氪金大佬的自我修养[综] 作者:羽萌 文案 穿越了,成了一个破败神社名义上的神主,括弧未成年。 氪金大佬扶了扶头上的乌帽子,理了理身上的鎏金狩衣,淡然拉开仓库—— 一串刺眼的满级式神,六件套惊天动地。 大佬:没有什么是氪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又肝又氪。 所有崽:阿爸说的都对~o( =∩ω∩= )m 苏炸天轻松向,氪金大佬天下无敌,所有崽崽都爱阿爸! 大佬全程智商在线,淡定不变脸,关爱自家崽。 内容标签: 综漫 灵异神怪 少年漫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土御门伊月 ┃ 配角:二代目 ┃ 其它:崽,阿爸,氪金,大佬 第1章 斯世空蝉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始!热烈欢迎大佬莅临我文指导工作!!!   CP奴良鲤伴,甜文互撩互宠恋爱向,不搞乱七八糟感情线。全文苏爆,大佬天下无敌,不适可退来得及。   全庭院穿越,全阴阳术可使用,部分头像框会变成奇怪的东西,金币勾玉作为资产保留,崽崽们都在,会随剧情有所侧重的描写。篇幅所限不可能每一个都有所细化,但我会认真写好每一个登场的崽崽~   鉴于原游戏主线尴尬,番外部分尴尬,文案时常吃书,所以绘卷、主线,以及与崽们的相识剧情在此会有所调整,特此告知~   以此文献给我最爱的平安京!!!痒痒鼠还能再战八百年!!!放开我我还能肝!!!   【已进入6699频道(当前人数:1007)】   风月的不洁妖铛:来了来了来了膜拜大佬!   wertyyu:大佬准备了多少抽?   中秋月:卧槽上面名字脸滚键盘出的吧?   豹子头零充:\\会长/\\会长/\\会长/\\会长/   散成星:惊现零充副会!   中秋月:前排合影!   川流:合影!   我有可爱多要不啦:合影!!!   阴阳逆反:7 350   豹子头零充:哎哟我叛逆的儿啊你在会长的玄学频道直播?!   有喜欢的人了:啊啊啊阴阳大佬合影!副会走开!   川流:走开!   我有可爱多要不啦:走开!   豹子头零充:你们……!!!   豹子头零充:我生气了!!!   风月的不洁妖铛:阴阳大佬数字啥意思?   豹子头零充:我们会长敢日蛇.jpg   中秋月:会长在群里直播抽卡呢,前面是SSR,后面是抽的数。   阴阳逆反:零充切磋。   豹子头零充:我们会长敢日绞肉机.jpg   豹子头零充:爸爸!我错了爸爸!别打我!斗技让我拿帽子好吗!!!   wertyyu:哈哈哈哈哈!   中秋月:哈哈哈哈哈!   路迢迢:师父五百抽了。   路迢迢:黑屏   路迢迢:新动画!   【神眷】土御门伊月画出一个神秘符咒,召唤出了稀有SSR式神八岐大蛇!   豹子头零充:草草草出货了?!我还抽着呢!   风月的不洁妖铛:吸吸吸吸吸吸!!!   我有可爱多要不啦:吸大佬欧气呜呜呜呜呜呜!   路迢迢:师父厉害。   【神眷】阴阳逆反画出一个神秘符咒,召唤出了稀有SSR式神八岐大蛇!   豹子头零充:我日哟!!!!!!   我有可爱多要不啦:哈哈哈副会氪不氪金啊?   豹子头零充:等我冲个钱回来日的你们喵喵叫!!!   wertyyu:不是零充?   风月的不洁妖铛:假的,说是起一个这样的名字然后趁其不备猛地氪金,平时就装自己白嫖爬上斗技排行榜emmmm   wertyyu:emmmm   豹子头零充:你们夫唱夫随的吗?!带我一个啊!3P了解一下下求你们!   【神眷】豹子头零充画出一个神秘符咒,召唤出了稀有SSR式神小鹿男!   中秋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散成星:我哭了你们呢?   wertyyu:带一下下没毛病2333   路迢迢:师父出二号机了。   豹子头零充:天道不公!!!   豹子头零充:我们会长敢日蛇.jpg   豹子头零充:我们会长敢日绞肉机.jpg   豹子头零充:我们会长敢日仙人球.jpg   我有可爱多要不啦:完了完了疯了开始报复社会了。   【阴阳寮】土御门伊月把会长转让给豹子头零充,新会长将带领大家一起成长。   风月的不洁妖铛:哈哈哈嗝哈哈哈!   土御门伊月:五蛇齐,准备登机,下了,各位加油~   我有可爱多要不啦:会长的波浪线属于我!!!   中秋月:我的!!!   路迢迢:shifumanz   阴阳逆反: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土御门伊月:谢谢,后天聚会见。先下了,号代肝上。   路迢迢:师父慢走。   豹子头零充:伊月!!!   豹子头零充:死鬼你不爱我了!!!   下了游戏,他抬起头,看着贵宾室落地窗外的停机坪,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失。手机“嗡嗡”震动一下,代肝小哥给他发来消息。   代肝小喵喵:喵呜~金主爸爸打算六几只喵?   土御门伊月:……我希望能跟你有一些正常的交流。   代肝小喵喵:一时没改过来……别提了,之前遇到个死肥宅,要求贼啦多。这年头就算是个代肝,不会装小喵喵也会被客户无情的嫌弃QAQ   土御门伊月:六五只,有个套路想试一下。   土御门伊月:【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代肝小喵喵:爸爸!亲爸爸!!!   土御门伊月:还是老样子,剩下时间刷御魂,满了清一下。   代肝小喵喵:收到!放心吧大佬!   这次彻底解决完了,他打开电脑处理了一下文件,很快机场工作人员就温声细语的请他去安检。处理完一切事情坐在登机口处,他看到一个女孩子一人拖着两个箱子差点绊倒,伸手扶了一把,笑一笑。   “小心一点。”   女孩慌忙抬起头,眼睛直了一瞬间,然后赶忙道谢。   “谢谢谢谢!”   等他转身回自己的座位上,女孩把两个箱子一放,兴奋的发了一条朋友圈。   【在机场遇到了人超好超好看的小哥哥!帮我提箱子啦!】   登机前五分钟,他拿出手机,发现了几分钟前的消息。   阴阳逆反:一路顺风。   阴阳逆反:……后天见,很期待。   头等舱先登机,地勤人员已经在声音柔和的要求登机,他匆匆回了一句,把手机关机放进衣袋里。   土御门伊月:后天见,我也很期待~   @   意识仿佛沉没在无光的深水里,他还能思考,还能想起之前混乱的客舱,想起空乘惨白的脸。他没有想过那么微小的几率也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当他从旋转的舷窗看到下方一片蔚蓝海面之后,他就确信了自己的生还希望无限趋近于零。   他很担心父母,担心哥哥,幸而他是家里的幼子,公司主要是大他七岁的长兄在负责。可他仍然在最后关头把能写的都写了下来,银行账号,股票,各电子设备密码等等,他从小受的教育让他对死亡很冷静,更重要的信息永远在云端有备份,空间密码他们家人都知道,他并不担心哥哥会找不到。   最后,他笔尖一顿,还是写下了近三年的游戏账号,指名交给阴阳逆反。   主播的话,应该会需要一个高练度账号的,阴阳是很好的人,一定会善待他的账号。他在那个游戏里实在度过了太美好的一段时光,从一开始跌跌撞撞,到慢慢强大。最后玩得好的几个好友诸如阴阳零充之类提议要组建自己的阴阳寮。寮里有元老提议叫晋江,他们一起努力,逐渐将寮发展为服务器第一大寮,成了普通玩家口中的大佬。   后来游戏中人来了又去,他们的晋江寮风雨不动,雄霸第一。   ……就是总会有人对这个名字露出迷之微笑。   他查过一次,发现很多诸如“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以及“纯爱”等等的标签……   他还惦记着自己的崽崽们,招财套是永远不嫌多的,酒吞的轮入道还差一点点爆伤,他还有上百个御魂没有强化,还有……   后天的寮聚会。   他最终闭了闭眼,把储存卡和纸条放进防水的袋子里,扎紧了,贴身收好。   飞机开始坠落,坠落,触及海面——   他想起自己写在空间里的和歌,出自《古今和歌集》的,他喜欢用那种剥离了“人”这个概念的态度去描述生死。   【斯世似空蝉,人间有变迁。樱花开复谢,顷刻散如烟。】   ……   ……   ……慢着。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却觉得意识仿佛在有水的地方划动了一下。什么都看不见,身下有托举的力道。   不是一个人,不是一双手,是很多很多小小的柔弱的手将他往上托,他渐渐看到了光明。柔软的水波中揉碎着光的涟漪,他听到了一些声音,嘈嘈杂杂,属于不同的人。   “我的孩子……”有人说。   “主人……”又有人说。   “呜呜……阿爸……”   托着他的力量加大了,他依稀听到那些小手的主人发出努力的声音。他侧过头,下方是墨一样的深黑色,视线中看不到一个人,却有一条红缨顽皮的晃动了一下。   这红缨……   他终于触碰水面,刺眼的亮光将他包围,回着头的他却看到一群系着红缨的小纸人在向他愉快的挥手告别。   【亲爱的阴阳师大人:   在大人的热情参与下,我们在平安京共度了愉快的时光!感谢大人长久以来的支持~   绮美世界,有你相伴,寮办与全体扫地工在此为大人略尽绵薄之力,请大人继续与我们相伴,共同守护我们的平安世界!   特此奉上贺礼一份,祝大人余生顺遂!   寮办扫地工,敬上。】   这一封信笺在他视线中缓缓隐去,他再次感受到四肢的沉重。眼帘动了动,他感到自己睁开眼睛,接着就被一具散发着雍容香气的身体拥抱了。   拥抱他的人声音低磁柔媚,介乎男女之间——   “我的孩子,伊月,你终于醒来了。”   走廊上传来雀鸟啁啾声,日式拉门打开,身着旗袍的美貌少女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   “您终于醒来了,主人!”   几只羽毛漂亮的小鸟随少女一同飞进房间,落在他被褥上,或者旁边的地板上,同样在关怀的望着他。他……土御门伊月看清了拥抱他的人的样貌,又怔怔的回头去看那名少女,接着他低下头,伸展幼小的手,几缕属于他自己的白发正搭在掌心。   “我……”他吃力地发出声音,“这是……”   “伊月大人!伊月大人!呜呜呜太好了!您先前病得很厉害,小白都要担心死了!”红白相间的小狐狸扑在他被子上,两条尾巴一阵猛摇。   土御门伊月垂眸看他,伸出手摸了摸小狐狸的头,“是……小白吗……”   “是!是的!是小白我!”小狐狸激动的快哭了。   他又转向跪坐在门边的少女,“花鸟……”   “是!主人!您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   最后,土御门伊月看着那名最初拥抱了他的人,不,应该称之为大妖,对方的面具已经摘下,显露风华绝代的面容。他的嘴唇动了动,那个称呼自然而然的流淌出来。   “舅舅……”   大妖叹息着再次拥抱了他。   “我的孩子,我终于……能够这样拥抱你了……” 第2章 异世   土御门伊月披着衣服坐在廊下的时候,还有点发愣。他举起手里的小镜子——据说是从匣中少女的宝盒里借来的——镜子里是他二十多年来那张熟悉的脸,看上去缩水了足足十几岁,以及,不熟悉的雪或月一样的白发。   他动动头上非人类的白狐的耳朵,陷入沉默。   庭院里的雨一直在下着,这座庭院像是座神社。因为家里产业倾向日本的缘故,他曾经应邀参与过这类神社的仪式,所以很容易就从祈福的绘马和粗粗的围绕古树的注连绳上认出来,这确实是一间神社,年久失修、有点破旧的神社。   “觉得没有真实感?”低柔的声音问道。   土御门伊月抬起头,雍容的大妖带着笑意注视他,他好像十分愉快,眼梢一直带着笑,没有半点大妖怪的架子。   “这是个陌生的世界……”他慢慢的说着,大病之后的身体还很虚弱,“我也以为……只是一个游戏……”   虽然他已经在其中投入了深刻的感情。   大妖安静的微笑着,“对你们而言,不过一个游戏;对我们而言,却是真实的世界。”   “你又怎么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不是一个游戏呢?”   土御门伊月怔怔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倒是……”   “我们原本是不会有现在这样亲密的交集的。”大妖静静说道,“现实里的你出事了,对吗?”   “……是,空难,应该不会生还。”   “我们知道。”大妖闭上眼睛,他的侧脸犹如浓艳的画作。   “再一次来到庭院中的人,不是我们熟悉的你的那个代理人,也不是你。”   “你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你不会把我们交给第三个人。”   他从大妖凉淡的叙述之中察觉到某种刻骨的悲伤,于是他抬起手,轻轻覆盖在大妖的手背上,那只手上有暗红艳丽的指甲。   “我很抱歉……”   绝代之妖反握住他的手,“该抱歉的是我们,那个时候,你最危险的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握住你的手。”   “然而因祸得福……我们产生了比隔着一个屏幕更亲密的联系。”大妖无限怜爱的抚摸他的发顶,“我们相通了,并从此不会分离。”   他从最初的震撼和陌生之中渐渐恢复过来,想起那封寮办的信件。   “失去意识的时候,我好像在水里,寮办的小纸人把我向上推,推到有光的地方。”他回忆着,“还有一封信,同样是寮办的信,祝我在这里的余生顺遂。”   大妖愉快地笑起来,“你当然会顺遂,我的孩子,我会保护你,我们都会保护你,而且……”   绝代之妖靠近他,雌雄莫辨的殊丽脸庞上,一双妖瞳明亮。   “你的力量,仍在你手中。”   土御门伊月思索了一会儿,试探问道:   “……我还能氪金?”   玉藻前:……   坏孩子!   玉藻前揪了揪他的白狐的耳朵,开始赶他走。   “去别处看看,裹好衣服,别忘记自己还在生病。”顿了一顿,他补充道,“你称之为‘崽’的那些家伙都在,先前我没有允许他们来打扰你,现在我觉得你可以见见了。”   被舅舅嫌弃的外甥站在走廊上,裹着一层层的衣服,首先反思了一下自己。   千不该万不该在貌美绝伦的舅舅面前提“氪金”这样庸俗的字眼,如果有下次——   他就改成“魂玉”XD   快乐的皮了一下,他开始沿着走廊慢慢走。这座神社破败、古旧,阴翳不见阳光,同样也十分安静,所以他醒来时本以为只有有限的几个角色跟随他而来,结果听舅舅的意思,是……全部都跟来了?   他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穿越一层透明的屏障,耳畔终于响起嘈杂声。   天狐怜惜他的孩子大病初愈,故而布下结界将噪音隔绝,现在他走出了结界,自然听到了属于他的式神们的喧嚣。   “茨木!你是傻的吗?要那个大号的钉子!”微雨之中的房顶上,大江山红发的鬼王正冲下方表示不满,他很接地气的手里拎着锤子,破损的房顶已经补了一大半,雨水将他的红发浸成暗红色,他捋一把额发,看着一手水淋淋青筋直跳。   他堂堂大江山鬼王……!   突然,他看到了站在另一边廊下白发年幼的阴阳师,忍不住狠狠皱起眉,一跃而下。   “喂!不是在生病吗!”红发鬼王的表情十分凶恶,“生病了就乖乖呆在自己的小屋里!你那个房顶可是本大爷好不容易才补好的!玉藻前根本不让我们靠近你!”   土御门伊月脑中竟然很自然的浮现了携着孩子的狐的习性,孩子生病或受伤期间,确实不会容许旁人靠近的。   他理应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他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原来是酒吞补的房顶……谢谢。”他笑了笑,鬼王的凶恶表情维持不下去了,皱着眉蹲下来认真端详他一会儿,“啧”了一声。   “怎么这么小只的……”   红发鬼王又捏捏他身上,摸到厚厚的衣服,脸色缓和不少。   “是花鸟准备的衣服。”土御门伊月仰起头,鬼王勉强点头。   “女人总是比较会照顾人。”   “酒吞在做什么?”他问道,“这里的房子都坏了吗?”   鬼王很不高兴的哼了一声,“鬼地方,坏的七七八八,到处漏雨。不过到晚上,应该有几间能修好,让女人和孩子先住进去。”   他平平淡淡说着极为大气的话,扭头又向后面发脾气。   “你们都给我坐进去!是看雨不是淋雨!别把到处都踩得湿淋淋的!”   “酒吞童子大人就把阿爸抱过来嘛~阿爸阿爸,我们都在这里~”   一群妖怪嘻嘻哈哈的,大多是小孩子。神社环境如此糟糕,年长的式神恐怕承担着修缮的繁重工作,只剩下这些孩童样貌的妖怪在这里。红发鬼王甩甩自己手上的水,全身湿透当然不能抱阴阳师,于是他直接喊人过来。   “喂,鬼切!来把他抱到那边去!”   廊下衣饰干爽抱着半旧帷幕的武士放下手里的东西,向这边走来。束起的发随步伐轻微摇荡,他始终闭着左眼,来到土御门伊月面前单膝跪地。   “失礼了,主人。”   他把阴阳师抱起来,原路返回,温柔又小心的把他放在一堆式神中间。   “请您稍作等待,天黑之前,我们会整理出可以休息的地方。”姿容秀丽的武士柔和的笑了,“主人不用担心,我们都在这里。”   土御门伊月脑中诡异的浮现斗技场上快乐的阎兵切阵容,对版本之子鬼切,他哪里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自己都六了五只拉好友去协同斗技快乐呢……先前被一口气六五只的还是鸩。   说起来他应该有一二三四……八只鬼切的,怎么只剩下了一只?   “同类式神中,只有一个有意识,其他就如同阴阳师的影分身一样。”鬼切重新抱起厚重的帷幕,一边回答阴阳师的问题。酒吞又回到屋顶上去了,敲敲打打的声音和细微的雨声一起响着。   身边的小妖怪逐渐凑了过来,伊月都认得他们。虽说突然变成了真正的可以触碰的存在,他却没有觉得有多少不习惯。这些式神每一只他都精心搭配过御魂,每一只的技能他都仔细揣摩过,甚至无论再鸡肋,也带上过斗技场,上分之余娱乐一下。   “阿爸变得小小的!”最活泼的金鱼姬身体前倾,认真端详他一番,“真的!原本有那——么高的。”   “小小的很可爱。”辉夜姬抿嘴矜持的笑,“虽然我还是希望阿爸比较高,能把我从竹子上抱下来。”   “还会长高的,半妖跟我们妖怪不一样,他们会长到全盛的年纪再停止。”古笼火曾经侍奉神明,自然很有见识。   “会长得比荒还高吗?”金鱼姬追问道。   土御门伊月:……对不起那个做不到。   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立体起来,这感觉很奇妙。土御门伊月感到某种浅淡的隔阂在渐渐消散,这些式神还是他所熟悉的样子,却不再拘泥于几句固定台词了。   ——他们是完整的、有自我意识的妖怪。   他的坐姿一直十分端庄,这有赖良好的家教。而挺起脊背之后,他的姿态无疑更加郑重了。   “我很抱歉。”他满含歉意,“这里没有宽敞精美的庭院,害你们在这里躲雨,晚上休息的环境可能也会很差……”   金鱼姬鼓了鼓脸颊,正要说什么,辉夜姬拽一拽她的袖子,乖巧的牵住土御门伊月的手,给他指指房间里接漏下雨水的盆盆罐罐。   “大家,嘘——”   小妖怪们都安静下来,房间里只听得到呼吸声,然后,某种自然又和谐的音乐就清晰起来——   “咚咚……”   “啪嗒啪嗒……”   “当当……哒哒……”   月亮上的小公主依偎进他怀里,脸上挂着微笑,手牵着他的衣角。   “阿爸,是音乐。”   “阿爸,不辛苦的。”   “阿爸在这里,这里就能听到音乐,这里就是我们的家。”辉夜姬深吸一口气,抬头露出那双美丽的含着月亮的眼睛,一点泪光微微晃动着。   “玉藻前大人跟我们说的时候,我们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阿爸了……现在……已经是最好了……”   她一哭,周围几个也开始抽抽搭搭。金鱼姬扯过她的金鱼桑抹了把眼睛,故作强硬。   “哭、哭什么哭啊!这不是很好了吗!都给我别哭了!”   数珠靠着大木鱼抹眼泪,座敷童子的鬼火都飘落到地上,没人听金鱼姬的,就连金鱼姬自己,最后也忍不住把头埋进土御门伊月袖子里哭了。   “阿爸是大坏蛋!差点把人吓死了!”   哄了这个哄不了那个,土御门伊月孩子缘还算不错,这下都有点棘手。   外面传来了声响。   “一目连,木板放那里……你进去看看也好,怎么二话不说还开始哭了呢?”   “……他们只是不安而已。”逆着光,曾经的神明站在那里,向转过头的土御门伊月报以最柔和的微笑。   “万幸你没事,阴阳师。” 第3章 更新   土御门伊月敏锐地发现这些式神对他的称呼不一样。   好比花鸟和鬼切,喜欢称他为“主人”,小妖怪们管他叫“阿爸”,玉藻前称他为“我的孩子”,小白叫他“伊月大人”……一目连的称呼和以上式神都不一样,他称他为“阴阳师”,带着点纵容和亲昵的“阴阳师”。   风神低头,用前额碰碰他的前额,温度是正常的。   “烧退了,但是还要注意保暖。”   好像每个式神都很关心他穿了多少,又被捏捏身上衣服的厚度之后,土御门伊月这样想。一目连坐在一群小妖怪中间,耐心的安抚,很快哭声就听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外面的雨声,破云的天光落在风神泛红的长发上。   大大的晴天娃娃从门口飘过,跟在后面走的日和坊伸头进来,笑眯眯的抱一抱土御门伊月。   “阿爸,我让天晴了,该晒被褥了~”   土御门伊月又发现,式神的技能似乎跟游戏相比有所变动。   “会消耗很多力量吗?你们现在消耗的力量不再是鬼火了吗?”   “唔……好像一直是用我们自己的妖力。”日和坊摸摸下巴,“但是先前能提供鬼火的伙伴在旁边的话,就会更有力气!除此之外,能使用的能力好像也加上了传说相关的力量。”   比如日和坊可以挂出晴天娃娃祈祷天晴,成功是有几率的,只不过似乎六星满级在这里也体现着某种巅峰的力量,娃娃一挂出来天就晴了。   土御门伊月若有所思。走在每个服务器最前面的几人,对版本的变动都异常敏感,每一次式神调整都意味着他们需要培养新一批的式神,或者搭配更加适合的御魂,第二梯队再紧随其后进行调整。现在他遇到的情况,勉强也可以称为一次规模空前的版本调整了。   复数同类式神的消失,式神技能的变化,御魂……御魂?   他囤了金币和御魂准备强化的,还有仓库里大量套装,不知道寮办有没有一同打包送来,如果有的话……   大家以后可以横着走了,嗯。   一目连看他低头思考,微微一笑,这一幕令人怀念。他们每一位式神的御魂,都是阴阳师带着这种表情搭配出来的。还有每一次的秘闻副本或超鬼王活动之前,阴阳师总会进行紧张的思考和整备,那时庭院里其他阴阳师大人来来往往,共同讨论,提出最优的方案,再向外传播。   “荒说,如果阴阳师想更清楚的了解当前的这个‘版本’,不如去庭院里的樱花树下看看。”一目连站起来,小妖怪们都不哭了,他的任务也算是结束,要去忙别的事情。   “星辰也没有预示得太过清晰,但是,去看看吧。”   温柔的摸摸他的阴阳师的头,风神重新去运送木板,古笼火这次跟他一起走。   庭院里有积水,辉夜姬请他坐竹子飞过去。土御门伊月有点庆幸自己现在年纪不大,竹筒载着自己不至于飞不动。然而等他坐稳了,辉夜姬一拍竹筒,这东西就像火箭一样冲向枯萎的樱花树!   土御门伊月:!!!   好一个十万马力阿童木!   “阿爸,到啦。”辉夜姬远远喊着,一脸乖巧。   土御门伊月这才猛然想起,现在的辉夜姬套着的御魂是……是他为了蓬莱钢筋互怼这个娱乐目的做出来的高速爆伤蚌精!   怕不是现在一玉枝就能把这棵树拦腰砸断!   他打定主意,一旦还有别的御魂套,就给小公主换回那套温和的生命抵抗些许速度的蚌精,现在这套太刺激了。   樱花树是完全枯萎的,不知道是不是这具与游戏沾边的身体的缘故,他对生命的气息有所感知,不得不遗憾的表示这棵树确实救不回来了。   以往他的庭院中,总有一棵硕大的樱花树,是风姿明丽的河津樱。默认庭院为夜樱,他常用的庭院是暖春翠庭,高天之下樱花富丽堂皇,为庭院增光添彩,还承载着各种诸如前尘忆梦的功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前尘忆梦】四个字划过脑海时,眼前干枯的枝杈似乎颤抖了一下。   土御门伊月睁大眼睛,在他的视线中,枯树上渐渐生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苞,颤颤巍巍,含苞待放,犹如一幅单调枯黄的画上突然绽出了色彩。淡淡紫红的花苞越聚越多,逐渐缀满枝头,然后在即将铺满所有空地之时——突然绽放!   风雨吹来,花瓣簌簌而下,树上繁花却不见减少。那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他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黑夜中焚城的大火,隔着山岚望过来的森林之王的眼神,少女怀抱面具向他微笑,刀鸣响起,梦山之上白草霏霏……电光火石,他却好像度过无数岁月,重拾了某些亲身参与的记忆,小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伊月大人!又下雨了,可不要再淋雨啊!”   “……伊月大人?”   ——他想起来了。   “伊月大人!”小狐狸踏着雨水跑向他。   ——他全都想起来了。   以樱花树为中心,极致的寂静向四周发出一声爆鸣!他的白发被劲风扬起飘散,渐渐成了雪与月一般的物象。   小白终于跑到土御门伊月身边,“伊月大人!先进屋子里去吧!又下雨了!”   “嗯。”土御门伊月应了一声,“不过,我要先做一件事。”   他半抬起眼帘,眼底印着幽蓝的桔梗印。他的手也结了一个印——并不生涩、异常流畅的印。   “急急如律令!”   乱樱纷飞,阳光突然明媚起来,像是谁巧夺天工的画笔饱蘸一笔彩色,在破败的庭院中肆意渲染开来。小白抬起一只前爪,爪下已经不再是坑洼不平又积水的地面,而是微微潮湿的青草地。他踩了又踩,高兴的原地跳跃几下,向土御门伊月扑过去。   “伊月大人!庭院!庭院回来了!”   土御门伊月蹲下来,挠挠他的下巴和脖颈,小白舒服的眯起眼睛。   “只是想起来该怎么用了而已。又下雨了,我们回去吧,也……清点一下仓库。”   樱花树触动了前尘忆梦,造成的结果有些像融合。一方是游戏里那个守护着平安京的高洁阴阳师,另一方是现实中氪金不眨眼的大佬,他回忆起了很多与式神有关的事情,也仍然保留着他自己的人格。应该说直到这一刻,“版本更新”才算真正完成。   任何牵扯到阴阳师的更新都是大更新。   “舅舅。”这一次叫起人来,他自然许多,“我打算趁着下雨,整理一下仓库。”   关于自己有多少家底,大佬心里都是很有数的。他先是凭回忆列了一张清单出来,重点关注可能会发生变化的材料。   比如金币勾玉,难道就会几十万几千万堆在一起吗?根本放不……   “哗啦啦啦啦”剔透的勾玉随着仓库门的拉开撒了一地。   土御门伊月一脸麻木的蹲下去,捡起一枚,红艳艳,成色还挺好看,原来这就是屯屯鼠们每天拼命积攒的东西。   等等!金币!他存了八千万的金币打算强化御魂的啊!如果像勾玉这么堆着……   “这是勾玉的仓库。”花鸟卷捧着清单坐在画卷上,两腿舒展的垂在边沿,“金币好像变成了存单,跟其他一些重要文件一起放在庭院里的桌子上,都在这里了。”   拿过存单,上面盖着不知名的印章,画了妖怪的图案,还有各种小型结界,推测用途应该是防伪。存单上显示着他的八千万金币,以及勾玉的大部分,原来那些涌出来的勾玉只是个零头吗?!   存单上还有小注,注明金币是妖怪之间的硬通货,勾玉更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存款地接受勾玉转金币的业务,但拒绝金币转勾玉的业务。   这不是和游戏里一样吗……   “要去存款的地方确认一下。看风格倒是妖怪开设的银行,不知道信誉度如何,还要检验。”他口述行程,花鸟卷为他记下了,递来另外一叠文件。   这些文件是各种产权证明,有的在妖怪世界有效,外观会很花俏;有的明显适用于人类世界,规规整整。土御门伊月大体上浏览一番,发现消失在他感应里的暖池青苑赫然在列,其他就是各个结界皮肤,这些都要一一上门确认的。   接下来盘查的自然是御魂,一套没少,有些式神身上直接就穿戴着。剩下的套装安安静静躺在一个个匣子里,外面贴着封印的符纸,等待被使用的那一天。没强化的御魂一堆,暂时不知道强化途径;御魂狗粮一堆,积攒在贪吃鬼里;强化了没有编入套装的则静静陈列在架子上。整个御魂仓库光线适宜,温度适宜,很适合御魂的保存,里面的灵偶尔还会出来逛逛。   土御门伊月看到针女从他面前飘过去了,不得不用理智压抑自己冲上去质问的冲动。   六刀不触发!六刀不触发!六刀不触发!   防御之王!防御之王!防御之王!   ……对不起他太激动了。 第4章 摸索   等到清点完基础御魂,天色已经黑沉起来,冶艳的霞光烧灼地平,此时正是逢魔之时。   土御门伊月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很遗憾现在没有逢魔鬼王给他去打了,资源的持续消耗总会让他觉得有些不安定,那么目前的当务之急除了摸索这个世界之外,还有找找开源节流的法子。   饭菜的香味飘过来,土御门伊月眨眨眼,循着香味来到似乎是厨房的地方。房屋很大,冒着炊烟,一路上有许多头上系着红缨的小纸人跑跑跳跳,见到他还会敬礼问好,十分活泼。   小纸人并不是单纯的苍白色,手臂一侧带着小小的绿色晋江标志,像是在说明它们归属在什么阴阳寮里,大佬于是又想起了那个奇妙的绿色的文学城。   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土御门伊月感到这些小纸人与他有微弱的联系,像是自己的式神,只不过不同于战斗的用途,这些似乎只负责家政?偌大一个庭院养护好,需要的人工定然不少,恐怕就是这些小东西了。   “阴阳师大人,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哦~”身穿轻便灰黄和服的老婆婆笑眯眯的,手上正在摆盘,“您的病刚刚好,怎么自己过来拿饭了呢?”   是阴阳寮宴会筹备界面里的婆婆,而且似乎并非人类,而是服务于此的妖怪。   “有些好奇今晚吃什么。”土御门伊月笑了笑,“本膳料理吗?”   “您可是说对啦!”厨师同样是那个熟悉的强壮的男人,蓝白相间的制服显得很是干净,用洪亮的声音回应他。   “阴阳师大人大病初愈,尽量吃些口味清淡又式样繁多的菜肴,我还给您炖了汤补身体,让纸人帮您抬过去吧。”   五六个带着晋江标志的小纸人一拥而上,从厨师手里取了汤和料理放进食盒里,抬着走到土御门伊月脚边,看起来是打算跟他一起回去。   “真是辛苦你们了,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储备的食材还足够吗?”土御门伊月又问道,得到厨师一个有八颗牙齿的闪亮微笑。   “您就放心吧!为了新鲜并没有储存很多,半个月却足够了。等到鬼使大人们摸清周边,我就和婆婆一起出门采购,保证大家能吃上最新鲜的食材!”   “真让人放心。”吃饭的问题明显解决了,带过来的游戏机制可以自己续航完善,实在是意外之喜,土御门伊月心里一松,突然察觉到对方话里的某个信息。   “小黑和小白出门了吗?”   “是的,两位鬼使大人刚来庭院就出门了,去探索周边,现在也差不多应该回来了吧?”   说曹操曹操到,鬼使黑中气十足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   “阴阳师!我们回来了!周围真是有意思!”   两位鬼使这次出门没有带徒弟,面对未知的世界,还是稳妥为上,这也是阎魔大人的意思。所以在荒的预知之后,得知此次出门不会太危险,他们两个就上路了,那时候庭院还是破破烂烂的样子,一回来都吓了一跳。   “庭院回来了啊。”鬼使白显得有些高兴,他非常喜欢大家在一起的、温暖安全的庭院。   鬼使黑张罗着从屋里搬了张桌子,就在厨房门口吃饭,出门一趟实在是累坏了。   小纸人帮忙摆好菜,给两位鬼使倒了一点清酒。鬼使黑来者不拒,鬼使白习惯性拒绝,寿司垫了下肚子就开始叙述。   “外面的世界很像是阴阳师所在的现实世界,我们看到了很规整的房子、道路,还有交通信号灯。我们似乎是在城郊附近,但已经很繁华了,用法术蒙骗一下路人,这里似乎叫做东京……阿爸看起来知道?”   “嗯。”土御门伊月点头,“桓武迁京之后,这个国家的都城又发生过一次变化,就是东京。我们还在日本,只不过有信号灯之类的,时代已经很进步了,与你们之前所处的平安京,可能间隔千年。”   “千年……”   “不过也不是说差距就那么大。”土御门伊月得到鬼使们的同意之后,结了一个印,读取到他们曾经见过的画面。看那繁华的交通与往来人的衣着,时代应该是现代无疑。   “我们先前所处的平安京,并非真正的平安京,而是经过了种种修饰、不同于传统的平安京。”土御门伊月斟酌着措辞,“游戏中的平安京,在观念上、物质的丰裕程度上,肯定是经过戏说及美化的,我所知道的现代知识你们也会知道。我们的平安京传统,而掺杂着现代的流行因素,所以说并不是过了一千年,我们就是落后的老古董了。”   担忧的鬼使白渐渐缓和下来,“难怪,我们还往妖怪聚集的地盘走了走,感觉跟平安京相差不大。”   “就是这样。”土御门伊月笑了,“所以明天我会亲自出门一趟,今晚饭后也打算找找残留在庭院中的信息,希望更换庭院没有将神社里原本的东西冲走。”   土御门伊月跟鬼使们喝过汤,吃完晚饭。鬼使黑和鬼使白去将消息通知其他式神,记忆里有这间庭院的结构,他很熟悉的往回走,路上遇到来找他的小白,就变成了一人一狐狸一起走。   “小白,刚降临这座庭院的时候,有收集周围的信息吗?”土御门伊月问道。   “荒大人发现了很多证件之类,本来打算交给您的,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过来。”小白歪着头,夜晚飘散的樱花落在他们经过的长廊上。   小白在地板上打了个滚,十分开心。   “虽然到了另一个世界,但是感觉什么都没有变。庭院没有,晚饭没有,伊月大人也没有,真好啊~”   土御门伊月于是也微笑了。他现在有点想不起在现实世界的名字,太多与游戏中世界相关的记忆将过往冲淡,只留下某些格外重要的回忆。他还记得自己现在这个名字的由来,当初开服时,故意选了晴明的后代用来避祸的“土御门”作为姓氏,原本想依照生日叫“一月”,结果这样的名字都被占用了,不得不取了一个谐音。   当然,在游戏的剧情之中,他的身份其实应该是那四个掌握着不同阴阳术的阴阳师才对。   说到阴阳师……看他现在的白发,以及随身的扇子,是最常使用的阴阳师晴明为主,其他阴阳师为辅吗?   “小白,你先不要动,我试试看阴阳术能不能使用。”   小狐狸听话的不动了,土御门伊月流畅的结印,【言灵·星】浮现,在小白身上放射出蓝光。   “伊月大人,我感觉力量增强了!阴阳术是可以使用的!”小白看起来比他还要高兴。   是可以使用一个阴阳师的阴阳术,还是四个都可以?   手上的术印变幻,伴随着“嘭”的一声,土御门伊月跟召唤出来的金鱼胖金大眼瞪小眼。   “噗~”胖金吐了个泡泡。   很好,看这样子应该是都可以的。   土御门伊月在明天的日程里加上找片空地试验阴阳术,有点伤脑筋的看着一时回不去的胖金,最终无可奈何的把这条大金鱼抱了起来。金鱼对现在的他来说还是太大了,看路都很费力气,他小心地向前走,转角处突然有谁轻轻的笑了一声。   “……荒?”   “阴阳师。”仿佛刚才笑的人不是他一样,神明一脸严肃,“之前在神社里找到的文件,我拿来交给你。”   土御门伊月心里很累,现在这年头,式神一个个都看他笑话,他身为阿爸的尊严简直荡然无存。   然而大佬毕竟是大佬,没有人能笑话大佬。土御门伊月把胖金鱼强行塞给了神使,转而把文件接过来。   荒:……   没有灯,但荒召来了明亮的星光,照耀着文件上的小字——这是一张入学证明,上面贴着照片。还有一些身份文件,土御门伊月翻开监护人一览,上面的名字不认识,但他自从醒来都没有见过所谓的监护人。   监护人同样是这间神社的产权所有人,这些东西都需要收好,最后是一本日记,没有上锁,所以很容易就打开了,字迹比较稚气,属于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   土御门伊月抬头看荒,神使向他安抚的摇头。   “你不必心有负罪,这具身体、这间神社,以及所谓的监护人,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凭依,是在你降临的那一刻才创造出来的道具。之所以有日记之类,恐怕是方便你进入角色。”   这样解释过之后总算不必背负良心上的负担,土御门伊月收下这些东西,一抬头,胖金鱼正在神使怀里表情鬼畜的吐泡泡,荒的表情十分无奈。   “金鱼太大了,我送你回房间。下次不要乱召唤,尤其是……”   神使十分嫌弃表情鬼畜的金鱼,金鱼一个泡泡吐出去表示抗议。   由高天原的神使亲自送他回房间,还真是挺荣幸的。土御门伊月这样想,没了金鱼碍事很快就来到房间门口。从这里向外看,能看到延伸进庭院的一方宽大的平台,四面垂挂短短的帘幕,像是式神录中欣赏式神的地方。而他的房间则点着烛火一样的灯,与式神传记展示的界面相互映照。   月明如水,神使的表情竟然也十分温柔。   “阴阳师……”荒放下金鱼,伸手摸了摸土御门伊月的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维持了一段时间的摸头动作,就缓缓收回手。   神端坐高天而高傲少言,却不代表心绪无所变动。   荒的手上多了一朵星光,星子颤抖着斑斓的光色,看上去像一朵小小的火花,他把这朵星火递给土御门伊月。   “送给我的吗?”土御门伊月刚刚接过,荒已经转身走了,背影缠着飞龙,长长的发辫垂落身后。   真不坦率……不过为什么所有式神都是初始皮肤?他的皮肤商店不是已经掏空了吗?剩下的几千皮肤券又去哪里了?   大佬又开始思考属于他的家当问题。   “伊月大人,快休息吧,明天不是还要出门?”小白摇晃尾巴,已经安安心心的钻进自己的窝里,发现土御门伊月仍然一脸深沉。   “伊月大人?”   大佬慢吞吞抬起头,“你还在,我的其他御灵呢?”   “饭不可能一口全吃掉啊!今天就先休息吧!” 第5章 中吉   土御门伊月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他在一片黑暗的空间里下坠,而睁开眼睛时,高天之上一只冰冷的蛇瞳与他对望,他似乎听到了爬行类游走的滑腻的声音。   他的下落惊扰了下方游走的黑暗生物,一对对明灯般的眼睛次第亮起,继而是狂欢的游动声,蛇们张开已经被彻底风化的下颌嘶叫,一道道贪婪的视线定格在他身上。   【新鲜的血肉……】   【只要吃了……就能重新回到那里……】   【吃了……吃了……!!!】   空中的蛇瞳骤然大睁,在向上窜动的黑色大潮即将淹没土御门伊月的时刻,有人一挥衣袖,蛇们统统定格,继而在刺耳的嘶鸣声中爆成漫天粉尘。   乌云一般的灰霾大片降落,邪神缓缓降到地面,把怀里的阴阳师轻轻地放到地上。   地面其实也是巨大的蛇骨,鲲鹏一般不见边际,除此之外便是海水样的黑暗,充满了蠕动的蛇的声音,土御门伊月看了一会儿就回过头,正对上邪神近在咫尺的脸。   “!!!”   “……竟然一个人来了这里,不,是做梦吗?”邪神的声音丝滑而低柔,几乎紧贴耳膜。   “还是……终于决定好作为祭品献身给我了,胆敢与我订立契约的阴阳师?”   没有看过传记,相关绘卷也因为官方吃书回炉重造,至今还没有公布,土御门伊月此时对八岐大蛇这个新式神的了解可以说是空白一片,但是在最初差点被蛇吞吃的惊吓之后,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他感知到了某种温暖的联系,建立在他与这位邪神之间。所以如果不是环境问题,他大概也可以像对待其他式神那样,给几个蛋吃,再开始配御魂准备跟好友切磋……等等。   土御门伊月伸手进袖子里,竟然还真的违反空间法则的摸出来一个达摩,黑的。   那么……就先吃个蛋再说话?   “贿赂我吗?”邪神低低的笑,“可惜……”   土御门伊月摸索着打开蛋的方法,游戏里直接就化成亮光消失掉,现在手捧实物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吃。勺子?侧面有勺子?这黑蛋好像也可以拧???   “咔”的一声,黑蛋打开了,浓郁的甜香弥漫在群蛇躁动的阴阳狭间之中。   土御门伊月看着表情凝固的邪神,试探着问了一句,“贿赂,吃吗?”   严格意义上来说,按照他穿越的节点,蛇蛇还是个吃蛋的宝宝。   在自己房间里睁开眼的时候,土御门伊月呼出一口气,总算靠着黑蛋的贿赂从邪神手下走过一遭。他一转脸准备起身,脸颊蹭到一具毛绒绒的小身体,身体的主人“咪呜”一声,把脸凑过来舔他。   自从穿越了真是每天都有惊喜。土御门伊月手里抱着一只,被子上蹲着两只,是他参与流浪动物救助活动领养的三只猫没错了。   小三花,小狸花,以及小白猫……狗也在门外他听到了。   小白正在一边睡得四仰八叉,土御门伊月没有惊动他,穿好衣服抱了猫出去,到走廊上就把猫放下来,迎接几只狗的热情洗礼。   “早安,主人。”门厅里的画卷款款展开,花鸟卷笑着向他问好,“现在还很早呢,不再多睡一会儿吗?”   “不了,我一向起得早。”土御门伊月同样笑着回答她,带着几只猫猫狗狗去厨房,花鸟卷落在地面上跟他一起。   夭寿花鸟卷自己走路啦!   “昨天睡前发现金币存单上有电话,就拨通了一下,告知对方我们今天要过去的事情。”花鸟卷温声细语,“对方的态度似乎很是恭敬,连连保证会清场恭迎大人物的到来呢。”   土御门伊月若有所思,看样子八千万金币不管在哪里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今天去了正好考察一下购买力,如果可以,他想尽早开始几笔小生意,免得坐吃山空。   “您又亲自过来啦!”厨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早饭已经做了一半,不知道要多早开始准备。   “辛苦了,我来问问这些猫猫狗狗的饭食怎么解决。”   如果只能吃游戏里的猫粮狗粮,虽说积攒了一些,他现在可没有途径去获取。   厨师一望几只猫狗,“也是呢,寮办提供的伙食没办法吃了,但是自制还是很容易的。”   他甚至拿了一块鲜美的牛肉逗弄小猫,“吃这个怎样?帮你们做得香喷喷的哦~”   “喵喵!”   几个人都笑了,厨师接着想起一件事,拍拍脑袋。   “我都忘记了,有一件事要劳烦您动手。”   一大盆淡粉色热腾腾的米饭放到土御门伊月面前,旁边还有一摞嫩绿的小巧樱叶子。厨师示范了一下捏樱饭团的方法,不无惭愧的说道:   “十分抱歉这个我们无法代劳,需要您在捏的时候将灵力揉进去。小纸人很好养,每天吃一个就可以工作,之前我们是使用的存货,纸人数量太多,今早也见底了。”   厨师正说着,一串小纸人已经在门口排好队,探头探脑的等吃饭。   “稍等一下,我马上开始。”还有点不明白,但是实践中能弄清楚。土御门伊月洗净手,挽起衣袖,请花鸟卷在旁边稍稍帮他一下,就开始捏团子。   小纸人个子小,樱团子只需要一个指节大小就可以,也就等同于游戏中的樱饼。把灵力揉进去听起来是个挺困难的操作,但只要将灵力集中到手上,就会自然而然的随着揉捏的动作进入樱饼里面。做了几个之后,土御门伊月的速度已经相当快了,花鸟卷帮他把樱叶子裹好,递给小纸人。   “给,今天的工作也要加油~”   小纸人高兴的抖抖头上红缨,没有急着接早饭,反而举起一个签筒,签筒外面印着绿色的晋江寮标志,里面盛满同色的签纸。   每日抽签还有啊。   土御门伊月抽出一张,暖色签纸上是【中吉】字样,下面一行小字,【满山枫似锦,寄神灵,运可转之。】   是很好很好的签文,他打算去拜一下荒和御馔津。   小纸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吃饭去了,第一批还没吃完饭,土御门伊月已经结束了工作,甚至把明天的也一同捏了出来,冷藏储存。   “晚上回来如果时间还早,我再做一点。”他向厨师点点头,重新洗净手,摸摸大口吃肉的猫猫狗狗,带着花鸟卷直奔仓库。   “各位式神的新衣服都是各自收着的,至于皮肤券,很遗憾,货币的单子上并没有显示,应该就是消失了吧。”花鸟卷也觉得惋惜,然而世界转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土御门伊月找到了昨天没有检查的仓库暗门,打开之后,他停顿三秒,默默地关上。   一群达摩集体扭头的场面实在过分鬼畜。   平复一下心情,他还是打开仓库,挑了一堆蛋出来,放在好拿的地方。达摩倒是允许重复的,据昨天梦里的直观感受,对妖怪来说还很好吃?   “黑色的御行达摩味道最好,大吉达摩其次,再之后是招福达摩……奉为达摩有点特殊,星级越高味道越好,五星的味道甚至能媲美御行达摩,可惜很难吃到。”   花鸟卷回忆着曾经吃过的味道,她确实是啥都吃过的SSR。   土御门伊月的视线落到一堆达摩中、那个因为当年失误造就的六星奉为达摩,陷入沉思。   这个达摩应该会好吃到让妖怪想脱衣服吧?就像小当家做的菜一样。   可以后没有达摩获取渠道了那可怎么好……   今天的阿爸也依然满腹忧愁呢。   天色已经大亮起来,土御门伊月已经穿好了出行的狩衣。人类世界的事情先放一放,巡视产业当然更重要一些。先前他远远见过的游戏中展示式神的厅堂中,风华绝代的大妖已经等在那里了,小白也同样,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起来的。   “伊月大人!早上竟然没有叫我!”小狐狸一跳到他身边,小声抱怨道,“至少叫我一下……”   “多睡一会儿没关系的,我只是习惯……早起。”   中间的停顿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些东西,那四座摆件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   太鼓、斗鱼、太阴、伞室内,四座摆件雕像泾渭分明,在上方大大的晋江标志笼罩之下,目前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玉藻前怜爱的为他整理一下衣领,“让式神陪你一起过去,他们昨天晚上已经定好人选了。外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如果有危险,记得及时召唤。”   土御门伊月点头,“我会的,舅舅。”   “隐藏灵力的手环,你的母亲应该教会你做了吧?”   土御门伊月一怔,继而笑笑,“嗯,我倒是忘记了这件事。”   他将灵力集中于掌心,右手扣住左腕,形成一个泛着蓝光的玉环。白狐葛叶的灵力十分温和,她的孩子自然也遗传了这种特性,这样的灵力虽缺少尖锐的攻击性,却方便收敛,只需要这么一个小小的手环就可以。   玉环扣上,雪月风花般的白发与狐的耳朵瞬息隐去,变作与人类相同的黑色及耳碎发,除了一身狩衣,他看起来就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孩子。   玉藻前弯起嘴角,“去吧。”   葛叶,你的孩子已经成长到可以很好地保护他自己的地步了,你不用担心。   ……我也会保护他。 第6章 敌国   虽然已经基本上确定是普通人类活跃的现代世界,出于谨慎,土御门伊月这次出门仍有式神随行。除了昨天外出探索过的鬼使白,还有萤草和雪女……这是打算一有不对就控住,或者受了伤能奶他一口吗?   “妖怪世界的势力划分尚不明确,SSR阶位的大人们这次就暂不同行了,免得引起纷争。”鬼使白解释道,“等到弄清情况,再决定是否要开战占领周边范围,或者能和平解决就最好了。”   土御门伊月没有意见。原本的平安京,除了皇室、源氏就是他,京都势力范围很明确,现在落到个新地方,开荒肯定是必不可少的。   他倒是越来越习惯阴阳师的这个身份了……   此前已经订好出行的目的地,故而他们没有在人类世界过多逗留。出了庭院,鬼使白为他打开通往妖怪世界的大门,雪女突然靠近他身边,带来一阵幽幽的寒气。   “伊月大人,小心,让我的护盾笼罩着您吧。”   冰甲环绕,这是属于雪女的被动技能,鬼使白的手也一直紧握招魂幡,直到妖怪世界全部展现在眼前都没有放松。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金蟾钱庄恭候多时呱!”   震天的问候声整齐划一,充满江户风味的错落街道前,一只身穿短褂的蟾蜍笑容满面的迎上来,他身后就是整齐列队的其他蟾蜍,还有一架鎏金帷幕的巨大抬轿,装饰的家纹是铜钱上一个“呱”字。   “自从昨晚接到您那方打来的电话,小人一直心潮澎湃,真想一下飞逝数小时前来迎接您!”短褂蟾蜍笑得几乎要开花了,字句间充满感情,但土御门伊月却看出了殷勤面具下的一丝探究。   他笑了笑,这样的金融从业人员,他现实中不知道见了多少。该如何应对,自然心有成算。   “是么,辛苦你了。”他淡淡回复一句,向不适应这热情攻势的鬼使白点点头,鬼使会意,退到后方,把场面全权交给他处理。   蟾蜍的笑容有瞬间凝固,再绽开时,却更加灿烂。他低下头,恭敬地邀请土御门伊月一行登上抬轿,他则跟在旁边步行。   鎏金帷幕垂落,自帘幕缝隙之中,土御门伊月垂下眼,俯视小步奔走的蟾蜍,正好碰上蟾蜍偷偷望过来的打量目光。短褂蟾蜍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窥探。   “您已经是我们金蟾钱庄的传奇啦!”蟾蜍起了一个话题,“多年以来,我们这些经理都在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存了这么大一笔钱,甚至阔绰的很多年不曾回来查看……”   土御门伊月没立刻接话,他看看轿中,饮料点心齐全,三位式神却正襟危坐,相当拘束。于是他直接伸手,拿了三瓶流光溢彩看起来就十分昂贵的饮料,挨个打开,分给式神。   “阿爸……”莹草有点羞涩,小声问道,“这些是不需要付钱的吗?”   “不需要,就算需要,那也无所谓。”土御门伊月换了一个相对放松的姿态,“八千万金币的购买力,也许十分可怕。”   他的态度十分坦荡,饮料点心算什么?金融行业吃的就是一个服务,他愿意在这个钱庄存钱,他就是爸爸。   跟式神聊两句,晾了一直试探个不停的蟾蜍一会儿,土御门伊月总算接话。   “怎么称得上阔绰呢……”首先是大佬式的谦虚,“只不过长辈避世,现在我回来了,仅此而已。”   “啊,原来如此!您回来是有要事要处理吗?”蟾蜍总算能够把对话进行下去,背地里擦把冷汗,打起全副精神。   土御门伊月笑笑,“东京是个好地方啊,国家心脏,灵脉汇聚,妖鬼齐集……”   他悠远的语气透露出一种散漫和不在意。   “你觉得,我回来是想做什么呢?”   “咕咚”一声,蟾蜍一屁股坐在地上,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位大人物就是为此而回来的啊!   土御门伊月:……   我怎么不知道我是为什么回来的?   “原来如此……您的雄心令小人惊叹,也只有您这样的大人物才敢如此想,小人只能卑微的站在地面上仰望您的影子了!”   所以我到底是为什么回来的???   说话之间,已经到达金蟾钱庄。远远望去是一堆金光闪闪的建筑,往来的是蟾蜍和青蛙,没有其他妖怪,果然是清场了。土御门伊月正要下车的时候,有青蛙跪在车下让他踏脚,他摇摇头拒绝。   “不必了。”   他自己跳下车,紧接着是鬼使和萤草,雪女身边环绕冰花,轻若无物的落到地面上。   “您能到来,老朽这里蓬荜生辉!”一只格外庞大的蟾蜍身着元宝纹褂子,拄着杖,向他深深点头,“金蟾钱庄秉持一直以来的良好口碑,您将钱款存于此处绝无半点后顾之忧。”   “这些年来委托贵钱庄管照财物,收益如何,我希望贵钱庄已经准备好了书面报表。”土御门伊月公事公办,带式神坐下之后,开门见山的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老蟾蜍深以为然,招手让后面四只青蛙上前来,每一只手上都捧着不同颜色的符纸,还有一只手上捧着一碟勾玉。   是你们了!抽卡F4!   “十年前存款人留下了这四样东西,除了出示存单外,还请您验证身份。”   敢问你游氪金大佬除了日蛇骂策划之外什么最熟练?当然是抽卡和赌魂!   赌魂现在已经没法赌,画符召唤还是可以过一把瘾的,就是不知道能召唤出什么来。   土御门伊月在每个上面都画了一颗非洲之星,符咒勾玉化光消失,“嘭嘭嘭嘭”冒出来四个抱着金钥匙的小纸人,小纸人身上有着他们寮的晋江标志。老蟾蜍见了,再次低头致意,他身后的其他青蛙蟾蜍们也一同低头。   “身份确认,开金库——”   这座建筑数百米深的地下,伴随齿轮绞合的轰鸣声,安保层层关闭,迎接归来的主人!   “请。”老蟾蜍躬身走在前面,一行人进入钱庄地下。   在蟾蜍们的介绍之中,金蟾钱庄是关东妖怪世界最大的钱庄,防护措施当然异常严密。数代积累的层层结界与数不胜数的机关陷阱,将最大程度的给予储户安全感,再加上几步一处的身份检验,足以让任何打这里主意的妖怪望而却步。   “您在此地的库房共八处,勾玉作为不动的资产,分别囤积在两座库房中。”老蟾蜍打开库房大门,向土御门伊月一行展示整齐堆叠的勾玉,勾玉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溢着醇厚的红光。实物的视觉冲击力绝对是游戏中那一串数字无法比拟的,土御门伊月这才清楚意识到自己究竟囤积了多少资源。   “至于金币,在我们的运作下,每年将为您带来逾五百万的收益。当然,这恐怕对您来说太少太少了。如果您另有安排,只要还愿意将勾玉存储在我们钱庄,需要调动多少资金,我们会全力配合。”   “即刻提现?”   “是,不过仍建议您通过我们进行投资,我们与许多具有潜力的产业关系密切,应该可以满足您的需求。”   老蟾蜍打开金币仓库,霎时间,数不清的黄金蝴蝶满库房飞旋。等人眨眨眼睛定睛细看时,却发现方才不过幻象蜃景。   “传说唐国的库房中,发生过失窃案件。”老蟾蜍仿佛老迈到睁不开眼,然而说话的声音却平稳安定,“后来皇帝趁夜色让人守候,发现库中金钱夜晚变作蝴蝶嬉戏花丛,天明却来不及回到库中,就在白昼光照之下现出原本的钱币模样。”   “故而,这蝴蝶蜃景是您财富的象征,您堪称当世数一数二的富豪,比肩皇帝!”   土御门伊月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并非毫无波动,若不是原本就家境优渥,恐怕在这样的连番吹捧以及蝴蝶幻影之下,他早就失态了。   其实八千万金币在游戏之中,也不过就是放手赌一次魂罢了。   “这最后一间库房……是您的先辈寄存之物。”   老蟾蜍打开最后一扇门,偌大库房空空荡荡,只在正中有一方平台,上面是一只小小的匣子。老蟾蜍向土御门伊月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资格进入。   “阿雪,跟我一起进去吧。”土御门伊月说道,雪女点头。   “是,伊月大人。”   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库房之中,土御门伊月来到平台前,先观察一下。平台与匣子是一体的,遍布规规整整的花纹,这又是一重验证的阴阳术,直接验证来者的灵力。   土御门伊月将手放到匣子上,输入灵力。纹路依次亮起,幽蓝的光照耀四周,匣子上方缓缓勾勒出一枚完整的桔梗印,一人多高的黄金鸟居突然升起,长穗摇曳,不断有心跳一样晕出圈圈金色光。这样的奇景之后,匣子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缓缓打开。   底部衬着雪白的天鹅绒,天鹅绒上一抹晋江寮会的标志,里面躺着一只黑红相间的狐面具,以及一串有着三枚金达摩的转运珠。   斗技八段——碧落太鼓!   头像框——京都之主! 第7章 天下之证   匣子里的东西当然是要带走的。   除了近在咫尺的雪女,土御门伊月暂时没有在回程的路上向任何人透露那两样东西,甚至还记得请金蟾钱庄牵了个线,解决庭院的食材供应问题。在得知金币可以交换人类世界的金钱之后,他也兑换了一部分,用钱庄提供的证件开了个账户存进去,方便取用。   等所有蟾蜍青蛙都从视线中消失,他们也乘着轿缓缓离开妖怪世界的时候,他才摊开手,把掌心里红绳串起的转运珠给其他式神看。   “我以为头像框那种东西,应该不会再存在,没想到……”他笑笑,一派轻松,“这下还要在庭院中好好找找我的头像框,我猜有一些应该变成实物了。”   “伊月大人……”鬼使白觉得不太妙,“这件从金库里取出来的东西,恐怕会引来麻烦。”   “当然会引来麻烦,甚至是战争。”土御门伊月垂下眼,“被安放在金库最深处的层层保护之中,伴随异象而出世,结合游戏中的设定……”   “恐怕是所谓的天下之证吧。”   氪金六千六百六十六,可得黑晴明皮肤,顺便一提那件黑色的极其拉风的狩衣他已经在自己的衣柜里翻到了;再氪六千六百六十六,得京都之主头像框;第三次氪金六千六百六十六,头像框加上金达摩动态,也就是转运珠上串着的金达摩。   虽然两万块说不上贵,这个头像框也是普通玩家可望不可即的,他们一个圈子里的倒是各个都套着这个头像框,并不认为有多稀罕。真正特效爆炸的头像框是为崽而战排名前十可得的“百鬼之主”,那个框零充点太背没能拿到,寮里只有他和阴阳逆反有。   回想起那段挨打的经历,土御门伊月还是心有戚戚。   大佬也是会痛的。   鬼使白的神情顿时紧绷起来,他倒不至于畏惧,庭院里叱咤风云的大妖怪不知凡几,他只是下意识担心阴阳师的安全,毕竟他们也有顾及不到的时候。   “别担心别担心,忘了我才是场上站到最后的那一个了?对面大舅炸都炸不死的铁人阿爸。”土御门伊月开了个玩笑,萤草忍不住笑起来,气氛终于活跃一点。   “没必要太当做一回事,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无论是斗技退治还是超鬼王,我们都没退缩过,区区关东妖怪的觊觎又算什么?”土御门伊月说着,随手就把转运珠套在手上,三枚小达摩嗡嗡颤抖几下,手串自动锁死。   “这是属于我的头像框,属于我的称号,容不得别人抢夺。”   我凭本事氪的金,你们凭什么抢我框?!   大佬的逻辑就很粗暴。   轿子在妖怪世界与人类世界的交界处停下来,这里所说指的妖怪世界当然不是阴界。阴界是更深的妖气蔓延之处,生活在其中的妖怪通常穷凶极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里被称为地狱的地狱更很恰当。   走在轿子前面引导的青蛙疑惑的跑回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大金主示意他在这里停下。   “剩下的路我想自己走走,你们回去就好。”土御门伊月温和的让他们直接返程,带着式神下了轿子,感知四周,果然有几道蠢蠢欲动的气息。   “阿爸是怕波及到他们吧。”萤草摇晃蒲公英的茎,笑道,“这里我们能处理,阿爸快退后,不要被这些妖怪伤到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雪女的暴风雪已经铺天盖地的覆盖了前方的土地,将隐藏身形的小妖怪统统打出来。鬼使白立起招魂幡,将受控的妖怪们一波带走。   这些都是被精心培养的式神,每一个都携带着最适合自己的御魂,强化到最巅峰的属性,再脱离了游戏中的死板框架,所发挥出的战力极度可怕!   土御门伊月这次出门没有带盾系式神,因为萤草使用的御魂是珍珠,回血就可以给友方单位加上护盾。她自己的被动技能又摆在那里,这一次确确实实是作为输出出场的,每一次草茎晃动,都会带走一个被雪女控住的妖怪。倒下的妖怪会被包子占据位置,到处都是包子爆炸的声音,不大一会儿,这里已经清理干净。   “伊月大人,还是以最快速度回庭院。”鬼使白从地上拔出招魂幡,当先开路,“庭院里的式神感知到妖力波动,很快就会出来接应您的。”   “嗯。”土御门伊月没有异议,他们又经历了几波妖怪们的袭击,在靠近庭院的街道上,狂风从天而降,将拦路妖怪扫荡一空。盘踞高天的鬼王舒展黑翼,轻盈降落在土御门伊月面前。   “伊月。”大天狗开口,他对待土御门伊月的态度类似游戏中对源博雅的态度,因为此刻四个阴阳师重叠于一人身上,“精力旺盛的家伙们已经出去扫荡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妖怪会突然躁动,但都等同于对我们的冒犯。”   逢魔之时将至,明明是春天,路人却感到阴风阵阵,空中也翻腾着不祥的阴云,于是不约而同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这座城市看起来不太平,就连守护结界都摇摇欲坠。”土御门伊月摇摇头,对东京同行阴阳师们的水平并不满意,“我将重整四神结界,建立稳固的阴阳秩序,以免无法相互理解的人类与妖怪发生冲突。”   大天狗唇畔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影。   “自然,这是大义所在。”   被式神护持着进入庭院,少年姿态的白藏主蹲在房檐上瞭望。见到土御门伊月回来,他眼前一亮,从房顶跳下,一路迎过来。   “伊月大人,小白很担心您!”   “我没事,谢谢你……庭院遭受过攻击吗?”   “攻击倒是没有,但是东京的妖气在某个瞬间突然开始暴动,有一些妖怪释放了自己的妖力,侵扰到庭院里几位大人,这被认为是挑衅,所以……”小白抖抖耳朵,摊开手,“荒大人说只管反击无妨,我们又担心伊月大人会有危险,就兵分几路出去接应,顺便修理不安分的妖怪们。”   土御门伊月闭着眼都能猜到是哪几个跑出去了。   “这样也好,我想去见见荒,能拜托你也请舅舅过来吗?”土御门伊月问道,小白利落的点点头,去找玉藻前了。   每位式神都有自己的部屋,空间很大,按照自己的喜好装潢。这也许是庭院为什么坐落在城郊的原因,占地太过广阔,断然不可能位于繁华的市中。   “你所说的,我已经了解了。”高天原的神使缓缓颔首,“既然是原本就拥有的东西,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这个都城里的阴阳师实力低微,无法维护阴阳两界的平衡,我也属意你接管这里,重现当年平安京的太平盛世。”   在那个千年前的平安京,就算魑魅魍魉时时侵扰,就算强大的敌人与黑暗的人心层出不穷,眼前的阴阳师也用绝对的实力维护了一方平衡,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极大的伟业。   “我打算以庭院为中心,在接下来的半月时间里向四方发动百鬼夜行。除了昭告整个东京我们的到来,更重要的就是重建四神结界。”土御门伊月抬头,望着神使,“在此之前,我会一一拜会都城的诸位神明,希望他们能够认可我。”   荒淡淡的、不无傲慢的笑了笑,“上得了台面的神明至少千岁,此时恐怕已寥寥无几。有我和御馔津在此,礼节上挑不出错漏即可,不必看他们的脸色。”   “……就是这个道理。”天狐款款而来,步履从容的踱到土御门伊月身边,缓缓落座,“神算什么?你高兴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世界有所变化,不知道还是不是曾经的他们,不过你只要拜会曾与你结缘的高龙神和孔雀明王即可。他们都喜欢你,不会苛待你,你的御灵会让你快速获得他们的信任,世界间的移动对神来说不是什么冷僻的见闻。”   说到底,不过是怕他在神明那里受委屈。   土御门伊月觉得心里很温暖,他不由得露出微笑。   “我知道了,明晚就去拜访高龙神和明王。在此之前,我再熟悉一下我的阴阳术。”   玉藻前笑了,“是这个道理。”   聊天已经到了晚饭时分,土御门伊月干脆就让小纸人把餐点送到这里来。今天晚上有肥美的鲈鱼,文火细细炙烤过,脂肉丰美,搭配一碗清爽的茶泡饭和其他几样小菜,庭院今天的伙食也是一如往常的好。   吃完饭,在庭院的樱花树下练习一下阴阳术,群星闪动的夜空中嵌着一串变幻的月相。土御门伊月把弓别到身后,抬头望见这串月相,孔雀在右肩垂下尾羽。   是他的头像框【屡变星霜】……   “阴阳师,我们回来了,晚饭还有剩吗?”酒吞童子赤裸的上身还带着不知从哪里溅上的血点,鬼葫芦往旁边一放,大大咧咧的要晚饭吃,茨木童子日常吹爆挚友。   “吾之挚友今天的风姿实在威风!不愧是吾之挚友!”   “啧,那几句话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厨房一直有温着饭,现在就可以吃。”土御门伊月点了几个小纸人去取饭,一抬头,同样经历了战斗的源氏重宝也恰巧赶回。   “欢迎回来,辛苦了,晚饭马上来。”   鬼切看看自己佩刀上沾的血迹,“那么,请容许我先去整理仪容。”   出门打架的式神陆陆续续回来,完全就是土御门伊月想的那几个,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向很乖很安静的山风竟然也在此列。   “不能允许那些妖怪对庭院发出那样的妖气。”山风低声道,“只有这个……不能允许……”   这是他们共同的庭院,充满了欢笑、愉快以及温暖的回忆,每一个式神都不愿意这里受到其他妖怪的侵扰,无论是桀骜的大江山鬼王还是与世无争的森林之主,都这样认为。   冒犯者——诛灭! 第8章 京都之主   接连几天,东京上空笼罩着厚厚的阴云,一到夜晚,妖魅横行。露天大屏幕上,有关部门在温馨告知市民入夜之后最好待在家中,无事不要轻易外出,路人裹紧衣服,匆匆看一眼屏幕,就继续低头走路。   “听说最近治安不太好……”   “真的假的?连环凶杀事件?”   告知普通人的危险信息,不过是官方的掩饰罢了。   阴阳师名门已经忙得人仰马翻,到处都是妖怪出没的报告,仅仅这样也就算了,可每一次检测到的妖气都极为强烈,显然是大妖所为,这让一直负责服务于皇室的阴阳寮寮头冒出冷汗。   大妖怪性情孤僻高傲,怎么可能这么多凑到一起!肯定有哪里弄错了!   “与人类亲善的几个妖怪势力怎么说?”   “说是……说是天下之证出世了!他们要参与争夺,没时间管人类的事!”   寮头缓缓闭上眼,他最担心的情况即将发生。争斗中的妖怪势力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实力的不足,为了增强实力,赢得胜利,也许四百年前的活肝信仰会重出世间,到时候……   “大人!首相来电!”   “……如实禀告吧,现在的情况不是阴阳寮可以处理的。”   “可是……”   “这本身就是没有办法的事……”   “……是。”   “另外,安排几个人随行,我至少要出去看看。”寮头站起身,喃喃道,“看看这次的妖怪动乱究竟到什么地步了。”   @   同一时间,土御门伊月已经接连几天与四方开战,幸而式神数量足够多,可以轮替,加上神明的庇护,这场声势浩大的战斗一如攻打阴界之门一样稳妥。   东京几十个成规模的妖怪组织已经被击溃一半还多,同样为土御门伊月贡献了无数使用阴阳术的经验。他不仅可以使用游戏中的阴阳师技能,CG中,传记中,乃至传说之中的能力他都可以任意使用,还更加灵活!   “只要立起自己的鸟居,就被承认是一方势力之主,鸟居不倒,声名长存……”被俘虏的妖怪断断续续的交代情报,鬼切在其后以刀锋威慑。土御门伊月若有所思,对光打量手上的金达摩转运珠。   也就是说这个天下之证也应该包括鸟居的部分……   妖怪的视线顿时炽热起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下之证!只要拿到它!只要拿到它!   “主人,请允许我将这家伙带下去处理。”鬼切低声请求道。   “你按照自己的意愿处理就好。”土御门伊月向他笑笑,这个笑容在被俘虏的妖怪眼中犹如死神的微笑,“我研究一下究竟如何立起鸟居,战事到如今的地步,大局已定。”   “是,主人。”鬼切温顺的回应道,妖怪却凄厉的喊叫起来。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我已经什么都交代了啊!!!”   聒噪!鬼切眼神一厉,土御门伊月却对妖怪悠悠开口,甚至视线还定格在转运珠上。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人类的血……”   “为了获得力量,吞吃了年轻女性的活肝吧?”   他的视线轻轻转过来,人类的温和的黑色瞳眸看起来与世无争,某个瞬间却呈现晦暗的幽蓝色泽。   “你犯了我的忌讳。”   “……饶了我!饶了我!大家都在吃啊!为了获得力量都在吃啊!”妖怪惨叫着,被终于忍无可忍的鬼切一刀结果,鲜血涌到土御门伊月脚下,浓稠的一滩。   “抱歉,主人,让您看到了不堪的画面。”鬼切深深低头,歉意万分,   “没事,我不在意这个。”土御门伊月温和的摸摸他的发顶,“去把刀刀换回来吧,她的妖力见底了。”   毫无阻碍的接受了鲜血和死亡,他早已经历过太多与之相关的事情……   有源氏讨伐大江山……   有将全城变成地狱的大火……   有雪夜妖的复仇与恸哭……   眼底的幽蓝色越来越深,土御门伊月突然神情一动,他终于找到了!   缚着达摩转运珠的左手抬起,手中已经凭空出现一只巴掌大小的灿金达摩,他将达摩向地上用力一掷,达摩落地散成金粉,紧接着,巨大的金色鸟居拔地而起,将黑夜映成煌煌一片光明!   鸟居将他托起来,他站在鸟居之顶,俯瞰下方鏖战与灯火!   “伊月大人!”白藏主担忧他的安危,跟着跃上鸟居,巨大的狐尾将他环绕。凝神戒备之时,他却听到他的阴阳师轻轻的说话声。   “小白,你看——”   万丈的风从四面鞺鞺鞳鞳而来,明月与星辰似乎也随大风摇晃,下方是冶艳的战火、鏖战的喊杀,阴阳师与他最初的式神站在富丽堂皇的鸟居之上,俯瞰世间!   “伊月……大人……”   阴阳师回头,向他温温含笑。   “这就是……”   “天下之巅的景色。”   @   一只生有飞翼的妖怪被地面上手持长刀的少女一个高跳灭杀,尸体坠落在阴阳寮的寮头身边。几个阴阳师面如土色,少女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不感兴趣的转回头,踏着一地血色离去。   一步,两步……   “感谢您的救助!”寮头在她身后说道,“希望您可以留下尊名,阴阳寮将会报答您!”   “……没有必要。”少女毫不回头,“我不是为了救你们才挥刀的”   “可是!”   少女突然抬头,一身黑衣束起长发的武士从高处跃下,与她擦肩而过。   “妖刀,主人召你回去,你的妖力所剩无几了吧。”   少女终于露出了一点柔和的、属于女孩子的表情,在此之前,她只不过是瞳眸冰冷、肆意砍杀的兵器。   “嗯,我马上回到阿爸那里去。”   武士接替了她的位置,无视一旁的阴阳师们,同时拔出双刀,高涨的妖力凝成冲天的气势。比电光还快的,妖怪们的尸体大片倒伏,他收刀归鞘,拔出另一把刀,将体型庞大的妖怪自上而下一劈两半!   阴阳寮的寮头怔怔的看着妖怪们的战斗,无论是之前的少女,还是现在的武士,他们的强大已经达到可以为祸一方的地步,而他们这些人类阴阳师只能软弱又无力的在一旁观望。   “等……等等……”寮头用了莫大的勇气,“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座城市究竟能不能迎来和平?”   溅射而出的伤害让武士比先前的少女杀得更快,寮头的问话几乎被淹没在阵阵作响的刀鸣声中,可武士还是听到了,他抬起未曾闭上的右眼望向寮头的方向。   一时寂静,寮头后背上布满冷汗。   “目的?”武士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当然是为主人的荣光!”   “轰轰轰轰——”   地脉震动,金光弥漫整个夜空,四面八方通灵的人与妖怪都看到了那座鸟居升起的情景。鸟居通体纯金,两侧巨大的长穗随风飘摇,翘起的饰物让它宛若将军的盔甲。整座鸟居森严、辉煌,光明炫耀,一眼望去就会令人联想到“天下之巅”一类的词语。   大群妖怪袭向鸟居,却在半空之中就被击落。鸟居之上,土御门伊月结印,这座城市的四个角落随之呼应般升起巨大的光柱。   “四神呼应,成!”   一锤定音,整座城市被四神结界所笼罩,新绿的晋江寮纹悬浮其上,己方式神得到加持,敌方妖怪受到压制。负隅顽抗妖怪们最后挣扎了一会儿,在死亡和损失面前,沉重地低下了头。   他们拜服了,那个人是魑魅魍魉百鬼之主!   “这是最后的辛苦了,清扫战场,然后回到庭院。小白,你暂时维持梦山结界,休整好之前我不准备接见妖怪势力的首领。”土御门伊月并未放松警惕。   “是,伊月大人!”   一步一步的进行,所有事项有条不紊。这座城市没有皇室的阴阳师,没有源氏家族,没有层出不穷的极为强大的妖怪,他在这里几乎畅行无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东京是明治时期才新迁的都城,相比之下,关西的京都才是古之平安京,真正的魔京,如果庭院落脚在那里,应该会很有趣吧?   式神们陆续折返庭院,接受有治愈能力的式神的治疗。等点齐全员,土御门伊月直接闭锁庭院,谢绝外客,打算用至少一晚的休息来缓和连续战斗的疲惫。   “之后一段时间大概会比较忙,要到处巡视之类的……”土御门伊月把手里差点暴击的御魂暂且放下,一共就这么点可强化素材,他还是等玄学时刻再强化吧。   “那种事本大爷做得再顺手不过了,什么忙不忙。”酒吞童子嗤笑道。   “最重要的是……”土御门伊月闭了闭眼睛,露出一点笑意。   “确立了在这座城市的领导权,今后大家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出去玩了,想去哪里都行。这座城市很大,有很多新鲜的地方,我想你们会喜欢的。”土御门伊月的笑容扩大,“怎么了吗,酒吞?”   鬼王“啧”了一声。   “你就是为这个才想当京都之主的?”   “大半……也不全是,一来这个头像框本来就是我的,二来嘛……”土御门伊月指尖挠了挠脸颊,“我个人其实也有那么一点权势欲,没有一点身份地位的话,总觉得不安心。”   这下酒吞童子的表情总算不那么微妙的嫌弃了,他拍拍自家阴阳师的脑袋,手劲不大。   “一点点可不够,我的阴阳师应该想要更多更多!”   “是,受教了~”   “……”   “怎么了吗?”   “你这家伙还是跟先前一样让人火大啊。” 第9章 不死酒(一)   在彻底平定东京的妖怪势力之后,庭院的式神们终于可以自由的出去玩了。   土御门伊月很尊重每位式神的个性,他几乎不会约束式神在庭院里做些什么,或者出去又做什么。如果式神愿意,可以来找他来玩,困惑迷茫了可以找他谈心,面对外界威胁的时候所有人一致对外,这就够了。   庭院永远向每一位式神敞开,随时提供温暖的住所和丰盛的饭食。每隔一段时间,土御门伊月会点一点式神的数量,问问那几个最喜欢胡作非为的去哪里了,免得在外面遇上什么危险。   也许正因为如此,庭院才会聚集各种各样性情不同的式神。   至于现在,土御门伊月需要关心的是自己的事,关于四月份的入学式。   寮办真的很贴心了,配合他的年龄给他预留了入学机会,学校也是土御门伊月在现实世界从小到大上学的那种私立学校,东京私立贵族学校冰帝学园。这件学园包括从幼教部到大学部的所有阶段,只要踏进去,一直读到大学都没问题,相当省时省力。   “去接触一下同龄的人类孩子也不错,难得有入学的机会。”玉藻前很鼓励他去上学。   “舅舅……您明知道年龄已经……”土御门伊月叹了口气,“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做的事情,各种投资至少要几年才见效,那时候再忙也不迟。”   大佬是没什么正常的校园生活的。   他倒是也上学,不过在学校获取的知识就相当有限了,更多的时间里他都在跟随家庭教师学习,空余的时间跟哥哥一起待在父亲的公司。他跟哥哥约好了,家里有两个孩子的情况下,哥哥负责公司的主要事项,他则更多顾及家庭,多陪伴父母,两人的分工很是科学合理。   “店铺前期的工作就交给奴家。”猫掌柜动动头上的耳朵,露出虎牙,“阴阳师的大概计划奴家已经知道了,在妖怪世界的店铺已经盘下来了,人类世界那几间奴家也会兼顾。”   土御门伊月点点头,“没必要做得太大,钱已经够用了,人类世界的店铺过段时间我会找人接手,这一段就辛苦你一并管理。”   “奴家知道了。”   妖怪世界的店铺是用来汇集信息的,直接跟着寮的名字晋江命名,正巧猫掌柜对这方面很有兴趣,就交给她来做。铁鼠可以辅助一些账面上的事情,土御门伊月还把伞室内那座雕像移过去,不愁不会财源广进。   庭院里的式神如果愿意,可以去店里帮忙,毕竟现在还有一些式神貌似没有找到未来的方向。   啊,顺便一提,最早找到新的人生方向的是大江山挚友二人组,两只妖怪一拍即合,跑去新宿附近不知道搞什么,土御门伊月严重怀疑他们想搞出个黑帮来。   操心,操心死了。   @   妖怪世界的新店已经完全开起来,人类世界的新店也装修完毕,土御门伊月同样在樱花的阵雨中迎来了第二次踏入初中的入学式,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本着心理年龄都这么大了,土御门伊月拒绝被接送上学。他们这边正好有很方便的电车,只要早一点起来就行。   第一天上学他额外早起大半小时,在庭院式神的欢送下踏上电车,在周围投来的视线里淡定自若。   连这种羞耻感都承受不了,他就不是大佬了。   前一天晚上他有上网查攻略,网络上一提到冰帝就是网球部,铺天盖地的网球部宣传说明这是一所网球豪校。土御门伊月的关注重点却不是这个,他一开始就很明确想加入的社团,并且找到了很少的相关信息。   ……惨淡。   在网球部的光芒下,弓道部简直像个渣滓一样不起眼。土御门伊月很费力的在学校论坛上找到了弓道部的位置,打印好地图,占据学校生活一大半的社团活动就算是在他这里定下了。   “伊月大人果然去弓道部。”白狼很雀跃,“凭伊月大人的实力,一定可以拔得头筹!”   “现代的弓道跟白狼的弓箭可不一样。”土御门伊月笑了,“比较起来的话,弓道更像一种仪式,姿势正确的话,一般都是可以射中的。”   “这样吗……”   “嗯,我只是想课后有一个安静一点的地方,也能在比赛中拿到加分。运动社团的加分会比较多,不然将棋社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回忆到此中断,土御门伊月似乎嗅到了一丝酒香,他抬起头,在他正对面的座位上,一名身着艳色和服的少女安静地坐着,这样鲜艳的颜色,在繁华的东京显得有些土气。周围的人因为她格格不入的服装而与她拉开距离,那名少女似乎也觉得难堪,抱紧怀里的包裹垂下头。   土御门伊月静静的观察她一会儿,广播响起到站的播报,他起身下车。   私立冰帝学园中等部,华丽的欧式大门昭示着这座学院的美学,听说学院本身也主张实力至上,虽说是私立,却绝不是有钱子弟前来混文凭的地方,而是实打实的、优秀人才之间的竞争。   土御门伊月站在学院门口,四月的樱花四处飞散,他有点感慨的笑笑,正式踏入自己的第二段青春。   “那个人是新生吗?今年新生的质量真高啊……”   “跟迹部财团的大少爷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呢!”   一辆私家车在校门口停下,土御门伊月跟其他人一起回头,车上下来一名银灰色发的少年,和另一个极为高大的魁梧少年。银灰色发的少年一撩额发,与土御门伊月正对上视线。   视线已经有接触,再离开未免太刻意。土御门伊月索性转身,微笑着向对方伸出手。   “初次见面,我是一年级新生土御门伊月。”   “迹部景吾,同样是一年级新生。”对方毫不傲慢的与他握手,这样的态度赢得了土御门伊月的好感。他在心里想着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两人并肩走进校门。   “呀!刚才的!刚才的!”   “我拍到了!日月同辉啊啊啊!”   土御门伊月看到对方的嘴角微微向下一撇,很是嫌弃后面的尖叫。他忍着笑,随口起了一个话题。   “景吾,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当然,我们是同级生,我也会称呼你的名字。”迹部景吾对他的态度较为温和,“我在东京的社交圈里没有见过你。”   “是,几个月前刚刚从北九州回来的。”这些都是寮办提供给他的资料,土御门伊月记得很熟,“家中一直以来操持着神社,原本东京是由我的父亲负责的。”   “哦?这样的年纪已经要承担家业了吗?”   “没办法的事情。”土御门伊月微感无奈,“父亲突然去信基督了。”   ……哈?   “目前应该在世界各地游历寻找所谓的圣迹,东京的神社不能没人坐镇,所以我回来了。”   这什么鬼扯的发展!迹部景吾内心十分不能平静,再看对方温和的侧脸,果然这是个十分强大的人,他的第一感觉没有错。   也不怪他之前没有见过容貌如此出挑的人,从北九州刚来东京几个月,加上处理神社的事情,怕是暂时没有精力进入社交圈。   “景吾呢?没有家庭的压力,想必会很享受学校生活吧?”土御门伊月笑着问道。   “谈不上享受,扩展人脉罢了。我有意进入学生会。”   “是吗?很棒啊!”   能跟大佬谈得来的通常都是大佬,谈话逐渐热络起来,等两人分别的时候,已经交换了目标社团,如果不是分班通知要在入学式之后以展板的形式张贴,恐怕连班级也会交换。   迹部景吾走开几步,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土御门伊月的背影。   “社交能力真是优秀……”   交际能力是一种才能,有的人天生就有这种才能,与他谈话会令人感到如沐春风的舒适。这种舒适并不是一味迎合带来的,而是交流信息,适时赞美,同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观点,可以说,土御门伊月是迹部景吾目前遇到的最善交际的同龄人,称一句八面玲珑也不为过。   “那家伙如果入学生会的话,会很有意思,桦地?”   “是!”   入学式上的新生代表果然是迹部景吾,土御门伊月坐在台下跟众人一起鼓掌,在听到嚣张狂妄的宣言之后终于忍不住笑了。   现在的小孩子真是又优秀又可爱,今后的校园生活可能会很有意思。   他在笑,周围总有视线投过来,偷偷地看他。这样的视线土御门伊月已经十分习惯了,在领导的冗长谈话时,他顶着这些隐晦的视线,把挂在包上的白藏主布偶捏来捏去。   这周边他穿越的时候还没有呢!一穿越反倒直接在房间里了,做工剪裁无可挑剔。这东西在他的记忆里是从恶意操纵白藏主的源氏阴阳师手中抢夺过来的,白藏主与他缔结契约后,玩偶也失去了咒力,就是个普通的玩偶,他索性拿来挂在书包上。   入学式之后分班,他看着跟自己在一个班级的迹部景吾的名字,深感缘分是一种奇妙的东西。阴阳师崇信结缘之说,出现在生命中的每个人和妖怪都是弥足珍贵的存在,土御门伊月自然也十分重视与其他存在之间的缘分。   今天的大佬在嘈杂的教室中摊开一本和歌,一边愉快地捏玩偶,一边阅读。嘈杂的教室随着某个人的到来渐渐安静,接着是震天的欢呼声,几乎要把房顶掀翻!   “啪”,一声响指,大佬和其他尖叫的同学一起被玫瑰花瓣洒了一头一身。   大佬从头发上捏下来几片玫瑰花瓣,抬起头,银灰色发的少年人正站在他课桌前。   “伊月,做同桌吧。”   土御门伊月笑笑,头上的花瓣滑了两片下来。   “当然没问题,今后请多指教。”   大佬:现在的孩子真是又优秀又可爱www 第10章 不死酒(二)   “真的不报名网球部?”班级的委员来收入部申请时,迹部景吾瞥了一眼土御门伊月递给他看的申请表,“弓道……倒是很神社的选择。”   “是,我比较喜欢安静的运动。”土御门伊月说着又开始填自己的学生会申请表。   “你也不打算竞选会长吗?本大……我本来以为会跟你竞争一番的。”   “饶了我吧。”土御门伊月哭笑不得,“没有根基怎么可能在冰帝竞争到学生会会长的职位,这一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这可不一定,你那张脸就是最好的武器,可以拿下几乎全部女生的票。”   这话倒是真的,并非是迹部景吾对自己没有信心,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   这家伙的外表简直无可挑剔,是会让人产生风花雪月印象的秀逸,是仿佛呼吸一般伴随在身边的   明丽。投票的人总会想,如果投了这一票,他那样温和的人一定会注意到我的……也就是会激发人妄想的样貌。   其实这可是个非常冷漠的家伙呢……   填表,检查,然后毫无留恋的收好,就又开始做自己的事情,态度极为冷淡。土御门伊月很专注的翻着书,上课铃声响起,也只是把课本压在上面做做样子,他想做什么事情,节奏绝对不会被学校生活打乱。   同桌的迹部景吾时常不在,土御门伊月没有放在心上,清理课桌的时候也会帮忙打扫一下。他习惯打扫自己半径两米的圆的面积,一定要自己亲手来才舒服。打扫完周围,他把缀着小玩偶的书包往肩上一甩,往自己报名的社团去了。   大佬悠闲的晃过网球场,网球部的部室正闹得沸反盈天,他饶有兴致的远远观望了一下,吃掉一支刚买的甜筒,继续往弓道社走。   这边的几个社团明显门庭冷落,弓道社更是其中翘楚,推开门发现只有稀稀拉拉十几个新生,土御门伊月并没有多惊讶。他带上社交的微笑,向里面已经到了的人友好招手。   “一年级生土御门伊月,请多关照~”   “真的假的?那个论坛上照片里的土御门伊月?”   “听说家里是神社……”   “看上去真好相处,迹部大人周围的人都不错呢……”   议论声里,土御门伊月转了个方向,走向穿着袴服的似乎是部长的人。他仍然保持微笑,现任弓道社部长却下意识的站直了,结结巴巴地发问。   “那、那个……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啊,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土御门伊月歪了一下头,笑容重新明亮起来,“请把部长一职转让给我。”   “什……”   “请把部长一职转让给我。”   “你……你!”   太狂妄了……在高年级生面前大言不惭的要当部长,一年级生怎么能当部长!   “学长看起来并不情愿。”   “怎么可能情愿!你这新生未免也太狂妄了吧!”   土御门伊月很认可的点点头,“你的怀疑是正确的,毕竟还没有了解过我,并不知道我会给弓道部带来什么,我就简略说明一下吧。”   顶着高年级生不善的眼神,土御门伊月放松的歪了歪头。   “赞助,优胜,凝聚力……我能给弓道部带来新生。”   “现在的弓道社,设施陈旧,部员毫无斗志,不知其中混杂了多少只想混学分的人。这样的社团,今年无法夺冠,这不符合我一直以来的自我要求。”   “我要的社团生活,是从我入学这一年开始的……三连霸!”   现任部长瞠目结舌,他刚才还跟部员一起为网球部的动乱幸灾乐祸,现在同样的事情落在他头上了!   “冰帝是实力至上的名校……”土御门伊月拿起一把和弓,在手里轻轻掂了两下,“我愿意遵循这里的规则行事,学长呢?”   他抬头,露出一个大佬式的微笑挑衅表情。   “敢跟我比比吗?前辈?”   @   没有。   没有。   没有。   怀抱着一个约定长途跋涉来到这座城市,然而这里什么人都没有。大都会的霓虹在头顶亮起,没有星星,来往的人一脸冷漠,打量她的时候会微微皱起眉,仿佛她是不合时宜的东西。   她是为了约定才来的,为此,忍受着一路渐渐强烈的冷眼。可人类的记忆果真短暂,就像乡下火炉边的狐狸说的——人类是不可能将无关紧要的事情记住十几年的。   她的约定……是无关紧要的约定……   她是……无关紧要的人……   少女将头深深埋进怀中的包裹里,一缕氤氲的酒香萦绕在鼻端,是早樱的味道,是夏蝉的味道,是冬雪的味道。她将所有那个人不在的时光酿成妖酿,春夏秋冬,那是她想与那个人共同度过的每一个季节。她太笨拙了,一对上视线就局促到说不出话,所以她把所有话语都酿进酒中,等那个人品尝的时候,就可以摸着她的头说——   【你一个人,度过了这么多寂寞的日子啊。】   踩着木屐的脚隐隐作痛,少女在车站旁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人类真是奇怪,会在某些地方温柔的布置长椅,却不知道应该更温柔的对待他人。   她开始想念狐狸了。   啊啊……好冷……好饿……想回家……   “……我猜你还没有吃饭吧?给。”   少女抬起头,人类少年黑发细碎,将一只纸袋递给她。她下意识的伸手,刚刚接触就感受到了食物的热气。   “是红豆沙馒头!这个金灿灿的水是什么?!真漂亮……”   “是橙汁,要了热的,小心烫。”少年很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来,间隔一段非常恰当的距离。他真好看,就像狐狸信誓旦旦指着的画报上的人,狐狸发誓要变化成那个样子,可惜时至今日也没能成功。   “那、那个……”她抓了抓头,“我没有钱……”   “我请你。”少年侧过头向她笑了笑,“早晨在电车上,我们见过的。”   “啊……是你!”她想起来了,整节车厢的人当时都在看他,用那种若有若无的兴奋的赞叹的目光,仿佛他是发光的星体。   手脚都温暖起来了。她吃了馒头,恋恋不舍的喝了金灿灿的饮料,再看人来人往的街道,冰冷的场景好像也变得温暖了一点。   “谢谢你,作为报答,我给你我酿的酒吧!”提起酒,少女突然活泼起来,“我叫阿酒,是一名酿酒师,这次从乡下来,带了好多满意的作品来,本来……”   她的神情突然有些黯淡,很快又甩甩头振作精神,排出一串长颈瓷瓶。瓷质不算通透,花纹也并非出自名家手笔,却意外有种天然淳朴的可爱。   “这孩子名叫樱吹,是我从半空中捉了飞舞的樱花下来做的哦!很活泼的孩子!在舌尖上会有一点点不乖,但是亲近起来的香味是一等一的!”   “还有这个!这孩子叫昼雪,天明时分的雪亮晶晶的非常漂亮哦~在雪化之前飞快地收集起来,味道也会带几分仓促,但是融化开之后啊……清澈又缠绵,是个好孩子~”   少女快乐地说着他的酒,虽然穿着土气的和服,眼睛却亮闪闪的发着光。吃了东西之后,少女虽然温暖了一点,手脚仍然在早春的寒冷之中微微蜷缩着,泛白的指尖充满爱意的摩挲每一个瓷瓶,里面盛满她得意的作品。   少年的眼神微微柔和,接着,他换了一副凝重的表情。   “不妙啊,阿酒。”   “咦?”阿酒茫然地抬起头。   “你的谢礼实在太贵重了,现在的妖酿有价无市,这样收下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但……”   “这样吧,你在这座城市的事情都办完了吗?天色已经晚了,如果不嫌弃,可以来我的庭院歇歇脚,夜晚的东京还是比较危险的。”土御门伊月提出了可行的建议,见阿酒还有些呆怔,他的笑容扩大。   “一瓶妖酿的市价在五百金左右,与这样一位酿酒师打好关系,说来还是我赚了。”   少女酿酒师渐渐意识到什么,用力的眨眨眼,眨去眼眶里的酸涩。她本来就没有落脚地,于是将对方的好意铭记在心,用力地点点头。   “谢谢!我会为你量身定制最棒的酒作为报答的!”   狐狸先生,我收回之前的抱怨,这座城市其实也非常温暖呢……   “给~追加~”土御门伊月从包里变魔术一样拎出第二瓶热橙汁,在少女酿酒师瞪圆的眼睛面前活泼的眨了眨眼睛,“一边暖着手一边回去吧。”   啊狐狸先生!如果你真的能变成这样的人类,我愿意每天请你喝酒啊!   少女酿酒师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发觉了什么,惊恐的回过头。   “等、等等!你刚才说妖酿?还有五百金?你知道我是妖妖妖……”   “是~我知道你是身为妖怪的阿酒小姐~”   “你你你你不害害害……”   少年停住脚步,转身带笑望着少女酿酒师,纯黑的瞳眸中似乎泛着浅浅的幽蓝色。   他向少女伸出手——   “抱歉我没有在女孩子之前自我介绍。”   “我名为土御门伊月,是个阴阳师。” 第11章 不死酒(三)   自称阴阳师的人类少年有非常非常棒的院子!在那个新绿的标志下,一切欣欣向荣。阿酒不知道该怎么用自己贫乏的词语来形容庭院的美丽,更吸引她的,却是那些往来妖怪们的眼神。   ——妖怪们眼睛里都映着人类少年的影子。   “是吗?灯灯已经找到出版社了?新书一定会大卖的!”   涂抹着青色口脂的美丽女子就笑了,看得出她的目的已经达到,谈话无非是想要这么一句来自特定某个人的赞扬而已,这是个小女孩般撒娇的举动。   “这位是……看起来像个有故事的人呢。”女子将腿收到悬浮的灯上,神秘而艳丽的向阿酒笑了笑,“有兴趣向我分享你的故事吗?”   “啊,我、我叫做阿酒……是一名酿酒师!”在如此美丽的人面前,阿酒结结巴巴。她偷偷望着对方华美的衣饰,那么精致漂亮,泛着青幽幽的冷光,与之相比,她的鲜艳和服实在太不上台面了。   所以那些人才会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吗……东京果然是和乡下不同的大城市啊……   女子轻轻的笑起来,伸手抚了抚阿酒的脸。   “可爱的孩子,又是被阴阳师带回来的。如果想谈话的话,尽管来我的院子里找我吧。”   “是……是!那个!请问您尊姓大名!”   土御门伊月看看青行灯,这位极度美丽的SSR级式神向他顽皮的一歪头,宛若少女般的表情出现在她身上没有丝毫违和。土御门伊月读懂了自家式神的意思,轻咳一声,隆重介绍。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百物语之主,青行灯,阿酒叫她一声灯姐姐就好。”   青行灯的青灯适时燃起一篷青火,阿酒吓了一跳,连忙一迭声的叫道:   “灯灯灯灯灯姐姐!!!”   青行灯笑起来,驾驭青灯绕着土御门伊月飞旋一圈,将手臂搭在他肩膀上时还没有收住笑。   “阴阳师,你从哪里拐骗回来了这么可爱的孩子?她要加入我们吗?”   “阿酒是来暂住的,在她的事情没办完之前都会留在庭院里。”土御门伊月同样满面笑容,又稍稍郑重的轻声道,“如非必要,我不会再增加新的式神了,我希望这座庭院可以给你们最大程度的安全感。”   青行灯望着她的阴阳师的眼睛,这是一双有故事的眼睛,她的阴阳师总是有很多很多讲不完的温柔的故事,如他的人一样温柔。   ……她就是被此吸引,才想要留在庭院中。   借着手臂的支撑,青行灯闭合双眸,向她的阴阳师的肩膀轻轻侧过去,这一动作并未产生接触,却自然有一种默契和温情。随即,她睁开眼睛,退开一段距离,向阿酒抬起头。   “欢迎入住,希望往后的一段日子相处愉快。”   “是、是的!”   阿酒一路行来眼花缭乱,偌大庭院里各种各样的妖怪随处可见,见到人类少年,总会高高兴兴地打招呼,嘴里叫着“阿爸”或者“阴阳师”,然后跑来聊上一两句,再心满意足的离开。人类少年从未流露出半点不耐,他总是纵容的微笑着,接上每一个新鲜的话题。   “啊呀,好可爱的孩子!”又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少女,双腿自然垂落在画卷一侧,显得娴雅温柔。   “主人,正好前些日子采买了新的被褥和常服,我这就帮阿酒送去客房。”花鸟卷温柔的说着,突然有些羞涩的低下头,“……还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   “当然没问题,是缺什么吗?”土御门伊月深知花鸟卷柔和无私的性情,以为是有东西没有置办到。   “不,是关于新买的电子产品的。”花鸟卷满眼期待,“我通过平板电脑在热门平台友人账上注册了账号,想像主人和主人的朋友一样,偶尔更新庭院的动态,可以吗?”   “当然可以,能做喜欢的事就好。”土御门伊月思考一下,“我今晚就订购支架和其他拍摄用具,就交给你来使用。”   花鸟卷的笑容柔得仿佛要融化了,“我好喜欢大家的庭院,也好喜欢主人,我想把重要的事情和幸福的瞬间都记录下来……当然,我会注意拍摄的隐私问题~”   她高兴的又说了几个自己的拍摄想法,接着有些抱歉的回过神来,向阿酒道歉。   “抱歉,只顾着说自己的想法,忘了给你安排住处……很累了吧?木屐很漂亮,穿起来却累人得很。今晚好好吃一顿晚饭,再泡个澡,明天起来会很有精神~”   阿酒如同活在梦中,她甚至收到了花鸟卷私下送给她的药膏,一定是发现了她伤痕累累的脚。这座庭院里的人和妖怪都热情又温柔,阿酒在这里美美的睡了一觉,再次醒来时,竟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躺在松软的散发着太阳味道的被褥里,阿酒咬了咬牙,又咬了咬,用被子蒙住头偷偷的哭了起来。   一路上颠簸的疲惫和委屈,不停问路所遭受的冷遇和白眼,都在这座美好的庭院里被治愈了。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一直以来总在遇到好事情,无论是乡下坏脾气的狐狸先生,还是刚刚邂逅的自称阴阳师的人类少年,都在无私的给予她帮助和关怀。   如果把烦忧的事情告诉关心她的人,会不会立刻就能解决呢?   平白无故就让别人帮忙,总觉得太卑鄙了……   “……已经中午了哦~起来跟太阳公公打声招呼吧~”一道活泼的少女声线在被子外面说道。   阿酒连忙擦干眼泪钻出头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只巨大的晴天娃娃。娃娃晃来晃去,宛如在说话一样摇头晃脑,突然,娃娃歪到一边,露出少女小太阳一样明亮的笑脸。   “中午好~我是日和坊,晴天的妖怪~要一起去吃午饭吗?”   “谢谢你来叫我……”阿酒讷讷的,“我的……我的衣服……”   “常服是新买的,我的大小正好很适合你,不要嫌弃先用吧~”日和坊把新衣服捧到阿酒面前,笑容灿烂,“阿爸说,如果中午没有看到你起来的话,就来请你一起吃午餐。下午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人类的世界买新衣服,阿爸放学之后会去接我们的!”   “我就不、不……”   “吃饱饭,穿好看的衣服,花阿爸的钱!然后把烦恼的事情都忘掉!每一天都应该像晴天一样!”   土御门伊月冷不丁感受到了一阵破产危机感,他茫然的四下看看,决定立刻把店铺盈利提上日程。   笔尖在纸上画来画去,土御门伊月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玉藻前对他说的话。   “不死之酒,也叫永生之酒,有一门酿酒师代代保管着这瓶神酒,相传只要饮下神酒,就能延年增寿,甚至永远不会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大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躺姿,轻轻的笑着,“我倒是听过更详细的传言。”   “所谓的不死酒,据说曾经一统关东关西妖怪组织成员的结义的酒,就算无法延年益寿,其本身也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足以引起争夺。”   “你将那个孩子带回来,这确实是你会做的事情,我们也不会畏惧可能引发的三流的争斗。但我仍然要提醒你,小心提防心怀贪婪的家伙,这是为了阿酒,也是为了你自己。”   “……是,舅舅。”   话说大舅的情报来源到底是哪里???   不知不觉放学了,教室里响起喧闹声。土御门伊月收拾好书包,向弓道社走去,一拉开门,见里面丝毫没有减少的人数,他笑了笑。   “看样子没有人打算退出呢。”   弓道社前部长撇撇嘴,却因为心服口服,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看了你昨天的弓道,谁还会想退出啊……如果坚持下去能达到你的境界,不,三分之一就够了,傻瓜都会乖乖留下来!”   “是嘛是嘛,承蒙厚爱,我很感动。”土御门伊月笑着一合掌,“那么各位,运动场我已经提前申请过了,为了全国大赛的优胜,都给我出去跑步吧~”   “骗人!弓道的练习为什么需要跑步?”   “不是说好了安静的运动吗?!”   “我就是因为运动量少才想要报名弓道社的……”   土御门伊月赶着一群不情不愿的社员往运动场走,听到各种抱怨的声音,他的笑容似乎更明亮了一点。   “安静的运动是对可以开弓放箭的人来说的,很遗憾,你们目前还不能上场。”   “可、可是……”   “水平这么次还想碰弓箭,做什么梦呢,嗯?”   哇说出了好过分好毒辣的话啊!温柔礼貌的人设完全崩塌了喂!   高年级的社员还想垂死挣扎,“我们已经练习了好几年,也参加过正规比赛,这种基础训练就不用了吧?”   “是呢,已经是有经验的了……”土御门伊月在高年级生期待的视线里摸摸下巴,“这样简单的训练想必已经不能满足前辈们了……”   “是、是的啊!就是这个道理!”高年级生因为获得理解而激动不已。   “那么翻倍好了。”   “……哈?”   “二年生以上训练量翻倍,满足前辈们对训练的要求。啊……要是前辈们早这么努力,全国大赛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可……”   “还有力气说话的话,就翻倍的翻倍。”   魔鬼!这个一年级生是魔鬼!!!   一群人上气不接下去的绕场奔跑,让人心里稍稍安慰的是,他们刚刚走马上任的魔鬼部长也跟着他们一起跑,不时还会挑衅或者激励一下跑不动的人,虽然真的很气人就是了!   “那是哪个社团啊?训练菜单看起来真辛苦。”   “好像是……弓道社……”   “哈?”   两个足球社的社员一脸懵逼的看着跑到摇摇待毙的弓道社成员,手里拿的水都忘记了喝,远远的还能听到让人饱受刺激的激励的话语。   “前辈们的体力实在太成问题了,跑得居然比一年级还慢。”   “少啰嗦啊啊啊啊啊!老子这就快给你看啊啊啊啊啊!!!”   “也不要太快了,毕竟两倍训练量。”   ……这部长是魔鬼吧?! 第12章 不死酒(四)   魔鬼部长欺负完他可怜的部员,社团活动结束之后还是要老老实实的带好钱包前往商厦。今天庭院里好几位女性式神约好一起出来选购人类世界的衣服,他得到场付钱。   “阿爸!这里!”日和坊远远就发现了他,灿烂的笑着招手,身上是一条非常精美的纯白百褶裙。另外几个式神正在店铺里,土御门伊月过去的时候,发现她们正在给阿酒搭配衣服。   “裙、裙子太短了……”阿酒涨红脸,局促不安的捏着裙角,“我还是……”   “怎么会?很好看。”青行灯托着下巴,打量一会儿又补充,“之后去买一个合适的小挎包,金属链的那种,这样整套衣服才算配齐了。”   彼岸花刚包好自己买的几件漂亮长裙,闻言笑笑。   “正好,我之前见了几款不错的,我们去看看吧。”   妖刀姬同样穿着刚刚置办的颇有现代感的黑色短摆和服,也有一点窘迫,却很快被女孩子喜爱美丽的天性冲淡了。   “刀妹好看!”土御门伊月毫不吝啬地赞美,“需要搭头饰吗?”   “这家商场里的不太合适,时间说起来也不早了,真是发愁。”追月神拿扇子半遮住脸,询问的视线投向土御门伊月,“阴阳师,你有什么提议吗?”   因为与兄长的分工问题,常年侧重家庭、服务于亲妈及其一干闺蜜的大佬十分淡定,他早就做好了相关功课。   “头饰我这边有很合适的店,今天太晚的话,明天我让他们上门。现在把想买的都买了吧,我去结账。”   ……虽然在此之前他的信用卡早就被刷爆了。   日和坊一拉阿酒,“那我们先去买挎包,之后在外面吃过饭再回去吧!”   土御门伊月当然没有异议,等买好挎包,这个令中央商厦骚动了一下午的购物群体终于高高兴兴的退散了,并且决定去吃楼下的西餐。   几个导购小姐一边清点单据,一边啧啧赞叹。   “毫不犹豫全都买了啊……我要是什么时候能这么有钱就好了……”   “会不会是明星啊?出手又大方,长得又那么好看。”   “明星组团买衣服吗?一般不会这样的吧……”   “刚才那个穿着冰帝校服的少年还问我要了电话,说以后没有时间的时候就按时把当季新款送货上门,真阔绰……”   几个售货小姐彼此对视,深深叹了口气。   有钱真好啊……   @   如果把给式神花钱算作游戏氪金,那么土御门伊月觉得,自从他穿越以来,氪金力度直线增长,达到了一种极为可怕的地步!   但是……   在后面提着绝大部分购物袋的大佬露出爸爸般的纵容表情,听前面美丽的女性式神讨论什么时候再跟谁出来买买买,还有希望庭院的厨师先生能学一学西餐的各种话题,还是乐意她们经常出门玩或者花钱的。   萌呆呆的刀妹,掩口笑的花花,还有歪着头在说什么的灯灯……这谁能顶得住啊喂!   身为阿爸他只能努力赚钱养家了啊!   “谢谢你,阴阳师~今天很开心~”彼岸花掩口轻笑,“这里比平安京还有意思。”   日和坊有点不好意思,“辛苦阿爸在后面提了这么久的东西。”   “没什么,你们玩得高兴就好。”土御门伊月纵容地笑着,“我跟商厦约好了,每个季度都会上门送新款,你们不愿意出门也能有好看的衣服穿。当然,想出门逛逛也没问题,记得带好副卡就可以。”   “是是,阴阳师真啰嗦。”追月神嘴角微微上扬,拎起自己的衣服,跟日和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回了院子。剩下几个式神也逛了大半天,纷纷回各自的院子修整。土御门伊月最后手里只剩了自己的两件外套,他提起来,抬眸望向阿酒。   “怎么了?不去休息吗?”   已经换了一身人类女孩子装束的少女酿酒师一咬下唇,有些犹豫的问出自己的困惑。   “那个……伊月先生,我之前的衣服,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很……很土气……吗……”   少女看起来十分低落。   “我在乡下的时候总是那么穿,狐狸先生说过很好看的。”   土御门伊月闭上眼睛,他想了一想,缓缓说道:   “我觉得不是那样。”   少女酿酒师于是抬起眼眸来看他,“但是……”   “服饰这种东西么,是人类文明进步之后才有的东西。”土御门伊月说着在廊下坐下来,拿出扇子打开,摆出了长谈的架势,“越是进步,越是苛求……文明的衍生品多半都是这样的东西。”   “每一件用心制作的衣服,都是十分美丽的,不过要适合所处的场合。比方在田野上,兰黛色的风吹着,四面都是生灵的气息与低语,职业化的套裙就会显得格格不入。这个时候,一定要穿鲜艳明亮的和服,花纹越纯朴天真越好,因为那样才能与旷野成为一体。”   “在城市中,就是反过来的情况。”   “阿酒的衣服十分美丽,穿着鲜艳和服的阿酒也十分美丽,不过是贴图贴错了地方,以至于令人产生了微妙的违和感罢了。”   少女酿酒师的眼眸因为从未听过的论断微微睁大,继而,她察觉出了对方话语中暗藏的善意,眸光温柔起来。   终于,她做了一个决定。   “伊月先生,能拜托您听听我的故事,帮我出出主意吗?”   就算其他人都不可以依赖,这个人也一定是可以依赖的!   因为这个人……一直都在温柔的拥抱周围的人啊!   @   “啊,这样吗,你是傻子吗?”土御门伊月脸上是礼节性的微笑。   阿酒:……   不对!哪里不对!温柔的伊月先生怎么可能骂她是傻子呢啊哈哈哈哈一定是听错了!   “因为一个根本没有说清时间地点的约定,一个人从乡下到东京这种大都会来,这是只有傻子会做出来的事情。”毫不留情的,土御门伊月又在少女酿酒师千疮百孔的心脏上扎了一刀。   怎么会……这样……跟她想的……不一样……   “虽说女孩子总是会想的多一点,但是城市和乡下的约定……这是那个年代的无聊套路了啊。”   “唔噗!”阿酒跪地不起。   狐狸先生,如果阿酒在这里打了东京的阴阳师,你会来救阿酒吗?!   “而且,阿酒,你想过没有。”土御门伊月的笑意慢慢收敛,变得有几分严厉,“你这样一个人跑出来,平常关照你的人会有多担心?”   少女酿酒师垂着头,不做声了。   大佬叹了口气,对这种小女生的心血来潮,他并非不能理解。他现实世界的母亲一把年纪照样心血来潮得厉害,动不动就投拍青春偶像剧力捧她喜欢的小鲜肉,赚不到钱还会哭,他和哥哥能做的就只有努力让烂片盈利。   “鸦天狗。”土御门伊月唤了一声。   “伊月大人。”   “辛苦你走一趟,去阿酒说的这个地址通知她认识的人,告诉他们不要着急,等过几天我就把阿酒妥妥当当的送回去。”   “是。”   少女酿酒师已经眼泪汪汪的跪地谢罪了。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我做了任性的事呜呜呜!”   伊月先生严厉的眼神好可怕QAQQQQQ   “你应该谢罪的不是我。”土御门伊月拿扇子点点少女的头,重新笑起来,“反正都来了,玩一玩再回去也好。阿酒是酿酒师,对吧?”   “是的呜呜呜……”   “那就安排你分别去妖怪和人类的酒厂实习吧,多看一些其他人的酿酒方式,对你的酿造也许会有好处。”土御门伊月翻翻手机上的通讯录,“不太累的话就明天开始,妖怪那边我让狸猫带你去,人类这边有点麻烦,要等几天我联络一下。”   “阿酒所说的许下约定的人类,我也会尽量帮你找的,不用担心。”   “是!!!”阿酒已经感动到泣不成声了。   “另外,这几天不要落单,尽量跟狸猫在一起,不太方便的时候……日和坊?怎么回来了?”   小太阳一样的少女抱着晴天娃娃,坐到土御门伊月身边笑道:   “我猜阿爸要教育阿酒,怕她会哭得太厉害,折回来看看情况。”日和坊偷偷向阿酒眨眨眼睛,“我来陪着阿酒吧,正好也没什么事~”   土御门伊月摇摇扇子,“这样就帮大忙了。”   “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反省的!”阿酒直接大礼拜倒嘤嘤嘤。   “好好反省。今天时间也不早了,不耽误你们休息的时间,那个人的消息我会帮你打探。”土御门伊月站起身,扇子“啪嗒”合上。两个女孩子也站起来,阿酒有点蔫哒哒的,日和坊挽着她的手。   “阿爸,晚安~”少女笑眯眯的。   “晚安。”   @   也许是与阿酒深入接触的缘故,当天夜晚,土御门伊月做梦了。   这样的梦他做过几次,借助梦,他能够接触到妖怪的内心。阿酒的内心是怎样的,土御门伊月一时也无法说清,他只感到穿过一片萧萧的枝叶,眼前展开了一片风景秀丽的田野——   【我的家族,代代都是酿酒师。】 第13章 不死酒(五)   春日的风吹动原野上不知名的野花,少女提着篮子走在田垄上,一只火红的狐狸跟在她身边,不时被路过的蜂蝶吸引注意。   ——这应该就是阿酒时常挂在嘴边的狐狸先生了。   果然。   “狐狸先生狐狸先生,要小心哦,不然会跌到田地里去。”少女轻快地提醒着,她穿着一身格外鲜艳的和服,在原野上如同一朵绽放的不知名的花。   少女话音刚落,狐狸已经一脚踩空滚到地里去了。   【除了酿酒师之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还有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那瓶酒吧。传说喝下那瓶酒的人,会成就永生,虽然我已经知道那是误传,但是,总感觉有哪里奇怪。】   【春日到来,盛夏凋谢,秋日硕果累累,冬雪漫山遍野……随着季节的流转,埋在土地里的酒愈发香醇。】   【所以,我从不恐惧时间,也就无法理解,为什么被时间抛弃是一件好事情。】   【狐狸先生总说我太年轻了,年轻才会不知时光流逝的苦恼,可我明明已经三百岁了啊。】   【狐狸先生多少岁了呢?】   “喂,阿酒,还记得我说过的吗?”狐狸从田地里爬起来,抖抖身上的泥土,他有一双石榴石一样美丽的眼睛。   “绝对……绝对不要跟人类扯上关系哦!那可是最希望被时间抛弃的种族!”   【啊,又来了,狐狸先生的说教……虽说确实是关心我啦……】   【但是……】   狐狸眯起眼睛,“喂,你不会阳奉阴违吧?”   “才~不~会~呢~”   少女酿酒师轻快地向前跑了几步,抬起手,捂住砰砰作响的心脏。   【但是……我觉得人类不是那样的……】   【因为!因为我遇到了啊!人类的孩子!】   少女酿酒师在午后抽了个狐狸睡着的空,跑上山去。浓绿的枝叶伴着午时的金光在她头顶流淌着,有一些滴落下来,将林间的落叶浸染成璀璨的颜色。少女鲜艳的和服在这样的山林光影下,宛如一朵盛开的花,她奔跑着,绕过废弃的神社,最终停在湖边。   四面来风,人类的少年就在那片风声里转过头来,湖光潋滟着他明亮的深红的眼睛。   砰咚……   砰咚砰咚砰咚……   酒的香气空前的膨胀起来了,只要望着那个少年的眼眸,她仿佛就听到酒水冲入漆碟的清脆的声音,明晃晃的水光搅动着她的四季,搅动着她自过往以来的全部人生,不停地冲入春樱冬月,不停的融进夏蝉秋菊……自己似乎立刻就变得什么酒都能酿造出来了!   “这样好吗?不跟家里人说一声就来跟我见面……”   “没、没关系的……”   【因为想见你。】   【想见明明是个陌生人,却如此熟悉的你。】   【想让你尝尝我引以为傲的酒,想……】   【能不能牵住我的手呢?!】   “下次还是说一声吧,会有人担心你。”人类少年向她伸出手,“来,手给我。”   两只手于是紧紧交握了。   “这次之后,我就要回东京了。”沿着湖畔散步的时候,少年突然轻声说道:“这一次回来是为了卖掉老宅,现在也顺利的进行了,今后……”   “那我去找你!”少女酿酒师坚定地抬起头。   “不、那个……你一个女孩子,真的很危险,还是我想办法回来吧,只要成为大人了之后,想做什么就相对自由一些了……”   “所以约定的时间是成为大人之后吗?我知道了!”   “喂!都说了……”   “简直像漫画里的情节啊……十年之后踏上旅途寻找杳无音讯的青梅竹马什么的!”少女酿酒师一把握住少年的双手,瞳眸闪亮,“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跑向你的!璃君!”   少年的脸霎时红透了,他狼狈地侧过头。   “随、随便你……但是一定要记得跟家里人说,我可不想被你的家里人认为是拐骗你的混账什么的。”   “是!一定会的!”   等脸上的温度褪去一些,少年犹豫许久,开口道:   “你要来找我的话,我就把家里的地址给你写一份。”他从口袋里拿出铅笔和纸,伏在石头上准备写,突然很凶的抬起头来。   “现在不许看,转过头去。”   “好的嘛……”少女直接背对她,“写好了吗?”   “怎么可能这么快啊!”   “璃君跟我用一样的铅笔哎……”   “乡下只有这个啦!我原本的笔什么的可是很高级的!”   其实地址很快就写完了,少年却迟迟没有叫少女回头。他低头审视着那行地址,心跳加快,用握笔的手狼狈的遮住眼。   “我真是个傻子……这不是也成了恋爱漫画了吗……”   “璃君?好慢啊!”   “啊、啊……写好了。你你你在我走之前不许提前看!”   “像藏猫猫那样数一百个数吗?”少女兴致勃勃的接过折起来的地址,还真的开始原地数数。   “一,二,三,四……璃君还不走吗?数够一百个数我就要打开了哦。”   “……我知道了!”少年狼狈的跑出几步,又回过头看湖边晃来晃去数数的少女,等少女数到五十几才猛地回过神来,慌忙加快脚步离开。   【刚才璃君好逊啊,他也是因为把地址交给我,才会心跳加速的吗?】   【手里握着璃君的地址,所以才会如此心跳加速。】   【因为对妖怪来说,交换地址,几乎就意味着要住在一起成为一家人了!】   【璃君的……地址……】   少女睁开眼,缓缓拆开纸条,映入眼帘的是——   忽而一阵大风,紧紧捏住的一角被撕裂,大半张纸条飞舞着落入大湖!   【璃君的……地址……!!!】   身体动起来了,湖水很凉,可那么晶莹的湖水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纸条随波逐流的漂远,被水打湿,上面的文字渐渐晕染开来。   可她还是努力的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个地址。   他们的……约定……   “你想死吗喂!!!”狐狸把浑身湿透的少女从湖里拖上来,气急败坏的骂道:“不怎么会游泳还进到湖里,别跟我说是找酿酒的灵感啊!”   少女咳出几口水,张开手,掌心只有一团模糊的纸浆。她终于忍不住委屈,抱着狐狸大哭了起来。   “狐狸先生……我把地址弄丢了呜呜呜……”   狐狸沉默了一会儿,“弄丢了啊……”   少女酿酒师还在哭,狐狸深深的深深的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开口。   “男女主角不会轻易在一起的哦。”   “一定要经过很多磨难,很多误会,很多擦肩而过,才会修成正果……”   “你最喜欢的漫画里不是也这么说了吗?”   昼雨打着窗棱,土御门伊月收拾起上学的东西,书包甩上肩膀。想了想,他从抽屉里取出龙笛,然后撑了把伞出门搭电车。回忆起昨晚的那个梦,他微微翘起嘴角。   “还真是有意思……”   @   下雨辣!   训练最为苛刻的网球部成员,与莫名其妙训练特别苛刻的弓道社成员同时喜大普奔!这意味着他们可以不用早训,转而在室内做一些提高活动。   “等下,那个魔鬼部长不会让我们室内俯卧撑吧……”一名弓道社成员脸色发绿,“糟糕了糟糕了……越想越有可能啊……”   “别、别吓人了!应该不会……吧……”   “跑步到腿部肌肉都练出来了,就放过我的手臂吧……”一名女社员嘤嘤嘤,她就是被那张脸骗进来的嘤嘤嘤。   正当他们小声哭唧唧的时候,土御门伊月踩着点推门而入,愉快的向其他人打招呼。   “各位,早安~真遗憾,今天下雨了呢~”   来了!来了!他们宁愿在雨里跑步啊啊啊!   “关于今天的训练安排……”   弓道社成员颤抖着抱成了一团。   “……是冥想!”土御门伊月愉快地宣布,结果发现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一瞬间。   “怎么?莫非还是想做一些提高身体素质的运动吗?没问……”   “不不不我们喜欢冥想!部长请让我们冥想吧!”前部长痛哭流涕,不用室内俯卧撑真的太好了呜呜呜。   “那么一人一个垫子,面向弓道场分三排坐好。”   一段时间的魔鬼训练之后,弓道社成员不仅体格变强健了,也培养起对大佬的话的服从性,很快就三排坐好,听从指令闭上眼睛,每一个都很乖。   “好孩子。”大佬夸了一句,拿出自己的龙笛叶二。   不用怀疑,吹奏龙笛确实是大佬在现实世界就有的固有技能,因为母上是个心血来潮的小仙女,什么古筝钢琴这种大街上就能见到的乐器,母上压根看不上眼。最后当年还小小只的大佬站在巨大的竖琴和龙笛之间,毅然决然的选择了龙笛。   感觉选竖琴他就要像猴子一样吊上去演奏了喂。   穿越之后,本来就水准不错的技能水平加上雅乐之神源博雅的加持,所能抵达的境界,大概已经是超脱了人世的水平吧。   第一个婉转的长音将天雨惊破,哗哗作响的雨声渐渐离弓道场十分遥远了。在笛声中闭上眼睛冥想,呈现在黑暗眼帘前的,是红光万点的百火之路,浮在所有火光之上的那级石阶,所立者何人?只看到他拉开弓弦,箭尖指向遥遥远天,随之响起的是——   掠着火光而去的破风声。 第14章 不死酒(六)   “嗖——咚!”   正中靶心,例无虚发。   土御门伊月取了第二支羽箭,雨渐渐稀疏起来,那支箭穿过雨幕垂帘,擦过第一支箭射入靶心,两支箭亲密的紧挨着,极为精准。   “冥想结束了,还不睁开眼睛吗?”两支箭射完,他笑着侧过头,“早上的课也要开始了,换好衣服去上课吧。”   没人说话,全都用呆滞的目光望着他。   “这算是……给你们的糖吧。好好做基础练习,下周让你们上场,最终目标是今年的全国大赛。弓道社在冰帝确实没什么存在感,不如借这个机会一鸣惊人。”土御门伊月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弓放好,回头一看却没有一个人移动,于是歪了歪头。   “怎么?休息反而有意见?”   “才不是!”前部长垂死病中惊坐起,接着又回到那种木呆呆的状态,“你这种人……在哪个社团都能拔头筹吧……”   刚才的龙笛已经不得了了,听说这家伙的同桌还是那个网球部的迹部景吾,在其他地方想必会比在弓道社混得好吧?为什么……   “啊,我比较喜欢有挑战性的事情,比如雕刻朽木之类的。”   ……他收回所有的感谢!这家伙是魔鬼!   看着那张憋屈的脸,大佬由衷的感到快乐,他就是这样魔鬼的人物。   雨渐渐停了。正当他换好常服出门的时候,由弓道场离开的小径上,莫名的多出了一群人。其中一个土御门伊月还认得,分明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同桌。   “景吾?”土御门伊月疑惑了一瞬间,接着在看到一群人中学院长那张布告栏里时常出现的脸之后,他立刻会意。   “冰帝学园中等部一年生,土御门伊月。欢迎您前来参观访问,祝您在冰帝学园度过愉快的一天。”   迹部景吾从来没担心过同桌的情商,他看到学园理事长的脸色明显十分赞许,也就放心了。   这时,被簇拥在参观队伍中间的男人摘下头顶的渔夫帽,向土御门伊月温和的笑了笑。烟灰色和服,浅翡色羽织,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活着的歌诗。   “百合清且艳,冷丽人拟花,人花竞妍看不厌。”他低声咏了一首歌。   这首歌诗是……   土御门伊月一眨眼,原来是听到了他的龙笛,特此等在这里表达赞美的吗?   他思索一会,微笑着抬起头来。   “百合绽非时,经雨色衰矣,残瓣凋萎不堪窥。”   男人一手渔夫帽扣在胸前,另一只手向土御门伊月伸出,茶色眼眸十分温和。   “初次见面,我名歌仙万叶。刚才的笛声十分美妙,我很荣幸能聆听那样的乐音。”   他的语调总是平淡从容,却并不傲慢,从垂下的眉眼间自然流露出一种对万事万物的谦卑和温柔。他郑重握了土御门伊月的手,然后从手袋里取出一张素色花笺。   “如果不介意,周末的笔会,我想邀请你前来参加。”   花笺上书写着地点和邀请人姓名,是张十分风雅的手写请柬。歌仙万叶见他接下,眉眼柔和。   “并不是什么严肃的会议,只是同道中人聚在一起,谈论和歌,交流作品,我想你会喜欢那种场合。”   大佬会不喜欢那种场合吗?大佬当然喜欢!他于是爽快地收下请柬。   “我会准时到场的,万叶先生。”   能收到经常阅读的古典文学杂志领军人物的邀约,土御门伊月还是十分高兴的,他对歌仙万叶其人的和歌美学极为认可,也拜读过其理论作品,还有就是……   这位当代有名的文人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斑斓之光,肉眼看去有些模糊。土御门伊月一垂头,再抬起时眼中已经汇聚了浅浅的幽蓝色,这是他的【灵视】。   光芒的形态逐渐清晰,向上伸展成绮丽的单薄的飞翼,宛若一只蜉蝣悬停在那个人身上。   歌仙万叶微微一笑,转向冰帝学园的理事长,双方互相客套了几句。土御门伊月听着,当他接触到迹部景吾的视线时,对方慎重的那个点头让他有点蒙。   点头?为什么点头?认可?暗示?还是……   动手?   迹部景吾:让你收了请柬就好好准备!脑子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耽搁一会儿,土御门伊月几乎是踩着铃声进教室的。不过似乎迹部景吾让人给老师打了招呼,任课老师不以为意的让他回到座位上,开始今天的课程。   大佬第一节 课难得打了个瞌睡,被点名叫起来。教室里一片笑声,他抹去睫毛上的水汽,也跟着笑,一点也不生气。   他并非特别完美的那类人,反而更喜欢把自己归入普通人的范畴,除了脑袋好用一点,稍微会跟人相处一点之外,他也在经历着所有人可能会经历的事情。上课被点名,作业忘记带,课间跟同学聊八卦,私下吐槽格外严厉的任课老师……这些都做过,才算青春嘛。   他原本在这个年纪里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给教授他阴阳术的源氏捅篓子已经成为常态。源氏家大业大,SSR式神那么那么多,他前期的式神家底完全是靠挖源氏墙角攒起来的。   “伊月,门外有学长找。”带话的同学犹犹豫豫的,“我看学长的表情不太好,你不是什么时候得罪过他吧?”   “应该没事,我去看看。”   土御门伊月出教室,迎面就是弓道社前部长并几个有点忸怩的社员。前部长咬咬牙,忍着羞耻询问道:“那个……你放学之后去不去吃汉堡?”   “……汉堡?”   “就是几个部员想约你去吃汉堡,我们把家里的司机甩掉偷偷去……今天有限定款。”前部长已经羞耻的快要钻进地里了。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约一个好看的同性啊!好奇怪啊!   大佬愣了一下,接着心花怒放。   “当然去!不过你们的策略有问题啊……”他笑盈盈的,“干脆翘掉最后一节课去吧,绝对能跑得掉,我教你们翻院墙。”   前部长看着他身后,表情仿佛看到了末日。   土御门伊月转过头,任课老师怀抱下节课要用的书,正微微笑着。   “土御门同学,你刚才说什么?”   大佬:完蛋了哎嘿~   @   放学之后,经历了一番教育的土御门伊月总算从教师办公室出来,快步跑向正等着他的弓道社成员。   “抱歉抱歉,我已经尽量好好认错了,没想到还是拖了这么久。”   前部长复杂的看他一眼,别过头去。   “没事……”   大佬:嗯?这不合时宜的纯情的羞涩是什么鬼?   “我们都以为你能跟那个迹部财团的大少爷做同桌,应该是同类人,而且外表又很……女生都喜欢你。”前部长小声嘀咕,“现在全部幻灭了。”   土御门伊月笑起来,“该正经的时候当然要正经,不需要严肃的场合就开开心心的。景吾那样几乎完美的生活方式我可是做不到的,如果觉得我是那样完美的偶像,你们可能要失望了。”   也不是……失望……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是想正经而严肃的完成的。”土御门伊月抬起眼。   “我们的弓道社,一定会制霸今年的全国大赛。”   前部长脸色猛的一红,“突突突然说这么热血的话做什么啊!”   “欸?陈述事实叫做热血吗?”土御门伊月一脸莫名,然后迅速转向快餐店的前台,“啊,我要一份当季限定套餐。”   果然这家伙天生就是让人生气的啊!   “另外有些话我要说到前面,在座都是弓道社主力对吧?”土御门伊月取了餐,往桌面上一放,他自己也坐下来,十指交叉撑住下颌。   “涉及训练的事情,我不会放水。平时玩闹无所谓,正事请一定要乖乖的,你们不会想见到我生气的样子的。”   “……”前部长及其他部员有一瞬间被吓到。   “请说‘是’”   “……是、是!”   “好孩子~”土御门伊月重新温和了眉眼,“我开动啦~唔这个新款看起来真好吃!”   弓道社成员:我们部长的话题永远转得像龙卷风。   吃完垃圾食品,土御门伊月交代了顺路的男生一定要把女生送回车站。他自己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于是愉快的挥挥手告别。   “大家明天见~”   “部长明天见~”   “下次一起去吃烤肉吧~”   前部长道别之后,默默地垂头走着,旁边的好友突然撞了他一下。   “感觉完全被恩威并施了一番呢……”   前部长叹口气,“没办法,天才这种生物确实是存在的。那家伙一口一个跟迹部景吾不是同类人,其实不过是散漫了一些而已。”   “我们都是可怜的普通人啊……”   前部长突然想回一下头,看看这个空降的、狂妄的现任部长离开的背影。他回过头去,城市璀璨的虹霓之间,黑碎发的少年人身姿挺拔的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似乎没想到他会回头发现自己的注视,少年露出微笑,向他愉快的招手。   为什么那么狂妄的……自说自话的家伙会一直目送他们啊?!   搞得人……搞得人……   前部长一把捂住了脸。   “欸?你怎么了?”   “……我绝对是喜欢女孩子的!”   “哈???” 第15章 不死酒(七)   时间有点晚了,再耽搁可能会赶不上电车,土御门伊月转到车站旁一处小公园里,四下无人,他看向黑暗中的某个方向。   “那么拙劣的伪装,没必要再隐藏了。”   四周空气一阵扭曲,潜藏在暗处的妖怪们终于露出狰狞的獠牙。人声被隔绝到极为遥远的地方,妖怪向阴阳师扑去!   “交出不死酒!”   土御门伊月向后跃了一步,翻手现出长弓,口中低低一声。   “豹。”   黑豹骤然从他影子里跃起,凶猛的咬住一只妖怪的脖颈甩到一边,喉咙里发出如雷的咆哮。接着两三步奔行至土御门伊月身边,将另外两只撕裂,钢鞭样的长尾环绕着他的阴阳师,威慑的低唬声沉沉响着。   “什、什么?”妖怪猝不及防就损失一半人手,面对一边倒的战局发愣。   “勇敢。”大佬几乎要给他鼓掌,“才清洗东京妖怪势力多久,竟然就有勇士上门挑衅,难得的很。”   他一歪头,“还是……根本不是本地妖怪势力?”   东京本地的妖怪应该已经被他把胆子都吓破了,有名有姓的组织首领也都认得他。大清洗还没有过多久,都在夹着尾巴过日子,应该不会自己送上门来挑衅他的。   “撤退!快撤退!”妖怪见攻击不成,掉头就跑,没跑出几步就被火色灵力箭矢钉在原地。经过术法强化格外炙热的灵力烧灼得妖怪发出嚎叫,不得不匍匐在地减轻疼痛,妖怪余光看到一双脚移动到他面前。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你想吃掉吗,豹?”   “唬……”   妖怪吓得肝胆俱裂,却听到人类少年发出笑声。   “这可不行,至少带回去审问一下。”   “唬呜……”   土御门伊月在身上找了找,封印妖怪正常应该用符咒或者小瓶小盒,可惜这些他一样也没带。大佬正发愁,突然在书包里找出了午餐时买的饮料,瓶子已经空了。   反正都是封印,用什么都没问题吧?   大佬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业务熟练的把妖怪打包塞进一个瓶子里。晃了晃,挺结实,直接往书包里一丢,赶电车去了。   回寮里一问才知道,原来今天不仅是他,阿酒以及其他几个之前与阿酒有所接触的式神也遭到了攻击。   ……当然对面一定是没有好下场的。   妖刀今天出门买头饰,听到土御门伊月问她,一脸淡定。   “干掉了。”   刀妹真棒!竟然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一个。   “干掉啦!狸猫先生帮忙一起干掉的!一把火呼——的!”日和坊兴高采烈。   青行灯倒是留住了对面犬妖的狗命,不过土御门伊月见到那几个仿佛身体被掏空的皮包骨的妖怪,还是“……”了一下。   “跟杂志社商谈完突然遇到,真是的,我今天的裙子不方便打架啊。”百物语之主不满的抱怨,“没有死掉,应该可以审问的吧?”   土御门伊月默默地去把座敷抱过来,给被掏空的妖怪打火。   这些犬妖果然不是东京的妖怪,而是追着阿酒一路从乡下过来的,因为是犬妖,主要依赖气味进行追踪,身上沾了阿酒气味的几个人都成为了被攻击的对象。   “非常抱歉!我给大家添麻烦了!”阿酒深深地鞠躬致歉,“我没想到这些妖怪会一路追过来,在乡下的时候,总是狐狸先生在保护我……”   “到了东京,这就是我的管辖范围了。”土御门伊月说道,“该庆幸,这些犬妖没有在路上动手。”   阿酒不好意思的拽着衣角,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突然跑出来真的是非常让亲友担心的举动,狐狸先生想必十分担心她。   “今天在酒厂的实习如何?”土御门伊月笑着问道。   “是!非常棒!狸猫先生也教给了我许多酿造知识!”   土御门伊月眉眼温和,“是吗,那就好……鸦天狗?已经到城郊了吗?”   他闭目与自己的式神联系片刻,缓缓睁开眼睛对阿酒说道:   “我之前请鸦天狗跑一趟,告知你的友人你安全的消息,对方这次好像直接跟过来了。”   阿酒:“……”   欸?!!!!!   “等、等下!我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啊!”   土御门伊月结束感应,“已经到门口了。”   他迎上去,迎接风尘仆仆的他的式神。   “一路辛苦,饭菜热水都准备好了。”他接着转向从一进门就向少女酿酒师的方向伸长脖子的狐狸,“这位就是阿酒常常挂在嘴边的狐狸先生吧?”   狐狸对他抱有基本的警惕,缓缓点头。   “多谢你帮了阿酒。”   “哪里。”大佬客气的一笑,“像阿酒这样特殊的妖怪来到东京,就是我的责任。不介意的话,也一并住下吧,阿酒在酒厂的实习还没有完成。”   看得出,狐狸原本是想立刻把阿酒带走的,但是土御门伊月的话一出,他顿时犹豫了起来。一方面是难以信任人类,另一方面又是能够帮到阿酒的课程,该如何选择,狐狸很快做出了决断。   “我无法信任人类。”狐狸说道,“但是,我相信关东地区的百鬼之主不会哄骗一个小姑娘。”   大佬“咦”了一声。   “……人类?我?”   “难道不是吗?阴阳师也是人类啊。”   “不……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还是本家……”   “???”   “我的母亲,是白狐,我是半妖。”   “!!!”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狐狸的态度迅速松弛下来,甚至会在土御门伊月放学之后拉他喝酒了,对此大佬总是微笑着用茶水代替。   非常不妙,他的酒品算不上好。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喝醉了曾经做过什么,但是现实世界的朋友第二天全都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指天发誓这辈子绝对不会让他碰酒了……这情况应该就比较严重吧。   “阿酒那孩子实在让人操心死了!跟谁交往不好,偏偏要跟人类交往!”喝醉的狐狸嚷嚷着,“我从小看她长大,越大越叛逆!这一次直接跑到东京来了,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   “跟人类……交往?”土御门伊月抿了一口茶,意味深长的笑着,“跟人·类交往啊……”   狐狸已经喝醉了,一个劲地嚷嚷着什么,已经全都含混不清了。阿酒小心的从一边冒出头来,向土御门伊月道抱歉之后,把软绵绵的狐狸拖到一边。   “伊月先生,真抱歉,狐狸先生喝醉了话会很多。”   “没关系,只要不会吐真言就好。”土御门伊月玩着自己的杯子,月光明亮洒落在回廊上,这样晴朗的夜色很适合饮酒。   “阿酒,你的作品,愿意给我尝尝吗?”他询问道。   “……咦?当然愿意!我本来还想给伊月先生专门酿一瓶酒的,现在还没有完成。”   “没事,原本的作品就好,我会注意不喝醉的。”   那一串格外童趣的小瓷瓶又排列到土御门伊月面前,执酒盏的少女酿酒师前所未有的神情严肃。她依次抚摸自己的作品,深深吸一口气。   “伊月先生,品尝我们一门酿造的妖酿,是有规矩的。”   “对我们而言,万事万物都可入酒,无论是思念、情感还是回忆。甚至于,顶级的酿酒师还能够酿造岁月。我们一门的祖先曾酿造出被人争抢的不死酒,便是以光阴为瓶,思绪为酒,而永远留住了那个妖怪组织的全盛的样貌。”   “所以,伊月先生,请致祝酒词。酿酒时用什么酿造,饮酒时就向什么致以感谢……第一瓶,名为【樱吹】。”   酒碟很浅很浅,几乎只能沾舌。土御门伊月致辞后饮尽,眼前花雨纷飞,少女和狐狸一起在花树下渐行渐远。   “第二瓶,名为【昼雪】。”   朝日之雪遍覆山谷,少女推开窗,晶莹天地间,火红的狐狸滚了一身雪沫向她跑来。   “第三瓶,名为【春山】。”   这一瓶是在春日远足,那一瓶是在枫叶间漫步……有风时,有雪时,落雨时,天晴时,欢笑之刻,懊恼之刻……   每一瓶酒里都能尝出阿酒和狐狸的影子,以及他们三百年的相伴。   酒碟再次空了,土御门伊月有些微醺,他停下了继续饮酒的动作,撑着头,不知是醉给佳酿,还是醉给其中满溢的情感。   他笑道:“可不能继续喝下去了,认识的人总说我醉了之后会很可怕。”   阿酒紧张的抱起最后一个酒瓶。   “那么,最后!最后的一瓶!”   她的手不知为何有些颤抖,一边斟酒一边在心里想道:   如果这一瓶酒能全部喝完就好了……没了这瓶酒,她从此就不再面对所有觊觎的目光,继续惦念着她的约定,跟狐狸先生一起走过更多更多的岁月。   她愿意——将不死酒奉上!   酒一入口,土御门伊月就知道这不是阿酒的作品,因为这瓶酒是如此浓烈!霸道的香气攀着舌尖,酒中没有小女孩的情思,没有静好的岁月,只有仿佛烧起来的赫赫声威!   【酿酒师,你说你酿酒需要情感,那么看看,我给你的够不够?】   【酿造吧!酿造吧!】   【酿造我们间的义气,酿造我们缔造的盛世!】 第16章 不死酒(完)   “……伊月先生?”见土御门伊月突然扶着前额一动不动,阿酒吓了一跳,连忙小心的呼唤道,“伊月先生,您身体不舒服了吗?”   她慌张的站起身,反复鞠躬道歉。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伊月先生帮了我很多,我总想着该怎么报答您。除了帮您定制酒之外,我还想把代代相传的不死之酒献给您!”她深深低头,“作为酿酒师,我最清楚不死之酒不过是先辈传下来的一件纪念品,根本没有那些神乎其神的能力,反而对身体很好。”   “我只是……想把这瓶酒作为一个惊喜的……对不起……对不起……”   灵力太强的结果,就是会经常被附着在某物上的思念所影响。听着少女酿酒师一迭声的道歉,土御门伊月终于从不死之酒附着的记忆中抽离出来,带笑抬起头来。   “我没事。阿酒,不用道歉,你也是一片好心。”   阿酒顿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彻底放心了。   “我总是会搞砸呢……”她苦笑着,“约定的事情也搞砸了……”   “但是,我觉得阿酒比你的先祖要强。”土御门伊月把玩着空了的酒盏,没有继续斟酒,他今天的量已经够了,再喝下去恐怕要醉。   “……咦?我吗?”   土御门伊月笑笑,“阿酒的每一个作品都充满感情,这对于酿酒师而言可是不得了的天赋。你的先祖就不同,在酿造这瓶酒之前,他一直都空空如也的活着。”   可是伊月先生怎么会知道……   “阿酒,我能不能改动一下你将为我酿造的酒的主题?”土御门伊月询问道,同时轻轻地垂下眼,“酒中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实在太寂寞了。”   “当、当然可以!伊月先生是阿酒的恩人!”   “那么……”   夜风将樱花的瓣羽抛向明月,飒飒的风撩动阴阳师的一角衣袖,远远传来一些妖怪的喧闹声。阴阳师甩开折扇,眸中倒映着绮丽的庭院夜景。   “请为我的庭院,请为我们的庭院,酿造一瓶酒。”   少女酿酒师的瞳眸顿时大睁,她仿佛听到了血脉深处响起的声音——   【酿造吧!酿造吧!】   【酿造我们的盛世!】   是谁?   【喂,店家,你的酒根本没有感情嘛。】   谁在说话?   【你曾感受过吗,那份炽热的情感?宛如扶摇飞上天下之巅,眺望我翼下的点点灯火……】   为什么她会听到?   【酿酒师,一路见证到如今,还没有被情感充满吗?】   满盈了……满盈了……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叫着!   【酿造吧!】   四散飞舞的夜樱,深夜鬼怪低低的喃语,如雾般轻薄剔透的月色;晨间铃铃铃一阵响,那是小动物脖子上的铃,厨房又飘出樱饭的香气了;纸人举着签纸,风铃浮动,起舞的明艳的姿容……   满盈了!   “阿酒?”阴阳师疑惑的望着她,那是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藏着星月,藏着笑影,狐的眼睛,人的眼睛……   少女酿酒师头也不回的冲向她自己的房间,她跑得飞快,甚至惊到了已经睡下的狐狸。狐狸看着她从背包里取出种种器皿,张口结舌。   “喂……这大半夜的你不是要酿酒吧……”   少女利落的将他赶了出去,深吸一口气,正襟危坐在一众器皿中间。等到呼吸稳定,她抬起手,渐渐有斑斓的流光在她掌心聚集。   【我将这一切酿成不死之酒,以求岁月长存。】   狐狸在外面挠了一会儿门,干脆趴在门边等着。土御门伊月也过来了,得到狐狸让他放心的答复,也就没有多加干涉。望着少女酿酒师紧闭的房门,他突然轻轻的笑了笑。   阿酒真是天才酿酒师,或者……是他庭院的美太过深入人心?   他也在门边长廊上坐下来,狐狸趴在他身边,不时摇晃一下尾巴。   “你们相伴了三百年啊,璃。”   狐狸懒洋洋的趴着,“谁说不是呢,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小鬼。”   “你不是挺乐在其中的吗。”   狐狸重重的喷出一股鼻息,换了个姿势四爪朝天仰躺着,在心里跟自己打赌那不省心的小姑娘会花多长时间酿造这次的酒。猛地,他反应过来,当即一个鲤鱼打挺翻身,惊恐地望着土御门伊月。   土御门伊月默默地想,这两人表达惊讶倒是挺相似的。   “你你你你你知道我我我我是……”   “璃君指什么?是指知道你早就可以变化人形,还是知道你就是阿酒心心念念的人类?”   狐狸的冷汗顿时下来了,“究竟怎么会……”   “阿酒曾对我说,她想把自己三百年的时光酿成各式各样的酒,给约定的人品尝。然而我在酒里,没有看到人类的少年人,反倒看到了你。”   “阿酒的每一瓶酒里都有你……”阴阳师低声说道。   狐狸炸起的毛一点点平顺下去,他重新缓缓趴下来,沮丧地把自己摊平了。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卑鄙……明明答应了那孩子的父母好好照顾她……”   土御门伊月给他宽心,“对妖怪来说这个年龄跨度实在算不上大,你的人形不是也在向年轻的方向靠拢嘛。”   狐狸默默地宽面条泪,“我真的不是变态萝莉控……”   “是是,你不是。”   好敷衍啊混蛋!   “一开始是想把人形当做一个惊喜,结果那段时间发现阿酒对人类十分好奇。”狐狸忧郁的望着月亮,“我就想着让她受个教训吧,谁知道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还真以人类的身份跟那孩子……”   “然后她还把地址给丢了,可恶,明明是那么浪漫又顺理成章就能挑明的事情!那张纸条上面的地址我写的是我们的家……”   “后来就越来越难以开口了……”   “自暴自弃的想着,啊就这样吧反正日子还长,没想到她自己跑到这种大都会来兑现约定。”   “你也觉得我搞砸了吧?”狐狸耷拉着耳朵看向土御门伊月,发现阴阳师脸上的表情是极度礼貌的应酬微笑,顿时抓狂了,“喂你什么意思?!”   “啊……”大佬保持微笑,丝毫没有泄露内心的嫌弃,“你们两个都挺漫画脑的呢,少女漫画其实就是画来骗小女孩眼泪和感情的呢。”   “唔噗!”狐狸感觉心脏中了一箭。   大佬摇着扇子起身,“有你在这守着就好,我就不碍事了,要不要挑明你自己说了算。”   “等等!你不帮我出谋划策一番吗?”   大佬闻言转身,面带微笑。   “你真想让我帮忙出谋划策?”   “你、你这家伙毕竟看起来还有点靠谱……”   “那我知道了,等阿酒出来之后我就给你助攻~”   这才像人话!这家伙还没恶劣到无可救药嘛!   “阿酒,”阴阳师微笑着,等少女一出来就开口了,“其实璃君就是……”   “啊啊啊啊啊啊嗷嗷呜——嗷嗷呜——”狐狸拼命用嚎叫声盖住了阴阳师的声音,一头冷汗的望着捧着酒瓶的少女酿酒师。   酒瓶上印着新绿的标识,是那个有小叶子的晋江标志,这是在酒诞生之时便铭刻其上的。   刚刚经历了一整夜漫长酿造的少女还有些恍惚,她从没有花这么长的时间酿造一瓶酒,不知道狐狸先生为什么突然大叫,但她还是轻轻抚了抚狐狸的头顶,郑重的献上这瓶酒。   “酿酒师一门,阿酒,现按照约定为您献上不死之酒。”   “其名为【缘结之庭】。”   “祝愿您治下永远太平,祝愿与您结缘的每一个重要之人,都能如今日一般于庭院中长久相守!”   先祖的心音曾在虚空中阵阵响着,现在却仿佛沉寂下来,露出微笑了。少女酿酒师的意识穿过数百至千年的光阴,绕过盛极的妖怪组织的飞檐,最终停留在庭院风铃下。   ……这里看得到樱吹。   啊啊,空空如也的先祖最后怎样了呢?   一定是终于酿造出了举世无双的不死之酒,献给崇敬的天下之主,然后在某一个夜晚,枕着风和花睡去了。   她也走在了同样的道路上。   “伊月先生,十分冒昧,但是,我想留在这座城市。”少女酿酒师大礼拜倒,“虽然曾遭冷眼,虽然曾生怨怼,我果然还是想留在这里,这座城市在您的治下,将一日一日充满温度。”   “人类的蒸馏提纯技术,我从中受益匪浅,如果留下来,我一定会成为超越先祖的酿酒师!”   “恳请您庇佑我!恳请您也一并庇佑狐狸先生!我想留下来!”   少女伏在地上,一双手将她扶起来,土御门伊月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总是过分客气,有留下来的意愿,我自然欢迎。”   “你的酒也要对外销售吧?那么我做主,为猫掌柜的居酒屋先定下一单,你的成品尽可以先送到那里去。”   少女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灿烂的笑起来。   “是!今后请多指教!”   “……还继续寻找那个人吗?”土御门伊月多问了一句,这次,少女酿酒师沉默了一会儿,继而轻轻摇头。   “谢谢您,不必了。”   她的视线投向狐狸,不知怎么,突然轻快的一笑,手一拍狐狸的头,然后飞快的跑开了。   “伊月先生,我请日和坊跟我一起出门找房子,我要在这座城市开自己的店面。”少女的声音越飘越远,留下一脸蒙逼的狐狸。他站起来追了两步,有点茫然的回头看土御门伊月。   “这是什么意思?她知道了?”   大佬哗的一下甩开折扇,模棱两可,“谁知道呢……”   “喂!不是说好帮我的吗?你就这样不管了啊?!”   “别走!喂!!!” 第17章 一期一会(上)   少女酿酒师在土御门伊月的扶持下,暂时在这座繁华的大都会落脚。她在离猫掌柜居酒屋很近的地方租下一间房子,也说好了,只要将来拿出足够的钱,这间房子她可以直接买下来。钱对酿酒师来说从来不是什么问题,更别说,阿酒的酒在居酒屋里销量相当好。   正如阿酒自己说的,她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在这座温暖又冷漠的城市立足,带着她的狐狸先生一起。   “您辛苦了,下周的训练赛,请您务必到场。”土御门伊月向弓具店的老板微微欠身,礼貌地告别,老板仍然坚持把他送出很远。   “我本来没打算赞助国中生的队伍,但是你的诚意实在太足了,就这么拒绝,我实在过意不去。”   “您愿意前来就好,我们弓道部全员会向您展示我们的潜力。”   “哈哈,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啊对了,这份企划书实在做得很漂亮,我能留着吗?”   “本来就是为您准备的东西,留下无妨。”   “那么,路上小心。”   “感谢您送我们。”   弓具店的老板晃悠悠的回去了,土御门伊月和他的部员站在原地,一直目送到对方身影彻底消失才转身,准备回家。   “今天有点晚了,我送你到车站吧。”他温和的说道。   “是!谢谢……部长……”少女犹豫了一下,“其他人都不知道部长为了这个赞助付出了多大心血,还特意带我过来,我很感激。”   土御门伊月不以为意的笑笑,“说来冒昧,我听说十文字同学家里是经营市场公关的,所以我想,你大概需要这方面的经验。”   “而且,那份策划书其实是我切成了几个部分,将大纲交给部员,让他们帮忙完善的,可以说是大家的成果。”土御门伊月抬起头,城市虹霓流动,天上明月分明,是个晴朗的天气。   “我倒是可以让弓道社像网球社那样,一下子就拿到一大笔资金,毕竟我也有很多零用钱嘛……但是,我也只有三年的时间能留在这里而已。”   “我想让我们的社团,就算脱离了我也能运转;想让冰帝成为真正的弓道强校,我之后仍然代代延续下去,这是我的野心。”   少女慢慢睁大眼睛,“部长……”   “所以,你们都来帮我的忙,好吗?我知道我大概不太讨人喜欢,一开始就那么狂妄,可……”   “绝没有那种事!部长对弓道社所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铭记在心!”少女激动的喊起来。   土御门伊月愣了愣,缓缓说道:“这、这样吗……我还以为你们都有点讨厌我呢……”   “绝对没有!”   竟然为他们、为弓道社着想到这种地步!不仅发展社团,还想让他们今后可能会没有弓道的人生过得更顺遂一些……   “我永远喜欢部长!永远喜欢弓道社!”   少女喊完,慌忙跳上已经到站的电车,电车关上门,飞驰而去。土御门伊月站在原地,有一辆新的电车从他身侧驶过,车厢透出的灯光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突然微笑起来。   @   就算部活结束,大佬一般也不会直接回家,而是会随便去一个方向晃荡一下,看看有没有新开的店铺或者好吃的东西。如果有,他在吃着自己一份的时候,会点外卖送到庭院里去。   今天这家店的牛肉饭难得满足了大佬挑剔的舌头,吃完饭,他提着店家送的赠饮往回走。路过一个小广场的时候,他又闻到很香的热狗的味道,忍不住跑到小摊前买了两个。   这顿吃完热量太超标了,回去要锻炼一会儿再睡……   大佬一口热狗还没咬下去,突然抬头,警惕的环视四周——什么都没有。   就这么一抬头的功夫,等他感觉哪里不对进而低头关注剩下的热狗时,那个袋子已经空了,甚至赠饮都少了一杯。   大佬抓着手里的热狗,陷入沉默。   大佬:很好,你成功的吸引了我的注意。   纯黑的瞳仁逐渐被幽蓝色填满,开了灵视之后的世界拥挤着各种纷繁的东西,也令隐藏的事物无所遁形。土御门伊月搜索一圈,没有什么发现,无意间视线落回长椅另一头,赫然发现一团蓬勃的黑色雾气中,一只妖怪正拿着他的热狗和饮料大大方方的吃着!   “……味道还好吗,滑头鬼?”   “唔哦!这个相当美味!”妖怪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赞了一句。   “我也觉得很好吃,所以打算吃两个。”   一时寂静。   “现在只剩一个了。”   妖怪转头看他。   霓虹暖光被大片大片模糊起来,四周有人声、有车声,还有喷泉水流缓缓流淌的声音。妖怪和阴阳师坐在长椅的两头,反光的流水就在他们之间缓缓喷涌下流。   “你……”妖怪原本一闭一睁的眼睛完全睁开了。   “阁下看起来不是东京的妖怪。”土御门伊月低头喝了一口赠饮,“来东京是寻亲?还是发展自己的势力?”   “你能看到我???”   “……隐藏手段确实十分高明,但,用心去看的话还是看得到的。”土御门伊月把杯子捂在手里暖着,“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在这期间,妖怪已经迅速拉近了与他之间的距离,相隔甚至不到一臂。   土御门伊月瞥了他一眼,手中已经捏了一个未放出的【缚】。   “虽然没有全力隐藏,可能看破我的畏,已经是不得了。”妖怪倾身靠近他,嗓音压低。   “你是花开院家的阴阳师吗?”   土御门伊月侧了一下头,“关西阴阳师名门花开院家?可这里是关东,首都东京。”   “等下,东京又是哪里……宋的都城?”   土御门伊月与那个妖怪大眼瞪小眼,这对话完全鸡同鸭讲!   大佬觉得有哪里不对,所以他先终止对话沉吟了一下,试探着问道:“你们的都城是……”   “京都。”   “公元1868年东京奠都之后,京都不是已经不是首都了吗?”   妖怪的瞳孔骤然紧缩。   “公元1868年又是什么?现在不是德川幕府治世吗……”   土御门伊月霍然起身,认真的打量一番对方的衣着。很可惜,日本现在仍保留着穿传统和服上街的风俗,所以他完全没往那个方向想,没想到竟然是这种稀有的情况……   妖怪眨巴两下眼睛,看着他,仍旧一头雾水。   “有一个坏消息,我想你需要知道。”土御门伊月慢慢开口,“就算从德川幕府的终结、庆应三年大政放还开始算起,你也跨越了至少一百多年的光阴。这里是现代东京,也就是曾经的江户。”   妖怪这下有点明白了,他低头看着热狗,突然笑着叹了口气。   “我就说……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好吃的东西,街上女子的衣裙也短得惊人,还有来来往往方方正正的那些盒子……简直像异度空间的产物。”   “我那个时候,德川幕府可是如日中天呢。”   土御门伊月重新坐下来,这样一来让他觉得对方的做法还可以理解,突然穿越百多年,不受到惊吓就不错了,至于热狗饮料什么的,就当做他这个关东之主的特别照顾好了。   “不担心吗?”土御门伊月问道。   “担心也没用吧?既然来了,就要抱着随时会回去的心情,也许下一秒我就又出现在赖账的旅店里被追着跑……果然还是在这里玩够本吧?小哥,麻烦你做次导游。”妖怪相当自来熟,三两口解决了剩下的热狗,手抄进袖子里,“小哥?怎么拿起符咒了?莫非是想退治我?”   土御门伊月面无表情,内心十分稳重。   “生气了吗?”妖怪又凑近他,一眼睁一眼闭,仿佛故意藏起一只漂亮的金色妖瞳,妖怪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我这样突然闯入的异时空来客,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他看着自己的手,“从刚才开始,我就感受到一种流逝感,这感觉很奇怪,仿佛我这个个体在逐渐变得单薄。这样下去,大概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回去原本的地方了。”   “……一期一会,对吗?”土御门伊月站起来,他第一次在妖怪面前露出微笑。   “我觉得这种事很浪漫,可以给你做向导。”   这下倒是妖怪愣了一下,流水的光网细腻笼罩在少年人的黑发上,这幅画面实在美丽。他一开始就是因为对方昳丽的容貌才会靠近,当然后面又被吃的吸引了注意。他是滑头鬼嘛,自然是到处蹭是蹭喝蹭住,几乎没有被发现过,刚才被看到还真是吃了一惊。   “小哥你真是好心,虽说是阴阳师,一点都不像花开院家那些小气的老顽固。”妖怪显而易见兴致高涨,“我是关西妖怪组织奴良组二代目,奴良鲤伴,你的名字?”   奴良……土御门伊月脑中好像闪过什么,又一时没有抓住。   “我是土御门伊月,是个阴阳师。”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又觉得不妥,对方的时代似乎没有这样前卫的礼节。谁知道奴良鲤伴对新事物接受度异常良好,不由分说一把握住了他正要收回的手。   ……好快的反应!   “这个礼节是要这么完成的对吗?”   “……是。”   “然后呢?我刚才看到有人在拥抱,也是礼节?”   “那个是情侣之间的举动……手握过就可以松开了。”   “是吗……”奴良鲤伴垂了垂眼,缓缓松开手,指尖蜷了起来,“之后要做什么?”   土御门伊月想了想,当前对对方最有利的,无非是获得了解历史的金手指。   “我带你去书店吧,德川治世政局昏暗,你既然说你是妖怪组织的头领,想必了解这些会对你的组织更加有利。”   说着,他正要走,突然发现对方脚步不动。顺着奴良鲤伴的视线看过去,是一排亮着彩灯的娃娃机,里面满是漂亮的毛绒玩偶。不少情侣聚拢在娃娃机前,不时发出高兴或失望的声音。   “那是什么?”   “娃娃机,付出少量金钱,抓到了就可以把玩偶带走。”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个拼技术和运气的娱乐活动。   奴良鲤伴转头看他,大佬“……”回看过去。   最终——   “只抓三次。” 第18章 一期一会(下)   土御门伊月往娃娃机里叮当投了一枚硬币,又把剩下的两枚放进奴良鲤伴掌心里,在旁边口头指导。   “操纵杆可以上下左右移动,确定位置之后,可以按下那个红色按钮,里面的爪子就会垂直向下抓取。”   “听起来很有意思。”奴良鲤伴活动几下操纵杆,铁爪果然按照他移动的方向移动,这令他十分新奇。他又想试一下那个按钮,等爪子位置差不多的时候,他就按了下去。   啊,这次不行。土御门伊月在心里默默的道。   爪子擦过小狐狸玩偶的耳朵,抓到玩偶的身子,可惜没能抓起来,雪白的小狐狸仍旧稳稳的蹲在一堆五颜六色的同类中间。   “头会比较好抓,看,它们的头比较大吧?”   接下来,那只白色的小狐狸遭受了集中攻击,爪子卡住它的头把它踢起来好几次,却总在最后关头滑下去。机会早就超过三次了,大佬去一边的兑换机换了钱,揣着一兜硬币回到那个机器前,妖怪在几十次尝试之后已经给那个固执的玩偶跪了。   “好难……”   “不抓了吗?”   “好难啊……”   “是吗?”大佬自己投了一枚硬币,“叮当”一声硬币触底,“在这里的负责人发现我之前,把这个机器里的玩偶抓空吧。”   顽固的白色小狐狸挣扎了一下,屈服于大佬的无情铁爪,乖乖被抓住头提了出来。大佬抛着硬币选择下一个目标,很快,他就在不断的“叮当叮当”声里抓出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小狐狸。   “好厉害……”   “一抓一个准啊……”   “是那种专门抓娃娃的人吧……”   大佬仍旧抛着硬币,他兜里的零钱随着娃娃机里的玩偶一起急剧减少。   人群中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一看那个娃娃机前的背影,顿时笑了。   “原来是这家伙啊。”   “什么什么?你认识他吗?”   “哈哈哈,那家伙上次把这里的老板硬生生抓哭了,之后每次来都会被客气的请走,这次好像负责人没有及时发现哈哈哈。”   说时迟那时快,负责人如一阵风一般冲了过来。   “小同学!你怎么又来了啊!”   最后一个玩偶已经落入大佬铁爪之中,大佬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淡定。   “这次来的有点晚。”   是啊真晚啊这个机器都被你抓空了啊!负责人宽面条泪。   “这次新上的玩偶很可爱,一时间没有忍住。”大佬笑了笑,“进价多少,我付给你吧。”   负责人已经相当习惯这种交易了,也幸好对方只是为了玩玩,并不吝啬金钱,不然他们真的要赔死。他报出一个进价,大佬给钱,还得了一个大大的纸袋用来装玩偶。   “这个,给你,不知道你能不能顺利带它走。”土御门伊月把那只白色的小狐狸单独挑出来,给奴良鲤伴,“一开始就想要它吧?”   奴良鲤伴捏了捏小狐狸玩偶,白白软软的,摸上去像什么动物的皮毛。新认识的阴阳师却告诉他这些绒毛都是人造的,他们已经有了相当发达的科技可以制造这种低价替代品。   只是几百年而已,人类变化得真快,看样子他真的应该对所谓人类的历史产生重视了。   奴良鲤伴把小狐狸揣进衣襟里,只露出一个白绒绒的头,耳朵尖尖的。   “你之前所说的人类的历史……”   “这边,跟我来。”他带妖怪越过五光十色的娃娃机和各种移动小摊,夜色中满是各种食物的香气。很快喧嚣褪去,这条街道上林立着书店,有一些门口亮着彩灯,宣传新上市的少女漫画。   “我常来这一家,历史类的书籍比较全。我想想……德川幕府……”土御门伊月带着妖怪走进书店,店员熟悉的跟他打招呼,他也回以微笑。   “半座书架都是,毕竟那是一个非常精彩又漫长的时代。”土御门伊月从架上抽出一本,“这本是概述,你先看这本,我再帮你找找其他的。”   顺着他的指引,奴良鲤伴找到了书店的休息区。刚一坐下,吧台里的服务生就给他送上了一份饮料单子,笑眯眯的问道:   “先生想喝点什么?小伊月难得带朋友过来,我做主帮你免了这单。”   奴良鲤伴下意识的抬头,看向书架间的阴阳师。短短一段时间,他手里已经又多了两本书,还在继续搜寻。   “他……经常过来吗?”   “是,小伊月是我们书店的常客,有时候忙起来还会帮我们做做导购,真是帮大忙了。”服务生在吧台里擦拭杯子,“不好决定的话,给您上跟小伊月一样的饮料可以吗?”   “啊,麻烦你了。”   土御门伊月并没有让他等多久,抱着四五本书也来到休息区。一杯热腾腾的梅子茶和一个捧着梅子茶的妖怪已经在等他,他觉得这一幕有点可爱,于是眼里也带了笑。   “那一本翻过一遍就可以,这本是要细读的。”这其中有几本书大佬其实已经有了,但他重新买了一份,问吧台要了小刀,将年表部分整齐的裁剪下来。   “文字部分有问题吗?”   “有些变化,大概意思能懂。”奴良鲤伴答道,“你这是……”   “书你大概是无法带走的,所以我打算换一种方法,把最重要的部分折进符咒里,也许可以让你带回去。”土御门伊月专心裁着书页,手边已经有了一小沓。   “……你对任何一个陌生人都如此尽心尽力吗?”奴良鲤伴终于问出了见面以来一直困惑的问题,“我最后会回去,就算你帮助我,也毫无回报。”   “那种事情无所谓。”土御门伊月抖了抖年表,从自己的书包里抽出空白符纸,折星星。   “我通常跟着自己的兴趣走。而且,你是强大的妖怪,与其放你不管,不如一直跟着你,免得因为世代差异搞出什么乱子。”阴阳师垂下眼,折好的半个巴掌大的星星在他手上转来转去,“我是守护这座城市的阴阳师,自然会留意突然来此的特别的妖怪,反正我们之间的交集也仅此而已,不会构成什么负担。”   “一期一会?”   “一期一会。”   他说的平淡,奴良鲤伴却笑了,忍不住倾身靠近阴阳师,一双金色妖瞳完全睁开。   “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我们如果活在一个时代就好了。”   土御门伊月还真认真的想了想,“还是现在这样好些,如果我活在江户时代,一定会在幕府任职的,那个时候我们有很大可能是敌人。”   “那样也有趣。”妖怪趴在桌上看他,“你对妖怪的态度并不坏。”   “……奴良先生,现在可不是关注我的时候,我还是希望您能在走之前把该背的东西背下来。”土御门伊月闭上眼,一脸冷漠,他的星星已经折完了。   奴良鲤伴不得不苦着脸又去背书。   接近午夜,书店打烊,土御门伊月和奴良鲤伴走出书店。土御门伊月再次确认符咒无误,以他穿梭在阴阳之间的经历,理应是可以带走一些小物件的。   “还有多久?”他询问奴良鲤伴的感觉。   “用这里的时间,十分钟左右。”奴良鲤伴提着书,两人一起又回到广场上。   不远处娃娃机的彩灯已经熄灭了,广场上只有清扫垃圾的工人,土御门伊月接到一个电话,是庭院打来的。   “是……稍等一会儿就回去……没事……”回复了式神的关心之后,土御门伊月收起手机,在喷泉旁的长椅上坐下来。   “……耽误你很多时间。”奴良鲤伴说道。他没有坐下,而是提着书倚靠在长椅一侧,眺望着远处耸立的摩天大楼。   “没事,平常我也不会很早回去。人类世界的人少了,妖怪世界的店铺仍旧热闹。”   “莫非你也喜欢到处游荡?”   “闲下来的时候会到处转转看,有很多有意思的店,很多有意思的人。”   “真巧!那下次……”奴良鲤伴突然停住了,大概是相处的感觉十分舒适,他险些忘记了眼前这个年轻的阴阳师与他之间间隔了几百年的时间。   土御门伊月体贴的没有接他的这个话题,而是站起来,去一旁的自动贩售机买了两罐热巧克力。他把其中一罐打开,递给奴良鲤伴,自己也没有再坐下,就这么站着喝了一口。   喷泉徐徐涌动着,灯光却已经很昏暗了。   “谢谢……”奴良鲤伴最后说道,“以后能再见面就好了。”   钟楼敲响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土御门伊月眼疾手快接住那一袋下落的书,果然这么作弊的东西是带不走的。他感到有些怅惘,如果能够深交,想必双方会十分合得来。   符咒包起来的年表没有掉落,抓娃娃抓出来的小狐狸也没有掉落,两个小件应该是顺利带走了,这无疑是令他感到欣慰的事情。   这个点末班车也没有了,土御门伊月喝完巧克力,直接召唤了小白带他回家。回到庭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翻关西的妖怪势力,他想知道那个妖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身份。再加上妖怪寿命漫长,如果有可能的话,对方理应是可以活到这个时候的。   奴良组二代目……奴良组……奴良……   翻完一遍,土御门伊月最后不死心的又翻了一遍,缓缓停手。   ——查无此组织。 第19章 一瞬蜉蝣(一)   他听见花火伴着哨音升空,盛放在素洁的明月之旁,人潮涌动,路边的摊位上传来叫卖的声音。花火与良夜交织,初夏微温的空气中,走在他身侧的少女突然停住脚步。   【青红?】   少女向他极尽妍丽的微笑了。   【青红!】   少女的身形骤然化为大片青碧色蜉蝣,变幻着萤火般的微光消逝而去。   【青红!!!】   “……万叶先生,该您上场了。”   电视台工作人员柔和的提醒将他的思绪拉回,歌仙万叶勉强振作,向对方微笑致意。他起身走向灯光炫目的舞台,早已安排好的观众和嘉宾一齐发出惊叹声。   “唔哦!竟然是素有‘歌仙’之名的万叶先生!”   “万叶先生的家族‘歌仙’,传闻是长久以来蒙皇室宠爱的御用歌人,代代以写出锦绣的和歌为毕生追求!真是风雅!”   “风雅至极!”   灯光好炫目……   他脑中浮现的却是少女青碧的羽衣。   自从那日一别之后,你又去了哪里呢?我寻访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没有你……   “我们来看今天的主题——”   “是【蜉蝣】!要以【蜉蝣】为主题创造艺术作品,听起来好难啊!”   “万叶先生,您还好吗?脸色有点差……”   “万叶先生!万叶先生!”   电视上投出“演出事故”的字样,嘈杂的现场直播很快就被掐断了。土御门伊月正靠在小白身上看节目,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他身边的玉藻前倒是轻轻的笑了一声。   “被蜉蝣眷顾的人类啊……”   “舅舅?”土御门伊月再次为大舅谜一样的情报网络折服了,他重新看向电视,上面已经紧急切换了另一个节目。   “你见过他。”玉藻前用的是陈述的语气,“那个灵光,你也看到过了吧。”   “是,宛如蜉蝣之翼般的灵光,非常美丽。”   玉藻前于是笑了。   “那是蜉蝣曾徘徊于他身边的证明。蜉蝣这种生物,无论是在妖怪世界,还是人类世界,都是朝生夕死、转瞬即逝的生物。”他的目光逐渐悠远起来,“这么一想,这种生灵宛如人类一般。”   “舅舅……”   “我的孩子,你不同,你身上流淌着狐的血,又拥有人的心。所以你会长生,在长久的生命里犹如人类般幸福的绽放着,半妖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此。”玉藻前侧过身来,柔和的抚摸他的发顶,“周末你要去歌会对吧?那附近的山里就栖息着大群的蜉蝣,带虫师和歌诗的集子去,你会看到此生数一数二的美丽场景。”   土御门伊月自然会接受舅舅的建议,他突然想到那一天遇到的妖怪,犹豫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舅舅,奴良……”   玉藻前有点讶异,“联动式神,奴良陆生?”   大佬:“!!!”   他想起来自己一直以来忘记了什么了!!!   所有熟悉的崽都在庭院里,也没有打逢魔之时和结界突破,他一时没有想起来几个在上述地方大放异彩的联动式神!   大佬平常并没有追番的爱好,只是听寮友科普了一下奴良三代的事迹,结合少主传记有了一点了解。现在他努力回想当初群里的讨论,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头绪。   大佬:想起来了,少主的爹。   这个概念对他来说实在没有什么真实感,他只是在想如果反手掏出一个少主,那个穿越了世界和时空的妖怪会有个什么脸色……   大佬想着想着,用不同于普通式神的结印召唤出了最泛用的联动式神——   蜜桃&芥子。   希望狸猫已经藏好了……   “阴阳师?”乍一来到庭院,蜜桃真纪略微有点回不过神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其实是发生了一点变故……”土御门伊月把空难以来的事情大体上讲了讲,见他平安无事,蜜桃真纪松一口气。   “一直以来没考虑过联动式神的事情,蜜桃,芥子,我想询问一下,现在我的召唤对你们而言有什么变化吗?”   芥子想了想,“其实变化不大的呢,每次被召唤,我们在这边世界的时间都是赚的,一点都不会影响到原本的世界。”   不会影响到联动式神的生活就好,这样理论上他也应该可以召唤少主。   大佬送走了蜜桃&芥子,转而开始召唤少主。然而他结完手印,四下静悄悄毫无反应,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大佬也没有太着急,而是换了个式神召唤,同时试验是否可以召唤复数联动式神。   天擦黑的时候,大佬终于结束试验。   联动式神的变化不可谓不大,比方说同一时间只能召唤一只,存在时间也有一定限制,大概半天左右。不过半天过后他可以无缝继续召唤,这一条其实也等同于没有影响,目前最大的问题是……   他少主没了。   没错,字面上的意思,他召唤不出少主来了。   这个问题究竟是怎么造成的?带着晋江标志的小纸人给他送了饭来,今天是拉面,大佬一边吃面一边思考。实在难以得出结论,于是他去找了御馔津。   “阴阳师,也许是外界结缘的干涉。”少女神明为他提出一条可能的原因,“阴阳师最近遇到了什么人?如果遇到了相关的人,可能会造成无法召唤的结果。”   遇到的人……   奴良鲤伴!   “结缘是很复杂的事情。”少女神明倚靠在狐狸身上,眉眼温柔的低垂,“说的简单一点,结缘是人与人对彼此施加影响。比如,阴阳师如果遇到了一位不想生育的女性,无意间改变了她的想法,那么这位女性的孩子便会诞生,从而展开崭新的故事。”   “当然,也有非常不讲道理的情况。”   “与某人结缘而造成的无限可能,无法被判明,无法被确定,那么涉及未来的所有事物都会被隐没消失,以免造成对当下的干涉。我认为阴阳师的情况是这种情况。”   果然与他遇到的奴良鲤伴有关。土御门伊月听了神明的权威解释,总算心中有底。晚饭后他又在仓库里一通翻找,翻出了少主的碎片,可惜同样无法使用。   未来的无限可能……吗……   @   “二代目?二代目!怎么睡在这里啊?”   奴良鲤伴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空中高悬的明月。月有缺,蒙着一层清冷的幽蓝光色。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突然猛地坐起来,一只白绒绒的小狐狸玩偶从衣襟里掉到木质地板上。   鸦天狗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抱怨道:“一下午没见到您的人影,突然出现又吓我一跳,您到底去哪里了啊!”   他回来了……   奴良鲤伴从地板上抓起那只白绒绒的小狐狸玩偶,这是他的时代绝对没有的工艺。那些彩灯、高楼、膝盖以上的短裙,还有那个带他认识那个时代的阴阳师……他从那之中回来了。   “二代目?”   “老爹已经睡了吗?”奴良鲤伴起身,黑色的畏缠绕着他,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句远远的——   “我有重要的事找老爹!”   “二代目?二代目!总大将已经睡下了啊!二代目!”   今夜的奴良组十分热闹,已经睡下的妖怪被院子里的骚动惊醒,嘻嘻哈哈的看两代头目险些当场打起来。奴良滑瓢这些年卸任之后睡得早,大半夜被叫起来,一身低气压。樱姬在旁边看着儿子和丈夫,掩口微笑。   “老爹,这次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奴良鲤伴露出肃容,“这个下午我不是出去游荡了,而是去往了几百年之后。老爹,我要召集干部宣布重要的事情,你也要旁听。”   奴良滑瓢眯了眯眼睛。他的儿子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所以他打算先让樱姬睡下。   “妖怪大人,我想听。”樱姬柔和而又坚定的说道。   会议很快召开,即使时间已经很晚,干部们仍悉数到场。奴良组的顾问木鱼达摩也难得到来,显然,这次的事态令他们十分重视。   “通报消息的信使已经大体传达了我的经历。”奴良鲤伴坐在大将位置上,他坐上这个位置的时间也不算长,十年左右,却已经显现出将奴良组推至巅峰的趋势。   “我去往了数百年之前,看到了那边的世界,甚至……带回了那边的历史。”   一语落下,干部们顿时骚动起来。奴良鲤伴垂下眼睛,等这波躁动在首领的威严之下缓缓平息,才再次开口,同时从小狐狸脖子上取下了挂着的纸折五芒星。   “一位人类的阴阳师帮助了我,可惜我无法回报这份恩情。”他正要把五芒星打开,五芒星突然发出柔和的白光,有几个干部警惕地站了起来。   白光熄灭,五芒星已经自动拆开,一只小纸人捧着一叠折好的书页轻盈落地。把书页往旁边一放,先向众人礼貌地一鞠躬,手臂有绿色的标志,头上红缨一阵抖动。   樱姬掩口,瞳眸闪亮,“好可爱的孩子……”   奴良组干部牛鬼自然与纯粹女性的观感不同,看着活动自如的小纸人,他轻声感叹。   “何等高明的术……”   小纸人行礼完毕,歪着身子活泼的看了一眼奴良鲤伴,把书页举过头顶,小跑着送到他面前。   奴良鲤伴:!!!   奴良鲤伴:这么可爱的吗?!! 第20章 一瞬蜉蝣(二)   奴良鲤伴从小纸人手中接过那一沓年表,小纸人手上顿时没了东西,有一点点不知所措的歪着头。不过他很快又发现了新的值得依靠的东西,哒哒哒跑到雪白的小狐狸玩偶身边,眷恋的依偎在它身上。   “因为沾染着你主人的气息吗……”奴良鲤伴还没有结束干部会议,腾不出时间安抚他,于是将小狐狸玩偶连带上面挂着的小纸人一起交到母亲樱姬手里。   “母亲,这孩子就先拜托你了。”   樱姬十分开心,她看着懵懵懂懂的小纸人,怜爱的摸摸他头上的红缨。   “离开原本平稳的生活到这里来,很辛苦吧?”樱姬温柔的低声询问道。小纸人抬起没有五官的脸,面对樱姬美丽的姿容,脸颊位置缓缓浮起两团红晕来。   “妖怪大人!这孩子还会脸红呢!”   奴良滑瓢的不满已经明晃晃的写在脸上,他哼了一声,用烟杆没有热度的侧面拍拍小纸人。   “不过是某个恶趣味阴阳师的作品,这些人类阴阳师怎么这么喜欢纸式神……”   小纸人“嗖”的一下躲到樱姬衣袖后面,没有表情的脸上缓缓吐出一截红色的东西。   奴良滑瓢:……   “到底有多恶趣味才会连吐舌头这种功能都做出来了啊混蛋!”   老爹吃瘪,奴良鲤伴没忍住笑到捶桌子,干部们也哄堂大笑起来。奴良滑瓢瞪着小纸人,小纸人慢吞吞的把舌头收进去,左眼位置突然出现一条横线划痕,他用手一扒,扒出眼睑内侧的红色来,再次吐出舌头。   “……”   “老子今天非要让这家伙知道厉害!!!”   干部们笑的笑,劝的劝,小纸人抖动头上的红缨,藏在樱姬的衣袖里。樱姬一边看着干部们闹腾,一边轻轻拂过小纸人头顶。小纸人仰头看着她的面容,头顶慢慢开出一朵粉色的小花来。   大佬出品的小纸人功能十分齐全,不仅装备各种表达情绪的小零件,单是能在头顶浮出来的标志就包括灯泡小花问号等等十几种之多,堪称纸式的极致。除了这些娱乐功能之外,小纸人最重要的用途当然还是日常杂务,以及……在关键时刻保护主人。   干部会议持续到第二天黎明,奴良组得到了记录历史的重宝,在昏暗的德川时代握住最大的筹码,今后如何发展,是现任首领奴良鲤伴需要考虑的事情。所以干部散去之后,奴良鲤伴仍没有休息,他跟父亲又商讨过一轮,才在日出之时坐下来休息一下。   一夜不眠对半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奴良鲤伴打算在稍事休息之后,出发前往周边去寻昨晚没有与会的可信赖的干部。他在廊下打算让某个小妖怪去泡一杯茶,突然发现门后有一道视线投来。他抬起头,小纸人正藏在门后看他,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后,头上红缨晃晃,从旁边拉出一个托盘来。   奴良鲤伴有点惊讶,“你会泡茶?”   小纸人高兴的点点头,顶着托盘把茶送过来——这才是他最喜欢的本职工作。   喝着冲泡得宜的暖融融的茶,奴良鲤伴呼出一口气。小纸人乖巧的在他身边坐着,不时仰头望望他。   “你在这里,也会想家吗?”   小纸人思考一下,点头,将没有五指的手伸向奴良鲤伴,示意他握住。奴良鲤伴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握住小纸人的手,恍惚之间,他脑海中浮现画面来。   ——那是一座极为美丽的庭院。   仅在视线所及范围内,就有十几只小纸人在上下奔走。或者捧着东西,或者打扫着庭院,还有一些撑着小纸船穿梭在庭院池塘之上,挨个喂食鳞片锦绣的鲤鱼。新绿的晋江标志悬在门廊下,风一吹,樱花漫空,随风而来的还有欢声笑语。   “我回来了。”阴阳师一边在门厅放下书包,一边扬声说道。好几只小纸人拥上去接过他的书包和长弓,向他致意问好。   原来不是只有一只啊,牛鬼所说的高深的术的产物竟然这么多……   “今天有访客吗?”阴阳师问道,他从小纸人手里接过几封信件翻看,随手把其中几封拆出来丢到一边,摆明了不想理会,小纸人跟他心意相通,当即把这几封信丢进垃圾桶。   “传话,再因为无聊的原因呈送书面文件,就讨伐他。”阴阳师轻描淡写地说着,小纸人点头点头,头顶整齐地冒出一排小心心。   阴阳师就笑了,“别这么吹捧我……今晚吃什么?”   他的声音渐渐隐没进庭院深处,檐下风铃叮叮响了几声,小纸人缓缓松开握着奴良鲤伴的手,开始比划什么。明明他的动作十分抽象,奴良鲤伴却仿佛懂得了什么。   “年表……很重要……如果落入除我之外的人手中……”   小纸人做了个一刀切的手势。   “就毁掉?”   小纸人举起双手作撒花状,显然他猜对了。   也对,那个名叫土御门伊月的阴阳师年纪虽轻,却心思缜密,绝不会不留防范措施的就将明文记录的历史交给他。奴良鲤伴在阴阳师看来可以帮助,这个时代的其他人却全然不同。   半妖不由得闭起右眼。   “还真是相信我啊……”   @   小纸人在奴良组适应得非常快,他几乎什么杂事都能做,而且做得非常好。樱姬怜惜他离开了原本的世界,将他留在身边,小纸人每天高高兴兴的泡茶打扫,实在是非常有用的式神。   春日的阳光正好,奴良组也是一派和平宁静。因为某个妖怪势力惹出了乱子,奴良鲤伴带人出去了,奴良滑瓢则跟老友有约,所以庭院里只剩下樱姬和留守的雪女。   “半个月前救下的妖怪好像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逐渐露出笑容来了。”樱姬一边缝补一边笑着说道,小纸人泡好茶端到她身边,突然抬头看了看某个方向,红缨疑惑的抖动了一下。   雪女雪丽以袖掩口,微眯妖瞳,“是夫人善心,希望她不要不识抬举。”   “怎么会,那是个很好的孩子。”樱姬说着,抖开缝补好的衣服,小纸人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   “怎么了……啊,是你来了啊。”   刚才樱姬说到的女性妖怪安静的站在院子里,拜了拜,才上前。她脸上横亘着妖怪间争斗留下的伤痕,眸中满是感激。   “多谢夫人收留我,我今天前来,就是专程向您道谢的。”   樱姬放下衣物,端庄的坐着,露出微笑。   “奴良组是侠义的组织,弱小的妖怪也有生存的权益。妖怪大人,以及我的孩子,都在为此努力着。”   女性妖怪深深叩拜下去,哽咽道:“感谢夫人!感谢奴良组!我……我……”   “不要哭了,抬起头来,今后为了自己而生活吧。”樱姬伸手将她扶起,就在此时,小纸人一个箭步扑了上去!   “去死吧!奴良组是我的仇敌!!!”女性妖怪嘶吼道。   挥出的刀刃划破了纸质的东西,女性妖怪一愣,两条白色纸带已经疯狂延长将她死死捆住!一旁被刺客同伙牵制的雪女腾出手来,一篷冰雪将女性妖怪冻住。小纸人收回延长的手臂,原地摇摇晃晃一会儿,“啪叽”倒在地上。   他实在不是那种用于战斗的式神,虽不畏水火,却很怕利器。刚才替樱姬挡下一刀,半个身体都被划开,储存的灵力大量外泄,很快就动弹不得。樱姬焦急地捧着他张开治疗的灵光,雪女试图为他输入妖力,可惜都失败了。她们不了解式神的运作方式,于是一边派人去通知奴良鲤伴,一边去求本地受奴良组庇护的土地神。   “樱姬!樱姬怎样了?!”奴良滑瓢匆匆赶回,先寻找自己遇刺的妻子。   樱姬正掩面哭泣,她面前的软垫上放着残破的小纸人。他们向土地神求援无果而终,若是妖怪还能拯救一下,神明对人类的阴阳术也感到无能为力。   “妖怪大人……妖怪大人!这孩子……这孩子救了我……”   奴良滑瓢抱着妻子安抚,樱姬自从嫁给他以来,已经经历过数次刺杀,这一次格外凶险,幸好有这只式神挡了一下,不然……   “你救了樱姬,就是奴良组的恩人。”奴良滑瓢慎重说道,“奴良组无论如何都会救你,我会让鲤伴即刻带你去花开院家,也许能有什么办法。”   小纸人颤抖了一下,他歪头看到樱姬在哭,有点着急,于是很努力地从头顶开了朵小花出来。   “母亲!老爹!”奴良鲤伴赶回的稍晚一些,见母亲平安无事,他微感放心,可是小纸人的情况很是不妙。   “我即刻前往花开院家。”他二话不说,把小纸人妥帖的用盒子装好,带着干部首无启程前往京都。因为情况紧急,他们连夜赶路,第二天天明就进到城中,面见了当代继承花开院秀元之名的家主。   “真是稀客,不,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当代花开院秀元十分震惊,“滑头鬼竟然正式登门求见,而不是偷溜进来蹭吃蹭喝!”   “秀元,这次有要事拜托你。”奴良鲤伴的神情十分郑重,“希望你能修好这个式神。”   当代花开院秀元眨眨眼,心里十分好奇的打开那个小盒子。   然后他看到了还在坚强开小花的小纸人。 第21章 一瞬蜉蝣(三)   当代花开院秀元那一瞬间差点把盒子都扔了。   他不是没有见过纸式,可做到这种程度的纸式还真是头一回见。受了如此严重的伤,那个式神还颤抖着想站起来,可见式神的意识并不是与身体联系在一起的。可是将意识寄存在别处,这个工作量未免也太大了!莫非是……全部保存在阴阳师自己手中?   花开院秀元稳了稳心神。   “你既然来找我修复,说明他的原主人并不方便,或者不在此处。”   奴良鲤伴略一颔首,却没有进一步说明。奴良组毕竟是妖怪势力,虽有与花开院家一同封印羽衣狐的合作,可并未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花开院秀元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将手悬在小纸人身上,缓缓输入灵力。   “我会尽力一试,但是……”   “但是?”   “我很可能无法修复。阴阳师分为无数流派,每个流派敝帚自珍,对术式的保密方式极为严格。流派越强大,越是提防他人偷师,我要先逼出术式,确定究竟是哪个流派的产物,再作打算。”   花开院秀元加大了灵力输入,房间里狂风骤起,一枚深蓝的术式纹路逐渐升高,圆满而内含棱角。几乎失去仪态的,花开院秀元缓缓张开嘴,瞳仁剧烈颤抖。   “这个是……这个印是……!!!”   术印爆出强光!花开院秀元猝不及防,好在奴良鲤伴提住他的后领,带他避开一波术印的反噬。圆环与五芒星的术印失去攻击目标,缓缓收敛光芒,在小纸人上空悬浮着。   房间里顷刻间狼藉一片,花开院秀元坐在地上,眉心紧紧蹙起。   “十分抱歉,恐怕要请你另请高明了。”   “花开院家也做不到,关西想必没人能修复这个式神。”奴良鲤伴松开他的后领,看向散发着威压的术印,“要怎么做?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没办法,解析不了这个印,就无法取得修复的权限。”花开院秀元苦笑,“是我水平不足,那个印……如果我没记错,只有一个流派使用。”   他索性就在地上不起来了,仰头看着奴良鲤伴。   “这个式神原本的主人,不知是否方便告知我?”   奴良鲤伴略作沉吟,反正不是同一个时代,并不会对阴阳师产生影响,故而他回答。   “他自称姓土御门。”   花开院秀元闭了闭眼,“是了,是这个姓氏。”   笼罩在所有阴阳师头顶不可逾越的高峰,那个男人的姓氏……   安倍晴明后裔的姓氏!   “安倍家,现在本家隐藏起来,也走入了邪道。”花开院秀元回忆着曾经打探到的消息,“安倍本家与地狱有所联系,不知在谋划着什么。但我听说有一个分支因为继承正统而选择避祸,于是改姓为土御门,取自安倍晴明所居住的土御门大道。”   他指一指那个幽蓝的术印。   “很美丽吧?宛如一朵盛开的桔梗花。它叫做桔梗印,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创造的术印,妖怪见之退避百里的强大术印。”   奴良鲤伴远观那个术印,除了美丽,他同样感觉到了凶险。   “……我倒是从未从妖怪口中听说过。”   “哈哈,因为都忘了嘛。”花开院秀元从地上站起来,整理一下因为刚才动乱而有些凌乱的衣服,“有一件听来就很可笑的事情,我可以偷偷告诉你。”   他压低声音,脸上的笑容略显幸灾乐祸。   “现在安倍家的阴阳师,一个也画不出这样的术印。”   “高洁美丽的印属于高洁美丽的阴阳师,安倍家几代以来,每况愈下。真想见见传闻中的白狐之子啊,听说高龙神都折服于其风姿,愿意庇佑他……”   奴良鲤伴倏忽想起了被流水的光网笼罩的、那个眉目秀致的阴阳师……   白狐的孩子……   “能做出这样的式神,就算在晴明的后裔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天才人物吧?”奴良鲤伴问道。   “不不不,可不是天才人物。”花开院秀元笑眯眯的。   “是怪物哦。”   “实力直逼其先祖的……怪物。”   花开院家一行无果而终,奴良鲤伴心事重重的带着小纸人返回浮世绘町。这个时代最优秀的阴阳师无法挽救,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修好这个式神。   如果能再见面就好了。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想。   @   庭院里的大佬今天已经打了很多个喷嚏。   他看着手边已经做好的一只小纸人,现在并没有意识寄宿在其中,纸人显得极为安静,寮的标志要等灵体进驻才会铭刻上。让一只小纸人护送年表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年表若是落入野心家手中导致天下大乱,他的罪过可是不小,故而大佬做了一个保险。   小纸人当然不是外派之后就丢掉的,一旦在那边灵力用尽或者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纸人的意识就会回到他手边空白的纸式中,继续活跃在庭院里。   间隔太远,大佬跟小纸人的联系也变得模糊,只能依约感到那一边灵力大量外泄,本以为外派公务员就要回来了,谁知道迟迟未归,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希望他最后不会动用阴阳狭间里的蛇蛇……   大佬叹口气,看一眼时间,不得不带上需要的东西出发去赶那场歌会。   歌会的地点位于城郊山上,那里离大佬的暖池青苑意外很近。所以大佬打算歌会结束之后顺道去巡视一下,看看能不能外租一部分用作商业用途,这一次虫师随行。   有一些妖怪可以轻松掩饰自己样貌之中非人的部分,比如青行灯彼岸花妖刀姬等等,只要她们愿意,外表看起来就是格外美丽的人类女性。还有一些小妖怪,如虫师,是不能掩饰自己的特异之处的。   正好,今日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土御门伊月给虫师找了一件翠色雨衣。雨衣很大,遮住虫师的翅膀和触角,虫师十分安静的任由他打扮,压在帽子底下的触须轻轻动了动。   “压疼了吗?”土御门伊月问道。   虫师摇头,伸手牵住他的衣角,表示可以走了。   土御门伊月带了一本自制歌集,和虫师一起踏上电车。虫师是极为安静的那一类妖怪,通常待在庭院里不会外出,只是偶尔会偷偷关注一目连。然而她从未靠近过,只是安静凝望着,仿佛这样就足够了。   第一次出门,尽管车厢空空荡荡,虫师还是很紧张的坐在座位上。土御门伊月看着她,忽而说道:   “可以跪坐在座位上向外看看。”   虫师猛地抬起头,小心而迟疑的看了土御门伊月一眼。土御门伊月微微一笑,主动伸出手。   “来,我扶着你。”   车厢玻璃上映出少女的面容,羽毛样的触须压在两侧。外面是城郊的远野,一行白鸟在远天上飞翔,风雨拂过初春鲜嫩的草叶,仿佛世间万灵在共同舞蹈。虫师出神地望着这一切,她的手扶着阴阳师的手臂,传递过来的温度象征安全。   “等冬天来了,大家就移到暖池青苑去,那里每天都可以泡温泉。”土御门伊月十分期待,虫师也是,她的嘴角不由自主的微微弯起。   “阴阳师……”她轻轻问道,“和歌……是什么?”   “我听到你们……听到电视上的人一直在说……”   土御门伊月有点惊讶的眨眼,“你也看了万叶先生的节目吗?他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当代数一数二的歌人,这次歌会也是他举办的。”   他接着温和的低垂眼眸,将手中的歌集递给虫师,示意她翻翻看。   “最早的和歌记录在《万叶集》中,源头是古代中国的乐府,有很多种不同的格式。”   歌集是自制的,满篇都是虫师熟悉的阴阳师的字迹,令她感到十分温暖。她将集子抱在胸口,懵懵懂懂的望着土御门伊月。   “阴阳师……最喜欢哪一首?”她小声问道。   “我吗?我的话……”土御门伊月思考了一下,微笑起来,“果然还是那一首。”   “是一位风姿光华之人写下的歌,念做——【春日拂晓时,无人触衣袖,花香中飘出一面影。】”   这是《源氏物语》光源氏所做的一首歌,优艳绮丽,深得土御门伊月喜爱。   “花香中……飘出……一面影……”虫师闭上眼睛,轻声颂念道,“花香中飘出……一面影……”   “真美,又有点寂寞,但寂寞的深处却是喜悦……好复杂。”   土御门伊月赞叹道:“虫师竟然一下就领悟了这首歌的【心】,恐怕是天赋。”   虫师羞涩的重新坐下来,车厢里渐渐有了人,明明是背对窗户,她却仿佛仍然能看到无边的绿色的原野,以及原野上轻轻晃动的细小的草茎——又寂寞又喜悦的晃动着。   “和歌有些地方,比不上唐诗有气势,这是遗憾。”土御门伊月闭上眼睛,“但是,对于细小而纤弱的东西,和歌有得天独厚的描绘的灵性。篱笆边孤单鸣叫的鹌鹑,空旷寂寞的崖岸,秋日火烧般的天边,古树,野寺,落花……这些事物总令人潸然泪下,并付诸歌咏。”   “有人将这样的和歌,称之为【蜉蝣】。”   土御门伊月缓缓睁开眼,电车发出到站的广播,打开的车门放进外面细细的雨声。   “……其翼楚楚,一瞬凋零。” 第22章 一瞬蜉蝣(四)   “欢迎您,关东魑魅魍魉之主!”鸟妖深深拜下去,这就是安排来接待土御门伊月的本地妖怪了。他的组织之前被大佬打得满头包,心服口服的放弃争夺,转而向大佬寻求庇护,这也是东京众多妖怪组织的聪明做法。   土御门伊月微微颔首,“这次我特意早些出发,就是想看看栖息在此地的蜉蝣。”   鸟妖早有准备,他看一眼跟在土御门伊月身边的虫师。   “您已经带了得力的帮手前来,就不必费心寻找蜉蝣留下的发光踪迹。请跟随我,我带您去密林深处,从那里开始寻觅蜉蝣的栖身之处。”   蜉蝣是极为避世的妖怪,他们恐惧人类,恐惧光亮,甚至恐惧外界的声音。他们又是非常弱小的种族,没有战斗的力量,于是练就隐藏的本领,没有细心敏感的妖怪带领,就算是居住本地的鸟妖也很难找到他们的踪迹。   密林之外,虫师牵着土御门伊月的衣袖。可一进入密林,她就脱掉雨衣,飞向前方,翅翼洒下淡淡的荧光痕迹,指引土御门伊月前行。   “阴阳师,我听到了虫的声音。”虫师闭目感应,再次睁开,“在那个方向。”   土御门伊月拨开层叠的枝叶向前走,这里已经不是普通人能够进来的世界了,鸟妖早已退下,周围尽是盘根错节的巨大根系,抬头向上望,看不见一丝光。然而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荧光苔藓,借着稀薄的微光,他还可以继续向前。   “我需要隐藏起自己吗?会不会吓到他们?”土御门伊月问道。   虫师想了想,飞回他身边,让土御门伊月伸出手,将一枚金色的蝶痕印在他手背上。   “这是【虫之印】。”她轻声说道,“现在,阴阳师已经将尖锐的部分都藏起来了,对我们是无害的。”   金色蝴蝶在手背上一明一灭,土御门伊月听到一点水声,虫师飞在前面拨开了最后一层迷雾——   林间瀑布坠入深潭,潭水碎玉般颤动,幽蓝月光之下正上演着绮美的默剧。蜉蝣张开翅翼轻柔的滑翔,这些人形而有飞翼的少年少女们姿容剔透不似世间,微微张着口仿佛歌咏,却始终寂静无声。   “他们不能说话。”虫师轻轻地解释道。   有蜉蝣发现了土御门伊月,不知是不是虫之印的作用,他们并无戒心,反而好奇的聚拢过来。青碧翅翼光华脉脉,每一个却又有些不同——至少土御门伊月是可以辨认出来的。   “不愧是阴阳师。”虫师的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极柔和,“他们是没有个体的生物,阴阳师却能够一一分辨出来,所以他们也很高兴。”   蜉蝣牵着土御门伊月的手,用他温暖的掌心去贴自己冰冷的脸颊。越来越多的蜉蝣向这边聚拢,身处蜉蝣簇拥的极致梦幻之中,土御门伊月却并未恍惚失神,他冷静地把手抽回。   “你们是靠人类的歌诗生活的吧?散开一些,我念和歌给你们听。”   蜉蝣们短暂的骚动一会儿,轻轻地、优雅地向后退去。如果此时从空中俯瞰,便能见到青色潮水退下,露出其中人类的少年。   土御门伊月深吸一口气,虫师在他面前,翅翼微动。   “豹!”土御门伊月厉声喝道,黑豹从他影子里窜出,凶狠的撕裂了眼前的“虫师”,开始驱赶大群蜉蝣。宁静美丽的幻象被撕裂,现出真实——一处高高的断崖,四面风声凛冽!   一声古琴轻音,墨色飞鸟绕到土御门伊月身上,盘旋飞动。   大佬:失算,刚才感觉到有自己的式神在周围,没想到是书翁。   现在大佬暂时脱离危险,与那群蜉蝣拉开距离,身边一辅助一奶。   大佬:……   虫师气得飞翼发抖,“竟然……竟然将阴阳师拉入幻境……还变作我的样子!”   被撕裂的“虫师”渐渐扭曲,变成土御门伊月一开始见过的那只鸟妖,缓缓咧开嘴。   “阴阳师,真是命大,你是怎么发现的?”   土御门伊月面无表情。   “出门前我给虫师套了薙魂,那只‘虫师’身上什么都没有。”   就这么简单粗暴!大佬的每一只崽崽不带御魂不出门,就算有同名妖怪,就算有欺诈幻境,大佬也可以凭借对御魂的感应,精准抱起自家崽崽。   鸟妖不明所以,但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再一次,他张开翅膀,眼中凶光毕现!   “区区半妖,还妄图霸占妖怪之主的位置!更是自大到不带护卫出门,这是我的机会!”   “交出天下之证!”   幻境再一次展开,书翁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土御门伊月身前。   “阴阳师,小心!”   刺眼的亮光之后,土御门伊月放下遮住眼睛的手。他和书翁完好无损,反倒是对面的鸟妖,浑浑噩噩的原地转了几圈,直直向断崖走去。没有听到他张开翅膀的动静,不多时,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宣告他生命的终结。   土御门伊月看着书翁,书翁无辜的回望他。最终,大佬扭回头。   “幽谷响连这个都能反弹啊……”   虫师特地飞到下面去,确认鸟妖已经死亡,这才飞上来。刚才聚集在此处的蜉蝣早已惊慌逃窜,林间空地空空荡荡,土御门伊月带着自家式神在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   “书翁怎么会在这里?”   书翁忙着从自己的书箱里翻东西,闻言抬头,“我听说附近有蜉蝣,想过来看看。当然,玉藻前大人也请我提前过来打探一下,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阴阳师。”   他正色道:“阴阳师,根据我的调查,蜉蝣的传说十分美丽,但他们也是十分危险的妖怪。”   “他们是山林中【神隐】事件的罪魁祸首之一,时常将对他们吟诵歌诗的旅人带去山林深处,那个人自此就会在人类世界彻底消失。”   “可蜉蝣的食物不是……”   “是的,他们以歌诗为食,带走人类,想来只是出于喜爱。”书翁将一本刚翻出的游记交给土御门伊月,“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在我们的世界中也遇到过这种妖怪,留下一些记录。所以看到阴阳师在一群蜉蝣的包围之中,老实说真的把我吓到了,您还走到了如此危险的断崖边……”   书翁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   土御门伊月笑着谢了他,“谢谢你。我在发现虫师被替换之后就提高了警惕,先前那只鸟妖给我的感觉也不算好,于是一直在暗中破咒……虫师,不是你的错,抬起头来吧。”   土御门伊月抚了抚虫师柔软的触须,虫师抬了抬眼,有些沮丧。   “对不起……阴阳师……”   “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土御门伊月温和道,“我们一开始谁也没有想到会有埋伏罢了。”   虫师总算勉强振作一点,她重新披上雨衣,跟土御门伊月一同上山去。让土御门伊月有点惊讶的是,书翁这次竟然也是应邀前来,不过是应歌会主办方,也就是旅店主人的邀约罢了。   “我之前帮那个人类修复了几本古书,对方无论如何都要表达感谢,我就答应来这次的歌会。”书翁说道,并且提议,“阴阳师,如果你不太方便的话,让虫师跟我一起也可以。等这次歌会结束,我们再一同去找蜉蝣。”   他转过身,温和的向虫师一点头。   “虫师小姐,寻找蜉蝣的事情,还需要拜托你。”   虫师默默地点点头,她还是有点沮丧。   书翁与土御门伊月交换一个眼神,表示虫师他来安抚,土御门伊月于是放心的把虫师托付给他,他请柬上显示的集合地点跟书翁不在一处,要尽快赶过去才行。   @   华灯初放,歌会开场。   现代的歌会已经与传统歌会有所不同,却仍是分为两队,用了当前红白合战的新颖形式,将男女歌人均匀分到两队。每队队员努力作歌,再由一位念诵者通过念诵对阵,评委品评歌的意境内容及念诵者水平,推出优胜。   这样的形式既有看点又体现水平,到场媒体不少,让土御门伊月想起《阴阳师》中的情节,那一次皇宫幽灵作祟,就是因为歌会输给了另一个人。   大佬还挺高兴的打算听听当前歌人的水平……在他被点名做念诵人之前他还挺高兴的。   歌仙万叶坐在评委席,脸色略有苍白,他旁边是提供场地和赞助的旅店的主人,再旁边是书翁,其他人都是在电视报纸上时常出没的成名歌人。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盛会,也恐怕无法完美诠释各位前辈和歌之【心】。”土御门伊月推辞道。大佬不讨厌出风头,但上来就出风头,实在是树敌的举动,还是观望一下比较稳妥。   “这有什么?歌会的目的就是提携新人。”土御门伊月所在的白队队长大力拍拍他的肩膀,“小子,好好干!”   知道这事彻底没有转圜的余地,大佬礼貌微笑点点头。   好的吧,他在其他地方风头少出一点就好。   这么想着,结果他们白队在对歌之前就土鸡瓦狗一般马上被对面推平了!   “!!!”   看着那个刺眼的比分,大佬撑着头,不忍心再看下去。   惨,太惨了,大佬从来没有混过这么惨的分数。 第23章 一瞬蜉蝣(五)   对歌之前,让大佬的队伍一败涂地的这个环节,对于大部分歌人来说是基础。某一队咏出一句古籍中的和歌,另一队再以相似情景的歌相对,评委品评两首歌的上下优劣,定胜负。   土御门伊月出于念诵者身份的需要,已经在熟悉本队自创的和歌稿件,都是十分惊艳的作品。但是正因为如此,敏于才思的歌人通常讷于言辞,在这样正面的争锋当中难以准确应对,才会出现这样一边倒的情况。   对面似乎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急迫的想在这一轮确立优势,这样一来,就算下一轮和歌优美,也会给评委留下先入为主的败者印象——须知和歌的不同品评本就是一念间的细微差别。   大佬托着脸看对面急迫的抛出一句一句歌诗,这么美的前人的歌诗被如此糟蹋,他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红队又站起一人,骄傲的环视场中,尤其看了几眼悬殊的比分,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   “‘放眼远看,群鸥掠海面,波涛残月间。’请吧。”   大佬默默的看着他,换了一只手撑脸。   白队的人在紧张地思考,红队那人乘胜追击,故意激将。   “怎么,已经接连三句对不上来了,还不认输?”   评委席上,歌仙万叶皱眉,正要出声。那边土御门伊月已经精准的朝某个方向丢出笔帽,敲在木板上“咚”的一声。   被他敲中的木板上挂着比赛规则,一下“咚”,成功将所有人的视线都拉回到那张纸上,红队歌人紧张的吞咽了一下。   “彻底得意忘形了吗,几位?”土御门伊月礼节性的笑意不达眼底,“规则怎么说的来着?等待对手对歌时故意干扰,好像是直接算输的吧?”   红队哑口无言,半晌,队长才讷讷的道歉:“十分抱歉,我们……”   “道歉有用,要规则做什么?”土御门伊月站起来,面向评委席,神情严肃,“我恳请各位评委给与白队一个公平的裁判结果。刚才白队共干扰三次,打断两次,不顾仪态踞坐不计其数,已经严重破坏了本场歌会。至于我所说是否可信,在场媒体的摄制可是一直没有停过的,尽可查验。”   大佬可没有什么我一定要用实力碾压你的想法,抓住对面的一切纰漏把得意忘形的家伙一脚踩下去才是正经。所以他方才一直在观察着,一直在记录着,等违规次数达到某个点,他站起来了。   评委是否会惩治红队,大佬心里大概有八成把握。   评委席上紧张的讨论了一会儿,红队如坐针毡,白队云里雾里,队长还特意来问土御门伊月。   “他们真的违规了这么多次?”   “是的。”土御门伊月点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沉浸于和歌,更多的人眼里容纳了许多冗杂的东西,比如胜利,比如名誉……他们已经失去【歌心】了。”   他望一眼红队,红队几人向他投来愤怒的视线,大佬一笑而过。   评委席上讨论结束,最后好像是歌仙万叶极为强硬的敲定了最后的处理结果,旅店主人站起来宣布。在此之前,他特意看了一眼土御门伊月,眼神似乎透露着某种好感。   不必说,肯定是书翁说了些什么。   “红队故意干扰对歌,成绩无效,重赛!”   白队全程懵逼,土御门伊月对这个结果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不满意,他只不过是夺回应得的利益而已,敏感的媒体却已经将镜头对准了他。   红队先前那个歌人又愤怒又憋屈,偏偏他绝对不能再做任何冲动的举动,否则他们再次开赛连上场都不能。镜头前,他努力缓和自己的情绪,却仍满腔怒火。   土御门伊月继续翻看稿件,忽而抬眸,正对上气鼓鼓的对手。   大佬:哈哈哈!   “你看起来很不服气啊?”他转了转笔。   “当然!你这种初学者,全凭前辈带进来,刚才一首歌都没对,就算错误在我方,我也看不起你!”红队歌人咬牙切齿。   “唔……怎么办呢……”大佬沉吟一下,不紧不慢一圈圈转着笔。   “那么这样可以吗?”土御门伊月露出微笑,“不算比赛,我来对你之前那首歌吧。”   “你好大口气!‘波涛残月间’可是被顿阿下了……”   “‘景气浮眼,风情铭肝’的判词,对吧?”   歌人语塞,他开始发觉这个少年人不像是无能之辈,可这么一承认他自己就下不来台。   “我倒是觉得,同样是海景,源俊赖的歌更有意境。”土御门伊月停下转动的笔,正襟危坐,他的睫毛又静又缓的垂下来。   “‘秋日黄昏中,港湾海风劲,浪花之上无鸟飞。’”   歌仙万叶一直在留意这边,闻听此句,他有些恍惚。   浪花之上无鸟飞……真是寂寞极了……   “伊月赢了。”他说道。   好的歌,予人幽玄寂寥之感,如同烟火绽放之后残存的一点余烬,极致的哀愁之后,又会滋生些微喜悦与美的享受,这便是日式的美学,被誉为【哀】的寂寥之美。   ——一如蜉蝣予人的感受。   【青红!】   歌仙万叶身体一晃,险些倒下去,旅店主人连忙扶住他,让人去叫医生。土御门伊月分明看到,附着在歌仙万叶身上的灵光愈发绚丽起来,宛若飞翼向上延伸。他在人群之中与书翁对视一眼,书翁穿过骚动的人群暂时离开。   @   “每一年的歌会,万叶先生都坚持在这里举行。”白队队长轻声叹息,“他曾跟我说过,要找一个人,但是长久以来都没有找到,也就一直孤身一人,一直寻找下去。”   “痴情的人总是很痛苦啊,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了。那天他对我说,也许他找不了几年了,很悲伤,不甘心,神也不肯给他哪怕一点点眷顾。”   歌仙万叶被安置在旅店的一个房间里,歌会因这个事故暂停,预计明天继续。旅店主人负担起了这些人的住宿,安排好一切之后来到这个房间,向白队队长微微点头,接着转向土御门伊月。   “这位是土御门同学吧?书翁先生曾对我提过你,一直以来支持他的研究和写作。”   土御门伊月起身,礼貌的向他欠身致意。   “初次见面,我是土御门伊月,承蒙您关照。”   “哈哈,哪里哪里,果然是年少有为,万叶先生也很推崇你,说你有平安朝的风姿呢。”   真·平安朝居民·大佬:“……您太夸奖了。”   旅店老板寒暄完,看着睡着的歌仙万叶,忍不住叹口气。   “这样下去,我都要怀疑是不是妖怪作祟了,明天我找个法师过来吧。”   不是妖怪作祟。   在这件事上没有人比大佬更有权威,歌仙万叶身上的灵光是一种眷顾,一种福祉,有些类似buff,帮助他在和歌一途上体悟更深、走得更远。之所以近段时间来事故频频,应该是过重的心绪把身体压垮了。   就算阴阳术高超到土御门伊月这个地步,也并非无所不能,人的心结就不是阴阳术可以解开的。所以在歌仙万叶这件事上,大佬也只能用一点简单的灵术帮他睡得好一点,尽可能做个好梦。   看望完歌仙万叶,土御门伊月回到给他安排的房间。打开门,书翁已经等在那里了,虫师竟然在一旁的桌子上临字帖。   书翁笑笑,“小姐说有些无聊,我找了字帖给她,写得已经很有样子了。”   虫师闻声抬头,把字帖往土御门伊月面前一送,眨着眼睛看他。   现在的字迹还有些稚气,却十分可爱,看得出也用了心,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土御门伊月细细翻看过一遍,摸摸她的头。   “已经很棒了,坚持学下去的话,一定能写得……比书翁好看。”   书翁哭笑不得的被当成了对比物,“阴阳师……”   “一定会写得比他好看。”虫师慎重道,她有些羞涩,最终还是向土御门伊月仰起头,“阴阳师,还要摸摸头。”   土御门伊月纵容的又摸了摸,视线飘向窗外,一丛树影正微微晃动着。   ……刚才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去了。   “对了,阴阳师,本地妖怪组织派了人来谢罪,看来您遇刺的消息他们已经知晓了。”书翁引出一只妖怪,是个胖胖的鸟妖,一见土御门伊月,立刻满头大汗的跪倒在地。   “十分抱歉!由于我们的失误,让人趁虚而入,还差点伤到您……”   土御门伊月并不打算对这件事一笑而过,这可不是小事。   “我遇刺这件事,之后还会详细调查。我现在想确认的是,你们是打算用一句‘万分抱歉’,就将我遭遇的险情盖过去了吗?”   胖鸟妖吓得直发抖,“绝、绝不敢这么想!我们愿意协助调查!愿意补偿!”   胖鸟妖提出要献上种种珍贵之物作为赔礼,求土御门伊月不要率领百鬼夜行讨伐他们。最后,他神秘兮兮的凑近。   “有一样东西,只有我们本地有,愿意献给您赏玩。”   土御门伊月瞥了他一眼,鸟妖立刻收敛,端端正正老老实实的答道:   “是、是蜉蝣的翅翼。” 第24章 一瞬蜉蝣(六)   胖鸟妖等了很久,没有等来惊叹,知道这次遇上了大人物,连忙陪着笑讨好道:   “您看我胸口的这个装饰,就是用蜉蝣的翅翼做的,是其中珍品。”   鸟妖左胸口果然别了一枚胸针样的东西,翠色玉滴,近看几乎有彩色灵光焕发而出。土御门伊月难得起了几分好奇,胖鸟妖心中一喜,那边书翁已经把话接过去了。   “确实是蜉蝣之翼,不过倒不是用什么残忍的手段获得的。”书翁说道,“蜉蝣极其短命,从生到死,大概只有数日的时间。他们死后,飞翼自然脱落,遗留在林间,会被本地的妖怪们收集。”   “本地妖怪组织为蜉蝣提供生存之所,蜉蝣献上死后的翅翼,是很公平的交易。”   胖鸟妖点头如捣蒜,他甚至想把自己的胸针送给土御门伊月,被拒绝了。   “我接受这个赔偿方案,具体细则歌会结束再议。”土御门伊月的态度温和了一点,“请你们先从内部开始排查,我会派庭院中的式神与你们接洽。究竟是谁还在惦记天下之证,我需要知道。”   “自然!自然!”   胖鸟妖逃出生天一样飞走了,土御门伊月再一次看向院子里,他总感觉哪里有什么东西存在着,于是下一秒就开了灵视。   这是……   土御门伊月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房门这时被敲响,白队来人通知他去商讨一下下午重赛的事项。土御门伊月应了一声,关上窗户和书翁离开,留虫师在房间里。   @   在下午的对歌中,歌仙万叶缺席了。他的身体状况比预期还要差,根本支撑不了到场评审,故而只托人传了话来。   “上午的比赛,红白双方发生了不愉快。”传话人复述着歌仙万叶的原话,“我已经不想追究是谁的过错,只想请问各位,最初着迷于和歌的心在何处?”   “‘歌寄情于花鸟风月,然而心必专于一处。’十分抱歉我此刻无法到场,但我恳请各位,想起来,想起最初对和歌抱有的感情。那份谦卑和寂寞的感情,才是载着我辈歌人浮沉于浊世的珍宝。”   “以上。”   红队沉默了,脸上现出羞愧之色,最终,他们的队长站起来,向白队一方和评委席分别鞠躬。   ——他没有再看媒体。   “十分抱歉!”红队队长情真意切道,“正如万叶先生所批评的,我们失去了歌心,也失去了虔诚,反而执着于胜负,露出丑态,实在万分抱歉!”   “我有个提议,我们红白双方就此混起来吧!”   “没有胜负,也没有各自为战,我们本应该是一条小舟上的同伴才对啊!”   四下寂静,土御门伊月笑起来,带头鼓掌,很快来自四面八方的掌声也一同响起。红白双方交换座位,彻底混同,先前那个骄傲的歌人正巧坐在土御门伊月旁边。   大佬:真巧。   土御门伊月看了一眼对方的名牌,“歌仙……凉夜……咦?跟万叶先生……”   “别随便叫前辈的名字!”歌仙凉夜分分钟起爆,很快又自己偃旗息鼓,“万叶先生是我的叔叔。”   “凉夜前辈。”土御门伊月不想起争执,从善如流的改口,“我是土御门伊月,是个……是接了万叶先生的请柬来的。”   大佬:……好险差一点就顺口说“阴阳师”了。   “我知道你。”歌仙凉夜转过头去不看他,睫毛垂下去,“那天叔叔回来,提起你了,你会吹龙笛?”   “略会一些,自娱自乐而已。”   歌仙凉夜扯扯嘴角,“你的自娱自乐还真厉害,都能得到叔叔的赞美了。”   “谢谢!”大佬高兴的道谢。   “……”   生气!   @   下午的歌会可以说是异常尽兴,不拘形式,无关内容,双方分享着自己喜爱的和歌,屡屡出现精妙的句子。歌仙凉夜从小受着相关教育成长起来,这样的歌会他已经相当熟悉,又作为年轻一辈,自然吸引着众多目光。   可每一次谈论完坐下,他都下意识地去看身边坐着的那个少年。   ——没有一次在看他。   这并不是无礼,相反,歌仙凉夜清楚地知道这个人此时是看不到他的,仅仅是注视着和歌而已,目光永远落在他们这些凡人无法触及的领域——那个叔叔也在的领域。   因为注视着同样的世界,叔叔才会注意到这个人吧?   “凉夜前辈?”   歌仙凉夜猛然回神,歌会已经结束了,晚间的安排是自助餐,人已经走的七七八八,只有他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坐在这里。   “啊、结束了,我也要去看望叔叔了。”他连忙从地上站起来,“你去吃晚餐吗?”   “……不,再等一会儿,凉夜前辈先去吧。”土御门伊月微笑道。   他跟歌仙凉夜告别,转身离去的姿态果然像叔叔所说的,有平安朝风姿,黑发甚至在月光之下呈现某种特别的霜雪色。   歌仙凉夜不知道怎么,在土御门伊月走后踌躇一会儿,还是跟了上去,他有些话想说,有关……   转过一个拐角,月色汪洋之中,歌仙凉夜定住脚步。   他看到那名少年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眸中泛着幽蓝色。而在他对面,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美丽生物正仰着头,月华如脉脉流水笼罩在那双薄纱般的飞翼上。   “!!!”   世界是恍惚的,眼前所见犹如幻景,人类眼睁睁看着那美丽的生物飞起,绕着少年殷切飞旋一圈,向他展示自己美丽的翅翼。   银青色的翅翼,美不胜收,可少年只是平静地笑了笑。   “不怕我吗?我可曾经让豹驱逐过你们。”   美丽生物固执的悬停在他面前。   “是,我确实没有迁怒你们,都是那只妖怪所为,你们不过是个幌子。”少年仍然一副未被打动的样子,“但是,神隐的事情,是真的吧?”   “如果我那时没有发觉,如果没有书翁出现,你们恐怕就真的带我走了吧?”   美丽生物重新落回地面上,翅翼沮丧的垂着,手足无措,泫然欲泣。   “……”   歌仙凉夜看见那个少年最终垂了眼,叹息一声。   “……我听说蜉蝣的寿命很短,有限的时间里,怎么能不让你有场美梦呢。”他向那个生物伸出手,露出微笑,“你的名字?我咏歌给你听,可别带我走啊。”   仿佛世界都明亮了,美丽生物猛地振动翅翼飞起来,绕着少年疯转几圈,白皙到几乎透明的手臂绕过他脖颈,从后面拥抱了少年。从歌仙凉夜的方向看来,胧月之下,那个少年人仿佛生出了蜉蝣的绚丽的翅翼,那对翼还在簌簌颤动着。   ……蜉蝣?对!是蜉蝣!那个美丽生物是蜉蝣吧?!   蜉蝣张口,他无法发出声音,因此只能用力做出一个唇形。少年仔细解读了一下,飞快反应道:   “银青?你的名字吗?”   “!!!”   蜉蝣惊讶的睁大眼睛,身体微微前倾,十分好奇的想在少年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是唇语,值得庆幸你的唇形做得很标准,因为我其实不太精于此道,要一点一点慢慢读。”少年仍旧一副谦和的样子,说着其实很厉害的话。   “银青,我带你下山吧,属于你的分分秒秒都要紧紧抓住。”   山下的小镇正应和着歌会开小型祭典。   歌仙凉夜不能继续跟着了,他原地恍惚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梳理今天所见的一切,那超出了人类理解的生物和世界……   他要去找叔叔!也许叔叔知道什么!不,是一定知道什么!   因为……因为……   因为叔叔与土御门伊月有着同样的眼神,他们视线的落点是在一处的!   @   “……就是这样,我答应了蜉蝣。明天是自由交流,麻烦你帮我请假吧。”骑着纸鹤的小纸人里传出土御门伊月的声音,书翁怔了一下。   “可、可是!”   “我明白你的担忧,我也有了相应的觉悟……蜉蝣是短命的,我知道。”土御门伊月的声音十分平静,他那边还有细微的杂音,想来是在赶路。   “我都知道的,书翁,谢谢你。”   明明知晓一切,却仍然奋不顾身的接下了负担……书翁沉默起来,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劝阻的话,他的阴阳师每一个决定都是这样几近扑火的壮烈。   明明是知道的……知道痛苦永远留给活着的人……   “我……”书翁刚刚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于是清了清喉咙继续说下去,“阴阳师,尽管放心,歌会这边我会处理好,请您也……多多保重自己。”   “嗯,我会的。”   “……”   “怎么了?”   书翁深深吸进一口气,苦笑道:“阴阳师,您做出之前那些决定的时候,也是怀抱着此等心情的吗?我一直以为您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也极为通透,似乎永远不会摔倒,似乎永远不会被伤害。”   “在大江山跟源氏决裂的时候,为一反木绵复仇的时候,您也是……怀着此时的心情吗?”   骑纸鹤的小纸人突然动起来,先是两手无奈的叉了一下腰,然后伸出手摸摸书翁的头。   “……我一直走在摔倒的路上,也一直飞在扑火的途中。算不上英雄,只是不想亏欠的人太多,望着自己的心的时间太长。除此之外,我还是个普通人。”   书翁沉默不语。   “我跟银青到了,春季没有花火,我想想办法。”   联络中断,小纸人和纸鹤一起落到桌面上,虫师从后面慢慢走来,触角垂着。   “我不明白。”她轻声说道,“死会给活的人带来痛苦,为什么……为什么阴阳师又要主动去承受痛苦呢?”   书翁叹着气,摸摸虫师的发顶。   “小姐,这很简单。”   “因为他是我们的阴阳师。” 第25章 一瞬蜉蝣(七)   既然一生如此短暂,不如在睡去之前做个美梦吧……土御门伊月长久以来都抱有此种想法。   当他站在那些千岁的妖怪面前,当他站在永生的神明面前,他这样想着,就可以为短暂而灿烂的生命而露出微笑。   【蛇,等我死去,这具身体就给你吧。使用这具身体,你可以穿过阴阳狭间,真正降临这个世界。】阴阳师如此许诺,与蛇神缔结契约。   这并没有什么。   身前事,尽力即可,哪管死后洪水滔天——这是土御门伊月的美学。   所以他此时,希望蜉蝣也能像他一样,在短暂的生命中不去想来日的放纵一回。蜉蝣就如同早春那颤颤欲放的樱的花苞,有的一生都不曾开放便草草坠落,有的开成樱花,在枝头向春日歌唱。   他希望这只蜉蝣是后者。   手表上的时针指向【10】。   “这并不是正式的祭典,正式的祭典在七八月。那个时候,人们会穿着浴衣走上街头,天色暗下来,到处挂起灯,灯光投在地上,是金红的。”土御门伊月将一张宣传单揉皱了塞进口袋里,纸张的褶皱掩盖了【祭典开放时间:17时-21时】这行字。   蜉蝣看一眼空荡荡的街道,疑惑的转向他。   “马上就开始……你看!”   荒凉的街道渐渐亮了起来,两侧冷冷清清的摊位后逐渐有人影晃动。紧接着,食物的香气、喧闹,以及笑声和交谈加入进来,一如土御门伊月所说的,那金红的光落进蜉蝣的眼睛里。   蜉蝣睁着眼睛,惊叹又瑟缩的看着这一切,本能让他不敢继续向前,可一只手突然伸到他面前。那只手修长漂亮,关节处有符火灼伤的细小伤痕。   “不走吗?”   蜉蝣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他用两只手将那只手紧紧握住,想时间就定格在这一刻,永远不松开。   “先去捞金鱼,你吃苹果糖吗?”   蜉蝣重重点了一下头。   @   阴阳寮的观测东京周边的罗盘疯狂震动,寮头却伸手将罗盘按下,嘴角不自然的抽动一下。   “怪物……”   维持着对式神的供应,维持着东京的四神结界,还丧心病狂到发动如此庞大的幻术……这个人选不做他想,只有那位!   “那位的灵力储量究竟有多少?这三个中的一项就足以把普通阴阳师掏空了啊!”一名阴阳师声音颤抖,“他肯定不是人类……肯定不是人类……”   寮头垂着头不说话,低声喃喃的阴阳师突然想到什么,试探着说道:   “就算是神,在这样的消耗之下也必定虚弱,如果……”   “……闭嘴!”寮头呵斥道,“你想让东京重新乱起来吗?”   另外……另外……   寮头颤抖着瞳孔,就算不抬头,也能看到故意投在地面上给他看的那个影子。影子有鸟翅,身形却是少女般的曼妙。   他们——被监视着!   以津真天冷冷的看着那扇打开的窗口,再一次隐藏起自己的身形,没入夜色之中。   @   蜉蝣飞上山坡,速度很快,不时转身无声的催促土御门伊月。急行军爬了半座山的大佬捶捶自己的腰,灵力被掏空的感觉并不美妙,他的体力也跟着下降了。   “你先上去……呼……我马上到……”土御门伊月让蜉蝣先走,蜉蝣在原地定了一会儿,反而“呼啦”一下飞下来,绕着他转圈。   “花火马上开始,你先上去就好。”土御门伊月透支体力的同时还得考虑花火的图案。   蜉蝣突然拦在他面前,生气的睁大眼睛,先是张了张口,又索性不做唇形,先是抬手指了一下天空,那里将绽放花火。蜉蝣收回手,却做出了摇头的动作,然后他捧起土御门伊月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我最渴望的不是看花火,而是和你一起看花火!】   【只是和你在一起!】   蜉蝣明亮的眼睛望着阴阳师,某个瞬间,突然闪现悲意。他缓缓低下头,翅翼不动,于是落在地面上。   山下摊位的灯光一点点熄灭,幻术造出的金红的光终于淹没在黑暗之中。   蜉蝣再抬起头,眼里倏忽落下泪来。   【我好想跟你在一起!】   【不是一瞬,而是长长久久……】   【可是……】   “别哭,我真的走不动了,就在这里看花火吧。”阴阳师仍旧向他微笑,“你在心里数三二一,花火就会在天上绽放,我向你保证。”   【三……】   浩荡春风拂过山涧,溪流的声音,虫鸣的声音,如一朵朵星星般的花绽放在他们四周。   【二……】   “光源氏有一首歌,写给他的恋人,也写给他的母亲,很动人。”   【一……】   “念作:相会一夜难重逢,真真切切在梦中……”   花火绚丽升空,绽放得满天都是!繁星在这极致的辉煌下暗淡颜色,因为漫天余烬比它们更加耀眼。蜉蝣张开翅膀,追着下落的火花,他银青色的翼在花火之下流光溢彩。   漫天花火之下,蜉蝣双手背在身后,活泼的转身,向他飞来——   【花火就像蜉蝣一样!】   【你看!伊月!你看银青色的那一朵!】   下一秒,他的身体和花火一起变成了四散飞舞的光点。   绽放的花火定格,晴朗夜空如镜子般碎裂,露出乌云密布的真实。一声雷响,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下,土御门伊月接住那对已经变成剔透装饰物的小小翅翼。   银青色的……蜉蝣的翅翼……   他灵力耗尽,暂时走不动了,索性就坐在台阶上,仰头看乌云四合,山雨降临,口中慢慢说出那首歌的最后一句。   “浑然……不了情……”   【相会一夜难重逢,真真切切在梦中,浑然不了情。】   雨愈下愈大,在所有衣服都被打湿之后,土御门伊月才重新站起来,没有下山,而是继续沿台阶向上走。走上台阶是半山腰,一条环山路穿过,还有一处小小的观景台,他们原本是打算在这里看花火的。   路边有一台自动售卖机,土御门伊月摸摸衣兜,摸出几个硬币,于是走过去买了一罐热巧克力。当他把热饮从机器里拿出来的时候,不知是沾了雨水还是什么,饮料脱手,沿着山路“当啷当啷”的一路滚下去。   土御门伊月在原地望着那罐饮料滚下去,停了一会儿,才投入第二枚硬币。   雨没有变成倾盆,却一直下着,从这里看下方祭典的摊位,一个个黑漆漆,很冷清。土御门伊月喝了一口热饮,就靠在观景台的护栏上向下望,身后偶尔有车呼啸而过,大开的车灯有时会帮他照亮一点夜幕,却很快就又暗下去。   土御门伊月继续默默地喝饮料,喝到一半,他意识到身后的亮光似乎持续太久了。   他回过头,一辆车前,穿着秋香色和服的红发少年撑伞站在那里,身边是司机。   “晚上好。”红发少年率先开口,“需要帮忙吗?”   车灯照耀着,那名少年看起来跟土御门伊月现在的身体同岁,红发红瞳,俊秀温和。   “……谢谢你,不过我没有想自杀。”土御门伊月说着笑了笑,“谢谢你,雨很大,快回去吧,别淋湿了衣服。”   红发少年却并没有依他所言离开,反倒撑着伞向他的方向走来,最终停在栏杆前向下眺望。   “这里确实能看到不错的景色,我之前从没有在雨夜赏过风景。”   他转过头,看清了土御门伊月的脸,好看的样子总会令人升起好感,红发少年看起来也不例外。   “一开始车灯照到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妖怪,现在看来却不是。”他将伞向土御门伊月的方向微微倾斜,“不介意的话,请用这个,失礼了。”   确定真的不是自杀者,少年把伞给土御门伊月,淋着雨走回车边。司机连忙给他打伞,请他上车,土御门伊月依稀听到司机叫了一声“赤司少爷”。   经过这么一打岔,土御门伊月的情绪竟然也好了很多。望着汽车沿环山公路驶离,他打开伞撑在头上,遮住下落的雨水。   “赤司……”土御门伊月低声重复了一遍,记下这份恩情。   看时间,他也应该回去了,不然虫师和书翁都要担心……他沿着台阶下山,刚走下一层,突然顿住脚步,打在伞上的雨愈发大了。   “万叶……先生?!!”   淋着雨站在他面前的歌仙万叶一身单衣已经湿透,他难得衣着凌乱,如同仓促间跑来,望着土御门伊月,那双温和谦卑的眼眸中全是痛楚。   “为什么……”歌仙万叶的声音在雨夜中颤抖。   “为什么你还是跟我走上了一样的路……”   “我明明已经关注了你,一直留意你,生怕你跟我一样的……跟我失去青红一样的失去某个人!”   “你也遇到了,对吗?!”   “梦一样的……劫一样的……蜉蝣一样的……”   他的身形摇摇欲坠,土御门伊月连忙冲下去扶住他,将伞撑在他头顶。   “万叶先生!万叶先生!请振作一点!我马上联系急救!”   啊……不要救他了……   他已经切实的知道了那名少女的下落……   她死了,对不对? 第26章 一瞬蜉蝣(完)   夏日祭典人来人往,金鱼搅动着醇厚的红光,木屐踏地哒哒作响,灯影交错间,年轻的歌人见到了那名少女。   ——彷徨无措,纤弱可爱,宛如未绽之花。   少女身着青色和服,袖口一点朱红。她抬起头,隔着万千人群望向他。   一切喧哗瞬息褪去,歌人听到了自己失控的心跳。   那是个蜉蝣一般的少女,天真谨慎,又怯懦温柔。歌人牵着少女的手,从一个摊位逛向另一个摊位,最后在祭典的花火升上天空之时,他终于表白心声。   “小姐,可否告知芳名?”   【想知道她的名字。】   “小姐……是居住在附近吗?”   【想知道她在何处生长。】   “小姐,其实我对你……!”   【想对她说出这份炽热的心情!】   少女忽然倾身,用一根手指止住了他接下来的所有言语。眼泪沿着少女的脸庞滑落,少女在漫天花火下拥抱了歌人。   歌人看不到少女的唇形,不曾知晓在那短暂的拥抱之中,流泪的蜉蝣呼唤了多少遍他的名字。   【万叶……万叶……万叶……】   【……爱……】   【……我爱你。】   歌仙万叶猛然起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下垂的视线中是浅色床单,边角有绿意盎然的标志,朦胧的晨光从上方窗户里透进来,伴随山林草木的气息。   不是在医院……   “雨太大了,所以先转移到就近的我的房产处,急救会在雨小一些之后到来。”土御门伊月换上了自己的和服,就坐在歌仙万叶床前,起身将他扶起来,在他身后垫了几个软枕。   “万叶先生,您的身体十分虚弱,已经用了一些应急药物,现在想吃些东西吗?”   歌仙万叶转头,床头柜上确实有几盒退烧的针剂,有一支已经用过,怪不得他觉得身体轻松很多。   “多谢,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土御门伊月笑笑,“没有的事,您醒了,我也就放心了。我请凉夜前辈过来。”   “请等一下!”歌仙万叶连忙叫住他,因为太急迫,咳嗽几声,“昨晚你……你也遇到了跟我相同的事情……对不对?”   土御门伊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回答。   “如果您是指与蜉蝣结缘,那么,是的。”   歌仙万叶失神的向后靠去,“蜉蝣……果然是蜉蝣吗……”   那个青衣缀朱红的少女……他的爱人……果然是蜉蝣吗……   “想必您也意识到了,对方并非人类。”土御门伊月去打开了窗,温泉湿润温暖的水汽蔓延进来,令人通体舒畅。他看着外面的院子,书翁正在树下读着不知道什么书,偶尔会回答临字帖的虫师的问题。   “就算在妖怪之中,蜉蝣也是极为特别的一类。”   “长久以来,妖怪认为人类才是不可结缘的对象。人类的生命短暂艳绝,与之接触的妖怪在人类死后,通常要忍受长达数百年的怀恋与悲伤才能走出。”   “蜉蝣是妖怪中特殊的一类,他们会让人类体会到这种怀恋和忧伤。”   “朝生夕死,转瞬即逝,悲哀寂寞的蜉蝣……”   歌仙万叶看着他,“你既然如此清楚,为什么又……”   土御门伊月合上眼帘,黑暗之中,他仿佛看到无数蜉蝣在飞行,有一只银青色的向他靠近,露出天真懵懂的笑容。   “但凡有意识的生物,都希望自己能够被某个人铭记,蜉蝣也不过是单纯的这么想着而已。”   “我足够坚强,受得住永别的痛苦,仅仅是这样。”   歌仙万叶缓缓睁大眼睛,他仿佛看到土御门伊月身上浮现出飞翼状的灵光,向上斜斜延伸,青为主体,五彩斑斓。灵光移动,少年转过头来,向他张开手。   “万叶先生,我眼中的你也身披蜉蝣之翼,这是被爱过的证明。”   他的掌心躺了一块翅翼形状的宝石,打磨的薄薄的,泛着银青色光。歌仙万叶看着那块宝石,嘴唇颤抖起来。   “青红……青红的翅膀是不是也……!”   土御门伊月收回手,向他慎重点头。   “请您保重身体,我会尽力搜寻。”   @   “轰隆——”   尘封已久的库房大门打开,胖鸟妖顾不得自己咳嗽,殷勤地举起袖子连连替土御门伊月扇风,嘴里说着。   “这个库房好久没打开了,千万别呛到您!”   “没事。”土御门伊月示意他退开,抖抖和服衣袖,从袖子里掉下一二三四五……十几只小纸人落地就拿出扫帚,开始进行大扫除,十分钟就差不多打扫好了。   尽管干净许多,库房却仍然很昏暗。小纸人给土御门伊月和虫师书翁搬了椅子来,没有鸟妖的份。胖鸟妖一点不生气,点头哈腰的讨好道。   “除了已经送给其他妖怪当做礼物的,全部蜉蝣之翼都在这里。我们有专门负责收集这些的妖怪,那些蜉蝣也都同意了的。”   蜉蝣之翼是通灵的宝物,无法用阴阳术筛选。土御门伊月望着巨大的库房,不得不选择笨办法进行查找,为此他一口气放出了很多纸人,先筛选带有青红色的。   “符合条件的放在这里,我会进一步筛查。”   他在歌仙万叶的记忆中见过那只蜉蝣,也不知是有什么奇遇,竟然化作完全的少女模样,但是本体的颜色和花纹所在位置是不变的。土御门伊月就是凭借着一点,才开始了大海捞针般浩荡的搜索工程。   当然,土御门伊月也想过青红的翅翼可能已经被送人的问题,这场找寻可能毫无结果,原本是不符合他个性的。   但是……   他想歌仙万叶,一定希望所爱的少女以另一种形式活在他身旁。   就像他与银青。   天光渐渐转亮又转暗,虫师已经累得拢起翅膀,靠着书翁睡着了。胖鸟妖从一开始的赔笑观望,到最后也腰酸背痛的帮忙寻找,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卖力。   也许是因为那个阴阳师真心想做某件事时,所不自觉显露的光芒吧。明明与自己无关,明明可以袖手以对,明明没必要负这个责任,阴阳师依然这么做了。   土御门伊月不知道鸟妖的心理活动,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继续去拿下一个。同样的青红色,这一枚蜉蝣之翼上红色的位置……!   他又查验了一遍,长舒一口气。   “大家辛苦,已经找到了。”   胖鸟妖猛地跳起来,“真的?找到青红小姐的翅膀了?!”   他脸上满是笑容,这个笑容是纯粹喜悦的,与开始时讨好的笑意全然不同。   “嗯,找到了。”   土御门伊月站起身,虫师揉着眼睛走到他身边,书翁也抖落身上的灰尘跟上,口中轻快地说着,“也许是青红小姐的保佑呢,她一定……也想回到万叶先生身边。”   花火升空,土御门伊月不顾式神的劝阻,仍旧用刚回复一点的灵力制造大型幻术。胖鸟妖仰着头,着迷的望着比夏日祭典更加绚烂的花火,手上突然一沉,他低下头去。   “今天多谢你。”土御门伊月向他道谢,一扬手,“就此别过吧,那是谢礼。”   胖鸟妖打开袋子,眼睛顿时直了。   ——一整袋金币流光溢彩。   歌仙万叶站在庭院门口,花火之下,他望着那名羞涩的少女摇曳着青红和服,穿过喧嚷人群向他走来。那美丽的青红灵光在她背后汇聚成蜉蝣的翅翼,闪烁着梦般的光色。   “从此别离去,欲忘又难忘,相会相爱在梦乡……”他喃喃念着一句歌。   少女停住脚步,抬起头。浮光褪去,黑发少年穿过花火的光焰来到他面前。   “万叶先生,这一句也太悲伤了,换一句如何?”   “那句——逝者被遗忘,乃世间常情……”   “但是——旅途堪与故人逢。”   少年将青红的宝石交到他手中,脸上带笑。   “幸不辱命。”   @   从歌会回来,又是一周课程,弓道社顺利拿下那个赞助。   “三亿两千万年前,蜉蝣飞上天空……”   电视上在播某一个纪录片,土御门伊月在庭院吃了晚饭就又走出去,他习惯周末自己去逛逛,也顺道巡视一下周边。   商场大屏幕上是某个访谈节目,歌人谦和的垂下眼帘,回答主持人提问的时候也像歌咏。   “来自观众的提问——万叶先生,您是否有恋爱的意向?还是打算一辈子献身和歌呢?”   看样子这个节目并未为难这位时下备受关注的歌人,甚至给出了一个讨喜的回答选择。可是屏幕上的歌人却摘下头上的渔夫帽,轻柔的放在膝上,眉眼低垂。   “我已经有了妻子。”他满怀爱意地说道。   蜉蝣的青红之翼在他胸口闪光,光芒中藏着夏夜,藏着花火,藏着歌诗。土御门伊月远远的看完了这场访谈,最后嘴角上扬的转身,手腕上银青色在衣袖下方一闪而过。   一瞬之间,仅仅是一瞬之间,他觉得此刻有点寂寞。   这附近应该有个挺好吃的热狗,他这次还要吃两个,啊,热饮也来一杯吧?   大佬想起上周,似乎还在此地遇到了一个德川时代的来客,偷吃了他一个热狗,真是失礼的家伙。   “哐当”,热巧克力从自动贩售机里掉落。土御门伊月一把捞起来,转身去拿放在长椅上的热狗……他热狗呢?   他热狗呢???   周围似乎飘荡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音乐喷泉亮起灯光响起音乐,发光的流水汩汩涌出。土御门伊月环视四周,再次张开灵视,可这一次他什么都没发现。   那他热狗呢???   大佬百思不得其解的回过头,还没等看清,突然被人一把抱住了!   深且用力的拥抱,属于久别重逢。从土御门伊月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喷泉的水流在灯光中呈现金或蜂蜜色,流水的光网映在他眼底。   拥抱他的人退开,一双漂亮的金色妖瞳,偏偏闭起右边的一只。   “好久不见。”   妖怪说道,嗓音低沉。   “……伊月。” 第27章 一期一会(续)   土御门伊月:“……”   土御门伊月:“把我的热狗还给我!”   妖怪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你关注的重点也太奇怪了吧?我可是活生生接连两次穿越过来的奇迹!作为阴阳师,你不想好好了解一下吗?来,上手摸一下确认真实性也可以!”   “我要报警了,热狗还我。”   妖怪肉眼可见的迅速萎靡下去,蹲在地上把热狗还给土御门伊月。   “给……”   手上一轻,这阴阳师的真爱分明是热狗吧!   “给你。”   手上一沉,奴良鲤伴抬起头来,那只热狗又被放进自己手里。音乐喷泉的光转动变幻,忽而金,忽而银,阴阳师注视他的黑色眼眸也随之倒映出各种各样的光色。   阴阳师笑起来。   “一周不见,鲤伴。”   @   “你现在的情况,我也很难说清。”土御门伊月咬了一口自己的热狗,自从这妖怪来了之后,吃两个的愿望似乎一直不能实现。   “现在只是第二次而已,无法确定你的穿越究竟是不是定期的。”土御门伊月看一眼手表上的时间,“时间倒是与上次相差无几,我也会记录你离去的时刻,如果……”   “如果你下次仍然在这个时间,降临这一地点,那么就算是我,也不得不说这是奇迹。”   奴良鲤伴已经在喝热饮,他发现阴阳师很钟爱这种饮料,甜甜的,有些醇厚的微苦,好像是叫什么……巧克力?   “我也会记录自己来这里之前的异状,如果伊月能弄清我究竟是如何变成奇迹的,那可真是帮大忙了。”   土御门伊月颔首,慎重道:“我会尽力。”   奴良鲤伴一直盯着他,大佬眨了一下眼睛,“怎么?”   “不,只是感觉伊月是不是公卿之类的呢?气度上很像。”奴良鲤伴笑笑,“我的母亲是贵族,伊月有些时候跟我的母亲十分相似,特别是神态和有些动作。”   大佬从书包一侧摸出扇子,哗的一下打开。   “这样?”   “对!话说你们这时代带扇子已经很稀罕了吧?我没有看到有几个人带着……因为是阴阳师吗?”   “……因为带扇子出场很帅。”   “……”   奴良鲤伴觉得这家伙一定不是什么正经阴阳师!   “对了,伊月随年表一同交给我的式神,救了我母亲的命。”奴良鲤伴从怀里掏出那个纸人。自从式神受伤之后,一直是他母亲照料,这一次日期临近,他鬼使神差的带在了身上,没想到恰好再次穿越。   奴良鲤伴说了母亲遇刺纸人护主的事情,土御门伊月点头。   “我给式神设定的第一原则就是保护其主人,他当然会这么做。不过,这些小东西原本就不是为了战斗准备的,水火不惧,却怕刀剑。”土御门伊月指尖拂过小纸人身上那道长长的划痕,输入一丝灵力,待机许久的小纸人迷茫的动弹一下,突然感知到熟悉的气息!   小纸人高兴疯了,头顶很快开了一大片花花!   “还能修好吗?”奴良鲤伴问道。   “当然。”土御门伊月点头,从长椅上站起来,把饮料罐丢进垃圾桶,还不忘指点奴良鲤伴。   “垃圾要丢到这样的箱子里,这个标志是饮料瓶,这个是玻璃罐,这个是纸质垃圾……”日本的垃圾分类十分细致,土御门伊月教了半天才把垃圾分类这一项捋清。   奴良鲤伴:在这个时代活着好难……   “如果,如果你第三次到来,那么我会像之前那样,事无巨细的带你看一看这个时代。”土御门伊月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含着笑意,“这一次,还是做最实用的事情吧,比方说那场德川时代的展览。”   奴良鲤伴跟着他,两人穿过上次的书店,到了旁边另一条街道。一切对奴良鲤伴来说都是陌生的,他新奇地打量着各种不存在于他时代的东西,不时提出疑问,土御门伊月一一解答。   “这里是便利店,日常生活需要的东西几乎都可以买到,无论是工具还是食物饮料。”土御门伊月走到门边,感应的玻璃门自动向两边打开,奴良鲤伴顿了一下,快步跟进去,一侧头却发现土御门伊月在笑。   “别怕,这不是阴阳术,门上面有感应的装置。”   土御门伊月在便利店买了剪刀胶水和彩纸,顺便还买了奴良鲤伴盯着研究了很久的速食面。然后他找到附近的露天座位,问旁边的水吧要了一些热水。   “哗哗——”   热水没入面饼,很快从缝隙间透出粼粼水光,面饼晃晃悠悠的漂浮起来,散发出谷物的香气。   “现在还不可以吃,要等三分钟,放进这个汤料包,之后再等几分钟就可以食用了。”土御门伊月往泡面上放了一个小狐狸的泡面压,他书包里总是有很多类似乱七八糟的东西。   奴良鲤伴盯着那碗面,耳边突然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到土御门伊月正剪着一张红色彩纸。   “你这是……”   “修式神啊。”土御门伊月理所当然的回答。   奴良鲤伴看一眼桌上的彩纸胶水,实在难以相信那样精密的式神竟然有如此草率的修复方式!难道不应该又念咒又用符咒,最后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将式神从消亡边缘抢回来吗?   大佬表示,要是那么麻烦他就不做式神了。   满庭院的小纸人怎么来的?都是大佬剪出来的!一剪五只一剪五只落地成活!   大佬给小纸人剪了一颗红色的小心心,涂上胶水,粘在前胸破损处,然后输入灵力。小纸人颤抖几下,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宣布满血复活!   小纸人欢呼雀跃,头上开满花花。他还特别自觉的把自己周围的碎纸都给收拾了,抱着土御门伊月的手蹭来蹭去。   “下次可要小心。”土御门伊月一边叮嘱,一边提醒奴良鲤伴,“鲤伴,面可以吃了。”   “……这就修好了?”奴良鲤伴垂眸看着小纸人,小纸人递给他一把叉子。   “嗯,修好了,你的时代十分危险,如果这孩子还想跟你走,我还要做些别的准备。”土御门伊月摸摸小纸人头上的红缨,“你想跟鲤伴走吗?”   小纸人愣了一下,托腮思考好一会儿,最后向土御门伊月用力点头。   “这样,那我还得给你加一些配件。”   于是就在某二代目吃面的时候,大佬完成了……一套高达造型的武装。   涂装有些许绿色,仍旧镌刻着晋江寮的标志,绿与白成了极为清新的配色。   “我给他储存了很多灵力,平常不用喂什么其他的。灵力耗尽或者身体彻底损坏之后,他自然会回到我这边来。”大佬平淡的说道,“有这套装备,一般妖怪不是他的对手。”   奴良鲤伴感觉这个阴阳师已经不是天才可以形容的了。   “时间有限,尽管德川时代的展览已经闭馆,我们还是可以进去。”大佬笑盈盈的,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虽然在外界看来,可能是闹鬼。”   @   两个骑纸鹤的小纸人高高打着灯笼,一个灯笼上写着【召唤】,一个灯笼上写着【斗技】。有这两个光源照耀着,两人在馆内可以看清一切展品和解说展板。柔和的光拂过一件件古物,阴阳师低声讲述某一段历史,这样的经历就算对奴良组的二代目来说,也是生平仅有。   能遇到土御门伊月,确实是他的幸运,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他的穿越,并给予最恰当的引导。   “……我很庆幸能遇到你,伊月。”奴良鲤伴低声说道,“不然我就算来到数百年之后,也很难握住什么了解历史的优势,反而会将时间浪费……你知道吗?”   他的脚步停下来,一双金色妖瞳全都睁开,目光灼灼的望着土御门伊月。   “我的母亲是人类,我的父亲是妖怪,我是半妖。从一开始我就相信,半妖是人类和妖怪之间的纽带,我有能力也有责任,去创造一个人妖并存的盛世!”   “伊月,你的帮助让我离这个梦想很近。”   “你也让我相信,人类和妖怪之间也存在无私的帮助。”   土御门伊月琢磨了一下,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奴良鲤伴明显是将他误会为人类了,他得解释。   “你误会了,鲤伴,其实……”   骑纸鹤的小纸人发出警告,原来是巡查的保安在靠近。两人从容躲避,直到手电筒的光消失在黑暗中才从隐身之处出来,土御门伊月好奇的碰了碰这些黑色的雾气,刚才是奴良鲤伴将他们一并藏起来的。   “这是我的【畏】,镜花水月。”见他有兴趣,奴良鲤伴索性将畏更放开一些,雾气如龙蛇缠绕在两人四周。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用了【畏】隐藏自己,虽然不是全力以赴,也不是一般阴阳师可以看到的。所以你切实看到我的时候,我才会惊讶。”   黑色雾气飘忽不定,土御门伊月忘了解释之前的误解,就【畏】这一话题跟奴良鲤伴探讨了整个参观。等他们终于走完最后一个展厅的时候,时间接近午夜。   “我又快离开了。”奴良鲤伴再次感到那种流逝感。   “希望下次还能见面。”土御门伊月真心实意的说道。   带着修复好的小纸人,半妖闭起右眼,手揣进袖子里,身边黑色的雾气逐渐膨胀开来。   “一定能再见,我还想多了解一下这个时代。”   金色妖瞳中似乎含着某些说不清的东西,半妖在消失的最后时刻开口——   “……还有你,伊月。” 第28章 龙王棋(一)   雨夜中,轿车呼啸下山,车中的温度刻意调高,烘烤着方才有些淋湿的衣服。   “赤司少爷,这样的温度可以吗?”司机小心问道,很快又自责,“刚才应该我下去送伞的,如果您感冒,老爷肯定会担心……”   “他不会担心我的。”红发少年轻轻打断他,眼眸中倒映着窗外的雨夜,又重复一遍。   “他只关心他的继承人。”   司机不敢再多说话,车内的沉默蔓延一会儿,少年吐出一口气。   “抱歉,向你倾泻负面情绪了。”   “不!怎么会!您确实太累了……”   黑夜中的窗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青绿色一小群,忽隐忽现,少年看到了萤火,同时感觉到司机默默的加快车速。   他于是笑了笑,现在顺着那光找过去,怕是真的要遇到妖怪。   这个世界上存在妖怪。服务于皇室的阴阳寮的存在已经如此证明。黑夜中孤身一人的旅客,忽隐忽现色彩奇异的光火……靠近去探究,就是推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赤司征十郎有时会想,若是推开那扇门,能够见到给予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温暖的母亲,那么就算是遇到妖怪也无所谓了,可他要顾及的实在太多。   “刚才那个人……”赤司征十郎缓缓说道,肩上还能感受到雨水的湿润,“刚才那个人,也许真的是妖怪也说不定。”   司机顿时紧张的握紧了方向盘。   “这样的深夜,这样的大雨,他究竟是怎样上山的?我们上来的时候不是也看到了警示牌吗——因为筹备八月花火大会,登山通道暂时封闭,由工作人员二十四小时值守,只允许车辆通行。”   司机紧张道:“也许是开车上来,中间停车……”   “也许吧。”赤司征十郎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司机是普通人类,毫无意外,一定会选择最令自己安心的猜测,但是他却切实看到了——   那个少年转身的刹那,天上无星无月无辉光,少年的眼眸却泛着美丽的幽蓝色。   那么,是什么妖怪呢……   @   今天火遍全国的社交平台晋江友人帐仍旧一派轻松愉快,因为注册程序比较严格,发布在上面的内容很少有无聊的敷衍之作。更有一批以此为生的人,每天精心编辑,只为自己的内容能够登上头条,进而与平台签约,从中获利。   不过这段时间的晋江友人帐热门,却破天荒被一个账号牢牢霸占着,热度还在猛涨!   “主人!我研究了您给我的几个方案,经过融合,目前采用的方案真的有效!”花鸟卷显然是做出成果来之后才来给土御门伊月看,笑容满面的调出异常漂亮的后台数据。   “大家都非常喜欢我的内容!”   土御门伊月接过平板电脑,把近期花鸟卷上传的视频都看了一遍。看得出用了十二分的心思,视频拍摄剪辑都非常精美,内容就是他挑不出半点毛病来的庭院,加上良好的运营方案,火爆起来在意料之中。   不过……   土御门伊月的目光落到发布者名字一栏,沉默了。   【花卷online】。   大佬:……   这他喵谁给起的名字?!!   “啊,名字是青行灯帮忙起的,说是用一点英文单词会显得高端哦~”   花卷……高端……   花卷就算加上online也没有高端到哪里去啊……   看着那个名字,大佬实在说不出违心的话。不过他想了想自己糟心的起名水平,决定闭嘴。   “一开始是拍了一些猫猫狗狗的视频,反响十分热烈。后来加上一些烹饪技巧,庭院景物,以及我帮主人料理的事务一类,不知不觉就受到了很多人喜欢。”花鸟卷说着就微笑起来,看得出,每天拍摄上传的生活让她乐在其中。   对此,大佬心中充满了爸爸般的欣慰。   “你能找到喜欢做的事情就好,我也会不遗余力的帮助你的。”   花鸟卷一秒从画卷上下来,双手握住他的手,温温婉婉的笑了。   “主人,真的有需要您帮忙的地方。今后的视频,到您部分出镜的时候了。”   大概一个呼吸之后,大佬木然看着出现在庭院中的——   滑轨!   反光板!   大型摄像机!   “不会让您露出面容,这也是运营手段。您只需要像平常一样逗逗猫逗逗狗,下棋吹奏都随意,我自然会将需要的素材拍摄到手。”   大佬:他天真温婉的花鸟卷一去不复返!   花鸟卷野心勃勃的试图开创一个新领域,是超脱于云吸猫云吸狗之上的——   云吸主人!   大佬:如果主角不是他,那这个方案他肯定毫不犹豫的通过……   虽然心里充满吐槽的欲望,但是大佬的日常生活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他跟其他学校的弓道社约了一场交流赛,又紧锣密鼓的进行期中考,这一周结束的时候,不是从花鸟卷那里,而是从同班同学那里,大佬看到了花鸟卷视频的成品。   首页!爆红!   大佬:……他有点害怕。   土御门伊月不知道花鸟卷究竟选了哪些素材,所以他故作平静的凑了过去。班级中他的人缘非常好,三五个同学也不在意,哈哈哈的把他一起卷进人圈里。   “花卷online又更新了!”   “她家的猫猫狗狗实在太可爱了呜呜!好想偷回去养!”   “我最喜欢小狸花!又软又机警!”   “柴柴也可爱啊,背着酒葫芦好帅气的!”   大佬听了一堆想偷猫偷狗的言论,微笑着一一记在心里。   大佬:做梦,没门:)。   “听说花卷online的职业就是协助主人打理庭院,类似管家,但比管家的权限更高,这才能拍摄这些视频。”有个男同学吹了声口哨,“真是人生赢家,这么漂亮的管家。”   人生赢家·大佬正等着视频加载完毕。   天光微明,镜头拍摄着枕边咫尺之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在穿戴衣物,花鸟卷的声音以旁白的形式响起。   【每天起床的时间,通常是固定的。】   檐下风铃在晨雾之中发出声响,叮叮当当唤醒整个早晨。美丽的身着旗袍的少女出现在镜头之中,一边挽头发,一边轻盈的穿过走廊,来到一间房门已经打开的房间前。   【啊,主人果然已经起来了。】   镜头扫向房间,被褥已经收起来了,书桌整理得十分干净,有一个胖金鱼的镇纸压着一本书,看起来十分可爱。   屏幕上陆续滚过“想要同款镇纸的字样”。   【在你们眼里,我的主人是什么样的?想来是那种很成功又很严格的形象吧?但是……】   花鸟卷向房间里走了一两步,映入眼帘的是——   堆积如山的各种毛绒!!!   茨球占比百分之九十!!!   【主人特别喜欢这个造型的毛绒,有几个甚至是自己做的。】   屏幕上不时滚过的字销声匿迹,然后突然爆发!   想要同款毛绒绒!!!   大佬盯着视频角落里,那个抱着小雨伞强行装毛绒的活的茨球,忍不住想捂脸。   【这个时候,主人应该已经练习完弓道,在厨房那里。】   花鸟卷离开房间向前走,很快就到了观众们都很熟悉的厨房附近。在这里,花鸟卷曾经做过好几次料理,不过这一次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修长的手指捏了一块肉干,三花猫人立起来抱着那只手吃。小白猫在晃来晃去的狩衣袖子下咪咪叫,焦急的想吃肉干,头上的毛毛都翘起来一撮。狸花猫直接钻到一边的肉干袋子里去了,然后被拎住后领提出来,乖乖蹲坐着等。   “好了,三花,剩下的是狸花和小白的。”   三花猫闻言,很有风范的“喵呜”一声,舔着嘴巴跑到一边。小白猫立刻扒开狩衣袖子,张口咬住自己的肉干。手的主人又给狸花猫拿了肉干,顺手撸两把,猫咪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给我们的银狐带好蝴蝶结。”   银狐犬耳朵下方点缀着一朵蝴蝶结,高兴了,响亮的“汪汪”叫两声,三只狗打闹着跑进宽敞的庭院里去。   一直没有露出面容的身着狩衣的人这才转身,镜头只拍摄衣领以下,声音是处理过的,却能听出清朗的声线。   “早安,花鸟。”   【我的一天,到此刻终于开始了。】   【主人白天不在庭院里,上午是处理往来关系的时间。】   礼物盒子一个个向上堆,花鸟卷将名录写在纸上,之后入库,清点出可以对外发放的东西,自己留用的东西,以及需要回礼的东西。   经过院子的时候,花鸟卷故意在池塘边驻足。   【主人有一条十分喜爱的鲤鱼。】   金鲤鱼跃出水面,溅起黄金一样的浪花,身上的鳞片隐约可见金松纹路。   【旁边这个暗红的小箱子,是白蛇的住所,偶尔可以看到它。】   【这一面墙记录着十二个月份,每一个月份都有不同的装饰。】   【下午整理庭院,确定采买清单……主人好像从没有因为钱而困扰过。】   花鸟卷忙完一天,来到门口。寮徽之下,夕阳烫着狩衣的轮廓,她的主人转身,一手拿扇,一手握着座机话筒。   “我定了外面餐厅的外送,今天大家尝尝不同的食物吧。”   “是,主人!欢迎回家!” 第29章 龙王棋(二)   【主人有一件心爱之物。】   花鸟卷的云吸主人事业进行得如火如荼,回回首页,次次飘红,不过这个系列她只是偶尔才会做,因为土御门伊月确实腾不出那么多时间。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件主人的爱物,已经拥有了生命。】   “花鸟,早。今天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好了,你好好休息一天,出去逛逛街吧。”   镜头仍旧停在衣领以下,那只曾抚弄过猫狗的手此时执着一枚将棋棋驹,棋驹质地似玉而内蕴琥珀,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奢华。主人的将棋扇放在膝上,并未打开,却引起了很多讨论。   棋士的将棋扇是很重要的,有实力的棋士绝大多数会自己书写,这是一种骄傲和坚持。对于不太懂得将棋的普通人,扇子比将棋来得有趣,因为上面的题字会透露出主人的性格。   【这套将棋无疑是主人的心爱之物。】   “面对枯燥的棋局,你应该会觉得有点无聊吧?”主人起身,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个画轴,又重新坐回来,“这个比较有意思。”   画卷缓缓展开,厮杀中的两军展现于镜头之下。左军玉将正襟危坐,沉稳凛然,面前金将、银将手按佩刀并肩拱卫主上,飞车冲杀在前,击溃敌方步兵,角行斜刺冲来,护住己方棋驹……将棋棋驹被赋予武士姿态,活灵活现的演绎了一场棋盘上的战争。   “江户末期浮世绘画家歌川国芳的传世佳作——《盘上太平棋》,当然,这是等比例缩小的仿品。”主人笑了笑,“很不可思议吧?从那个时代开始,就已经有拟人化这种手法存在了。”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幅画是根据棋驹走法和常用布局绘制的……你想听听吗?”   “……是!请主人教我!”   棋驹在棋盘上闪烁光芒,以【飞车】的光泽最为明亮。它处在芬芳的木质棋盘上,身旁是它的战友,不被使用时,它们会一同待在干燥舒适的匣中。   而被寄托爱意的物品——会成灵!   @   春日的雨水尤其多些,土御门伊月放学回来,在门廊收起伞,迎面就是焦急的花鸟卷。   “主人!小狸花找不到了!”   狸花猫是三只猫里最皮的一只,时常上蹿下跳惹出些麻烦,然后就会夹着尾巴藏到某个地方观察,发现土御门伊月不生气而是在找它才会钻出来喵喵叫,是只十分机灵的小猫猫。   现在这个小机灵鬼是真的找不到了……   “别急,我用式神搜索一下。小狸花虽然闹,却一向很有分寸,今天的情况恐怕比较特殊。”土御门伊月拿了小狸花平时最喜欢的玩具,让小纸人沿着气息寻找。天上下着大雨,小纸人的感官比较迟钝,大佬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只狗狗。   “小白,麻烦你了!”   两条尾巴的小狐狸一脸麻木,“伊月大人,果然还是认为小白是狗对不对……”   “小白是狐狸,不是狗……”白藏主一边碎碎念,一边嗅了嗅玩具上的气味。作为极其强大的妖怪,他的感官比式神敏锐太多,当即确定了一个方向。   “已经出了庭院,还在向远方移动,这速度可不是小狸花能有的。”   花鸟卷恍然明白,“难道是因为最近的视频热度,小狸花闯了祸跑到门口等主人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了什么人……”   土御门伊月点头,“有很大的可能……小狸花闯了什么祸?”   “把您的将棋叼出来了,棋子现在还没找全。”   大佬:心在滴血……等他找到那只小机灵鬼!   “小白,追!”土御门伊月披上雨衣,在自己和白藏主周围设了隐藏的术法。白藏主体型骤然变大,威风凛凛的大狐狸一低头,将土御门伊月接到背上,爪下一个用力,踏着屋檐飞奔而去。   白藏主锁定那个移动的点,双方距离快速拉近。土御门伊月脸上没有笑意,他这回是真的很生气,谁家猫猫不是用心养出来的?小狸花又不是什么特别的品种,就是只被他收留的流浪猫猫而已,因为视频有了点热度,没想到会被人拐走。   等找到那个人……   “咪呜——咪呜——”摩托车后座上的笼子里,一只狸花猫拼命挠着笼子想出去。笼子上勉强盖了件遮雨的塑料布,狸花猫却透过缝隙死死盯着后面,发出凄厉的叫声。   “……都说了别丢掉那个棋子,那肯定是猫玩具,看现在闹的!”剪着斜刘海的不良少年不满的咒骂一声,“叫叫叫,就知道叫!别把人都招来了!”   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猫叫,路边房子里果然有人打开窗,想看看是不是哪里有淋雨的猫。不良少年凶狠的一眼瞪回去,“看什么看?不关你的事!”   查看的人被凶神恶煞的喝了一句,忙不迭关上窗子,彻底悄无声息了。   “放心吧,都明哲保身,不会有人管的。”另一个不良少年看起来有点心虚,棋子就是他丢的,没想到猫的反应会这么强烈。   “别吵了,赶紧把猫卖掉,赚一笔去喝酒。”   这五六个不良少年发动摩托,正要加速离开,突然在前方空无一物的地方猛地撞上了什么,车把都扭曲了,几个不良少年摔在地上。   “什么鬼?!”斜刘海不良少年划伤了手,疼得面容扭曲。他的跟班瑟瑟上前,在什么都没有的街道上硬生生摸到了墙一样的东西。   “大、大哥!这有一面墙!”   “什么?那里不是什么都没有吗?!”斜刘海不信邪,大步上前去,“咚”的一声撞到了墙上,仰面倒在雨水里。   “大哥!大哥!”   “大哥你怎么样了?!”   斜刘海被撞得两眼发黑,在小弟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来,手向前摸摸,果然是一面墙,心里不禁也害怕起来。   “什么……鬼……”   摩托已经坏掉了,五六个不良少年站在雨中环视四周,雨水茫茫,什么都没有,这样的情况无疑更令人恐惧。   “大哥……我们往回走吧……”一个不良少年抖着声音提议。   “对、对啊!我们往回走!往回走!”   这群不良少年连摩托车都顾不上了,连忙扶着受伤的大哥掉头,原本无人的街道上,突兀的出现了一个披着雨衣的人影,人影背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雾。   “……你们想往哪里去?”那个人轻轻问道,语气甚至还很温和。   “拐了我的猫,你们想往哪里去?”   “妈的主人家追上来了!”斜刘海反应很快,厉声道,“快上!别让他报警!”   “……你们才是,千万不要报警啊。”那个人解开雨衣,任由它落到地上,向不良少年们走去。   “国中生?疯了吧挑衅我们!”斜刘海一边骂,一边下令,“别打死!打昏就行!”   土御门伊月活动一下手腕,笑了笑,迎着一个不良少年的拳头侧身避过,牵拉手腕一个过肩摔将对方放倒!   “我混社会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这并非游戏给他的能力,而是他在现实世界就会的自由搏击。倒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学来防身,土御门伊月可以坦白,上学的时候他有一段还真不是什么好孩子。   喝酒,打架,玩乐队,建帮派……大佬堕落时期的人生也十分精彩。   五六个不良,在强化了身体素质的大佬眼里还真不够一锅打,很快就全都躺倒在地呻吟。土御门伊月下手很有分寸,除了那个凶狠的拔出刀来的头领让他打断右臂骨头,剩下的只是疼,养半个月就好了。   打完架,大佬整理一下衣服,向倒下的摩托车走去。笼子上早就贴了一张保护的符咒,小狸花一闻到他的味道就开始喵嘤嘤,土御门伊月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狸花猫一头扎进他怀里不肯出来。   白藏主从雾中走出来,抬起尾巴给土御门伊月遮雨。土御门伊月仔细检查了狸花猫的身体状况,除了淋了点雨有些受凉之外,爪子崩得也挺厉害,很多地方已经见血了。   “咪——咪——”狸花猫嘤嘤嘤,土御门伊月把它抱在怀里顺着毛。   “没事了,没事了,不怪你……”   抱着猫,大佬一脸冷酷的踩了一脚某个不良的肚子,痛得不良少年险些就地翻滚。   “说说吧,怎么拐的?”   不良少年支支吾吾,眼珠骨碌碌转,想着如果坚持不认账……   白藏主低头,向他龇出一口獠牙。   “怪物噫!!!!!”不良少年迅速的吓昏过去。   大佬也不急,附近早被他的结界笼罩,这群不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他有的是时间。   大佬冷酷无情的一脚这次踩在脸上,被吓昏的不良少年痛苦的再次醒来。   “说说,别让我问第三遍。”   不良哭着把如何诱拐小狸花的前因后果都交代了,果然是看重视频热度,发现小狸花之后见财起意,用猫薄荷零食把玩棋子的小狸花骗出来,不敢勒索于是决定卖掉,还没找好买主就被俘获了。   “咪呜!”小狸花凶凶的冲这群人叫了两嗓子。   土御门伊月打了几个电话,嘱咐各方帮他好好“关照”一下这几位,之后报警。警灯闪动,大佬摸着怀里的小狸花,庆幸猫没事,不过他的棋子这回可真是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大佬:心好痛呜呜呜。 第30章 龙王棋(三)   一场大雨过后,天空晴朗,空气清新,却冲淡了残留的味道,大佬内心一片愁云惨淡。   幸存的全部棋驹都在棋盘上了,金将银将是从门口捡到的,角行掉在回廊下面,这些棋驹都被式神和小纸人合力找了出来,唯独……   少了【飞车】。   将棋有一项其他棋类没有的规则,即在进入、退出敌阵或在敌阵中活动这三种情况下,将棋驹反过来,使其“升级”而具有更强的攻击力,称之为“成驹”。“成”后不可翻回,棋驹会具有新的行进方式,其中翘楚自然是【飞车】升级成的【龙王】。   【飞车】“成”后,将融合【飞车】与【王将】的行棋规则,纵横移动无所顾忌,斜向亦可穿行,成为攻击力最强的棋驹【龙王】。   每位棋士都有自己的一套将棋打法,土御门伊月就是一个【龙王】中心的棋士。现实世界中,他先是在上海进修,后赴日研习,慢慢稳定了自己的风格,闯出不小名气,号称“开【龙】之后无敌手”,他的【龙王】永远不休止的驰骋在棋盘上,几乎未有败绩!   事发地点他几乎连草皮都翻起来找了一个遍,结果什么都没有。阴阳术感知到小孩子的气息,恐怕是被捡走了。   大佬:……愁。   小狸花知道自己闯了祸,夹着尾巴乖乖坐在大佬桌边,耷拉着耳朵认错。土御门伊月无奈的摸摸它的头,又查看一遍上好药的小爪子。   “你没事就好,这两天乖乖的养伤。”   “咪——”   今天是周六,大佬照常在庭院吃了晚餐,来到之前两周见到那个妖怪的地方。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土御门伊月这次提前买好了两个热狗等着。逢魔之时,天地间阴气有所波动的时刻,伴随着缠绕在一起的黑色的畏,有着金色眼眸的半妖再次降临。   “鲤伴。”土御门伊月举了举手里的袋子,笑起来,“有一个是你的。”   半妖也笑了,这件事几乎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一段不可缺少的联系,就算在这个几百年后的世界尝到过很多种更好吃的东西,奴良鲤伴还是觉得这样食物很有意义。   热巧克力也是。   “妖怪现在还用这种金币吗?”两人吃着热狗的时候,奴良鲤伴掏出一袋金币。土御门伊月查验一番,点点头。   “唔,还在用。我一会儿领你去能兑换人类货币的店铺。”   “那就好。”半妖眯着眼睛,“今晚的开销就包在我身上,总不能总让你请客。”   奴良组是关西声名赫赫的妖怪组织,奴良鲤伴又比其父多些人类的精明心思,经营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土御门伊月当下也不跟他客气,痛快的点头。   大佬也要吃大户嘛,他还没要导游费呢。   “看来我是每一周固定过来一次,封魔降临,子夜离开,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够维持多久。”奴良鲤伴将手抄在袖子里,原本陌生的景物落在眼中,已经渐渐有几分熟悉。   这就是几百年后的世界,人类主导,精彩纷呈。   “不管维持多久,都稳赚不赔。”土御门伊月扬一扬手中的两张门票,“科技展末场,去吗?”   不可思议的人类……不可思议的未来……不可思议的……   “伊月?”   “啊,我在听。”   “怎么感觉你有点魂不守舍,一直低着头在找什么吗?”奴良鲤伴问道。   土御门伊月闻言叹气,这条路就是他丢棋驹的那条路,每一次经过,他都不死心的想再找找看,真是失礼。   “前两天丢了一枚棋驹,是我的爱物,所以一经过这里就情不自禁的……”土御门伊月说着蹲下了,盯着地上的某个小土坑,“在这里待过的,我感觉得到。”   “……”   “???”   “哈哈哈……抱歉抱歉……”奴良鲤伴突然笑出声来,土御门伊月蹲在小土坑边上歪头看他,然后就被揉了一把脑袋。   大佬:竟敢摸爸爸的头!   “我以为你什么都不太在乎呢。”半妖说着,也蹲下来,“伊月在任何时候都显得游刃有余,有一种万事过眼的感觉,那是从心灵深处显现出的强大。”   “原来也会为某一件事情执着不已,这一点上还是个小鬼嘛。”   土御门伊月看着那个土坑,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蹲在这里看也于事无补。   “已经发了悬赏,等几天看看有没有人送上门。一来那是我喜欢的东西,二来……在我身边待久的物件最好不要流落在外。”   “因为自身的灵力场影响吗?”   “嗯,我的灵力比较强,身边的物件会受到影响。”土御门伊月手里玩着扇子,他有很多把扇子,这一把用的时间有点久,也就有了一些特异功能,比如自动飞回之类的。   土御门伊月向外投掷扇子,过一会儿,扇子自己狗腿的飞了回来。   “……就像这样。”   奴良鲤伴艰难的忍下笑意。   “这算是正常的,还有一些功能变得有点奇怪,比如那个音乐盒。”土御门伊月回想起那段夜半惊魂,饶是大佬也心有余悸,“本来坏掉了,结果半夜开始唱歌……”   大佬看一眼奴良鲤伴,眼神沧桑。   “别忍了,我知道这很好笑。不知道棋驹发生了什么异变,希望不会吓坏别人。”   “希望……”   @   “快把球踢过来啦!”   “哈哈哈你们又输了!”   “才没有呢!”胖胖的小孩子十分不服气,“你们的人数多,一点也不公平!”   “输了就耍赖,以后不跟你玩啦!”   小孩子们吵吵嚷嚷的,胖胖的小学生还想再说什么,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啧”。   【进攻啊,刚才那么好的机会你都放过了,当时再向前一点,那个球就进了吧?】   胖胖的小学生顿时愣住了,他四下看看,只有同龄的小伙伴,没有大人,那这个大人的声音是怎么来的?   【我说的你听到了吗?到处看什么!】   胖胖的小学生这次是真的吓住了,连忙拉住旁边的小伙伴。   “喂!你听到有个大人在说话了吗?”   被他拉住的孩子一脸莫名,很快就坏笑着甩开手,“你这转移注意力的手段太逊啦,输了就是输了,还不认账……”   “不是的!不是的!就是有一个声音!不信你听啊!”   没人相信他。胖胖的小学生也没有再听到声音,低落的站在人群之外,下一场游戏也没有参加。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大声的说话声,其他人都听不到呢?明明……   【抱、抱歉啦,我不该突然说话的。】   “哇啊!又说话了!”   【你不要害怕,我可以解释的,其实我……】   “别过来!别过来!你是谁啊?!”   【哦哦!说到自我介绍……】   “别说了!我不想听!!!”胖胖的小学生惊叫着,那个声音立刻就停止了。   人类真奇怪,明明之前在问“你是谁”,突然又让他不要说话,真是反复无常的生物。   胖胖的小学生大概是太过反常,两个小女孩凑过来,担忧道:   “没事吧?突然说些奇怪的话,生病了吗?要不然我们送你回家吧。”   一群孩子都担心的靠近一些,七嘴八舌的讨论该怎么做。最后决定由几个人送疑似生病的胖子回家,剩下的人继续玩。   “我、我没生病……那个声音你们真的听不到吗……”   “是是,听得到听得到。好啦,快走吧,要背你吗?”   小胖子被同伴簇拥在中心,迷茫的挠了挠头,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群孩子走过河堤,夕阳之中唱起了歌,小胖子被气氛所感染,忘记了之前诡异的说话声,也跟着高兴地唱了起来。   “我们打水漂玩吧!”小孩子的忘性很大,小胖子又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表示,于是他们在回去的路上又愉快的玩了起来。   “这是什么?”小胖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小小的东西,厚薄很合适,他立刻跑到河边去,“看我的看我的!”   【……混蛋小鬼你想干什么啊?!】那个声音终于忍不住了,【别随随便便就把人扔到河里去啊!】   小胖子被吓住了,手中棋子落到地上,接着惨叫一声。   “有鬼啊!真的有鬼啊!!!”   “什么什么?什么有鬼?”   小胖子这次什么都不管了,撒腿就跑,他的伙伴们追着他,河堤上很快就只剩下了那枚棋驹。夕阳西下,逢魔之时,天地间阴气涌动,给灵与妖怪们带来蓬勃的力量。最后一抹余烬即将消失在天边,棋驹旁突然出现了一个逐渐清晰的人影。   那是一名年轻的武将,高束长发,头顶龙角,眼眸清明端正。他先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下意识一握腰间佩刀,这才缓缓思考起来。   他拥有了灵体……   武将指尖微微颤抖,然后用力握紧,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去找他的大将!   他的大将和战友都在等着他,他可是不可或缺的【龙王】!   要快!要快!他要重新跪在大将座前为之效命!这样一想他就心潮澎湃!   龙王大步向某个方向走去。   一段时间后——   武将浑身被怨念的黑气缠绕,他蹲在河堤上,两眼发直地看着自己的本体。   “不能离开本体五米是什么鬼啊……”   “大将救我QAQ” 第31章 龙王棋(四)   深夜,下起了雨。   龙王苦逼的蹲在自己的本体旁边,心里一万个“好惨好惨好惨好惨好惨”。   大将QAQ   角行我再也不怼你了QAQ   谁来把我捡回去再淋下去就变成废棋子了QAQ   刚刚成型的付丧神看着一辆一辆车开过去,车灯投出长长的光柱,光柱中雨丝飘飞。大将如果在这里的话,见到这样的场景,美丽的歌肯定会脱口而出吧?他是那么风雅的人。   没了龙王,大将的扇子又会给谁指点方向呢?角行吗?还是桂马呢?   他好想再跪在那个人面前,让扇子轻轻点在头顶,然后指向他应当前去的那个方向。大将总会说,“去吧,飞车”,或者当他在敌阵中遭遇危机时的那句,“我将我的力量给予你,我的龙王”……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整个战场都开出了花。   又一辆车开过去,龙王咬了咬牙。   他是机缘巧合所以临时存在的付丧神,无法触碰实体,本身也没有力量。但为了能回到大将身边,他也有能做的事情。   又一辆车开来,龙王动了!   “吱——”刺耳的刹车声撕破夜空,车内的人因为急刹车受到冲击。可司机顾不上这些,惊慌失措的下车来查看,生怕自己造成什么难以挽回的结果。   “怎样?有人受伤吗?”后座的乘客也走下来,迅速来到车前,“别惊慌,先打急救电话!”   “是、是!我马上……咦?!!”   车灯照耀之处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刚才也没听到落水声,那个出现在车前的武将打扮的人究竟去哪了?司机觉得这事诡异,特别是在这样的黑夜中,脸色顿时有点发青。   “赤、赤司少爷……附近没有人……”司机打着哆嗦,“不会是……撞鬼了吧……”   “慎言!”赤司征十郎阻断司机的话,在车周围仔细查看一番,确实没有受害者。   事故发生的全过程他并没有看到,当时正在处理文件,自然不知道司机究竟看到了什么。可他知道,鬼怪这东西,越是恐惧,对方的力量越强,普通人遇到类似的灵异事件,还是绕远些为妙。   “换一条路,这件事明天白天我再派人来处理。”   “是!”   赤司征十郎正要上车,余光突然瞥见一个发光的东西。他不动声色,丝毫不好奇的继续上车,耳边突然响起一声龙吟!   他瞥了司机一眼,司机应该是没有听到,那么这就是那个妖怪故意给他听的了。   这是想干什么?莫非是……   想让他带他走吗?   “赤司少爷?”司机瑟瑟发抖的看着自家少爷拨开草丛,捡起了什么东西。   “没什么,刚才太惊慌,袖扣掉了。”赤司征十郎张开手,掌心果然躺了一枚精致的袖扣。司机顿时长舒一口气,忙不迭的请示。   “少爷快上车吧,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没有鬼打墙,扑到车前来的“鬼”也没有再出现。看到城市明亮的灯光时,司机险些流下激动的泪水,他明天一定要请假去寺庙拜一拜呜呜呜,太可怕了呜呜呜。   袖扣硌着掌心,路灯的光随着车辆的行进一浪一浪从车窗外涌进,赤司征十郎张开另一只手,一枚将棋棋驹安静地躺在他手中。   【飞车】。   翻过来。   【龙王】。   大概真的是妖怪的东西,这枚棋驹的质地不是赤司征十郎所知的任何一种,摸起来却十分温润舒服,应该是被使用过不短时间的。棋驹上的字也不是批量生产的刻写,更像是自己亲笔写下,专程送交工匠打造雕刻,最后染色。   这是一枚倾注了心力和爱意、精美绝伦的棋驹,赤司征十郎可以想象,当这枚棋驹和它的同伴一同排列在棋盘上时那种美妙的画面,必然奢华、高雅,而森严有序。   妖怪也有喜欢将棋的吗?还是棋驹成了妖怪呢?   赤司征十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从上个雨夜看到那个雨中看风景的人或妖怪开始,他心中的闸门就开了一条缝隙,甚至期待着某些未知的事情来改变他迄今为止的人生。   如果……如果真的能改变……   不,那太危险了。   赤司征十郎垂眸打量那枚棋驹,捏着棋驹的手慢慢松开了。   【……你们一个两个的!能不能听完别人的自我介绍再把人丢掉啊!】   棋驹……说话了?!   【是是,是我在说话,这一路上我真是受够了!猫啊不良啊小鬼啊……别的不见得会,丢东西倒是一个比一个熟练嘛混蛋!】   棋驹不满的抱怨起来,赤司征十郎感到手中一阵震动,一名武将就轻飘飘的坐到了他旁边的座位上。原本闭合双眼,忽而睁开一只眼眸,诧异的看向他。   【竟然没有大声叫或者立刻把我丢出去?】   赤司征十郎看了一眼后视镜,镜子里只有他自己,也就是说突然出现的这个人,果然不是人类。   【看在你还算冷静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的给你解说一下吧。我的本体在你手中,所以只有你能看到我,前面那个司机也是看不到的……啊碰瓷真愉快,大将说得真对啊!】   棋驹有点话痨,赤司征十郎不方便回应他,他自己也能说得很开心。   【我是龙王,最强的棋驹!应该知道我吧?知道吧?】   赤司征十郎默默无语。   【大将说有困难就要向周围的人求助,那个什么……你有没有帮忙的意向?】   【你能不能……】   汽车停进地下车库,司机为赤司征十郎打开车门,鞠躬道别。赤司征十郎点头致意,带着身后飘飘的付丧神乘电梯上去。电梯门缓缓关闭,付丧神耷拉着脑袋站在电梯厢里。   【你能不能送我回家QAQ】   赤司征十郎深吸一口气,面带微笑回应。   “抱歉,刚才有别人在场,我要顾及影响,没有回复你。”   【我理解!理解!那个……】   “如果你所说的家在东京本地,我可以送你回去。一套如此漂亮奢华的将棋若是缺了棋驹,那可真是可惜。”   【你真是个好人QAQ】   “好了,来说说你能提供给我的信息,比如具体地址,主人的名字……”   【哦哦这个啊!】   “请说吧。”赤司征十郎铺开了纸,准备记录,一会儿让司机送棋驹回去,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这个啊……】   “请说。”   【啊……】   “请。”   【完全不知道呢哈哈哈!】   “撕拉——”钢笔把纸生生戳破了,赤司征十郎抬头,面带微笑。   “阁下说什么?”   【完全不知道!】   竟然无视他话里的威胁还敢重复一遍!   “找人不是想想就能做到的,没有基础信息,请恕我无能为力。稍后我会把阁下送回原来的河堤,请阁下在那里等待新的缘分吧。”   【慢着慢着!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啊!我真的不知道!】   “很遗憾,能力有限,爱莫能助。”   【……因为我只活在棋盘上啊!没见过大将的脸也是因为,因为在战场上大将是坐在车里的!我们只需要听从指令前行即可,谁家大将会出去抛头露面?太失风度了吧!】   龙王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坐在书桌前的人类少年。龙王的眼眸端正清明,就算恳求也风姿凛然。   【我不知道大将在哪里,不知道大将长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在棋盘上大将会让我们怎么走。怎么击溃敌人,怎么迂回前进,怎么深入敌营……我是臣下,臣下只要把主人当作神供奉就足够了。】   【……抱歉给你添了麻烦。】   【这种情况很为难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想跟人商量一下。】   【觉得麻烦的话,随便把我丢在哪里都可以,我不会有什么不满的。】   龙王不再说话了,赤司征十郎也不说话,他把手中的笔放下。   “我能想出的最好建议只有失物招领处,明天我会把你放在最近的失物招领处,也许你的主人会过去寻找。”   【……是个好办法,多谢,你真是个好人。】   轻易就表示感谢,这个付丧神还真是单纯。赤司征十郎回到自己的卧室准备休息,龙王被他放在书房了,他可没有跟人共处一室睡觉的爱好。   这番接触下来,他发觉这些非人生物中,恐怕有些还相当单纯。就算知道确切的位置和长相,如果没有赏金或答谢报酬之类的诱惑,会帮忙的人也不会太多。更有一种可能,是帮忙的人把棋驹送回家,趁机狮子大张口索要钱财,那样的话,主人是否会否认棋驹是自己的呢?   如果主人说“不是我的”,一心想回家的棋驹又会作何反应?   真有意思啊……与人类的卑劣相关的课题……   赤司征十郎闭上眼,忽然,他又睁开了眼。   眼前是烽烟滚滚的战场,他站在一处高坡上,俯瞰下方两军对垒——这样的场景几乎是歌川国芳《盘上太平棋》的具现!   一侧军阵打着绿色的寮纹之印,阵前是飞车和角行,飞车还未长出龙角,但赤司征十郎认出他是那枚龙王棋。飞车持剑,角行握枪,擂鼓声起,两军厮杀!   后阵为王将所在,果然停着战车,四面帷幕飘扬,只能看到王将偶尔将扇子指向战场某处,棋驹立时飞奔而去,其中表现最亮眼的当属飞车!   这是……龙王棋主人的棋局? 第32章 龙王棋(五)   原来龙王所说的“只在战场上见过大将”是这么一回事……   他们是棋驹,睁开眼所见便是战场。执棋人即为王将,手握折扇,生杀只在一念间。   飞车陷入重围!   角行隔着半个战场望见,瞳孔顿时紧缩。   “飞车!!!”   晴空突然落下霹雳,龙吟响起,赤司征十郎不得不以手臂抵挡狂风。当他再次抬头,敌方棋驹包围之中的飞车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华服武将,头生龙角,逆光的瞳眸冷淡凌厉。   武将一手握剑,一手却打开了曾经在王将手中的蝙蝠扇,扇子遮住他半张脸。   “来吧,喽啰们。”他说道。   @   赤司征十郎从床上坐起来,在闹钟响起之前将它关掉。厚重的窗帘隔绝晨光,表明时间的只有钟表。他大概花十分钟整理好,径直来到书房,龙王正坐在窗边向外看。   【哦!早啊!】龙王跟他打招呼,很有精神的样子。   那个梦境应该不是他故意所为,龙王不是能藏得住心思的家伙……赤司征十郎垂下眼眸。   他来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自己的将棋,一一摆好棋驹。   “你的大将的棋局,你记得几盘?”   【……咦?为什么这么问?】   “啧,蠢。每位棋士都有自己的风格,你能成为付丧神,你的主人肯定不是碌碌无为之辈。只要有三盘左右的棋谱,这位棋士的大概风格就会显现。”红发少年面无表情,十指交叉,“简而言之,通过棋谱找到他。”   龙王有些怔住了,【不是送去失物……失物什么的……】   “我改主意了。”赤司征十郎垂眸,“我要报酬,为此我可以尽心尽力的送你回去。”   【若是危害大将的话,我……!】   “我要跟他下一盘棋。”赤司征十郎抬起眼眸,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要跟他——下一盘棋。”   红发少年眼中燃烧着龙王很熟悉的东西,那种东西叫做“战意”!他仿佛看到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上,敌方红发的王将向他的王将抬扇,遥遥一指!   【!!!】   龙王沉默一会儿。   【……我是臣下,不会也不能替大将做决定。】   “我知道,所以我会先将你的大将找出来,再向他挑战。”赤司征十郎一锤定音,他重新面带微笑,向龙王伸出手,“我会竭尽全力帮你找到大将,请多指教。”   【唔、哦!请多指教!话说这样……你好吃亏啊……】   “吃亏与否,是我自己说了算。”赤司征十郎高深莫测的微笑着,“能下出那样的棋,你的大将不可能是懦夫。”   “我必定会……”   “得偿所愿。”   @   “博物馆建议来两次以上,虽然已经提前做了攻略,一次实在是逛不过来。”土御门伊月一边说,一边勾掉小本子上的【博物馆】这行字。奴良鲤伴瞥了一眼他的小本子,有点好奇。   “这个本子是做什么的?”   “记仇啊~”   “……”   “哈哈哈开玩笑,记仇的是另外的本子,这一本是给你做的行程规划。”   不管怎么说还是有用来记仇的小本子对吧!好可怕!   “专门给我做的?”奴良鲤伴一侧头,阴阳师正低头专心的写写画画,垂着的睫毛很长。   “嗯,我之前也没带过江户时代的游客,所以列了清单。”大佬觉得这件事又好玩又有挑战性,“想要了解这个时代的话,我可以毫不吹嘘的说,用这本攻略一定可以。”   奴良鲤伴忍不住笑了。两人走过一个小摊,土御门伊月突兀的停住脚步。   红豆和小麦粉的香气萦绕在这条街道上,似乎还夹杂着一点奶香?这段时间里吃过很多新鲜东西的奴良鲤伴能勉强分辨原料,同时无师自通了土御门伊月的意思。   大佬:还不上贡?   “我觉得我要付导游费了。”   “谁说不是呢?”   土御门伊月让奴良鲤伴自己上前去买,这也是了解时代的一部分,可以帮助奴良鲤伴熟悉这边的钱币面额。   奴良鲤伴本就继承了父亲的俊美样貌,加上母亲身上的些许风雅气度,在人群中一移动,很多女性都开始红着脸给他让路。摊位上负责收钱的小姑娘更是结结巴巴,慌乱地低头把大面额钞票找开。   “两个红豆稠鱼烧,对吗?”   “对……”奴良鲤伴应道,突然想到什么,“抱歉,请多拿一个……巧克力的有吗?”   “有、有的!三个稠鱼烧!请您到一边稍等!”   等候区跟付款买单的区域分开吗……真高明啊……   奴良鲤伴十分钦佩这个时代人类的智慧,很快等来自己的三个稠鱼烧。他把巧克力的那个藏进袖子里,剩下两个拿在手中,尽量不触碰他人身体的离开人群,回到土御门伊月身边。   “久等了。”   “第一次独自买东西,做得不错。”土御门伊月赞道,接过自己的一个,两人坐在露天桌椅休息区解决宵夜。   大佬咬了一口稠鱼烧,柔软香甜,十分令人满意。   早知道就要两个了……   “伊月,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说。”奴良鲤伴转头看他,神情有些认真,“一直以来,你都在牺牲自己的时间来迁就我吧?”   咬着稠鱼烧,大佬想了想,痛快点头。   “确实是。但这是我情愿做的事情,你莫非对此感到愧疚了吗?大可不必,我不愿意花费时间做某件事的时候,谁都勉强不了我。”   “那么……原本的这段时间,伊月都会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有点超纲,大佬在心里预设的问题目录里没有这个,所以他沉思了一会儿,才选择坦白回答。   “很多。比如逛到城市另一边去,跟家里人出来玩,听自己感兴趣的音乐会,或者去地下将棋会所玩一玩。”   “……伊月。”   “什么?”   “这些事情我也非常感兴趣。”   四面的灯光再次柔和起来,这里没有喷泉,但那些霓虹却没有重量一般飘飘忽忽浮在身边,半妖金色的妖瞳几乎与灯光同色,是那种瑰丽而浮艳的色调。   “我对你所感兴趣的事情,也非常感兴趣……伊月。”   大佬咬着鱼尾巴,麻木而没有灵魂的嚼了嚼。   “这很没道理,我感兴趣的东西是片面的,不利于你全面了解这个时代。”   “但是,伊月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半妖靠近他,作弊一样的眨了眨眼,“我想了解的,是最好的人所见的、最好的这个时代,是你眼中的这个时代。”   “伊月,那份清单,请加上你喜爱的内容。”   大佬被一连串的“最好”吹得灵魂上天,当即把鱼尾巴吃进嘴里,掏出清单小本子。   “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我也不好过多干涉,就加上吧。”   奴良鲤伴把他的小本子接过去,同时从袖子里掏出第三个稠鱼烧,稠鱼烧还暖融融的。   “伊月边吃边说,我来写。”说到这里,奴良鲤伴突然一顿,笑了。   “这次可以一口气吃两个了。”   飘着的大佬想到之前的新仇旧恨,一秒落地,张口咬在鱼脑袋上。   嗯?   “巧克力?”   “我特意要了巧克力的,伊月喜欢吃巧克力对吧?”半妖闭起一只眼,显然他猜对了。   不错啊,现在还知道买新口味了,这家伙的适应能力真强……大佬满意的咬着中意的口味,偶尔报一两个自己常去的地方,半妖将自己的字迹落在土御门伊月的字迹下面。   地点很快补充完了,两人看着这份清单,都表示十分满意。   “巧克力DIY……名字听起来很有趣。”奴良鲤伴看着清单上自己不明白的几个古怪的词,不过土御门伊月并不打算现在就给他科普太多东西,反正……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   “巧克力还是意大利的好吃。”   “意大利?”   “是个国家,距离很远……本子和笔给我。”土御门伊月在本子上徒手画世界地图,画完圈出意大利和日本的位置,“日本在这里,意大利在这里,之间的距离大概是……”   “……”   “鲤伴,我记得在博物馆的时候我们一起看过世界地图吧?怎么一副惊讶的表情?”   “因为徒手……”   “???”   “因为你徒手就把地图画出来了,轮廓上我几乎没有发现不同!”   “世界地图算什么?来来,这是意大利地图。”   大佬根本不把这个技能当做一回事,画完地图,两个稠鱼烧正好吃完,他打算买点饮料。   “我去。”奴良鲤伴今天第二次主动交导游费,自动贩售机他已经看土御门伊月用过很多次了,很快就买了两罐热巧克力回来。   一罐是他自己的,另一罐,他笑着轻轻往土御门伊月头顶一放。   铁罐压着蓬松的黑发向一边滑落,土御门伊月把这罐热巧克力接到手里,打开喝了一口。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了,第一只夏蝉开始在枝叶间长鸣。夜晚掩盖了它的踪影,只剩下呼唤伴侣的这道鸣声。   “等天气再热一点,就可以喝冰巧克力了。”   “伊月请客吗?”   “可以啊~” 第33章 龙王棋(六)   大概是关于兴趣爱好的那些话勾起了棋瘾,大佬第二天就带着他的将棋扇杀到常去的会所去了。   将棋扇跟大佬平常所用的扇子不同,没有符咒,没有过多花纹,为了防止出现灵异现象,土御门伊月已经尽量减少了扇子的使用,可惜仍然有些许特殊功能。   就是那种极度装逼的一开扇就有风……   因为这个原因,土御门伊月在外几乎不会打开扇子,故而会所中除了流传他“开【龙】之后无敌手”外,还有“见到扇面就会暴毙”这样的诡异传闻。   大佬:……所以我觉得人类的脑洞是世界上最大的东西。   “天哪!小伊月来啦?!”地下将棋会所的老板是个异装癖,喜欢漂亮的男孩子,不过他本身也是实力相当惊人的棋士。土御门伊月笑着跟他打了招呼,向自己常坐的座位走去。   自从一一挑战过了会所中几个厉害人物,这张桌子就是他专属的东西了,平常无人敢坐。   “老规矩,先下三盘指导棋,之后想挑战我的再说。”土御门伊月拉开椅子坐下来,地下会所可没有那些正式的礼仪,坐着舒服就行。   “小伊月这么久没来,一来就帮我做生意~”老板笑容满面,“等一会儿哦,姐姐给你拿饮料来……喂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让有意向的人拿抽签纸抽签啊!”   等着参与抽签的人排了一长队,无怪乎老板说土御门伊月帮他做生意。大佬几个月前在这片将棋会所集中区域连续挑战,无一败绩,此时风头正劲。因为跟老板投缘,所以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这个会所下指导棋,此举给老板带来了不少人流量。   果汁很快送了上来,土御门伊月一手执棋一手握扇,扇子从来不会打开。他的视线落在棋盘上,看似毫无波动,其实脑内正在进行暴风般的推演。   土御门伊月喜欢这种地下将棋的气氛,空气中混合着烟草、速食品以及其他昏暗的味道,这种味道给他一种特别的年代感,像上个世纪的香港。在地下将棋会所有所建树的棋士,技巧和棋谱阅读量方面也许比不上职业棋士,但他们有种天生的血腥的嗅觉,知道棋驹纵横在棋盘上,去咬对手哪里最痛。   他曾受过职业棋士的教育,为了进一步提高,这里是他的首选。   “你们有没有觉得,伊月老师的棋有了点变化?”一个常客小声问道。   “这么一说还真……我去拿先前的棋谱!”   棋驹落在棋盘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土御门伊月专心棋盘,旁边研究棋谱的人有所发现,小小的抽了口冷气。   “这一步不是上个月去世的安源先生的吗?看这个桂马跳的位置!”   “这个是山口那小子的!他金将用得好!”   “全都学了去了……不愧是伊月老师!”   一盘指导棋下完,对面低头认输。大佬淡定的点点头,指出他在布局上的几处不足,趁收棋驹的空挡,端起果汁喝了一口。   “真是的,小伊月怎么不去考职业棋士呢?”会所老板觉得可惜,“年纪那么小,又那么厉害,转成职业的话前途无量啊。”   土御门伊月笑笑,“我未来的发展规划里没有职业棋士这条路,家里还有些产业需要打理,将棋作为业余爱好就可以了。”   “还有未来规划啊?真棒~”   三盘指导棋下完,立刻有人按捺不住上前挑战,被血虐倒地。   会所老板咽了咽口水,所以说,这个漂亮的男孩子尽管样貌是他的菜,他却一点都没想过下手,实在太凶暴了QVQ   一直到第三盘,才总算有了一个不错的对手。土御门伊月稍稍正坐,盯着棋盘上某处。   到他的回合了。   他翻过飞车,将其变作龙王!   “开龙了!开龙了!”围观人员压抑不住的欢呼起来,声音甚至传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其他几个会所的人听到,也慌忙跑了过来。   “伊月老师开龙了?!”   会所老板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有条不紊的安排人抄送棋谱,围观人员谁都不能围着棋盘,而是在外面的大屏幕上观看转播。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进来,其中甚至还有几个其他会所的老板。   “开龙了?今天竟然开龙了?”   人群七嘴八舌,紧紧盯着屏幕上的那名少年。对方的扇子从不打开,总轻轻放在膝上,偶尔还喝一口果汁。   安静的内室,土御门伊月对面的棋士露出吃力的表情,他紧张的推演着,却总是比对面坐着的少年慢一步!完全是被牵着鼻子走!   怎么会这样?涉及成驹之后的局面会变得更为复杂,可这个小鬼竟然……竟然更加得心应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会所老板也在内室中,旁边还有人在抄送棋谱,仿佛听到了棋士的心声,老板微微冷笑。   凡夫俗子,从未想过有人更擅长的是复杂推演。土御门伊月是越战越勇的后半段棋士,局面越复杂,他反而越舒服,他的计算推演中时常充盈着上百种方案,这在前期有些拖累,后期却会成为取胜的关键!   特别是……这孩子对龙王的使用!   “哒!”棋驹落在棋盘上,似乎敲出了阵阵回声,龙王在方寸之地起飞!   这一声似乎也敲响在另一个人耳边,银发的男人停下脚步,在前牵引他的秘书也跟着一起停下,疑惑的问道:“月光会长?”   “前面好像聚集了很多人。”   “……是,真的有好多人啊。”秘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太多,他们很难过去,“要绕道吗?”   “不,这一带都是将棋会所,也许是有人在对战。”银发男人笑了笑,“我们小心一点去看看,我也想知道东京地区地下将棋的水准。”   他们来到聚集了许多人的会所门前。大厅里满满的都是人,还有人在低头记录,或者小声讨论。一些人没有位置坐,索性就站在门边,伸长脖子看里面的屏幕。   “会长,有两人在对战,会所用大屏幕投了出来,这些人都是来看对战的。”秘书将所见情况事无巨细的告知银发男人,“一方是一名少年,看起来还是个国中生,另一方……西村九段?!”   银发男人闻言,神情一动,他抬起头,尽管双目无法视物,还是看向了屏幕的位置。   秘书还在难以置信,“西村九段怎么出现在这里?!”   “我倒是听说他最近带着学生来了东京。”银发男人低声说道。   西村九段曾获王将头衔,在将棋联盟中实力强劲,此刻与他对战的却是一名少年,这几乎是已经确定结果的对战。   但是……   僵持住了。   棋局竟然僵持住了!   方才与土御门伊月对战的棋士早已落败,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老师。年轻的棋士负责坐在旁边抄录棋谱,此刻的手却有些颤抖。   “那家伙是怪物吗……竟然跟老师……”   他落败,这很正常,东京地下将棋藏龙卧虎。可他的老师竟然没有以压倒性优势获胜,局面还僵持住了?!   “唔……”西村九段沉吟一会儿,移动棋子,土御门伊月瞳孔一缩,随即又缓缓放松。   如果是现实世界的他,现在早已落败,但是……   他已经不只是现实世界的他了!   一直放在膝上的将棋扇被拿起,西村九段,以及其他观战人员的目光不由得被吸引过去。素白的扇子上隐约透出墨字,土御门伊月手腕一抖,折扇“哗啦”打开。   “捂住眼!别看!会死的!”   “哇这什么邪门的传闻,捂住眼棋局就看不见了!”   虽然传闻传得很邪门,但是人的好奇心终究是无限的,会所的人、外面的人,还有站在门口观战的秘书一同看向那个扇子,想看看这位年少的棋士究竟将什么写在了扇子上。   只见扇子上,墨笔狂放的写着四个大字——   【氪能救非】!   “……”   “……”   “……”   会所老板首先抽泣起来,哭得真心实意。   “那些杀千刀的抽卡游戏对我的小伊月都做了些什么呀?!!”   重点错!!!   西村九段微微皱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将棋扇,上面中规中矩写着他获胜的头衔战名字【王将】。   西村九段:扇子输了QVQ   地下将棋可没有不许说话的规则,土御门伊月忍不住笑起来。展开扇子之后,他好像抛下了什么顾忌,神情重新轻松起来。   “最近,我丢了一件心爱之物。”   “哒!”   “还以为找不到了……”   “哒!”   “现在我却发现……”   室内竟然起了微风,吹动少年的黑发,他手中执一枚棋子,眼中倒映着棋盘上僵持的局面,无数后续走法在他脑海中飞速闪现,他像一台开始全力运转的机器,全身的电路都通了!   他无双的战将,他的龙王!此时正是苏醒之时!   “我发现,他其实一直与我同在!”   毫不犹豫的,土御门伊月将飞车翻过!   “哒!!!”   赤司征十郎看着空旷的书房,微微皱眉。   “龙王?”   无人应声,棋驹躺在桌面上,发出美丽的微光! 第34章 龙王棋(完)   【无论使用何种棋驹,你都是栖息在我棋道上的灵!】   龙王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正处在无边的战场上。两军旗帜静止不动, 隔着河, 他望见对面王将的战车,那些帷帐层层飘动着。   王将……   他的王将!   龙王猛然回头, 下一秒,他就看到了被金将银将簇拥的战车,雪白的帷幕填满了他的视线, 几乎是瞬间, 彷徨的心就安定了。   他的王将在这里。   他跟大将在一起!   角行嘴里叼了一根草茎, 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这些时日你去哪里了啊?大将的指导棋也不见你出现。”   “我……”   我丢了啊混蛋!角行你一直没发现我丢了吗?!龙王震惊于自己和角行的塑料战友情。   “不说那个,你看。”角行一抬下巴, 示意龙王向河那边看去。对岸军阵森严, 士气汹汹, 是不可小觑的敌人, 龙王的神情也凝重起来。   “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角行懒洋洋地评价道,“但是……”   龙王脸上浮现了笑意, 角行脸上也浮现了笑意, 他们并肩立于步卒之后, 大将阵前。战场上的烈风吹动两人的长发,龙王束发,角行散发, 明明是不同的装束,两人此刻的表情却惊人一致。   “但是, 能赢!”   “因为大将在我们身后啊!”   一柄折扇挑开帷幕,王将的面容在帘后若隐若现。金将银将按剑不动,全场都在等待大将的吩咐。   “步兵,前行。”   擂鼓声起,战场开始混乱,王将折扇指向之处,全部陷入白热化的厮杀!   紧紧咬合的初期试探,互相纠缠的泥泞中盘,龙王深陷敌阵中,他斩杀敌方桂马,满身血污的抬起头。   是时候了!   “轰隆隆隆隆——”雷鸣撕破天空,映亮棋盘边一老一少的脸。两人的神情都紧绷着,瞳眸频频闪烁,飞速推演之后的所有可能性。会所老板几乎被这场精彩的棋局摄去了心神,好在他还有职业修养,连忙回神,让人去开灯。   “要下雨了!外面的人先进来,都挤一挤!”   几乎没人离开,棋谱一趟一趟的送,看不到屏幕的人就拿着棋谱在研究。门外暴雨倾盆,电闪雷鸣,房间中笼罩着沉凝的气氛。   “小伊月……”会所老板担心不已,如果这次输了的话,对那孩子的将棋会是一次相当大的打击。土御门伊月略有些极端的将棋他看在眼里,那永恒高飞的龙王令人目眩神迷,却也充满了过刚易折的特质。   因为一旦龙王落地,等待他的就是全盘崩溃!   西村九段显然也发现了,紧紧咬住龙王不松口,试图集中力量摧毁这枚棋驹,土御门伊月自然毫不退让,龙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的。   秘书紧张地盯着屏幕,不时汇报棋盘走向,当她说到两人目前的局面时,银发男人轻微的侧了侧头,叹口气。   “西村九段,要输了。”   “怎、怎么会?!”   旁边的人也听到了,会所老板挤过来,小声询问道: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名少年确实是龙王中心的棋士,失去龙王,必然满盘皆输,然而……”   随着银发男人缓缓的叙述,屏幕上,少年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哒!”   “王手!王手了!”   “骗人的吧?刚才还在龙王周围拉锯,怎么会突然……”   “看棋谱看棋谱!”   银发男人轻轻笑了,“还真是个自负的小家伙。”   “他确实是龙王中心的棋士,可他的【龙王】,并不单纯是那枚棋子啊。”   “……是他自己,【龙王】是他自己。他将自己比作龙王,开疆拓土,纵横无忌!所有棋驹都是他的延伸,他的触角,所以他在棋盘上哪里都可以去得,什么风险都敢冒——这份狂妄整个棋坛里都找不出几个人!”   “这便是他的——龙王棋!”   西村九段的久久没有移动棋驹,他脸上倒没有多少懊恼,而是慎重的通盘看了一遍,从双方争斗的焦点一直到被忽视的边角,最后,他叹一口气。   “我认输了。”   土御门伊月深深鞠躬,“承蒙您指教。”   “哈哈,指教不敢当。万万没想到东京地下将棋竟然有如此亮眼的棋士,没有考虑过转成职业的吗?”西村九段毫不懊恼,反而很温和的询问道。   “抱歉,西村先生,我并没有那个打算,将棋只是爱好。”   “爱好啊……也不错,你的理念很有意思,我受益良多。”   外面的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露出晴朗的夜空,星星明亮。土御门伊月与西村九段寒暄完,时间不早,他得回去吃晚饭。会所的观战人员用掌声欢送他,土御门伊月笑着点点头,自己把棋驹收好,收到龙王的时候,他手一顿。   重归安静的战场上,龙王在王将的战车前单膝跪地。视野中飘着层叠的白色帷幕,他的王将仅仅与他隔着这样一层布料,龙王不由得更深的拜下去。   “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   车帘后安静了一会儿,传来王将温和的声音。   “但说无妨。”   龙王猛地脸红了,他张口结舌了一会儿,余光瞥见腰侧别着的扇子,连忙手忙脚乱的呈上。   “您的、您的扇子!”   “这便是请求吗?”   “不、不……”龙王紧张的双手托扇子,“我还想……还想……”   “见您一面……”   王将好像有点惊讶,龙王连忙慌乱的解释。   “我、我没有要带您神隐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提到这件事,龙王一秒泪汪汪,“大将!我丢了啊!我自己回不了家!帮忙的人说要么有地址,要么有您的样貌,我想回家QAQ”   “大将呜呜呜我想回家QAQ”   扇子挑开车帘,在龙王暴风哭泣的时候,王将走下战车,径直来到龙王面前。   “怎么哭得像个小孩子似的……”一双手捧住了龙王的脸,王将的眼眸泛着微微的幽蓝,纵容的用衣袖擦去龙王脸上的眼泪,“我就在这里,你看到了吗?”   “我一直在找你……一直一直在找你……”   “现在,我找到了。”   王将笑起来,眸中是龙王的影子。他一如龙王想象的那样优雅温和,出乎意料的是十分年幼,这样年幼的王将却带领他们无往不胜。   “与其向别人不甚清晰的描述我的样貌,不如直接把你所在的地址告诉我。”   龙王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操作,所以干脆没记地址。   龙王:切腹算了啊啊啊!!!   “没关系,不用切腹,你还记得要帮你的人叫什么名字吗?”王将完全明白自家龙王那逗比的大脑里都在想些什么。   他也不知道!哇——大将对不起——   “关键字也可以。”   这回龙王想起来了,他听到司机叫过那个红发少年。   “好像是……赤司少爷……他的司机这么叫过……”   王将点头,这回他知道了,说起来他们之前还见过面,他还有一把伞没有还。   “我知道是谁了,我去接你。”   “什么时候QVQ”   “当然是现在。”   @   “这是我的名帖,如果有需要,尽可以找我。”土御门伊月将一份名帖和几张符咒放在桌上,他这次前来是由阴阳寮寮头陪同的,态度却丝毫不倨傲。   “征十郎帮助了我两次,请让我略做回报。”   赤司征十郎微笑,这个一上来就能称呼别人名字的同龄人不简单,他还是龙王棋的主人。   “能帮到你,我十分开心。当时在山上,我还真以为你是……”   “当时没带伞,仪容狼狈了些,见笑。”   与迹部景吾对土御门伊月的观感相似,赤司征十郎也丝毫没有小看这个同龄人,对方擅于交际,言谈得体,是值得交往的朋友,也将会是可以共进的合作伙伴。   朋友和伙伴乃至合伙人,都是他日后掌控财团的资本。   “伊月,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吧。”   “你的龙王棋,哪日方便,可以让我见识一下吗?”   “……当然可以,日程较满,约下周怎样?”   【你一定会成为非常棒的大将!】龙王最后对他说,然后付丧神缓缓隐入棋子之中,等待主人再一次带他驰骋战场的时刻。他必将化身为龙,成为最亮眼的那一个!   非常棒的……大将吗……   伴随哨音,赤司征十郎带球过人,球进了,场外响起几声欢呼。   “不错嘛副队长!”   “有副队长在,帝光篮球部将来完全不用担心了!”   “副队长今后可要好好关照啊!”   他当然会成为非常棒的大将,然后……   高大的紫发少年低头,嘴里叼着零食,有点疑惑的问了一句。   “赤仔?”   “没什么。”赤司征十郎看向场中,今年有几个有才能的同龄人,所有条件都已经具备,再加上他的力量。   “……我们将开启一个新时代。”   @   银狐犬立起来扒开印着晋江寮纹的抽屉,它发现里面有亮闪闪的东西,于是好奇的伸进脑袋。   “咪呜!”小狸花趴在棋盘上,伸出爪爪拍了它的头。   “汪!汪呜呜!”银狐犬生气了。   “咪!”小狸花细声叫着,好像在说给它听。银狐歪着头,似乎听明白了一点,不再扒抽屉,而是小跑着回了庭院里,跟其他猫猫狗狗一起玩。   小狸花从棋盘上跳下来,扒着抽屉边沿向里望望——   黑暗的空间里,棋驹安静的呆在那里,那枚名叫【龙王】的棋驹尤为光彩夺目。   小狸花看了几眼,一缩脑袋,抬起前爪把抽屉推回去,转了一圈确认关好了,也轻快的离开房间,跑进外面的阳光里。   “咪~咪呜~”   踏着满地阳光,狸花猫四爪生风跑向它的主人——   “咪呜!”   小狸花今天也超级乖哒! 第35章 梦境·一梦千山(一)   “二代目,最近心情不错啊。”鸦天狗在走廊上碰到奴良鲤伴, 打趣了一句, “看样子二代目跟那个人类小朋友相处得很好。”   奴良鲤伴手里提着点心盒子, 笑道:“我跟伊月自然相处很好,这次给他带去点心, 他坚持要回礼,我拿去给母亲尝一尝。”   “这么大的东西都可以带过来了?符咒改良了?”鸦天狗十分惊讶。   “伊月可是阴阳术的天才。”   吹!又开始吹!二代目最近都三句不离那个阴阳师了!   鸦天狗腹诽着,却根本不敢说出来, 哈哈一笑, 目送奴良鲤伴提着点心到母亲那里去, 回过头却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不信二代目看不出这段友谊中的岌岌可危之处。   一来是人类和半妖,二来跨越着时空, 前路艰难啊。   樱姬十分喜欢来自未来的点心, 小纸人熟练地倒好茶, 这对母子一直闲聊到深夜。老爹黑着脸来赶人了, 奴良鲤伴才晃悠悠的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小纸人吹熄了灯,向他鞠躬致晚安, 慢慢将拉门合死。   奴良鲤伴侧头, 白色小狐狸玩偶就放在枕边, 他这样侧过去,正好能碰到柔软的绒毛。   不再想其他,奴良鲤伴闭上眼, 陷入梦中。   @   【晚秋夜严寒,枕露彷草以为眠……】   秋虫在灌木中发出嘶哑的鸣声, 一只白灯笼飘在夜晚的山道上,引着后面一行人。这群人都是年岁不大的孩子,身处深夜山上,难免有些瑟缩,眼睛都不敢到处看,唯有一个孩子有些不同。   他生着在黑夜中极为耀眼的白发,姿态端庄,眸光清明。他毫不介意的注视着令人恐惧的夜晚山林,眼眸是近于黑的幽蓝色。   ……伊月?!   奴良鲤伴忍不住上前,却感到灯笼和小孩子们毫无障碍的穿过他的身体,继续在山路上行进着。他退到一侧,看着这支小孩子的队伍从面前经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好像……是不存在的……   跟着这支队伍,奴良鲤伴来到山腰附近的宅邸。一名身着狩衣的阴阳师早已等在此处,小孩子们看到他,稍稍松一口气,不约而同的加快脚步,来到宅邸亮光笼罩之处。   “这就是这一批的孩子吗?”阴阳师询问道,那个纸灯笼突然钻出手脚,恭敬回应道。   “是的,阴阳师大人。”   “安倍晴明……何在?”   奴良鲤伴看到那名与土御门伊月长相一般无二的小孩子动了,他走出人群,不卑不亢的向阴阳师行礼。   “晴明在此。”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可为什么跟伊月的长相……   “对你父亲一事,源氏深表遗憾。”   “……是。”   “你跟我来。灯笼,带其他孩子去该去的地方。”   “是,阴阳师大人。”   白发的孩子于是从其他孩子中剥离出来,跟着那名阴阳师走,奴良鲤伴当然跟着他。其他孩子走的是侧门,而阴阳师和白发孩子却入正门,沉重的大门上印着笹龙胆家纹,在灯火微光中缓缓打开。   “进去吧,家主想见你。”   “是。”   白发的孩子缓缓走入这扇大门,不知为什么,他回头看了一眼挂露的山间——   秋气森寒,乌云蔽月。   @   源氏,雄踞本朝权力之巅的庞然大物。   大门在黑夜中沉重关闭,白发孩子在阴阳师带领下,拜见源氏当代家主。   “不愧是白狐之子,远远就能感知到你身上旺盛的灵力。”家主赐下热茶,暖一暖这孩子有些冻僵的身躯,“你会成为优秀的阴阳师,源氏将以你为荣。”   “是。”   “你父亲的牺牲,我们都看在眼里。不必拘束,应你父亲的嘱托,以后源氏就是你的家,我会竭尽全力的培养你,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   “是。”   “夜深了,你就歇在这里吧,课程明天开始。”   这个孩子在源氏住了下来,接受家主特别指导。他悟性很高,对阴阳术举一反三,没有学不会的术法,令收留他的源氏十分惊喜。   时间一长,一切都熟悉起来,这个孩子也显露了顽皮的心性。   “老师!我要的扇子呢?”小孩子扑到源氏家主膝上,仰头问道,狐的美貌在他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源氏家主故作惊愕,反问道:“什么扇子?”   “……老师难道忘记了吗?耍帅的扇子啊!”   “啊……这个啊……”   “老师!”   “哈哈哈,不逗你了,在这里。”源氏家主笑着拿出一把扇子,上面绘着幼鹤与流云。   “这是小的时候父亲给我的,现在我把他给你。”源氏家主抚摸着小孩子的白发,宠爱的垂下眼,“希望拿着这把扇子的你,成就更胜于我。”   “老师……”小孩子睫毛颤动,“这对你来说也是重要的东西吧……”   “是呢,但是晴明对老师来说,更加重要。”   今天虽仍在秋日里,天气却很晴好,家主白发上那一抹赤色极为鲜明。他教小孩子折纸鹤,并使其飞起,一大一小两只纸鹤同时沐浴在阳光中舒张翅翼。小纸鹤开始飞不稳,大纸鹤就去托住它,很快,小纸鹤飞得比大纸鹤还好,绕着大纸鹤灵巧的旋转。   家主愉快的笑了,“晴明,你是天才!几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源氏终将因你而辉煌!”   从最初的观星测命,到之后的纸式操纵,这个体内流淌着白狐之血的孩子样样精通,源氏的笹龙胆家纹将他笼罩、庇护,使他无忧无虑的成长。   一年年春花凋落,一年年冬雪满山,白发孩子跟在家主身后探寻阴阳之理。这一年,是他来源氏的第三年。   源氏家主带他登上一座高山,此刻曙色尚未褪尽,群山云霞蒸腾。光明仿佛被利刃一切两半,两片群山,一片在阳光里,一片在昏暗中。放眼望去,光与暗之中千山迭涌,远方有鹤飞来,翩跹在光暗交界。   “果然是上了年纪,腿脚都不利索了……”源氏家主坐在一块巨石上捶捶腿,这句话却长久没有得到回应。   “晴明?”   白发的孩子站在山巅,高处的风吹动他渐渐长长的白发,他眼中倒映着光暗分明的千山图景,这样壮阔的景色让他的瞳仁颤动不已。   “老师,人类真的……真的十分渺小啊……”   “世间森罗万象,每一个都比人类来得有伟力。我们所做的一切,如果在这片天地绝对的震怒面前,恐怕是蚍蜉撼树般的挣扎吧?”   “那么,你的想法呢,晴明?”   “我的想法?”   “是啊,你的想法。”源氏家主轻轻笑了,“曾经,年长你十岁的某个孩子也这样问过我。他说千山层叠万象森罗,人类一切所为不过蚍蜉撼树,自己的力量实在太过弱小,为什么不将森罗万象化为己用,真正君临这世界呢?”   白发孩子的眼眸慢慢睁大。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晴明。”   山风吹拂,源氏家主深深望着自己最小的学生,眼中全是鼓励。   “我……”白发的孩子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   “人类很弱小。”   “是的。”   “但是,我不认为从别处取得的力量,可以毫无代价的化为己用,那必将伴随舍弃、牺牲以及痛苦。”   “……是的。”   “可弱小的生物到处都是,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人类不能去借鉴吗?”白发孩子的话语渐渐流畅起来,他耳边仿佛回荡着世间万灵的声音,他听得到它们的喜怒哀乐,感受得到他们的生死枯荣,这一切一切的感情涌入他的【心】中。   “野兔没有爪牙,所以行动迅捷;山松无法移动,所以坚如磐石……人类肉体脆弱,而灵魂明亮!我们有着稀世罕有的【心】,这颗【心】是人类的瑰宝,是人类不依靠外物而站在大地上的脊梁。”   “老师,我相信人类!相信因为这颗【心】,人类必定得道多助!”   “……老师?”   源氏家主长久的沉默,他坐在那里,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全盛的年纪已经离他而去。他伸出手,将白发孩子揽进怀里,在山顶的风中闭上眼睛。   “……老师?”   “晴明,你很好,只不过……出现得太晚了……”   “再早一点……再早一点的话……”   “也许……”   “舍弃、牺牲、以及痛苦……吗……”   白发的孩子现在还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迷茫的眨着眼睛。但旁边的奴良鲤伴听懂了,他眸光一暗,想到花开院秀元所说的、某些阴阳师大族为获取力量而做的事情。   不是所有人都是天才的,不是所有人都是安倍晴明这样充满人格魅力的天才的。更多的人察觉到自己的弱小,彷徨失措,于是抛下人类的尊严,向任何可能的方向跪地祈求,堕入邪道。   源氏也不能免俗,他们的身份地位,注定不允许他们成为落后的存在。   “晴明,哪一天我带你见一见那个大哥哥,相信你们会很有话题……就算是争执。”   “他名为——”   “源赖光。”   作者有话要说:   二设注意!没有除了阿爸之外的三个阴阳师,阿爸是十分孤独的。   比起游戏里直接把源氏打成反派,光总背锅背不完,我更喜欢这样的设定,即曾经亲密的关系、教养的恩情,在理念的巨大差异面前会变成什么样子。   绘卷内容从白藏主一直到大江山,是阿爸与源氏彻底决裂的过程,也是他坚定自己心意,一步步成为大阴阳师的过程。   希望大家能喜欢这样的设定QVQ 第36章 梦境·一梦千山(二)   “他来了!他来了!”   “嘘——小声!绳子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一二三拉——”   白发的孩子本来正走在路上,脚下泥土突然破开, 一根绷紧的绳向他绊来。奴良鲤伴下意识的要伸手扶他, 手却徒劳的穿过, 白发孩子眼神一厉,单手一撑跳离陷阱, 落在不远处。   “嘁!”恶作剧事件的带头人恼怒的哼了一声,“算你好运!”   白发孩子显得十分茫然,他认真打量了那几个同龄人的脸, 发现自己并不认识。   “抱歉,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针对我吗?算上这次已经三次了。”   他谨慎询问的样子反倒让那几个同龄的阴阳师学徒愈加愤怒, 为首的见四下无人,直接出言讥讽。   “没有理由!就是想整你而已!”   “对啊, 整天黏着家主, 还真当自己是源氏的人!”   “快点滚回你自己家去吧!这里不欢迎你!”   说到底还是人类的嫉妒心作祟, 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追上对方之后, 心底的黑暗就倾巢而出。奴良鲤伴冷眼看着,如果不是没有实体, 那几个小鬼他早就动手教训了。   面对如此多的辱骂和尖刻言辞, 白发孩子却表现得很平静,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心平气和的说道:“按照你们的态度,我们没有化敌为友的可能了对吗?甚至……以后如果有机会, 你们仍然会针对我?”   “对对!就是这样!小杂种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阴阳师学徒们发出嘲笑,他们并不认为这个寄人篱下的家伙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再怎么样,他们也是源氏旁支,这里真正的主人!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   “那么,我也没必要跟你们客气了。”   这个家伙根本不是常规概念里的存在!   幽蓝的瞳眸泛着不属于人类的冷光,用来恶作剧的绳子如同有了灵性,蛇一般蜿蜒而起!白发孩子周围澎湃着因为使用灵力而产生的风旋,他现在还不太会收缩自己的力量,每一次动用灵力都有些声势浩大的味道。白发孩子抬手,绳子随他的手势飞射而出,缠向惊慌失措的几个学徒!   “老师教我的第一课——”   “永远、永远不要挑衅比你强大的阴阳师!”   绳子勒进身体里,学徒们发出惨叫,又很快被堵住嘴。白发孩子下手利索的把他们打了一顿,喘口气,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一旁小路上突然来了两个人。   被绳索缠着的学徒眼中闪过惊喜,连忙“呜呜”的呼救起来。白发孩子显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镇定,他咬了下嘴唇,硬生生站在原地没有跑开。   是他做的,他愿意承担责任。   脚步声越来越近,白发孩子抬起头。缓步行来的少年散着长发,前额有一缕鲜艳的赤色,与普通阴阳师不同,他腰佩长刀,肩有甲胄,更像一位武将而非阴阳师。跟在他身后的人却披了一件黑色斗篷遮掩全身,看不出半点特征。   看到凌乱的现场,少年一挑眉,看向唯一站着的白发孩子。   “你做的?”   “……是。”   学徒们“呜呜”的更大声了,他们认出了少年的身份,那可是他们源氏嫡系,一定会为他们做主!   少年走向白发的孩子。   白发孩子紧张的垂下眼,手在身侧攥着拳。   ——一只手突然落上他发顶,不太温柔的摸了摸。   白发孩子霍然抬头,少年唇畔带着某种讥讽式的微笑,眼神却挺赞赏。   “好孩子,你做得对,弱者没有存活的资格。”   说完,他看也不看狼狈的血亲们,径直带着人走开。白发孩子从他强大的气场里挣脱出来,一抿唇,还是追了上去。   “不是的!”白发孩子说道,“不是因为他们是弱者,我才这样做的!”   少年饶有兴味的转头,望见一双漂亮的幽蓝色眼眸。眼眸的主人还有同样漂亮的白发,此刻深吸一口气,认认真真地说道:   “我打他们,是因为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言辞和行为负责。他们试图暗算我,还出言挑衅我,作为结果,他们应该承受我的反击。”   “并不是那么独断的……弱者就不该存在这样的理由。”   独断?少年轻轻笑了,他起了兴致,索性转回身,抬起白发孩子的下巴,逼他仰视自己。   “哦?那么我去告知家族中人为这些弱者做主,也无所谓吗?”   “……那也是我应该承受的后果。”   “呵,还是个小因果论者。”少年松开手,却并没有像威胁的那样告知别人,反而嫌弃的警告一句被打的同宗学徒。   “别让我听到你们乱说话。”   这一次他真的转身走了,白发孩子在原地揉着脸目送他离开,对方的长发散落在身后,一个背影就有惊人的气势。少年身后披着斗篷的人紧随其后,转身之际露出佩刀的一角。   佩刀……   白发孩子看着露出来的佩刀,一抬头,正对上斗篷下的一双眼睛。   对视只有一瞬,少年已经带着斗篷人走远了。   @   “晴明,我今天要教你的,是源氏阴阳术的精髓。”上座源氏家主说道,白发孩子立刻低头,以示慎重。   “是,老师。”   “何为咒?”冥蛾逼近烛火,将灯影搅得有些凌乱,一个巨大的颤动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咒为束缚。”   “缚妖之咒,其一为【名】,其二为【形】。”   “言其【名】,图其【形】,天地间的魑魅魍魉,皆可收为式神。”   白发孩子缓缓抬眼,“若妖不愿被束缚呢?”   源氏家主笑了,无须回答,白发孩子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若妖不愿被束缚,便斩断其傲骨,磋磨其心神,直至妖向阴阳师俯首称臣!   “今天为你们布置的课业,是在一月之内,与一只妖怪缔结式神契约。”源氏家主深深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白发孩子,眼里是殷切的期望,“晴明,都听懂了吗。”   “是。”   “……我开始期待你交上的课业了。”   沐浴在其他学徒妒忌的眼神中,白发孩子深深一拜,皎洁的白发触及地面。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老师。”   即使这样说了……   从授课大厅走出来,白发孩子仰头看向天空,乌云蔽月,如同他到来之时。这次的乌云化为雨水,淅淅沥沥降落在源氏宅邸中,笹龙胆家纹笼罩在清寒绵密的雨雾里,像一只从地狱里探出的鬼爪。   源氏的驱使式神之术已经绵延数代,臻至完善。无人能说有什么不好,能够让妖怪活下来,并与人类勉强共处,这就是天大的慈悲。   可是……   白发孩子展开老师送他的折扇,幼鹤在祥云中飞动,他眸中映出那一天见过的千山。   若是被人类所束缚,那只鹤妖还会不会以美丽的姿势飞翔呢?   后半夜雨停了,完全睡不着。   他于是又从被褥里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到外面去。夜晚的宅院静悄悄,他熟练地绕过那些防御阵法,去了从未去过的后山。   老师不禁止他去,也从不鼓励他去,也许在老师看来,去那里还太早了。   踩着湿润的落叶,白发孩子一路向前走。后山近在眼前,他最后一次拨开枝叶,突然感到周围有式神的气息!   “别出声。”式神捂住他的嘴,却并未伤害他,只是又强调一遍,“别出声。”   扣住他的手臂十分有力,挣脱不开,白发孩子顿时温驯点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出声。式神这才缓缓放开他,伸出斗篷的手臂又垂落到斗篷下。   ——是那个少年的式神。   白发孩子看到了熟悉的佩刀一角,没有做声,用眼神询问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今夜是源氏御使狐妖杀人的日子,你这种学徒不该来。”式神好像在皱着眉,“我有守卫任务,不可擅离职守,你暂且在这里待到天亮,我会监视你。”   白发孩子什么也没说,很乖的坐了下来。   式神好像松了一口气,看向后山空地,那里的阴阳师正在忙碌准备着,等狐妖到来再重新封印。   天明时分,浑身燃烧着烈焰的狐妖在符咒驱使下归来,愤怒且疼痛的咆哮着,这些吼叫都被结界所掩盖。式神听在耳中,手无意识的握着佩刀的刀柄。   终于,在阴阳师的联合镇压制下,狐妖重新被关入井中。井口封上层层封印,那些声音便一点都没有了。   式神不知怎么叹口气,“我送你回……!”   抱膝坐着的白发孩子眼中,此时噙满了泪,过多的眼泪沿着脸庞流下来,领口已经给打湿了,不知道他哭了多久。   式神好像给什么噎住了,良久,才艰难开口,干巴巴的说道:   “别哭了,我送你回去。”   “……”   “……”   式神没辙了,这孩子是人类的幼崽,源氏的学徒,还是他主人曾经留意过的对象,态度强硬不得,他又不会什么温柔的安抚,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他说……他在说……”白发孩子突然开口,式神连忙倾身,想听听他究竟要怎么才不哭。   “他在说好疼啊……”   斗篷下,式神的眼瞳慢慢睁大,瞳仁微微颤抖。   “那只狐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个小孩子,他痛的一直在呼喊……”   “缚妖之咒……源氏一直在使用的缚妖之咒……”   “竟然是这么残酷的东西吗?”   作者有话要说:   源赖光:好孩子,将来做我手下。   大佬:好的呀~(扛起挖墙角的锄头)   #咱俩谁跟谁啊#   #你的式神就是我的式神#   #源氏式神又多又好我超喜欢在里面的# 第37章 梦境·一梦千山(三)   那样的咒……那样充满血腥和伤害的咒……   白发孩子脱下身上印有源氏家纹的狩衣,穿上毫无图案的白狩衣, 眸中幽蓝的光彩缓缓晃动着。他收拾了几样工具, 趁夜色再次赶去后山那口井边。   今夜不是驱使妖狐之夜, 后山十分安静,也似乎没有人守卫。白发孩子轻手轻脚的穿过树丛, 冷不丁听到一声——   “不要超过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驻守的式神就不是我了。”   白发孩子给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才发现是见过两次的斗篷式神。   “阁下……”   式神却已经背过身, 守在他来时的路上。   “今晚, 没有人来过。”   白发孩子看着那个式神的背影, 也许对方是处于物伤其类或兔死狐悲,但帮助了他是不争的事实。他稍稍翘起嘴角, 不再耽搁的来到井口, 开始在结界上开一个洞。   如果让源氏家主看到他熟练的动作, 只怕也要大为惊讶, 因为白发孩子此时的水准与平时表现出的大为不同,简而言之, 他平日藏拙了!   结界很快被破开, 阴风从井中吹出, 伴着沉沉的血腥气。白发孩子丢了一只发光的纸鹤下去,自己爬上井口,毫不犹豫的一跃而下。半空中, 他背后展开一对纸折的翅膀,在纸鹤的微光下飘飘忽忽向下落去。   光芒逐渐接近井底, 他听到狐在沉睡中发出疼痛的梦呓。   狐有着美丽的红白相间的皮毛,尾巴绕过身侧疲惫的睡着,梦里也紧蹙眉心。白发孩子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的绕到侧面,然后他看到了那些横亘的巨大的伤口。   他颤抖着手虚悬在伤口上,掌心亮起温暖的微光。   大半个时辰中,他为狐治疗,之后再次驾驭纸羽飞上去。灵力消耗过度,他的纸羽在井口处失灵,早早守在那里的式神一把把他提上来,轻轻放在地上。   “我休息一会……马上……马上就走……”白发孩子喘着气,“明天我带草药来,那么大的伤口,仅凭治愈术是不行的。”   式神低下头,从斗篷里散出一缕黛紫的长发。   “……从这里出发,东南方向走五里,有一片止血草。”式神沉声提醒,“不要用源氏的草药,如果你不想被发现的话。”   “嗯,谢谢你~”白发孩子向式神笑着,那个笑容十分可爱明亮,“现在,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了。”   式神看着孩子的笑容,觉得这个秘密又小又温柔。   “其实我……一直在研究新的契约之术。”白发孩子突然说道,自嘲般的笑了笑,“听起来像说大话,对不对?”   “但我觉得,源氏现行的契约是错误的。【契约】这个词语,就算从字义上解释,也不是会带来痛苦的东西,现在却带来了痛苦,这是不对的。”   “我把精密的结构拆解,束缚抛弃,命令抛弃,强制抛弃……只剩下最应留存的东西。”   “联系,人类与妖怪的联系。”   式神侧头,“别胡来,失去了那些保护的结构,你的式神甚至可以杀了你。阴阳师将自己完完全全无防备的袒露在妖怪面前,会死的。”   “……可妖怪却是完完全全无防备的袒露在人类阴阳师面前的啊,在契约里。”   式神难以反驳,他低头沉默了。   “抱歉,我知道你在担心我,但是契约,我非改动不可。”白发孩子又向他微笑,“今晚的所有事,谢谢你。”   式神看着他原路返回,斗篷下的手握在刀柄上,许久,缓缓松开。   @   阴阳术究竟为何而使用?   白发孩子手臂上出现一层蓝光,他另一只手举起匕首,用力向下一刺,屏障顿时破碎,手臂上留下一道不浅的伤口。   “还要再加固……”他小声说着,放下匕首在纸上写写画画。   狩衣宽袖放下,遮掩了层叠的刀痕。今日距离家主布置课业,已经有半月,白发孩子却丝毫没有去找式神的打算,他放不下那只狐。   狐的伤已经渐渐好起来了,这次试验的阴阳术,白发孩子也打算用在狐身上。这层坚固的屏障至少可以挡下一两次攻击,就算狐遇到了棘手的对手,也能周旋一番。   “我今天打听到了,你被称为梦山之主,这称号真美。”白发孩子一边保持治愈术的输出,一边低声自言自语,“梦山的图卷我看过,天地都是白的,整个世界下满霜。如果你好起来,在梦山中奔跑,一定美极了。”   他不曾发觉,狐妖已经睁开了鲜亮的红瞳,身体却纹丝不动,一直在安静聆听他的话。   “你跑起来,卷起那些晶莹的草叶……”   狐妖睁着眼,感受那股从伤口处蔓延来的温暖。他其实已经清醒了很多个晚上,一开始发现有年幼的人类在身边,他险些直接暴起吃了对方,现在却有点庆幸没有那么做。   只是一点点……很微小很微小的一点点……   “新的阴阳术已经试验成功了,我叫它【守】,可以抵挡伤害。”   “这样至少……至少你下次出去……不会受太多伤……”   狐妖感到那个孩子将脸埋进了他的皮毛里。   “对不起……”   两条蓬松的尾巴从后面缓缓绕上来,究竟想做什么,狐妖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想没好气的警告一下这个小鬼别把脸埋在他肚子上,也许想用尾巴吓唬一下对方……就在尾巴即将落在白发孩子身上时,井口传来三声鸟鸣。   是式神的示警!   果然,那个式神出现在井口,语气急促。   “突然有人来了,先在井下藏起来!”   井下空空荡荡毫无掩体,白发孩子一时也不知道往哪里藏,前额沁出冷汗。突然,一个巨大而蓬松的东西将他盖住,狐妖用尾巴和腹部柔软的绒毛将他藏了起来,起身向井下那扇门发出威胁的咆哮声。   白发孩子陷在又长又软的绒毛里,抬手摸了摸狐妖的腹部作为安抚。   咆哮声渐渐低下来,狐妖冷冷注视着敞开的门。   不能冲动,不能挣扎,不能扑咬……他肚子底下还藏着一个小鬼。   “今天难得很安静啊。”那扇门打开,一身干练黑衣的阴阳师走进来,面纱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嘲讽微笑的嘴角。   “最近原本没有你的任务,但是我想……偶尔也要给你活动一下。”   “去为我杀个人吧,这是第五百个了。”   狐妖眼瞳冰冷,“按照约定,杀五百个人,你放我自由!”   阴阳师轻轻笑了几声,毫不迟疑的答道:“当然,我会遵守约定。”   这家伙绝对不会遵守约定!白发孩子听着这轻浮的应答,心中笃定,他为这种欺骗的行径不耻!   “明天放你出去杀人,记住了,你要杀的人叫做——”   “安倍晴明!”   阴阳师将画面打入狐妖脑海,狐妖痛得低吼一声,脑海中画面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个穿着源氏狩衣的小孩子,一头白发,转过来的样貌……   “!!!”   怎么会?!!   怎么会是那个小鬼?!!   “吼——!!!”狐妖咆哮起来,在井下掀起狂风,黑衣阴阳师不得不以手臂抵挡,这样的狼狈让他咬牙。   “竟然还敢反抗!”   狐妖将锁链挣得哗哗作响,阴阳师操纵着源氏家纹,眼中闪过残忍的光。家纹将狐妖向下镇压,狐妖不屈的挣扎咆哮着,支撑着不肯匍匐在地。   算了,明天还要用这家伙,不能折腾得太过头。   阴阳师这么想着,撤掉家纹,狐妖顿时脱力侧躺在地上,尾巴掩住腹部。   “今天就先放过你,反正一旦动用符咒号令,你根本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阴阳师冷笑着,从井底那扇门中走了出去,源氏家纹立刻将出口封印,空旷的井底只剩狐妖的喘息。   白发孩子拨开蓬松的尾巴,努力想去狐妖脖颈附近查探他的情况。   “你怎样了?哪里痛?!”   狐妖阖着眼。   啊啊,麻烦的小鬼,明明自己都快要被杀了……   井口处,披斗篷的式神早已听清楚一切,见白发孩子还想靠近狐妖,顾不上许多,当即从结界破损处跳了进来,抱起孩子跟狐妖拉开距离,佩刀即将出鞘!   “他要杀你。”式神戒备道,“别靠近。”   井底安静起来,白发孩子怔怔地看着倒地的狐妖,这是将在明晚杀了他的妖怪,可是刚才却一直撑住身体,不肯倒下压到他。   “符咒号令无法反抗,就算你对他有恩,就算他原本不想杀你,最后都会演变成最坏的结果。”式神把孩子放到地上,慎重劝告,“为你的性命着想,明晚待在家主身边,一步也不要离开。”   “现在,我们离开吧,马上就有人巡查过来了。”   白发孩子下意识跟着式神走了两步,狐妖的呼吸声回荡在井底,沉重梗塞。狐妖甚至没有抬头,完全放任他们两个离开,铁链将他锁在方寸之地。   “哒哒哒……”伴随急促的脚步声,狐妖骤然抬头,白发孩子扑过来,猛地抱住他的吻部,将前额贴在他的额头上。   “刚才那么痛苦,你还顾及着不能伤到我,现在在这里装什么坏人呢……”   白发孩子抬起头,幽蓝的眼眸中倒映着狐妖美丽的红瞳。   “你的眼睛梦一样美。”   “我相信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妖怪,绝不会包藏祸心。”   白发孩子笑着,再一次贴了贴他的额头,脸埋在软软的绒毛里,他轻声说道:   “明天,请来杀我吧。”   “我会做好……一切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梦境”这类的篇章,是已经融合完成的大佬的亲身经历,与小故事穿插进行,属于游戏内正史,就像绘卷一样剧情为主而没有很多游戏元素。不过性格一直都是大佬的性格,那种有点皮的画风2333 第38章 梦境·一梦千山(完)   安倍晴明没有争斗之心。这一点,旁观的奴良鲤伴看得分明。   只可惜, 险恶的局势逼迫这位在后世留下浓墨重彩传说的大阴阳师一步步向前走, 现在, 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能不能请你转告你的主人。”白发孩子看着披斗篷的式神,神色坚定, “请转告他,晴明愿为臂膀,只要这一次能顺利脱身。”   式神沉默的点了点头, 问道:“你要去哪里?”   “梦山, 我要去梦山。”   白发孩子的神情是那么的胸有成竹, 他睁着清亮无畏的眼眸,向式神微笑。   “总有一天, 我要构建一个那样的世界。”   “那样一个……人类和妖怪对视之时, 会彼此微笑的世界。”   “为此, 我要先活下来!”   向他……微笑了……   这份动摇的心绪是什么……式神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样的世界, 看到了千山峰顶开出的细小的蓝莹莹的花。蓝花摇曳着,在一片纯白中摇曳着, 那副画面渐渐变成了孩子的白发和蓝眸。   “……我一定会把话带到。”   一定会把话带到, 是他这样已经丧失了做梦权利的式神唯一能做的事情。式神回到主人身边, 起初像一抹影子一样安静的沉默着。   “辛苦你了,去做守卫一类的杂事。”白发少年,即他的主人源赖光正在看一册书, 未曾抬起眼帘,只是随口说道, 唇边常年挂着愤世的弧度。   “总有一日,你会堂堂正正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用你的刀锋令所有人诚惶诚恐的下跪……”白发少年嘴角的弧度变大,“那些老东西的脸色,一定会像挂了霜一样难看。”   “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鬼切。”   式神抬起头,斗篷下左眼紧闭,下有泪痣,右眼则是漂亮的鎏金色。很快,他重新恭敬的低下头,将一切掩盖在斗篷下方。   “主人,安倍晴明通过我向您传话。”   “哦?这倒在我意料之外,他说了什么?”   “他说……若您这次保下他,安倍晴明愿为臂膀。”   源赖光坐直身体,微微皱眉。   “保下他……那个小鬼究竟想做什么……”   @   他要来一场漂亮的反杀!白发孩子站在梦山之顶,这里有一棵挂满寒霜的树。他爬上树的分叉,从细弱的枝条上取下一枚铃铛,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缚妖之咒有二,一为【形】,二为【名】,两者兼得,即可收服式神……可这些是源氏天才子弟才能得到的知识,他受家主偏爱,因而得知,换句话说……   那个持有白藏主操纵权的阴阳师,并不知此等深奥的秘法,若是有人以此作为交换,让那个阴阳师前来杀他,怕是一笔相当容易成立的交易。   他的敌人就在源氏内部,就在源氏高层。   白狐万事通透,故而从不思考尔虞我诈,但他身上还流淌着人类的血。那些阴谋阳谋以白狐的视角、辅以人类的缜密,清晰得如同今日梦山。   今日的梦山真美,风一吹,草叶大片上浮。狐妖穿行在层叠草叶之间,皮毛红白错落,符咒的驱使使他跑得风一样快,撕裂的伤口在草地上洒下斑斑红痕。   这一切映入白发孩子眼中,他从树上跳下,那枚铃铛紧紧攥在手中。   “……杀了他。”有人在暗处说道。狐妖身上符咒生效,痛苦的挣扎不已,最终却不敌符咒威力,向白发孩子扑去!   “多么残酷的咒啊……”白发孩子喃喃道,纸式在他身边成群飞翔,他将扇子指向狐妖的方向。   “……困住他。”   纸鹤飞舞,聚集在一起像一阵白色的龙卷风。狐妖视线受阻,加上本身就在强烈的抵抗,瞬间化为人类形态,利爪撕扯周围的纸片。   ——【形】已得。   “不过是走运加上阴谋,得以驱使梦山之主,你猖狂的姿态真难看。”驾驭着如此多的纸式,白发孩子仍旧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他脸上没有表情,绘着幼鹤的折扇一开,更多的纸式铺天盖地而来!   暗处的阴阳师又惊又妒,他被纸式从藏身之地逼迫出来,一咬牙,使用了刚得的咒文。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   这是源氏秘藏阴阳术的号令之句,极凶,寻常阴阳师没有资格得知此句咒文,想必是这个阴阳师与人交易的成果。白发孩子冷淡的笑了,扇子一合抵在唇边,同样的咒文倾泻而出!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   这个阴阳师渴求的东西,一开始就送到了他面前,由家主手把手殷切教导,加上自身惊人的天资,同等咒文的使用下,他至少要比对面强数倍!   巨大的源氏笹龙胆家纹在他脚下展开,他立于源氏阴阳术千年底蕴之上,已经显露俯瞰同时代所有阴阳师的强大姿态!   几百年一遇的天才!不夭折即会引领整个时代的人物!   ——安倍晴明!   梦山上的白草大片飞起,辉映如雪的白发,黑衣阴阳师颓然坐倒在地,望着那个渐渐靠近的身影。   “我……我认输了……别杀我……”   “别杀我……求你……”   “求你了……求你……”   “求你去死吧!!!”   白发孩子愕然回头,狐妖空洞的红瞳近在咫尺。他们靠得那么近,他甚至能看清狐妖脸上持续湿润的泪痕。   “别……死……”   “别……”   狐妖的利爪穿透了他的胸膛。   草叶下落的声音很静,纸式飘落的声音也很静,白色终于不再飞起,而是随白发一同下坠。黑衣的阴阳师在原地呆怔一会儿,还有些不能相信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他上前,鲜血涌到脚下。   “嘿……嘿嘿……这就死了啊……”他诡异的笑着,轻轻踢了一脚那具小小的身体,“真的死了啊……”   黑衣阴阳师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狐妖失魂落魄的抱着那具身体,手上沾满了血。   他……杀了他……   【梦山的图卷我看过,天地都是白的,整个世界下满霜。】   【你跑起来,卷起那些晶莹的草叶……】   “既然已经死了,我们也不要耽搁。”阴阳师将手放在狐妖前额,源氏笹龙胆浮现,他唇边是兴奋而残酷的笑意。   “我一直在等这一刻!亲手杀死重视之人,心神凌乱失守,你现在已经无力抵抗我的契约了。”   “哈哈哈,我是守信的人呢,只要你为我杀五百个人,就放你自由。”   “……自由之后,再重新签订更牢固的契约,成为我的奴仆啊!”   “梦山之主,白藏主!用你的余生为我效力吧!”   ——【名】已得。   白藏主毫不反抗,麻木的抱着白发孩子的尸体。他心里,梦山上的草叶已经枯死了。   没人留意,一直被白发孩子握在手中的铃铛开始发光。笹龙胆家纹压下的一瞬间,铃铛光芒暴涨,将白藏主淹没其中。   “其实我啊……”一声弦音,箭矢离弦狠狠命中阴阳师的左肩,巨大的冲力竟将他带出十几米,带到纸式陨落的空地上。阴阳师瞳孔紧缩,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不!你不能!”   “一直以来有在偷偷练习弓箭。”   灵力的箭矢炸裂,阴阳师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   “后来我发现,用弓箭来负载阴阳术,也挺不错的。”   白藏主怀里的尸体消失,变成一张轻飘飘的纸式,他愣了一下,抬起头。   “分身术也优化过了,这就是你我的差距吧?一方只想勾心斗角,一方却已经走在前行的路上。”   灵力锁链从纸式之中钻出,将黑衣阴阳师捆绑。白发孩子一手握弓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执一张符咒,发动阴阳术。   “你算不上我的敌人。”   他眸光凉淡睥睨。   “你没有那个资格。”   浮在空中的草叶缓缓落地,白发孩子来到白藏主身边,俯身向他笑。   “抱歉抱歉,为了骗过那家伙我才这么做的,我……”   红眸的梦山之主跳起来抱住他,顺势将他扑倒了,白草在冲击力之下漫天飘飞。在梦山上,一动就像降了雪,白发孩子望着天空,草叶飞起形成巨大的白色的花。   “白藏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我想创造一个梦中的世界,在那里,人类和妖怪彼此对视,就会情不自禁的微笑。”   “那里会像梦山一样又美又静,大家的笑容到处飘……”   “白藏主,你愿意吗?”   梦山之主撑起身,妖的红眸与人类幽蓝沉静的眸子对上,忽然之间,两人一起微笑了。   “那……你要给我一个新的名字。”   “小白……怎样?”   @   源赖光在得到家族集会的召见时,才得知那个孩子究竟做了什么。   抢夺式神,任由式神杀害同族阴阳师,这一系列的事情做得……   实在太合他心意了。   “我来迟了。”大门在眼前拉开,白发孩子背对他跪着,源氏高层森严将其围绕,犹如一群蛇在暗中嘶嘶吐信。但是那个孩子脊背挺直,不用去看,源赖光也知道他此时的目光一定清亮无畏。   可笑,一群斑鸠在审判凤凰。   “赖光已经到了,那么,表决开始。”长老声音嘶哑,“老夫投【死】。”   “【生】。”   “【死】。”   “【生】……想想一个强大的阴阳师能给家族带来什么。”源氏家主多说了一句,这是他唯一能帮自己这个小弟子的了。   最后票数竟然诡异的持平,死生各半,只剩源赖光手中的木牌还未掷出。   白发孩子低垂眼眸,纹丝不动。   “赖光,你要想清楚。”源氏长老语带警告。   “我想得很清楚。”   “当啷”一声,木牌坠地,【生】字的赤色在昏暗的房间中分外明亮。   “赖光!”长老十分愤怒。   “长老,请稍安勿躁。”源赖光面向上首,唇畔笑意扩大,“我十分期待能与这样一个小家伙活在同一个时代里,等他长成,源氏的辉煌将在他与我二人身上延续。”   “我以——源赖光之名担保!”   @   【甲斐有梦山……】   【白树参天,白草霏霏,气候萧寒。】   【你一日醒来,寒霜挂了满身,皮毛也染成白色。】   【你喜不自胜,将寒霜凝为饰物。】   【你名为——】   “叮叮……”铃铛在树梢上响着,树下卧着巨大的狐,狐的皮毛红白两色,狐的尾巴盖住一个孩子。   狐时而低头,让呼吸落在孩子与梦山同色的白发上;时而抬头远眺,望远处千山迭涌。   “唳——”幼鹤飞来,翩跹在光暗之间,突然它鼓动翅翼,将阴影驱散。   天地间一片晶莹雪白,群山上一片光明澎湃,幼鹤再次长鸣一声,直入云霄里去。   孩子安睡着。   他在梦里见到了千山。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大佬就回归日常,篇章名【眸中春风】!又是大佬中心苏爽的一个故事!   不要养肥我嘤嘤嘤好寂寞的嘤嘤嘤!   光总:我以名字担保!   大佬:(一铲子挖走白藏主,盯住妖刀)   光总:我以……名字担保……   大佬:(一铲子挖走妖刀,盯住鬼切)   光总:我以……名字……   大佬:(一铲子挖走鬼切,并且向源氏投掷了一堆锅)   光总:哇哇哇我以名字担保!源氏完蛋了肯定是因为你这个小混蛋! 第39章 眸中春风(一)   奴良鲤伴猛然惊醒,枕头边给他准备温水的小纸人吓了一跳, 慌忙抱紧杯子, 关心的伸出不分五指的手摸摸他的额发。   “我没事, 谢谢你。”奴良鲤伴坐起身,外面只有朦胧的晨光。他这次睡得比任何一天都短, 梦却做得无比漫长,在这段漫长的梦境中,他陪历史上有名的大阴阳师走过了数年时光。   后代可以跟先祖长得那么相似吗?奴良鲤伴不知道究竟是伊月比较特别还是其他什么, 却不妨碍他再次跑到花开院家去, 要安倍晴明的资料。   当代花开院秀元被从被子里拖出来的时候暴哭。   “神经病啊!为那么点事就拉我起来!昨晚我除魔到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不知道。”没有良心的奴良组二代目吃着花开院家的点心, “我来问问晴明的事情。”   花开院秀元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不生气不生气, 跟这家伙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 说不定他死了还要这家伙来送葬, 不生气不生气。   “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嘛, 就是那个晴明啊。”   “他是不是有一个式神,被称为梦山之主?”奴良鲤伴问完, 发现某个阴阳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由得一扬眉, “怎么,秀元?有什么问题吗?”   花开院秀元缓缓抬起头来。   “卧槽这称号听起来这么拉风好羡慕啊!”   奴良鲤伴:……   “还有,晴明是不是曾经师从源氏?”   这一回, 花开院秀元彻底一头雾水,“什么什么师从源氏?源氏倒是强盛了一段时期, 阴阳道上跟晴明的关系却不大,顶多有个源博雅据说跟晴明是好友,那也只是私交,源博雅是不通阴阳术的。”   花开院秀元摆摆手,“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了些乱七八糟的,那个都不对啦。”   奴良鲤伴对这样的结果十分难以置信,他再次回忆那个梦。森严的源氏,野心勃勃的源赖光,拜师源氏学艺的安倍晴明……那个梦如此真实。   “我做了梦,触物之梦,梦里的一切与你所说不同。”   花开院秀元张了张嘴,触物之梦是灵力强大的人时常遭遇的现象,他个人也深有体会。每当遇到一些妖怪和一些物品,身负灵力的人常常被附着在其上的思念干扰,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做梦,梦境之中会看到某些散碎的画面和情节,阴阳师的一些委托就是通过这种梦解决的。   问题在于奴良鲤伴是碰了什么啊能梦见安倍晴明……等下!   “是伊月,我应该是通过他梦到了安倍晴明。”奴良鲤伴垂下眼,“那个梦里,很多事跟你所说的不一样。安倍晴明高洁、强大,他想开创一个十分温柔的世界。”   “……你有想过你们不在一个世界吗?”花开院秀元轻声说道。   奴良鲤伴猛然抬头,瞳孔微微颤抖。   “秀元……你是什么意思……”   “那个叫做伊月的小朋友,大概跟你不在一个世界。”   @   今天的大佬提着个小饭盒,快乐的走在给崽崽送饭的路上。   小饭盒上印着狐狸头,软萌萌糯叽叽很可爱,饭盒是花鸟买的。大佬下了车,顺便在通讯软件上答应好明晚去参加打call排练,关上手机的时候还忍不住心潮澎湃。   演唱会!他要去现场参加演唱会啦!   这个世界也有Miku真是让死阿宅热泪盈眶!   他一定勤奋练习打call!一定整齐划一的融入集体!   因为心里有期待,大佬今天看什么都十分慈祥,就连路边风俗店衣着暴露的男人女人都收到了关爱的凝视。   风俗店:???   大佬:天冷多穿一点哦~   这回出来送饭,是因为酒吞一个电话敲到庭院去,抱怨伙食不好茨木的球都饿瘦了。想想这两个不省心的崽崽也消失了快两个月,就算现在是弓道部的全国大赛预选赛期间,大佬还是挤出时间来给两个二五仔送饭。   什么?你问预选赛期间怎么有空去给Miku打call?   说什么呢!Miku是信仰!就算腿断了他也要坐着轮椅去打call的!   大佬按下澎湃的心情,他要把热情全都留到演唱会那一天。   大佬给酒吞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刚响两声就被接通,对面传来酒吞的声音。   “阴阳师?到了吗?”   “嗯,刚刚下车,我该往哪个方向走?”   电话那头嗤笑一声,某个红发的鬼王懒洋洋笑道:“你哪个方向都不用走。”   “……唔?”   “报周围地标,本大爷带着小弟去接你!”   大佬:哇哦~   土御门伊月向电话那头报了周围的几家店铺名称,酒吞对这片应该挺熟的,立刻就知道他在哪了,让他原地不要动,他马上带人过去。   一副“你在那里不要走动,爸爸带橘子去找你”的架势。   土御门伊月在旁边便利店买了点糖,找个座位坐下来等着,来往有不少衣着清凉的男女,这里毕竟是红灯区。土御门伊月嗑着糖,随意透过便利店落地窗向外看,结果一眼就看到了熟人,熟人好像还有点麻烦的样子。   他“咦”了一声,连忙起身出去。   “……万叶先生?”土御门伊月十分惊讶,歌仙万叶怎么看也不像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过看到他还扶着一个醉醺醺的人之后,土御门伊月还是立刻上去搭了把手。   “伊月?你站远一点,他有些……重……”歌仙万叶最后一个字险些没说出来,因为这个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少年人一只手就把一个成年男人撑了起来,表情十分轻松。   “先去便利店休息一下吧?”   “也、也好。”   两人搀扶着一个醉鬼,当然主要出力人是土御门伊月。等终于在就餐区安顿下来,歌仙万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晚上他可是够了。   缓过一口气,歌仙万叶当即开始解释。   “我接到电话出门前已经跟青红报备过,来红灯区只是因为朋友喝醉了。”歌人胸口的蜉蝣之翼微微发光,仿佛在应和他的话,“平时虽有交往,却谈不上挚友,不知道怎么喝醉了先拨我的电话,不好放着不管。”   这倒是很符合歌仙万叶的性格,他本身就是极温柔有礼的人。   趴在桌上的醉鬼发出几声呓语,翻个身,露出脸来。   土御门伊月很快认出来了,“这不是鹤桥导演吗?”   “是的,他曾经为一些剧的拍摄咨询过我相关问题,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了。”歌仙万叶叹口气,“最近他应该过得不是很得意,原本预定上半年开机的电视剧版《源氏物语》困难重重,他也应该很苦闷吧。”   所以来买醉啊……   “伊月呢?这里可不是小孩子应该来的地方。”歌仙万叶担忧道。   “我是因为送饭。”土御门伊月提起那个小狐狸饭盒,笑道,“家里人抱怨最近吃不到好吃的东西,我今晚有空,来送一次。”   让送到红灯区这家长究竟是怎么想的啊!歌仙万叶心中充满吐槽的欲望。   土御门伊月又打了一个电话,说明自己移动到了便利店内就餐区,他听见电话那头是宛若恶兽咆哮般的“轰隆隆”声,酒吞在巨大的轰鸣中痛快地应了一声,轰鸣声越发大了。   土御门伊月:什么鬼,那两个不省心的崽在红灯区开工厂?   “一会儿家里人过来,我请他派人把鹤桥导演送回去吧。”土御门伊月体贴道,“天色很晚了,这样方便一点。”   两人关系挺好,歌仙万叶没有客气,点头道:“那就有劳了。”   街角处突然传来轰鸣声,惊得附近行人都往那个方向看。只见两队摩托一边开着大灯,一边轰鸣着开来,速度倒是不算快,但发动机的声音足以震慑周边。两边店铺里的人也在伸长脖子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两队嚣张的摩托在土御门伊月所在的便利店门口缓缓停下,把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男店长吓得花容失色。   这群摩托车骑士一个个下车,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张凶恶的黑社会的脸,有些脸上还有纵横的伤疤或者刺青,打着鼻环或者唇环,几十人往便利店门口一站,便利店里的人顿时腿都软了。   车灯的强光照着,黑社会们在车前列队,队伍排好,有人抖开红毯,毯子一直铺到便利店门口。黑社会们站在红毯两侧,向中间空出的通道鞠躬超过九十度,恭敬又大声的喊道:   “大哥!!!”   “哒……哒……哒……”   逆光中,毛领大衣在夜风里飞扬,大衣背后是一幅完整的猛虎下山图,虎目含威,张狂不可一世!男人下了摩托,皮靴踩在红毯上,红发鲜明耀目。他一手抄兜,一手摘下墨镜,露出墨镜后锋利桀骜的眼眸。   便利店店长哭着在胸口画了几次十字,想到店里的其他顾客店员,还是颤巍巍的走出店门。   “请、请问……您您您……”   “啧。”男人不耐烦的侧了下头,这一声让店长“噗通”坐倒在地,疯狂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啊啊!!!”   “闭嘴复读机。”红发男人打断店长崩溃的道歉,“找的不是你。”   他向便利店里一抬下巴,嘴角微微上扬,显然心情不错。   “喂,阴阳师,怎么还不过来?本大爷都饿了。”   他家崽崽饿了!大佬头上顿时有一根天线竖了起来,二话不说站起身,提着小饭盒就要往外走。   “伊月?!”歌仙万叶整个人都不好了,“来找你的?”   “啊,是啊。”土御门伊月向他笑了笑,便利店的自动门在他面前打开,“万叶先生稍等,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他一脚踏上红毯,黑社会们同时鞠躬,喊声响彻云霄!   “大佬!!!”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哇哦,我家崽崽混得不错呢~   吓瘫的众人:…… 第40章 眸中春风(二)   在所有店员、顾客以及路人甲乙丙丁的注视下,土御门伊月展现出了惊人的大佬素养, 笑容半点不变, 甚至更加灿烂了。他抬手向黑道小弟们问好, 挥手的姿势如同国家领导人视察,充满从容以及大气!   “你们好, 不用太客气,今后都是一家人。”   “是!大佬!!!”   “……有谁帮我拿饭盒吗?”   “我来!大佬!!!”一名小弟跑上来,双手接过粉嫩嫩的小狐狸饭盒, 站在一边恭敬的捧着。   “谢谢你, 工作挺尽心的。”   小弟心中竟然瞬间澎湃出了一股热血。   “不敢当!大佬!!!”   土御门伊月把饭盒交出去了, 转向酒吞童子,真心实意的笑道:“衣服很帅啊!这款机车是限量版吧?呜哇这都被你买到了!”   酒吞就喜欢阴阳师这份有眼光!心里被吹得快开花了, 然而表面上还是一副高冷随意。   “还行吧, 随便玩玩。”   酒吞童子把拉风的大衣脱下来, 上身只剩贴身的黑色背心, 勾勒出剽悍的肌肉,颈上戴着条骷髅银链, 又添几分凶煞。他把衣服给自家阴阳师兜头一包, 免得一会儿做机车给吹着了。   土御门伊月挣扎出一个脑袋, 手还没挣出来,就给拎到机车上。想到便利店里的歌仙万叶和醉倒的鹤桥导演,连忙出声道。   “麻烦安排几个人, 把他们两个送回去。”   酒吞童子眼皮一抬,一个小弟就迅速跑进便利店里, 另一个负责打车,很快就把两人送上车走了。歌仙万叶离开时的眼神简直担忧到了某个境界,土御门伊月跟这群黑社会完全是两个世界的画风啊!   但是土御门伊月在那个黑道头目面前竟然十分放松,不仅一直在笑,说话也很随意,看不出平时在人前的礼貌持重。这么一想,歌仙万叶又觉得果然是一家人,他不能因为对方的职业就产生歧视,黑道还是挺……挺赚钱的……   “茨木呢?”土御门伊月问道,他坐在机车后座,挺自然的抱住了前面鬼王的腰,同时尽量把衣服向前拢,想给自家崽崽多遮一遮风,感冒了多不好。   “他在总部等着吃呢……你给本大爷抱好了!掉下去本大爷可不捞你!”   “嗯嗯我抱好了,走吧~”   伴随野兽咆哮般的轰鸣声,车队开着大灯沿着来路离开,只剩下便利店店长还坐在原地没站起来。店员赶紧一拥而上去扶他,一个小姑娘在店长面前挥挥手,试图唤醒他的神志。   “店长店长!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店长默默的回想了一会儿,迟疑道:   “复读机……吧……”   “哇店长你清醒一点!”   @   机车一路飞驰,很快就到了黑道大江山的总部。裹着大衣,土御门伊月这一路都挺暖和。不过他有点担心崽崽,伸手一摸酒吞赤裸的胳膊,还挺热,也就放心了。   “这点风算什么。”酒吞哼了一声,熟练的把他从车上拎下来,“进去玩。”   大佬就“哇”的跑进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去,酒吞童子紧随其后,那个拉风的猛虎下山披在阴阳师身上,跟盔甲裹着奶猫似的。   “我跟茨木两个月前刚来新宿,还没想好干点什么,一群傻子就过来收保护费。”大江山某红毛鬼王无情叙述自己黑恶势力的发家史,“把傻子们打了一顿,还有人哭着说让本大爷等着……行吧,本大爷老窝都给他端了。”   仅仅看着豪华的总部装潢,大佬仿佛就像感受到了那一天,盘踞新宿的黑道组织头头的绝望。他哪里想得到,底下喽啰出去收个保护费放个狠话,能直接把他从大哥的位置上揪下来啊!   “吾之阴阳师!”茨木童子跟酒吞同款拉风打扮,一只球蹲在肩膀上。土御门伊月慎重地看了那个球好几眼,重点是那个滚圆的肚皮,疑惑道:   “瘦了?”   “瘦了。”茨木童子肯定。   “我抱抱。”   大佬抱过那个球,球球在他手里泫然欲泣。   “真瘦了。”大佬肯定道,“刚才拿饭盒的……”   “是!大佬!!!”小弟二话不说小跑上来,把饭盒送进土御门伊月手里……虽然他很想不明白,那么个小饭盒盛不了多少东西,到底够不够吃啊……   “不多说了,先吃饭吧。我带了各种天妇罗,几碗乌冬面,烤肉,还有特制的寿司拼盘……”土御门伊月一边说着,一边在沙发前的矮桌上放下饭盒。一敲饭盒表面,桔梗印浮起,他把桔梗印解开,顷刻之间,饭盒就以皮筋弹开的速度疯狂展开,琳琅满目的菜品顿时铺满整个桌子。   小弟靠着墙让自己站稳了,他的三观目前处于幻灭状态。   “趁热吃,我已经吃过了。”大佬慈爱的看着他家崽崽,“都饿瘦了。”   酒吞&茨木:……   他们有的时候也十分不能理解阴阳师的诡异思维。   但他们知道阴阳师此时是十分高兴的。   有的人眼睛仿佛能言语,阴阳师除却那张漂亮的脸,一双眼睛最为动人。带笑时犹如春风拂面脉脉十里,含怒时又锋利凛冽,寻常人不敢对视,还有……   在酒吞童子有关过往的碎片记忆中,这双眼睛也曾倒映着鲜血与哀哭,缓缓落下泪来。   【……我意识到我必须与赖光决裂,我们是注定不相容的两极。】   他在想什么呢?酒吞童子端着印着新绿标志的杯子,喝了一口庭院特供的梅子茶。这个世界可没有源氏,也没有那许多烦心事,阴阳师每天奶猫一样过得傻乎乎可开心,那些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一会儿还出去吗?”土御门伊月吃完了嘴里的虾,又拿了一个。   “出去,有一伙闹事的该给点教训。”酒吞童子懒洋洋的答道,“今天晚上别回去了,需要点什么让人回庭院拿,明天一早茨木把你送回去。”   土御门伊月想了想,明天周末,只需要回学校训练,来得及,他也愿意跟崽崽们多相处一会儿。   “也好。”   酒吞的心情显而易见变得非常好,“有什么事只管吩咐那些人,让他们去。”   机车声再次发动,气势汹汹的找麻烦去了。大佬在门口欢送完,发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也送到了,就坐在办公室里大哥的那张转椅上,开始处理财务报表。   酒吞没带走那件猛虎下山,披在身上暖融融的。土御门伊月做好新店规划,看一眼表,觉得自己可以小睡一会儿,起来再完善。   大佬的睡眠十分神奇,为了保证更高的工作效率,想睡可以秒睡,半个小时一定醒,精准到不需要闹钟。分针在表盘上转了半圈,土御门伊月准时睁眼,打算喝一罐热巧克力,继续奋斗工作。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顶着睡得蓬松的头发探出脑袋去。   “能帮我买一罐热巧克力吗?我看街角有自动贩售机。”   小弟刚想慷慨激昂的来一声应答,一看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内心一腔铁汉柔情顿时“嗷呜”一声淹没了他!   大哥的大哥真是可爱得跟个奶猫一样!   小弟的声音立刻放柔,柔到滴水。   “马上就去买,您还有别的需要吗?”   大佬向他笑笑,“暂时没有了,谢谢你。”   土御门伊月正要关门,突然听到骚动声传来,不禁望向声源方向。小弟在心里骂是哪个业务这么不熟练,都让人闹到总部来了。   小弟正要说自己去看看,土御门伊月一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拢拢大衣。   “茨木酒吞不在,我们去看看吧。”   大佬身后跟着小弟,披着猛虎下山外衣,奶猫下山一般威风凛凛的走出去——   会客厅里坐着一群牛郎。   大佬:……   某个黑西装小弟好像正在跟领头的牛郎交涉,一见他来,当即弯腰鞠躬,其他小弟当然也一起鞠躬,诚心诚意的问候道:   “大佬!!!”   大佬从容点头,国家领导人微笑再次装备到脸上。   “这是怎么了?”   “这家店原本给今晚大哥出去讨伐的组织交保护费,突然上门请求我们的保护。我担心此事有诈,因此在犹豫。”   土御门伊月笑了笑,“这没什么,来得正好。”   黑西装小弟一头雾水。   “茨木和酒吞都去了,那个组织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它旗下的店铺自然都收归我们大江山管理。”   黑道组织大江山,就是这么牛逼!   “您都这么说了,一定没有问题!”小弟深信不疑。   土御门伊月已经在柔软的沙发里落座,他的巧克力也很快送来,用小推车推着。殷勤的小弟们掏空了周围所有的自动贩售机,收集了所有能收集的热巧克力,全部堆到大佬身边。大佬陷在巧克力的包围中,猛虎下山外衣环绕,雍容华贵的打开一罐。   他眼珠轻轻一转,正对上偷偷看他的一双眼睛。那是领头牛郎旁边的娃娃脸,视线相交,娃娃脸顿时脸色爆红,手忙脚乱的憋出一句。   “您、您好……”   领头牛郎不忍直视的捂住了眼。   大佬笑笑,“你好,贵方现在打算签协议吗?”   领头牛郎慎重点头,“我们签。”   小弟送上协议和笔,领头牛郎确认无误后签下名字。土御门伊月却没有急着签名,这本身也不是他的业务范畴,还要等茨木酒吞回来的。   “阁下的消息既然那么灵通,结果出来之前就上门递投名状,想必也知道此时双方的主事人正在械斗。”他语气平淡,看似漫不经心,“无关人员可以离开了,请阁下稍等,主事人回来,自然会与你们签约。” 第41章 眸中春风(三)   领头的牛郎手心有些出汗。他有一些内部消息,因而本想在两方势力争斗出个结果之前递交投名状, 以获得更高的地位, 这是很正常的心理。本以为大江山此时没有主事人会比较容易, 被想到还有个这么精明的在这里等他。   牛郎们先走了一批,只剩下领头牛郎和娃娃脸留了下来。娃娃脸总是在偷偷观察土御门伊月, 被发现了又惊慌地低下头,可很快又忍不住继续偷看。   土御门伊月当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不过他脾气很好, 反而笑问道: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不妥的吗?”   娃娃脸吓了一跳, 慌忙摇头, “不不不没有的事!我就是觉得……觉得您十分好看……”   尤其是一小只淹没在大衣里,这什么神仙搭配呜呜呜!   领头的牛郎已经在冷静思考公墓价格。   然而这个看似与大江山大哥关系不错的少年一点都没生气, 甚至弯起眼睛道谢。   “谢谢。你们不用担心, 我不讨厌一点可爱的小聪明, 大家都是为了生活。”   这下子领头的牛郎总算松一口气, 同时不着痕迹的慎重打量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少年人。   他生得极为好看,黑发黑眸, 年纪虽小却气场惊人。周围的大江山组员都对他毕恭毕敬, 看不出分毫勉强, 足以证明这个少年绝不是靠依傍他人得到今天这一地位的。   “新宿像你们这样的店,有多少向大江山缴纳保护费?”土御门伊月喝了一口巧克力,随意的问道。   牛郎神情一凛, 坐直身体答道:“少于一半,其中还有大半是大江山前身的神政会留下的。余下一半, 部分被小组织瓜分,部分归顺今晚与大江山争斗的青龙组。”   “你倒是知道的很清楚。”   “要知道清楚的,毕竟我们在其中活命。”牛郎垂下眼,“幸有顾客捧场,我的店在新宿算得上数一数二,每一次权力更迭,我都必须带着店迅速站队……因为这导致的一些不愉快,还请您见谅。”   “无妨。”土御门伊月宽容道,“现在你们已经站到正确的阵营里了,过往不究。”   牛郎虽然觉得这么老气横秋的话语由一个少年说出有哪里奇怪,还是乖乖点了下头。   “……感谢您。”   土御门伊月又喝了一口巧克力,正要开始一个新话题免得冷场,散落在周边的纸式却向他反馈了一条消息。他转了转巧克力罐子,有点无奈。   “已经这么近了,恐怕这里的人都走不了。”他低声说道,复又抬头,看向对面的牛郎,“还没问过二位的名讳?”   牛郎一愣,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没想与他们深交的对方会主动询问。   “在下鹤桥光咏,这位是菱田。”   土御门伊月微微颔首,“鹤桥先生,接下来我们就要共患难了。”   “什、什么?”   没有过多解释,土御门伊月招招手,黑西装小弟立刻倾身过来。   “有人要上门砸场子,带几个人拿上东西,去门口‘欢迎’一下。”   黑西装小弟大为吃惊,继而还有些担忧。   “可是我们的主力已经随大哥一起……”   “这没什么,去吧。”土御门伊月轻声吩咐道,小弟听话的去叫人了,背影却还忧虑重重。鹤桥光咏意识到情况不对,可他们已经卷入黑帮争斗,应该也走不了。   “请问……我们……”他不确定的询问道。   “无需担心,二位在此处等候即可。”土御门伊月喝了最后一口巧克力,空铁罐放在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坐在沙发上,猛虎环绕之中神情不动如山,一点细碎的灯光落在他垂下的睫毛上。   “毕竟……我还在呢。”   @   黑西装小弟叫了当前能动用的所有人手,在门口列队,大江山总部充满山雨欲来的凝重感。小弟心里十分着急,他们的人数太少,一会儿打起来可能不占什么便宜。   但是……   小弟们的视线落在沙发上,少年俊秀的面孔掩在蓬松的绒毛里,睫毛微垂,以他为中心的镇定气场却感染了所有人。   那毕竟是大哥的大哥呢!说不定一声暴喝就能让对面统统暴毙!   “幸好您在场坐镇!”小弟感激涕零,“不然遇到突然袭击,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好!”   大佬云淡风轻的笑了笑,“这话说的有点问题。要是我不在这里,茨木酒吞今晚才不会出击,他们在争斗上的精明狡猾连我也远远及不上,换句话说……”   “正是因为我来了,坐镇此处,他们才会在今晚发动总攻的。”   小弟肃然起敬。   “对了,你们机车上那些大灯,我看亮度还可以,拆几个下来通电放大厅里,先不打开。”   小弟一头雾水,却坚决执行,车灯很快在大厅里摆好。做完这些事情,小弟犹豫再犹豫,还是忍不住问了。   “敢问大佬,那些灯是……”   大佬接过能开灯的遥控器,在手里把玩一下,随意道:“街头械斗无非就那几个形式,对面有备而来想给我们个下马威,开个射灯往总部里一照,够侮辱人了。”   小弟听得气愤不已,“他们竟然打那样的主意!”   “所以我们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佬姿态悠闲,出口狠辣,“照瞎他们!”   小弟:……   给大佬跪了!大佬在我们这边真是太好了!   土御门伊月的纸式探测范围十分广阔,他们这些准备全部做好,人员都安排到门口等着,对面才姗姗来迟。小弟一眼就认出,这是神政会那些不愿被收编的人员,他把这个发现俯身跟大佬说了。   大佬正拿着一罐巧克力暖手,闻言点头,拿起遥控器。   神政会遗民今晚是为了复仇来的,他们要夺回自己的威名和总部,所以做了很万全的计划。第一步,他们准备了射灯,打算废掉守门人员的行动能力,己方趁乱上去打。到地方一看,他们发现现实和计划果然有很大的差距。   前神政会总部、现大江山总部大门敞开,两队黑西装戴着墨镜列队,中间通道已经铺好了红毯,像是早就在等着他们一样。   神政会遗民头目顿时方了,难道他们的计划泄露了吗?!   会客厅里,大佬摩挲着巧克力罐,另一只手轻轻按下开关。   外面瞬间爆发了惨叫。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该死的!计划泄露了吗混蛋!”   一波闪瞎狗眼的场外输出之后,大佬风度翩翩向两位等待签约的客人表示,他有事要暂离。鹤桥光咏和娃娃脸一起无语凝噎的看着他,一个比一个乖巧地点头。   门外神政会退远了一点,终于缓过一口气,还在一个劲嚷嚷着。   “你们太阴险了!竟然耍这种手段!”   “就是!真男人就堂堂正正打一架!”   强光持续,神政会躲得远远色厉内荏的叫嚣着,突然看到队伍后方的黑西装们移动起来。有人踩着红毯缓缓走来,逆光中,大衣飘飞,猛虎宛若活着一般环绕他身边,层层皮毛半掩着那张俊秀的少年面孔。   少年手里捧着一罐热巧克力暖手,站定,眉目弯起。   “各位,晚上好。”   巨大的荒谬感让神政会反而不敢轻举妄动,这个拉风登场的家伙究竟是谁?什么时候道上多了个国中生?还是这只是欺骗和拖延?   头领一咬牙站出来,高声喝道:“喂,小鬼!这是我们神政会的总部!识相的就快点滚出去!见了血就不好了!”   “唔哦……”少年无意识地发出一个语气词,单手解开大衣,小弟立刻接过去。   少年这才抬头,手上还是一罐巧克力。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神政会头领怒不可遏,脖颈上青筋暴起。   “我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欸?可是你刚才说的好像不是这一句。”   神政会头领当场就疯了。   少年还是笑眯眯的,“别生气别生气,喝酒对身体不好。”   “我管你好不好!!!”神政会头领几乎在嘶吼。   “我请你喝巧克力吧~”   “谁要你……”   少年一罐巧克力精准砸中他的头,神政会头领当场昏迷倒地,狠话才放了一半。   大江山:……   神政会:……   出来围观的牛郎二人:……   大佬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来戴上。   “首恶伏诛!”   “灯光开最大,他们没墨镜,打!”   复仇的神政会遭遇了史上最快速覆灭,头领从始至终都是昏迷的,但是在手下全被串成串捆起来时,他还是本能的发出了一声呜咽。   惨,太惨了。   大江山二五仔十分信任阴阳师的实力,打完架回来还是开着车载音乐回的。土御门伊月那时已经睡了,他第二天还有训练,得早起。   “大哥!我们弟兄一致决定,把这罐记录了历史的巧克力供奉起来!”黑西装小弟十分激动,“太有意义了!我还建议以后我们大江山增加投掷的训练项目,以便在对阵的时候占据上风。”   酒吞眼神复杂,“那行吧。”   “对了大哥!大佬托我给您一张光盘,他说您的车载音箱可以播放这个,他自己录了点东西请您在骑车的时候听,会对您的人生有所启迪。”   茨木童子也来凑了个热闹,这张盘勾起了两个鬼王浓浓的兴趣。   “难道吾之阴阳师开口唱歌了吗?”   “谁知道,听听看。”   酒吞童子将光盘推进了自己的宝贝播放器中,声音很快传出——   “东京都交通局联合警视厅提醒您:”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混黑不规范,阿爸两行泪。” 第42章 眸中春风(四)   两位大江山鬼王整晚都在粗暴的催眠自己,要是把阴阳师吃了他们就没阴阳师了。   同时脑内无限循环——   “东京都交通局联合警视厅提醒您:”   “道路……”   啊你不要过来我不要听!!!   第二天早上, 大佬吃着早餐蛋卷, 惊讶的笑道:   “咦, 昨晚没睡好吗?”   酒吞面无表情的插起一个蛋卷,反手塞进茨木嘴里。   他不吃蛋卷, 他只是想找点事做,免得一个手滑就把阴阳师打死。   “那个光盘听了吗?”土御门伊月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教育意义?”   酒吞&茨木:……   土御门伊月的神情低落下去, “你们不喜欢吗……”   “喜·欢。”酒吞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 然后看到阴阳师一秒欢快的抬头。   “那……你们觉得海草海草怎么样?”   下一秒, 大佬再次被猛虎下山打包,并且绑到了机车上, 嘴里还叼了一个蛋卷。   大佬:唔唔唔?   “快把他送去学校!”   大江山终于从大佬的魔爪下逃出生天, 望着绝尘而去的机车编队, 酒吞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下终于结束了, 他要去找两个不老实的家伙打一顿发泄一下。   酒吞童子发动机车。   “东京都交通局联合警视厅提醒您:”   “道路……”   啊啊啊住口本大爷不要听!!!   @   歌仙万叶辛苦的把醉鬼送回家,一路上小弟出了不少力, 歌仙万叶十分感激。鹤桥导演没有结婚,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歌仙万叶生怕他醉酒之后出什么事,看一眼明天的日程表,让侄子凉夜把他用到的文献送过来, 也就留下了。   后半夜,鹤桥导演开始挣扎着梦呓。   “公子……源氏公子……”他的手向上抓握, 仿佛想抓住什么人,继而呜呜的哭了起来。   “请您转过来……您的面容究竟怎样才好……我不知道……”   “别走!别走!”   鹤桥猛然惊醒,他在黑暗中剧烈喘息着,半晌,捂着宿醉后疼痛的头坐起来。   他不是劝弟弟重回演艺圈失败,忧愁的在红灯区买醉吗?谁把他送回来的?   “……你醒了?”歌仙万叶端着温水和醒酒药走进来,“吃药吧,之后再睡一会儿。”   鹤桥好像恍惚间想起了他喝醉后随便给什么人打了个电话的事,幸好是打给万叶,要是打给对头,对头把他买醉的消息卖给狗仔,《源氏物语》的投资算是完了。   “多谢多谢,大晚上真是麻烦你了。”   “没什么,今后可不要喝成那个样子,消息被狗仔爆料出去,危害很大。”   鹤桥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实在是发愁,光咏那孩子死活不肯再回到演艺圈,我怎么劝都不行。明明这次的《源氏物语》是那么好的跳板,光咏形象也符合……”   “他可能还没从三年前的谣言风波中走出来,你是做哥哥的,要多担待。”   “那他也不能一直安于做个……做个牛郎啊……”鹤桥觉得那个词十分难以启齿,一边把药吃了,再次躺下之后还是发愁。   “万叶,明天你如果有空的话,能不能跟我一起去劝劝那小子?他向来很尊敬你,说不定可以让他回心转意。”   歌仙万叶慎重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不过那是站在长辈立场上的关怀。光咏如何抉择,我不会干涉,无论何种职业都是他自己走出的路,我们不是他,没有立场逼迫他转变。”   鹤桥笑了笑,“你啊,一直都是个善良的浪漫主义者,因为这,光咏才跟你谈的来吧?”   夜灯的微弱的光里,他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灯影。   “我将《源氏物语》里的光源氏,划分为两个时期。”   “第一期【铜壶】至【葵】,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第二期【贤木】至【云隐】,是未曾忘情的中年。”   “后一个时期时间跨度大,机会也更大,我相信光咏可以演绎好,我想扶他重新站起来,结果……”   歌仙万叶安慰他,“没事,光咏如果想演绎这个角色,自然会答应你,他是个有勇气的孩子。”   “希望吧,我把部分剧本放在他放门口了。”   @   “哎呀店长!你刚才看到了吗?罐子‘咚’的一下就砸中了那个人的头,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娃娃脸菱田兴致勃勃地说着,忽然发现自家店长很久都没有动静。   “……店长?”   鹤桥光咏回神,附和的笑了笑。   “是呢,看起来年纪不大,却这么厉害。”   娃娃脸很担心他,“店长,今天晚上你老是在走神,是不是之前来的那个人影响到了?如果……”   “如果能离开这里不做牛郎的话,店长你还是去吧。”娃娃脸垂下眼,笑容变淡了一点,“虽说有人是为了人生追求当牛郎,我们大多数还是没办法才做这一行的,店长你那么优秀,没道理一直缩在这家店里。”   “啊当然,无论店长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我去睡觉啦,店长晚安!”   娃娃脸说了那么多,有些羞涩和尴尬,挥挥手跑开了。鹤桥光咏目送他跑上楼,脑海中浮现的是长兄放在门边的剧本。   【源氏的公子……】   鹤桥光咏撑住头,一想起跟过往相关的事情,精神上的应激反应就让他头疼欲裂。   三年前的鹤桥光咏有多么风光,现在的鹤桥光咏就有多么落魄。他意气风发时觉得周围的人都是好的,根本不知道那些身边人做梦都想扳倒他这座大山。   【作为他的前女友,我作证……】   【看不出来啊,那个当红艺人鹤桥光咏是这种人。】   【呜啊脚踏三条船,竟然现在才翻船,他不会是出道就接受了潜规则吧?】   三人成虎,积毁销骨……无论怎么解释澄清,都没有人愿意去听了。   又结束一天的工作,鹤桥光咏下班回家。   他紧紧捏着那本剧本,黑暗的房间里,突然开始剧烈喘息,连忙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药来吞服了一颗。他最后看了一眼剧本——他曾经为之珍爱的东西——手上一用力,剧本“哗啦”一声落进垃圾箱里。   鹤桥光咏已经站不起来了,就在这里……   堕落到死吧。   @   【源氏的公子……】   梦里漫天飞花,一格光一格影,阑珊从他头顶越过。   许多女人在他身边经过,有的步行,卷起一阵柔暖的衣香;有的乘着牛车,帷幕下泄出缤纷的袖端……她们走着,说着,笑着,在明亮空阔的空间里荡起回音。   女人们嘴上永远萦绕着一个名字——   【源氏的公子……】   【源氏之君……】   最后她们都走到视野尽头,渐渐融化进糖浆一样明亮的光芒中。   车声辚辚,鹤桥光咏回头,最后一辆牛车落在众人之后,此时缓缓行来。   温柔的光影里,牛车上斜插的那些菖蒲缓缓摇动,溅起的影子由深而浅一浪一浪向四周涌去。这辆车带着异香与他擦肩而过,车上的人以折扇挑开帘幕,眸光潋滟向他看来——   瞬息之间春风吹过,空旷空间里花雨飘零。   【源氏的公子!】   “等、等一下!请等一下!”鹤桥光咏踉跄着追赶,“请等一下!”   牛车不停,继续辚辚而去。   鹤桥光咏在原地喘息,最终失魂落魄的坐倒在地。   “你也在劝我放弃吗……”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缓缓捂住脸。   “事到如今,我还在妄想什么呢……”   “沙拉拉——”铃鼓响起,不久又是一声,“沙拉拉——”   鹤桥光咏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映入眼帘的是个戴蝴蝶发饰的小姑娘,黛紫色蝴蝶在她脑后微微翕动翅膀,她望着鹤桥光咏,明亮的笑起来。   “从你梦里穿过真抱歉呢,我们要到甲斐国主爱女的梦境里去,有点赶时间。”   “甲斐国……”鹤桥光咏无意识的重复了一遍。   “是呢,那位小姐连续好几天被噩梦困扰,阿爸收到国主求援,认为是有人下了恶咒,正要尽快赶去处理。”小姑娘又敲响铃鼓,笑容甜美可爱。   “作为过路费,我会让食梦貘吃掉你的噩梦,一觉安安心心的睡到大天亮吧。”   小姑娘轻巧的向一旁让开,露出背后憨态可掬的梦貘。梦貘长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向某个方向张开嘴,一些黑色雾气棉絮一般被他撕扯咀嚼着。   鹤桥光咏愣愣的,但他确实感到,刚才那个梦残留下的印象正逐渐淡化。为什么在此处跪地流泪,也渐渐不记得了。   “呀,阿爸来了!”小姑娘欢快地说。   空荡荡的地面上掠过一阵虚幻的波浪,白草随着那浪涛翻涌生长,密密叠叠,晶莹剔透。一只极美丽的狐披红白二色皮毛,一圈面具环绕,尾巴上挂着铃铛,使他一跑动就发出空灵的响声,仿佛草叶被踏碎了一样。狐一纵就是数米远,每逢后爪蹬地或前爪落下,大片白草就随之飘飞逸散。   小姑娘笑盈盈的,“阿爸,已经跟这位梦境主人说好了。”   “那便好……”少年清润的音色传来,“我们继续赶路吧。”   狐未曾停歇,从鹤桥光咏面前落地,跃起,一声铃响。这个动作在鹤桥光咏眼中犹如慢放,狐的瞳眸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又不感兴趣的收回视线。在他背上,少年折扇挑开白纱,露出的振袖上,苍蓝雀羽缭乱不已。   鹤桥光咏喉中发出异响,他又有了那种春风拂面的错觉,少年眼里含着春风。   “是……是你!” 第43章 眸中春风(五)   鹤桥光咏在喊出那一声之后醒了,牛郎的日子有些日夜颠倒, 夕阳斜照从窗口投射进来。这一觉竟然睡到了黄昏时候, 他已经三年没有睡得这么香甜过了。   梦的前半段鹤桥光咏已经不太记得, 他只记得最后见到了曾在大江山当家做主的那名少年,记得那柄挑开白纱的折扇, 记得那双含着春风的眼眸……   手机震动一下,鹤桥光咏连忙接起,是菱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怎么还没有来店里。   “睡过头了, 我马上过去。”鹤桥光咏起身洗漱。路过垃圾桶的时候, 他停顿了一会儿,最终蹲下身, 将那本剧本捡了出来。   他不是……要去出演……只是……   他只是要把剧本还给哥哥而已, 对, 只是这样而已, 毕竟是别人的心血。   这样一想,鹤桥光咏心里平静许多, 他正准备去店里, 第二个电话又打来了。   “……光咏, 你放心,我不是来跟你讨论前天的那个问题的。不过今天我约了万叶一起坐坐,你跟万叶也好长时间不见了吧?来喝点东西吗?”   “抱歉, 我要去店里……”   “万叶很快就要离开东京去外地进修一段时间,难得有机会, 你来吧。”   鹤桥光咏犹豫许久,电话那头,鹤桥导演再三保证不提那天的话题,诚意十足。鹤桥光咏无法拒绝,带着剧本赶赴这次邀约。   地点是歌仙万叶定的,竟然是一家少女气息浓郁的猫咖,招牌上有大大的晋江寮纹。来往穿着蓬蓬裙的店员头戴猫耳朵为客人提供服务,还有各色可爱的猫咪躺平任摸,鹤桥光咏到的时候,鹤桥导演已经是完全沉迷的状态。   “小白~小白~让我再摸摸头吧~”   小白猫有一对蓝绿不同的鸳鸯眼,头戴一顶粉白相间饰有桃花的兜帽,高傲的偏过头去。   “喵~”不,它要下班了。   鹤桥导演默默流泪。   鹤桥光咏装作不认识这个猫控,向歌仙万叶点头微笑,寒暄道:“万叶先生,好久不见。”   歌仙万叶亦是温和的回应他,“好久不见。”   他体贴的没有问鹤桥光咏的近况,只是招呼店员点单,同时有点遗憾道:   “可惜你来晚了,小猫们都下班了,不然可以一边吃一边陪它们玩的。”   “我还真是没想到,您竟然会约在这种地方。”   “哈哈,正好手里有朋友给的特别招待券,不然可约不到我们大受欢迎的小白。”歌仙万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摸摸小白猫的额头。小白猫“咪呜”一声,很温顺。   鹤桥导演见状,眼泪流得更凶了。   三人正随意的聊着天,店门口传来“叮铃”一声,有人走了进来,冷冷淡淡的小白猫一秒抬头,跳下桌子,甜腻腻的叫着跑了过去。   来人把装着弓的背包放下,抱起小白猫从头到尾撸了一遍,笑道:   “今天工作累吗?”   “咪!”   “那明天休假吧,让厨师给你准备好吃的。”   “咪咪!”   鹤桥光咏不知怎么,迅速站了起来,看着那个昨天以神明姿态出现在他梦里的少年,却说不出半句话。歌仙万叶对他的反应有点惊讶,但很快愉快地招呼道:   “伊月,这么晚才放学?”   “万叶先生。”土御门伊月笑着点头,“社团训练,稍微晚了一些,顺道来店里接小白回家。”   鹤桥导演垂死病中惊坐起,“猫是你的吗?”   “嗯,是的,小白偶尔来帮忙。”土御门伊月很感慨,这家最初开的店终于也发展到预期水准了。   “难得万叶先生带朋友来,我做主,这单免了吧。”   鹤桥导演搓手,“这怎么好意思……要不小白多留一会儿……”   “咪!”   “我错了QVQ”   土御门伊月忍不住笑了,这位鹤桥导演真是个性情中人,爱憎都十分分明,值得深交。   “初次见面,鹤桥导演,我名为土御门伊月。有幸观看过您的《茗荷》和《一心不乱》,都是代表了一个时代的作品。”   “哈哈哈哪里哪里!”鹤桥导演挺高兴的,不忘拉过弟弟,“这是舍弟鹤桥光咏。”   “我们见过的。”土御门伊月略一颔首。   “见过?在哪里?什么时候?”   “新宿红灯区,黑帮械斗的时候。”   “……”   鹤桥导演开始觉得这个孩子的生活未免有点波澜壮阔。   几人互相认识之后,土御门伊月也抱着猫落座。他察觉到对面的鹤桥光咏有些紧张,于是友好地对他笑了笑。   鹤桥光咏显而易见更加紧张了。   “现在的年轻人,学习这种传统项目的可不多了。”听说土御门伊月是弓道社主将,鹤桥导演感慨了一句,“电影取材的时候,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前辈,还真是有点寂寞。”   土御门伊月微微含笑,“情况倒不是您想的那么糟,至少在我身边,有不少志同道合的伙伴,都是热爱弓道的同龄人。我们冰帝学园弓道社今年的势头很好,明天正好是地区预选赛最后一场,您要来观看吗?”   “啊,当然,我们弓道社也支持个人名义的赞助。”   #我们部长每天都在拉赞助#   #不是在拉赞助就是在拉赞助的路上#   #托部长的福弓道社现在太富裕了叭#   “哈哈哈,听你这么一说,这比赛我还非看不可了!”鹤桥导演哈哈大笑,“明天万叶是不是也去?光咏干脆也一起吧,这么有意思的小朋友,不支持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赞助有戏,这单成了今年暑假就可以去外地做社团研习了。大佬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笑容更加明亮。   “我会提前安排好不上场的部员前去接待,几位能光临真是太好了。”   国中生的地区预选赛应该没多少人看吧?鹤桥导演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还要专门安排人接待,也许是因为这个少年行事比较稳妥,生怕他们找不到地方之类的……   不是!人怎么这么多啊!   淹没在汪洋人群当中,鹤桥导演一手抓着歌仙万叶,一手抓着弟弟,满脸都是懵逼。   地区预选赛不是还是那种各方实力都比较弱的比赛吗?如果不是觉得土御门伊月为人有趣,他都不会来看的啊,现在什么情况?!   鹤桥光咏也被震撼了,几个女孩从他面前挤过,嘴里还在讨论着。   “呀!伊月大人真是弓箭之神啊!”   “这次也来了好几个弓道的前辈,谁让上次有人把视频传上网了呢。”   女孩们匆匆走过去,在人群漩涡里挣扎的三人终于等回来了冰帝弓道社的救星。   “抱歉!几位久等了!”单马尾女孩喘了口气,“我们也没想到今天的人会这么多。”   鹤桥导演倒是没有介怀,只不过很是惊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上次比赛,不知道怎么有人把部长射箭的视频传到了友人帐上,一下就火了!”女孩看起来没把这当成什么特别荣耀的事情,反而十分烦恼,“在学校就遇到了骚扰,如果不是冰帝安保措施比较好,校外人员恐怕也会借机溜进来。”   鹤桥导演看了眼弟弟,这位曾经也是遭遇围追堵截的名演员。   “请跟我来,部长已经提前安排好几位的座位。”   观众席人满为患,也不知道土御门伊月用了什么方法,大会主办方直接匀了三个座位给他们。女孩看他们坐下,道别一声就跑去跟自己的部门成员待在一起,做最后的赛前鼓舞。   鹤桥光咏从这个位置看去,能看到冰帝弓道部的一群人。很不可思议,他能清晰地把冰帝弓道部与周围其他人区别开来,这些意气风发的孩子身上仿佛带着某种凝成一股的力量,举动写意,步态从容。长期锻炼的成果沉在他们的气质上,使他们脱离普通人的行列,而能被一眼看到。   人群移动,那名少年显露出来,穿着整洁的袴服,垂落的睫毛上都染着笑意。   【源氏的公子……】   鹤桥光咏仿佛又看到了那些落花,那些摇动的菖蒲的光影,整个弓道场变得十分安静,甚至在色调上呈现一种春日般熏熏然的鹅黄色。   【源氏的公子!】   他看着那名少年上场,站在首位,浮花阵雨中两脚缓缓踏开,上半身稳定后,将箭搭在弓弦上。箭与弓升高,缓缓下落,这个动作因缓慢显得异常悠扬。   少年稳定保持这个姿势,脸上无喜无怒,眼中只有那个遥远的靶心。   “啪——”,一声弦音像展翅又像花开。   旋转的一箭在鹤桥光咏眼中慢放,他看到这一箭向前,穿透【喜乐】,破去【愤怒】,越过【悲伤】,途经【疑惑】,飞渡一张张【惊讶】的面容,从不因【忧郁】消沉,最终横跨【恐惧】之河。   不怕的。   因为……   一切皆中!   这一箭射穿了鹤桥光咏其人所有的过往,他功成名就恣意享乐时,他遭遇背叛愤怒悲伤时,他自我怀疑自我放弃时,还有他蜷缩进自己的硬壳恐惧明天时……   【源氏的公子……源氏之君……】   “光咏?光咏!你还好吧?!”   他很好,前所未有的好,这一箭射在他心口上,撕裂了溃烂的旧伤口。他仍然感到疼痛,但这疼痛透着微痒,是充满希望的了。   “哥……”   “光咏?”   “明天,帮我联系一位心理医生吧。”   场中团队赛已经结束,冰帝弓道部十八中,绝无仅有的好成绩!部员兴奋的把土御门伊月围了,七嘴八舌道:   “只要部长在前面‘啪’的一声,我就感觉自己能射中!”   “我也是我也是!反正部长是必中的嘛!”   土御门伊月微笑,然后说出了魔鬼的话语。   “全国大赛开始,我要站落位(最后一位)。”   “!!!”   “加油哦,别老想着依赖别人。”   “……是QVQ”   土御门伊月看向观众席,鹤桥导演正拉着鹤桥光咏反复询问,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兴奋。鹤桥光咏只是无奈地点着头,安抚太高兴都快哭了的哥哥,不经意间转过眼来。   少年在浮花阵雨中向他微笑。   刚才他射中的,可不只是比赛的那两箭。   阴阳师最擅长的,果然还是退魔箭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中的情绪词,为射箭七障,弓道就是要身心箭合一,剥离此七情。 第44章 眸中春风(六)   好像突然之间,鹤桥家两兄弟的一切事情都顺利起来了。鹤桥导演那边收到了很多赞助询问, 演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表示希望参演, 这段时间的鹤桥导演虽然忙碌, 却快乐得像个傻子。   百忙之中,他仍然记得给鹤桥光咏联系了业内最出众的心理医生, 如无意外,开机之前鹤桥光咏的心理治疗就能达到预期目标,进而参与拍摄。   “我就说我弟弟怎么可能站不起来嘛!用这部作品, 让那些人通通闭嘴吧!”鹤桥导演大力拍拍弟弟的肩膀, 兴高采烈道, “你是怎么突然想开的?我还没让万叶当说客呢。”   鹤桥光咏坐在心理诊疗室的沙发上,双手捧着一杯温水, 轻轻垂下眼。   “大概是因为……那一箭吧……”   “箭?哈哈哈光咏你真的好得差不多了啊!都会开玩笑了!又不是退魔箭, 哪有那么强的威力。”   鹤桥光咏看向窗外, 晨光中的这座城市正一点点染上色彩, 浅色窗帘被微温的风掀起,浮荡出明亮的春日鹅黄色。   “也许……”   他笑了。   “真的是退魔箭也说不定……”   “咔嚓”, 他哥冷漠的拍了张照片, “好的, 这张照片我找人宣传一下,你要复出的话现在必须开始造势了。”   鹤桥光咏简直哭笑不得,“你来安排就好。”   “可能会有些脑子不清醒的家伙跳出来说难听的话……”鹤桥导演缓缓张开手臂, 嘴上还在开玩笑,“来吧, 受不了的话哥哥抱~”   弟弟高冷了这么多年,鹤桥导演本意只是活跃一下气氛,谁料想鹤桥光咏竟真的也伸出手臂,就坐着的姿势轻轻抱住了他的腰。   鹤桥光咏感觉到了哥哥这两年有点吃胖的小肚子。   他把脸贴在哥哥的小肚子上,也就笑了。   “谢谢你,哥。”   春日已迟暮,一切却刚刚开始。   @   “Miku!!!”大佬疯狂挥舞荧光棒。   “Miku!!!”一群死宅疯狂挥舞荧光棒。   整个会场都是绿色荧光棒的海洋,有节奏的打call声一浪一浪整齐涌动着,到处都是热情的空气。舞台上,双马尾的虚拟偶像眼神瞥过来,俏皮的一吐舌,死宅们顿时泣不成声。   “Miku啊啊啊!!!”   大佬也跟着,“Miku……咳咳!”   一瓶水适时递到他面前,大佬两手都拿着荧光棒,暂停打call就着对方的手喝口水润嗓子,又迅速投入打call中去。   “公主殿下!!!”   奴良鲤伴收回水瓶,忍不住笑了。   怎么这么可爱呀~   他们处在大片挥舞的荧光棒中间,荧光棒的颜色是萤火般的薄绿,如果愿意,甚至可以将这些挥动的荧光当成是为自己舞动的。整个会场昏暗无灯,微光之中,奴良鲤伴看着少年那张可以称之为漂亮的面容。少年一侧脸颊上印着一个奇怪的条码,据说是某副Miku同人图里的设定,他们这个应援小组织以此为标志。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看着伊月的时候总觉得心底一片柔软。这种感情有些像他小时候,爬上院子里那棵巨大的垂枝樱,望着月亮的那般感受。   月色清湛湛,隐在花枝间,此时怎能不念君。   一首歌唱完,乐队交替。土御门伊月停下休息,发现身旁的奴良鲤伴一直没有出声,顿时有些抱歉。   “对不起,这个对你来说果然比较无聊吧?”   “不。”奴良鲤伴拨开他的额发,看着他的眼睛,笑道,“我觉得很好看。”   一双金色的妖瞳完全睁开,土御门伊月与他对视时,似乎有瞬间的恍惚。他缓缓的缓缓的伸出手,触向半妖的右眼,半妖闭合眼帘,土御门伊月这才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果然这样看起来比较习惯……   舞台上再次响起音乐,大佬的表情再度严肃起来,抄起自己的荧光棒。   “Miku啊啊啊!!!”   他隐约听到奴良鲤伴笑了,绿色荧光汪洋中,台上虚拟偶像眸光流转,满目春风。   @   几小时的call打下来,饶是大佬体力过人,此时也吐了半个灵魂出来。土御门伊月靠在街边的长椅上,动也不想动,奴良鲤伴跨过一条路去买巧克力,一路上不放心的回了好几次头。   虽然天气已经渐渐暖了起来,但是还是有些微微的凉意,放伊月一个人在那边会不会着凉啊……   他这样想着,熟练地拿起两罐巧克力,转头往回走。   他的脚步突然停下了。   一辆车从他面前经过,风扬起他的额发,奴良鲤伴看到一名少女出现在了长椅旁边。这段距离对半妖的视力来说不算什么,他清晰地看到少女脸上的薄红,看到土御门伊月唇角的微笑。   很快,他也听到了柔和熟稔的交谈的声音。   “约好啦,部长一定要来哦~”   少女的、撒娇的口气。   “嗯,一定。”   少年的、纵容的应答。   ——要窒息了。   川流不息的车辆产生了巨大的噪音,路对面的对话他完全听不到,只有轰鸣——轰鸣——轰鸣——轰鸣声隆隆响在他耳畔——   【……你有想过你们不在一个世界吗?】   那个少女是跟伊月同处一个世界的同伴,可以约好明日约好后日的真实存在。   他是什么?   奴良鲤伴身边的畏狂躁的膨胀起来,仿佛在一边讥笑一边告知主人他的身份。   【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们的每一次相会都像是恩赐,也许哪一天,他们就会像伊月曾给他看的那些几何相交线一样,各奔东西,再不回头。   分别可能就在下一秒。   分别之后,伊月可能会花费一段时间,在生活中淡化他曾存在的痕迹,顶多在日后提起时,带着笑谈论他这个异时空的来客。然后跟某位与刚才那名少女相似的女性结婚,那个女人可能知道他阴阳师的身份,也可能不知道。   他们会有一个或者几个孩子。   伊月可能会对孩子讲他的事情,也可能不讲。   再之后人类一生转瞬即逝,“奴良鲤伴”这个名字将被土御门伊月带进坟墓。   奴良鲤伴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发起抖来。   “……鲤伴?”土御门伊月刚跟部员约好吃烤肉的时间,一抬头,就看到半妖逆光走来,街道上的车水马龙是他的背景。半妖垂着眼眸,似乎在走神。   “累了吗?参加演唱会是挺累人的,但是Miku真可爱啊。”   大佬今天晚上十分满足,但他对人的情绪依然很敏感,他感觉奴良鲤伴似乎有点情绪低落。   “鲤伴?”他叫了一声,半妖的视线慢慢上移,落到他脸上,那个小小的条码还没有洗去。土御门伊月察觉到他的目光,想起刚才演唱会因为嘈杂忙乱,没有十分详细的解释。   “这个叫做条形码,每样正规商品上都会有。要带走这件商品,需要用特别的机器扫一下,‘嘀——’的一声。”   半妖突然捧住他的脸,拇指指腹拂过这个条形码,低声说道:   “嘀——”   他们身后的道路上始终有车辆呼啸的声音,土御门伊月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了。   就算是千帆阅尽的大佬,这一瞬间也确确实实被撩到了。他先前就对半妖两只眼睛都睁开的样子感到不适,他更愿意奴良鲤伴一眼睁一眼闭,拿对待朋友的随意态度对待他,而不是现在这样……   慎重不已的让眸中充满他的影子。   这个话题最好快一点结束……   土御门伊月首次在与人的对视中偏开视线,似乎很轻松的转身,开始另一个话题。   “今天晚上都很累了,我记得周围有一家不错的店……”他刚刚转过身,半妖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头抵在他一侧肩上。   衣服的摩擦声响起又停歇。   “秀元告诉我,就算我再活三百年也见不到你……他说的对不对?”   奴良鲤伴比他想的固执许多,这个话题看样子是绕不过去了。土御门伊月叹口气,索性抬手,覆在半妖握着巧克力罐的手背上,那只手立刻颤抖一下。   “……他说得对。”   “我不想你最后受到伤害,鲤伴。”   “你是另一个世界里关西的魑魅魍魉之主,你有大好的未来。在这个世界建立的一点缘分会让你的未来更加锦绣,但是这点缘分不应该成为你的牵绊。”土御门伊月吐出一口气,“止步于此吧,这是令我们双方都舒服的距离。”   “……我不信。”   “……”   “伊月的年纪在人类之中也算小,及时止损却做得如此果断。”半妖抱着他的手臂一点点加力,“但是我是知道你的,伊月。你总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下,几乎没有超脱控制的事情。”   “这样的你……”   “其实心底也在渴望生活中骤然出现的变数。”   “难道不是吗?”   “平凡的恋爱,温吞的人生,全都不适合你,你骨子里还是个天都敢挑破的狂徒!”   “跟我一样。”   土御门伊月终于开口,“停下吧。”   奴良鲤伴听到了所拥抱的这具身体渐渐加快的心跳,他愉快的在对方肩颈处蹭了蹭。   “我的话……也愿意尝试新事物,喜欢在城镇里游逛,对喜爱之物会竭尽心力。几个月相处下来,我们很合拍,不是吗?”   “不是合不合拍的问题,我们之间隔着的是……”   “是下次见面时,你的一句‘我答应’。”   钟楼上,时针与分针在“十二”的位置合拢,钟声敲响,半妖如往日一样消失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看看!抖我!抖加更!抖出刀来了吧!   这是恋爱线里最刀的设定:远隔时空乃至世界,相会不过瞬息之间,我却依然爱上了你。 正文一抑郁老是想宠你们一下,唉,一个脑洞分享给你们吧。   【小剧场】   蠢萌:不可能的!我们之间隔着的是……   老爷们:是下次见面时你的一句,“我加更”。   写的时候想到一个有毒的梗,如果把条形码换成二维码……   进我专栏“扫”那个【收藏此作者】的二维码!“滴”一声大佬抱回家!   #蠢作者真乃营销鬼才也# 第45章 眸中春风(完)   青行灯回庭院拿资料的时候,正好碰到玉藻前坐在廊下。烟管中飘出缕缕青烟, 偶尔, 这位风华绝代的大妖会轻轻磕一下烟杆, 烟丝燃着的部分也就更加明亮。   青行灯低头致礼,“玉藻前大人在等阴阳师吗?”   大妖轻轻笑了一声, 唇角上扬的弧度极尽冶艳。   “让他在外面多呆一会儿吧,最近好像是恋爱了。”   青行灯:???   “先前在平安京,源氏、阴界、献祭、人妖恩怨……那么多的事情束缚着他, 他一心只有天下, 只会被人爱, 没有爱过谁。”   “现在也好,太平盛世, 总想做点疯事。真希望有个胡来的家伙打断他全部步调啊……”大妖唇角浮现恶趣味的微笑, “然后那孩子就会哭着回来找舅舅咨询恋爱经。”   青行灯:……告辞。   刚回来的大佬:亲舅???   时机太巧, 玉藻前大笑, 向土御门伊月招了招手,让他靠进自己怀里。   高雅馥郁的香气再次将天狐的孩子笼罩。   “我没说错?真的恋爱了?”   “……没有的事。”土御门伊月否认道, 但是这话说完, 他又罕见的有点犹豫。   “舅舅。”   “嗯?”   “这世上有没有本来就不该开始的感情?”   “没有。”玉藻前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   “你就是继承了你母亲的一点伤春悲秋。”玉藻前又无奈又纵容的叹了口气, “葛叶也经常因为那些故事本子掉眼泪啊,什么一方死去一方独活的……”   “也许是双方都活着,有一天却再也不能相见……”土御门伊月低声道。   玉藻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屈指一弹他的额头,力道一点也不重。   “就因为这种事?我问你, 若是你爱上的是重病缠身命不久矣的人呢?”   “这……”   “若是你爱上的是四处漂泊聚少离多的人呢?”   “……”   “若是你爱上的是邪恶善变、满手血腥,天下人恨不得他死的人呢?”   “……”   “这世上,像我和她那样天赐的好姻缘还是不多的。就算是我,也必须承担她会比我先逝去的痛苦,这可比再不相见坏得多。”大妖眯起眼睛,风吹过,夜樱簌簌而动,几点花瓣飘落到他的长发和狐耳上,那耳朵怕痒的微微一动,将花瓣抖落。   “我的孩子,你背着责任前行太久了,也看得太清。感情这东西就应该如镜中花水中月,就应该如春暮的和风,时常模糊着。你见过了,感受过了,觉得温暖,这就足够了。”   土御门伊月没有出声,他又往大妖怀里靠了靠,两人共同望着庭院里的夜樱,良久——   “舅舅。”   “嗯?”   “就算……花瓣落到您耳朵上,也不要抖了,全抖到我鼻子上了。”   “……”   “您能带着耳套赏樱吗?”   “……”   坏孩子!   @   第二天是周日,土御门伊月多睡了一会儿,然后爬起来整理报表。投资已经初见回报,他通过金蟾钱庄承接了几个妖怪世界的工程,这份收益也在滚滚而来。   大佬十分欣慰,因为他不久前刚受到了商城的账单,花花的天价裙子让他肝痛。   生活不易,阿爸叹气。   手机振动起来,土御门伊月盯着报表接起,对面传来鹤桥导演的声音。   “伊月,有没有兴趣来试试戏?”   “……试戏?”大佬仍旧盯着他的报表。   “对啊,光咏说少年源氏由你来演绎最合适,他就是受你的影响才回心转意的。”   “但是我完全没有经验,而且最近新店要开了。”   本来打算用片酬加以诱惑的鹤桥导演:……   “经验不用担心,只要你肯来,我随时帮你安排短期培训班。或者……或者这样!暑假吧!安排在暑假怎样?那时候不用上课,你的时间会充裕很多。”   其实平时也没怎么上课而是在忙商业计划的大佬:……   “而且我听万叶说,你第一次跟他对的歌就是《源氏物语》中的?你也应该很喜欢那部作品吧?怎样,不想自己亲身演绎一下吗?”   大佬陷入沉吟,他觉得自己最多演个啥极道大佬,扔扔巧克力罐的那种,备受喜爱的人渣还真是具有挑战性。   “光咏还说,其实你本色演绎就好。”   大佬:???   不是在你们心目中我是个什么形象?!   “时间呢?”   “啊,今天下午两点,能腾出空来吗?”   “好的,我会准时到场,顺便……”   “什么?”   “片酬多少?”   大佬最终还是决定为花花的天价裙子捞一笔,蚊子再小也是肉,就算是熟人也决不能在这方面含糊!   @   托赞助和宣传给力,鹤桥导演这部波折连连的电视剧也终于有了试镜会。除了已经定下的十几个形象符合的女演员,剩下不少人是奔着少年源氏这个角色来的,试镜内容是极富有挑战性的大结局《风雪回廊》。   在这一部分,焚烧着紫夫人诗稿的光源氏会提一盏灯,受到感召一样走出屋子,走入漫天风雪之中。他会在风雪里见到他一生邂逅的许多人,这些人大多是与他有着爱情纠缠的女人。   当他在这条风雪小径上走到头,他会看到年少的自己。   这是鹤桥导演最得意的一部分,他将会燃烧大量经费造景,精美绝伦的景物更加要求演员有过硬的素质。弟弟鹤桥光咏的职业素养绝对没问题,他担心的是少年源氏,这个角色必须与迟暮的光源氏形成极鲜明的对比,最好是望一眼就会让人想到莺飞草长的美少年。   还有动作上的要求,那一扇挑开白纱的风姿,必须成为此剧的巅峰!   土御门伊月与鹤桥导演约定的时间虽然早,他的号码却没有排到前面。因为他完全零基础,鹤桥导演偷偷在试镜之前给他开了个小灶,告知他演戏与日常的区别,但也仅限于此。   他虽希望土御门伊月能加入这部电视剧,却也会公平的评判所有人的演出。   鹤桥光咏在等待着,如果有形象气质较为符合的人,鹤桥导演会让他帮忙试戏,但是看着其他人的表演,他很难心生悸动。   光源氏对年少时的自己是何种态度呢?喜爱吗?还是嫉妒呢?   不,他是何等骄傲的人。   “我用自己的扇子可以吗?”清亮的少年音色将他从自己的思绪中带回,他看着那名少年向工作人员礼貌地笑了笑,然后披上白纱。纱帘落下,鹤桥光咏顷刻间感到他与少年之间的距离开始拉长,天顶不再,阴霾的天幕上飘下一点一点零星的碎雪。   “您要去哪里啊?!”仆从惊慌地呼唤着,那已然迟暮却依旧俊美的源氏之君仍旧固执地推开门,风向里灌入,吹卷着未焚尽的诗稿漫天飞扬。   啊啊,不要怪我,紫姬。   源氏之君挑起一盏灯,一脚踏入雪地中,诗稿沾着余烬蜷缩在他的脚印旁。   “源氏之君……!!!”   人的声音渐渐单薄起来,劲烈的风吹刮着这具行将枯朽的身体,他感到自己的残躯上渐渐多出了许多孔洞。他低下头,发现这些孔洞中没有流出血,干涸得如一口口枯死的井。   往来天地间,谁人不是空空如也?   提灯摇晃着,风雪之中渐渐传来依约的笑声,他渐渐看到了很多人。有他的父亲,有曾与他共舞的头中将,有温柔的朱雀帝……   女人们也渐渐出现,夕颜天真懵懂,六条矜贵冷艳,葵之上默默无言,明石姬抱起孩子笑望他……这些女人的最后,女孩站在那里,无忧无虑、瞳眸澄净,一如他们在寺院初见。   “紫……我的紫姬……”他终于痛哭失声,跪倒在那女孩面前。   女孩含笑不语,轻盈的向后一飘,她的身形就湮没在风雪中了。   风雪小径还在向前延伸,源氏之君的灯已经熄灭,踉踉跄跄继续向前。他心中仓皇疑惑,紫姬已是他此生挚爱,在这条路的尽头,他又会看到谁呢?   “叮叮——”   白纱上的金铃轻柔作响,风雪呼啸的道路尽头,一柄扇伸出纱外,向外挑开。少年缓缓抬起眼眸,长而卷的睫毛勾勒出花鸟风月般的极致美态。   此时是隆冬,少年源氏眼中却仿佛有十里春风。   “你也想要我的爱吗?”少年的语调宛若歌咏,“可以啊,我可以爱任何人。”   风止雪息,繁花以少年为中心开始绽放,少年笑着,浑然无忧,也浑然无情。   “我爱你,你不高兴吗?”   源氏之君蠕动嘴唇,只知望着这个满月般浑然无缺的少年,望着此时尚不知离愁别恨的自己。   “那,这个给你,别愁眉苦脸的啦。”   少年展开五骨折扇,伸进熏熏然的春风之中。然后他小心地旋转扇子,将扇柄递向他。   “春风最柔弱,不堪人手折……便如此赠你。”   他见源氏之君愣怔的拿了扇子,顿时明亮的笑起来,白纱被浩荡春风吹得远了,他穿过一个个女人的影子,牵住了某个人的手。   “母亲,我们离去吧。”   高雅的女性爱怜的抚摸他发顶,轻轻侧头,看了源氏之君一眼,这一眼里有怜惜和宽恕。   他们相互牵着手,渐渐走入春风之中。   风雪再度吹刮起来,源氏之君身边只有一盏残破的提灯,他却呵护般的将扇子拢进怀中。   扇子上有春风的温度。   “原来……”他嘶哑的开口。   “我只爱自己啊……”   “……源氏之君!源氏之君!”仆从们一脚深一脚浅的找了过来,一边高声呼喊着。   突然,一名仆从哭了。   “源氏之君在那里啊!”   众人慌乱地上前,只看到白茫茫雪地上几圈原地打转的脚印,一盏残破的提灯歪斜在一旁。源氏之君手握幼时的五骨扇,仰躺在春花般的白雪上逝去了,唇角浮着微笑。   冻风呜咽。   天有大风雪。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篇章——【一反木绵·宵暗之雪】,阿爸在平安京的故事将会继续~   因为要讲述阿爸成长的完整故事,绘卷CG的顺序会有所调整。同时,一个绘卷中会涉及多位式神,不一定只叙述官方剧情中出现的式神,比方刀妹就会出现在【玉藻前·以火焚城】中。   另,开文及大纲完成时间问题,入殓师之后出的式神只涉及八岐大蛇。   【关于对歌,采用本土理解的糟糕后果】   大佬:唱山歌来~~~哎~哎哎哎~~   万叶:这边~唱来哎~那边和~~   合唱:哦~~那边和~~~   #我就是可以在作话发语音哎嘿# 第46章 梦境·宵暗之雪(一)   夕日在唐式的房梁上涂敷了薄薄一层时,贵人的牛车到了。白发少年听到前厅有些嘈杂的动静, 仍旧一心不乱的剪他的纸人。   在常人和庸碌的阴阳师看来, 现在发生的场景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句“不可思议”!纸人落地, 仿佛被注入灵魂一样缓缓立起,举起两只小手, 欢天喜地的庆贺自己的新生。   少年也微笑了,他把自己的餐食分出一小块,注入灵力之后喂给小纸人, 纸人一口一口吃得香甜。   他身后, 塞满了半间屋子的巨大狐妖沉沉安睡着, 某个瞬间,突然睁开红瞳。   “喂, 晴明在吗?”外面有阴阳师喊道, “赖光大人让你过去一趟!”   白藏主望了一眼白发少年, 少年向他微微点头, 站起身应道。   “稍等片刻,我马上出去。”   他把小纸人藏进抽屉里, 布下结界。白藏主在他身边化为少年模样, 抖抖睡得东倒西歪的耳朵。   “没事, 现在我也可以接一些工作了,等赚到钱,我们就可以住进大房子里。”   少年跟白藏主一起露出憧憬的眼神, 仿佛已经住进到了那座属于自己的庭院。   “还没好吗?!”外面的阴阳师不耐烦了,少年连忙出门。阴阳师本来还想责备几句, 却在看到白藏主之后退缩了。   据说是杀死了同门之后夺过来的……   一想到这里,阴阳师内心一阵恐惧,当即头也不抬的走在前面带路。他们要去的是待客之所,在那里,一位贵客捧着金银请源氏施以援手。   “不必担忧,那种程度的妖怪源氏还不放在眼里,很快就可以驱逐。”上首的源赖光挑起一个有些傲慢的微笑,“我有一位同门,恰巧极为擅长退治妖怪。”   他一抬眼,刚刚走进来的白发少年映入他眼底。   “晴明,来,这次的退治任务由你来执行。”   少年未免有些过于年轻,生得秀致绮丽,总会令人联想到风花雪月般的物象。他看到前来寻求帮助的贵族,先是一怔,继而面色如常的在源赖光身边的坐席上跪坐下来。   求助的贵族显然有些犹豫,“年龄是不是有些……”   “阴阳术最崇尚天才,有的人修习一辈子,也只是庸才。”   大厅里的绝大多数阴阳师惭愧的低下头,就算心有怨怼,他们也无法撼动上首的那个男人。源氏实力至上,只要源赖光强大一天,他就会盘踞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谁也无法忤逆他。   让所有人说不出话之后,源赖光的视线转向白发少年。   “晴明,你看到了什么。”   白发少年垂着眼。   “少女的怨魂,”他顿了一下,“四只。”   贵族的脸色顷刻间惨白如纸。   “我、我知道了!请这位阴阳师出手,帮我驱除家中的妖怪……还有……这些冤魂……”   源赖光不以为意,“你身带佛宝,这些冤魂伤害不了你。”   “但、但是……”   “一桩事归一桩事,阁下尽可在解决妖怪作祟之后,再来找我源氏。”   不过那时候的价位,就另说了。   @   “就让织雪领您到处看看吧。”贵族自从被点破冤魂的事情之后,态度一直恭恭敬敬,主动让自己的养女领白发少年四处查看。随着他的话语,一名身着樱色和服的少女款款站了起来,向白发少年行礼。   “我名为织雪,这座宅院里的事情我都熟悉,阴阳师大人尽管问我就好。”   说是养女,其实与侍女无异,从织雪的衣着上就能看出来。白发少年将一切看在眼里,起身还礼。   “有劳织雪小姐。”   少女以袖掩口,露出的眼睛弯如月牙。   “……这座宅院规模不大,但在建造上用了很多复杂的结构,一般人走进来,很容易出不去。”织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那个……阴阳师大人?有没有可能,妖怪也因为复杂的结构走不出去了呢?那样的话,只要让他离开就好了吧?”   这是一名善良的少女。   若是一般的阴阳师,肯定要出声呵斥,但是白发少年不同,他认真地想了一想。   “如果妖本身不想伤害他人,让他离去就好。”   织雪笑了,她抬头望着灰霾的天空,今夜看起来有雪。   “说出口之前,我以为会被训斥的。”她揪着自己的衣袖,垂下睫毛,“阴阳师大人,谢谢你,你是个温柔的人……啊,如果不嫌弃的话……”   织雪拿出被手帕包着的什么东西,解开来,竟然是一块小小圆圆印着樱花的糖糕。她将糖糕递向白发少年,有点紧张。   “不怎么值钱,但是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白发少年怔了一下,然后一点点笑意染上眼梢。他把糖糕一掰为二,两人坐在台阶上一起吃糖糕,樱花的香味染得舌尖甜甜的,他们头顶漂浮着暗灰的雪云。   “明明刚入冬,却开始想念樱花了。”少女吃着糖糕,满足的眯起眼睛,“樱花开在春天里,那时候到处暖融融的,屋子里也不会冷得像冰窖一样……”   她絮絮地说了很多事,平日里根本没有人跟她交谈,现在有了。白发少年爬房顶的时候她帮忙搬梯子,蹲下查看枯井的时候她在旁掌灯……忙碌了一整个下午,黄昏时刻,贵族表示要派车送他回源氏。   “不必了,我还有事要问织雪小姐,能让她送我到门口吗?”白发少年客气地询问道。   他的努力工作让贵族满意极了,深觉钱没有白花,这点小要求自然无不应允。   织雪送他到门口。   “我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部告诉您了……”她不明白阴阳师为什么故意让她来相送。   四下无人,白发少年的表情慢慢变得沉重。   “织雪小姐,下面这些话,是特意对你说的。”他的态度太过郑重,织雪也慎重地点头。   “我会记在心里。”   “那就好……我看见织雪小姐的养父身上,缠绕着少女的怨魂。”没等织雪做出什么惊恐的表示,少年自顾自说了下去。   “少女的灵魂通常是最为纯洁的,很少被怨恨侵染,往往死后就归入地府,或者停留在人间变成善良的灵。”   “可是在织雪小姐养父的身上,少女怨魂足足有四只,令人恐惧的数量。”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少女怨魂呢?织雪小姐的养父究竟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才会让最纯洁的少女对他满腔怨恨?”少年微微皱眉,慎重提醒,“织雪小姐的养父并非善类,请务必当心他。”   织雪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对养父的认识其实也很单薄。   “织雪小姐,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最好不要自己去打听。我有职务之便,这几天可以旁侧敲击的询问一下,如果……如果织雪小姐的养父真的会危害你……”   “……我会逃走!”织雪坚定道,“我不想死!”   “那么,我也会帮助你,请稍安勿躁。”   “嗯!如果逃走了,我会慢慢做工挣钱,偿还你的恩情!”   织雪是明白事理之人,也知道自己要什么,这很好。白发少年眸光稍稍柔和,道别之后,此时已经有些飘小雪了。   “阴阳师大人要怎么回去呢?”织雪有点担心,少年却胸有成竹的笑了。   “不必担忧。”   少年一翻手,一张符咒出现在指间,上面的花纹似乎与源氏不同,却一闪而没。他掷出符咒,丝丝缕缕的白光膨胀开来,空中飘飞着虚幻的白草,伴随一声狐鸣,巨大的狐妖出现在少年面前。   红白相间的狐妖在少年面前低头,少年向织雪微一颔首,抓着狐妖颈侧的皮毛翻上对方的后背,雪花飘飘扬扬,他的符咒却在风雪之中指出了一条路。   “小白,走吧。”   白藏主纵跃而起,奔跑起来,很快就将森严的宅院抛在身后。   今晚有雪,无星无月,但是已经变得苍白的原野却反射着微光,令人觉得周围有些明亮。白藏主在雪野上恣意奔跑,穿过愈来愈大的风雪,如同奔跑在夜晚的梦山之上。   可现在是初冬,风雪未免太大了……   “小白,停!”少年出声道,白藏主立刻连踏几步停下,他也嗅到了前方的妖气。   “晴明大人,要冲过去吗?”   少年摇头,“没必要起冲突,我们向对方借个道吧。”   他从白藏主背上下来,积雪竟然已经及膝,他在冷风之中向前艰难跋涉了几步,凌空画出招引的符咒,开始低声念咒。若隐若现的桔梗印在咒语声中渐渐清晰,桔梗印向前飘去,飘进风雪深处。   这是他自己的印,还很稚嫩,比不上源氏笹龙胆。但他相信,终有一天,他的印会成为人与妖之间的缓冲。   大概等待了一炷香的时间,期间白藏主将他拢在尾巴里抵御风雪。   风雪深处的妖怪终于跟随桔梗印现身,足不沾地,身着蓝白相间的和服,发上饰有冰花。她睁着幽蓝的眼眸,望向一人一狐,并未表露出攻击意图。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雪女……”白发少年微微一笑,“果然是冬天了啊。”   雪女不语,缓缓飞至近前。几乎是立刻,少年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就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白藏主立刻挡在少年面前,喉咙深处发出威胁的咆哮。   “没事的,小白,她没有想要害我。”少年鼓动灵力,这些冰霜很快退去。他望着对面的雪女,感觉对方稍稍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的,这不过是你身为妖怪的特性而已。我们想从你这里借道回家,你意下如何?”   雪女垂下头,风雪声中,如果不是少年耳力过人,都听不到她的话语。   雪女的声音犹如一口上好的瓷。   “花……”   “你知道……花……”   “……是什么样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宵暗”,日语写作“宵闇”,意为黄昏。   内容提要中的和歌出自《源氏物语》,稍加改编。 第47章 梦境·宵暗之雪(二)   ……花?   白发少年短暂愣怔之后,笑了, 他从衣袖里抽出一张白纸。   “花啊, 大多有柔软的姿态, 有颜色,有香味……”他轻声说着, 手指灵活的折叠裁剪,一枝本不该在此季节出现的樱花在他手中渐渐绽放。   雪女入神的望着那枝花,忍不住靠近了少年, 对方面颊上顷刻间又拢了一层白霜, 又被灵力化去。   真好, 这个人没有死。   少年将淡粉的胭脂染在花上,纸花顿时鲜活起来, 散发着芬芳的气味, 花枝在风雪之中小而细弱的颤动着。   “送给你。”少年抬起微垂的睫毛, 笑着。   风雪停息了, 夜空中的星月与纸花一同开放。雪女蓝白的袖端优美垂落,她向纸花伸出手。冰霜从少年与妖怪接触的指尖一直蔓延上去, 少年表情纹丝不变, 挂着霜的睫毛上也挂着笑意。   “风雪之夜很美, 宁静安谧的雪野也别有一番情调。”   “你是雪女,雪之爱女。动或静,雪或晴……你其实可以控制一切。”   雪女将纸花捧在胸口, 她此时心底一片安宁。   “下次……”她看着白发少年重新乘上巨大的狐狸,忍不住升高了一点, “下次……当我能控制我的风雪……”   “花的事,能再讲给我听吗?”   少年笑了。   “我随时能讲给你听……”   “阿雪。”   @   雪原上开花了。   宵暗之时,带着花的少年会途经此处。   有时又不带花,而是带着软软甜甜的点心,点心上印着小小的甜甜的花。   他们会分开一块点心,一边咬着,一边在茫茫雪原上共同走一段路。   除了第一次见面,他们相会的时候,星月总是耀亮大地,一切清晰明亮,宛若镜中世界。   她会在大狐狸溅起的雪雾之中穿行,浅粉色的纸花在她耳边无声地开放着。每当她以浮游的姿态穿过雪雾时,总是在想——   【要是雪永远不停就好了。】   @   “要是雪永远不停就好了。”靠在恋人怀里,少女轻声说道,“我想跟你一直待在一起。”   窗外大雪飘摇。   “昨天不是还说……想念樱花吗?”入殓师含笑垂下眼眸,握住少女已经被冻伤了的手时,这抹笑意又缓缓隐去了,他将这只手贴在自己脸上。   “织雪,我一定要带你走。”   少女轻轻地笑,捧起入殓师年轻的脸庞。   “你的工作还没有完成,那么多的人等你带他们光鲜的躺进坟墓,现在可不能走呀。”   “对不起,织雪。”   “没事的……我想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像个新娘子一样穿上漂亮的衣服跟你离开,樱花轻云一样堆积着,花瓣铺出我们未来的路。”   这对恋人彼此对视,抵住额头一同微笑了。   “等到春天来时……”   “等到樱花开时……”   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少女警惕的望向窗外,家丁提着灯笼在雪夜中影影绰绰。少女回过身,不舍的捧住入殓师的脸。   “不安全了,你快走,我们三天后再见。”   “织雪……”   “我去看看情况,快走吧!”   少女拿起提灯打开房门,抬起衣袖遮挡一下扑面而来的雪花,咬牙跨了出去,雪夜里驱逐的呼喊声愈发清晰。   “抓住她!抓住那个妖怪!”   “哈哈,不需要阴阳师,我们也能杀了妖怪!”   少女奔跑着,抄了一条近路跑向声源处,转过拐角的瞬间,她与拖着长长绫带的妖怪擦肩而过。妖怪转过脸,那张被绫带掩去眼眸的面容带着某种惊讶和无措。   对视只有瞬间。   少女感到阴阳师给她的符咒在怀里发烫,证明这是有杀人能力的妖怪,但是为什么……会被追得狼狈逃窜呢?   一定……一定是因为……   少女冲到追赶妖怪的家丁面前,神情严肃,用力将盛慢火油的灯笼掷向这几人脚下!   妖怪根本就没想过伤害人类!   怒骂声和灯笼破碎声一同响起,家丁们愤怒的咒骂,他们到手的功绩就这么飞了。   “你们不能自己对付妖怪!如果太逼迫妖怪,你们自己也会受伤的!更何况……那孩子根本就不想伤害人类啊!”少女高声说道,愤怒的家丁却根本不听,一把将少女推倒在地。   “我看你根本就是跟妖怪串通好的!”被烧掉一角衣袖的家丁愤怒道,“不过是个养女,真把自己当贵族小姐了?别打脸,给她个教训!”   远去的妖听到这边的喧哗,略一犹豫,最终卷起风雪转身冲了回来!   ——一个男人在她之前出现了。   男人背着沉重的木箱,木箱上是数代绘制的驱邪符文。他散着发,雪夜之中目光阴沉如同鬼怪。   “……隔壁藤原大人送家人葬,木板不够了,叫我来借。”   “是、是入殓师……”家丁们认出来了,脊背一阵发凉,他们谁都不愿意接触这个给死人送葬的家伙。   “你们也没有木板了吗?”入殓师的嗓音阴沉沉的。   家丁不敢得罪隔壁的大人,硬着头皮答话:“木板是、是有的……让织雪……对!让织雪带你去拿!”   他说完,也顾不上报复,带着几个同伴赶紧离开,生怕被入殓师塞进棺材里一样。   风雪舒缓了一些。   妖怪看到入殓师小心的扶起少女,两人面对面闷声笑,彼此的眼梢藏着一股默契和亲昵。   看来……已经不需要她了……   妖怪缓缓转身,绫带在风雪中漫卷,她身后是少女与入殓师的说笑声。   “不是让你走了吗?”   “我不放心你。”   “你把他们吓坏了~”   “谁让他们怕死胜过怕妖怪。”   妖怪仰头望着黑沉的雪云,今晚的雪好像格外寒冷,她要去哪里躲避呢?   “……你想离开吗?”少年清澈的音色响起,妖怪惊讶的转了个方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威风凛凛站在院墙上的大狐狸。少年乘在狐狸背上,向她友好的微笑。   “符咒有反应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我可以带你离开……看你的样子,你是一反木绵?”   一反木绵摇了摇头,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围追堵截,她实在无法信任人类。   “她叫做织雪,这座宅院主人的养女。”阴阳师从狐狸背上跳下来,踩了两个纸式落地,“你要当面向她道谢吗?”   一反木绵显而易见的心动了,但最终,她没有让阴阳师这么做。   “我感谢她,更不应该打扰她的生活……”一反木绵说道,“只要你指给我出去的路,我今晚就离开,再不回来。”   白发少年垂下睫毛,轻轻应了一声。   “这样啊。”   “可是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你想听听吗?”   白发少年脸上浮现了微笑,他向一反木绵伸出手——   “一个你随时可以挣脱的……临时契约。”   @   此次委托圆满落幕,无论是人还是妖都这么想。白发少年领到了分给个人的报酬,钱不多,离梦想中的庭院还有极为遥远的距离。   白发少年掂了掂钱袋,忽而有些歉意的说道:   “小白,我想花钱请周围的村民帮忙寻找一样东西,我们的庭院恐怕要推后了。”   “没事的~”白藏主笑道,“只要跟晴明大人在一起,小白住哪里都行。”   “不过……”   “晴明大人?”   “可以留下一小部分……去买糖糕!”   “哇晴明大人最好了!小白也要吃!”   一炷香之后,白藏主安静的看着躺在手帕上的两个糖糕,白发少年也目不转睛的看着宝贵的糖糕,一人一妖身上写着大写的“贫穷”。   “小白吃一个,剩下的这个我另有安排。”白发少年把其中一块糖糕小心翼翼的拎起来,小白“啊”的张开嘴等投喂,一口就吃掉了。   他们好穷啊QVQ   蹲在一旁已经看了很久的奴良鲤伴笑了,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原来也有如此潦倒的少年时代,寄人篱下,收入微薄,甚至连糖糕都吃不上。   他家伊月就不一样了,一看就衣食无忧,是个被娇惯的小家伙。   下次见面,干脆带一大包糖糕吧~   少年把剩下一块糖糕小心包在手绢里,让小白看家,自己跑到源赖光的院落处,四处张望。   通常情况下,他一到这里来,那位式神应该就……   “……你怎么过来了?”   隐藏在斗篷里的式神向他走来,步伐比平日轻快,下摆偶尔露出佩刀一角。白发少年高高兴兴招呼他过来,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手帕包。   “买了糖糕,请你吃。”   手帕解开,里面是掰开的两个半块糖糕,糖糕上印着小小的樱花,现在也被公平又妥帖的一分为二。   式神的眸光一下温柔起来,他不忍拒绝这样的好意,小心的拿起其中一块,指尖立刻沾了甜甜的糕点碎屑。   这本是一双握刀的手,现在拿着点心,竟然也很合适。   “我猜光哥平日里也不会给你买来吃。”少年歪着头,“在他看来,式神只要有灵力供应就不会饥饿,但我觉得,好吃的东西,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都很乐意尝试。”   “糖糕很好吃,快尝尝吧。”   “……好。”   式神小小地咬了一口糖糕,有一瓣樱花被他含在唇舌之间,然后化为甜味慢慢浸染整个口腔。   隆冬之时,他却仿佛看到三月的樱吹了。   “好吃对不对?”   “……嗯。”   少年也开始珍惜的吃起自己的那半块,天上又开始下雪,他们站在雪天里,分享一个小小的糖糕,彼此都吃的很慢很慢。   “等以后富裕了,我想买一座庭院。庭院里要有一棵漂亮的樱花树,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无论是春天还是冬天,都可以聚集在树下谈天吃点心,要有很多很多的糖糕。”   “……”   “你觉得这个想法怎样?”   “……像一场令人长醉不醒的美梦。”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小白,你且在此地等候,我拿钱去报个蓝翔。   大佬:然后开挖掘机挖倒万恶的资本主义源氏!还平安京贫下中农一片朗朗青天!   织雪与入殓师的相识是在雨季,所以目前他们其实已经相恋啦~这个故事远远没有完~   雪女现在还是个宝宝呢,刚刚诞生,没见过花,也不太会控制力量。 第48章 梦境·宵暗之雪(三)   晴明大人拿着省下的钱去做了什么,小白也不知道。但是从上次委托回来不过三天, 他们就又接到了工作。还是那个贵族, 工作内容却变成了驱除怨魂。   为了能顺利驱除, 贵族不得不含蓄地透露身缠冤魂的可能原因。   “买一个小女孩回来,养上几年, 不用吃太好穿太好,比买到了年龄的划算很多……”贵族一边说,一边抬头观察白发少年的反应, 对方脸上始终带有的浅淡微笑让他心里一松。   之所以不去找阴阳寮而是找源氏,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源氏什么工作都接。他们奉行肃清鬼怪的政策, 不管前因后果,永远都是站在人类这边的。   “织雪小姐也是吗?”白发少年缓缓问道, “要停手了, 怨魂数量再多下去, 连我也无能为力。”   “啊……当然!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贵族保证道, 继而露出愤懑的神情,“可我供她们吃, 供她们穿, 她们却不懂得感恩, 变成鬼还要来害我……”   白发少年闭了闭眼,“慎言,这样的话可能会激怒怨魂。”   贵族的嘴立刻闭得比蚌壳还紧。   “因为这些怨魂的存在, 府里有不少瘴气存在。除去怨魂之前,要肃清周边……还请织雪小姐带着我的式神四处清理一下, 您意下如何?”少年询问道。   “当然没问题!快开始吧!我一刻都等不了了!织雪!织雪呢?!”   少年结了一个印,风雪之中,白衣的妖怪飘摇出现,轻轻以袖掩住艳色的唇,她的身体悬浮在空中,轻若无物,白色长带在雪与风中飘摇着。   贵族恐惧的后仰身体,发起抖来。   “不必担心,她是我的式神,受契约束缚无法伤害人类。”少年说道,贵族向那式神看去,对方脖颈与脸颊交界之处,果然印着一枚源氏笹龙胆,仿佛一道枷锁捆缚着妖的行动。   这下贵族放心了。   妖又见到了那名少女,少女在最初的一怔之后,向她微笑。妖的白色长带顿时柔和的卷缠在身上,探头探脑令人恐惧的小蛇也慢慢缩回头,如果不是足不沾地,她就像个美丽的女人。   她不害怕我呢……   妖想起她答应了阴阳师的提议之后,源氏的小屋中,阴阳师点亮一盏油灯,用颜料在她脸上轻轻勾画出伪造的契约图纹。   【她会害怕我吗……】妖不自信的问道。   白发的阴阳师笑了,他的笑在朦胧的烛光之中,流露出某种温柔的意味。   【不会。】   【肯定不会。】   妖突然停止前进,少女疑惑的回头,她们已经到了曲折回环的宅邸内部。四下无人,只有一两点零星的碎雪在飘荡着。   “妖怪小姐,是有哪里不对吗?”少女迷惑道。   妖摇了摇头。   “其实……我是专程来向你道谢的。”   白色长带荡开,她在风雪之中向少女行了一个悠扬的礼。   “谢谢你,从那些家丁手中救我。”   “啊……是你!”少女轻呼一声,继而眼神柔和,“你跟那时相比,变化真大呢。”   “阴阳师给了我灵力,这是我更为强大的样子,只能维持今天一天。”   只有这一天,我想来见你。   “不用谢,那种事我做不到熟视无睹。”少女主动地握起了她的手,“人类和妖怪,共同生活在天地间,我们是平等的,没有谁要杀了谁的道理。”   “我也相信,妖怪中一定有很多你这样心怀善念的妖怪,会因为说一句感谢大费周章。”   少女的眼睛在雪的反光之中如此明亮,她有些羞涩问道:   “妖怪小姐,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   妖的心脏在那一瞬之间,被酸楚和甜蜜填满,她想起少女和入殓师的那些对话和拥抱。   “……当然,我名为一反木绵。”   “木棉姐姐,我名为织雪。”   @   少女的怨魂对一般阴阳师来说可能很棘手,白发少年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他将怨魂妥当的净化,送归冥府,不忘再慎重警告一遍。   “若是再被怨魂缠身,我不保证可以顺利净化,到时……”   双重保险,他还提前嘱咐了一反木绵提醒织雪一声。   贵族连连点头,特意派了车送他回去,织雪在门口相送,微笑着向他们挥手道别。此时夕阳的余晖笼罩大地,暮色之下,积雪消减了几分清寒,染着少女胭脂般的颜色。   牛车缓缓前行,白发少年放下帘子,对车内的一反木绵说道:   “这样,我们的契约就结束了,你是自由的,随时可以离开。”   一反木绵轻轻颔首,她挑开车帘,回首望了一眼阴阳师。   “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说道,“这个小小的契约不必解除,我欠你人情,如果需要我,尽可呼唤。”   长长的洁白的绫带轻轻一荡,妖怪在暮色中隐去身形。   牛车行得很慢,回到源氏时,那一抹残阳即将褪尽。白发少年是从家族里领的任务,自然要先去述职,再领取属于自己的一份酬劳。   这样就可以买很多糖糕了。   少年进入正室,怀揣着对糖糕的渴望面见源赖光。   “光哥!”   白发的男人放下手里一卷卷轴,眉梢微挑,前额那缕赤红尤为鲜明。   “比我想得要快。”他随手指了指旁边的桌子上,“回来的路上见到的,拿去吃吧。”   ——那里有一叠糖糕。   “初期报酬注定不高,但等你有了名声,大可以不通过家族而是自己接工作,到那时的收入……就那么喜欢这些甜得要命的东西?”   “没、没有……”白发少年舔了舔嘴角的糕点渣,努力让自己显得很正经。   “喜欢就带回去,下次见到了再给你买。”   “真的?”白发少年睁大眼睛,十分雀跃,“我想带回去给白藏主吃。”   原本有点笑意的源赖光听到这话,微微皱眉。   “我之前就想说,你是不是太过溺爱式神了?”   “可……”   “梦山之主心思纯善且不说,若是日后收服凶暴的妖怪,你再这样处处纵容,后果不堪设想。”   “……”   “阴阳师应该完全掌控式神,无论是从契约上还是从心灵上。”源赖光见白发孩子始终低着头不说话,知道恐怕只凭几句话说不动他,也就暂时不纠结这个问题,把手边的卷轴抛了过来。   “看看这个。”   白发少年灵巧的接了卷轴,展开,上面书写着晦涩的符咒和阵纹。他盯着卷轴沉吟了一下,手在空中比划着符文的流动,好半天才抬起头,神情有些不敢置信。   “光哥……这是禁术!”   “没错,这是禁术。”源赖光挑起一个锐利的笑,“怎么,不敢学?”   “不是不敢!但是这类术法……”   “你我是天才。”源赖光离开了上首的位置,缓步走向白发少年,腰间佩刀发出轻微的金属声。他在少年所坐的位置前站定,手撑住那张桌子靠近他。   “晴明,我们跟那些凡人是不一样的。这类禁术会掏空一个普通阴阳师的灵力和生命力,对我们来说却不算什么。”阴阳师的红瞳逼视着少年,锋芒犹如刀剑。   “……这是为我们量身打造的术。”   “更何况……”他直起身,自有一番睥睨的傲慢姿态,“那些邪道阴阳师,那些凶狠的妖怪,那些入了歧途的疯子……他们可不会管什么禁术不禁术,只要是能达到目的的术,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使用。”   “晴明,你可以不使用禁术,但你必须了解它、掌握它、征服它。”   “这是我等——天才的特权!”   气氛一时安静,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源赖光越过一个桌子去捏白发少年的脸。   “晴明,我说了那么多,你都听进去了吗?”   “唔唔光哥我知道了……疼……”   “一个月之内给我掌握这个。”源赖光收回手,换了一个话题,“这次的工作怎么样?听说是罕见的少女怨魂。”   “已经都净化过并送往冥界了,委托人那边我也警告过,应该不会再做残害养女的事情了。”白发少年如实汇报道,突然,他发现源赖光的表情有些奇异。   “光哥?”   “谁给的你自信呢?”   “光、光哥?”   “仅凭三言两语的劝说,就能让一个赌徒停止赌博吗?”源赖光嘲讽的冷笑着,“天真的小东西,那种渣滓至少要吃完手上的一份才会住口啊。”   少年的嘴唇开始颤抖,“光哥的意思是……”   “研究禁术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现在赶过去,你大概还能赶上给她……”   他话音未落,白发少年已经疯了一样的冲出去,源赖光听到他急促的召唤白藏主的声音,“啧”了一声,唤出自己的式神来。   “鬼切,去盯着!别让他做出过激的举动!”   式神别无二话,飞快地追了上去。可惜白藏主本身就善于奔驰,全力之下速度更加恐怖,他一时追不上,咬牙抄了个近路。   留在源氏的源赖光也没有闲着,他略一思考,召来了家族的阴阳师。   “可能会发生最坏的情况,务必控制住京中舆论!”   @   风雪在雪原上轻柔吹刮着,渐渐掩埋了那具少女的躯体。雪女从安睡之中醒来,摸了摸鬓角的纸花,轻飘飘的荡出一段,风雪在她身边已经变得很安稳了。   突然,她看到了掩埋在白雪之中的一角粉色。   人类这样埋在雪里……   雪女飘荡到近前,她看到人类的少女睁着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身影,冰蓝的、冷酷的、会带走生命的……   “!!!”   她的风雪杀了她!!!   雪女仓皇后退,风雪开始狂暴,她努力控制,然而烦乱的心绪终于还是令她丧失了对这片领域的掌控力,暴雪连天冲刷着大地。   少女的眼睛睁着,风雪奇异的没有侵扰她,生命的最后,她眼底倒映出是雪女澄澈的蓝眸。   啊啊……真美丽啊……   有着纯净晶莹眼眸的妖怪……   就像……   就像……   就像雪之爱女。 第49章 梦境·宵暗之雪(四)   暴雪之中,妖怪暗红的衣袖飞舞如一只不宁的鸟, 她途经此处, 诧异于雪女的突然暴动, 却在风雪中感知到了某个熟悉的气息。   织……雪……   织雪!!!   妖发出一声尖啸,绫带全部张开, 冲进风雪之中!   她被狂暴的寒风吹得左右摇摆,时而被击落,下一秒却又重新飞起。风雪如银白巨蟒扑咬着她的身体, 她的绫带已经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瞬息变成碎片消失在劲风中。   但她还在前进。   她前进的方向上, 风雪突然停息了。少女侧躺在那里,下半身被白雪掩盖, 她像是被雪宠爱的孩子, 在无边的银白之中安睡。   少女手臂环出的空隙中, 躺着一支纸折的樱花。   妖靠近少女, 轻柔的将她扶起来,去贴她的面颊, 去试她的脉搏, 所有努力都宣告徒劳之后, 妖怀抱着少女冷硬的尸体,发出响彻雪夜的恸哭。   旋转的风雪围绕这片小小的净土回旋,妖最后抚摸了少女的面容, 从前额一直到嘴唇。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让我带你走, 去永远没有烦恼的极乐净土。   残破的绫带一点点卷起少女的身体,托起那个纯净的灵魂。在鬼使到来之前,妖将少女的魂魄纳入自己身体里,那些长带拥抱一般将她和少女紧拥。   她抚摸着自己的面容,从前额一直到嘴唇。   鬼使终于还是到了,妖嗅到了冥界的气息。她最后眷恋不舍的看了一眼少女的身体,只取走了戴在少女手上红绳编织的戒指,让少女和纸花一同留在这风止雪息之地。妖倒退着向后飞去,风一下将她吹刮出很远,参差的绫带凌乱飘扬着。   她离去后不久,一把镰刀斜插进雪地,两位鬼使在幽暗之中望着少女的尸体。   “魂魄不见了。”   “啧,麻烦。”   “追上去,她还没跑远。”   鬼使以为妖吞噬了人类魂魄之后,必然会逃向无人的荒野,可这一回他们猜错了,妖调转方向,向风雪中的平安京飞驰。   她要为织雪复仇!   她已……   心怀死志。   @   白发少年带着入殓师,一同寻到了雪地上少女的尸体。   暴风雪已经停了,雪女重新找回自己对力量的掌控,飘在少女的尸体旁,闻声抬头,流下脸颊的泪水化为细雪飞散。   “她来找过我……”入殓师抱着恋人的尸体,“她来找过我的……我却不在……”   世间诸多不全之事,有时只是因为阴差阳错。无常的命运飘在雪雾之上,向下方的人类与妖怪投来不带感情的凝望。   白发少年意识到他也在被注视着、被戏弄着,他抬起头,天穹之上漂浮着他与织雪初见那一日般的厚重雪云。   笼罩在斗篷里的式神一直安静地站在少年身边,在他仰头看天的时刻,拇指一推长刀出鞘,一道绝丽的刀光向上溅起,顷刻间撕裂了雪云,清透的日光洒落下来。式神按着刀,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心中充满了挣脱与反抗的叛逆之情——想将苍穹撕裂!想在尸骨里醉饮狂歌!想立于山巅俯瞰那个奉他为王的妖鬼王国!   “!!!”式神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他向后退了小半步,冷静和理性重新顺着铭刻着源氏家纹的那只眼回到身体里。   “她的魂魄不知为何已经不在此处,许是被鬼使拘走了。”白发少年缓缓开口,他问入殓师,“我有一个提议,也许可以救她回来。”   入殓师猛然抬头,“只要能救织雪!就算舍去我这条性命也可以!”   风雪吹动白发少年纯色的狩衣,他走到雪女面前,先是捧起她的脸。   “不是你的错,阿雪,不是你杀了她。”他爱怜地摸了摸雪女的发,“你把最喜欢的那支花都给她了,她一定……一定是枕着好梦入睡的……”   与雪女接触的身体被白霜笼罩,这一次,就算是白发少年也觉得寒冷。   这份寒冷宛若对他天真的惩罚。   雪女流着泪,“不是我,又是谁杀了她?”   “……是命运。”白发少年咬住那个词,“现在我们要去反抗祂。”   白发少年,不,白发的阴阳师直起身,说出了他认为可行的提案。   “我的提议很简单——”   “开鬼门,入冥界,与鬼神做个交易。”   笼罩在斗篷里的式神猛然抬头,他是很清楚的,开启鬼门乃是绝对的禁术!   “我心意已决,此处就很合适……阿雪。”他向雪女伸出手,“请把你的力量借给我。”   雪女在大地上制造了巨大的雪龙卷,龙卷吸吞着周边地区的灵力,龙卷中心的风眼处,白发阴阳师按照源赖光给他的那卷卷轴绘制阵纹。一开始,他尚且要捧着卷轴临摹,后来,这份卷轴直接被他抛开了。   光哥说的没错。   他是天才。   所有符咒都铭刻于心,在他闭目的黑暗中闪闪发亮。根本不需要一个月,只要他想,半天足矣!   追到荒野处的鬼使感知到某个方向上传来浓烈的冥界气息,双双回头。鬼使白紧紧蹙眉,不知道是谁胆大包天,敢于单独开启冥界之门。鬼使黑反倒表现的饶有趣味,他挽着镰刀,嘴角扯了扯。   “比我当年还疯啊……”   “鬼使黑!”鬼使白警告了一声。   “行吧,我不说话。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鬼使白在追赶妖怪和鬼门开启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折回去,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空间被撕裂出一道狭长的缝隙,露出其中森森的鬼火。白发阴阳师狩衣翻飞,他无师自通的又加了几个印稳固鬼门,披着斗篷的式神在他身边砍杀试图越狱的怨魂。   白发阴阳师提高声音,“现在!”   入殓师抱着少女的尸体,毅然决然的跨了进去!雪女的龙卷终于也支持不住溃散,她踉跄着飘了一段,跟着阴阳师一同冲进鬼门。   风止雪息,雪地上只残留下一些零乱的痕迹。纸花被吹得随风而起,向平安京的方向翩跹。夜色深重,那细小的瓣羽上笼罩着一层朦胧幽暗的颜色。   同样的色调之中,一反木绵站在那里,望着贵族宅邸的大门。   她动了,黑夜中响起连绵不绝的惨叫与悲鸣。   @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贵族在一地鲜血上向后蹭着,手突然触碰到旁边的一把刀,他举起刀与妖怪色厉内荏的对峙。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你!”   妖怪讥讽地笑了,艳色红唇上挑,有几分媚态。   “这么快就忘了我吗?”她慢慢解下缠在脸上的绫带,随着面容一点点显露,贵族的眼睛宛若金鱼那样突出起来。   “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呵呵,我怎么舍得啊。”妖怪笑着,她有与那名少女一般无二的面容,这样一来,宛如少女亲手为自己复仇一般。她俯身靠近贵族,低声说道。   “父亲。”   “啊啊啊啊啊啊!!!”贵族疯狂的拉开门向外冲去,妖没有阻拦,她享受此刻复仇的快感,直到她看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的阴阳师。   贵族也看到了阴阳师,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激动的喊叫。   “救救我!救救我!阴阳师大人!我会给你钱!很多很多钱!”他往阴阳师宽大的衣袖后面缩,哆嗦着,“快把妖怪杀掉!快把她杀掉!”   他兀自发了一会儿抖,却发现对方根本毫无动静,不由得抬头,正好接触到阴阳师垂下的视线。   那道视线凉凉淡淡、不带感情,阴阳师便以这样的眼神俯视他。   “救你吗?”阴阳师笑了,“凭什么呢?你那么不听话啊。”   “什……”   “光哥说我天真,这话没错的。我最大的天真就在于,太相信你们这类人也有改过自新的可能。”阴阳师抬起眼帘,看向对面浑身浴血的妖怪,妖怪微微绷紧身体。   但就如同他们初次见面,阴阳师总说着出乎她意料的话语。   “今晚,我没有来过这里。”   贵族混沌的大脑有瞬间晴明,他意识到,这是阴阳师不打算救他的意思。   “你怎么能……”   “我能。”   贵族立刻嚎叫着离开他身边,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之下,他也不敢将愤怒向妖怪发泄,于是举起刀,向阴阳师挥下!   “你怎么能不救我啊!!!”   挥舞的刀锋没能接触到阴阳师一星半点,贵族还维持着挥刀的动作,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向两边分开,鲜血从中间部位喷涌而出!他倒下去,圆睁着充满恐惧的眼睛,那把刀“当啷”落在地上。   式神甩去刀上的残血,整个刀锋犹如雪月般干净,他缓缓收刀归鞘。   这是第一次,他在白发阴阳师面前出刀。   白发阴阳师感到那抹刀光仿佛还残留在他视野之中,于是他闭了闭眼,耳边回荡着冥界之主阎魔对入殓师的判决。   【她的灵魂已经被吞噬了。就算灵魂完整,我也不会允许死灵复活。】   【但是,若你能付出一半灵魂,她还可以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你身边。】   【代价是……】   【你要作为冥界的代言人,行走于人间大地之上。】   【无生无死,永世孤独。】   细碎的铜铃声响在遍地血色的庭院中,入殓师背着沉重的棺材走来。棺材上装饰着美丽的藤花,还有其他细碎的春日花朵,这些美丽的事物伴着他的爱人安睡。   入殓师一夜之间,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中年,也从受庇护的人类变成了居无定所的妖怪。   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反木绵那张与织雪一模一样的面容。 第50章 梦境·宵暗之雪(完)   少女熟悉的轮廓浸没在血色中,因为殷红的唇色多出几分妖异。入殓师怔怔然向前挪动一步, 身后沉重的棺材却又向他昭示现实所在。   “织雪……”他终于没有继续向前, 只是轻声呢喃着, “我知道你不是……”   “我还有些话……想对她说……”   “我总做梦……”   “梦到春天来了,樱花开得满天都是, 她穿着新娘的盛装向我走来……”   “她一定是笑着的……”   妖发出尖锐的嚎哭,破碎的绫带膨胀旋舞,向入殓师猛冲而来!她掠过满地干涸的鲜血, 掠过满地鲜血下的白雪, 五爪成刃刺向入殓师!   我将她让给了你!你却没能保护她!!!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   “嘭——”   一切遭到了慢放。   破棺而出的少女身着新娘盛装, 鬓边金属流苏在风雪里微荡,空洞的眼眸倒映出妖怪沾血的面容。她就这么悬浮着, 未曾有半点攻击的动作, 也未曾有半分胁迫的姿态, 妖却像被牧人长鞭驱逐的羔羊一般, 呜咽着向后退去。   “呜——”   妖哭了。   “呜呜——”   妖在悲鸣。   她意识到,现在以织雪的面容做出此等狰狞姿态, 实在太过不堪了。妖用浸满鲜血的衣袖遮住脸啜泣, 她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只, 伏在地上。就算如此,她也感到自己亵渎了那名深爱的少女。   织雪应该是永远笑着的。   一截纯白的宽袖垂下来,遮住妖自己遮掩不住的半张脸。妖缓缓抬头, 阴阳师纯白的衣袖鸟翼一样张开,将她笼罩在一片不会被外界窥见的小小空间内, 然后一只手伸来,用袖口抹去了她脸上的鲜血和泪水。   “没事的。”   “你爱她,只凭这一点,就没有人会觉得你丑陋。”   他用干净的绫带重新覆上妖怪的双眼,然后牵起她的手,越过贵族的尸体向外走去。死去的都是贵族的亲信,妖怪并未伤及无辜的人,现在外面那些人应该已经叫了其他阴阳师来。   妖怪看到外面的火光,畏怯的紧绷身体。   “不要紧,我们不会正面遇上那些人的。”阴阳师安慰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小院门口,两位鬼使正等在那里,一个手持魂幡,一个握着黑镰,那名白衣白发的鬼使向阴阳师微微点头,打开了鬼门。   “请。”   鼓足勇气进来查看的兵丁和阴阳师除了一地尸体,什么也没发现。阴阳师一行经由冥界,直接返回了他的小院,挤了这么些妖怪,院子可见的有点局促。   两只纸人从橱柜里跑出来泡了茶,加上之前源赖光给的糖糕,算是一顿大战之后的茶点。一反木绵一直沉默着没有吃,雪女心思纯净,已经在吃第二块糖糕。   “稍后我可能要去应付一下,院子里有结界,待在里面很安全。”阴阳师好像一夜之间沉稳许多,有条不紊的安排,“委屈你,一反木绵,可能要假作我的式神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   一反木绵缓缓摇头。   “我欠你人情。”   天地虽广阔,她却无处可栖身,不如留下来一段时日。   阴阳师笑了笑,他唤过雪女。   “阿雪,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他手上是一张地图,标画的很清晰。   “去找地图上的地点吧,我让村民帮忙搜寻了好久。”   一反木绵听着阴阳师的声音,低下头。她不敢抬头,怕自己一抬头,就会去注视少女没有灵魂的躯体,那是织雪又不是织雪,每次看到就会痛彻心扉。   入殓师身旁,傀儡样的“织雪”刚刚接过一块糖糕,她看着糖糕发了好久的呆,在入殓师的指点下才知道要往嘴里送,就要咬下去的时候,她突然顿住了。   她看着糖糕上樱花的纹样,慢慢的、小心的将糖糕掰成两半,然后仰头看着入殓师。   入殓师笑了。   “去吧,织雪。”   少女缓缓飘起来,向一反木绵飘去,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反木绵仓皇站起,却见少女摊开掌心,露出里面两个半块的糖糕。   少女面无表情的望着她。   她们手边的窗外,云破日出,风雪散尽,雪女拿着那张地图,轻飘飘荡过院墙。   这一切映入阴阳师眼底,他转头跟白藏主对视一眼,放心的合上门,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而他已不是昨日的他了。   @   源氏密会通常举办于昏暗的房间里,这一次,参与的还有服务于皇室的阴阳寮。源赖光坐在源氏一侧,望着白发阴阳师缓步而入,全无第一次的生涩,脸上甚至带着淡淡的微笑。   “在下安倍晴明,源氏的阴阳师。应各位要求,陈述昨晚妖怪作乱的始末。”   他说的很详细,轻重缓急娓娓道来,面对刁难的提问也毫无纰漏,这让原本打算救场的源赖光颇有些刮目相看。   “你说你之前警告过?”   “是的,少女怨魂凶险异常,更别提数量众多的情况下。我确实慎重警告过对方,甚至说到,若是再这么下去,一旦发生不测,源氏不会负担这个责任。”少年缓缓抬头,他的白发在黑暗中十分耀眼,“晴明自问已经尽到了身为阴阳师的全部义务,为何这罪责反而要归于养育我的源氏?”   “可委托人是因妖怪作乱而死,并非怨魂,这你要作何解释?”皇室的阴阳师发出诘难。   少年不慌不忙,沉稳以对。   “若拿这一条来指责,比上一条还站不住脚。源氏接下的委托是驱除少女怨魂,因妖怪横遭惨祸,不在源氏负责范围之内。”   “可第一次委托……”   “两者不是一只妖怪,现场的勘察不是已经说明了吗?犯下血案的妖怪白衣黑发,且有兵器在手,第一只妖怪却弱小到普通人就能追逐取乐,不可混为一谈。”   皇室阴阳师还不肯罢休,少年的下一句话却完全将他堵死。   “更何况,昨晚我并未出现在贵族庭院之中,式神全部在我身边,新收服的雪女也同样。”   “谁能证明?没有人证明你仍旧逃不脱嫌疑!”   “鬼使可以证明。”少年一抬眼帘,皇室阴阳师瞠目结舌的神情落入他眼底。   “鬼、鬼……”   “是的,鬼使可以证明。”少年说着,直起身来,“若有需要,我现在就可呼唤鬼使前来。”   房间里一阵骚动,鬼使这种存在,对高位阴阳师来说也是要慎重对待的,这少年竟然可以说请就请!   “不、不必了。”皇室阴阳师偃旗息鼓,他这辈子还没有见过鬼使,目前鼓不起这个勇气。   少年深吸一口气,转了个方向,向源氏诸位长老的位置深深拜下。   “晴明自幼时起,承蒙源氏抚育教导,心中只有精研阴阳术,将所学回报家族。不想此次陷身莫须有之罪名旋涡,心中十分惭愧,唯恐使家族蒙羞。”   “家主如我父,光哥如我兄。晴明以使用笹龙胆为荣耀,希图能以微末力量助源氏再上一层楼,因而此番冒进,术业未精便贸然出手。血案虽与我无关,我内心实在歉疚。”   “晴明愿无偿协助阴阳寮,处理好昔日委托人身后之事,以全我源氏声名!”   源赖光看着那个白发的孩子,要克制着才能让自己不笑出来。小狐狸,这次受些刺激反倒开窍了,将这房间中所有人都当成敌人应付起来,可当真是滴水不漏!辩驳,表忠心,参与进后续处理顺便毁灭可能残存的证据……果真是小狐狸!   源氏大长老眯了眯眼,正要说什么,其他几个长老已经纷纷赞同。   “这份心意实在可嘉。”   “既然此事与我源氏无关,阴阳寮的诸位还是尽快去追查真凶吧。”   “若你术业不精,源氏这一代恐怕就没有精的了。”   大长老咬牙,他知道这一局恐怕是没法剪去源赖光的这只臂膀了。   源赖光亲自离席,将白发少年扶起。这次晴明遭遇针对,确有他与大长老权力斗争的部分原因,不过大长老那脸色真是太好看了哈哈哈。   他决定买他个十斤糖糕!   @   收到十斤糖糕的晴明:……   源赖光心情甚好,加上接连小半月的风雪终于止息,阳光明媚,隐约可觉春返大地的味道,他特意请白发少年去他那里小坐。   “这次的事件,获益最大的恐怕是你吧。”源赖光把玩着手中的扇,然后将其丢到一旁,“雪女,一反木绵,还有一个……冥界的代言人?”   “现在京中都在传,若是不听从源氏阴阳师的忠告,就是那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白发少年没有作声,他看着自己茶杯里的那节茶梗,忽然,茶梗立起来了。   “光哥。”   “嗯?”   “像你这样大的庭院,要多少钱?”   源赖光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轻轻一晒。   “不用钱。”他盯着少年忽而抬起的眼眸,“当你成为天皇的座上宾,有的是人送你别院,京中的,山上的……应有尽有。”   少年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忽而感知到什么,走去打开拉门。   明亮的阳光洒落进来。   入殓师牵着他的爱人走过院中那颗樱树,樱树上有小小的花苞,少女面无表情的抬头,注视着还未绽开的粉色。一反木绵坐在树上,长长的绫带飘落下来,拂过花苞。   少女死水一样的面容上出现了变化。   花……开了……   花开了。   雪女手一松,地图被吹远,她面前是雪莲的花海。那一支淡粉的纸花不知经历了怎样的长途跋涉,正正好倾斜落在花海当中。   “晴明?”源赖光唤了他的名字,少年没有回头,只入神地看着院中的一双人。   “晴明,这样的悲恋每天都会在平安京上演,他们不过是太幸运,遇上了你这个爱管闲事的……”   “一愿郎君千岁……”   少年清润润的音色中,源赖光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他望着少年的背影,冬末初春的风拂过已到肩下的白发,温吞缠绵的唐国字句也被暖风搅进房间里。   “二愿妾身长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少年突然没有了下文,连源赖光都觉得他沉默着抒情的时间有点长了,焦躁的把茶杯放到桌子上。   “你倒是继续……”   “???”   少年转回头来,嘴里叼了半块糖糕。   光哥你说什么?   源赖光:……   你怎么不皮死呢?!!   一只滚圆的冬雀抖抖丰盈的羽毛,跳在花苞堆积的树枝上,深黑瞳眸中映出远天上另一只雀的身影。它“唧唧”叫了两声,扑棱棱振翅飞起。   【三愿如同梁上燕……】   【年年岁岁长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刚写完的时候,我非常自信地觉得是颗光晴糖,后来翻回头去一检查,尤其是最后一段我哭辽……   #回忆部分里我怕不是个玻璃糖精#   #小乌龟没有屁股你们不要踢辽#   下个故事开【笼中鸟】,灵异恐怖向,会综合一些怪谈,比方说《笼目歌》、《妹妹背着洋娃娃》之类的,不过……估计现实是两个大佬合伙在恐怖小故事里一边装柔弱一边碾压,顺便谈恋爱。   二代目会在这个篇章长期在线~(再不在线就绿了!)   本章结尾来自(唐)冯延巳的《长命女》,全文如下: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第51章 笼中鸟(一)   “笼子缝……笼子缝……”   “笼中的鸟儿……无时无刻都想要出来……”   阴暗的庭院里,五六个人围绕中间那个蹲身捂住眼睛的怪异生物转圈。怪异生物有人类的躯体, 却又有鸟的羽毛, 羽毛是凌乱斑驳的鸦雀颜色。   转着圈的人一个个浑身颤抖, 口中的诡异童谣不成声调。   “在那黎明前的夜晚……”   【不要认出我!】   “鹤与龟跌倒了……”   【不要选中我啊啊啊!】   “背后面对你的……”   “是谁?”   怪异生物仍然捂着眼睛,他听到脚步声停下, 于是颤抖的说出了一个名字。   “嘻嘻~猜错啦!”   @   “最近,离奇死亡事件仍在继续,警视厅已召开发布会, 保证……”   土御门伊月嘴里叼着片烤面包, 一边听着早间新闻。之后他把咬了一口的面包放下, 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阴阳寮那边是否认定了最近事件的性质?”   “嗯……这样……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土御门伊月陷入沉思。这种善于隐藏的妖怪是百鬼夜行扫不出来的, 对方目前已经夺去不少人类的生命, 恐怕实力已经攀升到相当的程度。   不过只要找到那个妖怪, 他手边任何善于攻击的式神都可以将对方按在地上打。   恐怕需要设个局把那个妖怪钓出来啊……土御门伊月一边想着, 又打了一个电话。   “让官媒发声,夜晚尽量不要在外逗留。对了, 把几个失踪人员的资料发给我一份, 还有最后消失的地点……嗯, 社会关系有的话也好。”   “事情一定会解决,这种挑衅秩序的妖怪……”土御门伊月抬起眼,少见的有了杀意。   “我容不下他!”   @   妖怪每次作案的时间是周六, 恰巧在土御门伊月与奴良鲤伴相会的时间里。虽然感到抱歉,但是这一次恐怕需要鲤伴全程配合他的行动了。   半妖如期而至, 他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喷泉旁长椅上的少年,彩灯之中,那漂亮的眉眼几乎有不真实的空幻感。   “伊月。”   少年闻声抬头,露出一个笑容。   “鲤伴,晚上好。”   他看上去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那么上次的事到底是答应还是……奴良鲤伴观察着土御门伊月的表情,思考有没有强硬一点的必要。   没想到土御门伊月竟然主动挑起了那个话题。   “上次回去之后,这个问题我仔细想过了。”土御门伊月毫不畏怯的直视他,“但是还有不明之处,我希望能有一段超过几小时的、更长的相处时间来问问自己的心意,很可惜情况并不允许……”   土御门伊月有点遗憾的叹了口气,“这样一来时间有些紧凑。”   “不过今晚结束之前,我会告诉你答案。”   “啊,顺便一提,今晚你不要闹,乖乖跟着我工作。”   土御门伊月从长椅上站起来,启程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去买两罐巧克力路上喝,他很自然地向奴良鲤伴伸出手,见他半天没反应,有点莫名。   “你不想牵着手吗?”   “!!!”   “虽然我要工作,但这几个小时里当然还是要作为恋人相处。不讨厌的话就继续,讨厌的话我会拒绝你……是不是太有效率了一点?能接受吗?”   奴良鲤伴巴不得他直接跳过所有中间过程直奔婚礼!他当即握住了那只手,顿了顿,插进指缝间。   交握的手被掩在宽大的衣袖下,少年的手骨节分明,指缝间偶尔还能摸到一点划痕和灼伤的痕迹,指甲修得圆润,大概是为了使用符咒方便。   半妖摸着摸着就摸到了手腕往上,表情却十分正经。   “手上似乎有不少小伤……”   “嗯,使用符咒有时候丢不及时就会被烫一下,另外那些符纸的边缘也很锋利。”土御门伊月另一只手捧着巧克力,单手开容易弄撒,于是很自然的递向奴良鲤伴。   “开一下。”   一人一只手的情况下,奴良鲤伴囧囧有神的把巧克力罐子打开了。   土御门伊月还特别好心地问他,“你要我帮忙开吗?”   奴良鲤伴:……   “或者我给你单手开?我单手很溜的。”   奴良鲤伴:……   奴良鲤伴一声不吭单手打开了自己的巧克力罐,没有弄撒一滴。   大佬:“哇好棒棒!”   奴良鲤伴:……   他觉得他现在需要导正一下恋爱的方向!   还没等他开始导正,大佬进入了今晚的工作正题。离开庭院之前他已经把前期调查都做完了,通过汇总死亡人员的社会关系和工作地点,他发现某些人之间存在特殊的联系——   下班回家会经过同一片区域。   当然,妖怪也在不停的转移逃避追查,但是总是有十个人左右为一组,下班路线会有有重叠区域。除此之外,死者中男女老少皆有,可见妖怪抓人没什么讲究。   “所以,你觉得今晚会在这附近?”奴良鲤伴听了土御门伊月的分析,总结道。   “是,之前的几个地点看似没有相关性,其实结合东京的灵脉就可以看出,那些地点都在人流密集、灵脉交汇的地方。”土御门伊月说道,“我猜那妖怪本身也不懂得什么灵脉所在,不过对于妖怪们来说,本能感觉哪里比较舒服,一般就是灵脉汇集之地。”   “东京交通复杂,妖怪不会乘坐人类的交通工具,只能徒步行进。我们在这附近转转,应该会有所收获。”土御门伊月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支油性笔,“对了,为了增大可能,还要上一重保险。”   他在奴良鲤伴手臂上画了一个咒文,解释是隐藏妖气。   “不然鲤伴一定会把他吓跑。”土御门伊月笑笑,“接下来,就看我的诱惑力怎么样了。”   “诱惑……?”   奴良鲤伴看着阴阳师因笑意而格外生动的眉眼,心里默念了八百遍人类成年晚成年晚。   “嗯,我对妖怪来说应该挺好吃的。”   大佬对自己的好口味充满自信。   奴良鲤伴:……看起来是挺好吃。   他们目前所在的区域是商业区,奴良鲤伴先前没有来过这里。他们身边来往的是衣着干练的男男女女,整个区域的气氛既紧绷又疲惫。   “这里……”   “是创造最高价值的商圈。”因为投资原因,大佬对附近倒是很熟,“现在是下班时间,那些楼上还亮着灯的可能还要继续忙碌几个小时。现在这些看似结束工作的,其实也多半会到后面的酒吧继续应酬。”   “……不累吗?”   “没有办法的事,人类要生活有时比妖怪还艰难。”   “伊月之后也会在这样的区域参加工作吗?还是直接从事阴阳师的本业?”奴良鲤伴看着那些宛如被掏空的人类,十分担心。   大佬淡然的笑了笑,随手指向旁边一座印有新绿标志的楼。   “这栋楼,是我的。”   奴良鲤伴:……   养不起了没法养了!阴阳师这么有钱的吗看秀元明明挺穷啊!   “还有几处别院,算不上什么,有空带你去玩。”   奴良组二代目、在江户时代拥有一套房和一众小弟的关西魑魅魍魉之主,这一刻深深质疑自己霸道总裁的人设。   他很快在别的事情上找到了存在感,妖气似有似无缭绕着。奴良鲤伴不着痕迹的将土御门伊月掩在身后,眯起眼睛望着渐渐模糊的周围。   “来了。”土御门伊月低声说道。   明明语气郑重,奴良鲤伴的思维却诡异的偏移了一下。   果然很好吃很诱惑啊……   “笼子缝……笼子缝……”   粗哑的女人声音唱着童谣,往来的人群渐渐消失不见了,灰色雾气笼罩在他们四周。一盏青灯挑高,在空中诡谲的晃动着。   “是《笼目歌》。”土御门伊月轻声说道,“小孩子有时会玩这种游戏。一人在中间蹲下捂住眼,扮演笼中鸟,其他人绕着他走动,唱这首歌谣。”   “当歌谣停止时,转圈的人站定不动,笼中鸟要准确猜出身后那个人的名字,才能从笼中解脱。而被他抓住的替身,则会变成新的笼中鸟,开始下一轮游戏。”   “鲤伴,我们见机行事,先不要妄动。”   “嗯。”   “嘻嘻~~~~~”   笑声在雾中忽隐忽现,难以判断来源。半妖眯起了金色妖瞳,佩刀弥弥切丸已经蠢蠢欲动。   “伊月。”他只是叫了一声名字,土御门伊月立刻会意。   黑暗之中,阴阳师张开了灵视。   灵视张开的瞬间,他看到一只鬼爪向他面门抓来,顿时心中一凛!可还没等他出声,奴良鲤伴竟然也像感知到了什么,一道刀光闪过,弥弥切丸划在空处。   半妖皱了皱眉,专门为斩杀妖怪而打造的弥弥切丸,这一回竟然失手了吗?   他心神稍稍凝重,一手握刀,一手伸向土御门伊月。   “伊月。”   “等……”   不等他说话,半妖单手就把他抱了起来,碍于平衡问题,土御门伊月扶住了他的肩膀。   “鲤伴!”   “不知道他在哪里,放你在地上我不放心。”半妖注意着雾中的动向,忽而侧了侧头,妖瞳里闪动着一点点邀功的笑意。   “有没有觉得我很帅?”   他眼中仿佛有日轮和星月。   大佬沉默了一会儿。   “不我觉得我更帅。你且放我下地,我去跟那妖怪……”   “不放~”   “……”   “我们往哪里走?”   土御门伊月凭借灵视指了一个雾气最稀薄的方向,奴良鲤伴让他抓稳的时候他还有点莫名。半妖动了,迅猛的惯性直接让土御门伊月抱住了半妖的脖颈,才没有歪向一边。急速向后的风声里,他听到半妖愉快的笑起来。   “我好歹也是个魑魅魍魉之主!怎么,伊月?从没在你面前露出獠牙,可别当它不存在啊。”   是了。   虽然与他一样是半妖,但是奴良鲤伴无疑选择了一条与他截然相反的道路。   他选择将自己彻底归入妖怪一类,拥有獠牙和利爪,令世人怀着惶恐的【畏】之心侧目而望。   这就是奴良鲤伴。   关西魑魅魍魉百鬼之主!   作者有话要说:   鲤伊股满血复活!这个故事因为谈恋爱会长一点哎嘿~   顺便一提,鲤伴是奴良三代中最强的,可惜英年早逝。少主使用的【鬼缠】和【明镜止水——樱】都是他的发明,在世的数百年间,数次斩杀羽衣狐挫败其复生计划,奴良组也在他的领导下达到全盛。   同样因为太强了,地狱里的安倍晴明和山本一琢磨,不行啊这个半妖不死他们还玩个蛋啊,就弄了个山吹乙女版的羽衣狐出来暗算鲤伴,这事还成了……   鲤伴死于深情。 第52章 笼中鸟(二)   他们即将穿过这片迷雾的时候,那只鬼爪再次出现, 目标还是土御门伊月!奴良鲤伴反应迅速, 弥弥切丸横斩, 却再次划在空处,他看着鬼爪缩回去的地方深深皱眉。   “这到底是什么?幻象吗?”   “不, 是某种豁免。”   已经是第二次遭受袭击,土御门伊月也渐渐摸清了那只鬼手的性质,那恐怕就是制造这一切的妖怪的手, 因为太过垂涎他的灵力, 试图提前捞点甜头。   “鲤伴的刀是斩妖刀, 就算是幻象也可击溃,但是那只手没有受到伤害。”土御门伊月看着鬼手消失的地方, 略一沉吟, “我猜妖怪杀人有条件, 他是不能直接对我们动手的, 最多像刚才那样抓点灵力。同样,我们在此处也会受到限制, 比如不能伤害妖怪之类的。”   “不管怎样, 走出这片雾就该知道了吧?”奴良鲤伴收回弥弥切丸。   “嗯, 理应如此。”   他们继续向前,这一回再没有鬼手来骚扰,迷雾渐渐散去。奴良鲤伴身上突然膨胀开丝丝缕缕的黑气, 这些黑气将他和土御门伊月一同包裹起来。   “这是我的畏——明镜止水。”奴良鲤伴笑道,“外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说话也没有问题,情况不明,还是先这样谨慎一点吧。”   土御门伊月表示赞同,畏的笼罩之下,他看清楚了这间夜晚的院落。院子是古典的日式风格,比他一开始的神社还要破旧,拉门歪歪斜斜,唯有挂在廊下的青灯一盏盏十分耀眼。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这种格外明亮的青灯。   这间空旷的院落中除了看不见的他们还有其他人,有公司职员,有主妇,甚至还有面相凶恶的混混。   这个妖怪还真是不挑人……他聚集这些人是要做什么?直接杀死吗?还是仪式?   “怎、怎么回事?这是哪里?”那个扎着利落短马尾的年轻女性诧异的看向周围,她身上还穿着职业套装,“我不是刚下班,准备进便利店买东西的吗……”   她的好友抱着她的手臂,十分害怕。   “柚香,我害怕……”   “别、别怕,我去问问,问问就知道啦。”年轻女性尽管也有些胆怯,还是看向其他人,最终选择了那位提着购物袋的主妇。   “请问……”   “请问阁下也是莫名其妙来到此地的吗?”一直不做声的西装男人上前,询问那名戴着眼镜的青年。看他沉稳冷静的样子,在公司里应该是名领导者。   两名女性白领好像认识他,小声的叫了一声“课长”。   男人向她们点点头,又转向眼镜青年。   “失礼了,在下大岛和音,是一间中型公司的课长,这两位是我的员工。今晚我们是一同下班的,前后脚离开公司大楼,突然起了大雾,空中有一盏青灯出现,回过神来就在此处。”   大岛和音相当的会识人,第一时间选择与较为靠谱的人交换信息,他对此有自己的考量。   “我叫北条早叶,是大学生。”北条早叶挠了挠头,“这太诡异了,我在这附近打工,突然陷进雾里,好像还有人在唱歌……”   “笼、笼子什么的……”主妇小声道,“我是久保美佳。”   “我不管!我要给我爸爸打电话!我要回家!什么鬼东西!”打扮入时的年轻男人很有脾气,身边似乎是司机的人正劝着他。手机在这里好像没有信号,他一遍遍尝试着,最后变得极度焦躁。   大岛和音认得这个年轻人,“安藤秀幸先生?”   年轻男人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一脸阴郁的抬起头来。   “你哪位?”   “大岛和音,与贵公司有过少量合作,也许安藤先生并不记得我。”   安藤秀幸还真不记得他,他的大脑就几乎没装过工作上的东西,现在情况特殊,勉强招呼了一句。   “这不是做节目什么的吧?”   “似乎不是。”   “那这些都是什么鬼?这里……”   北条早叶表情凝重,那个不好的可能到了他嘴边。   “你们还记不记得,最近的新闻里……”   那些死亡事件!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短马尾的年轻女性硬着头皮给大家宽心。   “这么多人在这里呢,应该不会有事的。”   北条早叶却没有那么乐观,他挤出一个有点像哭的笑容。   “我还跟同学讨论过,那些花样繁多的死法,很像是变态杀人狂在作案……我们现在被莫名其妙聚集在一起,像不像那些电影……”   “别说了!”跟柚香在一起的女白领小声尖叫,接着掩面哭泣,“别说了……我不想死……”   大岛和音微微皱眉,“长崎,你安抚一下石原,现在哭也没有用,不如冷静地思考对策。”   “是,课长。”长崎柚香连忙安抚同伴的情绪,几个男人凑在一起思考对策,安藤秀幸尽管不想参与,还是黑着一张脸过来了。   “别让我知道是哪个节目组的把戏!”   “等会,是不是少了什么人?”北条早云有些惊恐,“那个头发bulingbuling的……”   “他刚才好像直接离开了,没有跟任何人说。”大岛和音冷静道,“不过,我们现在也顾不上他了。”   不知什么从屋子里跑动了一下,发出些许噪音,夜色之中,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   差不多是时候了,奴良鲤伴看一眼土御门伊月,见他轻轻点头,便慢慢撤去了自己的畏。   面对突然出现的这两个人,院子里的其他人都表现出相当的警惕。大岛和音看到了那个少年,被那名一手按在刀上的青年单手抱着,细软蓬松的黑发,垂着睫毛,好像对外物不太在意。   “……阁下是?”   “奴良鲤伴。”半妖笑了笑,“这是什么节目吗?至少也要有个提前通知吧,这样会不会惹官司?”   他学得倒是很快,现代专用的一些词已经很熟练了。   虽然打扮古典又有佩刀,但是人果然是视觉动物,几个女性已经因为那张脸慢慢放松了警惕。大岛和音却没有,他怀疑对方与幕后主使有关。   奴良鲤伴突然感到土御门伊月小幅度的拽了一下他的衣袖,他于是有点恋恋不舍的把对方放到地上,确认他站稳了才拿开手。   这个动作很轻柔,打消了部分怀疑。   “老师,”土御门伊月抬起眼来,“这里是哪里?”   奴良鲤伴:卧槽我死了!!!   奴良鲤伴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跟大佬一起把戏演下去啊!   “抱歉,这是我的学生伊月,有些内向。”   “我在城郊开了家剑道场,这孩子在那里跟随我学习。”他感受着土御门伊月偷偷写在他手臂上的提示词,有点痒,“今天道场临时有活动不上课,我把他送回家,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大岛和音点头表示知道了,他简单的介绍一下几人,说明他们当务之急应该是四处看看,确定到底是不是电视节目之类的。   “我们四处转转,应该有可以出去的门,可能在屋子后面。”   这种时候,几乎所有人还是倾向于这是个节目,或者是能用科学解释的集体位置变换。他们在院子里转了一大圈,最终找到了一扇上锁的门。   门上挂着一只巨大的锁,已经锈蚀了,那些铁锈是微微的暗红色,边缘有些翘起。北条早云大着胆子摸了摸,然后两指相互蹭着沾染上的红色。   “这是什么东西啊……”   土御门伊月嗅了嗅,有些生涩的腥味,是血。   “是血。”奴良鲤伴肯定道,“那边靠墙的位置还有一滩,是新鲜的。”   顺着他的指示,其他人找到了融进泥土、在黑暗中不甚明显的血迹。   “我修习剑道多年,因为过去的某些经历,对这些相当熟悉。”奴良鲤伴说得轻描淡写,他越是不掩盖自己的特殊之处,越是能得到信任。   新鲜的血意味着什么?   北条早叶望望高高的院墙,咽了一下口水。   “我们还是不要想着翻墙出去了……”   调查无果而终,众人情绪低落的往回走。土御门伊月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中的月亮,月亮惨白惨白,透着一股阴郁和颓靡。   “伊月?”   “有黑影。”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向上往,惨白的月亮之中好像确实有什么黑影在蠕动着。黑影像一条柔软的虫,从月中开始咬了一个洞出来,慢慢摆动着头颅向四周蚕食,直到将月亮咬出一个洞,才慢吞吞的缩回头去。临走还不忘用力伸长身体,试着往下方探了几次头,好像要跳下来嚼吃地面上这些人。   安藤秀幸腿发软,他让司机扶着自己。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恐怕不是什么节目,因为被蚕食的月亮是如此清晰而真实,这枚惨白的月环此时就空洞的挂在他们头顶。   “嘻嘻……”笑声响起。   当众人回到他们开始时站立的地方,一道瘦长的黑影等在那里,提一盏青灯,脚下躺着一团形状奇怪的东西,这东西还在动弹,发出沉闷的非人的啸声。   寒风吹过,黑影手里的青灯徐徐晃动着。   “你是谁?是你把我们带来的吗?”大岛和音问道,他同样会不由自主的去关注黑影脚下的那团东西。太黑了,他只能依稀看清像是羽毛的东西。   “嘻嘻……我来跟你们玩一场游戏。”黑影的声音在少女和老妪之间来回切换,隐约还混着男人的孩子的音色。   “十个人,十只鸟,飞出笼子的是哪个呀?”黑影先是低笑,继而放声大笑,他踢了脚下的生物一脚,那生物痛苦嘶叫着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人的脸!脸周围密布色彩斑斓的羽毛,那些细微的只有羽根的羽毛挑破皮肉生长出来,沾着明晃晃的血。   “聒噪又不乖,坏鹦鹉。”黑影嘻嘻笑,“坏鸟儿要被关进笼子里,就从你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弱小、可怜、又无助,要傍着老师(鲤伴)才能活下去这样子。   鲤伴:……   妖怪:……   后方高亮!   1、“笼中鸟”是妖怪的恶劣游戏,对人类方有诸多不公平条款,会随剧情慢慢解开。   2、本篇中有人在游戏中死亡。   3、所涉及的怪谈会因剧情需要有所改编。   4、不会写的很恐怖,因为实际上是个用来谈恋爱的半碾压局。 第53章 笼中鸟(三)   长崎柚香捂住嘴,倒退两步。她先前特意留意了一下周围的人, 包括那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混混, 这怪鸟分明就长着那个混混的脸!   或者是……   人被变成了鸟!   “不用想着攻击我, 你们也碰不到我。”黑影得意的怪笑着,继而怨恨道, “那边那个人已经证实过了,划了我两刀,嘶。”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奴良鲤伴, 这下奴良鲤伴的嫌疑算是解除了。   看不到黑影的眼睛, 但土御门伊月仍然能感到那道贪婪的视线一直定格在他身上。他抬起眼帘, 忽然听到黑影说道:   “我以百物语之主的名义开始游戏!你们赢了就可以离开这里!”   大佬:???   他灯灯明明乖乖在家赶稿子呢,这是个啥?   “百物语……”北条早叶知道一些怪谈, 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不会是让我们在这里玩百物语吧……”   惨白的月环下, 庭院阴森可怖, 萧萧怪风和虫蚁爬动的声音在朽烂的建筑间响着。在这么邪的地方玩那种游戏,说不定连真的妖怪都能叫出来。   土御门伊月悄悄试了一下召唤, 不行, 他叫不出式神来了。   “当然不。”黑影松开提灯, 青灯缓缓飘浮,照亮下方一片圆形区域。他又踢了那只怪鸟一脚,将他驱赶至灯下。   “他试图在夜晚到院子外面去, 实在不乖,所以第一次由他来当笼中鸟。”   “规则很简单, 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要一遍一遍唱着《笼目歌》做游戏,绕他行走,想走几圈走几圈,一旦笼中鸟出了声……”黑影笑嘻嘻,“就是要抓替死鬼咯!”   “怎么抓?”奴良鲤伴问道。   黑影有点忌惮他,笑声慢慢收了。   “名字。”   “名字?”   “笼中鸟叫出站在他身后的人的名字,叫对了,他就自由了。”   “被抓住的人会怎么样?没能叫对名字的笼中鸟又会怎样?”大岛和音问道,黑影一点都不怕他,又开始嬉笑。   “嘻嘻,那就给我讲故事啊。”   “讲给我听的故事,一定要是恐怖的怪谈,而且……”   “这些故事一定会成真。”   “!!!”   “他们会想杀了所有人,尤其是讲了故事的笼中鸟,他们最喜欢了。”黑影说完,飘忽一下升空,“嘭嘭嘭”投下几个鸟头人偶。   “我的小可爱会跟你们一起玩,下次我也会跟你们一起玩。要是能抓到我当替身,就给你们离开这里的三把钥匙之一,抓住我三次,你们就自由了!”   “开始吧!我迫不及待了嘻嘻嘻嘻嘻嘻!!!”   黑影不再说话,只是飘在空中。院子里笼罩着青色诡谲的光,怪鸟支棱着颜色杂乱的羽毛发抖的转过头来。   “名字……快把你们的名字告诉我……”   黑影没说说了假名的后果,不过看这个试图爬墙离开院子的倒霉鬼的样子,没有人敢以身试险。众人挨个报了自己的名字,围着怪鸟站了一圈。   “这、这就开始吗?”石原怜胆怯不已。   “《笼目歌》怎么唱?谁会唱?北条?”长崎柚香寻求好像很懂的北条早叶的帮助。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啊!”北条早叶欲哭无泪,“我完全是被坑害着当了快要倒闭的怪谈社社长,只了解一点点皮毛的东西,怎么知道《笼目歌》的唱法啊?”   他现在深深后悔了,早知如此,至少应该好好了解一下各种怪谈的。   清润的少年的音色突然响起。   “笼子缝……笼子缝……”   “笼中的鸟儿……无时无刻都想要出来……”   诡异的调子飘荡在庭院中,那些暗褐色的鸟头傀儡突然动了,它们开始隔开众人,采取一人一木偶的站位方式,逼迫人跟他们一同走动起来。   奴良鲤伴盯了一眼企图分开他跟伊月的木偶,要是这东西敢硬来,他不介意一刀让它变成柴火。   木偶只好委委屈屈的站到了奴良鲤伴后面,走起来极力模仿他的脚步声。   原来如此,这妖怪真是心思细密。这样一来,只要被选为笼中鸟,很难从脚步声中区分真人和木偶,更别说还要准确叫出对方的名字。奴良鲤伴还发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其他人身后只有一个木偶,他身后却有两个木偶,两个木偶都在模仿他的脚步声。   他猜如果妖怪要提高难度,只要打乱木偶模仿的顺序,比如模仿斜对角的人,笼中鸟无疑会陷入非常大的识别困难中。   半妖敏锐的耳力捕捉记录着每一个人的脚步声,他要以防万一。他毫不怀疑土御门伊月也在这么做,视线慢慢落在阴阳师黑发间露出来的一点耳朵上。   可爱~   《笼目歌》已经唱了三遍,笼中鸟迟迟没有做出决断。三遍歌之后,木偶果然开始变幻模仿对象,脚步声混乱不堪,刚刚理清的思路又乱了。怪鸟的羽毛瑟瑟颤抖着,他已经快崩溃了!   女性……年轻女性的脚步声会比较轻……他要找找……找找……   “停!”怪鸟嘶哑地喊道,众人立刻停止,没人敢违规。   “长崎……柚香……”他颤抖着说出一个名字,然后拿开遮住眼睛的翅膀。   短马尾的女性正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视之后,不忍的别过了眼睛。   “那是个木偶,它们换人模仿了。”   【鹤与龟跌倒了,背后面对你的是谁?】   【是谁?】   大脑开始充血。   怪鸟看着黑影大笑着从天上飘下来,尽情嘲讽他的愚蠢,他慌乱地转头去看其他人,有的人脸上是淡淡的怜悯,有的是全然的兴奋,但所有人都有松了一口气的轻松感。   不……   “给我讲个故事吧。”   不!!!   “你不讲,我替你讲也行。”黑影好说话道,然后被两道声音厉声制止了。   “不行!”   “不能让他讲!”   大岛和音和长崎柚香对视一眼,大岛和音示意女士优先。   “讲出来的怪谈会成真,你讲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事关生死,长崎柚香一点也不客气,“必须我们来讲!”   怪鸟呜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讲什么……”   毕竟是讲出来就会来杀他的怪物啊!   长崎柚香有点尴尬,她也不知道什么怪谈。估计就算有人知道那些较为好对付的怪物,也不会为别人讲出来,他们肯定要留着自己用。   土御门伊月眸光微深,正要开口——   “我知道一个,给你用吧!”说话的是石原怜,她见长崎柚香担忧的望着她,勉强笑着摇了摇头,“我还有留给自己用的,这个故事给你好了。”   怪鸟顿时感激的看着他,可那张血糊糊遍布羽毛的脸实在太吓人,石原怜把头侧了过去。   “你知道‘乳母樱’的故事吗?”   奴良鲤伴不知道这个故事,他看向土御门伊月,土御门伊月低头掏出手机,一边听着石原怜的讲述一边打字给他看。   既然是怪谈,自然有许多版本。若是土御门伊月来讲,必定讲述小泉八云所著《怪谈》中、德兵卫种樱于西方寺的那个版本。在那个版本中,乳母阿袖疼惜生病的小姐,在佛前诚挚祈求,以己身性命换小姐性命,神佛应允,小姐的父亲德兵卫后来替已死的乳母还愿,在西方寺种下一棵樱,花开白中透粉,如女性哺乳后微微湿润的乳房……是个温柔美好的故事。   虽然这样讲出来,可能也会被妖怪扭曲,但至少比石原怜现在讲的这个版本要好。   石原怜讲出的是那个最凶险的版本。   “……乳母失手将孩子掉入井中,将军大怒,杀死她丢到井里。又填平了井,在上面种了一棵樱树。”   “这棵树每年开着血一样的樱花,于是被称为血樱或乳母樱。”   说到最后,石原怜自己也微微发抖,长崎柚香抱着她安慰。土御门伊月等着看怪谈讲完之后的变化,没想到奴良鲤伴突然将下巴搁到了他肩上,轻轻低语。   “这女人可真不是个好人。”   “在记恨笼中鸟刻意寻找女性脚步声呢……”   土御门伊月幅度很小的摇摇头。   “没什么,第一个故事只是试水而已,看看会发生什么。我们现在攻击不了妖怪,只能先按他的规则来,这过程之中尽量避免有人死亡,已经算仁慈。”   “真巧,我也这么想。”   短暂的交流之后,奴良鲤伴直起身体,一手按在刀上望着妖怪。   “怪谈什么时候成真?现在吗?”   妖怪只是嬉笑,并不回答他们,显然是打算一直让他们提心吊胆。   “看来不是现在成真。”奴良鲤伴没得到回答也无所谓,“有纠结的时间还不如早去休息,我们先走一步,剩下的人要分组也好什么也好,轻便。”   他试图再去抱土御门伊月,被拒绝了,很是惋惜。   “那个……请等一下!”石原怜突然叫住他。她不太在意那名少年,那只是个拖累,反倒是有刀在身的奴良鲤伴很值得依靠,于是她向长崎柚香使眼色,让她帮腔。   然而长崎柚香对眼色这东西完全没有感觉,一脸迷茫的看着石原怜。一旁的大岛和音忍不住将拳头抵在唇边,遮掩了一点笑意。   石原怜快要气死了,她只好自己说。   “我知道很多怪谈,也许可以帮到你们!”她显得很真诚,“我们五个住在一起吧,可以相互扶持一下。”   奴良鲤伴笑了笑,一眼睁一眼闭,一副散漫而风流的姿态。   “我觉得不太可能会有这么好的事情,要是都住在一起,妖怪岂不是没了乐子?”   果然如此,他话音刚落,黑影就做出了居住方面的要求。 第54章 笼中鸟(四)   “一间屋子最多不能超过三人,否则会被怪物集中攻击。笼中鸟不能进屋子, 只能待在庭院中。”   桩桩件件的规定都恨不得置笼中鸟于死地!   奴良鲤伴见石原怜还想继续纠缠, 随口问道:“我们这里还有一个空位, 你要脱离同伴单独过来吗?”   石原怜尴尬不已,她当然不敢脱离原本就认识的人, 终于偃旗息鼓。北条早叶推了推眼镜,走过来。   “我是一个人,可以跟你们一起吗?”   最终的组队确定下来, 大多是原本认识的人在一组, 主妇不得不跟安藤秀幸和司机在一起。她先前压根没有为自己争取过, 对这个结果也没什么太大的意见。   怪鸟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庭院中,绝望的看着他们离开。他试图走进屋子, 一靠近却仿佛被火焰灼烧一般发出惨叫, 几次之后, 缩到了院墙处。   长崎柚香不忍心的看了他一眼。   “规则如此, 你不用愧疚。”出乎她意料,大岛和音竟然如此安慰了一句。   “谢谢课长!”长崎柚香立刻耿直而感激地道谢。   大岛和音:……   跑去看房间的石原怜跑回来了, 有点气喘。   “快, 我们去选房间吧, 有三个房间不太一样,也是唯三能住的了。”   危房一样腐朽的木建筑中,只有三间房间勉强能住人, 但这三间房看起来都十分诡异。一间里竖着一面鲜亮如新的屏风,屏风上画有一位美丽的少女;一间画满了猫, 密密麻麻的猫眼睛在黑暗中发出不同寻常的亮光;最后一间居然有一床被褥,安藤秀幸不管不顾,当即占下了。   他紧张得盯着奴良鲤伴,生怕对方抢夺,谁知道奴良鲤伴看都没看他,只是望着那名少年。   “伊月?”   “我喜欢猫。”   “那就住这间。”   安藤秀幸:……   北条早叶有点害怕那些猫眼睛,但是见奴良鲤伴和土御门伊月都走进去了,连忙也跟进去。剩下一间房间当然就是大岛和音他们的,这三人里有两个比较靠谱,所以奴良鲤伴还按照土御门伊月的提示提醒了他们一下。   “睡前最好把屏风遮一下,看那个少女太久,会被引诱。”   大岛和音茅塞顿开,“这些房间也对应着怪谈是不是?”   “那是自然的,那个黑影自称百物语之主嘛。”   大岛和音陷入沉思,这个看起来十分神秘的男人好似对怪谈有很多了解,如果可以,他想跟对方合作,说不定有更大的机会活着出去。   画满猫的房间这么说来,反倒应该是最安全的了?   北条早叶还是感觉这间房令人不太舒服,他把拉门合死,一回头就看到闪瞎他眼的一幕。   奴良鲤伴从身后抱着土御门伊月,把下巴放在他头顶上,两人一同望着满墙的黑猫。   不是你们原来是这种关系吗?!!   “伊月,这些猫有什么故事?”   之前几乎没怎么说话的少年此时开口,嗓音清润,异常流畅。   “传说有一个特别喜欢画猫的人,住在寺院里,把到处都画满了猫。”   “寺院容不下他,让他离开,主持告诫他不要在空旷的地方过夜。这个人就一路走,来到一座据说闹妖怪的寺院中。山下镇上的人劝他不要留在那里,之前在这寺庙过夜的人都死了,不乏艺高胆大的武士。”   “可那个人无处可去,还是留下了。睡觉之前,他看到寺院里有一面巨大的墙,空无一物,于是他满怀喜悦的在墙上画满了猫。”   “夜里,他想到之前师父的教诲,躲进了佛像旁边一间小小的屋子里睡觉。半夜外面似乎有打斗的声音传来,他十分害怕,一直缩在小房间里祈求神佛保佑。”   “天亮时他战战兢兢出来查看,发现大殿中央死了一只肥大的鼠妖。他又看他画的那些猫,发现有些猫的爪子和胡须上沾着血和皮毛。”   “哦!是他画的猫救了他啊!”北条早叶听得入神,忍不住出声赞叹,接着反应过来,连忙表忠心,“我我我肯定不会乱说的!我今天晚上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   土御门伊月笑了笑,算是不跟他计较。他伸出手,缓缓按在墙上最大那只黑猫的额头。   “虽然不知道能睡多久,还是有个暖呼呼的东西比较好。”   接下来,颠覆北条早叶已经破碎的三观的事情又发生了!他看到少年手底下原本平滑的墙面上,突然隆起一块,再一细看,竟是黑色柔软的绒毛。   少年保持一手覆在黑猫前额的姿势,慢慢退后,一只一人多高的巨大黑猫被他从墙里引出来,碧色眼睛像两盏小灯笼。黑猫迈着轻缓的猫步,不紧不慢走出来,向土御门伊月“喵嗷”了一声。   大佬麻利的从包里掏出一袋自家制的宠物小鱼干。   大佬平常就会喂喂过路的小动物,包里常备猫狗口粮。小鱼干出自庭院厨师之手,营养好吃,没有猫猫能抵御得了这个,大猫猫也不例外。   大黑猫的叫声立刻变得有点嗲声嗲气,吃了几个小鱼干,乖乖在地上躺平了。   躺平了!   躺成了一张猫褥子!   猫褥子还在发出诱人的呼噜声请他们睡上去!   北条早叶决定死死抱住这条粗壮的大腿,他幸福的躺进柔软的猫毛里,夜深寒冷,他却觉得自己这张床比第三件房里的被褥好太多了。   咦,被褥?   “那个……睡之前我能不能问一下?”北条早叶小心问道,“那个有被褥的房间,条件也挺好的吧?”   大佬异常深沉的在黑猫身上滚动一下脑袋,看向那个傻孩子。   “怎么可能,那是最差的一间。要是那床被褥没什么大毛病的话,鲤伴早就动手打劫了。”   ……你们是土匪吗?!   “鸟取的被褥。”土御门伊月轻声说道,“跟发生在鸟取县的一个怪谈有关,传说躺在那床被褥上,一整夜都会听到冻死的两兄弟的对话声。”   “弟弟会问:哥哥,您冷吗?”   “哥哥回答:你也冷吗?”   幽幽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北条早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连忙把头埋进绒毛里,睡觉睡觉!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土御门伊月看到有一点苍白的月光从拉门破损处投射进来,浸得地上水汪汪一片,月光越过一个一个格子的影,慢慢停止在大黑猫粉粉的肉垫旁边。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次的经历也许是挺可怕的事情,但于常年跟鬼怪打交道的他而言,就连吃月亮的那只虫子都有一点诡异的可爱。这样的黑夜里,他仿佛能看到那些怪谈在一闪一闪的向他低语。   奴良鲤伴突然撑起半个身体,凑近土御门伊月。   “伊月……”   “我还在这里。”   没有离开,没有回去另一个世界,他还在伊月身边。   土御门伊月感觉到腕上手表的走动从来到这里开始就变得极慢,他也很高兴,于是就笑了。   “嗯,你还在这里。”   水亮的月光开始向他们蔓延,奴良鲤伴俯下身抱住了他。   “我小时候,一直听母亲讲辉夜姬的故事。那个从月亮上掉到人间,最后又回到月亮上去的的小公主的故事……”   “我觉得她真骄傲,但是不知为何,在我的幻想中她总是一个眉眼温柔的形象。”   “会低垂眉目面对所有珍贵的礼物,然后对爱着她的人类说——”   “‘我是个坏女人,只是在刁难你而已。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接受你的爱。’”   “然而,一定有某个人理解她。”   “不是不爱,而是不想伤害。月亮上的公主,终究是会回到月亮上去的。”   “正是因为如此,公主不敢向人间伸出手,心怀胆怯惹人怜爱的缩起来,等待终焉之日的到来……”   “伊月,小公主,你要给我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土御门伊月陷入沉默。   大佬:……不我想你一定不想知道真相是什么。   大佬:真相叫做【三年起步,最高死刑】。   小公主还是个萝莉啊你们这群禽兽想干什么?!!   大佬觉得不行,他不能再这么皮下去了,皮得气氛都没了。   “就算每周只有一次会面?”   “就算每周只有一次会面。”   “就算将来某一天,奇迹戛然而止?”   “就算将来某一天……不……这个奇迹不会停止……”半妖扣住了他的手,睁开右眼的金色妖瞳。   “我必定穷尽一切,为你而来。”   北条早云的呼噜声已经响起来了,土御门伊月看着半妖身后满室月光的背景。那条月亮上的虫子果然可爱,想吃空月亮来到人间,人间有它眷恋的东西吗?   一定是有的。   “……我也必定竭尽全力,向你而去。”   黑猫柔软的呼噜着,土御门伊月闭上眼睛,手表在腕上慢悠悠的摇摆指针。   “咔哒。”   “咔——哒——”   @   土御门伊月在梦中嗅到了怪异的奶香味。   不是牛奶羊奶的温厚,而是一种带着腥味的、轻薄的奶水味道。   “伊月,起来了。”奴良鲤伴轻柔的唤他起身,“怪谈成真了。”   “中间大约间隔多久?”   “六个小时左右。”奴良鲤伴肯定道,他那个时代的人对时间的估算要比现代人准确很多,“现在是后半夜,距离黎明还有不到两小时。”   “那么这些怪谈应该是不能见光的了,只要撑到黎明就算安全。”土御门伊月回忆起妖怪说过的话,“那个妖怪也说过,想在夜晚离开庭院会受到惩罚,也许白天,我们可以离开这个院子也说不定。”   “到时候出去看看。”   北条早云很快被叫醒,这时土御门伊月刚喂了黑猫几个小鱼干,背起包就准备出门。   “北条先生,是打算自己留在这里还是……”   “我当然跟你们一起走!”北条早云慌忙说道。   她们匆匆离开房间,发现大岛和音那间房里的人也出来了,安藤秀幸那边毫无动静。现在也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两组人相互点头,奴良鲤伴当先闯入前院!   作者有话要说:   哆啦A佬包包的内容物:   1、白纸,剪刀,胶水。(纸式必备)   2、猫狗小零食。   3、巧克力若干。(真爱)   4、手机。(时刻赚钱)   5、几捆线。(目前在开发的新阴阳术)   6、一小包豆子。(驱鬼)   7、成品符咒若干,符纸若干。   8、几支笔。   9、夜晚外出披的纱。(忘了拿出来)   10、扇子。(装逼如风,片刻不离)   鲤伴:……伊月你包包不重吗?我给你拿着吧。   本篇怪谈:   屏风里的少女   鸟取的被褥   画猫的男孩 第55章 笼中鸟(五)   周围的环境有些变了,好像从他们离开房间的一刻开始, 就进入了一个异次元。   庭院的格局变得陌生起来, 几人听到属于怪鸟的凄厉惨叫声响起, 土御门伊月捉住一片飞过身边的血红花瓣,花瓣在他手上化成血水淌下去。   血樱, 乳母樱……那个妖怪被世人这样称呼着。   奴良鲤伴走在最前面,他刚刚踏下去,就意识到脚下的泥土有些不对。果然, 下一秒数条根系破土而出, 半妖不退反进, 三四道刀光之后,树根散落一地, 院中的乳母樱发出怨恨的哭叫声。   “只有这点哭的本事吗?”半妖笑道, “不过下等妖怪而已。”   “嘶嘶嘶嘶嘶嘶——”乳母樱被他激怒了, 大股大股根系窜动而出, 从四面八方对半妖展开袭击。半妖原地不动,只是单手挥刀, 破碎的根系在他身侧如大雨落地。他在这纷乱的间隙里看了一眼土御门伊月, 见伊月点头, 顿时更加不客气,闪身进了院中。   “救人!”大岛和音高声道,“变成鸟的那个人!”   石原怜脸色苍白, 她已经有点吓木了。随口说出的怪谈竟然变成了这么恐怖的东西,她并不愧疚, 只是担心自己。   就算再无害,怪谈也是怪谈,她真的能活着走出这里吗?   万一被笼中鸟抓为替身……   “在那里!”长崎柚香看到了树根边的那团黑色,毫不犹豫的靠过去。当她向怪鸟伸出手的时候,一股树根突然窜出,她不得不向后退去,然后眼睁睁的看着那股树根缠上了怪鸟的身体。   “!!!”   “救……”鸟的身体上,那张人脸流露出莫大的恐惧,他感觉树根在慢慢加力,力道之大几乎要勒断他的脖颈!   “救……”   “救……救……”   鸟翅绝望的伸向长崎柚香的方向,长崎柚香看着那只翅膀,大岛和音突然把她扑倒,躲过其他根系的袭击。   长崎柚香还伸着手,曾经是人的怪鸟却一点一点被乳母樱吞噬了进去。树干合拢,甚至还扭曲蠕动了一阵,一张恐惧的人脸向外挣扎着,伸到一定长度,缓缓静止不动了。   他像是被塑料薄膜闷死了一样。   土御门伊月也没能赶上,对方离乳母樱实在太近了。飞在空中的符咒悄无声息回到他身边,他闭了闭眼,转而叫道:   “老师!”   奴良鲤伴一刀钉在树上,血水横流,乳母樱发出疼痛的哭声,满树血樱摇落。它的根系渐渐向上攀爬,交织成了一个扭曲的人形,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土御门伊月精神一振,他找到突破口了!   怪谈是有弱点的,因为人类喜欢讲述怪物被收服的故事。无论是火烧、诵经,还是阴阳术净化……怪谈尽管可怕,人类却总是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北条先生,现在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土御门伊月低声说道,北条早叶顿时情绪紧绷,等他说出下文。   “我们两个之中,乳母樱必定会选择攻击我。加上鲤伴那边的牵制,它分不出太多心思给你,这是我们的机会!”   “看到那口井了没有?我和鲤伴会让乳母樱分身乏术,你只要抢了那个襁褓丢进井里,一切应该都会获得解决。”   北条早叶尽管恐惧,还是咬牙应了一声。   “你自己注意安全。”   土御门伊月向他笑了一下,捏住手腕上的灵力环,故意泄露出一丝灵力。   乳母樱一顿,终究抵不过贪心,伸出一支构成手的根系向他袭来!根系撞到土御门伊月身上,被一个小小的隐蔽的结界阵挡住,它奇怪了瞬间,另一只手上突然一空——   “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孩子借我抱一下!!!”   北条早叶跑出了人生最快速度,抱着襁褓飞奔到井边,忍不住好奇低头看了一眼襁褓的内容物,险些连隔夜饭都吐出来!   天照神啊耶稣玛利亚他刚才就一直抱着这东西啊啊啊!   被丑哭的人类毫不犹豫的把襁褓丢进了井里,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他要洗手!他要洗澡!他已经被玷污了!   眼看着襁褓被丢进井中,乳母樱发出凄厉的嚎哭!不再管奴良鲤伴和土御门伊月,疯狂的扑到井边,好像想把襁褓捞出来。   井口幽深不见光,那团人形的树干只敢在井口附近看着,突然,它“咔咔”的缓慢地转过头去。   一个身穿盔甲的男人从阴影处走来,每一迈步,他身上沉重的甲胄就发出碰撞摩擦声。这无疑是个将军,腰佩长刀,气度威严,只是面容如一阵黑雾,隐在盔甲中看不分明。   将军望着乳母樱空空如也的两手,顿时发怒!乳母樱惊慌失措企图躲避,被将军一剑斩在背后,木质身体几乎断成两截,它在地上一边爬动一边哭叫着,令将军的怒火愈发炽烈。将军将乳母樱提了起来,那些从树干中流出来的血红液体浸透了他的手臂和盔甲下摆。   北条早叶睁大眼,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了!   这就是……杀死怪谈的办法!   将军将乳母樱投入深井,回头看了一眼众人,这个眼神让人毛骨悚然!可他终究无法做什么,将军的身体亦逐渐汽化,最终变成一滩朽烂的盔甲倒伏在地。   一声轻响,是奴良鲤伴还刀归鞘。他好似根本没有以一人之力牵制乳母樱过,轻松地来到土御门伊月身边,手原本握着拳,突然一松,一个小吊坠晃荡下来。   “给你。”   吊坠是血红樱花造型,与乳母樱开出的花朵十分相似。土御门伊月接过这枚小吊坠,细细感应一番,并无妨害,说不定今后会派上用场。   这时候,因为乳母樱追逐而四散的众人才慢慢又聚集起来。长崎柚香向来直白,毫不掩饰自己的赞叹。   “奴良先生您好厉害!要不是您刚才牵制住怪物,北条也不会有机会抓住妖怪的破绽!”   北条早叶连忙自证清白,“不,不是!我我我……”   土御门伊月看了他一眼,北条早叶心里一凛,想大佬不愧是大佬,把自己隐藏起来以待最后,真是好有风范啊!   大佬:???   大佬:不是我就因为你结巴所以多看了一眼,你怎么这么多戏?   北条早叶那边已经大义凛然的打算掩护大佬,把所有炮火集中到自己身上了。   “我就试一试……”他说得还是很没有底气,“没想到最后成功了……”   这话没毛病。大佬想,一个普通人能完美执行自己的计划,挺棒了。   #论大佬和小弟的思维从来不在一条线上#   天色微明,残缺的月环渐渐隐没,也带走了那种阴森诡异的气氛。虽然仍旧没有太阳,所有人却都长舒了一口气。   “这样一来,乳母樱就算是死了吧?”长崎柚香喃喃问道,“原来要用这种方式杀死怪谈……”   大岛和音不像她那么乐观。   “别忘了,这只是第一个怪谈而已。”他顿了顿,“是一个很短的、力量也不强的怪谈。我们如果想要离开这里,只能去试着抓住从明晚开始参与游戏的黑影,到时候黑影会讲怎样凶恶的怪谈……已经可以预料了。”   众人的心重新沉了下去,其实不光是妖怪可能讲出的恐怖怪谈,他们自己知道的怪谈也不多,讲到最后,可能也会被迫将那些都市中耳熟能详的恐怖怪谈讲出来,这几乎是自焚的举动。   然而他们别无选择。   “……反正今晚是平安度过了,我们可以好好休整一下。”长崎柚香很快就打起精神,“前几夜我们所说的怪谈大多数没有什么威胁力,就借着这样的机会好好适应,以后遇到特别恐怖的怪谈也不至于束手无策。话说……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见到安藤先生,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石原怜嘲讽的扯了扯嘴角,无非是龟缩着不敢出来而已,只有长崎柚香这种蠢货才会为那种人担心。   “你担心的话,我们就去看看,现在天亮了,应该很安全。”大岛和音却回答,石原怜惊讶地睁大眼睛看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精明的上司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哇大岛先生!没想到您人这么好!我们去看看吧!”长崎柚香挺高兴,跟大岛和音一起走了,嘴里还在说着——   “大岛先生,我收起之前对您的成见,我以前觉得您这种精英特别冷漠来着。”   “……”   傻姑娘,这种话都能说出口,还真不怕自己给她穿小鞋啊。   石原怜傻站在原地,觉得这个世界变得难以理解了起来。她难以置信了一阵,意识到两人渐渐离她越来越远,连忙追了上去。   “你们……你们等等我!”   大岛和音在院子门口稍一驻足,却不是等石原怜,而是礼貌地询问奴良鲤伴。   “阁下之后有什么安排?”   奴良鲤伴看一眼土御门伊月,“那个黑影说不可以夜晚离开院子,却没说白天也不可以。如果推测正确,此时门上的锁应该已经开了,我和伊月打算出去查探一下情况。”   北条早叶意识到两个大佬没有带他的意思,他也很能理解。大佬嘛,一定是去相对危险的地方查探,他这种小弱鸡肯定会拖后腿,于是摸摸鼻子,向大岛和音请求道。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到晚上休息之前,我能跟你们一起活动吗?”   大岛和音点头,“既然可以离开院子,我们也打算出去看看,北条跟我们一起也好。”   他又郑重的向奴良鲤伴鞠了一躬。   “拜托你们了!”   他们都是想要活着出去的普通人,笼中鸟游戏必然会分化离间他们中的部分,但他相信,奴良鲤伴是乐于看到所有人活着出去的,这个男人有大气量。   “不必言谢,我们共同的敌人是那个黑影,我不喜欢自相残杀的戏码。”   他和土御门伊月一同离开了,大岛和音保持鞠躬的姿势,直到他们走远,才缓缓直起身。侧过眼,他看到长崎柚香也在认认真真的鞠躬行礼,马尾在一侧垂着,遮住半边脸,有点可爱。   大岛和音:“……”   傻姑娘。 第56章 笼中鸟(六)   来到昨晚被铁锁把守的大门前,果然, 沾染着不明猩红色锈迹的所已经消失不见, 门微微敞开一条缝, 仿佛在引诱人窥探外面的世界。   奴良鲤伴上前开门,门顺畅无阻的打开, 他们面前是一条宽阔的道路,越过道路是一条灰蒙蒙的河。院子坐落在道路一侧,看起来和其他院落没什么两样, 但是当人向其他院子里窥探时, 却只能看到蒙蒙的雾气。   “这种妖怪还不具备创造一个完整世界的能力, 能做到这样已经令人十分惊讶了。”土御门伊月四处打量着,虽然其他院子里的景物没有做出来, 道路两旁的绿树、店铺等等, 却十分细致, 并且颇具江户风格。   奴良鲤伴是熟悉这样的景物的, 他笑了笑,向土御门伊月伸出手。   “来, 我们先去问问。”   不同于院落, 旁边的店铺可以进入。他们走进一家衣帽店, 店铺里的伙计和顾客纷纷抬头看向他们,竟都是羽毛覆盖的人面鸟样子,浊黄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他们两个看, 带着种贪婪和打量。   奴良鲤伴和土御门伊月都不在意,半妖拔出短刀, 一刀深深插进柜台里。   “最近的食品店在哪里?”   吃饭是首要问题,奴良鲤伴自问可以饿几顿,但他不能让伊月饿着。经历了几小时的紧张游戏,看,已经饿到开始吃巧克力了。   土御门伊月递给他一块,在半妖熟练地盘问店主的时候,转头去看挂在墙上的成衣。衣服是斗篷样式,很适合披在这些鸟身上,质地有些奇怪,又像蛛丝又像稻草,边缘破破烂烂的,但每只怪鸟都穿着这种衣服。   土御门伊月沉吟了一会儿,直接从墙上拿下两件大小差不多的,塞进他似乎有无限容量的包里。   店主瞪着眼睛,敢怒不敢言。   奴良鲤伴问出食品店离这里有相当一段距离,看样子那妖怪想让他们把大半体力都花费在赶路上,甚至如果脚程慢一些,他们可能无法在天黑之前赶回院子。   “货币是什么?”出了店门,土御门伊月问道。   “是怪谈。”奴良鲤伴刚才问了。   “……”土御门伊月略一沉吟,“当做货币花出去的怪谈,就不能再讲述了对吗?”   “是的。而且,城中居民的收入所得归城主所有。”   原来那妖怪是通过这种方式收集怪谈的……   “不太妙啊。”土御门伊月说道,“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好几组人遭遇不测,妖怪手中掌握的凶恶怪谈数量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一旦让他开始讲述……”   奴良鲤伴喜欢他说“我们”这个词的时候,那种软和的语气。   “可惜,想从这里出去,我们必须让他讲述。”奴良鲤伴看着土御门伊月腕上的手表,尽管慢,指针还是在移动着。   “如果时间到了,我可能还是会离开,那么就没有人保护你了。”   除了他的式神之外,很少有人对土御门伊月说这样的话。就连赖光也认为他的强大永远无懈可击,御使御灵,召唤式神……他是引领了一个时代的天才阴阳师。   “别急着反驳,伊月。你诚然强大,但是只要是人,就会有想要与他人形成某种依赖关系的时刻。”   “这种依赖不是示弱,不是退缩,而是一种温暖的联系,它告诉你,你在这世上并不孤独。”   半妖从怀里取了什么东西,用绢布包着,小小的一只。他牵起土御门伊月的手,将这个布包放进他掌心。   “你习惯孤独,我也一样,如同我们都喜欢单独一人游荡在城市某处。”   “但是,其实也不讨厌‘在一起’这种事,对吧?”   小布包连同里面某一块小小圆圆的东西一起躺在土御门伊月掌心,他模糊猜到了这东西的名字,打开来一看,果然是一块小小圆圆的糖糕。   见土御门伊月望着糖糕出神,奴良鲤伴疑惑道:   “怎么?”   “……没什么,想起了一些往事。”   奴良鲤伴心跳漏了一拍,在他眼前,梦境中数次见过的白发阴阳师与土御门伊月渐渐重合。   “什么样的……往事?”   “绘卷里的往事。”   ……嗯?   重合的轮廓又渐渐分开,半妖还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的想当然。两个人本身就是祖先与后代的关系,长得相似也很正常,他真是疯了才觉得伊月是梦境中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   这么一想,奴良鲤伴彻底放松下来。绘卷应该是祖先留下来的典籍之类的吧,没想到连糖糕这样细小的细节都写进去了,记录者真的很细心。   说不定就是安倍晴明本人的记录呢。   土御门伊月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从未想过隐瞒自己的信息,但凡奴良鲤伴问一句他就会全盘托出。世事永远这么戏剧化,半妖一句没问,他秉持谦逊的态度也不便主动泄露,两人把糖糕分了,这个话题圆满结束。   “走着过去未免太远,那边有个船坞,不如坐船过去。”半妖提议道。   他们来到船坞,打算雇一条船送他们去食品店。没想到负责招揽生意的人面鸟根本不搭理他们,只是招呼后面的客人。   就在奴良鲤伴打算打劫一艘船的时候,土御门伊月拽拽他的袖子,递给他一件斗篷。   斗篷是刚才在店里拿的,土御门伊月见每只人面鸟都穿着,怀疑之后会有用,直接拿了两件。他们不能每次都武力威胁,那样一路都是翻车点,还是手段温和一些的好。   一披上斗篷,人面鸟好像立刻就恢复了视力,殷勤邀请他们上船。土御门伊月随口说了个小小的怪谈作为报酬,以他的怪谈储备还不在意这点开销。两人登船,发现这船无竿无桨,船头拴着一只羽毛破烂的人面鸟,见他们上来,露出恐惧瑟缩的神情。   简直就像欠了高利贷落魄到卖身……   船坞上的人面鸟从他们船上拿起一根前细后粗的树枝样东西,做了一个假的抽打姿势,显然是在教他们怎么使用。土御门伊月从人面鸟手中接过这根树枝,船头上的人面鸟立刻恐惧蜷缩起来,他于是叹了口气。   小船飞速向前,速度犹如火箭!一根树枝越过人面鸟上方,用细绳拴着一条小鱼干吊在那里,人面鸟为了吃到小鱼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没有被打还让小船行得飞快。   奴良鲤伴:……   他觉得伊月的脑回路总是很有意思。   食品店的招牌已经渐渐映入眼帘,土御门伊月灵巧的一收杆,人面鸟顿时没了目标。他又把小鱼干从杆上解下来,用力丢向岸边,人面鸟颠颠飞了过去,如愿吃到了勾引它一路的东西。   人面鸟吃到东西,他们也抵达了目的地。土御门伊月抄着那根杆跳下船,说来也奇妙,经过剥离风化,长杆的外皮消失不见,露出里面尺来长的内容物。   ——一支龙笛。   如果再加上一点掉落音效,简直像游戏里完成了某个支线任务一样。   说起来之前那个血樱吊坠也……   能构筑这样的虚拟世界,自身具有极强的隐蔽性,只在一片区域作案……土御门伊月渐渐有了点思路,他叫过奴良鲤伴轻声说了点什么。   “也只有你们这个时代的人能想象到吧。”奴良鲤伴感叹道。   “只是一个推测。如果可以,今晚我来当一次笼中鸟。”   “不行。”奴良鲤伴直接拒绝了他,“我来吧,你讲怪谈。”   “但……”   “还不知道变为笼中鸟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我不放心你。”   土御门伊月没有办法,两人一起在食品店吃了点东西,又在街道上到处转转印证土御门伊月的猜测。傍晚时分,才坐着比火箭还快的小船回去。   第二轮游戏开始了。   昨晚的笼中鸟已经死亡,黑影让他们抽签决定笼中鸟人选,安藤秀幸的司机不慎入选,顿时脸色苍白。   他们白天没敢出去,只靠自己随身的一点小零食撑着。加上昨夜睡在那被褥上被两兄弟诡异的对话侵扰,几乎没怎么睡着,状态无疑非常不好,可黑影根本不管那些。   这一次在场的人都看到了羽毛是怎么撕裂人体长出,翅翼覆盖了人的手臂,只留下一张充满恐惧的人面。安藤秀幸别过头去,浑身哆嗦,躲避司机求助的眼神。   “那我们就开始吧!”黑影嘻嘻笑着,在他头顶,爬上天空的不再是惨白月环,而是一轮红月,充满血腥与不祥。   “等下。”大岛和音打断道,“月亮为什么是这种颜色?”   “哦,我没有告诉你们吗?”黑影假装惊讶地一拍前额,“月亮的颜色跟我参与游戏的圈数有关,红月当空,这个夜晚就是红夜,我会混在你们之中走至少三圈,白夜只会参与一圈。”   “触发红夜和白夜的条件呢?”   “嘻嘻……你们不是知道了吗?”黑影怪异的笑着,“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呀?”   ——有人死了。   黑影的笑声忽而拔高,他狂笑着。   “有人死,第二夜就是红夜,我喜悦!愿意跟你们多玩一会儿!没人死,我愤怒!当然不会给你们太多机会!”   “所以……有人死了比较好哦……你们抓住我的机会变大……”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他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并且闪身进了人群,显然是真的要参与游戏。他故意凑在土御门伊月前面,贪婪的嗅着充盈灵力的味道,打算一会儿使个绊子,让这只美味的猎物早早变成笼中鸟。   他等不及了!   《笼目歌》再次响起,今晚,所有人都会唱了。幽幽的歌声回荡在庭院中,与阴风掠过树梢的声音、虫蛇一类的爬动声交缠在一起,司机变成的怪鸟在人圈中瑟瑟发抖。   一圈……   两圈……   三……   黑影猛地伸头到司机面前,打乱了整场游戏!   “你——偷——看——”   他阴森地说道。 第57章 笼中鸟(七)   他以为不会被发现的。   司机偷偷将翅膀羽毛分开一点的时候,这样想到。   这样偷偷的窥探, 他至少可以看清经过他面前的那个人, 甚至再扩大一点范围的话, 看到三个人也是有可能的!三个人他知道了,从剩下的里面挑选, 怎么也会有一些几率命中,他就能从笼中鸟的身份中解脱出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被……   “你犯规了。”黑影阴森森的说道,他的心情此时坏到了顶点。   “我最讨厌犯规的坏鸟儿……”   “你要付出代价!”   铁笼拔地而起, 司机变成的怪鸟被笼子关了起来, 绝望的用变成翅膀无法抓握的手扑打笼子内侧。这只鸟笼在他的挣扎之中, 连带里面的内容物一起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最终变成玩赏鸟笼的大小, 被黑影提在手中。   “我会把它挂在屋檐下!你们记住, 规则是不能被违反的!”   笼中鸟因为违规变成了真正的笼中鸟, 今晚的游戏却依然要继续。他们再一次抽了签,奴良鲤伴抽签时微微一顿, 拿了土御门伊月伸手去碰的那一个。   “我拿这个。”   妖怪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怪声。   奴良鲤伴的签短了半截, 他并不畏惧, 神态平静地等待变化降临到自己身上。前两次笼中鸟的变化给所有人留下痛苦以及血腥的印象,可出乎意料的是,奴良鲤伴并没有等来刺骨的疼痛。他也没有流血, 只是两臂连同双手化为宽大的漆黑翅翼,似乎是鹰或隼一类威风凛凛的鸟类。   半妖新奇的看着自己的翅膀, 还扇了两下。   “真有趣。”他把身体侧了侧,露出别在腰间的短刀。   “伊月,你拿着弥弥切丸。”   土御门伊月没有拒绝,笼中鸟的身体无法握刀,他拿着确实作用更大。   “怎么会是奴良先生……”长崎柚香捂住嘴,这可是他们之中最值得依靠的战力了。   大岛和音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这样的情况实在太不利了。   “不必担心。”奴良鲤伴还在观察自己的翅膀,任由土御门伊月伸手摸摸羽毛,“我这次会选一个假人,怪谈就交给伊月。”   大岛和音顿时皱眉,“这怎么可以!实在不行……奴良先生就把我抓为替身吧,要想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奴良先生不可或缺。”   北条早叶犹豫一下,在场的人里可能只有他知道,那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才是将各种怪谈如数家珍的王牌。   奴良鲤伴始终坚持,大岛和音无法,眼睁睁看着他点中了一个假人。   “给我讲个故事吧。”黑影怪笑,他一定好好为这个故事增光添彩,把这个烦人的家伙早早杀掉,剩下的灵力充沛的猎物……   他就能慢慢享用了。   土御门伊月先前已经思考过,此时很轻松的讲述起来。   他要讲一个妖怪从未听过的怪谈,免得对方在其中动什么手脚。这个怪谈还要是真实存在过的,不然压根不可能成立。崽崽们的故事倒是都算怪谈,可土御门伊月为了避免召唤出的可能不是自家崽这种尴尬情况,讲述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一些的。   他打算拿SP式神的故事来试试水,如果这个套路成立,他以后就可以愉快的套路这只妖怪了。   “大天狗一族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如果想成为真正的天狗,必须飞上那个峰顶,去见识真正的崇天高云。”   小奶狗的故事非常可爱,可爱到几乎不像怪谈,土御门伊月讲述的时候同样微微含笑。妖怪的心情就不像他那么明媚了,几次试图打断,然而他绝望地发现,这个怪谈竟然是真正存在的,他压根没有立场去干涉。   为什么这样的怪谈都能存在?为什么这样的怪谈都能为人所知?!   “终于,历尽重重艰难之后,他终于飞上了峰顶。身上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但是朝阳将灿烂的颜色投在他的眼眸中,霞光里群山也在自豪的微笑。”   “他做到了,成为了真正的大天狗,亦是黑夜山的主人之一。”   “这便是——年幼的大天狗的故事。”   故事落定,完全成立,土御门伊月终于感觉到久违的契约联系。SP式神在他的崽崽中非常特殊,并没有单独分离出去,而是可以在本体基础上变化而来。好比茨木童子,若他想要以两手健全的姿态出现,只要土御门伊月提供灵力即可,大天狗同理。   ……不过这位盘踞高天的鬼王向来不怎么用这个姿态现世。   因为太奶了。   黑影怪叫一声,想也知道土御门伊月讲这个怪谈不是为了给他方便的,现在怪谈逼近,他打算先走为上!   “……你打算去哪里?”   红月下,原本应该后半夜到来的怪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降临。小小的翅翼扇动,给人一种仿佛会发出“扑棱棱”努力声音的可爱感,怪谈扑腾着这对小翅膀从屋顶上下来,落地还歪了一下,满脸严肃的扶着自己的小帽子站稳了,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怪谈拥有浅色的发与灰蓝的眼,微微眯起眼睛,手上小扇子一挥,妖怪被他卷了个跟头栽倒在地。土御门伊月的又一个猜测被印证了,果然只有讲出来并成真的怪谈能伤害到这个妖怪!   妖怪的斗篷被扯开了,露出一张聚合着许多张不同的脸的人面,其余地方则覆盖着凌乱的羽毛。他在风旋里尖叫着挣扎,怪谈不得不手上加力,用更大的风控住这个奇怪的东西。   “少羽。”土御门伊月慢慢开口,“杀他试试看。”   少羽大天狗顿时眼神一厉,扇子离手垂直旋转起来,十数个小风旋出现在身边。他的控制有些不稳定,毕竟这个姿态是幼年期,但是在阴阳师灵力的支撑下,他还是准确地甩出了风旋,全部冲向妖怪!   “怪谈怎么这么听话……”石原怜感到不可思议,“他……”   院中起了风,风撩起少年的衣角和黑发。土御门伊月手中执一张符咒,柔软的符纸违背科学的缓缓直立,发出挣动的声响。   “不一定能完全杀死你,但是我早就想试试了。”   “言灵——缚!”   泛着蓝色灵光的锁链作响,从悬浮在空中的符纸中伸出,将妖怪牢牢束缚!妖怪恐惧睁大的浊黄眼眸中映出扑面而来的大波风旋!   破碎的羽毛满天都是,又缓缓飘落到地上。少羽大天狗收了风,看一眼土御门伊月的表情,长久以来的默契让他知道,恐怕这次没能杀死对方。   “伊月,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吗?”明明是小孩子的样子,少羽大天狗说话却十足的老气横秋。他扑腾着小翅膀飞起来,飞到土御门伊月身边之后开始歪歪斜斜,被扶住后才平稳地落到地上。   “嗯。本来也没想着能一次杀了他,只不过是验证猜测。如果这一次他复活了,那么我迄今为止的思路就全部正确。”   “少羽,这次用你的故事召唤你来,是有事拜托你。”土御门伊月跟他耳语了一阵,少羽大天狗的表情变换几次,最终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众人看着明显认识的他们两个,妖怪遗留下来的破碎羽毛还躺在一旁地上。   土御门伊月向他们笑笑,正式自我介绍道:   “我名为土御门伊月,是个阴阳师。”   @   花鸟卷除了在人类世界里有视频账号,妖怪世界中,她也是顶起大佬设立的电视频道半边天的人物。每到傍晚,妖怪们就会熟练的打开电视,观看她主持的这个频道。   “各位KKTV的观众朋友们晚上好,今晚原定的节目暂时推迟,我们将直播追踪最近发生的一起恶性事件。妖怪某某,借助人类的服务器、局域网和游戏框架,制造了一连串死亡事件,性质十分恶劣,造成了不良社会影响。我们的相关负责人员经过长久摸索,终于要在今晚收网抓捕。下面有请本次行动的主要负责人——大天狗先生,为我们详细讲述。”花鸟卷说完,将话筒递给旁边的大天狗。   正在吃晚饭看电视的河豚一家人发出感慨。   “早就该整治了,最近真乱啊。”   “是啊孩子他爸。”   电视机上节目继续。   “大天狗先生,您能为我们详细解释一下这次的行动吗?”   大天狗:“各位电视机前的善良市民大家好,很荣幸作为本次行动的总负责人,为大家讲解本次行动。”   “本次行动定名为‘净网行动’,是针对近期恶劣事件的强力打击。我们有许多不同的行动小组,每组有各自的分工,这样细化的分工方式将会提高效率,尽早抓捕罪魁祸首。”   “首先,我们的行动组会采取温和执法方式,尽可能快的确定犯人所使用的人类废弃服务器所在。”   画面切换,茨木童子一把拎起某个无辜网咖老板的衣领。   “告诉吾!你们的服务器都放在哪里?”   另一个画面里,酒吞童子带着小弟一脚踹开门。   “所有人抱头蹲好!一个个接受盘问!别挑战本大爷的耐心!”   彼岸花正在附近区域释放花海,免得人跑了,周围倒伏一片无辜人员。   画面又切回花鸟卷和大天狗,花鸟卷笑容满面地感叹道:“真的好温和,执法人员的素质真高呢。”   “那自然,我们还会提供过后的抹除记忆服务,确保妖怪世界的信息不会泄露。”   “那不就像做了一场美梦一样吗?”   “是的,难得的美梦。”   “我们再来采访一下普通市民对这次行动的看法。为了保证隐私,节目组会为被采访者打上马赛克。”   接受采访的山兔和座敷童子眼睛上打着粗糙的黑色马赛克条。   “Hola?这次的犯人?当然是太穷凶极恶啦!要是我的话,一定要套他几个环!”   “……我拿命产的火,你用来套环?”   两人打了起来。   镜头被迫转换,人面树打开门,房间里是堆积如山的御魂。   “行动?挺好的……需要副属性防御+17的御魂吗?”   导播瞬间切了画面。 第58章 笼中鸟(八)   花鸟卷:“我们还有雄厚的专家组力量。现在请让我们连线知名儿童心理专家、社会现象专家姑获鸟老师来说说对这次行动的看法。姑获鸟老师您好!”   (延迟………………)   “你好,花鸟卷。”   “以您专业的视角, 如果这个穷凶极恶的犯人不被打掉, 会对儿童心理造成怎样的影响?”   “可能会造成网瘾现象。据我了解, 这个妖怪是第一个选择住在人类服务器里的妖怪,用局域网覆盖周边区域, 乃至构筑游戏世界。”   “所以是非常新颖的作恶方式对吗?”   “是的。妖怪世界原本的娱乐电子设备只有电视,我很担心网络的突然加入,会对青少年幼小的心灵产生一定的冲击, 希望相关部门能尽早采取措施, 比如……”   “感谢姑获鸟老师的专业解读。妖怪的这种做法又会对我们妖怪世界的经济产生什么影响呢?我们来连线铁鼠先生和青蛙瓷器先生, 看看他们能在经济方面给予我们怎样的解读。两位晚上好!”   (延迟………………)   画面竟然切到了一间监狱里,铁鼠踩在竖着的钱币上前后滚动, 十分无聊, 后面的青蛙瓷器忧郁的抓着铁栅栏看向窗外。   “铁门啊铁窗~~铁锁链~~~”   花鸟卷的笑容僵硬了一秒, 有人在旁边小声提醒她。   “两位老师赌博出千被抓了……”   花鸟卷一秒冷静, 拿出了她的专业素养,“导播把这段剪掉, 不要播出去!”   导播·大触觉醒头像框:……   大姐我们是直播啊!我手再多也没办法让时间倒流啊!   “……看来两位老师最近有一些小麻烦, 没有关系, 我们来连线弈老板。弈老板您好!”   (延迟………………)   “你好,花鸟卷。我来详细说明一下这整件事会对我们的经济造成什么影响吧,首先是产业结构方面……”   “综上所述, 这名妖怪所带来的影响比想象中大得多,我们不可以掉以轻心, 也要对这种违反规则的妖加以严惩。不过想必经常看我经济节目的观众会知道,就像口诀所说的,如果那名妖怪能拿出某样东西,我们完全可以不予追究。”   “哦?口诀是什么样的呢?”   “一个黑蛋,选择失忆;两个黑蛋,全服洗地;三个黑蛋,策划永远是我老弟。”   “通俗易懂!弈老板不愧是专家!”   “谢谢。”   “但我觉得妖怪拿不出御行达摩。”   “是的呢。”   “所以……可能会用两万金币和一个奉为达摩来敷衍。”   话音刚落,专家和记者在屏幕的两块同时笑了,是那种凉凉的毫无温度的微笑。   打发要饭的呢,嗯?   “那就友人帐爆破吧。”   “爆破爆破。”   @   大佬还在副本里蹲着的时候,外面的KKTV特别直播节目已经皮上天了。   哦对了,说起KKTV,只是大佬无聊之余捣鼓出来的一个玩意,本名叫“KKKKK……”总之一长串“K”的TV,取自“氪氪氪氪氪……”。   时代变迁,世界转换,唯有大佬那颗想氪金的红亮的心毫无动摇。   奴良鲤伴:……   他觉得伊月的真爱明明是“氪金”。   “游戏嘛,氪与不氪体验当然是不一样的,多氪少氪体验也是不一样的。”土御门伊月给奴良鲤伴看他的游戏账号截图,每一张都惊天动地。   “有空我带你去游戏厅打游戏啊?街机氪金也好玩的。”   “好啊。”   他们两个今天白天没有出去,窝在房间里说着话,外面的背景音是安藤秀幸砸门的声音。   “你不能这样!我可以给你钱!很多钱!只要你愿意保护我!”   这家伙昨天夜里少羽大天狗离去之后,还偷偷把妖怪挂在他房间门口的鸟笼挂到土御门伊月这里来。鸟笼里装着的是司机,倒是没有什么妨害,可这种行径本身就令人不齿。   土御门伊月今早出去看了看笼子里的司机,对方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尖声鸣叫,已经彻底不把自己当成人了。   奴良鲤伴舒张黑翼将他笼罩起来。   “要把那家伙赶走吗?”   “不用,一张符咒就能让周围安静。之前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这里是妖怪的主场,就连你我也无法承诺保护所有人。他如果紧跟队伍,不做蠢事,活下去的把握是很大的。”   他放下手机,拿起旁边剪好的纸式。灵力催动下,这些样式各异的纸式们行动起来,沿着门缝窗子缝溜出去,分布在院子各处。   今晚的笼中鸟是鲤伴,前期试探已经完成,他们必定要抓一次妖怪,这些布置都要提前做好。   奴良鲤伴发现他制作的符咒中,有一些质地是奇妙的透明纸,不由得拿起来看了看。   “这些是做什么的?不需要跟着一起出去吗?”   大佬从包里掏出一卷钢琴线,透明符咒一个个卷上去,这捆线缠满了透明符咒,看上去却与初期无异。   “晚上找个合适的时机,把它布设在转角处。一旦发生追逐战,就把怪物往那里引,然后……”   这些附着着强力咒文的钢琴线,必定是最凶恶的索命利器!   “我本来不想用这么残酷的手段,可现在不是仁慈的时候。妖怪会讲的怪谈,一定是能置我们于死地的。”   奴良鲤伴不能更认同,外面的吵闹这时忽然停了,有人轻轻扣了一下门。   “鲤伴先生,伊月先生,需要商讨一下今晚的对策吗?”   是大岛和音。   “请进吧。”   大岛和音先走进来,长崎柚香本想跟上,石原怜突然在旁边挤了一下,抢先钻进来。屋里那只巨大的黑猫把她吓了一跳,原本想凑上来,这会儿直接偃旗息鼓。   长崎柚香没有那么多想法,后进来就后进来。不光这样,她还利落的把安藤秀幸关在了门外。门上有符咒,安藤秀幸只能气愤地继续拍门。   “这种人也太不知所谓了吧!”长崎柚香有点生气,“面对怪物胆子这么小,对自己人却大声吼叫,差劲!”   “总有这种人的。”大岛和音宽慰她,“安藤实业这两年也在走下坡路。”   土御门伊月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突然问道:   “大岛先生,有没有兴趣跳个槽?”   大岛和音:???   “可能有些唐突,不过……我手里确实有一些产业需要人打理,大岛先生居于课长的位置,实在有些屈才。所以我问一问,如果能活着出去,要不要考虑一下我这边呢?”大佬笑道,“柚香小姐也是,如果愿意的话,大可以一同前来,我很信任二位的能力。”   大佬不愧是大佬,无论何种情况下,都可以挖墙脚。   不过他半点没有提石原怜,他是给自己招得力管理人的,不是给自己添堵的,每个老板都十分讨厌办公室心计。   大岛和音慎重地表示要考虑,现在不是时候,土御门伊月也只是见猎心喜提上这么一句,他们目前的主要任务还是对付那个妖怪。   “今晚,鲤伴会抓他当替身,就算是白夜,也一定会命中。”土御门伊月很有信心,“问题在于,妖怪究竟会如何将钥匙给我们,我可不相信他会慈善到直接交到我们手里。”   长崎柚香眨眨眼,她想法很活跃,立刻提出一个可能。   “会不会在怪谈身上?我要是妖怪的话,一定会这么做。”   石原怜假笑,“那你还真是心狠手辣。”   “是吧!妖怪就应该这么心狠手辣!”长崎柚香的神经永远不会搭在应该纠结的地方,她还挺自豪的。大岛和音看她连头上的呆毛都得意的翘了起来,掩饰一样的咳了两声。   石原怜:“……”   她现在超级生气!   “好想法。”大佬赞道,“所以我们的目标应该定得更大一点,不仅是活下来,还要尽最大可能对付怪谈,为此我做了一些准备。”   北条早叶气喘吁吁提着吃的回来,他是拿着土御门伊月提供的怪谈去给其他人买吃的的,没想到买了这么多,这两天他们可以暂时不出门了。   他见安藤秀幸有气无力的坐在门边,没多想,把手上提的东西分给他一袋。   “喏,这是你们两个的。”   大佬还没有冷漠到那种地步,人品有问题不应致死,他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帮助其他人活下去,前提是对方不能作死。   安藤秀幸抢过食物,色厉内荏道:“剩下的再给我一些!你不是还有很多吗?”   北条早叶:“……神经病啊你。”   他拉开门走进去,“砰”的一声,安藤秀幸再一次在门外撞歪了鼻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你们都给我等着!等出去了,我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寸步难行!”   一直跟着他的主妇却有些不安。   “他们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我们还是……”   “谁跟你是‘我们’?!”安藤秀幸把全部的食物都自己收着,先拿出一个饭团自己咬了两口。主妇咽咽口水 ,可她逆来顺受惯了,没有胆子反抗,之前的小零食也是因为懦弱被要走的。   “等出去了……”安藤秀幸大口咬着平常压根不会吃的粗糙饭团,余光瞥见挂在檐下的鸟笼,有司机面孔的小鸟在里面跳跃尖叫。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   夜晚的白月悬在空中,黑影再一次降临庭院,首先冰冷的看了土御门伊月一眼。   走眼了,拥有强盛灵力的猎物竟然反过来猎杀他。   土御门伊月晃两下扇子,向妖怪不无挑衅地笑了笑。   他果然能复活。 第59章 笼中鸟(九)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超级骄傲!   本章末尾有啃脑袋情节!心理承受能力弱的姑娘们慎重!   鉴于蠢作者是个撸《死亡万花筒》都面不改色的铁人,自己也看不出来写出来究竟可不可怕,还是提醒一下叭,不过应该没可怕到那种地步……  《笼目歌》再次响起,妖怪阴沉沉的看着下方转动的人, 忽而一跃, 轻而无声的落入人群中, 开始持续一圈的转动。普通人的耳力肯定难以捕捉这近乎于无的动静,但是半妖不同。奴良鲤伴就算置身黑暗的视野当中, 妖怪那点轻微的足音也仿佛一盏灯笼般鲜明。   灯笼浮动,慢慢接近他的身后。   但是……   半妖勾起一点笑意。   那不是妖怪本体,而是障眼法。   灯笼倏忽一分为二, 幻影在他身后, 本体还徘徊在侧面。奴良鲤伴任凭幻影走过, 在本体移动到他身后的时候,轻轻巧巧喊了停。   滑头鬼是滑头滑脑的妖怪, 持有名为【镜花水月】的畏, 这妖怪竟然想在他面前隐藏, 真是自大极了。   黑色羽毛逐渐褪去, 这是开始游戏以来,笼中鸟第一次抓到替身!长崎柚香雀跃不已, 情不自禁的扯住了大岛和音的衣袖。   “大岛先生!我们终于抓到他了!”   大岛和音:“//////////”   超害羞。   “钥匙呢?”奴良鲤伴活动一下恢复原样的手, 土御门伊月将弥弥切丸交还给他, 他正好拿来威胁妖怪。   “……在怪谈身上,你们必须打倒怪谈才能拿到。”   真是不公平的规则,怪不得之前几波人无一例外都死在了这个院子里。   妖怪见他没有动手, 立刻飞快的讲述了起来,好像怕说晚一点就会被立刻杀掉一样。   “我要讲的怪谈, 名为‘食人鬼’!”   这个故事大佬还是知道的,小泉八云的版本仍是一个较为温柔的怪谈,可妖怪一讲述,怪谈顿时凶险起来。   故事的见证人是云游四方的梦窗法师,他途径一个村子,发现村子里正在举办丧事。可村子的习俗却十分奇怪,停灵当晚,全村人都要离开村落住在别处,第二天返回时尸体就会消失。梦窗法师无处可去,请求村里人让他留下,为死者念诵“引导之偈”,当晚,留下的梦窗法师看到了生平仅见的可怖场景……   妖怪讲述完怪谈,仿佛扳回一局,畅快的怪笑着飞上屋顶,等待欣赏今晚的一场大逃杀。   “嘻……嘻嘻嘻……”妖怪的笑声一声高过一声,某一时刻突然戛然而止。   半妖身缠丝丝缕缕的黑色的畏,弥弥切丸横在妖怪脖颈处,嘴角轻轻勾了一勾。   “就算不能真的杀了你……”   雪亮的刀光割开妖怪的咽喉,那颗头颅的表情定格在不可思议上,高高飞起,从房顶上坠落到湿润的地面,砸出一个浅坑,滚动开来。一张符纸将这颗头颅连同妖怪的尸体一起点燃,熊熊火光映着半妖金色的妖瞳。   “至少也不能让你太舒服,对吧?”   奴良鲤伴跳下房顶,短刀归鞘。安藤秀幸畏惧的后退一步,对方怎么上的屋顶他完全不知道,那根本不是人类可以做到的!   “你……你……”   “各位,”土御门伊月突然开口,“我有必要在逃杀之夜开始前说几句话。”   “食人鬼的故事,刚才妖怪已经讲述的很清楚了。可怪谈拥有众多版本,我们也必须从其他版本中寻求参考,确认将要面对的敌人以及打败怪谈的方法。”   “食人鬼的故事极为凶恶,今晚我们都是梦窗法师,要面对的不止是食人鬼,还可能有死去的尸体,守护着古老传统的村民……”   “食人鬼几乎没有弱点,颂念佛经可能有效也可能无效。如果我和鲤伴遭遇了食人鬼,我会试验佛经的效果,抓住一切机会将结果告知你们。”   “无论如何,保持警惕,保全自己。”   “……活下来!”   @   怪谈一般会在讲述之后六小时生效,这次怪谈的强度远超以往,土御门伊月也不能推测出究竟会是何种表现形式。   他睡了五个多小时起来,和奴良鲤伴一起等待怪谈降临。六小时整,空间开始发生扭曲,几乎只是闭目睁眼的短暂空隙里,他们已经出现在了一处村落中。天上下着雨,面貌平凡的村民提高了灯笼,向他们殷勤的笑道。   “这么大的雨,不停一停再走吗?”   半妖当即拔刀,挡住某个村民落下的铁镰,土御门伊月一低头,原本要落到他脖颈上的套索套了个空。村民们将他们围拢,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殷勤的笑。   “停一停吧……停一停吧……”   “伊月。”半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意在询问。   “他们已经成了食人鬼的伥鬼,不必留手!”土御门伊月毫不犹豫,掏出符咒,“速战速决!其他人可能在山上的佛寺里,那里是食人鬼的主场!”   雨声与惨叫混在一起,同一时刻,长崎柚香也睁开了眼。   她所在的位置是佛寺的大殿外面,透过一扇半开的窗,她看到佛前跪着一个老僧。老僧低低颂念经文,沙哑的声音阴影般膨胀在大殿中。   “!!!”长崎柚香捂住嘴,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向后退。   “柚香!”石原怜从身后惊喜的喊了她一声,“你在这里啊!”   完了。   老僧忽而回头,本该慈和的面容上,参差利齿撑开嘴角,头上有两支弯弯的鬼角,神色诡谲而狰狞。   “……谁?!”   看到老僧面容的石原怜发出尖叫,长崎柚香拉着她就跑,身后是窗户被撞得粉碎的声音。木质结构崩开,老僧以虎豹一般迅捷的速度向她们猛扑而来!   不能跑直线!   长崎柚香学生时代拿过长跑冠军,扯着跌跌撞撞的石原怜跑进了佛寺之中,绕着那些回廊转圈。佛寺结构复杂,她们躲在一间房里听着老僧“呼哧呼哧”跑过,长崎柚香一直死死捂住石原怜的嘴。   声音逐渐消失,外面只有越来越大的雨声。   “呜呜呜……”石原怜哭了,“柚香,我好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只要我们撑住,奴良先生和伊月先生一定尽快赶来的。”长崎柚香摸了摸系在手上的那个血樱吊坠,这是昨天土御门伊月专程交给她的东西。   【我并非偏爱,而是因为柚香小姐拿着最合适。】   【这几人里,柚香小姐的灵力最强,拿着这个吊坠,关键时刻用灵力激发,至少能够争取一点时间。】   【不要畏惧,也不要冒进,我会尽全力同你们会合。】   石原怜哭了一会儿,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看着溅在窗子上的雨发愣。   “柚香,我们究竟能不能活着出去呢?”她轻轻问道,“如果能活着出去的话,大岛课长也会对你另眼相待吧,你那么坚强,也很有想法……”   “别说泄气话,小怜,我们都能活着出去的。”长崎柚香宽慰道。   石原怜不说话了,她双手环膝,不知在想些什么。   “叩叩”,房门被敲响,两个女孩一激灵,生怕是食人鬼去而复返,门外传来人声。   “石原,长崎,你们在里面吗?”   是大岛和音的声音!石原怜心中一喜,刚要回话,长崎柚香再一次死死捂住了她的嘴。长崎柚香紧绷身体,一声不吭,死死盯着房门,眼神凶得像只母豹子。   血樱在她手腕上发烫,门外无疑是食人鬼了!   果然,询问声不停地响起,在每个房间前飘荡,最后变成了恶鬼的粗喘。   “你们——在里面——吗?!!”   石原怜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抓着长崎柚香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不过在见血之前,长崎柚香及时甩开了她,食人鬼肯定会跟着血腥味寻找,她不能受伤。   食人鬼的诱骗声又渐渐远了,长崎柚香不打算继续坐以待毙下去。再次出现在附近的食人鬼,意味着她们大约所在的位置可能已经被重点圈出来,下一步,食人鬼会破门而入也说不定。   “我们出去!”她轻声而快速的说道。   “不!”石原怜无声的尖叫,“你疯了!外面多危险!万一……”   “下一次他就要破门了,我有这种预感。”长崎柚香毫不动摇,直接起身,“小怜,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为了活下去,我们必须走!”   石原怜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认识过长崎柚香。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样子,不在意吃亏,某些事情上也很迟钝,但是遇到现在这样的事,长崎柚香骨子里那种冷酷和缜密似乎被完全激发了。   她……真的很像大岛和音。   两个女孩离开庇护所,沐浴在细密的雨水中,长崎柚香四处看看,根据血樱的反应选择了一个方向。食人鬼的嚎叫或远或近传来,不停变换声线,有的时候甚至是长崎柚香和石原怜的声音。   石原怜怕得腿软,几乎走不动,长崎柚香却很高兴,拖着她一路向前。   “他在模仿我们的声音,这说明佛寺里有其他人!”   石原怜根本不知道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轰隆隆——”雷鸣响过,本来已经有些放松的长崎柚香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   那是女人濒死的绝望呼喊。   安藤秀幸疯了一样地冲进雨中,一边吐一边往外跑。他身后,老僧抱着主妇,从头开始啃噬,獠牙密布的嘴张开到不可思议的大小,人类坚硬的头骨在他的咬合之下轻松碎裂。他一边咬着那颗多汁的头颅,一边贪心的抬眼看向安藤秀幸逃跑的方向。   不急,等他吃完了,就追上去。   惊雷迭起,山下村庄中,半妖沐浴大雨向土御门伊月走来。灰冷的雨水从他的黑发上、刀锋上流过,不明的流光到处游弋。半妖脚下尽是倒伏的尸体,有村民,有尸鬼……他便踏着一地尸体,黑色的畏丝缕涌动。   一缕畏勾缠上土御门伊月的衣角,渐渐向上攀爬,獠牙尽显的魑魅魍魉之主睁着一双金眸,雨水淌下来,他闭起右眼。   “伊月……”半妖哑着声音,因畅快淋漓的杀戮显得格外餍足。   “迷上我了吗?” 第60章 笼中鸟(十)   刀锋,以及刀锋一样的眼神。   土御门伊月突然想起了那个在五条大桥做千人斩刀狩的僧兵。   那会是一个微雨之夜, 乌云拥在月前, 有着刀锋样眼神的男人不会有半点遮掩, 他让自己暴露在雨中,雨水却也浇不熄他身上地狱火一般的血煞之气。   男人在等, 等那颗最后亡于他手的强者的头颅。   他没有等来敌人。   他等来了笛声。   苍白的龙笛比不上他的叶二,音色上却也足够了。游弋的笛声在雨中越发响亮,阴阳师吹着那支龙笛, 宛若当年的源义经一般阖着眼帘。等终于结束了一小段, 他抬头, 眉目间还带着不知畏惧的少年气。   【威风凛凛,真是个了不起的刀客。】   【但是, 我可不想平白交出心爱的刀。】   【怎样?要与我比试一下吗?】   【我觉得……】   “是你先迷上我吧?”土御门伊月笑盈盈的, 以他为中心, 细细的钢琴线开始回缩, 雨水抹去了细碎的血色,让这凶恶的武器看起来温良无害。   他杀的尸鬼不比奴良鲤伴少, 只不过更侧重补刀。   半妖挑眉, “不行, 刚才那个话题不能绕过去,你今天一定要说‘迷上我’才行。”   “唔……”   “必须要说。”   半妖跟他交颈,不带触碰的贴近反而愈发暧昧丛生。   “伊月, 必须要说。”   “那好……”大佬好像让步了,他抬起头笑道, “鲤伴,你靠近一点。”   半妖依言凑近,忽而听到少年清润的音色说道——   “……我想将你刻进我的式神录。”   半妖金色的妖瞳慢慢睁大。   “……我想让我的【星】与【生】绕转你周身。”   呼吸渐渐凌乱,心跳也难逃一劫。   “……我想……”   最后半句话没有声腔的震动,而是轻到近乎于无的甜美气音。   “……我想当你的阴阳师。”   大雨倾盆而下。   长崎柚香终于与熟人会合,北条早叶和大岛和音在一起,他们四人分散开躲在佛寺中。安藤秀幸不在其中,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奴良先生和伊月先生都不在这里。”大岛和音说道,“怪谈里还有一处地点,是山下的村落。”   北条早叶刚被食人鬼追过,还在发抖。   “那个村落里,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们还要躲多久……怪物很快就会回来吧……”石原怜欲哭无泪,“干脆我们往山下跑吧,说不定在路上就会遇上那两个人。”   北条早叶半点不赞同,“别开玩笑了!在空旷的原野中躲避食人鬼?你没看到它跑得多快吗?”   “我们分散开跑的话……”   “那那个倒霉被追的人就活该牺牲?!!”   北条早叶终于忍不住爆炸了,他忍了很久,总想着同为人类应该相互扶持着活下去,现在看来这个想法真是天真!   他不仅要防备怪物,还要防备自私的同伴!   石原怜自知理亏,不做声了。   北条早叶气呼呼的转过头去,调整自己的呼吸。这间大殿是他们找到的最合适的藏身之处,摸清楚地形之后,逃跑会很有利。他们身上还有隐蔽的符咒,只要沉得住气,奴良鲤伴和土御门伊月不会一直被拖住的,他们坚持到那两人到来就好。   在此之前……   食人鬼的脚步声仿佛拖了一条腿在地上,它回来了,并没有吃饱喝足,还在不停寻觅着新鲜血肉。食人鬼在大殿前久久徘徊,将主妇和安藤秀幸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试图引诱他们走出藏身之处。   没有人动,长崎柚香沉静的盯着大门处,手腕上血樱持续发烫。   食人鬼终于还是走了进来,一寸一寸搜索大殿。石原怜原本想逃跑方便,所以她之前跟长崎柚香换了一下位置,成了她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她想,这里应当是一个死角。   然而食人鬼不受人类思维的限制!它当真一寸一寸搜索起这件大殿!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被食人鬼拨动的帷幕上落下灰尘,一想到这是吃人怪物接触过的帷幕,石原怜就一阵作呕。   太近了……太近了……马上碰到了……!!!   石原怜终于承受不住心理压力,崩溃的从帷幕后跑出来,一边尖叫一边跑向长崎柚香隐藏的地方。长崎柚香不可思议的看着她,理智上却明白石原怜就是这样的人。   她就像捂不暖的石头。   “柚香!柚香救救我!”   我救你?我呢?   比石原怜到来更快的,长崎柚香从藏身之处猛冲出去,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曾经无话不谈的朋友。   她们之间的友情不过如此。   大岛和音差一点骂脏话,后脚就冲了出来。   “怪物!这里!”   食人鬼将头拧转一百八十度去看他,另一边却传来了其他的声音。   “这里也有!”北条早叶吼道。   四个人,四个方向。食人鬼仿佛没有骨头的脖颈扭来扭去,哪一个都叫他垂涎,哪一个他都想尝尝。他最终锁定了灵力较强的长崎柚香,嚎叫着扑了上去。   看,那么多年的感情,还比不上两个刚认识的人。   长崎柚香前所未有的冷静,她一个急转,食人鬼撞到柱子上,痛苦的吼叫一声。长崎柚香绕着柱子跟它周旋,显示了惊人的反应力和预判力,她冷静思考着,用眼神示意大岛和音。   大岛和音一秒明白,他看了看木满灰尘的帷帐,用力将这东西扯下来,灰尘满天都是。北条早叶来帮他,两个男人合力兜起帷帐,长崎柚香将食尸鬼引到方便的地点,帷帐兜头罩下,食尸鬼尖利的爪子一时也拿柔软凌乱的布料毫无办法。   趁此机会,他们跑出大殿,石原怜跟在后面,忽然听到长崎柚香冷冷地说道:   “从现在开始,你自己走吧。”   “柚香!”   “我还没有大度到跟险些害了自己的人继续呆在一起,我害怕。”   “不……柚香!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石原怜眼泪流了下来,“我刚才太慌张了,脑海中一片空白……我不想害你的……我发誓!”   “我不相信。”长崎柚香毫不动摇,“再跟上来我就要对你动手了,别忘记我认真学过防身术。”   石原怜果然不敢,她可怜兮兮的站在原地,见长崎柚香果然没有回心转意,甚至三人一起越跑越远。   她怎么办呢……食人鬼马上就要挣脱出来了!   情况紧急,石原怜不得不咬牙去另一个方向,她想到还有一个人可以组队。   “他在追我!”长崎柚香说道,“要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符咒慢慢发挥效力!”   可是最好的地方已经被破坏了,他们只能去那几个备选之处。   “躲进橱柜里!”北条早叶把长崎柚香塞进去。橱柜狭小,只能躲藏一人,大岛和音在门外观察食人鬼的动向,低声催促道。   “早叶快出来!他要来了!”   “你们呢?!”   “两个男人,躲到哪里都行。”北条早叶勉强笑笑,其实他的手一直在发抖,“你放心躲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也别出去。”   “早叶!”   “躲这里!”北条早叶稍稍提高了声音,不过一秒又软了下来。   “柚香姐,”他笑道,“我还是挺有男子气概的吧?怎么大学一个女朋友都没谈成啊。”   他不容拒绝地关上橱柜,食人鬼的声音已经很近了。   他其实很害怕,他怕得要死。   但他觉得,就算害怕,也有一些东西是不可以放弃的。比如海难里永远让女人和孩子先上救生船,比如火灾也要按秩序撤离……危及生命时,这些东西很难做到,可能现在做到这些的他觉得——   他觉得自己真厉害。   “早叶。”大岛和音拍了拍他的肩膀,很轻的一下。   “像个男人。”   北条早叶就笑了,两个男人毫不犹豫的离开这处安全的避难所。   这是他们标注中最后一个安全的地方。   山路泥泞,风雨又大。就连土御门伊月的纸式路上都翻了好几次,艰难的到达山顶佛寺。没有犹豫的时间,土御门伊月直接纸式尽出,开始地毯式的搜寻。   “有人死了。”他凝重道,“目前只有一个。”   他们很快赶到一处大殿,地上散落着破碎的帷幕。这里的状况显示出,人类凭借自己的机智和勇气与食人鬼纠缠过,并成功逃跑了。   “这里有长崎柚香的气息,她在这留了很久。”土御门伊月看着敞开的柜子,周围没有搏斗痕迹也没有血迹,说明长崎柚香是自己愿意走出这片藏身处的。   这很不合常理,但土御门伊月向来不低估这个姑娘。   “按理说不应该离开,除非……”   “她可能找到了击败食人鬼的方法。”奴良鲤伴说道,“伊月,还记得吗?食人鬼的故事最后结束的地方。”   “五轮塔!埋着食人鬼尸骨的五轮塔!”土御门伊月也想到这点,继而赞道,“柚香果然聪明,她知道如果要从根源上打败怪谈,就应该依据怪谈的前因后果寻求破解手段。有尸骨源地的鬼怪一类几乎都惧怕自己的尸骨被破坏,她恐怕是去尝试这个。”   “鲤伴,我们暂时分开,你定位食尸鬼,我去帮柚香!”   土御门伊月把那卷钢琴线交给半妖,“有机会转角布设一个,我和柚香处理完五轮塔的事,马上赶过来找你们。”   “好,自己小心。”   他们兵分两路,半妖受纸式引导,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食人鬼。   此刻,大岛和音正推开北条早叶,用手臂抵住了食人鬼的咬噬!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套路我?反撩!   两个猪队友你们不用担心,打算让他们下一个怪谈婊子配狗天长地久哈。   蠢作者私心里非常喜爱的四位神仙样人物(日本):安倍晴明,源义经,藤原道长,光源氏。   光源氏占一个“美”,道长占一个“傲”,晴明占一个“灵秀”,义经占一个“神仙”。   五条大桥上的初遇太美太美了,这什么神仙小天狗路遇阿修罗的桥段啊啊啊!闭目吹笛上木桥,白纱飘落语先含笑……我死辽!死辽! 第61章 笼中鸟(十一)   情况危急,奴良鲤伴出手极快。弥弥切丸专斩妖鬼, 一刀顺畅切开食人鬼的身体, 大片污血溅射开来!   “躲开!”奴良鲤伴高声提醒, “他身上带有尸毒!”   他们在山下的村庄里就发现,那些从土里爬出来的尸鬼相当于年幼的食人鬼, 被过往旅人的性命供养着长大后,会上山取代原有的食人鬼,成为新生的食人鬼。这些尸鬼身上带有微弱的毒素, 不致命, 半妖之躯甚至可以无视, 可眼前的完全体食人鬼就不同了。   奴良鲤伴甩去弥弥切丸上的残血。几乎被他一砍为二的食人鬼受了如此沉重的伤,仍旧慢慢直起身体, 两片躯体渐渐合拢, 肉芽蠕动着开始恢复。   北条早叶做了一个想呕吐的神情, 努力忍住了。   “奴良先生, 这怪物似乎杀不死。”大岛和音神情沉重。   “这就得看伊月和长崎小姐的进度如何了。”半妖的武力值与普通人类根本不在一个层级上,普通人只能躲避不能接触的食人鬼在他手下, 如同丧家之犬般哀鸣着, 站起来又被按下去, 恢复了又被破坏,地上全是喷溅的黑色污血。   “……柚香?”   “嗯,那小姑娘很聪明, 想到如何对付这怪物了。更有胆量从相对安全的藏身处走出来,自己一个人到佛寺的后院去。”奴良鲤伴语气赞赏。   “佛寺的后院……奴良先生, 哪里有什么?”   “有怪谈里的五轮塔,最初食人鬼的埋骨之地。”奴良鲤伴说道,再一次干掉爬起来的食人鬼,“不管它们再怎么代代更迭,也如同古树一般有根系在某处,最大可能就是怪谈中提到的五轮塔。”   “伊月已经过去了,放心,他们一定能破坏掉那东西。”   @   土御门伊月站在密布青苔的五轮塔前,屏住呼吸,将扇子抵在唇边,念起了一个长长的咒。   他来的时候,傻姑娘正在试图挖倒五轮塔,身上全是泥土。普通人类只能采用这样的方式去争抢一点希望,如果这次没有土御门伊月和奴良鲤伴,这几个挺平凡可爱的人最终还是逃不了死亡的结局。   土御门伊月念完这段咒,豁然睁眼!   “眠于地狱火之众灵!现今归返人间为吾驱使!急急如律令!”   无数只漆黑鬼爪破土而出,庞大的五轮塔被它们冲击着,逐渐颤动起来。土御门伊月再次结印,加大灵力输入,鬼爪疯狂滋生,一点点蚕食着建筑。   太慢了……他怕食人鬼那边会有变化……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发烫一下,他将注意力转过去,惊讶的表情首次出现在脸上!   等等!这个是……   长崎柚香只看到一只巨大的鬼手握长刀,从少年体内冲出来,刀鸣声震响,散开如匹练的华光!握刀的鬼手足有五轮塔一半大小,一刀就将五轮塔拦腰切断!   这是什么样的力量啊?!!   只有土御门伊月知道这是什么,他也知道了为什么自己能够使用这……明明属于式神鬼切的力量。   动态框——刀鸣散华!   五轮塔开始崩塌,鬼手不具有防护能力,长崎柚香正在担心,忽见少年身边旋开了数个黑色面具,面具旋转守护他周身,破碎的石块一点都没有砸落到他身上。   土御门伊月缓缓抬眼,刀鸣散华头像框在他脑海中已经暗淡了,此时发亮的那一个属于式神面灵气。   动态框——玲珑心!   “五轮塔毁去,食人鬼那边估计会垂死挣扎。柚香小姐,我们快过去吧。”   “……是!”   离开之前,土御门伊月审慎的关注了一下徘徊在他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头像框。这个框很特别,在他穿越之前,能获得这个框的绘卷捐献活动还没结束,但他已经捐出的三万多积分获得这个框绝对是稳了,可能因为这一点,这个头像框现在才会在他可使用的范围内。   土御门伊月暂时却不打算使用。   因为那是个与最古邪神相关的头像框,框名为——   【俯瞰之眼】。   可是……   这个框为什么宛如被使用一般,一直亮着呢?   @   五轮塔被摧毁,食人鬼如土御门伊月预判的那样暴走了!半妖没有选择跟他硬磕,身形如镜花水月般飘散,食人鬼知道他难对付,转而去找剩下的两个软柿子捏,被三番两次拉回来,增幅后的力量捶打大地,地表四处开裂!   北条早叶咽咽口水,拼命往远处躲。忽然见奴良鲤伴向他抛过来一样东西,看清是什么之后他一激灵,丢给大岛和音,自己往拐角跑。   大岛和音在拐角处做好布置,奴良鲤伴那边抬手放了食人鬼,食人鬼嘶吼着扑向北条早叶——   “!!!”   北条早叶连连后退,死死闭着眼睛,他感觉有一些液体在他脚边发出溅落声。   “早叶,转过头去,慢慢的……慢慢的……”大岛和音自己也忍受着眼前的场面,压住呕意,转而安慰北条早叶。   北条早叶拧着头,一点点挪到远处,才敢去看食人鬼的下场。   绷紧的钢琴线错落交织,近乎透明,食人鬼被这些符咒加持过的丝线切成了不知道多少块,已死的身躯却再也没有复生能力了。   只有雨声还在响着,几人感到场景一阵扭曲,他们回到了庭院。   土御门伊月和长崎柚香在不远处,另一边是安藤秀幸和石原怜。土御门伊月一行合力斗败了食人鬼,这两人竟然都活了下来。   大岛和音终于支撑不住倒下去,他被食人鬼咬了,嘴唇乌青,呈现中毒的症状。   “大岛先生!”长崎柚香跑过来扶他。   “回房间!”土御门伊月立刻道,此时天色微明,他们还有一个白天可以用来恢复。   大岛和音的状况非常不妙,土御门伊月闭目将手笼罩在他的伤口上,偏蓝的灵光温和明亮。其他人紧张的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土御门伊月停手,轻轻摇了摇头。   “我的灵术救不了他。”   瞬间,长崎柚香和北条早叶都哭了。   “都是为了救我!大岛先生都是为了救我才……”北条早叶哭着。   大岛和音本人却非常平静,他问土御门伊月。   “我还有多少时间?”   大佬:???   “谁说你一定会死的?”奴良鲤伴闭起右眼笑道,“伊月只说灵术救不了你,别的方法可不一定,怎么就问自己的死期了?”   大佬:对对对,这些人活得好着急哦他话还没说完呢。   大岛和音:“……”   长崎柚香:“……”   北条早叶:“……”   不是谁让你说话大喘气的啊!!!   大佬神态轻松,灵术解决不了的东西治疗不了的伤口,说明是超越人类水平的。但是嘛……原游戏里阴阳师被称为铁人,比式神还肉还硬,那不也是超越人类水平?   阴阳师靠什么超越人类水平?   御灵!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大佬还从来没见过有人跟他用一样的体系,好像突然之间所有阴阳师都不用御灵了,全自己徒手上去撕。这多没劲啊还危险,最重要的是大佬觉得御灵缠身那个效果比什么都牛逼!   就好比,他跟别的阴阳师打架。对面两手一翻掏出两大把符咒,他直接呼神护卫……召唤御灵搞个龙飞凤舞的大场面,飞龙在天孔雀开屏黑豹先机咬两口白藏主玩个神火降降防……对面还玩个蛋啊直接投得了!   氪金皮和氪金特效更不用说,那是焚烧钞票的味道。   扯远了,大佬把思绪收回来,召唤孔雀。   星光铺满整个房间,晃动的幽兰光色中,神鸟一声清鸣展翅降临。虽然不是非梧桐不栖的凤凰,孔雀也骄傲得很,嫌弃这里的昏暗不洁,轻飘飘落到土御门伊月肩上,漂亮的雀羽顷刻间散落一肩。   “啾——”孔雀叫了一声,土御门伊月把它托在手臂上,面向大岛和音。   “孔雀,驱散。”   长崎柚香捂着嘴,眼前的生物美丽梦幻,已经超脱世间,是神物般的存在。   两点拖着长尾的圆润星光绕着大岛和音旋转,黑色毒雾被丝丝缕缕抽出净化,大岛和音的脸色眼看越来越好,到最后已经能坐起身来。   “我再给你加一个占卜之印,差不多一个小时,你的伤情会全部恢复。”   普通灵术之外,土御门伊月使用的这套阴阳师体系没有立刻生效的疗伤技能,这一点有点遗憾,不过除非是不能召唤式神的极端情况,大佬都不会缺奶妈。   有条件的加血技能也挺不错的……大佬想着就瞥了一眼奴良鲤伴,打算情况危急就给他套一个暴击回血的预知。   “妖怪也讲述了怪谈,如你们所见,十分凶险。”土御门伊月治疗完说道,“不过妖怪也暴露了自己的上限,现在,我们可以制定反杀计划了。”   大佬有半句话没说,心情甚好的环视一圈。   这里总算没有猪队友了。   石原怜缩在墙角,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安。安藤秀幸拥着那床破旧被褥侧躺,一声不吭。   “我们要不要……配合一下他们的计划?”石原怜试探问道,“顺便要点吃的?”   安藤秀幸根本不理她,兀自躺着。   “我们不能这样啊!不吃东西,万一再有怪谈哪有体力逃跑……”石原怜不满道,突然,她被自己的话惊住了。   “不吃东西……等下!之前分给你和那个女人的食物,难道全都被你………!”   她开始发抖,主妇的死因不只是怪谈,还有饥饿和虚弱!   安藤秀幸转过头来向她笑,眼神阴森。   “好啊,你去要点吃的。”   【哥哥,您冷吗?】   【你也冷吗?】   被冻死的两兄弟又开始对话了,安藤秀幸越来越深的缩进被子里,他眼中倒映着发抖的石原怜,没有歇斯底里,却令人格外恐惧。   “……喂,你怎么不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蛇蛇:I'm watching you~~~   蛇蛇:yooooooooooooo~~~   大佬:……   大佬:蛇鳞太多了我给你刮刮?   后面会适当快进一下,这篇章大概写不到十五,重点写写大佬变鸟和最后一个怪谈《无耳芳一》。   猪队友这下全没了,那两人可以天长地久了哈哈哈!   话说他们两个凑一起还真不一定谁弄死谁鸭…… 第62章 笼中鸟(十二)   前一晚被抓住的替身是妖怪,因而重新抽签, 这一次长崎柚香中了。   人类的手臂被赤色羽毛覆盖, 长崎柚香有些窘迫的敛了敛翅翼, 摸摸脸上,好像没有长出奇怪的东西, 只是头发间多了两片赤红翎羽。   “好奇怪啊……”长崎柚香喃喃的,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奇特的装束。   大岛和音看着她,“不奇怪, 很……可爱。”   大佬托着下巴, 他好像能认出长崎柚香所变成的鸟类品种。   “好像是北朱雀?”大佬笑道, “常见的玩赏鸟,小小只, 红羽毛, 很可爱。”   大佬说完, 突然发现奴良鲤伴在看着他。   “???”   “伊月会变成什么鸟?”奴良鲤伴挺好奇。现在他们已经确定了, 变成什么样的鸟是与个人心灵有关的,套用妖怪的话来说, 就是“好鸟儿”和“坏鸟儿”。心性纯善, 胸怀坦荡, 自然会变成漂亮的好鸟儿;而如果卑鄙狭隘,贪婪自私,无疑会变成丑陋的坏鸟儿。   大佬大胆的猜了猜, “我不出意外应该是孔雀,毕竟御灵放在那里呢。”   他手上此时有着薄薄的一层符咒手套, 本以为今天自己就会变鸟,大佬做了一些准备,他的手肯定是要保留的,要恰饭的嘛。   “有人死亡固然很遗憾,但是今晚是红月,柚香小姐的机会很大。靠近一点,我教你怎么辨认出那个妖怪。”   土御门伊月对长崎柚香低语几句,实际上是在教导她部分灵力使用方法。长崎柚香的灵力其实很强,心灵也足够通透,这些加起来,足够她将妖怪揪出来。   游戏再次开始,这一次唱着《笼目歌》的众人心中相对轻松,当然是土御门伊月一方的人才这么想。石原怜和安藤秀幸小人之心,神经高度紧绷,生怕他们故意报复,把自己抓为替身。   妖怪跟着众人转了第一圈,长崎柚香不能确定,她平复心情,冷静的等待着。   这个脚步声是大岛先生……   这个脚步声是安藤秀幸……   然后伊月先生……奴良先生……   假人……假人……假人……   “停!!!”长崎柚香猛然喊道,同时拿开遮眼的翅翼,土御门伊月正停在她面前,向她赞许的微笑。   “柚香小姐,抓住他了哦~”   长崎柚香身上羽毛刚长出来又褪去,妖怪发出愤怒的咆哮,再一次的,他被抓住了。他看着奴良鲤伴向他挑衅式的晃了晃那把从食人鬼尸体上捡来的钥匙,顿时更加怒不可遏!   “我要讲一个更加更加恐怖的怪谈!”   北条早叶背靠两个大佬,硬气的开嘲讽。   “来啊,讲啊,吓死我啊!”   妖怪愤怒的讲述了名为“妹妹背着洋娃娃”的怪谈,正打算抽身而退,奴良鲤伴拔刀又送他一次免费回城。   妖怪:……   他气死了!!!   石原怜和安藤秀幸一整个晚上都躲在房间里,外面偶尔会传来其他人与怪谈战斗的声音。如果没有之前发生的那些事,石原怜也会在那些人当中,可能会危险一点,但至少有东西吃。   石原怜在墙角的食品包装里翻找能吃的,然而一粒饭团的米粒都没找到,安藤秀幸背着她睡觉,发出轻微的鼾声。石原怜的眼泪突然下来了,她轻声啜泣着,却没有半点反省的意思。   等离开这里……等离开这里……   外面的走廊上,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战之后,长崎柚香动用了血樱吊坠,瞬间生长的樱树枝条穿透小女孩的身体!   “咯咯……”小女孩发出怪声,纯净的脸上做出一个悲伤痛苦的表情。   “大姐姐……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   “妹妹背着洋娃娃,洋娃娃是邪物。”大岛和音冷静地复述了一遍,继而问道,“但是,你们两个之中,谁是妹妹,谁是洋娃娃呢?”   “没人说洋娃娃不能是大的那一个吧?”   小女孩……不,洋娃娃发出凄厉的嚎哭声,身份被识破,她的身体燃起熊熊烈火,火光之中,几人好像看到一个绑双马尾的小女孩向他们深深鞠躬。   【谢谢你们,解放了我。】   一把钥匙掉落在地,北条早叶捡起来交给奴良鲤伴,奴良鲤伴转而一同交给土御门伊月。   “两把钥匙了!”北条早叶兴奋道。   土御门伊月也笑着点头,“跟计划一样顺利。今晚,气疯的妖怪应该会对我下手了。”   这样也好,除了大佬和奴良鲤伴,没人能保证可以在白夜有限的一圈之中揪出妖怪。   奴良鲤伴忽而开口。   “白天我和伊月出去一趟,有几样东西想买,顺便给你们带回吃的来。”   “好~辛苦了~”   “那个梅子饭团虽然粗糙,这几天吃多了也别有一番风味嘛~”   “那么早叶只有梅子饭团吃好了。”   “……咦?!”   三人组听话地留下嗷嗷待哺,土御门伊月和奴良鲤伴很快买了东西,他们主要添置的是酒,这是奴良鲤伴的特别要求。   “今天晚上是最后一次了,妖怪肯定会搞出个大场面。”奴良鲤伴说道,忽然,他轻轻牵起土御门伊月的手,晚上手表的时间已经渐渐逼近某个别离之时。   “伊月……”半妖轻声叹息,“我很担心……万一在一切解决之前我就离开了……”   土御门伊月反握住他的手。   “一定会在你离开之前解决的。”   半妖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这次他跟伊月相处得太久,久到险些忘记自己最终会离开,现在时间逼近,他突然意识到他能为伊月提供的保护是如此单薄。他们终究是相隔世界之人,靠奇迹短暂相会,而残酷的现实又会不停的将他们分离。   “鲤伴。”   “……”   “鲤伴~”   “……”   “已经如一场梦一样了……能与你相伴这么久……”土御门伊月淡淡笑道,“如果不是这一次遭遇了这样离奇的事,我们仍重复着不停分离的日常。”   “……我会给那个妖怪一个痛快。”   “哈哈,是应该给他一个痛快,从某方面来说真是个好妖怪~”   半妖终于抬眼,他知道此时情绪低落也难以改变什么,反倒白白辜负了在一起的珍贵时光。所以他也露出了微笑,牵着土御门伊月的手登上小船。   “这一次慢慢回去吧。”   “好啊。”   小船在灰色的河流上飘浮,两岸街景浓雾弥漫。土御门伊月坐在船头,几只纸式在他身边飞翔,天色灰蒙蒙,可惜无风无雨。   这时候来场雨才好……仿佛挽留着什么阻拦着什么的雨……还有雷鸣……   “阴霾天空,隐约雷鸣……”   半妖抱刀而坐,听着少年清润的嗓音和水声一起,一浪一浪缓缓涌来。   “但盼风雨来……”少年念到这一句,突然自己笑着摇了摇头。   “不,不应该念那一句,应该是——”   他回头看着半妖的眼睛,转回头,突然向后一仰,枕在他腿上。   “……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   半妖俯身亲了亲他的前额,眼里有淡淡的悲意,突然——   云间响起了雷鸣之声。   @   大雨倾盆,长崎柚香在门口等着,见两人淋湿着回来,连忙让他们进来烤火烘干衣服。说来也奇怪,明明淋得一身湿透,两人却都在笑,仿佛遇到了什么极为温暖可爱之事。   “伊月先生?奴良先生?”   土御门伊月还笑得收不住,“出去之后我要把这个游戏重新捡起来开发,这也太懂人心了。”   “天气系统要重点开发一下吗?”半妖也笑。   “当然当然~”   长崎柚香见他们两个笑着,情不自禁也笑了。买回来的食物他们照旧没有苛待剩下两人,北条早叶把分好的事物交给安藤秀幸,安藤秀幸一把抢了过去。   北条早叶皱眉,“这是你们两个的,别搞错了。”   “这是我的!”安藤秀幸看着精神已经不太正常,恶声恶气地说道。   石原怜默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一边脸不知怎么有点肿起。   到底已经不是一路人,北条早叶也不好管太多,回到自己的小团队里吃东西聊天。他们相互之间谈了很多各自生活中的事情,大岛和音和长崎柚香答应出去之后立刻跳槽。   “我还真只有梅子饭团?!”北条早叶瞪着眼睛,“大岛先生!这让毕业打算去投奔你的我情何以堪!”   “大岛先生就是这么冷酷无情的上司啊~”长崎柚香欢快的说,“我们下面的职员都叫他……痛!”   大岛和音收回敲她头的手,一脸高深莫测。   他决定回去之后就给这个傻姑娘好好穿一穿小鞋。   夜晚的游戏如期而至,土御门伊月看着自己抽出的那支短签,笑了一笑。他感觉身体一热,不可思议的变化开始发生!滚烫感从肩膀一直蔓延到指尖,手上提前覆盖的符咒又将热度逼回手腕附近,苍白月环下,流光潋滟的皎洁羽毛渐渐覆盖少年的身体,黑发变白,他轻轻一转头,两支有湛蓝“眼睛”的翎羽在他发间晃了几下。   就像土御门伊月自己预测的,他化成的鸟儿无疑是一只羽毛华美的白孔雀!   半妖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伸手从他流光溢彩的羽毛上掠过,羽毛的反光此起彼伏,近乎梦幻。   “这可不大好。”大佬自己并不满意,“看这光反的,藏都没法藏。”   他还学着有翼式神的样子扇动两下手臂上的翅翼,扇起一阵小小的风,宽大的羽翼再辅以一点阴阳术,竟然成功起飞悬停了!   大佬:就是手酸:)   他飞了两下就落下来,不飞了,他要找妖怪的麻烦。   “开始最后一次的游戏吧。”他笑道。   “坏~鸟~儿~” 第63章 笼中鸟(十三)   成功把妖怪揪出来,成功把妖怪送回城, 一切无比顺利, 只等今晚怪谈降临。   大佬却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他看了看自己的翅膀, 冲过去要给已经死掉的妖怪一个复活。   “冷静伊月!他肯定是故意的!”   “……”   “而且你的阴阳术,不是要提前加上才能复活吗?”   大佬一翅膀糊在兴高采烈的半妖脸上, 感情不是你麻烦!   “嘻嘻……”妖怪的怪笑声忽远忽近,怨恨满盈,“你们不是很厉害吗?一个怪谈杀不了你们, 千军万马总可以了吧?!拖着笼中鸟的身体, 你将成为一个拖累, 我等你们反目的那一刻!”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妖怪猖狂大笑,大佬冷静地听了听, 灵视打开, 指向某个方向。   “在那里。”   跑回来放狠话的妖怪二次回城。   大佬的心气终于顺了一点, 他抖抖亮闪闪的羽毛, 招呼几人过来。   “无耳芳一的故事,我想你们应该都有所耳闻。”   芳一先天全盲, 却是一名技艺高超的琵琶弹唱者, 受阿弥陀寺主持照顾, 得以有安身立命之地。本来生活应该如此平稳下去,忽有一个寺中人都不在的夜晚,芳一听到呼唤, 被一名武士邀请去为自家主人演奏,着重演奏了源氏与平氏决战的那段“风雨坛之浦”。接连几晚, 芳一因前去演奏而日渐恍惚虚弱,主持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恐怕聆听芳一演奏的是……   这个故事土御门伊月自己也非常喜欢,怪谈之中,《无耳芳一》难得有宏大的格局,将坛之浦海战、平氏鬼魂的不甘、芳一的心怀慈悲讲述得淋漓尽致。他还在现世专程跑去听了“风雨坛之浦”一段琵琶唱词,大受感动,回来就改了龙笛乐谱,没想到会用在这里。   转着那支苍白的龙笛,土御门伊月继续道:   “这个故事几乎已经超越怪谈了,如果我们选择与鬼怪一方敌对,恐怕真要面对千军万马。”他扫视一圈,发现自己这方的队友没有一个露出畏惧的神情,不由得一笑。   “不过不必担忧,先沿着原本的怪谈行动,我们……”   他们的计划是将石原怜和安藤秀幸排除在外的,两人也不敢太过靠近,只能勉强听到零星一两句。石原怜知道无耳芳一的故事,她意识到这个怪谈中的鬼魂因为身居高位,恐怕十分不讲道理。   要怎样才能活下来呢……石原怜紧张地思考着,芳一尽管失去了耳朵,最后还是活下来了吧?前期鬼魂对他也算客气,这样说来她只要占据这个角色就好了!   不过具体要怎么操作,她要聪明一点。   另一边,北条早叶正囧囧有神。   “多亏伊月先生在,不然我恐怕只能给他们演奏一下小学竖笛。”   “哈哈哈,那时候不是时不时还有女生竖笛口失踪的诡异事件嘛~”   “好像每个学校都有,仿佛某种传统……”   “说起来,芳一的故事我差不多了解,可是能让鬼魂哭泣的‘风雨坛之浦’到底唱了些什么呢?”长崎柚香托着脸,十分感兴趣。   “唔……”土御门伊月想了个有趣的切入点,他们这时已经回房间开始吃东西了。   “源义经‘八艘跳’,听过的吧?就是出自这场战役。”   为了避免队友因某些小细节触怒平氏鬼魂,土御门伊月大体上讲了讲所谓“坛之浦之战”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场战斗在日本史上堪称浓墨重彩,是源氏主将源义经、平氏主将平宗盛,与他们背后代表的源平两氏的大决战。在这场战役中,义经无视当时海战双方心照不宣的规则,发现战况不利,立即下令射杀平氏水手舵手,逆转了整场局面,平氏落败,笹龙胆践踏凤蝶纹。   平氏猛将平教经,射杀源义经爱将佐藤继信后,追杀源义经。源义经不得已,连跳八船,这便是著名的“八艘跳”。   “作为战争结果,源氏虽胜,实则损失惨重。丹衣夫人怀抱有着平氏血脉的安德天皇投海自尽,同时携有三神器。八咫镜和八坂琼曲玉被源氏捞起,草薙剑不知所终,此后我们所见皆是仿品。”   “传说当时因双方交战,沧海尽赤,几成血海。”   土御门伊月说到这里停了停,又接着说下去。   “义经不愧是天狗教出的兵法,对敌残酷灵动,公然违背海战规则,射杀水手……他显然深知历史由胜利者书写,自身骂名远比不上家族荣光。”   “这也许……就是平氏鬼魂悲愤徘徊世间的原因之一吧。”   长崎柚香喃喃的,“但是我觉得,这场战争无论胜败,都是英雄。”   土御门伊月笑了,“柚香小姐能这么想就很好,我们今晚要面对的是平氏鬼魂,有敬重的态度会让他们不那么凶恶。”   “时间还早,我就吹一段‘风雨坛之浦’。”   他还从来没有在奴良鲤伴面前吹奏过龙笛,苍白的龙笛握在手中,下方就是层叠的美丽的孔雀羽毛,他的白发和翎羽被窗外白月之光映得有些透明。   第一个长音就吹出坛之浦的万丈海风,漂浮在海面上的战船轻微碰撞。大岛和音一下就直起脊背,不可思议于土御门伊月的演奏水平。   这几乎已经是——鬼神的音乐了!   双方开战,红白二色旌旗飘扬,平氏凤蝶、源氏龙胆绞缠一处!一时之间,船只碰撞之声、士兵蹈践之声、喊杀声、呼救声……声声上达穹顶!笛音错落回旋,忽急忽缓,海流不利于源氏,大将源义经折扇一点,发出射杀水手的命令!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惊异于这大将的残酷与不择手段。   五条大桥上踏月而来的小天狗已经是过去,抬眼他便是源氏的主将,眸中全无慈悲!   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接下来的逆转,奴良鲤伴突然护在土御门伊月身前,弥弥切丸出鞘一半。   “来了。”   周围景象开始扭曲,他们出现在一处寺庙的客房之中。   “……乐师何在?”武将粗暴的询问声传来,土御门伊月停下吹笛,略做思考,准备应答。   半妖突然抵住他的唇。   “嘘,伊月,我来。”   他让土御门伊月把龙笛收好,向剩下几人略作示意。   “我们离开之后,你们休息就好,白天还需要你们去四处调查。”   接着,他一手握弥弥切丸,另一手直接把土御门伊月抱了起来,半妖感到那柔软的银白羽毛有点无措的覆盖在他手臂上,流水一样凉润润的。   他笑了笑。   “这么粗鲁,还指望我们好脾气吗?”奴良鲤伴一手握刀,一手抱土御门伊月,非常不好脾气的踹开门。没等院子里的武士有所反应,已经被大力掼到地上,喉咙处抵着专斩鬼怪的弥弥切丸。   “谁教你在别人门口大小声?你家主人吗?”他调笑道。   武士愤怒的吼叫一声,奋力反抗。可半妖踩住他胸口的脚似乎有千斤重,无论他怎么扭转身体,都如同蚍蜉撼树,纹丝不动。   “我乃平家的武士!奉主人之名请乐师前去演奏,宵小之辈竟敢阻拦!”   “我可看不出你‘请’的态度。”半妖稳稳地踩着他,如同踩一只翻壳的乌龟,“粗鲁无礼,怠慢乐师,这也是你家主人的要求吗?”   武士一噎,正要反驳什么。   “也说不上什么贵族宗亲、天潢贵胄的……”半妖拖着语调,“不过小孔雀,多可爱啊,还会吹笛子,你们恭恭敬敬请人过去,说不定能多听几晚上……哎呀伊月,你羽毛这么软,拍不疼我的。”   发现是翅膀糊脸是徒劳的,大佬明智地停止。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奴良鲤伴在气人方面这么有天分?他本打算低调开场,眼前的武士鬼魂已经快被又气死一次了。   “鲤伴。”   “伊月,没事,他们这些大家族的做派我很熟悉。”奴良鲤伴淡淡说道,“奴良组也算不上什么高贵的组织,时常遇到那些自命高贵的人不客气的上门要求帮忙,像这样。”   “顺从他们,乖乖巧巧地前去,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会被欺负的。”   土御门伊月微微一怔,他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这种困扰。现世就家境优越,在平安京时更是蒙受源氏庇护,自身有母亲的白狐血统,人妖两道对他从来恭敬。他也不在乎其他人的态度是轻慢还是粗暴,反正最后脸都会被扇肿。   同为半妖,鲤伴应该过得比他辛苦许多吧?   武士反抗许久,颓然放弃了。   “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武士咬牙道,“主人对乐师是十分尊敬的……”   “请务必赏脸,前去为我家主人演奏!”   半妖终于开恩抬脚,武士迅速滚到一边,趔趄着爬了起来。   “这不就完了?一开始搞什么下马威。”奴良鲤伴将弥弥切丸归鞘,换了只手抱土御门伊月,抬头问他。   “伊月,你去吗?”   武士:……感情这是还没同意啊!   不去就直接开战了!大佬无语地看奴良鲤伴一眼,缓缓点头。   “去。”   “那么你带路吧。”   高贵的平氏武士,生前肆无忌惮,死后也肆无忌惮,今天终于提到铁板,憋憋屈屈地走在前面带路。   他穿过山涧,不怀好意地加快速度,一回头,身后没人了!   武士:……呜!   “你走太快,我怕颠到伊月。”半妖已经在树下坐着了,十分无赖,“我们速度不太匹配,不然今晚就不去了吧。”   “……我慢一点。”武士咬牙。   “这里好黑,你有灯吗?”   武士从骨头缝里掏出自己的鬼火来照明。   “快到了吧?这么远请人都不知道用轿子?”   “……下次一定……您多……担待……”   看到宅院大门的时候,武士险些流下滚烫的男儿泪。   下次!他一定排开仪仗八抬大轿一路熏香奏乐撒花瓣去接乐师呜啊啊啊!!! 第64章 笼中鸟(十四)   他们跟着武士一起走进宅院,大门在黑夜中沉重的合死, 幽暗之中, 垂落旌旗上洒金的凤蝶仿佛活物一般簌簌而动。   平氏家纹, 正式名称为“扬羽蝶”,取材自侧对观者叠起双翼的蝴蝶形象。这里到处都是扬羽蝶纹, 可见召他们前来的主人家是平氏无疑。   两名女侍候在二重门边,武士此刻已经没有资格向前走,接下来的道路由女侍引领他们向前。四面的装潢脱去破败凋敝, 变得富丽堂皇起来。他们穿过一条露天长廊, 苍蓝天幕下, 只听潮水在长廊下涌动不息,长廊两侧是烟雾的云海。   奴良鲤伴情不自禁地喟叹一声。   “伊月, 你肯定见过远胜此时的景色吧?”   “你以后也会见到的。”土御门伊月柔和地回应他, 眼前场景在他浩大的回忆当中, 算不得独一无二。身为天才阴阳师, 他见过蛟龙出海,见过阴阳轮转, 见过神明降临, 见过超出世人想象的许多事物……他今后还会一直“见过”下去。   长廊尽头, 又是一重门,穿过这重门,他们站在了一方平台上。平台向前延伸, 与主座相隔烟雾与海潮,主座上垂着帘, 女侍将帘缓缓升起。   “你便是演奏‘风雨坛之浦’的乐师么?”有些苍老的女声问道,这应该是位女侍长。   奴良鲤伴把土御门伊月放下,尽管没有穿正式的狩衣,土御门伊月仍然摆出极为好看高雅的坐姿,羽翼如宽大的衣袖铺在身体两侧。   “是我所奏。”   “旁边是何人?在主上面前竟不行礼?”女侍长微微皱眉。   土御门伊月温文尔雅地应道:“贵方请乐师上门的手段,甚为粗暴,我生怕此行有来无回,故而请人同行。”   他身体纹丝未动,只是转动眼眸看了一眼半妖,这是极为端庄持重的贵族做派。   “鲤伴向来不受拘束,还请座上众位贵人……”   “休要做恶客。”   “大胆!”女侍长惊怒不已,“主上面前……”   “不得无礼。”高座上身着僧衣的女人开口,语调缓慢悠扬,奴良鲤伴听着,突然发现这语调跟伊月到这里后的的腔调一致。   “万万没料想,乐师阁下竟也是公卿出身。”僧衣女人轻轻颔首,“失礼了。”   土御门伊月也轻轻颔首,两人的动作幅度都不大,礼节严整,竟连衣料摩擦声都无。   “主上巡游至此,忽听寺庙之中传来仙灵音乐,竟是‘风雨坛之浦’,一时浑然忘情,回想起过往之事……”僧衣女人讲到这里,皱纹严苛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影。   “武士无礼,乐师却是心胸宽广之人。能否不计前嫌,为我等吹奏一曲?”   “自然可以……丹衣夫人。”   僧衣女人……不,丹衣夫人的神情愈发和缓,再次向土御门伊月颔首,静候乐声。   龙笛奏出海风凄切,坛之浦上海战正酣。平氏失却舵手,陷入被动,猛将平教经发出一声怒吼,撕破源氏防线,杀向对方主将源义经!   平氏众听者发出轻微的赞叹声,高座上一名武将打扮的男人露出怀念的微笑。   “真是鬼神般的音乐……”   “人间竟有此等水准的乐师……”   不同于芳一所受的糟糕对待,乐师身份高贵,礼节完备,平氏众鬼自然给予他极大的尊重。音乐奏到丹衣夫人怀抱天皇投海之时,安德天皇发出天真无辜的稚子之问——   【将携吾何往?】   【……共赴极乐净土!】   笛声圆转模拟稚子之声,而赤红海潮残酷汹涌。就连作为外人的奴良鲤伴,细细听来都唏嘘不已,平氏众鬼自然忍不住悲声,抽噎啜泣响成一片。   伴随笛声,鬼魂竟然渐渐失去了高雅端庄的样貌,或身有断箭,或肠穿肚烂,或溺水浮肿……种种死状表明当时战争之残酷。奴良鲤伴从乐声中挣脱出来,土御门伊月还在吹笛,睫毛上沾了些湿气,半妖把他抱起来,准备跑路。   高座上的武士最先一声嚎啕,拔出长刀,大声呼号着——   “源氏贼子!且受死!!!”   他拔刀向奴良鲤伴和土御门伊月斩来,土御门伊月吹奏刚停,奴良鲤伴早就带他跑到了门口。   大佬:……跑真快。   “那妖怪讲的怪谈果然没一个好东西!”他被抱着跑,半点不受累,还有心思说话,“一开始不答应来演奏,恐怕鬼魂大军就要压境;就算答应来演奏,演奏后半段也会变成这种情况……平氏的怨恨太深了!”   长廊已经消失,波涛汹涌的血红海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残破战船,被火焚过的扬羽蝶旌旗无望的在风中晃动。半妖向后看一眼追来的鬼魂武士,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义经公的……什么来着?”   鬼魂逼近,半妖直接跃起,踩在一艘战船上,毫无停歇的,他又跃上另一艘船。   八艘跳!   大佬目测一下到岸边的距离,心里吐槽了一句。   什么八艘跳……一百零八艘跳吧!   他们又不是来下跳棋的!   平氏的鬼魂下饺子一样下了海,半妖在前面闷头跑……跳,丝丝缕缕的畏缠绕周身,不时问一声土御门伊月后方鬼魂的情况。   大佬:“……放心,你跑这么快,他们根本追不上你。”   一通亡命狂奔,两人冲出最初的大门,后方的鬼魂和宅院渐渐如烟雾般消散了。朝阳下的山间,百草挂着薄露,一头鹿嚼着草叶,惊愕地看他们。   大佬:……   奴良鲤伴:……   这一晚上过的!   两人毫发无损的返回寺庙,吃些东西后,交代大岛和音几人白天去求一求住持,然后下午把他们叫醒,倒头就睡。睡着之前,土御门伊月感觉半妖蹭过来,枕着他翅翼的一角。   “他们晚上还会来吗?”   “会。”土御门伊月答道,“他们执念太深,没有疯癫的记忆,只要我们还在这里,就会一直重复昨晚的一切。”   “所以伊月让他们去求住持?要像芳一一样全身写满经文躲避鬼魂吗?”   土御门伊月瞅了他一眼。   “写在身上多脏啊。”   “……所以?”   “我包里有白纱,写那上面罩在身上就好了。”   “……”   半妖开始严肃思考原著中角色的智商,好像真的是写在个什么布料上,就能解决的问题……   “武士找不到我,肯定要发怒的,今晚平氏便会大军压境。”土御门伊月闭上眼睛,“我有一个想法,全看鲤伴能拦住他们多久。那个术很大型,留给我的准备时间越长越……”   “如果将对面全斩了呢?”   土御门伊月骤然睁眼,对上半妖一睁一闭的金色妖瞳。半妖向他慢慢笑着,将他连人带翅膀都裹进怀里。   “我不会让他们夺走你的……”   “……伊月。”   @   住持在白纱上精心写好佛经,率领无关僧人离开。夜晚降临,土御门伊月将纱披在身上,在鬼魂看来,整个人就不存在于世间了。等待的时候,他脑海中一直在回荡琵琶弹唱的“风雨坛之浦”。   芳一失去双耳,仍心怀慈悲,誓要度化充满怨憎不甘的平氏鬼魂,终成正果。土御门伊月没有那么多时间,他选择破后而立。   凭他的阴阳术,以及对源氏笹龙胆纹的天然亲近,足以召唤出当初在此作战的源氏英魂,重现当初坛之浦之战。平氏的执念与心结何在,他大体上知晓,打算由此入手,度化鬼魂。   武士如约前来,找遍整个房间也没有乐师的身影,不由大怒,立刻返回禀告。后半夜,山林之中传来汹涌海潮之声,潮水漫山,平氏战船群集而来,刀兵森严!   土御门伊月掀掉白纱,开始在寺院中绘制繁复的法阵,其他三人帮他做些微小的工作。   长崎柚香画着边角法阵,突然疑惑地抬起头。   “石原和安藤去哪了?”   这种时候,走出寺院注定难逃一死,虽然那两人前科累累,长崎柚香的本意也不是害死他们。   “已经没时间了。”大岛和音手上不停,“只要留在寺院中就会安全,他们如果自己跑出去,我们也无能为力。”   “哈哈哈,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跑出去啊。”北条早叶笑了两声,下一秒就被打脸。   尖利的女声划破夜色,是石原怜!她夜半惊醒,发现大军压境,极为恐慌。想着乐师不死定律,她鼓足勇气站出来了。   “我是乐师!我愿意为你们演奏!不要杀我!”她高喊着,手里握着寺院里搜出来的竹笛。   北条早叶瞠目结舌,他不知道世上竟然有如此作死的人!   “她是去找死吗?!”北条早叶崩溃道,“她跑出去了啊!”   大岛和音深深皱起眉,可他们无能为力。   “大概是想着乐师不会死,鬼魂又分不清谁是谁,先自己占了这个角色吧……看样子一心认定了寺院守不住,要另谋出路。”   石原怜站在寺庙前的台阶上,安藤秀幸站在她身边,他们身后大门紧闭。她望着随潮水而来的平氏武士们,充满希望地举起手中的竹笛——   “我是……”   一箭射来,正中她胸口!   安藤秀幸发出惨叫,发疯的回去捶打大门,然而此时是布阵关键,他终究因为一时小聪明再无回头路。   寺庙院墙上,半妖直起身,晚风吹着他的黑发和衣袖,金色妖瞳中倒映千军万马、百舰群舸!   “遇到伊月之后,尽是些有意思的事呢。”   他笑道,端起一只酒盏,盏中酒液清澈透明,泛着极天月色。   忽而,酒上燃起蓝紫妖火,妖火燎绕,斑斓光影在半妖眼眸中跳荡不休。   “向平氏英魂——致以最盛大的欢迎!”   “明镜止水——樱!” 第65章 笼中鸟(完)   半妖轻轻吹拂酒上妖火,火的颜色瑰丽缠绵, 向下坠落进赤色海潮之中——   顷!刻!燎!原!   半妖动了, 前所未有的庞大的畏缠绕他的身体, 他侧了一下头,向土御门伊月不无轻狂地笑道:   “看着我, 伊月!”   弥弥切丸出鞘,鬼魂成片倒下,又在阴阳术的作用下升天。土御门伊月的视线追随半妖深入敌阵, 他眼底充斥着红之海、蓝之火与洒金之旗。忽而, 他感到旗上平氏的扬羽蝶大片飞起, 在黑色的畏之间缭乱纷飞。   蝶掠过半妖的袖角,掠过半妖的妖瞳, 掠过半妖的刀锋……   这是极致的杀戮的绮丽!不同于当年大江山, 半妖的刀下, 死亡被演绎成一场空灵梦幻的花鸟风月。   鬼魂终于也感到了畏惧, 在半妖肆虐大半个战场之后,兵溃开始。忠心的武士如扑火飞蛾, 嘶吼着冲向半妖, 然后被斩于刀下, 坠落海中。更多人望着无边无际的妖火,忘了手中还握着刀,忘了身后还站着主君, 惶恐地停留在原地。   他们可与源氏死战,可此时面对超出人世的力量, 鬼魂之躯也深感无能为力。   半妖好像笑了,他突然后退,舍弃大好局面返回寺庙院墙之上,这是计划中没有的。土御门伊月有点疑惑地看着他,那些金色的扬羽蝶绕着半妖纷飞,忽然一只蝶翅移开,露出半妖金色的妖瞳。   一双妖瞳完全睁开,半妖定定望着他。   “可惜这里没有我的百鬼夜行……”   几只蝶飞向土御门伊月,徘徊飞旋,好似已经完全遗忘了自己本是平家家纹。   “不过也没什么……无数次无数次的……我幻想过这景象……”   半妖向他伸出手,仍旧是单手将他抱起,蝴蝶开始绕他们两人旋转,点点不知是鲜血还是海水的殷红染到银亮的羽翼上。   “唔……弄脏你了……”   半妖笑道。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想这么来一次。”   “盛大的百鬼夜行前,我一手握刀,一手抱你。”   他抱着土御门伊月从院墙上跳了下去,重新切入敌阵,金色凤蝶狂舞着,黑色的畏膨胀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我持刀讨伐……”   鬼魂们开始颤抖、惊叫,他们发抖的时候盔甲也在作响。   “怀抱世界……”   终于,有一艘船开始后撤,船上的武士发出崩溃的嚎叫。   “身后即是我的千军万马……这样的我……”   “不知畏惧,也无所畏惧!”   平氏的战线终于彻底崩溃,不是因为海流不利,不是因为舵手被杀,他们败于更加纯粹也更加可怖的事物——   【畏】!   土御门伊月眼中始终映着红色海上的金色蝶,有一些被妖火点着了,扑簌簌到处乱飞。他只感觉自己在一直向前,向前,冲破一切阻碍,一路无人可稍加阻拦!更多的人在看到半妖的刹那,开始疯狂后退,挤成瑟瑟发抖的一团。   他突然想起一句诗来。   ——千军万马避白袍!   【咔哒——】   指针移动,妖火旋转送英魂升天。   【咔——哒——】   半妖杀到平氏主将船前,那船上站着丹衣夫人。   【咔——】   半妖正要将他放下,土御门伊月突然主动抱住了他的脖颈。   “这次真的……”   “迷上你了。”   【哒!】   时针与分针重叠于十二点位置,半妖原地消失,四面妖火不散,天顶上裂开一条漆黑缝隙。   土御门伊月垂了垂睫毛,复又抬起,孤身一人望着对面的鬼魂。   “他走了,战局逆转。”丹衣夫人淡淡道,“你会死。”   “我不会。”土御门伊月微微一笑,他抬起手在虚空中一点,一个纹样旋转出现。   “夫人,这个纹样,您认得吧?”   丹衣夫人脸色巨变,“你……源氏笹龙胆?!!”   土御门伊月抬起头,妖怪出现在天空那道裂缝旁边,惊疑不定的上下打量,然后猛地扭头看向土御门伊月,目眦欲裂。   “你都做了些什么?!!”   “一点小事。”土御门伊月含笑,“我已经通过怪谈召唤过少羽,你竟然毫无防备,真是单纯可爱。”   空中旋转的笹龙胆一分为三,光明大放!裂缝已开,这个世界与外界不再隔绝,土御门伊月终于可以召唤属于自己的式神了。   巨大的白狐首先落地,小船摇摇欲沉。狐低头让阴阳师爬上自己的脊背,狐鸣一声奔向后方。   “等等!”丹衣夫人厉声道,“拦住他!”   剩下两个笹龙胆纹同时显形,两位手持刀剑的式神落地,刀鸣连绵,毫不犹豫地送周围鬼魂升天。   白藏主载着土御门伊月一路返回寺庙,回头遥望近乎沸腾的红色之海。妖刀姬与鬼切都是无双的战将,SSR式神中第一梯队的战力,并无需太多担心。   安藤秀幸的尸体委顿在寺庙门口,他是被平氏武士杀死的。   小聪明可以苟活一时,却终究敌不过万马千军。土御门伊月并无太多怜悯,在门口处念了一段经文,接着起身,解开寺庙大门上的封印。   “大局已定,可以出来了。”他的口气也轻松起来,“一会儿就送你们回家……是真的回家。”   北条早叶简直高兴傻了!他冲出来就要拥抱土御门伊月,白藏主轻轻一尾巴隔开他。北条早叶原地转了几圈,一脸懵逼地抬起头。   “!!!”   大岛和音和长崎柚香也走出来,长崎柚香四处都没有找到石原怜的尸体,恐怕是被潮水冲走了,她不由得叹口气。   “奴良先生呢?”   “……他回去了,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长崎柚香从土御门伊月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来,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土御门伊月接着将整场游戏的前因后果告知几人,从妖怪占据某个服务器、利用人类废弃的局域网游戏开始。   “你们是无辜的人类,原本应该被抹去记忆。但是我想,无论再怎么恐怖,你们还是想保留记忆的吧?”   长崎柚香与大岛和音对视一眼,慌忙转过头。   “是、是的!”   “那么就签署保密协议,然后带着这段精彩的回忆,平安生活下去吧。”土御门伊月祝福道,“今后我们还会共事,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   面向大海,土御门伊月最后吹奏了一遍“风雨坛之浦”,笛声飘扬,伴随损毁的战船慢慢沉没,满天都是成佛的华光。   隐约有人在弹唱着:   【她抱着年幼的君主——】   【跳入了血海之中——】   【建立了新的——】   【海底都城——】   人类总喜欢为历史增添些许温暖的东西,如《长恨歌》最后的仙山,也如此时平氏的海底王城。   汹涌血海之上,裂缝越开越大,四周场景开始崩坏,现出原本的庭院。飞在空中的妖怪被鬼切擒获,狮子之子抵住咽喉,踉跄跪倒在土御门伊月面前。   妖怪意识到,他这次真的踢中铁板了。   “你……你究竟是谁?!”   土御门伊月没有回答他,孔雀羽逐渐从身上褪去,他在飘落的羽毛间,静静地笑了。   “最后,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很久之前,有一名喜爱怪谈的美丽少女。”   “她讲述怪谈,收集怪谈,记录怪谈……怪谈几乎成为了她生命的意义,她终日为之奔忙,一卷一卷书写,甚至立下收集世间一切怪谈的大誓愿。”   “‘怪谈不仅是怪谈。’少女说,‘怪谈意味着畏惧,人类存在于世上,必然要怀有畏惧之心,畏惧天地,畏惧鬼神,畏惧自身。’”   “‘所以,有从天地间诞生的怪谈,有关涉鬼神的怪谈,有人类变成的怪谈……’”   “‘我想让人类从我记录的怪谈之中,获得珍贵的畏惧之心,谨慎又骄傲的生活着,生活在天地鬼神间,时时叩问自己的心!’”   “少女却不知道,她高尚美好的愿望,是不会被世人理解的。”   “世人将她记录的怪谈付之一炬,又将少女送上火刑台,说她是传播邪恶的妖怪。”   “那是少女一生之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流泪。”   “本欲渡世人,反被世人杀。少女的悲愤和她对怪谈的赤诚热爱,让她死后成为了妖怪,从此可以无忧无虑地徘徊世间,收集并讲述令人类畏惧的故事。”   “她让人类心存恐惧。”   “她让人类保持敬畏。”   “这位少女……不,这位妖怪名为青行灯。”   “是为——百物语之主!”   能显现,意味着这是真正存在的、为人所知的怪谈。妖怪已经面无血色,他望着伴随少年讲述渐渐现身的百物语之主,凄厉地惨叫起来。   “一开始!一开始你就知道!一开始就知道!”   “是的啊。”土御门伊月笑道,“我家灯灯怀着如此美丽的誓愿成为妖怪,怎么可能是你这种东西?”   “你千不该万不该,借用‘百物语之主’的名头。”   “不!!!”   @   离开那个恐怖的游戏已经三天了。   北条早叶路过商店橱窗的时候,特意整理了一下自己整洁的衣饰。经历了那么一回之后,他现在对生活有着无与伦比的热爱,原本讨厌的怪谈社也认认真真整顿起来了,还准备努力宣传招一波新人进来。   怪谈,不仅是恐怖而已,它们还是令人类保持敬畏之心的、有温度的东西。   确认自己没有什么疏漏,北条早叶推开这间印着绿色标志的店铺的门,一阵铃铛声。带着猫耳猫尾的可爱店员笑着向他打招呼,引他去之前预约的位置上。   位置上已经坐了三个人,其中一名少年怀里抱着只三花猫,不知说起什么,三个人都笑起来。   三人中的年轻女性抬头,一眼看到北条早叶,开心地打了个招呼。   “早叶,你好迟啊。”   “分明是柚香姐你们来太早了。”北条早叶笑着坐下来,突然“咦”了一声,他看到长崎柚香左手中指上戴了一枚简洁大方的戒指。   他又转头看向大岛和音的手,发现是同款。   北条早叶:Emmmm……   这口狗粮怎么这么突然!   “现在因为有工作调动,比较忙乱,我和柚香打算今年冬天结婚。”大岛和音难得笑了,“已经跟伊月先生说好了,会在他的神社进行神前式的婚礼。”   经历过生死之后,才感到朴素的幸福有多么难得。他只想跟所爱的人好好抓住当下的时光,无悔地度过一生。   三花猫的杏仁眼里映着那双交握的手,两只手上有同款订婚戒指,叠合在一起异常和谐。它“喵”了一声,把自己毛茸茸的小爪子也放上去。   “呜喵!”   “不得了伊月先生!你家猫想当第三者啊!”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照常穿插梦境,是光晴主场的【昨日光风】。因为之前收到过不想看梦境的评论,其实我很有些忐忑,但不开梦境又有违自己写这篇文的初心,有一些式神的羁绊必须通过这样子的回忆才会深刻,我也想交代清楚在这条世界线里大佬的一些过往经历。   跪地,宵暗之雪是个过渡部分,可能原著成分多一些,从下个梦境开始我会非常注意这点,除了必要设定点剩下都走原创!不要抛弃我啊呜呜!   我把梦境顺序贴出来,大家看下,各个梦境其实是串成一条线的哦~   【一梦千山】   【宵暗之雪】   【昨日光风】   【以火焚城】   【刀剑江山】   【大晦日天羽羽】 第66章 梦境·昨日光风(一)   【天地万象,众生森罗, 而“咒”在其间。】   昏暗的室内, 一盏油灯亮着, 少年蘸了朱砂,运笔写下一个个玄妙的字符。如果有人旁观, 大概会惊骇不已,这些饱含力量的符文在少年写来,轻松得如同呼吸行走。   “叩叩——”敲门声打破夜色。   “晴明, 上次让你制作的符咒都完成了吗?”一名源氏阴阳师敲开白发少年的门, 询问道。   “是, 已经完成了。”白发少年将一沓符咒交给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这些符咒十分精妙, 请问……”   “你问用途吗?”源氏阴阳师古怪地笑了笑。少年觉得有些不妥, 可求知欲还是占了上风, 一双眼眸望着源氏阴阳师。   “有束缚,有封禁, 还有激化……好复杂啊, 这些符咒根本不像做一种用途的东西。”   “可它们就是做一种用途的, 你想知道吗?”源氏阴阳师的笑容愈发古怪。   “……想!”   “这些符咒是用来……”源氏阴阳师话没说完,脊背就感受到一股寒意。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他惶恐地回过头, 无须看来人就跪倒在地。   “赖、赖光大人……”   白发青年迎着室内微黄的烛火之光站在那里,暖光并没有柔和他的轮廓, 那双红瞳仍旧带着凛凛森寒。源氏阴阳师跪在他脚下,想到这位大人的种种手段,一时抖如筛糠。   “……光哥?”白发少年深夜见他,有些疑惑,很快又高兴起来,“光哥!最近我画的符咒,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那么复杂的组合我从没见过,也是……那种术吗?”   源赖光垂眸看着他,这个小家伙在长老面前有多机敏狡黠,在他面前就有多无防备。自从家主身体衰弱以来,自己带他的时日渐长,到现在,他已经全身心的信任自己了,时常流露出天真的孩子气。   ——安倍晴明全然信任源赖光。   白发青年的红瞳终究柔和下来,他越过跪地颤抖的阴阳师,一手揉乱了少年柔软的白发。   “喜形于色,半点不稳重……进去说。”   房门关上,源氏阴阳师在黑暗中又跪了许久,才颤颤巍巍站起来,逃命一般离开了这里。   有客人来,这点照明就显得有些不足。白发少年用了一个术,圆润的白光飞散开,驱散房间内的黑暗。这是个不在记载之中的术,源赖光看了几眼,知道这小家伙肯定又偷偷研究奇怪的阴阳术了。   “白藏主呢?”   “暂且回去梦山了。”   “听命于你的式神,竟然想走就走吗?若有人此时对你动手,你全无反抗之力!”源赖光微微皱眉,“晴明,我早跟你说过,不要太过纵容他们。”   披着斗篷的式神如影子一般守护在源赖光身后,闻言,有些担忧地抬头看了白发少年一眼。   见白发少年低头不语,源赖光也不是来此纠缠这个问题的,他直接提出自己的来意。   “晴明,你要搬去与我同住。”   “同住?”   “大长老已经坐不住了。”源赖光把玩着桌上一样廉价的漆器,唇畔浮起冷笑,“家主的身体日渐衰败,我的动作越来越快,他坐不住了。上个月,我遇到了数次刺杀,对方无功而返,恐怕下一步的矛头将对准你。”   白发少年顿时紧张起来,“光哥很危险吗?”   “……”   “我想保护光哥!”   “……不是我有危险,是你有危险。”源赖光恨铁不成钢地敲敲少年的头,“连式神都不在身边,你的危险明明更大!”   少年被敲了头也只是笑,源赖光并没有多么用力。   “你真是……”源赖光无奈地摇头,继而稍稍提高声线,“小混蛋,还不快点收拾东西。”   “是,光哥~”   @   小混蛋尽管是个天才,心性仍有几分稚嫩。源赖光垂下眼,如果晴明到了对他都心存提防的地步,那才算是真正的长大。   他抬眸,白发少年正跪在源氏家主的床前,笑着描述自己遇到妖怪的经历。   “然后那个贵族从牛车上下来……”   家主望着他的眼神慈爱又温柔。他已经很虚弱了,源赖光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也知道代代源氏家主将要面临的命运。   “老师,我已经跟冥府打好招呼了。”白发少年轻松地说道,“老师还可以回来看我和光哥啊,在您面前,我和光哥永远都是小孩子……”   呵,冥府也隐瞒了他吗?是出于冷眼旁观的态度吗?还是出于……一点点微小的不忍和慈悲呢?   恐怕是前者吧,鬼神最喜爱玩弄人类了。   “老师……”白发少年将自己的脸埋进家主枯瘦苍老的掌心,“我舍不得您,然而万物有序,生死轮回。您的魂灵将涅槃,化为人间风和雨、草与木、众生与万象……您会一直在我身边。”   源赖光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转身,冷笑着走出房间。   没有灵魂。   没有转生。   源氏家主早已将灵魂献给邪神,换取家族代代繁荣。   他也终将走上这样的道路。   他走后,衰弱的源氏家主突然吃力地张口,发出的几乎已经是一连串气音。   “晴……”   “我在,老师!”白发少年立刻握住他的手。   “我没有……没有将……你的身份……”源氏家主缓缓吐着气,“告诉任何……人……”   “包括赖光……”   白发少年怔住了。   “你是……狐的孩子……人……会排斥你……”源氏家主微微地笑,“一开始我也……可你是……那么好的孩子……”   “不告诉任何人……你可以自由选择自己……今后的道路……”   “晴明……要自由……哪一边都无妨……”   “好孩子……好孩子……”   他疲惫地闭上眼,再不说话了。今天的会面时间已到,女侍请白发少年离开。白发少年恍惚地跨出大门,身后依稀传来源氏家主喃喃的呓语。   “舍弃……牺牲……以及痛苦……啊……”   昏暝之中,有一只巨大的蛇瞳悬浮在这盛极的家族之上,俯瞰一切。蛇瞳倒映着一切牺牲与祭献,一切不甘和挣扎,没有怜悯,也没有愉悦,这只蛇瞳仿佛背景般纹丝不动。   它在等。   等乘着人类的欲望之潮,重临世界之时。   @   就算搬去与源赖光同住,似乎也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白发少年兴高采烈的在宽敞许多的房间里折纸,没有布置下来的符咒时,他最喜欢做这些东西。和纸柔软如初雪,吮着周遭微弱的光线,忽而纷纷零落下来,落地就变成大大小小的纸人,欢快的整个房间乱跑。   源赖光总是很忙,少年很少见到他,周遭人却已彻底将他归入源赖光一派。   那些追杀,他奇迹般的一次也没有遇到过,洒满阳光的庭院里总是宁静、祥和,听不到人声。偶尔有人来,也是送一些生活上的用品。   还有糖糕。   小白要是在这里,估计要高兴死了。少年咬着糖糕的时候这么想,前厅有动静传来,他顿时精神一振,前去迎接。   “光哥!”   白发青年的样子却十分狼狈,肩膀到前胸似乎被利器所伤,半边身体都染着血。见到白发少年,顿时厉声道:   “开启这里的阵,然后立刻退到后院去!”   披斗篷的式神似乎正在外面与人缠斗,忽而破门而入,击落一支劲道十足的箭矢,在手里折断,警惕地望着外面逐渐逼近的漆黑式神。   源赖光冷笑,以刀兵炮制式神的方法颇有几个人知道,只看有没有狠心多做几个,这类式神身上毕竟堆积着层层叠叠的人命。   白发少年已经开了阵法,能抵挡些许攻击,他眼中倒映出为数众多的漆黑式神。   “这是什么……”   【疼痛……】   “光哥,这些是什么……”   【恐惧……】   “是人又是妖怪……太奇怪了……”   【仇恨!!!】   “鬼切!”源赖光命令道,式神立刻冲出去,与对面短兵相交。名为鬼切的式神显然极为强大,以一敌数十也丝毫不落下风,只是到底被缠住了。   剩下几只漆黑式神鬼魅般冲入房间,源赖光按着伤口站直,拔出腰间佩刀,凌厉地斩杀两个!   漆黑式神略有畏惧,远程的控制者却不容他们退缩,加强控制的力度,这些式神终于咆哮着冲向目标。   该死!数量太多了!   一只漆黑式神伸出手……不,他没有手,手的位置生长着尖刺,尖刺就是他的武器,他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刺向白发青年!   幕后操纵者兴奋地站了起来!   “叮!”   尖刺刺在空气上,却发出了碰撞硬物的声音,漆黑式神嚎叫一声,用力向下刺,坚固的透明屏障蓝光流转,纹丝不动。白发少年就站在这屏障之下,由下而上二指执一张符咒贴在虚空,纯黑的瞳眸中一瞬间泛起浓烈的幽蓝色。   “你们是光哥的敌人。”他陈述道,没有弄清所有情况也无妨。他将那张符咒徐徐升高,守护结界愈发扩大,他自己与源赖光笼罩其中。漆黑式神们在外界用尽办法试图击穿屏障,却根本无济于事。   “光哥的敌人……”少年另一只手翻过来,赫然是另一张符咒。   “就是我的敌人!”   源赖光瞳孔一缩,少年已经抛出那张符咒,符咒上是订立契约的式神的名字。   “阿雪!”   雪女现身,顷刻间风雪呼啸,她在卷集的雪风之中神情恬淡。属于阴阳师的灵力涌来,她毫不犹豫向庭院中央释放了暴风雪!   与鬼切对战的漆黑式神被封冻,趁此时机,鬼切斩下数颗头颅,迅速回援。   “小心!”发觉鬼切身后有异样,少年高声提醒,同时数张符咒已经缠上鬼切的身体,令那力道巨大的一击凭空消减了力道。鬼切受了些轻伤,不以为意,另一道符咒又降落到他身上,分出一部分缠绕身形巨大的偷袭者。   准备万全,少年表情冷淡,咬住舌尖一个字——   “爆!!!”   敌方身上的符咒炸裂,血肉横飞;鬼切身上的符咒破碎,却治愈了几道伤口。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想不到还有这样的阴阳术。   简直像是……专为辅佐式神而生的!   幕后操纵者几乎咬碎一口牙,他看着画面中力挽狂澜的白发少年,变更了式神们的攻击目标。   【杀了他!】   那巨大的漆黑式神不顾鬼切在他身上制造的致命伤口,高高跃起,怒吼着向白发少年挥出武器——   “晴明!!!”   “晴明大人!”   “锵——格拉拉拉——”   击中硬物的一声之后,还有刮下什么东西的声音。巨大的漆黑式神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目标,没有目标了,目标被什么掩盖了起来。这拥有修长身体的生物不惜自己受到伤害,也层层卷绕着白发少年,鳞片带血飞溅开。   下一秒,修长身体的生物睁眼,向他发出愤怒的龙吟,顷刻间电闪雷鸣!   ——雷帝召来!!! 第67章 梦境·昨日光风(二)   跳荡的电光瞬间击毁眼前的式神,余波四散, 其余漆黑式神皆被击倒在地, 半晌不能动弹。神龙怒气暂时止息, 不再紧紧缠绕阴阳师,而是徐徐盘旋于白发少年身边。   破碎的鳞片开始自行修复, 白发少年伸手托住龙的下颌,另一只手抚抚龙头。   “疼吗?先回去修养吧。”   龙低吟一声,明亮的电光闪过, 隐入阴阳师体内。   局面已经尘埃落定。白发少年扬手捉住用来监视的飞行式神, 望进幕后操纵者眼中, 竟让幕后操纵者小小地后退一步。   “如你所见,我已御灵加身。”少年声线平稳, 不卑不亢, “我跟光哥是站在一起的, 你们有什么手段, 尽可使出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上染血的源赖光, 接下来的话语便带着笑意了。   “我一定……会帮光哥达成所愿!”   @   雷雨之夜, 源氏例会。   大门突然打开, 腰佩长刀的白发青年大步走进,唇畔常年带着愤世的弧度。他身后,还未完全长成的少年仍旧一身白衣, 衣袖上添了墨色笹龙胆。两人相携而来的时候,高座上大长老的脸轻微抽动了一下。   阴阳术是最讲究天才的领域……   大长老紧绷面容, 他怕自己一放松,就要跳起来大骂天道不公。   两个天才!两个!生逢同一时代,此刻又站在同一个阵营!相互扶持,相互理解,剥夺了他们这些凡人所有的活路!   “赖光到了?”   “今夜的雨真大啊……”   “来来来快坐,晴明也一起。”   倒向源赖光一派的源氏高层纷纷出声,态度友善而殷勤。源赖光略作寒暄,在自己的座位上正坐下来,余光瞥着白发少年也坐安稳了,才淡淡移开视线。   “有关下月讨伐……”   “皇宫方面……”   源赖光一边聆听例会内容,一边又捕捉到轻微的窸窣声,想必是旁边这个小混蛋又在走神折纸玩。在这样的声音伴奏下,他竟然奇迹般觉得大长老的声音都顺耳了一些。   声响越来越大,源赖光在心里骂了句小混蛋,握扇子的手从衣袖里伸出,不轻不重的用扇子敲了敲小混蛋的腿。   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停止了,源赖光继续心情愉快地听例会。   “赖光,调动如此多的家族阴阳师,你打算备战吗?”大长老严厉地质问道,他知道源赖光有野心,也知道恐怕源赖光就是下一任家主,可现在就开始调动人员,怕不是当他是死的!   “有备无患而已。”源赖光轻轻巧巧地答道,“黑夜山无须驻扎如此多的人手,大天狗短期内并不会与人类起冲突。”   “所以你的目标是土蜘蛛?!”   对这句问话,源赖光只是勾了勾唇角,无可奉告。   “赖光!”大长老勃然大怒,“你忘了你为什么会有今天吗?这就是你对提携自己的恩人的态度?!”   大长老一发怒,室内顿时起了一阵冷风。源赖光稳坐不动,数张符已经从身侧飞出,深蓝锁链交错扣住大长老的式神!   “大长老息怒!”   “何必在这样的例会上大动干戈!”   “都是为源氏荣光着想……”   竟然……绝大多数都在帮源赖光说话!   大长老心里一阵发冷,他回想自己呼风唤雨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源赖光还是个小少年,他说什么就听什么,从不忤逆,现在反咬的这一口,疼得他发抖。   “源——赖——光!!!”大长老怒不可遏,他的式神受到感染,在锁链中挣扎不已,拉扯着锁链将头伸到源赖光面前,白发青年却只是冷笑着,纹丝不动。   “您确定要在这里与我撕破脸吗?”源赖光问道。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大长老的式神顷刻就被十倍以上的力道掼在地上,白发少年控着锁链,眸光淡漠。   “你……!”   大长老看看源赖光,又看看白发少年,对方甚至没有召唤式神,他就已经全然没有还手之力。高傲扬起的头终于缓缓垂下去,大长老闭了闭眼,颓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你赢了。”   源赖光嘴角笑意扩大,口中却道:“我与大长老之间本无输赢,一切皆是为了源氏荣光。”   赞美声涌来,人人都赞源赖光深明大义、知恩图报。大长老服软,他成为下一任家主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没人不想在这个时候多恭维两句,日后好在新家主身边挤占一席之地。   场中沉默的,一个是大长老,一个是白发少年。   大长老疲惫地抬起眼,正对上白发少年的眼眸,在那双泛着微微苍蓝的眼眸面前,周围的喧哗与躁动竟然一点点苍白起来。   少年眼中没有新的家主,没有败者与胜者,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出于自身的意志。   大长老忽然“哈”地笑出声来。   “赖光……”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之中,源赖光仍旧听到了。   他说——   “我的今日,你的明日。”   @   “仍旧没有搜索到玉藻前的行踪吗?”   “是。”   源赖光陷入沉吟,他看着面前凌乱摆放的卷轴,这些卷轴记录着六十年前的往事。   ——那是九尾天狐的复仇,及人类都城的灾厄。   六十年了,健忘的人类已渐渐忘记当日全城大火的场景,但他却一刻都没有松懈过。登上家主之位,意味着他将要承担更重的责任,也要有更狠更冷的心。   翻遍所有典籍和记录,穷究每一个能给人类带来灭顶之灾的妖怪……他的手划过一个个妖鬼的名字。   玉藻前……大江山……天狗一族……土蜘蛛……   他打算将讨伐土蜘蛛作为自己的第一步,他将成功,源氏上下亦将对他心悦诚服!   “另有一事,主人。”鬼切恭敬地汇报道,“大长老落败,他的式神制造场中,颇有几位实力强大的式神,目前无处可去,特来询问您的意见。”   “大长老制造的……恐怕都是难以控制的高危式神……”源赖光冷冷笑道,“用人命堆出的简陋兵器,我还不看在眼里。让晴明去一趟,能净化便送他们升天,不能净化的……留待以后处置。”   “是。”   对自己的同胞尚能下手,以致完全忘记保护人类的初心。庸才为获得力量,还真是不择手段……   【我的今日,你的明日!】   诅咒一般的话语时时徘徊不散,源赖光终于烦躁地丢了手里的卷轴,询问鬼切。   “那个小混蛋呢?”   “……大概是在房间里?”鬼切的回答不很肯定,“昨晚的退治强度很大,今天理应休息的。”   “呵,拖着一群没用的源氏阴阳师,怎么可能轻松起来。”   对于家族阴阳师,源赖光一向极为不满意。他需要天才,需要能跟他站在同一水平上的人,幸好晴明出现,不然他非要被这些庸人给烦死不可。   既然无心继续翻阅卷轴,不如就去看看那个小混蛋在做什么。源赖光拉开门,入目便是盛极的樱花,晴天下花雨纷扬。樱花的季节早过了,会无聊到延长花期的,只有那个小混蛋。   阴阳术应该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说不定就是做了太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才会累到。   源氏的建筑物有着巨大的屋甍,怪兽样蹲伏在最高处,围绕着整个建筑的是广大幽深的庇檐,光撒不进,就算是白天,浓郁的黑暗也会四处飘溢。源赖光听鬼切说,晴明午间小憩的时候,从不喜欢待在这建筑里,大概就因为这份黑暗吧。   房间里果然没有人。   但是绕过转角,一处阳光能照进来的地方,白发少年睡在那里,风花雪月般的白发散开着,已经有点长了。   源赖光在原地停了一会儿,走进光中。   他发现晴明换了新的扇,扇开着放在手边,金蓝交织,不知画了些什么图案。他先是在旁边坐了下来,停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再次盯住那把金蓝的扇子。   这把扇子上……   他于是从自己袖中取出折扇,挑起金蓝扇子的一角。他的手罕见的不太稳,扇子抬起的影不停在放大和变小,最后颤颤的、颤颤的终于稳定了,几片花滚进影子里。   今天的花和光也太喧闹了一些。   “……光哥?”   “啪!”   扇子落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响声,源赖光猛地起身,大步向来时的方向离去。   “光哥这是怎么了……”白发少年的视线也被扇子发出的响声引向那里,当即就清醒了,抄起自己的扇子追上去。   “光哥等等!我画了新扇面!光哥你看!”   “……不看!睡你的!”   “???”   光哥怎么就生气了???   @   尽管有些不明白光哥突然生气的原因,白发少年还是按照惯例接下对普通阴阳师来说极为艰难的任务。这一次仍有几位源氏阴阳师与他同行,据说是协助净化大长老的兵器制造场。   兵器制造厂?白发少年想起那些漆黑的式神,微微抿唇。   深山之中,穿过层叠结界,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扑面而来的风中似乎还掺杂着昨日的哀嚎,白发少年天生灵觉敏锐,身处此处只觉得心脏坠痛。其他人完全没有这个困扰,还有闲心聊天。   “惨了,上次要求的符咒我还没有画完。”   “那些符咒也太难了吧?根本不是我们该画的。”   “知足吧,基本已经被几位厉害的大人包揽了,我们只画一小部分而已。”一名源氏阴阳师向白发少年的方向努努嘴,示意这就是“厉害的大人”。   众人都笑了,白发少年原本闷声走在前面,此刻突然回头。   “之前我就一直想问,那些符咒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源氏阴阳师惊讶地看着他,他们都算是家族的核心,至少对那些符咒的用途十分了解,他们以为白发少年如此受新家主信赖,应该是知道的。   “什么?你原来不知道吗?”   “那是用于巫女献祭的符咒啊。” 第68章 梦境·昨日光风(三)   巫女……献祭?   这个词遥远得仿佛某种幻觉。   白发少年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是我理解的那种献祭吗?我之前……好像从来没有听闻过……”   “真奇怪啊, 你竟然不知道?源氏献祭巫女, 已经有数代了。”源氏阴阳师思考了一下, “反正前家主在位之时,就已经有了这个传统, 每年都会从宗族里挑几个女孩出去,精心培养,让她们具备巫女的素质。”   “啊啊, 有点可惜啊, 原本这些女孩可以生下不错的孩子的, 不过一切为了家族……”   源氏阴阳师见少年一言不发,以为他被自己描述的献祭吸引住了。他有心讨好这位新家主身边的红人, 当下说道:   “顺利的话, 我们回去走那条路吧, 你可以远远看一眼。”   少年的睫毛一直在颤抖, 他深呼吸了好几次,声音艰涩。   “我画的符咒……”   “都是用于此事的。先是形成密闭空间, 然后激化狭间中的力量, 再然后……”   阴阳师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 血液仿佛在逆流,所有热度涌上头顶,少年感到一种莫大的羞耻和煎熬。   他的符咒……他一笔一笔用心画出的符咒……他以为会带来息灾福音的符咒……   原来全部……都是杀死某位无辜少女的凶器!   “……晴明?晴明?你还在听吗?”源氏阴阳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怎么了吗?你脸色不太好?”   这一刻,主导身体的只有本能。白发少年冷静的将这个问题一笔带过, 他心中狂风急雨,表面上却安静地开始了净化,一如往常的可靠。   “结束的时候,麻烦你们带我远远的看一眼。”他有礼地请求道。   “我想……远远地看一眼……”   “哈哈,这好说。”   大长老的兵器制造场中,大半是失败品,浮荡的残魂向白发少年倾诉他们遭遇的一切,少年仰头聆听。这些本是人类的灵魂生前遭遇过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难怪死后满腔怨恨。少年念诵经文,毫不吝惜灵力,使这些灵魂获得解脱。   他仿佛在一并超度自己的罪孽。   兵刃拖过地面的声音传来,源氏阴阳师们顿时停下念诵,紧张地望向声源处。那声音越来越大,少女拖着一柄巨大的长刀缓步而来,长发束成马尾绕身,红眸鬼角,周身膨胀着挑破黑暗的真红妖气。   “别、别过来!”阴阳师们举起手中的符咒,“晴明!晴明!她要过来了!”   少年不为所动,始终念诵经文。   惊恐的阴阳师退到他身后,迟迟不敢放出手中符咒,唯恐激怒了对方。   这可是大长老制造的秘藏兵器!   然而,令人担心的暴起伤人的事情迟迟没有发生,在少年的念诵声中,鬼角少女平和地闭了闭眼睛。接着她将长刀竖直插入一旁的泥土中,自己跪坐下来,乖巧地听经文。   平静……平静……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平静过了……   伴随着少年的念诵,她的魂灵好像脱离了这把妖刀,轻轻地轻轻地飞起,飞到月亮上。银色光笼罩大地,稀疏树影间,她听到早生的萤低低喃语,不知名的花的树的香一阵阵涌动着……   念诵声慢慢停了,鬼角少女疑惑地睁开眼,轻声问道:   “没有,了吗?”   源氏阴阳师在后面拼命给白发少年打手势,要他继续念下去。   “嗯,再长的经文,也终究会结束的。”少年却这样说道,他有些疲惫和低落,望着鬼角少女的眼神却仍充满惊叹。   “你真美丽。”他赞美道,“你的名字?”   鬼角少女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这一次,少女回答了。   “他们叫我‘赤影’。”   少女顿了一顿,按住自己的心口。   “斩尽一切的,赤影。”   “但是刚才,很平静。”   白发少年张开灵视,眸中顷刻笼罩了一层幽蓝色光。在他的视野中,没有鬼角少女,只有一个身穿残破白衣的小女孩跪坐在那里,一手轻轻捂住胸口。   源氏的罪孽……!   “我们此行的目的之一,是带无法被净化的式神回去。”少年柔声说道,“你愿意跟我们走吗?”   “是,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少女主动伸出手来,“请束缚我,我会伤害你们。”   她好像已经非常习惯被束缚被限制这类事,预想中的强悍束缚却没有降临。白发少年思索一下,解了自己束发的发带,附上咒文之后,轻轻缚在少女右手手腕上,打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结。   鬼角少女眼中倒映着展翅欲飞的蝴蝶姿态的结,一时愣怔。   “这一端会系在我手上,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请告诉我。”   没了发带,少年的白发散开,近乎风花雪月。他向鬼角少女微笑,两人之间被一条漂亮的发带联结,她被束缚着,他也被束缚着,竟让鬼角少女有了一种“束缚是甜美的”这样的错觉。   其他源氏阴阳师提心吊胆,又因为提前许诺过,不得不绕了一段远路,带少年去看那处祭坛。   “不可以再靠近了,没有权限。”源氏阴阳师说道。   冲天的阴气在山谷中上升,悲鸣与喊叫彻夜不绝。少年远远眺望,张开灵视,于是那些扭曲的黑影在他眼中全变成了蛇的样子。蛇被他所书写的符咒环绕,并不惊慌,而是贪婪而沉静的等待着。   少年的指甲嵌入掌心。   不知何时,他也罪孽累累。被炮制的式神,被献祭的巫女……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衣袖上的笹龙胆,现在他也是帮凶了。   天上飘起微雨。   源氏的阴阳师们一回家族就要去汇报工作,少年与他们分别,带着鬼角少女站在微雨之中。   雨势渐渐大起来,这是春末夏初的第二场豪雨。第一场雨落下时,他正站在光哥身边。   “你到廊下去吧,都淋湿了。”   “……你呢?”   “我再站一会儿。”   “……”   “去吧。”   “……我也想,再站,一会儿。”   鬼角少女和白发少年于是一同站在雨中,雨越下越大,伸手不可见,他们之间连接的发带都被打湿了。鬼角少女垂着眼眸,任凭大雨打在身上,她的视线一直落在那截发带上。   突然,她感到少年轻轻打了个寒噤。   真红妖力瞬间鼓动,少女拔出妖刀,刺向白发少年的方向!锋利的刀刃顺畅切入树干,整个刀锋横过来,遮在少年头顶,雨水打在上面“呛啷啷”一叠声地响。   少年头上的雨停了。   “生病,会死。”鬼角少女轻声道,“死,很糟。”   “……你为什么会来到源氏?”   “买。”   “实验呢?是自愿参与的吗?”   “参与了,吃饭。”   少年忍不住咳两声,他压着内心汹涌的怒火,最后问道:   “你去过别的场地吗?制造你这样式神的场地?”   鬼角少女望望天,她伸出沾着血迹的纤长手指,一些指节上布满伤口和硬茧,她一根根数着手指,很乖。   “五……六……七……”   白发少年这一刻愤怒得甚至笑了出来,他一边笑一边咳,过往的许多点一点一点串起来。   有他和老师站在山顶时,老师说他出现太晚;有守护在病榻前时,老师呢喃着牺牲和痛苦;有他走进光哥房间时,在他面前合死的卷轴……   这些人都瞒着他!编织着仙境的谎言!他本该就此决绝的甩袖而去,他想要的绝不是源氏笹龙胆笼罩下的血色世界!但是……   但是……   他已经蒙受了十年的恩惠,他的老师,他的兄长尽在此处……   那些过往,那些关怀,那些庇护,此刻都变成蛛网将他粘附。挣脱不开,逃脱不掉,唯有那颗初心仿佛在地狱火中煎熬……   “哪里,痛吗?”少女问他,他只来得及勉强微笑一下,就倒了下去。   “!!!”   @   “小混蛋,那么大的雨都不知道避一下……”   “赖光大人,药来了。”   “给我。”   白发少年沉睡着,外界声音缥缈而模糊。他好像回到了在母亲身边的日子,满世界都是光,他跟神明对话,与草木游戏,母亲教他做掩藏气息的玉环,一遍又一遍叮嘱。   【晴明,强大之前,一定要作为人类活下去。】   他就很听话地仰起头回应。   【母亲,晴明一定会作为人类活下去。】   母亲就笑了,她也有着风花雪月一般的白发,这些白发从来不束,总是烂漫散开着,拥抱他的时候,长发宛如馨香的羽翼将他包拢。   有时,会有谁来看他们母子,提着各色甜蜜的糕点,带着小鼓小风车等玩具。每次那个人来,他总是万分喜悦地迎上前,那个人也会拥抱他,比母亲还纵容。   他称呼那个人——   【舅舅!】   “晴明,醒醒再睡,吃药了。”   熟悉的声音将他从美梦之中拉扯出来,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凌厉的笹龙胆纹。他的喉头蠕动一下,昨晚的窒息和疼痛瞬间涌来,不得不别过头去。   “晴明,别闹脾气,吃完药再睡。”白发青年一手扶起他,把温温的一碗汤药递到他唇边,“多大的人,还能淋雨生病,你都在雨里玩什么呢?”   何等熟悉的语调,三分责备,七分亲昵,光哥向来是这样同他说话的。   他闭上眼睛不去看随处可见的家纹,闷头把药喝了,重新躺下,白发青年给他塞了塞被角。   “好好养病,我明天……”   “光哥。”罕见的,他打断道,“我将大长老制作的兵器带回来了,你高兴吗?”   源赖光不明所以,“什么高不高兴?你都把自己弄病了还问我高不高兴?”   少年却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没有问那个,光哥。”   “赤影很强大,我将她带回来,为光哥所用……”   “光哥,你高兴吗?”   原来是讨要夸奖吗?   源赖光笑了,他也不怕过了病气,深深拥抱了白发少年。   “我当然高兴,晴明,不止为这件事高兴。”   “最令我高兴的,还是你在我身边这件事。”   “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同伴!有你,源氏大业可成!”   听到这个回答,少年终于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视线里,蝴蝶落在雨珠点点的蛛网上,徒劳地颤动翅翼。 第69章 梦境·昨日光风(四)   这场病绵延了两三天,源赖光每天都来探望他, 不是带着药就是带着糖糕。   第三天的午后, 少年原本正躺着休息, 忽听门边有细微的动静。他以为是源赖光来了,于是侧了下头, 打算起身。   ——一柄打开的扇盖住了他的眼。   高雅馥郁的香气渐渐袭来,少年感到这气息有几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想起身, 盖眼的扇子向下压了一压, 示意他不要乱动。   “……您是?”   来者轻轻地笑了, 少年听到衣物摩擦的一阵窸窣声,那个人离他近了一些, 怜爱地轻抚他因病清减几分的面颊。   “我听说你生了病。”低柔的声音说道, 措辞典雅。   “我来看看你。”   少年不明所以, 他的眼睛被遮住, 只能从扇子两边窥见一点光线。   “您认识我吗?”   “岂止认识,我一直在关注你, 晴明。”   “可怜的孩子, 这段日子真是吃了不少苦头。葛叶让你在源氏长大, 现在看来也并非好事。”   少年遮在扇子下的眼睛惊讶睁大。   “您认得我的母亲吗?!”   那个人又笑了,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拿扇的那只手轻轻拍抚他。   “我的孩子, 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世界上最不会伤害你的人就好。”   “现在睡吧……睡吧……暂时忘却一切睡吧……”   “我会一直陪伴你……”   雌雄莫辨的低柔声线哼起一段童谣, 童谣唱的是黑夜山之月。这段歌谣好像在他久远的记忆之中也响起过,在那云海之间,天狗翅翼笼罩之下……   “舅舅……”他在梦里流下几滴泪,拍着他的手一顿,又继续轻轻拍打起来。   @   再次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是深夜。白发少年只觉浑身清爽,甚至有了食欲。他坐起来,眼疾手快抓住从脸上滑下去的扇子,拿在眼前打量。   这是一柄漂亮的宫廷制式扇子,黑红两色,他将扇子打开,发现上面绘着焚城的大火。   这好像是六十年前的一件事……   不想再躺着了,少年起身,稍微整理一下仪容,走出房门。   源氏宅院笼罩在浓郁的黑暗之中,他又看到了几日前所见的那只被蛛网缠住的蝶,已经一动不动了。少年轻轻移开视线,突然刀鸣响起,一柄长刀搅碎细碎的蛛丝,将蝴蝶托在刀身上。   是鬼切。   “鬼切,你没有跟光哥一起吗?”少年问道。   “主人被宫中贵人召见,不可携带我这类式神。”鬼切解释道,托着那只蝴蝶向少年的方向递去,“不要吗?”   式神一身严谨的武士打扮,闭起的左眼上有一道伤痕,但他托着蝴蝶送给他的时候,跟赤影一样十分乖巧。   “蝴蝶已经死了,没有必要了。”少年侧过头。   “是吗……”鬼切喟叹了一声,接着平平常常地发问,“可晴明大人会那么多阴阳术,就算是死去的蝴蝶,也可以作为式神动起来吧。”   鬼切首次对他提出了请求。   “晴明大人,您不要它的话,能不能将它变成式神送给我?”说完,鬼切自己好像也有些惭愧,“不知道这种事会不会很麻烦,但是……我觉得这只蝴蝶有些可惜……”   无论是赤影还是鬼切,这些被源氏御使的式神,心性都宛若稚子。   “……当然可以,我把它变成你的守护灵吧。”   “可以吗?!”   式神睁着右眼,一眨也不肯眨的看着白发少年施术。蝴蝶脱离肉身,以灵魂姿态翩跹,再加一重绑定,就变成片刻不离鬼切身边了。   “万分感谢!”   “只是小事而已。”白发少年笑道,他的情绪倒是好多了,“论制造式神,光哥比我更擅长,他房间里的古书几乎都成灵了呢。”   鬼切自然知道,可他会请求白发少年这样做,绝不会请求自己的主人,因为最后得到的无非是一个冷淡的眼神而已。   他谨记自己的式神身份,可如果有人愿意跑来跟他说说话,分享一下零食,他无疑会更加高兴。   “睡了那么久,我都饿坏了……”   “待客之处备有糕点。”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过长廊前往有点心的房间。前院影影绰绰有火光在动,少年因为偷拿点心爬得高,很自然地留意到了那些火光。   “那是在做什么?”   “不太清楚,好像是从晴明大人老师的院中出来的。”鬼切在下面帮他扶着柜子,“晴明大人,很危险,拿够了就下来吧。”   “唔唔马上。”少年稳稳地爬下来,先往鬼切嘴里塞了一块。   “你知道赤影在哪里吗?”   他拿了好多点心,当然要分着吃。   “赤影因为力量不稳,暂时被单独封印着。”没有被交代保密,只要是他知道的,都会对白发少年说出来,“主人说,将来我和赤影会一同承担任务。”   “我们去找她吧,然后我要去看看老师。”   “是。”   少年对于偷偷摸摸到处晃这种事,已经十分熟悉了。封印赤影的地方靠近前院,那些火光不停晃动着,还有人声,似乎在准备极为复杂的仪式。少年还听到了拉车的牛低沉的叫声,所以是要出门吗?   奇怪,这么大的仪式,就算他生病,也不应没有耳闻。   他们潜入封印赤影的院子,结界很容易破拆。少年在上面掏了一个可容两人钻进去的洞,鬼切先进去,甫一进入就拔刀出鞘,将少年拦在身后。   “晴明大人!不要进来!赤影失控了!”   “什么?!”   空荡荡的院子里遍布刀痕,地面、墙上,无一幸免。唯一的一棵树拦腰折断,头顶鬼角的少女疯了一样的宣泄妖力,发出疼痛且焦躁的悲鸣——   “啊啊啊啊啊!!!”   【停下!】   木料纷飞,树干碎成千万片。   【谁来阻止她!】   巨大的妖刀横过,划破整扇拉门,少女拖着长刀宣泄着暴涨的杀意。   【她明明……没有想过挥刀这件事……】   “鬼切!先让她停下!这样妖力暴走下去她的身体吃不消!”白发少年毫不犹豫的从洞里钻进来,向试图阻拦自己的鬼切坚决摇头,两种不一样的符咒加持落到鬼切身上。   “她是我带回来的,我不能放着不管!鬼切!”   意识到无法改变少年的意志,鬼切只得领命。那种熟悉又舒适的感觉又来了,符咒令他的刀更加锋利,同时削减他承受的伤害,有人在背后无私地支援着他,这种感觉让他战意高昂!   “叮!”   长刀交击,少女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高高跃起,带动大量真红妖气向下猛击!   鬼切后退避让,对方尽管强大,却全无理智,他消耗着对方的妖力,抓住机会将鬼角少女击倒在地,层叠锁链顷刻涌上,将少女牢牢捆缚!   “呜啊——!!!”少女挣扎着,咆哮着,瞳孔剧烈收缩,刀气横飞。   “没事的……没事的……平心静气……”   白发少年艰难穿过纷乱的刀气,他的身体还没痊愈,这个过程花了很多时间,好在他终于以几道小伤口的代价来到少女身边。   “没事的……没事的……我在这里……”他握住少女的手输入灵力,同时念诵经文。   少女狂躁地挣扎,她挣扎着挣扎着,缓缓流出眼泪,清澈的经文终于渐渐能听进去了。   灵魂原本被混乱的黑红气流包裹,现在有经文的加入,渐渐挣脱出来。她还记得当初仿佛飞到月亮上的美妙感觉,于是很努力的配合着白发少年,聆听他念出的经文,接受他传递来的灵力。   少女终于获得了平静,她仰躺在少年怀里,急促地呼吸着。   不知何时,少年已经从念诵经文变成了哼唱童谣,他哼的是黑夜山之月,少女在他的声音里仿佛也看到了那云海上的月亮。   “我……听到……”少女嗓音沙哑地说道,“听到……在飞……”   “是在飞啊,天狗们。”   “天……狗……”   “嗯,天狗背生双翼,能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但是美中不足,他们的审美有些奇怪,总戴着……”少年一只手与她交握,另一只手笨拙地比划着,“鼻子这么长的红面具……”   少女想着戴红鼻子面具的天狗们,忍不住笑了。   “好丑……”她低声喃喃,“好丑啊……”   黑夜山的天狗们集体打了个喷嚏,险些把月亮吹跑。   “想……”   “嗯?”   “想去看……”   “好啊,我带你去,什么时候都可以。”少年允诺道,“只要你好好控制自己,难受了就跟我说,我念佛经给你听。”   “……好,赤影,乖。”   少女沉沉地睡着了,鬼切帮忙把她抱到勉强保存的房间里休息,少年在周围布设净化结界,又引月光进来,忙碌了好半天。   “今晚应该稳定了。”少年的脸色有些沉重,“我会跟光哥说,对赤影采取治疗。”   “抱歉,鬼切。就算我跟光哥要赤影做我的式神,光哥也不会同意的,他喜欢把力量握在自己手里。”   “您没有半点错误,晴明大人。”鬼切轻声道,“您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   “……不够。”   “晴明大人?”   “我其实很无力,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颠覆了我过往以来的绝大部分认知。”少年垂着头,眼中倒映着赤影恬静的睡颜,“我之前……一直活在欺骗和隐瞒当中……”   “晴明大人……”   “没关系的,我不会再继续病下去,那没有意义。”少年想着白天来看他并给他唱歌谣的那个人,那个人也是来提醒他,不应再继续病下去了吧?   “我是个阴阳师,可以让死去的蝴蝶重新飞翔的阴阳师。”   “这个身份,意味着我有某种责任。”   “我不会放任赤影这样悲伤的例子再次出现,也不会无视经我之手间接造下的罪孽……”少年看着自己的手,忽而抬头,直视鬼切。   “曾经对你描述过的那个梦……”   “我没有一刻忘记!” 第70章 梦境·昨日光风(五)   该从病中醒来了,该从梦中醒来了……白发少年和鬼切一起, 跟上了那支夜间出行的队伍, 他预感到自己即将揭晓一场惊天的秘密。   枝繁叶茂的笹龙胆下, 除了埋葬着赤影一类的兵器,除了埋葬着巫女一类的祭品, 还有什么?少年想要知道,于是他跟着队伍曲曲折折前往深山里,今晚光哥不在, 是他最大的机会!   无月之夜, 少年遮住自己显眼的白发, 如同遮住最后一抹斜照的月光。晦暗蔓延,爬上宫廷的石阶, 源赖光正跪坐在一面屏风前, 屏风后, 馥郁高雅的香气和窸窣彩衣摩擦声隐约传来。   “藻井女御, 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屏风后, 饱受宠爱的女御轻轻笑了, 她的声线不同于寻常女子, 总带着些许悦耳的低沉。她开口,语调舒缓,自有一番典雅高贵的气韵。   “白日里, 我读了一卷故事,没想到深夜反倒无法入眠……”   源赖光听到扇响、衣料摩擦的声响, 那一豆烛火映在屏上,几只冥蛾的影犹如鬼魅。   “所以请源氏的家主来为我看看,是不是有妖邪附体。”   这女御,未免太过心血来潮。源赖光心中不满,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按流程问道:   “不知女御阅读了哪一卷故事?”   “……六十年前,天狐以火焚城。”   门外风吹树叶潇潇一阵响,巨大的阴影逐渐攀上台阶,冥蛾的影依稀化为九尾。   “读完之后,我在想……”   “天狐的所作所为,真的错误吗?他只不过是失去,绝望,继而复仇。”女御低低说道,语带笑意,“就像你们人类时常做的那样。”   源赖光猛然起身,该死,他今天没有带鬼切前来!没想到妖怪竟猖狂到躲在皇宫大内!   他渐渐梳理出今夜被召见的前因后果,尤其是今夜将举行的那场盛大的仪式,莫非这个妖怪是想破坏仪式,进而动摇源氏的基业吗?!   “我还不把源氏放在眼里。”女御……不,妖怪换了一个声线,音色愈发低沉。几只小小的青蛙妖怪从四面的黑暗里跑出来,齐心合力移动屏风。屏风滑向两侧,妖怪以扇半遮容颜,身后九尾缓缓涌动。   金蓝的扇子……   “你把晴明怎样了?!”   九尾的妖怪大笑起来,青蛙妖怪跟她一起发出细细的笑声。满目昏暗,冥蛾飞动,一点烛火之光终于被彻底扑灭,妖怪起身,剥去女御的伪装,露出真容。   “我不把源氏放在眼里,我只在乎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晴明……”   源赖光已经将符咒执在手中,尽管一切都不在他的预料中,他还是脊背挺直冷笑道:   “别见一个灵力强大的就当作你的孩子!玉藻前,六十年前,你已经因痛失爱子对这座城发起过复仇。”   “哼,认得我呢……”玉藻前微微一笑,“前段时间在搜寻我踪迹的,也是你?”   “是。”   “有意思,我还以为人类都是健忘的。”   “别小瞧人类了!”   “我从未小瞧过,相反,我爱过人类,我的孩子身上同样流着人类的血。人类与狐的孩子,天真可爱,灵力强大,我很爱他们。”玉藻前晃动那柄金蓝的扇子,“看,我的孩子所描绘的扇面,这纹印宛若盛开的桔梗,多么美啊。”   他将扇面朝源赖光,金蓝扇面上,美丽的桔梗星纹意味着前所未有过的新体系。   ——不是笹龙胆。   源赖光瞳孔紧缩,玉藻前再度开口。   “葛叶将晴明送到源氏,原本就是为了让他作为人类活下去。”   “可我不放心。源氏私底下那些勾当,那些违背天理摇尾乞怜的勾当,我稍有耳闻。那个孩子一定不会接受的,他从小就是那样,甚至会哭夭折的雀鸟。”   天狐的神情怜爱又宠溺。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葛叶不在,我便是那孩子的监护人,我要负起责任来。”   “所以……我要让他知道全部的真相,再决定去留。”   玉藻前抬手,源赖光顷刻被定在原地,牙关紧咬。   “今晚,是我的孩子做出抉择的时刻,无论如何不容你干涉。”   玉藻前面具后的瞳仁轻微移动,转向某个方向,“荒殿下,劳烦你了。”   看到随后走出来的那个人,源赖光全明白了,为什么玉藻前这种级别的大妖怪能够藏身皇宫大内!   因为高天原的神力遮蔽了他冲天的妖气!   “晴明他……晴明他究竟是……!”   高天原的神使将他暂时封入星辰幻境,面容平静地答道:   “那个孩子是命定之子,他即将……”   “开启下一个时代!”   @   仪式在深山里举行,便是白发少年之前远远观望过的地方。四周仍然有许多他亲手书写的符咒,白发少年却神情平静,隐藏起自身向外窥探。   “本来应该是赖光大人负责的……”   “没办法,贵人召见。”   源氏的阴阳师们遵循一套特定的流程,摆开仪仗,书写阵纹,这些阵纹与少年曾写过的符咒殊途同归。无月之夜,山林之中浊气满溢,阴暗的力量开始涌动,那些阴阳师们最后念动咒文,移开了镇守的石兽。   阴阳师们抬着一人上了祭台,伴有一名盛装的巫女。符咒开始生效,形成一处封闭的空间。阴阳师们完成任务,竟像是不敢在此地停留一样,飞快地收拾好东西离开。   少年在他们抬出那个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等到四周寂静,他当即离开藏身之处冲向祭坛。   ——隔着一层结界,源氏前家主、他的老师躺在那里,服饰严整,宛然如生。   “!!!”   源氏的献祭……源氏的献祭……源氏的献祭!!!   巫女发现了他,呜咽着发不出声音来。她的身体被咒所束缚,只能用眼神殷切的哀求白发少年,她不想死!   白发少年死死盯着她身后,那里,浓郁的黑暗从裂隙之中流淌出来,落地化为蜿蜒的蛇。蛇嘶嘶吐信,直立起上身,张开獠牙参差的蛇口——   【源氏的祭品,我们切实收下了。】   “住手!!!”   蛇一口吞下巫女的头颅,庞大的身躯蠕动,将剩下的躯体一点点吞噬殆尽。越来越多的蛇开始涌现,它们在各处黑暗中贪婪又狡猾的望着结界外的少年,纯净的灵力令蛇垂涎。   【也是祭品么……】   【快进来……嘶嘶……快进来……】   【噫嘻嘻……同化吧……与我们同化吧……】   少年知道,他不能打开结界,那会引起灾难;他同样知道,他不能进入结界,群蛇躁动着想要将他吞噬。可是当几条蛇爬上他老师的尸身时,白发少年脑袋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绷断了!   “你们都住手!!!”   符咒有一部分是他所绘制,在结界上开一个洞进去很容易。白发少年头脑一热就冲了进去,扑在老师的尸身上,扫落几条贪婪的蛇。   老师明明要化成人间风和雨……草与木……   群蛇躁动,继而狂欢!他们发现了更为心仪的猎物,什么巫女,什么源氏家主!都及不上这个猎物泄露出来的哪怕一星半点灵力!   【吃了他!!!】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少年急促的念咒,比起自己尚不成熟的体系,现在这种危急关头,他下意识地选择了源氏的咒文。   然而蛇们竟然轻易穿透了源氏笹龙胆构筑的结界,发出尖锐的嘲笑。   【从我们这里拿走了力量……】   【反倒拿来对付我们?】   【可笑!可笑!源氏可笑!】   【哈哈哈哈哈!】   铺天盖地的嘲笑声中,突然响起一声刀鸣!鬼切双刀出鞘,睁开血红左眼,眼中印刻着源氏笹龙胆。他对外的身份是从刀中诞生的源氏守护神,可此时却奇迹的并未受到任何影响。蛇们大片死亡,鬼切在白发少年身边清出一片空地,急促说道:   “晴明大人!快带家主大人的遗体离开!”   白发少年让纸人抬起遗体,自己却没有走,想到之前源氏阴阳术受挫的事情,他咬牙,接下来只能靠自己的阴阳术硬拼了。   “晴明大人!”鬼切再次催促,“您快些离开!”   “我的阴阳术是为了辅佐式神而存在的!我在这里,你就有胜算!”   他的话让鬼切微微一怔,很快,鬼切露出了笑意。   不同于以往收敛的谦恭的笑,这个笑容尖锐而桀骜,充满以命相搏的兴奋和疯狂。   “我总觉得自己不是高洁的武士,而是……”   “活得更为恣意的一类生物。”   “晴明大人,此时此刻,辅佐我!”   裂缝之中涌出更多贪婪的蛇影,伴随刀鸣阵阵,全部被斩落在地。白发少年神经紧绷,他只觉自己的阴阳术越来越流畅圆润,他知道怎样在鬼切高跳的时候附加符咒,知道何时张开结界让鬼切稍事喘息……他掌控着节奏,鬼切屠杀着蛇们,地上是层叠的尸体。   “哼……”   蛇的悲鸣传入裂缝,非光也非暗的昏暝之中,一个巨大的存在缓缓睁眼。祭坛上,天幕不再,四周景色凋零,只有一只蛇瞳永恒冰冷地凝望大地。   “源氏……打算反悔吗……”   丝滑低柔的声线带着些不太稳当的起伏,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人类的语言,以致声调有些失控。巨大的蛇一条一条游出,宛若森严的仪仗,在它们的拱卫之下,群蛇退避到角落,为它们至高无上的主人留出空地。   白发少年向前两步,站在鬼切身前,望着现身的可怕存在,沉声道:   “我是为老师的遗体不受玷污而来的,阁下与源氏有何约定,还望告知。”   “哼……一上来就问问题吗?”妖异颓美的青年掀起眼帘,蛇瞳锋利冰冷。   “要我回答,你要付出诚意。”   “你的白发我很中意,奉上来,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第71章 梦境·昨日光风(六)   “只是要这个吗?”白发少年毫不犹豫的握住自己肩以下的白发,一道术刃削断!   “我可以给你, 作为交换, 这座祭坛, 源氏代代的献祭……请告知我!”   为他的爽快,妖异的青年低声笑了, 一条蛇魔游动到少年面前,吞下奉上的祭品,却不离开, 反而嘶嘶吐着信, 绕少年缓慢转圈。   “源氏的献祭……似乎是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人类为了获得力量, 露出种种丑态,甚至让我有了窥探现世的机会……”   “阴阳师, 你知道我是谁吗?”   有几条蛇魔滑动而来, 隔开少年与式神, 数双蛇瞳冰冷地注视着他。一条蛇魔攀上他的小腿, 在他肩头绕转一圈,对人类裸露在外的脆弱颈侧露出獠牙。   “晴明大人!”鬼切握紧手中的刀。   “无妨。”少年平静的任由蛇魔将自己缠绕, 垂着睫毛思考一会儿, 才缓缓道, “蛇是邪物,你自身又被封印在阴阳狭间之中……我猜不出你是哪一尊邪神,但是, 必定是决不可进入人世的邪神。”   “我喜欢聪明的阴阳师……”妖异的青年笑容扩大,“你尽管问吧, 吃了祭品的我,通常是很好说话的。”   白发少年深吸一口气。   “源氏通过献祭,从你那里获得了力量,代价呢?”   “定期献上的巫女,代代家主死后不入轮回的诅咒,还有助我重返世间的承诺。”   “这份力量,用于何处?”   “制造所谓的兵器,强化本族的阴阳术。”   邪神果真有问必答,甚至饶有兴味地伸手一点虚空,源氏笹龙胆旋转而生。   “在我的力量之下,这个家纹意味着此世最顶尖的阴阳术体系……”   笹龙胆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迅速膨胀开来,在四周轮转游弋。空中的俯瞰之眼注视下,蛇魔们以尾尖拨弄本该镇压他们的阴阳术家纹,嘶嘶的吐信犹如嘲笑。   “可惜,从他们向我祈求力量开始,人类在我面前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青年笑着,带一点小小的得意和傲慢,他窥探着白发少年的神情,对方的神情却如死水般平静,这令他有点气馁。   “你很聪明……”他出言引诱,“如果你也想获得力量的话……”   “最后一个问题——”少年抬起头,“你的名字?”   青年微微眯起眼睛,他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是邪神的傲慢又令他不会去思考太多,所以他笑了,从容不迫道:   “聪明的阴阳师,铭记我的真名——”   “我名为八岐大蛇!”   “——急急如律令!”   明亮的苍蓝桔梗印在少年脚下绽开,四面绝大多数都是他书写的符咒,他在这里有天然的优势。符咒重新排列组合,彼此错乱,将祭坛上的结界改造成了一种不太相同的东西。   一声龙吟,神龙攀上少年肩头,将蛇魔粉碎。高天上孔雀展翅开屏,发出息灾与慈悲的啼鸣!   “你……你……!”   “你只能在祭坛范围内向外窥探吧?”少年二指执一张符咒,割断的白发在他耳际凌乱飞舞,“也许有朝一日,在源氏的贪婪之下你会重返世界。”   “可我在此保证,那必定是在我死之后。”   “我以晴明之名起誓:有生之年,绝不允许邪神侵害人间!”   天空中俯瞰之眼的景象消失,四面有巨大的力量挤压着群蛇,弱小的蛇先一步被推回裂缝之中,发出尖锐的嘶鸣。更大的蛇魔攀附大地,然而符咒之力一浪高过一浪,在源氏特意选定的灵力充沛之地,一直臣服于它们的笹龙胆被另一种纹印取代,蛇魔终是如被风浪掀翻的小船一样跌回裂缝。   八岐大蛇的身形也开始渐渐后移,他死死盯着那个少年。那个阴阳师只问了自己三个问题,三个问题,解除疑惑,判断他的性质,预定下一步将采取的措施,真是……   让人见猎心喜呢。   白发少年露出吃力的神情,稚嫩的桔梗印在他脚下忽明忽灭。但他坚持着,他不渴望力量,只知道一旦邪神现世,带来的便是彻底的灾厄!   所以他一定!一定要将对方封印回去!这是他身为阴阳师的责任!   “哈……哈哈哈哈……”八岐大蛇大笑起来,“胆大妄为的小东西,你知道你面对的是谁吗?”   “我只知道源氏做错了!献祭必须终止!”   少年加大了灵力输出,群山月色竟然也应和着他,红白二色的狐应召而来,四神封印已有三角!   八岐大蛇一手挡着剧烈的风压,恼怒、迷惑、嘲讽……种种情绪涌来,他只要愿意,就可以粉碎这脆弱的封印,连带粉碎脆弱的阴阳师。   但是……   他突然有一个更有趣的想法。   一旁的镇墓兽石像动了,向邪神发出咆哮,主动挡在阴阳师身前,凑成封印的最后一角!   四神呼应!封印已成!   然而八岐大蛇却无所畏惧的任由封印落在身上,蛇瞳锁定镇墓兽和御灵守护之中的阴阳师,微微一眯,突然整个人化为一条鳞片森严的巨蛇,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猛蹿到阴阳师面前!   “!!!”   重新化为青年样貌的邪神一手捏住护主的神龙,另一手抬起白发少年的下巴。   “为你的胆大妄为……”   后半句只剩吐信般的气音。   “我将给予你力量。”   神龙悲鸣,邪神一口咬在少年颈侧,獠牙刺入身体,顷刻间庞大如海潮的邪神之力和负面情绪一同涌入!饱含灵力的甘美鲜血涌入口腔,邪神享受般地眯起眼睛,感受着怀里的人类躯体从一开始的剧烈挣扎到渐渐无力地软下去。   “晴明大人!”   “晴明大人!!!”   鬼切和白藏主与邪神对峙,生怕伤到对方怀中的阴阳师迟迟无法动作。邪神的宽袖遮掩着阴阳师的身体,鬼切分明看到,未遮住的白发,渐渐攀爬上不祥的黑色。   “你对晴明大人做了什么?!”   八岐大蛇舔去嘴角一点残血,神情餍足。   “我只不过是给了他力量。”   “他将是我在人间的眷属……”八岐大蛇抚摸阴阳师的黑发,“我将一直注视着他……这是无上的荣耀……”   蛇瞳定在鬼切身上,八岐大蛇笑了。   “最后再帮一点忙,你还要向源氏交差的。”   鬼切来不及反应,八岐大蛇在祭坛范围内近乎无敌,轻轻一抬手,鬼切只觉身上家纹传来难以想象的束缚力,他被重重一击掼在地上,视野渐渐昏暗下去。   耳边最后的声音是邪神的喃语。   “伤势已经帮你制造了,不用我教你,知道该怎样说吧?”   可……晴明……大人……   “放开晴明大人!”白藏主身上燃起烈焰,“你要把晴明大人带到哪里去?!”   “真是个好问题,也许可以带到阴阳狭间里去呢。”   白藏主瞬间扑了过来,八岐大蛇原本打算下重手,想了一想,不知怎么还是放弃了。他拿蛇魔逗弄不善攻击的白藏主,天际已经现出微微的曙光。   降临祭坛的时间要结束了……   不如就真的带到阴阳狭间里去吧……   会变成蛇吗?还是不会呢?   暴躁攻击的白藏主与心不在焉的八岐大蛇都没有发现,一旁家主的身体上渐渐腾起流萤般的微光,这团微光飘忽不定,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微光缓慢移动着,飘到镇墓兽面前,停滞一会儿,融了进去,另一团光亮被挤出来,落地滚了两滚,一脸懵逼。   镇墓兽缓缓而动,石头的兽脸上做不出任何表情,那颗巨大的头颅却缓缓转向八岐大蛇的方向。   【八岐大蛇大人。】镇墓兽口中传出源氏家主的声音,【人类是无法在阴阳狭间存活的。】   “……”八岐大蛇不语。   【如您注视源氏一般,您尽可以注视着这孩子。】   【他曾对我说,舍弃、牺牲、以及痛苦……】   【他如此清明,透过这双眼睛,您可以看清世间的一切。】   【我愿意继续身为祭品的命运,恳请您,让这孩子留在人世之间。】   八岐大蛇斜睨一眼镇墓兽,又看看怀里昏睡的阴阳师,沉默了一小会儿。   天际微露曙光。   邪神松手了,白藏主欣喜地扶住自家阴阳师,一迭声呼唤他的名字。   “晴明大人!晴明大人!”   白发少年缓缓睁眼,脑袋里拥挤着无数巫女的蛇魔的负面情绪,他感到自己现在灵力强大,远非往日可比,这就是源氏向大蛇祈求的力量,没想到这么轻易就给了他。   少年目送八岐大蛇随晨光退回裂缝之中,有一条蛇魔一直扭头盯着他。他回想之前所见的八岐大蛇的记忆,那段记忆里充斥着漫长而虚无的昏暝之色。阴阳狭间无光无暗,只有群蛇游走,那是众神为八岐大蛇留下的流放之地。   他于是向一直回头的蛇魔淡淡微笑了一下。   蛇魔“嗖”地把头拧回去,一会儿又拧来拧去把自己打了个结。带着条打结蛇魔的八岐大蛇一步踏入裂缝,似乎不经意地回了下头——   少年正向邪神微笑。   他顿了顿,任由裂缝将自己吞没。   “小白。”   “晴明大人,小白在这里。”   “邪神想离开阴阳狭间的目的,恐怕比我们想得要纯粹。”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也许……只是想看看花开吧……”   落在草地上的落花中间,小光球迟缓地蠕动了一会儿,突然暴起,“嘭”的一声变成了一只三花胖猫,上去就对着镇墓石兽的脚一阵挠。   “混蛋!本喵还没有想下岗啊!”   镇墓兽温和地抬起脚,免得伤了胖猫的爪子。他转动头颅,慢慢看向少年的方向。   【晴明……】   “老师!”   【我会留在这里。】   “……”   【永远留在这里。】   【因为这是源氏的罪孽。】   少年沉默了,他挣扎着起身,来到镇墓兽面前,仰头望着高大的石兽。   【你总说我会化为人间森罗万象……】   【现在,我在此处。】   石兽似乎露出微笑,他最后向少年颔首。春光笼罩着他,蜂蝶围绕着他,他在此站定,渐渐永恒的凝固了。 第72章 梦境·昨日光风(完)   星月幻境持续运行,高天原的神使轻轻抬眼, 屏风后天狐正在盛装打扮, 要去迎接他的孩子。   “你们已经约定过地点了吗?”   “自然, 天狗会先接待他。”天狐梳好发髻,对水镜细细打量一番, 确认毫无疏漏才缓缓走出屏风,与神使擦肩而过。   “再隔一会儿,放了他。”   “……我随后也会前去。”   天狐离开, 带走一阵馥郁的衣香, 他将去往葛叶在黑夜山的住所。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可是今天,就会迎来新的住客。   大妖怪的速度极快, 他踩着晨光穿过大半个平安京, 掠上罗城门。在这里, 他回了一次头, 面具后的瞳眸中映出这座城池的歌舞升平,天狐意味深长的挑起唇角, 从城门上一跃而下。   同一时刻, 安顿好鬼切之后, 巨大的狐一路飞驰穿行在山林之间,背上坐着黑发的阴阳师,阴阳师怀里抱着只胖胖的三花猫。风声渐大, 阴阳师捂了一下颈侧的咬伤。   “晴明大人,小白还是慢一点吧!”   “阴阳师, 不要硬撑喵!”   “没事,我们要在源氏反应过来之前赶到黑夜山去。”少年并不知道源赖光已经被扣在宫廷之中,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抚育之恩在前,他现在还无法面对光哥。   白藏主越过山涧,晨光之中皮毛闪动着流水样的微光。他跳得那么高,几乎像是在飞翔,少年眼前于是依稀浮现了母亲的白发和天狗的云海。   云海上旭日东升,迸射出万点华光,天狗漆黑的羽翼收拢身后。这支妖怪向来喜好风雅,他们时常吹笛。   距离渐近,笛声愈发嘹亮,吹的不是什么高雅的曲子,而是一首普通的童谣——   那首叫做……黑夜山之月的……   “晴明大人!有只天狗在前面!”   他看到了。   天狗放下龙笛,掀起眼帘,灰蓝的瞳眸映出少年和白狐,唇畔于是轻轻牵扯出一点弧度。   “你来迟了,晴明。”   “我回来了。”少年应道,他从白藏主背上下来,走向大天狗。   天狗忽而大张翅翼将他笼罩,他的翅膀上有云海和初日的气息。   “只要你心中还贯彻着那份大义,再迟一点也无妨。”   “一如我们幼时的约定,我们会向那样的世界前行……”   “毫不动摇。”   @   少年推开这座小小院落的大门,胖三花在他脚下疑神疑鬼,白藏主化为人形跟在他身边,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就是晴明大人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吗?”   院子里有一架藤秋千,沐浴在柔和的光影中。少年依稀看到了某些幻影,白发的女子与白发的孩子一同坐在秋千里,秋千晃动,岁月悠悠,那段时光被拉得很长很长。   然后有一个人来了,带着糕点,带着玩具,他一来,白发的孩子就会兴高采烈迎上前去。   【舅舅!】   “舅舅!”   一位极美丽的人推门而出,脚下一群拿着打扫工具的小妖怪也跟了出来。那个人见到少年,轻轻地笑了,他的狐耳向两侧一动,这是难得外化的喜悦表现。   “欢迎回家,晴明。”   少年听了这句话,不知怎么,酸涩感突然涨出眼眶。他在源氏十几年,每次回到分给他的房间,也从未有过此时这种喜悦和怀恋。   “啊呀,怎么还哭了啊。”天狐走近,为他拭去滑下脸颊的泪水,“小可怜,头发是谁给你剪的?这么丑,还染了个黑色……”   “我、我自己……”   “不许再拿你自己的手碰头发!我看看给你修一修……”   小屋已经收拾好,还熏了香,青蛙妖怪们小心的退出去,早出去的几只已经围着胖三花和白藏主七嘴八舌。房门合上,只剩天狐和他的孩子呆在里面,天狐保养得宜的手穿过少年凌乱的黑发,另一手拿着剪刀,一点点帮他修剪。   “下次可不要一时兴起就剪头发,平安京那些贵女都会把头发养得长长的,又黑又亮。”   “……是。”   “谁再问你要代价,你就叫舅舅来,舅舅让他知道什么是代价。”   “……是。”   天狐扫去剪下的碎发,确认已经修剪整齐,他再一次开口。   “晴明……”   “舅舅?”   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天狐从背后抱住了他,这个拥抱深而轻柔,天狐身上高雅的香气浸染过来。   “晴明,我很想念你。”   “抱歉,母亲先前封印了我的记忆,昨天才……”   “我知道。”天狐轻轻地笑,不以为意。   “葛叶送你去源氏的第一年,我在某个人的帮助下进入宫廷,取代某位女御生活着。”   “有了权力,宫廷里的消息十分灵通,我在源氏的棋子也会向我传递你的动向。”   “从各种零碎的信息中,我知道你第一次学会了符咒,知道你第一次操纵纸式,知道有些人越来越嫉妒你,知道你开始陷入源氏内部的权力倾轧……”   “我时而为你骄傲,时而为你忧虑,不变的唯有‘去到你身边’这个念头。可我知道,我不应干涉太多的,你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你渐渐长成了优秀而美好的样子,源氏那小子对你不薄,却也心思叵测。”   “终于有一天,你的手放在了那扇真相大门上。你推开了那扇门,因为你是勇敢决绝的狐的孩子。”   少年这么多年以来以为自己形单影只,没有想到其实背后一直有人默默关注着他。   幸好,他们现在相会了。   “舅舅……”少年低声问道,“我的母亲究竟去了何方?我的父亲呢?”   天狐纵容地看着她。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会讲给你听,但是现在,你有更想去做的事情吧?”   少年想着赤影澄澈的眼眸和不受控制的狂躁,其实他现在怀疑鬼切也并非自然诞生的守护神,可能与赤影的构成成分不同,但必定殊途同归。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究竟又有多少这样灭绝人性的兵器制造工厂,有多少赤影一样的孩子夭折于那里呢?   他无法放任那样的地方继续存在下去。   “是。我在源氏的祭坛上与邪神有所交谈,源氏的力量来源于邪神,他们的引火入室直到今日,已酿成无数悲剧和恶果。”   “源氏制造强大的式神,执迷凌厉的阴阳术,不过是为了讨伐妖怪。恶妖自然该被讨伐,可讨伐的理由,不应是‘非我族类’。”   “无大义的旗帜,行斩尽杀绝之事,人类也不过是贪婪恶鬼。”   “舅舅,我不确定以我的力量究竟能不能改变着一切,可迄今为止,我对很多人描述过那个梦。”   “人与妖,彼此对视,彼此微笑……”   “我梦中的世界。”   天狐为少年亲手换上自己年少轻狂时穿着的一身黑狩衣,朱笔勾勒微扬的眼角,最后扶着少年的肩一同坐在水镜前。镜中的少年一身黑衣,眼尾描红,那柄以火焚城的扇子压在膝上。   “你能做到的,你将开启一个远胜现在的盛世,我们都会帮你。”   天狐带着少年走出小屋,小屋建在峰顶上。云海浩渺,崖边已经站了一个人,身着暗蓝衣袍,浮游的星体在他身旁忽隐忽现。那个人转过头,注视天狐与少年一起缓步走来。   “他名为‘荒’,是为你而来的神使。”天狐笑道,“群星预言了属于你的时代。”   荒微微颔首,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云海,落在那个方向的平安京上。   峰顶忽而起了一阵大风,天狗的翅翼卷起风旋吹散云雾,群山历历分明,铺天盖地尽是光明。少年于是也清晰的看到了那个方向上的都城,人类的都城,平安京。   “我终将为我的孩子敲响阴阳丧乱之钟。”   天狐取下面具,他的衣摆与少年的衣袖一起在山顶的风之中猎猎飞扬。少年黑衣黑发,神情平静,他的眼瞳中渐渐倒映出六十年前的大火。   【那一日,大火焚城。】   @   鬼切跪在源赖光面前,大蛇那一击毫不客气,以他的自愈力现在都没有痊愈。但是无疑的,这些伤为他提供了很好的理由,他的说辞便是追踪至祭坛之后误被邪神所伤,之后就全不知情了,自然也不知少年去向何处。   源氏的阴阳师们已经同被紧急派遣去祭坛附近,可仪式已经被破坏,原本应给予源氏的力量不知所踪。长老们提出可以再次以巫女献祭,他们先前就准备了几个备用的。   然而一切努力均宣告失败,邪神不再理会他们在外界的呼唤,只能等下一次祭祀再做打算。   可下一次祭祀……就轮到他这个家主了……   白发青年微微眯起眼,不再想长老们究竟在打些什么鬼主意。他大业未成,当然不会就这么送死,他也不想再想那个小混蛋,翻阅各方资料之后仍找不出对方母亲的身份。他不相信老师会如此糊涂,接纳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全心全意教授源氏阴阳术,那么……原来老师其实是知情的吗?   独独瞒着他。   源赖光冷嘲一声,他发誓将来如果跟安倍晴明成为敌人,他绝不会有分毫的留手。   “你退下修养吧,近几天我不会召你前来,讨伐土蜘蛛还需要你保持全盛状态。”   “是,主人。”   “另外,这段时间带一带赤影,她的力量同样强大,弃之可惜。”   “是。”   “无事了,你退下吧。”   鬼切恭敬地退了下去,厅中一时很静,源赖光恍惚间执笔在上好的奉书纸上描画了什么。他一低头,发现自己勾勒的是一枚桔梗星纹。   白发青年面无表情地揉皱那张纸,丢到一旁。   【我的今日,你的明日!】   呵,今天的花和光也太喧闹了一些。   他管控着自己的思绪,却总控制不住地想起那一天的场景,小混蛋睡在回廊的明亮处,白发散乱,折扇半开。   花正好,满庭春光暖阳,使人不知天上天下,仙乡人间。   他走过去。 第73章 古木飞梅(一)   “缚!”   狂暴的怨魂立刻被数条幽蓝锁链牢牢捆缚,他张口发出凄厉的嘶叫, 空洞的眼窝之中突然滚下两颗圆溜溜的瞳仁, 上下乱转一通。与此同时, 他由凌乱色块构成的身体也在不停扭动,试图通过软化自身从锁链的空隙中溜出去。   可惜, 他注定要失望了。   半妖的短刀上缠绕着龙蛇般的畏,已经将自己变得瘫软的妖怪眼睁睁看着雪亮的刀光斜劈而下,他的身体顷刻间裂成两半, 妖力以符文的形式向外大片飞溅!   土御门伊月总觉得畏是种很有意思的东西, 表现形式类似书翁的水墨画, 滑头鬼的畏就更有趣了,名为“镜花水月”的畏, 时常被用在不太正经的地方。   怨魂倒下, 土御门伊月感到有人出现在身后, 轻轻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还蹭了蹭。   “那些颜料没有沾到身上。”   奴良鲤伴继上一次一身残血的抱过土御门伊月之后,在这方面向来注意, 虽说土御门伊月自己并不在乎这个。   他念诵起净化的经文。   他们目前所在之处是大佬月前刚刚买下的一间画廊, 因为有闹鬼的流言, 到手的价格很低很低,低到不可思议,这间画廊是他最近新有想法的一个投资。   至于鬼怪嘛, 随便驱除一下就可以了,阴阳师就是在这方面比较方便。   本着研究的态度, 土御门伊月还收集了一些怨魂的碎片。画廊中孕育出来的冤魂,外表宛如多幅画作的拼凑粘贴,内里是美术品的铁支架、颜料,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艺术原料,奴良鲤伴第一次见到这种现代艺术品,都有点懵了。   “差不多大正时代,鲤伴的世界就会有这样的美术品传入了。本土的画家会开发新的作画形式,艺术这种东西,向来变化得很快。”土御门伊月结束经文,带着晋江袖标的小纸人跳出来打扫战场,这样一来,这座画廊明天就可以进行装修。   “早叶大学是学美术的,他还跟我说要转学管理投到大岛先生手底下去,我觉得有点浪费,这座画廊就交给他经营。”   一说到这里,大佬就忍不住想称赞。挖来大岛和音和长崎柚香的决定真是正确无比,大岛和音本身就能力出众,碍于公司制度升迁较为艰难,在大佬这里却全然没有那回事。大岛和音通过管理几间商铺证实了自己的能力之后,大佬就放心将主体产业的运作交给他,只审核部分报表,不必事事躬亲。   长崎柚香就比较深藏不露,挖来才发现这姑娘精通多门语言,极善迎合市场。跟花鸟卷有过线下交流后,总体上调整了部分友人帐营销策略,现在基本是一发视频就置顶飘红,数据好得让人眼热,广告接到手软。   手上两块产业稳了之后,大佬仍旧孜孜不倦的开拓新领域。普通画廊的盈利方式已经有些落后,大佬收下北条早叶的一众同学前辈,直接开线下密室逃脱,以美术馆和各种经典画作为蓝本,辅以灵异鬼怪,有些员工他可以直接从庭院抽调,剩下的大家在妖怪世界报名,审核上岗嘛。   “等彻底建好了,我们第一批来玩。”大佬兴致勃勃,“做得好的话可以开连锁,主题也就不局限于美术馆了,还可以惊魂旅店、轮回电影院、噩梦游乐场什么的……”   奴良鲤伴:……所以说人类真复杂啊,花钱找惊吓还不亦乐乎。   但是伊月好像真喜欢这些,那么他也很感兴趣。   密室逃脱霸主·玩哭工作人员·大佬:就是好玩啊!   画廊里绝大多数画作,土御门伊月都买了下来。反正价格也合适,原主人急着脱手,在这个闹鬼画廊里呆过的画作一幅都不想要。   “这幅画是价格最高的一幅,画廊前主人纠结得要命,最后还是割爱了。”土御门伊月在位置最好的一幅画作前站定,为奴良鲤伴解说。   “《古木之春》,这幅画很有意境。”   日式的画作总透漏着一种远观般的清淡和疏离,这幅画就是如此。萧条天幕下,一棵古树枝干虬结,如一只伸向空中的手,背景似乎是某间神社。画作整体呈现的无疑是严冬,可那古树的枝杈上,却悬着一枚小小的蝶蛹,微微透着亮,叫人能看清其中幼蝶的轮廓。   “不愧是《古木之春》……”奴良鲤伴也赞道,“蝶将破蛹,春将到来。”   离开那幅画之后,他们又逛了大概半个画廊,时间临近,土御门伊月早有准备的将一只卷轴交给奴良鲤伴。   “我思考了很多两个世界间的事。”   奴良鲤伴凝神细听,伊月是天才阴阳师,若他也不能连通两个世界,这世上恐怕就没有人能够做到了,秀元也不行。   “我从阴阳狭间穿过,展现在我面前的是浩如烟海的分叉。我的式神对我说,除非再发生一次奇迹,我去到那里,否则是无法从这里定位过去的。”   土御门伊月着手这件事已经不短时间,现在是初冬,他大概在全国大赛结束之后就开始研究。问了蹲在狭间给蛇魔打结的蛇蛇,蛇蛇吃了黑蛋给他的回答就是这个。   土御门伊月自然不会轻易死心,他要想办法定位。   “小纸人不可以作为定位的坐标吗?”奴良鲤伴问道。   土御门伊月摇头,“老实说,我目前与纸人的联系是完全断绝的,他能活动靠的是储存的灵力。”   “所以我在考虑别的方法。”   奴良鲤伴也陷入沉思,直接由他带回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一开始他连稍微沉重一点的书都带不走,借助伊月的符咒才能顺畅往来。可伊月的符咒无法掩藏活物,这不是阴阳术水平高低的问题,而是世界间规则的问题。   “伊月的意思是,将研究成果共享给我所在世界的阴阳师,两个方向同时努力吗?”   “嗯,我很难直接定位鲤伴的世界,但是如果取一个中间点,双方同时努力,不失为一个思路。”   “伊月……”   “没事的,奇迹一定能继续下去,我们不过是防患于未然而已。”土御门伊月笑道,“也许某一天,我一睁眼就站在鲤伴的世界,到时候还需要鲤伴给我做向导。”   “……我做梦都想伊月来我的世界。”   半妖描述了他的百鬼夜行,周边不太平稳但总体上安定的妖怪组织们,重点是自己发明的“鬼缠”。土御门伊月入神地听着,他和鲤伴同为半妖,可惜不是走的一个体系。   大佬脑补了一下他跟自家式神鬼缠,怕不是宛如魔法少女变身。   他绝对绝对不想穿某些式神的衣服,尤其是夜叉。   夜叉:???   大佬:驾驭不来驾驭不来。   “下次去哪?”   “海洋馆吧。”   半妖笑了,他们在一起总有事情干的。突然,他发现伊月肩上有什么东西,于是伸手捏起来。   ——是片不知名的纯白花瓣。   “画廊里没有花,外面也是初冬的天气了,哪里来的?”土御门伊月有点疑惑,不过花瓣上没有什么不祥的气息,他也没有多在意。   “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我会在这里目送你。”   十二点一过,半妖的身形变淡消失。土御门伊月一如往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初冬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   再过几月,梅花就要开了吧?他有意在九州买一座宅院,带式神去那里赏梅越冬。   他锁好画廊的门,再三确认无误之后,召唤白藏主带他回庭院。   无人知晓,画廊深处那幅名为《古木之春》的画作突然发生了变化。画面仿佛被飞雪斑驳,不知名的发光的白色花,轻轻小小地旋转着,汇成一条闪光细流落在画面上。蝶蛹不再,古树仍存,只是那枝丫上点缀了星星点点的红蕊白花,散出馨香高贵的芬芳。   ——是【梅】。   【道真大人……道真大人……】   少女的声音呼叫着,不高不低,端庄清冽。   【道真大人……究竟何时归来呢……】   画廊容纳着回声,声音在四面墙上滚来滚去,最终又落回图画上那一树梅花中。   【道真……大人……】   【我一直……等待着您……】   少女的声音最后带上了浅浅的呜咽,如泣如诉。古树上的梅花有几朵飘离图画,穿过窗户的缝隙,向夜晚繁华的大都市飘散而去。   【道真大人……一定是在确定我的心意……】   【可以啊……说几次都可以啊……】   【我爱着道真大人……】   @   “我回来了。”土御门伊月乘白藏主回到庭院,自己的家,不用多讲究,直接翻过院墙跳下来就行。已经过了午夜,式神们几乎都去休息了,他没有惊动其他人,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房间。   书桌上有花鸟留的一些文件,他打算明天再翻阅,还有一张字迹秀丽的字条。   【主人,种在金鱼梦境的草莓成熟了,我打算明天开展一个采摘草莓的小活动。】   唔哦,金鱼梦境。大佬差点把这件事给忘了。   他是带着整个阴阳寮穿越的,除了皮肤券之类比较特殊的道具没有保留之外,其他的几乎没有损失,有的可能改变了形态,但作用相差不大,结界皮肤便是如此。   说起这个有点一言难尽,他的结界皮肤……   变成了许多个卫星一样的结界或别院。   别院有房产证明可考,手续正规,典型代表就是幽谧竹林,那个变成了弓道场。另一些式神应援优胜的结界皮肤就特殊许多,目前绝大多数悬浮隐蔽在东京的半空中,金鱼梦境、追月逐兔等等就在其中。   金鱼梦境气候恒温,托虚假宣传的福连点水都没有,大佬于是拿它来当瓜果园,可以反季节种植水果。萤草人面树平时看看浇浇,庭院就有源源不断的新鲜水果可吃。   明天摘草莓他可要早点起。土御门伊月洗漱完就打算睡觉,正要躺下的时候,他听到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大佬拉开门,明亮清寒的月色中,黑发少女站在那里,几个面具或悬浮或垂落,少女手中抱着被褥。   “父亲大人……”少女轻声道,眉眼低垂,“我做了噩梦,想跟父亲大人一起睡……”   大佬:……   他还能怎样!这可是女儿啊!   “进来吧,外面冷。”大佬让面灵气进来,给她新铺一床被褥,少女突然眼神一沉,默不作声地移动到他身边,伸手从他发上捏摘下来什么东西   “父亲大人,这是什么?”   少女摊开手,掌心静静躺着一朵纯白的五瓣梅花。   作者有话要说:   撸了下纲,直接写雪国书有点急了,放一个小故事调剂一下,灵感来自于太宰府天满宫的“飞梅”,也是个非常感人的小故事。   《古木之春》这幅画是编哒,无现实蓝本~   面灵气我会按我的理解来,老觉得绘卷故事细思恐极,像是面面把父亲弄死抢夺了面具,然后每次有阴阳师来退治她,就重复这个轮回…… 第74章 古木飞梅(二)   这个颜色的花瓣鲤伴先前也从他肩上捏下来一片,怎么还有?土御门伊月稍稍留意了这件事, 表面上还是轻松地笑了笑:   “不知是从哪里粘上的, 是梅花呢。”   面灵气深深看一眼那片花瓣, 柔软地笑道。   “父亲大人,能把它给我吗?”   “嗯, 当然可以……时间不早了,睡觉吧。”   黑发少女乖乖躺下,面具叠好放在枕边。她脸颊微红地看着阴阳师帮她仔细掖好被角, 然后关灯, 荒送的那朵星光在黑暗中小夜灯一样漂浮着。   【父亲爱着女孩……】   面灵气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 然而在被子里的手却死死握住了那朵花,直到以妖力将其侵袭殆尽。她的神情重新宁静起来, 苍白的面具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出微光。   来打扰她与父亲的家伙……   真讨厌!   @   第二天一大早, 土御门伊月就起身准备参加摘草莓的活动。他轻轻叫醒了睡得很香的面灵气, 洗漱的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他去隔间整理好,再回来的时候, 少女已经笑靥如花的向他捧起一条彩色发绳。   “父亲大人, 绑头发。”   大佬于是任劳任怨给女儿绑头发, 他手艺已经锻炼得很好,木梳轻盈滑过发间,不轻也不重, 梳得面灵气微微眯起眼睛。   “好了,我们这就过去吧, 外面好像已经吵闹了起来。”   “是,父亲大人~”面灵气轻快地起身,她早就换了方便的现代装束,于是亲昵地招呼她的面具们,“小面,福神,蝉丸,要出发了;大飞出,狐面,姥,猿,可不要跑丢了。”   面具旋转升起,绕在她周身。面灵气开心地抱住土御门伊月的手臂,侧脸贴在上面。   “父亲大人,我准备好了!”   土御门伊月拉开门,庭院里果然已经热热闹闹要出发了。空中悬着一辆纸折巴士,喷绘着天邪F4海报、绿色的晋江标志和许多乱七八糟的涂鸦,小纸人们正忙碌地跑上跑下安排调试,又在车上放零食饮料。   纸巴士飞得慢,从庭院到金鱼梦境大概有四五十分钟的路程,东京毕竟是个挺大的都市。   辉夜姬和金鱼姬穿了同款不同色的小裙子,守着几个装物资的大箱子,正在招呼众式神去她们那里领批量做好的遮阳帽。   “还有没拿到遮阳帽的人吗?”辉夜姬问道。   “不戴遮阳帽当心晒黑哦。”金鱼姬威胁道。   妖狐起晚了,刚刚收拾好,捋着睡得东倒西歪的耳朵毛,一听晒黑就不干了。   “两位小妹妹,给小生一顶帽子!”他大概撩小姐姐习惯了,笑眯眯凑上去,“哎呀哎呀,小妹妹好辛苦呀,要不要小生来帮你们啊~”   辉夜姬睁大眼睛眨巴两下,以为他真心要帮忙。金鱼姬则一手拽住金鱼桑的尾巴,轮了两圈,作势要糊妖狐一脸。   “有、有话好说嘛!放什么技能啊!”妖狐干笑着后退两步,似乎撞到了谁,慌忙扭头道歉。   “哎呀是小生没留心……荒川之主!!!”   荒川之主头戴一顶集体配发的小黄帽,帽子上印着V字手闭单眼吐舌头的Q版阿爸,眼睛全遮在阴影里,居高临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妖狐吓得尾巴毛都炸起来了!   “三年起步。”荒川之主面沉如水地警告道。   “最高死刑。”旁边是同样戴着小黄帽的大天狗,穿了一件“大义”卫衣。   妖狐:我再不敢了嘤嘤!   “啊呀,真热闹。”彼岸花和青行灯相携走来,彼岸花穿着本季度新款的裙子,青行灯戴着一副平光镜,很快妖刀也从拐角走出来,把手里拿的零食一类给小纸人运到车上去。   一群漂亮的小姐姐让妖狐眼也不眨,还没等他打算做什么,尾巴突然一紧。妖狐回头,山兔正扒在自己尾巴上,两手各揪一把毛毛。   “嘿嘿……”   这个小恶魔什么时候靠近的?!   唯恐对方乱窜撞到人,山风把妹妹抱起来,皱眉看着被揪着尾巴满场乱窜的妖狐。追月神毫不掩饰自己嫌弃的拿扇子遮住嘴,闭上眼睛。   “真是一团乱,竟然还能叫人揪住尾巴……!”   她话音未落,突然感觉自己软蓬蓬的尾巴被一只小手轻轻摸了摸,一低头,紫色发的小姑娘睁着明亮的眼睛与她对视。   山风连忙道歉,“抱歉,是熏不懂事……”   追月神:“……”   追月神:“铭记此刻吧,这是神明的恩赐。我还能用尾巴把你托起来,试试吗?”   薰于是开开心心地抱着大尾巴玩去了。   院子里沸反盈天,高天原的神使提着个小篮子一手遮脸。   “……我不想去摘草莓。”   “大家一起多有趣啊。”御馔津就劝他,“看,一目连大人和玉藻前大人都去,在外玩耍的式神也回来了。”   荒看看场中,所有人,所有人都带着那顶神奇的小黄帽!   他绝望了。   “各位!我们要上车了哦!”花鸟卷甩着面小旗,开开心心地招呼道。小孩子形态的式神们立刻激动的响应,在车底下排好队,烟烟罗用烟之鬼搭了个云梯,送这些小家伙上去。   “最后确认一遍,小帽子都带好了吗?小篮子都带好了吗?车上座位前写有名牌,大家按顺序就座哦~”花鸟卷也戴着小黄帽,温柔地再次叮嘱,小妖怪之后是成年形态的大妖怪们,大家和谐有序的上车。   “零食和私人物品在座椅下方的口袋里,本次旅途预计四十五分钟,如有需求,呼叫车厢内飘动的小纸人即可。”花鸟卷笑盈盈的说道,好几个小纸人扛着摄像机对她拍摄,接着镜头转到车厢里,拍摄其他式神。   这段视频不是用来发布的,纯粹是庭院全员的留念,难得有人这么齐的活动,当然要好好记录下来。   土御门伊月也在车上,旁边坐着面灵气,向外一看就能俯瞰大半个庭院。留在庭院里的小纸人解开系在树上固定巴士的绳子,集体做出“走你”的姿势,纸巴士发出轰鸣,“嗖”的一下升空。   本来以为会平稳飞行的大佬:……   “万岁!!!”   “飞啦!!!”   车上的小妖怪欢呼起来。   他们的巴士渐渐抵达合适的高度,开始巡航。有能够隐蔽的阴阳术,巴士没有飞到云层中间,从窗户望出去就是繁华的东京。几只大纸鹤伴驾飞行,主要是调控风力和避免碰撞,还有十几只顶着纸作竹蜻蜓的小纸人飞在周围,劝离误入的雀鸟。   旅途中应该干点什么?当然是吃东西!   “阴阳师!”前排桃花拧过身子,一手扒在自己的座位靠背上,另一手拿一盒手作糕点给他,“昨晚我和樱一起做的,给你吃!”   樱花也学着桃花趴在座位靠背上,掩口轻笑,“做了好几种果酱的馅料,很好吃呢。”   “给我吗?谢谢你们。”大佬欣慰地接过自家崽崽的点心,馅料酸甜可口,果然好吃,得到许可之后他周围分了一圈,这里的小小骚动成功引起了其他式神的注意力。   “阿爸!阿爸!”山兔在车厢前几排急道,“胡萝卜!胡萝卜给你吃!”   车上都是妖怪,系安全带之类的规则根本不适用,山兔一下就从座位上跳下来,哒哒哒跑着来给他送胡萝卜糕,又拿了果味的糕点回去跟座敷分着吃。   接下来,大佬收获了自家式神千奇百怪的零食。酒吞托小纸人给他空运来一兜酒心巧克力,辉夜姬自己做了竹叶裹的米糕,虫师给了一瓶露水煎的茶,小松丸都从尾巴里掏了一把坚果出来……其他薯片布丁自制点心,很快就把受欢迎的阿爸淹没了。   大佬:……动弹不得!   “叩叩”,有人敲了他的车窗,大佬扭过头,青行灯坐在自己的青灯上飞在车窗外,笑盈盈的拿一包软糖给他。   大佬:……   这下不得了,能飞的都飞出去了!   薰人缘很好,小妖怪们都愿意跟她一起玩,此时猫头鹰下面吊了一大串,兴高采烈地笑闹着。大佬默默注视那只坚强的猫头鹰,觉得对方承受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猫头鹰:QVQ   巴士空了一半,大佬松缓松缓,拿包薯片吃着,四十多分钟的路程很快就过去了。   巴士在金鱼梦境之上缓缓降落,这里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芦苇遍地,新开垦的田地上簇拥着喜人的绿色作物,远处还有果树之类,都是种来给庭院吃的好品种。   “黑童子!是草莓!”白童子挎上自己的小篮子,一边让土御门伊月快点下车,一边带着黑童子跑进草莓田里。   “我们也下车吧。”   “嗯!”   土御门伊月带着面灵气下车,施了个术,巴士自动折叠成可供休息的据点,同样有着新绿的寮纹。小纸人忙碌的准备茶水和桌椅,土御门伊月确认了没有问题,这才给面灵气一个篮子让她去玩,这里的草莓都是他们的,随便摘!吃不了兜着走!   下一茬作物种什么好呢……小香瓜?   “阿爸,不去一起摘吗?”般若篮子里已经有了一层底,他看土御门伊月久久没有下场,忍不住跑来问。   “你们先玩,我让纸人凉好果茶,渴了就来休息一下。”   大佬把称和打包箱什么的也准备好,可能会有比赛谁摘得多的,都要提前布置。   “那阿爸要快一点~”般若准备继续去摘草莓,突然,他发现了点什么。   “阿爸,那是什么?”   “什么?”土御门伊月向般若指的地方回头,一侧的发好像被轻轻撩了一下,他又转回头来,什么都没发现,“很正常……咦?”   般若笑嘻嘻的,土御门伊月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可爱的玩笑,他也就无奈的笑了。   “去玩吧,我马上也过去。”   般若听话的提着篮子回到田地,在阴阳师看不到的角度,他摊开手,掌心一朵五瓣梅花已经被揉得凌乱异常。   “哼……”他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眼下三勾玉异常艳丽。   “……阿爸就是容易招惹这些东西。” 第75章 古木飞梅(三)   他们摘了大概半天草莓,中午的时候庭院厨师来了, 现场制作了一批草莓甜点, 受到热烈欢迎。他自己也高兴极了, 看来学学西餐和甜点是有用的。   大佬在带着几个式神分装草莓。草莓易碎,幸好他们带了专门的箱子来, 打包一下大家的战果,到时候集体运回庭院去。   “不可以藏进匣子里,会坏掉。”大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阻止匣中少女习惯性的动作。少女撅了噘嘴, 把那个草莓塞进嘴里。   “也不要吃太多, 上火。”大佬阻拦埋头猛吃的白藏主。   收拾得差不多,大佬提出一小篮子草莓来, 让其他式神休息, 自己开了阴界之门, 给留守的蛇蛇送点去。   没有特殊条件无法停留在现世、彻底不能参加集体活动的蛇蛇可以说是最惨的一个了, 作为阿爸要格外疼爱一点。   新鲜草莓,草莓点心, 还有几个冻好的草莓甜筒……大佬趁着午休去探望蛇蛇。   阴阳狭间里绝大多数蛇魔都被打了结瘫在地上, 听见人声, 无力地抬起头来,也不咬人了,一条条生无可恋泪眼汪汪。   打结蛇魔的尽头, 最古的邪神蹲在那里,让两条蛇魔打架给他看。   大佬脚下的蛇魔就哭得很绝望, 肝肠寸断那种。   这苦逼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蛇蛇?”大佬提高小篮子,笑盈盈地招呼道,“来吃草莓啦。”   蛇蛇“嗖”地转头过来。   这样下去好好的孩子非得抑郁了不可,大佬琢磨着,得让蛇蛇有点玩的东西。他看着小口吃甜筒的蛇蛇,问道:   “想去别的地方玩吗?”   蛇蛇本来美滋滋地吃甜筒,听到这个问题一秒无精打采。   “去不了现世,性质相似的世界也去不了,会被排斥。”   “除了现世一类,有没有考虑过打洞去别的里世界玩?”   “……”   “蛇蛇你想,现世一类正常的世界虽然去不了,但是阴阳狭间可以通往任何方向,难道就没有里世界之类的了?”大佬语重心长,“不要悲观,不要绝望,相信吧,快乐的日子会随着打洞到来。”   “今天多打一个洞,就多一分找到其他里世界的希望。”   “什么地狱炼狱,我们现世的人也轻易去不了啊,可蛇蛇就很容易过去。”   “找到一个那种世界,只要有活物,不就能玩上百八十年的了吗?”   “所以别给这些小可怜打结了,让他们都去打洞吧。”   虽说打洞也不是什么好归宿,但总比打结好。蛇魔们流出了激动的泪水,表示自己打洞比躺在这里好玩多了。   八岐大蛇被说服了,他觉得很有道理,他可以找找有没有流放罪人的里世界,然后过去耍。   “阴阳师,给我占卜一下打洞的方向。”   “好的~”   “我去打洞不意味着祭品数量就可以减少,除了小草莓我还要吃小香瓜。”   “下次给你带~”   “等我找到有意思的地方就带你去玩。”   “我等着那一天~”   八岐大蛇满意了,他吃着小草莓,把蛇魔都解开,雄心勃勃准备开始自己的事业!   他要挖穿阴阳狭间!就不信挖不出别的里世界来!   大佬完全不知道自己会给某个里世界带来灭顶之灾,反正蛇蛇到哪里都不可能被欺负,他就定期上供,然后等着去观光就好。   而且……   一旦挖到别的里世界,他就可以考察一下世界间的联系这种问题。说不定挖到什么世界,恰好能跟鲤伴的世界产生联系,那样就太好了。   土御门伊月垂了垂眼,深深觉得自己大概在白日做梦。   @   北条早叶课余时间就忙着画廊的事,据说作乱的鬼怪已经被清理掉了,他也就放心大胆地留到很晚。画廊该如何装修,他和同学已经有了章程,只等形成书面报表报给大岛先生,就可以找人开工了。   他穿过长长的画廊走向大门,忽而感到身后起了一阵微风。曾经经历过的一切让他对类似的事情十分敏感,连忙扭头,清风柔柔拂过他的面颊。   北条早叶:……他现在很害怕!   伊月先生的能力绝对没有问题,这是什么情况?北条早叶尽管好奇,还是毅然决然地扭过头,准备拉开大门,绝对不作死!   他的手还没有触碰到门把手,周围突然一亮,大门消失了,他站在一片空旷的土地上,背对风来的方向。清寒的风一浪一浪吹着,风里犹带花香。   北条早叶:放过我吧QVQ   【你……】   北条早叶:“我不听没见过不知道不想留下求求你放我回家!”   那个空灵的声音顿了顿。   【抱歉……】   【你走吧……】   北条早叶逃出生天,心有余悸地跑到繁华路段,给土御门伊月打了个电话。   “伊月先生,画廊里好像又有东西了!”   电话那头,正在看花鸟新发布摘草莓视频的土御门伊月按了暂停,同时放下手里舀草莓布丁的小勺,严肃地问道:   “发生什么了?”   北条早叶大体上陈述了一下发生的事情,并说明他没有回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   “没什么,可能是这几天新进来的,也不像有恶意的样子。”土御门伊月略一沉吟,“你先回家吧,今晚我看看有没有时……”   “阴阳师。”   有人叫了他一声,土御门伊月匆匆交代完,挂断电话,彼岸花正倚在门边,唇角微扬。   “我有东西给你看,能占用你今晚的时间吗?”   看样子今晚是不能去处理了,毕竟崽崽们的事大过天。   “当然可以。”土御门伊月起身走过去。   “我做了一些插花,花鸟说想推广一下……”彼岸花说着,突然盯住土御门伊月不动,这让土御门伊月有些莫名。   “我脸上怎么了吗?”   彼岸花一笑,一手捏了一下他的脸。   “没什么,只是觉得阴阳师有点可爱。”   “???”   “想把阴阳师埋在我的花海里呢~”   “!!!”   事实上,晚上睡觉的时候大佬真的被埋在了花海里。他睁着眼,黑暗中盯住天花板思考着,身边就是摇曳的火照之花,这些花开得艳丽霸道,晕开一圈微红的光晕。   大佬十分庆幸,花花在花海里给他留了一个人形的窟窿可以躺,不然不等明天早上起来,半夜他就会被花花的被动打死了。不过这样还是不太保险,大佬于是颤巍巍地掏出手机给般若发短信。   【求爸爸今晚跟我一起睡。】   不提火速赶来的般若,彼岸花把阴阳师埋进花海里之后,心情愉快很多。她五指收拢好像攥着什么,打算回房间再处理,路上遇到鬼女红叶,红叶向她不满地抱怨了一句。   “这几天一直缠着伊月大人的,究竟是哪里来的小妖精?”红叶绕着自己的发梢,显然十分不待见口中说的这个“小妖精”。   “连妖怪都算不上,不过一段残念而已。”她冷笑,“世间有千千万万的男人可以缠,她眼光未免太好了。”   “正因为是没有恶意的残念,阴阳师才没有过分提防。”彼岸花摊开手,一朵红蕊的五瓣梅花惊慌失措想要飞起,又被重重握住,挣脱不得。   “这残念胃口倒是不小,想带阴阳师神隐呢,可惜我已经把他埋在花海里了。”   “一院子的鬼神守在这里,神隐也轮不到外来的家伙。”   面灵气在旁边不声不响地听了一会儿,这时抬起头,笑盈盈的。   “要告诉父亲大人吗?”   “没有那个必要。”   “我们自己就可以处理掉。”   彼岸花和红叶在这方面倒是挺一致,彼岸花再次张开手,对那朵颤抖的梅花说道:   “别让我再看到你出现在阴阳师身边,否则……”   “我会忍不住把你连根拔起的~”   她松开手,梅花迎风飞起,很快就消失在庭院上空。   大佬只以为自己受到了恐吓,万万没想到真正受恐吓的是另一方。不知是什么原因,睡在危险的花海里,他这一觉反而睡得很香很沉,能封印被动的般若挨着他,他觉得十分放心,就算翻身也不会被花海打死了。   这么一说果然还是好艰辛呢……   他今天要上学,花鸟问他要画廊的钥匙,前期推广可以进行了。花鸟卷和长崎柚香凑头做了一个特别企划,请青行灯和彼岸花参与此次视频。一来引爆流量,二来趁此机会推出彼岸花的插花业务,只走高端定制,可以预见会大受欢迎。   “父亲大人,我可以送你去学校吗?”面灵气抱住他的手臂粘着他,土御门伊月无法拒绝女儿的请求,反正就是一起坐车过去,面灵气再单独回来。   被崽崽送去上学真是每一个阿爸的幸福啊!大佬很欣慰,当他从面灵气手里接过小礼物的时候就更欣慰了。   “红叶姐姐带起一起做的,用的是庭院枫树的叶子。”面灵气笑道,“虽然不太好看,父亲大人可要一直带着。”   “我会的。”土御门伊月当场把红叶签夹在书里,这是他午休要看的。   告别面灵气,土御门伊月走进学校。他擅长交际,几乎能叫出每个同学的名字,一路上都在微笑打招呼。学生会长他无意去竞争,但是别的部门还是可以考虑的,学生阶段他也打算做点有意义的事,现在就可以准备起来。   冰帝的制度和学生家境放着这里,人缘十分重要。   “早上好,景吾。”土御门伊月笑着问好,难得能在教室见到同桌。   “早,伊月。”迹部景吾有自己的时间表,他来是有事情要告知土御门伊月,“之前你提的入股,我觉得可行。”   密室逃脱日后要开连锁,土御门伊月打算融一轮投资。身边赤司已经跟他合作了猫咖,很遗憾这波不能参与,不过迹部景吾还是可以的。有钱人家零花钱多,做些投资丰富阅历家长也乐于看到,这能锻炼继承人的能力。   虽然大佬的出发点只是想给崽崽们挣零花钱。   “放学后我再来跟你详谈。”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躺在花海里的感觉就是动次打次。   大佬:我现在好害怕。   大佬:好在身边有般若爸爸。 第76章 古木飞梅(四)   午休时分,土御门伊月趴在桌上稍稍睡了一会儿。   深秋之时, 气候清寒, 窗户只开着微微一线, 微风掀动压在手臂下的红叶签。一朵小小的红蕊花从那道微小的缝隙里挤进来,飘飘忽忽, 在半空中突然发出白光,化做一名身披羽衣的少女。   羽衣有花瓣的轮廓,少女白发红眸, 足不沾地, 她以扇遮住下半张脸, 轻轻俯身靠近沉睡的少年。   【道真大人……】   土御门伊月于是在梦中见到了花与雪。   他以为自己又做了触物之梦,这很常见, 与鬼神有关的事情总会不经意间找上他。所以察觉到梦中清寒的空气之后, 他只是拢了拢衣襟, 就沿着那条小路向前走去, 高天上的明月之光照亮他的前路。   【月辉如晴雪……】   有人在吟诵诗句,土御门伊月听出这是菅原道真十一岁所做的诗歌, 名为《月夜见梅花》。   【梅花似照星……】   隐约有笑声响起, 小路尽头, 冷浸浸一树白梅玉立着。梅树的一支主干上,坐着羽衣少女,风雅的握着折扇, 仰望夜空。被他的足音惊动,少女侧过头, 矜持的以扇遮住笑靥。   土御门伊月突然不往前走了,他呼出一口白气,回头,小路果然已经消失。   “道真大人。”少女从树上轻盈飞下,她是草木成灵,天生满身芬芳,是独属于梅花的清寒香气。   “道真大人,我很想念您。”   “很遗憾,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道真大人。”土御门伊月说道,“前几日的那些花,也是你吧?”   少女默不作声,半晌才继续,“道真大人……”   “现在,是想神隐我吗?”   “……”   “如果你需要帮助,我会帮你,可神隐是不行的。”对这种事情,土御门伊月向来严厉,在他执掌关东地区之后,神隐事件已经渐渐稀少了。   看那名疑似梅树成灵的少女低垂眼帘泫然欲泣,土御门伊月叹口气,正打算劝两句。   “道真大人果然喜欢上别的花了!”少女突然啜泣起来,“桃花樱花还有不知道什么花,无论哪一种都比我好看!我还以为道真大人一生只会喜欢梅花的!骗人!”   “等下……”大佬十分冤枉。   “最讨厌了!最讨厌了!呜啊啊啊!”   她哭着飞走了。   大佬:……我冤枉。   此刻他仿佛能体会到源赖光和村民的心情,这口锅真是扣得猝不及防。   “你是不是先把我放出去……”大佬深感无力,他穿衣服不多,现在挺冷的。   身后突然飘来暖风,几片零星的红叶绕他打转。土御门伊月转身,大片绚烂的红叶取代了素淡的月夜梅花,以一种热烈的姿态扑面而来。已经消失了小路的虚无之中,红叶缤纷搭起一座长长的桥,桥对岸是他的庭院幻影。   这下好了,他原本以为要召唤蝴蝶精带他回去的。   土御门伊月从桌上起来,活动一下压麻的手臂,那枚红叶签静静躺在书页上。叶签取材自庭院的枫树,本身就有指引归去之所的力量,有这枚签在,鬼神是带不走他的。   但是那梅树……实在很奇怪……   梅树之灵的称呼让他想起菅原道真的“飞梅”传说。道真爱梅,幼时就有颂扬梅的诗句,梅自然也爱他。政治斗争失败,道真被贬九州,他心爱的梅树竟拔地而起直飞九州与他相伴,成为一桩逸谈。现在九州太宰府天满宫的三棵千年梅,据说就是当初追随道真而去的梅树。   传说如此,梅树追随道真而去,本应了无遗憾,为什么又会在此侵扰他人呢?   这个问题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土御门伊月索性甩开。放学的社团活动结束之后,他跟迹部景吾碰了个头,商讨入股的事情。   等问题讨论的差不多,天已经擦黑,迹部景吾让司机送他回去,土御门伊月没有客气。两人走出临时借用的会议室,司机正在校门口等着,他们步行过去。   “下周约个时间,我们去看一下那座画廊。”   “这自然没有问题……咦?”土御门伊月突然停下脚步,这条走廊似乎太长了点,他们已经走了一段时间,竟然还没有看到楼梯。   他看一眼手表,发现指针不动,就知道是落入了鬼怪的幻境。   天色晚了,所以敢现身,他最近是不是太温和了一点,什么鬼鬼怪怪都找上门来。   迹部景吾微微皱眉,继而松开,他好像知道点什么。   “这次是我连累你了,伊月。”迹部景吾说道,“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只要我独处,就很容易被困在类似的境地中。”   “这是因为什么?”   “去寺庙看过,是被缠上了,住持说是少女的魂体。”   土御门伊月忍不住笑道:“那还真是受欢迎。”   “本大爷不想要这种受欢迎,一点都不华丽!”   “那……要不要雇佣我?”   迹部景吾略微惊讶地一挑眉,继而想到土御门伊月的家世,神社一类,应该对这样的鬼怪很有威慑力。土御门伊月的性格放在这里,能说出口,说明有一定的把握。   “市场价吗?”   “哈哈好啊。”   迹部景吾根本想不到自己以驱魔的市场价雇佣了一位京都之主!   京都之主本人还挺高兴的,半点不觉得有失身份,除了帮助友人,还有花花的半条裙子呢。   “稍微退后一点,我召唤御灵。”土御门伊月把扇子拿在手里,黑暗中,他眼中浮起幽蓝的光,这是张开灵视的表现。   “豹,去!”   黑豹一声咆哮,向阴阳师指点的方向猛扑而去!他的利爪可以直接撕裂无形的魂体,鬼魂被他撕咬得发出嚎叫,慌不择路向土御门伊月和迹部景吾的方向扑来!   “!!!”   迹部景吾第一次看到纠缠自己的鬼魂,之前在寺庙中,修为高深的住持也不过让鬼魂显出一点影子罢了。现在的鬼魂却是什么都顾不上,披头散发神情狰狞,试图穿过他们夺路而逃。   “想往哪里去?”土御门伊月一个【守】开出,鬼魂“咚”地撞在透明屏障上,向后跌跌撞撞滚了几圈,被黑豹咬住,漏气皮球一样很快瘪了下去。   土御门伊月熟练地从书包里翻出一个矿泉水瓶,要把鬼魂装进去。   鬼魂突然凄厉地惨叫起来,已经被抽空力量的身体骤然鼓胀,即将爆裂!土御门伊月反应迅速,立刻召回黑豹,加固了结界。   “嘭——”   鬼魂爆裂,结界纹丝不动。土御门伊月却并未因此露出轻松的表情,他转头,慎重地对迹部景吾说道:   “我可能得涨个价。”   “……”   他算是见识到土御门伊月这个人究竟皮在哪里了!   “鬼魂对你没有深仇大恨,怎么可能自爆?所以她是被人为操纵的。”土御门伊月挺诚恳的解释自己涨价的原因,“我帮你把幕后黑手做掉,收你市价的两倍,你看怎么样?”   怎么样?   太白菜价!   迹部景吾毫不犹豫,“给你五倍,务必抓住幕后黑手!”   “五倍价格这么高……是要活的?我这还有让对方叫爸爸的业务,顺便提供给你吧。”   “……看你方便,本大爷没要求。”   “唔,那我就随意了。”   土御门伊月有四只御灵加身,神龙和白藏主攻守兼备,孔雀擅净化,黑豹在突袭和猛攻方面颇有建树。有这四只御灵在,别说一般的阴阳师,就连成名许久的大妖怪有些都不是他的对手,因此庭院的式神平常也放心他一个人在外。   黑豹嗅了嗅鬼魂的残骸,发出低低的咆哮,一爪撕裂幻境冲向出窗外,土御门伊月紧随其后,塞给迹部景吾一把符咒之后,一脚踏上窗棱,毫不犹疑地跳了下去!   “!!!”   他们这可是在五楼!   下坠的土御门伊月本想张开两片纸羽,一串微亮的梅花突然将他环绕,护着他轻轻落在地上。这一串梅花并未消失,反而在夜色中闪动着,飞向某一个方向。   “豹,跟着她!”   黑豹发力疾驰,梅花敲破了邪道阴阳师脆弱的防御,将他团团包围。邪道阴阳师试图用火符焚烧这些恼人的花瓣,土御门伊月一支诛邪箭将他钉在墙上,黑豹拍掉对方手里的符咒,谨慎地退回土御门伊月身边。   “你是哪一门的?”土御门伊月盘问道,“东京域内,禁止接害人的单子,你是在挑战这座城的规则吗?”   邪道阴阳师发出疼痛的嘶声,他对自己倒是够狠,试图拔出箭矢逃跑,可这一箭力道太大,穿透肩胛将他钉在墙上,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撼动分毫。   “我没听……没听过这样的规矩……”邪道阴阳师恨恨地盯着土御门伊月,“小字,别以为你有点天分,就可以……”   “唬!”黑豹听得懂人言,当即怒了。   土御门伊月安抚地摸摸它的头,对这种冥顽不灵的家伙,他有的是手段,不过有件事情还是要先干了。   正好迹部景吾走过来,土御门伊月高兴的对他说道:   “景吾,你站在那里不要走动,我让他叫你爸爸。”   迹部景吾:……   邪道阴阳师:……   暗中帮忙梅花花:……   听人叫爸爸这是什么毛病?!   土御门伊月逼着邪道阴阳师开口,迹部景吾实在不想要这种不孝子于是劝了两句。少女在暗中窥探,忍不住合起折扇,愉快地笑了。   道真大人一定是记得她的!   道真大人就是这么温柔的人!   她又想起那年夜月,那个人用温暖的手掌将她拢起,置于怀袖之间。诸天月华之下,她眼睛明亮地看着自己仰慕的神祗——   【生死轮回,成住坏空……梅,你我都脱身不得啊。】 第77章 古木飞梅(五)   土御门伊月从邪道阴阳师手中救下险些被火烧的梅,这似乎被认为是一种良好的信号, 深秋初冬的时节, 对梅来说得天独厚, 她就隔三差五的出现在土御门伊月身边。绝大多数时候枕着桌子的一角看他写字,讲课的老师会从她身上跨过去, 梅并不介意。   “道真大人,今天我做了点心要送给你。”梅轻轻笑着,她身上有着平安朝风韵的小小矜持。   土御门伊月搁下笔, 梅是固执的妖怪, 因而总在凛冬盛开, 这一点其他花妖几乎都做不到,他挺敬佩梅花的这份傲骨。   “梅, ”他看着少女的眼睛, 认真且慎重, “不知是什么让你误解了, 我确实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你清楚这一点吗?”   少女对上他的眼睛, 忽而错开视线。   “道真大人……在说什么呢……”   不对, 她自己也许是知道的。土御门伊月这下是真的摸不清楚这只妖怪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这周见面的时候,他跟奴良鲤伴谈到了这件事。   “当鬼神对某个人喜欢到了极致,或者认为这个人会在原环境中受到伤害, 就会发生神隐。”土御门伊月喝着热巧克力,背景是海洋馆里游动的鱼。   “神隐这个问题我倒是不担心, 我担心的是被误认这件事。那一天我稍稍试探了一下,她似乎自己知道,却一直咬定不肯改口。”   然后就是送点心,送花瓣,吓走可能会接近他的其他小妖怪。当然对庭院里的式神梅是无能为力的,每天傍晚只能送到学校门口,垂头丧气地目送他跟某个式神一起回家。   奴良鲤伴沉默了一会儿,说起了奴良组本周处理的一件事。   “浅草附近那个妖怪组织的头领,前些日子被刺死在自己的宅邸中。我们抓住了那个刺客,发现她的妖力十分微弱,应当是杀不死那个强大的头领的。”   “但是头领却死了。”   土御门伊月看着半妖,水族馆昏暗的光线中,周围人来来往往,半妖垂着眼帘,一只手握着他的手,稍稍有些用力。   “因为那个头领曾有位妻子,生育时大出血,带着孩子一起离头领而去。头领是深情的妖怪,从此再也没有续娶。”   “刺客变作他妻子的样子,甚至变得没有那么像,就成功了。”   “我去审问那个刺客的时候,刺客笑着对我说,她没有想到会那么轻易。”   “老爹骂那家伙是傻子,然而他很快又吸着烟管,说这世上傻子还是很多的。”   “伊月……”   半妖侧过头来,他金色的妖瞳其实很漂亮,却总是闭起一只右眼。   “同为傻子的我觉得……那位梅小姐似乎也是同道中人。”   “在极度绝望中出现一点幻梦错觉,心智成熟的人会克制自身,不成熟的小姑娘却完全抵挡不住,宁愿余生一直活在梦中。”   土御门伊月很难体会这种感情,他听到奴良鲤伴将自己归入傻子的阵营,迟疑一下,想要道歉。   “抱歉,我……”   半妖抵住他的唇,妖瞳明亮。   “伊月,感情从来不是天平上称量,再拿来公平交易的东西。”   “总有一方情深。”   见他怔怔地看着自己,半妖收回手,眸中带上笑意。他很难见到伊月这种表情,伊月总是淡然微笑胜券在握的,不过感情上的事,确实不怎么擅长。   “不说那些事了。关于那位梅小姐,如果实在觉得困扰,尽可以挑破,这对她和你都好。”奴良鲤伴拉过土御门伊月的手看了一眼表,“唔”了一声。   “接下来我们逛哪里?”   大佬向来不看动物表演,所以海豚表演被他们直接跳过,转而去下个场馆。从逢魔之时开始的下午五点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共有七小时的时间,每次都安排得很满,今天也是如此。   “快十一点了,计划上是……”奴良鲤伴原本走在前面,突然硬生生停下脚步。   “伊月……现在是几点?”   刚才不是看过了吗?土御门伊月又看一遍表,马上十一点没错的。   “不对!我现在……现在就……”奴良鲤伴的表情变幻,他再三确认时间,土御门伊月也察觉到了不对。   “流逝感……”奴良鲤伴闭了闭眼,“明明是十一点,却有了每次要离开时那种流逝感……”   这决不是什么好兆头,土御门伊月反握住半妖的手。这个持续了快一年的奇迹此时发生变化,开始向着不太好的方向发展,目前的他却根本无力阻止!   “别怕,伊月。”半妖还在安慰他,“只不过是提前了一个小时而已,我们还有时间。”   可如果每次都提前一个小时呢?!   “伊月……伊月!”半妖捧着他的脸,轻轻抵住他前额,“一定没事的,我回去问一问秀元,伊月也是天才阴阳师,这只是个小问题。”   第一次,土御门伊月深感无力。他可以应对邪神献祭,阴界之门洞开也无妨,他能穿梭阴阳两界,神国亦能前往,却独独无法去到奴良鲤伴所在的世界。   奴良鲤伴能够降临此处,如同他突兀降临这个世界一样,是不可复制的奇迹,是天赐的礼物,如果上天觉得够了又再次将礼物收走,他……   毫无办法。   这个结论真实到令人绝望。   “伊月,我下次给你折一支院子里的樱花。”奴良鲤伴还在哄他开心,“真的,我背着母亲偷偷折一支带给你。”   土御门伊月深呼吸,他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好。”   半妖的眼神温柔起来,他将少年抱进怀里,眷恋地蹭着他的发顶。   “我这样抱着你,会把你也一起带过去吗?”   “可以试一试。”   短短的数分钟,奴良鲤伴想过很多,他甚至在想如果这一次回去再不能回来,他该如何,伊月又该如何。奇迹让他们相会,却又轻易收回,他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诅咒。   十一点整,半妖消失,土御门伊月留在原地。他看着手中那个记录着要做事情的本子,本子上有两人的字迹。   海洋馆后面没有打钩。   @   土御门伊月给学校请了假,他知道这样大概是于事无补,可如果不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尝试,他从心理上无法接受。   庭院的式神给了他很多帮助,每个式神都把自己知道的时空转换之术交给他研究。他想,浩如烟海的阴阳术,总有那么一两个有用的,然而实际上,阴阳术并非万能。   如果在一个世界里,那自然一切好说,现在的跨度实在太大,他束手无策。   “伊月。”玉藻前轻轻扣了扣房门,“还没睡吗?”   “……是,马上就睡了。”   玉藻前端了两碗甜汤进来,甜汤盛在漆器里,晶莹的梨片漂浮着,伴一点袅袅上浮的水汽,很好看。   “我熬了甜汤,喝一点再睡吧。”   土御门伊月于是乖乖喝甜汤,舅舅的手艺自然没得说,甜汤粘稠又不沾唇,口感酸酸甜甜。在初冬的夜晚这样热腾腾地喝一碗,睡意很容易就涌上来。   玉藻前揽着他,轻轻拍抚,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甜汤的香气还弥漫在房间中,天狐轻声询问他的孩子。   “那是个怎样的人?”   “某些方面跟我有点像,能玩到一起去,有时候又有点帅气……当然我是最帅的。”   他的孩子提起那个人眼里会带笑,发现这一点的玉藻前也就笑了笑。   “后悔吗?”   “……不。”   他们两个说着话,土御门伊月很快就沉沉入睡。玉藻前又陪了他很久,确定他睡得安稳,才把他塞进被子里,端着托盘离开。   他走在廊下,凌晨时分,庭院寂静,红叶轻轻打着旋飘落。   天狐一手摘下自己的面具,清寒的空气中,他呼出一口白气。   “我也不后悔。”   “再来一次,我仍会爱上你。”   门外枫叶飞舞,嗅着甜汤残留的香气,土御门伊月做了一个极静美的梦。   梦中有三株梅,花开如雪月交晖,有一人背对他蹲下身,从地上捧起零落的洁白花瓣。他将花瓣盛在衣袖之中,轻声喟叹着某些无常之事。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触物之梦了,土御门伊月索性向前走走,想看清那个人究竟在做什么。   梅树上有妖怪,手持墨梅折扇,跟梅小姐很像,却又不是。花木成灵,神情清冷矜持,这才应该是梅树之妖应有的神情,清冷、高贵、风神凛冽。梅树之妖微微柔和着眼神望着下方的人类,人类正捡拾落花,用衣袖小心捧着。   土御门伊月心中微微一动,三棵梅树,三只梅妖,可其中并没有梅小姐。   “明日,我就要离开此处。”   “可能会就此终老他乡。”   人类说道,他已经不年轻,捧着一袖落花,跟梅树絮絮地说话,极尽温存。三只花妖一直望着他,彼此交换眼神,商定了今后的去处。   【道真大人。】   花妖发出人类无法听到的声音,有一个从树上飞下来,以扇半遮面容,裙裾飘飞,她靠近人类。   【无论您去往何方,我们都会紧紧追随。】   这就是“飞梅”,土御门伊月心中明白。梦境中,他看着菅原道真随车队远走,梅树拔地而起,飞去他所在的九州继续朝夕相伴,院中只有清冽的梅香飘浮,偶尔一阵风,满地落花滚动。   然后那些落花逐渐聚拢、绞缠,柔和的光亮之后,化作人形。   少女白发红眸,折扇羽衣,缓缓睁开眼。   ——她是梅小姐。 第78章 古木飞梅(六)   这下子,土御门伊月终于明白梅小姐的执念来自何处了。   梅树飞去, 徒留一地落花。这些落花曾被极其怜爱地捧在掌心、置于襟怀, 故而成灵, 热烈仰慕着曾对她感叹世事无常的主人,可此时, 道真已经和梅花一同离去。   光阴流转,樱花初放,桃花盛开, 红椿火一样烧在枝头, 紫藤馥郁垂下斑斓光影……   梅的落花在原地一直等一直等, 她有着梅的固执,却永远学不来梅的超脱豁达。   延喜元年, 道真被贬九州太宰权帅。   【道真大人一定会回来的!】   延喜三年, 道真于九州溘然长逝。   【道真大人会拿着扇, 踏着月光, 就这么向我走来……】   飞去九州的梅花开得清寒明媚,她们将永远守护道真的安眠。   【好久啊……这次怎么……这么久啊……】   【太久了……我想先……睡一会儿……】   梅的落花于是沉睡下去, 无人将她唤醒, 再睁开眼时, 她面对的已经是满目车水马龙、广厦虹霓。   【道真……大人?】   千年后的人类已经不再拿着风雅的折扇,他们步履匆匆,从梅的身体里穿来穿去。梅扭头去看他们, 飘飞着去辨认每一个人的面容。   “请问……”   “您见过道真大人吗?”   “请告诉道真大人,梅一直一直在等他!”   人类看不到她, 梅徒劳地询问着,她飘来飘去,本体的那串落花累得七零八落。   “有没有人……”她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有没有人告诉我……”   晃眼的大屏幕上,两个衣着奇怪的人说得很大声。梅稍稍抬起头,脸上挂着两个金边圆框的男人正在说道:   “之前的道真逝世千年祭,举办非常成功,这一次我们将……”   【逝世……祭……!】   “感谢有关部门对我们的大力支持,我们甚至得到太宰府天满宫的许可,可以……”   【不……】   “说起菅原道真,就不得不提‘飞梅’的传说了。”   梅蜷缩在墙角,她抬起头,屏幕上太宰府天满宫的三株千年梅正开着皎洁的花,如星如月。   “这三棵梅树真的十分忠贞啊……”   【这三棵梅树真的十分忠贞啊。】   她的世界彻底坍塌了。   梅在这座城市中浑浑噩噩四处游荡,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去过哪里又到了哪里,她轻轻飘浮着,偶尔会在某个地方歇歇脚。这一天,她进入一家画廊,藏进一副描绘着寒冬的画中。   “……《古木之春》,这幅画很有意境。”   听到人声,梅恍惚地睁开眼——   少年持扇踏月而来,风姿翩然,一如当年置她怀袖间的道真。   @   “早叶,还不走吗?”同学收拾了东西招呼他,北条早叶笑着冲他摇摇头。   “我再整理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辛苦了,明天见。”   已经很晚了,可搬进来的装修材料还没有清点完。北条早叶索性就加个班,这是他喜欢的工作,加班他也乐意,就是深夜的画廊有点阴森。   北条早叶摸了摸土御门伊月给他的符咒,放下心来清点材料,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一眼来电显示,眉心皱起,有些烦躁。   一开始组建团队的时候,他们都没有想到会混进来一个这样的家伙,不肯努力工作还天天指手画脚。大岛和音工作起来几乎不讲情面,当即毫不犹豫将对方开除。本来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可那个人家里好像颇有势力,三天两头威胁骚扰,看他们的项目很有前途,还想占一定的股份。   北条早叶当然不肯,他虽然负责画廊的装修设计,本质上只是个打工的,可做不了这个主。   他犹豫一下,还是接起电话,打算听听对方说些什么。   “上次说的股份问题,你还是不肯同意吗?”电话那头传来阴森森的声音。   北条早叶简直烦死了。   “都说了不是我的产业,想要投资请去找大岛先生!”   “他不答应……肯定是你背后说了什么,你想一个人独吞股份!”   “你有病啊!”北条早叶忍无可忍,直接挂断电话。他气呼呼地整理好材料,打开夜间监控等等,最后锁门离开。   本来以为这件事就算完了,时间太晚,北条早叶就回租的房子睡觉,没睡下几个小时,手机突然响起,是大岛和音打来的。   “早叶!到画廊来!起火了!”   北条早叶吓得所有瞌睡都醒了,他乱七八糟穿上衣服就往画廊赶。还没到近前,就看到滚滚浓烟升起,消防车来了三四辆,正在全力救火。   大岛和音已经在现场,长崎柚香正在跟警视厅的警察说些什么。他们的消防措施十分完备,没有投入使用也不存在电路起火的可能,火势大到惊人,明显就是有人刻意纵火!   “大岛先生,我……”北条早叶都快哭了,大岛和音止住他的话。   “不怪你,有人纵火。我们已经把情况汇报给了警视厅,也给伊月先生打了电话。”大岛和音眉心紧皱,消防队都来了,还时不时能看到明火,可见火情严重。   北条早叶深呼吸,他想起自己走前打开了监控。   “嗯,如果没有被烧毁的话,可以作为证据。”大岛和音说道,浓烟仍然时不时飘过来,他们却没谁想着就此离开。   “奇怪,已经打电话很长时间,伊月先生怎么还……”   “哧——”剧烈的声音伴随白雾一同升起,画廊的另一方向上陆续传来惊呼声,高高的水柱比消防队的水流不知大了多少倍,汹涌冲进画廊之中。跳动的明火很快不见了,恶意堆积的可燃物被水流一波冲开,这场危险的大火在几波大水之后彻底偃旗息鼓。   一名消防队员瞠目结舌的看着手拿水管的男人。   “这……这是新式装备吗……”   荒川之主抬起眼看了他一眼,视线略有漂移,金鱼姬在后面偷偷将根本没有接消防水箱的水管接上去,勉强掩饰。   “算是吧。”破绽被补上,荒川之主坦荡回答,“我们还有别的设备。”   海坊主裹在雨衣里,调动荒川之主留下的水流将可燃物浸得透透的,夜叉到另一个方向灭火。水产……不,荒川组齐心合力,这点大火根本不堪一击。   一会他们还可以把水从浸湿的物资里直接抽出来,所以除了一开始被火烧掉的,压根没有损失。   说起来……阴阳师好像进去挺久了。   土御门伊月进入火场的时候,火势还没有被完全控制。胖金游动在他身边的空中,时不时吐个泡泡给他隔绝烟雾加降温,他此番进来是为了寻找梅的。   梅目前应该托身在那幅《古木之春》中,这么大的火,她灵力微弱跑不掉。   土御门伊月一路经过几幅被烧毁的画,这很可惜,不过他必定会让做这件事的人付出代价。比起财产的损失,他更不愿意看到活生生的人或妖怪离去。   “梅!”他叫了一声,火舌舔舐着墙壁。   《古木之春》的展厅中,画作和材料较多,火势更加凶猛,胖金连吐几个大水球,摇着尾巴游在前面开路。烟熏火燎的火场中,隐约有清寒的梅香漂浮着,皎洁的梅花环绕那幅画作飞旋,花瓣边缘已经有些烧焦卷起。   纵使如此,那些梅花也不愿离开,她一如往日那样固执地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道真大人不会再回来了。】   【道真大人已经有了其他梅花可以相伴了。】   【她又算是什么呢?不过一捧残花,得到片刻怜惜,竟妄图与真正高贵的梅树比肩。】   【真是……太痴心妄想了……】   火焰像月色那样有着涟漪,她环绕着古木、蝶蛹,环绕着一个永远不想醒来的梦。她感到自己轻轻地浮了起来,又深深地睡了下去,有人撩起衣袖将她捧起。   梅睁开眼,这次映入她眼中的不再是千年前的道真,而是有许多别的花的少年。   “梅小姐。”少年撩起衣服下摆将她拢住,又取下墙上那幅被保护完好的画,“振作一点,我带你出去。”   衣料如此柔软,沾着湿漉漉的水汽,少年的黑发也在向下滴水,金鱼不时游过来给他补充水分。   “不要睡过去,梅小姐,马上就出去了。”   “对……”   “梅小姐?”   “对不起……”梅终于说出口,雪白的花瓣颤抖着,“对不起!对不起!给你添了麻烦!把你当做道真大人对不起!无理取闹地责备你有别的花对不起!”   “我才是别的花……”   “只是残破的落花而已……”   火势渐渐小了,少年在一处拐角停下,等荒川之主的水流过来扫清前路。这个空档里,他轻轻地开口。   “海那边的人,比本国要温柔一些。”   “不止看到了花开的盛景,还怜爱凋零之花,收集了埋起来,让花清清静静来,清清静静去。”   “左一句‘只有香如故’,右一句‘不是无情物’……”   “道真不是也为你写过歌吗?”   “可那是写给梅树的,不是给我。”   土御门伊月笑了,他在腾腾水汽之中冲出火场,扑面而来是清新的空气。阴阳寮的人已经抵达现场隔开了普通人的救援队伍,恭敬有加的向他表示,一切式神出手的痕迹都会被处理妥当,他们很擅长这样的工作。   土御门伊月接过金鱼姬递来的蓬松的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小心将梅花包在另一条毛巾里。   “这可不对。”他说道,“道真那时已被贬谪至九州,三株梅已飞去与他朝夕相伴,他却作歌道——”   “梅啊,纵使主人不在,亦勿忘却春意临。”   “梅小姐,这确是给你的歌无疑。” 第79章 古木飞梅(完)   梅花瓣颤抖着哭了,她蜷在少年的衣摆上, 哭得声嘶力竭。   一千年……   原来她拥有的不仅是那一年月夜中的一点温存, 道真还为她写了美丽的歌, 这首歌千年之后仍然在传唱着。   她幸福得简直下一秒死去都可以!   她哭着哭着,就蜷在土御门伊月衣襟里睡着了。土御门伊月把她重新送回画中, 给花鸟卷打了个电话。   “我打算把这次的火灾变成宣传的热度。”   “对,麻烦你操作了。”   火灾的收尾工作还在持续进行,土御门伊月拿着画站起身, 眸光微冷。他最近的心情不算多么美丽, 这个撞到枪口上来的家伙, 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   【五小时。】   这一周会面的时候,奴良鲤伴果然给他带了一支垂枝樱的枝条。   奴良组的庭院中种着一棵垂枝樱, 花色微微泛紫, 月夜之中几乎给人藤花般的高贵缭乱之感——这些是奴良鲤伴告诉他的。   他们这次按照五个小时的停留时间重做了计划, 游乐场灯火霓虹如同他们初次相见之时。巨大的玩偶在分发气球, 见到他们两个时,憨态可掬的一人给了两个, 土御门伊月于是猜里面是个女孩子。   不过这下土御门伊月就有四个气球了。   “梅小姐自己去九州, 她说梅树之灵能做到的, 她当然也能做到。她要自己去见道真,然后再去别的地方飘一飘。”土御门伊月把手机里的照片给半妖看,那幅《古木之春》被梅小姐停留过之后, 古木枝干上多了星星点点的梅花,如星如月。   半妖给他拿着冰淇淋, 笑道:“原来只有干枯的古木,确实太寂寞了一些,现在就很热闹。”   “我打算把这幅画作为密室逃脱的一个环节,提示词就是道真所做的那首歌。”土御门伊月抬起眼,“大约一个月之后就可以竣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   “好。”   【四小时。】   土御门伊月提前买好车票,他们也没有确切的目的地,只是估算时间做一段旅行。奴良鲤伴不许他买花费四小时的单程票,一定要四小时来回的车票。   银亮的旷野在车窗外跳动着,天气一天天冷了,很快就能落下雪来。列车飞速向前,凝聚着人类发展至如今的力量,有时会有些乡下妖怪追着电车跑,趴在玻璃上冲他们做鬼脸。   “我陪你启程,陪你回程,等我离开了,你刚好到家。”半妖笑道,他靠近土御门伊月,通往远方的空荡车厢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希望一直有人能陪着你,你一直不会感到寂寞。”   半妖的眼神缱绻温柔,他的眸色像纯金又像琥珀。   “我做过很多梦,都是在我走之后,你一个人默默的回去,那些寒冷的月光和露水沾在你发梢上。”   “要是下雪就更糟了,所以,我希望有人陪着你。”   列车进了隧道,四面光线一瞬间晦暗不清起来。黑暗之中,有谁轻轻吻了吻他的发旋。   【三小时。】   土御门伊月包场了一家电影院,鹤桥导演帮他找的关系,这家电影院的巨幕将来也会用于放映《源氏物语》的剧场版。电视剧周期很长,年内还没有制作完成,鹤桥导演很放心土御门伊月,见他喜欢前两天拍摄的几组片尾,就给他一套让他自留。   屏幕上光影明灭,土御门伊月点的影片是鹤桥导演的代表作《茗荷》。他不敢放《一心不乱》,因为那是个更加伤感的讲述感情缺失与悄然别离的故事。   《茗荷》这部影片,取材自江户时代的传说。旅店老板和妻子经营着一间小店,生意不咸不淡,一日老板突然从过路僧侣口中听说茗荷这种植物可以让人忘却一切,他动了歪心思,想让客人吃下茗荷忘记把钱包拿走,从中获利,结果加了茗荷的菜肴被妻子误食。   隐忍贤淑的妻子忘记了一切,心灵变得宛如少女。她拒绝继续与旅店老板继续在小城过无望的人生,跟一位云游四方的武士在红叶时节离开,老板绝望之下也吃下茗荷,哈哈大笑着追夕阳去了。   影片最后,开头的僧侣向路人兜售茗荷,说吃下它,前尘皆忘,将获得永远的喜乐。   电影只有两个多小时,结束之后,他们谁也没有动,土御门伊月慢慢咬了一个爆米花吃。   “如果……”   “如果……”   两人同时开口,话撞到一起。   “你先说。”   “你先说。”   他们的话语再一次重合了。   土御门伊月忍不住地笑,他也不再客气,直接开口。   “鲤伴会选择遗忘吗?吃下茗荷,永世喜乐。”   “伊月呢?”   “我?我当然不会。”他晃着自己的扇子,头稍微一歪,“我现在的生活就已经是吃下茗荷之后的喜乐状态,还坐拥着恢弘的回忆,再忘一次简直画蛇添足,而且……”   他垂着睫毛,屏幕的光全都熄了,黑暗中,他伸手握住奴良鲤伴的手。   半妖立刻紧紧反握。   “而且……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忘记你,鲤伴。”   “我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你。”半妖连睁着的左眼都闭上了,他轻轻说道,“今后每一年每一年,我都会期待着与你再会的可能,无论是你来见我,还是我来见你。”   电影开始自动重播,灰黄的小镇上有一间破旧的旅馆,旅馆主人讨厌住所的狭小逼仄,总是跑到外面去跟别人说话,他的妻子则沉默着打水、清理、回应客人的一切请求。晚间,妻子点亮一盏灯,却将自己沉浸于灯光不可及的黑暗处,任凭浓郁的阴翳将她笼罩。   镜头缓缓拉远,拉进外面朦胧的夜雾中,妻子佝偻的身影映在纸窗上,定格成一个永恒等待的姿态。   @   这个星期有些繁忙,土御门伊月试图在最短的时间里打造一把与弥弥切丸性质相同的斩妖刀,要比弥弥切丸长一些,一长一短,鲤伴正好搭配使用。同时,因为时空转换之术的研究停滞不前,强迫研究下去也毫无意义,他分出一份心思整理几个用得上的禁术,封入卷轴之中,准备在这一次会面交给奴良鲤伴。   其间鹤桥导演请他去完成几组片尾的拍摄,这位导演很有创意,宁愿多花一些成本,也要额外增加不同的片尾。   光源氏与藤壶相伴的岁月,紫藤为背景,光源氏吹笛,两人的衣袂在春风中翩跹飞起;六条时期,暮色中幽花蝶舞,长长的书卷在房间中蔓延舒展;葵之上时代,庭院里寒梅傲雪,两人温一盏酒静听雪霰降落;属于紫姬的片尾中,背景是幽寂的寺院,而轻樱如云吐露无言的爱语……   换了几个场景拍完,少年光源氏的戏份彻底宣告完成。剧组还要再转战几个地方拍摄,鹤桥导演笑眯眯的请土御门伊月吃了顿饭,感叹道:   “一段时间不见,伊月把光源氏与这个世界的疏离感把握得更好了。”   “……最近情绪有些不好,将糟糕的状态带进拍摄中了,抱歉。”   “没事没事,有助于拍摄的情绪我还是欢迎的。”鹤桥导演哈哈笑了两声,接着眼中流露出一点担心的神色,“真的没事吧?有需要帮忙的一定要开口。”   “这倒没有……”   “感觉你很累,不如给自己放个假出去玩玩。听说九州的梅花已经开了,哎呀,看照片就觉得美极啦。”鹤桥导演在圈内摸爬滚打的时间久了,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他意识到土御门伊月的情绪不对,想方设法开导。   “真的没什么,我会自己调整好,就是前段时间……又看了一遍您的《茗荷》,有很多感触。”   鹤桥导演眉梢一动,恍然大悟般夸张道:   “我好像没跟你说过那个故事没有拍出来的结局吧?”   “结局?”   “影片要有深度,有些东西拍不出来,只能藏在我脑袋里。”他神神秘秘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仿佛里面有宝贝,“要剧透吗?”   土御门伊月露出了今天第一个轻松的笑容。   “当然要。”   “故事真正的结局,心灵变成少女的妻子发现武士原来也是个无趣的男人,毕竟武士没有吃过茗荷嘛。妻子就跟武士分手,又往某个方向走。她走到海边,看到有个人在追着夕阳,那个人就是她的丈夫。”   “然后呢?”   “他们重新相遇,这一次两人都是快乐的傻瓜,一起哈哈大笑着追夕阳去了。”   土御门伊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样的结尾还真不能拍出来……”   “是吧是吧,唉,我其实挺喜欢这个结局的。”   【两小时。】   土御门伊月给奴良鲤伴讲了那两个傻瓜的结局,他现在心情轻松多了。半妖看着他笑,他们两个一高兴,合起伙把之前的计划都推翻掉。   “热狗,娃娃机,鲷鱼烧,巧克力……”半妖数着,“还有什么来着?电玩?”   两个人碾压了电玩城,将记录刷新到很难被超越的可怕高度,最后被老板哭着送出来。   “求求你们还是去抓娃娃吧!那台机器里随便抓!”   尽管有土御门伊月在旁指点,半妖也足足抓了大半兜硬币下去,才抓到目标玩偶——一只跟小白狐狸成一对的小黑狐狸。   这个玩偶自然归土御门伊月这个硬币的提供方。   【一小时。】   华灯初上,他们坐在音乐喷泉旁边吃东西,以往的这个时候他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现在却要结束了。   “伊月。”   “嗯?”   “没什么,只是想叫一声。”   喷泉因为气候严寒早已停用,那些彩灯却还亮着。土御门伊月交代了一下卷轴中的禁术,以及还没有温养完成的那把刀。那把刀是最顶尖的斩妖刀,不止可斩鬼神,身带邪气的人类也可为目标。   “卷轴中的术,是能将人类转化为鬼神的术。”土御门伊月丝毫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令人惊骇的话语,“不是我来操纵,樱姬夫人可能只能成为力量较为微弱的鬼神,却可以与身为妖怪的奴良先生长久相伴。”   奴良鲤伴怔怔看着他,简直难以置信。   “还有这种术……”   “我可是天才阴阳师。”土御门伊月笑道,“时空转换之类,本来就是无法触及的领域,我毫无办法,但在其他方面,我无所不能。”   说起自己的阴阳术,他骄傲且神采飞扬。   “鲤伴,下次见面,我将那把刀带来,到时你可以给它起一个名字。”   “……好。”   最后的几分钟,天空中的雪云沉沉压下,半妖伸手撩了撩他的额发。   “伊月……”他慎重地唤了一声。   “我在。”   “伊月。”   “我在。”   晚上六点,半妖消失,而四周才刚刚繁华起来。   土御门伊月始终坐在那里,手在口袋里紧握一个罗盘。罗盘的两根指针已经合拢,预示时间的用尽,也就在这样的时刻,他才觉得身为天才阴阳师也许没有那么好。   他无法逆转时空,却能计算剩下的时间。   一切已经归零。   小雪轻柔落下,冬日降临。音乐喷泉的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行人渐渐稀少,只有雪花一直在下落。   土御门伊月在长椅上枯坐了数个小时,终于,他意识到头顶的雪似乎已经停了许久。   他抬起头,一把有些旧的儿童伞正举在他头顶,也不知道举了多长时间,小孩子的手臂微微颤抖,却从没考虑过放下。   小孩子有着浅淡的偏金茶色发,跟他对上视线的时候有些局促和紧张。   “那个……很冷的!”   小孩子认真地强调了一遍。   “下雪了,很冷的!”   他给别人打着伞,肩头却落满了雪;跟别人强调着下雪很冷,自己却穿着单薄的外衣。   土御门伊月忍不住笑了。   这是哪里跑出来的天使…… 第80章 雪国书(一)   土御门伊月向小孩子笑了笑,他试着站起来。大概坐久了血脉不通畅, 他踉跄一下重新坐了回去, 这个孩子慌忙扶了他一把, 没能扶住,反而被他带的一歪。   土御门伊月护住对方, 感觉这孩子身上冷冰冰的。   “……你也很冷吧?”   他把儿童伞接过来,稍微倾斜抖掉了厚厚的一层雪花,又把小孩子身上扑打扑打, 免得雪化了浸湿衣服。在这个过程中, 他摸着小孩子冰凉的手, 把自己的围巾解了下来。   “那个、不……不用的……”   “戴着吧,生病就不好了。”   羊绒围巾又大又温暖, 是漂亮的银灰色。小孩子局促地裹着围巾, 眼看着那名少年从长椅上站起来, 牵住他的手, 掌心竟然是温暖的。   “谢谢你给我打伞。你家在哪里?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   “我、我自己……”   土御门伊月看出这个孩子不太擅长与人交谈, 他并不想勉强。不过此时已经八九点钟, 让一个小孩子单独回家这种事, 也不知道对方的监护人是怎么想的。   “没关系,算作我的感谢吧。要是刚才淋一场雪,明天可就糟糕了。”   小孩子抿抿唇不说话了, 他不太会拒绝别人,特别是别人的好意, 他知道这个挺好看的大哥哥是担心他一个人走夜路危险。   达成一致,土御门伊月牵着小孩子的手送他回家。   围巾上有很好闻的气味,像松柏在雪天里散发出来的那种清冽味道。小孩子不禁将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又想到这是别人的东西,慌忙抬起头来,怕自己把围巾弄脏了。土御门伊月看到他的动作,停下步子给他把围巾缠紧一点。   “会冷,脸藏进去。”   整个城市都在纷纷扬扬的落雪,有些旧的儿童伞歪向小孩子的一边,流动的虹霓间,那些成年人快速移动的腿和脚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以往这个时候返回那个寄住的家中,他总觉得一路上都是藏着怪兽的黑暗莫测,但是现在,他可以埋进软软的围巾里,然后有人牵着他的手。   土御门伊月一直将这个孩子送到他家门口,一路上几乎什么都没问,问多了反而冒犯。这是个很温柔的孩子,教养得也好,他想以后可以在升学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帮助对方一下,回去之后他自然会做调查。   “我到家了,谢谢您送我回来。”小孩子在房子外面向他一鞠躬,接着就想解围巾,“这个还给您……”   土御门伊月按住他的手,把围巾理好。   “不必了,这条围巾送给你,谢谢你今晚给我打伞。”   “不、不行的……这么贵重……”小孩子顿时有些焦急,围巾固然很好,他却不能因此收下。   “没关系,收下吧。”土御门伊月蹲下来与小孩子平视,笑道,“如你所见,今晚我的心情其实并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很低落。”   “你愿意给我打伞,陪我说话,跟我一起走一段路,我很感激。”   从来没有被如此感谢过,小孩子的脸顿时微微的红了。这个好看的大哥哥最后还摸了摸他的头,把儿童伞交还给他,从口袋里拿一张画着绿色纹章的纸,在上面写了几行字。   “以后有事,可以去这个地址找我。”土御门伊月笑了,“单纯想来找我玩也可以,我随时欢迎。”   小孩子看着那张纸上的字,上面是地址,中间是名字,下方则是电话号码,名字里有个非常好听的“月”。   “伊月……哥?”   “嗯~”   小孩子的脸慢慢红了,但是与此同时,他的眼睛变得很亮。   “我是夏、夏目,夏目贵志!”他说话还有些磕绊,但是已经鼓起勇气,“就、就住在这里!电话……没有电话……”   土御门伊月一下就笑了,名为夏目贵志的孩子也笑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在他们之间联结天穹与大地。   “天气冷,快进去吧。”   “嗯!”   土御门伊月目送他回家,过一会儿,漆黑的房子二楼里亮起一盏灯,他也就放心的准备离开。   二楼的窗户突然打开,土御门伊月回头。暖黄的灯光里,茶金色发的孩子已经放下书包,在窗口向他挥挥手。夏目是个安静的孩子,没有喊出声,只是眼睛亮晶晶的,脖子上还戴着那条羊绒围巾。   土御门伊月也向他挥手,转身离开。   雪越下越大,走出半条街的土御门伊月再次折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勾勒着金鱼的伞。他刚才就感觉房子周围有妖怪的气息,不像是路过,倒像是在那里蹲守,不知道想干什么。   不知道的事,大佬习惯直接问当事人。   他让黑豹把扒在窗口向里看的妖怪扯下来,真是越看越觉得这妖怪没安好心,守在窗口是想吓唬谁呢?   想吓人的妖怪反而被黑豹彻底吓到,他哇哇大叫了一会儿,被物理封口。   “再叫就吃了你。”土御门伊月一脸淡定,他一伸手,黑豹自然将自己的头蹭进他掌心,皮毛油光水滑的,“我家豹还缺一份宵夜。”   这对主从已经配合得十分默契,黑豹一龇牙,妖怪立刻被双簧吓破了胆,疯狂摇头。见他真的老实了,土御门伊月解开封口的符咒。   “说吧,在这等着做什么呢。”   “……吓唬人QVQ。”   “因为他能看到,故意在这里吓唬他?”   “……是QVQ。”   “《东京都魑魅魍魉治安条例》,你们这片区的妖怪委员会没安排考试吗?”   “……考了QVQ。”   “那你这是什么?明知故犯?”大佬觉得自己真失败,怎么老是遇到不守规矩的妖怪,他明明感觉自己的宣传管理力度还挺大。   “拿出你的长期居留证出来,扣留。重考知道吗?考过之前只能用临时居留证,重点监督三个月检查有无不良行为,再犯就赶出去!”   妖怪顿时哭得嗷呜嗷呜悔不当初,长期居留证太难考了他这是作的什么死啊!   大佬今日心情不佳,刚被稍稍治愈了一点,转头又遇到这种事。气得他庭院都没回,直接杀到目前承担中枢机构职责的曜之阁去签发文件。   《关于重新审查长期居留证持有资格的意见》。   《关于全市抽查人妖共存核心价值观的通告》。   《曜之阁办公厅关于督查问责恐吓、追逐人类典型案例的通报》。   不提这三个文件将掀起的腥风血雨,土御门伊月签完就交给鸟妹,他这次一定要严抓东京都治安问题。他不会偏袒人类,也不会偏袒妖怪,这座城市的和睦需要上位者的相对公平。   @   夏目贵志目送那个身影消失在街角,不知怎么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摸摸柔软的羊绒围巾,他还是高兴起来,特意把围巾展开铺到自己的床上,扑在上面打了个滚。   松柏和雪花的味道轻柔拥抱着他,滚了几圈,他就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因为一点响动,夏目贵志揉揉眼,他以为是收养他的这家人回来了。今天妹妹的学校有冬日音乐会,这一家人都要去参加,男主人已经跟他说好会很晚回来,让他自己随便吃点留在冰箱里的食品。   夏目的视线落在挂钟上,发现他并没有睡多久,转过头,他跟一只浑身僵硬的小纸人大眼瞪小眼。   啊错啦,小纸人没有五官。   被妖怪追过很多次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夏目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就从床上滚下来。小纸人被他激烈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表示自己无害,头上红缨抖抖抖,晋江袖标都晃成了一条绿线。夏目自然不信,多的是妖怪把他骗过去再吓他,于是仍然离得老远戒备着。   小纸人没有五官的脸上顿时流下两行宽面条泪,它是第一次被嫌弃到这种地步嘤。   实在没办法,它举手做出一个投降姿势,然后就着这个姿势土下座跪表示自己的歉意,最后忙里忙慌地掀起围巾一角,做了一个“盖”的动作。   “你想……给我盖上吗?”   小纸人疯狂点头,并再次流下了感动的眼泪。   这个宽面条泪的表情实在太喜感了,夏目忍不住笑了两声,稍微放松了一点。   “你也是妖怪吗?”夏目问道。   小纸人摇摇头,转而掏出一把小扫帚,又飞快变成小锅铲,再然后是抹布、喷壶、铲子……夏目很迅速地领会了它的意思。   “做家务的妖怪?”   小纸人:……   不!在下是清白上岗兢兢业业的庭院扫地工式神!   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一人一式神之间的关系缓和许多。夏目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有些窘迫地从地上起来,打算去找点速食品。小纸人头上点亮一个小灯泡,“哒哒哒”抢着跑在前面,跑到对它而言巨大无比的冰箱前。   “我帮你……!”   小纸人一跃而起抓住把手拉开冰箱,一头钻进去,不多时,抱着一堆码放整齐的食材跳出来,还不忘伸脚把冰箱门关上。夏目贵志就眼睁睁看着那堆食材长脚一样移动到料理台边,跳上料理台,这才露出后面的小纸人来。   庭院里有特级厨师,除了打下手很少有小纸人们能帮上忙的地方,现在好不容易有做饭的机会,小纸人摩拳擦掌,准备大显神威。它给自己装备好配套服装,带上干净洁白的厨师帽,掏出自己的标配小刀刀。   “咔咔咔……”   “咚咚咚……”   “刺啦……”   很快,厨房里飘出温暖的食物味道。奶油蔬菜汤散发出热滚滚的香气,秋刀鱼在锅里煎得两面金黄,烤箱发出悦耳的“叮”的一声,小纸人跑过去拖出热腾腾的蛋挞来,先送到夏目面前请他吃。   小纸人心中有数,用得只是一人份的食材,绝不多取,但是做出的料理花样繁多。夏目被要求坐在餐桌前,惊异地看着丰盛的晚餐。小纸人最后用冰箱里的饭捏了两个饭团出来,还带着小熊耳朵。   它像一位谢幕的演员,做了一个优雅的邀请动作,面前就是热腾腾的饭菜。   夏目惊呆了。 第81章 雪国书(二)   夏目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妖怪。看起来很弱小,却能够做很复杂的事情;脸上没有五官, 表情包代为表现丰富的情绪;还有各种古古怪怪的小道具, 做每一件事情都显得兴高采烈……   他看着洗碗都能高兴到手舞足蹈的小纸人, 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那个……你是从哪里来的?”夏目问道,“这么晚了, 不用回家吗?”   小纸人已经收拾好厨房,保证每一样东西都像没有用过一样,闻言回头, 轻巧的从料理台上跳下来, 跑到了围巾里。   “你是从围巾里出来的吗?”夏目想起了那个好看的大哥哥, 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围巾里藏着一只这样的小妖怪呢?   小纸人捧起围巾的一角,夏目小心地凑过去看, 银灰色的围巾上隐约有金线绣的名字, 两个, 好像一个是主人一个是制作者。   【伊月】。   【小袖】。   土御门伊月回到庭院, 先去了小袖之手的院子。小袖自从与他签订契约以来,一直在承担大家的衣饰制作, 除去皮肤以及买来的衣服, 他和式神的衣物配饰绝大多数出自小袖之手。将饱含情谊的织品穿在身上, 夏天清凉,冬日温暖,小袖之手自身也很喜欢为大家制衣。   织机“咯咯咯”轻响着, 有结界在,不会打扰其他式神。土御门伊月把编心织忆的结界给她, 小袖会招待一些同样喜爱制衣的妖怪们,谈论花样和织法,热热闹闹很晚才会散去,因此她通常睡得较晚。   “小袖。”土御门伊月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织机的声音停止,满室红光仍旧缭乱不已。得到入内的许可,土御门伊月这才走进去,说起将围巾给了一个孩子的事情。   “是你特意织给我的,所以我觉得,应该同你说一声。”   小袖之手微微笑着,温柔地说道:“没关系,能帮到一个小孩子,我也很高兴。”   虽然闭着眼睛,她垂下头,仿佛在让柔和的眸光落到织机上,那上面牵连着云絮般纯白的丝线。   “可爱的孩子会让我想到弟弟。”   她起身,从柜子里又取了一条围巾出来,这一条是白色的,织进许多黑白的鹤羽,一角缀着晋江寮的纹,美丽绝伦。   “本来就打算交给您,现在不过是提前了一点。”小袖之手抱着围巾送给土御门伊月,“我开发了一些新的花样,花鸟卷大人说可以开一家店铺,这是最满意的试作品。”   土御门伊月接过围巾,笑了。   “我这个主人要承担起模特的职责啊。”   “是的~”   土御门伊月抱着围巾回房间,他发现似乎每次发生悲伤的事,总有一股力量将他从负面情绪中拉出来,比如今晚他遇到的那个小孩子,再比如小袖一看就准备了很久的新围巾。   他确实的被安慰到,但是……心绪仍然会不自觉的飘向某个可能不会再相会的人。蜉蝣银青的翅翼在他手腕上微微发光,他感到与奴良鲤伴的相会时刻,都流露着蜉蝣般的瞬息即逝感。   也许他在下一秒就会睁开眼,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场镜花水月样的梦。   小雪将庭院染成银白色,土御门伊月在自己的房间前微微驻足。曾经的风神披一身月华坐在门边的廊上,旁边小炉温着一壶酒,不知在此等了多久。听到他走来的足音,一目连转过头,未被长发遮掩的左眼中一派温柔恬淡。   “阴阳师。”一目连轻声道,“阿酒小姐送了新酿的酒,愿意陪我尝尝吗?”   关乎阿爸的情绪消沉期,庭院式神早就投了票,最后按票数请一目连担当重任。   一目连其实也不太懂的如何安慰人,他最常做的工作是陪伴和守护。其他式神都说他这样子就可以,他还是很努力地想了安慰阴阳师的种种方案,首先就是……抱一抱吧?   土御门伊月突然被抱,鹤羽围巾垂落身侧,风神的怀抱干净温暖。   “我们还在,阴阳师,永远都会在。”   土御门伊月这一次没有勉强自己保持微笑,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无声的把脸埋进一目连怀里。   “原来我也有做不到的事啊……”   “神也有做不到的事。”   “如果是做不到却又非做不可的事,神会怎么办呢?”   “……会更努力去做。”   拐角处,不知道是谁踩了谁的脚,或者谁又挤到了谁。土御门伊月听到金鱼姬小声的抱怨声,妖狐吃痛的抽冷气声,还有总是藏不住自己的小鹿前蹄轻轻触动地板的声音……他从一目连怀里抬起脸来,发现风神在向他微笑。   “大家都很担心你。”   终于,拐角处摇摇欲坠的平衡彻底崩塌,妖狐脸着地,本想迅速自救,不知道谁扇了他一翅膀让他错过了最后机会,被压在最下面。其他式神哗啦一下倒在他身上,最后小鹿惊慌的一蹄子踏在他尾巴上,妖狐在那一刻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个世界……小生先行别过了嗷!   土御门伊月笑出声来,他点点出现在这里的式神,都是年纪小又喜欢闹腾凑热闹的。大妖怪们相对比较稳重,应该会明天单独和他谈谈。   大天狗紧张地藏在拐角后,旁边是一串“稳重”的SSR大妖怪。   丢人这事就让给SR和R的妖怪们吧!他们成年形态的SSR是有逼格的!   大天狗正松一口气,突然,旁边的彼岸花嗖嗖嗖就跑没了踪影,御馔津有狐狸带跑得更快,玉藻前施施然走进旁边一个房间并关上门,荒拉开幻境就把自己塞了进去。   狗子:???   很快,他就知道这群家伙为什么跑了。大天狗翅膀僵硬地站着,面前就是来扶妖狐顺便扫一眼拐角后的土御门伊月。   大佬:……   狗子:……   稳重的大妖怪形象全没了!   大天狗气急败坏怒极反笑,既然他暴露了那么谁都别想跑!大家谁都不要想保住形象!狗子于是一指地面,地面上还散落着一些花瓣和稻穗,这是铁的罪证!   “伊月!我举报所有SSR!”   暗中观察的彼岸花暗道不好,地上的花瓣有一部分是她的!这脸肯定是丢了!   老娘能自己丢脸吗?不能!   彼岸花于是也笑吟吟地站了出来,当一名光荣的举报群众。   “阴阳师,我举报。”   于是土御门伊月今晚就忧郁了那么一下下,然后就被互相拉踩和举报的SSR们淹没了。到最后真的一个也没跑了,全体SSR都有份!   大佬:心累,还能不能好好忧郁了。   @   结论是不能!   几天后,花鸟卷的云吸主人视频再次热度炸裂!天气冷,视频里的主人自然也换了厚重的冬装,折扇换成鹤衔梅图案,围着一条纯白鹤羽围巾,看起来又长又软。新绿小标志垂落,与院子里的白雪交相辉映,仙气十足。   这几日接连下雪,年纪小的式神就在庭院里堆雪人滚雪球玩。廊下的小炉上烧着热滚滚的红豆年糕汤,玩得冷了就可以进屋来喝一碗。   “暖池青苑都整顿好了,冬天泡温泉正适宜,再过半月就过去住,开春再回来。”主人悠悠把玩着折扇,另一只手放下一枚白色围棋,花鸟在另一边与他对弈。她围着一条看起来出自一位设计师之手的菱花白鸟围巾,在雪天映衬下,冰肌雪骨,貌美如花。   这是何等快落的生活!屏幕前的观众看得眼泪掉下来。   【简介说围巾是庭院里的小姐姐帮忙织的,纯手工,一条大概一间房的价格。】   【怎么主人身边有这么多心灵手巧人还美的小姐姐呜呜呜……】   【仙鹤围巾我吹爆!】   【只有我的重点在温泉上吗?住在温泉庭院!全家住在温泉庭院!】   【慢着暖池青苑……不是城郊那个……】   【那个爆炸贵的……】   飘来飘去的弹幕停顿了几秒,然后火山喷发!   【吸主人!吸吸吸吸吸吸爆!】   暖池青苑的名声向来很大,不过其实是分为两个院落的。山腰那个水质更好,环境优雅,土御门伊月当然留着自己家用,偶尔招待一下朋友。山脚附近的温泉庄园被他开发做商用,收益非常棒,已经成为名流们时常聚会的地方,一般收入家庭甚至支撑不起。   这座温泉庄园的名号,夏目在学校里也听说了,他的同班同学正讨论本周大热的友人帐视频。   “一整座庄园哎……”   “要是什么时候能去就好了,听说有好多明星都去呢。”   “真羡慕花卷online的主人……”   夏目听着他们的说话声,并不认为那座梦幻的庄园跟他有什么关系,倒是现在收养他的这家人,要把去暖池青苑作为年末奖励,但其中并不包括他。   夏目很能理解,那个地方毕竟消费很高,寄养家庭的夫妇两个带着妹妹,还是辛苦积攒了一年才能咬牙去玩的。   小纸人藏在他的课桌里,仿佛感觉到他的低落,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夏目顿时又想起要把这孩子送回去的事情,他发现小纸人对围巾很是依恋,那么应该就是认得那个大哥哥的,可能藏在围巾里误被他带了回来。大哥哥给过他一个地址,他想试着把小纸人送回去。   有一个能回去的家,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放学了,年末妹妹的学校总是有很多活动,今晚他又是独自一个人。夏目坐上电车前往城郊,外面的光线一点点昏黄下来,小纸人偷偷冒出一个头观察外面,发现电车的行驶方向之后,一秒抬头看他。   “我把你送回家吧。”夏目轻声说道。   小纸人:……   难以置信在下居然下岗了!在下愧对阴阳师的信任!新主人竟然嫌弃到要把在下送回去呜呜呜!   小纸人的世界天塌地裂,没有五官的脸上浮现一个大哭的表情包。   惨!年度最惨扫地工!   作者有话要说:   小纸人:一个惨字。 第82章 雪国书(三)   夏目捧着哭唧唧的小纸人站在那间庭院前,惊叹地吸了一口气。   大门上印着与小纸人身上一致的寮纹, 宅院占地极为广大, 一眼望不到边际, 一些屋舍高过院墙,经雪挂着一层冰凌, 古树摇曳着银白的枝叶,竟让人分不清究竟是雪还是花。此时夕阳下沉,弯月高升, 这座庭院便愈发空灵梦幻。   他小心翼翼地按了下旁边的门铃, 一只小纸人从墙洞里冒出来看看是谁……它们果然是住在这里的!   “那个……”夏目把手中的小纸人捧高一点, “请问这孩子是你们家的吗?”   探头出来的小纸人:???   怎么回事小老弟!你干啥了竟然被退货?!   被退货的小纸人:流泪猫猫头.jpg   门里的小纸人第一次处理这种问题,有点方张, 立刻举了一个大大的“等”字标牌出来, 请夏目在门口稍作等待, 自己火速顶着竹蜻蜓跑去找能主事的人。   前后大概不到一分钟, 大门打开了,花鸟卷急匆匆走出来, 一见捧着小纸人围着主人围巾的小孩子, 她一秒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莫非是……夏目君?”她温柔地弯下腰, 与夏目平视,“主人的事,真的很感谢你,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夏目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他认得这个漂亮的大姐姐!确切的说, 但凡稍稍关注社交软件晋江友人帐的人,都不会认不出这名美貌的少女——   花卷online!   他顿时比一开始还局促,慌忙低下头,耳尖泛红。   “我、我是来……送这孩子回家的……”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捧的小纸人,发现对方已经侧躺着泪流成河,画上去的泪水不会真的流淌下来,蓝汪汪的小纸片却慢慢在他手中扩大面积。   花鸟卷也像最初的小纸人一样愣了,主人对于喜欢的人,总喜欢送只小纸人去陪同照顾。小纸人吃苦耐劳,家政满分,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竟然被人亲自送回来,难道是业务太不熟练了?   “我想,这孩子可能是一不小心卷进了围巾里,伊月哥没有发现……”夏目努力让自己的表达清晰一点,“所以,我送它回来,让它跟同伴在一起……”   花鸟卷顿时明白了,被夏目捧在手心的小纸人一秒停止哭唧唧,一下坐起来。   误会一场!它没下岗!   土御门伊月去跟进新店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回来。花鸟卷冰雪聪明,见夏目除了围巾之外衣着单薄,应该也没有用过晚饭,便故意做出有些为难的样子。   “这样啊,真抱歉我没办法做主,不如进来等主人回来?”   见夏目略有迟疑,花鸟卷从容说道:“主人向来准时,刚才打过电话,不超过十分钟就会回来。”   夏目于是答应下来,花鸟卷引他在门厅换上柔软温暖的室内拖鞋。庭院虽然大,但是保暖却做得很好,完全没有某些大宅院的寂静与清寒,檐下隔十几步就挂着一串小风铃,样式材料各异,看似凌乱,却异样的和谐。   花鸟卷轻声交代纸人,让它们通知其他式神,今天有个小客人,耳朵尾巴爪子一类都收一收,至少是暂时收一收。交代完她一回头,发现夏目正看着那些风铃,颇有些目不转睛。   “这是大家一起做的。”花鸟卷满面笑容,“这里也是大家共同的庭院。”   夏目并不知道这个“大家”里都包含着谁,却并不妨碍他觉得温暖。等在专门招待客人的房间里坐下来,红豆汤暖暖在炉子上滚沸着,这种温暖的感觉就更加明显了。   花鸟卷用一只可爱的漆碗盛一碗红豆汤给他,红小豆全都熬化了,甜甜沙沙地包裹着年糕,泛着似金非金的光泽。夏目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甜的东西,他尽量克制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那边花鸟卷又笑眯眯地拿出各色糕点肉脯和布丁,夏目连忙拒绝。   “不、不必了……”   “没关系,这次耽误你的时间真是对不起,先吃一点填肚子吧。”花鸟卷柔和地笑着,“这不是代替主人的招待,而是我自身对你的谢意。”   “那个晚上,有一个重要的人离开了主人,多亏你出现,主人才不至于低落到极点。”   “我只是打了一下伞,伊月哥也送了我围巾。”夏目捧着漆碗脸红道,“我还要感谢伊月哥,围巾真的很暖和。”   听到这样的话,本来就是亲人类派的花鸟卷简直要融化了!这个孩子还那么小,不知怎么养的,完全没有人类的一些恶劣习气,某些地方简直比妖怪还要天真纯粹,这一点与主人的处世态度有部分重合。   想到这里,花鸟卷突然意识到什么,主人莫非是……   “我回来了。”土御门伊月的声音响起,他发现了那双陌生的小孩子的鞋子。   “是夏目君吗?”土御门伊月一边把书包交给小纸人们拿着,一边走到会客室。拉开门,果然是那个茶金色发的孩子,他眼梢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些许柔和。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找我呢。”他从容地坐下来,小纸人们一拥而入,开始忙碌地准备茶水,并运来更多更多的点心零食。   夏目看着那群一模一样的小纸人,有些糊涂了,妖怪们都长得一样吗?伊月哥这是雇佣妖怪为自己服务吗?他犹豫地说出自己的疑惑,土御门伊月顿时笑了。   “这些孩子可不是妖怪。”他伸出手,一只小纸人跳上他掌心,被他放在桌上做展示,“夏目君,这是我的纸式,请容我正式自我介绍一下。”   “我名为土御门伊月,是个阴阳师。”   这一刻,一扇前所未有的大门在夏目贵志面前打开了。   “我把那孩子裹在围巾里送给你,是想多多少少帮你一些。”土御门伊月抿了一口茶水,对身旁的小纸人道,“去通知厨房,今晚做寿喜锅,也给你们再加一餐樱饼。”   小纸人欢欢喜喜敬了个礼,一溜烟跑了。   夏目睁大眼睛,他不是很懂得“阴阳师”这个词的确切意思,但他知道,这是与鬼怪打交道的古老职业。   “所以伊月哥也能看到那些妖怪吗?!”他几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那些会飞的,很多个头的,跑起来像风的……妖怪……”   “我跟别人说,他们说我是奇怪的孩子……”   “我没有骗人……”   这是许多灵力者都会遇到的问题,特别是没有家族和师承的灵力者。他们有天分,看得到另一个世界的一切,然而无人引导,时常混淆妖怪和人类,惹得身边人侧目而视。加上有些妖怪走邪道,最喜欢吞噬灵力者提升妖力,这类野生的灵力者往往生存艰难。   土御门伊月在那个晚上就发现了这个孩子身上的异常,特意留了自己的围巾和小纸人给他。小纸人能处理一些琐事,他觉出这孩子过得恐怕不好;围巾也不是什么没用的东西,擅长编织的妖怪小袖之手制作的围巾凝聚着她的关怀和爱意,寻常妖怪伤害不了戴着围巾的人。   他本想调查清楚之后,在暗处加以保护,现在这孩子却因为一个小乌龙主动找上门来,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缘】。   阴阳师游走于鬼神间,向来最注重“结缘”。   土御门伊月看到了夏目眼中的泪光,不被理解向来是令人伤心的事。所以他张开手臂,笑着看向夏目。   “夏目,来。”   他拥抱了这个命途多舛的孩子,把他抱在怀里,怜爱地抚摸他的短发。   “你没有骗人,也绝不是什么奇怪的孩子。”   这个怀抱有松柏与雪花的气息……夏目鼻尖一酸,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他不想弄脏对方的衣服。   “哭吧,别怕,换我这么多年孤身一人走下来,也会哭的。”   他终于小声抽泣起来。   已经孤身一人行走了很多年,突然遇到了可以看到同样风景的同伴,他喜悦又悲伤。回想那些被追逐的记忆,其他人责备的眼神,他不觉得这种能力是礼物,更像一种诅咒。   “夏目,讨厌能看到这种事吗?”   “很害怕……”他将头深深埋进土御门伊月怀里,“会被追着,然后做出奇怪的事情,其他人就会用异样的眼神看我……”   “伊月哥……不害怕吗?”   土御门伊月轻轻拍抚他,向花鸟卷微一点头。花鸟卷会意,妖力鼓动,她挣脱人类姿态的伪装,展现属于妖怪的更为殊丽的姿容。   “害不害怕么……夏目,你看。”   夏目抬头,眨了两下眼睛眨去泪水,花鸟旖旎的景象映入他眼帘。先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已经悬在画卷之上,身姿曼妙到几乎没有重量,那些花枝和雀鸟从画卷中延伸出来。少女浅笑着伸出一只手搭在土御门伊月肩头,几只斑斓的雀环绕他们鸣叫飞旋。   “可怕吗?”   夏目愣了一下,急忙摇头,这是个又善良又美丽的姐姐,刚才还为他拿了零食。   “她是花鸟卷,画中诞生的妖怪,目前是我的式神。”土御门伊月介绍道,花鸟卷微笑望着他,两人之间亲昵默契。   “夏目,你我已经结缘,如果你愿意,我想为你前几年的所有委屈和迷惘画上一个句号。”土御门伊月说道,“只有了解,才不会恐惧。你是身负灵力的孩子,鬼神注定会对你感到好奇,这是他们接近、追逐和逗弄的根源。”   “而对于这种几乎无法避免的事……”   “我的建议是:你要有独立应对的能力。”   一只雀飞上夏目的肩头,他有瞬间的紧张,很快另一边肩膀爬上来的小纸人就将这种紧张冲淡。小纸人没有表情的脸转向他,夏目竟然从那张脸上看出了鼓励。   “我……”   “不急。”土御门伊月没有让他立刻做决定,“你至少有一锅牛肉的时间来思考。”   夏目:???   土御门伊月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把抱起夏目就开始往外跑。   “快跑!你死我活的斗争就要开始了!”   吃起寿喜锅来,那群式神才不会记得给他这个阴阳师留口肉呢! 第83章 雪国书(四)   蔬菜和牛肉在沸腾的汤汁上微微颤抖。夏目本来没有想留在这里吃饭,时间已经很晚了, 但是伊月哥说妹妹学校的活动不会这么快结束。   伊月哥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在这间用做餐厅的大房间里见到了很多人, 大家都穿着漂亮的衣服, 有一些有藏不住的耳朵和尾巴,小孩子们跑来跑去, 捧着碗在各个锅子里挑好吃的,其他人对他们都十分纵容。   伊月哥这里是重灾区,频频光顾的小客人们挤在他旁边, 夏目看到伊月哥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今天竟然有客人来啊。”身材魁梧的厨师正忙着做配餐的小寿司, 手指灵活捏得飞快, 小纸人们在一边给他打下手。厨师以令人目眩的手法捏了几个样子可爱的,放在盘里送到夏目面前, 笑容爽朗。   “不嫌弃的话尝一尝吧。”   夏目看着友善的厨师, 对方看起来完全就是个人类, 为什么能够在一群妖怪中如此从容呢?   “人类?哈哈哈, 我确实不是。”厨师笑道,“在这里的所有人, 可能只有阴阳师大人身上有着人类的血脉。”   “我和婆婆是服务于此的鬼神, 阴阳师大人给了我们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 也给了我们生存的意义,我们十分感激。”   厨师说话的时候,小纸人在旁边捧着樱饼跑来跑去, 一派欢天喜地。   厨师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他洗净手, 用宽厚的手掌摸摸夏目的头。   “只要有生存的意义,无论是人还是妖怪,都是值得尊敬的。”   暖光,人群,还有食物的香气……土御门伊月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在一旁守着自己的锅看夏目接触庭院中的式神们。这个孩子漂泊在普通人当中太久,有一肚子的问题需要问,有许多想法想要表达,而庭院中的式神们绝大多数可以提供一个漂亮的答案,或者能当一名合格的聆听者。   土御门伊月也相信这孩子纯白的天性,所以他放手,让夏目自己去接触和摸索。   一顿饭热热闹闹吃到很晚,结束时,夏目已经跟其他小式神一起帮忙收拾餐盘,送到厨房去。婆婆和小纸人正在清洗,慈祥地笑着指点他们应该放到哪个地方去。   “小心一点,打碎了会吓到自己的。”   “是——”小式神们拖长了声音应着,金鱼姬偷偷对夏目眨眼睛。   “我可厉害呢。”她小小声说道,“这个月已经打碎了三个盘子,全都被我藏起来啦!”   夏目:……   他们帮完忙,婆婆给他们拿糖吃。酸酸甜甜的梅子糖是自家做的,小式神们每个脸颊都鼓起一块,哒哒哒地跑开。   “夏目夏目,今天晚上一起睡吧?”古笼火邀请道,“今晚灯姐姐讲故事。”   “我可能……要回去……”尽管很想留在这里,夏目还是说道,说完,他有些担心会惹对方不高兴,下意识地垂下头。   没想到小式神们丝毫不以为意,叽叽喳喳开始讨论下一次。   “那,夏目明天早一点过来玩好了!”   “我们去求求灯姐姐嘛!让她在夏目在的时候再讲故事!”   “夏目夏目,不用担心,我们明天一起听故事。”   “一起听故事就是好朋友啦!”   好朋友……他们说的那么热闹,让夏目也想参与进来,可他明天也不能保证来,收养他的家庭恐怕不会愿意他天天跑去外面。   突然,辉夜姬发现在廊下静静听他们笑闹的土御门伊月,一群式神拉着夏目“呼啦”一下就围了过去。   “阿爸!让夏目明天也来听故事吧!”   “我们都喜欢跟夏目一起玩!”   土御门伊月摸摸蹦得最欢金鱼姬的头,笑着看向夏目,他对夏目的态度没有过分谨慎,就像对他自己庭院里的小孩子一样亲近自然。   “夏目呢?想来玩吗?”   夏目猛地抬起头,很快又低下去,他大概是不能来玩的。   “我……”   “我什么都能做到哦。”土御门伊月笑盈盈的,一群小式神拽着他的袖子管阿爸叫“许愿机”,阿爸在他们心目中真的无所不能。   “夏目,只要你说想来,我就能办到。”   “……”   “想吗?”   “……想!”夏目鼓起勇气,他真的真的好喜欢这里,想跟这里的小孩子一起玩,想从这里温和的妖怪们身上学到更多更多东西,想像厨师叔叔说的那样,成为会被尊敬的人!   他想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土御门伊月笑了,一手揉乱他蓬松的茶金色短发。   “许愿机已经接受到夏目的愿望了,以后每一天放学,夏目君都可以来庭院里玩。”   @   大佬“许愿机”的称号还真不是吹牛,在东京,他称得上一手遮天。   只不过一个电话打给阴阳寮,寮头立刻安排下去,甚至自己亲自出马,安排了几个学校的什么课后神道体验活动,名额有限,需要选拔。   寮头知会过几个学校,更是亲自带人去几所学校转了一圈,从中选出几名绝对的“天选之子”,这几个孩子将分散进入不同的神社进行体验。夏目贵志的资料寮头已经背得烂熟,他将这个孩子毫不犹豫地分配去了大佬的晋江神社。   夏目入选的时候还有点懵,却朦胧地意识到,这场活动似乎就是为他举办的。   通知过家长,寮头擦擦汗向大佬汇报。大佬自然也不会亏待他,名义上仍然是阴阳寮维持着阴阳两界的平衡,他会从旁提供辅助,约束妖怪们,同时温养这座城市的灵脉。   今晚,对于收养夏目的家庭来说也是很特别的一晚,第一次不是他们有事,而是夏目有事不在家吃晚饭,学校给家长的通知是学生可以在神社内用餐。   “吃饭吧。”男主人说道,他发现小女儿的情绪不太高,“怎么了?”   “我们学校也参加这个活动,但是没人被选上。”   小女儿所在的学校虽然称不上贵族学校,一切却也在尽量向冰帝之类靠拢,这是男主人能够为女儿提供的最好的学习环境,丰富多彩的文体活动令男主人十分满意,这次神社体验确实可惜了。   “没关系……明年吧,爸爸有一个认识的朋友是在九州开神社的,明年我们一家人去玩。”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今年我们一家不是要去暖池青苑泡温泉吗?”   妻子也配合着说道,“好期待呢,名字就这么美。”   小女儿终于高兴起来,她低头吃饭,听到父母们在谈论寄住在家里的那个孩子的事情。   “我已经联系好了,我们一家离开的时候夏目君有人照顾。”   “这样是不是有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负担不起再一个孩子的消费。”   “可……”   “没关系的,那一家人挺喜欢小孩子,再说只是暂住而已。”   商议的结果夏目在晚间接到了,他从庭院回来,吃得饱饱,又跟小式神们闹腾了一通,心情十分明快。听到这件事,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失落,而是……   “我、我正有一件事要告诉您。”   夏目说神社的神主很欣赏他,过年期间有许多丰富多样的仪式,就问夏目愿不愿意过来一直观摩,期间提供食宿,还会发补贴。   男主人慢慢张大了嘴,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种情况。   “哦,是、是这样吗?那还真是巧合……”他笑了笑,有点尴尬,“我们是很支持夏目君去参加这种活动的,需要跟老师再确认一下吗?”   “麻烦您!”   男主人给老师打电话,确认真是如此。神主几乎将夏目夸到了天上,说他是少见的有灵性的孩子,今后如果志向不改变,神社愿意给他一直留着职位。挂断电话,男主人就有些茫然了,他不知道所谓的“灵性”是个什么标准,可现在的问题是他确实不用担心夏目一人在家的问题了。   因为有别的地方非常乐意接纳他。   @   寒假一放,夏目就整天待在庭院里。他现在也坚定不移的把土御门伊月当做许愿机,果然是无所不能神仙一样的大哥哥!   土御门伊月还要再忙一段时间年前店铺的事情,夏目平日待在庭院里也不会寂寞。上午他会写一下作业,书翁先生见多识广风趣幽默,完全可以辅导小学生的课业;中午的时候他帮厨房做些事情,和小式神们一起观察鲜活的食材们,判官先生有时教他们入账;下午睡一个长长的午觉,帮花鸟卷进行拍摄视频的准备工作,然后就是一边玩耍一边等土御门伊月回来,大家开饭。   晚上人通常最齐,不赶稿子的时候,青行灯会开一场故事会,讲讲新奇有趣的人的妖怪的故事。   今晚就是听故事的时候,夏目和其他小式神早早来到厅堂,这里正对院中的花树,一轮巨大的弯月高悬,整座庭院仙境般静美,给坐在青灯之上的大妖怪平添几分冷艳。   “这两天一直下雪,就讲个与雪有关的故事吧。”青行灯笑着,她最喜欢别人认真听她的故事,这是她生而为人时没有经历过的。   “传说,四季皆有神明,这其中最特别的两位,一位是冬之神,一位是春之神。”   巨大银月之下,青行灯讲述了一个神明间的故事。   四季轮转的间隙中,春冬之神偶然擦肩而过,冬神裙角于是开满梅花。冬之神惊讶极了,她回头,只看到春之神鹅黄色柔柔的一点裾边,这点柔暖的颜色令冬之神心驰神往。   冬之神在此后多年中尝试多次,可她们是不同季节的神明,注定如日月般无法相会,于是冬之神想了一个方法。她收集世间有着执念的灵魂,与他们签订契约,给予新生,这些灵魂变化为翅翼洁白的雪鹰,成了冬神的信客。   每一年,冬神在冰天雪地中书写寄往春天的书信,她说希望冬日短促而春日迟迟,她说希望人间永远定格在春的暖阳与花香里。她写完,封起信函,她的信客便身披霞雾为她送出来自雪国的书信。   青行灯讲完,沉浸在故事的余韵之中微微闭目,底下的小妖怪们已经积极地举手发问。   “灯姐姐!冬之神喜欢春之神吗?”   “灯姐姐!雪鹰好厉害呀!能穿越时空把信送到春天里!”   “灯姐姐灯姐姐……”辉夜姬最后举起小手,不知为什么眼里含着一点水汽。   “灯姐姐,雪鹰能不能帮阿爸送信啊?”   小妖怪们一时都安静了,辉夜姬眨着长卷的睫毛,执着地说道:“灯姐姐,我们去找雪鹰吧,让他帮阿爸送出一封信……”   “送信给那个人,阿爸就不伤心了……”   雪雾潇潇而落,青行灯喟叹一声,怜惜地伸手摸了摸辉夜姬的头。   “雪鹰一生只能送一封最特别的信,跨越时空,甚至超脱生死。正因为此,他们时常被人类所捕捉,而他们又是执着的灵魂,性情刚烈。”   “几乎每一只被捕捉的雪鹰,都会选择投身洪流之中自戕,因为他们是高贵的冬神的信客,也只会为他们心中的神明……”   “送出一生一次的【雪国书】。” 第84章 雪国书(五)   这次的故事会土御门伊月难得没有参加,处理完新年企划的事情已经接近半夜, 他让花鸟卷先回去休息, 自己则在外面又逗留了一会儿。   他喜欢庭院中的式神们, 有的时候也喜欢自己静静的在夜里走一走,这一点跟某个人一样。   冬日夜长, 加上有雪,外面的行人并不多。土御门伊月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个小小的广场,喷泉彩灯谢幕般微微亮着, 一些小贩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现在不怎么想吃东西, 于是安静的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他有点累了, 不由得阖上眼帘,想着睁眼的时候, 会不会再见到那个人。   久别重逢, 他又该说些什么呢?   “……可不要在这里睡着啊。”有人说道。   土御门伊月抬起眼帘, 穿着小熊围裙的热狗小贩正站在他面前, 见他醒了,笑笑。   “好久没见到你啦, 学习忙吗?”小贩为人热情, 一边说着, 一边在自己的热狗摊里翻找着,他的声音因为埋在随车的柜子里有些微微的沉闷。   “我记得前段时间……哎呀我放到哪里去了……你总和朋友一起来玩的。”   “……是。”   “怎么了?吵架了吗?”   “不是吵架,他……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是吗?真可惜, 你们关系那么好的啊。”   “……是。”   “不过现在网络啦通讯啦都很发达,你们可以发邮件, 也可以写信,写信最好啦。”小贩终于找到自己要的东西,直起身,摇晃着有些微胖的身体在土御门伊月身边坐下。   “喏,不要嫌弃,都是今天做的。”他拿了两个热狗,分给土御门伊月一个。先不收摊,自己也惬意地靠在长椅上,咬了一口热狗。   “我年轻的时候,写信可流行呢。”说起这件事,小贩神采飞扬,“我在外地做工,总是写信给我家老太婆。啊,她当年可是个漂亮的女人,漂亮到让我觉得全世界的男人都喜欢她。”   “我担心她被别人骗走了,天天变着花样给她写信,邮递员不得不每天上门,最后他忍不住对我说——你好烦啊!怎么有这么多信可写啊!”小贩学着邮递员忍无可忍的强调,惟妙惟肖,学完他就哈哈大笑起来,土御门伊月跟着也笑了。   “后来我回到家乡工作,不再写信,再后来,我又开始写信。”小贩已经吃饭了热狗,掏出一条手帕擦擦手指上的油脂,手帕是一条女士手帕,因为时常清洗有些旧,却很干净。他把手擦干净以后,才慎重地拿出旧钱夹来,给土御门伊月看妻子年轻时的照片。   那是个清秀的女孩,却远称不上绝色,下垂的眼角显得很温柔。   小贩的眼神也变得很温柔,他小声地、仿佛怕惊扰什么一样说道:   “现在她已经不在啦,只剩我和那些信了。”   天上又开始落雪,小贩连忙去收摊子,土御门伊月也跟着帮忙。最后小贩向他挥挥手,摇晃着微胖的身体走向昏暗的地方,因为是背影,粉粉的小熊围裙也看不到了。   土御门伊月一直目送他,突然,他微微睁大眼睛,他看到胖胖的小贩身后飘着一个微蓝的灵魂。灵魂是位面容清秀的女孩,她跟着小贩,听他一路的自言自语,下垂的眼角很温柔。灵魂回头,向土御门伊月微微一颔首,很快就随小贩一起消失在昏暗的道路上。   土御门伊月怔怔地站在原地,忽而,他笑起来。   太好了。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再不回去庭院里的式神恐怕会担心,土御门伊月抄了一条近路穿过公园,黑豹从他的影子里窜出来警惕四周,半圆的耳朵左右转动。   “扑扑扑——”   寂静的深夜里,突然传来异样的声音。土御门伊月顿时驻足,很快又听到一阵同样的声音。   “扑扑扑——”   “唬……”黑豹耳朵立起寻找声源,很快确定一个方向,三两步纵跃,四爪踩在地上无声无息。他先找到了声源,这才低低地呜呜让土御门伊月过来看。   土御门伊月走过去,以防万一手里握了一张符咒备用。他先是观察周围,公园里的一棵景观树几乎被折了一半枝干去,折痕倾向一大丛密集的多刺灌木。他拨开灌木,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警惕的蓝眼睛,宽大雪白的翅翼用力拍打几下企图挣脱。   “扑扑扑——”   果然是这个声音。   陷在灌丛里的是鹰隼一类的猛禽,大佬先前在现实世界有参加过猛禽救助的志愿活动,知道许多救助知识,比方尽量少让被救助猛禽看到人类之类的,不过眼前这只不是普通猛禽,而是妖怪一类,所以他直接询问道:   “你需要帮助吗?”   纯白的猛禽满眼屈辱,高傲地扭过小脑袋,被灌木的刺扎了一下也坚强的不肯扭回来。   不!不需要!丢脸死了!   大佬:那好哦。   他站起来就走了。   “扑扑扑扑扑!!!”   大佬头也不回。   “扑扑扑——扑扑——扑——”   “……嘤。”   大佬:治傲娇,我是专业的。   猛禽低下了他高傲的小脑袋,发出需要帮助的声音。土御门伊月去拨开那些扎人的灌木,那些小刺偶尔会扎他一下导致进度变慢,所以他最后大概花了十几分钟,才把被灌丛缠得紧紧的猛禽解出来。   这是一只纯白羽毛的鹰,翼骨大概折断了,半扇翅膀耷拉着。原本挺神气,这下大概是觉出痛来,蔫蔫的任由土御门伊月捧着。土御门伊月临时拿扇子给他打了夹板,贴一张符把他藏起来,抱着回到庭院。   这个时间点,也只有蝴蝶精和食梦貘还在梦境之中穿梭。大佬召唤蝴蝶精,请她给这只鹰疗伤,小蝴蝶一口奶补全生命力,余下的需要慢慢养着。大佬给鹰换了新的专业夹板,临时拿了个猫窝来,就放在自己房间的一角方便照顾,这才睡下。   小纸人体贴的关上灯,房间里顿时昏暗起来,只有窗棱处透着些许薄光。   鹰在猫窝里动弹一下,很软很舒服,他很满意。翅膀也不怎么痛了,摊在旁边就行,他也打算睡上一觉,明天再考虑丢不丢人的问题。   鹰一觉睡到大天亮,是被小声的叽叽喳喳唤醒的。   “我觉得像……”   “是的吧?”   “好白呀……好漂亮……”   哪里来的幼崽!鹰怒而睁眼,发现自己正被一群小妖怪围着,说是小妖怪,结果每一个身上都有不容小觑的强大气息,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鹰默默地夹起翅膀,看就看吧,他又不会掉根毛。   小妖怪里还混了一个人类的小孩子,鹰刚吐槽了这个诡异的混搭,忽然听到小孩子问道:   “请问,您莫非是雪鹰吗?”   雪鹰:……   卧槽怎么回事?!这孩子怎么知道的?!他会不会被抓去当送信的苦力啊?!   雪鹰经过一番紧张地思考,决定选择装傻,他不是,他没有,别瞎说,他其实是个大鸽子啾啾啾。   “但是鸽子是咕咕咕啊?”小孩子提出了疑问。   雪鹰:“……咕!”   “哎呀,真的是鸽子……”   “我们好像猜错啦。”   “对不起鸽子先生,是我们认错了。”   雪鹰:……   并没有很喜悦!   “……怎么都在这里?”土御门伊月端着一盘切好的鲜肉走进来,发现夏目和一群小妖怪都在他房间里蹲着看那只鹰。小孩子们都很有礼貌,没有得到许可不会上手去碰。   “伊月哥,这个是你捡回来的大鸽子吗?”夏目问道。   大佬:大鸽子???   他瞄一眼雪鹰,顿时知道点什么,也没有揭破,只是笑着把手里的鲜肉放在门边,从善如流地说道:“是啊,这位是咕咕叫的鸽子先生,一起去厨房拿点玉米来喂他吧。”   雪鹰:天塌地裂!   小孩子们欢乐的去拿玉米,土御门伊月示意小纸人也一并跟去,让小孩子们拿了玉米去玩新买的爆米花机。嘱咐完,他重新端起那一叠鲜肉,来到已经懵逼的雪鹰面前。   雪鹰双翅展开扑在猫窝里,怎么看怎么蠢兮兮。   “不吃吗?”肉都是切好的大小,十分新鲜,土御门伊月拿起来喂他,“刚才的话请别在意,如果不想说出身份也没关系,等伤养好了,你就飞走吧。”   雪鹰歪头打量他,不明白这个人类想做什么,是伪君子还是真的不动心?   雪鹰的传说流传于妖怪和人类世界,过去的诸多时代里,时常有人类想捕捉一只雪鹰,送信给几十年前的自己。这可是掌握历史先机的优势,没有几人不垂涎。雪鹰也并非从不送信,他们虽号称冬神信客,其实早就不再负担相应的任务,而是退守雪之乡,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偶尔有年轻的雪鹰心高气傲,会飞出他们的故里俯瞰人间,一些被人类捕捉,一些被人类触动,无一例外都没有回来过。恋慕人类的雪鹰怀着炽烈的心情,便能将霞雾披在身上,送出单程的信件,却就此停留在那个时空中沦为一只普通的妖怪。   ……真是傻子一样的做法。   雪鹰吃完一碗肉,十分惬意。他微眯着蓝眼睛,忽然看到少年手上那些红点和轻微的划痕。他记得昨天夜里,就是这双手将他从灌丛中解救出来的,所以他侧过有些弯曲的尖喙,在那只手上轻轻蹭了蹭。   土御门伊月反过来挠挠雪鹰的胸羽,惹得雪鹰惬意地挺起胸脯,喉咙里发出轻微的鸣声。他笑了笑,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小傲娇,其实意外还挺好相处的。雪鹰大概是不常接触人世的种族,故而身上格外有一种雪般的洁白和纯粹。   “你好好休养,需要什么就跟纸人说。”他留下一句话,起身离开房间去找那群小孩子去了。   雪鹰伸长脖子看着他离开,彻底看不到之后又慢吞吞缩回头,无聊地啄啄猫窝边沿。   @   土御门伊月上午去一趟店里,下午的时间是空出来与万叶先生他们的约。知名画家雪村斋将在本月举行画展,前期会邀请朋友们先去,也算是在各界扩大一下影响力。   说来也巧,北条早叶看似吊儿郎当,其实还算是雪村斋的入室弟子,他们的画廊也特意收了一副老先生的画,这一次自然也受到邀请。土御门伊月跟几个朋友商量过,结伴前去,顺便带上夏目。   他希望夏目能够看到这世上许多精彩的东西,这些东西以后将成为这孩子的宝物,让他能够自由的决定自己人生的方向。   夏目这段时间在庭院里玩,已经稍微放开了一点,面对生人也没有那么局促。歌仙万叶听土御门伊月说过之后就很喜欢他,这次还给他带了一本入门的歌集,装帧精美,目前市面上已经绝版。   “万叶先生,谢谢您!”夏目仰起头道谢,歌仙万叶笑着摸摸他的头。旁边的鹤桥导演也不甘寂寞,他送了一只美国产的钢笔,他的弟弟鹤桥光咏则带了一盒国外的手工糖。夏目认真地一一道谢,这是他人生头一次收到这么多礼物,伊月哥说因为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所以都可以收下的。   “有空来我的片场玩啊。”鹤桥导演哈哈笑道,“想当小童星也没问题。”   夏目没有那个想法,他跟着几个人,听他们谈论艺术、美学、人文,虽然有一些听不懂,但他能感受到流淌在这些人字里行间的那种灵动的美感,幼小的心灵深受触动。   万叶先生很温和,会给他讲绘画的基础理论;鹤桥导演见识广博,历史背景信手拈来;光咏哥意外的会画两笔漫画,画展开始前,他就蹲在那里教夏目画卡通头像,一点也没有大明星的架子。   土御门伊月约他们去山上的弓道场,那原本是他名为“幽谧竹林”的结界皮肤。   夏目看着鹤桥光咏笔下那些可爱的头像,他自己也在旁边画了一个自己的,四个头像一起并列,鹤桥导演的头像有点点胖。   他忍不住偷偷笑了。 第85章 雪国书(六)   雪村斋,幼名彦五郎, 画坛传奇。   相传他从幼时开始学画, 数十年来凭借天资和勤奋创造了惊人的成绩。他的《破墨山水》与《波涛残月间》曾拍出天价, 尤擅雪景飞鸟。近些年寿限将至身体不佳,已经很少在人前出现, 有人隐晦地说这一次的盛会,恐怕是老先生故去前的最后一次。   土御门伊月一行进了画廊,北条早叶特意跑过来, 向土御门伊月低声说了几句。   “老师想见见伊月先生, 问一问……鬼神之事。”   土御门伊月倒没想到还有这件事, 得到许可后,领着几个朋友和夏目一起前往。画廊后有休息的房间, 雪村斋就留在这里, 见一见关系较好的各界朋友, 不过也不能太多, 他的身体状况确实很糟。   北条早叶在前打开门,土御门伊月走进去。房间里洒满阳光, 年迈的画家坐在一张躺椅上, 见他进来, 立刻微微直起身想坐起,土御门伊月急忙制止,自己坐到了他身边。   “你就是早叶的朋友吧?早叶给你添麻烦了。”雪村斋微微含笑, “我也听早叶说了很多有关你的事情,我想, 深埋于我心中多年的某个疑惑,恐怕只有你能为我解答。”   土御门伊月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人死之后是有魂灵的,这我知道。”雪村斋慢慢说道,“可魂灵会不会留在人类身边呢?还是……会入轮回呢……”   “都有可能。”大佬慎重道,他与冥界的鬼使们关系非常好,知晓他们对灵魂的管理其实并没有那么死板。   听到这个回答,雪村斋微微地笑了。他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阴阳寮的阴阳师,那些阴阳师只是模糊地说不入轮回就会变成恶灵,可那个人生前那么骄傲又积极的活着,怎么会变成恶灵呢?   “那么,我的身边有没有魂灵呢?”他轻轻问道。   土御门伊月肯定地摇头,他并没有任何感觉,开了灵视也一样。   “灵魂不在您身边,可能有两种情况。”土御门伊月说道,“一种是已经轮回涅槃,成为世间形式不定的某种生灵;另一种,则是因某些奇遇承担了特殊的职责,不入轮回,却也前尘尽忘,等同新生。”   后者的典型代表是鬼使白。   “是么……也就是……找不到了吧……”   “……是。”   雪村斋的情绪眼看着低落下去,他靠在躺椅上,失神的看向窗外。今天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积雪被日光照耀着,很快就会融化。这样的天气总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年幼的孩子时所看到的景象。那时候他的哥哥牵着他的手,教他画梅花,一点点殷红绽放于纸面,窗外的旷野上是纯粹无瑕的白与光。   业界都说雪村斋的雪景画得宛如神造,他笔下的雪是有温度的雪,是饱含思念的雪。他能从冬初一直画到冬末,却从不肯画昭示春来的梅花。   “那时候,我的兄长在神户。”他慢慢说道,“他一个人打四份工供我去画室学习。”   “好多人说我的画有许多留白,其实那是我少时养成的习惯,吝惜笔墨,这些都要花钱来买,我舍不得为兄长增添负担。”   “其实我书读得不是很好,也不喜欢文字。但我喜欢读兄长的信,他实在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却放弃了自己的学业供我画画,他说我将扬名日本。”   “我做到了,可是……他却不在了……”   土御门伊月默然,雪村斋在他的自传等书中屡次提及这件事,这是这位画家此生最为悲痛之事。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焚烧了厂房,成品与半成品尽数焚烧殆尽,十余名工人葬身火海,雪村斋永远失去了他的血缘长兄。   等兄长归来的他只收到了一些零碎的杂物——几个署了名的烧过的信封、旧得厉害的背包,还有隔几日从邮局翻出的书信。   信中开篇写道——   【我窗前,神户的梅花将要开了,让我想起你幼时仰起脸向我笑的样子……】   “虽然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能不能……能不能请你……”雪村斋几度哽咽,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这一刻却像个孩子一样抽泣着,“我有兄长生前的亲笔书信,能不能请你帮我稍微找寻一下……就算找不到也没关系……”   “我真的……很想念他……”   土御门伊月比谁都清楚这只是无望的找寻,生死之隔犹如天堑,然而他仍旧点头应允,愿意尽最大努力完成这个复杂的仪式。   “谢谢……万分感谢……”   仪式十分繁琐,土御门伊月让夏目他们先回去,自己留下来忙到深夜。尝试了种种办法都宣告失败后,雪村斋主动终止,他撑着苍老疲乏的身体,一定要向土御门伊月鞠躬道谢。   “我时日无多,这样一来,正好也安心上路。”他道,手中拿着兄长当年的书信。   “我会带着这封信,一直到坟墓里。希望来世,我来做兄长的兄长,保护他,供养他,就像他曾为我做的那样。”   “……一定会的。”   “有一幅画,送给你吧,我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将它也带回坟墓。”雪村斋让助理取了一副包裹得严严的画来,交给土御门伊月。土御门伊月不问内容,只是郑重收下。   “我会好好保存的。”   “感谢你,阴阳师。”   【彦五郎,你知道冬末哪一点最动人吗?】   抱着画坐在电车上,土御门伊月眼前时常飘荡着那封信上的内容。果然如雪村斋所说的,他的兄长是极有才华的人,才华不在于学位高低,而在于将美与感动付诸书信的能力。   【无云的日子,柔光落地,弹起一点轻盈的回暖;鸟雀一翅,天下和风晓畅……若不是看了日历,我几乎疑心是在春日里。】   【我以为,就算寒冬,世间万灵也在舒展鸣叫,今日的气候便是明证。】   【彦五郎,这气候就如我们。】   【……以为已在命途之寒冬,实则你我都被此世所拥抱。】   @   蓝中泛紫的妖火徐徐燃起,半妖手托红漆酒碟,轻轻吹拂酒上妖火。蓝紫妖火顷刻间旋转膨胀,彻底吞没对面大桥上敌方妖怪!亲眼目睹惊人的战果,半妖神情平静,只轻轻唤一声。   “首无。”   常州的弦杀师、义贼化为的妖怪便响应呼唤抢身而上,毫无保留地交托出自己的【畏】,将其缠绕于他追随的首领身上。半妖一扯原本属于首无的武器“黑弦”,将漏网之鱼绞杀,一马当先穿过大桥。   “跟上二代目!”   “跟上跟上!”   妖怪们叫嚣着,他们是半妖森严的百鬼夜行!   “为什么……”羽衣狐手下之一,被称为蝼蛄众的银发阴郁青年愤恨不已,“为什么要阻止黑暗圣母的复生?!为什么要阻止极黑世界的降临?!那是我等魑魅魍魉的夙愿,你为什么要阻止,奴良鲤伴?!!”   “不过是你们的卑劣愿望,不要强加给我的组。”半妖冷嘲道,“让开!除非你想死!”   他话音未落,身体突然被一刀劈开,两片化为浓郁的黑色雾气消散。鬼童丸自知失手,心里咒骂一声,没等反应过来就被退魔刀透体而入,他猛地咳出一口血,大睁的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议!   怎么会……   半妖的黑发遮住右眼,他靠近鬼童丸难以置信的面容,轻声说道:   “你挡了我的路。”   “!!!”   半妖拔出弥弥切丸,鬼童丸跪地,从伤口处飚出大片妖力符文。他跪在地上,无力地感受着半妖从他身边走过去,走向最终的目标,那是乱世以人皮为羽衣的大妖怪——   羽衣狐!   妖怪们的械斗已经接近尾声,奴良组的妖怪们扫清了羽衣狐的势力,直逼中央所在!说来也有趣,奴良鲤伴一边疾行,一边想到他跟伊月一起去地下将棋会所的事情,将棋里有一个术语叫什么来着,正适合形容眼下的情况……   对,是“诘王”。   鬼缠之后,敌方妖怪大将也不是他一合之敌。奴良鲤伴其人便代表着奴良组绝无仅有的全盛时代,他存在一日,就会向自己理想中人妖并存的盛世前进一日,作乱者绝不姑息!   更别提,他已经掌握了历史发展的轨迹,深知如何平衡与人类的关系,奴良组已然是这个时代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这一切都是拜伊月所赐。   半妖垂了垂眼,妖力暴涨,蓝紫色妖火将羽衣狐团团围困。她已经失去了所有可以依赖的下属,发狂地使用能感知恶意的尾巴对半妖进行攻击,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半妖的身形不停被打散,又在另一处凝聚,金色妖瞳一睁一闭,冷淡地看着羽衣狐的垂死挣扎。   “为什么不肯放过妾身……”羽衣狐发出绝望的恸哭,“为什么要为难妾身一个弱女子……妾身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奴良鲤伴根本不为所动,他一甩退魔刀,就势将羽衣狐的一条尾巴斩落,妖血霎时飞溅!   “弱?”他笑道,“弱到颠覆这天下吗?”   “妾身……妾身……”   “你的孩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出现,必然天下大乱,人类绝灭,妖鬼活在尸山血海之中。”   羽衣狐辩无可辩,发出刺耳的尖叫,剩余的尾巴疯狂席卷而去!   “你讲道理啊,我还不算最气人的那个呢。”半妖毫不退让,抢攻而上!   弥弥切丸上滑落浓稠的妖血,半妖蹭了蹭手背上被羽衣狐尾巴擦过的伤口,走向已经彻底瘫软的羽衣狐。这狐狸个头真大,尾巴向四周伸展着,粗粝的皮毛间是一双憎恨的眼睛。   “妾身……妾身诅咒你……”   “这话你已经在我父亲的时代说过了。”奴良鲤伴蹲下来,“尽情诅咒吧,我会带着你的诅咒,痛快又潇洒地活下去。”   “嘻……你不会有……你永远不会有……”   “我本来就没想过有孩子。”奴良鲤伴打断她,“组织延续之类,全然无所谓,我跟你是不同的。”   他笑了笑,“再说,仅凭你想生出来的东西叫做‘安倍晴明’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尽全力阻止你了。”   “不许……不许……”   “安倍晴明是风花雪月般的人,以我梦中所见,我这样认为。”不再跟羽衣狐过多废话,奴良鲤伴握紧退魔刀,打算给她一个痛快。   “真抱歉,我本来不会对女人这么粗暴的。”   他一刀刺入羽衣狐心脏,彻底终结了这只妖怪此次复生的野望。羽衣狐眼睛拼命向上翻,她辛苦积攒的妖力在向天顶上飞去,她舍不得,她想咆哮,那都是她为自己的孩子准备的呀!   奴良滑瓢!奴良鲤伴!奴良组!   可恶!可恶!可恶!!!   巨大凌乱的狐狸残魂从女子身体里脱身出来,扭曲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她再次失败了,没能成功将自己的孩子带来世间,她失败得彻底!   “诅咒你……我诅咒你……奴良鲤伴!”   “你将永失所爱!你……”   奴良鲤伴一刀斩向狐狸的残魂,他当然斩不中,但是羽衣狐被他浑身的戾气吓了一跳,先前从未露出的阴郁神情出现在半妖脸上。他自己受诅咒没关系,因为这是奴良组与羽衣狐之间的恩怨,但是不可以涉及伊月!绝不可以!   半妖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一只眼,他就静静地看着羽衣狐残魂向天上慌张地飞窜。   “托你的福,我现在满心戾气。”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为你的这个诅咒……我必摧毁你所有复生的野望!但凡奴良鲤伴存在一日,羽衣狐的所愿永远不可能达成!”   早知如此她又何必诅咒?!羽衣狐懊悔不迭,还是含恨先逃走隐藏起来。   一缕黑气从她身上分离,先是流窜入地狱,然后沿地狱前往传说中联通各界的阴阳狭间。   诅咒在狭间里甫一露头,立刻被狭间的主人所发觉。八岐大蛇头戴印有晋江寮标志的安全帽,周围是一群头戴小号安全帽的蛇魔,大家正挖洞挖得热火朝天,这个不速之客一进来,所有大蛇小蛇整齐划一地转过头看它。   诅咒:颤抖.jpg   八岐大蛇皱了皱眉,他感觉这个诅咒的目标是与他有关联的人,而与他有关联的人,目前只剩下一个……   怎么是针对阴阳师的?那还了得!   蛇蛇实名不高兴,他一挥手,号令所有蛇魔。   “要是放它过去,你们就都去狭间底层当蘑菇!”   蛇魔们集体陷入了不想当蘑菇的疯癫状态,顿时洞也不挖了,蜂拥而来对诅咒展开了不要命的拦截,一时之间——   “呸呸呸呸呸呸呸!!!”   场面一度漫天花雨……漫天口水。   黑色的诅咒在蛇魔的口水之中抱头鼠窜,可口水……毒液太密集了,它很快就被削弱到很憔悴的地步,气息奄奄马上就要熄灭的样子。八岐大蛇静静站在远处掠阵,手里玩着自己的安全帽,玩得很高级,指头顶进去嗖嗖嗖甩着玩。   蛇蛇:给我呸!接着呸!   这点能耐还想搞我阴阳师?呸!   这么紧呸慢呸了一会儿,一条蛇魔好像有点缺口水,它想少呸一口应该也没啥,于是停下来攒点口水。这么一疏忽的功夫,诅咒“嗖”的从它身边冲出重围,扑向现实世界。   攒口水的蛇魔:……   其他蛇魔:……   蛇蛇:……   去当蘑菇吧!你们!都去!   诅咒好容易逃出生天,它记得自己的目标,拖着行将就木的孱弱身体冲进庭院。还没等找到目标诅咒他,已经被一只小小的手一把抓住。诅咒大惊失色,它不是诅咒没有实体吗?怎么还能被抓住的!   土御门伊月照常忙完店里的事回来,就看到丑时之女在廊下,拿着她的钉子和小锤正在钉什么。一缕一缕的黑气在她手中消散,最终,丑时之女手中什么都不剩了。   大佬:好奇怪,玩什么呢?   应该是诅咒什么的吧,丑时之女可是诅咒的祖宗。 第86章 雪国书(七)   庭院最近在筹备搬家的事情,雪鹰看着一群纸人妖怪忙忙碌碌, 这个要带上好看的衣服那个要带上玩具, 热热闹闹一趟趟把东西往另一个别院运。据说那座别院有温泉, 冬日温暖氤氲,甚至穿着单衣裹一件外套就可以自由走动了。   他在廊下化为人形, 教夏目写作业。   小孩子的笔通常很笨拙,有些图案怎么也画不好,雪鹰耐心地教他, 连带不会写的字一起。土御门伊月正忙着统计清单行李装车, 歇口气的时候, 正好看到这一幕,他的眼神微微软和。   雪鹰是执着的灵魂, 成为冬神信客而重获新生。前尘往事, 是几乎都忘记了的, 只剩下为人时的一些本性和天赋。这只雪鹰生前明显是个温柔的人, 也喜欢小孩子,一点傲娇算作锦上添花吧。   行李几乎打包完成, 小纸人操纵印有晋江寮标志的纸货车提前运到暖池青苑去, 花鸟卷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晚间时候, 有一些等不及泡温泉的妖怪们也会提前过去,土御门伊月要晚几天,他与万叶先生他们还有个约。   “伊月哥!”夏目捧着自己的作业跑来, “鸽子先生教我画画了!”   鸽子先生:……   其实不光画画,还有写字。雪鹰的字迹非常漂亮, 舒朗挺拔,很适合小孩子学习。土御门伊月看着雪鹰写下的几行字,突然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从哪里见过,只好暂时放在一边。他跟夏目说明天要去弓道场玩,顺便教他射箭,之后他转向雪鹰。   “庭院里的其他人基本上都会过去别院那里,过几天,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弓道场吗?”   如果雪鹰愿意一起去,他们从弓道场回来就直接前往暖池青苑,不必再回来折腾一趟。   雪鹰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从他能化为人形就可以看出来。他对土御门伊月和整座庭院的观感都非常不错,乐意配合一下……如果那些小妖怪不管他叫大鸽子就更好了。   事情说定,几日后一大早,剩下的全体式神再次乘坐巴士启程前往暖池青苑,去度过他们愉快的冬日之旅。土御门伊月在门口欢送,今天聚会完他也要过去,跟大家一起在那里过新年。   “好了,我们也出发吧。”他摸摸夏目的头,雪鹰在一边提醒他。   “你带个护腕之类的啊,万一我累了呢?我爪子很尖的。”   这还想累了就站他手臂上?土御门伊月似笑非笑瞥了雪鹰一眼,雪鹰怂唧唧不敢说话,眼神却透露着他超想那么干!   土御门伊月最后还是带上了护腕,很亲民的乘电车前往他名下的弓道场。   一些喜爱弓道的式神时常来这里,白狼更是直接住在竹林中,这里有间小屋,方便她进行各种修行。除了她之外,御馔津也是这里的常客,每天来射射箭静静心之类的。   “阴阳师。”一进竹林,从竹筒里钻出来的管狐就出来跟土御门伊月打招呼,土御门伊月说了集体前往暖池青苑的事情,管狐点头,表示他下午就过去。   鹤桥光咏在跟剧组,很遗憾无法前来,鹤桥导演倒是闲得不得了,一听聚会二话没说就要过来。他先前还以为只是一间小小的弓道场,等开车带歌仙万叶过来,面对一整座山,他缓缓张大了嘴。   这是个什么有钱的神仙!   山上竹林在冬日愈发苍翠,两人赶到弓道场的时候,土御门伊月和夏目已经换好了袴服。夏目正坐着观看土御门伊月射箭,旁边还放了个架子,一只羽毛雪白的鹰停在上面。鹤桥导演对着雪鹰啧啧称奇了一会儿,雪鹰别过头高傲地不理他,不过很快,鹤桥导演的注意力就被缓缓拉弓的少年吸引过去了。   土御门伊月的射型非常好看,常年浸淫于神道阴阳道之中,使他的弓道充满悠扬的仪式感。他的弓道之中有天,有云,有飞鸟,他放箭的那一刻,弦音响成清澈的翅声。   夏目一点点睁大眼睛,旁边的雪鹰也一点点歪倒小脑袋,两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土御门伊月放出一箭,流畅的将第二支箭搭上弓弦,再一次,翅声响起,箭矢旋转钉入靶心。   “夏目,你要记得。”土御门伊月静静开口,脸上没有笑意,只有一派郑重。   “箭矢的方向,就是你心的方向,你要看清该往何处去。”   “是!”   土御门伊月这才笑起来,他让出位置,让本来就会弓箭的歌仙万叶和鹤桥导演来,自己则在旁边教夏目基本的动作。他自己的射型就没有问题,夏目可以学这个。   雪鹰突然动了,他拎起旁边的护腕,扑打着翅膀向土御门伊月飞来,非要让他戴上护腕,显然想停在他手臂上。土御门伊月不明白为什么旁边有舒适的架子还要停他手臂上,可雪鹰十分固执。他翅膀上的伤又不能支撑长时间飞行,土御门伊月只好一手握弓,把护腕搭在自己手臂上让他停。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他语气亲昵,有点点抱怨。   雪鹰如愿以偿,高兴得蓝眼睛眯起来,翅膀都不疼了。   鹰狩。   雪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词。曾经有只雪鹰爱上人类,那个人类幼时因病失去了一只眼,却最喜带鹰狩猎。羽毛洁白的雪鹰追着那个人类疾驰的奔马,他们共同注视的天下便是最宏大的猎场。   【恨不早生二十年。】人类曾对雪鹰这样说道。   雪鹰无法让人类早生二十年,却可以用一封书信,让人类提前开始对天下的征伐。她请人类为幼时的自己写一封信,她一定会将书信送达。   就算这样一来,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送完信,你会回来,对不对?】人类问她。   雪鹰点头。   人类于是写了一封很长的书信,鼓励幼时因少了一只眼睛而怯懦的自己。接着他落笔,将雪鹰写在天下之前——   【某某岁,得一羽白鹰,务必珍重,终身相伴。】   “这是族中的记载。”雪鹰说道。   友人已经离去了,天幕微微泛着一线红光。夏目玩耍一天,靠着土御门伊月直打瞌睡,雪鹰的话模模糊糊好像落在梦里。   “也许人类不全是贪婪之徒,我承认。”雪鹰说道,“可在这个特例背后,多少雪鹰因为被强迫发怒自戕,葬身洪流之中?更别提,就算自愿送信,独在异乡的恐惧,哀哀悲鸣却永无回应的寂寞,又要多少爱意才能抵消呢?”   “我们已经被冬神毫无理由的舍弃了,世上再无我等的神明,何必身披雾霞当信客?我就是不服气这一点,才想凭己身挑战洪流……”雪鹰有点尴尬地侧过头,“折了翅膀只是运气不好而已,我还会再试试的。”   “冬之神真的舍弃了你们吗?”   “自然,突然一日,杳无音讯。”   土御门伊月只是笑,他轻拍夏目让他醒来,他们差不多要动身前往暖池青苑,白藏主来接他。这一次,土御门伊月戴好护腕,用眼神示意。   雪鹰“扑棱”一下就飞上去,左右踩踩,十分满意。   夏目第一次乘在妖怪身上,手足无措。土御门伊月一手托鹰,一手教他该抓哪里,哪些皮毛抓起来不会痛,用什么坐姿才会让阴阳师和妖怪都舒服。白藏主确认他们坐好,猛一发力高蹿向空中,群山飞速倒退,他一跃就是小半座山头。   群山环抱之中,是大佬的暖池青苑。这里不同于山下开放营业的温泉庄园,云烟缭绕出不属于人世的景色,因为温度适宜,竟滋生出点点流萤飞舞,在满山白雪间如梦似幻。   “这个假期前半段,我们都会在这里。”被阴阳术削弱的风轻柔吹拂着,夏目仰起头,望着土御门伊月微微含笑的眼睛,“后半段,我们去九州赏梅。”   大佬的日常就是这么快乐!   与此同时,山下的温泉庄园也迎来了一批新的客人。这些都是散客,咬牙狠心才能来这里消费,当做给自己和家人的年末奖励,接待人员深知这一点,却半点不曾怠慢,笑容可掬的为他们安排住宿。   男主人在招待人员的温声细语当中有些手忙脚乱,签下不可破坏设施等等的合约,这才擦擦额头上的汗,向招待人员点点头。   “还有什么问题吗?”   “先生,没有了。”招待人员笑着说道,“请走左手边,已经有专人在等候,一周内,她会专门服务于您和您的家人。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妥当,行礼请您检查后签收,祝您有一段美好的时光。”   “谢谢!谢谢!”   男主人长舒一口气,余光瞥见几个衣着不凡的人在他之后办理登记,心中不由得庆幸预订较早,不然可没法来玩。   他的小女儿刚才在外面玩,现在跑进来,兴奋地拽了拽父亲的衣袖,倒是很有礼貌知道不能大声呼喊。   “爸爸!山上有萤火虫!”   这个季节的萤火虫?男主人微微一怔,接着想到了原因,摸摸女儿的头笑道。   “好像是的。山上的庄园是主人家留来自己用的,据说主人喜欢风雅,于是在温泉旁放养了好多萤火虫,温泉温度高,萤火虫就能活下来。”   “那,爸爸,我们可以去看吗?”小女儿问道。   “这……”男主人迟疑道,“这不太好,但是主人家留来自己用的庄园,并不对外开放啊。”   小女儿失落地低下头,她也懂事的,知道不能去打扰别人。   “好啦,别想那件事了,快跟妈妈去玩吧。”   小女儿看到母亲在向她招手,尽管惦记着萤火虫,还是跑了过去。   同一时间的山上,雪女做了一个非常高级的双层中空小冰球,凤凰火在里面的冰球里放上一朵小火苗保持温度,冰球外层就放捉来的萤火虫。   冰球晶莹,火焰温暖,群萤交飞,十分美丽。   小袖之手给他用红线穿了,夏目提着这个小冰球,乖乖向几位式神道谢。厨师喊着可以吃温泉蛋了,他和其他小妖怪连忙跑过去,热热闹闹地挤了一桌子。   他们吃着,土御门伊月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北条早叶打来的。   “伊月先生呜……雪村老师……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第87章 雪国书(八)   生死有命,身为阴阳师, 土御门伊月很清楚这一点, 他却仍在旁边的桌子上靠了一下。   “那么这几天, 雪村先生那里的拜访者会很多,我挑一个合适的时间过去。”   “嗯, 到时候你通知我也好。”   挂断电话,土御门伊月深深吸了一口气,结果一低头, 夏目正提着他的小冰球, 担忧地望着他。   “伊月哥……”   土御门伊月揉了他的脑袋。   “我没事, 只是有点感慨而已……夏目,你觉得【死】是什么呢?”   夏目抬起眼, 这个字一提起来就令他感到忧伤。不管是认识的人还是不认识的人, 只要与这个字有关, 就意味着再不相见。   “是……别离……”   土御门伊月牵着他的手, 夏目另一只手提着小冰球。他们一起下山去,土御门伊月说山下的庄园里有几本书, 可以拿来给夏目看, 一边走, 他们一边继续之前的话题。   “小的时候,我也这样认为。”土御门伊月说道,“那时候有许多人给我编织所谓去了远方的谎言, 我就觉得,【死】大概就是分别的意思。”   “后来呢?”   “后来……我目睹了许多人的【死】, 许多妖怪的【死】,这个概念一下子变成了一种恐怖,一种神秘,深夜想起甚至会浑身发抖。”   夏目安慰地握紧他的手,他们身边,流萤在白雪上飞舞,氤氲的温泉的雾气轻缓流动着。   “但是后来,我自己也很多次接近过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反而没有那么可怕了。心中有着无惧死亡的情感,现世有着必须去做的事情,就会飞快长成一个勇敢的大人。”   “可夏目,我不希望你有一日满怀恐惧,也不希望你成为勇敢的大人,你只要一直一直、孩子一样的将【死】看做别离就好。”   “伊月哥……”夏目有一点听不懂,可他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疑惑,现在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   “伊月哥,为什么会这么关照我呢?”他问道,“每天留我在庭院里,现在还带我来这么漂亮的庄园。我听收留我的叔叔说过,暖池青苑是很昂贵的消费场所,叔叔要辛苦积攒一年才能来玩,可我……”   土御门伊月早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于是笑了笑。   “这么久了,夏目应该也了解到一点我的脾气。我经历过很多事情,不是什么圣母,反而被生活荼毒得很严重,算是个不好相处的任性的家伙。”土御门伊月歪着头,对自己的评价很客观,“在夏目之前,我对其他人的热情都不算大,顶多作为朋友相处而已。”   夏目很想说伊月哥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可看了看土御门伊月深信不疑的表情,他沉默了。隔着一层厚厚的滤镜,他觉得伊月哥对自己的评价真是太苛刻了。   被殴打的东京妖怪:???   “特别是前段时间发生过一些事,一个很重要的人离我而去。老实说,遇到夏目的那天晚上,是我人生最低落的时刻之一,除了离别的悲伤之外,还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   “然后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你。有强大的灵力,却同样有一双清澈的眼睛,这双眼睛还未曾看过太多生离死别,简直就像……就像曾经的那个我。”   “我有自己的命运,不可能纯白无辜的长大,可夏目可以。”   土御门伊月从衣襟里拿出一只小纸鹤,这么轻轻一放手,纸鹤顿时活了一样振翅飞舞,在流萤之中尽情嬉戏。这时,土御门伊月握住夏目的手,让他平心静气,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小纸鹤身上。   “呼吸……对……呼吸……想着它的样子……”   闭目的黑暗之中,突然出现点点萤火,夏目惊讶的左右转头,接着隐隐约约的,他看到了那只小纸鹤。土御门伊月的声音引导着他,他感到自己的意识缠到纸鹤身上,渐渐亲密无间,仿佛他自己变成了纸鹤一样。他想着挥动翅膀,纸鹤就跟着挥动翅膀,这时,土御门伊月让他睁眼——   小纸鹤歪歪扭扭飞着,险些坠落在地,一只更大的纸鹤从容飞来,在下方轻轻托着它。   夏目全神贯注地操纵小纸鹤飞行,稳当的时候,大纸鹤在旁陪伴;歪斜的时候,大纸鹤帮他导正方向……   岁月忽然倒退,倒退回森严的源氏的宅邸中,额发一缕赤色的家主看着两只飞舞的纸鹤,抚掌大笑。   【晴明,你是天才!】   “夏目,”土御门伊月也说道,“你是天才。”   那扇在夏目贵志面前半开半闭的门终于完全打开,门之后的世界,属于一类特别的人。他们观星测命,敬重世间森罗万象,以守护己身所爱为责任,高洁而骄傲地行走于世间,他们名为——   阴阳师!   “我曾遇到过很好很好的人,夏目当然也可以。”土御门伊月调整了夏目一个不太规范的手势,拍拍他紧绷的肩膀让他放松地操纵,“夏目选择留在我的庭院里,我也就默认你将是学习我术式的弟子。这份力量,我想以你的心性绝不会滥用,我也就放心交给你了。”   “夏目,记住这个纹。”   他在小孩子掌心描绘了一枚美丽的桔梗星纹,这是此世独一无二的体系,由创造者直接传授,威力惊人。   桔梗星纹在掌心留存,灵力流过会闪动着幽蓝的光芒。夏目捧着这个纹,看了这边顾不上那边,纸鹤都差点掉下来,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土御门伊月笑了。   “不要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学会我会的所有。”   @   在土御门伊月的阻止下,夏目总算没有玩一路纸鹤。土御门伊月给他开了一点不完全的灵视,夏目看到那些飞舞的流萤其实是长着翅膀的美丽精灵,他们显然十分喜爱土御门伊月,绕他飞转不停,时而贴一贴衣袖,占到便宜一样飞速远离。   夏目:“伊月哥……”   大佬:“我知道……”   灵力充沛就这点不太好,鬼鬼怪怪都喜欢凑上来。   山下的庄园土御门伊月偶尔会来查个账之类的,有他自己的一间休息室,他在这里放了一些轻松的书籍,正适合现在的夏目看。土御门伊月挑几本图画多的,给夏目自己抱着,又取了几本书翁托他拿的厚书,两人从休息室走出去。   很巧,转角他们就遇到了一家人。   “夏目?”男主人惊讶道,他看着夏目厚外套里隐约露出的浴衣一角,分明就是来泡温泉的打扮,可这孩子是怎么过来的?   夏目也没想到会直接碰上,无措地张了张口,旁边土御门伊月直接把话接了过去。   “年前的仪式基本都准备完成,神主说我们都辛苦了,就来泡温泉休息一下。”   男主人为这个操作瞠目结舌!他辛苦一年才能带家人来的温泉庄园,神社竟然有钱到让前去参观帮忙的孩子都来“休息一下”?!   这什么神仙操作!   普通人面前,土御门伊月一般不说自己是神主,毕竟听起来太不可信了。他现在有点后悔没带个成年形态的式神一起来,也好糊弄一下……咦?   他感觉到荒在这里。   “是、是这样啊……”男主人还没有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劲来,他还算理智,艰难问道,“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让我跟神主直接联系一下?毕竟夏目君是我们家收养的孩子,突然出现在这里……”   暗搓搓围观的神使本来想看个热闹,一只纸鹤突然撞了他的腿,没有画眼睛,却显得有点气鼓鼓的。   荒:……真没办法,宠着叭。   “这是怎么了?”他从藏身的拐角走出来,无论是超出平均海拔一大截的身高还是俊美的容貌,都给人带来极大的压迫。荒瞥了男主人一眼,男主人下意识站直,不知道他有什么意图。   “您……您又是……”   荒伸手,揉了夏目的脑袋,又假装顺手地揉了阴阳师的脑袋。   被揉狗头·大佬:……   你知道你揉的是谁的头吗?是爸爸的头!是爸爸!   “神主在山上的暖池青苑。”他淡淡说道,跟别人说话的时候通常不带多少温度,“有一些顾虑,不方便见外人,不过孩子在这里是安全的,我打电话叫证明人来。”   荒在前台拨了山上庭院的电话,不大一会儿,花鸟卷赶到。   男主人张大了嘴,他的世界再一次被颠覆了。   “花……花……”   花卷online!!!   这下他知道神主为什么有顾虑了!那种级别的有钱人肯轻易见人才怪!   女主人早就顶不住这一波波的冲击了,她抱着女儿,有些惶惶地看了丈夫一眼。男主人根本分不出心思看她,正尴尬地表达自己的谢意。   “夏目君真的承蒙贵方照顾,就连衣服都给他买了新的……”这是他们都没能做的事情,结果别人做得这么好,男主人只觉羞愧难当。   花鸟卷温温柔柔地笑着,礼节性的那种笑。   “您不必放在心上,都是主人幼时的衣服,没想到夏目君穿得很合身。我们都很喜欢夏目君,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您让夏目君多多地待在我们这里,他会受到很好的照顾。”   花卷online是炙手可热的公众人物,她都这么说了,男主人根本没得可说,只能不停点头。   最后,一家人望着这几个衣着不凡的人带着被他们家收养的孩子离开。夏目怀里抱着几本一看就是给他准备的图画书,穿着精致合体的衣服,他们要往山上去,去外人根本没资格涉足的、冬日萤火飞舞的梦幻庭院。   小女儿的注意力落在夏目提着的小冰球上,冰球里有一些萤火虫在飞舞。   原来那些萤火虫……是这样子的啊……   @   “今天的晚餐是烤肉饭~”花鸟在自家人面前,笑容异常明媚,“我出来的时候,厨师已经在准备了,给猫猫狗狗也做好了~”   土御门伊月也笑道:“晚上辛苦一点,做一些便当明天滑冰的时候带着。”   山上有小湖泊,冬日全都冻了起来,他们打算明天坐纸巴士去那里滑冰。   等走上台阶,大佬想起什么,嗖嗖嗖飞快往上爬了几级,转身严肃地看着荒。   荒:???   “来,荒酱。”大佬一脸慈爱,“我们来摸头。”   荒:……这是记着呢!   他有点好笑,还是纵容地站在几级台阶下,方便土御门伊月摸回来。大佬摸了几把神使的黑发,十分满意,感觉自己的损失得到弥补。   然而摸着摸着,大佬潸然泪下。   “阴阳师?!”   “荒酱,为什么你可以有这么多头发……”   荒:…… 第88章 雪国书(九)   作者有话要说:   敏感背景进行了修改,哥哥死因改为【工厂大火】,感谢为我指出问题的姑娘,原设定确实不妥。本文不涉政不洗白,评论区也不必讨论啦,不然评论会被蠢萌萌吃掉,各位轻松看文~   为表歉意,向后翻有加更的一章,爱大家!  “恭贺二代目斩杀羽衣狐!魑魅魍魉之主的地位更加稳固!”小妖怪们殷勤地捧着酒壶为半妖斟酒,半妖放低酒盏方便他们倒酒, 喉咙里“唔”了一声。   “应当的, 我不仅要斩她一次, 以后但凡她复生,我就会将她斩于刀下!”   “二代目!”   “二代目真是威风霸气!”   “我们以后就仰仗二代目啦!”   小妖怪们吵吵闹闹, 好听话不要钱一样向外倒。另有周边的妖怪首领特地赶来参加奴良组的庆功宴,没有雄踞一方的傲气,他们对半妖着实心服口服。   这是奴良组的全盛, 一手遮天的时代!   此次庆功宴选在奴良鲤伴常来的居酒屋, 当然是大手笔包了场, 美丽的妖怪和游女穿梭于客人之间,为客人添酒助兴。最美丽的那名花魁结束了舞台上的演出, 收获一片喝彩, 她转动潋滟的眸光看向半妖的方向。   半妖正听小妖怪说着话, 坐姿落拓不羁, 偶尔笑一笑,饮一口酒。比起他纯粹妖怪血统的父亲, 带有人类姬君血统的半妖不仅继承了母亲一方治愈的能力, 连那份文雅风流的气韵也一并继承下来, 听说幼时也受着公卿般的培养,诗词歌赋皆有涉猎,实在令人心驰神往。   花魁款款拜谢, 小步移动到半妖身边。一阵衣料摩擦声,她轻盈坐下, 立刻有侍奉她的小女孩为她整理好下摆和衣袖。   半妖没有抬头,只是没有闭起的左眼轻轻一转动,金色妖瞳望着突然靠近他的花魁。   “让最重要的客人在这里自斟自饮,可不太好。”花魁轻轻柔柔地说道,特有一段三个音节的尾音,让她的话语间揉进刻骨的娇媚。   花魁想为半妖斟酒,被他一手挡了,旁边的小妖怪很赶眼色,连忙给半妖满上。奴良鲤伴端起那盏酒,自顾自饮了一口。   “战国时有一位名为山中鹿之助的武士。”半妖淡淡说道,“他为了主家尼子家族的再起,曾向三日月(新月)起誓:请赐我七重难八重苦。”   奴良鲤伴的叙事十分平缓,不时饮一口酒。他的酒量好得惊人,毕竟是创造出【明镜止水——樱】这一招式的人,酒对他而言甚至可以算得上某种激发妖力的媒介。   “后来,鹿之助在头盔前的装饰物上绘上三日月之纹,象征将自己的一生寄托给新月,他是月亮的信仰者。”   “小姑娘……”半妖眸光转动,以他的年纪,也确实可以这么称呼。   “我心已向月,无隙可入,愿受七重难八重苦……”   “到此为止吧。”   花魁手一抖,险些没能拿稳酒壶。奴良鲤伴不想再待在此处,径直起身离开欢腾的房间。外面的夜风一吹,散去几缕酒气,也让他的神智略微清醒。   他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   “小公主……”他低低地笑了笑,“最近我连梦都不做了啊……”   他跃上屋顶,在这里仿佛就离月亮近了一些。可他曾去过几百年之后,逛过各种天文科技展,自然知道月地距离远到不可思议,他拉近的这短短数米,连个零头都到不了。   可是他就是想这么做,就算是徒劳的渺茫的距离缩短。   “伊月,我之前做过很多梦的,关于你那位先祖。”半妖望着月亮,“你们实在长得一模一样,除了你是黑发。”   “我总透过他看到你。”   “可……现在连梦也不做了……”   “我要是变成羽衣狐的诅咒就好了,说不定能够找到你……”   “伊月……”   半妖倾斜酒盏,澄澈的酒水从楼顶洒向地面,星月之光星星点点闪动着。   “我想见你。”   @   辉夜姬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顾不上梳头发,散着长发赤着脚跑出门去。幸好暖池青苑不太冷,她衣着单薄的跑到土御门伊月的房间,阴阳师还没有睡下。   “阿爸……”辉夜姬边敲门边哽咽,“阿爸……”   土御门伊月打开门,一见是辉夜姬,连忙把她抱进房间里,打开取暖设备暖着她冷冰冰的小脚。这么一折腾,房间里的夏目也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抱过自己的被子来给辉夜姬盖。架上雪鹰焦虑地扑扑翅膀,伸长脖子看过来。   “阿爸,我梦到有人说想见你。”辉夜姬哭过之后已经渐渐平静,她擦着眼泪,还沉淀在那份沉甸甸情感的余韵之中。   辉夜姬来自月宫,那是个俯瞰世间的地方,古往今来多少地面上的人对明月寄托情感,这些感情都会被辉夜姬所接受。可她来到人间,就只是个小女孩,负担不起如此沉重庞大的情感,土御门伊月于是给她设下封印,不让那些感情干扰她,希望她能快乐无忧的生活。   可辉夜姬喜欢阿爸,她偷偷在封印上留了一条缝隙,如果是关乎阿爸的感情,她是可以感受到的,这才有了今天晚上的事情。   “阿爸,那个人在想念你。”她轻声说道,“很想念很想念你。”   土御门伊月睫毛一颤,继而微微垂落,他抱紧了辉夜姬,又向一旁的夏目张开手臂。他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觉得又忧伤又温暖。   开着一条缝的拉门吹入一点微凉的气流,山间下了小雪,暖池青苑之上的萤火虫躲进了温暖的洞穴中,细碎的雪沫取代萤火飞舞着,很快就被热气融化,变成小水珠落下来。   一时之间,庭院中尽是淅淅沥沥的声响。   “我也……很想念很想念他……”土御门伊月说道。   他去搬了一床新的被褥出来,重新给两个孩子铺好床,哄他们睡着。最后他关了灯,一切又如之前一样,不过多了一个辉夜姬,脸颊泛红的在他被子里睡得香甜。   灯熄灭了,雪鹰却仍然睁着蓝眼睛,在架子上不安的左右挪动一下。突然,他发现门没有关好,连忙轻轻飞过去,准备关上门。   院中古树上竟突然飞来点点梅花,雪鹰睁大眼,看着梅花落地化为一名白发红眸的少女。少女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把手里的礼物放下,又重新幻化梅花,随着一阵湿润的风飘然远去。   周游各地的梅小姐有时会送礼物回来,她已经跟土御门伊月约定好了,时间上不合适的时候,她放下礼物就走。   雪鹰眼前久久残留着树上梅花的画面,他觉得很熟悉,记忆却一片空白。这份纠结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他辅导夏目写作业的时候,他提笔就写到——   【我窗前,梅花将要开了……】   写完这一句,他自己怔了一怔,打算划掉。   “夏目,要出发了。”土御门伊月走进来,巴士已经准备好,他们今天要去滑冰。   他看到了雪鹰写下的那行字,一瞬间,所有熟悉感串联起来!   他一把抓住了雪鹰的手。   “你今天要跟我来!”   接着他安抚夏目,让他先去滑冰,自己则带着一脸懵逼的雪鹰直接打车。路上,他拨通了北条早叶的电话,是忙音。他一咬牙,知道情况恐怕不妙。   他怕赶不及了……   “等、等下……这到底……”雪鹰还一头雾水,“要我去干什么?很急吗?”   那就换种方式吧!   土御门伊月让司机停车,自己照价付了钱,直接召唤蝴蝶精。医院中陷入睡梦的人很多,通过这条途径大概能更快一点。   “拜托你了。”他向蝴蝶精点头,蝴蝶精立刻摇起小铃鼓,打开梦境中的通道。   雪鹰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急,可他不知怎么毫不犹豫的选择顺从。在梦境中穿行的时候,他听到土御门伊月对他说道:   “就算前尘尽忘……”   前尘……尽忘……   “我想你也一定……希望见他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因为那是你曾如此爱过的——”   “弟弟啊!”   他们赶到医院,匆匆赶往病房。土御门伊月的额发被汗水打湿,他听北条早叶说过,所以知道具体是哪个病房。当他们感到那个楼层的时候,某间病房外站了一群人,从打开的门中传来悲痛的哭声。   土御门伊月脚步一晃,扶着一边的墙闭上眼。   迟了。   他听到这些哭声之中有北条早叶的声音,声嘶力竭,医生走出来,沉重的对外面的人说节哀一类的话语,然后这些人也小声啜泣起来。   浸没在哭声的汪洋之中,雪鹰茫然站立着,不知不觉,已经是满脸泪水。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哭呢……   雪鹰抹了一把眼泪,想要上前,有人挡住他,眼圈微红。   “是记者吗?抱歉,现在不接受采访。”   不是的,不是什么记者,他……他是……   土御门伊月喘过一口气,强打精神上前。   “抱歉,我们并非记者。”土御门伊月说道,“先前我曾为雪村先生举行仪式,当时没有成功,现在找到了,却……”   这个人并不知道什么仪式的事,顿时微微皱眉,幸而此时北条早叶出来,一眼就看到土御门伊月。   “伊月先生……”他又要哭了,用力抽嗒了一声,“您来晚了,老师已经……”   “……是,我来晚了。”   有北条早叶的担保,他们终于走进了病房。雪村斋的妻子刚刚结束一场哭泣,见北条早叶还带人进来,不由得有几分责备。可当她看清雪鹰的脸,顿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老爷?老爷!”她扑到雪鹰怀里痛哭失声,雪鹰连忙扶住她,仓皇无措地看向土御门伊月。土御门伊月深吸一口气,说道:   “雪村先生曾委托我进行仪式,现在,成功了。”   “这位就是……雪村先生的兄长。” 第89章 雪国书(完)   因为雪村先生年迈而雪鹰年轻,他之前竟然未过多留意两人眉眼间微妙的相似, 现在这份相似完全可以成为力证, 至少能够让雪鹰见老先生最后一面。   妻子被孩子们扶到一边, 细碎的抽泣声中,雪鹰一个人站在病床前。他看着安静躺在那里的那个老人, 心脏好像被谁扯动了一下,刚擦净的泪水再次流下。   雪村斋没能等到想见的人,到死也没有完全闭上眼睛, 雪鹰于是伸出手, 轻轻抹下他的眼帘。   他的动作轻得像那些絮样的雪。   一时之间, 所有工厂、梅花、火光,以及冬日的原野在他记忆中蜂拥而来, 他觉得哪里都是沸腾的喧嚷, 许多人的声音, 许多人的面容……最后那些面容定格了, 破碎了,变成仰起脸向他笑的小孩子, 小孩子笑起来像开在窗前的梅花。   将他从痛苦洪流中打捞起来的人, 衣角上也有着鲜艳的梅花。梅花点缀她素淡的裙摆, 连带清冷的声线都温柔起来。   【你便做我的信客吧。】   【一年一年,往春天飞去。】   许多人怎么也无法合上的眼帘这一次终于闭合,雪村斋闭上双眼, 做了一个很长的关于冬天的梦。梦里,邮差叮叮给他送来兄长的书信, 他举着信,快乐地奔跑在冬日原野上,信纸像只风筝飘在他头顶,阳光透过信纸,将那些字句一句一句投入他心底。   他眼角落下一滴泪水。   @   【哥哥,我给你写了一封信。】   【其实好像算不上信。】   土御门伊月打开雪村斋交给他保管的画,画的背面粘了一个长条小包裹,拆开包裹,是一支录音笔。他拿着录音笔,按下开关,将录音放给在座的人听。   这些人中,有北条早叶,有知道几乎全部情况的雪村斋的妻子,还有他的孩子们。其他人,土御门伊月拒绝他们旁听,因为这是一封充满柔情的家书。   【没想到就算长大了,我还是不怎么会写信,真是个笨孩子……】   【从邮局找到的最后一封信里,哥哥给我讲了冬神和春神的故事,我记忆犹新。】   【可那封信分上下,下篇,我永远收不到了。】   【雪鹰最后怎样了呢?冬神的心意传达到了吗?我无从知晓,却一直坚信——】   【冬神的信件……最后一定送到了……】   【送到了春天里……】   【因为你看呀,哥哥。】   【梅花漫山遍野开遍了。】   雪鹰的眼泪霎时间夺眶而出,逐渐模糊的视野中,盈盈眼泪似乎将一切都笼了一层柔光。俊秀的少年捧着那幅画低垂眼帘,画上,有冬有春,原野之上开满小火星一样的梅花,大孩子背一只旧背包,牵着小孩子的手,一起向前走。   他们脚下,寒霜凛冽。   他们面前,繁花旖旎。   土御门伊月突然神情一动,将画交给北条早叶捧着,自己整整衣襟,对身边的式神低语几句。然后他牵起夏目的手来到庭院中,让他按照自己教的方法打开灵视。   夏目乖乖张开灵视,只有特殊之人可见的世界中,他看见那被水雾氤氲的古树上,坐着裙裾迤逦的神明。   不是一位,而是两位。   “冬与春之神光临,有失远迎。”土御门伊月抬起头,自然地寒暄道。庭院里神明不少,故而两位神明突然造访,他并不觉得多么惊异。   春之神柔和明媚,她歪着头,鹅黄裙裾点缀翠色,明如春日溪水眼眸仿佛在询问——   【冬春同时来此,你好像并不惊讶?】   “之前就猜到了一点。”土御门伊月抬起眼帘,神态沉稳,“雪鹰说他们已经被抛弃了,再无神明让他们送信,那个时候,我就隐约有了一点猜想。”   “冬是个执拗的季节,也是个寂寞的季节。”他说着,眼神柔和,“送往春天的书信,必然一封连这一封,连绵不绝。”   “而忽然有一日,雪鹰不再是信客,必定就是……”   “相见了。”   “曾经,冬与春日月般不可相会,可人类逐渐主宰大地,带来或好或坏的变迁。”   “所以我去调了近几十年的气象报告,果然发现了很有意思的情况。”   手握折扇、霜雪为衣裙的冬之神执拗又喜爱静思,闻言赞许的向他微微点头。   “人类冰冷的数据,却恰好记录了两位温暖的相会。”土御门伊月看看冬之神,又看看春之神,最后他看向夏目。茶金色发的孩子紧紧靠着他,时而看看冬之神,时而看看春之神,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类型的神明。   土御门伊月于是把手放在夏目头顶,揉了揉。   “是暖冬。”   “两位的相会,是暖冬。”   在所有人争先恐后讨论着气候变暖,人类危机的时刻,没有接触过鬼神世界的人类绝不会想到,冬日变暖的另一个原因,是偷偷跑来冬天玩的春之神让整个季节的平均气温都上升了。春之神陪伴她曾经的笔友冬之神,两人一起度过荒芜而苍白的季节,春日到来时,冬之神再走得稍微迟一些,便是春寒。   这是气候数据的绝妙反射,也是两位神明的绝妙相会。她们在彼此书信往来的岁月中,不再是盘踞云端的神明,只是两个想见到彼此的小姑娘。   而她们终于相会了。   冬春之神对视而微笑,她们一个牵着另一个的手,飘到窗口去看那幅有冬有春的画。夏目听到她们用不属于人世的风雅语言相互交流,春之神笑了,冬之神也就笑了,然后她们安静地退出来,将要启程往别处去。   冷风托着暖风,在庭院上潇潇下起一阵小雪,土御门伊月和夏目一起站在庭院中,目送两位神明离开。   土御门伊月突然感到自己的衣袖被抓住了,他低下头,茶金色发的孩子仰头看他,眼睛亮亮的。   “伊月哥……”   “能看到真是太好了!”   他要告诉辉夜姬,要告诉金鱼姬,要告诉灯姐姐、荒先生和花鸟姐姐……告诉他们冬与春的故事,告诉他们一切等待终将相会的故事!   对了!还要告诉鸽子先生!   告诉他,你们不是被抛弃,而是任务完成的功成身退!   夏目转过头,他要找鸽子先生,雪鹰也恰在此时从房间里走出来,他走得很急,直直走向土御门伊月,并向他伸出手——   “信!”   “我停留不了多久了!信给我!”   五色的雾霞将他包围,流转的光芒之中,雪鹰宛如聆听世间一切悲愿的神明。他的所有执念已经消退,此刻内心汹涌着无言的爱意和感激!对世界!对弟弟!对……   对眼前这位阴阳师!   “阴阳师!”雪鹰再次催促,他已经快要抑制不住展开翅膀。   红白两色的小狐狸跑起来风一样快,他衔来一个包裹,里面是印着新绿标志的木盒封存的数十篇信。半妖走后,土御门伊月每每想起有趣的事情就会写一封,不知不觉竟然攒了这么多。来不及清点,土御门伊月将所有信连带盒子全部塞给雪鹰,猛然想到什么。   “刀!小白!我锻造的那把退魔刀!”   这把刀当初来不及锻造完成,半妖就已然离去,土御门伊月引以为憾。现在有机会,他想试一下能不能一起送过去。   白藏主又迅速叼来那把退魔刀,这时雪鹰已经开始升空,加上刀的重量,他上升的身体明显有点下坠。   雪鹰:超、超重了喂!   “鸽子先生加油!”夏目在旁边给他鼓劲,在他亮亮的眼睛面前,雪鹰一句“是送信不是送快递”硬生生咽了回去。   好的吧,不是送外卖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雪鹰真正意义上的起飞了,五色的霞雾将他包裹,这一次,他再没有随时会坠落的惶恐感。他抬头就能看到天顶,他将从那里飞越,进入时空的洪流之中。   “喂,阴阳师。”他俯瞰着下方的庭院,以及庭院里小小的人类。   “你不必心怀愧疚,这是我的使命!”   “我的所有执念已经不复存在,就为你送最后的一封书信吧,送给你想见的人,告知他你的事。”   “我会留在那里,做一只普普通通的妖怪。”   “再会了,阴阳师。”   雪鹰猛一振翅,呼啸升空,他翼下掩映着永恒的雪国的风景。雪国中有贪婪的人类,有不屈的雪鹰,有他浣洗羽毛的雪溪,有萦绕梅花的悠久的风,还有他的幼弟。   他的幼弟埋葬在雪国,临别时,却让他向春天飞去。   起飞吧……起飞吧……让自己轻得像一片云絮……   他感到自己在接触那道界限,他睁圆蓝眼睛猛地一挣,那瞬间,他飞越到了波澜起伏的洪流之中。   洪流汹涌澎湃,电闪雷鸣。雪鹰无畏的向前飞行,穿过重重阻碍,越过死于此处的他的高洁同伴的尸体,他又看到了一重界限,索性一鼓作气,直接穿过!   那同样是一间庭院,庭院里有一颗古老的垂枝樱。   雪鹰高鸣一声,告知主人有信送到。   他看到靠在树上的半妖懒怠地睁开眼,愕然望着身披雾霞的他。   雪鹰深吸一口气——   “你——的——快——递!!!”   【鲤伴亲启,见信如唔。】   【梅花开放的这个时节,我又给你写信了,你听过冬神与春神的故事吗?】   【冬之神创造雪鹰为自己送信,她的书信飞往遥远的春天,是不是很像一场无望的悲恋?】   【我却觉得不是那样,所以跑去气象台。】   【果然,在大地上活动的人类,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导致这一点。】   【但是环保也很重要,今天我去捐款了。】   【我听雪鹰说了他们的故里,那里被称作“雪乡”,生活着一群有趣的妖怪们,如果你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去。】   【那里一年有三个月的风,九个月的雪,而我想见你。】   【我想……见你。】 第90章 梦境·以火焚城(一)   他行走在巨大的屋甍之下。   无月之夜,群星历历, 盛夏已将暑气撤走, 轻微的寒意如一场又一场冗长而无意义的梦侵袭而来。转角处, 他停下脚步,从这里能看到庭院中的樱树。   原本在这里, 他也能看到一个不务正业的小混蛋。   现在已有数月不见了。   源赖光拂一拂衣角,仿佛能借这个动作扫落那些寒霜。他在等,等待今夜将会送达的、再次昭示源氏崛起的消息。   火光幢幢而动, 一名阴阳师匆匆行来, 衣上沾着斑驳的残血和火灼痕迹。他在源赖光面前跪地, 以一种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惶恐的语调说道——   “一切如家主所料!”   源赖光唇畔终于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意,他亲手将阴阳师扶起, 上位者就该如此恩威并济。   “辛苦了。有这份讨伐土蜘蛛的功绩, 想必贵人们会乐于给源氏更大的支持。”   听了他的话, 阴阳师一边惶惶喘息着, 一边为这个美好的蓝图扯动嘴角。   “是、是的……源氏一定会受贵人们的赏识……那可是极恶的大妖怪土蜘蛛啊……”   “就算……也一定会是我们比较强……”   阴阳师凌乱的话语让源赖光皱起眉。   “就算什么?”   “就算安倍晴明同一时间退治了蜃气楼也一样……”   源赖光唇畔的微笑顷刻间凝固了,他没有想过, 会在此时此刻, 在他获得极大战果的此时此刻听到那个小混蛋的名字。   “……你说什么?”他攥住了阴阳师的衣领, 红瞳大睁,“你说晴明……安倍晴明做了什么?!”   “他退治了蜃气楼!”阴阳师终于还是不能欺骗自己,他知道这样一来源氏的功绩断然不会达到预想的程度!因为还有第二个人!只是一个人!   “他一个人!退治了蜃气楼!”   “贵人们已经迎他进宫廷了!”   “家主……我们……源氏……”   阴阳师长长地哽咽了一声。   “贵人们若喜爱他, 源氏该如何是好……”   源赖光把他丢下,阴阳师落地委顿, 一时间没能站起来。他看到家主的衣摆从他视线中掠过,他抬起头,家主正向前院走去。   “我去一趟宫中。”   @   “真的?若是那般幻象,真想亲眼所见。”   厅中欢声笑语,少年正在讲述退治蜃气楼的经过。他对妖怪怀有美好的感情,描述起来自然活灵活现、妙趣横生。聆听的贵人们长居宫廷,哪里听过此等有趣的冒险式经历?连忙让他快些讲,简直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这时,一名女侍走进来,向屏风后的贵人低低说了句什么。   “确是如此。”贵人想起他确实约见了源氏家主,谁料想少年说得如此有趣,竟把这事给忘了,好在为时不晚。   “便让源氏家主也一并进来吧,退治土蜘蛛,源氏也是大功一件。”   少年也停下他的叙述,退到一边,静候源赖光到来的时间里,贵人想到什么,因而问道。   “晴明似乎也是源氏出来的阴阳师?”   “是。”少年并未否认,神情坦荡,修剪好的黑发柔顺地落在耳际,“上一代源氏家主,是晴明的恩师,这一代家主,亦是晴明兄长般的人。”   “哦?那么为何要离开源氏自立门户呢?”贵人慢吞吞地问道,“这可是有背叛师门之嫌……”   这几乎算是个送命题,可少年的回复极为巧妙。   “说来惭愧,源氏阴阳术森严庞大,晴明个性散漫,学起来十分吃力……”他就如同因为面对的可以信赖的人,故而可以把自己的局促和羞惭完全袒露出来的这个年纪的少年那样,先是垂了垂头,继而耳尖微微的红了。   “老师和光哥愿意为我遮掩所学的不足,晴明十分感激。后来终于有了自己的体系,雀跃于可以为各位贵人效力,于是出发前去退治蜃气楼。”   “使用着不同的体系,晴明实在没有立场留在源氏占尽好处,故而……”   “哈哈哈,原来如此!”贵人朗声笑道,“确实是不合适了……是也不是,赖光?”   少年的脊背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微微挺直,他侧过头,源氏现任家主已经大步而来。白发张扬,前额一缕鲜明的赤色,就如同上一代老家主。   源赖光在少年身边坐下,微微勾起唇角。   “说的是啊,总不能强留他,断他前路。”   他的余光落在身旁的小混蛋身上,这份不动声色的本事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少年坐得稳如泰山。似乎想与前尘往事彻底做个决裂,长发剪了,甚至将纯净的白发染成黑色。察觉到他的视线,少年一抬睫毛与他对视,不一会儿,又淡淡地转回眼。   源赖光看得暗地里咬牙。   源赖光不知道这个小混蛋是如何一人退治蜃气楼的。源氏竭尽全力,几乎是倾巢而出,拼着折损十数个阴阳师的代价,才堪堪封印土蜘蛛,蜃气楼作为常年浮游海上的小岛一样的妖怪,按理说,应该同样是个人之力所不能及的退治目标才对。   现在时机正好,他若是询问,小混蛋一定得作答。   “说来也令人好奇,晴明。蜃气楼宛如一座小岛,整日横行海上撞沉大船,你又是如何退治了他?”   这次是屏风后的贵人先笑了,隐约可见他折扇点点,让少年再讲述一遍。   “这可是个十分有意思的故事。”贵人笑道,“晴明,再为赖光讲一讲吧。”   少年领命,这一次,他终于端端正正看向源赖光。最初的对视之后,源赖光反倒视线一错,落在他黑底业火的折扇上。   穿起黑色的小混蛋,也能甩那些愚昧的阴阳师一大截。   “我来到传言最盛的村子,那里有名为雨女的妖怪,夫君便是死于海难,她告诉了我许多许多。”   “实际上,蜃气楼也不过是个被迷惑的傻傻的小妖怪而已。”少年说道,一提及妖怪,他的眼神便十分温柔,“我抵达海边时,正好遇见蜃气楼在兴风作浪,便乘一只小船,想同他说说话。”   源赖光用眼神严厉表示他这是送上门去找死!   “小船靠近蜃气楼,我冲他喊,问他屡次撞沉海船,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别有隐情,还是一时兴起便想伤人。”   “若是前者,我便听听他的隐情再做判断;若是后者,我便必须将他退治。”   “躲过几波风浪,蜃气楼终于听到我的声音,他笨重地转过身来,竟第一时间向我展示他背上的房子。他问我平安京是否有如此精美绝伦的建筑,这都是他在梦中亲自搭建,是天上地下都没有的美轮美奂。”   “可在他背上,我只看到了一团蜃气,蜃气中有一名眼睛血红的妖僧,他以无形之锁操控驾驭着蜃气楼。他身上披挂金珠宝物,身边堆积冤魂骸骨,贪婪至极,多年以来一直操控蜃气楼为他掳掠宝物。”   “他每日在梦中催眠蜃气楼,说他感到背上沉重,其实是屋舍在不断增加,蜃气楼便满怀喜悦,坚定不移地听他的话,为此酿造一桩桩海难。”   “面对恶意的欺骗,我无法坐视不理,于是我对蜃气楼说道——”   “你的房子丑死啦。”   屏风后顿时传来拼命忍耐的笑声,宫廷之中大笑是不雅的,可有些事情就是听一次笑一次,特别是少年一脸茫然,根本不觉得自己讲得有哪里好笑的时候。   源赖光也拿扇子遮了脸,假装自己没有笑。   他想,蜃气楼大概是被气死的吧。   “蜃气楼把我的小船打沉,好在我有纸鹤可以乘坐。”少年老老实实说道,又引来一阵笑,他自己十分困惑地歪着头,还是不明白自己倒霉被毁船这件事情究竟笑点在哪,他还赔了钱,很悲伤好吗。   “名为雨女和海坊主的妖怪特地赶来搭救我,他们还带我找到夜叉,筹划消灭蜃气楼背上操纵他的僧人。”   源赖光放下扇子,唇畔的笑意渐渐淡了。   永远是这样,这个小混蛋永远是这样。   永远对妖怪没有防备之心,甚至将他们视作平等的个体,殊不知这些妖怪手上可能都沾着人类的性命,是应该被退治的对象。就以夜叉为例,这是个凶名在外的妖怪,犯下过屠村的血案,行踪诡秘,这一次不知怎么会被小混蛋找到,还愿意帮他。   “夜叉先生有过杀戮的过去,一开始他很在意我会介意,一直很凶的样子。可是在我们共同退治蜃气楼的时候,他冲在最前面保护我们。”   “在荒川的入海口,得天独厚的位置,我按照规矩向此地主人荒川之主献上供品,陈述利害,希望他也能屈尊参与进来。后来又有一个梦想是征服世界的小姑娘,她的金鱼很厉害,还有羞涩的椒图小姐……”少年一一历数着参与退治的妖怪,露出微笑。   “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妖僧的灵魂被打散,蜃气楼意识到以往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他知道自己犯下了罪孽,愿意舍弃多年积攒的妖力归还这片海域,希望能稍微赎罪。”   “后来我们互相留了联络方式……”   “咳咳。”源赖光终于忍不住了,“联络方式?”   “就是签了契约。”   顿时,源赖光所有掩饰性的咳嗽都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梗得他难受!   全签了契约?!!   那个恨不得跟太阳肩并肩的荒川之主?那个镇守海域的海坊主?那个宛如修罗的夜叉?还有谁来着?上面三个已经是地狱级别的难搞了,全签契约?!   你其实不是个阴阳师是外交大臣吧!人缘这么好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本篇夜叉的过去有隐情,蜃气楼传记有所魔改。我一直觉得蜃气楼蠢萌蠢萌的,就是只大寄居蟹。   这个故事是阿爸和光哥正式决裂的故事,其实两人谁都没有错,只不过因为时代在向前推进,人妖要从敌对走向共存,这是大势所趋,阿爸便是被选中的命定之子,他将一手推动这场大潮。   从蜃气楼的退治就可以看出阿爸和其他阴阳师不同的地方啦,他是就地集结,共商大计,然后大家开团那种~ 第91章 梦境·以火焚城(二)   应对完召见,两人从厅中退出来。源赖光眼见小混蛋转身就想走, 顿时愈发的气不打一处来, 直接冷笑着拦在他身前。   “怎么?理亏了吗?”   少年抬起眼眸, 他的眼睛不是纯黑,而是泛着一点微蓝, 当他展开灵视的时候,这点微蓝将会扩散到整个瞳仁。他静静地看着源赖光,半点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赖光。”他不再称呼源赖光为“光哥”, 而是换成了另一个平等的称呼, 这个称呼听得源赖光眼皮一跳。   “你这小混蛋……”   “我不后悔脱离源氏, 赖光。”少年说道,此时起了一阵风, 他的黑发在耳际轻微跳荡, “或早或晚, 当我得知真相, 离开是注定的。”   “我们是不可融的两极,迥异的理念会使我们在一个分岔口彻底殊途。”   少年的声音渐渐沉下去, 他睫毛上似乎缠着深秋特有的一种萧瑟和忧愁, 当他抬眼的时候, 这份忧愁便落在他眼睛里,跟着落进源赖光的视野。   “舍弃,牺牲, 以及痛苦……赖光,若你一直沿着那条路走上去, 这些也同样会降临到你身上。”少年郑重地望着他,“而我不希望那样,所以我要往别处去。”   “你以为你是谁?”源赖光气笑了,“仅凭一己之力,你以为能改变整个世界吗?人与鬼神的恩怨已经绵延了数百年!彼此憎恨!彼此杀戮!那么多的鲜血……”   “晴明,我承认你是天才,但天才也做不了救世主,你迟早会为你的天真付出代价!”   “那么就让代价降临到我头上吧!”   少年这句话一落地,四周都静了,源赖光气到发抖,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知轻重的小混蛋!他向少年伸出手去——   “光哥……”低弱的声音微不可闻。   源赖光的手硬生生在空中顿住,他看到少年抬起眼,眼尾泛红。   “你不要像老师一样……”   他的世界顿时变成一张被揉皱的纸,或者被谁活生生攥住的一捧花,紧缩到极点之后突然涨开并向四周散落,乱七八糟落在地面上。   他突然有一种世事无常的怅惘。   软弱的感情。他自我评价道,对退治和复兴家族毫无助力,无用的该被舍弃的感情……   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借助邪神的力量完成他的伟业之后,他将携带世人的敬仰、人类和鬼神的畏惧走入那个狭间,引爆身上积累已久的恶咒。   谁也不能侵害人类!谁也不能凌驾人类之上!就算是神也一样!   这是没有向任何人说起的决定,自从幼时与老师看过群山,他便有了人类渺小的感悟。而渺小之物若想取胜,必须有着百倍的狡猾,付出百倍的牺牲。他不在乎今后之人将如何评价他的冷酷残忍,他只想给自己幼时的恐惧和梦一个完美的答案。   可是在他的大业之上,偏偏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小混蛋,处处坏他好事!就不能安静得像个小傻子一样,等他死了再发觉再哭吗?!   狐的血统怎么这样可怕!硬生生把人类该有的愚钝扭成了通透!   少年观察着他的每一寸表情,确信了自己所有的猜测。他眸光微沉,正要说些什么。   “两位都在此处啊?”右大臣走来,满面笑容,他身边是自己派系的几位大臣,这几人向来与源氏不太对付。右大臣别有用心地看向少年,笑道:   “真是年少有为!若不嫌弃,我家中尚有小女……”   源赖光冷笑一声,“才多大点小家伙,就被右大臣惦记上了?”   “哎呀,这话说得可不对。”右大臣假笑,“若是不先为小女定下来,真担心会有别人捷足先登,源氏也有好几位适龄的贵女吧?”   源赖光闻言眯起眼,被激起了点火气。他并不畏惧右大臣,右大臣这明显是要扶植小混蛋跟他打擂台,他自然无法坐视这种事。   “所以我才说……”   “右大臣,”少年微微笑着开口,折扇点了点右大臣身边的一处,“您身边有只蜂子。”   “金身红翅,是妖魔呢。”   右大臣悚然一惊,他身边的几人立刻退开,数双眼睛都看到了那只蜂,果然金身红翅,妖魔一般!   “快快将它驱除啊!”右大臣失去仪态高声道。他往左跑,蜂就跟到左边;他往右跑,蜂同样紧追不放。同行的大臣们已经做鸟兽散,一个个躲在树丛后或回廊上,紧张观望,不时惊慌地叫几声,就是不肯上前来。   “晴明!晴明!快为我驱除妖魔!”右大臣向少年求助,少年爽快点头,然后上来一道手诀就错了。一道灵光激发,将蜂惹得更加狂躁,他慢条斯理地重新结印,口中还在说道:   “您自己千万保重啊,万一被蜇到,可不知会怎么样……”   右大臣一听,吓得浑身冷汗,玩命一般逃窜着。那只蜂和少年激发的灵光不时跟着他,把他追得上蹿下跳,斯文扫地!   源赖光嘴角抽动,什么金身红翅的妖魔,明明就是只染了色的纸式。小混蛋玩心不退,尽搞些奇淫技巧,什么时候能把心思都用在阴阳术上,差不多就能成神了!   看着右大臣越来越跑不动,源赖光适时出手,一道符将蜂子包裹,团成一个球滚落在地上,另一只手不客气地敲了少年脑袋一下!   没看见右大臣已经口吐白沫了吗,还不知道见好就收!   少年:哎呀。   追逐战结束,右大臣瘫软在地,再没心思搞三搞四。几个同行的大臣这时候才凑上来,叫了宫廷侍卫,七手八脚把右大臣抬回去了。   少年蹲在草丛里找那个纸团,找到之后,他把困在里面的式神放出来塞回袖子里,源赖光看得眼角一抽。少年塞了两下,还掉了什么出来,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小小的寄居蟹,背着个螺壳张牙舞爪。   源赖光:……   果然他永远搞不清安倍晴明的脑回路,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零零碎碎全都藏好,少年站起身,把符纸抖平了还给源赖光。   “赖光。”   源赖光对这个称呼十二万分的不满意,冷着脸不肯接。   “不要了。”   少年就看着他笑。   “不行,要还给你的。”   还给他?还给他什么?曾经的教养之恩吗?!好啊,才有了一点功绩,便迫不及待的要撇清关系了!   “……你给我听清楚了,小混蛋。”源赖光靠近一步,他的白发垂落,前额那缕赤色鲜明凌厉,他俯瞰着少年,以一种嘲弄的、咬牙切齿的语气。   “你欠源氏的……你欠我的……”   “你永远还不清……”   少年抬着脸看他,手里还拿着那张源氏的符咒。   “嗯,我知道。”   源赖光很想问问他究竟知道些什么,如果要彻底背弃师门,那么何不跟右大臣联手将源氏踩进泥里?小混蛋反而去耍弄源氏的敌人,让源氏的敌人欠他源赖光的人情,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源赖光冷笑,“我若是你,刚才大好的机会……”   “我会还给你。”少年继续说道,他又把头垂下了,源赖光只能看到他一点翘起的睫毛。萧瑟之风吹来,富丽堂皇的皇宫大内此刻也是一片荒芜,唯有少年的声音和蜿蜒的野藤一起,在零星几朵欲败的藤袴底下徘徊。   “等到一切结束,我会将一切还给你,还给养育我的源氏。”   少年如是说道。   @   抚子花轻轻摇曳,路过的樵夫见这颜色悦目,便折了几朵,斜插在蓑衣的缝隙里。天有微雨,樵夫只想着赶紧下山,回到自己简陋却温暖的家中,那里有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妹妹即将嫁人,近日也宿于此处。   一朵黑伞飘来,樵夫眨了眨眼,好让睫毛上挂的雨水流下去,他便看清了伞下的人。   那是位极为美丽的女人,穿着宫廷制式的繁复服饰,一个人撑了一把伞,走过那些被雨水打得倾斜的抚子花。雪青的花柔软刚毅,倒伏过,又竖立起来。   樵夫与这个人打了个照面,他怕得罪贵人,更怕遭遇鬼神,于是始终低着头,想快快走过去。   “这花……是为你的妻子带的吗?”   擦肩而过的时候,女人轻声问道。她的声线低磁,介乎男女之间,有一种极特别的妩媚。   “啊……是的。”樵夫心里打鼓,他不知对方的意图。雨中荒野,两人擦肩而过,越来越像那些关于鬼怪的故事。   樵夫打了个寒噤。   “真好。”女人闭了闭眼,重复一遍,“真好。”   “这花常用来比喻女性,她们通常坚毅、勇敢而深情。”女人望着荒野上的那些抚子花,嗓音轻而温柔,“你要告诉你的妻子,这花的含义。”   她走了,樵夫望着她的背影,一阵茫然。他不过是俗人,不知风雅,这些小野花有什么意义,其实与他并没有太大关系。   但是……还是告诉她吧。   樵夫继续踏上归途,那些抚子花在他蓑衣中摇曳着。   她该多高兴呢?   女人越过樵夫,继续向前走,雨越来越大,渐渐遮蔽了她的视线,伞也不那么有用了。她便把伞收起来,任自己暴露在雨中,继续向山上走去。   她来到半山,衣袖上眼珠滚动的女孩慌忙举着一把大伞向她而来。   “玉藻前大人!这么大的雨,您怎么不打伞呢?”   “无碍。”女人……不,玉藻前向她淡淡地笑了笑,“我来看看她和孩子。”   他看着女孩的眼睛,这也是他孩子的眼睛,又圆又明亮,染不上半分尘埃似得。女孩忙前忙后,引他去到坟墓前,坟墓周边开满抚子花。   “我又来看你了。”他弯下腰,靠近墓碑。   “你还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藤袴又名兰草,花语为“犹豫”和“踌躇”。   抚子花又名石竹,花语是“坚毅”和“专情”,很适合大舅。   以上两者皆属秋之七草,剩下五个为荻、葛花、女郎花、尾花、朝颜,我将这段决裂放在深秋冬初,故有秋之七草出现。 第92章 梦境·以火焚城(三)   抚子花在雨帘中拥着墓碑,仿佛怕睡在这里的人寂寞。在这片温柔的热闹着的小花中, 天狐轻轻地笑了。   “我很好, 只是你走之后, 我活成了你的样子。”   “你还记得葛叶么?那个可爱的小妹妹。几月之前,我见到了她的孩子。”   “他跟葛叶长得真像, 一样的白发,一样的眼眸,风花雪月般的。”   “但他又像年轻的我, 眼中有葛叶所没有的火焰。”   天狐唇畔的笑意扩大, 他几乎是明朗地、骄傲地说道:   “他要开创自己的盛世呢, 真了不起。”   “我会跟他一同。”   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话,天狐把黑伞张开, 倾斜着放在坟墓旁, 让伞多少遮去一点雨水。百目鬼不远不近望着他, 见他起身, 连忙迎上来。   “你不必诚惶诚恐。”天狐向她说道,“爱花在最后的时刻, 愿意将自己的眼睛赠与你, 我尊重她的选择。”   百目鬼垂着头, 泪水在天狐孩子的眼眸中滚动。   “这也是我的选择,玉藻前大人……”   “如果没有小姐的赠与,我到现在还是一只浑浑噩噩只知吞噬他人眼睛的小妖怪。我愿意终其一生守护小姐的坟墓, 守护小姐永远的安宁!”   这是她的选择,于是玉藻前微微颔首。他走在雨帘中, 沿来路下山去,百目鬼目送他离去,回身驱逐几条趁雨前来侵扰亡者的野蛇,又将伞扶正。然后她的身影逐渐隐没,所有收集来的眼眸却都在密切注视此处。   @   又是深秋,这一年,少年得赐一间庭院。   庭院是某位大臣的遗留,荒废日久,需要花大力气整顿。少年就每天结束阴阳寮的工作后,跟式神一起慢慢梳理这间院落。   他说动了山中古樱,请它落脚自己的庭院,小纸人忙忙碌碌上下打扫,足足折腾半个月才勉强可以住进去。虽然设施较为陈旧,但是少年和式神们都显得欢天喜地。   很多违禁品不能光天化日搬运,少年就抽夜间的功夫,一点点偷渡过来。今天终于是最后一点了,从此以后,他将会长久居住在这间庭院。   古樱开了一树花作为乔迁的庆贺,当少年抱着沉重的盒子走下牛车时,一道纤弱的身影正在树下等候。风一吹,成片的瓣羽滚落在她白金错落的羽毛上,发间一支翎羽鎏金华贵,竟似黄金雕琢。   “鸟妹,太重了,我自己来。”少年没有把盒子交给式神,而是自己吃力地抱着,挪到廊下。他谢绝了其他人送他仆从的美意,有纸人,有式神,有他自己,这间庭院并不需要外人。   以津真天挥动手臂双翼,慢悠悠跟着他挪到廊下,爪尖好奇地触碰几个木盒,又很胆小,一碰就缩回爪子。   少年就看着她笑。   “渐渐都熟悉了啊……晚上还会做噩梦吗?”   以津真天摇摇头,犹豫一下,爪尖指了指自己头上的黄金羽,以眼神询问。   “不了,经济上没有问题。”少年知道她的意思,却不肯要,“黄金羽生在鸟妹头上,才是最好看的。”   以津真天于是抿唇笑了,她轻快地挥舞羽翼,一路跟少年一起进到房间里。   这间房间有特殊用途,房间里处处张开着繁复的阵纹,一枚巨大的桔梗印悬浮于天顶之上,向下透出幽蓝微冷的光线。在这光线之中,小女孩平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安详甜蜜,身边睡着一只巨大滚圆的鸮鸟。   少年确认了一遍阴阳术的运作,露出一点笑意。   “就在这几天,熏就会醒来。到那时,她将会遗忘过去,重获新生。”   将死者转换为妖怪,这是绝对的禁术,甚至可能会得罪冥界。但是当浑身浴血的森林之主托着女孩仅剩的残衣,跪在他门前卑微祈求的时候,少年终究是不忍,给自己揽下一桩大麻烦。   他此时阴阳术已臻至完备,翻阅诸多典籍,最终越过冥界直接向泰山府君传达请求,磕磕绊绊,总算将熏的复生过了一半明路。鬼使跟他关系又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偶尔叫他帮帮忙来偿还。   “鸟妹,山风回来,麻烦你通知他一声,这两天最好守在熏身边。”   以津真天闻言点头,少年也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休息。白藏主身在宽敞的房间中,已经舒舒服服现了原形,躺平睡得昏天黑地,少年挨着他盖上被子,妖怪柔软的皮毛上似乎染着梦山上露水的味道。   房间里安静下来,一只手伸向少年,却在半路又收回。   半妖静静望着少年的睡颜,黑发的少年几乎与土御门伊月一模一样,一些小动作也几乎相同,比如喜欢不甚风雅地甩扇子玩。他心里那个荒谬的念头蠢蠢而动,可又想到伊月口中的“绘卷”,以及少年这满院实力强大的式神。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   阴阳师土御门伊月……   他试图用肯定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又怕肯定之后反而相隔更远。   其实肯定了又有什么用呢?他只不过是一介旁观者,少年的悲欢与他毫无干系,他只是卑劣的在梦境中窥探着,以此慰藉自己的相思之苦。   少年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白藏主无意识的察觉到这个小小的动静,把尾巴盖上来,一人一狐继续沉睡着。   院中乌云蔽月。   @   源氏自入秋以来,就似走了背运,桩桩件件的麻烦事缠绕上来,哪一件都不好拆解。   什么朱雀大街深夜现鬼影,什么平安京周边出现可疑人物,什么戴黑红狐面的神秘邪道阴阳师出现……件件都需要出动人手,阴阳寮几乎都是些吃白饭的家伙!   看着那些凌乱的报告,源赖光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简直像是暗处有人在刻意针对源氏。   “赖光大人!赤影又暴走了!”   思绪被打断,源赖光低咒一声,真是糟心事都赶到一起了。如果小混蛋还在,他还能够轻松一点,赤影之类的事情他根本无需亲自出马,然而现在……   他看着跪在脚边一身黑衣的阴阳师,这是他新提拔起来的心腹,有些能力,却也很有些自己的心思。他不过暂且一用,等到新的一批孩子养成,源氏的人手便不会如此捉襟见肘。   “不要慌张,我去镇压。”源赖光大步走向赤影所在的院落,口中还吩咐着,“从今晚开始,在赤影的院落中搭建结界,免得出了事情只能我亲自出马。你们就不能聪明点,搭一个结界,一旦有事只需要注入灵力就好。”   一群蠢货!这些东西小混蛋早八百年就会了!   “是、是的!”   镇压完赤影,交代布设结界,源赖光转个身又收到式神制造场暴动的消息,还得连夜去处理。   就在源氏上下陷入奔忙的时候,古樱盛放的庭院之中,少年缓缓落下一枚黑子,棋子落在棋盘上一声轻响,落花飘飘荡荡。   “弈先生又赢了。”少年拿扇子敲敲自己的前额,也不懊恼,只是笑,“我果然还差得远啊。”   弈笑道:“棋之道,并不等同现实之道,您在平安京的整场布局,实在是巧夺天工。”   少年开始一个个将棋子捡回盒里,脸上却并没有多少雀跃。   “阴阳师?”   “嗯,抱歉,都到了这种时候,我自己反而消沉起来。”少年把棋盒扣上,棋盘上只剩下一色白子,摆出一个围困的姿势。   风吹动落花,落在少年放在身边的黑红狐面之上。   “我果然是个恩将仇报的薄凉之人……”   弈沉默了一会儿。   “可您在做正确之事。”   “是,所以我会继续前行。”   少年起身,将那只黑红的面具扣在脸上,一瞬之间,他的气场变得尖锐而冷酷。他有着大蛇的力量,这份力量源氏追求了百年,如今却要被用来对抗源氏了。   “今晚仍然要前去吗?”   “是,还有一处地点没有查明,骚乱必须继续,我才好在不甚清明的局面下获得我想要的。”   “一路小心。”   棋士向他的阴阳师道别,少年唤出他的龙,神龙在大蛇之力下已经变换了模样,风雷之力缠绕,鳞甲冷酷狰狞。风雷苍龙低头让少年登上自己头顶,然后庞大的身躯一摆,向夜空中呼啸而去。另有一道身影鼓动黑翼紧紧追随,那是黑夜山大天狗。   少年乘着苍龙俯瞰下方的平安京,源氏制造式神的地点他已经掌握了六个,还剩最后一个,今晚山风和夜叉前去查探。为了让他们能够顺利查明,他必须在另一边搞出点动静。   等到所有地点查明了……   倒映在少年眼中的平安京起了几点火,星星点点的火焰最终把天穹染成赤色。   等到所有地点查明,他必将以火焚城!   源氏庭院之中,少女发出痛苦的低声咆哮,十几道锁链牢牢限制她的行动。她左突右撞,将锁链挣得哗哗作响,每一声响,都能让躲藏起来监视她的阴阳师们哆嗦一下。   鬼切不在,他在去往城郊退治鬼怪的路上。   被锁链接触的地方每一处都疼痛得仿佛火灼,少女剧烈挣扎着,她的意识不停反抗妖刀的侵蚀,却终究还是被妖刀的邪力带往混乱的最深处。她想吼叫,她想挣脱,她想就这么死去算了,她想……   她想再听听那一天的经文,见一见那一天的月亮。   她终于力气全无委顿在结界里,妖刀还在散发着不祥的红光,鼓动她继续站起来,继续向周围的一切发泄负面情绪。   已经够了……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少女在心里给自己唱了一首歌谣,那首叫做……黑夜山之月的……   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再次安歇到月亮上了。 第93章 梦境·以火焚城(四)   少年圈画出最后一个地点的时候,初雪降临。他后退几步, 仰头望着墙上那张平安京的鸟瞰图。   那么第一步, 就是先驱散关键地点的居民。   他凝神细思的时候并不知晓, 细雪之中,一个身披斗篷的身影走入平安京。来者苍蓝的眼眸掩在斗篷之下, 只露出一个苍白的下巴。如果有人留意他,肯定会惊异地发现,明明走在积雪之上, 这个人却并未踩出任何脚印, 如一片雪花般轻盈地进入城中。   入城之后, 他似乎一时不知道该向哪里去,只能凭借对灵脉的感知, 走向灵力最强大的地方。笹龙胆纹在暮色之中晦暗不明, 他深吸一口气, 以飞雪遮蔽身形, 闪身进入宅院之中。   源氏守备森严,幸而现在是雪天, 来者谨慎地深入庭院, 终于, 他发现一个灵力格外强盛的人。   兜帽瞬间掀起,露出如雪的及耳白发,来者将绕着霜花的长刀抵在那个人喉咙处, 轻轻逼近就寒意凛冽,他同样声音凛冽地问道:   “玉藻前在哪里?”   最初的一怔之后, 被他挟持的人类阴阳师轻笑一声,缓缓放松身体,丝毫不在意的把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   他手下,满篇字迹竟一笔未乱!   “能让你潜进来,可见守卫都是一群蠢货。”   来者紧紧抿唇,怕生变故,将长刀向下压去,却没有伤到对方。   “玉藻前在哪里?!”   “冷静点。”人类阴阳师好整以暇地应道,“你该庆幸询问的是我,其他人,没有谁能告诉你玉藻前的所在。”   来者手上的刀移开一点,他好像有些怔忪。   “你知道……”   “没错,我知道。”   “你愿意告诉我?!”   “我愿意告诉你。”   人类阴阳师唇畔的笑意扩大,他屈指弹了一下刀身,裹着霜花的刀锋十分美丽,比起他的那些收藏来也丝毫不差。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坐下来谈谈了吗?”   来者于是不再摆出胁迫的姿态,他在人类阴阳师的邀请下坐下来,长刀横在膝头。人类阴阳师叫了式神奉上茶水,来者心存顾虑,并不去动。   “玉藻前究竟在哪里?”他固执地问道。   “我能否冒昧询问一下……你与他的恩怨?”   这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来者低下头,他的白发比某个小混蛋颜色要暗一些。   “六十年前……”来者轻声说起了一个时间,人类阴阳师便明白了。他自己饮了一口茶水,配合的叹息道。   “那真是一场灾难……”   来者深深地低下头,“那场火杀死了我的养父和养母……”   “逝者已逝,节哀。”人类阴阳师安慰道,“我这里确实有玉藻前前段时间的行踪,另外还有一些可能的出没地点,这些我都会交给你。”   “谢谢……”   难道情报的过程出乎预料的顺利,这个世界上果然存在着好人。来者走出阴阳师宅邸的大门,重新戴上自己的兜帽,这时,一名黑衣的阴阳师追上来送给他一些整理好的资料,黑衣阴阳师似乎是那名人类阴阳师的手下。   “大人,这些资料请您收下,应该对您找到玉藻前有所帮助。”黑衣阴阳师看似十分诚恳地说道,“另外,赖光大人有一些顾虑,因而没有对您提到一些事,我还是认为……需要告诉您……”   “是什么?”   “玉藻前有一个在乎的邪道阴阳师,那个阴阳师整天在宫廷里兴风作浪,赖光大人因此很受排挤。”黑衣阴阳师愤愤道,“如果守在他身边,甚至……对他产生一些威胁的话……”   “我想玉藻前无论如何都会现身的。”   收下那张画像,身披斗篷的来者于是慎重点头,这确实是个好办法,那么他首要的目标就是那个邪道阴阳师。   见他心动了,黑衣阴阳师深深低下头拜别,嘴角浮现一抹得逞的微笑。   平安京有源氏就够了!赖光大人惦念旧情不肯对安倍晴明出手,现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放在面前,他怎么能不抓住呢?   他目送来者离去,回到源赖光面前复命。人类阴阳师……不,源赖光正饶有兴味的继续自己先前的书写,被翻阅过的有关玉藻前的卷轴堆积在他手边。   “赖光大人,都交代到了。”黑衣阴阳师跪地,省略了自己最后的那些挑拨。   “很好,与那样的妖怪为敌,只怕玉藻前也会觉得棘手。”源赖光笑道,这段时间以来总算心情舒畅一回,特别是他还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全身都充满着来自玉藻前的妖力,却想要向玉藻前复仇么……   有趣!   @   少年提前了一条街下牛车,他习惯在逢魔时分走一走,观察平安京的阴阳平衡。现在的平安京远称不上安全,行走在朱雀大街上尚且会遇鬼,别提其他偏远区域。不过他的宅邸所在的土御门大街却永远风平浪静,没有妖鬼敢于入侵,毕竟谁都不想惹恼庭院里那些大妖怪们。   他这么慢慢走着,四周没有什么人,十分安静。夕阳的一点胭脂色染在他的白狩衣上,少年伸手撩了撩,这点颜色便又粘在他手上,顽固而明艳。   就算是这么一点小事,也足够少年玩得很开心。他真心爱着此世的一切,那些夕日、飞鸟、寂寞的琴音,或者牛车轱辘上一点小草叶……一切都是美的,充满生命力,他便活在森罗万象的怀抱之中。   行人寥寥的街道上,一个身披斗篷的人向他走来。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影子经过的位置,留下一层薄薄的霜花。少年低头看着那些霜花,眸光微动,抬起头来。   “你……”   那个人站定,苍蓝眼眸掩藏在兜帽阴影中。   “安倍晴明吗?”   “……是,请问……”   “受死!”   一道雪线从斗篷人脚下暴起,顷刻间涨高数层冰凌!冰凌如耸动的兽脊般扑向少年,随之而来的还有流转着雪月般光华的长刀,两道霜花螺旋缠绕刀身,裹挟冲天妖力向少年斩下!   “晴明大人!”红白相间的狐骤然现身,梦山结界张开,这凌厉的一刀在一声“叮”之后,被拦截而下。斗篷下的人好像微微怔住,紧接着,他咬牙再次挥刀欲斩!   “别想跑!安倍晴明!”   冰冷的雪之风吹向少年面门,少年透着微蓝的黑眸倒映那道绝丽的刀影,他的白发向四周散开,露出前额。可他脸上无畏无惧,只有一派纯然的赞美。   “你的刀光,十分美丽。”   斗篷之下的妖怪骤然睁大双眼,等回过神,他发现自己的刀已经被双刀拦截,拦截他的妖怪从兽皮之下抬起眼,露出一双浅灰的瞳眸。   双刀挑动斗篷下妖怪的长刀,将他掼入一旁的墙壁。山风并未就此收手,他向来习惯穷追猛打,双刀反过来斩下,斗篷下的妖怪只能艰难抵挡,细弱的手臂微微颤抖。   好强!   “我猜在击败你之前,我们只怕不可能正常的交流。”少年甩开扇子,一串符咒落到山风身上,“星!”   周围的人已经作鸟兽散,山风浑身燃起森蓝妖火,斗篷下的妖怪想要暂避锋芒,白藏主横身挡住他的去路,喉中低低咆哮着。   “对晴明大人出手,别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以津真天挥动翅翼落到一旁的院墙之上,冷眼俯瞰,随时可以俯冲下来攻击。薰被鸮鸟带着,远远向这里观望。斗篷下的妖怪左右转头,毫无生路,属于少年的式神将他围困,他今日决计是逃不出去了。   “冷静一点了吗?”少年笑问道,“我自问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很想知道为何会遭到突如其来的攻击,你愿意跟我说一说吗?”   斗篷下的妖怪抿唇不语,突然,他听到一阵清晰的木屐声。   “哒……哒……哒……”   风华绝代的天狐穿过众多式神的包围,在少年身边站定。他脸上戴着半张狐狸面具,笑微微地侧头询问少年。   “晴明,这是出什么事了?”   【是他!】   斗篷下的妖怪剧烈的发起抖来。   【他做梦都不会忘记的身影!】   他只觉自己握刀的手酸软而颤抖,他于是用力紧了紧,抬起眼眸望着他的仇敌。   【那个在火焚后都城上大笑又流泪的身影!】   【玉藻前!!!】   “是你!是你!玉藻前!!!”泪水滚出眼眶,妖怪骤然掀掉自己的斗篷,发疯一般手握长刀向天狐冲去!他憎恨啊,他痛苦啊,那么多那么多年,他噩梦总会想起那对老夫妇的白发,想起他们送别他时在樱花下挥舞的手……   那么多年,他拼命修行,他怀着复仇的心愿返回梦魇的平安京,现在他见到了!   玉藻前第一时间将他的孩子拢在手臂间,狐火冲天而起,就在要下死手的时候,他发现对方使用的长刀有些眼熟。   【我们来堆一个雪人吧~】   【孤零零的雪人好寂寞,父亲父亲,给他些什么吧!】   年轻的天狐纵容的笑了,他回头,望了一眼檐下微笑的巫女,解下自己的佩刀送给雪人。   【现在,他不寂寞了。】   “雪走……”玉藻前以狐火拦截妖怪斩落的长刀,长刀本就是他的东西,见到旧主,杀意荡然无存,“你是那个雪人……”   玉藻前并未见过雪人离开的全过程,但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们见到了。爱花偷偷藏起来掉了几滴离别的眼泪,羽衣却一个劲地说,等他到了年龄,也要外出闯荡一番,做出了不起的事业。   【要比父亲还了不起!】   他的孩子这样说道。   小小的男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是像他年轻时候一样的……   狐的孩子。 第94章 梦境·以火焚城(完)   啊啊,他们穷尽了一切努力, 偷来数年相守的时光, 最后却是一场徒劳的镜花水月。他终于失去了温柔微笑的巫女。那一夜, 他坐在神罚后的废墟中,两个孩子蜷在他身边哭累了睡着。   黑暗中, 他静静地看着他和她的两个幼子。   他是个父亲。   他也是失去她之后痛不欲生的丈夫。   天狐玉藻前,号称比肩神明,原来竟无用到此等地步!他看着周围尚未熄灭的雷火, 那些昭示着神明怒气的跳动的东西, 几乎是猖狂地笑起来。   可他仍是不服从的!他仍蔑视神明!他仍爱着属于神的巫女, 并将长久爱下去!   他将手虚虚拢在两个孩子头上,与此同时, 他的身形也逐渐变化, 化为白衣红袴的巫女。那些建筑的残骸在他的妖力下飘浮上升, 转眼之间, 神社重新出现,却再无神明供奉。   ——而是对神明的嘲讽。   她还在。   因为我还在。   天狐对自己说道, 他封印了孩子们的部分记忆, 只等将来解开, 他们现在远不是承受丧母之痛的年纪。   他们可以有一个喜爱远游的父亲,每年春天归来,为他们带回远方的风物。   我会以你的面貌抚养他们长大, 男孩像我,女孩像你……   将玉藻前从回忆中拉出来的, 是少年的动作,只见少年从他怀里出去,向前一步,护在他面前,展开的手臂和垂落的衣袖,无疑是毫无理由的保护的姿态。   “原来你是来向舅舅复仇的么……”少年收起全部笑容,神情郑重。   “你因何而复仇?”   被狐火烧灼过,此时又被山风所压制,妖怪狼狈地半跪在地,大滴眼泪涌出眼眶。   “他的火……杀了我的父亲和母亲……”   “也就是,六十年前的焚城之火吗?”少年确认道,“关于那件事,我想我有话要说,你……”   玉藻前稍微阻拦他一下,这是他引起的祸端,不应该让他的孩子受到波及。他走到雪童子身边,站定。   “那时,我的孩子们给你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雪童子。”   雪童子猛然抬头,剧烈挣扎。   “我从未见过你!你是我的仇敌!”   “白雪成灵,初期并不稳定。看来,你失去了一段记忆。”玉藻前轻轻拂向他的额头。   随着遗忘的记忆回到他的脑海,雪童子一时之间怔住了,紧接着,眼泪缓缓划过他的脸颊。   “你是……我的……”   “是的,你的妖力来源于我的佩刀,我算是你名义上的父亲。”   雪童子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   “我的父亲……杀了我另一个父亲……另一个母亲……”   六十年为了复仇而进行的修行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雪童子茫茫然看看玉藻前,又看看长刀雪走,最后他看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原本是雪做的,狐给他名刀雪走使他不再寂寞,人类老夫妇又拿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使他真正活着。他因前者获得生命,他因后者获得心灵,却是前者杀了后者……   “为……什么……”   他终于悲伤地号啕起来。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玉藻前沉默地看着他。逢魔之时的余烬已经褪去,凄冷的白月爬上天顶,寒浸浸月光之中,他沉默地看着与他过去紧紧关联的这件造物伏地哭泣。   突然,他的手被谁牵住了。   “雪童子,六十年前那件事,我有话要说。”少年说道,他紧紧牵着天狐的手。   “舅舅当年所做,与我将要做的事情一样。我们都将以火焚城,净化这座城中积累了数十年的衰朽和腐败。”   “可在那之前,我们还做了一件相同的事情,那就是驱散无辜的平民。”   他会用特殊的术将平民驱离,这些无辜者不应为源氏的罪恶陪葬。   “六十年前,死于大火之人微乎其微,多半是激进的要铲除妖怪的阴阳师。”   “你所说的村庄,在大火燃起之前,就已经人去楼空。”   @   源赖光反手就给了心腹阴阳师一巴掌,对方跌坐在地,慌忙又回来跪好,身体不停颤抖着。   “赖光大人!赖光大人!我也是为了源氏着想啊!”   源赖光嘲讽地挑起嘴角,他见过太多人这般嘴脸,口口声声为了源氏,其实不过是将自己的罪孽强行堆积到家族身上罢了。   “别拿我当傻子。自作主张,是想现在就跟那个小混蛋开战吗?”源赖光俯瞰跪地的阴阳师,“既然你有这份心,不如就送你去那个小混蛋的庭院,看看的他的式神会如何对待你?”   “赖光大人!赖光大人!都是我鬼迷心窍!求您饶恕我!”想到那些实力强大的式神,阴阳师痛哭流涕,想去抱白发青年的腿。他自以为挑拨得的天衣无缝,没想到那个强大的妖怪竟然也在安倍晴明那里折戟沉沙,还让对方的声名更上一层楼!   源赖光冷漠地避开他,有了别的心思,这样的人他断然不会再用。   “我会亲自登门,去面见那个小混蛋,带着你。”   源氏阴阳师知晓了自己的命运,顿时恐惧地睁大眼。源赖光俯身靠近已经彻底瘫软的阴阳师,红眸之中,全是嘲讽和冷冽。   “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若与我站在一起,便是我高飞的羽翼;他若与我站在对立面,亦是我尊敬万分的对手。”   “我要堂堂正正赢过他,赢过那个小混蛋,告诉他那个梦有多么不切实际。而不是以肮脏的、下作的手段,将他连那个白日梦一起扼杀!”   “这是我——源赖光的骄傲!”   源赖光直起身,一道术将阴阳师捆缚。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他得知了真相,自然是要立刻登门的。他不希望自己在小混蛋眼中,是个不择手段的卑劣的人。   他拖着阴阳师出门,刚刚来到庭院之中,便停止了脚步。   院中那棵花树早已被他自己摧开,深秋夜色中繁樱如云堆积,花下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衣,身姿挺拔,半张黑红狐面遮住面容。   “你……”源赖光皱眉,猛然之间,他想到了那些神秘邪道阴阳师的传言。这个阴阳师一直在窥探源氏的种种设施,在平安京制造祸乱,是他的大敌。   戴狐面的阴阳师抬手——看那骨节分明属于少年人——那只手摘下面具,轻轻缓缓的,将面具从脸上移开。   少年一手拿着面具,抬起眼眸向他看来,那瞬间,源赖光只觉血液逆流。大片落花以一种将要填满庭院的疯狂势头凋落,堆积在少年脚下,枝上只余零星几朵,随后这几朵也终于零落了。   他眼看着那名少年,那个小混蛋,踏着一地落花向他走来,衣袖像什么鸟的翅膀那样垂落着,令他想起少年第一把绘着幼鹤的扇。最终少年站定了,无言地望着他。   天边出现一角日影,越不过源氏森严的屋甍,稀薄的日光却仍然顽强地洒在庭院中,洒在少年身上。少年如同飞在群山光明中的鹤,羽翼丰满的被那日轮宠爱着。   他站在廊下阴影中,他站在庭院曙色里,巨大屋甍投下的阴影如利刃,将他们之间一刀两断。   远处有火燃起,伴有人类的呼喊声,四方阴气涌动,阴阳逆转。   “光哥……”   少年开口,眼眸始终清澈,像他们初见之时。   他浑身冰冷,张口,却不知道该怒斥还是该阻拦。这时候他才恍惚地意识到,他们果然已经站在全然对立的位置了,那些犹豫而踌躇的藤袴将在今夜这场火焚之中烧灼殆尽,只余下他抓也抓不住的灰烬。   “光哥……赖光,我们就此分别吧。”   都结束了。   那些暖阳、花雨,和所有未完成的梦,都将在这场大火之中焚烧成灰。他们终究是擦肩而过,背道而驰,并渐行渐远。   他一瞬间咬紧牙关,撑着仅剩的一点属于“源赖光”的骄傲,挤出溃不成军的字眼。   “鬼——切——!!!”   森林之主的双刀拦住鬼切的利刃,兽皮之下,灰眸中充满守护的决意。与他相比,鬼切的刀锋罕见有些迟钝,只不过在契约的驱使下勉强攻击罢了。   另一边,赤色潋滟的刀光闪出,“叮”的一声,落在少年撑起的结界上。结界并非一开始的微蓝,而是深紫色半球形的罩子,在赤影一击之下崩溃,却反过来爆裂将赤影同时掀飞!   安倍晴明的阴阳术什么时候如此有攻击性了?源赖光临时召回赤影为她治疗,然而伤口久久不能愈合,明显是附加了其他的术式。他望向少年,发现对方脚下的影子在蠕动,最后化为几条灰鳞的蛇,一些徘徊少年脚边,一些攀上少年肩头。   蛇魔缠绕着令他们心喜的猎物,嘶嘶吐信,源赖光却如遭雷击。   “你同大蛇做了什么交易?!”   少年并不回答,只是垂着眼,他抬手召出自己的风雷苍龙,站在龙的头顶。苍龙带他缓缓升高,他感到冥冥中有一只眼瞳始终定格在他身上。   他抚了抚颈侧已经痊愈的伤口,那里现在仍会作痛。   院中白发的长兄身影渐渐小了,少年驾驭苍龙,轻轻地不知说给谁听。   “我会还给你……”   “光哥。”   全城数处大火,浓烟升上天空,源氏开始反应过来,竭力反抗。然而在这场蓄力已久的讨伐面前,只能眼睁睁看着以天狗为主的妖怪们摧毁那些式神制造场,带走还能活下去的孩子和式神,结束痛苦者的生命。   赤影领命,与鬼切一同攻击盘踞罗城门的大妖怪玉藻前。玉藻前有荒在旁掠阵,他们强攻不上,反倒被牵制在此处,其他地点的火势愈发凶猛。   估测自己身体里残存的力量,赤影最后一次跃起,长刀裹挟一往无回的的气势,将整座城门笼罩在攻击范围之内!她清楚的知道,若是这一击不成,她将再无余力,甚至连防御也做不到。   可是那又有什么呢?她本来就没有存在于此世的意义。   流窜的陨星击中她半空中的身体,她的一刀尚未落下,迎面便是天狐的狐火。深紫火焰将她整个人吞没,她感到每一处都在火焰中呻吟嚎叫,妖刀脱手,她落到地面上,痛苦地蜷成一团。   结束吧……她要做一个与月亮有关的梦,梦里一定要是银白的、微蓝的,或者有一点点月的金。没有血的颜色,没有火的颜色,她将是个自由的小姑娘,而不是源氏的利刃“赤影”。   “联系……烧毁……”   “重新……”   “等阴阳师……”   她的两个敌人在说些什么,她已经渐渐听不到了,意识沉入黑甜梦乡之中,她甚至不想再次醒来。   而她还是醒了。   她在业火的废墟上睁开眼,眼前是半蹲着的阴阳师。阴阳师望着她,黑衣黑发,眸光清澈。他像是急迫地赶来,以至于狩衣都有些凌乱。   “你醒了。”阴阳师说道,“还记得……发生过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坐起身,环视四周的黑色和红色。一柄巨大的妖刀斜插在她身旁,她觉得眼熟,又似有什么痛苦的回忆一般,让她不敢触碰那把刀。于是她转头看着阴阳师,她喜欢这个人,这个人的眼眸让她想起山顶上挂着的月亮。   “那么,你想知道你的过去吗?”阴阳师问道。   她犹豫一下。   “我的过去,是这种颜色吗?”   “……是的。”   “那么,请骗我吧。”   这个回答让阴阳师微微怔住了,然而很快,他露出了轻快的笑容。   “那好。”他说道,像哄小孩子一样,“我数一二三,就要骗你了哦~”   “一……”   “二……”   “三!”   阴阳师向她伸出手——   “你名为妖刀姬,是我的式神。” 第95章 月回还(一)   今夜的东京格外明亮,巨大的金色鸟居立于夜色之中, 挥洒万丈豪光, 鸟居两侧的长穗仿佛有灵, 无风亦会摇荡不已。大天狗在鸟居之顶稍一驻足,俯瞰下方太平和乐的万家灯火, 心情舒畅的再次起飞,向那座飞檐翼然的楼阁飞去。   这座楼阁随京都之主一同降临世间,前有鸟居悬挂黑月, 后方便是富丽堂皇的楼台, 新绿盎然的晋江标志作为纹在正中。楼台仿佛黄金铸成, 两排光芒柔和的翅翼状小建筑将它环拥,空中栈道错落相连, 今晚似乎比平日热闹许多。   一名除妖师趴在栈桥上向下望, 下方是繁华的东京, 整座楼台以难以想象的方式悬浮在半空中, 简直是神明的造物。   “真不可思议……”除妖师叹息道,“这样大的建筑群居然一夕之间出现……”   “说的是呢。”有人在旁边应和道。   除妖师抬起头, 发现回应他的是一名棕色发的青年, 戴着眼镜, 笑起来自带闪闪亮亮的气场,说话之间,一只黑色壁虎的影子从他脸上飞速爬过。   这黑色壁虎……   “名取一门吗?”除妖师皱了皱眉。   放弃除妖事业名取家族, 在除妖人之间被视为“胆小鬼一族”,一度衰败销声匿迹之后, 这两年似乎有再次崛起的迹象,原因便是眼前这名青年。对方在除妖师拓麻的引领下,漂亮解决了好几次妖怪作乱的事件,想必便是因为这,才作为除妖师一门被京都之主所邀请的。   “是,在下名取周一。”青年温和地笑了笑,他感觉到眼前这个人似乎对他的家族没有什么好感,于是只略略寒暄几句,便道别离开,穿过长长的栈道走向那座金碧辉煌的建筑。   不可思议。名取周一在心中感叹,原来人类的除妖师竟能够做到这种地步,开辟这样的楼台,还能够一声令下,就召集全国有名望的除妖师家族前来赴会。   听说距离对方崛起,不过短短五年而已。   高空中设有防护结界,于是只有柔柔的清风扑面,春末夏初的季节里令人倍感舒适。更高一点的天空中,妖怪们在自由地穿梭嬉闹,发出轻快的笑声——他们是京都之主的式神。   人类和妖怪,原来可以这样相处吗?   一阵惊呼响起,伴随凶猛的大风。栈道上行走的除妖师们连忙扶住手边栏杆,只见黑翼舒展的俊美青年急速掠过栈道,灰蓝眼眸淡淡瞥了东倒西歪的除妖师们一眼,随即不感兴趣地转回去,拍打两下翅膀在楼阁二楼降落。   一扇拉门打开,迎他进去,栈道上的除妖师们才松了一口气,细细碎碎地议论起来。   “刚才那位是大天狗吧?”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强大的妖怪……”   “听说京都之主手下有数十位这种程度的式神……”   一阵牙疼般的吸气声,那样的数量实在太恐怖。   “借过呀抱歉!!!”栈道后半段又产生了骚乱,魔蛙载着山兔萤草跳跳妹妹等一群小式神奋力奔驰,他旁边的锅妖牙牙寸步不让,两只坐骑你追我赶,背上小妖怪们笑成一团,很快就乱七八糟跑进楼阁中去了。   除妖师们默默看着,没有谁敢在这里打退治的主意。且不说京都之主的威胁,单说说这些小妖怪他们能不能打过就很令人绝望……   避让之后,名取周一继续向前走,前方隐约有人聚拢在一起,好像发生了什么。他好奇地看了一眼,发现被几个除妖师拦住的是一名少年,最多国中,身上甚至还穿着校服,总之绝对不像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抱歉,我无法出示请柬。”少年有些窘迫,却仍然在努力解释,“因为我……”   “这次的盛会只邀请除妖师世家,就算再有天赋,也不应该今夜来此。”最近新兴的除妖世家掌权人说道。世家之间,彼此相识,为了在京都之主面前留个好印象,他们已经尽可能的在开场前就把无关人员筛出去,免得惹京都之主不高兴。   现在在场的除妖世家分散在全国各区域,按理说总会有人认得这名少年。若是他们误会了,少年也应该能够拿出请柬来才对。   夏目觉得这事难办了。他今天本来应该跟伊月哥一起来曜之阁,结果学校临时有事,他就说了一声晚点过来,他自己是知道路的。加上关系这么好,总不可能需要请柬,刷脸就能过,他也就没有带。   早知道会遇上除妖师世家自行组织的排查,他肯定带几封在身上,或者走后门进来。   “这件事我确实可以解释……”   名取周一在后排看着,正准备上前帮忙解个围,毕竟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在人前丢脸肯定会耿耿于怀。他想着拿这次没有前来的交好家族的名号顶替一下,再让这孩子回去就是了,这些除妖师们也是要面见京都之主太紧张,措施略严厉了一点。   不等他上前,少年已经利落的结印,空中展开一枚微蓝明亮的桔梗星纹。   名取周一:“……”   其他除妖师:“……”   夭寿!桔梗星纹在东京代表什么,在场所有人都知道!   大水冲了龙王庙……   本想讨好结果得罪……   一片寂静,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名取周一在最初的懵逼之后,小幅度地转头左右看看,发现跟他理念不合的的场一门家主也在面无表情的懵逼着,看样子刚才也想解围来着,比如说这灵力强大的少年是的场一门的人什么的……   名取周一内心顿时获得了诡异的平衡。   少年向他们略一点头,斜挎着书包向栈道尽头跑去,直接刷脸入内。沐浴在曜之阁内部舒适的凉爽温度中,少年舒了一口气,一低头,几个小纸人跑过来给他拿包。   “谢谢你们。”少年道谢,这里他是在太熟了,走楼梯上二楼。   盛会之前,各方除妖师世家前来聚首的时刻,少年看到土御门伊月八风不动地坐在那里……吃一个草莓蛋糕。   夏目:……   土御门伊月一抬头看到他,笑着招招手,让他也来吃。   “贵志,刚放学,饿坏了吧?先吃一点,宴会上还有好东西。”   这样清奇的画风夏目几年间也基本上习惯,他也确实有点饿,于是坐下来切了一块蛋糕吃。旁边的山兔原本趴在桌子上吃,见他来了,很熟练的往他身上一歪,靠着吃蛋糕。   一边吃,土御门伊月一边闲聊。   “产业最近基本上不动,这场会之后,我可能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夏目惊讶地抬起眼,难道又是度假?可上个月不是刚飞出国一次吗?算了算了伊月哥就是这么喜欢玩的人,又不缺钱。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养的孩子眼中是那种一年恨不得度八次假、花天酒地到处浪的生物,土御门伊月吃完蛋糕擦擦嘴角,说道:   “蛇蛇挖出了一个新世界,好像是地狱。”   夏目:拿叉子的手微微颤抖.jpg   伊月哥这种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都轻描淡写的能力,他要学!   蛇蛇是炫耀心理很严重的那种熊邪神,玩了五年黄金矿工单机版,要不是有土御门伊月定期投喂物资捐助,他早不干了。顺着当初诅咒的方向,好不容易前几天挖出一个洞,蛇蛇高兴疯了,当场签了一张特赦令,表示永远不会给挖出这个洞的蛇魔打结!   蛇魔刚流下感动的泪水,后脚蛇蛇就发明了一种新刑法,那就是种蘑菇。具体操作是:把蛇魔捋直,让它硬邦邦不许弯曲,然后栽进狭间底层,只有蛇头露在外面。种最多的时候狭间底层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放眼望去,蔚为壮观。   蛇魔:……   我恨。   兴奋的蛇蛇半夜就把阴阳师从梦里戳醒,叫他来看那个宝贝洞。土御门伊月心有所感,占卜一卦,果然是大吉。   他内心有稍许激动。   一别五年,不知鲤伴那里有什么变化。他给的那些历史知识都派上用场了吗?他送去的快递收到了吗?那把未命名的退魔刀究竟好不好用?   ……他有好多事情想问,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了。   晚间的盛会之后,土御门伊月清点好自己要带的东西,踏入阴阳狭间之中。他倒不是今晚就要启程,还有许多不能确定的因素,在世界间穿越最重要的就是谨慎,还好蛇蛇会保护他。有最古的邪神在此,他并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阴阳师,快过来”今晚的蛇蛇是得意的蛇蛇,是尾巴翘上天的蛇蛇!他站在那个挖穿的洞口前,洞口不算大,仅能允许一人通过,从洞口中不时涌现火光和不祥的黑气,看样子洞的那一边也并非什么善地。   不过再怎么可怕,也比不上阴阳狭间就是了。   谨慎起见,土御门伊月在洞口召唤几只冥蝶。冥蝶是阴阳师的技能,从地狱中召唤游荡的冥蝶,可以封印、降低敌方治疗量或低概率导致沉睡,应该是可以在地狱中活动的。   果然,冥蝶一进入那边的世界,立刻抖擞翅膀翩然飞舞,看得出那边的环境让它们十分舒适。加上冥蝶单只隐蔽力强,行动灵活,土御门伊月于是放了十几只在身边飞舞,剩下的向四方探路。   准备就绪,土御门伊月向八岐大蛇一点头,蛇神顷刻间化为紫黑色鳞的巨蛇。他的这个形态比任何蛇魔都来的尊贵优雅,细腻的鳞片倒伏下来,显得森严又顺滑。巨蛇绕着他的阴阳师转了几圈,慢悠悠吐了吐信,让他上来自己身上。   那边地面有腐蚀性,可别把他阴阳师烧伤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设定此时是五年后,夏目国中二年级,再过两年就可以开八原那边的线,所以名取目前是跟原著差不了多少的样貌,已经是比较成熟的除妖师啦~   这一篇章就是见面的一章!不过见面不意味着所有阻碍都没有,他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还要靠大佬多努力世界才能融合~   蛇蛇(疯狂复读):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夸我!!! 第96章 月回还(二)   土御门伊月觉得,成为阴阳师最大的收获, 大概就是这些不可思议的经历。在此之前,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如现在一般, 乘着巨蛇游走在地狱之中,熔岩在身边裂隙蜿蜒流动, 不时爆裂,溅起金红的液体落在蛇神撑起的防护上。   有时候火焰会突然凶猛起来,裹着飞溅的熔岩向他飞来, 这时, 旁边拱卫蛇神的蛇魔就会迅速做出反应, 立起上身,张开嘴, 然后——   蛇魔:He——tui!!!   大佬:……   “蛇蛇先前进来看过了?”土御门伊月发现八岐大蛇对地狱中的路线很熟悉, 他们已经爬上了陡峭的山崖, 身下巨蛇的躯体充满力量感的鼓动着, 没有道路也能被强行开出一条路,可以说真的非常霸道了。   【嗯。】八岐大蛇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里世界中, 他是绝对无敌的, 蛇蛇的字典里没有“绕路”两个字。一块山岩挡路,他一尾巴就给抽得粉碎,牛逼哄哄继续往前走, 还自带仪仗队(蛇魔)。   【虽然荒芜得厉害,还是有几个有趣的地方。】   巨蛇爬上山顶, 慢慢直立起上身,土御门伊月的视线顿时拔高一大截。他看到这座黑红陡峭的山峰之下,蜿蜒流动着巨大的熔岩之河,金红的致死的热度在熔岩之河中膨胀又紧缩,偶尔有一道熔岩被猛烈地射出,顷刻融化半扇山峰……难怪周围的山都是这种样子。   【这里是外围。】八岐大蛇说道,【阴阳师,你看。】   巨蛇尾尖一点熔岩之河的对面,那里是连绵的群山,同样的黑红色,不过有许多小点在上面移动,看着好像是……活物!   “这里有生物能够存活?!”土御门伊月真的惊讶了。   【想看吗?那边我没有去看过,不过没什么关系,你想看吗?】   “想的!”大佬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哼……恃宠而骄的阴阳师……】蛇神吐着信,得意地抱怨,【你得哄我高兴。】   脸这种东西,在自家式神面前完全可以不要!新世界多有意思!   土御门伊月勉勉强强能把蛇身环过一半来,摸摸巨蛇下颌的鳞,撸蛇手法极其老辣,很快,最古的邪神已经舒服得开始尾巴打结了。   “蛇蛇,带我去吧?”   “蛇蛇?”   “蛇蛇?”   这一叠声,一声比一声软,巨蛇眯着一双蛇瞳,尾巴扫来扫去,被哄得心花怒放。   他阴阳师怎么就这么可爱?!   去!必须去!他要给阴阳师捞个山大王当当!   【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快把自己藏起来,我带你去。】   土御门伊月明白八岐大蛇的意思,对面的那些生物怎么说都是地狱里的住民,还不清楚性质,蛇蛇无所畏惧,他却不行,还是稳妥一点藏起来。   于是他二话没说,结了个印,身体“嘭”的一声变成个小纸人。小纸人头戴乌帽子,两侧脸颊垂着白发,蓝狩衣上画着像小鸡的仙鹤。这魔鬼的画风一看就是某位绝代之妖插手了外甥的式神制作,留下这样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艺术作品。   小纸人没有五官,接下来将通过意识与八岐大蛇沟通。他一正乌帽子,“啪叽”一下卧倒,糊在蛇头上隐蔽,表示自己藏好辽。   蛇蛇再次被阴阳师可爱了一脸!他觉得山大王已经不够了,必须称霸地狱!   巨蛇开始下山,随着他的移动,覆盖着紫黑色鳞片的巨大身躯开始逐渐膨胀。他原本就变化得十分巨大,这下更是逐渐逼近骇人的程度!   当他小心地抬着头,滑入那一条巨大的熔岩之河时,尚且需要游动十数下才能过河;等他登上那边河岸,立起上身,他已经有半座山峰那样巨大!巨蛇轻轻吐信,睥睨着那些生物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或远远逃开。这些生物绝大多数衣不蔽体,身材枯瘦,身上沾满罪孽的气息,是很明显的被流放者。   八岐大蛇并不怎么在乎除了阴阳师之外的生物,所以他选择了最有效的做法。还浸在熔岩之河里的后半截身体抬起——上面还沾着点点足以杀死其他生物的熔岩——他便以古神的傲慢淡漠态度,巨大身躯环绕山峰,一尾重重砸落!山岩崩裂如暴雨,地狱中的恶鬼成片惨叫着掉落下去!   他只是慵懒地甩了甩尾,试图反抗的地狱恶鬼就全都跪下了。他们跪在群山的废墟上,口中说着似乎是求饶的听不懂的话语,不停地请求这尊大神原谅。   原谅还是不原谅,对邪神来说无所谓。看着恶鬼们都跪下了,没有人在看他,巨蛇悄咪咪眼珠上移、趋向中间,去看他的阴阳师。   蛇蛇:嗨呀好气!都斗鸡眼了还是看不到!   大佬小纸人仿佛知道他在干什么,利落地答复一则心灵简讯,希望蛇蛇能从这些恶鬼口中问点情况。比方说目前地狱的环境,有无首领,有的话首领是谁又在何方这样的问题,恶鬼们已经被吓得肝胆俱裂,肯定会知无不言。   有阴阳师真好,他都不用思考这种问题,真的很舒服了。蛇蛇觉得很满意,很舒心,于是放弃了再甩一下尾巴的打算,言简意赅地问道:   【周边?首领?有的话在哪?】   恶鬼们战战兢兢哇哩哇啦说了几句,然而蛇蛇压根听不懂,巨大的蛇尾再一次抬起来——   一道闪着微光的符咒从巨蛇头顶发出,飞向跪在地上的恶鬼,贴到了恶鬼脑袋上。顷刻间,恶鬼的怪异语言变成八岐大蛇和土御门伊月都能听懂的心灵传音,信息量倒是不少。   “此处是地狱。”恶鬼不敢反抗突然贴上脑门的符咒,以为是蛇神的手段,把头深深埋下去,“我们是流放者,已经在此繁衍了上千年,身上有不能返回人间的诅咒。”   蛇神吐信,慵懒靠在群山的废墟上,示意他继续。   恶鬼快被发生在眼前的蛇造山体滑坡吓哭了!他连忙接着说下去,管他能不能透露,他好歹先活命啊!   “有两位实力格外强大的流放者,是我们的首领。我们追随他们,为了能够在两位大人重返那个世界时也跟着回去。”   “两位大人中,地位低一些的叫做山本五郎左卫门;地位最崇高的大人名为……”   “安倍晴明。”   蛇神顷刻间睁大一双竖瞳,他感到曾经名为安倍晴明的、现在名为土御门伊月阴阳师仍然趴在他头顶上,这在地狱里搞事的家伙是哪个棒槌?   恶鬼感到,自从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蛇神好像突然躁动起来,獠牙微微露出,把他吓得想哭。   求求大佬告诉我是被哪个词戳中了肺管子,我们都可以商量的啊!   安倍晴明这种名字太过强大,后世起名的人都会不由自主避开这类名字,那个人既然敢自称自己为安倍晴明,一定有所渊源,或者就是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可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居然堕落到身在地狱,而且成了眼前这种低等恶鬼的首领,蛇蛇简直浑身难受,犹如看到白雪被按到了泥地里。   安倍晴明应该是风花雪月般的人,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正躁动着,有人摸了他的脑壳,让他不气不气,问明白再说。   很快,恶鬼就看到那条巨蛇伸了一条尾巴过来,尾巴尖上站了一个穿狩衣的小纸片人。恶鬼下意识的低头看了自己破破烂烂的平角裤一眼,一阵自惭形秽。   地狱里的生物都不怎么穿衣服,首领一直狂放不羁地热爱裸奔。他之前还挺纠结自己是不是太保守,应该追随首领迈过最后一条道德底线什么的,现在……   感谢平角裤!给他留了点脸!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小纸人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关于那位安倍晴明,你都了解些什么?】   大概因为之前脑袋里全是首领的狂放不羁、自己的平角裤、不穿衣服的同胞们,恶鬼下意识地张口说道:   “安倍晴明平常不穿衣服。”   大佬:……   蛇蛇:……   时间仿佛静止了。大佬冷静回想自己穿越前身为成功人士香车宝马的人生,回忆自己叱咤风云的游戏人生,回忆自己在平安京心忧天下苍生的人生……衣服这东西通常都跟他有着不解之缘,不,应该是衣服跟任何有道德有良知会羞耻的人类都有着不解之缘。他甚至想起了隔壁王阿姨家穿小背心的泰迪,想起庭院流浪小动物那一堆花里胡哨的翅膀兜帽武士铠甲等等等等一连串配饰,这年头连动物都在将布料穿上身以求卖萌,不穿衣服越来越成为一种匪夷所思的现象。   不,冷静思考一下,难道是洗澡不穿衣服吗?那是当然的,洗澡肯定不穿衣服,那么所谓的“安倍晴明平常不穿衣服”应该指的是某些特殊时期。换衣服的时候也不会穿衣服呀,他不应该大惊小怪,恶鬼所说的应该是那些特定情况。很好,就是这样,冷静的分析下来他觉得可以接受。   个屁!   “一直不穿衣服吗,那个叫做安倍晴明的人?”大佬确认了一遍。   恶鬼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多余,可他不敢说,低眉顺眼答道:   “是的。”   是的……   是的!   他说是的!   白狐之子·号称风花雪月般的男人·平安京男神·大佬脑海中那根弦终于彻底绷断了!   这是大佬有生以来听到的最恶劣的侮辱!是侮辱!!告他诽谤!!!   蛇蛇发觉大佬小纸人抖得像个爆米花机,就知道不好了,连忙把尾巴收回来举高高碰头头。不气不气看我把这个造谣的家伙丢进岩浆里哈不气不气,阴阳师最可爱最完美是小神仙,都是别人造谣扯淡么么啾!   大佬小纸人蹲在蛇尾巴上背对蛇蛇,不一会儿脚下就有了一小圈蓝色的纸,还在渐渐扩大。   蛇蛇:!!!   卧槽阴阳师气哭了?!!   不是他现在该怎么哄?!!   表演当场毁灭地狱可以吗?!!   然后蛇蛇就看到小纸人脚下又有了一坨红色的纸,然后就是各种乱七八糟颜色的纸,粘在脸颊两边的其中一缕白发好像也掉下来了。   蛇蛇顿时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又是一阵剧烈抖动,小纸人原地解体,成了一堆碎纸。   蛇蛇:!!!   卧槽阴阳师气到原地爆炸了?!!   正当蛇蛇彻底方了的时候,尾巴上一沉。取代小纸人位置的土御门伊月捞起那一小堆纸,顺手揣进兜里。他的术因为纸人的问题解除了,果然胶水粘的东西时间一长就是不行,他不怎么用自己化身小纸人的这个术,只翻出来个旧的纸人,结果出了这个事故。   他一抬头,蛇神正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大佬:???   蛇蛇“哇”的一声,一脑袋扎进他怀里。   蛇蛇:我还以为我阴阳师没了哇——   作者有话要说:   蛇蛇是本文战力天花板,在里世界所有人捏起来都不够他一尾巴,称霸个地狱小意思23333   蛇蛇:吓死我了哇——   蛇蛇:阴阳师你不可以出事情哇—— 第97章 月回还(三)   “没有没有,我在呢。”大佬抱住这个大宝宝的头, 老父亲一样慈爱地抚了抚, “我一直都会在的, 不是说好死后把身体给你吗?”   蛇蛇哼唧了一声,他现在不想听什么死啊死的。   蛇蛇想着想着, 凶凶的把头扭过去。都怪这个造谣生事的家伙!真是他阴阳师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那种造谣生事的话,一开始气一下也就算了。我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只有接触过我的人才有立场去说。”土御门伊月把蛇脑袋扭回来, 好歹让那个恶鬼捡了一条命。恶鬼感动得泪眼汪汪, 虽然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对面大佬究竟是为什么生气, 可他终究还是在惹怒对方之后活下来了。   蛇蛇对阴阳师的退让并不满意,阴阳师软唧唧的不要紧, 他去找场子!   见他又想给恶鬼一尾巴, 土御门伊月连忙哄住。   “他也只是有什么说什么, 真正的根源在这个世界的……”土御门伊月一点也不想叫对方安倍晴明, 不穿衣服实在是过分了,“根源在与我同名的地狱的首领, 我打算去见见他, 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穿衣服。   蛇蛇被他安抚下来, 觉得是这个道理。恶鬼很擅长察言观色,再加上他挺感激对方能让他活下来,交出情报也变得真心许多。   “我们这种底层恶鬼其实也不怎么了解首领们, 只能远远看一眼。”恶鬼说道,“不过首领那边最近戒严, 我们私下猜测是不是有返回人间的机会,都希望自己能被选中。”   土御门伊月坐在蛇蛇的尾巴上,示意蛇蛇把他送到恶鬼面前,认真询问道。   “谢谢你愿意为我提供情报,除了不穿衣服,首领具体的样貌经历,可以告诉我吗?”   他说的很客气,就算面对的只是一名低等恶鬼。恶鬼本身就没有什么忠诚观念,虽说是首领,不过就是个名头罢了,才不会管他们这种底层小人物的死活,所以首领的死活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不过服从强者加相互利用罢了。   面对更强的强者,加上能活命,恶鬼痛痛快快就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我知道也不多,安倍晴明大人不怎么出现,但是几位首领之中他是说一不二的。还有一位比较活跃的首领,就是之前说过的山本五郎左卫门,他的来历很有些不得了,是作乱世间反被奴良组击败,才沦落到地狱里。”   “奴良组?”土御门伊月听到了熟悉的词,“奴良……鲤伴?”   恶鬼抓抓头,“具体名字不知道,一般都是称呼奴良组二代目,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安倍晴明大人有一位母亲,屡次想通过女性生产的方式将他接引到世间,却总被这个二代目破坏。”   大人物为什么会流落到地狱,这是恶鬼们津津乐道的小道消息。遗憾的是,更多消息这些底层鬼就不怎么知道了。土御门伊月又问了几个问题,再没什么收获,拍拍身下蛇尾,蛇神就抬起尾巴把他放回头顶上。   “抱歉,不能就这么放你走,我要洗掉你这部分的记忆。”他说道。恶鬼表示理解,痛快的被洗掉记忆后躺平在地,半天之后才会醒来。   土御门伊月望望崩塌的群山,要让蛇蛇不闹动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打算先明再暗,引蛇出洞探索地狱。他最想做的就是见见那个跟自己同名的人,看他究竟怎么裸奔(不)。   “蛇蛇陪我藏起来吧。放一条蛇魔在这里作乱,说不定首领马上就会前来。”   就是在这里搞破坏,被拆家的主人肯定得过来查看情况,到时候穿不穿衣服就一目了然。   大佬的重点至此已经完全跑偏!   八岐大蛇没什么异议,动脑的事情,阴阳师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可是能把源赖光那种野心家都玩进去的人。巨大的身躯一晃,蛇魔有如影子般浮现身侧,庞大身躯盘桓着山脉的废墟,而正主则一晃缩小。土御门伊月观察地狱中的地貌,模拟此地气息构筑了一个隐蔽性质的结界,一人一蛇蹲进去守株待兔。   只是等着未免无聊,土御门伊月发挥“阴阳术其实是一种生活技能”的本领,掏出锅子牛肉和蔬菜,决定引点地狱之火,控制好火力,吃寿喜锅。   蛇蛇:要是源赖光在这里,怕不是又要痛心疾首。   蛇魔在不远处肆意纵横,它现在实在太爽了!大蛇给它的力量让它变得十分巨大,又表示破坏就好别逼逼,它当然就半点不客气,可劲翻腾搞破坏,翻身蘑菇把歌唱!   巨大的轰鸣声持续回荡在地狱之中,大地在剧烈震颤——   土御门伊月捞了一筷子牛肉,吹吹凉,塞进蛇蛇嘴里。   熔岩之河仿佛也咆哮起来,金红光焰涌动喷射,不停息的融化着四周——   土御门伊月自己吃了一块豆腐,因为鲜美的汤汁满意地眯起眼。   恶鬼们惊慌失措四处逃窜,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出现了巨大的怪物,难道是要毁灭地狱吗——   土御门伊月为了膳食平衡,硬是给蛇蛇塞了一块萝卜,蛇蛇含泪吃下。   就在大佬开始扒饭的时候,目标终于姗姗来迟。大佬抬头看一眼对方,那一瞬间,他全身的颜色都褪掉了,回荡在脑海中的只有一句话——   他连平角裤都不穿的……平角裤都不穿的……都不穿的……   大佬手里的筷子终于掉到了地上。   男人有着雄健的身体,肌肉块垒分明,金色波浪卷发垂在身后,眼白部分被黑色填满,只有一双金色瞳仁散发着诡谲的光亮。他脚下踩着一只面貌狰狞的怪兽,在距离作乱的蛇魔不远的位置停下来,并且……   没穿衣服!   蛇蛇猛然把尾巴抬起来,挡住阴阳师的眼睛,不允许他看这光天化日遛鸟的一幕!   这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安倍晴明么?!   安倍晴明是风花雪月般的人,这是个什么东西???   土御门伊月深呼吸,攥着蛇蛇的尾巴先不让他爆炸。他对能把自己搞成这样的同名人有点好奇,更别说对方还在流放罪人的地狱之中称王称霸,这样的恶之魁首,竟然是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   金发男人身边,还有一个诡异的生物,那生物仿佛一座肉山,勉强有着人形,身上却布满孔洞。他也踏在飞行的怪兽身上,隐隐落后安倍晴明半步。土御门伊月大胆猜测,这就是被奴良组击败的山本五郎左卫门。   山本五郎左卫门在记载中,是日本宽延时代的四大魔王之一,虽说是魔王,留下的传说却是赏识人类平太郎过人的勇气,于是送他自己化身的木锤子。土御门伊月觉得眼前这个山本,恐怕与传说有着相当的差距。   “这是新流放进来的妖怪吗?”山本五郎左卫门问道,“如果能为我们所用,那倒不坏。”   金发男人没有说话,他俯视着下方的蛇魔,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倍晴明大人,您有什么想法吗?”山本发觉对方并不动心,故而问道。   “现在不是收服它的时候。”金发男人淡淡地收回视线,“我暂时送它去地狱的边境,改日收服。这里离我们的驻地太近了,恐怕会坏事。”   “无论如何,刺杀奴良鲤伴,接着重返人间建立妖怪的世界,是最重要的。”   【刺杀奴良鲤伴!】   土御门伊月神情一沉,暗地里再次修补结界。他做得很及时,金发男人生性十分多疑,唯恐有人在旁窥探,一道术法从掌心绽放,将周围扫荡一圈,确认彻底无人之后才缓缓收手。   他果真把蛇魔送到了地狱的边境,然后依旧乘着狰狞的怪兽,向着来时的方向返回。   不用土御门伊月多说,大蛇自发接管了所有事情,将他顶在头上罩在自己的防护之中。巨蛇飞速滑过嶙峋的地貌,这一次没有破坏,而是显露了本性蛇的幽灵鬼魅,紧紧跟着两人离去。   “蛇蛇,我要调查清楚他们所谓的刺杀究竟是什么。”土御门伊月对大蛇说道。   【放心。】蛇蛇回复他,【山本五郎左卫门是魂体没有肉身,那个安倍晴明性质却有些奇怪。】   蛇神的俯瞰之眼下,万事万物无从遁形,就好比被彻底看破的山本五郎左卫门。然而这个世界安倍晴明的性质果然很是奇怪,不是人不是妖也不是鬼,成分混杂得很,还沾着一点神明类麻烦的不死属性。   【阴阳师,你想杀了他吗?】   这个问题让土御门伊月微微一怔,接着,他认真答道:   “如果他想伤害鲤伴,我必然会杀了他。”   【那么我知道了。】   巨蛇骤然停下移动,为了看到阴阳师,又开始斗鸡眼。   【这家伙在地狱里恐怕死不掉,得毁灭地狱,或者把他从地狱里拖出去弄死。】蛇神说得轻描淡写。前者,他很容易就能做到;后者,他的阴阳师自然会有办法,他只要传达结论即可。   “地狱不能动。”土御门伊月摇头,“里世界的存在对现世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无论是流放罪人还是吸收世界的负面情绪。”   巨蛇把自己拉长,又缩短,搞得像个小弹簧,最后惬意地环绕一圈。   【随你安排,我只负责执行。】   “谢谢。”土御门伊月笑了,“既然这家伙很麻烦,就用复杂的方法处理好了,还能顺便利用一下,比方说怎么从地狱去往现世。”   对于敌人,大佬利用起来毫不手软。   “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刺杀鲤伴,但是刺杀鲤伴之后紧接着的一件事就是重返世间,所以以此推论,他们有办法在地狱里对现世动手脚,就是不知道是个什么形式。”土御门伊月沉吟一下,“现在他们在明我们在暗,不急于一时,先听听他们的计划。”   蛇蛇一勾尾巴尖表示认可。他开始加速前进,逐渐跟天上飞的怪兽并驾齐驱,很快,他们看到了一处熔岩包围之中的山地。山地外高内低,中间凹下去的想必就是他们的驻地,巨蛇游过致命的熔岩,在冥蝶的指引下绕开防御用阴阳术,大摇大摆地潜入进去。   漫长的甬道应该是为了某些属下往来准备的,金发男人和山本则直接从空中飞入。他们根本想不到,有一位蛇神已经带着自己的阴阳师把内里逛了个遍。   【阴阳师,那个冒牌货用跟你一样的术印。】蛇蛇不满地告小状。   “他果然就是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大佬叹了口气,“明明听鲤伴说,这个世界的历史跟我们那边相差无几,不知这个安倍晴明千年前是如何统治平安京的,果然历史都是美化过的么。”   说话之间,金发男人和山本落地,走入一座岩石森严的设施中。蛇蛇立刻跟上,带阴阳师一起,准备偷偷围观。   蛇蛇:赤鸡哎嘿~ 第98章 月回还(四)   土御门伊月嗅到了血腥的气息,这时, 他身下的巨蛇也停止移动, 一人一蛇共同望着那个深红的巨大湖泊。   金发男人和山本并没有走入湖泊之中, 只是站在岸边。血雾蒸腾之中,金发男人低沉地呼唤了一声。   “母亲。”   血湖初时毫无动静, 随着他这一声呼唤,仿佛突然醒了过来,开始持续沸腾。土御门伊月视力还算好, 他看到一具幼童的身体从血水中浮起, 单衣浸没在水中, 黑发长长散开。离得远,他也看不太清那个幼童到底是谁, 可蛇蛇能看清!   那一瞬间, 八岐大蛇想把整个地狱撕碎!   他给自己的阴阳师套一个不洁之力, 一会儿再回来收, 自己则飞速滑入血湖之中。蛇身有力地在水下甩动,深紫蛇瞳中已经是一片冰冷的怒焰。   好得很, 他还从未见过有人的胆子这么大。   那具身体刚刚浮起, 里面所容纳的操纵这身体的灵魂正要回应自己孩子的呼唤, 湖面下一股大力传来,她只来得及愕然睁了一下眼,就被拉进了湖底, 迎面对上一双冰冷难测的竖瞳!   身体中的灵魂……羽衣狐在这双眼睛面前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她想要说些什么, 比如求饶的话,然而暴怒的对方根本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而是露出了獠牙——   巨蛇吞噬了幼童的躯体,将那具伪造的血肉之躯压碎在腹中。蛇尾在湖底勾住那件单衣,如来时一般迅速的原路返回,回到土御门伊月身边。   “蛇蛇?”土御门伊月有个猜测,能让蛇神如此愤怒的情况并不多,“那是……我?”   巨蛇向他吐信,口中吐出一个颤抖的光团。光团颜色暗淡,一落地就想逃走,被巨蛇一尾巴拍碎大半,还剩一小块奄奄一息,再不敢逃跑。   【阴阳师,读取她的记忆,穿上这件衣服,我送你到湖中心去。】   土御门伊月看了看那件单衣,又看看颤抖的光团,明白了,他和式神之间的默契不需要太多言语。他把光团抓起来,那瞬间,经过蛇神筛选的记忆温和的冲入他脑海中。他闭目消化,同时利落的脱了上衣,换上那件单衣。   巨蛇把自己缠成几圈,密密地遮蔽他。等土御门伊月换了个幼年皮又换好衣服,拍拍蛇身,这才把脑袋扭回来。   【记忆消化得怎么样?】   “没问题。”土御门伊月笑着向他点头,见蛇蛇还有点余怒未消,于是托了他的下颌,把整颗蛇头靠近自己的额头。   “来,不生气,碰头头。”   蛇神这才散了最后一点气,哼哼唧唧貌似很不情愿的跟他碰头头,蛇身却扭得麻花一样,嗨得很。   “不生气了,我给你看个好玩的。”大佬卖萌般眨了眨眼,“送我过去?”   蛇蛇今天又被阴阳师给可爱死了!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岸上的金发男人皱眉。以羽衣狐对他的母爱,不可能会不回应他,难道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他刚刚有些警惕起来,就听到哗啦一声水响,漂浮在水中的幼童身体已经立起,唇畔浮起一抹他熟悉的笑意。   “妾身的孩子……晴明……”   大佬一开口,一旁蛇蛇就给跪了!阴阳师果真牛逼!   幼童生得极其好看,尤其是年纪小,未长开的面容是模糊了性别的精致殊丽,长长黑发浸没在血红湖水之中,仍予人清正凛冽之感。看着那张脸,金发男人能够理解为何奴良组二代目会对一名同性恋恋不忘,据说这少年也是一名阴阳师。   如果不是碍到了他的事,他本来对这样的一对态度宽容。很可惜,奴良组近些年的发展势头实在太强劲,仿佛预判了种种大事,无论在妖怪世界还是人类世界都获得了特殊地位,更多次斩杀羽衣狐坏他复生大业,他就不得不用些手段。   那名少年阴阳师他多方查找,并未寻到,二百年已过,对方也不可能活着。一个捏造的幻象足够了,他的母亲也会帮他,奴良鲤伴一死,便是他们的时代。   “母亲,您辛苦了。”金发男人说道,声音里不带多少感情,但他知道无论如何,羽衣狐都愿意为他付出百倍的牺牲。   “今夜就是这句躯体成熟之时,您可以去往人间了。”   幼童轻轻地笑了,他从血湖中慢慢跋涉上岸,血色湖水沿着他的黑发和白衣淌下来,落在地狱灼热的地面上。金发男人亲手为他披上一件外衣,土御门伊月这一瞬间越发想把这个金发死变态摁进湖水里!   你!有衣服!不穿是什么意思!   土御门伊月强行让自己的视线停留在金发变态腰以上胸以下,试图做最后的挽救。   “晴明,你穿。”   穿啊混蛋!!!   “呵。”金发男人发出霸总一样的笑声,“我不需要,母亲,我自由且至高无上。”   大佬:……   妈哒他生气了!   他以袖掩口,掩饰了自己一瞬间暴躁的表情,同时深深吸气,告诉自己莫生气,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相扶到老不容易……   “羽衣狐大人。”一旁的山本也开口了,先前他一直假笑着看他们母慈子孝,“恭贺您得到了这具新身躯,我们重返人间的大业,就靠您了。”   “我的眼睛鏖地藏会在人间辅佐您,我的心脏魔王的小锤足以杀死奴良鲤伴,只要您获得他的信任。”   土御门伊月眸光转动,拿出豪门老男人他妈的高傲做派,施舍了山本一眼。   “还真是给妾身出了个难题呢……不,现在再称妾身是否有点不合时宜呢?”他歪头思考了一下,忽而笑道,“妾身要更习惯这具男孩的身体才是,晴明我的孩子,你要帮助母亲。”   “是的,母亲,我必定竭力帮助您。”   “不,你不该称我为母亲。既然使用着这具身体,妾身便是你的父亲。”   “不知能不能……听到你口称妾身为‘父亲’呢?”   土御门伊月,原名安倍晴明,大佬,爱好是当人的爹!   大佬:暗示叫爹.jpg   蛇蛇在一旁差点没把肚皮笑破,阴阳师还真是喜欢占口头便宜蛤蛤蛤!   金发男人没有多想,母亲都叫过了,父亲更算不上什么,他从善如流的叫了一声“父亲”,蛇蛇直接笑翻了。   玩弄别人真的好开心哦~   看阴阳师玩弄别人更开心哦~   那个蠢蛋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玩哦~   土御门伊月也笑了,他跟金发男人并肩前行,山本跟在后面。他们一同走出这座设施,乘上外貌狰狞的怪兽,一起前往地狱与人间的交汇之处。   “母亲,唯有你,唯有你可以相对自由的往来于两界,这是我很早就留下的一条暗线。”   土御门伊月搜索羽衣狐的记忆,确实如此。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亲眼看见身为妖怪的母亲被人类杀死,从此彻底沦入黑暗的一面,要建立妖怪为主导的世界,绝灭全人类。这个世界没有玉藻前,没有为他而来的神使,没有八岐大蛇,更没有他引以为豪的式神们,与他的世界相差极大,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孤立无援进而彻底走歪,似乎情有可原,但是……   土御门伊月在心里冷笑,什么为了母亲而报复世界?不过是给野心当幌子罢了!他在记忆中看到这个晴明在千年前的平安朝,一面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一面在私底下御使百鬼,可以说是天下握于掌中,整个人也膨胀得厉害,对森罗万象早已丧失所有敬畏之心,已经根本不能称之为“阴阳师”了。   可森罗万象到底公允,在对方结束了罪恶的一生之后,被拖入地狱永世不得回归人间。金发晴明大业未成,自然不甘心,寄希望于通过母亲分娩这一自然法则,使他重生于世间。   羽衣狐身为母亲,爱子心切,可恨可叹,受这个晴明的操控一次次死去又复活,以妖怪的身份一世一世重复人类的人生,想要将爱子带回人间,却不知自己的母爱换来的只是利用与算计。   这又是一次利用,这个晴明甚至要利用自己的母亲伪装敌人的恋人,实现自己的大业,可惜即将被他破坏。   “母亲,你便从这里出去,鏖地藏就在外面接应。”金发男人说道,他们面前就是洞开的界门。通常情况下,界门可入不可出,但羽衣狐体质特殊,故而能够穿越。大佬则本身就不是这个世界的存在,那些法则对他没有限制。   临走了,最后煽一把情好了。土御门伊月抬头,这是为了不让目光落到尴尬的地方。   “妾身的孩子……再叫妾身一声父亲……”   “父亲。”   “再叫一声。”   “父亲。”   “还有个更通俗的称呼!”   “……爹。”   大佬满意了,装作一步三回头的走进那扇界门——   他感到夜晚的凉风和雾气落在了他的眼帘上,让原本闭眼提防遇到强光的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个椭圆形的头,头上一只血红眼睛,睁着狭长的一条缝,眼睛底下一个龅牙老头正冲他笑得花枝招展。   大佬:……这个世界反派的颜值怎么这么差劲的啊喂!你们这样是不会有粉的!也不会被洗白的!早晚变成炮灰那样的消耗品啊你们清醒一点!   “羽衣狐大人!在下鏖地藏,特来辅佐您!”鏖地藏殷勤地笑着,“我已经为您安排好了临时落脚的地方,我们先安顿下来,再讨论如何刺杀奴良鲤伴。”   羽衣狐是自负而高傲的大妖怪,对晴明是一回事,对其他人就是另一回事了。大佬充分发挥了羽衣狐的目空一切,加上着实嫌弃对方这幅尊容,微微皱起眉的神态就与羽衣狐如出一辙。   “妾身怎么做,无需你多言。”   “是是!在下断然不敢干扰羽衣狐大人!”鏖地藏连忙点头哈腰地致歉,“您看您是否需要先休息一下?”   在血湖里游了一圈,大佬自己都很嫌弃自己,要洗澡,当即点头。   “也好,带路吧。” 第99章 月回还(五)   土御门伊月本以为会看到江户时代的风物,没想到鏖地藏居然准备了一辆马车, 恭恭敬敬请他上去。看着西洋风格的车体, 大佬有点微妙的不淡定。   “鏖地藏, 妾身在地狱中沉睡久了,现在是什么时代?”   鏖地藏桀桀地笑了, “很新鲜吧,羽衣狐大人?现在被称为明治,有许多东西已经跟百年前不一样啦, 我会带您慢慢体验的。”   大佬一脸冷漠, 不, 不要你带我,我要找鲤伴。   不过明治……大佬在心里算了算, 有点方。他没想过两边时间流速相差这么大, 他以为自己那边的五年已经很长, 没想到换算到鲤伴这里, 竟然已经有二百年了!   马车辘辘前行,土御门伊月透过窗向外看去, 街景十分繁华。路旁不再只有传统的和式建筑, 新建的洋房在夜色之中别有一番风味。人力车载着客人快速穿行, 路旁有叫卖的小贩,电线到处架着,穿着洋服制服的警察在巡视……   马车里, 大佬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了。   还有什么比穿越更妙的吗?没有!他见过了平安京的绝伦风雅,见过了现代的灯红酒绿, 现在又可以见到最特别的、介于传统和新潮之间的明治时代!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大佬敲敲车厢内壁,对鏖地藏吩咐道:   “看着挺有趣,这条街上所有小摊位的东西,都给我买一份送来。”   鏖地藏:……   他敢怒不敢言!   顾及到羽衣狐喜欢新鲜的性格,鏖地藏准备的是一座洋房。他把土御门伊月迎进去,安排妖怪女仆为他接风洗尘,自己则苦逼的回街上买东西,当然是花自己的钱。   拒绝女仆的服务,大佬舒舒服服把自己泡进了热水里。虽然设施肯定没有现代方便,不过这种程度已经足够了。这段时间,他索性闭目整理一下记忆,思考今后该怎么做。   羽衣狐当然有手下,不过之前两次复生,全被奴良鲤伴搅局,手下死伤惨重,大干部要么死了要么在恢复,能上门看他的估计屈指可数。他乐得如此,少了许多被识破的机会,还能尽兴折腾一下对他没有那么了解的鏖地藏。   该怎么见鲤伴,他内心已经有了成算,肯定不会一上来就暴露身份。他不知道金发晴明这一方所谓能杀死奴良鲤伴的武器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在现世埋伏了多少势力,还是暂不相认,引蛇出洞,最后关头坑一把。   但他打算暗示一下鲤伴,合伙骗人比较快乐。   洗完澡,换上准备好的黑衣,鏖地藏刚巧回来,拖着一大堆东西累得像狗。大佬施舍了他一眼,专心研究这些东西,把鏖地藏的商讨意图生生扼杀。   “羽衣狐大人……”   “嗯?”大佬正在翻看一本画集。   “关于刺杀一事……”   “妾身自有成算。”   “可……”   “你在质疑妾身么?”土御门伊月冷笑,“妾身问你,为什么做这样一具身体?”   “因为我们在某次交手中窥见了奴良鲤伴执念的一角,因此……”   “既然这样,你应该知道这具身体对奴良鲤伴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着痕迹套到想要的情报,大佬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仍旧冷笑着。   “妾身是女人,经历过数代天下人那种级别的男人,如何让男人交出信任这种事,你会比妾身更精通吗?”   听出他真的发怒了,鏖地藏诚惶诚恐跪下。   “不、不敢!羽衣狐大人!”   土御门伊月终于施恩站起来,脚步移动来到鏖地藏面前。他穿一身纯黑的衣袖宽大的外衣,黑发长长垂落,就算只是个小孩子,也令人不敢造次。   “鏖地藏,妾身是狐。”他俯视跪地的鏖地藏,不用看着那张龅牙老头脸,他觉得对方还是跪着比较顺眼,“狐的天分,比你拼命活动的那点脑子强多了!”   “是、是的!羽衣狐大人!”   大佬连敲带打,鏖地藏彻底偃旗息鼓。生怕自己因为此事失去羽衣狐的信任,他咬咬牙狠狠心,又买了一堆昂贵的礼物送上。   不过让他欣慰的是,羽衣狐这几日除了整顿自己的势力外,还打听了点奴良组的事,他觉得刺杀有望!   土御门伊月按捺住迫切想要相见的愿望,先把金发晴明在现世的几个据点摸清,尤其是那些埋在各个地方的卧底,他是真没想到奴良组内部竟然也有不少,这怎么行!他要记下来回头都清理掉!鏖地藏极力配合他,拼命刷自己的存在感表忠心,土御门伊月对他抱有怜悯的态度,像在看一个傻子。   真是上赶着来送……   正当土御门伊月坑人坑得飞起时,他得到消息,羽衣狐麾下的干部想来觐见,一个叫大天狗一个叫茨木童子。   大佬:……   他颤巍巍地表示要见一下,并且做好了心理准备。因为鏖地藏,他实在对这个世界的反派没什么信心。   然而就算做足准备,在见到那两个部下的时候,他的世界还是裂了一下   大天狗是传说中最经典的形象,面孔通红,鼻子很长,竟然还是个傲娇属性,各种看鏖地藏不顺眼,仿佛在看一个惑乱君心的佞臣。   同样是傲娇,同样是大天狗,为什么我家狗子比你优秀这么多,你自己想一想啊!   大佬扶了扶椅子坐稳,他翻翻羽衣狐的记忆,企图在看茨木童子前给自己一点准备,然而……   他觉得这个茨木童子自带BGM……不要问他什么BGM!《爱的供养》,再问自杀!   大佬无语凝噎的看着茨木童子那半面木头的、他一开始以为是面具的东西,那玩意居然是茨木童子的父亲酒吞童子的墓碑。槽点太多他不知道要从哪里吐起,一句“把你捧在脸上,虔诚地焚香”先吐为敬!   不成,再在这个组织待下去,他可能要心肌梗塞。   大佬连夜复印了所有可以搜集到的资料,他自己还有手抄笔记,这些一股脑塞给小纸人存着,这下他就可以考虑跟奴良鲤伴见面了。大佬心中有一个非常浪漫的构想,他决定毫不手软花敌人的资源来完成!   “妾身要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夜空晴朗。”   “……”   “妾身要这件衣服,快点做出来。”   “……”   鏖地藏……鏖地藏颤颤巍巍地接过那张单子,他的小金库空了!   “一切只为了迷惑奴良鲤伴。”大佬给他画大饼,“妾身的计划无懈可击。”   鏖地藏:可他的小金库已经千疮百孔!   然而他还能说什么呢?还不是勒紧裤腰带加变卖财产,哭唧唧去准备所谓的梦幻相遇!   鏖地藏一边指挥妖怪驱除雨云,一边在心里流泪,他一会儿还要去催衣服。   @   晴朗之夜,又是春末夏初的好时节,偶尔一两只流萤飞起,晃动在河岸荻草之上。荻草随风而倒伏,如一蓬灰绒绒的波浪,其下便是闪光蜿蜒的流水。   奴良组的百鬼夜行正行在路上。   此时,奴良组正是盛极之时,天下无人敢撄其锋芒!率领这支百鬼夜行队伍的人,一身质地与正规军区别的银黑两色军装——这是官府为安抚妖怪势力所做的让步——腰侧配一长一短两把刀。   短刀名为弥弥切丸,只斩妖怪;长刀名为月回,可退世间诸邪。   “二代目,关西已经是我们的天下,什么时候考虑上洛(去东京)一事?”黑田坊笑问道,他们跟随二代目,无往不胜,自然希望奴良组能更进一层。   “不急,还不是时候。”半妖闭着右眼,有些懒怠,他宽大的军装斗篷被夜风撩起一些,与桥下荻草流萤一同浮荡。   “更应该关心的难道不是二代目的感情问题吗?”首无在旁边插了一句嘴,“就算……已经二百多年了……”   毛倡妓捅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   果然,一提到这个,半妖就轻轻垂下眼眸。他感到此时掠过身边的不只是风,还有几百年的时光。半妖寿命悠长,却并非永无止境,他的一生又有多少个二百年?   或许也不需要等待多少个二百年,只要到了伊月的时代,他亲自去东京找过了,那时就会彻底死心了吧。   而他又不想令自己的干部担心,于是淡淡露出一个笑来。   “现在没有那种打算,再等个二百年吧。”   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倒在其他更强大的妖怪手下。他能够理解一些干部的想法,他们希望他就算没有伴侣,也该有个后代,奴良组才能一直存续下去。可他并不愿意,他不愿去害一个可能永远得不到他爱的好女人,像此时这般,沐浴在明月之光下,对他而言便已经是相伴了。   “二代目,前面那个是……”走在前方的小妖怪突然发出声音。这些小妖怪很活跃,踩得木桥嗒嗒作响,他们跑到前面又跑回来,向奴良鲤伴汇报他所看到的。   “二代目!前面有个人类的幼崽!”   后面的话就不用他们再说了,因为奴良鲤伴自己看到了。他身边的干部们觉得很可疑,想拿出武器,被他一手止住。   百鬼夜行停止行进,望着他们的总大将仓皇向前一步。   昔年长长的五条大桥之上,弁庆遇到了他的义经公,披白纱吹横笛,踏月而来。此刻他也在这条长桥之上,苍天月色下荻草浮荡,一两只流萤翩跹过那个孩子的衣角。   孩子坐在木桥栏杆上,手里抓这几张花牌,膝上横放一叠。听到人来,他侧过头,身体一歪之下,膝上花牌失去平衡,向桥下散落而去!   半妖动了,他踩着栏杆一跃下桥,斗篷一卷就将散落的牌裹住,接着跃回桥面上,沉默着将那些花牌倒回孩子怀里。小孩子睁着一双微蓝的黑眸看他,下意识拢住一堆凌乱的牌。   “你……”听出自己的声音不对,奴良鲤伴停下来调整,他沉下声线,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再温和不过。   “不要坐在这里。”他的声音有些微哑。   “我担心你掉下去。” 第100章 月回还(六)   是刺客吗?九成以上是的。   不知何时被人窥破内心一角的影像,连累伊月的形象被利用……奴良鲤伴感到抱歉, 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看着眼前这个年幼的“伊月”, 露出怅惘而释然的神情。   一只幼小的手贴上他的脸颊, 小孩子不抓花牌了,而是轻轻摸摸他的脸。从脸侧一直到眼下, 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着。   “……”小孩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声音,“……”   他的眸光有一点超越了年纪的清淡哀怜,在月色和荻草中显得寂寞极了。奴良鲤伴那一瞬间觉得他就是伊月, 可很快又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天真。   敌人是狡猾的, 刺客竟能凭着一点影像, 就将伊月的神情模仿得如此相似。   理智一点,他应该戳破对方, 杜绝一切近身的危险, 但是……   小孩子向他笑了, 是那种歪一点点头的笑, 毫无阴霾的样子。他不说话,或者是没听过影像中的声音而不敢说话, 可对与奴良鲤伴而言, 这个笑已经足够他奋不顾身的跳下去。陷阱中究竟是刀剑林立还是荆棘横生, 这一刻都不在他脑海之中。   “二代目!很可疑啊!”首无试图阻止,“不能带他回去!这一看就是……”   奴良鲤伴已经抱起了那个孩子,他等着一把刺向心脏的匕首, 但是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有。小孩子很温顺的靠在他颈窝里, 长而卷的睫毛偶尔会触及他脖颈处的皮肤。睫毛的眨动慢慢从均匀变得迟缓,终于彻底垂落下去——他睡着了。   在敌人老窝里周旋这么久,大佬也挺累,他现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会儿。   “二代……”   “嘘。”奴良鲤伴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百鬼夜行停止喧哗,慢吞吞龟速移动回去。以首无为首的几个干部简直快急死了,这明显就是个刺客,二代目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暗处的鏖地藏一开始有些疑惑,不过很快他就自己脑补回来。不愧是羽衣狐大人,跟奴良组有着深仇大恨,报复之心强烈。在这里刺杀确实能够成功,却不能保证当场杀死奴良鲤伴,而且如果能去到奴良组内部,掌握更多的情报,他们无疑就更有利了!   大佬就知道他会这么想,于是这一觉睡得很安心。等再次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被褥里,拉门开了一条缝,透进一些稀薄的晨光。   身边没有小纸人跑来跑去送衣服和早上喝的温水,他略有几分不习惯,自己爬起来一摸头发,大佬的表情凝固了。   忘了这一茬,现在剪了它可以吗?   想想自己糟糕的手艺,土御门伊月最终遗憾的放弃,他并不想顶着狗啃发型到处活动。这下没有别的选择,他用了点力推开拉门,映入眼帘的是个小小的庭院,一看就并非主宅,因为奴良鲤伴说过主宅有一棵巨大的垂枝樱。   他感到鏖地藏仍然在监视他,真是麻烦。   大佬在心里给这个偷窥狂敲了个死刑章,决定这几天搞掉他用来监视的眼睛,一转头,奴良鲤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走廊另一头,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最终,半妖还是向他走了过来。   “睡得还好吗?”奴良鲤伴轻声问道,他经历了一夜轰炸,有老爹的也有干部们的,现在精神还算好。无论如何,他都想留下这个孩子,就算将来等他的是刺进身体的刀剑。   小孩子又是仰起脸向他笑,小步跑过来,也不说话也不动作,就是看着他,简直跟伊月想让他做什么的时候一模一样。   大佬:大佬的凝望.jpg   奴良鲤伴从善如流的把他抱起来,往房间去。   “委屈你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会有人每天来照顾你,我……我也会时常过来……”奴良鲤伴缓缓说道,“这段时间有些繁忙,过几天我会带你出去转转。”   耶!出去玩!大佬表示满意。   说好的还有几天,土御门伊月也没有闲着,他还有一个纸人在这里。大佬藏在被子里把纸人召唤过来,提前打好了预防针让纸人不要太激动,小纸人还是开了他一被子的花!   “我有事情交代你。”大佬决定对鏖地藏牌监控动手了。他还想着引过对方来杀掉,所以目前能采取的动作就比较轻微,比方说偶尔给监控造个假什么的,这一点他正好有式神可以做到。   土御门伊月塞给小纸人一张召唤符,上面已经写好了式神的名字。小纸人接受命令敬了个礼,像来时一样顺着地板缝离开了。它把自己变了个颜色,漆黑的色彩在黑夜中尤为隐蔽,穿过各种缝隙钻出奴良组的院子,左右看看,在一条寂静的小道一拍召唤符。   衣袖上缀满眼睛的少女现身,她感受着周围无处不在的“视线”,轻声笑了。   哎呀,有人跟她比眼睛呢~   @   奴良鲤伴力排众议,严严的保护着这个小院,不许除毛倡妓雪女之外的妖怪进入。当然,他也没有天真到把自己的把柄送到刺客手里,剩下那些小妖怪尤其是他已经成为半个神明的母亲,是不可以与小院有半点接触的。   有百目鬼游荡着捣乱,土御门伊月轻松很多,不必再每时每刻绷紧神经,百目鬼会间歇性的扭曲鏖地藏的监控画面,方式是大眼瞪小眼。   大佬:……   百目鬼也对鏖地藏那个大大的红眼睛表示了浓厚的兴趣,土御门伊月答应她,一旦干掉那家伙,眼睛肯定归百目鬼,这下百目鬼就更积极了,每天等着阴阳师干掉鏖地藏。   伴随着她的游走,土御门伊月的监控网也逐渐张开。他抽空确定着那些敌方据点,一边又对明治风物心痒难耐,终于,奴良鲤伴腾出手来,表示要带他出去玩。   大概是怕干部对土御门伊月有什么意见,奴良鲤伴没有告诉任何人,到小院里抱了他就走。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缠绕,隔绝了土御门伊月看向外面的视线,他不以为意,毕竟他现在还是个“刺客”。   长长的黑发是奴良鲤伴帮忙绑好的,大佬一个人真的弄不来。奴良鲤伴直到离开奴良组大宅,才把缠绕周身的畏散去,叫了一辆人力车。   他今天没有穿那身军装,土御门伊月这段时间已经知道了人类一方与妖怪一方的部分交易。奴良组二代目是半妖,尽管统帅着妖怪势力,却对人类态度友好,人类一方还有花开院家帮衬,双方确保不会相互攻击后,人类政府索性就给奴良组一些特权,希望加强对妖怪世界的管控。   这是最理想的状态,奴良鲤伴与土御门伊月的身份一致观点也一致,他们都希望能够缔造一个人妖并存的盛世。而这盛世达成的前提,是奴良鲤伴能够活着。   人力车进入相对繁华的市区,土御门伊月又看到了那些电线和洋馆。往来的人绝大多数还是穿和服,警察之类却已经换了西式服装,混在一起有种奇妙的韵味。他们在一条最热闹的街道下车,奴良鲤伴付了钱,回头就发现土御门伊月已经不见了。   他一惊,不过很快就在一家摊位前看到了蹲着的小孩子,那个摊主大概是那个学校的美术生,能给人现场画画的。   “想要肖像画吗?算你便宜一点。”摊主笑道,他很少见这么漂亮的小孩子,愿意价格低一点。   土御门伊月摇摇头,看向奴良鲤伴,又看看摊位上那一大摞手绘卡片,卡片画的全是各种各样的猫。   “闲来无事画着玩的。”摊主有点不好意思,“你要不要?不要钱,我……”   奴良鲤伴走过来,先是摸了一把蹲在那里的小孩子的头——这个蹲法跟伊月找棋子找不到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接着他看着那摞卡片,直接说道:   “全包起来吧,我们都要了。”   大佬:……   你知道上一个敢摸爸爸头的荒酱怎么了吗?被爸爸摸!秃!了!   拿着一大把猫猫卡,大佬决定暂时先不计较这个。他又对摊主比划,表示买了这么多东西,希望他能送他一张现场画的卡。摊主表示理解理解,应该应该,他展开一张空白卡片,询问的视线投向土御门伊月。   大佬在头上比划小耳朵。   摊主捂着鼻子画小耳朵。   大佬在身前比划大尾巴。   摊主流着鼻血画大尾巴。   大佬抬起手比划小爪子。   摊主……摊主被活生生可爱死了!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把画好的卡片给大佬,全程捂心脏。   土御门伊月拽拽奴良鲤伴的袖子,把那张新鲜出炉的卡片送给他,自己拿着猫猫卡一蹦一跳跑向前面的摊位。因为要紧跟他,奴良鲤伴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只是这一眼,他凝固住了。   卡片上通过比划画出的,是一只小白狐玩偶。   他抬起头,不远的地方,小孩子正在努力伸头看两个老人下将棋。   玩偶……将棋……他的记忆泄露了这么多吗……   还是……   小孩子对摊位上的食物产生兴趣,顺手就拽奴良鲤伴的袖子,表示他想要一个。   那个摊位上卖的是热狗,奴良组开发的生意。   奴良鲤伴深呼吸,直接买了两个,放一个在小孩子手里,在对方要咬下去的时候,热狗被他用畏残酷无情地拿走了。   大佬:……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有点点婴儿肥的脸颊慢慢鼓起来了,土御门伊月让自己眼神犀利的看着奴良鲤伴以表达谴责,结果眼睛又大睫毛又长,特别委屈巴巴。   奴良鲤伴下一秒就把两个热狗都给他,结果大佬气性上来了,只拿一个,剩下的你爱咋咋吃!   奴良鲤伴觉得自己的猜测简直太荒谬,他需要更多的证据。他抬眼扫视这条街,他记得这条街上有……水族馆!   明治时代的水族馆当然比不上大佬所在的时代,不过是几个玻璃缸养点样子好看的金鱼罢了。水族馆外面还贴了海报,金鱼跳铁圈,吸引了众多小孩子扯着父母去看。   土御门伊月扒着玻璃缸把里面的鱼都看过了,觉得挺有意思。他琢磨着自己这马甲也主动抖得差不多,怎么奴良鲤伴还没有点表示?难道还不够?   “去看那个吗?”半妖问道,“金鱼跳铁圈。”   小孩子顿时满脸严肃,向他郑重其事地摇摇头,态度十分坚定。   大佬拒绝动物表演。   又一个。   玩偶……热狗……动物表演……再加上……   奴良鲤伴在后面拎着东西,夕阳西下,把走在他前面小孩子的身影拉得很长。小孩子手里多了一把新买的扇子,展开来,手指勾着扇骨间的缝隙嗖嗖嗖甩着玩。   ——由此可见蛇蛇甩帽子究竟是谁教的。   明示暗示一整天,大佬快累死了。他觉得布星,这样都认不出来,他只能下一剂猛药了!他在自己今天买的小零碎里东翻西翻,找出想要的东西拿在手里,哒哒哒跑向坐在廊下发呆的半妖。   奴良鲤伴听到脚步声,刚一回头,脸颊上就被印了什么东西。罪魁祸首一手印章一手印泥,笑得一脸天真。   小孩子把印泥放下,伸出那只幼小的手,轻轻软软地拂过那个印章痕迹。   “滴~”   他说。 第101章 月回还(七)   【这个叫做条形码,每样正规商品上都会有。】   【要带走这件商品, 只要用特别的机器……】   “滴~”   半妖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不相信这种秘藏的记忆会被翻找出来, 更不相信有人会像他和伊月一样,会开这种小小的温暖的玩笑。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 眼前的无疑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阴阳师,不知为何跨越了世界与时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奴良鲤伴并没有失去理智, 他知道伊月一开始没有告知他身份, 肯定是受到了什么限制, 他不能轻举妄动,那可能会破坏伊月的计划。伊月的聪明狡黠他领教过, 所以, 他肯定会给自己一点如何去配合的提示。   他顺势把小小的孩子抱进怀里, 印章上面的印泥蹭了一点在他衣服上。土御门伊月尽量把印章举高, 免得蹭上去更多,他感到半妖的手臂克制隐忍地拥抱着他, 耳边传来近乎于无的气音。   “是谁?”   是谁带你前来?是谁在暗中约束你?我该怎么同你相认?   土御门伊月索性就把小印章丢远一点, 手勉强勉强攥住了他背后的衣服。   【刺杀, 背后一刀。】   他抬起头,向半妖轻快地眨眼,眼眸又圆又亮。   【监视, 无处不在。】   他最后又把自己埋进了半妖怀里,左右蹭了蹭。   【你得和我一起玩。】   奴良鲤伴努力忍住笑意, 半边长发遮住脸,远远看去似乎是忧伤到极点而抱紧这个作为替身的孩子。鏖地藏在暗处看得兴奋不已,羽衣狐大人果真本领出众,肢体接触都有了,刺杀还远吗?!   突然,他感觉自己眼前的景物略有模糊,色调也变得十分暗淡。他揉了揉眼,又揉了揉,这种感觉依然存在,让他内心有点打鼓。   他的眼睛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   对此,一半眼睛拿来糊弄鏖地藏、一半眼睛排队等着滴眼药水的百目鬼冷冷一笑。傻子,靠眼睛吃饭还不知道养护,我跟你讲这不是老花就是白内障前期!完了完了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要那只眼睛了,质量太差!   打定主意的百目鬼给所有眼睛滴完眼药水,跑去小店里用阴阳师给的行动资金,买了一大包生石灰。   鏖地藏:后背一凉.jpg   @   两个人演戏果然比一个人演戏快乐太多,是双倍的快乐!   大佬暂时还是很贴心地住在那座小院里,方便鏖地藏上门来找他,不过每日送饭的换成了小纸人。小纸人别提多喜欢阴阳师,每天准备的都是花样繁多量又少的菜色,送完阴阳师那份还要给百目鬼小姐姐送一份。   如非工作,奴良鲤伴剩下的所有时间都待在小院里,明显一副越陷越深的样子,让奴良组的干部们担心极了。奴良滑瓢把他拎去谈了几次话,又一脸古怪地放他回来。   他感觉这傻儿子其实挺清醒的,不像是被迷惑,整个人一甩之前百多年的消沉,笑起来眼里都带着花。   噫——   奴良滑瓢觉得这里面有猫腻。   不知不觉,土御门伊月已经在小院里住了半月之久,每天折折纸看看新闻,偶尔还能上街玩一圈。这天夜里,鏖地藏趁着奴良鲤伴率领百鬼夜行出门的时候偷偷找上门来,发现土御门伊月正在灯下看一卷画。   “羽衣狐大人!”他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大佬迅速切换了霸总他妈的模式,高傲地侧过头。   “太慢了,鏖地藏,妾身都等得厌了。”   “请您见谅!”鏖地藏跪地认错,“我打探到奴良组明天有活动,但奴良鲤伴不会随行,这是您的机会,只要您能约奴良组二代目去那个僻静的废弃神社……”   土御门伊月跟他们玩了半个月,也有些厌倦,现在能够彻底结束这件事,他自然也不客气。   “武器呢?”   “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是山本大人心脏化为的凶刃‘魔王的小锤’,足以斩杀奴良鲤伴。”鏖地藏说到这里,克制不住露出喜悦的表情,“我明天会提前布置好一切,助您完成刺杀!”   土御门伊月点头,他也会提前安排好一切,让他们哭得更痛一点!   鏖地藏退下,彻夜不眠兴奋地布置场地。直到黎明时分,他锤着一把老骨头直起腰来,下意识就想看一眼监控。   少女的轻笑声传来,一股火辣辣的痛感顷刻间侵袭了他的整个眼球!   “啊啊啊啊啊!!!”   天杀的是石灰!谁!谁干的!竟然敢暗算他!   百目鬼不光敢暗算他,还一脚踩住他扭动的身体,拎起手里一桶石灰。【邪视】封住了鏖地藏的妖力使用,她带着护目镜,其他眼睛统统闭上,毫不客气的整桶倒下!   飞扬的石灰粉之中,她说着半真心半演戏的话。   “拥有众多眼睛的唯有我一个,你算什么东西!”   “天天看天天看!死变态!”   鏖地藏连满地打滚都无法,惨叫又吃进不少石灰,灼得喉咙都痛了。百目鬼没好气地拿铁桶砸了他几下,给他脑袋上砸出咚大一个包,接着她一扔桶,气哼哼地走了。   一边走,她一边联系阴阳师。   “阴阳师,大概有十分钟。”   这对土御门伊月来说足够了,他提前让庭院里的小纸人替他拿了一样东西来,现在东西到手,他抓紧时间给奴良鲤伴装备上。   “伊月,这是什么?”奴良鲤伴看着个装满红色液体的透明袋子,土御门伊月正往上面安装小型爆破装置。   “用来拍电影的特效血包。”他言简意赅,“你不用担心,我下刀的时候会注意,引爆也是我来负责,到时候里面的液体会喷出来,血溅三尺那种。”   奴良鲤伴:人类真的开发了很多奇妙的东西啊……   布置好血包,百目鬼争取的时间也快到了,土御门伊月和奴良鲤伴便一同前往那个神社。   今日的日光朦胧昏暝,白日也像黄昏。鏖地藏从一地石灰中挣扎起来,顾不得缓一口气,连忙看看土御门伊月那里的情况,赫然发现他们已经在路上,心中不由得大急!   刺杀一事要是坏在他身上,安倍晴明大人肯定饶不了他!   他连忙爬起来,忍着眼睛的灼痛清理现场,狼狈地躲到角落里继续窥探。他看到半妖牵着那个体内有着羽衣狐灵魂的小孩子慢慢走上台阶,春末夏初,荒芜神社中的紫藤投下大片阴影。   “怪不得你一定要来这里,紫藤开得真好。”半妖轻声说道,他脸上是某种恍惚和怅惘,这种表情本不应出现在一位站在天下之巅的魑魅魍魉之主脸上。   奴良鲤伴与他的父亲有很大区别。他幼年所受的是身为一城公主的母亲所带来的公卿式教育,尽管他总喜欢逃课跑出去游荡,这些东西仍然在他骨子里留下印痕。他眼里不仅是天下之巅、百鬼夜行,还有风雅绝伦的四时之花、水中之月,进而造就了他不同于父辈的细致与深情。   这份深情无疑是可以利用的,只要找到那个正确的人……   “藤花是高贵之花……”奴良鲤伴向前了一步,将自己完全浸没在藤花的阴影之中。日色昏暝,似黎明又似黄昏,他轻轻抬手,去触碰那柔和又端庄的花朵。   “就像他……”   机会!鏖地藏抹了一把泪流不止的眼睛,从匣中取出那把名为“魔王的小锤”的凶刃。他隐匿着自己的气息,在奴良鲤伴伤神沉浸于回忆中时,一手托刀柄,一手扶刀身,双手恭恭敬敬将这把刀为土御门伊月奉上。   【杀了他!】   不知多少妖怪透过鏖地藏的眼睛密切注视着这一幕,他们被半妖率领的奴良组打落进尘埃里,满心怨恨,这次的刺杀将是他们复起的机会!   【羽衣狐大人!杀了他!】   幼童轻轻地笑了,束好的黑色长发散开,投在地上的影子如同妖鬼。他一手提了刀,身高不够,半把刀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向半妖走去。   奴良鲤伴听到了铁器刮擦地面的声音,但是他没有动,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展开自己强大的畏。他眼中倒映着藤花的影子,微紫的烂漫色泽在他金色的妖瞳中逐渐扩散。   “我知道……”他侧过头,刀锋挑破了他眼中的藤花梦境。   “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鲜血喷溅而出,半妖倒地,浓郁的赤色自他身下开始蔓延,慢慢到了幼童的脚边。幼童垂眸看了一眼,紧了紧手中沉重的刀,刀身上沾满残血。   鏖地藏惊呆了!他的大眼睛还在哗哗哗淌眼泪,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顺利!   “恭喜羽衣狐大人!贺喜羽衣狐大人!再也没有人能阻拦您了!再也没有人能阻拦安倍晴明大人复生了!”   因为奴良组没有三代目!他们的这场刺杀实在太值得了!   因为太过激动,鏖地藏有些颠三倒四。不只是他,通过他传输而来的画面看到这一幕的妖怪们,也发出狂欢的吼叫声,属于他们的时代终于要开始了!   幼童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手里仍然握着刀。   “鏖地藏。”   “羽衣狐大人!”   “妾身即将从这具身体中脱离出去,不打算让那样的丑态暴露于人前。”   “是的是的!我马上停止传输画面!”鏖地藏点头如捣蒜,盖因为他现在实在太激动了!啊!他们的大业!他们的……!   “嗬嗬……”   长刀穿过鏖地藏的身体,握刀的却是幼童的手……不,不止如此,是有人握着那只幼小的手和刀,发力刺穿了他的身体。   巨大血红的眼睛疯狂转动几圈,因为石灰还在,流下大量的泪水。鏖地藏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一格一格地想转回头去,却在转过头之前就沉闷地倒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   传输画面已经停止了,邪道妖怪们还停留在狂欢之中。鏖地藏想要将变故通知他们,濒死的身体却已经不容许他这么做。   到底哪里……到底……   黑色的畏涌动,鏖地藏看到本应死去的奴良鲤伴站在他面前,衣袖腰身上大片红色痕迹,一手握着他们用来杀他的凶刃,另一手抱着那个黑发的孩子。   小孩子向他天真无邪地笑了,不知怎么,鏖地藏感觉这个笑带点皮。   “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自我介绍一下,竟然拖到了这时候。”   拖到他快死了好么!   “我名为土御门伊月,是你们找来刺杀鲤伴的人,也是……”   “那个正主。” 第102章 月回还(完)   鏖地藏最后是在极度的难以置信中死去的。   他不明白,奴良鲤伴其实也了解得不甚清晰, 联络组中干部前来处理之后, 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土御门伊月, 发现土御门伊月早就在一脸深沉的看着他。   大佬:爸爸就等你问了!   “这次真的十分危险,鲤伴, 我要批评你。”土御门伊月一脸严肃,“生命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不管再怎样, 也不应该放弃活下去的机会。”   “嗯~”   “如果不是这一次我碰巧插手, 你这种心态真的十分危险。”   “嗯~”   “你……”大佬终于放弃了, 他无论说什么半妖都会从善如流,一眨不眨望着他的金色妖瞳中仿佛开满了花。   算了, 反正他已经与这个世界建立了联系, 不会再轻易离开。   他于是伸手抱住半妖的脖颈, 亲昵的来回蹭了蹭。   “我也很想念你, 幸好我们终于相见了。”   “我送给你的信,你看到了吗?还有那把退魔刀, 我本以为错失了给你的机会。”   阴阳师除了符咒之外, 有些还能打造退魔刀一类的器物。土御门伊月之前就发现奴良鲤伴的弥弥切丸便是出自阴阳师之手, 连用两代,可见十分好用。鲤伴说那把刀是他父母的定情之物,土御门伊月便想着也打一把, 反正他也有那样的能力。   他所打造的退魔刀初时无名,可塑性极强。他有意将这把刀的所有使用权都交给奴良鲤伴, 当半妖给这把刀取名之时,这把刀便会融贯他的妖力、终生归他所有。   “我都收到了。”奴良鲤伴说道,“我拿这把刀去花开院家,这一代的秀元告诉我,这把退魔刀需要我来取名才能发挥能力。”   “那,你取了什么名字?”   “月回。清光照临,恍惚疑梦,明月回时得见君。”   如同响应他的话,半妖腰间的月回轻轻嗡鸣一声,持主和创造者同时在场令它喜悦万分!   弥弥切丸:……   有爹有妈了不起哦!   匆匆赶来的奴良组干部清理了现场。鏖地藏已经宣告死亡,魔王的小锤落入奴良组手中,又有土御门伊月在,基本不要想再回去了。现在不是叙话的时候,趁着刺杀失败的消息没有传出去,土御门伊月将自己从敌人那边掏出来的情报都给了奴良组,争取打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伊月……”奴良鲤伴现在还有一种梦样的感觉,他怕自己一睁眼还是原先孤身一人的情景。土御门伊月了解他的想法,于是笑笑。   “我跟你一起去,鲤伴。”   “不过先让我恢复原本的年纪,再换身衣服。”   大佬淡定地决定跟着上战场,这没什么,多少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对面情报泄露的情况下这只是小场面,他的阴阳术本身就是为了辅佐妖怪和式神存在的。   他换了一身白狩衣,这基本是他的标配。又转转手腕上的玉环,那头麻烦的长发终于不会再骚扰他了!   大佬:一个成熟的半妖,不会轻易露出他的长头发和小耳朵。   奴良组正在筹备进攻,各处忙而有序。绝大多数干部都是一脸懵逼的,他们的记忆还停留在二代目被蛊惑的时期,这怎么突然就摸清敌方老窝在哪里了?   “二代目,这……”首无的感受尤为强烈,他打算问清楚,于是找上守在门边的奴良鲤伴。   首无很敏锐的发现,二代目一改先前的散漫,手一直紧握着那把名为月回的刀,隔几秒就要关注一下身后紧闭的门,好像在焦躁地等待着谁。   “二代目?”   “嗯。”   “二代目?”   “嗯。”   半妖又回头去盯门。首无觉得这一幕有点喜感,但更多的是一头雾水。   “二代目,那个刺客呢?”   “没有刺客,只有伊月。”   “……”   “我诚挚的感谢羽衣狐,真的感谢。”   “???”   他觉得二代目大概是傻掉了,夭寿,马上就要打架了。   就在这时,房门拉开,阴阳师一边整理袖口一边走出来,顺便把扇子拿在手里。见半妖一直看着他,忍不住笑了笑。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在鲤伴面前穿狩衣,我毕竟也是个阴阳师。”长黑发已经变成了短发,却无损他身上的风雅气韵。土御门伊月向首无友好有礼的一点头,以后如果有机会,他想研究下对方跟他庭院里的首无有什么区别。   首无感到一阵淡淡的寒意,他的头在脖子上不安地浮动了一下。   “二代目,我想这次回来,你需要向我们这些干部解释一下……”他看了一眼土御门伊月,“关于整场刺杀,以及这位。”   奴良鲤伴点头,“我自然会说明。”   首无终于也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那么,二代目,请您下令吧!我等百鬼夜行正等候着您的命令!”   响应着他的话语,巨蛇腾跃而起,四面传来妖怪们躁动的声音。这是奴良组的飞空大蛇和百鬼夜行,自奴良鲤伴率领他们以来,未尝败绩,锐气惊人!   奴良鲤伴从首无手中接过他的军装斗篷,却并没有自己披上,而是将其披在土御门伊月身上。纯黑斗篷上印有白色菱纹环绕的“畏”字,柔和的包围了土御门伊月,半妖最后还精心的帮他扣上扣子。   “披着这个,组里的妖怪会避开你。”   这件斗篷有些大,土御门伊月折起一点下摆,手一拂,这截多出的下摆就被锁住,看得首无眼角抽搐。   今天之前,他没有想过阴阳术是可以这么用的。   奴良鲤伴却适应良好,还拎起来研究了一下。   “短期的?”   “短期的。”   “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合拢阴阳裂缝的术?”   “嗯~”   你们为什么能够如此愉快的交流?!   这一次,奴良组倾巢而出,誓要让刺杀首领的敌人付出代价!而他们的敌人还沉浸在得手的快乐之中,准备彻夜狂欢庆贺。   奴良鲤伴有意让土御门伊月乘着飞空大蛇行动,又担心飞空大蛇生性桀骜。土御门伊月表示没有问题,并且三秒钟放翻了这条骄傲的蛇怪,展示了令人惊叹的撸蛇技巧。   百鬼夜行横行之时,土御门伊月坐在别蛇头顶,给身在地狱的蛇蛇发了个讯息——   【如果不麻烦,挤压一下那个安倍晴明的生存空间。】   八岐大蛇放下讯息,在蛇魔环绕之中露出一个锋利的笑。   他正有此意!   @   土御门伊月拍拍飞空大蛇的脖颈,让它升到极高的地方。在这里他可以俯瞰全场,释放出的加成也能最大限度的落到奴良组的妖怪们身上。眼前这个驻地笼罩着昏暗的毒雾,通常情况下只怕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才可以攻破,但今天不一样。   “孔雀!”   幽蓝孔雀飞出虚空,现出自己巨大的本来面貌,一声啼鸣,挥翅星坠如雨!溅落的星雨融化毒雾,露出里面一脸懵逼的敌方妖怪们。   这什么大佬操作?!   一波没完,孔雀再次开屏,奴良组妖怪们身上顷刻间笼罩上一层宁静的蓝光。   “暴击……会心一击会恢复伤势!”   土御门伊月一边提醒,一边还在继续结印,这一次他释放的是【言灵·星】。   在御灵和阴阳师的辅助之下,这个据点仅仅大半个小时就宣告攻破。土御门伊月已经转移到孔雀背上,夜风吹起他身披的军装斗篷,那个“畏”字纹样尤为鲜明耀眼。   “鲤伴,地脉有变,他们恐怕想动用此处灵脉做些事情……”   正在挥刀砍杀残余敌人的牛鬼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对方最强硬的反扑了,可现在交好的花开院家不在此处。就算他们在此处,地脉变动也不是……   “我给他们截断了!”   牛鬼:“……”   他们这边在动手,地狱里的蛇蛇也没有闲着。虽然毁灭地狱不可以,统治地狱阴阳师却许可了,蛇蛇老早就对这里比较满意,他打算在这里建造一间自己的宫殿,以弥补常年待在阴阳狭间的憋屈和无聊。   他行在熔岩之上,唇角勾起一点笑。十数条山岳般巨大的蛇魔便从他脚下升起,为首的将他负载于头顶,发出傲视众生的嘶鸣,巨大蛇尾四处扫荡!   “轰——!!!”   群蛇驱赶着恶鬼,向整个地狱展示他们的力量,他们移动的终点就是此刻地狱首领安倍晴明和山本五郎左卫门的山脉群。熔岩之河因它们的经过几乎逆流,河岸两侧全是诚惶诚恐跪着的恶鬼们,八岐大蛇目不斜视,他甚至在吃一包薯片。   “咔嚓。”   群山崩毁。   “咔嚓。”   大地震颤。   “咔嚓。”   所有蛇魔一起弓身,蛇头转向某个方向,在八岐大蛇嗑薯片的咔嚓声里张口——   “He——tui!!!”   安倍晴明的老家崩塌了!   因为阴阳师的指令是压缩对方的生存空间,所以蛇蛇不急着斩草除根,而是任由他们逃跑。这大片山地已经被呸平了,望上去一览无余,视野良好,蛇蛇表示满意,于是踩了一脚蛇魔的头。   “就这里吧。”他看着自己的指腹,上面沾着一层吃薯片粘上的调料粉,可以说是很想舔了。一条蛇魔明白他的心意,立刻平下身体,将这里的整片地面都压平,其他蛇魔看左看右就是不看蛇蛇。   蛇蛇心满意足的不仅舔了手指,还把包装袋里剩下的渣渣一起倒进嘴里。他还是一条环保的好蛇蛇,包装袋从不乱扔,打包带回去给阴阳师回收。   八岐大蛇站在蛇魔头顶、群山之上,下方就是对他顶礼膜拜的恶鬼和地狱荒芜的大地。   他笑了。   “我要在这里,建造我的宫殿。”   然后请阴阳师来我家玩~   作者有话要说:   蛇蛇:你居然撸别的蛇!!!   我怀疑跟网易策划心有灵犀,下一个故事我原本就打算开花街。不过不知火小姐姐不会加进去哈,式神截止到蛇蛇,要不出一个加一个很容易乱掉~   下一个故事——【花时雨】,我们花街走起鸭! 第103章 花时雨不夜天(一)   自羽衣狐一支伏诛之后,季节渐渐推向梅雨。   紫阳花被打湿后的浓艳蓝紫色在午后的雨帘中影影绰绰晃动着, 土御门伊月提了一扎手做糕点, 跟奴良鲤伴一起穿过长街。   浮世绘町仿佛还在江户的裙裾笼罩之中, 保留着那个时代的古韵。奴良鲤伴一身纯黑的新式军装,这是人类政府向妖怪世界所做的妥协, 他行在土御门伊月身边,撑着一把瓦蓝的大伞,伞上是出自土御门伊月手笔的粉蝶和油菜花。   大伞向土御门伊月的方向微微倾斜着。   “今天下雨, 庭院里估计要暂时停工。”土御门伊月说的是承诺给奴良组搭建的防护结界, 他很擅长做这种乌龟壳一样的防御, 如果准备时间充足的话,能够像四神结界那样百年不朽。花开院作为古老的阴阳师大族, 尽管也有构筑结界的能力, 却终究与奴良组有所隔阂。   可土御门伊月不一样, 他在人类与妖怪之间的立场公正平稳。   “嗯。”半妖看着他, 金色妖瞳之中永远有花的样子。   “还有……”土御门伊月说到一半,突然睫毛一颤。半妖原本就一直注意着他的神情, 几乎是同时就做出反应。瓦蓝的大伞轻轻向上飞起, 等到开始下落时, 半妖已经裹着龙蛇般的畏返回,正好将伞接住。   雨声淅淅沥沥,却没有半点雨水溅落到土御门伊月身上。土御门伊月这才刚反应过来一样眨眨眼睛, 嗅到了半妖身上细微的血气。   “是……残党?”   “应该是羽衣狐那边的漏网之鱼。”奴良鲤伴点头,接着笑道, “伊月,你的感觉很敏锐,一下就发现他了。”   “但……”   “我只要一直看着你就好。”半妖还在笑,“只要看着你,你无法及时反应的时候,就由我来。”   土御门伊月怔了怔,接着他也笑了。从很小开始他就是这样,对一切事物都有超乎寻常的敏锐感知,然而他终究继承了葛叶温和的灵力,自保有余而尖锐不足。可现在奴良鲤伴在了,他们两个只要在一起,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暗算计划能够成功。   等到结界建起,奴良组将在全盛之上毫无后顾之忧的继续前行。   “小的时候,母亲带我住在山上,那里没什么人类也没什么妖怪,就是因为我的感觉太过敏锐。”土御门伊月说道,“毕竟我是……”   【毕竟我是狐的孩子。】   他的话突兀停止,绵绵雨声中,他听到金属嗡鸣的声音,于是谨慎地停下脚步。奴良鲤伴早在他表情变化之时就已经护在他身前,月回出鞘,反射出细腻的冷光。   “不是妖怪。”土御门伊月毫不迟疑道,“人类,像是……刀匠或者刀客。”   “……您很敏锐。”   半妖握着刀的手微微加力,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个腰背挺直的老者。奴良鲤伴从未小瞧过人类,他知道人类中也有能轻易结果大妖怪生命的家伙。   老者没有打伞,他的手放在腰侧刀柄之上,向两人微微颔首。   “我来传达老爷的意思,冒昧打扰,鲤伴先生,和这位……”   “土御门伊月。”   老者的眉心在闻听这个姓氏时,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敢问阁下与御门院家有何关系?”   御门院是这个世界的晴明的后人,不知怎么把姓氏改成了与花开院相对的御门院。对这个改动,大佬不置可否,那种后人跟他可没什么关系,他管不着。   “土御门这个姓氏是我一直在使用的,与御门院家毫无关系。”   “原来如此。”老者点头,“您也确实不像那些阴沟里的老鼠,是我失礼了。”   “没有的事。”   确定在场没有敌方势力,老者方才放心开口。   “鲤伴先生,老爷请您尽快前去一聚,共同商讨昨晚才发生的那件大事。”   奴良鲤伴显然与这个老者以及他效忠的“老爷”打过多次交道,闻言,神情郑重起来。   “是怎样的大事?”   老者缓缓抬头,雨水的冷光折射入他属于刀客的锋利眼眸中。   “龙宫浮出海面了。”   @   “刚才那个人,是效忠源氏的刀客。没有名字,没有来处,称呼他‘无铭’即可。”回去的路上两人加快了脚步,奴良鲤伴低声告知土御门伊月其中的关系,“他效忠的人,是源氏当代的家主,源信直。这是个深谋远虑的人物,人类政府与奴良组的合作,便是他一力促成的。”   土御门伊月因为那个姓氏愣了一下,“源氏?”   “嗯,已经不复千年前的辉煌了,目前只有一支嫡系保留着,领头人便是源信直。他还有个孙子,听说是个激进派人物,不过翻不起多大的风浪。”   这个世界源氏的走向也有所不同,土御门伊月认真听着,脑海中徘徊的却是——   他用源氏阴阳术应该不会被追究吧?   一想到这里,大佬就十分憔悴。明明掌握着两套体系,结果一套体系在这个世界是反派标配,另一套又有正主在这里,人生如此艰难,他打算……   该用哪个用哪个,被逮再说。   “伊月?”   土御门伊月猛然回神,只听半妖对他说道:“这次我想带你一起去,我相信如果是伊月的话,无论是龙宫还是什么,肯定都难不倒你。”   毕竟术业有专攻,大佬也没有拒绝。他们匆匆回庭院整顿一番,然后去源氏大宅赴约。朦朦雨帘中,大佬在奴良鲤伴的伞底下再次见到了那个伴随他整个童年的家纹。   ——源氏笹龙胆。   然而同一时间,他脑袋里也掠过了许多诸如“源赖锅出来背光”的表情包。   大佬:……   他现在一点都不伤怀了真的。   他们行走在长廊上,无铭老仆在前方引领,奴良鲤伴把土御门伊月护在靠里的一侧,免得他被雨水给溅湿。老仆一路带他们来到家主的门口,轻轻一躬身正要说什么,大门口突然传来一些声音。   “应该是衡少爷回来了。”他十分抱歉的向两人鞠躬,“老爷就在里面等候,这么大的雨,我去接一接少爷。”   奴良鲤伴点头,目送老仆离去,回过身与土御门伊月一起进入那间房间。   室内昏暗而庄重,一名精神矍铄的老人坐在书案之后,见他们两人进来,轻轻颔首。   “鲤伴先生,伊月先生。”   看样子老仆已经将事情都告诉他了。   “这么大的雨,仍然坚持请两位前来,实在是迫不得已。”源信直慢慢将数张黑白照片排开在桌面上,请他们两个观看,“这是昨晚,我们在巡逻的海域内拍到的情景。”   奴良鲤伴抬手便把照片交给土御门伊月,这个举动让源信直微微挑眉,他也从善如流的向土御门伊月询问道:“伊月先生,您有看出什么吗?”   黑白照片上海雾朦胧,远远却能望见一座巨大的城池悬浮在海上,四面有巨大的高台和耸立的楼阁,空中飞翔着不知名的船样的东西,灯火辉煌。另几张照片则是拍摄附近的一些龟类,这些龟体型巨大,就如同浦岛太郎的故事之中接他去龙宫的使者,怪不得会将那座海上建筑称之为“龙宫”。现在技术有限,照片上无法看出更多的细节,所以土御门伊月略作沉吟,问道:   “已经排除过海市的可能了吗?”   “是的。”源信直慎重道,“有人听到了歌声和鼓点。”   有声音,海市蜃楼的可能性就基本上排除了。土御门伊月微微闭目,手里的扇子轻轻开合,扇面上的紫阳花也随之忽隐忽现。过了一会,他的思路梳理得差不多,这才缓缓开口。   “世传海上有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山上有能使人长生不死的灵药,所以皇帝派出海船去寻找他们。”他抬眸,黑色眼瞳之中依稀泛着些幽蓝色,“所以我猜,所谓龙宫的来历,您并不在意,您所在意的只是那里会给人类带来些什么。”   源信直淡淡一笑,对这个少年人颇有些刮目相看。   “确实,若那座龙宫会侵害人类,我必定要不惜代价将其毁去。不过如果它只是像传说中那样,请人前去,再放人回来,我倒是不会过分干涉。”   “您觉得妖怪很适合前去?”   “是的。龙宫内情况不明,又不知是否与外界的时间一致,如果让人类登上那里,万一百年匆匆如一日,只不过是无谓的牺牲罢了。”   这个立场老实说很中肯,可奴良鲤伴不可能会让手下妖怪去担这份风险,毕竟妖怪的寿命也不是无穷无尽的。   两相权衡,土御门伊月提出了一个想法。   “那我们算一算吧。”   “???”   “我们算一算龙宫的时间流速是否与外界相同,我这边正好也遇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新编了两个公式。”   源信直有些糊涂,奴良鲤伴笑着咳了两声,替他解释。   “伊月的意思是,可以用阴阳术判断内外时间的流速问题。如果一致,那么不必担忧;如果有差额,那么只要计算出究竟相差多少即可,正方便我们决定人员的派遣。”   源信直:“……”   这玩意原来还能算的吗?!   幸好浦岛太郎的时代不能算,不然脑补一下浦岛太郎听了海龟的邀请,拿根小树枝在沙地上列公式,算完一脸严肃的告诉海龟他不可以去,因为去了他会成穿越人士没法照顾父母。   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源信直答应下来,表示会为土御门伊月提供一切需要的人力物力,协助他……计算时间流速。   虽然他还是觉得有点扯淡。   两人告别源信直,准备今晚就动身前往那片海域远观龙宫,在此之前……   “我记得这附近……”   “有家炸猪排很好吃!”   不用多说,两人一拍即合,干脆庭院也不回,直奔那家味道特别好的炸猪排盖饭小店。   他们走的时候是从后门离开,这里离那家小店稍近一些。而就在前院,老仆撑着伞迎一人来到廊下,低声叮嘱一句小心地滑,这才把伞收起。   伞下的青年露出面容,一身纯白黑纹军装,长披风上饰有笹龙胆,白发束起,前额一缕赤色尤为鲜明。   “爷爷约见了奴良组二代目?”   “是的,衡少爷。”   “呵,爷爷的天真还真是一成不变。”   “……”   老仆不做声了,这是主人家的家事。   院中,绵绵的雨不停下落着。 第104章 花时雨不夜天(二)   雨天和炸猪排更配!   土御门伊月高高兴兴咬了一口酥脆的炸猪排,不健康的食品自然有它独特的魅力。猪排厚薄均匀, 是能轻易入口的厚度, 轻轻一口咬下, 酥软的表皮飞起一点碎渣化在口腔里,紧接着表皮下一层微烫的油脂溢出, 一半圈住舌尖,一半渗入底下的熟肉中。配上特制的咸甜可口的酱料,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大佬顺势扒了一口饭, 又咬第二口。   雨天的客人不多, 做完他们点的单, 老板索性就在旁边的桌子上坐了下来,听外面的雨声。   “又到了这个季节了。”   奴良鲤伴见土御门伊月正叼着猪排, 恐怕不是很方便开口, 就自己笑着应了一声。   “是啊, 一到这个季节, 到处湿漉漉的。”   “一到这个季节,‘那个’就要来了啊。”老板感叹道, 突然, 他意识到只怕在客人听来, 他的感叹很没有道理,连忙补了一句,“靠海这边, 有着梅雨时节龙宫出没的传说呢。”   大佬闻言,放下猪排抬起头, 询问般看向老板。   老板有点神秘兮兮的,“听说昨天晚上就有人看到了,那片海面上突然灯火通明,将整片海水都染成了金色。”   “歌声和鼓声漂浮在海面上,那些龟游动着寻找他们的贵客。”   “要是一不小心沉溺在那里,龙宫会在一月之间渐渐漂向远海,上面的人就永远回不来了。”   老板悠悠说着,他的小店常年招揽来自四方的顾客,对这种传说故事自然如数家珍。他说着说着,想起来什么,笑容满面的回到后面,不多时捧了一个小盒子出来。   “打开看看?我按照他们描述中的龙宫做的。”   奴良鲤伴打开确认没有什么危险,很自然的那这个小匣子捧到土御门伊月面前。土御门伊月放下筷子擦擦手,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精巧绝伦的建筑物,令他第一时间会回忆起方才见过的龙宫的黑白照片。   主体楼阁大概有七层,四面飞着鱼样的宝船,下方是用蓝色闪光纸做的海面,漂浮着一些灵龟。这个龙宫手办的做工尤为精巧,土御门伊月甚至看到那些屋檐上都镀了一层薄薄的黄金。   “真是巧夺天工!”他毫不吝啬地赞美道。   老板闻言高兴地笑了,自己的爱好能够被认可,实在是非常愉快的事情。他又说了一些关于龙宫的零零碎碎的传说,把这件自己制作的龙宫手办收起来,此时两人也吃完了猪排盖饭,付过钱之后离开这家小店。   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等他们来到海边,海平面恰好吞没最后一点日头。空旷的沙滩上,就连赶着回家的鸥鸟也不见了,偶尔有船的汽笛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却看不见影子。   “这里已经禁止入内,不许出航。”奴良鲤伴说道,他打开一只怀表看了眼时间,“就快了,龙宫。”   土御门伊月感知敏锐,他最先听到了歌声,于是索性张开灵视,发现一些巨大的金鱼的虚影正在虚空之中游动。他看看奴良鲤伴,半妖的眼神略有迷茫,显然是看不到那些金鱼的。   成群的龟类开始在近海浮沉,有一只伸长脖子,看到了岸上的两个人。龟们于是自发组成阵列,排成一座长长的浮桥请他们登上去,龟壳浮桥的尽头,那座美轮美奂的建筑物逐渐从薄雾中显露。   就如同老板做的那个模型一样,龙宫的主体是一座七层阁楼,但是七层阁楼之外亦有街道。金光洒遍,太鼓声起,虚空中的金鱼龙蛇般舞动。龙宫四面的空中,还悬浮着数十艘宝船,这些船都有两只长长的翅翼延伸出来,在空中不停拍打着维持飞行。到处都珠光宝气金银攒动,到处都火树银花明灯大炽,龙宫以富丽辉煌之姿出现在他们面前!   龟壳浮桥在海中起伏,发出无声的邀请,土御门伊月却和奴良鲤伴对视一眼,然后缓缓后退。   现在一切不明,不是登上龙宫的好时机。   退到相当的距离,半妖一把抱了土御门伊月,黑色的畏将四周模糊,他开始急速奔行。土御门伊月开着灵视监视后方,空中舞动欢迎的金鱼停了,鼓起的金鱼眼锁定着远去的他们,不知为何没有追过来。   海雾又起,歌声消散,龙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隐去踪影。   尽管没有遇到追击,奴良鲤伴还是一路抱着土御门伊月回到奴良组。天上又下起小雨,土御门伊月的房间亮着灯,应该是樱姬又做了些什么好吃的给他们留着。   樱姬极其喜欢土御门伊月,除了感谢对方能让自己与妖怪大人长久相伴之外,还很中意他身上属于公卿贵族的风雅气度。奴良鲤伴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失宠,伊月才是母亲的亲儿子。   “在外面吃过饭了吗?”樱姬温柔地问道,连忙让他们两个进来,“我煮了甜汤,想着你们应该愿意喝。”   奴良鲤伴:不,我吃甜不太多。   但是土御门伊月喜欢,没有巧克力,甜汤也不错,于是很给面子的喝了一碗。   奴良组的妖怪们目前还在观望,但是服气是真的服气。这个身为二代目心上人的阴阳师不知来处,却一来就把羽衣狐的势力剪得七零八碎,阴阳术也是辅佐妖怪的一套体系,还会搭建结界,瞧着比花开院家厉害很多。   “等天热一点,就让雪女做些冰出来吃。”樱姬笑道,妖怪就是这点方便。   大佬认可的点头,他每年夏天也会在庭院里这么做,并且花样多多了。比方雪童子砍点冰出来,雪女做沙冰,一目连的风从冰面上吹来,那种舒适就不用说了。加上水生妖怪们喜欢到处洒水,庭院里永远保持着夏日的凉爽。   他当然不会说当想吃新米的时候就让御馔津变点出来这种骚操作。   樱姬送下甜汤,毛倡妓来接她,向土御门伊月友好地笑了笑。   “伊月先生,上次保养头发的方法真好,用了之后头发又漂亮又坚韧。”   那自然,食发鬼独门秘方,别无分号。   奴良组的妖怪大佬绝大多数都见过了,所以他打算抽个时间,也让奴良鲤伴见见他的部分式神。因为在别人的地盘上贸然召唤强大的式神有些失礼,大佬迄今为止,除了百目鬼之外,还一只式神都没有召唤过。   不过这个问题土御门伊月很快就来不及想了,他进入一段相对忙碌的时期,完善着奴良组结界的同时,还在推演龙宫与外界的时间流速。他又跑去实地考察了几次,总算在月底之前弄出了一个眉目,此时正坐着车从海边回来。   大佬看到路边有卖小酥饼的,二话不说就打算买一点。今天仍然阴雨绵绵,他打开那把瓦蓝的蝴蝶油菜花的伞,站在那里等小贩包好酥饼。   一辆在这个时代并不常见的汽车缓缓开过,这属于奢侈品,只有豪富之家能够开得起。土御门伊月看了两眼,又扭头专注自己的酥饼。   然而在汽车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突然心中一动,回过头去,看到了车内那个人的一角白发和军装。   他怔了怔,下意识的一张纸式“啪叽”糊在车上。纸式灵巧的翻滚几圈,从一侧车窗为主人看清了车内那个人的脸——   白发,前额有赤色挑染,年轻的军官正在看一页文件,似有所觉的抬起红瞳,看向纸式所在的方向。纸式跑得很快,抱成一团翻滚着就下了车,一路滚滚滚回到主人脚下,提着小酥饼的主人却半天没有把它捡起来。   纸式仰起头看它的主人,半晌,土御门伊月把它从地上捞起来。沉吟了一会儿,他又买了一提小酥饼。   大佬:花钱使我冷静。   冷静下来,他提着两扎小酥饼,二话不说先跑为敬。   无论是不是他想的那个人,他现在并不想跟对方碰面,而且如果真是光哥,这会恐怕会……   汽车开出一段,年轻的军官手中文件却迟迟没有再翻一页。他盯着文件上的字迹,屈起手指敲了敲司机的座位靠背。   “倒回去。”   司机不明所以,却很迅速地作出反应,汽车比来时更快的返回,年轻的军官下车,眼神锐利的扫视四周,只有一个卖酥饼的小贩正在静静的收摊。   大佬把小酥饼买空了,小贩乐得早一点回去,身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他迟缓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红瞳。   “刚才那个打着蓝色伞的人,去哪了?”   小贩两股战战,指向土御门伊月离开的方向。那名军官顿时大步走入那条小巷,四下扫视,看到了那抹极为耀眼的蓝色。   他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追过来,只是直觉告诉他似乎错过了什么,需要回来看看。   他走近那把晃动的蓝伞,主动出声道:   “你……”   小巷之中,土御门伊月在一众小孩子期待的目光里,将手里这把伞送给他们。   “大哥哥,没有伞,你会不会淋湿呀?”一个小女孩关心的问道。   土御门伊月笑笑。   “没关系,我还有一把。”   他打开了自己的金鱼伞,小孩子们这下放心了,拿着那把漂亮的瓦蓝瓦蓝的大伞嘻嘻哈哈跑远。目送他们离开,笼罩在心头的危机感也逐渐散去,土御门伊月轻松地往回走,小酥饼在他手底下散发出温暖的热气。   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光哥呢?他思索着,可光哥明明是人类,除非是发生了跟他一样的穿越奇遇。   实在想不明白,他决定回去问问奴良鲤伴,打听下对方的身份。至于如果是光哥,要不要相认的问题……   土御门伊月冷静的思考了一下他曾经做过的事情,无论是挖墙脚还是背叛师门还是最后的那件事……不,绝不能相认!   他顺顺利利一路回到奴良组,正好牛鬼也回来了,向他微微一点头。土御门伊月也笑着回礼,把手里的小酥饼分给他一提。   “刚刚买回来的,还热着。”   牛鬼谢过他的好意,收下小酥饼,说道:“二代目早我一步回来了,恐怕是在厅里等您。”   “啊,我想正好有事情想问他,我在街上见到了一个人。”   “能让您感兴趣的人,可不算多。”   闻言,土御门伊月只是随口描述了一下。   “是个坐得起汽车,白发前额有赤色的年轻军官……牛鬼先生,您认识吗?”看着牛鬼的表情,土御门伊月惊讶道,“如果方便,还请您告知我那个人的身份。”   这没什么不可以说的,特征如此明显,在牛鬼的记忆里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您遇到的那位,恐怕是源信直的孙子,源义衡。”他又补充了一句,“上次在源信直的宅邸里,你们应该差点碰面,就是那位衡少爷。”   仍旧在落雨的小巷中,年轻的军官不顾一身白军装被雨水打湿,站在雨中沉吟。他手里握着那把瓦蓝的伞,已经合拢,却掩不住那些灿烂的油菜花和粉蝶,小孩子们呜呜哭着从他身边四散跑开。   良久。   “哼。”   他撑开那把伞,走入雨帘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我不会翻车的!(flag)(flag)(flag)   大佬:我要冷静!(花钱)(花钱)(花钱)   大佬:伞没啦!(哭哭)(哭哭)(哭哭) 第105章 花时雨不夜天(三)   土御门伊月惦记着莫名出现在这个世界的疑似光哥的人,思前想后, 决定作一把小死, 试探试探。他也查到了对方这些年的一些行事, 风格确实相似得很,但还差点东西。   源义衡是个叛逆者。   他放弃了祖父的荫蔽, 拒绝接受与妖怪和平共处的建议,对于敢威胁普通人生存的妖怪组织,曾有过炮轰的举动, 还是奴良组出面, 才勉强达成妥协。   这个时代的阴阳术有些衰微, 但是人类手中握有了更为强大的火器,有一些就连妖怪都要暂避锋芒。源义衡就如同长刀刃上最锋利的那一点尖芒, 他嘲笑试图与妖怪妥协的官员——这其中包括他的祖父——自己组建队伍, 成了妖怪组织极为忌惮的存在。   这是光哥的作风没错的, 他永远对妖鬼心存怀疑。   土御门伊月合上资料,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奴良鲤伴还没有回来,他想早点把推演好的数据交过去, 索性就跟奴良组的干部说了一声, 自己打着伞出门。   那把蓝伞送给小孩子了, 不过伞这种东西,他喜欢画多少就有多少,更别提还有阴阳师自带的装备。金鱼伞看起来不大, 却完美的隔开了所有雨水,土御门伊月打着这把伞出门, 前脚刚走,后脚奴良鲤伴就回去了。   “伊月呢?”他的不安感已经渐渐减少了许多。一来都快两个月了,伊月仍然在他身边没有离开;二来伊月本身也不是那么活泼的人,待在奴良组的时间比较多,他通常一回来就能看到他。   狒狒正在玩他的面具,闻言答道:   “刚刚出门,好像是去给源信直交什么东西。”   “已经推出来了?真不愧是伊月!”奴良鲤伴毫不怀疑土御门伊月在阴阳术方面的建树,索性连伞也没放,直接就出门去接土御门伊月。   说起来……今早走的时候他找了半天那把蓝伞,去哪里了?   @   “内外时间流速是一致的啊……”源信直陷入沉吟,“不过这件事情似乎也无法验证……”   土御门伊月能够理解他的顾虑,在这个世界,他只不过是个毫无根基的阴阳师罢了,不可能要求所有人都像在平安京时那样信赖他。不过对他而言,阴阳术是像呼吸一样自然的东西,他推演,得出结果,然后进入龙宫,这是一套很自然的流程。   “我理解您的疑虑,所以本身也没有打算让很多人一起登上龙宫。”土御门伊月笑了笑,“我和鲤伴前去即可,遇到麻烦也方便解决。”   一个半妖,一个人类,这样的组合确实考虑到了最多的可能性。源信直点点头,他表示会提供一切需要的东西,土御门伊月自然也不客气地应下,万万没想到自己又被当成了人类。   事情谈完,他离开房间,远远望见大门处有人影晃动。   是源义衡。   阵雨潇潇而落,打在院中本就湿漉漉的紫阳花球上,青年的白发有些偏银,在雨幕之中更添了几分朦胧的灰度,然而前额那一缕赤色,犹如引燃所有苍白的火焰,使得那个人的气势尖锐起来。源义衡穿了一身纯白的军装,仿佛是与得到政府承认的奴良鲤伴刻意区分一般,这身白色却完全压不住他整个人的孤傲和锋利。   汽车开走了,源义衡并不打伞,直接穿过庭院向主屋走来。   土御门伊月眨了下眼睛,那个作死的想法蠢蠢欲动,他闪身就藏在了拐角处。与此同时,大门处又传来响动,半妖撑着一把紫阳花的大伞,上门接人来了。层叠雨帘之中,他的金色妖瞳也仿佛笼着一层雾似的,掩着花影和亮光。   土御门伊月关上了房间的拉门,这间房明显是平时不怎么用的,呼吸间有淡淡的烟尘味道。他屏着呼吸,等源义衡从这个房间前经过,转过一个拐角,这时候,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光哥……”   这一声仿佛是从梦里传来的,又轻又软。源义衡猛然回头,他的白发发梢还在向下滴水,轻缓的落到地面上。   “滴答……”   “谁在那里?!”   他下意识地向回走几步,自己的足音响在回廊上,廊外雨声倾泻而下。   错觉吗?源义衡深深地看向那个拐角,一手捋一把湿淋淋的额发,转身离开。隔着一个拐角,土御门伊月小声呼出一口气,试探完毕,他觉得源义衡可能跟光哥有那么点关系,但至少没有记忆,不然刚才肯定就叫“小混蛋”了。   没有记忆的光哥,恕他直言,半点不能打!   果然如他所料,脚步声在渐渐远去,一声一声渐渐遥远起来。大佬一撑拉门,让脊背离开墙面,拍拍手上沾的灰尘,打算走人,突然他耳尖一动,感觉这脚步声未免也太持久了一些。   不对!   被认为已经走远的源义衡嘴角勾起一抹笑,他根本就没有走远,不过是在模拟脚步声,现在直接转身,大步走向那个可能会藏人的拐角!   什么错觉?不过是伪装成错觉的刻意为之,就像在树丛中下伪装猫叫的行为那样天真而愚蠢!他不会被所谓的错觉蒙骗,他相信着自己的感觉,相信着自己的判断,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折回去,打算抓住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和他玩这种游戏!   土御门伊月心里叫了一声“药丸”,不过他仍然是很沉着的,很沉着的当场变成了一个穿着狩衣的小纸人,飘飘悠悠落到地上,抬脚就想钻进旁边的房间里——   “啪叽”,大佬小纸人撞在门上,踉踉跄跄,向后摔了个屁股蹲。   大佬小纸人在原地懵了几秒,一拍脑袋想起来,他这样当然进不了门,应该把身体横过来,变成窄窄的一条,就能钻进各种缝隙。脚步声越来越近,小纸人横过身体钻门缝,然后他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看不见。   他看不见门缝在哪里啊啊啊!   纸人的视野只有一百八十度不到怎么破?!   完全不知道庭院里那种能钻各种缝的小纸人是怎么操纵身体的,大佬当纸人的次数实在有限,所以他理所当然的懵逼了。又试了几次钻不过那条缝,小纸人顶着一脑门的小汗珠,正式感到方张。   完蛋辽!   源义衡携着一身湿气,迅速转过那个转角,下一秒,他的瞳仁微微紧缩。   “你……”   黑发的半妖从半蹲的姿势站起来,懒怠地闭着右眼,只露出左边那只金色的妖瞳。他穿着一身纯黑的军装,军装上印有奴良组的花菱和“畏”,此刻正漫不经心地笑道:   “哟?”   哟你个头!   源义衡狠狠皱眉,奴良组的二代目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来商讨龙宫一事的。”奴良鲤伴仿佛看不见他的不友好,仍然淡淡地笑着,“我有意亲自登上龙宫一探究竟,这对你们来说也是好事吧?”   妖怪头子愿意亲自涉险,对他们而言当然是好事。源义衡听了这事,却并没有被转移注意力,他发现半妖的披风不太自然的轻微动了一下。   黑色印有奴良组纹样的披风上,大佬小纸人摇摇欲坠地吊在上面,艰难向上爬了爬。他现在小手小脚,披风布料又顺滑得很,好几次差点没抓住掉下去,一颗小心脏悬在半空飘飘忽忽,小纸人吓得眼睛处泪花花都快出来了。   下次!下次他一定给自己准备一只壁虎或者蜘蛛的纸式!一定!   那点小异常落进源义衡眼里,他更没理由就此放过。不过表面上,他似乎因为半妖所说的事而被转移了一点注意,或者说态度稍微温和了一点。   “原来如此,奴良组二代目愿意亲自涉险,实在难得。”   他把二代目咬得很重,意在讽刺他上面还有个父亲压着。妖怪就算减了寿,也能活相当长的时间,那些此刻追随奴良鲤伴的不少妖怪元老,可是有不少是看在奴良滑瓢面子上的。   奴良鲤伴笑了笑,他自己并不在意,更何况对方又不是没有痛脚可踩。   “算不上什么,衡少爷论起排辈,也能算是个三代目了。”   源义衡被踩住痛脚,红瞳因为愤怒鲜亮了几分,他注意到对方的披风又动了几下。   大佬:嘿咻——嘿咻——   就在他快要爬到头的时候,源义衡仿佛被彻底激怒,佩刀出鞘,直指黑发的半妖!奴良鲤伴当即作出的反应,披风一甩,月回出鞘,一层幽蓝妖火附着在刀刃之上。   月回刀身上流转着月华般美丽的光亮,又附上一层燃烧的妖火,整把刀如梦似幻,如浸没在深水中月影。源义衡忍不住多看了那把刀两眼,他听过许许多多关于名刀月回的传言,这无疑是一把比弥弥切丸还要强悍几分的退魔刀,就是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   两人在回廊上刀兵相见,廊外大雨瓢泼。   “听说唯有月回,能承受二代目的妖火。”源义衡冷冷道,“是把好刀,可惜没有跟对明主。”   奴良鲤伴毫不客气,针锋相对。   “可惜,这本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退魔刀,可退诸邪。”他笑了笑,“有趣的是,敌意,也被月回归入邪恶一类。”   源义衡微眯红瞳,握刀的手紧了紧。   院中那丛茂盛的紫阳花下,一个小水坑里,大佬小纸人一脸木然地坐在那里。他听着从廊上传来的互怼的声音,默默抬头,头顶绿叶层叠,蓝紫色的花球被他砸歪了一点,有些遮不住雨,聚拢的雨水一滴滴落下来,砸在他的秃脑壳上。   大佬:……   整件事情开始于刚才的“一甩披风”,布料滑不留手,土御门伊月万万没想到也没提防还有这种操作,直接空中转体三千六百度,倒栽葱栽进了这个小水坑,刚刚才把头拔出来,顺便倒了倒帽子里的水。   大佬:……累到不想说话。   顶着一个偷工减料导致的秃头,大佬甚至想起了今早抽出的那个签,那个刺眼的【末吉】,上面还写着【莫与鬼神相独语,所到之处必遭祸】。   大佬小纸人把帽子放在一边,默默掩面。   太倒霉了。   回廊上的对峙最终被老仆的到来所打破,双方还在合作,闹大了都不好看,彼此都分开冷静一下,龙宫一事还没有过去呢。   奴良鲤伴收刀归鞘,猛然间想起什么,探出一点畏去感知后背上。   没了。   伊月没了。   心知应该是被他刚才那一下扔了出去,奴良组二代目勉强维持表面的镇定,实际在疯狂搜寻四周。他看到一个小纸人爬上那朵紫阳花球,有气无力的挂在那顶上,不一会又自己爬爬爬,钻进花球里面去了。   是伊月在暗示他!   老仆还在劝慰两人冷静一点,奴良鲤伴已经大步走到院中开得正盛的花丛前,手起刀落,斩下那几朵最娇艳的花球,还连着一把绿叶。   “源氏的紫阳花开得真好。”他虚假地赞美道,紧握花球不松手。   走廊上两个人默然,这话题转得太生硬,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   滑头鬼不愧是滑头鬼,把人家家的花揪秃之后,名为【镜花水月】的畏张开,直接在院中消失了踪影。源义衡也冷冷的收起刀,绷着一张脸去面见祖父。   “奴良鲤伴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源信直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他会突然问这种问题,然而仍然回答了。   “奴良组有一位阴阳师可以推算时间流速,今天来递交结果,奴良鲤伴应该是来接他的吧。”源信直说到这里,笑了笑,“那位阴阳师名为土御门伊月,真是个年少有为的孩子。”   听到这个名字,源义衡的红瞳不知怎么微微颤抖了一下。   “御门院家的老鼠们?”   “不,应该是是没有关系的。”   源义衡身上暴躁的气息这才微微平复,他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开口。   “爷爷。”   “阿衡?”   “我要去奴良组,拜访那位阴阳师。”他说完,并没有等待回应的意思,直接拉开门,让老仆备车和礼物。源信直在他身后站了起来,忍不住出声道:   “阿衡,你现在就去吗?”   “嗯。”源义衡随口应了一声,他佩着刀,在回廊上大步前行,老仆一路为他撑伞送他上车。   “衡少爷……”   “放心,我不会轻易跟奴良组起冲突。”源义衡冷静地止住他接下来的话,“我只是……”   “对那个故意藏起来不见我的阴阳师,有点好奇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冷漠):你们两个都给我滚蛋! 第106章 花时雨不夜天(四)   回去的路上,土御门伊月的眼皮一直在跳, 颇有些心神不宁。他总觉得以光哥的性格, 这件事没可能会这么结束, 新的一轮狂风暴雨即将到来。   想到这里,他稍稍侧了侧头, 发现奴良鲤伴也一脸沉重。   大佬:你沉重些什么?   “伊月……”半妖斟酌着措辞,“关于那个源义衡……”   来了!大佬内心疯狂叫着要翻车,表面仍然十分淡定的微微笑着。   “源义衡……他怎么了?”   他以为奴良鲤伴会问为什么要躲着源义衡, 如果问到, 大不了他就直接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他本来就没想着隐瞒鲤伴。   结果半妖迟疑着对他说道:“伊月,那个人并非善类, 你以后最好也不要单独接近他。”   大佬:……   大佬:???   “他的理念与我们有所不同, 而且……”半妖似乎有一些事情很难表述, “伊月,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在做一个连续的梦,关于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一生。”   大佬这下真的懵逼了,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个金发……”   “不是的。”奴良鲤伴立刻否认, “那个晴明, 是个高洁的、风花雪月一样的人。”   土御门伊月默默消化了一会儿,他严重怀疑是不是还有第三个安倍晴明,所以到底有几个安倍晴明?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就是在那连续的一串梦中, 我见到了名为源赖光的激进的阴阳师,他与源义衡长相一模一样。”   “……”   “我不知道二者之间的关系, 不过现在看来,他们的理念也极为相似。”半妖表情凝重,“伊月,他如果知道你具有这样的力量,肯定会想要加以利用的,你……伊月?为什么捂住脸?”   大佬默默的把手移开,他的反应在奴良鲤伴看来,就是万分纠结。   “不必担心。”他轻轻将土御门伊月拥抱了,前额抵着他的前额,意在安抚,“我会保护你的,奴良组并不畏惧源氏。”   大佬:我也不畏惧源氏,还可以当场给你表演一个挖墙脚。   “你是另一个世界晴明的后人,按照源赖光的性格,如果得知你的身份,肯定会有所纠缠,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不过如果伊月你另有打算,想要接触他……”   大佬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表示自己接受奴良鲤伴的所有建议。   “我会减少与他的单独会面,真的要见面的时候,尽量是鲤伴也在的情况。”他看着奴良鲤伴,满眼都是信任。他的眼睛并没有继承母亲,而是属于人类的那种轮廓圆润的眼眸,瞳仁乌黑,看人的时候几乎有种小孩子一样的虔诚天真。   奴良鲤伴其实有一半的话没有说出来。   他在梦境中,持旁观者的视角,自然看得分明。源赖光与安倍晴明相差十岁,源氏家主死后,安倍晴明几乎是被源赖光一手带大的,他是源赖光最心仪的那段刀锋,直到两人彻底反目。他不知道梦境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只知道这两人之间必定会爆发一场争斗,争夺整个阴界阳界的控制权。   长久的对峙,长久的殊途,长久的咬牙切齿和束手无策……他有理由相信,源赖光对安倍晴明怀有某种不同寻常的情愫。   真要详细说起来,大概就是那种,“若你落败,我也会让你活下来”的微妙感情。   至于在哪里活着……   奴良鲤伴轻轻环住了土御门伊月的手腕。人类的手腕他一手就能环住,一点突起的骨节就硌在他掌心,轻微隆起的弧度,很适合被这么握住。   突然被握住手腕的大佬:???   奴良鲤伴最终笑了笑,手从手腕上滑下去,与土御门伊月十指相扣。   他与伊月没有矛盾,他们会在一条道路上前行,共同构筑那个人类与妖怪的盛世。   “吃不吃小酥饼?”   话题转太快,土御门伊月缓冲了一会儿。   “吃!”   他们就绕了段路去买小酥饼,以至于当源义衡急匆匆带着礼物上门的时候,两人还没有回来。他面无表情的被奴良组干部带进门,坐在厅里等着,旁边的小妖怪们偷偷看着他。   源义衡:……   “他们还有多久回来?”   不是走的比他早多了吗?!   “这可不好说。”黑田坊嘴角上扬,压了压斗笠,“买个小零食当然不需要这么长时间,不过要是再转去了别处,可就不好说了。”   毕竟两个人都是同样的喜欢花钱、游荡和夜不归宿。   另一边,坐在专卖牛肉火锅的专门的料理店里,大佬“啊呜”咬了小酥饼一口,发现是肉馅的。他很自然地把咬了一口的饼递给奴良鲤伴,自己又挑挑拣拣,这一次终于咬出了红豆馅的。   “您的锅子来了,请慢用。”   半熟的牛肉在锅里颤抖,渐渐变换颜色,配菜有青菜香菇等等,异常丰盛,当然价格也很惊人。然而两个人都没怎么在乎价格,还在谈论关于龙宫的事情。   “那么就定在三天后,我们两个上去看看。”土御门伊月拍板,“时间流速是一样的,要提前把事情安排好。”   奴良鲤伴把盛好肉的碟子推到他那边去,空的碟子拉到自己这边来。牛肉锅的热气袅袅上升着,飘向店铺外的街道,不远处海面上的龙宫仍旧响着低低的歌声。   这一次,明明在嘈杂的环境中,土御门伊月却听清了那歌声——   【河骨金铃,随风摇曳,似水流波,川端茅舍……】   土御门伊月默默把歌词记下,以防今后会用上。饭后是他例行往庭院打电话的时间,他跟庭院式神们约定好了四十天打一个电话,对应他的世界,正好一天一个。   他走到店铺后那条僻静的街道,贴一张符在手机上,拨通了庭院的座机。   “舅舅。”他的表情柔和起来,“嗯,都好。”   “我遇到了似乎是光哥转世的人。”   “嗯,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世界。”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他似乎也没有之前的记忆,而且舅舅……”土御门伊月握着手机,一抬头就能看到明亮的夜空,星星像浸在水里那样水润。   “你们其实,是希望我作为‘土御门伊月’,而不是‘安倍晴明’活着吧?”   不知道对面说了些什么,他笑起来。   “确实很轻松。”   “我想普普通通的与他相处,不掺杂前尘,不掺杂偏见……也许可以成为朋友呢。”   “鲤伴那边我是打算说的,可是,突然跳出去说‘其实我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总觉得哪里很奇怪……”   电话那头,风华绝代的大妖嘴角挑起一点顽皮的弧度。   “那么,就等到一切水到渠成吧。没有必要刻意隐藏,也没有必要可以说出,顺其自然就好。”玉藻前绕着座机的电话线,悠悠说道,“你与源氏之间抚育的恩情,已经在踏入阴阳狭间的那一刻彻底还清,你不欠任何人的。”   “所以这一次全在你,你想当做久别重逢,还是初次见面?”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肯定的答案,玉藻前轻轻笑了。等到电话挂断,他看着在自己脚边跑来跑去的呱太们,突然弯下腰,大笑起来。   这还真是……真是有趣的很……他都想现场看一看源赖光的表情了……   他就知道他的孩子不会轻易翻船,多么有趣,明明都要翻了,那个半妖却自己又把船扶稳,还弄了个身份补全。   什么晴明后人,真是个好身份。   笑过之后,玉藻前直起身,点点笑意从他眼中退去,大妖眯起眼。   放他的孩子单独在那边,他还是有点不放心。   找个机会过去看看吧。   @   有舅舅充当他人生的指路明灯,大佬心中大定,坦坦荡荡跟奴良鲤伴一起回奴良组。身份的事现在不是说的好时机,先解决光哥这边的事情好了。   源义衡已经等到忍无可忍,他心头从刚才开始就翻涌着一股焦躁,太阳穴突突直跳,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不能忘记的事情。他从自己幼年时期回忆起慢慢梳理记忆,最后那截延长线慢慢触及先前的一声“光哥”,那一声又轻又软,含着糖一样的。   是谁在叫他呢?他为什么判断那是叫他的呢?   源义衡眼前又晃过那把瓦蓝瓦蓝的伞,伞上蜂飞蝶舞,不知是对这世界怀有多少爱意才能勾勒出这样明媚的景色……爱意?   “二代目,伊月先生,今天真晚啊。”外面依稀传来了招呼声,“有位客人一直等着呢,是源氏的那位……”   不等门外的人说完,他已经自己拉开了门,对上那个少年眼眸的一瞬间,他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花火一样炸开了。   他想到斜光里的两只纸鹤、千山、雪夜、焚城的大火,想到被风扬起的花一样的白发、献祭、蛇瞳、荒地上的野抚子……他的瞳孔不停地收缩和扩张,最后缓缓的、清晰的浮现了少年的身影。   少年抬起眼的时候,像有风在睫毛上滚。   “请问……”   不会有错的!不会有错的!这就是他认识的那个开启了一个时代的阴阳师,他的同伴,他的宿敌,那个无法无天的……   小混蛋。   “晴……”   他向着这个小混蛋伸出手去,未等触及,一道明亮的刀光已经逼得他向后退去!   奴良鲤伴拔刀出鞘,他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放松的笑意,只有一派警惕和戒备。月回横在他与源义衡之间,一两点幽蓝妖火飘在刃上,随时都可以连绵着烧起来。   “伊月,后退。”他慎重道,刚才源义衡明明就想向伊月伸手。再看对方现在,就算被逼退也迅速做出反应的素养,怕不是想起了什么。   气氛一时凝滞,打破沉凝的是土御门伊月,他抬手按在半妖手臂上。   “义衡先生应当是来商讨龙宫一事的吧?”他体贴的给了一个台阶,“也正好,我和鲤伴需要源氏做一些辅助,比如派遣海船接应之类的。”   他见源义衡一直盯着他,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接着领悟到什么,笑了。   “抱歉,我还没有自我介绍。”   他抬起眼,纯黑的瞳仁令他显得友善而柔和。   “我名为土御门伊月,是个阴阳师,现在在奴良组做客。”   源义衡看他的眼神逐渐有些奇异,最后,那双锐利的红瞳微微闪动,竟然软和了一点。   “我名为源义衡。”他慢条斯理、中规中矩的自我介绍道,“源信直是我祖父,不过龙宫这件事,我已经从他手中拿到全部的授权。”   “海船,还是人手,都不成问题,只要你需要。”   后半句近乎纵容,嗓音带点沙,听得奴良鲤伴差点拔刀给他一下。   然而除了直撩,大佬的天线压根接收不到太委婉的信号,这半句自动过滤,满面笑容的应道:   “那真是太好了,以后麻烦您的地方还有很多,请多关照。”   半妖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嗤笑,源义衡前额暴起青筋。   “还有一件事。”   “请讲。”   对金主爸爸,大佬的态度向来友善。   “我也会一起……登上龙宫!”   作者有话要说:   二代目:伊月是晴明后人。(穿马甲)   光哥:晴明暂时失去了记忆。(穿马甲)   大佬:……   #又穿了两件马甲有点点热呢#   #我以为你们是来给我脱马甲的没想到是来给我穿马甲的# 第107章 花时雨不夜天(五)   三日后正午时分,土御门伊月整理好需要带的东西, 与奴良鲤伴一起启程前往海边, 源义衡会在那里与他们会合。   不过在走之前, 土御门伊月还额外带了一个妖怪,为此, 他特意换了那身名为“花颜骁姬”的赛季荣誉皮肤,仍旧是根据他的性别和体型有所调整,这一点上寮办实在是十分贴心。这套皮肤有轻薄漂亮的肩甲, 他只需要再戴一个护腕, 雪鹰就可以从容地停在他肩膀或者手臂上, 不用担心尖利的爪子抓伤他。   而且他放弃了日常的狩衣穿着,选择游戏里的皮肤, 其实还有另一重考虑。   “伊月, 可以了吗?”奴良鲤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土御门伊月应了一声, 向站在窗口探头探脑的雪鹰伸出手。   “来。”   雪鹰兴奋地跳上他的手臂,又一扑腾翅膀蹲在他肩上, 稍微有些在意他变化的发色。小纸人暂时留在奴良组, 虽然龙宫内有可能不允许与外界通讯, 至少还是留下个沟通的渠道。   “一会儿麻烦你在海面上侦查情况,不过进入龙宫太危险了,等我们进去你就回来吧。”土御门伊月熟练地挠挠他的胸羽, 雪鹰眯着眼睛,羽毛眼看着更加蓬松了。   事情都交代完, 土御门伊月推门而出,原本皮肤上那个头饰变成金边绘扇握在他手中,边缘异常锋利,本来这套皮肤还有一把伞,伞柄为刀柄的样式——当然现在没有拿出来,上面两个是土御门伊月选择这套皮肤的关键原因。   他老早就发现,皮肤自带的这些配件,是绑定不可抛弃的。也就是说,万一龙宫禁止携带武器入内,他上交这些有杀伤力的东西,不大一会儿就能自己刷新回来,这样一来只要集中隐藏奴良鲤伴的月回就好了。   关于隐藏,他在锻造之初就有所准备。   “伊……月?”奴良鲤伴看着这一身前所未有的繁复的服饰,他印象里伊月一向是个简洁至上主义的人,只是一身白狩衣就非常好看,现在这身明显是按照他们的计划而安排的盛装,实在是……   好看得有点过头了。   “按计划,我在明面上,所以做了一些改装。”大佬顶着皮肤自带的浅咖色短发,毫无心理障碍地说道,“太夸张了吗?”   他们不清楚龙宫内部的情况,但可以想见的是一定非常繁华,可能也有许许多多的人在上面,这样一来他们就必定要分工协作。所以他们协商决定,由伊月来担当那个明面上的角色,就是那种慷慨的客人,这个位置在预计中也最安全。   “没有的事。”奴良鲤伴回过神,有点点好奇地摸摸土御门伊月的短发,鬓角处有一缕稍长,十分可爱。   颜色也可爱,就适合在龙宫那种浮华之地一掷千金。   他们动身前往海边,源义衡早就等在了那里,港湾中还泊着一艘海船用来接应。   “太慢了!你们……”剩下半句话,源义衡自己就吃掉了,他看着向他笑盈盈打招呼的土御门伊月,必须强硬命令自己才能让视线别开。   “咦,果然很奇怪吗?”大佬卷了卷自己鬓角那缕长发,看看颜色,觉得还挺正常的啊,又不是绿的红的紫的那种奇怪颜色。   “果然我还是换回去吧,我找找看有没有更合适的……”   “没有时间让你找更合适的了。”源义衡勉强绷着脸,“我们要尽快按计划登上龙宫,你你你……别玩头发了!”   奴良鲤伴护在土御门伊月身前,“别凶他,不是约定好了要穿得张扬一点吗?”   让你穿得张扬不是让你穿得可爱!妈哒这身衣服也太可爱了吧!就不怕龙宫主人也觉得可爱,把你留在龙宫里啊!   接连两个人都表示出异样,大佬穿着自己的赛季皮肤,被一阵忧伤袭击了。   他强者的证明啊!   要不还是换成金皮?唉,早知道一开始就金皮了,端庄大气,人傻钱多。   “我真的不用换衣服吗?”他没精打采地抬起眼来,“我可以立刻换的,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源义衡一句“想都别想”还没出口,奴良鲤伴已经迅速接话。   “伊月,真的特别可爱,只不过你之前从来没有穿过这种风格,所以有点惊讶而已。”   大佬:呵呵,我还有超多风格没穿过呢。   果然不是他衣服的问题,现在的人接受度怎么这么低,没看出他这套皮肤上闪烁的属于强者的光芒吗?这可是实打实的功勋!   一心只有强者的土御门伊月,完全没有往衣服太可爱上考虑。确定真的不需要换,他们走进海边,那些浮沉的海龟纷纷聚拢而来,再一次铺成了那座浮桥。   “上去吧。”源义衡沉声道,并且打算自己当最危险的第一个。   没想到土御门伊月直接拦住他,面无表情的对海龟浮桥说道:   “太窄了,容易掉下去,你们这一届服务意识不行啊。”   大佬心里还残留着愤怒的小火苗,海龟们一阵颤抖,连忙排成两排,浮桥变成豪华版,供人行走绰绰有余。源义衡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显然没有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太无礼不行,太客气也不行。”土御门伊月熟门熟路地走上浮桥,身穿他的“强者之证”,自己当了第一个。   当他们都走上浮桥,天色居然渐渐昏暗下来,仿佛逢魔时刻。浮桥尽头的龙宫亮着灯火,那光亮照亮一整片海域,波浪间金箔翻滚。原本悬浮在龙宫上空的巨大金鱼虚影,拖着它们长长的纱一样的尾鳍,向三人缓缓游来,像是迎接,也像是监视,鼓起的金鱼眼微微转动着。   土御门伊月没有轻举妄动,踩着浮桥来到龙宫之下。辉煌的黄金般的阶梯在他面前铺展开来,尽头就是龙宫的大门。他们登上阶梯,沐浴在灿烂的光芒之中,身后的海龟浮桥飞快散去,显然是不打算让他们走回头路。   “没关系。”源义衡开口道,“如果需要脱身,我们可以借助海船。”   土御门伊月却轻轻摇头。   “你现在还能看到海船吗?”   源义衡立刻回头,海上不知何时起了大雾,渺茫之中,海船连影子都不见。尽管这也在预料之中,他的神情还是凝重了几分。   “这是个陷阱吗?”   “不一定。”土御门伊月往上爬了几级台阶,一看还有好高,顿时扭头看向奴良鲤伴。半妖纵容的笑了,一手抱他起来,在源义衡的眼刀之中,龙蛇般的畏升腾而起。   大佬仿佛听到了悦耳的提示音——   【叮~您的奴良牌电梯已经到达指定楼层~】   大佬走下电梯……不,是落到地上,面前就是龙宫华丽的大门。这里处处都有金鱼的浮雕,高天上还有金鱼虚影在向下俯瞰,土御门伊月向大门中央伸出手,一层涟漪在他触碰的地方荡起。   仿佛一个泡泡被戳破,大门上那层光膜裂开,喧闹声顷刻间传来,小礼花喷上天空,热烈欢迎他们的到来。   “欢迎光临龙宫不夜城!”   围在门口的是一群衣着干练的矮小男人,弯腰欠身,脸上挂着殷切的笑,跟金蟾钱庄的服务人员很像。土御门伊月向里看去,里面是热闹的街道,各色招牌店铺鳞次栉比,保留着江户时代的古早风貌。有些路人因为门口的热闹动静驻足观看,看起来倒像是见过很多次一样,并没有惊讶的表示。   奴良鲤伴警惕地护在土御门伊月身前,月回是藏起来的,所以他暂时没有拔刀。   “按照惯例——”似乎是领头的穿红褂的矮小男人取出一杆天平,天平看起来是纯金的,闪闪发亮,他接着拖起长长的腔调,热热闹闹地说道:   “清算各位的财产——”   他身边的其他人轰然起哄,有的嚷,有的笑。   “穷鬼不配进龙宫!”   “没钱要丢出去!”   “清算清算!”   奴良鲤伴挡在土御门伊月身前,红褂的矮小男人自然先看见他,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一番,觉得是个厉害人物,于是拿起最大的那个砝码放在天平一侧。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空中似乎响起响亮的金币哗啦啦下落的声音,天平另一侧被无形的力量重重压下去,红褂男人手忙脚乱哇哇大叫。   “天哪天哪!不够不够!”   金币下落的响声仍然在继续,他手忙脚乱的将所有砝码全部压上去,天平这才堪堪稳住。他抹了一把急出来的汗,敬畏又谄媚地看了奴良鲤伴一眼。   “贵客贵客!一条红鲤鱼!”   “一条红鲤鱼!”其他人也齐声叫道,不知道红鲤鱼意味着什么,就连街上那些人也围了过来,羡慕又敬畏地看着凭空出现在奴良鲤伴身边游动的红色鲤鱼。   “红鲤鱼意味着什么?”奴良鲤伴直接问道,他感觉自己是有特权的,不然龙宫里的人不会这么惊讶。   红褂男人立刻殷勤作答,生怕给他留下不良印象一样。   “初次来到龙宫的客人,我们会称量他的资产,判断他有没有资格留在这里游玩。”红褂男人说道,“白红黄青黑,各色鲤鱼代表不同的阶级,越靠前越有钱,是我们的贵客!”   说着说着,男人咧开了嘴。   “对于资产不够的垃圾,龙宫不夜城可不会收留的。同理,钱要是花完了,也是一样。”   波涛翻滚的海面下隐约有肉食鱼类在游动,奴良鲤伴毫不怀疑,只要资产消耗殆尽,曾经被精心侍奉的客人将会成为这些东西的口粮。   看来他们必须抢在资产花完之前破局。   “问完了吗?”源义衡走上前来,嘴角的弧度有些嘲讽,“问完了就退到一边去,称称我的资产。”   雄性生物的争斗心起来,真是谁也挡不住。红褂男人放上了所有的砝码,天平仍然剧烈歪斜摇摇欲坠,吓得他把盒子都丢了上去,这才堪堪稳定。   “白……白鲤鱼!”   源义衡勾起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他瞥了奴良鲤伴一眼,这一局无疑是他赢了。   “源氏虽然衰微,产业可是不少的。”   奴良鲤伴:……   好气哦。   “那么也称称我的吧。”土御门伊月笑道,主动上前一步,“我是最后一个了。”   红褂男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年纪不大,看起来是个软和的性格,像是跟着前面两人一起来凑数的,于是随手放了一枚中等砝码在天平上面。他估计这个少年最多也就青鲤鱼的程度,顶破天黄鲤鱼。   土御门伊月站到指定位置,仍旧云淡风轻地笑着。   哇,称资产了耶。   天平颤抖起来,而后是剧烈的、更加剧烈的颤抖!天平的力臂如同受到什么巨大力量的冲击一样,猛地向空无一物的托盘倾斜,并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红褂男人条件反射一般把所有的砝码压上去,不够!他又把盒子丢上去,还是不够!他最后差一点自己跳上去,在他这么做之前,天平终于不堪重负,在连绵不绝的金币哗啦啦下落的音效中,“嘎嘣”一声,永远结束了它的使命。   大佬看着地上那一小堆残骸,淡然一拂衣袖。   “你们还有别的称吗?” 第108章 花时雨不夜天(六)   红褂男人慢慢张大了嘴巴。   前所未见!前所未见!在龙宫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客人!   红褂男人看看地上那堆称的渣渣,结结巴巴的开口, “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我们这里没有合适的鲤鱼能配得上您……”   “不过是个资产的证明而已。”大佬笑笑, “你们看看, 金鲤鱼可不可以?”   他话音刚落,与肩等高的一侧空中, 突然漾起一朵小水花,一尾金鲤鱼倏忽窜出来,鳞片似松柏之叶, 金光闪闪, 活泼异常。它绕着土御门伊月轻快地旋转, 一路洒下大片大片奢华的金光。   “在里面付款,是借助鲤鱼的么?”虽然问了这样的问题, 土御门伊月却早已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金鲤鱼游动到红褂男人面前, 伸出一片小鱼鳍。   “麻烦把能付款的东西给它, 在之后么……就让客人在门口站着吗?”   红褂男人瞬间回神,连忙抬手做出邀请的姿势, 他跟身边的人低语几句, 那个人立刻慌慌张张的跑远了。   “三位都是富可敌国的贵客, 龙宫不夜城会为您三位提供最好的服务。金鲤鱼的事情我会立刻向上面请示,您稍候片刻,我先引三位进入龙宫。”红褂男人说完, 挑高嗓子向里面叫道,“贵客上门!清道!”   伴随这一声喊, 太鼓声起,鼓点仿佛敲在整座龙宫的心脏之上。龙宫内道路旁的各个店铺之中,骤然涌出大量身材矮小的男人,将走在路上的其他人包括游女在内,统统赶走。接着他们铺设灿金的绒毯,垂挂同色帘幕,令整条街闪烁着豪奢的光芒。   走进去之前,土御门伊月不动声色地启动了提前布置在源氏的召唤符。   太鼓声连绵不绝,空中的金鱼虚影仿佛加快了游动,那些有两个翅膀的飞空船纷纷垂下翅子悬停,仿佛也在向贵客致意。被束缚在两侧店铺中的其他客人和游女们望着新来的贵客,掩不住热烈的艳羡和向往。   龙宫不夜城的财富标准其实很高,人类世界的一方豪富才能勉强拿到一条青鲤鱼,青鲤鱼最多能让客人在此挥霍一个月。再往上的等级,所需的财富何止翻倍,能毁掉称的客人,自龙宫不夜城对外开放以来,可从未出现过!   红褂男人低眉顺眼,小步跟随在土御门伊月身边。这是个问问题的好机会,土御门伊月自然不会放过,所以他带着新鲜感问道:   “龙宫的客人都有是从哪里来的?我看这里人还真是不少。”   “各地都有,大人。”红褂男人有问必答,“不止这个世界,龙宫可以悬停的地方,我们都会带人上来。”   他没有说怎么离开的问题,也许在大多数人看来,登上龙宫就如同登上极乐岛,又不是浦岛太郎那样的傻子,所以但凡还有资产,就会继续享受下去,断然不会想要回到那个纷扰的人世。   “那么游女呢?”   “我们会定时停靠,补充女孩子上来,您请放心,都是教养好的。”   大佬好好扮演着最出风头的那个角色,他晃了晃手上的金绘扇,这件东西因为看起来十分无害,在龙宫入口没有被留下来。可是他看到确实有人在暗中注意他们有没有带上什么违禁品来,龙宫内也没有佩刀的客人。   他沉吟着没有出声,红褂男人观察他的神色,开始主动介绍道:   “您是最尊贵的客人,有权住在最豪华的河屋,其他店面也全部对您开放。”   “河屋有花魁名为河骨,每一季都会举行一次道中。那是个有趣的盛会,若是舍得花钱,那更是趣上加趣,您一定会满意的!”   土御门伊月一边听着他说话,视线扫过路两侧的店铺。这里的店铺除了贩卖衣裳首饰的店之外,绝大多数都是挂着灯笼的各种“某某屋”,艳丽的游女们隔着红漆格子窗向外往,接触到他的视线,会兴奋的招呼。   “客人,记得来这里玩啊!”   “我们葵屋的汤泉是最好的!”   土御门伊月对她们笑笑,其实并不多么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整座龙宫本身,竟然能往来各处招揽客人,实在是不可思议。他瞥一眼奴良鲤伴,半妖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仿佛路两旁灯红酒绿对他毫无吸引力。   源义衡:哼!   他不高兴的一拂衣袖,想不出小混蛋的万贯家财是从哪里来的,难道式神的财产也算是阴阳师财产的一部分吗?那这样小混蛋还真是最有钱的那个也说不定,单单是荒川之主持有的那些沉船珍宝,就已经足够他挥霍了。   他们抵达河屋时,天色仍旧如先前一样黑沉,街道是露天的,天空中却无星无月,只有地面上的灯火反射上去,映得天上地下一片炽亮,真是应了“龙宫不夜城”这个名字。河屋的人已经提前接到通知,在大门口恭候多时,尤其是那些娇艳明媚的女人们,在格子窗里向外半点不矜持的张望。   “给您安排在顶层的房间。”红褂男人弓着腰,“河屋给您几位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会,希望您能喜欢。”   大佬喜欢热闹,他当然喜欢。他的鲤跃金松头像框此时已经有了支付的功能,他只需要轻轻点点金鲤鱼,金鲤鱼就游向那个红褂男人。   “你有心了。”大佬笑道,伴随着金币音效,红褂男人愕然捧着十几枚龙宫货币,无疑是金光闪闪的顶级货币,让他激动地颤抖起来。   “谢谢您!谢谢您!您真是慷慨!”   这一下,旁边的人投向土御门伊月的视线几乎冒着绿光,仿佛盯住了一只肥羊一般。对此,土御门伊月只是好整以暇的笑着,迈步走进河屋。   “什么好玩的有趣的,通通上来,钱不成问题。”   反正他有的是钱,龙宫只是衡量资产,这笔资产会在这里转换成虚拟货币。也许一般人会担心有朝一日花完怎么办,大佬低头看看金鲤鱼上的数值,觉得这个问题可能要几百年之后再考虑。   几百年,傻子都破局了。   因为他的豪爽,周围的男人女人都空前热情起来,争相涌到他面前,只要能得到一点点视线就好。红褂男人喝退他们,这些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行人登上楼梯,去往豪华的顶楼。   “楼下好货色不多,我得给您提醒。”红褂男人拿了钱,愈发尽心尽力,“偶尔尝个鲜还行,老混在那里实在乏味,您若是信得过我,我给您介绍几家店,都是各有特色的。”   “那就有劳了。”土御门伊月笑道,金鲤鱼悬浮在他身侧,昭示着强大的财力,红褂男人看着看着就吞了吞口水,能遇上金主真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   他需要钱,不,应该是生活在龙宫中的所有人都需要钱。他们这些龙宫中人没有鲤鱼环绕,身上某处却还是有一个会变化的数额的,一但这个数额清零,等待他们的绝不是什么好下场,所以必须用心服务,拼命从客人手中赚取金钱。   当然,他们无论买东西还是怎样,消耗的金钱都比客人们少,相互间还会私下交易,不至于像绝大多数客人那样,仅仅一个月就挥霍完大半辈子的积蓄。   土御门伊月的视线向后一飘,与源义衡对了个正着,他不着痕迹地微微点头。源义衡的脚步于是停下了,在簇拥着他们的男女茫然的眼神中,冷笑起来。   “欢迎宴会,我就不必了。”他直直地盯着土御门伊月,“反正也是为这个家伙准备的吧?”   红褂男人意识到这恐怕是不满了,慌忙解释道:   “并、并非如此啊!这位大人……”   不等红褂男人解释什么,土御门伊月已经笑吟吟地转过身,他此刻正站在靠上几级的楼梯上,居高临下俯瞰着一身纯白军装的源义衡。   “资产不如人,闹什么脾气呢?”   “我慷慨大度,请你一起参加最豪奢的晚宴,你看鲤伴就没那么多意见。”   源义衡:……   尽管是他们商量好的演戏,但是怎么就这么想按住这个小混蛋揉脑袋呢?!   他忍住手痒,想想那些年小混蛋在源氏挖的墙角,以及最后不跟他商量做的那个可恶决定,半真半假之下,把拂袖而去演绎得淋漓尽致!   “客人!客人!”红褂男人叫了两声,赶忙让旁边的几个人去追,转过身来安抚这边客人的情绪。结果看起来很好脾气的那名少年也冷哼一声,直接去了楼上。   奴良鲤伴经过红褂男人身边,还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   “劝你站稳立场,墙头草可两边都不讨好。”   说完,他也跟土御门伊月一起上楼,留下苦逼的红褂男人站在原地,愁得仿佛老了好几岁。   你们这些有钱的大爷可真难伺候啊!   光哥接下来就要单独调查了。土御门伊月心里盘算,内部矛盾造成三人行掰掉,是他们提前预设好的一个剧本,到时候见机行事,现在因为资产问题,倒意外达成了最好的效果。光哥那边作为一个心怀愤懑的半个败者形象,很容易套取情报;他这边则一路张扬下来,说不定就有人找上他。   鲤伴坚持要跟着他,因为他这个角色定位显然最危险,土御门伊月也同意了,虽然……他其实准备了一个小小的后手,将雪鹰留在海域内,也是为了引领他的后手到来。   论起在花街的如鱼得水,谁能比得上张口“小姐姐”闭口“命定之人”的……狐崽崽呢?   雪鹰鸣叫着在前方指引道路,锐利的视线来自冬神赠与,海雾在他眼中逐渐消散。他带着妖狐踏上龟壳浮桥,然后高鸣一声折返。妖狐望着他的身影消失,悠闲地把玩一下手中的折扇,龙宫大门在他面前渐渐清晰。   妖狐身上揣着土御门伊月给他的几章黑卡,想来是够了。阴阳师在门口处获得信息之后,进去之前将他召唤到这个世界,道路全部铺设完毕,他怎么能不好好表现呢?   穿着皮肤塔新皮,妖狐摩拳擦掌,打算让阿爸刮目相看!   阿爸看我!   @   欢迎晚宴盛大开始之际,红褂男人最开始低声祝福的那个人也来到了目的地。他们这些负责迎接客人的引路人大都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为的就是不让客人们反感。   矮小的男人快步爬上龙宫最高的那幢建筑,这座建筑呈楼阁形态,极为高耸,中部有一方极大的圆台用来展示歌舞。从这里向下看,在龙宫不夜城攒动的众生犹如蚂蚁般渺小,每人身边都跟着一条颜色不同的鲤鱼,象征财富的等级。   这么俯瞰着,仿佛龙宫是一方巨大的鱼缸一样。   矮小的男人跪在绘制着各色金鱼的拉门前,低声陈述了所有事,不远处的海面上,还有人在沿龟壳浮桥恍恍惚惚走上来。   “花魁,”男人低声说道,“有人干扰,封锁了海域,我们在这里没有招揽多少客人,也无法采买新的女孩。”   他等了一会儿,拉门打开一条缝隙,逆着光,身材清瘦的画师默默望着他。之所以说他是画师,因为他身后时刻背着画轴,腰间挂了一张笔帘,悬着各色画笔。   矮小的男人并不知道他究竟算是客人还是仆从,只知道从龙宫不夜城建立之初,这个画师就已经跟在了花魁河骨身边,花魁让他们叫他金先生。   “花魁已经知道了。”画师说道,“你退下吧。”   矮小的男人一叩地,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第109章 花时雨不夜天(七)   盛大的欢迎晚宴无愧于花出去的那笔巨额钱款,整座河屋都动了起来!艳丽的游女们换上自己最美丽的服饰, 厨房流水般做出奢华的佳肴, 就连原本在楼里的客人们也挥舞着小旗, 一副普天同庆的欢乐样子。   宽敞的厅中正上演着歌舞,这名游女大概是河屋中数一数二的舞者, 身段轻盈柔软,旋转起来的样子又有几分罕见的风雅。土御门伊月纯然欣赏地看着,眸光清亮, 不掺杂半分欲望。可他打赏是真的大方, 一舞毕, 游女捧着一大把龙宫货币,喜出望外, 这意味着她有一段时间可以不必勉强自己接一些讨厌的工作了。   “谢谢您!谢谢您!”她感激道, 继而有些羞涩, “如果今晚……”   “伊月, 这个好像很好吃。”奴良鲤伴突然开口,土御门伊月的注意力一秒被转移, 他咬着松软的糕点, 感觉馅料有点清新的草莓味。   “好吃!”   半妖看着他笑, 挥手让之前的游女退下去,谁料想他千防万防,还有一个搅局的没有防住。   红褂男人小声问道:“这个您也没看上吗?”   奴良鲤伴:……   土御门伊月:???   他反应了一会儿, 意识到龙宫不夜城的本质和花街是差不多的,除了歌舞游戏吃吃喝喝, 最主要的还是男女之间的事情。这算是比较原始的经营模式,到了大佬的时代,这种交易几乎不能放到明面上,买点酒纯聊天的比较多。   这些念头只转动了一瞬间,土御门伊月并不想在这里显得太另类,所以他正要开口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奴良鲤伴再次抢答。   “伊月能看上的,至少是比他好看的吧。”   场中寂静了一瞬间,红褂男人偷偷看了土御门伊月一眼,心力交瘁地叹口气。   这个标准真是相当高啊……   晚宴进行到最热烈的时候,有人进来低声跟红褂男人说了些什么。红褂男人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不敢自作主张,前去跟正在翻花牌的土御门伊月请示。   “有位客人想跟您一起玩。”红褂男人低声道,“这种人常有,因为自己的资产不够了,就到处去蹭吃蹭喝,要再多挣扎一段时间……”   土御门伊月睫毛一颤,把即将翻开的花牌合拢回去,抬起头微微笑道:   “如果是个有意思的家伙,那么我不介意,请他先进来说话吧。”说完,他重新翻开那张牌,是霜月四张牌分值最大的【柳间小野道风】。牌面上画着撑伞的书法家小野道风,身在柳叶间,脚下是蜿蜒的溪水,还有一只青蛙。   “哎呀哎呀,看来我正好赶上了好牌。”来客笑眯眯地走进来,也不局促,很自然地就在土御门伊月身边坐下,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很会玩花牌,不如带我一个?”   他见土御门伊月看着他,笑意渐渐扩大,一双桃花眼愈发温柔而多情。   “还没自我介绍呢。”   他以一种绝不令人讨厌的、柔和趣致的上扬腔调说道:   “小生名为柳相,名字刚好在你抽出的花牌中……”   “你说,是不是命中注定呢?”   见土御门伊月并不接话,柳相毫不气馁,甚至可以说是更有兴趣。他扫了一眼铺在地上的花牌,一直柔和地笑着,手里扇子轻轻那么一摇晃,仿佛某种特别的引诱。   “哎呀,别这么冷淡,小生只是从没见过如您一般的……客人……”他咬着“客人”两个字,慢慢向土御门伊月靠过去。   “如同芒上月,梅上莺,牡丹上蝶,桐上凤凰……”   他念着一个一个风雅绝伦的花牌的名字,这样撩拨的话语,就连旁边的游女都脸红了。可土御门伊月似笑非笑,先用一个眼神安抚了躁动的奴良鲤伴,接着轻轻一扇点在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背上。   “我倒是不知道什么命中注定。”他笑道,“我只知道你要是想抱大腿,就给爸爸乖乖的。”   柳相僵硬了一瞬,秒怂。   “好的嘛。”他委委屈屈地坐端正了,“爸爸。”   大佬欣慰地笑了,他给柳相戳了一块水果吃。   奴良鲤伴这下看出来了,这个柳相似乎与伊月是认识的,而且关系匪浅,这一次应该是上门来给他们当帮手。虽然知道了,可他仍然不放心,这家伙难道没骨头吗?就这么靠在伊月身上!   “真是……把小生带到温柔乡里来了啊……”柳相靠着土御门伊月,因为距离太近,声音低一些也能被听到,“小生的新身份已经搞定了,暂且用这个。”   妖狐在这方面的本事,土御门伊月相当信得过。这妖怪喜欢伪装成人类,骗取少女芳心,整日游荡于市井之间,那些灵巧的手段不知有多么擅长,不然他也不会特意召唤妖狐来此,现在看来,果然没做错。   柳相低声说了一句后,见自己的黑鲤鱼游过来,立刻警醒地转移话题,笑着谈论场中歌者的歌喉。鼓乐丝竹声里,宴会更热闹几分,一直折腾了几个小时才散。   无视了所有殷切期盼的眼神,土御门伊月和奴良鲤伴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靠在窗口静坐一会儿,龙宫不夜城的热烈灯光反射到天上,整座城池如同一尊金贵的盆景,有楼阁矮山,有花木萧疏,还有弥漫到各处的灯火,只是没有天明。   土御门伊月喜欢明亮些的盆景,诸如红枫和三角梅,摆在房间里仿佛能够折射亮光一般,可是龙宫中最多的还是水生盆景,波光粼粼又颓靡浮浪。   这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于是起身。金鲤鱼懂他的意思,自己先从窗口飞快地游了出去,游进奴良鲤伴的房间里,一尾巴就把那条红鲤鱼卷了,摁在地上。   红鲤鱼:???   监视的视线不在了,门口的敲门声恰好响起,奴良鲤伴打开门,土御门伊月进来,顺手把门关了。他看一眼被摁在地上彻底包裹的红鲤鱼,打了一道符咒出去,金鲤鱼这才施施然游回他身边。   “麻烦你去把妖狐也接来。”他温声嘱托道,金鲤鱼立刻摇着尾巴,雄赳赳气昂昂的打算去再摁一条鱼在地上,背影简直像个霸总。   不大一会儿,顶着柳相名字的妖狐也溜过来,成功会师!他当即兴奋的扑向阴阳师,这一下耳朵尾巴全露出来了。   “阿爸!”   真是情真意切振聋发聩。   在奴良鲤伴“……”的视线中,土御门伊月慈爱地摸了摸妖狐的头,妖狐晃着尾巴,突然从他手底下抬头,想起正事来。   “阴阳师,我这里有一些情报。”   妖狐的业务是真的很过硬,明明比土御门伊月他们晚登上龙宫,却迅速搞定了身份和情报两个方面。当然这其中也有土御门伊月他们高调在前,为他创造机会的缘故。   “小生现在用的这个身份,是个快要把钱花完的客人。”妖狐说道,“龙宫虽然有鲤鱼和主人绑定,这其中也不是没有操作的余地。小生找了一个人,把自己的资产转移给他,然后把他关进阿爸的封印里,接着顶替他的身份。”   这套操作真的可以,几乎不用担心翻车,反正正主已经被他们捏在手里了。   “小生赶着来找阿爸,情报打听的不多,有一些阿爸应该也知道,比如那个花魁河骨。”妖狐顿了顿,“不过小生还听一个漂亮小姐姐说,花魁常年足不出户,出来主持事务的是一名被称为金先生的画师。”   “金先生?”   “是。没人说得清他的来历,反正有花魁就有了金先生,鲤鱼的制度就是他提出来的,也是他操控着全部的耳目,监视每一个身处龙宫的客人。”妖狐动了动耳朵,颇有几分得意。   “很巧的是,这个月底,一年一度的盛大道中将会举行,花魁会出来跟客人们见面,并且在那座高楼的平台上起舞。这段舞蹈结束之后,花魁会抛出一个彩球,抢到彩球的人,有跟花魁共度一夜的资格。”   “过不了几天,小生会跟客人和小姐姐们教上朋友,阿爸想做什么都方便。”   好一朵交际花啊,土御门伊月笑着捏捏他的耳朵。妖狐大概穿的是那身皮肤塔新皮,深紫色的耳朵支棱着,摸起来软乎乎,还动来动去。他揉搓完自家崽崽,向奴良鲤伴隆重介绍道:   “这是我的式神,妖狐。”   妖狐正以一个相当惫懒的姿势躺在自家阴阳师怀里,闻言懒洋洋地抬眼,耳朵一动,算是打了招呼。   奴良鲤伴:……是挑衅!   下一秒,妖狐就被土御门伊月捏了脸,老老实实坐起来见礼,声调却拖得老长。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奴良鲤伴:……   他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阿爸’这种称呼,我还以为会称呼伊月为阴阳师呢。”   他至今只见过伊月在笼中鸟游戏中召唤出的幼年天狗,对方就没有叫“阿爸”这种奇怪的称呼。   “阿爸是尊敬的称呼,小生可是从哪里都不行的小妖怪开始,被阿爸一路养到现在这个地步的。阿爸给小生力量和新衣服,小生不胜感激。”   妖狐穿着他的新皮肤,感知到身上装备的爆伤针女沉甸甸的重量,这些都是来自阴阳师的满满的爱意……当然如果不管他收藏好看的小姐姐就更好了。   仿佛察觉到他内心骨碌骨碌转动的不良念头,土御门伊月保持微笑,并揪住了他的小耳朵。   妖狐:哇哇哇阿爸我错啦!   他们在这里交流的情报,土御门伊月也给源义衡送去了一份。另一边,源义衡接下送来的纸式,因为这个制作手法愈发肯定这就是那个小混蛋。   他把纸式折了揣进怀里,垂眸看着跪在他面前、黑鲤鱼已经将要消散的客人。   他的白鲤鱼也被糊了一张符咒贴在墙上,以防信息走漏。   “为我做事,”他沉声说道,“我自然会让你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崽崽:阿爸是芒上月,梅上莺,牡丹上蝶,桐上凤凰……(疯狂吹彩虹屁中)   鲤跃金松:鲤鱼,你这是在玩火。(地板咚) 第110章 花时雨不夜天(八)   柳相是个讨人喜欢的人,龙宫中的原住民都这么说, 生死关头, 他似乎更加讨人喜欢了一点, 每天围着新来的有金鲤鱼的客人转,插科打诨的。不是没有人看他不顺眼, 但是在龙宫,贵客喜欢,谁也不能说什么。   今天柳相张罗着打羽板球, 分了两队在楼里闹腾着, 羽子板拍打着小彩球, 发出清脆的声音。负责出钱的土御门伊月在二楼,一边用着酒菜, 一边俯瞰下方的战况, 周围都是侍候的奉承的人, 每一个精彩的球出现, 都有小小的惊呼。   “伊月先生,您看那个!”   “伊月先生, 您压的队伍又要赢了!”   淹没在这样众星捧月的人群里, 土御门伊月仍旧很淡定, 他戳了一个有柔软枣泥的点心,对他而言这比听奉承话有意思多了。   奴良鲤伴一直看着他,普通人在这样的追捧和关注下, 很容易就会忘乎所以。龙宫本来就是能带给人无限愉悦的地方,这愉悦的主要来源就是原住民的追捧和讨好, 他们盯着客人手里的钱,想着自己的命。   “鲤伴。”土御门伊月侧了下头,却不是回应任何一句殷勤的话语,反倒笑着跟他说话,“羽子板,其实是个赶鬼的游戏,就像撒豆子驱鬼一样哦。”   说起妖鬼,他的眼睛微微发亮,那些曾经经历的鬼怪的故事就在他心底沉浮着,他对鬼怪的兴趣远胜对人间浮华的眷恋。   奴良鲤伴就知道,伊月才不会被吹捧和奉承俘虏,他本身就是星星捧着的那轮月亮。   “大概是产生在室町时代,最早是在皇宫里进行,他们会把人分成两队,拍打被称为‘胡鬼子’的羽子,如同拍打鬼怪。”他悠悠地说着,“人类向来是很怕鬼的。”   果然,他一说到鬼怪,旁边殷殷奉承的人就瑟缩了一下。他又开始讲那些青面獠牙的鬼,这一下,他身边渐渐就空了。   二楼重新宽敞起来,土御门伊月扶着桌案笑起来,他这一招真是屡试不爽,无论在哪里都一样。   奴良鲤伴也跟着笑了,“伊月不怕鬼吗?”   “我遇到过很好的鬼。”土御门伊月笑道,“站在山巅上,那么威风凛凛的看着我,说:人类,不拿酒,就敢踏入鬼的领地吗?”   “他攻击你了吗?”从妖的思维推断,奴良鲤伴觉得当时的情况其实挺危险。   “没有,那一次没带酒,所以我跟他说能不能用糖糕先抵押一下,我马上就带酒来赎我的糖糕。”土御门伊月很认真的强调了一句,“我很喜欢糖糕的,肯定会带酒回来。”   鬼瞠目结舌。   他听过许多抵押品,从价值连城的宝玉一直到自己的儿女,万万想不到廉价的糖糕也能被抵押。他仍旧站在山巅上,傻子一样提着一包糖糕,默默无言地目送阴阳师飞速离去。   奴良鲤伴:……   鬼的内心想必是懵逼的。   “然后呢?”   “撕票了。”土御门伊月开始面无表情,“对方不守信用,撕票了。”   鬼还真的等了一会儿,很快就觉得自己其实是受到了愚弄,愤怒之下吃掉了那包糖糕。就在此时,他看到阴阳师匆匆赶回来的身影,手里果然提着好酒。   阴阳师看到了他糖糕的尸体,五雷轰顶一般僵住,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嘴角还沾着糖糕渣的鬼。   “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现在说起这件事,土御门伊月还有几分愤愤。他话音刚落,角落里突然有人轻轻地笑了一声,好像是没忍住终于笑出声的那种。   奴良鲤伴立刻锁定那个方向,见隐藏不了,发出笑声的人慢慢走了出来,是个瘦弱的小姑娘,眉心点着圆瓣花的花钿。见两人都看着她,小姑娘咬了咬唇,有些局促但强装无事的样子,向两人深深一鞠躬。   “对不起,客人,我没有笑你们的意思。”她犹豫着,“只是觉得,鬼的故事也很有意思,我……我能再多听听吗?”   土御门伊月自然不会拒绝,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是游女预备役,平常也要忙碌的服侍游女们起居,很是辛苦。他看这个小女孩,手腕细瘦面色也不佳,却仍然稳稳地正坐着,努力不去看桌案上的食物,教养实在不错。   他于是叫人加了些饭菜,小女孩犹豫一下,最终接受了他的好意,飞快地吃了起来。   “像你这样的女孩,还没到工作的年纪,应该是龙宫负责抚养的吧?”他问道。   女孩用力咽下口中的饭,这才开口。   “叫我金铃就好。”她说道,神态是不同于这个年纪孩子的老成,“是这样的,客人。但是我们不到工作的年纪,自然吃不了多好,如果相互争抢,总有些要饿肚子的。”   “像你这样的孩子,龙宫里有很多吗?”土御门伊月微微皱眉。   “是的,客人,很多。我们分散在各个店铺中,做一些杂事,有时候游女或者客人高兴了,会请我们吃东西,但更多的时候,大家自己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   她一回答问话,就不会再吃东西,土御门伊月也就点到为止,让她继续吃,不够还可以接着叫。可金铃没有再叫,只是把桌面上的食物吃完了,谢过两人,就默默地走了出去。   她走出去之后,土御门伊月突然开口,并且指了指自己眉心。   “那个,是河骨。”   河骨并不是字面的那种有点惊悚的意思,而是一种木兰纲的睡莲,一年四季都有花,叶子小小圆圆,最常见的是开着金色花的那种,藏在绿叶间像一个个小铃铛。刚才那名女孩眉心就点着河骨的花钿,土御门伊月认出来了。   “是不是龙宫的常见装饰呢?”奴良鲤伴问道。   “也有这种可能,不过……”土御门伊月微微闭目,念出了当时在海面上听到的那首渺茫的歌,“河骨金铃,随风摇曳,似水流波,川端茅舍……”   “我觉得这首歌,应该跟龙宫的真相有所关系。”   他的视线又投向窗外,永恒的长夜之下是明灯,整座龙宫如同一座富丽堂皇的盆景,透着些冰冷和枯寂。那个瘦弱的女孩提着不知什么重物走在街上,她走得歪歪扭扭,身边就是嬉笑的游女和客人们。   她就这么沉默地走着,突然抬头。   女孩眼中映出了那些游动的金鱼。   @   不知不觉,他们在龙宫不夜城已经度过了半个月。这里永远喧闹异常,充满欢声笑语,但是土御门伊月也见过几次,没了钱财的客人身边的鲤鱼慢慢翻过肚皮飘到天空上,四周那些矮小的男人就会一拥而上将那个客人按住,无视他的惊叫和哀求,将他拖去不知什么地方。   应该是扔下去喂鱼了吧。   土御门伊月戳了一块水果吃,旁边的女孩捧着一碗饭,沉默地看着又一条鲤鱼翻着肚子缓缓升起。   “又有一条鱼死了。”她轻声说道,眼中是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沧桑和悲凉,“又有一个人要死了。”   “金鱼死了会浮起来。”   女孩说道,她转头看着土御门伊月,她身边没有任何一条鲤鱼。   “可是我们死了,却只会沉下去。”   土御门伊月没有出声,他看着女孩寂寞的侧脸,眉心鲜亮的河骨竟然有几分妩媚。   金鲤鱼在土御门伊月身边游动一下,忽而凑上来用小鱼鳍摸摸他的脸,仿佛在安慰。只要它在,他的主人就会拥有享之不尽的金钱,乐意在龙宫待多久就能待多久。   “谢谢你。”土御门伊月笑着拿扇子跟他玩,金鲤鱼翻上翻下,完全沉浸在低级乐趣当中。   这时,突然有个仆从探头进来说道:   “伊月大人,有人找!”   应该是光哥那边有了什么消息,土御门伊月当即起身。他交代让女孩随意取用这里的东西,自己则匆匆下楼。他刚走,奴良鲤伴就走了上来,手里拎着龙宫特产的佳酿。   女孩立刻站起来向她行礼,奴良鲤伴点头让她不必拘束。   “伊月呢?”   “有人找伊月先生,现在下去了。”   奴良鲤伴于是靠着栏杆向下望去,他看到土御门伊月和一个圆滚滚很滑稽的男人碰头了,好像在说些什么,龙宫繁华的灯火映照在他身上,却令阴阳师更显出几分超脱此世的出尘。他正看得入神,身旁的女孩突然问他。   “奴良先生,你们世界的太阳和月亮是什么样的?”这段时间女孩已经同他们比较熟了,虽然仍是和伊月较为亲近,可偶尔也会大着胆子跟奴良鲤伴说话。   她知道那些漂亮的游女们更爱这个男人,可惜这是个非常不解风情的家伙。   “我想看看陆地,想看看月亮和太阳,想看看花牌上的鹿,蝶,还有那个叫做小野道风的人。”她轻声说道,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奴良先生,太阳和月亮是什么样的?”   她问过很多客人,得到的答案是“像灯一样”“又大又亮”等等,她觉得很虚幻。   半妖的视线却投向下方,少年已经结束了谈话,正带着那个圆滚滚很喜感的男人走上来。   “奴良先生?”   半妖笑了。   “就算先前生活在外面的世界,其实我也不知道太阳和月亮是什么样的。”   这个答案跟任何人都不一样,女孩怔怔地望着他。   “直到我遇见伊月。”   “你也会遇到的。”   他站起身来,像是一秒钟都不想等,要下楼迎接他的少年。   “你会遇到一个人,然后从那一刻起,他就是你的日月。” 第111章 花时雨不夜天(九)   女孩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好像突然被扯进某种回忆里, 她飘浮在水中, 一抬头, 就能看到青翠欲滴的圆圆的叶子。   她知道那叶子是什么,那是会开着小小金色花的河骨。她望着河骨, 如同望着自己的日月。   一只庞大的金鱼虚影从她身边掠过,晃动着华丽的尾巴游向龙宫最高的那座阁楼。落雨的时候,这些巨大的金鱼就能游到龙宫里面来, 穿行在大街小巷之中, 这里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却仍有人在一笔一笔临摹金鱼的样子。   画师坐在栏杆旁,端正的落笔, 金鱼的颜色点染在他的画纸上。他好像也十分满意, 连带眉眼都稍稍温和了一点。等到这幅画作完成, 他起身走进房间, 将这幅画装裱到墙上。   他后退一步,偌大房间里, 四面墙壁竟然已经贴满画作, 就连天顶上也被精心绘制了色泽艳丽的金鱼与日月, 画师就站在这片缤纷的颜色当中,他面前是在水晶棺之中静静沉睡的美丽少女。   少女穿一身精美绝伦的和服,眉心点着一朵河骨的花钿, 如果不是还有呼吸,几乎让人疑心她已经死去了。   “你喜欢热闹, 我便将热闹画给你看。”画师说道,他在水晶棺前跪下,手虚虚抚着少女的面容。   他脸上现出似哭的悲恸神情。   “可你怎么偏不醒来,非要去那尘世里受苦……”   他将头抵在水晶棺上,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来平复情绪。等他再次睁开眼,就又是那个人人敬畏的金先生了。他走出房间,仔细关好房门,召来一个矮小的男人。   “半月之后的花魁道中,准备如何?”   “装饰已经都做好了,现在要给有资格的客人们发请帖。”   “再核查一遍,不允许有半点疏漏!”   “是、是!”   这是他的日月一年中唯一醒来的时刻,他务必要将普天之下的锦绣都聚敛而来,给她最盛大的一夜。即使她的视线从来落不到他的身上,他也甘之如饴。   @   今日河屋捕到了一只大龟。   游女和客人们围着指指点点,嬉笑交谈。有客人出钱,几个矮小的男人一起用力将大龟翻了过来,让它四脚朝天无助的划动着四肢,然后爆发出一阵热闹的笑声。   “有意思,这只龟我买下了!”一个客人笑道,指着这只龟,“不如把它炖来吃?瞧着很是肥美呢。”   通常情况下,龟是与鹤一样象征吉祥与长寿的动物,几乎没有人会去吃,不过焚琴煮鹤的人向来不少,只不过是有趣,想看看烹煮这么大一只龟的过程取乐罢了。   女孩提着一桶重重的衣服从二楼挪下来,她看前面人头攒动,费力地挤进去看,发现是一只好大的龟。龟被翻了过来,无助地划动四肢,仿佛听懂四周人的话,深陷的眼窝里缓缓流出泪水来。它哀求地看着颠倒世界里的这些人,希望能求得一线生存的希望,结果它的眼泪却让那些人笑得更大声了。   女孩看着那只龟,幼小的身体微微发抖,她想站出来说不要吃它。这只龟会流眼泪,是不是已经通灵了?可她几次努力想挤到龟前面,都被旁边的人推来搡去,眼睁睁看着几个人已经跑去拿巨大的锅子。   锅很快被取来,买下龟的客人吆喝着让人烧热水,准备好昂贵的香料,就在这里炖煮。   “我还从没有吃过这么大的……哎呀!”   一枚龙宫的货币砸中了他的头,还很滑稽的弹了一下,“当啷”一声落到地上。周围安静了一会儿,几个游女和矮小的男人出手如电争抢那枚货币,最终的胜者把货币收入囊中,开始寻找货币丢来的方向。   被砸的客人懵了一下,接着怒不可遏!自从登上龙宫,有着黄鲤鱼的他受的一向是众星捧月的待遇,龙宫的游女和仆从对他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更别提当头挨这么一下了!   “谁?!是谁砸我?!站出……哎呀!”   又一枚货币稳准狠命中他的脑袋,客人听到了好多货币哗啦啦响动的声音。他抬起头,只见二楼的平台上,一名少年趴在低矮的栏杆上,手里一把硬币上下抛接。他身边还有一个黑发的男人,正十分纵容的在他旁边堆起一小堆货币。   看着那堆钱,黄鲤鱼客人颤了颤,他想应该不会都用来砸他吧?   “你……你……”   他身边的黄鲤鱼动动嘴巴边上的须须,和主人一样是一副怒火冲天的样子。下一秒,黄鲤鱼被强有力的一尾巴拍在地板上,声音巨大回响在大厅里,犹如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   一尾金鲤鱼悠然悬浮在半空,它身上密布精巧的金松花纹,刚才那一尾巴就是它替主人打的。什么破鲤鱼,不掂量一下自己有多少资产,就敢在它的主人面前耀武扬威?   黄鲤鱼被打之后,看清打自己的鲤鱼颜色,立刻直挺挺躺平在地上,努力让自己像是一条死鱼。   这时候,二楼的那个少年也开口了。   “无论他出多少钱,就算动用黄鲤鱼阶层的所有资产,我都出两倍。”他点点那只大龟,“现在把它翻过来吧,龟是吉兆,一会儿拿去放生。”   龙宫金钱至上,黄鲤鱼客人惨白着脸,旁边有个人嬉笑着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傻了吧?”化名柳相的妖狐幸灾乐祸,“脸疼么?”   崽崽表示他就喜欢做这种事情!就喜欢仗势欺人!打脸令狐愉悦!   黄鲤鱼客人掩面而去,土御门伊月掂掂手上这把货币……把它们收回了自己口袋里。   什么?想让他一掷千金?开什么玩笑,无意义的炫富等于浪费,除了让别人骂傻多速之外毫无作用!   他照价付了两倍的钱买龟,然后让河屋把之前的钱退给那个黄鲤鱼翻过来。大龟已经被翻过来了,没有第一时间走,反而很是通灵的跟在土御门伊月脚边,对他不住点头,眼窝湿润润的。   “下次可要小心,别再靠近这里了。”土御门伊月把龟带到海边,这一处远离龙宫浮华,是柳相发现的好地方。他见女孩方才一直关注着大龟,于是也请她来一同放生,女孩犹豫一下,跟来了。   “这只龟有三百岁了吧?”柳相打量着这只大乌龟,一听自己被提到,大龟立刻回过头,很憨厚的看着他。   “嗯,差不多是这个岁数,在海中众灵里,还算得上年幼呢。”土御门伊月说道,他回忆着自己曾读过的海中怪异的集子,放缓嗓音讲了一两个。他说海渊中有龙,会在海底熔岩上蹈火,又说有某种水母,活到生命尽头便会返老还童。   柳相很活泼,老是在提问。女孩却不敢,她只是走在侧面竖起耳朵听,偶尔憧憬的望着土御门伊月,这就是奴良先生的日月。   大龟缓缓踏进海水里,一下就甩脱了在陆地上的笨拙,灵巧地踩着水,伸长脖子向他们这里频频回望。土御门伊月一抬扇,示意它快些离去,大龟这才又点头又回首的慢慢游进深海。   女孩一直盯着那一圈圈的涟漪消散,这时候,她突然感觉有些寂寞。   “有点寂寞啊。”土御门伊月也说道。   “……哼,不如再抓回来留着玩?”这道不太客气而带着尖刺的声音属于源义衡,白发青年从后面缓缓而来,身边跟着条白鲤鱼。奴良鲤伴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掩了土御门伊月。   土御门伊月一点也没有生气,他扇子一敲掌心,开开心心地说道。   “来放焰火?”   女孩不知道为什么他永远这么自得其乐,永远这么没有阴霾。土御门伊月所说的可不是升上天空的那种焰火,反正隔几天花魁道中就会见到,现在不如玩点更有意思的。   金鲤鱼麻利的把其他几条鲤鱼拍在地上,符咒从白发青年手中飞出,困住它们。白发青年严苛的看了一眼女孩,女孩微微颤抖,小声说道:   “我不会说出去的。”   源义衡于是冷淡地移开目光,他不相信这个女孩,但他相信小混蛋的判断。   土御门伊月展开扇子,轻轻向海面上一压,鼓起一阵微弱的小风,波光粼粼的海面于是微微颤动起来。他又是一抬扇子,刹那间,十数条海豚腾跃而起,下落时溅起大片闪光的水花!   “!!!”   女孩看得心神震动,只听土御门伊月又说道:   “开始了~”   四面似乎响起了鼓乐之声,不是龙宫的靡靡之音,而是一种清澈的浩大的音乐。其实这么偏僻的地界是没有乐队的,但是女孩就是听见了,那是她自己在心中为这场景配上的音乐,乐声如玉如瓷,锵然清脆。   海面亮了起来,大片发光的浮游生物缓缓浮起,密密匝匝将整片海域映成了琉璃般颜色。它们起初毫无秩序,只是应邀而来,阴阳师却很快拿起了他的指挥棒——那把扇——于是一切都变得合乎韵律起来。   当阴阳师的扇子下压,它们便徜徉于海面;当扇子左右摆,它们便游走如银龙摆尾;当扇子抵在阴阳师的掌心,它们便绽开成了一朵一朵怒放的海上花……   鼓乐一声一声,女孩的心跳也一声一声。那个白发的大人似乎想嘲讽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欣赏海上苍银焰火的盛景。   鼓点敲到最后,阴阳师掷出手中折扇。折扇旋转着掠过海面,海面之下的花火突破了水空交界,跃出海面,变成大片大片振翅的银色蝶!到处都是炸裂的雪银色!到处都是狂欢般的涌动和舞蹈!金色扇远远又飞旋回来,穿过这片银色海洋,从狂欢之中扑向它的主人。   阴阳师接住他的扇,漫天银色光落在他身上。 第112章 花时雨不夜天(十)   花火结束了。   成佛的生灵挥动皎洁的翅翼,从海中升上天际。它们即将迎来一场永远幸福的徜徉, 永远与世间万灵一起巡游四方, 随季节变幻它们的模样。   “哼……”源义衡开口, “也只有你,会消耗灵力做这种毫无意义的超度。”   土御门伊月笑笑, “反正我的灵力有盈余,而且这景象这么漂亮。”   源义衡终究没有说什么,在场的人其实都得到了好处, 细小的生灵被超度时的感激之情将会让他们维持一段时间的好运气, 可惜这种大有好处的仪式, 除了眼前这个小混蛋,没有谁有能力随手就做。   他觉得自己身体有点发烫, 可能是海风吹久了。   “今晚都回去吧。对了, 义衡, 你的消息我都收到了, 柳相你眼熟一下,我会通过他跟你互通消息。”土御门伊月推出他家崽崽, 妖狐差一点炸起毛, 他可是认得源赖光的。   ……又是直呼名字!想到小混蛋失忆, 源义衡忍了,他挑剔地看一眼这个一脸轻浮的家伙,眉心紧皱, 妖狐下意识的夹紧藏起来的尾巴,他可不敢惹源氏的人。   “可以。”他最后勉强说道。   他通过那个胖胖客人传达给土御门伊月的消息, 是有关花魁的。龙宫不夜城的花魁河骨很是奇怪,除了每年花魁道中那一天之外,她从不现身,一直待在最高的那座塔楼上,能见到花魁的只有极受信赖的画师金先生。他从游女口中打听消息,两人之间似乎有点不清不楚的感觉。   源义衡对情感纠葛不太敏感,所以他直接把消息给了土御门伊月。   “巧了。”土御门伊月转转扇子,“我这边也有这种推断,那位金先生据说十分重视一年一度的道中,务必做到尽善尽美。如果从男女之情的角度考虑,反倒好理解一些。”   “我会去会会那个金先生。”源义衡说道。   土御门伊月没有阻止,点点头。   “注意安全。”   源义衡的情绪莫名好了很多,他也不告别,直接转身走了,不忘带着自己的鲤鱼。   土御门伊月并不担心源义衡,正如光哥相信他的能力一样,他也相信光哥的能力,龙宫不夜城虽然有几分诡谲难测,仍是拦不住光哥的。他回去之后就放心睡下,不多时就做起了触物之梦。   其实一开始跟名为金铃的女孩接触之后,土御门伊月就有了要做触物之梦的预感。   他的意识慢慢沉进梦境中,被向下拉扯着落到了什么生物身上。他感受到丝丝缕缕的水的凉意,于是睁开眼,下意识地摇动了一下尾巴。   他变成了一条小金鱼。   晃动的水波中,水底有玲珑有致的小小楼阁,还有弯弯的拱桥,每一个摆件都十分精致。他在桥上游过,又钻了几个大小合适的洞,舒服地吐了几个泡泡。   他感到自己的头顶似乎被浓荫所覆盖,于是缓缓摇动尾巴向上游去。头顶处碰到了一点阻力,他用了力气,一口气将遮在头上的叶子顶起来——   到处都是浓绿的圆圆的叶,翠绿的水生植物温柔笼罩着他,叶片间挑起铃铛一样的金色花,是河骨。他所处之地原来是一方小小的盆景,河骨在他头上开着花,他则是河骨之下的小金鱼。   突然,盆景中的水动荡起来。有人将这座盆景捧起,匆忙又急躁的一味赶路。他几次撞在缸壁上,撞得眼冒金星,水上的河骨突然伸出柔软的枝叶,轻盈将他笼罩。   碰撞减缓了,小金鱼怔怔望着那些圆圆的叶,这些叶片在他眼里变成了太阳和月亮。   【真好,这世上还有你在保护我呢。】   剧变发生的时候,小金鱼还沉浸在上一秒的欢喜之中。他听到一声吓得变了调的惊呼,然后他的整个世界就向下坠去,河骨猛然伸出更多的枝叶,将他保护在其中。   “伊月……”   “咔嚓”一声,盆景碎裂在地面上。   “伊月……醒醒……出事了……”   小金鱼躺在地上大口呼吸,鳞片掉了好疼好疼,可他仍然伸出小小的鱼鳍,轻轻碰了碰散落满地的河骨。   【你疼不疼呀?】   “伊月!伊月!”   “该如何是好,这可是……最心爱的盆景啊!”   土御门伊月没有听清中间的那个名字,梦就醒了。他茫然睁开眼,奴良鲤伴见他醒来,总算松了一口气。   “伊月,出事了。”   土御门伊月点点头,从被褥里钻出来。鲤伴不可能会平白无故叫醒他的,所以他并没有触物之梦被打断的懊恼,只能说是还不到结缘的时候。等他披上衣服走出去,门外那个胖胖的男人已经急得团团转,见了他,像看见救星一样迎上来。   土御门伊月认出这是为光哥办事的那个客人。   “伊月先生!您快去看看吧!”胖客人急得不行,“衡先生好像身体不舒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但是这样就算了,可我听到里面有乒乒乓乓的声音,我担心出什么事,请您过去看看!”   土御门伊月心中一凛,知道事情严重。他和光哥同样在源氏长大,虽然性格不同,却都受着最为严苛的贵族教育,独处一室的时候几乎连动都不怎么动的,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动静?他当即叫了柳相过来,请他帮忙稍作掩饰,自己则和奴良鲤伴一起匆匆赶过去。   源义衡住在葵屋,同样是顶楼。葵屋最具特色的就是它的汤泉,整幢建筑笼罩在丝丝缕缕的水雾当中,在夜晚尤其湿润宜人。龙宫内没有天明,却也有自己的作息,此时正是休憩的时刻,等同于外面的深夜,房间里压抑着的动静便有些明显。   源义衡一定也用结界之类隔离过了,声音还是能传出来,可见动静之大。   “义衡!”土御门伊月布好结界,敲门道,“你还好吗?”   门里有沉重的重物坠地声,似乎还在地上艰难的挪动了一下,接着传出源义衡牙关紧咬的声音。   “别管我……”   土御门伊月直接反向理解,他听着里面的动静,估计此刻的光哥恐怕十分狼狈,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别人看到的。于是他转过头,沉声对奴良鲤伴说道:   “鲤伴,我先进去,有什么事情会立刻叫你。”   见奴良鲤伴点头,他推了推房门推不开,一张符就拍了上去。   严丝合缝的门打开,他只开了一条容自己钻进去的门缝,反手又关上。房间里十分昏暗,他适应了一会儿,才以半妖的视力渐渐看清了里面的情况——   房间里的摆设已经被破坏的七七八八,仿佛狂风过境,源义衡半跪在地,长发散乱。土御门伊月听到他从喉咙里发出的哼声,他强撑着不肯倒下,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几乎让他体力透支。   源义衡的神志已经略微有些浑噩,反应了一会儿,才大怒道:   “谁……谁准你进来的!”   他一生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在这个小混蛋面前保持体面,小混蛋失忆了也是小混蛋,他身为兄长,该有个兄长的样子!他该永远站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难看的半跪在地上,面前就是跟他斗了一辈子的小混蛋。   “义衡,你哪里不舒服?”土御门伊月向他走过去,“我给你检测一下……”   还叫他义衡!还叫他义衡!就像在最后还叫他赖光一样的可恨!   “出去……”他从牙关里挤出字句,“给我出去……”   “我不。”土御门伊月干脆利落地拒绝,他走近,伸手探了一下源义衡的前额。源义衡像被烫了一样猛地后退,可是他的身体大概真的到极限了,最终伏在地上痛苦地咳了两声。   “别任性了!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土御门伊月这下也生气了,“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脸面又不能吃!”   “咳咳……”源义衡还不肯屈服。   反正他现在也没什么力气,土御门伊月直接摁着他探了他脖颈处的脉搏,又放出几个治愈性的术,希望能让他稍微舒服一点。   “你的体温有点高,灵力全乱了……今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源义衡只觉得自己的思维好像也胶住了,他本不想回答,但是小混蛋的语气又急又严厉,温凉的灵力落在身上,比神明的还清澈,他勉勉强强还是答了。   “海上……”   他今晚经历的最特别的事情,就是那场海上花火。   “这不该……”土御门伊月沉吟了一下,飞速用几个数查探排除病因。他还点亮了几个灵力的小光球,让房间里充满一种不刺眼的蓝白的光线。   微光之下,他的手突然一顿,轻轻拂过源义衡脸上一点银亮的东西。   是鳞。   那一瞬间他几乎屏住了呼吸,又再确认了几遍,指尖微微颤抖。   源义衡仿佛也模糊觉察到他的动摇,自己抬手要抚摸那个位置,土御门伊月连忙按住他的手,眉心皱起。   他不知道该怎么同光哥说这件事,老实说,这件事情上他也深有经历。   “是什么……”源义衡艰难吐字,“你查出来……什么……”   完成转换的那段时间是没有记忆的,土御门伊月看看他异常紧缩的瞳孔,估计他的理智马上就会丧失掉,也不会保留这段时间的记忆。   他犹豫了一下,低头轻声说道:   “没什么,你……”他顿了顿,“你发烧了。”   “……哈?”   源义衡见鬼一样看着他,在他的目光之下,土御门伊月反倒渐渐镇定。他悄悄把对方的头挪到自己膝上,摁住了,准备应对一会儿即将爆发的转变。   “你只是发烧了。”   他说道,想了想,又安抚性地补充一个称呼。   “……光哥。”   源义衡浑身一震。 第113章 花时雨不夜天(十一)   他的记忆似乎从这个称呼开始有了一个间隔,世界扭曲起来, 环住他头颈的手慢慢加大力道制止他挣扎。他承受着血脉奔涌的痛楚, 果真痛得想翻身, 那双手却紧紧环着他不肯放松。   “忍一会儿……忍一会儿就好了……”   土御门伊月愈发用力地摁住他,此时松手, 源义衡肯定会因为痛楚狂躁的挣扎,会弄出巨大的动静不说,更会伤及自身。他不知道龙新生的鳞会不会很脆弱, 他只知道当初母亲就是这么抱住他的, 有温柔又坚定的将他约束在怀里。   源义衡撑在地上的手暴起青筋, 他身为人类的神志已经渐渐混沌,只剩下体内另一半血脉中的躁动不安。剧烈的痛楚之下, 冷汗打湿他的前额和衣服, 他的手向前触及土御门伊月的腿, 又生生撤回来, 摁碎了木质地板。   土御门伊月发觉,单凭自己似乎是制不住源义衡的, 等他化龙之后更是如此。身为白狐的母亲终究是妖怪, 他只继承了母亲的强大灵力, 在纯体力的拉锯上还是略逊一筹。   于是在情况恶化之前,他当即叫道:   “鲤伴!”   半妖一直守在门外,闻声推门而入, 又迅速将门关上。看到房间里的景象,他也是一愣, 接着来到土御门伊月身边。   “伊月,我要做什么吗?”   土御门伊月手上使着力气,说话就有点艰难。他周围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坐在一堆地板的碎渣之中,竟然丝毫没有被伤到。   “帮我摁住他,不然他会挣扎,等扛过觉醒这一段就好了!”   他说话之间,源义衡终于痛苦的哼了一声,身体犹如被撕裂重组,骨骼和血肉一起疼痛颤抖。他大睁一双红瞳,只能看到衣袖上那些暗金的花纹。   他在这小混蛋面前……果然从来没有什么体面可言……   在奴良鲤伴错愕难言的视线中,人类的身躯猛地变为一条美丽的白龙,龙身弓起并扭曲。剧烈的痛楚还在继续,白龙一双红瞳滴血那样鲜艳。   见伊月半点没有受伤,那么源义衡似乎还保留着基本的意识……奴良鲤伴上前帮忙的时候还在这么想,然后他就被光速打脸了!   字面意思的光速打脸!   奴良鲤伴面无表情地跪坐在那里,丝丝缕缕的黑色的畏正从他身上逐渐逸散开来,又重新聚合成他的半边身体。要不是他及时发动滑头鬼的畏,刚才白龙那一尾巴完全可以抽中他的脸,再让他滚到背后那面墙上去。   奴良鲤伴:……   他深吸一口气,确认了源义衡的转化过程其实非常狂躁这个事实。他做好一切准备帮忙摁住,一边关注伊月免得被伤到,结果观察来观察去,他发现源义衡抽向伊月那个方向的龙尾巴总是会拐弯,他这边无疑是重灾区。   奴良鲤伴给生生气笑了。   行啊,不仅记得不能伤到伊月,还记得要抽他对吧?   白龙鲜红的立瞳冰冷凝视着他,忍着疼翻了个身,让自己能更方便地抽向奴良鲤伴。   奴良鲤伴:……   真的生气。   痛楚最为剧烈的时候,奴良鲤伴死死按住龙身也有点勉强,他听见白龙的鸣啸之中,土御门伊月轻轻叹了口气。   “光哥。”他叫道。   白龙顿时静止不动了,他的鳞本来竖起来一半,又怕会刺伤抱着他的人,连忙合拢回去,龙身扭动着,显然还在痛。   可是他的动作无疑温和多了,像受到什么绝大的安抚一般,只委委屈屈地扭来扭去。   “光哥,忍一忍。”土御门伊月又说道,他一连叫了好多声“光哥”,越叫白龙挣扎的力道越小。在这一声一声的安抚之中,白龙好像找回了什么失落已久的兄长的体面和骄傲,忍着撑着,一口气把觉醒挨了过去。   白龙这一次足足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到最后他也疲乏了,默默忍疼,只偶尔甩甩尾巴。奴良鲤伴再次灵巧避开,拿起月回对白龙比比划划。白龙“呜”一声,尾巴甩动环过了土御门伊月一圈,尾梢就搭在他腿上,这下终于安静了。   土御门伊月活动一下酸软的手腕,从袖子里抖出几个小纸人来收拾残局。外面街道上已经有早起的老女仆开始打扫,他用阴阳术修复了大半的东西,把源义衡放平搁好,这才扶着奴良鲤伴站起来。   他的腿已经几乎没什么知觉,半妖于是半抱着他搀他起来,在房间里慢悠悠地走了一小段。   “这样就可以了。”土御门伊月长长吐出一口气,捶着自己的腿,“半妖的觉醒是很凶险的,没有人陪伴,自己很大概率会受伤。”   “源义衡是半妖?”奴良鲤伴想到了在梦境中那个骄傲的源氏阴阳师,“他竟然是半妖?”   “我也很惊讶,按理说是不该的,光哥他……”这个称呼很自然的滑出来,土御门伊月微微一顿,接着转头看向奴良鲤伴。   半妖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两人之间的角色仿佛颠倒了,以往那个笑盈盈的角色往往是土御门伊月。   “啊……这件事……”   土御门伊月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跟鲤伴相识的时候,从来就只是个喜欢游荡的、有点爱玩的阴阳师而已。安倍晴明如何,成了放进橱柜的绘卷,他保留着那些珍贵的记忆,却已经不太希望谁将他继续当做那位千年前的大阴阳师来看待了。   他不必再背负人类和妖怪的悲愿,不必再肩担阴阳两界的平稳,现在的他,不过就是一个……有许多式神朋友的、会点阴阳术的这个年纪的少年而已。   奴良鲤伴只是笑,他一句话也没问,几乎所有的事情他已经在梦中看清。一开始确实有点奇妙的感觉,但是出了那扇门,看到伊月偷偷甩手的时候,他觉得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就是曾经名满平安朝平衡阴阳两界开启新时代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咦,这串头衔,果然是他高攀了伊月吗?   土御门伊月观察一下他的反应,索性也坦荡起来。他们正在走下葵屋湿润的台阶,土御门伊月在上几级台阶就驻足,盯着奴良鲤伴。   奴良鲤伴在他的视线中回转过身,汤泉湿漉漉的气流令他一闭一睁的金色妖瞳如雾中水月。   他的眼神太软和,土御门伊月也就理直气壮地伸出手——   “要个抱抱。”   他实在不常撒娇,突然来一次简直可爱死了。   奴良鲤伴却没有迎上去,他和伊月实在太了解彼此。伊月站得高高的向他要个抱抱,那么就一定是那种比较刺激的。   他做好准备,也张开手臂,迎来一口气跳下三级台阶冲进他怀里的阴阳师。   他接住了,稳稳的。   两个人都笑了,奴良鲤伴把土御门伊月放回地上,牵着手往回走。汤泉的热气熏染得脚踝处都是暖暖的,跟着他们一路从葵屋的院子里流淌出来,依依不舍一样。他们经过一些因为劳作需要早起的仆从,在某个摊位上刷鲤鱼买了早点。   土御门伊月咬了一口红豆馒头,正吃着,一个打着伞的男人也来到了早点摊前。   奴良鲤伴不着痕迹的上前半步,这个人的气息有点复杂,令他戒备。   男人打着一把绘满河骨的伞,伞上是圆圆小小青碧色的叶子,点缀零星几朵铃铛样的金色花。他买了两个刚出锅的红豆沙馒头,如来时一样踩着幽灵般的步伐离开,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跟他问好。   “金先生。”   “金先生日安。”   男人一句回应都没有,渐渐没入空旷的街市不见了。   土御门伊月眨眨眼,又咬一口馒头。   “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有点奇怪,像是妖怪。”奴良鲤伴分辨着,“又有种不真实的隔着什么的感觉,天上没有下雨,为什么要打伞呢。”   “伞里有结界。”土御门伊月在这一点上十分权威,“可能跟他的原型有关,有些妖怪是怕水的。”   “金先生怕水吗?”   听起来有点可笑,龙宫不夜城就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孤岛,而孤岛的疑似掌权人竟然会怕水。   “泼他一下不就知道了?”土御门伊月的思路十分粗暴,“我在意的问题是另外的。”   “什么?”   “那个伞。”土御门伊月慢吞吞地吃下最后一口馒头。   “绿云罩顶没问题吗?”   “……”   伊月真是坏得可爱!   在所有人起来之前,他们已经回到河屋。土御门伊月钻进被子里打算补一觉,奴良鲤伴本来正在旁边擦拭月回,冷不丁突然问道:   “伊月,那个金发的……”   土御门伊月光速从被子里出来,一手止住他的话,莫得表情。   “不要提他,我们还能继续谈恋爱。”   奴良鲤伴于是闭嘴,他重新把土御门伊月塞进被子里,看着他睡着,一手轻轻撩了撩他变成浅咖色的短发。鬓角有两缕稍长,很是可爱。   也能变成白发的吧?   他又摸了摸头顶的位置,稍微比划了一下。   有没有耳朵呢?   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检查不出来,有点泄气地戳了戳土御门伊月的脸,力道轻轻的。   把小耳朵藏到哪里去了啊?   土御门伊月已经睡熟了,浑然不觉,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寂静无声。他还以为自己又睡过了一个龙宫的营业日,这下生物钟可真是乱了。然而当他穿戴好打开门,发现大厅里全是人,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哪怕一丁点声音。   “???”   柳相跑过来,给阴阳师递了个纸条。   【有人一掷千金,让所有人不准出声。】   想也知道是谁干的,土御门伊月眸光稍暖,正打算开口宣布这个活动结束,门口处突然传来动静,一身纯白军装的青年早就没有了昨晚的狼狈,气势汹汹找上门来。   “小——混——蛋!” 第114章 花时雨不夜天(十二)   住在葵屋的客人源义衡与住在河屋的客人土御门伊月,二人的关系从登上龙宫开始就不怎么好, 这是龙宫中人有目共睹的。红褂男人跟着源义衡走进来, 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刚才他在门口实在没有拦住。   源义衡大步走进来,所到之处客人和游女们纷纷退避。他本身就气势极盛, 怒火加持之下,红瞳鲜艳得像是要烧起来!   小混蛋倚在二楼的栏杆上,没有骨头似的趴着, 歪着脑袋看他, 唇畔带点笑意。这样的神情让源义衡愈发怒不可遏, 最后反倒变成冷笑。   “终于敢承认了?”   “承认什么?”   “事到临头还在装傻!”   土御门伊月就笑了,他招招手让源义衡上来, 他们自己的事还是关起门来谈比较好。源义衡憋着一口气, 冷厉的视线扫过周围的闲杂人等, 最终还是沿台阶走了上去。   他一步一步走着, 脚下的台阶恍惚间有些属于源氏,有些属于皇宫大内, 还有些属于深秋的寺庙, 台阶最顶上永远站这个小混蛋, 纯然喜悦地向他微笑。   为什么这个小混蛋会觉得世上全是好事呢?   土御门伊月也从栏杆上起来,先源义衡几步走进房间里。房间里已经摆好了酒水点心,瘦弱的女孩刚放完最后一个碟子, 局促不安的站起来一鞠躬,退了出去。   关上门的瞬间, 她看到那个白发青年恨恨的在桌案边坐下来。   “晴明,那件事你必须跟我解释!”   她关上了门,小心翼翼的走下楼去。禁令已经解除了,楼内重新热闹起来,她绕过客人们走出河屋的门,打算去买点平时用的东西,结果一抬头,她看到了门口的仪仗。为首的男人撑一把伞,伞上画满圆圆叶的河骨,龙宫细密的雨永远被隔绝在伞外。   女孩的唇色顿时苍白起来。   “花魁。”男人轻声唤道,“您该回去了。”   不!不!她不是花魁!她不是龙宫不夜城的花魁河骨!   看着女孩后退,男人的神情没有分毫动摇,他撑着伞向前一步,女孩也跟着后退了一步,男人于是轻轻地叹口气。   “河骨,每一年你都藏得很好,我知道你是不想我找到你,想自己沉在龙宫之底受那些悲苦……只有这几天,只有道中前的这几天我才能找到你,带你回去,这也是你给我的吩咐。”   男人抬起眼来,他的眸子是一种湿润的深金色。   “我向来是听你的话的。”   女孩紧紧绷起身体,犹如见了天敌的小兽,当即转头向楼上奔跑。男人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这样的经历每年都会上演,他已经从最初的心痛欲裂到现在的看似波澜不惊,就如同他说的——   【他向来是听花魁的话的。】   @   房间里,面对源义衡的问题,土御门伊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我只是觉得我更合适,所以就去做了。”   “去送死吗?!”   “可我回来了呀。”   “你敢说你没有做回不来的准备?你连和式神的契约都解除了!白藏主也封印了!荒骷髅等几个祸乱世间的大妖怪全带在身上!”   “……”   土御门伊月不说话了,源义衡严厉地看着他,气氛一时沉凝。打破这份寂静的是提着点心回来的奴良鲤伴,他听说龙宫有家点心铺子很好,特地去刷鲤鱼买。   要不是在龙宫,估计他会直接发挥特长逃账。   土御门伊月眼前一亮,仿佛看到救星,连忙把点心接过来,拆开了犹豫一下,先给源义衡递了一块。   源义衡:呵,别想收买我!   土御门伊月又想了想,豁出去了。   “我在这个世界,遇到了另一个晴明。”他见源义衡果然微微皱眉,心说转移注意力成功了,顿时更加诚恳的说道,“跟这个世界的御门院家有点关系,我从地狱过来的时候……”   “你还敢去地狱?!!”   土御门伊月这次彻底闭嘴了,越说错越多,他本来是打算用自己的身份让光哥忘记昨天晚上的异常,现在看来好像效果有点太好了。   “你还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是发烧了吗?”源义衡一脸莫名,“不要转移话题!”   奴良鲤伴也坐下了,先把土御门伊月手边的点心拿开,似乎没什么意图的问了一句。   “伊月是穿过地狱来找我的?”   药丸。   大佬保持冷静,大脑飞快转动,现在这情况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双重翻车,他不可以翻车!   恰在此时,房门被惊慌的拍响,土御门伊月抓住机会当即打开门,门外是满脸泪水的瘦弱女孩。他的神情稍稍郑重起来,女孩流泪看着他,却没有说一句话。   如幽灵一般,金先生出现在女孩身后。伞已经收了起来,他背着画轴,腰间悬着画笔,正好与土御门伊月对上眼神——   奴良鲤伴抢先护在土御门伊月身前,他手里扭断了一条凭空出现的蛇的脖子,金色妖瞳全睁开了,神色冰冷。   “真是麻烦的客人。”   金先生叹息一声,脚步移动,女孩一边流泪望着土御门伊月,一边不听使唤的跟着金先生走了。他们走出河屋,仪仗立刻将女孩包围,将她送上那台华丽的轿子,慢慢向最高的塔楼去。   “伊月?”奴良鲤伴轻声询问,就算在这里开战,他也无惧的。   土御门伊月微微摇头,他走到窗边,仪仗队正从他下方的街道上经过。女孩坐在重重帷幕之间,金先生走在轿子旁,帷幕上也印着无数河骨的叶。   这么喜欢绿云罩顶的么?   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土御门伊月对下方的队伍扬声说道:   “你的委托,我接下了。”   坐在轿子上的女孩浑身一震,接着,她以手掩面悄声哭了起来。   “谢谢你,阴阳师……”   金先生却骤然暴怒!他仰头盯着二楼的土御门伊月,一手伸到背后去取画轴,没有取到。他愕然回头,龙蛇般升腾的漆黑的畏之中,半妖抬起一双金色妖瞳,手中月回已经斩断了他的右手!   手臂被砍断,却并没有鲜血洒落,那支手臂轻飘飘落在地上,遇到雨水就化了,晕开丝丝缕缕的颜色。金先生单手用力稳住了自己的伞,现在还不是他死的时候,他还要为花魁举办一场盛大的道中,他不能死!   “我不会追究任何事情。”他后退着,“让我走。”   “你说得倒很轻巧。”源义衡从二楼一跃而下,反正都大乱了,按他的个性,断不可能放这个家伙回去。源氏笹龙胆浮现,他的咒在空中化成水龙,只要来一下,这个脆弱的纸片妖怪就会彻底死去。   金先生的瞳仁微微颤抖,他仍然站在轿子前,保护般的样子。轿夫们已经吓得两腿战战,却奇迹一样没有四散奔逃。   “鲤伴,义衡,让他走吧。”土御门伊月静静说道,后半句是说给金先生的,“不过在走之前,我想请你对这座龙宫不夜城起誓:我们将会一切如常,且有资格参加花魁道中。”   “如有违约,龙宫不夜城永沉海底。”   金先生牙关紧咬,剩下的那只手几次想触碰腰间的画笔,最后颓然垂落。   “……好,我起誓。”   土御门伊月这才眉眼舒展,放他带着仪仗队离去了。奴良鲤伴回到二楼,发现楼里的人早就睡了下去,街道上的那些人也从恍惚中醒转过来,仍旧热热闹闹的忙自己的事情。   伊月的术果然很厉害。   “我以为你无论如何都会留下那个女孩。”源义衡也走上来,凉凉道,“这不是你最喜欢干的事情吗?”   “留下她毫无意义,处理委托,我喜欢从根源上着手。”土御门伊月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酒,咬了两口新买回来的点心,想着昨天晚上那个梦。   “金先生说金铃是花魁,可是金铃明明是河屋的一个孤女……这个反差让我想到了某些大人物喜欢做的事情。”   “什么?”   “历劫。”   土御门伊月吃完了那块点心,很快又拿起另一块,留下源义衡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是,那个女孩其实是花魁河骨在历劫?”   “嗯,大概就是这样,其实我一开始还犯了个错误。”土御门伊月笑笑,“我做了一个触物之梦,在里面变成一条小金鱼,头上就是碧绿的河骨的叶子,有人一时失手摔碎了盆景。”   “我一开始以为,金鱼是金先生,而河骨是花魁。那首歌唱的是‘河骨金铃,随风摇曳’,是在赞美河骨所开的金色花,这样一来金铃的名字也可以解释的通,但是……”   “金鱼不该是怕水的。”   所有点心都尝了一遍,土御门伊月走到窗前。龙宫不夜城的灯火反射到天上,到处都明晃晃亮堂堂,像个琉璃般光灿的巨大盆景。   是的,这就是小金鱼的盆景,是她失去所爱之后所构筑的一处痛苦的替代品。   “给自己取名叫河骨,是在纪念曾保护着她的温柔的植物之灵吧。”   奴良鲤伴照着他的话想了想。   “那么金先生……”   “嗯,他也只是个……可悲的替代品而已……”   土御门伊月轻声说道。   @   女孩无声的哭了一路,等她登上高高的塔楼,站在水晶棺前时,她的眼泪立刻便止住了。这样的轮回究竟重复了多久?她已经不太记得,构筑龙宫不夜城后头几年的巨大幸福感已经渐渐垮塌,她听到许多人的哭声,看到龙宫下葬的层叠的尸骨。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她的盆景想要存续,需要很多很多旺盛的人气,她于是就让盆景靠近岸边,去问那些岸上的人。   【你愿意来龙宫不夜城玩吗?】   很少有人会愿意,于是画师对她说,没关系,我来想办法。   这世间的愉悦之处,永远脱不出那几样,金钱、色欲、至高的权势……画师将衡量着一切的标准定为资产,建造龙宫不夜城,吸纳着旺盛的人气。   她的盆景越来越热闹,可是却时常在回想当年。她在水里,河骨在水上,他们静静依偎过一个慵懒的午后。   可是某一天,有人将这一切都摔碎了。她和一地的残渣一起,被丢出龙宫,漂浮在波涛之间。   “花魁,请您归位。”画师跪在她身边,低声说道。   女孩看着水晶棺里的自己,她的身体从指尖开始渐渐消散。   容颜倾城的花魁从水晶棺中坐起,眉眼倦怠的伸出手,画师连忙搀扶,垂下的眼帘遮住浓烈的爱意。   “来。”花魁说道。   “我再为你画一条手臂。” 第115章 花时雨不夜天(十三)   土御门伊月所选择的起誓对象,大概对金先生真的十分重要, 他们果真没有受到打扰, 平平稳稳等到了花魁道中的那一天。   整座龙宫不夜城张灯结彩, 连天空中的金鱼虚影也变成了漂亮的倩红色。金鱼悠悠摇摆着尾巴,它们身下就是狂欢的人群。   “哎呀真可惜, 明明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矮小的男人们从河屋抬出去一具尸体,这个人倒不是资产用尽,而是纯粹老迈得过了头, 昨天晚上饮酒的时候猝死了。土御门伊月正坐在窗口, 看着草席卷着那具尸体出去, 手底下轻轻抚着半妖的黑发。   他还跟那个老人交谈过,那是个享乐主义者, 能死在龙宫大概也是心中所愿。   “醉死在温柔乡, 听起来也是个不错的死法。”土御门伊月评价道, 奴良鲤伴枕在他膝上, 闻言睁开了一只眼睛。   “听起来,伊月考虑过很多中死去的方式?”   土御门伊月有点为难地歪了头, “作为安倍晴明的时候好像是的, 但是到最后, 我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死法的,说不定某一天就会遇上无法匹敌的大妖怪,或者像光哥说的……死于天真。”   他的眸光十分柔和, 因为谈及鬼神。   “我可喜欢鬼怪一类的家伙了,也很愿意相信他们, 好运气的迄今为止都没有上当受骗过,但是那份好运气随时都有可能结束。”   就算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也会受骗,他很庆幸自己要么就识破了诡计,要么就遇到了好妖怪,总之是一辈子好运气的结果。   “今后就无须担心了。”奴良鲤伴闭起眼睛,“我姑且还是很厉害的。”   如果是好的妖怪,就跟伊月做朋友;如果是不好的妖怪,就由他斩杀。   “还有……”他抬起手,就着仰躺的姿势,抓住了土御门伊月的手。   “如果真要选择死法,那么就此刻吧。”   土御门伊月严肃地看着他。   “不,我不太能接受你这样死。”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腿已经麻了,你得起来一下。”   “……”   估计就算他死了,也会因为这样的理由被喊起来吧?!   时机正巧,源义衡进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了。同时进来的还有妖狐,他一进门就附在土御门伊月耳边,轻轻地说了什么。   这样就难办了,他本以为努力一下可以净化整座龙宫不夜城的业力,看来是不行的,这已经不是阴阳师能够处理的数量了。   源义衡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挑起眉。   “你在调查业力的事情?”   对于他们而言,攻破龙宫是容易的,可是龙宫若是一夕之间失去主事人,深埋于龙宫地下的业力就会骤然爆发出来,污染整片海域,后果不堪设想。他们作为阴阳师,不可能放任那种事情发生,所以就算激进如源赖光,这件事情上也持谨慎的态度。   “嗯,现在看来已经不是能轻易净化的量。”   “要封印吗?”   “那只是治标不治本……我有一个想法,首先要赢得那个彩球。”土御门伊月笑道,“龙宫内显然是有规则的,抢到彩球才有见花魁的权力,才有结束一切的权力,所以……”   “伊月想要,我自然会拿到那个彩球。”奴良鲤伴话音刚落,源义衡已经冷笑了一声。   “可不一定就是你拿到。”   奴良鲤伴:……   他也被挑起了争斗的意气,视线在空中与源义衡接触。他们的服饰正好是反色,黑白分明,同样的军装,只不过奴良鲤伴穿得随意些,而源义衡穿得一丝不苟,连扣子都扣到最上面一颗。两道视线交汇,爆出火花,源义衡先一步将视线投向土御门伊月。   “晴……伊月,你觉得谁会拿到彩球?”   “什么?”土御门伊月抬头,手底下正在拿扇子逗已经小狐狸化的狐崽崽,妖狐变成小狐狸后连声音都奶里奶气,扒着阿爸的扇子压在毛绒绒的小肚子底下。   “我给阿爸抢球球!”狐崽崽奶里奶气地说道,土御门伊月顷刻之间心都快化了,揉着狐崽崽的小耳朵满面笑容。   “好,阿爸等着。”   源义衡:……   奴良鲤伴:……   在两道冷酷无情的视线中,狐崽崽吓得尾巴都蓬了起来,一低头就钻进最信任的阿爸怀里,四只小爪子扒拉着,脑袋拱进袖子,死活不肯出来了。   见他这么害怕,土御门伊月一脸严肃地抬起头来。   “你们不要吓我家崽崽。”   妖狐在阴阳师怀里团着,害怕的表情早就没了,只剩下一派幸灾乐祸。他懒洋洋地打个哈欠,还蠕动着抻了一下筋骨,放心枕着爪爪睡了。   比啥比,你们谁都比不上庭院里的式神地位高!   不过他还真是挺想帮阿爸拿球的……   狐崽崽眼珠转了一圈,计上心来。他打算偷偷先潜入到放球的地方去,然后在球刚刚被扔出来的时候抱着就跑,下面人的表情一定很有趣!他小脑袋里转着坏点子,然而忘记了自己每一次想出所谓的好点子其实都是个作死,详情参见他想拐骗某位妖怪小姐姐的那一次。   想到就做,狐崽崽在花魁道中的前一天晚上,偷偷潜入塔楼,找到了那个彩球,然后嘿嘿嘿地抱着彩球就睡了。他万万没想到,整个放彩球的平台就是个发射装置,为了能够将彩球抛得更高更远而打造,所以第二天他再醒来的时候,眼前一亮,是罩着彩球的布帛被掀开来。   狐崽崽:嗷?   一声脑内的“嗷”甚至还没有嗷完,平台上传来一阵弹力,妖狐下意识就抱紧了彩球,毛绒绒的大尾巴在风中招展。彩球变成了毛绒绒还带着尾巴的一个球,从高楼上被抛向喧闹的人群。那些人欢呼雀跃地伸出手,想要赢得这个见到花魁的机会——   妖狐傻了。   龙宫内也有能力卓越的客人,或者是金钱用尽被更有钱的客人雇佣来抢彩球,有几个武士当先跃起,手伸向空中的彩球,势在必得!   嗷!   妖狐十分慌张,他连忙驾驭风让自己位移,从这些人手底下钻出来,毛茸茸的脑门上全是冷汗。还没等他喘一口气,又有一个人高高跳起伸手抓他,他连忙躲避,尾巴毛差点被揪住。   妖狐心里苦!他虽然能操纵风,却不能飞,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向下掉落,不断小幅度地位移着,紧张搜索着土御门伊月的身影。   阿爸嗷!你在哪里嗷!你有一个抱着球球的小妖狐请签收嗷!   外围阁楼上,并不打算下场参与的土御门伊月戳中一块瓜,结果瓜掉回托盘里,头上无形的崽崽雷达发出警报,他立刻站起来,来到栏杆处。鲤伴和源义衡都不在,说要去抢球,另外一个要抢球的妖狐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出现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听到崽崽的声音了。   妖狐球的高度此时已经很低,绝大多数人都可以碰到的那种,就算抢不到,那些人也想着凑一下热闹,嘻嘻哈哈地伸出手去抢。妖狐简直欲哭无泪,他紧紧抱着球横向移动,无助地想找个人来帮忙。   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奴良鲤伴,奴良鲤伴也抬头看到了他。   妖狐看到那个半妖笑了。   妖狐:……   最前面跃起的第一部 队显然没有占据良机,奴良鲤伴现在才开始动手,踩了下面一个武士的肩膀跃起,黑色的畏丝丝缕缕缠绕,将他笼罩其中。金色妖瞳仍旧一睁一闭,他向彩球伸出手,这个球从他出手开始,已经是他囊中之物。   妖狐磨了磨小尖牙,他对奴良鲤伴很有意见,抢走阴阳师不说,现在还想来抢他的球球!   不给!   彩球以及抱着彩球的小妖狐迅速平移,某只半妖抓了个空。   “哼,你也就这么点本事了。”源义衡嘲讽道,他正巧从另一边拦截,即将把彩球收入囊中。妖狐已经躲避不了,僵着身子等待被抓!   奴良鲤伴哪能让他如愿?身形倏忽从原地消散,再出现时已经逼近源义衡,未出鞘的月回扫过,源义衡被迫后退。不过他眯起红瞳,突然从腰间拔出特制的枪来,灵力瞬发将妖狐球骨碌碌击远了。   妖狐在空中翻滚着,爪子里死死抱着球,再一次高高飞起又缓缓下落,下方的客人们连忙伸出手打算捡便宜,已经打起来的两个人却没有打算把便宜让给别人。   森蓝妖火扑面,抢球的客人们惊叫着后退,妖狐球继续平稳下落。另一边,源义衡已经拔刀,他的手在地上一按,源氏笹龙胆浮现又隐没,等下一秒奴良鲤伴接近,潜伏的符咒顷刻爆开!   人类的阴阳术是麻烦的东西……   烟尘之中,半妖眯起金色妖瞳,身影鬼魅一般消失在原地。   可妖怪的畏也是麻烦的东西!   滑头鬼的畏名为镜花水月,倏忽出现,倏忽消散,捉摸不透。每当源义衡想要触及彩球,他总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并阻拦,同理,满场都是的阴阳术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并且随着时间推移,麻烦越滚越大。   时间拖得越长,对使用阴阳术的阴阳师来说就越有利,这里终将变成源义衡的领地……奴良鲤伴沉着冷静地思考着,忽而一笑,将彩球击退到相当高的地方,自己则在这个时间段里穿过人群,取了一只红漆酒碟来。   酒碟中盛满清亮的酒液,他妖力流转,酒上泛起灵动的妖火。   【明镜止水——樱!】   妖火舔舐地面,源义衡眯起眼,不过他的阴阳术不仅布设在地面上,他可以在各个地方张开结界,这个半妖还是太小看人类了……   他们争斗的时候,塔楼上突然跃下来一个人,向极度接近自己的彩球伸出手——   是金先生!   他也可以抢夺彩球,并且如果他是最终的胜者,这些人便不会见到花魁,龙宫不夜城一年一年还能继续存在着。想到这里,画师的眼中倒映着缓缓下落的彩球,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个球有点毛茸茸的……   奴良鲤伴已经以可怕的速度赶了过来,他和源义衡只是意气之争,彩球最后落到谁手里对伊月的计划都没有妨碍……但是他们的计划中可不包括金先生拿到彩球的选项!   彩球即将落入画师掌心,他心中一松,突然,彩球转过头来。   彩球转过头来???   玄黑色的小狐狸皮毛上泛着深沉的紫光,他向画师露出一个露着小尖牙的笑容,然后光速横移!   都说了不给!不给!球是崽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全场MVP——狐崽崽!   下章大佬下场!看看谁敢跟大佬抢!   大佬:崽崽啊——我的崽崽啊——你们丢我的崽崽干什么呀—— 第116章 花时雨不夜天(十四)   土御门伊月终于知道那种隐隐约约不对劲的感觉来自哪里了,他手扶栏杆向前倾身, 在许多只手中疯狂逃窜的妖狐球映入他眼中。   大佬的视野里, 妖狐球瑟瑟发抖、眼中含泪、惊慌失措, 而那些人居然还在吓唬他!吓唬他家崽崽!   大佬不干了。   他伸手从袖子里抓出一把纸式,气势汹汹的冲下楼去!   你们要对别人家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崽崽做什么啊?!快住手!!!   场中占尽优势的争夺者, 无疑是金先生、奴良鲤伴,以及源义衡。他们三人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对峙状态,狐球球就在他们之中游走, 剩下的客人则在旁边巴望着能捡个漏, 然而三人完全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牢牢把持着球权。   妖狐已经麻木了,反正那些人不会让他落地, 他索性就自暴自弃地紧紧抱着球, 随波逐流, 偶尔被高高抛起, 偶尔被水平打飞,内心毫无波动。   随便吧, 崽崽我已经绝望了。   金先生执起画笔, 他的能力与书翁有点像, 画物可以成真,更可以成为攻击手段。只见他的笔尖凌空勾勒,绚丽的色彩便晕染而出, 或是有利爪的野兽,或是身形灵活的飞鸟, 辅助他抢夺彩球。   奴良鲤伴一刀劈开一只猛虎,源义衡改换水符,混战之中,他突然感觉脊背一凉。   “崽崽!”   呼啸而来的纸式席卷一切,不分敌我的将所有人推开!到处都是尖锐鸣叫高速移动的纸鸟,这片轰轰烈烈的大潮覆盖了半个场地,随主人的心情焦虑回旋着。   源义衡下意识又让彩球飞高,他认出这是小混蛋的纸式,不是说好让他们两个下场的吗,怎么……   土御门伊月什么也顾不上了,他看到妖火即将烧到崽崽,于是用术扑灭,他看到源义衡一枪将球球击远,赶紧在下面张开结界。球球从左飞到右,又从右飞到左,他也跟着从左追到右,又从右追到左,担心的在下面一直张开手臂接着。   崽崽啊!   他徒劳的追了一会儿,猛然发现场中一直有干涉他接回崽崽的力量,这太过分了!大佬生气了!   “伊……”奴良鲤伴本来想跟他交流一两句,上来就被怒不可遏的大佬用缚捆了个结结实实。他一脸懵逼的时候,土御门伊月已经展现出极度凶残的战斗力,金先生画出来的猛兽遭遇大水,一个个蔫哒哒瘫在地上。   金先生立刻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不想反抗,乖乖走到奴良鲤伴身边,两手抱头蹲下,端着个水盆的大佬才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一盆水泼过去。金先生颤抖一下,劫后余生。   土御门伊月的视线于是扫过源义衡,源义衡心中一凛,当即表态。   “我退出。”   他也走到奴良鲤伴和金先生身边,默默无言地蹲下了。   最有希望拿彩球的三个人纷纷被按头退出,剩下的客人们心中开始升起渺茫的希望来,说不定他们……   土御门伊月扫了这些客人一眼,冲得最前的客人被成群的纸式包围,纸片沾满全身成了一个雪白的人形,抽搐着倒了下去。这下没人敢上前了,客人们面面相觑,天空中的彩球抵达最高点之后,缓缓下落。   土御门伊月伸出手,准备接回他家崽崽——   金先生突然动了,而还没等他做出什么,月回已经抵上他的喉咙,枪口也瞬间对准他,那个球终究是缓缓落进了土御门伊月的怀里。   金先生闭上眼。   彩球下落之处正在发生感人的重逢。   “嗷!”阿爸嗷!   “崽崽!”   历经磨难,全场摁头之后,大佬激动的跟自家崽崽拥抱在一起。狐球球甩甩大尾巴,两只爪爪把球推进阿爸怀里,得意地立起小耳朵。   我把球给阿爸抢回来啦!   土御门伊月自然是一通大力夸赞和揉搓,末了小狐狸爬上他头顶,土御门伊月则捧着彩球,看向金先生。   “按照规定,我是否可以面见花魁?”   金先生脸色灰败,“如果你愿意放弃,我可以给你想象不到的财富。”   “不,我更想完成委托。”土御门伊月毫不动摇,“她要结束一切,你不是向来都听她的话的吗?”   是的,他向来都听花魁的话,他不过就是花魁的一幅画作。花魁思念往日而画出青碧的河骨,他从画中走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永远被忧愁笼罩的少女。   少女望着他,似哭非哭,是隔着他在看另外的什么东西。   他知道的,可他是如此热烈的恋慕着她。   源义衡本也想一起面见花魁,可土御门伊月摇摇头,把什么东西给了他。   源义衡:……   他看着手里的寄居蟹壳,陷入沉默。   他有点好奇小混蛋的转世方式,怎么他一穷二白,小混蛋反而什么都有?连以前收服的妖怪都带过来了,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人能阻止他吗?!   “义衡,事关龙宫不夜城上人类的撤离,我和鲤伴去面见花魁,剩下的就拜托你了。”土御门伊月迅速而低声地交待着,源义衡突然发问。   “那些业力,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算是怕了这个小混蛋的异想天开和奋不顾身,生怕他为了化解业力做出跟当年性质类似的事情。   “这不一样,义衡。”土御门伊月有点哭笑不得,“当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一人殉可换千年安宁,那是笔划算的交易,现在远不到那时的程度。”   “我打算请神。”   源义衡扬扬眉,这个方式他尚且能够接受,并且兴致盎然。请神之术源氏不算多么擅长,想必是离开源氏之后,小混蛋跟贺茂家交好后学会的。听说贺茂的巫女极擅神乐舞,神明欣悦,便会降下福祉。   “后备方案呢?”小混蛋总是有两套方案,这样一来万无一失。   “如果请不来,那也无妨,毕竟这么大一批业力,神明也不一定乐意花力气消解。请神不成,我会打开地狱之门,将业力倾斜到专门收纳世界负面的地狱中去。”   这只是不得已的办法,地狱里还有一个喜欢搞事的裸奔的安倍晴明,可能会拿这些业力做文章,这是土御门伊月所不想看到的。另外,蛇蛇在与他签订契约的长久岁月中,好不容易洗去一些身为邪神的乖戾,沾染业力之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源义衡在心里赞了一声,不愧是小混蛋,事事周全。源氏没了这个小混蛋之后,他可是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适应凡人的愚蠢。   而现在他们又并肩作战了。   两路人马分离,源义衡看着少年的背影,突然抿起唇。   他刚才居然忘记问了,地狱之门说开就开,难道小混蛋在地狱里也拉开了关系网吗?   好吧,这是小混蛋能做出来的事情。   土御门伊月登上塔楼,这里的装潢比起外面更是华丽非常,仿佛龙宫的所有珍宝都堆积在此处,塔楼的最顶上便是花魁的住所,花魁一年现身一次举行道中。   土御门伊月留意了一下塔楼中间的那个平台,这里三面悬空,很适合进行神乐的仪式,神明更容易聆听到来自人世的诉求。   希望过一会儿,这座平台能够保存下来吧。   金先生在前面带路,他们沿昏暗漫长的旋转楼梯一点点往上,墙壁上全是尽心绘制的龙宫胜景,让这座孤立于龙宫不夜城的塔楼颇有几分热闹和喧嚷。金先生缓缓行着,手中托一盏画出来的火烛,面容一半遮在阴影里。   一层一层的阶梯被抛在身后,奴良鲤伴突然在某一层站定,皱眉凝望着前方的金先生。   “你想违背龙宫的规则吗?我们一直在这里绕圈。”   金先生没有回头,他手中的火烛飘忽一下,整个人就如同滴入水中的一滴墨般化开了。他消失的下一秒,整座楼梯开始扭曲,土御门伊月脚下一空,奴良鲤伴一把将他抱起来,沿着向下坍塌的楼梯跃起到更高处。   他停在窗台上,这里暂时没有被影响,土御门伊月正在飞速念咒,他则抬手一刀,撕裂飞扑而来的蛇和野兽。   天旋地转,色调纷乱,可除去这浩大的声势之外,画师的攻击压根上盖不了他们分毫。妖狐趴在土御门伊月头顶,一个小风刃一个,被砍断的怪物向昏黑的下方空洞坠落而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阿爸,他不要命了吗?”妖狐问道,他很轻松,甚至来得及打个哈欠,小尖牙全露出来。   “也许对他来说,龙宫若是毁了,活着也没有意义了吧。”土御门伊月平静地应道,“我这边已经妥当,鲤伴,我们破出画卷去!”   画师用画卷困住了他们,却没有走上楼去见花魁最后一面。他一个人站在黑暗的楼梯间之中,外面热闹的灯火有一点染到他身上,他听着身后画卷传来的清晰撕裂声,淡淡地笑了一笑。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听花魁的话,也是最后一次了。他违反了龙宫的规则,阻拦持有彩球的客人前去面见花魁,他该受惩罚的。   一点火光舔舐着他的衣角,他入神地望着外面的不夜之城,倩红色的金鱼四处飘浮,鼓着风帆一样的小小鱼鳍。远处海面之上,浓浓海雾分开,一座山岳样巨大的生物缓缓游来。   源义衡站在蜃气楼头顶,有点新奇地踩了踩。蜃气楼被收服之后其实只是个傻乎乎的大螃蟹,半点不在意有人踩在自己头上,反而萌萌地问道:   “我的房子好看吗?”   “丑死了。”   “嘤!”   土御门伊月和奴良鲤伴破开画卷,画师不见踪影,楼梯转角只留下一捧灰白的余烬。小纸人轻飘飘从土御门伊月袖子里滑下来,拿起小扫帚把余烬扫起来,交到土御门伊月手里。   “走吧。”奴良鲤伴在上面几级台阶等待,土御门伊月顶着狐球球,两人一起登上顶楼。这里有一处极为开阔的观景台,可以俯瞰龙宫胜景,而房间内部,全是画师精心勾勒的一幕幕生动缤纷的画卷。   花魁河骨坐在那里,托着一杆长烟,眺望远处蜃气胜景。   “传说海市蜃楼能折射很多东西,那些阳光下的花园、楼阁、笑着的人……”她的声音像是梦呓,“可惜我的盆景里只有夜晚。”   “我总作为普通的游女活着,一整年都是如此,仿佛这样就能弥补我自己的罪一样。”   “但我知道,是不能的。”   她轻轻站起,迤逦散开的裙摆像是金鱼华美的尾鳍。她如一条游动的金鱼般向土御门伊月走来,一边走,一边有一个小小的玲珑的盆景在她手中凝实。   “下定决心的一百年间,我找寻了很多位客人,请他们抢夺彩球,请他们来见我,请他们结束龙宫的长夜,但是他们都没能做到。有的抢不到彩球,有的见到我之后目眩神迷,有的渴望将龙宫据为己有,有的……死在他手里……”   “阴阳师,你说你接下了我的委托,那么你有损毁这一切的决心吗?”   奢华宝物的华光之中,永恒辉煌的长夜之里,整座龙宫犹如一座剔透的琉璃样的盆景,充满了世人所追寻的种种繁华事物,几乎没有人能拒绝这种城池的魅力。   奴良鲤伴看着土御门伊月,手始终放在刀上,一旦花魁想对伊月不利,他立刻就能做出反应。   土御门伊月宁静地微笑着,他从花魁手中接过象征龙宫的小盆景,一抬手。   “哗啦——”   盆景碎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摔盆景算什么,超鬼王的时候我天天用勾玉买茶喝,体力不够还会买点寿司。(点烟)   神乐舞预备!下章完结这个故事,开梦境的【刀剑江山】~ 第117章 花时雨不夜天(十五)   盆景裂开的那个瞬间,龙宫不夜城从底部开始, 被一条巨大的裂缝贯穿!裂缝盘曲回转, 蛛网那样层层蔓延, 最终出现在能被人所见的街道上。   地动山摇,龙宫中的人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惊慌失措的四处奔逃着。现在已经没有客人和原住民的区别了,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性命,收起之前的细软, 惶惶无措。街道上的裂缝越来越多, 金鱼虚影从天空坠落, 街道两侧的高楼开始倒塌。   红褂男人跑得飞快,背着自己的小包裹专挑还完整的地方跑。他在龙宫不夜城还算有点地位, 知道不少事情, 此刻的绝望就越发深重。龙宫是悬在海上的孤岛, 看似浪漫绝伦, 放在此刻,就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他们哪里都去不了。   尖叫声、哭喊声、建筑物倒塌声……红褂男人混在人群中艰难的向前移动着, 周围全是恐慌的哭泣的脸。他伸长脖子向龙宫外面看, 海雾渺茫绝伦,一座山岳缓缓靠近,伸出有力的铁钳, 将龙宫牢牢抓住。   一阵剧烈的震颤,很多人摔倒了, 幸好很快又站起来,所有人茫然看着那座“山岳”,山岳向他们睁开明灯一样的眼睛。   “!!!”   这是……什么……   “还在龙宫之上的人听着——”   一道声音穿透渺茫的海雾,红褂男人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他来不及细想,大声呵斥周围几个哭喊的人闭嘴,他要听清那个声音所说的,这可能能够让他活下去!   “连接已经稳固,从此刻起,有秩序的登上蜃气楼撤离。”那道声音说着,透着些冷酷和锋利,“不要让我看到混乱和拉踩,龙宫的引路人们,担起你们的责任来,不然今日谁都别想活!”   红褂男人一边发抖一边听着,记下了,连忙挤到前面去招呼着。   “都遵守秩序……”   “什么秩序!”有人打断她,是龙宫里某位资产丰厚的客人,现在已经慌得六神无主,“我要过去!我要登上蜃气楼!客人不该是优先的吗?!!”   他离岸边本来就很近,看准蜃气楼夹在龙宫上的蟹钳,连滚带爬的冲过去,嘴里还在高呼着。   “让我上去!让我上去!我会给你钱!很多很多钱!”   看来小混蛋让他驾驭蜃气楼接应,果然是有原因的。正如他了解那个小混蛋,小混蛋自然也了解他,知晓他有足够的冷静和狠心维持好撤离的秩序,在绝大多数人的安危面前,些许脑子不清楚的家伙是死是活,根本无伤大雅。   那个客人已经跑到了蟹钳上,还有一些人跟他一起,一边哭叫着一边往蜃气楼背上跑。那里有看似安稳无忧的楼阁,就好像之前的龙宫一般,他们只要到了那里……   源义衡勾起一点冷笑,脚下轻轻踩了踩蜃气楼的头顶。蜃气楼很温顺,慢吞吞把那只上了人的钳子撤开,伴随着凄厉的惨叫,这几个人向下坠入暗沉的海渊之中。那些早早养在海渊里的肉食性鱼类一拥而上,将他们分食殆尽。   蜃气楼动了动自己的小脚脚,这些鱼居然连他都咬,牙齿都崩了才灰溜溜退散。   还在龙宫里的人噤若寒蝉,有一些人已经跑了出来,这下连忙惊慌失措的钻回人群里,不敢再冒头。   源赖光满意的扫视一眼,他喜欢识相的人类,也喜欢秩序,杀鸡儆猴的效果如此之好,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毕竟,人类是格外屡教不改的生物。   “排队,女人和孩子先行。”他命令道,自然有机灵的引路人出来指引秩序,红褂男人也在其中,引导游女和客人们登上蜃气楼,接着轮到了他们这些人。   撤离的过程沉默而悲凉,大多数游女都很茫然。她们从幼年开始就待在龙宫,现在龙宫没有了,未来成了一件格外模糊的事情。她们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顶多会陪酒歌舞,换到另一个地方之后,又该做什么呢?   游女们的视线投向正在垮塌的龙宫不夜城,金鱼虚影大片坠落,落到裂隙和火焰中。这座辉煌的建筑物正在一点一点熄灭灯光,远远还能望见花魁每年举行道中的圆台,那座至高的塔楼发出咯吱咯吱即将断裂的声音。   接着,有人惊恐地叫了起来。这一次没人责怪他,因为眼前的场景是如此狰狞可怖!汹涌的黑气从破碎的龙宫之底升上来,逐渐淹没龙宫的下半截,只有塔楼仍旧高高悬在翻滚的黑色气浪之上。气浪中扭曲着狰狞的人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面扭动上窜,渐渐将塔楼包裹,逼近塔楼上的那个圆台。   然后天地之间,突然响起一声清澈的太鼓。   鼓声辽远,源义衡不禁挺直腰背,海上的风裹着雾气从他的披风下摆拂过,源氏笹龙胆在夜雾中时隐时现。他远望着黑色业力之中的龙宫废墟,只觉他现在的位置无疑是极为适合观赏的。   贺茂家擅神乐。   神乐,乃是怀着祈祷之心,将优美姿容奉献给善神的舞蹈。献舞之人通常是巫女,因为巫女天真纯洁,女性属阴的灵力又极为优柔,故而不会冒犯神明。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阴阳师不可以跳神乐舞,相反,阴阳师的神乐舞通常因灵力强盛而有更好的效果,可惜为了承担更重要的工作,较少有阴阳师会专门研习神乐舞。   小混蛋明显是用心研习过神乐的,因为他起手之时,天地万灵都在为他伴奏。   沸腾的业力之下,渐渐聚拢星星点点的银光,从源义衡的角度刚好能将这一切尽收眼中。银光在水底悠游嬉戏,是他们那一夜所见的雪银焰火,而后“咚咚”数声鼓响,阴阳师缓缓打开他的扇,慢慢奉上高处。   霎时之间,千万点银光迸溅出海面,覆在黑色业力之上向上攀爬。它们交缠似纯银的丝帛,又如纹路分明的一张大网,从海中升上天宇,在龙宫废墟之上合拢成一只圆满的茧。   蜃气楼上鸦雀无声,游女们相互依偎着,望着这场盛世的神乐。   银芒如暴雨坠地,茧化为液态铺满海面,阴阳师向前一步,扇面调转,由金而银,象征阴阳轮转。如果说金银扇是传统神乐中本就有的,是正统,那么接下来,阴阳师明显就开始离经叛道了。   土御门伊月没有带神乐铃,那本来就不是常用的道具,不过以他的灵力强盛程度,就算什么都没有照样可以令神明知晓。他怀着虔敬的心情在心里回忆舞步,脚下一个回转,宽大的袖摆抛转起来,紧接着他从空中拉出一把伞,伞面撑圆,神乐舞进行到手持神乐铃的部分。   伞面旋开,露出阴阳师糅着幽蓝的黑眸,雪银液体开始向上小股小股的喷薄,炸出细碎的星花,鼓点急促些许,阴阳师的脚步却纹丝不乱。旋转的伞中其实藏着刀,于是阴阳师让刀鸣声代替铃声,刀鸣如锵然玉碎,竟是让张牙舞爪的业力都熄灭三分气焰。   舞台其实已经摇摇欲坠,火舌在下面舔舐着,木料发出燃烧的哔啵声。土御门伊月却仿佛没有察觉那样,一些火焰掠过他的衣袖,烧了上去,奴良鲤伴身体顿时紧绷。   龙宫可能撑不到神乐舞结束了!   源义衡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深深皱起眉,命令脚下的蜃气楼。   “掀些水浪出来,把下层的火灭掉!”   蜃气楼老老实实挥动大钳子,将海水赶到龙宫那里去。火虽然熄灭大半。波浪却造成了龙宫本身的颠簸,奴良鲤伴脚下一晃,他自己稳住了,狐球球扒不住地板,骨碌碌滚出老远又挣扎着跑回来。   土御门伊月脚下也是一荡,不过不要紧,他自己淡定地撑开伞,借一个小跳躲过,又平稳的继续进行,天顶上开始出现丝丝缕缕的金光。   请神成了。   业力已经包裹舞台的四周,阴阳师处在这可怕事物的包围之中,稳稳结束最后一个动作,然后立刻伸出手——   奴良鲤伴迅速扑过来抱起他,手里还抓着狐球球,毫不犹豫的跳下舞台!黑色业力张牙舞爪想要捕获他们,土御门伊月缓了缓灵力消耗,一张符纸丢出,半妖立刻踩上去借力,再次跃起。   土御门伊月灵力不多了,一张一张丢符纸,半妖一张一张踩过去,业力在身后狂怒地追逐着,吓得妖狐“嗷呜嗷呜”叫唤了几声。   “阿爸!追追追追上来了!”   半妖一刀劈碎无形的业力,月回是退魔刀,太擅长应付这种东西了,青幽幽的光华亮起,在黑夜之中尤为鲜明。奴良鲤伴以妖火覆盖刀身,被触碰到的业力开始燃烧,发出一连串的爆破声。   土御门伊月轻轻地“咦”了一声。   “原来是可燃的啊……”奴良鲤伴听到他小声嘀咕。   奴良鲤伴:……   他们总算平安落到了蜃气楼上,远处的龙宫已经成了巨大的黑色泉眼,业力汩汩流出,落到下方海面上。银色光点勉强将其包裹以防扩散,看样子却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请到了哪位神?”源义衡问道。   “不知道。”土御门伊月干干脆脆地回答。   “……”   “我就随便请了一个,谁离得近谁来,不行就开地狱之门。”   很好,粗暴的小混蛋式处理方式。   云中的金色光温和明亮,温润投射在海面上,于是大海便如同金色的丰饶之国。奴良鲤伴听到了渺茫的歌声,如那时龙宫不夜城的出现一样,只是难以听懂究竟唱了些什么。   龙宫不夜城已经确认损毁,这歌声又是……   远处海面上,一幢庞大的建筑破水而来。它实在太巨大了,比蜃气楼还要大好几倍,蜃气楼不得不在水里刨几下稳住身体,背上的众人仍旧感到一阵动荡。阴影笼罩而下,巨大的建筑采用宫殿制式,到处都美轮美奂,另有虚影在空中华美的漂浮着,竟与龙宫不夜城极为相似。   然而虚影是龙。   土御门伊月怔了一下,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古老的浦岛太郎的故事。   “难道……”   他竟然请来了传说的另一个主角吗?那位居住在富丽堂皇的龙宫的——   数百只巨大的灵龟开道,稳定这片海域的波涛汹涌,歌声越发清晰,是闻所未闻的神国的语言,与曾经的冬神与春神是一个语言体系,尘世之人难以理解也不可能学会。小山一样的建筑物停下了,土御门伊月在那群灵龟之中看到了十分熟悉的一只。   真正的龙宫驾驭碧波到来! 第118章 花时雨不夜天(完)   蜃气楼上鸦雀无声,还是土御门伊月先站出来, 蜃气楼送上一只钳子, 他走上去, 在凛冽的海风中望着那座庞大的建筑群,脊背挺直。   奴良鲤伴发现源义衡也挺起腰背, 在神明面前亦保持着身为人类的尊严——这也是他们身为阴阳师的尊严。   “丰苇原瑞穗之国子民,冒昧请神驾临。”土御门伊月深深欠身,语气不卑不亢, “一如您所见, 此种程度的业力已非我等可以解决, 故而请您来此。”   不远处,龙宫不夜城的残骸聚拢深浓的业力, 犹如一个巨大的泉眼向外汩汩涌动, 海面上的银芒已经摇摇欲灭, 马上就要控制不住业力的扩散。   土御门伊月的声音落下, 四周静默一会儿,只有金色浪涛还在轻微浮动。   土御门伊月其实心里也没有多少把握, 神明高居霜天喜怒难测, 不一定乐意花力气去管他们尘世中的事情。特别是现在八百万神陨落大半, 人类主宰苇原中国,残存的神明也就愈发孤僻而离群索居。   他寒暄的同时也在努力恢复灵力,如果神明不愿, 他同样可以和光哥合力打开地狱之门,让业力涌入那里面。   黑色业力即将挣脱银芒包围的那一刻, 海面上的灵龟突然动了,十几只灵龟一齐划动四肢游向业力的源头。它们背上密布神秘的图样,缀连在一起就是夺天地造化的阵。金色海水之上,灵龟环绕不夜城的废墟,将业力锁死在这片区域内。   土御门伊月心中一松,这是神明愿意插手的信号。   歌声愈发清晰起来,从龙宫上抛出数条云霓样的彩绸,彩绸在半空之中相互交叠缠绕,织成壮丽无匹的云霓之路。歌声之中又夹杂了其他乐器的音色,如先前神乐之时的太鼓声响起,土御门伊月细细听来,竟是他刚才神乐舞用过的那个曲子。   看起来这位神明,还挺喜欢他的神乐舞。   天幕中的金光伴随落花下落,云霓之路上出现一队仪仗。为首的宫人脸上带着精巧的银色鱼鳞,她身后,长长的队伍捧着各色宝物排列开来,又在同一时间如扇面张开般散开,露出后方最为尊贵的主人。   身着繁复服饰的少女抬起明眸,发间伸出美丽的珊瑚样的龙角,龙角上挂着明珠宝石,叮咚作响,伴随而来的还有馥郁的香气。她向土御门伊月微笑,随和地招招手,蜃气楼于是抖着胆子将土御门伊月向上送了一些。   “你的舞很好看。”少女笑道,她身上并无多少小女孩的天真气,只有一片雍容典雅。两种风情糅合在一起,勾勒出不属于人世的瑰丽姿容。   土御门伊月也笑了,他的口气中有尊敬,却并没有多少惶恐。   “能令龙女高兴,也是我的荣幸。”   龙女以袖掩口,笑眼弯弯。   “我的小金鱼,给你添了麻烦。”她说道,“我本有一座心爱的盆景,上有河骨田田,下有金鱼悠游。可惜有一日,莽撞的宫人将盆景打碎了,又怕我责罚,偷偷将残骸丢出龙宫,落到了人世里。”   这些土御门伊月是知道的,他做过的触物之梦里就是这样的情节,梦中被隐去的盆景主人的名字终于也浮出水面。   是“龙女”心爱的盆景。   “龙宫内时间与外界不同,可能只是一餐茶点,人间便过去百年。”龙女叹着气,对这种境况非常无奈,“本就不该是人世之物,竟酿成了这等程度的业力,这事我会负起责任来。”   她轻轻抬手,金龙在辽阔的海域上腾跃而起,鳞片折射耀目的光亮。又是数条龙追随而去,将洒金海水溅在业力的泉眼上。   有神明下令,净化的过程温和无害。有宫人为龙女送上桌椅,让她暂时休憩一下,龙女却摆摆手,询问般看向土御门伊月。   “我能跟你一起坐在大螃蟹身上吗?”   土御门伊月:……   龙女的爱好还真是清奇得很。   他向后退了退,让出一个位置来,龙女毫不在意地提起裙摆踩在蟹钳上,身上配饰叮叮当当一阵细响。蜃气楼仿佛遇到天敌,大气也不敢出,举着钳子的样子有点可怜兮兮。   “真有趣。”龙女矜持地笑道,“你也很有趣,有没有兴趣来龙宫作客呢?”   想了想,她又补充一句。   “像那个……浦岛太郎一样?只要你不想着离开,就能永远留在繁华的龙宫,永世喜乐。”   她兴致勃勃地建议着,明眸之中全是对土御门伊月的中意。   “我好喜欢你,我们会很合得来。”   大佬:……   奴良鲤伴:……   源义衡前额暴起青筋,向前了一步。   “晴……伊月!”   龙女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打量土御门伊月,等他最后的决定。   土御门伊月摇摇头,笑道:“承蒙厚爱,不过我还是眷恋人世,不打算去神国。”   他还有他的庭院,他的崽崽,他的朋友,他的恋人……与浦岛太郎不同的是,他认为如果不能同路,那么一开始就不要答应为好。浦岛太郎只是一个普通人,被龙宫的繁华迷了眼睛,又难以割舍尘世种种,他的结局固然令人唏嘘,但是土御门伊月却觉得,龙女未必是不伤心的。   当她将宝盒捧给浦岛太郎,一双通透的眼睛已经看到未来这个人类的结局时,她理应是伤心的。   “我无法向您承诺什么,所以不如从未开始。”他垂着眼睫,眸中含笑,“您会遇上愿意陪伴您的人或神,不必忧虑未来的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我希望您有这样的结局。”   龙女怔了一怔,海风吹动她的裙裾和长发,她望着人类的阴阳师,静静笑了。   “那一定是个跟你一样有趣的家伙。”   “……一定。”   净化已经接近尾声,对人类来说棘手的东西,对神明而言算不上什么。然而他们也有自己的限制,比如只能待在神国,享受舒适生活的同时也要忍受同等的孤寂。龙女又并非在大地上往来穿梭的四季之神,在漫长的岁月之中,她能够触及的人类,也只有一个浦岛太郎而已,而这个人类中就又因为眷恋世间繁华离她而去。   “不过……”土御门伊月突然开口,龙女转动眼眸看着他。   “如果您愿意,我可以邀请您到岸上玩一回。”   @   梅雨时节即将结束,奴良鲤伴撑着伞等在街角。他身上的军装有些微的润湿,显出更加深沉的色调,过往的女子总会情不自禁的看他一眼。他撑伞等待着,突然眸光一动,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静立不动。   “鲤伴!”土御门伊月从后面冒出来轻拍一下他的肩膀,笑盈盈的,“吓到你了吗?”   “……吓到了。”   才没有。   半妖睁着一只金色妖瞳,把伞往土御门伊月的方向略一倾斜,问道:   “龙女已经离开了吗?”   “嗯,送走了。”土御门伊月点头。他说好了要招待龙女,就带她在京都玩了一圈,看过这个年代的电影也坐过人力车,虽然只有短促的一日,龙女却仿佛已经心满意足。   最后一站是他和奴良鲤伴一起吃过炸猪排饭的小店,他向店主定了一个盆景,材料用的是不夜城的部分残骸。龙女给钱十分豪爽,店主也高兴,连连表示会尽快把盆景做好。   “他们要受惩罚的。”龙女玩着自己的衣袖,等猪排饭上桌,“那些业力中的残魂,我留了下来,我会让他们合力将残魂渡过冥河,轮回重生。”   “这个工作要做很久,换算成龙宫外面的时间,就更久了。”   炸猪排端上来,酱料丰厚,香气扑鼻。   “可能我下一次出来,你就已经不在啦。”龙女笑道,“神的生命也就无聊在这里,我也好想好像交几个能够长久相伴的朋友啊。”   她吃了一口猪排饭,实在太好吃了,她眼里于是滚动了一点水盈盈的东西。   “他要是不想着离开我就好啦。”   故事的最后,浦岛太郎打开宝盒,一阵烟雾飘来,他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要在人世间忍受亲人离去和自身衰朽的苦难。土御门伊月不知道浦岛太郎会不会后悔,不过他现在也收到了龙女倾情赠送的一只宝盒。   “我要送你一件俗气的礼物,喏,就是故事里那个,同款的。”   土御门伊月:……   “就是这个了。”他把宝盒给奴良鲤伴看,半妖盯着宝盒,如临大敌。   “伊月,这……”   见他果然被吓到,土御门伊月忍着笑,终究没有逗得太狠。   “别担心,用同样的盒子只是龙女的恶趣味而已。”他说道,“浦岛太郎打开盒子取回他在龙宫内偷来的时间,因而变成老翁,是建立在他违背与龙女约定的基础上。”   “他本该一直陪伴龙女的,但是……所以是没办法的事情。”   奴良鲤伴还是不能放心。   “不然还是等源义衡有时间,我们再打开?或者根本就不要打开了。”   “义衡最近忙着安置龙宫里下来的人,我模糊了他们的记忆,但是安置起来也够麻烦的。”他抱着盒子,倒是不觉得龙女那样的善神会害他,他们处得挺不错的。   两人回到奴良组的院落,土御门伊月看看周围挺空旷,于是打算在这里开盒子。奴良鲤伴紧张的盯着他,甚至想要自己开,被土御门伊月拒绝了。   应该不是整蛊道具吧……土御门伊月不确定的想到,手下用力,打开了盒子的锁扣——   一阵乳白的烟雾弥散开。   “哗啦啦”大片金币落地,混杂着深红醇厚的勾玉,青金石、猫儿眼、珊瑚与翡翠顷刻间铺满地面!各种金玉撞击的声音还在继续,奴良鲤伴上前一步把土御门伊月抱起来,免得他被下坠的珍宝埋掉。等到白雾彻底散去,外面担忧的奴良组乘员一冲进来,就看到了闪瞎人眼的画面。   好、好多钱……   金山银山之上,繁华珠宝之间,半妖抱着土御门伊月,两人已经被金币埋起一大半。奴良鲤伴拔出腿来,没有法子只能踩在金币上,转身去拉土御门伊月。   土御门伊月坐在金币环绕之中,突然忍俊不禁的笑起来,接着变成止不住的大笑。   还真是……俗气的礼物……   @   【你执意要回去吗?】   【我……我想见见我的家人……】   【……】   【求你了!龙女!我会再回来的!我会……】   【……你走吧。】   【……】   【不必回头了。】   “您看起来很高兴。”服侍龙女的宫人笑容满面,“您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龙女但笑不语,她难得很没有形象地伏在桌上,手边是一堆色泽暗沉的石子。这是残魂的凝结,却并非无法轮回,只是需要花费力气送上那么一送。   龙女把石子投入盆景之中,荡起几圈水纹。   一条小金鱼从梦中惊醒,迅速游上水面,在石子未落地之时衔住。她一甩尾,穿过层叠的水纹乃至横跨一个空间,将残魂送过冥河。这样的工作她还要继续下去,因为这是她的罪。   而闲暇时候,她会浮出水面。在河骨小小圆圆的叶子之下,画师正在誊抄经文,听见水声便转过头来。   他已经没有先前的记忆,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不记得过往的经历,连“河骨”这个名字都是小金鱼告诉他的。   然而他唯独记得一件事。   “金铃,你忙完了吗?”   他唯独记得——   她是金铃。 第119章 梦境·刀剑江山(一)   安倍晴明讨伐荒骷髅!   三途川之畔,黑发的阴阳师撤去庞大的结界, 黑红天幕之下, 站着两位鬼使和他的式神。极恶的怪物已经伏诛, 散落在盛开着火照之花的冥界土地上,闪光的盔甲渐渐腐朽, 只留下森白的骸骨。   “啪啪啪……”   有人清脆的击掌,用带着些调笑的语气说道:   “了不起,阴阳师。”三途川畔的大妖怪笑道, 她伸手揉弄着深红娇嫩的花瓣, 眸光流转, 艳丽不可方物,“几百年了, 那些人类在我面前折戟沉沙, 你是第一个逼近的。”   她的身影倏忽消失, 漫天红花上浮, 她在短短的一个呼吸之间逼近了阴阳师。   “晴明大人!”   “晴明大人!”   白藏主想要上前,妖刀姬的长刀比他更快, 长刀斜插入地阻拦了大妖怪的进一步靠近, 少女的眼眸比刀锋更锐利。   “不要再靠近!”   看着紧张拱卫着阴阳师的式神们, 大妖怪缓缓后退,笑得不可自抑。   “有趣,妖怪竟然跟人类在一起, 你们要保护他吗?”她笑着,可笑意并不能抵达眼底, “妖怪与人类是敌对的,处在世界的两面,所以你来讨伐我,我会反抗乃至杀死你。”   她抬起手,已经死去的荒骷髅开始重新聚拢,在开满舍子花的大地上立起,发出震动四方的怒吼!   “我是恶妖。”她散漫地说道,“我不会束手待毙,我……”   “可你分明不是恶妖。”阴阳师轻声说道,他无惧重新复活的荒骷髅,越过自己的式神向前,站在了那片致命的花海之前。深红花朵有丝一样的花瓣,因他的接近,警戒般微微颤抖。   “其实我此番,是接到了两方的委托。”阴阳师不紧不慢地说道,“一方是人类的皇宫大内,因为花海日渐侵蚀平安京周边;另一方却是冥界之主,因为有太多亡魂借助花海的力量,滞留在三途川之畔。”   大妖怪勾起唇角,“你的意思是,你拿着两方的令箭和支持前来讨伐我吗?”   “不是的。”   出乎大妖怪预料,阴阳师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那样的。”   他突然抬脚走近花海之中,致死的毒花就在他脚下方寸之地摇曳。阴阳师避让着那些花,生怕自己会踩到它们,舍子花摇来晃去,发小脾气一样给他添麻烦,但阴阳师最终还是走到了大妖怪面前。   他认真的、纯然欣赏的望着大妖怪的面容。   “您真的十分美丽。”   “!!!”   “也足够慈悲。”   “呵,你在说谁?你……”   “让生魂滞留三途川便是你的仁慈,有人对你哭着乞求了吧?说不想轮回,不想遗忘,你听到了他们的祈求,像个坏人一样将那些灵魂留在这里,所以我猜,轮回和遗忘,对你来说也是相当糟糕的事情?”   阴阳师就站在大妖怪面前,深红的花丝纠缠着他的下摆和衣袖,却无一朵放出剧毒。   “没有的事,你这狂妄的阴阳师!”   “是的,我太狂妄了。”阴阳师静静地笑着,“没有调查清楚一切,就贸然接下了委托,让你害怕了,对不起。”   “我不想伤害你的。”   风送来三途川上晦涩的气息,复生的荒骷髅静静矗立,他望望主人,又望望阴阳师,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杀意,就仿佛他们不曾是敌人一般。   “我有个提议,你愿意听一下吗?”阴阳师问道,之后就静静等待大妖怪的回复。   大妖怪复杂的看着他,身周符纸不自觉的叠在一起又凌乱散开,显出某种不宁的心境。   “你尽可说一说,若是我不高兴……”   阴阳师含笑接了下去,“那么你尽可动手,我现在离你很近,揪住衣领就可以按进花海里。”   大妖怪:……   “我打算跟冥界之主商量一下,再为你安排一个职位,在三途川边引领这些灵魂。”阴阳师觉得这样的工作大妖怪应该会喜欢,也可以顺利的在冥界圈住一块地盘居住,不必像现在这般居无定所。   “入殓师和鬼使们定期会开冥界之门,引一批亡魂进来,这其中执念深重的就留在你的花海,等执念散尽再转世轮回……你看这样如何?”   大妖怪的符纸“唰啦”荡开一个愉快的小扇面,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   “那我去跟冥界之主说一说,你在这里稍等可以吗?”   小扇面越开越大,花海波浪起伏。   阴阳师很快办妥了这件事,灵魂带着执念转世,其实对下一世也不怎么好,有这么一个地方能够暂时停留,让执念慢慢淡化,确实挺不错的。冥界之主欣然给了大妖怪一个身份,又看在阴阳师的面子上,慷慨的将三途川两岸划给大妖怪的花海肆意蔓延。   确定好一切,阴阳师带着任命状和令牌回去,将两样东西都交给大妖怪。   他奉行的是协商主义,当然,如果开头不击退一次荒骷髅,大妖怪也不会对他另眼相看。他看着那些愉快转动的符纸,也忍不住笑了。   “今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待在这里了。”他口气轻松,“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我会赶来的。”   大妖怪沉默地望着他,目光有点点新奇。   “阴阳师,你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阴阳师微微一怔,接着他微微苦笑了一下。   “确实,我有点天真,也在上面栽过跟头,我……”   “不,我没有在说这个。”大妖怪轻轻勾起唇角,“你像是个活在梦里的可爱的小孩子,这个梦,常人不敢做,而你有资格。”   “因为你很强大,你能击败我的荒骷髅,而做梦是强者的权力。”   她倾身靠近,黑红色调妩媚艳丽。   “我名为彼岸花。”   “将为你的梦添砖加瓦。”   @   阴阳师的庭院里日益热闹起来,就如同他在宫廷中的地位,当他一身白衣穿过长长的宫道,那些女子便在廊下小心的嬉笑着,一边望着他。可是阴阳师从不与任何一位女性走近,明示暗示也好,其他大臣调笑也好,他都不为所动。   他像平安京梢头缠着云雾的明月。   成功退治荒骷髅之后,他在宫廷中的地位显而易见愈发重要了,又与贺茂家交好,往来十分密切,人人都说他可能会迎娶贺茂家的一位贵女来稳固双方关系,这样一来,恐怕阴阳道就要由他们一手遮天。   可惜源氏不会坐以待毙,京中渐渐传出安倍晴明乃是白狐之子的流言。   混了妖的血脉,怎么说可信度都会打个折扣,所以在京中暂时太平之后,就连天皇也减少了对安倍晴明的召见,其他络绎不绝的访客通通作鸟兽散。   再一次被原本友好的大臣仓皇避开,少年抿了抿唇,不再多做努力。他踏着整朵整朵的椿花走过大内的庭院,这一次,门户紧闭,那些对他十分感兴趣的贵女也不再出现了。   一朵花坠落到他肩上,少年抬起头,近在咫尺的位置站着源氏的家主。   源赖光勾起一个有些讽刺的微笑,小混蛋玩弄权谋的手段还是稚嫩,只是一个流言而已,看看,简直众叛亲离。   他轻嗤一声,这平日里是交的什么混账朋友。   “还撑得住吗?”这一回源赖光终于是胜利者,他借身高优势俯瞰着那个小混蛋,凉风吹过,两人宽大的衣袖被吹起,枝头的红椿开始大片零落。   他该得意的,他赢了,可是……   “是你赢啦,赖光。”少年平缓地说道,声音很轻,“那些人果然不跟我一起玩啦。”   源赖光的瞳孔缩了缩,他看见红花落在少年的黑发上,又轻盈地滑下去,不知怎么,就连这段抛掷的弧线都有种哀伤的意味。他忍着,袖子底下的手握紧,他听到自己稳稳的声线。   “你不是我的对手,如果……”   少年立刻打断他的话。   “没有如果,赖光。我们是注定不相容的两极,走在各自认定的道路上。”他抬起眼,竟然很可爱地笑了一下,“我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初衷,也不希望赖光改变自己的初衷,我们从那一场大火开始就分开了,那火是诀别。”   源赖光眼底所有的动摇顷刻之间冻结,他看着不卑不亢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冷笑一声。   “我倒要看你还要怎么挣扎。”   原本他想说,若是后悔了,他还能勉勉强强做主让安倍晴明回到源氏的庇佑之下,他们可以一起将源氏推上鼎盛,平分至高的权位,一起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然而他忘了,小混蛋的字典有点缺页,里面果然是没有“后悔”这个词的。   他不清楚心头涌上的那阵失望来自何方,打算直接拂袖而去,突然有一道声音叫了小混蛋的名字。   “晴明,你在这里啊!”   那个人兴高采烈的跑过来,肩上趴着一只小黑猫。源赖光认得他,他是贺茂家的贺茂保宪,这一代最出息的子侄,比小混蛋长上几岁。   “我们去喝酒吧?”贺茂保宪揽着少年的肩膀笑嘻嘻,“那些老混球不理你也就算了,我每次看到你跟他们站在一起就想洗眼睛,单独看你才觉得在世上有那么点活头。”   小混蛋被他带着,只来得及向他轻轻点了下头,就被直接拖走了。   远远的,源义衡还能听到贺茂保宪那个活泼的声线。   “你吃不吃煎香鱼?我让人从家里做了送来,那鱼生在冷水里,肉质滑嫩,下酒最妙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源赖光,又在少年觉察之前低下头去,显然是在维护朋友。   原来这是小混蛋的新朋友,身为阴阳师,贺茂保宪确实不在意半妖与否,甚至还能把偏向人类的半妖吹上天,因为他们的灵力实在太过强大。   少年的眉宇便微微舒展,被排斥的难过也缓解些许,什么也不想的跟着去吃煎香鱼。   他跟贺茂保宪的相识老实说是孽缘。   京中结界其实有诸多漏洞,夜晚妖鬼横行。那天晚上少年处理一个诅咒回来的晚了,路上偶遇贺茂家的牛车。因为平时几乎没什么交往,只是礼貌问候过之后,两辆车一前一后同向而行,突然,少年觉察到前方有异动。   真是好大一波鬼怪,如非必要,最好不要硬抗。他立刻叫停前面贺茂保宪的牛车,说了自己感知到的事情,阴阳师之间彼此相轻,贺茂保宪一开始只是礼节性的顺着他的话躲避一下,然而看到那一大群妖鬼慢慢走过面前,他就给少年跪下了。   这什么神仙阴阳师!太厉害了叭!   他们躲在共同的结界里,默默看着妖鬼从眼前走过,瞳眸贪婪,可见饿得久了。   贺茂保宪出了一身冷汗,袖子被扯的时候差点跳起来,战战兢兢转过头——   少年拿了一块手帕包的糖糕递给他,笑眼弯弯,驱散了这个夜晚所有的阴影。   平安京从此多了一个坚定的晴明吹。 第120章 梦境·刀剑江山(二)   “源氏不好相处。”贺茂保宪和少年一起乘牛车回去,路上吩咐一声, 不多时, 煎香鱼和上好的酒水点心就送到了少年的庭院之中。他们在廊下能看到花的地方坐了, 一点点喝酒,风把花香送过来。   “其实晴明, 我建议你答应藤原氏的招揽,他们有权力,又正需要一个强大的阴阳师庇护门庭, 你没有家族, 加入他们是合算的。”贺茂保宪悠悠喝了一口酒, 说道。   少年沉默着,在贺茂保宪以为得不到答案的时候, 他听到少年说道:   “我会慎重考虑这件事的。”   他松口了。贺茂保宪心想, 果然, 在强盛的源氏面前, 必须要做一些妥协才能与之抗衡。他当然更喜欢少年一袭白衣翩翩然,鹤一样皎洁无暇不知此世哀愁的样子, 可是那样, 是做不成想做的事情的。   “贺茂家不会轻易站队, 没法对你表现出支持,抱歉。”贺茂保宪歉然道,“但是我可以保证, 如果你得势了,你梦中的世界有了一角……不, 只要你能找到足够强大的盟友,贺茂家就会成为你忠诚的朋友。”   “晴明啊,阴阳师这一类人,终究还是要附属于政治的。”   这些道理少年都知道,他看着自己酒碟中清亮的酒水,缓缓点头。   “我知道,谢谢你,保宪。”   “我也没帮上什么忙,作为朋友真不称职。”贺茂保宪摆了摆手,他肩膀上的小黑猫跳下来,对煎小鱼跃跃欲试。   “只是你要注意,因你退治了荒骷髅,源氏必须做另一件事来稳住自己在宫廷中的地位,我听家族中的长辈说,也许……”   少年抬起眼来,“也许?”   “也许他们会去退治大江山众鬼。”贺茂保宪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这只是推测,家族长辈去源氏做客时,看到家主身后的屏风上绘的是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   两人又聊了些其他东西,夜深才散。少年目送贺茂保宪摇摇晃晃上了牛车,牛车很快消失在夜雾之中,他深深吸进一口凉寒的空气,转头回到庭院。   “小白,我要出门一趟。”   同一时间,源氏宅邸内,一场隐蔽的集会也在进行。坐在上手的白发青年前额有一缕夺目的赤色挑染,令他整个人有种锋利如刀的气质。他手底下按着剑,一名武士跪坐在他身边,斗篷遮住脸。   “流言有了效果。”   一名长老说道。   “安倍晴明暂时无力兴风作浪了。”   有一个长老几乎要笑了。   “这是我们的机会!”   昏暗的烛火之中,长老们一起看向高座上的白发青年,这一幕依稀有点熟悉,同样熟悉的还有白发青年唇畔那抹嘲讽又厌世的弧度。   一群斑鸠。他在心里冷冷想到,思绪仿佛又回到小混蛋还在的那个时期,小混蛋一出手,这些长老们统统缩起头,那一刻的小混蛋是多么光芒万丈,他们在一起,光都是同色的。   可是很快,那些瑟缩又灼人的视线又将他拉扯回冰冷的现实。他感到自己站了起来,在那面鬼王酒吞童子的屏风之前,长发披散,意气风发地抬起手击掌。   “诸位,对此,我早有准备。”   刀剑作响,一直安静跪坐在他身边的武士动了。只见武士掀开斗篷,沸腾的刀气就将这件纤薄的织物彻底扯碎,纷飞如蝶的暗色碎片间,武士长刀后撤,面向他单膝跪地——   “主人。”   武士的声线有些微微的哑,他身上刀气逼人,却以最恭敬臣服的姿态跪在源赖光面前,头颅垂下,黑色长发顺在脸颊边。   长老席上传来细碎的议论声,武士毫不抬头,温驯地跪倒在他的主人面前。   “赖、赖光大人!这莫非就是……”   源赖光笑了,他一抬手,武士立刻站起,立于众人的视线之中,神情安定冷漠。   “他名为鬼切,是我的式神……”源赖光扫视一圈,慢慢接上后半句话。   “也是我们与大江山鬼王对抗的依仗!”   长老席一片哗然,细碎的议论声不断响起,然而白发青年这些年在家族中显然积威甚重,没有人敢于当面质疑。长老们打量着,议论着,无人发现武士慢慢握紧刀柄的手。   鬼切其实是个喜欢安静,并且不爱被人长久注意的人。他已经习惯了这么多年以来,跟在主人身后的某个阴暗角落看这个世界,自己思量花怎样开,风怎样吹拂。他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的一番理解,也有自己的一番静静观想的态度,他其实并不喜欢其他人的视线。   这一点还是那个名为安倍晴明的少年告诉他的。   彼时他们坐在镜子一样的月亮之下,群萤交飞,水声潺潺。他们分享一块廉价的小小的糖糕,虽然旁边还有很多,可这种分享的乐趣是再多糖糕也无法弥补的。他惬意的将自己藏在阴影深处,望着少年伸出手去承接月华之光。   【鬼切,原来你喜欢这样啊。】   少年向他微笑,他也回了一个微笑。平稳的夜晚中,他们仿佛置身于少年所说的那个能够彼此注视而微笑的世界,萤火虫一朵朵花一样的飞旋着。   他再次告诫自己,高洁、忠心、主君至上,然后迎接所有打量他的目光。   “可是赤影已经不在了。”   赤影成了少年的式神妖刀姬。   “可惜,白藏主本来也能派上用场的。”   白藏主得到一个新名字,从此可以自由的在梦山奔跑。   长老们充满惋惜的讨论那些曾失去的式神,最后矛头一齐指向某个人。   “安倍晴明……都是因为安倍晴明!”   鬼切微微皱眉,他下意识地看向源赖光,果然,主人也皱眉了。比起正面对抗的失败,背后议论诅咒,是主人更加难以忍受的事情。主人高洁、强大,鬼切从未怀疑过主人的品性,这个人实在太骄傲了,骄傲的不屑于那些下作的手段。   “你们倒是提醒我了。如果讨伐大江山鬼王,至少有一半的精力要分出来,去拦截安倍晴明。”   长老们沉默地承认了,确实,如果不提前部署,安倍晴明此人有搅乱他们全盘计划的能力。   “没有异议就好,那么我猜测……”昏暗的烛火中,源赖光的红瞳闪烁着洞彻一切的光亮。   “我猜,安倍晴明现在正赶往大江山。”   @   白藏主轻快地奔行在群山之间,跑得又快又稳。他背上坐着白狩衣的阴阳师,安倍晴明的特征之一便是这身狩衣,永远不沾染任何颜色一般的洁白,昭示他本人并未倒向任何一方。只有在极特殊的情况下,他才会戴上狐面穿起黑衣,做一个决裂和割舍。   大蛇之力被暂且压制,玉藻前慎重告诫他要当心这种力量,若不是本身有葛叶温和清澈的灵力,他现在早就被力量所侵蚀,成为历代源氏家主那个样子。少年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按了一下颈侧原本伤口的位置,他还记得当初被利齿咬住的痛感。   因为他的横插一手,这份力量终究没有落到源赖光身上,献祭上一代家主所得的大蛇之力只有一次,这份力量会帮助新家主更快地稳定局面,建立自己的势力,可光哥没有用到这份力量就做到了。少年就想,那么他所做的事情便不是没有意义,他不希望光哥被力量侵蚀,因为就算是他,也会因大蛇之力时常在深夜感到寒冷难耐。   “晴明大人,到了。”白藏主抬起头,他兽形的时候声音低沉而富有威慑力,说话间露出犬齿。少年轻轻应了一声,从他背上跳下来,白藏主立刻变成两条尾巴的小狐狸模样,紧紧跟在他身边。   大江山是距离京都相当近的一片区域,群山层叠,易守难攻。险地易生妖鬼,以酒吞童子为首的鬼们便在这里建立起自己的妖鬼王国,与京都遥遥相望,不知有多少王公大臣因此坐卧难安。有一些恐怖的传说在私下悄悄流传着,比方说酒吞童子喜爱少女鲜血,时常化为俊美少年的样貌前去哄骗无知少女,再吃下她们,以此为乐。   可少年在鬼怪一事上是很喜欢考据的,他考察来考察去,揪出来不少邪恶的妖怪,可没一个跟酒吞童子相关。大江山一边接近人类都城一边又保持距离,骄傲狂妄地存在着,态度十分模糊。   少年此番前来,便是想面见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问问他究竟对人类是何看法。   “晴明大人!前面有家食肆!”白藏主兴奋的在原地跳了一跳,他有点饿了,晴明大人想必也是如此,如果可以……   “来包糖糕。”少年淡然点了一单真爱,然后又点了一些当场吃的点心和茶水,顺便向老板打听消息。小狐狸跃上他的膝头,喝了一些杯子里的茶水,然后又咬几块点心。   “客人,不要再往前去了。”食肆老板忧心忡忡,“前面有可怕的恶鬼,据说会吃人的。”   “您亲眼见过那些鬼吗?”少年询问道,“如果可以,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   老板只当他是小孩子的好奇,顿时更加忧心了,连连劝道:   “不管怎样,快些回有阴阳师庇佑的平安京里去。那些鬼头上长着角,我曾在平原上见到鬼在杀鬼,那个红发的鬼举起大葫芦,那葫芦竟然有野兽那样的牙齿!”   “那些鬼没有追赶你吗?鬼的视力比人类要好许多,应该早就看到你了。”   少年的话让食肆老板顷刻间出了一身冷汗,他用力回忆了一下,当时只以为自己跑得快,结果那些鬼早就看到他了吗?他还以为是自己隐藏得很好……   “这、这我不知道……”   少年礼貌地向他表达感谢,吃完点的糕点,小狐狸跳下地向他摇尾巴,通灵的样子还引得老板看了好几眼。   训练的这么好,是狗吧?   “谢谢您,这张符纸您收着,日后遇到想害人的妖怪,可以保全自己。”少年将一张符咒放在桌上压住,这是刚写的,能调动灵保护主人,他特别选了跟老板十分亲近的灵。他又是一点头,向食肆外走去,口中还在叫着名字。   “小白,我们走。”   在老板震撼的眼神中,小白狗化为巨大的狐狸,皮毛红白相间,生有两条尾巴,尾巴上还挂着金铃铛。他看得手里的东西都忘了放下来,直愣愣地望着大狐狸足下一用力,就飞跃出十几米远,狐狸背上载着的少年配合其步调压低身形,异常写意从容。   老板张着嘴巴目送大狐狸远去,猛地想起桌上那张符纸,连忙拿在手里,只见符纸上龙飞凤舞的写着看不懂的字,老板只觉高深莫测,恨不得供起来。   骑着狐狸走远的少年嘴巴里叼了块糖糕,然后又俯身给白藏主塞了一块。   “晴明大人,您刚写完的符纸上写得是什么字啊?小白不认得呢。”   “那个啊……”少年咬着糖糕。   “就是‘糖糕’啊。”   作者有话要说:   白藏主:小白不是狐狸,是狗。(麻木) 第121章 梦境·刀剑江山(三)   又向前行了半日,大地上渐渐少了人类的痕迹。四处都是荒草, 零星有倔强的花开着, 因白藏主经过带起的风而轻微摇晃。   此时夕阳西下, 正是逢魔之时,少年放出十几只纸式, 谨慎的探测前路。   他并非有勇无谋,大江山之鬼在他心中的面貌还不清晰,可能真的是吃人的恶鬼, 也可能是不屑于搭理人类的鬼, 他要用自己的双眼去见证。他还想问一问大江山的那位鬼王, 对人类究竟有何观感,是否可以接受和平相处, 如果可以, 他必定会竭尽全力的阻止源氏讨伐大江山。   逢魔之时的夕阳照耀着, 少年看到不远处地平上有热气蒸腾般的波动。他轻轻抚摸白藏主颈侧让他停下, 等着那股波动渐渐靠近。   鬼的视力比人要好,距离足够近的时候, 少年才凭借半妖优越许多的视力看到那群鬼, 而鬼早已看到了他, 甚至隐隐约约将他环绕起来,颇有些不怀好意的意味。白藏主神情紧绷,下意识想露出獠牙威吓, 又在少年的安抚之下缓缓放松。   为表示尊重和平等,少年从白藏主背上跳了下来, 大狐狸紧紧挨着他警戒。少年抚平衣袖和下摆上的褶皱,向对面的鬼轻轻欠身,抬起微微泛蓝的眼眸。   “初次见面,我名为安倍晴明,是来自平安京的阴阳师。”   他慎重地报上名字,表示自己前来商讨的态度,与此同时,他也在观察对面的鬼,尤其是那个红发的鬼,背着一只酒葫芦,葫芦生着獠牙,那个大小大概可以一口咬掉人类的头颅。   红发的鬼背对逢魔时夕阳的红光,阴影之中有些高深莫测地望着他。他的红发不同于少年所见的源赖光前额的挑染,源氏的红让他想到刀剑,而鬼的红则让他联想到血,或者生命。他看着那只鬼,半晌,鬼轻声笑了。   “你这阴阳师,胆子不小。”鬼的嗓音狂妄而沙哑,却并不带多少杀意,反而是兴趣居多。这个发现让少年心中一松,他想这便是食肆老板提到的那个鬼了,能在荒原上放过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类,这个鬼显然不是嗜杀之辈。   “说来冒昧,我有要事与大江山鬼王商谈。”他诚恳地说道,“不知可否由您代为引荐?”   他这话一出口,鬼歪了一下脑袋,有点奇异有点莫名的看着他。   “你想见鬼王?”   “是的。”   “可你的态度未免差劲,敢跑到鬼的集中地来,竟然连酒都不带的吗?”   少年顿时愣住了,接着他一阵窘迫,耳尖微微的红了。   “十分抱歉,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规矩的。”他猛然抬起头,“我确实要见到鬼王,这就去准备美酒,请您不要生气,我……我把糖糕抵押在这里!”   他小心而珍重地摸了摸新买的这包糖糕,恋恋难舍,但最后为了赢得鬼的信任,还是一咬牙交了出去,这是抵押。   提着糖糕的鬼:……   “我会回来的!小白速度很快,请稍后我片刻!”少年跨上白藏主的背,辨认一下方向,瞬间疾驰而去。旁边的鬼竟然一个都没有想要阻拦,维持一脸懵逼的样子目送他绝尘而去。   好久之后……   “酒吞童子大人,我们是不是……被骗了啊……”一只鬼战战兢兢地说道。   “是、是啊,人类会拿珍贵的东西作为抵押,可糖糕……”   “糖糕好像很便宜。”   “我只听说过拿孩子做抵押的。”   “财宝也行啊。”   “可糖糕……”   鬼们小声逼逼,酒吞童子的脸色随着他们的七嘴八舌越来越黑。他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糖糕,油纸包着,栓一根细细的麻绳,朴素非常,就算强行欺骗自己它其实很值钱也不行。   酒吞童子:Emmmm……   他也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那个可恶的人类阴阳师!鬼知道他怎么会相信了那个阴阳师的话,把糖糕当抵押品收起来,现在醒悟已经晚了,那个阴阳师早就跑出很远,就算是他也难以追上。   鬼们意识到鬼王的心情不好,一个个鹌鹑一样缩起脖子,不敢说话了。   又看了一眼阴阳师消失的地方,酒吞童子嗤笑一声,直接挑开糖糕的纸包,泄愤一样扔了一块在嘴里,用力咀嚼。到最后他直接坐下来,一块接着一块的吃,居然把几斤糖糕都吃掉了!   啧,甜得腻人,真是可恨。   一片寂静中,响起清脆的铃声。   夕阳涂覆的荒原之上,白藏主在轻快地奔跑着,他是梦山之主,跑到哪里那里就仿佛变成了梦山。他背上的阴阳师抱着一大坛上好的酒,在冶艳的金红色光里直起身,遥遥望见了那一群聚在一起的鬼。那么乖地等着的姿态,让少年眸光柔和,也是他的不对,不该去这么长时间的……咦?   他发现鬼王嘴边有一点点糖糕的渣渣。   鬼王保持凝固,他这个造型也很有威慑力,如果忽略脚下的油纸麻绳以及嘴角那一点证据的话……   少年默默无言的从白藏主背上下来,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糖糕的尸体,怀里还抱着特意买的好酒。他抬起头,看向酒吞童子,黑眼睛里没有多少情绪,鬼王也默默的看着他。   “你……”少年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悲愤的控诉。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我明明没有走很久!”   他的糖糕,他洁白的软软的香甜可口的糖糕,此时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躺在地上,不,是只剩衣服的躺在地上,空洞无神的望着天空,显然生前受到了惨无糕道的蹂躏和折磨。   少年心中大恸,他把糖糕纸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叠好了,颤抖道:   “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了……”   酒吞童子:……   这什么古早狗血苦情小说!   “啧。”确实是他的问题,酒吞童子没有不敢承认,“是本大爷的问题,赔给你。”   他向少年伸出手,把那坛酒接到手里。另一只手一撑地就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少年并没有跟上来。   阴阳师真是难搞,不过这次确实是他理亏。酒吞童子自认是个讲道理的鬼王,加上他对这个长得好看的阴阳师有那么一点点兴趣,想听听看他找鬼王究竟想做什么。   “喂,阴阳师,跟上来。本大爷赔你糖糕,再请你喝酒怎么样?”   阴阳师看起来不大一只,闻言抬了抬黑眼睛,慢吞吞跟上他的脚步,看着还在生气呢。   “你们狐狸真是爱生气。”酒吞童子懒洋洋地说道。他挥退了其他跟随的鬼,自己带着阴阳师慢慢往记忆中那间小小的食肆走去,他记得最近一处地方有糖糕卖的,就是那里。   见阴阳师因为“狐狸”这个词抬头看他,酒吞童子嗤笑一声,毫不在意。   “本大爷是活了很久的鬼,看透你这小狐狸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是个白毛的小东西,怎么想不开去当了阴阳师?”酒吞童子的口气随意极了,仿佛真的是在问候年纪小的后辈。   “……我的父亲是阴阳师。”   “噫,阴阳师有什么好的,天天斗来斗去,那个源氏更是成天蹦得老高,还想讨伐大江山。”   “蹦得老高”这个形容词实在喜感,少年却没有在意这个。   “源氏想讨伐大江山这件事,您已经知道了吗?”   “本大爷有什么不知道的?”红发的鬼王一扬眉,他伸出有尖利指甲的手,不轻不重的戳了戳这小白狐狸的脸颊,软软的一个凹陷,他在对方觉得痛之前收手。   “无非是想踩着大江山鬼们的尸体谋夺高位,他们可以来杀,本大爷自然也能反杀。”酒吞童子观察着少年的表情,发现他并没有什么排斥的神色,这对阴阳师来说实在难得。   “您的态度我已经知晓了。”少年说道,“我会竭尽全力阻止源氏讨伐大江山。”   虽然先前没有见过,他仍然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认出眼前的鬼便是大江山鬼王,名为酒吞童子的红发之鬼。对方强大的妖力,背后的酒葫芦,以及高傲睥睨的神情,分明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身份。   他此行便是为了确认鬼王的立场,现在确认了,他最好迅速返回,迟恐生变。   “不要我赔了?”红发的鬼一把拎住他的后领不让他走,“看你还是只小狐狸,怎么天天这样心事重重?本大爷说要赔就一定得赔给你,不光如此,本大爷还许你参加大江山众鬼的宴会,你敢来吗?”   “可我……”   鬼直接将他扛上了肩头,白藏主直接炸了,咆哮欲扑,酒吞童子嫌弃的向他摆摆手。   “退了吧,刚才本大爷要是想杀他,那一下人就没了。”   虽然很突然,少年保持一个不太舒服的被扛着的姿势,安抚白藏主。   “小白,我没事,你跟着就好。”   鬼带他加速奔行,一路颠簸之下,到达食肆的少年扶着柱子摇摇欲坠。鬼王不仅买了糖糕,还有点心,因为老板腿吓软了缩在柜台后,他就把钱拍在柜台上,出门把这些甜东西交给少年。   此刻天色已经彻底黑沉下来,大江山上空弥漫着火一样炽烈的妖气,在少年的眼中映出清晰的影。他看着自己身边的鬼王,犹豫一下,还是问道:   “我还用带什么礼物吗?”   大江山鬼王之宴,应该是十分隆重的场合。   鬼王拍了拍那坛酒,笑道:“这不是已经有了吗?”   酒吞童子认得这个小家伙,确切的说,是认得这个小家伙的父辈。当年白狐葛叶的恋情闹得轰轰烈烈,他盘踞在大江山,多少也有所听闻,身边的鬼女们因为这感天动地的人妖之恋眼泪汪汪,他却能清晰地看到这其中名为“命运”的轨迹。   这个世界该迎来变革了,在人与鬼的长久对立之后。   他坐在大江山自己的王座上,眯着眼睛喝酒,感知到神明临世,大蛇躁动,就连葛叶和那个人类阴阳师共同孕育一个半妖的孩子,都是这场洪流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一个孩子,一个人与妖的孩子,即将引领新时代。   他看着酒碟里的神酒,神酒映出许多模糊的关于未来的画面,他看到了茨木童子,看到了在大江山风头最盛的鬼女红叶,看到了许多他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最后的画面是一座庭院,那个人和妖的孩子望着月亮。   命运……吗?   命运……啊。   鬼倾斜酒碟,任凭稀世罕有的神酒淌在地上。   这一杯,姑且敬那个还未出世的小狐狸。   他不在乎神酒映出的画面中,那颗自己的沾血的头颅,对自己可能会死这件事的兴趣,还不如对未来那个盛世的兴趣大。   有趣。   鬼咧开了笑。   真有趣啊。 第122章 梦境·刀剑江山(四)   少年随鬼王一起走入大江山。   这个发展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以为要么被低等的鬼带进来, 要么花费大力气冲进来, 从来没有想过会这么轻易的, 由鬼王亲自带他绕过那些天然粗犷又格外有效的阵,难走的地方还会抱他起来过去。   当然, 抱是因为他强烈反对“扛”这个粗暴的动作。   鬼们已经收到了消息,他们的王今晚要宴请贵客,王要他们把上好的酒菜都拿出来, 乐师游女也都请来, 痛痛快快玩闹一场。鬼们生性喜爱玩闹, 准备的时候也嘈杂不停,少年走进大江山腹地的时候, 就看到了这般热闹的景象。   大江山众鬼的驻地, 自然不可能像平安京那样风雅绮丽, 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可爱的装饰。一些森林中的果壳, 上面有漂亮的花纹;或者几块形状漂亮的兽骨兽牙,串起来做成风铃;还有大片大片色调浓艳的幕布, 将整个驻地装饰的粗犷豪气。   “如何?”鬼一挑眉, “本大爷的王国如何?”   明知只会得到夸赞的答复, 他还是要问,就算是同样的话,长相好看的人说出来就是让鬼舒服, 这白狐的孩子恰巧是很好看的。   少年看到鬼的眼睛里明晃晃写着“夸我”,忍不住笑了, 他一歪头,格外真诚的赞美道:   “漂亮的地方,像个很大的家一样。”   鬼的眉毛于是愉快的舒展了,但是他很快又散漫地转过眼,嘴角勾着一抹笑。   “别看现在日此平和,这里的鬼,少有手上不沾着人命的。”   因这句话,少年不由得微微一怔,他的短暂愣怔也被红发的鬼王看在眼里。   “你先前见识过妖的善了,对吧?现在轮到本大爷教你,鬼的恶。”鬼笑着,带少年一路向前走,许多鬼都围上来看这个似乎是人类的家伙,几只小鬼忍不住流出了口水。   人类会杀他们,他们也会杀人类,他们之间的关系向来简单粗暴。   “酒吞童子大人,这是今晚宴会的菜肴吗?”一只小鬼问道,他盯着少年,感知到那股清澈有旺盛的灵力,激动地眼睛发亮,“我想……”   “不,你不想。”红发鬼王冷酷无情的把他吨进地里,一转头,他发现少年的神情已经微微沉了下来,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去,酒吞童子看到了人类的头骨。   嗤,鬼笑了,但他没有多说,带着少年在大江山转了一圈,最后将他带到鬼的王庭。   “看明白了吗?”   “……”   “正如此处有人类的骨头,人类也会将鬼角作为装饰,显示自己的勇武善战,这一点上与割下鹿头或取下虎皮没有什么两样。”鬼说道,“在这里,你也是群鬼的猎物,可本大爷一声令下,他们全都离你远远的,小狐狸,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这次却做出了回答。   “因为力量。”他抬起头,黑亮的眼眸里泛着微微的蓝,“因为你有左右一切的力量。”   他知道红发鬼王想告诉他些什么了,确实,他以往所见是鬼的善,他了解到妖鬼其实是与人类一样具有情感会爱会恨的生灵,所以他渴望二者之间达成一种和平。现如今鬼王却将他带到这里,告诉他鬼的恶,以及人与鬼之间间隔的深深血仇。   要有力量。鬼王暗示他,没有力量,他所期望的世界也不过一场肤浅的白日之梦。   他向往的人妖并存的世界,不可能是一夕之间完成的,他将在其上花费漫长的光阴,甚至有可能是身为安倍晴明其人的一生。少年那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东西,从人类的头骨血肉,到鬼角打磨而成的剑,最后是华丽斑斓的虎皮和笼中雀鸟……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向鬼王郑重而缓慢的一躬身。   “晴明受教了。”   “就算如此,也未曾改变初衷吗?”鬼王露出一点尖牙。   “未曾。”少年肃容道,“晴明能做到的,只有令世间鬼手中的头骨和人手中的鬼角之刃,自变革之日起逐日减少。鬼将来谈起人,不再是食物和敌人;人将来谈起鬼,不再有畏惧和杀伤。”   命运之子的眼眸又圆又亮,理当是继承了父亲,人类的眼睛很擅长表现出梦般的神色,红发的鬼在他眼眸中看到了一个盛世。   也好,既然这小东西不打算退缩,那么他理应奉陪到底。   @   夜深露重,大江山内里点起灯火。上百盏金红的灯同时上浮,幽冷鬼火点缀其间,少年这才知道,原来在山外看到的盘旋迭起的火光,就是这种火一样的游魂散发出的,鬼用它们来照明,流淌下遍地金红色。   他陪鬼王坐在上首的位置,鬼王给他倒了一杯神酒,酒液清澈,氤氲着琥珀色流光,他小小地抿了一口,只觉入口辛辣而绵长。   “你这小家伙,只能喝一盏。”红发鬼王调笑道,“多了,只怕要醉倒在席上了。”   他接着又感兴趣的问道:   “醉了,会露出你们狐的耳朵吗?”   “那个小时候就不会了。”少年有点窘迫,“母亲一直以人类的标准教导我,突然露出耳朵,总觉得有些失礼。”   “那有什么?本大爷见过许多艳丽的狐女,耳朵又软又漂亮,就像鬼的角一样。”   他们融洽的交谈着,忽而音乐一变,众鬼吹起口哨拍掌起哄,席间气氛顿时热烈到顶峰!置身在一片喧嚣之中,少年茫然抬起眼,红发的鬼王在他身边哈哈大笑。   “难得!难得!鬼女愿意为你起舞呢!”   伴随热闹的音乐,场中站了一名鬼女,深蓝和服点缀鲜艳夺目的红叶纹样,腰间系着红色系带,嫣红的唇弯弯,似笑非笑看了跟鬼王坐在一起的阴阳师一眼,脚下一转,开始舞蹈。   她踩着鬼的音乐,跳着鬼的舞蹈,肆无忌惮展示自己娇艳的容颜与优美的身姿,随着她的舞动,红叶从天空飘零而下,又倏忽化作流光消散。少年的酒碟之中也落了一片,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没等红叶消散,一阵馨香已经欺近他身前。   “我名为红叶。”鬼女艳丽的笑着,“远道而来的阴阳师,我的舞姿如何?”   鬼女毫无京中贵女的矜持,想笑便笑,想起舞便起舞,看着她明媚的笑靥,少年也微微的笑了。   “您十分美丽。”   鬼女的眸光于是微微颤动,她歪着头打量阴阳师,可见极为喜爱,于是回到场中又跳了一支舞。鬼们争相叫好,鬼女红叶是大江山的明珠,她肯如此垂青一个人也是首次,向来是连鬼王都得不到她青睐的。   “红叶喜欢你。”鬼王懒洋洋的端着酒杯,“可能今晚就把你抓走呢。”   少年摇头笑了笑,还以为是吓唬,结果视线一扫,就看到了鬼女直勾勾的目光,他顿时一滞。   好像……真的……   “鬼女比鬼还疯的,若是被爱上了,人类可要自求多福。”红发鬼王显而易见有些幸灾乐祸,就在他说话时,一只鬼匆匆穿过大厅,到他身边跪下,轻声说了什么。   “茨木回来了?”红发鬼王一扬眉,直接站起身,又反手拎奶猫一样把少年拎起来,语气是掩不住的兴致高昂。   “来,我带你见过我大江山不二的鬼将!”   那名鬼将走进来的时候,澎湃的妖力几乎让少年屏住呼吸。鬼将头顶长短不一的鬼角,紫色妖火在他身侧熊熊燎燃,随着他一步步走近,大江山众鬼一个一个谦恭又心悦诚服的向他跪倒,就连张扬艳丽的鬼女红叶也退居一旁,缓缓点头以表尊重。   鬼将走到大厅中央,抬头看着高座上的酒吞童子,半晌,咧开一个有些血腥的笑。   “酒吞童子,来与吾比试一番!”   鬼将战意高昂,妖力冲天,随着挑衅的话语一起汹涌而出,而红发鬼王只是慢条斯理的端过一碟酒,抬手就抛给他。   “坐下喝酒。”   知晓今日大概是不可以了,鬼将没有过多纠缠,他稳稳接过那碟酒,直接在原地饮尽,接着把酒碟一丢,抹把嘴走上高座。   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给了他平起平坐的位置,他也不客气的收下,当酒吞童子不想跟他打架的时候,他就出去找人打架,偶尔才回来,这样的宴会偶尔会参加。   他看到了一旁的阴阳师,速度极快的,他逼近少年,几乎与他贴着脸,少年看到了鬼的獠牙。   “半妖?”   少年神情镇定,轻轻颔首道:“是的,我名为……”   鬼将突然出手,右手裹挟巨量的妖力向他落下,汹涌的紫色妖火间,少年单手撑开结界,抵住了鬼将凶暴的一击!蔓延开来的气劲掀翻了离得近的鬼,鬼将咧开嘴角,他对这个阴阳师的反应速度非常满意。   酒吞童子并未阻止,他不知何时已经撤到高台之下,饮一口神酒,带笑看阴阳师和鬼将的对抗。   少年抽空扫他一眼,觉得自己这是被祸水东引了。   不过情势已经不允许他想太多,一击被抵挡,反而让鬼将提起了十成十的兴趣,下一击更快的落下,结界开始密布蛛网般的裂痕。少年沉着冷静,在结界还在的时候向后拉开距离,下一秒,蓝色光罩破碎,鬼将一脚踏地向他扑来!   他没能触及阴阳师,因为有锁链从悬在空中的符咒里伸出,将他捆缚在当场。然后一张轻飘飘的符纸落在他身上,爆出一朵毫无杀伤力的彩色小烟花,依稀是个小纸人欢天喜地的样子。   鬼将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顺手就扯断了身上的锁链,痛快笑道:   “有趣!吾认可你与吾茨木童子共饮!你的名字?”   刚才那个符咒如果是威力强大的退治符,此刻他不一定能够利落的站着。酒吞童子总说朋友之间的切磋点到为止,今天他也就点到为止一把。   “我名为安倍晴明。”阴阳师气息未乱,友好地说道。茨木童子径直在他身边坐下,有机灵的小鬼跑过来,把因激烈交手掀翻的桌案重新扶正,摆上新的菜品酒水。   对于这样的小冲突,大江山众鬼们已经习以为常。茨木童子大人和酒吞童子大人经常喝着喝着酒就会打起来,一般是茨木童子大人挑起,鬼打起来可比现在这样凶多了,那是几乎搏命的架势。   酒吞童子见打完了,从容拎着自己的大葫芦走回来,给茨木童子满上神酒,没有给少年倒。在茨木童子喝酒之际,音乐重新奏起,众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喧闹着,鬼女们唱起一首歌——   “妾在岸边住,江波连江波……”   她们媚眼如丝,妩媚又大胆。   “梦中欲见郎,无奈闲人多。”   乐声里,忽然,酒吞童子说道:   “茨木,让这个阴阳师帮你看看那只右手。” 第123章 梦境·刀剑江山(五)   酒吞童子确信,如果眼前的阴阳师在阴阳道上敢称第二, 就无人敢称第一。源氏比不上他, 贺茂也比不上他, 阴阳术毕竟是最讲求天才的领域。   茨木童子无可无不可,他一只鬼爪还端着酒在饮, 另一只鬼爪便随意的伸向阴阳师。   茨木童子的右手是他最为强大的力量,但他也时时受到这只手的侵扰,晦暗的力量有时会缓缓攀上他的身体, 他会变得有些不像自己, 仿佛那只手才是主导。   少年谨慎地轻轻颔首, 说明一声,才缓缓去触碰那只鬼手。灵力包裹他的指尖, 鬼手果然散发出不祥的妖力和紫火, 痛快燃烧过一通之后, 才消散殆尽。少年触及那只鬼手, 查探一番后,陷入沉吟。   最后他摇摇头。   “抱歉, 我无能为力。”他觉得很是歉意, 明明酒吞童子对他诸多关照, 他也理应投桃报李才对,可他确实对这种力量束手无策,就如同他奈何不得自己身体里的大蛇之力一样。   “无碍。”茨木童子自己想得很开, 收回那只鬼手。少年想了想,给他一套自己平时用来压制力量的方法。   “很有用的。”少年笑道, 他的余光看到红发鬼王正一脸若有所思。   察觉到他的目光,红发鬼王一哂,重新端起酒碟。他们喝到天明时分,期间少年先撑不住了,伏在桌上睡着,半梦半醒间,他听见红发的鬼王在哼宴上的小调——   “梦中欲见郎……”   “无奈闲人多……”   他伏在桌上轻微的动了动,然后脑袋就被揉了两把,不太轻柔的力道几乎把他摁在桌子上。   “睡你的。”鬼王舒展了一下长腿,看着阴阳师被摁下去之后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把酒送到唇边的时候,抬眸看一眼茨木童子,视线最终落到那只右手上。   源氏的动向,他很清楚,他本想着若是这小狐狸能处理茨木童子的手臂,他便留他半月,躲过源氏那波埋伏。   现在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那也无妨。   “……你在想些什么?”茨木童子皱眉,他总觉得这次回来,酒吞童子的种种表现有点奇怪。   “没想太多,只是想到源氏似乎有一件重宝。”   茨木童子一秒反应。   “要去抢来吗?”   这就是鬼的逻辑,但凡他们想要的东西,去抢永远比别的方法来得有效。   “不急。”酒吞童子意味深长的说道,“那件重宝,早晚会归于我大江山。”   @   鬼王宴之后,少年启程返回平安京。他照旧乘着白藏主,远远已经能望见平安京的轮廓,他振奋精神,脑中想着一会儿该如何与源赖光陈述。他不认为光哥会直接放弃既定的计划,但他会尽力缓和双方的……   “晴明大人!小心!”白藏主厉声示警,接着他整只狐狸就被兜头罩住!   变故就在一瞬之间发生!原本奔驰的白藏主突然撞上一张无形的网,他咆哮一声,正要燃起火焰,就感到背上一轻,已经和自己的阴阳师分开。巨网渐渐现出全貌,以无数符咒缠缚而成,依稀有颂念咒文的声音传来,凭空出现的源氏阴阳师们渐渐包围四周,捏着手印,遏制白藏主的拼力挣扎。   少年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当即就撑开了球状的结界,那些符咒暂时没有落在他身上,因此他还能调动灵力。正当他打算召唤自己的式神时,握着长刀的式神几步连踏,高高跃起,刀刃落在他的结界上,二段伤害过后,结界宣告破裂,源氏笹龙胆印上少年的身体。   这个纹样已经多年没有出现在他身上过了,少年有瞬间的恍惚。   念诵之声大起,少年暗道不妙,这个阵他是认得的,专门用来封印神明。   用封印神明的阵来封印他吗?还真是荣幸之至!   白藏主呜咽一声,彻底被束缚在地。他两只前爪紧紧扒着地面,想要往自己阴阳师身边靠去,却是徒劳无功。就在他还在为此努力的时候,已经被家纹压制伏在地上的少年微微抬眼,看到了移动到他面前的一截下摆。   “好久不见,晴明。”熟悉的嗓音属于源氏现任家主,源赖光单膝触地,这个举动拉近了他和少年之间的距离,可惜少年仍然需要仰视他。   少年保持沉默,源赖光不以为意,亲自动手,在他手腕处摸了摸,确定这是一处灵力交汇点。手下有一点微微凸起的骨头,被一层细软的皮肉所包裹,旺盛的灵力就在其下流淌着。源赖光握着那手腕,稍微加了点力,在上面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符咒。他又摸到了小混蛋的脖颈处,这个足以致死的部位同样是阴阳师的灵力交汇点。他向旁边一伸手,自有源氏的阴阳师为他奉上饱蘸朱砂的笔,他便拿这支笔细细勾勒出一个一个繁复的咒文。   “委屈你了,在我退治大江山之前,我会把你放在一处安全的地方。”他在少年手腕上缠着符咒,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没有多少得意,语气异常平缓,“你知道你在源氏讨伐大江山的计划中占了多少比重吗?”   自知此次难以逃出生天,少年感知着笔尖在他脖颈上游移,他认得这些咒,那是光哥曾给他的那些禁术中的。   “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所以我用了这个阵,不吝于将你看做神明。”   手下不停,源赖光平静的继续叙述,“我留了一半的人力物力,在这里牵制你。你也不必过分懊恼,这是封禁神的阵法,所有的符咒都造价昂贵,不过只要能拦住你这个时常搅混水的小混蛋,这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少年仍然一言不发,他脖颈处的符咒画好了,源赖光又确认一遍,指间掠过,符咒依次亮起。源赖光最后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亲手帮他扑了扑身上的尘土。他带着少年走到仍旧挣扎不休的白藏主身边,不用多说,少年就主动让白藏主变成小狐狸的样子,把他抱进怀里。白藏主呜咽一声,用力蹭了蹭他。   鬼切沉默地走到源赖光身后,他深深低下头,不知该以何面目面对少年。   “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听命行事。”少年居然还安慰他,接着话锋一转,睁着纯黑的眼眸对源赖光说道,“赖光,这次无疑是你赢了,可你最好一直防备,若我跑出去了,注定要搅局。”   源赖光微微闭目,他们都太熟悉彼此的个性。小混蛋少见的在正面对抗中没有算得过他,他拿下了这场关键性的胜利。   “晴明,你败于你的天真。”他将少年秘密押送至提前准备好的封禁之地,拉门慢慢合死的时候,他看着渐渐淹没在黑暗中的那个小混蛋说道,“这才是上位者的肮脏手段,你看好了。”   少年摸着小狐狸的脑袋,抬起眼来。他就算在被关押的情况下,正坐时也是脊背挺直的,白藏主向源赖光露出獠牙。   “赖光,我记下了。”   源赖光身为讨伐大江山的主帅,十分忙碌,很快就离去。鬼切望着那扇已经关上的拉门,垂下眼,他解开衣袖里的一个暗袋,蝴蝶之灵翩然飞出,绕着他轻飘飘的旋转。   鬼切眼中显出浓烈的挣扎神色,他向那扇拉门走出一步,门内突然传来声音。   “跟上去吧,鬼切。”少年的声音隔着拉门传出,就算看不到,也仿佛知道他想做些什么。   “我不会陷你于两难的境地,你向主君尽忠,我与你的主君敌对,因而你参与拦截我,这没什么不对的。”少年始终在冷静的说道,“我疏忽了,本来除了小白之外,应该再召唤一个式神跟在身边,而我没有这么做,被抓住也是理所当然,只是……”   “我万万没有想到,光哥会花费一半心力来拦截我。”   这可真是了不起的高看,他不知道自己在光哥心目中究竟算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但是看看手腕上的符咒,他现在知道了。   门外寂静无声,鬼切似乎是走了,他摸摸手上的符咒,思考破解之法。   “晴明大人,小白完全使不上力气……”白藏主沮丧的垂着耳朵呜呜,“小白也没能帮上晴明大人。”   “连我也没能预料到这种事,怎么能怪你呢?”少年轻声叹气,他不是不忧虑的,光哥这一回真的铁了心要退治大江山众鬼,他若是不及时出去,恐怕情况不妙。   房间里十分昏暗,身上的灵力全被锁死,一点都不剩。少年正坐一会儿就感到疲惫,向后挪了挪靠在墙壁上,白藏主毛茸茸的身体暖着他的手。几次冲击失败之后,他合上眼打算浅眠一会儿,还是身边窸窸窣窣的响动将他惊醒。   ——是一只灰绒毛的小鼠,从墙边一个洞钻进来,已经在他旁边堆了一小堆金黄的谷粒。小鼠看了看谷粒堆,胡须动动,又钻出去,不多时带来更多的谷粒,小心的堆在他身旁。   “大概到了时间会给我送饭的,你不用担心。”安倍晴明温和的看着那只灵智还十分模糊的鼠妖,“可惜我现在给不了你灵力,就给你点血吧。”   他戳破手指,一滴鲜血流出来。鼠妖吮了血,眼睛可见的灵动了许多。   “麻烦你帮我送一封信。”少年轻声说道,“送到贺茂家,交给保宪。”   他匆匆扯了一片里衬,手边一时没有颜料,可用他自己的血未免灵力太强盛,可能会被发现。   他苦笑了一声,光哥还真是安排得滴水不漏。   门外传来声响,一名源氏阴阳师匆匆赶来,似乎察觉了微弱的妖力。他看到源赖光大人的式神坐在门口长廊上,怀里抱着刀,不由得心里畏惧,脚步也迟缓起来,最后想到源赖光大人的命令,还是硬着头皮上前。   “鬼切大人,我察觉到有微弱的妖力在四周,源赖光大人说过……”   “是只鼠妖。”鬼切淡淡道,“已经被我斩杀了,妖气不久就会散去。”   他推出一截刀刃,有一点暗红的光闪过源氏阴阳师的眼角。阴阳师当即不敢再看,低下头迅速离开。等他走了,鬼切原地等待了一会儿,确认源氏阴阳师的气息完全离开,才起身来到拉门边。然而几经犹豫,他仍然没有进去的勇气。   隔着一道门,仿佛隔着一段悠长的岁月,一些梦山上蓝色的花在飞,还有明月。   “晴明大人。”   他听出自己声线的微微颤抖。   “您的饭食我已经安排好了,是您喜欢的那种,请您……请您……”   他把头抵在那扇门上,下垂的视线正好能容纳自己衣角上的笹龙胆家纹。   他这算是……什么呢……   他没能完全的忠于主君,也无法就这样将曾经相处的少年放走,他……他这样子真是太难看了……   他的前额抵在拉门的和纸上,京中贵族都说这纸厚薄适中,温度也比绢柔和的多,简直妙极。可鬼切总觉得,这种纸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温度,只是随波逐流的、没有主见的随光照干燥或潮湿。   ——前额处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   他弯着腰背头抵在拉门上,而在对面,昏暗的房间中,少年仍然要稍微踮起脚,才能将额头触及他前额所在的位置。他们隔着一扇门,没有人说话,温度却渐渐一致了,鬼切甚至恍惚间感受到了清浅的呼吸。   他从未与人类如此亲密过,源赖光对他的态度,更像对一件趁手的兵器。但是在少年这里,他们头碰着头,呼吸相闻,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来自人类的温柔。   “谢谢你,鬼切。”   那一刻,蝴蝶落在他衣角张开翅翼,遮住了清寒的龙胆纹。 第124章 梦境·刀剑江山(六)   一如鬼切所说,他送来的饭食果然是少年喜欢的。   少年垂下眼眸, 在紧挨着饭团的梅子小罐里取出了一包颜料。颜料很少, 他沾在指尖上快速书写着, 末了将书信折叠好绑在小鼠颈上。灰绒毛的小鼠很快消失在寒夜之中,少年久久望着那个方向, 不得不承认他此刻注定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在黑暗里缓缓闭目,想起曾经那个明月一般的贵族曾向他伸出手,说道:   【藤原氏会继续出皇后, 未来的天皇身上将流淌着藤原氏的血。】   【我本可以寻找其他阴阳师, 然而我相信, 我们是相容的,藤原道长与安倍晴明……是相容的。】   【共同持有一个盛世的宏愿, 共同高洁而又孤独的辗转于这污浊世间……】   【晴明, 你能理解我吧?】   如果他是庇护藤原氏的阴阳师, 源氏决计不敢轻易对他动手, 因为手握大权的藤原道长会发难。他发现这人世其实与他在母亲身后所见的并不相同,在母亲袖子底下, 他只能见到清澈无邪的花鸟风月, 而永远不知此间风刀霜剑。   又一次冲击失败, 他疲惫地闭上眼。鬼切应召离去,源氏讨伐大江山,此时已经轰轰烈烈开场了吧?他却只能囿于此处, 坐等一切尘埃落定。   日月轮转,昼夜消逝, 他在黑暗的空间里合着眼,想了这些年的许多许多。   他果然……天真得无可救药。   @   “听说前线大捷呢!”一名源氏的阴阳师笑容满面,手里提着一壶酒。这些时日他们讨伐大江山众鬼,妖力和灵力齐齐上升,在大江山上空聚集成暗色铅云,今夜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雪花落在空旷的院落中,提着酒的源氏阴阳师在廊下坐下来。他还有数十位同僚,全都留在这里不参加讨伐,只为了密切监管赖光大人花费大力气才禁闭起来的安倍晴明,听说是从源氏叛逃出去的。   “是啊是啊。”气候诡异而严寒,他的同伴往手上呵了点热气,又揉搓一下,“等源赖光大人凯旋,我们源氏一定会能更上一层楼!也是嘛,人与鬼,根本没有共生之日。”   “事情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可能生变了。”   “哈哈哈,我们还是得看好那个家伙才是。”   他们一起喝了点酒,源氏阴阳师站起来,提了一壶看起来就造价昂贵的酒,在水里温好了,又用手去试试温度,这才放进食盒里一同送进那个房间。这些都是赖光大人的命令,严令他们管好自己的嘴,不得在那名少年面前说起前线战事,严禁他们阴阳怪气的嘲讽,连饭食都要按照最高的规格来准备。   源氏阴阳师心里其实挺嘀咕,可要他违背赖光大人的命令,他是万万不敢的。   他跪坐下来,打开拉门,卷着寒气的雪沫撒进去一些,他连忙把食盒放进去,就想退下。   “……可以稍等一下吗?”一道轻轻的声音响起,源氏阴阳师听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很微小,很文雅,令他想起某年某月贺茂祭的时候,他经过宫中女眷们的牛车所听到的彩衣摩擦的细响,那声音就像此时一样静而美。   这就是……赖光大人所在意的阴阳师啊……   “您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源氏阴阳师惶恐地低下头,“饭食可还够?突然落雪,特意为您温了一壶酒,棉衣也都备好了,您感到冷吗?”   “谢谢你,我不冷。”那道声音温和地回应道,少年渐渐从昏暗的室内走到门边,出神地望着外面的落雪。源氏阴阳师因他的动作异常紧绷,胡乱想着,若是对方逃跑,他该做些什么应对。   “下雪了啊……”少年喃喃道,“炽热的妖力上浮,遇上冰冷的怨恨的云,雪就落下来了。”   他淡淡地笑了一笑,从脖颈到脸颊,全攀爬着浓艳的符文。   “抱歉,我能在这里看一会儿吗?如果怕我逃走,辛苦你在这里看守我。”   那么高洁美丽的人,却在很客气的同他说话……源氏阴阳师顿时一阵惶恐,膝行后退,把门边相对宽阔的位置让了出来,于是少年的视野中就全是静静的落雪。   他看雪,源氏阴阳师一边看雪,一边偷偷地观察他。   刚才少年随口说的那句话,是他在源氏的教育之下也学习不到的,他只是个普普通通、勉勉强强称得上阴阳师的人罢了,一辈子也接触不到多少大人物和高深的术法。他不知道这诡异的雪是怎么落下来,原来是妖力和怨恨相遇,他偷偷望着少年,那双微微泛滥的黑眼睛是不是望见了雪最初落下的地方呢?   “你怎么会成为阴阳师的?”少年突然问他。   源氏阴阳师惊慌了瞬间,接着勉强镇定下来,有些羞愧地说道:   “我……小人家中贫寒,结果被测出了阴阳师的天赋,于是拜在源氏门下修习阴阳术。”   他觉得很惭愧,因为眼前这位少年是名满平安京的大阴阳师,据说还是白狐之子,是他触及不到的云端上的大人物。这才能称得上是阴阳师,他不过就是尘世间挣扎的一员罢了,为了吃饱肚子学习阴阳术,终日忙碌却前途渺茫。   “源氏对门人不错,光哥是宽宏的人。”少年一点也没有嫌弃他低微的出身,反而点了点头,露出一点笑意,“学习阴阳术没有什么高贵和低贱,只要退治之时心怀正义,能保护身边的人就好。”   这实在是位非常温柔的大人,只是看了一会儿雪,就体谅他要等在外面受寒,主动回到了黑暗的房间里。拉门轻轻合上了,源氏阴阳师跪坐在原地,他再转头看雪的时候,竟觉出几分雪落的美来。   就算这雪是鬼的妖力形成的,可一想到曾经看雪的人,他就觉得落雪真的很美。   房间里那么黑,那位大人恐怕需要一盏灯吧?想到这里,源氏阴阳师匆匆去前厅,打算拿一盏灯送到房间里。   他在前厅的入口,还没入内,就听到了同僚们凄厉的惨叫!   一些雪雾迷了他的眼,他手里下意识地握住了符咒,眼睁睁看着那截风雪中飘动的红绫。红绫上系着金铃,因为太轻,也在风雪之中轻轻地醉了一样地浮荡着。   鬼女身披白衣,红绫绕身,一手抓着斗笠,嘴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她无疑是极美的,美到能夺走人的呼吸,源氏阴阳师视线里只余浓郁的白与红,铃声一连串响着。   “嗬……”他从喉咙里挤出艰涩的一声,他看到了鬼女脚下他同伴的尸体。   鬼女哼着一首小调,慢慢向他走来。   “妾在岸边住,江波连江波。梦中欲见郎,无奈闲人多。”   她的眼睛望着阴阳师,妩媚多情,只前额生两支微弯的鬼角,让源氏阴阳师倒退一步,紧张的攥着自己的符咒。   不不不!不管再怎么美丽,这都是一个鬼女!人与鬼不可共生,他们是天生的敌人!   他的同伴可是全都被杀死了啊!   “不要过来,恶鬼!”他颤抖着呵斥道,“我是源氏的阴阳师!等赖光大人……”   他的话终于彻底触怒了鬼女,那个艳丽的身影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经逼近源氏阴阳师眼前,狰狞的鬼爪伸出衣袖,狠狠掐住阴阳师的脖颈!   “人类的阴阳师……”鬼女冷笑,眼里好像含着血,“源氏的阴阳师!”   空气被挤压出喉咙,源氏阴阳师痛苦地抽搐着,却无法反抗鬼女的力量。他渐渐眼前发黑,出现斑斓的光斑,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有人拉开了这扇房门。   “停手!”   啊啊……是那位大人……   鬼爪仍然扼着他,没有放松,却也没有继续加重力道捏碎他的喉骨。   “……我只会阻拦这一声。”少年垂下眼,“是从我体内一半人类血脉的立场上出发的,如果你坚持,我不会再阻止。”   他没有资格再阻止下去,就算眼前的鬼女一定要杀死源氏的阴阳师也一样。他未曾参与,未曾像大江山众鬼一样失去家园,也未曾像源氏阴阳师那样为了家族荣耀不惜生命……他缺席整场战事,他没有资格再开口阻止下去。   鬼女冰冷地笑了,她一身白衣,却掩不住艳丽逼人,猛然松手将源氏阴阳师丢在地上,舔了舔鬼爪上的残血。   一时间,厅中只余剧烈的呛咳声。   鬼女向阴阳师走去,白衫摇曳,脚踝上金铃细响。她来到少年面前,少年这才发现这名鬼女身材高挑,竟然比他高了一个头,他看着鬼女那只狰狞的鬼爪,另一只手是正常人类的骨肉匀停,内心升起一点猜测。   “茨……”   鬼女骤然将他抱起,少年的身体猛地歪斜一下,勉强稳住。他想扶着鬼女的肩膀,又觉得不妥,可这似乎是茨木童子,他一时陷入了扶与不扶的混乱。   鬼女那只正常人类的手牵他的手,放在自己肩头,生有鬼爪的那只手则抱着少年,指甲尖锐的鬼爪就横在他腰间。她还把纯白外衣解下,拢在少年身上,红绫缠紧让衣服挡风,几枚金色铃铛就落在少年胸前。   她抬起属于鬼女的艳丽多情的眼眸——   “与妾同往?”   不等回答,她越过匍匐在地咳嗽不停的源氏阴阳师,抱着少年走进风雪之中,白藏主紧紧跟着。   风雪愈发大了。狂风吹动红绫,向后长长地扯出一截。鬼女在雪地中疾驰,少年只得埋首在他肩上,扣好外衣的兜帽躲避风雪。四面八方的寒风侵袭而来,他抬头想问什么,吃了一嘴雪。   “咳咳,茨木……”   “源氏砍下了妾之友的头。”鬼女说道,她的声线柔媚,这幅姿态半点看不出鬼之大将的样子。   “妾去的时候,只抢回了他的身体。”   少年生生怔住,他想不到,为何强悍如酒吞童子也会折在源氏的讨伐当中,他以为酒吞至少可以逃出生天的。   “妾之友人,不屑奔逃。”鬼女道,“妾被他调往远处查探源氏动向,等赶回,已经迟了。此处战场守卫森严,不可用原本形态闯入,故而用此种面貌见你。”   “妾听闻,你曾复活森林之主的契妹,若是凑齐头颅和躯体,能否使酒吞童子复生?”   “能的……”少年答道,接着他垂下睫毛,“然而薰醒来后,前尘尽忘。”   鬼女的奔驰停下,静静的落雪之中,她的赤足在雪地上轻微挪动一下,脚踝处那枚铃铛细细作响。   “足够了。”鬼女答道。   她这句话落下,少年猛地红了眼眶。 第125章 梦境·刀剑江山(七)   寒风割在脸上,痛楚如影随形。鬼女抱着他, 他们一起奔行在茫茫风雪之中, 将要回到大江山, 先查探一番酒吞童子的身体。   红绫在风里长长拖拽着,伴有铃声。   大半日之后, 鬼女顾忌半妖较为孱弱的身体,寻一处隐蔽挡风的山洞暂时休整。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沾血的鬼爪提着两只兔子, 少年已经升起一堆篝火, 正对着洞中一处结冰的水洼, 观察自己脖颈上的符文。   鬼女将死去的兔子丢到他脚下,自己在一旁坐了下来。   “那个符咒, 需要妾相助吗?”鬼女弯起嘴角, “妾有一个, 行之有效的方法。”   少年见多识广, 他模糊的知道些什么,连忙试图阻止。   “不, 还是我自己……”   鬼女走到他面前, 仍旧笑着, 撩开衣袖露出伤痕见骨的手臂,在伤痕之上用力一扯,鬼之血顿时溅了少年满身。   神道的洁净观同样影响着阴阳术, 溅上鬼之血的符文垂死挣扎一般剧烈闪动着,鬼之血对它而言是绝对的污浊。那些暗红的液体一部分与符文纠缠, 一部分沿着少年的脖颈流淌下去,在白狩衣上绽开大朵血色的花。   符咒果真松动了,少年借助鬼之血,一举冲破符咒的束缚。等到能够运转灵力的瞬间,他先放出了一个治愈的阴阳术,鬼女手臂上的伤口逐渐止血。她低头似乎有些好奇的看了看渐渐合拢的伤口,那几个小光球粘在上面,温温的发出光来。   “阴阳师的……阴阳术?”她舔了舔口中的尖牙,“我还以为,只有用来杀妖的阴阳术呢。”   “阴阳术能做很多事情。”少年又甩了几个小光球,然后全力冲破最后一层束缚,灵力流转周身引起一串麻痒,像是失血已久的肢体重新灌入血液时的感觉。然后他俯身,撕下白藏主身上的封印,小狐狸顷刻间变成红眸的少年,活动一下肢体。   “小白都快被闷死了!”   “不过晴明大人在这里,果然很快就解决了!”   “如果没有茨木,我确实没有破局之法。”少年摇摇头,“只能被动等待,等庭院里的式神认为我出来实在太久了,出来寻找我,或者那封送往贺茂的信能够送到。”   鬼女仍旧笑着,她把兔子撕了,正准备生吃。少年连忙拦住她,自己把兔子处理好,放在火上烤。   “稍等我一下。”   他出去,扒开层叠的雪,在雪地里掏出两株绿叶的植物来,放在火上烤干水分,再碾碎洒在烤兔子上。一股微微辛辣的香气四散开来,少年认真翻动兔肉,忽而抬头询问鬼女。   “你通常吃几成熟的?”   鬼喜爱血气,全熟的兔子他们并不太感冒。果然,鬼女的眼眸亮了,要烤熟一半的那种就好。   一只兔子五成熟,另一只少年烤了全熟,分出最好咬的兔子腿,先给白藏主。鬼女已经吃了一半,她舔舔唇上的血渍,腹内的饱足感和渐渐痊愈的伤口,让她感到十分惬意。   “暂时休息一会儿,我们晚间赶路。”少年的灵力还没有恢复全盛,加上以他对源氏的了解,此刻防备应该是最森严的,硬闯不得。他从火堆里取了一根一头炭化的树枝,在地上勾勒周边地貌,把细碎的兔子骨头拨过来,代表源氏阴阳师的分布。   “晚间有星,很容易判断方向,这附近我也很熟悉。”他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路线,穿过蜿蜒的群山直指大江山内部,不时微微闭目,好像在估算些什么。   “这个方向,大吉。”   鬼女新奇地望望他,这不同于她见过的任何阴阳师,简直像另一个世界的画风。在那个世界里,阴阳术使用来出行的,就连珍贵的预言,也可以被用来占卜方向。   少年见她不作声,温言安慰道:   “你不必太过担忧,酒吞是强大的鬼王,我无法凭空为他捏造头颅。可是只要身体健全,复活的希望足有八成。”顿了顿,看着鬼女艳丽的姿容,少年继续说道,“不要怕,我已经恢复了,会保护你的。”   少年的黑眼睛里是一派温良,鬼女扯开嘴角,丢开手里的兔子残骸,突然靠近少年,一手撑在他侧面的洞壁上。   少年嗅到了鬼身上浓烈的血气。   “还真把妾当做鬼女了?”鬼女笑道,“这不过是个骗人的形态,妾仍是大江山的鬼之大将茨木童子,阴阳师难以剿灭的存在……你却说,要保护我?”   “抱、抱歉……”   鬼的压迫感,与鬼的杀意……少年忍不住吞咽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冒犯了对方。   “我没有想看轻你,我……”   鬼女猖狂地大笑起来,因为笑,她甚至控制不住力气的按碎了少年身侧的洞壁。少年看一眼碎成小块的石头,默默闭嘴了。他刚才确实因为鬼女极丽的外表产生了一些错觉,现在他却能清楚地意识到,鬼女的皮囊之下,仍是那位纵横无忌的大江山鬼将。   “妾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鬼女笑吟吟的,“能使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产生怜爱之心,险些让妾推翻一开始的计划,想要自己去魅惑押送妾之友头颅的队伍了。”   少年一怔,“不是你……”   “源赖光不容许此次失败,将会亲自押送妾之友的头颅送往封印地点,加上那个式神的辅佐,真是铜墙铁壁般的防守。”鬼女轻声叹息,“境况恶劣,妾打算使用阳谋。”   少年觉得有点不妙。   “妾在想,源赖光是否会对你挥刀呢?”   @   鬼女的提议真的非常具有冲击性,少年需要缓冲一下,顺便休息。白藏主变大将他环绕,毛绒绒暖呼呼的,将风雪都隔离在外。   山洞里十分安静,鬼女游荡出去查探了,他可以在此处浅眠一会儿。   风雪声和白藏主的呼吸声渐渐离他而去,少年沉入了一个暗色的长梦。他在下落,高天上一只蛇瞳注视着一切,瞳仁移动,最后锁定在他身上。   【你来了……】   下方是涌动的蛇的潮水,蛇直立身体,贪婪的目光缠着下落的少年。   【你一定会来的,我知道。】   天空中的蛇瞳闭合,一条无比巨大的蛇碾过蛇的大潮,覆在眼上的薄膜打开,露出与天空中一模一样的蛇瞳。巨蛇的鳞片泛着浓郁的紫黑色光,他缓缓盘绕,将少年下落的轨迹绕进他身体圈住的空隙之中。   【我的力量,好用吗?】   少年在此时醒觉,他迅速结印,两片纸展成翅膀的形状,在他身后轻盈扇动,使他获得了短暂滞空的能力。发光的纸羽在黑暗中尤其鲜明,地上的蛇向上望着,吐信的频率加快了。   “八岐大蛇……”他轻声唤了一声巨蛇的名字,接着抬起眼,“这是我们第一次在梦中相见。”   巨蛇仿佛笑了。   【因为你的严防死守,是的。】   “你想做些什么呢?平白给我力量吗?你应该知道,我的底线就是不放你来到世间,你从我这里难以得到想要的。”   【可你最近陷入了麻烦。】巨蛇不以为意,他慢慢移动着庞大的身躯,注视少年尽管张开纸羽,仍然在渐渐下落进他圈出的区域,仿佛注视着一只注定会落入陷阱的小兽。   【源氏很强大,是我赐予他们的强大,这份强大我也会赐予你……】巨蛇停顿一下,意味深长,【你不是也体会到了吗?来自我的……尖锐而强大的力量……】   少年想到被打破就会炸开的结界,信手即可运用的咒术,沉默下来。   【你想保住大江山,想创造一个人妖共存的世界,却在源氏手里跌了跟头……我看得真不忍心,想要帮助你。】   【我可以给你更多……更多的力量……】   【足以让源赖光在你面前跪地的力量……足以改变一切的力量……】   巨蛇陈述着,诱惑着,蛇瞳紧紧锁定少年的每一寸表情,缓缓吐着信。   【晴明,你只需要把我释放出来,你想要的一切都会落入掌中!我许你在我践踏世界之时手握权柄,超越孱弱的人类之躯,甚至成为此世的神!】   “……我不。”少年摇头,他捂着隐隐作痛的颈侧,探讨一样问道,“你不觉得这个许诺有点中二吗?”   【……】   “我建议你用一个更具体的小目标,代替现在的假大空,可能还能骗几个人,真的。”   【……】   “你还把我的头发染黑了,舅舅特别生气。”   【……难道我还要说对不起吗?!!】   “没关系,我原谅你。”   巨蛇好像因为强行被道歉呆了一呆,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操作!接着他努力试图把剧情扯回原来的方向。   【你逃不掉的!我的力量已经深入你的骨髓!你会……】   “但是……”少年似乎有点为难,“但是我要醒了。”   【……】   我恨!   他话音刚落,梦境外面,鬼女毫不留情地拍醒了他。   “该出发了。”   少年在梦的余韵里短暂的恍惚了一下,把白藏主搭在他身上的毛绒绒的尾巴推开,连忙应了一声。   “嗯,我们走吧。”   他们启程的时候,远在先前关押少年的院落附近,从鬼女手底下死里逃生的源氏阴阳师正踉踉跄跄地奔跑着。独自奔行在荒野中在这个时代是极大的恐怖,可他要去报信,汇报安倍晴明已经被鬼女劫走了。   远远的,他望见一小队人马,打着源氏的旌旗。   源氏阴阳师顿时喜悦万分,他喘着粗气跑过去,激动地向领头人说了他所遭遇的事情。领头人藏在阴阳师们的遮蔽之中,折扇掩面,审视般看了他几眼。   “为什么……只有你活下来了?”   “是、是晴明大人……”   “哈,鬼听人类的话?这是哪个年代的笑话?”   领头人以及身边的其他阴阳师就都笑了,源氏阴阳师茫然的看着自己的同伴,人类的同伴们正在面带讽刺的嘲笑他。   “我说你……”领头人慢条斯理地开口。   “你其实,与鬼有勾结吧?”   这个罪名简直太致命了,沾身就会死!源氏阴阳师顿时大急,一迭声为自己辩解。   “不是的!是晴明大人救下了我!那个鬼女闯进来……”他没有说完,他的人类同伴也不耐烦听他说完。领头的阴阳师挥挥手,以防万一,可疑人物他不能放过,就算是误杀,那也只能抱歉了。   “杀了他,我们去院落那里调查清楚。”   风雪呜咽,这队人马渐渐走远,只留下雪地上一具渐渐僵冷的尸体。   真可笑,他从鬼手下活了命,转头又死在人手中!   身上压着消湮灵魂的封印,源氏阴阳师感到自己的魂魄越来越溃败,他不甘心,他恨,他眼眶里都淌出了浓稠的血。   源氏……源氏……源氏!!!   他还依稀在风雪之中,望见了曾给予他唯一一点关怀的阴阳师的黑发,映着冰雪,有些光亮在发间细细碎碎的闪动。   晴明大人救下的这条性命,可惜他没能保住……   他终于在无尽的怨憎之中死去了,一双眼睛不瞑地睁大,仿佛能穿过风雪,看到杀死他的人。   突然,大睁的眼睛合拢,再次睁开之时,已经是一派深沉的暗紫。源氏阴阳师从地上坐起来,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关节,满意的笑了。   这个方法很危险,但是……他好恨啊!   笑着笑着,源氏阴阳师突然感到嘴角有一点腥甜,他下意识地舔舔,然后伸手一摸。   一手血。   “……”   他又摸了摸,确定自己现在出血量超大,满脸都是。   “……” 第126章 梦境·刀剑江山(八)   那支阴阳师队伍的领头人将安倍晴明逃出去的消息递送给源赖光,这在源赖光意料之中, 那个小混蛋逃不出去才是有鬼。不过他的计划已经达成, 只要在讨伐大江山的过程中不让小混蛋插手, 就算成功了。   他看着桌面上的那只匣子,匣子里盛着鬼王的头颅, 他还记得鬼切斩下红发鬼王头颅的那幅画面——   昏黄的天底下,源氏的重宝光华无匹,在四面鬼的嘶吼和阻拦当中, 一篷鲜血溅出, 洒落在大江山红褐色的土地上。鬼王灼人的双目中似乎还盛着一抹细微的笑, 令他内心时时有不安定的预感。   源赖光将视线从那只匣子上移开,门外, 天有风雪, 鬼气萧寒。   “鬼切。”他唤了一声, 阴影中的式神立刻出现在他面前跪地, 额发垂着遮住眼睛。   “修养如何了?”   “是,主人, 已经没有大碍, 随时可以出发。”   鬼切被额发遮住的眼眸密布血丝, 他的情况其实有些糟糕,杀死红发鬼王之后,鬼之血溅入他眼中, 那一刻世界都因为痛楚而扭曲起来。他还看到了一些画面,人杀鬼的, 鬼吃人的,还有大江山顶无边的火照之云,他在云层之下,山下就是跪拜的鬼。   幻象中,他摸了摸自己的前额,那里有一对弯曲的鬼角。   不!他是源氏的利刃!诞生于刀中的付丧神!这是鬼的记忆,没错的,是鬼用来迷惑他是他动摇的记忆!   可是……酒吞童子并没有鬼角……幻象中他取代的又是谁呢……   “酒吞童子的头颅,我会同你一起护送。提防起来,这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只要将这颗头颅送往封印之地,至少千年之内,以酒吞童子为首的大江山众鬼将再无力量威胁京都。”源赖光沉吟了一下,“那个小混蛋逃出来了,我们必须做两手准备。”   “鬼切,你护送真的鬼王头颅,我则承担障眼法的作用,我们分两队行进。”   “是,主人。”   源赖光召进几个源氏的阴阳师,他不打算告诉这些人真假头颅的事情,反而让他们相信自己所护送的就是千辛万苦斩下的鬼王的头颅。他已经想好,小混蛋很了解他,知道他喜欢将珍贵之物留在自己手中掌握,那么他就反其道而行之。   无论如何,封印鬼王头颅是最优先的。   在他的安排下,源氏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离开驻地。他们彼此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只以为自己承担着最重要的任务,一队以鬼切带队先行,另一队则是源赖光压阵。当他们走出驻地时,鹅毛般的大雪几乎将世界淹没。   寒风吹动源氏的旌旗,旗帜轻缓飘扬,如沉在水波之中。押送头颅的队伍无人说话,源氏阴阳师对于自己究竟会遇到何种程度的袭击心知肚明,他们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赖光大人会带领人类立于鬼神之上!他们如此相信着。   牛车辘辘前行,已到了罗生门附近,一些菖蒲倾斜着摇晃。如果不是有风雪,简直像是某一年的贺茂祭,贵公子出行,身边是浩大的仪仗。会有贵女含羞向此方张望,投出一封嵌着香草的花笺,上看写着——   “妾在岸边住,江波连江波……”   悠悠的唱诵之声响起,风雪中,长短不一的红绫上下飘飞。等在路边的少女一手扶兜帽边沿,缓缓抬起眼来,澄明而微蓝的眼眸中一线瞳孔竖立,不似人类。   “梦中欲见郎,无奈闲人多……”   她就站在那里,披一身宽大的雪白斗篷,红绫绕过胸前,缀下三枚华贵的金铃,余下的红绫如雀羽般在身后飘散。她似乎等了很久,睫毛都被雪雾微微沾湿了。   她便轻柔眨动着湿润的眼睫说道:   “源氏诸位贵子……”   “妾在此……等候多时了。”   一阵狂风掀开了她的兜帽,长长的黑发散落,露出颜色皎洁的狐耳。白狐望着源氏的阴阳师,瞳眸清澈,无忧无惧。此时天上的雪月一同坠落下来,在狐的身边织成俘虏人心的大网,她是探雪而来的神明样的白狐,歆享世间一切虔诚供奉。   “鬼王之首,还请归还。”   源赖光发狠咬了自己的舌尖,血气让他从恍惚中惊醒,厉声说道:   “不要被他蒙骗了!狐的本性就是魅惑世人,快些诵经抵抗!快!”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心志坚定,源氏的阴阳师们恍恍惚惚,只觉此时献出性命也是无妨的,更别提只是鬼王的头颅。他们下意识地转头看那个存放着头颅的车厢,狐便轻轻地笑了。   “请为我……捧来吧。”   源氏的牛车上必定布设了大量术法,轻易不可靠近。然而对源氏的阴阳师来说不算什么,立刻有人登上牛车,脸颊泛红又期期艾艾的要捧了鬼王的头颅交给白狐。   源赖光几乎给气笑了,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周围还是一群轻易就中招的废物,事到临头,能依赖的也不过就是他自己。   好本事,小混蛋真是好本事!不带一刀一剑,却能折了他的千军万马!   他踹翻已经被迷惑心智的源氏阴阳师,将鬼王头颅抢到自己手中。刚一抬眼,方才离得远远的白狐竟然已经欺近他面前!   “!!!”   距离如此之近,狐的美貌在他咫尺的距离上展现得淋漓尽致。狐抬眼的时候,眼睫上扬的微妙弧度惹人心痒,等到目光相接,深蓝的一片汪洋中浮着暗色的竖瞳。   “不喜欢……先前那首歌吗?”   “光哥?”   血液逆流上头顶,在头皮处轰然炸开!源赖光死死盯着眼前的白狐……不,这是白狐之子,跟他作对到现在并将继续作对下去的……   小混蛋。   “光哥,谢谢你。”小混蛋抱着匣子,向无法动弹的他笑意盈盈。不知是谁给他的这身衣服,白衣红绸小金铃,风雪里还会响。他眼睁睁看着小混蛋抱着匣子一路倒退,一定距离之后,祸乱人心的法术渐渐解除,可小混蛋也转头就跑!   绝大多数源氏阴阳师仿佛从梦里醒来,源赖光狠狠咬牙,自己抢先追了上去。突然,他看到小混蛋逃跑的路线上站着一名源氏阴阳师,衣着有些凌乱,脸上还沾着血,似乎是被鬼追逐后才弄成了这幅狼狈的样子。   “拦住他!”他高声命令,“抢回鬼王之首!”   那名源氏阴阳师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像傻了一样。源赖光恨得咬牙,他身边怎么这么多猪队友!再不拦截,小混蛋就要成功逃出生天了!   已经换了芯子的源氏阴阳师看着白狐向他跑来,风雪是最极致的装饰,长长的黑发和纯白如雪的狐耳映在他眼底。   果然白发比较好看啊……   发出感叹的下一秒,他眼神一厉,操纵这具孱弱的人类身体向前几大步,一把抱住白狐,反转过去用后背挡住了威力巨大的阴阳术!   明明为了出来多玩一会儿,他连灵魂都割裂了,花都没看就要死回去,灵魂的损伤估计会让他在狭间里睡上几十年。但是为什么呢,他现在居然有些颇为新鲜的喜悦,他还在想,果然白发很好看,果然应该先定个小目标。   白狐似乎认出了他,眼眸不可思议的睁大。   “八岐……”   “嘘。”他学着人类的样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那只手接着缓缓伸出,触碰到凌乱垂落的黑发。   “给你变回白的,白的好看的。”   白发落下来,像花一样,是白的樱,是樱吹雪。   这具人类的身体好像顷刻间被异度空间所淹没,紫黑色的巨蛇盘踞在原地,散发着不祥的邪力。巨蛇一甩尾就将源氏的阴阳师掀翻,回头向白狐的方向看一眼,又继续回去拦截。   白狐懂了他的意思,抱着装鬼王头颅的匣子站起来,很快就彻底没入风雪之中。   他一走,巨蛇也结束了最后一击,借来违规降世的肉体开始融化成血水。   雪地上全是巨蛇肆虐过的痕迹,源赖光神色沉凝,八岐大蛇的这股气息,他无疑是熟悉的。邪神竟然能够现世,还跟小混蛋有所联系,怎么想都是事情不妙。   假头颅已经遗失,他让源氏阴阳师们原地整顿,立刻去支援鬼切那边。   风雪已经成了一场铺天盖地的灾难,罗生门另一侧,满地倒伏着阴阳师和鬼的尸体,战局已经不是普通人可以插手的了。鬼女与源氏重宝短兵相接,又分开,两人的身形都极为迅捷,诡异的是某些手法竟然也竟然一致。   鬼女始终皱着眉,终于,他撕破伪装,以鬼之大将的姿态站在雪地之上。   “吾是不是曾见过你?”   鬼切双刀斩落,他将对方的话语当成了挑衅。   “我乃源氏利刃!怎么会与鬼扯上关系!”   一个两个,都在与他对阵时这样说道。那个红发的鬼王也是,争斗之中总是高深莫测,仿佛窥破了他身上隐藏的秘密般扬着嘴角……想到这里,鬼切周身灵力沸腾,他内心涌动着难言的焦躁和愤怒,他是源氏的利刃!不容许有人在他心心念念的源氏的荣光上泼污水!   他是源氏的……源氏的利刃……   曾经被鬼血溅入的那只眼眸开始火烧火燎的疼痛,主人已经帮他重新加固了契约,可惜时间有限,没有时间彻底拔除,他便会如现在这般时时疼痛。这没什么的,这么多年以来,他受过的伤不比现在轻,他还可以战斗,在源氏的旌旗下战斗!斩尽天下恶鬼!   凶猛的风刮倒旌旗,他的刀斩落茨木童子的手臂,茨木童子的另一只手也穿透他的胸膛!   鬼切咳出一口血,这样的伤势算不了什么,他还能……他还能……!   “看看你自己吧,鬼切!”茨木童子任凭断臂鲜血淋漓,另一手护着抢夺过来的鬼王的头颅。   “摸摸你头顶的鬼角,看看你身上的烈焰……你还要告诉吾,你是守护人类的付丧神吗?!”   “!!!”   鬼切浑身一震,他茫然又迟缓地转过头,先前跟在他身后的源氏阴阳师们居然都哭喊着四散奔逃。   “鬼!赖光大人的式神原来是鬼!”   “看他的鬼角!看他的红瞳!他是鬼啊!”   “杀了他,他是鬼!快杀了他啊!”   蝴蝶之灵意识不到他的变化,仍然欣欣然的、兴高采烈地在他身边飞旋。被火燎了翅膀,翩然飞舞着,渐渐烧化成灰。   他在某些猝不及防与他对视的阴阳师眼中,短暂地看到了他自己——   浑身浴血,烈火熊熊,鬼角锋利的——   他自己。   啊。   他平静地想到。   原来,他是鬼啊。   作者有话要说:   切切:小福蝶没有了我哭哭。   白衣红绸小金铃……我又可以了啊呜呜! 第127章 梦境·刀剑江山(九)   光哥果然用了手段,幸好他察觉到源氏人数有些不对, 及时跟茨木童子分了两路行事, 至于这身装扮……只是因为需要, 他个人没有这方面的爱好。   对比茨木童子随意就能变成鬼女去骗人,说到底, 他还是受着人类的教育长大,某些观念相对固定的。   他与茨木童子约定的地方是罗城门另一侧,这里的战场惨烈无比。他抱着怀里盛着鬼王头颅的匣子, 抿抿唇走过去, 茨木童子正坐在原地, 妖力蒸腾,似乎在恢复伤势。他连忙走过去, 先止血, 然后四处寻找失去的手臂。   如果找到, 说不定可以接回去, 妖鬼的恢复力向来是很强的。   “不必找寻了。”茨木童子缓缓抬眼,断臂的鲜血已经止住, 染血的袖子空荡荡垂下来。   “源赖光那个名为鬼切的式神……不, 他不是式神, 他理应是鬼,且身上有着大江山的气息。那截断臂似乎放过我而侵蚀了他,他现在不知往何处去了。”   鬼身上带有某种地域性, 大江山诞生的鬼身上,往往弥漫着躁动如烈火的气息。少年似乎觉得这一串形容性的词语与沉默内敛的鬼切有些不相符, 他想过鬼切可能是妖刀一类被制作出来的式神,却没想到他居然曾经是鬼。   光哥倒真是胆子极大,应该是顺便封印了鬼切的记忆,将其封入刀中作为付丧神使用。那些禁术中零星涉及过这方面的法术,却不全面,应该是光哥怕他接触之后会看出点什么,故而从未拿给他看。   他不觉得这样的隐瞒有什么不对,也并没有因为抢回头颅而欣喜。他只是想,现在的鬼切究竟会想些什么。   鬼切在源氏、在光哥身边待的时间比他还长久,且一心视光哥为高洁强大的主人,少年常常能在他眼中看到那份纯然的仰慕。光哥严厉、高傲、不择手段,可就是这样的人,教鬼切如何纵横在战场之上,教鬼切人与鬼的对立,鬼切因此在气度上有几分像光哥。   但也只是有一点相似罢了,鬼切本质上还是一个内敛而温柔的人。   所以会在此处,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分道扬镳。   少年垂着眼,在茨木童子调整状态的时候,为死于此处的人和鬼念了一段往生经。等他的经文念完,茨木童子站起身向他伸出手,先是把那个盒子落到了他的盒子上,然后抱他起来。   鬼将再次开始奔行,漫天风雪里,源氏的旌旗在后方隐约浮现。少年轻轻拍了下茨木童子的肩膀,给他示意一个方向。   “给我点时间。”他说道,“你只管向前跑,我会打开地狱之门,我们到冥河之畔去。”   他们夺走了鬼王的头颅,源氏不可能善罢甘休,与其在群山之中躲猫猫,不如直接到能拦住源氏的地方去。冥界的几位都与他关系良好,加上还有彼岸花和荒骷髅在,他完全可以借助那里的灵脉复活酒吞童子。   茨木童子于是没有折返回去找源氏麻烦,他再次加速。少年在风雪中眯着眼,冥界之门突然出现,奔行的鬼一头闯进去,下一秒,这扇门骤然合拢。   “他们进了冥界。”源赖光脸色并不好看,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那个小混蛋一样交游广阔,连冥界这种森严的地方都能如鱼得水。他们这些人如果进入冥界,首先就会遇到前来刁难的鬼使。   可他怎么可能放任酒吞童子复活?那个小混蛋绝对熟练掌握了复生之术!   “开冥界之门!”源赖光不再犹豫,只要在鬼使到来之前拦截,就……   “……真是稀客。”黑衣的鬼使从地上拔出镰刀,那柄斩杀无数恶鬼的黑镰发出一声嗡鸣,他身边就是鬼使白,两名鬼使挡住了源赖光与其他源氏阴阳师的去路。   源赖光眼看着那个小混蛋抱了两个盒子,鬼将则带着他沿那条火照之花铺成的道路,一路往花海中心去。小混蛋好像发现他追来了,抬头瞅瞅他,稍微一抿唇。   白衣红绸小金铃。   “为什么他可以?”源赖光狠狠皱眉,他犹不肯死心。   “哈?”鬼使黑把镰刀抱进怀里,看向花海的方向,嘴角扯开一个恶劣的弧度。   “那里有人吗?活人不能进冥界,这是规矩。”   神他妈规矩!   源赖光几乎被鬼使气炸了肺,他眼睁睁看着小混蛋跑进花海中央,似乎是彼岸花接待了他。然后层叠的花瓣旋开,小混蛋连同茨木童子都被彼岸花藏了起来,想也知道是送去灵脉那里,打算复活酒吞童子!   可恨他拿那个小混蛋完全没有办法!   源赖光站在花海边缘,神情阴晴不定。那些瓣羽细长柔软的舍子花看似无害的轻轻晃动着,其实全在警戒他的动向,他有预感,只要自己和身后的源氏阴阳师们想要硬闯,分分钟就会被变成花泥!   从契约另一头传来的消息让他脸色一变,不能再在此处纠缠,只得恨恨的看了一眼再一次破坏他苦心孤诣计划的小混蛋,带人转身离去。   【鬼切失控,杀进源氏本家。】   他又一次没能提前提防,他被那个红发鬼王摆了一道,溅入鬼切眼眸中鬼之血冲淡了他的契约,让鬼切想起了过往的那些事。他匆匆赶着路,旁边阴阳师为他奉上鬼切在本家大肆破坏的景象,他狠狠抿唇,安排人有条不紊的撤离,用本家原本慑服赤影的阵暂时抵挡一下。   而他自己……   “赖光大人!请您三思!本家现在实在太危险了!”   一名源氏阴阳师跪倒在他脚边劝道,赖光大人对源氏何等重要!若是此时撞上去……撞到那只鬼手里……   阴阳师不敢再想下去,他跪在地上,周围的人也跪在地上,一名地位稍高的嗓音颤抖说出了一句话。   “那个替身……此刻已经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正是的。源赖光微微合眼,他有一句替身,从少年时代就开始培养,是最为高等的人造式神。他知道鬼切恨他欺瞒,不杀他只怕不会停手,他现在最好的选择,便是让替身顶上。   然而之后呢?源氏该如何降服暴怒的鬼?   他恍惚之间想到了一个小混蛋,他曾经数次看到小混蛋跟鬼切坐在一起,他们头顶是圆月,身边是流萤,连糖糕也要在凉浸浸的夜里掰开来分着吃。鬼切会恨他,却不可能去恨这个小混蛋,谁也无法真正去恨这个小混蛋。   阴阳师们还跪着,他们只想让天资卓越的家主活下来,却想不到,他若是动用了替身,就意味着他在这场大江山讨伐之中一败涂地。   源赖光闭了闭眼,又睁开。他拉开车帘,看着雪云裂开的那条缝,一线光投在雪地上,竟已经风停雪止。   天要亮了,一道大幕落下了,眼前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   他的手放在膝头,紧了又松,眸光闪动。就在他天人交战之时,那缕光竟然轻飘飘的从窗棱滑到他手上,小心的印出一道发亮的长痕。   可恨,像那小混蛋。   “……动用那个替身。”他疲倦地向后靠去,这是他第一次放任自己在人前怠惰,他总是腰背挺直,直到现在,才终于流露出一份疲态来。   小混蛋,小克星。   @   复活已经接近尾声,少年确认灵脉在平缓的输送灵力,往后无须他过多插手,于是站起身,平复一下气息,对茨木童子交代道。   “因为有薰的事情,我姑且还算是有经验。”他看着阵中双眸紧闭的鬼王,对方的红发在沉睡之中呈现出色泽醇厚的暗红色,像是一把即将重燃的火。   “他醒来后,不会再记得前尘,不过爱好之类,应该会保留一些。”   “亲近之人应该时常陪着,多说一些,不断跟他强调他的身份和过去,也许可以记起一些残留的记忆,但是更多的确实是没有了。”少年忖度一下,为了更加细致生动,还特意举了个例子。   “比方说,你可以告诉他他是无双的鬼王,是你的朋友……之类的。”   茨木童子也在看阵中的红发鬼王,他失去那只鬼手,右臂处空荡荡的。听了少年的话,他缓缓点头。   “吾记住了。”   少年笑了笑,乘上白藏主准备动身,他要去源氏本家迎回鬼切。   “我已经同冥界之主商量好了,会保你们到自愿离开,所以一定休整好再出去,需要什么可以跟花花说,她也会帮忙的。”   “还有,今后如果有什么事,尽可以来我的庭院找我,土御门大街上那座就是了。”   他最后向茨木童子一颔首,白藏主飞奔而出,穿过冥界之门消失在茨木童子面前。茨木童子目送阴阳师离开,自己回到原地坐下来,守着酒吞童子完成复活。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安静的梦,那一年正是花期,起了风,樱吹雪满地。他和酒吞童子刚刚打完一架,共同坐在树下喝酒赏樱。他默不作声的饮着酒,想下一次该怎么赢得最终的胜利,却听酒吞童子悠悠的哼起了小调,很是怡然自得的样子。   “妾在岸边住,江波连江波……”   他嗤笑,这都是些什么绵柔的东西,也只有那些鬼女会唱。   “那可不一定。”酒吞童子望着他笑,“鬼不就是如此么,想唱了便唱,哪有什么顾忌。”   “今年的花开得真好,定是因为你来了。”   茨木童子没有再说话,他耳畔回荡着那首小调,稍一抬头,就望见樱花之上层层叠叠的火照之云。他望着一片樱花打着旋飘落下来,即将落进他的酒杯里,却在半路上被人用自己的酒杯拦截了。   “这个便给本大爷吧。”红发的鬼王笑道,一口饮尽盛着樱花的酒,惬意的呼了一口气。   “那,这个给你。”   他伸出手,一枚小小的金铃铛“叮咚”一声,沉进茨木童子酒碟之中。   回忆戛然而止,茨木童子听到起身的动静,他一抬头,就看到红发鬼王半坐起来,有些迷蒙的抚着脖颈处。   “这是……哪儿?本大爷……是谁?”   他果真不记得了。   茨木童子于是站起来,走近红发的鬼王,他脚上的铃一路都在响。   “你名为酒吞童子。”他开口道,雀跃的、狂妄的,却又是诚心敬慕着的口气。   “是大江山无双的鬼王!是吾之挚友!”   @   源氏本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身缠烈火的鬼杀了家主之后肆意横行。他穿过森严的门廊,在庞大的建筑物当中迷失了自己。呼吸带来撕裂的疼痛,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杀了那个人,解脱了最后一道枷锁,可他内心并无半点雀跃。   他斩断了很多东西,从拉门一直到黑沉的屋甍。他越来越脱力,衰弱,周围的阴阳师们看他的眼神越来越蠢蠢欲动。   踉踉跄跄前行着,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鬼切不知道自己还能继续前进多久,他只觉得无处不痛,周围的视线森冷残酷。   “他快不行了……”   “抓住机会!”   阴阳师们试图一拥而上,鬼切横过长刀护身,他的刀上沾满昔日主人的鲜血。   足够了。   他已经完成复仇,那么就算死去也是无妨的。只是他仍然会想起那一年圆月之下,晚秋露寒,明月当楼,糖糕又软又甜。   突然,那些阴阳师的动作停止了。恐惧出现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开始后退,手里攥着符咒,瞳孔紧缩,嘴唇颤抖地向后退去。   “是他……”   “安倍晴明……”   “白狐的……”   鬼切缓缓转过头,他拖着自己的刀,呆怔而恍惚的望着乘巨大狐妖飞驰而来的少年,明月悬在少年头顶,风雪织成了雪银的网。   少年落到地上,向他张开手臂,眼中是刻骨的哀怜。   “鬼切。”他的黑眼睛微微泛蓝,又唤了一声,“鬼切。”   先前蠢蠢欲动的阴阳师们再无动静,他们恐惧的后退着,眼睁睁看恶鬼拖着残破的身体,慢慢向那名少年挪动而去。他们不敢在这个少年面前显露任何阴阳术,因为那简直是自取其辱。   少年笑了,手臂张得更大,一边笑一边道:   “回家啦。”   鬼终于伏进他怀里,痛哭失声。   他仿佛落进明月怀里了。 第128章 梦境·刀剑江山(完)   安倍晴明迎回了失控的源氏式神,将其安置在自己的庭院, 这件事在阴阳道引起了争议。   可惜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幼小的少年, 源氏审判不了他, 阴阳寮也无法对他施压,绝大多数人保持缄默, 因为藤原氏登门拜访少年的庭院,并且送上了精美的礼物。   “这并非施加压力,而是藤原氏的态度。”藤原道长微微笑着, 他是京中贵女们梦寐以求的明月样人物, 与沾染着晦涩诡谲阴阳道的安倍晴明的不同, 他是真真正正受人追捧的贵公子,可惜直到目前为止都孑然一身。   “我知道。”少年笑道, 他的小纸人捧来好些精巧的菜品, 就摆在廊下, 这里四面来风, 微有花雨,风雅至极。   “我只是不希望你对我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晴明。”藤原道长端起酒碟, 笑道, “能听到你的应承,你不知我有多么的欢喜,此后的世界必定是我们的了。”   无论是人的世界还是鬼的世界, 都是他们的。藤原氏的皇后将会把家族的血脉融入最尊贵的血脉之中,荣宠过数百年。再有少年从旁助力, 占星测命、避祸物忌……仅仅是这样想着,藤原道长便露出了微笑。   “晴明,你不知我有多么欢喜……”他喃喃道,且又重复了一遍。   少年也微笑,他让一只小纸人取来瓷缸,小小的一只圆肚的。他倒了水在里面,一手拢着衣袖,一手轻触水面,触动丝丝涟漪。夜空中的星光顷刻间向下坠落,全数坠入这间庭院当中。藤原道长望着四面的下坠的陨星,向来含情的眼眸首次露出恍惚的神色。   这份力量几乎已经超脱人世了……   少年收回手,请他看水面上的图像。藤原道长看到女侍捧起一个幼儿,旁边是笑着的藤原氏的皇后,圣上朱笔凌乱批了不知道多少名字,显然对这个孩子极其爱重。   他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一些,抬头看向少年。   少年含笑不语。   “明日如果方便,请带我入宫。皇后的贵体只怕还要受一次诅咒的侵扰,不如提前避过去。”   藤原道长张了张口,这无疑是一份漂亮的投名状,名满京都的大阴阳师在向他保证,皇后怀孕期间,不会受到任何邪秽的侵扰!   他一时有些心神震动,脑海中过了很多人很多事,最后才答道:   “这自然没有问题,皇后那边,便有劳您了。”   少年向他客气的颔首,两人谈了谈重新设立平安京结界的问题后,近子夜才散。原本深夜归去,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但是这一回藤原家的下仆并没有恐慌,而是兴奋不已地在牛车上贴好少年给的符咒,桔梗星纹泛着微微的蓝,令人心底安定。   果真,回去的路上百鬼退避,不祥的晦气也难以近前,安稳得如同白日。   “真不愧是晴明大人!”   “一路上的鬼怪躲得远远的,这手段就算是源氏也没有!”   仆从们热烈赞美着,心里忖度如何才能得到一张珍贵的符咒。而在牛车里,藤原氏的贵子守着一匣符咒,踏实得很,他想起少年曾对他描述过的四神结界。那个结界如果建立起来,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   京中的贵人们都想过没有鬼怪侵入的生活,他只需要稍稍推波助澜,结界就能建立起来,到时候又是一桩功绩。   不过他有些好奇,晴明和源氏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才松口答应辅佐藤原氏?   @   最近除了忙与藤原氏和贺茂家的交往,少年还私底下支援着大江山残存的鬼。他派遣了有治愈能力的式神前去,听说那些鬼们也已经在重建家园,茨木和复活的酒吞在那里,想也知道出不了什么问题。   鬼切自从那一天醒来之后,昏迷数月才醒,倒是还记得做过些什么,听说源赖光还活蹦乱跳之后,也没有再打上门去。   已经没有意义了。那一天他已经将前主人杀死,也顺便将过往的自己杀死,现在的他不再去回想那些前尘,私底下其实有些羡慕赤影被带回庭院后能够忘记一切。   不,她不是赤影,她是安倍晴明的式神妖刀姬。   他走过廊下,被扑面而来的光和花香迷了眼。这里没有巨大的怪兽一般的屋甍,一切都浸在永恒的光亮之中,白日有阳光,晚间有月光。庭院里的植物并不规整,织锦杂七杂八的小花开遍了,每一个都欣欣然扬着花朵,仿佛在对人笑。   几个式神正在那片明媚的花丛中编织花环,妖刀姬也在其中,头上顶着一个花冠,手腕上戴了一串小手环,乖乖不动地任由那些小妖怪们装扮她。   “妖刀姐姐!漂亮的!”   “嘻嘻!都是我的花冠好看!”   “谁说的?明明是我选了颜色相近的花才会这么好看的!”   就连拌嘴和小小的争执都充满着膨胀的温暖,鬼切看了一会儿,笑了一下。他听到门口有动静,意识到是少年回来了,连忙前去迎接。   他从未迎接过什么人,但是庭院里的式神们都这么做,他也就学会了。   少年从牛车上下来,抬眼就看到了他,于是笑了笑,伸手从车上抱下一个小孩子来。小孩子被斗篷罩着,看不清面容,只在斗篷下露出华美的裙裾,似乎是个小姑娘。   “鬼切,认识一下。”少年向他介绍道,“这是辉夜姬,月亮上的小公主,因为受到世间情绪的侵扰严重,所以我把她带回来做个封印。”   小公主向他羞涩的行了一个礼,默不作声的挨着少年的腿,看小纸人从牛车上搬下她的箱笼。这些箱笼中盛得都是无双的珍宝,是她从月宫带过来的资产和玩具。   鬼切温和的对小公主点了点头,少年一拍脑袋,想起还有件事没有做。   “一会儿荒川那边的妖怪要过来玩,劳烦你去买几条上好的鲜鱼,就去我之前除过妖怪的那一家。”少年琢磨着还缺点什么,“然后点心和酒……我也不知道大江山那边会不会来人啊……”   鬼切一一记下要买的东西,出了门。他之前也有几次出门的经历,他毕竟是最像人类的那一类式神,买东西很方便,久而久之也熟悉那几家常去的店铺,老板还会给他打折。   “鬼切先生,又来买东西啊?”   “鬼切先生,今天有新出炉的点心,要来点吗?”   “鬼切先生,晴明大人身体可好?请您代我问候,再带上这些兔子吧。”   许多人,许多声音,许多笑着的面容……这些人都知道他并非人类,但是因为他是安倍晴明的式神,他们毫不吝啬给自己最大的善意。   晴明大人的式神是保护人类的,晴明大人的式神都很温和……他仿佛听到了这一张张笑脸之下的心声。   鬼切最后买了满手的东西,跟点心店老板的小女孩碰了碰额头道别。小女孩高兴得说不出话来,送他一捧漂亮的夕颜花,他没有地方放,一时有些窘迫,旁边突然伸来一把扇子。   “东西……还拿得了吗?”大天狗瞥他一眼,手里提着一兜黑夜山特产,折扇上就盛着那捧夕颜花。   他也是很类人的式神,手里也提着东西,估计同样是出来跑腿的。   鬼切就笑了。   他果然在渐渐活在梦中的世界里。   他们回去的路上并非没有波折,在街角跟源氏的几个阴阳师撞上了。这几个阴阳师是很受重用的,鬼切认得他们,这些人也认得鬼切,鬼切这幅采购归来的样子显然出乎他们的意料,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这只鬼那一天如何闯入源氏,凶狠的杀死了家主的替身,已经在整个源氏传遍了,鬼切这个名字从家族的守护神变成了极大的恐怖,他们眼前的情景在恐怖的传言下显得十分诡异。   阴阳师们贴墙让他们先过,大天狗高傲得很,才不管这些普通人,径直走过去,鬼切紧随他身后,本来就要这样擦肩而过。   “鬼切。”   一名阴阳师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他看着鬼衣服上的源氏的笹龙胆。   鬼切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他的过去已经结束了,而未来才刚刚开始。   庭院里果然很热闹,大江山的鬼竟然也到了几个,酒吞童子坐在那里喝酒,茨木童子就在一边吹挚友。他吹得真挚热烈,台词十分羞耻,然而他自己完全没有不适的感觉。   酒吞童子闷头喝酒,看起来有点忧郁。   他觉得茨木童子原先似乎不是这样的,哪出了差错?他急于从无脑吹之中解脱,抬眼看到了鬼切,顿了一顿。   “喂,来喝酒吗?”   鬼切的瞳孔微微一缩,他提着东西,本来想拿这当借口,结果白藏主完全没有意识,以为他觉得太沉坠手,连忙给他接过去了。   鬼切:……   他不得不跟曾经的死敌坐在一起,全程身体紧绷,偶尔喝一点酒,很是克制。三人的区域安静了一会儿,在满庭院的喧闹之中,酒吞童子慢吞吞的开口。   “会不会……唱个曲什么的?”   鬼切端着酒,闻言沉默一小会儿。   “嘁,你不是鬼吗?想唱就唱,连个曲都不会?”   “……会的。”   “哦?”酒吞童子顿时感兴趣的挑眉,只听武士打扮的鬼轻声哼唱起来。   “妾在岸边住,江波连江波……”   酒吞童子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拍桌大笑!   “这不是很有鬼的样子吗!来来来!喝酒!”   @   少年没能在宴会开始时赶回去,他此刻正在皇宫大内,房中藤原氏的皇后在生产,他瞥一眼外面的日头。估计时间差不多了。   皇后生下了流着藤原氏血脉的小皇子,圣上大喜,很是犒赏了一番。他听说少年在皇后孕期出了不少力,顿时手一挥,给他升了官职,赐下新官服。少年拜领,他低头的时候,似乎看到藤原道长在向他贺喜的微笑。   他毫不怀疑安倍晴明能爬到阴阳道的顶点,藤原氏也会全力推这位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登上那个位置,从而庇护他们的家族!   众人不多时就散去,藤原道长和少年并肩离开,不多时在外面当值的贺茂保宪也跟他们同路回去,肩膀上照旧趴着小黑猫。小黑猫一见少年,顿时毫不客气的踩了贺茂保宪的脸,跳到少年肩头舔爪子。   贺茂保宪哭天抢地,真是猫大不中留。   “四神结界的事,多谢你愿意让贺茂家参与。”贺茂保宪低声说道,他和贺茂家会记得这份提携的恩情。   少年只是宁静地笑着,宠辱不惊的样子。   “没什么,贺茂家家风严谨,晴明多受照顾,愿意多多共事。”   他正说着客气的话,忽而一抬头,发现源赖光正在前面走。他望着那个心底里定义为长兄的背影,心说光哥还是不明白,对于上位者而言,退治妖怪的功绩远远比不上增添皇子这种实实在在的功劳。   他想光哥是知道的,只是无法同时做两件事,所以只选择退治妖怪保护人类。   他果然变得聪明又狡猾,学会了人的勾心斗角,这一课上,他比光哥学得好。   少年向藤原道长和贺茂保宪点点头,自己加快步伐追上去,他有些话想对光哥说。   “赖光。”他唤了一声,“你还记得那日的千山吗?”   那是老师带他们看过的千山,森然汹涌,凝聚着自然的伟力……而他们却得出了全然不同的结论。   源赖光侧了下头,好像是冷淡的笑了笑。   “我不会改变初衷。”   “……我也是。”   逢魔之时的金红色光淹没了世界,火照之云上有雁在飞,发出声声唳叫,好一幅浓墨重彩的图景。开始现世的妖鬼们散发出蠢动的气息,渴望着人类新鲜的血肉,却又被已经有了轮廓的四神结界所束缚,不得轻易伤害人类。   “光哥。”   他听到那个小混蛋说道。   “你看——”   “那个以我为名的盛世,到来了!” 第129章 嵯峨野(一)   奴良鲤伴从梦中醒来。   此时正是安静地深夜,天边有一线雾白的光, 显然晨曦将近。   他怔怔的仰躺了一会儿, 思绪仿佛还停留在先前的梦境之中, 他注视着白狩衣的少年一步一步登上阴阳道之巅,成了世间无与伦比的传说。   那是伊月, 又不是伊月,安倍晴明背负着比伊月沉重许多的东西,伊月更像是……经历过一切之后又重新变回受宠爱的小孩子的晴明, 无须忧虑此世的未来, 只是高高兴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他突然很想很想见伊月。   滑头鬼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妖怪, 他直接起身,悄无声息的沿着长廊去伊月的房间。   伊月的房间离他很近, 几乎是紧挨着。他轻轻推开门, 黑暗之中, 半妖过人的耳力捕捉到清浅的呼吸, 让他的耳朵有点痒。他看到伊月蜷在被子里,睡姿很乖, 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梦。   是关于前世的梦吗?那个……他没有参与过的前世……   想到这里, 半妖伸手摸了摸被子卷, 然后自己也躺下,直接把被子卷拢在怀里。   土御门伊月被他吵醒了,朦朦胧胧的看了他一眼, 有点起床气的扭过头,打算继续睡。   “伊月?”   奴良鲤伴轻轻的叫他一声。   “你醒着吗?我想抱抱你。”   土御门伊月内心弥漫着淡淡的杀意, 他的睡意都被赶走大半,最终无可奈何地侧过头,把被子掀开让奴良鲤伴进来。没睡醒,他的声音有点模模糊糊的。   “做噩梦了吗?”他哄小孩子一样用自己的脑袋去蹭了蹭,“我给你驱邪,没事的……没事的……”   他一边安慰着,眼见又要睡过去。   “那些梦里都没有我。”奴良鲤伴挨着他,小声说道,“我时常看见你因为做出一些决定而十分痛苦,却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   这下,土御门伊月完全醒了。   “那只是过去而已。”他轻声说道,“更多的时候,我把它当做记录过往的绘卷,因为现在的我已经全然不同了。”   “我的家人和式神,都更希望我以现在的样子生活下去,并非是过去不好,而是现在更胜往日……”他小声说着,带点朦胧的鼻音,“不用再忧心天下和国家,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阴阳师活着,是很幸福的事情。”   奴良鲤伴原本满怀柔情,现在突然哽了一下。   普通的阴阳师……   “睡觉了,睡觉了。”土御门伊月敷衍地拍拍他,“明天我打算去见见源信直。”   “因为源义衡?”   “嗯,源信直理应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光哥是那么骄傲的人,为了守护人类奋斗终生,却突然一夕之间变成半妖,我很担心他。”   奴良鲤伴清楚地知道伊月这句话是不涉及私情的,他有点同情源赖光,这些跟伊月前世相关的人注定都与恋爱无缘,那个时候的伊月一心只想着创造一个盛世,哪里像现在……   半妖心满意足的抱紧了怀里的恋人。   又乖又软,是他的了。   温馨的气氛持续到奴良鲤伴半梦半醒之后,他还没睡沉,正在不上不下的时候,突然被戳醒,一睁眼——   土御门伊月睁着一双睡意朦胧的眼睛,神情却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乐。   “跑过来戳醒我,你也得来一次!”   奴良鲤伴:……   他刚才忘说,现在的伊月跟前世相比,变得更皮了些。   @   上午的时候,尽管有些睡眠不足,土御门伊月还是渐渐完善好了奴良组的结界,开始试着跟组里的干部们相处。他本身就是极为谨慎的人,先前观察许久,一直跟鲤伴待在一起,现在就算鲤伴不在,他也能如鱼得水的混在组织里。   如首无和黑田坊之类的年轻干部,都很喜欢他,那些年长的干部则略有警惕。土御门伊月也不在意,正巧奴良鲤伴有事外出,他约了个时间,有些事情想跟源信直谈一谈。   关于光哥半妖的身份。   “打扰了。”他收起伞,一旁的老仆将伞接过去,躬身请他走进房间。土御门伊月向老仆微微点头,携着梅雨时节的一缕湿意走进房间,源信直正坐在书案后,见他来了,颔首示意。   “听说最后真正的龙宫出现在海上,还送了你许多珍宝?”源信直笑道,他有种亲自见到传说复苏的感觉。   “是。”土御门伊月却没有笑,“龙宫的事情我已经向您提交了书面报告,所以我此次前来,并非是与您谈论那件事情的。”   “那……”   “是有关义衡的事情。”土御门伊月注视着源信直的眼睛,“义衡在龙宫上现了白龙之身。”   他看到源信直的手微微一抖,瞬间垂下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土御门伊月心里有了底。   “看起来,您一直以来都知道。”   “……”   “您有顾虑,一直隐瞒义衡,我也理解。”他在椅子上坐下来,这是西洋式的东西,这个时代里很受追捧,“义衡向来以守护人类为己任,甚至与妖怪势力全然敌对,这个消息如果传入他耳中,他首先怀疑的便是自己。”   土御门伊月对当前的情况,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光哥是何等骄傲的人物,是人类里绝无仅有的天才。他如果不是有半妖血统的加成,如果不是继承了来自母亲的纯净灵力,如果不是一路以来都遇到了很好的妖怪和人,是断然不能保证最后可以胜过光哥的。   光哥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意味着某种极致。   源信直沉默了许久许久,门外的雨声渐渐大了。一种响亮的喧嚣笼罩在两人之间,源信直放下笔,又拿起来,显得犹豫不定。   “那件事情,我本以为会一直带进坟墓……”他最终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失去了儿子,不想再失去阿衡……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尖锐、锋利,像一把剑……”   “他的母亲是白龙,是近乎神明的那一类白龙,纵横山海之间,常驻于永恒的神国。”   白龙在时代之交爱上了人类,甚至诞下龙子,可她不能长期留在人间,被迫留下孩子回归永恒的神国。源义衡由父亲抚养,其父又在源义衡幼时病逝,并未告诉他半妖的身份。   源信直叙述完这些,见土御门伊月表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顿时有些疑惑。   “伊月先生好像并没有太多意外?”   “嗯,对妖怪或者神明来说,母亲的强大灵力是最容易遗传给孩子的。”他自己就是这种情况,葛叶带他的时候,也毫不吝啬地告诉了他许多许多。   他所知道的事情,源信直却从未听说过,顿时稍稍坐正了身体。   “您真是渊博,能否告诉我更多相关的事情?”   “并非我渊博,而是我本身就是这种情况。”土御门伊月撸起衣袖,露出左腕上的玉环,就紧挨在金达摩下面。源信直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金达摩,又看向那个晶莹剔透的玉环。   “这是……”   “我母亲教我的东西,能隐藏起半妖的特征。”   “半……”源信直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土御门伊月笑了。   “之前一直未曾向您提起过,我与鲤伴一样是半妖,只是选定了不同的道路,我更倾向人类方面,我想这个方向也更适合义衡。”   源信直反复打量土御门伊月,他活了几十年,自诩眼力过人,竟丝毫看不出这个少年身上非人的成分,难道真是这个玉环的作用吗……   “半妖的力量稳定程度,跟母亲确实有很大的关联。”土御门伊月说道,“鲤伴的母亲是樱姬夫人,本身就是极为强大的灵力者,如果被选为巫女必然会身居高位的那种,所以鲤伴的妖力相对来说较为平稳,也继承了母亲的部分力量。”   “我的母亲是白狐,接近神明,灵力同样清正温和,所以平时作为人类也不会被看出不同来。”   “义衡也是同样的道理,他的力量来自白龙,只会更加强大稳定。又因为沾了神国的气息,很难觉醒,有的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觉醒,但是在龙宫上似乎因为看了一场世间万灵的花火,稍微受了一些刺激,觉醒的契机也就到来了。”   源信直将这个秘密埋藏了几十年,突然有人给他细致的梳理起来,他专心听着,这些东西就算是花开院家的阴阳师也无法告诉他。   “伊月先生,您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喃喃了一句,“白狐的孩子……我险些怀疑您是御门院家的人了……”   大佬脑袋里有一只裸体的金发晴明欢快的跑了过去。   “不!我跟他们没有关系!我穿衣服的!”他义正言辞道,坚决捍卫自己的名声。   “哦、哦!是这样吗?抱歉……”源信直察觉到他激烈的反应,就算不知道为什么要强调穿衣服,还是连忙应了几声。   “这件事如果您放心我,请暂时不要告知义衡,我会选一个相对合适的时机告诉他。”土御门伊月想了想,他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直接上去说肯定不可取,一直敌视鬼神的光哥可能会受刺激。   源信直对此也很慎重,他对源义衡的母亲了解并不多,尽可能多地告诉了土御门伊月一些。傍晚时分,两人才结束谈话,源信直起身送他出去,土御门伊月婉拒了。   雨已经止歇,他走过源氏的长廊,巨大的屋甍如梦境中那样投下巨大的阴影。   他的脚步突然微微一顿。   ——拉门后露出一角纸式。 第130章 嵯峨野(二)   土御门伊月回去的时候,还惦记着那一角纸式。   纸式之术在当世的阴阳师之中并不太常用, 估计只有他和已经恢复了记忆的光哥才会使用。虽然不想承认, 但也许光哥已经知道了他们今天谈话的全部内容。   光哥心中, 又会如何评判身为白龙之子的他自己呢?   曾近引以为傲的人类立场崩塌,最后倒映在镜中的是曾经对立的族类, 他想光哥此时所受到的冲击不比他当日得知原是阴谋的时候小。他应该陪伴在光哥身边,可是光哥并不见他,就说明他现在不想见到自己, 而是打算静一静。   这是安倍晴明与源赖光之间的默契, 可以说, 此世无人能想他们一般相互了解。   土御门伊月尊重源赖光的选择,并没有过多停留的回到奴良组的庭院之中。垂枝樱终年盛开着, 鲤伴不在, 树上没有人, 他就自己一点点的爬上去。   清淡的花香于是将他笼罩, 他靠在一根枝杈上休息了一会儿。朦胧之间,他听到有人在树下压抑的轻声咳嗽。   土御门伊月睁开眼, 借花枝的遮掩向下看去——   是奴良组的前代首领, 鲤伴的父亲。   奴良组的这两代大将十分相似, 滑头鬼的血统从父系一方完美的流传下去,有母亲血统的影响,鲤伴比前代总大将奴良滑瓢要轮廓柔和一些, 从小受的教育也更为文雅,这是他们能处的来的基础。   此时, 奴良滑瓢正在垂枝樱下,好像是故意躲着人,压抑的咳了几声。   土御门伊月顿时想起奴良鲤伴曾对他讲述过的那些往事,奴良组与羽衣狐有世仇,就是因为四百年前第一次交锋时,奴良滑瓢毁了羽衣狐诞下孩子的夙愿,羽衣狐也取走了奴良滑瓢的活肝,使得这位纯血统的妖怪大将比其他妖怪更易衰老。   土御门伊月十分感激奴良滑瓢,因为……   妈哒他绝对不想那个金发晴明来人间裸奔好吗?!   他一时没有动,想着等奴良滑瓢离开之后再落到地面上,没想到奴良滑瓢十分敏锐,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他。   “哟,你这小鬼在这里啊?”   土御门伊月从树上跳下来,奴良滑瓢已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带笑跟他说话。   “鲤伴也喜欢这棵树,闲下来的时候,总是呆在这里,你带是跟他爱好一样。”   土御门伊月笑笑,“这棵樱开得很好,我自然喜欢的。”   奴良滑瓢感慨自家蠢儿子居然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小家伙回来,还是个阴阳师,理论上来说比当年的樱姬还难搞定,甚至相隔世界,居然最后还能成了。   他又没忍住咳了一声。   “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樱姬和鲤伴。”   他已经开始衰弱。有些妖怪以活肝为信仰确实很有理据,那是人和妖力量的一个凝聚点,吞吃就可获益。他在四百年前那一战之中失去了活肝,获得关西魑魅魍魉之主的称号,总算能保护心爱的女人。他并不后悔,开始时还想着樱姬作为人类生命短暂,他也尽快陪伴樱姬去轮回转生,现在樱姬作为神明留存于现世,他反而拖累了她。   奴良滑瓢望着阴阳师的眼睛,那双眼睛澄明清澈,似乎还藏着几许迷惑。   他失笑,到底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可是奴良先生……”不识愁滋味的阴阳师犹豫道,“您就没考虑过委托阴阳师,来解决您较为糟糕的身体状况吗?”   “阴阳道可不只包含妖怪退治,占星测命,医术地理,都是一个普通阴阳师应该掌握的东西。”   奴良滑瓢:……   这哪门子的“普通”阴阳师!!!   “你的意思是……”   土御门伊月笑了。   “您可以委托我疗养身体,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擅自召唤式神,是很失礼的事情,所以我一直没有这么做。而我的式神之中,其实有许多擅长治疗的强大妖怪,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大佬明示对面的妖怪大将,他有很多奶,很多很多。   奴良滑瓢:!!!   他的金眸亮了,尚且有些不敢置信,他对阴阳术的认知还停留在秀元的时代,能封印羽衣狐的阵法以及威力强大的退魔刀弥弥切丸……阴阳师还有这个功能?   不多时,奴良组的成员们几乎齐聚一堂,所有眼睛都盯着二代目带回来的这个阴阳师。对方在热烈的注视之中稳稳坐着,不动如山,还在低声跟身边的奴良鲤伴说着话。   奴良鲤伴看过许多梦境,自然对伊月的实力有了深入的了解。不过那些梦境只是记录重大事件,出现的能够治疗的式神并不算多,想来这些力量温和的式神,绝大多数是伊月在日常生活中碰到的。   “阴阳师,你口出狂言的本事还不小!”年长的奴良组干部生着一只独眼,他是一目,四百年前就开始与奴良滑瓢南征北战的干部,与狒狒是同一代,地位不低,对治疗这件事怀疑居多。   “就让月亮少爷试一试嘛。”狒狒是身材高大披着白衣的男人,他抬起自己的面具,却是帮土御门伊月说话,“一目,你不看看环绕庭院的结界,脸疼不疼?”   一目气得不轻,哼哼着不说话了,眼睛里还是一百个不服气。   土御门伊月从容的听着所有或希冀或怀疑的言辞,眼神放空,甚至想着……   只有一只眼睛好像有点惨。   要不百目鬼支援一下?   “别说了。”奴良鲤伴一声落下,几乎快吵起来的干部们顿时老老实实地安静下来。他们可以跟奴良滑瓢插科打诨,但是在实力更为强劲、理念有所不同的奴良鲤伴面前,还是颇有忌惮。   黑田坊隐在干部之中,扶了扶自己头上的斗笠,嘴角浮起微笑。   真蠢,也不看看那个阴阳师脸上的神情。他也不相信二代目会爱上一个一无是处的人类,他们滑头鬼一支的眼光通常很好。   樱姬十分激动,又有些细微的担忧。她握住土御门伊月的手,真心实意的说道:   “伊月,你一定不要勉强。妖怪大人的状况我隐约知道一点,就算……也没关系的,你已经是奴良组的恩人了。”   土御门伊月向她安抚的笑了笑,然后起身,四周顿时一静。   “那么,我就先从基础的治疗开始吧。如果这种方法不行,再用别的方式。”   一张蓝符在他眼前浮现,他想了想,凌空写下式神的名字。   “花鸟,辛苦你来一趟。”   刹那之间繁花盛放,馥郁的花香弥漫了整个房间,不时有鸟雀啁啾之声。蓝符的光芒散尽,土御门伊月手里多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画轴,这个场景让一目顿时嗤笑起来。   “喂,阴阳师,你这算……”   土御门伊月不理他,画轴突然打开,殊丽无双的少女跃出画卷,花鸟是她的饰物。少女缓缓睁开明亮的秋水双瞳,厅中的众多妖怪未曾让她心生惶恐,反而落落大方的笑着,先绕土御门伊月转了一圈。   “主人,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主人是什么梦幻称呼?!!   除了这个,这式神跟他们这些妖怪的画风也相差太大了吧?什么神仙养出来的式神!   一目默默地梗住,默默的往后缩,狒狒哈哈大笑用力的拍了他的后背。   樱姬用袖子掩口,睁大的眼眸中却满是惊艳的神色。她知道妖怪通常都比人类美丽,比如奴良组的雪女就是这样,结果眼前的式神,更是超出了她的全部认知,这份美丽是简直花鸟风月般的浪漫。   “这是花鸟卷,我的式神。”土御门伊月介绍道,花鸟卷轻轻一颔首打招呼。   “花鸟很擅长治疗,尤其是直接性的治疗,我想让她先尝试一下。如果是诅咒或者残缺之类,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奴良滑瓢没有意见,花鸟卷于是看一眼主人,得到一个肯定的点头之后,先试探性的让飞鸟衔了几团治愈的亮光过去。光团缓缓没入奴良滑瓢的身体,他舒适的眯起眼,这感觉像是樱姬给他治疗时的感觉,却又更加强力厚重,毕竟是专司治疗的妖怪。   但是他的身体内部仿佛有个空洞,流入的治愈之力很快就消散。他睁开眼,缓缓摇头。   直接治疗的方法表面上有用,实际上远远比不上流失的速度。   “花鸟,开大试试。”土御门伊月最后做了一次尝试。   莺燕相闻,花草相生,画中少女托新月的虚影,浅淡的雪青色亮光充盈在房间之中。奴良滑瓢感到一股汹涌异常的力量冲入他的身体,然后又开始一点一点流逝,不过因为数量庞大,竟是可以维持三四天的样子!   三四天的……他的全盛……   “主人,是不是沾染着诅咒之类的呢?”花鸟卷对自己的治疗结果心中有数,“有驱散效果的式神们,可能更擅长一些。”   还、还有?!奴良组的干部们感到自己的心脏有点不好。   土御门伊月也是这样想的,他再次写三个式神的名字。   “虫师,惠比寿,蝴蝶精。”   一来三个,都是在各大秘闻副本里发光发热的驱散奶。土御门伊月想着,如果驱散奶也确认无效,可以试试日和坊樱花妖等被动回血的效果,再不成,他就只能祭出桃桃童男等复活奶来了。   什么?你问萤草?不那不是奶,我劝你们自己带好被服不要影响草爸爸输出的心情!   理论上,这是土御门伊月的式神和奴良组成员第一次正式见面。时机正好,来的几乎都是温温软软的治疗小姐姐,不知道是不是大佬的错觉,他感觉崽崽们有意无意都穿上了新衣服。   萤草最终也来了,抱着大大的金色叶子,一身小裙子精美绝伦,甚至逸散着淡淡的光彩。桃桃是阴阳寮里兑换的黄桃皮,十分娇俏可爱;日和坊头顶日轮,正跟童男商量着复活技能使用的问题。   在游戏官方时常喂屎的情况下,精良的美工是留下大佬的一重重要因素。   土御门伊月其实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奴良组不收几个会治疗的妖怪?鸩一族虽然擅长医药,但是走的是搓羽毛上去把人毒翻那条路,唯一有治疗能力的樱姬,还是后期捞回来的,平时也不会跟上战场,而是待在安全的后方。   “阴阳师,我们有方案了!”桃花妖脆声说道,包围奴良滑瓢的式神们分开,樱姬连忙扶起只剩一口气的滑头鬼,她感觉妖怪大人快要被奶爆了!   “首先要找一件足够珍贵的替代品,进行一些驱散净化和滋养,我和童男会负责赋予替代品生命力,到时候把替代品塞进肚子里就好。最后这个步骤我建议让骨女姐姐来动刀。”   完美的方案,合众人之力!土御门伊月点头认可,转头去征询奴良鲤伴的意见。   奴良鲤伴:……   奴良组全体:……   为什么你可以有这么多奶!为什么!已经奢侈到六方会诊了喂!   正当此时,一名小妖怪匆匆进来,先是因为凭空出现的这些漂亮小姐姐们呆滞了一下,然后连忙回神,汇报道:   “鲤伴大人!远野急报!”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平安京土御门大道附属医院专家组提出了治疗方案——   专家组全体:奶!往死里奶! 第131章 嵯峨野(三)   小妖怪急急忙忙送来的消息并不是好消息,他语速飞快的一说, 奴良组的两两代领和干部们的神情都郑重起来。   远野多云雾, 故而最大程度的保持了妖怪的传说和力量, 是东北一支极为特殊的妖怪势力。他们常年保持着中立,却会向有潜力的妖怪组织投资, 将自己培养出来的强大妖怪输送到组织内部去,奴良组中的不少干部也出自远野。   土御门伊月之前就听说过这个地方,远野的种种做法是在很高明, 他对那里培养妖怪的方法也颇为感兴趣, 想来应该与他培养式神有所不同, 他想见识一下。   奴良鲤伴神色严肃的问道:   “说清楚些。远野妖怪一向孤傲,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才会低头对奴良组求援?”   小妖怪只是来传话的, 有什么说什么地答道:   “大妖怪土蜘蛛在远野现世了!”   奴良组的干部们顿时紧张起来, 他们对土蜘蛛的凶名显然早有耳闻。据说对方有着极为特别的畏, 专门克制他们这些妖怪组织。   干部们纷纷转头看向奴良鲤伴,希望二代目能够做出决定, 结果他们发现, 二代目好像……再看那个阴阳师?   花鸟卷从画卷上撑起身, 明媚的笑道:   “恭喜主人!”   萤草也笑盈盈的,“恭喜阿爸!”   土御门伊月的式神们纷纷出言祝贺,这些恭贺简直让奴良组一头雾水。   有什么可恭贺的?那可是凶残的大妖怪土蜘蛛!   奴良鲤伴在梦境中看过往事, 知道土蜘蛛是与蜃气楼同等级的大妖怪,源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 费尽心力才将其退治。那个世界的土蜘蛛肯定与自己世界的有所不同,但是棘手程度估计是一样的,他下意识地去看伊月,倒不是求助,而是想知道伊月对这大妖怪有什么见解。   土御门伊月让自家崽崽们先别太激动,他自己也笑容满面,仿佛土蜘蛛的出现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怎么能不是喜事呢!他的资源只出不进实在令人忧心,打土蜘蛛说不定会掉落御魂结界卡金币或者黑蛋碎片,他哪里能不高兴,现在就想掏出封魔阵容把土蜘蛛打一顿!   或者还是养起来吧?细水长流才能长久。   “没什么,我跟那个妖怪算是有一些因缘纠葛,就是不知道两个世界的土蜘蛛是否一样。”大佬按捺自己的激动,尽量平静地说道,接着他看向奴良鲤伴,眼中有征询的意思。   “鲤伴,如果你不介意,我能一同前去吗?”   奴良鲤伴本来就是这么安排的,当即点头,立刻令组织里的妖怪开始准备宝船。远野既然已经求援,受过恩惠的奴良组自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有伊月在,他心里也会安稳很多。   不过伊月是不是过于兴奋了?   妖怪们忙碌的做出行准备时,从远野赶来报信的小妖怪坐在奴良鲤伴和土御门伊月面前,按照他们的意思老老实实讲述出现在远野的大妖怪土蜘蛛。   “是突然出现的,一出现就开始四处破坏。”小妖怪抹了把泪,“赤河童大人上前阻拦,被打伤了,现在还在卧床休养。剩下的妖怪很想组织起来对抗土蜘蛛,但是土蜘蛛实在太强大了,专门破坏妖怪组织,我们根本无法与之对抗。”   “现在已经舍弃了村子,退到山林之中,可是不知道能够支撑多久。”   旁听的牛鬼和黑田坊一脸凝重,奴良鲤伴看向牛鬼,示意他先说。   “如果土蜘蛛真的有那种能力,恐怕任何一个妖怪组织都很难对付他。”牛鬼说道,“妖怪组织的惊人战力是建立在总大将的统帅力上的,所有成员心甘情愿的将畏托付给大将,像是一张大网,会扑杀所有敌人。”   “不知道土蜘蛛是采用什么方法进行破坏,不外乎两种。”黑田坊也开口了,他和牛鬼都是奴良组内部很受信赖的谋士,思路也非常清晰,“一种是直接针对大将,大将死了,组织也就散了;另一种就是针对百鬼,将队伍打散,气势也就无法凝聚。”   奴良鲤伴也开口,“如果是第一种,我有自信维持住百鬼夜行,可第二种……”   他侧头看一眼土御门伊月,发现伊月在沉吟。   “伊月,你有什么看法?”   牛鬼和黑田坊便知道,二代目对这位阴阳师极为信重。   “我有点在意一件事……”土御门伊月慢慢说道,“土蜘蛛是关西的大妖怪,为什么要跑到东北远野去?”   三人微微一怔,又听土御门伊月说道:“土蜘蛛生性好战,这一点我想两个世界之中是一样的。那么如果关西是大本营,为什么不直接找奴良组的麻烦,反而要从远野迂回一圈呢?”   他又问那只小妖怪土蜘蛛说过什么没有。   小妖怪想了一想,摇摇头。   “只是一些羞辱的言辞。”他说着有些愤愤,“说什么远野武斗组织也不值一提,还是尽快找人来,再让他打个痛快才好。”   原来如此,果然是冲着奴良组来的。土御门伊月心想,妖怪们绝大多数比较单纯直率,他不相信有无缘无故上门找麻烦的,远野离群索居,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值得土蜘蛛大动干戈。   “你是说……”奴良鲤伴眼神略有些凝重。   “关西区域,最近都不太平。”土御门伊月有式神作为眼线,撒得远远的,也算不上冒犯。关西最近确实流入了很多陌生的,他想奴良组应该也有所感觉。   “只是初步的怀疑,有人可能想对奴良组动手,不过现在没有证据。”土御门伊月总结道,他还有后半句没说。这个循序渐进的手法可不像是其他妖怪组织能搞出来的,更像是……   他的眼神沉了沉。   更像是一些阴阳师大族所为。   @   地狱暗红的大地上,一队人马正在跋涉。为首的人金发披散,浑身赤裸,他带着人前进,最终选定一处隐蔽的山洞落脚。   他派遣了一只恶鬼出去查探,恶鬼战战兢兢的去了。他们找的这个洞在山腰上,依稀能看到巨大的蛇魔在群山间散漫的游弋,似乎在寻找些什么。恶鬼心中一颤,连忙缩回头去,一五一十的汇报了。   “安倍晴明大人,那些蛇没有追来。”   被称作安倍晴明的金发男人却并没有多少喜悦,他看了看一旁因为被蛇魔伤到而昏迷不醒的山本五郎左卫门,深深的皱起眉。   他们的境况实在是糟透了,就算暂时逃出生天,也只能东躲西藏。至于反击,那真是白日做梦。   蛇魔们为它们的神在山巅上筑造王国,那个诡谲难测的男人对蛇魔下达了追杀的命令,就悠哉悠哉的在宫殿里看热闹。他并不是急于将这些人抓到,而是猫戏老鼠一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追着他们玩,不然就算是金发男人也无法保证可以数次逃脱。   就这样,给人一点点希望,转瞬之间又把他们逼上绝路……真是恶劣极了。   “本家那边开始动作了吗?”金发男人冰冷地问道,“还有母亲,还能联系上吗?”   山本五郎左卫门身边的下属沉重摇头,他们因为山本的能力可以与外界短暂联络,于是连忙指示本家做些小动作,企图从外围着手救场。至于羽衣狐,似乎被完全隔绝在了某一处,他们压根联系不上。   母亲已经没用了。金发男人冷漠的下了定论,那么他必须为自己多谋算一些。安倍本家那边的人,不过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容器罢了。   正在此时,山本缓缓醒转过来,一睁眼,就看到金发男人诡谲难测的眼神。   “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外面的蛇魔拿尾巴尖挠挠头顶,张嘴似乎打了个哈欠。回忆着当甩手掌柜的自家神明,简直是悲从中来。   外面这么热,谁不想在宫殿里躺成一个长条的乘凉哼。   抱怨之后,它还是乖乖找起了那几个藏起来的人。而在远处的宫殿之中,邪神睁开了他的俯瞰之瞳,那个金发神经病的动向丝毫逃不出他的眼睛。   相互吞噬吗,有趣。邪神勾起嘴角,他最喜欢看这种狗咬狗的情节,如果阴阳师能陪他一起看就好了。   俯瞰之瞳忠实的倒映着金发男人的一举一动,蛇蛇一边看一边打了个呵欠,伸出手,一条蛇魔光速送上平板,他就在屏幕上戳来戳去,给阴阳师发消息。   【那个变态好像要离开地狱了,用的是自损八百的的方法。】   先是吞噬掉同伴和下属,再割裂灵魂放弃大部分力量,他还真是可怕,竟然把人吓成这样,说什么都要跑路。   预警之后,蛇蛇放松的抱住平板,开始玩消消乐。   宫殿里弥漫着碰撞声和小动物的可爱叫声,蛇蛇玩得不亦乐乎,一手伸出去摸索摸索,找到充电线之后插上,彻底放心的继续玩。   土御门伊月在奴良组的忙碌之中收到消息,吓得他当即站起身,连忙回复了一条。   【穿没穿衣服?】   【好像没哦~】   日!   土御门伊月还是不懂,不穿衣服究竟有什么好的!他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对方既然已经跑出来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直接在外面把这个神经病做掉也未可知。   这样一想,他心里略微平静,登上奴良组的宝船之前还给光哥送了个纸式过去说明。这里留给光哥打理,他相当放心。   奴良组大半的战斗力登上宝船前往远野,由奴良鲤伴带队。土御门伊月顺便升起早已搭建好的结界,又给留守的奴良滑瓢留了草爹,狰草爹,可能会时长放生队友,但是自己是几乎不会倒下的。   莹草挥舞着金色枫叶跟阿爸道别,笑得甜美可爱。   草草超级听阿爸的话!没有人可以在我手里欺负奴良组哒!   萤草一边摇晃叶子欢送,一边趁别人不注意,叮死了一个鬼鬼祟祟前来打探的不知谁家的式神。她又看到自己的叶子上留着上次打架没有擦干净的血,偷偷地又擦干净了,没有人注意到。   主力都离开了,可能会有妖怪组织趁机偷袭。于是剩下的奴良组成员都加强戒备,看一眼专门留下照顾总大将的小姑娘,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怜惜。   会治疗的妖怪太少了,他们要好好珍惜才对。   “萤草小姐,如果有需要,尽管跟我们说。”   “萤草小姐,最近出门也记得叫上人啊。”   “萤草小姐……”   奴良组的成员对这个奶呵护备至,莹草有点不明所以,还是温温柔柔的笑着。   源义衡原本因为前几日听到的事情烦心,闻听奴良组的主力走了,不由皱眉。不过听说土御门伊月留了谁下来,嘴角顿时抽搐了一下。   这样一来,出问题的可能性很小。   他正坐在一家新开的酒馆中,眼前摆着清酒,忽然有一人在他面前的座位坐下来,露出羞涩腼腆的微笑。   “想不到您真的会赴约,在下实在是……”   源义衡抬手示意他闭嘴,红瞳微微眯起。   “别误会。”他不无恶劣地说道。   “我只是想看看,御门院家的老鼠究竟想搞出些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土蜘蛛!我打爆! 第132章 嵯峨野(四)   窗外下起了暴雨。   坐在白发青年对面的御门院家阴阳师已经满头大汗,他几乎不敢抬眼去看对面的人, 只觉自己的一切心思都在对方的红瞳之中无所遁形。   源义衡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 唇畔挂着冷笑。他还以为是多厉害的一个家伙, 原来不过如此,没那个小混蛋的本事还想来拉拢他, 真是大言不惭。还真以为他会傻乎乎的因为一个半妖身份,就跟御门院家厮混在一处吗?什么同类同盟,他才不相信那一套!   这世上能够被他认可的同伴, 从始至终也只有小混蛋一个人而已。   “诚如你所说, 我满心愤懑。”源义衡嘲讽的笑道, “现在回想我的过去,简直像一场笑话, 以为自己永远站在人类的立场上, 实际上不过是混着敌人的血统, 妄自试图重整这世界罢了。”   这当然不是什么真话, 如果是恢复记忆之前,他可能会真的如自己所说自我嘲讽。然而恢复记忆之后, 他发现自己也许并没有那么在意。   说来可笑, 他们这些人类阴阳师汲汲营营, 最后拯救了平安京的,却是他们忌惮不已的白狐之子。   他在这里跟御门院家虚与委蛇,是打算将对方的计划掌控在自己眼皮底下, 这样至少还能跟小混蛋通风报信。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看着他嘴角不似作伪的冷笑,对源义衡这个人报以一定程度的同情。但是他们御门院家因为是白狐之子安倍晴明的血脉, 对半妖血统反而推崇备至,因为这血统意味着强大的灵力。他不知道源义衡是什么妖怪跟人类生下的孩子,不过强大,对御门院家来说就意味着一切。   “您不必妄自菲薄。”他试着劝慰道,“我们御门院家极为推崇半妖,甚至还有人想把自己直接变成半妖,而去做一些危险的试验,死了不少人。”   源义衡眼神沉凝,似乎无动于衷。   “而且我相信,您的愿望与御门院家是一致的。”他低声说道,“我们都渴望建立由人类阴阳师主导的世界,最好的方法就是请回我们伟大的先祖——白狐之子安倍晴明大人!”   源义衡:……   你说哪个?   “想必这个消息对您来说太震撼了。”御门院家的阴阳师有几分神秘兮兮,“您没有听错,就是安倍晴明大人。现在奴良组的主力离开浮世绘町,从关西前往东北地区,他们是顾不上我们的动作的。”   这个时空的安倍晴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源义衡自己绝对不认。他不置可否,让御门院家的阴阳师继续说。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心说有戏,他挑拣着可以说的东西,以争取源氏这个可能的盟友。   “安倍晴明大人是尊贵的羽衣狐大人的孩子。”   嗯?羽衣?玉藻前生的小狐狸?   “千年之前,晴明大人统帅京都,一手缔造了昏暗的时代!”   不,是盛世,虽然他自己很不想承认。   “为了躲避死亡,晴明大人只身前往地狱,并如愿获得了永生,随时准备再返回这世间,带领我们建立新的时代!”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说的慷慨激昂,不过他也有那么一两分小聪明,没有说晴明大人是打算建立妖怪的时代,只说是由阴阳师大族御门院家统帅的时代。其实他自己知道,御门院内部因为大量违规的试验,已经变成了怪物的集中营。人造的半妖自然比不上天生,他有时候走在那个巨大的宅邸中,都会感到彻骨的凉寒。   源义衡很好的管理着自己的表情,到此为止,他知道他们所说的安倍晴明绝不是他认识的那个。   那个小混蛋,统帅京都阴阳两道,拉开人鬼共生的时代的序幕。虽手握如此的权势,却唯独是无惧死亡的,甚至在最后那个阴霾之日,终于终结了源氏与八岐大蛇的数百年纠葛,平静的迎来了他的终末。   他也迎来了持续到死亡的形单影只。   再不会有个小混蛋在朝会上把他气得咬牙,阴阳寮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候,还会对他很乖的笑。散落在阴阳寮里的小纸人还在日复一日的工作着,小混蛋把搓樱饼的方法告诉了他,他每天捏的时候会皱眉。   “义衡大人?”对面的御门院家阴阳师小心问道,“您这是……”   源义衡扯了一个假笑。   御门院家,果然只是一群老鼠,不是他的明月。   @   奴良组的宝船驶向远野,速度极快。土御门伊月觉得好奇,就来到甲板上看,他手扶船舷向远方眺望,群山在云雾间露出一个尖尖角,偶尔有飞的很高的鹰新奇的打量他们。除此之外,大片染着暖光的云霞将四面铺满,土御门伊月忍不住惬意的闭了闭眼。   他也有代步的工具,天上有舅舅的胧车,水中有蜃气楼和石距,都是与他有所纠葛的一方大妖怪。不过这艘宝船确实很棒,奴良组虽然没几个治疗系的式神,但是交通方面还是不错的。   奴良鲤伴安排好起飞之后的一些事项,也来到他身边,两人共同望着起伏的云雾。宝船的外罩将狂风阻隔在外,甲板上的小妖怪们打打闹闹,没有被土御门伊月收起来的几个治疗式神聚在一处,跟小妖怪们一起玩。   “远野是个好地方。”奴良鲤伴笑道,“那里终年云雾,到处积雪,阳光是少见的,倒是有大片的阴影。我年少时就被老爹丢过来学习畏的使用,又渐渐开发出自己的能力。可以说,远野的妖怪们是我的半个老师。”   宝船飞过一片荒原,正式进入东北地界。满天都是白的,凉寒的冷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叮叮当当敲在宝船的罩子上。奴良鲤伴拉土御门伊月向下俯瞰这片雪原,带笑说道:   “这里有个故事,是远野的头领赤河童讲给我的。”   他知道伊月喜欢鬼神的故事,刚巧远野作为妖怪之里,从来不缺少这种故事。   “传说远野曾有一个大妖怪,可能比土蜘蛛还凶恶吧,过路的人都逃不过他的毒手,他也渐渐越来越强大,最终成了为祸一方的恶妖。”   “当时没有奴良组,远野也刚刚建立,根本无法反抗这只恶妖,只得任其行事。”奴良鲤伴缓缓说着,他把土御门伊月揽进怀里给他挡风,远天的云雾就在他们身边翻涌。   “凶恶的妖有一天出来觅食,遇到了一位僧人。妖很饥饿,要吃僧人,僧人却说,若是必须死于此处,那么且容他念一段经文。”   “僧人念了一段长长的经文,可能这只是他想晚一些死去的偷生之举,妖听了经文,却说——”   “‘再念一段吧,再念一段吧,我从未听过这样高贵的东西。’”   “‘听了你念诵的经文,我突然开始思考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恶妖听了很多很多经文,第一次放过到手的人类。妖跑到寺庙中去,对德高望重的寺庙的住持说,想要修习佛法,从此向善。”   “在所有人的劝阻中,慈悲的主持接纳了恶妖,日日用佛法洗涤妖遍染血色的内心。他赐给妖一个法号,名为去来。”   “‘我唯愿你能如愿,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知这世间何为善,何为恶。’”   “去来天资惊人,虽然是妖之身,却通读了许多艰难晦涩的佛法典籍。他还著书立说,整理古事,说人与妖一般,从神明的时代走来,又将走向神明所不知道的时代。他成了德高望重的大师,世人敬爱他,渐渐忘却了他曾是恶妖的事实。”   “就在去来的声势达到顶峰之时,万千人的佛法盛会上,他一直用佛法压制的妖之血再次沸腾。那一日他杀了许多无辜的信众,鲜血淋漓的走回了遇到最初那个僧人的荒原。他坐下,愣怔,天上下起雪。”   “他不知晓为何永远脱不出作为恶妖的轨迹,他爱着他的信徒,爱着他的佛法,为何爱无法令他掌控自己?”   “他又成了山间纵横无忌的大妖,报复命运一般的杀戮渴血。神国听到信徒的哭喊,于是降下一位天女,天女善舞,又怀刀剑,她将在起舞之时刺死恶贯满盈的妖,完成神国给予她的使命。”   “此处,便是她起舞的地方。”   土御门伊月放眼望去,雪雾萧疏,天地洁白。他耳边突然一声太鼓,紧接着是笛,清澈浏亮的徘徊着。他下意识地拽住奴良鲤伴的衣角,示意他来听。   “鲤伴,你听!”他又望着雪原,那里有一个虚影正在渐渐清晰。   “鲤伴,是天女!”他有一点细微的激动,立刻回过头去看向半妖,“天女在起舞!”   是的。茫茫雪原之上,那个曼妙的虚影渐渐成型,天女长发四散,手持神乐铃,铃上坠下多色的绸缎。天女低垂眉目,袖间一点寒光,土御门伊月于是知道那是来刺死妖怪的利剑。   他出神的望着天女舞蹈,半妖突然附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伊月,我看不见。”   土御门伊月一怔,连忙握住奴良鲤伴的手,将自己眼前的世界向他展开。   伊月眼中的世界与任何人都不一样,奴良鲤伴清楚地知道。伊月是白狐之子,能够聆听世间万灵的声音,他又对此世长怀喜爱,看到的世界就愈发纷繁多彩。他并不意外伊月能看到天女,现在他也能看到了,天女在雪原上起舞,流转的寒光揉着柔美与杀意。   他慢慢的又讲述下去,这个故事的结局与其他故事有所不同。   “天女在雪原上起舞,恶妖在雪原上观看。天女怀着利剑靠近,只要她抬手,就可以割下恶妖的头颅,回神国复命,继续享受永恒的喜乐。”   “可是天女看到了恶妖的眼睛,看到了恶妖的眼泪,恶妖在舞姿华美的天女面前哭得像个小孩子。”   “‘你是来结束我的生命的吗?’恶妖问道,‘请吧,神国的天女,请让我葬于此处,结束这罪恶的一生。我愿将灵魂投入地狱火之中来赎我的罪,来生做那些因我而死的人门下黄犬、桌上佳肴。’”   “天女后退了,她无法割下这样一颗头颅,于是索性用最美的舞姿,使恶妖的眼睛半分不可移开。”   “她在雪原上起舞百日,恶妖也就看了百日。一百日的最后一秒钟过去时,恶妖笑了,向下扑倒,化成枯骨。”   “天女完成了使命,神国派来接引之光。可天女只是笑,她丢开用来刺杀的刀剑,也从容的向下扑去,伏在恶妖的尸骨上死去了。”   “这便是——恶妖去来和天女的故事。” 第133章 嵯峨野(完)   这片雪原之下传说就是恶妖去来的尸骨,天女在此处年复一年地陪伴他。究竟是不是有着爱恋之情, 已经不重要了, 此地只有千年的风雪不停息地吹刮着。   “真是个好故事。”土御门伊月感叹道, 他记下了,回去可以给灯灯。   “这里还有很多好故事, 毕竟是妖怪之里。”奴良鲤伴笑道,此地像是他的第二故乡,土御门伊月感受到了他的那种如鱼得水, “天女与去来, 千岁萤, 星图锦,抱月龙槐……远野孕育了很多妖怪和传说, 所以我唯独不想让此处遭受土蜘蛛的蹂躏。”   土御门伊月也不想, 他正要说些什么, 环绕宝船的一只纸鹤突然燃烧起来!   这是预警, 意味着有恶意接近了!奴良鲤伴之前听伊月说过纸鹤的用途,当即扬声道:   “敌袭!全员备战!”   不远处的空中, 一只漆黑的鸟妖被火烧了羽毛, 惊怒不定的看向宝船的方向。他们本想来一次突袭, 在嵯峨野之上打落奴良组的宝船,算是在土蜘蛛之前给他们一轮削弱,却想不到宝船周围萦绕着如此有效的预警手段, 让他猝不及防暴露了自身。现在奴良组的成员都戒备起来,他心里大恨, 可惜完不成任务。   这时,他又听到宝船之上有人高声提醒道:   “那不是纯粹的妖怪,而是追随了阴阳师的式神!”   现在连身份都被叫破了,究竟是谁?!!   是了,那个纸鹤明明是阴阳师的手笔,莫非是花开院家的阴阳师跟来助阵了吗?   纸鹤依次燃烧起来,指示着这些偷袭者的行进方向。奴良组的妖怪们发觉纸鹤的妙处,顿时摩拳擦掌,专门往有纸鹤烧起来的地方攻击,就算闭着眼也能命中。鸦天狗带着他的族人升空,手握锡杖,向领头的鸟妖冲去,气势汹汹!   “净是一些下作的手段!谁指派你来的?!”   鸟妖躲开,让几个手下先迎上去,他自己则在飞快的寻找跟奴良组在一起的阴阳师。他为阴阳师干活,自然知道这类人究竟有多麻烦,必须要先找出来解决,不然对方召唤式神或者撑起结界,情况就麻烦了!   天不负他,鸟妖很快在各式各样的奴良组妖怪中,找到了身穿狩衣的少年,对方怀里抱着一卷画,正在放出更多的纸鹤助阵,看起来很专心。狩衣绝对是阴阳师的标配,他心中一喜,迅速俯冲下去,鸦天狗连忙放弃自己的对手紧随其后,生怕二代目的心上人被伤到。   “伊月大人当心!”鸦天狗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个关头二代目怎么就这么放心让伊月大人单独一个留在这里啊!   奴良鲤伴还真就放心得很,他有什么不放心的,就算宝船沉了,他觉得伊月也能单手举船向对面投掷,传说中的大阴阳师是这么好搞的吗?!   “花开院家的阴阳师!受死!”鸟妖扑向土御门伊月,土御门伊月转头看他,淡定地把手里的画轴一抖。   花鸟相生,美丽的少女坐在画卷上,几只灵巧的飞鸟为她衔着画。她抬眼就看到鸟妖俯冲下来,目标正是自己的主人,顿时一抿唇,放出一串飞鸟。发亮的飞鸟看起来更像是无害的装饰品,鸟妖在心里嗤笑一声,任由飞鸟落到他身上。   这种软绵绵的小东西,他还……还……   鸟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洞,惊愕的看着对面那个美丽的少女,少女向他甜美地微笑着。   “不巧,今天带针女出的门。”   曾经风靡斗技场的固定奶花鸟卷,尤其以针女花鸟最为凶暴,什么温柔小姐姐,都是扯淡!一突突就是半管血!   领头的鸟妖坠落下去,花鸟从容地将拿回来的力量变成治愈之力分给奴良组的妖怪们,又看上了下一个目标,跟土御门伊月说一声之后,开始悠悠的满场收人头。   奴良鲤伴先前不在土御门伊月身边,因为不能飞,他和惠比寿一起蹲在船头,惠比寿一甩钓竿钩住一只倒霉的鸟妖,硬生生拖回来,奴良鲤伴砍掉,再等下一只,场面十分和谐。   只要宝船稳住了,老实说这种程度的偷袭真的不算什么。船板已经被伊月的符咒加固过,又有孔雀飞舞巡视,鸟妖们找不到机会破坏船体,反而被一只只拉回来杀死。土御门伊月转了一圈回来,跃上宝船之顶,抬手之间,沉沉的长弓落进他手中。   残余的几只鸟妖见情况不妙,立刻就想撤退,至少要有一只回去通风报信。孔雀追上其中一只擒住,一声高鸣,星辰砸落另外两只。土御门伊月三箭散开射出,将剩下的打扫干净。   至此,发动突袭的敌人全军覆没,奴良组几乎无伤。   土御门伊月落回甲板上,奴良鲤伴迎面向他走来。   “伊月,远野的情况只怕相当不妙了。”   确实,敌人都可以在接近大本营的地方进行偷袭,远野却无力对前来相助的盟友示警,可见境况糟糕。他们还没落地就遭遇了这波猛攻,之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土御门伊月说道:“涉及阴阳术的东西,我会留意的。那些鸟妖并非天生就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像是后天经历了残酷的炮制,羽毛颜色都变了。”   奴良鲤伴顿时产生了一些联想。   “源氏的?”   “不,源氏的术高级得很,可以把妖怪完全变成另一种面貌,这种只能称得上拙劣而已。”土御门伊月翻看起几只鸟妖的尸体,开始破解纹印,最终解出一个暗金色的桔梗印,他叹了口气。   “御门院家……”   他想不通,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究竟受了什么刺激,不光养出这样糟心的后代,还天天不穿衣服乱跑。   “我在地狱里的式神先前提醒过我,御门院家想要复活的先祖,已经从地狱里偷偷跑出来了。”土御门伊月提醒道,“当初我们破了羽衣狐伪装成我的那个局,羽衣狐被我封印,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想要出来,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只怕灵魂都不是完整的。”   奴良鲤伴完完全全没把地狱里的式神往八岐大蛇的方向想,他还以为是跟土御门伊月关系很好的冥界的人。   “没关系,就算他复活了,我也会将他斩于刀下!”半妖睁开了总是闭着的右眼,神情有几分郑重,“或者伊月,你想自己……”   “不我一点都不想见他!”土御门伊月表现出了强烈的抵触,“鲤伴,我会全力支持你做掉他!”   这个黑料太致命了!!!   奴良鲤伴:……?   宝船经历了一场战斗之后,渐渐飞离嵯峨野上空。土御门伊月仍然能听到那些笛和鼓,天女在妖的尸骨上飞天旋舞。   他想,来自神国的天女想必也不知道何处去、何处来,见了妖之后,她也对何为善、何为恶有了疑问。她怀着疑问起舞,最终将妖和自己都杀死在这场神乐之中。   土御门伊月蜷了蜷指尖,恰在此时,蛇蛇发来新消息。   【阴阳师!我这一关打不过!我打不过!!!】   大佬顿时什么忧伤回忆都没了,他想了想,回复道:   【来一单?】   【……】   有道理!   @   越过嵯峨野之后,宝船按照小妖怪的指示落进山林之中。外围远野妖怪们的村庄据说已经彻底沦陷,目前还活着的妖怪蜷缩在此处,还要提防土蜘蛛随时可能前来。   奴良组的到来得到了一些欢迎,不过远野的妖怪们却仍然很冷静,连番战败下来,整体士气居然还十分高昂。   “远野妖怪是东北地区的武斗派,实力强劲,却也从不与任何人换盏相交。”奴良鲤伴低声说道,接着作为二代目,他向前几步,问候远野的代理首领镰鼬。   “别来无恙。”奴良鲤伴说道,镰鼬脸上现出一丝笑容,锤了锤他的肩膀。   “好久不见。”   “我听闻赤河童首领受伤了,特地请了位阴阳师随行。”奴良鲤伴让开一些,露出土御门伊月,“伊月的式神很擅长治疗,他是我的恋人,你们尽可以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   这个消息实在惊人,镰鼬认真的打量了土御门伊月好几眼,确认这真的是个男孩子,似乎还是人类的男孩子。他不好多说,无条件的信任着奴良鲤伴,让开路,先救治赤河童大人要紧。   土御门伊月能感觉到这些妖怪对他尚且有戒备之心,他也不介意,在奴良鲤伴的陪同下走近远野首领赤河童的房间,随行的还有惠比寿和虫师。花鸟先回去了,他身边目前只有这两个治疗式神,一会儿他还会让虫师回去,这里太冷了,不适合她。   惠比寿上前查看一番,赤河童双目紧闭,身上多处骨裂,遭受的多是钝击,倒是没有毒素侵蚀的痕迹,只要驱散这些残留的凶恶的畏就好。他跟虫师说了几句,虫师点头,放出虫之护,惠比寿也插了旗子。   虫师的一个大把赤河童糟糕的状态奶回来一点,鲤鱼旗温养几天,再重复这个治疗过程即可,对他们而言并非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伤势。土御门伊月收到惠比寿的示意,点点头,先让虫师回到庭院。   “这就结束了?”远野的妖怪们没有见过这么高端的治疗系式神,一脸不可思议。   实在是会治疗的妖怪太少了。妖怪们追求力量,时常相互讨伐,单纯治疗的根本生存不下来。等到大妖怪们想要收拢一些专门治疗的妖怪,早就晚了,要么死要么改行,就连阴阳师手中,纯粹治疗的式神也极为稀罕。   可土御门伊月的观念有所不同,他会尽力开发式神最优的一方面,然后组合作战,各司其职。治疗系这么有用,游戏里出了一波又一波,技能调了一次又一次,他自然也养了一个又一个,全部配好顶尖御魂。   “结束了。”他肯定道,“过几天再重复一遍这个过程,赤河童大人就能醒来。”   沐浴在鲤鱼旗的莹绿光芒中,远野的妖怪们一时之间无比沉默。镰鼬也沉默了,他看一眼一脸无辜的奴良鲤伴,心里在琢磨着挖墙脚的可能。   治疗系妖怪!就问谁不眼红!谁不眼红!   待遇完全可以商量,先挖来,也不怕打架受伤没人救治。   惠比寿人老成精,优哉游哉的坐在金鱼身上,胡须一翘,笑眯眯的开口。   “阴阳师,没有其他事情,老朽就告辞回自己的院子了。”   土御门伊月点头,温声道:“多谢了,爷爷。”   镰鼬挖墙脚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不等他旁侧敲击的问一问,奴良鲤伴就似笑非笑的把他拖走了。   “我还没问过战况,如何了?” 第134章 千岁萤(一)   远野的整体情况相当不妙,他们本是极为强大的组织, 能应对绝大多数来袭, 可是土蜘蛛的畏极为诡异, 似乎天然就克制他们这些妖怪组织。   “死了五六个,还有一些重伤员。”镰鼬叹口气, 这个损失太让人心疼了,“如果没有赤河童大人上前抵挡,只怕连我也无法站在这里。”   奴良鲤伴微微皱眉, 就连远野都是一边倒的被打压, 那个土蜘蛛究竟强悍到什么地步?   “速度和力量兼备, 体格极为高大。”镰鼬想了想,“我们聚在一起发动攻击, 反而不如单打独斗, 这不应该……”   “老爹跟我说过, 那家伙最喜欢挑战各种强大的妖怪, 包括妖怪组织。他的畏天生就是克制妖怪们的联合的,是我们这些组织的克星。”   镰鼬顿时悚然, “那么我们该怎么对付他?!”   奴良鲤伴脸上没有多少表情, “糟糕的消息还不止这一个呢, 伊月说土蜘蛛突然袭击远野,像是一些阴阳师大族的手笔。他们喜欢让妖怪相互争斗,最后再出现坐收渔利, 很是……”   “卑劣!”镰鼬恨恨咬牙,“我等远野妖怪从不与人结义, 对那些阴阳师也算客气,为何竟被逼迫到如此地步!”   “他们可能想对付的是奴良组,我挡了他们的路,倒是带累你们了。”奴良鲤伴有些歉意。   “不,不是你的问题。”镰鼬皱着眉,“奴良组算是最大的拦路石,我们远野乃至其他妖怪组织就不是拦路石了吗?他们扳倒了你,下一个就会轮到我们,谁也逃不掉。”   知道他心中没有芥蒂,奴良鲤伴顿时眉眼舒展,他拍拍镰鼬的肩膀安慰道:   “不必太过忧心,先到伊月那里去疗伤吧。他是很强大的阴阳师,还能在此处建立结界,至少保护好那些还没成年的小妖怪。”   剩下的事,就有奴良组来做。土蜘蛛明显是在等他到来,才没有将远野妖怪们斩尽杀绝,他又怎么能让这个大家伙失望呢?   @   远野的气候实在太过严寒,土御门伊月的治疗式神几乎都是花花草草虫虫鸟鸟,不太能耐受寒冷的天气。他索性召唤来了有厚厚羽毛加身的童男童女兄妹,再加上一个穿了冬季那身新衣服的花鸟卷。   他打算让童男童女留守远野的营地,如果鲤伴需要出击,那么就带花鸟卷去,她也是久经战场的大妖怪,可以负担起绝大多数条件下的治疗。   童男只是出来陪妹妹的,两个奶同时发力,很快就让重伤员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土御门伊月抱着在他怀里睡着的远野的座敷童子,将他缓缓放在柔软的床铺上。   “……”雪丽出现在他身边,看着他体贴的动作沉默不语。她是远野走出去的妖怪,远野现在的状况想必让她心里难受,土御门伊月能够理解,这种时候还是忙碌起来比较好。   “雪丽小姐,能拜托你铺一下那边的床铺吗?马上有新的伤员进来。”   雪丽一愣,过了一会儿,才急忙忙碌起来。   一个胸腹受伤的妖怪因为疼痛呻吟起来,远野的妖怪倒是硬气,就算是这么严重的伤,也能尽量忍耐着不发出声音,现在恐怕是痛极了。土御门伊月暂时封锁他的痛感,治疗还没有轮到这里,童女稚嫩的脸上有一些汗珠,显出努力的神情。   “不要太勉强,我让日和过来交接也是一样的。”土御门伊月有点心疼自家崽崽。   童女摇摇头,努力完成了治疗,然后才扑进阴阳师怀里要抱抱。   “真厉害。”土御门伊月赞道,“跟哥哥出去转一圈吧,这里交给我和花鸟。”   童男在门口等她,两只小妖怪向土御门伊月挥挥羽翼,一起飞向空中。他们会在周边转一转,顺便侦察附近的情况。   目前灵力充沛,也没有什么会用到的地方,于是土御门伊月对花鸟卷一点头,花鸟卷当即开大,重伤的妖怪以惊人的速度痊愈。土御门伊月却注意到,并非他世界的妖怪,似乎对他的式神们的治疗接受度并不算高,如果这么一个大落在庭院里的崽崽们身上,一口绝对是奶满的,现在这些妖怪只怕还要经历几天的缓冲和恢复。   也对,毕竟不是一套力量体系,他先前都不知道“畏”是何物的。   伤员数量不少,直到傍晚时分才差不多处理完成。土御门伊月呼出一口气,他的任务还不算完成,童男童女按照他以往的习惯选定了几个地方,他要以那里为节点,建立起牢固的防护结界。   他正要动身,天边突然飞来一个小白点,引起了一些妖怪的警戒。等到白点越来越大,土御门伊月看出那是只气势汹汹的纸鹤,前额一点赤红色,这个挑染的感觉……   “啊……这是找我的。”土御门伊月及时开口,避免了纸鹤被打下来的命运。   纸鹤昂着小脑袋,轻飘飘落进土御门伊月手中。物似主人果然没错,它看都不看那些妖怪一眼,就连对土御门伊月,也显得非常矜持,它……   土御门伊月把矜持骄傲的小纸鹤直接翻个,大头朝下,试图从肚子附近找找光哥留给他的信息。   简、简直是耍流氓!!!   纸鹤疯了,它奋力扑打翅膀,想要挣脱。最后迫不得已飞快的吐出一张纸条——它本来想吊这个小混蛋一会儿胃口——然后麻利的滚到一边,痛失贞操一样悲痛的用两片小翅膀捂住了头。   它没脸见人了!   “咦,不是藏在肚子里啊?”土御门伊月笑道,“下次就直接拿出来啊,我还以为你故意拖着不给我呢。”   纸鹤心口中了一箭,开始装死。   土御门伊月迅速浏览这张纸条,对光哥这段时间遇到的拉拢心里有了点数。然后指尖一晃,纸条灰飞烟灭,他把小纸鹤捡起来,又开始让它倒立露出肚子。   小纸鹤大哭,这什么流氓神经病啊混蛋!   “托你送点东西,应该从哪里塞进去?”土御门伊月研究一会儿,遗憾的没搞明白光哥的纸式究竟怎么运作的。就像光哥搞不懂他的小纸人为什么能同时加载这么多功能一样,他也很疑惑光哥的纸式怎么保密性这么好,扒都扒不开。   小纸鹤哭着吃掉了一只小纸人,哭着扑腾着翅膀飞走。刚巧奴良鲤伴与镰鼬商议完,一起来看望伤员,扑腾着翅膀边哭边飞的小纸鹤落进他们眼里。   “这纸鸟……”镰鼬迟疑了一下,“有点肥……”   奴良鲤伴一看纸鹤头顶的挑染就知道这是谁的式神,当场很给面子的笑了,小纸鹤承受着生命不可承受之耻,哇哇大哭着飞了回去。它从源义衡的窗口躲躲藏藏翻进去,因为吃了个小纸人,在那条细长的窗缝处——   卡住了。   小纸鹤:……   哇——   源义衡头疼地看着在他桌上摊开两片翅膀大哭的小纸鹤,都说式神随主人,他的纸式一向矜持高傲,送了一趟信竟然哭成这个样子,谁知道小混蛋做了些什么!   话说他真的有添加“哭”这个没用的功能吗?   小纸鹤边哭边打嗝,一个嗝吐出来只小纸人。它好像自己也愣了一下,肚子里没有东西真是格外舒服,它接着又继续心无旁骛的大哭起来。   被吐出来的小纸人一脸懵逼,它穿着画小鸡的狩衣,还迷迷蒙蒙的,结果一抬头,就看到源义衡一双红瞳审视地看着它。   如果欺负欺负小混蛋的纸式,他的纸式会不会就不哭了?   想到就做,源义衡干脆利落地提起小纸人一条腿,让它倒过来。小纸人猝不及防,头顶的帽子“啪嗒”掉到地上,露出一个秃脑壳。   源义衡:……   小纸人:……   小纸鹤的哭声短暂停止了一会儿,紧接着……   没有五官的小纸人眼睛部位缓缓流下两道浅蓝的痕迹。   嚎啕大哭×2。   日子没法过了。   @   土御门伊月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为了罪魁祸首,他跟奴良鲤伴一起吃了一顿很有远野风味的晚饭。林子里踏雪的山鸡,加上一些菌菇,炖成醇厚的一锅汤,普通妖怪和伤员都可以喝。一边喝,他一边听镰鼬将周边的地理状况,准备明天搭建结界用。   “要是那张星图锦还在就好了。”镰鼬一声叹息,“如果远野的妖怪们手中有那个,就可以借助那张星图的力量,无论是隐藏还是反击都是好的。”   他话音刚落下,就有妖怪取笑他。   “怎么不说用那把千岁萤之剑呢?那把剑连恶妖去来都能斩杀,拿着那把剑,土蜘蛛又算是什么?”   奴良鲤伴见土御门伊月仿佛竖起了耳朵,顿时一笑。篝火暖融融的,他把自己和伊月都裹在柔软的兽皮里,几乎不会受到冷风侵扰。   “千岁萤跟之前嵯峨野上的天女有关,具体的故事已经在流传中遗失,因为除了那一次之外,那只萤从未在人前现身过。”   周围静下来,看来这只萤的故事绝大多数远野妖怪都很熟悉,应该是童年故事的那种,不少身上带伤的妖怪都露出了有些怀念的神色。   “是个相当久远的故事了,我小时候就在听。”雪丽喝了一口酒,呼出的寒气里带着风雪。   “其实那只萤成名的时候,还不算一千岁,最多百岁吧,对寿命短暂的萤来说已经相当了不起。恶妖肆虐,于是那只萤化身为一把利刃,被天女揣入怀中,合力刺杀那只恶妖。”   “天女最终没能下手,而是选择跟恶妖一同死去,那只萤便不知所踪了。”   “现在算来,如果还能活着,那只萤应该有一千岁了,所以这么称呼他。他化成的剑一定更为强大,就是不知道是否能用来斩杀土蜘蛛。” 第135章 千岁萤(二)   萤是与蜉蝣类似的生命,寿命大概是一个夏天的长度, 土御门伊月也不知道那只萤是怎么活过一千年的, 想来是有一些特殊的方法。萤较为通灵, 也许恰恰是因为这一点,那只萤寻到了一条长寿的道路。   篝火发出轻微的响声, 妖怪们围着火堆,静静讲述某一个偶然听来的故事,十分静谧又十分温柔。土御门伊月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睡在新铺的柔软的床铺上, 刚醒因而有些迷茫,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只怕不太对。   他睡得不应该这么沉。   窗外是密布的昏暗的云翳, 土御门伊月记起, 好像从进入远野之后, 就再也没有见过阳光。这是个非常适合妖怪生长的环境, 就连身为半妖的奴良鲤伴,妖瞳仿佛也炽亮几分。   想到奴良鲤伴, 半妖就走了进来, 已经是出门的打扮, 军装外面披着厚实的大衣。   “伊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奴良鲤伴弯腰贴了贴他的前额,倒是不烫, 可伊月昨晚睡得实在有些沉。   “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不用担心, 我可以自己调整的。”土御门伊月瞥一眼自己手腕上的那个玉环,这是抑制妖怪特征的东西,显然这在远野不适用了,他得尽早拆下来。不过半妖形态的长发实在有些麻烦,自从当年剪断头发给了蛇蛇之后,他就觉出短发的好处,现在略微嫌弃长发。   听他这么说,奴良鲤伴也就放心了。   “我带几个干部出去一趟,去土蜘蛛曾经出没的地方看看,也许遇到了就会打起来。”   土御门伊月当即准备起身,“让花鸟跟着吧,她参加过很多次战斗,能帮上你们的忙。这里的伤员我召唤桃桃过来,她还是比较能耐受寒冷的。”   “我正有此意。”奴良鲤伴笑道,“伊月就留在营地里,结界的建立拜托你。”   土御门伊月点头,在奴良鲤伴走后也起身,整理好之后先去看了看伤员,然后留桃花妖在这里,出门建立结界。   他离开远野的营地一段距离,在雪地上召唤出白藏主。红白二色的大狐狸好久不见他,亲昵的跟他互相蹭蹭脸颊,然后一低头任由他爬上自己的脊背,向土御门伊月指示的方向飞驰而去。   时间有限,土御门伊月先布设好一个框架,再一点点向里面填补,正全心沉浸于这件事情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留在营地外面的式神被触动了。   “小白!”   原本在雪地里扒松果的白藏主立刻一跃到他身边,土御门伊月微微皱眉,一边展开水镜,一边往回跑。   白藏主的脚步震落了一些松树上的积雪,土御门伊月放在外围的式神一个一个失去联系。他紧紧盯着水镜的画面,只见一个红发六臂的高大妖怪缓步穿过山林,撕碎营地四周到处飞舞着干扰他的式神,发出“啧”的不悦的声音。有些式神跑回去报信,他也不阻拦,反而在一块巨石上磕磕手上的烟杆,深深吸了一口。   “不让我现在跟奴良组二代目对上,反而来欺负这些杂兵……”土蜘蛛的狰狞的面具淹没在烟雾之中,他看起来不甚满意,最后磕了磕烟杆,他起身向已经隐隐有动静的营地走去。   土御门伊月取消了水镜,伏低身体令白藏主全速奔驰。万万没想到土蜘蛛竟然也会用这等声东击西的谋略,这下更坐实了他背后有阴阳师大族的影子,应当就是御门院家。鲤伴那边估计会被缠住,可营地这边有小妖怪和伤员,绝对不容有失!   雪丽尽量让自己不要发抖,她被笼罩在土蜘蛛的阴影之中,独自面对山岳那样巨大的妖怪,对方的畏沉沉压下来,让她呼吸不能。   没关系,她只要拖延一点时间,二代目一定会回来的!   出身远野的雪女吹出寒风,四面的荒野都在为她助威!猛烈的雪风吹向土蜘蛛,土蜘蛛好像露出了一点感兴趣的神情。他喜欢挑战强者,这一招对他来说姑且还算不错,如果奴良组的干部就具有这种程度的力量,他不由得就更加期待与奴良组的二代目交手,那恐怕会是他对战鵺之前最爽快的一战。   为着这一战,他需要让那个半妖有足够的仇恨,能与他不死不休的仇恨,那样打起来才有意思!   就从全灭这里的妖怪开始吧!   雪丽只觉得对面的土蜘蛛突然爆发出强烈的杀意,她的雪风落到对方身上,冻结出大片大片的冰凌,而土蜘蛛只是不在意的将冰晶抖落,一拳锤向她站立之处。雪丽避开了,仍旧被那些气劲掀得一个踉跄,几步之后才彻底站稳,神情极度凝重。   土蜘蛛的攻击根本就没有什么花巧可言,当力量大到极致,直来直去的拳头反而更能发挥出全部的威力。他一拳一拳接连不断的击向雪女,地动山摇,雪女一路狼狈的躲闪。许多远野妖怪集合起来试图反抗,却不知为什么根本无法发挥出合力,反而产生新一轮的伤亡。   土蜘蛛试探过一番,认定场中最强大的妖怪是雪女,于是开始死咬她不放。终于有一次雪女避之不及,被土蜘蛛的力道击飞出去,勉强撑着身体试图站起来,身边的雪雾已经十分微弱了。   “真遗憾,看起来是个好女人,但是结束了。”鬼面具遮住他的整张脸,看不出他现在的神情是怎样的。雪女再次挪动一下,她的腿大概断了,一时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土蜘蛛抬起手。   “你这好女人死了,奴良组的二代目才会与我生死相搏啊。”   赤河童被妖怪搀扶着从养伤的房间里走出来,一抬眼就看到这一幕,顿时目眦欲裂!   “雪丽!!!”   雪雾飘扬,土蜘蛛的重拳停在半空,一层晶莹的结界微微发着亮,抵抗了他用了五六分力气的这一击。他忍不住“咦”了一声,再次加大力道,结界开始微微颤抖,不过很快又涌上一层浓烈的暗色。   这是支撑不住的崩坏前兆吗……土蜘蛛再次发力,结界骤然破碎,可他并没有如愿攻击到结界下方的雪女。暗色结界爆开的瞬间,他被一股距离掀翻,向后数步才稳住身形,略有些凝重的看向雪女所在的方向。   雪丽睁开眼,她以为是二代目回来了,但是映入她眼帘的是少年的背影。   “有趣。”土蜘蛛的声音如同滚雷,他活动起筋骨,骨节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太有趣了!你是……人类的阴阳师?”   “是。”土御门伊月点头道,“我不仅是人类的阴阳师,还是你的敌人,趁大将不在欺负手下,你莫非害怕鲤伴吗?”   “怎么可能?我一直想跟他打一架,但是……”土蜘蛛自觉失言,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眯起眼睛看着土御门伊月。   “人类的阴阳师,你想从我这里套话吗?”   “刚才想,现在不了。”土御门伊月甚至还能微笑,“因为我已经确定了,你真是个没有心机的家伙。”   这件事情背后,肯定是御门院家搞鬼。   “那我就留不下你了。”土蜘蛛摸摸下巴,沉吟一会儿似乎在权衡。土御门伊月一眨眼睛,反应飞快的一抬手,白藏主顷刻间出现在他身前立起梦山结界,扛住了土蜘蛛凶狠的一击!   “有趣。”土蜘蛛重复了一遍,他看起来已经有点认真了。他慎重的看了一眼白藏主,巨大的狐狸向他露出獠牙,这份凶猛令土蜘蛛十分兴奋。   “还有更有趣的,要看看吗?”土御门伊月笑道,白藏主环绕他周身,他蹲下,将雪女扶起来。   “带着其他人先走,我稍后就跟上。”   可是……!   “没事的,这里我能应付。”土御门伊月将她交给了一旁的小妖怪,他抬头看到赤河童也被扶着,于是隔着一段距离向他笑了笑。   赤河童嘴唇颤动。   “土蜘蛛是凶狠的大妖怪,你……”   如果鲤伴大人的心上人在他这里出事,他恐怕会愧疚一辈子。   “我也不是什么弱小之辈。”土御门伊月已经回过头去,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叠符咒,想了一想,随手甩开,十几张符咒旋转着将他环绕,每一张暂时是空白的。   这些符咒是特制的,用来书写与他签订契约的式神的名字。只要曾经结缘,那么无论到了何方,他们都可以共同战斗。   白藏主已经化为人类形态,他的红瞳戒备的盯着土蜘蛛,两条尾巴一直在上下甩。土御门伊月笑一笑,点中一张符咒,在土蜘蛛和远野其他没有车里的妖怪面前,第一次召唤了战斗类的式神。   “书翁,丑时之女,追月神,茨木童子,雪童子……”他念着一个一个式神的名字,没念一个,就有一张符咒上浮现式神的名字,焕发出微微的光亮来。   原本在游戏中,他只能同时操控五只式神出战,有的副本里更少。但是已经是现实世界,只要灵力供应的上,大家愿意前来,那么召唤多少理论上都是可以的!   一声水花作响,惠比寿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插好了旗,然后笑眯眯的观望。桃花也从伤员集中的地方赶过来,她是主动奶,队友不行了就给一口。   五张符咒发出强烈的亮光,光明过后,从天而降一个草人立刻绑定了土蜘蛛,丑时之女向高大的土蜘蛛做了个鬼脸,正式打响这场战斗的序幕!   “嘻嘻嘻!诅咒你!” 第136章 千岁萤(三)   土蜘蛛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链接在他身上的小草人意味着什么,他甚至新奇的弯下腰, 去看小小只的丑时之女。这无疑是个小妖怪, 可是身上的气息却十分强大, 见他看来半点不害怕,嘻嘻笑着……   一锤子砸在他鼻子上。   土蜘蛛:……   狰狞的鬼面具“当”的一声响, 丑时之女锤完人,掉头就跑,速度飞快。土蜘蛛望着她绝尘而去的身影, 丑时之女带着二号位速度御魂跑得飞快, 一转眼就躲到了茨木童子身后。大江山鬼将身穿青竹白雪那身皮肤, 鬼爪跃跃欲试的抓握一下,正面与土蜘蛛对峙。   “还等什么呢?书翁!”茨木童子咧开了笑, “吾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说得豪气丛生, 然而头顶那个懒洋洋的小绒球彻底破坏了整个妖的气势。   “真麻烦……”追月神扇着扇子, 一跃而起又落下, 开始供火。   四方涌动而来的妖力令土蜘蛛惊讶,他从未见过这种搭配, 所遭遇的妖怪组织虽然有配合, 但绝大多数都是能战斗的妖怪一拥而上与他战斗。而眼前这几只, 数量倒是不多,不过却有各司其职的意思,真正看起来很能打的妖怪, 场上只有两个而已。   一声轻响,雪童子拔出雪走。他眼看着土御门伊月的【言灵·灭】落在小草人上, 身上也有了【言灵·星】的加成,顿时冲上前去,书翁的墨色飞鸟飞在他之前。远野的严寒让草人上出现了冻结的负面状态,这正好对应他此时装备的御魂——   爆伤鸣屋。   “胧月——雪华斩!!!”   土蜘蛛顿时兴奋地向前一步,高声说道:   “好!这一击浪费了就太可惜了!”   他急切地想要迎上来,然而雪童子表示冷漠,绕过他直接去砍草人。   傻子才去砍本体,那么硬,地震鲶打得那么多早就有经验了。   土蜘蛛的血量出乎意料不算厚,雪童子一个大砍下去居然就少了三分之一,这有点打乱土御门伊月的计划。他在自己背包里扒了扒,临阵给茨木调速,让他跑在雪童子前面,不然破势的伤害就浪费了。   地狱之手破土而出,狠狠捏住草人。顺着草人的链接,土蜘蛛明明没有被击中,高大的身形却因为剧痛微微一晃,终于意识到那个不起眼的小草人只怕才是关键!他猛然伸出手,试图去扯断自己与小草人之间的联系,那只手却扯了个空。   他与草人之间那条细细的蓝盈盈的线,仿佛是完全虚幻的东西,他压根触碰不到,只能任由这个小东西向他身上传递伤害。他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竖起一个小草人,现在他明白了,因为他本体的防御在面对草人传递来的伤害时,被极大程度的削弱了。   丑时之女在远处笑嘻嘻,等什么时候草人的时效过了,她立刻就会无缝再插一个,平时还时常普攻骚扰,给本来就很脆的小草人再减个防。   土蜘蛛并不会坐以待毙,他打定主意要先攻破那个小妖怪。他的身形极快,几步就跨到后排,那里有土御门伊月,有追月神,丑时之女在更后面一点笑嘻嘻。   只要杀了她……   一声古琴清音,书翁悠然挥动狼毫,摊开的书页上记录着晦涩难解的天书文字。原本在游戏里,土御门伊月还觉得书翁的天书真的很有逼格,不过在现实中他发现,什么天书,那是书翁走南闯北自己发明的一套文字,通常用来写个手账记个仇啥的。   土蜘蛛全副的注意力原本集中在丑时之女身上,琴音一响,他的身体内部宛如刺出了几十把利剑,终于痛苦地哼了一声,向后踉跄欲倒。   怎么会……不!这是一个……这些式神共同构成了一个循环!   就算他攻击了某个式神,一击也无法造成致命伤,而只要那个式神一行动,身上就会笼罩一层柔和的绿光,状态肉眼可见的补满。土蜘蛛看到了远处的鲤鱼旗,那个旗子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治疗效果。   他纵横这世间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的情况。   远野的妖怪们一边紧张的撤离,一边观望那边的战况。在他们的印象里,奴良组二代目带来了一个柔弱的阴阳师,可能在建立结界治疗伤员等方面很有见地,但是在战斗上,远野的妖怪们自问不输于任何人,可现在……让人脸疼!   “快些撤离,伊月大人能应付的。”白藏主用尾巴推着几个小妖怪,又叼起好几个,赶到一起去。赤河童让人搀扶着行走,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那边的战况,又看向白藏主,发现对方微微皱起眉。   “莫非有什么不妥的吗?”   “也没什么。”白藏主轻轻摇摇头,“只是感觉大家发挥的不如平时好,好像一直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一样……啊!”   他想起来了,伊月大人对他说过的,土蜘蛛的能力就是破坏百鬼夜行,而伊月大人恰恰是关东的魑魅魍魉之主。也许因为这个,才会在祭出封魔阵容之后还没能立刻拿下。   硬生生挨了一波输出,土蜘蛛主动拉开了距离,甚至让小草人也保持在他们的攻击范围之外。土御门伊月留意到他的伤口正在飞速愈合,恢复力惊人,让人怀疑是不是死了也能当场活转过来。   他紧了紧手中写了“杀生丸”这个名字的符纸,暂时按兵不动。   现在还不是时候,土蜘蛛目前仅凭肉体力量与他们交战,甚至没有动用畏。   撕裂的皮肉伤渐渐愈合,土蜘蛛甚至掏出了他的烟杆,在地面上磕一下再点燃,袅袅青烟上升,他的面容和情绪都隐藏在面具之后。   “如果阴阳师都是按照你的方法培养式神,这个世界就有意思多了。”土蜘蛛笑了一笑,他似乎突然之间没了战意。   “我要与某个人交战,在那之前,不会太过损伤自己的身体。”他看着土御门伊月,“而你,能杀了我。”   他用的是肯定的句式,足见他对土御门伊月实力的认同。   “如果我有幸在那场战斗之后还活着,我们就再打一场。”他兴致勃勃的这样提议,没什么心机,只是把挑战强者当做毕生追求,为此可以做许多不辨善恶的事情。   包括现在,土蜘蛛突然侧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指令。   【如果你还想与鵺交手,就带那个使用桔梗印的阴阳师回来。】   御门院家昏暗的地下室内,从地狱中归来、刚刚获得了新的身体的金发男人下达了第一个指令。他认得这个少年,破坏了他瓦解奴良组的计划,来历成谜,却使用着御门院家的桔梗印。现在使用的这具身体还是太脆弱了,如果能够得到那具身体,他建造属于妖怪的昏暗世界的大业,将有更大的可能达成!   曾经与源义衡见面的御门院家阴阳师……不,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看着水镜上的那个少年,下达了命令。   【土蜘蛛,带他回来,鵺会如你所愿降临这个世界。】   土御门伊月只觉得一阵悚然,仿佛被暗处的什么东西盯上了。他从来都相信自己遗传自母亲的狐的直觉,刚一后退,对面的土蜘蛛已然暴起,已经熄灭的战意重新点燃,却被土御门伊月的式神联合拦住了。这一次,几乎所有式神都没了刚才仿佛在打逢魔之时的嘻嘻哈哈,神情格外冰冷起来。   “原本我已经打算结束,可惜有人对我下了命令。”土蜘蛛的两脚开始交替踏地,震得地面轰轰作响。黑色的畏潮水般涌动而出,向他们的方向侵袭而来!   土蜘蛛的气势渐渐攀到一个高峰,他从鼻腔中喷出大股的白气,没有看到什么剧烈的动作,整个人就已经从原地消失!   “上面!”   这种时候是阴阳师发挥作用的时候,面对千变万化的战局,他的判断无疑是式神们行动的指向。雪童子百分百信任自己的阴阳师,看也不看,雪走挑起巨大的冰壁,翻转过来护住他们上空。土蜘蛛的重拳落在冰壁上,只消一秒,冰面骤然破碎,而土御门伊月的结界已经升起。   “呼……一个一个乌龟壳一样的……”土蜘蛛不满道,他的手疼得厉害,这个阴阳师年纪不大,结界建得真结实。   涌动的畏以他为中心收缩,酝酿着接下来的爆发,终于他圆睁双目,黑色的畏之潮向外倾泻而出!   【畏——破坏百鬼夜行!】   有那么一瞬间,土御门伊月感觉他与自己式神的联系仿佛被模糊了一下。这种模糊并非斩断契约,而是中断了他对场上式神的统御和感知。在以往,只要式神还在他身边,他就能了解每一个式神的基本状态,就像在游戏中他能看到式神的血量、buff和场上的鬼火。   而现在,土蜘蛛发动了名为【破坏百鬼夜行】的畏之后,他只能通过契约间歇性的感知到式神们的状态,信息反馈的迟钝让他一时有些不能适应。   “我竟然无法一口气斩断你们之间的联系。”土蜘蛛有几分惊奇,“这就是阴阳师契约的威力吗?”   土御门伊月提高警惕,这是他所携带的游戏机制第一次受到影响。   他感到眼前飘浮着一些黑羽毛,不由得闭了下眼,然而再睁开时,他眼前竟还是纯然的黑色。   “!!!”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们毕恭毕敬跪在安倍晴明脚下,其中一个开口道:   “为保稳妥,我让夜雀也伺机动手。”   安倍晴明缓缓点头,他望着水镜,对那具灵力强大的身体志在必得!   呸!   蛇蛇吐了个瓜子壳,俯瞰之眼眨动一下,又继续围观。   又搞他阴阳师!呸! 第137章 千岁萤(四)   发动畏之后,土蜘蛛开始对土御门伊月穷追不舍。土御门伊月又眨了几次眼, 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 他意识到自己恐怕是着了什么妖怪的道, 倒也没有多少惊慌的神色。   他的感知因为百鬼夜行被破坏而极大削弱,又失去了视野, 此时留在场上已经不合适。   “小白!”他原地不动叫了一声,只觉得地面因土蜘蛛的肆虐轰轰作响。   白藏主陪伴他多年,自有一番默契。他见伊月大人站在场上不动, 只怕是暂时动弹不得, 他要赶紧过去。   “撤离!情况不妙!”他最后提醒一声远野的妖怪们, 一声咆哮,冲入战场。   土御门伊月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 他能从地面的震颤和自家崽崽的力量消耗模糊的估测情况。土蜘蛛想往他的方向来, 式神们拼命拦截;白藏主在向他的方向跑来, 他听到了铃铛的声响。   ——他也听到了某种不祥的翅声。   “神龙!”他瞬间召唤御灵, 本来打算潜行靠近的夜雀被神龙一尾巴甩开。夜雀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在地上滚了几圈之后, 忍着身上的疼痛再次隐藏起来寻找机会, 他看到了远野那些撤离的伤员。   冰冷的刀锋贴在雪丽的脖颈处, 她顿时不顾性命的挣扎起来,寒气四溢。可就算被冻伤,夜雀也死死抓着她不肯松手, 遮掩在层层符文之下的面容十分冷酷。   她不说话,但她知道那个阴阳师一定会感知到现在的局面。   果然, 土御门伊月叫停了式神。   “你们比我想的还卑劣。”他淡淡说道,目光没有焦距,原本有淡淡蓝光流转的眼眸此时是一片暗沉。   夜雀仍旧沉默,土蜘蛛捂住前胸被茨木童子黑焰灼烧的伤口,这些伤此时正在飞速愈合,他咧开嘴。   “刚才我接到指令,只有带你回去才能达成我的所愿。你也是个好对手,可惜比不上鵺。”   “你的式神能拖住我,却顾及不到夜雀。远野的妖怪们能不能活下来,全在你一念之间。”   他们好像本能的认为,这就是土御门伊月能够召唤出的全部式神了。召唤式神消耗的灵力巨大,不可能源源不断的召唤出来,这是常识。   无视常识·大佬:……   土御门伊月的手向旁边摸了摸,摸到白藏主柔软的皮毛。白藏主低低的“呜”了一声,凑近他给他倚靠,伊月大人这是暂时看不到了,那些人真是可恶!   “御门院家……”土御门伊月慢吞吞地试探着,感知到土蜘蛛身边的畏有极其细微的波动,他也就淡淡的笑了。   “放了雪丽,也放过远野这些妖怪,我自然会收回式神,跟你们走。”   “伊月大人!”   “伊月先生!”   白藏主和雪丽同时开口,雪丽咬着牙,深深痛恨自己在这个时刻怎么就拖了后腿!   “没关系,只不过是走一趟而已。”土御门伊月神情轻松,“没有预料到这些人的卑劣程度,以至于我的结界没有搭建完,不然眼下的情况可以倒转……现在谈这些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缓缓向前走了两步,白藏主亦步亦趋跟着他,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伊月大人!小白这就去咬碎他们!小白……”   “小白,”土御门伊月温声安抚道,“你还记得源氏吗?”   白藏主迟疑了一会儿,茨木童子倒是先反应过来,笑了,哈哈大笑的那种。   到如今,居然还有人敢绑架这个曾经把源氏整面墙都挖倒的家伙!安倍晴明去对家都是带着锄头去的,要不就是套情报,没看贺茂家都把自己的式神严严实实藏起来,生怕被一锄头挖走吗?   土御门伊月缓缓转向茨木童子的方向,他的眼睛没有焦距,却传达出了格外和蔼可亲的意思。   茨宝安静,说出来就坑不了人了。   白藏主也很快反应过来,想笑,又怕给对方看出端倪,狐狸脸一时憋得有些扭曲。他懂了,他们这些式神就在一旁多盯着点,别让伊月大人出什么危险,剩下的无论是眼睛还是情报,估计等伊月大人和对家相处上两三天,就都解决了。   他用尽全力才把脸上的表情调整为一脸悲愤,他眼看着追月神拿扇子遮住了脸,这也太方便了吧!   白藏主最终从土御门伊月身边缓缓退开,和其他式神一起退到了相当远的地方。夜雀放开雪丽,转而挟持土御门伊月,她向土蜘蛛使了一个眼色,由土蜘蛛断后,两妖携着阴阳师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土御门伊月被土蜘蛛用丝缠成了一个茧子,柔韧的蛛丝坚韧非常,还有抵消灵力攻击的作用。他新鲜的在黑暗中戳了一会儿,这才安安稳稳闭上眼睛,打算睡一觉。   目测土蜘蛛和夜雀会跑得很远,他睡饱了才有力气起来搞事情,另外对于那个御门院家——   让我康康你们都有些什么好东西~   @   奴良鲤伴回来的时候,面对的就是满目疮痍的远野驻地。   他们中了调虎离山的计策,过高的估计了土蜘蛛对与强者战斗的渴望,以为他会追着奴良鲤伴而去,结果对方却卑鄙的袭击了营地!   “土蜘蛛的个性与我们预想的不一样。”黑田坊神情凝重,“我们都被误导了,以为他只是喜欢挑战强者,却忘记只要有一个土蜘蛛认为的最强者作为诱饵吊着,他就会去做任何事。”   御门院家就是以此操控土蜘蛛的,有鵺的招牌,屡试不爽。   “二代目,赤河童大人请我们过去一叙!二代……”牛鬼匆匆前来,剩下的半句话却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二代目的神情,让他想起四百年前那场大阪城之战前,年轻的滑头鬼确定心上人樱姬被羽衣狐掳去时的神情——   金色妖瞳掩在额发的阴影里却仍然在发亮,黑色的畏以一种称得上轻柔的力度在四周徘徊。他想起当年那个暴怒的大妖是如何在寒夜中奔行,就算时机还不成熟,就算羽衣狐势力庞大,他眼中看到的也只有他心爱的那个女人。   “二代目!请您冷静!这件事我们需要从长计议……”牛鬼如当年一般无力的劝阻道,然而他知道,他以及奴良组的绝大多数妖怪,都是因为滑头鬼那不惜一切的气势而臣服于他。   果然……   “不必了。”奴良鲤伴解开外衣,腰间就是退魔刀月回,那些缭绕的畏如同找到了归宿,重新涌入他的身体。   “我这就前去,把伊月带回来。”   他神情冷凝地说道。   @   土御门伊月悠悠转醒,他还在那个茧里,外面似乎勾勒了符文,使他的灵力运转十分滞涩。只看着白白的茧着实没有什么趣味,他试着坐起来,因为裹在茧中,这个动作有些艰难。   他听到外面有大口吞咽的声音,混着酒气,想来是土蜘蛛在喝酒。   “劳驾,能不能让我靠在什么地方。”他出声要求道,“这样躺着未免太难受了,地上很冷。”   吞咽的声音略微一停,土蜘蛛新奇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茧,这个阴阳师实在没有半点被挟持的惊慌和愤怒。最终他还是出于对强者的敬意,用两根手指把茧捏起来,靠墙放了。   “真谢谢你,周围都是冰吧,我感觉到那种冷气了。”阴阳师说道,好像只是在聊天,“有酒的话,能给我一点吗?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你用符文约束着我,我跑不掉的。”   最终,土御门伊月手上缠着蛛丝和符文,靠在冰壁上捧着碗酒喝。他无愧于源赖光曾经给他的外交大臣的称号,无论什么妖怪他都能聊得起来。   “你的畏真特别,明明已经广为人知,还是找不到破解的方法。”   土蜘蛛大部分时候唯恐泄露了信息,不肯说话,不过土御门伊月总有让他开口的本事。   “我的世界就不同了,畏是没有的。”   “……你的式神确实没有畏。”土蜘蛛忖度起来。   “是吧?”土御门伊月笑道,“但是我们有别的力量,这些式神都是我从小培养起来的,我们之间的联系十分紧密。”   他就算眼睛看不见,仍然是讨人喜欢的。他说起那些达摩,训练式神培养默契的手段,和他庭院里几只数一数二的大妖。   “其实茨木的实力十分强大,只是被你的畏所限制,难以发挥罢了。”   “所以我才不喜欢使用畏。”土蜘蛛不满道,“与强者交手,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如果不是为了鵺,我还想跟你的式神继续打下去。”   “你提了很多次鵺,”土御门伊月问道,“他到底有多强?”   这个问题真是问到了土蜘蛛心坎里,他索性就坐了下来,拎起酒坛喝了几大口。   “鵺是此世最强的人!”他首先下了个定义,“我一直期盼他能够降生,做我的对手。最接近的一次是四百年前,可惜滑头鬼杀了羽衣狐,鵺没能诞生,实在太可惜了。”   等等,四百年前滑头鬼杀羽衣狐……   土御门伊月心里有了不妙的猜测,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试探问道:   “鵺……不穿衣服?”   “你怎么知道?”土蜘蛛一脸惊奇,“你见过鵺?”   去你喵的见过!一点都不想见好吗!   土御门伊月保持着表情,他怕自己一放松就忍不住破口大骂。   “我猜的。”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强大的妖怪都喜欢追求天然,衣服会阻碍他们感悟这世界进而提升实力。”   土蜘蛛一脸若有所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似乎颇为心动。   土御门伊月:……你们都没有廉耻的吗?!!   打断土蜘蛛蠢蠢欲动想法的是夜雀的来访,土蜘蛛看了一眼土御门伊月,这个阴阳师倒是厉害,不知不觉他竟然也透露了不少。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信息,知道也无妨。   “待在这里,这个洞是单向的,你跑不出去。”   土御门伊月眼睛闪了闪,佯装被猜透心思。   土蜘蛛用蛛丝封住整个洞口,跟着夜雀走了。他们在门口还讨论了一段,以为土御门伊月动用不了灵力也就听不见。可是大佬是谁?自从被源赖光关过之后,刻苦钻研发愤图强,现在就算只有一丝丝灵力他都能动用纸式!   小纸人飘然落地,跑去偷听,再把偷听到的内容转述给土御门伊月。   原来夜雀和土蜘蛛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是那把千岁萤之剑。之前的魔王的小锤,因为土御门伊月横插一脚,目前落在奴良组手中。土御门伊月在上面施加了重重封印,就算光哥来了也拆不开,彻底绝了这些人的心思,他们也就转而打起千岁萤之剑的主意。   土蜘蛛和夜雀走远了,目不能视物,土御门伊月在黑暗中沉思。小纸人坐在他身边玩自己头上的红缨,突然,它看到一点翠绿的萤火缓缓飘过,悠悠消失在洞穴深处。   小纸人:……   好的,剑是主人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求你!绑架我!我要康康你的家! 第138章 千岁萤(五)   土蜘蛛和夜雀谋算到如今,万万没想到他们图谋的千岁萤居然就在这个冰洞的深处。土御门伊月想, 他们应该是探索过的, 但是萤本身就是飘忽而隐秘的生物, 如果想躲,他们压根找不到。   更何况是一只千岁萤。   土御门伊月摸索着冰壁, 缓缓站起身来。小纸人在他脚下慌乱的跑了两圈,想要帮忙,又帮不上什么忙, 灵机一动掏出一只小纸鹤, 盛在纸鹤身上飞起来, 向它的阴阳师伸出手。土御门伊月一手扶冰壁,一手受那只小小的手的引导, 慢慢向洞穴深处走去。   他的眼睛仍然受夜雀羽毛的侵袭, 不能视物, 但他看到了逐渐烂漫起来的萤光。   深寒冰洞之中, 流萤飞舞,到了极深处甚至一大群一大群聚拢在一起, 倏忽相聚, 倏忽散开。土御门伊月只看到全黑的视野中, 萤光如瀑布涌动,从冰壁上垂挂下来,落到下方又飞起洄游。小纸人仰着小脑袋, 把自己的内存用来记录眼前的盛景,一边又小心翼翼的牵着阴阳师的手。   萤火如繁星, 簇拥着深入此处的阴阳师。它们本能亲近着强盛温柔的灵力,亲近着内心洁白无瑕的白狐之子。   土御门伊月的手摸到另一面冰壁,这个洞穴已经走到尽头。   但是萤火涌动着,所有萤火虫聚拢上最高处,然后飞快倾泻下来,溅落在地就沿着两侧飞回顶端,如此周而复始。它们垂挂成的萤火瀑布始终奔涌,这一次土御门伊月伸出手,摸到了比冰暖一些的萤火,以及萤火背后的、更为寒冷的空气。   蛛丝早就被他拆了,他结了一个保存温度的印,这个印同样是光哥以为的旁门左道的产物。他像是拨开一张门帘那样拨开这片萤火的瀑布,渐渐整个人走进去,彻底被流萤簇拥。等他站在那处极寒的空间里,萤火瀑布顿时一哄而散,冰壁光滑坚固,只有点点流萤还在冰面上照着自己的影。   土御门伊月感到自己呼吸之间都是白气,这里的温度实在太低,寻常人都不能耐受。四面没有凭依物,幸好有小纸人一直牵着他的手,提醒他脚下是否有异物,最终将他引到一方巨大的冰晶之前。   土御门伊月看不到,小纸人却能。冰晶里冻着一只萤,光已经熄了,整个身体微微透明,像一尊绝伦的工艺品。它把自己所见反馈给土御门伊月,土御门伊月点点头,那些萤火既然引他来此,他听听萤的诉求也好。   伸出的手触及冰壁,刹那之间,他“看”到了一些画面。   夏夜池塘,睡莲倦了,静静伏在水上。早生的萤和夜风一起浮游,穿过有几分萧条的宅院,静静落在窗棱上。   萤在看,在看房间里那面荻与明月的屏风,屏风后有断续的咳嗽。他伸着触角担忧的向里探了探身,一声拉门的响动惊扰了他,他于是又缩回来,熄灭了碧色的冷光,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黑暗之中。   “小姐。”女侍走进来,她生着下垂眼,显得很温柔。   “大人今晚不来了。”   屏风后的咳嗽声大起来,咳着咳着,传来桌案翻倒的声音。女侍连忙走到屏风后,扶起桌案,为小姐拍抚后背。   “小姐……”女侍啜泣起来,“请您千万保重身体,就算是为了腹中的孩子……”   啊,她有了孩子。萤伸着触角,小灯轻轻亮了一下,像是在欢喜。   她有了孩子,她又那么的美,那个孩子一定是个可爱的小小姐,会睁着如她母亲一般美丽的眼眸读一些美丽的歌。   可是小姐为什么那么伤心呢?小姐在屏风后面哭了,一边哭一边咳嗽,声音细细弱弱的。   门外有不安分的女侍在搬东西出去变卖,声音很大,嘴里还在说些什么,萤听不懂。   他想,那么那么好的小姐,为什么会整日的哭呢?   “我不要读这些歌了。”小姐疲惫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出来,“就算我读这些,他也不会再回来。”   “你去为我寻两卷经文回来吧……我怕是前世有罪……今生来赎……”   下垂眼的女侍就哭着一拜再拜,最终还是出门了。再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萤伏在窗口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正看到女侍将两卷经书递给小姐,满眼喜悦。   “这是去来大师的经文,我在路上遇到了那位大师。他真和气,又很年轻,那双眼睛能洞悉人的苦难似的。”   萤看到小姐将经书抱在怀里,就搁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小姐的神情恍惚而怅惘。   “去来……去来……”   “我又从何处来……该往何处去呢……”   萤很喜悦,因为小姐读经之后,越来越宁静安详。她读着经书,喟叹,默念,走来走去,带着那个一日比一日大的肚子,肚子里孕育着可爱的小小姐——萤看得到的。   说要来的小小姐的父亲再也没来,来的是肃杀的秋。   萤听到远空里传来的金戈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沉重,可他还是日日去小姐的床前,听她念那些秽土和净土。   池塘边渐渐有了萤同伴的身体。   萤突然之间怕极了。   他的生命只有短短一个夏日,比蜉蝣长些,却远远短于人类。他的灯已经很久亮不起来了,再照亮不了小姐的清梦,他听到小姐在叹息,“萤跟我一样渐渐衰弱了”,隔天便生了一场病。   他不想死,他还想看着小姐很多很多个夏天,看她憔悴面容偶尔的细微的笑意。   他听说山间有一株龙槐,已经活了悠长的岁月。他也想活这样长的岁月,于是还有力气的时候,沿着夜月的山坡缓缓爬上去。他看见那龙槐立在峰顶,枝干遒劲,如同抱着那轮明月。   他在龙槐面前低垂触角,卑微伏地,祈求他给自己一个恩典。   “萤是短命的。”龙槐说,“你的要求,是在改命。”   萤只是恳求,他愿意付出所有前世和来生,只求能够与小姐长久相伴。   龙槐望了他许久许久。   “萤短寿,是命。可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想反抗这充塞世间的、残忍独断的命运。”   “若要长生,你将没有来处,再无归途。”   “萤,你可愿意?”   萤深深叩首。   龙槐教了他长生的方法,每当感到自己寿限将至,便从尾端开始吞噬自己,直到完整的吃下,他就会得到新生。新生的萤是他又不再是他,只有执念残存。龙槐将方法讲到这里,再次发问。   萤,你可愿意?   萤再叩首。   第一次吞噬自己的时候,他痛不欲生,撕裂的身体连带那些夏夜和池塘和睡莲的梦一同消散,当他终于以新生的姿态诞生时,他果然只记得那个憔悴而哀愁的小姐。   小姐是他的执念,他的命中注定,他所有所有的心甘情愿和如愿以偿。   足够了。萤想,他反复吞噬自身,直到小姐生下小小姐。还是那个房间之外,他大脑空空前尘尽忘,却仍然满心欢喜。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终于得了梦寐以求的长生,小姐却在生产中大出血离世,到死都捧着那卷经书。   “我要归去了……”小姐流下眼泪,“终于……我要归去了……”   最后的仆从卷着箱笼鸟一样四散,就连那个下垂眼的女侍,也抽泣着被家人带走。小小姐在摇篮里不哭不闹,萤终于能靠近,他看着那个粉盈盈的孩子,轻轻动动触角。   命运。他想,命运。   他变成了人,用妖术迷惑几个人的心智,让他们担当宅院的仆从,一切仿佛还与之前一样。萤哄着摇篮里的小小姐,隔几个月就去历一次劫难,回来后短暂忘记,又在小小姐乌黑的瞳仁之中重新记起。   他还是不是最初的那个萤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小小姐渐渐会笑,坐在他膝头,乌发垂了满肩。她像她母亲一样喜欢读经,一读就是一整日,一读就会感叹,去来大师的经文使她母亲笑着离世。   小姐喜欢去来大师,小小姐喜欢去来大师,那么萤也喜欢。   萤以为喜欢读经的小小姐会顺顺利利的长大,长成她母亲一样美丽的女子。他为小小姐筹办嫁妆,准备让她风光出嫁,他再一代一代守护着小小姐的后裔。   这样一想,就仿佛小小姐是他与小姐的孩子。   他的梦结束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当他带着采购的礼品匆匆赶回宅院,只看到遍地血色,经文残破零落,他的小小姐就躺在血泊之中,手里还紧紧攥着一纸经文。   “我要归去了……”小小姐宁静的躺在他怀中,如幼时坐在他膝头。   周边尽数遭了灾,恶妖去来撕破了大师的面具,终于无法再遏制内心凶暴的杀念,犯下滔天大罪。   也许去来自己也不想,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小小姐再不会回来了。   “萤……”小小姐向他伸出手,笑道。   “萤……”   “每次回来,你只能通过我的母亲想起我……”   “你就在我身边,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一般的……”   “我其实一直,想嫁予你……”   萤抱着那具渐渐冰冷的少女的尸体,抬起眼,就能看到那个山岳般巨大的、痛苦嘶吼着的恶妖。   去来。   他把这个名字在口中嚼碎了。   去来!   恶妖作乱,天女降世,他来到天女面前,如他那年夜月在龙槐面前叩首。   此身愿为刀剑,诛灭恶妖!   天女低垂眼眸,如他所愿。他成了天女的萤之剑,藏身天女襟怀间,在她起舞时按捺仇恨的寒光。   成了剑他也会做梦,依稀是夏夜池塘,小小姐对他笑着。   萤。   小小姐唤道。   萤! 第139章 千岁萤(完)   土御门伊月收回外放的灵力,他重新站在冰壁之前, 轻柔的萤光吻着他的眼睫。被夜雀羽毛侵蚀的眼睛渐渐清澈起来, 土御门伊月最后一眨眼, 冰壁和萤火一同倒映进他眼中。   恶妖去来虽死,最终却不是死于萤之剑。千岁萤葬了他的小小姐, 自封于远野的冰壁之中,一睡就是数百年。   他不会死,他永生不死;他却也不会醒, 只想沉在还有小姐和小小姐的梦里。那必然是一个空灵的夏夜, 许多萤在飞, 立在睡莲的花尖上,小小姐蒙上眼睛, 跟母亲和仆从们玩捉迷藏。萤会偷偷帮她作弊, 萤火牵着小小姐的手, 带她一路找母亲去。   土御门伊月为萤的故事叹息, 他向前一步,手毫无障碍的伸进冰壁之中。那只工艺品般的萤倏忽化为一把淡青色的精美短剑, 被他握在手中拔出来。   “虽已过了近千年, 远野却再一次遭逢恶妖的侵袭。”他轻声说道, “你引我来此,是想完成曾经未完成的事情吗?”   萤之剑微微发出光亮,似在应和。   “我知道了, 我们一同讨伐土蜘蛛。”   萤之剑介乎虚实之间,土御门伊月将它收起, 就藏在襟怀之中。他听听外面的动静,土蜘蛛已经离开不短的时间,恐怕快要回来了,他要尽快离开这里。蛛丝重新缠回手上伪装好,就连上面御门院家的符文,大佬都能模仿的惟妙惟肖,这对他而言实在不是什么高级的东西。   土蜘蛛和夜雀卷着风雪回来,看到阴阳师靠着冰壁坐在那里,眼眸仍旧是涣散失焦的。冰洞里有尝试离开的痕迹,但显然对方没能成功。   土御门伊月感到土蜘蛛和夜雀的心情似乎不错,好像达成所愿一般,忍不住就有几分好奇。   大佬:我要康康。   “休整一晚,你把龙槐的木心送回御门院家。”土蜘蛛点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有这颗木心,鵺会更为强大,我已经迫不及待要与他交手了。”   大佬听到木心,顿时精神起来。奴良滑瓢的身体里少了活肝,根据专家组得出的会诊方案,需要一件东西作为替代,生机勃勃的木心无疑是最好的。只是木心是植物之灵的精华,萤之梦里那棵试图反抗命运的龙槐只怕已经遭遇不测。   夜雀仍然沉默,她点起篝火,瞥一眼脆弱的人类阴阳师,打算跟对方一点东西吃,死了就不好了。   她在烤鱼里下了安眠的药物,然后把烤鱼递给阴阳师。阴阳师无可奈何,纵使知道里面有东西,也不得不为了身体考虑吃下去。夜雀静静等着药物生效,然后将对方提起来准备带走——夜长梦多,她根本没想着等到明天。   土蜘蛛一边喝酒一边对她摆摆手。   “你走,奴良组很快就会找上门来,我会拦住他们。”   夜雀于是微微点头,带着阴阳师走入外面的风雪之中,先是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展开翅膀飞上高空。   冰洞里喝酒的土蜘蛛突然瞳眸大睁,一拍地面从冰洞中冲出来,可惜已经晚了。起飞的夜雀甚至来不及一逞羽毛之威,就被畏中现身的半妖一刀斩落!旋风般转动的黑色龙卷之中,半妖抱着阴阳师缓缓降落,睁开金色的双瞳。   “——土蜘蛛!”他散漫地嘲笑道,“已经畏惧我到如此地步了吗?居然连照面都不敢打。”   奴良组的妖怪们适时哄笑起来,带来远野的几乎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几个干部赫然在列。双方在结冰的大湖上对峙,风雪吹卷,半妖于是把土御门伊月往怀里裹得紧了一点。   “冷吗?”他低头问道,土御门伊月摇摇头,撤掉了自己眼睛上伪装的术,并且收好刚才电光火石间从夜雀身上顺出来的木心。另一边夜雀正好挣扎起来,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   为什么……她羽毛的力量居然失效了……   “你们真傲慢。”土御门伊月轻声说道,“人类尚且对一地的妖怪有敬畏之心,为何你们来到远野,却一心只想着践踏?”   “远野并非是孤立无援的原野,此处有天女和去来,有千岁萤之剑,有星图和龙槐,还是奴良组世代交往的盟友……是什么给了你们可以在此放肆的傲慢?”   妖怪很难在口舌上争过人类的阴阳师,土蜘蛛听得眯起眼。四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是一些小蜘蛛和黑色的炮制过的式神到来了,明显属于御门院家一边。   说时迟那时快,夜雀脚下猛然升起一只巨大的鬼爪,在她难以置信的眼神中,鬼爪向中间攥紧合拢,滚滚黑焰升腾而起!   一直埋伏在四周的茨木童子动手了,夜雀这个残血自然是他的首要目标!溢出伤害在现实中被具现为汹涌的黑焰,向四周蜂拥而去,杀死大批的式神和小蜘蛛,甚至波及到土蜘蛛身上,逼迫他后退数步躲避。   茨宝,专捏血皮!   土御门伊月在奴良鲤伴怀里笑了,他示意奴良鲤伴把他放下来,半妖抱着他的手反而紧了紧。   “鲤伴。”土御门伊月哭笑不得,“你这样抱着我,我也不能好好看你啊。”   土蜘蛛确实是极为棘手的敌人,奴良鲤伴略一沉吟,将他放下来,把弥弥切丸给他。   “伊月,你我都相信半妖能够驾驭更多的东西。”他说道,神色有几分飞扬,“你要一直看着我,比起纯血的妖怪,我开发出了很有意思的招式,只有半妖可以使用,其名为【鬼缠】。”   可惜他纵横江户的风采,伊月没有见到,今天见到也不晚。   “伊月,为我加护,然后……”   雪风吹动半妖的衣角,他侧着头,金色瞳眸中是近乎兽类的竖立瞳仁。   “然后……迷上我!”   土御门伊月因为眼前半妖猎猎的风姿略一出神,很快他就笑起来,重重点头。   “好。”   “不只是那些普通的加持,御灵的能力,我也会全数不保留的加持给你和奴良组。”   “豹。”他唤了一声,黑豹从他的影子里跃出,这是这只御灵在奴良组妖怪们面前的第一次亮相。   “豹眼!”他首先加了一轮暴伤,然后一张假死的符咒贴上前额,这是他在现实世界中总结出的对御灵能力的活用。他的气息近乎完全消失,豹的特性就可以被完全激发,此时发动的便是加成最恐怖的御灵技能——   悲声哀嚎!   这个加成获得的方式会令黑豹产生一些误解,实验的时候黑豹次次都以为阴阳师真死了哭得很惨,所以土御门伊月并不怎么常用。   以为阴阳师死了·黑豹:嗷?嗷!!!   全员基础攻击加成百分之八十,提速四十!   近乎翻倍的力量……奴良鲤伴站在土蜘蛛面前,他身后的干部们一个个激动难耐,妖力上涨的幅度他们都有所感知,那么究竟是谁能在此次与二代目进行鬼缠,几乎是个人人争抢的机会。   因为这种感觉太爽快了!   冰天雪地之中,半妖拔刀出鞘,月回的刀尖指向身形高大的土蜘蛛。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土蜘蛛。”   “既然这么害怕我,怎么又有胆子对我的明月出手?”   土蜘蛛脚下瞬间出现龟裂的痕迹,他以鬼魅的速度扑向半妖,一拳击中浮动的黑色的畏,半妖毫发无伤。他闭起右眼,点了一个干部的名字。   “首无!”   常州的弦杀师立刻跃起与他的大将会合。他和黑田坊都是奴良鲤伴的死忠,受其恩惠,为其羽翼,这一点上与牛鬼等臣服于奴良滑瓢的老干部不同。他们铭记着自己结义的对象是奴良组二代目,虽然不在意继续辅佐二代目的后代,偏向何方,心中却有定数。   能够全身心的交托自己的畏,自然是最好的鬼缠对象!   “鲤伴大人!”   就算有土蜘蛛的拦截,首无还是与自己效忠的大将相会,顺利交出自己的畏。涌动的黑色气流盘旋飞动,等到这些气流统统归入奴良鲤伴的身体,半妖睁开左眼,手中三条黑弦弹射而出!   【杀取·蛇行刃!】   【鬼缠——明镜止水·祟杀之弦!】   黑弦穿透土蜘蛛的臂膀,这个庞大的妖怪不畏疼痛一般,居然心满意足的大笑起来,反手抓住黑弦,试图将半妖甩出去。奴良鲤伴唇畔勾起一抹笑,他的手搭在黑弦上,幽蓝妖火沿着黑弦焚烧而去!顷刻间土蜘蛛的半具身体都淹没在妖火之中,妖火以他的血作为燃料愈烧愈旺,奴良组的百鬼士气大振,当即向土蜘蛛冲去!   被妖火所裹挟的土蜘蛛突然跳起怪异的舞蹈,他的双足交替蹈踏地面,四野仿佛都在他的力量之下震动不已。鬼面具下喷出大股白气,土蜘蛛已经被彻底挑起战意,死死盯住落在冰面上的半妖,低沉的咆哮涌出喉咙——   “【发气扬威】!!!”   他对百鬼夜行天生的破坏力再次显出端倪,尽管团结一致,奴良组的妖怪们还是很难冲到他面前。虽有土御门伊月的式神在旁边进行辅佐,小蜘蛛和式神却仿佛无穷无尽,杀之不绝。奴良鲤伴所率领的奴良组是毫无争议的全盛,在几次交手中撕掉土蜘蛛两条手臂,可土蜘蛛却越战越勇,不停破坏畏的连接。   终于,土蜘蛛捕捉到机会,扫开奴良组的妖怪们,对半妖重重一拳垂落!   “这一击!奴良组的二代目,你能接下吗?!”   冰面破碎,露出下方未结冰的湖水。土御门伊月与许多妖怪一起脚下一空,他在冰冷的湖水没顶之前撑开结界,将绝大多数妖怪托出水面。妖怪们自己就知道往上爬,而土蜘蛛在那狂暴的一击之后再次确认方向,竟向他的方向而来,显然还惦记着将他带回御门院家!   土蜘蛛的手逐渐逼近,绝大部分灵力都用来维持结界的土御门伊月此刻无比冷静。他跟鲤伴的路线不同,身体始终是脆弱的一环,所以他培养式神加以补全。   “伊月大人!”   “叮!”   土蜘蛛的手被白藏主的梦山结界拦截,余力仍旧将土御门伊月压入冰冷的湖水之中。如果仅是如此也罢,土御门伊月刚一入水,就感到水下有无数纵横交错的乱流试图将他拉扯进去。   远野的冰湖暗藏杀机,这还是奴良鲤伴告诉他的。   冷静。他又对自己强调了一遍,被扯进去之前只做了两件事情——   他拔出千岁萤之剑,一剑斩向土蜘蛛抓他的手!与此同时,他将最后的力量给了还在冰面上的茨木童子。 第140章 星图锦(上)   土御门伊月眼前是土蜘蛛泼洒的妖血和炼狱茨木童子滔天的烈焰,他紧紧握着萤之剑坠入湖水之中, 隔着一层薄薄的结界仍旧寒意透体。灵力所剩无几, 他将结界收拢护住躯体, 余下的便顾不上了。他不知道鲤伴在哪儿,冰湖中汹涌的暗流已经一口气将他卷出很远, 还在不停地向下拉扯。   冰面继续崩裂,他在水下试图浮出水面,流动的碎冰棱角尖锐, 彻底打消了他的想法。土御门伊月在水底望了望, 下有暗流, 上有浮冰,现在最好的选择是找一片相对平静的水域略作等待, 如果能遇到鲤伴就更好了, 他毕竟是很熟悉远野的。   正这么想着, 突然有人握住他的手腕。土御门伊月侧过头, 半妖不知是从哪个方向摸过来,两人短暂对视了几秒, 半妖把他拢在怀里向下游去。   出路原来在更深处吗?   奴良鲤伴没有忤逆无处不在的暗流, 只是抱着他小心避开那些尖锐的冰凌和急流, 他们已经被带得远离了冰面,沉进更深的水域中,半妖指了指自己的嘴。   土御门伊月会意, 他在水中画了一个符文,先是有些杂音, 之后奴良鲤伴的声音就顺畅的传了过来。   “伊月。”他神情有些凝重,“按照远野水域的特性,我们暂时浮不上去了。”   “这里的水道四通八达,到处都是暗流。我之前在远野修行的时候潜下来一次,目前最稳妥的方式就是沿当初的路线去到那个冰洞,其他的选择都太危险了。”   土御门伊月敏锐察觉到了什么。   “这条路线……也很危险?”   “嗯。”奴良鲤伴没有隐瞒他,涡流在他们咫尺的距离上翻滚,这里的水中几乎没有鱼,鱼也无法抗衡这种自然的伟力。   “不过没关系,不会死掉的,伊月只要紧紧抓着我就好。”他甚至是笑着说的。   他们无法在水中停留太久,低温对半妖来说也是极为可怕的事情,故而土御门伊月也没有太多时间用来恢复灵力。他沉吟一会儿,干脆直接结印从周围夺取了部分。   借来的部分,等他灵力恢复之后就会还回去,这样他至少可以撑几个结界,在危急关头抵挡那么一两下。   “好了吗?”奴良鲤伴已经看好了那条路线。   “嗯,走吧。”土御门伊月点头。   他们主动进入急流之中,奴良鲤伴全程抱着土御门伊月。四周光线因为深度增加而渐渐稀薄,却仍旧恒定的存在着,这里毕竟是属于妖怪的远野。   土御门伊月渐渐看清了他们脚下一些嶙峋凸起的岩石,急流卷着他们向这些岩石俯冲而去,奴良鲤伴于是微微绷紧身体,想来这就是最危险的一段,于是土御门伊月也做好了随时撑起结界的准备。   激流撞上岩石,半妖迅速调整方向,始终把土御门伊月护在最安全的一侧。上涌的水花和浮沫将四周搅得一片凌乱,土御门伊月不像奴良鲤伴那样遗传了妖怪的强悍身体,他必须努力睁大眼睛判断时机。奴良鲤伴突然把他推向一侧的时候,他的直觉也在疯狂叫嚣,毫不犹豫的撑起了一个球形结界!   世界颠倒翻滚,他们两个被水流几次冲向岩石,结界勉强抵挡几次,摇摇欲坠。最后一波猛烈的水流卷来,土御门伊月看到那水流之下是扭曲的暗色的水生植物,正缓缓伸展躯体准备迎接送上来的猎物。   “抱紧!”奴良鲤伴拔出月回,斩断两根枝条。这些难得有猎物的水生妖灵哪里肯轻易放过他们?穿过急流穷追不舍,聪明的去纠缠半妖握刀的手腕,牢牢捆紧,拖着他们向一处水底岩石抛去!   半妖以脊背硬抗了一下撞击,下一次撞击来袭的时候土御门伊月已经撑起结界。结界在碰撞之后迅速破碎,甚至连护体的一层也难以维系,两人暴露在冰冷的水流之中。奴良鲤伴受的影响不大,一直试图挣开植物的纠缠,而他的防护终究不是全无死角,他听到了轻微的“叮”的一声。   好像是什么东西碎掉了……   刚才不慎撞了岩石的是土御门伊月的手腕,幸而是左手,上面有他用来维持人类样貌的玉环。玉环微微凸起,抢先撞碎在岩石上,他自己好运的只蹭破一片皮肉,而紧接着他和半妖的视线就被雪一样的颜色填满了——   水流好像突然轻柔了起来。   长长的白发像月光又像深雪,倏忽在水底四散,起伏的发梢拂过半妖金色的妖瞳。这双妖瞳不再一睁一闭,而是完完全全张开,含着彻底的惊艳和细微的颤抖。   他一直听闻白狐的美貌,一直想看伊月的小耳朵,只是没想到,会在现下以这种形式见到。   现了半妖姿态的白狐之子还微微有些茫然,左腕上的玉环化为碎片被水流冲走,而他暂时没有多余的灵力重新塑造一个。他就带着那种惹人怜爱的茫然看向半妖,白发飘散,漂亮的狐耳一立一歪,眼瞳是比湖水浅一些的微蓝。   奴良鲤伴突然懂了他母亲曾读过的“花鸟风月”为何物。   那就是此刻。   土御门伊月没有愣太久,就干脆的把长发向身后一拨,从奴良鲤伴侧面伸出手,几个符文点在纠缠不休的水生植物上,这些植物顿时次第退去。重获自由的半妖仍旧睁着妖瞳,他在水里顿了一下,一把抱住土御门伊月,径直向上游去。   最危险的区域已经度过,他们一直上升,上方似乎是一处冰洞。奴良鲤伴先把土御门伊月推上去,然后自己再上岸。这处冰洞通过他们经过的水道与外界建立连接,环绕小小潭水的两边正好是干燥的冰面,可以暂时落脚。   土御门伊月浮上来的时候不慎呛了一口水,咳嗽两声。浑身都湿淋淋的,长发在这种时候成了最麻烦的东西,也湿哒哒向下滴水。更别提外界寒冷的空气一碰,他几乎立刻就开始轻微发抖。   这可不妙,要立刻提高体温才行,他……   半妖突然把他抵在冰壁上,睁开的金色妖瞳中,瞳孔极度紧缩。   “鲤……”土御门伊月甚至没有来得及叫出半妖的名字,就被突然落下的深吻笼罩了。   四面都是光灿的水的结晶,这些冰面反射着细碎而斑斓的光,使得一切仿佛都氤氲着一层华彩。他的手攥着半妖的衣襟,一开始的猝不及防之后,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甚至微微张开口,放任对方进一步深入,只在被吮痛的时候含混的抗拒一下。   奴良鲤伴只觉得被他圈在怀里的白狐始终在微微颤抖,他托着对方的腰,这份颤抖在他触来惹人怜爱至极。另一只手陷在白狐的长发间,像是雪月掬了满手,他甚至还触及了一只沾水却仍旧温热的狐耳,于是他略微用力地揉捏一下。   “鲤、鲤伴!”   怀里的白狐好像有点抗拒起来,可他的畏结成了囚笼,将对方的退路完全笼罩。龙蛇般的畏缠绕之中,他按着白狐的后脑向更深处舔舐亲吻,从上颚到舌面一处也不放过。怀里的颤抖一直没有停止,他后知后觉的闭上右眼,主动撑起身体撤开。   “冷吗?”   “冷。”土御门伊月诚实的回答,一边试图坐起来。   被按在冰面上浑身湿漉漉的亲吻,实在是他生命不可承受之冷。   换种情况他想必是很乐意进行下去的。   大佬看到半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我让你温暖起来?”   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骚扰,然而因为冷,大佬毫不配合,甚至糊了半妖一扇子。   奴良鲤伴扶他起来,见他确实瑟缩发抖,不犹豫的去了冰洞角落里,很快就拿了几件干净的衣服回来,甚至还有一些木柴和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在远野修行的时候,我也像现在这样卷入过这里,所以干脆就多来几次,屯了点东西。”   他把衣服抖开,是他自己的衣服,胜在干爽,裹紧一点应该也挺暖和的。接下来他背对土御门伊月,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换衣服的声音,先把火点了起来,然后解开同样湿淋淋的外衣,把外衣架在火边烘干。   这木柴是很特殊的材质,经久耐烧,几根就可以燃烧一日。他似乎是很专心的拨着火,在火边铺好绒毯,其实余光一直在关注土御门伊月那边。   “身体记得擦干,不然容易生病。”他随口嘱咐着,自己倒是一点寒冷的感觉都没有,父亲的身体素质还是为他带来了很大的便利。   不大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近了。奴良鲤伴一侧头,就看到土御门伊月裹着他的宽大的黑衣服赤脚踩上绒毯,白发似乎揉过一遍,仍然泛着水汽,整个人都水濛濛的还有些发抖。   “这里究竟为什么这么冷……”半妖看着缩回衣服底下的脚踝,发出灵魂的叹息,巴不得远野现在就春暖花开。   土御门伊月没理他,把遮住一半手背的衣袖往上拉了拉,露出在水底蹭的伤口。离开水之后,伤口又开始丝丝缕缕的渗血,而他目前灵力见底,暂时没有余力给自己治疗。   “伊月,来。”半妖把他抱在怀里,拢在离火很近的地方。半妖托起他的手,先是舐了舐那些伸出的血丝,突然眼睛睁圆。   “灵力这么强的吗?”   大佬很淡定,“肥水不流外人田,伤都伤了,你喝掉吧。”   “我能吃整个吗?”   “不可以,冷。”   奴良鲤伴十分遗憾的舔了舔残血,掌心忽然亮起微微的金色光,不大一会儿那个伤口就消失了。这个能力土御门伊月没有见他使用过,不过他见过樱姬夫人使用。   “是母亲的力量,我凑巧继承了。”奴良鲤伴笑道,“这种时候就会很有用,百物语组横行的时候用过一次。”   手背上已经没有伤口,他还是托起来吻了吻,最后落在指尖。   “百物语?”土御门伊月回想了一下,想起这个世界奴良鲤伴成名的那场战役。   “是那个山本五郎左卫门领导的组织?”   那场战役是奴良组走向全盛的起点,山本五郎左卫门意外得到一件名为【百鬼的茶锅】的器物,这件器物可以将人们的“畏”即恐惧酿造成霸者之茶。这茶水能令人体会到极乐,只要喝一次就无法摆脱,山本用它控制了许多人类高层,更是试图以此使自己成为不灭的神佛。   他率领自己的追随者,以聚敛世间豪奢的“蜜柑船”为据点,创造出无数可怖的怪谈,在江户制造了极大的恐怖,自然引来奴良组的反击。奴良鲤伴就是在那场战役之中,与黑田坊进行鬼缠,手刃山本,维护了江户的和平。   剩下的山本的零件的一部分,就是土御门伊月在地狱里见过的那个,现在已经被金发变态痛快卖掉了。   土御门伊月小声叹了口气。   “我也想跟你一样做个梦,看看那时候的你……” 第141章 星图锦(下)   他这么说的时候,奴良鲤伴就笑了。   “那个时候我可是很帅的, 伊月看了一定能迷上我。”他把土御门伊月揽在怀里, 火光暖融融的铺满身前, 土御门伊月听着半妖低沉的声线讲那些被制造出来的百物语,不自觉的阖上眼帘, 有了几分睡意。   他没有睡沉,只是依稀看到了一些画面,金色妖瞳的半妖袖手站在江户的某一处屋顶上, 望着歌舞升平的荒唐的蜜柑船。这个画面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被轻轻拍醒, 一睁眼,就听到奴良鲤伴对他说道:   “伊月, 你看。”   暖色黄光之外是洞中碰来撞去的深蓝水纹, 这些发亮的纹路在结冰的穹顶上荡秋千一样摇晃, 有一些白色的小小光点在其中游移。初时似乎没什么特殊之处, 看久了,土御门伊月忽而睁大眼睛。   ——是星图。   美丽的星图从水底反射上来, 荡漾在冰洞之中, 望着这星图就如同望着远野不下雪的夜空。   奴良鲤伴在他说出这是星图之后, 微一挑眉。   “星图锦原来藏在这里吗。”   他暂时松开手,肩背赤裸的站起来,眼睛盯着水底。土御门伊月看着他就觉得冷, 往衣服里面缩了缩,开口确认道。   “确实是远野的星图, 我来到这里时特意观察过了。虽然有水光的干扰,没有什么错漏之处。”   半妖于是转向他,“伊月,你在这里等等,我下去一趟。”   奴良鲤伴重新潜入冰水之中,水下星图现世静谧闪烁着,忽而在某一个时刻突兀的熄灭。又过了一会儿,半妖从水里浮起来,撩一把又变得湿漉漉的长发上岸来,一手攥着一样东西,直接给了土御门伊月。他自己身上全湿,也就不再靠近,专心在火堆另一边把自己烤干。   土御门伊月接过那张两个巴掌大小的布帛,缓缓展开,霎时间星光满室,在天顶上不停明灭着。   这便是星图锦,记录着整片远野的星空,这些星还会随着季节时令变动位置,几乎如同活着一般。   “我听远野的妖怪们说,星图锦是与去来同时期的一位占星师的作品。”土御门伊月回想道。   “确切说来,是占星师妻子的作品。”奴良鲤伴纠正。   如果要评选远野风光旖旎之处,那么一定是地上终年不化的冰雪,以及天穹上俯瞰万物的星空。这片星图锦的创造者夫妇,便生活在远野的冰雪上星空下,他们都是人类,却受到妖怪们的尊敬。   占星师观星测命,帮助人类和妖怪躲避灾祸。他会在时令到来的时候,教妖怪们种植作物,欢度节庆,无边的星空就是他理解世界的耳目,他沉浸其中,乃至发下宏愿——   【要将这片繁星临刻下来!】   这并非为了个人私欲,也不是无病而呻的空梦,星的意义没有人比占星师更加了解。繁星并非单纯的发光天体,更是灵力的媒介,天然的法则,他对远野的妖怪首领说,只要有了这幅星图,远野在面对外界入侵时,将能够以神的视角俯瞰战场。   他穷尽心力,从少年到青年,一直在完善这幅星图。群星变幻莫测,轨迹复杂难辨,他已经准备好为之献出一生。   可也许繁星看不得他寂寞。   那一年上弦之月,他应远野首领的邀请参加月夜的晚宴,妖怪们欢呼纵酒。宴酣之时,首领突然抚掌大笑,请占星师抬头,有鹤献舞。   于是占星师抬头,看到了上弦月下,那名身披羽衣乘风而来的鹤妖少女。   白鹤献舞,少女缀在队伍最后,发间白羽犹如月华之弦。她眸光转动,占星师就丢了手中的酒杯,失魂落魄的将酒水洒了一身。   他对她一见钟情。   少女名为月姬,在以长寿闻名的鹤妖一族中,她是最小的一只鹤。月姬之名,其意为月之爱女,是全族对她的万千宠爱。   占星师木呆呆,他捧着花,捧着星,翻过群山去鹤的崖上。月光泠泠,少女坐在一株巨大的龙槐上,犹如龙槐抱着一轮上弦月。   少女就笑了,她从龙槐上跳下来,落进占星师怀里。   他们在一个有星有月的夜晚成婚,远野的首领是他们的证婚人。那一天好多鹤都来了,在星月底下浮游。   月姬也爱繁星,他们携着手走在远野的星空下。天地苍茫,星河无垠,只有他们在慢慢地走。占星师指给月姬那些星,星的名字,星的故事,星的命运。月姬伸出一只翅翼,仿佛要捧星光。   占星师以为她想要,于是跑去陨星的山谷里捡了好多回来。月姬站在他们的小屋的门口,怔怔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   衣服都扯破了,浑身都带伤,可他还笑着,像个呆子,把好多星星放进她手中。   落下来的星星都丑丑的,可月姬很喜欢。   无星无月的夜晚,远野下着雪,占星师就在小屋里绘制星图,月姬在旁边踩着纺车,她纺出来的布帛上都带着星星。   月姬以为她会这么静静的陪伴占星师直到他变成星星,然后用鹤长久的余生永远铭记,可占星师在一次观星之中,看到了什么般脸色大变。   去来!他紧紧握着月姬的手,我看到去来将会屠城!   月姬最初是茫然的,去来的声名就连妖怪都有所耳闻。那是一个抛却了所有私欲的圣人,值得尊敬的献祭者,任谁都说不出那位大师的半句不是,他的经文拯救了无数苦难中的灵魂。   可她木呆呆的夫君说是,那么就一定是了。   他们共同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黎明时分,占星师坐在窗边小声地叹着气。   月姬,我要去。他的眼神坚定而挣扎,我要去告诉其他人,就算他们不相信我。   何止是不相信!他们分明会愤怒的杀了你啊!   明知最后的结果,月姬最终还是颤抖着拥抱了她的夫君。   我知你要说什么。她说道,依偎在占星师怀里。   若有一人信你,便救一人;若有十人信你,便救十人;就算无人信你,你也无愧于天上繁星与明月,到死都是赤诚的星之子。   占星师走后,月姬捧出那些即将完成的星图,他们本来决定完成之后就去云游四海,看看各地的星都是何种模样,而如今那些事只能在梦中完成了。   纺车吱呀吱呀,完整的星图逐渐浮现于锦帛之上,星光活物一般移动。   月姬哼着鹤族的歌谣,想着她少女时期的龙槐,她如何从龙槐上跳下来落进占星师怀里,她的花嫁与丑丑的落下来的星星,还有远野清澈的镜子一样的星空。   这张锦织完,她捧了星图锦出门去,来到那片冰湖上。   她站在结冰的湖面上,天上地下皆是星光,亘古的星光将她环绕,犹如夫君的臂膀。   她不怨吗?她怨的,她怨到最终都无人来救,人人都信名满世间的大师,不信他夫君从未失手的预言。可她知道她的夫君是爱的,爱这片土地,爱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和妖怪,更爱头顶永恒的星空。   所以她的报复也仅止于此。   她打碎了冰面,沉下去,怀里紧紧抱着那张锦。   从此便是,你我星与月,朝暮相皎洁。   “讽刺的是,占星师和月姬死后没过几日,去来发狂杀人,血流成河。”奴良鲤伴神情淡淡的,他身上都烤干了,于是又蹭回去抱着土御门伊月,微微阖上眼帘,“很多时候我虽然流着人类的血,却不知道人类究竟会怎么做。伊月,如果你预见了一切,你会说出来吗?”   “……我会。”土御门伊月叹息,“但我不是圣人,信则救,不信也不会强求。”   大不了就是最后带着崽崽上去怼,必定能把那群人的脸打得啪啪作响。   奴良鲤伴对这样的答案很是高兴,他看着土御门伊月拨弄星图上的光点,好奇不已。   “伊月,你会操作这个?”   “星图的原理都是差不多的,以前在阴阳寮,我也制作过平安京的星图,不过是在式神的协助之下完成。”他点着几颗星,将它们拨到某些方位上去。   “星图简单来说,是借星之力引发天地间的一些变化,使之倾向对自己有利的方面。现在我们在洞里看不到,不过外界应该有了一些变化……稍等我给我们家崽崽打个call。”   “???”   外界的冰湖上,刚刚结束一场大战的炼狱茨木童子抬头,发现星辰组成了三个简练的字符——   【666。】   神他妈“666”,一看就是阴阳师搞出来的!   “伊月大人肯定已经脱险了!”白藏主也累得不轻,但是看了大佬的打call,当即精神抖擞,觉得自己超级棒棒!   炼狱茨木童子扯扯嘴角。   可不是脱险了,还不知道搞到了什么奇妙道具,现在正可劲玩呢。   冰洞里,土御门伊月渐渐摸清了门路,操作也熟练起来。他首先就借助星辰给了外界一个加成,方便经历一场大战的他家崽崽和远野妖怪更快的恢复。接着他突然对奴良鲤伴说道:   “鲤伴,有件事情……”   “嗯?”   “这张星图锦,等退治完土蜘蛛,我并不打算交给远野。”   奴良鲤伴想了想就明白了,干脆地点头。他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无论怎么说,当年的远野也未曾在占星师的事情上帮上什么忙。他跟伊月想的一样,占星师一开始想的只是刻写星空,这件东西最后只要不落到对远野有敌意的人手中就好,也算不违背月姬的遗志。   “远野那边我会去说的,不会让你有困扰。”他犹豫一下,“但是那毕竟是千年前的远野妖怪们做出的决定,现在的远野妖怪和我组里的雪丽……”   “我知道。”土御门伊月点头,他分得很清。   “对了,龙槐木心我已经拿到手。”大佬展示了一下他小快手从夜雀怀里顺出来的东西,想必御门院家已经要气死了,这一波苦心图谋的萤之剑星图锦龙槐木心全送给了土御门伊月。   “这个可以作为奴良先生的活肝替代,就不会再继续衰弱下去了。”土御门伊月说道,“作为礼节,我们……”   “从这里出去之后,就去龙槐所在的那座山看看。”奴良鲤伴深知他心。   “之前还有一个结尾没有说,关于鹤族那棵抱月龙槐的。”   “月姬的死讯传回去时,那棵龙槐一夜之间,尽数枯萎,再未发过新芽。” 第142章 抱月龙槐(一)   源义衡又收到了御门院家的邀请,请他在某一家特定的店铺里碰面, 措词似乎比一开始慎重。   御门院家内部莫非发生了什么变化吗?他沉吟一会儿, 心情略有几分沉重, 不过很快他就沉重不起来了。一个小纸团“咚”的砸在他脑袋上,他眼皮一抬, 果然看到小纸人和小纸鹤在上演一场菜鸡互啄。   小纸人“嚯”的一声来一个大鹏展翅,他的挑染小纸鹤就敢就地一滚表演一个鹞子翻身,两只纸式打得热热闹闹, 从桌上一直打到桌下, 然后小纸人从门缝里溜出去, 小纸鹤没有那么纤细的体型,就那么卡在了门缝底下。   源义衡在心里数“一二三”。   “嘤嘤嘤!”   被卡在门缝底下的小纸鹤开启了一天不知道有几次的暴风哭泣模式, 源义衡从最开始的嘴角抽搐到现在的平静无波。他甚至还敢在心里想, 他斗了一辈子都没能斗过那个小混蛋, 他的式神理论上与小混蛋的式神也存在天克的关系。   “别闹了, 起来送信。”   他抬了抬手,小纸鹤被阴阳术召唤, 旱地拔葱一样从门缝底下被拔出来, 来到书桌上。源义衡在它的抽抽搭搭中冷酷无情的让纸鹤把信吃了, 然后打开窗,把小纸鹤随手一丢,反正这家伙是会飞的。   小纸人从门缝里溜回来, 没有五官的脸上似乎是眨巴眼睛的表情,然后它特别赶眼神的颠颠跑回来, 开始给源义衡泡茶,讨好得很。   呵。   源义衡冷笑了一声,不过手还是诚实地伸向茶杯。   别人家的式神。   喝完一杯茶,小纸鹤抽抽搭搭送了信回来,上面的时间和地点这一回就都是源义衡确定的了。他把茶杯放下,小纸人麻利的拿去刷了,然后乖乖跑回来,拽着他的外衣爬上去,最后待在了兜里。   小纸鹤在另一个口袋,还在嘤嘤嘤,挑染都快哭花了。   争宠争不过,功能又不够多,只能靠哭维持一下生活这样子。   源义衡重新跟御门院家约在了一家西式餐厅,他对这些外来事物接受还挺良好。御门院家的阴阳师迟了几分钟才到,源义衡皱了皱眉,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是之前跟他接洽过的御门院家阴阳师没错的,可……   显然对安静私密的环境十分满意,御门院家的阴阳师缓缓开口,带着之前从未有过的些许傲慢。   “不错的地方。”   源义衡瞳孔微缩,他清晰看到对方身上一层沉沉压下的秽气,仿佛从地狱的熔炉里爬出来的肮脏与邪异,在他前世加上今生也从未见到过。八岐大蛇跟这家伙一比,纯得像朵一尘不染的小白花。   而就是这么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握着一盏茶向他淡笑。   “我名为安倍晴明。”   “咯啦——”   源义衡手里的杯子上出现了裂纹。   @   土御门伊月和奴良鲤伴在冰洞里整理好之后,由奴良鲤伴带着,沿复杂的洞穴路线穿行。   土御门伊月佩着萤之剑,怀里揣着星图和木心,到最后根本就不打算记路了,这么复杂的路线,也不知道奴良鲤伴是怎么记得住的。   从冰洞里出去,外面是柔和的天光。四面冰雪将光线打散,一大片绒绒的铺着,他们就走在上面,四周有一些稀疏的冬日的小树。   土御门伊月看到有一抹蓝盈盈的颜色飞快穿过树丛,速度太快,就连他的目力也捕捉不及。很快就有更多的蓝色的东西在树间穿来穿去,不时发出清亮的鸣叫声。这些鸣叫在高速之中,变调一样被微微拉长,愈发纤细圆转。   是鸟。   “是月雀。”奴良鲤伴在一旁说道,“远野的妖怪们都说这些月雀是龙槐的枝叶,最后的时刻被龙槐散了出来,每一片叶都化成了一只鸟。它们是远野飞行最快的生灵,就连驾驭风的镰鼬一族也难以追赶。”   土御门伊月的思维诡异偏移了一下,不,他觉得他的镰鼬可不一定。   他松开原本牵着土御门伊月的手,这只是暂时的,然后转了个身,在远野冬日萧疏的景物间向土御门伊月笑道:   “伊月,你在这里稍等我一会儿。”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整个人就已经远去了好长一段距离。飞翔的月雀们仿佛被什么惊扰,鸣叫声顿时急促好多,蓝影纷飞缭乱,土御门伊月几乎连蓝影移动的轨迹都看不清了。有几只慌不择路地掠过他的眼睫,一股清凉顿时在眼底流动,他惊奇地睁大眼睛,感觉世界都清晰了几分。   奴良鲤伴这时有点狼狈的从树林中走回来,金色眼瞳却十分明亮。他看起来很高兴的快步走回来,向土御门伊月伸出一只手,手是攥紧的,虎口处露出一个——鸟脑袋?   蓝色的月雀无法高速移动,垂头丧气的露出全貌。实在是惹人怜爱的小小的鸟,整个身体加上尾羽还没有小指长,羽毛瓦蓝瓦蓝的,眼瞳乌黑明亮……不过现在因为被不讲道理的半妖攥住了,只露出一个鸟脑袋,脖颈处的羽毛都撅了起来,乍着一小圈,整个鸟脸上写着大写的生无可恋。   半妖就献宝一样把这只小鸟放到土御门伊月眼前,稍微松开手,月雀立刻扑腾出一只翅膀,于是那股清凉的感觉就又落在了土御门伊月眼底。   “远野传言,月雀身上有龙槐经年积攒的月光,它们快速飞过人眼前,翅翼吻过,会令人心明眼亮。”奴良鲤伴抓着那只月雀,手动给自家恋人加心明眼亮buff。   月雀:……   半妖还兴致勃勃的提议道:“还喜欢吗?我再去给你抓两只回来玩?我比它们快。”   土御门伊月看着那张懵逼的鸟脸,笑到肚子痛。   “喂喂,我当年也是经过艰难的修行才能抓到这些家伙的。”半妖不满的说道,“你不知道,赤河童只会把我往这里一丢,说什么时候抓到月雀就让我回家,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挫一挫我的锐气,我后来还听说这是老头子的主意。”   无人能抓到远野的月雀,这是远野妖怪们都知道的常识。可当年年轻气盛的半妖偏偏不信这个邪,每天就蹲在这里不低头也不服软,闷头追赶这些小鸟。   一开始连它们的轨迹都看不清,后来渐渐能触碰羽毛,再后来他抓了一筐,扣着放到赤河童和他老爹面前。   喏,今天份的心明眼亮。   那个时候他还没遇到土御门伊月,甚至还没有接手奴良组,被圈在远野修行的那些年一直在想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   他不知道不是纯血统妖怪的自己如何带领奴良组走下去,或者说,是否有资格带领奴良组走下去。妖怪多强大啊,拥有漫长的寿命和蓬勃的妖力,他就算继承了部分,不是仍旧比不上土蜘蛛一类的大妖吗?   可他终究还是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极致,他在人与妖之间的夹缝中寻到了一条自己的道路。这条路并不好走,他一直无法验证,直到遇见土御门伊月,直到梦到了曾经也身为半妖的传说中的阴阳师。当他从对方手中接过那些沉重的关于未来的资料时,他切实地意识到了一点——   他原来一直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原来有人跟他一同走在这条路上。   不恐惧妖怪,也不轻视人类,庇佑着妖怪,也保护着人类……   “伊月呢?到源氏学习阴阳术之前,也是跟随母亲在山上修行吗?”   他曾经的忧郁和惶惑无须赘言,半妖看着身边白发的白狐之子,对方头上的耳朵微微一动,向他的方向转动过来,显得很是柔软。   “其实那个时候……不算是修行……”土御门伊月想了想,那段记忆对他来说过于遥远,“母亲从来没有勉强我做什么,我也没有必须背负起的事情,所以世间万灵都是我的师长和朋友,我只需要学习如何呼唤它们和爱他们,这就是母亲希望我掌握的全部。”   他露出了有些怀念的神色。   “我几乎没有见过父亲,身边的长辈也没有再向我提起过他。我知道,父亲应该早已离世,因为母亲曾经在某个晚上抱了我很久。”   “可母亲还能够笑着。”   “我不能说我没有受到一些影响,手上的玉环就是明证。我可能以为自己必须继承父亲的遗志,成为一名优秀的阴阳师,因而一直在向人类的方向靠拢,像现在这样露出狐的特征……在我看来是非常失礼的。”   “怎么会!”   “是过去的一些想法,去了源氏那样的地方,反倒渐渐就没有了。”土御门伊月笑着安抚他,“在那个人与妖的冲突最尖锐的地方,我反倒意识到将两个族类对立起来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我可以以人类的姿态行走世间,当然也可以露出狐的小耳朵……我还曾经在深夜里跟鬼一起去朱雀大街骗酒喝呢。”   半妖定定的看着他,就连被攥住的小蓝鸟也不动了,瞅着这只白狐,咕咕了一声。   “你原来能听得懂啊?”土御门伊月就笑,从奴良鲤伴手里接过了这只小鸟,明明手没有拢紧,月雀仍旧蹲在他掌心不飞不动,腹部柔软的小绒毛贴着他的皮肤。   他把手完全放开,月雀就飞起来悬停着,用翅膀频频吻他的眼睫。   然后好多月雀都飞来了,落在他们面前的一棵树上,挤挨挨,圆滚滚,一个个啾咕啾咕小声叫,仿佛树上落了一层瓦蓝瓦蓝的霜。   被翅膀碰过因而格外明亮的眼睛能看到月雀们背后的远山,远山上有鹤飞旋,还有一株静静的枯萎的龙槐。 第143章 抱月龙槐(二)   那株龙槐十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了的,死时散出漫天的小小的叶, 叶子在远野清寒的风中变成蓝盈盈的小鸟, 开始鸣叫着在这片土地上逡巡。   现在这群蓝盈盈的月雀追随土御门伊月和奴良鲤伴一路向前, 殷切的像是返归故乡。   可不是回家?土御门伊月笑了,月雀本来就是龙槐的叶子, 蹲在龙槐的枝头。   “前方就是鹤族的领地。”奴良鲤伴停下脚步,他从衣襟里摸出来一枚灰白的短哨,吹出鹤唳的声音。三声过后, 他把短哨收起, 去牵土御门伊月的手。   “这哨子是用鹤骨做的, 提前告知鹤族一声,免得被当作入侵者。”他说得戚戚然, 想必有过非常不美好的经历。   三声鹤唳后, 远天上果然传来了有力的翅声。奴良鲤伴深知鹤妖的凶悍, 向前一步护在土御门伊月身前。他们身边还飞着好多月雀, 有一些已经滚进了土御门伊月的肩膀上或长发里,一点也不为鹤妖的气势所动, 悠闲地梳理着羽毛。   “外来者……滑头鬼?!”从天而降的两只鹤妖之一还是奴良鲤伴的熟人, 土御门伊月感到半妖一下就放松了, 于是稍微探了个头出去,想看看远野的鹤妖究竟长什么样子。   “是你的话就更别想进去了!我们鹤族的女孩子最好都不要再见到外面的人,特别是你这个骗吃骗喝却长了一张好脸的家伙!”鹤妖少年扇动覆盖两臂的翅翼, 神情很有几分警惕,甚至还拍打翅膀试图把奴良鲤伴赶回去。   “快回去吧你这家伙!我是不会……”说到一半, 他卡壳了。   从半妖身后探头出来的是只狐妖,长发雪白,一看就是只白狐,微蓝的眼睛望着他,透着几分友善和好奇。   还有就是……   “狐狸……”鹤妖少年小声嘟囔着,倒是没有继续驱赶,反而后退了一步。   他真好看。   “你不用担心我会拐骗你族里的女孩子,霜风。”奴良鲤伴这话说得底气十足,他还牵着伊月的手呢,“我已经有恋人了,不会再看别的妖怪一眼。”   他本以为说完了对方就会放心,进而态度变好,结果鹤妖少年霜风的态度明显更差了。   “哼,真了不起啊,拐到了一只白狐。”   奴良鲤伴:???   鹤族的山上种的不是龙槐吗?还是他记错了,种的其实是柠檬树来着?   “既然这样,我也没有什么好阻止你的。”鹤妖霜风不友好的眯起眼,他在族中地位应该很高,旁边的鹤妖意识到他打算接待滑头鬼之后,当即行礼,回族中去传达客人来访的消息。他们鹤族是高洁的一族,如果那些会被异性吸引的小姑娘们听说滑头鬼有恋人,是断然不会再怀有想法的,这是她们的傲骨和坚持。   在鹤妖霜风的带领下,土御门伊月和奴良鲤伴一同进入了鹤族的领地,受到了极为有礼的欢迎。鹤妖们捧了高峰上的灵芝和松果请他们食用,得到消息的美丽的鹤族少女们,也笑着来见过客人,全然没有半点旖旎的心思。   “一别多年,奴良组的二代目。”须发皆白的鹤族长者坐在上位,慈和地问候道,视线落在土御门伊月身上。   “还遇到了这么漂亮的小家伙,我也总算不担心族里的女孩会不顾一切跟你走了。”   奴良鲤伴年少时跟鹤族关系不错,好多鹤妖少女都偷偷恋慕过他。然而一来族长不允许,二来感情没有月姬对占星师那么强烈,后来也就一一作罢。   鹤族长者的担心十分有理,奴良组毕竟还是个较为复杂的组织,虽说他对奴良组两代头领的人品都较为信任,可是一些突发的危险并不是他们族中的少女能够抗衡的。樱姬夫人已经是奴良组的软肋,他想除非是情到深处,奴良组不会在给自己增加新的弱点。   而白狐,除了是个男孩子之外,灵力和能力都十分妥当……等会!   鹤族长者稍稍睁大眼睛,再次确认了一次,这确实是个男孩子没有错的。   他陷入沉默。   在他沉默的时候,奴良鲤伴已经开口了。   “我此行是为了龙槐木心。不知道土蜘蛛如何从你们手中夺取了这件东西,可我这边刚巧有些用途,希望鹤族能够将其交给我,我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颗木心关乎父亲的长命与否,奴良鲤伴势在必得。   “原来木心又被你们抢夺了回来……”鹤族长者深深叹息,“土蜘蛛来袭的消息传回来之后,鹤族上下都提高警惕,不曾想还是被一个能力古怪的妖怪闯了进来,要不是有月雀……”   土御门伊月放下手中的茶盏,他知道鹤族长者所说的必定是夜雀。夜雀的羽毛只要飘进眼里,那么无论是人类和妖怪都会眼盲,唯有纯净的力量可以驱散,能加心明眼亮buff的月雀显然是不二选择。   “那个妖怪目标十分明确,从龙槐那里抢走了木心,又有土蜘蛛在外接应,我们无法正面抗衡,只得眼睁睁看着木心被抢走。”   鹤族长者还以为木心就会这么遗失,没想到又回到族中,虽说最后应该也会给了奴良组,可这终究是不一样的。   “多谢你们夺回木心。”鹤妖霜风深深低头行礼,“龙槐是鹤族的象征,他的木心对我们鹤族来说也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爷爷。”他看向鹤族长者,“如果可以,我主张将木心交给奴良组。”   鹤族长者自然应允,他们接着又谈起土蜘蛛来袭的事情。   鹤妖一族是远野的耳目,土蜘蛛一侵入他们就发了警报。可惜远野的妖怪们大多是武斗派,又喜欢独来独往,一开始压根没有聚拢到一起,被御门院家的式神或暗害或击伤,简直开局不利,后面就是一路逆风,被打进山里了也没能起来。   说到这里,鹤族长者很有几分唏嘘。   “如果远野是更为紧密的组织就好了,这样一开始就制定好整体的战略,也许……”鹤族长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也许就不会死这么多妖怪了。   接着,他的情绪稍稍一振,仿佛十分高兴。   “几日之前应该是奴良组与土蜘蛛在冰湖上开战了吧?真的非常精彩!最后那只白发的鬼突然暴走,好像突然拉开地狱大门一样,炙热的火焰给土蜘蛛造成了巨大的伤害,逼迫他狼狈的逃进深山里。”   “其实……”   “何等强大的力量!奴良组竟然有了那么强大的干部,我们远野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真是信息落后得很啊……”   “不……我是说……”   “能否为我们鹤族引荐一下?说不定族中就有合眼缘的女孩子呢哈哈哈哈!”   奴良鲤伴已经完全放弃了,他无奈的看一眼土御门伊月,土御门伊月笑着向他一抖耳朵,然后认真听鹤族长者吹他家崽崽,听得简直通体舒泰。   我崽!就是这么棒!   等我给我崽加上buff,我崽还能更棒!   奴良鲤伴其实一直很疑惑土御门伊月和式神的关系,他能理解那种到最后亲如一家的,但是伊月明显是……当成儿子女儿在养的做法,他稍微有些难以理解。在他看来伊月的式神如此强大,明显应该反宠阴阳师的才对。   虽然实际上就是在宠没错。   鹤族长者吹了一通,意犹未尽;土御门伊月听了一通,也意犹未尽。两人同时转头看向奴良鲤伴,用眼神询问他刚才想说什么。   奴良鲤伴:……   “那不是奴良组的干部。”他痛快地说道,全然不顾一个老人家的心情,“那是伊月的式神,刚才还没有来得及介绍——”   在一桌子小蓝鸟面前,半妖介绍道:   “伊月是阴阳师,跟我一样是半妖。”   土御门伊月态度很好的颔首。   “初次见面,我名为土御门伊月,是跟奴良组一同前来、退治土蜘蛛的阴阳师。”   鹤族长者:……   鹤妖霜风:……   鹤族全体:……   夭寿!阴阳师跑到妖怪窝里来了!   “跟御门院家的阴阳师是不一样的。”土御门伊月笑道,“我并不认可他们的做法,更别提他们不明原因的想带我回御门院本家。我会发挥一名阴阳师的作用,帮助远野的妖怪们。”   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他相信鹤族是很明智的。   “我与鲤伴先前在冰湖上讨伐土蜘蛛,很遗憾失败了。土蜘蛛的畏确实十分棘手,他杀不掉鲤伴,却能撕裂鲤伴与百鬼之间的联系,这一点几乎是无解的。”   鹤族长者听到了“无解”,长叹一声,而奴良鲤伴关注的重点却是“几乎”。   “几乎无解?”他重复道。   土御门伊月的笑容扩大,他向奴良鲤伴轻快的眨眨眼睛,表扬一样的。   “是的,几乎。”   土蜘蛛破坏畏有两种方法,一是击杀大将,这是土蜘蛛经常在做的,因为其本身实力就极为强悍。而另一种次一级的方法,才是撕裂畏之间的联系,从而在连续作战中占据上风。   可畏之间的联系是如何建立的?这一般是非常抽象的东西,因为妖怪们的信任和忠诚,他们的畏会自然而然的牵连在大将身上。土蜘蛛能力的无解也几乎全部在此,总不能战前告诉奴良组的妖怪们,从现在开始给我叛逃吧?憧憬某人的心毕竟是最难以掌控的东西。   可土御门伊月的情况有些不同,他的京都之主是头像框,百鬼之主是为崽而战赛季前十的头像框,就连碧落太鼓的黑红狐面也是斗技八段的象征物。当他想从百鬼之主的身份上解脱的时候,其实最便利的操作就是——   把头像框摘了不就好嘛。   真正的阴阳师怎么能只靠一个头像框过日子?每天不换一换轮流带,对得起每次活动兢兢业业攒的那些绝版头像框吗?!   对不起!所以必须没事换着戴!轮流侍寝!   于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中,土御门伊月淡然撩开左手的衣袖。玉环已经磕破了,他现在暂时不打算重新花费灵力弄一个,于是他的手腕上目前只剩下一件饰物。   闪亮亮金灿灿尽显氪金玩家风范的——   金达摩。   停了那么两三秒让其他人看清,大佬把手串解下来,随手就放在了桌子上。   “在下不才,是为另一个世界关东地区魑魅魍魉百鬼之主,这个东西……”   他点了点手串,金达摩顿时发出属于金钱的炫目光彩。   “这是京都之主的象征,统帅众鬼的凭证,妖怪们更喜欢叫它——”   “天下之证。”   作者有话要说:   土蜘蛛发动技能【破坏百鬼夜行】!   大佬:我当什么事,不就是换个头像框嘛……(掏出日月同辉)   【破坏百鬼夜行】失效!   土蜘蛛卒。 第144章 抱月龙槐(三)   金达摩上聚拢着庞大的妖力,原本静静地躺在桌上, 突然一滚, 晃悠悠直立起来, 开始左顾右盼,并发出十分魔性的笑声。   土御门伊月:……   他轻轻咳了一声。   “我想了很久如何破解土蜘蛛的能力, 这件东西,是我与百鬼联系的节点。摘下来再面对土蜘蛛,会发生什么, 我觉得值得一试。”   最好的结果就是他能够即时关注崽崽们的状况, 土蜘蛛的畏用了跟没用一样。这样一来, 他至少可以用封魔阵容直接把对面锤爆。御门院家的式神是另外一回事,说起来, 光哥那里怎么好几天没有动静?   源义衡好几天没动静……源义衡快要气死了!   约他的那个不知道什么狗东西以为他捏碎杯子是震惊于“安倍晴明”重新现世, 他分明是气得好吗!小混蛋何等风花雪月般的人物, 安倍晴明这个名字早在小混蛋自愿踏入阴阳狭间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捧上神坛。没有人能再成为安倍晴明, 同样,也没有人有资格使用这个名字!   所以他才会如此的怒不可遏!   而越愤怒, 他反而越冷静, 最初失态地捏碎杯子之后, 他平静地把布满裂纹的瓷杯放在了桌子上,茶水淅淅沥沥从缝隙中渗漏下来。源义衡微微眯起眼,不动声色的抬了抬自己这边的桌子。   被茶水洒了一身的御门院晴明:……   他深吸一口气, 把这当做是毫不知情时的无意冒犯,他相信经过今天这次谈话, 对方会知道该如何取舍,源氏的力量终将为他所用。眼前这个名为源义衡的源氏继承人,看起来也有极为优秀的阴阳术素养,如果万不得已,他可以将这具身体作为备用。   想到这里,他的神情有些晦涩。   在他人身体间的转移并不是毫无代价的,他仗着自己千年之前积攒的灵魂力量存活到如今,频繁的转移无异于送死。所以他希望土蜘蛛那边能够顺利一点,最好他派去奴良组的式神也能够顺利一点,到时候他使用着那具疑似自己后代的年轻优秀的身体,手握邪刀“魔王的小锤”,再开启地狱之门放出自己的势力……那时候真正的暗世即将到来,他一直以来的夙愿就可以实现了!   “这副模样只是暂时的。”他无视了滴在自己衣服上的茶水,向对面的源义衡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   “很快,我就会拥有一具优秀而年轻的身体。那具身体也使用桔梗星纹,简直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源义衡:“……”   源义衡:“???”   有那么一瞬间他怒从心起恶向胆边生,差点就想摁住对方的脑袋,把那张讨厌的脸怼进前面滋滋作响的牛排餐盘里。   他怎么觉得这是在惦记小混蛋?这傻逼还有胆子惦记他家小混蛋?!   小纸人在他口袋里蠕动一下,挽救了他濒临崩溃的理智。他拿起刀叉,慢条斯理的切割一块肋排,稍微平复一下心情之后,他发现对面人的餐点纹丝不动。   呵。他嘲讽的笑了,竟然如此看不起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连西式用餐礼仪都不曾练习。本以为是个棘手的对手,其实不过是个太顺风顺水的傲慢鬼,这个结论把他心中的怒火轻柔浇熄了。   “我期待着那一天。”他冷淡地笑着,像面对曾经的那些长老和大臣,“想让源氏登上御门院家的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要你证明有实现我所愿的能力。”   “我自然有这种能力,首先就从魔王的小锤开始。”   源义衡不着痕迹的皱眉,他记得小混蛋说过,魔王的小锤已经被他封印在奴良组。而远野遇袭,奴良组精锐尽出,留守的干部能否应对御门院家的袭击……不,他记得萤草被留下了。   源义衡一秒放松,再不担心了。   笑话!那个草连鬼切都能叮死,谁给的御门院家勇气能抢回魔王的小锤?   @   大大的金色枫叶晃呀晃,像一盏小灯悬在娇小的式神头顶。萤草笑微微的走在奴良组的长廊上,准备出门巡夜。这些天为了更好地完成阴阳师的使命,她连作息都颠倒过来,就是为了防范有人会偷袭。阿爸走时还跟他交代,敌人一可能来偷魔王的小锤,二可能袭击樱姬夫人,草草一定要保护好奴良组的妖怪们。   “哟,又去巡夜?”奴良滑瓢叼着烟斗,正跟樱姬携手从外面回来,很自然地招呼一句。   谁不喜欢这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呢?又能奶还坚强,奴良组上下都对这个小姑娘呵护备至。   “是的!不能松懈!”萤草笑着应了一声,摇晃的枫叶渐渐远去,樱姬以袖掩口笑道:   “妖怪大人,还是安排人跟着她吧,这么精神让人看了真高兴。”   “啊。”奴良滑瓢应道,“已经让毛倡妓紧跟她了,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可不能在奴良组出什么事情。”   萤草完全不知道自己受到了全方位无条件的关怀,只是在巡夜的时候总能遇上漂亮的毛倡妓纪乃,她们两个说说笑笑把街道都转过一个遍来才会返回奴良组,迄今为止还没有遇到过什么可疑现象,不过今晚……   萤草看着变成红色的纸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毛倡妓后知后觉发现她们被包围了,顿时心中一凛,上前一步护在萤草身前。   “萤草,一会儿我会撕开一个口子。”她紧张又急促的说道,“然后你快走,回组里搬救兵!”   萤草歪了歪头。   “可是纪乃姐姐,我猜现在组里也有入侵者。”   “什么?!!”   “应该是的,毕竟先来一批人拖住巡夜的我们,樱姬夫人那里有奴良大人在,肯定没事,剩下的人去宅院里寻找魔王的小锤,这个安排挺合理的。”萤草回忆着阿爸分析问题的思路,觉得自己想得没错,顿时高兴的眯起眼睛。   “所以纪乃姐姐,我们要努力解决完这边,然后帮忙援助宅院!”   “可……”毛倡妓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见娇娇小小的姑娘已经灿烂的笑着,手中巨大的枫叶一晃,几乎将她整个人带了一个趔趄,但是……!   “咿呀!”   离她们最近的式神突然扑地,整个人像是被完全抽干了生命力一般皮包骨头,在地上抽搐两下,就化为黑烟消散了。   冲向她们的式神情不自禁缓了脚步,还处于懵逼之中。   发生了什么?咚大一个式神,没了?   反观萤草,整个人精神抖擞红光满面。仿佛喝了补药,愈发兴奋地举起手里的巨大枫叶——   “叮!”   “咿呀!”   “叮!”   “嘿咻!”   敌方式神顷刻间扑倒一地,毛倡妓无助地站在一地渐渐消散的式神中间,完全懵逼。她还没有缓过劲,就看到一个式神已经悍不畏死的逼近萤草,当即急道:   “小心!”   萤草没能躲过,被御门院家的式神戳了一下,顿时“嘤”了一声。然而下一秒,她背后腾起巨大的灵体,依稀是一只桔褐色皮毛的多条尾巴的怪兽,怪兽怒目圆睁,发出愤怒的吼叫!   说时迟那时快,萤草以原本达不到的速度,迅速利落的“叮”了回去。可怜御门院家的式神没能跑出多远,就被背后一击击倒在地,化为黑烟消散。   萤草补满状态,面对震惊的敌人们,甜甜的笑了。   “都来戳我呀!”   谁敢戳你啊啊啊啊啊!!!   于是源义衡和御门院晴明在这天半夜,都收到了最新的情报。源义衡看着眼前的画面,半是幸灾乐祸半是心有戚戚。   他就琢磨怎么老有人试图招惹小混蛋和小混蛋家的式神?还是平安京好,大家都已经把小混蛋从人的范畴里划掉了,就算小混蛋有一天宣布他能把月亮整成方的,辉夜姬绝对能掏出剪子咔嚓嚓剪月亮。   就是不知道那个御门院家的还有没有脸来找他……   御门院晴明一阵没脸,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画面中那个抱着枫叶的甜美小姑娘,人越多她越浪,最喜欢一打多,奴良组的妖怪们都开始嗑瓜子围观了。小姑娘经过的地方,场面惨不忍睹,全都打了厚厚的马赛克。   小姑娘清理完最后一个式神,清清喉咙,响亮的说道:   “你他——哎呀不可以说脏话!”不说脏话似乎令她有些苦恼措辞,不过很快,她又笑盈盈的开口。   “再来,叮爆头哦~”   本来准备好一堆吹捧措辞的御门院家阴阳师们:……   御门院晴明:……   “这是哪里来的妖怪?”他面无表情的问道,“这么强大的妖怪,还有她背后奇妙的灵体,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面面相觑,可他们还真不知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妖怪,要说这是奴良组藏起来的底牌,怎么不带去远野对抗更强大的土蜘蛛?   “我斗胆猜测……”一名阴阳师颤巍巍的开口,“好像是从那个名为土御门伊月的阴阳师到来开始,我们在对付奴良组上面连连碰壁。”   “可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整个人也缩着,“可能是那个阴阳师的式神……”   这么强大的妖怪,居然也甘心给阴阳师当式神?御门院晴明神色微沉,一番权衡之后,终于还是选择舍弃魔王的小锤。   “等我拿到萤之剑,土蜘蛛也对奴良组造成重创,现在他们获得的优势根本不算什么。”他张开手拂过面前的虚空,呈现在他眼前的画面是地狱中的景象,他的手下无比谦恭的向他致意。   “不会等待太久了,等土蜘蛛返回,我就会在京都打开地狱之门。”   “到时候,你们将重返这世间。”   他的手下在另一边感激涕零。   “全仰仗晴明大人提携!”   自以为安抚了手下,又能笑看一时不利的男人收起画面,步入一旁已经配置好的池水中。池水呈现浓稠的血色,里面混杂着御门院家穷尽心力为他搜集来的珍贵药材,用来稳定以及温养灵魂。   他闭目感受着灵魂深处的变化,脚步声接近,有人跪在地上向他汇报。   “大人,醉梦长卷已经到手,幸不辱命!”   好,一切还在向他规划的方向前进,果然只是暂时失利而已。   御门院晴明彻底放下心来,他全然不知,在他地狱手下的那一边,刚刚回答了他的话的“忠心”手下,已经浑身颤抖的向王座的方向跪了下去。   “已经……全部按照您的吩咐……”   “唔……”王座上的青年慵懒的应了一声,他一抬手,头顶饮料托盘的蛇魔飞快游走而来,灵巧的尾巴卷着杯子给他倒了一杯可乐,末了还丢两块冰。冰块坠入杯中发出清脆的响声,让跪在下面的恶鬼身体一抖,险些当场哭出来。   这个煞星驱动蛇魔把他们从藏身之处一个个赶出来,集中到一起,不要他们臣服,反而让他们保证与外面那个御门院晴明的联络,务必让对方相信地狱安全无事,只要拉开地狱大门就会彻彻底底占据上风。   占个屁啊!全被俘虏了好吗!   不知道也根本不想了解他们辛酸的心路历程,八岐大蛇悠然喝了两口冰可乐,惬意的舒一口气。   “滚下去吧,露了馅让你们好看。”   “是、是的!”   恶鬼连滚带爬的跑了,王座上的青年睁开双瞳,与此同时,宫殿天顶上亦浮现一只巨大的俯瞰之眼,竖瞳微微转动,最终无声凝望着一切。   所有人的动向都在他眼中,他看着御门院家那个冒牌货如何自命不凡,看着土蜘蛛如何潜伏在深山之中养伤……最后他合上双眼,嘴角勾起一个十分恶劣的笑。   冒牌货将来拉开地狱大门的那一刻,想想就有趣。 第145章 抱月龙槐(完)   奴良组总部遇袭,土御门伊月这里却依然岁月静好。   他们住进鹤妖们搭建的树屋, 树屋建在很高的枝干上, 每日清晨都仿佛在云海之间醒来。那枚木心自从到了鹤妖的族地就一直温温的发出光芒, 揣在怀里很暖。土御门伊月把木心给鹤妖们看了,鹤族长者见木心完好无损, 心中十分安慰,做主将木心给了奴良组。   龙槐已死,木心不过是个念想, 如果能够让前代奴良组的总大将恢复健康, 想必龙槐有灵也会觉得安慰。   这便算是结缘。   阴阳师很重视结缘这件事情, 既然使用了龙槐的木心,那么就必定要去龙槐所在的那座山上道谢。于是土御门伊月和奴良鲤伴一大早就起来, 小纸人为自家阴阳师捧来暖和的衣服, 是赏樱之旅时出的那套皮肤金月暗羽, 有围巾又厚实, 是非常理想的选择。   他没有戴帽子,推门出去, 树屋淹没在一片雪雾之中。半妖正在跟两只鹤妖说着话, 突然心有所感, 他抬头向土御门伊月的方向看来——   披着黑红狩衣的阴阳师站在高枝上,呼吸间带着白雾,围巾是很雅正的暗红色, 缀着星星点点的闪亮碎金。阴阳师蹲下身,有点笨拙的踏在鹤族专门为客人准备的阶梯上, 慢吞吞一点点的挪下去。   真可爱。奴良鲤伴就笑了,他对鹤妖告了别,在土御门伊月落到地上之前伸手把他抱下来。终于脚踏实地的阴阳师松了一口气,远野天寒,到处结冰,行动起来得小心,也不是他乐意一点点挪动的。   “山路更难走,不如……”奴良鲤伴本想提议让土御门伊月乘坐白藏主上去,结果土御门伊月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是态度问题,他拿了龙槐木心,感谢的时候心不诚,他自己都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我能走上去,可能会慢一点。”   奴良鲤伴也就没有阻拦,他牵着土御门伊月的手免得打滑摔倒,远野的地图早就记在他心底,也就不需要什么带路人。他们从鹤妖的族地走出去,慢慢行在深山里,大片大片剔透的冰凌花在枝头挂着,随风发出清脆的声音。   “远野没有别的季节,只有春和冬。”奴良鲤伴拨开前路的灌丛,让土御门伊月先过去,一边说道:   “所以一到那个日子,远野的植物和动物就会拼劲全力的开始生长,一夜之间整个区域都会被绿叶和花鸟淹没,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地方。”   “可是龙槐不同,龙槐一年四季都有绿叶。”   槐树本来不是常青的树种,可是龙槐是妖,于是可以在冰天雪地之中仍旧绿意欣然。他立在鹤族的峰顶,听一年四季在他枝干上碰撞发出的回声,鹤的翼掠过他沧桑的眼睫,他甚至记得每一只还活着或已经死去的鹤。   他像是鹤族最德高望重的长者,静静注视着世事聚散,千年,乃至下一个千年。   但是……   缘到深处便是劫。   “鹤族喜欢在这里举行那些小鹤的成年礼,他们围着龙槐,鹤族的女孩们会起舞,那场景十分美丽。”   鹤族少女们将白羽装饰在发间,长达数日在龙槐四周欢闹。成年礼十年一度,那是龙槐最快乐的日子,他被鹤的羽翼所拥抱,少男少女们低低向他倾诉心底的小秘密,龙槐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只是注视着,注视着,看着所有人,却仿佛没有看任何人一样。   因他本是龙槐,是一动不动的树,哪里都去不得,谁人都无法拥抱,他只是……   看着而已。   土御门伊月看到了。   群山之巅,龙槐枝干遒劲嶙峋,虽死不朽。他极力向上伸展,拥抱流云,拥抱苍穹,拥抱远野的晴与雪。土御门伊月看着龙槐本体的姿势,那些枝干的姿态略有扭曲,像是……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龙槐的枝干会隐约的抱住月亮。”奴良鲤伴似乎是很认真的在模仿一样,把土御门伊月抱起来举了个高高。   “像这样。”   土御门伊月忍俊不禁,不过转瞬,他的心情又略微沉重起来。不同于奴良鲤伴可以抱住实体,龙槐那样努力的伸出枝干,也不过能形成一些视觉上的错觉,那些枝干围绕之中,其实空空如也。   “龙槐原本不长这样子的。”奴良鲤伴的声音很轻,“活得久的鹤曾经告诉我,他是从月姬的成年礼开始,逐渐将自己扭曲成了这般模样。”   鹤族公主的成年礼,群妖狂欢。他们竭尽全力的布置了美妙的场景,使周围的树木上都挂上银纱。银纱亮晶晶倒映着星河与月光,可这些都及不上被鹤族少女簇拥而来的那位公主。月姬,月姬,月之爱女,她简直像从月亮上坠入人世般美丽,她是落在地上的明月。   起舞的鹤们飞起来,翅声响彻群山。而一扇一扇羽翼在龙槐面前挥开,他像以往一样记忆着每只小鹤的面容,错落的黑白羽突然一齐四散,众星捧月般起飞的,是鹤族的明月、鹤族的公主。   公主对龙槐明媚的微笑,她落下来,黑白羽交错如琴键,向龙槐轻盈下拜。   天地之间于是只剩了这轮明月。   是缘,是劫,是求不得放不下后的意难平。   龙槐重新开始生长,他将自己倾斜成合适的角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像是拥抱着明月一样。他拔下自己的叶子,将它们散在原野的风中,去追逐公主的长发和翅翼。寒潭照见公主的影,他便觉得寒潭美丽;鸟雀鸣唱了公主的名字,他便觉得雀鸟乃是天地间第一等可爱。   不不,第一等可爱是他的公主,总爱坐在他枝上眺望远方的云海。   【龙槐,哪里有什么呀?】   公主笑问道。   龙槐说不出口,只能寻了很多鹤曾对他说过的话,来告知公主。   他说山之外有春,有花,有人,还有如他一般的槐树,天一寒就会落叶子。   【那,也有星星吗?】   公主仰望头顶的星空问道,小腿轻轻晃着。   【星星是什么地方都会有的。】   龙槐答道。   公主就笑了。   【真好。】她说,【我喜欢星星。】   公主喜欢星星,所以公主最后跟星星一起走了,他孤独的站在山顶,夜幕下落了雪的琉璃世界之中,他冷得瑟瑟发抖。   这么的冷,公主会冷吗?   这是有两只鹤在他近旁说着话,笑语晏晏的。   【每隔几代,就会有鹤去到外面,一直未曾变过啊。】   【是啊,简直像某种命运。】   命运……   他怅惘的望着月亮,原来是命运夺走了他的小公主。   恶妖去来肆虐,鹤族关闭族门与世隔绝,他很久没有收到外界的消息。他焦急,可他不能说又不能动,只能夜夜站在山顶,枝干伸展,试着将他的月亮抱紧一点。   紧一点,小公主不会冷。   紧一点,小公主会安全。   他厌憎命运,所以在一只萤找来时,他给了长生的方法。他觉得萤宛如昔日的他自己,也是那样炽烈的爱着,爱着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看自己的人。   然后他得知了小公主的死讯。   鹤族在龙槐之下为公主举行了葬礼。   月亮般的公主闭目躺着,羽翼柔软的铺在两侧,好像下一秒就会扇动起来,跳起令四周山野泠泠作响的舞。然后天女也起舞了,在嵯峨野上,面前就是痛苦悲鸣着的恶妖去来,而天女袖中,萤之剑熠熠夺目。   他心中大恸,原来到头来,谁都没有逃过命运。   明月于他,永远是一场触之不及的美梦,他怀抱冰冷的幻觉,以此慰藉的余生终于也难以维系。   怎么会这么的冷呢……   小公主冷不冷?冰湖那么冷啊。   鹤族的龙槐一夜间枯萎,散落的叶子化为小小的月雀,月雀飞翔鸣叫,谁也追不上。它们是一场镜花水月后的残片,是月光泠泠的残响,是求不得与意难平。   @   “……这些小东西怎么跟来了?”奴良鲤伴随手抓了一只月雀,小蓝鸟在他掌心里伸着小脑袋,愤怒的啾啾叫。   说好的追不上呢?!!!   土御门伊月肩上头上落了好几只小蓝鸟,伸出手指拨一拨其中一只的尖喙,笑道:   “这有什么?叶落归根,它们是龙槐的叶子,回来看望也是正常的。”   奴良鲤伴又逮了一只,小蓝鸟们一脸生无可恋。   “这个方法好,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变成生灵。伊月的话我想想……头发怎么样?头发变成小白鸟,应该有这样的阴阳术吧?”奴良鲤伴兴致勃勃的提议道,结果土御门伊月一脸冷漠。   呵,头发,阴阳师哪里有头发。   “我现在就给你变一个试试?你的头发可以全部变成小黑鸟。”   奴良鲤伴:“……我说笑的。”   他们谈话之间,已经接近了龙槐。土御门伊月感谢过龙槐的木心,将手贴在已经枯死的树身上,突然睫毛微动,有些讶异的松开手。   “这……”   奴良鲤伴一直关注着他,顿时问道:“怎么?”   土御门伊月摇摇头,正打算再感知一下,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呀!”   土御门伊月回头,看到一个鹤族的小姑娘站在那里,披着华美的羽衣,翅翼不太方便的捧着一小盆水。应该是从山那边打来的灵泉,对植物和动物都很有好处。   小姑娘戒备的看了他们几眼,族中已经整顿过,出现在这里的不太可能是敌人,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提着水壶给龙槐浇水。   “这棵树……”奴良鲤伴刚一开口,就被土御门伊月制止了。土御门伊月向他微微摇头,眼里带了一点笑意。   “已经感谢过了,我们这就走吧。”   奴良鲤伴没有异议,就算暂时不明白,稍后伊月肯定会对他解释的。所以他只是任由土御门伊月牵着自己往山下走,他们走出一段,还能听到小姑娘对龙槐碎碎念的声音。   “你要好好的长呀。”鹤族的小姑娘苦口婆心,“成年礼的时候,我要在你面前跳舞,你可不许光秃秃的。”   土御门伊月的脚步停下,他拉了拉奴良鲤伴的袖子,在他们的方向上还能看到龙槐的一点枝丫,他就点了点那个方向。   奴良鲤伴看过去——   好多小蓝鸟落满了龙槐的枝头,好像龙槐多了许多蓝盈盈的新叶子。而在蓝色小鸟挤挤挨挨中、苍白的群山映衬下,龙槐枝头那一点新绿尤其鲜明可爱。嫩绿的新芽伸向远山,突然微微一晃,是那个鹤族的小姑娘坐在了树枝上,累得小小喘气。   “龙槐龙槐,那里有什么呀?”   她望着山之外。   “那里有龙槐吗?”   “没有的话,我就不走啦。”   风停树静,天地皆白,只有一只小鹤和一树小蓝鸟,啾啾咕咕晃荡在远野漫长的冬季里。 第146章 土蜘蛛(一)   土御门伊月和奴良鲤伴没有在鹤族停留太久,圆了与龙槐的缘分之后, 他们带着鹤族主动派出的精锐, 与奴良组的妖怪们会合。不过此时在远野的驻地之中, 已经多了一名花开院家阴阳师,正在着迷的研究笼罩在远野驻地的结界。   “这个……这个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阴阳师眼睛闪亮, “原来阴阳术还能做到这种地步!可惜一看就是仓促完成,要是有足够的时间,该有多么的精妙啊!”   他上看下看, 简直爱不释手, 捧着物资经过的桃花妖看他一眼, 有点小骄傲的仰起头。   “那自然!桃桃的阴阳师可是很厉害的!”   正如大佬是个坚定的崽崽吹,崽崽们吹起阿爸来也不遗余力。   “桃花妖!”阴阳师跳起来, “灵气纯净的高山桃花成形的妖怪, 因为天地灵力日渐浑浊, 已经几乎见不到了, 想不到这里竟然有!”   见这个阴阳师能够说出她的来历,想必也是个渊博的人, 桃花妖的态度好了那么一点。   “算你有点见识……有灵力的话就不要蹲在这里无所事事, 有那么多伤员呢。”她说完, 抱了东西就走。阴阳师愣了一下,连忙追着她的脚步。   “等、等下!桃花妖小姐!你的阴阳师就是建立这个结界的人吗?”   “式神竟然能够离开阴阳师这么远行动,真是不可思议!”   他看着桃花妖挥挥手, 花的馨香盈满四周,妖怪们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不由得大惊失色。   “桃花妖居然能够进行群体治疗!”   桃花妖瞅了瞅自己身上的满暴反堆爆伤地藏,没有吭声。没有御魂的情况下她当然不能群体治疗,可是阴阳师把她喂到六星又配了最好的御魂,她就能奶能复活,号称绝望一奶,两点鬼火便宜实惠。   要是跟童男一同在场,加上阴阳师的续命,那场面就好看得很了。   她正治疗着,房间的门突然拉开,雪童子抱着雪兔探头进来。   “阴阳师回来了。”   远野的妖怪们很有几分畏惧那位阴阳师召唤出来的式神,治疗系式神还好,余下的几个除了温文尔雅的书翁,看着都不好相处。上次讨伐土蜘蛛的末尾,大将落水,他们本来以为要糟。结果土蜘蛛的一条手臂突然爆开,接着冰面上威风凛凛的那个鬼就变化了一番样貌,从炽热的地狱中召唤出了一只鬼手,几乎捏爆土蜘蛛的半边身体!   土蜘蛛终究是土蜘蛛,那被称之为“山之佐伯”的大妖怪,意为山野间大声呼喊的人。受了如此重的伤,还有余力逃窜,那只鬼下令穷寇莫追,任其躲进深山里。   镰鼬舒了一口气,真是好久没见过这么强大的鬼了,也幸好那只鬼没有下令追击,实在是远野妖怪们已经没有余力追上去。而在目送土蜘蛛逃跑之时,他分明听到鬼冷笑了一声。   【要是杀生丸在这里的话……】   杀生丸的名号镰鼬居然闻所未闻,想来也是极为强大的妖怪,那位阴阳师身边真是藏龙卧虎。   镰鼬刚刚想到这里,就看到那只鬼从山林中走来。大概是感觉到自己对普通妖怪的压迫,鬼并没有待在远野的驻地,而是去大肆追杀御门院家的式神和小蜘蛛,那名生着兔耳的少女式神跟他一同,在先前的战斗中证实了她的能力是产出源源不绝的妖力。   镰鼬心里又有点痒,这是多么棒的能力啊!可惜他先前试图挖角,惨遭失败。   骑着金鱼的福神笑眯眯看他。   【五险一金有吗?】   桃花妖瞟他一眼。   【无限刷的信用卡有吗?】   书翁头也不抬。   【我觉得远野缺乏定期团建,藏书量也不够。】   镰鼬:???   我们谈的是一个世界的东西?不是只要分配个房子地盘许诺能让妖怪变强不就结了?你们玩这么复杂的吗?!   他最终只能眼巴巴看着这些强大的妖怪在眼前晃悠,奴良鲤伴的归来总算让他有点别的事情做,忙不迭就迎了过去,结果又惨遭扎心。   冷冷淡淡离群索居的雪童子就挨在阴阳师身边,鬼已经回来了,小毛球跳到阴阳师头顶上,书翁笑着说些什么,追月神和桃花妖在分阴阳师特意给她们女孩子带回来的甜浆果。   因为量少稀有,暂时先紧着女孩子们。土御门伊月已经移植好了一株,什么时候式神回庭院就可以带回去,在自己的结界里种植上一大片天天吃。   “这次回来,带回了远野的三件重宝,关于如何应对土蜘蛛,我跟伊月已经有了打算。”奴良鲤伴开口道,他看向土御门伊月,土御门伊月笑着点头。   “远野的……重宝……”   赤河童的伤已经养好,闻听此言,顿时眼前一亮。   “莫非萤之剑和星图锦已经……!”   “是的。”土御门伊月点头,“事不宜迟,不要给土蜘蛛太多恢复的机会,我们稍作休整就出发……茨木。”   鬼咧开了笑,他这段时间可不是漫无目的的游荡。   “大致范围已经定位了。”   书翁紧跟着开口。   “他身上有我的墨痕,知道大概范围就能精准定位。”   崽崽们不用他说就已经做好了绝大多数事情,身为阿爸真是十分欣慰!土御门伊月眼神软和,摸摸近前的雪童子的头笑道:   “土蜘蛛高速恢复的能力不得不防,我会再召唤杀生丸出来抑制他的再生……桃桃,治疗有劳你。”   “放心吧!”   “还有爷爷……”土御门伊月来到惠比寿面前,解了手腕上的金达摩交给对方,“麻烦爷爷帮我保管,没有了这个,土蜘蛛只怕是很难破坏我与式神之间的联系。”   惠比寿笑眯眯的接了金达摩,“阴阳师果然聪慧。”   有追月神在场,他无须生产鬼火,干脆套个高速地藏远远插个旗就好。   奴良组和远野的妖怪们做着战前准备,土御门伊月早早安排好就去旁听作战计划,回来再转述给式神。于是花开院家的阴阳师找过来时,气还没有喘匀,就看到一堆式神凑在一起分吃浆果和点心,咸鱼得十分安详。   操心都是阿爸的,打架他们才会上。住着大院子,小纸人服侍左右,平常吃吃喝喝组团旅游还能刷爆阿爸的信用卡,这福利待遇就问哪里还能找得到。   花开院家的阴阳师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口气召唤七个还能长期维持可还行!   另一边开作战会议时,镰鼬一拍脑袋想到了自己之前忘掉的事情,对奴良鲤伴说道:   “花开院家来人了,因为花开院历代与奴良组交好,所以我让他留了下来。”   “是这一代的秀元?”奴良鲤伴扬眉,“他来做什么?”   “听说有关于御门院家的动向,要直接通知你。”镰鼬感慨道,“时隔三百多年,你们两方又要联手了。”   上一次联手还是封印羽衣狐的时候,那一战的险恶就连远野也略有耳闻,现在又要开始了吗?   他们正说着,土御门伊月垂眸摆弄星图。在星图上他也能看到土蜘蛛的位置,加上茨木和书翁的定位就更加准确了。捧着这张星图,他仿佛融入了远野的万物,看到那些落雪,山洞里土蜘蛛的呼噜声,以及……   花开院秀元敲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房间里唯一一个像是阴阳师的人。   黑色狩衣上点缀着细碎的金纹,阴阳师垂眸注视一张星图,指尖灵力聚拢,信手排布着星的位置。星图类的宝物造势极强,却也需要极为强盛的灵力和对星辰的了解,观星测命一向不是花开院家的强项,就算这件宝物在花开院秀元手中,能够发挥的作用恐怕也不及十分之一。然而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阴阳师却像是极为擅长观星之道的,在晦涩的星图面前也显得极为轻松。   他甚至还能兼顾纸式的操纵,那些飞舞的燕子形纸式在阴阳师身侧翩跹,偶尔一些飞出去,又有一些飞回来。   这一定就是与那些强大式神签订契约的阴阳师了,咦,怎么有小耳朵的?   “哟,秀元。”奴良鲤伴招呼了一声。人类的寿命自然比不上妖怪,眼前这个似乎是当年他登上二代目位置时那位秀元的孙子,人类的时代更替还真是迅速。   花开院秀元还在在意那个小耳朵,有些魂不守舍。   阴阳师和小耳朵?小耳朵和阴阳师?他乱七八糟的想着,奴良鲤伴笑了一声。   “这位是伊月,半妖,也是我的恋人。”   土御门伊月这才从星图上抬起眼来,眼睛明亮,显然觉得操纵星图十分有意思。他也看到了花开院秀元,笑着颔首。   “初次见面,我名为土御门伊月。”   他措辞温雅,语调平和,无疑是阴阳师的风格。花开院秀元从恍惚之中抽离出来,长长的吸进一口气,在一旁跪坐下来。   “我竟从未听说过名为土御门伊月的阴阳师。”   “这是自然,伊月并非依靠家族的阴阳师。”奴良鲤伴接口道,有关伊月的来历,没有必要交代得那么清楚,跨越世界而来听起来实在令人惊骇,不如换一个措辞。   土御门伊月相信他的判断,于是只是微笑。   花开院秀元没有再问下去,他面色一肃,说出此行的目的。   “我来此,有两个目的。”   “一是协助奴良组退治土蜘蛛,二是告知你们御门院家最近的动向。那个家族最近动作不小,不仅盗窃原本供奉在神社的醉梦长卷,还消耗了一批珍贵材料和豢养的妖怪,好像在谋划什么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日本一些古代文献将蛮族称为“土蜘蛛”“国栖”“山之佐伯”或“野之佐伯”,这里就化用了这个称呼~   调整了一下故事的顺序,【醉梦长卷】压轴,先写【九龙子】,是大佬和光哥的主场www   蠢萌:我看你最近谈恋爱巴适得很。   二代苜:我不是我没有求求你呜啊啊! 第147章 土蜘蛛(二)   醉梦长卷土御门伊月并不了解,但是其他动向, 光哥都有知会过他。他明白光哥的打算, 大概是打算潜伏在敌人内部见机行事, 光哥心思缜密,故而他并不怎么担心。   也许他可以试试跟光哥一起?   土御门伊月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不过还不怎么成熟。他暂时把这个想法放在一边,迎面就是这一代花开院秀元难掩激动的神情。   “现在看来是我来得多余了,有如此强大的阴阳师坐镇, 土蜘蛛想必也会暂避锋芒。”他说到这里, 吐出一口气, 十分遗憾道,“可惜土蜘蛛是不太可能被杀死的妖怪, 他生来就像是被偏爱一样, 拥有强悍的再生能力, 无论受多么重的伤都会痊愈。”   这应该就是打得伤害比不上对方每回合自动回血多吧……土御门伊月概括了一下。   奴良鲤伴却有些讶异的说道:“秀元, 谁告诉你我们要杀死他?”   “可……”花开院秀元有点糊涂了。   “我们要做的,是封印他。”土御门伊月接口道, “如果封印失败, 我的打算是将他流放到地狱。”   地狱垃圾场, 蛇蛇镇守,二十四小时监控,值得信赖!   “哈啾!”地狱里一条蛇魔打了个喷嚏, 疑惑的拿下头顶矿工帽,不明所以。旁边一条蛇魔以为他在偷懒, 当即大怒,活有那么多,别蛇少干它就得多干,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惯的他!干活!   两条蛇又开始勤勤恳恳的挖地道,它们最近突然接到要挖个地牢的通知,月底完工,刻不容缓。   过了几小时,又几条蛇过来,表示牢房扩建。   蛇蛇看起来是打定主意把招惹阴阳师的家伙都关起来,有多少关多少!   花开院秀元并不知道地狱都已经易主了,把作恶的妖怪流放到地狱确实是阴阳师们的常规操作,他没有半点意见。于是人类妖怪和半妖凑头讨论一场,天晚了才散。   等到只剩下奴良鲤伴和土御门伊月,土御门伊月放下星图,开口道:   “鲤伴,我想去御门院家看一看。”   奴良鲤伴当即反应过来他是想假装被抓进去,从那些梦境就能看出来,土御门伊月喜欢冒险的性格一直没有变过。他还总会好奇,总会刨根问底,于是屡次涉险又屡次化险为夷。   “太危险了!”   奴良鲤伴并不赞同。   “御门院家的晴明是个谨慎的人,与其放任他在背后搞事情,还花费大量精力监视,不如主动出击。”土御门伊月冷静道,而且他自然有能站得住脚的理由。   “而且鲤伴,虽然我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仍旧分属于不同的世界线?”   奴良鲤伴闻言,微微一怔。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同伊月在一起,他们共同经历了龙宫和远野的这些事情,他险些忘记这并非伊月的世界。就算时间流速有所不同,伊月可以在这里呆很久,可是他终究还是要回去的,那时候不同的时间流速反而会变成折磨人的东西。   土御门伊月靠近他,奴良鲤伴伸手就将他拥进怀中。狐的白发铺满他的臂弯,像一泓捉摸不定的月光一般蜿蜒流淌,美丽,却充满飘然易逝的虚幻感。   “我是个阴阳师,所以思考的事情会多一些……”土御门伊月轻声说道,“现在悬在你我头上的这柄达摩克里斯之剑,我希望它终有一日会消散。”   “花开院家据说是此世阴阳术的巅峰,但是他们的主攻方向是式神,而非时空转换类的禁术。”   “御门院家既然能往来地狱,他们的阴阳术是很值得一看的。”他见奴良鲤伴想要说话,微微摇头,“不行,如果战败,他们恐怕会立刻将家族的禁术付之一炬。”   就如同他在源氏曾经学到的那样,当他与光哥在一起的时候,学习那些禁术之余,光哥还曾把他带到存放禁术的密室。   【晴明,记住这里。】   【如果有一天源氏面临灭顶之灾,不要犹豫……】   【一把火,烧了这里!】   这便是大家族的敝帚自珍,他有理由相信御门院家也会有此等做法,所以击败对方后收获胜利果实是不太现实的。只要对面还有一人存活,那么那些宝贵的藏书秘术就保不住。   “伊月打算怎么做?”奴良鲤伴问道,“假装被俘虏吗?”   “嗯。”土御门伊月点头,“光哥跟我说他们抓我似乎是为了利用我的身体,那么就不太可能在一开始就将我杀死。”   “世间万法殊途同归,若想替换身体,至少需要一段时间将两具躯体同调,这就是我的机会。我也会提前做好准备,尽可能多的考虑一些。”   奴良鲤伴有些沉默,如果伊月身边有式神,他确实不必太担心,可是深入敌营,伊月注定一只式神都不能带。   “鲤伴,不必担心,就算被什么所限不能运用式神,我也有御灵和其他的手段,是很安全的。”土御门伊月还打算再劝,半妖冷不丁开口,露出那双澄金的妖瞳。   “那么就不借助式神,与我一战。”   “你赢了,就去,如果输给我……”半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如果输给我,我宁愿你继续往返于两个世界,就算时间流速不同,我只要在这里等着你就好。”   这是他们罕见的第一次意见相左。   土御门伊月本来以为奴良鲤伴会支持的,可现在看来反对的意思却多些,他有些迷惑。   “我以为……”   “两百年。”半妖轻声说道,那双漂亮的澄金色妖瞳一瞬不眨的望着土御门伊月。   “伊月,自与你分离,我独自过了两百年。”   “我曾经也是什么都敢赌的狂徒,但是这一次我不得不怯懦。两百年太久了,久到让人恐惧更长的时间,但是那个时候我至少还可以告诉自己,我所心仪的那个阴阳师仍旧健康安乐的在都市虹霓中穿行,投币买一罐巧克力,偶尔会坐在那个喷泉前的长椅上回想起曾经那个……那个无礼的偷走他食物的妖怪。”   “两百年内我登顶了关西的暗世,而我站在已经冠了奴良之名的江户街头,整座城都听我号令点起灯。我想叫你的名字,让你看看我为你点的灯,但是转过头,身边空空如也。”   “那时候我很想你。”   “或者山花烂漫的时候,我带着组里的妖怪们讨伐归来,望见山崖上开了一枝烂漫的野樱。我折下樱,想用它装饰不在此处的你的发。”   “那时候我很想你。”   “我还做了一个梦,梦到二百年后再推一百年,你的时代,我去往东京,叩响你宅院的门,而出来的人不是你。”   “那时候我想你到极点。”   时间,除了世界之外他们之间相隔的还有时间,如果他也等待二百年,恐怕也不会有今日的勇气。经历了二百年,鲤伴身上他们初逢时的轻狂减弱,感情大概是这个坐拥了天下的半妖唯一不敢赌的东西。   “现在这样也未尝不可……”半妖抱着他,闭合眼帘,“伊月偶尔来跟我待一段时间就好,我会努力活得长长久久,令我们的相会之时也长长久久。”   这似乎是个最优解,全无风险,毕竟是相隔两个世界的恋爱,是不可能一直在一起的……   真的是这样吗?   土御门伊月从半妖怀里撑起身体,身为狐的时候,他的眼眸是异常剔透的深蓝。他捧着半妖的脸,轻轻抵住他的前额。   “但是鲤伴,我不想让你等。”   “趁我心中还有未凉的勇气。”   是的,他还有将一切推向一个最完美结局的勇气。他们的结局不该是现在这样的,他还想带鲤伴去看看他的庭院,然后两个人在都市虹霓流动的街头重温故梦,两个热狗,两只鲷鱼烧,两罐巧克力,喷泉水族馆还有娃娃机……他的勇气可以分给鲤伴,他们就都有勇气继续向前走。   半妖望着他,突然笑了笑。   “我不会留手的。”   “我也是。”   @   “什么?怎么两人会打起来?!”镰鼬乍一听到需要场地的消息,还想痛骂几句大敌当前居然有闲心搞内讧。不过听清对战的双方,他简直一脸懵逼。   这两个难道是分手了因爱生恨???   “镰鼬,你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已经站在空地中央的奴良鲤伴慎重的佩了双刀,弥弥切丸和月回都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可见他对这场对决的慎重。仿佛知道镰鼬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他无奈的侧了侧头。   站在他对面的土御门伊月仍旧是那身黑色衣装,看着有几分单薄。这一次他的式神不会上场,只有他自己,因为如果潜入御门院,可能有相当一段时间他是无法召唤式神的。   他必须证明自己在没有式神情况下的战斗力。   镰鼬愈发觉得这场对决是在胡闹,奴良鲤伴的战斗力究竟多强他们远野的妖怪都不清楚,这位阴阳师明显没有强化身体,这样近的距离一旦被近身,必输无疑!   更何况,滑头鬼的畏可是隐蔽力极强的东西,绝对能称得上一句防不胜防。   “还是停下吧,有什么话不能商量吗……”他试图劝一劝,结果两个人都摇头,他只得无可奈何的退到后面去。   空地上的冰雪已经被清空,有善飞的妖怪左右看看,一声令下,这场对决正式打响。下一秒,土御门伊月面前就已经失去了半妖的踪迹。   一如奴良鲤伴所说,他不会留手。   远野妖怪们伸长脖子观望,试图寻找滑头鬼的踪迹,而土御门伊月却直接闭上双眼。   突然,他猛地睁眼,风雷苍龙龙吟一声环住他周身!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说要绿,却还是很诚实的推了感情线的蠢作者真是个善良的人!   不带崽,大佬打不过二代目,但……二代目会输是真的。   二代目和大佬之间没有在一起的空缺会在【醉梦长卷】(可能改名)里补完,所以才会把这个故事押后,作为最后大结局前的升华篇章www   以下是二代目的甜饼时间——   你愿意把勇气分我一点点嘛?   跟你在一起后我总是很害怕,但只要你说不怕,我就不害怕啦~ 第148章 土蜘蛛(三)   滑头鬼持有的畏名为【镜花水月】,与其他妖怪的畏看起来有所不同, 显得攻击性不那么充足, 可是土御门伊月从未放松过警惕。   ——因为历代滑头鬼的近战能力都十分恐怖。   他回忆着游戏中的奴良陆生, 既然是代代相传的畏,总有一些相通之处。联动式神奴良陆生的能力重在叠加和协战, 一旦被攻击就很容易触发。他不知道是不是从奴良鲤伴这一代就有了这种能力,所以他谨慎地没有先行攻击,苍龙环绕他周身, 细小的雷光逸散在空气中。   “这雷光……”观战的镰鼬微微皱眉, “是在用雷光判断对方的位置吗……”   土御门伊月只觉得自己的感知追随每一点雷光起伏跳动, 捕捉着任何一点细微变动。然而就这么静静地维持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眼。   没有一丝痕迹。   滑头鬼三代之间的畏恐怕也存在着相当的差别, 他不能直接使用克制奴良陆生的一套方法, 不过倒可以试试看能不能用星之咒加以封印, 如果能封住……   他赌中了星之咒的概率, 某一处出现紊乱。   “找到我,只是个开始。”半妖身边升腾着前所未有的巨量的畏, 这些黑色雾气几乎将他半边身体淹没, 睁着一只金色妖瞳异常明亮。   “如果敌人像我一样藏起来, 你还有别的手段吗?”   他再次隐去,星之咒进入冷却,而土御门伊月毫不犹豫的召唤炼狱, 枯瘦的地狱之手大片出现,总有些能触碰到半妖, 逼迫他从镜花水月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奴良鲤伴被抓到反而笑了笑,月回向下斩断那些手,一点细小的灼伤根本不被他放在心上。   “嗯,范围攻击确实可以逼出隐藏的敌人,那么下一步就是正面交手。”   土御门伊月瞳孔紧缩,他的符咒瞬间贴上虚空,升起的结界撞上半妖的刀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因为灵力注入量大,结界眼看还能支撑好久,可土御门伊月仍然感到有寒意掠过心头,他的直觉在向他预警!   “挡住了就别留在原地!”奴良鲤伴居然一拍刀柄,月回的锋芒刺破结界,炸开的灵力企图将他向后掀去,可半妖瞬间以畏模糊了身形,余波从黑色雾气上掠过,他仍旧在拉近与土御门伊月的距离,刀锋几乎贴近土御门伊月的前胸!   他突然动不了了。   数道锁链从地上伸出,不知何时土御门伊月已经布下了符咒,言灵·缚将半妖束缚其中。他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迅速向后拉开距离,弓箭出现在手中,三箭连珠射向半妖!   阴阳师本就不擅长近战,更何况是面对奴良鲤伴这种近战能力近妖的妖怪。   “做得好,记得第一时间躲远一点。”半妖轻声说道,他身上妖力鼓动,紫兰妖火沿着锁链一路焚烧下去。他自己也顺利挣脱出来,面对三支急射而来的箭矢,他一偏头避开第一支,将第二支反拨一个方向,令其撞向第三支箭。三支诛邪箭瞬息落地,他毫无停顿的再次与土御门伊月拉近距离。   黑豹一声咆哮,凶猛的扑击而上。土御门伊月计算着技能的时间,不其然就听到黑豹提醒的吼叫声,半妖直接流畅的晃过黑豹,速度几乎不被影响的向他扑来,另一把刀弥弥切丸已经出鞘,双刀在手,月回上同时燃起妖火。   “伊月,敌人可是会试图一直与你拉近距离的。”   “不要放松警惕,现在你身边没有式神可以依靠,已经无法退在安全的后方。”   “以及……”   他再次消失,出现时已经是在土御门伊月身后,呼吸轻轻落在他耳廓上。   眼前阴阳师的身体骤然变幻,轻飘飘的纸片落地。土御门伊月使用完替身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半妖如影随形紧贴在他身后,他几乎能感受到刀锋的温度。   “!!!”   “以及,敌人可能知道你的一些能力。”   冥蝶展翅高飞,鳞粉扑面,半妖于是停下脚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拉开。他因为鳞粉有些困倦和无力,于是甩了甩刀,强悍的意志力足以让他保持清醒。   “这倒是可取的,我还以为这一次就能抓住你。”   场外的镰鼬连同远野妖怪们算是看明白了,与其说是打架,不如说是教学。持有式神的阴阳师固然强大,可一旦召唤式神受到限制,再处于狭小的环境中,很有可能会落入下风。奴良鲤伴的近战他们远野妖怪都心服口服,可现在已经纠缠了很久,那个阴阳师居然还能稳住,甚至中间还反击了。   场中黑豹咆哮如雷,试图再次冲上前去,被土御门伊月制止了。他的结界和其他技能借助这一会儿的空档再次冷却好,而他现在还没有动用过头像框。   “伊月,你更擅长守,进攻的手段反倒……”奴良鲤伴话没有说完,突然看到自己衣袖上粘着的什么东西,右眼顿时睁开,口中轻轻“啧”了一声。   “果然阴阳师令人防不胜防啊……”   “言灵·一式!”   土御门伊月引爆了全场的符咒,树林中被惊出无数飞鸟,整片场地的积雪已经丝毫不剩的融化掉。他手执一张符咒,神情冷静,刚才奴良鲤伴中了他多少符咒,现在爆掉的就有多少,时间太短,就算利用明镜止水也不能完全躲避。   烟尘散尽,土御门伊月听到两声轻轻的响动,半妖把刀归鞘。月回还委屈的刀鸣一声,显然不知道两人为什么要打架,简直就跟看着父母吵架的小孩子差不多。   土御门伊月并未上前,远远的问道:   “认输吗?”   “唔……”奴良鲤伴似乎相当迟疑,他本来以为可以骗伊月过来的。   原本观战的雪女突然转身,不耐烦的拨开围观的妖怪。   “看个鬼!谈恋爱有什么好看的!”   还全力以赴……全力以赴长这样?打架没看着,狗粮却吃了不少,她就呵呵。   “不认输我不会过去的。”土御门伊月很谨慎。   “……认输了。”奴良鲤伴从地上起来,刚才的爆炸已经让他的外衣遭受了不小的打击,在远野的冰天雪地之中,也亏他不觉得冷。   “去御门院家,要比现在更谨慎才行。羽衣狐还有一些残留的实力,预计都会效忠于御门院。”半妖说道,他定定的看着土御门伊月,突然伸手。   “要抱抱。”   阴阳师抱住了他,比他自身稍低的温度却仿佛传递着勇气。   “我们会成功的,对不对?”   “嗯,我去御门院家看一看就回来。”   “……”   好一个我去康康。   那一刻,奴良鲤伴想到了曾经的源氏。他现在还是很担心,但……好像比初时减轻了许多。   他估计伊月还有藏着的底牌,而且说不定情况没有那么坏,御门院家不一定有能力中断伊月与式神的联系。当年源氏使用了封禁神明的阵,是因为当时的家主源赖光对安倍晴明其人的能力有深入了解,御门院家……很难说会不会那么警惕。   这时候,土御门伊月抬起头来,周围看热闹的妖怪们居然已经不剩几个,剩的几个还在扫瓜子壳。   镰鼬也在其中,一边扫一边嗑瓜子。   “呸。”他吐了个瓜子壳,又自己扫了,冷眼看着奴良鲤伴,又是一声“呸”。   “全力以赴?”镰鼬吐着瓜子皮,“呸!”   散了散了,明天还要讨伐土蜘蛛呢,做什么看人谈恋爱让自己重温单身狗的悲伤!   镰鼬拎着扫帚走了,其他妖怪不多时扫完瓜子壳也跟上。奴良鲤伴看着有点凌乱的地面,默默转回头去。   他发现土御门伊月正在拆地上的符咒。   “伊月……这些刚才……”   “嗯,如果再打,就会引爆。”   “……”   伊月还真是很乖的在能放水的范畴里全力以赴,这些都爆了他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还有,鲤伴。”土御门伊月指了指他的式神那边,崽崽们从一开始看了两眼就有数了,之后的缠斗部分压根没旁观,跑到一边抓树晃松果吃。只见茨木童子从地狱里召唤出自己的鬼手,黑焰升腾,只是为了吃两个松果。   “那个能力,我也能用。”   “!!!”   “如果很危险,我会给御门院家本家那么一下。”他挺无害的笑了笑,“已经出现在这个世界,我也有些跟梦境里有所不同的地方,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就让认识的阴阳师拉开地狱之门就好。”   他说着,又专心去拆地上的符咒去了。   奴良鲤伴缓冲了一会儿。   “地狱……那羽衣狐……”   “我的式神吃了。”   “……”   土御门伊月倒是被这话提醒了一下,他在执行去御门院家的计划前,还得跟蛇蛇通个气。一旦有什么万一,可以让蛇蛇暂时附身到他身上现世,他们之前有过契约的。八岐大蛇不受此世的规则限制,降临他身上之后第一时间拉开地狱之门,那么无论御门院家搞些什么,都会成为一场空。   谁能抗衡最古邪神的力量呢?   “还有就是……”土御门伊月挖完符咒,起身笑道。   “幸好你刚才没有打中我,不然……我其实不太能控制住局面。”   雷帝招来和天狐神火,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还没有触发过,他也不知道具体效果是什么,总不能戳自己一刀去试验。所以目前能使用的式神被动,也就孔雀的驱散和傻豹豹的豹头痛哭。   奴良鲤伴:……   仿佛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作者有话要说:   雷帝召来和天狐神火确实没有在现实触发过,类似打大佬遭天谴的效果XD   嘴上说全力以赴其实水得一批的两人,明天就要去划水打土蜘蛛啦,打完土蜘蛛……   我们去御门院家康一康呀2333 第149章 土蜘蛛(四)   第二日天明,远野起了薄雾, 而日色下垂, 这些雾气便消散了。整片旷野清清朗朗, 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星图对应着远野山川错落,按照计划, 土御门伊月居于后阵,花开院秀元跟在他身边。本来花开院秀元还打算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回避一下,因为阴阳师们向来敝帚自珍, 他在旁边有头饰的嫌疑, 不过土御门伊月明确表示不在意。   “能学到多少就学多少, 我没有家族,也乐意让一些阴阳术传播更广泛一些。”土御门伊月笑道, 这份大气让花开院秀元肃然起敬, 就算是阴阳师名门花开院家, 也断然没有这份希望将阴阳道发扬光大的心胸。   他深深的拜了一拜, 打起全部精神在一旁观摩。   他们的计划是将土蜘蛛从藏身之处逼出来,在嵯峨野之上展开决战。土御门伊月已经在此地布设了结界, 土蜘蛛只要进来就不可能出去, 再然后……嵯峨野上残留的天女之舞会是他们的最好帮手。   星图, 萤剑,天女舞……是为远野的重宝,也是即将斩灭土蜘蛛的三大神器!   逼出土蜘蛛的步骤由土御门伊月的式神进行, 也只有这套阵容可以让土蜘蛛在短时间内感受到巨大威胁。金达摩已经交给惠比寿收好,土御门伊月此时不是关东地区的魑魅魍魉百鬼之主, 而只是一名阴阳师,他感受着与自家崽崽们之间亲密无间的联系,淡淡的笑了。   真希望这次有掉落啊……   巨大的地狱之手破土而出,随之而来的还有土蜘蛛的怒吼。在致死的威胁之下,一心想要留着这条性命挑战鵺的土蜘蛛再不主动迎上攻击,他拖拽着丑时之女挂在他身上的小草人,极力让草人离开茨木童子的攻击范围。丑时之女嘻嘻一笑,比他的速度不知道高出多少,拿着小锤和草人跑在他之前。小锤下落,土蜘蛛的速度肉眼可见的减慢,土御门伊月仿佛看到了挂在他身上的蛛毒状态。   丑时之女带的是高速命中土蜘蛛两件套,大佬精挑细选出的好御魂。土蜘蛛就算抵抗很高也无法免疫蛛毒,并且同时被丑时之女的普攻降了防。   “嘻嘻嘻……”目的达到,丑时之女瞬间隐身到队伍之后,接下来就是输出的天下!   通用的逢魔阵容原本没有雪童子,但是大佬敏锐地发现,在远野的冰天雪地之中,草人一连上就带了冰冻的状态,结着一层细小的冰花,简直没有比这个场合更适合鸣屋雪童子的了!雪童子的爆伤没有茨木童子那么高,但是堆了些命中,导致在茨木童子一爪之后,他第一刀破冰,第二刀就再次砍出了冰冻效果,第三刀又可以创造巨额的破冰伤害!   土蜘蛛发动畏【破坏百鬼夜行】,然而好像毫无效果。绕身的墨色飞鸟似乎发出了嘲笑,在书翁悠然挥动的笔锋之中,他身上和草人上的两只飞鸟同时爆开!   他不得不一路奔逃,来到空旷的原野之上,奴良组的妖怪们正等在这里。   土蜘蛛看到了前方的妖怪,后方是那个阴阳师的式神穷追不舍。他意识到自己处境险恶,于是散开大股大股的畏,原本就在飞速愈合的伤口更加快速的愈合,让他心中稍定,如果打长期战……   “还在抱着不切实际的妄想吗?”土御门伊月扬声道,他的声音穿过旷野上的寒风,清晰递到土蜘蛛身边。   “可没有那么容易!”   他执在手中的符咒挣动起来,阴阳师松了手,符咒悬浮在他面前,表面上还是一片空白,等待填写式神的名字。   土御门伊月没有拿笔,式神名字的书写也并非用笔完成。他将折扇抵在唇下,嘴唇轻动,一字一字清晰地吐出式神的名字——   “杀——生——丸!”   一字一字随着他的声音在虚空中形成字符,印于招引的符咒之上。最后一个字符落定,整张符无风自然,成了一团冷月色的火,火光缭绕着不属于此世的冰寒气息。   花开院秀元心中巨震,此时场上已经有七个式神,这名阴阳师居然还可以继续召唤,而全无半点吃力的神情,令他根本看不到上限在哪里!   漫天风雪被抛向一旁,渐渐落地的大妖额生月印,银白长发,白衣上六角梅飘零。他霍然睁开金色妖瞳,巨大的犬妖虚影在身后一闪而没。   阴阳师的心意通过契约流淌而来,无需多言,大妖拔刀出鞘,一跃而起,色调晦涩的冥道空间骤然出现在土蜘蛛身后!   “冥道——残月破!”   一击即中!土蜘蛛伤口爆开,冥界之力攀附其上,再生的能力顿时失效!大妖在空中俯瞰他,神色冰冷而孤傲。   “你……这是冥界之力?!!”   白发大妖面无表情的侧过头,他甚至不打算参加之后的战斗,妖力包裹周身,整个人化为一团亮光掠到土御门伊月所在的后阵之中,轻飘飘落下了,警戒的姿势却没有变,金色妖瞳冷淡的扫过花开院秀元。花开院秀元有点腿软,但是对方没有进一步的攻击意图,他勉强还能站着,只是自觉离土御门伊月远了一些,免得引起误会。   “竟然无法……再生了……”黑田坊喃喃道,不等他继续震惊下去,耳边已经响起奴良鲤伴的声音。   “黑!”   这是要鬼缠了!   土蜘蛛身上鲜血淋漓,扫开包围他的妖怪们,向天咆哮。   “我乃是土蜘蛛,不死的妖怪!这条性命要留到与鵺决斗之时!”   “……垂死挣扎。”已经与黑田坊鬼缠的奴良鲤伴冷淡道,他手中握着萤之剑,头顶就是浩渺的星图,远野的大地于是也将力量奉给他所用,他衣袍之下出现无数兵器的黑影。这其中包含为数不少的犀利热武器,可见在现代看的武器科技展派上了用场。   【畏袭——百火缭乱!】   土蜘蛛被四方包围,被迫抬头面对半妖的压迫。他眼看着那些兵器上开始流转蓝紫色妖火,一种罕见的死的恐怖首次笼罩在他心头。   “滑头鬼——!!!”他目眦欲裂,在最后关头选择正面迎击而非躲避,这是他最后的骄傲。   “结束了。”   【畏炮——流星天下!】   土蜘蛛突然掉头开始逃窜,他的举动谁也没有料到,人人都以为大妖怪应该会守护最后的傲骨,可土蜘蛛显然不是莽夫,他是盘踞关西的奸诈的大妖怪。   然而——   风雪之中,龙笛之声明亮,这声音仿佛以大地为鼓面,荡开绕梁的回音。笛声里,雪沫飞扬,而天女飞天起舞!   这是留在嵯峨野之上的天女虚影,来自神国的天女曾经也在风雪里以舞姿退治恶妖去来。而她身死之后,身影永远留在远野的土地上,日日重复着曾经的百日,舞姿依旧美妙到令人无法移开目光。这是土御门伊月力排众议选择嵯峨野作为决战地点的原因,此时他闭目吹着龙笛,而土蜘蛛死死盯着起舞的天女——他根本无法自己移开目光!   身体动弹不得……   天女眉目低垂,五色绸旋转飘飞。   土蜘蛛感到那些妖火和兵刃已经挨到了他的身体,其中萤之剑冰冷的触感尤为鲜明。真是一把好剑,难怪御门院家想要,御门院家还想要星图和木心,但最终远野的这些宝物全然没有落入他们手里。   因为奴良组吗?   不,不止,还因为……   土蜘蛛眯起眼睛,他生平第一次匍匐在地,眼睛却还看着远处的阴阳师。阴阳师一身黑色狩衣,暗红的围巾上有点点碎金。隔着这么远,土蜘蛛看到他放下龙笛,跟身边白发的大妖说了些什么,就是这只大妖抑制了他的复生能力。   他现在已经分不清究竟是鵺比较强还是这个阴阳师比较强,可他对鵺的执念从千年前已经开始,并将继续持续下去。   “你……杀不死我……”土蜘蛛说道,“阴阳师……我是无法被杀死的!”   “我们也没想杀死你。”奴良鲤伴笑了笑,“别忘了阴阳师最擅长什么。”   观星测命?通晓阴阳?退治妖怪?还有……   封印!   这对土蜘蛛来说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惩罚,他猛然抬头,想再抓住身边的什么,突然身下一空。   他低头,群蛇躁动的潮水一拥而上,地狱的熔岩溅起金红的浪潮,让地狱之门旁边的妖怪们忙不迭后退几步。巨蛇们紧紧绞缠土蜘蛛,层层包裹着沉下去,很快,地面上只剩下打开的地狱之门和一条蛇。   蛇魔向阴阳师所在的方向躬身行礼,慢吞吞的甩了张单子出来。   蛇神的零食快吃完了,地狱下不了单,得阴阳师买。   土御门伊月早就移动过来,一人一蛇就站在地狱大门旁边研究了一下单子。土御门伊月添上几条,蛇魔疯狂点头,尾巴啪嗒啪嗒小狗一样甩来甩去。   “行,我让庭院安排,周末就送货,你们辛苦了。”   蛇魔:乱哭.jpg   它们这群苦逼蛇衷心希望土蜘蛛能耐玩一点,不然最后被种蘑菇的不还是他们这群可怜的召唤物!   地狱之门关闭,蛇魔像关上自家大门一样尾巴一勾关门,只留下一片没有积雪的圆形空地。   奴良鲤伴:……   “那是……伊月的式神?”他记得伊月说过在地狱里有式神。   土御门伊月想了想,觉得召唤物也算蛇蛇的一部分,于是点头。   “嗯,是啊。”   原来伊月在地狱里的式神是条蛇。   奴良鲤伴再次拥有了一个错误认知。   这时,远野的妖怪们终于克制不住欢呼起来。土蜘蛛已经伏诛,他们的生活又将恢复平静,奴良组此行的任务算是圆满达成!   妖怪们热热闹闹准备庆祝的宴会,而在御门院本家,浸泡在血水里的男人霍然睁眼。   他与土蜘蛛的联系中断了。 第150章 土蜘蛛(完)   夜雀已经确认死亡,而土蜘蛛是不死的妖怪, 所以是被封印了吗?   本来对此世没有抱太多关注的男人垂下眼, 他从池子里起来, 这具身躯已经越来越接近他初时的样子,就连黑发也渐渐染上了金色。他毫不在意的袒露着自己的身体, 找来了御门院家的阴阳师。   “奴良组对土蜘蛛一战,你们观测到了吗?”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立刻跪地告罪。   “万分抱歉!这一代的花开院秀元赶去了,想来是动用了远野的星图, 我们无法看到交战的场景。”   “废物。”   “万分抱歉!”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跪着, 前额触到地面。他听到脚步声从自己身边经过, 轻轻踱着步。他的心提到喉咙口,生怕下一秒就是自己的死期。   “源氏仍旧态度模糊吗?”   “是的, 源义衡十分狡猾, 不肯轻易和我们同盟。”御门院家的阴阳师颤颤的, “实在是太不识抬举了……”   男人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他看着自己的手,力量感随着近日的疗养逐渐回归身体。近期御门院家连连失利, 不过是因为他忙于掌控身体而无心过多插手, 现在他已经基本上融入了这具躯体, 是时候做些事情了。   “继续关注远野的动静,奴良鲤伴和花开院……会阻碍我的大业。”   他微微眯起了眼,周身空间紊乱, 重力失衡。   “源氏该受些教训了,我记得现在的当家人……是源信直?”   “不过是个脆弱的普通人罢了。”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好像隐约懂得了他的意思, 试探着问道:“您的意思是……咒杀?”   可源氏有代代完善的结界,他们的咒术要想突破进去,要么付出相当的代价,要么就是有强悍的力量作为支撑,而恕他直言,御门院家因为供养这位复苏的初代家主,珍贵的材料和积攒的力量流水般消耗,连用惯了的式神都搭进去不少,已经有些捉襟见肘。   “不必杀死,全看源义衡会做何选择。”男人冷漠道,见御门院家的阴阳师有为难的神色,不悦的皱眉。   “怎么?”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一咬牙一狠心,把族中艰难的情况说了说,男人顿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提千年前他呼风唤雨的日子,单是在地狱中,他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会遭受这种……生活的毒打。因为难以置信,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无需担心,灵力这种东西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男人瞳眸冰冷,“随我去贵船神社一趟,我要去拜会故友之子。”   这个世界的贵船神社当中,寒潭之下,锁链发出细碎的响动。白龙睁开眼眸,长久的圈禁让她的思维有些迟滞,她于是又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摇动尾巴去抽打自己身子底下的另一条龙。   “哥哥,我饿。”她小小声的、委委屈屈的说道。   被她轻轻抽打过的龙似乎大上一圈,也有皎洁的鳞片,如神国纯净的云絮。他蹭了蹭小白龙,用尾巴把她圈住,轻柔的安抚起来。   “小九,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小白龙蜷起身体依偎在兄长腹部,委委屈屈的于是又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梦见母亲从神国飞回来,给他们带来了鲜嫩的游鱼、澄净的泉水、数之不尽的香花鲜果,她高兴的扑过去吃,口中硬硬的。   拍打着她的龙任凭小白龙在梦里口水滴答咬他的角,他吐出一串水泡,茫然地望着水面上依稀透下来的月光。光线纤弱,随时都会消逝似的,一如他们的命运。   如果从深潭之上向下俯瞰,必然会震惊的发现,不大深潭中困了八条龙,鳞片或深或浅,无一不是偏白的颜色。龙本是栖息于大江大河的生物,囚困于这样狭小的地方,腾挪不开,心中压抑,绝大多数都在沉沉的睡着。锁链拴在他们脖颈上,大股灵力被抽出送走,也因此无论过多少年,他们都没有能力挣脱锁链逃出去。   这样的日子永无尽头,绝望到无论是神还是人都想一死了之。   可他们死不掉,只能日日囚禁于此处,等待灵力彻底枯竭的一天。   大一些的龙垂下龙类浓长的眼睫,紧挨着妹妹也合上眼。妹妹的身躯在他的圈护之中仍旧那么的孱弱,锁链夺取着她为数不多的力量,让这条最小的龙子一步一步步向死亡。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遭遇这些事情,明明……他还曾经像母亲那样喜爱过那个人类……   那个……   恶魔!   贵船神社。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不知道初代家主有怎样的后手,直到家主来到寒潭边上,解开覆盖在表面的结界。日光下落,水潭中躁动起来,一条白龙破水而出,似乎想要发出愤怒的咆哮,然而用在牲畜身上的锁链牢牢束缚住他,龙仅仅跃起一瞬就开始跌落,紧接着另一条龙翻腾挣扎,深潭如同沸腾一般!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已经坐倒在了地上,他震撼的看着不断有白龙起落的深潭,敬畏的目光移到男人身上。   “大人,这莫非都是……”   “这是龙神之子。”男人淡淡而笑,“关押在此地已经千年,一刻不停的抽取灵力,至今为止所积累的庞大数量足够去做任何事。”   这不过是他千年前呼风唤雨时的准备之一,可惜许多准备到了现在已经失效,想不到贵船神社这个还得以保留,真是令人高兴。想到这里,男人又不得不回忆千年前自己势力最强之时的情景,所有人都向他俯首称臣,妖怪神明都为他驱使,史册上记载着他的伟大事迹……那是何等的风光!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瞠目结舌,他记得一些典籍中有初代家主受高龙神眷顾的记载,高龙神、孔雀明王……这些只活在传说中的神明与初代家主关系密切,并且愿意为其所用。   “可、可将龙子圈禁,龙神不会愤怒吗……”阴阳师喃喃问道。   男人却笑了。   “她自保都难,早就被我逼回神国,只能眼睁睁流泪罢了。”   神明不过是一群天真的家伙,他只要换一副虚伪的面貌,这群神明就会争抢着眷顾他。高龙神便是如此,倒是给他带来了不少方便,可惜他半妖之躯,并不能掌控神明,于是他设计让高龙神与灵力强大的人类产子,生下的龙子自然不能摆脱他的掌控,他模糊记得那个人类便是出自源氏。   可惜,本有九条龙子,逃走一条,不然他积蓄的灵力会更多。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心悦诚服,有了如此庞大的灵力,他们确实什么事都能做。   “我马上安排针对源信直的诅咒!”他激动道,视线仍然控制不住的溜向那个水潭。翻腾的龙子此时已经安静下来,显然累极了,而水面下似乎仍然有仇恨的目光投射而来。这可是龙神之子的仇恨,御门院家的阴阳师轻轻打了一个寒颤,匆匆退下。   @   “龙龙来!”土御门伊月捧着一叠属性垃圾的五星御魂,笑眯眯的打算喂龙。他给蛇蛇定了零食,蛇蛇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就给他送了几大堆掉下来的鳞,这些鳞有蛇蛇蜕的,也有蛇魔蜕的。前者的鳞只会变成六星御魂,后者的鳞则是四五星,重新获得御魂稳定来源的大佬心花怒放,先拿点来给御灵尝尝鲜。   时常需要豹头痛哭的豹豹他第一个喂过了,孔雀要减肥不吃,小白挺开心的啃了不少,之后就是龙龙的份。   苍蓝的神龙从冰湖之中腾起,水珠披挂在他身上犹如贵重的珠宝。他甩去一身寒意,温柔的低下头,龙类浓长的睫毛下,金眸倒映出阴阳师的影子。阴阳师拿了个防御针女给他,神龙咬了吃,嚼得嘎嘣脆。   “还有十个。”阴阳师跟他比划,“吃完你再玩一会儿,我们明天就离开远野,到时候就没有这么大的场地了。”   神龙是陪伴他最久的御灵,来源于高龙神的一段神念。曾经他没想过会跟神明有这么亲密的交集,还以为那个贵船神社里出现的白衣人是神主,没想到相处久了,白衣人就给了他一段神念,并且表示要跟他一样当男孩子。   当年的大佬:……   他也是那时候开始,才知道神明初时是没有性别的,需要后天选择。比如与他签订契约的御馔津,因为象征丰饶仁慈,所以特地以女性性别出现在世人面前,而荒和一目连,想来也是认为有力量感的男性形象更有利于在世间行走……这些是遇到他之前就已经决定好性别的神,高龙神这种初时不在意性别,后来才选定的,对他来说很罕见。   性别对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所谓,他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不会受到影响的。   神龙嘎嘣嘎嘣吃完御魂,愉快的跟阴阳师碰头头,又甩着尾巴玩水去了。土御门伊月在冰湖边蹲了一会儿,奴良鲤伴找过来。   奴良鲤伴也看到了在冰湖中痛快翻腾的神龙,波涛汹涌,扬起的水珠被日光映成彩虹色。阴阳师站在岸边展开扇子,轻轻扇动,仿佛在对恣意遨游的龙发出由衷的赞叹。   “鲤伴在梦境里,看到我与神龙结缘的过程了吗?”土御门伊月笑问道,见奴良鲤伴摇头,笑意更加明亮。   “高龙是位有意思的神明,总是害怕我被欺负,所以分离神念让神龙来到我身边。”他的声音轻而暖,回忆起往事,眼眸中都带了笑,“我很感激他,他不仅是神明,更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家人。”   “……我们永远都不会分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快乐嗷嗷嗷!可咸可甜的蠢作者发来祝福www   明天加更,高考党正好可以来看!   后排先提示一下,目前走长大纲,光哥这个世界的“父亲”得到的是错误的记忆!错误的!他以为自己跟龙生子,其实是被灌注的记忆,与前文不矛盾。   目前走的是长大纲,所以会有这么一个变化,如果是短大纲就不会有裸奔变态千年布局的这一段……所以之前双大纲的我才会保证就算篇幅短也不会崩,逻辑线都是通顺的,只是情节量不一样~   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仍然被当做伟大的人,一方面是捏造记载,另一方面是演的!其实就是个不穿衣服的渣渣,要被大佬碾!   大佬(震惊):居然对这么可爱的龙龙下手!捶你脑瓜! 第151章 梦龙之日(上)   启程离开远野前,土御门伊月将星图锦沉入冰湖。冰湖之下暗流涌动, 那下沉的细小星光很快就看不到了, 许多月雀飞来, 鹤也来相送。   “木心已获得鹤族许可,这一回是要带走的。”土御门伊月对远野的妖怪首领赤河童说道, “萤之剑的解封方式唯有您知道,若以后遭逢大难,自然可以清请出这把剑, 只是要提防不要落入敌人之手……我相信萤也会有所判断。”   赤河童于是缓缓点头, 慎重谢过土御门伊月。他本不必来远野帮忙, 可是仍然来了,如果没有这位阴阳师, 结果还未可知。   奴良组的宝船缓缓升空, 嵯峨野上的天女虚影又开始起舞, 抬手间带着渺茫的神国之息。   土御门伊月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总算了解了一件事,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无疑是更加强大的敌人。   这一代的花开院秀元也跟他们同行, 算是搭个便车, 只是从一登上船就接到消息, 颇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频频观察宝船走到了哪里。   “怎么了,秀元?”奴良鲤伴问道, “看起来心神不宁的。”   花开院秀元微微叹气,“刚才接到传信, 家中幼子近几日似乎被梦魇着了,请我速速折返。”   花开院家是阴阳术名门,娶的妻子自然也是身具灵力的女子,等闲梦魇孩子的母亲就可解决。再不济就去到家族中人那里,花开院家向来不缺少阴阳师,可最后这则消息仍旧传到秀元这里,足以见得事态严重。   奴良鲤伴表示理解,他下令宝船加快速度,先在京都将秀元送下,之后他们再折返浮世绘町。土御门伊月想了想,特意写了张雷帝符交给花开院秀元。   “恐怕贵族已经为小公子尝试了诸多办法,这张雷帝符有我御灵的一丝气息,最是清净镇定,希望能帮上忙。”   花开院秀元感激地收下了,握住那张符的瞬间,就好似有一股清凉之气流转周身,使人精神一振。龙本就是天生灵物,镇在梦魇的小孩子枕下,可挡诸多邪秽。土御门伊月还提及,若是最后也没什么改善,尽可以来找他,他有式神颇擅此道。   花开院秀元再一次为这个少年式神的多样咋舌,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心力培养才有今天的成果。宝船一停,他匆匆下船,马不停蹄的赶回自己家。   “怎么样了,蝉叶?”他走进孩子的房间,询问一旁满目关怀的女子,“可是有人下了恶咒?”   他的幼子今年不过六七岁,正虚弱的吃着粥,见到父亲回来,眉目间立刻多了些小孩子的欢欣鼓舞,只是眼下青黑异常明显,果然是夜夜噩梦的结果。   花开院秀元怜惜的摸摸幼子的发顶。   “不像是恶咒,倒像是触物之梦。”花开院蝉叶轻轻摇头,“试了诸多方法,仍旧会在夜里哭喊着醒过来,叫着龙。”   “龙?”   “是,这孩子好像梦到了龙。”   花开院秀元十分奇怪,梦到龙并非什么坏梦,正相反,龙威严高洁,很少出现在人的梦中,一出现就意味着好事情。他的孩子从小受正统的阴阳师教育,自然也不害怕龙出现在梦中,怎么……   “告诉父亲,你在梦中梦见龙怎样了?”   这个问题一出口,他的幼子居然立刻湿了眼眶,显然梦中的情形令他十分悲伤。   “梦到龙……在水潭里……”   “好多锁……动不了……他们睡着……像是要死了……”   从小孩子断断续续的叙述之中,花开院秀元慢慢捋清了全部情节,当下愤怒的锤了桌子!   这都什么年月了,居然还有邪道胆敢囚龙!他的孩子果真是做了触物之梦,那些龙在向他的孩子求救!   “蝉叶,你仔细想一想,这一个月间都带他去了什么地方?”他从妻子的叙述中明确了几个地点,当下召集族人展开了调查。他们阴阳道是有规矩的,天地灵物除非自愿归顺,否则不可冒犯,龙便在其中。所以这是件极为恶性的事件,他们花开院家必须做出反应。   “夫君!”见他突然有了事务,花开院蝉叶直起身叫住他。   “若是今晚再做噩梦……”   花开院秀元深深的叹了口气,老实说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多少阴阳师想做触物之梦而不得。可他的孩子太小了,他该在孩子一出生就暂时封印部分灵力的。   他想起了那张雷帝符。   “把这个放在枕下吧,也不知有没有效果。”他说道,“不过这倒是一位非常强大的阴阳师所绘制的,想来能有几个晚上的安眠。我会发消息过去请对方前来,他看起来应该是常做触物之梦的。”   雷帝符被放在小孩子枕下,蝉叶守着,本以为又是一个晚上的无眠。   谁知幼子居然睡得很熟,没有了前几天噩梦魇住的痛苦,在初时皱眉之后就松缓下来,脸上甚至带着恬静的微笑。蝉叶摸摸幼子柔软的脸颊,感谢上苍也感谢那位夫君认识的阴阳师,她又静静看了一会儿,疲惫不堪的睡下了。   触物之梦初时仍旧是几日前噩梦的基调。   小孩子浑身颤抖的站在一间神社外侧的密林中,这里山高树深,他辨不清究竟身在何方,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他的身体不受控制,慢慢走向那一处深潭。   他忍不住发出泣音,因为他很快就又要看到令自己觉得痛苦的事物——那些白龙被囚在深潭之中,最小的一个已经快要死去。他不想看到那些,那场景他见一次就哭一次,怜惜龙的命运,仇恨将这残酷命运加诸于龙身上的恶魔。   可他的身体不受控制,越来越靠近那方潭水。   山林之中缭绕着阴冷的气流,他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操纵着向前,牙关因为恐惧咯咯作响。为什么不能结束呢,他不想做这样的梦,他太痛苦了,他……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得救了。   他的身体重新归属于自己,立刻踉跄后退一步,大口喘息着。小孩子抬头寻觅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草木萧疏,天光下落,阴冷的气流变成流岚,那名少年踏着一地纷纷扬扬的小花向他走来。   山林之中开始有了鸟鸣,有了叮叮淙淙的水声,他站着,浑身颤抖,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土御门伊月无奈的看着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想,这估计就是花开院秀元的幼子。他给了一张雷帝符,本想镇一镇邪祟,没成想反倒被拉进这孩子的触物之梦里来。   “不要哭了,花开院秀元是你父亲吗?”土御门伊月温声问道,他见小孩子点头,眉眼微微舒展,向他伸出手。   “牵着我的手吧,我们一起去看看吓到你的东西。”   小孩子顿时身体紧绷,露出惊惧之色。不过面对一个这样好看的大哥哥,四面都是清新的景物,他犹豫一下,还是把手给了对方。   遇上鬼怪,要么从开始就不要结缘,现在他显然已经结缘了,鼓足勇气面对才是最优解。他牵着土御门伊月的手,在幽静的山林里慢慢的走,终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水潭。   “是这里吗?”土御门伊月确认道。   小孩子惊惧的点头,喃喃道:“龙……龙被关在那里……”   土御门伊月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他让小孩子安安稳稳的待在这里,自己则走向那个水潭。潭水呈现幽深的墨绿色,他走到谭边,辨认一下空气中残留的气息——仅仅这样感受,他感觉不到龙的存在。   他于是将手贴在潭水上,静静等待。龙最难以抵抗这种诱惑,就像猫咪迷恋纸箱一样,面对放在水面上的灵力充沛之人的手,龙是很乐意钻出来碰一碰的,这是个可爱的小游戏,大佬和他们家龙龙经常玩。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等龙出来该从哪里撸起……   水下渐渐有一团巨大的阴影在靠近,土御门伊月等待着龙将前额贴上自己的手。可那团阴影扩大到某个程度就静止不动,然后神色潭水中,一双黄金的眼瞳缓缓张开。龙眼睫浓长,默然注视着他,却不再靠近。   这是怎么了?不喜欢吗?大佬有点疑惑,他想着自己要不要教教这条小龙这个游戏的好玩之处,结果他的视线落到一处,静静的顿住了。   锁。   沉重的锁链牵扯在龙的颈部,将龙困在离水面不远的地方。龙想上来,渴望贴一贴人类的手,再甩对方一身水花,可龙根本做不到。   土御门伊月慢慢把手收回去,龙小声呜咽了一声,伸长脖子想上来。土御门伊月从龙鳞的排列上看出,这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是谁?”最终,他问道,“谁把你关在这里?”   龙睁着澄澈的金眸,睫毛又密又长,还在眼巴巴看着他已经收回去的手。   小九想玩那个游戏。   她在水下晃来晃去的挪动,身躯晃动之间,下方其他沉沉入睡的龙映入土御门伊月的眼帘。   土御门伊月闭了闭眼,深呼吸几次,才没有让自己当场下水去拆那些锁。   没有用,这不过是一个触物之梦,可解心结,却难以对现实世界造成太大的影响。他于是保持冷静慢慢后退,龙始终望着他,稚气的一双眼,仿佛从来不知此世悲苦。   “我送你回去,这个梦中的事情我自然会调查。”土御门伊月尽量平心静气的摸摸小孩子的头,送对方离开梦境。他本以为自己也会在此时离开,正好可以让蝴蝶精和食梦貘开始调查,可他闭上眼睛再睁开,周围一切不变。   他被留在梦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这个龙龙怕不是傻了,都不会碰头头(心痛)(心痛) 第152章 梦龙之日(下)   面对这种突发情况,土御门伊月并没有惊慌。他重新走回那个寒潭, 想看看问题出在哪。然而潭水上已经笼罩了一层浓重的雾气, 显示此地在梦境中已经不可进入, 他也只能遗憾的作罢。   没有被雾气笼罩的地方只有树林之外,土御门伊月爬过一个小缓坡, 从这里能向下俯瞰。神社高大的鸟居让他有几分熟悉,不过暂时没有想起来,他操纵纸羽让自己起飞, 轻轻落在了鸟居之下。   混杂着陌生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土御门伊月总觉得自己来过这里。他从鸟居之下走过, 象征自己已经过了阴阳之间的界限,正式进入梦境的深处。鸟居之后是长长的石阶, 他一级一级走上去, 原本的一些鸟鸣渐渐稀落, 滞重的气流从他身后侵袭而来, 驱赶他向前。土御门伊月瞥了一眼身后无形的力量,很顺从地向前走。   他进入供奉神的正殿, 突然灵光一闪, 知道了此地的名字。   这分明就是贵船神社, 高龙神的居所,他在这里曾度过许多愉快的时光。这个世界的贵船神社改了些规制,难怪他一开始没有认出来。   知道身在贵船神社, 他顿时感到温暖又安心,他快步走入殿中, 面对石雕的盘龙,笑问道:   “高龙,近来可好?”   他的声音空荡荡回响着,却无神现身。土御门伊月微微一怔,接着哑然失笑,这里压根不是他所在的世界,高龙也不是那个高龙,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就回应他的呼唤?   大门轰然关闭!   土御门伊月回头,听见狂风的呼啸响起,一些凌乱的小物件撞在建筑上,“噼里啪啦”一阵响动。檐下铜铃摇晃出不宁的声音,殿中烛火也随之仓皇跳动奄奄一息,交叠的影子将他反复笼罩。正殿外面已是一片沸腾的愤怒的海,叫嚣着、吼叫着、深恨着什么似的!   【晴——明——】   【安倍——晴明——】   “哐当”一声,灯烛倒地,怒吼的风獠牙分明的喊叫,正殿彻底陷入混乱的黑暗之中。   【因为你——因为你——】   【你将我的孩子藏在何方?!!】   土御门伊月脸上有一些迷茫,他从这几句嘶哑的咆哮中模模糊糊捕捉到了什么,寒潭中的龙、安倍晴明、贵船神社……这些事情在他脑海里渐渐串联成一条线,他仿佛知道这个触物之梦为什么最后会留他下来了。   神鬼妖怪之类,辨认人类的时候通常不是靠外表,而是靠气息。略作感知,辨出来人身份,就像普通人抬眼一望就知道是哪位一样,是另一套识别的体系。故而妖怪们有时会混淆同胞兄妹或祖孙,他听过好多次妖怪找人讨债,却不知时光流逝凡人终死,讨到孙辈头上的事情。   他们这等阴阳师,使用同体系术印的也极容易被混淆,如果他和光哥同时使用源氏的术,绝对有粗心大意的妖怪神明会将他们搞错。   这个世界的高龙神显然也是认错了,把他当做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质问,那么那些龙是……高龙的孩子?   大佬内心还是有点幻灭,他记忆里的高龙神是个能单身一万年的傲娇,非要跟他一个性别不说,对供奉也挑剔得很,这突然间冒出龙子来,大佬略微有些不适应。   “十分抱歉。”他打算先跟眼前的龙神解释清楚,虽然世界间的移动很罕见,神明在漫长的生命中理当也见过几桩。   “其实我是另一个世界……”   他的话还没说完,高龙神便发出了愤怒又悲伤的龙吟。   【狡辩!狡辩!你以为我还会让你骗我吗?!】   【安倍晴明!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还给我!!!】   高龙神从神像之中现身,竟是不管不顾的向他冲来!整座神社都是为了供奉龙神存在的,所以她能够在梦中来此,可她终究身在神国,只有抓住这个机会制服安倍晴明,问出孩子的下落,才好托梦让信徒搜寻。   龙神俯冲而来的狂躁气流掀起土御门伊月的额发,他的呼吸微微一滞,手中已经扣住了一张符咒。   他并不想伤害这个世界的高龙,可如果只有打赢才能好好说话,他就不得不这么做。   【——晴明!!!】   龙影俯冲而下,在半空中突然遭到拦截,她以为是对方的阴阳术,结果一抬眼,却是另一条龙!   【!!!】   高龙神缓缓后退,她眼睁睁看着那条龙将少年围绕起来,鳞片森然,沾着神国的威严气息。太熟悉了,高龙神于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鳞,又抬头看另一条龙。   ——简直像她自己的倒影。   “能冷静下来谈谈吗,高龙神?”土御门伊月这时开口,他行了一个礼,“就算看在我的御灵——来自另一个世界高龙神的神念的面子上。”   【你是晴明……】   “我是。”   【你是晴明!】   “我又不是。”   少年的眼瞳透着些微蓝,清澈明亮,是神明会喜爱眷顾的眼眸。他伸出手,那条神龙就安静的将下巴搁在他掌心,低低的柔软的“呜”了一声。   “我是另一个世界的安倍晴明,现在的名字是土御门伊月,我认得另一个世界的你。”   “那个你现在还高高在上,骄傲的享受世间供奉。”   他见高龙神有所动摇,心知尽管性别不同,高龙神还是如他所在世界的高龙神一样纯善。   “你可以来查验我的记忆,”他说道,“我自愿向神明开放那段记忆。”   土御门伊月说完就闭上眼,一点也不担心高龙神会暴起伤害他一样。他的额发拨向两侧,露出前额,只要高龙神愿意贴近他的额头,就可以看到他向她袒露的那些记忆。这是一种全无防备的状态,那个满腹阴谋诡计的安倍晴明绝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高龙神迟疑了很久,等到外界的风声渐渐止息,她沉默地贴上少年的额头。   ——人类温暖的体温传递过来。   高龙神从未与人类这般接近,那个晴明不会轻易靠近她,因为神明的力量实在令人心生恐惧。她知道,她理解,她仍然是很喜欢那个人的,那个看起来光风霁月的人类。   光风霁月的人类总是给她很精美的供奉,她觉得这个人类很诚心,一来二去,她知道那个人类名叫晴明。   有日有月,灿烂风雅。   可当她深入少年的记忆之中,却愕然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选择了男性的样貌,驾驭雷霆,乘着烈风,在整个平安京享有至高的声望。无人敢忤逆他,他只要心情不好就会长久的下起暴雨,暴雨一多,人类就会战战兢兢地奉上祭品。   神明理当高居霜天喜怒难测,那个高龙神果真做到了。人类敬仰他,妖怪尊敬他,阴阳师祈求他的力量,但是神明只眷顾一个人类。   那个名为安倍晴明的人类。   那个晴明身材并不高大,显得有些纤弱,但他眸中有亮光,心里常常装着森罗万象和万灵众生。那个晴明总是来高龙神的贵船神社,带着一叠小糖糕,这便算作祭品了。   堆积如山的香花鲜果,神明看都不看,他只跟少年一起坐在长长的石阶顶端吃糖糕。夜幕下垂,星子上浮,少年就跟神明讲人世的故事。在他轻缓的声音里,神明听到的是善恶有报,常怀爱意。   神明是奇妙的存在,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接触到的种种。   那个高龙神作为镜子,映出的就是少年给予他的、平安京的风花雪月与善恶轮回。   他于是成了极有力量的善神。   他没有龙子。   他从不后悔遇到安倍晴明。   “……您还好吗?”少年的音色回荡在正殿之中,高龙神慢慢移开了头颅,可人类的温度还残留在她前额的鳞片之上,这让她感到心情复杂,点了点头算作应答。   少年的眉目舒展了。   “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我是知道一些的。”他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人,会在两个世界呈现截然不同的面貌。因安倍晴明之名给您带来的创痛,我深表歉意,愿做补偿。”   “您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事情吗?我自当竭尽全力。”   高龙神又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口气已经温和很多。   【我的孩子……】   【把我的孩子找回来……】   土御门伊月想到了水潭里的那些龙,那理应是贵船神社中的水潭,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还真是大胆,居然将龙子囚禁在那里。   【那个恶魔向我陈述人世的幸福,我动了心,生下龙子。而他打伤我,把我逼回神国,又将我的孩子带走了……】   【我不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   “那……您还能在人世现身吗?”   “神国只进不出。”   高龙神冷笑,那个恶魔断了她在人间的供奉,此世再无她立足的余地,只能像其他失势的神明一样避入神国,那里是永恒的乐土。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土御门伊月点头。   【找到我的孩子,开春的凌汛会打开神国大门。】   【我会来接他们,去永世的喜乐之中。】   高龙神的身影渐渐变淡,她的声音仍旧沉沉回荡在正殿之中。龙的金眸倒映着少年的身影,似乎有水光粼粼的一闪。   如果遇到的是这个晴明,她的龙子想必正快乐的遨游在江海之中吧,披霞戴雾,世人都称赞他们的高贵……   土御门伊月回想起潭水中的八条龙,为了准确,赶在高龙神彻底消失之前追问道——   “您有几个孩子?”   “……九个。”   九个???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我数学体育老师教的???   大佬世界线里,虽然也有很多苦难,但总体上特别特别圆满!   裸奔变态的世界……emmm…… 第153章 九龙子(一)   土御门伊月在奴良组醒来的时候还在想他的数学,寒潭下的龙他绝对数清楚了, 正正好八条。   那么是有一个龙子幸运的没有被抓起来?   他半点没有想过光哥是龙子的可能性, 天地之间白龙说多不多, 说少也不少。九龙子诞生于千年之前,怎么想都联系不到一起, 更何况还有光哥这个世界父亲遇到白龙的故事。   源义衡的名字刚从他脑海中晃过,那边的源义衡就打了个喷嚏。四周一室静默,穿狩衣的小纸人抱着茶杯, 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   倒是源信直笑了, 他面前还摊着源氏与军方的合作草案, 这些工作他正在一点一点转交给源义衡,他这个老头子差不多也到了要颐养天年的日子了。   “是那个小朋友在惦记你?”源信直笑道, 笑眯眯的看着不坦率的孙子把头扭了过去, 口中感慨道:   “要是个女孩子, 我说什么都要为阿衡求娶的。”   源义衡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 他咳了两声,立刻看向小纸人。小纸人两手捂着耳朵, 一脸无辜, 仿佛真的没有听到一样, 然而式神可不是用耳朵听东西的!真当他阴阳术没有毕业吗?!   得到了前世的记忆,再面对今生的亲人,源义衡略有些不适。他更怀念曾经那种单纯的亲属关系, 他证明自己最强,然后其他人俯首称臣就够了, 也就一个小混蛋能晃晃悠悠整天惹他发脾气。可他无法说出源信直有什么不好,他是真的慈祥和蔼的关心着他。   这种感觉类似有人伸出手将身在水中的他拉上来,原本伸出手的人只有小混蛋,现在又多了一个身为普通人类的源信直。   “爷爷,慎言,式神能够将听到的东西转达给主人。”他重新喝了口茶水静静气,源信直笑着,一边问“真的是这样吗”,一边伸手碰碰小纸人。小纸人爱跟人玩,一下就抱住他的手,惹得源信直哈哈大笑。   “多可爱啊。”老人笑道,他没什么阴阳术的天赋,却很喜欢这些仿佛有灵的小东西,“物似主人,阿衡,你那小鹤哪里去了?”   源义衡:……被揭短,生气!   小纸鹤又怂又爱哭,动不动嘤嘤嘤,从来没有在跟小纸人的斗争中占据过上风。源义衡一看嚎啕大哭的小纸鹤就想起当年屡次跳起又被小混蛋拍下去的源氏,心情十分复杂,还有点羞耻。   源信直又笑,突然脸色一变,起身呕出大口大口的血。小纸人被血溅了满身,傻了,它的材质特殊,血滴滑下去沾湿了文件,他这才忙慌慌的试图急救。   “爷爷!”源义衡瞬间就想上前,源信直却阻止了他。   “嗬嗬……”大量的血在他喉咙里翻滚,源信直还在勉强说话,“别……靠近……是咒……”   咒。   在阴阳道之中,咒是一个十分宽泛的概念,通常指代能够辅助阴阳术发挥效力的口诀,或者是鬼神间能够起到特殊作用的密语,前者如咒文,后者如名字。然而咒祝本是一家,正如光暗相伴相生,正道阴阳师以虔诚的祝愿庇佑善者幸福安康,邪道阴阳师却另寻他路,祈求神灵对特定的人降祸。   源氏在这个世界虽然不如另一个世界强盛,却也积淀千年,长年维持结界,等闲咒文不可侵入。源信直身在本家却遭受诅咒,简直就像一个凌厉的耳光扇到源氏的脸上,至少源义衡在这一刻怒不可遏!   源信直生怕诅咒沾染到他身上,不许他靠近。源义衡就迅速起了一个阵,聚集天地清净之气暂作压制,然后看向土御门伊月的小纸人。小纸人会意,连忙传出消息,不大一会儿就重新抬起头,“嘭”的一声变成了土御门伊月的模样。   大佬小纸人的用途就在于此,相当于土御门伊月的一个分身,只要本体有所愿,赶来是十分迅速的。   源信直仍旧在吐出污血,土御门伊月降临小纸人身上,做的第一件事跟源义衡相同。两个大阴阳师都张开了阵暂作镇压,源信直的情况肉眼可见得到了缓和。土御门伊月当即召唤丑时之女,丑时之女无惧这种诅咒,笑嘻嘻的凑了上去。   源义衡总算松一口气,感到自己手心有一层汗。   “封闭大宅!排查周边!这个时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他命令道,老仆领命离去,源氏进入戒严。   “义衡。”丑时之女已经捏住了那个诅咒,正询问的看向土御门伊月,土御门伊月也就很自然的询问源义衡,“如果就这么拔除,一定会惊动对方,我有个想法。”   确认源信直不会出事,源义衡露出冷笑。   “巧了,我也有个想法。”   源信直吐血吐到眼前发黑,听说人死前会走马灯一样过一遍自己的生平,他眼前似乎也零零碎碎出现了一些画面。一时是他为之奋斗终生的源氏的大宅,一时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一时又是亲子在他面前颤抖着吐露与白龙相恋的情形……最终是他抱着小小的孩子站在亲子墓前,用苍老的手添了一束素净的白菊。   【我给这个孩子取名为义衡。】   【衡……是能够平稳两个世界,活得很好的意思。】   如果他在此刻死了,唯独放不下的就是阿衡。阿衡那么骄傲锋利,他担心有一日这孩子会把自己折断。   “叮叮……”   似乎有小锤在敲击,他听着叮叮当当的声音醒来,再次睁开眼睛,他看到的是阿衡有些紧绷的脸。   “阿衡……”   “先别说话。”源义衡说道,“诅咒已经从你身上拔除大半,为了抓出幕后主使,我和晴……伊月有个想法。”   下咒,尤其是不打算将人一口气杀死的咒,就像绑架一样是一种威胁勒索的下作手段。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想必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人给他们来消息,要么示威,要么有所求。确认不会影响源信直的身体,他让丑时之女不要一口气将咒掐灭。   丑时之女嘻嘻笑着处理好了。   源义衡打算将计就计,看看对方图谋的究竟是什么。土御门伊月沉吟一会儿,他有点不放心光哥一个人,至少应该有个式神陪着。   源氏的式神……嗯……   “我问一下寮里的式神,看看有没有愿意出这个外勤的。”土御门伊月说道,其实他心里觉得,如果曾经的源氏式神愿意,肯定与光哥更加默契。但他没说,他直接把这个问题放在寮里,由式神们自己讨论。   最终接了这个任务的,居然是鬼切。   “他确实骗了我,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鬼切沉稳道,他似乎回想起了一些往事,然而除了细微的怅惘之外,曾经汹涌的恨意已经几乎都被时光磨平了。平安京不在了,大江山不在了,他无意让这个他抱有复杂感情的男人死于他人之手,他战力强大,是很好的选择。   “我仍然记得那些欺骗,可在我追随他的时光里,那份敬慕和忠诚,却是因源赖光其人的人格魅力而生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这一点。”他笑了笑,向自己的阴阳师深深一拜,“主人,这么多年了,我该面对一切,我不想让您视我为胆小鬼,我……”   “我要面对他,而他也该面对我。”   鬼切大概一直在想这些事情,在晴明的庭院中,他的眉目越来越开朗,偶尔也有怅惘的时刻。他自己也觉得是个好机会,逃避过去只是一时的,他这一次要堂堂正正站在那个人面前,告诉那个人他这些年在安倍晴明羽翼下所看到的。   “主人,您不是也会保护我吗?”   这话听得大佬心花怒放,撸了几把乖崽崽,给乖崽崽套上爆伤地藏。不图一口气把对面打死,先保命,必要时可以卖掉光哥跑掉,反正阴阳师都是铁人,轻易打不死的。   源义衡:???   不是说派来保护我的吗???   守着“中诅咒”的源信直,源义衡一脸木然看着【穿新衣服】【带牛逼御魂】【临走吃了七八个蛋】的鬼切抱刀坐在他身边,双目闭合,目前看起来并没有暴起砍他的意思。他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在式神的培养方面,他是不是做得太差了?别人家的崽怎么都能养得这么油光水滑?   他来不及想太多,几日之内,果真受到了下咒者的消息。   【死或生?】   信笺上只有寥寥数字,足见狂妄的态度。源义衡想到曾经源氏高层投表决票,也是【死】或【生】的木牌,他还给小混蛋投过决定性的一票,现在真是风水轮流转,竟然让人反过来用在源氏头上。   他冷笑着在信笺背面写了一个“生”,信笺传回——   【如你所愿。】   源信直身上的诅咒顿时一轻,甚至能下地走动,新的信笺又送了过来。   【我能决定源氏的命运。】   源义衡这一次没有回信,不是他气得神志失常,而是对方希望看到的是惊恐万状的源氏,那么就让对方看好了。源氏的戒严程度又一次加重,从外界寻了许多有名气的阴阳师来,似乎是为了处理诅咒,显出一种垂死挣扎的态度。   隐在暗中的人笑了,尽情欣赏源氏种种慌不择路的做法,然后慢悠悠的递出最后一封信笺。   【臣服。】   当晚,下咒者的式神监视到源义衡房间里的灯开了一整夜。   而真相是,源义衡捧着小混蛋给他偷偷送来的加厚遮光床帘,陷入沉思。   好了,他知道小混蛋这些年是怎么气死对家的了。 第154章 九龙子(二)   源氏几经纠结,最终在源信直身上的诅咒又一次发作时, 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代家主源义衡亲自登门, 这一切都在御门院晴明的预料之中。得到属下送来的源义衡求见的消息, 他淡淡的笑了笑,散着衣襟前去面见源义衡。   源义衡等在御门院家的会客室中, 思考着见面之后该如何与对方周旋。忽而心有所感的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簇拥着的身形高大的男人。   括弧,半裸。   源义衡:……   源义衡:???   他知道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使用着别人的身体, 经过一段时间的融合, 想必已经渐渐恢复原本的面貌。他构想了很多种对方可能有的样子, 诸如低垂眼眸神情阴郁,或者野心勃勃狂妄自大, 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么的……   辣眼睛。   偏偏对方自己还不自知一般, 闲庭信步般走来, 在他面前坐下, 并露出大腿。   源义衡:……   他在冷静的思考现在就宣布谈判破裂并打对方一顿的可能。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还是看脸的,就连源义衡都不能免俗。他回想过往与小混蛋相关的记忆, 就算敌对朝堂, 也会从气愤涨红的脸颊和微微凌乱的袖襟间流露出几分风花雪月之息, 小混蛋是平安京的风花,平安京的明月,敌对起来都别有意趣。有了前世的记忆, 他对这个世界安倍晴明的观感就是匪夷所思。   大概是他不着痕迹的握紧了拳,这个动作让御门院晴明察觉, 于是凉凉的开口道:   “源氏心中……莫非还有愤懑吗?”   源义衡咬牙,“不敢,御门院的咒术何其强大。”   原来只是不甘心而已。御门院晴明自以为知晓了一切,上位者理应赏罚分明,他给源氏下了咒,理应再给点甜头。   “只要源氏忠心,完成我的任务,源信直自然会好起来。”   源义衡勉强振作,重头戏来了。   “什么任务?源氏现在难道有拒绝的资格不成?”因为牙关紧咬,他的不甘反而愈发真实,至少御门院晴明是信了。他没有直接说明,反而说起了似乎无关的事情。   “听说前段时日的海上龙宫,源氏与奴良组有过合作?”他慢慢的继续说下去,“现在待在奴良组的阴阳师,我很有兴趣。”   果然是冲着小混蛋来的!土蜘蛛和夜雀在远野抓捕小混蛋失利,现在打算让源氏出头吗?   “……所以?”源义衡不动声色的装傻,他这点小心思很快就被御门院晴明自以为窥破了。   “我要那个阴阳师。”他直截了当地说道,“三天之内,带那个阴阳师来此,源信直身上的咒自然会解除,我还会给源氏伴驾与我身边的、至高无上的地位。”   呸!   源义衡一脸冷漠的离开御门院家,他的行踪是隐藏过的,十分隐蔽。等回到源氏大宅,他看着那个在自己房间里兴冲冲吃芝士年糕火锅的小混蛋,立时觉得这小混蛋可爱很多,顿时狠狠地看了好几眼来洗眼睛。   “义衡,来吃。”小混蛋还冲他笑,“我刚煮的,边吃边说。”   源义衡的身心顿时受到很大程度的治愈,他坐下来,忍不住又看了对面的小混蛋好几眼,然后低头吃了块年糕。   “怎么样?御门院家提出了什么条件?”土御门伊月捞起一块肥牛,沾染着浓厚的芝士拉出长长的丝,他还卷了几卷。   “他要你。”   “啪嗒”,大佬手里的肥牛掉回锅里,源义衡眼疾手快把这个卷好了芝士的夹起来放进自己盘里,幸灾乐祸的看着这个难得失态的小混蛋。   “他半裸着见的我。”   大佬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最后索性不吃了,他吃不下。   “从远野开始他就想抓我,而且我在地狱之中见到他时,他并没有能行走于世间的身体……”土御门伊月笑不出来,结论已经昭然若揭,分明是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不满意现如今使用的身体,转而盯上他的了。   他觉得比起可能遭遇的危险,还是心理创伤更严重!   “你打算怎么办?见他吗?”源义衡心里舒坦了,吃了一块牛肉,然后胃口大开的去捞下一块。   “我不想见他。”小混蛋一脸麻木。   “你得见他。”   “呜!”   哈哈哈哈哈!源义衡至此一扫长久以来的淡淡憋屈,觉得眼前这一锅他都能吃完!   “……你以为你跑得了吗,义衡?”小混蛋冷不丁开口,“我猜你的身体是个备胎。”   “……”   “还不如我。”   “……”   两个互相伤害的人最后还是顽强的吃完了一锅食物,开始为了保卫自己的身体凑头商议。去是肯定要去的,不过怎么去,去之前要做什么准备,如何取信对方,这些问题都要考虑。讨论到晚间,才算是勉强出了一个章程。   土御门伊月肯定要被辣一次乃至几次眼睛,他是计划的重头,负责在进入御门院家之后想尽办法拖延时间,他和源义衡都会伺机取得御门院家的秘术。土御门伊月还提到了被关押在贵船神社的龙子,源义衡听了稍稍皱眉,最终还是应下要营救。绝大多数阴阳师对龙都没有什么恶感,他甚至还考虑过养一条,最后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养成,反而是小混蛋养得风生水起。   “那,义衡,既然已经决定好了,就互相下那个咒吧。”土御门伊月笑着提议道,“老师教给我们的那个咒,绝对无垢的防御,威力只与施术者决心有关的咒。”   他提到的咒没有名字,甚至用途也非常单一,只是有一点,如果下咒之人意志足够强悍,那么谁都没有能力破掉这一重防护。咒生效的时间是一个月,应该足够他们解决完御门院家。   源义衡怔了怔,他垂下头,一时有些失去表情,但是看到小混蛋一脸的兴高采烈,他扯动嘴角笑了。   “随便你。”   当年他未掌权,寒夜里和小混蛋互相施咒。他们两个都是天才,无论怎样的咒都都可以驾驭,在一起最何宜。他眼里盛着掌控源氏的野望,小混蛋眼里盛着咒术的微光,尽管似乎看着不同的方向,他们却还是在一起的。   他又开始想自己其实并非人类这件事了。   两个惊才绝艳的阴阳师念诵同样的咒文,白衣的少年闭合双目,神情虔诚,白发的青年语速较快,先一步诵完咒文,那点轻飘飘的白光落在少年身上。   咒成,以他们两人的心智坚韧程度,就连神明也无法轻易伤害他们。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深秋的寒雨。   “义衡,今天就先到这里,我回去了。”土御门伊月起身,老仆送来了他的伞,伞打开是满池曳动的金鱼。他冲源义衡挥挥手,活泼的转着伞走进雨中去了。   一声不太响的雷从他头顶滚过,白发青年望着雨幕很久,才缓缓回到房间里。   他先去看了源信直,因为诅咒导致的体弱,老人已经先睡下了。他于是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大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豆烛火在他身边随着雨雾摇晃。他收敛心神,打算写几笔字,一低头却看到了自己手背上浮现的细鳞。   他沉默了一会儿,放下衣袖把鳞片遮住,看着外面的阴雨天。   只有他一个人,鬼切轻易不会现身的。   他正有些出神,沉浸在雨水到来的些许灰色情绪之中,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光……义衡!义衡!”   他的红瞳睁了睁。   他把房门打开,外面是有点湿淋淋的小混蛋。小混蛋手里提着两包酥饼,还是热腾腾的,沾着些小水珠。   “我在街边……看到下雨……小商贩来不及收摊……”   小混蛋说话还有点喘,估计是一路跑过来的。   “所以我都买了,分你一包!”   白发青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不会胖吗?”   “……再这样下去你会单身一辈子的。”   小混蛋不大高兴,直接挤了进来,伞就放在廊下。现在雨太大了,他买了小酥饼就走不了了,在这里待一会儿等雨停也好。他看到桌上摆着笔墨,很自然的抄起笔,三两笔画出一个卖萌的小纸人,不大一会儿就画了一堆,纸上满满当当,源义衡头疼的从他身边走过去。   “这是上好的纸。”   “这也是上好的画。”   小混蛋开始画第二张,源义衡当做没看见,自己泡了一盏茶喝。这个时候,他倒是感觉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房间也不那么空了,有个小混蛋正在他书桌边上可劲的糟蹋纸。   “雨天会有异变,对吗?”小混蛋突然轻声问道。   “……嗯。”   “我画符给你。”   “……好。”   “其实我倒是主张,这种时候变回去会舒服很多。我小时候在山上的时候,月圆是个难熬的日子,那时候母亲抱着我,大天狗会拽我的耳朵。”   “……”他没有吭声,水雾在他眼前袅袅上浮。   “变吗?试一下?”小混蛋捏着一张什么符,笑盈盈走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啪”的一张符就贴在他头上。   “!!!”   他早该想到这是个先斩后奏的小混蛋!   视野发生了变化,世界愈发清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往下一坠,小混蛋立刻伸手想要托起他,结果低估了一条龙的重量,反而被一个趔趄压了下去。白龙挪动尾巴,气咻咻的把这自作主张的小混蛋摁在底下,小混蛋不甘示弱,一把抓住他的角,一人一龙撕成一团。   最后是源义衡不习惯这具身体,土御门伊月没有力气,平局告终。   源义衡觉得他自己活得真卑微,连平局都会欣喜异常。而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土御门伊月伸手摸了摸白龙下颌处的鳞片,没几下就把龙撸翻在地。   雨声渐渐小了,源义衡身上不时的隐痛也随着这一次变化消失殆尽。土御门伊月总算能放下心来,他整理一下衣服从地上爬起来,打算去吃个酥饼回回血。源义衡看准时机,一尾巴绊了他个以头抢地。   再次爬起来的大佬:……   觉得尾巴真好用的源义衡:www   土御门伊月忍了又忍,最后没忍住,回头就开始了新一轮的撕。   妈蛋今天撕不赢他就改姓御门院! 第155章 九龙子(三)   土御门伊月这天回奴良组的时候有点狼狈,像出去打了个群架。他把淋湿的衣服换下来, 去找奴良鲤伴。   “整个流程都需要奴良组的配合, 我会是源氏交给御门院家的一份投名状。”他沉稳道, 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小酥饼,“也正好捣毁御门院家的几个据点, 他们急着给初代家主更换身体,估计会断尾保命蜷缩起来。也许是想着家主换好身体就能带他们反扑,可惜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   “安全吗?”奴良鲤伴更关心这个问题, “如果御门院家封印你的灵力……”   对此, 土御门伊月笑了笑。   “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只要有一丝缝隙就能够动用绝大多数的咒。更别提,他们如果只是采用封印术印的常规方法……”土御门伊月的声音微微拉长, 御门院家对他的重视程度不会高到当年光哥的地步, 仅仅封印术印的话, 正合他心意。   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只有桔梗星纹一个术印, 而另一个世界的他,则是在学艺于源氏的基础上创造自己的术印。换言之, 源氏的笹龙胆他也能使用自如, 只封印桔梗星纹对他的影响实在不大。   “那么就是, 奴良组二代目痛失恋人,向御门院家发起报复……”奴良鲤伴悠悠说道,“断条尾巴根本不够, 我会一口气打到他们本家去的。”   御门院家浑然不知已经被安排妥了,收到源氏传递来的消息时欣喜若狂。源义衡表示他们与奴良组关系尚可, 到时请那个阴阳师来源氏作客,御门院家可以与源氏合力行事,所要担心的不过是奴良组的报复。   御门院晴明浸泡在血池中笑了,他迫不及待要拥有那具灵力强大的身体,所以这次他会亲自出马。   于是月末由源氏设宴,招待交好的各方势力。源信直身体抱恙不能出场,取代他的是源义衡,显然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继承人,并且特地向奴良组敬酒表示之后要继续合作。席上宾主尽欢,月上中天才散。奴良鲤伴生性谨慎,就算天晚也不打算留宿,带着土御门伊月向源义衡道别。   “今后的关西,依旧是人鬼共生的世界。”源义衡笑意不达眼底,人类主导才是他心中所愿,“届时我登位,希望能如爷爷一样,与奴良组有长久的合作。”   “自然。”半妖眯着眼,“提前贺喜一声……唔……三代目?”   源义衡眼神微沉,半妖已经笑着跟他道别,转身离去,土御门伊月向他微微点头,准备跟上。   “留步,伊月。”源义衡说道。土御门伊月闻言回头,他还留在大门内,半妖已经出了大门,同样顿住脚步往源义衡的方向看来。   “有关爷爷的病,前几日我有了一些头绪。”白发青年缓缓说道,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比了一个手势,源氏大门上开始隐晦的流转一些发亮的纹路。   土御门伊月扬眉,索性往回走,想听听究竟是什么原因。奴良鲤伴动作不慢,也跟着走回来,然而就在他要跨进大门的前一刻,门上咒印光芒大盛,铁铸一般的门扉瞬间合拢,整个源氏彻底进入封锁状态!被关在门中的土御门伊月瞬间反应,执符咒的手却被源义衡一枪擦伤,他捂住流血的手背后退,踩进提前布置下的阵中,桔梗星纹在他眼前亮起,他难以置信的看着眼神复杂的源义衡。   “义衡!”   “……抱歉。”白发青年缓缓说道,“我不得不这么做。”   门外的奴良鲤伴意识到这是一个局,月回出鞘,一刀斩在大门上。门上的咒印亮了一亮,似乎有些暗淡,他一边呼唤土御门伊月的名字,一边试图强行破门。他的行为自然不被允许,院墙上突兀的出现几个黑衣的阴阳师。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聚在一起施咒,半妖被重重咒网纠缠。他的一双金色妖瞳已经全部睁开了,眼里的凶戾让御门院家的阴阳师有些胆寒。那把退魔刀威力无匹切割着他们的结界,阴阳师们加快了念咒的速度,可他们哪里比得上半妖的刀快?院墙上的阴阳师瞬间被斩下两个,不知死活的跌落在院中。   “源义衡!”半妖高声叫道,“你若是现在把伊月送出来,我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否则奴良组必定视源氏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关西地界再无源氏立足之地!”   门内寂静无声,只有咒术的光芒在闪动。半妖眼眸冰冷,后退几步,手中已经多了一只酒盏,澄净的蓝紫色妖火开始在酒面上摇曳。   他要——火烧源氏!   门内,土御门伊月听着御门院家的阴阳师下饺子一样从院墙上掉下来的动静,挣扎得更为剧烈,可惜提前布下阵法的人实力强大,他一时挣脱不得,转而念起长长的咒文。   只要念完……只要念完这个咒!   可惜这一次是幕后主使亲自出马,容不得半分闪失。源义衡退到一边,略微低头,垂下的眼眸里究竟是不甘还是谦恭,来者都不打算去理会。他只是欣喜地看着即将属于自己的这具身体,空气里有轻微的血的味道,只是闻一闻就能感受到那股强大的灵力,更别说这具身体还掌握着如此强力的咒文,他深感满意。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土御门伊月也微微抬眼,咒文不停,他看向这个能让骄傲的源义衡都低头的来客。   男人身形高大,金发卷曲着披在肩上,只披一件外衫,显得异常狂放不羁。土御门伊月心里颤颤,险些在念咒的过程中咬了舌头,谢天谢地他见过这个晴明全裸的样子,才能抵抗此时半裸的冲击。光哥不愧是光哥,居然知道提前垂下眼睛!太狡猾了啊啊啊!   “不错。”半裸的男人称赞道,“在你的年纪里掌握着这么多的咒,你很不错。”   他的手向下一压,土御门伊月猝不及防果真咬了舌头,念诵的咒文停止了,他含着舌尖的一点点血愁苦的低下头,玛德好疼。   那个男人还在试图摧毁他的自信,展现出强烈的灵力威压,足以令任何一个阴阳师心生绝望,因为在这种威压之下,实力稍逊一筹的阴阳师压根连咒文都念不出来。   “感受到了吗?你我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在我面前你甚至无法念咒。”   大佬: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咬了舌头。   源义衡稍微抬了抬头,接触到那个肌肉发达的裸背之前又迅速垂下去。他早就告诉那个小混蛋机灵一点,咒什么时候停自己心里有个数,别在那里念念念最后被干扰,看看,咬舌头了吧?   土御门伊月顽强的抬起头,眼睛一辣,他努力眨眼,艰难的开口道:   “你是……”   “我名为安倍晴明。”男人俯视着他,“你姓土御门,我便是这个世界里你的先祖。”   “什……么……”   大佬的难以置信半点没演,完全发自真心。   “说起来,关于你一个异世之人如何通过地狱来此,我之后还会审问,现在……”男人看了看院墙上苦苦支撑的御门院家阴阳师,心中不甚满意,他一抬脚就出现在院墙之上,下方半妖立刻绷紧身体,感受到强烈的威胁!   可怕的敌人!难怪伊月和源义衡都不打算正面迎战!   “滑头鬼……”男人对这个半妖的感官有些复杂,奴良组简直像是占据这个世界的所有气运一般,发展得如日中天,特别是在奴良鲤伴这一代,屡次破坏他复生的计划,实在可恨至极。   这半妖该庆幸,他忙着更换身体,不然必定要在此斩草除根!   虽然在这里将对方杀死不太可能,些许教训还是可以给的。男人只是一抬手,半妖身边的重力骤然扭曲,他错愕的睁大了金色妖瞳,瞬间倒飞出去撞塌了整面墙!半晌,碎石发出响动,他从废墟里重新站起来,盯着男人的眼神充满忌惮。   莫名其妙的能力,仿佛可以操控他身边的空间一样……   男人无意跟他纠缠,滑头鬼的顽强生命力他已经在母亲和山本的失败之中看到了,等他更换一具合适的身体,杀了对方只是随手之事。当下又是一击,确认半妖短期内站不起来之后,他回到源氏庭院,提起了已经被阵法耗尽灵力的土御门伊月。   “源氏的忠心,我看到了。”他居高临下地说道,“源信直身上的咒今晚就会解除。”   源义衡脸色难看。男人压根不关心他怎么想,高大的身形瞬间在院中消失踪影,一同消失的还有土御门伊月,御门院家的阴阳师紧随其后。片刻之后,源氏的宅院空空荡荡,外面街道上一片狼藉,只残留了一些监视的视线。   “监视解决了。”百目鬼在墙角打了个呵欠,她的眼睛反监视真的很有用,又不是鏖地藏那种监视能力极为强悍的,现在这些根本不够她一锅端。   奴良鲤伴直接跳上院墙,落进宅院中,身形利落,刚才那两下早被他的镜花水月化解大半,看着声势大而已。他还是很担心,特别是嗅到了淡淡的血的气息。   “伊月受伤了?!”   “那小混蛋自己想把戏做真,抬手就挡,根本不按原来的计划。”源义衡脸色并不好看,从刚才开始他就十分生气。   之后就看土御门伊月会被关押到哪里,御门院家肯定也不会放过源氏那么好用的劳动力,源义衡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到土御门伊月。他们相互下的咒使得短期内夺取身体变成不可能的事情,在这期间,奴良组正好对御门院家展开报复,对方不会怎么还手的。   @   颠簸一路,土御门伊月终于被丢下了。他撑在地上咳了两声,试图动用桔梗星纹,然而这个术印显然被封禁了,他此时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才有鬼。   源氏笹龙胆是吃干饭的吗?   “说吧,你来这个世界的原因。”男人坐在高位上问道,昏暗的室内,他紧盯这个少年的每一寸表情,看到了惊慌、愤恨、迷茫以及咬牙切齿。这些都是正常的表情,他现在更关心这个少年是不是与地狱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少年垂着头,“你问我也不知道,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就是鲤伴,我手里握着刀。”   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彻底底的落入敌手,这种事情不涉及机密,如果说了对方就会满足,隐瞒也没必要。但是涉及奴良组的机密,除了强行搜索他的记忆,别想让他开口。   男人沉思起来。 第156章 九龙子(四)   那么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后代,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替换的吗?不是他以为的地狱就已经被替换, 而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突然降临, 导致他的计划全盘崩溃。   尽管不想承认, 但是这个世界无奇不有,也许是触动了什么关键……   可他的母亲去哪了?   男人思考了很久, 最终抬手。他忠心耿耿的手下把少年拖向血池,里面已经浸泡好了相应的汤药,这是为了使两具躯体逐渐同调做的准备。这个过程大概会持续数十日之久, 等到完成同调, 他就会立刻更换身体, 再蛰伏一段时日,这个世界无疑会落入他掌心。   大概觉察到了不妙, 少年奋力挣扎, 可哪里能抵抗得了御门院家的人?盯着泛着血色浮沫的水面, 少年眼中流露出惊惧之色。   大佬:我不下去!不下去啊啊啊!   “今后的数月, 你都会待在这里。”御门院家的阴阳师冷笑,“感恩吧, 为家主献上身体乃是你无上的荣耀!”   随着御门院家阴阳师的话语, 少年惊悚的看到高座上的御门院晴明脱下唯一一件能遮体的衣服, 随手丢到一旁,就这么赤裸着走了下来,眼看着目标就是他所在的血池!   大佬:……不活了!   万万没想到将计就计反而会遭遇鸳鸯浴这种骚操作, 土御门伊月整个人都有点崩溃,他敏捷的伸手揪住旁边阴阳师的裤腿, 在对方不可思议睁大眼睛的下一刻,把对方掀下池子,“扑通”一声溅起好大的血色水花!   “救命!”御门院家的阴阳师仿佛被什么烧灼着,痛得声音都扭曲了。血池中庞大的力量爬虫一样从各个毛孔试图钻进他的身体,而他本身不是多么有天资的人,根本负担不起如此庞大的力量,于是皮下血管鼓起,隐约要爆裂的样子,不停发出惨叫。   大佬:……   你们这是一池什么东西啊啊啊啊啊!   旁边的阴阳师七手八脚按住他,赶忙从池子里捞出快要爆炸的阴阳师。阴阳师已经确定活不成了,只剩最后一口气,幸好没有被撑爆进而污染池子。土御门伊月颇为心有余悸的向后退了退,就听见高大的金发男人冷哼一声,直接拎住他的后领,把他拖向那一池不明液体。   “!!!”   此时的暖春翠庭中,樱花错落纷飞,风华绝代的大妖正在廊下绘画。他面前是一只浑身僵硬的呱太,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几个小时,然而半点不敢动,只能心如死灰的僵硬着。大妖勾勒完最后一笔,深觉满意,于是将画给一旁穿狩衣的小纸人看。   “伊月,你觉得如何?”   寮里穿狩衣的小纸人是土御门伊月的化身,随时可以变回原本样子的那种。他在各个地方都留了这种小纸人,庭院里这个时常跟在大舅身边,方便长辈随时掌握他本体的情况。看着那幅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灵魂画作,小纸人违心的点头,头顶开花花。   大妖愉快的笑了,正打算换个模特开始第二幅,开花花的小纸人忽然浑身僵硬,继而激烈颤抖,下一秒,两汪眼泪刷的就流了下来。小纸人嚎啕大哭,宛如受了天大的委屈,蓝色碎纸不要钱一样往外面甩。   “哎呀,这是怎么了?”大妖摸摸小纸人的头,小纸人抽噎着拽住了他的袖子,哭得更大声了。   实在是这辈子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大妖的神色慢慢敛了起来,他把小纸人拢在怀里,柔声安抚着,半哄半劝的问出了原因。   瞬间,大妖面前放着画纸的桌案灰飞烟灭。大妖一拂衣袖,拂去了些许残粉,眸光暗沉冰冷。   本来晴明跟他说另一个世界也有一个晴明时,他并没有多么在意,乖巧的话就留着,敌对的话就除去,这种事交给他的孩子做决定就好。可是现在,那个晴明惹哭了他的孩子,那么这件事情就没可能善了!   大妖就算决定出行,也是有条不紊的。他先把已经渐渐不哭转为一脸麻木的小纸人交到一目连手中,知会庭院里的式神们一声,自己换了一身华服,施施然走向常年开放着的地狱之门。他走进去,地狱的烈火臣服于他脚下,翩跹的冥蝶为他指引道路,一路引他去往蛇神的宫殿。   还没走进宫殿,一个半新的手柄在他脚边粉身碎骨。   “……玉藻前。”蛇神踩在自己的王座上,身边蛇魔统统被打了死结。他余怒未消,玉藻前的到来让他眼前一亮。   “我出不去,你要过去吗?”   “自然的。”玉藻前微微颔首。   蛇神顿时高兴起来。   “我给你开门!”   他把门开在灵力最旺盛的灵脉之上,这是惯常的操作,可以使门更加稳定。不幸的是花开院家就位于这条灵脉上,这天晚上花开院秀元刚刚睡下,突然被值夜的族人叫醒,族人简直惊慌失措,急得泪都快下来了。   “地狱之门……地狱之门被从内部打开了!”   “什么?!!”   花开院秀元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最近复生的安倍晴明搞鬼,地狱是何等可怕的地方,那里面的怪物若是出来,阳界就要全乱了!想到这里,他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好,急匆匆赶到地狱之门打开的地方。   遍地热风,深红的大门逸散出地狱之中的晦暗气息。花开院秀元似乎听到了那些异种躁动的声音,身边的族人早就已经开始封印,他连忙开始主持大局,准备强行将地狱之门关上。   “稍候……片刻。”   低柔的声线从那扇门之中传出,花开院家的阴阳师加大灵力输出,可来者只是衣袖一振,就将他们的努力尽数化为虚无。有阴阳师灵力耗尽坐倒在地,茫然而恐惧的看着从地狱之门中走出的那个人影——   木屐敲出清脆的声音,火光熨烫暗色衣袍,使这衣袍滚上一层鲜亮的金红的轮廓。来者背对地狱金红的光源,介于虚实之间的九条狐尾轻微一晃,在身后缓缓隐没。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极慢的取下遮住半张面孔的狐面,露出略微上挑的勾着红的眼眸,端严而妩媚,妍丽又深沉。   狐的眼眸。   四周寂静,花开院秀元并未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恶意,他定了定神,慎重的躬身。   “在下花开院家当代家主秀元,不知您驾临,所为何事?”   天知道这一刻他有多恐惧对方会说出毁灭世界这种话,从这惊人的气势来看,这绝对是做得到的。   好在来者并未这么说,甚至口气尚算温和。   “我来找我的孩子,他在这里,好像受了些欺负。”   电光火石间,花开院秀元想到的是安倍晴明,想到了羽衣狐。这是羽衣狐?花开院家与羽衣狐打了几百年交道,知晓对方会不停转世,还能……转世成这么厉害的样子?!   那他们还玩个屁!都不用那个安倍晴明动手,羽衣狐自己就能推平整个花开院。   “你知道我的孩子现在在哪里吗?”来者温文地问道,“很可爱的孩子,大概这么高,会阴阳术,名字叫伊月。”   花开院秀元原本差不多闭眼等死,突然听到最后这个名字,愕然睁大了眼。   “……伊月?”   “你认得?”来者的声音里顿时多了些温和的笑意,“是的,伊月。如果方便,请告知我他的所在。”   花开院秀元沉默了一会儿,他是知道奴良组和源氏的部分计划的,奴良组还打算跟他们花开院相互配合进攻御门院的一些据点。土御门伊月的去向显然是计划的一环,还是比较危险的一环,他顿时有些犹豫。   死道友不死贫道!花开院秀元一咬牙,直接供出了奴良组。   “我与伊月算是朋友,他通常住在浮世绘町奴良组大宅中,最近正在进行一项计划,好像……有些危险……”帮助过花开院秀元很多次的本能让他在这位大妖面前老老实实有什么说什么,具体怎么做,对方自然会判断,他在心里给奴良组点了个蜡烛。   大妖轻轻颔首,感谢了他提供的消息,询问了奴良组的所在。然后轻轻移动脚步,看似舒缓,眨眼间却已经消失在花开院众人的视线之中,只有木屐声仿佛还残留在耳畔,一声声清脆而优雅的响着。   花开院秀元这才松一口气,晚风一吹,他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了。   土御门伊月不是另一个安倍晴明的后代吗?可能身上混着妖血,居然有如此强大的大妖长辈,另一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情况?   “秀元大人,地狱之门要关闭了!”一名花开院家的阴阳师突然喊道,花开院秀元抬眼看去,炽热逼人的地狱之门果然在向内部坍塌,隐约可见数条鳞片紫黑的蛇在游弋,门在它们的作用下越缩越小,最后彻底关闭。   这就……结束了。   花开院秀元露出苦笑,深深感到人类的渺小,就算精通阴阳术,他们也被局限在一个相对窄小的世界之中。而在窄小的世界之外,他们重视不已的地狱之门的打开,可能只是为了……送一个人出来?这是何等巨大的差距。   如果知道土御门伊月在家常年开着地狱之门,冬天甚至用来当小太阳取暖,他可能会更加崩溃。   花开院家收拾收拾去休息了,玉藻前则沿着花开院秀元指引的方向一直前行。他身影飘忽,速度却极快,天色未明之时,已经来到了浮世绘町。晨起的小贩偷偷打量这个衣衫华美的人,猜测是个大人物,低着头匆匆忙忙的走过。   “老人家。”玉藻前轻声询问道,对用人类年龄来称呼普通人这件事没有半点不适。   “听说这里,有个叫做奴良组的组织?”   作者有话要说:   花开院秀元:兄弟!走好!(蜡烛)(蜡烛)(蜡烛)   二代苜:??? 第157章 九龙子(五)   “啊……是的。”小贩诚惶诚恐的答道,“浮世绘町的奴良组, 多年来一直庇护着这里, 听说整个关西都有他们的人。”   哦, 那么民望还可以。玉藻前点了点头,向小贩询问了奴良组的具体位置, 如来时一般快速的离去了。从始至终,小贩都没有分清自己遇到的究竟是确有其人的大人物,还是他在清晨的浑噩之中所看到的一抹幻影。   奴良组的宅院位于偏城郊的位置, 与土御门伊月的宅院位置原因相同, 占地面积十分广阔。不过玉藻前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自家崽的那些结界别院和道场, 还是觉得是奴良组高攀了。这没什么,这世间财力能比得上伊月的人, 只怕寥寥无几。   今天在外巡查的是黑田坊, 他压了压自己的斗笠, 宛如一抹影子归入街道之中。浮世绘町随着太阳升起渐渐喧闹起来, 他微微眯起眼,今天又是平静的一天。   平静的……一天……   隔着一条不时有电车经过的街道, 那名华服的人向他静静微笑。狐面遮住了半张面孔, 那微微翘起的唇角却令人能够想象出面具下究竟是何等的风华绝代。风华绝代并不能让黑田坊近乎失态的僵住, 他感到一股沉重如山岳的压力落在自己脊背上,令他动弹不得,对方仍旧淡淡的笑着, 仿佛可以释放出妖力的不是他一般。   一滴冷汗划过黑田坊的额角。   浮世绘町什么时候冒出了这么强大的妖怪……   电车经过,那个人侧了侧头, 看到有人已经在穿越道路,他也就跟着慢慢走了过来。他来到黑田坊身边,端详一番这个一动也不能动的年轻妖怪,淡淡的一笑。   “几百岁的小家伙,你是奴良组的干部吗?”   黑田坊心中警惕,然而很快有些绝望的发现,如果对方真的打算做些什么,他大概是根本阻拦不了的,反抗念头升起的瞬间就会失去勇气,比羽衣狐不知强悍了多少倍。   “别担心,我并不是为了讨伐奴良组而来。”   低柔的嗓音缓缓蔓延开,庭院里的妖怪受阴阳师影响,都喜欢用“讨伐”这个更近乎阴阳师世家使用的词,他们讨伐的成果诸如荒骷髅地震鲶之类,现在都在庭院里好好的蹲着打工。   “我为我的孩子而来,你身上有他的气味。”   电光火石之间,黑田坊想起了二代目随口提过的什么事情。   “您是……伊月先生的长辈?”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大妖周身的气场顿时柔和起来。黑田坊感到身上的压力一轻,他暗地里松口气,知道自己猜对了。   “伊月先生现在不在组中。”他尽量让措辞委婉,“最近有个名为御门院的家族在生事,伊月先生和二代目商量出了办法,估计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回来。”   大妖颔首,表示这些消息他已经知晓。   “我来此,除了看看究竟是谁在欺负我的孩子,另有一件事,便是希望能见一见……”大妖故意顿了一顿,情绪似乎变得不大好,“见一见拐走了我的孩子的那个半妖。”   是冲二代目来的!了解了这一点,黑田坊当下连犹豫都没有,如花开院秀元一般干脆的把自家大将卖掉了,毫无心理负担的殷勤道:   “我带您去!您慢点!”   @   奴良鲤伴带人出去围剿御门院的一个据点,打完架匆匆往回赶。他在路上没有遇到巡查的黑田坊,有些疑惑,带着疑惑一直回到奴良组,他发现整个组上上下下静悄悄的,就连平时喜欢上蹿下跳的小妖怪都不见了。   但是又没有敌袭的痕迹,奴良鲤伴与身后的首无对视一眼,迷惑而谨慎的走向正厅。   等看到正厅门口组内妖怪们静坐的场景,他总算松了一口气,正打算招呼一声,发现所有妖怪都憋着不出声,坐得端端正正,有几个拼命冲他打眼色,反倒让奴良鲤伴更加一头雾水。   奴良鲤伴:不祥的预感。   他缓缓走进厅中,老爹和母亲都在,向来不修边幅的老爹居然还穿了一身正装,烟杆也不拿了,正襟危坐的样子让他有种荒谬感。母亲樱姬似乎是有点担忧的看了他一眼,最后又垂下眼,温柔微笑着对背对奴良鲤伴坐着的人说道:   “玉藻前大人,鲤伴回来了。”   背对他而坐的大妖缓缓转过头来,狐面已经取下,狐的眼眸轮廓妩媚,那张雌雄莫辨的美丽容颜上几乎没有表情,呈现难以捉摸的平静神色。   玉藻前!奴良鲤伴在梦里见过这位大妖,对方将整个宫廷都玩弄于掌心,无人可逃脱他的魅力,最终甚至与藤原氏一起将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推上阴阳道的巅峰。除此之外,火烧平安京、拿胧车当坐骑、动不动就炸一波源氏的张扬做派,给奴良鲤伴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最深刻的印象还是……这是伊月的舅舅。   “奴良……鲤伴?”玉藻前缓缓念着他的名字,半妖顷刻间一抖,毫不犹豫的叫了一声。   “舅舅!”   叫完这一声,厅中一时死寂,玉藻前神情莫测,奴良鲤伴十分担心兜头而来的是一发狐火。好在玉藻前暂时没有这么做,也没有对这个称呼发表什么意见,而是继续与樱姬说起先前的话题。玉藻前如果愿意,是很好的交谈对象,至少樱姬对这位神秘优雅的大妖心折不已。   奴良滑瓢偷偷对奴良鲤伴使了个眼色,奴良鲤伴默默坐到他身边的位置上,父子两人望着相谈甚欢的玉藻前和樱姬。奴良滑瓢从刚才开始半句话都插不上,他感觉两人的谈话总在绕来绕去的打探双方的家庭状况,也就是所谓的……妈妈们的话题吧。   谈过一轮,在旁观者基本上还莫名其妙的时候,樱姬满足的止住话头,邀请玉藻前用一顿早餐。奴良组的饮食自她来了以后,也能上得了台面,玉藻前没有拒绝。席间都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他们的谈话也就继续进行着。   滑头鬼父子二人在戳秋刀鱼。   “原来如此,玉藻前大人先前在宫廷之中任职啊。”樱姬笑道,“难怪伊月的礼仪这么好,我总想着是不是小时候没有管教好,鲤伴在这方面总是不怎么注意。”   奴良鲤伴:求你别黑!亲妈!   “孩子是该从小教起的,伊月是很自觉的孩子,我没有怎么费心。”   “真是个好孩子~”   早饭用完,玉藻前慢条斯理的擦拭了手指,缓缓站起来。   “我还要赶到我的孩子那里去,还是快点把事情办了吧。”他看着奴良鲤伴,唇角微微勾起。   “到院子里来,我试试你。”   “……”   跟这种层次的大妖比斗,就算是点到为止的试炼也……奴良滑瓢给儿子一个同情的眼神,同时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还愿意花力气去试探他这傻儿子,可见还是有一些认可的,果然出身高贵的小狐狸不好娶,他就在这里祝福儿子不要死掉叭。   抱着身为公主的妻子樱姬,人生赢家奴良滑瓢围观儿子被打。大妖玉藻前名不虚传,他家的傻儿子只有抱头鼠窜的份,深紫的火焰在空气中沸腾不休,不时从地面上爆出巨大的狐尾之柱,让奴良鲤伴几乎没有停下来喘息的功夫。   “得罪了!”他低声说道,月回瞬间出鞘,蓝紫色妖火在刀刃上暴涨。   “哦?玩火吗?”玉藻前淡淡的笑了,他撤去几条尾巴,给奴良鲤伴冲到身前来的机会。半妖急冲而来,身上丝丝缕缕的畏膨胀摇曳,刀光与妖火之光映入玉藻前眼中——   可惜,如果只有这种程度的话,他不放心将自家的小狐狸交给这个半妖。   突然,冲向他的半妖的身影如镜花水月般消散。玉藻前眸光一凝,狐尾扫向身后,将隐藏起身形的半妖扫出来,然而衣袖上仍旧留下了一刀刀痕。他低头看了一眼那个有火灼痕迹的刀口,又抬头看向靠镜花水月化解了大半力道的半妖。对方的金色妖瞳已经宛如燃烧的亮了起来,战意熊熊。   “我是真心求娶伊月的,舅舅!”奴良鲤伴说道,他紧了紧手中的月回,看到对面的大妖放声大笑。   “不是求娶,小子。”玉藻前笑过之后回道,“我的孩子是何等高贵的小狐狸,该你上门才是!”   深紫而近乎黑的九条华贵狐尾簇拥着他,他在原地消失了踪影,再次出现已经逼近奴良鲤伴面前!   “!!!”   玉藻前大笑,一篷狐火将奴良鲤伴掀翻!世人见他多用狐火,以为玉藻前不善近战,其实不然。当年与巫女在雪中庭院,不忍雪人天暖融化,他使雪童子生了灵智,靠的可是常年带在身边的名刀雪走。   短短数秒之间,月回易主,大妖深紫的妖火将整个刀身包裹,月回发出欣喜的鸣声,刀芒连同火光居然同时暴涨!   “看着点,小子。”   玉藻前笑道。   “我教教你如何用这刀上妖火。”   @   土御门伊月被丢进池子里的时候,整体上呈现一种心如死灰的状态。   他觉得惨,真惨,这辈子没这么惨过。那堆颜色血红的液体即将沾到他身上的时候,他闭上眼,催眠自己要想成为影帝必须要做出一些牺牲。   ……还是想在这里直接拉开地狱之门啊!   见他进去了,不着寸缕的男人也缓缓走进血池。他等待着两人之间产生联系的那种微妙感受生成,结果突然察觉到不对,猛然起身退出血池。他前脚刚离开,后脚血池之中就发生了剧烈的爆破,土御门伊月身上腾起咒的白光,他和光哥互相下的咒会阻断外界的侵害,血池中的不明液体显然也被判断归于此类。   男人看着那道白光,深深皱眉。   居然是那个麻烦的咒……   作者有话要说:   月回(大声):舅姥爷嗷!!!   往后翻有二更www 第158章 九龙子(六)   阴阳师之中有许多被视为鸡肋的咒,这并非指的是对施术者要求过高的禁术一类。禁术虽要求过高, 效果也极为惊人, 上可通幽冥, 下可决生死,落在强大的阴阳师手中, 几乎有这翻天覆地之能。只可惜持有秘术的阴阳师世家多半敝帚自珍,源氏是,御门院也是, 他们持有着与时空乃至世界联通相关的秘术。   也就是土御门伊月十分惦记的那一类。   男人皱眉, 是因为土御门伊月此刻被下的咒, 是与施术者心志息息相关的,尤其是意志力。这个咒在创立之初, 由一位苦修的僧人最先展现于世人之前。僧人将咒下给他出家前曾爱过的贵族小姐, 以苦修了十数年的坚定心志施咒, 那位小姐果真一生平安喜乐, 未曾受半点邪秽侵害。   那么这个咒现在强度如何呢?男人毫不犹豫的抬手,土御门伊月周身重力扭曲, 是几乎能压碎骨头的巨大力道!而咒亮起白光, 温柔的庇护住少年的身体, 果真诸邪不侵!   “何人所下?”男人问道,有这个咒在,他的种种计划只怕都不能实行了。   见迷之液体一点都没有沾到身上, 土御门伊月顿时放松许多,甚至淡淡笑道:   “家中长辈早年所下, 一个人出门在外,总要有所依仗。”   男人并不知道这个咒已经被源氏改良成只有一个月时效的简易版本,他想到那个一生无忧的贵族女人,表情很难看。   “你以为我拿你毫无办法吗?”男人冷冷道,他终于重新穿上了衣服,召来一个族人。   “把他关进贵船神社的静室中,借用那里的灵力布阵,务必……”男人冰冷的视线投向土御门伊月,“务必在半月之内,消磨掉那个咒包含的全部意志力。”   “我倒要看看,除了长辈庇护,他还能有什么依仗!”   大佬:……等会。   他还记得那些龙龙们被关在哪里,可不就是贵船神社?   你居然把我跟墙角关在一起?!!   土御门伊月感到一阵恍惚,就算是当年的源氏,还知道把自己厉害的式神藏起来呢,贺茂家就做得更绝了,摆明了是提防安倍晴明的挖墙脚,现在御门院家居然这么刚?   ……还怪让人不好意思的www   羞涩归羞涩,这么好的机会,不挖不是阴阳师!土御门伊月象征性的挣扎几下,就被带着转移了地方。他被安置在贵船神社一处偏僻的静室之中,杜绝一切与外界交流的可能,沉重的锁链加身。御门院家为了得到他这具身体,不惜耗费积攒的大量灵力,疯狂消磨咒中蕴含的意志力。土御门伊月估算着,半个月太长,可能最多支撑十天左右。   十天时间,光哥那里的任务会很重,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取得这个世界安倍晴明的信任。   大概是因为被御门院家管控的缘故,贵船神社少了许多参拜者,显得幽静而荒僻。神明已经远走神国,留下的只有昨日遗骸,土御门伊月叹息着点燃那盏小小的灯,灯光染在指尖,一层薄薄的金沙色。   他很喜欢自己那个世界的高龙神,那是他的至交好友,活得自由无羁,令人羡慕。   他还记得高龙发了脾气就会不下雨,非得各个阴阳师名门都派了人去,采用各种方式哄他开心才成。曾经贺茂家有一位巫女的神乐颇得高龙欢心,结果因为家族内部争斗,换上了另一位巫女,高龙神顿时发怒,他认为人世的种种若是干扰了神明的欢愉,便是忤逆。   最后贺茂家来求他,当时还叫做安倍晴明的阴阳师一头雾水,这么简单的问题,不是把巫女换回去就好了吗?   贺茂家恍然大悟,换回巫女,又供奉了许多精美的食物。晚间的时候,高龙就打包了一部分,从神社跑出来找他玩。   【晴明,你向来是最懂我的。】   神明把供奉分给他享用,然后两人一起坐在庭院的屋顶上,看满天繁星在头顶闪烁衍化。   【若是没有你,这个平安京可太寂寞了。】   这个世界并非没有他,可土御门伊月觉得,鲤伴所在的这个世界呈现一种格外昏暗的色调,平安京不再是平安京,它成了一口煮着野心的大锅,就连升腾的蒸汽都是暗色的。他着实看过一些这个世界的资料,好多人并不似他记忆中那么可爱,贺茂逐渐衰微,源氏偃旗息鼓,神明遁走,胡闹的鬼怪们也纷纷消失不见。   安倍晴明一个人,原来会将世界改变到此等地步吗?   门口一声轻响,御门院家的阴阳师露出一只阴冷的眼,将今晚的饭食摆放在廊下。土御门伊月很是吃力的拖动锁链以及下面的重物挪到门口,饭食素淡且量少,怕是担心他吃饱了会琢磨怎么逃出去。土御门伊月没动御门院家送来的饭菜,他抖抖袖子,掉下一只先前缝在袖子里的小纸人来,小纸人捧了一盒三明治,里面夹的培根卷曲又热腾腾的,看来是庭院刚做的。   土御门伊月吃着三明治,小纸人对送来的饭菜露出极端嫌弃的神色,捏着鼻子打包封存起来,像封一袋垃圾。   “舅舅过来了?”土御门伊月下一口没咬下去,诧异的抬眸。小纸人对他点头点头,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一番,末了叉腰,可把自己厉害坏了。   “这可真是……”土御门伊月摇头笑道,“舅舅想来玩也没什么的,你把我们先前整理好的计划转述给舅舅一份,舅舅自然会做出判断。”   那可是当年操纵宫廷的厉害人物,他的政事之道还是跟舅舅学的。面对这样一个安倍晴明,舅舅会怎么做?土御门伊月也很好奇。   @   玉藻前轻描淡写的打了奴良鲤伴一顿,这半妖学习能力勉勉强强过关,看起来还在成长期,刀上妖火学得不错。他神清气爽的吃了晚饭,正巧小纸人给他送来了土御门伊月他们制定的计划,玉藻前一目十行的看完,沉吟一会儿,微微点头。   他的孩子向来聪颖,将他的手段学得七七八八,这么实行下去也没什么问题,只怕要遭点罪。   这不可以。   风华绝代的大妖微微一笑,敲开了地狱之门,一条蛇魔伸了个头出来。   “先前八岐大蛇吞噬的那个妖怪,还有点残魂留着吗?”   蛇魔“嗖”地把头缩回去,过一会儿回来,只叼了零零碎碎特别可怜的几个小碎片。   蛇神消化能力很强的,羽衣狐现在早就连她妈都认不出来了。   “足够了。”玉藻前收下那几个小碎片,向蛇魔点点头。蛇魔也回了一个点头,重新钻进地狱之门里去,还不忘随手关门。   玉藻前捏碎了几个碎片,碎片化成细碎的光点融进他身体里。顷刻之间,零零星星有关羽衣狐的一切流入他脑海,包括乱世时以人皮为羽衣,对亲子安倍晴明疯狂的爱……后者让玉藻前略有不适。   真让人不高兴,看来羽衣狐在这个世界中是葛叶的角色呢。   对比着羽衣狐屡次转生的样貌,他放出自己的九条尾巴,挨个捋顺了毛,满意地点点头,挥手把这些尾巴变成白色。他又想了想,从庭院里拿了土御门伊月花颜骁姬那套皮肤的扇子一把,镰鼬的兵器若干,把自己伪装的很像之后,方才收手。   被征用重灾区·镰鼬:捶地痛哭!   确认自己的伪装万无一失,玉藻前尾巴一晃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向奴良组辞行。   “已经见过了拐走我孩子的半妖,我就先回去了。”   他打算参与计划的事,并不会告诉除了伊月之外的其他人。   奴良组做了一些挽留,无奈大妖去意已决,当天夜里就顺着敞开的门……来到了御门院家的某个据点之前。   是的没错,玉藻前不打算回去,反而打算好好玩一玩。   毕竟……   大妖缓缓垂下眼眸。   这世间的晴明,有一个就够了。   @   半夜时分,土御门伊月被外面的骚动惊醒。   他拖着锁链和重物来到门边,门上有结界,无法推开,但小纸人身材扁平,顺着缝隙就钻了出去。不大一会儿,还在和纸上凿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孔让土御门伊月看。通过这个孔洞,土御门伊月看到外面火光点点,呼和询问之声不绝,显然是出了大乱子。   因为什么?   天色阴沉,云层间不时有雷光闪动,看起来今晚将有一场暴雨。土御门伊月将外面庭院里的场景看了一个遍,看不出什么来,索性让小纸人走远一点看看情况,他先留着那个洞,方便小纸人卷成纸筒进来,然后退回室内。   他的视线追随小纸人跑到骚乱的源头,夜色中,小纸人变成了纯黑色,贴地谨慎地前行。骚乱中心是那池潭水,数条白龙正奋不顾身的起落,冲击上方困住他们的结界,也拉扯束缚脖颈的锁链,发出阵阵龙吟。御门院家的阴阳师正快速念咒,他们显然已经深有经验,迅速组织起来,将白龙们的努力渐渐化为乌有。   龙似乎绝望起来,最后一次跃起,睫毛浓长的眼眸中缓缓流出眼泪。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潭水终于平静下来。疲惫的龙渐渐沉下去,水潭边的御门院家阴阳师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可是宝贵的灵力来源,不容有闪失的。   小纸人开始原路返回,中断了视野的土御门伊月突然眼眸一睁。他听到外面走廊上有努力压低的细小的喘息跑动声,来人跑得没头没脑,喘息里都带着哭腔。   “哥哥……”   是小小声的呼唤。   “哥……哥……”   土御门伊月刚起身,他刚才没有糊住的小洞上,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小脑袋。筷子一样粗细的生物通体银白,头上两个小角角,一边抽噎一边奋力往里挤。   然后……   卡住了。 第159章 九龙子(七)   长条形的生物迷茫了一会儿,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上不下的卡在这里。等她想明白, 顿时小声哭着挣扎起来, 既然进不来就想把头往回缩。然而头上那两个小角角完美卡住, 门上又有结界轻易撕不破,长条形的生物费劲挣扎了一会儿, 哭唧唧的像煮熟面条一样软了下去。   “呜呜呜……呜啊啊啊……”   就算是哭,长条形生物也很小声,怕被人发现一样的, 只有大滴伤心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板上。   土御门伊月:……钻进来图什么呢。   可是小龙哭得快没气了, 他还是拖动沉重的锁链从房间里挪到门边。小白龙抬起哭肿的眼皮看他一眼, 伤心的垂下头去。   完蛋了,被人类的阴阳师抓住了。   土御门伊月看了看堵得严严实实的洞, 觉得有点棘手, 门外小纸人跳来跳去, 最后还是舍弃那个洞, 从有灰尘的门底下钻了进来,抖抖身上的灰, 仰头看着软绵绵的小白龙, 没有五官的脸上是跟主人如出一辙的愁苦。   这下怎么办?   土御门伊月试着在少触动结界的情况下把小龙拽进来, 小龙已经没力气了,软软的挂着。土御门伊月安抚她几句,决定拽住头拽进来。   “你忍一下, 现在应该是退不出去了,只能拽你进来。”   “呜呜呜……”   “拽疼了的话记得跟我说, 那么……”土御门伊月深吸一口气,撸起袖子。   “我动手了。”   因为小白龙实在太小,他两指伸到龙角后方,拇指按在龙的下颌处。视野被完全遮蔽让小白龙有些惶恐,不安的扭了扭身体,土御门伊月连忙摸摸她的下颌,那里的鳞片被摩挲会很舒服,小白龙果然肉眼可见的松弛了下来。   三指发力,土御门伊月小心翼翼的进行门上拔龙作业。小纸人主动钻出去给他看着,什么时候是小肚子挡了一下,什么时候又是爪爪卡住了,这些情况汇报给土御门伊月,方便他调整力度和角度。   ……简直像给人看着倒车一样。   拽的过程偶尔会有点拉扯的不舒适,小白龙甩着尾巴,缓一缓之后自己也使劲往里钻。她通体银白,尾巴却是墨色的,宛如白纸上染了一点水墨一样,有种反差的可爱,此时卖力的摇摆起来,像支划来划去的笔。   远远的有嘈杂声传来,已经熄灭的火光不知道为什么又亮起并到处移动,伴随着说话声。   “该死!跑了一条龙!”   “现在时间不久,跑不出神社的!”   “搜!每个房间都打开看!别放过任何一处!”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心里苦,就说怎么水潭里原本无力的龙会这么精神,原来是故意吸引他们的视线,以掩饰最小的龙跑掉的事实。最小的龙实力不及兄长,因为被大量抽取灵力已经日渐衰弱,快要死去,她的兄长们于是骗过御门院家的阴阳师,合力把她送出来。   龙就算死了也浑身是宝,初代家主已经打算用龙骨和龙鳞做一把剑以代替魔王的小锤,这些龙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水潭里。   听到那些说话声,小白龙浑身颤抖,害怕的“呜呜”了两声。纷乱的脚步声逐渐向他们的方向靠近,小白龙拼命甩动尾巴企图挤进去,土御门伊月也略微加大了力道,现在卡住的只有一只后爪了!   脚步声已经到了拐角,一扇扇门被拉开搜查的声音如同丧钟。小纸人一边紧张地观察那个方向的情况,一边加油鼓劲,小龙的后爪已经渐渐卡进去一半,可是那些阴阳师肯定会先抵达的!   电光火石之间,御门院家的阴阳师转过了拐角,小纸人上一秒已经跃起,对准龙屁股猛地一脚!小白龙受这大力“嗖”的弹进房间里,土御门伊月也踉跄后退几步,好容易才站稳。他拖着锁链走向房间里面,余光却看到了门上那个洞!   糟糕!洞还没堵住!   “前面是关押着……的静室。”   “去看看!一处都不要放过!”   只要御门院家的阴阳师一站到门口,必定会看到那个不算小的洞,那样就完蛋了!   危急关头,小纸人临危不乱,它就这还没有落下的姿势,“啪”一下将身体糊在了那个洞上,严严实实的糊住,骤然变幻得与门浑然一体,僵硬的等待着。   御门院家阴阳师的脚步停在门口,第一件事果然是查看拉门。发现拉门完好无缺,且结界未曾遭到破坏时,暂时放了一半的心。不过搜查还是必要的,反正是他们御门院家的阶下囚而已,想怎么搜查就怎么搜查。   沐浴在御门院家阴阳师的视线之中,小纸人看似纹丝不动其实心里慌的一匹,终于蒙混过关,它不着痕迹的松了一口气。   领头的御门院家阴阳师于是走进去,昏暗的室内,少年锁链加身,锁链另一端缀着特意熔铸的铁球。锁的钥匙在家主手中,有了这东西,术印又被封印,注定连逃跑都是妄想。这样恶劣的境况下,少年仍旧保持端坐,自有消磨不去的傲气,让御门院家的阴阳师一阵冷笑。   “搜!”   空无一物的静室遭遇了搜查,不大一会儿,手下前来汇报,并没有见到小龙的踪影。   本来到这里就可以结束,去搜索下一个地方,可领头的阴阳师看着少年眼睛都不睁的样子,心里憋着一股火。他不是什么有天分的人,应该说世间绝大多数人都不是什么天才,眼前这个少年却偏偏是,阴阳术一道,他注定奋斗终身也无法企及对方随意所得的高度,这怎么能不让人愤懑?   现在昔日的天才被困在静室中,房间遭到肆意的搜查,甚至身体也很快不属于自己,领头的阴阳师顿时感到一股快意涌上心头。   天才又怎么样?还不是阶下囚!   他挥手让其他人继续搜寻白龙的踪影,自己和几个亲信留下来,一时不出声,绕着少年缓缓踱步,神情莫测。   小白龙一脑袋冷汗,她现在正趴在那个铁球背面,随着阴阳师脚步移动,慢慢爬着躲避对方的视线。   阴阳师停留太久,少年终于睁了睁眼,瞥向他。   “还有事?”   这一句话就让御门院家的阴阳师心头火起,一把就拽住对方的衣领冷笑道:   “你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天才又怎么样,苦修那么多年,到头来身体还是归于我们伟大的家主。”   少年被他揪住衣领,神情仍然淡淡的。   “原来是嫉妒我啊,可惜,你的身体别人都看不上。”   “你!”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怒不可遏,几乎让人怀疑他会打少年一顿。   “别忘了,你们家主很中意我的这具身体。”少年毫无惧色,“你尽可以试试对我动手,希望你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这话踩中了御门院家阴阳师的死穴,他恨恨的咬牙,还是把少年丢下,一拂衣袍,冷哼着走了。拉门再次关上,更加复杂的结界构筑起来,可也仅止于此,这个阴阳师连克扣他饭食的权利都没有,因为这也会对身体造成影响。   大佬:渣渣,不能打就别逼逼!   他整理一下有些凌乱的领口,呼出一口气,一转眼,小白龙正趴在铁球上,直立着上半身看他,瞳色是龙类的淡淡金色,睫毛又密又长。   土御门伊月向小龙笑了笑,小白龙眨眨眼,慢腾腾的又在铁球上爬了爬,靠近土御门伊月一些。   “你是高龙神的孩子?”土御门伊月笑道,他向小白龙伸出手,一根手指。   “碰头头吗?”   “嗷!”   小龙带着小角角的脑袋撞在他手指上,意犹未尽,还要再一次。   “好,再一次。”土御门伊月纵容道,又伸手指等小龙来撞。这个游戏成年龙和幼龙都喜欢的,他那个时代平安京的一些轶事中记载,龙会潜在水渊中,睁着黄金色眼眸注视岸上的人,樵夫或者游僧,被看到的人往往都惶恐的逃走,再心有余悸地讲述给别人听。   其实只是想碰头头啦。   好像是为了弥补这些年都没有玩闹的缺憾,小白龙跟土御门伊月不厌其烦的玩了好几十次,最后疲倦的蜷起来睡着了,尾巴还勾着土御门伊月的手腕。土御门伊月抚着小龙微微起伏的瘦弱身体,叹口气,一边把灵力渡给她,一边自己也睡下。睡前,他还让小纸人明天多带点好吃的东西来。   土御门伊月第二天是在一道直勾勾的视线之下醒过来的,他睁开眼,一个穿白衣的漂亮小姑娘正趴在地上看他,小姑娘有一头银白的长发,绑了双马尾,末端一点墨色,显然是受尾巴上的颜色影响。龙的睫毛浓密,在人形之下简直像小扇子扇呀扇,见土御门伊月醒了,小姑娘眯起眼睛笑,露出小虎牙的一点尖尖。   “小九。”她指着自己笑,“你呢?”   就算被囚禁千年之久,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仍然有光。因为他昨晚给予的一点点善意就选择相信,果真是白龙的孩子,是个纯白无垢的小姑娘。   “土御门伊月,叫我的名字就好。”土御门伊月起身,也笑道。就见小姑娘欢快的点头,然后凑到他跟前来。   “伊月,碰头头!”   她太喜欢这个了,土御门伊月也就跟她碰了碰前额,在小白龙打算再一次之前抢先说道:   “先吃点东西吧,小九。”他把小纸人召来,小纸人今天捧了格外丰富的食盒,有常吃的加了很多炼乳和烤肉的三明治,有各式各样做成小动物形状的小点心,还有果茶和酸奶。昨晚已经补充过灵力的小白龙看着眼前的一切,迟缓的歪了一下头。   ……她不认识这些东西。 第160章 九龙子(八)   但九妹很快就认识到,这些是可以吃的东西, 也是好吃的东西。她咬着三明治, 偶尔喝一口酸奶, 这些都是庭院里自己制作的,分量很足, 酸奶酸酸甜甜,土御门伊月给九妹舀了一勺梅子酱。   “慢点吃,还有很多。”   小姑娘吃得很努力, 吃到一半, 她突然停下。   “给哥哥……”她小声说道, 看向土御门伊月,“能给哥哥吗?小九少吃一点……”   土御门伊月的眸光柔下来, 他伸手蹭去了小姑娘脸上沾着的一点酱, 笑道:   “哥哥很快就会有的, 小九先吃。”   水潭边的防卫经过这一遭, 无疑会更加森严,他固然可以直接推平贵船神社救出剩下的龙, 但如果不趁此机会彻底干掉御门院家, 像龙子们这样的牺牲者只会越来越多。他不希望再有这样的牺牲了, 他希望每个神明或者妖怪,都能够像此时的九妹一样安稳而舒适。前世他在平安京做到了,可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显然是个不惜代价的野心家。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   “小九。”他叫了一声, 埋头苦吃的小姑娘立刻抬头,眼神懵懂。   “我把你送出去。”土御门伊月慢慢说道, “我认得一个人,也是似你一样的龙的孩子,他会暂时照顾你。”   负责贵船神社的御门院家阴阳师对他心存妒忌,这不好,他能藏起九妹一时,却不能确保躲过每一次心血来潮的搜查。   “……伊月呢?”小姑娘歪着头,“伊月一起走。”   她放下手里的食物,站起来,去拉扯土御门伊月身上的锁链,锁链哗哗作响。   “伊月,一起走!”   她脸上显出努力的神情,却没有哭,坚固的锁链在她手下纹丝不动。她于是又去抱那个沉重的铁球,一下没有抱起来,反而坐倒在地上,又很坚强的继续站起来,漂亮的面容上神情认真。   “小九。”土御门伊月唤了好几声才让她停住,小姑娘转头看着他,金色的眼睛里有什么光一闪,她低下头去,发起抖来。   “伊月跟小九一起走……哥哥跟小九一起走……”   她总是待在安全的地方,总是被人保护着,她多希望自己也能转过头去保护伊月和哥哥,但她同时也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无力,就像她在水潭之中仰望四季的天光。她对每一个季节都说“你不要走呀”,但是季节们总是匆匆掠过,那些女神在水潭边露出一个影。   【可是太危险了。】春之神露出愁容。   【一年三个月,或者更短,】冬之神对她说,【只有在短促的时间里,人类才难以抓住我们。】   【可怜的孩子……】秋之神很哀愁,【你们该到神国去的……】   神国是哪里?小九不知道,她从女神们口中,只得知了此世的险恶,竟连神明都掩面退走,她看到的四季轮转,全然是……一场又一场的逃亡。   【从那个人开始,人类失去了对世间万灵的敬畏之心。虽然有些清流,但……那么微弱的力量,又有什么用呢?】夏之神坐在水潭边对她说道,【我听说那家伙要死了,哈,死得好!他该永远跌进地狱的大锅里!】   【小九,你要活着,到大江大河里去蹈水,像条龙的样子。永远不要轻信人类,他们都很狡猾。】   【但是如果……如果有人愿意对此世森罗万象起誓……】   【你就相信他吧。】   土御门伊月摸了摸小姑娘的脸颊,摸到一手湿意,他无奈的笑了笑。   “小九,我留下,恰恰是为了跟你的哥哥们一同回去。”   小姑娘抬起眼眸,看着眼前这个阴阳师的眼睛。这双眼睛是黑色的,隐着一些深蓝色浮光,里面闪动着诸如诚挚、虔敬、温柔等许许多多的情绪,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阴阳师对她轻声说道:   “小九,我向森罗万象起誓,一定会救出你的哥哥们,一定会打倒那个晴明。”   啊……起誓了……   “小九?”   最小的龙子轻轻抱住了眼前的阴阳师,她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因为聆听誓言而闭合了眼眸,但那誓言真的很动听。   “哥哥说,龙说的话会成真的。”她抱着阴阳师,侧脸靠在他肩膀上,自己的发尾正压在脸下,她露出了笑。   “所以小九说话是很灵的,一直说要出来,最后真的出来了。”   “小九现在要说,伊月一定会平安,还有……”   “还有?”   “还有碰头头!碰了再走!”   土御门伊月火速把最小的龙子送出贵船神社,直接送到源氏的宅院。九妹在这里实在不安全,御门院家的阴阳师一天搜了三次房,摆明是针对他,送走九妹,他好腾出手来搞事情。承担护送任务的理所应当是小纸人,马上送到的时候,源义衡那里的大佬小纸人心有所感,啪哒哒跑来开了门。   被打开家门·源义衡:……   小纸鹤还在一旁的椅子上嚎啕大哭,因为小纸人在它脸上画了左右各三道的猫胡子。源义衡就在这令人头疼的喧闹中,见到了更加让自己头疼的……最小的龙子。   有人来了,小纸鹤抽抽搭搭渐渐停下哭声,一边用纸翅膀抹眼泪,一边偷偷观察这个银白长发的小姑娘,发现对方比自己可爱又有挑染,当即“哇”的一声不干了!有一个小纸人它就沦落到了最底层,再来一个岂不是尾巴都要被揪掉呜呜呜!   源义衡被它哭得头大,脸上的表情反而愈发冷漠,九妹有些瑟缩,但她闻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   ……哥哥?   大佬小纸人看了看两边,叹口气,“嘭”的一声变成人形。在九妹错愕的注视之中,他先摸了九妹的头,然后笑着面对源义衡。   “义衡。”他叫了一声,发现源义衡一脸冷漠,就差在脸上写“小混蛋又给我找事”。   “这是高龙神的孩子之一,被那个安倍晴明关在水潭里抽取灵力的龙子,叫做小九。”   源义衡继续一脸冷漠。   “义衡……”他稍微拉长了语调,隆重介绍,“锵!妹妹龙了解一下!”   源义衡:呵。   “所以?”白发青年双腿交叠,未束的白发与严谨的军装形成强烈的反差,他的口气始终是微带嘲讽的,“你真是喜欢带孩子?”   “这个嘛……”   “我不喜欢带,哪里来回哪里去。龙,随便找点水泡着就行,纸鹤,送客!”   他十分有气势的命令小纸鹤,然后拿起旁边的报纸,摆明了送客,余光却瞥见小纸鹤跟小姑娘对了对眼。小姑娘见纸鹤脸上有黑色的印记,凝了一点水给它擦擦,末了用水镜子照给小纸鹤看,笑得甜甜的。   小纸鹤:……   小纸鹤:!!!   它光速倒戈了!如此赶眼神的小弟完全可以跟它共同对抗那个秃头纸人!这个小弟它收定了!   三双眼睛一齐眼巴巴的看着源义衡,源义衡捏着报纸的手渐渐暴起青筋。   他再也不做纸式神了!再不!   “义衡……”土御门伊月借纸人的身体,见缝插针的劝,“龙妹妹,多可爱啊?高兴了还能带你上天,可拉风。”   “我自己就能上天!”   “那你上啊!”土御门伊月一甩袖,就如同他们之前无数次的谈判破裂一样,不能统一就打一架,谁赢谁来做主,“掏式神打一架!”   式神?源氏还有拿得上台面的式神?也不看看是拜谁所赐!   源义衡深深的觉得,继续跟这个小混蛋纠缠下去只会持续减寿。他本来就是下意识跟对方作对,留不留那龙子都是无所谓的,万一小混蛋急了……鬼切现在还在他身边呢!   说着,源义衡果真感受到了凉凉的刀气。武士装扮的式神在角落里幽幽看着他,怀里抱着刀,腰上别着刀,眼神也像小刀子嗖嗖嗖向他戳过来。   源义衡:“……在我这里要守规矩!”   识时务者为俊杰。   顺利安排下九妹,土御门伊月顿时满面笑容,笑眯眯的跑过去把源义衡倒着拿的报纸调个方向,塞回他手里。又很殷勤地拿起茶杯,添了一回热水。   “就知道光哥会帮我的,九妹又这么可爱。”   源义衡拿报纸的手微微颤抖……他倒是敢不帮!   “麻烦光哥找个借口,帮九妹添置一些衣服和首饰,这些钱记在我账上就行。”土御门伊月想了想,“最好还能带九妹出去玩玩吧,她一直在水潭里,也该见见外面的世界。”   “就这几天好了,我……打算在贵船神社制造些动静,需要几天时间。”   这就是正事了,源义衡微微扬眉,就见那个小混蛋向他淡淡的笑。   “不过是一群失去了敬畏之心的人,连平安京的见习阴阳师都不如。”他的神情中有几分属于大阴阳师的骄傲,源义衡看着看着,眼梢也带上了笑意。   “你打算怎么做?”   “万物有灵,万物有咒……他们要学的还多着呢。”   源义衡大笑,他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站起身来靠近这个是可怕敌人又是可靠盟友的小混蛋。   “那么……我就等几日之后你的捷报?”   “自然,光哥。”土御门伊月笑道,“这是我们又一次站在一起的时刻,只会得到一个结果。”   他们当然站在一起过,在遥远的、源义衡尚未执掌源氏的时期。群狼在暗中环伺,长老们和皇室的视线带着阴晦的剧毒,他们企图用过去的腐朽颠覆两个天才将带来的新世纪,然而就如同源义衡所说的……   只是一群斑鸠而已。 第161章 九龙子(九)   土御门伊月准备搞事情,送下九妹之后没有停留太久, 意识重新回到贵船神社。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 他看着从门缝中漏进来的一点天光, 淡淡的笑了。门外偶然有御门院家的阴阳师来往,他想应该是忙着提取并输送灵力, 这么一想,这些人很适合那个咒,那个他从一名游僧身上学来的咒。   万物有灵, 万物有咒, 于是世间万物都是施咒者的耳目和媒介。他怀抱万物的媒介, 以恶念为薪柴,只要这么一点点火苗……   土御门伊月看着浮现于指尖的暗红冥蝶, 冥蝶身上带着他的咒, 如一朵暗色的火。忽而他一抖手, 冥蝶一分为百, 虚幻之躯穿过实体的监牢,向整座神社翩跹散去。   天暗了。   暮色时分, 照旧是寡淡的饭食送来。送饭的阴阳师一出门就咳了几声, 不由得裹紧身上的外衣, 疑心自己不经意之间染上了风寒。他看不到的是,冥蝶翩然飞过他身边,放下了一角咒, 然后继续振翅高飞。阴阳师身边聚拢着一些晦暗的絮状物,随着他的咳嗽, 还在不停涌出体外。   【这小火苗,引燃的是人心中的恶念,和曾经做过的恶事。】   昔年平安京,那名游僧眸光黝黑的说道。   【恶会变成絮,充塞于每一次的呼吸之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哈……哈哈哈!世界干净了!此世即是净土!】   游僧的想法当然极端,他将恶的标准定得太低,所以当时大半平安京的人都生了病。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与贺茂家合作,带着当家贺茂保宪的黑虎,将游僧斩杀于逢魔之原。游僧垂死挣扎,咒落在大阴阳师身上,居然飞出纯白无暇的雪。   游僧愣住了,继而大笑,此世竟真有此等光风霁月的人物。   他笑着自戕而亡,临死前,居然把那个咒交给了大阴阳师,然后带着诡异的笑死去了。   【如果有一天,安倍晴明想让此世变成净土……】   【哈……哈哈哈……多么有趣!】   大阴阳师并没有受到他挑拨,平安京已经是令人舒适的地方,恶念必然存在,这是人类天然的能力。大阴阳师将那个术列为禁术,连贺茂家都没有给,因为实在太过危险。   现在土御门伊月使用的,就是改良之后的咒,恶的标准被定得较高,不过似乎就算这样,御门院家的阴阳师也没有几个能逃过。   这能怪谁呢?恶事做尽,自有鬼神敲门。   咒如同瘟疫一样蔓延开来,神社中弥漫着咳嗽、哀叹、恐惧之声。领头的阴阳师焦头烂额,也没有时间来为难土御门伊月,向本家递交了援助申请之后回来,骇然的发现自己也开始咳嗽。他灵力较强,模糊能看到飘舞在空中的絮状物,黑色云絮层叠压在神社上空,令人喘息不能。   “媒介呢?媒介找到没有?!”他疾言厉色的问手下的阴阳师,阴阳师脸色惨白,勉强抑制住到了喉咙口的咳嗽。   “没、没有找到……”   “废物!”   领头的阴阳师踹翻手下,急促的喘息着。他感到一些巨大的阴翳向他袭来,压迫感和窒息感令他连退几步,茫然的坐倒在地上。   他会……死吗……   他看着自己的手,赫然发现指甲下也出现了大片的黑斑。   “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为什么他是后染上的,发作却比别人要快?!这样下去先死的难道不是他吗?!   他绝望的向本家连连求援,终于,本家也有人染上了咒。   土御门伊月的目的达成了。   他收回所有外放的冥蝶,接下来是世间万灵的主场。媒介当然是找不到的,因为他的媒介是所有事物,大到一根横梁,小到一只蚱蜢,横铺的砖石,甚至随风而来的几片叶……触之即会中咒,触之即会被评判恶是否已达标准,这是一场冰冷而严苛的审判。   这就是——   少年仍旧端坐静室,锁链加身,他的眼帘却微微抬起,露出一双微蓝的黑眸。   大阴阳师的咒术。   @   御门院晴明因为这个咒焦头烂额,以他的能力,居然也找不出媒介,这在以往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   他意识到暗中有一名造诣惊人的咒术师在跟他打擂台,因为什么呢?他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这种水平的咒术师,这种人才理应在他麾下才对。很快收到的信笺为他解答了疑惑,信笺由冥蝶衔来,这般桀骜的精灵居然会为他人送信,足可见那名咒术师的强大能力。   信笺是土御门伊月左手写的,走笔锋利嶙峋,这字体还是他在火焚平安京的阶段练出来的,果真很有邪道咒术师的味道。   【我见过源信直的诅咒,很有趣。】   【我要跟你玩一场游戏。】   不知是不是因果循环,他当初威胁源氏的手段被甩回了自己脸上。他以为是源氏供奉的阴阳师,甚至如此询问了,没想到对方的下一封信中直接发出了嘲笑。   【源氏,呵。】   @   “哎呀!”土御门伊月苦着脸,刚刚卷了报纸给他一记的源义衡冷冷而笑。   “不是,这不商量好了吗?肯定要把源氏摘出去啊。”土御门伊月感到非常委屈,“连信都是义衡看着我写的,怎么就又生气了。”   “……”   你管我?就生气!   九妹看看不讲道理的源义衡,又看看土御门伊月,突然笑了。小纸鹤蹲在她肩膀上,对主人以及主人的朋友表现出相当的鄙视。   它全然忘记了曾经嘤嘤嘤的自己。   “你那个咒,波及范围有多大?”源义衡问道,“我看现在城中也有了相关的报告,怀疑是新型瘟疫。”   “瘟疫是个好名字。”土御门伊月笑笑,“范围就在御门院和贵船神社周边,我控制过。至于被波及的……严格意义上也不算被波及,这个咒最善于检测人心的恶意,我已经将为恶的标准定得很高了,沾了人命,才会被清算。”   他的神情一时有些淡淡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御门院几乎全体都中招,留在贵船神社的阴阳师更是。这全军覆没的结果,还真是给我省了不少时间。”   “你知道那个晴明想做出什么应对?”   “嗯,差不多。人类无法抵抗的咒,异类也许可以,他可能会花代价从地狱里带出几只恶鬼来吧,那种异类确实不受这个咒的影响。”   地狱中的恶鬼……   源义衡此时仍不知八岐大蛇与土御门伊月的关系,他对八岐大蛇的记忆停留在小混蛋走近蛇的狭间,又侥幸活着回来。不过既然地狱是小混蛋的通道,那么一定处在小混蛋的势力范围之下   “地狱受你控制。”他笃定道。   小混蛋向他粲然一笑。   “当然,光哥。”   源义衡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突然,副官敲门进来,低声说道:   “衡少爷,御门院家主召见您。”   他是代代忠于源氏的武士家族出身,故而不称呼源义衡的官职,只称呼“衡少爷”。源义衡听了这话略一挑眉,直接起身,知道是那个晴明在怀疑是源氏从中捣鬼,这也无妨,他早就想好了借口。   九妹好像有点担心,跟他小小的往门外走了几步。   “别跟着。”源义衡头也没回的走出去,未束的白发予人凌厉之感。副官连忙跟小姑娘解释,又说他的妻子帮忙买了些新洋装和首饰。   “衡少爷只是担心小姐。”副官笑道,“衡少爷交代了,给您准备的都是很受欢迎的新款,小姐试一试?”   九妹伸长脖子看了眼源义衡大步走远的背影,这才遗憾的垂下头,点点脑袋。   “谢谢你。”   “是我分内之事。”副官接着又转向土御门伊月,“伊月先生,您要留在这里用饭吗?”   土御门伊月摇头,“不了,我等光哥平安回来再离开。”   虽说有了准备,光哥孤身犯险,他不可能毫不担心的。   “那就给您和小姐上些点心茶水吧,请稍等。”   另一边,源义衡走入御门院家的本家,这里自然并非御门院的核心区域,只是那个晴明习惯在这里接见其他人而已。他发现这次来,那些眼高于顶的御门院家阴阳师一改往日的傲慢,一个个魂不守舍担惊受怕,士气极为低迷。   他一扬眉,并不奇怪,跟小混蛋作对哪有好下场?   ……他完全忘记了惨痛的墙倒了的过去。   他在外间等了一会儿,有阴阳师引他进去,他也就再次见到了那个晴明。对于对方仍旧裸着这件事,源赖光现在已经可以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精力着,“哗啦啦”一阵水响,对方走出血池,自有阴阳师为他递上干净的布巾擦拭。   “最近有人对御门院下了咒。”男人锐利的视线落在源义衡身上,“你作何解释?”   源义衡并没有诚惶诚恐,反而嘲讽般笑了笑。   “当日祖父中咒,源氏走投无路,请了不少咒术师上门。”他说道,“源氏不怎么擅长咒,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男人听了他不敬的言辞,并未生气,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那段时间上门的咒术师,是否有很显眼或半点不显眼的?”   源义衡答得倒是利索,他脑子里想的是以火焚城那时期的小混蛋。   “有,我总怀疑其实那个人能够解咒,但最后却甩袖而去。”   男人一直紧盯他,权衡每一句话的真实与否,半晌才开口,却是换了一个话题。   “源义衡,你想作为纯粹的人类活下去吗?”   白发青年的瞳孔骤然紧缩,这个反应取悦了男人,对于自己接下来的话更添几分把握。   “我可以为你洗去白龙的血脉,只要源氏愿意为我做一件事。”   白发青年看着他,缓慢眨了眨眼。   “我要知道是什么事。”   “是件小事。”男人说道,“我想请奴良组的樱姬夫人,来御门院家做客。”   那个治愈的力量……也许对这次的咒有用。 第162章 九龙子(十)   请樱姬来做客?亏他想得出来!对于这种无理的要求,源义衡又不是傻子, 断然拒绝。   “不可能!动樱姬意味着与奴良组全面开战, 代价太大。”   他发现眼前这个晴明还活在千年前、御门院能呼风唤雨的那个时代, 而其实御门院已经连此时的源氏都不如。阴阳师大族繁盛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源义衡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故而他从未看轻过任何人类和妖怪的势力。小混蛋也一样,他们都在努力适用这个时代,调整自己的规划, 只有这个晴明, 仿佛还活在梦里。   御门院式微, 制造血池的珍贵药材都是全族上下勒紧裤腰省出来的。这个晴明的一些要求,他们几乎是拼死去完成, 源义衡看了都觉得可怜, 现在又出了这个咒……   他管理过偌大一个家族, 知道许多权衡之道, 当然,这些东西他都无意提醒这个晴明。这个晴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跟小混蛋一样天才到近于鬼神的地步, 而鬼神, 很多时候难以理解凡人的苦楚。小混蛋就很聪明, 他终生没有考虑后代,虽与几个大族交好,也从不插手族内权力倾轧。   “并非全无办法。”角落里的御门院家阴阳师低声说道, “樱姬会定期义诊,如果让中咒的人前去求医, 我们就能看到治愈之力的效果。”   他说完,咳了两声,一些黑色的絮四散。他向男人跪了下去,恳求道:   “我没有出现在人前太多,愿意装作病人去查探一番。”   他也想活下去的,当人逐渐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存活上时,这个家族基本上就散了。源义衡淡淡看着他,没有说话,对如何取得御门院家的禁术有了一些盘算。他等待那个晴明做出决定,没有等太久。   “你去。”男人说,“看看究竟有没有效果。”   问题被御门院自己的阴阳师解决,男人对拒绝他的源氏略有不满,挥手就让源义衡退下去。源义衡走出这间暗室,一名御门院家的阴阳师与他急急擦肩而过,满脸喜色。   “家主大人!羽衣狐大人……”后半截源义衡听不到了,不过羽衣狐这个名字已经能透露出许多。他知道这也是极为强大的大妖,于是回去的路上一路都皱着眉。   “义衡!”   回去的时候小混蛋居然还没有走,九妹已经趴在椅子上直打瞌睡,源义衡跟土御门伊月谈了谈今天见面的细节,下意识掠过了洗掉血脉的那一段。   “他还有依仗。”土御门伊月笃定道,“不知是什么,但绝对是能够逆转局面的东西,小心为上。”   “兵来将挡。”   “自然,我会在明晚释放贵船神社的其他龙子。义衡,你直接带九妹去鸭川那里。”土御门伊月笑道,“她一定会很惊喜的。”   九妹睡得迷迷糊糊,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脑袋勉强抬了一下,被土御门伊月摸摸发顶之后,又困倦地低下去,不一会儿就睡得很香了。土御门伊月笑笑,重新变成那个大佬小纸人,轻轻落在桌子上。   他的意识已经回到贵船神社去了。   只剩源义衡一个人面对熟睡的小姑娘,他表情不太好看,抱回去之类的选项压根不会出现在他脑海里,所以他毫不客气地把九妹戳醒。九妹睡得正香,乍一起来有些委屈的样子,蔫哒哒的跟着源义衡回自己的房间。   “哥哥……”她小声说,“小九想睡……”   “回去睡。”   “小九要抱抱……”   “回房间,有枕头。”   “呜……”小姑娘耷拉着脑袋,紧紧跟着源义衡,几乎一路小跑。到了房间门口,源义衡把房门打开,回头看她。   九妹蔫哒哒的走进去。   “哥哥晚安。”   “……还要强调多少遍,我不是你哥哥。”就这个问题,源义衡已经快丧失了耐心,这小白龙一口一个哥哥,天底下白龙血脉都是哥哥?他有小混蛋已经很焦躁了好吗?   九妹低着头不说话,源义衡以为自己说重了,无可奈何地勉强补救一下。   “我确实不是你的哥哥,你的哥哥在水潭里,很快就能出来与你相会。”   “可……”九妹一脸委屈。   “可水潭里只有七个哥哥呀。”   源义衡微微一怔,继而反应过来。   “那也不是我,那个小混蛋会帮你找的,找齐九个,送你们走。”   九妹忽而抬起头来,好像高兴了起来。   “哥哥也跟我们回神国吗?”她还没改称呼,愉快的弯起眼睛,“哥哥和我们一起回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源义衡拒绝再跟这条小傻龙交流,他直接转身离开,走出几步,他回头,小姑娘还站在门口看着他。   “哥哥晚安呀!”她笑道,很高兴很高兴的样子。   源义衡:……都说了不是哥哥!   尽管他对这条小白龙感到嫌弃,第二天仍按照小混蛋的提议,带最小的龙子去街上。他给自己定的时间是两个小时,姑且让这条小龙到处逛逛,等回到神国,世间的种种繁华恐怕就见不到了。他惊讶于自己现在会在乎这种事,也许是一千年后的世界人鬼之间太过和平,他太过清闲了吧。   他自然是曾经有妹妹的,很多有血缘的妹妹,都是小小的女孩,一旦被选中,就会成为献给蛇神的巫女,源氏如日中天的声威之下是白骨累累。他记得跟在大长老身边时,一些阴阳师将哭泣颤抖的女孩送上祭坛,那些女孩哀求的看着每一个人,然而注定不会有人怜爱她们。哀求的目光投向他,他甚至嘲讽的勾起了嘴角。   不必求他,他自己最终也会登上这个祭坛的。   在对家族而言失去利用价值之时,新的家主会把他送往这个死地。   一切都为了人类。他在心里这样想,从出生以来就笼罩在这样的阴霾之下,一切都为了人类。   人类短命、弱小,若要站在鬼的上头,这是必须的代价。可他从不因自己是人类而感到悲哀,半妖的小混蛋固然强大,高龙神之类的神明固然高高在上,可人类也有可以紧紧抓住的东西——野心,勤奋,以及牺牲。   他拼命的向前,向前,每每在深夜回忆那日所见千山的恐怖。他无法喘息,他愈发的鞭策自己,他一无所有,他又什么都想要。   【终有一日我要鬼神向人类低头,再不轻视、戏耍、杀伤,人类掌控阴阳两道,成为比神明更高贵的生灵!】   这是他的梦。   而他终于连人类都不是了,这一回,他成了无法倒向任何一边的半妖。人类不会认可他,妖怪神明也会排斥他,他没有小混蛋那种交际天赋和令鬼神垂青的无暇之心,他的处境注定尴尬。   “哥哥!”穿新洋装的九妹向他挥手,她头上带着新的蕾丝的发饰,副官妻子的眼光非常好。九妹挥了一会儿手,见源义衡原地不动,也不生气,哒哒哒跑过来,拉他去看那些金鱼。金鱼红的黑的,浮游在水缸里,供氧泵输送着氧气让它们存活。小姑娘的眼睛从鱼缸另一边露出来,向源义衡甜甜的笑。   最终,两小时延长到四小时,九妹提着网兜装的小圆鱼缸,另一只手里举着冰淇淋,还有一堆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冰淇淋和别的东西是人送的,小贩们敬畏源义衡,却也在这位守护一方的年轻代家主经过时,鼓足勇气表达谢意。   如果这些人知道他并非纯粹的人类,想必会吓得连连后退吧?源义衡嘲讽的笑了,他看一眼表,到了和小混蛋约好的时间,他们得往鸭川去了。   九妹很乖的跟在他身边,不时舔一口冰淇淋,永远无忧无虑的弯着笑眼。   “哥哥,七哥哥说,白龙会带来好运哦~”她晃着小脑袋,“给我新发簪的姐姐怀孕啦,我摸了她的肚子,一定可以平平安安生下孩子的!”   源义衡不回话,九妹也能自得其乐的一直说着。不过就算她说话分心,也不会跟不上,源义衡的脚步实在不快,以一种令自己的腿长感到委屈的速度慢慢踱着,九妹就像小鸟一样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他们没有坐车,却也在暮色未尽之时,来到了鸭川岸边的一处无人的崖岸上。   江风凛冽,九妹的冰淇淋早就吃完了,她怔怔然向前几步,龙类的金色眼眸中倒映出波光粼粼的金红的鸭川水面。鸟低飞着回巢,天地之间一片暮色昏暝,只有这一条闪光的水带亘古流淌。她着迷的看着这一切,嗅着空气中浓郁的水的味道,只觉得鳞片痒痒的,骨头欠伸展,只想一头扎进去痛痛快快的游一遭!   她是龙啊,合该遨游于江海和云端,水潭关不住她,她终究要到最阔大的地方去。   “哥哥哥哥!帮我拿金鱼!帮我拿金鱼!”她急慌慌的把身上的零零碎碎一股脑倒给源义衡,然后一提裙摆,向着夕阳西下的鸭川飞跑过去,笑着叫着的。   “哥哥!是大河啊!只比海小一点的大河啊!”   小姑娘细腻的面容上渐渐浮现银白鳞片,金色眼眸中瞳孔拉长成竖线,头顶生出美丽的珊瑚样的角——   龙子从崖岸之上跃下,毫无畏惧的撞碎了一大块浓艳的日影。   龙子在鸭川之中翻滚鸣叫,鸣声像是龙笛或者悠长的笙。高高溅起的水花在白发青年面前一分为二,源义衡缓慢地眨眼,他想起小混蛋曾对他描述过的蜃气楼的海市、彼岸花的花海、冥界同时倒映着日升与日落的长河……   壮丽之物。   ——他同样想起小混蛋的评价。   他困守于家主之位、想见而不得见的景物,如今终于展现在他眼前了。 第163章 九龙子(十一)   天边飘起第一缕暮色时,土御门伊月起身。关着他的静室早已拉门大开, 恶鬼为他抱着沉重的铁球, 故而他完全可以正常行走。   他走过的时候, 狩衣下摆拂过木质地板。静室门口的恶鬼于是更深的叩首,听那点细碎的摩擦声渐渐远去。   贵船神社已经空了, 御门院本家的阴阳师折损严重,于是派遣恶鬼前来看守。已经被蛇神吓破了胆子的恶鬼们自然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们当即打开大门, 就算一时没有这锁的钥匙, 那么抱着沉重的铁球不就好了?他们这种被流放的异类有的是力气。   在一路恶鬼的臣服跪拜之中, 阴阳师先去往御门院家在贵船神社的密室。这里有一些典籍是他需要的,可惜禁术没有几卷, 大概在本家的比较多。他一目十行的翻过一本典籍, “啪”一下合死, 两只小纸人从他袖中掉下来, 把这里所有的资料打包带走,他回去再细看。   御门院本家浑然不知此处的变化。   土御门伊月最后来到水潭边, 他看着水面上纵横交错的封印, 水下隐约可见龙影。为了将最小的妹妹送出来, 这些龙都累坏了,加上灵力的不间断抽取,如果没有外力介入, 只怕短期之内无法恢复元气。   “大人,您打算怎么做?”一只恶鬼恭敬问道。   怎么做?   阴阳师一抚衣袖, 粗暴的扯开了第一层封印!   当然是拆了这鬼东西!   一旦动了龙子的封印,自然也瞒不过御门院家。但土御门伊月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他拿到了贵船神社的典籍,散布了诅咒,解放了龙子。趁着守护之咒的效用还在,此时已经是他撤退的时机,剩下的工作教给光哥就好。   鲤伴也会协助他,此时的御门院想必正焦头烂额。   一段记忆突然通过解开的锁链传递过来,高龙神的巫女跪在神社长长的台阶下,台阶上是身影小小的留下的巫女。跪拜的巫女脖颈处挂了一枚光洁的鳞,一度泣不成声。   而她的同伴只是对她笑,转身走进了晦暗的神社之中。   【我是……高龙神的巫女。】   御门院大为震怒,留下的巫女被杀死,挫骨扬灰,融成锁住龙子的锁链,这是对神明而言最灵验的束缚工具。只是巫女死时,面对实力强大的御门院家……不,那时还是安倍家,她露出冷笑。   【安倍晴明,你会遭报应!】   【你会落入地狱,永世不得安宁!】   听着对同名之人的诅咒,感觉有些奇妙。土御门伊月很想在这段记忆中得知那个被带走的龙子的去向,遗憾的是留下赴死的巫女似乎也不知道。   随着一层层封印的脱落,水下的龙也感知到什么,躁动起来。排行第七的龙子睁开双眼,意识还有些混沌之时,脖颈上忽而一松。他顿时什么瞌睡都醒了,看着两截锁链从他身上脱落,坠入更深的水下……然后砸到三哥的头。   “嗷?”   第三条龙被砸醒了,他睁开眼,发现弟弟正浮在距离水面前所未有的近的位置,直愣愣看着他的方向。   弟弟脖颈上没有了锁链,只脖颈一圈的鳞片有些秃,露出一些血痕来,是常年被锁链束缚摩擦导致。然而弟弟是自由的,他离水面那么近,随时都能一跃而起去天上。   接着,第六条龙子脖颈上的锁链也开了。锁链沉入深水的气泡声中,龙子们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今天的晚霞真漂亮,他们似乎可以自由的去触一下那艳丽的云彩。   就在龙子们在千年被囚禁的惯性下犹豫踌躇的时候,一只手伸进了水里,顷刻之间,所有龙脑袋里只剩下了一个词——   碰!头!头!   @   源义衡站在江边看白龙戏水。   “不一起下去玩吗?”有人在源义衡身边轻声说道,小混蛋的纸式不知何时也来了,幻作自己的形态,沉沉暮色中眼睫低垂。小混蛋带笑注视着龙在鸭川中蹈水,声音也和此时的江风一样是轻轻柔柔的。   “就该这样才对。”小混蛋说道,“龙就该这样才对。”   土御门伊月向崖岸的边缘走了几步,又转头看向源义衡。   “义衡不下去的话,我就下去了哦。”   “什……喂!”   源义衡眼睁睁看着土御门伊月一跃而下,他急忙追到崖边,突然有人在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他几乎带着愕然的神情向辽阔的鸭川坠落下去。源义衡勉强回眸,小混蛋在向他微笑。   “我知道你是想下去的,光哥。”   “我就帮你一把好了。”   个鬼!   他在一片金红色的汪洋中向下坠落,那些湿气、水雾,以及龙的鸣声卷绕着他。龙子从水里冒出头来,见他在向下坠落,惊喜的腾跃而来。   “哥哥也一起玩呀!”   龙子掀起巨大的水浪,在半空中就将他浇了个浑身湿透,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再一次的,他拥有了那种鬼神的清晰视野。他看到闪光的粼粼的江水之下,最小的龙子潜在水里眼巴巴等他坠下来,一点也不怕被砸到,反而欢欣鼓舞的。   比九妹大很大一圈的白龙坠入江中,土御门伊月拿手挡了一下飞溅的浪花。九妹清脆的笑着,跟源义衡叠在一起,还伸出不安分的爪子企图抓他的角。源义衡啪的一尾巴把她给抽远,九妹只以为是在跟自己玩,笑得更高兴了,巴巴的又游回来。   “哥哥!再一次!再一次!”   源义衡正皱眉尝试操纵自己的身体,他第一次以龙形入水,巨大的身躯令他觉得十分难以操控,几乎要就此沉下去。九妹看他往下沉,也跟着下去,摇头晃脑的教他。   “哎呀!尾巴不是这么摆的,要这样!”   “哥哥,你好笨呀!”   最小的龙子绕着他一圈圈的游走,源义衡盯着她的动作,以他的领悟力,很快就自己从水里浮了起来。白龙破水而出,掀开巨大的水花,红瞳之中映出乘两片纸羽缓缓降落的阴阳师。这时九妹也上来了,阴阳师背后舒张的两片纸羽于是向下折叠,飘落水面,成了一只小纸船,正好容阴阳师落在上面。   安倍晴明的纸式之术,果然神鬼莫及。   “呀!”九妹觉得小船很好玩,也很惊喜,绕着转来转去要碰头头。土御门伊月摸她的头和角,他总有办法让被摸的龙很舒服,接着,他手上加了点力度,让九妹看向一个方向。   “九妹,你看,是谁来了?”   天边布满金红的霞光,而霞光之下,数条白影向鸭川的方向飞腾而来。渐渐传来的龙吟响彻天际,最小的龙子仰着头,土御门伊月能从触碰的龙角上感到细微的颤抖。   “……嗷?”   这是超乎想象的情节,九妹情不自禁说了母语。   “嗷嗷!”   哥哥!   她反应过来了,土御门伊月恰在此时松手。最小的龙子果然也腾飞而起,迎向与她相伴了千年的哥哥们!   龙起飞时的波涛令小船一阵动荡,土御门伊月有点稳不住,所以他眼疾手快抓住了旁边源义衡的龙角。   源义衡:……   抓个鬼啊!你撒手!   土御门伊月:咦你怎么骂自己?   桀骜的白龙不满被抓住龙角,开始在江中S型游走,土御门伊月当然是抓紧不放松,硬生生把带篷的小纸船踩出了冲浪板的架势。空中最小的龙子跟哥哥们挨个碰了前额,然后一起向鸭川俯冲下来,兴奋的“嗷嗷”直叫!   “伊月!哥哥!”   下方的一龙一阴阳师见鬼一样看着这一群龙。   “哗啦——”水花溅起十几丈高,土御门伊月的纸船顿时被高高抛起。可他反应何其快,拽着源义衡的龙角爬到对方头上,还没有喘一口气,见小纸船倒扣着落下来,急忙顺着白龙的脊背往下滑了一截,小纸船“吧嗒”一声扣在源义衡头上。   源义衡:……   他在河上疯狂兜圈子试图去咬那个小混蛋。   源义衡:逐渐弱智.jpg   星星升起来了,九妹对这些发光的小点很着迷,绕着浮沉的星光在水下游动。土御门伊月的小船就在她头顶上,玩累了她就浮上去,阴阳师的手总会温柔的触碰她的前额。   折小船的纸在星月之下发出细腻的蓝光,土御门伊月伸手撩着水,半扇衣袖浸在水中也不在乎。天水幽蓝镜子一样的,几条龙绕着他,在分不清水还是天的地方遨游。   他看到有几条龙向生闷气的源义衡那边去了,有些好奇的让龙子帮忙顶着小船,晃悠悠的荡过去。   刚靠近,他就听到龙子中最长的那条龙说道:   “大哥,万幸你平安无事。”   御门院家一度暴露獠牙,他们兄妹被母亲封印在龙鳞之中,让忠心的巫女带着他们分散逃离,可惜最后只逃了长兄一个。龙子不知那巫女究竟付出了何种代价才逃出生天,这却不妨碍他此刻的欣喜。   源义衡和土御门伊月一时之间都怔住了。   @   奴良组突袭御门院本家!   肆意膨胀的畏,伴随百鬼夜行而生的散寒鬼气……奴良鲤伴走在所有妖怪前面,反握月回,还有心情向惊慌失措的御门院家阴阳师调笑。   “喂喂,怎么只剩这么点人?早知道我就……唔……五十鬼夜行了。”   “你!”一名年轻的御门院家阴阳师气急败坏,抬手就想结印。然而奴良鲤伴跟土御门伊月相处日久,对阴阳师的那一套再熟悉不过,瞬间就出现在那名阴阳师身后,森寒的刀锋抵上对方的脖颈。   “怎么?还嫌多吗?”他还在笑,“那三十鬼?”   他话音未落,突然瞳孔一缩,立刻放过手下的阴阳师后撤!一条雪白狐尾贯穿他方才站立之地,一击不中,灵活非常的再次袭来,又逼他后退几步,回到奴良组阵前。   烟尘渐渐散去,被救下的御门院阴阳师一脸激动。   “多谢羽衣狐大人!”   奴良鲤伴:……   舅舅,你打我真的好顺手啊。 第164章 九龙子(十二)   伴随清脆的木屐声,风华绝代的大妖向奴良组的妖怪们走来, 九条雪白的狐尾在身后摇曳, 柔软华贵, 看不出刚才的半分力量和凌厉。这是自然的,对于玉藻前这种层次的大妖来说, 如果尾巴环绕的是他心爱的孩子,那自然就是柔暖的毛茸茸,如果对上敌人, 尾巴同样是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器。   见玉藻前没有认他的准备, 奴良鲤伴会意, 横刀在前,仿佛面对一个陌生人。   “羽衣狐……”他咬着字句, 说得极慢, “居然还敢在我面前出现, 已经忘记了前几次被打痛的经历了吗?”   玉藻前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给他记了一笔, 对舅舅不敬。   奴良鲤伴:……   “今时的我不同往日。”玉藻前缓缓说道,“你大可试一试。”   奴良鲤伴:不敢不敢。   恰在此时, 玉藻前霍然抬头, 奴良鲤伴比他慢上一线, 看着从贵船神社的方向爆出的强光。光芒之中,悠长的龙吟响彻天际,厚重的云雾开始聚集, 云雾托举白龙升天,七个龙子一个接一个直入云中!   御门院家知道内情的阴阳师纷纷脸色大变。   “龙子怎么逃跑了?!”   “快!快去报告晴明大人!”   御门院家一片兵荒马乱, 奴良鲤伴反倒笑了,将刀扛在一侧肩上笑道: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用留晚饭,这就走了。”   玉藻前沉静的凝视他,虽然是在演戏,仍然在心里记了一笔。   奴良鲤伴:???   御门院晴明从接到封印被触动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动身前往贵船神社,他赶得很急,只是仍然晚了一步。空荡荡的水潭里,龙子无影无踪,就连那些锁链也被收起来,真真正正一针一线都不留。土御门伊月当然不会放任巫女骸骨制作的锁链沉在冰冷的水中,他拿走锁链,准备选择一个良辰吉日祈福,然后下葬,祝愿巫女来世安宁。   贵船神社的恶鬼倒了一地,御门院晴明随手提起一个。   “究竟是怎么回事?”   恶鬼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说道:“是蛇……巨大的蛇碾了过来……”   这个说法让御门院晴明皱眉,他不知道是土御门伊月自己的本事还是地狱中那位看他不顺眼,前者让他更想得到那具身体,后者则令他担忧。随手丢下这个恶鬼,御门院晴明又接连讯问了好几个恶鬼,得到的答案角度不同,却大同小异。   恶鬼是蠢笨的生物,这么大范围的说谎,不太可能。   蛇蛇:你怕不是对我的训练能力有什么意见?   有意见的御门院晴明无缘真相,而土御门伊月的本体已经回到奴良组,变大的纸人帮他捧着铁球,正好赶上奴良鲤伴也回来。   “伊月!”半妖十分惊喜,伊月落入敌手的时候,他多多少少是有些担心的。   土御门伊月对他笑,身后的小纸人毫不犹豫,把铁球强行塞给奴良鲤伴。某只半妖手上一重,无可奈何的抱着球跟进去。   “义衡说已经找到了御门院内部的突破口,应该很快就能拿到禁术,我这里现在也有一些相关的典籍可以用。”土御门伊月没有忘记自己的最终目的,不过现在还有另一件事让他十分在意,那就是此世光哥的身份。他听过源信直讲的故事,本以为光哥就是白龙与人类相恋诞下的半妖,现在高龙神的龙子却称光哥为长兄,并坚定不移。   源义衡自己也是在意的,走时让土御门伊月帮忙问一问神明之类,希望能得到自己详细的身世。   奴良鲤伴在各种加成的辅助下,一刀斩断了土御门伊月和铁球之间的锁链,然后小心的继续打磨手腕上的锁,不一会儿就磨出了小开口。土御门伊月看着他慢腾腾又小心翼翼的姿态,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出声来。   “怎么了?”   “没什么。”   他在想那个晴明现在是个什么感觉,下在他身上的咒是与那个晴明心神息息相关的,为的就是能更准确地掌握他的动向,现在鲤伴这么慢腾腾又持续的打磨,恐怕就像一个人在耳边不停用指甲划黑板一样。   想到这个他就哈哈哈。   “对了。”奴良鲤伴状似无意间提道,“今天我见到舅舅了,就在御门院家,似乎在伪装羽衣狐。”   “舅舅也来玩呀。”土御门伊月笑盈盈的,“舅舅演戏比我厉害多了,我就很难演好羽衣狐的‘母性’,只能从高傲方面着手,舅舅的话……现在肯定骗得那个晴明团团转。”   “那不是晴明。”奴良鲤伴特意停手纠正道,然后继续锉锁链。   “安倍晴明是光风霁月般的人物。”   他抬眼看着土御门伊月,金色的妖瞳一闭一睁,眸光柔和   “世间的晴明,只要有伊月一个就够了。”   “可我也不是那么好……”   “不,伊月的世界是非常完美的世界,神明妖怪和人类一起和平共存,伊月已经达成了我最终的愿望。”   锁链彻底断了,奴良鲤伴把这些碍眼的东西扫到一边,然后抱住了眼前的阴阳师。   “今天舅舅打我好痛啊……”   “咦?我给你治疗一下?”   玉藻前:……呵呵,记下了!   @   接下来的几天,土御门伊月询问过奴良组的土地神。土地神虽然神性微弱,隔一段时间也是会去出云参加集会的,那是个交流信息的好场所,所以神明之间的消息其实没有那么阻塞。他希望土地神能帮他查一下近几十年白龙与人类相恋的事情,土地神受奴良组庇护,自然也愿意给他行方便。   “更多的消息在上位神手中,可能是我没有听过。”土地神向土御门伊月致歉,他回忆了一下,不记得有什么白龙与人类相恋,只记得千年前的高龙神似乎与人类的阴阳师相恋,还生了孩子。   “我帮您引荐一下冬之神吧,她现在应该在西边的山上降雪。”   土御门伊月于是去到那座山上,已经是冬天,小雪落得潇潇疏疏。他又往上走了一段,就看到冬之神坐在梅花盛放的枝干上,静静望着落雪。   她与土御门伊月世界的冬之神长相一样,眼神却十分沧桑。土御门伊月知道,这是因为此世的阴阳师在千年前那个晴明的影响下,对森罗万象绝少敬畏之心,甚至试图捕捉神明为己用,实在是狂妄惊人。四季的神明尽管神位尊贵,也不得不低调度日,四季轮转仓促异常。   “冒昧求见,我名为土御门伊月,是一名阴阳师。”   土地神已经通知过了,所以冬之神尚算温和的点了点头,回答土御门伊月的问题。   “近几十年没有你说的那种事,阴阳师。”冬之神说道,“我性情冷淡,喜欢记录,如果有,肯定不会错过的。”   她“哗啦啦”翻动记录的书册,书册上显示近几十年没有龙与人类相恋。   土御门伊月沉吟了一下。   “那么,我想知道,千年前高龙神的巫女们带着龙子逃亡,您知道这事件的始末吗?”   冬之神沉默了一会儿,她摩挲书册厚实的封面,上面绘有一些鲜亮的梅花,成为她一身素净中唯一的点缀——这个世界的冬神裙摆上,是没有春神赠与的梅花的,可能她们也不曾有过交集。   “那是个令人难过的故事。”她轻声说道。   千年前的平安京,白狐之子安倍晴明的降生,引起了许多神明和妖怪的关注。神明纯善,喜爱灵力充沛之人,他们给这个新诞生的孩子好些祝福,让他在阴阳道上走得更加平顺,却不知这样的举动将他们彻底拉入了噩梦之中。   在此之前,神明和妖怪们想不到有人会野心勃勃到此等地步,以天赋为资本,以伪善伪面具,肆意操纵阴阳两界之后,又将自己塑造成史书上的高洁之人。   安倍晴明这个名字,是劫难,是噩梦。   作为安倍晴明之母的白狐没有那么聪明,甚至是被自己的孩子出卖的。年幼的孩子已经有了深重的心机,无光的眼眸中倒映出披头散发的母亲,嘴角勾起凉薄的微笑。   【母亲,你的灵力,我都拿走了,感谢您。】   【但是……我尚且缺乏一个名正言顺讨伐这个世界的借口。】   【请您再一次的,为我牺牲吧……】   【母亲!】   他将身为妖怪的母亲出卖给了阴阳师,父亲抚着他的头,赞他立场坚定,是可造之材。于是晴明有了姓氏,是为安倍晴明,他在父亲的举荐之下进入阴阳寮学习高深的阴阳术,很快就成为同辈之中的领军人物。   神明和妖怪们对他的背叛行为一无所知,反而因他没了母亲,加倍怜爱起来。   高龙神就在其中,祂陪伴安倍晴明到对方成年,甚至为他选择了一个女性的性别,希望能给这个孩子更深的关怀。她并不知道,她全心宠爱着的孩子正在觊觎她身为神明的力量,发现难以夺取之后,换了一种策略。   纯粹的神明,他无法掌控,那么混血的半神如何?   有人类血统自然最好,人类是天地间第一等顽强的种族,背负最多贪婪、欲望和罪孽,是混淆神明血脉的不二选择。在他的步步筹谋之下,高龙神与源氏当时的家主相恋,生下龙子——那时龙子还在光芒温润的卵之中,隔一段时间才会孵化。   高龙神并不是他唯一的目标,他同时算计着许多神明和妖怪,肆意壮大自己在暗世和朝堂上的力量。等他终于风头无两之时,最小的龙子刚刚破壳而出。   他动手了。 第165章 九龙子(十三)   高龙神做梦也想不到,她会被自己最疼爱的孩子背叛。当年的源氏家主对安倍晴明其人本来就有颇多戒备, 或者说, 源氏对此世大多数事物都有着戒备之心。他将龙子封印在高龙神的鳞片之中, 由巫女带着四散奔逃,他教了巫女许多应变之法, 能逃走一个孩子是一个。   而他将留下来,面对动荡而昏暗的平安京。   “最后那位家主死在了倾轧之中,安倍晴明赢了, 从此阴阳两道, 无人能够忤逆他。”   冬之神的叙述向来淡淡的, 但是说到这里,她眨动了好几下眼睛, 又开始摩挲那本书册。   源氏家主的牺牲并非全无作用, 虽然绝大多数龙子都被重新抓了起来, 为安倍晴明的千年基业贡献灵力, 却有一名巫女极为聪慧。她听了家主的话,不断变换身份面貌, 甚至不惜嫁人来遮掩, 到了最后, 在逃的居然只有她所带的那个龙子,她也成了大贵族的妻子。   巫女深知,她已不是身心都奉献给神的巫女, 死后也入不了神国,但是她为信仰的高龙神保下了一个孩子, 她在梦里都会笑的。   她为贵族诞下孩子之时,谎称是双胎,把从幼时重新长起、记忆全无的龙子笼罩在贵族的血脉之下。巫女知道若想瞒过别人,必须瞒过自己,她甚至给自己下咒,这样一来就无人能从她的记忆中搜出些什么,她所留下的后代,也会下意识的代代藏匿龙子的行踪。   源信直的儿子并未与白龙相恋,他的恋人是巫女的末裔,重病缠身时将龙子托付给他,吐露守护了千年的秘密。怀抱千年前的源氏血脉,面对御门院家潜伏的势力,源信直的儿子对自己下了咒,源义衡从此就是他与白龙的孩子。   千年的时光,巫女一脉断绝,而在血脉断绝之前,终于让龙子重归源氏的怀抱。   冬神讲述完整个故事,又是叹气,她问土御门伊月。   “你要告诉他真相吗?”   “……是的。”   “有时候活在梦里,会幸福一些。托举他浮起来的手太多了,手之下的牺牲也太多了,他能够……接受吗?”   “我其实也不知道。”土御门伊月神情有些无奈,“但是,义衡一定不想活在梦里。”   他们曾彼此对立,又因此彼此了解,他尊重光哥的骄傲,所以会将全部真相告知他。   他感谢了冬之神,言明会在明日举行谢神的仪式。冬之神淡淡的笑了,这样的仪式真是久违了,也许她可以期待吃到一些不错的供品。   见冬之神还想在梅树上静坐一会儿,土御门伊月道别之后先行离开。   他转身,忽而听到冬之神再身后叫了一声。   “……晴明。”   他脚步微微一顿,疑惑地回头,冬之神笑着向他摇了摇头。   “你要真是,就好啦。”   她轻声说道。   @   大雪纷纷扬扬飘落,这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土御门伊月走在路上,裹紧了小袖之手给他织的仙鹤围巾,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下,隔着车窗,是源义衡面无表情的脸。   “下雪天在外面游荡什么?”他轻声斥了一声,见土御门伊月纹丝不动,没什么耐心地说道:   “上来。”   “义衡,你特地来找我啊?”土御门伊月笑盈盈的上了车,解下被雪水浸得有些潮湿的围巾,车内有铭刻的保暖阴阳术,他感到舒服了很多。   “你想多了。”源义衡目不斜视,“我约了人谈事情,正巧遇到你而已。”   土御门伊月一点都不把他的话当真,转而问起了源义衡约人谈话的事情。   “是御门院家的人吗?”   “啊,是个突破口。”白发青年嘴角又浮起了惯常的嘲讽的笑,“贪生怕死,作恶多端又中了你的咒,希望能用御门院家藏匿禁术的地点换取活命的机会……真是了解我究竟想要些什么。”   这就是土御门伊月做事和源义衡做事得到的不同结果,如果是土御门伊月自己上,只怕对方不会将禁术作为筹码,毕竟这些东西,是阴阳师大族才会格外在意的。   “你也跟我一起去,等他心理崩溃之后再进来。”   土御门伊月点头表示了解。   “鸭川之中的阵还稳定吗?”   “嗯,又检查过了,九妹他们藏在那里很安全,也很自由。”   源义衡微微点头,就在土御门伊月以为他不会问到那件事情的时候,源义衡突兀的开口了。   “你已经问清楚了,对不对?那些神明总是很喜欢你的。”   “……”   见他犹豫不说话,源义衡“啧”了一声。   “那些龙子说的应当不错,我是他们的长兄,那么父亲和爷爷那边的说法,恐怕有许多水分。”   “诚然,他们没有欺骗我的理由,那么就是特殊的那一类咒吗……”   他自己表情淡然,已经分析的七七八八,甚至口气不太好的安慰土御门伊月。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拥有前一世的记忆,骨子里还是源赖光,这具身体的身世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小混蛋,自己的事料理不完,还打算来宽慰……”   “真的是这样吗?”土御门伊月突然打断他,“但是不是光哥教我的吗?审视自身……我还曾经问过光哥,如果一个不断轮回的人要审视自身,究竟要审视哪一世的自己才好。”   源义衡眸光微闪,侧过头去。   小混蛋确实问过这样的问题,他喜欢假设很多奇妙的情景,有一些问题让源义衡都觉得很有意思。   比如阴阳师要看清自身,兼有对世间万灵的敬畏之心,才能达到阴阳道的高位,小混蛋却对“自身”这个词提出了疑问。当年幼小的孩子问他,如果一个人保有轮回的记忆,在无数次的轮回之中当过人类也当过妖怪,当过僧侣也当过浪子,当过贵族也当过贫民,那么这个人应该看清的自身究竟是哪一个呢?是活得更加精彩的那一个吗?还是最初的那一个呢?   源义衡隔了半月才回复他。   【你的脑子恐怕记不住太多事情。】   【那么就审视当下吧,这是离你最近的自己,也是你最该看清的自己。】   “义衡的脑袋应该跟我差不多好用。”土御门伊月笑眯眯的,记仇道,“反正记不住太多事情,当下自然是最重要的。”   源义衡:……   每天都想掐死这个小混蛋!   “所以还是在意的,对不对?”土御门伊月轻声说道,源义衡没有应声。   沉默之中,汽车开到了约定的地点。土御门伊月变成小纸人贴在源义衡披风内侧,丝毫不引人注目的上了二楼。乔装过的御门院家阴阳师果然等在那里,一边等待一边不停地喝着茶水,却也无法止住断断续续的咳嗽。   源义衡接了披风给副官,自己在矮桌前正坐下来,缓缓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满上另一杯。   他长久地没有说话,这样的举动愈发让御门院家的阴阳师心神难安。阴阳师勉强压着咳嗽,终于忍不住的开口了。   “义衡先生,我的筹码和诚意已经都展示给您了,只要您能如您所说的一样,能够让我活下来……咳咳……御门院家的禁术您尽可以拿去的!”   他曾经以为自己对家族很是忠心,就算中了咒,一段时间里也在勤勤恳恳的做家族分配的任务。但是好痛苦啊,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你将死亡,而是忍受苦痛听死亡读秒。他的心理渐渐崩溃,甚至绝望的想拉人给自己陪葬,什么忠诚,在他受到这么久的折磨之后,早就不剩下什么了。   他主动请缨,希望奴良组樱姬夫人的治愈能力能够给他带来痊愈的希望,而他终究还是失望了。樱姬的力量只能缓和他的痛苦,无法根除诅咒,他只能继续眼睁睁看着自己向死亡的斜坡之下滑下去。   而这时,源义衡找上他,为他带来了新的希望。   源义衡仍旧不紧不慢的喝着茶,半盏之后,他慢慢抬起眼。   “我想你要先弄清楚一件事……”   “御门院的禁术多是时空转换类的术法,犹如鸡肋,并不是什么特别理想的筹码,我的态度不热切,也在情理之中。”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颓丧的垂下头。   “是的……”   “不过那好歹是禁术,但凡禁术,阴阳师大族总不会嫌多的。”   阴阳师松口气,一松缓之下咳嗽个不停,好一会儿才停住,有些急切的请求道:   “我已经将存放禁术的地址写在了这封信笺里,请您尽快为我解咒,我真的……真的快支撑不下去了……”   源义衡余光看到大佬小纸人从他的披风上滑下来,啪嗒啪嗒跑到房间的屏风后面去,还从屏风边缘挥了挥手表示可以了。他于是收回目光,清脆的击了两下掌。   “伊月,出来吧。”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浑身一颤,震惊的看着原本空无一人的屏风之后走出一名少年。少年的样貌是御门院上上下下都熟悉的,就在前几日,这名少年刚刚逃出贵船神社,顺便放走了关押在水潭中的龙子,御门院从原本的灵力富裕一下跌到了赤贫。   “你……你……”   “你身上的诅咒是我下的,我自然能够解除。”少年淡淡而笑,也在桌前坐下。源义衡瞥他一眼,把没动的那杯茶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阴阳师刚要高兴,突然听到少年说道:   “只是,这样凶的诅咒,接触后也不是全无副作用。你从此大概就不能够作为阴阳师存在,灵力也会渐渐散尽,最后成为一个普通人。”   阴阳师嘴唇翕动,失去阴阳师的能力这个代价太大了,可命都没了,掌握阴阳术还有什么用?他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决断,咬牙道:   “请救救我!我想解除这个咒!” 第166章 九龙子(十四)   灵力渐渐散尽当然不是真话,不过只要土御门伊月想, 这就是解除咒术的副作用。作恶的人又有力量, 那真是太可怕了, 如果不再是阴阳师,他还可以放对方一条生路, 让律法制裁他。   “那么,你已经做好觉悟了吗?”土御门伊月又询问一遍,得到一个重重的点头。他于是伸出手, 用了一个驱散。   阴阳师只感到浑身一轻, 还来不及欣喜, 他突然痛苦的弯下腰,开始大口呕出黑色的血块。源义衡挪了挪, 避开那些血, 冷眼看着阴阳师渐渐停止吐血, 神情缓和起来。   “感谢您……”   阴阳师向土御门伊月行大礼, 又向源义衡行了一个,源义衡挥手让他起来。   “等价交换而已。”   另一边的土御门伊月已经拆开信笺, 信上的地址他并不熟悉, 他也有意跟源义衡一起去, 源义衡却拒绝了他。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早已离开,他应该会逐渐淡化自己在家族中的存在感,最终作为普通人生活。源义衡决定到那个时候再上门抓他一次, 沾过人命,可没有那么容易算了的。   “我自己去, 你留下,帮那些龙子调理好身体。”源义衡在土御门伊月的欲言又止当中,拿出了身为兄长的威严。   “别闹!开春他们就要回到神国,神国之门是那么好跨越的吗?以他们现在的素质,到时候只能滞留人间。”   “到时候你养他们吗?呵。”   土御门伊月一句“我养啊”卡在喉咙里,他看着源义衡的脸色,识趣的没有说出来。   “总之这件事有我经手,你给我离得远远的。”源义衡起身,撩开了肩上的长发,不再多停留的离开房间。土御门伊月到楼下的时候才被告知已经结了账,又到门口,源氏派来的车静静在雪中等候。   他觉得光哥果然是很好很好的人,成为源义衡之后,似乎更加温和一些,会在意家人,也能对身为龙子的九妹照顾有加。可光哥的心结不是他能够轻易消解的,以往他做过的那些委托,最难的部分也是人心。   他有时候宁愿光哥还是纯粹的人类,骤然沾染极度提防的鬼神的血统,光哥此时,究竟会怎样想呢?   @   第二日雪停了,天地间一片素净。源义衡整理好自己的着装,确认一丝不苟之后方才出门,他的白发在冰雪之中呈现比雪更深的白,前额一缕赤色,犹如在昭示他骨子里的锋利桀骜一般,静静燃烧着。   “……我今日都会在的。”   一袭白衣的武士从他身后缓步而出,是鬼切。他身上穿着名为“白槿霜风”的皮肤,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是出乎源义衡意料的平和。安倍晴明果真教了他很多,源义衡还以为鬼切在再次见到他的瞬间,就会拔刀将他杀死,没想到鬼切居然还愿意主动请缨,担任他的护卫。   鬼切此时出声,无疑是在告诉他,他会一直都在,保护源义衡的安全。   源义衡缓缓点头,大步走出去。   “义衡大人,这边走。”   那名源氏阴阳师也许是没了退路,十分尽心尽力的安排了亲信引导源义衡。今日御门院晴明不在,去了鸭川,试图寻找龙子的踪迹。源义衡对小混蛋很有信心,他觉得那个晴明要么什么都找不到,要么跟小混蛋对上打一架,后者是他十分喜闻乐见的。   这样一来,他自然可以专心于这边。并且,他在此处也并非孤立无援。   “是羽衣狐大人!”引领源义衡的阴阳师瑟瑟发抖,一脸绝望,“完了,羽衣狐大人竟然会来此,我们完了……”   源义衡的表情十分平静。   清脆的木屐声就在拐角,带路的阴阳师已经腿软的想跪倒。好在木屐声突然停了,继而低柔的音色响起。   “你们都退下吧。”   跟随羽衣狐的阴阳师顺从的退开,木屐声这才继续响起,绝代之妖以扇遮面出现在拐角,眼尾上挑的眸子轻轻转动,斜向源义衡的方向。   阴阳师“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羽衣狐抬了抬扇子,阴阳师惊恐的发现自己的声音消失了,他张口结舌好半天,突然见羽衣狐对源义衡微微点头。   “去吧,已经清理干净了。”   源义衡深深一点头,嫌弃的提起地上跪着的阴阳师,让他继续带路。阴阳师仍旧口不能言,却不敢耽搁,引着源义衡前往御门院的密室。   “就是此处。”阴阳师离了羽衣狐周边就能够说话,他战战兢兢的指向向下的阶梯,“从这里下去就是存放禁术的密室,有式神定时巡逻,规律我已经告诉过您,您、您自己小心!”   有前期的指引,源义衡顺畅避过了一路的机关和式神。站在书架林立的密室中,封存秘术的卷轴上结界生光,源义衡深深呼吸了一下这里的空气,这样站在别人家禁术室之中的感觉真是前所未有的好。   他好像理解小混蛋每次挖墙脚时候的感觉了。   对于阴阳师大族的禁术,无人比曾是实权家主的源义衡更加熟悉。他先熟练的复刻了那些手札和经验笔记,然后转向高深的禁术书架。这里的每一卷术都有结界守护,源义衡眼中浮着微微的一层光,这是小混蛋发明的能使人夜视的术,他首先拿起了一卷禁术,解开一条不受人注意的缝隙之后,开始刻录。   游荡的守卫式神渐近,源义衡闪身躲到另一处书架之后,停顿几秒,微微弯腰。一道炽亮的光从他头顶扫过去,光是从守卫式神眼中发出的,没有发现异常之后,这光缓缓熄灭,源义衡拿起另一卷禁术。   他在这里消磨了很久的时光,如果刻录起来会触碰结界,他就探入精神强行记下。等扫完这件房间里的重要禁术,他抚了抚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准备撤退。   一声极轻的刀鸣在入口处响起,是鬼切的提醒。   土御门伊月的小纸人从他口袋里冒出个头来,轻飘飘的爬上他肩膀。源义衡赶向门口的脚步立刻停下,他听到了沿楼梯慢慢走下来的动静,顿时身体紧绷,轻手轻脚退到角落里,任由小纸人伸手遮住了他的双眼。   纸人身上有土御门伊月设下的术,很有趣的术,源义衡也没想到可以应用于此。好像是山林中的小妖怪困住小混蛋要跟他玩耍,三次机会,小妖怪来抓人,如果都抓到,就把小混蛋吃掉。   第一次,第二次,小混蛋都被发现。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他的眼睛里有了妖怪眼睛的倒影,他的眼睛即是妖怪的眼睛,无论他躲藏在哪里都会被“看”到。   故而小混蛋笑笑,抬手遮住他自己的眼睛。于是第三次游戏,妖怪永远只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嘶吼徘徊,无论如何都没能找到他。   咒——【不可见】。   视力消失,源义衡的听觉反而加倍敏锐。他也听到了木屐声,玉藻前竟然也跟着一起下来,那么他陪伴的人是谁已经昭然若揭。   御门院晴明提前回来了!   “母亲,您的想法十分有趣。”沉沉的嗓音说道,“如果将地狱之门固定,我的大军便能更加方便的进出,甚至不必付出太大的、违反世界规则而付出的代价。”   “偶尔的想法而已……”低柔的嗓音有几分雌雄莫辩,内容似乎凉薄,却奇异的令人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蕴含的母性的爱意。这是连土御门伊月也没有达到的境界,他会演戏,却也在自己的舅舅面前甘拜下风。   玉藻前的目光似乎向源义衡的方向飘了一下,身为土御门伊月的式神,他能够意识到那里有人。情况不太妙,源义衡被堵在这里处境堪忧,不过还没有坏到那种地步,他能捞出来。   “母亲,您看。”御门院晴明捧了一卷禁术给玉藻前,却半字不提让玉藻前看所有禁术的事情。玉藻前眸光一柔,似乎有强烈的欣慰与爱意在眸中汇聚,他珍惜的捧起卷轴,里面记录着固化部分时空的方法。   呵,吝啬极了,他孩子的书库可是对所有式神和友人直接开放的。   幸而源义衡刻录时十分小心,结界完好无损,御门院晴明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他只是将有限的卷轴给母亲看,然后又取了几卷,就打算离开。短期内禁术室会彻底封闭,这样他在外面做起事情来,也不用担心被人觊觎家族禁术。   如果土御门伊月在这里,一定会扛着镐头感叹,御门院家真是个难搞的墙角,戒心真重,难怪能暗搓搓潜伏这么多年。   不过搞肯定是能搞掉的,没有安倍晴明搞不掉的墙角。   没什么挖墙脚经验·被堵里头·源义衡:……   好在己方有玉藻前救场,他似乎无意的拂过那个角落,衣袖之间顿时多了一条小白龙和一个小纸人。小纸人很人性化的紧绷着,其实心里悄悄吐了一口气。   虽然有点波折,但是好歹达成了目的。   他们带着御门院家绝大多数的重要禁术离开,玉藻前仍然留在这里,源义衡知道他可能是在等一个更合适的机会,反正演戏对他那种绝代妖狐来说等于吃饭喝水,压根不算什么。   他平平稳稳回到源氏本家,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第一时间就是给小混蛋发消息。   【……】   收到六个点,土御门伊月一头雾水。   你挖墙角为什么这么熟练啊!一点都不紧张害怕的啊!一挖一个准一挖一个准手速飞快还次次成功啊!源氏墙倒得实在不冤啊!   只体验了一次挖墙脚的源义衡彻底放弃了这个很有前途的业务,以后这一方面就全部留给小混蛋吧。   第二条消息,源义衡就把禁术和一些珍贵手札的刻录全数交给了小混蛋。   所以奴良鲤伴回来的时候,发现土御门伊月正跪坐在书桌前,专心研读一卷文书,旁边还罗列着一些笔记。   【与世界结缘。】   他依稀看见了这么一行字。   作者有话要说:   光哥:挖不了挖不了,小混蛋真是天赋异禀。   大舅:等一个背刺的机会XD 第167章 九龙子(十五)   “鲤伴,你来了。”土御门伊月刚好完成一个篇章, 伸了个懒腰打算活动活动   “正好, 鲤伴, 我有事情想对你说。”   御门院家对时空的掌控果然得天独厚,应该是因为初代家主沦入地狱, 却仍然在不断操控其后人的缘故。通过千年之间数代的潜心研究和积累,那个晴明得以窥探现世,送出一些恶鬼帮助御门院家得势, 甚至这一次付出代价让自己也出来, 地狱几乎已经成了他后花园般的地方, 可以在一定代价的范围之内任意来去。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呈现出的。对土御门伊月而言, 这个晴明一旦决定离开地狱这个庇护所, 基本就意味着死亡和失败。   “我在一份御门院家的手札中找到了有意思的东西。”土御门伊月将自己的笔记推给奴良鲤伴看, 并出声解释道, “看这里,这名阴阳师提出了一个有趣的构想——如何让堕入地狱的家主重返人间。”   “他列举了很多困难, 巫女的诅咒, 此世的法则……而破解这一切的契机, 是阴阳师们最开始接触阴阳道时,所修习的最基础一课。”   “结缘。”   奴良鲤伴已经粗略的看过一遍笔记,笔记中记载了不少这个世界安倍晴明的光辉事迹。他的力量, 他的权威,他的无往不利成为了此世极为深刻的烙印, 笔记的写作者试图通过这个晴明与世界的这份“缘”,将其从地狱之中整个拉出来。   “单论人类一边的身份,这个晴明是名满天下的贵族,皇室信重之人,阴阳道翘楚。”   “若是鬼神世界的身份,则为魑魅魍魉百鬼夜行之主,实质上的操纵者,渎神者。”   “他与世界的‘缘’虽不一定是什么善缘,却足够强大,且在世界中担任不可或缺的身份……他当然能够重返此世。”   奴良鲤伴看着土御门伊月,阴阳师唇畔的微笑虽淡,却莫名的比平日里多出许多锋利锐气。   “我不会比他差。”   土御门伊月说道。   “我要踏着他的尸体,与这个世界结缘。”   @   这个世界的新年随时间推移到来,土御门伊月中途回去了一趟自己的世界处理一些东西,再回来的时候新年都只剩一个尾巴了。鸭川结了冰,龙子们新年都在奴良组里蹲着,也不在意跟妖怪们混在一起。   他们过得倒是很开心,源义衡却没有那么多放松的时间。御门院人手折损,源氏自然受命做更多的事情,御门院晴明似乎也信重他,甚至给了他几卷秘术作为奖赏。   拿着已经看过的秘术·源义衡:……   抱歉,你已经没什么东西能打动我了。   今日下雪,御门院晴明甚至邀请他扫雪煮茶,源义衡内心非常抗拒,他更想跟赏心悦目的小混蛋蹲在炉子边剥栗子吃。   “半妖活在世上,终究是十分艰难的。”金发男人喝了一口茶,喟叹道,“我的母亲,就是死于人类之手。”   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的源义衡不置可否,等着御门院晴明说下文。   “人类的心狮子一样凶狠,但是,有时又宛如初绽之花一般,繁华绮丽。”   “我最近新得了一卷画,听闻源氏代家主十分有品鉴力,请你品评。”   源义衡顿时提高警惕,他不相信这只是单纯的画卷品评!   那幅画卷在源义衡面前缓缓展开,他的身体也在一点点绷紧。等到看清画卷上描绘的内容,他瞳孔微微一缩,几乎瞬间就站起身来。   画面凌乱、斑斓、奇诡而可怖,异类生物遍地皆是,扭曲的身体,狂浪的高飞的姿态,凌乱拼接的色块……这些东西堆积成近乎污染的画面。他模糊的听到了御门院晴明的冷笑。   “你真的以为,我就一无所觉吗?”御门院晴明似笑非笑。   有一个人慢慢走进,源义衡勉强抬头,看清来人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原来一直以来他们的动向都在这个男人眼中。   不愧是千年前兴风作浪的人物!不愧是这个世界小混蛋的同名之人!   “贪生怕死而愿意泄露家族秘密的阴阳师吗,是我特意安排引你上钩的,不过是付出几卷禁术的代价而已。”   其实不是几卷是几乎全部……源义衡忍了忍,决定还是不激怒对方。万一对方知道禁术基本全被他复刻走了,非得当场进攻源氏不可。   缓缓而来的人赫然是为源义衡提供情报的阴阳师,他的灵力果然已经开始溃散,表情略微有些麻木,好像对自己的未来毫无希望。   “本来以为能把你堵在密室中,为此我还特意早些回来,你居然躲过去了。”   其实并没有,全靠大佬带。   源义衡一手撑住桌子,眸光因为画卷的冲击已经略有些涣散。他强打精神,不肯被画卷扯入其中,而他的抵抗终究越来越薄弱了。   那个晴明的声音飘忽不定的传来。   “如果以你为诱饵,那个阴阳师一定会上钩吧?”   接着源义衡意识一阵模糊,再睁开眼已经在御门院家一处隐蔽的角落中。而在御门院晴明面前,源义衡的身体“嘭”的一声变成纸人,轻飘飘燃烧起来,很快就无影无踪。   是的,源义衡没有那么蠢,所以他这段时间一直使用替身纸人活动。替身纸人若要不被察觉,本体不可距离太远,他又不是上辈子后期那个已经成长到巅峰的小混蛋,无法在源氏主宅就操纵替身,只能少少的冒一点险。   “鬼切!”危急关头,他可没有什么死要脸面的兴趣。鬼切瞬间现身,他的感知果真敏锐许多,一跃上了院墙,两只式神嘶叫着被斩落下去,鬼切看着远方持续赶来的式神,跳下来说道:   “会越来越多,我看到外围已经布设好了结界,今天的一切事都是有预谋的。”   “低估他了。”源义衡的神情并不见多少懊恼,“通知晴……伊月没有?”   “已经通知了。”   “那就撑到他来——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   @   土御门伊月与自家式神之间有非常密切的感应,收到鬼切的求援,他当即动身。他走得快于是先行,奴良鲤伴带领奴良组的百鬼夜行紧随其后。御门院家宅邸中,面对越来越多的式神,源义衡神情沉静,鬼切已经替他拦住了绝大多数,果真毫无私心光风霁月,不愧是小混蛋养的。   “那是源义衡的式神吗?”不远处,御门院晴明看着大杀四方的鬼切,微微皱眉。他能看到对方身上附着着一只灵体,依稀是一名深情悲悯的僧人,这灵体使得原本就实力惊人的式神愈发强悍,御门院家的式神根本不是他一合之敌,一个照面就会被刀光剑影摧毁。   他眯了眯眼,示意身边忠心的手下鬼童丸迎战。   鬼童丸就算在大妖怪当中,也是实力惊人的刀客,千年之前就已经追随安倍晴明,在其堕入地狱之后转而辅佐羽衣狐,此时旧主归来,自当效忠。他的畏能够使得斩击加速,甚至可以展开类似阴阳师结界的固有场景【罗城门】。   鬼切:……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鬼切向后跃起,避开鬼童丸的一剑,顺便还能扫空周围一片式神。他这套爆伤地藏本来就是搭配阴阳术【通灵·疾风】使用的较高速地藏,副属性堆了些速度,保证比阴阳师出手要快,可以接下【通灵·疾风】进行二次打击,杀伤力强悍。   鬼童丸被躲避一击,眼眸反而愈发明亮。   “游刃有余……吗……”他低声感叹道,“真是优秀的刀客。”   鬼切对他的夸赞不以为意,阴阳师日常吹崽的时候,遣词造句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没人比得上。   “鬼童丸,现在可不是单打独斗的时间。”御门院晴明说道,他要迅速拿下源义衡以免生变,于是一个眼神,头生双角、面容干瘦的僧人上前一步,首先声音洪亮的说道:   “喂!你看起来不是无名之辈!报上名号!”   哪怕顶着源义衡森寒的目光,僧人也坚持对手要报上名号他才会动手,于是在此之前,他先报出自己的名号。   “我名为白藏主!汝是何人?!”   鬼切差一点就让长刀割了自己的手,他几乎是愕然的打量那个面容枯瘦的僧人,在脑内与自家庭院那个俊秀美少年姿态的白藏主作了一番比对,拿刀的手微微颤抖。   鬼童丸和鬼切,白藏主和白藏主……你们是不是还要掏出个茨木童子酒吞童子来啊?山寨也太厉害了吧!   “白藏主,你还打不打。”御门院晴明身边,戴着半扇木面具的妖怪古怪的笑了笑,声音在木板后,显得有些沉闷。   “不打的话,由我茨木童子为晴明大人分忧!”   鬼切:……阿爸他们真的有茨木童子!!!   面容枯瘦的白藏主还在坚持,甚至连式神的攻击都暂时停下。鬼切挺直腰背,面对对面各式各样的妖怪,凛然无畏的开口。   “我名为鬼切。”他的眸中燃烧着森然战意。   “是主人的利刃!”   面容枯瘦的白藏主放声大笑,挥舞手中锡杖俯冲下来!   “哈!有趣!那就让我白藏主见识下你的实力!”   鬼切终于忍无可忍,双刀同时出鞘,一只巨大的鬼手浮现身后。他头顶开始生出嶙峋的鬼角,仿佛有火光在上面持续燃烧,令一双角宝石样明亮烁烁。他抬起已经泛红的眸子,直直看向俯冲而下的白藏主。   “够了!”鬼的尖牙露出唇畔。   “你才不是什么白藏主!”   “他也不是什么安倍晴明!”   作者有话要说:   鬼切:崩溃ing……感觉名字被盗版! 第168章 九龙子(十六)   毕竟是曾经引领了一个版本的版本之子,鬼切现出鬼的姿态之后, 以一敌二毫不落下风!地藏为他带来了强悍的加成, 这本就是极为保命的御魂, 所以鬼切毫无顾忌的硬抗一些对他伤害不大的攻击,地藏形成一层莹润的盾护在他周身, 僧人神情悲悯,令御门院晴明一方的妖怪恨得咬牙。   “那是什么鬼东西……”面容干瘦的白藏主被护盾震开,只觉虎口一阵发麻, 险些兵器脱手。鬼童丸则沉默不语, 他试着推算护盾形成的规律, 然而最后总结出的却是他们攻击越强悍越容易触发……这样的规律有什么意义?   “最后还不是要我茨木童子出手……”面带半扇木板的茨木童子古怪的笑了一下,他的手放在木板上, “父亲, 我们……”   “你个——笨蛋!”   “咚!”   一个巨大的金色环从后面砸中了戴面具的茨木童子的头, 他整只妖那一瞬间都被砸蒙了, 甚至忘了扭头去看,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个金色环从他头上反弹到地上, 滴溜溜滚了几圈之后消散。   伴随“啪嗒”“啪嗒”的跑步声, 巨大的魔蛙轰隆隆开过来, 然后急刹车。装备着高速火灵的山兔怀里还抱着不知道从哪里抢来的鬼火,小手一抬,手中凭空又出现了一个金色圆环。紧接着, 圆环一分为五,山兔灿烂一笑。   套爆你们狗头哦!   她身后好像还有谁, 一边发出崩溃的哭声一边追赶。   “还给我!还给我呜呜呜!把我的鬼火还给我!”   辉夜姬骑着竹筒,一边追一边哭,她含泪掏出了自己的蓬莱玉枝,向山兔的方向用力砸过去。   “呜呜呜……”   魔蛙一个挪移,露出身后的戴面具的茨木童子。   面具茨木童子:……   闪烁着宝物微光的、看起来脆弱易折的玉枝慢慢飞来,还在空中打转好几圈,然后慢慢地……慢慢的砸中了茨木童子的面具……   面具出现了可疑的凹陷和裂纹。   所有人:……   鬼切的表情大为松缓,拉条和火都来了,说明支援已经就位,主人也来了。他的战意愈发澎湃,向招式肖似自己的鬼童丸猛冲而去!   “做个了断吧!”   空中面容枯瘦的白藏主本来打算上前帮忙,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杀气。他心中一凛,仓促后退,然而对方明显拥有恐怖的高速,在他退避之前,交错的利齿已经咬住了他的身躯,野兽撕咬一样用力甩动几下,顷刻间在他身上留下交错的撕裂的伤口。   “唬……”   红白两色的巨大妖狐喉中发出威慑的低沉咆哮,最后猛地一甩,将面容干瘦的白藏主甩到一旁的院墙上,院墙倒塌,烟尘滚滚!巨大妖狐站在渐渐散去的尘埃之中,两条狐尾绕在身侧,悬在脖颈一圈的人面变幻贪嗔痴怨,红眸之中是全然的愤怒火焰。   “你说你是——白藏主?”   “白藏主!”恰在此时,鬼切开口,被掩埋在废墟之下的面容枯瘦的白藏主勉强抬头,而比他动作更快的是那只红白二色的妖狐,妖狐显然跟鬼切很有默契,只一声名字,就明白对方的意思。   “伊月大人,请您到安全的地方去,小白要展开梦山结界了。”   这时,从属于御门院的妖怪才发现那只妖狐背上坐了一个人。来人一身暗色狩衣,予人晦暗不明的第一印象,他抚了抚巨大狐狸的脖颈,狐眯起眼睛,低头让他下来。   “真热闹啊……”那少年笑道,“怎么只邀请了义衡呢?”   他晃动扇子的姿态悠悠的,可是那些突然出现的衣饰繁华的妖怪隐隐以他为首,巨大的狐更是用两条尾巴环绕着他,庇护的意味不言自明。   “义衡,没有受伤吧?”他又关切的询问源义衡,得到一个摇头之后,再看鬼切身上几道伤,眸色微微沉了下来。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土御门伊月说道,毫不畏惧的与同样被妖怪簇拥的男人对视。   “第一次,我扮演了羽衣狐,也许你没有意识到;第二次,你以为我被你擒获,其实不过是我想要御门院家的禁术,因而将计就计;至于第三次……”   少年带笑垂了垂眼,他实在生得很好看,此刻眉眼低垂温文尔雅,骨子里仿佛就带了花鸟风月。   “第三次,我与你同在此处。”   “安倍晴明……不……你不该是安倍晴明。”   御门院晴明的瞳孔微微紧缩,他始终从这个少年身上感到一种淡淡的熟悉感和威胁感,甚至于,他的内心此时在微微颤抖。   他居然在恐惧。   为什么?多少年未曾降临于他身上的情感,偏偏在遇到这个少年之后破土萌发了。不,他应该是这世界的主人,从千年前到千年后的今日,仍有呼风唤雨的伟力!他是名满天下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此世不灭的神!   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强调自己至高无上的位置,然而,他的心却随着少年的手慢慢按在自己心口,而越来越紧缩起来。   他要说什么?   阻止他!   不能让他说出来!   如果说出来……   土御门伊月深深吸进一口气——   “那个名字不属于你,我才是安倍晴明。”   “飒——”   起了一阵风,昏黄的冬日暮色中,最后一抹红艳的夕照也被吞噬殆尽。然而就在万物尽灭的昏暝之中,突然升起一轮清湛湛的皎月。月光如水如绸,从刚刚诞生的东方蜿蜒流淌过来,清寂中自有一番微柔的平和。忽而万灵涌动,涌向那轮月,在苍穹之上形成壮丽的光轮。   土御门伊月的话语被世间万灵承认了。   “没错,虽说是个小混蛋,可他是货真价实的安倍晴明。”   源义衡向前一步,面向金发男人,嘲讽地笑道:   “看看你的鬼样子!连将这个名字说出口资格都没有!该说……此世的阴阳道从你这里开始歪斜,你犯了重罪才是!”   鬼切也抬头。   “主人才是安倍晴明!冒名顶替者,要问过我手中的利刃!”   辉夜姬坐在竹筒上晃了晃腿,只看着土御门伊月笑,刚才那轮明月,就是她托起来的。   山兔听不太懂他们说的话,但她会晃着长耳朵看每一个人的表情,末了她好像懂了好像又没懂,魔蛙有心提醒她几句,被一脚踩在头上。山兔直接站在魔蛙头上,歪着脑袋看那个金发的男人。   “Hola?你哪位?”   方才万灵升腾的景象已经让金发男人心里一沉,这少年居然在抢夺他的名字,他断然不能拱手相让。一旦失去名字,意味着他失去积攒千年的此世的“畏”,也意味着他失去在这个世界的立身之本,顷刻间就会坠入地狱。   “好勇气,贪婪的想要得到我的名字吗?”金发男人俯视着下方的少年,“是个能够威胁到我的手段,然而只是你的手下一面之词,无法动摇我的地位,就算有世间万灵的承认也是如此,那不过是些微小的东西罢了。”   他缓缓说着,自己心中也平静下来,身边面带木板的茨木童子更是发出嘲笑。   “居然想取代晴明大人……不如就把你的皮剥下来……!!!”   茨木童子连同金发男人所站立的那面墙被一拳轰碎!纷飞的碎石间,漆黑火焰似乎聚成了一个巨大的爪型。鬼爪向上合拢,猛力一握,茨木童子和金发男人躲开了,没有躲开的妖怪和阴阳师直接被捏的粉碎,顿时一地都是淅淅沥沥的血水和残肢!   踏着血色,两只鬼缓步而来。红发的鬼背一只巨大的鬼葫芦,鬼葫芦露出森然利齿;白发的鬼只有单手,然而刚才那一击的威力令人再不会小觑他的强大实力。   红发的鬼掏掏耳朵,还漫不经心的吹了吹。   “本大爷怎么听到有人在说垃圾话?茨木,你听见了吗?”   白发的鬼也咧开了笑。   “是挺垃圾,吾都忍不住拳头发痒了。”   面戴木板的茨木童子落到地上,被偷袭的愤怒加上对面两只鬼你一言我一语肆无忌惮的调侃,让他分分钟就爆炸了,险些就此冲上去打一架,还好理智让他停住动作。   场中的情况不算太妙,他们暂时还占据数量上的优势,可围绕那个少年的妖怪看起来都是好手,真刀真枪的打起来,胜负不定。   可对面的两只鬼不甘寂寞一样,拉仇恨能力满级,不大一会儿就又爆出一阵笑声。   “哈?那个是白藏主?哈哈哈!”酒吞童子哈哈大笑,还去拍保持狐狸形态的白藏主,一边拍一边幸灾乐祸的大笑不已。   “那东西跟你重名啊白藏主,心情怎么样?哈哈哈!”   茨木童子附和地跟着笑。   “哈哈哈!”   小白:……想咬人!   笑过白藏主之后,酒吞童子又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唔哦”了一声。   “这个是鬼童丸?鬼切,这不是模仿的你吗?模仿的一点都不像哈哈哈!居然是个老头!”   茨木童子始终跟随挚友的脚步,跟着一起笑。   鬼童丸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对面的嘲讽还在继续。   “鬼切有三把刀,你怎么只有一把?本大爷知道了,是太穷了?”   鬼切被酒吞童子拍着肩膀,露出跟白藏主同一款式的麻木表情。   “哈哈哈……”酒吞童子笑得舒服了,意犹未尽,看着场中那个把木板戴在脸上的家伙。   “这个傻子又是谁啊?”   土御门伊月沉默了一小会儿,继而面带笑容的开口,说得很轻松。   “啊,这是茨木童子,脸上戴的据说是他父亲酒吞童子的墓碑。”   酒吞童子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酒吞:笑容渐渐消失.jpg 第169章 九龙子(十七)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打破沉默的是土御门伊月的笑,他笑得收不住, 酒吞童子瞪了他一眼都没能让他停下。最后酒吞烦躁的挠了挠红发, 决定把怒气转移给对面这个山寨的茨木童子。   妈哒, 在阴阳师面前脸丢大了。   “你说你是茨木童子?”红发的鬼王慢条斯理道,比起复生之前无所不知谋划甚深的大江山鬼王姿态, 复生之后的酒吞童子显得活泼许多,也有人气许多,他自己挺满意目前的这个状态, 所以土御门伊月也为他感到高兴。   面带墓碑的茨木童子控制住自己想要后退的冲动, 他从对面这只红发的鬼身上感受到了强大的威胁, 那是一种蓬勃的狂躁的杀气,混着神酒的气息。酒吞童子锁定这个侮辱了自己和茨木童子名字的妖怪, 酒气开始在身侧叠加, 居然不一会儿就满了!   土御门伊月:哦豁, 豆豆叠满了。   游戏变成现实之后, 许多式神的技能不再像游戏里那样僵硬刻板。酒吞童子的技能原本是积攒酒气,然后增加普攻次数, 到了现实之中则变成攻击随情绪变化拥有不同的威力。复生的酒吞童子总是惫懒得很, 等闲不会认真起来, 现在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红发的鬼王拎下背上的鬼葫芦,痛饮几大口神酒。末了抹去嘴边酒渍,深红妖力狂涌而出!   “冒牌货……”鬼王压着声音, “就让本大爷教教你……”   “何为大江山鬼王风采!”   土御门伊月听到这个词,先是下意识的心中一紧, 后来意识到只是放狠话不是游戏里的调侃,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乖乖,要是他理解的那个“大江山风采”,在场无论敌我都别想站着。   酒吞童子要动手,辉夜姬立刻展开了竹林幻境,一轮明月清幽幽的散发着微光,鬼火虽零星,却不间断的飘散出来。酒吞童子的鬼火用量很少,开完狂啸就可以长时间不管,所以辉夜姬尽职尽责的将鬼火分配给茨木童子、鬼切以及白藏主,至于山兔……   “兔兔,不要套环。”土御门伊月叮嘱道,山兔于是默默地收回拿环的手,猛拍身下的蛙先生,不情不愿开始拉条。   也就土御门伊月能盯住这个小魔王,不然那些鬼火能都被她用来套环。   白藏主有六十速度的被动加成,当先狐鸣一声,展开梦山结界,一扇扇半透明的屏障展开。最后白藏主放了一个狐守在土御门伊月身上,谁敢攻击伊月大人,他就咬谁!结界刚刚立起,只听“叮叮”两声,两条从头骨中窜出的毒蛇被阻挡在外,怀抱头骨的狂骨表情阴沉,接着他发现,及本所有式神的攻击目标都锁定了他。   会攻击阿爸的,都是最先剿灭对象。   擒贼擒王!鬼童丸和戴墓碑的茨木童子同时动了,目标都是土御门伊月!而比他们更快的是两条狐尾,土御门伊月瞳孔一缩,结界挡住狐尾的攻击,向后倒退几步,看着站在对面的九尾的妖狐。   院墙上的御门院晴明低低的呼唤了一声:   “母亲。”   “我陪他玩玩,”狐的声音颇有几分漫不经心,“剩下的你的手下可以解决吧?”   “自然,母亲。”   九条狐尾在他话音刚落之时齐出,迅速隔开了土御门伊月和式神。大妖淡淡笑着,柔软的狐尾的尖端似乎扫过了土御门伊月的脸颊,颇有几分逗弄的意味。   “别想着过去,我陪你玩玩。”   土御门伊月:……舅舅陪我玩耶!   式神们一个个面色古怪,不过很快,鬼切就做出很标准的一脸悲愤。   “卑鄙的家伙!”   “太、太卑鄙了!”   “怎、怎么能这样呢……”   “你们不要……不要太过分!”   源义衡闭上眼不想看,他就没有见过业务水平这么差的演员,小混蛋居然没有培训这些家伙演技吗?   玉藻前放声大笑,御门院家的妖怪们都以为他是胜券在握,那名阴阳师在他的逗弄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而实际上,攻势凶猛的狐尾在靠近土御门伊月时就减了力道,毛绒绒软乎乎的左扫右扫,不时还给他抛个高高。   土御门伊月:好玩耶!   鬼童丸在鬼切的刀下苦苦支撑,他只盼望着羽衣狐能尽快擒获那名阴阳师,这样他们手里就有了威胁对方的筹码。可那个年少的阴阳师好像有诸多底牌,明明摇摇欲坠随时都会落败,却总在夹缝之中逃出生天。   另一边两个茨木童子对峙,脸上带着墓碑的茨木童子眼神闪烁,他的手放在墓碑上,打算请父亲酒吞童子出来破解眼前的危局。然而恰在此时,从天而降一个圆环,茨木童子感到自己对身体失去了控制力,视野也一下子变矮了许多!   他茫然不已,耳边听到小声的气急的抱怨。   “兔兔!你又偷偷套环!”   “可我把他套成小纸人啦!”   茨木童子面对敌人变成的小纸人,纸人不能动不能说话,流露出强烈的惊慌之态。他掌心出现一篷黑色火焰,对纸人冷冷一笑。   “就凭你,也能称之为茨木童子?”   酒吞童子则站在了御门院晴明面前,酒气走珠般在他身侧滚动,他每踏出一步都带着惊人的妖力。酒吞童子很清楚,就算身上这套爆伤破势式庭院里顶尖的,他也无法匹敌眼前这个男人。   该说不愧是安倍晴明吗?无论哪个世界,都是如一的强大。   “你要挑战我吗?”金发男人问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白藏主靠近一些,戒备的盯着这个安倍晴明,颈侧的皮毛微微炸起。   “本大爷知道,但是试探总是不犯法的吧?”酒吞童子笑道,他话音刚落,身边重力骤然扭曲,他后跃避开这片区域,而白藏主却向前一步,庞大的身体却有着难以想象的高速,几缕血丝飞溅开来。   白藏主稳稳落地,刚才他与酒吞童子打了一场完美的配合。   金发男人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伤口渗着血,唤起一种已经很久没体验过的、新奇的疼痛感。他看着自己的手,认真打量一会儿,忽而冷笑。   “你们……”   “缚!”却是源义衡出手,他的锁链是微红的颜色,从四面伸展出来锁住即将动作的金发男人。男人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锁,一言不发的将其挣断,继续走向他们这边。   “你们惹怒我了……”   他专程看向源义衡,神情之中不无遗憾。   “我本想扶持源氏,是你先背叛了我。”   他的口气有些不同寻常,源义衡表情凝重,他直觉对方现在说的不只是要开始动手这一件事。   “你已经看过那卷画了,你知道那卷画的名字吗?”   “其名为——醉梦长卷,是能够从根源上摧毁任何一个人的利器!”   从唐国渡海而来的仙人一日酒醉,伏案沉睡,醉中大梦三千百世轮回,成一长卷。持卷之人可将此卷示人,观者将重回一生之中最辉煌的时刻,而持卷之人——   则能摧毁这个时刻。   此世的力量体系名为“畏”,这个辉煌的时刻必定是其人一生所得“畏”的顶点。犹如将河流截断在入海之处,犹如将皇帝刺死在登基之日,犹如将佛陀杀死在坐化之时……持卷人虽无法亲自动手,却可调动画卷中诸般因素,使这一特别的时间点崩塌,继而重创观者。   不知何时,金发男人手中已经多了一卷古画,他凉淡而志得意满的笑了。   “源义衡,你此生的辉煌时刻是何时?”   那些斑斓杂乱的画面又一次闪过源义衡眼前,他身形一晃,单膝跪地。   他又看到了……那一日的景象……   游荡的薄薄曙色之中,他望着那条巨大的裂缝。里面是不容任何生物存活的流放之地,蛇神的居所,也是……   小混蛋最后走进去的地方。   那一刻,他成了平安京最强大的阴阳师,这样的巅峰持续了一年之久。周围尽是恭贺、敬畏、欢欣鼓舞,他坐在源氏巨大的屋甍之下,却有一瞬间觉得非常寒冷。   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甚至是小混蛋自己的式神们,都将那个小混蛋遗忘了。白藏主在梦山整日傻子一样追自己的尾巴玩,偶尔会看着那些白色的草叶出神;大江山的鬼回到大江山,鬼切也在其列;荒川仍旧风浪不起,游鱼寂寞的游来游去。   他问贺茂保宪,认不认识安倍晴明,贺茂保宪想了很久很久,哈哈笑着跟他勾肩搭背。   【听说是个挺厉害的家伙,不是云游去了吗?】   【……他是你的挚友。】   【咦?可我的挚友不是你吗?】   没有小混蛋的世界,一切如常,又一切反常。他终于如愿坐拥了一切,可以践行自己所有的人类至上的理念,但是在手下的阴阳师撺掇他去讨伐一个半妖村庄的时候,他大发雷霆。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究竟是被谁所救!】   他怒不可遏,又在阴阳师茫然瑟缩的眼神中,感到新一轮的悲凉。   “义衡……光哥……”   有一些呼声,在他耳边微弱的响着,却不足以将他从这个所谓的此生辉煌时刻中拉扯出来,他仍旧独行在月下黑暗的长廊上。   “光哥……怎么办……叫不醒……”   那些细碎的声音在他耳边如同纤弱的虫鸣。   土御门伊月试了很多种方法,都无法把源义衡从画卷中拉回来。那幅诡异难测的画卷握在御门院晴明手中,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奴良鲤伴已经赶来,他以月回隔开那些狐尾,玉藻前对他可不怎么温柔,铁扇顷刻间卷缠在尾上。   双方再次进入对峙,只不过御门院那边的妖怪显然狼狈非常。鬼童丸被斩断一条手臂,这是因为他没想到鬼切有溅射伤害,因而栽了个跟头。茨木童子的面具已经睁开了泛着红光的眼睛,显然,寄宿其中的酒吞童子已经醒来。   如果没有裂纹,还是挺能唬人的,然而现在茨木童子需要单手扶着才能不让面具掉下去。   “是不是精神上的源动力不足?还是说的话不对?”土御门伊月思考着,突然余光发现鬼切欲言又止,于是示意他来说。   “鬼切,你有什么想法。”   “……主人是当局者迷,我好像知道该说些什么能够将他唤醒。”   土御门伊月立刻让开,让鬼切来。   痛苦……痛苦……孤独……世界仿佛在下沉……   他终究没有继续践行自己的人类至上主义,只要妖怪们不搞出什么大乱子,他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向来严厉打击的半妖,他反而撤回了所有监视的眼线。   因为他知道,从那个小混蛋救世开始,他就已经没有了反驳小混蛋的资格。   他自己就是被拯救的人。   鬼切浑然不知源义衡在画卷之中经历怎样的事情,本着试一试的态度,他稍微压低声音,在源义衡耳边幽幽说道:   “安倍晴明来你家挖墙脚了。”   源义衡猛地睁开了眼。 第170章 九龙子(十八)   “醒了!”土御门伊月惊喜道,果然鬼切很了解光哥, 一句话就叫醒了。   鬼切:……其实主人自己说效果更好。   源义衡被最深的心理阴影从梦境中拉出来, 意识仍然十分混沌。他脸上浮现细小的鳞纹, 白银色的细鳞渐渐将他整个人笼罩,龙角生出, 白龙蜷起身体,剧烈挣扎起来。土御门伊月试图安抚他,然而白龙一见他就气得啪啪啪甩尾巴, 头一扭, 眼不见心不气!   甚至为了脱离这个小混蛋的辐射, 白龙腾空而起,然而土御门伊月还抓着他的角。   源义衡:……   妈蛋这个小混蛋跟着他是要继续挖墙角吗?!已经没有墙角可挖了!没有了!白龙拼命甩头, 反倒让土御门伊月担心掉下去, 一边紧紧抓住龙角, 一边尽量压低身体伏在白龙头顶, 感受着视线忽上忽下,天旋地转。   “啊!阿爸被带走了!”山兔大惊, 拍了一下身下的魔蛙, “蛙先生!快追啊!”   “主人!”   比起打架, 肯定是自家阴阳师比较重要,鬼切给鬼童丸补了一刀之后,路过被吨进地里的戴墓碑的茨木童子。白藏主跑得最快, 又担心土御门伊月会突然掉下来,急急的追在白龙底下。   “把伊月大人放下来!”   被留下的奴良组妖怪们和御门院家妖怪们面面相觑, 所以,他们这是来干什么来着?   @   最初的不适应之后,土御门伊月觉出了趣味。白龙飞得并不高,是要略一低头,就可以看到下方带着古味的京都的街道,街道上的人纷纷驻足观看,惊呼声不绝。土御门伊月就把伸出的头收回来一点,身体前倾摸摸龙的下颌,发现是异常紧绷的。   “义衡,你在害怕吗?”   【那些人……】   白龙其实飞得并不算多好,稳了一会儿之后就有些疲倦,跌跌撞撞连高度都保持不住了。他不想靠近下方的街道,可是身体十分沉重疲倦,他还是在一点点下沉。   那些人都看到了他最狼狈的、身为异类的样子,在他和小混蛋的时代,这样的异类居于被捕杀的行列。   他从捕杀者堕入了被捕杀的行列,是报应吗?   不行,小混蛋还在他头上,他不能落下去,一旦下面那些人对他们不利,小混蛋一个人独木难支。想到这里,白龙挣扎着又提高了一点高度,他向往城外去,或者鸭川也行,落进去,这些人就不能攻击他们。   “义衡,那边的屋顶可以降落,你很累了吧?”小混蛋居然还天真的让他落下,他到底懂不懂得这些凡人的可怕?   聚起的人越来越多,对天空中的白龙指指点点,甚至有些人追着龙行进的轨迹在下面跟着,口中不知在说什么,很聒噪的一大群。   “义衡,不要逞强,落下去吧。”   小混蛋的声音渐渐有些焦急了。   “义衡!”   他这才发现他提防的原来不只是妖怪和非人的异类,他原来更加提防的是人类。人类很弱小,人类也很可怕,他曾是这群可怕的家伙中的一员,对种种残酷手段了解甚深。所以他一定不能落下去,他要……他要往鸭川去!   “义衡!”土御门伊月见白龙压根不停,看准了下方公园平整的草地,伸手在龙的下颌抚过。白龙只觉得筋骨一阵酥麻,身体一软,就重重坠在柔软的草地上。之后他又几经挣扎想重新起飞,然而土御门伊月按着他,气得白龙直甩尾巴,最后还是将小混蛋往靠近腹部的位置一卷,戒备的盯着追过来的人。   人群中有个记者想拍下照片,土御门伊月眼疾手快,相机腾空飞起,在记者够不到的地方晃晃悠悠。   “有些事情,见过就好,也不必留下影像记忆了吧。”他淡淡笑道,那个记者一开始有些气愤,渐渐局促的低下头,不说话了。   然而总有人发表不同意见,一边看着,一边嘴里嘀咕着。   “这不是怪物吗……”   “把龙当做怪物,真是不敬之人。”土御门伊月怼这种人毫不客气,“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你们不是靠着奴良组的妖怪和源氏、花开院的阴阳师才平安存活到如今的吗?一边受着恩惠,一边恶语伤人,你敢报上名字吗?”   “所以说啊,白龙是祥瑞,怎么能这么说!”   “我认得他,他是……”   那个人见自己被认出,连忙躬身捂脸逃跑了。白龙动了动,他睁开眼睛,眼眸中映出的是一些有点好奇有点怯懦的人类的脸。   不逃跑吗?不叱骂吗?不驱逐吗?   “请问需不需要热水?我看神龙大人似乎很疲惫了。”打扮利落的女孩小心的上前问道,“我家在那边开杂货店的,离的很近,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   “哎呀,真是好大一条龙啊,见过了下半辈子都会走运呢。”   “都是因为这座城十分太平,才会有龙现身的。”   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然而绝大多数人都是好奇的、激动的,像刚才那样口出恶言的只是极少数,甚至有小孩子想要摸一摸白龙,被他们的父母紧张拉开,对土御门伊月连连致歉。   “抱歉,孩子太小不懂事……”   那个小混蛋只是笑着,甚至还用阴阳术帮这些聚集过来的人处理一些小的病痛,好像从最开始就知道,这个世界的人类是会接纳他这样的异类的。   “光哥,此处已经不是我们的世界了。”小混蛋垂下眼睛笑,“鲤伴将这里经营的很好,他的理想与我一样,是希望妖怪与人类能够平等而友好地相处。”   “在那个平安京,光哥只拥有人类的百年时间,所以没有看到最后。”   “最后就是像这个世界一样,彼此之间再无争斗,相互尊重,相互好奇,相互发现彼此发光的地方,人类与鬼神一同生活在森罗万象之间。”   白龙静静的看着他。   小混蛋的梦终于不再是梦了。   人群突然传出一阵惊呼,却是白龙重新带着阴阳师起飞。短暂的休憩之后,或者还有心理上隐约的接受,源义衡操纵起这具身体灵巧了许多。他向鸭川飞去,下方是好多追着的人,小孩子笑着跳着的,将遇到他当做幸事。   小混蛋就坐在他头顶上,带笑哼曾经流行于大江山鬼族之间的歌。   “妾在岸边住,江波连江波……”   他们果真看见了江波,浩荡鸭川上有几段结了冰,水流最大最宽阔的地方却还有流水存在。白龙从这里入水,溅起薄薄的冰凌,水下比外面温暖,不多时,其他的龙也从瞌睡中醒来,以为大哥终于来找他们玩了,雀跃不已的在江中翻腾。   “哥哥!哥哥!小九已经把身体养得很好啦!”最小的龙子笑道,求表扬一样蹭过来,“伊月给了我和哥哥好好吃的灵体碎片,吃了之后就会很有力气,小九感觉现在就能跨过神国之门啦!”   白龙瞅了她一眼,过不去的,还有的养呢。   土御门伊月趁这个机会,掏了一把废弃的御魂给龙子们吃,这样吃到开春冰化,损耗的灵力基本就能补全。到时候再让荒测算一个好日子,他会打开神国之门,送这些原本就该在神国无忧成长的龙子们回去。   不过……光哥会不会回去呢?   土御门伊月拿不太准,那毕竟是永世喜乐的神国,如果光哥厌倦了人世,那里应该是个不错的归去之所。他问过荒,神国物产丰饶,地域广阔,也很少纷争,是去了就不想回来的乐土。   当然,去了也无法回来,除非靠梦或者……流放。   “……我不去神国。”白龙突然开口,惯常的带着几分讽刺。   “别忘了八岐大蛇是怎么被关在狭间里的,也别忘了荒是怎么来到世间的,太出头总会被上位者忌惮,除了衣食无忧,那里跟世间也没什么差别。”   “可是高龙神的龙子碍不到其他神明的利益,光哥……”   “那也不想去,没有争斗,死水一样,什么趣味都没有。”   土御门伊月歪了下头,光哥要求好多好难哄哦,神国都看不上。   “心里偷偷骂我是不是?从我头上下来,自己游回去!”白龙二话不说就把他甩进水里,本以为小混蛋一会儿就得追上来,没想到剩下的八条龙一下就把小混蛋围住了。   “我我我带你游!”   “我来吧我来吧!”   “伊月坐我头顶嘛!”   听着这些亲热地言辞,白龙的尾巴越甩越慢越甩越慢,最终,他脑袋里那根弦终于崩了。   重新把小混蛋顶回头上的源义衡面无表情,他穿过半条鸭川到上游附近去,让小混蛋勘探当地的情况。他们现在就要为把龙子送回去做好准备,神国大门的开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高龙神会在门内发力,他们外部也要做好相应的布置。   “到时候从这里开门,然后我们一起从下游冲上来。”土御门伊月在地图上画好标记,“一条一条的来,我会陪每条龙冲到这个位置,义衡你就在这里接应我。”   土御门伊月画着画着就叹了口气。   “还需要担心的就是冰化,到时候大块浮冰会从这里虽鸭川水高速冲向下游,这条回归之路想必会危机四伏。”   土御门伊月已经想到了神国大门打开,初化的冰凌急迅冲下的场景。冰凌尖锐,加上高速,就算龙子被戳中,也会被割开鳞片受到伤害,他考虑在鸭川之中提前设立几处静水区,作为长途冲刺时的缓冲休息之处。   他正构想着一些布置,思绪突然一飘,忍不住笑了。   “你在笑什么?”   “我只是在想,我的世界里春冬之神因暖冬和春寒得以相伴。这次凌汛之时,她们会不会擦肩而过,互生好感呢?” 第171章 九龙子(十九)   白龙看着他,神情有点嫌弃, 小混蛋总是满脑子幻想。   “不过, 义衡心情好一点了吗?”土御门伊月向他笑道, “不知道你在那卷画构筑的梦中看到了什么,有我吗?”   没有。   所以是个可怕的梦。   水面上传来一些喧闹的声音, 小混蛋立刻抬头,能让他这么关切的只有那些式神。白藏主试图向水中伸爪,皮毛都沾湿了, 连忙抖掉水珠, 只是叫道:   “伊月大人!这一口气跑了好远啊!”   他们问了集市上的人才知道伊月大人的去向, 担心突然被戳中痛脚的源义衡会把伊月大人沉尸鸭川,这才不管不顾的追了上来。御门院家的妖怪并没有阻拦他们, 只是身上带伤, 冷冷的看着他们离去。   他们也无力阻拦, 想要抢夺安倍晴明之名的阴阳师所带领的式神是一群强大的异类, 寻常妖怪根本难以匹敌。   土御门伊月自己浮上水面,向白藏主伸手, 很快就平平稳稳的坐在巨大狐狸的背上。   “小白还是不明白, 伊月大人如果一口气召唤庭院里的所有式神, 对面根本无法抵挡。”   全部召唤,理论上是可行的,他已经脱离了游戏, 自然不受游戏登场式神数量的限制。第一次百鬼尽出,他拿下了东京, 第二次发动拿下京都也未尝不可,但……   “我有些在意那卷画。”土御门伊月说道,他也在同时说给水里的源义衡听。   “况且舅舅拿尾巴跟我玩,本身就是很胡闹的态度,舅舅也不认为有今天真的打起来的必要。”   御门院还有能够伤及他和他的式神的底牌,他没有必要冒险,他也同样不敢赌现实世界中式神的复活技能。   他对对方满怀戒心,御门院晴明也是同样。   “晴明大人,就让他们这么走了?!”茨木童子捂着脸上的面具,一脸愤然。他刚刚才从地上站起来,但他相信,如果请出父亲酒吞童子,他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他……   “少说两句吧。”鬼童丸闭了闭眼,“对方未出全力,而我等已经遭遇惨败。如果不是晴明大人拿出了那卷画,加上有羽衣狐大人在此坐镇,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着说话?”   茨木童子还想反驳,脸上与墓碑连接之处一阵剧痛,他恨恨的低下头不做声了。   狂骨心疼着自己没剩下几条的蛇,同样没有说话。   御门院家笼罩着死寂的气氛,而一阵木屐的轻响打破了此处的沉默。玉藻前穿过这群受伤的妖怪,这些妖怪他并不放在心上,唯一让他心生警惕的是对面这个安倍晴明。就算遭遇如此大的折辱也神情不变,真是不得了。   @   因御门院持有能使任何人入梦再摧毁的醉梦长卷,土御门伊月一方战力惊人,双方陷入了暂时的对峙,彼此提防着,各有底牌,企图窥见对面的任何一丝虚弱之处,进而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就在这暗潮汹涌的平静之中,高天原的神使测算出了最宜回归的时间。   “这也是四季神明交接的日子。”荒将星图拿给土御门伊月看,“这一日群星变换方位,人间大地回暖,从上游炸开凝固一冬的冰凌之后,这些熏蒸的暖气便会将整条河流融化。”   “提前拜托好冬之神,让她带走河川之上的寒冷,龙子就可逆着春潮上浮。”   犹如鲤跃龙门,白鹿登仙,神国之门也不是那么好进的,所以土御门伊月从来没有疏忽过对鸭川中龙子们的滋补和训练。想要进入永恒喜乐的居所,路途上必定要经过千难万险,他将这段时间缩短为在春潮之中浮沉,已经是竭尽全力的帮助,余下则需要龙子们自己跨越。   不仅是奴良组和源氏,就连花开院家也听到消息,希望能助一臂之力。   想到花开院秀元之子曾经梦过高龙神,也算结缘,土御门伊月便应允了,共同在上游布设起爆的阴阳术。奴良组负责从旁警戒,以免御门院突然发动袭击。不过土御门伊月倒是觉得,如果他是御门院,那么要不就是在送龙子归去时动手,要么就是一切结束之后他们精疲力尽时动手,一定事半功倍。   源义衡让他可闭嘴吧好的不灵坏的灵。   起爆是十分关键的一环,什么时候炸,怎样炸,要炸成什么样,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土御门伊月还特地请自己世界的式神们弄来了一份开矿时起爆的流程,对鸭川上游的冰层进行了现代化的精密测算,确定几个爆炸点,然后大量制作引爆符咒。人类的□□当然也是要用上的,这些源义衡能弄到,也会带专人布设。   大半个月的忙碌当中,土御门伊月自己的式神却是完全撒开不管的,随他们做什么。于是等土御门伊月忙了大半个月回过神来,御门院本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土御门伊月:……   可能御门院家没怎么伤筋动骨,因为他们的妖怪压根没敢出来应战。笑话,出来被群殴吗?茨木童子的脸上的爹还没修好呢!   于是御门院家就只能憋屈着接二连三的转移,反正他们人也剩的不多,转移起来动静不大,倒是让酒吞童子等好一段时间没能找到这些家伙。酒吞童子最后一拍脑袋,给玉藻前发消息,玉藻前很痛快的把地点报给他们,御门院遭受了新一轮的打击。   更要命的是,他们开始彼此怀疑起来,不然这么隐蔽的藏身之处怎么会被暴露?   御门院内部掐成一团,玉藻前却并没有掉以轻心,他很清楚这个世界的安倍晴明有怎样强大的能量,所以他潜伏到如今,只想在最恰当的时候动手。   已经转移过两三次,就连密室的质量都差了很多。御门院晴明就坐在一片昏暗之中,只有眼前桌上的画卷还在泛着斑斓的流光。他拿起笔,在画卷之上勾勒着什么,末了露出冷笑。   玉藻前恰在此时走进来,步伐不紧不慢,他是整个御门院家唯一不会被怀疑的人,得到御门院晴明的全部信任。虽然之前有过母亲被伪装的事情出现,但是御门院晴明深信,那只是当时急着从地狱出去,种种事情累积在一起造成的,对方不会再玩弄同样拙劣的手段,他也同样不会两次都认错自己的母亲,他记得母亲灵魂的味道。   已经吞噬了羽衣狐残魂的大妖淡淡笑了。   “晴明,我的孩子,你什么时候杀了那些人?”   “让母亲受苦了。”金发男人看向玉藻前,丝毫没有颓丧的神色,“醉梦长卷在我手中,我不会失败。”   “我将以这京都为舞台,以奴良鲤伴的成名之战为蓝本绘制一场大梦……我记得他与那个阴阳师是恋人。”   奴良鲤伴的成名之战,无疑是与山本五郎左卫门率领的百物语组的那一战。山本五郎左卫门本是一介商人,然而得到了一件名为“百鬼的茶锅”的宝物,可以汲取人的“畏”即恐惧酿造所谓的霸者之茶,饮者能够体会到无上的快乐,山本以此吸引了一批位高权重的人到他的蜜柑船上。山本渴望更多的权势,因而需要更多的霸者之茶,这也就需要更多更多的畏,可畏又不是凭空生出来的,需要制造。   于是他开始散步各种恐怖怪谈,经他创作或散布的怪谈自生妖异,会变成真实的妖怪诞生于世间,给这座城的居民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身为城池的守护者,奴良组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最后奴良鲤伴斩了山本,将其驱逐入地狱,从此一战成名。   “我要给他们一个敌对的身份,多么有趣。”金发男人笑了。   “百物语组的干部们,除了归顺的黑田坊之外,几乎无一幸免,如果那名阴阳师成为其中一员,那可太有趣了。”   “身为恋人却刀兵相向,我钟爱这样悲惨的情节。”   玉藻前的指腹拂过扇子,他在让自己平心静气。   “另外,母亲。”金发男人起身,他拉开身后的帘幕,露出一张黑线与红点交错的地图。   “千年内,从龙子身上抽走的灵力,我将其用来制造式神,还有几个月就是成熟之刻。”他说着,影子里就钻出一只通体漆黑双眸血红的式神,明显是经过炮制的,与源氏曾经制作的式神竟十分相似!   “庞大数量的式神,加上我地狱中的势力……”   “母亲,且让他们狂妄些时日吧。”   玉藻前也淡淡的笑了,微微弯起的眉眼显得极为温柔。   “是的,且让他狂妄些时日吧。”   @   土御门伊月这一日早上得到了两则消息。   一则是玉藻前送来的,言明御门院今后大概的动向,另一则来自奴良鲤伴,他派出的干部带回了醉梦长卷的知情人。   书翁对这种事情兴趣浓厚,主动请缨在旁边记录。   知情人是个少年,是被奴良组的干部从神社的废墟中救出来的,长途奔袭至此,奴良鲤伴本意是让他先休息一下,可少年坚决不肯。他对杀入神社抢夺画卷的人怀有深刻的仇恨,如果他提供的信息能够杀死仇人,那么他乐意至极!   “与仙人沾边的事情,本身就很神异,加上唐国,就更不得了。”少年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红着眼眶说道,“我也只是知道皮毛而已,那卷画千年前一现世,因为力量太过独特,几乎是立刻就被封印在神社之中,代代守护到如今。”   奴良鲤伴在这时轻声开口,语气有些沉重。   “奴良组的干部赶去神社查探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活口了,几乎是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因为处在深山之中,居然一时之间无人发现,还是奴良组的干部最后装殓的遗体。这小家伙是在一口缸里发现的,有御门院的式神在外面搜查活口,他就在缸里靠露水和虫鼠活着。”   土御门伊月眸光微沉,对这个世界安倍晴明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   醉梦长卷其实不是什么害人的画作,应该说,它只是自娱自乐的产物,因为制作者是来自唐国的仙人,所以有种种神异之处。仙人醉卧空白画卷之上,他的梦便将画卷染了千般颜色。仙人觉得有趣,用这幅画卷逗弄凡人,有的人沉浸在人生巅峰的喜悦当中不肯出来,极少数的人得以挣脱而出,仙人便给予他们奖励。   然而过了一些时日,仙人玩得倦了,将这卷画投入人间作为对人类的历练,洒脱而去。得了画卷的人间诚惶诚恐,急忙建立神社将其供奉起来,直到今日。   “那不是害人的画,而是验人的画。”少年再次强调道,“只要不沉浸在虚妄的过去,就能从画中出来,甚至可以得到仙人遗留的奖励。”   土御门伊月跟奴良鲤伴对视一眼。   “可是,如果有人在画卷上改动呢?”   “什……什么?!”少年生生怔住了。 第172章 九龙子(二十)   以龙鳞作杆,以龙血为墨, 以龙须化锋……御门院晴明果真物尽其用得很, 玉藻前传回来的消息说明, 这样的笔似乎可以对画卷进行一些改动。   “这……这……”少年茫然了,“改动仙人的东西, 这真是大不敬……”   “可就是这么一个大不敬的家伙,屠戮了神社,拿到了画卷。”   土御门伊月语气平淡。   少年恨得咬牙。   也许原本的画卷并无恶意, 但是落在御门院晴明手中遭受改造之后, 无疑会有天大的恶意。对于这件事, 土御门伊月一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若论打群架, 他的崽崽们肯定不会输, 可几乎每个崽崽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过去, 若是陷入画卷之中……   土御门伊月正出神, 桌上的小纸人突然一阵抖动,变成了一只珠圆玉润的小狐狸。   这是他跟舅舅沟通的路径!   果然, 玉藻前的声音从纸做的小狐狸口中传出来。   “伊月, 有一样东西, 我需要你为我准备一下。”   “那个姓御门院的男人在今天完成了画卷的设定,温养起来,我想我们可以稍加改动。”   土御门伊月立刻行动起来, 他去鸭川向龙龙们要了褪下来的鳞,稍微要了一些龙血和龙须, 然后将这些制成了御门院晴明所用的那种笔。龙血他经过了些特殊的处理,是书翁提供的方法。   “经过炮制的墨水通常用来写一些隐秘的东西,写出的字迹可以随心意隐没。”书翁笑道,“旅途中偶然听闻,听起来有趣,我就记下了。”   这个偶然记下可算帮了大忙,东西送到玉藻前面前,已经是这一天的深夜。   御门院晴明的灵魂和身体又出现了严重的排斥反应,浸泡在血池之中以稳定。他顾及不到,那么御门院就无人可以阻拦玉藻前。华服的衣角拂过木质地板,玉藻前行走在御门院的重重黑暗之中,犹如一抹幽灵。他打开了存放画卷的匣子,上面封着一枚桔梗印,可玉藻前只是笑了笑,他的孩子的体系,他怎么会不熟悉呢。   大妖解开桔梗印,展开画卷之前,先用一束发带将眼睛遮住。接着他端坐案前,取出那支龙血笔,感知着画卷上龙血残留的痕迹。   斑斓画面上,几行龙血的笔迹张牙舞爪的蔓延着。   【山本五郎左卫门麾下忠心不二之半妖。】   【对百物语兴味甚浓。】   【与奴良组二代目刀兵相向。】   【最后逝去。】   也许画卷终究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所以御门院晴明恶意的书写很受限制,只能采取这样相对委婉的措辞。玉藻前“看”着这几行字,冷冷一笑,执笔在有威胁的每一行字后面都添补了半句话。墨迹缓缓隐去,他最后查验一遍,收起画卷,还原了桔梗印,重新将其放回匣中。   如来时一样,他幽灵一般飘过御门院这处临时居所的长廊,给他的孩子发了一则信息。   【一切妥当,可来画中。】   收到这样的消息,土御门伊月总算松一口气。他顺便问了一句舅舅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玉藻前但笑不语。   等待猎物的时候,狐是很有耐心的,他的孩子果然还是只没长大的小狐狸。   @   开春,虽有冻风,然而万物复苏,已有欣欣然的气机弥漫在天地之间。鸭川之中的龙子们仿佛也知道今天是极为重要的日子,从天际微有曙色之时,就开始在鸭川之中翻腾不休。   往来船只已经在源氏的安排之下全线停运,上游是花开院和源义衡坐镇,会听土御门伊月的指令引爆那些凝固的坚冰。而奴良组和土御门伊月的式神则以整条河川为范围巡逻,以免御门院家中途捣乱。   固然要承担风险,但是春汛不等人,冬神已经在世间停留够久了。   此刻这位沉静的女神就悬浮在土御门伊月身边,看土御门伊月抚过每一条龙的脊背和龙角,跟他们贴贴前额。龙子们小声呜咽着,不舍的蹭了又蹭。   “时间要到了,别担心,我还会陪你们一段路的。”   他向龙子们伸出手,龙子中除了源义衡之外最大的那条越众游出,合上浓密的眼睫,跟他轻轻贴了贴前额。然后他转向自己的弟弟妹妹,轻轻一声龙吟,余下的龙子动身前往上游。土御门伊月在那里设立了静水区,由荒川的妖怪们进行维护,天地伟力面前,他们能做的其实很少很少。   他希望后面跨越神国之门的龙子,能够在兄长的成功当中获得鼓励。经过一冬的调养,这些龙子的身体已经达到了巅峰状态,一定可以跨越那扇门的。   “伊月,我走啦。”九妹不舍的甩着尾巴,土御门伊月向她笑。   “九妹,一会儿见。”   最小的龙子就“嗷”了一声,快活的甩着尾巴,在兄长们的簇拥当中向上游游去。龙们的背鳍在江中若隐若现,一会儿就去得远了,土御门伊月望着他们离开。等上游的花开院家发来龙子就位的信号,他深吸一口气,从江崖上跃上了龙子的头顶。   “紧张吗?”他抚摸龙子的下颌,龙子眯起眼,诚实的点了点头。   土御门伊月就笑了。   “不怕,千年都度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洪流就好比你们错失的千年,我会带着你们走,最后送你们去真正的那一岸,高龙就在那里等你们。”   龙子蹭了蹭他。   “大哥真的不走吗?”   “……嗯,他并不想去。”   “那……我们和母亲都会尊重大哥的选择。”   一切就位,土御门伊月向上游发了信号。寒冷的空气吸进腹腔之中,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驾驭神龙的时候。   云端上善神的垂眸又浮现他眼前,他笑了,抓住龙角,一人一龙共同面对浩荡而下的冰凌春汛。   “走吧。”   龙子龙吟一声,身躯有力的鼓动,顷刻间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那潮水!   冬之神飞翔在江面上,将冬日寒冷的空气收回自己的裙摆里,冰晶愈发融化,潮水愈发汹涌,而龙子凛然无畏,发出喜悦的龙吟之声!   回家啦!冲过这春潮,到满是花香的彼岸神国去!那里只有明媚,没有寒冷;那里只有平静,没有纷争……他就是要越过千年之潮,到那一岸去啊!   那里还有母亲!还有他们的神社和居所!他是除了大哥之外最年长的龙,他要给弟妹做榜样!   白浪冲击到龙子身上,他用力弓起脊背,一边龙吟一边奋力向前。抓在龙角上的手指引他方向,忽而左边龙角感受到力度,他立刻用力向左侧身,一块巨大的尖锐冰凌从他身侧险险擦过。视野中充斥着白色的冰花和蹈踏出的巨量的浮沫,他不知道阴阳师是如何看到那些冰凌的,他只知道该相信,只要相信就好了!   细小的冰凌无法躲避,有一些刮疼了他的鳞。龙子呜咽,却不敢停下摆尾,四面都是潮涌,他们如同随时都会颠覆的小舟,尽管险象环生,阴阳师却仍能在四面刀剑之中为他寻出一条前行之路。   “就快了!再坚持一下!”   土御门伊月也呛了几次水,他压着顶到喉咙的咳嗽,尽管有冬神在前为他们夺走冰凌的寒气使其融化,可这只不过是杯水车薪。他在浪涛之中调动起自己全部的所学,为迷茫的龙子指出一条明路。身边的纸式一片片掉落进江水之中,他就祭出更多更多!他与高龙结缘,受神明垂青关照,这些龙子也就是他的缘,是他的责任,是他自愿去做的一桩艰难委托。   水再次漫过视线,他紧抓龙角,龙子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拼尽全力的一跃出水!   上游的诸多张面孔映入土御门伊月的眼帘,他眨动几下沾水的睫毛,顾不得有什么交流,心有余悸地看着他们共同越过的巨大冰结。而在其他人眼中,却是阴阳师驾驭白龙一跃出水,飞溅成彩色光弧的水花之中,巨大的冰壁在他们身下迅速流过。   花开院秀元看得愣住了,他抓紧了儿子的手,轻声喟叹。   “天地鬼神之大美……”   他们已经到了上游,在几个静水区兜转一圈缓了口气,又要面对汹涌的潮水。然而其他龙子的声音这时也传来了,他们挤在最大的一处静水区之中,向上腾跃着、欢呼着,为自己兄长即将成功而兴高采烈!   “哥哥!哥哥加油!”   “哥哥!等等我!我们一会儿就来!”   花开院家的阴阳师在苦劝,希望龙子们不要过分损耗自己的体力,一会儿还有硬仗要打。但他们是如此的兴奋喜悦,由衷的为兄长高兴的同时,还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后的自己。到时跨过神国之门,天地辽阔任意遨游,多好啊!   冬神挥散了前方最后一丝寒气,转头看向土御门伊月,土御门伊月对她点头。额发已经湿淋淋的,风一吹十分寒冷,他最后一次抚了抚龙子的头。   “走!”   龙子腾跃,迎着潮水!他发出最后一声留在人间的龙吟,一头扎进了那悬得高高的神国之门当中!   土御门伊月在他进入门之前就已经从龙子头顶脱离,向下坠落。第二条准备冲击神国之门的龙子游出静水,在颠簸的风浪中稳稳将他接住,龙吟一声,在兄弟姐妹的祝福之中顺着潮水被冲向下游。   他将从那里再次起航,这场春汛结束前,他们要尽数度过风浪,最后一跃而起穿过神国之门,彻底褪去尘世之躯,获得前往神国的资格。   已经跨越了神国之门的龙子在天空中久久徘徊,不时发出龙吟,每一声都引起弟妹的欢呼。神国在高天上,过了门,便有了资格前往那里,他们的母亲就等在神国边缘,等他们一个不少的回去的好消息。   神国光辉久久不散,而已经抵达下游的第二条龙,已然准备出发! 第173章 九龙子(完)   “沉下去!”随着土御门伊月的一声,龙子毫不犹豫迅速下沉。水下弥漫着可怕的噪音, 隆隆震颤着鼓膜。拨开升腾的气泡, 龙子再度跃出江面, 他面前便是散发着七彩华光的神国大门!   这已经是第六条龙子。   冬神悬在江面上,密切关注着春汛的动向。随着寒气一点点消散, 她已经嗅到了隐约的属于春之神的花香。春神要来了,季节的流转间她们往往仓皇擦肩,一个急着回去, 一个要面对险恶的世界。   冬神的手抚过怀里硬质的书册, 她下定了决心, 飞向春之神即将到来的那片天空。她想让春等一等,不要来得那么急, 她不擅长说服别人, 可为了这些龙子和阴阳师, 她愿意尝试一下。   “请等一等!一会儿就好!”   她对远天上飞来的春之神急促说道。   春神裙摆上尽是暖风, 她看着向她飞来的冬之神,最初的讶异之后, 她缓缓地温柔地微笑了。   “好。”   九妹紧张得身体紧绷, 她听到哥哥们的声音从天上传来, 声声都是鼓励,又令她有一点点兴奋。她感受着头上阴阳师的重量,不安的动了动, 土御门伊月抚着她的前额。   “没事的,九妹只要一直向前, 我会把控你的方向。”   他们随着湍急的江水已经抵达下游,最小的龙子调转方向,眼中映出浩浩荡荡的潮水,她从未见过之物。   白龙闭合了浓密的眼睫,再睁开时,她同时发出了一声稚嫩的龙吟!   回家啦!   她冲过十几丈高的浪涛,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寒潭明月;她甩尾躲避冰凌,忆起的却是四季之神投下的寂寞的倒影;她切实感受到细小冰凌带来的尖锐疼痛时,她没有哭,只觉得一千年的光阴仿佛这浪潮一样,晃眼间便过去了。   她怕,她怕睁眼之后一切只是寒潭中一场美梦,所以她拼命地向前,犹如去追赶那扇神国之门。   她感到自己飞腾起来,她从未飞得这么高。接着头顶一轻,她扭过头,看到阴阳师正在与她分开。   她叫了一声,想让伊月回来,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不是伊月走了,而是她要走了。   那层七彩的光在她周身镀了一层薄晕,她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身体变成了风或云一类更加轻盈的东西。或者是光吧,飞得那样快,哪里都可以去得。   兄长们亲昵的凑上来,相互碰碰前额和龙角,地面上的春潮渐渐小了。   “小九,我们下去道谢吧!”   “嗷!”   已经镀了一层神光的龙子缓缓向下巡游,他们飞在空中犹如游在水里。土御门伊月本打算下落之时召唤神龙,然而源义衡化作的白龙将他给托住了,他的力气也所剩无几,干脆就抓着龙角略作喘息。   置身仍旧十分汹涌的浪潮之中,白龙巍然不动,他果真是最年长的最有力量的龙子,潮水对他来说毫无威胁性。   “伊月!”   “伊月!”   龙子们叫着土御门伊月的名字,从天上飞下来,绕着他和源义衡飞动。   “伊月,跟我们一起走吧!去往无忧的神国,享受永世的喜乐!”   白龙在群山间呼叫邀请,土御门伊月却笑了。   “我就不了。”   “这世间,还有为我而来的人,也还有我愿为之而去的人。”   “义衡想必也是这么想,才会留下吧。”   白龙不开口,龙子们依依难舍的告别,渐渐升高去往远天上的神国。土御门伊月笑着向他们挥手,道别,离得很远,还能看到小九拼命甩动的尾巴。   “再见啦,伊月!”   “再见,我会想你的!”   春潮止息,天上的小白点也渐渐看不到了,土御门伊月仍旧跪坐在白龙头上看了很久。   离别总是怅惘,他经历过许多妖鬼之事,果然还是不能免俗。   他正微垂了头,试图驱散心底的些许感伤,突然一阵风扑面。他抬起头,头生龙角的最小的龙子一身白裙,氤氲着神国的华彩,向他天真无辜的歪头微笑。   龙子倾身靠近他,轻轻吻了他的侧脸。   “谢谢你。”   “再见啦。”   追着兄长的脚步,最小的龙子重新幻化为白龙的姿态,飞往远天上神国。一如他们自己所想的,千年苦难之后,终得太平喜乐。   而在渐渐平静的鸭川之上,春冬之神在对视之后,擦肩而过。冬神心中怀着一股温暖的柔情,发生在这个冬天的关于阴阳师和龙子的故事,足够她在余下的三个季节之内细细回味。等到四季再度轮回一遭,说不定她还能够见到这位阴阳师,以及发生在他身边的、新的生机勃勃的故事。   “……请留步!”   这一次,却是春神叫住了她。春神压了压自己飞舞的裙摆,好像有些局促,她抬手,冬神裙摆之上顿时开了一瓣一瓣冷艳的红梅花。   “我觉得这花很适合你。”春神抿着唇,诚恳地说道。   “以后,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她将从春日花香暖阳中寄出一封信,经过夏携了雨水,经过秋载满风月,随后送进寂寞的隆冬,落在开着梅花的枝头,像一只吃得饱饱的雀子,啁啾着四季的见闻。   冬神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好像微微点了点头,又好像没有。接着,她遵循四季轮转的规律,匆匆飞回高天上的神国。   信……   冬之神抚着裙摆上新添的梅花,耳尖微微的红了。   @   鸭川水平缓的流淌着,不时发出冰凌撞击的声响。   源义衡把土御门伊月载到岸边,重新幻化为人类的形态。对于拒绝前往那喜乐却虚幻的神国一事,他并没有丝毫的懊恼。   他的身份,他此世身为高龙神之子的身份,除了有限的几个人之外,再无人知晓。他也没有告诉源信直,告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是纯粹的白龙的孩子还是高龙神的孩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看着自己尚有细鳞没有褪净的手背,发觉近来确实已经渐渐少的想起前尘往事。   就连那样厉害的勾起前尘的画卷都没有留住他,那么曾经作为家主独行的岁月,也就真的渐渐远了吧。   他想起年少时,他还在跟大长老虚以委蛇的时候。那时还没有小混蛋,他乘坐公卿的牛车,退治妖怪之后路过一处幽谷,山崖上开着一树高高的薮椿。   他不认得这红艳到近乎不祥的花是什么,于是他问随行的其他阴阳师。   【啊……这是海石榴,也叫椿。】   【海榴舒欲尽,山樱开未飞。】   【就是这花了。】   他出神的望着那花,凋落也是整朵整朵的,美而凄怆。   他要阴阳师为他拾几朵落花回来,不折枝,只是拾几朵落花。阴阳师去了又回,襟怀里果真散着几朵红花。阴阳师将挑选着捡起的完整红花恭敬的递给他,犹豫一下,还是开口提醒道。   【赖光大人,这椿,可不是什么奉公人之花,您玩赏之后便丢掉吧。】   【不然……大长老恐会怪罪。】   他淡淡的应了一声。   通往平安京的大道两旁群樱开遍,他却只捧着椿的红花。这花开在深谷,他觉得这花高洁理性,谦逊且傲慢,比喧闹的樱合他心意。   可他甚至无法将落花带进源氏,因为他没有权力。   等到他终于获得无上的权力,那一日深谷红花的梦早已从记忆中凋谢,他能再想起来是因为小混蛋,小混蛋在一个微寒的春日里,衣袖里兜着零落的整朵的红花来见他。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决裂。   【光哥,我听说上古有大椿,以八千岁为春秋,很了不起。】   小混蛋的眼睛永远明亮,仿佛世间永远有令他目不暇接的幸事。   他像当日的阴阳师一样回应道。   【这并非奉公人之花,你赏过就丢掉吧。】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不是奉公人之花,就要丢掉呢?】   【就像不是人类,就要被退治一样。】   【但是为什么……】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为什么!教你的术都学会了?】   小混蛋于是就不说话了,他以为这个话题就此过去,没想到夜间却想起了当年这一桩旧事。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直到天明,最后讽刺的笑了笑。   大长老说的没错,他的今日就是他的明日,他终究也变成这样的人了。   抱持自我厌弃的心情,他垂眸看着晨光一点点爬上窗棱,阴影却如影随形,让这点光永远落不进巨大屋甍之下的房间。   他听到了一点故意放轻的动静,于是微微阖上眼佯装沉睡,实际上却仍睁了一条缝观察。   小混蛋抱着一只瓷瓶小心翼翼的溜进来,瓶里堆着红的白的花,看不清,只觉得闹腾腾一大瓶。小混蛋谨慎地观察了他一番,悄无声息的溜到案台边,将花瓶稳稳的放上去,后退几步欣赏一番,好像很满意。   【好看吗?】   【好看的!】   小混蛋无知无觉的回答道,紧接着身体凝固了,停顿好一会儿,才耷拉着脑袋慢吞吞转过来。   【光哥,我错了。】   小混蛋诚实地认错,偷偷抬起眼来打量他的表情。若是平时,源义衡肯定要抓他个正着,顺便教训一番胆大妄为的小混蛋,可今天他没有那么做。   他看到了花。   瓶中插着一束红椿一束樱,樱是近乎月色的重瓣,衬得红花愈发耀目。   【我去那处山谷的时候,见到了椿,她旁边还开了一树樱,很好看,我想让光哥也看到。】   【就……讨了几枝花回来。】   他意外地没有训斥,挥手让他走。小混蛋顿时欢天喜地,出门就跑得不见影。   他独自面对那瓶花,最终什么都没做。   朦胧天光丝丝缕缕的蔓延进来,照在偏着头的椿花花枝上,这花好像也倔强高傲,嫌弃樱的喧闹不肯靠近。而拉门关上,轻轻一声震动,红花微微一颤,转了个方向歪倒。   它们终究是簇拥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海榴舒欲尽,山樱开未飞。——隋炀帝杨广所作诗句。   椿的花语为“敬爱,高洁理性之美”,我觉得很适合光哥。而且椿是浪士之花,而非奉公人之花,虽姿态高洁却仍受到世俗的一些偏见,类似人类和非人类之间的关系,种种暗示大家自己结合光哥现状解读就好啦蛤蛤蛤。   最后一个故事【醉梦长卷】正式开启,谈完恋爱就决战www 第174章 醉梦长卷(一)   送走龙子,对阴阳道来说可是件大事。   于是由花开院做东设宴, 本意是邀请土御门伊月, 结果牵连出奴良组的一大串妖怪来蹭吃蹭喝, 当代花开院秀元表示十分头秃。   土御门伊月在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去阴阳师大族的宅院中,十分新奇。不过不动声色的看了一圈之后, 他发现此世的阴阳师世家整体上较为衰落,想当年源氏和贺茂的本家,可是整整绵延一座山头, 其后的深林也全是家族财产, 声威赫赫, 不可一世。   现在花开院家的庭院吗,虽说住着全族人……也就跟他的庭院差不多大。   花开院秀元打了个喷嚏, 茫然的四处看了看, 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本家大宅被嫌弃了。   但土御门伊月整体上还是很高兴的, 多少年了, 那些阴阳师世家防着他上门,还让他以为自己的人格魅力出了点什么问题。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样, 他在阴阳师当中还是很有人缘的嘛!   听说花开院家最厉害的式神是他们历代先祖的集合体, 叫什么破军的……   源义衡频频看向土御门伊月, 又看花开院秀元,简直像在看一个傻子。   也许是还有顾虑,御门院迟迟没有动手, 土御门伊月也乐得如此。他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比如去神社再供奉一次高龙神, 比如回原本的世界跟高龙再说两句话,不过对方潜伏得越久,准备也就越万全,这几日他很明智的没有再单独到外面去。   土御门伊月端起一杯酒,思考御门院会如何行动。席上有了妖怪就会很吵闹,奴良组的干部有几个喝醉了,扯着嗓子开始唱歌,花开院秀元脸都绿了,再次想起不允许滑头鬼进到家里来的祖训。   “在想什么?”突然一道声音在身边响起,土御门伊月一侧头,发现是奴良鲤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在想御门院下一步会如何行事。”土御门伊月如实说道,“我本以为他们会在送走龙子之时动手的,没想到这么沉得住气。”   “这样反而更危险。”奴良鲤伴说道,“那幅画卷……源义衡那样的人只看了一眼就中了暗算,虽然我和他不怎么合得来,但他的实力和心志我还是认可的,真是一幅麻烦的画。”   席上的妖怪们又闹腾起来,首无喝醉了,开始无脑吹二代目。   “当年的百物语组……嗝!”他拿着酒瓶,摇摇晃晃,到处找人听他说,最后一把拉住了花开院秀元。   花开院秀元:“那件事我知道啊快别说了!”   “唔?你知道?你知道就你来说!”   被不讲道理的妖怪缠着,花开院秀元欲哭无泪。土御门伊月看着那边的混乱,也有几分好奇。   “我还不知道,鲤伴当年是如何退治百物语组的?听起来又是个跟怪谈有关的妖怪组织?”   这些妖怪究竟有多喜欢百物语啊,他家灯灯都要跳出来收专利费了。   “百物语组……”奴良鲤伴沉吟了一下,接着笑道,“说起来还要感谢伊月。”   “感谢我?”   “嗯,之前不是跟你一起经历过笼中鸟的事件吗?所以那样的怪象一出现,我就意识到恐怕有人在暗中捣鬼。”   “与伊月相遇的那个时候,我刚接手奴良组二代目的位置,年轻气盛,暗中动手脚的人也不在少数。”半妖端起一杯酒,说起那段时期,轻描淡写得很,“除了被我杀掉的那批不忠心的妖怪,就是这种试图与奴良组争夺霸权的妖怪,百物语组算是其中数一数二的,也是我的成名之战。”   “那是个制造怪谈并使之成真的组织,他们编造了很多很新颖的怪谈,我想伊月应该会很感兴趣。诸如暮色里的仕女,鬼面的毒蜘蛛,还有什么食人的怪鸟……那些东西成真之后,这座城池可着实乱了一段时间。”   土御门伊月专注地听着,他确实很喜欢怪谈,就像他喜欢鬼神。听来的怪谈他还可以与灯灯分享,灯灯会将这些怪谈记录下来,日后再常常重温,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一直到宴会结束,他们之间的话题都是这一个。奴良组的妖怪们还要再闹,奴良鲤伴见土御门伊月已经有了几分倦色,于是准备带他离开。   已经是凌晨,街道上基本没有人类,行走的都是妖鬼。土御门伊月打了个呵欠,余光突然瞥见一抹斑斓的颜色。   ——一只毒蛛拖着毛绒绒艳丽的腹部爬过,色彩迷幻的背部似一张狰狞鬼面,几乎让土御门伊月立刻就联想到了席上听说的那个故事。   鬼面毒蛛,百物语仪式的产物,鲤伴巅峰时代斩于刀下的怪谈!   刀光一闪,半妖拔出弥弥切丸斩断欲扑向他们的毒蜘蛛,回头询问道:   “伊月,没受伤吧?”   “……是、是的!感谢您!”   听到明显不是伊月声音的应答,奴良鲤伴微微愣住了。四周的景物突然扭曲起来,不再是平整的深夜的街道,成片荒草勾勒出荒郊野外的场景。被他救了性命的一对母女跪地道谢,一边畏惧他手中的刀,一边又感谢他救了她们的命。   咦?伊月呢?   伊月……是谁?   半妖低下头,他手中握的短刀是父亲交给他的退魔刀弥弥切丸。   还有另一把刀吗?   不,他只有这一把刀。   @   一同离席的二代目和土御门伊月同时失去踪迹,这件事很快就在奴良组和相熟的源氏与花开院掀起轩然大波。花开院秀元十分愧疚,如果当晚他多挽留一下两个人,说不定可以避免。源义衡却冷淡的安抚他,这件事早晚会发生,无论再怎么防备也一样。   “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如何进入画卷的,以及如何挣脱出来,这才是当下我们需要关注的问题。”   源义衡主持大局,他扫视一圈。奴良组尚有初代的奴良滑瓢坐镇,他无须多管,本来有点在乎土御门伊月的一群式神,结果这些家伙比他还淡定,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小混蛋的契约与寻常阴阳师的契约有所不同,阴阳师和式神可以双向感知双方的状况,现在看来那个小混蛋一时之间没什么大碍。   两人进入画卷的方式跟他并不一样,他只是靠纸式扫了一眼,受到的影响较小,所以只有意识被拉扯了一下。他相信那个晴明一定是下了大力气暗算,两人可能直接就被拉进了画卷之中。   如果他是御门院晴明,现在会怎么做?   源义衡的指尖敲着桌子,他推测对面应该要打过来了。   “玉藻前大人传消息来了!”白藏主捧着一只珠圆玉润的纸折小狐狸走进来,现在这里最熟的人就是源义衡,所以虽然有点不自在,他还是把小狐狸交给了曾经的源氏家主。源义衡接过纸式,输入特定的术式,纸式才开口说话。   “无须担忧,我已经安排好一切。”纸折小狐狸明明没有五官,却仿佛在从容的凝视着源义衡。   “那副画我已经做过调整,虽有风险,努力一下却不是不能克服,你们要担心的是你们自己。”   御门院已经行动起来,倾尽所有积攒的力量,打算展开一场彻底的反扑!群龙无首是最好的机会,御门院晴明显然不会放过。   画卷之梦宛如一场起承转合俱全的故事,如果按照御门院一开始的安排,土御门伊月和奴良鲤伴无疑会相互敌对,最后以土御门伊月身死作为故事的结束。但是玉藻前修改过之后,整个故事看起来没怎么变,其实处处埋藏着生机,他相信他的孩子能够抓住这些机会。   “那么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备战?”源义衡皱眉问道。   “至少撑到他们从画卷之中走出来。”小狐狸点了点头,“好在那孩子把式神留下不少,加上游荡在外的百目鬼,暂时听从你的调遣。不过精密的命令恐怕不行,他们除了那孩子,向来是谁都不肯服气的。”   “我当然知道。”   得到玉藻前的允许,源义衡看着小狐狸变回小纸人。他站起身来,掏出小纸鹤,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纸鹤振翅高飞,很快就消失在青天白云之间。它将飞往花开院以及几个友好的阴阳师世家,妖怪那边就让奴良组出面,论起合纵连横,曾经担任国家主并将源氏推向盛极的源义衡自问不会败于其他人。   要知道就算是源氏盛极之时,也没有现在这么多可调遣的强悍式神。   画卷之外在紧张备战,画卷之内,土御门伊月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先是恍惚了一会儿,画卷赋予他的身份和记忆渐渐浮现在脑海之中。   当然,还有玉藻前添加的那些。   他在原地静静坐了一会儿,缓缓起身走出这个房间。他原来置身于一条大船之上,整条船大到惊人,船身镶金缀玉,金光四射。而在推开房门之后,那些舞乐笑闹之声也逐渐传来,土御门伊月动了动耳尖,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伊月大人,您醒来了啊?”一名仆从热情的招呼着他,似乎是刚从上方热闹的船舱里下来,浑身都是脂粉和酒菜的浑浊气息。   仆从见他回头,忍不住愣了愣。天边夕照之中,白发的少年一身黑衣,眸光平静地望着他,眸色纯黑之中竟似透着海天一般的幽幽蓝色。绕船一遭的风吹动散着的白发,这位山本大人心腹重臣的形貌无论看几次,都令人目眩不已。   他于是放轻了声音,态度愈发恭敬起来。   “山本大人请您醒了就过去,就在【柑橘】间。”   【山本五郎左卫门麾下忠心不二之半妖。】   ——然而本是神国来客,性情高洁。 第175章 醉梦长卷(二)   如何改造原有的设定?   这一点上,玉藻前显然深有心得。他无法大动干戈的直接把设定反转, 虽然玩玩文字游戏就能轻松做到这一点, 但这样做很容易被发现。因而他采取了另一种方法, 他在涉及土御门伊月的字句上埋设了大量疑点。   他的孩子是聪明的小狐狸,且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一旦发现自己身上的异常,他便会怀疑和深究,继而自己在画卷内部推翻那个晴明写下的设定, 绝对安全无忧的做法。   就像现在, 听到要进入喧嚣浮浪的大船内部, 土御门伊月微微皱眉,最后还是点了头。   “我马上过去。”   他的脑海中已经添了许多建立在这个身份之上的记忆, 他知道整艘船的结构, 具体细化到每一间房间的位置以及船上人员的分布。   这艘大到惊人的船名为“蜜桔船”, 隶属木材大商人山本五郎左卫门。山本在前半生艰苦卓绝的经营之后, 用所有资产集中建造了这样一艘大船,船上装潢华贵胜过官家府邸, 又采买大量男男女女, 使得这艘船成为绝无仅有的豪奢享乐之所。山本几乎不会上岸, 而是一直呆在这艘船上纵情享受,暗地里接纳政府高官,企图获得更高一层级的地位。   是个野心家。土御门伊月有点惊讶自己居然会下意识地这么评价, 明明山本是他效忠之人。   他从人迹罕至的甲板上走入船舱之中。船十分巨大,分了许多楼层, 最底层居然完全掏空了,偌大的大厅用来接待普通客人,辉煌灯光之下,莺声燕语,酒绿灯红,所有人都在放肆的笑着,三味线的声音尖锐刺耳,还有人拿着小扇在跳舞。   “让一让!让一让!别挡在路中央!”端着三四个红漆托盘的仆从绕过站立不动的土御门伊月,正想抱怨几句,等看清了他的脸,立刻偃旗息鼓,转而换上讨好谄媚的笑容。   “伊月大人,山本大人请您上去呢。”   见到土御门伊月的每一个仆从都这么说,可见催促的意味。土御门伊月仍旧处在突然效忠了某个人的茫然感当中,点点头,就继续穿过人群向通往上层的扶梯走去。他经过很多客人身边,与常人大为不同的白发和俊秀的样貌吸引了很多目光。奴仆们被客人问到时,往往笑着介绍道:   “这是我们山本大人的心腹,伊月大人,最近才从远方的任务中脱身调回本部来。”   “哎呀,可真是个漂亮的年轻人。”   “您这样说,花魁可要生气啦。”   底层哄然爆出一阵笑声,土御门伊月沿着楼梯慢慢往上爬,没有回头。身边都是端着酒菜或残羹往来的仆从,所有人都会对他恭敬的问好,反而让他觉得愈发不真实。   二楼开始有了隔间,相对比较私密,但绝大多数隔间门都敞着,传出说笑声和音乐声。三楼是厨房,居中的位置方便把酒菜迅速送到各层,仆从们的吆喝声响成一片,还有一些接待客人累了在这里打牙祭说闲话的女人。上到四楼,装潢更加华贵,大厅分为四个区域,各类游戏只要花钱就能玩,看管场地的已经是较为有身份的管事,见到土御门伊月,同样态度恭敬。继而是五层的豪奢雅间,大贵族在此处寻欢作乐,花魁也常常停留在这一层。   这便是蜜桔船内部的大体构造,第六层不对外开放,属于山本自己及其干部。   望着那扇门,门缝里丝丝缕缕渗出酒气。土御门伊月不知道为什么非常不想进去,然而他最终还是进去了。礼貌的扣门三下,里面的侍者为他打开门,然后跪在一边恭恭敬敬请他入内。   “回来了?回来就好!没有你,真是做什么都不方便啊!”   洪亮的声音从坐在上首的肥胖男人口中发出,那是一个肥胖到夸张地步的人,臃肿的堆积在座位上,只能依靠他人才能坐稳。看到土御门伊月进来,肥胖男人当即大笑,露出一口稀疏泛黄的牙齿。   土御门伊月:!!!   这就是他……他所效忠的……   这个画面带给他的冲击不亚于五雷轰顶,土御门伊月几乎是立刻,就对自己效忠于对方这个事实产生了强烈的质疑。   虽然外表不能代表一切,但这个痴肥而夸张的男人,从骨子里就透出令他十分反感的气息。或者说,其实整艘蜜桔船都让他喜欢不起来,这里混乱、污浊、欲望涌动,如果不是必要,他宁愿坐在船舷上看看月光下的大海。   土御门伊月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垂下目光应了一声。他看到肥胖男人面前还跪了一个青年,浅色短发,左耳挂铃,正向他转过头来,微微颔首。然而翻遍记忆,土御门伊月并没有找出这个人,他又不想再看上首的山本,一时有些憋屈。   好在山本还是很善解人意的,主动出声道。   “这是你的新同僚,还没见过吧?他名为柳田,将来会作为我的参谋,与你共同辅佐我。”   “当然,提到柳田的诞生,就不能不提我新得到的这个宝贝。”   山本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撩开衣袍,露出里面一口造型古怪的锅子。锅中阴影缠绕,明明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土御门伊月却可以从山本发力的手臂上得出这口锅其实很沉重的结论。   “此物名为——百鬼的茶锅。”   山本咧开一个牙齿稀疏的笑,不住的摩挲这口锅,显然是喜爱到极点,眉眼间都流露出了平日里拼命掩饰的小商人的贪婪与猥琐。   在他说话之间,土御门伊月已经坐了下来,就在柳田旁边。柳田是个清俊的青年,他还能接受一点,跪坐下来时散着的白发有一缕掠过对方的手背,柳田动了动手,他连忙道歉,把散开的长发拢起来,慢慢用发带扎了。   出门匆忙,他都忘了这回事。   柳田突然开口。   “白发……很罕见。”   “嗯,山本大人说我是人类和妖怪的混血,当年他把我从人类手中救下,我十分感激。”   “是吗……”柳田的眉目也舒展开来,“我刚刚诞生,还有很多东西正在学习,日后可能要麻烦你。”   “这是哪里的话,我自然会尽力的。”   山本就看着他们笑,手下相处的不错对他来说是好事。土御门伊月是强大的咒术师,自从被他捡回来又灌输了忠诚之后就别无二心,说来他这份偌大家业有三分之二都要感谢对方。以后再加上柳田,他山本五郎左卫门的腾飞之日想必近在眼前了!   “我还没弄清,山本大人。”土御门伊月主动跟对方说话需要鼓动起相当的勇气,“我还没有问过柳田的诞生,为什么与这口茶锅有关?”   这个问题真是问到了山本的心坎上,他得意地笑了几声。   “这口百鬼的茶锅可是不得了。”他压着声音说道,“它居然可以聚集人类的畏,将这些畏集合起来,再融入我构想的故事。数量足够的话,怎样强大的手下都能制造出来!”   土御门伊月怔了怔,“这可真是……”   “哈哈哈!是天赐的宝物对不对?有了这口茶锅,我绝对能更上一层楼!就先从制造一些忠心的手下开始!”   得意过后,山本还不忘安抚面前的两个忠心手下。   “你们的地位自然不会动摇,我会获得更多更大的权力,带时候就算是将军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茶锅里黑色的气流随着山本的狂笑鼓噪着,发出阵阵不祥的气息。山本又当场给他们展示了中心属下诞生的过程,黑色雾气在山本的操纵下不停飞出一只一只黑色红眼的鸟,一边发出“嘎嘎”的怪叫,一边盘旋在船舱里。山本让柳田去打开窗,怪鸟们便飞出去,落在大船的各处,睁着一双红眼睛静静监视。   “创造柳田实在耗费了太多的力量,现在只能造出这种用来监视的小东西了。”山本遗憾地砸了咂嘴,低头看向这口茶锅。   “还需要更多……更多的畏……”   看着他执着狂热的神色,土御门伊月心中一寒。畏并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得到的,那是恐惧、敬仰等等感情,后者很难得到,因为做善事比做恶事花费的时间经历多太多。而恐惧无疑是一个更优的选项,山本会从何处获得恐惧,土御门伊月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蜜桔船浮游在鸭川之上,两岸就是万家灯火。江户时代,虽有动荡和阴云,整体上却相对平稳,至少普通人的日子尚可一过,如果山本的目标是从这些普通人身上榨取恐惧的话……   土御门伊月没有再想下去,应对完山本的一番关怀之后,又接到近期巡视整条船的任务,土御门伊月和柳田双双退下。因为柳田还在身边,退出这个房间时,土御门伊月松口气都是无声的,他们两人一起慢慢向下面的楼层走去。   “任务明天才开始,不如今晚一起去喝一杯?”柳田诞生之初的性格就很善与人相处,主动出声邀请道。土御门伊月没有拒绝的理由,虽然不喜欢船内的喧嚣,还是跟柳田一起去了二楼,交流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柳田尚有很多事情不知道,土御门伊月就从记忆里翻一翻告知他。   经历过山本的冲击之后,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记忆像个假的东西,就像他基本不可能效忠山本这样的人一样。   他又不是有病病,单干不快乐吗?非得每天辣眼睛? 第176章 醉梦长卷(三)   “十分感谢您!不光救了我和女儿,还把我们送回家!”年老的女人连连道谢, 满脸感激。奴良鲤伴淡淡的笑了笑, 并没有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散漫的转过身准备离开,身后突然传来呼唤声。   “大人!”是那名年轻的少女, “谢谢您!我名为裕子!”   说完,少女紧张的看着他,这是要交换名字的意思, 可半妖只是笑笑。   “名字是为了下次见面而准备的。”他淡笑着说道, 继续毫无犹豫的转身, 背对这对母女挥挥手。   “既然不一定有下次见面,那么何必知晓呢?”   他离开了, 少女在原地咬紧了下唇, 直到母亲的呼声传来, 她才回过神, 走进房子里。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半妖继续在街道上游荡。他好像有意削弱自己的存在感, 从街道上穿行灵活得像鱼, 熙熙攘攘的人群来了又去, 无一人注意到他。他蹲在墙角有蟋蟀比斗的摊位上看了一会儿,午时又溜进一家食店,叫了热腾腾的汤和甜丸子吃, 末了打包一份糕点,也不付钱, 轻轻松松就走到了外面。   那么,接下来去哪里呢?   是去调查一下最近频发的伤人事件,还是去鸭川旁边吹吹风呢?   半妖拿不定主意,索性坐在一户人家的房顶上,眯眼俯瞰这座已经由他继承的城市。   人类世界认可的是城主,但是这座城市实际上属于谁,那位城主从就任之日起就已经知晓了。这是奴良组划定的地盘,暗世的势力不敢侵袭,因而维持着几十年如一日的稳定,他的父亲将这份基业交到他手中,就甩手万事不管,只在院中赏樱,偶尔出去拜会一下老友。   母亲已经离世多年,父亲也因为当年挑战羽衣狐一战受了创伤,眉宇间竟像人类一样染了些风霜。   因为这个,才迫不及待要将奴良组交到他手中吗?   傍晚时分,掌灯了,这座城池一点一点亮了起来,鸭川之上一艘艘大船游弋。白日正经做事的航船夜间几乎不动,有的只有远道而来穿过鸭川的远航客,以及服务于大人物和有钱人的那些游船。   这个时候会和很多人聚在岸边,都是花不起钱的人,但等游船移动到靠近岸边时,伸长脖子看看女人的华服和发髻也足够回味了。那里很热闹,所以半妖就往那里去。   岸边果然已经堆了好多人,绝大多数都是男人,还有无所事事已经嫁了人的泼辣女人。小贩们很机灵,到处兜售着便宜的食物,居然还有表演杂耍的。一些浪士夹杂在其中,兀自高谈阔论,旁人不敢招惹。   半妖拆了自己的点心,慢吞吞往嘴里塞。糖糕很甜很软,他之前都没发现有这么好吃,干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都吃这个吧。   “唔哦!”   人群爆出了小小的惊叹与欢呼,一艘游船缓缓靠岸,这只是艘小船,响着嘈杂的音乐,上面的女人向岸上的人笑。男人们看得目不转睛,女人暗地里唾骂几声,又羡慕那些游女唇上艳色的口脂。半妖一眼睁一眼闭,混在人群里看吗,这艘船沿航线离去,另一艘船又登场了。   岸上船上都是一样的热闹,有些船上的奴仆划着小舢板来,或者是木桶,向岸上笑着示意。有人按捺不住,丢一两个小钱进去,得到几声哄笑和船上女人的一两个媚眼。   真正有钱的人早就登上船玩乐去了,岸上的穷人只能看两眼解解馋。   半妖倒是不在穷人之列,这些船他大部分都上去看过,大半时候不花钱。看过也就厌了,加上酒水又不够好,他倒宁愿待在奴良组扶持的店里,喝最好的酒。   不过有一艘船他确实从始至终都没有登上过。   一柱辉煌的灯火投射而来,岸上的人短暂的沉默之后,彻底沸腾了!   “是蜜桔船!是蜜桔船啊!”   “之前从来不靠近这一岸的!今天真是破天荒啊!”   “让一让!让一让!说不定今天能看到花魁呢!”   人群如一锅沸水涌动着,半妖闭着一只眼,随意避让人潮。他还是觉得很无趣,都想打哈欠了,要不今天干脆回去算了。   他摸摸自己腰间的短刀弥弥切丸,正打算转身之际,一抹月色样的龙笛突然挑破这片喧嚷。   人群静了一静。   今晚突然靠岸的蜜桔船上,只有璀璨的灯火和奢华的装饰,热闹只属于船舱里,蜜桔船上的人也不屑于与岸上的人有交流。他们有专门的船坞,每晚会在那里迎接大人物登船享乐,在其他游船还在通过靠岸的行为吸引人气时,他们早已超脱了这个层次。   所以此时无人,只有龙笛声在煌煌富丽的大船上浮荡,令人想起作响的溪流。   是从平安时代便流传下来的唐国名曲《流泉》,可惜在场无人能够识得。   这一次,半妖主动挤到了人群之前,向大船上往去。吹笛的人在另一侧船舷,他无法窥见对方的样貌,于是干脆离开人群,跳到水面上一片小舢板上。舢板上的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说什么,要说的话就被直接打断,人也丢到了岸上。   “哎呀!这是做什么啊!”   被抢了舢板的人瞠目结舌的看着半妖踩着舢板欲绕过大船,大船金碧辉煌,映得水面都是一点点金箔样的浮光。小舢板穿行在浮光之间,随大船行动间的波浪不太平稳的浮沉着,看起来惊心动魄。   岸上议论声顿起,半妖却充耳不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冲动,只想现在就见一见吹笛的人,不知道有这样笛声的雅士为何会出现在蜜桔船上。   他自从救了那对母女之后,就时常有空落落的感觉,游荡在熟悉的街道也时常觉得寂寞。可当他听到这笛声,那股寂寞之情就如春日白雪一般倏忽消散了。   小舢板行得并不快,等他在点点金子样的浮光之中绕过半个船身之时,笛声忽而一停。紧接着,大船也缓缓驶离岸边,半妖仰望着空空如也的船舷。   那里已经没有吹笛人了。   @   土御门伊月因为效忠的事情,在船上吹龙笛以平心静气。笛子吹到一半,突然又仆从跑来告诉他有客人闹事,他于是赶去主持大局。等平复了骚动,土御门伊月一抬眼,柳田在楼梯处向他招招手,示意有话要说。   “辛苦了。”柳田说道,“山本大人请我们上去,后半夜就无需操心这里了。”   土御门伊月微微颔首,两人一起走上楼梯。   “船原本似乎……不是按照这条路线行进?”土御门伊月问道。   “是我向山本大人提议修改路线的。”柳田答道,他们正好经过一扇窗,从这里向外看,能够看到岸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以及那些衣着不甚体面的普通人,那些人伸长脖子向船上看,称赞感慨之声不绝于耳。他们可能终生都无法登上蜜桔船这样豪奢的地方,但是柳田显然别有用意。   “大人物于醉生梦死的温柔乡之中,俯首便能看到浮世真实而贫寒的一角,想必也会高兴吧。”   柳田口气淡淡的,他们正在窗口处,土御门伊月向外看,赞同他所说的,一片小舢板悠悠飘过窗下的水面。   “人类能够从比较中得到乐趣。”   “就是这个道理。”   因为山本召唤,他们并没有停留太久,只在窗边略略一望就打算继续登楼。而就是这一望的功夫,两扇窗之间起了对流的风,吹动得白发微微凌乱,不等土御门伊月反应,那条束发的深蓝带子就散下来,被风吹出了窗外,落进下方江面上。   土御门伊月下意识的探头看了一眼,忽见那片舢板上有一个影子腾起,如踏平地般掠过粼粼江面,最后在蜜桔船的船头尖端附近截住那条发带,先是低头看了一眼,接着眼睛亮亮的看向土御门伊月的方向。   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金色眼睛,看起来不像人类。   而有这样一双金色眼睛的青年从船上又跳了下去,他好像知道随意登船会带来麻烦,于是又回到自己的舢板上,仰着头,视线跟土御门伊月的视线触碰在了一起。   ——散开的白发舒卷如同月中的柳絮。   “掉下去了吗?要不要派人下去捡?”柳田问道。   他离得远了些,现在也在向窗口走来。土御门伊月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下方的青年,摇摇头,从窗口附近退开。   “不要了,山本大人的召唤要紧,我们上去吧。”   蜜桔船驶往江心,小舢板归返岸边。半妖跳到岸上,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条发带。他的手松了又紧,像是怕抓坏,最后索性揣进怀里,又看向那条灯火辉煌的大船。   一点雨落在他脸上,很快雨丝缀连成一片,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就散了,满足的议论着今晚所见的蜜桔船。雨打着江面,整条鸭川都被一层纱样的水汽封锁笼罩,那条航行的蜜柑船,因为灿烂的灯火,犹如裹着一层灿金的带着香气和酒气的雾,在一片朦胧之中游动着。   半妖舔了舔唇,一闪身已经在十几步之外。就算速度很快也避免不了淋雨,他回到奴良组的时候,外衣已经全部打湿了。   半妖任凭小妖怪给他拿来干燥的衣物,就赤着上身,手里握着那条未曾被雨水浸染的深蓝发带。   蓝和白向来相配,今晚所见的白发真是美极了。   “二代目,您也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啊。”小妖怪碎碎念叨着,“平白无故出去淋雨,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好?”   “我是不会生病的。”半妖笑道,突然坐下,倾身靠近那个小妖怪。   “我今晚见到了一个人。”   在小妖怪有些懵懂的眼神里,半妖露出了笑,音色微哑。   “……我想要他。” 第177章 醉梦长卷(四)   微雨之中,蜜桔船缓缓航行。两位饱受山本信重的干部登上大船顶层, 山本在最大的那处厅堂里等候他们, 厅中没有掌灯,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朵烛火,映得每个人的脸半明半昧。   土御门伊月和柳田向上首的山本行礼, 然后入座。他们面前的烛火也点了起来,在无风密闭的室内稳定的直直向上,土御门伊月只觉得现在的厅中充满诡谲气氛。   “人已经到齐了。”山本缓缓露出了一个笑, 烛火照得他的脸上一层光润的油脂, 随时都会滴落流溢出来一样。他本人也在不停的让仆从擦汗, 几名艳丽的游女陪侍在他身旁,对此时的境况又好奇又瑟缩。   “今天在座诸位, 都是我山本五郎左卫门的贵人。”山本顿了顿, “有我忠心的手下、仆从, 还有蜜桔船常客的大人们, 再加上我的美人们。”   肥胖的手抚摸着一名女子的发髻,女人娇声笑了起来, 坐在下方的客人们之中也有人笑了几声。   “今日召集大家, 是要集结各位的力量, 讲述怪谈,凝聚恐惧,酿成最美味的茶饮。”他夸张的张开手臂, 有力挥舞着,“请相信!那是世间无上的美味!尝过一次就无法忘怀!我山本五郎左卫门, 愿将这美味分享给在座的所有人。”   当下就有人笑了,他是蜜桔船的常客,也是很有钱财和影响力大人物。   “哈哈,虽然不觉得会美味到连魂都丢了的程度,不过山本大人的游戏,我还是很乐意参与的。”   绝大多数客人只将这当做消遣,也算是给山本面子,这才加入游戏。山本扫过烛火之后一张张漫不经心的脸,他的两个干部却是垂着眼眸很慎重的。他咧嘴一笑,脸上的肥肉夸张的挤到一处,于是这个殷勤感激的笑容显出几分扭曲和狰狞来。   轻视他吧!尽情地轻视他吧!很快你们就都要跪到我脚下,不惜代价的向我祈求一杯霸者之茶!   “鄙人——万分感激。”山本掩去眼眸中所有的疯狂,“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每人讲述一个恐怖的怪谈,之后吹灭面前的烛火。这一套完成之后下个人继续,天明之前,且看我们能讲述多少怪谈。”   女人适时佯装害怕的叫了几声,惹来客人的笑声。他们安抚着身边艳丽的女人,山本向柳田一抬下巴,示意仪式从柳田开始。   “是,山本大人。”柳田颔首,沉吟一会儿,缓缓开口。   “那是一个雨雪交加的冬日,名为三郎的渔夫正在海上捕捞鳗鱼。”   “这种鳗鱼只有冬季才会出现,肉质丰美,无论多少都能卖掉。所以尽管天气不好,三郎还是选择为了生计出海。”   “天气实在太坏了,又湿又冷,三郎的小船摇摇晃晃。他最后下了一网,希望能有很大的收获,一些已经捕上来的鳗鱼在他脚边湿滑得像蛇一样游动。”   柳田的声音沉沉,配合外面隐约传来的船行的水声,仿佛真的把人带到了渔夫三郎所在的、布满粘稠灰色浮沫的海上,鳗鱼的腥味隐约传来,渔夫三郎一步步陷入死地。有人屏住呼吸,难耐的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   “……城主张开嘴,咬掉鳗鱼的头颅,三郎定格在惊恐万状的脸在他唇齿间被挤压到模糊。”   “‘哎呀,这鳗鱼真是肥美啊。’”   “城主满足的赞美道。”   柳田讲完,吹熄了那朵烛火,整个人彻底淹没进黑暗中。下一个客人略微抖了抖,显然对刚才的故事心有余悸,稍停一会儿,也缓缓讲述起来。   “松之助家里有一条长长的门廊……”   客人按照顺序一个个讲述,土御门伊月与柳田相邻,按照转圈讲述的顺序,他是最后一个。在漫长的一圈中,他听到了许多恐怖血腥的怪谈,烛火一朵一朵熄灭,他却感到有一股热浪扑面,甚至依稀听到了水逐渐沸腾时,蒸汽顶撞盖子的声响。   ——放在大厅正中的茶锅逐渐沸腾了,黑色的气流随着一个个怪谈的讲述,渐渐汇入茶锅之中。茶锅渐渐满盈,散出一股说不清是甜蜜还是浓香的气息,引得客人们一个劲儿的抽吸鼻子,这下他们有点相信山本所说的话了,这也许真的是最美味的饮料。   轮到土御门伊月讲述,此时室内只有他面前的一点烛光,其他的火烛都熄灭了。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所有视线都从黑暗中投向他,构成了一种难言的心理压力。   压力他自然是不当做一回事的,他只是在想该讲哪一个怪谈。   奇怪,他怎么知道这么多怪谈?   最后一盏烛火的照耀之中,白发少年微微垂眼,被火光映照的面容精致秀丽,长睫毛眨动几下,他开口讲述道。   “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   他讲述的是海上灯火的故事,中段颇多诡异恐怖之处,然而到了结尾,他的口气舒缓下来。   “‘若是你不善待我们的孩子,我必定会拖你堕入地狱!’女人说完,她向海上走去,一边走,身体一边化为了蓝白的光点。”   他讲完,就要吹熄面前的火烛,然而山本打断了他。   山本拧着眉,肥胖的脸上全是难解的表情。   “这个故事……”   其他客人也是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土御门伊月听到柳田叹了口气。   “还真是个有你风格的故事。”   “???”   不是,他的故事有什么问题吗?起承转合都挺好的啊?因为人鬼不能在一起,两人分手,女鬼化为海上灯火,日日紧盯男人是否有苛待自己孩子的行为……挺好的啊,多有警示意味,恐萌恐萌的。   然而其他人的反应都是“emmmmm”。   生平第一次,土御门伊月大受打击。   “我希望你能讲述一个血腥而恐怖的怪谈。”山本从纠结中回过神来,慢慢说道,“那样的故事才能收集最多的恐惧,恐惧积累得也更快。你看,茶锅已经快要被填满而沸腾了。”   “可……”   “你的怪谈只能带来敬畏,那样见效太慢了。”   客人们也从懵逼中回神,力劝土御门伊月换一个故事,刚才那个太过于小清新,恐萌恐萌的,还有点甜。   土御门伊月:“……”   小清新还有错了?我跟你们讲,你们讲的那些要是在这里放全文,都过不了审!   土御门伊月蔫哒哒,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声音,仆从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和激动!   “山本大人!各位大人!冒昧打扰各位!但是……但是……”   “海面上现在全是蓝白的光点!美得像梦一样!”   “什么?!!”   山本大吃一惊,他肥胖臃肿的身形在座位上剧烈晃动了一下,引得身边的女人惊呼着搀扶。最初的震惊之后,他和在场的所有人都想到了土御门伊月刚刚讲完的故事。   居然这么快就成真了……   在今晚这个独特仪式上讲述的怪谈,全都是可以成真的。甚至可以说,今晚是山本制造忠心手下的场合,那些恐怖血腥怪谈将会变成实物进入这座城中,通过杀戮和追逐汇集人类的恐惧,那样汇聚起的恐惧数量可就远远不是今夜茶锅中的数量了。   而是更多地……多到满溢的……!   然而怪谈成真需要短则一周,长达半月的时间来实现,这个过程几乎不可加速,所以目前活动在外的是山本之前就制造的一部分怪谈。可土御门伊月刚刚讲述完,怪谈响应一样立刻成真,真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仆从打开的窗带来了外面的一点光,土御门伊月拢着自己的烛火以免熄灭。等看清窗外的江面,他自己也情不自禁睁大了眼睛——   千万点拖着长长尾巴的蓝白光点上浮,那是女鬼化作的光点,时常在水面上升,监视丈夫是否有苛待孩子的行为。这确实是他讲述之时脑中浮现的画面,居然立刻就成真了!   仪式还没有进行完,于是窗户很快就又被关上,厅中其他人都震惊难言的看向土御门伊月。山本突然加重了呼吸,他急促的、狂热的说道:   “快!讲一个真正恐怖的故事!快些讲!”   真是上天助他!讲了就能成真的能力属于他的忠心手下!这等与怪谈的共鸣程度,实在令他狂喜不已。如果能够一直讲下去,不停歇的讲下去,他甚至不用讨好那些达官显贵,这座城市就会落入他的恐惧之网下!   土御门伊月被他催促着,为难的皱眉。   “我……不太擅长那种……”   “快讲啊!!!”山本几乎在对他咆哮,末了看着土御门伊月睁圆的眼睛,自觉失言,重新缓和下来。   “你不知道这是多么可贵的能力……”他软着声音,竭尽全力的哄劝道,“快讲吧,我们都听着呢。”   土御门伊月并不想讲那样的故事,他最担心的是那样的怪谈会伤人。山本立刻指天画地的保证不会用怪谈胡作非为,眼下的情形也容不得他拒绝,所以就算心里有很多抵触,土御门伊月还是缓缓讲述了一个血腥的怪谈。   不是讲不了,而是不想讲。   人类因怪谈获得敬畏之心,是他认可的怪谈存在的意义。但是怪谈带来的不应只是恐怖,是惊吓,那样的怪谈很难称之为成功,因为已经失去怪谈的“心”了。   天狐留在画卷上的设定再一次生效——   【对百物语兴味甚浓。】   引以为清澈温柔之事。 第178章 醉梦长卷(五)   “货郎总是穿行在碟子样堆叠的贫寒屋檐之下……”   这个怪谈凶暴、恐怖、鲜血淋漓,他讲述的过程中几次皱眉欲停, 然而其他人都催促着他, 发自内心的惊叹着, 认为这是今晚最好的故事。   年轻的货郎背着高高的货架走在大街小巷中,他的货架高高的, 挂着孩子喜欢的便宜的好东西,可惜售卖这些东西也只能让他勉强糊口罢了。货郎总是让小孩子们自己踮起脚,去取货架上的东西, 他就在一旁看着那些小孩子。   有一个个头很矮的小孩子总来买东西, 捏着小钱去够货架上的货物, 可他太矮了,总也够不到, 货郎就帮他取下来。   矮矮的小孩子总穿着连帽的衣服, 声音模糊低哑, 货郎觉得很奇怪, 但是这艰难的年月,谁也帮不了谁, 他索性也就不问了。   小孩子总对他说——   【哥哥, 够高高。】   奢华的大船上正讲述着故事, 而在城中,一名晚归的货郎挑着货架,便宜的小商品在上面零星晃动。近来晚上发生了许多诡异的事件, 听说也有人死去,货郎不敢再深想, 急匆匆向家中赶。   而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平白出现了一个小孩子,穿着连帽的宽阔旧衣服,低着头,在货郎到来之后,好像轻轻动了一下。   他伸出捏着小钱的手,指向货郎的货架顶端的一件商品。   “哥哥,够高高。”   @   “……我当时腿都吓软了!”货郎边卖东西边跟人说话,一脸的心有余悸,“好在只是买东西而已,钱也没有变成石头,看。”   他把昨晚从诡异小孩子手中收到的钱展示给众人看,引来一片惊叹。这钱货郎原本也不想收,但那个孩子阴森森的,他又没有勇气去忤逆,只好收下。又怕丢了会发生什么问题,只好自己拿着。   “你的钱,我能看一下吗?”人群里的青年笑道,货郎这才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青年一眼睁一眼闭,手揣在袖子里,笑起来有点散漫,此时正向他伸出一只手来。   “被诅咒了我可不管。”货郎小声嘟囔一句,把钱币给他。   奴良鲤伴把玩着这枚钱币,很小的一枚钱,只能从走街串巷的货郎这里买东西,没什么特别的。上面似乎有着一丝极淡的妖气,还很弱小,应该不具备伤人的能力。奴良鲤伴其实十分好奇,怪谈的凶残之处他在这几日见过不少,像货郎这样能够逃出生天的,却不多,多半是夜里就死了。   怪谈为什么没有杀货郎……   他把钱币还给货郎,一旋身就离开了人群,望一眼明晃晃的日头。夏日的白天太炎热,让人昏昏欲睡,可现在又不能睡,于是奴良鲤伴张望一下,寻了家挂着冰旗的店,进去点了一碗冰,仍然没有付钱。果糖水缓缓的渗进冰隙之中,甜蜜的红豆覆盖其上,驱散了夏日的热度。   他记得这家店,好像也在奴良组的保护之下。夏天到了,这种店还是多开几家为好。   店里人来人往,半妖惬意的吃着冰,旁边的空座位突然有人落座。来人跪坐下来的姿势轻缓漂亮,随之而来的还有极为浅淡的、松与雪的衣香。半妖把头转过去,那个人正好也把头转过来。   “!!!”   他只是出来吃个冰顺便调查一下昨晚怪谈而已!土御门伊月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算是有一面之缘的人,当即抓住遮掩白发的兜帽,冰都不要了,就要起身离开。   奴良鲤伴在最初的不可思议之后,惊喜万分,正要阻拦,老板的声音突然响起。   “客人,您的冰镇糖糕到了,给您放在这里?”   土御门伊月的脚步硬生生止住,他在原地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最后又默默坐下来,叉起一块糖糕。   ……好吃。   奴良鲤伴差一点笑出声来,他撑着一侧脸颊,专注地盯着旁边一口冰一口糕的少年,连自己的冰化了都不管。   少年好像很习惯跟别人保持一点身距,就算在嘈杂的店铺之中,动作也优雅克制。半妖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过分直白的视线让少年不安的动了动,又离他更远一点。   奴良鲤伴:……   这怎么可以!   “我不盯你了。”他连忙笑着说道,“真稀奇,蜜桔船上没有冰吗?船上的人居然会下来进到这种小店里。”   土御门伊月吃冰的动作顿了顿。   好像是哦。   奴良鲤伴:???   奴良鲤伴看着他有些恍然的表情,大惊失色,生怕对方掉头就回船上吃巨型豪华版冰沙再不下来,连忙试图补救。   “船上没有此处的氛围吧?置身人群之中,热热闹闹的……”   土御门伊月面无表情。   “这、这家店的果酱也是一绝,听说是独门秘方……”   土御门伊月不为所动。   奴良鲤伴开动想象,余光瞥见桌上飞速减少的糖糕,心中划过一道亮光。   “船上没有糖糕吧?”   土御门伊月浑身一震,深沉的点了点头,话题可以继续下去了。   “我还有些别的事情,不是为了糖糕才下船的。”土御门伊月欲盖弥彰的解释了一下,随即抬了抬手,想再叫一盘冰镇过的凉丝丝的糖糕,半妖笑着给他代劳了。   “加一份冰镇糖糕。”   “好的,客人。”   新的糖糕送上,土御门伊月看着半妖的眼神已经不那么提防,不过还是解下佩刀,横放在两人之间作为分隔。   他发现这个刚认识的家伙很是自来熟,他不太喜欢一上来就靠得太近,还是隔开好了。   半妖看着那把刀,眼睛却亮了。   “这刀……有名字吗?”他向刀伸出手,不忘用眼神询问土御门伊月是否可以,得到一个点头之后才拿起那把刀在手中欣赏。   很奇怪的,土御门伊月发现自己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提防之心,就算对方现在手里有着利器也一样。甚至,他其实也不太介意距离上的拉近,种种感受实在太奇怪了。   “它叫月回。”   “它叫什么名字?”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愣住,接着都笑了。   “真是个好名字。”半妖赞道,他握着刀,视线却滑向土御门伊月的一边。   “……如你一般的。”   土御门伊月正盯着半妖发间那条很眼熟的深蓝发带,闻言眼睛微微一睁,意识到自己被撩了。不光被撩,似乎还被很高明的问了名字。   感觉这家伙是个在风月场上很吃得开的老手啊……土御门伊月心里这么想,脸上的表情却不流露出分毫,而是淡淡的微笑着。   “叫我伊月就好。”   如果奴良鲤伴知道他在心里怎么想的,非得捶胸顿足不可。然而他并不知道,所以还是很傻很满足的把刀还给土御门伊月。还刀的时候,奴良鲤伴没有急着把刀放进土御门伊月伸出的手中,在略微迷惑的注视之下,他握刀的手食指伸出,在土御门伊月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   月回压下,好像把这个名字烙进掌心一样。   土御门伊月蜷了蜷指尖,他其实是有点怕痒的,但是名字不能不知道,所以一直在认真辨认着。半妖看着他垂下的睫毛,以及睫毛下流泻出的温和平静的眸光,白发春日花月般簇拥在少年颊边,好像没有束,蓬松松的。   “鲤……伴?”土御门伊月认出字迹,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没有姓氏,因为两人间尚且存在一些遮掩,但是只称呼名字的亲昵感却在这样的情况下达成了。   吃完冰和糕点,土御门伊月正打算付钱,半妖突然一拉他,把他直接带出这家店。   “等、等下!我还没有付钱!”   “付什么钱啊。”半妖牵着他的手腕,语调有点拖长,一双完全睁开的金色眼瞳中闪烁着少年气,“能逃掉是本事,好了,快走。”   土御门伊月糊里糊涂就被拽走了,身后还传来店家响亮的声音。   “居然吃霸王餐!你们给我站住!!!”   奴良鲤伴大笑,他已经拉着土御门伊月跑出了半条街,店家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土御门伊月跟着他跑出一段,直到周围的景色渐渐陌生,往来人群也不再对他们投以留意之后,奴良鲤伴才松开了手。   “有意思吧?”他对土御门伊月笑道,“我可是从来没有被抓到过。”   土御门伊月一时之间很难理解。   “可我是有钱的,如果你真的很为难,我可以……”   “哦,现在还有吗?”半妖笑眯眯的抛着一个钱袋,土御门伊月摸摸自己身上,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是图什么呢……”   不过还真厉害,就连他都没发现是什么时候顺走的,明明两人从来没有太过接近。   “不一样的。”半妖把钱袋还给他,但是特别顺手的再次牵住了他的手腕,带他向前走。   “什么不一样?”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那么简单的。”半妖见他很乖的跟着走,眼底的笑意扩大了,“再说……”   他靠近土御门伊月,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你以为,你现在是在谁的城里?”   @   店家追出很远,提着扫帚气咻咻的原路返回。   等下次他抓到这个喜欢吃霸王餐的家伙,一定让他刷盘子!   店家回到自己的店铺,好多客人看着他笑,倒是年轻的亲戚家来帮忙的青年一脸气愤。   “叔叔,这样恶劣的行为,还是报官吧!太过分了!”   店家却显得很从容,把扫帚一放,反倒是笑了。熟客也跟他一起笑,并且说起那一位又在那间店不花钱的吃和住,毫不愤怒的样子,让青年感到一阵茫然。   “叔叔……”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那么简单的。”   店家笑着说道。   “是荣耀呢,对我的这家店来说。”   “我们都在那一位的城里,享受那一位的庇护,更别说,还愿意这样与我们嬉闹和加深联系……”   “这座城由那一位掌管,真的太好了啊。” 第179章 醉梦长卷(六)   土御门伊月确实像他自己所说,不单单是为了糖糕而下船。他很在意自己昨夜讲出的怪谈, 既然在那个仪式上讲述的怪谈会成真, 那么一个凶暴血腥的怪谈, 绝不可能不伤害普通人。   所以他留了个心,讲述的怪谈虽恐怖, 却是需要时间递进的,就算现实中真的有货郎被成真的怪谈盯上,也至少需要碰到怪谈三次之后, 那个怪谈才能动手伤人。   他好像听见有人夸他是聪明的小狐狸, 最后却确认是幻觉。   奴良鲤伴跟着他, 看他跟城中的人打探怪谈的事情,忍了一会儿, 没忍住, 主动凑上去。   “你怎么不问我?”   “问你?”土御门伊月眨着眼睛, “你莫非知道吗?”   “不只是知道, 这是我的城,我知道的很多。”   土御门伊月打量他, 没穿公卿惯爱的狩衣, 应该不是官方指定的城主。一口一个“我的城”, 应该只是在比喻对城中消息所知甚多吧?那样正好,他有事情想问。   “你愿意告诉我一些关于城中怪谈的事情吗?我请你吃东西。”   半妖笑了,这还真是个可爱的报酬。   “好啊, 你是要问最近城中怪谈伤人的事情,对吗?正巧, 我知道很多。”   他首先带土御门伊月去拜访了一家绸缎店,这间店曾遭过怪谈,是能够勒死人的长长绸缎。是他救下当时店里的客人,一把火烧了那个怪谈,这场风波才算是平息。在他的记忆之中,这是怪谈开始大肆出现的起点。   “那条魔鬼一样的绸子就从房梁上垂下来,一下就勒住了一位客人的脖子……”绸缎店的店主讲述道,心有余悸。土御门伊月在船上听柳田讲述过这个怪谈,没想到很早就成真了,还试图伤人。   他们又去访问了诸如杂货铺、鱼市之类的地方,中午就在附近的一家小店里点了烤鳗鱼配饭。   经过一上午的走访,土御门伊月的表情已经相当不好了,他意识到昨晚山本是在骗他。   什么会约束怪谈,只不过是哄骗他讲述威力强大的恐怖怪谈而已!他果然绝对不会效忠这种人,可一开始他显然深信不疑,那么是谁对他的记忆做了手脚?   “怎么了?看着不高兴。”奴良鲤伴把自己盘里的鳗鱼换给他,这盘烤得好些。对面的少年垂着眼睛攥着筷子,闷闷不乐的样子。   “没什么……”土御门伊月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烤鳗鱼放在白饭上,浓郁的酱汁沾满米粒,他默默扒了一口饭。   “吃吧,我请客。说不定……很快就没人敢吃鳗鱼了。”   昨晚柳田可是讲述了一个人面鳗的故事,一周后成真,这样肥美的鳗鱼估计就真的没人敢吃了。   半妖静静注视他一会儿,笑了,也低头咬了一口鳗鱼。   “你都不好奇的吗?我还以为你会问我呢。”   “问……什么?”   土御门伊月把嘴里的白饭咽下去才说话,见对面的半妖带笑注视他嘴角,连忙用袖子掩着舔去了沾染的酱汁,注意力倒是确实被转移了。   “问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啊。”半妖好像有意调整他的情绪,带着点没能炫耀的委屈,“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么多的,你得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   “真的不问吗?”   土御门伊月妥协了,“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半妖几乎是立刻就抖开了自己不存在的尾羽。   “因为我喜欢在城里游荡,有热闹就会凑过去,没有热闹就随便待在什么地方,看两只猫打架也能消磨一个下午。”   土御门伊月的眼睛亮了亮,然而他刚刚张口就卡壳了。   他想说他也很喜欢一个人晃晃悠悠消磨时间,但是话未出口,他意识到自己记忆中是没有这个爱好的。绝大多数的时间他在打理产业,完成山本大人的任务,甚至是最近才到蜜桔船上来。   好奇怪,他为什么觉得自己也喜欢游荡。   “还会时常跟人交谈,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都可以,听他们在闲暇之余说说自己这一天的新鲜事,也很有意思。”   尽管脑海中有许多“过往的回忆”在阻拦,这一次,土御门伊月还是忍不住开口。   “我也很喜欢。”他轻声说道,“我也很喜欢与人交谈这件事,那些变幻的语言和神态,令我觉得……仿佛触碰到他们的【心】一样。”   半妖金色的妖瞳亮得奇异。   “……你已经触碰到我的【心】了。”   再次被撩,土御门伊月已经平静很多。他现在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清楚,没资格谈论什么回应不回应,所以他低头吃了两口饭,之前的低落倒是消散得差不多了。   他想查清楚,无论是这些怪谈还是他奇怪的记忆。   他的沉默在半妖那里却有不同的解释,半妖认为这是身不由己。   蜜桔船与伤人的怪谈之间存在联系,身不由己的白发咒术师在自身道德与作恶的效忠之人之间左右摇摆,半妖顿时心生怜爱,他想到了自己曾经被困在城中的母亲,此刻的情况何等相似。   他们下午又去走访了几个地方,黄昏时分,半妖在码头跟土御门伊月道别。   金红的天水间飞翔着白翅子的鸟,土御门伊月向他道谢,就要乘着小船返回蜜桔船上。他正要踏上小船,半妖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我还能见到你吗?”   他金色的眼瞳中全是恋恋不舍,握着他的手略有些紧。   “我肯定还会下船的。”他轻声安抚道,“我有些事情想要问清楚,然后过不了几天,还会下船继续追踪那些怪谈。”   “别冲动。”   “嗯。”   紧握他的手还是没有松开,土御门伊月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已经很晚了,我真的要回去了。”   “……那我抱抱你。”半妖最后提了一个要求,土御门伊月略一迟疑,确定蜜桔船此时看不到这个区域,缓缓点头。   下一秒,他就被用力的拢进怀里,脸颊贴在半妖的肩膀上,隔着几层衣料,能感受到下面流畅微硬的肌理。过分亲密的接触并没有让他感到分毫不适,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半妖的黑发,靠近后颈的一缕绑着他的发带,他下意识地就伸出手。   “这是我的……”   半妖松开他侧过头,避开他的手,笑道:   “现在是我的。”   真是个不讲道理的家伙。土御门伊月却笑了,他终于登上小船,小船晃晃悠悠穿过平静的江面,漂向那艘辉煌奢华的蜜柑船。岸上的半妖跟着他的船走了几步,无法再跟的时候,才又一次扬声提醒。   “别冲动,有什么不对就跑到城中来,我在这里。”   “……嗯!”   等到渐渐连岸边都看不见了,土御门伊月收起脸上柔和的神情,眸光微微沉了下来。蜜桔船已经准备营业,他在仆从的接应下登船,柳田不在,另有一个干部通知他今夜还将进行百物语仪式,山本大人请他参加。   土御门伊月这一次以没有好怪谈为由直接拒绝,昨天刚刚举行完,今天就迫不及待再次开始,山本的贪婪和急躁真是远超他想象。   “可是……”那名干部地位不算高,当下有些为难,“可是山本大人吩咐了,让您无论如何都要参加仪式。”   土御门伊月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我自然也想为山本大人分忧,所以今天特地到岸上去搜集怪谈的素材。百物语仪式是要求创造怪谈才可以的,非常抱歉,我暂时没有新怪谈的头绪。”   他见干部犹犹豫豫,立刻说道:   “我现在就去亲自向山本大人陈述,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辛苦了。”   干部顿时松一口气,又说了几句话,离开去干自己的事情。土御门伊月回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衣服,前去面见山本,遗憾的说了无法想出新怪谈的问题。   “耽误了山本大人的大事。”他的表情十分愧疚,“可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不是自己创造的怪谈就没有强大的力量,仪式的名额这几日还是交给有怪谈可说的人比较好。”   山本也着急,但土御门伊月是他的左膀右臂,此时满脸愧疚,也不好太过逼迫。于是让他下去好好休息,争取早点想出可用的怪谈,这几日他会日日举行百物语仪式,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土御门伊月的位置。   这样至少可以留下几天的缓冲期。土御门伊月也同意,告退回房。   夜晚江上起了大风,之前讲述的一批怪谈成型了,开始侵入这座城。土御门伊月卷着被褥,迟迟没有睡意。最后他叹口气,摸索着将月回拿在手中,轻轻一推,如月华般清澈澄明的刀光落在他眼上。   在他的计算之中,那个由他讲述的会伤人的怪谈,此时应该推进到第二阶段了。   货郎今夜已经提早回家,可他仍然在昏暗的街道上遇到了昨天的那个小孩子。小孩子矮矮的,手里攥着钱,指着最高的那件货品。   “大哥哥,够高高。”   货郎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住。那个小孩子非常有耐心的看着他,直到他颤巍巍站起来取下货品,这才给了钱,拿着货品晃悠悠的走了。货郎在原地惊恐地坐了一会儿,听到黑暗中渐渐传来诡异的窸窣声,这才一个激灵,站起来逃命一样的跑回家。   潜藏在黑暗中的其他怪谈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攻击他,只是贪婪地看着他逃走。   因为他已经是另一个强大怪谈的猎物。   一条蜈蚣不甘的扭转身体准备离开,刀光闪过,它的身体断裂成两半,从裂口处喷出大量污血,蜷缩着挣扎一会儿才彻底死去。奴良鲤伴甩去刀上残血,望着小孩子的怪谈离开的方向,他身边的首无表情凝重。   “二代目……”   “是个强大的怪谈,第三次遇到应该就要动手杀人了。”   “那我们……”   “不急,先扫清另外百无禁忌的怪谈。讲述那个小孩子怪谈的人显然很仁慈,如果所有怪谈都像那样有触发步骤就好了。”   夜已经深了,伴随着怪谈和人类的哀鸣,奴良组和山本的拉锯战拉开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裸奔晴明,二代目绿帽的终结者,为稳固二代目正宫地位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太监(bushi)。   二代目:我从来没有这么爽的谈过恋爱,好人一生平安! 第180章 醉梦长卷(七)   第二日清晨,蜜桔船上的百物语活动结束, 柳田有些疲惫的从顶层下到下方的甲板上。他还有巡视的任务, 暂时不能这么去休息, 等以后怪谈多起来,说不定还会更加忙碌, 山本大人毕竟是个十分精明的人。   龙笛声飘荡在江面上,柳田驻足聆听。靠着船舷的无疑是白发的咒术师,手中龙笛缀着青红两片叶子的图样, 正面向辽阔的江面静静吹奏着一支风雅的曲子。一曲终了, 柳田才走上前去, 土御门伊月也恰好回头。   “辛苦了。”他对柳田点头,“昨晚的仪式顺利吗?”   “非常顺利, 都是些很有质量的怪谈。”   “是……吗……”   “听山本大人说, 你对新的怪谈没有头绪?这很常见, 不如明晚一起来听一听, 说不定会有一些灵感。”柳田真心实意的建议道,土御门伊月也表示接受他的建议, 只是目光还在望着水天交接的地方。   “那里有什么吗?”柳田看了一眼, 什么都没有。   “没什么。”土御门伊月收回视线, 淡淡笑道,“只是有点抱歉,我没能帮上山本大人的忙。”   “不, 其实伊月先生帮了大忙。”柳田连忙道,“山本大人也说, 要是没有伊月大人在外经营积攒下的财富,绝不会有今日的蜜桔船,也就谈不上吸引大人物举行百物语仪式了。伊月先生十分重要,这是百物语组上下都认可的事情。”   土御门伊月垂下眼,看起来情绪高昂了一点。   “是吗,原来我也帮上忙了。”   是吗,原来我也是帮凶啊。   藏在衣袖底下的手缓缓握拳,土御门伊月表情正常的接过了柳田的工作,请他先去休息。其实转过身,他就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仿佛也沾着罪孽。   他是帮凶,每一个死于怪谈的人都有资格来找他索命。他积累的金钱铸就了蜜桔船的船身,也铸就了无数存在于当下的悲剧,他又有何面目面对世间森罗万象?   他自认绝不会效忠山本那种人,可是事实是他此刻就在这条船上。   想到这里,土御门伊月突然摸了摸船身。是上好的木料,还用阴阳术稳定了,却并非坚不可摧。他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收回手拢在衣袖底下,先去做替柳田做的工作。巡视着整艘船上下,土御门伊月心里定下几个地点,面上仍然不曾流露出分毫。从他身边经过的游女和仆从绝对想不到,这位山本大人的心腹究竟怀抱着怎样可怕的念头。   ——他要炸了这艘船。   所有的罪恶,就在还未猖獗之前永沉江底好了。   他也会与之一同。   @   紧张的备战期间,源义衡还不忘问问玉藻前关于画卷的事情。现在跟玉藻前直接接头的变成了他,玉藻前的回复就慢吞吞,非常的爱答不理。   源义衡:……我恨。   不过他最终还是得到了那个晴明在画卷上写下的阴险句子,险些当场爆炸。他通过深呼吸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又看一眼让他生气的那些句子,再次询问玉藻前。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他问道,“就算没有式神助阵,莫非奴良鲤伴就真的会杀了那个小混蛋吗?【最后逝去】,这句话最后居然能够成立?”   醉梦长卷本来就不是害人的东西,直接让某人死掉的话,是压根写不上去的,所以那个晴明写下的句子才会如此含混,给了玉藻前改动的机会。   他问完就一边处理事务一边等,结果这次玉藻前回复得倒是很快。   “那两人当然不可能相互伤害。”   “那……”   “你还记得发现源氏的献祭仪式之后,那个孩子曾做过什么吗?”   源义衡怔了怔。源氏残酷的仪式在小混蛋面前曝光之后,小混蛋义无反顾的破坏掉仪式,正面怼了最古的邪神,当时若是踏错一步,只怕就是玉石俱焚的结局。   “奴良鲤伴不会杀他,奴良鲤伴也杀不了他,会死去的原因在于他自己。”   “……”   “被迫站在作恶的立场上,如果孤立无援,自己也会变成手上的筹码。那孩子大概会不惜代价的炸掉那艘船,将所有恶念从根源上结束。”   在源义衡的沉默之中,玉藻前却淡淡笑了。   “可惜,那个家伙实在太贪心了。想要一石二鸟,却忘了两只单翼的鸟……”   “是可以将翅膀并在一起飞起来的。”   @   一晚的清缴之后,怪谈们暂时偃旗息鼓。就算是奴良鲤伴,此刻也感到十分疲惫,但是他仍旧先去探望了被奴良组救回来的重伤员,并且为对方治疗。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能力,虽然做不到母亲那样完全治愈,但是至少可以保住这些普通人的命。   “青,伤亡情况怎样?”他问道,青坊主立刻回答。   “虽然有不少重伤员,但我们到的非常及时,城中无人死亡。”   半妖于是就笑了,这一次,他仍然守护好了他的城。   “二代目,您先休息一下吧。”青坊主有些担心,“晚上不知道还会不会打起来。”   “唔,那我去睡一会儿。”奴良鲤伴应了一声,接着想起什么。   “派人盯着点蜜桔船。”   青坊主看似粗犷,心思却很有几分细致,当即反应过来。   “是那艘船在制造怪谈吗?”   奴良鲤伴却没有再说话,打着呵欠睡觉去了。蜜桔船上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留意到了,或者他们知道奴良组在关注他们,却万万没想到盯着他们试图下手的还有一个自己人。   今日将要参加百物语仪式的人仍旧早早登上了船,土御门伊月正从外面回来,行色匆匆。他路过三楼的厨房,正有艳丽的游女端了昂贵的酒,要送到顶楼去。他的步速毫无变化,与那名游女擦肩而过时顺便摘下兜帽,不多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叫,游女的发髻全散了,端着酒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散着头发十分不雅,又是在伊月大人面前。游女顿时窘迫的脸都红了,土御门伊月反而淡淡一笑,很体贴的接过那个托盘。   “我送上去吧,你回去整理一下。”   “万、万分感谢!”   游女跑走了,土御门伊月轻巧的端着那个托盘,垂下睫毛,嘴唇微动。澄明的酒水看起来毫无变化,只有他知道,里面已经下了无伤大雅的咒,他希望今晚的百物语能够提早结束,他还有事要离开这艘船。   土御门伊月今晚要旁听百物语仪式找灵感,在今天早些时候,他同样以寻找灵感当做借口,拿了记录迄今为止所有百物语的书册来看,以此为指向,下船做了些布置。   黑衣的咒术师低垂眉目,将所有锋利的爪牙都藏在温良无害的外表下。   他总觉得自己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这样想的时候,他眼前总会出现大火的轮廓,火上的妖刀,天狗的羽翼,以及被焚尽的罪恶。再深想下去又会头痛,他把酒送到顶楼,昏昏沉沉的夕照投进这间厅堂之中,百物语即将开始。   “今夜只是个前奏。”山本坐在上首笑道,意气风发,“再过几日,会有一位大人物到场,我已经得到了那位大人的承诺!”   众人纷纷表达赞叹和羡慕,令山本得意不已,土御门伊月的指尖在袖子里蜷了一下。   再过几天……   他决定今晚不炸船了,来参与百物语的大人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干脆过几天一锅端。   “不过各位连续参与了这么多次,我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山本意味深长的笑了,他亲手打开茶锅的盖子,里面已经是满满的煮好的茶水,浓香四溢。   “在那位大人到来之前,我愿与各位共同分享这霸者之茶!”   众人顿时躁动起来,一双双眼睛紧紧盯住茶锅,眼神里全是渴望。闻了这么多日的香气,汇聚了这么多怪谈,这份茶饮的滋味该有多么美妙,每个人都抱着最大的期待,不由得催促起来。   “山本大人,这种时候还吊什么胃口啊!”   “我们盼这茶水已经好几天了。”   “诸位!诸位!”一片嘈杂,山本肥胖的手用力向下压下,“我从不亏待自己的贵人,不要急躁,人人都有!”   他果真给每个人都分了一盏所谓的霸者之茶,游女们是没有的,却难掩好奇,渴望能通过跟客人撒娇讨到一点,说不定能令自己更加漂亮呢。可平日慷慨大方的客人们这次却全都变了一副模样,紧紧捧着那杯茶,呼吸急促,飞快的送进嘴里。   有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何等的美味啊……”   喝下茶水,魂灵仿佛都轻飘飘的浮了起来,放眼俯瞰整个世间。此世所有的权力仿佛都握在手中,他们感受到了下方那片巨大的恐惧的阴影,都是在畏惧他们!这种感觉比什么都爽快,让人上瘾!   厅中混乱起来,人人都是一副要升天的表情啜吸着茶水,土御门伊月端着杯子不着痕迹的向后挪了挪,他现在非常想报警。   咦,报警又是什么?   柳田也喝了那杯茶水,闭上眼睛享受。他趁机把茶水从杯子里移出来封好,也跟着闭上眼,装作在回味。   他得找个什么怪谈试验一下这茶究竟是什么东西。   游女们闻着香气,使劲浑身解数想要得到一小口,然而没有客人愿意分给她们。有客人不慎洒了茶水,顿时露出仿佛一夜之间倾家荡产的表情,竟趴在地上舔着那角湿润的地毯。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嘴里还在嚷嚷着。   群魔乱舞之后,人人都对百物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甚至催促山本赶紧开始。   只有讲述百物语,才能获得更多的畏,酿造更多的霸者之茶!   尽管每个人恨不得天亮都不停的讲述百物语,然而土御门伊月下在酒中的咒终于起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聚众那啥,报警了! 第181章 醉梦长卷(八)   今日的百物语仪式因为客人的身体不适提前结束,山本认为可能是初次接触霸者之茶引起的一些反应, 并没有过分放在心上。土御门伊月提到正好趁这个机会去岸上看看怪谈们的诞生情况, 山本欣然应允。   他到现在还认为土御门伊月是他忠心的手下。   重新穿好披风遮掩白发, 土御门伊月下了船就去往自己白天布置好的地方。此处是灵脉,怪谈们总在这里诞生, 然后向四方游走,按照创造者赋予他们的故事去杀害人类。   而今天,诞生怪谈的温床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死地。土御门伊月眼看着一只形貌狰狞的怪谈嘶吼着诞生出来, 这是讲述于十日之前的鬼樵夫, 他在柳田那里的本子上见过, 总是提着一把利斧砍杀山间过往的路人。   而现在,这个残酷血腥的怪谈再也没有诞生出来的机会了, 笼罩在灵脉之上的是千万根极细的丝线, 怪谈挣脱出灵脉, 立刻就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最后彻底化为黑烟消散。   不只是这个怪谈,之后诞生的所有怪谈都难逃这样的命运。土御门伊月拂去衣角上的一点灰烬, 冷眼旁观怪谈的诞生与紧随其后的消亡。   今夜城中正好有肃清怪谈的动作, 将他的清洗行动掩盖, 蜜桔船天明时分接到消息,只会认为昨夜损失惨重,却绝不会想到其中有他的手笔。   确认暂时不会有怪谈诞生, 土御门伊月收起布设的锋利的网。霸者之茶还以被封印的状态藏在他袖子里,他辨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凭感知寻到他所创造的那个怪谈的街道上。   今晚是第三阶段,怪谈无论如何都会杀人。   货郎已经彻底瘫软在地,他今天甚至没有出门,然而盯上他的怪谈已经找到了家里来。他向怪谈痛哭着求饶,然而怪谈只是歪着头,说出自己接连两日说出的话。   “哥哥,够高高。”   “全都在那里了!你想要什么尽管拿去吧!”货郎痛哭流涕,“我把货架放平,你自己拿吧!”   怪谈仍旧诡异的歪着头,他歪头的动作像是脑袋在脖子上直接拧转九十度。   “哥哥,我够不到。”他说了第二句话,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哥哥知道我为什么够不到吗?”   在货郎惊恐的眼神中,怪谈摘下了自己的兜帽,咯咯的笑声还在回响着。   只见他的头颅已经被完全砸进了身体里,脖颈拗断不见踪影,淋漓的血和旁支斜出的白骨布满头颈连接处。怪不得这个怪谈异乎寻常的矮小,原来是少了脖颈和半个脑袋的高度。   货郎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怪谈向他走去,满是血污的头颈连接处开始震颤起来,伴随笑声,他的头突然弹出伸向货郎,其下竟是无数连接起来的脖颈,这让他的颈项蛇那样弯曲修长。货郎已经吓昏过去,怪谈对他的脖颈张开利齿密布的大口——   “我劝你就此停手。”房间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是土御门伊月,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把剪灌丛的巨大剪子,就架在怪谈长长的脖颈两侧。他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眼神却像是在说他分分钟就能合拢剪刀送这个长脖子的鬼东西升天。   怪谈:……   面对自己忍着不舒服硬是讲出来的血腥怪谈,土御门伊月皱眉,更别说这个怪谈还被以极大恶意变成了现实,刚刚还差一点害了人。他用剪刀威胁着,之后又用阴阳术的锁链将怪谈捆好,然后取出了私自留下来的那杯霸者之茶。   他折了一个小纸斗,盛一点茶水进去,凑近怪谈。怪谈居然不用他胁迫,闻到那股味道就激动起来。   “给我!给我!”他渴望的盯着土御门伊月手里的小纸斗,土御门伊月也没有让他等很久,直接就灌了下去。怪谈喝完,犹嫌不够,竟然把纸斗也嚼了吃下去,还在一个劲寻找着更多的霸者之茶。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小孩子的声音尖细刺耳,土御门伊月冷眼看着他在地上扭动,到处去舔舐闻嗅,最后将目标定在他身上。   “你还有……你还有……”怪谈嚷嚷着,眼中凶光闪烁。   “是,我还有这种茶。”   “给……给我……”   “不过不能白给你,你要为我做事。”   “我做!我做!什么事情都做!”   土御门伊月闭上眼,只要山本手中还有这种茶,就能够控制任何人。他挥手发动了束缚怪谈的阴阳术,怪谈在惨叫之中化为灰烬。他把昏迷的货郎扶起来放在床上,轻轻叹口气,就走出了这间屋子。   天色微明,他回到船上,如实报告了所见怪谈不多的巡查结果。   山本大为震怒,表示会去核查,之后土御门伊月退下,去找柳田打听了一下大人物的事情。   奴良组那边,在一个白日的休整之后,快到黄昏,奴良鲤伴才起身,第一件事就是问蜜桔船。   “船上有人下来吗?”   “有,昨天临近天明的时候,确实下来了人。很是谨慎,我们的人不敢跟太紧。”首无说道,“二代目,只怕是他们已经留意到城中怪谈的减少,要对我们动手了。”   奴良鲤伴倒是觉得这个下来的人有点像是伊月。   “然后呢?他大概什么时候回去的?”   “天亮之后。先去了另一岸,然后来到城中,逗留一会儿才走。”   奴良鲤伴表示知道了,至于这个疑似伊月的人为什么回来到城中……   直接问不就行了吗?   由于怪谈数量减少,今晚没有肃清活动,等蜜桔船那边的动静。奴良鲤伴一边感叹自己最近又开始昼夜颠倒,一边慢悠悠走到码头去。怪谈作乱,这里的人已经不如往日那么多,夜幕降下来之后更是全部回到了家里,提心吊胆生怕遇到最近横行的怪谈。   奴良鲤伴叼了支草茎,烟雾一样的蒲苇上流萤纷飞,远处大船灯火通明。   大船依据新改的航线,渐渐靠近岸边。可惜船上的客人注定看不到人群了,这种情况早几天就有,客人们也就不会刻意往外看。   奴良鲤伴看到了靠着船舷的白发咒术师,正低头剪着什么东西,偶尔一阵江风吹乱了白发,咒术师便会抬手,轻轻地将白发掖到耳后。无论什么动作,咒术师做来都干净优美,是与蜜桔船格格不入的气质。   他打了个呼哨,像是一声响亮的夜鸟鸣声。咒术师循声抬头,正看到半妖在一片烟雾样银亮的光里向他招手。   土御门伊月立刻向四周看了看,晚上的营业很快开始,顶楼即将再次举行百物语,甲板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他松了口气,手上剪的是一些造型简单翅翼纤细的的纸蝴蝶,他捡了一只给半妖送信,让他赶紧离开这里。   纸蝴蝶穿过银色的烟雾飞向半妖,瞬间就被截获,半妖把纸蝴蝶一揣,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示意,好像是想让他过去。   土御门伊月心里十分无奈,这也太危险了,万一被蜜桔船上的人发现……   他把剪刀放在船舷上,把剪好的纸蝴蝶向湖面轻轻一推。蝴蝶有着明亮的反光,像一大片银箔一样倾泻到江面上,发出细小的振翅声。土御门伊月翻过船舷向湖面落去,这群蝴蝶立刻托住了他,银闪闪的一大片,因为下落的重力,一些向两侧逸散开来,又很快收拢回大群之中。   咒术师踏着蝴蝶铺成的银色之路,小路蜿蜒,满月澄澈,他就在这片极致静美的银色光之中向半妖走去。   奴良鲤伴已经看得出了神,他从不知道阴阳术是这么美的东西。   等到土御门伊月到了他面前,询问般看着他,他才轻轻咳了一声,把先前抓住的那只蝴蝶还给他。   “怎么发带不还给我呢?”土御门伊月笑道,受了委屈的蝴蝶气咻咻回到群体之中,然后一大群蝴蝶合在一起对半妖做了一个鬼脸。   “喂喂……”半妖不满道,“你看它们……”   “谁让你抓它。”   “抓一下都不行,真小气。”   土御门伊月又笑了笑,“你一定要我下船,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奴良鲤伴也想起了正事。   “昨天我看你离开的时候情绪不好,怕你跟船上起冲突,就让人盯了一下。”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土御门伊月的表情,“我的人看到你白天和夜间都再次下船了……”   土御门伊月以为会被问“下船做什么”,结果半妖却说道。   “你下船,怎么不来找我呢?”   “……”   当然是因为有正事要办!土御门伊月被他理直气壮这么一问,什么背负罪孽亲手复仇的沉重心绪都没有了。眼前这个家伙有一种奇异的气场,似乎什么事在他那里都正经不起来。   “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做……”   半妖揣着手看他,金色妖瞳一睁一闭,满脸不赞同。   “你不看看你现在脸上的表情……”他抬起了眼前咒术师的下巴,顺势捏住脸,“你都快哭了,这么难过,不是应该什么都不干躺着吗。”   土御门伊月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但他确实感到很消沉,很想就这么躺着……不不不他是被传染了吗?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他……   “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半妖突然轻声问道,“跟我在一起,不会让你这么难过,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两人的距离突然之间很近,亮着小灯的萤爬到绒绒的荻花上端,在那里拜月。土御门伊月望着近在咫尺的半妖的眼眸,原本是一闭一睁的,但是此刻懒散闭起的右眼却微微睁开了,能让人感受到那股郑重其事。   他喜欢这只眼睛睁开时那种缓缓而笃定的感觉,仿佛大梦初醒。   ……梦?   “跟我一起,入我的梦,不好吗?” 第182章 醉梦长卷(九)   半妖的呼吸已经扑在了他的面颊上,瑰丽的金色瞳望着他。土御门伊月险些就此被蛊惑, 视野里有只萤慵懒的闪了一下尾灯, 他如梦初醒, 连忙向后退开。   “别、别闹了……”   半妖好像很失望地叹了口气。   “我找到了部分怪谈的诞生之地。”土御门伊月转移话题,“白天出去就是为了在那里布置一下, 这几天新怪谈的诞生应该会少许多。”   “至于晚上,是因为我得到了一样东西,想出去试验一下效果。”   他从袖中引出了那个晶莹剔透的茶水球, 里面包含着能令人神魂颠倒的霸者之茶, 他已经试验过效果了。   半妖神情一凝, “这是……”   “用人类的畏做出来的东西,怪谈在城中肆虐, 就是为了收集恐惧, 进而制造许多这样的茶水。”土御门伊月把小茶球的表面加固一下, 直接交给奴良鲤伴, “小心一些,千万不要饮用, 不然会因为渴望茶水变成山本的帮凶。”   奴良鲤伴接过了土御门伊月的小茶球, 又听土御门伊月教他想要使用的时候就戳一个洞引出一点来, 忍不住问道:   “你……”   “我有罪。”白发的咒术师轻轻垂下眼睛,“不管现在做什么,曾经我也是帮凶, 那些因怪谈死去的人……”   “可是没有人死去。”   土御门伊月倏的抬起眼睛。   “没有人死去。”半妖又重复了一遍,他脸上浮现毫不谦逊甚至有点骄傲的微笑。   “我还是那句话, 你以为你在谁的城里?”   他显然十分敏锐,立刻就把土御门伊月先前的消沉与此时的话题联系到了一起。   “你是因为担心有人因此死去,才这么低落的?”   “……”   “看来我猜对了。”   这种事情自己心里知道,跟别人直白的说出来是不太一样的。土御门伊月感到窘迫,稍稍侧过头去,可半妖跟着他绕到另一边,笑道:   “这么可爱的啊?没有人因为百物语而死,更何况这罪责本来就归不到你头上。”   他指尖卷着咒术师的一缕白发,语调很轻。   “蜜桔船的主人,才是真正的敌人,更何况……”   “我还要从他手里把你抢来呢。”   如果说破坏百物语仪式,守护这座城的和平,是奴良组二代目的责任;那么击败那个幕后主使,让咒术师点头同意与他交杯,就是奴良鲤伴个人的愿望。咒术师大概真的被他撩得窘迫无比,几乎是逃一样匆匆丢下一句“知道的已经告诉你,先回去了”,就沿着来时的蝴蝶之路回到大船上。   半妖把那个封好的小茶球揣起来,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不见之后,这才晃晃悠悠回城里。   不过几秒钟之后,他又再次折返,在周围找了一圈,找到了那只趴在荻花上优美拜月的萤。   半妖金色的妖瞳紧盯那只萤,萤不安又迷茫地动了动头上的触角,小灯亮了又灭。   “啊,又闪了,”半妖面无表情,“都是因为你刚才在闪,才失败了的。”   他伸手把那支柔软的荻拉下来,茎有一定的韧度,弯曲成小小的拱形。然后他一松手,“嗖”的一声,上面的萤顿时被弹向深草之中。   做了一件坏事,半妖反而高兴了,再一次晃晃悠悠离开河岸,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头上一个包·萤:???   人干事???   土御门伊月回到船上,初时还有些心神不定,后来就渐渐平缓下来。一想到没有人因为这样的仪式而死,他就发自内心的高兴。但是这样的仪式仍就不应该继续下去,那对于人类和守护这座城的人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香甜地睡了一觉,顶楼的百物语仪式还在进行,怪谈诞生之地,千万银光绞杀着新生的怪谈。   清晨时分,蜜桔船上的高层们也得到了近段时间城中的详细消息,百物语没有达到预期的规模,甚至没有人因此而死去。   “奴良组……奴良鲤伴!”山本愤怒地咆哮着,眼神疯狂。土御门伊月坐在下方,深深垂着头,其他干部也是这个反应。   不知是不是土御门伊月的错觉,他感到山本近来愈发臃肿了,坐在房间里像一座肉山,旁人几乎都搀扶不住,只好特意打造支架供他倚靠。   他也听到了那个半妖的全名,小声在心里念了一遍。   奴良……鲤伴……   滑头鬼与人类公主的孩子,刚刚接手二代目的位置,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刻。土御门伊月想到半妖口称“我的城”时的神采飞扬,有一些想要微笑,然而周围的气氛十分凝重,他硬生生忍住了。   山本从暴怒中平复下来,环视一圈,干部们更深地低下头。他的视线在土御门伊月头顶停留了片刻,本想让对方去进行暗杀,毕竟一些咒术最适合做这种事情。然而想到对方创造怪谈的能力,又觉得应该让他就在船上专心为他制造强大的属下。   柳田负担着这条船上的客人往来,也走不开,那么就只剩下……   “我要为你们介绍一个人,以及新创造的群体性怪谈。”他抬手,阴影蔓延,黑色的阴影以他为中心流淌出来,又慢慢向上汇聚成十数个人形。   这显然不是全部的数量,不过山本似乎觉得作为展示已经足够,便让黑影停止了增殖。为首的那个黑影诞生的方式与其他黑影都不一样,头生双角,面孔半遮,与其他黑影一同向山本单膝跪地。   “这便是我的刺客之怪!”山本笑道,好像有些松缓了,“数量足有数百之中,我将用他们去刺杀那个奴良组二代目。”   土御门伊月睫毛微微一颤,这样的数量,就算是他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这一次只怕十分危险,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提前告知奴良鲤伴一声。   而山本接下来的举动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这两天你就不要往岸上跑了。”山本看着他,显然耐心即将告罄,“专心创作新的怪谈,暂时威力不大也不要紧。你要认识到自己的巨大作用,经你口讲述的怪谈立刻就能成真,这对我们实力的增强是大有好处的,你也要负担起干部的责任来。”   “……是。”   “不然就明晚加入百物语吧,讲的不好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讲。”   土御门伊月露出细微的为难神色,眼下的情况由不得他不答应,正要应下,柳田忽然开口。   “山本大人,不如后天再让伊月先生加入进来吧。”   山本看着他,需要一个理由。   “明日要进行刺杀,晚上有没有时间举行百物语还是未知。”他看了一眼土御门伊月,“伊月先生的怪谈十分精彩,我个人主张多给予他一些时间。毕竟要怪谈,我们有很多,可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强大怪谈,却少得很。”   山本陷入沉思,半晌,他缓缓点头。   “那么就后天。”   土御门伊月松一口气,侧过头的时候,他的视线与柳田的视线接触,柳田对他笑了笑。   很意外的,这船上绝大多数人都很喜欢土御门伊月。   会议结束之后,柳田请土御门伊月和酒。他们在二楼的隔间里,关上门,下面的声音仍旧时有传来。   “别往心里去,山本大人有时候脾气急躁一些,伊月先生追随山本大人这么多年,应该有所了解才对。”   土御门伊月应的有点违心,他对自己这段过去十分怀疑。不过有一点很好,虽说他的记忆可能是假的,但是船上的人半点都不会怀疑他有什么异心,他是山本最忠心的下属才对。   借着这个便利,土御门伊月可以打探一些事情。   “刺杀那件事……”   “是个苦差事。”柳田放下杯子,“不过并不是无法完成,那么多刺客之怪,为首的黑田坊更是强大无比,好好利用,奴良组二代目不会有生路。”   “听说他喜欢一个人在城中游荡,那就更好办了。”   土御门伊月盯着杯子里的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田以为他还在为刚才的事情发愁,于是安慰道:“伊月先生也不用太过着急,实在讲不出好的怪谈,先讲一些不那么好的适应一下,总有灵感迸发的时候。”   “……嗯,我也是这个打算。”   他们并没有休息多久,柳田就要去准备刺杀的事宜,先告辞了。土御门伊月有些坐立难安,最后他还是站起来,边向外走,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特别的人形纸式。这种替身纸式是他最近才做出来的,应该可以糊弄过一些人,他要到岸上去。   @   夜幕降临,又在外面晃荡了一整天的半妖打算回组里吃饭。最近怪谈们被杀死不少,又从源头上被剿灭大半,普通的巡查就可以保障城中居民的安全。他知道蜜桔船肯定会有一些动作,不过比起那个,他更在意船上白发的咒术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功把对方拐回奴良组,山本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暗中,有人做了一个手势,黑影开始沿着无光的地方蔓延。   影子犹如千万条细长的黑鳞鱼,向他们的目标迅速游动而去。处在影子的中央,半妖垂着的眼帘微微掀起一点,空气中无形的杀机已经被他捕捉到了。他看起来依旧十分散漫,然而一些丝丝缕缕的黑色的畏已经在他走过的地方缭绕,金色的妖瞳一睁一闭,睁开的那只倒映出粗糙地面上一条猛然跃起的黑线!   与黑线截然相反的雪亮的刀光,在刺客之怪尚未显形之时就将其一刀两断。半妖旋身避过从背后袭来的另一个刺客之怪的利刃,环视四周,重重阴影笼罩之下,他散漫的笑了。   “真是好大的阵仗啊……” 第183章 醉梦长卷(十)   数十只刺客之怪将他团团包围,远处还有层叠的涌动的黑影。半妖却半点不担忧自己的处境, 反而有几分新奇地看着这群黑漆漆的家伙。   “你们是新的怪谈?”他扬声问道,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答。这些影子是凝聚着“刺客”概念的怪谈, 只知杀戮,不知仁慈, 不回答他的问话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个为首的家伙似乎不太一样。   “奴良……鲤伴……”为首的刺客嘶哑开口,半张面孔都隐没在残破布料之间,只有一双眼睛透着冷冷的光。   “杀了你!”   斗篷被疾行带起的风掀起一角, 土御门伊月停下脚步, 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有些迷失。这样茫然的找下去毫无意义, 只会浪费时间,他定了定神, 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纸蝴蝶。   “还记得他的气息吗?”他放飞蝴蝶, 蝴蝶气咻咻的上下飞动两圈, 那个人的气息它这辈子都忘不掉, 超级记仇!   “那麻烦你,带我找到他。”   蝴蝶在前带路, 穿过复杂的街道。土御门伊月感受到了那些刺客之怪的存在, 当即收起蝴蝶, 自己隐藏在一处阴影之中向外观望。怪谈的惨呼声与兵刃交击声不断响起,幽蓝妖火缭绕,那边的战况显然十分激烈。   土御门伊月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月回, 按兵不动。   “当!”   一声兵刃相撞的鸣响,半妖与刺客头领双双退开。刺客头领表情凝重, 半妖却笑了,眼中不乏欣赏。   “你这家伙很不错,不仅实力过得去,也很有道义。”   他指的是两人单打独斗,其他刺客之怪不被允许上前这件事。这个刺客头领显然有自己的傲骨,不希望自己与半妖的交手被外人干扰,所以其他刺客之怪只能远远观望着,不敢上前。   “对付你这种家伙,还用不着人海战术!”   刺客之怪提刀再次攻来,半妖以弥弥切丸迎上,丝丝缕缕的黑色的畏龙蛇般缭绕场中。躲在暗处的土御门伊月突然耳尖一动,他听到了铃响。   ——那是挂在柳田左耳上的铃。   “你还在磨蹭些什么,黑田坊?”柳田袖手立在一处屋顶上,面无表情,“你就是这么办事的?山本大人对你十分失望。”   黑田坊的瞳孔微微收缩,不等他说什么,柳田一抬手。他拥有比黑田坊更高的权限,可以号令刺客之怪,在旁观望的数十只刺客之怪发出尖锐的嘶吼声,潮水样涌向场中的半妖,显然是打算直接围杀!   就算善战如奴良鲤伴,此时也露出微微的苦笑。   “喂喂,一拥而上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柳田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不置可否道:“对滑头鬼,不需要讲道理。”   很快,在几十上百的刺客之怪的围攻下,半妖身上逐渐添了新伤口。柳田仍不满意,他看了一眼黑田坊,轻轻抬了抬下巴。   证明对山本大人忠心的时刻到了。   黑田坊垂下头,散落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前额立起的鬼角却尖锐微弯,流动着寒光。他紧了紧手中的刀,脚下一踏,向半妖掠去!   “奴良组的二代目,错只错在你与我的主人为敌!”   奴良鲤伴应对百数的刺客,本来就有些左支右绌,这理应是他带领百鬼来处理的,他一个人,没有鬼缠,没有百鬼夜行,几乎是必死的局面。他折断几个刺客之怪的刀锋,咳出一口血,抬眼望着黑田坊。   “你的主人?山本吗?”他笑了笑,“你真觉得那家伙配做你的主人?你的名字不是叫做黑田坊吗,那你的主人应该是……”   “让他闭嘴!”柳田扬声道,他也从屋顶上跃下,加入了战局。干部的实力远远高于普通怪谈,他一下场,奴良鲤伴压力陡增。拼着几道刀伤的代价,他又斩杀十数只刺客之怪,心里暗道不妙,余光忽然瞥见一只纸蝴蝶。   他后退几步,踉踉跄跄,身后就是鸭川延伸出的一条水道。明月之下,水流闪闪发亮,纸蝴蝶轻盈的在水面上盘旋指引,半妖于是收回目光,向逼近的刺客与山本的干部笑道:   “真想不到,区区一艘接待贵人的蜜桔船,居然有这么强大的武装力量。”   “是打算控制上位者,进而颠覆这世界吗?”   柳田面色冷肃,一刀斩去,半妖向后跌入水中,水面上的月光染了些红色。   “掉下去了……”黑田坊有些发愣,却听柳田说道:   “沿着这条河道,搜!奴良组二代目诡计多端,不亲眼见到他的尸体,山本大人不会安心。”   刺客们散在周围或潜入水中开始寻找,柳田皱眉站在岸边,忽然,他看到近河道的地面上有一角白色。他蹲下身,将这抹白色捡起来,依稀是一只蝴蝶的样子,裁剪的线条十分简练。应该是方才半妖落入水中将这蝴蝶打湿了,飞不起来,这才被他发现。   这种蝴蝶他见过的,是咒术师无聊会裁剪的小东西。   黑田坊向他走来,柳田暂时收回思绪,将纸蝴蝶扣在手中,回过头。   “没有发现尸体。”   “……应该是让他逃了。”   柳田缓缓起身,他现在思绪异常混乱。   “继续搜索,我回去禀告山本大人。”   “是!”   @   奴良鲤伴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漫天星与月。   身上的伤已经被妥当包扎过了,他一翻身就坐起来,夏夜的江风微凉,他正处在一艘晃悠悠的纸船上,咒术师在小船的另一边吹笛。星月下涌,江水上浮,天地之间的界限仿佛被模糊了,只有一艘小纸船载着他和咒术师,晃悠悠漂浮在宇宙众生与森罗万象之间。   又美,又安静,龙笛声如绸如缎。   他闭目等一曲奏完,这才带笑说道:“真美,像流水。”   土御门伊月也忍不住笑了。   “对,这首曲叫做《流泉》,是古老的唐国的曲目。”   “是这座城还叫做平安京时的曲目啊……”   “嗯!”   两人又是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这种沉默却很温存。半妖看尽土御门伊月,撒娇一样把头抵在他肩膀上。   “我还是想说,你不该是那艘船上的人。”   “……”   “那个叫做黑田坊的家伙,你认得吧?他也不该是那艘船上的人。”半妖轻声说道,“这座城里的人是很聪明的,怪谈横行,他们便创造新的怪谈来保护自己。黑田坊就是他们创造出来的守护神,最终却被山本用手段变成手下,我想你也是这样的。”   黑田坊原来不是山本创造的怪谈……土御门伊月有些失神,他又想起自己那些十分强行的记忆。   “你不该是那艘船上的人。”半妖笃定道,“你是跟我同路的。”   “……”   土御门伊月没有说话,却不影响半妖继续说下去。半妖撩起衣袖,掬了一捧清亮的江水,其实在这种夜色中,也就等同于掬了一捧淡色的月华。他看着月华从他的指缝间流淌下去,余下的就在他掌心滚珠般移动。   “我想创造那样一个世界。”他说道,神采飞扬,“一个人类与妖怪能够和谐共存的世界,我保护人类,也保护妖怪。”   他的眼睛那么明亮,几乎有着日轮的光辉。土御门伊月在他眼中看到了那个世界,那是眼前人与妖的孩子所勾勒出的美丽蓝图。   人与妖的孩子……   人与妖……   他的头开始钝钝疼痛起来。   “人与妖彼此对视,彼此微笑……”他下意识地说道。   “对对!我就说伊月跟我是一路的,在那个世界里,不光妖怪可以吃霸王餐跑掉,人类也可以,妖怪要装作追不上对方才行,这是要所有人一起约好的。”   土御门伊月简直哭笑不得。   “别总想着吃饭不给钱啊!”   半妖突然停下了,他就睁着仿佛有太阳的眼睛,向土御门伊月伸出手来。   “那,你要跟我走吗?”   “……”   “我们一起去那样的世界,一起创造那样的世界,做同路人,在一条船上……”   “……”   “跟我走,好不好?”   江岸边的萤又爬上荻花的枝头,望着月亮。轻柔到近乎透明的风吹拂着咒术师的白发,他的神情极为震动,慢慢的慢慢的伸出手。   半妖眼里于是含了更为温存的笑意。   “……抱歉。”   土御门伊月深吸一口气,伸出的手也放下了。   “我向往你所说的世界,所以在去到那里之前,我要去完成自己的事情。”   “我可以……”   “百物语组实力强大,我更要回去。”他顿了顿,神情随着话语愈发坚定起来,“让我来与鲤伴里应外合,那艘船所聚敛的世俗的力量已经达到了相当可怕的地步,有我在,才能更加稳妥。”   “听说过几日船上会来一位大人物,还有一些怪谈我也没有详细的资料……”他沉吟一下,这些都是他不能离开蜜桔船的原因。   至少现在不能。   半妖一点点把头歪过去看他,动作有点可爱。   他知道父亲从险恶的处境中救出了身为公主的母亲,身为男人,拯救自己所爱之人是理所应当的,他也会这么做。但土御门伊月与母亲不同,他不是那种等待别人救赎的公主,他自己就是能斩首恶的强大的咒术师。   “我向你保证,情况有变,就会立刻离开蜜桔船。”土御门伊月保证道。   头痛之后,他向来有些浑噩的神志似乎愈发清醒,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本不应该是那艘船上的人,他感到自己处于巨大的阴谋之中。该如何破除这个阴谋,他想,总没什么比炸掉更干脆利落的了。   于是与半妖分别,他重新回到蜜桔船,在甲板上迎面遇到一个人。   柳田静静的看着他,手里捏着那只纸蝴蝶。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逐渐清醒.jpg 第184章 醉梦长卷(十一)   土御门伊月一怔,但紧接着, 他甚至放松的微笑起来。   “你去哪里了?”柳田问道, 眼神微沉, 他好像还想最后挽救一下,于是给出了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   “是去城中, 为山本大人调查……”   “你明知道不是的。”土御门伊月打断他,好整以暇的微笑道,“证据不就留在你手里吗?”   柳田没有拿只蝴蝶的那只手顷刻间攥紧, 他的神情像是痛恨, 又像是怀有最后一点希冀一样。   “山本大人如此信任你, 比信任我还信任你!”他向前一步,情绪激动起来, “为什么你还能背叛山本大人?山本大人从未亏待过你!”   “那你觉得, 他给了我些什么呢?”土御门伊月轻声问道。   柳田愣了一下, 紧接着更加愤怒。   “蜜桔船上, 除了山本大人,你就是最受尊敬的人。掌握着近乎所有的资金, 那些人都尊敬地称呼你为‘先生’……还不够吗?这样的信任!这样的尊敬!”   土御门伊月“唔”了一声。   “原来你觉得这些是好东西, 可是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一边说着, 一边解下了斗篷,月华之光淌过他的白发,在发梢微微聚拢。他又重复了一遍后半句话, 瞳眸沉静。   “可是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建造蜜桔船的钱财,是由我聚拢而来, 我从有记忆开始就在为山本做事,如果仅仅只是这样那也就算了。”   “可是自从这艘船建成,我登上这艘船,却看到了些什么?”   “尤其是百物语仪式,你知道我觉得进行仪式的你们像什么吗?像一群恶鬼,贪婪无度,恣意卖弄着比他人强的力量。”   说到这里,他好像有点生气了,柳田默默地看着他。   “我知道山本隐瞒了我一些事,不只是百物语相关的事情。”土御门伊月的声音重新平静下来,却一字一句。   “还有关于我的事。”   听到这里,柳田终于按捺不住拔刀出鞘,刀尖指向土御门伊月。但他的神色却极为动摇,眸光剧烈颤抖。   “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他缓缓说道,“只要你停下正在做的。”   土御门伊月仍是摇头,“可我无法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柳田的瞳孔骤然紧缩,因为极度的愤怒。可他迟迟没有移动刀锋,不仅是因为内心的挣扎,还因为咒术师此刻身边腾起的符纸聚拢的龙形。脆弱的纸蝴蝶振翅聚集在一起,形成蜿蜒的白龙姿态环绕咒术师周身。咒术师的神情始终平静,他也平静的对柳田说道:   “你不是我的对手。”   是了,这条船上咒术师就是最顶尖的武力,也许山本大人借助怪谈的力量能够压制,但是那样一来,与直接撕破脸面也没什么区别了。他对咒术师始终心怀好感,不希望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可对山本大人的忠心……   柳田深深的垂下头。   “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说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会盯着你,一旦你再做出对山本大人不利的事情,我一定第一个……”   “杀了你!”   捏着纸蝴蝶的手松开,蝴蝶立刻歪歪斜斜飞向自己的主人,在衣领处轻飘飘落下来,显然是累坏了。   土御门伊月本来以为今天晚上就要打起来,没想到对方却多给了他一次机会。这次机会其实也没什么意义,他终究还是要跟山本以及百物语组做对的。   有时候他很能理解他人的感情,但是又有时候,好比现在,土御门伊月无法理解。他看着柳田有些泛红的眼眶,能感受到那种痛苦、纠结以及无可奈何的愤怒,可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是如何产生的,在他心目中,他与柳田不过同级间的泛泛之交。   他并没有将这种疑惑表露出来,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甲板。   江风很大,千万点银蓝的光从水中跃出,监视人间。这是化光的鬼魂,在冷冷望着岸上她昔日的丈夫。这样的怪谈清澈,乃至威严,时时勾起人们心中敬畏的同时,又在深层潜藏着对失母孩子的怜爱。   真是个好故事,比他们为了恐怖而恐怖的怪谈好太多了。   能创造出这种怪谈的人,确实与他们不是同路人,也不该在这艘船上。   柳田感到今夜自己的心绪前所未有的动摇,他疲惫的深吸一口气,打算回去休息片刻,再与咒术师见面可能就是敌人,他得打起精神来。正当他走向自己的房间,刹那之间仿佛有一滴浓墨滴落脑海,他大脑一空,眼帘缓缓垂了下来。   ——大妖曾在画卷之上修改,临近结束,笔锋上滚下一滴墨,正正好滴落在画卷中“柳田”这个人物上。   柳田再次睁开眼,打量四周。也许此刻他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柳田了,而是另外的什么人。来者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经过船上奴仆时,未曾露出半点破绽。他径直来到土御门伊月的房间前,叩了两下门。   土御门伊月正诧异是谁来找他,门打开,却是刚刚才在甲板上闹翻的柳田。   “你……”他先是有些疑惑,继而慢慢警惕起来,“你是谁?”   “柳田”只是笑,自顾自走进房间里,还贴心的把门关上了。   土御门伊月有点懵,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恶意。   “聪明的小狐狸。”来者轻声夸赞道,“触动了我埋在这里的暗棋。”   数条白绒绒蓬松松的狐尾从“柳田”身后伸出,蹭过土御门伊月的脸颊把他裹了。在土御门伊月完全懵逼的表情中,狠狠揉搓了一番,揉得他头发凌乱满脸呆滞。   “那么久不见,我很想念你。”   来者并没有用柳田的身体触碰他,只是用尾巴缠着拥着,不时蹭一蹭。土御门伊月默默数了数,尾巴一共有九条。   他在尾巴包裹之中陷入思考。   “不用想太多,这个棋子的作用只是告知你如何结束这个故事,天然的好感也是为你提供便利的。”来者又揉揉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真有趣,就像第一次被我揉一样。”   土御门伊月:……   他感觉这是个非常恶趣味的家伙。   “您要告诉我什么?”他本能的换了称呼,“结束这个……故事?”   “聪明的小狐狸……又是什么意思?”   这些问题,来者并没有正面回答。   “故事要有起承转合,这里也是一样。”来者漫声说道,“开动你的小脑筋,想想那些可爱的故事都是怎么结尾的。”   “受到一些限制,我不能告诉你太多,说到底……”   土御门伊月感到自己又被尾巴缠了起来,这一次他的表情已经有些麻木。   “说到底,我只是很想念你,所以进来揉揉你。”   “……”   土御门伊月很怀疑柳田这个暗棋存在的意义,不过被揉了一顿,他确实得到了很多信息。   首先是“进来”这个说法,意味着他似乎处在一个相对封闭独立的空间内,这个空间肯定不是指代蜜桔船,他怀疑整座城是在这片空间内,只是空间里的人从不会想到这一点。   另外就是关于“故事”和“结局”,他现在还没有头绪。不过他的身份,也许跟狐狸有关。   土御门伊月边梳着凌乱的长发,边梳理这些情报。他最近脑袋好用了很多,这些做起来都得心应手,浮现在脑海中的阴阳术好像也变多了。   那么让他变傻的罪魁祸首是哪一个?山本吗?感觉不太像。   他在船上获取情报的时候,奴良鲤伴已经离开鸭川沿岸,穿行在城中。   他不打算现在就回到奴良组,最好能给外界一种奴良组二代目已经死去的假象,那样他就可以潜伏在暗中,一边斩杀怪谈,一边联络部下,一举攻上蜜桔船,打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当前最要紧的事情还是找个地方落脚,随便哪个旅店都行,反正不付钱。   半妖正琢磨着那个旅店要倒霉,冷不丁扯到伤口,抽了一口冷气。身后突然响起蹒跚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迟疑的声音问道:   “是……救了我们母女的武士大人吗?”   奴良鲤伴揣着手转过身,年老女人见了他顿时露出感激的神情。   “果然是您!”她年岁长,有些阅历,见奴良鲤伴深夜出现在这里,似乎还受了伤,于是问道。   “您需要帮助吗?寒舍索然简陋,也能够暂时落脚。”   啊,住处送上门了。   半妖并没有拒绝,民居比旅店安全很多,山本的人肯定在四处搜寻他的踪迹。他边跟年老女人走,一边抹去自己一路以来的痕迹,最后来到房子门口。年老女人请他进去,熬了热汤,这些动静惊醒了浅眠的女儿。   “母亲,怎么……了……”   她的话语有些卡壳,曾经有一面之缘的武士就坐在他们家简陋的房间里喝着热汤,露出的手臂上缠着绷带,隐约有血色渗出,可他不以为意。   那一点少女的心思又缓缓浮起,加上曾经打听到的对方的身份,少女咬了咬唇,有些羞涩。   “您似乎受伤了,我帮您包扎一下吧!”   说着就要去拿药品。   “不用。”   奴良鲤伴瞥了她一眼,放下汤碗,直接摸出一把钱,交到年老女人手中。   “这、这怎么好……”   “收下吧,就当我是个普通住客。”   这个时代,借宿民居价格便宜,倒是比旅店受欢迎。奴良鲤伴又说明自己天明就走,给的钱可谓十分丰厚了。然而少女的脸色十分不好,给钱意味着撇清关系,这么大一笔钱,完全就是在封口。   奴良鲤伴在心里叹息亏了亏了,一边打量手臂上缠得整整齐齐的绷带,眼里忍不住带了些柔色。   伊月亲手缠的,就是好看。 第185章 醉梦长卷(十二)   裕子心里并不好受,就算少女情思牵系的人此刻就住在她家中。   她的母亲是家道中落的小姐, 虽然平素勤勤恳恳毫无怨言, 但是裕子就是觉得, 作为母亲的女儿,她与其他女孩是不一样的。她不会永远待在这个阴暗逼仄的街道上, 她会嫁给一个优秀的人,彻底与过去的贫穷割裂开来。   可她遇不到想要遇到的那种人,只能拖延着, 不断暗中寻找。   那天傍晚遭遇怪谈袭击的时候, 她以为自己所有的梦想都会终结在那一天, 但是有个人拔刀斩杀了可怕的怪谈,担忧的向她的方向看来。虽然那份担忧的神色很快变成微微的茫然, 她还是为之怦然心动。   她一定, 一定要抓住这个人, 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辗转反侧了大半夜, 想着明天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很晚才睡着。天不亮, 她就打算起身做早点, 母亲一向有早起的习惯, 她已经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了,真是无礼,她要去提醒一下。   裕子仔细地打理好自己, 坐在窗边抹口脂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细微的喧闹声。她皱了皱眉, 推开窗向外看去,原来是这片贫民区的女孩子们,这些女孩一向安于现状,跟她玩不到一起去,今天怎么都过来了。   “伊月先生,再来一次!那个蝴蝶!”   “太漂亮了……”   女孩们叽叽喳喳,而她们簇拥着的人披了一身斗篷,气场很柔和,闻言很纵容的又变了一次小蝴蝶。露出衣袖的手指纤长漂亮,引着纸蝴蝶上下飞舞,忽而那么一握,再摊开手,蝴蝶已经消失不见。   “哇啊——”女孩们小声惊呼,无论看多少次还觉得这个很厉害。   “伊月先生,这边是裕子的家,附近还有几个住户,如果您还是找不到人的话,就叫我们吧。”   土御门伊月轻声道谢,一叠纸蝴蝶在他手里一握,顿时变成数个精美的银箔发饰,他将这些发饰送给放下手上的事情帮他忙的女孩们。   “谢谢你们,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拿去戴吧,会带来好运气的。”   女孩们也就高高兴兴的接了发饰,很快就散去了,只留下土御门伊月站在这一家的门口,他的式神指示的就是这个方向。晨光之中,他掀开兜帽,露出雪色的长发,轻轻叩响了房门。这一切都落在裕子眼中,紧接着她就看到自己的母亲打开了门。   年老女人本是大家小姐,家道中落之前见过不少容貌出众的人,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几乎让她疑心是天上的明月落到了地面上。   “啊……”她窘迫的在衣裙上擦着手,“您有什么事情吗?”   见是一位老人家,土御门伊月顿时微微倾身,语气谦和。   “婆婆,我想找昨晚借宿在这里的那个人。”见到年老女人露出有些警惕的神情,他并不生气,反而说道。   “我就在这里等,有劳您告诉他,是土御门伊月来了。”   说完,他果然就在门口站定。年老女人迟疑一下,还是关上门回到屋子里,不多时,裕子看到昨晚借宿的人冲了出来。   是的,就是冲了出来,生怕人跑了一样的。   “伊月!”半妖的金眸亮亮的,“你怎么会来找我,不会暴露吗?”   “没事,我遮掩过了。”土御门伊月笑笑,询问般看向老妇人,得到许可之后,才走进屋子里。   老妇人猜到他们是认识的,关系看起来非常好,她也就不再多话,下去准备好了茶水,然后就来到女儿房间里。   “裕子,客人有朋友上门,你来准备早饭吧,我去买一些能入口的点心。”   裕子不想去准备早饭,她想知道那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她一眼看到准备好的茶水,连忙端起来并说道:   “我送过去!”   “裕子!”老妇人在后面叫了一声,“要尊敬客人,进门前要知会一声啊!”   然而裕子早就走远了。   @   奴良鲤伴是今天才知道,一个人可以带来光辉这种事的。   尽管房间狭小,可咒术师在这里,白发流光,予人蓬荜生辉的感觉。他自己好像没有这份自觉,自顾自从符纸里取出准备好的药物和新绷带,明显是来给奴良鲤伴换药的。   “我担心你自己不会换药,就走了这一趟。”他观察半妖的表情,果然看到半妖的眼神缓缓平移了一下。   “看来猜对了。”他了然道,“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奴良鲤伴果断转移话题。   “刚才听到外面有点吵闹,好像有女孩的声音。”   “嗯,这里的道路有点复杂,我拜托生活在这里的女孩给我带路,报酬是好看的小发饰。”   半妖看着他,咒术师的表情此时很温柔。   “就算暂时生活在穷困之中,但我想,只要曾经见过花,未来也肯定会希望见到花,我希望那些孩子能过得很好。”   能带来好运的银蝴蝶发饰就是花,经过祈福的发饰,能带领有心离开这里的女孩们像蝴蝶一样飞起来,去往属于自己的美好人生。他也是昨夜才想起来这种术,感觉上他应该还会更好的术,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而已。   半妖看他的眼神有点委屈。   “随意遇上的女孩子都有,就我没有。”   土御门伊月就去拽他的发带。   “那还给我。”   “不!”   闹到最后,半妖把他揽进怀里,脸埋在雪色的长发间。松与雪的气息就缠绕在发丝之间,似有还无的、   “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土御门伊月愣了一下,很快,他眸光转柔,任由半妖抱着,手也搭在了对方的手臂上。   “我其实是个迟钝又被动的家伙,对吧?”   “这明明是我应该庆幸的事情……”半妖笑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周围有好多光,星光、月光、灯火斑斓的光,还有其他人的目光。我宁愿你再迟钝一点,只有我能打碎你的壳触碰到你,毕竟我是最缠人的那个。”   原来对自己还有清醒的认识。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已经见过了伊月。不是前世,而是此世,那场景中也有好多好多的流水,你到处在寻找藏起来的我……”   “……喷泉。”土御门伊月喃喃说道,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这个名词完全是陌生的。   他感到记忆上那个口子已经越扯越大,渐渐有许多东西回流回他的脑海之中,就在他要努力想起更多的东西时,房门突然被拉开了。   “客人,您的茶水。”   奴良鲤伴不悦的“啧”了一声,刚才气氛多好,他以为能多讨一点甜头,现在什么都没了。他看着整理长发的土御门伊月,裕子则在看着他,虽然刚才两人分开的很快,但她还是看到了那副亲密的姿态,手里的茶盘都险些端不稳。   这两个人为什么会……   “没有别的事情,你就出去吧。”奴良鲤伴情绪算不上多好,“我要换药了。”   “我可以……”   “我不可以。”   土御门伊月那边已经调好了药膏,口气倒是轻轻柔柔的,动作却半点不慢。   “小姐,请回避一下。”   裕子只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悬空,不等尖叫,就被送出门外。门迅速关死,严丝合缝不可撼动。门关上之前,她好像还听到隐约的对话声。   “伊月,你看我睡了一晚上,你系的蝴蝶结也半点没歪。”   “……百来岁的家伙,能不撒娇吗?”   见他这么喜欢蝴蝶结,土御门伊月给他打了一个加大号的。那只记仇的纸蝴蝶飞到这个蝴蝶结面前,比量了一下跟自己翅膀的大小,翅翼震动,好像是在笑,奴良鲤伴面无表情的把它盖在一个茶杯底下,茶杯是正立的,不是倒扣。   处理完伤口,土御门伊月此行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尽管有替身式神在船上撑着,他还是要尽快回去,柳田最近可是会一直盯着他。   “如果城中有我死了之类的传言,你不要放在心上。”奴良鲤伴说道,“这段时间我大概会蛰伏起来,看看百物语组还有什么手段。”   土御门伊月点点头,把一本书册交给他。上面记录着百物语组创造的大量怪谈,有针对性的斩杀,速度应该会很快。   “那位大人物的身份,是重中之重。”他说道,“有这样危险想法的人,不能放任他继续身处上位,我会留心的。”   所有事情交代完,他正要走,衣袖突然被拉了拉。   “怎么了?”   “没什么。”半妖笑笑,“等我伤好一点,就去找你,你一个人在船上也太危险了。”   土御门伊月默然看了看他的伤,又看看完好无缺的自己,最后重新跟他对视。   奴良鲤伴:……   分别之后,土御门伊月隐约感到有人在跟着他,不过略一感知,顿时也没太在意。乘着小舟重新隐蔽的登上蜜桔船,土御门伊月没有闲着,现在有不少客人已经在船上,他可以旁侧敲击的打听一下所谓“大人物”究竟是哪个。   而自以为发现了天大秘密的跟踪者匆忙跑回家,努力平复了一下激烈的心跳,敲开奴良鲤伴的房门。   房门打开,她猛然惊觉房间里还有另外的人。戴着围巾的金发青年向她看来,看神情,明显处于从属地位。裕子定了定神,立刻说出自己所看到的秘密。   “那个人登上了蜜桔船!”她咬紧下唇,“那艘船是做什么的地方,城中的人都知道,奴良先生……”   首无翻了个白眼,二代目说要换个躲避的地方果然有道理。   裕子期待着奴良鲤伴脸色变化,结果听完,半妖仍旧是那副一眼睁一眼闭、漫不经心的样子。   “所以呢?”   “什、什么所以……他是那种地方的人啊!”   “唔,我好像听懂你的提醒了。”奴良鲤伴的神情慢慢严肃起来,对首无勾了勾手指,首无配合的凑过去。   “喂,首无,果然美人只配强者拥有,我们去把蜜桔船抢过来吧。” 第186章 醉梦长卷(十三)   蜜桔船上的山本打了个巨大的喷嚏,导致回忆停顿了一下。接着他从那个喷嚏的震颤之中回过神来, 继续新一轮的怒不可遏。   “奴良组……居然杀死了我那么多的怪谈!不可饶恕!”   土御门伊月的账也被一并算到了奴良组头上, 布设在怪谈诞生之地灵脉上的阵被发现, 虽然及时拆除了,可是一时半会, 这条怪谈的生产线注定要大伤元气。   “柳田,找到奴良组二代目的下落了吗?”山本愤怒的问道。   “十分抱歉,山本大人, 还没有。”柳田低头道。   “再找!再找!那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不可能就这么死了!”山本一边说, 一边控制不住的喘息。他的身形已经膨胀到惊人的地步, 因为聚拢了整座城的畏,加上喝下许多霸者之茶, 他此刻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是人类的样貌。土御门伊月今天回到船上见到山本时, 也着实一惊, 对方的转换速度实在太快了。   柳田应诺, 山本被艳丽的游女顺着气,头颅又慢慢转向土御门伊月的方向。   “你已经很久没参与百物语了, 新的怪谈究竟要酝酿多久?!”他开始愤怒, 耐心耗尽的咆哮道, “我不可能给你更多的时间了!三天后的晚上大人物将会登船,你一定要出现在仪式上,讲出最优秀的怪谈!”   “……是。”   也许是受到转化过程的影响, 山本的脾气变得极为暴躁且难以自控,放在以往, 他绝不会对自己的心腹干部这样严厉的说话。   柳田看了一眼土御门伊月,又垂下眼。在被人启动之前,他仍旧是暗棋,沿原本的轨迹活动。   发完脾气,山本挥挥手,让他们下去忙碌。土御门伊月来到船上的客人中间,想要获得有关那位大人物的消息。   一名常客脸上已经醉意浓浓,枕在游女怀里打着酒嗝,眼神迷蒙的看着土御门伊月。   “邀请?接到了接到了,这一次可不是所有熟客都有的,跟大人物攀上关系的机会可不怎么多。”他咂了咂嘴,正打算继续说下去,一名仆从笑容满面的出现了。   “伊月先生,柳田先生请您帮厨房那边做一下统筹。”   这是在阻挠他的调查了,柳田知道的东西比土御门伊月多,就算现在忙着搜索奴良鲤伴,也会在船上安排好人给他制造麻烦。   土御门伊月看着笑着的仆从,没有再说什么,很痛快的直接起身。   “我马上过去。”   仆从松了一口气,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开。然而他这口气松得实在太早了,因为土御门伊月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当面问出些什么东西。   他的蝴蝶已经散落在厅中,这里的消息都会被汇总到他那里。越是临近大人物到来,那些熟客口中就越是会提到这个话题,柳田完全无法阻止他。因而土御门伊月还真就在厨房断断续续做了两天的材料统筹,第三日傍晚时分,蜜桔船掌灯了,他也结束手上的工作,直接回到房间。   明晚,山本的百物语仪式将再度开始。   一进门,他松一口气,有些疲惫的揉揉太阳穴。蝴蝶用来搜集情报倒是非常好用,只是要筛选那些信息很耗费心力。他模模糊糊得知似乎是江户那边来的大人物,具体是哪一个,恐怕这些受到邀请的客人都不知道。   他正沉吟着,突然感觉有些不对,他猛的抬头,环视自己的房间。   他眼中逐渐涌起幽蓝的光色,居然自发地张开了灵视。   什么都没有。   也是,柳田还没有胆子直接入侵他的房间,只是盯着他而已,应该只是他神经有些过敏。   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正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某个仆从的声音,好像是有些事情需要他来定夺。   “伊月先生,您在房间吗?有件事情……”   仆从叫了两声,里面无人应答。旁边经过的另一个仆从对他投来疑惑的注视,这个仆从于是奇怪的挠了挠头。   “我刚才看见伊月先生好像是回来了……”   “可能又出去了吧。”另一个仆从不以为意,“别偷懒了,来干活吧。”   前一个仆从不太死心,又凑近门边晃了几圈,才嘀咕着离开了。   而在门里,土御门伊月收缩的瞳孔还没有放大回去,就感觉到后颈处扑上了轻柔的呼吸。   “还没走远,不要叫。”   束缚他的手臂和刚才掩住他声音的手缓缓放开,土御门伊月迅速从半妖怀里挣扎出来,压着声音急促道:   “你疯了!居然敢直接登船!”   船上是山本势力的大本营,一旦被发现,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你刚才都没有发现我,那些人自然也没有发现我的能力。”   “畏这种东西,又不是能一直维持的!”   “所以我来找你。”半妖自知理亏的摊开手,里面躺着两枚糖,“看,还给你带了糖。”   糊弄他吗?!!   土御门伊月拿着个心血来潮不计后果的家伙没有办法,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操心该怎么让这家伙平安下船。他本身也是被盯着的,这无疑增加了难度,不过就算硬着头皮也要上,被抓到就麻烦了。   在他头疼的时候,半妖已经拨开一枚糖的糖纸,丢进自己嘴里。   土御门伊月:……不是说送给他的吗!   “船上的仆从大多数也不是人类,而是山本创造的怪谈。”他把另一枚糖抢过来自己吃,他现在烧脑过度急需糖分,“这些怪谈耳目灵敏,我能想到的只有每天运来食材的时候,以及傍晚靠岸接待客人的时候。”   半妖还挺愉快,“我就是跟着食材船上来的。”   “……”   “别生气。”半妖向他笑,“我们已经整整两天没有见面了,我的伤都好了,还没有等到你下船……被盯上了吗?”   “……”   虽然胡来,这仍然是个相当敏锐的家伙。   “有点小麻烦,但并不严重,我还没有确认那个人的身份,只知道明晚将要举行仪式。”土御门伊月的神情有些沉重,“抱歉,明明说是我来弄清楚的……”   “为什么要弄清楚?”   土御门伊月愕然抬起眼,不弄清那个人的身份,如何锁定目标?   “这个时代最尊贵的人,应该就是将军吧?如果将军直接登船呢?这艘船理应会停止一切事项接待将军才对,那么那个人的身份,确不确定又有什么意义?”   土御门伊月懂奴良鲤伴的意思,直接以最尊贵之人压倒一切。如果明晚将军驾临蜜桔船,并且要参与百物语仪式再尝一尝霸者之茶,山本绝不会拒绝,而是会欣喜若狂,他的本意就是笼络贵人而已。   “将军……”   “嗯。”半妖点了点头,“城中有线报,将军确实在近几日到了这座城中,山本邀请的对象可能是将军也可能是将军身边的要员,管他是谁呢。”   他一眼睁一眼闭,神情有点不怀好意。   “把将军打晕关起来,变成他的样子登上蜜桔船,看看场中有什么人,回去就干掉。”   太胡来了!可居然……很有可行性!   土御门伊月被这个鬼才的思路惊呆了,当妖怪一般也遵循基本法,正常妖怪谁会打将军的主意?阴阳师堆上来都能压死妖。可奴良鲤伴的畏实在很好用,可以说是干这种坏事的不二选择。   “怎样?是个好主意吧?”半妖笑了,接着一牵土御门伊月,丝丝缕缕的畏将他们完全缠绕。   “办法已经有了,我们就走吧。”   “……走?”   “好不容易上了船,怎么能不见见主人家?山本五郎左卫门长什么样子?丑吗?”   喧嚣的人群从身边飞快掠过,在半妖的畏的缠绕下,过往仆从对向顶楼移动的他们视而不见。客人的说笑声和游女们的娇嗔声在咫尺位置近了又远,一朵朵辉煌的灯火在土御门伊月眼中拉长而闪烁。高速变动的画面突然静止,土御门伊月被半妖拢进怀里,愈发多的畏将他们缠绕起来。在这一楼层巡视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怪谈,就算是奴良鲤伴也无法托大。   正厅的门关着,里面有人。土御门伊月从半妖怀里挪出来一点,轻手轻脚给墙壁上贴了张符。   隔着墙壁,厅中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是山本和柳田。   “最近,你与土御门伊月接触的不少。”是山本的声音,因为体型太过肥胖有些喘,语调倒是平缓的。   “……是。”柳田有些疑惑,还是如实应道。   “他有什么异动没有?”   “!!!”   不光是厅里的柳田,躲在外面的土御门伊月和奴良鲤伴也微微一惊。只不过想看一眼山本,不想居然撞到了某件隐秘。   “没……有……”滴在柳田身上的那滴墨到底是有作用的,虽然无法完全改变他的立场,在一些事情上,他会本能的为土御门伊月遮掩。   “山本大人,您是什么……意思?”   “药效快要过了。”山本言简意赅,有一些窸窣声传来,他好像将什么东西放在桌上,推给柳田。   “茗荷的故事,我想你听说过。吃了会遗忘世事的东西,我会定期给他服下。”山本说道,笑了笑,“这是经过炮制的茗荷,吃下会做梦,梦里有我希望他拥有的一切记忆。”   柳田已经完全呆住了,完全没想过真相居然是这样子的。山本不耐的啧了一声,谈论私密的话题没有游女在侧,他的心情明显不怎么好。   “怎么?你莫非以为他是跟我们一条船的人?”   山本说完,自己古怪的笑了笑。   “怎么可能,他可是我花了大代价才留下来的……”   “神国来客啊。” 第187章 醉梦长卷(十四)   柳田怔怔的,一时难以言语。他又想起了站在银月之下的咒术师, 江风吹动白发欲飞, 咒术师本身就意味着某个风花雪月的概念。   是了, 不是同路人,怎么会在一条船上。   茗荷拿在手里是沉甸甸的重量, 柳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大厅的。他前脚刚离开,后脚山本大人就召集游女继续歌舞升平,纵使心中有千般话想说, 他还是将所有话语都慢慢吞下了。   不是一开始就已经发誓效忠山本大人的吗?现在的犹豫真是可笑, 或者……或者只要咒术师吃下茗荷……   一切又会像刚开始那样。   因为心虚烦乱, 柳田没有像往常一样留意周边,一路垂着头回到自己的房间。而山本之后叫去的游女和客人纵情笑闹, 喧哗声遮掩了土御门伊月和半妖轻声离开的动静。   “伊月, 你不能再留下了。”   半妖神情凝重, 事情已经发展到现在的地步, 情报的优势已经无法抵消留下的风险,今天就算是绑, 他也要把伊月带下船。   而土御门伊月从刚才开始就有点微微的呆怔, 这种感觉像是本来要打个喷嚏, 突然打不出来的微妙酸胀,他歪着头呆了一小会儿,想等等那个“喷嚏”回来。   “伊月!”半妖的声音明显打断了他的思路, 土御门伊月眨了眨眼睛,正要表示不满, 忽然听到半妖说。   “伊月!这不是开玩笑的!茗荷的故事我听过的!”   “那是不讲道理的东西,就算是夫妇,只要吃了那个,也会相见而不相识!”   听到了……声音……   巨大幕布上画面飞快闪动,昏黄摇曳的灯,投影仪一柱微蓝的白光,好像有谁靠近了他,微微启唇——   【你会……吃下茗荷吗?】   屏幕上的画面陡然减缓了播放速度,灰黄僧衣的僧人在向过往的人兜售什么东西。   【出家人不打诳语。】   僧人说道,嘴角微微扬起。   【吃下茗荷,永世喜乐。】   ……可他不信。   脑海里传来了清晰的纸张被撕裂的声音,枯萎的花树在他指尖触碰之时,瞬间灿烂的绽开了。   “伊月!伊月?”半妖看着他的表情渐渐从茫然到平静,接着又浮上了笑意。好歹记得现在还在隐藏,土御门伊月忍着没有笑出声来,他突然捧起半妖的脸。   奴良鲤伴:吓!   他的畏差一点散开,又急忙聚拢回去,就听到土御门伊月又说道:   “我倒要感谢他,你在这个时代还挺可爱的。”   奴良鲤伴心里顿时方的一批,他怕土御门伊月气坏了。   “别生气,先下船,我们从长计议。”   土御门伊月应得倒是挺痛快,任由奴良鲤伴牵着他走。不时打量周边,以现在他的眼光,之前布设的能把整艘船炸上天的东西就太幼稚了,如果是他现在来干,绝对是精准爆破,不伤一片多余的木板。   这么大一艘船,留给鲤伴或者卖掉拿钱多好?炸了浪费,只炸船上的垃圾就好。   那么问题来了,山本属于什么垃圾?   这个皮里皮气估计改不掉了,土御门伊月又有点想笑。茗荷的传说确实起源于江户,没想到本来让人遗忘世事的东西反倒成了恢复记忆的契机,这一点,他想无论是那个晴明还是舅舅,都想不到吧?   这下不得了,两个“吃了茗荷”的傻瓜准备跑路了。   奴良鲤伴心里还是担忧,伊月都气笑了,可想而知这得气成什么样子。他用畏遮掩两人,只想着尽快下船,尽快安抚伊月。在他的努力和土御门伊月温顺的配合之下,他们已经下到了一楼大厅,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两人的移动速度不得不减慢了。   门口突然传来喧哗声,一些黑色的凡人不可见的怪谈飞速闪过,警戒整片甲板。奴良鲤伴脸色一沉,看样子他们是暴露了。   不过究竟是怎么暴露的?   土御门伊月伸出头看了一眼,好像知道他在疑惑什么,仍旧满面笑容。   “啊,这个啊。”他笑道,“山本戒心很强,手下有可以精确感知重量的怪谈。每一次岸上的物资送上来都是有定数的,他会让怪谈测算盛满货物的船的重量,然后卸下货物之后再测算空船的重量,如果二者的差额与登记的进货重量不相符,就是有人借助送货偷偷上船了。”   “挺聪明的呢。”   居然还夸!奴良鲤伴震惊的看着他,愈发觉得伊月是气糊涂了。   “都说了我没有生气。”土御门伊月还是笑盈盈的,“潜行到这个地方差不多也该被发现了,剩下的路估计要冲出去。”   不是气的怎么还能笑出来啊!情况不是很严峻了吗!   土御门伊月却没有把这样的危机当回事,记忆都恢复了,身为阴阳师他能做的就很多了。虽然因为失忆,他手边没有多少便于使用的成品符咒,但是现画也没什么差别。他顺手拎起了旁边桌上的酒,就着不知是谁玩闹中遗落的手帕,在上面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符。   他在一群客人中找了找,挑出一个平素最恶劣的家伙来,一手拿着那个手帕,向奴良鲤伴说道:   “我跑得不是很快,一会儿热闹起来,你就带着我从那个门出去。”他指了一个方向,“出门之后,甲板上左传去船尾,平时都有迎接客人的船在那里,抢一艘跑掉就好。”   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有条,他把那张玩笑般的符轻飘飘丢到那个仰躺着的客人脸上。   符咒落地生光,本来就很富态的客人突然膨胀起来,整个过程犹如吹气球。客人身边的游女发出惊叫,土御门伊月伸出两根手指,又把那张手帕小心翼翼的飞快提起来,立刻躲到一旁。   客人漏气了,满场乱飞。   就算是站在一边的,奴良鲤伴表示这样的画面还是让人不忍直视。漏气的客人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势头,一路撞飞了五六七八不知道多少仆从和游女,就连前来阻拦的警卫都被结结实实顶到墙上陷入昏迷。趁着客人还在飞,奴良鲤伴好歹还记得自己该做什么,抱了土御门伊月,在喧哗和叫骂声中冲出大厅,到了外面的甲板上。   怪谈们已经聚集过来,还有大群的乌鸦,发出尖利的叫声。奴良鲤伴拔刀出鞘,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咻——”   什么东西被扔向了空中的乌鸦。   乌鸦群燃起大火,有一些从天上掉下来,顺便引燃了甲板上自己的战友。   一片火海。   “秽气是可燃的。”土御门伊月还在一本正经的跟半妖科普,“先前在龙宫我就发现了,秽气就像沼气一样是可燃的,还会爆炸。拦我们的几乎都是速度快的秽气之怪,所以……”   惨。   山本好惨。   奴良鲤伴面无表情,一边砍杀身上着火的怪谈,一边突出重围。他们很快就到了船尾,而其他一些速度较慢的怪谈也聚集过来,迎接客人的小船静静泊在月下水面上。奴良鲤伴看了看小船,决定先把土御门伊月丢下去。   “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蜜桔船上的怪谈全都在向这里聚集,半妖狠下心,把土御门伊月向下一推,自己面对蜂拥而来的怪谈。   土御门伊月好像想说什么,带着一点点难以置信的表情掉了下去。   奴良鲤伴心里刚刚一松,想着只要伊月能逃出生天就好,然后他就听到了“噗通”一声。   奴良鲤伴:……咦?   土御门伊月泡在冰冷的江水里冷漠想到,他要收回刚才说鲤伴可爱的话!他连说一声都没来得及,硬生生掉水里!   呵,干脆他们之间的爱情也结束在今天好了。   于是奴良鲤伴一边在甲板上力战,一边抽空呼唤掉下去的土御门伊月,好几声都没有应答。他心里忐忑不安,倒是不担心伊月会出什么事,区区江水还淹不到,他担心的是伊月给气坏了。从刚才开始就超级生气气到笑,现在只怕更生气了。   土御门伊月刚才一点都不生气,现在特别气!他抓着小船爬上去,冷漠的抹了一把脸。蜜桔船上打得正热闹,怪谈的数量也是真多,他叹了口气。   还不是像个父亲那样把你原谅。   他抓起江面上一点微蓝的光,这是他所讲述的怪谈,监视丈夫的女鬼。他在讲述的时候就很虔诚,怪谈也就具有极为强大的力量,他之前敢于一路冲下来,也是靠的这份依仗。   山本还是太年轻,须知就算是温和的怪谈,如果被不当运用也会酿成灾祸。他所创造的这个怪谈,使用起来就十分方便。只可惜今晚之后,为了防止这个怪谈被有心人所利用,只能委屈她的故事彻底结束了。   手里握着小光点,土御门伊月深吸一口气,对怪谈说道:   “你儿子在家挨饿,丈夫在这艘船上喝花酒。”   他话音刚落,周围静了一瞬,紧接着,女人刺耳的尖叫声响起。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土御门伊月双手捂着耳朵,猛烈的风吹刮着,庞大的蜜桔船尚且有强烈的晃动感,他的小船就更加摇摇欲倾。   千万点微蓝的光在江面上聚合城一个巨大的女人虚影,居然有蜜桔船一半那么巨大,脸上带着血泪痕迹,一头长发在江风中狂舞。她张开嘴,口中溢出森森寒气,声音犹如从十八层地狱中传出来的一样。   “我明明让你……善待他的……”   狂怒的怪谈伸手就抓住了大船,用力摇撼起来,不停发出凄厉的质问声。奴良鲤伴抓住时机甩脱其他怪谈,从船上跳到土御门伊月所在的船上,望着混乱的蜜桔船,心有余悸。   “真是可怕的怪谈……”他感叹道,然后转过头。   浑身湿透的土御门伊月默默看着他。   哪个更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   二代目:……听我解释!   大佬:呵! 第188章 醉梦长卷(十五)   “啊啾!”   土御门伊月打了个喷嚏,他眼神麻木的裹着奴良鲤伴的羽织坐在船头, 心想自己不会就一边感冒一边打山本吧?   “马上就到了。”奴良组二代目亲自给他划船, 小船晃晃悠悠离开了混乱的蜜桔船, 在安静的码头停靠。   奴良鲤伴先跳下船系好,接着向土御门伊月伸出手。   “慢一点, 回去之后喝点预防的药,再洗个澡。”   他接着看向空荡荡的码头,往日总是很热闹的, 吃饱了的城中人会出来晃荡一下, 看看江上灯火通明的大船, 想着自己喜欢的那位花魁。可惜山本的百物语一出,人人自危, 倒是荒凉了许多。   这样的荒凉从码头一直持续到奴良组的庭院, 土御门伊月洗了个澡, 又喝下一碗驱寒的草药, 向接过空碗的小妖怪道谢。小妖怪害羞的接过空碗跑走了,偷偷藏在家具后面看他。还有很多没有恶意满怀好奇的视线在暗处闪闪烁烁, 土御门伊月不以为意, 整理了一下身上宽大的衣服。   据说是鲤伴年少时的衣服, 穿在他身上仍然有点宽大。他挽了几圈衣袖,一直盯着他的小妖怪怯怯说道:   “伊月先生,二代目在庭院里。”   “嗯, 我马上过去。”   土御门伊月应一声,小妖怪好像十分高兴, 蹦蹦跳跳跑远了。   土御门伊月来到庭院中,他向来知道奴良组有一树垂枝樱,常年花开不败,是与他庭院中的河津樱不同的风情。半妖就坐在花树之下,那里还放了一张矮桌,桌上两只酒碟一壶酒。   半妖提起手腕将酒倾入碟中,圈圈澄澈的液体映着月色与粉紫的花的影。他盯着酒液的眼眸倏忽一动,视线抬起,落到土御门伊月身上。   “伊月,来。”   半妖端一只红漆酒碟向他发出邀请,月下花雨纷飞,缭乱的垂枝樱和悠远的酒香,令这一幕犹如画卷铭刻。饶是土御门伊月,也觉得此时此景十分美丽。他走过去坐下,一只酒碟稳稳地推到他面前。   土御门伊月没有急着喝酒,反而问道。   “……我们什么时候去说服将军?”   半妖微微睁大眼,“这不是接受的挺快嘛,之前还总是心存顾虑……将军又有什么啊。”   土御门伊月斜了他一眼,那是之前失忆,现在他有上百种方法让将军痛哭流涕。   “伊月想什么时候去拜会将军?”   “明晚吧。”土御门伊月说道,“我不打算拖延太久,已经很长时间了。”   他这个很长时间当然指的是在画卷中待的时间,那个晴明肯定不会放过他和鲤伴都不在的大好机会,估计正趁机在外面搞事情。就算有舅舅和光哥在外坐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那毕竟是……安倍晴明啊。   “是吗。”半妖对土御门伊月的决定并无异议,也许听不太懂所谓的很长时间究竟指代什么,但是他还是选择遵照土御门伊月的意思。   “虽然感觉有点急,但既然是伊月的意思,我没有异议。”   土御门伊月抬起头说道:   “鲤伴,不管你信不信,我们现在是在一幅画里,刚才我侥幸恢复了记忆……”   半妖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笑道:   “不是在画里。”   他的金色妖瞳完全睁开了,庭院半明半昧的灯火遥远的投射进来,那金色就亮亮的很可爱。   “是在梦里。”   “与你一起的每一秒,都是在梦里。”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曾经讲述过的故事,也许称之为怪谈更加恰当。母亲说有个仙人曾经醉倒了,一口气做了许多的梦,好像有三百个,又好像有三千个。然后母亲就看着掰手指数梦的他笑个不停,他就睁大眼睛,很不服气的说道:   【可是真的很多啊,足足有三千个呢!】   【噩梦不算梦,梦那么好的东西有三千个,真的很厉害啊!】   母亲却还在笑,摸着他的头,告诉他梦其实无处不在。   【因为母亲,从遇到你父亲开始,就活在一个很美很美的梦里。】   世上到处都是梦,幸福的人活在这样的梦里。因为有这样的故事,他才能在母亲终于逝世的时候,也能平稳地握着她的手。   【母亲,这一生,是个好梦吗?】   美丽的公主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握着丈夫的手,向他微笑。   【嗯,是好梦呢。】   母亲的影像渐渐与眼前白发的阴阳师重叠了,奴良鲤伴端着自己的一碟酒,红漆酒碟中浮荡这明丽的梦色。他向土御门伊月示意,土御门伊月愣了一下,也端起了自己的酒,他听到半妖轻轻的声音。   “世上大梦三千,你却独独入了我这一个。”   “伊月,我很荣幸。”   “这是我与结缘的妖怪们都饮过的交杯之酒,现在,我想请你共饮。”   两只酒碟轻轻碰撞,其中的酒液晃动出幽蓝的涟漪。土御门伊月嘴角带了笑意,低头欲饮,一片花瓣打着旋儿落进他的酒碟之中。他的神色于是更加柔和了,一口饮尽这杯结义之酒,连同那花瓣一起。奴良鲤伴也饮尽盏中清酒,提起酒壶笑问他。   “再来一杯吗?”   “嗯!”   酒过半巡,土御门伊月已经有了些醉意。他勉强记得不少人苦口婆心的希望他不要喝醉,于是一时没有去端酒碟,而是摸索摸索,把佩刀月回解了下来。   这原本就是给鲤伴的退魔刀,在画卷中碍于那个晴明的一些设定,月回重新回到他手里,还是在开战之前再交还鲤伴为好。   “给我的?”半妖十分惊喜,他对月回深有好感,总觉得十分契合。仅仅是握在手里就很合心意,更别说还能承载他的妖火,这可是弥弥切丸都做不到的事情。   “伊月的呢?”   “我不怎么需要。”   奴良鲤伴摇摇头,将弥弥切丸解下来给土御门伊月。   “这是花开院家打造的退魔刀,我的母亲曾用它来防身。”   “要是被近身就麻烦了,收下吧。”   两把刀的刀锋在月下闪光,却不显得残酷,而呈现一种庄严的静美。土御门伊月没有再推辞,收下弥弥切丸,心中忽而一动。   恢复记忆之后,他渐渐能感受到舅舅留在画卷上的句子。曾经饱含恶意的句子被大妖所改写,全然变换成了另一番面貌。   【与奴良组二代目刀兵相向。】   所交换佩刀名为月回与弥弥切丸。   @   画卷之外的京都刮起大风,暗风仓皇呼啸,家家户户听从指示关门闭户,等待灾害过去。   这当然只是明面上的说辞,背地里,花开院等阴阳师世家已经忙的不可开交。一些阴阳师被分散去维护四百年前的结界,另一些在本家进行紧张的备战,还有些游走在街道上巡查,随时应付人类的求助。   豆大的雨点落下,顷刻间瓢泼而下,叫人难以相信此时还在春日里。可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阴阳师们无法欺骗自己,因为春之神正停留在花开院院落中的一棵樱树上,皱眉看着倾盆而下的冻雨。   御门院忤逆节令,疯狂抽调灵力进行备战。近地面的气温已经降低到零度以下,可春神还在,她所带来的温暖湿润的气流被挤到高空,化为大雨降落,又在空中就变成冰水混合物。到处都是流冰,这些沉重的雨水结成的冰凌会压塌树木和房屋,造成伤亡。   “这样下去,新发出的芽都会被冻死的。”春之神忧心忡忡。   “那家伙才不会管什么新芽。”源义衡站在窗前,疲倦地捏了捏鼻梁。他已经几天没有合眼了,大战之前,御门院到处搞事情,破坏比修复容易太多,让他们一时疲于奔命。   如果小混蛋还在就好了,虽然不想承认,但那个小混蛋确实有很多办法。   “那些家伙……像老鼠一样窜来窜去……”源义衡咬牙切齿,忽然一声巨大的爆破声从远处传来,他一惊,纸鹤顿时飞起侦查。   滚滚浓烟从京都的西南角升起,巨大的红白两色的妖狐发出一声咆哮,梦山结界叮叮当当抵挡大片攻击。有他的防护,其他式神得以尽情输出,冲得最前的自然是鬼切,他的双刀冷漠的撕裂一名御门院阴阳师的身体,回神已经被数十只黑色式神围绕。   他眼底浮现一点痛恨的神色,头顶长出鬼角,熊熊烈焰顷刻绕身!   “看来邪道,无论哪个世界都有……”   邪道·源义衡:……   这里显然是御门院的一处据点,因为减员严重,只有寥寥几个阴阳师驻扎,不过黑色式神的数量却很多。由百目鬼查探清楚之后,他们这些土御门伊月的式神当即动手,拔除据点的速度很快,御门院完全来不及反应,现在已经是第三处。御门院回过神来,立刻派人支援,这才闹出了相当大的动静。   “没有奶,速战速决!”酒吞童子击飞最后一名阴阳师,确认他全身的骨头都断的七七八八,立刻扛着酒葫芦去支援鬼切。一群式神合力,就算阴阳师不在场,也发挥了相当惊人的战力,只不过缺少阴阳师的规整和策略,节奏略有散乱。   站在据点的废墟之上,山兔拿起钢圈给某个黑色式神补了一下,跳回山蛙头顶。   “阿爸什么时候回来啊……”她歪着耳朵,“我想阿爸了。”   “用不了多久了。”酒吞童子回她,勾起一抹狂妄的笑。   “不看看他是谁的阴阳师?”   天寒地冻,山兔抬起头,看到女神飞过,雪白的裙摆花一样散开。   “……冬之神?”   冬之神一口气飞到源氏的宅院,来不及平复急促的呼吸,先拿出了一份卷轴。   “高天原诏令!”   乘冻雨而来的冬之神高声道:   “讨伐——御门院晴明!” 第189章 醉梦长卷(十六)   送龙子离开,归返神国的冬之神也不是全无建树。她沉思数日, 最终找上高龙神, 不知两人商量了些什么, 分头拜会交好的神明。   神明本该享受世间供奉,却因为千年前金发晴明的阴谋含恨退回神国, 无法见到虔诚的子民和欣欣向荣的人间,心中本就憋着一口气。地狱里进了外来邪神他们是知道的,奈何众神极为衰弱, 根本不敢说什么, 邪神却为他们带来了一个人。   那是另一个晴明, 高洁,良善, 常怀仁慈。被完好无损送回的龙子就是明证, 神国微微的骚动起来。   他们世界的神道已经极为衰弱, 如果……如果能够与另一个世界结缘……   这样想着, 蜷缩在神国的神明们仿佛就看到了一线曙光般。   “另一个世界虽然也有神,却已经陨落大半, 也没有神国的存在。”   冬之神站在众神中央, 所说的这些东西她已经妥当向土御门伊月求证过了。得到御门院的秘法之后, 土御门伊月研究许久,权衡各方之后,最终得出了可以结缘的结论, 冬之神深信不疑。   两个世界合一,信仰也会翻倍, 就算是重合的神明也可以毫无障碍的分享供奉。最重要的是,一旦两个世界合一,神国也会得到解放,他们的屏障、他们的囚笼都会化为虚无,从此自由地行走在大地上。   “贸然合一的话,会很动荡吧……”有神明表示不安。   “那位阴阳师……晴明已经考虑过了。”冬之神说道,“时间,各位,我们还拥有最宝贵的时间。”   两个世界有时间上的差异,大概有百年左右。时间是最好的磨合剂,大可以缓慢接触,缓慢交融,四十比一的时间流速又会让整个过程没有那么难熬。终有一日两界时间同步,世界运行的规则会妥当安置新加入的元素,迎来崭新的盛世。   这个前景太美了,没有神明再表达异议,同为四季之神的秋之神率先点头。   “反正无论怎样……都不会比眼前的境况更狼狈了。”   “我也附议!”夏之神点头,四季至此达成一致。   神明们纷纷表态,十分踊跃,冬之神总算长舒一口气。身边传来笑声,她侧过头,轻轻地叫了一声。   “道真先生,您也来了。”   道真爱梅,与冬之神的关系向来不错,闻言含笑点头。   “我也想念九州的梅花了,我不在,梅该有多么寂寞、”   神明们意见统一之后,高龙神站出来,她身边还跟着最小的龙子。   “既然事情已经定下,那么就起草诏书吧。”   “那位阴阳师帮了神国大忙,我想我们也不该吝啬一个名正言顺的诏令。”她看向四周,最终温柔的摸了摸小女儿的头,“小九,去取笔墨来。”   九妹欢快的应了一声,很快拿了特制的笔墨和卷轴回来。神明聚集在一起,有的落笔,有的祈福,卷轴边角添了满满的证明的祝福的花纹,最后落在卷轴上的名字金光一闪,缓缓清晰起来。   【安倍晴明。】   高龙神笑了,她郑重卷起卷轴,交给冬之神。   “听说人间近几日有冻雨。”   “有劳你,冬。”   ——世间的晴明,有那一个就够了。   还在画卷中的土御门伊月暂时不知道还有神国诏令这等好事,既然已经恢复记忆,他势必要加快破局速度。   于是休息一晚之后,他与奴良鲤伴前去“拜访”了驾临这座城的将军,整座院落全部封闭起来,至少今晚结束之前都不许人进出。小纸人向土御门伊月敬了个礼,表示一定完美完成任务。   “辛苦了。”土御门伊月向纸人微微点头,紧接着抬头问道,“鲤伴,好了没有?”   他画了可以暂时伪装成别人的符,加上奴良鲤伴自己的畏,理应不会暴露。刚才是奴良鲤伴正在房间里换上将军的衣服,好半天没有动静,土御门伊月一问,才有一声闷闷的响起来。   “……唔。”   半妖的声线也在渐渐接近将军的声线,至于真正的将军,已经被绑起来以免坏事。   说到底,只要撕破画卷出去,这个故事也就结束了。   已经彻底伪装成将军的半妖走出来,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土御门伊月扬了扬眉,说道:   “这不是不错吗?”   “可是不帅了。”半妖很诚实的说道。   土御门伊月被他给逗笑了,上前帮他整理了一下衣着,又强调一边一些措辞。此时已经接近逢魔之时,蜜桔船放出的小船很快就要停靠在哪个码头迎接客人,他们得尽快。被催眠的武士和仆从们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码头,在车里,奴良鲤伴问道:   “伊月要变一副样子进去吗?侍从?”   “我自有办法。”   土御门伊月回了一个自信的微笑。   那个样子已经很久没变过了,最后一次变还是母亲在世时,他变过去方便母亲给他舔毛。   @   奴良鲤伴简直心!花!怒!放!   被他握着两只前爪提起来的小白狐表情淡定,蓬松的大尾巴抬起来遮住小肚皮。雪白的皮毛油光水滑,不掺半点杂色,尖尖的耳朵微一抖动,他抬爪软软推了推无师自通埋在他肚皮上吸他的半妖。   快停止你的举动,我们要出去演戏了。   “再让我吸一会儿……”奴良鲤伴还在恋恋不舍,“伊月,这样子怎么可爱你怎么平常没有变过啊……”   土御门伊月能变吗?肯定不能!就算在最安全的庭院变,后果无非就是被崽崽们你一下我一下的摸秃,或者被舅舅叼回去舔毛,前者关乎他的头发,后者……他之前每次被母亲舔毛都是一副惨遭蹂躏的样子。   其实归根结底,他把自己放在人类一边比较多,平常连露出小耳朵都觉得很失礼,更别说这样子了。   再纵容了一会儿,土御门伊月更加坚定地推推奴良鲤伴的脸。半妖遗憾的起身,看着小白狐一骨碌爬起来理自己的毛毛。   “结束之后再变一次吧?”   小白狐拿屁股对他,不可能的。   他之前就有准备,为了贴合将军的身份,还准备了戴在脖子上的铃。奴良鲤伴帮他戴上,抱起他走下车,正好与蜜桔船邀请的“大人物”碰了个正着。   大人物倒不是将军,而是将军麾下的一员重臣。在这样的地方见到将军,顿时瞠目结舌。   “您、您怎么会突然降临此处?!”   要是让将军误会他只知道出门玩乐就不好了,一定会被政敌打压的!这位重臣思及此处,浑身冷汗,殷勤的凑上前来。   “本来收到了邀请,想先看看是否安全,这一次还带了武士来。如果确定是个好地方,本来明晚打算邀请您一起登船的。”他小心翼翼的说着,偷瞄将军的神情。将军终于侧过眼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你有心了。”   “不敢不敢!”重臣连忙说道,“没想到您今晚就来了,我还是做得太不妥当。”   将军笑了两声,“刚来这座城,就看到夜晚的游船灯火通明十分繁华,处理公事之余体察一下民情也不错。”   之后两人相顾无言,毕竟出来玩双双被下属or上司发现,其实也挺尴尬的。   重臣偷偷擦冷汗,今晚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今天他也别想着玩好,好好侍候将军才是最主要的……咦?   他看到将军怀里有什么蠕动了一下,定睛一看,那只生物一个翻身,露出了雪白的软缎一样的皮毛,再之后是尖尖的耳朵。小白狐带着昂贵又有武家风范的颈饰,在将军怀里滚了一圈,又重新团起来,尾巴顺在身侧。   “这、这是……”   台词早就跟土御门伊月对好了,奴良鲤伴此刻完全不憷,笑道:   “是宇喜多今天送给我的,他倒是个懂人心的家伙。看看着皮毛,多可爱。”   宇喜多是这位重臣的竞争对手,两人常年撕在争夺将军信任的第一线。重臣听到对方的名字,心里一凛,又见将军喜欢对方的礼物,当即在心里叫苦连天。   不行,他要扳回一城。   重臣热烈的赞美几句,然后对身边的武士附耳说了些什么。武士立刻跑到码头最前方,抢先一步跳上了小船,提起蜜桔船来接人管事的衣领。   “喂!现在立刻把客人都清空!有大人物到场!”   管事瞪大眼睛,不是说要接待一位将军身边的重臣吗,先前都说好的,怎么突然要疏散其他客人?   “将军驾临了!蜜桔船上不能有多余的人!”   武士的话让管事大惊失色,他连忙让黑色的乌鸦去船上报信,请柳田先生和山本大人做主。自己则紧绷精神,小船一靠岸,顿时满面堆笑的迎了上去。   “不知将军驾临,有失远迎!”   他们之前要接待的大人物正躬身立在将军身后,谦恭的低着头,将军对他的殷勤招呼无可无不可的点头,抚了两下抱在怀里的小白狐,直到小白狐不满的动了动,脖颈处的饰品晃动发出响声,这才停手。   “久闻此处的蜜桔船是世间难得的享乐之地,可惜不知预约的途径,只好带着些人到这个码头上来碰碰运气了。”   管事点头哈腰请将军息怒,登上他们的小船去蜜桔船上玩乐一番。   就在此时,鸭川之上出现了奇景。蜜桔船放下无数小船,每艘船上都有本打算在今晚享乐的客人。但是这些客人远不及将军重要,山本得到消息,立刻作出决断,客客气气请这些客人先行离开,蜜桔船清空,只留平时的熟客和自己的手下,隆重迎接将军登船。   扮作将军的奴良鲤伴在众人簇拥之下登船,怀抱小白狐,轻轻垂下了眼。   伊月说的没错,最后害死山本的一定是他的贪心。 第190章 醉梦长卷(完)   山本居然等在船头,显然对这一次的客人极为重视。他的体型十分庞大臃肿, 好多奴仆合力将他扶住, 只是站了那么一会儿, 浑浊的油汗就淌了满脸。   柳田站在他身边,还有其他干部也在场, 眼里有些许担忧。   “山本大人,今晚的事……”   “值得一赌,毕竟是将军。”   也许山本心中也怀疑过是否是一个诱饵, 但就如同土御门伊月说过的, 最后害死山本的一定是他的贪心。他太想要一块足够高的跳板, 将军是最好的选择。当然,他也足够奸猾, 早早就让人盯紧了奴良组。   “奴良组一切照常, 土御门伊月背叛了我, 离他说出足够多的东西应该还有几天。”   见山本有所打算, 口气又笃定,柳田也就不说话了。他深深吸进一口气, 打起精神上前几步, 恭敬的迎接贵客登船。   “蜜桔船上下, 因您的光临蓬荜生辉!”   将军被武士和仆从簇拥着,淡淡而矜持的略一颔首。他们进了一楼的大厅,客人基本都清空了, 剩下的都是惯会插科打诨的熟客,一个个带笑上来拜见。山本经营蜜桔船日久, 显然深谙客人的心理,这种情况下还是有几个会捧的家伙才玩得开心。   伪装成将军的奴良鲤伴半点不急,好像真是来玩的一样。山本也装作没有百物语仪式的样子,在仆从帮助下坐在将军下手,气氛很快热络起来,好酒佳肴堆满了桌子,客人们大声的笑,场中有游女拿了扇在跳舞。   “您尝这个丸子。”山本笑眯眯的点点新上来的这道菜,“用了数十种珍贵材料,每一口都是不同的鲜香,加上这汤汁……啧啧!”   哦,好吃的。   奴良鲤伴咬了一小口,确实好吃,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佐料,于是从容的用筷子把丸子掰开,喂到小白狐嘴边。小白狐嗅了嗅丸子,觉得可以接受,慢慢一口口的吃起来。   滑头鬼在骗吃骗喝这方面真的有天赋。   一边吃,他一边隐晦的左右扫视,发现这些被留下的熟客除了会捧会起哄,还有一点共通之处。   ——都参加过百物语仪式。   山本果然没有死心,甚至想牢牢抓住将军,今晚就打算冒险进行仪式。举行仪式才会有霸者之茶,那茶水奴良鲤伴已经私下试验过了,有着令人发疯的魔力,不管你是谁,尝一次就再也离不开。   他用小爪子拍了拍奴良鲤伴作为暗示,下一秒,一块炸好的酥肉又落到了眼前。   大佬: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挠了两下,面前零零碎碎多了一堆东西,最后彻底放弃了,耷拉着小耳朵闷头吃,感觉到不时有只手抚过他耳后和后颈,力度适中,很是舒服。   虽说之前就在蜜桔船上,船上的奢华之处他恐怕还不如柳田享受得多。前半段一直在迷茫,后半段恢复记忆也立刻离开了蜜桔船,不得不说有点可惜。这么一想,他想开了,甚至主动伸出爪子去勾离得不远的那碟虾。   奴良鲤伴亲手给他剥了虾,一边还在漫不经心的跟山本及其他客人说着话。酒过三巡,他发现山本开始蠢蠢欲动。   比他想的还要沉不住气。   山本先是提议移步四楼的游戏厅玩乐,奴良鲤伴被所有人有意无意让着,一点不客气的赢过一圈后,大概觉得时机成熟了,山本请他们一并去六楼。参加过百物语仪式的客人们脸上情不自禁的流露出激动的神情,频频吞咽,显然是想到了霸者之茶那绝妙的滋味。   也真是辛苦山本了,一整晚陪上陪下,浑身衣服都浸透了两三次。   “六楼是保留项目。”山本故作神秘道,“原本只对熟客开放,可我怎么能隐瞒将军大人呢?”   奴良鲤伴适时的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他们登上六楼,进入那个土御门伊月十分熟悉的大厅,扑面而来的是些许属于怪谈的阴冷之息。山本没有让整个厅堂都明亮起来,只是吩咐有多少客人就点多少灯烛,每人面前放着一盏烛火,烛光昏暗,颤颤而动。   趁着周围黑,土御门伊月偷偷打了个哈欠,他吃饱了。原以为不会被发现,没想到头顶上传来轻轻一声笑,下巴被挠了挠。   土御门伊月默默的闭上嘴,重新把自己团成一团,头上的力道让他感觉自己会被摸秃。   “这次的游戏名为百物语。”山本的声音沉沉响起,“客人们叙述怪谈,讲述完一圈之后,共饮霸者之茶。”   他在面前放了一只小小的漆黑的锅子,锅子还沾染着霸者之茶的味道,香味简直能让曾经尝过这种茶的客人发疯。山本感受到了人群的躁动,淡淡笑了,首先还是对奴良鲤伴致意。   奴良鲤伴提出了一点不同意见。   “不刷锅的吗?”   “……”   冷场之后,山本艰难的把这个话题圆了起来。   “当然刷,刷过了,您不用担心。”   “哦,那就好。”   百物语仪式从柳田开始,他已经相当熟悉仪式,只是每当这时候都会想起拒绝仪式的土御门伊月。柳田闭了闭眼,缓缓开口。   “那是一个秋末的黄昏……”   一个个怪谈被讲述出来,百鬼的茶锅开始沸腾,难以形容的美好香气弥漫在厅中。讲述者的身份即将转过一圈,愈发浓烈的香气里,轮到奴良鲤伴讲述了。   “只要是奇怪的事情、诡异的事情,都可以作为怪谈讲述。”山本笑容满面的再次解说,“相信以您的见多识广,一定有很多新鲜的故事能够分享给我们。”   奴良鲤伴悠悠摸了两把小白狐,好像是思索了一会儿,末了轻轻笑了。   “那么,我就讲一个商人的故事吧。”   “有一个商人,靠经营木材发家……”   @   黑夜中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一双双妖怪的眼瞳亮起,奴良组的妖怪们正在全速赶路。   山本放出的侦查乌鸦已经被他们尽数击落,又没有杀死,触动不了山本的感应。在这段争取到的时间里,他们奔行到码头,船只早已准备好,夜色中无数小舟驶向灯火通明的蜜桔船。   蜜桔船上,黑田坊似有所觉。他有些不安的看了看顶楼,大人物们都聚集在那里,他则和其他怪谈一起留下来警戒。   空气里漂浮着似有似无的妖气,黑田坊最终坐不住,准备登上六楼通知山本大人,突然他眸光一凝,已经靠近了蜜桔船的数十艘小舟已经显露面貌,站在最前位置上的赫然是首无!   红线末端有爪钩扣住船舷,首无借力跃上大船,身后是紧跟而来的其他妖怪们。庞大的畏在江上凝成暗色的不祥阴云,雪女的冻风吹响了开战的号角!   六楼大厅,柳田已经拔刀出鞘,山本则颤抖的看着站起身缓缓向他走来的“将军”。   讲述仍在继续。   “商人发出凄厉的声音:为什么?明明已经聚集了如此之多的畏,为什么死的仍然是我!”   “要斩杀他的人便说道——”   “你扰乱秩序,制造恐慌,肆意践踏这座城的规则。”   “蠢货,你以为你是在谁的城里?!”   奴良鲤伴抬手,如撕裂一身外衣那样撕裂了自己的伪装,露出真容。他的金色妖瞳已经完全睁开,流溢着冰冷与锋利的神色,小白狐跳到他肩膀上,舔了舔爪子。半妖拔出月回,月色般的刀锋缓缓指向神情慌乱的山本。   “怪谈——山本五郎左卫门。”   他甚至淡淡的笑了。   “我将于今日将你讨伐!”   “痴心妄想!!!”山本发出怒喝,“黑田坊!黑田坊!我的怪谈们!都出来吧!”   他一边喊着,一边挪动肥胖的身体上前,想要将茶锅收回来。可茶锅里盛满滚烫的热茶,他甚至被烫了好几下,最后甚至不顾滚烫的热度试图将茶锅抱进怀里。奴良鲤伴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另一只手拔出弥弥切丸击退柳田,月回则直直向下砍去,将整个茶锅捅了个对穿!   山本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那些客人们居然也是同样,纷纷不顾刀锋的危险爬过来,舔舐浸润了地毯的霸者之茶。处在疯癫的人群之中,奴良鲤伴皱了皱眉,一旁的柳田再次站起来,向他攻来,显然想争取时间。   整艘船都被战火点燃,奴良鲤伴放下小白狐,跟柳田白刃相接。山本寻到机会,将残破的茶锅抱起来,哆哆嗦嗦向外爬去,身后就是疯魔一样吮吸地毯的客人。   “来人!来人啊!”山本大声叫道,平时召之即来的怪谈们却悄无声息。他的蜜桔船上起了火,火光从甲板开始向上蔓延,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感觉自己碰到了栏杆,太好了,只要顺着栏杆……   “叮铃——”   头顶一声铃响,山本意识到什么,抬起眼泪模糊的眼——   小白狐静静蹲坐在栏杆上俯视他,深蓝的眼眸清澈透明。浓烟和大火并未沾染雪白的皮毛半分,小白狐仍旧稳稳坐在栏杆上,如同一轮坠入这火焰地狱中的明月。   啊……这种感觉他之前好像也有过……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神国来客的时候,来自神国的白发少年不知他险恶用心,喝下了那盏茗荷炮制的茶水,从此他多了一名忠心又强大的手下。   可凡人怎么可能单凭阴谋诡计,就留下天上的明月呢?   “饶恕我!”他惨叫,“我愿意把所有钱都给你!百物语仪式再也不会举办了,怪谈随你们处置!饶恕我!”   一边求饶,他一边狡猾的后退,终于爬过了拐角,看不到小白狐。他长舒一口气靠在栏杆上,继续大声呼唤他的怪谈,又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   “来人!来人啊!!!”   “叮铃——”   催命般的铃声再次响起,山本本想继续逃跑,身后突然传来“咔嚓”一声。   他表情一空,来不及多想,肥胖臃肿的身体就直直坠了下去。   这是六层楼的高度!   小白狐蹲坐在残留一半的栏杆上,默默向下凝望。摔下去的山本被他自己可怕的体重折断了脖子,却因为百物语和霸者之茶的力量仍旧不死,一边发出含混的声音,一边试图从甲板上爬起来。最后他放弃了,肥胖的身体在地上缓缓爬行,试图离开他认为危险的地方。   熊熊火焰犹如焚烧一切污秽的地狱净火,又如盛开在忘川两旁的艳色舍子花。净化一切的浓艳色泽之中,山本向前蠕动爬行,身后拖拽开长长一道血痕。   “别杀我……别杀我……”   看起来很可怜,但土御门伊月生不出半分怜悯。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原来是船舱的门被巨力砸开。柳田倒飞出来,撞上栏杆,咳出几口血。   他一边咳着,一边死死盯住船舱里面。   “黑田坊……你居然也背叛山本大人……”   “说什么背叛……别人家创造来保护自己的怪谈,你们倒是用的很顺手嘛。”奴良鲤伴提着滴血的刀走出来,黑田坊落后他半步,仍旧被面罩遮着的面孔上很难看出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盛满憎恶的光彩。   他全都想起来了,他本是这座城中的人们创造来保护自身不受怪谈侵害的守护神,却被山本以茗荷洗去记忆,反过来成了夺人性命的刽子手。他之前的忠诚与顺服只是一场天大的笑话,是山本一手酿成了一切,他势必要为此复仇!   柳田又咳了几声,他听到山本大人在下方甲板上蠕动的动静,嗅到浓烈的血腥气,知晓大势已去。他惨笑了几声,侧过头,正好能看到那只稳稳蹲在栏杆上的小白狐。   “是你,对不对?”   小白狐望着他,轻轻一颔首。他柔软蓬松的皮毛使得轮廓非常柔和,熊熊火光中,软乎乎圆滚滚的,又是无瑕的雪白色。   柳田回过头,他艰难的从地上起来,努力让自己站稳,看向奴良鲤伴。   “我输了,杀了我吧,奴良组的二代目。”   他不可能背弃山本大人,也注定无法战胜对方,一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没想到半妖却轻轻的笑了,缓步来到栏杆前,把小白狐接到自己肩膀上,俯视下方还在继续爬动的山本五郎左卫门。   “你放过伊月一次,我自然也会放过你一次。”   柳田宛如受到了侮辱,咬牙道:   “只要我不死,就会为山本大人复仇!”   “……那随你,反正下次再犯到我手上,我又不会留情。”   半妖懒洋洋的开口,一甩月回刀身上的残血,踩着栏杆一跃而下。足以让山本半死不活的高度对全盛期的半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甚至还在下落的过程中用脸颊蹭了蹭小白狐柔软的皮毛。   “不怕,我们下去杀了他。”   龙蛇般的畏瞬间膨胀起来,在空中将半妖包裹,他从镜花水月般的虚无中旋身而出,平稳地落到甲板上。奴良鲤伴抬起月回,刀锋雪亮,烈火环绕中如火上明月。   “结束了,山本五郎左卫门。”   “伊月已经提醒过我你可能会变成奇怪的东西,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四面都是喊杀声,百物语组的怪谈们被逐一杀灭,潜伏已久的奴良组终于展现了自己的獠牙和利爪。眼见山本有开始转化为怪谈的趋势,小白狐不安的“嘤”了一声,奴良鲤伴忍着笑,听从他的提醒不再耽搁。   “去地狱里反省你的罪孽吧,山本五郎左卫门!”   锋利无匹的退魔刀挑破层叠的邪气和晦气,径直刺入山本体内。山本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等半妖刀锋拔出,大片流动着字符的黑色妖力喷涌而出,在空中凝成恐惧又怨憎的人形,然而还不等口吐什么恶毒诅咒,就在风中纷扬四散。   奴良鲤伴微一挑眉,立刻从原地跳开。山本尸体的位置竟如一张纸被撕开,他甚至能听到那种纸张撕裂的声响,只不过瞬息之间,撕裂的位置被黑色空洞填满,直至将山本的整具身体彻底吞没。等到一切复原,只余下溅满血迹的污秽的甲板。   原来真的是一幅画……   “二代目!怪谈已经清理干净了!”   “有一小波逃走,已经派人去追!”   奴良组的妖怪们涌上来,虽然身上还带着激战之后的伤口,但是更强烈的情绪已经冲淡了伤处的疼痛。骄傲的妖怪们再一次守护了自己的城,纷纷簇拥着自己的总大将,满面笑容的。   “喂喂,你们小心点啊。”奴良鲤伴把原本在肩膀上的小白狐抱起来,免得失足掉下去。他看着涌向自己的妖怪和干部,忍不住露出了带几分张狂的笑。   “那就庆功吧!这一回可是大胜!”   @   数日之后,百物语组的余孽被尽数剿灭,城中自发举办了盛大的欢庆仪式。   怪谈的阴云终于从人们头顶褪去,再不必担心夜行会遇到层出不穷的鬼怪。城池宁静的立在夕阳余晖之下,准备夜晚庆贺的人群早早离开家门,满面笑容的走在街道上。两侧是琳琅满目的摊位,大人举起小孩子,沿途的店铺也纷纷在夜晚开张,灯火照得整座城亮如白昼。   这只不过是奴良组治下这座城池数百年太平和乐的一角缩影,也许今后还会有人试图在这座城中兴风作浪,但土御门伊月相信,那些人注定无功而返。   “……伊月。”   土御门伊月正打算咬一口苹果糖,突然听到半妖开口。他侧过头去,半妖趁机在他的苹果糖上咬了一大口,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抢先笑眯眯的说道。   “伊月说过,这是一幅画吧?”   “嗯。”   “既然是画,那么也是依据现实画出来的了?”   他炫耀和骄傲的意味太重,土御门伊月忍不住笑起来,应了一声。   “是这样,是一幅很写实的画,画的就是这座城的盛世。”   人潮涌动,灯火辉煌,半妖就在这片斑斓的华彩中长久凝望着他。   “这幅画里有你也有我。”   他说。   “这样子才当得起盛世的名头嘛。”   随着人潮,他们已经来到了江边。鸭川亘古流淌,往来船只晴彩辉煌,虽少了那艘巨大的蜜桔船,却也足够热闹喜悦。随风传来游女的歌声和管弦,普通的人家也能乘着小船带家人在江上游玩,岸边飘着各种食物的香。   半妖跳到一艘空船上,向土御门伊月伸出手,他们将船摆到江心。   天公作美,今夜无风,江面平滑如琉璃之镜,倒映夜空星河璀璨,人间灯火跳荡其间,随水纹流转成丝丝缕缕的金色和彩色。浆声响着响着,土御门伊月咬了一口苹果糖,坐在船头看那些灯火。   “……什么时候走?”   “天明时分吧,结束这个故事,现实中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土御门伊月伸手拨了两下水,一些翅上有金箔的纸蝴蝶在他身边翩飞。他本以为至少会听到一两句惋惜的话,没想到奴良鲤伴什么都没说。   “这幅画外面,我们也依然是在一起的,对不对?”   半妖笑道,“那我就不担心了,此间种种,实在是美不胜收的一场大梦。我不知道外界究竟如何,但是伊月,我唯独相信你。”   他向土御门伊月伸出尾指。   “来约定吧,伊月。”   “就算离开此处之梦,我们也仍旧会长久的相守在一起。”   土御门伊月眸光微动,他知道眼前的鲤伴是没有画卷之外的记忆的。鲤伴的记忆停留在这个奴良组盛极的江户时代,从未有过穿越时空的一期一会,然而隔着万千人海,鲤伴却仍然准确的找到了他。   在外界的现实中,他们之间仍旧相隔世界与时间。   但……那又有什么呢?   他也伸出尾指,勾住了半妖的手指,金与七彩的灯火水色中,这一幕似曾相识。涌动的流水仿佛变成了广场上的喷泉,游女的管弦成了轻柔的音乐,人声喧嚷,却仿佛被隔离在他们两人的世界之外,只投下热闹的喜乐的影子。   他会赢的。   花火在他们头顶骤然绽开,岸上的人群发出一阵一阵的惊呼,划着船的人们也纷纷停船欣赏。下坠的斑斓的光之雨中,土御门伊月身体前倾,正好半妖也是如此,彼此前额相抵。   他听到半妖轻声说道——   “伊月,约好了。”   庆典持续了一整晚,薄薄曙色笼罩江面之时,游人渐渐散去。土御门伊月从小船上站起来,望着江面上缓缓旋开的那抹神光。   【最后逝去。】   归返神国。   舅舅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在这幅画中的结局,唯有沿这条道路走出去,他和鲤伴才能真正脱离这幅画,这便是故事的结局。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向前,垂在身边的手突然被牵了牵。   然而等他回过头,半妖已经抿了抿唇,缓缓放开了他的手。   “我们马上就会再见面,对不对?”   奴良鲤伴望着他,金色的妖瞳一瞬不眨,似在确认。   “嗯,鲤伴,一会儿见。”   奴良鲤伴笑了,手抄在袖中,目送阴阳师从船头上跃起,飞舞的纸蝴蝶铺就一条长长的道路。阴阳师平平稳稳落在这条道路上,回了一下头,然后转身向前走去。   蒸腾在江面上的白雾将他笼罩,最后那些水声也渐渐模糊。他再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半妖的影子,但土御门伊月知道,只要自己能成功出去,鲤伴也会跟着一起的。他心中十分安定,慢慢行来,眼里微微染着笑意。   虽说被拉入画卷是出于那个晴明的谋算,但是土御门伊月也不得不说这是一次愉快的经历。他弥补了过往的遗憾,见到了江户时代的鲤伴,共赏了鲤伴治下的辉煌花火……老实说还真的很开心。   那个晴明真是一个好人。   纸蝴蝶早就不再铺路,而是在他周围飞舞着。飞动的金箔与纯白之色中,突然混进了一点瑰丽的艳色,花雨纷纷扬扬扑面而来,那股甜蜜的香气远比樱花浓重。   是桃花。   一树桃花扎根嶙峋怪石之上,竟稳稳屹立,桃花深红浅红,簇拥睡在树上的仙人。仙人白衣散发,玉带当风,潇洒眠于树上,宛如正做着一个桃林千顷的长梦。   闻听脚步,仙人缓缓抬眸,三千世界一瞬掠过眼底。   “等了这许久,你是第二个走出我长卷的人。”   他侧头闭目,似在感知什么。   “哪里来的狂徒,竟在我的画卷上肆意涂改?”   土御门伊月必须说话了,因为玉藻前也曾经在画上落笔,他得把舅舅摘出来。   他向仙人深深欠身,语气极为歉意。   “十分抱歉,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哦?”   “有人想用画卷留我,我的亲人想救我,污了您的画,实在抱歉。”   他说得诚恳真切,仙人微蹙的眉峰于是缓缓松开。   “既不是你先落笔,责任自然落不到你头上。”   他从花树上翩然落下,散漫的微微笑着。   “除开那些,你既然走出了画,我便会给你奖励。”   四面顿时有长卷漫卷,就连天顶上也错落铺满,这些快速变幻的长画犹如江河奔流,人世间一幕幕历历涌现。土御门伊月仰起头看天顶上的画,那是富甲天下的画面,一应财富应有尽有;身侧快速划过的则是名士之卷,名满天下,风光无限……   还有更多的更多的画,统统演绎着辉煌不可一世的人生,而仙人就在这些流淌的长卷面前笑问他。   “这是我织的千般梦,作为奖励,你想入哪一个?”   “……梦?”   “真可成梦,梦可成真,你又怎知自己所处的世界不是一场大梦?”   土御门伊月听完,突然笑了。仙人被他笑得有些困惑,于是问道。   “为什么会笑?”   “只是想到,曾经也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是他最初在庭院醒来时,还未融合,面对游戏突然成真,玉藻前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是谁?”   “为了营救我,不小心在您画卷上画了几笔的人。”   仙人愣了愣,紧接着大笑起来。   居然如此巧妙地为亲人开脱……   “边冲这份心有灵犀,我自然不会计较。”他承诺道,“你来挑选吧,无论怎样的梦都可以给你。”   经过刚才的事,土御门伊月的胆子又稍微大了一点。他意识到眼前的仙人是位爽朗随性的人,所以他照实说,应该也……不会惹对方生气?   “其实我十分惊讶,您居然还在画卷之中。”他还是没有急着挑选,而是笑着说道,“都说您留下这幅长卷,便翩然远去,世间再无仙踪。我初时听闻关于您的这个故事,还深深感到惋惜。”   “这里是我家。”仙人果然没有催他,无聊的睡了这么多年,有人聊聊也不错。他飘然而起,重新落在了桃树上,拍拍身边的枝干。   “来坐。”   土御门伊月:“……我不会爬树。”   “你真麻烦……桃桃弯个腰。”   仙人轻轻地“啧”了一声,拍拍桃树。桃树颤了颤,竟弯下身,方便土御门伊月爬到树枝上。土御门伊月从善如流的爬上去,然后沉默蔓延。   “……不聊点什么吗?”仙人终于憋不住了。   “???”   “聊点什么啊。”   “不是您邀请我……我还以为您打算聊点什么……”   “我要是会聊天,就不会常年在这里睡觉了。”   “……”   土御门伊月看着旁边木着一张脸的仙人,感到匪夷所思。   不是……这莫非是个死宅家里蹲?不会社交还振振有词的,指望别人打开话题跟他聊。   土御门伊月感到心很累,好在他的社交能力姑且不错,想了想,就有话题了。   “我身边也有名叫‘桃桃’的妖怪。”   “桃花的精怪?”   “嗯,很可爱。最近还跟人合作酿酒,还有一些香膏,卖得很好。”   他家跟植物沾边的崽崽多数都有自己的副业,跟阿酒联动一下推出个什么酒啦,卖个精油香水啦,总之也挺赚钱。平常做做保养打打换装游戏,几乎是不用土御门伊月出钱的。   “……游戏?”   “也可以说是一种梦吧……”土御门伊月考虑到眼前是个不太了解外界的家里蹲,特意用了对方能懂的措辞,“还有小说,一些戏曲之类的,人类会在自己的大梦里拥有许多小梦。”   “这也正是我想跟您说的事情。”土御门伊月侧过头,笑道,“我也有已经编织好了的自己的梦,梦里有我所重视的人,想要铭记的事,还有就是这样的一个个小梦,我觉得很满足。”   “感谢您愿意赐我美梦的心意,但是……我果然还是无法放弃自己的梦。”   随着他话语落下,仅有一棵孤零零桃树的纯白空间里,银蓝的月色笼罩而下。典雅清寂的庭院一点点露出全貌,小桥下流水里鲤鱼游动,石子路和矮栅栏蜿蜒,盛开的花逼近了走廊,檐下风铃叮叮,樱花堆叠如轻云……   他的梦就是与式神们共筑的这座庭院,虽然此时只是镜花水月样的投影,并无式神出没,但只要闭上眼,土御门伊月就能想象出他的崽崽们在庭院中笑闹的情景。   “这就是……我的梦……”   他轻声说道: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仙人望着这间幽雅美丽的庭院,他能看出这个梦的美,也能看出这个梦在土御门伊月心中的重量,于是轻声叹息。   “很美的梦,世间少有的美丽。”   “介意带我到处看看吗?”   他们共游了庭院和町中,町中夜色深沉,若是以往定然有百鬼夜行的盛况,可惜此间无人,土御门伊月和仙人于是一起看着河对岸模糊的灯火。   “哪里是什么地方?”   “是梦之外的梦,不属于我,却与我的梦息息相关。”   河那边是妖怪的集市,有蟾蜍的钱庄,猫掌柜的食肆,阿酒和狐狸先生的店铺,还有各地往来购物的妖怪们。巨大的金色鸟居之下,一切太平和乐,无疑是一场令人想沉醉不醒的美梦。   仙人叹服了。   “可这样一来,我这里就没什么能送出手了。”   “您肯不计前嫌,原谅我的亲人在画卷上书写,就已经是恩赐。”土御门伊月笑道,“接下来您有什么计划吗?等我从画里出去,无论您想回到神社继续接受供奉,还是换一个地方继续沉入梦中,我都能帮忙。”   仙人沉吟一下。   “就由你将醉梦长卷带走吧。”   “……欸?”   “世间不乏贪婪之辈,我只想要一处长久的栖身之地罢了……”仙人抚着桃树的枝干,淡淡笑道。   “和我的桃花一起。”   这倒不难达成,土御门伊月自己就有神社,只不过是寻一处地方供奉起来而已。仙灵之画在他的庭院里,带来的好处反倒会更多些。   “我明白了。”   仙人再次笑了,庭院的梦境消失,苍白之中的一树桃花再度出现。仙人向土御门伊月伸出手,那手上原本空无一物,缓缓伸出的过程中,突然多了一枝灿烂的桃花。   “你的梦很美,可千万不要忘记了。”   土御门伊月收下桃花,花朵在他襟怀前灿烂盛开着。他向仙人深深一礼,转身,一步步离开了这片苍白而绚丽的空间。   处在画卷和现实的交界,他又回了一次头,仙人与桃花正在长久的凝望他。   他于是扬声道:   “您的梦也十分美丽!”   【您的梦也十分美丽!】   还有谁对他这样说过来着?那是上一个走出长卷的人,持有桃源之梦的少女。她以桃花千顷邀请仙人去往她的家乡——避世的桃花源——仙人欣然应允。   可惜光阴无情,凡人终死,伊人已去,桃花依旧。   土御门伊月不过发自内心的赞美,模糊的,仙人好像笑了,桃花也簌簌而动。   他不再犹豫,抬脚离开了这片空间。   @   源氏兵围御门院!   长久的试探和相互拉锯之后,终于借着一次突袭的暴动,这场大战彻彻底底拉开了序幕。在御门院最后一个也是最牢固的一个据点前,源义衡看了一眼酒吞童子,红发鬼王意外地沉得住气,就算见到那个御门院晴明露面,也没有头脑发热的冲上去。   “阴阳师不在,本大爷真是连架都懒得打。”酒吞童子掏了掏耳朵,神情散漫,其他式神也基本上是这样。源义衡嘴角抽动,告诫自己无数次要心平气和,跟这些家伙生气,最后被气死的一定是他。   “按照玉藻前的说法,伊月马上就能从画卷中出来,你们稍安勿躁。”   式神们挖耳朵的挖耳朵,看天的看天,毫无斗志。   源义衡:……   鬼切还算是接受过源氏的教育,能站着跟源义衡说话。   “我们兵围御门院最后的据点,他们会不会对还在画中的主人做出什么有威胁的举动来?”   源义衡再次绝望的发现,这一回所有式神倒是都抬头看他了。   “相信他。”他尽量平静地说道,“小混……伊月马上就能从画卷中挣脱出来,不然玉藻前不会这么沉得住气。”   这下式神们放心许多,玉藻前肯定会看顾阴阳师的。   他们所惦念的玉藻前正从容的正坐在御门院晴明身边,这个位置只比御门院晴明低一些,显示出这个晴明对母亲的拉拢之心。毕竟在场的妖怪还有相当一部分隶属羽衣狐麾下,这是他不能失去的资本。   “最后的决战即将到来。”他对下方的手下们说道,声音隆隆在厅中回荡。   “我方必然取得胜利!”   他说道,而身边的大妖轻轻以袖掩口,眼眸弯弯,似在为自己的孩子骄傲。然而那低垂眼睫之下,其实潜藏着无尽的嘲讽。   一名御门院家的阴阳师匆匆而来,送来最新的急迫战报。御门院晴明于是不再犹豫,起身,将醉梦长卷拿在自己手里。   不愧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这画居然也困不住他,可惜也仅止于此。   他登上高高的塔楼,俯瞰下方的人类和妖怪,花开院、奴良组、还有源氏……   男人冰冷的笑了,举起那幅长卷,他下方就是躁动的漆黑式神的潮水。   “本以为失去大将,这几日就能将你们拿下,没想到你们苟延残喘的本事还不小。”   “那也无妨,我会赐给你们……新的绝望。”   黑色式神们嘶叫,男人一松手,画卷向下坠落。   可惜了,这件宝物他本是很喜欢的,现在却要作为另一个自己的棺材。如果一切按照他所想,他本来打算留另一个自己一命,永远封印在画里消磨灵力罢了。   可惜。   “伊月!”源义衡上前一步,可他越不过黑色潮水,只能跟其他人一起眼睁睁看着那卷画向下坠落。土御门伊月的式神几乎都要冲出去了,不过茨木童子眼尖,一把扯住酒吞。   “吾友!”   酒吞停下了,白藏主也停下了,因为一条雪白的狐尾已经猛地将那卷画缠住拉回去,裹进重重尾巴之间保护起来。下一秒,一声刀鸣犹如冰晶碎裂,令人想起隆冬时分的霜雪。   ——名刀雪走穿透了男人的胸膛,他不可思议的缓慢回头,嘴角溢出血。   “母……亲……”   九尾的妖狐淡淡而笑,握紧刀柄的手微微加力,刃上冰晶竖起。   “我可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子。” 第191章 反水   竖立的冰晶让这把名刀有了极为残酷的杀伤力,不同于雪童子使用之时的冰霜缠绕, 这把名刀在由其原主人使用的时候, 更加锋利桀骜, 刺入敌人的身体之后,立刻立起冰晶, 使得对方完全挣脱不能。   尽管不是自己原本的身体,可这么长时间的温养下来,这具身体已经与御门院晴明紧密相连。他能够感受到因为躯体受创而产生的巨大痛楚, 这种痛楚真是久违了。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 他的母亲, 羽衣狐,那个屡次被他背叛却痴心不改的女人, 居然在背后给了他一刀。   “母……”   “还要我重复几次?谁是你的母亲?”   玉藻前已经厌烦了, 他一手拿刀, 感到藏在尾巴里的画卷微微颤抖, 不过细细感知,却不是他家小狐狸要出来了。于是玉藻前随手将画卷取出来, 稍加用力, 单手抖开, 半妖就已经凭空出现,向下方黑压压的潮水落去。   奴良鲤伴:???   奴良鲤伴:!!!   黑色大潮因为掉进了一个半妖顷刻沸腾起来,奴良鲤伴狼狈的开启了自己的畏, 身形如镜花水月般消散。不过这个状态维持不了多久,他调整过来之后, 立刻拔出月回,击退向他扑过来的黑色式神。奴良组的妖怪们连忙接应自家大将,几经波折,险险才把奴良鲤伴抢救回来。   玉藻前面无表情,一手给敌人捅肾,一手丢掉骗走自家小狐狸的半妖,十分酷炫狂狷。   然后他满意了,把已经干干净净的画卷卷好,揣进自己怀里。   他的孩子不知怎么耽搁了,没关系,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   被捅肾的御门院晴明已经跪在了地上,他实在不想采取如此屈辱的姿势,不过这具身体实在支撑不了。他咳出两口血,犹在死死盯着玉藻前,然后他看到“母亲”笑了。   “痛苦吗?”   “母亲”笑得温柔可亲。   “原本我还想给你一些优待的,因为你也是晴明,做坏事也不要紧,只是听到这个名字就足以令我欢喜。”   “但是……你为什么要跟我的孩子作对呢?”   他的笑一点一点消失了,身后九条狐尾舒张,渐渐的白色被侵蚀,变作近乎于黑的深紫,每条尾巴都看似柔韧,其实隐藏着能摧毁此地的强横力量。最后,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御门院晴明,一脚踩在他胸口,拔出了鲜血淋漓的雪走。   “咳!咳咳!”前胸一处巨大的致命伤,御门院晴明感到自己的生命力在飞速流失。他忍不住伸出手去,仿佛想要握住什么。   “母亲……你居然……背叛我……”   远远隔着黑色潮水的花开院秀元突然想起来了,他认得御门院晴明身边的那位,那不是羽衣狐,那是曾出现在他们花开院家的可怕大妖!   “那位可不是羽衣狐啊……”他低声说道,“居然连自己的母亲都认不清,果然只是想着利用吗……”   追随羽衣狐的京妖怪们已经慌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此等变故,精骷髅上前一步,不可置信道:   “羽衣狐大人……黑暗圣母啊……您……”   玉藻前突然放声大笑,他吃了羽衣狐的碎片,有那么一点模糊的记忆,现在他为那个懦弱而愚钝的狐狸可悲。   “外人都能认出来,你们居然还认不清自己的母亲,认不清自己的主人?”   “看清楚,我究竟是谁。”   最后一层伪装也被无情撕破,风华绝代的大妖面上出现半张面具,他轻轻地抬手,将面具取下,上扬的眼尾染着些微艳丽的深红之色。不是羽衣狐的样貌,他比羽衣狐的容颜更华美,兼有雌雄莫辨的威严持重。   “居然扮作羽衣狐大人!”狂骨嘶声叫起来,“真正的羽衣狐大人在何处?!”   玉藻前完全不想理会这样的杂鱼,他垂眸看看已经匍匐在他脚下的御门院晴明,从容抖开衣袖,带着藏有他孩子的画卷,轻轻跃到栏杆上。   他回了一下头,嘴角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长。   “我名为玉藻前,曾惑乱天下之妖。”   狂风吹动他的长发,他将面具扣回脸上,手中雪走还在向下滴血,隔着血腥,天狐身上仍旧散出雍容典雅的衣香。就算在这样的对峙的战场上,他仍旧从容、平静、贵不可言。   他一跃而下,九尾摇曳,一条火照之路顷刻间焚烧下方漆黑的式神们。式神们发出凄厉的惨叫,被烧得满地打滚,不大一会儿就学会了避开这条火照之路,狼狈的匍匐在一边,注视天狐施施然走回自己的阵营。   “玉藻前大人!”人形的白藏主跑上来迎接他,因为很高兴,虎牙都露出了一点尖,他绕着玉藻前转圈圈,在找谁不言自明。   “伊月大人呢?还在画卷里吗?小白很担心。”   “别担心。”玉藻前态度温柔,“应该是在说话或者交朋友吧,他总是喜欢交朋友的。”   反正碍事的家伙已经抖出来了,他很放心。   奴良鲤伴:……   倒地的御门院晴明这是已经被人搀扶起来,这具身体损伤的厉害,疼痛让他眼神阴鹜。他现在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从都到尾他都被耍了,更可气的是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伪装成羽衣狐,他却每一次都上当。   “我会铭记这份耻辱。”他眼神暗沉,挣扎着站稳了,胸口深处的血很快浸透衣衫。   “我会铭记……这份耻辱!”   “哟,放狠话呢?”酒吞童子哈哈大笑,跟鬼比气人,对面那个脑子不清楚的家伙是打算气死吗?   “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东西,学着人家放狠话……茨木,你听到了吗?”   “没有,吾友,他声音太小了。”   “放狠话都学不利索,啧啧啧。”   两只鬼于是一起狂妄的笑起来,把对面的妖怪气得直发抖。狂骨低吼一声,几乎要冲上来,被鬼童丸生生拦住了。   “大人负伤了,先暂时防御。”   御门院晴明死死盯着对面那些活跃的、那个晴明的式神,仿佛要将他们每个人的样子刻进心里,最后终究被扶下塔楼。玉藻前抚了抚妥当放在怀里的画卷,低声的仿佛在对画卷的的人说话。   “真难看,不杀不行了。”   @   土御门伊月是在晚间时分出来的,在画卷里与仙人对话,终究耽搁了一点时间。他一出来就在天狐的怀抱里,没等炸起脖颈上的毛,就被逮住结结实实舔了一顿毛,生无可恋的抿下耳朵不动了。   打理完皮毛,大狐狸叼着小狐狸慢悠悠穿过长廊,叼到式神们平常待的厅里去。   他们目前在花开院驻地,就是土御门伊月之前嫌弃有点小的地方。特殊时期也没办法要求太多,还好花开院很有心,给各方势力都安排了专门的院落,住得还算舒服。   不过他是不是可以弄一个结界来住?有些结界里他造了小房子的,备战期间式神肯定越召唤越多,不如拖一个结界来得妥当。   想到这里,小狐狸“嘤嘤”了两声,玉藻前于是把他放下,又舔了舔脖子上的毛毛,用眼神询问他想说什么。   土御门伊月起了坏心,一下变回人,结结实实把皮毛丰盈的大狐狸抱了个满怀。玉藻前纵容的任他抱着,雍容不失仪态的在走廊上趴下了。   “舅舅,我拖个结界来吧。”   玉藻前心说这是个好主意,于是沉稳的“嘤”了一声。   大佬:哇呜可爱www   结界有很多可选择的,土御门伊月很中意几个式神应援结界,那样的结界与特定式神紧密相连,更方便掌控。他左思右想,最后敲定了要氪金买的彼岸花海。   绝不是因为氪金会带来安全感!绝不!   与花开院秀元通过气之后,土御门伊月选定了花开院旁边的一片山谷。他回忆着当初使用头像框的感觉,闭上眼,黑暗中悬浮着一些发亮的图标,不细看就全是模糊的,土御门伊月从中选定了彼岸花海结界,戳中。   奴良鲤伴本来是好奇他要这么一大片空地做什么,好不容易躲开玉藻前能跟土御门伊月粘在一起,结果伊月只是闭眼站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就开始拉着他后退。   结界拉过来的动静比使用头像框大多了,一道裂缝浮现,渐渐被巨大的物象撑开。一点微紫的明光浮现,伴随万千摇曳的红花,花海之中有错落古朴的建筑,这是土御门伊月在现世时为了与花海风格一致特意建造的小别墅,他们偶尔有集体活动也会住在这里。   结界——彼岸花海!   花海终于完全落地,飞舞的红花瓣羽缠绵而凌厉,不远处忙着备战的花开院家阴阳师连同奴良鲤伴,已经完全惊呆了。   究竟是怎样的大手笔,才能生生将这么大的一片区域扯过来?!   花海取代了山谷,红花开始肆意蔓延。这三途川之畔的舍子花,因为常年不见活人,只接触鬼魂,于是肆无忌惮衍生出了猛烈的毒性,同时又沾染着浓烈的死气,如果在花海主人不同意的情况下入侵,不但会因为自身生气被很快察觉,还要先结结实实吃个毒掉个血。   这还不是结束,一道暗色光柱从花海正中冲天而起,伴随一声沉闷的音爆,击碎了天上厚厚的层云!   没有想到动静会这么大,这下子估计御门院那边都会知道了。土御门伊月佯装淡定的抚了抚袖口,浑然无事的转头对奴良鲤伴笑笑。   “一点私产,见谅。” 第192章 花海   神他喵一点私产!   接下来的几天土御门伊月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一点私产”,不仅是彼岸花海, 他陆续扯来折梦祈月、编心织忆等多个结界, 在花开院大宅旁搭建堡垒。他现在完全把那个晴明当做一场大型活动来打, 开活动之前,当然要预估消耗, 调配御魂,总结可行套路,忙得团团转。   “对面有一只荒骷髅。”他淡定的拿着一叠情报, 发现作为逢魔主力军的式神们已经隐隐激动起来, 于是笑道, “别急,现在还不确定究竟是用我们的荒骷髅来对抗对面, 还是出动逢魔队伍。”   因为不确定对面制作的式神中有没有特别硬需要长期作战的, 土御门伊月需要暂时留下逢魔队伍。   式神们没有异议, 倒是旁听的花开院阴阳师熬了好几天, 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   “您不需要休息一下吗?”他试探着问道,眼下黑眼圈浓重, “请务必保重身体。”   土御门伊月看了他一眼, 有点惊讶。   小老弟, 都超鬼王了还打算吃饭睡觉?删好友警告!   花开院家的阴阳师颤抖一下,默默地不说话了。   “镰鼬,兔兔, 你们跟鸟妹骨女一起走。”土御门伊月选了行动起来又轻又快的式神去侦察,“二号位速度, 其他副属性速度带满,散件无所谓,不求制造太大伤害,只要试探一下对面阵容构成就行。”   “小黑,小白,重点抓对面阴阳师,最好战前就给他们减员。”   “妖狐和夜叉辛苦一点,吸引下对面的注意力。竹子和岚岚,趁此机会能切多深切多深,对面地形摸清楚,优先保证自己安全。”   这只是初期安排,为了避免对面前来偷家,土御门伊月还能继续召唤。   这可是实打实从另一个世界硬生生召唤过来,灵力消耗全部维系在阴阳师身上,花开院秀元劝了几次,生怕土御门伊月太过逞强。毕竟就算是擅长使用式神的花开院家,也最多一口气召唤七个,那已经是几乎被掏空的状态。   土御门伊月对这样的担心报以感谢,更多的是有些莫名,他发现这些阴阳师完全没考虑过培养点供火的式神。   “秀元,要注意式神搭配组合。”土御门伊月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建议,“不能只有输出,会被打死的。”   “可式神不是……攻防一体的吗……”花开院秀元低声道。   土御门伊月回想了一下辉夜姬的蓬莱钢筋和萤草的叮,点头道:   “是这样没错,不过还是有优势方面的,也要根据式神性格来进行强化培养。”   见花开院秀元仍旧一脸迷茫,土御门伊月安慰道:“没事,你养多了就知道了。”   谁像你一样有这么多式神可养啊!花开院秀元一脸崩溃,这种成功经历他真的复制不来!   “……阴阳师。”一旁安稳插花的彼岸花突然开口,手上还不忘精心的调整花枝的位置,“倒是对面先来打探情况了,毒死几个,剩下的放进来了,花海里还有谁吗?去迎接一下?”   动作真快,他也得加快速度了。   “这段时间式神都陆陆续续召唤过来了,全看他们能遇到谁。”   彼岸花闻言,轻轻笑了笑,觉得有趣。   希望他们不要把式神当成软柿子,不然结果可就有趣了。   @   御门院晴明所指派的这一队人,既有阴阳师,也有精心培养的式神,更甚其中还有主动请缨的狂骨。他们已经抱有了赴死的念头,希望能打探到更多消息,更进一步,想抓一些人或妖怪当做筹码。   花开院守卫森严,他们并不打算进入,旁边新增的花海却暴露在天光下,绝佳的潜入地带。   为首的阴阳师擦了擦脸上的血,他们折了几个人,此时正在休息,这片花海实在广大,好在花枝繁盛,能够遮掩他们的行踪。他抬头,望着天空上漂浮的巨大的阴影,喃喃道:   “那是些什么东西啊……”   “不知道,也许是什么建立结界的器物吧。”   就在他们说话之间,“飒”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旁边飞速窜了过去。   “什、什么?!”   御门院家的阴阳师凝神戒备,然而四周重新悄无声息起来,可没人把刚才的动静当做错觉,这可是在敌人的地盘上!   “喵~”九命猫藏在暗处,舔了舔爪子,一双锐利的金色眼瞳已经锁定了这群人。   喵最喜欢捉这些会动的小东西了~   “看起来很好吃……”她旁边的小松丸咬着自己的尾巴,声音有点含糊,“都变成松果,就能全部吃掉了吧?”   被派遣来的阴阳师十分警惕,觉得不对,不顾疲惫的身体,立刻就开始转移。他们在前面走,后面缀着两个小尾巴,不远不近的跟着,等待猎物力竭的时刻。   “这片花海怎么这么大……”一名阴阳师狼狈的擦了擦流到下巴上的汗,召过一旁的黑色式神来,通过秘法将剧毒转移给对方,他们就是靠这样的方法在花海中行走的,这些花邪门得很,全带着剧毒。   “前面就是屋舍了,别忘了那位大人向我们承诺的,这是我们的荣耀!”   九命猫缓缓压低身体,盯着人类因为说话而震颤的喉咙。红花簇拥着她,连兴奋摇摆的尾巴也一并藏起。   喵等不及了!   “休整好了就继续向前!别忘记……”阴阳师的话只说到一半,他对面的同伴就看着他的方向惊叫起来,这时候他才感到脖颈处一凉,金色的野兽的竖瞳晃过他眼前。   “喵!”九命猫一爪就扑杀了这名阴阳师,眯着眼睛看剩下的人四散开来,尾巴悠闲地晃动。   好多好多,动来动去,喵生圆满喵!   跑在最后的两个式神突然“嘭”的一声变成了两只大松果,小松丸甩着尾巴扑到松果上,紧紧抱住,一边手搭凉棚,看那群人越跑越远。   “呀,跑到小小白那里去了。”   白童子和黑童子虽然继承了鬼使的部分特质,但年纪尚小,土御门伊月没有让他们直接参战,全当来玩了,他对这些年纪小的式神向来就是这么宽容。于是家长走了之后,两个见习鬼使乖乖待在他们的房子附近玩捉迷藏,这次轮到黑童子藏。   白童子背着身数完数,一抬眼就看到了这群人,这群人也看到了他。   为首的阴阳师咬牙,他们已经基本暴露了,没想到对方居然大手笔的在整片花海布防。现在如果想活着出去,只有挟持人质一条路可走,不然被那个猫妖什么的追上,他们必死无疑!   眼前的妖怪还是个小孩子,一双眼睛清亮亮带着讶异,看起来十分柔软无害,理想的猎物!   “别过来!我要动手了!”白童子见那些人眼神不对,当即祭出了自己的招魂幡,神情严肃道。黑色式神的数量不少,他没有把握全部击退,希望黑童子能快点逃走。   “别跑!”御门院家的阴阳师已经是背水一战,必须将对面的小妖怪俘虏,黑色式神接到命令,立刻凶狠的扑上来!   “当!”式神的攻击落到白童子的盾上,之前他的大招并没有造成多少伤害,因为这次被召唤过来时土御门伊月给他的定位就是辅助,为己方抵挡一次单段伤害的那种,故而身上是生命和速度的招财。   他有些疲软的攻击让御门院的阴阳师看到了希望,愈发下定决心要抓住他作为威胁。白童子聪明的转身就跑,他一个辅助身边没输出,得赶紧找人抱团。   然而御门院的阴阳师以牺牲式神的部分身体为代价,强令一名黑色式神加速奔跑,利爪即将触碰到白童子的后背——   “当!”黑镰落地,黑衣白发的另一名见习鬼使缓缓抬起眼来。   “白童子……我保护……”   虽然见习,虽然年纪小,然而常年活跃于各种秘闻斗技场的黑童子,有着不逊于其师父的丰富战斗经验,也有着精心搭配的强横的爆伤针女。他主动迎上黑色式神的一击,立刻感到自己的被动被触发了。   “啊啊啊啊啊!!!”   小松丸摊在巨型松果上,耳尖微动,听着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惨叫。   你说这些人图什么呢?惹一个发疯灭全队的见习鬼使。   @   从不祥的巨大黑镰之下存活的一小撮人,跌跌撞撞继续蹒跚在花海中。毒气的持续吸入,已经让他们的意识有些混沌,密集的红花又紊乱着方向。他们经历了数次试图捏软柿子,被反打;真正遇到辅助或者奶一类的式神,旁边往往有输出型式神护持。   于是情况变成了最令人绝望的样子,刚顶着白狼的弓箭逃出来,又在试图攻击独眼小僧时损兵折将;想用迷惑心智的阴阳术控制式神,虫师一个大全部驱散;打了半天也戳不破匣中少女的护盾,最后只能在犬神闻讯赶来时飞速撤离……东躲西藏了大半天,近乎脱力的时候,为首的阴阳师终于发现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背后生着翅膀的小天狗正坐在屋顶上吹笛子,偶尔停一停,动笔把乐谱改得更加完美。衣着华贵,身边无人,又是年龄幼小的无害式神……虽然不知道与他们大人做对的阴阳师为什么这么喜欢小孩子,不过这是他们的机会!   “动手!”   阴阳师厉声命令道,剩下的黑色式神倾巢而出,从四面包抄过去。   房顶上的小天狗看起来有点迷茫,还有点不可思议,是没想到他们会发现他吧?御门院家的阴阳师这样想到,同时松了一口气。   人质在手,他们总算安全了。   “都给我冲上去!”阴阳师鼓舞着军心,“你看他翅膀那么小,还掉毛,肯定不能飞!抓住他!”   小天狗:???   妖身攻击!举报了! 第193章 引水   “我能飞的。”小天狗皱起眉,认认真真的强调了一遍, “能飞的, 飞得特别好!”   可惜对面的阴阳师完全没有在听他说什么, 四面已经有其他式神赶来的动静,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完全不听人说话……真可气啊……   小天狗用力扇动小小的翅膀, 居然真的腾空飞起,悬浮在高空俯瞰着下方扑了个空的式神,神情高傲而睥睨。其实土御门伊月做过研究, 奶狗这翅膀真心飞不起来, 不过天狗一族向来擅长操纵风, 所以……假装是凭翅膀飞起来的而已。   然而研究出结果来的土御门伊月,身为大天狗无比信任纵容的阴阳师都没敢把真相说出口, 御门院的阴阳师倒是很有勇气, 句句大实话。   “赌上大天狗之名……”小天狗严肃的抬起了手中的扇, 数个风团开始在他身边聚集。因为年幼, 风团有些不稳,却也因为这份不稳具有了强大的破坏力。   “羽翼啊, 唤起风暴吧!”   “轰——!!!”   深红瓣羽纷纷扬扬, 撒得满天都是, 年幼的天狗收拢羽翼,在这片深红中缓缓下落。他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点点花瓣,看都不看那些被一击解决的阴阳师和式神们一眼, 而是抬眼看向花海之外、御门院的方向。   其他人应该已经潜入进去了吧?   大天狗的预料不错,以津真天和骨女已经穿行在御门院宅邸的外沿。这里是一片新搭建的、缀连在一处的高高塔楼, 御门院应该是打着居高临下反击的主意,塔楼下方空出来让炮制出的式神进行冲锋。   以津真天的动作又轻又快,轻盈的绕后一圈把追兵甩了,听着渐渐逼近的追赶之声,看了看木质塔楼,若有所思。   “又过来了。”骨女与她会合,言简意赅到,“转移。”   “骨女姐姐,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   “能不能请凤凰火过来呢?”   消息传回去,土御门伊月一秒的犹豫都没有,拍板同意,并赠送一只灯笼鬼。   烧!可劲烧!   “这个想法真是及时,要是到了明天恐怕就不能实行了。”土御门伊月笑道,给凤凰火微调了一下御魂。他桌上放着数张水文图,几乎全是关于鸭川的,还有一些新画的图纸上勾勒出新的水道。   为了让情况更有利于自己,也为了让水生式神能够发挥更大的战力,土御门伊月已经做好准备,明日就要引流鸭川来此处,今天烧一波对家很可以的。   “注意安全,我这边立刻通知岚岚他们撤离。”   以津真天和骨女在外围吸引注意,更加灵活善于疾驰的万年竹和山风则深入御门院腹地。山风隐藏在阴影之中,层叠的草木自发庇佑他,他看了看场地中正在建造的重弩,那上面附着着繁复的阴阳术纹路。他从怀里摸出图纸来添了两笔,毫不留恋的转移去下一个地方。   【岚岚,地形收集的如何?准备撤离。】   “是。”山风没有半秒的犹豫,揣着完成的地图折返。半途不慎触发了藏得隐蔽的警报,不过他本身就是极为强横的妖怪,一心只想撤退的话,御门院拦不住他。   双刀便是他的獠牙,森林之王如利刃扎穿了对方的阵容,万年竹已经飘摇落到他身边的,笛中剑上滴下鲜血。   “缠上来了,麻烦。”万年竹“啧”了一声,“你先走,我断后。”   两人的交谈十分简洁,山风破出重围,双刀染血,迎面就是前来接应的妖刀姬和鬼切。这三只凑在一起,任谁也别想留下,御门院于是含恨放弃,转而试图留下在塔楼间游荡的万年竹。   万年竹以竹笛敲了敲手臂,站在塔楼最高处,丝毫不畏惧围拢过来的阴阳师和式神,甚至悠悠的吹了半支曲子。   “太嚣张了!”   “别让他跑了!”   下方的人越聚越多,万年竹反倒是笑了,竹笛遥遥点了点他们身后。   “不救火吗?”   烈焰冲天而起,凤凰的火焰将塔楼群烧成一片壮丽的火海。灯笼鬼拖着舌头,兴奋的这里晃晃那里晃晃,而沐浴在火焰中的凤凰火笑了一笑,展翼飞起,留下一大片熊熊燃烧的建筑。   笛声又起,万年竹飘逸的落回自家阵地,这一场初期的交锋,土御门伊月大获全胜!   “比想象的好打一些……”土御门伊月微微沉吟道,桃花妖正在给有点小伤的式神进行治疗,闻言抬起头来。   “那是自然的,当年在平安京的时候,谁也打不过桃桃的阴阳师。”   到后来甚至在流传,如果想干掉安倍晴明,除非在他还未长成的少年时期动手,不然等集齐了式神,任谁都啃不下他。   如果是从狭间回来的安倍晴明,就更是谁都无法动歪脑筋的存在了。   “谢谢,桃桃。”土御门伊月笑了笑,他的手按在一张水文图上。   “那么……就让御门院更加绝望一点吧。”   当晚,回来的鬼使带回了数十条生魂。   “都是些恶贯满盈的脏兮兮的家伙。”鬼使黑撇了撇嘴,“不过这样一来,能操纵式神的阴阳师就少得多了,有本事就一个人操纵上百个试试?啧啧啧。”   “辛苦,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晚上有很好看的场景,希望你们能够看到。”   “哦?”   “我新开了一条水道。”   为了对抗御门院晴明,花开院几乎把周边地区的居民都清空了,空下的大片区域,土御门伊月并不打算让它闲置。在征求过主要花钱的花开院和奴良组的意见之后,他干脆的拍板,开始建设水道。   “只凭一张薄薄的纸,真的可以吗?”花开院秀元看着那些巨幅白纸,心里有点打颤。纸张围绕街道,桔梗星纹在洁白之中若隐若现。妖怪和阴阳师们按照图纸的要求帮忙尝试,土御门伊月乘孔雀飞上天空,俯瞰下方基本建设完毕的水道。   御门院不是不想破坏,但,靠花海争取来的第一波时间里,土御门伊月将自家庭院里的神明请了过来。   一目连与御馔津,风神与稻荷神,因其存在本身就是守护之力的化身,他们这一侧已经成了不可进入的禁区。   “荒,你看。”土御门伊月为身边的神使指了一个方向,巨幅白纸连绵起伏,在夜幕之中如线条柔和的丘陵。神使的目光沿着波浪般的边沿移动,最终落在身边的阴阳师身上。   “你还真是喜欢大场面。”   “这毛病估计改不了了。”土御门伊月笑道,“今晚引水入内,万里波涛即是我们的战场,这场景像不像曾经的荒川?”   “荒川之主要高兴了。”   不止荒川之主,水生妖怪们都要高兴疯了,金鱼姬拽着土御门伊月的袖子,晃来晃去的确认道:   “真的?真的?阴阳师,真的有那么大一片水?!”   “是真的。”土御门伊月答道,“不少式神都会飞,尤其是女性式神们,我想水上作战妨碍应该不大……刀刀,没关系的,就算不能飞也没关系的。”   不能飞·女性式神·妖刀:……   “就算不能飞,借助结界也可以落脚,我把结界都锁起来,对面踏不上去。”   “那那,结界里再挂上斗鱼!”金鱼姬兴高采烈的提议。   “当然,挂六星的。”   哇超级幸福!金鱼姬快快乐乐的走了,她要去找傻大个,告诉他别抢自己风头。   在这样大的动静面前,御门院不可能毫无反应。黑色式神们自杀般试图点燃这些看似脆弱的纸张,绝大多数都被土御门伊月的式神斩杀当场,但是一些区域还是燃烧起来,白纸上的桔梗印忽隐忽现。   “伊月,没办法全部拦住,会影响你的计划吗?”   奴良鲤伴从式神的潮水里冲杀出来,突然瞳孔一缩,瞬间拔刀斩向土御门伊月身后,那里有一只式神不知怎么冲了上来!   然而还没等他的刀斩下去,偷袭的黑色式神已经被大片下坠的流星砸落,坠入白纸圈出的河道之中,与其他黑色式神的尸体堆积在一处。荒平静的看了奴良鲤伴一眼,似乎无意的跟土御门伊月换了个位置,完美隔开两个人。   奴良鲤伴:……日子好苦哇。   火势在蔓延,御门院的进攻似乎取得了成效,同时又有报复的快意。可土御门伊月看上去没有半点懊恼,对他来说,只要围成河道的白纸不垮塌,对最后的结果就没有什么大影响。区区凡火而已,水一来就会彻底熄灭。   凤凰火在塔楼上放的那把火就不一样了,烧足一天一夜,把塔楼烧得干干净净才算完。   时辰已至,敬告神明之后,土御门伊月抬手,巨大的焰火在他头顶上炸开!   驻扎在河道口的人得到了信号,源义衡活动了一下这两天过劳画符而有些酸痛的手,他周围是河道最稳固的区域。鸭川平静流淌着,与他所站立之处仅隔着一座未挖开的土丘。   他跳上河道,天空中焰火的灿烂长尾还在向下拖拽着,无须他多说,茨木童子已经迫不及待的消耗妖力,化为最强横的形态。   “鬼手啊——吞噬一切!!!”   土丘炸裂,地狱之火螺旋升腾!巨大的火焰柱吞噬了所及的一切,又在白纸筑就的河道面前收敛起锋利的爪牙。鸭川震颤而涌动,新的区域已经为它准备好,又有神明与万象接受祷告之后的应允,于是欣然奔涌而出,卷着巨量的浮沫,咆哮冲进河道围出的区域!   轰隆隆的水声震耳欲聋,几乎瞬息之间就抵达了土御门伊月站立之处。他任由水风将衣袖吹得上下飘飞,悠悠晃着折扇,看着眼前的空缺逐渐被晶莹的大水填满。   潮水止息,星月下坠落入汪洋之中。   便借这份天地大美一用! 第194章 决战(上)   御门院大宅最深处,有阴阳师慌里慌张的送来了最新的战报。大水涨起, 仿佛天地万物都在为对方助威呐喊, 这样浩大的声势令阴阳师害怕了。他跪在自己的先祖面前, 颤颤巍巍,诚惶诚恐。   “大人!请您暂时撤退吧!”   “无论是地狱也好哪里也好, 只要您还活着,御门院就有复起的希望!”   金发男人大半个身体都浸泡在池水中,血色池水散发着惊人的热力, 与他体内的寒冰之力相互对抗。那立起冰晶的名刀不知是什么运作原理, 居然撕破了他体表的防御, 寒气深入骨髓。他能感到自己的骨血在重复结冰与融解的痛苦过程,却挣脱不得。   但他仍旧是威严的、强大的, 因为他是安倍晴明。   金发男人微微眯起眼, 看着面前卑微跪地的阴阳师, 轻声说道:   “也许不留下血脉, 我会更强大吧。”   他没有源氏或者贺茂那样尊贵的出身,为了获得家族势力, 也为了给自己留出一条后路, 他留下了自己的血脉, 只等日后派上用场。一开始他是庆幸的,因为森罗万象因他的狂妄而惩罚于他,他失去了能够在人间行走的资格, 被迫堕入地狱,忍受永生被圈禁的痛苦。   幸而他的母亲始终在外奔走, 那个愚钝的女人终究起了些作用;他的家族也起了作用,他永远与外界有所牵绊,这是他能够从地狱中出去的契机。   可现在他有些后悔了,因为另一个世界纯白色的自己是如此纯粹而强大。   他不该将力量分给后代的。   如果土御门伊月知道他的想法,只怕会默然,到这个时候,这个晴明仍旧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   “我不会逃走。”金发男人说道,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好了一点,情况紧急,于是他采用符咒镇压,强行从血池中出来。   “我不会逃走,安倍晴明不会逃走!”   隔着大水的土御门伊月,正好也被妖刀姬问到了这样的问题,他轻轻的笑了。   “不,他不会逃走,因为他是安倍晴明。”   就算恶贯满盈,就算世所不容,就算很是自由奔放又辣眼睛,土御门伊月还是无法否认对方在这个世界中的“安倍晴明”的身份。   虽然现在这个身份已经打上了问号,因为高天原的诏书此时正在他手中。   妖刀姬点了点头,她紧紧手中的妖刀,亦是轻声说道:   “不会逃,也好,晴明大人会战胜他。”   御门院的动向印证了土御门伊月的猜测,他们开始启动先前所有的部署,不惜一切代价,毫无退走的准备,要在这片大水之上进行决战。土御门伊月自然不会示弱,结界错落悬浮,式神纷纷就位,他最后查看了一遍自己的头像框,平静的与另一个晴明隔河相望。   金色狩衣披在他身上,流动的光彩如一场斑斓之梦。确实是梦,梦的是他的曾经,曾经的平安京,曾经的平安世界,曾经作为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一生。   他抬起手,霎时间四面来风,星月飘游,模糊了天水交界。   “很久不见,你似乎伤得很重。”   他淡淡笑道。   “我可不会因此放水,直到你放弃晴明之名。”   御门院晴明也冷冷而笑,站在新立起的塔楼上,脚下就是数量惊人的黑色式神的大潮、森严的重弩、以及形貌古怪的异种。   “这正是我想说的。”   交谈已毕,土御门伊月不再过分犹豫,展开的洒金折扇顷刻合拢,几乎是同时的,他与对面的御门院晴明开始施咒!   对于会不会赢这件事,土御门伊月一直未有过疑虑,但此时的心绪确实是略有几分复杂萦回的。他相信自己的术,一开始就相信着了;也相信自己的式神,这份相信比相信自己的术还早。   如果要确切的形容此刻的感受,大概就是去杀死一个有些莫名的、入了邪道的自己的感觉。   隔得很远,他听不到对面那个晴明的咒文,可他相信他们的咒文一定不一样,因为他们有本质上的不同。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   这是他咒文的起始,很奇妙,晴明是念旧的人,养育他的源氏,他确实未有一刻忘记。   然后光灿的桔梗印在源氏的前半句咒文之后升起,巨大明亮,有着不逊于星月的辉光。   “如今我手握此枚结缘之印,呼唤我引以为傲的伙伴们!”   “无论是曾为人类之妖……”   入殓师放下沉重的棺材,青行灯交叠修长的双腿,面灵气微微含笑,弈执起一枚棋子,薰则由猫头鹰带着飞得很高……   “还是曾为妖怪之妖……”   鬼气森寒,妖力澎湃,大江山的鬼王勾起狂妄的笑,属于妖类的众多妖瞳逐一明亮起来。有什么破开大水,星月下万千道水线淌下背甲和鱼尾,闪闪生辉。   “亦或……垂爱我的此间神明……”   温柔的狐铃与星星被好风送来,冥界之主驾层云俯瞰另一岸。   式神环绕之中,土御门伊月微笑了,万象大美,众灵尊荣,他在其中,何其有幸!   “无法认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所以,我要夺回晴明之名!”   “像以往那样,我请求各位的援手!”   “醒来吧!觉醒之时已至!”   他解下腕上的金色达摩、天下之证,红绳飞扬之际向下一掷!霎时间鸟居隆隆立起,金色豪芒万丈,恢宏的铃声从两侧垂落的金铃长穗上发出,响彻整片水域!   身披金色狩衣的阴阳师已经乘巨大的妖狐跃上鸟居,他在这最高处站定。高处的风狂乱的撩动他的袖摆,他神情从容,此等场景在他辉煌显赫的一生之中已发生过无数次,他以此维系世间阴阳两道的和平。   “安倍晴明,发起讨伐。”   一声落地,镰鼬大笑着抢先拉条,阴阳师的【星】与【生】追随并缠绕疾冲上前的大天狗。五道风柱同时从天狗翅上席卷而出,大天狗神情冷肃,扇子一点,风柱横扫敌阵!   双方霎时间绞杀到一处,水面无法平稳站立,御门院便临时搭建桥梁。天上是天狗的暴风,不能飞行的式神踏着结界几个纵跃,落地不忘破拆这些桥梁。妖刀手起刀落,满地都是残血的情况下,她几乎可以不知疲倦的砍杀下去。   也不止她一个在追杀残血,已经换好了心眼的茨木童子同样锁定了这些目标,黑焰席卷周边区域,黑色式神们痛苦地在其中挣扎。   “重弩!拖重弩来!”   御门院的阴阳师嘶吼道,声音在不间断的管狐的炮声里时隐时现。巨大的重弩到底被拖到前线,由阴阳术催动,有着巨大的杀伤力。阴阳师下令放箭,弩箭射向土御门伊月的式神,极有心机的瞄准冲杀最前的输出式神。   鬼切瞳孔微缩,旋身避开弩箭,仍旧被箭尾擦伤。他并不恋战,当即选择撤退,御门院哪里肯放他离开?三箭连发彻底封死他的退路,下令的阴阳师差点激动的跳起来,没想到居然有望折了对方的一员大将!   弩箭在贴近鬼切之时,就在附近的匣中少女释放了一层被动,短暂抵消了部分力道,然而这不够!弩箭仍旧气势汹汹,阴阳术花纹流动不休,居然在半空中又获得了一次增幅!   “吼!!!”   危急时刻,白藏主赶到,梦山结界完全抵挡弩箭的攻势,向敌阵发出咆哮。鬼切缓了一口气,立刻在聚集过来的辅助和奶的掩护之下撤离,回到阵营后方,留守的蝴蝶精立刻给他奶满,让他暂时休息几分钟。   下令的阴阳师咬牙,不等发出第二道命令,眼角的余光瞥见龙蛇般升腾而起的畏,紧接着脖颈一凉,奴良鲤伴毫不迟疑的从他尸体边经过,走时还不忘接受一下附近樱花妖的治疗,又接着无影无踪。   他的目标很单纯,便是那个藏在极深处的御门院晴明!   有治疗的式神除了留守后阵,更多的是在战场上游走。日和坊抱着她的晴天娃娃,如同行走的战地医生,几乎无休止的进行治疗。一旦被集中攻击,立刻掉头逃跑,地藏会为她抵消相当的伤害。   桃花妖这一次破天荒的没有带满暴击,她直接绑定了黑童子,密切关注对方的血线,所到之处只留下遍地尸体。   重弩被化解,御门院并未束手待毙。鬼童丸携着成百上千的敏捷式神前来,试图以速度冲破土御门伊月的战线。土御门伊月点出高速雪幽魂清姬和魍魉雪女,大范围的冰雪和负面状态让这支突袭的队伍举步维艰,反被包抄而来的群体输出式神扫荡一空。鬼童丸试图撤退,鬼切却已经休养完毕,从后阵杀了出来。   “那个冒充吾的家伙何在?!”茨木童子鬼爪上黑焰熊熊,一边肆无忌惮的杀戮,一边寻找自己的目标。   脸上带个墓碑是很好找的,可惜当他找到的时候,酒吞已经结束了战斗。   “别急,有的是让你打的。”   酒吞童子向某个方向抬了抬下巴,那个方向涌动起来的是身形巨大如小山的异类,荒骷髅就在那些异类之后,庞大到似乎已经顶到了天穹。荒骷髅望着沸腾的战场,兴奋不已,伸出白骨森森的手,试图将碍事的家伙一扫而光。   “啊呀,真是穷。”   女性迤逦的声线传来,伴着轻轻的笑语。   “没有刀也没有盔甲,就那么光秃秃的一个……”   荒骷髅的眼神渐渐呆滞,在他面前,红花漫空,身披重甲手持双刀的另一个荒骷髅,带着数只小一些的士兵打扮的骷髅上前。他肩膀上坐着一位容貌艳丽绝伦的大妖怪,随手旋开一叠符纸,勾唇笑了。   “给他点颜色看看,荒骷髅。”   披甲的荒骷髅眼中,魂火登时大亮! 第195章 决战(下)   作为逢魔之时伤害最高的世界BOSS,土御门伊月麾下的这只荒骷髅, 身披重甲, 森严华丽。小骷髅同样披坚执锐, 簇拥着自己的大将,他们所持有的能力是在一段时间内掩护大将, 如果敌人揪不出它们中两个【真】,错杀【假】,便会招致疯狂的反击。   彼岸花从荒骷髅肩上飘然而下, 花海蔓延, 兼有毒瘴, 普通式神难以跨越。与荒骷髅一同前行的异类倒是颇具有一些抗性,它们数量不多, 却体型庞大, 防御惊人, 组成了坚不可摧的防线。   土御门伊月立刻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些异类身上, 他是阴阳师,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调整战略, 进行反击。   “防御这么强的话……”他略一沉吟, “两面佛!拜托了!”   伴着风雷声, 一体两面的式神席卷而出,他整个都化为了暴风龙卷,电弧闪烁地在异类中周游。他降低防御后所造成的伤害果然不错, 陆续有异类倒下,然而情况仍然不甚乐观。丑时之女应该是对付这一类皮糙肉厚的敌人的最好手段, 可惜草人只能一次插一个。   土御门伊月沉吟着,突然,他发现随着异类的移动,两面佛的第二段间接伤害追加上来,居然一下就让数只异类横死当场!   间接伤害!毒伤!他有想法了!   “鸩!小白!清姬!”他点出几个可以叠毒和间接伤害的式神,游戏里原本多鸩快乐的阵容已经无法使用,作为补偿,毒类式神的毒被归结为同种性质,允许叠加。所以失去多鸩的快乐之后,土御门伊月现在仍旧可以依靠多名毒伤式神完成以往的快乐。   清姬的减防与剧毒已经叠上去,鬼使白也释放过数轮招魂幡,最后身披青碧色羽毛的少女飞起,剧毒的反光斑斓幻彩,掺着金红的锐色!   “永别了!”   毒羽漫天洒落,所造成的是直接与生命上限挂钩的伤害,大批异类蹒跚着倒下,间接伤害式神统帅整片区域,而上方就是撞击在一起的两只荒骷髅。披甲的荒骷髅魂火旺盛,双刀在手,数十回合之内便斩去了另一只荒骷髅的手臂,就算对方转头逃窜,也穷追不舍。   土御门伊月的指令再次落下——   “御馔津!般若!去西面战场,封了那些身上起火的式神的被动!”   在这样的混战之中,阴阳师的作用被空前强化,每一次指令都精妙恰当。土御门伊月估算着对面的伤亡,知道对面的晴明要忍耐不住了,在他立起半球形结界的下一秒,扭曲的重力果然重重砸落下来!   他咬牙硬撑了一击,指挥暂时中断,御门院采取了紧急治疗,数道淡白色光芒腾起,为场上的式神恢复伤势。   “想得美!樱花!”   大片馨香的花瓣带来的不是治愈,而是减疗和驱散,追加而来的【言灵·暗灭】,令对面耗费力气发动的治疗甚至变成了一种伤害。   金发男人终于从后方走上前来,踏着虚空行来。他看看场中死伤惨重的自己的部下,心中愤怒,目光缓缓移向那些虽无太大攻击力,却能够影响全场的辅助式神。   追月神悚然一惊,可金发男人的动作太快了,她根本无法避开,只来得及狼狈侧向一边。金发男人的目标十分明确,眼光也毒辣得很,真正能够让这些式神长久作战的除了治疗,就是这种能无条件提供妖力的辅助式神。   “小心!”危急关头,惠比寿一鱼钩把追月神扯向后方,带了薙魂的自己向前一顶。大金鱼挨了一下,痛得猛甩两下尾巴,转头跑得比兔子都快。山兔给他加油助威,拼命提速。   “快跑!爷爷快跑!”   大金鱼真心委屈,你带薙魂我挨打?不公平!   值得庆幸的是土御门伊月喜欢给辅助或者奶堆点速度,至少副属性是尽可能地堆速度,以往是为了斗技脱控快,现在变成了辅助治疗满场逃窜,金发晴明在后面追杀。   土御门伊月当然不会忽视这么大的动静,他一边召回白藏主,准备自己亲自下场,一边通知式神。   “撑不住就上结界!结界锁了!”   辉夜姬直接躲进结界里,与金发晴明擦肩而过。金发晴明微微皱眉,伸手想要触及在结界里的辉夜姬!辉夜姬吓得闭上眼睛,结果等了一会儿没发生什么,她缓缓张开眼,金发晴明神情阴郁,伸出的手却被结界牢牢阻挡。   大佬的结界通常用来好友互换,过来蹭人家结界卡?小老弟,做什么梦呢!   输出式神也赶到了,妖刀姬身上腾起暗红之火,源氏家纹浮现。她毫无畏惧的高跳起来,一刀斩落,迫使金发晴明放弃结界里的辉夜姬,自身却被扭曲的重力拉得一个趔趄。青行灯眼明手快把她拉起来,明灯长久发着光,周围的输出式神顿时无视鬼火消耗一拥而上!   被强力攻击轮番洗礼,金发晴明不得不选择暂时退避。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另一个自己,只要斩杀了那个自己,眼下所有的困局都会迎刃而解。   土御门伊月明了他的心思,神情冷静的摸了摸小白的脖颈。   “小白,上前。”   白藏主有些担心,然而他更相信伊月大人的判断,毫不犹豫的奔行上前,落在名为“编心织忆”的结界上,与金发晴明对峙。白藏主压下耳朵,喉中发出威慑的低吼,只要情况一有不对,他就会张开梦山结界。   “你终于肯出来了,软弱如你。”金发晴明冷笑道,事已至此,他们没什么好谈的,他要赢,获得那具最适合他的躯体。   “高天原的诏令又怎么样?式神的强大又怎么样?自身所掌控的力量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视线扫过近在咫尺的式神们,又缓缓转回土御门伊月身上。   “培养他们,你花了大心思。如果消耗的资源全部用于你自身,你未必不能比我强。”   “可那样还能算作阴阳师吗?”   “为什么不能?”   “孤家寡人的阴阳师?”   仍旧话不投机,土御门伊月深吸一口气,叹息道:   “我可怜你。”   金发晴明顿时暴怒!   “弱小的你!没资格可怜我!”   他不惜燃烧这具身体,血肉开始焚化,毕竟寻常躯体根本无法容纳“安倍晴明”的力量。他此时已经不惜代价和后果,这是他的背水一战!   那是十倍于先前的力量!扭曲的重力压迫身体,甚至令人有作呕的欲望。白藏主挡在土御门伊月身前,梦山结界全力展开,倾泻而来的巨力如海潮,他喉中发出努力的声音,第一次对自己的屏障失去了自信。   不行的……挡不住……   “伊月大人!快……”   “小白。”土御门伊月轻轻的开口,“这一次,也请相信我。”   “撤去结界,去一旁,余下的……”   他阖起眼帘,淡淡笑了。   “余下的,我来。”   有些话,土御门伊月相信小白能够理解,这是他最初的式神,两人之间有着难以言明的默契和彼此认同的梦。就算其他式神会在他这样近乎自杀的命令面前迟疑,他相信,小白不会。   果然,电光火石间,白藏主猛地撤去防御,跃到一旁。   小白绝对相信伊月大人!   感知到所有的安排已经就位,土御门伊月整个人都有些放松下来,丝毫不惧扑面而来的洪流。   一目连在他身上全力加护,被撕破,爆开的风反伤了金发晴明,对方却满目狰狞,毫无停滞的继续向他而来!   无非就是受伤再深一点!只要杀了这个自己!   拂在土御门伊月脸上的是壮阔的力量洪流形成的光风,对他而言却如光下碧叶投下的晃动的荫凉,土御门伊月甚至微笑了,他抽出拢袖的手,捧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六个组合起来的御魂,其中四个是同样的,颜色是浅淡杏色,看起来毫无杀伤。   “匣子!”   最后关头,土御门伊月厉喝一声,将自己的生命交由匣中少女保管。匣中少女瞬息收起她所收到过的最宝贵的物品,“咔哒”一声合上宝匣,望着洪流将阴阳师彻底淹没。   “阴阳师……”   而下一秒,大口吐血的声音传出,伴随着不可思议的质问——   “为什么?!我……我……!”   喧嚣的洪流终于褪去,下一秒爆发的是黑豹悲伤的咆哮!这一次的悲声哀嚎比什么时候都来得情真意切,因为这并非符咒造成的疑似阴阳师死掉的幻象,黑豹在那个瞬间确实感知不到半点阴阳师存活的讯息。   而黑豹刚刚嚎叫完,突然感到阴阳师的气息再次出现,不由得歪了歪毛茸茸的脑袋。紧接着,他看到神龙那家伙亦是龙吟一声,大片雷光轰然下落!   雷帝召来!!!   本来就已经遭到重创的金发晴明被雷光侵袭,咬紧牙关,感到身体在融化消散。他不明白,甚至是大惑不解,明明是他发出了攻击,为什么最后受到重创的反而是自己,还有……   宝匣重新打开,土御门伊月脸色有些苍白,但这大多是经历一次死亡的后遗症,他的身体并无太大问题。   金发晴明大惑不解的事,在他看来,不过是游戏里的常规操作。   现实比游戏灵活许多,就算阴阳师无法运用诸如针女、破势这样借助主观输出的御魂,但是像返魂香、木魅等被动发动的御魂,土御门伊月已经经过多次试验确认可以使用。   于是他手捧镜姬,请匣中少女暂时保管自己的生命值。生命见底的瞬间黑豹应激悲声哀嚎,生命值返还他身上之后,神龙又可以发动雷帝召来。最重要的是,在这过程之中,他以阴阳师铁人般深厚的生命值,直接消磨掉金发晴明几乎全部的血条!   甚至,他保险起见给自己挂的占卜之印都没能用上。 第196章 我心如月   御门院晴明向后踉跄数步,几乎无法维持在空中的位置。   下方战场的战斗也接近尾声, 大势已去, 穷途末路, 他自己的躯体也开始崩溃。他不甘心,这筹划了千年的建立暗世的伟业, 不能终结在今日!他还能……他还能……   一箭飞来贯穿他的左眼,他疼痛的后仰一下,就算这样仍然没有死。睁着仅剩的眼睛, 他看向土御门伊月的方向, 甚至伸出手去。   “为什么……最后杀了晴明的却是晴明自己……”   “你真的眷恋这个世界吗?眷恋这个夺去了我等父母的世界!还是你没有失去父母?为什么?另一个我居然如此好命……”   土御门伊月眼睫垂落, 静静答道:   “我失去了的。”   “哈哈哈!”金发晴明狂笑起来,“你失去了?明明失去了却在对仇敌摇着尾巴, 明明有着复仇的、称霸的力量, 你却什么都不做?!”   “别拿父母当作挡箭牌。”土御门伊月抬起眼来, “就凭你对羽衣狐的态度, 你告诉我是为了她而试图重塑世界?”   “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土御门伊月的声音不高,却十足严厉, 他已渐渐明了了这个晴明的心结在哪里, 他们最大的不同又在哪里。   “曾经目睹母亲在眼前死去……很遗憾, 我并没有这样的经历,母亲到最后都将我保护的很好。”   “我不否认复仇的理论,但你所做的一切在我看来, 并不是从复仇出发的。这只不过是你随意寻来的一个借口,一个欺骗自己又欺骗别人的幌子。”   金发晴明死死盯着他。   “是的, 没错。”土御门伊月再度肯定了自己的话,“你只不过是恐惧而已。”   “曾经,羽衣狐对你来说无比强大,可这样强大的存在,有一天却被人所杀。”   “你畏惧,惶恐,希望变得强大,这本没有什么过错。”   “但你发现变得强大原来很容易,变强对于安倍晴明而言本身就是十分容易的事情。”   “你的那份畏惧扭曲了,你不再将自己代入那个场景之中羽衣狐的角色,你发现那些围堵绞杀羽衣狐的人,原来更得你的心意。”   “渴望变成那样的人,于是拼命去攫取力量……”   “我们本有着同样以畏惧为基底的初心,便就此走向了全然不同的方向。”   “……别说了!”金发晴明咆哮,“我不会结束在这里!你杀不死我!我的大业可以留待千年之后继续!”   他的声音突然一滞,夹杂了嗬嗬的气音。早已被他自己隔绝了痛楚的身体里,一截明亮的刀刃穿胸而过!奴良鲤伴身边卷绕着龙蛇般的畏,轻轻笑了一声。   “现在在坚持一下不行吗?真是个喜欢半途而废的家伙。”   他话音刚落,月回的刀锋上骤然燃起幽蓝色妖火,半妖搅碎这具人类躯体的心脏,后撤。金发晴明踉跄数步,全身烧着妖火,发出痛苦的声音。   土御门伊月感到有些违和,他从未低估过这个晴明,御门院的术他也获知许多。就算身体不足以支撑,这个晴明的灵魂之力历经千年的沉淀,强大无比,可能……   “晴明!”源义衡忍不住喊出了曾经的名字,他身为阴阳师,甚至同样曾持有与这个晴明性质近似的野望,只不过一个倾向人类,一个倾向妖怪罢了。在那短促的一瞬间,他手上又是三箭出手,射穿那个晴明的身体,却仍是无法阻止对方露出古怪的笑意。   得逞了。   能打赢固然好,可御门院晴明一开始的目的,就并非只有打赢。他只是需要一个靠近的机会,能够脱离这具躯体,凭依到他最中意的身体上。没想到整个过程中他竟受了如此沉重的伤,这在他意料之外,果然是他所中意的最强大的身体。   比拼灵魂,在地狱中煎熬千年的他自认不会输!   土御门伊月同样有些错愕,眼前的御门院晴明突然分离自己的灵魂,这是个冒险到近乎自杀的举动。灵魂裹挟地狱的业火向他冲来,他的衣袖有些被风扬起,电光火石之间,那一枝从画卷之中带出的桃花,空前的怒放起来。   【你的梦很美。】   【千万不要忘记了。】   巨大的嘈杂与轰鸣之后,一切反而安静了。土御门伊月还没有睁开眼,便感到有花瓣轻轻落在他面颊上,他于是轻声笑了,睁开双眸,入目的果然是他庭院中那树风姿明丽的河津樱。   夜色如水,丝竹隐约,一切犹如他初醒之时。   “……这是哪里?!”金发男人后退数步,因是灵魂形态,身上的伤早已消失不见。他仍旧金发散乱卷曲,肌肉虬结,这是他所认为的最有力量的样貌。   而在他对面,温柔含笑的阴阳师一身最素净不过的白狩衣,白发狐耳,手上执着有鹤的七骨蝙蝠扇,淡淡而笑。   “这是我的庭院。”   “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灵魂的表现形式万种千般,于我,则是清辉皓月下一座小小的庭院,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   触及到对方的灵魂,却又是以对方的心境为主场展开画面,御门院晴明意识到他的打算恐怕要落空了。   ——他无法战胜这个人。   心中萌生退缩念头的一刹那,他的灵魂形态肉眼可见的又淡了几分。   “你输了。”土御门伊月从容道,“你知道你一直败到现在的原因吗?”   此时知道已是于事无补,御门院晴明一边毫不犹豫地决定撤退,可他搜索不到这处心境庭院的任何漏洞。   这怎么可能?没有人的内心是完美无缺的,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疏漏,怎么可能呈现这种白璧无瑕的状态?   很快,他就自己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阴阳师敏锐的感知力让他渐渐觉察了充盈在庭院之中、有些杂乱的、小小的蠢动的力量。这力量绝不是属于一个人,也绝不是属于一个妖怪或神明,而是好多好多或强或弱的聚拢在一起,慎重填补着每一丝裂缝,让一切都变得完美无缺。   “你居然允许他人进驻你的灵魂?!”   何等危险!简直疯了!   土御门伊月只是将手移到胸口处,微笑道:   “他们从来都是我灵魂的一部分。”   微风吹拂,夜樱簌簌而动,浩大明月下,御门院晴明看着对面的那个自己——   犹如满月,皎皎无缺。   “你一直在畏惧,一直在提防,最后还是失败了。”   “……”   “你见过千山吗?”   土御门伊月忽而问道,随着他的询问,庭院的景象溶解,水波样的涟漪渐渐凝成新的画面。天地辽阔,他们在群山之上、最高一处峰,一切都沉没在明亮的日轮之光里。   这就是……千山?   “你我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土御门伊月说道,宽阔的衣袖在风中异常飘逸,“我曾与我的老师,在这里展开过一场讨论。有关敬畏的讨论,我铭记了一生。”   “同你一样,我在此处感受到了【畏】,我怕得几乎要发抖。”   “但是,我也同时觉得——”   他走向前,万仞悬崖就在脚下,无边的光风拥他入怀。他听到一些辽阔的声音,在这片纯净壮美的景物中长长的响着,那是鹤,善飞的长寿的吉鸟,他钟爱的万千生灵之一。   “真美啊——”他发自内心的感叹道,“这一切真美啊——”   “我畏惧,却也感受到这份美的温柔。有什么可怕的呢?有多少粒尘埃的浮动,就有多少可以走的路,我等虽弱小无助,却享有森罗万象最大的仁慈与宽容。”   “自知弱小,心怀敬畏,然后,也不要忘了还有希望在。我相信人类必将如那最善飞的鹤一样,飞到千山之间。”   “这是我的【畏】,并非从外界摄取,而是发自内心。”   御门院晴明明白了,原来如此。他的力量从一开始就来源于外界,有人恐惧他,有人敬畏他,有人知晓他,他便强大。可眼前这个晴明不同,他从内心之中获得力量,以对不可抗拒的事物的畏惧作为动力,始终鞭策自己,始终前进着。   置身只有“晴明”的心境空间之中,他自然弱小,对方自然强大。   竟然……从一开始就输了……   感受到对方的灵魂仓促逃走,土御门伊月并没有穷追不舍,他最后看了一眼光明之中的千山,笑了笑。转身离开的时候,襟怀里已经变成细碎花瓣的桃花散落下来。   原来他从未忘记这个初梦,他为这个结论雀跃不已。   @   “伊月大人!”白藏主担忧的唤了一声,见到土御门伊月睁眼,顿时高兴起来。   “伊月大人,刚才太危险了!那家伙有没有伤到您?”   土御门伊月向四周看了看,几个辅助和治疗的式神围着他,花鸟卷二话不说,一定要在给他刷一遍治疗。土御门伊月顶着满到爆炸的血量,艰难站起来。   “他逃走了吗?”   “是的,奴良先生、义衡先生,以及其他几个式神都追上去了。那个人原本已经入侵了晴明大人的灵魂,不知怎么,很快又跑出来回到自己残破的身体里去,现在逃到河的那一边。”   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土御门伊月闭着眼都能想到对方想要做什么。   无非是看到一切希望终成绝望,要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果然,土御门伊月听到了那一个晴明的声音——   “既然我的所愿无法达成,那么就让这个世界为我陪葬吧!”   “我将让这个世界——彻底沦入地狱!!!”   残破的身体更加迅速地瓦解,连骨骼也开始断裂粉碎。御门院晴明却在最深的绝望之中狂妄大笑起来,地狱之门在他脚下洞开,流溢出刺目的猩红色熔岩,黑色秽气同时向上蒸腾。   他犹如站在一口炖煮世间所有污秽绝望的大锅之上,向土御门伊月投来挑衅的目光。   土御门伊月笑了。   他仍旧站在鸟居之上,地狱之门近在咫尺,那些不吉的力量沸腾翻涌一番之后,从中破出一颗巨大的蛇的头颅!巨蛇有着紫黑色厚重的鳞片,任由熔岩滑下庞大的身体,缓缓吐出蛇信在空中试探。下一秒,数颗头颅同时窜出,高天上聚集雷云和风暴,昭示对方不容于世的邪恶身份。   不过对于土御门伊月来说,什么邪不邪恶,只是个大可爱而已。   御门院晴明也没想到还有这种邪神藏身在地狱之中,趁此机会来到人间。很快错愕就变成了狂喜,他本身就想在死亡之前摧毁这个世界,有邪神动手,简直太合他心意了。   高处的风已经狂暴起来,夹杂雷鸣和闪电。黑云滚滚之下,金色狩衣的阴阳师却沉稳无比,他望着对岸的御门院晴明,甚至道了一声谢。   “你省去我许多麻烦。”   他笑道,接着笑意收敛,他缓缓抬起洒金折扇,遥遥指向对面——御门院晴明及其残部的位置。   风雷大作,厚重的阴云正酝酿一场暴雨。巨蛇翻腾,渐渐环绕金色的鸟居,为主的那颗头颅绕过鸟居,靠近了土御门伊月。   这样的场景太过可怖,花开院秀元已经急疯了。然而此时不知怎的,土御门伊月的式神一个也没想过上去保护阴阳师,就连试图冲上去的奴良鲤伴,都被源义衡神情复杂的源义衡一手扯住了。   “不用去。”他咬牙切齿,望着从地狱之门里窜出来的八岐大蛇,对小混蛋的胆量有了新的认识。   居然……居然……   土御门伊月折扇平举,指向对岸,巨蛇吐信,弓起了庞大柔韧的身体。   “去吧……”   雷鸣声声,暴雨将至,灰暗铅云之下,阴阳师执扇号令神明。   “在那片雨云落下之前。” 第197章 梦境·大晦日天羽羽(   大蛇嘶鸣,暴雨的铅云之下, 无数蛇魔开始滋生。它们与自己的蛇神同属此间异类, 通常情况下, 断无可能来到人间,只能从祭坛上向外张望。   但是土御门伊月在搭建河道之时, 早已将祭坛的咒文融入其中。他已经预见了另一个晴明可能会有的险恶心思,并打算让试图拉世界进入地狱的对方,切实体会一把穷途末路。   巨蛇风驰电掣冲向对岸, 头顶是雷云, 身下是大水, 劲烈的风和不知因什么爆开而出现的点点火光,一同拂在他坚硬的鳞甲上, 蛇神此刻有一个新奇的想法——   扑面不是风火, 而是花。   他梦了几十年的花。   花期短促, 与巫女的寿命等同。在有人祭拜他之前, 他如在冬中蛰伏;而在得到了作为祭品的巫女时,他终于有机会凭依在这些脆弱的女性的身体上, 坐在祭台边沿, 静静地看一场花。   人人都说蛇神心思莫测, 他只是不想说话而已。   花多美,开时瓣羽绒绒,对光而透明, 逆光而深沉。源氏献祭的季节里,繁花漫山遍野开遍, 独独离祭台很远。曾有一代源氏的家主告诉他,因为蛇神力量的侵蚀,花会有意不往这个方向来。   那个源氏家主还说,巫女犹如明丽之花,拥有世间最美好的姿容。   【所以,将巫女献给您,愿您庇佑源氏千秋万代。】   凭依在巫女身上的蛇神并不信家主的话,蛇魔为他捧了镜子来,蛇神看着镜中据说如花一般的巫女的面容。看来看去,只看到一张七孔流血的女人的脸,残留的意识在瞳眸中作出歇斯底里的绝望神色。   ……花?嗤。   他把源氏家主赶出了祭坛。   余下的时光里,他就静静的望着离他很远很远的花,感受着栖身的身体不堪重负而逐渐崩解。那时源氏还是个声名不显的小家族,掌控力不强,所以他有时也会看到除了源氏之外的人,也许是个穷苦的樵夫,也许是出行的贵族。   樵夫脸上总有着苦难的神色,与巫女一样,他便很不喜欢。他喜欢那些贵族,穿着风雅宽大的衣服,像一群鸟飞来飞去,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待在叫做“车”的笼子里。   源氏使用着他的力量,渐渐获得了话语权,蛇神从一年比一年丰厚的祭品中感受到这些。他无视源氏阴阳师对他叩拜而发出的感激之词,兀自起身,巫女的身体晃了晃倒在地上,他的意识变作一条巨蛇脱出,漠然看着巫女的身体变成蛇的样子。   啊,又变成蛇了。   他已经有许多许多的蛇,多到他烦躁,巫女变成的蛇与其他蛇没什么区别,同样战战兢兢,殷勤讨好,看不出花的样子。   他给蛇打了一个结,一个又一个结打下来,下一年的祭祀也就到了。   源氏送来了一只镇墓兽。   他听到那些阴阳师的议论,从什么什么古墓中取出来,施加了怎样强大的术法,对镇压外溢的邪气有什么奇效。他想他是应该生气的,但他气不起来,反倒笑了。   真好笑,他也是,源氏也是。   镇墓兽的存在消磨了他许多时间,这只兽是个色厉内荏的话痨,因为终年站在狭间外,四季风光都能一一收入眼中。镇墓兽看得多了,便会给狭间里的他絮叨,有结界,信号不大好,他也就时听时不听。   有时是什么人反抗源氏死了,又说山间飞起什么样新品种的蛾,妖怪的小聚会真有意思,下辈子一定要当一只猫。   最后一条明显是夹带私货。   想当猫的镇墓兽曾被人骗过,那个阴阳师只想知道源氏发达的原因,骗了镇墓兽,偷偷溜进狭间里,顷刻间被撕成碎片。   他为这事几乎把肚皮笑破,从此之后就殷切盼望能再多几个傻子供他取乐。   花是什么?早就忘了。   傻子没有再来,来的是殉道者,那名阴阳师身披白衣,前来密访源氏的祭坛,忧心忡忡蹙起眉。   蛇神知道阴阳师为什么发愁,源氏舍不得他的力量,长久保持狭间与此世的联系,阴气倒流,阳气衰弱。连他自己,都能时时感到狭间中蠢动的气流,这可不是他做的恶事,关押他的牢狱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甚至开始期待,当狭间颠覆了世间,他是不是就能从这里出去?   出去……   他对这件事终究是上了心,不吝啬给予源氏越来越强大的力量。源氏此时花团锦簇,烈火油烹,再无一个阴阳师世家能够抗衡其声势。狭间裂缝开始在各地出现,小小的,一出现就会被人为封死。   没关系,他很有耐心,下一次再给多一些力量就好。   于他,是安宁而充满希望的等待,可镇墓兽说,外面世界已经彻底翻了天,死去的灵魂挤满三途川,那股死气从平安京一直飘到这边来,可见死了多少人。   镇墓兽觉得可怜,他却不,他反问镇墓兽,祭坛对面那棵树,每年不是也会落下很多叶和花吗?   在神眼中,人类的死亡,与树的落花落叶,并没有什么区别。   说到底,谁比谁高贵呢?   怀着狂喜,他期待此世的灭亡,期待重返世界之日,像一个加速奔跑的人,大口喘息,眼神晶亮。他的耳边此时全是鼓噪和响声,什么都听不见了,喧嚷的沸腾的声音充满此世的末路。   吵吵闹闹,吵吵闹闹,吵吵闹闹……咦?   声音停了。   那是又一年祭祀之后,世界格外安静,各地也无裂缝出现。他从巫女脑海中搜罗到原因,原来是一名阴阳师,以自身为代价,布下大阵,从此数十年,平安京将安稳无忧。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阴阳师忧心忡忡的白衣。   然后他看到了更为寂静而宏大的景象,头顶上方的星周游而回转,高天原的神使与预示丰饶的稻荷神,披星月降临人间。强大到他这种层次的存在,自然对冥冥之中天命大潮有所感知,大江山倾了杯神酒,黑夜山起了龙笛,还有人提着点心和小鼓,走上了黑夜山的峰顶。   星云绽放如繁花,他从巫女身体里出来,变成蛇,把自己盘了好几圈。   纯白的花,星的花,在他头顶上一朵朵开了又败。有谁要来了,降临这已经摇摇欲坠的世间,于是众生万灵狂喜而踊跃。这欢声与星光一同陨入遥远的山峰,形成一种格外嘹亮的声音,梦山的白狐抬头,神社的凤凰闭目,浩浩汤汤的荒川上,水獭吞了一条小银鱼。   他们并不知此时的星花与他们的未来有何等关联。   但蛇神知道。   他把两条蛇打结,又挽上第三、第四条蛇,密集的蛇连成一张很大的网,他将这张网比作结缘。   然后在网的最中央,密集线条交汇之处,他精挑细选了很久,将一枚最漂亮的金色蛇鳞放上。   又想了想,他变成一条小蛇,盘绕在这枚金鳞旁边。   距命定之子出现还有七年。   七岁前的孩子是神之子,随时可以被神明和妖怪带走,没有拒绝的权利,命定之子断不可能在前七年现世。他果真舒舒服服等了七年,七年后的第一次祭祀,他在随同而来的那名将成为源氏家主的白发少年身上,嗅到了细微的气息。   来了。   群蛇躁动,分享追逐这缕气息,气息如一羽雀鸟从这些蛇的头顶掠过,被他一把攥在手里。   他记住了这个味道,记住了这个温度,迫不及待的期望命运将气息的主人最终推到他面前来。他一直觉得命运这东西险恶又恶心,现在却觉出了几分好处,要是一直这么顺他心意……   他突然想起当初被打落狭间的事情,脸色冷下来。   这一年的祭祀因他不悦,闹得有些鸡飞狗跳,源氏换了好几个巫女,他才令蛇魔吞下一个。   等价交换是永恒的规矩,其实源氏送些他感兴趣的其他东西来也未尝不可,他已非刚刚醒来的他,不再需要人祭恢复体力。可源氏并不会与他交流,这让他有些想念当初那个野心勃勃的、会说巫女如花的家主。   名为源赖光的白发少年,倒很有当年那野心家的几分样子。   令神不悦的祭祀后,当晚,有白狐跋山涉水而来,在祭坛前化为了绝色倾城的女人。   狐通常都是很美的,这只白狐美得尤为有仙灵气。   白狐向他深深一礼。   【请让我死于此处。】   长久的忧愁与思念,已经几乎耗干了这只狐的生命。白狐蜷缩在祭坛前,丰盈的尾巴深深环绕自己,模仿被某个人抱住的情景。狐的声音也美,轻而温柔的讲述她与阴阳师的故事,全不在意听者是邪神。   【现在世间的裂隙都不在了,他不是很有天赋的人,所以他的保护只能持续几十年。】   【但……几十年之后,会有我们的孩子接手一切。】   狐慢慢抬起头,眼里有星花,就像他曾在那一夜见到过的一样。   【我们的孩子,晴明。】   狐不再说话,枕着尾巴,枕着爱过的温柔的梦,在黎明到来前逝去了。早露打湿她无瑕的皮毛,蛇神突然心生恻隐,抬起手,可他自己也即将退回狭间里去了。   狭间的囚徒,终究什么都做不了。   裂缝轰隆隆合起,酝酿着明年的祭祀,他看着狐的身体渐渐散出花开样的微光。光明之中,白衣的阴阳师微微而笑,向白狐伸出手——   他们一起在永恒的光明里依偎,含笑,散作飘零的白花。   白花飞舞过数年,最终落上同色的白发,月夜下,年幼的阴阳师慎重而警戒地望着他,斩下白发与他交易。   【您与源氏的约定,还望告知。】   花期已至。 第198章 梦境·大晦日天羽羽(   白发的阴阳师在他的祭台前,培育起很大一片花圃, 四季开花。那时候阴阳师已经掌权, 背靠藤原, 联络贺茂,整个平安京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不知他怎么跟源氏说的, 这一年的祭祀,巫女并没有被送到台前。   他好奇不已,一条一条往外面丢蛇, 源氏以为他生气了, 一边告罪, 一边小声骂阴阳师。   “安倍晴明在搞些什么?!”   “说是自己准备祭品,结果现在也没到!”   “若是邪神发怒了……”   叽叽咕咕, 叽叽咕咕, 活像一群小斑鸠。他们的咕咕咕自动被蛇神屏蔽, 蛇神望着不远处那灿烂的花, 看得出花枝本不想往这个方向倾斜,但是被阴阳师劝过了, 也就统统倾向祭台一边。   他的心情跟花一起灿烂起来, 甚至于, 微笑。   这样等,要他等多久都等得。   阴阳师并没有让他等很久,他听见有人在山间跑的声音。阴阳师真是个不讲究的贵族, 不怎么坐在叫做“车”的鸟笼子里,而是展翅的、飞着的, 穿过花枝重重向他而来。   人群之前,源氏家主的眉心深深蹙起,几乎要开口训斥,不知怎么硬生生忍了。   “小混……晴明,你准备了什么祭品?”   “自己做的一点小东西。”   阴阳师卖了个关子,径直走上祭坛,无数鹌鹑在下方望着他,小声咕咕,又不敢上前来。   所有蛇立起身体,爬行类不带感情色彩的竖瞳凝望着阴阳师。阴阳师深吸一口气,散开衣袖。   “请您收下,这次的祭品。”   花瓣撞击的声音如瓷,阴阳师散开的衣袖间,点点盈盈的花瓣飘舞而出,折射着微光,晶莹剔透的飞入狭间的黑暗之中。他正躺在巨大蛇骨之上,只觉眼前忽然一阵光,他撑起身,晶莹花雨从他头顶缓缓洒落,落在他头顶和身上。   “不是真的花……我找不到能在狭间生存的花……”   阴阳师好像有点歉意,又突然抬起头来。   “但是,绝对做的像真的一样!姿态,香气,还有开败……”   “大概能维持一年的时间,之后会因为狭间的侵蚀失效。”   “您还……满意吗?”   霎时间群蛇躁动,天顶上巨大的俯瞰之眼睁开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邪神降临祭坛,卷着满袖瓷一样的落花,张口露出森森的獠牙——   阴阳师一把按住他的头,表情冷漠。   “您喜欢就好,力量免了。”   他们越来越熟悉。   每一年的相会,阴阳师都会带有趣的新东西来。阴阳师实在擅长揣摩人心,神的心思也能驾驭,所以每一年他都很高兴。   时光对于神而言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一眨眼又一眨眼,阴阳师逐渐不再对他使用敬称,甚至敢从他这里讨蛇鳞。   “其实到现在,我的本体已经很少在平安京活动了。”   他枕在阴阳师腿上,祭坛之外早已花木葱茏,悠闲地勾动尾巴。   “光哥也是……阴阳师果真是会引起人恐惧的一类人啊。”   岁月流逝,强大的阴阳师容颜不老,他望着阴阳师一如当年的面容,没什么实感。   “我作为人类的一生,从时间上推算,也将要结束了。”阴阳师抚着他头顶的鳞片,突然轻声问道:   “蛇蛇,你想要我的身体吗?”   他瞬间睁开了眼睛。   “不是开玩笑。”阴阳师笑道,“父亲的阵能起效多久,我心里有数。再说,源氏与你的约定,也是要履行的吧?”   阴阳师低下头,静静注视他的眼睛。   “要不要试试我呢?”   “飒——”风吹过繁花,花瓣滚了一地。他直起蛇身,鳞片部分竖立,盯住阴阳师的眼睛。   他不做声,示意阴阳师还有收回之前那句话的权利。   不要对神轻易许诺,因为约定了就必须履行。   “那就约好了,明年的今日,我会按时来找你。”   阴阳师却笑着站起身来,拂去衣摆的落花。此时已经是黎明时分,狭间即将关闭,数不尽的星花在阴阳师头顶浮游。   “我的保护会比父亲更长久。”   “天下依旧太平,光哥不必献祭,你也会拥有一具合适的身体,去看看这个光明灿烂的世界。”   一箭三雕,诱人的回报,代价是一个安倍晴明。   真划算。   当他从阴阳师的身体中睁开眼时,他冷笑着这样想。身边的蛇魔捧了水镜来,他隔着镜子,触摸这张秀雅的面容。   没有七孔流血,眼底甚至残留着微微的笑意。   生平第一次,他走下祭坛,触碰了阴阳师为他种植的花木,继而漫游这个广大的世界。阴阳师将一切处理得非常好,几乎没有人记得安倍晴明的存在,晴明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存在于平安京的传说当中。   其间他遇到了源氏的家主,对方看起来想拔刀把他斩了,最终硬生生按捺下来。   他并不太能理解这种复杂的感情,对方时时派人盯着他,这也没什么所谓。一年之后,他在源氏家主密切的监视之下重返祭坛。   对方后脚就到了,眼神复杂痛恨。   旁边的蛇魔似乎感觉到他的鄙视之情,忙不迭殷勤的向对方脚下“呸”了一口表示不屑。后反应过来的蛇魔几乎捶胸顿足,连忙跟上,一串呸呸呸之后,源氏家主脚边的草地被剧毒侵蚀,滋滋作响。   他那这具风花雪月的身体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回狭间。   “八岐大蛇!”源氏家主在他身后咆哮,“你要违反与那个小混蛋的约定吗?!要再次颠覆世界吗?!”   听着外面几乎彻底没有了贵族风度的骂声,他慢吞吞化成蛇从那具身体里钻出来。然后凑到那具身体面前,专注的端详了一会儿,尾巴轻轻地拍脸。   那具身体的指尖微微一动,睫毛抖动几下,骤然睁开。   阴阳师茫然的看着他,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能醒来。   不是约的一年吗?他甩着尾巴,用阴阳师的身体出去玩一年,源氏的烂账抹了,狭间不再搞事情,没问题啊?   阴阳师缓冲了一会儿才慢慢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说道:   “可……”   他掏出一个阴阳是给他做的球球来,因为狭间力量的侵蚀,这个球尽管妥善保存,也支撑不了长时间。   可什么可?一年的磨合,从此阴阳师也是能短暂蹲在狭间的人了,来玩球吧。   蛇尾巴灵活的颠着球,颠了几下,见阴阳师仍旧一脸震惊,他用尾巴挠了挠头。   不喜欢玩这个?   他把球妥当的放起来,头上亮起一个小灯泡,下一秒就变成人,眼明手快从哭喊着四散奔逃的蛇魔中抓出好几条,一大把攥在手里。被抓住的蛇魔立刻如一根面条一样软了下来,伤心的小声啜泣着。   那我们来玩这个?   他灵活利落的把蛇魔打了个结,阴阳师不动;他于是又把蛇魔扯扯长,打了个花团锦簇的高难度结。   可好玩啦,你不玩吗?   阴阳师默默地抓起一条蛇魔,打了个死结。   踏着一地打结蛇魔,阴阳师神情恍惚的跟他告别,外面的光明流淌进来,却始终流不到蛇神所在之处。   蛇神却仿佛听到了瓷声,细细碎碎,纷纷扬扬,他每个梦里都有的场景——   阴阳师从狭间外面的光明中探进头来,宽袖舒展,将襟怀里的花瓣叮叮当当撒向他。花瓣下落如一串发光的小铃铛,嬉笑着落在他深色的鳞片之上。   不惹人厌的喧闹,触手可及的光芒。   他知道外面的人将祭祀他的日子称之为大晦日,那是新年的前一天,万马齐喑的黎明前。他本应独享这份漫长的侧目与畏惧,可阴阳师叮叮当当的来,在他面前清脆合掌,弯起笑眼。   【新年初诣~】   【神明啊,请庇佑我吧~】   如此便是几十年。   荒芜的狭间中自始至终都有下落的花雨,拂在他鳞片上,如什么人的手,然后所有斑驳的光与影重新被眼前的火与浪填满。   阴阳师的手抚在他颈侧,衣袖飘飞,折扇指向之处,一一被巨蛇如山岳般巨大的身体碾碎!塔楼破碎坠落,金发男人身如火焚,在重重蛇影之中狼狈溃逃。阴阳师不得意,也不怜悯,只在眼角眉梢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自豪之情。   “吾之天羽羽……”阴阳师轻声叹息,天空中的蛇瞳被抚了鳞片般微微一眯,继而空前大睁!   “轰——”   潮水涌入破碎的营地,巨蛇立于洪流之中,天上水中尽是星花灿烂。阴阳师高高兴兴扑在他头上抱紧了他,熟练地撸两把蛇。   “蛇蛇!棒!”   蛇尾巴勾起来,打了个圈圈。   金发男人奔行着,嘶吼着,逃亡的半途就被洪流追上。水做的游鱼腾跃而起,一口将他咬下,男人渐渐在利齿之间化为飞灰散去。   荒川之主落在地震鲶头顶,一弹衣袖,神情睥睨,金鱼姬在他身后跺脚。   “太狡猾了傻大个!居然抢人头!”   首恶伏诛,土御门伊月依稀听到了类似巨大器械运作的声音,只有一个晴明的情况下,两个世界开始并轨。参差时间的时间开始同调,矫正为百年后彻底一致,这个世界将努力向前,去追逐他所在的世界,到那时,便会彻底合二为一。   一片欢声,花开院秀元甚至抹了抹眼泪,一屁股坐到地上。   赢了。   冬之神混在妖怪们中间悄悄尖叫了几声表达兴奋之情,然后肃整衣冠,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轻咳几声,从妖怪堆里挤出来,柔柔的霜花铺满她所站立的水面。   “恭喜,阴阳师,晴明之名自此之后便归属于你。”   她看了看星花绽放的夜空。   “神国很快就会来人宣召,虽然上位神早已死去,你也不必担心,诏书的效力是我们神国上下都承认的。”   土御门伊月没有担心,他笑笑,整理好衣饰,等待神国来人宣召,彻底为他定名。   不多时,空中门扉洞开,一尾白龙跃出,尾尖染着水墨样颜色。   白龙在土御门伊月面前褪去鳞片,化为绑着两条长马尾的少女,端着一副威严的架势,却忍不住频频冲土御门伊月眨眼睛。   居然是九妹。   土御门伊月忍着笑,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式神们,奴良鲤伴推了推他,他才慢慢走到九妹面前。   “宣告——”   龙子的声音在辽阔的水面上回荡。   “阴阳师晴明,退治恶徒,营救龙子,庇护万灵……”   “神国上下,对此不胜感激!”   “特此赐下宝物,什么什么和什么……”九妹因为不认识字有点着急,机智的把这些通通跳过,佯装严肃的咳了两声,板着一张可爱的脸。   “总、总之!特别感谢!‘晴明’这个名字给你用啦!”   土御门伊月忍笑忍到不行,谢过众神和万象,收起这份诏书。   宣召的工作做完,九妹显而易见活跃起来,一头扎进土御门伊月怀里。   “伊月……我还可以叫你伊月吧?晴明这个名字,总觉得离得很远很远。”   土御门伊月回抱她,微微的笑了。   “当然可以。”   天地浩荡,万象鼓舞,众生果真眷顾他,此世如满月无缺。他抱着最小的龙子,笑道:   “本来就是阴阳师……”   “土御门伊月啊。”   【亲爱的阴阳师大人:   在大人的热情参与下,我们共度了愉快的时光!感谢大人长久以来的支持~   绮美世界,有你相伴。寮办与全体扫地工在此恭贺大人达成所愿,以下是本次最终更新内容:   限定式神奴良陆生碎片召唤通道开启~   庭院樱树上可以结达摩和结界卡了,请大人注意获取~   蛇鳞兑换御魂通道保留,请在庭院树下寻找密卷书童兑换~   百鬼之主辅助工作小程序上线,帮助大人更好地处理事务~   稍后有新的绘卷投放至您的邮箱,请注意查收~   以上更新为最终更新,祝大人余生顺遂!   寮办扫地工,敬上。】 第199章 尾声   今天是极为晴好的周末,用短信约了下午的电影, 夏目贵志合起书本。他所翻阅的是一本极为深奥的古籍, 若是让他自己来可能会很吃力, 但……   头顶“注释”两个大字的小纸人端端正正跪坐在书前,目不转睛看着他翻书的动作, 到了重点章节,脑袋顶上会缓缓吐出一截彩色便签来,递给夏目让他写备注。   三色的胖猫咪在桌子底下不知在做什么, 拱来拱去, 一会儿就猛然跳起来, 扑向桌上的小纸人——   “喵!!!”   抓住这个会吐彩色纸的小妖怪!   “老师!”夏目贵志把自己的学习小助手从猫爪底下抢出来。   小纸人一脸呆萌,他是个注释兼文具小纸人, 会削铅笔灌墨水递便签加上学习一点通, 因为要储存信息, 其他功能没有过度加载。   “喵!喵喵!”   胖猫咪被摁住了也不死心, 夏目索性把小纸人揣进自己怀里,整理好书桌, 坐在地上打开平板。   又到了花鸟online的更新时间。   这个账号经过几年的经营已经如日中天, 每次一更新, 就有大批人流涌入友人帐。夏目扫了一眼同时观看的人数,旁边的猫老师又找到别的东西,跟空气玩得不亦乐乎。   整点, 视频打开,胡须长长皮毛蓬松的小狸花娇气的“喵呜”一声, 弹幕顿时炸裂!   【小狸花呜呜呜让麻麻摸一摸呜呜呜!】   【有半个月不见了吧!上次的擦伤好了没有?】   喵喵声不断响起,夏目情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在他旁边,胖胖的三花猫不可置信的放下了爪子。   我就在旁边,你居然去吸别的猫?!!   不光吸别的猫,还笑着对他夸赞。   “猫老师,你看小狸花多可爱啊,新的铃铛真配它。”   猫老师:喵嗷嗷嗷嗷嗷嗷!!!   镜头转移,映入视线的是一片纯色衣角。身穿狩衣的人将狸花猫抱起来,挠了挠小猫的脸侧,小狸花舒适的眯起眼,爪子开始一伸一缩的踩奶。   夏目贵志的眼神更柔和几分,他看着视频中未曾露脸的人,仅仅是看着视频,就能知道对方过得很好。   他身后的墙上,相框裱着许多有意义的东西,这是跟滋叔叔和塔子阿姨都商量过的。因为他房间里的这面墙做得实在好看,滋叔叔还请他在楼下的客厅里也做一面,放着他们三人的照片。   他们迄今已经一同去了很多地方旅游,见过道真的梅花,龙女的蜃楼,深谷的流萤……每去一处地方,他们都会带一些当地的花种回来,小花园欣欣向荣,邻居们纷纷羡慕的打听,塔子阿姨从不藏私。   他过得很幸福,伊月哥也过得很幸福。   “下午要出门看电影。”他对猫老师说道,胖猫咪“哼”了一声转过肥肥的屁股对着他。   “跟我说什么。我又进不了电影院!”   “包场了。”   “……喵?”   “我在电影院包场了,所以猫老师也可以一起去。”   帮着除魔退治,他自然有一份存款,可以用在这种有意义的事情上。其实老实说,他到底沾染了伊月哥的一些特质,比方说花钱……或者叫氪金方面的……   胖猫咪当即像个球一样弹起来,扑向他的脸,喵喵声都变得软了起来。   “那还等什么!老师要去!要去!零食还要带七迁屋的馒头!”   午饭之后,夏目帮着收了碗筷,一家人小睡了一会儿,打理整齐一同出门。猫老师被他抱在怀里,得意的蹬着两条后腿讨要馒头吃。   “要十个!十个馒头!”   “两个。”   “十个喵喵喵!”   “一个。”   “……”   夏目关上自己房间的门,从窗外投来的天光映亮墙上的相框。有些是照片,有些是明信片,最中间的一张明信片上映着灿烂的喷泉和灯火,那是东京新建造的广场,遍布喷泉、娃娃机和各种各样售卖食品的小摊,人流如织,又被特殊的摄影手法模糊。   藤原一家在路上,遇到了同样是夏目约来的朋友。一行人说说笑笑坐车去了镇上,在影院门口下车,电影院的海报上印着鹤桥导演和另一个被光模糊的名字。   因为是包场,走向观影厅的长廊上全是他们要看的那部电影的海报——   狐与酒盏,月下蜉蝣,龙王之棋,雪鹰传书……   塔子阿姨小声夸赞着这部电影的美术,夏目贵志也跟着微笑。他为家人和朋友推开观影厅的门,猫老师倒是抢先一步跳了进去,大摇大摆爬到了椅背上。   “不要把毛蹭的到处都是,走的时候还要打扫。”   夏目提醒了一句,在田沼身边坐下了,   “听说是绝无仅有的大制作,”田沼笑道,“能来看首映专场,还是托夏目的福。”   多轨从后面趴在夏目的椅背上,神秘兮兮道:   “听说全程没有用一个特效合成镜头。”   “哈?这种鬼怪片子怎么可能?”   交谈渐渐稀疏下来,电影准点开场,风花散落出瓷声,落在水面上,触开一圈涟漪。涟漪越荡越大,忽而一条金鲤鱼衔了那瓣花,潜入深水中去了。   鱼尾拨开的细碎水花中,缓缓浮出几个字——   【阴阳师】。   曾经饰演少年源氏的天才演员,与鹤桥导演的再次合作。   夏目在心中默念曾听过的、有关这部电影的传言。   讲述千年前那个人鬼共生时代的故事,从邪神八岐大蛇被打落狭间开始。   蛇神落入狭间,立瞳倒映出上位神冷漠的面容,这位被定性为邪神的神明恨极,嘶鸣着对高天发出诅咒。渴望着邪神的力量,人类献上祭品,甘愿成为邪神重返人间的棋子。   龙笛幽幽,阴阳师踏月而来,接过守护世界的责任,率领自己的式神与被迷惑了心智的邪道交战。   很俗气的故事,但是,像一场梦。   所有人的视线都追随着荧幕中的阴阳师,看他解决一个个小事件,逐渐与式神心意相通,永远行走在平安时代的光与影当中。阴阳师极美丽的庭院上,群妖来去,鬼神驻足。   【我只是个阴阳师。】   阴阳师将花环戴上邪神头顶,微笑。   【也是你的朋友。】   解放了的蛇神最终回到高天原,那里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下位神躲躲藏藏,对上他的视线就要哭出来。   他在废墟之上怔住,忽然就笑了。   高居云端的家伙们自认为算无遗漏,偏偏陨落最早,世间不需要蛮横的控制一切的神,涌动在森罗万象之间的东西早已不是神明能掌控得了,有个种族在聪明的借用这份力量。   这个种族中,善用天地之力的个体,被尊称为阴阳师。   而他们持有的力量,是【心】。   十二个月组成了片尾,星霜屡变,而明月不改。所有人都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直到电影放映结束。   夏目也坐着,温暖的室内,他垂下睫毛微微的笑了。   他有很多话想对伊月哥说,关于电影的,关于他自己的,关于他所触及到的、这份细小而明媚的温暖的。   他把猫老师抱起来,蹭了蹭对方的皮毛。   人与妖怪的故事,深情款款,刻骨温柔。   斯世似空蝉,人间有变迁。   樱花开复谢,顷刻……   不,停下吧。   就在此刻。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至此完结,尾声选择了夏目的视角,但大佬无处不在。   明天起继续日更番外。   例行每篇文完结之后的碎碎念:   《大佬》一文,其实构思了很长时间,大概从大江山绘卷出来之后就有了模糊的想法,蛇蛇绘卷之后彻底定下,所以本文中式神与头像框基本截止到蛇蛇。   这篇文是我成绩最好的一篇文。   一月份开文的时候,还在为爱发电,一边在晋江的论坛里看各种经验贴,一边每天裸奔码字。三次的事情有些多,但其实写到一瞬蜉蝣开始,《大佬》对我的意义就不只是一篇文了。   是我的梦。   关于妖怪的梦,关于游戏的梦,关于如何作为一个作者走下去的梦。   夹子当天,这篇存在感稀薄的文意外爆了,我坐在电脑前,哭得像个终于挖出了满意的洞的土拨鼠。   写文已经五个年头,很笨,一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可这篇之后我知道了,我的方向是个光明的方向,是个温暖的方向,我想把整个世界的爱意都带给大家。   我一度迷失了这个目标,幸而有这篇文把我唤醒,而你们的爱堆积成了这篇文。   忘不了你们帮我拍视频过生日的时候,忘不了每一条长评,忘不了每次更新都雀跃的跟我说话的小可爱……谢谢你们,半年来都陪我度过。   借用文中的一句话:   世上大梦三千,谢谢你们入了我这一个。   谢谢你们愿意入我的梦。   by羽萌 2019.8.8 立秋   PS:群和微博已挂专栏~   PPS:有关下篇的创作计划,我安排在明年。年内三次元事务繁多,暂时没有精力写文,会进行《龙与药师[西幻]》的全文存稿,期待明年双开,可收藏~   明年的两篇文已经全部挂到预告里啦,先开《死对头总想拉我进棺材》,再开《大贤者我求你学习》。很可惜《大贤者》的封面没有做好,近几天就会挂上。   日后应该会比较专注轻小说这个方向,欢迎收藏我的专栏,脑洞清奇,暖文保证~   吃完全文记得评分一波哎嘿! 第200章 全员重生番外(一)   【晚秋夜严寒,枕露彷草以为眠……】   森严的源氏大宅中, 白发少年缓缓睁开眼, 前额挑染一抹赤色。一开始眸中还有极淡的困惑之色, 不过数秒,这份困惑便消散而去。   他低下头, 看着自己此时的装束和年轻的手,瞳孔有些收缩。   这明明是……他还未主宰源氏的时期。   白发少年……不,源赖光猛然起身, 呼吸略微急促, 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守夜的源氏阴阳师本来昏昏欲睡, 被这激烈的动静吓醒,忙不迭的跪了下去。   “赖光大人, 您有何吩咐?”   赖光大人……   不是源义衡, 也不是家主, 他此时还是源氏秘藏的天才源赖光!   源赖光高深莫测的俯视跪在面前的阴阳师一会儿, 强行压下内心的激动,状似随意地问道:   “未来几日推算出的物忌, 送交给我一份。”   源氏阴阳师不疑有他, 恭恭敬敬拜退, 不多时,就为他送上了整理好的卷轴。   源赖光并不傻,他不会莽撞到直接询问今日是什么时候, 阴阳师对疑似鬼神上身的事情十分敏感,询问物忌方位是最妥当的选择。他保持冷静, 进门就飞速展开卷轴,看到推算出的种种条目,这一次是真的深吸一口气。   他绝不可能忘记这一天,正是这一天子夜时分,有个小混蛋被送来了源氏。   他居然回到了这个时候!   难以用言语形容源赖光此时的激动,他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先低头打量自己的衣饰并无不妥,接着快步来到门边,又立刻折回去拿了自己的佩刀,再次确认全身上下都很妥当,这才打算出门。   他要去迎接那个小混蛋!   握住佩刀之时,源赖光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重生而来,现在是他养精蓄锐的潜伏之时,源氏还持有数只强大的式神以及邪神祭祀带来的可怕力量,最重要的是,现在鬼切应该还……   一声刀鸣,他的身体比意识还快的做出反应。飞快避开刺向自己的一刀,源赖光靠在门上,侧头看那把太刀在他旁边的拉门上撕裂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一点凉风吹进来,让他空前激动的大脑稍稍冷却。   好像有哪里不对……   付丧神面无表情的站在他面前,手中握刀,背刺自己的主人倒是没有半点犹豫。付丧神的眼神极为清冷,稀薄月光之中,利落的拔出嵌在拉门上的长刀,一点反光映在自己上。   “主人在何处?”   源赖光再傻,也不会把付丧神口中的“主人”当成自己。他慎重的注视着对方的神情,忽而心中一动。   “莫非你也……”   破案了。   源赖光低气压盘腿坐在地上,半点仪态也不顾。他上一秒还沉浸在极度喜悦之中,自己既然回来了,那么必定要把那个小混蛋早早带在身边,说不定能带着小混蛋走自己的这条路……虽然这个想法看起来像是在做梦。   现在全部完蛋,鬼切居然也是重生的。   鬼切很聪明,他飞快通过(威胁)前主人搞清楚了目前的处境,想清楚之后,身边开始慢慢开起小花。   居然回到了主人刚刚来到源氏的这一天!   他是很早就追随主人的式神,见过主人非常可爱的幼年时期,可惜那时候受制于源赖光和源氏,无法亲近,浪费了很多时间。现在能够重生回来,意味着这个遗憾终于可以被弥补了!   “今夜主人就会到源氏?”   “……嗯。”   源赖光沉浸在负面情绪中,半点不想回答,然而鬼切的刀就摆在面前。   既然让他重生干什么要带一个鬼切!干什么要带一个鬼切啊啊啊!   全没了!这下全没了!有鬼切盯着,什么小混蛋的忠心耿耿,他就算重来也注定得不到了!   不不不,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最糟的地步,鬼切比较傻,他可以背地里用点手段,小混蛋被哄过来的几率还是非常大的。   勉强安慰了自己,源赖光重新站起来,整整衣服。   “虽然一点都不让人省心,今晚我还是打算去迎一迎那个小混蛋,尽量将他放到我身边。”他见鬼切神情有些戒备,嗤笑一声,“你该不会忘了,就算成为现任家主的弟子,那个小混蛋最开始还是受了不少欺负吧?”   鬼切一怔。   “我不是什么好人,至少也不屑在对方幼年时期下手,我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鬼切半信半疑,他当然知道源赖光性情高傲,不会对年幼的主人下手,但他对源赖光持有怀疑态度。   万一这家伙想给主人洗脑呢?   不成,不能让源赖光如愿!   “我自然会看护主人。”鬼切面无表情,“还是你还指望我能为你做事?呵。”   源赖光顿时心口中了一箭,鬼切的那个“呵”意味非常明显,他要是敢那么妄想,这个曾经是鬼的家伙绝对分分钟一刀送他上西天,挣脱血契变回鬼,带着小混蛋回大江山去。   “主人时常追忆在源氏学习的时光,他在这里能接触到最高深的阴阳术,所以在你没有什么坏打算之前,我会留在源氏陪伴主人。”鬼切说道,“我们来做个约定。”   他承诺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帮源赖光一些忙,当然,全部这些事情都不能影响他陪伴主人。大长老掌权对他们绝没有什么好处,鬼切并不希望更改源赖光上位的结果。   商议已定,源赖光沉着脸拉开房门,半点没有重生的快乐。   又不是他一个人的重生!哼!   与此同时,行走在曲折山路上的白发孩子小小打了两个喷嚏,迷茫的揉了揉鼻尖,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惦记上了。他看着深深夜幕中曲折行进的队伍,心中有些迷茫和畏怯,表面上却挺直脊背,不露半分彷徨。   “后面跟紧一点,小心别踩空了。”   打着灯笼的源氏阴阳师扬声提醒道,白发孩子连忙快走几步,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有轻轻的风拂过面颊。   风中夹杂着不同寻常的妖气,他对这些一向敏感,所以先于源氏的阴阳师抬起头来,透着深蓝的黑眸顿时微微睁大了——   深秋满月之下,有妖张开巨大的黑翼,那风便是妖扇动翅膀带来的。逆着月光,妖俯瞰他们这群小蚂蚁一样在山间爬行的人群,土御门伊月几乎可以想象对方睥睨的神情。   他没有记忆,只觉得有些亲切而熟悉。忽而,空中的妖终于确认了方位,羽翼向内收拢,迅猛的俯冲而来!   “敌袭!!!”   源氏阴阳师迅速做出反应,飞快结成阵法,将这群千挑万选而来的孩子护在内侧。孩子们一个个十分惶恐的挤在一起,白发孩子却竭力伸出头来,好奇的向外张望。   暴风剧烈侵袭源氏阴阳师撑起的结界,尖锐羽毛在结界上敲打出叮当声。源氏阴阳师们脸涨得通红,竭尽全力抵抗对方试探性的攻击,一波之后立刻变阵,急促的念咒声此起彼伏。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   这些孩子是源氏未来的希望,容不得闪失,幸好正因为如此,这次随行的阴阳师数量众多。此处又临近源氏本家,就算是鬼王也不能在这里猖狂!   龙卷连接天地,陆续有阴阳师被吹飞。驾驭龙卷的妖舒张黑翼,灰蓝眼眸微微眯着,在人群中搜索目标。   白发十分显眼,还大胆地冒出了头,正一脸懵逼的看着俯冲下来的妖。   大天狗觉得自己重生的时机非常不友好,睁眼之后的反应已经足够迅速,可惜阴阳师已经被送到了源氏手中。但凡再早那么几天,他也能将对对方稳妥的留在黑夜山,在他羽翼下无忧无虑的成长。   源氏除了几个墙角要挖过来,余下没什么好东西,自己的阴阳师要自己养!   尽管已经迟了,大天狗还是风驰电掣从黑夜山一路赶来,打算尝试强抢一波。   越来越多的源氏阴阳师赶到,本家听闻动静,派了好几个棘手的优秀阴阳师前来接应。大天狗漫不经心的看着在风暴中挣扎着维持稳定的一群人,知道今晚恐怕是带不走阴阳师了。   重生太晚,他恨!   陆续有天狗簇拥而来,听从指示,大天狗却摆了摆手,示意今晚到此为止,他不想弄伤阴阳师。   不过临走之前……   大天狗一族强大的族长,俯冲起来几乎没有阴阳师可以阻挡!他迅猛的冲到那群孩子面前,在一片混乱的叫喊和符咒爆破的动静中,深深看了一眼跟自己失之交臂的阴阳师。   真巧,对方也在看着他,眼神懵懵懂懂。   可爱。   他不再留恋,希望以后源氏足够警惕,不然但凡有机会他还是会动手。大天狗直接升空,在一众天狗和暴风的簇拥之下离去,巨大的明月辉映他的黑翼,一片镶金的羽毛缓缓飘落。   白发孩子看到了这羽毛,趁人不备,接到手里。   羽毛足有巴掌长,摸起来软而顺滑,一层金边和黑色极为相称。他摸了又摸,颇有些爱不释手,于是自己偷偷藏起来。   远远传来了喧嚷声,源氏本家又来了一波接应的人。为首的是名白发少年,身佩长刀,前额赤色冶艳鲜明,如一道燃烧的火。他扫视一眼场中,快步向白发孩子走了过来,关切的俯身问道:   “没受伤吗?”   白发孩子迟缓的眨了眨眼,看看四周东倒西歪坐了一地的孩子,再看看唯一站着的自己,神情莫名的应了一声。   “嗯、嗯……没有受伤……”   白发少年好像松了一口气,高声命令周围的阴阳师赶紧重整队形,再留在山上不知还会有什么危险,他们要尽快回到源氏结界保护之中去。他好像在源氏极有地位,其他阴阳师无不毕恭毕敬的应诺,很快队伍整好,继续向山上的大宅进发。   一扇袖子伸到白发孩子面前,白发孩子迷茫的抬起头,对方鲜红的眼眸一瞬不眨的盯着他。   是希望他……牵住吗?   白发孩子试探着牵住那扇袖子,好像看到对方隐约露出了笑意。   “山路难行,别掉下去了。”   “唔……嗯。”   白发孩子低着头走路,对方一路上跟他说的话不多,却都是关于源氏的事情,他觉得非常有用。   “我名为源赖光,源氏嫡系。”   “我们这一支,发色都有些殊异之处,这是强大的证明。”   “源氏内部拉踩严重,你日后要小心。”   白发孩子认真听着,不时应两声。大概是听得太认真,他在对方停下的时候没有及时刹车,一头碰到了对方的背上。   “呜……”   “小心。”   源赖光被这小混蛋撞得心花怒放,早知道就一路急刹车!   “我们到了。”   深夜中,刻印源氏笹龙胆的大门缓缓打开。 第201章 全员重生番外(二)   现任源氏家主听完源赖光的话,轻轻摇了摇头。   “赖光, 晴明是故人托付给我的孩子, 我会亲自教导。”   他不知道一向孤傲的源赖光为什么会愿意照顾晴明, 不过赖光在他眼中也是个孩子,哪里有让孩子去教导孩子的道理?   源赖光本来就没指望自己能达成目的, 他退求其次。   “那么,在老师事务忙碌的时候,就由我来带晴明吧。”   “我们可以住在一个院落里。”   他勾起唇角, 坦率而温和的望向小混蛋, 咦, 小混蛋怎么缩起来了?   “晴明,怕生吗?”源氏家主关切道, “没关系的, 赖光是好孩子, 他是你的师兄。”   白发孩子还是犹犹豫豫, 最终,源氏家主只应下源赖光平常多带一带晴明, 晴明还是住在他的院子里。   源赖光简直不可思议, 他明明觉得一路好感刷得够多了, 怎么还是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果然小混蛋无论年龄大小还是一样的难搞啊!   他气咻咻的告辞,眼看着源氏家主温和的倾身向小混蛋,温柔的询问了什么。   小混蛋指了指源氏家主的头毛, 战战兢兢。   指了指头毛?   源赖光摸摸自己头顶的挑染,没发现有什么毛病啊。   房间里, 源氏家主短暂的愣怔之后,放声大笑起来,几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原来之所以不愿意跟赖光住在一个院子里,是怕被归为“一支”,不得不接受挑染。赖光究竟对这孩子说了些什么,居然造成这样的误解。   笑够了,源氏家主抹了把眼泪,面前白发的孩子还在一本正经的强调。   “我还是很喜欢我的头发的,不想染色……”   “可是光哥说……他的一支都有……”   哈哈哈哈哈!   源氏家主忍着笑给他解释,这孩子年龄尚小,先前也没有接触过有众多旁支的大家族,不理解“嫡系”的意思。还以为住在一起就是“一支”,生怕把他的白发给染上一缕红的。   经过解释,白发孩子的脸慢慢涨红了。   “我去给光哥道歉……”   “没事,赖光不会生你气的。”源氏家主摸摸他的头,温声道,“长途跋涉过来辛苦了,早些休息,明日我有些空闲,可以教你阴阳术。平常的时候,你就跟着族里的孩子上课。”   “小心一点,不要露出耳朵和尾巴来。”   白发孩子连忙举起手腕上的玉环,表示自己绝不会的。   夜已深,大半个源氏都陷入沉睡。而在后山的封印之中,红白二色的巨大妖狐缓缓睁眼,然而不过一会儿,又绝望的闭上了。   小白就算重生了也没有用啊啊啊!!!   他正咬着自己的尾巴泄愤,忽而封印锁链传来响动。白藏主机警抬头,看到正在拨动锁链的人,顿时兴高采烈起来。   “荒大人!”   高天原的神使向他微微颔首,流露出的细微神情以及出现在此处的举动表明,他也是重生无疑。   “我会解除你的封印,送你出去。”荒说道,“保护好他。”   “是!”白藏主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   荒一睁眼就知道自己重生了,他也知道重生的不只有他自己。星相纷乱,众星位移,不过都是他们这一方的星。他和玉藻前都十分沉得住气,没有急着来见还十分年幼的阴阳师,而是先分头行动,打算将几个式神先送到阴阳师身边。   此时的源氏并不太平,有了前世的记忆,他们都不可能坐视阴阳师在这里孤苦无依的成长。   白藏主挣脱封印,变成了两条尾巴小狐狸的样子。这幅样子源氏并没有见过,荒自然会找一条途径将他送往晴明大人身边。   荒找的路子当然十分稳妥,可半夜被鬼切提刀闯进寝室的源赖光一点也不觉得稳妥!他木然看着面前十分眼熟的白藏主,又看看鬼切,发出了灵魂的质问:   “到底还有多少人重生了?!!”   “你猜。”鬼切心情甚好,源赖光彻底死心,这下子他估计连小混蛋的边都摸不着。   看着眼前两个一攻一守的源氏墙角,想想大长老那里还有一个墙角赤影,幸好今年给八岐大蛇的祭祀已经过去了,不然这可热闹了。   越想越气,源赖光气极反笑,一大早就跑去找大长老喝茶去了。   老家伙,你的墙角已经长腿跑了你知不知道呀哈哈哈哈!   看着大长老茫然的脸,源赖光找到了扭曲的心理平衡。   白发孩子对所有变故浑然不觉,他白天跟着源氏家主上阴阳术的入门课,进度迅猛,令源氏家主十分惊叹。继而家主略有些忧心,人类嫉贤妒能,不知道家族里那些见习阴阳师会不会刁难这孩子。   “基础已经没有问题了,明日开始,你跟着家族那边上课。”   可他别无他法,身为家主,他事务繁多,能偶尔抽时间给晴明开开小灶已是极限。就算三令五申不得欺负晴明,可源氏内部多股势力交缠,绝不是他的一言堂。   想到这里,家主叹了口气,送走白发孩子之后,叫了源赖光来。   前世可没有这件事,他知自己这位弟子冷酷高傲,照顾人简直天方夜谭。这一次他看赖光主动提议照顾这孩子,这才在心里起了一点渺茫的希望。   “可以。”没想到源赖光一口应下,“平常不上课,他就留在我身边。”   他说完,还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只红白两色的小狐狸,让老师转交。   “算是我作为师兄的一点见面礼。”   源赖光表面云淡风轻,其实心都在滴血。见面礼甚至是能够镇守一方的大妖,这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加阔绰的了!   收敛了妖气的白藏主看起来就是一只无害的毛绒绒,源氏家主代晴明谢过源赖光,为他们师兄弟之间融洽的关系感到高兴,然后晚间就将这份很有意义的师兄的礼物转交。   白发孩子歪着头,“师兄送我一只小狗?”   正准备兴高采烈扑向晴明大人的小白脚下一个趔趄。   重来一次,梦山之主也仍然没能挣脱狗的命运。   就算仍受着同龄人的敌视,白发孩子也没有太过难过,源赖光时常带他在身边,那些惯于见风使舵的见习阴阳师不敢惹怒下一任家主,只敢背地里骂几声罢了。疏远也没用,他可以跟小狗一起玩。   鬼切看得很羡慕,赤影也很羡慕,但鬼切还是凭借良心拒绝了赤影的提议。   “我觉得……这样做有点奇怪。”   赤影默默看着他,放下了手里“买刀送我”的牌子。   她也觉得不太行。   两把刀在头疼如何与阴阳师完美的建立关系,源氏莫名没了两个式神之后,又要应付奇怪的妖怪浪潮,忙得团团转。不知道为什么,许多妖怪都开始向平安京的方向移动,大江山频频异动,看起来野心勃勃。   直接结果就是加班。   源赖光摔了手里的文件,气不打一处来。   重生!回来!全在!加班!   重生个屁哦!   他眼睁睁看着鬼切在深秋季节里逮蝴蝶,并把懵逼的蝴蝶粘到蛛网上,如此一来跟小混蛋顺利搭话的诱饵就做好了。   源赖光:……我恨!   现在骚扰可怜的大长老,让对方喝茶喝到睡不着觉已经难以抚平他饱经沧桑的内心,他特地抽空去了一趟源氏祭坛。山中祭坛空荡荡,周围一片荒草。   哈哈哈!   他好了!可以继续回去加班了!   心情变好的源赖光处理事务快到飞起,还能分心想想怎么在一群大妖怪眼皮底下诱拐小混蛋。他正想着,派去盯着小混蛋动向的阴阳师来向他汇报,说安倍晴明出门了。   出门了?那小混蛋出了门真的还能再回来?!   白发孩子带着他的小狗,得了老师的许可,终于在进入源氏之后第一次出门。已经入冬,多亏有光哥操心,他有几件新做的厚衣服可以穿。   要感谢光哥的,虽然看起来不好相处,总是气咻咻的,但其实是很好的人。   白发孩子匆匆走到宅邸的大门处,这是最后一处能看到源氏笹龙胆的地方。出了这扇门,走一段山路就能进城,大概傍晚时分能够回来。   龙胆纹前,披着斗篷的式神静静站立,听到他的脚步声,稍稍侧过头,遮在斗篷下的眼眸中流露出柔和的神色。   “鬼切?”他们是上次因为蝴蝶认识的,白发孩子显然很是高兴。   “你也要出门吗?”   鬼切点头,不提自己是特意赶回来的。   “要去一趟城中,我们一起走吧。”   白发孩子点头,正要走,身披斗篷的式神突然在他面前单膝跪地,为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袖摆。深紫的发如流水,式神抬起眼眸,眸光柔和没有分毫棱角,如同还刀归鞘。   式神容貌端丽、风姿凛然,却肯矮下身为自己整理衣服,这让白发孩子有些窘迫。   “刚才跑得有点急……谢谢……”   鬼切向他微微一笑,半点没有拿刀威胁前主人时的的凶残。   “主……晴明大人高兴就好,山路难行,我带您走。”   他把白发孩子抱起来,轻轻松松,还能顺手拎一只白藏主。原本需要半天的路程,在他这等强大式神的疾驰之下,不过大半个时辰就到了。他在城门外将自家阴阳师的放下,拢了拢斗篷,又牵住阴阳师的手。   “晴明大人,您是想买些什么吗?”   “鬼切去忙正事就好,我没问题的。”   鬼切哪有事可干,他只是出门陪阴阳师的。再三保证自己的事情不是很重要之后,鬼切终于能陪阴阳师逛街了,他盘算了一下自己的私库,自动都换算成糖糕。   店铺前人流往来,转角处不知怎么聚集了一大群人。第一次逛这种热闹集市的白发孩子好奇不已,那里人多往哪钻,鬼切护着他到人群前面,看清热闹中心之后,彻底无语凝噎。   少女穿着朴素,端庄正坐,长刀在膝,怀里竖了一块牌子。   【买刀送我。】   居然还没有死心!   甚至出来摆摊!   作者有话要说:   刀妹:送我!不要钱!不用管饭!我可以威胁源赖光混饭吃!   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