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手游同人)【酒茨】地藏像 作者:鸢尾灯 文案:阴阳师手游,酒吞童子x茨木童子 是大茨木和小酒吞&大酒吞和小茨木的故事。 第一章 安倍晴明在清晨时画符摆阵,到了傍晚他要找的妖怪——或者说式神才响应来临。和大妖怪之间的契约到底和草木精灵的不大一样,晴明心知肚明,不过到底也闲来无事,也就安之若素的等着。 夕色从庭院中攀过木制长廊洒进拉门推开的屋室内。 酒吞童子迈进来时晴明正和源博雅喝酒。见了他来也只是略略一点头。倒是博雅吓了一跳:“你要找的式神是他?你什么时候把这么不好惹的家伙收做式神了?” 晴明只笑,也不回答。酒吞童子极自然的落座在他们对面,自顾自的倒了杯酒,喝完了还要皱着眉点评:“难喝。” 把酒的主人源博雅气的不行。 酒吞问:“找本大爷做什么?忙的很,看起来你也不像是生死攸关急着要本大爷还你这份人情啊,安倍晴明。” 晴明笑吟吟的回答道:“我若真是生死攸关,等你过来怕也是只能给我收个尸了。” 酒吞嗤笑一声。 “有东西要给你。” 晴明这么说道。 阴阳师捏了诀,于虚空中画了符。夕色笼罩着的、呈现出既混沌又温和色调的空中朦朦胧胧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灵像。它散着微弱的白光,半透明,仔细辨别依旧能看出是个闭目念经的小和尚。 酒吞认了出来。带着些许诧异挑了挑眉:“地藏?” 晴明垂下眉眼。这个神情令阴阳师看起来如同地藏虚像一般悲悯。他轻声说道:“也没错——是‘御魂’。” 酒吞童子是知晓阴阳师所说的御魂的。 人死会有魂魄,重回冥府等待下一次轮回。妖鬼是没有灵魂的。他们拥有无限肆意的生,自然也要以死后的空茫来偿还。死亡对于妖鬼来说代表着终结,没有带走的,没有遗留的。——倘若要说有,那也不过是掩埋在消泯于大千世界里,力量碎片之中的执念。 妖鬼死后,混沌的执念、怨气总会汇聚在阴气强盛处。有一部分成为阴气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能够被阴阳师捡拾到,提炼为可以被活着的妖鬼式神使用的御魂。 就和酒吞童子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和一介人类签订契约一样,他也没想过会有使用上御魂的一天。 他向那虚像伸出手去。 御魂闪了一闪。幻像如同化成一股力量的流水流淌入酒吞周身的妖气中。酒吞低下头看了看手掌,握了握拳——他半眯起眼,背在身后的鬼葫芦猝然升起,不由分说的就朝晴明攻来。 晴明迅速的捏诀树起结界。妖气击碎了结界后酒吞收了攻势,攻击防守绝境般的交手转逝即逝,鬼将鬼葫芦安安稳稳的背在身后,咋舌道:“还不错。” 博雅喝道:“你这家伙——在搞什么啊?!” “担心什么,要不了你们的命的。”酒吞挑挑眉,看向面前毫不惊讶的阴阳师,“安倍晴明,这玩意本大爷收下了。说吧,有什么要让我出手的。” 晴明微微一笑:“只是送你而已,并非交换。” “嗤。你当本大爷蠢的?要想从你这取得什么,迟早会被索取走代价。不如一开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说清楚,本大爷答应不答应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可没闲工夫陪你们绕弯子。” “唔。倒是确有一事想委托给你。博雅,你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宗藤大人吧?” 博雅迟疑的回复道:“那个三年前失踪,上个星期回到京都却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宗藤大人?” “是的,现已查明那位老者确实是宗藤大人本人,并非什么妖物的假扮。博雅,我找你来正是因为因为这件事。昨天晚上,宗藤大人过世了。是自然老去,无疾而终的。” 源博雅吃了一惊,喃喃道:“可我记得他和我是同龄人……也不过是比我年长几岁。” 晴明郑重的对酒吞说道:“我想请你调查的,也正是这么一件事。” 酒吞正在把玩盛着酒的酒盏。听到晴明的话,这只大鬼露出了一个极其讽刺,又极其危险的笑容:“怎么,安倍晴明,说到底竟是让本大爷来做阴阳师的工作?偶尔替你打打架,杀几个不长眼的小妖倒没问题——你真当本大爷是区区尔等能够驱使的?” 晴明像是没有察觉到酒吞身上张扬迫人,如同死亡一样逼近的气势;他自顾自的解释道:“我有派出其他的式去查看。但他们无一例外没有回来。从联系着的纸人传递过来的信息……那个地方,时间已经紊乱了。或许是能回到过去,或许是进入如同幻境一般时间飞逝的地方。更糟糕的一点是,被牵连的地点正在扩大。受连累的不仅仅是宗藤大人一个,可能……在成百上千个受害者中,只有他回来了。” 酒吞漫不经心道:“你是阴阳师吧?你自可自行去查看。到了要丢了性命的时候,放心,本大爷还是会来救你。” 晴明苦笑着摇摇头:“阴界裂缝的事还未能完全解决,我不能离开京都。” “哦?这么说起来出事的地方竟不是京都附近?——不管怎么样,本大爷对这件事没有兴趣,也懒得插手。” 酒吞童子不为所动。博雅气愤道:“求他做什么。干脆交给我好了,晴明。你留在京都,我去,那个地方是哪里,探究出来了吗?” 晴明点点头:“在摄津的茨木县。” “——你说什么?” 酒吞童子骤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冰凉,看过来的视线如同一条阴恻恻的蛇。博雅打了个寒战,晴明回答道:“出事的地方,在摄津茨木。” 酒吞啧了一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站起来说道:“行,我知道了。本大爷会去看看的。走了。” 他话音刚落,身形就消散了。紫色的雾气散去,地上落了一片小小的纸人。晴明把纸人捡起,博雅愣了一愣才像是反应过来:“这是……他同意了?” “对。” “莫名其妙。”博雅嘀咕道,复又好奇的看着晴明将纸人收回一本册子中,“晴明,这又是什么?” “式神录——抱歉,这个暂时不能给博雅看。到时候调查出结果了,酒吞童子可能会亲自上门,作为媒介的纸人和名字暂时用不着了。好了,博雅,时间还早,我们接着喝酒吧。” “酒吞童子他说……这酒,真的很难喝?” “不,恰恰相反,非常好喝。” 第二章 茨木童子追上酒吞童子时,红发的大鬼正站在江边,神态晦涩的眺向江对面混沌的一片。 秋季的夜晚有些干涩。虫鸣声都少了很多,偶尔有寒蝉吱吱呀呀宛若要哑了般的声音传过来,也听不太真切。反而是江水流动的声音更明显,对岸零星的渔火在薄雾中像是被打散了,再重新拼凑起来。 茨木追在后面,喊了一声:“吾友!” 他追的有些辛苦。酒吞童子不声不响不告而别——甚至还失约了。入秋的这个时节,有一年里难得皎洁明亮的月亮。他们约好今晚一起喝酒,茨木找了好酒来,等了半天,迟迟不见酒吞的身影;酒吞童子确实会偶尔消失不见,但他几乎从不失约。 不过好在酒吞并未隐匿自己的妖气。他的妖气隔的再远,对于茨木而言都像是夜里的明灯。茨木循着气味追上来,靠近了才发现他的挚友的妖气正在震荡,就仿佛他在思虑什么触目惊心的攸关至极的大事。 酒吞听见茨木的声音,便回过头来。 朦朦胧胧的月光正巧从云雾里穿透出来,隔着雾气散漫的飘下来。 茨木敏锐的发觉,酒吞身侧骚动的妖气震荡瞬间如风停后的湖面般平息下来。 “怎么又是你。”酒吞看似不耐烦的皱着眉头,“本大爷没让你跟过来吧?” “——因为和吾友约好了今天喝酒。” “今天?你记错了吧,中秋还有两日才对。” 茨木的表情有些茫然的空白起来。酒吞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也罢,记不清人类用的节令也是正常事——今天喝不成了。茨木,本大爷有事要办,能赶在两日后回来。到时候再一起喝吧。” “——那怎么行!教训其他妖怪这种事,交给我就可以了!我足以为吾友排除万难!” 酒吞愣了愣,啼笑皆非道:“想到哪里去了,本大爷有说我是要去打架?” 茨木童子有些困惑的看向他——或许不是困惑。这只大妖的神情在月色中显得和雾气一样飘茫不定。在酒吞看起来,茨木看起来呆蠢又懵懂;这个印象不知道受了多少主观影响。或许这副表情在其他的妖怪看起来冷漠又傲慢,狠厉的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刀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可在酒吞眼里,他软和下来,温吞的就像是一团软软的棉花,一只龇开牙齿,吐出舌头,软绵绵的舔舐着什么的幼猫。 这挺矛盾。茨木并不无害,相反气息危险,没有人比酒吞更清楚。酒吞曾和他并肩屠戮过争抢地盘、不长眼的其他鬼怪;尽管那是太久远的事了。他们很久不曾共同处理一件纷争一场战斗。 “我说——”酒吞童子整理了一下纷杂的思绪,“茨木,你知道过了这条河就是哪里的地界吗。” “吾友想将地盘扩展到河对面,让对面的妖怪也接受吾友伟大的统治?真是再好不过的想法了!我愿为吾友驱使——” 酒吞打断了他:“摄津茨木。” “……什么?” “本大爷说,对面就是摄津了。再往西走几十里地,大概就到了茨木县的范畴。喂,茨木,你从没回去过吧?” 茨木的反应比酒吞所料想的更冷淡。他不带感情的应了一声,又继续充满激情的规划征服对岸将属于酒吞童子的领地势力扩张的计划了。酒吞不得不再一次中断了他:“本大爷没兴趣控制那边。我要去那是为了另一件事。” 茨木停了停,很快就猜到了原因:“吾友去见了安倍晴明?” 哦?扭转了注意力后果然聪明了起来。 “嗤,姑且也算是因为那家伙。但本大爷之所以到这里来,怎么可能是完全因为他的一句话。”酒吞懒洋洋的回答道,“本大爷看过一个来自大唐的故事,说一个男人上山砍柴,见到两个老者在树下对弈,因为棋局太精彩便驻足观看,一局结束,男人心满意足下山归家,却发现家中已经变了样子。相熟的人已经死去,儿子已经变成杖朝老者——原来他在山上只看了一局棋,山下已经过了近百年。” 茨木直奔主题:“吾友提起这个,是和这次的事情有关?” 真是突然聪明起来了啊。酒吞暗忖,该怎么说茨木这家伙好呢,有时听不懂人说话到胡搅蛮缠的地步,但偏偏有的时候直觉敏锐到怎样的转移主题都没有用。 “是。”他干干脆脆的应下来,直直的注视着茨木的眼睛,“这种时间紊乱的事,茨木,你知道代表什么吧?” “啧,安倍晴明那家伙——” 茨木声音低沉,眼瞳里像是有血光一闪而过。酒吞知道茨木正在凶狠的想着什么,无非是觉得他的挚友不需为安倍晴明的请求而来回奔波;大抵是感到忿忿和不满。 酒吞看出来,却懒得去阻止。尽管鬼王并未将和人类阴阳师的契约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事,更谈不上什么屈辱和委屈,他甚至还应了晴明的请求,但与此同时,他也是没多大的诚意真想和一个阴阳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茨木倘若能给晴明带去什么麻烦,酒吞乐见其成的很。 “时间紊乱——像吾友所说的那个故事,要么是那个男人在不自知间变成了妖怪,要么是因为下棋的两个老人是妖怪。吾友不希望我来,是因为要去的地方是茨木县?” 酒吞微微颔首:“会出现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被什么力量强大的妖怪气场影响。茨木县好歹是你出生的地方,和你总是有联系的。不管你在鬼化后是否承认它,它都受你茨木童子的威名庇护。现在那边出事,还极可能是因为那个没长眼的妖怪牵连。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茨木理解了:“既然和我相关,那我也去。” “……行,这回避开你也是本大爷想岔了。一起去吧。” 茨木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有些嚣张,但是却被月色柔和了两三分的笑容:“回来时还来得及赶上中秋喝酒,对吧,吾友?” 第三章 过江后雾气反倒更重了一些。 茨木蹲在地上,鬼手化成人类的模样,拿着一只树枝在沙地上画地形图。酒吞双臂环抱,倚靠在一旁的枯木边看着。他们都收敛了妖气,一只无知无觉的乌鸦咿呀着飞过来,停在树梢上嘶哑的叫。酒吞嫌它吵,捡了颗石子掂了掂,看也不看的往上投掷去。 瞬间安静了。 茨木对地形的记忆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他就像是天生的野兽,识途和捕猎都是本能。第一次看见茨木将那座易守难攻的山岭群的地形画出来时,酒吞在想些什么?——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了。是“这家伙真是个将才”还是“真是可惜了”? 可是,为什么要可惜? ——如果不是因为化鬼的话,这家伙也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类将领吧。 这个念头像是立刻被蒸腾消失的露水一样滑过了。甚至酒吞都觉得上一刻一瞬即逝的想法可笑至极。作为人类哪有鬼怪自由。更何况如今的平安王朝,歌舞升平鲜有战事,再能干的将领也像是困守在平安京的笼中鸟,哪有属于鬼的厮杀自在。 直来直往,崇尚力量,独属于妖鬼间的厮杀。 所以茨木童子也只画过那一次地形图。这是第二次。他将山川河流沟壑深渊城镇农田全部简略的勾画出来,然后转过头对酒吞说道:“介于从安倍晴明那得知的出事的地点,妖气的震荡来源点可能是这几个——” 他在那几处分别画了个圈。 “还有这个山谷,因为地形和风的关系,只要稍微藏匿些气息就能完完全全的不被发现;这里的山上有一处神社,这边是一座寺庙,这里都有可能和妖气产生排斥反应。” 酒吞说道:“你记得可真是清楚。” 还在勾勾画画的树枝停了一停。茨木背对着他,酒吞只能看见茨木白色的发顶和张扬如树木生长的鬼角;茨木听起来有些傲慢,又显得格外冷漠的声音传来:“这个地方哪个角落我都去过——我没有刻意去记它。” 酒吞只是笑了一声。他走过去,随意在茨木画成的地形图上扫了一眼,心里就有了判断。 “这里。”他指向一处山岭和村落间过度的树林,再不远处就是延伸向上的神社,“狭隘又广阔,偏偏又和几个出事的地点不远不近——倘若那妖怪和本大爷一样计划的话,他只可能藏身于此处。” 酒吞说完却发现茨木没有动静。他奇怪的瞥了茨木一眼,却看到这只鬼蹲在地上,直愣愣的抬着头看他,神情有些专注,又格外傻气。 “……你这样看着本大爷干什么。” “只是觉得果断的吾友格外的有魅力,真不愧是吾友啊!举手投足间就是站在鬼族之巅的气势!这样英明果决的吾友,做出决断来足以让众生战栗,哈哈哈哈,就连吾都在挚友的果决气势下感到害怕啊!” “嗤,你还真是一天不说点这种恶心的话就不自在啊。还有,茨木,你有什么可怕我的。” “并不是说我畏惧吾友!这只是我对吾友敬仰的表达!表示吾友非常非常非常的厉害!” “……真不知道当初是谁教你说话的。” 去到那处林子的时候,雾气似乎更重了。 树木是从外围开始延伸的。最开始尚且比较稀疏,到达了深处后,似乎连月光都难以从那层层叠叠交织的树叶间透下来。妖怪——尤其是他们这种常在夜间行动捕猎的鬼族,夜视能力都挺不错。但是江边的雾气一路绵延,甚至还愈演愈烈,将整个黑夜都密不透风的包围了起来。 雾气在纯粹的黑暗中反射出一片怪异的白茫。 “吾友。” “嗯?” 茨木嗅了一嗅。冰凉的潮湿扑面而来,他说道:“我没有闻到有其他妖怪的味道。” “本大爷也没有。”酒吞语气平静,“倒不如说。这片林子里的味道干净的过分了——这里甚至没有虫鸣。” “这样看起来确实是这里。啊啊,不愧是我最爱的酒吞童子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 “行了,闭嘴。” 他们一旦不说话,这个雾气茫茫的世界里就似乎只剩了他们踩踏在腐叶上的声音。茨木赤着脚,脚踝上的铜铃响声格外的明显——他们就像是行走在一个结界里,铜铃声水波一般的荡漾开去,再远远的飘荡回来。 酒吞率先迈出了一步。茨木由同酒吞并肩而行到落后了酒吞半刻。酒吞似乎感知到了什么,鬼葫芦悬浮起来做出备战的姿态,然而就在他迈步的那一瞬间,酒吞的身影瞬间被涌上来的雾气吞噬了。 “——吾友?!” 没有回应。 茨木警惕的四下张望了片刻,四周依旧安静到如同整片树林都已经死去。他手掌的鬼气一丝丝的游走出去,然而周围确确实实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瞬间,酒吞童子的气息完全消失——就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一般消泯无踪了。 茨木童子在原地转了片刻,凭借模糊的记忆找寻了半晌。最后他半蹲下身,手指捻了地上的一点土放在嘴里尝了尝。 “啧……真是遇到对手了。这个地方已经不在茨木县了。” 直到接近破晓时分,茨木童子才从空白干净到诡异的空气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是血腥味。——还有夹杂在血腥味中的,非常淡淡薄的一点点属于酒吞童子的味道。 血腥味的来源是山落里的一处民居。地上横七竖八的倒了几具尸体,是人类。他们的死状像是被什么怪物咬开喉管,但奇怪的是,茨木没有从残留的空气中闻到其他妖物的气息。 地上有残留不多的血液。可空气中的血腥味对于鬼族太过强烈了;茨木舔了舔嘴唇。他来不及检查那几句人类尸体,也来不及追究血的芬芳中夹杂着的那一丝酒吞的气息来源为何处。不远处有灯笼的火光摇摇晃晃的飘过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吵吵嚷嚷的脚步声离的更近了些。茨木一挑眉,翻身上树匿了身形。 来的人一大半是武士打扮;另外几个是僧侣。打头的那个,穿着白色的狩衣,装扮讲究——或许是阴阳师,或许只是一个附庸风雅的普通贵族。 僧侣们见了地上的尸体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武士在那一刻已经拔刀了。领头的阴阳师在检查完尸体后,微微对他们摇了摇头。 他像模像样的站在原地,捏了诀画了符。躲藏在树上的茨木觉得动作和安倍晴明相比还是有那么几分相像;他想了想晴明的能力,试探性的放出了一缕鬼气。然而阴阳师只是在原地转了几圈,煞有介事的对众人说道:“诸位放心,邪魔歪道已经被我驱逐了。” ——哦,是个草包。 算得上是邪魔歪道的茨木童子有些失落的将鬼气收了回来。 其他人倒是很信服这个被茨木认定为草包的阴阳师。他们很快四散开来,无知无觉的在大鬼的眼皮底下四下搜寻起来。僧侣们的动作更加奇怪,他们飞快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可是看上去不是为了超度,倒像是在找人。 “找到了!在这里!” 所有人立刻乌泱泱的涌了过去。 茨木靠在树枝边,低垂下眼,漫不经心的将鬼气凝聚在已重新化为鬼手的手掌中。鬼尖锐的利爪挑开一丝丝黑金色的鬼气,就像是在拨弄一个不怎么令人愉快的玩具。 杀死这群碍事的人也不过一个瞬间。却也因为太过容易而异常无趣。茨木心情并不怎么好。他当然不愉快,酒吞童子忽然的消失和地域的忽然变换明晃晃的表示着他们吃了一亏。他急着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找到酒吞,也急着同挚友一起将这被算计的愤怒千百倍的回击到那不知名的家伙身上。 他本身就没有多少耐心,手指一勾就要将鬼气投下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空气中风的味道变了。 “神子大人——是神子大人没错!” “太好了,太好了!神明大人庇佑,神子大人倘若出事,伊吹山该如何是好啊……” “大人伤的如此的重……” “阿弥陀佛。” “大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为首的僧侣老神在在的回答:“自然是送小师弟回越后寺。他既然能在这一劫难中活下来,自是受我佛庇佑。但回程一行不必匆忙。知苦乐法,众生度尽。神子慈悲,小师弟倘若还清醒着,也一定会先让我们为逝者超度。观真,观意,随我做法度化亡灵。” 被寻找到的、受伤严重,被这些人毕恭毕敬无比尊崇的“神子大人”又被毫不在意的搁置在一边的空地上。 这还是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伤的确实极重——就像是再耽搁一会儿就要中断了那细弱的呼吸。血污了大半件月白色的僧衣。可他面庞上的伤痕和血污、青紫的嘴唇,因昏厥而苍白的脸色都不能掩盖住这个少年熠熠生辉的容貌。这副容貌太过俊朗,但又却格外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就像是黑夜里飘曳而过的云。 令茨木童子止住了屠戮念头的并非是这少年的容貌。 茨木视线好奇却又炙热的视线盯住他时,少年仿若感知到了一般,长长的眼睫不悦的动了动。 这个小和尚身上……有酒吞童子的气味。 第四章 他们走的极慢。 上路前有武士撕扯了一段布料给伤痕累累的少年包扎。但是条件依然简陋,这支队伍行走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时,血液依旧会因为颠簸而渗出来。多走几步,便啪嗒一声的滴在地上。 茨木尾随着他们。见了那血滴融入土地,瞳色便幽深几分,难以抑制的舔舔唇,喉结轻微一动。 越后寺建的极大。 这座寺院群借伊吹山势而建,修的肃穆且恢宏。他们抵达时正巧太阳已完全升起了。灿漫的金光铺在庙宇的屋瓦上,璀璨成一片跳动的光斑,逼的人不敢直视。寺院里的香火白雾腾腾的飘逸而起,端的是一派宝相庄严。 进门时的结界阻了茨木一步。大鬼费了一番功夫才在没有显现出身形、也不为人察觉的情况下进来。他追着小和尚身上酒吞童子的气味,也追着他那馥郁的血腥气。这种味道不仅没有消散——正相反,它们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明显。 隔着几道走廊的厢房门口,一个老和尚正从中走出来。他走路时频频的回头看向房内,又长吁出一口气来:“怎么伤的如此之重……” “伊吹山是来妖怪了。”出来寻人的那个为首的年轻僧人亦步亦趋的跟随在老人之后,“和师弟同行的诸位大人都遭遇了不测……幸亏师弟是神子才逃过一劫,已算上天庇佑。” 老和尚皱着眉,叹气道:“他聪明,有灵气,学什么都快;虽然总说是因为他是‘神明之子’,可毕竟肉体凡胎,还是会生有病痛死亡。阿禅,你要多多照顾他。” 观禅毕恭毕敬道:“我会的。但是师父,这次和师弟同行,其他人都了遭遇不幸,这些人里有其他教派的人,也有贵族,我们……?” “我会处理。”老和尚皱皱眉说,但下一瞬,他神态一变,手中禅杖略略一抖,一道接着法印的金光急急掠向茨木匿身的地方。金光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老和尚飞快的转动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然而符咒还是捕捉了空,软绵绵的消散在空中。 “……师父?怎么了?” “有鬼气!”老和尚急促道,“虽然只是一瞬间——阿禅,去通知其他人,去请山下的阴阳师——这次事件绝对和我感知到的那一缕极强悍的鬼气密切相关!” 他匆匆的离开前还来得及给小徒弟的房间前打下一道经文。观禅的动作慢了一步,但随他一起下过山的观真来找他了。 “师兄?小师弟还好吗?” 这时四下无人。观禅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嗓子,换了个人般的冷笑起来:“不然怎么说他是神子呢?神子嘛,这生命顽强的倒是和野草野虫子似的。” 观真睁大眼睛:“这样都没死?” “没死。”观禅嫌恶的说道,“之前和其他派别寺院的和尚谈好条件让他们在这次出行要了那家伙的命。没想到神子还真是好运,遇到妖怪其他人都死了他倒还好好的。这还不算,我们找到他时候他看上去就要断气了——偏偏拖延了那么多时间,还好好的。等着吧,这家伙伤好后,迟早又站在我们头上嚣张。” “那,那怎么办?” “这次的事情肯定完不了。死掉的那些人什么身份,怎么就偏偏小师弟活啦,师父肯定要拿出交代的。刚才师父说感觉到鬼气了——”他四下又看了看,冷极了般的缩了缩脖子,“说不定真的有鬼。我们到时候想办法把小师弟和妖魔鬼怪扯上关系就行了;他那么受看重,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神明之子’的名号。换了给我,天知道我能做的比他好多少。” 两个年轻僧人一边说着一边远去了。 茨木踌躇了一会儿——他听出那两个家伙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他懒得听,但到底听着烦,杀意在他心底蠢蠢欲动,可这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庄严的佛气沉甸甸的压在这只大鬼上;可这一切都不是原因,他每每嗅见厢房内小和尚身上熟悉的气味,酒吞童子不记得何时,也不记得是因何而说出的话就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即使是隔了太远的时光,也丝毫不模糊。 “我说啊,茨木。”鬼王漫不经心的说道,“杀什么东西都要看时候的吧。” 于是茨木就住了手。四周人已经走空,一片空寂。茨木没有迟疑的走向小和尚的厢房,鬼气绕开法印,推门进去。 本应该因伤重而陷入昏迷的小和尚却醒着,披着一件薄薄的僧衣,正伏案抄经。 他的伤经过了很好的包扎;血腥味淡了一些,和药草的辛香味混在一起,闻起来就像一道精心调配的大餐。但是还有茨木异常熟悉的气息毫不突兀、异常和谐的融入其中;可又同茨木认得的味道并不完全一致。它剥离了阴鸷的血气,剥离了酒酿味道,甚至还充斥着檀香和菩提味。但它们的本质是一致的,辛辣的如同雪里的冷杉,明烈的像是火焰里烧着的金属——那是属于酒吞童子的气息。 茨木童子有事要问他,就现了身朝他走去。他的动静不轻,小和尚不可能听不见,但是却头也未回,径自抄着经。直到茨木走近了,他就将笔一搁,那经书上的梵文瞬间脱离纸张悬浮起来。泛着金光牢牢的缠向茨木。 对于这个少年,茨木并未设防。 他冷冷的斜睨着他:“你这手段,也不过困吾一瞬。倘若不是你身上的气味,你早死了。” 小和尚这才抬着眼看他。 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苍白的可怕。只一双眼睛,无动于衷的墨黑色,深邃的像是来自寒渊底。 小和尚笑了一笑——这个笑容依旧没有多大血色:“一瞬就够了。伊吹山方圆十里没有你这种大鬼,你是从哪来的?” “吾来找吾的挚友。喂,小和尚,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红发的妖怪?” “我说过了。伊吹山方圆十里都没有大妖怪——除非你的朋友只是个小小的山中精怪。” 这句话明显冒犯到了这只大鬼。茨木童子危险且愤怒的眯起了眼睛。 他语调森冷道:“说话注意点,小东西。将吾友和山中精怪做比?好大的胆子。吾友的能力连吾也只能仰望,他是站在鬼族巅峰的男人,岂是你们这种只知道藏身于结界庙宇里的蝼蚁能妄议的?!” “我没见过他。”面前的少年语气平静,“若你只是为这个而来,你可以走了。” “尽是一通胡说八道。”茨木皱起了眉头。他态度和语气都极其傲慢;从言语里找不到答案,茨木周身的鬼气忽然的蒸腾起来。刻了法印的梵文依旧绕在他身侧蛇一般的螺旋盘旋,金光包裹着气势汹汹的黑雾,颜色却有些暗淡了。茨木的鬼爪从这个法阵中撕出一个口子,拽住面前小和尚的衣领将他拎起来,贴近了自己嗅了嗅——,“那你怎么解释你这一身的味道?” 这只鬼的獠牙并不明显。但犬齿依旧锋利。小和尚双手紧紧的扣住鬼爪以求得一丝空气;肌肤下的触感也是坚硬的。无论是爪还是齿,这种属于野兽的,这种最直白赤裸的力量都可以轻而易举要走少年的性命。 真是糟糕。不仅同为人类、极亲近的师兄们想要这条性命,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恶鬼看起来也想要。 小和尚在鬼的挟持下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突然说道:“你想要我的血吧?” “……什么?” “看起来是很想要的。你跟了我们一路,看样子——”小和尚探向茨木的喉咙。这个位置太敏感了,有一瞬间察觉到对方动作的茨木险些直接捏碎少年的喉骨。然而他抑制住了这个本能。与此同时,少年温凉的手指轻飘飘的触上了鬼的喉结,在他的触碰下,恶鬼的喉结激烈的动了一下。他低垂下眼睑,用怜悯的语调说道,“你渴的厉害。找什么挚友呢,你明明那么想咬碎我的喉咙,喝干我的血。” 茨木距离他极近;但是就连茨木也没有看见小和尚悲悯的语调里,低垂的眼瞳下,闪烁着扭曲的、冰冷的快意。 小和尚自顾自的说下去:“放开我。”他说道,“我给你想要的。我死了你可就永远找不到下一个‘神子’的血了。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持久都有的血,我也会帮你瞒着,不会告诉师父,也不会告诉山下的阴阳师。” 小和尚示弱了。 茨木听懂了少年话语底下的交易。他确实很渴——嗅到血液气味的那一刻茨木骨子里的嗜血天性早就被点燃了。然而对于茨木而言,找到酒吞童子的欲望比满足自己的嗜血欲强烈的多。酒吞太重要了,尤其是在这种未知的境地里;茨木需要尽快的找到他,所以茨木需要比任何时候都小心谨慎,不能放过一条线索。所以他才藏着躲着,把杀人的念头压了又压。 茨木想着;却鬼使神差的松了手,将小和尚放了下来。 他们之间对峙的节奏不知不觉的被面前这个脆弱的人类给把控了过去;就好像他天生就该有这种号令天下的天赋。 小和尚退了几步。他退行的时候漆黑的眼睛还在死死的盯着茨木的动作。其实他们双方都知道这种警惕毫无作用。作为人类的少年根本不可能逃出茨木童子这种大鬼的狩猎范围,在小和尚找到反击的方法之前,他的胸膛就可能被完全穿透了。 他退到桌边,弯下腰从柜子里翻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和一个乌木的碗。他将这只碗端端正正的放在桌案上,挽起袖子,露出一只白皙的显现出几丝苍白颜色的手腕来。小和尚动作的时候并未抬眼看茨木——这个时候他倒是显现出一种漠然尘世的气魄。他一手执刀,往手臂上一割—— 啪嗒。 第一滴血渗出来,殷红的、新鲜的血液顺着创口往人类少年的臂膀处向下流淌。它滴到乌木碗内旋开一朵小小的血花。在这一瞬间,距离小和尚不远的茨木童子嗡的一声,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无比清晰——太过确凿的酒吞童子的气息将他包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就宛若从那滴血液处生出了枝桠,而这枝桠飞快的成长出了藤蔓牢牢的将茨木缠绕其中;或者它就是名为酒吞童子的风——没有比这更明白的答案了。 酒吞童子说:“这种时间紊乱的事,茨木,你知道代表什么吧?” 在茨木大脑意识到答案之前,他就迈出了步伐。茨木一把抓住了小和尚的手臂——谢天谢地,他还记得把鬼爪收回去,也还记得掌控力度没一把就把脆弱的人类少年的骨头给捏碎。他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因为后怕而在微微颤抖:“吾……吾友——你在做什么!你……!” 小和尚转过头看他:“你不喝吗?” “谁说要喝你的血了!”茨木气急败坏,“就算吾友是现在这副模样——正是因为吾友是现在这个样子才更不能随便受伤!人类可是非常脆弱的!在你变得强大之前绝对不能死——吾、不,我才不用喝你的血!” 他在语无伦次间反而找到了答案——非常不可思议的,令人瞠目结舌的答案;在雾气将他和酒吞拆分开来的一瞬间,他们确实都中招了。无疑茨木童子所站的这块土地不仅仅不再是摄津茨木,甚至时空也改变了。莫名的时间紊乱,将茨木童子带到了数百年前;在这个时间段中,鬼王酒吞童子还是人类,还是一个少年时期,尚未化鬼的小和尚。 小和尚皱起了眉头,像是在揣摩面前这只态度忽变的鬼的表情。 茨木手忙脚乱翻箱倒柜找出一段用剩下的绷带,笨手笨脚的给少年的创口包扎。小和尚伸着手,也不躲不逼任由茨木动作。不过明显茨木并不擅长给人类包扎;作为妖鬼,他们更多的时候是不搭理伤口的。他重复了很多次都没有打好一个结,小和尚盯着他,突然开口说道:“喂,你别动了。” 茨木就停住了,茫然的看向少年。 小和尚将绷带从茨木手里抽了出来,动作熟练的上药,做了简单的包扎。他快速处理好伤口后停了一停,看向局促不安站在一边的妖鬼,想了片刻,伸手将碗里残留的血给泼了。 血液泼洒在地上,却诡谲的蒸腾起一阵黑雾。 小和尚见茨木没什么反应,歪歪头,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你没喝我的血是对的。”小和尚语调轻松的说道,“虽然可能闻起来不错,喝下去可就糟糕了。” 茨木想,果然是吾友!即使还是人类的时期,也这么算无遗策! 小和尚想了一想,叫他:“喂,我不管你是不是把我认成了别的什么东西——妖怪,你干脆留下来陪我玩好了。” -tbc- 第五章 现在这副场景,怎么看,都奇特错位的厉害。 酒吞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小孩儿。 他从那阵忽如其来的大雾中和茨木走散的第一刻,他就发觉自己是陷进局中了。安倍晴明都觉得棘手怪异的事件,酒吞尽管自负,但也并未轻视它。他知道缘来去往,所以很快就察觉到这里已经不是他们应该处于的那个时空了——或许只是处幻境,或许是真的在过往的时间线里。 所以在雾气消散后,他循着茨木的气味找过去,却发现那只是个人类的小孩儿时,酒吞也并未多么吃惊。 但老实说,人类小鬼到底是人类小鬼,闻起来还是没有作为大妖怪的茨木童子好闻。酒吞发现他,一开始也是存着想借着这个小孩把这个奇奇怪怪的局给破了,然后找到茨木回大江山喝酒的心态的。 鬼王无声无息的尾随小孩儿有一段时间了。 小孩儿衣衫褴褛,游离在村落之外,像一缕无处可归的幽魂。他头发凌乱,不知道多久没有打理过,蓬松的像一只狼狈的流浪狗。酒吞没发判断他有多大,可能五六岁,可能八九岁,也可能已经是个十一十二的少年了;因为这小孩儿的身形和面容上的神态非常不吻合,一眼粗略的看过去也和骨架子的发育状况完全不一致。他看上去太瘦骨嶙峋了,不合身的衣服宽宽松松的罩在他身上;身高不高,个子又小,使他看上去幼龄极了。但恰恰相反的是这小孩脸上的表情,平淡沉稳,已经有几分独立的大人模样了。 酒吞审视他的时候,小孩正蹲在溪水边洗脸。 他的衣服和头发都不算干净,但勉强能称得上整洁。小孩蹲在溪边的大石头上,身形瘦小的就像是一不小心就能被不大的水流给冲走。他伸出手腕来认认真真的把手上细碎伤口里的沙子和污渍洗干净,然后就低下头来洗脸。小孩眉眼生的挺好——除了额上已经有了的两对小小的凸起——酒吞知道这是还未生出的鬼角。等洗完后小孩又对着水面看了看,伸手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按了按额头上的凸起。 他的轮廓确实是和茨木有那么几分相像的。 但也仅此而已了。 是,这个小孩儿有和茨木如出一辙的气息;酒吞清楚他可能就是茨木童子未化鬼时的童年时期。但他始终无法将这个孱弱的孩童和茨木那家伙划上等号。酒吞旁观着他,就像在观察一个值得推敲的解密游戏。 小孩儿在村落边缘的一处狭窄破落的篷屋安家。一棵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树,从溪水边捡拾来的卵石,树枝,草茎,树叶,他就像早出的鸟禽一般四处游荡着啄枝拾石搭补着自己这个小且残破的巢穴。他距离村人不远不近的距离,白天劳作的村民见了他只是斜睨一眼,把他当做一只惹人厌的老鼠,谁都不想去处理的小怪物;成人的恶意被村里的儿童更好的暴露出来,他们见了小孩儿,就嘻嘻笑笑,唱些侮辱的、不知被谁胡编出来的童谣。 “鬼之子,鬼之子,早就该死掉的鬼之子——” 小孩转过头瞪他们,眼神野猫一般的凶狠。村里的儿童就哄的一声,吵吵嚷嚷的一散而逃:“哇!快跑!小怪物要吃人啦!” 偶尔有几个胆大的,怀里揣着石头,远远的拿小孩儿当靶子练习弹弓游戏。 一般是打不到小孩儿的;毕竟他身手敏捷的太多。但是也有不幸的时候,只要被砸到脑袋,就是头破血流,更麻烦的是要好久才能痊愈。血流下来的时候,小孩会用手指沾一点,放到嘴里,吃糖一般的含着——往往这么做的时候他的表情非常迷茫。但最后他会把自己流出来的血给一点一点舔干净——以往有被村里的大人看到过,他们看过来的眼神非常嫌恶,就像是看到一只蟑螂,或者什么更令人恶心的东西。 “哎呀呀……你看他在干什么——” “果然是鬼子。这样不详的小怪物什么时候赶出去,就算是在村落边上,万一招惹来不幸……” “这种怪物为什么没有在出生的那刻死掉——” “喂你看他扯的那块布……” “哎呀这不是我家晒出去的吗!小畜生!留你到我们村里住还恩将仇报偷起来了?!” 所以小孩儿不怎么待在村里。他受了伤,还是会忍不住把自己的血给舔干净——他甚至都不理解为什么血液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而其他人却认为喝血是不对的、令人恐惧厌恶的;不过经验让他学乖了,他舔舐自己的伤口时会跑到很远,绝对不会让人发现的地方。 甚至他白天也是避开村落里的人们的。他孤身一人爬到村落对面的山岗上,坐在山坡上看在田间劳作的村人们。一边抛着小石子一边俯视着整个村落,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酒吞童子觉得这人类小孩儿从哪里看都不像茨木。 他从没仔细深思过茨木童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往往一转头一回想,这个大鬼形象就透透彻彻的出现了。所以茨木童子只像是茨木童子,他对酒吞而言就像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形容词。偶尔酒吞喝酒时会觉得这壶酒像茨木童子,偶尔也会觉得今天天气不佳,没由头的像同样烦死人的茨木童子。但是茨木童子像什么呢?不知道,茨木童子只该是茨木童子。 而这小孩儿就像是柔弱纤细的草茎,谁都可以去踩一脚,啐一口——实在是不像茨木。 从这小孩儿身上找不出什么线索,酒吞就也不跟了。他四处走了走,从这个村落一直寻到茨木县;偶尔也闻到什么小妖怪的气息,但是大妖怪浓烈的妖气却基本没有——也是,大妖怪也不是什么地方随随便便就能有的。 然后再往茨木县以外的范围却过不去了。 就像是一处结界。无论是编织的环境抑或是回溯的时间,都是有尽头的。而现在看来。这个范围就是茨木县了。 酒吞分出一缕妖气,试图从边缘强行攻破;那缕妖气窜出去,却很快被吞没,和酒吞失去了联系。 酒吞啧了一声,自知还是得从这个出生即决定了鬼子的命运、可能是茨木童子童年时期的小孩儿身上找线索。 他循着小孩儿身上熟悉的气息往回返,但这次这个气息却不再平稳,浓郁的血腥味将它包裹的严严实实。酒吞心中咯噔一下,加快了赶回去的脚步。 是在村落后的深山中。 小孩儿正和一只云豹对峙着。云豹步伐矫捷,身形轻敏的停在树梢上,咧着嘴龇着牙,紧紧的盯着小孩,明显将这个人类孩子当成了今天的午餐。 血腥味是从小孩儿身上散发出来的。他手臂被咬伤了。 看到这副场景的一瞬间,酒吞就觉察到了小孩儿身上截然不同,宛若置换了一个人般的气势——不,或许不是置换了一个人,而是剥离开温和懦弱的表皮,露出了最真切、张着獠牙,淋着嗜血味道的猛兽内里。 云豹猛地从树梢上向小孩儿扑来;小孩一个翻滚错开这只巨大的猫科动物的獠牙和利爪。云豹再次嘶吼咬向他,小孩儿直接从云豹下腹滑过。他个子小,速度快,下避的那一瞬间小孩儿兽一般的狠狠地咬住了云豹的咽喉,夹着尖锐石块的手往云豹柔弱的腹部狠狠一刺一划拉,血噼里啪啦的流淌了小孩儿一身。 战斗结束的太快,怕是作为捕食者的云豹都来不及感知到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人类小孩儿的猎物。 小孩直接咬断了它的喉管。 他啜饮了两口鲜血。把瘫软了的尸体推到一边,怔忪的坐起来。凶狠的气势潮水般退了一干二净。小孩儿呆愣的盯了会自己的手,然后爬起来,举起手臂舔了舔自己的创口,将云豹尸体拖到一边,从腹部的伤口处用磨的锋利的石头给它剥皮。他割开了一点肉,就狼吞虎咽的生嚼吃下去,吃的满嘴满身都是血,看起来不知道饿了多久。 有这么几刻,他像极了茨木。有那么几个表情甚至和酒吞印象里的茨木童子重合了。 酒吞从藏匿点跳下来。小孩儿停了动作,半站起起身上,紧紧的攥着石头,一双漆黑的瞳眸极警惕的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大鬼。 “喂。” 酒吞喊他。 小孩儿猛然间丢下食物扭头就跑。酒吞费了些力气才逮住他,这孩子被酒吞擒住,挣扎个没完,还偏过头去咬酒吞手腕上的动脉。这孩子牙尖的很,不愧是能直接咬断一头小型猛兽咽喉的牙口,硬是在鬼王手腕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牙印子。 “我说你,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都还真能折腾。”酒吞粗暴的揉了一把小孩的头发,“乖一点,别乱动。” 或许是察觉出酒吞没有恶意——或许也是明白实力差距悬殊,小孩儿乖顺下来。酒吞拎鸡仔似的拎着他,一手将云豹尸体扛肩上。他找了处有溪水的浅滩,恶狠狠的叮嘱小孩儿:“乖乖待着,跑也没用,听懂了吗?不吃你。” 处理云豹的时候酒吞还是留了个心盯着小孩儿。不过他确实没有再逃了,抿着嘴低着头,全身僵硬的像块木头似的站在一边,丝毫不动。酒吞生了火,将处理好的云豹腿肉烤熟了,递到小孩儿面前:“吃。” 小孩儿这才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子盯着酒吞,也不说话。 酒吞难得耐心,抓住小孩儿手将肉塞他手里:“怎么这么傻?给你让你吃啊。味道好不好是另一回事,熟的总比生的强——怎么,该不会是没吃过烧熟的肉吧?” 小孩儿看了会酒吞,还是不说话,过了会才低头啃起肉来。起先还咬的斯斯文文小心翼翼,后来大概是尝到肉味又饿狠了,埋头认真的大口吞起来。 酒吞盯着瞧,心想这吃相和长大成鬼后的茨木也没差,神情小动作都还一模一样。 他看茨木的童年看的稀奇,又转念想茨木现在还是人类呢——嘿,一个妖鬼教一个啖生肉的人类小孩吃熟食,这件事本身就挺可笑的。 小孩吃完了,抬头看了看酒吞,见酒吞没表示,就跑到溪边洗手擦嘴,再回头看看酒吞,也不避讳,直接把上衣脱了,露出瘦骨嶙峋的身躯来。小孩半蹲在石头边认真的想把衣服上的血迹洗干净,脊骨凸现出来,一节一节的可怜的厉害。 酒吞看着他,回想这孩子一天来的生活,心里突然怔了一下。 茨木童子向往强大,乐衷于作为鬼族的厮杀——于是酒吞理所当然的认为就算是他儿时,作为人类被呵斥鬼子的幼年,他也应当是迫不及待的想摆脱人类身份,回到妖鬼的本态中来的。 所以他看见这个小孩儿,尽管闻着和茨木如出一辙的气味,还是觉得突兀,甚至觉得这孩子和茨木一点都不像。 因为他太过认真的在作为一个人活着了。 尽管朝不保夕,尽管被村里的人排斥,尽管所有人类都用敌意对着他,这孩子还是在尽力的去做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得体的人。他收拾自己只能避体的“房屋”,竭力将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找野果子捡麦粒吃,观察村人劳作;唯一的缺陷就是可能没见过人是怎么处理肉食的,只能保留吃生肉的习惯。就连残留的那一点嗜血的本性,也被小孩儿竭力的遏制着。 这哪里像是活的肆意妄为的茨木。 酒吞喊他:“喂,叫你呢。怎么一声不吭的,会说话吗?” 小孩儿头也不回的洗衣服,不理他。 “不会是哑巴吧?嗯?” 小孩动作停了停,过了半晌才闷声道:“……不是。” 酒吞说:“好,那本大爷问你,你记得回答。”小孩儿又不吭声了。酒吞在心底骂自己,真行,让你天天嫌茨木话唠,这会儿换个闷葫芦似的小茨木过来,还真是得了。 “让你说话呢?闷着声干什么,听到了也得嗯一声,听懂了吗?” 小孩儿沉默了老半天,才轻轻的“嗯”了一下。 “行,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茨木童子这个称呼明显是他化鬼后名声大了后才有的。现在大抵是有别的名字。酒吞隐约记得自己还是人类时也大概是别的名字,好像还有法号;只是时间间隔太久远,一点儿都记不得了。他突然没由来的对茨木幼时的姓名好奇,就好像能抓住什么轨迹一般——只是这个名字大抵现在的茨木也忘的一干二净,那就不如问问小茨木,总归酒吞也需要一个称呼来叫他。 小孩儿又闷声半天,酒吞等的不耐烦了,站起来走向他,他才像是怕酒吞一般的低声回答:“我没有名字。” “嗯?那别人怎么叫你的?” “……鬼子,小畜生,小怪物。” 哇哦。还真是毫不留情的恶劣。 酒吞一边压制着内心涌出的属于鬼族的恶劣想法,一边不动声色的调笑道:“那本大爷也叫你小怪物好了。” 小孩儿抬起头瞪他。眼神野性未驯,只可惜太过年幼稚嫩,像只猫。 酒吞说:“怎么,不乐意?‘怪物’可是个好词,夸你的。” “……好词?” “是用来形容很强的,只有强的不像话才能叫做怪物。” 小孩儿的眼睛腾的一下就亮了,他舔舔嘴唇,发誓一般的说:“我会变得很强。” 酒吞看着他,也在隔着他看一段走得披荆斩棘、无比坎坷的路,看酒吞所熟识的那个茨木童子。鬼王的语调和神情突然柔软下来,他轻声地、温和地说道:“当然,你会变得很强。非常非常的强。” 第六章 茨木童子翻身回房间时天还未亮。妖怪趁着夜色赶了不远的路再折返回来,发上衣摆处都沾了夜露。他翘起的发尾被露水洇湿,服服帖帖的平顺下来。屋内是黑的,只有遥远处的天边透出些朦朦胧胧鱼肚鸽灰似的光来,预兆些稀薄的晨辉。大鬼刚刚落地,就在混浊的薄光中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坐着的人影。 是小和尚。 这个时候他本该还在睡梦中,现在却和衣而坐。听到茨木进来的细微声响才转过头来,像只警觉的小兽。他看向茨木,问道:“你杀人了?” 茨木没反应过来,停了一停;对面的小孩反倒像是从茨木这一短暂的停顿中读取到了什么,挑了挑眉——这个小动作倒是和茨木同时代的鬼王酒吞如出一辙,继续说道:“不对,妖怪,你是出去吃人了吧。” 他的语气平静且笃定,还带着一丝诡异的漠然和冷酷。茨木看向他,再次确定这并非是已经化鬼的挚友而是一个人类幼童僧侣。 他接着说道:“别到附近。昨天的事已经惊动了师父,他们下山去叫阴阳师了。这两天不出意外他们就能上山,有妖物作祟的情况就会有人追查过来,我不想惹麻烦。” 茨木听懂了,他皱住眉,语气里却不由自主的带出点傲慢来:“你将我想的太低了。这种弱小妖怪才会去做的事,我尚且不屑。” 小和尚抬眼看他。天色又亮了些,方才远在天际的鸽灰色的光侵入了房内,将小和尚漆黑瞳仁的质地照的清楚了些。他平稳的跪坐在榻上。脊背挺直,背后不远的书桌上就是摊开的佛经。小和尚的手稍稍往后,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难以发觉的戒备姿势。 他缓慢的眨了眨眼睛,用浑然不在意、敷衍般的冷淡态度回答:“是吗。” 茨木童子被从小和尚眼底里的凉意给浇醒。 他被找到的酒吞童子幼时的喜悦给冲昏了头脑,一时间忘了他和小酒吞之间泾渭分明的区别。茨木从来都不愚笨,通常他比野兽还敏锐的直觉会让他率先发现表皮下的真相。 小和尚当然会警惕他。 在茨木眼里,小和尚和酒吞童子划上了等号;但是在对方眼里,茨木只是一个毫无由来、异常危险的恶鬼。 正常的做法是想法设法的以杀止杀、封印或者驱逐;就算是尚且能力不足,抓住时机也可以求助旁人。就像无数法师、阴阳师所做的那样。 但是他是酒吞……如果是酒吞童子,冷静理智到极致的,被称赞数千句都不嫌多的酒吞童子——他们现在几乎是陌生状态的,小和尚当然对他没什么感情;更何况茨木了解酒吞的秉性,他嚣张肆意,狂放跋扈,内里却极难接近。 小和尚在一闪而过的时机中察觉到这只大鬼没有恶意,却根本不可能那么快交付信任。他宁愿踩在千刃峭壁上也要走下去,甚至让足以危及到自己生命、难以掌控的恶鬼留下来,当然不可能是为了玩。 ——有什么是一刹那间被小和尚抓捕住的,留下茨木这个恶鬼才能达成的某种目的。 这个认知让茨木浑身战栗起来。妖鬼金色的眼瞳紧紧的盯着小和尚,从这个尚未化鬼,力量弱到难以承担茨木真正一击的幼年酒吞身上,找到了一些酣畅淋漓战斗的快意。 茨木说道:“你也并不在意我是否作祟吃人。” 小和尚的神情在暗晦不清的光照下露出难辨的意味来,他挑了挑眉,也没否认。 茨木说:“越后寺的这些和尚,能力不足为惧又偏偏造作恶心,吾友……不,小友能力高出他们数倍且不止,偏偏还要为他们受限被他们诋毁,再加上白日里他们阴奉阳违害得你重伤,这些低末之辈真是出奇的妄为才胆敢至此。我现今站在这里,还是能感觉那些和尚梦里令人作呕的恶意……我替小友不平。” 小和尚听他这么饶舌的一通说下来,神情里到底藏不住,流露出了几丝意料之外的惊愕。他第一次听这只鬼这么聒噪,甚至说的还是这些立场分明满是偏袒的语气。不仅仅是听的新鲜,他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说——可能是为留下这只鬼所带来的一切后果内心都有个揣度,却万万没想到过狰狞可怖的毒蛇亮出獠牙只是为了叼来一朵鲜花。无数计算和猜想都在他大脑辛辛苦苦的里过一遍,偏偏最后只能从海量般的思绪中捞出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你喊我什么?” “小友。”对方浑然不觉的重复道,还附赠了一个纯粹的笑,“幼时的挚友,不就是小友么。” “胡说八道,你这是把我当谁呢。”小和尚冷笑一声,“摆出这么一副为我着想的姿势来,妖怪,你想做什么?” “他们既然有眼无珠对你不客气,不如我将他们屠戮了个干净送你如何?” 小和尚骤然抬头看向茨木。 茨木已经跪坐下了,盘腿,鬼爪搁在膝上,姿势潇洒随意。眼睛却是认认真真的直视他,在天色越加亮起的曦色中,那双非人的金黄色鬼瞳流转出几丝惑人的色泽。这只鬼面上的纯粹笑意还未散,语气听起来轻松而诚恳,但还是遮掩不住言语里的森森鬼气。 小和尚说:“看来你真的是不把越后寺和山下的阴阳师放在眼里。” 茨木道:“我自然和那些畏惧人类法师的小妖怪不同。” “不行。”小和尚说道,“我迟早会出手。如果动手的是你,意义就完全不同了。我现在还不想惹麻烦。” 或许是因为面对的本身就是一只大鬼的原因,小和尚多多少少也不再尽职尽责的扮演越后寺重伤未愈格外脆弱的神子。他谨慎的露出一个口子,不再像是悲天悯人的神子,而是别的什么,和这人世间都格格不入的本质。 茨木做鬼做的时间太久了,早就和人世这一词泾渭分明。他没能察觉出小和尚怪异在什么地方,不过,在这幅人类的皮囊下,茨木闻见了和鬼王酒吞童子毫无二致的野心。 茨木上身向前倾,拉近了和小和尚之间的距离。他情不自禁想要看清楚小和尚黑色的瞳仁里和他熟识的那个酒吞童子之间相通的部分。小和尚倒也不避不让,径自和这只大鬼对视。 “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茨木说道,“或许有要用着我的地方,或许你现在已经在设计将我放在哪个位置上了。” 小和尚扬扬眉:“我还没能耐去下这么一大盘棋。你觉得我想要利用你,是准备杀了我了?” “不是。”被这么一激,茨木也不生气,耐心的说道,“不管你想做什么……别瞒我。现在我会的东西比你多,就算一时不慎受了伤也比人类恢复的快,我总能帮你的。就算是需要我去做些什么,我为你做,当然是在所不辞。你不让我杀的人我不动就是了。我知道小友极其聪慧,就算是现在也比我强的很,所以不要兜着弯子试探我,我肯定会上当的。” 这一通坦白下来,小和尚又愣了一愣。茨木伸手小心翼翼覆上小孩尚且稚嫩、但握刀的虎口拿笔的大拇指上已经生了茧的手。小和尚没来得及躲开,惊觉就算是只鬼爪也是有温度的。 毕竟还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惊惶间一抬头,就直直的撞进妖鬼的眼瞳里。 茨木说道:“吾友……我能成为你的刀。” 小和尚盯着那双注视着他的金色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某一天尝过一次的蜂蜜的味道。 鬼的眼睛居然和那种甜味一致的统一了。小和尚按部就班的在一条出生时就被规划、被期待的道路上往前走,第一次因为异样的温暖而迷茫的停滞住了脚步。 然而也只是一瞬间。 小和尚把自己的手从对方鬼爪下抽出来,转头看向窗外已经亮起大半的天色。 “不早了。”他说,“也到了起来的时间了。我该去做晨课了。至于你,妖怪……”他叹气一口气,似乎早就准备好的措辞给吞下去,临时换了个说法,“随便你怎么做吧。” 山下的阴阳师是在午时上山的。 越后寺在此之前就做好了准备,被瘴气破开的结界重新写符画阵张成。只茨木夜间一来一往又再次受损,清晨打着哈欠来检查阵法的僧侣惺忪睡意瞬间清醒,大惊小怪乌泱泱的一小群人后怕着争先恐后去喊主持了。大殿瞬间空了一大半,念经的小和尚回过头来,给了从房梁上探出一点视线的妖鬼一个警醒的眼神。 茨木自觉已经很小心了。他在大江山嚣张肆意惯了,直白打架的时候多,匿迹的时候少。就算是化为颜色妍丽的女子出去骗钱的时候,也并不避讳被发现妖鬼的真面目。这一回对于他而言基本是高要求了,杀也不能杀,也不能被发现。偏偏大妖怪周身的瘴气藏也难藏,总是侵略性十足的一如出鞘的刀。寺庙里防妖的结界拦不住他,反倒是屡屡在他的小心翼翼还被腐蚀到伤痕累累。 阴阳师上山时庙里一大半的僧侣都安排出去修复阵法和结界,另外一些则和阴阳师去调查“伤人还入侵过寺庙的妖鬼”。小和尚作为负伤人员留在了侧殿——殿内顿时空了下来。人类法师总是有种奇怪且隐晦的自信,护寺的法阵被侵蚀过两次,可他们却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个妖鬼是真的就停留在寺庙内。 小和尚在空无一人的殿内念完一段经,木鱼也敲的散漫起来。即使是白昼,殿内还是灯烛长明。烛火的光看起来像是被阳光吞没了,仅有几条细长的光影投在地上,摇摇晃晃的。 他抬头看殿前供奉的法像。地藏菩萨像修的高大威严,身披袈裟,坐着莲台,眉目微敛,慈眉且庄重。小和尚看了会,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也不跪了,身子往后一仰,压着蒲团,枕着手肘,直直的躺倒在大殿中央。 盯了会鲜少有人注意过、却仍然修筑的精致的穹顶,门口处有道纤细的影子投映过来。小和尚眼皮动了动,听那影子说道:“师弟你怎么这样偷懒呢?” 小和尚懒洋洋的回道:“你这不也偷懒过来了。” 听着对方走近的足音,小和尚这才手一撑利落的翻身坐起,正对上进来的年轻僧人削瘦逆光的轮廓。他定睛看了会,嘴角不由溢出点藏不住的笑意,道:“师兄你来的正好,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说着不等对方回复,抢白又道,“我们供的这四大菩萨,地藏、文殊、观音、普贤——地藏菩萨表法了什么意义呀?” 走过来的年轻僧人脚步一滞,支支吾吾了半天,明显是回答不上来。 小和尚笑道:“所以说师兄责怪我偷懒做什么,平时师兄是怎样懈怠才这样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僧人停了停,目光留在小和尚说话时的笑上有些久了,才闷声回答道:“我是应当多加……学习。” “你还想学什么,多认真的看点经书?”小和尚说道,原本还是一本正经的说着,甚至语态里还有几分笑意收敛后故作的冷,但是这丝冷意也没维持多久,实在忍不住般的笑起来,“行了,妖怪去学经书,怎么看也太不像话了。对吧,师兄?” 最后这句“师兄”喊的,语气是完完全全的戏谑了。 僧人愣了一愣,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手。见手掌骨节分明,大小正常,是人类的模样;才迟疑着摸自己的脸。检查的都无异常了,才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是我的?” 小和尚说:“你的眼睛。黑色里面透着金呢。” 化装成僧侣的茨木不疑有他,摸了摸眼睑,就要找东西来照自己的眼睛。小和尚叫住他:“别乱走,骗你的。” 茨木迷惑的回过头来。他化成的年轻僧人本就身材瘦弱,穿着素衣;他为鬼时就面目凛冽又傲慢的好看了,变化成人类,也是下意识往悦目的方向变。就算小和尚知道他是妖怪,也不由被这张眉目清秀,温文尔雅的面孔唬住,居然生出了一丝不忍心欺负他的念头。 小和尚勾勾手指:“过来。不是因为眼睛,是因为衣服。僧服才不是你这么胡乱的穿的。” 茨木就真乖乖的半蹲下来,任小和尚给他整理系错的腰带、摆错了方向的领口。 不管是作为人还是作为鬼,面貌都有太强的伪装性了。 整理领子时,小和尚难免不小心碰到茨木的喉咙。但对方居然也就坦然的暴露出自己的命门来。茨木蹲着,为方便小和尚的动作稍稍侧过了头,一道阳光恰巧从窗口漫过来——光一向是种奇妙的物质,很多东西都会在阳光下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比如说现在,光把某种樊篱冲破了,小和尚半低着头就能俯视见茨木的侧脸轮廓,本来就柔和化的面貌被光模糊、侵蚀成一团乖巧服顺的幻觉。 小和尚鬼使神差的,将手掌覆在了对方头上。 刹那清醒。 他触电一般的将手收回去,还慌张的后退了两步。 茨木无知无觉:“怎么了?” “没。”小和尚将接触过对方的右手藏在身后,握了握手心,低声回答,“没什么。弄好了,妖气藏的完整的话,你这样出去不会被谁发现的。” 茨木咧开嘴对他笑笑:“不会给小友添麻烦就好——对了,那个问题的答案。地藏表征的到底是什么?” 没料到对方还将这个随口用来敲破谎言的问题记着清楚,小和尚愣了片刻,才宛若想摆脱忽如其来感知到的气氛似的快速回答道:“大愿。他们四尊菩萨,分别是大愿,大智慧,大慈悲,大行。” 这只鬼真的听得懂么? 但不知为何——可能是之前这鬼一通胡来的、不知是真是假的表白心际,又或者是刚刚的阳光和自己突然鬼迷心窍来的不知轻重的玩笑。小和尚分明还记得这只鬼闯进时的凶神恶煞暴戾恣睢,可现在这些印象都只成了片面的概念。他一边逼迫自己警惕他,记住对方是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妖鬼,一边却忍不住觉得这只妖怪真像一只无害的大型犬。 茨木模仿小和尚的模样盘着腿坐在旁边的蒲团上,突然开口说道:“我其实很高兴。” “嗯?” “虽然能见到你是因为我的大意。倘若我有挚友的能力,是决不会陷入现在这种境地。但是我还是很高兴。能够知道你现在学了什么,会什么……佛经对我们这些鬼族来说确实又无趣又恶心,但我还是很想听听你说的。” 小和尚嗤笑了一声,扭过头去,也不搭理茨木。半晌后才冷冷回道:“佛经这种东西,我都觉得造作恶心,有什么好听的。” 安静了片刻,小和尚突然开口:“喂,妖怪。其实你刚才一开口,我就知道是你扮的了。” “我过来时遇见了你们寺里几个和尚,他们都没发现。” 小和尚低低的切了一声,不屑道:“他们那种眼力,活该被妖怪吃了。” 茨木从善如流:“当然不及小友。” “如果开口的真是我师兄,那说的可绝不是我的偷懒。”小和尚懒洋洋的说道,“一看见了大概扭头就要集结一些本就对我不满的家伙过来,煽动说我‘在大殿亵渎佛祖,愚钝未尽心无慧根’‘魑魅魍魉的招数都学尽了,毫无神子典范’诸如此类。这种话说多了就成真的了,更何况我在殿内行为不端本就是真的。传的范围广了,就算是师父想要偏袒我也偏袒不了,必定要领个处分去。” 他说起这种常有的遭遇时语气也漫不经心。说完后小和尚笑了一下:“我猜,你一定觉得这种攻讦异常无聊。” 茨木说:“是那些家伙无趣。不如打一架来的明白痛快。” “你经常打架?” “现在打的少了。”茨木老实的告诉他,“小妖怪大多知道我,不等打就逃了。也就吾友肯和我打,不过最近,我一说打架,吾友就拉我去喝酒。” 小和尚又笑起来,笑了半晌,表情看起来却有些怅然,他撑着脑袋,嘟囔道:“还是当妖怪有意思。” 茨木觉得应该和他说些什么——譬如做妖怪如何如何好又如何如何自在,没人敢拿世间无谓的规则来禁锢你;譬如小友当了妖怪也一定是一等一的大妖,这种事实茨木童子是最有资格同他保证的。但是话就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没能说出口。 大概是自觉这一天早晚会到来,无论说的多少都没有必要;又或许察觉到了小和尚说这句话只是意味不明的感慨,说出口指不定会改变什么没必要改变的未来。他敏锐的缄口不言,又或许是纯粹因为水石清华,茨木一时之间无法填补鬼王酒吞童子和小和尚之间的罅隙,居然在恍惚之间想象不出酒吞初成鬼——小和尚刚刚化鬼时的模样。 第七章 越后寺求助而来的阴阳师在伊吹山上停留了三天。白天搜寻妖怪的线索,夜间借住在越后寺内。期间东密的僧人也听闻见了这场时间而派遣法师赶赴过来了——之前原本是东密僧人和台密僧人的一场辩法交流,小和尚作为神子自然前去迎接。只是不想还未回寺内,众人皆丧命于妖怪,唯余神子一个幸存者。 但总归出事的地点是在伊吹山境内。有寺庙镇守的地界,往往要比其他地方太平。伊吹山已经数十年没有发生这种恶性事件了,这一回出事要来得更恶劣,足已让诸位法师悚然。 三天的搜寻无果,阴阳师也就辞行下山。剩下几日守备森严,偏偏之前还能感知到的鬼气却毫无踪迹。人类是容易疲怠也易于自负的动物,不多时就有“妖怪定然是被我们吓跑了”的胜利流言出来。主持疑虑的时间要长一些,但伊吹山下外派的武僧也不可能一直因为找不着影的妖怪而聚留在山上,山下属于越后寺的庄子地界总需要他们维持秩序。再加上又要到民间讲佛会的时间了,住持也得作罢,只探望了小和尚几次,来看他伤势。 “已经无碍出行了。”小和尚这么告诉住持。 “这次讲佛会还是得让你去一回。对你修行大有助益。”住持和蔼的说道,“但介于你伤未好全,你随行即可,管事交给你师兄观禅。” 老和尚交代清楚转身一走,茨木就从房梁上翻身下来。这几日庙里戒备森严,他也不能再随意出去,只一直藏居于小和尚所住的厢房,白天就化作僧侣的模样旁观他日课。对于鬼而言,这几乎是憋闷离奇的体验了。好在茨木仍然兴致勃勃,就好像是已知结果的人,再回头看种子发芽生长,恍然大悟觉得诸事万物都因迹可循。譬如看小和尚习字念书,茨木就想所以吾友博闻强识睿智如此!譬如看小和尚练武,茨木就感慨难怪吾友招式灵活百变强大如斯。 将所有呆板无趣的日常按图索骥的拼接起来,到茨木眼里就又是值得百般夸赞在酒吞童子身上的说词。 只是,看多了难免就手痒。茨木童子思念起酒吞来,对于他而言,只有酒吞童子能填满他鬼族血液中骚动不安的战斗欲望的沟壑。 能够下山是一件好事。这样茨木既不用顾及童年时期的酒吞童子,又能够继续寻找离开这处过往的方法,回到属于他的那个酒吞童子身边去。 雨滴坠落下来。 在山上的雨落声似乎和村落间有微妙的差别。越后寺的僧人是分批下山的,民间的讲佛会对于越后寺来说只是场并非特别重要的活动,故此也不需要多少人手。自从小和尚下山来已有三两日,那只奇怪的妖怪化作的年轻僧人也同他随行。只是下山后,小和尚并不是总是能找到他。 他经常会离开——似乎是在去寻找什么东西。 雨落下来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大了。小和尚从床上爬起来,这次看起来妖怪也并不在。他赤脚走至窗前,雨在黑夜里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幕布。村庄漆黑一片,只有雨声在一片寂静中安静的响彻着。小和尚隐约听见隔着雨声的几声犬吠,听起来就像是来自非常遥远的彼端。 妖怪在黎明时分浑身湿透的回来了。 “你又去哪里了?”小和尚问道,他忍不住瞥向盘腿坐在门边,歪着头把头发上的雨水拧掉的妖怪。他湿漉漉的回来,也把房间里搞的湿漉漉的。小和尚想了想,加上了一句,“你找到了你要找的东西吗?” 妖怪的动作停住了,他就这么歪着头,从乱七八糟的白发后面好奇的瞧着小和尚:“你怎么知道……嗯,我是出去找东西?” “猜的。”小和尚半抿着唇,不太自在的移开了视线,“你如果不想说就算了——反正我也管不到你。”他强调道。 又来了。小和尚皱着眉头想,这个妖怪看过来的,不怎么让人愉快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和好奇,像是透过他看另外的家伙,或者更加单纯一些,只是纯粹的在“观察”。 出乎意料,妖怪这次回答了他:“去了不远的地方。但是一无所获。”他靠在一边,小和尚注意到妖怪赤裸的脚腕上戴着一个铜铃的脚环。他刚咧开一个笑容,还想说些什么,但却猛地转头看向门外,“有人来了。”妖怪站起来,从自己的床榻上拎起僧袍,“我去里间。你只需要帮我拖延一会儿就行了。” 他的身形方才消失进屋,就有人在门外急促的敲响了门。 “小师父!”门外的人在得到回应后匆匆忙忙的推门而入,面目上都是掩饰不了的慌张,“村子里……有人死了!” 死去的村人住在村头,独居,家中养了条见人就叫的凶犬。他性格恶劣易怒,在背地里常有人用他的狗命名他为“恶犬”,不过他一向身强体壮,即使独自居住在村落一角也未有生活不便的地方。但现在他横死于自己家中,被撕咬成血肉淋漓的半副骷髅。他的狗在家门口被什么东西一口咬断了喉咙。 而大雨将一切都冲刷的太干净了。 独居男人的房屋内一片凌乱,明明有人居住,桌子上却积了一层灰。墙角放着一罐敞开的小酒坛,看起来新开封不久,尸体就倒在酒坛旁边,大量血液溅了进去,混合着酒香发出一股奇异且絮乱的味道。椅子翻倒在一边,小和尚注意了片刻那一小坛酒——即使是未出现灾荒的现在,酒水也并非是这样的男人能买的起的。 茨木花在这一室被大雨囚禁住的血气里的时间要比他更久。 小和尚注意到这只妖怪的鼻翼正微微翕动。化装成僧人时,完全像是人类的耳朵偶尔也会兽态十足、敏锐的动一动。这些小动作又将小和尚扯进“这妖怪真像只大型犬”的想象中了。 “不是妖怪。”茨木忽然开口说,他看上去有些困惑,“我没闻到妖气。” 小和尚瞥一眼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可能是,它藏起来了。”他不确定。 “不可能。”茨木用他一贯听起来傲慢自负的语气果断判断道,“就算收敛气味也没用。除了吾友之外,没什么妖怪能在我眼底藏匿气息。” “一定是妖怪吧……”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看到了他的尸体……太惨了。” “马上就是地藏盆会,为什么还会有妖怪?” “受越后寺诸位高僧的庇护,我们本不像其他地方有,那么多妖怪的……” 他们一无所获的出去,听到的就是围在出事的屋舍附近、却怯步不敢上前的人们压低声音的议论。壮年人在指挥下战战兢兢收殓了尸体,由于借住在村落中的只有小和尚和茨木——茨木当然对僧侣的工作一无所知。于是例行驱魔、安抚亡灵、超度的法事就落在了小和尚肩上。他对于这个工作无比痛恨。对于他而言,这本身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表演,仅有的可怜功效也不过是安抚活着的人。但那些怯弱可悲的活人同他何干?他一面诵着生生刻在身体里的经文,一面将灵魂隐匿在巨大的黑暗中,漠然对这些瑟瑟的芸芸众生投以残酷的冷眼旁观。 他收了遗物中混了血的酒,将封口重新绑好搁置在一边。懒洋洋的靠在窗前,一腿盘着,手撑在下颚。他厌烦的告诉同行的妖怪:“距离节庆的镇子不远了,我们明日便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 然而第二天,又有人死了。 是一个已经嫁给本地一位大名为妾的少女。她回家探亲了几日,昨日因为村落中的事而当日慌忙折返。夜晚她的母亲被噩梦惊醒,隔日始终无法安心,便遣人去其夫家询问她是否安好——这个村落距离镇市并不远,赶路的话半日就能到。然而,被派去其夫家的人在半路的官道旁就发现了她的尸体。 少女被活活的拖出了牛车轿中,一半颅骨被咬的粉碎。差人凭她身着的付下小纹才判定下了她的身份——尽管那件付下被血迹污的一塌糊涂。在距离牛车方向各异的不远处发现了随行护卫的尸身,他们都已被撕咬得无法辨别身份。只有那头牛还活着,正茫然四顾、不安的踏着蹄子。 村人们如同抓住一根稻草一般,抓住了已准备离开的小和尚。 或许是他稚龄的身份不足以给这些惊慌失措的人们安全感,他们围住了茨木化成的年轻僧人。少女的母亲发髻凌乱、面容憔悴,赤着脚,失魂落魄,她枯瘦的手指紧紧的勒进僧侣的肩:“大师!求您一定要抓住这个杀人的妖怪!我女儿、我女儿……安代子才十六岁——!我求求您!求求您!我能给你我所有的东西!你拿走我的命也可以!求您!” 她太过撕心裂肺,以至于丝毫都没有注意到她正苦苦哀求着的僧侣那双漠然的眼瞳。 无人的时候,茨木转过头,问小和尚:“人类都是这样的吗?” “嗯?” “仅仅是死去了一两个人就如此惊慌失措……就好像他们自己也命不久矣了一样?” 小和尚一时找不到答案,于是他转头看向妖怪。 这只鬼的瞳眸比他想象中干净太多。准确的说,已经干净到算是纯粹的地步了。纯粹的暴力,纯粹的残酷,以及……纯粹的困惑和纯粹的、来源异常奇怪的信任。 他出了一会儿神,片刻后,他回答道:“因为他们害怕自己命不久矣。” “既然害怕,偏偏又要求助于旁人?” 小和尚挑起嘴角:“就是因为害怕,他们才要求助于旁人。” 这只鬼皱住眉,像是在理解。片刻之后他对小和尚说:“这么看来,小友你果真一点都不像人类。” 小和尚姑且将这句话当做赞扬,一笑置之。 茨木同样在这场死亡中未闻见妖气。然而这次,这个少女的死并未像独居男人一样草率落场。 她新婚不久,正是备受宠爱的时候——也正是如此大名才宽宏其归家。未想这次的一解思乡苦竟让她永久滞留在故土。少女的死亡另大名震怒且忧惧;要知道,伊吹山不远处即是比叡山,诸多高僧的守护足以让他所管辖的领土鲜见食人大妖。 他请出了因为为了筹备讲佛会而借住在他府上的法师。 在傍晚时分,小和尚见到了他的师兄观禅。 他们熟练的亲切招呼。观禅亲昵的问了师弟的近况,尽管他们其实并非分别很久。随后观禅稳重温和的安慰了少女的母亲,并开始给少女及其护卫超度。茨木知道这个僧人在背后的面孔,嫌恶的皱住了眉。然而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类装扮的比所有擅于化形的妖怪都要好。他低垂下头,微敛着眉目,念经的声音平和有力,格外的安抚人心。他浑身上下哪一处都是悲悯,哪一处都写着慈悲。 死者入殓时,他对大多数情绪不稳的村人做了抚慰。他告诉少女一瞬就垂垂老矣的双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请安心,安代子小姐已经成佛了。你们对她的关心和爱护,她一定会带到下一世去的。从而平平安安,儿孙满堂,幸福一生。” 安代子的母亲顷刻间捂住脸,痛哭出声。 她的父亲连声感谢,一面颤巍巍的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塞在观禅手里。观禅推拒不下,就收了下来。 随后,他当着各位村人的面责问小和尚道:“师弟,我理解你不愿与我同行。也体谅你一路奔波的辛苦……但是你为什么不在事发后立刻搜捕这只妖怪?你既然身为‘神子’,受师父格外看重和优待,我相信你也应当知晓如何追寻妖怪所留下的踪迹。师弟,”他语重心长道,“你应当肩负起你应该肩负的责任。” 所有的人都看向他。 小和尚能听清村人压低的窃窃私语。他们看向他的眼神改变了。那是种他熟悉的,每当“神子”这个身份被提及时就能感受到的眼神。敬畏、尊崇;或者是别的什么格外炙热,却又偏偏异常复杂的眼神。他们推崇他,仰望他,从而期望能吸食他而生。他们把他推上和神毗邻的尊位,俯首在下,同时又满怀期待的等待着他的庇护和借由他而带来的更好的生活。 无数的人们吐出同样的话语。 “天啊,居然是神子大人!” “神子大人……” “我们有救了!” “神子……!” 神子神子神子神子——! …… “这孩子是天赐的‘神’——他本该如此优秀。他凛然于我们这些凡人,他过目能诵、所学皆精……这是如此的正常。他也不应当有父母,赐予他生命的不是尔等俗人而是神明!我们不能让他就这么成为一尊荒神,我们能教导他,给予他,抚育他……他会拥有佛性的,他会成为佛法的一部分,他会成为世间的活佛。他足以让顽劣不堪的匹夫、愚昧无知的村妇、卑鄙无耻的小人信仰他,他能让拾荒者,流氓,混混,凶匪都皈依大乘。他会带来我们所有人都求而不得的,梦寐得之的。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一切诸象皆生灭而本无。迷茫世界的狂人们都不知自己是疯狂的,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不知道自己是看不见的。生来生去,生之初始皆为黑暗;死去活来,死之终极仍是冥冥。*神子只要有了佛性,就会成为‘我们’的偈语者。他将会成为盲者的引路人……他将使众生皈心。” 他闭上眼。 观禅眼底中有嫉恨一闪而过。然而它很快成为翩鸿之影瞬间消融。他体贴的对小和尚说道:“罢了,毕竟你还是个孩子。既然师兄来了,就不会让你如此辛劳。” 他口念佛偈,小心翼翼取出一小袋金色的粉末。观禅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他动作极慢,额上渗出汗水,片刻后那些粉末漂浮而出四散在空中。观禅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痛,不过他的付出很快就得到了成效,在偏离官道的林间树梢之上,出现了一道极淡的金色光芒。 “跟着光走!”观禅喊道。 众人相视一眼,在观禅的带领下皆奔走而去。 茨木眉间一皱,扯了扯小和尚,低声道:“不妙。” 小和尚置若罔闻,他眉心紧蹙,双手冰凉,直直的看着前方的某处——很明显他陷入进什么回忆中了。茨木皱住眉,俯身将他抱起,“啧”了一声,不远不近的跟随在村人之后。 那道金光翻山越岭,最后深入他们来时的村落之中。 所有人的神色都不好。甚至有人惊恐的尿了裤子——谁能想到可怖的妖怪竟然藏在自家门口呢?但有观禅和神子做支柱,村里的壮年们翻出了农作时的工具充做武器,战战兢兢的跟着愈来愈浓的金光往前走。随后,他们在神子的借居地停下了。 所有人都认识这里。这处是村落中最好的屋舍,每当有贵族或是僧侣临门,他们都将他安置至此处。 观禅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这神情真实到不似伪装。随后他就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好事砸中了头一般的狂喜起来,他甚至欣喜若狂到丝毫都未掩饰他的喜态。所有人都紧张的注视着门扉,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表情——就算注意到,那又怎么样呢?有更值得怀疑的东西就在面前。观禅深吸一口气,用拆开一个惊喜般,推开了房门。 屋内遮蔽了前日的大雨,故妖气也格外清晰。从门口延伸至里间。瘴气太浓郁了,浓郁到将金光都腐蚀成了暗紫色。 “师弟!”他脱口而出,甚至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有些破音,“——这是怎么一回事!” 村人们远远的退开了一个圈,警惕的看着不远处被另一个年轻僧人抱着的孩童。 观禅也看见了他。他叫喊起来:“师弟!那个僧人是谁——越后寺中没有这一号面孔!” 小和尚低垂着头,他的表情之上全是阴影。他没有说话。没有人得到回复。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惊雷般响起妇人声嘶力竭、胆肝俱裂的悲嚎。 “是你——!你杀了我女儿!” 就像是按下了一个开关。壮年人举起武器就嘶吼着冲了过来。茨木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低头看眼依然未有反应的小和尚,纵身向屋顶。随后他扭头开始奔跑,身形迅捷的像一道跳动的火光。他从屋宇上纵身向深林,没有人追的上他,他在绿意中往前窜动,就像一副逐渐上色的画,红色的妖角生长,银发被风吹起,耳翼变长变尖,瞳眸拉长,眼白褪成黑色,双眸妖异的成了金瞳,环抱着小和尚的手臂也开始变化,指甲变得尖锐,黑色覆盖了上来。 铜铃的清脆声响一晃而过。 一道闪电骤然划破晴空。 夏季猝然而至的暴雨骤然来临,铺天盖地的淋了下来。 “迷茫世界的狂人们都不知自己是疯狂的,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不知道自己是看不见的。生来生去,生之初始皆为黑暗;死去活来,死之终极仍是冥冥。”这句话是“平安二宗”之一真言宗的创始人空海的生死观,来源《最澄、空海与平安时代的佛教》。不过比叡山的延暦寺不是真言宗,而是最澄的天台宗设立。 第八章 雨下的很大。 夏季的雨总是磅礴而至,酒吞盘腿靠在树干上,雨滴砸在叶子上,随后树叶不堪重负的下垂,将水滴再次抛出。它们当然挡不了雨,只能劈头盖脸的将酒吞全身都弄的湿漉漉的,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对树下的狭小窄棚喊道:“喂,你那个小破屋怎么避的了雨——行了,别躲着了,本大爷带你去个真正能休息的地方。” 小孩儿正蜷缩在他仅供容身的棚屋中。这个由几块木板和石块、稻草、树枝搭成的小屋当然避不成雨,雨水正顺着漏缝往下哗啦的流淌。更糟的是,小孩住的地方位于低洼。积水开始从石缝中渗进来。然而小孩儿一声不吭,他将被褥折叠成小小一块,整个身体都趴上去,竭力想要使被子不要被淋湿的太厉害。 酒吞再次喊了一声,但他没得到回应。他从树上跃下,俯身推开小怪物巢穴摇摇欲坠的门。这样直接的对比太明显了——在跳下来前酒吞尚且没感受到这个容身之所是如何的小。当它就在他面前时,他甚至觉得这不过就是一幢蚂蚁的别墅。他俯下身才能从“门口”瞥进这个小动物的巢穴,或许他也能钻进去,但很快酒吞放弃了这个做法。他怀疑只要他把自己塞进去,这座小屋就会崩塌。 他在门口半倾着身体,伸出手试图把这不听话的小怪物揪出来。小怪物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他抱紧他的被褥,往里面又缩了缩——很好,酒吞够不着他了。 “你在怕什么?喂,你才有几两肉啊,本大爷又不会吃了你。” 小孩儿不说话。他现在可比酒吞背着的酒葫芦还要闷了。 酒吞气极反笑:“之前怎么教你的?我问话要回,现在不听话了?” 小孩儿背对他,看起来只有小小的一团。天知道他怎么那么小,天知道他是怎么从这么小的一团成长为茨木那个身高的。他把自己的头埋下去,从背后看就只剩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半晌后小孩才闷闷的开口说:“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出去。” “你喜欢被雨淋?” “……就是不要。” 酒吞站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他竭力告诉自己要耐心——他很难做到这点。鬼王不需要让自己做到更耐心一些,其他人他懒得看上一眼,而茨木童子总是能够包容他的所有坏脾气。他深吸了一口气,雨水带来的冷湿冲进肺部。他克制住自己,尽量温柔的告诉这个闻起来和茨木差不多,但是却和茨木性格截然相反,且一点都不听话的小孩儿:“好。人类孩童可是很脆弱的,你着凉生命了可别缠着本大爷。” “……我才不会生病。我比他们强超多。” 酒吞被噎住了。 可能小孩儿确实比大多数人类都强壮的多,嘿,他毕竟是一只奇怪的小怪物。他能证明小孩儿最后确实活的很好,身体健康,甚至已经成为了欺负人的一方。酒吞嘲笑自己再次被这小怪物的表象给欺骗了,或许他没必要担心太多——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对一个小孩生气。 于是酒吞真撒手不管他了。 他变化成被骤然而至的大雨浇湿的旅人,找了一处酒肆喝酒。天黑了下来,雨还在下,酒肆里人极少,安静到只能听见燃烧着的火焰舔舐油灯的声响,和几乎掩盖去一切的雨声。 在微弱的光下,窗外的雨就像是挂着银色色泽被织的密不透风的蛛丝。再远处就完全是黑暗了。酒吞心不在焉的囫囵了半壶酒,酒味道淡的乏味,难喝的让人心烦意乱。他最后干脆扔了酒盏,冲回漆黑的大雨中。 事实证明就是,酒吞不该因为什么该死的鬼子躯体,或者是属于他的那个茨木的印象,就对小孩儿的体质抱有高强度的信心。 小怪物发了高烧。酒吞把他从积水的棚屋里扒拉出来抱在怀里,他浑身烫的厉害,酒吞抱着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抱着一块烧着的炭。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冰冷且密集,小孩儿昏迷着,被烧到神志都不太清晰,脸庞靠在酒吞裸露在外的胸膛上,连带而来的温度将鬼都烫到难以忍受。 酒吞裹紧了他,开始奔跑——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么快的速度。有一瞬间他是想随便找家民居,有人类会喜欢的柔软被褥和可供燃烧的柴火的民居,这个村落可供选择的目标很多;不过这同时代表着酒吞要杀人。杀人不是什么复杂的活计,但酒吞脑袋里突然闪过了小孩儿站在山坡上,看向人类村落的眼神。 鬼王不太能理解这个眼神。然而他还是绕了个弯,拐进深山中,随处找了个山洞,再随手将里面休憩的棕熊宰了,熊皮割下来,勉勉强强算是能保暖;寻了点尚还干燥的木柴燃了一堆篝火——再然后,他就只能看着浑身烧成病态的绯红色的小孩儿发呆。 酒吞并不会照顾人。他自觉能做那么多已经顶天了。小怪物被呵斥为“鬼子”,却并非真正的鬼;他到底还是一个人类孩童,身体可能比一般的人类孩子健壮——真的人类幼儿早就会因为这样缺衣少食的窘境丢了性命。但是他毕竟瘦弱,还是抵不住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 酒吞盯住小孩,思量着等回去后怎样从茨木童子身上来讨要这样劳心劳力、辛苦照料的报酬。小孩儿却在那一侧蜷缩起了身子;酒吞一直注意着他,赶忙走近,小孩儿紧紧的拽着熊皮上的毛,哆嗦着,酒吞听见他小声的喊“冷。” 但是他浑身实在是烫的厉害。 酒吞捉住小孩儿胡乱挣扎的手,从鬼族全都是杀戮和战斗的知识储备里翻找少的可怜的救护信息。他艰难的翻出两条,也没法验证它正确不正确,什么时候从何处得知——酒吞粗鲁的将小孩儿湿漉漉的衣服全扒光,拧干水,再从酒葫芦里蘸了神酒,循着记忆中的基础知识给小孩儿擦拭起了身体。 他是真没有几两肉的。再不如何挑拣的食人妖怪见了他都得感慨一声,吃不了多少还得费劲吐骨头。这并非是仅仅,小孩儿瘦骨嶙峋的身体上还遍布着一些创口,大部分已经结痂,但新生的皮肤上往往又布满了一些新的。 酒吞想起茨木来。 他总是很快的回想起他的茨木童子。往常许多未曾在意的细节重新从水底浮了起来。比如现在,他记起茨木确实不怎么在意伤痛和创口。他断过一只手,也只是面色如常,甚至还比谁都快的接受了独臂的事实。酒吞往常也不觉得茨木这个特质有多么令人惊异,他对组成茨木的每一部分都习以为常,哪怕它们看上去再如何耸人听闻。他们毕竟是鬼——但是现在看来,恐怕茨木是在这个时候就已经习惯创伤,就宛若各色各样的伤口天生就是他的一部分。 鬼王心事重重的,将吸饱了神酒的布料敷在了小怪物温度惊人的额头上。 早晨的时候小孩儿退烧了。他就像没有生过病的一样的爬起来,光着身子找了半天的衣服。酒吞砸了另一件新的、干净的在他脸上。小孩儿碰着衣服抬起头,黑而圆的眼睛盯着酒吞瞧。酒吞没好气,勒令他:“穿上。” 小孩这次倒乖,老老实实的套上了。 他看起来很好,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看向堆着昨晚那具熊尸的角落,大概是闻见了血味,馋到眼睛里都带勾了。酒吞猜到他想做什么,也没拦他,他见酒吞出去了,就蹑手蹑脚的找过去喝血。动作小心翼翼且无比斯文,生怕污了衣服。酒吞是等他喝够了才装作重新回来——这小怪物怕人讨厌,养成了只要有旁人在就拼命压抑本能的习惯。笑话,酒吞童子本来就是恶鬼,还介意小怪物嗜血的天性不成?他恨不得小孩早点化鬼,以防孱弱得活不下去。 不过酒吞又想,大概没有他在小怪物也是死不了的。先不说茨木童子是如何来的,单是小孩儿这个过了一晚就重新活蹦乱跳的恢复能力,就没那么简单丢了命去。 酒吞瞥了小怪物一眼,割了点肉串着,对着火烤着想要给他准备点食物。小孩远远的站在一边,闻见了肉香又贴近了过来;酒吞很满意,不动声色的揉了一把小孩儿的头发。 小怪物低着头,踟躇了片刻,竟然主动向酒吞搭话了。 “我……”他小声问道,“我,我可以回去吗?” 酒吞说:“回去做什么?” “停雨了。”小孩儿断断续续的告诉酒吞,“被子湿了。回家看一看。” 酒吞觉得可笑。他将那个小破棚子——或者是将那个欺辱他的村落称作“家”?! 酒吞拿烤肉串在小孩面前晃了晃:“想吃吗?” 小孩盯着肉看,又抬头看了看酒吞。 酒吞翻了一面,继续烤,他声音有点凉:“想吃就跟着我。回去做什么。不回去了。” 小孩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才犹豫的说道:“可是……我不会一直跟着你呀。” 酒吞的动作顿了一下。 聪明——知道不去依赖任何人,野兽天性一般的聪明。 小孩当然不可能一直跟着他,就算他是真的想一直养着他——反正这小怪物也不是怎么碍事,但这也不可能。他们不在同一个时间线,酒吞必须回去见到他的茨木,他同茨木还有那个对月共饮的约定。酒吞迟早是要走的。 他简略想了一想,做了决定,同时看似漫不经心的告诉小孩儿:“你在我离开之前化鬼就可以了。你本身就是鬼子,迟早变成完全的鬼。化鬼对你来说要比维持人类身份更为简单。只要成了鬼,你自然就能变强。” 小孩站在原地,没了动静。酒吞也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就没搭理他,烤完了肉,将闻起来香喷喷,也应当好吃的肉往小孩儿面前晃了晃。小孩儿还低着头,闻见肉香才抬了眼,懵懵懂懂的看向酒吞。 酒吞示意他接着,但是小孩儿没动。 “我不想变成鬼。”他突然说。 篝火舔舐着木柴,火星溢出来,寂静的炸裂消失,发出清脆细微的噼啪声。 酒吞意识到小怪物是在回答他之前告知他的那番话。 “本大爷没给你选择。”酒吞难得好声气的说道。小孩儿不接烤肉,酒吞也懒得拿着了,手一摆,火焰将烤肉完全吞没,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焦香味儿。鬼双手环胸,靠在石壁边,冷冷的俯视着小孩儿,“想老老实实当个人类?老天也没让你选,他们喊你鬼子,不是冤枉你。” “我不要。”小孩说道。他身上那种犟的厉害的固执特质又出现了。他见酒吞没回话,大着胆子补充了一句,“我不做鬼。他们喊我鬼子……谁都觉得我应该是一只鬼,我偏不。我都活到现在了,我凭什么做不成一个人?” 酒吞和小孩儿对视。他瞧见他的眼睛,瞳仁漆黑,亮的惊人;暖橘色的火光映在里面,倒还真显出点璀璨的金色来。茨木当初也是同一副表情,甚至连眉头皱住的弧度都一模一样,他用同样光华迫人的金色瞳子盯住酒吞,盯得全心全意视死如归,这只鬼说:“让我追随你!——我能变强!足以让全部妖怪惊惧的强大!我能辅佐您带领鬼族走上巅峰!” 酒吞嗤笑了一声,用当年回复茨木的态度回复现在这个小孩儿:“随便你。”他说道——不过这次他没有背起酒葫芦就走人了,他往小孩儿方向走了几步,他气势凛冽,小孩儿以为要挨打了,慌忙把胳膊挡在脑袋前。酒吞低低笑了一声,半蹲下来,握住小孩手腕,小孩小心翼翼的从缝隙里看他。 “你跟着我。”酒吞不容置疑道,“让你见见做鬼是怎样自在,看你还会不会坚持要当人。鬼见不得有多好,不过人嘛——”他点了点小孩额头,“你已经见识到人可以多糟了。” 第九章 茨木停下步伐。 前方是一棵歪着脖子但依然枝叶繁茂的树。雨刚停,满树的绿色还在往下滴。另一边安着一座小房子模样的神龛,供着一尊小小的石像。小和尚靠在神龛的屋檐下坐着,已经醒了,茨木给他戴上去的斗笠被他拿了下来,手指兜住它漫不经心、玩闹似的转悠着。残雨从树梢滴下,顺着石像的屋檐滴落到地上;青蛙从草丛间跃出来,踩着水潭从小和尚面前跳过去。小和尚抬了抬眼,看见茨木过来,露出一个看起来似是而非的笑容。 “斗笠哪来的?”他问道。 茨木走过来,半蹲下,将怀里揣了一兜的野果子噼里啪啦的全扔斗笠里。小和尚从中挑拣了一个,咯嘣一声咬了,夸道:“味道不错,挺甜的。” 茨木在另一侧盘腿坐下,捻起一个果子扔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起来。完全咽下去后,他才回答:“那一边的一个石像,我见了它戴了斗笠,就取下来给你了——刚刚好。”片刻之后,他又歪着头问道,“我以前也常见这种石像。安倍晴明院子里也有在一起的三尊。人类为什么要给它们戴斗笠?” “这是佛像。”小和尚说道,“地藏像。最开始是一个老妇人见雨势浩大就给地藏像戴了斗笠,后来在洪水中被地藏菩萨救了一命。这习俗就传递下来了。” “我见你们庙中供的没有这么小。” “法相罢了。”小和尚淡淡道,“于一切相,离一切相。本身就有这种说法——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这些人是觉得,在村头、山腰设地藏像,能防恶鬼瘟神进村子吧。” 茨木扭头去看神龛中设的慈眉善目眯眼而笑的石像。恶鬼端详了一阵子,做了断论:“它拦不住我。” 小和尚将茨木摘来的果子吃了大半,剩下两个,就一一并排摆放在地藏石像面前。他站起来,将斗笠戴在头上,这才问茨木:“发生什么了?我师兄——观禅,他找到的妖气和我有关?” “我晚上出门,赶路赶的急,没藏匿气息。”茨木谨慎的回答,“他们发现的是我的妖气……一直延续到你的房间里。” 小和尚并未太吃惊。他挑了挑眉,略略的眯起眼,眼角上提,嘴角也弯了起来。这是一个讽刺的表情。他耸了耸肩,站起来,将斗笠戴在头上,对现状不置一词。 茨木有些心虚——小和尚此时的这个表情和酒吞太像了。酒吞童子也常露出这样的表情,鬼靠在树边,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半撑着脑袋,一手垂落,握着酒壶的颈口,就这么斜睨着茨木似笑非笑。茨木怵他的挚友所露出的这个表情。于是他试图解释:“我们能解决的。我现在就能去把那家伙给杀了——” “你不能杀他。”小和尚说道,“只要观禅死了,妖怪,你就是他们首要的怀疑对象。他们很快就会牵连到我头上。” 这个事实让肆意妄为到将所有问题的解决付诸于武力的妖怪不快。他低声嘟哝道:“之前倘若是我听他在背后议论小友时出手,现在也不会这样连累到小友。” “他本来会死的。”小和尚突然说道。 茨木还是盘腿坐着,小和尚站在一旁——他微微抬眼看向他。他戴着斗笠,斗笠压的低,大片的阴影将他的面容给遮掩了一大半,只能瞥见少年人的下颚和脖颈。他很年轻,无论是对于妖鬼还是人类,年轻给他灌注着一些新鲜的东西,比如看起来异常脆弱的脖颈、不太分明的喉结和棱角不显的面孔。但这些东西和他现在所具有的气质截然相反,甚至说正是因为这份年轻将他气质里的攻击性给外放的更剧烈了。他半抿着唇,半边面孔干净利落,坚毅而冷酷。茨木透过他就像是看见了一场寂静无声的海啸,或者是夏季越海而来的飓风;那些东西像是要将一切事物都给分崩离析,然而它们轻飘飘的止步在了茨木面前。 茨木没说话。 小和尚看了眼这只鬼,继续说:“我为什么要冒着危险把你留下来?谁知道你会什么时候扭断我的脖子。” “我不会——” 小和尚声音冷淡急促,打断了茨木的话:“在看到你出现的时候我就想到很多方法了。我需要一个妖怪,你出现的刚刚好。你的出现能解释我为什么受伤,能解释死去的那些僧人和贵族是怎么一回事。我还顺便想了想怎么通过你报复回去。非常简单,只要制造使你的妖气和观禅他们牵扯上关系就行了,就像他今天做的这样。不,他会更惨,他会被死去的贵族亲属迁怒,师父会对他失望,他会死的很凄惨绝望。”他紧紧的盯住茨木,“至于你的存在因为这样的设计被发现?你必然是要被发现的。这关我什么事?不管是你被越后寺和阴阳师歼灭,还是你将他们全杀了,你们会战斗一场,不管结局如何,只要我能保住我的性命,我就赢了。谁死了同我有何干?” 茨木突然感觉喉咙有些焦灼,就如同他吞下小和尚的话像吞下一块烧着的炭。小和尚的那双眼睛在阴影下紧紧的盯着他,茨木知道他在盯着他。他很紧张,语气还是故作漠然的放松:“怎么?知道我原本想做什么后,妖怪,你是不是干脆在想如何杀了我?” 茨木的嗓音有些干涩。 “所以……小友,你为什么什么也没做?你在见到我后就立刻计划好了一切。我相信,只要是你,你又冷静又聪睿,你可以迅猛无误的完成它。甚至我都还来不及反应这是你的设计。” 小和尚僵住了。 茨木笑了一下。他想要笑的更好一些,就像他一直对酒吞童子的笑一样。但很奇怪,这次变难了。出奇的艰难。 “因为我对你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话。”茨木说道,“我对你说了那么一番话,我站在你的角度维护了你,我对你说了那么一点关心的话。”他苦笑了一下,用像是在对自己说的音量低低道,“所以小友你几乎是瞬间就放弃了这样好的计划……一点儿都没实行。” 小和尚说,至于你,妖怪,随便你怎么做吧。那时天将亮未亮,灰色的光从窗口打下来,小和尚侧着脸,看起来莫名的有些挫败。 “闭嘴!”他猛然怒吼道,就像一只才反应过来被烧着尾巴的猫,“你胡说八道什么!谁会被一只妖怪用语言就打动啊?!我会有那么差劲?!” 妖怪没有回话。 他那双灿金色的眼睛安静的注视着小和尚。鬼的眼睛即使呈现出金色的色泽,也并未有多么光亮。平常人眼白的地方,他是黑色的。这反衬得他瞳孔的金色妖异到森然魄动。它平日里是燃烧着的,同硝烟和来自地狱的火炎一起,同躁动不安的血液和溘然长逝的灵魂一起;但现在它忽然安静下来,像黑夜中的萤火虫,墓地里飘荡着的鬼火,或者是无时无刻回头去看,都能看见的那一颗启明星。 小和尚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间他被安抚了,反应过来时只恨恨的扭过了头去。 “以后我也会同小友说的。”茨木说道。他笑了一会儿,嗓音听起来有些哑,“小友的好,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随便你。”小和尚将斗笠扶正,“谁知道你在想什么。反正,我得走了。一直停留在这里,迟早被他们逮着。” 茨木童子重新化装成了僧人的模样。小和尚亲眼见着了妖怪是如何化形的。他盯了那张再次归于中规中矩的清秀年轻僧人面容半晌,才嫌恶的说道:“他们都见过你的这张脸了,你嫌我身上的麻烦不够多吗?换一个样子。” 茨木为了难。偏偏小和尚还对他接下来化形的模样各种挑拣,要么是嫌弃眼睛太小,要么是嫌弃鼻子太呆板;或者是眉形凶恶不像僧侣,要么就是整体看起来变化的过于女气——他甚至还踮起脚来比划了之下茨木再次化形后的眉间距:“哪个人类眼睛之间的距离有那么宽的?你到底会不会变人啊?怎么看都像妖怪。” 茨木挺不服的:“我变化成女人的时候,信以为真上当的武士很多的。” “哇哦。”小和尚似笑非笑的斜睨过来,“你还变化成女人过。” 茨木顿时不敢说话了。他又按照小和尚的指挥变了几副模样,次数多到罗生门之鬼都确确实实的开始怀疑自己到底会不会化形时,小和尚才拍板满意——他们又赶了些路,茨木好奇现在自己是什么模样,就趁着路过一条溪水时照了照。光影波光粼粼的跳动,一时之间看不太清,只是那眉目面容,隐约间俨然像是茨木童子本身的容貌。 他们绕着村侧往前走。茨木之前便带着小和尚行了极远,再往前走一段路,气氛就明显的荒凉起来。尽管树林还是树林,山峦依旧是山峦,村落依旧是村落,炊烟依旧是炊烟——但是路上已经可以看见小妖怪了。离越后寺所管辖的领土越远,秩序的痕迹越淡。他们在途经一处时,甚至被一个守在篱笆前焦急张望着的妇人拦住了步伐。 这处已经不再是村落了,而是一幢独门独户的安置在僻静处的小院,小院的前方开垦了一小块田。天色已经开始晚了,残红的夕色下一缕炊烟宛如幽魂般,由院中一处房屋处袅袅升起。妇人站在分叉道的小路前,焦灼的踮起脚像是在张望着什么——她很快发现了他们。 “法师大人!”她焦迫的说,“赶路辛苦了——请务必要留宿我们这儿。我家主人有个不情之请,请你们救救她!” 小和尚和茨木对视了一眼。小和尚率先向前迈了一步。管事打扮的妇人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她退了两步,匆匆的领着他们进了院子。 他们还未踏进院子就听见了狗吠声。妇人一推开院子的大门,就有狗狂吠着扑上来;只是它们的脖颈被一根结实的铁链给拴着,怎样猖狂都被链子紧紧的束缚着无法再前进一步。然而即使如此,成群的凶犬鼓吻奋爪,鹰瞵鹗视的瞪过来;它们的爪子刨着地面,獠牙外露,从喉咙里压出恫吓的咆哮,唾液从它们龇开的利齿处,顺着耷拉下来的舌头往下滴。它们紧紧的盯着小和尚,就像是看见了无比美味的一块肉——锁链锁住它们,但是这些狗却依旧往前冲,对着小和尚的方向亮着獠牙;铁质项圈几乎要勒进它们的肉里。项圈将狗脖颈处磨的血肉模糊,皮毛外翻脱落,露出里面几乎要渗出血的肉来。 妇人看上去极紧张,她神情慌张的对着这些狗怒喝道:“去!又不是短缺了你们的口粮!做什么对着客人叫!” 她赶着狗,故走的有些近了,那些狗对着她畏缩了一下;但就在下一刻,一直削瘦的黑犬冲上来恶狠狠的咬住了她的小腿。妇人“哎呦”一声,疼的抱着腿蜷缩在地上,黑犬跃跃欲试就要撕咬上她的喉咙——小和尚眼疾手快拽住她后颈的衣服就往后拖,黑犬扑了一个空,其他的狗闻见血腥味,被激的急了,咬也咬不到,吼得更厉害了。 茨木站在小和尚身后,无声的低伏下来,对着那群狗龇了龇牙——几乎像是一个瞬间的指令,所有恣凶稔恶的狗吠声齐喑。这些恶犬宛若闻见了什么令它们极恐惧的气息,潮水一般的退缩进了一侧柴房似的小屋子里。 妇人犹自抱着伤腿哀嚎叫骂,从狗屋的一侧这才慢吞吞懒洋洋的踱出个男子来。那男人瞥了一眼这边,喊道:“吵什么吵!从刚才起就吵的让人睡不着觉!” 妇人怒道:“看看你怎么养的它们!主人回家后看到这幅场景,定然剥了你的皮喂狗!” 男人揉揉尚还惺忪着的眼,定睛一看才弄明白。这才战战兢兢的赶过来,把狗屋的门闩牢了,小跑着过来搀起妇人。他像这才注意到站在一边的小和尚同茨木两人,他瞅了又瞅,小心翼翼的问妇人道:“这两位是?” 妇人强忍着疼痛,偏偏还要解释:“我请来的大师——贵客,我这样是招待不了他们,你喊鸣子来。” 引路的就换成了一个仆佣打扮的少女。她走在前面,一面还要偷偷回头看小和尚的脸,瞥一眼脸色就涨的通红,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低着头,绞着衣角,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弱弱道:“往,往这边请——” 小和尚淡漠的瞥了一眼少女,开口时,声音听起来却是格外的温和可亲:“鸣子,是吧?” “是、是的!” “请容我稍稍好奇一问,那位女施主邀请我两进来是为‘救救你家主人’——方才又说主人外出,到底是怎么样的事需要我等协助?” 鸣子左右张望了一下,才低着头说道:“是夫人。是我家女主人。前日里主人回来,抱走了小主人,夫人就有些失心疯,直喊着主人将小主人杀了——这怎么可能!主人一贯是最疼小主人的。近日里夫人疯的更厉害了……管事大人猜测是被妖怪魇住迷了心智,却又不敢离夫人太远,只能日日在家门口等主人归来。所幸地藏盆会快到了,法师大人们都出来了。这就让管事大人等到你们了!” 小和尚道:“原来是这样……夜幕快要降临了,为何不让我们即时为你家夫人驱魔?” “夫人夜间格外不好。”鸣子低声说,“那副场面太恐怖了……小师父,还是等到白日吧,好吗?” 她又回头瞥小和尚,小和尚对她略略点了点头。鸣子的脸顿时又红了,她飞快的躲过小和尚的视线,结结巴巴道:“小师父有什么问题,问、问我就是了。” “我还有一事不解。”小和尚道,“你们缘何养如此多的凶犬?” 鸣子沉默了一会儿,看起来也同样有些迷茫。片刻后,她才犹疑不解的回答道:“我不清楚……是主人让养着的。原来更多。以前都有专门的人看管着,也没有什么大事。但是上次主人将小主人抱走时,把负责看管狗的几个人也带走了,只留了一个……最近都还得靠管事大人照料。今、今天的事情只是个意外……管事大人从来没被咬过的。” “原来更多?” 鸣子重重的点了点头:“主人常常派遣人来带走一些狗,再替补上一些小狗。或、或者又送回来一些。送回来的,会、会很凶。就像它们一样——啊,客房到了。” 鸣子退开一步,提着烛火,弯身鞠躬。小和尚温和的对她说了声谢谢,就同茨木一起进去了。 房间干净且整洁。茨木一将门窗闭合,小和尚就像是剥离了一副温文尔雅的面具似得恶劣起来。他盘腿坐在床上,半扬起下巴瞅着茨木,问道:“妖怪你示意我借住进来,是怎么一回事?——这里的事情无趣的要比住在野外还令人厌烦。” “当然不是。”茨木说道,他看向窗户外,示意了一下那群恶犬所在的方向,“之前出事的地方,我确信没有妖气,所以也未曾注意其他的气息。那个女人挡在路中间时我就闻见了。” “什么?” “狗的味道。”茨木认真的说道,“那些狗的味道,和牵连小友的那两桩死亡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小和尚听懂了,他紧紧的皱住眉头,冷笑了一声。 “而且……外面的那些狗味道和其他的狗不一样。”茨木笃定的说道,“这个院子里的,都吃过人肉。” 第十章 夜深的时候,还是会有狗吠声传来。这些叫声宛若隔了极远,一声高过一声,听起来像极了狼嚎。小和尚被吵醒,翻身坐起时看见妖怪正盘腿坐在窗棂上,周围都是昏暗的,只有那一处,银白色月光倾泻下来,妖怪正侧头看向窗外。他变回了原本的样子,只身上还穿着那身素色的僧袍——这个样子太滑稽了,可偏偏并未有多少违和。 小和尚看了他一会儿。妖怪和月色一般模样的银色长发披散下来,月光在他柔软蓬松的发间流动,在他红色的妖角上闪烁着。四周皆暗的看不太清,视野中只有他是微微亮着的。小和尚从被褥中爬起来,妖怪听见窸窣的动静,敏锐的转过头看向他。 “主屋的方向听起来不太对。”妖怪这么对他说道,“女人的尖叫和哭泣,咀嚼生肉的声音,撕碎什么的声音……但是没有妖气。不过这气息也相差不大。” “相差不大?” 妖怪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看向窗外;小和尚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窗外漆黑一片,远处的某个方向亮了点橘色的灯火,影影绰绰,看不太清,明明是温暖的灯火,可没由来的却令人觉得鬼气森森。 院中的狗再次呜咽了一声。余音拉的很长,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的阴冷。 妖怪说:“你知道的吧,人是可以变成鬼的。” 小和尚粗略的点了点头,靠在床边兴趣缺缺的打了个哈欠。 “人可以成鬼。嫉妒、欲望、怨憎、求不得。”妖怪停了一停,他看起来像是在回想什么,回想着什么——例如记忆中某个人对他说过的话,然后再复述出来;他像是在情不自禁的模仿那个人的语气和神态,这令小和尚忽然觉得他陌生又危险。 “各种情绪,只要成了执念就足够令人成鬼。”妖鬼弯了弯嘴角,神情看起来傲慢又慵懒,他架着腿,手撑在额下,“妖怪的味道闻起来就像是一棵长成的树,已经熟到腐烂的果实,修筑完整的蜂巢。人类的这种阴暗的情绪,只要超过了一定限度,它们也能有自己的味道,池塘底的淤泥,嗡嗡作响的蝇虫,或者甜腻的血液——以人类这些情绪为食的小妖多到不计其数。它们发酵,沉淀,会散发出一股果实的芳香,这个味道,就是‘生成’的味道了。” “——这是谁告诉你的?”小和尚凉凉的问。 茨木愣了一愣。他身上那种不属于他的气质褪了个干干净净,妖怪睁大了眼睛:“你怎么是别人告诉我的?” “这还用问。”小和尚没好气的回答道,“你可说不出这种语气。” “小友机警睿智观察入微——这的确是很久之前吾友教我的。” 小和尚哼了一声:“你倒是什么都同我讲,也一直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茨木像才想起这件事来似的,慌慌张张道:“小友未问我,我竟然是一直以为小友是知道的。吾名为茨——” “算了。”小和尚打断了他。他上挑着眉,神态不悦,“别告诉我。你这妖怪是真蠢还是无知,怎么对我这么放松警惕。妖鬼亲口说出的名字被我们这种人拿去了,你岂不是真要将命交给我?” “我和吾友的名号人类大多知晓。”茨木流露出一些傲慢来,“但纵然是天赋惊人的安倍晴明,也未能通过名姓对吾等做出什么。更何况我信任小友,命交在小友手上又有何妨。小友也是绝不会对我做出什么的。” 小和尚盯了他一会儿,随后弯唇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来:“现在我当然不会——但是也别告诉我。以后的事情我可做不了保证,谁知道我在下一秒会不会想要从妖怪你这得到什么。干脆一开始就别将把柄放在我手上。当然,我也不会将我的名字给你。” 茨木看起来有些郁郁。小和尚坐在床檐,微微俯身踏上鞋子。他侧耳听了一听,说道:“那些狗叫的和疯了一样。” “如果我们置之不管的话,不到一个时辰主屋的女人就会彻底‘生成’,随后蜕变成鬼。” “哇哦。”小和尚挑起嘴角,漠不关心道,“那就不管吧。” “……小友?” “有什么惊讶的,我可不是那种悲天悯人的家伙。” “不,只是觉得,这作风果然是小友的风格。小友活的随性自在,也应当如此。” “你夸的可不是我。”小和尚挖苦道,“化鬼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坏事——管她为此化鬼的原因是什么,总归是执念。我可没本事排解人类的‘念’。既然如此,她自己都找到了一条出路,为什么还要拦着?这间院子里与狗有关的稀奇事,她成了鬼后再问她也不迟。” 茨木点头:“小友说的极有道理。” 他们达成了共识。也就不去搭理屋外一声凄厉似一声的狗吠——可是很快院中的狗叫声就变了性质。它们听起来愈加的凄厉,哀鸣与将死时的呜咽如同一颗钻入夜色中的长钉。甚至不用茨木提醒,小和尚都能嗅夜风送来的血腥气。 几乎同时,有木屐踩在长廊上的声音。木头撞击着木头,啪嗒啪嗒的,像是被勒住脖子的女人徒劳挣扎着敲击的墙壁。管事妇人的声音——听起来同外面的那些狗一般凄厉:“法师大人!——法师大人!救救我家夫人!” 小和尚瞥了一眼茨木。这只妖怪已经再快速不过的换了扮相。他这才打开门来。管事女人跌跌撞撞的几欲摔倒,扶住门栏才稳住身形。她小腿处缠着一圈绷带,渗着血和灰尘,像是被人扯着头发在地上厮打了几圈一般。管事妇人抓住他们就像溺水者扯住了一支浮萍:“大人……!请随我来!” 女人赤脚站在房屋中间。 房间的一角燃着一支红烛,烛光的印记绳索一般的缚着她。她穿着一件绣着大朵蔷薇花的红色振袖,披散着头发,昂着头颅看向穹顶。管事妇人战战栗栗的喊了一声“夫人”,女人转过头来,对着他们嫣然一笑。 他们听见了一种声音,有什么破土而出,花苞绽开的轻微声响。 这个女人额上,生着一对嫩红色的肉角。 管事妇人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跌倒在地上。嘴一张一合,只晓得喘息,一字一词都说不出来,像只涸辙将死的鱼。 小和尚往前走了一步——女人看见他的一瞬间,宛若被无数黑色丝线缠绕着的、灰败的瞳孔中忽然迸发出了惊人的光芒。 “阿步,阿步,我的孩子……你怎么忽然就长那么高了——”她惊喜的、小心翼翼的朝小和尚走了一步。她神情焦迫,就像是想极了要走到小和尚身边;但偏偏步伐胆怯,就像是踩在一面冰上,需要极轻的步伐才能不坠入冰面下的深渊中。 小和尚僵住了。所有的行动步骤都忽如其然的被打乱,他半眯起眼,探究的看向面前的女人。 将化鬼的女人却在小和尚的行动和表情中读到了另外的东西。她看不清面前的“这个人”是谁,看不清他的身份和模样,看不清他是一个年少的僧侣;女人跌跌撞撞,只注意到了最本质的东西——面前的是个男孩儿。尚且还是一个勉强能称之为少年的孩子。 她从他脸上看到了另外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在霎那之间击穿了她。 女人颤抖着,无力的靠在一边。 “不要看我。”她喃喃,“阿步,我的阿步,不要这样看着妈妈。”她捂住额上的还未生成的鬼角。它们现在看起来只是两团孱弱的凸起。她的指节触到它们,她摩挲过它们,她低声的说道:“不对,不对,不该是这样的。阿步在害怕。他在害怕——大人,大人你为什么这么对待他?!他也是你的孩子啊!……阿步,我的阿步呢?”她的双手遮挡住她的脸,眼泪同目光一起从指缝中流了出来。她畏缩着,却还是想看向他。 小和尚站在原地,动也未动,就这么探究的注视着她。女人的视线碰触到他,她浑身痉挛了起来:“不……”她低吟道,“你怕鬼的。你怕妖怪的。不,别这样看着我!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妈妈……!妈妈得救你!我没有办法……!” 女人长长的指甲狠狠的扎入了额头上的皮肤。她的手心抵住眼睛,指甲不断的扣挖着额头上凸起的初生肉角。血珠很快从伤口渗出,女人尚还浑然不觉疼痛一般的抓挠着。她的力度太大了,血很快从额上淌下来,鲜妍的红流了她满脸。女人在哭。她竭力想将那生出的鬼角给活生生挖掉,但偏偏在她激烈的情绪喂食下,那两双角生长得更快了。 “你长到这么大了。”女人喃喃,她像是浑然不知疼痛一般,淋漓着满脸的鲜血,恍然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我都还什么都没来得及给你准备。我给我的阿步准备了好多鞋子,好多衣服;可是你怎么长得这么快呀……一定都穿不下了。我得继续去缝——”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高声的喊到,“登藤!登藤!登藤不在吗?鸣子?鸣子!我的针线你们藏哪里去了?布呢?我攒下来的那些料子呢?我的阿步,我的阿步会好好的长大为人、娶妻生子的——他不会夭折,对,我的丈夫怎么会杀了他的孩子。我得给阿步准备他成年后的一切。他长的好快啊……小孩子见风就长啊……” 女人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找东西。她额上的鬼角一如她重逢幼子的欢喜,刺破皮肤,滴着鲜血的往上长。红色的烛火映照在女人红色的振袖上,鲜艳的就宛若天大的喜事。 这分明就是一个执念深到决绝的母亲在寻找她孩子残影的投射。 外面延绵不止的狗吠声忽然停了。 一直现在小和尚身后,沉默寡言到只像是一尊雕像的年轻僧人忽然转头看向屋外,做出防备的姿势。 随后是少女的尖叫。鸣子哭泣着往这里跑来。她身后的漆黑夜色中传来兽类——或者说新生的、扭曲的妖怪粗重的呼吸。少女的动作敏捷,她穿过长廊,跳进主屋,跳进另一只大妖怪的狩猎范围,跳到小和尚的身后。看到明亮的灯火和暂且安全的环境和值得信赖的人,少女这才逐渐平静下来。她紧紧拽着小和尚的袖摆,克制不住的大口喘息着。 “他死了。”鸣子大口的呼着气,话语颠簸,她下意识的咬住下唇,想让自己从恐怖的回想中逃离出来。少女一直在颤抖,“那个东西……把他吃掉了!它把负责看护它们的那个男人吃掉了!” 她的话音刚落,玄关一侧的走廊处就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冰凉的夜风中夹杂着血的腥气。小和尚动了一下手腕,鸣子浑然不觉的紧紧拽着小和尚的袖摆,她也看到了那个黑影,极度的恐惧令她把所有的声响和气息都紧紧的藏在肺里,但与此同时,她惶恐的靠近身边的支柱,扯住小和尚的力道更紧了一些。 “松手。”小和尚头也未回,他紧盯着走廊上摇摇晃晃的黑影。他的声音听起来凉的像是掺了冰渣子一般,“离我远点,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鸣子一个哆嗦。仿佛她刹那间就从这句话中感知到了更加令人害怕的东西。她骤然松了手,向后退了两步——这时候她注意到了靠在内门边已经昏厥过去管事妇人。鸣子低低的“啊”了一声,踉跄两步就下意识的朝妇人的方向走了两步——她没能走得更远一些。一只庞大漆黑的兽类撞破和式拉门冲了进来,鸣子的腿瞬间一软跪倒在地上。她看见小和尚手指扣住做了什么动作——或者是念了什么东西,她没听清;她隐隐约约听见小和尚对那个年长些的僧人说:“你别出手。有旁人在,会被发现。”又或许是她的错觉,因为他们面前像是浮现一圈金色的光。这光令她惶惶,它穿刺进冲进来的兽类身体,挡住了它向前的惯性。那野兽停在破损的门廊前,低伏下头抖了抖身上的毛发。 鸣子这才看清这东西的模样。 它应当是一只犬的。可是它却比这个院中任何一只恶犬身形都大。它低下头来,脖颈处露出被撕咬得只剩白色的骨架。按道理来说,伤成这样的狗是不可能还活的了。但是这副破破烂烂的躯壳尚还精神抖擞的站立着,威胁着冲他们龇开锋利带血的牙。 “看起来不止是受了那女人鬼气的影响。”年长的那个僧人这么说道,他的声音和金属一样冰冷,“那群被关在笼子的狗被激得互相厮杀,最后跑出来这么一只。” “用养蛊的方法养狗,成妖的途径原来这么简单快捷啊。”小和尚用同样凉的声音道。 “它出来后只吃了一个人。想要变成完全的妖怪,这小东西还得多吃几个人才行。” “——看来对妖鬼来说,人真是不错的补品。”小和尚嘲讽道。说着他右手微举,眉目一敛,像是开口在念经。他念得又快又急,声音压的极低。鸣子没办法听清他在念什么,只是效果是显著的。半犬半妖的东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利器伤害束缚着一般开始咆哮挣扎。真言对初生的半妖伤害是巨大的,恶犬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腰背低伏下来,獠牙也收起,发出可怜的、求饶般的哀鸣。 后侧忽然传来啪的一声,神经绷得紧紧的鸣子猛的向身后看去——后面的景象更加令她毛圝骨圝悚圝然。穿着红色振袖的女人俨然就是他们的夫人,只是她清秀姣好的容颜上几乎全都是血。她捧着的一个盒子摔在了地上,露出的手干瘪狰狞,指甲发黑,刀一般的长且锋利,已经不是人类该有的手了。她喃喃了一声“阿步”,尖叫了起来。 小和尚的注意力散乱了这么一瞬。 仅仅是一瞬间。漆黑的怪物已经抓住了空隙朝他们扑来,将要化鬼的女人动作更快。盯着她的名字只见着了一个虚影,茨木似乎在霎那间要动手但是被小和尚拦住了——女人就这么护在了小和尚面前朝恶犬的脖颈处掐去。怪物吃瘪,在半道上猛然转换了方向,它扑向另一侧昏迷住的管事妇人,一口咬住她的脖颈,生生一扯——血腥味淌了满房。 小和尚迅捷的念诀拈指在女人背后虚点了几次。女人回头的动作顿时一滞,她软绵绵的摔倒昏睡在地上。小和尚单指一点她;鸣子看不太清晰,但是茨木明明白白的看见了,金色的光牵扯出女人身体中盘踞着的鬼气,包裹住他们缠绕成一个明暗相间煞是诡异的球形。怪物尚在大快朵颐,它吃得快且粗糙,骨头都咬碎直接的连皮连肉吞下去,几乎很快的就将管事妇人活活生吞活剥了一大半进去。闻见危险的气息,怪物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吼声,它警惕的抬起头,一双赤红的眼睛盯着小和尚;下颚的毛发间还沾着新鲜的血液。 小和尚抬手朝它一点,怪物张开利齿朝小和尚扑来。它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那一团混杂着鬼气和佛光的光斑直直的在怪物身体里炸开。血肉落雨一般的散开,小和尚嫌恶的抹了一把脸,“啧”了一声,道:“就应该站远一点。” 茨木笑了一笑,蹲下来将他脸上和头发上的血液和碎肉擦掉。 鸣子颤抖着,将要崩溃的尖叫声被牢牢的束缚在了喉内。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的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她看了一看倒在地上的妇人,一半身体被吃掉,内脏零散的被扒拉丢在一边的管事妇人,和那只死的骨头都不剩的肉沫,捂住嘴巴就要呕出来。只是她忘了自己的手上也沾了细碎的肉沫,一接触到嘴唇,反胃感反倒是更加强烈了。 小和尚站在门口冷漠的看向她。他的视线太冰,鸣子硬生生的克制住了强烈的生理性恶心。她泪眼朦胧的看向他,小和尚语气凉凉的:“我已经将你家夫人身体中的鬼气引导消耗出一部分,另一部分已经封印了。短期内没发生意外,她不会化鬼了。等她醒过来,晚些时候我再来拜访。我有事情想问问她。” 他头也不回,步伐平静到甚至能称作儒雅斯文。那个年长些的僧人跟随在他身后,动作姿态都像是事隔经年一般的习以为常。 鸣子怔怔的目送他们离开在黑夜里。而她身侧依然是地狱。她跪在地上,挣扎着往夫人的方向膝行过去,小心翼翼的将她翻过身来。 女人还是一脸的血;只是额上的肉角却完全消失不见。 第十一章 小和尚清洗去血腥味时天色已经亮了起来。他睡不大着,左右闲来无事,就翻了些纸笔默写经文。茨木把自己打理干净,一回房间就看到这一幕。他坐在一边,也不出声,就盯着小和尚瞧。他的视线点着火一般,有温度,也像有实质。小和尚被他看着烦了,笔一搁,转过身问他:“妖怪,你就没自己的事要做吗?” 这妖怪冲他咧嘴一笑:“小友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这话说得太像奉承了。小和尚对这种夸赞的言语并不陌生,这似乎是他生来就不缺少的东西,更何况那些家伙要更加巧舌如簧,说的巧妙极了,哪有这只妖怪这样直白。可偏偏只有他能将这么一番蠢话说的如此认真诚恳。就像他心里积攒了一大堆真心实意种出的花,再怎么挑挑拣拣拿出来也总是泛滥成灾。只是小和尚依旧感到变扭,不仅仅是妖怪的这份不知从何缘来的全然交付,就像是一条找不到源头、在春汛时滔滔滚滚的河流,让人感觉它是不是改了河道流错了方向。 可他不动声色。小和尚问他:“你怎么看?” “什么?” “那个女人的‘生成’,院子里的狗的妖化。人变成鬼,动物变成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么?” 茨木想了想,坦诚的告诉他:“我不知道。” “嗯?” “我似乎也是从人变成鬼的,也似乎是一出生就是鬼的。隔着的时间太久了,能记起的也就不多。不过按道理来说,的确是谁都可以成鬼的,只要执念够重。化鬼或许简单,活下去却不是这么容易。”茨木那双鎏金色的眸子向上挑了挑。他斜睨人的时候总是显得冷漠,观人看世事时神态如同俯视蝼蚁,“不说那只千辛万苦得了一丝鬼气的狗,单是那女人就算是孱弱。倘若真化鬼,只怕很快会被别的妖怪吃了。” 小和尚说:“你们的食谱还真是列得肆无忌惮。” 他开口的嘲讽来的越来越熟练。茨木看向他,那双倨傲到俯视众生的妖瞳瞬间敛下了所有的气势,温吞成桌边点着的一寸烛光。小和尚似笑非笑着注视着茨木,眉眼里全是年轻的、刀刃一样的尖锐——他和茨木初见的酒吞童子越来越像了,锋芒毕露,嚣张到无所畏惧,从再暗的地方看过去也仍然觉得灼灼生辉。 茨木愣了这么一瞬,问句已经脱口而出:“小友问这个……也是想化鬼?” 小和尚像是被这个突如其然的问题砸中,沉默了起来。 茨木却像是抓住了某个重要的关节点。 “小友化鬼吧!”他说,“小友倘若化鬼,必是鬼王,这世界万千的魑魅魍魉都要低伏归顺于小友;混乱的鬼道必将被肃清。你若化鬼,天下的鬼都不会有你强大。”他说着说着越仿若看见了那副景象,目光都宛若被点亮了,“我会臣服小友!同你战斗,为你征伐,助你登上巅峰极点!小友能让六道众生为你的强大而战栗!” 小和尚嘴角一挑,靠近了茨木一些。他手肘搁上桌子,半撑着下颚歪着头,眯着眼注视着茨木笑起来:“想看我化鬼?” “小友迟早成鬼。” “哇哦,你很确定嘛。” 茨木却停下了——他没察觉错小和尚笑眯眯皮相下的愠怒。这只大鬼小心翼翼的问道:“难道……小友不想成鬼吗?” “爷好好的当着人,无病无灾无痛,做什劳子鬼?” 茨木一下子就呆住了。他很认真的揣度了一番小和尚这句短短的话,才困惑的眨了眨眼,问道:“小友怎么会不想成鬼呢?成了妖鬼能变强的。很强……那些人类也不敢肆意的构陷小友了。” 小和尚嗤笑道:“你方才刚说过,那夫人化了鬼,只怕也会很快被别的妖怪吃了。” “小友和那女人怎可一概而论!” “比她强,嗯?她是被逼到绝境,想要成靠成鬼来解脱。行,你仅仅看我被驱逐出来,就觉得爷会被逼到这种地步?!” “小友自然不会这样狼狈——小友化鬼也定然不会是那副张皇失措的模样。小友本来就极洒脱自在,谁都不会干扰小友的道路的!小友踏上鬼途,定是为追逐新的力量为着明确的野心而去的!” “你是意思是我会为了变强而化鬼?” 茨木注视着他。这大鬼面容上的迷茫分明写着“难道不是吗?” 小和尚的手指在桌上轻磕了两下,他似笑非笑道:“妖怪,没有人会仅仅为了变强而化鬼,仅仅是这个‘欲望’,距离化鬼还太远了些。没有生物不想变强的……蜉蝣和飞蛾也想要变为巨象的。要是那样,鬼道早该拥挤不堪了。” 他的神情张扬且嚣张:“并且,为什么变强非要化鬼?什么逻辑。爷就算只是一介凡人,迟早有日,你这等大鬼也得败在爷手下。” 茨木怔忪的看着他。一时间气氛阒然,没有人说话。烛火轻微的摇晃着,但是已经是黎明了,蛋清一般的晨曦模糊的将他们包裹。烛火的光芒在小和尚脸侧映出一团稀释了的橘色的色块。破晓时分灰蓝色的光填补了剩余的部分。少年人眉眼凛冽,像是被阳光晒过的松脂,或者是冷杉的阴影,他的气息热辣辣的扑过来,鲜活着的,跳动着的,从灌木丛里扑过来,野兽般的利爪生生的挠进了茨木的肩膀。 “小友现在也很强。”茨木低声说,“人可以成鬼,但没有鬼重新成人的。那个女人——她已经‘生成’了。这个过程即使是安倍晴明这种阴阳师都难以逆转的……” “我没有逆转。”小和尚说道,“只是暂停了而已。我将她体内的鬼气导出了一部分,剩下的封印了起来。如果她执念不散,臆念不绝,用不了几天就会重新化鬼的。她成了鬼,意识完全絮乱了,把我认成别的什么人;这种状态下是没法问她话的。” 茨木说:“果然是小友的风格。”——他的语气要比前几次说这句话时要低落得多,眉目也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之后他又说:“但是小友依然是很厉害的。我感觉的出来。说不定等你成年,也真能同我一战。” 小和尚笑了一声,身体后仰靠在墙边,双手悠闲的平摊开:“或许也不用等成年。” “如果你不化鬼的话……”茨木轻声说,不情不愿的,中断在半截上。 如果酒吞童子不化鬼,那么酒吞童子还是酒吞童子吗? 茨木有些茫然。他感觉到的更多的空落。烛泪滴落下来,就像是贴着茨木胸肺滴淌下来一般。他的挚友现在是拒绝化鬼的,为什么拒绝呢?现在恰恰离开了寺庙,是化鬼的好时机。倘若是茨木童子的出现打散了本该有的发展顺序,也说的通。但是如果真是这样,酒吞倘若是一直不去做他的酒吞童子,不去当他的鬼王,那该怎么办? 茨木设想了一下这样的未来。无疑,在他心里酒吞是最强大的存在,他无处不完美无处不值得赞叹,现在的困境或许对他来说也极容易解决。就算这样顺顺当当的将“神子”身份负担下去,他也定然能做到游刃有余。他依旧会强大。茨木自己确实清楚的很,酒吞童子的强并非是因为他选择了鬼道。这个男人无论走在哪一天道路上,都会是王者,都同样的洒脱超逸。 所以就算他一直是僧侣,他也会是最强大的那个。他的本事会超过空海和尚或者是道摩法师,也会越过安倍晴明。他照样会有滔天的权势和凛然的地位。他依然会成为让所有妖鬼闻风丧胆的那一个。 只是茨木童子不太可能遇见他了。或许能遇见,只是不可能日日夜夜的喝酒打架了。 茨木这么想着,就愈加的难过起来。他耷拉着脑袋,尽管感受到了小和尚看着他的视线,也一声不吭。 ……不过应该能打一次吧。 就打一次。酣畅淋漓的一次。他的挚友会极认真,他当然也会全力以赴。那会和他们都是妖怪的打法不一样,但一定是同样的惊天动地驰魂夺魄。他的挚友应该还是能赢。然后他呢?他不重要。 这样一次就足够了。 茨木于是有了力气抬头看小和尚。人类的瞳眸很亮,漆黑的,和酒吞幽紫色的瞳眸却是一样的熠熠生辉。 茨木说:“人类也不错。小友就算一直是人类,也是人类中最强大的那一个。我为小友——” “妖怪。”小和尚打断他。 他盯住他的眼睛,站起来倾过身。猝不及防间茨木的额头就被他的手指给点住了。随后茨木看见小和尚在他极近处笑了。这个笑和之前生气的笑容截然不同。 他的手指有些凉。像是酒葫芦里没热过的神酒滴下来。 “妖怪。”小和尚笑了笑,“你放心。我是成不了佛的。” 临近中午时分,这家的女主人来拜访了。她已经收拾妥当,穿了缀着家纹的色无地,鬓发也规整的梳好。尽管上了妆,看上去依然格外憔悴;这种憔悴并非仅仅是一种疲乏的,瘦损着的未休息好的状态。她的憔悴是从内里透出来的,就仿佛早已油尽灯枯。这样的垂垂老矣,已经是她再如何精致的妆容,再怎样明艳端庄的面容都遮掩不住的。 她着重向茨木扮作的青年法师致了谢,并对他们致以招待不周反而添了烦扰的歉意。她说的不多,像是已经疲乏极了。她没再关注小和尚——看起来她不太记得生成时的事情,于是自然的将一切归功于青年僧侣身上。鸣子站在她身后,一双眼睛依然忍不住的往小和尚的方向瞧。 “暂且有一事问问夫人。”小和尚客客气气的说道,“夫人是缘何困扰?” 女人低敛下眉目,一缕长刘海从挽起的发髻里漏出来,被她别至耳后。她疲惫的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夫人将我认作了阿步。” 女人像是被一根刺给戳中了。她猛然的抬起头,在见面后第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起小和尚来。片刻之后她才开口,嗓音微哑:“不……你们一点都不像。小师父,你好看到没有什么人气;我的阿步……他绵软可爱,一刻也离不开我。”但她注视着小和尚的眼神还是软和了下来,她摇了摇头,笑道,“并且年龄相差也大。他才三岁,起码还要那么六七年才能长着你这般模样。” 小和尚笑道:“三岁吗?我三四岁时似乎已经在越后寺了。” “那么早?”女人有些惊诧,“做父母的,怎么会那么早将孩子送去寺院。再怎么也得晚些……十岁,八九岁。” 小和尚说:“我记事起就在寺院里了。是被师父一手养大的。” “啊……”她轻轻喟叹起来。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看向小和尚的眼神像是带了水光一般的柔软,周身的防备感和壁垒也逐渐消散了。 “我有一件事想问过夫人。”小和尚说道。他微微抿着唇,神情有些严肃;抿唇的动作让他显得年幼了一些,气质也改变了——符合他本身的年纪,也符合任何一个女性对这个年纪孩童的印象,“这件事对我而言很重要。” 女人说道:“请问吧。” “院子里养着的那群凶犬……听说是夫人的丈夫饲养着的。夫人可知晓,他养它们是为了什么吗?” 女人不说话了。她垂下头,十指交握;这是抗拒的姿态。 小和尚说:“这对我真的很重要。我必须得回寺庙,夫人。请恕我直言,阿步的失踪……是否也是同这些狗有关?” 女人的肩膀轻轻颤抖起来。 小和尚说:“师兄和我能帮助您。我保证。” 女人抬起头来,她看向另一侧。“鸣子。”她喊道,“请帮我看看准备的饭食好了没有。” 鸣子俯身,膝行着退出去,行至门口再次俯身,将拉门合上。 女人转回头来,她咬住下唇,出神般的凝视着小和尚,片刻后她回答道:“妾身的夫君,他养狗,是一件差事。” “差事?” “为贵族老爷们做的差事。老爷们总是有各种消遣的场合,而这一项需要狗。大量的狗,愈凶恶愈好。夫君就是为他们工作的。” “可是这不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 “这不是。”女人轻声说,“但是他们要凶犬。有血腥气的骇人凶犬。达不到标准的夫君就……有一天,它们开始吃人肉了。” 小和尚和青年僧侣对视了一眼。女人开始颤抖,她双手捂住脸,止不住的颤抖:“有一天深夜,大雨,夫君突然回来抱走了阿步。我那时候就知道不好,我那时候就有不详的预感。但是我阻止不了。我再没有看到阿步,阿步离开我一个时辰就会大哭。他离不开我,这是夫君也应付不了的。夫君也没有再回来。我承受不了,我承受不了,我开始日日夜夜的做噩梦,我梦见夫君亲手杀死了我的儿子。后来我白日里也能恍惚见到这幅景象,我向家仆求助,但是他们都说我疯了。没有人相信,没有人听我说。他们都觉得我疯了。我的孩子,他见不到我会哭的,他会不吃不喝的。但是没有人听我说,没有一个人!” “夫人。”小和尚站起来,将手虚虚的按上她的肩膀,权做是安慰。 女人从指缝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她没有眼泪,就像是早就干涸了一样。她疲惫的,长长久久的注视着小和尚,然后她叹出一口气,哽咽般的说道:“在长滨……靠近琵琶湖的西郊。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在临行前,女人对着小和尚同青年僧侣行了一个跪礼。她低伏着身子,声音轻的仿若一阵漂浮在空中,风以来就消逝散去的烟雾:“若是找到夫君……向他问问阿步好不好,有没有好好的吃饭。” 小和尚对着她点了点头,转头同青年僧侣并行出门。庭院的一角种了紫阳花,正是盛开的时节,恰巧一阵风吹来,紫色的花瓣深深浅浅的飘落了一些。鸣子从紫阳花的阴影中追了上来,脸色通红。她拦住他们的道路,羞怯的往小和尚手里塞了一封别着花的信笺,一言不发的掉头又跑了回去。 茨木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啊”了一声。 小和尚习以为常的笑笑,将信笺随手收起。出了院落一段路程,有田地的一侧恰巧在烧秸秆做肥料,小和尚将信笺拿出来,一松手,它就被风卷入火焰中去了。火焰舔舐吞没去它。而那朵别在信笺上的花被吹落在地上,花瓣在风里打着颤,被刮进了田边的淤泥里。 小和尚头也未回,对茨木说道:“走吧。” 火焰在他们身后窜动着。烟雾和灰烬被吹落到灰蒙的天空里,再消散不见。 1.关于“生成”,梦枕獏的《阴阳师》中一节“生成姬”也非常有意思。摘抄两段: “博雅啊,不只德子小姐,无论任何人,都会有盼望成为恶鬼的时候。无论任何人,内心都栖宿着那样的恶鬼。” “我内心也有吗?” “嗯。” “你内心也有吗?” “有。” 听晴明一说,博雅沉默下来。不久,开口说:“人,真是悲哀啊。” “不,不。”德子摇头,“我知道。我知道您说的一切。可是就算知道一切,人还是有不得不变成鬼的时候呀。当这个人世再也找不到疗愈憎恨与悲哀的方法,人,除了化为鬼,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脱。” 2.前面提到的道满法师,是指芦屋道满。也是个有趣的“邪恶”阴阳师。和晴明是棋逢对手的关系。 第十二章 酒吞童子没再让小孩儿回村子。给小孩儿找了个地方洗了个澡,再勒令他将乱糟糟的头发也一起洗干净。小孩动作生疏,又是第一次接触到皂角,泡沫令他不知所措,也让他滑了一跤,险些将脑袋给磕破了。酒吞没想理他,听到声响才注意过来,就看到小孩儿不知所措的摔在地上,满身满脸满头都是泡沫,正弄得紧张的屏息闭眼。最后鬼王不得已去搭了把手,一人一鬼都生疏,小孩对脖颈处的碰触出乎意料的警惕,酒吞同时也紧张鬼的尖锐指甲给小孩儿造成什么伤口。不过终于搞定,酒吞内心里感叹这简直比和茨木童子打上个三天三夜还累,一转头就看见小孩儿穿着整齐得体的新衣服,干干净净乖顺的坐在那里,又忽然间觉得还好,折腾了这么半晌,倒也并非太过可怕。 他平日没事混迹市井久了,换了个时间点,牵着个小孩,到了陌生的城镇里还是有条不紊的熟稔。比如花街边上卖的酒要贵几倍但味道稍能入口,哪里能背着官府的限制吃到平民违禁的鱼肉,哪里能顺到新鲜离奇的玩意儿。小孩儿比他想象的要乖许多,只是在酒吞化形时吓了一跳。他退后一步,极警惕的盯着酒吞化成的浪人看,酒吞没改变声线,懒洋洋道:“怎么,换个皮囊就不认得了?” 酒吞变化的浪人头发是黑的,但还是卷,七翘八翘的被束成一扎,他性子桀骜,头发也像他。赤着脚,衣服领口半敞着,露出精壮的胸膛来,腰边别着一把刀,身后总背着的葫芦不见了,挂刀边倒是垂下一个小小的酒葫芦。小孩咬着嘴盯着他,眼神警惕,像只随时都会挥着爪子咬上来的小兽。他听着声音,判断了好一会儿,才确信下来,啪嗒啪嗒的跑近了,就黏在身侧。进城后也紧紧的拽着酒吞的衣摆,寸步不离,只一双眼睛好奇的张望着。他是第一次见着那么多人,也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城镇。光看着就觉得新奇极了,更别提酒吞带他进店里,叫了壶酒,让上了两大盘烤鱼烤肉。 小孩盯着肉。酒吞不说话他也不敢动手,只盯着,不住的咽口水。 酒吞喝一口酒,递给小孩一双筷子。小孩生涩的拿在手里,竖着,小心翼翼的就像举着一把好刀。酒吞将盘往小孩方向推了推,小孩一手抓着筷子,另一手就想伸手取食;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左顾右盼的看其他人怎样吃。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在学,一手拿一只并在一起,像是在使双手剑,并着手去夹,鱼肉片被他挑起一点,又啪的掉下去。小孩动作僵住,小心翼翼抬眼看酒吞;酒吞没看他,正低头喝酒。小孩松一口气,又试着单手用,指头和竹筷子如同在打架,开合就够难控制了,更别提还要加上切的细薄的鱼肉。鱼肉夹不起来,小孩就试着夹猪肉,他用的艰难,废了五牛二虎之力,边紧紧的盯着被夹起来的那一块肉,鼻尖都渗出些细密的汗珠,结果到了中途,筷子一抖,肉还是掉了下来,落在桌子上,像是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吓的小孩肩膀都颤了起来。他伸手抓住肉块就想销毁罪证,结果正好看到酒吞放了酒盏,两个人的视线对上,小孩抓着肉也不是,丢掉也不是,只低了头,没动静了。 酒吞说:“不会用筷子?” 他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小孩的发顶。小怪物性子是始终如一的倔,头发洗干净了,干了后又重新乱糟糟的翘起来;只是酒吞知道他的头发摸起来出奇的柔软,如同小动物的绒毛。他隔着桌子伸出手按了下小孩儿的发旋,软的,触感不错。小孩捂住脑袋,想冲酒吞龇牙,结果露出的却是半是迷茫半是无措的表情,只瞪他。 他当然不会用筷子。一只小野兽要学会斯文些的饮食习惯还是需要一些时间。酒吞想着,就要将小孩握着的筷子抽去,但小孩儿握得可紧,酒吞伸手一抽,还纹丝不动的。就像酒吞要抢走他重要的东西一样,小孩一双眼睛瞪的圆圆的,宛若一只怒目而视的猫崽子。 “用手抓着吧。”酒吞说。 小孩将抓着的肉塞嘴里。吃完这块,却又试着用筷子夹;失败了掉到桌面上就用手捡起来吃掉,麻烦的是掉到地上,小孩儿俯下身来就想捡了吃。酒吞叫住他,他懵懂的超酒吞看过来,酒吞夹了一块肉,告诉他:“张嘴。” 小孩儿傻愣愣着听话了。 投喂他也挺有趣。有的时候速度快了,小孩也不拒绝,只是拼命吃,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像只仓鼠。酒吞中途离开了桌子去添酒,回来的时候见小孩又在自己用筷子;虽然动作还是生疏,但已经次次成功了。酒吞拍了拍他的头权做夸奖,小怪物抬起头来很开心的样子。他开心了没一会儿,就对这个新技能失去了兴趣,重新用手抓东西吃了;酒吞给他的筷子也没丢下,只用另一只手抓着,握得紧紧的,像在握一面胜利的旌旗一样。 酒吞这才看懂他;这孩子学用筷子,并非是为了使自己看上去像人一些;也并非仅仅是因为酒吞将筷子递给了他。他就像一块白纸一样,对所有新接触到的东西都像对颜料一般充满了吸食的渴望——他总是充满了纯粹的渴望,不管是作为茨木童子还是当下的一个丁点大的小鬼头。 酒吞就笑了,仰头闷了一口酒,将新加满的一壶喝了个一半,也不再添,逗小孩儿去了。他问:“好吃?” 小孩睁着那双圆溜溜黑白分明的瞳眸,唇上沾着油,是光润着波光粼粼一般的红。听着酒吞问话,他眼珠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像一只在甜点旁转悠怀疑有陷阱的小型动物。过了片刻才闷声不响的点头。 “有肉还不够。”他说道,“得有酒。” 小孩拿澄澈的瞳眸瞅他。 酒吞新拿了一个薄薄的酒盏,倾了一点酒液,伸到小孩面前。小孩看看它,再抬头看看酒吞,凑过去喝干净了,结果被辣的直吐舌头。酒吞就笑:“不是天天盼着陪我喝酒吗?现在就这个样子,长大酒量也好不到哪里去,回回都是你先醉,是你陪本大爷,还是本大爷陪你喝了,嗯?” 小怪物懵懵懂懂,可能别的也听不太懂,光听懂酒吞是在笑他不能喝酒。他站起来就跃跃欲试的要抢酒吞手里的酒壶。鬼王眼里看着他,却又一时间不知道在看往哪里看着谁。小孩几乎要跳到桌上,胆大包天的往酒吞的胳膊上挂。酒吞佯装凶他,小孩缩了缩脖子,但也不怕;他只能刮了下小孩儿的鼻子,将酒壶递给他。小孩接了壶就盘腿坐下了,整张脸就像是要埋进去,明明辣的不行,还是梗着脖子要喝。 嘿,酒吞想,还真是和茨木一个蠢样。 不到半壶酒,小孩儿果不其然的醉了,趴在酒吞背上晕晕乎乎的直打嗝。酒吞敲他脑袋,骂他:“让你喝。”小孩抬起头对酒吞咧嘴傻笑——笑容灿烂极了。酒吞还能说什么?就算是茨木童子,也在他面前酩酊大醉不止一回;更何况现在这副滴酒不沾的孩童身体。他什么都说不了,只能把他当做鬼葫芦背着,还得放任这小鬼扯着玩他头发。 酒吞说:“行了,有酒有肉也有本大爷,茨木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小兔崽子,明白了吗?明白后就早些化鬼,本大爷不在,你还是能好好吃肉。” 小孩在他背上嘟囔了一句什么,酒吞没听清,侧过头再问了一句。 “也要陪你喝酒!”小孩儿大声道,这次说的比什么都清晰,“能喝好多好多酒!和你一起喝!” 鬼王怔了一怔,随后笑:“好。然后呢?” “然后……然后和你打架!” “嗯,很了不起。” “就是不要化鬼。”小孩嘟哝道,“就是不。凭什么都觉得我是鬼,我就不当鬼,气死你们。” 酒吞说:“你不当鬼,本大爷还真得气一场。” “我要变成最厉害最强的人,把你们给揍趴下!” 小怪物喝醉了,沉默寡言的闷葫芦也不住的开始冒泡;之前怎么引导着都难说两句,现在和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全给说了。他说野草也说花,说肉很好吃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肉,也第一次吃那么饱,说原来火是可以拿来烤东西吃的,说想喝血又不敢喝,说自己头上未长成的鬼角很烦,说很讨厌村里的小孩,也讨厌大人,说想和他们打架。他说了超过十次的“我超级强的!”除外,他还说酒吞很好喜欢酒吞,因为酒吞是对他最好的人;他还念念不忘,说长大了要和酒吞打架,因为酒吞很厉害,他可能会输——输了也没关系,因为他喜欢酒吞。如果赢了也很好,无论如何,打架总是要打的。 “这样,这样你就不能欺负我了!”小孩振振有词。 酒吞想他真误会茨木了,茨木能把一句话掰成一百句来说的能力还真的就是天赋。他脑袋往后一仰,撞小孩儿额头;小孩儿迷迷糊糊的觉得痛,话篓子总算停了,含着一团泪包,控诉着看过来。 酒吞严肃的告诉他:“不管打架是赢是输,你都得被本大爷欺负,明白了吗?” 小孩委屈极了,在威吓下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第十三章 天色逐渐暗下去。城西的方向有一座城楼,奈良时起过数次大火,修建过三次;最后一次火灾的烈焰将附近的民居和来不及逃跑的人们全然吞噬,这座楼却安然无恙。逐渐就有楼中妖孽作祟的传言蔓延开来,城西偏近城楼那一块地也被视为不详——因火灾而死去长久怨恨着的亡灵,盘踞在阴影中的妖物不知火,每一片砖砾上累积的尘埃,每一寸墙角的蛛丝,每一株枯槁的草木倾塌的砖石,阴晦,未知和曾有过的死亡,所有形单影只的细节都根植成这一座城众人极深的恐惧和噩梦。白日时城西就鲜少人际,到了夜间,就连强盗和乞丐都不敢在这处休憩。 城楼门口却悬挂着一盏点燃了的灯笼。 火光在黑暗中圈出一块地界,男人的影子从黑暗中无声的游来,攀上阶梯,向城楼内更深的黑暗溯行而去。没有风,但那盏灯笼却晃了晃,硬生生的转了半个圈,风吹雨打磨损的黯淡破烂的红色表皮上骤然多出两个明黄色的眼睛来,诡谲的眼睛无声的盯着浪人的背影。这男人从哪里看都像是个纯粹的浪人,穿着草鞋,头发随便束着,挎着刀,挂着酒葫芦,衣襟破旧,露出大半精壮的胸膛来;他神情懒散,姿态也是所有浪人通有的傲慢和目空一切。唯一一点不同的,就是男人身后背着一个睡着的小孩子。小孩将头埋在男人的脖颈上,双手紧紧的揪着男人的衣襟;就这么一点点的不同之处,却将浪人变的尤其不同了。 一团火球从城楼上飘下来,在半空中悬浮了片刻,化出一张儿童的脸来。儿童稚嫩着嗓子,悄悄的说:“灯笼鬼,你说他是人还是妖鬼嘻?” “是人是鬼,进了这里也没差别啦。” 火球——油赤子吃吃的笑起来:“他带着的那个小孩是鬼子嘻。” 灯笼鬼晃悠着说:“那就是人。如果他一会儿就出来了,就是把鬼子扔我们这里;如果他迟迟不出来,就是等鬼市拿鬼子换东西咧。” 油赤子在空中转了个旋:“真好玩嘻真好玩嘻——” 一阵风吹过来,两个小妖怪瞬间噤声。油赤子灭了火光藏一边去了,灯笼鬼老老实实的收了舌头和眼睛,乖乖的做一个发光发亮的灯笼。 酒吞行至顶层。木质的长廊和栏杆都已经腐朽了,他单手一撑,借力纵身翻上了屋顶;腐朽的木质栏杆受力瞬间颓败,在酒吞撤身的一瞬间就裂开坠落进黑暗中去。酒吞将背着的小孩儿抱下来,在屋瓦上盘腿坐下。转换了位置,小孩在他怀里不安的转了个身去揪他的领口。酒吞哭笑不得的将小孩的脸翻出来,捏他鼻子:“喂,别睡了,起来。” 小孩惺忪着从半醉半梦的睡眠中睁开眼来。 他首先看见的是酒吞的脸。酒吞瞥了他一眼,就抬头看向前方。他看见酒吞下颚和脖颈的轮廓和线条,它们和夜色一样沉静且流畅。小孩翻身坐起来,就看见天边悬着的一轮明月。酒吞像是在看月亮——他们实在是在太高的地方了。在村里时小孩也喜欢往高处爬,就在树木稀少的山脊上,坐在那里往下看,那座接纳他、排挤他、鞭笞和怒喝他的村庄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玩具。而如今也一样;道路将这个城镇严整的规分成几块,他能看见屋脊,灰色的屋脊,灰色的树,再更远处则是灰色的远山和灰色的月色清辉。 酒吞点他后脑勺:“酒醒了吗?” 小孩抿着唇不理他。酒吞就笑:“好,闷葫芦重新回来了。看起来是醒酒了。”男人懒散,漫不经心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天空深灰色的云层,“既然醒了,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的鬼吧。” 小孩低下头,小声说道:“你不就是鬼吗。” “既然知道,还这么胆大?” 小孩飞快的朝酒吞做了个鬼脸。酒吞捶了下他的脑袋:“行了,给你看的,是和本大爷截然不同的东西。就你这种半鬼不鬼的小怪物,真的妖怪都没见过几只,还敢大言不惭说‘就是不当鬼’?” 小孩听着他这句话,像是吃了什么酸东西一样,眉目都变扭的沮丧起来。 “是百鬼夜行。”酒吞说道。小孩儿下意识的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苍茫无物的夜色中。 就像是一扇打开的门。 子时起就连月光也被乌云给笼罩住了。世界密不透风的暗了那么一时,小孩儿在铺天盖地的夜色里徒劳的瞪着眼睛。酒吞掌心的温度覆上来,小怪物就怎么也看不清楚了。在这令人安心如同温水的黑暗中,小怪物听见风的声音,远处像有人吟诵和歌,还有笛声,铃铛——对了,还有铃铛。 “抬眼看。”酒吞的声音传过来,像是夏季水面上一道湿热的风。 百鬼夜行——妖鬼,瘴气,亡灵,混沌未觉的执念,这是从世间所有阴暗面诞生的,从阴界中爬出的所有魑魅魍魉的狂欢。 一支巨大的队伍行走在街道上。 最前方的是个几乎有房屋高的执铃人,它浑身漆黑,毛发中的一双眼却是通红的。一团由数个骷髅头颅拼凑成的黑雾远远近近的在天空飞着。小孩能听见他们尖锐的笑闹声,他们从阴影中走出来,又重新走进晦涩的雾气中。这支裹着瘴气的队伍时隐时现愈走愈近。长着人头的青色虫子爬过沙土地面,节肢磨蹭着地面发出令人骨头里发麻的声响;一个穿着樱色和服的女人低着头缀在最后,青面獠牙独角的鬼头狞笑着从她身侧滚过,女人的脖颈猛然伸长,蛇一般的从队伍的末端伸展到越过半个街道的空中,咧嘴而笑。 小孩儿盯着那白森森的獠牙,睁大了眼睛。 “哎呀呀,一个小孩——” 一道炽热的温度擦过脸颊。小孩骤然转过头去,见着一个枯瘦干瘪满是皱纹的人脸浮在距他极近的夜空中,白发四散开来,红色的炙焰围绕着它,它森冷的眼珠子死死的盯着小孩儿,挤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 “小孩,要不要姥姥的糖呀——哎呀,这居然是个鬼子……” 话到一半,它却突然像是被什么给烫着一般,咻的像泄了气的球一般坠远了去。酒吞嘴角噙着笑,胳膊闲散的搁在架起的膝盖上点了一点,懒洋洋道:“不长眼睛的东西,本大爷的东西也敢来撩。” 小怪物转头问:“那是什么?” “姥姥火。”酒吞懒散的答道,“人类里有些年纪大了没用了的老妇人被丢弃在山上,死了,怨灵就凝成这玩意了。” “那个呢?”小孩指向另外一边。 “角盥漱。用不着的盆被丢掉产生的付丧神,喜欢吃人类的脸。” “那边的……?” “唐伞小僧,古笼火,三味,白溶裔。都是付丧神。你还真容易好奇啊,嗯?” 小孩没吭声了。黑夜中的妖鬼和黑夜一般令人胆颤。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又问:“人总是会丢掉没有用处的东西吗?” “嗯?” “付丧神都是被丢掉的东西化成的妖怪吧?” 酒吞看向他,像是料想到了小孩要说什么。 “但是我不是没有用处的。”没有回复,可小孩还是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我很强也很厉害。可能我刚出生的时候很弱,但是我现在已经很强了。把我丢掉,他们一定很愚蠢。” 酒吞冷声道:“就算如你所愿,你不做小怪物,被丢弃后也活不到现在。” 小孩抿了抿嘴唇,问:“被丢掉的小孩子死掉也会像姥姥火一样变成妖怪吗?” 酒吞嗤笑了一声:“差不多吧。死掉后变鬼或者活着变鬼,有区别吗?” “我才不会死。”小孩斩钉截铁的说道,“我现在活的好好的。我活的好好的,才能坚持说我不化鬼呢。” 酒吞的表情阴寒了这么一瞬。他揉了揉太阳穴,一半像是自我宽慰,又像是告诫不懂事的小怪物般说道:“现在和你说这个做什么。谁知道哪一天你就改了想法开始执拗着想当妖怪。”鬼王身手敏捷的翻下屋顶,稳稳的在高楼内站着,半倾出身子对小孩说道:“跳下来,我接着你。” 小怪物趴在屋顶往楼层内看。他单手攀着屋檐往下跳,酒吞没有接住他,小孩儿刻意跳歪了方向,稳稳的落在酒吞身侧,对酒吞露齿而笑。 破败凋敝的楼内就像是换了个世界一样的热闹起来。小孩握着酒吞的手指,跟在他后面,左顾右盼看这个几乎在瞬间内就改头换面的地方。满是灰尘的两侧坐着人,带着宽大斗笠看不清面容的灰袍人,或者只是一只懒洋洋抱着酒的狸猫。门扉都开着,有幽蓝色光芒的流萤从房间的这一端飞到另一端去;屋檐上垂下一根蛛丝,在下一刻掉下来的蜘蛛就变成了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子,笑盈盈着对着酒吞化作的浪人欠了欠身,轻盈的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鬼市。”酒吞告诉小孩儿,他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那么长时间来都是这么一套开法。本大爷之前是答应了另一个朋友要和他来逛逛的,没想到先履行约定的却是和你。喝酒也是——嘛,倒也不算本大爷失约,毕竟没什么差别。” 小孩看见路过的一侧有一个带着面具的人正半蹲着,正和一个半跪在地上,手为双翼的红发女人讲价。小孩多看了两眼,问酒吞:“鬼市也有人类吗?” 鬼王笑道:“你怎知他是人类?” 小孩儿一时说不出来,就听见酒吞说:“确实是人。来鬼市的单单只有妖鬼也太无趣了,常有法师阴阳师来这边淘货。这边买卖用的是交换——”他忽然停下脚步,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下小孩儿,“你这鬼子,够本大爷换一年份的好酒喝了。” 小怪物被吓了一大跳,猛地抬起头看向酒吞,见到对方似笑非笑明显是在开玩笑的表情才松了一口气。他拽了拽酒吞的衣袖,气闷道:“不要用这个吓我。” 鬼王大笑起来。笑罢才说:“一年份的好酒换你,本大爷得亏。” 小孩同他赌气:“超过一年份你就要拿我去换了?” 酒吞略做沉思,片刻后又笑起来。他这笑忽然很好看,小孩盯着他有些失神,就看见酒吞弯下腰来,在他耳边说:“本大爷留着你,那可是日日都有极好的酒喝。这笔生意,给再多都亏。” 一旁一位白发苍苍个子矮小的老妇人拄着拐杖,在谈她手里的一根白森森的人骨。倒也没有其他妖怪在听她说话,可老人似乎也不在意听众。她就像是在念叨该念叨的,说给自己听,也说给那根骨头听。这根骨头长的奇特,带有尖锐的骨刺。小孩驻足了,酒吞也抱臂在一旁等着。 “……家境颓败,孑然一身,这位女子就只能去找她久久未归的情人。匪盗流窜的世间,孤身上路的女人自然就遭到了欺辱;她遍体鳞伤,内心凄绝,却横着一口气不愿死去。匪盗将她拖回寨内,她一眼就看到了强盗窝内当家的——正抱着另一个女人缠绵悱恻的,正是她的丈夫。女子悲凄绝望中死去后,只剩下一堆骨头,执念和怨恨却迟迟不曾散去。老身手中这根,就是骨女为骷髅时同她丈夫抵死缠绵时,遗落的一根手骨。这是痴妄,贪嗔,淫欲,怨恨和仍未消散的爱——这一切一切最为极端的执念所凝聚在这骨上……” 酒吞见小孩一动也不动的盯着看,就问他:“想要?” 小孩黑漆漆的眼睛看了会酒吞,往老妇人脚下的另一侧看,他小声说道:“我想要那个。” 是一串红绳子串起来的几个金色的铜铃。酒吞拾起来,搁在掌心掂了掂。他瞥了眼小孩,这只小怪物正忐忑的看着他。酒吞心情有些莫名;茨木脚上那串铜铃,也是他随手给的。他似乎本身就对这种叮当作响的东西很感兴趣。 酒吞喊那老妇人:“喂,火消婆,这串东西——” “从铁鼠那顺来的,作为法器来说没什么用。” 酒吞从酒葫芦里倒了一滴酒来换这串铃铛。想了一想,他又去找先前和阴摩罗论价的男人,替他换到了阴摩罗手里的几根羽毛,要来了他手上的一块干净的玉佩,用链子将玉佩和铃铛串好了,挂在小孩儿脖上。 小孩儿很开心,昂起头来对酒吞说:“这样我一走近你,你就知道是我啦。” 茨木也说过相似的话——到底是一个人,酒吞心绪复杂的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 火消婆在那边又开始唠唠叨叨起另一件东西。那是一个碎裂的地藏像,残缺的石雕上生着青苔,不知道碎裂了多少年,在泥土和青草里躺了多久,无知无觉的昆虫从它身上爬过,随后它被挖了出来,放在妖怪面前——倒也讽刺极了。 “这种汇聚了人类念力的东西,不是真佛,只是一座石像,却也特别可怕。”火消婆慢悠悠的念叨着,“成千上万的人类曾跪在着尊石像面前祈求着,积年累月的述说着,他们的欲望,悲哀,痛苦,以及片刻的欢愉,都分了一部分给它。承受的情绪多了,地藏像也就碎啦——即使是碎了,念力还依然存在着。这份念力太强大了,或许扭转时间,变化时空,对它们来说也能够足够轻易呢……” 酒吞骤然停住步伐。他的气势太过恐怖,周围的空气都仿若凝滞,幽蓝色的流萤纷纷而逃,这片区域很快就暗下来,只酒吞刺过去的目光,尖锐如刃。 “——扭转时间?” 他沙哑着开口。 第十五章 小和尚玩一颗珠子。 黑檀木制的,原本是一串佛珠,在几任住持手上什袭以藏传承了不知多少年,数代法力高深的主人日日夜夜转动它,吟诵它,以它渡人亦求渡己。檀木的佛珠早已在千万次的摩挲中变得光滑无比。只在传到这代住持时,佛串莫名其妙的断了,佛珠失落了几颗,无法再重新用做法器。后来住持成了小和尚师父,就捡了一个佛珠,用红绳串着了,让小和尚贴身戴着——可能谁也说不清这颗珠子能有什么用处,但就像所有徒劳的忧虑和期盼一样,使它们有处可依,也有祈愿可循。 他将这颗珠子高高的抛起,再伸手接着。 阳光从树叶间的罅隙中穿透出来,明晃晃的针一般,裹住被高高抛起的檀木珠闪烁了一闪。小和尚下意识挡了一挡,这一回珠子掉到了地上。他没有捡,敏锐的抬头看向那个方向。 金色的晨光勾勒在翡绿的叶上,调和出一种朦朦胧胧却出奇好看的色泽。 四下空寂。那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存在。 小和尚俯身,单指勾住红绳的边将佛珠从草地里拎出来。他指节勾着,漫不经心的转着它;佛珠被旋远出去再重新牵扯回来,围绕着小和尚的手指打着转悠。 那只妖怪现今不在;小和尚以为他并不会太过在意。毕竟更远之前他谁也不信,却也是这样孑然一身的走过来的。但是无聊来的比预料中更早一些,他甚至开始推算妖怪大致能在什么时辰回来。 在无趣到背诵佛经都已经不能打磨苍白的天光时,他常玩这个游戏。可以用来揣测推演的东西太多,四季,天气,月升星落诸妖行迹;但最有趣、最可恶的,当然是人心——可供琢磨的例子太多了,上山叩首祈求俗尘痴念的平民,前来同住持探讨佛经的别派别庙的法师亦或是阴阳师,向寺内供奉以求获得支持的没落贵族,请求念力诅咒施术与仇敌的,祈求佛法解除诅咒的,枉死的求超度,苟活的求解脱。这座光鲜亮丽不食人烟的寺庙里面,念着经讲着佛,却到底还是普通人;他们的欲求不比挣扎在尘世求生的人们少一星半点,反倒因为这一层薄薄的佛光,貌合神离久了,倒像极平静河流下择人而噬的漩涡暗涌。 他常常能看清,却也并不是总是能计算正确。例如这一次,小和尚料想到观禅不会善罢甘休放跑这次难逢的机会,他必然会来追;只是他没想到他们会来的那么快。他低估了“神子”对于整个越后寺的重要程度,来追查他的不仅仅是观禅的那批人;他的师兄大约是在第一时间就义正言辞的联系了师父和越后寺。妖怪很快就嗅见风中人类追踪过来的气息。他们最开始尝试着加快速度摆脱那些人,但是那些家伙像是拥有了什么灵验的卦象占卜师一样,总是追在正确的方向上。来的人很多,或许他师父也下山了;他们可能会设想“神子”被大妖胁迫,抑或是“神子”学习了什么饲养妖物的阴阳术——但是式神和妖鬼的气息截然不同,“神子”堕化,或者是其他一些更糟的预料,所以他们准备齐全。摆脱他们很难,真的遭遇上了也不是什么值得乐观的事。小和尚疲于解释,为什么他得解释?线索就藏在距离此处不超过几百里的湖泊边;可那些人中的一大部分都不想放过他,而小和尚也暂时还不想完全和这些家伙撕开脸皮。 妖怪当即选择去做诱饵调虎离山了,小和尚来不及拦住他,只能在原地等着。他一面漫不经心的想这妖怪这次会不会杀人,一面算着妖怪回来的时间。 有风吹来,树木下的阴影和光斑宛若水面一样的晃了晃。 几只鸟雀的阴影掠过光影组成的湖面,像极了妖怪踏上树梢时飞快蜕变成鬼时飘起的袖口。光晕闪了一闪,是他银白色到刺目的发。 小和尚捻住转悠着的佛珠,一瞬间忽然发现一件对他来说算不上愉悦的事——追兵强悍,可他居然丝毫未想过妖怪并非是去引开追逐者而是叛他而去。他丝毫未将这种可能性投以关注,就好像前些日子他还对这只大鬼充满恶意的揣夺和怀疑,转眼间却在浑然不觉时交付了全部的信任。 这个发现让他浑身不快。小和尚紧紧捏着珠子,阴冷道:“别躲着了,出来。” 树叶晃了一晃,像是微风。 “再不乖一点,想被拘灵?” 风宛若凝成了实体,树枝上慢慢出现了一个小孩儿。小孩儿半透明的,从树梢上跳下,这才逐渐转实体。他看上去大约三四岁,皮肤白的发光,扎着双髻,瞳仁也是诡谲的白色,看起来胆子极小,怯生生的躲在树后,伸出大半个身子超小和尚望。他神情迫切,那白色的瞳孔也像是点着了一般,焦虑极了的直直盯着小和尚。就像是要在下一秒投入过来拉着人就跑,可偏偏只敢看着,寸步也迈不出。 小和尚将佛珠裹入手心。他冷声说道:“小鬼,你要和我说什么?” 白苍苍的小童徒劳的张大嘴巴。他开始说话,说的又快又急,眼泪都要慌张的急出来;他的嘴唇飞快的张合着,但说出来的只是一连串住不成语言、断断续续声调不一的嚎叫。 “我听不懂。”小和尚说。 小孩急慌了,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他一边喊一边比划,指指天空指指自己。小和尚皱住眉,超他走了一步;但这小孩连连后退,险些摔一跤。小和尚只能止步,小孩的动作却猛然僵住,那双白色到邪异恐怖的瞳眸里流出血泪来,他张大嘴巴,横眉怒目,头颅前倾,无声的嘶吼起来。 “小友。” 小和尚猛然回头,只见妖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嗓音微哑,白色的发上沾了一抹妍丽的血色。小和尚认得人了,再转头看时,原本站在那里的奇怪小孩儿踪影全无。小和尚皱了皱眉,然后问妖怪:“怎么样?” 茨木说:“人太多,我不小心杀了几个。” “杀了就杀了吧。”小和尚漠然道,“既然人已经引开了,我们就继续往长滨去。” 茨木说一声好,随后往小和尚身后看去。小和尚问他:“怎么了?”,他迟疑了一会儿,道:“小友先前往那里盯着看是为何……?” 小和尚诧异的挑了挑眉:“你先前没看到?” “我也没感觉什么不妥的东西,只是有些奇怪。小友这么说,那里是有什么吗?” 小和尚瞥了眼那个位置,摇了摇头:“不……确实什么都没有。我们走吧。” 阳光穿透过婆娑的树林,安然无恙的投射到空旷无物的草地上。 人迹罕至的荒野,依靠人气而食的妖怪也不见得有多少,但草木精怪却是最多的。他们走了一路,小和尚见着的却比在伊吹山一座山脉中见到的还要更少。大抵是远远闻见大鬼的气息就纷纷逃匿了起来。和食人的妖怪不同,精怪大多数怕人;纯良的东西总是要更惧怕恶一些的。 这片茫茫丛林一直延续到起伏的山脉,深深浅浅的绿中断在一片熠熠的蔚蓝色中。从这汪浩瀚广大的湖泊旁,汇集着一个人类聚落;再往前回溯就是这一片杳无人烟之地,倒也不算是旷野,风沿着丛林往山脉走,几息之地就是一个回形的浅谷,岩石裸露着,褐色光秃的岩层上残留有大滩红黑色的血迹。 阳光安静的平铺在这一片鲜血淋漓的惨剧上。 有几个僧人在翻动尸体检查伤者,看看还有谁活着。被瘴气污染了伤口受创严重,净化也难以再救回来,伤者靠在大石边,或者是躺着,连呻吟都痛苦。有武僧上前,一个个检查,看谁还能活着,谁已经没救了,他低声同他们说几句话,拿一把匕首就干脆利落的挑断了喉管。 首位一个正在为受染较轻者净化瘴气的老和尚不忍听到这种竭力喘息却被截然而止的声音,他悲悯的念了句佛号,别过了头去。 一位负责检查死伤者的僧人脸色惨白的走过来,低声对为首的老和尚说道:“卦象师死了。” 所有活着的人脸色都有点不好。失去卦象师同时也代表他们失去了寻找的方向。这太恐怖了,对于所有人而言,未知,死亡和能预料到的背叛——神子身边的是妖怪吗?神子和来袭的妖怪有关系吗?他想做什么?是他杀了那些人吗? 观禅极为狼狈。他面上的惊慌失措还没有完全散去。那几乎是一场力量极为悬殊的戏耍——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斯强大的妖鬼。恐惧无孔不入的钻进他肺腑,刺得他血液都是冰凉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心生退意;但恐惧同样也带来些别的东西,例如仇恨,妒忌和野心。他想到了什么,很明显这件东西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也给予了他莫大的勇气和支撑。 他上前一步,说道:“师父,倘若我们找不到师弟的话……我认为他所做的一切足以给他定罪了。我们得将他除名,上报国分寺和阴阳寮。我们得令他付出他应该付出的代价。他应当赎罪。” 老和尚手握的禅杖重重的跺在地上。宛若一只踩着大地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的脚。 “不行。”他说,“这孩子是‘神子’,即使是惩罚,也得有对证。” “师父!我觉得已经足以……!” “观禅。”老和尚的眼神看过来,观禅瞬时低头噤声。老和尚道,“若事态真如此,越后寺也会亲手惩处杀死他。” 四下寂然。只有伤者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回响着。 片刻后,老和尚说道:“这样强大的妖鬼……我此生未见过。想来比叡山历延寺的诸位大法师也难得一战。阿禅,我不认为你师弟现在有这等通天本领驱使他。”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包括观禅。即使是再如何迁怒的人都认可住持的话。神子在诸事上皆极专精,对佛法的造诣亦是堪称天才。但同时他们亦是明白妖鬼本性,愈是强大就愈是放浪不羁喜怒无常,他们难以被掌控,难以被臣服,也更不可能与弱小的人类结成同盟。 老和尚叹一口气:“但我们现在暂且追不下去了。我们中的伤员太多,也需要修整。此处离伊吹山甚远,周边也荒凉的很。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供我们暂且休息——” “师父。”观禅突然说道,“这里距离我兄长的居所很近,他现在在长滨管事,那座宅子足够令我们众人歇息。” 在另一边为同伴上药的观真忽然开口:“是师兄你经常提起,也经常给你寄家书带素食团子的那位兄弟?” 观禅点了点头,指向前方:“往那边走便是了。兄长为人极好,师父你也见过的,在一年前他上山来看望过我。” 老和尚环顾了一下四周。武僧已经结束了工作,垂首站在一边甩去匕首上同门的血迹。为老和尚护法净化的几位年轻的僧人灵力将近干涸脸色苍白。还有死者。他们的尸体只经过了简单的收殓,血迹还在,伤痛也还未离开。 他低垂下眼睑,转动手里的佛珠,说道:“那便去吧。阿禅,你带路。” 第十五章 这是一座极大的庭院。 修建严整,旁侧种着幽静的竹林,又临近在琵琶湖边,远远可以看见湖面的一角,夏季的芦苇掩映下,太阳落进里面,碎金点点的。可周围又偏僻,村庄都不曾有一处。 小和尚远远的瞧见从长滨城镇方向驶过来的牛车,对茨木道:“喂,妖怪,你会化贵族的模样吗?” 茨木略略一点头,疑惑问道:“怎么了?” 小和尚往前一指:“把那牛车劫下来。”复又说道,“这次不要杀人,也不要让车中的人发现你是妖怪。” 待到他们当真坐上了那辆牛车——在拙劣愚蠢的将原本车内的贵族悄无声息的打晕藏进偏僻的灌木丛里后,小和尚的脸都是阴沉沉的。他重新把斗笠戴上了,坐在车舆上,单脚架起,抓着鞭的手指用力到咯吱作响。转头问车内的声音也凉飕飕的:“换好衣服了没?” 妖怪掀开车帘,见他心情不好,语气也谨慎了两分:“换好了。我化作过贵族,糊弄人类绝对是没问题的。” 小和尚瞥了他一眼。妖怪将黑色的长发规矩的束起,戴了立乌帽子,穿了广袖的圆领狩衣,脸倒还是那一副面孔,可是感觉却又完全截然不同了。小和尚盯了他一会儿,片刻后才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语气也回暖了,倒是嘲讽意味还未散去:“你当然擅长了。刚才穿着那样丑的僧袍,化成女人还不是将他们迷的神魂颠倒。” “小友如此看重,我岂能辜负!我应当能做的更好!轻易一幅皮囊就能骗了那群废物,这等浅薄的技艺发挥再好也是旁门左道不值得一提;但是只要能为小友而用,我亦愿意专精——” “谁要你专精这个了。”小和尚反身半跪着,直起上身拽住茨木宽大的狩衣领口。他一时间离茨木极近,茨木退无可退,只能撞进小和尚漆黑的发亮的眼眸中。这双眼睛和酒吞童子并不相同,酒吞的眼睛是妖异傲慢,却有时又会如同晚霞来临时的夜色一般温柔的浅紫色。但此时他的眼睛明明是深夜一般的色泽,却又璀璨如星辰,亮的好像看破世事却凭着自身亦能发光发热一般。茨木正盯着他,小和尚却突然松手了;他皱着眉说,“别这样看我,这种眼神真恶心——喂,你是男妖怪吧,化作女人来迷惑男人不觉得奇怪吗?” 茨木迷茫的看过来。 他的神情干净澄澈,单纯的迷茫着,清清楚楚的是困惑小和尚所说的“奇怪”是指什么方面。 明明是一个强悍的大妖怪,在某些方面却出奇的懵懂如孩童。 小和尚叹一口气,对他说:“我驾车,等进了那里,记住你是‘大人’我是家仆,我们没带更多侍从的原因是‘想好好玩一玩’,懂了吗?” 茨木认真郑重的点了头,然后又问道:“小友已经知道那院中是做什么的了?” “大致猜到了。”小和尚说道,他又看眼茨木,忧心忡忡般的叹一口气,“还是由我来和他们沟通,你的话,怎样不屑就表现出怎样不屑,怎样傲慢就表现出怎样傲慢。” 他还是有些忧虑的,直到他们迈进那座院子后。立刻就有小厮上前来问“大人是来歇息的还是来玩的?”,小和尚回答“我家大人来自然是来玩那些不一样的”后,才真正将忧虑打消。这妖怪毕竟是大鬼,在交付了押金,随着小厮往内院走时,小和尚瞅了眼茨木这样想到,初见时他也是气势凛然傲慢的,彼时这妖怪金色的眼眸冷的像遥远的星子,看人就像是在看灰尘,看蝼蚁;但忽然他就变成了有着白色毛绒绒毛发的大动物,小和尚见他对自己毫无警惕的亲昵,逐渐的竟然以为这就是他的本性了。但野兽毕竟是野兽,对着外人扫视过去,小和尚就没见过像这妖怪一般倨傲骄横的贵族。 但偏偏这次他又穿着宽袍的狩衣,风雅、温文,彬彬有礼,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这些专属于平安贵族的气质到了他身上,又融合了这妖怪天生的野性和狂妄高慢,以及毫无掩饰造作的目下无尘;真是,矛盾到极致,又融洽到极致,像一头将利爪藏进靴子里,却还是龇着牙的豹子。 小和尚跟在这头豹子身后,看他化为人类却还是改变不了着的高昂的头颅和骄傲大跨步迈着的步伐。他自己也换了一身粗布的衣服,带着斗笠,跟随着小厮穿过修了枯山水为景观的庭院——枯山水的景观多修建在禅宗寺院内,若是佛宗的弟子借住此地,见了这种精心的布局怕也是要赞叹一番,对庭院主人多加一些好感的。 小厮领着他们绕过这处枯山水,进了里院;这处院子里扶桑同木槿正开的鲜妍,可能是近湖泊,花开的晚,墙角有一处落椿正巧在凋零,大朵大朵的红色花朵整朵的掉在地上,草石上宛若铺开了一层血色的花海。小和尚瞥了一眼,顺着亭台一拐弯这落椿就消失在视线里了。他们继续往前走去。 小和尚说:“你们这里倒真是偏僻的很。附近也没什么村落农田,是迁走了吗?” “原本这处是有村落的。但是小的是听说是妖孽作祟,路人看见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被火烧没了,田野也死了,道头的神龛和佛像全部被砸碎,底座失踪。也有人说是盗贼,把村子里男人杀了女人使用了。” “多久前的事情了?” “二十多年前,临近的镇子里也有说逃出了两个小孩,但是没人见过。因为当时场景实在太恐怖,所以这一片就没人了。直到这所庭院建起来,有贵人镇压着,再也没发生过奇怪的事情了。”小厮这儿说着,就问他们:“大人是第一次来玩吗?” 小和尚代为回答:“我家大人来的虽少,可你们也不至于不识得他吧?” 小厮惶恐道:“小的哪里敢。来玩的大人很多,我们下面接待的人又不一,小的接待过的都是记着的。大人来过这一次,又是如此风度不凡,小的怕是永生永世都忘不了。只是场里的规矩……”他抬眼飞快的瞟了眼茨木,被扫过的眼神冻的一个寒颤,哆哆嗦嗦的回答道,“恰好新的一场要开始了。大人也无须等待,交了押金领了牌子便可以了。” 这处庭院隔着庭院,一处绕着一处,藏的隐蔽至极的内院中推门而入就是欢呼声。庭院中再无摆设,中间像是一个围着巨大铁笼子的展台,四周都是设的风雅的观看座位。从一处和室上楼,隔着小间,前面一张矮几,摆着茶;小厮告知这里也可以要酒,只是要另外收费。茨木要了壶酒,尝了一口就皱紧了眉头,厌恶的搁在一边再也不动了。小和尚问他缘由,他皱皱眉,嫌弃的说道:“酒里一股腥气。若是清透些的血味倒还能添几分滋味,只是这种腥气,难闻的很。” 小和尚听着好奇,顺手拿了茨木抿了一口就搁在一边的酒杯。他闻了闻,只能嗅见酒水清冽辛辣的气味。他低头就想偷喝一口,却被茨木手快给拦住了,茨木说:“小友怎能喝如此劣质的酒!” 小和尚有些好笑:“我从未喝过酒,哪里又分得清酒好或酒坏。不过是想趁着没有戒律束缚的时候尝一尝罢了,你那么小心做什么。” 茨木说:“既然现在从未喝过,那么第一次喝就要喝最好的!等我们出了这里,我请小友。” 小和尚弯起眉目笑起来,认真道:“好。” 楼下展台也恰好开始了。一声锣响之后,开始有人用铁链子牵着狗进笼子。那些狗看起来要比他们在那位夫人的院中看到的还要更加凶悍。狗陆续进了展台的笼子中,牵狗人扯着铁链站在笼外。一时间嘶吠声喧嚣不止;又有穿着红衣扮相滑稽的人牵着一条瘦骨嶙峋的黑狗进场,栓在展台前的木杆上。牢笼外的观众和牢笼内的恶犬一样沸腾,恶犬开始焦躁的拉扯着锁链,撞击着坚固的笼子,观众席上的老爷们开始窃窃私语。这些声音潮水一般淹没了那只削瘦的黑狗。有人在黑狗前放了一碗食物,饿极了的黑狗开始挣扎,它向那盆对它而言香气四溢的食物冲去,但是锁链拉住了它,它竭力伸长脖子扑腾着爪子想要将那铁盆划拉过来,但是总差一点点。 茨木能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的哄笑声。 黑狗拉伸着自己,拉伸着自己,在它几乎就要够到的那一刻,一直静立在一侧的屠夫抽出了刀。 黑狗的头落在几米远外的地上,甚至越过了食盆所在的范围。血液是一个信号,展台周围的牵狗人同时斩断了锁链,笼内的狗向彼此冲了出去。 血液溅到牢笼的铁栅栏上,洒到展台外的地面上。他们这才看见青石砖地上深深浅浅早已经干涸、经过冲刷都没能清洗掉的红黑色。 观众开始骚动起来,气氛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的开始升温。 茨木却没在看展台,他冷淡的瞧了一眼后,就抬头望向天空。小和尚轻啧了一声,半撑着,他像是对这种人类纯粹用来挑逗娱乐的恶意并不吃惊,他甚至也不吃惊这直接视觉冲击的血腥和暴力。他甚至对它们有种局外人般漠然的兴趣,并非是对那原始厮杀的场景,而是对庭院旁侧和室大大小小的隔间内的观众。那些因为血液、战斗和搏杀而热血沸腾,却又只是把生命逝去当成轻率的游戏的贵族们。 “没准这只是一个热场。”小和尚懒洋洋道,他看了眼茨木,道,“喂,妖怪,你在看什么?” “死气,怨气,瘴气。”茨木道,“我在找它们。这种愚蠢至极的行为——在动物欲望最强烈时将它杀死这件蠢事,一个不巧就会成妖。奇怪的是,这个地方瘴气本应该如阴云,可我看见的却依旧是晴空万里。” “我们刚进来的那个庭院设了枯山水。”小和尚说,“看起来这里也常常邀请禅门做客,请他们做法净化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备受妖鬼困扰’‘妾室妒忌杀人成般若’‘路遇阴晦’——多得是的借口能掩盖里院发生的一切,哄的那帮老头子们一个接一个的施法去晦。后顾之忧没了,该作恶的继续作恶便是了。” 倒真的如小和尚所说,让恶犬互相厮杀只是一个开始的热场。气氛真正炽热起来,诸位观者开始叫酒,侍者接连不断的给各个和室上酒上写精致写意的点心。小和尚不止一次听见不远处男人大笑的声音。也有带着乌帽子穿着白色水干红色袴的白拍子从走廊穿行而过,不一会儿小鼓和笛组成的清雅和乐就从屏风之后传过来。 阳光极好,展台边的地上刻着一条条明亮清晰、暖金色的线。 有佩刀的饲养人进笼,还活着的狗还有三条,皆已经伤痕累累,皮毛上都是血。见到人类他们狂吠不止,男人半蹲下身子,平摊着双手给他们看,做了几个手势——大概是示意已经结束。几条弓着背炸毛的狗便平和下来,男人走过去,蹲下来摊开手掌,有一条白狗小心翼翼的拿湿漉漉的鼻子拱他的手。男人将它们重新一一栓好,牵出去;尸体却也不处理,血迹也不管,又抬进来十余条;这次的狗都关在小笼子里,运过来的时候就焦躁不安的围着笼子转来转去。随后他们牵上来一个人,半裸着上身,白布蒙着眼睛,进了笼子才将蒙住他眼睛的布给拆下来;关狗的小笼子也推进门口,门一打开里面的十余条凶犬就窜进笼子,对着笼内的人类压低脊背狂吠起来。 展台的笼门关上了。 笼中的那男人才像是看清楚周围是发生了什么。他愕然后退,但被身后的犬尸绊了一跤,背恨恨的磕上铁栅栏上。他的手摁在地上,沾了一手的血,男人在血肉模糊的地面上踉跄着后退,直到紧紧的抵住栅栏,退无可退。 他大喊道:“放我出去!钱我不要了!另外一种,换种方法,我能还债的!我什么都能做的!不要是这种!” 有场维持秩序的佩刀人靠近贴着展台小声的说了一句什么,很快退开。那个男人表情惊恐绝望,然而他们的声音被和室内袅袅悠扬的乐声给遮掩了——随后就连咆哮、挣扎的呻吟和哭嚎都被轻缓的器乐音遮掩的隐约且而模糊。 有狗扑上来活生生的咬下他大腿上的一块肉。男人踉跄的站起来,赤手空拳的就将它锤倒。但下一只狗很快又撕咬了上来。有一间和室内吩咐了两句,一柄匕首被扔进了笼内。男人挣扎着去够匕首,握住了就往扑至身上撕咬的狗脖颈上刺去;但狗太多了。血肉被撕咬的声音,骨头被咬住的咯嘣声,利器刺进肉体的声音,呻吟,怒喝,犬吠——但与此同时笛声轻袅,白拍子踏着旋,衣袂蝴蝶翅翼一般吻过和室的编织榻榻米。 茨木和小和尚说“真无趣”的前一刻,小和尚正听见隔壁在拍案叫好。有穿着贴合金箔绣有艳色繁花的女人逶迤而来,托着浅盘,盘里放着写着名字或是数字的几块牌子,有人往里面抽走一个,再压上金钱;这就是押注了。展台上的男人在杀死几条狗之后被扑到在地撕咬了起来,或许他的内脏被狗拖出身体的那一刻他还未死去。他被残忍分食。笼中的尸体这才得到了简单的处理,他们拖走它们,但是层层叠叠的血迹还在。随后的场次就是他们押注的搏杀,或者是两只狗,或者是一个人一只狗。这个时候是狗的主人并非是场上的了,一些贵族会叫来手下人专门为此饲养的狗,或者在场里代选一两只;也有平民牵着自己养的狗来——赢了的,主人能拿到奖金,但是搏杀是相同的,再怎么赢,狗还是血淋淋的。有赢了的人激动的在院子里数钱,他牵着的狗喘着气,皮毛湿淋淋的,应该是血,黑色的狗,血迹不明显,看不太出来;半眯着眼睛,舔一舔主人手指。 这是全场最热闹的时候,叫好声怒骂声不断。 茨木转头同小和尚说:“我不想看了。” 小和尚耸了耸肩,道:“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 “这些旁观的人类很兴奋。”茨木皱住眉,“吵死了。他们做什么叫嚷?” “战斗。”小和尚看向对面,越过窗能看见另一侧的和室,那里的男子已经站立起来,探出身子,手紧紧的扣住窗框激动的呐喊。小和尚说道,“战斗,暴力,血腥,死亡。征服欲——不管是在女人身上还是在战场上,那些家伙都能从中得到刺激和满足。” “他们没有战斗。他们只是在看。” “观看别的生命的搏杀。”小和尚改口。他摊开手,像是早就看透一切,表情和语气都异常平淡,“因为他们自己怎么可能亲自战斗,他们害怕伤痛和死亡。他们既然怕死,又受欲望指引,也就乐于找到替代品,好像他们亲自体会了输赢一样。还有钱,赢了有战利品,自然就无往而不利。”他停了停,挑着眉对茨木说道,“妖怪,你不是经常打架?这样粗鲁拙劣的打斗,确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吧?” “这不是战斗。”茨木说道,他的神色一时间极严肃,“吾好战,遇强者总想与之一搏;也乐于同吾友酣畅一战。战痛快时负伤不值一提,吾杀人,也自早便有战死的准备。”他往场上一指,“这样供给懦弱如鼠之人玩闹的把戏,是辱没。若是吾在笼内,宁愿搏命杀出去,把他们全部吃掉,”茨木又指指那互相撕咬的两只凶犬,“也不是把笼里的另一个杀掉。这样同为傀儡的拼杀,太可笑了。” 小和尚定定的凝视着茨木,有这么一瞬间他想起自己先前的比喻。这妖怪平和温软的看过来时,像温驯的大动物,像亲手养大的犬。包括现在。他当然也凶恶,可再凶恶的斗犬也是都会眼神湿漉而温柔的蹭主人小腿的。小和尚忽然很厌恶自己的这个比喻,他想问然后呢?如果你认我为友,维护我,听从我,可你是妖怪啊。如果你臣服一个人,或者臣服另外一只鬼,他要你去做战斗可笑的斗犬,去用生死一搏来做利益交换,你怎么办?那些斗犬也未必不能咬穿主人的喉咙,未必不能杀出笼中,可那间用作展台的牢笼,是它们被牵进去,也是他们自己钻进去的。你怎么办?你是好战的妖怪啊。 但他什么也问出口。他只是勾了勾唇角,拍手叫来侍从,吩咐道:“我家主人看的很不开心。他有几个建议,想亲自同你们家管事谈谈。顺便问一问,你家管事是否是叫做付下尾介?” 侍从原本想婉言推拒掉,听见小和尚所说的名字,神态一僵,恭敬的退下传话了。 第十六章 他们被单独引入一间布置风雅的和室。 米色的主调,干净的不像有人在此常居。摆着一只净花瓶,花瓶内几束新择的霞草。霞草也没有颜色,但稍稍的给了这间和室稍许人气。拉门很快拉开,进来一个男人,赤脚,穿着深青色的纹付,腰间插着一柄扇子;男人在他们对面跪坐下,略略一点头。他道:“在下便是此处管事付下尾介。听闻大人找我?” 茨木正眼都没给他,自然是不可能回话的。小和尚叹一口气,接过话道:“是,我家大人找你。” 付下尾介看向小和尚,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了。 这男人将自己打理的很干净,头发规整的梳好,胡须也仔细的剃过了。只是眼下青黑一片,格外显老态。他那双眼死死的盯住小和尚,像是在辨认什么,他瞪视的太过出身用力,眼白上的血丝格外明显的凸显出来,嘴角还残留的笑意冬季湖水一般一点点的冻住了。小和尚干脆抬起脸来,将斗笠摘了。 “果然是你。”付下尾介松了一口气,收回前倾的上身笔直的坐回去,一手环进襟口,一手搁在桌上,安适的敲击起桌面来,“我见你眼熟,便有些失礼,多加见谅。”他转头叫了侍从,低声的吩咐了两句,笑盈盈的转头对小和尚说道,“我让他们换了好茶。” 小和尚道:“你见我眼熟,我却不认识你。” 付下露出惊讶的表情:“我以为既然要见我,就是认出了我。” “这倒不是。”小和尚道,“路经一处宅院,宅院的女主人委托我同你带话。她让我问问你平时养狗,养多少狗,死多少狗;也让我问问你,这些狗平日里吃些什么,在哪里捕食,吃掉的那些人是在里院中屡屡赌赢过的吗——啊,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他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男人的神情,“阿步在哪里?” 付下尾介敲击桌面的动作停住了。湖水持续结冰,他就像整个人都被冻住,刚刚回暖的笑容在寒彻中扭曲到几欲凶狠噬人。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瞳眸死死的瞪着小和尚。小和尚好整以暇的,冲他微微一笑。 那一刻他几乎推翻矮几整个人扑过来掐住小和尚的脖子了。尽管最后他抑制住了自己,但他的眼神在千百次的模拟这一场面——他是如何死死的、牢固的掐住那脖子就像掐断一根草茎。 推开的拉门中断了男人的这场想象。 侍从端着茶进来,放下后低下身子同付下耳语了几句后很快退出了房间。付下尾介自顾自倒了茶,端起浅酌了几口。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平和起来,他放下茶盏时,嘴角重新噙起了风淡云轻的微笑。 “真是贵人多忘事。”他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温和的说道,“我当时就知道,想必你这种天生起就在云端不谙世事的小鬼,是绝对不会注意我们这种下等人的相貌的。这可能是你此生做过的最错误的一件事。如果你稍稍注意一点,可能你在得知我名字的那一刻起,你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就像是一条突然受到惊扰的蛇,茨木猛然暴起扣向付下尾介的喉咙;小和尚只来得及匆忙喊了一声:“别杀他!”付下愕然,躲避挣扎时挥动的胳膊打翻了茨木戴着的乌帽子,帽子掉到地上,这妖怪一头化为黑色的发披散下来,从末端起开始泛白,眼看就要妖化了。小和尚厉声喝道:“现在不行!” 那些从发梢开始妖化的银色发丝重新染成黑色,掐住男人喉管逐渐尖锐的半鬼爪退成指甲圆润的人手模样;险些崩坏的世界一点一点的粉尘回溯,倒退成原状。 茨木掐住他脖子将他拎起来。这个男人现在就像所有将死在他手上的人类一般,面色涨红的紧紧的掰住茨木的手腕。妖怪转头对小和尚厉声说道:“不许我杀他,那你离开!有妖气正在过来,若不用我,此次你应付不了!” 那男人呼吸艰难,青筋暴起,他眼珠翻动着瞟了眼茨木,转又牢牢的盯住了小和尚,随即咧开嘴咯咯咯咯的大笑起来:“我道这是什么人,竟还跟在你身边。本想是什么傀儡,是我大意,未想到你身边居然还有忠心耿耿的狗——”他高声大笑着,直至猛烈的咳嗽噎住了他,他边咳边笑道:“你们这种人下山,身边怎么只可能只跟着一个人?你怎么只可能孤零零一个和尚扮作贵族的侍从来我这看热闹?怕是已成丧家之犬——哈哈哈哈哈哈,万万没想到,你已被驱逐身边居然还跟着人;无关紧要嘛,因为你就要死了——” 茨木卒然收紧五指,男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张嘴,就剧烈的咳出一口血。 小和尚的眼神动了动;这家伙不知道跟在他身边的同样是妖鬼,亦不知道越后寺中人正在追查他。他们不知道的多着呢,多到令他有些好笑。 茨木焦灼的催促出声:“小友!” 小和尚束手而立,眼神看向门扉之外,窗户开着,正巧能看见庭院中的那棵落椿。像是有一阵风吹过,一整朵开的又大又好的绯红花朵落在了地上。静悄悄的,他当然不可能听见,但又确实听见了那一声清晰的“啪嗒”,就像是它直接落在了他的心脏上一样轻巧且沉重。 不用任何人提醒,他都能闻见空气中紧逼而至的腥气。 “喂。”小和尚懒洋洋道,“你也觉得我是极厉害的对吧——除了你,我还没遇见过我难以应付的妖怪。再来一个,也能让爷长长见识。” 他微微侧过头。茨木能看见他嘴角微微挑起来嚣张的弧度,像酒吞。 “爷不爽的很。有什么误会让你们这些胆小鬼以为我不会生气的?来就来吧,刚好爷也想畅快的打一架。” 拉门被撞开,瘴气浓的几欲成雾。小和尚瞥见院角那掉了满地的落椿,红色被腐蚀得蜷缩发黑。他心道真是可惜,转念间已捏诀将冲撞进来的妖怪挡了一挡。那是一只狗——准确的说,是一只身形高大的人形犬妖,披着一身不知道从哪捡来、破破烂烂的武士盔甲,瘴气连着皮毛,妖气浓的几乎要将满室的阳光挤出去。它压低着头,一双红金色的瞳眸巡视着房内的人,最后停留在掐住付下尾介的茨木身上,嘴里龇出低低的嘶吼,听起来是在说话,但是模糊不清,只像是咆哮。 付下尾介还有意识,余光瞅见犬妖,嘴角的笑容虚虚的又飘起来;他艰难的动了动手指,很快无力的垂下去——与此同时,犬妖怒吼着向小和尚击了过去。 小和尚挡下的动作飞快。他一边捏诀于虚空画符,同时还来得及转头对茨木高声叮嘱道:“不许动手!——也不许杀那家伙!不管发生了什么,信我一次!” 此时他脸上嚣张无畏的笑容,用少年轻狂来形容都淡了些,可真算得上是放肆至极。 茨木当然信他,何止一次,千百次他也信。 他分出一丝精神挟持着人类,同时也避免自己一个不慎将脆弱的男人给杀死了。其余所有的精力,他都投注在小和尚的这场战斗上。真正战斗起来,他才发现自己了解的只是酒吞童子——而不是过去的这个他。小和尚用的手法他是真的茫然,只觉得有些像安倍晴明使阴阳术的手法,可又不像;佛法和神道之间毕竟有区别,妖鬼用的法门又和这截然不同。所以他攻击时完全不是茨木所熟知的那个酒吞童子了。但是步法已经埋下了影子,神态也像,那种嚣张傲慢,和即使处于弱势,偏偏愈战愈狂愈兴奋到神采飞扬的神情是一致的。 即使是弱势。 茨木同时知道那只妖怪。人类称呼这种家犬形成的妖怪为犬神——安倍晴明的式神中也有一只,只是不知晓晴明饲养的式神和现在这只是否是同一个。茨木并不熟悉那个式神的气味,更何况现在这只犬神吃了太多的人了;可能在他还活着,还是一只家犬的时候就在不停的吃人。死气密不透风如蛆的缠绕上来,几乎要将这只妖怪自身的妖气给覆盖了。这只犬神食人太多,并且看似被他的饲主妥当的祭祀过,他强到不像是一只初生的妖怪。茨木童子自己对上他当然毫无问题甚至轻而易举游刃有余;但是对人类来说太困难了,更何况是尚且还是一个孩童的小和尚。 他一个侧身躲的稍稍慢了一些,犬神的利爪已经挥了过来——妖爪在小和尚的肋骨和胸腔处留下了鲜血淋漓的一处爪印。小和尚猛然因冲击向后滑去,他退无可退的抵在一侧的墙壁边捂住创口,血滴从指缝中渗出来,然而他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大;犬神的下一击很快袭来,小和尚利落的翻身躲过。妖怪的爪子和瘴气在墙壁上留下了一道深黑色的爪痕。它喘着粗气转过身来,小和尚动作飞快的沾血于空中写经,一面写一面敏捷的躲闪着犬神暴怒的进攻。 闻见血腥气,茨木神色一变,扔了半死不活的付上尾介,抓来放于房间一侧用做装饰的刀具,高喊道:“小友!”小和尚退后躲闪的那一刻瞥向他,茨木一掷,小和尚稳稳的接着了,拔鞘一挡,嘴角一扬:“刀不错——谢了。” 茨木仍放不下心来。 他平日中多是和酒吞并肩而战,旁观这是第一次。更何况小和尚和犬神差距明显。更何况他现今是人,落下一道伤来,不知道要养多久才能好。人类又脆弱,即使他顶天立地的挚友,做人时都得担心一个不慎死了。当人真是辛苦,更何况是常与妖鬼浊物打交道的法师,茨木从未有现在这种提心吊胆的状态,一边还分神想,果真还是要哄得小友当鬼。不然等到他们打架时,他还是得小心翼翼,不能尽兴。 小和尚却越战越兴奋了。 他将犬神手臂削去一块肉,妖爪也被砍了几根爪指下来。自身也有负伤,但就像是那些伤丝毫不影响他一般,他游若惊鸿动作倒也是更敏捷了——就像是流血这件事激发了他血脉里的力量一样。他脸上溅了血,分不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流到唇上,他嘴角一扬给舔干净了。灰布的衣服在跳跃闪躲间像是进了风,撕碎的部分鼓起一大块,在一束阳光透进来,像极血淋淋却展翅欲飞的羽翼。 门口的方向,骤然传来小兽一般撕心裂肺,语调不清断断续续的嘶喊。 摇摇晃晃走进来一个白的几乎透明的孩子,将近三四岁,扎着双髻,赤着脚。他一进来就朝犬神跑去,犬神的动作一滞,小和尚瞄准机会砍了过去。刀穿透小孩的时候他只挑了挑眉略微吃惊。稍微遗憾,这一刀没能劈掉犬神的头,它躲了过去,只来得及在它胸腔划出一条迸发血肉瘴气的口子。 犬神负伤,重重的摔倒在地,喘着气,瘴气也收弱了。小和尚一击不死,果断后退。小孩拽住犬神,语气焦灼的在喊些什么,不成语句,没有人能听的懂,隐隐约约,只听出几个词。小孩焦急着同时也无比亲昵的一声声喊着同两个词,他喊“妈妈”还有“阿汪”。 小和尚脚尖一顿,听懂了。忽然间他一侧身,向后一扯,手执花瓶就欲往下砸的付下尾介被反身摔在地上,撑着地面没能站起来,只咳血。花瓶碎在地上,发出巨大一声声响,犬神挣扎着欲站起来,被茨木一脚踩住。小孩抱住犬神脖颈,色厉内荏的对着他们龇牙。 小和尚抹掉嘴边的血走两步觉得艰难,干脆以刀为撑,站着喘了几口气,笑道:“付下君。”他用了尊称,念起来却讽刺语气十足,“你儿子——阿步曾在半路上向我求救。” 付下尾介倒在地上,像条死鱼。只喘息着,一双眼不甘心的瞪着小和尚。 小和尚继续笑:“当时我没听懂,现在懂了。他是感觉我身上有他母亲的气息,误会我认识他母亲,所以想找我救救他妈妈。”他笑到一半,继续说,“也不算误会。我的确是答应那位夫人带话一事。所有人都想象不到你做了什么——昔日有人为报仇雪恨,将自家爱犬杀了,祭祀狗头使其成犬神,也有人是为求钱财。但他们都没你决绝勇敢,竟拿自己亲生儿子喂狗。” 阿步搂着犬神脖子转头看向付下尾介,呆愣愣的,就像是突然被点醒记起了什么。嘴一张,白洞洞的眼睛里流出血泪来,小孩浑然不觉,只喃喃着,这回所有人都听懂了,是“爸爸。” 付下尾介猛然暴躁起来,他狠狠的砸了一下地板,高声道:“你懂什么!养妖多么危险的事!一旦反噬后果不堪设想!我得让狗听话……!” 小和尚瞄一眼那被茨木牢牢踩住,却依然挣扎咆哮以求救主的犬神,冷笑道:“它当然听话。犬神所食之子是为‘白子’,能束缚服侍犬神,亦也能使犬神更加强大——用亲生血脉喂食,这只犬神怕是永生永世都认你血脉为主,绝不会弑主,对否?” 付下尾介额上暴起青筋来。动怒令他又咳出一口血来,男人盯着小和尚,怒极却哈哈大笑起来:“你这黄口小儿——也不过是运气颇好罢了!生来即为‘神子’,懂什么世事艰辛?你可知我这犬神一出生日日夜夜皆在找你?你运气真好,小鬼。你以为我为什么大费周章的请一妖怪出来?!我想你死。我日日夜夜要你死!若不是运气,你怎逃它利齿?!” 小和尚听了,也不生气。他以刀为柱走至男人身侧,撑着刀慢慢蹲下身来。他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一滴啪嗒一声滴在男人脸上;付下面色青紫,目眦尽裂,却动弹不得。小和尚瞧了瞧男人的相貌,微微笑起来。 “我还在好奇,我不认识你,你是如何对我有那么大恨意的。是我没拿正眼瞧你,那么相似的相貌我都没认出来。”他慢条斯理的说着,说到一半,话锋却一转,“付下君,你知道为何阿步要求我救令夫人吧?你应该知道阿步生性胆小,死后凭着犬神的力量成灵,也不能离它太远。怎么就忍了那么大的疼痛脱离犬神来找我?” 付下尾介死死的盯着他。 小和尚淡淡说道:“令夫人将化鬼了。” “怎么可能!” “她感觉到你杀了阿步,然而没有人相信。谁会相信?或许她也感觉到了阿步是怎样被狗撕咬成碎片的……就像阿步是怎样感觉到她要化鬼了一样。付下君,你废了好一番力气令犬成妖,却没想过人成鬼要更快一些。你说可笑不可笑?你们一家三口,最不该死了死了,无辜的全成了妖鬼,只剩你自己一个诸恶缠身的,还是人类。” 满室寂然。只剩下犬神一声更高过一声的长嚎,听起来像极在哭。然而在哭的只有一个,白子阿步的血泪就像流不尽一般的往下掉,然而即使眼泪砸在地上,也未留下任何痕迹。 没人想过他会有多疼。他亲生父亲将三四岁的孩子扔进疯狂躁动的犬笼里没想过。现在得知的小和尚和奇怪的贵族不会在意。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疼。犬齿死死的扣进皮肉有多疼,生生的一块肉接一块肉的被扯去有多疼,骨头都被咬碎了有多疼,从声嘶力竭哭到奄奄一息都没有人来有多疼。没有人知道,没有人问。 会问的那个人快要不在了。她在千里之外,感同身受却无法过问,痛苦到几乎要堕入鬼道。 第十七章 之后的事情,比战斗简单多了。 茨木远远的就闻见了那群人类的味道;想必法师们也同样察觉到了这处庭院里的滔天妖气。他和茨木花了点时间来伪装——小和尚都不用伪造伤势。激怒已经将近崩溃的付下尾介同样简单,当越后寺法师冲进来时,看见的恰恰是瘫坐在犬神身后横眉竖目几近疯狂高声嚷着“杀了他!杀了他们!全部杀了!犬神!将他们全部杀了!”的付下尾介,以及妖怪将要对“神子”袭来的致命一击。 几乎冲进来的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靠本能行动了。这一刻或许观禅什么都没有思考。小和尚第一次见到他的师兄行动先于思考的闯了进来,他搀住摇摇欲坠的付下尾介,惊慌失措的问道:“哥?!你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付下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嘴唇颤抖着,一低头就又咳出血来。房间内嘈杂争斗不断,有人念经布阵,有人高喊着调令着秩序,梵音和犬神的咆哮嘈杂的混合着。有人扶起小和尚,将他背至不受打斗影响的一角。小和尚向窗外瞥去,那株落椿已经彻底开败了,那轰轰烈烈整朵死去的花已经化为一地灰烬。他靠在墙边认真的当他的伤员,眯着眼看天空,觉得今天还真是一个璨灿的好天气。 他们没能杀死亦或是封印了犬神。犬神战的浑身是血,被佛印束缚得步履维艰。白子坐在它肩膀上,发出奶狗一般的呜咽声,犬神受一击,他的颜色就愈淡去一分。 白子细弱的喊叫本很难在这一室凌乱中听见的,付下尾介由观禅支撑着,视线越过观禅看向诸人也看向白子,他的目光晦涩不清,最后他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吹哨。犬神站住了,耳朵一颤一颤的。付下确实是在吹哨子,他气息不稳,吹的高高低低断断续续,吹完他高声命令道:“走!” 犬神携着白子冲出法阵。远远的听见它最后一声长啸, 像是对月的狼,也像是嘶哑絕望的哭嚎。 失去目标的法师们将付下尾介包围了起来。 观禅紧紧的搀扶着他,却没想到付下忽然用力将他推的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也不知道这个连站起都困难的男人是怎样迈步而走的。观禅怔怔的跪在地上,木然的看着兄长走进同门的包围圈中;他转头去看另一侧的小和尚。小和尚在对那个一直与他随行的青年僧人说话,那僧人正小心翼翼的握着小和尚的胳膊看伤口;他们只在和彼此说话,周围纷纷扰扰谁都没有看,没有看逃跑的犬神,也没有看被带走的付下尾介,甚至也没有看他。 观禅突然大声呼道:“你们别弄错了!这个男人!跟在师弟身边的这个男人!谁见过他?有谁见过他?他才是妖怪!” 没有人搭理他。 人类总是容易轻信于自己。听想要听的话,看想要看见的世界,自己推测出来的事情一定就是事实,自己亲眼看见的亦笃信是真相。 小和尚告诉众人,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这个青年僧侣是伊吹山妖袭时幸存未死的一个,是东密的僧人,曾在奈良修习过,所以能力非凡,多次救他于危急;他们共患过劫难,并且他无处可去,于是就选择跟随“神子”。茨木就垂首站在一边,听小和尚说他如何如何,语气确凿,事例严谨,听得他都信以为真,反应过来时只能在心中感慨,不愧是小友,说谎也能说的气势非凡。 很快调查出来,彻底洗清楚了小和尚和茨木身上的疑虑;他们总算相信茨木不是妖怪了——这令茨木觉得非常好笑。 村落里杀人的确实是付下尾介的狗,那些凶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在做清扫工作了,最先死去独居男人是因为常来里院内斗犬,他养的狗赢的太多,发狠时能将场子里饲养的杀人犬给咬死,他死的那天刚赢一把,就去买了一小坛好酒,没想到连喝都未能喝上一口。名叫安代子的少女——是因为同为大名为妾室的妇人的妒忌,那位夫人不满安代子的独宠,在家里同兄弟抱怨,兄弟恰巧和付下尾介是酒肉朋友,就重金委托付下杀人。 再加上付下尾介养妖——对于越后寺和贵族而言, 这才是不可原谅的罪过。这一致命可怖的罪过牵连到了付下在禅宗修习的兄弟观禅,付下被严加看管起来,择日送交官府或者由寺院独立处置,而观禅被关了禁闭。寺院中的师兄弟彼此嘀咕着,即使是他无恙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前途了。 小和尚从师父那领了功课回来时,已是月夜高悬。他们一行人现还暂居在长滨近湖的这处宅院,因为他们有太多事要处理了。庭院要净化,在路上死去的同门要超度——他们都没看见那一晃而过妖怪模样,只记住了瘴气,所以这一场死亡也被迁移到犬神身上。包括仍还有一部分僧侣受大名委托追踪犬神,付下尾介的罪名也要判下,虽然他总该是要死的,但是怎么死?越后寺不好杀人,却又不想把处置权移交官府,总该寻求一个适当的死法。还有观禅的处置。诸事繁杂,好在大多同小和尚无关,也好在月色极好,今夜枯山水中的白色砂砾明透的宛若流动着一般。 小和尚一进屋就闻见了淡淡的酒味。茨木坐在窗侧,两指扣住杯口,正抬头看向天空。听见小和尚进来,他就转过头来对小和尚笑。 “酒?”小和尚间。 “一滴不剩,我藏的巧妙,不会给小友添麻烦的。”茨木说,“月色太好了,忍不住偷喝一点。”随后他停了停,又问道,“近日人类一来,就总觉得小友活在牢笼中。小友明明并非会忍受禁锢的人,何不干脆走出这无趣的束缚肆意妄为?” 小和尚看了茨木片刻,笑:“妖怪, 你又劝我化鬼。” 茨木也不否认,认认真真道:“我只希望你无论何时都活的畅快欢喜。你若化鬼,我自然开心的迎你任你恣意妄为;你若是真想当人,我也希望小友能悠然自在,方寸不乱。” 小和尚一笑,也不答话,伸手去拿茨木手里的酒杯,茨木自然给他;拿到手上小和尚一倾,将仅剩的一滴酒舔入喉咙。他半眯起眼对茨木笑道:“辣的。 ” “小友!” “你可说过要请我喝酒,这和你喝了同一杯的可不算。” “自然不算的。可是你伤还没好,听说人类负伤时不能喝酒。” “那好。反正我还有一瓶酒等着我喝。”小和尚将酒盏往边上一放,撑着下巴看向茨木方才望向的同一处月色。半晌后,他才说,“妖怪, 你没弄明白。我不喝酒,并非是因为什么戒律,只要我想喝了,什么时候都可以。化鬼实在多此-举。”他神态懒洋洋的,月光淋了一层铂金色的光膜在他的瞳眸上,“人类确实很糟糕,可是妖鬼也见不得有多好。三四分好的,六七分糟的。人世如何鬼道如何,与我来说没什么差别。生存法则哪里都如此,肆意妄为?哈哈,妖怪,你想没想过,我在人世中处处受戒律束缚,恰恰是因为我还没那么强?” 甚至不用去想,小和尚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茨木会怎么回答了。他半眯着眼,拦住茨木就脱口而出的一番剖白:“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放心好了,妖怪,我迟早在哪都能活的自在的。”他停了一停,单看表情,看不出他是在窘迫,片刻后,像是深思熟虑透了,他才半别过头说道:“人世鬼道于我无差,人也不是说化鬼就能化鬼的。不过妖怪你若是天天拿这事烦我,我指不定哪一日听得恼火, 就干脆化鬼同你打架了。” 茨木睁大了眼睛,像是忽然间被全然的欢喜给击中了.小和尚看着他的表情,就想反正化鬼也不是说说就能达成的——又不是说去京都就能立刻骑马上路。人一多,按妖怪的性格藏久了定然会觉得焦躁难忍,指不定下一刻就要离开了,也不知道还能相处多久,小和尚刚想着不如就说着哄哄他,毕竟看见妖怪这幅蠢样,他也觉得开心。下一刻就听见茨木说:“看来小友也是生气就会打架的,可是我每次惹恼挚友,怎么挚友依然不肯和我打?” 小和尚瞪他。 此时月夜清透,偏偏隐约着却能听见偏远中饲养的那些斗犬的低吠。茨木侧耳听着,忽然说道:“我也见过一 个犬神。” 小和尚看向他。 “被阴阳师收做了式神。他自述曾经伤人无数——我猜测他吃过人。后面遇见一只鸟雀,就改变了性子。后来鸟雀被猫妖吃了,犬神以为是阴阳师杀的,来找阴阳师复仇;阴阳师找到真凶,将死去的雀变成了守护灵。犬神感恩,遂为阴阳师为用。” 小和尚说:“你知道的很清楚嘛。” “当故事听的。我上门找那阴阳师麻烦时,那犬神明知不敌,却还是为阻我一时舍命一搏。我见过的妖怪,大多怨嗔缠身,人类更是满口谎言。我曾以为被阴阳师收服的式神必然贪生怕死,却未能见过这样奋不顾身舍生忘死的。故也对他守护的阴阳师存了几分好感,对战时没用几分全力。不过今日一看,这只犬神明知是这人类杀他令他成妖,也知道那个人类养狗是为了什么,到了最后却还是忠心耿耿,那男人发令才肯离去,不然大抵是要再次死在此处的。可他主人也并非是为了他而下命令的,只是因为白子罢了。这等愚忠,令我有些失望。” “狗重情,没准还感念付下尾介给的一口饭,也不管那口饭是不是为了要他的命。生物本性罢了,你嫌恶?” 茨木摇头:“不喜欢。 ” 小和尚想了想,试探般的问道:“妖怪,我问你,你要找的那个‘挚友’,对你非常重要?” 茨木转过头来。他像是根本没想到小和尚会问这个问题,表情有些毫无防备,月光温柔的包裹着他,像是深海无声上浮的一个气泡。茨木挠了挠脸颊,小和尚注意到那时他妖鬼模样时红色木痂覆盖住的位置.他注视向小和尚,目光干干净净, 是全然敞开的着一个世界。 “非常的重要。”茨木认真道,“要重于吾的性命。 ”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背叛你,伤害你,折辱你,妖怪你聪明一点,千万不要因为他死掉。” 茨木愣了一愣,随即大笑,“小友在胡想什么。 自然是因为挚友极好,对我亦极好,我才也想对他很好。” 小和尚难得的脸色涨红就是气急败坏或者是某种奇怪的羞臊,他大声道:“我没胡想!不明白的是你!光把信任交付出去就太危险了——就像那些一批又一批死掉的狗一样!” 茨木失笑,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小和尚的脸。小和尚双和长大后的酒吞童子一致上挑着的眼睛凶狠的瞪着他。茨木就和他说:“小友很好。挚友也很好。吾是最有资格确信这点的,听到了吗?” 小和尚呼出气来,一点点的被顺毛恢复成冷静自持的模样。他扭过头不看茨木,嗤道:“提什么犬神。 ” “小友说的是,不过是只初生的妖怪,不该提。只是难免会想一想他结局会怎么样。” 小和尚哼了一声,出乎茨木意料的,没冷嘲热讽说什么“大概很快就被吃掉了”的话。他撑着头,低声说:“指不定呢……白子投胎去,他当他的恶犬伤人,某一天遇见白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转世而生的雀就开始重新做狗学习法术,然后就乖乖给阴阳师看门守院去。” 茨木猛的转头看他,眼睛亮亮的。小和尚打了个冷战,说:“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乱说的。” “小友怎会乱说!” “我可不是占卜师。” 茨木想了想,又问:“小友是一早就知道那些和尚会在关键的时候冲进来,为避免留下难以处理的痕迹,所以勒令我不要出手的吗?” “怎么可能。我可不会未卜先知。” “那是如何……?” “猜的。” 茨木于是夸他:“不愧是小友, 就连猜测也如此的准确!定然是因为平日就观察入微,所以才总是能做出最正确的推断!” 小和尚听他一通胡话,没好意思把真的原因说出来。他其实不太在意这种“养妖杀人”的污名,更不在意它是否被洗清,更何况虽然这次两个人不是他让杀的,但“养妖”却是事实,勒令不让妖怪出手,也不让他化回原型,一是因为确实想和强敌打一场来练手,二还是因为斗犬的影响。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茨木信他听从他,想要成为他的刀,那么他就更加不能将这妖怪当做一把刀了。刀不会疼痛,妖怪小和尚不太清楚,但妖怪也会流血,那么应该也是会痛的。就算真要打架,小和尚也不甘心做站在笼子外的影子,也应该是他同样杀进去并肩为战才对。 又听茨木说道:“真想杀了那和尚。从我遇见小友时就听他在诋毁小友,想必这件事也是因为他。” 他说这话时小和尚甚至能感觉到怒气的黑焰。然而妖怪即使气恼,却依旧克制的很好。小和尚伸手覆住妖怪微带炙热的左手,说道:“他死不了。我师兄他聪明的很,付下尾介虽然同他是兄弟,但是只要他坚持说养妖之事他不知情,他就死不了的。” 茨木闷声说:“那我去杀了他。 ” “没必要。 ”小和尚站起来,月光恰巧隐进云层中, 世界阴了那么一瞬,“我去见见他就行了。” 第十八章 观禅被关在禁闭室,月光将窗槛的影子印在木地板上。看守的弟子有一个,认得小和尚,也给神子面子,破例让小和尚进去和观禅说话了。“时间不能很长。 ”他叮嘱道,“师父说明天就能做 下有关付下尾介和观禅师兄的处置。” 小和尚点头道了谢,推门进了屋内。 房间内没有点灯,好歹还有稀薄的月光,观禅一袭青色的僧袍,跪着,脊背笔直的像青松。月光雪一般的寒冷,观禅淡色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缕烟,影子捻着一串佛珠,一颗颗的转着,在默声念经。他们在门口说话时声音不小,观禅不可能没听到。但是他没回头,只是寂然的默念着经,小和尚束手虚靠在门库上,漠然了旁观了一会儿,开口喊道:“师兄。 ” 影子转动佛珠的动作停住了。 青年僧人僵硬迟缓的调转过头来——一束月光倾斜一下, 熹微的光映在他的脸上;观禅像是没再睡过,憔悴的不似人形。小和尚走近他,观禅眼珠上覆的密密麻麻全是血丝,眼下青黑,下巴已经冒出了胡茬。小和尚在他身旁坐下,观禅的眼神跟着他,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他冷笑一声:“现在我拉你一起下地狱,师弟你说,门外那家伙拦得住吗?” 小和尚扬扬下巴,温和的说道:“你可以试试。 ” 观禅目光阴鸷,是一根勒进小和尚脖子的绳索。这根绳索在小和尚脖颈上悬了半晌,最终没有发起攻击。他说道:“你想来笑我。 不过被安了区区一个‘神子’之名,当初被师父捡回来时谁都不如,师父怎么没让你干脆冷死在雪地里。” 小和尚道:“专门来这里嘲笑你,我没有那么无聊。” “那你来做什么?!胜负已定,觉得我很可笑?前往比叡山延历寺的资格谁敢同你争?!是不是觉得一切都唾手可得?哈哈哈哈,荣升‘三会’讲师,得业统领权门僧纲,立身出世,名利双收,就连皇子亲王都得奉承你,入道后的天皇都能与你平起平坐,荣华富贵享尽尊荣。得罪你的贵族你能将其‘放氏’,这普天之下出身再好的人都不敢违逆你。可你算什么东西?!别人喊你‘神子’,你就真把自己当神?我看你不痛快,越后寺内大大小小都看你不爽!老子输了这场,可老子至少拼过,知道这运道容不下我;你呢,师弟,日日摆着这张凌然众生的脸,迟早有一天也得滚下来与我作伴!” 小和尚说:“倘若不是你兄弟养妖,这世道怎会容不下你。” 观禅仿若听见极好笑的笑话一般大笑起来。或许是自知再难爬起,也或许是四下无人,最怨恨嫉妒的对象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或许又是什么别的,连说出来就觉得可笑的原因;人类要诅咒他们,要扬声怒骂,要重捡过往,需要的只是一个一闪即逝连自己都捕捉不到的念头。观禅笑完了,反倒平静了不少,他说道:“我问你, 我兄长是不是必死无疑?” 小和尚说:“你知道答案的。 ” 观禅又笑,然而已经笑不出声音了。他将佛珠往后随手一掷,珠串断了,檀木的珠子四处滚了一地,他笑得剧烈颤抖起来,撑向额头,双手捂住眼睛,咧嘴笑的眼泪都出来:“这世道本来就容不下我们。容不下所有无权的平民。我想往上爬,就必须剃度出家,最先念的也不是佛经,修什么行,老子刚进寺庙,也就你进寺庙那么丁点大,你一进来就念书习字学武,老子就活该三九寒天光着脚扫雪给菜园子浇尿,洗全寺臭烘烘的僧袍。让你喊一声“师兄’,就得处处为你前途铺路。我哥哥就活该天生给贵族小孩当人肉沙包,替他们养狗,哈!”他从指缝中露出半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有没有听得很畅快啊?!运气好过头的‘神子大人’?” 小和尚不动声色道:“我听说这里 二十年前妖孽作祟,整座村落都湮灭在大火中。我以为师兄你是仇恨妖怪才进了越后寺的。” 他埋了一个陷阱。 小和尚不确定付下兄弟两人是否当真和二十年前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灾难相关。只是时间恰巧吻合;传言中的某个部分也恰巧吻合。但是吻合不能说明什么,在这个人鬼共生的时代,几乎每一秒都有人因意外而亡,随时都有地方发生灾难。观禅本应该能很快听出来的,但是没有。可能他精神已经不稳定了,可能他已经不在乎了;有那么多可能性,人类的情绪和灾难一样难以预测。 观禅就像毫无察觉一般的, 咬住了小和尚垂下的鱼饵。 “什么妖怪?什么大火?”观禅讥诮道,“甚至连强盗也没有。那天来的只有两队贵族公子哥们,他们圈了我们村落玩射箭,比赛谁猎到的猎物多。猎物?自然就是人了。” 观禅是被他哥哥从尸体堆里翻出来的。 那天的火焰就像是最壮烈的晚霞,实在是太绚烂,刺目到令人眼腈都睁不开。观禅没能记住他消失在鲜血和火焰中父母的脸,他只记住了晚霞,和那一篇瑰丽的暖红色尽头,那一小队掌握生杀大权的黑点。 观禅咬牙切齿道:“我是被兄长亲手带大的, 长兄如父,可偏偏兄长还在——所以老子发誓,挡住老子路的权贵,老子迟早一个一个的干掉——本来也包括你的, 师弟。世道不容我,若不是因为你,老子定然能得业,让你们这些骨子里就烂掉的混蛋尝尝绝望是什么滋味。” 小和尚笑:“师兄莫不是不知道你兄长付下尾介的这处庭院是干什么的吧。他杀的人,让狗咬死的人同样也不少。” “那些人也配称之为人?”观禅轻蔑道,“他们低微下贱, 毫不懂得奋斗,为一点蝇头小利就争的头破血流。兄长和他们谈的是交易,交易一事,你情我愿,怎能怪到我兄长头上?” 小和尚道:“看来你是知晓的了。那你知不知道,付下尾介是如何养出犬神来的?” “怎么,师弟何时如此慈悲心肠,杀一只狗也要过问?” “你兄长告诉过我,他祭祀出犬神就是为了杀我。我并不认识他……不是我忘了。一年前他曾来山上看过你。我只是瞥过一眼,除此之外我们再无交集。一个人,总不可能莫名其妙为了杀一个陌生人就付出那么多吧?……嗯,看师兄的表情,你很困惑,师兄一定不知道你的兄长多么爱你,为了你付出了什么。”小和尚微笑着告诉他,“师兄, 你知道阿步吗?” 这个颓唐枯槁到神经质的男人明显想到了什么,这个想象无比恐怖,他错愕至极,手指插入头发,凌乱的喃喃道:“怎么可能……我见过阿步,哥哥在家书里经常写到他。他很乖。不可能的,嫂子会拦住哥哥的。他们都很爱他。阿步还那么小。他是我们家的希望。不可能的。” “就是你想象的那样。师兄。”小和尚语气温和,“师兄你见过他的,只要稍微想想就能记起来。在你们冲进来看到犬神的那一刻,你跑向付下尾介的那一刻,你应该看到过的。犬神身边的白子就是阿步。你的兄长为什么要把亲生儿子祭祀给犬神?你一定清楚的吧,师兄。” “闭嘴!” “因为他要令犬神杀我。原本我以为,他要禁锢犬神令其服伺其血脉延续。可是又突然想起来,他连唯一的亲压儿子都下的了杀手,怎么会在意血脉。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小和尚道,“因为犬神要杀我,而我的行踪大概总是和你一致的。若是阿步变成了白子,只要犬神活着,就永远不会伤害你们这支血脉。你和他同宗同源。他害怕犬神杀我时伤到你。” “——闭嘴!!” “顺便还有一事,我刚得知的。等天亮了,寺里就要下你和付下尾介的判决。你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但是付下一定会死。”小和尚语气轻快道,“或许你还能在最后关头救救他,谁知道呢?” 观禅就像是瞬间被抽去了脊椎骨一般,上身- 软瘫在地上。他肘撑在地面上,紧紧地拽着自己的头发和耳朵,崩溃的力竭声嘶:“他是我哥哥,我还能怎么办,我只有他一个家人——” 小和尚坐在一旁,冷淡的注视着他。 观禅的暴起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的动作快的不像是一个孱弱、精神溃散的人类。他就像是一只拿来捕猎的狗,猛的纵身跳起,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匕首就要刺向小和尚:“听得满意吧, 小畜生,我和哥哥就算活不成,也要拉你陪葬——!!!” 当然没能成功,观禅的手腕被小和尚扭住,匕首的尖端抵住观禅自己的鼻翼。青年僧侣发指眦裂,额上渗出一滴汗珠,正要和小和尚背水一击时,却听见那个要比所有妖鬼都可怕的孩童轻飘飘的声音。 “对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小和尚道,“下山前师父找过我一次,说这次前去比 叡延历寺的资格还是交给师兄观禅。因为师父觉得我年纪过小,去大寺庙进修或者游历还为时尚早。他说你自小便踏实勤恳,再脏累的活都不推诿,同寺院上下诸位师兄弟关系也极好,佛法研习也很刻苦,定然心性纯良。所以师父将这次讲佛会的住持管事一职交给你,让我跟随你修行,等到讲佛会结束归山后,就为你准备行李为你送行。” 匕首掉在地面上。 情绪激荡时的人类极有趣,就像只有在死亡来临前夕静止住的表情一样;他们激动时神情是活着的,像蔓延的抽出枝桠的藤条。当躯壳承载不下,藤蔓就破墙而出,成为钻出人类额上皮肤的鬼角。他们那时候看起来也非常有趣,极度的狰狞,像-间开裂的老房子,布满了创伤累累的裂口。 还有另外一种,是生者的死亡。 还在呼吸,藤蔓却已经枯萎死去。他的时间停留在听见消息的前一刻,眼睛里却慢动作迸发了一场地震,一场火山爆发,一场海啸或者是飓风。宏伟的就像是一个世界无声的毁灭。 小和尚转头离开此处。转头离开身后白灰斑驳,砖瓦倾塌,瞬间颓败的屋宇。 太阳升起来时候他们开始收捡行李准备折返伊吹山。上午的时候茨木闲着无聊,就问:“这里管事的死了, 等你们撤走,这里就能荒废掉了吧?” 小和尚说:“期待它荒废做什么, 做妖怪的老巢?” 茨木笑:“我看风景还不错。” “荒废不了的。付下尾介只是管事,他死了,持有这里的贵族再重新找一个管事就行了,人总是很多的。”小和尚凉凉道,“到时候狗还是照样养,斗兽赌博照样办,人还是照样死。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多大改变的。” 茨木听了有点闷,就出去了。中午时他回来,告诉小和尚:“他们死了。” 小和尚略略的抬了抬头。 “原本只是准备处置养狗的那个人,但是突然那个和尚疯了一般的冲上来说是他让祭祀犬神的,祭祀的方法也是和尚交给那家伙的。你们住持——那个老和尚发 了很大的火。” “然后呢?” “然后准备将他们扔入琵琶湖溺死。这种死法真是不干不脆,还不如让吾杀了——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 听说是准备将观禅和付下尾介推入湖中时,忽然起了很大的一阵妖风。从芦苇群中走出一个身着红衣满面血泪的女鬼,这女鬼不畏攻击,甚至连身死魂灭都不惧,当着法师们笔直的走向那两兄弟。住持听清了她口中语调絮乱的“阿步”,招了手让法师退至一边。 “诸行是常,无有是处啊。”住持低头念了句佛偈,领寺院的法师和协助执行的官府人士掉头离开。 那女鬼果然不追,只是走向那两男人,一口一口活生生的将他们吃了个干净,骨头渣子都不剩,河边只剩了好大一滩血,怎么冲刷都冲不掉。女鬼也没了踪影,当夜起了很大的风,像是女人在哭,也像是母亲在叮咛“记得要好好吃饭啊”。 一点乱七八糟可看可不看的小tip: 1.“荣升‘三会’讲师,得业统领权门僧纲,立身出世,名利双收,就连皇子亲王都得奉承你”这其实差不多是平安后期的事情啦,摄政藤原氏等极少数门阀把持和垄断中央政治时期,留给其他贵族子弟的出路就是进佛门出家,所以差不多争抢僧位如同争抢官位。 2.“入道后的天皇都能与你平起平坐”天皇肯定是不会一起平起平坐的!差不多是指从奈良圣武天皇在著名的东大寺卢舍那大佛前自称“三宝之奴”为开端,平安的时候33代天皇出家了16位之多,皇后皇子公卿将相也一起跟着出家,叫“入道”。总之真的是超级多,“后光严天皇的皇子亮仁法亲王以下十三人皆出家”;当和尚真的很吃香啊?! 3.“得罪你的贵族你能将其‘放氏’”“放氏”是院政时期的事情了,[各派势力拥兵自重,常用的方法有两种:一是抬着本寺院的镇守神舆到京都上告,日本史书称为“强诉”或“嗷诉”。特别是每次兴福寺僧众入京强诉,藤原氏一族都不敢入朝处理公务,使政府部门几乎停止运转。如藤原氏的人对此不理,或做出任何不利于兴福寺的事,兴福寺僧便在神木前举行宣告把此人开除出藤原氏的仪式,此为“放氏”。被宣布“放氏”的人从此便不能再到朝廷做官,直至兴福寺僧表示免罪为止。此称“山阶道理”,连朝廷也无可奈何。]……感觉当时的和尚,超牛叉(。) 4.都是复制粘贴论文里面的,就是想吐槽一下僧侣真的是个牛叉的好职业的!顺便也能看到这篇文其实时代线超乱的,阴阳师时代也乱的不行所以就让它们自由飞翔吧。我大概参考的也就是平安时代附近,参考的很随便!只打算那种乍一看不要很违和的程度就可以啦_(:з」∠)_ 第十九章 酒吞没能找到出口。 从黎明的光再次攀上他的肩膀,他踏遍所有能走遍的土地,日升月落如同复制一般重复了三次。在第三次太阳落至山脉肩头时,他依旧一无所获。“承载着大量人类念力的地藏像或许能扭转时间”——听起来就像是一场疯话。但偏偏鬼王信了,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蛛丝。可这根蛛丝显然什么都没有扯过来。 酒吞忽然觉得手掌有些生疼,低头一看才发觉是手上抓着的地藏像残片。石像碎的不均匀,甚至有地方的青苔还潮湿着。他在怒气之下攥的极紧了,石像碎裂的一小块地方尖锐得过分,刺得酒吞一疼。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甚至在酒吞童子迈出去的那一刻他都未想到他竟是有那么急迫的想见茨木童子。和小孩儿相处的每一刻他都像是在拼图,那些沉睡在妖鬼仓促易逝时光里可能再也不会为人所知的碎片被打捞起来,未知被填补,就好像酒吞是在和茨木童子相识那么久才恍然大悟这家伙也是有幼崽期的。童年时期的小孩儿令酒吞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钢铁制的茨木是一件易碎品;可是就算他不是,强硬的能一个鬼爪横杀天下,酒吞还是担心他。 此处若真不是幻境——幻境不可能维持那么久,也不可能人展现的如此细碎仔细。那就必然是被可以错乱引入的过往时间线。酒吞甚至怀疑小孩儿的存在是绑在他腿上令他步履艰辛、频频回望的一根锁链。在不属于自己的时间线中待久了会有什么结局?不知道,总归不会令人愉快。 此时暮色四合,夕色温柔的平铺下来,暖橘色的天际掠过一行雁雀。道路交汇处修着一处小小的神龛,一旁长着一棵多年枝繁叶茂的老樟树。神龛中的地藏像刻痕已经斑驳,隐约还能瞧见慈眉善目的笑容。酒吞烦躁的啧了声,想将无用的地藏残像给摔至一边,想了想终究还是握在手上了。 不知道茨木童子那家伙现在如何,若是留在现世,没准找酒吞已经找得杀红了眼;也有可能是被扔往了属于“酒吞未化鬼”时期的时间线。酒吞试着想了想自己未化鬼时,却像隔着雾。但无论如何,大抵也没什么区别。酒吞自己都曾几次想着多留一会儿照看稚年时的茨木,更别提茨木童子。如果茨木童子当真在酒吞人类时期的时间线,想必不用多久就会把寻找离开方法的事给忘至脑后吧。 他叹一口气,转头去找小孩儿。离开时他记着把小孩儿安置在了一处旅店,不放心人类,就提了门口的灯笼鬼挂门上让它照看小怪物。总归也不需要多久,酒吞当时是这么想着的,找着回去的线索还来得及去接他,将小怪物安置好,或者是想办法促进他化鬼——按茨木的凶劲,化鬼了怕是也没几个妖怪能欺负他,运气不错的话他们还能来个认真的告别,小孩没准会拽着他领口哭一会儿;就当做茨木小鬼头时期还是会哭的吧。所以酒吞还得空出多一点的时间。 但是现在计划一都没实现。他没能找见回去的线索。坏处是暂时见不到茨木童子了,好处是他还能和小茨木相处久一点。 这么算起来,也不知道是该愤怒还是该开心。 但酒吞童子回去时没能见着小孩儿。挂在窗口的灯笼鬼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喘着火舌,见着酒吞,略略略的想躲到角落里去,被酒吞倒吊着拎起来,吓得叽里呱啦一通,火舌也到处乱窜,险些把自己给烧得一干二净。酒吞听了半晌才听明白这小妖怪在说什么。小孩儿等了他一天,没等到就跑出去了;灯笼鬼吐着舌头想拦,硬是没拦住。酒吞啧了一声,把灯笼鬼扔一边,出门找人。 酒吞想这孩子或许是出门找他去了,故也未多着急。直至他翻遍整个村子也未找见小孩儿,这才慌了神。他鲜有方寸大乱的时候,各种设想一股脑的冲进他大脑,他在如同溺水一般的思绪中模糊的闪过所有糟糕的联想,直到他在村子附近的城镇路口找到小孩儿。 他换了一身衣服,粗布的,正挽起袖口往水井来打水。乱糟糟披下来的头发也扎了起来,只是还留着过长的刘海,额头上绑着一条三指宽的白色抹额,将小小的鬼角遮的严严实实。酒吞拽住小孩的领口将他拎起来,水桶倒在地上,水洒了一地,但是没人管。小孩也不挣扎,咬住嘴唇,将视线别至一边。 酒吞嗓音低沉:“本大爷还以为你给狼吃了。跑哪去了?!我有让你等我回来吧?!” 小孩儿说:“我以为你走了,不要我了。” 酒吞失笑,将小孩儿放下来,蹲下直视着他说:“这次是我的错。本大爷找你是找得真慌,行了,跟我回去。” 小孩问:“回哪里去?”他澄澈的目光直直的看过来,像水井里刚提上来还带着地下凉意的水,“你要带我去你住的地方吗?是你家吗?” 酒吞哑然。他确实没地方能带小孩儿回去。大江山在这个时候怕只还是一处无人管理的魑魅魍魉肆虐之地。他最多能在离开之前对小怪物好一点,再好一点,庇护他周全;可这世界之大,也没办法给他一处真正的庇护之地。 小怪物读懂了他短暂的沉默。 “没问题的。”小孩儿伸手,拿手腕轻轻碰了碰酒吞的脸,“你想让我化鬼,是不是怕我打不过别人。” 酒吞说:“行了,知道你凶,妖怪都打得过。本大爷为你忧心的事可多着呢。” 小孩咧嘴傻笑,酒吞敲了下他脑袋。这会儿小孩儿反应变快了,不再在酒吞敲完他后才傻愣愣的捂住脑袋,而是手往脑袋上一伸,就抓住了酒吞敲他的手腕。这个小怪物两只手紧紧的抓着酒吞,一只手拽住他大拇指,另一只手捏着他腕骨部,两只手都挺用力;他抬着头盯酒吞,嘴里说:“我知道你有别的事情要做,也不能久留。那就不要留下来了。我找到地方去了。” 酒吞瞥眼他,又去瞄地上可怜巴巴倒着的那只水桶。小怪物发觉他的眼神,赶紧解释:“我等你,但是没等到。我就想你应该是走了,就出来找。没找到,但是遇到一家店招学徒工,他们看我很喜欢,就让我来试试。我……我也想试一试。”他补充道,“这样你也不用为我担心,我就算不化鬼也有安身之所的。”然后又说,“我够强的。” “什么店?” 小孩儿慢慢的松了手,小声的说道:“理头发的。” 酒吞气的一窒:“这就是你说的安身之地?!包括以后?” 小怪物低着头,不说话。酒吞看着他这样,想发火,最后反倒是给小孩儿把桶捡起来,利落的打了一桶水,问:“那家店呢?” 小孩眼巴巴的看过来。酒吞说:“放心,没功夫杀人。你自己真想待这,就待,总比村边上那个小破屋还没东西吃好。” 他说这话,倒像是安慰自己。酒吞不知道他这样像极姑获鸟一类大家长心态的妖怪,原本是根本不搭边的,结果一看见小怪物就转了性子,又耐心又好说话,忧心忡忡的还克制着不发火,哪里像是酒吞童子。在他认知里茨木童子就应该是跟随在他身边的鬼将的,好斗,蛮劣桀骜的像一只猎豹,直来直往,冲冲撞撞;他必须先当鬼,不做鬼那酒吞怎么办?可是小孩儿偏偏就这么坚持,酒吞没办法,总不能和一个半大的小鬼用拳头说话,他只能退一步,偏偏这小鬼愈加变本加厉。酒吞还能怎么办?只能忍着。 快到地方了,小孩儿抢过酒吞替他拎着的水桶,双手提着,横着身子往前走。他也不知道长到多少大,又瘦又小,水桶都快有他半个大,力气再大看起来拎着也格外艰难,水桶中装满了水,偶尔荡出了一点,溅在他衣摆上。他要去的店面也小,黑漆漆的,柱子上似乎都淤着多年不洗的污垢。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正往围裙上擦着手,接过小孩儿手上的水桶转过头和小孩儿说话。小孩儿显得有些窘迫,回了两句,被拉着往前走,忍不住又回头看酒吞。 酒吞站在路口处,忍住了没往前去扯着小怪物胳膊就带他走。他站在原地动也未动,直至那个本来凶狠的小怪物腼腆的被女人拉进店里看不见了,直至树木的影子从脚后跟转移了几寸,他才掉头离开。酒吞童子忽然很想喝酒了,味道不好也没什么大的关系,关键得烈,最好能让鬼都大醉一场。 听见井边洗衣服的女人说话,说路口那家剃发店的夫妇昨日去早市时领来了一个孩子,说是做学徒。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虽然小孩长的挺奇怪,但回来的时候倒是打理的整整齐齐的,衣服的料子也好,不知道会不会是哪家贵族的小孩。 酒吞想,呸,本大爷给他换的,要真照小怪物原本那野孩子模样,你们敢把他领回来?! 又听另一个人回,说那家店的夫妇总是生不出孩子,不花钱就能捡着一个男孩子,还是刚好能干活的年纪,也不算亏。 酒吞听着烦,心想如果本大爷领着他,天天带着他吃肉喝酒,金山银山的养着,怎么可能会让他去打水。但也知道不可能,只能想一想。但心底到底是不甘心,总像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了,一会儿又想明天再来问问吧,指不定隔了一夜这小怪物就后悔了,会扯着他衣角求着要跟他走,老老实实的化鬼去了。 酒吞这么想着,胡乱的又想起茨木童子的模样来。就好像他依然追在他身后,木角红的,头发银白的,一双眼睛是闪闪发亮猫似的金,盔甲很硬,但是身体却是软的。酒吞叹一口气,席地而坐,将收来的地藏残像翻出来。夕色已经完全落尽,灰紫色的夜空亮起大片的星子,亮的就像是某日茨木童子淋雨回来,镀在那家伙发际残留水珠上的光。 第二十章 茨木坐在木质长廊上,仰头看天空。浅淡的星光滤下来,将这妖怪的面容模糊的像是浸泡在水中。小和尚合上拉门走出来,茨木就转头看他,豹子一般的专注。小和尚和他说:“师父打算让我去延历寺进修。” “小友打算去?” 小和尚点点头,走过去往茨木身边坐下:“伊吹山待久了也觉得无聊。山上无聊,山下也无聊。也就去看看被诸人艳羡的日子是什么样。”他伸手扯过茨木的手腕,说道,“这个给你。” 一颗黑檀木的佛珠,质地光滑,也不知道被放在手里摩挲了多少年,用一根红绳串着,连红绳子看起来都有些褪色,躺在茨木掌心里,显得格外的寒碜。茨木小心翼翼的捧着,生怕它掉了一时找不到,说:“小友送我这个?”又咧着嘴笑,“小友送的,定然是好东西。我一定好好珍藏着。” 小和尚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又说,“送妖怪佛珠,听起来就不吉利。你若不要,就还给我。” 他作势要抢,茨木下意识腾的一声站起来,手举得高高的不给他。片刻之后似乎又觉得不妥,重新坐下来,说:“小友给的东西,只会是好的。我拿着很开心,但是小友如果想拿回去——” “不想拿回去。就是送给你的。”小和尚说。他盘腿坐着,微微后仰看天上的月亮。庭院里一片静籁,他闭了闭眼,说道,“师父令我进越后寺的时候给我的,我带着也有那么久了。我去延历寺不知道要去多久,明日我走后你也离开吧。比叡山不比这儿,没准就有能发现你的法师,所以你别跟着我了。我师父——那老和尚笨不到哪里去,我骗的到别人,他迟早也会起疑心。你不是要去找你的朋友么?去吧。” 这就是告别了。茨木握着佛珠,心里难受。离开了这个幼时的酒吞,可是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离开的方法见到酒吞童子。如果找不到出口,或许他就要长长久久的被禁锢在这个时间线里。就像挚友给他讲的那个故事一样,因为棋局太过精彩就驻足观看,等到下山时才发现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没准酒吞童子早就另招了别的鬼将君临妖族巅峰了。他想了想,从脚环上取下一个铃铛递给小和尚,说道:“我也没有别的东西能给小友。这个铃铛你拿着,它日日随着我,沾了我不知道多少鬼气,你拿着它也没有别的妖鬼敢近身。如果你以后某一天回来,或者是想找我,摇响它就可以了。不管隔多远我都能听到赶来,如果我没有来……” “如果你没有来?” 茨木想了想:“那大概就是我不在这里了,没办法来见你。可能是我已经找到了我的挚友了。” 小和尚握紧铜铃,说道:“好。” 离开的时候小和尚站在山道上往回看,他没看见那妖怪,后来他又想或许妖怪不在也好,这么想着,他伸手进衣兜里,又握紧了那个铜铃铛。 茨木正站在地藏殿内,四下空无一人。今日是个晴天,他就想着晴日行路不错,能方便许多。光线从窗口倾下一大块,殿内烟雾袅袅的,佛像的闭目而笑,半边浸在阴影中,半边隔着朦胧的烟雾,竟显得格外诡谲。 小和尚曾在这殿内念过经,茨木旁听着,一句都听不懂,只觉得小友无论文武皆是如此强大令人着迷,隐约也记着两句,倒也不敢贸贸然的发问。也记得彼时那尊佛像的气味。佛像同阴阳术不同,就算不是站在相对的立场上,它们本身的存在就会令妖物不舒服。在神道上,人类将一切超人的存在供奉成神,就连凶煞他们亦称之为神来祭祀;佛教不同,度化民众的同时它也妄图铲除邪祟妖魔,故此它们本身就有一股让妖怪难熬的气息。但茨木记得当时那股气味,和现在地藏佛像带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就像是忽然之间,一件东西“活了”一般。 茨木朝佛像伸出手去。 阳光斜着从窗口滤过他,地上的影子影影约约的竟显出一个巨大有力的鬼手来。妖鬼自身的瘴气猛烈的撞向那尊佛像,却宛若被一层屏障阻隔了一样忽然停滞在佛像两寸之前。随即下一刻,静止的空气诡异的流转起来,像是一面被一颗石子击破的水面,荡出一圈大过一圈的波纹来。 整个空间开始旋转扭曲起来。光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扭曲成线团,世界的颜色被胡乱的塞进一个黑瓶子里。待到光线重新被放出来,茨木童子首先对上的就是酒吞童子愕然的视线。 月光静悄悄的从树林中滤过。寒秋的萧瑟的叶间宛若覆上了一层寒霜。呼吸是冷的,鬼对温度迟钝,但是骤然的变化却是异常明显。他方才还身处夏季,转逝间就进入了寒秋。 酒吞领先他一步,鬼葫芦悬浮在头顶;这是备战的姿势。但是四周静谧无异常。酒吞明显也看见了他,神情错愕。鬼葫芦暂时失去了酒吞的控制,啪的一声摔倒的地上。如若它有痛觉,大抵会疼到龇牙咧嘴。 “挚友?!” 酒吞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是我们刚刚过江后那篇弥漫着雾气的树林。雾气散了。”他摊开手,神情少有的困惑,“……是幻境?” 茨木手忙脚乱的摸向衣兜。黑檀木的佛珠,中间穿过一条褪色的红绳。他睁大眼睛,同时松一口气:“不是。不是幻境!” 酒吞瞥向他,语气听起来有些复杂:“茨木果然你也是见到了……去到了以前的时间线?” 酒吞童子没有反应过来。面前银发的大妖往前迈了一步,毫无征兆的就倒过来。他顿时一慌,以为是对方在自己照料不到的地方受了什么伤。但是茨木仅有的胳膊环绕过来,力度真真切切,他埋在自己的颈边,呼吸拂过来湿热的发痒。一头乱七八糟却格外柔软的头发也披到胸口;酒吞习惯性的袒露着大半个胸膛,茨木的头发蹭过来,随着呼吸轻轻的摆动着,撩过去时痒的厉害。 酒吞不知道他怎么了,只能僵硬着问道:“喂,茨木。你怎么了?” 茨木在他耳边低声说:“挚友。我很想你。” 酒吞的身躯一点点的暖和起来。他尝试着伸手环住茨木的肩膀,成功了;成功了第一步第二步就会很简单,最后他双手环住茨木,就像他们互为支撑一样。 说出来大概会很奇怪。在大多数时候酒吞反倒很不擅长这一点。他叹一口气,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也是。……我也很想你,茨木。” 茨木明显是听见了。因为在之后他们共同攀登山阶时,这大鬼脸上的笑容就像是一个拿到了期盼很久糖果的孩童,怎么遮怎么忍都藏不住。 酒吞再一次瞥向他,冷哼一声,心底却想,果然还是得说出口。 他们在道路上简单交流了一下彼此两条过往的时间线,非常默契的省略掉了大片的内容。茨木想夸“吾友从小就天赋秉异”,不想却被迫回首不堪入目人类时期的酒吞恶狠狠的叫停了。茨木多次想夸赞,甚至赞词都在脑海内更新了一遍又一遍,偏偏酒吞不让他说。酒吞也矛盾,明明已经能够面无表情冷静听完茨木夸他,却还是觉得茨木夸他童稚时羞耻。并且他也将对小茨木的评价藏的严丝合缝,生怕自己一张口就说些不该说的。光是他瞥向茨木侧脸时,就已经按捺下不止一次伸手去捏他耳朵的想法了;同时酒吞也花了很久才心理斗争成功,不让自己开口问茨木你化鬼前过的好不好,刚化鬼后有没有被欺负。 茨木能安然无恙的并肩走在他身边,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听茨木说完后,酒吞说:“果然和地藏像有关。” 他们已行至山上的庙门口。这一处是小庙,不知道已废弃多少年。走进荒草丛生的院内时几只将成精的黄鼬四窜而逃,眨眼就不见。酒吞继续说:“我们没能继续被困在曾经,可能也是因为‘它’力量不够了,露出什么端倪又被你一冲撞,这才回到现世。”他作势要推门,转念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对茨木说道,“在没把那家伙逮出来之前,没那么快结束的。” 他说对了。 门一推开就扑起灰尘来。这个寺庙太小,一眼就看尽。奉供着一尊残破的佛像,拈指的胳膊断裂,头颅也不见了。茨木往前跨一步,视野所及就开始猛烈晃动起来,他飞快的侧身想抓住酒吞童子的手,但只来得及抓住酒吞的肩后藏青色的颈带。柔软的布料瞬时从他指间滑漏开。颜色和世界的线条继续旋转着,旋转着。 他匆匆忙忙喊一声挚友,心中却是明白又要去哪了。 地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正盯着他。少年人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眉眼往上挑,眉骨略凸,显得格外的凶。他的容貌实在是太熟悉了,茨木只是愣了一愣,就喊出声来:“小友?” 面前的人似笑非笑的抬一抬眼,已经有了不怒而威的气势。 茨木心情复杂,说道:“小友,你长高了。” 第二十一章 他回来的时候恰巧大雪封山。 近江国很少有那么大的雪,住在屋里封着窗都能听见冷风的呼嚎。这个时候就连商队也不会选择赶路外出,妖怪是一方面,但更可怕的依旧是无法降服的自然。它震撼你,降服你,捕捉你,从天而降一如厄运。 他是收到了一封信,信使出发的时候尚且是小雪,抵达延历寺时雪已及膝。信上说越后寺的住持——他师父近来便有些不好,缠绵病榻,清醒时磕磕绊绊着说想见他一面。他于是就拿着信,牵了一匹马上路了。 所幸是他最终见到了他师父最后一面。 越后寺住持的所有弟子,他大大小小的师兄师弟跪了一地。老和尚卧在塌上咳嗽着,偶尔咳出血,跪在他身侧的观真低着头轻柔的用白布给他擦拭去。老和尚眼皮上番,紧紧的盯着闭紧的一处悬窗。观真不知道师父在看什么,但他既不敢发问,也不敢转头跟随着师父的视线。老和尚嘴唇微微的动了一动,观真没听清,就俯下身子,去凑的更近一些。 这回他听清了。老和尚蠕动嘴唇,喃喃道:“把窗户开了。” “师父?” “把窗户打开。” 可是外面在下雪。观真低声的自言自语,但是他还是顺从的站起来,把窗户打开。冷风灌进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由的缩紧了脖子;拉门此时也忽然被猛的推开,寒风夹杂着雪冲进来。少年人的身影站在入口处,带着斗笠,逆着苍茫冰凉的天光,整个人都是黑的。几片雪花飘到老和尚塌上,老和尚触及它,眼珠子愣愣的盯着敞开窗外白得荒凉的天空,突兀着伸出几枝黑黝黝的树枝,喉咙滚动几下,眼角划下稀薄的一点泪来。 “——师弟你!” 时过境迁东海扬尘,小和尚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小和尚了。 他沉默着走进来,合上拉门,带着一身赶路跋涉而来的彻骨凉意,跪在最后,无声的伏在地上。老和尚似有所察,慢慢的移动着眼珠,偏了偏脑袋,问道:“观真,你师弟回来啦。” 观真低声应是。 老和尚叫他名字,就像多年之前的同一场大雪里,喊他,说:“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走过去,观真退下,他跪在老和尚身边。 他们彼此对视,老和尚视线已经模糊了,半眯着眼看他,像是在认人。他快死了,少年人几乎都能看见他身边蓬勃的死气,但他强撑着一口气,这口气微薄到几乎会消散在空气里,却偏偏还在寒彻刺骨的寒风中坚韧存在着。 他低声对老和尚说道:“师父,我回来了。” 老和尚张张嘴,喃喃的说起抄写过的佛经,不是法华或者金光明经,是地藏本愿。他说没能抄完,那就烧给他吧,好叫他在地下还能接着抄。也提起过观禅,说到一半嗓子就哑了。他快死了,长久的絮叨和寒风让他咳嗽不止。在最后,老和尚颤巍巍的伸手,他看出老和尚的意图,将手放在老人干枯的掌心。 “你呀,你呀。”他叹息道,“你答应我一事——” 老和尚紧紧的抓紧他,浑浊的视线长久的注视着他,可最后仿佛再多千言万语都随着一声叹息消散了。 老和尚说道:“也罢。” 他紧紧抓住小和尚手腕的手无力的滑落下来。小和尚在四周骤然响起的哭声震天中回首去看,在大雪纷飞的窗外,一只灰色的鸟雀扑棱着从光秃的树枝上飞起,掠向苍白的天空远远不见了。 越后寺里竖满了白幡。他就坐在房顶,雪还在下,远山近处皆是白茫茫一片。他摊开手掌,在铺天盖地的白色里看向手心里那个古旧的铜铃,迟疑着摇了一摇,又摇了一摇;铃铛清越的响声被风吹得极远,却又同落雪一致飘至地下。 什么也没发生,谁也没有来。 他不是第一次摇响铃铛了。第一次是因为意外,彼时他在比叡山延历寺,门外便是辩法的高僧,他生怕铃铛响起,妖怪真出现会因他致伤。但是无论如何,在此之后怎么摇响铃铛,妖怪也没再出现过;随着世事变迁,年岁增长,小和尚愈发对万事万物不屑一顾、也愈发行事不羁张狂至极,关于妖怪的记忆成为盛夏河塘上的一道影子,且愈发的远去了。他冷哼一声,将铜铃高高抛起,抛接的时候它依旧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某一次他迟钝了那么一瞬,铜铃落在屋顶的积雪上向下滚去。少年慌忙探身追过去试图捡起他,这个猛地向前冲去的动作险些让他从屋顶摔下去。 他忽然察觉到了熟悉的、放肆的妖气。 “你长高了。”妖怪对他说,“过去多久了……?” 记忆重新鲜活起来。这妖怪看起来就像是从那一天重新打捞上来一般。少年龇了龇牙,走近茨木,同他比划了一下身高。年轻人的身高总是窜的飞快,他现在快有茨木高了。少年一挑眉,说道:“你说过了多少年?” “抱歉。”茨木诚心诚意的和他道歉,“我也不知道……一来一回间,时间是不对等的。” 少年抱臂,审视着茨木,半晌才以挑剔的口吻说道:“以前还以为你长得有多高——要打架吗?” “打架?” “看看你到底是有多强。”他对茨木勾了勾手指,掉头往树林深处走去,茨木只能跟上去,就听见他头也不回道,“打完了请你喝酒。” 这场架打的很辛苦——但也畅快。比起当初还是小和尚时,少年人的路子野了不少,招式也杂了,不再存粹是佛门的手段,三教九流的都混杂着。茨木和他打,反倒练的是控制能力;就宛若和酒吞童子换了个立场,以前对打,茨木都是大开大合的那方,全局则抛给酒吞来控制。现在少年脾气上来,打的恣肆又落拓。茨木是大鬼,出手间总是有瘴气,更何况以往他出手就是为了杀人,现在又偏偏耐心的克制下来和少年对招。如此相比较而言,反倒是少年人更像鬼一些。 他们夷平了小半个树林。茨木赢了,少年躺在雪地里放声大笑,大雪浩荡的从白色的天际落入眼瞳中,流出来的血都快要把雪地给染红了。茨木看不得他受伤,皱着眉头喊他起来,少年利落的翻身起来,右手一用力,将脱臼软绵绵垂在身侧的左手给咯噔一声拼了回去,左胳膊举了举,关节处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他笑嘻嘻对茨木道:“弄好了。” “小友果真英武不凡不畏伤痛威武霸气,受伤了照样能活蹦乱跳果真是无坚不摧力拔盖世生命力强悍,若不是和我打定然场场取胜车轮战也悍不畏死值得夸赞。日后定然能成就一番昭如日月一派繁华的伟业,现在也真不愧是年轻有为令人鬼叹服。” 少年给他一个白眼:“我怎么觉得你这夸的不是什么好话。” 茨木说:“我夸小友,用的自然是顶好的好话。”又说,“手伸出来,给你包扎。” “我看过了那么多年,你的包扎手段压根没进步几分。绷带给我。” 茨木只觉得这场面眼熟,仔细一想方才恍然,正是他初和小酒吞见面时,他也受着伤。茨木思量着要不要认真学一学如何处理伤口——尽管鬼不大需要包扎,但万一呢?倘若以后酒吞童子受伤,这种窘境怕是还要再来一次。 “小友……近些年在比叡山过的如何?” “不怎么样。”少年懒洋洋的说道,“不学无术,整日偷鸡摸狗下山喝酒打架。山上山下,俗世凡尘佛门神居,过的都是一般无趣呆板的日子。延历寺差不多要忍我到头了,这不就赶我下山了吗。”他将绷带胡乱缠好了,道,“本大爷想找些乐子,偏偏还是这次和你打架打得尽兴。”他正说着,往地上捏了一个雪球,冷不丁就要往茨木领口塞;茨木衣服穿的严实,外衣加里衣还穿着盔甲,躲闪得又快,才没让少年得逞。雪球捏的散,在一来二往间碎了,些许贴上了茨木的脖颈。妖怪对气温抵御能力高,但或许真的是雪球,也或许是少年被冻的冰凉的食指,接触时竟让茨木打了个哆嗦。 少年露出恶劣的笑容,也不管不顾受伤的手,交叉枕至脑后,懒散道:“走了,回去了。” 他没再叮嘱茨木化成人,就好似茨木是人是鬼跟随着他回越后寺都无所谓。茨木想了想,依旧匿去了妖气化成人类的样子。 但他们刚踏进寺门,还是被一大群执杖持棍的法师给包围了。少年错身一步极自然的将茨木挡在身后,他们身后的庙门也应声合上,茨木视线略略的向后一望,几个穿了盔甲的武士已经无声无息的挡在了身后。雪还在下,似乎越发的下大了。恰巧一阵山风起,满院的阴魂幡和浩浩大雪一起随风扬起,天地寥落孤鸿万里,这苍山独寺及其一触即发的争端都显得格外渺小了。 这包抄而来的阵法几乎在瞬间就点燃了茨木的嗜战之意。少年身形后仰贴近了他,低声笑道:“别动,别动。我们看戏。” 隔着大半个院落,观真站在山门殿外。他左右四方皆是四面八方的武僧,大抵是因为知道对付的是人不是妖鬼,四处都是持刀拿武器的更多一些,丢开那些令他们显得飘忽遗世独立的禅杖、道袍、佛珠和法器,现在除去一张稍微像人的脸,这些武僧远看起来也同妖鬼无异了。茨木看向为首的观真,这个人类身上总有种令他不妥的气息,他也还记得他,彼时他摸进越后寺,听两个僧侣恶意的提起小和尚,一个是观禅,另一个奉承着的就是观真。 时间对于人类而言真是可怕的东西。那个时候观真就像是一条影子,一只观禅的应声虫,但当时他看上去还是像人的。如今他呈现出一种尊荣的老态,这种老态几乎要将他的面目给模糊得乱七八糟了。 “师弟!”观真厉声喝道,“你可知错?!” 少年懒洋洋的,嗤笑道:“你们不由分说的将我围起来,是想让我错在哪儿?” “五年前越后寺的那场妖袭,我们失去了几位久负盛名的法师,甚至还包括来我寺辩法的别的宗派的法师。我们的神子——你,也在这场袭击中负伤了。” 少年摊了摊手。茨木注视着挡在他身前的少年——尽管他要比一个大鬼弱的多,刚才那场打斗证明了这一点,这个少年还是有些固执的挡在了妖怪身前;原来一来一回间已经过去五年了,茨木想,这一点都不奇怪,五年间少年已经长到那么高,甚至之后他还能再接着长。 观真继续说:“但是我们至今都没能捕捉到当初袭击寺庙的妖怪。他是谁?但是忽然,我们找到了一个人。”他往一侧让了一小步,现出身后的一个人来。这个人削瘦,普通,缺了一只腿,拄着拐杖,唯唯诺诺的低着头。“他是当年的幸存者。我想师弟你可能不认识他了,毕竟他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护卫,但是他还认得你。近日他找上我们,指认了你。没有妖怪。从头到尾就没有妖怪。” 少年低声笑道:“哇哦。” “于是一切都能理清了,若真是有妖怪,越后寺怎么可能查不出来。只能是你了。”观真情不自禁的舔了舔嘴唇,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来,“因为你害怕辩法会上有比你出众的僧人,你就残忍的将他们全部杀害了。师弟,人证俱在此,你可知错?!” 少年盯着观真的脸,随后他脸上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来。他将手背至身后,茨木以为这是攻击的信号,但是少年只是安抚性质的握住了他。他就像主动走上能剧舞台参加演出一样,道:“所以难怪你能调集那么多武士和僧人,怕是还有山下贵族和别的宗派义愤填膺地调遣而来的吧。” “你是插翅难逃了——!还妄想狡辩什么?!” “例行的几句狡辩也罢。”少年朗声道,“他们是被什么东西咬断了喉管,这点你如何解释?” “狗。”观真果断道,“用狗咬的。你别想妄图蒙混过去,你这个心狠手辣的杀人凶手。” 少年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他就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所有令人捧腹大笑的笑话一样,笑意克制不住的从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中流露出来。在这样严肃的指认现场、在老和尚尸骨未寒漫天飞雪的此时,在引魂幡猎猎作响的寺庙中,大笑出声是一件太违和的事情。但是少年克制不住自己,他听过也看过如此多的笑话,而这也不是最好笑的一个。 在场所有严整以待的人都把这种大笑当成了失态的癫狂和默认。 观真向前踏出一步,极有仪式感的对这场指认做出了总结:“师弟,你天生即贵为‘神子’,本应前途无量大有作为,师父和诸位师伯师兄弟皆对你抱你众望,可你竟然小小年纪就如此阴狠歹毒,怎配做我佛门弟子。师父如今不在,怎么看我这个做师兄的都应当替师父清理门户——本应该当场将你斩了以告枉死的同门在天之灵,但你既然还是比叡山延历寺的弟子,我等便要守规矩将你罪名上告令其判决。你还不束手就擒?!” 执刀持棍的武僧怒喝着蜂拥而上。 少年安抚的拍了拍茨木的肩膀。在喧嚣嘈杂的大雪里,只有茨木听见了他的那一声轻飘飘的:“那就送给你们作误打误撞的奖励吧。”——他就像是一片轻巧的羽毛,也像是万千落地的雪花,轻盈的卷进这一大场白茫茫中去了。 第二十二章 烛火闪烁了一瞬。 夜间雪下的更大了,暴风雪狂暴的敲打着窗户,听起来像是一个随时都要夺门而入的幽灵。少年将捆绑住他的绳索轻易的卸下,他拎着它就像掐住一条蛇的七寸,漫不经心的将它贴紧油灯的火舌。火咻的一声窜了上去,但是少年很快掐灭了它。 “他们真的很蠢。”他就像是自言自语,然后他瞥了一眼茨木,面容上还带着笑容——他不带表情时凸起的眉骨令他看起来格外凶狠,但是一旦笑起来却有种奇异的反差,“即使他们偶尔聪明一回,也是瞎猫遇上死耗子。好了,你可以问我了。” “你受伤了。”茨木说道。他指的是少年脸上的一道几寸长的伤口,有一道刀锋少年没能躲过,创口很快就流血了,它们还是散发着一股吸引茨木的香味,就算现在已经结痂了。茨木又说,“你可以赢了他们的。” “放轻松,妖怪,我也杀了几个人。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好笑极了,气到要吃人一样。看来是真觉得本大爷好欺负,即使是陪着玩玩,他们也不会真以为本大爷会善良到束手就擒吧?” “或者小友你可以让我出手——不要拦着我。我能将他们全部杀干净。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少年不笑了,他注视过来,目光平静似深水;水下面还有什么别的,波涛汹涌的漩涡或者是择人而噬的凶兽。他语气平静的说道:“不要问我的名字,不要干扰我的决定,不要参与我的战斗。妖怪,我以为五年前我们就商议好了。” 茨木愣住了。有这么一瞬间,他的表情就像是哪里受了伤,可是围攻少年的打斗一招都没落在他身上。他怔忪了片刻,喃喃说道:“……你确实从来不告诉我你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小友,我以为我现在能帮到你。” “你觉得你能帮到我?”少年扬起眉来,茨木注意到他绷紧的下颌,“或许你可以的。你毕竟是鬼嘛。但是在整整消失了五年之后?听着,既然如此,就什么也别做——” 少年停了一停,像是竭力把更多刺人的话吞了下去,也不看茨木,只转过身去挑灯花。风雪鞭笞着窗户,室内一时安静极了。时间对于人类而言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东西,显然他改变的不仅仅是体型和外貌。如果小和尚还能说是好相处,那么少年人忽然之间浑身就长满了刺,但茨木遇见过更恶劣的酒吞童子,在初遇的那段时间,他还是乐颠颠的追在身后叫挚友,那段时光虽然已经远了,可回想起来还是未觉得有什么不妥。那么为什么现在反而感到难过——大约是已经经历过温暖,所以就更加的难以忍耐些许的严寒吧。 除去风雪声,室内仅能听见少年的呼吸,听起来就像是他在将一个不该存在的大箱子搬到其他的地方。茨木说道:“是我想岔了。小友从来便行事谨慎冷静理智,想必这样也是小友的刻意设计。确实无须我的帮忙,小友也能很好的完成一切,我若胡乱出手,是给小友添乱了。” “够了!”少年怒声道,“这次算我牵连你,又如此对你恶言恶语,你明可以轻易杀了我,就不会生气吗!”随后他转过身来,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说他们误打误撞——是因为当初那些人确实是我杀的。我说他们可笑,也正是如此,恐怕他们只是胡乱栽赃嫁祸,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编造的就是事实,故才语言逻辑凌乱可笑至极。怕是老和尚一死,就胡乱找了个理由想要我死,以防本大爷挡着他们的路。本大爷当初杀他们,原因简单极了,就是因为当初那场辩法会,正是观禅牵线搭桥找来的一群对‘神子’不满之人,意图使我死于意外。” 茨木迟疑了片刻,他觉得自己捕捉到答案了:“他们被咬断的喉管,是——” “我咬的。”少年果断应下,“所以我记得清楚,无一活口,全部解决掉之后,我用了某个人的佩刀,从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侧腹,“划开了一个大口子,用手将创口撕了一撕,让它看起来像是被妖怪的抓伤的。”他笑了一笑,“如果我再早些认识你,或许就不用我自己辛苦伪装了。” 少年偏了偏头,继续说道:“太无趣了。本大爷玩腻了。人世间这些事,反反复复颠颠倒倒,全是这一套。云巅尊位也罢泥沼烂水沟里也罢,全是一模一样的这一套。”他这时候的侧脸,完全和喝着酒看向月亮的酒吞童子一模一样了。少年又说道,“我出去将这场大戏看完。至于妖怪你,在这里等等我。” 他推开窗户,冷风从缝隙中灌进来时声响如鬼泣。少年身形灵活的翻进寒夜中,茨木站在原地,烛光映出他逐渐狰狞可怖起来的鬼影,这方寸之地困住一位大鬼本就是笑话,然而茨木想了一想,锋利巨大的鬼爪一伸,动作轻柔的替他关好了窗户。 观真在室内焦躁的走来走去。 他谁也不信,偏偏独处时对着自己的影子也会露出懦弱不安的本性来。他自言自语,狂躁不安:“应该把他杀了的,应该杀了的,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别的变数?那个畜生、流浪儿、没娘生没娘养的,偏偏从来运气就好到见鬼。观禅师兄都那样算计他,他一次也未中招。怎么可能,他早就应该死个千百次。” 他绕一圈,走到另外一边,脸皱得如同苦瓜,又换了个语气,反驳自己:“不行不行,还不能杀。一切都得讲究程序。你不能让滥杀成为你的污点。上报给延历寺,延历寺嫉恶如仇,很快就会下处分的,到时候名正言顺的杀了,一片一片的把肉给凌迟了,谁也不能说些什么。”观真又停一停,痛苦得抓住了自己的耳朵,“那万一延历寺又因为那什劳子‘神子’宽恕他?!师父不是也偏袒过这条流浪狗那么多次吗!那个老秃驴死的好。为什么不早点去死,偏要拖到小混球回来,就是指望着把住持的位置传给他吧?!偏心偏的太过分了,当初说什么重视观禅,到头来还不是坐视他被女鬼吃了什么都没管。现在说重视我?放他娘的狗屁!住持之位还不是要眼巴巴的捧着给他,他可已经成延历寺的弟子了!比我们尊荣多少!天生就要坐在我们头顶的!” 他忽然站住了,直视着投影到墙壁上的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影影绰绰的竟然模糊着像是面生鸟嘴,但观真浑然不觉,只是兴奋得猛然睁大了眼睛:“——对,女鬼。今天跟着那小畜生身边的那个人是谁?鬼。总是有办法让他看起来是鬼的。用药,对,用药。再锯了他一手不怕他不乖乖应承。召集他们将他同小畜生一起斩了就行。报给延历寺也不会被追究,甚至还是大功一场——!” 他自言自语,越说越兴奋,转身就要出门履行这一场精妙绝伦的计划。但门被猛地揣开了,少年人扛着一把刀,刀上甚至还滴着血,另一手提着一个血淋漓的人头,将人头往观真前一丢——观真踉跄着认出这是那个被找来给少年杀人做证的断腿男人,他颤颤巍巍的一抬头,看见少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来。 “本大爷说了无一活口,自然就无一活口。” 茨木踹开门来时寺庙的偏房正熊熊着着火,来往的僧人皆步履匆匆疲于救火,无人注意到出来的恶鬼。茨木循着血腥味往内殿走,在四周偏僻寂静庭院精巧的僧房前步伐一停。 少年僧人一手支着刀,架着腿,一脚甚至搁在血淋淋的人头上。室内倒着一具尸体,不像是人的,背身双翼,只是翅翼毛还未长全,身躯还在略微的抽搐着。头颅滚至一边,狰狞极了,生着鸟嘴,发际稀少,怒目而嗔。 茨木顿时明白为什么之前观真闻起来那么怪异了——那是生成中的天狗。天狗的存在多样,几乎和鬼族一般成了独立的族群了,然而它们的成因各种各样,大部分不似大天狗来得光明正大。传闻间堕落傲慢的僧侣入魔即成天狗,如此看来,少年和刚成天狗的观真一战,斩下了他的头颅。 少年正仰头喝酒,酒液中带血,被少年举着高高淋下。漫出的酒液洇湿了少年的衣襟,他将酒坛随手一放,对茨木笑。 “妖怪。”他道,“我忽然间记起许久之前听过的一个故事了。” “说是一位比丘,来人间托钵,路过一户办喜事的人家,男主人正娶到了好看的姑娘,亲朋好友皆在祝贺。他定睛一看,便放声大哭,哭完写了一首诗。” 少年漫不经心,笑嘻嘻的念道:“可叹人间苦,孙儿娶祖母。牛羊席上坐,六亲锅中煮。” 念完了,他放声大笑,“轮回转世,亦是无趣的很嘛。做恶事的是人,被逼疯的做鬼。人间要这么颠倒糊涂,那就干脆颠倒个彻底吧。” 他站起身,将那怒目而视的头颅踢至一边,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看茨木。 “你不要跟着我了。我去杀人。”他说道,“而你是有地方去的。回去,找你的挚友去。” “小友——” 他忽然眉目一暖,微微的笑了:“我之前同你说重话,不是真的。”他停了一停,“总归是还要见面的,对吧?别停留了,快回去。总归本大爷马上就能见到你,你也在未来好生生的等着本大爷。犹豫什么呢,快去!” 茨木一愣:“小友何时看出来的?” “不早不晚。”他懒洋洋的回道,“也懒得同你细说。你欠我一顿酒。不过没关系,我也欠你。我们互相一抵就两空了。两空倒也不好,妖怪你记着,本大爷性子变扭,该说的许多都还未说,你回去了记得好好问我。还有一事——回去再记得一起喝酒。” 他踏步往前行了,再也没回头。茨木长久的站在身后,看远处的火焰滔天燃烧着,几乎将引魂幡染成血红色。他忽然间大声的应道“好”,迎着山风和雪,往另一处大跨步而去了。 酒吞童子还在往前走。 四周大火愈烧愈烈,他刀上脸上衣服上都是血,血太多了,就干脆将破损不堪的上衣给脱了。路过一叠红色的袈裟,他捡起来,展开披身上,袈裟遮了他一半身躯,露出一半少年人精壮的胸膛。站在老和尚的棺木前,他跪下郑重的磕了个头,一言不发的站起来,拎着刀继续杀。血和火形成张扬着四散开他赤红色的发。他是浴血的修罗,偏偏身后朦朦胧胧显现出一个巨大而光辉的、慈眉善目而笑的地藏像。 酒吞童子还在往前走。 第二十三章 小怪物正无措的站在人群中。 他刚才做了什么?他想到。唇舌间残留着清晰的血腥味。小怪物记起来了,他后退一步,剃刀掉到地上。 “我们这里留不了你了。”店主人将他拉到里间,正拿一块布反复擦手,“这些年你确实干了很多活,给我们家很大的帮助。我们夫妻两没有白养你。只是当初你说过你虽然长相怪异,但还是个正常孩子。” 小怪物低着头不说话。令他惶恐的不是店主人的话,而是鲜血残留给他大脑的认知。他还想喝。疯狂的想喝血。压抑多年、最深刻真实的欲望终于在今天卷土而来,它们几乎将小怪物淹没了。小怪物听不清对面的人的任何一句话,他抬着眼,忍不住看了一眼对方的表情,目光却黏在他不断滚动的喉结上。小怪物想咬断他的脖子,痛快的啜饮他的血。这个想法让他后退了一步,撞着了身后的盥漱架,脸盆碰的一声砸下去,巨大的声响些微的唤起来小怪物的意识,他猛然将店主人一推,没管对方是否摔倒了,也没管他“哎呦”的呼痛声,冲了出去。 戾风割在他的脸上。 他想我不是怪物不是怪物我不是鬼不是鬼我还是人的想喝血想喝血温热的流动的我不是鬼温热的香甜的不是不是不是怪物血血血血血血血血—— 怪物可是个好词。有人在他大脑里说。夸你的。 好词?他问。 只有强的不像话的才能称之怪物。 他摔了一跤,但是他置之不理。他跌跌撞撞的往前跑着,远离集市远离城镇远离人群,远离活人令他头昏脑涨的吸引,远离血。他赤着脚闯进树林,伸来的树枝刮走他的抹额,擦伤他的脸,闻见鲜血的味道,小怪物猛然的将溢出的血珠擦拭干净,又忍不住含进嘴里。血的气味在他味蕾上点着脚尖跳舞,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欲望支配着他,他摔了一跤,险些一头栽进溪流里。 但是清凉的水流让他稍微好了一些,稍微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小怪物看向水面。 流水在往前走。晴好时的蓝天和云朵、交杂着的枯木落进溪流里,整个风景线都在摇晃流曳着。一张脏兮兮的脸凑了上去,摇摇晃晃的,流水冲走了线条的一部分,但又很快的愈合了。抹额已经掉了,小怪物颤颤巍巍的伸手将刘海拨至一边,露出额头上的鬼角来。 它们在生长,就像是春季抽条的柳枝。 他咽了口唾液。他奔跑时无意间咬破了自己的口腔,唾液里都充盈着血的味道。他一遍又一遍得反反复复舔舐着伤口,直到表皮外翻什么也舔不出来。他想喝血。他注视着水面上晃动着的自己,再一次告诉自己。这欲望令他恨不得将自己都给嚼碎吞下去。 我不是怪物。 他痛苦的告诉自己,我一点都不强。我做不到。我不是怪物。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如果他继续看向溪水,可以发现自己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正在逐渐变白;像是雪花落满了他的发梢,又像是换毛的鸟儿逐渐露出了自己种族的本态。他捂住头颅,猛然咬住自己的手臂。他的犬齿也在发生变化,增长、变得尖锐。它们压迫十足的抵上他的皮肤,这同时也会带来糟糕的东西。比如它们很快就刺破了肌肤,血液汩汩流出来,他开始啜饮它们,就像步行在沙漠中饥渴已久的旅人终于能啜饮一口清泉。但是与此同时他在流泪。他几乎不哭,可这次就几乎像是水向东流,冷凝成冰一样自然且无法控制,本身应该如此,他从孕育成胚胎的那一刻就被注定是鬼了,这液体也将如此自然的从他眼眶中流出。 他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他想起某一天他喝过的酒。他只喝过一次。当时的酒精温柔的怀抱他,他颠簸在温暖的云层上。可现在不同了,同样是宛若血液里注入酒精,可现在他走在寒冷的凛风里。他绊上了什么东西,或许是鹅卵石,或许是他自己的腿,他摔倒了,就像是被风给吹断的树木一样,一头栽进了溪水里。 酒吞童子将他捞了上来。 天知道对于他们一个转瞬的时间,这边过去了多少年。似乎上一眼看时小怪物还是这么大一点的小孩儿,但转眼间就已经是小少年了。只是当时他闻起来还是半个人类半个鬼,现在他依然是暖和的,湿漉漉的,可闻起来却已经是一只鬼了。 “喂。” 酒吞喊他。 小怪物意识有些模糊,在咬自己的手;那只胳膊被他自己咬的鲜血淋漓。酒吞废了些功夫才将他的胳膊从他初生的鬼齿下抢夺出来。小怪物这次咬上了酒吞的手腕;之前他失败过,这次他成功了。他咬破酒吞的皮肤,大口的喝着血。鬼气十足的血液对他而言似乎香甜无比,他喝的贪婪,像是吃饭不规矩的孩子。额上的那对鬼角生长的更快了。但是猛然间小怪物停住了,可能是酒吞血液里的鬼气冲醒了他,也有可能是意识到自己正在喝着的是属于别人的血液。他愣愣的松了口,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的盯着酒吞。酒吞注意到,小怪物这双眼睛光芒流转着,瞳眸的黑色像是漂开的墨散开,而瞳孔中已经开始泛起金色了。 那逐渐泛起浅金色的瞳眸怔忪的盯着酒吞,视线专注认真,于酒吞而言,就像是被满天空的星子给齐整的笼住,有着金色眼瞳的猎豹柔软的腹部紧贴他,舔舐他的掌心。 酒吞挑了挑嘴角,笑道:“发什么呆。想喝就喝是了,你能喝掉本大爷多少血?停下来做什么,不是饿得慌吗?” 小怪物愣愣的盯着他。他刚从水里被酒吞捞出来,浑身都是湿的;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已经完全褪成了银白色,湿淋淋的披下来。它们依旧很柔软,像是被打湿了的云朵。 然后突然间,小怪物双手紧紧的拽住了酒吞一侧的衣襟。他将头扎进酒吞的怀里,低声的抽噎起来。酒吞意识到他在哭,泪水蹭到他裸露的胸膛上,和小怪物的身体一样温热。酒吞一时间慌了神。茨木没有哭过,他当然没有过;小孩儿先前也没哭过。这是他第一次撞见他的眼泪,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茨木是很能忍耐疼痛的;可是这次哭泣,小怪物也并非是因为疼痛。 “你在做什么。”他恶声恶气的凶道,但说到一半,语气却不由自主的软下来,“化鬼就化鬼,本大爷早告诉你这是迟早的事。” 小怪物将头抵在他胸膛上。他正在生长的鬼角抵着酒吞,有点痒。小怪物吸着鼻子,断断续续的说:“我没做到。我输了……我输了。” 就这么恍然一瞬间,酒吞童子听懂了。 他喉咙塞了一塞,想怒斥他输什么输,难不成你以为这是场战斗,你以为你在和谁打架啊。没有人和你打——确实没有人和小怪物打架。他是凶神恶煞的狼崽子,竖着爪子,亮着獠牙,谁敢和他打。狼崽子是要滚到泥巴里,凶残暴戾的吃人的。 但是命运除外。 所以他们其实很少见到鬼子的。可是每一年总有那么几个从人胎中钻出来,生而成鬼的。小怪物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命运就注定了他是鬼的。而那时候尚且还没有意识的小怪物,朝这个强悍的、无法违逆的敌人挥出了第一拳。 这是一场长跑。没有战利品,没有意义,永无止境的漫长奔跑。他龇开獠牙,和指指点点的人们为敌,和自己的欲望为敌,和注定的命运为敌。这当然是一场历时弥久的战斗了,每一时每一刻他都在战斗着,说出“我不想做鬼”,撕裂心扉的呐喊出“我想当人”——当人有什么好?什么好处都没有。战斗有什么好?什么好处都没有。他倔的很,他不倔他就不是茨木童子了。当初他追在酒吞身后一声声喊挚友,酒吞对他横眉竖目置之不理冷嘲热讽,跟在酒吞身边有什么好处?什么也没有。 但是他天生就是好战的茨木童子啊。 “喂。听本大爷说。”酒吞扳过他的下巴,强硬的逼着他抬起脸。小怪物泪眼朦胧着,慌忙抬起手来擦眼泪。酒吞继续说,“谁说你输了的?天王老子吗?哭什么哭,丢不丢脸。” 小怪物抽了一口气,憋住了眼泪,嗓子里带出点泣音来:“但是我是输了的……我化鬼了。” 酒吞嗤道:“化鬼就算你输?胡说八道。莫不会你不知道鬼子是什么意思?女人妊娠时出了什么差错,阎魔给判的上辈子的罪过,或者根本就是注定了,某一胎是鬼。生来就是鬼的。哪会和你一样,半人半鬼的当个鬼子,在人世间流浪那么久。” 小怪物吸了吸鼻子,耷拉下眼角来。 “你原本是生来就要化鬼的。”酒吞重复道,“但是你没有。你做人做了那么久,没人敢说你输了。你多当人一天,就赢了一天;多当一秒,就赢了一秒。蠢货,你都赢了这么千千万万次,还想接着赢下去?别太贪心。” 小怪物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整个人都怔住了,鼻子也忘了吸,呆呆的盯着酒吞看。 酒吞伸手轻轻的弹了下他初生的鬼角。 “你已经超厉害了。化鬼了就化鬼了。做鬼可追逐的事情也多着呢。你不是很凶吗,既然好不容易做了鬼,那就做最凶的那个。” 他懵懵懂懂的说:“我不要做最凶的那一个。你好厉害,你才是最凶的。”他松了手,不再扯着酒吞了,可能是喝了酒吞的血,现在对鲜血的欲望也不再那么强烈了。只是试着摸了摸头上的角,又被烫到了一般的收回了手。鬼角还在生长着,它们现在看起来依旧稚嫩,但是迟早有一日会长成茨木童子鬼角的模样。小怪物试探性地,同时又勇往无前地询问道,“我现在是鬼了。我……我还能跟着你吗?” 酒吞很想答应。那双金灿灿的瞳眸专注又渴望的注意着你时,你很难不答应。他甚至还想揉揉这家伙的头。 “现在还不行。”他说道,不由自主的重复了一遍,“只是现在而已。听着,这段路你要自己走,或许你得走很长一段时间。打架,受伤——好吧,你可是小怪物,你不会在意这个。可能你真的要走很久。但是某一天你会遇见本大爷的。” 小怪物的眼神腾的一下就亮了。他雀跃着露出一个笑脸——尽管他脸上还残留着泪痕。这个破涕为笑看起来蠢极了,毕竟他还那么狼狈,乱糟糟的就像是一只落汤鸡。可是他还是在笑,这个脏兮兮的笑容比任何东西都要更好。 酒吞出了一回神,随后他别过脸去。“别太高兴了。”他说,“你肯定会遇见本大爷的,本大爷就在老远的地方等着你呢。但这并不一定是好事,没准你压根没遇见我才是最好的。我会对你不闻不问甚至恶语相向。我不怎么会理你。你会花费大量的、没有意义的时间在本大爷身上。你会像个蠢货一样追在我身后——” 小怪物打断了他:“但是我会找到你。”他伸手拽住酒吞的手,“你是很厉害的妖怪。哪里都很厉害。所以我一定会找到你。” 酒吞哑然了,他拍了拍小怪物的头。“你也很厉害,茨木。”他低声对自己说道。这一瞬间他很想亲吻他。很想回到现世找到那个白发红角威风凛凛的大妖怪,然后吻他,长时间的、接近永恒的亲吻他,亲吻他的嘴唇,下颌,脖颈,凸起的喉结,鬼手,黑色的脚趾和脚踝,小腿上的纹身。也很想拥抱他,不带情欲的拥抱他。或者和他做爱,温吞的也可以,激烈的也可以,不做也行。只要能吻到他一切都行。 随后酒吞和小怪物告别。和茨木童子每一个往昔的碎片告别。他目送白色的毛绒绒的小怪物踏上前路,内心安宁,因为他知晓他很快就能再次遇见茨木了。 ……在将那个勉力支撑着回溯时间线的地藏像击碎之后。 第二十四章 结界几乎是被同时击破的。 扭转时间的阵法说到底和构建幻境、扭转阴阳的阵法并并未有太大差别。知晓了阵眼是地藏石像,击破它并从中脱出对于两只大鬼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茨木刚刚踏上秋季久无人烟、布满灰尘的寺庙地板,就被人扯住了衣领,他本以为是外敌,蓄势待发的攻击却被一个凶猛的亲吻给打断了。茨木猛地睁大眼睛,惊吓般的注视着挚友贴近的前额。酒吞童子拽住他的衣领,恶狠狠的同他接吻,凶残的宛若觅食的猛兽。 妖鬼同妖鬼之间锋利的锐齿互相碰撞着,最开始持续扫荡的是酒吞,但是茨木反应过来后,这场接吻变成了双方互不相让的征伐。舌头在激烈中无意卷过利齿,被划破出血,又被双方给卷夺舔舐干净了。但到了最后,这个吻却逐渐变得温存起来。 酒吞终于离开,茨木犹自贴近酒吞,跃跃欲试着还想继续。“行了。”酒吞笑道,凑过去亲了亲茨木的唇角,“出去再说。 ” 茨木这才作罢,宛若才反应过来他们刚做了什么一般:“吾友怎么了?” “没什么。”酒吞轻描淡写道,“只是突然想这么做。 ”他跨步向前,直视向被奉供的那尊残破的地藏佛像,“还剩这最后一个——还是很奇怪,这四周依旧未存妖气,倘若此时是妖怪所为,那么他早该显出面目来了。” “是人类?”茨木猜测,“人类中也不乏精通阵法灵力充沛之徒,例如黑晴明一流。” “若只是幻境倒有可能。黑晴明也不过寻觅了数只大妖才得以施行阴阳逆转,以人类之力,离扭转时间还差得太远。”酒吞沉吟了片刻,“也罢,真相迟早会找上门来。” 他蓄力攻向那尊地藏菩萨像。 那尊佛像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修建的了,也不知道存在过多久,看过多少俗世离合冷暖。它有过光鲜亮丽的时日,彼时多少信徒在它腿下叩拜祈祷,但终究所有的一切都只在弹指之间消失了。就像这人世间再如何稳固也终将会消逝的一切东西一样,僧侣离开,信徒死去,寺庙凋敝,佛像倾塌。它如今摇摇欲坠仿若一触即塌——更别说要抵御一只大鬼的攻击。 但这道瘴气停留在了距佛像一寸之外。 它自主的支开了一-个屏障。鬼葫芦的瘴气击中它如同击中安倍晴明以灵力结成的防守结界,一道流光在透明的结界上窜过,随即骤然的光芒大胜。孤山寒寺刹那间被铺就了层璀璨的金光。 酒吞沉声笑道:“嗤, 终于舍得露出端倪了。” 他们并肩而立被围绕在光焰万丈万烛炜煌的幻境中,远近皆是面部朦胧不清、十方鳞次交错的菩萨像,左右上下都是一致的香光庄严,法尔神通。 对于妖鬼来说,这大概不是什么有趣愉悦的体验。也有天赋擅长幻境的妖怪,但无论是竹林亦或是安谧的海域,起着的都是将战斗优势控制在自己这方的作用。也有用于迷惑困住人的陷阱,但那种幻境,一旦被意识到和现实的区别自然就悄然自破了。而此处幻境完全不相同,酒吞童子依旧找不到施行幻境的妖怪,就如同这是一一个触及了就自动张开的阵法。 遥远处传来梵音佛乐。它们所隔山海而来,又像是就响彻在耳畔。 也还有别的声音。别的幻象。它们就像是碎裂的瓷片,一道飞快掠过水面的鸟雀影子,嘻嘻笑笑的从失去面目的佛像前飞快的跑过。 钱——!!钱!地藏菩萨呀,老子穷苦日子过腻了。养得狗再听话能怎样?又娶不到媳妇。您若听得见,开开眼,也让我小挣一发。这几个馒头,就当是孝敬您了。 我想去外面!小女是来求姻缘的。我不想像奶奶和妈妈一样过一生,我不想嫁给村里那些男人!大名,我能嫁给大名吗?做妾也可以! 愿家中平安,顺顺利利,夫妻和睦,我儿一世平安。 小的从未有过不敬鬼神的时候,路遇地藏必拜一拜,途经神社也必会参拜。可老天无眼!神明啊,我只是想问问你,小的难道是注定了父母皆丧,命里就该是苦的? 神啊,地藏啊,什么都好,告诉我一声,我每天都来跪你,祈求你,但是为什么这一切还在发生? 地藏菩萨啊,谢谢你梦中点化保我一家老小性命。老身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过来上一炷香,拜拜你,做你信徒,同你还愿。 你六道能化,你大悲阐提,你是无佛世间的救主,恶习结业,善行结果,我也曾兢兢业业可是未见得果!何我不是‘神子’,我佛,妆缘何不渡我?! 地藏……帮帮我,求求您,佛啊,帮帮我。 它们形成汹涌的洪流,从地面长出触手,从四面八方涌来,宛若飓风。 茨木童子瞳孔微缩,就像是一只梭巡领地的猫科动物,警觉地观察着这一切。下一刻酒吞捂住了他的前耳廓。他站在茨木身后,微微倾身,视线从茨木肩上注意着四周,同时他的声音贴的极近,说话刺得茨木脖颈一痒:“别去听。” 妖怪听觉敏锐,岂止是被捂住后说听不见就能听不见的——即使如此,酒吞还是顺利的转移了茨木的注意力,茨木微微偏过头,间道:“这些说话的是什么?——这幻境中的佛像,可以让我一个个去打掉。” “不,并不是佛像。”酒吞道,“火消婆所说也没有错。这些东西,是‘念’。” “念?” “人类的念。佛像到底也并非真佛,地藏像说到底也是雕成模样的石头罢了。成千.上万的人类年复一年的对着一尊石头叩拜祈祷,他们说出口的欲望皆成了‘咒’ 附在了石像上。再加上沾了香火,久而久之,怕是一块无意识的石头都该成妖了。” “吾友见识果然渊博精深。如此说来,导致时间逆转的就是成妖后的地藏像以及它所利用的念了?” 酒吞略略一点头:“应当没错。 它化妖所用的时间漫长,途中不知道听了多少辈的人类祈祷。这些念力本就源自漫长的时间线中的各个节点,造成时间线回溯自然也轻而易举。” “只要将它揪出来杀了便能解決吧?” 酒吞却停了一停。 像是传来庙中的敲钟声,晨课时的诵经声隐隐约约传来。可与此同时,还有更多的声音,孩童嬉戏声,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草鞋踩上水潭中的溅跃声,甚至还有蝉鸣。此处哪里像是幻境,分明就是被压缩过的、无数个细小的、转逝即逝的时光中的碎片。 “……他已经死了。”酒吞突然说道。 “咦?” “地藏像。他已经死了。”酒吞道,“如果本大爷没料错的话,此处是最后还剩着的东西了……所有乱七八糟的‘念’ ,包括他自己的‘念’。这些混杂的东西几乎是在混沌状态下构成了这处幻境。” “吾友的意思是,没有敌人……?” “没有。这样构成的幻境,蛮力是破不开的。” 茨木侧头看向酒吞,随即笑道:“吾友既然如此说,必然已经是找到了打破这处幻境的方法。单是侦测几眼便能准确果断的找到破解方法,这样的吾友愈发让我迷恋了。” 酒吞朗声大笑起来:“好!你既然已这么说,本大爷便定然要让你彻底履行这一说法了。” 他卸下鬼葫芦,往前走去。佛光几乎要将这只红得露张的大鬼给消融了,但于茨木而言,酒吞童子本身便是光源。他比四周所有的光明还要更引人注目。酒吞童子立于一地璀璨金光中,漫不经心闲庭信步的开始行走,茨木在还是小和尚的酒吞童子身上看过,似乎是佛门的一种步法。他有些惊讶,因为倘若不是因为这次回溯,他不会知道酒吞童子还会这种步法,在他追逐酒吞童子乃至并肩而行的这么多年间,茨木见过酒吞所有的战斗,但从未见过酒吞走这种步法。 酒吞童子开始捏诀,用鬼尖锐的、杀过人也杀过妖怪的爪与虚空中画法阵。鬼是没有灵力的,他便用鬼气,用妖力,甚至用瘴气。最开始他的动作稍显生涩,但很快便流畅起来,酒吞童子和童年时的他影子重合了。茨木童子模模糊糊的想,难怪吾友对安倍晴明的手法异常熟悉,对人世间法师的攻击手法也了如指掌。难怪他从来从容不迫。这些所有人都遗忘了的,甚至酒吞童子自己都不见得会再记起的东西依然残留于他的身体内,成为组成酒吞童子——一只恶鬼, 乃至鬼王的一部分。 茨木听见酒吞的声音。他开口时声音不大,但是沉稳且笃定;在不计其数的灵魂念力的窃窃私语中,在隔着不知道多少时日宏大如海浪的梵语和钟鸣声中,盛夏的蝉鸣暴雨春季的莺鸟鸣叫,在这一片喧嚣鼎沸纷纷扰扰中,茨木童子仅能抓住酒吞的声线。 “……诸世界分身地藏菩萨,共复一形,涕泪哀恋,白其佛言:我从久远劫来,蒙佛接引,使获不可思议神力,具大智慧——” 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万亿身,每身度百千万亿人,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槃乐。时长者子因发愿言,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方成佛道。 是地藏经。 茨木童子听酒吞念过。可那时他是小和尚,他穿僧衣,盘膝坐在蒲团上,阳光从窗户漏进来时,尽管他念得漫不经心格外散漫,嘴角时不时勾起一个轻蔑的笑容,这并不奇怪。而鬼来念佛经,本该是违和至极、异常讽刺可笑的事情才对。茨木只是站在原地,怔忪的注视向酒吞童子。他红发张狂,裸露的后背线条流畅有力——这是属于狩猎者的腹腰,他的动作也懒散随意,侧脸显露出些许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的神情。他就是光源。茨木恍恍惚惚着从这只猖狂跋扈的恶鬼身后看见一尊闭目的地藏像。 酒吞念完最后一个字,像是砸落的一块巨石。所有的金光所有远远近近的菩萨像都开始碎裂。鼓噪的声音全部开始尖叫。幻境中天翻地覆,有人拉了茨木一把,恍然间他像是被什么坚不可摧偏偏又异常柔软的东西温柔的包裹住了。 再次睁开眼来时他看见漫天星子。 酒吞在他身侧,随他看向同样-片夜空,片刻之后,酒吞说道:“喂,听见本大爷念什么了?” “听见了。”茨木老老实实的回答,“我曾在挚友幼时的那里听过次。只是没想到吾友记忆也如此超凡惊人,果然不管是什么东西吾友都能顶尖的掌握住,那些凡尘的法师区区这点就比不过吾友。多亏有挚友,才能顺利的离开幻境——”说到此他忽然反应过来,看向周围,那件破败的寺庙已经彻底塌了,而他们就立于废墟之上。 酒吞摊开手掌。他手心中攥着一小团光点,脱离了束缚缓慢的悬浮起来,初生幼儿一般懵懂的探头探脑着,像是一点小小的萤火虫。“那些念已经彻底崩塌了。 ”酒吞轻描淡写道,“这是仅剩下的一点……可能是地藏像死后残留的执念,到阴阳师手里也就会变成御魂。地藏经不是什么好东西,茨木,你别听本大爷念一次就愚蠢的跑去翻看了。” 茨木被说中心思,挠了挠头发,认认真真的承诺道:“好的吾友,我不看。” “不是什么好东西。 讲奉供自身现身六道来普渡众生的。那尊地藏像能成妖,要得亏人类的‘念’,成了妖反倒死了,还是得追究上人类的‘念’。一尊石像罢了,成了妖倒真以为自己是活佛,普渡不成,死了都还执念妄想回溯到过去。可笑极了,本大爷倒觉得,不如将众生给屠尽了,自渡做个恶鬼畅快。” 茨木赞同:“挚友说得有理。 ”他迟疑了一下,问道,“御魂?” 酒吞瞥他一眼,说道:“人死有魂魄, 妖鬼死后是没有的。彻底消散后遗留的力量碎片和执念,被阴阳师捡了就能提炼成同样可供妖鬼使用的御魂。” “吾友方才护住了我——是因为有了御魂?” “算是。” “我知道吾友无须御魂也一样强大。但是是不是有了御魂,就能变得更强一些?” 酒吞扫一眼他,略略一点头。 茨木的眼神腾的一下就亮了。 酒吞童子没在注视他,只是视线偶尔会往他的方向瞟。只是一个余光,他看见茨木明亮起来的神情,他就忽然想摸摸他。这家伙当人做鬼都是一个模样,过那么多年都还是和小怪物一样,笑起来也是,开心起来也是,太好琢磨,也压根没有变化。 他实在是太想摸摸他了,揉他的头发,或者只是打一架。只是下一刻他就听见茨木兴高采烈的说:“那我若是死了,也定然会有执念的。我会想念吾友的,也想留在吾友身边。吾友一定要记得把我做成御魂,这样我死了还能帮到吾友了!” ——可恨这点,也从认识到现在都没有变化。 酒吞实在被气得慌,他泄愤般的伸手在茨木头上好一顿揉搓,直把那头本就不怎样柔顺的白发弄的更加凌乱了。偏偏茨木还浑然不觉,金色的瞳眸亮闪闪的等酒吞的答复。酒吞于是干脆低下头来咬住他的唇,用的力气有些大,可尝起来出奇的不错。 “听着。”松开茨木的时候他这么说道,“本大爷不缺御魂。 你好好的做你的大妖怪茨木童子,比当一个叫茨木童子的御魂对我帮助大得多。听明白了?” 茨木愣愣的点头,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问酒吞:“吾友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家在哪了吗?” 酒吞挑了挑眉:“很想知道?” “很想知道。” “那就走吧。”酒吞意义未明的说道,他伸手握住茨木的, “妖鬼是没家的——不过你若是想要,那就走吧。我们走到何处停,何处就是家了。” 此时天欲拂晓,东方漏出些点点的微光。他们互相走过来,皆废了一番功夫,如今并肩向前去,路途再远都不觉艰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