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王同人【好叶】绯月之蚀》作者:Arabot29 文案:燃烧殆尽,回不去的约定之地绯红血月,照耀着残缺的羽翼冲破朱红层云,追寻你的踪迹 第一部 【绯月之蚀-螺旋之章】 【零刻】 踏上归家的小路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苍白的路灯点亮起成串的珠辉,一直延伸到融入了夜色的远处蔓草天际。 这条路边上零零落落地分散着一些小铺子和住宅,并不算荒凉。但随着渐凉夜风舞动的漆黑树影颤摆,还是平添几分诡谲气氛。今天是阴天,此刻半点晚霞的绯泽都看不到,空中只是漂浮着浓重的墨色阴瞒。 层叠着深浅不同的铅灰色的云块不断变换着形状从头顶掠过,恍如万华镜中永不停歇的光景,空茫之感充斥脑海,仿佛连身处于这片天空之下的自己,也失去了真实感。 ——大概。 虚无,那就是萦绕在我心中最强烈的感觉。 虽然站在这里,却又好像不存在于世界的任何地方。 来到家门前时,一切都如我早晨离开时的摸样。两层高的不算很新的住宅,外观是那种当地很普通的造型,坡顶灰墙,附带小院。其间深草丛生,暗绿一直蜿蜒至大门前。 我曾经偶发异想,在如此不真实的世界里,或许当我回到离开一天的这个家的时候,会否发现它已经凭空消失,或是令人意外地亮起灯火,迎来不速之客? 不过一切终究还是现实,平凡得不能更平凡,就连早晨卷绕在大门边开放的那朵朝颜也还在同样的位置,只是颜色变作深紫,有点可怜地皱缩着。如今这所房子依旧静静地卧在道边,迎接它分开了十一小时零三十七分钟的主人。 “我回来了。” 我笑着对房子打招呼,静谧的空气中嘤嘤嗡嗡地回响着虫鸣,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声响。 一如往常地开门,进入室内,打开暖黄色的顶灯。 随手将书包放在玄关边的地板上,侧身从堵塞交通的大物中穿过。 我并非是喜欢将东西乱丢且不爱整洁的人,但这成堆未开封的包裹和行李并不是短期内能够整理完毕的,加之重量十足,所以在拆开包装之前,以我的力气根本无法移动它们。 原以为能够更早些回来的,但学校里的事又耽误了一些时间。总之当处理完毕的时候已经是放学好一阵了。 简单地吃过晚饭就发现时间已经将近九点,眼皮不觉有些沉重了起来。揉了一下眼睛让自己打起精神,今天该做的份还没有做完,不可以现在就睡。 盘膝在玄关处坐下,以裁纸刀从淡黄色的胶带纸上轻轻划过。随着“嘶”地轻响,被扎得很紧的包装就从开口处绷开来,犹如熟透的果实。 这一箱非常沉的东西大多是书本,也就难怪那么重了。有不少是我以前用过的课本和资料,还有一些是父母收藏的书籍。我稍稍探身,从纸箱中陆续取出一摞摞的书,分类叠放在身边,间中停下来活动一下有些酸麻的手腕。 - - 我名叫西九条真澄,今年十三岁。 之前一直住在东京,但上个月父母在返家途中遇到车祸过世,原本平静的生活立时不复存在了。 父母的丧礼结束后,我陷入了亲戚们混乱的纠纷中。父母并不是特别富有,但大家认为常年从事物流和贸易管理业务的父亲总会有一些积蓄。大人们谈论的多半都是关于那些吧,他们不会让我旁听,我也不太有兴趣参与。看起来双方是相持不下,不但一直住在家里,而且短期内都不会有结果。 不过有一点他们是达成一致,意见出奇地谋和,那就是关于我今后的去向。我还没有成年,按照法律规定必须要在亲戚中为我指定一位监护人。 大人们都非常礼貌而且显得歉疚地对我说,他们都是各有各的困难,再多照料一个孩子实在有困难。清子阿姨是父母还在世的时候经常来家里的一位亲戚,和我也算最熟。她擦拭着微红的眼睛小声道:“真澄你还那么小,送你去福利院真的我们不忍心,但是…” “没事的,阿姨、叔叔、伯伯、伯母们,请不要为我担心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笑着对他们说。 “照顾?你的义务教育都还没结束呢…”他们很吃惊地望着我。 “父母还有留给我一些钱,我可以念完书的。等到了能打工的年龄我就会去找工作的,一定会有办法的。请你们不用担心。” 我向他们鞠了躬,在他们的称赞或是唏嘘声中退出了房间。 那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和混浊的气息,再继续待下去头就会痛得更厉害了。我并不是想得到谁的赞赏,但是我觉得,由我自己来说会是最好的结果。 从客厅退出来,我上楼进了父母的房间。 这里已经感觉不到往日温暖的气氛,没有温度的空气中流转着苦涩的灰尘气味。因为一直为各种琐事忙碌,学校已经请假一周,连这里的打扫工作也忽略了。 我取来了湿润过的抹布,开始沿着进门边的家具一一擦拭,顺手将该整理的物品收纳到箱子中。每擦过一遍,就将抹布重新浸到水桶中清洗,然后再继续。平时的打扫做得比较勤,并不算费劲,但几天没有清扫过的房间里积累了更多的尘垢,做起来自然更辛苦一点。 身体不停地动着,但思绪却不知飞到何处,尽是自己都无法拼凑的断片。在这种茫然的状态下,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就在房间快要打扫完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真澄,你一直在这里么?” 我向后望去,奶奶正缓缓地走过来,在我身边跪坐下来,抚摸着我的头顶。 “你真是个好孩子。直人他们也会欣慰的…”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手指也在轻颤。 “我不会让爸爸和妈妈担心的,所以奶奶你也不要难过了。”我继续保持微笑。奶奶的身体不好,而且一直住在姑姑家里,我并不希望让她感到更忧虑。 “奶奶什么都没法帮你,真是抱歉…” “没事的,念完中学我就会去找工作的。”其实我并不知道父母有多少积蓄,大概,能够供我念书的部分很有限吧,东京这所公寓的租期将满,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快点成年,然后找到一份工作自立。 奶奶把我抱得更紧了些。停了好一会,忽然幽幽地说:“真澄,你讨厌山里么?” “诶?不会啊,我很喜欢呢,你是说富士山公园那样的么?” “对,差不多呢。”奶奶望着我,不满皱纹的面上稍微恢复了一丝笑意。“喜欢么?” “我一直都想再去呢,要是能住在那种地方就好了!”我的心情也稍微有点激动了起来。我很喜欢大自然,清潺的流水,散发着馨香的绿叶,透明的空气,都让人迷恋。比起这拥挤喧闹的都市,我更向往远离喧嚣的郊野。 “奶奶刚想起来,直人他们在岛根那边有所房子吧?虽然不大,但是肯定够你住了…”她迟疑了一下,才又继续说下去:“当然了,那里有点偏僻,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肯定不会喜欢吧…而且需要转学…不行,你还太小…一个人的话…” “真的么?我愿意去!家务我都没有问题的!”我立刻跳起来握住奶奶的手,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岛根?那边的房子还在么…” 奶奶似乎对我这单纯的激动反应非常吃惊,但很快就接受了。大概她以为那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但她没有说更多,只是将必要的信息继续告诉了我。 父母在几年前曾经因为工作关系住过岛根,至于是何时开始的我已经不太有印象。只记得四年前,因为工作调动他们来到了东京。目前的住所是公司租借的,大概考虑到不知何时还会变动吧,那之后他们还没有买过房子。 四年前,我九岁。 我竭力在脑海中搜索着童年的故乡,却发现自己对过往竟然已经生疏到了严重的程度。脑海中的群山和苍翠还在,但具体的事情竟然几乎一件都记不起来。 一连串斑驳的褪色映像划过,其样貌和细节都如夹入古老书本中历时已久的压花,失去了原本光艳鲜明的色彩,以扭曲皱缩的残骸诉说着它曾经的存在。 一个月后,后续事宜和转学手续都办妥了。一位亲戚将我送到了车站,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有事记得打电话回去。我谢过了因为工作关系而匆忙离去的叔父,一个人提着行李箱伫立于熙攘的站台,心中也不禁涌起无限惆怅。虽然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城市,但这里依旧留下了很多珍贵的回忆。就在自己被追忆的潮水逐渐湮没的时候,听到了呼唤着自己的熟悉的声音。 那是个个子很矮的男生,名叫小山田万太,我的好朋友之一。他特意来这里送我,让我不想离开的愁绪又增加了一份。 来到这里以后,让我那陈旧得失去形状的记忆慢慢苏醒。这房间里的一桌一椅,一杯一几,虽然尘封已久,却都散发着熟悉的味道,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将伴随着我一起渡过今后的漫长时间。 这个小镇名叫月见市(注),位于 隠岐最大的本岛上。 四面环绕的群山是岛根山系的一部分,中间隔着海峡与出云遥遥相望。隐岐自古以来就被称为“流放之岛“,因后鸟羽天皇和后醍醐天皇都曾经被流放此处而闻名,但其实岛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因为地势险要之故才有了那样的历史。除了几个大岛,周围还有数百个小岛,一起被称为隐岐诸岛。不论是深山中层峦叠翠和烂漫山花,还是靠近海岸边怪石嶙峋的礁石群,都是令人赞叹的胜景。只因为交通不便,所以游人罕至。我似乎听人说起过在岛南边有过修建机场的计划,后来原因不明地搁置了。 月见市就正好在那环绕的山峦中,身处其中往往会让人忘记这里也是一个山海之国。虽然人口不过几千人,但镇子的历史非常久远。我曾经看过市内古老神社中的巨大神木,参天树冠无声地诉说着沧桑。 这里真的非常偏僻。在这个年代里,镇上的居民也并非每家人都使用电话(注)。人们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的自给自足生活,闲暇娱乐不外是收看电视或户外运动,电子娱乐设施之类的东西几乎是没有,也难怪奶奶要说一般的孩子都不会喜欢这种地方吧。 但对我来说那些都不重要,能够享有现在这样的安静生活我已经非常满足。父母也曾说起,我是个安静老成的孩子,不爱动,也没有过多的欲望,让他们又是欣慰又是担心。 其实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我只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孩子。老成之类的实在是太过高估,我只不过,感到茫然而已。 一直没有对父母说过,长久以来盘踞在内心的那种空茫虚无的感觉,因为即使开口也不知如何表达,或许会被当做青春期的固有心理吧,于是我也就听之任之了。 那种空洞和同龄人的茫然不同,我并不是在思考诸如“我为什么活着”、“我为何在这里”之类的问题,也不是在为自己的去向而迷茫,所以我知道,我并不是为了青春哲学而忧愁,我只是单纯的被世界割离了。 如果一定要形容,大概就是“丧失感”吧。明明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但心中那种不断扩大的空洞却无法填补,随着年龄的增加愈发明显。 于是在无所适从、随波逐流的人生第十三年里,我迎来了这样巨大的转折。怀着不安和期待,试着融入这于过去截然不同的人生中。结果仍未可知,但我的内心却被那份“寻找”的冲动激励着,不断前行。 - - 收回纷杂混乱的思维,继续将书本抱起,归纳到书架上应有的位置。 极力踮起脚尖,最上层的书架还是无法够到。这里没有人字梯之类可以登高的工具,所以我只能搬来一个坚硬的箱子垫脚。即便这样还是要仰起头才能看清自己正在摆放的书本。 用手撩开了挡住视线的刘海,摆好了最后一层书架,今天的清理工作告一段落。时间已经很晚,是时间洗漱休息了。 洗漱台前镜中映出的是一张困乏的少年面孔,明明五官都算清秀,却大半都遮掩在过长的刘海下面。随意修剪的浅棕色碎发层层垂落下来,前面的长度也已经超过了耳际。 我的头发颜色很浅,但那并不是脱色的结果。看到我的肤色和瞳色就会明白,那是一种轻度的色素缺乏症。每到新环境中,看到我的人都会稍有些惊讶,那确实是一张犹如玩偶般的具有冲击性的面孔。 指尖捻起几缕发丝,考虑着明天应该要修剪一下了的时候,客厅内的挂钟沉重地敲响了第十一下。 又一天就此过去。 - - 注1:月见市,杜撰的小镇,属隐岐群岛,位于日本本洲岛根县的北部岛屿,海峡对面是出云市。人口3000左右,住民主要靠农副业维持收益。四面环山,再外侧是海岸。 注2:固定电话在月见市并非每家都有。距离真澄家最近的电话在大约200米远的一个小百货店里。手机是无,因为本文的时间设定为:现在是1989年10月。在固定电话普及的时代里,月见市还保持在一个封闭隔绝的环境中,通讯和交通 都不是非常方便,这一点以后的文中也会继续介绍。 第一章 【壹刻】 漆黑的夜空中高悬着巨大的发光体。 那和印象中名为“月”的形体有着极为相似的形态,却又绝无法让人把它们当做同一事物。 洒落下黯淡绯红辉泽的光轮压着远山的轮廓,庞大得令人畏惧,浓密深邃的树影亦无法将它遮蔽。红玉般的圆轮中,黝黯的影子比月的斑驳更加清晰,似血玉慑人魂魄的心髓,又似丝丝晕开于水中的暗红墨迹,在缓慢浮动的绯影中,攫获住直视者的目光,甚至灵魂。 仿若要坠落的天幕,在这美得令人心悸的光景中摇曳。 绯红的月,以仿若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凝视着我,我也如此,凝视着它。 ★★★ 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移开剪刀让我可以看清楚镜中自己的模样,耳边传来了粗犷又不失温和的男声: “这样就可以了么?真的不需要稍微吹开一点么?眼睛被挡住会很不便吧?” 我稍微撩起了一缕额发,注视着镜子里的少年脸庞,口中“嗯“了一声。 “像你这年纪的男孩不该剪这种发型嘛,看起来太阴郁了,露出额头来会显得有朝气点。现在流行的发型似乎是…” 大约四十来岁的寸头大叔一边继续削短我脑后的头发,一边不停地絮絮叨叨。大概是因为客人少吧,他似乎一直都很闲,所以积累了不少话。我倒也不会觉得讨厌,因为事实确实如他所说,我现在的发型不止阴郁,且有点过于中性,若被当成短发的女生也不会奇怪,这对中学男生来说可不是好事。 “这样就好,我不太想露出眼睛。”我微笑着回答他。 “哦,倒也是。弄不好因为那个还会被人另眼相看吧。”大叔的口气很随意,没有继续对我的发型提出异议。 “还好吧,大家应该也看习惯了,哈。”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因为色素很浅的原因,我的发色看起来会很扎眼,这极容易给人留下坏印象,尤其是这种偏僻的小镇里,染发的年轻人非常少见。而且不知为何,来到月见市的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似乎颜色又褪了少许,原本浅灰色的瞳孔中竟然呈现出微微的绯红色来,就连我自己都对此有点不能适应。将刘海一直蓄长到能够挡住眼睛,也就是为此。 修剪完的发型从前面看并没有太多区别,层层浅棕色碎发遮住了我的半个脸庞,只是脑后原本快要到肩膀的头发削短到耳根。然而,镜中的那张脸忽然让我有一种陌生感。 那个有着异色眸子的少年,会是我自己么? 或者说,正望着镜子的那个人,会是我自己么? ★★★ 还有两分钟就要上课的时候,我正伫立在自己的座位旁边。愕然并没有持续太久,眼前的情况不是第一次看到了,所以我并没有白费力气去打量自己周围的人群,而是直接俯身下来收拾残局。 课桌和座位下面布满了残破不堪的书籍和作业本的残骸,断裂的装订边处拉扯折痕清晰可见,显示出它们曾经遭受的暴行。短短的课间休息时间里,能如此迅速地完成这种行为的犯人必定是和自己身处于同一个教室的人。课间时不是所有的人都外出休息,目击者也应该不是零,但此时我周围并没有人打算说出真相。他们只是看着我,没人帮忙,也没人议论,这让我稍微舒服了一点。 这种程度的恶作剧我在之前的学校就曾经遇到过,并不会太放在心上。起码我可以拿这些残骸向老师解释,并不是我没有上交作业,不是么?这么一来也就不会再被罚留校检查了。不过前提是,让他相信这不是我自己做的。从身边找人作证的话,似乎难度会有一点高… 一地的残片还未及收拾完毕,上课铃就响起了。随着老师进入课堂内的脚步声,没多久就响起了起立的声音,我也忙转身行礼。大家都陆续坐下,我也只能先上课,等合适的时候再继续… 我习惯性地朝后伸手想拉住自己的椅子,同时坐了下去,但是我并没有被座位稳稳地接住,而是径直穿过了全然没有预料的高度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紧接着周围也爆发出了喧闹的嘘声,直到老师敲击着黑板示意大家安静。 座位空间没有宽敞到足以让我自由落体,我的额头撞在了课桌边缘 ,红肿的地方逐渐从火辣变成牵扯般的痛。刚才指尖触到椅背的瞬间,我确实感觉到一股力量将椅子迅速地从我身后抽离了。我一边缓慢地起身,一边朝我背后的座位看去。 坐在后排的是个头发根根直立犹如板钉的男生,他的发色是浅蓝,也算是相当少见的颜色。既然一直没被校规追究,那就应该也是天生的。他泰然自若的眼神接触到我的目光后,并没有丝毫停顿地径直越过我的头顶移向黑板。 好吧,时间还多的是,我们可以下课再理论,对吧? 我收回目光,扶正了椅子准备坐下。余光撇过椅面的瞬间,一道并不明显的闪光划过黯淡的空气,锐利锋芒撕裂了浑浊凝滞的气氛。 ★★★ “好吧,如果你实在没有头绪的话也只能先这样了。时间不早了,西九条君,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们会继续调查,一定会有个结果。在这之前请你务必要加强和大家的交流,不要因此就丧失信心。都是同龄人,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能解决对吧?如果和谁有误会就要多找对方沟通,实在无法解决的话,就来找老师谈谈…” “谢谢您,我明白了。”我向班主任浅野老师鞠躬之后退出了教员室。昏黄中带着些绛紫的光已经穿过了走廊的侧窗,将整个过道浸透。 放学时间再度推迟了不少,幸好今天的作业并不会太费时,而且被撕毁的作业也得到同意暂缓上交,这么一来… 发觉到自己停下脚步时已经发呆了好一会。 果然还是没办法呢,即使是我,也没办法完全轻松起来啊。 今天的事件已经不是简单的恶作剧而已了。 我的椅子边缘被人用胶带固定上了两枚很锋利的刀片,刃口突出大约有五毫米。如果当时我坐了下去,后果绝对不止是校服被划破而已。浅野老师反复询问我是否和谁有了过节,但是我一点相关的印象都没有,来到这里的两周多时间里我甚至还没有和谁有过私下的交流。 走出人影稀落的校园时近六点半,深秋的黄昏很短,此刻天色已几乎全暗了下来。将领口的拉链上提了少许,以抵御寒意侵人的夜风,我朝左拐进略窄的一条巷子。没走几步,就注意到嘈杂的声音从前方一处角落传出,让我停下脚步的是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嗓门很大,而且夹杂着一点北方的口音。没有记错的话,声音的主人应该是坐在我后排的那男生。 这里要说明一点的是,月见市人口并不多,大约就是三、四千人,因此这所唯一的公立学校的学生人数也不很多,从小学到中学的每个年级不过一~二个班级,人数都在三十上下。就算是我这样的新生,也对班里的同学多少有一些印象。 我稍微犹豫了几秒,决定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过去看看。正好我有事找他,却因为之后的事件到教员室和老师们交谈而耽误了。 还没走出两步,原本压低的人声忽然变高,还传出了推搡扭打的声音。从断续不清的句子中我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禁神经一紧。 “谁叫你小子要多管闲事?自以为是在做英雄,感觉很爽么?”咒骂声之后又是一阵低沉的撞击声。 “怎么说你也只是个外人,要想继续待在这里就别多事!” 这次重物着地的声音后终于又听到板钉头的闷哼声。不用说,他是被人堵了,好像事情的原因还是我。我不假思索地冲进了传出声音的街角。 堆满杂物的昏暗街角当中站着几个人,都穿着和我同样的校服,中间有两人看上起还是高中部的学长。他们脚下地面上杂乱地散落着扭打中翻倒的垃圾,中间躺着一个蜷缩成一团的人,虽然脸被挡住,但肯定就是板钉头,还有人不时地朝他背上踢去。当注意到我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后,几人都楞了一下。 “你们在做什么!”我大喊了一声之后朝他们走去,对方似乎被我这毫不退缩的架势给震慑了一瞬,但下一刻就交换了眼神,朝我奔了过来。 我轻轻弯腰避过了冲到面前的高个子呼啸生风的一拳,朝左边侧身退开并在他腿上一搁,他重心不稳直接朝前栽倒下去。后面几人继续朝我扑来,他们气势汹汹,力道速度也都十足,可惜杂乱无章,我只是闪身躲避然后打乱他们的攻击节奏,贴住凶猛劲力的来向顺势朝旁边一带,令攻势瞬间溃散,狭窄的空间使他们被各自的动作绊得摔倒在地。他们显然还没能弄明白这刹那间发生了什么,咒骂着爬了起来,堵住了我的退路,看来并不打算收手,有人从墙边抽起了断裂的废钢管。 “你们不走没关系么?刚才我拐过来之前看到训导主任正在校门站着,这会他大概快经过这边了吧?”我微笑着问他们,看着那张张在阴影中黯淡不清的面孔逐渐扭曲。 我以为他们会像漫画中一样丢下“小子,走着瞧“之类的狠话之后再轰然离去,但他们只是狠狠一跺脚,默然转身,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寂静的小巷子中只留下我和我身后刚爬起来的板钉头。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他没有对着我说话,但是无疑是在问我。 “不,瞎编的。” “……”他顿了很久终于又问:“要是他们不信,你打算怎办?” “到时候再说了啊,总会有办法嘛。” “……….”看来我的回答让他呛到了。 “你没事吧?”我朝他走过去,他还在拍打满身的尘土,对我的询问只轻描淡写的带过一句“没事”,然后拖着蹒跚的步伐从我身边走过。 “哎?…那个…你真的没事么?要不要我送你回家?”我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 “…这和你没关系吧?不要管闲事的好。”他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 “我都听到了,是因为你帮了我的原因吧?” 听到这句话,他终于停下步子,转身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疑惑和难以置信。半晌,终于开口道:“别自以为是了,我不是打算帮你才做的,只是有点看不下去而已,你不用觉得欠了我的,就这样。” 我在听到那些人的话时也立刻明白了其中原因。他一定是看到了我椅子上被人动过的手脚,才采取了那种行动。我应该感谢他,不过我也从心底希望他能找个更温和一些的方式来提醒我… 不多时,前面的少年停下了脚步,语气也有点压抑不住的懊恼:“喂,你还跟着我作什么?我都说了不关你的事了吧?” “诶?你不用介意我,刚好顺路而已啊。”看到他还在瞪我,我忙笑着摇头。 “什么顺路!你是住在旧街那边的吧?那刚才就该左拐了!”他指着我大吼起来,人如其发:根根都怒意冲天,一看就知道是性格很直爽那型,很适合做朋友的类型。 “我今天有事要走这边。” “胡说!”他直接揭穿我的谎言,难道我的笑容看起来很假么…我很认真的考虑了几秒这个问题。这种表情似乎让他更加火大,干脆无视我的存在继续赶路。如果不是腿上有伤,估计他一定会飞跑着甩开我把? “那个…你是叫…破烂(注1)…么?”我很犹豫地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 “是霍洛霍洛!不是破烂啊!”这句话很有效果,他非常愤怒地转回来,提起了我的领口朝我大吼,我只好一直道歉说我听错了:“咳…那…那我可以叫你霍洛么?很..很奇怪的名字…” 他几乎把鼻子都抵到我的额头上:“这不是名字!是绰号!绰号啊!!!!” “那…那我可以请教你…”眼前的景物都在晃,他抓住我领口摇撼时造成的后遗症让我头晕了很久都没缓过来。 “锥冰啊!我姓锥冰!别再乱叫了…”虽然语言依旧不客气,但他的态度却已经明显缓和了不少。之后的几百米距离中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他默默地也任由我尾随,直到下一个路口处,他终于停步,转向我说道: “不用再跟着了,我已经到了。” 我点点头,刚打算转身离开,就听到他又补道:“西九条,别想着去告诉老师。这事老师们管不了。不要问原因。你要是想继续留在月见,就不要去招惹他们。受不了的话就回去吧。” 我一愣:“回去?”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这里其实……”他忽然打住不再说了,用手挠了一下头发,脸上显出一种和他一点都不相称的欲言又止的表情:“这是忠告。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家伙才说的,信不信由你吧。” 我忍不住笑了,压抑很久的心情似乎一瞬得到了解脱,轻松了不少。 “谢谢,我相信你。不过我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随便找个地方都好,只要不留在这里…”他没有迟疑地说出这句话,原本爽朗的面孔因为蹙起的眉心而显得阴沉,这让我心里闪过一丝凉意。 “我……”我相信自己有绝对的理由必须留在月见市,但是看到他那种表情后忽然有点无从反驳的感觉。 难堪的沉默弥漫在暗夜中,锥冰一直沉默地注视我,末了终于叹了口气:“我说的太多了…不知怎么的,我就是对你这种人没辙…那些人并不是针对你的,所以这件事你最好不要深究了,能离开月见最好。更多的你也不用问我了,我也不是非常清楚…”他看了我一眼,补充道:“就是知道也不能再说了。” 我没有说话,看他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虽然内容有些诡异,但却让我有点想笑。锥冰这个人,大概是一点也藏不住内心的类型,而他自己似乎浑然不觉。真的继续站在这里不知他还会说出些什么来呢…… 道别之前他忽然叫住我,眼中还坦率地闪着有点激动的光:“刚才真帅啊,你。那个…你学过功夫?” “哈?不,我只是练过一点剑道…”我苦笑的同时想到,他会不会是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问出最后这句话的呢? === 注1:破烂的日语发音和霍洛只差一个字母,看过动画的朋友可能会比较清楚他的名字念起来的那种感觉》《。 注2:关于真澄的设定。如果是原创小说大概没有这个必要,但是好叶文的话,估计大多人都会下意识的把文中的这个少年当做叶,即使名字不同。目前还没有给文配过插图,所以这里对这个原创角色的人设做一下说明。 西九条真澄: 年龄:13,中一 性别:男 身高:156cm 发色:浅棕色 瞳色:灰色,带一点浅红。 第二章 【贰刻】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数天以来,内心中不断积累的不安到达了顶点,令我辗转反侧。 这次能够幸运地避过一劫,并不代表一切会就此结束。今后会怎样,我真的一点底也没有。纵然安慰自己“总会有办法的”,但人类对于无法掌控的未知总是有着天生的畏惧,这一点我也不例外。 锥冰的话反复回荡在脑海中,让本已经混乱的思绪更生枝节,纠结纷乱成一团理不开的结。 “别想着去告诉老师,这不是他们管得了的事。” 如果发展为伤害事件,学校就不可能无视。锥冰为何会这么说呢?如果那些人是老师也不能碰的人物,那就代表他们很可能是属于一个有着令学校颇为头疼的组织,或许还有着不得了的靠山,比如议员的孩子之类的背景… 想到这里我自己都觉得好笑。这里不是东京,只是个远离都市的小镇;这是现实世界,不是漫画。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普通的家庭,普通的生活,来到这里也只有数周。我实在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地方会令那些人物不满。 “他们不是针对你的,所以你也不要继续深究了。” 不是针对我么?这倒让人宽慰不少。不是因为得到了平衡,而是为自己并没有遭人讨厌或怨恨而欣然。但这却并不会让事态好转。 会是这里对待转校生的惯例么?以我的经验来看似乎又不像。通常这类欺负事件都很单纯,不管是圈定势力范围也好或单纯的讹诈财物也好,都会伴随着明显的目的,并且最终要达到一定的效果。可是这次我遇到的却不太一样。 数次毁坏我的物品,到这次的刀片事件,都没有人提出过明确的要求。今天被我看到脸,应该是意外,但他们依然没有表明意愿。若是硬要找出动机,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受不了的话就回去吧。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就是这个吧?锥冰的话里我最在意的也是这一点。如果是想让我离开,他们采取行动似乎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了。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我在这里的话,会妨碍他们么? ……. 那个“他们”是谁? 月见会排斥所有的外来人么?如果不做调查的话我无法确定这一点,姑且先记下来吧。 “随便找个地方都好,只要不留在这里…” 他的话中最让我心悸的也是这几句。他不会明白我势必要留下的决心,所以才这样劝我。但我无法无视他语气中的那种恳切和迟疑。 锥冰没有骗我,他的性格也不像是会故弄玄虚的那类。那么这语意不明的句子究竟有何意义呢?不告诉对方缘由,又怎么可能让人听从建议?但是他确实说了“不能再说”这样的字眼。而且从他的话听起来,似乎透出一种“不要留在月见市,这里很不好”的意思。 很不好?那是什么意思……关于月见,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么? 实在无法理解了。这一切已经超出了我能推测的范围,越是想下去,越发觉得诡异怪诞,顺延得出的结论就连自己都无法信服。 那一夜我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脑海里满是光怪陆离的影子缠绕盘踞,撞到的额角处传来的钝痛一阵阵地敲击着意识,不知何时我终于在朦胧的状态中进入了梦乡。 然后,我再度见到了红色的满月,高悬在漆黑天幕中,巨大得慑人心魂,洒落灼眼的血色光辉。 一直以来,绯月以外的事物都隐没在浓重黝黯的夜幕中,但这次我终于得以稍微接近那月下的世界,依稀能望见一处能够辨认形状的建筑物,位在绯月的正下方,一处有些空旷的林间空地上。 庞大的巨石静卧在月光中,被绯红勾勒而出的凹凸轮廓与中天的光轮映衬生辉。巨石拦腰维系着一圈颜色略浅的物体。从大致形状上判断,应该是注连绳(注)。巨石的四方都矗立着鸟居(注),成“口”字型把石包围起来,看起来像是一处祭祀的场所。 仿若时间停滞的空间中忽然起了阴冷的风。鸟居中间系着的注连绳随风摇荡起来。环环绳结交错,惨白中夹杂着绯红的光影飞舞,如穿越遥远时空地径直贯入了我的脑海,针刺般尖锐的痛楚令我陡然惊起。 睁眼时四下依旧一片漆黑。寂静得抑郁的室内只回响着单调的滴答声。转头看了看枕边的闹钟,时针刚走过四刻。心跳还未平复,睡衣被汗水浸透,寒意从四面包夹而来,我努力回忆梦中所见,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骤然而生。 那是我曾经去过的地方么? ★★★ 此后的几天我都过得小心翼翼,于是,就这样度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时光。除了偶尔丢失一些东西,没有发生过更严重的事件。 和班里同学的关系依然没有改善,我依然是清水中的一颗油滴,无法融入其中。锥冰也依旧不和我说话,那个傍晚发生的一切就如梦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急躁无用,还是顺其自然。我将心中阴影搁置,开始进行自己的计划。 利用放学和周末的时间,我跑遍了自己能去的地方,四处调查镇上的古迹,顺便了解这里的风土习俗。 这样做的话,也许可以弄清自己被人孤立的原因,或者还能回答我心中的另一个疑问。 梦中出现的神社始终让我挂心,那个场景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既视感,我确定自己曾经不止一次地去过那个地方。虽然心里对那个地方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但还是想再去那里看上一眼。没来由地觉得,那样做的话,似乎能让自己空洞的内心得到巨大的满足。 给亲戚们的联络中我没有提到那些不愉快,毕竟是自己决定要一个人在这里生活的。不想再给锥冰添麻烦,所以也没问过他。考虑一阵以后我给万太打了电话,他非常关心我的近况,寒暄一番后听到我说明了情况,便热心地接下了调查的任务,并在一天后就将结果传给了我。这期间,我在镇上各处转悠也有了不少的收获,我把它们一一记录在一个笔记本上。仔细研究之后,总结出几点值得注意的地方。 首先是关于月见市和隐岐岛,它们的历史久远得超乎我的想象。我并不怎么爱好人文,所以之前都没有在意过。查阅了资料之后才发现,这里的背景竟然可以追溯到比奈良时代(注)更早的时期,再往前则无详细史料。 隐岐岛是由附近一百八十多个岛屿组成的群岛的总称,靠近海岸处都有着数百米高的悬崖绝壁和嶙峋怪石暗礁。因其天然隔绝的地势而成为流放罪人之所,正式作为权力者的管辖区大约是在镰仓时代。有人居住的四个大岛中,西面的三个被称为“岛前”,东侧最大的这个则被称为“岛后”。而现在的月见市,就是位于“岛后”的大峯山里。岛上的居民过着稍显闭塞的生活,比起海峡对面的松江、出云,这里的日常起码落后了五年。 不知是不是基于这一层原因,岛上的原住民都非常排外,这是我在探询过程中强烈感觉到的。当我这个陌生人向他们打听起月见市的旧事时,几乎所有人都以非常谨慎甚至可以说是抵触的眼光望着我,根本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后来当我提起自己以前住过这里时,他们才稍微放松了戒备。 “西九条家的孩子么?已经长这么高了啊?都认不出来了…”杂货店的老伯眯着眼打量我,“以前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记得么?” 我尴尬地笑笑,确实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还好他并不很介意。 “你…真是真澄?”老人的目光停在我的头发和面孔上,“长得一点都不象你父母呢。” “如果是指我的头发和眼睛的话,这是几年前生病之后开始的。” “哦…”他若有所思,过了好一阵才喃喃道:“不容易啊……那你现在还住在旧街的房子里么?” “对。” “上学不习惯吧?” “诶?”我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是把你当做外人的话,大概会不太好过。这里和以前一样,不欢迎外人。” “呃…为什么…” “别问。”他忽然收起了祥和的目光,和蔼的声音也变作生硬:“在月见,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不该听的东西不要听,不该看的东西不要看,这是自古流传的戒律。真澄,你们家过去在月见待了近十年,也应该很清楚这里的规矩….当然了,那时你还小…”他的声音逐渐减弱,变得犹如自语。我试探性地接了一句: “离开的时候我只有九岁…什么都不记得了,抱歉……” “没事…没事…记得我今天说的话就好了…”他缓缓转身,准备继续收拾他的店铺,末了又加上一句:“嗣月祭就要开始了,所以现在镇子里的人都很忙。祭典结束后,请御五家的人帮你开出曾在这里居住的证明吧。” “…哦,谢谢您。” 和这位老伯交流的结果让我稍微明白了自己所遇到的那些事的缘由,但同时也让迷惑更加深了。出现的新问题就是总结出的第二点:关于月见市的风土。 在二十世纪末的这个时期,依然还有偏僻山村保持着旧有的民俗,这我是听说过的,但亲身体会到的时候,感觉依然极不真实。 千年前就被作为流放之所,当地人认为隐岐积累了不少不吉的因子,所以修建神社举行祭典之类是少不了的,此外更有一些比较奇怪的习俗。比如晚上午夜过后不可以外出,貌似是为了避过夜间外出游荡的各种恶念灾厄;小镇西郊的山里是不可以进去的,那里有古时祭祀的场所,因此被列为禁地,据说擅自闯入者一定会被神灵降罪而“神隐”(注);每年的某个时候,依镇上的神官们占卜的结果而举行的“嗣月祭”,既有祈求平安的意味,也可以驱除各种不吉怨气。诸如此类都显示出这是一个被神道(注)思想主导的很传统的小镇,不愿接受外来影响多半也是这原因。 他们提到的“御五家”,听说是镰仓之前就居住在隐岐的贵族后人,长久以来都统治着这片土地。即使在现代日本,政府也基本是把这里的管理权交给岛上住民令其自制,故此,虽然岛上也有政府机构,但很多事务都要与御五家的代表商议然后再做决定,说得简单一点,他们就是月见的裁决者。 五家的本家分别位于月见市的五个角落,从地图上看,刚好构成一个巨大的五星。从最北侧起依次是黑泽、辻堂、祝部、桐生、麻仓。各自的府邸都有一定的规模,而且处在山中,交通不便,所以我还没能全部探访。目前去过的只有离我居住的旧街最近的祝部家,森然肃穆的庄严宅院掩映在墨色山林中,气势非凡。从建筑外观上看,确实已经是拥有数百年历史,沧桑斑驳历历在目。 想不出拜访的理由,我只能先点到为止,继续其他调查。最后想要了解的就是关于我梦到的那个神社。 记事之后父母工作就很繁忙,没有举家外出旅游过,我的童年应该只待过两个地方。除了东京,就只剩下月见。要寻找的地方,还是要在小镇上打听。 现在,镇上以五家为首的大部分人都在忙于筹备“嗣月祭”,包括民风展览馆在内的很多公共设施都暂时关闭了。按照地图标示所能到达的最近的神社,是位于市内的“国分神社”。这里是举行祭典的场所,正在做着准备工作,所以没有关门。 ★★★ “你的眼睛长哪里去了啊?”立在面前的男人口气非常不善,居高临下地瞪视着摔倒在地的我。 “非常抱歉!我没有注意到前面…”我已经不停地对他道歉,但他似乎并不满意。 “你说句没注意到就完了么?我的外套被你弄皱了啊?嗯?你看要怎么办啊?” 梳着长度非常夸张的飞机头的男子咧着嘴,一手牵起休闲西服的一角,另一手摇晃着搭在肩头的木刀。他身后的几个青年也都穿着古惑,此刻正发出嬉笑和嘘声,不怀好意地将我围在中间。 我环视周围,这里是神社后门外僻静的山道,短时间内大概都不会有人经过。那么,怎么办才好呢? 数十分钟前,我走进了被参天巨木包围的国分神社。隐岐岛后的神社有好几处,据说这里是规模最大的,月见市的重要祭典都在此处举行。算起来,这座神社的历史也有几百年了,经过数次休整的神社始终保持着历久如新的姿态,清净而肃穆。参拜的人并不多,忙于布置祭典的人们没人分心来注意我,于是沿着道路缓慢前进,留意着周围景物,一边回忆着映在脑海中反复呈现过的场景,越发觉得不符。 不知不觉来到了神社的深处,依旧是苍翠环绕,道路也变得有些狭窄。在确定了这里并不是梦中所见场所后原本打算返回,却看到了让我心悸的东西。 里院的一个偏房中陈列着古旧的祭祀器具。铺着薄尘的深褐色木架上是各种礼器祭具,器物仗结依次排开,目光顺着展架随意扫过,猛然在尽头定住了。 那里放置着一排造型华丽的人偶。 那不是女孩子们当做玩具的日本娃娃,而是被作为“咒具”的雏人偶。或许是没能派上用场而被遗置在这仓库中,原本光鲜的和服因时间流逝而显得陈旧,和其他器具一样,表面积满了尘埃。长短不同的发丝似水似缎柔柔垂落,半掩着的面孔被倾斜射入室内的光线映得分外苍白。人偶们面上都没有表情,长睫轻覆的空洞眼眸视线低垂,犹如另一扇洞开的窗户,望进去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却有着摄魂般致命的吸引力,一时间让我骤然失神。 望到它们的刹那间,不可名状的光景飞速掠过脑海,莫名的不安沿着脊背上行,如坠冰海般彻骨的寒意让我全身颤抖起来。那瞬间周围的一切明媚光线嘈杂人声都好似忽然被人熄灭了,我孤身站在漆黑的空间中,唯有泛着微光的数双眼瞳注视着我。 定定的黯淡瞳孔忽然放大,瞳仁咕噜一转朝向了我,无机质的身体忽然猛烈上下颤动起来—— 【你回来了...】 我惊叫着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木质墙壁上。 揪住前襟能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抬眼望向面前那一排人偶,却半点异样都没有。过午的光线无力地洒落室内,它们依旧静寂无声地立在祭具架上,无神地望着眼前的世界。 一定是这些天压力太大让我产生了幻觉吧…还真是不济呢,我苦笑着自嘲。摇摇头努力赶走眩晕的感觉,退出了祭具殿,再往前行就能看到神社后面的侧门。 没有更多收获,我决定就此返回。无奈神智一直有些恍惚,没有注意前方,在拐出侧门后不久迎面撞上了那一队人中的老大。 他们围住了从地上爬起来的我,面露凶光。我不由再度叹气。看来最近我的运气真的很不好呢,是不是该认真地去参拜一次呢… “那么…要怎样你才会原谅我…”问出这句话时周围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我极力不去理会,只是定定地望着中间的飞机头。 “哼,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你就问问我的这把木刀,看它肯不肯原谅你把!” 话音刚落他已经挥舞起手中的木刀,从我头顶猛然劈下—— 注1:注连绳,神社中常见的绳索型的祭祀器具。下端常有“之”字型结,两边系在柱子或其他建筑器物上,有着祈祷平安、划定边界的含义。 注2:鸟居,神社中必然会有的建筑物。一般为“门”型牌坊,由柱、梁枋、顶组成,一般漆成橙红色。它是用来界定人界和神灵居所的结界。 注3:奈良时代,公元710年~公元890年左右,日本定都平安京的时代,一度迎来了国家的繁荣,但在末期,各种社会问题和矛盾激化。之后就是“平安时代”,从8世纪一直持续到12世纪,迈进逐渐步向不安与动荡的年代。再往后是“镰仓时代”。 注4:神隐,“被神灵隐藏”,就是指失踪。 注5:神道,神道教是日本的本土宗教,主要信奉自然神明,在国民心目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信徒也非常多。神社就是一种神道教的祭祀建筑,动漫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巫女、阴阳师、日系神话等等都是神道教相关。 第三章 【叁刻】 任何一种武技都需要长期艰苦的修行,除了训练身体的反应速度和力量,精神和感知力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 武器挥动和肢体移动所掀起的气流变化会比它们本身所带来的结果更早被对手察觉。如果是段位更高者,能从气息的律动和战斗的节奏中判断出对手的意图,从而达到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的效果。 我选择练习剑道,是因为很喜欢它所蕴含的那份东方哲学的韵味,和我的性格很合。虽然没有刻意追求心清如水、处变不惊的境界,但我希望自己能够更加泰然的面对内心不断扩大的空洞。 对于此刻逼近自己的凌厉剑气我确实地捕捉到了它的轨迹,刹那间身体本能地作出抵御的动作—— 高大的飞机头男子自信满满地劈落那劲力十足的一击,嘎然停止时发出的竟然不是他所期待的击中目标时令人心悸的钝响,而是一种更轻盈的脆声,眼睛顿时瞪大了。 双臂高举过头,掌心严丝合缝,紧紧夹持住距离头顶寸许的木刀。我肃然直视他变得僵硬的表情,紧咬的牙关依然不敢放松。他会吃惊大概只是因为完全没料到我会做出这种反抗,而仅从刚才这一击我已经感到了精准的落点和极具威胁的力道,他的攻击并不像前些日子遇到的那伙人那般散乱,看来是有过专门修炼之人。以为他只是普通的街头混混,是我太小看他了。后退半步摆出了防御姿态,双臂依旧震得发麻,掌心更是持续着灼热无感的状态,看来这一次我是遇到了有点棘手的麻烦呢。 没有给我太多思索的空间,他忽然出力横扫,我原本就有些不稳的身形失去平衡,木刀从手中滑出,立时身体朝一侧甩出,撞在旁边的人墙上。身后的家伙不怀好意地将我重重地推回圈子中间,一边发出阵阵哄笑。 “喂!”飞机头猛然大喝一声,周围喧闹的人群立刻被惊得停止了动作,不解地盯着老大。男人顿了一下忽然望向一个身材圆滚的青年:“滚球男孩,把那个给他!” 被叫做“滚球男孩”的人只怔了一霎就明了了他的意思,将手中狭长的东西朝我抛了过来,我反射性地伸手接住——那也是一把木刀。 这么说来是让我用这个继续和他分个高下吧?因为这样击败对手能带给他更大的满足感? 旁边的人都退开了一段距离,满目崇拜地盯着飞机头,等待着目击boss击溃对手的英姿。而飞机头则收拢了轻佻的目光,神情转为凶狠——这么说或许有些失礼,他此刻的确给我那种印象,最少也是不善,但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他开始认真起来的征兆。 他将木刀握持于身前,摆出了挑战的姿态,随即大喝一声,疾步冲刺过来,直击我的正面。我即刻起身调整姿势,举刀格挡,通彻声响瞬间在撞击的刀锋间迸发。连续数响,他凌厉的攻势被我一一挡住,我一边保持着滑步闪避,一边寻找着反击的机会。 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下来没能立即分出胜负,于是对方改变了疾风般的速战方式,转为试探性的稳健打法。旁边的观众渐渐没了声音,每人都是一副怔住的表情,大概打斗的时间超出了他们的预计吧。 在没有护具的情况下,我并不想攻击可能会让对手受到重创的头部,最理想的情况就是能击落他的武器让他认输,那却不太容易。我在避开进攻的间隙向他进攻,但力量的悬殊差距不可能消除,几次击中对方都没能看到明显的效果,反而是体力消耗之大让我渐渐有些吃力,拖延的战术肯定不适合在此种场合。他的招式都不是非常标准,进攻方式也属于非常直接的类型,但却能感觉到相当长时间中累计的经验和富有个性的打击方法,看来太过循规蹈矩的招数是无法立即奏效的。我思忖着改变了姿势,避过他凌空劈来的一击摆震,右脚向后绕开半步,配合着后拉的右手重心后移,蓄积这一动作带来的强大惯性力随着木刀挥出的白亮圆弧轨迹猛然释放,正击向他收招时迟滞了一瞬的右腕处—— 他似乎也发现了自己这一巨大的空当,立时收住去势举刀防御,但时机已经错过。 “锵——” 木刀相击的脆响再度响起,力度比之前更大的冲击令这声音在空气中拖长了很多,震颤随着刀身一直蔓延至两人握刀的手臂。 他留意到我的动作而做出的反应让我距离目标偏离了少许,正击在刀柄处,但锋刃挥动时额外产生的力量依旧准确地传递到他紧握刀柄的手掌中。他后退了半步稳住身体,但手腕还是因为冲击而放松了不少,我没有停止进攻的步调,跃上前将木刀轻挑—— 飞机头男子的木刀从手中飞出,斜斜地擦着地面滚出数米,同时伴随着周遭刹那发出的惊呼声。 我收回迎击姿势,手中木刀低垂站定,这是停止的意思。他脸上依旧是懊恼之色,带着些不可思议的表情望向身后的木刀,随即又收回视线来盯着我。旁边一圈人的嘘声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响亮了。我清楚的感觉到因受挫而燃起的强烈敌意,无疑的,目击了老大被击败,他们不把我狠狠修理一番绝不会罢休。我犹豫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滚球男孩已经捡起了木刀递给飞机头。 内心低沉了少许,我暗暗叹道:看来没有那么容易就脱身啊。那么,继续交手还是找机会逃走呢?对方人数众多,而且都是身材高大的青年,论脚程我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手,但是继续纠缠的话我的体力也有点吃不消。怎么办才好呢? “喂,你叫什么名字?”高大的男子忽然把木刀往地面一插,抬手直指我问道。 “诶?”我被他的举动一惊,顿了片刻才反应出他确实是在问我。“呃,我是西九条真澄。” 他无视部下们的惊讶朝我靠近了几步,打量起我的脸:“你不是镇上的人吧?我没见过你。” “我是…转学过来不到一个月…”从这气氛看来,他似乎不打算继续了?之前那高涨的战意目前已经感觉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和疑惑。 “转学生?很少见的啊…在这个地方…”他略微低头低喃着,又将木刀举过头顶轻轻在头敲击着,那应该是他思考时的习惯。见这情景部下们沉不住气了,纷纷叫嚷起来: “龙哥?你不教训这个小子了么?” “是啊!别让他小看了我们啊!” “刚才不过是热身而已吧?快让他见识你的厉害吧,龙哥!” “闭嘴!”飞机头男子将木刀猛力在地面一击,这一声咆哮立即令四下都安静下来,“教训什么?把他揍趴下了然后去和别人宣传说我打败了一个小毛孩子么!” 众人哑然。我保持着平淡的表情,但确实有点想笑:这一场要是继续打下去,吃亏的肯定是我,但是他们也不会面上有光。想想看,一伙人围堵一个身高不到他们一半的小孩,传出去只会是笑柄而已。会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感到困扰,说明他们也不是多么穷凶极恶的团伙。 之后,非常自然地解脱了困境,但是也出现了让我意想不到发展。 “我叫梅宫龙之介,他们都叫我‘木刀之龙’。”他爽快地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把身后的小弟们一一介绍给我,我一边点头示意一边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如果只是觉得再打下去没有意思,一走了之便可,为何忽然开始交流起来呢?而且竟然是对方主动,难道他还有什么事想…正想着就被他接下来的话打断了思路。 “西九条,那个,刚才的事我就抱歉了,因为遇到点不顺,所以大家变得都有点火爆,你别见怪啊。有没有受伤?” “啊,没事。没关系的,我不会介意。”我微笑着回答他,但我的手真的火辣辣的痛,他的力气实在是很惊人。 “哦,那就好。”他毫无保留就接受了我的回答,又转了下头,才问道:“你以前住过这里么?” “确实住过一阵的…”我有点纳闷他为何会知道,是对几年前的西九条家有印象还是… “这就对了!”他猛然插话打断我,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说嘛!你是和谁学的剑术?” “诶?没有,剑道是从三年前才开始练习的,教练是东京那边学校的老师…” “啊?东京?” “恩。之前几年我都在东京念书的。”我不明白他的表情怎可以在这么几句话里面万花筒似地变个不停,由恍然变作讶异现在又似乎失望到极点,连夸张傲气的飞机头都颓废地耷拉下来。 “…那就不可能了…难道我弄错了么…”他垂着头自言自语,小弟们也都有些莫名地望着他。 “那个…你是把我和谁弄错了么?还是…”我试着询问。 “哦不,不是。”他又望着我手中的木刀,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拼命确认某件事。半晌过后,他有些犹豫地问我: “那你肯定不认识麻仓叶了?” 【麻.仓.叶.】 刹那即逝的闪光穿越过漆黑夜空时短暂却震撼的触电般的感觉袭遍了全身,虽然消失却留下彻骨的战栗,不是惊讶,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悲伤、思念……无法揣测到此刻自己的心情到底算是什么,但那感受实实在在地,注入了身体的每一处细胞,渗入精神、灵魂的深处,沿着我内心不断扩大的空洞,缓慢地,填充入那空隙之中—— “…他是谁?”我终于开口问他,同时记起了麻仓这个姓,正是御五家之一的家族。 “哎,所以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虽然你身手不错,但是竟然连御五家都不知道么?”他一摊手,有些嘲讽地轻笑。 “我知道啊…但是对他们的家族成员我可不清楚…”确实不可能知道啊,虽说是有名望的大家族,但民俗资料也不可能将私人信息都公开的吧?我又才来没有多久… “为何会觉得我认识他?你们是朋友?” 我感觉到这才是他留下我继续这段交谈的意义。 “哈,朋友什么的哈哈…叶老大是我的偶像啦~偶像!”提到麻仓叶他整个人都精神了,神采飞扬地敞开了话匣子:“那时候我们偶尔会在东郊的废仓库里聊天胡闹,叶老大还指导过我剑术啦…” “哦…啊…”我隐约感觉到了这个谈话的走向,也明白了他想问的东西:“你觉得我认识他,是因为…” “最后那个动作啊,”他把手中的木刀向身后轮起半圈,踏后一步道:“这个招式,不是剑道的常规动作,一般人是没办法模仿的,这可是叶老大的绝招之一啊,所以你刚才那样做的时候我还以为看到了叶老大呢…” “哦哦…那个是…练习中自己摸索出来的…还曾经被老师批评过太不合规矩,所以我不太用…但是你太厉害了嘛,我慌乱的时候就没考虑那么多…这么说你刚才确实分心了吧?” 被我夸赞一番的龙也得到了台阶下,心情更是愉悦了不少,又继续说起了往事,完全忘记了我们还只是初见而已。 从这段交谈中收获了不少,可谓因祸得福。 龙和他的兄弟们是镇上的一伙略微有些惶惑的年轻人,虽然看起来很粗鲁野蛮,但其实他们并不是会随性作恶的那种暴走族,只是喜欢聚集在一起寻找理想的场所而已。 他提到的麻仓叶,是麻仓家的继承人之一,和龙他们认识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据说那时候他就和我差不多年龄,剑术非常高超,龙对他是从心底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一提到就滔滔不绝了,完全把什么月见市的禁忌啊、初见时应有的保留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也很喜欢他的直爽,所以一直耐心地听他回顾往事、发泄郁闷。 御五家是主宰着月见的实际的权力者,这一点不论是物质上亦或精神上都能保证。每隔一段时间就举行的嗣月祭,是向上天祈福的神道祭典,在镇上居民心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举行的前夕,整个镇上会有很多成年人都终止自己的工作投入到筹备中。当然了,月见的人们主业是农副业,时间的支配上相对自由,所以这种祭典才不至于对生活造成过大的影响。五家依靠占卜的结果轮流担任“主祭”,主持祭典仪式,令人们得到神灵的庇佑,得以安居乐业,繁衍生息,所以他们在岛民心中也是有着一定程度的神化的高贵而神秘的家族。能够和这样受到众人景仰的家族之一的少主结识对龙来说确实是人生中的一大偶然,很快他就发现,这个少年完全不像他想象中的贵族的后人那般难以接近,他个性非常温和,又很乐观爽朗,大家很快就成了熟识的朋友。叶身为麻仓家少主,自身事务非常繁重,能够出来和大家厮混的时间很少,但那些时光都已经成为龙念念不忘的经历。 同我交手的那一刻起,尘封已久的往昔就像从匣子中倒出的老照片一般,片片浮现。说着说着,这个高大的青年竟然语气中有些哽咽。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你很像他。”龙用袖子擦了擦湿润的眼,又抬头望着我:“不是说长相,而是感觉…” “那…他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怎么问合适。从他的语气听来,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叶见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我忖度着自己的问话会不会失礼,谨慎地问道。 “不知道,据说是失踪了,四年前。”龙沉默了,双手搭在膝盖上不再说话。他的兄弟们也纷纷摇头,露出叹惋之意。 我没有再问下去。肤浅的安慰只会刺伤人心。 失踪四年,这在一般人心目中已经算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长到足以让人放弃希望。但内心中那一丝祈盼却总是会在人绝望放弃时悄悄抬头,然后或许又再度生生地破灭在人眼前。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只有亲友们才最能体会。 过了许久,龙站起身,拍了拍外套上的尘土,恢复了往常表情地对我说:“你刚进去看过了吧?神社里。” “恩。” “祭具殿看过了么?”他指着我拐出来的那扇侧门边的方向问我,我点点头。 “那里面的人偶很漂亮吧?是叶老大做的哦!”他脸上又洋溢出骄傲的表情:“很精致的手工呢,简直好像吹一口气就会活过来一样!” 我不禁颤抖了一下,他所说的“就好像活过来一样”的感觉,我刚才确实是体会到了…但那稍微让我有些不舒服,我大概不会想看第二眼吧,虽然那确实是精美无比的人偶…很难以想象会是出自一个少年之手。 “但是你可别想偷偷拿走一个哦~”龙露出了有点邪的调侃笑容:“那边的人偶都不是玩具,是雏人偶。擅自去碰会遭神降罪的…”他压低了声音,做了一个手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呃,那个,龙先生…” “叫我龙!,我可没有老到要被你叫先生!我只不过二十多岁而已啊!”他朝我咆哮,我连连道歉。我确实,没看出来蓄着奇怪胡须的他是只有二十多岁的人… “那个…龙…你和我说这些没关系么?”担心的反倒是我,这实在是有点颠倒的感觉吧? “什么?哦,你说月见的禁忌啊?”他掏出香烟,慢悠悠地点上,喷出一口烟气才望着我说道:“没关系没关系的。我对神明可是向来景仰得很的,他们不会降罪于我的啦!而且今天和你说的都不在禁忌范围内。那是这边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啦…所以别紧张…” “哦…” “不过大致也就这些了。再往下深究,就不被允许了啊。”他叹息着狠吸了一大口烟:“其实叶老大到底为何会不见的…连询问都不被许可…” 不知不觉间秋日已经西斜,天色渐暗。我们互相道别以后在国分神社门口分手,我踏上了往旧街去的归家小路。 心情变得有些沉重,多半是受了龙的影响。对在东京生活了很长时间的我来说,还不太能接受这种离奇的消失事件,尤其是事后朋友竟然连追问的机会都没有,真正让我体会到了寒冷。本以为只是个生活略微有些不便的小镇,但在无意之中,已有比这逐渐逼近的寒冬更为寒冷的东西渗透进我的心里,牵起阵阵绞痛。 后悔了么? 我可能需要再次确认自己的心情。真的能够继续留在这里么? 留在这里,我要面对的到底是何种未来? 如果有一天我就此消失,这消息会否也被隐藏在愈发浓重的暗夜中,永远不被人知晓? 在这个远离尘世的偏僻小镇中,不为人知地消失… 即使这样也要留在这里么? 是的,我要留下。 心中另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立刻做出了回答。 这是我选择的地方。不管怎样辛苦,都让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终止内心不断扩大的空洞,只能是留在这里。 巨大的丧失感,填补它的方法只有在这里能够找到。 我目前还无法明白为何探寻这些月见的旧事会让我觉得必须去做,也不明白这些事背后所隐藏的含义。但是也许在我找到的那一天,一切都会明了。 比起一味退缩、随波逐流,我更喜欢待在这里!如果不从这里踏出一步,一切都不会改变,所以—— 我抬头望向天空,已经转暗的墨蓝天空中浮着一层薄云,因此虽然月亮渐盈,光线却不甚明朗。滤过的银灰色微光透过浮动的云影洒落于大地上,只是浅浅地勾勒出景物的大致轮廓。这寂寥惨淡的风景此刻在我眼中,也不再能成为压抑心绪的阴影。 我迈开步子,定然地继续踏上归途。 通往旧街的路从主干道分流以后就变成小路。这个时间要想早一点到家的话,就走我平时常走的那一条就可以了。 小路其实也铺砌着相当整齐雅致的石材,只是相对比较狭窄,且依山势修建,当然是步行通道,中间联系着数个阶梯段。从高处望下去的风景很好,但此刻我只能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黝黑隐没在远景中。 前方是一处两段的阶梯,一边照例是沿山壁筑成的护坡,另一边是大约有二十级左右的台阶,中间是休息平台,拐弯后连着另一段台阶。下去以后没有多久就到家了,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手指触到冰冷的金属栏杆时颤了一下。还未到冬天,夜晚就已经如此寒意逼人。我收回右手,插进外套口袋中保暖。这附近的道灯出了问题,光线非常昏暗,所以我需要仔细留意脚下才不至于踩空。 在我专注于下方深浅凹凸的变化处时,一种细碎的声音忽然间从后方接近过来。本能地回望的那瞬间,一股巨大的冲力不偏不倚地撞在后背上。 完全无法刹住因冲击而飞出的身体,世界刹那间在我眼中颠倒翻转,我的惊呼僵硬在划过身侧的萧杀刺骨的夜风中—— 第四章 【肆刻】 听到了戚戚然的凝缓鸣动,细流般地滑过虚无的空间,绵长、凝滞,静寂如花谢时的声音,更似有人在哭泣,但我知道那不是。 无论如何眺望远方,怎样变换方向也好,也只得一种风景——无尽的黑暗。 没有远近,没有距离,没有层次的黑。 在这样的环境中,我竟然还能够看到自己,实在是非常莫名的事。 人能够视物,是因为视网膜捕捉到形体反射回来的光然后成像所至,这显然对我现在的情形不适用。 在这个没有丝毫光线,不,除我以外没有任何物体的空间中,我所看到的自己,到底是什么呢?现在承载我的“大地”,漆黑一片,到底会是什么呢?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略微有些不真实的灰色飘渺地透过了掌心,看上去有些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融入这片浓黑的阴暗中。 那么,用这双手,去触摸一下脚下那唯一的“实体”,会发生什么呢? 大地会忽然裂开,万千光芒从罅隙中喷涌进来? 还是…整个世界都被我的触碰损坏,从触到的地方开始粉碎成细屑,消失在虚空中? 我揣测着各种可能,缓缓弯下腰去,指尖靠近我所站立的“地面”。然后,没有预兆地,我看到自己的手指消失在黑暗中,如同探入了墨色的水面一般。我犹豫着要如何弄清它的深浅时,地面在瞬间消失了。我立时跌入了其中,无须再挣扎试探,既看不到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那才是真正的无,连我都不复存在的,深渊。 在这种虚无中存在的只有无法判断源头的声音的残片,时不时地传出。似一只随时都可能崩断的老旧唱机针头,万分艰难地刻划在斑驳锈蚀的唱片上发出的声音,嘶哑无力,模糊,变调,断断续续。 然后,无尽的黑暗中,浮出了隐约的影子。 有人躺在那里,旁边似乎还有着另一个人的轮廓。 几乎融入黑暗的两人的面孔都无法看清。但跪坐在一旁的人用手捂着面孔,身体微微颤抖,那幅度异常地小,不专注地看是无法察觉,就好像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合着那如同崩坏的齿轮转动时发出的不规则摩擦声,抑郁孤绝的气氛令我的心脏也忽然绞痛起来。 我试着移动自己根本不存在的身体,将视角移近。轮廓逐渐比刚才更加清晰了一些,隐约可以看到那是两个青年人的身形,或许要更年轻…立着的人背影线条分外柔和,深色弧线一直低垂到地面——那是,极长且柔顺的发丝…… 是谁? 曾在哪里见过他么? 我再往前接近了寸许,而就在同一时刻,面前的景象忽然如破裂的气泡般湮灭,迅速消失了痕迹。然后一切再度归复黑暗。 再没有出现任何东西,但莫名的声音却近了,逐渐变得能够辨认。我终于发觉,那竟然是自己所熟悉的… 对了,是那一天…… “……” “……我们家的两个孩子也快要念大学了啊!别说那种风凉话!…” “…浩泰结婚需要房子啊…怎么说也要考虑一下我们的情况吧?…” “…把月见的房子卖掉就会有钱了,到时候和真澄说说看嘛…借一点总是可以的…” “但是真澄他坚持要过去住啊,恐怕…” “那么想的话你也过去就好了嘛,反正他一个小孩子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 “那边不行…那边…” “是啊…你们不知道么,那边的入住手续是很困难的…如果没有介绍人多半是没办法…” “那真澄的手续是怎么办妥的?” “谁知道?似乎那边的办事处都在忙着什么事,也许又看到他曾经居住过的履历就通过了吧…” “哎…说起这个,我到现在都觉得有件事有点奇怪啊…” “什么啊?” “就是真澄啊…四年前直人他们搬来东京之前,不是说那孩子得了一场急病么?” “哦…我也听过,当时他们夫妇急得就好像要疯了一样吧…” “医院还下过病危通知吧?怎么后来那么快就痊愈了呢…” “这么一说确实…其实我也觉得那孩子有点…怎么说呢…不光是外表显得怪异而已,性格也太过沉稳了是吧?根本无法想象他才十三岁啊…” “那真的是真澄么?和小时候的感觉差太远了啊…” “不是他还能是谁?小孩子这东西…长大了就是变得让人完全认不出也很正常嘛…” “喂,我听到的有点不同啊,那时候真澄他……” ……! 我猛然间惊醒过来,炫目的光线刺得双眼干涩地痛,黑暗的阴影却依旧残留在颤抖的意识间,让我一时辩不清幻梦与现实的界限。 钝痛阵阵通过脑海,身体也是出乎意料的沉重,犹如刚出水的鱼搁浅在岸礁之上,我虚弱无力地大口吸气,喉咙和起伏的胸腔中灼烧般的酸涩随着动作加剧。 思忖着大概能适应这个洁白一片的明亮环境后,再次睁眼。本能地想要撑起身体,却猛然被额外的束缚牵制了动作,尖锐的刺痛从牵动的神经迅速扩散到全身,我如同断线的木偶般跌回了柔软被褥中。 等我看清那些阻碍我动作的约束之后,终于明白了自己现在的所在。 我现在正躺在白色的包围中。右臂上缠了重重叠叠的绷带,下臂更是变得粗大了一倍,被冰冷沉重的硬物包裹得非常夸张。从重量上感觉,左脚似乎也是受到了同样的待遇,但我现在无法起身,所以不能确定它变成了什么摸样。能够稍微活动的就是右脚和左手了。不过手背的静脉处连着输液针,刺痛之余只剩麻木。 原来那一切都是真的…… 我在回家的路上,被人从很高的台阶上推下来了吧。 虽然已经极力调整姿势护住了头部,但转瞬之间就迎来了各种不同方位的剧烈撞击,能够保有意识的也就只有那么几秒钟而已。最后能回忆起来的光景,就是坠落的过程中,不经意瞥到的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立在台阶的最上方,不带任何表情地俯视着我,那双眼眸中的寒意直逼心底—— 等我发觉时,冷汗已几乎将病员用素白色长衫浸透。虽然身上覆着被褥,依然如坠冰窟,身体不禁战抖起来。这时,病房的门开了,一位护士推着小车走了进来。 ★★★ “是啊,没有留下姓名,应该只是路过的人吧。幸好他发现你了呢,不然这种天气倒在外面,就是身体健康的人也吃不消呢。” 护士小姐检查过我的情况,又换上输液袋,一边告诉我昨天的情况。 我是大约午夜时被不知名人士送到医院来的,之后也一直昏迷不醒。虽然伤势不至威胁到生命,但头部轻微震荡、右手骨折、左踝关节骨裂,而且因为躺在那种地方几个小时而染上了肺炎。这种伤即使是正值成长期的小孩子也要在医院里住上好一阵子了,唉…… “医生马上就来,请再稍等片刻。先服药吧,来,试着抬起身体…” 她托着我的后背小心翼翼地扶我起身,在有了足够的空间后立即在我背后塞入靠枕,将我受伤的手臂轻轻挪到更舒适的位置。 我接过药片,就着水服下。从来没吃过的药,真的好苦,我的脸此刻恐怕皱得像一只苦瓜吧?她一直盯着我,温和的职业笑容里夹着一丝疑惑。后来我才知道,她觉得奇怪的是我的反应。骨折都没有多大表情改变的少年,竟因为吃药而愁眉苦脸。 之后的复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头部的伤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外伤。而手脚上的伤则最少要在医院度过两周,而家中无人护理令我之后的两个月也可能需要留院治疗,这才是让我困扰的地方。 刚转学过来就在医院待着,想做的事都做不了,真让人沮丧。而且下个月就要举行的嗣月祭也是我期待了很久的,这样看来铁定没希望了…那应该是一个融入小镇了解风俗的绝好时机,一旦错过,便不知何时才再有机会。 医生和护士查看完毕后一起退出了病房。我拒绝了躺下休息的劝告,半躺在靠枕中发呆。 已经连续睡了两天,再怎样喜欢睡觉的人也不可能继续睡,何况现在头痛的厉害,各种原因都混杂在一起了吧…不先一一解决掉,大概没办法入睡了。 压抑着喉中不断上涌的灼烧感,努力回忆梦中所见。 算不上是让人愉快的记忆,但我却无法逃避地追逐着那道幻影。给自己的理由依旧只有一个:或许,在我追寻的彼岸,有着填补内心不断扩大的“丧失”的方法。 那时候… 外出购物回家的自己本无心偷听,然而屋内的人似乎情绪激动,忘记压抑音量,也可能他们没料到我会那么早回来吧… 在东京租住的公寓很快就要退掉,在此之前,亲戚们都想把事情解决。这种露骨的谈话进行的次数一旦多起来,自然不会想要下次再与对方见面,我能理解他们的急切。 我确实听到了有人想要和我一起过来月见这边,但后来又打消了主意… 现在想来有很多地方很奇怪。 首先,我只是个未成年人,如果真的想要说服我卖掉月见这里的房子,在别处念书,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他们为何没有来对我提起这件事呢? 其次,退一步说,卖掉这边的房子的提议被其他人因为某些原因否决,也可以和我一起过来的。我确实,住不了这么大的房子。仅仅因为手续复杂就放弃,也不像他们的作风… 他们后来说了什么呢?似乎是关于我的事? 想到这里喉间的刺痛忽然变得无法压抑,我不住地咳嗽起来。震抖的身体加剧了头痛,用力抓紧胸口也无法平息的咳喘几乎将肺中的氧气榨干,窒息的抽痛再次打断我的思路。 不,不要停止回忆… 下意识地觉得,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我竟然会忽略了的,非常非常重要的… “那时候真澄他……” 终于平伏的身体中暗暗涌动着一股波动,令人不安、烦躁。因肺炎而产生的高热都被它带起的寒意盖过…右手不禁举过额头,紧压住眉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遮挡住刺眼的明亮令自己回到那一方小小的黑暗中,重现那时的过往… 【喂,我听到的有点不同啊,那时候真澄他已经……】 咳!咳!…… 不行了…再度发作的咳喘如同连锁反应般地停不下来,越发剧烈…呼吸困难…撕扯般的剧痛从胸腔一直蔓延至咽喉,嗓子热得灼烧一般,心脏仿佛要从口中跳出… 谁来告诉我,为何吃药以后症状反而更明显了啊… 挣扎着撑起身体,唯一能够自由活动的左手伸向小桌上的水杯,乘着咳嗽的间隙抓住了它,猛灌下一大口水。险些把自己呛死之后又是一阵猛咳,就在我觉得自己八成要挂了的时候,它终于渐渐的停止了。 我筋疲力尽地倒在靠枕上,胸口剧烈地起伏。 想不起来…最关键的地方…到底是我忘记了,亦或是根本没听到呢?后来大家的话题似乎就转了向,再也没有听到他们谈论类似的事。 这一次谈话就好像被所有人自然而然的忽视了一般,再没有下文。 梦果然没有意义啊,还一度以为能成为重大提示… 我颓然地摊在松软中,一边缓缓滑进被褥。头痛依旧持续,或许停止这种没有头绪的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才是最实际的… 然而就在我刚合上眼皮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几乎忘记了回应他的招呼。 “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浅蓝色板钉状头发的少年没有立刻回答我的疑问,径直走向我的病床,拉出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来给你这几天的笔记和试卷。这个问卷是必须做的,老师让你尽量填完交去。”他没有直视我的眼睛,而是埋头从书包里翻找了一阵,然后拿出一叠笔记本放在了旁边的小桌上。 “哦,谢谢…恩…锥冰…” “叫我霍洛霍洛也可以,反正大家都那么叫。”他终于抬头望了我一眼,坦然的目光中却夹着明显的焦虑。 “到这里来可以么?”看到他,那个黄昏的记忆就自然复苏。这个率真正直的少年也会顾虑再三而难以言明的,我所追寻的,月见的秘密。 “没关系,是浅野叫我来的。”他很明白我的意思。那次事件以后,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交流,我也不希望再给他惹上任何麻烦。 “哦,那就好。” “你不用这么紧绷着,西九条…”他的眉头皱起,非常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说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些事。” “啊?” “你…看来我也不用问你是不是没事了…”他扫视被包成粽子的我,我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勉强:“哈…还好吧,躺着就行了,或许我不用去考试了…” 肩膀上忽然落下重量,是锥冰他将右手放了上来,抓住了我的肩头: “你还笑得出来么?现在你能躺在医院,已经是运气好…如果稍有差池,你就永远都不用考试了,还没搞清楚么?” 我微微怔了怔,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他的神经果然都是单线条的。有点想笑,结果又触发一阵咳嗽,在他粗暴的拍打之下,感觉脊椎都快要断掉了。 “咳..咳!没…没事了…谢谢…”我摆手示意,接过他递过的水杯喝了一口。 “没事…不会那么严重的…” 他冷冷地瞪着我:“难道想说你是自己不小心滑下来的?” “诶…不…霍洛霍洛,你...怎么知道我是被人推下来的?”终于意识到这对话中不协调的地方,我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是被人从台阶上推落。 “难道…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么?” 他阴沉着脸没有回答,将双手搭在膝上,目光转向一旁,语气虽然平缓下来,但明显带着质问:“你…怎么就敢确定不会严重?” “因为还有很多机会,比如之前的一段没有护栏的小路,但是他们没有下手。”我淡淡地回答他。 “你…!”他忽然弹起,怒视着我:“那也可能是因为当时有旁人在,或是没有隐蔽的地方!” “换了是我,想要造成严重后果,就不会选在只有二十级台阶的地方。” “你这个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我简直…!”他一着急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我”了半天也没有下文,我的话又呛到他了。 “抱歉…我大概,太乐观了?哈…”我挠着脑后的头发致歉,这种情况怎么看都是我太不知好歹了吧? “是太天真了,西九条。你是用一般常识来推断这些事的吧?”他的眼中闪烁着肃杀的光,那表情一点不似十三岁少年:“但这里是月见,不是你所谓的寻常。” “…那又怎样呢?”我茫然。 他坐正身体,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来告诉你会怎样,当然,只限于我知道的内容。不然……” 他又望了我一眼,继续补道:“总有一天,你会消失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去,在月见,人们都称之为‘神隐’。” “……” 见我不语,他就继续讲下去。 “谁也无法找到你,就此消失。触犯禁忌的人,都会被神明降罪。” “是…神明么?还是别的什么人?” “是神明。当然了,你大概无法相信,其实我也好不了多少。”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是,去年初转学到这里来的,因为老爸老妈的工作关系,所以也只待了不到两年吧…但是,这里绝对和外面不一样…” “看过镇上的风土志么?还有民俗馆。” “没有,从我来时就一直闭馆的。” “对啊,因为大家都在忙着筹备嗣月祭啊。祭典结束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应该会有很大帮助。起码不用担心看了那个而触犯到什么…那些是可以被大家记住的月见的历史。” “可以被记住?” “对。” “那…不可以被记住的呢?” 他的脸色再次沉了下来,声音压的很低:“‘不可以看的东西不要看,不可以听的东西不要听,不可以问的东西不要问’,这是月见的古训。因为这里是神明栖息之所啊!所以妄自踏入那个领域的人,一定会被带走。” 我愣住了。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它所包含的意思,就如表面一般,但同时也是揭示出月见的禁忌。 触犯禁忌的人,一定会被神明降罪! 会被…… 不…不对… 有什么被扭曲了… 某些…被这种自古就有的说辞给掩埋的真相是……! “不对!我确实是被人推下来的!我亲眼看到了!那绝对不是什么神明!”头一次激动地叫出声来,霍洛也被我这没有预兆的反应吓了一跳。 “这里发生过很多这样的事吧?那都不是神明做的啊!之前那一次我明明看到了他们的脸!所有这一切……”我不由得提高了声调,撑起身体反驳他的话:“这种伤害事件应该停止!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去指认他们!我…” “住口!”他厉声打断了我,有些紧张地朝四周看了看,当然,这间病房里除了我们,并没有别人。 我顺着他的眼光,并没有看到别人,但他似乎格外留意关闭着的门。凝视片刻,没有任何异样,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叹了口气: “‘他们’就不是你该问的,明白么?” “啊?”我确实不明白。 “那些人,都是听从御五家的命令行事的,你知道吧,在这个岛上,御五家就是实际的领导者。” “他们不是一般学生么?行什么事?” 锥冰他再次深呼吸,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据说他们都是神官,确切的说,是神官候补。” 第五章 【伍刻】 隐岐岛,到底是从何年开始成为不吉和恶念的聚集之所,如今早已不可考。是在它成为流放之地之前,还是从那以后,无人知晓。但居住在此的人们深信,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凝聚了各种凡人无法抗衡的力量。为了要继续在此生存,古时起就有了各种祭祀活动,祭天祈福,拔楔消灾,长年累月坚持至今,才使得子孙后代得以繁衍。即使在现代文明飞速发现的现今,这个小岛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步调,仿佛被封禁在了时光的结界中。 神官是在神社中侍奉并祭典中主持祭祀活动的神职人员,对此我并不陌生。但月见的学生中竟然也有见习神官,这让我吃了一惊。据霍洛说,在这里,大神官基本都是世袭制,由五家的人担任,而负责一般事务的人员则会在镇民中招募。大家都将这视为无上的荣誉,因此成为见习或候补都是非常受人尊重的。 他们的职责,就是听从大神官的指示,维护月见自古传下的神道精神和秩序。从神社事务到布教巡查,分工众多。而我所遭遇的,应该是负责扫除“不净”的巡逻组。 “不净?……是说我身上带着什么不好的东西么?”我有点惊讶,这个原因的确是从未想到过的。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反而变为加害者的一方。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这已经属于不会告诉我们的禁忌范畴了。”霍洛托着腮,依旧是愁眉苦脸:“他们虽然可恶,但并不会随便出手,而且也不是所有外来人都会遇到你这样的事…” “…这…那我留在这里,会给大家添麻烦么…”心中顿时压抑起来,之前的毅然决然立时动摇起来。 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道:“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你就会离开么?” “……我…” “‘神隐’的事我来之后也听说过几次,但那中间也有御五家的人…” “警察不会过问么?” “这是月见的事啊,轮不到警察出面。五家的人会处理一切的。” “这…这也行么?…这个岛…到底…” 现在是,平成初年10月(注),我从繁华的东京来到了这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却发生了太多让我无法理解的事。 霍洛问我,为何不离开? 我反问他,那为何住在月见这样一个闭塞又诡异的小镇上的人也不愿离开呢?所谓人都有自己必须坚持的事物才能找到存在的意义。月见的人们抱持着那样的信念逾千年,我也一样,因为有想要追寻的东西。 笨蛋,你搞不好会死的!我不是在吓你! 霍洛霍洛又急了。原来他今天来的真正目的,就是劝我离开吧?我微笑着摇头。 他是我在这里交的第一个朋友,冒着危险来告诉我这些事,所以我也不能再隐瞒他。 “霍洛霍洛,你看这里。”我撩起了额前搭落的碎发,把自己刻意遮蔽的瞳孔给他看。 “…那个…颜色好像…是不是又深了一点?”他端详了一会答道,显然还没明白我为何让他看。“那是,白化症吧?严重的人头发会全部变成白色,眼睛会是红色的。虽然看起来有点奇怪,但你本人并没有什么诡异的地方。” 我感激地一笑,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坦然的面对我的面孔。 “是啊,虽然这里没有镜子,但是眼睛痛的时候,颜色总是在慢慢改变。最近每天晚上都是这样…现在大概更红了吧?”我放下刘海,这双眼睛现在变得稍微有些怕光,这发型就更适合自己了。 “老实说,我觉得自己有点奇怪。”镇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又有点怔住了。 “我9岁以前住过这里,一家人都不是本地人,因为父亲的工作是在这里做物流方面的业务。后来工作调动就搬去了东京。” 他点点头,示意我继续。 “从那时候起,我的色素就开始变浅。听父母说,是因为9岁那年患病造成的,突发脑炎住院很久,似乎让我忘记了很多事情。现在我的记忆里还有大段的空白,而且年龄越大,越发觉得自己无法融入正常的人群。” “…会么?我看你的个性不像那么难相处的…” “哈,是么?”我往后躺了一点,盯着天花板上不可知的某个点喃道:“可是我没有活着的实感。” 从那时候起,就没有了重要的东西。虽然我可以平淡地笑着面对一切,但是同时又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即使有了在乎的东西,也觉得自己离它很遥远。即使去珍惜去维护,心中依旧有着不断扩大的裂痕,依旧下意识地选择保持距离。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在不断的暗示我:这里的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你并没有存在在这里。 “只不过是失去一段记忆啊?我看你不是那么软弱的人吧?”率直的少年语气忽然冲了起来,果然我这样的想法还是很怪异的吧? “以前我也认为是那样的。但是来了这里以后,我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哈啊?” “我梦到了一些东西,那是我在这里遗落的过去,我想知道那些事。一直都有种感觉,那一定是非常重要绝对不能忘却的。而身体发生这种改变,也是来到这里之后发生的,就好像在提醒我,我需要的答案就在这里。” 霍洛叹了口气,目光低垂下去。 “既然你坚持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从你说的来看,那些事也许忘记才是最好的…” 确实,我想要找回的东西或许也是属于禁忌的一部分。但仅仅因为这种推测就放弃,我实在做不到。 神明的降罪以及驱逐为小镇带来动荡和阴影的外来者,还是另有人暗中操纵、瞒天过海,是两种完全对立的说法。要证明哪一方是正确的,只需要摆出事实和论据就能实现,但在这个封闭的小镇中,却没可能做到。 我想起了在某处听到的一个故事。关进箱子里的猫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打开箱子看一看。在打开之前,“猫还活着”和“猫已经死去”这两种说法都能够存在(注)。现在的隐岐岛后就是一只巨大的猫箱,但只身一人的我,没有能力打开它。 妄图揭开月见的秘密什么的,并不是我想做的事。我只是希望能再回到那个月下的鸟居边,找回自己丧失的过去而已。 终于明白了,纠缠心头多年的巨大空洞的源头,就在这段探寻之旅的尽头。 ★★★ 百无聊奈地在医院度过了数周,只能靠杂志和窗外飘落的树叶打发时光,我终于对发呆彻底生厌了。 当被医生宣布可以拆除石膏下床稍微活动的时候,我的内心欢呼起来。 年轻真好,骨裂也只用了四周就大致愈合,我那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样子被护士们看在眼里,都不禁失笑。 “出院?当然不行,不过是脚上的石膏拆除了而已,手臂还早着呢,最少再留院两周。” 已飞上云霄的我当即被医生这句话打回原地,而且是重重地摔落。原来还不能出院么?唉…… 如果能提前一周出院,或许我还能赶上祭典啊!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我都很想去看看。 这段时间里东京的亲戚来过电话来询问我的情况,而且万太也打来过几次。我心里充满感激,但是医生不允许我在传达室内坐太久,最终也没有聊太多。 我没有告诉他们真相,只是说晚上回家时没有看清脚下。 说来也奇怪,经过这次事件,内心却并没有变得恐慌、畏惧,反而是异常平静,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比任何时候都更确信自己的感觉,决定了前进的方向,所有这一切障碍都成为途中的路标,引导着我。 同时我也决定,一旦达成心愿,就离开月见,不再给这里的人们多添烦恼。因此,我必须加快计划,尽快找到那个地方。 于是在这种焦灼难熬的等待中,一周过去了。因为恢复状态还算好,我获准提前释放。 ★★★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不是收拾已经布满尘螨的房间,而是直奔书房,拖出立柜底部的一只箱子。 除了地图册和旅游咨询手册,我还需要更多非官方的资料。原本以为用不到的一些旧书杂物都被放在这里了。之前灵光一闪时想起了父亲收集的一些月见的风土日记的剪报似乎也还保存着,或许就在这其中能找到需要的线索。 右臂依旧吊着绷带,翻找起来非常难。搬出数件杂物堆放在自己身边,几乎将身体都埋入箱子深处的我陆续发现了一些目标,泛黄的旧日记,没来得及整理的影集册… 忽然间,一件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很费力地将它从箱底揪了出来。 那是一只已经用旧了的耳机。橙黄色的柔软表面和金属材质的搭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并不违和。能看得出来,耳机的主人其实是很爱惜它的,表面并没有任何凌厉突兀的划痕,只有在触感温软的皮革边缘能看到均匀磨损的岁月痕迹,更添了几分亲切感。 握住它的同时,一种奇妙的感觉也应运而生,我不由得再一次对它仔细端详。举过头顶查看每个角落,但表面并没有留下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我也喜欢听音乐,但从来不用这种类型的大耳机。 曾考虑过会不会是自己用过但是忘记了,但将它戴在头上就能得到否定的答案。 耳机现在这尺寸对我来说并不合适。仔细检查可动滑扣就会发现,目前的这个齿扣的磨损痕迹是最多的,而我的话,会再往里收一格。也就是说,耳机主人的使用习惯的确和我不同,那么这果然不是我用过的东西吧? 我努力回想,也不记得家里有其他人使用过这个东西。那么,会是谁的东西呢?我当时为何会把它放进自己的行李中呢? 之后很长时间我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一如我努力回忆着那个梦中出现的神社,但是两者的答案都没有浮现。挂心的事逐渐增加,但我深信那是让我更加接近目标的一个个基石。 万太在电话中祝贺我康复出院,我们一起谈笑了一阵,也提到了霍洛霍洛。我把最近的情况简单向万太做了说明,省略掉惊心动魄的部分,那些对他来说刺激过大了。但即使如此,万太依旧是很长时间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安的问我要不要回东京去。他说他可以帮我,不论是住所也好还是学费。 万太的父亲是一位颇有声望的企业家,所以家境非常富有。他说的话我完全相信,对他的心意我万分感激地领受,但我还不能就此结束自己的探寻。 根据万太发回的新资料和月见的地图,终于确认了我想知道的某些情况。 隐岐岛后一共有三个神社。其中,国分神社位于月见市中心,是规模最大的一处,我也已经去参拜过。遗憾的是,那并不是我寻找的地方。另外两个,一处在月见市西郊山脚的烧火神社,一处在岛最西侧临海而建的水若酢神社。 这两处神社规模都不大,主体建筑只有主殿和周围的几个偏殿,并没有御园(注)。而且从地形来看,一处是处在月见唯一一个林木稀少的山壁凹角,另一个则是矗立在悬崖峭壁之上,周围视野开阔,也没有被林木所围绕。所以这两个地方,都和我梦中见到的景象相去甚远。 在仔细核对之后得出的结论让自己大失所望,那瞬间心志仿佛又被抽空了一般,茫然无措。 是资料有误?还是我根本就是把自己的妄想当做了现实?就此结束调查返回东京? 不…一定在这里… 在月见的某处… 脑海中辗转反复着没有答案的疑问,再度失眠。 ★★★ 因得以提前出院,所以非常幸运的能够赶上两天之后的嗣月祭。 镇子上的成年人大多都在神社和小镇各处路口张罗祭典,学校也会于今天放学后停课三天,但凡人流集中的地方都已悬挂上了各种装饰和宣传物件。仅是一个祭典就如此大兴土木,确实是在东京见不到的盛况。 踏入离开一月多的教室,一切照旧,没有人来恭贺我康复,我依旧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恍惚地度过返校后的第一天。 然后,到了放学的时刻。收拾起书包,颇有些消沉地走出了教学楼。然而在行至校门外不出十米远的地方,我遭遇了人生中又一次措手不及的重大转折。 昏黄中夹杂着玫红的光线洒落在傍晚的街景中,艳丽的金边和背光处暗紫的阴影形成了鲜明绚丽的对比。而眼前身着校服的少女,她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种华美又略带伤感的氛围中,构成了一副极美的画面。 她斜靠着立在围栏的外侧,皮肤很白,浅金色的中长直发优雅地披散在肩头,在夕晖中闪烁着薄光。从侧面看过去,低垂的眼睑上细密而翘曲的长睫分外显眼,那之下深茶色的眸子若隐若现,短暂的眨动之后忽然转向了我—— 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她已经直直地盯着我,并走了过来。慌忙回头,背后果然没有任何人在,顿时热血涌上头顶。慌乱地想着如何道歉时,她已在面前停下了脚步。 “…呃…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和耳朵整个都灼烧了起来,越发觉得如此辩解的自己肯定会被当做变态或是怪人。我刚才真的是无心盯着她看的,但自己确实是做出了不礼貌的举动… “为什么你还在?” 耳边响起的声音清细空灵,没有太多的起伏,也感觉不到情绪,但内容确实让我错愕,一时间我没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诶?” 那双美丽的茶色眼眸正直直地注视着我,目光中却只夹着无比凛冽凌人的寒意,直逼我的心底。她的声音提高了少许,依旧用漠然质问的语气问道: “你是个蠢货么?西九条真澄。这样竟然还若无其事地来学校,你不知道自己很碍眼么?” 我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没能说出一句话。她真的是在对我说话么?我们确实…只是初见而已啊!我完全搞不懂她到底为何要如此指责我。 就在我呆立当场的同时,她已经轻轻擦过我的身侧,不忘抛下最后一句让我心悸的句子。 “消失吧!” 注1:平成初年,即1989年。 注2:猫箱,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埃•薛定谔在1935年做的思维实验,通过机关构建猫箱,因为放射性元素的衰变是不确定的叠加态,故箱子中的猫处于生死叠加的状态,只有打开箱子才能决定其状态。 注3:御园,神社中较大的空地,这里指的是真澄当时见到的有巨石和鸟居的那块空地。 第六章 【陆刻】 突如其来的美丽邂逅是每个年轻人都有过的幻想,但那确实往往都只存在于虚妄中。 从身边擦过的少女头也不回地走远,而我却还惊愕于她留下的只言片语。停转的意识卡在那几个不仅冷漠甚至堪称恶毒的字眼上,一时间忘记了思考。 感觉到自己的脸烧得厉害,也能清楚的听到过速的心跳。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我做错了什么? 为何要被初次见面的女孩子…… ……! 恍然悟到自己该做的事而转头时,她已经从视野中消失。我慌忙疾奔几步来到街道分岔处的路口,十字道的四周都已经看不到要寻找的目标。随意挑了一条路继续追了下去,不多时我就放弃了。 傍晚陌生的街道上行人稀落,但少女早已失去踪影。 长长地叹息过后,我虚软地倒进了路边的休息长椅。脚上的伤才初愈,刚才快跑的时候如同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伴着尖锐的刺痛。再这样勉强自己,恐怕伤口会迟迟无法复原呢… 即使没有受伤恐怕也找不到她了吧…谁让我刚才失神那么久呢… 撑住有些沉重的头,再次明确到自己刚才的重大失误。 不算是初次见面吧? 会那样说,证明她一定早就知道我所遭遇的事,而且一直暗中观察…和一般不愿意和我扯上关系的旁观者和学生中的见习神官们不同的是,她直接坦言对我的厌恶,十有八九,是御五家的死忠信徒吧? 她的目的,一定是希望我能够明白之前一切,也打算以此为警告,让我放弃侥幸蒙混过去的念头,认识到自己的处境然后速速离开… 她一定知道很多关于处理外来者的情报吧?既然已经起了头,直接问她原因的话,也许会告诉我。 除了霍洛霍洛和龙,对我讲过像样的话的人就只有她。虽然内容让人不爽,但那确实是逼近核心的捷径,无论如何我都该试一试。 或许,坦白自己的目的就能够得到对方的谅解,当时内心确实抱着那种幼稚单纯的想法,所以对于没能和她多讲几句话而感到遗憾。因为祭典整个小镇会停下三天的日常,想要在学校找她也要等到那之后了。说到底,自己刚才为何要发呆的啊! 唉,又这样垂头丧气了,真不像自己。 摇头赶走脑海中盘踞的抑郁,努力设想下次见面时要如何应对才能有一段完整一点的对话,冥思苦想中不知不觉已近家门。 出院以后我一直格外小心不要落单,也不在日落后外出。虽然打定了主意不因威胁而退缩,但也没必要故意给人袭击自己的机会。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没有直接在家门附近埋伏的记录。其实至今为止,对方行动的方式和习惯我也没能弄清,只能祈祷他们给我留下一点能够安心休息的空间。 睡觉前照例在父母的牌位前点上一柱清香,我还能够安然无事地存在于这里,或许都是他们在冥冥之中守护着我。 在过去,若要问是否相信人真有灵魂,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确信。 记起了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拼命压抑着悲伤情绪的幼小的自己,将头深埋在臂弯中,无论如何努力想也得不到答案的那漫长得仿佛停滞的时间。 为何会受到嘲弄、冷落、背叛,对于只有十岁的自己实在是太过艰深了。我能做到的最多也只有在父母面前强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保持微笑。 不想被知道,不想被担心。同时内心也涌起深刻的自我厌恶—— 为什么对自己的父母都怀着这种退避的心绪?到底,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被世界排斥的人?该怎么做,才能停止这种消极自弃的想法! “真澄?” 温和的声音截断了在无尽深远中飞速下坠的我的意识,我慌忙起身开门。母亲端着一碗香气扑鼻的面正站在门口,脸上依旧带着和煦微笑。 “饿了么?我做了你最喜欢的乌冬面哦。你没有下来,所以我就拿上来了,可以进来么?” 我接过她手中的面碗,窘迫地别过依旧发烫的脸孔,和她一起在书桌边坐下。 在她笑盈盈的注视中,我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小撮面,缓慢地抿着,缓慢地咀嚼,却不敢抬头去迎合她的视线,只是低着头机械地重复动作。 “真澄,在学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么?” 我摇摇头。 她停顿很久。末了,轻柔无比却倍感温暖的抚摸落在头顶。 “按照自己的决定去做吧,真澄。妈妈和爸爸都相信你。” 我的动作停滞了,胸中的燥热和酸楚陡然上涌,捏着筷子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 “我们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哦。” 那一刻太多的情绪一起冲进了我空白的意识,随着支离破碎的哽咽,化为热流,沿着眼角缓缓淌下。 不管如何地被世界所讨厌,如何地讨厌自己,依然还有爱着自己和相信着自己的人存在,那就是对茫然不知所措的我的救赎。 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但是我依然将遵守和他们的约定,按照自己的决定去做。 ★★★ 一路上绚丽多彩的挂饰和彩灯、条幅让人眼花缭乱,还好是从自己家门步行过来,逐步地看到越发华丽的光景也就渐渐适应,不然忽地置身于这种地方,我定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了幻境。 晨光遍洒在结了薄霜的万物之上,萧飒寒意在薄曦中渐渐消融。现在是祭典前的最后一天上午,准备工作基本收尾。月见市褪去了一贯的苍老、沉稳、内敛,被各种缤纷华彩装点得犹如穿戴起盛装的少女,每一处细节都透露出古韵十足的华美绚丽。各种不同风格的小摊整齐地挨挤在一起,排列在通往国分神社的道路两侧,虽然都还没有开张,但不论是精心设计过的条幅还是依旧在摊位旁忙碌的人们、码放成堆的货物箱,都满溢出高涨的热烈气氛,经过旁边很容易就受到感染,连心有旁骛的我也不禁有些期待起来。 沿着变得拥挤的街道向前就是国分神社,嗣月祭的会场所在。还未到祭典正式开始,就已经迎来了不少参拜者,比之前我来时热闹了不少。 我随着人流一起移动,自然而然就到了主殿后方的御园。周围被苍翠巨木层层环抱就如同镶嵌在碧绿中的一颗暗红色宝石的神社的中间,有着一片开阔的场地,如今这里已经搭起了一个很大的平台,周围的空间也足够容纳上千人,应该就是明天晚上举行祭典的场所了。 不少人驻足观看,也有人缓慢地向着后院移动。我有些恍惚地四下张望了一圈,却没料想真的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影子,与此同时,对方也发现了我的存在,立即挥手大叫起来。 “真澄!这里这里!” 是木刀之龙,还有他的朋友们。他们给人的印象,无论如何都与善男信女联系不上,却是第二次在这里遇到他们,真是让我有些诧异。 他们依旧穿着和上次同样风格的衣服,显得和神社的肃穆清静格外不协调,在人群中也就特别扎眼。他们正聚拢在一个偏殿的门外,还一直朝我招手。 “诶?你们真的是来参拜的?” 我愕然。 “当然!不是说了么,我可是真正的信徒呢!”他朝自己扬了扬拇指,长度夸张的飞机头随之颤动起来。 “哎……”我不禁瞪大了眼睛。我确实,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个带有十字形装饰的吊坠,再加上他们这一行人的打扮……也许,他从来就没考虑过这种细节问题吧? “你的手?怎么了?”他注意到了我右手袖口下一直缠绕至掌心的绷带,我稍微动了动右臂。吊带和石膏都是才拆掉的,这只手现在根本还无法用力。 “没事,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哦,多小心啊。如果恢复得不好就告诉我,我认识很好的骨科医生呢。”他嘟哝了一句,我笑着点头。 看着龙又转头朝御园那边望去,我忽然想起了要问他的事。 “可以问一下么…你们难道经常都来这里?”两次来这里都能遇上,已经不能算做是“碰巧”了吧? 话一出口,龙的身体就僵直了。他犹如被锈蚀卡住的机械般缓慢地转过身,支吾了半晌后,还是身边的滚球男孩替他说明了: “龙哥最近几乎每天都来呢…因为想申请做见习神官嘛。” “诶诶诶!!!”又一次没能压抑住自己的惊讶,话音刚出口就察觉到有点失礼了,幸好龙是不拘小节的人。 “唉,让你见笑啦。我当然知道那很难…所以没指望过做司仪之类的,哪怕让我先从杂役做起也好啊…”龙有些沮丧地摇摇头,又回过身去望着依旧聚集着很多信者的御园中间。 又和他的朋友们聊了一会才知道了事情的缘由。 龙他们一直钟爱的几个“最佳场所”最近都先后被封锁了。执行者是五家的巡逻神官,得到的解释是“因天时不利,禁地的封印范围需要扩大,以保证镇子的安全。”从东头的废弃保龄球馆一直到镇子西边的老旧车站,好几个荒废场所都被划入了禁止入内的范围,作为月见市民须无条件执行五家的决定。 那时,刚得知了消息的一行人到处发泄郁闷,就正巧遇到了从神社中出来的我。几个秘密集聚地点都不复存在,也难怪那时他们会那样暴躁。 之后龙就经常来国分神社,似乎在缠着神官长让他见习,对方当然不可能就这样随便满足他的要求,于是他就不厌其烦地进行持久战,据说只要没事他就会从早一直待到晚,我也不得不佩服起他的耐心来。 想成为神官,努力修行,然后终有一天能够自己亲自主持法事,驱逐不净,扫除恶念。龙大概是想要靠自己来保护大家喜欢的地方吧? 在那莽撞粗暴的举止之下,却感觉到强烈的执着和真挚细腻的情感,他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 “所谓的禁地…是?”我试着询问,但对这类问题已经有了碰壁的经验,自然就没抱多大的期待。 “就是‘神临之所’和‘封印之所’嘛,神官们设下结界,一般人不得进入,否则会被‘神隐’呢。”龙指了指西面,接着说:“隐岐自古以来都举行祭典封印各种不吉,于是就有了很多守护着封印的禁地,比如西边的大峯山里就有古时祭祀场所的遗址,不过……” 话没说完,就被忽然簇拥过来的人群打断了。 我也快速后退,惊讶于方才还很宽松的这片偏殿边的小空地为何瞬间挤满了人,抬头望时,就发现周围已经被人流围得水泄不通,而御园中间却空开了一大块场地。后方的人群自觉地分开一条通道,已经退到一旁踮脚站在台阶上的我,顺着龙手指的方向,望见一排从外间穿过长廊进入御园的十几人组成的队列。 不同于前来参拜的便服的人们,也并非神社内神职人员,来人都穿着非常正式的深色和服,年龄从中年到老年皆有,但都清一色的肃然表情,先后默然踱进御园。仅是这种气势,已经令全场露出敬畏非常的表情专注凝望。 “他们是谁?” “笨蛋,那就是御五家的人,低头啦!恭敬一点。”龙瞪了我一眼,随即和其他人一样,微微低下头去,姿势虔诚如同在默默祷告。 我很不适应地低下头去,这种场面让人不禁想起了时代剧…没想到自己竟会身处需要行这种夸张的礼节的场所,惊奇之余还是有些抵触情绪的。所以,间中我还是有抬头偷偷注视那些被岛民们奉为神明般的身影,脑海中回荡的几个印象深刻的词语逐渐和面前的景象联系在一起。 御五家,轮流执掌月见支配权的家族,作为自古就居住在隐岐岛后的贵族,每家都拥有特征明显的家纹。 虽然他们都穿着深色正装,但袖口下方却能看到不同的纹饰。 最前面有着朱红色割菱的几位是黑泽,再后面波浪和团草形的分别是祝部和桐生家,以及最后走上前去的青藤图案的辻堂。 数来数去,都只看到四家的人,唯独不见麻仓家的人出现。 正在纳闷的时候,人群又起了新的骚动。原来黑泽家的一位代表正向着围聚的人群挥手致意,似乎还说了一些鼓舞人心的话,自然引起了强烈反响。而在我看来这却只是类似电视中见过的议员选举般的场景,一点也吸引不起我的兴趣。 “他们是来查看祭典准备情况的吧?”我压低声音问龙,对方轻轻点点头:“对。嗣月祭是很重要的祭典,所以五家的代表都会提前来视察一次的。而且今年的风水一直都有些不顺,禁地的范围在一直扩大,大家都指望着祭典上的拔楔仪式能够成功。” “哎?如果因为风水不顺就扩大禁地,那以后月见能住人的地方不就会越来越小么?” “怎么会…神官大人们才没有那么蠢…只有特别容易聚集起灾厄和不吉的地方才会被划入禁地…虽然很舍不得,但是也没办法啊…” “哦…”我盯着人群中逐渐行远的背影,从刚才开始,心中就弥漫着一种怪异的空洞情绪。很久以后我才想起,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与我第一次听到麻仓这个姓氏内心闪过一阵莫名悸动的瞬间何其相似。 “…为什么麻仓家的人没有来呢?” “这…”龙的脸色阴沉了几分,陷入了沉默。我猜他可能是又想起了麻仓叶,不由得有点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刚要道歉时,他却又接着说了下去。 “听说几年前麻仓家遭遇了一场事故,家主和一些主要成员都遇难了,所以现在名存实亡,已经很久都没有派代表在公众场合露面了。” 心脏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寒意如钢针般地贯穿而过,渐渐渗透到全身。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叶老大失踪以后没多久吧…唉…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龙的表情也显得很颓唐,旁边有人接话道:“最近几年月见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所以大家也在期待这次的祭典能扫除不吉,让镇子避过灾祸啊。” 我轻轻点头,思绪却乱麻般地纠结在了一起。从刚才起,就让人如此心神不宁的不安躁动,到底会是什么? 插入发丝间的手指不由得曲起,关节上不断加大的力度终于让自己感觉到刺痛,但依旧无法让我清醒。 我到底在想什么? 这样慌乱迷茫的自己,简直成了一个陌生人。我不知道如何平息这没来由的惶恐,也不知道该如何遏制纷乱的思绪。刹那间,世界再度离我而去,明明身处于喧嚣热闹的人潮之中,却觉得自己被硬生生地隔离开来,投入了彻骨寒冷的冰窖。 有什么…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从之前就一直盘旋在脑海中却被我忽略了的… 被揪紧的发丝发出轻得让人无法察觉的声响时,意识里也清脆地响起了小小的断裂声—— “龙!刚才你说西边的山里有祭祀的遗址么?”终于想起这险些因为御五家的出现而被湮没的线索,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想到确认一下呢? “恩?对。据说大峯山里有非常古老的祭祀场所,不过谁都没见过,因为那边是自古以来就被列为禁地的神明居所…” “那…就是说那里也有神社吧?”声音有些颤抖,一直寻找的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了,距离目标咫尺之遥的此刻,我也忍不住激动的情绪。 我确实在查阅资料时就听说过山里有着祭神的遗迹,但竟然没能立刻把它和我要寻找的东西联系起来,这实在是一个非常低级的疏失。 “不知道啊,废弃的神社什么的,有也不奇怪吧?但是我刚才也说了吧,山里是不能进去的…难道你想…”他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我,我只得立刻收起期待的目光,强作镇定地笑着敷衍过去。 “不是啦,我只是问问,因为在做风土调查嘛,我很喜欢这些…” “哦。”他没多怀疑,扭头继续望着人群中间,一边补道:“别去哦,你们这些小孩子就是…老是因为好奇就做这做那…” “恩,我知道。进去的话,会被‘神隐’吧?” ★★★ 一个小时之后,我已经站在了西山脚的一条进山主道边上。 时间是快到正午,潋滟的日光透过浓密林荫洒落地面,于静谧的空气中酝酿起迷幻色彩的光点隐隐浮动,在深深浅浅不同层次不同形状的苍绿中,泛着宝石般的异色辉泽。 森林是那样的深邃茂密,望不到尽头,面前的这一条未经修饰的天然小路也只是被进山的人们踏寻出来,经年累月形成。如果没有人走动,不用多久,必然也会隐没在这一片浓郁而张狂的绿意中。小路的尽头消隐在漆黑的丛林深处,不知名处偶然会传出一两声虫鸣,然后就只余下瑟瑟的风声和草叶卷动的声音,更突显出绵延不绝的宁静。神之居所的威仪与肃穆,已经透过这充斥林间的慑人威压感传达到意识深处。 入口两边是西山随处可见的参天古树,枝繁叶茂华盖如伞,历经沧桑的粗大腰身上围着同样满布斑驳、已有些风化了的灰白色绳索。拧成一股的绳索是横跨在两棵巨木中间的,略微下垂的中部悬着三个“之”字形绳结,正中的绳结上还有残破不堪但依旧顽固地贴附在绳索表面的符咒。 这是注连绳。 在古神道中,被认为是神明居所的地域被称为“瑞境”,是禁止凡人入内的。为了警示世人,会用神篱(注)或注连绳来界定它的边界。而绳的另一边,就是另一个世界。 我四下张望了一阵。种种迹象表明,这里确实是人际罕至,但并不至于完全没有人出入。巨大神木根部有小小的石地藏,前面摆放着供物;小道中间折断的草叶还未完全干枯,这表示最近几天中也还是有人在这里走动,当然,那很可能是巡逻的神官们。 将背后的包调整了一下位置,最后望了一次来时的小路,我决然地弯下腰,越过了注连绳封锁的边界,踏入了被再三叮嘱禁止入内的领域。 不管怎样,我都要自己亲自确认一番,否则我这一生,或许都只能停留在莫名的惶惑之中,抑郁而终。 在得到龙的说法后,我几乎是立即就决定要来这里。祭典是明天开始,现在还是上午,如果抓紧时间,应该可以在日落前出山。毕竟我并没打算穿越整座大峯山,只是打算沿着山道寻找那座传说中的神社遗迹而已。 我计算过时间,以我的脚程在这种山道上行进,三小时以内大概只得不到十公里,然后就必须返回了,因此今天的探索无法特别深入,加上我没打算离开大路,所以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但一个人进入森林,最基本的工具是一定要准备的。因此我带上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必须品和应急物资。 寂静得迫人的阴冷山风贴着脸颊扫过,即使不断走动依旧觉得寒意逐渐渗入骨髓。毕竟,已经是11月末了,这种深山中早已经入冬。虽然有正午的阳光穿过层层阻碍投落于林木的罅隙中,依旧无法驱散这阴湿的气氛。 嘴边呼出的温热气息迅速在空气中凝成白雾,我一边搓着冻得僵硬生疼的手指,一边沿着只有一人多宽的崎岖道路前进,细碎的断裂声响散落于空旷中,传出阵阵回声。大约前进了几百米后,我终于察觉到这座森林和我以往去过的那些山林的巨大不同,也终于明白了内心中涌起的压抑情绪的来源。 没有见到一只飞鸟或走兽,这正是让我隐隐不安的原因。 虽然早就知道隐岐的山里是没有猛兽的,但进入林中这么久,却未连一只鸟雀和小兽的影子也没有,只有葱郁得望不到尽头的巨木和层层累累的灌木杂草,以及偶尔响过的虫鸣,这实在是有些诡异。 现在所处的这片山林中,感觉不到丝毫怡人心神的自然气息,反而正如传说中一般,流露出不可侵犯的肃杀之意。 而我,正是那无视众人一再警告,执意踏入其中,触犯了禁忌的愚蠢人类。 注1:神篱,常绿阔叶灌木围成的篱笆,常用来作为神社或禁地的围栏。 第七章 【柒刻】 阴翳遮蔽了初冬苍白的日光,深不可测的密林犹如洞开了一扇门扉的异界,逐渐将进入其间的我吞没。 越是沿着小道前进,周围景致就越发阴暗,让人难以回忆起刚才还在侧畔的明媚,而这才只是我进入了西山禁地后半小时不到的情景。又行进了二十分钟左右之后,视野就已经缩小至十来米范围,而且周围景致也是笼在一片比日落后的傍晚更阴暗的气氛中,让人心悸的正是这种常识与现实的不协调。 手腕上的电子表上明确地显示出现在的时刻确实是刚过正午,而我进入森林时虽不是晴空万里,却也还不至于如此阴沉,仿佛酝酿着一场骤雨。而现在抬头努力张望,头顶也见不到丝毫能称为天空的明亮,望见的只是那一片和层层叠叠的树梢融为一体的灰暗。不断前进的我只能期待着或许在不远处的开阔地,就能看到久违的天空。 不安在心中积聚,越来越浓,越来越明晰。不得不承认,这一次探索和我想象的大不相同。除了令人担心的天气情况,森林本身也有些诡谲之处。 腿上有伤,但被热切的渴望催动的那种兴奋减弱了伤处牵动带来的痛楚,持续着小跑的速度前进,想来大概也有两、三公里了吧。然而在这段路程中,安静得出奇的林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草叶摩擦的窸窣和隐约的虫鸣。 多次抬头试图寻找飞鸟的影子,都失败告终。 古神道认为,人和神是生活在不同世界中的,而神的居所中不止禁止人类进入,连飞鸟也不允许驻留。因此神社都在外围建造鸟居,供鸟儿们筑巢,它们便不会再深入到禁地中。 如果这里真是神明居所,倒是有力证明了那种说法的正确性? 再次摇头苦笑。还是停止这种不实际的幻想,好好地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才比较好吧? 没有一般林中常见的鸟兽,很可能是水源、食物、空气等多方面的原因,还有一种情况是这里的地下有着对生物不利的矿物、磁场之类的。不论是以上的哪一种,都对我面临的严峻形势提出了警示。 在这种森林里,一旦迷路,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拿出了背包里的指南针,确认了这部分想法是正确的。在几步路的过程中,指针一直晃动不停,无法确认方位,这里果然是磁场异常的地域,那就难怪会经常有人在此迷路进而失踪。幸好早已听过“神隐”的传闻,我已做好了另一种准备。 首先,必须保证绝对不离开这条道路。其次,为了对应分岔的道路,我准备了足够长度的浅色纸带。只要系在路边植物或是石块上,就可以当做是很好的提示。如果没有意外,返回的途中我会回收它们。 再次定了定神,确认自己的方向。光线虽变得更微弱,看清脚下还是足够的。我决定继续走一段。实在不行再返回也不迟。 于是分开愈加茂盛的枝叶前进,本来就不甚宽敞平顺的小路在渐渐变得更窄、更陡峭,不知不觉间已经深入到大峯山的内部,而现在必须要借助电筒的光亮才能继续前进。 小心谨慎地在深谙的林中跋涉,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并且需要时不时地停下来做记号,确保前进方向。岔道开始多了起来,标记也必须频密地做上,确保在视线的几米范围内能够看到。用纸带绕过低垂在路边的枝条上并打结,或是围在道旁凸出的岩石上,尽可能地选择了醒目的位置做好标记,再统一由左边的岔道开始探索。每一次大约行走十分钟后再判断是否继续。山道几乎都是越到后面越狭窄,最后终于消失在密林深处,我则按照标记的原路返回。 如此前进了大约一小时左右,四周的景致依旧没有太大改变,清一色的巨木和灌木丛组合,阻断了视野。我也有点累了,停下来休息过几次。这中间始终没发现更多值得注意的东西,让我有些沮丧。 难道这里真的只是荒山而已么?我所寻觅的终究只是存在于妄想中的事物么? 在花费近三十分钟走到眼前这条小路的尽头时,时间大约到了下午两点。沿途依旧没有任何人造建筑或遗迹出现,心下想着是不是应该原路返回了。冬天的山野黑得很早,到近傍晚时原本就已经非常阴暗的路况会变得更糟,我必须在那之前离开这里。 转身原路返回,脚步不免更加沉重。走了差不多时间的路程后,心里逐渐升起更大的不祥。 因为岔道变多且周围黑暗,我在每个路口都留下过标记,情况复杂的路段则每隔一段距离也都做过记号。但现在这条单行道上,却找不到任何标记。 返回的道路只有一条,我不可能弄错。那为何走了这么久都没有见到之前的岔道口呢? 不要急…一定不会有问题。也许是因为速度缓慢让自己的感觉出了错,只要仔细寻找,一定可以找到标记的。这样反复告诉自己,压低身体,更加仔细地注意路边的草木。按照距离和时间来估计,之前走过的最后一个岔路口应该就在附近了。 又走了一阵,终于来到了一小块道路的开阔地。然而眼前的情景让我彻底怔住了。 只能容纳几人的小空地周围,连同我走来的那条小路,总共分出了五条岔道,犹如一只低伏不动的多足生物横在面前。 没有看到路标,所有的路口都没有做过标记的痕迹。而最严重的一点是,我根本没有印象之前曾经过这里。 岔路是有的,但只是分成左右两条而已,到底眼前这个情况是怎么回事呢?不论我如何冥思苦想,也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记忆和现实是在何时开始交错分歧的呢? 曾听说过在山间的行人有时会看到神明或其他不明正体者制造的幻境,从迷宫般的岔道中被引到偏僻的兽道上去,最终迷路。难道就是指的这种情况么? 我伫立在路中间,犹豫了很久。等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这种深山中无法将自己的困境传递给任何人知道,始终还是要自己行动。确定了没有原路返回的意义后,我必须要选一条路继续走下去。那么,到底选哪一条才好呢? ★★★ 腕表上闪动的数字显示出现在已近傍晚七时,而我,依然在这黝黯无边的丛林中打转。 迷路已经有一阵了,反复于迷阵般的山道中的结果就是再也回不到来路上去,加上天色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事态终于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下去。 已经筋疲力尽却不得不继续迈开机械的脚步寻觅,因为等在原地也不会有人来寻找我。没有人知道我来了这里,即使有人知道,找到我的可能性也不大,毕竟我自己都已经不清楚身在何处。在这片阴翳蔽日的森林中,昼夜并没有太大区别,我所知的一切需要依赖太阳来辨认方向的常识都没有用。所以保留体力到天明的打算也无法让我获得更多鼓舞。也正因为如此,内心才被深不可测的寒意充满,连冷静思索的能力都几乎丧失。 从正午直到夜晚始终笼罩于黑暗中的这个世界,早已脱离了我所知的日常。而那时,我根本未曾料想过,这一切只是漫长噩梦的开端而已。 勉强咽下一点食物,忧心忡忡地靠在路边的一棵大叔根部,整日累积的疲惫顿时间全数涌上,手臂酸软得连拧开水壶盖的力气都没有了。蜷起身体紧靠在盘根错节的凹陷处,稍微能够抵御一点夜晚拂过林间的萧瑟寒风。 电筒的光亮之前就变得黯淡不定,看来是电池将要耗尽了。今晚已经不可能继续前进。不论多想离开这里,都必须保存体力等到明天,但愿天明之后笼在山中的云雾能够散开,让我看到一线日光。 收拾好背包,再次起身,手电的光束落在身后的巨大树木上。几人都无法合抱的树干上积累了至少百年的光阴痕迹,粗大的气根不止从枝头到处垂落,而且也盘旋纠结地依附于主干上,因此攀爬起来还算方便。 树上无疑是更能给人安全感的地方,即使不爬得很高,也可以避开一部分未知的威胁,以上算是常识告诉我的内容。但是,对于这片森林中反常而诡异的那部分则没法可以应对,只能祈祷这一夜平安过去。 总算找到一处还算比较安全的粗大树杈可以供我栖身,靠在最里侧应该不会太容易坠落下去,这一晚注定只能以这种蜷缩的姿势度过了。 ★★★ 夜晚的寒气分外渗人,环抱着身体,手指和腿都已经僵冷得近乎失去知觉,头也痛得快要裂开。把背包固定在透风的树枝一侧,稍微阻挡住些许刺骨的山风,但我依旧止不住地颤抖。 在脑海中闪过无数混乱念头之后终于压抑住恐惧和烦躁,强迫自己好好休息。然而虽身体已经疲惫到极限,眼睛也酸涩得几乎睁不开,却无法镇定入睡。于是持续着极度困倦却又烦躁得辗转反侧的漫长时间,我陷入了恍惚之中。 风减弱了,死一般沉寂的森林中间或地传来一两声不可名状的响动,迷蒙地睁眼时已经大约午夜了。 雨并没有降下来,森林中不可能看到星空。然而,按道理来说应该是一片浑然的黑暗尽头处却浮动着几点亮光,让我惊讶得顿时没了睡意。 使劲揉了揉眼睛,确认了那的确不是幻觉。星火般飘渺闪烁,但的确存在,而且在缓慢地移动。 那不是星光,也不是山林中的野火,那确实是火把的光亮! 难道有人在那里?! 心中一阵狂喜,飞快滑下了树,掏出电筒朝着发出亮光的地方奔去。疾驰中我也顾不得择路了,只一味地沿着距离光点最近的方向狂奔,数次被横在面前的石块和树枝绊倒,裸露的手臂和脸颊上更是被划出数道口子。但此刻疲劳和伤痛都不能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只望得见那几点象征此刻全部希望的光点,不管路途多么坎坷崎岖眼睛都死死盯着它们,最担心的就是转瞬间它们会忽然消失,那样的话我就更难从这深山中找到归路了。 深浅不一地踏在灌木丛中,已经彻底偏离了来时的方向,孤注一掷地前进。而缓缓移动的亮点虽然一度消失于视野中,却又在片刻后出现了,大概是被景物阻挡了吧?最让人欣慰的是前方道路没有出现无法逾越的障碍,所以一阵疾奔以后欣喜地发现光芒越来越明晰了,路面也由之前的荆棘丛生转为草丛,我不由得更加快了速度。 视野逐渐亮了起来,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逐渐能看到依稀的树木轮廓,远处的地面也渐渐亮了起来,心下一阵激动,朝着那有着跃动火光的方向接近。然后,仿佛幕布被开启般地,一片开阔的夜空就那样突兀地展现在我面前—— 面前的山势朝着一片开阔的谷地展开,终于重现的墨色天空中高悬着巨大的圆月。 洒落下黯淡绯红辉泽的光轮压着远山的轮廓,庞大得令人畏惧,浓密深邃的树影亦无法将它遮蔽。红玉般的圆轮中,黝黯斑驳的影子异常清晰,似血玉慑人魂魄的心髓,又似丝丝晕开于水中的暗红墨迹,在缓慢浮动的绯影中,攫获住直视者的目光,甚至灵魂。 近得仿若要坠落的天幕,在这美得令人心悸的光景中摇曳。绯红的月,以仿若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凝视着我,我也如此,凝视着它。 这是…在梦中见过的情景,竟然如此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我始终无法相信,月会有如此巨大而慑人的身姿,但它确确实实地照耀着整片山谷。 再往前行,挡住视线的树木逐渐稀落,拨开茂盛的草叶就能看到前方一排光点一直延伸到谷地中,那里静卧着一大片建筑物,范围一直绵延至后方无尽的黑暗中。 走到近前才发现那并不是之前看到的移动的火把,而是道路两侧的石灯笼。当中燃烧着的红色蜡烛辉光摇曳不定,剩余长度说明它被点燃的时间还不算很长。而我所看到的光点已经没了踪影,大概是在我被红月吸引的时候进入到建筑中了吧? 心情说不出的激动,能来到这里,看来我的运气还是很好的啊,虽然说这里的气氛确实诡异得让人不舒服…… 踏上平整石砌道路让人放心了不少,我一边打量着周围的景色一边朝前走去。沿途每隔一段就会有一座高大的鸟居,在夜色中更显得暗沉肃穆。行了大约几百米,一座巍然院门出现在面前。 凄切的绯色月光照射下,看不真切建筑的颜色和全貌,但那无比沧桑斑驳的风化痕迹却历历在目。我对建筑不在行,只知道这种造型的院门是非常古典的,但具体是何时何种来历就一无所知。 踏过门的时候,不知是否夜风所致,身体狠狠地打了个寒战,累及全身的肌肉都抽痛起来,我停住了脚步,重新审视周围。 墙壁的表面剥蚀得很厉害,顺着手电的光朝远处围墙望去,似乎还有不少地方倒塌破损了。从经过的有鸟居的道路和门顶轮廓来看,这并非民宅。那这就是传说中祭神的遗址么?为何会还有人迹呢…是月见的神官们么?想到这里不禁心中一寒。 被神官们视为“不祥”的我,如果独自一人出现在这种地方,被人发现会受到怎样的待遇,我实在不愿想象。还是,谨慎行事为好。找一个没有人会发现的地方度过这一夜,明天顺着神社外的道路出山,应该是最明智的做法。 我闪进建筑的阴影中,贴着墙垣小心前进,尽量不发出过大的声音。荒废的神社院中也到处是参天巨木,不过现在只能看到漆黑的轮廓。被暗红的月光笼罩着的地面上零零星星地反射出微光。沿着点燃的石灯笼,我很快就来到了内院。这里比我想像中还大,感觉上规模是国分神社的几倍,看来过去一定是非常有名的神社。犹豫着要不要就此止步,找一处安全的角落栖身,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想要继续前进。 已荒废的偏殿的门窗大多都歪斜倾倒着,敞开了一个个更加黑暗的洞口,让我猛然回忆起在国分神社祭具殿中看到的情景,心悸的感觉再度来袭,胸口一阵抽痛,我猛然撑在外廊的木柱上才稳住身形。 已经老化腐朽的木料发出了一声悠远尖锐的咯吱声,我一惊,飞速移开手臂,蹲伏着闪进门洞内侧的阴影中,紧张地望着院子里。然而过去了一会,周围依然没有动静。心跳还未能完全平复,冷汗浸湿了贴身的衬衣,但脑子却分外的明晰起来。 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找到梦中出现的那个地方吧?既然目标已经在眼前,没有理由就这样退缩。既然白天更容易被人发现,不如现在就一探究竟。 石灯笼中的火光跳跃不定,一直绵延到后院深处。尽量将身体隐藏在路边的高大树木的阴影中前进,穿过了又一片小树林,前方摇曳的光点忽然间多了起来。那些光芒和烛光明显不同,更大更明亮地跃动着,应该是数个火把。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接近。 火光已经距离我很近了的时候,我才发现它们并不是固定在支架或墙壁之上,而是由很多身披黑色斗篷的人举着的。迅速伏下身体,让茂密的草丛掩住自己,暗暗庆幸刚才压低声音前进果然是正确的,这里竟然聚集了十几个静默不语的人。 黑色的人影大致围成了一圈站在空地四周,而越过他们望向空地中间时,我激动得几乎要惊叫出来。 绯红的月下,空地中的四个围成口字型的高大鸟居赫然矗立。和我梦中所见略有不同的是,当中并不见巨石的踪影。 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的境地,抓紧了满溢汹涌悸动的胸口,我瞪大了双眼扫视着视野中的一切,恨不得将它们深深烙印在意识中。眼眶湿润了,但心中依旧满是困惑。 在见到这一幕时,原本以为自然就会记得失落的所有,但我依旧茫然,只是,眼泪止不住地留下。 默默地注视着那无比熟悉却又陌生的场景,一时间忘记了思考,直到一声清脆的铃声打破死一般的沉寂,使我的注意力移到了传出声音的方向。 手举火把犹如座座雕塑般巍然不动的人影都转头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像是在恭敬地迎接什么人。果然,片刻后所有的人都后退一步,谦恭地半跪下来,垂下头,火把依旧举在一边。 铃声的回音被幽静山林无限拖长,空灵妖异,一声接一声地响起,逐渐接近。努力张望了很久,终于看到黑暗中有一列浅色的人影浮现出来。摇曳飘荡的衣裾微微舞动,仿若精灵,我一时怔住了。 那是几位手持神乐铃(注)轻轻舞动的巫女,披散在素白之上的漆黑长发和殷色绯袴形成了强烈对比。而最令人在意的是她们的脸上竟然都戴着没有五官的面具,在月光映照中显得异常诡异。 几位巫女接近了空地中的鸟居,便停下了脚步。从鸟居到我藏身处大约有五十米左右的距离,这时我才注意到,她们中间还站着一个身穿白色和服的少年,那脸竟然是我所熟悉的…… 是西村!记得确实是邻班的…但我听说他已经在一周前转学了。 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呢?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会对眼前这种情景心生疑虑,而我则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不祥逐渐聚集盘旋于心头,压抑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西村的目光茫然地落在不知何处,脸上的表情与其说平淡安然,不如说是空洞。在我为数不多的与他擦身而过的几次碰面中,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绝对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那是个非常活泼外向的少年,没有一刻不在制造喧闹和笑料。 到底是为什么…… 心底的疑惑还没解开,注意力就再次被场地中间的发展吸引。 随着整齐的铃响,巫女们向旁边退开,只留下西村一人立在鸟居边。而后方的黑暗中隐隐地传来低微的脚步声,又一个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定定注视着那个人,笼罩他全身的沉重阴影随着前行的脚步逐渐从下至上地褪去,绯色光辉缓慢而细致地勾勒出更多的细节,我却骤然感到心脏一阵痉挛。 流瀑丝绦般的长发披散在他身后,高挑纤瘦的身躯上裹与同月色如出一辙的绯红色和服,那如同血一般的浓郁又纯粹的色彩令我的眼睛刺痛起来。华丽的细碎图案聚在衣服下摆和长长的袖口处,如果不是注意到腰带的款式,我真的会错把他当成女性。 但那确实是一位长发的少年,从步行的姿势和身形也可以确认这一点。 当看清他的面孔时,再度被震慑得目瞪口呆。 露出额头的中分的长刘海之下,看不清少年的面孔,一副异常狰狞的鬼面覆于面上,凸起的尖角和夸张的颧骨造型形成的阴影和面具惨白的肌肤形成的对比让我惊骇得心脏都漏掉了几拍—— 注:神乐铃,巫女表演神乐舞和祭祀仪式时常用的祭具,造型多为一串铃铛末端搭配长达2米的五色垂带。 第八章 【捌刻】 绯红辉泽轻轻笼着夜幕下的万物,被远方漆黑树影环抱的沉寂庭院空地里矗立着一位身着浅色和服的少年。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仰头望着夜空中巨大的绯月。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少年似乎惊觉到来人的存在,而略微低下头,往旁边侧了侧脸,面孔隐没在随风微微起伏的长度及肩的刘海之下。 “你果然在这里,‘ ’。”(注) “‘ ’,你也没睡么?” “你不在,我怎么睡得着?” 说话的人是一个身材相仿的少年,同样的素色和服很随意地披在肩上,长度过腰的黑发垂落在身后,随着飘摆的幅度浅浅地折射出丝缎般的柔光。 短发的少年似乎因他的话而显得有些羞涩,转回身继续望着头顶的夜空。长发少年缓缓踱到他身后,也抬起头凝望。 “快到渐盈(注)了呢,月光好美。”短发少年目光显得有些迷离,然而不论是谁,直视那样绚丽的月光,也会被摄走心神的吧? “是么,我没看出多少变化,这里可是常夜(注)之地。”长发少年的声音显得有些冷漠,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 “‘ ’你不是也经常偷偷地盯着月亮出神么?现在却装作毫无兴趣~”短发少年调皮地露出笑容,人畜无害的天真眼神却似乎将面前人彻底刺穿一般,长发少年变得结巴起来。 “没…才没有!咳…”支吾中瞥见对方想要插嘴的势头,忙不迭地岔开话题:“你还没改变主意么?我是来最后确认的…” 短发少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片刻,但很快就又舒展开来。 “我早就决定好了啊,倒是‘ ’你…,真的要拒绝么?”温暖的琥珀色眼眸中夹杂了不安和忧虑的绯色光泽,少年伸手握住了对方指尖,“你知道,那是我们的使命。” 长发少年沉默了半晌,忽然反握住短发少年的双手,刻意压低的声音中却透露出无法掩饰的焦躁和决意:“不行!我也知道自己的使命,什么都可以做,但是唯有那件事我绝对无法认同!他们明明也是没有一点把握,却为何说得那样冠冕堂皇呢?…” “‘ ’!不要那样!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是么?”短发少年的语气也变得急切起来,抽出手臂绕过了情绪逐渐失控的长发少年腰际,紧紧地拥住了他。 “‘ ’,‘月蚀’是……” ★★★ 猛然从失神的空洞中取回意识,却发现自己依旧处于紧张得令人窒息的场所。 望见红衣少年的鬼面时竟然一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中,大概有那么十几秒亦或更长的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只是呆立在那里。刚才,划过脑海的那些光景到底是什么? 然而不容我多想,忽然响起的鼓点将人拉回现实,我茫然地举目眺望过去。 围在四周的黑衣人已经将手中的火把插在了周围的木架上,目前正俯身敲击着面前的小鼓,在空旷御园中激起一阵阵变调的回声。几位巫女已经平伏身体,朝着中央的鸟居拜倒。而西村跪坐在朝西方向的鸟居旁,微仰着头,中天的绯红月光正洒落在他的面上,依旧是那种令人心悸的诡异的茫然表情。 红衣少年只是缓慢地走向鸟居,全场的气氛就似被无形的气场压逼着,变得愈加凝滞。那位少年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流露出敬畏和惧意,这一点即使是在外围的我也能感觉到。 他在鸟居前方停下脚步,站在距离西村不到两米的地方,右臂忽然轻轻一挥,我才注意到他的右手中握着一柄颀长的物件。端头处似乎是金属铸就,随着他的动作反射出红亮的弧光,下端是两米左右长度的细柄,是以前并未见过的祭具。 忽然间周围的人群发出了整齐的低喝声,似乎开始吟诵某种我听不懂的经文。在这种死寂的环境中所发出的细微声音真的会变得如此刺耳么?头阵阵地痛起来,我不禁捂住了耳朵,那一波又一波涌动的声浪刺痛了耳膜,一阵呕吐感从憋闷的胸口涌上。西村却似乎全无知觉,保持着姿势不动,根本不去看已经距离他咫尺的红衣少年。而胸口加剧的刺痛却好像在提示着我,不祥的预感化为盘踞心头的黑蛇,绞缠得让我无法呼吸。 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我不知道接下来会看到什么,但总觉得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祭典仪式…想起了曾在书本上见过的西方的黑弥撒,似乎会以异常残酷的方式来举行仪式,达成某些邪恶目的… 我…我到底在想什么呢?不会…那种事绝对不可能在这里发生… 反复这样告诉自己,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随着红衣少年轻盈的步伐移动,由慢而快。眼见绯色衣裾翻飞舞动得犹如鬼魅,少年迈着复杂的祭舞步法绕着鸟居而行。他手中颀长的法杖不时以各种危险的角度划过西村的身边,划出诡异的弧光,而跪坐的少年却依旧纹丝不动,似乎已经化为了石块。 背后湿冷了一大片,右手在不觉中攥紧了脚边的草根,持续蹲伏的动作让身体酸麻得失去了感觉,但我依然要用左手来帮助自己抑制住呼吸。 长发少年又一次绕行结束之后,朝着绯月高悬的夜空举起了仗,而周围伏地的人们忽然停止了击鼓和吟诵,抬起身体再一次朝着中间膜拜,然后压低身体,完全伏在地面上。 声音停止了,以巨大绯月作为背景,红亮的金属反光中心是灼眼的白,定格刹那,在夜空中横划出完美的新月型光弧,将视野劈裂成上下两半。在时间都仿佛停滞的空间中飞过数道暗红的线,如丝如缕,以同样优雅的曲线跃向夜空,飞散成断线的珠串碎玉,坠向地面,顿时想起一阵细雨般的淅沥声响,最后,是一声沉闷的物体坠地的撞击声。 而我,掩住口鼻的指节已经不自觉地陷入肌肤,全然没察觉指甲已经在脸庞上刻出青白中透出血痕的印记,事实上我也不可能惊叫出声了。在遭遇到超过自己承受范围的刺激时,大多人反而会连惊骇都忘记吧? 腿上一直支撑着身体的力气消失了,瘫软地跌坐在草丛里,身体没法移动,我只是呆然地盯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什么也做不了。 西村他还是跪坐在那里,镇定得好似没有任何事发生过,但他素白色的单薄和服领口上染满了鲜红,顺着闪光消失的那一侧肩头则全部成了暗红色。 少年的头颅还在兀自轻轻旋转着,贴着他身旁的地面,撒落下又一大串暗红花朵,蔓延至长发少年的脚边,停止了。他的身体又过了好一阵才软软地倒向一边,安静得睡着了一般。 长发的少年依旧斜持着那柄细长的仗,俯视着眼前的一切,被面具掩住一半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变化。仗尖端的金属刃上闪烁着苍蓝中夹杂着绯红的妖异光泽,我这才看清楚它的形状。 与其说是杖,不如说那是一柄手柄极长的剑。血光沿着锋刃边缘蜿蜒而下,绕过细长的柄,一直流到少年把握处。他似乎也感觉到了那暗红的温热液体,低头望了一眼右手腕,然后只以左手持剑,右臂举起递到面前。极优雅又缓慢地以舌尖拭过缀着殷红的右手掌心,随即嘴角浮起一丝冷冽傲然的弧度。 发不出声音,但胸中剧烈的呕吐感让我无法静静地继续观看,压低身体让胸腹抵在地面凸起的石块上,努力让自己僵硬的思维活动起来,我必须弄清眼前正在发生什么! 西村? 他死了? 不管多么不愿承认,但他的身体上确实没有头。 我机械地将视线再度移到长发少年身上。 他从刚才起就几乎没有动,保持着优雅的站姿立着,而我终于注意到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正默念着什么。然后忽然,他调转了剑身,将刃尖朝下,指向面前那颗头颅,猛然刺下—— 令人毛骨悚然的极度不舒服的喀嚓声撕破了凝滞的气氛,那是金属在硬物上摩擦时发出的声音,伴着骨骼碎裂的细碎声响,一同在初冬冷冽的空气中爆开。 住手! 心中发出了无声的嘶喊,超出了恐惧的强烈情绪由眼眶中满溢而出,模糊了我的视野。指尖深深插入了身下的泥土中,被夹杂其中的尖利石屑划破的感觉我还能知道,疼痛却一点都没有传达到心中。 要阻止……到底要怎样才能阻止眼前这疯狂的行为! 阻止?对于已经发生的这一切,还需要阻止什么呢?我能阻止什么呢? 痛恨着半点头绪都没有的自己,反复思索该怎么做的时候,诡异而脱序的世界正一点一滴持续朝着我无法预料的方向倾斜过去。 长发少年已经将头颅挑在了剑刃的尖端,举过鸟居的中间,保持那个姿势不动。半晌后我终于明白他的目的。 鸟居朱红色大柱间系着的白色注连绳逐渐染上了暗红,绯色液体正从悬在上方的脖颈的断面汩汩滴落,而少年持剑的手臂异常的稳,在彻骨夜风吹过时也巍然不动,他只是凝望着纠结缠绕的绳结逐渐被血浸透。 就在我呆然凝视并忖度着这荒谬而残酷的一切何时才能结束的时候,红衣少年忽然抬起了头,以极微小的动作向周围打量了片刻,然后立刻就有一位近旁的巫女起身,快步来到他身边,接过了他手中的长柄剑,退到一边。随即,又有几位黑衣人上前,来到他身边后立刻半跪着现出聆听状。因为距离太远,我无法得知他们交谈的内容,但场上的气氛明显由方才的肃穆诡秘变得有些混乱。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无须我思考了,因为下一刻场地中间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向我藏身的方向望来,我惊得立刻压低身体,意识再次停滞。 为什么?在这种夜里这种距离按道理说是不会发现我的啊…我能够看清楚场地中间的情况,是因为那里点着数个火把,而且空旷开阔,被月光照得分外明亮,而我身处的树丛是完全漆黑的角落,在火光的映衬下应该是会显得更加黑暗的。难道是我不小心发出了声音么?握紧的手心持续渗出冷汗,心脏的节律快得好像要从嗓子里冲出一般—— 怎么办? 快点想啊,不要停止思考!真澄,你要怎么办呢? 不论他们是什么人,我目击到了杀人现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如果被发现… 现在马上逃走么?......会被发现吧? 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了几分,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停的颤抖。哈,一直都被大人们称赞为“老成冷静”的我也不外如此…真正遇到事件的时候还是如此不堪啊。 冰冷透彻的夜露不经意间滴落在发烫的额头上,却不经意地让我狂乱的意识刹住了车。 我屏住呼吸低伏不动,盯着御园中变得嘈杂的人群。 不能动,在这种情况下,即使逃走也会被立刻察觉,所以我唯有继续隐匿在此处,祈祷不被他们发现。 仪式似乎因为红衣少年的命令而中止。人们交头接耳并不断向周围打量起来,有几人拿起了木架上的火把朝着我所在的方向走来。我朝下压低身体,尽量让自己的身形全部笼罩在高大树木的根部凹陷处。 不敢再抬头望,只听到窸窣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近旁的草地似乎被火光照亮了,我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脚步已经来到了很近的地方,似乎就在我旁边一米左右处停下了,我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一触即断的程度,眼睛只能注视着身下的草地。 窒息的痛苦阵阵袭上,头脑也因为缺氧而逐渐沉重,而我不敢吐出一丝气息。火光已经照在我藏身的巨木树干上,在周围晃动了几下,然后终于像是放弃了一般,脚步声又再响起。这次,是逐渐远离我的方向。 就在我终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以为自己已经脱险的瞬间,却听得一句喝斥从御园中传来: “人就在你旁边都看不到,你这样也算是祝部家的司祭么?” 我一怔,那声音听上去非常年轻,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却依然魄力不减,字字冷冽直刺入心底。而已经远去的脚步声似乎慌忙地折返回来,朝着我的方向接近。 我不假思索地跃了起来,果然把就在身边的黑衣人惊得当场楞住,我飞身过去就是一推,他重心不稳立刻朝后栽倒,似乎因被手中滑落的火把烫伤而发出了悲鸣。我顾不得张望他的情况,飞身冲入御园后的树林,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 前方漆黑一片的包围中隐约能看到石灯笼的光线,只要逃脱身后人的追逼,再找个隐蔽处藏身到天明,一定可以脱险的!我跌跌撞撞地穿行在灌木和荆棘丛中,混乱的呼吸扯得胸腔阵阵剧痛,但此刻我不能停步! 我的脚程在同龄人中也就是属于稍好一些的那类,而身后嘈杂的人声渐渐靠近,在这种自己不熟悉的山林中想要甩掉一群追踪者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吧? 正想着就感到一阵阴风擦过耳边,本能地俯身一让,再定睛望去时,一个黑衣人已经在我身前收住了去势,手中的所持的是两米来长的法杖。不容我思考他已经挥舞着武器再次朝我袭来。在闪避的过程中已经有更多身影将我包围了起来。手无寸铁,要防御住他们的攻势以近乎是不可能的,我脱下了背包抵挡攻击,但因为无法视物而屡次暴露出空挡,顷刻间身体的数个地方就受到了重击而不支倒地。 脚踝被人抓住提起了一些,昏昏沉沉的我被倒拖着穿过了树林。手臂和脸庞不断磕碰在突出的岩石上,衣物被撕破的声音涌进脑海,但反击的力气已经消失殆尽。 拖行终于停止了,我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般地,瘫倒在白石铺砌的御园中间,全身的酸痛让我连翻身都无法做到。视野的尽头那一抹艳丽的鲜红正在无声地靠近,那个长发的少年赤足踩在碎石地面上,轻盈得犹如鬼魅,无声无息。 我用尽全身仅剩的力量抬起头,看到的依然只是那狰狞的鬼面和下方那虽然微上扬却不带任何笑意的嘴角。背对着绯月的修长身躯被亮红色勾勒出一层耀眼的边,当中的红却更显得深邃,和场地中弥漫着的浓烈的带着铁锈味道的腥气融合在一起。 身体忽然被人提起,接着有人站到我面前,粗暴地扳开我的嘴,把从一个褐色小瓶子中倒出的液体灌进我的嘴里,强迫我咽下去。有着烈酒一般灼烧感的液体飞速滑进了咽喉,呛得我不住咳嗽,燥热的刺痛一直蔓延到胃里,然后顷刻间扩散开去,直到身体末端的每一处细胞。 双臂被拉向身后,被迫跪在鸟居前方。方才还在折磨着我的痛苦和灼烧感忽然间消失了,而下一刻我就意识到并非如此。消失的不是感知,而是我对这躯体的操纵权。自我似乎离开了身体,就连移动视线这种事都做不到,我只能保持着木偶般扭曲的姿态,茫然注视着前方。 我似乎明白了西村为何会变成那样…现在轮到我了么? 红衣少年接过巫女递上的长柄剑,朝我走来。西村的头已经不知所踪,血痕也已经擦去,闪烁着白亮寒光的冰冷利刃现在就抵在我的下颌处,他定然地望着我。我没办法做出任何表情来回应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盯着他而已。 剑刃缓缓移动到额头,散乱的刘海被轻轻挑开了,我一直隐藏的面孔坦露在他面前。然而那一直挂着优雅却又慑人的笑容的嘴角却忽然抽动了一下,我注意到他用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话,从唇形上判断应该是: “为什么回来了?” 注1: ‘ ’,这里是指讲话的人有说出台词,但是作为第一人称旁观的真澄并没有听到的句子。可以理解成‘ ’内的词,是被封印的、真澄不能触碰的事实。 注2:渐盈,月相之一,在满月之前。一般指农历初九左右-----农历十四左右这段时间。 注3:常夜,永远的夜晚。日本古神道中的“常夜”指代的通常是“常世之国”,也称为隐世或幽世,像永远不变(如同时间停滞的世界)的神域或死后的世界般永恒的存在,不管时光经过多少年月都不会有变化永远夜晚的国度。 第九章 【玖刻】 匆忙地奔下楼时差点因为踩到裤脚而摔倒,这种慌乱对我来说是少有的。今天确实是睡过头了,母亲的呼唤声已经是第三次传来。 还未走到餐厅就已经闻到了香味,不禁对菜色猜测起来。有一点海鲜的味道,还有我喜欢的咖喱的香气,难道是乌冬面?我三步并作两步地拐过走道奔进餐厅,不忘大声地对回应母亲。 父亲戴着眼镜,坐在近窗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一边吃一边读着。母亲还在厨房内忙碌,似乎正在为我准备中午的便当。一如往常的平静祥和,以至于连没有人对我的来到表示回应,我也没有感到怪异,只不过是因为忙碌而忽略了吧。 径直走向餐桌,坐到自己常坐的那个位置上,这才发现蹊跷之处。 父亲已经开始用餐,夹起一撮伴菜正往嘴里送的他似乎专注于早报上的新闻而头也没有抬过。面前的乌冬面也正热腾腾地飘散出浓郁的香气,但直到我拿起筷子说道“我开动了哦”还是没有人理睬我。我愣了一下,转头四处张望了一番,问道: “妈妈,要不要我帮忙?” 看了看埋首于早报中的父亲,我打算起身过去厨房那边,母亲看起来是忙得连我的到来都没注意到。但就在我走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她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来回答我的问题。或许是这一刻我才真正感到异样。 在这种距离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没有听到我的话吧?无视我的存在这种事,过去是从未发生过的…更何况我现在已经站到她的面前。 母亲竟然就那样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坐到了座位上,一边拉近椅子,一边对依然在看报纸的父亲询问道: “真澄怎么还不下来?就快要迟到了啊…那孩子从不睡懒觉的,该不会是病了吧?” 我呆立了数秒,终于明白了她刚才的说话的含义,顿时慌乱地朝她奔去。 “妈妈!你在说什么?你…” 然后下一秒我再度楞住了,伸出的手竟然无法触碰到她,而我明明已经就在她身边!她对我的存在依然熟视无睹,在端起碗盘时脸上带着惯常的关切神情询问着,父亲抬了头回应她,却对就在对面仅隔着一张餐桌的我没有任何表示。 “那我上去叫他,老公你先继续吃吧。”她说着便起身朝外走去,完全无视我的阻拦。 而我,张开双臂拼命想要拉住父母的举动,却被中间隔着的一层看不到的墙壁所阻隔,无论我如何用力都无法穿越那层障碍,连声音似乎也被封闭而无法传达到他们耳中。 …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快,我发现自己连桌椅也不能触碰了,它们周围…不,视野之内的所有一切,都似乎被透明的结界所包围,将我拒绝在外,我越是挣扎着想要靠近,就被推拒得更远。 不要!爸爸!妈妈!我在这里啊!为什么会这样? 身边的空间逐渐缩小,四周都有看不到的墙壁朝我逼压而来,不止是动作被局限,渐渐地连转身都做不到了,我已经被困在不可见的囚牢中,徒劳而无声地敲打着并不存在的坚壁,试图让就在不远处的父亲发现我的存在。 爸爸!为什么你们看不到我呢?我就在这里啊! 【说谎,你不在那里。】 嘶喊哽在了喉咙里,忽然从背后传出的这个幽幽的声音惊得我全身的神经都抽紧了。我回过头去,身后站着一个少年,但是那张面孔,赫然就是我自己。 是…镜子么?我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但是对方没有做出同样的回应。那里当然没有镜子。 “你…在对我说话么?”惊讶盖过了惶恐,大概是因为对方的样子并不是我所陌生的,但我想问的却并不只是这句话。 【我一直都在的,你明明知道。】他的嘴唇没有动,但声音却直接穿入脑海,这让我涌起了很不舒服的感觉。他说的话我完全无法理解,而且觉得有点愤怒,我并没有欺骗任何人不是么?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我当然应该在这里,我是真澄。】他定然地望着我,露出一副听到了很蹩脚的冷笑话的表情。 “不可能,我是真澄!不管你有多么像我,也不可能是我!”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面前的少年带着些许轻蔑的笑意让我无法压抑情绪,内心充满了莫名的焦虑和恐慌。 【这些话正是我要说的,你到底想欺骗爸爸妈妈到什么时候呢?假冒者!】 他指着我厉声叱责,那些字字句句就如破空而来的利刃般将我和周围的禁锢一同击得粉碎,化为皲裂碎片飞散于瞬间归于黝黯的空间中。 我瘫软在地,浑身脱力,电击般的刺痛和茫然依然笼罩在身体和意识上,已经不知道粉碎的到底是世界还是我自己。 刚才还在的温暖明亮的世界已然消逝,身处在这片冰冷的黑暗中,面前只余那与我同样外表的少年,冷冷地注视着我,然后,转身离去。 “等……” 剩下的句子无法出口,声音冻结在喉中,我惶乱中发现自己如同水中的鱼一般说不出话来。失神地伸出手想要做出一个挽留的动作,手臂便不受控制地僵住了。 为…为什么?… 定睛注视自己伸向虚空中的手指时,才发现它们看起来似乎有点奇怪…表面不再是柔软而充满生气的皮肤,取代的是晦涩黯淡的苍白肌理,生硬地弯曲着的指节,还不时发出“格格”的错动摩擦声… 瞳孔瞬间瞪大,那是—— ★★★ 梦境的断裂处是绝壁般果断而突然的休止。 因为那意料之外的嘎然而止,人往往很难回忆起惊起之前所见的一切,而是只残留下最末的断片,深深地印入脑海。 那时望见的不是一片黑暗,而是纷乱炫目的杂乱色彩,好似用旧的调色盘,又似抽象派艺术品,凌乱,琐碎,辩不清形状。那么多的色块交叠盘踞在一起,令人焦躁难耐,茫然恍惚,但当观测者脱离绘师的视角,站到远处不经意地眺望时,画面却意外地呈现出一直不被人察觉的真相来。 终于记起自己最后所见之时,我已经醒了过来。或许是因为无法接受那样的画面,亦或是这阴暗无光的环境让我误认为依然是深夜,于是转了个身继续睡了。 睡眠是沉重而辛苦的,没有了漂浮于空中的轻松自如之感,全身都意外地乏力酸痛,反恻数次才找到一种不太难受的睡姿。头脑里挤满了混乱的臆想纠结生痛,挥之不去,极度的疲倦参杂其中,使我进入了一种昏沉恍惚的状态,于是时间就在愈发浓重的浑噩中耗去。 再次醒来是因为耳边响起的刺耳噪音极为尖锐地敲打着鼓膜,微睁开双眼时周围光线依旧黯淡。绝不可能还未到天明,因为头已经痛得快要裂开。经验告诉我,这是睡得太久的反应。 习惯性地转过身体打算起身时却被奇怪的束缚感拌住了,当下昏沉的大脑清醒了一半,目光朝无法顺利移动的手臂望去。 双腕上围绕有着造型奇怪的沉重金属物件,虽然过去未曾见过,但是它确实和“手铐”之类的东西很相似。 猛然从躺着的地方弹了起来,整个人都彻底地醒了。这里自然不是我的家,我也并非躺在自己的床上。 环视周围,这似乎是一处类似地下室的地方。四面都是坚实的墙壁,下方是冰冷的石板,阴湿的地气顺着缝隙透入室内,我这才觉得身体几乎都僵冷得有些麻木了。正前方有一个歪斜破旧的金属板和木条拼合起来的门,不用说,它是紧紧关闭着的。除此以外,找不到任何可以通往外界的通道。而我,双手被铐住丢在这石室内,到底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呢? 不,应该说,我竟然还活着么? 用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整理思绪,我已经完全记起了失去意识之前所遭遇的一切。而在目击了那种事件之后竟然还能活着,这让满是不安焦灼的心中又涌起一线希望,同时也产生出更多疑问。 作为一个擅自闯入禁地的外人,将之“神隐”不是很简单的么?到底为什么把我关到这里来呢?反复思考也不得而知。 终于,找到了梦中的场所,但却没有预料过会是这样的发展。 我叹了口气,靠着石壁闭上了双眼。丧失感没有消失,内心的空洞依旧不断扩大,有更加沉重的暗流在酝酿堆积。想要了解的事太多太多,但我不知道那其中又会隐藏着怎样深切罪恶的秘密。 曾经“见过”那个地方的我,到底遗忘了怎样的过去?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才无法融入正常的生活么?那一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谓的不祥预感,就是往往会成真的。或许我,曾经犯下了自己都无法原谅的罪…… “咯啦”。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打断了思路,我朝着开启的门扇那边望去。 昏黄的光线铺瞬时满了狭小的空间,我的目光停留在来人身上,意识又再卡住了。 少女将煤油灯放在门边墙壁上的一个木架上,漠然地望着我: “终于醒了?” “……是…你?”我确实没有想到过会在这里见到她,那个初次见面就对我恶言相向的金发少女。若她也是神官,在这里出现也就不算是太过意外吧? 她无视我的疑问,将另一手提着的深色木盒放在地面,缓缓打开了盒盖,我注意到那原来是饭盒。 “吃饭吧,不想被饿死的话。” …那种冷漠慑人的语气与其说是在劝人进食,不如说更像胁迫,我感到寒意从背后涌上。这种气势和神情,她果然不是一般人。 见我愣着不动,冷冽视线扫视过来:“也罢,你要是饿死的话,我们也可以省事了。” 被她这句话点醒,心中的愤怒和莫名全数涌了上来,我猛然起身想要冲过去揪住她的衣领质问,但刚迈出一步身体就失去了重心无力地软倒。 腿上没有一丝力气,原来那遍布全身的麻痹会严重到这种程度么…我已经想到了原因,那是之前被他们强迫灌下的药水的作用吧? “别乱动比较好,不然药效退得会更慢。”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轻灵的声音在我听来却更令人愤懑。 “那不正好是你们想要的么?”我毫不示弱地与她对视,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关于那一点我正要告诉你,”她眨动了一下细密的长睫,用压低了几分但却更显得不容人反驳的语气道:“你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如果不想死的话,就记住这些。” “哈哈哈哈!” 我随即的一阵大笑让她一怔,露出了不悦神色:“你真的是傻瓜么?西九条真澄!你以为自己不会死么?” 我强忍住笑反问她:“怎么会呢?反正这是这边的‘风俗’吧?所谓的神明,不过就是一群见不得人的杀人犯而已!什么‘神隐’,不过就是你们隐藏自己罪恶的手段而已吧!” 她被我这忽然的怒吼震住,想要插话却只起了个头又被我的声音下压下去。 “这个岛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迄今为止到底杀了多少人?西村绝对不是第一个吧?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你们到底在想什么!”连续嘶吼出这些天来累积在心中的郁结,声音大得连我自己也无法想象。嗓子干涩牵扯着刺痛,我终于乏力地跌倒,但不忘狠狠地加上一句:“为什么不杀了我?” “……”她沉默地望着我,方才的惊讶表情只限于一瞬,现在脸上依旧只是漠然。 被她用那种眼光俯视让我很不舒服,而且我怀疑自己是出现了错觉,寒冰般的凛冽茶色眼眸背后有一刹那流露出深不见底的悲哀,伴随着她嘴唇的轻颤又最终闭上而隐没于黑暗中。 “什么都不解释么?”激烈的情绪被死寂的气氛逐渐压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我的思考也只是让自己变得愈发焦躁而已。 我必须冷静。 没有立即被杀,反而被关在这里。对方让我活着的目的到底何在?至少,我不会去奢望他们打算就这样放我离去,假使我保证自己会忘记一切保守秘密。 不可能忘记的…我现在也无法平复自己的心绪,在亲眼见到西村被那样残忍的杀害以后,我要如何抛开这一切装作无事地活下去? 我做不到。从她的眼神中也明白,她没有期待我会妥协。 “你去山里的事有其他人知道么?”她忽然发问,打破了持续多时的沉默。 “……没有。”思考片刻之后我决定如实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说有别人知道,必然会把旁人也牵连进来。从他们的行事风格上看,似乎根本不在乎多处理掉一个知情者。 “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你是怎么进去的?” …… 她以为我一定会回答么? 并非对自己的处境不了解,在看到那一夜所发生的事件后我也算多少有了一些觉悟。即使现在被杀也不奇怪…所以,我有必要这样老实的回应她的问题么? “没有特别的理由,我只是喜欢登山,就自己进去了。” 她挑了挑眉,显然也不相信我的话,但终于还是没有继续追究这个问题。少女抬手取下了煤油灯,似乎打算转身离去。 “等等!你们…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我忍不住问道。 她转身一笑,语气已经完全恢复到初见时的平淡漠然:“又固执又愚蠢的家伙还是不要外出为好。做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的心理准备吧。” 心里一寒,但强作镇定的话却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好啊,一辈子都不用出去,还有人天天送饭,倒也不坏呢。” 少女微微变了脸色,利刃般的视线扫视过来,我本能地缩了一下身体。谁知她并没有朝我发难,而是猛然一脚踢在旁边的饭盒上。哐啷声响过后,几个碗盘连同内容都已打翻在地,还串着热气的汤液在黑石地板上迅速蜿蜒开来,渗入缝隙。 “那你就趴在地上舔吧。” 傲然抛下这句话,少女的身影消失在砰然关闭的门扉后方,留下我呆然坐在原地,久久未能缓过神来。 ★★★ 通通… 通通…… 石壁深处传出了坚实沉闷的回音。我颓然地靠向近旁的墙壁,稍微休息已经酸痛的手臂。 手掌里打了很多水泡,被汗水一浸灼烧般地痛。朝手心吹气也没起到多少缓和痛楚的作用,只得作罢。 乘着没有人来的间隙,我已经用在墙角捡到的小木条在石室内各处缝隙处挖掘,期盼能找到除门以外的通道。这里的墙壁和地板并不是砖石砌筑,而是天然石板垒砌而成,是那种乡下很常见的地下室做法。所以我还想过,找到一个距离地面比较近的地方,挖开一块石头或许我就能逃脱了,但事实证明石室比我想象的坚固得多。从敲打发出的声音判断,除了有门的一侧,其他墙壁没有哪处背后不是实心的山壁。 唯一进出的那扇门,貌似摇摇欲坠破烂不堪,但里外都加固过很多次,外面用粗大锁链固定门拴,无论我怎样用力都纹丝不动。 也考虑过在有人开门送饭的时候寻找机会,但自从那女孩来过以后就再没人打开过门。后来的餐盘都是从门下方高度还不到一个头的活板洞口递入的,来人都不多话,对我的疑问和搭话全然无视,更别说伺机出逃了。 石室内空气非常污浊潮湿,门的左上方有一个布满灰尘的通风口,大小根本无法容人通过。室内的陈设类似单人囚室,找不到任何能够利用的工具。这里没有光源,唯一给室内添加了些许层次的光线是从门的缝隙中透过的外间通道里的昏黄灯光。我试过从缝隙中向外张望,但是视野极小,根本无法看清情况。 无法得知具体的时间。门外通道内那一团光线从未熄灭过,腕表早已经停了,表盘上残留的清晰裂纹显示出在我被人拖着经过森林时或许就已经把它撞坏了。我只能从送餐的次数大致推断出自己在这里驻留的日期。 从醒来到现在,最少已经过去四天了。让身体麻痹的药效逐渐过去,但我依然没有发现能让自己脱困的方法。无论我再如何叫喊呼唤,也没有人再做出任何回应。 要说没有焦虑和恐惧,那是谎言。但那些情绪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所以我只能将之抛却,不停止地寻找着出逃的方法,不知疲倦地反复尝试着挖掘每一处我能找到的裂隙。 靠门一侧墙角处裂隙较大的那个部位是最有可能突破的薄弱处。用来挖掘泥土的唯一的木条在撬动石块的过程中折断了,我只能用餐盘中的筷子或汤匙来代替,还要在放回时小心地擦去表面的泥土,以免自己的行动被对方察觉。即使最后要用手指来继续,我也不会停止。 还不想就这样死去,也不想被永远囚禁于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如果能够离开这里,我一定会将所知的一切向世人揭发,绝对不能允许这疯狂的暴行一再上演。 ★★★ 于是,在黑暗中我反复进行着不知会否成功的探索,时间又过去了数日。清醒的时候我挖掘不止,困倦时就蜷缩在石室内地势稍高的一角。 气温比最初有所下降,石壁上凝聚着细密的水珠,地面凹陷处也积累了少许积水。看来,也许是外面下雨了吧? 再度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呆然望着并不遥远的昏暗顶棚上斑驳的污渍,疲惫已经渗入了意识的深层,我已经动不了了。 手指已经痛得失去知觉,大概好几个指甲都翻裂了吧,还好是在这种黑暗的环境中,我不用去确认它们变得有多凄惨。 多日以来费劲心力地想要松动这靠门一侧的墙壁,最终还是无功而退了。尽管已经顺着缝隙将裂痕扩大了不少,也有数个地方的石块出现了松动,但当我掘开它们时,背后出现的是巨大的整块岩石。 彻骨的凉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全身,但更冷的是心。 已经没有办法了么? 在这种地方终结,真的是太可笑了吧? 自嘲地露出笑容,但身体依然冷得不住颤抖,如果照一下镜子,一定会看到一张扭曲得比哭还要难看的脸吧? 我无力地沿着墙壁软倒下去。 这里的地面正是整个石室的低洼处,这样一躺下去,凹陷处的积水便慢慢地沁湿了外套渗透进去,寒意更加肆虐地紧贴上肌肤,将我包裹起来。 超出承受能力的温度令身体反抗般地萌发出意外的热度,从体内缓缓燃烧出来。是发烧的前兆吧? 头脑昏昏沉沉地不愿思考,就这样趴着吧。我已经没有办法可想了…… 就在那时,被冷热交叠的感受包围着而陷入空白的意识忽然间闪过一道灵光。我立时起身,摸索到外套的拉链,迅速拉下。 双手被铐在一起,让这简单的动作也完成得异常艰辛,但终于还是将长大衣和里面的一件薄毛衣都脱了下来,考虑了片刻,将鞋袜也一起脱掉。我将它们叠放在一边,再次躺了下去。 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身体贴着潮湿阴冷的石板,让身体的全部热度都被彻骨的冰冷吸收,体内的高热便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后一种方法。 思及来到月见之后的种种,我忽然不想祈求神明保佑。 如果能够活着离开,我一定会将月见的“神明”制造的一切惨剧公诸于世。 第十章 【拾刻】 身体逐渐变得冰冷了,体内短暂萌发的热度也无法阻止这四面包夹而来的寒意。从指端到四肢,从肌肤到骨骼,最后连血液也冻结了一般。所有的感觉也都飞散在四周漆黑的空间中,痛苦也好,期盼也好,都渐渐地感觉不到了。 就这样躺在冷硬的石板上什么也不能做的样子,却莫名的令我产生了几分熟悉感觉。 明明有无数热切渴望却分毫无法移动身体的际遇,不是第一次了。就好像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虚幻缥缈地站在远处看着形同木偶的自己—— 对,那就好像死亡一样。 只有死,才能获得从这个身体中解脱出来后的自由。 只有死亡,才是解开咒缚的唯一方法。 我并不想死,也从未打算放弃。 抱定“总会有办法”的想法而一路走到来,也算是经历了不少波折,但还从未遇过像现在这般被逼迫得束手无策的情况。何况在月见举目无亲,远在他方的亲友们大概也不会料到我会陷入如此困境吧?就连我自己,也还无法将目击的一切全盘接受。 一连串的事件,都和长久以来管理这片土地的家族有关联。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种残忍事件背后的动机。 或许,尝试用一般人的思维方式去理解他们就错了吧? 我真的…不想用那种恶意去揣度他人的内心,但同时也无法平息内心的愤怒。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夺走人的生命这种事,都绝对无法原谅。 所以,我不会放弃。不管用何种方法都要离开这里,一定要将这一切秘密揭露! 那样做的话,或许就能阻止惨剧再度上演了吧? ★★★ 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的不真实,那样的遥远。 混沌不清地飘荡在虚无中,昏昏沉沉地浮游着的自己似乎变得稀薄。但这种存在却没有自由可言,因为我就好像沉睡的傀儡一般地无法感觉到任何事。 有什么正在在发生着,必须立刻清醒过来,不能就此停止思考。但现在的我,就连左右思维都做不到。 四周异常的昏暗,最初非常寂静,并且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让我一度彻底失去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感知回路才再度恢复运转。头依然重得如同灌满了铅,但却能明白周围并不安静。各种嘈杂纷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时远时近,让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喧闹的运动场上。明明听到人声,却辩不清它的组成。当我努力想要分辨那中间的细节时,脑内的神经便更加尖锐地牵扯着感官,让我无法集中精神。 然后,一声砰然巨响几乎刺破我的鼓膜,营造出更剧烈的头痛。唯一的好处是它令我散乱不堪的意识短暂地集中到了一起,那之后发生的事我竟然还能记起一些。 有人进了石室,似乎在叫喊着什么,接着就有其他人也到了。 被谁抬起我的肩膀,呼唤我的名字,一边把手伸到我的额头上。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再度失去意识,但身体的摇晃和碰撞过程却断断续续地刻在了回忆中。 “……” “……这里是没办法处理的。像他这种年龄的孩子,放着不管的话会有生命危险…” “难道要送他去镇上的医院么?那绝对不行…” “但……” 很想努力听清他们的对话,但剧烈的咳嗽却让我几度陷入窒息般的痛楚。说不出是燥热还是寒冷的感觉充斥在身体中,本已麻木的肢体再度受到煎熬。更强烈的疲惫和虚脱感袭来,我终于又昏迷过去。 再一次醒来时周围异常安静。 全身的酸楚无力依然没有减退,体内灼烧得有如业火的高温依旧。最痛苦的地方是胸腔,撕裂般的刺痛从肺泡顺着气管一直蔓延到咽喉,每一次呼吸的微弱翕张都牵扯着半身的神经。 睁开眼睛时接触到的是一片白色。 又一次躺在了病床上,而且似乎受到了比之前还要隆重的待遇,这一点,从室内医疗器械的数量就可以揣测出来。虽然身体还不能移动分毫,但内心却刹那间升起一丝欣然。 ★★★ 惊叫声是在男人推开病房门之后几秒钟发出的,然后在陆续有几人奔入了房间,惶乱的气氛从错杂急切的足音中就能轻易感觉到。 金发少女是在第一次叫喊声传出后最早赶来的人流之中,而她所见到的和其他人没有不同。掀开的被单中还残留着些微温度,但理应在此的少年却如同消融于空气中一般地没了踪影。 她一言不发地查看着凌乱的被褥以及被抛弃在一边的输液管,而先前还在嘈杂中推卸责任的几人见了她越发铁青的面色后都渐渐地没了声音,朝人群后侧不停退缩。 短暂的死寂被忽然爆裂开来的一连串巨响抹灭,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地面上的输液瓶碎片和横倒的支架,药水无声地扩散开一团深色水渍,没人敢抬头和少女目光相接。 她缓缓地绕过病床,踱向门边一浑身发抖的中年男子,发问的声音冷洌得犹如利刃: “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这…这…我只是出去上了个厕所…但是我有叫本多帮我看着啊!”男子颤抖着发出了哭腔,一边指着他身边个子不高的人,对方立刻尖叫着摆手: “我一直都在啊!没有离开门口半步!绝没看到有人出去啊!我发誓!请您相信…” “两个大活人……守一个深度昏迷连呼吸器都没有拿掉的病人都守不住…”少女的语速放慢,但话语间夹杂的怒意明显高涨:“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话音未尽时已响起了清脆却力道十足的耳光声,顷刻间人群惊呼中爆出沉闷的重物坠地声。 气氛在越发压抑窒息中沉淀淤积,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在不安地扫视室内时注意到了窗户的异样:“安娜大人!窗户被打开了!” 不光是少女,其余人的目光也都立刻集中到了他所指的窗台处—— 素色窗帘起了一些不自然的褶皱,有一小部分向上折起,被挤压在了窗扇缝隙当中。现在已经是十一月末,入冬的月见气温极低,所以在护士离开时一定是将窗户关好并拉好了窗帘的。而眼前这种情景,就好像有人匆忙间拉开窗户又快速关闭而不甚将一部分窗帘夹住了一般。 发现了这一新情况的人们躁动起来,有人拉开了窗户向外张望。在这个楼层的窗户外侧没有阳台,但外墙上突出的装饰板却正好安装在这扇窗户下方,一直延伸到相邻房间的窗下,宽度足够一人通过。 “这…那小子一定是顺着这里逃走了!旁边是空房间…我们都没有注意!” “安娜大人,我…我们马上去找!请您放心!我们一定把他带回来!” 房间内响起一阵错杂的脚步声,急促的奔走和呼喊声交织,然后沿着走廊逐渐远去。最后,仍留在原地的金发少女再次环视四围,懊恼地握紧了拳,随后飞快转身出门。 刚才充斥于室内的躁动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了,仅存的热度也随着大大开启的房门而逃逸消逝于外间的寒意中,病房里恢复了清冷的氛围。 而就在这时,一丝细微的摩擦声悄然传出。而发出声音的地方正是已经空无一人的病床方向。不,确切的说,它是来自被素白色床单所包围的床的下方。 我轻轻舒展了一下麻木得快要无法动弹的双腿,果然最细微的动作也换来一阵贯穿全身的令人厌恶的战栗感。 蜷缩在床下已经有半个多小时,这里的空间非常低矮,即使是小孩子的我也必须伏贴在地面上爬行才能进入。靠近床头的地方有一处稍高的空间,我就是将身体紧缩成一团蜷在那里。幸好床单的长度足够遮挡视线,而且这里的空间又被仪器和床头柜所掩盖,如果不是刻意查看,就绝不会料到我会藏身在此。 心跳依旧很快,呼吸也极紊乱。单薄的病员服被冒出的冷汗浸湿,贴在脊背、胸腹的肌肤上,原本就冰冷的身体更为直接地被冷气侵蚀,让我不停地颤抖。最要命的是咽喉中不时涌起的痛痒感觉随时都可能化为剧烈的咳嗽爆发出来,我咬破了嘴唇,用尽全身力气才终于抑制住咳喘的冲动。 小心翼翼地从床单下方朝依旧开着的大门张望过去,四周连同走道内都相当安静。如果要逃走,现在或许就是唯一的机会了。 ★★★ 在经过楼层大厅时注意到了墙上的挂历钟。 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八日,距离嗣月祭过去已近两周,而从我被送进医院到现在也四天了。 而那时,苦思冥想都无法找到脱身方法的我所想出的最后一种办法就是制造这样一个可以让我从那所深谙的地下室离开的机会。 那实在算不上是什么计谋,我只不过是在打赌而已,用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 不管他们是因为何种目的而将我囚禁在那里,都说明我还有活着的必要。否则对于我这样一个独自闯入禁地的外人,在深山中抹杀以后再处理掉尸体只是轻而易举的事。 虽然不知让我活着的用意为何,但只要让我利用那一点就足够了。 “用那种方式让自己患上重病的话,或许就能获得离开的机会。”当时我只是这样想而已。如果不幸做过了头,或是他们根本就不介意我的死活,那我也只能认了。 在意识消散前幸好勉强穿好了外套,否则一定会被怀疑我是故意为此…尤其是那个女孩…似乎听到有人叫她“安娜”?…她的力气真的是超乎意料的大,竟然可以一脚将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踹到墙角边 …回想起来当初如果她给我来一下的话…身体不禁颤抖了起来… 那之后我竟然真的被送进了医院,不过也确实病得不轻。低温造成的衰竭反应以及原本就没有痊愈的肺炎复发,持续两天不退的高烧让我险些送命,但最终也还是撑过来了…看来我确实命硬得如蟑螂一般。 如果不是依旧身处这种境地,此刻我一定在万分欣喜地为自己庆祝吧?然而现在我只能屏住呼吸,强撑起虚弱的身体寻找一条不被发现的脱困之路。 一直守在病房内外的监视者都已经散去,大概正在医院内四处寻找我的踪影,出入口肯定也会被严密监视。我到底该怎样从这里脱身呢…继续藏匿下去迟早会被发现,而且我并没有足够的体力和他们展开持久纠缠。就在我蜷缩在病房外的一个狭小杂物间隔板下,一边紧张地注视着门外的动静一边苦思冥想的时候,机会再次来临了。 一辆满载着需要换洗的床上用品的手推小车停在了不远处的门外,护士推开门进入了空病房。 必须庆幸那小车内的空间足够大,而且也有分量十足的清洁用品。因此当那位护士再度推动小车时,她似乎只是稍微犹疑了片刻就继续推着它前进了,于是我得以跟随它一起来到了大概是医院后门的小院中,这里已经有清洗部的小型货车在等候。乘着她转身去整理旁边的的床单时,我轻轻跃下手推车,避开视线,钻进了旁边的灌木从中。 ★★★ 久违的天空此刻灰暗得仿佛被人搅乱的污水杯般,云块随着狂风卷动变幻着形状。 雨下得很大,淅沥雨音甚至盖过了踏碎地面水渍的凌乱脚步声。过去我从未在冬天里遇到过这样的大雨,但是一想到自己所在的这个小镇本身的诡异处,就觉得也不算什么了。 迈开虚软的脚步狂奔,不敢再在原地耽误一分一秒。身上的衣服和鞋都是在杂物间中寻找到的,用旧的工作服和大得离谱的鞋子,脚步踉跄着数次摔倒、再爬起。 不能上大路,因为我不知道追兵会从何处出现。从便于隐藏的树林中穿过,尽量压低身形前进。这里是月见,整个岛都是他们的掌控之地,我不会笨到在沿途寻求帮助或是直接跑回家。 大雨早已将从外到内的衣物淋透,湿冷粘腻的布料贴在身体上让手脚感觉沉重了数倍。靠药物才才勉强压抑着的症状再度浮现,各种感觉都在逐渐丧失,意识也在灼烧般的体内变得模糊。每一步都如同踏在没有实体的云雾中一般,飘渺而不实,摇摇欲坠。驱动脚步的早已不是躯体,而是强烈到占据全部思想的不愿停止的执念。 从小巷后方穿出时,听到了距离最近的小店中传来了广播声。在节目中不断插播的暴雨信息依稀可辨,我把身体藏在墙垣后方,有些犹豫地悄悄张望过去。 因为大雨的原因不少人赋闲聚集在小面馆中,一边听着广播一边闲聊,并没有人注意到不远处的街角中那个淋得湿透的少年。 那面馆的老板是认得我的,因为我很喜欢那里的咖喱乌冬面,已经算是常客。他的店里就有可以拨打长途的电话,那正是我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考虑再三之后,我小心地避开可能被人看到的大路口方向,绕了半个巷子靠近了面馆后门,和走回储物间的老板刚好打了个照面。 “哎?真澄?你……你这是怎么了?没带伞么?快进来避避!”他有些急切地招呼我,一边走过来开门。 “我没事…谢谢你,阿伯。那个…” 他的态度让我稍微放心了一些,看来御五家的搜索队还没有把搜寻我的消息散布到镇子各处。我知道自己此刻的摸样一定是惨不忍睹而且非常可疑,但情况紧急也顾不得考虑太多,径直问道: “我有点急事想借用您的电话…请问可以么?” “呃…这个…”热情的老板听了这个请求却语塞了。心里当即一沉,但没等我追问,他已指着屋外补道:“你不知道么?月见的电话最近不能用,因为这连日的暴雨啊,据说是山泥冲坏了线路。这种天气要马上维修也是不可能啦…说起来……你脸色很差啊,怎么连伞都不带…哎?” 没等他说完我已经转身飞奔而去。 怎么会! 在这种时候…竟然无法把消息告诉任何能够信任的人么?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候…! 擦掉模糊视线的雨水,强打起精神转入了另一条小路。还不能放弃,还有一个地方是我可以尝试的…同时也是我一开始就决定要去的。不管这身体变成怎样,也要坚持到那里,只要一息尚存,就一定要设法将一切传达到那里,不然所有的努力将化为泡影…而悲剧也将会继续下去! 谨慎地在偏僻小道中穿行,并躲避着所有路上的行人,在半小时后以后,终于万分艰难地来到了月见市警察署。压抑着焦灼紧张到极点的情绪在暗处观察了十数分钟,确认了大门附近并没有伏兵之后,我深吸一口气,从藏身处冲了出来,直奔大门而去。 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几乎能将绷紧的神经击断,剧烈的搏动似随时都会跳出胸腔,持续的高热让冷雨打在肌肤上的感觉化为乌有,已无力去顾忌眼前目标以外的任何事物,全部的意志力此刻都驱动着我机械的脚步,同时脑海中也只有一个念头: 拜托!一定要让我进去啊!千万不要在这时被人拦下啊! 一百米远的距离竟然是那样的遥远,而用尽全身力气的我此刻眼中只看得到那一处建筑物—— ★★★ 接过面前人递过的热茶时,我感到自己的手指依旧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喝吧,先暖一下身体…这种天气里…很要命的呢…”男人一边和蔼地微笑,一边翻起了手边的通讯录:“请稍等一下,你要汇报的情况很重要,我现在通知负责的专人来,到时你再详细地告诉他。“ “…好…谢谢你…”惊魂未定的我端着杯子定定地瞪着他不断翻找的动作,因为高烧而迟钝的思维还有些跟不上眼前的状况。 虽然是身心都得以放松瘫软在椅子上的现在,我依旧不敢相信,如此容易就来到了警署内,马上就能将自己所见的一切昭示于众。警署附近竟会没有御五家的人监控,而这位唯一在场的值班巡警对我说的话竟然接受了……这是在做梦么? “啊,找到了,我出去联络负责人,顺便通知医院。请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失礼了。”男人说着从接待室内退了出去,门轻轻地关上了,金属门扣相击的脆响声“咔”地响起,却莫名地在我的意识中被放大。 留下我一人在的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不停止地持续着,被狂风吹乱的水滴撞碎在关起的玻璃窗上,发出单调反复的“滴答”声,让我心里涌起巨大的惶恐不安。 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到门边,侧脸贴在紧闭的门上,隐约就听到了外面的男声。他的语音比刚才高,似乎有着莫名的兴奋,这与他的工作职责显得有些微妙的违和感。是因为我所说的内容还是震撼到他了么?毕竟长年在月见驻守,就算是警察,受到民风的影响而迷信起御五家也不为怪…… 在安抚自己内心的迥异感觉之时,一句让我意识几乎停滞的句子穿入耳际: “你们快来!……” 你们…?一般警察在对上司或同事汇报工作时会用这样的措词么?(注) 心脏狂跳了一下,我立刻握住门把手暗暗用力旋转,但球形锁的把手却纹丝不动。门被从外侧锁上了。 神经的紧缩让我全身都起了痉挛,怔怔地退离了门口,颓然跌靠在靠窗的墙边。 没有时间让我犹豫,视线从紧闭的门扉转向窗台。这里是二楼,紧闭的窗玻已经被大雨冲刷得模糊不清。伸手扣动窗锁,金属锁扣轻轻地弹开了。 开启的窗内豪雨和狂风肆意涌入,门扇被粗暴地推开的巨响传出,紧接着就是一阵惊慌失措的嘶吼声。 没空去理会身后建筑中传出的躁动,我再次扎进了旁边的丛林,头也不回地狂奔起来。 雨幕越发肆虐地倾覆下来,呼啸的风声和水声混杂在一起,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朦胧昏暗的结界。 我不顾一切地奔跑着,分不清方向。意识已经完全被视野中的灰色浸染,混浊而沉重,找不到任何目标。 已经完了! 没有办法可想了! 我太天真了…如果好好的回忆一下霍洛说过的话,就该明白去警署是多么愚昧的行为! 这里根本不是日常的世界,妄图纠正这一切的我才是“异端”分子吧?我到底有多愚蠢,多么自不量力,终于是明白了。 至于为何在这种季节月见会遭遇如此大的暴雨袭击而导致通讯中断,那已经不是我能想得明白的问题…一切都是巧合?还是说…这是神明对我的惩罚? 对触犯了禁忌的愚蠢的人,这是对“不敬”者的制裁么? 如果是这样…… 不! 我不承认! 被制裁的为何会是那样的一些无辜者?容忍此等残虐行为的“神明”,我决不认同! 脑海中一片混乱,体内的灼热早已化为无法抑制的痛楚扩散开来。究竟为何还没有倒下,连自己也不太清楚,但心中只是持续涌起强烈的愤怒和不甘。只是靠着那意志力支撑着快将失去知觉的身体不停奔跑,穿过一片又一片横亘于前方的树林。 从警署二楼上跃下的时候肯定扭到了脚踝,那种高度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不会受伤的……鞋子也早已经不知所踪,现在踩在地面的每一步都如履针毡。麻痹感从脚趾蔓延至大腿根,不管是跌倒也好或是被锋利的树枝和岩石割开肌肤也好,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我只是持续迈着机械的脚步,反复提醒自己不可停步而已。 跌跌撞撞之间前方林木间隙的尽头呈现出了道路,那是月见唯一能通往山外的大路。虽然不敢直接走在那么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但顺着它旁边的小路一直走的话…应该也是可以通往镇外的吧? 沿着公路向南途径大约十多公里的路程,最后会到达岛后的海港。在那里或许就能找到机会离开隐岐岛后…如果能到达月见以外的地方,应该就有办法联系到警察…或是万太他们也好… 揪紧了阵阵钝痛的胸口,尽力压抑住剧烈的咳嗽和喉间随之升腾的呕吐感,我调整了方向继续沿着大路边前进。 雨一直没有停止,也没有减弱的趋势,不知是因为弥漫的雾气还是我逐渐混浊的意识之故,视野中的景致逐渐模糊起来。 - 注:以日语角度看,这里的“你们”并非礼貌体,不符合正常的工作场合用语,所以真澄听起来会显得非常奇怪。 第十一章 【十一刻-螺旋终章】 天幕一定是坠落了下来,所以满眼只见灰蒙蒙的光景。 单调枯燥的水声和风声交织在被洗去了所有光鲜色彩的阴沉世界中,让人涌起无限的惆怅和忧虑。在我看来,这持续不断地倾覆而下的水滴更像是泪水,滑落进嘴里后泛出了明晰的苦涩滋味。 身边的景致因失去阳光沐浴而显黯然,我不记得自己翻越了几处丛林,也不记得耗费了多少时间。意识苍白一片,已无力再去思考任何问题,我的眼睛只看得到脚下持续的路。 大雨让身体异常沉重,紧贴在四肢上的布料由柔软的保护物变成了不断摩擦着肌肤的砂纸,双臂和大腿内侧从火辣刺痛到现在终于失去了感觉,和其他部位一样陷入了奇妙的麻痹中。虽然持续发烧,但沁入肌骨的冷雨却意外地起到了中和作用。 在靠近国道的树林间穿行了不知多少距离后,林木逐渐稀少,被迫走上了大路。努力在僵化的脑海中寻找着与眼前景致吻合的信息,终于记起这里是位于月见和海港大致中间的半山上。虽然离开月见市已有相当一段距离,但要到最近的海港最少还有十公里的路程。以现在的状态能不能坚持到那里,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峻峭锋利的山岩在路的右侧朝上方延伸,直插入灰白迷蒙的雨幕中。被洗刷成深灰色的公路右边有着半人高的柱状护栏,再向外侧则是破碎的岩石与道路的交接线。岩缝中少得可怜的土壤不断被冲蚀着,扎根于岩缝中顽强挺立着的稀落杂草此刻被狂风卷得不住地摇曳,不少都已经弯折倒伏下去。 无意中朝左下方瞥了一眼,所见的景象顿时让我一阵眩晕。努力收住不稳的脚步才免于摔倒在地。 路的左侧是直削而下的绝壁,断裂的岩壁上几乎没有植物,两侧的岩石以同样危险的方式向下延伸,形成一条狭长而深谙的山涧。一个多月前来时所见的溪流明明还是温和平静得好似一条萦绕在山崖间的玉带,此刻却因连日暴雨而暴涨成混浊的洪流,擦着岩壁飞泻而去,在嶙峋山崖上击撞出震耳的轰鸣声。 无暇顾及其他,我抬头望向前方略呈上升的道路,脚步依然不敢停滞。咬紧牙关拖拽着沉重如铅的双腿,不断地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好。过了这一个弯道,前方就应该是下坡的道路,我也可以省力很多…实在不行,也许靠“滚”的也可以下山呢… 想到这里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了,稍微一丝多余的动作也会让早已到达极限的身体栽倒,而那时我一定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所以脚步未曾停止过,驱使着双腿不断移动的唯一动力就是充满意识全部的信念。 不停止…我绝不会停步… 不管这身体变成怎样也好,都不会停息…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量为止。 隐岐岛上住民原本就不多,在这种恶劣天气中出门的人很少,更何况这里已经距离市镇有相当远的距离,所以我还没有碰上任何行人或车辆。 如果这种运气能一直持续到海港边就好了…这样想着的时候,终于攀到了这段缓坡的顶端。我一边喘息着挪动脚步,一边举目朝变得开阔的前方望去,但赫然呈现在面前的光景却将我震撼得心跳都几乎骤停,持续奔驰数小时都未曾停止的脚步刹那间定格—— 道路朝下方倾斜着,那就是承载着我此刻全部希望的唯一的通路。但它竟就在我面前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戛然而止了。 迟滞的视线顺着被截断的路面上移,视野中出现的是庞大得难以想象的断裂的山岩,如黝黑的巨兽一般,横卧于道路中央。 怔在原地大约有数分钟之久,苍白的意识中萌发出细碎的皲裂声。恍惚中仿佛不止是心,连同早已木然的身体也一点点地断裂开来了… 这…是什么? 怎么会…… 失神地走到近旁时才发现它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为巨大,近看更像是一处倒塌建筑的废墟,歪曲的残破整体下方纵横交错着无数断裂岩柱,高处是侧壁较为光滑的一整块山崖。夹杂着碎石、断木碎屑的泥流填塞了巨石和路面间的空隙,朝四周铺散开来。 这不是真的吧? 能走出月见的路没有了? 嘴角咧开一丝惨淡无力的笑,但就是这点细微动作造成的停滞让我觉得刹那间恍如隔世。刚才还满溢全身的斗志似乎被抽空了,我竟然恍惚得连如何行走都已忘记。 四肢极为别扭地牵动,怀着几乎可以说是陌生空茫的感觉,我站在了靠近落石所在的大路右侧山壁,仰头望去。 巨石靠近悬崖一侧的部分悬空挑出,在狂乱的山风中不时剥落下细小石屑,转瞬间就没入湍急的浊流中消隐无踪。 不想停步的话,只能试着从里侧翻越巨石。 手指扣上粗糙斑驳的岩石面时感觉它颤抖得厉害。缠在手上的绷带不知何时已经滑脱,露出了伤痕累累的指尖。因为好几个指甲都受伤严重,所以手指几乎使不出力。咬住散落的绷带末端绕在手指上拉紧,艰难地用另一只手和牙齿配合着打上结,这应该能让双手更容易用力。 这种数十米高的下部松散上部光秃的落石堆对于没有任何工具的人来说要如何翻越,已不在我的考虑范围。现在的我能做到的只有抓紧岩石上突出的锋利棱角,脚踩上能够稍微承力的凹凸处,全力向上挪动身体。至于那样的行为会带来何种结果,已经无力去思考了。我只是,一味机械地前进,无论如何都不想停止下来。 一米…两米…身体艰难地朝上方缓慢挪移着。 灌进雨水的视野模糊不清,但我必须为双手寻找能够把持的着力点,所以一次又一次面对着雨幕张开刺痛的双眼。身体的感觉越发飘渺而不真切,渐渐地有一种升腾般的幻觉从体内萌发。我咬紧牙关,竭力保持意识的清醒。 只要翻越过这里…或许就能够离开… 朝着湮没于铅灰色天幕方向的断岩高处伸出了手臂—— 脚踝猛然被没有预兆的强劲力量抓住了,在我惊叫出声之前,身体已经被那蛮横的力道一带,倏地从巨岩上滑落下来,重重地摔在散乱碎石堆叠的地面上。强烈的撞击将恍惚的意识几乎震得粉碎,全身的神经都陷入了麻痹,我瘫软地趴在被雨水浸得冰冷地面上,一动也不能动。 绝望,从来不愿意承认的灰暗思绪,此刻正豪不怜悯地侵吞着每一寸身心。 连弯曲手指都做不到的我,此刻根本无法起身查看事态的变化,更不用说躲避接踵而来的攻击。挣扎着撑起身体的瞬间,一股不逊于刚才禁锢住脚腕的力道再度袭上脊背,将我径直踢飞出去几米远。 犹如失去操控者的玩偶一般,身体贴着地面翻滚了数圈之后停在了乱石堆中,无力地仰面摊开。唯一能够活动的眼瞳瞥向传出声音的方向,在身后的视野中,立着几个穿着深色雨衣的男子。 “喂,你看看,是这个家伙么?” 离我最近的男人转身问身后正在快步奔跑过来的男人。虽然双眼所见只景物因为雨水和受伤的原因而变得一片模糊,但我还是能辨认出那个身形和穿着。 他确实是之前在月见市警察署接待我的那位值班警官。 在他身后大约几十米远处停着一辆小型货车。而从车内正走出两人,也朝着我所在这处而来。算上此刻就在我身边的三人,视线范围内就有七人…… 就在我竭力攀登落石时,精神力就已经消耗至极限了,竟然连身后逐渐接近的脚步和车辆声都没有察觉… 那警官来到我身边后俯身看了一眼,忙不迭地对发问的男子鞠躬回答道:“对对!就是他!” 说着他忽然转头瞪视着我,面上现出焦灼的恶毒目光,忽然抬腿对着我的小腹猛力踏了下来。身体随着那瞬间到来的巨大痛楚而反射地蜷了起来,意识再度崩溃散乱。 “臭小子!你几乎让我在黑泽大人面前丢尽了脸……” 咒骂和重击不停地落下,而我既无力闪躲也无法做出保护动作,只能任由他踢在身上、脸上。找不到喘息的机会,断续破碎的呻吟随着每一次冲击的到来从喉间爆出,迅速被淹没在凄冷的山风中。 持续的暴力中视野不断摇晃震颤,完全无法看到周围的状况,但他们的对话却断断续续地飘进了耳中。 “…这是…西九条家的那小孩?…” “…之前曾经对他警告过啊…没想到竟然还待到现在…” “所以说对这种死脑筋而且又自以为是的小孩还是要好好修理一下…” “害得我们大费周章呢……” “………” 落在头部的重击让大脑在轰鸣中陷入了空白,那之后他们的对话一度全不可闻。比高烧造成的温度更灼热的感觉从全身各处的伤处蔓延开来,由翻搅不停的胸腹深处缓慢上行,占据了咽喉,终于从口中满溢而出,是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红色液体。呛入气管的那部分引起了剧烈的咳嗽,身体的震抖扯动了伤处,更强烈的呕吐感充溢了仅余的意识。温暖的东西混着冰冷的雨水从额头流进了眼眶,令右眼的视野变成了一片暗红色,不论如何努力眨眼依旧看不清任何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他们也打得累了,终于停了手。恍惚中恢复了少许听觉,他们开始讨论要如何处置我。 “要带回月读神社么,还需要活祭的吧?”其中一人做出了提议,旁边有几人发出了赞同的声音,但很快就被之后的一个声音否定了。 “不行,他刚来的时候就有神官指出,这孩子身上带着强烈的‘不吉’,不能让他留在月见。之前的仪式上那位大人也说了吧,他不能做为祭品,就连‘忌人’都不行。”(注) “啧,连被杀的价值都没有么?真是可悲的家伙。” 有人发出了鄙夷的声音,然后就是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没有意外地,身体一轻,被人拽住了手腕提了起来,拖行出数米再停下。 “那就只能让他消失掉了。”那个声音冷冷地说。 睁开眼睛也依然看不清状况,只有一朵朵飘渺的鲜红花朵在虚无的视野中绽放。但我隐约明白,大概被带到了大路左侧靠近悬崖的一侧吧?猎猎阴风更猛烈地从下方刮过颤抖不止的身躯,轰响的水声也更加真切了。 “别怪我们啊,小子。要怪就怪自己不该看到那些东西吧…触犯了禁忌的人,我们不能让他活着。” 意识早已化为一片空白,我仅仅是听到他的话,却无力做出任何感想或回应。两只手臂都被人扼住抬高,身体渐渐悬在空中,早已麻木的裸露双脚竟然也感受到了张狂地舞过山涧的风。然后下一刻,身体被强劲的力道牵引着向后荡起,到达极限时立刻被反向抛出。 失去了束缚的自己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地飞出,撕裂疾风,划出一道曲率不大的弧线,高高坠下。 过程短暂到来不及看清,和之前的经历相比,这无疑是将我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最优雅快捷的方式。 就算生命终结时该如秋叶般静美,但这样任何事都做不到就结束,甚至连最后看一眼我所喜欢的群山森林都做不到,还是会觉得遗憾和不甘。 寥寥数秒的时间并没有给我思考的余地,我什么都来不及感受,自然也不会知道,那时立于高处崖边的数名男子都惊愕万分地望着我。因为从我身体中腾起了赤红色的光团,将急速坠落的我包裹了起来,在晦暗的虚空中划出一道流星般的轨迹。 扑—— 几十米高处坠下的冲击力即使是落在水面上也会如同跌落在硬地上一般,刹那间施加于全身骨骼和肌肉上的重压几乎将我碾碎。痛楚还未及散开时冰冷湍急的水流已经从口鼻各处灌入,填满整个胸腔。身体被夹杂着碎石和枯木的流水卷入深处,又抛出水面,撞击在棱角突兀的岩礁上。 骨裂的感觉混杂在足以夺走全部意识的巨大痛苦中,已显得不太明晰。 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记得这些细节,在内脏破裂和窒息之后,为何思维反而越发清晰,但这却无法改变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 本应该就此陷入永远的沉眠的我,却只是逐渐从那已经支离破碎的身体中分离出来,以比水泡更加飘渺虚无的形式顺着流水飘荡,然后渐渐滑入深谙无光的深渊。 如果这寂静无声的暗夜不是死之国度,又会是哪里? ★★★ 最后一位仆人恭敬地鞠躬,然后退出和室,轻轻关闭纸门的时候,已经快到午夜。 身披米色浴衣的长发少年缓缓踱至靠近内院的走廊边,轻轻舒展着劳顿一天有些酸麻的手臂,一边抬头仰望朝庭院中的天空。 朝向庭院的一侧拉门开着,外侧是一条走廊,对面是雅致的小景。浅色枯沙之上,石灯笼中尚未燃尽的蜡烛挥洒着柔和轻颤的光晕,远望过去犹如休憩中的萤火虫。其实即使没有这朦胧的橙黄光芒,未点亮任何照明的室内也不会变得昏暗。因为此刻,漆黑如墨的夜空中正悬着一轮巨大的绯红色满月。 赤色辉光静默地铺洒在夜世界中,照亮了每一处它能够凝视得到的角落。 在这常夜之世中,绯月就是唯一沐泽万物的存在。那耀眼通透的圆轮中,从内到外充溢着各种层次的绯红,月海之阴影影绰绰,如同虚空中闪耀的幻影,美得让人难以侧目。 少年注视那光轮良久,悠悠地感叹道: “真的一点都不会变化…让我也几乎忘记现在已是零时了。” 他停顿下来似乎等着什么人的回应,但半晌过去室内依旧寂静如初。长发少年转过头来,望向屋内。 “叶?” 从檐下洒入室内的光线仅能到达距离拉门一米左右的位置,室内更大面积的地方笼在稍暗的阴影中,青紫色的反光从深处溢出,流泻在和室内,令整个房间充满了清冷又略带妖异的氛围,但这一切都在房间中间躺卧的少年身边戛然而止。 身上同样仅裹着一件单薄浅色浴衣的少年横躺在地板中间,修长的四肢很随意地摊开犹如一个大字。他双目微闭,随着轻柔而安宁的吐息胸口微微起伏着,似乎已经入睡了。 “…喂…”长发少年的脸上的诧异很快变成了郁闷。几步走到似已入睡的少年身边坐下,一手轻轻拂上他的面孔。 “不是吧…这才几分钟你也能睡着?”略带嗔怪的语气中更多的包含着宠溺的意味,极轻地低喃着。用另一只手臂撑着身体,缓慢地伏低身体。 身下的少年依然闭着眼,深褐色的中长碎发柔柔地披散着,松散的浴衣也摊开在榻榻米上,如此俯视就宛如一朵绽放的玉兰,恬静、安详、清丽,丝毫不会被周围泛着暗红的光芒所侵蚀。 当长发少年的指尖滑动到修长的颈项时,短发少年的长睫轻颤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眼,声音细软得犹如幼猫: “…干什么啊…哥…” “这可是我们‘独居’生活的第一夜,你打算就这样睡过去?”脸已经凑得很近,暖暖的气息吹到了耳边,躺着的少年反射般地瑟缩起身体: “可是…我真的好困…今天的仪式实在太累人了…”少年收起手臂换成侧躺的姿势面对着长发少年,满脸都是困倦之色。 在之前持续近一天的仪式中,他还穿着正式的狩衣(注)手持祭器以完美姿仪完成了全部流程。那种威严肃穆的气质就连身为兄长的长发少年也极少见到而略感惊讶。毕竟,弟弟平素就是以平和散漫而出名的,主祭和其他四家的神官们都没有料到他会有如此令人震慑、神采奕奕的一面。 但一回到这寝殿中后,他便马上褪去了那层锋芒,恢复成长发少年所熟悉的那个慵懒随和的状态,更是在仆人全部退下之后就径直躺了下去。现在的睡相虽然不至于形象崩毁,但至少也是与在人前时截然不同。 对任何人都保持着温柔包容的心态,淡泊而乐观,却鲜有人见过他真情流露的摸样。只有当他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短发少年才会如此的放松,彻底卸下所有伪装起来的无谓面容,毫无保留地展现真实内心,不论那是坚强还是懦弱,喜悦亦或悲伤。 而注视着长发少年的那双琥珀色眼眸中笼着柔和温润的光,似乎在用无言的方式追问对方心中所想。 他们之间并不需要过多的语言,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甚至一个眼神,语音的间隙休止,都足以传达相当的信息。然而此刻长发少年选择了用更明确的方式回答弟弟的疑问。 “我没事,我哪会像你这样,才只是一天的初仪就垮掉啊…”指尖轻点在短发少年的眉心,令他微蹙起眉头显出困窘的摸样来,心情却莫名地变得更好。 伏下身体,捧住那张依然带着迷茫神色的面孔,在微凉的唇上轻啄一下,便感到身下的人全身都绷紧起来。 依然是过分敏感的反应呢,让人想更紧地拥住他,逗弄他。 “叶,陪我吧。”在他耳边说出轻飘却又充满无限蛊惑的句子,挑开裹在瘦削肩头的松散衣物,纤长有力的手指沿着脖颈、精巧的锁骨,一直下滑,身下的人不禁做出了微弱的抗拒。 “啊…可是…” “今天可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啊…”不依不饶地持续攻略。 “…有什么区别么…”短发少年羞红了脸,即使在这不算明亮的空间中也能感觉到已经上升到耳根的热度,见他这种反应长发少年大致明白他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了,不禁失笑。 “就算早就做过了,但是像这样不用顾忌他人目光地相处,今天是第一天啊。难道你不开心么,叶?” “当然开心。”坦白地回答兄长的问题,将手臂绕过他的脊背环住他,睡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减退,更为清晰的冲动在身体中涌动,想要冲出体外,想要获得回应。 当被更紧地拥住时,内心中极为隐蔽的一角却暗暗牵起一丝刺痛,化为淡淡的不安浮现于面上,带着几分怅然叹道: “我们…今后会怎样呢?好…” 伏在身上的少年楞住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一贯优雅不羁的微笑: “不要去想那些。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不论发生何种变故。” 已过午夜的月光依旧妖娆夺目,即使时间慢慢流逝,也不会从天幕中逐渐滑下,因为这里乃是常世之国的入口,即使历经亿万年岁月也不会改变的永恒的国度。 屋内二人的身影已经紧紧相拥,在被暗红色浸润的阴影中逐渐消融。 一切视野中的层次都在缓慢地丧失,各种形体都隐没在黑暗之中,整个世界再度回归为浑然一体的冰冷黑暗。 一切恍如幻梦,瞬息间化为比云烟更虚无的存在。但是我明白,那并非虚妄。 这是遗落在时光长河中无数褪色记忆碎片中的一枚,最初来到月读神社的日子,也是一切的开端。 我一直那样以为。但很久以后,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始于更悠长更遥远的过去—— 久远得已无人能知晓的那万千日夜之前的岁月。 那时,红月并未像现在这般,恒久地悬于夜之国的天幕中。 ★★★ 恍惚中见到无数斑驳的光阴残骸聚拢、呈现,随即又黯淡褪色,化为飞沫消散于无光的暗夜中。 涌起的纷乱思绪无依无靠地飘荡在记忆的漩涡中,我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怅然的感觉。就好像看着夜空中震抖着残翼茫然飞行的蜻蜓,在持续挣扎了那么长时间后,终于还是无力地跌落下去,消失于视野中。 没有止境的坠落,划出无奈的轨迹。那身姿,充满了悲哀。 望着那些变幻流转的光景,越发觉得精神变得单薄、脆弱,无法经受住一再的冲击,下一刻就会皲裂、破碎,消融在黑暗的深渊中。 如果真的可以那样死去,那样沉沉地睡去,或许会更好受一点。 但是,我并没有获赐永远的长眠,因我此身和全部的灵魂都背负着深重的罪孽,所以我注定被带回那永远纷繁芜杂、沧桑变故的世间,承受一切的因果。 在认清了这一点后,原本虚无渺茫的自己似乎变得实在了一些,空茫的黑暗中逐渐聚起浮动着暗绿色光芒的影子。而与此同时,失去的感觉也回到了身上,刺痛弥漫开来。 那将是怎样的浩劫的开端,此刻我一无所知,但我不会逃避,我一定会遵守和那个人的约定坚持走到最后一刻,就算这身体化为飞沫烟尘也在所不惜。 这样想着的同时,更加剧烈尖锐的痛楚贯入了身体。 不知是挤压、撞击还是切割,各种方向袭来的外力撕扯碾压着自己,而我依然虚弱得连呻吟嘶喊都做不到,只能像搁浅于沙滩上的鱼一般,维持着艰难的喘息,任由不断加剧的疼痛占据全部意识。 在持续传导至全身神经末梢的灼烧般的感觉几乎烧尽感知,我快将晕厥过去之时,又一阵更猛烈的冲击从背后袭来。剧烈的震抖将恍惚不清的意识粗暴地撕扯得粉碎,虽然苏醒过来却陷入了更深的炼狱中。化为白灼茫然状态的脑海无法思考,听凭那无法阻挡的力量撕开肌肤抵触到骨骼表面,继而发出沙哑刺耳的声音。当神经被搅碎时所传出的电击一般的冲击传遍全身时,我听到了自己短促凄厉的哀鸣。 那之后意识再次中断。当我强忍着充溢全身的灼痛睁开双眼时,望见的是一个不算很大的石砌房间。 昏暗不定的光线来自于墙壁四角出点起的蜡烛,辉光摇曳。墙壁上有着老旧的木质支架,其间悬挂着很多形状不祥的金属器具,斑驳且布满悚人污渍的表面令人头皮发麻。 无须细看我也知道,那些都是拷问器具。 面前立着数人,当中几位坐在椅中,无例外地全部注视着我。背光的面孔隐在暗蓝的阴影中,视觉尚未完全恢复的我无法看清他们的面孔,但是从那轮廓中大致明白了有好几个是熟悉的身影。 见我醒来,他们交换了眼色,左侧的一人拿起了一件东西,丢到我面前。不规则的清脆撞击声回响在死寂的石室内显得异常刺耳,茫然混浊的意识被点醒,目光机械地下移,落到那件东西上。 那一团惨白的东西似乎已被破坏,纵横交错地摊在地面,却更似一个以怪异姿势躺卧在那里的小孩。 当仔细看清它的摸样时,神经再次绷紧了,心跳几乎瞬间停止。 那是一具破损得非常厉害的人偶。手脚甚至胸腹都折断成数段,残损的关节裸露在外,脱落的头颅歪斜地停在我的面前。苍白的肌肤上满布划痕,让原本精致的面孔变得异常可怖。淋湿的白色碎发粘黏成缕,凌乱地搭落,还有少许贴在面颊上。只有那双无神的绯红色双眼依旧美丽,蒙了一层薄翳的表面泛着黯淡的冷光。 是…我自己? …西九条真澄? 不…不对… 血液似乎也渐渐地凝结成冰,我木然地盯着那双眼良久,直到洪亮肃然的男声在沉寂中响起。 “这是你的东西吧?麻仓叶。” 我…是… 麻仓叶… 那是… 那是我…是麻仓叶亲手制作的人偶。 确实是属于我的东西。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见到我表情改变的男子提高了声音,持重的语气间流露出冰冷怒意。 我有些恍然地望着他们,所有人的目光中都充满了同样的憎恶,让我如坠入冰海中。 “现在…真的是…平成初年?” 微颤的嘴唇中挤出荒谬的问题。 人群中立时爆出一阵嘘声,在中间端坐的男子挥手示意下,高涨的敌意稍微收敛,而那男子也发话了: “如你所愿,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四年。但是不论过去多久,就算去到天涯海角,身为月见子民的你是不可能逃脱神明的惩罚的。麻仓叶,你可知道自己犯下多么深重的罪么?” 四年了? 那四年真的不是虚幻? 作为西九条真澄所渡过的所有时光…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梦。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到底是…… 从肩膀以及脊背处传来的剧痛再次贯穿意识,收回混乱的心神重新审视自己。虽然虚弱得无力转头查看,但也已经大指明了了自己的处境。 我现在是以半跪的姿势贴在背后的石壁上。双臂被锁链悬吊着,无力支撑的身体才不致倒下。虽然全身都充满了灼烧般的疼痛感,但最明晰的一处却来自背后。 有什么东西嵌在背脊处,深入骨髓,稍一轻移身体立即牵起几乎让人几欲晕厥的撕裂感。 “鬼缚”,那是用于禁锢凶猛恶灵的咒术,以加赋咒语的锁链穿过鬼只的肩胛骨,就可以封锁它的全部法力,将其永远镇压。而我现在,正是以罪业深重者的身份被施加了这种刑罚。 是么…是这么回事么? 已经过去了四年…那仪式果然已经… 我猛然抬起头嘶声问道: “好呢?好在哪里?我要见他!——” 不论这身体变成怎样,不论经过多少岁月,不论背负多少罪责,只有你…… 就堕入最深的地狱,也不想破坏和你的约定……我明明早已经发过誓了啊! 可是为何变成这样? 不…就算记起一切又有何用呢?所有的一切都不会重来,所有的罪都不会消失。 好!对不起! 到底要如何才能弥补,请你告诉我吧! 求求你…… 月见上空的阴云持续密布,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的雨滴洒落灰色的大地,好似凄婉无助的哭泣。 渐渐聚起更多灰白色云朵中开始凝聚起更深刻的冰冷,化为一颗颗细小的结晶,夹在雨滴中飞落,但在触到地面之前就已消融殆尽,失去了细小的身姿。 雪和雨都无止尽地落着,透明的晶莹中埋藏着黑暗。 淅淅沥沥,没入大地。 而与此相对的另一个世界的月见,没有细雨,没有飞雪,只有永恒的暗夜和巨大的绯月,永远孤独地悬于夜空。 拥夜眠时 影非月 月非影 罪劫轮回 盈惑月 消无痕 【螺旋之章-完结】 注:忌人,与月见的仪式有关的一个词汇,具体含义涉及剧透暂时不解释。 注:狩衣,从平安时代开始作为官员的便服、礼服;镰仓时代开始作为神官的制服的一种日本传统服饰,款式可以参考麻仓叶王的那一套。 第二部 【绯月之蚀-转之章】 第十二章 零刻 非常久远的过去,天神创造了人所居的这个“现世”、人类,以及其他的生灵。 人虽有着和神明相似的外形,却没有被赋予神那般永恒的生命。 他们诞生、成长,然后奔忙劳作度过短暂一生。而不论拥有何种伟绩者,最后都以死亡作为在“现世”的终结。 人类死后,身体腐朽,灵魂进入死后的世界,接受裁判,决定将往之归宿。 平和安详者得以进入“常世之国”,那是永远不变的神域,时间停滞的永恒世界,古人称之为“幽世”,或是——“常夜”。 然而并非所有逝去的人都能被接入那个世界。 对世间怀有强烈依恋、执着的灵魂们徘徊于现世。其中执有强烈憎恶、恶念之灵聚集起人心中的黑暗,无数次地在现世中掀起风浪,酿造悲剧。众神遂派遣持有神力的使者予以镇压降服。 被击退的恶灵逃到常世的入口处,最后被关进时空的狭缝中,并以封印关闭了通往常世和现世的门扉。那个地方聚集着无数悲哀、痛苦、仇恨、绝望,沉眠着一望无垠的黑暗沼泽之海。其最深处永远燃烧着硫磺业火,灼烧罪人们的灵魂,持续着永远的拷问,乃是有去无回的深渊。 那里是“根之国”,又被后人称为“黄泉比良坂”。(注) 生存于现世的人们感激神明,兴建神社,举行祭奠,载歌载舞表达感激与崇敬之意。人世得以兴盛,子孙得以繁衍。现世持续经过了悠久的岁月,虽亦历经风雨波折,沧海桑田,但终究在这一方被神明所庇佑的土地上将历史传承下去。 然而封印于根之国的暗影并没有停止涌动,而人世间亦不断地诞生出新的怨恨和恶意,淤积成累,最终会形成突破结界的灵道,黑暗从中降临于世。 这是很早以前听到的故事,那时我六岁。 被父母抛弃,无依无靠。厌恶众人看我的那种怪异眼光而不时暴怒,从儿童收容所中逃离出来,流落于飘着大雪的街头。就在我瑟缩着身体绝望彷徨地游走,寻找一个终结之处时,一位面容和蔼的老妇人出现在我面前,对我伸出了手。 为何没有甩开那只满布皱纹的手而拒绝她的邀请呢? 年幼的我并没有深入想过这个问题。大概,只是认为她不会像一般人那样用冷漠或奇异的目光看我吧,因为她是个盲人。 我是恐山安娜。 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是因为我总是看到一些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在数次被人骂做是“骗子”之后,周遭嘲讽讥笑的目光逐渐改变为鄙夷、厌弃,最后甚至可以听到他们用并不算低的音量“窃窃私语”地议论我。 我曾难过地回到家里对父母哭诉过,并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说谎而带他们去看了一直站在对面街角樱树下的老爷爷。但他们却没有露出理解的表情,反而显出惊惧的模样。之后不久,全家搬离原来的住所前往父亲调职的地方。我按照他们的嘱咐等在下北人流熙攘的站前小店边,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收留我的老妇人经营着一家小旅店,但在这极寒的北地旅客稀少,并不见有多少客人光顾。 心中对人的强烈憎恶和抵触情绪并没有消失,但还是略有些好奇她靠什么维持着生计。老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将我带到茶室,悠悠道出了那样一个故事。 那时我才知道除了现世以外的世界的存在,才明白了自己被人排斥的原因。而这一切“故事“对我来说,却不再仅是个传说而已,那是我踏入常人无法理解和触碰的另一个世界的开端。 青森县下北郡的恐山,是连徘徊于世的浮游灵都不愿意接近的日本的三大灵场之一。 被活火山的裂隙中喷出的苍白蒸汽和硫磺的刺鼻气味所笼罩,白森森的乱石堆在地表形成了肃杀的景象。四面群山包绕的火山湖如镜的湖面上泛着远山的深灰色倒影,看不到一丝飞鸟与嬉戏鱼群的踪迹,与其说美丽更显得苍凉。湖边边绵延着白色的浅滩,星罗棋布地散落着无数石冢和残破的地藏。 堆叠而起的石,荒冢中立着的斑驳破旧的红色风车,地藏身上那早已褴褛的披巾,皆是追思故人者留下的痕迹。野风牵起风车的旋转,就是这一片死寂的世界中唯一能代表时间正在流逝的证据。 在这分不清是地狱还是极乐世界的地方,人们能找到的只有死亡,能够留下的只有对逝者的追忆。 那是失去归属的灵魂最后来到的连接今生与黄泉的地方,所以被人称为“恐山“。 虽然初见时觉得那景象无限伤感,但同时又觉得这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 经营着安井旅馆的老妇人叫做麻仓木乃,虽已高龄但仍健朗。说是让我帮忙打理这几乎无人光顾的旅店,其实只有她自己时亦将一切都打点得井井有条,喜欢独居的她只偶尔聘用清扫、送货的帮佣。 不久之后我就发现了她的正职。原来她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灵媒师,对卜卦问米、驱邪避噩都有着一定的造诣。我曾亲眼见过她召回死者的灵魂,因此对她的能力深信不疑。她笑着说我也有那种才能,问我要不要学习“降灵术“,我犹豫了片刻,点头答应。 比起和人类交流,和这些孤寂无依、彷徨徘徊的灵魂交谈,会更有共同语言。 我成了木乃婆婆的弟子,进行“市子”(注)的修行,并与她一同生活。在这四季吹拂着森然寒风的北之地,自己的心也如冰封的宇曾利山湖面(注)一般变得苍茫寂定,数载春秋转瞬即逝。就此岁月荏苒,光阴如梭。 ★★★ 九岁那年的初冬,鲜有人至的旅店中迎来了远道而来的宾客。木乃婆婆早就为此做了准备,她虽不喜形于色,我却能感到这次的访客是她期盼已久的。 本以为从婆婆的本家前来的贵客会有多少随行者和排场,不免令厌恶人群的我心生不快情绪,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来人只是一个比我高不了多少的男孩。 一身浅色长大衣的少年有着一头刚好及肩的暖褐色头发,耳后箍着一副橙黄色的耳机。中分的刘海搭落在脸颊边,随着每个动作而起伏摇荡,却更突显出那中间的面孔,清秀,单纯。乌黑的漂亮双瞳中映着尚未消融的雪光,澄清透亮中带着几分平和慵懒,犹如温润的琥珀。 之后是预料中一般,他很欢乐地向木乃婆婆行礼寒暄,然后看到了我,马上转身过来朝我打招呼,嘴角挂着柔和的浅笑。 原本是非常自然的发展,那包含着暖意的笑容也没有什么错,但我心里却莫名地涌起悲凉。到底有多久,未曾在人前露出过笑容了呢?连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如今,大概连怎样微笑也忘记了吧。 见我冷漠如冰的脸,他的微笑渐渐僵化成莫名和尴尬,脸上的随之显现的那种呆滞表情将我尚未形成的第一印象击碎,好感度降至负值。 他们之后的对谈我没有在场,反正祖孙叙旧、共享天伦这种事和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我不用也不想知道那天木乃婆婆和那少年畅谈的内容,于是在雪花飘落的午后走出了旅店大门,漫无目的地漫步于行人寥落的街头。 冬日的阳光几乎没有温度,夜晚也来得很早。我伫立在恐山脚下的小路边,望着笼上一层莹蓝色的雪路和深谙的山林出神。直至浓厚的困倦之意袭来,身体也冻得受不了时,被迫返回。 踏进旅店大门时已经深夜,我轻轻拉开门,不打算惊扰或许已经入睡的他们,但却和等候在那里的木乃婆婆撞个正着。客厅没有开灯,被忽然发出的动静吓了一跳的人反而是我。 “回来了?安娜。” 婆婆的声音并没有异样,但这在我看来却反而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反正,我已经做好了被训斥一番的心理准备。于是我带上了门,阴沉着脸站在那处,但预想中的情况并未发生。像是确认了我无事之后她就拄着拐杖转身离开了,并叫我也快点去休息。 辗转反侧的夜里,各种荒谬的、悲伤的、古怪的想法纠缠于脑海中,让我无比慌乱和烦躁。然后不知何时终于疲惫入睡,在梦中再次见到了面部已经模糊不清的双亲。虽然我竭力追赶,依然无法留住他们逐渐远去的身影,最后我在自己的呼喊声中醒来,惊觉时间已近上午十时。 急忙起身穿好衣服来到外间,却遍寻不到婆婆的身影。正当我疑惑之时,却见她从大门外悠悠地踱进旅店来。 “没有睡好么?” “…恩…那个…”想问的话哽在了喉间,让我少有的慌乱了起来。 “如果是问叶的话,他已经坐早班车回去了。来,我们进去说吧,今天风大。” 我小小地吃了一惊。毕竟是木乃婆婆三年多都未相见的孙子,为何只待了那么短暂的时间就匆忙离去呢? 虽然我没有问出口,但婆婆像是完全明了了我的心思般微微一笑,说是因为少年感觉到我对他的到来似乎有些不快,所以就提前回去了。 握紧了手心中的衣褶,虽不说话,我也明白此刻心中涌起的窘迫感觉中有着不少歉意。 好在木乃婆婆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坦白直言告诉我那个少年的来意。 他是从远在岛根的隐岐岛后麻仓本家专程来见我的,但这却不是他自己的主意。 我早就猜恻过,婆婆的本家一定也是在阴阳道领域颇具影响力的家族,现被证实这想法果然没错。 那位少年名叫麻仓叶,是麻仓家主叶明的嫡孙。他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名叫麻仓好。 麻仓和隐岐岛后其他四个家族被当地人并称为御五家,是从非常古早的年代起就驻守在那里的贵族,而且家族内主要成员皆奉行神道理念,精于阴阳五行和各种咒术,可以说是在现代日本已很鲜见的灵能者家族之一。 除了恐山、高野山、比睿山这三大灵场之外,现世中亦有多处常年以来聚集着无数灵魂而逐渐向常世倾斜的地方。在由怨念凝聚的波动不断增强并足以引起根之国的共鸣之时,常世、黄泉与人间界的封印便有可能被打破。一旦恶灵与怨鬼们涌入现世,就会造成万物生灵俱灭的“蚀”。 而隐岐,就是这样一个自古就凝聚着无数不祥的灾厄之地。御五家的神官们从镰仓以前开始就守护着结界的薄弱处,这一神职已经延续近千年。 为了能确实将使命传承下去,家族的继承者都需要与能力被认可的异性结合,留下足以承担使命的后代。而现年十二岁的麻仓兄弟,也要在数年后会到来的“甄选”(注)之前选择婚约者。 这一次受命而来的就是叶,但最后没能和对方说上一句话就离去大概是他所料未及的。 对木乃婆婆的这番说明我并不算太过意外,因为之前也听她提过本家收养的孤女中有着婚约候补者。 婆婆让我不用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原本缘分就不可强求,如果不是彼此都有好感,就此搁置便可。 自那以后很长时间都再没有本家的人来访,我也逐渐将这次短暂的见面淡忘,只是偶然会想起那一抹柔和的褐色和淡然的微笑,心中便有隐隐的酸涩涌动。 看雪花纷纷静寂落下,凄冷的风拂过这片常年封冻的土地。在下北的恐山年复一年地看草木枯荣,不断修行。 或许今后也就此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但却为何一直都有芒刺般的存在,在我以为可以忽略一切的时候刺痛心扉,令内心起伏纠结呢? ★★★ 一成不变的生活在十二岁那年终止。 婆婆将外出做法事的我急急召回,因那忽然到访的来客带来了惊人的噩耗。 来者是麻仓家的神官,神色惶乱,在婆婆的数番催促和询问下才将大致情况讲清。数天前月见的嗣月祭•里祭中,仪式失败,封印着黄泉之门的千引石(注)破碎,五家的神官长们用尽一切力量只勉强以新的封印封锁了灵道。但因为被疯涌而出的恶灵瘴气以及崩坏的结界波及,参加仪式的伤亡者众多。其中身为此次仪式主祭的麻仓家有多位神官遇难,包括了家主麻仓叶明大人。现在木乃婆婆的女儿茎子在内的几位家族要人尚在医院救治,生命垂危。本家和其余四家邀请木乃婆婆速回隐岐,处理诸事。 一向沉稳镇定的婆婆仿佛刹那间老去数年,那份无声的沉痛弥漫在整个旅店中,连我也无法不为之黯然。 木乃婆婆留在青森,原本就是协同当地的神官一起守护恐山的封印,经营的旅店其实也是为弟子们准备。只是我在的这些年,弟子的数量已经大大减少而显得冷清。 迅速整理行装踏上南下的列车,我也一同随行。 我并不在乎所谓的人世会变得怎样。这世间由灵引起的灾厄原本就是源于人心的黑暗。贪婪、怨愤、嫉妒、仇恨、暴虐…数之不尽的恶念滋生出通往根之国的通道,这一切皆世人咎由自取。 但我不会忘记婆婆多年以来的养育之恩。在我被这个世界抛弃的时候,只有她对我伸出了援手。现在我虽力薄,但也会竭尽所能为她分忧。 她一向善解人意,并未对我的决定加以阻拦。无须累赘的言辞,临行前她将用于增强灵能者法力的“一千零八十”(注)交予我,承认我为麻仓家代理神官。 昭和61年春,我和木乃婆婆一同来到了隐岐岛后的月见。 在一般人眼中看来风景分外引人入胜的这个山海之国正位于出云和松江的对面,仅隔一条海峡。 出云,这同样有着悠久历史的神道圣地据说在十月间会有八百万天神汇集在此,大社殿宇甚是肃穆壮观。但在我听说之时却忽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阴云漫过心头,大概是因为这个名字吧? 传说中,伊邪那岐命封印了黄泉与现世之门,抛弃曾是自己妻子的女神伊邪那美命,令得两人反目决裂。他们在千引石的两侧发出夫妻决绝的誓言。伊邪那美命许下“夫君如此待我,我定要在你国每日杀死千人”的毒咒,由创世女神变为冥府的黑暗之神。从此根之国成为不断聚集怨恨和痛苦的深渊之国。而这个国度,就在出云国的“伊赋夜坂”。 虽然只是《古事记》(注)中的故事,却让人产生莫名的悲伤。背叛和离别,果然是任何时候都存在于人类历史中的连天神也无法逃脱的悲哀命运。 拨回伤感的心绪,重新审视眼前的月见。 小镇四面环绕群山,只有一条道路可通往岛边海港,岛的四周布满岸礁和嶙峋怪石。与其说景致入胜,不如说是天然的禁闭之地。会被作为历代罪人的流放之所,不光是地形之故。 睁开那能够窥见世间不应存在之物的灵之眼,就能够清晰地看到岛的上空弥漫的阴郁之气,形成悚人的螺旋,如巨大龙卷般,从天空中垂落至小镇西方的大峯山树海中。被这浓厚而强劲的灵道所吸引的附近的浮游灵们,一旦卷入就再也无法脱身出来,径直被带入那弥漫着不祥之气的深渊。 注:常世,现世,根之国,设定部分取自日本神话,但也有一些改动。 注:市子,巫女的一种。其具体能力和侍奉于神社的“神子”分界不明,简单理解的话,市子一般不在神社内侍奉。 注:宇曾利山湖,恐山中由活火山围绕的一个巨大湖泊,sk漫画版和完全版彩图中都出现过,其苍茫景象令人心酸。 注:甄选日,月见御五家的惯例仪式之一,具体介绍是在后文中。 注:千引石,日本神话中,伊邪那岐命(父神)用来封锁黄泉和现世通道的封印石,又叫做道反大神。现月见的封印石也被叫做千引石,就是在真澄(叶)的梦中出现在祭坛中的巨石。更详细的内容请参考日本的创世神话。 注:1080 ,…恩恩,这个需要备注么…对于没看过sk的朋友可能才需要备注… 注:古事记,日本古代官修史书,记录了日本神话传说和历史的书籍。 第十三章 【壹刻】 初次进入月见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种抑郁得令人窒息的经历。 冥冥之中氤氲在岛周遭萦绕不去的淤积之气如浓雾般阻拦了灵之眼的视界。那是长得难以想象的时光中沉淀在此的恶念和不吉,令我犹如走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又似不断在凝滞的沼泽中下沉,无从依附,令人不由得产生惶惑焦灼的情绪。 但这也只是对灵能力者而言,灵感力愈是强的人不适感会愈发明晰,普通人反而不会察觉到任何异样,算不算是一种幸运呢?若是看清了自己身处的环境,或许就一刻都无法平静下来了吧? 车辆逐渐靠近旅途的终点,貌似祥和怡然的小镇也逐步展现在面前。依山而建的错落有致的小民宅点缀在不同层次的绿意中,清新的空气中夹着不算明晰的山花甘甜,而近处农田新翻的土壤中正冒出嫩绿,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 若是只看表面,真的是很美丽的小镇。但其实际又怎样呢? 在车站内早已有人等候,也包括麻仓家的神官长。他恭敬地将婆婆和我迎下车,然后将身后等待的人们逐一介绍给我们。这几名身着玄色正装的人果然是除麻仓之外的另四家的家主或代表,无一例外地都显得面色憔悴惨淡。 最前面神情冷毅的老人是黑泽家家主黑泽伸一。不知是否错觉,在他和婆婆相互致意时我似乎瞥见他眼中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寒意。之后上前的中年男子是桐生家主桐生圣,看他的年龄大约在四十上下,接管家族的时间应该不算很长。祝部和辻堂家主因要务而无法抽身,只派了神官长前来。会面礼仪结束后,代表向婆婆介绍了目前的事态,四家也简短地表述了意见。几方约定了择日再议后,来人便先行离去,只因此刻我们还有必须马上赶赴的地方。 之后在市立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中见到了在仪式中伤重昏迷至今的几位神官,木乃婆婆的女儿麻仓茎子及其夫麻仓干久也在其中。 这是在医院中单独辟出的特殊病房,除了医疗急救设备之外,还在房间的四围设下了结界,防止瘴气流溢扩散。隔着观察用侧窗,婆婆伏贴在冰冷玻璃上的指节紧绷得显出了青白,额角的皱纹牵动了几下,但更多的表情都隐没在那副墨色镜片之下。 虽然她无法视物,但感觉却异常灵敏。仅凭着主治医师的说明以及笼罩在诊疗室周围这沉重而肃杀的气息,相信她已经对内里的情况了然于心。 几位神官从仪式之日起至今持续昏迷已数天,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而当中已经有两人因伤势不断恶化已经去世。 嗣月祭•里祭又叫做正祭,与在国分神社中举行的普通镇民都可以参加的表祭刚好相反,它只允许御五家的神职人员参与,目的是在每隔十几年来临一次的“蚀之刻”时将开启的黄泉之门封印。而月见在几天前就按照传承至今已逾千年的方法举行了仪式,但却未能成功。从黄泉中涌出的不止是瘴气,更有凶暴无比的恶灵妖魔,刹那间就夺取了数人生命,而目前尚在救治中的伤者们也都不容乐观。医疗措施能够治疗的只有肉体上的伤害,对灵所造成的精神上的创伤则无能为力。数天以来都一直有神官在此祛除残留的瘴气和灵素,但对这几位受到侵蚀过深的伤者效果甚微。 干久大人全身大部分被瘴气灼伤,全身都缠着厚重的绷带,甚至脸部也只留下了供呼吸器连接的缝隙。他的情况非常危险,无法排除的余毒残留在体内令伤势不断恶化,但众人却束手无策。而茎子大人看来则像是熟睡了一般,外表上见不到任何明显的伤痕,只是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和泛着青紫的唇色都显示出生命之火的不断衰弱。 在看到她的面容时我的目光不由得停驻了。在一片素白的包围中,青黑丝缎般的发丝从白皙肌肤边流淌而过,眼角虽蒙着一层薄薄的阴翳,但丝毫不会使那美丽宁静的睡颜褪色。那份无法以言语来形容的高雅脱尘的气质仿若空谷幽兰,但更让我惊讶的是那瞬间滑过脑海的莫名既视感。 沉睡于心底数载的往昔缓缓浮现,已经有些模糊了的某个明媚笑颜又变得分明起来。大概,茎子夫人的笑容也是同样的温和美丽吧? 半日之后我们结束了探视,前往麻仓本家。 位在镇西侧山林边缘的本家宅邸内外都透出沉重悲戚的气氛,距离家主过世还不到七日,虽然“告别式”已经举行过,但依然陆续有前来吊唁者。被守候在门外的亲族带入大屋,所见到的穿梭其中者皆神色黯然。萦绕不去的香烛青烟和清幽得近乎苦涩的花束的气息包绕在沉默的人们身边,中间夹杂着细微的悲泣,令人心绪压抑到极点。 婆婆对着故去亲人的照片和灵位行礼,然后是漫长的追思。 “蚀之刻”是一个异常凶险的灾厄时刻,来自地下的不祥鸣动就连普通人都能感觉得到。因此在那个时候,一般人都会顺从神官的指示在自家屋内躲避。而这一次的仪式失败时,黄泉之门曾有短暂的时刻开启过,随之而来的异变即使是距离月读神社几公里外的小镇上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地震造成的山体滑坡和地裂阻断了通讯和交通,因此待收拾了一切残局派出使者来通知婆婆时已经是数天后,未能见到叶明大人最后一面。 御五家得到政府认可全权管理岛上的一切事宜,即使警察等机构也不得过问。外来者被排斥,侵犯到月见神道传统的事物被扼杀,所有妄图掀起变革质疑古训的人士都被驱逐,在隐岐岛后修建机场的计划也是因此而取消。月见,这里居住的人们过着几乎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在逐步迈向繁华的现代世界中几乎成为被遗忘的孤岛。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想过离开此处在其他地方展开人生,只因这一切皆是月见子民们所背负的沉重宿命。 根据能够查得的典籍记载,御五家是在镰仓之前就居住在隐岐的贵族后人,共同管理着“隐岐国”。而守护黄泉比良坂的封印石则是五家不容怠慢的神职,按照传承之法举行嗣月祭亦是其中一项使命。而从那以后,五家的后代繁衍生息直到如今,虽然也有少数外来者获得居留的许可而停留下来,但仔细追溯的话,岛民们其实都有着或远或近的亲缘关系,原住民们实际都是隶属于五家的族人。而持有这种血统的人如果离开隐岐岛半年以上,都无一例外地死于不明疾病或是意外。人们不明白那其中的缘由,只能一律归结为神明的“降罪”或是妖魔“作祟”。如此一来,在月见对鬼神的信仰便逐渐坚固地建立起来。虽然心怀畏惧,却也有抱有崇敬,甚至演变成为岛民们的心灵支柱。 而五家的神官们却深知这乃是继承血脉的族人们的罪业。虽然年代已经久远得无法追踪其根源,但它带来的结果却不会改变。一旦黄泉之门封印破坏,来自根之国的恶灵便涌向人世,令人世变为黑暗的地狱。为平息大地鸣动,维持封印效力,各地都会使用活生生的人类来献祭,月见也不例外。持续着各种残酷的仪式,即使被选中者是自己的血族亦要执行天命,没有第二种选择。 月见的子民,注定从此出生,在此终结,永远都逃不出悲哀的命运螺旋。 ★★★ 两天后,结束了守灵仪式,我和婆婆在神官引领下进入了大峯山西侧的禁林。而浮游于隐岐上空的淤积之气就是汇聚于此,形成了浓厚的“云雾”。 禁林是用于镇守和封印的神篱(注),是常世与现世的边界。那深处有着通往黄泉之门通道的月读神社,自古以来就作为祭祀场所而禁止神官和“忌人”之外的人员出入,而在其中举行的正祭更是绝对禁止外人观看,甚至连口传都不被允许。而“忌人”,是从古时延续下来的一种残酷刑罚的产物。据说重罪犯或触犯禁忌者会被缝眼割舌,禁锢于禁地内劳役,也有很多人因为无法承受痛苦或是被黄泉中涌出的恶念侵蚀而疯狂致死。到如今月见竟然还保留着这种风俗让我不禁心下涌起一阵寒意。 我曾多次在婆婆的教导中听说过“常世”,而亲眼见到却是初次。和恐山不同,隐岐的封印是不完全的,所以这里的山林就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虽然依旧是月见的土地,却已经是不同于现世的时空错乱的异空间,它的尽头就是月读神社所在的常世的一隅。普通人一旦踏入,就会迷路而消失于密林深处,那就是被镇民们称为“神隐”的失踪事件。 为了防止有人误入其中,这座古老而肃穆的森林中设下了结界,在刚踏入时就查觉到了,那瞬间阴冷下来犹如坠入深海般的感觉让人一时很难适应。常人在进入结界外围时就会本能地产生强烈的厌恶和抵触感而避开,若是强行进入不适感就会加强至失去行动能力,但有时也会有体质及其特殊者不会被法术影响而步入死地。 沿着唯一的通路前行,不用很久就能到达月读神社所在的开阔谷地。被茂密林木遮蔽的天空得以显露,却已经赫然转变为漆黑夜幕,绚丽无比的绯红满月高悬于中天,让我骤然失神。 这里就是永远的国度“常夜”的入口,传说中安详死魂们所往归宿的中途站。但观这凄然如血的暗绯色光泽映照着的死寂无声的世界,却无法不产生惶惑动摇。 如此美丽慑人得让人联想到罪孽和终结的月色,它真的能带领灵魂们前往无忧之国么? 深红色鸟居引着来人逐渐深入神社内部,而石道两旁的石灯笼将周围稍显阴暗的环境略微提亮,我看出这是一处已经有着多年历史的古旧斑驳建筑。和日本各地每隔数年就翻修一新的神社不同,这里的建筑似乎只做了能保持使用的修复工作,对外观的维护并不很在意。 神社内驻守人员并没有想象的多,尤其是在这仪式失败相隔不长的时间内,但通往内院的路上值守的神官逐渐有所增加。穿过迂回的长廊,景致变得层次分明和雅致起来。前方寝殿外的烛光已经透过层层枝叶铺洒在浅色枯沙上,纸门内也透出柔和光芒。 我们此行的目的,正是与此次仪式的核心人物会面,并商议之后的事宜。 嗣月祭的正祭每隔一定周期举行一次,而主持祭祀的“主祭”是从五家之中通过占卜挑选出来的一家,其余四家则会在仪式顺利完成之前全力提供支持协助。这一次担任主祭的正是麻仓家。 家主叶明大人已经去世,神官长茎子和干久伤重未愈,唯独不见麻仓家的那对兄弟。思及此时,我的心弦不由得绷紧了几分。虽然没有被告知更多情况,但是此刻要见到的人莫非是? 侍奉在门外的仆佣向我们行礼后轻轻拉开了寝殿的纸门,室内的景致便静默地展现在眼前。 那是一间极宽敞的和室,不像室外给人的沧桑感那般,内部的布置非常简洁雅致。有些奇怪的是室内的烛灯并未点在中间,而是放在了接近入口的地方,距房间的尽端有着相当的距离,似乎这房间的主人畏光一般。踏入其中,立时注意到略显幽暗的房间中间铺开着素色单被,簇拥着其中身形瘦削单薄的少年。他显然早已等待多时,此刻正抬起头来打量着我们。 看清那张面孔时我确实感到神经于刹那间抽紧了。 第一眼看到他时我想到了茎子夫人。如水如丝绢的长发极优雅地顺着脸庞弧线垂落下来,在成片浅灰的阴影中荡漾开一汪凝滞的墨色涟漪,与苍白的面色形成了强烈对比。光线虽黯淡,依然可以看到若干层缠绕在头部的绷带,穿过发丝,遮住了几乎一半脸孔,但这丝毫无损那面容带给人的震撼之感。他的面部轮廓非常精致,无论秀挺的鼻梁或微微牵起弧度的唇线都是堪称完美的组合,但那无疑是一张有着慑人气魄的少年面孔。尤其是那只透出和绯月同出一辙般妖异诡谲光芒的眼眸,目光凌厉得让人几乎无法直视。 收回前言,他既不像茎子夫人,也不像我曾经见过的那个有着温暖笑容的少年。但这个面容已经毫无悬念地告知了我他的身份: 麻仓好,叶的双胞胎哥哥,麻仓家的少主之一。 注1:神篱,神社周围的常绿树林形成的屏障篱笆,是用于分隔神明之地和人界的界限,这里指的是整座森林。 第十四章 【贰刻】 绯红的辉泽透过纸门的罅隙流泻至略显阴暗的室内,形成狭长的光带,橙黄与暗红交叠之处的虚空渗透出无声的伤感,晦涩的气息流转在相对而坐的三人之间。 最终还是木乃婆婆先开口询问少年的伤势,而对方作为晚辈却只是不疾不徐地淡然回答着,言语间几乎感觉不到悲痛或沮丧之意。会是打击过大而造成了精神上的障碍么? “好,你身上的伤是那时留下的吧?现在怎样了?”婆婆虽然压抑着情绪,但还是很容易听出其间的焦急不安。这房间内不止阴暗,而且弥漫着一股药草的苦涩味道。 “我没事,都是轻伤,您不用担心。”好的语气没有抑扬顿挫,只听声音很难判断他的想法,但婆婆身后的我此刻却清晰地看到他面上的凛冽表情。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他目光一侧,不经意地和我对上,嘴角瞬间展现出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 我一惊,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无目的地望向别处,一股凉意却从脊背缓缓上行。 …这是什么意思? 在家族遭遇此等变故时为何会露出这种表情? 而且他,故意在木乃婆婆面前掩饰自己的内心? 他…不希望被婆婆知道自己的想法,却不介意被我看到?亦或者,他根本没把我这个“外人”放在眼里… “瘴气的灼伤很难医治,你不可太逞强…” “恩。我只是被擦伤,所以没有大碍。” “…好…你一定要用心治疗…千万不要再有什么…”说到这里婆婆终于哽咽,抬手以袖口掩住了面孔低下头去,轻颤的身体似有些不稳。我忙向前探出身体,预备搀扶她,但这时对面的少年却第一次有了较大动作。 只感到微弱凉风拂过身边,他的身形就已靠近到眼前,单膝着地伸手扶住了木乃婆婆。这时我才清楚看到身披长单衣的少年并不止头上有伤,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脚踝处也缠绕着绷带,因此他的动作看起来也显得有些不自然。 婆婆刚才那句话让我心中涌起莫名焦躁。从那语气听来,似乎现在前面的少年就是家族唯一的希望般… 原本以为麻仓家兄弟都在这里,但从现在的情况看却并不是这样。 麻仓叶呢?他难道也遭遇不测了么,但始终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我明白,让您担心了。下一次的‘甄选日’我还是会参加,家族的使命我不会忘记。” 听到这句话之后婆婆像是忽然怔住了,半晌才幽幽叹息:“你会恨我们么?…还有其他人…这一切…” “您在说什么呢?”少年略低着头回答,面上的表情皆隐没在低垂刘海的阴影间,但语气却是镇定平和的:“从我们出生时就已经知道了啊…身为五家继承者而背负起使命的,那并不是只有我一人。” “……如果你真是这样想就太好了…”说出这句耐人寻味的话,婆婆停顿了片刻,握住少年的手低喃道:“不要放弃希望啊,好。你爷爷之前曾说过,这一次的仪式会偏离原本预设的轨道。虽然果真演变成如此局面,但这不是最后,他们的努力不会白费的。这世界上也没有‘偶然’,有的只是‘绝对的必然’。这一切牺牲都必有其意义,你一定要明白。” “是啊,我也这么想。” 清澈的声音刻意压低时带给我的却并不是安心和稳重的感觉。少年暗红的瞳孔中反射着摇曳的火光,如同深渊中酝酿的火种。那强势的危险气氛在暗中蔓延,但表面却安静如一潭深水,不知婆婆她是否察觉呢? 因为注意到这一层诡异之处而陷入沉思的我渐渐忽略了继续谈话的二人,经过了数分钟后再度将注意力拉回则是因为少年轻轻击掌,而身后随即响起了拉动纸门的声音。 一位下仆走进了和室,向婆婆行礼之后搀扶着长发少年的手臂帮他起身。我忙跟在随即站起来的婆婆身后,一起朝门外走去。 看来并不是要送我们离去,那么究竟是要去哪里呢? 四人先后拐进了寝殿右侧的长廊,周围笼在漆黑的林木阴影之中,只有树梢叶尖处泛着薄薄的绯色月光,而狭长走廊的多道迂回拐折更让人觉得道路的深远。 这条走道的廊柱边相隔很远才有一盏烛灯,灯架上搁置上一层泛黄的纸质笼罩,微弱的辉光寂定不动,只在我们的脚步接近时轻颤起来,显得分外寂寥阴森。 走出长廊后是一段石砌山道,林木非常茂密,所以连月光也被遮蔽而成为完全黑暗的空间,只有萤火般间断通向黑暗深处的光点引导着路人。 下仆手中的灯盏能够照亮的仅是我们周围几米范围,因此当我望到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忽然浮现出身着灰色长袍的值守神官的身影时确实吃了一惊。他们站在道路的一侧沉默不动,石灯笼中的黯淡光线也不足以从这一片浓重的黑暗中将全身灰暗装扮的他们勾勒出来。那些人的制服与先前少年所在的寝殿周围的侍从不同,是直属于御五家的神官组织,而且愈是向前行人数愈多。 忖度着离目的地还有多少距离,一边打量起走在前方的少年。虽然被人搀扶着而行动略显迟缓,但他却保持着丝毫不乱的节奏径直步入道路深处。 大约十分钟后,黑暗中逐渐呈现出一座偏殿的轮廓,规模不大,独栋建造,寂然地伫立在禁林深处这一小片空地中。暗红辉光于浅色砂石之上浮动,迎着月光的方向上出现了维系着巨大注连绳的正门。走到它近前就可以看到造型更为精致的石灯笼,似乎按照某种形状排列在建筑四围,驻守在此的神官数量也是不少。从建筑格局来看此处并非供人居住之所,更像是保管着某些重要祭具或神器之地。在接近的过程中,空气密度的改变和气流凝滞的程度让我察觉到这里布有比神社外侧更为密集和复杂的结界,恐怕任何一丝微弱的异动都会立刻被值守的神官察觉。 正前方的神官们注意到我们的到来,纷纷行礼,然后退到两侧让出一条通道。 少年回过头来,见木乃婆婆稍微停住了脚步,便以手势示意我们入内。 “就在这里了。”黯淡光线中传来的少年声音轻薄如蝉翼,和刚才在寝殿中的态度截然不同。就连走在地面的脚步也被小心地压抑着,他似乎害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屏息凝神。 我和木乃婆婆跟在他身后,进到殿中。 这里的布置确实不同于拜殿也非寝殿,并没有多余的陈设,踏上台基穿过最外侧的帷幔和门扉就是一间空敞的殿堂。正对视线的地方有着暗纹的素色屏风,两侧的青瓷香炉中弥散开来的熏香气味柔和地充溢于清冷的空气中。绕过三面围合的屏风后,室内的景象瞬时展现在眼前,顷刻被那一片出乎意料的炫目景象惊呆。 内殿的深色地板四围有着低矮支架,每一方顶面都间距均等地点燃了数十支蜡烛,光晕高低起落不大地排开。闪烁跃动的璀璨辉火如星光般棋布却又比星更灼眼,将高而深远的黝黯空间照亮,虽不透彻却已是讲无比柔和的光芒布满了中间地面。 辉光当中簇拥着一位身穿素白色单衣的少年(注),单薄细软的宽大衣裾铺散开来,犹如一朵漂浮在深谙水面的浮花,苍白、虚渺。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深褐色的碎发垂落在面颊边和地面上,面上没有表情,安宁得好像只是陷入了睡眠,但事实却显然并非如此。 少年周围的地面隐隐透出施放过强力结界的灵气痕迹,那是用于隔绝外界的各种影响保护其中物体的法术。而白皙得有些透明的肌肤上呈现出极细微的不祥青紫纹丝,犹如瓷器上的纹理般嵌入深处,紧闭的双眼下方更是泛着乌翳。更重要的是,不论是鼻翼、嘴唇还是胸腹,都看不到丝毫气息流转或生命搏动的迹象。 神经有些抽紧了,些微麻痹的感觉扩散到指端,忽然变得苍白一片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多年前的那张温暖的笑脸来,和这副平静的睡颜重叠起来。 这是…麻仓叶么? 他已经死了? 不…这种状态, 是仅留下身体而失去灵魂的傀儡… 不能算是活着,甚至比死还要不如… 即使我早已习惯用冷漠表情应对各种发生于面前的变故,但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在来月见的时候,我确实,有过那么一丝期待,也曾经非常笨拙地考虑过,如果见到他的话,要怎样为之前的冷漠行为道歉,尽管那是我最不擅长的… 只是因为伤亡者之中没有听到他的名字,就放任自己的思绪如此无谓地游荡,全然没有想过会在此刻,以这种形式再次见面。 长发少年和木乃婆婆都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凝视着当中的少年。 “叶,还在睡么?”婆婆伸手轻轻握住了少年的右腕,但被呼唤的人始终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沉默中,婆婆抬起头向四周虚无的黑暗打量了片刻,不止是生气,黑暗中就连任何一丝灵力流动都没有。这个房间似乎以这种孤寂隔绝的状态渡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她怅然地叹道:“半年前被告知叶出事到现在,我也一直都无法接受。虽然作为神官早就做好了将身心都献给神明的准备,但叶他…却像只是睡着了而已…” “我也相信,叶一定会醒过来的,总有一天。”长发少年的声音依然低微且柔和。他的语气虽多少有些伤感之意,但似乎也包含着没来由的自信和从容。 “好,尽管五家的神官已经试过了各种方法,但是我这老太婆还不想就此放弃。而且安娜也在,她的能力很强,现在就让我们再放手一搏。” “是,婆婆您不必如此过谦。我已经吩咐人准备好了降灵仪式,随时都可以开始。” 室内的蜡烛被一一熄灭,仅留下一支,置于结界的西侧,降灵所需的龛台器物陈设完毕,四面的窗户也被开启。好屏退了侍仆,令驻守神官皆退至殿外数米远处,自己也退了出去, 我跪坐在内殿的屏风前,一边凝神祈祷一边注视着婆婆施术。 虽然得到认可,但现阶段我的能力还无法和她相比,我能做的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施以辅助。现在要进行的是唤灵仪式,围绕着中间沉睡的少年设置的术式阵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婆婆决意倾尽所能一试。 念珠振动之声轻灵通彻,逐渐在烛光所不能穿透的暗夜中震颤着散开,然后将声音化为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配合着灵气的流动,将呼唤传送到无限深远的虚空中。 一之为父 二之为母 三之为故里兄弟 此番起灵,回向吾身 …… ★★★ 降灵术,是阴阳术中重要的一支。术者通过咒语召唤灵魂在现世显现,法力高深者不但可以招来尚在人世的浮游灵,甚至连已经去到常世的灵魂都能够一度唤回。 但木乃婆婆召唤的并非死灵,而是陷入“假死”状态中的麻仓叶的灵魂。但遗憾的是,那一天的降灵并没有成功。最后我们得到的结论和其他神官一致:麻仓叶的灵魂并没有以浮游灵的状态存在于人世,但是否穿过了冥府之门去到常世的深远之处则不得而知;亦或者,他的灵魂被恶灵所吞噬,在无人可以探寻的根之国中迷失了方向,那样的话就是任何人也无法将其带回。 究其起因,要从麻仓兄弟被选为此次嗣月祭•正祭的人选那天说起。而听到这些内容,已经是经过了很长时间,我通过了考验,正式成为麻仓家神官长时的事了。 生于月见的子民担负着无法逃避的宿命,世代镇守黄泉之门。这与其说是职责,更不如说是罪业。一旦离开就会陷入死于非命的诅咒,郁结之气不断集结,悲哀的轮回永不停止。人们被作为供奉于根之国的祭品而存在,永远被困在与世隔绝的结界之中。 无法找到那湮没于悠长岁月之河中的伊始之“结”,后人们就只能按照既定的轨道前行,不断编织着悲哀的螺旋。 在常世与现世交界处的月读神社,这里的夜空中永远高悬着绯红的满月。月相恒久如一,但其绯红光泽却会随着夹缝世界中的灵气波动而变化。当灵的波动增强,灵道即将开启时,绯月的光芒会达到最亮,月色由暗红转变为纯粹的赤红,那就是必须举行嗣月祭的时刻。 以自古流传下来的方法占卜,御五家的家主们会在“甄选日”中一起见证被选中的“神子”之名。被选中者一直以来都是继承家族血脉的直系神官,如果是女性会被尊称为“月之巫女”,男性则称为“月之御子”。神子将要承担起献祭的使命,在仪式之前一年就接受初仪,进入月读神社,净身修行,做好将身心全部献给神明的准备,然后迎接仪式的到来。 这种仪式已经在岛上延续了几百年,虽然也有过失败的经历,但总算能够以各种补偿和之后的仪式来维系封印。然而一成不变的命运之轮行至此时却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麻仓家双子的名字一同出现在占卜的结果中。 被选中者是两个人,这是从未经历过的情况。神官长老们查遍典籍和史书,又向其他地方的神道机构寻求帮助,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线索,那是关于某个已经消失于历史中的小村镇的传说。和隐岐有着类似的背景而守护着黄泉之门的村子里诞生双胞胎的几率非常之高,而他们所举行的祭祀一直以来都是由双生子完成。 虽然没有把握,但五家依旧一致决定按照那种方法来完成这一次的正祭。 麻仓兄弟在进入月读神社后不久即被告知仪式的内容,从小就被作为神官培养的兄弟二人都没有对此表示异议。但就在半年后的某天,麻仓叶忽然从神官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当人们发现他时已经过去了两天,少年倒在禁林深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却再也没有恢复意识,因为这里余下的只是一具躯壳,少年的灵魂不知所踪。 仅余一丝生命力的少年被封印在隔绝一切外界影响的结界中,加上这将时间无限放缓的常世入口世界本身的作用,时光就此在他的身上近乎停止。五家的神官想尽一切办法找寻少年的灵魂,但都无功而返。 那时因会见访客而没能陪在弟弟身边的长发少年一度失控,之后更是不眠不休地守在已经失去意识的少年身边长达数天。而麻仓叶身边最后见过他的侍仆则回答说“叶少爷只是说出去散步,马上就会回来。” 到底少年遭到了何种变故,没有人知道。 因麻仓叶无法参加正祭,其兄长麻仓好就作为唯一的“月之御子”接受了仪式。而这未按照天启来完成的仪式在中途即告失败。 封印破坏之后,几位神官长奋起搭建的临时封印总算将即将开始的“蚀”逼退,但从黄泉之门中涌出的瘴气灵厄依然造成了极其惨重的伤亡。 按照月见的记载,仪式一旦失败,就要在次年继续进行甄选,于四年内再次举行仪式,否则“蚀之刻”一定会降临于世。 ★★★ 茎子夫人和干久大人终究没能再度醒来,在进入五月不久先后故去。 守灵的那段日子蝉鸣不断,明明还未到炎夏时节却已经令人烦闷浮躁。迟迟未落下的雨滴聚集在空中,凝成散不去的阴瞒。 麻仓本家偌大的宅邸依然笼罩在悲戚黯然之中,虽然依旧有人穿梭往来,目光中却满是惶恐与茫然。 尽管外界镇民一无所知地持续着平静的日子,族人们却无法立即从近乎失去全部家族要人的悲痛中挣脱出来,也无从掩饰对不祥未来的强烈不安。 麻仓好担负起家主重任,但因其受瘴气所伤无法治愈,故一直留在布有结界的月读神社之中。本家的各项事务一度陷入停摆的困境,不得不借助于其他四家的援助。 木乃婆婆将要启程回到恐山。作为背负使命的“市子”她无法一直停留在此。 我代替她留在麻仓家,协助新任家主处理各种事务并继续修行,直到一年后成为神官长。 而在那之后,往来于封闭小镇和常夜之世的两个月见中的我,见证了这持续了多少岁月沧桑的流放之岛的艰辛。 踏入禁林结界时已没有最初的不适,我也终于以自己的方式融入了月见的生活。 隐岐岛四季更替色彩变幻,大峯山间繁花绚烂时节再到满山红叶,从未见过的美景亦无法消抹心底深处的戚然,一如幼年时独自仰望下北漆黑的夜空中飘然飞舞的细雪,冰冷茫然,寂寥无声。 绯月光泽日渐满盈,月见也逐渐步向决定自己命运的分歧点。 - - 注:单衣,狩衣的里衣,一般下面还会穿一件白衣。 第十五章 锁 第十六章 【肆刻】 从甄选日到现在,不觉间时间又过去三年有余,绯月的光芒逐渐满盈,正祭的日子临近了。 这一次的仪式成败关系到月见的存亡,因此五家的神经都已经绷到最紧,唯恐任何一丝细小的“意外”干扰到仪式的进行。到目前为止,除了尚留在人们心中的上回的失败阴影外,一切进展顺利。 嗣月祭的表祭是凝聚人心、排除异端、净化月见、感谢神明的常规祭典,每年一次在国分神社中举行。从上一次的祭典来看,镇民们的情绪也还算稳定。如此一来,只要不出什么差错,再过半年,就可以如期举行正祭。 基于以上原因,往来于月见的流动人员都要经过五家的核查才会放行。外来者想取得月见的长期居住权更是要经过层层把关,以免混入体质特异的灵感者或带来“异变”的因子。 从这一层考虑的话,那个让人无法看透的少年到底为何能来到月见的呢?负责筛选的神官会犯下这种让可疑人士通过的错误么?虽说现在是表祭的准备期,各部都非常繁忙,但也不至于在如此重要的问题上怠慢吧。 想到表祭,我不得不收回思绪面对急待解决的问题。虽然麻仓家已经不派代表出席表祭,但是要做的工作依然堆积如山。另外,麻仓好还特别会挑时间地给我指派了额外任务,让我立即去一趟出云,从老朋友处取回某样东西。 他没有告诉我那样东西是什么,只是交代了地点和负责人,让我“一个人暗中前往,不要被其他人留意到”。 对这件东西我抱有很大疑问,但既然特意要求“暗中”进行,就一定涉及到麻仓家的机密,极可能是法器、咒具或是文书卷轴之类。 这么一来不是很奇怪么?明明还有除我以外的分家神官长,却要我这个外人去做…他会毫无保留地相信木乃婆婆带来的外族女孩么?无论怎样想,那个人的心思绝没有这般单纯草率。他应该也知道,我对他一直抱有怀疑与戒备,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很明了了。那么,这种“信任”背后的依据是什么? 这个问题无论我如何思考都得不出答案。偶尔脑海里会有一闪而过的荒谬想法,但自己立即就将之否认了。 麻仓好的自信,是因为他确认自己能看透一切么?甚至是被他人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想法? 这怎么可能呢? 将之前注意到的那个少年的事交代给下属神官,指示他们监视其行踪,如果发现可疑就按照惯例处理,然后我急忙赶往出云,执行那秘密任务。 ★★★ 御五家之间的关系正如所料一般,绝不仅是“长年以来肩负同样使命的伙伴”那般简单。和众多历史悠久的家族一样,漫长岁月中积累起来的不止是正面感情,也有无数阴暗悄然沉淀,不时地在各处体现出来。 不管表面上多么谦恭有礼,各家在涉及家族利益的问题上是不会轻易退让的。祭典准备期间,一方面要辅佐主祭家族主持月见的各种事务,另一方面也会小心谨慎地加以牵制,以免出现势力失衡的状况。监视其他家族主要成员行为自然是其中一项要务。果然以人类团体来说,不做到这种程度就无法维持最起码的信任呢,的确可悲。 为了隐藏出行的真实目的,我辗转多个地方并花去大量时间,中间在出云停留的时间仅半日。去到预定之处顺利拿到委托的物件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路边小货摊上,当老人将一个谈不上精致的折扇匣子递过来时我确实有点怀疑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 手中的东西用红色丝带拦腰简单地打了个结,重量上看也就是相当普通的折扇,丝毫感觉不到施加特殊封印的痕迹。这就是麻仓好要避开四家的耳目得到的、甚至连麻仓家神官都不能委任的东西? 将它收下后离开出云,再度与不知躲避于何处的尾随者兜起了圈子,最后回到月见时已经过去了两周。距离嗣月祭的表祭时间不多,想起还有无数需要处理的事务,不禁烦躁起来。而刚到达月见,就接到了令我心情变得更加抑郁的报告: 月见中学内的候补神官小组在驱逐任务中失败,并且还惊动了教师,似乎也牵连到了目标以外之人。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本以为处理一个小孩子不需要太过认真,只要按照惯例稍微恐吓,对方就会立刻退缩转学离开月见,但那个少年却意外地沉着,亦或是…固执或迟钝呢? 汇报中有人提及那位少年曾以寡敌众击退了他们最后一次行动,他应该是进行过某些体术的锻炼,身手非常敏捷。总之,用普通的方法对他似乎不会奏效,我不由得头痛起来,偏偏在这种忙得脱不开身的时候,各种事情都纠结在一起。虽说御五家的命令在这个岛上就是一切,但不意味着神官们就可以肆意乱来、在民众中埋下不安的种子。这件事看来只能斟酌之后再谨慎处理了。 那少年的资料很快被送上,查阅之后算是明白了为何他会被审查者放行。 西九条真澄,十三岁。 四年前因为就医治疗而随家人离开月见,前往东京。在此之前大约十年中,西九条家都居住在月见旧街,其父作为岛上日用品的某供货商指定物流公司负责人而获得了长期居留权。这一家人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而这位少年这次独自回到月见,是因为父母遭遇意外过世,没有地方可去,只能回到父母的旧居。 合上报告书,不禁闭目叹息。 失去归宿而漂泊无依,为何偏偏回到的是这个月见呢?只要不是这里,哪里都好…… 通过核查的原因看来是因为有过居留权,但经过了四年时间,这种粗糙的做法又是否可取呢?最起码,我清楚感受到了来自那少年身上的不明气息,那不是一般人应该有的…而这种不明朗让人心生焦虑,隐隐地感到不祥,绝不会只是我过敏而已而已。继续让他留在这里,无论对他还是月见来说都不会是好事。 果断合上报告书,我对下属神官做出了“强行驱逐”的指令。 愈是聪明的人往往愈是固执,明明发觉到危险却还硬是硬闯进去,是这类人的通病。不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大概永远都不会做出明智的判断吧?即使令他受伤,也要让他离开月见,这是我作为麻仓家神官长的判断。 神官们会谨慎处理,然后那少年会被迫离开。然后我们也可以全心投入即将开始的表祭。距离上一次的祭典已经过去大半年,镇民们的热情很高,从宣传到国分神社内的布置都有很多义工在协助神官们,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也忙得暂时忘记了其他。而麻仓好,在我将拿到的那件东西交给他以后就没见过他,似乎一直在寝殿内查阅书籍,对祭典的事情丝毫也不过问。 这一次的表祭麻仓家也不会有代表参加。从三年前麻仓好成为主祭留在月读神社起,麻仓家就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而这一次我们所负责的同样也只有辅助工作而已。因此,在祭典前几天我终于结束了近一个月来的奔忙,得以稍微休息。但几乎就在同时,再次接到了令我头痛的报告。 大约一个月前,在回家路上“不慎从台阶上滑落”的西九条真澄被路人发现送到了医院。前两天少年已经出院,但丝毫没见他有打算离开的意思。 “…下午还在附近百货店里买了学习用品…似乎在为复课做准备……” 没等他说完我手中的神乐铃手柄已被捏得发出了咔嚓嚓的皲裂声,有那么半晌我简直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真的是个白痴么! 怎…怎么会有这么固执的家伙! 简直难以相信…明明长着一张柔弱不堪的脸! 负责汇报的青年神官是个不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没有察觉我脸色的异样,继续着汇报:“…然后去了市场,买了几天的食材…” “行了!”我将手中的祭具重重摔到了地上,周围的人瞬间都怔住了。极力平伏心情,压低声音道: “可以了,这件事以后由我来处理。待表祭之后再进行,当下之重是把两天后的祭典顺利完成。” 待属下都退下后,我深深吸了口气,感到心跳依然有些快。 我知道自己一向脾气不好,待人也素来冷漠,在下北飞雪中冰封的内心一直以来就极少有人或物能触动,但现在却感到强烈的烦躁心慌。不过是一件没有及时处理好的小事而已,没什么值得介怀吧。 只不过因为那个家伙是个从未遇过的蠢蛋,所以才有点吃惊而已。 真的有这种人存在…受了那样的伤竟然还满不在乎地留下来…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在想些什么,所以那天放学以后我在他回家的必经处等他。当面确认,这是第一步,接下来就要看他的反应了。如果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蠢货,处理起来倒也简单。但事实往往与愿违。 和我目光相对之后,他的脸立刻变得绯红,弄得我也窘迫起来。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冷冷瞪视,对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分,并且忙不迭地道歉,弄得我更是火大:他到底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这个人难道一点常识都没有的么? “为什么你还在?” “诶?”他似乎被我的问话弄蒙了,神色由尴尬转为诧异。看来我必须说得更直白点,他真的是个傻瓜。 “你是个蠢货么?西九条真澄。这样竟然还若无其事地来学校,你不知道自己很碍眼么?” 问出这句话后,我终于看到了一点应有的不安表情出现在他脸上。 对于陌生人的质问,他并没有反驳或恼怒,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吐出一句话来。这是我第一次近看那张被过长的浅色刘海掩盖住的面孔,棕色的瞳孔中竟然带着些许绯红,夹杂着闪烁不定的光,彷徨混乱,仿佛受惊的小动物般的眼神…那情景如果是被外人看到,只会被认为是我在欺负学弟而已。 “消失吧!” 冷眼瞪了他之后,我抛下怔在原地的少年,飞快拐过巷子,踏进小路,一路疾行,不想放缓脚步。 无法理解。 就算是再蠢的人,也该知道了吧?面前的人与他之前遭遇到的一切有着莫大的关系。 但是他为何露出那种表情? 人在受到折磨和不公待遇时,一定会反射性地涌起憎恶和仇恨的感情,最少也会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但那双眼睛里,我看不到一丝怨恨或怨毒的影子。 是他太软弱么?可我知道他曾经出手帮助被围堵的同学,尽管对方是人数众多的学长们。 果然还是只有一个结论:他是个蠢得不能再蠢的蠢货! 这一次靠近他时感受到的奇特气场没有消褪,但我依然没能弄清那其中的含义。 从阴阳术的角度来说,无法看透的存在有两种:一是能力在自己之上的术者,他如果藏匿自己的灵力和气息,下位者是无法察觉的;另一种就是被上位者的结界或法术所保护的东西。 西九条真澄会是后者么?这不是短时间就能弄清的,而且若是有这种可能性,我就不能再对他随意出手。虽然明白到这件事的重要性,但现在却抽不出时间来细细研究。表祭结束之前暂且搁置他的事,幸好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生事端的人。 还有一点有些介意,那带着迷离之色的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 到底是哪里呢…总觉得有着莫名的既视感,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带着问题边走边思索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月读神社拜殿前。 对了,我还有事应该向麻仓好报告,但是这个时间他还会在这里么? 行至台阶上,值守神官行礼后即上前报告说主祭大人刚已经离开拜殿回到自己的居所了。我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进入了拜殿。 殿内空间很大,因为尽头湮没于黑暗中的原因而更显深远神秘,但布置上来说与一般神社没有很大区别。 正中间的神坛上逐层摆放着各种法器和祭具,最上层的神龛中供奉着月见子民信仰了超过千年的神明塑像。大概是年代久远,神像的表面早已经残损不堪,细节几乎都缺失殆尽,加上光线黯淡,更不用说看清他的面容了。而这位被供奉神明的名字并没有被记录在月见的典籍中,现代的神官都只以“月读神”来代称。(注) 神坛两侧长明灯的微光寂定,从朦胧纸灯中透出,与透过屏风间隙洒入室内的绯色光芒融合在一起,令屏风与灯盏都落下颀长阴影。 这是我早已经见惯的光景,但今天目光却再度被坛上陈列的某件祭具吸引了。 那是由主祭神官放置上去,由本人施法、凝聚着灵力用于镇守夹层世界的祭具。 左边是一张不起眼的符纸,中间以朱色绘着咒文字。这应该是麻仓好用于设置设置结界的媒介。 据说麻仓兄弟从小就显出了灵能力方面的过人天赋,取得神官资格也是在幼年时,这在御五家后人中也是很少见的。每个术者擅长的领域不同,而咒术方面在五家中位于顶点的术者无疑就是麻仓好。虽然他那种傲慢的眼神让人不爽,但我必须承认其身为神官的实力确实深不可测。 右边的东西我第一次见时就觉得有些诡异,那是一个小巧的木制人偶。绘制得细腻逼真的面孔上,墨色的双眸凝视着空旷的大殿,漆黑长发披散在素色和服上。美丽却空洞,也感觉不到任何灵力的凝聚。我曾好奇过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然后就有人解释说“雏人偶原本就是内里虚无的容器”。 被用于祭具的雏人偶最早来源于“人形”。工艺精美衣着华丽的人形本来是女孩子们的玩具,但能工巧匠们赋予那没有生命的存在以“形体”。它们是那样酷似人类,以至于被术士们当做“人”的替代品用于各种祭典仪式,替人承受各种灾难厄运,所以又被称为“贄”。但是,制作和使用“贄”的技术相当艰深冷僻,在全日本也只有为数不多的术师掌握。因为,那是一种危险性极高的法术。 据说,制作得越好的雏人偶越是“接近”人类,这不是指外型,而是指其作为“容器”所具有的特质。因为太似人,而内在却空虚无物,这对浮游在虚幻中的灵来说乃是有着最致命的吸引力,令它们不顾一切地想要进入其中,那种引力犹如甜美的罂粟一般无法抗拒。于是,原本空洞的容器中有了另外的存在而成为“躯”。(注) 人形比其他任何东西都容易吸引灾厄与恶灵,术师也正是利用这种方法来祛除不吉,但如果力量不及对方就会反被击败,然后,得到身体而能够触碰现世的“躯”将会肆意破坏,酿成惨剧。 这个人偶是被术者施予封绝之术后成为安抚躁动灵魂的祭具,而术者正是好的双胞兄弟麻仓叶。 知道他是人偶师时,先是吃了一惊,但仔细回想,那或许很适合他。 拥有那样柔和如风的笑容,温暖却又静谧的琥珀色眼眸的少年,凝神雕琢,缓缓制作着精巧雅致的人形,然后倾注力量净化灵厄。以他的能力来说明明可以用更快捷强硬的的方式解决问题,却偏偏选了这种无比麻烦的方式履行使命,确实像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在麻仓叶倒下之前,使用活人献祭的“暗祭”也曾举行,只是次数远不如现在这样频密。将神官以外的人牵扯进来的做法一直以来都有人质疑,那时候包括叶在内的一部分神官反对的呼声很高。但假使无法镇压灵道的鸣动,就算再多人异议也是无效的。于是少年提出了以“贄”来代替真人,虽然过程很是辛苦但好歹还是成功了。 能做到这个地步,足以证明他也是能力相当出众的术者。据说他还修炼过剑道,在月见已经很难找到能够匹敌的对手。 我很怀疑这些传闻的可信度。夸大和贬低有时都是有意无意间形成的,然后传言就会与真实越发脱节。 如果他真的是那么厉害,为何四年前会发生那件事呢? 因为现场并没有留下格斗的痕迹,少年身上也没有外伤,所以那起事件至今也遭到很多人质疑。这样考虑的话,就能解释偏殿外的守卫异常严密的原因了。 到底少年遇到了何种变故,几年过去依然是迷。如果不是那件事,或许月见的现在会完全是另一番摸样…… 今天,在见到这个人偶的瞬间,心头涌起了一丝微妙感觉。虚空中有着不可见的东西在缓缓凝聚形状,虽然我还无法确定那是什么,但我有预感,有些什么事就要发生了。被这冥冥之中运转的命运丝线所牵动的,已经不止是月见的子民而已。 ★★★ 嗣月祭表祭的当日,整个月见都沉浸在喧闹热烈的气氛中。超过半数的镇民聚集到神社中参与祭典,而神社外的山道上也挤满了穿梭往来的人流。 五家的神官们在神社的御园中主持法事,而祭典的高潮部分是在晚上。明月当空之时,祭拜月读神的仪式才会正式开始。在那之前,我们这些不需要出席仪式的麻仓家神官还能有一段休息的时间。 然而还未到正午时分,我就接到了匆忙而来的一位属下神官的传话: “安娜大人,主祭大人请您立即来月读神社。” 我暗暗吃惊。麻仓好很少这样派人急召我,尤其是在表祭这种繁忙的时候。 昨天午夜时,惯例的暗祭在月读神社中举行,到现在也差不多该结束了。难道仪式中出了什么事? 急急赶到月读神社时,暗祭果然已经结束,我被接引官带到了御园边的配殿。往日那里只是作为仪式的准备和休息间,但今天里面却挤满了人。 在披着玄色法衣的五家神官中,我立刻注意到了身着赤红色和服的少年,灼眼如血的颜色将他与身俱来的凌厉气场渲染到极致。虽然无法看到面具下的表情,但已经明显感觉到室内的气氛凝重得非同一般。 人群中发出嘤嘤错杂的低语,还有人不时瞥向屋内一角。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右侧下属神官的脚边躺着一个人,从身形上看似乎是个少年。 等等…那头发的颜色… 不会吧…! 但是这种浅棕色的碎发和白得有些透明的肌肤…除了他大概没别人了。 西九条真澄?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就在我感到头皮一阵发麻的时候,麻仓好的声音传了过来,冷冽而清晰: “今天的仪式中有人闯入禁地。安娜,这件事就交由你来调查,然后妥善处理吧。” “…是。” 感到不止是麻仓好,其余四家代表的视线也集中过来,神经绷紧了几分,我将原本想问的话迅速压了下去。 “距离‘蚀之刻’还有不到半年,现在是很关键的时候,所以这件事要谨慎对待,四家的巡查组也会协助你。” “是。” 从旁边扫视过来的视线闪烁不定,他们的想法当然不会只是“协助”这么简单。如果是按照惯例处理,这种闯入禁地者的下场只会是一种。我想我大概已经明白麻仓好如此交代的意义了。 - - 注:月读神,传说中从父神伊邪那岐命右眼中诞生的神,被任命掌管“夜之国”,也就是所谓的月神。这个故事中提到的神明并不等于神话中的“月读神”,而只是因为月见的特殊环境而被人如此尊称,其实是对掌管夜之国的众多神明的统一称谓。 注:躯,恶灵进入人形得到身体而变成能够活动的非人之物。它们保留着作为灵之时的恶念,拥有破坏和吸取灵魂生存的本能,是非常危险的妖魔。 第十七章 【伍刻】 寂静中有水滴轻叩在石板表面的脆冷声音响起,似乎有意配合着零落的脚步回音。 又下雨了,在原本不应该多雨的这个季节。 渗入石缝中向下蔓延,最终在坚硬的石板凹陷处汇集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潭,更多的则沿着裂隙流溢至更深的土壤中。常年以来不见天日而且通风不畅的这个地下牢中充溢着令人厌恶的腐败气味,苔藓和蛛网都在适合自己生长的角落占据了领地并不断扩张。 我并不喜欢这里,但此刻却在某间囚室外不远处的休息间木椅上枯坐,等待着某个结果。 说是休息室,其实只不过是地下囚室中间的连通走廊里稍微开阔一点的部分而已,稍作分隔,里面放置了供值守人员使用的简单家具。 在月见,拥有地下囚室的建筑其实不少。不仅御五家的本家宅邸中遗留着自古以来就有的监狱设施,连神社和某些公共建筑周围也还留着一些。原因自然是因为“流放之岛”的本源了。据说古时遗留下来的最大的一所政府机构配备的监狱因为年久失修而拆除,后来在原址建了商业街。镇子中心的旧监狱已经作为民风展览馆的一部分向一般民众开放参观,但御五家的囚室和刑房并不是用来观赏的。 为了便于调查,我将西九条真澄带到了这里。按照麻仓好的指示,必须“仔细调查这个闯入了禁林的少年”。 现在和我一起坐在这里的还有其余几家的神官,不过他们并没有像我这样一直留在此处,而是留下了一名下属之后偶尔过来查看。 我和他们没有什么话说,他们应该也早就清楚我的风格,所以只是间或中小心翼翼地用眼角扫视一下我这边就移开视线。 协助? 真是笑话。 月见这么大点的地方,又不是多复杂的事情,麻仓家也还不至于需要劳动外人来帮忙。需要调查的只不过是个孩子,他甚至连家人都没有,在东京居住过的家也已经派人过去收集资料,相信不久以后就会得到情报。这种事情,需要什么协助呢? 五家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在这种时候显露得最为明显。所谓“协助”一定是他们提出而非麻仓好要求的,他们只是不信任麻仓家而已,尤其是那位被称为“鬼之子”的少年。 如果主祭在仪式准备期中出现错误或失职,四家就可以撤换掉主祭神官并给予处罚,严重的话会被处以极刑,家族也会失去很长年限的祭典主持资格。 在上一次的仪式失败后,五家之中对麻仓好的抵触情绪原本就已经很高,现在他连任主祭,必然有不少人心生不满而又无可奈何。如果在这个时候抓住些微的把柄,就能将他从主祭的位置上拖下。要看穿这种心思难度并不算大,问题在于这确实让我觉得心烦。 三年前麻仓叶出事时,就有人怀疑那是麻仓家内部操纵,因此叶所在的那处偏殿一直以来都有五家的直属神官队严守。而现在祭典将近,对主祭神官的监控力度也在不断增强,他们似乎认定好一定有着某些不可告人的企图正在秘密进行,现在,这矛头显然直接指向了这个忽然出现的少年。在我对西九条真澄进行调查的同时,其余四家的神官也一定在搜索他与麻仓家的关系,同时也派人监视着囚禁少年的这个囚室。 这样一来,我很难将某些信息传达给那个少年,对他的询问也没办法随心进行,更不用说按照好的指示行事。 而最让我头大的是那个少年本身,为何他就不能再像普通人一点啊! 遇到这种事还能拥有那种诡异的冷静,竟然还和我争执起来,全然不觉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凶险。那种过剩的正义感在月见是行不通的,我想他一定无法理解,毕竟他只是一个生活在普通社会的少年而已。 看到他那不以为意的笑容我终于怒火上涌,踢翻了他那天的晚餐,其实按我的性格原本是该给他一耳光的,却在那时犹疑了片刻而没有动手。 笨蛋,他真的是个没救的笨蛋。 ★★★ 两天后,接到了重新整理的调查报告,内容当然是关于西九条真澄的。 这一次的调查比之前更详细,因为我需要了解关于那少年身上无法解明的谜样气场的线索,就必须从更深的角度探寻。 然而,结果依旧一无所获。 西九条家非常循规蹈矩,在月见期间并没有做出任何可疑的行动。虽然也偶尔到神社参拜,但并没有接触过五家的神官。离开月见后的四年里,其父在东京继续从事物流工作,真澄则在公立中学就读,除了因为色素较浅的原因而被同学排挤过之外,没有发生过其他值得注意的事件。 我将卷宗翻来覆去地看了数次,依然找不到头绪。 难道从他身上感到的奇异感觉是毫无意义的么?那要如何解释他能够不被结界影响而进入禁林到达仪式场所?他是天然性特异体质么? 我反复思考,最后停在一个地方:四年前,真澄因为患病而离开月见,全家搬到东京。月见市立医院证实,西九条真澄患急性脑炎住院数周,病情恶化,转移至东京就医。据说痊愈之后,头发的颜色就逐渐变浅。 四年前,正是上次仪式前半年吧?这里面会有什么关系么? 就在我决定亲自再去市立医院确认细节的时候,下属神官报告称“当时曾接诊过西九条真澄的医生和护士现在都已经不在医院,有些离任有些调走,所以情报来源费了不少周折。” 虽说已经过去四年,但真的会有这种巧合么? 这一切不可能全都是偶然… 我立刻要求下属继续调查和少年接触过的医护人员,另外又指派人员暗中前往东京向西九条家寻求当时情况。隐隐感觉到了事件的走向,但那却是我最不愿意相信的。 西九条真澄本人因为患脑炎而丧失了一部分记忆,也因为那次重病而造成身体有些许改变,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一切都不能成为他忽然得到能够闯入禁林结界的能力的借口。 反常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麻仓好。 明明可以将那少年直接处刑或是制成“忌人”丢弃到禁地中劳役,却特意交给我调查。他用“那少年闯入禁林的原因和方法需要确认“作为借口,但我这里得到的答案却是“因为喜欢登山所以就去了”。 两人都不肯说实话,这正是最让我生气的。 他们果然在隐瞒着什么吧? 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麻仓好不希望这个少年死去。他的本意是,我必须在询问后找到合适的理由和方法让这个少年离开月见。 好吧,他是怎么想的我可以不去管,但现在要送这家伙离开月见不是强人所难么? 如果是在仪式之前还好…偏偏是在他被人发现闯入了暗祭现场的现在…而且西九条真澄本人还是个顽固得不要命的笨蛋,我估计在仪式之前直接拖他到月见的港口他也不会离开,原因依然不详。 就在我为如何寻找一个借口送他离开月见而烦恼,甚至打算联络出云的木乃婆婆派人来接他的时候,事件再度横生枝节。负责看守的属下来报,西九条在囚室内病倒了,情况似乎还很严重。 因为“调查还未结束“,在协同神官允许的情况下,少年被送到了市立医院诊治。即使他患上重病,我也厄令看守者绝对不可大意。 囚室内的石墙上有挖掘的痕迹,他根本就没有放弃过逃离的打算。没准这一次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重重地捏紧了拳,直到指甲将掌心勒得生痛。 西九条,你到底想怎样! 一旦你从我这里逃离被其他四家的神官发现,会受到怎样的对待你一定没有想过吧!那些人可不会只是将你丢在石室里任由你自己慢慢考虑,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他们有千百种,你就那么想体会一下么? 如我预感的那般,少年在进入重症监护室之后的第四天,不知用了何种方法避过看守者从病房里逃走了,而那时我正在楼下的办公室中听取他的诊断报告。我不知道他怎样用那种身体从众多监视者的视线中消失,总之,我失败了。 并非是我看轻了这个比我还小两岁的少年,而是他实在太超乎我的预料。而我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立刻调动麻仓家的神官搜索他的下落,一定要在他被其他四家发现之前将他带回来。设想了一下他可能会去的地方,属下们立刻展开了行动。 之后的事态发展可以说是一路崩溃失控下去。因为不能扩大事态让属下们的搜索陷入被动,去到几个地点堵截的队伍也一无所获,他非常懂得如何避开搜查。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传来了黑泽家搜索队行动的消息。 西九条他真的跑去了警察署,虽然是勉强逃掉了,但他的意图也已经很明确。他想将这一切昭示于众。失败之后,接下来他会去的地方只可能是隐岐岛的码头了。 那天下着雨,是一周以来最大的一场。 月见的通讯已经中断了几天,出山的唯一公路也因为山泥倾泻而阻断,但这一切那个少年不可能知道。他现在一定正艰难跋涉在那条承载着他所有希望的道路上,却不知那是最终只会通往绝望的断崖。 ★★★ 当我和下属匆匆赶到时,中止的那处山道上还有几人在议论纷纷。那几人正是黑泽家的神官。 现场经过暴雨的冲刷已经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但沾满了血污的破碎布片依然摊在乱石堆边,那是已经破碎的病员服的残骸,多半,是他身上穿着的吧。 我来晚了吧? 身后那几个目光闪烁的男人正打算偷偷溜走,却被我叫住。怒视那几人,我毫不客气地发问: “西九条真澄呢?” “这…我们不知…”为首的男子怯懦着打算蒙混过去,我当即一脚踹上了他的小腹,他哀叫着朝后倒过去,被我的属下扼住胳膊架住了。 “说!他在哪里?”我冷冷地俯视他:“你知道我是谁吧?主祭神官命令我调查西九条,我不会允许你们这样乱来!” “咳…这…我…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他的声音越发低微,脸色惨白。 “他在哪里?不要让我再问一次。”扬起了右手,结雷咒印,我没有耐心和他耗。瞥见我指尖闪烁的灵气弧光,他慌忙接口道: “…已…已经按照黑泽大人的指示…处…处理了…” 虽然已经料到这样的结局,但心里依旧骤然一沉,比失职更深的愧疚感刺痛了神经。最终还是没能让他避开这种结果…我实在… 西九条,你这个大笨蛋。 这样你满意了么?安心了么? 身后响彻山涧的浊流声轰燃入耳,湍急的水流夹着泥沙山石和残枝奔腾而下,两侧笔直的山崖被雨水冲刷浸透呈现出深灰色,视野中找不到一丝少年存在过的痕迹。 我缓缓收回视线,再度望向那件破碎的衣物。沉默中,面前的几名黑泽家神官面面相觑,惊惧的神色没有减退,我心下不觉浮现出一丝疑惑。 “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盯住男子的眼睛,他立即瑟缩着惶顾左右:“没…没什么…” “处理完了为何还不离开?又发生了什么事?马上把详细过程告诉我!”我提起他的衣领厉声质问道。 ★★★ 疾奔回月读神社时已经将近傍晚,夹层世界中无法使用交通或通讯工具,而现在我要做的事情也无法交于式神,那是必须马上到偏殿中确认的事件,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它将会对月见造成怎样巨大的影响。 从黑泽家神官口中听到的是令人震惊的消息:在将西九条真澄丢下山谷时,少年的身体中飞散出耀眼的赤红色灵光,在场的神官长立即注意到那是施行过极复杂的咒术的痕迹。意识到那个少年可能并不是一般人的神官们立即下山,找到了顺流而下的躯体,但那竟然已经不是被他们抛下的有着血肉之躯的少年,而是一具支离破碎的人偶。在神官长带走人偶后,他们几人奉命在此清理现场,并寻找遗漏的残骸。 将人偶变成人类,这种术我从未听说过,即便是身为市子的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但显然月见的神官并不是这样认为。 这确实是极复杂的秘术,但在月见确实就有一个人可以办到,那就是人偶师麻仓叶。 究竟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一具人偶,它又是怎样变成名叫西九条真澄的少年的?麻仓叶为何要这样做? 所有一切的谜团都指向沉睡在月读神社中已经沉睡四年的那位少年,只有他才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当我赶到偏殿外时就察觉到了异样,平时驻守在殿外的几层巡逻组已经撤去,只有数位神色慌乱的麻仓家神官在殿外徘徊。仔细一问,得知四家的代表已经来过了,而好当时也在场。 黑泽家主及其余几家的大神官带着大队人马闯入施有封绝之术的殿内,原本要勃然大怒的好却在见到那具残破不堪的人偶后瞬间怔住。几句话之后,四家的神官上前架起了依然没有意识的少年出了偏殿,而麻仓好竟然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阻止他们的行为,令所有麻仓家神官愕然。待四家离去后,麻仓好喝退了所有人,将自己关在偏殿中,禁止任何人入内。 面对这突然到来的变故,众人能够猜测到的可能性只有一种: 四年前,作为主祭神官之一进入月读神社的麻仓叶,本应将身心全部奉献于神明,履行御子的职责守护封印,而他却因为不可告人的原因而做出逃避献祭的行为。使用了禁忌的秘术让众人以为自己遇难,借此逃离月见,最后终于造成无法挽回的惨剧。 抛弃了自己的亲族,背叛与自己担负着同样使命的兄弟,背弃生养自己的月见和众多子民的信赖,他已经丧失了神官的资格! 不,这种卑劣行为会将他烙上比妖魔兽类还不如的烙印。纵使将他打落到黄泉比良坂的最深地狱,也无法洗净那深重罪孽。 第十八章 【陆刻】 ——下行走道尽头传来的错杂声响犹如锯锉摩擦于硬物上,刺耳又不祥,心底顿时涌起深深的厌恶感。 即使是我,来到这里身体也会不由自主的颤抖。 好依旧禁止任何人进入偏殿,这种情况自我来后还是第一次遇到。慌乱的族人纷纷请示接下来该怎么办,于是我只得先到下属汇报的那处紧闭之所去。 夹层世界中永远不变的夜晚令这里常年都维持着不太高的气温,而位于神社深处地下的那个牢狱据说是最接近黄泉的所在,因为聚集着灵场而气温极低(注)。此刻犹疑停滞的脚步是下方渗透而出的寒气所致,亦或是来自体内的寒冷呢? 和麻仓家以及其他四家在表世的地下牢不同的是,那里只囚禁神职人员。最深处的那数间囚室与御园中的千引石在地下影射的位置非常接近,也会受到封印的影响而使恶灵使魔都无法靠近,相当一部分法术也无法生效。因此那里被当做禁锢罪人的最佳场所,五家的人称之为“暗之渊“。 来到月见已经三年,距踏入灵能者世界也近十载了。一旦和死者以及灵打交道,就必须做好见到各种人世间悲哀、凄惨之黑暗面的思想准备。学习了对人类也同样有效的攻击咒术,同时就要面对伤害他人与被伤害的痛苦。至少,我在来月见之前,曾认为自己的觉悟已经足够,而现在,却不敢那样确定了。 暗之渊中积累着月见历经千年传承下来的黑暗历史,无数罪业在这里终结,知晓它们的人仅限于极少部分家族要人。为了隐藏这些秘密,获得许可的特定神官之外者一律禁止入内,杂役之类的琐事均交于忌人。每当“午夜”(注)人静之时,就能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和抓挠石壁之声,那应该是失去声音和自由的忌人们在石牢中宣泄淤积的情绪吧…其实很多来到这里的忌人不用太久就会疯狂而死。 忌人们总是很小心地隐藏自己的行迹,大概那可怖的身形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厌弃吧。因此在来这里的路上并没有遇见,但我知道,他们确实在不远的地方,瑟缩在阴暗的角落中,凭着仅剩的听觉感知周遭发生的一切。 数分钟过后,终于来到了最深处的囚室,却在门外被驻守神官拦住了。以黑泽家主为首的诸位大神官正在里面讯问,命令下属不得入内。 我朝着紧闭的木门瞥了一眼,里面的情景从这里是无法看到的,但声音却不时地传出,从刚才起就听到的竦人异响就是从里面传出的。那里面除了有一间特殊的囚室外,还有一间刑讯室。我过去曾有一次看到过内部的陈设,而那次不愉快的经历实在不愿意回想。大概,人类能够想得出的所有恶意的手段都具现化在那个阴暗的房间中了,而那些东西被用在人类身上会是怎样的情景,我一次都不愿意设想。 铿然作响的金属摩擦声大概是锁链或刑具之类的东西磕碰发出的,从外间能感觉到房间内剧烈起伏的灵力流动,应该是有人在使用咒术。不时还能听到低沉的呵斥咒骂声,然后是嘈嘈切切的议论,听不真切,反倒是那位应该在的少年安静得出奇。似乎任凭众人如何对待都打算保持沉默一般,让我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姑且不论诸位家主们非同一般的坚持不懈,麻仓兄弟对这件事的反应也让人不解。 从国道被阻塞的部分返回月读神社再赶到这里,大约耗费了一个小时。而这么短时间内突发的状况很多人依然还无法接受。 黑泽家前去阻截西九条的神官看到的红色光芒,应该是某种咒文解除的瞬间。虽然我对人偶术了解不深,但按咒术常理来理解的话,术的持续会伴随着某种条件。条件破除,法术自然就消散,如果是非自然中断,还会伴随着“逆风”(注)。 如果那真的是麻仓叶所施的咒术,将自己的灵魂转移到人偶身上并使其幻化为人,那么当灵魂所凭依的容器“西九条真澄“死亡的时候,法术就会解除,于是他的灵魂就会回归到本应在的地方。 也就是说,如果麻仓叶没有醒来,四家的论断就会不攻自破。但相反,如果那个昏睡了数载的少年在这个时候醒来,基本就可以断定之后的种种悲剧都是他施行了那种咒术而导致的后果。 而现在结果已经不言自明。据说原本在拜殿中静思的好就是感觉到封绝结界的异常才赶去那偏殿中查看,那时麻仓叶的灵魂很可能就已经回到身体中并且有了生命反应,那之后不久四家的人赶到……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 被寄予厚望而且实力超群堪称天才的少年突然间变成了陷月见于如今这种凶险境地的罪无可恕的叛逆者。而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说他温和亲切,也曾站在反对人祭的先端,对于成为御子献祭一事从未有过任何异议。到底为何会变成这样?是不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而麻仓好消极的态度更出乎我的意料。不管怎么说,他的弟弟现在将要面对的是比炼狱更为残酷的制裁。行使主祭神官的权利将这件事接由自己处理也是合理的吧?他为何却毫不过问? 忽然间发出的一阵可怖爆裂声将我的意识从纷乱中拉回,随即而来的金属碰撞声中夹杂着微弱的悲鸣,犹如某只垂危的小兽,在力竭时被迫着发出的呜咽,凄厉得令人心悸。 杂音顷刻间就被粗暴的吼声打断,虽然听不清内容,但无疑他们还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我紧贴着身后的石壁,朝外侧轻移了半步。里面传出的声音让人很不舒服,犹如数只蚂蚁渐渐爬上敏感的神经末端,牵起发自心底的恶寒。 这种时候也顽固得什么都不愿意说,那果然是你么? 西九条…不,麻仓叶。 就在我极力不去猜想刑室内此刻的情景、不去听那些声音的时候,各种嘈杂中夹杂的几句嘶声呐喊却径直贯入脑海中,充满深切悲戚与乞求。 “好呢?好在哪里?我要见他!——求求你们…让我见他……” ★★★ 那天的讯问是何时结束的我并不知道,因为嗣月祭的某些收尾事宜我返回了国分神社。漫长的又一天过去,没有收到任何事件进展的汇报,于是傍晚结束工作时我再度去了暗之渊。 去到那里时猛然瞥见前一天的那个神官依然在门口。一问之下才得知诸位大人还没能问出任何结果,因此今天继续,而时间也已经持续了将近十个小时了。之前还能偶尔听到少年的呻吟声,后来则是完全没有了动静。不依不挠地继续拷问的刑讯官就犹如在唱着独角戏一般,不知道何时才会结束。 “他们到底想问什么?”我终于有点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将看守的神官拉到一边,压低音量问他。 “当然是怎样使用禁术逃离月见的吧…”他低声道,眼神游移不定。 “这还需要问么?不是说已经找到了作为容器的人偶么?” “当然不够…安娜大人,恕我失礼,阴阳术这种东西呢,也有很多种的,分支越到细微处,就越是旁人所无法触及和理解的呢。”他见我依然露出不解神色,就继续解释道: “人偶术是很生僻的一支法术,在月见精通于此的就只有麻仓叶大人。所以…这里面的秘密只有他才能说得清楚…” “不对,你说的这些我明白。但是问出具体手法又如何?了解那些已经过去的事能改变现状么?他们为何不能多为马上要举行的仪式多考虑一些呢?”我直截了当的指出我的不满之处,反正遮遮掩掩的说话那不是我的风格,我也不介意被那些大人们听到。 “不…这个嘛…”那神官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而显得面有难色。 “不要只说一半,如果你还是月见的神官,就将这些说清楚,如果影响到接下来要做的仪式后果有多严重你应该知道吧?”我提高了声音质问他,而他在对上我的目光后瑟缩地底下头答道: “请恕罪…各位长老的意思我不敢擅自揣测……但是,按照规矩,应该彻查造成严重后果的事件,找出所有相关人员…或则说幕后主使之类…”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再次低头行礼,沉默地退到一边。 我忽然想放声大笑。 所谓的“人类无止境的恶意”究竟能到达什么程度,又稍微明白一点了。 事实已经认定,依然不厌其烦地拷问一个已经虚弱得几乎无法开口的人,目的当然不是弄懂那根本不属于自己领域的术,只是想将某些实事强加于他和他周围的人。在诸位家主的面前,一旦那少年说出他们想要的话语,就将成为无法消抹的证据,于是就可以再度将月见的形势扭转。 罪已有定论,而现在所做的这些,全部都是针对麻仓家,准确来说,是针对主祭神官麻仓好的。 距离仪式还有半年不到,御五家依旧保持着表面的平和,而暗中却斗得你死我活。 我的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是的,即使如此肮脏,如此渺小,月见的人们依旧在此生存数千年。历史没有因为黑暗而湮灭,反而以它作为养料而茁壮。 而我,不需要介入这些被莫名的“正义”所推动的纷争,我只要履行和木乃婆婆的约定,守护着麻仓兄弟直到仪式之日即可。 麻仓好,你会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无动于衷么?我不相信。 虽然依旧看不穿那人的心思,但他绝对不会放手让形势脱出自己的掌控。 ★★★ 从那个晴朗的冬日午后明艳耀眼的雪光到眼前阴暗可怖的石牢,数年光阴仿佛只是转瞬,只是我之前设想过多种重逢的光景都不是现在这样。 最深处的石牢并非人工垒砌而是从整块的山崖裂隙中开掘出来,而历史少说也有数百年了,岩壁上斑驳的痕迹是经历无数次生灭轮回的苔藓们和地下水冲蚀留下的。石室中间有一个类似中厅的地方,正中顶壁上开着风穴,曲曲折折中消掩了其止境处,不时有哀鸣般的声音从漆黑的穴中传出。中厅一边连着刑讯室,另一边是牢房。两边房间均为三面石壁一边铁栏,长明灯放置在中厅石壁边,不甚明亮的光颤抖着洒入黝黯的石牢中。 审讯完毕后他已经被转移到这边的石牢中,借着烛光打量蜷缩在角落的少年,神经却不由自主的绷紧了。 曾经对我露出温暖笑容的褐发少年如今就在面前,我却几乎认不出这就是他。 裹在素色中的少年虚软无力地靠在一侧石壁上,肢体不自然地搁置,犹如一具等身大的人偶。双手藏掖在身后,或许是被锁着的吧。身上的单衣应该是换过的,但依然有数处被已转为黑色的血滞沾污,犹如冰雪中盛放至将凋落的椿,极尽繁华与颓败双重的残虐美感。 少年的面孔几乎都被低垂的刘海遮挡,而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本刚好及肩的发丝也在缓慢流逝的岁月中长了不少,竟然已到了快至腰际的位置。这样看上去的话,和好倒是更加的接近了。 他异常细瘦苍白,不管是发丝间的面孔亦或衣服下摆中显露的光裸足踝都呈现出极不自然的青色,透明、纤薄,彷如易碎的瓷器。那也是自然的,毕竟他已经有数年不曾立于阳光之下,甚至连身体也未曾移动过分毫。 少年的额头,微敞的领口间显出的脖颈,甚至足踝处深黑色镣铐与肌肤接触的部分,都缠绕着层叠的绷带,渗出了斑驳暗红。不知道他们对他用了何种刑具,但这种时候使用咒术的可能性更大。因为那不会造成过大的肉体伤害却能制造出凌驾于它的痛楚。如果不希望这位少年死去,用术来施行刑罚最合适不过。 扫视周围环境,发现这里比麻仓家的地下牢陈设要优越不少。虽然石壁简陋,但是里面依然有铺了榻榻米的床榻矮桌等家具,靠里侧甚至还有洗浴间。房间周围隐隐浮动着一层灵力圈,使得内部的温度不致过低,暗之渊不愧是长年用来囚禁家族要人的场所,想的倒是很周到。但是,即使是镀金的鸟笼也只不过是鸟笼而已。 就在我注视着石室一角时,恍然觉得有什么细微的异动浮现,转头望向少年那边,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半睁着幽深的乌眸望着我,嘴角轻轻动了动又停住,似在考虑应该以何种态度面对我。 “你好,麻仓叶。”犹豫了片刻,思及不知他对苏醒之前的事是否还有记忆,干脆一口气说完,“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恐山安娜,木乃婆婆的弟子,麻仓家神官长之一。” “…你好”他的声音很低,而且沙哑,我几乎是靠着口型才辨认出语意。就在我怀疑他目前的状况是否能将这个对话进行下去的时候,少年的面上却浮现出一丝虚弱浅淡的微笑: “我没有猜错,你果然是麻仓家的神官呢……” 我略微一惊,他是在说之前的事么?那么说来…… “你还有印象?对于作为西九条真澄时的事?” “…算是吧,现在我还有点混乱…” 这稍微有点打乱了我的步调。原本我只想问他关于四年前的那件事,但想起这期间发生的事,瞬间思维又跳跃到好命令我“妥善处理”西九条的那个时候…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失败,“西九条真澄”或许可以离开月见,而麻仓叶就不会以现在这种模样被囚禁在暗之渊中…然而放他走真的好么?麻仓好他那时又到底是否知道“西九条真澄就是麻仓叶”这一事呢?如果那时他就已经发现那名少年是自己的弟弟而想让他离开,现在为何又对麻仓叶的处境视而不见?或者说,认为好他想要放走西九条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误理解? 我忽然觉得头痛欲裂。 “那个…”少年的声音打断了我,我抬头望向他。 “抱歉…因为我那时的轻妄,对你有很多误解…” 我不敢相信地瞪着他,他竟然真的撑起身体朝我俯身下来,牵起身后一阵当啷脆响。这时我才看清那声音的来源并不是系在手腕上的镣铐,而是从外层罩衣下方延伸出来的锁链碰撞发出。视线顺着上移,猛然瞥见他背脊处已经浸染成大片的暗红,心脏瞬间卡停数拍。 “你…你是个蠢蛋么!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你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吧!”不由得抓紧了槛栏喝道。明明是我对你做了那么多! “诶…对…对不起…”他似乎被我的吼叫惊到,瑟缩了一下,那反应倒真的和西九条一摸一样。 “……”忽然有些气结的感觉,脑海中酝酿很久的话语猛然卡住,不知如何启齿。 “为什么……” “…诶?”见我语气忽然放缓,他反而显出一副茫然的摸样来。 真的是他,和六年前那个被我无视而逐渐僵住的少年相同的脸。虽然无比憔悴,但同样单纯而坦白。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我垂下目光,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听到答案。 明明是蠢得会向伤害了自己的人道歉的人,无法相信,你会做出那种事来。 少年背后的伤痕,据说是被称为“鬼缚”的古老咒术。以施加了封绝之术的锁链从恶鬼或罪人的肩胛骨处穿过,不但可以限制他的一切行动,也能够封印其所有法术。这是对罪孽深重者使用的最残酷的咒术之一。锁链的另一端因该是于固定在石壁上的咒缚阵中心相连,他自己绝对无法触碰。 那个伤口因为诅咒永远不会痊愈,加上这里是时间几乎停滞的世界,他会永远被禁锢在这石室中,直到解除咒缚的那天。但是我几乎能猜测到为何没有将他立即处刑的理由,那是因为四家的长老已经商议好要将背叛了月见的罪人作为祭品在下一次的正祭中献出。 注:据说,有灵出现的地方气温会急速下降。在一些日系灵异故事中甚至设定出某种测定灵体的仪器,通过检测温度寻找灵的痕迹。 注:夹层世界没有日夜更替,这里的午夜指的是现实世界的午夜时间。 注:逆风,阴阳术术语之一。法术失败或被击退时会带着巨大的反作用力返回到施术者身上,这是使用术必须承受的风险。 第十九章 【柒刻】 朦胧的橙黄色火光闪动的一瞬,短暂的阴影笼罩在少年的身上,让我产生他似乎被什么触动一般的错觉。 事实上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是带着点无奈的平静。 细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接连几次的明暗不定,我侧过身去,正望到一只褐色的蛾扑撞着中厅的烛灯。 “我也不知道。” 极飘忽的声音传来,一时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了什么?” “那时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抱歉…”褐色的眼眸凝望着我,既没有任何闪烁也毫不回避,但他的回答却让人匪夷所思…… “不知道?”我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放大音量,因为门口还有不少值守神官,此刻大概也想要听清室内的动静吧。 “你…该不会也是这样对大神官们说的吧?” “对。但是他们并不相信呢…”他面上泛起了苦笑,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但我却急了,紧握住铁栏朝他低喝道: “当然不会相信吧!发生了那样严重的事,可不是你装糊涂就能混过去的!再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人偶身上的术不是你施的么?” “……大概…是我吧…”他有些窘迫地移动了一下身体,但身上束缚太多以至于这小小的行动也被迅速限制了,“在月见,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偶师…但是…” 他抬眼注视我:“我确实没有印象了,对那时的事情。大概是法术的影响吧,转移灵魂之术是禁术,使用的结果我也无法预料……” “禁术?你以前没有试过么?” “恩。月见应该也没有人试过,不,应该说是从未有人成功过。” 烛灯中传来低微的“呲”声,方才此起彼伏的扑撞声已经听不到了。 我稍微能够理解他的话。 这种一般灵能者都极少听到的术应该不是那种任何人都能够修习或使用的术,否则将会酿出无数有违伦常事理的事件。而在月见,因为子民们都背负着诅咒般的宿命而无法离开这座犹如监狱的岛。但如果使用那种术呢? 麻仓叶将自己的灵魂转移至“他人”身上作为另一个人在月见以外的地方存活了四年以上,已经足以证明此种方法可以逃避月见的诅咒。如果西九条没有死,没有回到月见,他大概以后都会作为一个普通人活在月见以外的地方吧。 使用威力越大的术要承受的冲击和逆风就越强,即使成功的施展也有可能招来意外的结果,失去转移灵魂时的记忆可能性确实极高。但不论有多大的风险,因为有那么一线希望能够挣脱命运的束缚,这对月见的子民诱惑会有多大,我能够想象。四家的长老们会反复逼问方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么说你没有了那时的记忆?” “恩。” “从什么时候起?可以说的更具体点么?” “你……是指?” “记忆是何时中断的?就算没有事发时的记忆,在那之前你不曾考虑过么?和好一起离开之类的…” “……!”他黯淡无光的目光忽然间锐利起来,而原因,只能是听到了那个名字—— 在那么长时间的折磨中一直缄默不语的少年唯一重复的话就只有那句“让我见他,让我见好”而已。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好几日,虽然已经有下属按照惯例向麻仓好汇报事态,但他拒绝接见任何人,令人费解的沉默就此持续着。 “你…刚才说了……好?”少年满脸皆是惊讶。我猜他大概是被我这种无理的称呼方式(注)给震到了。 “你……你该不会是…那个…和他…”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忽然涨红了脸开始语无伦次,“木乃婆婆她…那时确实说过…” “等等!”我终于明白他误会到什么地方去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作为木乃婆婆的弟子辅佐麻仓家家主,按照她的意思留在月见而已!” “哎…是这样么…抱歉…”他很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喃道:“你很了不起呢,安娜小姐。他很少允许下属对他不敬,除非那个人的能力被他认可。” “……我可是个外人。除了老师兼亲人的木乃婆婆,我不认为有必要对其他人低声下气的,特殊情况除外。” “啊哈…也对…”他顿了一下,又抬头问道:“你能够见到哥哥么?” “他一直都在寝殿啊。” “呃…因为我有些事想当面和他确认,但是大家都告诉我他现在不见任何人…你能帮帮我么,安娜小姐?” “…要说的话不能由我转达?还是说你确实曾经和他商议过绝对不能被人知道的事呢?” “…抱歉…” 一直都感觉不到多少紧张感的那张脸上终于显出惶然神色,他果然还是有事隐瞒。 “麻仓叶,其他人没有骗你,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我觉得你应该是知道原因的吧?为何你就觉得我能把他带来这里?” 不知是被我冰冷的语句刺痛亦或是他确实想到了什么,那双眼募地睁大了,但随即蒙上了一层深谙的阴翳。褐发少年身躯微微颤抖着向身侧的石壁靠去,恢复为最初那种人偶般苍白无力的姿态,良久不语。 他还留有作为西九条真澄以及恢复为麻仓叶之后的大部分记忆,甚至是数年前在恐山见面时的事也还记得。所以,在他昏睡之后月见所发生的事,仪式的失败,族人的过世,新任的主祭神官以及那之后的种种,相信也多少了解了一些吧。如今自己的处境,他应该比谁都清楚。 明明已经是什么都无法做到的罪人之身,即使如此,却依然抱持着莫名的执拗。而现在所发生的这一切,会将之后的命运导向何处,没有人能够说清。 正当我想再追问一些的时候,外间走廊上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随即是门拴擦碰声。木门被推开了,几个人走了进来,最前面提着箱篮的女孩是玉村玉绪。见了我之后,几人都停下脚步行礼。 “安娜大人,抱歉打扰了。到了给叶大人换药的时间了。”她小心翼翼地以目光询问我是否还有要事,我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几个人,用微小幅度的动作暗示她稍后再议。 最后望了一眼倚着石壁不再说话的少年,我转身退出了石牢。于此同时,瞥见看守的神官打开了铁栏一侧的门让那几人进去,不觉叹了口气。 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有必要弄得如此森严么?四家的长老们似乎认定麻仓叶会使出什么诡谲的秘术从这间牢房中逃脱一般,任何时候都指派了数位神官长在旁监视。 在回月见的路上,几个新生的疑问一直纠缠于心间。 首先就是关于转移灵魂之术。月见虽人口不多,但也算是神道世袭之地。就算是生僻的术,只有一人掌握,这不是很奇怪的事么?按我的理解,至少麻仓叶也应该有教授他这种术的老师吧。难道这里面还有更深的秘密么? 然后就是一直笼罩于那位少年身上令人不解的谜。本以为在他苏醒之后一切自然会真相大白,但事实果然没有那么顺利。这不是什么神明或宿命所致,一定有人在暗中操纵,隐藏某些关键性的线索。这会和之后的仪式毫无关联么? 最后果然还是要去问那个人。 ★★★ 大约一小时后,玉绪来到了我的舍馆。 在光线明亮的房间内我才注意到她的脸色很不好,眼角下带着明显的乌翳。连日间照料伤患一定非常辛苦,而且那个人又是麻仓家的少主之一。 因为她一直侍奉本家家主,所以在麻仓叶明和麻仓干久过世以后就拨到了麻仓好处处理寝殿事务。这样算起来,在月读神社待的时间,她比我长很多。麻仓家年龄与她相近的女孩就只有我一人,所以自认识以来,我们偶尔会聚在一起,聊一些与这个年龄段少女相称的话题,一来二去自然就明白了她的想法。 玉绪从很早以前就钦慕着麻仓叶,当年木乃婆婆提过的“婚约候补者”之一就是玉绪。 而说到这一点我也有好奇之处,曾问过她候选者的情况。据说按照御五家的习俗,继承人在十二岁左右就会按照长辈们的安排与候选人见面,人选大约会在两到三人。虽然那时麻仓叶是很老实地来见我了,但是麻仓好则是抵死都不肯去见对方,把叶明大人和干久大人气得半死,然后他就找茎子大人做挡箭牌,最后竟然给他蒙混过去。然而谁料到事态会发展成现在这般摸样? 如果没能留下直系继承人,麻仓家大概会交由分家继承。但那些都是后话了,现在谁也无暇去顾及仪式以外之事。 “他的伤势怎样?” “不会有大碍,但是短期内不会痊愈,一定很痛苦吧…叶大人…”玉绪的眼中满是忧郁,说着的时候眼眶不禁又红了,“他们使用的是雷术,所以皮肤上烧伤了很多处。” 叶才刚恢复意识,在体力和精神都很差的情况下使用刑具伤害他的身体很可能会危及生命,因此才选择了雷术,但即使那样,反复使用依然会留下类似电击的灼伤。而他作为曾接受初仪的月之御子,自身的时间已经被放缓数倍,就算留下普通的伤口也会很久都无法治愈。 “不要太担心,玉绪。他们不会让他死的,至少现阶段。黑泽家当主提议用他做为最后一次暗祭的人选,以抚平黄泉之门的鸣动。” “…怎…怎么会…”惊讶与悲伤同时溢于言表,少女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们已经认定了麻仓叶是罪无可恕的叛逆者,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过他?” “…可是…叶大人绝对不会做那种事的!只要他能想起来就一定可以洗刷罪名…” 我望着激动得几乎落下泪来的少女,心中也涌起无限抑郁。 如果是因为法术的冲击而失去记忆,以至于作为“西九条真澄”时的少年无法拥有“麻仓叶”的一切记忆和能力,这一点可以理解,但为何施术以前的那一段关键的记忆也会没有呢? 如果不是麻仓叶在说谎,就是另有人参与这一事件。毕竟用术来抹消记忆就是我也可以做得到,但必须是在法术成功施展的前提下,具体指两种情况:对能力次于我者,或乘其不备发动突袭… “麻仓叶没有对你说过什么么?关于那时候的事…” “没有,叶大人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我对此不置可否。以玉绪对麻仓叶的仰慕之情,大概是对他的话全盘接受吧。 “而且…”她忽然压低了声音,以我刚好能够听清的音量说道:“在那里的话,叶大人是无法随心所欲地表达他的意思的。” “怎么?我知道门外有监视者,但如果小心一点总能想到办法传达…” “不,不止是那样。那个石牢中施有非常隐蔽的窥视之术,这也是叶大人暗示之后我才发现的。所以无论在那里说什么或是做什么,都有可能被其他四家的长老们察觉。” “啊……是这样么?” 竟然连我也没有发觉,幸亏之前的交谈没有进展…多半是黑泽家大神官设下的吧,早听说他擅长这方面的术。 “那么说偷偷传递物品书信之类肯定也行不通吧?” “是,进入过石牢的侍者和神官都会被检查。” 将拳狠狠砸在榻榻米上,不由得懊恼起来。 太小看他们了。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从麻仓叶口中得到那件事的真相,不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是不够的吧?大概我能想得到的方法他们也都考虑过了。 这种情况下究竟要怎样才能让他无所顾忌地说出来呢?我几乎可以肯定他的答案里一定会有将麻仓好牵扯进去的部分。这样一来的话,下一次的仪式会变成怎样? ★★★ 面前的纸门被推开了,一袭玄色狩衣的长发少年出现在我面前。被般若面所掩住的面孔依就看不清表情,但他无疑是在俯视我。片刻后,从我身边擦过,转身进入右边的长廊。 望着他的背影,我正疑惑着他为何忽然就改变主意时他却停住了脚步半侧过脸来。 “你不和我一起去么?” “为什么?”顺着他的问话不经意地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竟然被他牵制了,明明只需要回答“不必”就好。 “你不是很关心我会和他说什么么?”优雅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角,但此刻我却只感觉到慑人的寒意,连否认的话也冻结在嘴边。原本因为他愿意去见叶而稍微有些放松的心绪瞬间僵住,这种令人心悸的不安感觉到底是什么? “不用担心,会有你需要的答案的。”轻佻的语音犹如在冰面划过的锋刃一般,优雅轻盈却依旧留下深刻的痕迹。而最让人发怵的是我并未说话,他却径自接了下去,仿佛完全看穿了我的想法一般……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唤起久远的记忆,我本能地对面前的少年摆出了戒备的心态。 这世间真的充满各种最不该凑巧的巧合,就在我苦思如何让麻仓好改变主意前往暗之渊时,接到了恐山来的电话,称木乃婆婆因旧疾发作入院了。 将这件事传达给好,成了我立即去见他的原因之一。首先,婆婆是麻仓好现在唯一的血亲,另一方面,想起当年婆婆留下的话,我打定主意不管用什么方法就是拖也要把他拖去见麻仓叶。而就在我抱着这种想法想要闯入他多日闭门不出的寝殿时,对方却意外地回应了我的要求。 现在我们就走在前往暗之渊的路上,令人窒息的沉寂如同死一般的气息围绕在两人之间,令我的心慌乱得狂跳不止。 事情进展得过于顺利了。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呢,总觉得不可能是因为婆婆入院令他良心发现之类。像这样跟在他身后,越是接近目的地越是觉得不安。我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对方…真的应该让他们见面么? 可恶! 出生十五年以来,从未像现在这样矛盾和犹豫不决过。恐山安娜,冷静一点啊!为什么变得这样不像自己?我讨厌这种感觉!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阻止,唯有顺其自然—— ★★★ 进入叶所在的那间最深处的石牢时,负责看守的几名神官在门打开后便一起行了一礼,退到了较远处,这是对主祭神官所持的最大限度的恭敬。我也打算就此等在门外,但麻仓好却停下脚步,做出了一个让我也进去的手势。 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的情况下,我跟在他身后进入到中厅,然后就立在门边等候。 如果内里的少年是醒着的,想必早已经听到我们来时的动静。这应该是四年以来麻仓兄弟的首次会面,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好略弯下腰进入了铁栅内部的石牢,而照例倚靠在石壁一角的少年果然在见他走进外间木门的一瞬就已惊呆,微微探出的身体僵成不自然的姿势。 从瞥见高挑瘦削的身形第一眼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就瞪大了,犹如见到了某种难以置信的事物般震惊的表情定格于苍白的面孔上,略微泛青的嘴唇轻颤着,却未能说出半个清晰的词句。 好在距离铁栏不远的位置站定,略低着头望着石室尽头的另一位少年。然后我听到了他一贯傲然不羁的声音,轻慢稀松的一句: “唷,叶。好久不见了。” 出乎意料的普通问候,全然无法想象他们之间有着持续数年的无法以三言两语道尽说明的刻骨纠结之痛。 但就是这一再普通不过的句子,却让石室另一边的少年从惊愕中猛然醒转。募地,他发疯般地腾起身体,朝着兄长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来。 铿锵的锁链碰撞声回荡在死寂的石室中,只是刹那间他已经来到快至好身边的地方。因为双手被反铐在背后,他根本无法维持身体的平衡,脚上的沉重镣铐也绊住了行动,眼看少年就要朝前方栽倒下去,而穿过他后背的锁链已然快要绷紧到极限—— “……!” 我几乎忍不住惊叫出声。 寂静。 重物坠地声并没有响起。在我重新移回视线的时候,好已经半蹲在石室中间,稳稳地扶住了快将摔落在冰冷地面上的少年。叶的发丝轻轻搭落在微晃着的锁链之上。不到一秒的时差,如果“鬼缚”被牵动至极限,就会触发布置于这个石牢中的咒缚阵,威力足以令他立刻丧失意识。 持续短暂的寂静。石室内的两人没有移动,保持着那种半跪的姿势。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叶的肩头刚好埋在好的胸前,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 不知在沉寂中究竟过去了多久,凝固般的情景逐渐消融。比融雪更细小暗哑的声音从松动的景致中传出,极缓慢地流动,汇集成缕,集结成流,最后终于再也不掩饰地爆发出来。 叶的肩头不断颤抖,哭泣的声音沙哑而断续,在我听来甚至有些怪异的变调。他一定不擅长悲戚,看他平日始终挂在面上的傻笑我就知道,但我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一面。 我静静地站在贴入口的木门边望着他们,而那两人或许已经忽略了我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存在。 结果是我想的太多了么? 不管有着怎样苦难的经历,如果能够两人一起克服,就没有什么是可怕的。那时候我真的发自内心地这样想,同时也是初次有深切的苦涩感觉涌上心头。 想祈求神明,终结月见倍受诅咒的宿命,请让一切悲剧就此完结吧。 没有人打扰,就这样过了大约十分钟,叶终于抬起头来,望着好。看得出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临到嘴边却哽住了: “…好…你…可以拿掉面具么?” 大概是近距离对着那具狰狞的面孔让他极不适应吧,好没有表示异议。他松开扶着叶的双手,缓缓取下了面具。在烛光所及的范围中,我见到那张泪痕还未干的脸庞上的悲伤表情迅速被惊惧取代。 “你…的脸……?” “怎么了?吃惊么?” 好的语气平淡,依然是犹如冰花在虚空中绽放般的凛冽、漠然。他再次抓住了有些摇摇欲坠的褐发少年的肩头,将他牢牢地禁锢于自己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 “仪式失败了。大家都死了,只剩下我们。你不是知道了么?” 褐发少年已再说不出话来,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好的眼睛,随着他的每一个字句而闪现出更为绝望的神情。 “为什么做出这种表情?在你那样做之前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么?” 叶神色恍惚地缓缓摇头,被好瞪视片刻后又慌忙点头。大概,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 “安娜说你想见我,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说出这句话时好的声音又变得轻缓,方才那一瞬的迫人力道似乎消隐无踪,但从未有过的战栗感却从脚底一直袭上我的全身。 石室中的温度正在下降,原本维持温度所使用的符咒正在失效,因为好所释放的相反属性的咒力已经在瞬间盖过了它。 被紧扼住肩膀的褐发少年依然满脸皆是悲戚,只是对着好的视线努力抬起头。阴影覆上了苍白肌肤,好已然起身,俯视着他。 “我来回答你吧,你所想的问题。”纤长的手指抚上散乱贴合于沾湿的脸庞上的褐色发丝,轻轻挑开,露出那张茫然无措的面孔: “看了那个以后,我想结论只能是一种,就算我不想相信也不行呢。所以……” 不,怎么… 怎么会! 麻仓好他一直避而不见的原因并不是迫于四家的压力,也不是因为主祭事务繁重或是避人耳目…全都不是! 那只是因为—— “啊啊啊——” 就在我怔住那瞬间,凄然的惨呼声已经传遍了石室,伴随着哐啷作响的锁链来回撞击的脆响声。 叶的身体已经抵在地面,由好的脚下传来的重压几乎将他的面孔踏入石板的裂隙中。而好的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那两股穿入背骨的锁链将其拉紧。因为刚才那一番剧烈挣动而撕裂的伤处渗出触目惊心的鲜红色,迅速在白色的单衣背后晕染开来。 “呜…” 好加大了几分压制叶的身体的力度,将他试图抬起身体的趋势彻底封死,然后以迅疾强横的手势再度将锁链朝上一带,竦人的摩擦声立时擦破凄冷的空气。飞溅而起的血色飞沫扬散于虚空,少许滴落在素白的衣摆上,化为绽放的椿。 麻仓好俯身贴近地面那因剧痛而失去了声音的抽搐的身体,低微却清晰地说道: “如果那时就让我见到你,或许我会控制不住自己而撕裂你呢,背叛者!” 注:下属称呼上司家主必然使用敬称,但是安娜除非是特殊场合或对其余四家家主的情况,对人极少用敬称。 第二十章 【捌刻】 即使隔着厚重的木门,此刻所发出的不祥声响也不可能被完全封闭。 急促混乱的脚步声迅速在门外聚起,然而碍于主祭神官正在里面,没人敢贸然闯入。他们思忖了半晌终于战战兢兢地轻叩了两下门问道: “请问…主祭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吗?是否有需要我们…” “不必。” 麻仓好冷冷地打断了下属们的询问,继续专注于被压制于身下之人。 焦急之间我只得吩咐门外守候者立即去请医生来,然后立即奔到石牢的铁栏前试图阻止失控的局面。 “好!快住手!你想杀了他么?” 好轻笑了一声,放开了勒紧的锁链,但脚下的力道依旧没有放松:“怎么会,他可是我重要的弟弟呢,而且…” “叶还要参加下一次的暗祭,对吧?所以,你会一直活到那个时候,完完整整地。”好略弯下腰,像是对着叶的方向说话,但被他踩住头部面朝下贴在青石地面上的少年根本无法做出回答。 “你……!”面对他这种毫无道理的说法我压抑很久的怒气终于噌噌地窜了上来:“你说的和做的根本就不一样!麻仓叶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和四年前比,你应该知道吧!” 他终于稍微侧过了脸,依然没有看我,但我却在几年后第一次看到了那张和叶几乎完全相同的面孔。优雅却冰冷的微笑浮现于嘴角,左眼周围一直蔓延到额头的血色藤蔓般的伤痕触目惊心,从这一边令他看起来完全像是另一个人,陌生、妖异、不祥。 “我应该代表御五家和月见的子民感谢你呢,安娜。如此挂心嗣月祭的神官现在已经不多了,即使在五家之中,怀着各种想法的人也比比皆是。”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自语般地轻声道:“或许也就这样了吧,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他缓缓放松钳制,身下终于得以稍微抬头的少年发出了连续的咳喘,但显然已经虚弱得连翻身都做不到。从之前听到的可怖断裂声来看,他的肩胛或什么地方很可能骨折了。 “还有半年时间呢,慢慢调养就是,不必那么紧张。而且这次算是最后一次以兄长的身份来这里。”好丝毫不以为意地站了起来轻拂衣袖的褶皱,戴回面具准备离开。 “……等…等…” 微弱的声音从好身后的黑暗中传出,他停住脚步回望过去。叶正颤颤巍巍地凭着膝盖和头部的力量艰难地弓起身体,他半跪着望向好,凌乱的发丝贴在因痛楚而扭曲的面上。 “还有什么事?你想知道的我应该已经回答过了。” “…我…无法接受…”变得晦暗的褐色眼眸中依然带着些执拗不甘的光,少年犹豫了片刻终于将最后的疑问说出口来: “在‘真澄’闯入月读神社的那个夜晚,你对我说过的那句话还记得么?” 等等,这是什么情况?我从来没听说过好会是认识西九条真澄的?虽然关于西九条的事情确实曾向他报告过,但是在暗祭之前他不可能会在意这样一个少年的存在… ……如果说,麻仓叶的意思是“好是在那个时候对‘自己已经沉睡了四年的弟弟叶’说了某句话”,不……那简直完全不合逻辑!如果那是真的,事实就会完全颠倒过来了啊! 我猛然盯着好的侧脸,但是他的声音却没有丝毫起伏:“你指的是什么?我只记得当时将你交给下属拘禁而已。” “…不…你当时确实对我说…”叶的眼神霎时慌乱起来,看得出他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将此事问出口,却立时就遭到了否认。 “你的记忆好像有点混乱了,我的弟弟。那时我只是见到神似爻鹘的脸而感觉到惊讶而已。我并不比黑泽家的神官更早知道你回来的事,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无缺地待在这里么?” 好转身离开了石牢,再没有看身后那被留在原地僵住的少年一眼。 医生来到后不久,我也退出了暗之渊。在我走出石牢时听到有人在询问他的伤情,但并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 回到麻仓家的舍馆时,连续下了很久的细雨和雪终于停了,但天空中依旧堆砌着重垒晦暗的云块,仿佛随时都会倾覆下来一般。 在暗之渊停留的几个小时就如同度过了漫长的黑夜,几乎让人忘记现世中的时刻。一想到从现在开始的这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将会面对的绝不风平浪静的未来,心情就无比压抑。本是遵照与木乃婆婆的约定而留在这里,现在却变得有一点不同了。 这一次麻仓兄弟的对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麻仓好当面指认了弟弟的罪行,如此一来不论麻仓叶说什么也不会再有人采信他的主张,事实上在之前众人就都已经认定所有一切都是他所为。 但原本温和善良的少年为何会为此,则依然不明。在那个受到诸多限制的地方想要弄清这原因已经不太可能。对于整个事件内幕的调查在主祭神官确认之后应该会基本结束,就算其余四家家主再有什么异议也不能一直纠缠不休,于是对叶的审问应该算是告一段落。然而那深处的一切,依然被浓重的黑暗所掩盖。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好不再去之前的偏殿。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弟弟的事实,继续着一成不变的主祭神官的生活,在拜殿、寝殿和谒见室中打发时间。有时我会佩服起他的耐心,几年来蛰居神社中,真的不会犯闷么?就算是有黄泉瘴气的灼伤在身,但是禁林的范围也足够广大,但我从未见他走出过外围鸟居的范围。 五家开始着手正祭的准备工作,总之这算是持续了千年的传统,虽然琐碎繁杂但也是井然有序地推进着。 叶的苏醒以及之后所公开的事实在神官们口中私下传开,掀起了小小的动荡,然后就有自认为很有见地者滔滔不绝地说他早就觉得麻仓叶有问题云云。当然,这些话是不敢在神官长以及诸位家主的面前说的,毕竟他们还记得如今的主祭神官正是麻仓叶的双胞胎哥哥。即使他亲自定了弟弟的罪,不信他们之间能撇得干净的大有人在。事实上,在我自己见到暗之渊中的那一幕后,也明白了那对兄弟之间的纠葛羁绊远比想象来得更深。 玉绪的精神状态也始终不佳。除了精神压力外,长时间的工作也是主要原因。 叶的旧伤未愈,肩胛骨又受了严重的锉伤和骨裂,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行动自如。为了治疗和护理他的起居生活,玉绪经常连续几天都无法休息,但她对此毫无怨言。我知道她经常暗自落泪,为的只是自己无法帮到他更多。 神官长事务繁杂,我无法经常去探视叶的情况,玉绪每隔几天来会汇报一次,虽然我并没有做出要求。后来我又去过一次,那时他情况依然不是太好。 因为背部伤势而趴在床榻上的少年是醒着的,但他对我的到来却没有太多反应。初次会面时他勉强维持的乐观情绪如今已消隐无踪,对我的招呼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之后就默不作声。 我想知道的是关于禁术的更多情况,直接问麻仓叶最快捷,如果能让他回想起什么线索自然更好。 “爻鹘是?” “我做的人偶的名字。‘西九条真澄’若是继续留在月见,最后大概就会变得和它一样,白发赤眸。” 大概是因为法术受到某种影响而褪去伪装吧? 我还是无法想象会有这么奇妙的术存在。虽然我曾听过有比丘尼(注)施行死者苏生术,使用人鱼(注)胆的粉末糅合髻华、桂树叶,覆盖在涂有砒霜的尸骨之上, 就可以创造出逼真的肉体,但那却是没有生命力、无法成长也不会衰老的死体。 而叶的术听上去是将作为媒介的人偶与作为承载灵魂的容器的身体融合,再赋予其魂魄令其活动,复杂程度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正的西九条在那个时候应该早已经死去了吧?要令一个已死的身体再度获得生命力与灵魂,要承受多么大的逆风,光是想象都让人不寒而栗。麻仓叶他究竟是如何才能够办到…… “爻鹘…你取的名字么?看不出你这么风雅。” “别开我玩笑了,我又不是好……那只是根据方位遁甲术占卜得来的名字啦。” “……” 虽然想知道的事很多,却忽然有种不知如何问起的感觉。而他本人在被宣布了将会在下一次暗祭时被献祭的消息后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只是默默地接受一切。 苍白脸庞被纠结发丝缠绕,恍如爬满藤蔓的遗迹,而少年那双曾经清亮的琥珀般的眸子现在恰似废墟的窗户般,空洞而虚无地开敞着。如今的他虽然是作为麻仓叶苏醒过来,但却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渐渐从少年身上缺失。 身体醒着,灵魂却渐渐沉入无底的黑暗深渊,化为一具只会随着操控者舞动的傀儡。此刻的他,确实给我这种感觉。 好所说的“完整地活到那个时候”是正如字面意思的那样,毫无残缺地将叶作为暗祭的祭品献给黄泉的封印。 献给神明的祭品不可是不完整的人类,所以他才得以免受致残的极刑,麻仓好那天所造成的伤害已经是极限。 在夹层世界中接受初仪的神官自身的时间将会被放缓,因此肉体所受到的伤害的反应和痊愈速度皆会异常缓慢。据说是会慢到“以剑贯穿心脏也不会即死”这种程度,并以此为要素,构建起专为惩戒罪孽深重的神官而设计的祭祀仪式。以异常残酷的方式来执行长达数天的死刑,对罪人造成的痛苦越强烈,安抚神明愤怒的效果就会越好。更具体的手法则是无法口传的秘密,只有在仪式的时候才会知道。 大概,叶的命运就会是那样吧。 或许那个少年真的是犯下无可饶恕的罪孽而不得不面对最终的裁决,但至少我希望那是在一切都清楚明白毫无遗憾的情况下来完成,而不是现在这样! 在那之前,只有揭开这所有一切的迷雾,才能让逝者灵魂得以安息。 ★★★ 最后,我从麻仓叶口中得到的有用线索只有一条,那就是关于禁术的来历。 这种极为生僻的法术在月见目前只有这位少年掌握,这也称为众人将他指为犯行者的最直接证据,而连他自己也无从反驳。 那么,在月见真的只有麻仓叶一人才能使用这种禁术么?叶的术又是何人所传授?难道就没有外人能来到月见使用那禁术了么? 我将疑问全数抛出,但是很快被他一一否决。 答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又全然符合逻辑。 月见只有我一人是人偶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少年再度如此说道,不容置疑的语气。 “因为那并非是我的老师传授的,而是‘继承的秘术’。” “继承?难道是…” “是特定人士才可以掌握的术,人选是由法术本身来选择的。” “法术本身……?” “并不是说它是像式神(注)那样拥有自身意识而选择主人,而是术本身从创立开始就设定了某些条件,我只是恰好符合了那些条件而已。” “条件?那么说来就是术本身对持有者进行了限定吧?” “对。月见一个时期只会有一位人偶师。他死去以后,术会由新任术师继承。更具体的我也无法对你说明了……那已经是触及禁术本身的实体…” “最后一个问题,法术的载体是?” “…因为你是麻仓家神官长,我想大概是可以告诉你的。记载着那法术的古书是御五家从先祖那里传承下来的密卷,五家分别保管着某一部分。只有被家主认可的法术候选人才能够阅读,其中有着不少鲜有人能够操控的禁术,我们平时使用的只是很浅的一部分。那卷物的名字叫做——” 《超•占事略决》。 完全没有听过的古卷,在我遍查手边所及资料后依旧毫无线索。所以这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卷物我无从得知,而叶能够告之我的讯息也仅是极少而浅的部分,最重要的来历、著者之类均为不明。 即使去问麻仓好或是其他神官长这种问题,估计也不会得到答案。 ★★★ 深冬的山里分外凄冷,虽然这里的气候多少也受到海洋的影响而应该比较温和,但大峯山却因为灵的聚集而气温偏低。在这种时候,大多岛民都已经停止了田间劳作,进入岁末的修整中,镇子上显得分外冷清。 正是放学的时间,走在寥落的樱花道上,因不断思索而放慢脚步。三三两两穿着校服的年轻人从身边经过,夹着些许错落起伏的欢笑。 我不会被这种思绪感染,也不会因为此而打乱自己的节奏,因为我从未觉得自己应该过着和他们同样的生活。 不管多忙也还是尽量抽出时间上学,也只是应婆婆当时的要求,“去学校试试吧,和同龄人在一起应该能体会到不一样的快乐”。可是木乃婆婆,您的话这次并不正确呢。对那些人我依旧无法抱有好感。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吧? 不论成功与否,仪式结束之时就是我离开这里的日子。月见的一切对我来说,终归都有结束的一天。 学校中的候补神官们照例会将日常汇报上来,但那其中已经没有值得特别留意的地方。 西九条所在的班级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少了一位转学过来时日不多的学生,没有人会对此过问。他只是静悄悄地从人们身边消失,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旧街上的西九条家有专人前去整理过,然后再交由相关负责人处理后续事宜,“神隐”照例是最好的理由。 真澄的私人物品中发现了一个橙黄色的耳机,我将它和几张CD交给了麻仓叶,那是少年向我提出的小小请求。 要听的话会相当麻烦,但哪怕只是将它放在身边也好。他如此说。看来那是他慰藉心灵的一种手段吧。 于是,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平成初年年末。 那时国分神社中开始筹备惯例的新年祭典,冷清了一阵的神社又开始热闹起来。前来帮忙的一般市民和往常一样热情高涨,与神官们一道忙碌着。我照例每天一次前去视察准备工作进度。 而某日我刚来到神社门口,远远就听到神社内传来杂乱的喧闹声。 发生什么混乱了么? 大门附近徘徊的值守神官见我到来,立即奔过来诉苦道: “安娜大人!幸好您来了。快看看吧,那几个人实在是无赖,怎么都赶不走,我正打算通知五家的巡查组呢…”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朝神社内望去,在人群中间隐约看到的是几个穿着打扮与神社极不合拍的怪人正与穿着玄色制服的神官们纠缠在一起。 注:式神,服从于阴阳师们的指令被使役的灵体或神怪,他们不是傀儡,也不是法术,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其中也有很多种类型,法力也有高低之分,但是能否操控则要看术者本身的能力。 注:比丘尼,梵文,俗称尼姑,出家受戒的女子。 注:人鱼,日本传说中的人鱼,不老不死的妖怪,据说吃了它们的肉也会变成不老不死的身体,但事实上人鱼肉有剧毒,大多数吃了人鱼肉的人都会中毒而死,能够成为不老不死的只是极少数。 第三部 【绯月之蚀-结之章】 第二十二章 【嗣月祭】 “月色皎洁,其美令人沉醉。然,那银色光华亦如霜雪,寒意凛冽。” 这是那个人曾说过的话,而且特意将其记录下来传于后人,想必是有着相当深的执念。也因此,继承他血脉的被诅咒的族人世代都对着那似被血光浸染的绯月,亦是源于他的任性。 即使赤红如火焰,它也依旧没有温度,真是讽刺。 月是冷的,但是,我有叶在,和你是不同的。 我揽紧了沉睡在怀中的人,抬头望了一眼中天的满月。 尽管除了亮度随着月龄有所变化外就一成不变,但身处在这个黑暗世界中的人们依旧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去注意它,只因为那是唯一光明所在。所以当叶问起是否喜欢它的时候,我不置可否。 在外面(注)的时候,经常和他一起仰望星空。小镇所在的山谷地常年雾气盘绕,难得遇到月朗星稀的绮丽夜晚,那些日子也成为了珍贵回忆中的一隅。而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愈发怀念起闪烁的星空。不论眼前耀眼的光轮有多么瑰丽华美,也始终充盈着不祥的绯红光芒。 虽然明白这一点,还是见他经常痴痴地望着它发呆。不管面对怎样的处境都能笑得出来的叶在来到月读神社之后也变得有点沉默了,今夜依旧没有说上几句话就低喃着“困了”倒在我怀里,身体半侧着蜷缩起来犹如一只幼猫。 被夜露沁湿而涌起凉意的四肢末端逐渐感受到从胸口徐徐扩散过去的暖流,真的很温暖呢,叶。 这里是隐岐岛后的月见市,一个被汪洋和山林所包围的小镇。 虽然是不过数千人居住的弹丸之地,但人们在这里扎根下来并且繁衍生息的历史非常悠久,史书上的记载一直可以追溯到奈良时代。早已步入科技时代的外界充满异彩斑斓的诱惑,令执着于物欲的人们逐渐忘却信仰,但对这被封闭的小镇却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若是一般的山村,随着时代变迁要么消失湮灭,要么被转变同化,但月见只是保持着自我的步调,被分隔于现实之外。 究其原因,一方面小镇本身从古早时候起就形成了自给自足的运作体系,从事农副业的镇民与自古就管理着这一方土地的贵族建立起了可以说与外界毫无瓜葛的国度,即使在现今,政(||)府依旧把管(||)制权(||)力下放到身为贵族后人的御五家手中。事实上,即使神信已经淡化,还是有不少人会在意着风水吉凶,以“流放之岛”的恶名著称的这个岛,愿意长期逗留的外人几乎是没有。 这一层仅是表因,一般人的了解就此为止,再深入就成了所谓“怪谈”。 “月见的子民不可迁出隐岐岛,否则会遭到神明降罪”乃是岛上流传已久的古训。偶尔会有胆大不屑者亲身尝试触犯禁忌,当然,他们中间没有一个能逃脱诅咒,结局不是原因不明地猝死就是被卷入莫名的事故。因此在岛民心中根深蒂固的神道信仰和对御五家的膜拜并非没有依据。尤其是年轻人,多数都是实用主义,如果不是确实牵涉到自身利益是不会付诸敬意的。 于是老人们逐渐衰老而亡,空缺又被新生命所取代,很偶尔的时候也会有外地人来到这里定居,然后逐渐融入小镇成为一份子。我经常都会揣测他们的内心,到底在决定留居之前有否听说过月见的那些不祥轶闻呢?包括我那入赘的父亲,原本也并非月见住民。 镇子处于大峯山谷地较为平缓处,上空常年淤积着浓云流雾,晴朗的青空非常少。以我这双术者的眼来看,则是更为不祥的光景。盘旋堆积着的灵气愈是接近西山上空就愈是浓重,中间几乎凝成不透日光的墨色云块,不断翻滚着朝螺旋中心聚集,坠落,犹如巨大的龙卷,又似天幕塌陷,俨然末世之景。即使是我,也无法长时间注视那翻腾着的巨大灵力流,仿佛不留神的话连自己的灵魂也要脱壳而去被它夺走。 它们去往的地方是大峯山深处、被封印的禁忌之地——常世、黄泉比良坂与现世的分歧点“黄泉之门”。经过撒选的往生者前往常世,而怀着强烈执念未能安息的灵无法去到那个极乐世界也无法转入轮回,只会被更强劲的执念所吸引而逐渐丧失自我,最后只留下逝去时拥有的强烈情感。 偶尔它们会脱离灵道的束缚进入现世,但更多时候则是被最为强烈的意志吸附着一同坠入根之国,那个据说是收容世间一切黑暗的地方,所有的悲哀、痛苦、憎恨、绝望在深处不断沉淀、凝结,变成连光线也无法穿透的绝对的“暗”。然后,在封印之力衰弱时,总有想要召唤更多不祥的灵穿越门降临现世,带来毁灭的灾厄,那就是“蚀”。 这个名称流传已久,但多半与夹层世界的绯月脱不了关系。 一直都悬挂于常夜世界的那轮满月并非现世中人理解的“月”,那只是这介于虚幻与现实的夹缝世界自身构造的一部分,按照我的理解,如果法力强大到足以改变这个幻境,那么消去它也并非不可能。 阴阳道之基础为阴阳,而反映于天象和宇宙生成说的部分提到:日为阳,月为阴。太阳亦代表热情、生命、力量,而具有阴冷、虚幻、柔软属性的月则为阴,月亦表示精神层面的存在,比如灵魂。 常夜之世的绯月就是那样一种主导着灵魂之流的存在。如果发生“蚀”,则灵魂被黑暗污染吞噬,只留下躯壳,这种情况和“死亡”并没有太大区别。 为了避免“蚀”之刻带来的灾祸,御五家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守护“门”之封印。 在日本各地有数处灵大量积聚的“场”,在“场”的周围空间极容易歪曲而形成裂缝,黄泉之门就是由此演变而来。先人在这些灵厄容易涌出之处设置封印并划立禁地,并驻人世代守护,这一点上月见的术士之职责和其他地方并无不同。 至于令人谈之色变的“神罚”,虽然对一般民众来说是略显残酷和不可思议,但这也非月见所独有。须知在任何灵场周围都会积聚不祥之气,稍有不慎就被卷入致人丧命的灵异事件其实不算少见。神官和术士们只能尽最大努力维持封印,但是要守护所有人的安全,就是任何人也做不到,更何况是自然逐渐被城市吞没、文明逐渐取代神信、随处都可能有人迹的现代社会。 每年一次的嗣月祭表祭和常规节日庆典,举办神事驱邪避厄、祈福求安;管理协调月见的大小事宜,从治安到经济。靠着五家的守护才得以延续繁荣的月见,子民们深受恩泽,所以崇敬与感激发自真心。然而祥和的背后暗藏着不安,每年都会发生的“神隐”事件,永远无法离开的这个囚牢般的小岛,都让偶尔思及此的人心头一窒,无法释怀。 他们并不知道月读神社的存在,也不知道御五家所背负的沉重使命,那是时逾千年都无法摆脱的真正诅咒。不能为人知的禁忌之仪式,必须献上活祭才能够安抚的封印之门。 所谓的嗣月祭.正祭,是在一个月相周期满盈时举行的仪式,对整个月见来说是关系到存亡的重大神事。仪式不允许特定神官以外的人员参与,也不允许以口传或是其他任何方式泄露其细节。地点是在月读神社的御园,那里的千引石正下方,就是月见的黄泉之门入口。每一次月相周期中选出的主祭家族会有人成为献祭者,遵照自古流传下来的仪式献上自身来安抚鸣动的黄泉之门,避免“蚀”的到来。 这部分内容是我和叶从小就熟知的。 作为与生俱来强大灵力的麻仓家后代,我和叶都有被选为“神子”的可能性,所以从懂事起就被作为要将身心都奉献给神明的神官来培养。 正祭是非常严肃的神事,不止是对仪式规程的要求而已,更重要的是献祭者的资格。 即使是从占卜中获知天命,献祭者也必须具备与之相称的能力与觉悟方能胜任。若心怀杂念,必会导致仪式失败。所以呢,从某种意义来说,成功举行了正祭的主祭神官们都是放弃了自身、不再对现世有丝毫留恋的殉道者。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否能做到那程度,虽然对自身的能力从未担心过。 获知具体的仪式步骤是在十三岁那年,在由五家家主参与的占卜中出现了我和弟弟叶的名字,那就表示我们会成为主祭神官,一年之后参加正祭。 夹层世界的绯月以光泽来代替月相,从光芒最弱的暗红色到变为明亮的赤红色的周期大致在三到五年间,时常会受到灵道变化、封印效力等因素的影响而变动,而仪式就是选在满盈之时举行,那正是月之阴力达到最强,灵魂之力产生共鸣,封印效力最为微弱的时刻。 仪式名为“月蚀”。 在被绯红色炫目光芒照亮的御园正中设立起双重的结界,作为生赘(注)的主祭神官立于千引石前,待门初开时将自身献祭于涌出灾厄和瘴气的黄泉之门。祭品的身体会被强劲的灵力撕碎,残骸为门所吞噬,而神官的血将会将千引石上的注连绳染红,那是重新施加封印的最后一道步骤。 按照正确步骤来执行的仪式可以成功地将门重新封印,直到下一次绯月满盈的时间里,月见能得到短暂的祥和。逝去的神官们不会留下任何东西给自己的亲友,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神隐”,就连灵魂也不会留下。没有人能召唤他们的魂魄,据说它们会一直被禁锢在门中,化为“神子”(注)守护着门。 我和叶,原本就已经做好了可能被选为主祭神官的思想准备,也一直以此为目标进行修行,但这并不代表我赞同一直以来为了延续封印效力就不断献上活祭的做法。 这是示出对月见的神明以及黄泉中的先人们的敬意? 不对。 这不是守护,只是顺从命运的摆布成为随之起舞的傀儡而已。 真可笑。对那种不断吞噬生命才给予施舍的“神明”,我能拿出的敬意可是很有限的。 叶什么也不说,但不代表他就没有任何想法。起码,单就将活人作为祭品这一点来说,他比我更厌恶。 无法接受这种做法,更是不解为何这种做法能持续千年之久。然而现在的我们,还无法改变现状。如果能有更强大的力量,或许就能够反抗命运了吧?如果是那样,我需要力量!强大到足以斩断命运之轮的力量! 一般占卜中选出的神官会是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一方面他可以为家族留下继承其血脉和意志的后代;另一方面,只有积累了足够修行的神官才可能胜任主祭一职。所以,当我和叶获选时,所有人都非常吃惊。这种情况几十年都不会出现一次,长老们都显得异常不安,认为这极为不祥的大有人在,然而他们都无法忤逆占卜的结果。 我和叶会分开,我们之中会有一个人去到门的另一边,永远都无法再见面。从听到那个消息时立刻就明白了。 然而,在接收初仪进入月读神社之后,我们被告知的仪式内容却不是以往正祭的内容。 那是将我,我的双胞胎弟弟叶,五家的神官们,以及整个月见,推向深渊的开始。 不,其实一切早在千年前就已经开始。而现在,只不过是按照那个人的剧本一步步地表演下去,而我们所有人,只不过是他所操控的傀儡而已。 注:外面,指的是表世的月见,而月读神社连同禁林都被称为“里”。 注:生赘,赘是一种承受灾厄的替身,有时会将其制成人偶或其他形式,这里指活祭。 注:神子,神职人员通过献祭自己的身体给神明而得到近乎于神的灵魂力,守护着封印。 第二十三章 【月刻】 月读神社正殿有一半笼罩在浓密的黑暗中,而另一半的屋顶则沐浴在绯月的光泽中。 按照地方神社的制式营造的高大木结构建筑静卧在此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倍受侵蚀的神社外部轮廓沧桑,早已经看不清最初木作的色泽和雕工,但其雄伟和威严却未曾因为残缺的部分而受到分毫损伤,反而愈发显得不容人亵渎。 夹层世界的万物其实都是法则所创造的幻像。因此,除了被允许进入者,没有其他生物,也不会有新陈代谢、时间流逝。但这里的山林却繁茂深邃,夜樱不时洒落缤纷花雨,神社也渐渐老去。 臃肿的灰蛾有些不稳地绕着烛火飞翔,光线因它翅膀带起的气息流动而不安地晃动着,然后大约过了几分钟时间,终于听到微弱的“兹”声,随即就是“啪嗒”一响,应该是被烛火掠过了翅膀吧。几乎捕捉不到的淡薄烟幕散尽,方才不停飞舞还不时笨拙地撞上墙壁的那只昆虫已经落在地面上,抽搐了几下不再动了。 当我睁开眼睛将目光移向它的所在时,它的形体已经淡了很多,隐约有鳞粉不停地从它的身体中析出,随着夜风飞散,而那小身体也就随之消融了一般,越发变得透明,最后终于不复存在。 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妄的。它们只是被某人因为某种目的而造了出来,然后做出“活着”的样子而已。构成它们的主要成分是灵素,所以,当灵场变动的时候,月读神社的存在也受到影响而被侵蚀,改变样貌。虽然有先人不断维护封印,休整神社,但这副颓败的样子,尽管外表看着还过得去,实际已经犹如从根基处被蛀空了的老旧木作一样,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表世和里世是相互映衬的, 同样不容乐观。去年新划定的禁地范围比我所知的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月见安全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 随着那个日子的接近,被封闭的世界朝着黄泉缓缓倾斜,或许这一次,或是下一次, 也可能是不久的将来,就再也没有彻底封印门的方法,这是五家的家主都暗暗感觉到的。“气数已尽”这个词在嘴边徘徊,呼之欲出,但却没有人敢将之说出口。“言灵”自古为术者们敬畏,五家的神官自然也知道这种简单的道理。(注) 上一次的正祭失败,已经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阴影。虽然极力挥开那些不吉的想法,但稍有空隙时黑暗还是会不停地涌入脑海,让人心烦意乱。再加上之前种种不祥征兆,这一次正祭前夕大概算得上是尤胜四年前的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收回沉凝于无边黑暗中的思绪,立时注意到“现实”中的喧嚣。 长久以来都沉浸在死寂的黑暗中的神社周围四处都亮着烛光,除了石灯笼内的,也有被握在神官们手中的。闪烁不定的光晕们排列成了规律的形状,从正殿门外扩展开去,绕在神社周围的空地中,令惨淡的红色月光也添了少许活力,但与之相反的是被裹在黑色玄衣中的神官们,此刻都是一副被吸去了生气犹如鬼魅般的表情,不知是紧张还是恐惧过度而呈现出青白色。 诵经的声音充斥于耳际,不算大却深沉绵长,中间夹杂着敲击法器的声音,远近交织成一片。 吵死了。 那个人要听的可不是这些。 不过呢,一切还是要按照既定程序来完成,这是长久以来五家和他达成的默契,或者说,单方面的遵从。 静思和祈祷仪式已经完成,我起身走向正殿的大门,侍在两侧的巫女们立即上前,为我披上赤红色的和服。几乎垂落至地面的衣袖下摆在夜风中舞动,交织于纹理中的暗花被月光映衬得泛起青紫的浮光。这是主祭的正装,款式既不同于正统的男性和服也不是神官们平时所穿的狩衣,总之呢,有一些微妙的华丽感。叶原本也有一件同样的,颜色是青黑色。那是母亲为我们准备的,可惜他再没有机会穿上它。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味道,正殿前方空地里里外几层伫立着的人影始终保持着僵直姿势,举着烛灯,口中念念有词。人们围成的圆环在最前方的一处断开,形成一个小小的豁口,光亮形成两条狭长的曲线,从此处继续朝着幽远的黑暗延续下去,被吞没在树海的深处。 烛火所指引的通道尽头是暗之渊,一个囚禁犯下重罪的神职人员的地下牢狱。它的存在,是月见近千年累积起来的黑暗历史的见证,也是隐匿那些不能为世人窥探的秘密的场所。 现在是平成2年(注)4月3日,距离周期中月亮阴力最强的日子还有七天。而五家此刻在月读神社中举行的仪式并非正祭,而是作为正祭补充的暗祭。 黄泉之门的情况非常不稳定,从几年前就开始了。这种情况下迎接门的开启非常危险,会发生何种情况是无法预料的,所以按照常规会在正祭前先行安抚门的鸣动。通常暗祭使用的活祭是与五家没有什么关系的外人(注),将之献给门,躁动的灵波就会被压制。但这一次略有不同,献祭者是作为罪孽深重者而被囚禁在暗之渊的麻仓叶,我的弟弟。 四家的长老一致认为上一次仪式失败是因他的出逃所致,因此要让愤怒的神明宽恕月见就必须献上他,借此偿还罪孽。因为是惩戒罪人的仪式,所以过程会和普通的暗祭不同,主要的区别在于杀死祭人的方法。 在这短短的四年之中,经我手上之法镰被献祭者人数是十二人。用咒术阻断其思考的能力,在毫无恐惧、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砍掉头颅,生命会被尽速地结束,祭人甚至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但惩戒式就不同。 针对重罪者所使用的仪式会持续整整一天或是更长时间,那是将痛苦扩大到极限来达到惩戒目的的仪式,最常使用的是“身削“之刑(注)。但对于曾作为主祭神官接受初仪进入月读神社的叶来说,他身份特殊,所以会采取对家族要人中的罪人专用的方法来处刑。 仪式名为“月刻”,可说是专为失职的主祭神官而设置。 正祭的初仪是在祭典之前一年举行,主要是授位和净身。在那时,被选为主祭的神官就被抛却于时光之外,身体的变化会变得异常缓慢。因为一年后即进行仪式,且主祭通常都是由成年人担任,所以这种停滞给人的印象并不会很明晰,但对我和叶这种正值发育期的少年来说,就显得非常突兀了。不光是身体的成长几乎停滞,在受到伤害时肉体的反应和愈合速度也非常缓慢,甚至是致命的创伤也不会即死。据说身首分离之后也可以保留意识长达数小时,那当然是有如地狱般令人痛不欲生的过程。一般人只需要数秒就完结的超出忍耐极限的痛楚被放大到近乎于无限长,在生命消失之前精神就会先行崩溃,作为惩戒自然是最好的方式。 月刻就是基于这种原理而被创立出来的仪式。 祭人的身体上被绘上复杂的咒纹,一旦发动法术咒力就会沿着纹样的走势从肌肤表面向内缓慢侵蚀身体,法术持续需要的力量是由绯月的光芒提供。像这样在月光下被照射七日,两侧的咒纹就会相接,祭人的身体最后将被彻底分割成无数块形状不一的残片,犹如被月光刻蚀一般。 当人形爻鹘被丢在刚从近四年的昏睡中醒来的叶面前时,就注定了他会被处以极刑,因为他造成了四年前的惨剧,而且随之而来的暗影还在不断扩大,甚至可能将整个月见湮没。 数十分钟的路程今天显得特别短,此刻暗之渊的大门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 跟随在身后的巫女和神官队伍停了下来,恭敬地退到场地两旁 。虽然驻守和参与仪式的神官众多,但是接下来要进入暗之渊的只有我一人。 仪式之前让罪人做出忏悔并绘制咒纹,这是不容他人在旁观看的步骤。所以此刻下行台阶一直到狭窄走道的尽头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 叶在那里等着我,不,应该说是等待着他将要迎接的命运。 看到穿过铁栏走进石室的我也依旧没有反应,只是维持着那个犹如人偶般的坐姿倚靠在身后的石壁上。他并不是没有察觉到我来了,而是真的陷入了虚无的状态。我能够感到,此刻他的心就犹如凝滞的沼泽,即使踏入其中刻意搅动也很难掀起涟漪。 少年被包裹在素白色的长袍下,长及腰际的发丝成屡垂落,手足无力地搁置着,并没有戴着枷锁,裸露在外的苍白手腕和足踝上缠着新换的绷带。 他已经进行过净身式,之前加诸于身上的束缚都已经去除,包括穿过背骨的“鬼缚”。现在,石室内结界都已经撤除,包括之前有人暗中施加的窥探之术,只留下了禁锢祭人行动的咒缚而已。在我施行咒纹的这段时间里,所有人都会退至暗之渊外,绝对禁止干扰仪式。 在开始之前有一段忏悔自白的时间留给罪人,但他看起来什么都不打算多说。深色发丝衬得那之下的脸庞愈发青白,应该属于少年的清爽活力早已消褪多时, 深陷的眼眶和面颊上的阴影都令他看起来有些可怖。 我已经来到很近处,他依旧半垂着头,视线停在我身后不远的地面上,丝毫不动。 我弯下腰,单膝着地立在他面前,极缓慢地抬起手臂。指尖落在他面上的时候感到对方犹如被针刺般地瑟缩了一下。 那个瞬间,叶的心确实乱了。 即使早已经做好赎罪的准备,即使自己的精神被啃噬殆尽,仅剩那名为“绝望”的苍白,但身体却对这触碰有着无法磨灭的记忆,反射性地回应。 那一刹在黑暗中荡漾开来的涟漪是罪恶和恐惧,转瞬又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他木然的脸庞似在回避我般,目光始终向下。我和他应该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说,而且他的状态应该也无法说出什么来,因为我做出了对他来说最为残忍的事,早已把他的心践踏得粉碎,大概再没有复原的希望。 叶有着异于常人的坚韧精神力,但这不代表他的内心就没有软弱之处,毕竟他也只是个人类而已。 手指沿着微凉的肌肤下滑来到颈项处,就能感觉到微弱起伏的生命脉动。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反应,最初的不适果然只有极短时间,现在的他不仅没有言语、泪水,甚至连颤抖都停止了。 指尖触到微敞开的领口,胸口上缠绕的绷带清晰可见,那主要是用来固定后背上的包扎。经过那种酷刑,即使是年轻人也会留下永远无法治愈的创伤。虽然双手还能动,但恐怕再也无法挥动日本刀了。 然而这一切与他都再无意义,他的心里只有无边的黑暗,所有的意识都被死亡与罪孽占据。他等待的只有终结和消亡,而他相信我是来带给他这一切的。 腰带只是简单地束上,轻轻一拉就散开来,披在少年肩头的单衣也就无声地滑落,露出纤瘦的躯体,没有被绷带覆盖之处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错杂伤痕,构成诡异而残虐的图画。 如同终于来到终点般,叶闭上了眼睛,沉默代替了无声的叹息,等待着我发动咒语。 举起的手臂并没有划出咒文的轨迹,而是朝面前的少年伸出,他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我紧紧拥入怀中。只是那一瞬间而已,世界崩溃了。 被压抑了多久呢?一旦心底的情绪骤然涌出,就再也无法抑止。 狂乱的心跳和灼烧般的温度让我的脑海一度空白,腥咸苦涩的东西顺着湿热的眼眶滚出,沿着面具和肌肤的夹缝滑进嘴角。 我看不到叶的表情,因为他的脸正埋在我胸前,但此刻他的内心却和我一样,充满了激烈翻涌的情绪,身体也渐渐颤抖起来。 “…… 为…什么?” 被挤压得几乎不成句的声音传入耳际,也让我从茫然中清醒过来。缓缓放开怀中的少年,让他可以正视我的眼睛,惊愕正在取代他面上的绝望和茫然。 取下了脸上的面具,和叶四目相对。 “离开吧,叶。”我紧握住他的肩膀,不容他打断地说下去: “还记得吗,那是我们的约定。” 注:言灵,语言构成的咒术。在日本,古人相信言语中是驻留着力量的。正确的使用可以成为具有威力的术,使用不当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而尤其是关于自己的“真名”是不能随意泄露给另一个世界的住民的,否则就会失去自由,为语言的咒缚所困,而收复某些妖怪也需要用到“言灵”说出其真名。 注:平成2年,日本年号,公元1990年。 注:在某些日本神话里提到,封闭的山村将偶尔来到的外来者作为祭品杀死献神明,是出于排外还是恐惧的心理,无法考证。但是后来这种做法流传了下来,成为黑暗的祭祀仪式的一种。 注:身削,在祭人身上切割出复数个伤口但不让其致命的刑罚,比较类似“凌迟”。据说造成的痛苦越大,安抚神明愤怒的作用就越好。这部分出自零-红蝶。 后记:躺,电脑还是不大好TVT,所以先写一些吧,以后再修正。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把这个提到前面来写,不然一直拖着先写回忆叶就太可怜了呀~w。于是,后面再慢慢解释…欢迎各种意见~ 注:修正了几个设定上的细节,如:嗣月祭为每年举行一次。 第二十四章 【双叶】 天空异常的低,日光被厚重层云遮蔽,都城笼罩在不祥的黑暗之中。失去了平日间的繁华熙攘,人们惊惶地疾奔,街道上一片狼狈不堪的零落景象。 叫骂声、呼喊声、小孩子的哭声,奔跑声、车马声、器物摔倒于地面时的破碎声,各种声音纠结在一起,凝成毫无章法的旋律,它的基调是令人畏惧和战栗的灰黑色,中间混杂着零星的红。 如同火光般跃动着的红色,发出了灼热如岩浆般的温度,让人无法靠近。周围的一切都逐渐变得模糊,一同融化在这因高温而扭曲了的视野之中。吞噬着有形的存在,将其化为灼白的粉尘,在舞动的热流中不断升腾、飞散,化作比群星更耀眼,比细雪更轻盈的光雨,纷然飘落于无尽虚空中。 那到底是怎样的一副光景,我无法详细的记得,所有的细节都随着之后的黑暗消逝殆尽。但那时候的感受却似烙印在心中,让我永远都无法忘记。 早在我还不懂得用言语来表达情感之前,就已经体会过很多成年人都无法想象得到的黑暗。火光、痛苦、悲鸣、死亡、尸骸…但最多的是人们内心中无尽的绝望之感,透过那不太清晰的意识传达到灵魂深处,虽然那时我连“绝望”为何物都还不明了。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那些褪色的断片不断在脑海中浮现又消隐…从来不曾停止。大概,在“我”存在的时候起,它们就一起诞生在我的意识深处吧,或许那原本就是属于“我”的一部分。 我一点也不想看到它们。即使不懂得“痛苦”为何物,人类还是以本能抗拒它。而现在的我,虽然无法描绘“悲伤”的形状,却无法否认它的存在。 那些感情让我不快,所以我大概是从一出生就带着阴沉的脸色吧,小孩子该有的稚嫩纯真从一开始就离我远去了,这是从身边大人们的表情中揣测出来的。 母亲没有像其他人那般带着奇怪的表情看我,但她有时也会流露出些许忧虑,多半,我还是让她感觉到困扰了。 我很少哭,这让他们感到不安。在确认了我并没有身体方面的问题之后,母亲才稍微放心下来。她无视家族中的纷纷议论,更加细心地呵护我,但这也丝毫没能让我的心情好起来,因为那些莫名的景象依旧在我的脑海中翻腾,甚至连睡梦也被那些可怖的幻像占据,让我实在难以忍受。 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我会看到这些东西? 难道说每个人都是如此么? 万分郁闷地朝着身边看去,那个家伙就在旁边安稳地睡着。身体蜷缩成团,幸福的傻笑挂满一脸,粉嫩的小嘴微微嘟着,偶尔还发出模糊的呢喃。 无论怎么看都和我不一样吧! 他明明就睡得很甜不是么? 只有我…只有我才会看到那些讨厌的东西么?到底为什么! 这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家伙根本就不是我的同伴。 在得出这个结论以后,我不假思索地一脚揣过去,刚好踢中他的小肚子。 我敢说我的力气还蛮大,他翻滚了两圈,停在婴儿床的另一头,过了几秒钟,终于发出了响亮的哭声,母亲和佣人们闻声几乎是立即赶了过来。就在她抱起那家伙的瞬间,我飞快地爬了过去,一(||||)手扯住了母亲的衣袖,另一(||||)手在那个不停哭叫的家伙脸上狠狠地来了一爪子… “别!别打架……”母亲惊叫起来,“快帮我把好抱开一下…” 后来究竟怎样了呢,已经不太记得了。总之只要不爽了就拿那个一直在身边的人出气,而他也是个怪人。哭归哭,哭完以后还是会朝我靠近乎,满脸死蠢的天真表情,一点也不知道吸取教训。 这种纷争不断持续到我懂事之后才稍微停止下来,而把那家伙当做是“弟弟”而不是“敌人”,也是那之后的事了。 从出生起就纠缠着我的那些令人不快的梦境,也在心智不断成熟之后逐渐减少。而我也已经懂得控制自己的内心,不再被无谓的幻像所困,那也是成为灵能者所必须的修行之一。 ★★★ 我是麻仓好。 身为麻仓家的长子,迟早有一天会继承这个历史悠久的神道家族的一切,荣光、传统、精神,以及罪业。当然,如果我遭遇到什么意外的话,继承权就会交给我的双胞胎弟弟麻仓叶。 除此以外,我们还要做好另一种准备,那就是被选为嗣月祭主祭神官,将自己献祭于神明。 基于以上原因,我和叶从四岁左右就开始灵能者的修行。 对我来说,那倒不算是多么辛苦的差事,因为那简直就是与生俱来如同呼吸一般简单自然的能力。 出生起就能够看到灵,比起自如行走更早掌握的是凝聚灵力,在能够说话之后就理解了最基础的“言灵”之术,这些都让大人们震惊不已。要知道这对于一般术者来说,是要花费上十数年修行也未必能达到的境界,而对我来说只是需要略微指导就能抓住要诀,这一定就是所谓的“天赋”了。 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孩子固然让长辈们欣喜,但随着我年龄增长所显示出来的能力越发惊人,他们也逐渐显出不安的神色来。 家族的主要成员都有可能在“甄选”仪式中被选中成为“神子”,这种类似占卜的仪式虽说毫无章法和规律可言,但对获选者的能力都有一定的要求。无法满足要求的人不能担当主祭,这是长久以来总结出的规律。所以,越是杰出的人获选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爷爷麻仓叶明身为现任家主,一切都自当以家族和月见的利益为先。如果家族中人获选,他一定会视之为无上的荣耀,全力完成使命。但同时,与这位家族成员永远的分离也同样令他痛苦。 阴阳术中有一支被称为“唤灵”的法术,可以招唤在世间徘徊或已进入常世却尚未转生的灵魂。对灵能者而言,死亡并不是最后,所以能欣然面对人生的尽头。因为理解灵魂将会去往的归宿,所以尊重死者而不去惊扰他们的沉眠,只要知道他们的灵魂还存在于世界的某个地方,就算相隔天涯也如咫尺。 但“献祭”却不同。 神子的灵魂会去到他所守护的封印中,再也无法回到现世,也无法进入轮回,被彻底断绝了与现世的联系,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诀别”。 牺牲了自身的一切而成为“神之子”的故人的灵魂是世人为祈求神明的救赎而献上的羔羊,他们是否被永远被禁锢在那根之国与现世的夹缝中得不到解脱?他们获赐的是神明的宽恕,亦或是永远的拷问?没有人知道。 因不明了而滋生恐慌。 人类畏惧的是未知,术者也是一样。 御五家的后人一直以来,就是活在这样不断纠结、充满矛盾的轮回之中。何时会轮到自己的家族,何时会选中身边的至亲,何时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思考着种种没有答案的疑问,朝着永无止境的螺旋坠落下去。 和让人喜忧参半的我不同,叶的成长可以说是毫无悬念的。 倒不是说作为我的双胞胎弟弟的他能力毫不出众,事实上他也是具备了相当的天赋而曾被人寄予厚望,只是因为有了这个比他早出生几分钟的天才哥哥的光环笼罩,他自然就没能显现更多特别之处。 还有一方面则是他那种懒散的个性,令族人大为失望。 叶生性就不怎么爱动,明明是最该胡闹的年龄却整天都懒洋洋地趴着,眼神也是无精打采,全然没有小孩子该有的活力。不过既身为麻仓家的继承人之一,就没有偷懒的余地,他自然而然地受到了爷爷和其他长辈们过多的教育。有时候我只用十分钟就完成的课程,他要被足足调(||||)教上几个小时才被放出来休息。 身边并没有年龄相若的孩子和我们一起接受能力者的修行,所以无论何时,我的伙伴也只有叶一人。久而久之,我养成了习惯,做什么都等着和他一起。而今天也是一样,因为叶被留堂,于是我的晚饭时间也就推后了。 待他疲惫不堪地从修炼场回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看到双手托腮等着的我,他面上露出非常抱歉的窘迫表情来。 “对不起呐…又弄到这么晚了…”他双手合掌举过头,猛向我道歉,“哥,以后别等我了,你自己先吃吧…” “既然知道晚了下次就多努力一点吧。”我轻松地望着他,一边示意侍仆退下。“还是说,你想眼看着我和你一起挨饿?” “诶?怎么会…但是我……”叶泫然欲泣的样子特别可爱,让我经常忍不住就想刺激他。不过乐在其中的只有我一人,无人能分享这份喜悦实在是很遗憾,而且他似乎真的沮丧得快要哭出来了,八成又被爷爷骂了。 我姑且还是…拿出点哥哥的样子,安抚他一下吧。 “但是你真的召唤不出来?”我把他的话接了下去。他苦闷地点点头,继续默默吃饭。 我已经能够很轻松地操纵低级式神,但叶还是连地灵都还召唤不出来。 民间有一种说法,大概是说“一般人多少都会具有一点灵感力,但那种力量只有在幼年时期比较明显,尤其是体弱的女性,更容易吸附灵体。随着年龄的增长,自身的气以及人格不断健全,这种能力就会逐渐消失”。 这种观点有一定的道理,灵能者们的能力也是从小就显现出来,但必须通过不断的修行净化身心,增强法力,才能维持住与另一个世界住民的沟通能力。 叶的灵力本来就比御五家中的很多神官还要强,也就难怪大家对他同样寄托着厚望。但开始修行后不久,这种期待就渐渐变得不太切合实际了,因为叶学东西的速度实在是慢得太惊人了。 爷爷坚持认为他在偷懒,所以对他非常严苛,这可能是他那紧张不起来的表情害了他。叶似乎对这种转变还不太适应,毕竟之前他撒娇赖床的时候,大家都会由着他继续睡。而如今,排的密密麻麻的修行课程加诸于一个还不到五岁的孩子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父母却都不会来替他求情,爷爷也不再宠溺着他,这让他又是莫名又是难过。 越是被这种情绪困扰,原本的实力就越是无法发挥出来。灵力这种东西虚无缥缈,全然不同于数学计算,只要掌握住原理和方法就能推出结论。依靠意识和精神力来操控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心态。可以说叶已经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的状态中去,就差没有自暴自弃了。 与之相比,我这边则是顺利得惊人。虽然基础修行的内容是相同的,但我完成得非常迅速,不但有相当多的时间休息,甚至也可以随自己的喜好学一点计划之外的东西。叶的进度虽然是慢了点,但还不到毫无希望的程度。爷爷会这么不满,多少也是因为有了我这个对比物的原因吧? 每当我迅速地结束修炼,将成果展现在众人面前时,大人们总会赞叹不止,但是,那并不能带给我多少鼓舞。 忍不住想冷笑,笑眼前人的肤浅。 这种程度就可以了么? 只是做到这样就可以欢呼了么? 还差得很远…完全不行啊,这种程度。 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个声音在那样告诉我。 我所拥有的力量,还远远不够。无法挥去内心的阴影,也无法阻止即将到来的一切。 “一切?” 那“一切”到底指的是什么,我也不明白。但我只是感觉到发自内心的焦虑不安在不断蔓延,如果没有更强大的力量,自己的存在也会被那不断扩大的不安所吞噬掉。 “哥,你真是太厉害了!” 叶欢快的声音传入耳中,将我的意识从莫名的混乱中带出。他站在场地边上朝我挥手,带着无比崇敬和兴奋的表情,而我也下意识地就朝他扬起手臂作为回应。若不是有旁人指出“叶在旁边的时候我就会显得很高兴“,我还真没注意到自己也会有笑得那么普通的时候。想起了曾经因为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微笑而吓坏侍仆的经历,忽然有些唏嘘。 不管有多少人非议或是赞赏,我都不会介怀。但是叶不同。 当思绪朝着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倾斜过去的时候,他的声音总能令我立即找回自我。他的赞赏令我的内心雀跃不已,同时也由衷地为叶他能如此真诚且无保留地接纳我而充满感激。 他从不会因为被人拿来和我比较而心生怨恨,也不因此而陷入灰暗的情绪而自弃。即使修行进行得不顺利,叶也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尽管收效不大。在我内心忐忑不安的时候,那温和的笑容总能打消我的顾虑。到最后,我们的立场经常会掉转过来。原本安慰他的我反而被他所安慰,但我却并不排斥这样的交流,我甚至,发自内心地希望这样的时光一直持续下去。 叶的目光追随着我,因为我是他引以为傲的哥哥,比任何人都优秀,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称赞有加;我的目光也追随着叶,只有在他的身边才让我感觉到安心,那份简单的纯真,是我保持着“普通”的源动力所在。 在叶的面前,我就只是他的哥哥麻仓好而已。 可能的话,我想要永远拥有这份“普通”。那里是能让我忘记梦魇、忘记使命、忘记所有的不快,只享有那份平和的幸福的小小角落。 然而我和叶始终是不同的存在。 就算外表再相似,我们也有着不同的灵魂,而今后,我们也会走过不同的人生。而我和他决定性的不同,或许就在于那个最初。 黑暗中所见的那一切,细节早已模糊,但它们却已经烙印在灵魂的深处,无法挥去。而作为“麻仓好”的这一生,都注定要背负着莫名的负面情绪度过,正是因此,我早早地褪去了童真,变得冷漠且充满戒备。 而叶他并没有接受过那些梦境的洗礼。在我半夜惊醒之时,他都安稳地睡在旁边,面上带着单纯的满足。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对人倾诉,关于那些梦魇的含义,但多年之后,它依旧是我心头的顽疾。 家长之中,我和母亲最为亲近。她是个温柔又体贴的人,而且也是有着相当法力的巫女,在生我们之前,月见的大小神事几乎都会参加。我最早想到的就是问她,可惜那种过于抽象的记忆让我无从描述,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后来也曾在其它长辈面前提起过,但他们一致认为是我灵感太强而感受到了聚集于附近的灵场才导致了噩梦,让我不必介意。既然被这样说了,我也就只能就此打住。 叶呢? 他会听我倾述么?听我发泄那因为噩梦而淤积于内心多年的怨愤? 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况且我也找不出更好的表达方式。既然现在噩梦的次数已经大减,或许不用去在意它也会慢慢停止下来吧? 带着这种想法,我将那些话埋藏在心中,直到多年以后。 “叶,我觉得呢,你的问题在于心态。”我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出这句话。他果然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呆呆地望着我。 “老实说,你根本就不想修炼吧。” 只听得当啷一声响,他的筷子滑脱出去,掉在了餐桌上。 “我……我……”他的嘴唇颤抖着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而且声音带着点哽咽,难道说我又要弄哭他了么? 虽说叶一直都淡泊平和,但不代表这些事就从来都不上心。他肯定以为我也在责怪他不够努力了,所以才会露出那种表情来…… “不,我不是说你没有努力…”我急忙补道,并试图在脑海中寻找一种更贴切的说法。 “或许…我不适合做灵能者吧…”叶哭丧着脸趴在了桌上。 “哈?那样说的话,你身上的灵力都要哭泣了呢。”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叶的力量并不弱,只是没有用正确的方式将之引导出来而已。现在的他就好像一只找不到用武之地的大号灵力蓄电池。 “你知道,爷爷不是经常说么:‘修炼需要相当的觉悟,否则无法进步’。我觉得你呢,只是欠缺了‘理由’。” “理由?” “被动地按照别人的要求去修炼是不行的,叶,你自己的心中并没有修炼的‘理由’吧。” “理由…么…” 他低喃着陷入了沉思。 是的,即使身体做出努力,但是灵魂却未能同步,这样是无法达到“觉悟”的。 叶喜欢轻松悠闲的日子,喜欢音乐,还喜欢沉浸在后山满眼苍绿的世界中。这样的他的内心也是一片宁静祥和的湖泊。有什么必要搅碎这片如镜的水面,掀起永不平息的巨浪呢?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我们七岁那年。 作为见习神官参与了在月读神社中举行的暗祭,那次的经历不止给我,也给叶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彻底让我们明白到自己肩负的究竟是怎样一种使命,明白到月见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绯月的光芒笼罩下,飞舞的血光更加炫目。 用爷爷的话来说,这一次的观摩并不算早,那是我们迟早要面对的世界,还不如早一点接纳它。只是,我能感觉到,这对叶来说确实太早了。 不,我觉得这一切永远都不会适合他。 他伫立在仪式结束之后的御园内良久,默然望着中天那巨大的满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那以后,叶的修行进度忽然间加快。日以继夜的修炼,拼命弥补失去的时间,他似乎忘记了疲倦。长辈们为之惊讶,因为叶的学习效率之高简直像换了个人一般,他们感慨叶不愧为麻仓家的后人,果然也有天分云云,但在我看来,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叶终于站在了离我更近的地方,而总有一天,我们一定可以并肩而行。 第二十五章 【花音】 石竹草花。 龙牙黄花。 橘梗花。 雁来红。 抚子花。 绣线菊。 朝顔、夕颜。 更有苇草,芒花,虽一无可赏,但我尤爱其萌芽时之姿,遍布水边亦别有一番风情。 使得秋野遍饶情味者,非此些荒草莫属。时穗端泛红,色甚浓郁,当朝露濡湿之际,试问可还有胜之者? 秋末时节,则缤纷秋花已凋零。直至冬季终了,好似满头白发,呆然于风中摇曳,只沉湎于往事,极似人之一生。(注) 男子回望身后,那身穿繁复华美的十二单(注)的女子便上前一步,缓缓握住他伸向她的手,与他并立于被夏末的浓郁颜色浸染的花丛间。 那时我隐约觉得男子的面孔有些熟悉,但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他。他身着素白的狩衣,头上戴着乌帽(注),风扬起宽大衣摆时更显得身形高挑清瘦。 眼前的场景消散在纷乱飞舞的落叶中,待我回过神时一切影像都已融入无边的黑暗中。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神经被牵扯得隐隐作痛。 不同于往日的压抑可怖,这一次的梦境非常柔和,但依旧被挥之不去的愁绪所笼罩。正因为依稀能记起少许片段,所以那份纠结酸涩也更加真实,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直以来,我只知刀剑伤及身体时会有痛楚,此刻的感受虽有不同,却依然让我无法不去在意。 从穿着来看,那两人所处的那年代似乎是相当久远的过去。那么这果然不是预知梦呢。 到底是谁?那个人的名字就如一直盘旋于脑海中的幻像,明明存在,却始终无法记得清晰的摸样。而梦境中似乎听过有人呼唤他,但印象却总在清醒之时迅速模糊。 “哥哥?” 轻柔却有些焦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睁开眼时叶的脸赫然出现在极近的地方,让我一惊。 “叶…?你怎么会在这里…”周围光线很暗,看来并没有天亮,现在大概是凌晨吧。 我揉着眼坐起来,叶退到一边,依旧盯着我看。 自开始修行以来我们就分开来住,叶的房间在我旁边,仅隔了一扇拉门,我们经常会跑到对方的被褥里挤在一起嬉闹。但现在我们已经长大,一起睡的次数逐渐减少。最近这大半年的修炼安排很紧,回来时都是疲惫得碰到枕头就能睡着,叶的情况和我差不多,所以已经很久没有在睡觉时来我这边。 “我好像听到你的声音,所以过来看看。”他的表情有些不安,顿了一下之后又补道:“又做噩梦了么?” “呃…不…和以前比的话只是普通的梦而已。”考虑片刻,还是决定不去扩大事态。心里总有一种不算很好的感觉,令我不希望叶过多的牵扯到这其中来。 “是么…刚才你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悲伤…” “啊?我说了什么?”我有些吃惊,本来并不希望被叶知道的… “呃…当时我不是太清醒,所以没有听清。哥你也不记得了么?”他有些抱歉地望着我,我立刻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 “没事,只是梦而已。” 叶一直都不曾怀疑过我的话,我希望此刻他也能像过去那样,淡忘今天发生的一切,但他却不依地注视着我,那双温和的琥珀色眸子透出清澈凛然的光,似要将我看透。 “真的么?你真的没有什么事想对我说么?” “恩。别多想。”我定然地点头。 我一直擅长掩饰内心,而且也并不觉得不想被叶知道那莫名的梦有何不妥。但,过去能若无其事地说出的那些敷衍的话语如今却变得异常沉重。心中涌起的压抑情感,到底是后悔亦或是愧疚,连自己也搞不清,直到叶道了声“晚安”离开我的房间时都依旧恍惚,当时是如何回答他也已记不起了。 ★★★ 时光如梭,弹指间已迎来又送去数载春秋冬夏。 月见是一个封闭的小镇,尽管步入现代社会却依旧保持着自己悠缓的步调,数年过去,镇上新建的建筑和改变的道路屈指可数。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海峡对岸的松江和出云,在我为数不多的几次出岛经历中,每一次都能体会到巨大变化。不光是这些,日本的其他地方,乃至整个世界,都在经历着变迁。人类的数量不断增加,神信却逐渐消失,只有镇守着禁地和封印之门的地方被抛离下来,成为供物般的存在。 不为人知的世界沉睡着,在深邃的黑暗中。神官之职责为守护通往黄泉比良坂的封印石,令现世不致堕入黑暗,然而,往那个世界去的通道却始终如野草般不断滋生。灵道的形成有自然,也有人为的原因。 日本著名的三大灵场中有着连接异界的通道,算是自古就有的天然灵道,规模虽大却尚安定,且都驻有大量守护者。除此以外的其他地方的灵道则是在漫长历史中形成的。 植物和动物灵偶尔也会化为怨灵,但和人类灵比较起来,危害程度则低得多。须知万物生灵之中,人类灵厄化的几率最高且破坏性也越大,这显然说明了一个问题:所有的生物之中,人类是怀有最深刻无尽恶意的种族。净化或引导这些无法去往常世的恶灵回到黄泉,就是神职人员的使命,因为他们自己已经不再具有人性中善的一面,意识中留下的只有被无限扩大的憎恶与仇恨。 一旦某处有着未能被处理的恶灵聚集,它们就会不算吞噬周遭的生命扩大自身的力量,长期下去形成更为强劲的灵厄,并和黄泉产生共鸣,令通道开启,这就是“人为”灵道之成因。灵道一旦形成就再难关闭,即使施加封印,作用也很有限。我认为,月见的灵道就属于这类,遗憾的是月见的古文书保存下来的非常稀少,大峯山中的灵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聚集早已不可考。既然无法得知起始之因,就无从解决那最初的“根源之祸”,御五家只能按照古训不断加固封印,祈求门能够永远平静。 我并不欣赏这种做法,原因有二。首先,长久以来,在正祭和暗祭中作为祭品者不计其数,而镇民们也因为受到这块土地的诅咒而禁锢于此。这种事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即使将之当做神官的职责内心也无法平静。我和叶从小接受神官教育,本应早就理解自身使命,但我还是无法想象那一天真正到来时会有多痛苦。其二,据长老们说,最近几十年以来“门”的情况越发不安定,因此暗祭的间隔期也越发缩短,这种情景几百年来也没有发生过。绯月之光变得躁动,暗示着更为巨大的不祥,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按照先人嘱咐所进行的正祭真的就能让月见得到神明的宽恕而长久下去么? 如果就此继续下去,封印一定会彻底崩溃,月见会就此从地图上消失。各家的长老应该都有察觉,却不敢将之说出口,因为没有一个人能拿出相应的对策,也没有一个人敢承担起整个月见的命运。 我翻阅过所有能够找到的卷宗和古籍,希望能找到关于月见的旧事和灾厄的记载,但最早的不过室町时代(注)而已,而在那之前,zhen府已经将管理权下放给当地贵族令其自制,那应该就是御五家的前身。难道就没有更早的卷物么?如果能找到月见灵道由来的记载,或许就能发现斩断这延续近千年的命运枷锁。 今天依旧一无所获的我走出了秘密书库。除了我和叶正在学习的《超占事略决》之外,那里还有很多古书,不止是法术,历史资料也很丰富,可惜并没有我需要的东西。 内心里有些挫败感,确实,爷爷也是非常有才能的大神官,加上那么多族人以及其他四家的神官。若是有线索存在,早就该被发现了,也不用等到现在,我的想法还是有些天真啊。 即使如今的我已经掌握了麻仓家所拥有的《超占事略决》中记载的所有咒术,不需要念出真言就能发动常见的术,不久前还顺利通过了神官长测试…即使如此,也还是远远不够…我的力量还是无法扭转命运的转轮。 户外明亮的光线刺得我一时有些睁不开眼,揉着因蜷缩成团翻阅书籍而酸痛的脊背,缓缓绕过中庭,经过道场的时候瞥见叶还在里面练习。 他非常专注,挥刀的动作一丝不苟,全然没发觉我正在一侧观看。逆光的剪影时而静止稳重如山,时而流畅洒脱犹如行云流水,划过虚空的弧光熠熠闪烁,顺着刀锋所及的方向,点点晶莹飞洒而出。 使用日本刀作为除灵媒介的术师也不算少,但叶会选它倒是让我吃惊的事。因为他从小就很散漫慵懒,做什么事都有些提不起劲的感觉,所以现在看到他使用这种以体术为基础的术,反差不是一般的大。不过呢,往深处想,我是完全能体会他的心情的。 叶很温柔,这种感情是不吝于给予他身边万物的,不只是人类,他也喜欢小动物、大自然。希望保护这一切的意志成为他力量的来源,让他的内心更加坚强。 说起来,叶最近除了除灵术也有在练习其他系派的术,似乎与傀儡术有关。诱因大概要追溯到几年前观看过正祭和暗祭时,他对于使用活祭抵触情绪很大,但他也明白神官们别无选择。最近他在修行时听说了傀儡术,那是以雏人偶代替人承受灾厄的一支很冷僻的术,但他无疑立刻心动了。 能够代替祭祀人选的人偶术非同一般,在月见也被列为禁术,详细内容记载在《超占事略决》中,且被附加上了“独存”制约(注),也就是说,在同一时间内月见只能有一位人偶师。即使叶掌握了术的全部内容,没有“继承”的话也无法使用。现任的人偶师是桐生家的大神官,他一生倾力钻研人偶术,但也未能成功地将它用在暗祭中。(注) 叶还只是初窥人偶术门径的阶段,但我总有种预感,他会成为下一任的人偶师。 ★★★ 十二岁那年初冬,爷爷招我们兄弟议事。进入和室后我立刻瞥见了母亲也在,马上明白了他们想要交待的内容。 母亲以前曾对我们提起过,为了延续麻仓家的血脉和使命,继承人都必须于能力被承认的异性结合。考虑到我和叶的情况,还有之后的正祭,家长们或许觉得早一点为我们选择婚约者比较合适。 心里不觉一沉,我拖着步子缓慢地走进室内。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需要婚约者什么的啊!别这样擅作主张啊。让我和莫名的女人天天待在一起,肯定会疯掉的吧。 虽然这样想着,但我并没有表达出来。一边低头听着爷爷的长篇大论,一边悄悄望向旁边。叶他会怎么想呢? 他没有低头,而是用一贯茫然的眼神望着对面的两人,似乎对方在说的根本不是他的事。直到爷爷忽然点到他的名: “叶,你明天就去恐山见她吧,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什…什么?见谁?”他忽然惊叫起来倒把房间内的人都吓了一跳,我努力掩住嘴才没笑出声来,他刚才不是魂游四方就是根本没理解爷爷的意思吧… “什么谁!你的新娘候选人啊!”爷爷提高音量,面露严肃神情:“我刚才才说过吧,你和好必须要尽早确定婚约者。” “诶?!!!”叶几乎跳了起来:“要我去见素未谋面的女生么?!!!” “不自己去还能是谁帮你去么?” “不要啊……”叶的声音变成哭腔,母亲在一边笑了起来: “那孩子是你婆婆推荐的哦,所以叶你必须去见一面,也顺便帮我们问候她吧。” “呜…” 叶的反应不是毫无原因的。在这个形同封闭的岛上同龄人并不多,加上我和叶忙于修炼而没有就读公立学校,学业部分都是由家庭教师讲授,接触女生的机会可以说少之又少。叶本来就是不擅长和异性相处的人,这种场面肯定很让他困扰。 “好,你的婚约者也在选择中,见面的时间安排在下个月,没有问题吧?” “啊?这…”我正沉浸在思索中,没想到爷爷忽然对我发难,不禁怔住一瞬, “哦…” 含糊地回应过去,脑子里却忽然乱成一团。 不要,我才不要去见什么婚约者啊。 我很想将这句话明确地说出口,但几乎能预料到爷爷和母亲会用怎样严厉的目光注视着我,然后就是“身为兄长和神官长不要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来”之类的。 于是那之后他们又说了什么我也没听进去,何时得到赦免回到自己房间也不太清楚。迷迷糊糊地进入了半睡眠状态,中间似乎听到叶在耳边轻声叫我起来吃饭,心里却忽然有些无名火起,于是转了个身用被子捂住头继续睡了。 那天睡得并不踏实,总有纷乱的影子在梦境中缠绕,让我陷入一种意识虽清醒但身体却沉重得无法移动的状态,然后,再度见到了那个身穿狩衣的男子。这次他一人站在长满了秋苇的水边,沉默不语。 睁眼之时已经近八点,早课的时间早过,心想着这下定会挨骂了我匆忙跳起来。一边穿好单衣一边郁闷,不知为何侍仆没有来叫醒我,负责课业的神官长可不会因此就原谅我。 正想着外间传来了侍仆问安的声音,随即纸门被拉开了。进来的女佣行了一礼:“好大人,叶明大人让我来转告您,因为叶大人要离开几天,所以这期间也请您休假。” “啊?” 我这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视线移向房间中部的拉门,对面自然是寂静无声,叶已经走了吧。 休假。 忽然叫我休假,我要怎么休? 我在中庭绕了几圈,又习惯性地走到书库去。一直都忙于修行,忽然间让我放松,弄得我简直不知该往何处去,于是还是回来研究咒术。 那里面的书我已经基本读完了,再拿出来翻阅也是索然无味。于是坐到身体又开始麻痹时,我站了起来。 镇上可去的地方也不多,除了靠外围的田地和住宅区就只剩几条街道。这里的人们长年务农,副业并不多,加上封闭的地理,所以几乎没有娱乐设施,即使是有我也没多少兴趣。 无目的地在镇上转悠了几圈,遇到的人几乎都会恭敬地向我行礼问候,可是我并不认识他们。隐约可以听到背后有窃窃私语,那让我有些不爽。 我知道一般民众对御五家是视若神明般地尊崇,但那也等于将我和他们隔离开来。不论他们此刻对我怀有的是好奇还是敬畏,都注定了我无法融入他们这个事实,况且这样被众人的视线注视着根本就不是什么舒服的事。 我停下来思考了片刻,还是朝乡土展览馆走去。那边还有一些古书,用来打发时间也是不错。 虽说是这么决定了,但抱起书本时却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力。盯着一行古文有数分钟,读了几遍以后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读了些什么。拿着书走到角落里又努力了近一小时,我终于无奈地放弃了。 虽然眼睛是在盯着那些飞扬洒脱的古文,但思绪却早已经不知道飞往何处。在各种纷乱思绪混杂的最末端,我发现自己正猜测着叶此刻在做些什么。 我和他虽是除了各自修炼的时间外几乎都在一起,但并非没有过分开的时候。最久的一次是我随父亲去出云做法事,有一周都没有见到叶,但即使那时也没有觉得像现在这般难熬。 叶你这个笨蛋,那么想结婚么? 在心中愤愤地涌现出这句话时,我不由得自嘲地苦笑。 我和叶都不是小孩子了,再过几年我们就可以独当一面主持神事,承担起月见的命运,然而我这个兄长却在为这种事而耿耿于怀…… 没事的,叶很快就会回来,而且去见候选人并不代表他要立刻与对方立下约定,结婚什么的,怎么也要等到我们成年以后。 怀着这种想法,第一天浑浑噩噩的过去。那时我才体会到所谓“度日如年”的滋味,只盼着叶能快一点完成爷爷交待的使命赶回月见。 此后的几天(注)情况一点也没有好转,我发现自己无法静下心来做任何事,情绪也变得越发焦躁,难以抑制。一向都以自控力为傲的我算是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成熟了,为了避免被更多人看到这种丢脸的摸样,我干脆窝在房间里不出门了。 那短短四天是我至今为止人生中最长的四天。 所以当叶欢蹦着扑到被褥上把依旧在蒙头大睡的我揪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当确认了眼前之人那温暖又真切的存在感以后我立刻抱住了他,直到被紧紧箍在怀里的少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唔…我…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我忙松开他,叶舒了口气,仰面躺在了我身边。他的长外套上还缀着未融尽的零星雪花,面上却因缺氧而泛着晕开的红潮。 “要回来之前怎么没来个电话,我还以为你会多住几天呢…”叶就只有到恐山的那晚和家里联系过,让我稍微有些郁闷。 “诶…抱歉,婆婆那边最近下了很大的雪,电话线路故障了呢…”他露出歉意的表情:“处理完我马上就回来了…” “哦…怎么样啊?” “婆婆她身体还好。” 我敲一记他的额头:“我是问你见面怎样!” “诶?”他一愣,随即结巴起来:“见…见面…就…见过了…” “所以怎么样啊?感觉如何?”我跳起来按住他肩膀,盯着他的脸追问:“她漂亮么?” “呃…”叶的脸顿时通红,避开了我的视线;“可…很可爱…” 内心忽然一沉,忽然涌上的凉意让我骤然失去了追问的热情,松开他的肩膀后我把视线移向了房间另一边,面对庭院的纸门外有细碎的声音传来,雪下得更大了。 “那她对你满意么?”我淡淡的问,叶顿了一下,有些莫名地起身望向我:“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只见了一面而已…之后她就一直避开我。” “你觉得可惜么?” 叶怔住了,半晌后终于问道:“你在生气么?” “我为什么要生气?”烦躁地回他一句,却是极不友善的口气,脑海中涌现出几个字:明知故问。 叶似乎又思考了一阵,才悠悠地冒出一句:“月见的神官十八岁才算是成年,我们都还只是小孩子而已…” “所以呢?那又怎样?你迟早还是会结婚不是么?”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脱口而出的话语根本不受控制。即使理智上觉得必须要就此打住,否者我和叶就会失去现有的“普通”和“平静”的生活,但却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了喷薄而出的情绪。不行,我必须离开这里…继续和他在一起,我会失控… “那哥哥你呢?”背后传来他的声音,轻而薄,却如利刃般犀利。“你也是一样吧?” 我转身望他,叶的视线径直穿过我一直以来小心维持的伪装,刺入心扉,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有这种慑人心魄的眼神,不愧是我的弟弟呢。 我轻笑:“不会,我不会结婚的。” “为什么?”他继续追问,我感到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悸动又开始升温,心跳得很快,大脑从内到外地沸腾,高温扩散开去,已经无法停止。疾步奔回他身边,将他拥入怀中。叶没有挣扎,任由我的双臂将他禁锢其中,他只是静静地贴在我的胸前,近得能听到清晰的心跳与呼吸,静寂中绽放出花开的声音。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么?”我犹豫再三,最终选择了不会让彼此太过尴尬的方式来提问。 我的声音在颤抖。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恐惧的滋味。我害怕听到他的回答,也害怕他甩开我的手。 过了很久,我感到叶的双臂从我身后轻轻绕过。 “只要哥哥你希望,就一直在一起。” 那天晚上,原以为自己一定无法入眠,但后半夜还是逐渐陷入恍惚。与我的心情形成鲜明反差的是那个梦境,从淡淡愁绪变成了充满深切憎恶,黑暗中浮动着不祥的暗红,那无疑是灾厄的前兆。 事之无从比拟者,如夏与冬。 夜与昼。 雨与晴。 少与老。 人之笑与怒。 黑与白。 爱与恨。 虽是同一人,然心意一朝改变,与当初相爱之时,竟已判若两人。 注:本章节首末文字均参考自清少纳言《枕草子》。 注:十二单,又称女房装束或五衣唐衣裳,平安时代贵族女子正装。一般由5-12件衣服组合而成。按照不同季节,穿着人的身份和场合,十二单衣的颜色和花纹有特定的复杂搭配。 注:乌帽,平安时代男性正装的帽子,颜色青黑色,帽尖高耸。 注:室町时代,约1392年 - 1573年。查到的资料显示早在平安时代前,隠岐国就已经成立,作为罪人的流放之所加入日本tian皇管辖则是在平安时代之后。另,补充一点的是,其实现实的隐岐群岛神社很多,绝不止3处。 注:独存,某些特殊的法术持有者在一定时间和地域范围内只能存在一位,是基于法术本身的特殊性-不容许有破坏术之准确率和平衡的存在,例如占卜师,人偶师等。 注:傀儡术,用雏人偶代替人承受灾难的术。而要在重大仪式中使用人偶来代替,不容易被认可,成功率非常之低。且,这种内里空无一物的人形会成为恶灵的容器“躯”,非常容易招来灵,是一种极危险的法术。参见零-红蝶。在红蝶里,人偶师为意识失常的女儿制作了一个酷似女儿最重要的妹妹的人形,结果那人形被恶灵占据,最后更是附身在女儿身上,掐死了父亲。 注:虽然距离不长,但当时月见到恐山的交通非常不便。 第二十六章 【共鸣】 神话时代,大地漂浮于汪洋之中,非常不稳定。众天神昭示伊邪那岐命与伊邪那美命去修固国土。 他们站在天之浮桥上,将众神赐予的天沼矛探入海中搅动海水,再将矛提起。这时从矛尖滴落的海水凝聚成岛,这就是最初的国土淤能基吕岛。 岛形成之后,二神降临到岛上,树立起天之御柱,建起八寻殿。然后,伊邪那岐命对他的妹妹说:我们就围绕着这根御柱走,在相遇的地方结合,创造人类和国土吧。 如《古事记》中所云,这就是神话史中记载的日本由来。作为天神使者降临到人世的创世神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命即是夫妻也是兄妹。两人一起创造了众多生命、神明(注)以及其他万物。 我抱着从书库一角翻出来的古书发呆。 在很多神话中,创世神们都有着血缘关系。他们诞生之时,这世界乃是非常孤单的死寂之地。所以,神最初创造出的同伴都是和自己最为接近最为完美的伴侣,大概只是因为寂寞。只可惜但凡有着独立思考能力的个体都不会完全按照别人的期待来行动,于是就有了之后的故事,那些结尾往往都令人叹息。 一不小心就想远了。那些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像这样放任自己的思绪胡乱飘荡不符合我的风格,要是叶的话,倒大有可能。虽然身心都已成长,但是散漫的性格依旧,随时都能陷入空想状态更是他的特长。 他似乎从来都不会陷入苦闷的情绪,也不会去怨恨任何人。看着他那张恬淡得过分的脸偶尔我会有想要揍他一拳的冲动。 这样就可以了么?就连我们的事也丝毫没有想过么? 神道世家除了保有常人所无法理解的法力和职责外,还有其他独特传统。比如,为了能让灵力和使命在家族中世代相传,当主除了履行神职,还要留下具有强大力量的继承者。在日本,神道家族已经非常稀少,要保持血统的话选择的余地就相当狭小了,所以在不得以的情况下,即使是近亲也被允许结婚。现在桐生家家主的妻子就是小他近十岁的堂妹,我也曾听过其他地方的神官中有兄妹结为夫妇的情况。 但是…叶是我的弟弟。不管从哪个方面去想,我们都不可能得到族人的认可。 那之后我们并没有进展。叶被婚约者的女生拒绝,家里也没有做出其他安排,一切都暂停在微妙的地方。在短暂的平静中,我的思绪却从未停止过激烈的翻涌,但是叶,依旧保持着他特有的步调,安然不动。 我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依旧专注地握着雕刀在那块已经初具形状的木头上雕琢,不厌其烦。 不久前,桐生家的人偶师去世了。叶毫无悬念地继承了秘术,成为新的人偶师。 现在的他减少了去道场练习剑道的时间,天天都窝在房间里与木头和瓷土打交道。 作为咒具的雏人偶不同于民间艺人的手工作品,在术师制作它们的时候,就已经将灵力缓缓灌注在其中,每一个人形会在术师手中成长为为独一无二的“器”,然后就能够发挥巨大的咒力。虽然占事略决中确实记载着以“器”来代替活祭的禁术,但这法术过于艰深,在月见数百年有记录的历史中,成功运用了傀儡术的人偶师只有寥寥数位而已。看着他天天都和木头为伍我真的替他觉得无聊,这种只有老头子才会自得其乐的事情他却孜孜不倦,我强烈怀疑他的内心早已提前衰老。 人偶的制作要耗费很长时间,那数道工序繁琐得让我一回想起来都会头痛,不得不感慨他真的是静得下心来,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现到叶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披着华丽和服的人偶们整齐地陈列在祭具架上,长发如水眼眸似冰,虽是冷硬的无机质所构成,表情却莫名地令人感到安心。人偶们拥有各自的名字,按照叶的说法,它们甚至有自己的“性格”,这是在创造的过程中慢慢显现并依附于这个“空壳”上的,所以在将来的祭典中它们能够代替活人作为献祭者为神明所接纳。 叶本来修习的是使用灵剑的破魔之术,现在转而钻研傀儡术这种极为生僻的术,家里却无人反对,一方面是他已经被术选中,另一方面他是次子,在继承家业方面的压力本来就比我小的多,爷爷也就由着他自由发展了。 “嘛,你就慢慢玩娃娃吧,我的笨弟弟。”被占用了不少相处时间的我对他的决定抱怨过很多次,不过叶总是笑笑就算,一点也没有反驳我的意思。 话虽是这么说,但我相信叶一定会成功,因为渴望使用雏人偶来代替活祭的决心他比任何人都要强烈,这份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的意志一定能化为力量传达到那小小的人形中去。 ★★★ 十三岁那年的暗祭中,叶终于得到许可在暗祭中使用雏人偶作为“贽”。神事获得了成功,封印的状态没有任何不妥,这让原本反对呼声很高的神官们也不得不承认叶的能力。 原以为叶会非常激动地欢呼,但他的表情倒是一贯的平淡。 从上一次使用“贽”成功地举行暗祭到如今少说也有几十年了,能给叶实质性帮助的人在月见是没有的。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能获得成功,我也非常吃惊,但他却那样定然,我真的小看他了。 回到住所时已过凌晨三刻,爷爷简单地勉励了几句就叫我们早些休息。躺下没多久,轻叩声透过中间的隔扇传了过来,我翻身起来,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叶果然从门后探出半个头来: “可以过来么?” 我点点头,他立刻穿过隔扇来到我的被褥边,没给他犹豫的机会我果断把他拽了进来。 “睡不着么?” “有点。” 他的身体有些凉,应该不止是刚才吹了夜风的原因。使用力量会消耗体力,对精神的冲击也很大,他现在一定非常疲倦了。我握住他的手小声的问他:“你不会是现在才觉得害怕吧?” “倒不是…”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很紧张啊。” “胡说!”怎么也看不出来吧…即使是我,也经常摸不透叶在想什么,他真的很擅长掩饰内心的波动。到侍仆们行礼并退出房间时为止都显得非常安静的叶这个时候才露出些许不安的摸样,仔细想来,一点也不紧张那果然是不可能的吧。 暗祭是使用活祭来安抚门之鸣动的仪式,如果失败就要在短期内重新进行,那就意味着增加牺牲者的数量。如果不能在正祭之前将门中的灵力流控制在预定范围中,正祭就极可能失败,这是御五家一直以来极力避免的大灾厄。用“贽”来作为祭品的替代物,一旦失手后果是很严重的,不是几句道歉或责罚几个人就能补偿。要在十几年都无人成功的情况下使用那禁术,叶不可能有万全把握。 “所以说…你根本不需要冒那么大的险…万一失败的话…”我轻抚他的头发,他却忽然抬眼望着我: “我已经想过了,如果失败的话,结果就由我来承担。将我作为补偿献祭应该可以安抚神明的愤怒。” “你!”听到那话的瞬间我已经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无法压抑的怒火高涨起来,手上的力道也不受控地加重: “你在胡说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会赞赏你这种无私无畏的做法么?早知道你是抱着这种念头去做的我一定会让爷爷禁止你参加暗祭!” 肩头的痛楚令他眉心轻蹙,但却没有挣扎,只是定然地迎着我的目光回答道:“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是我一定要试!暗祭多举行一次牺牲者就会增加一人,我不想等!” “为什么不能等?你只不过是个不成熟的神官长而已!乱来的话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所以我会负责的!我…” 啪! 没等他说完我已经出手了。 叶捂着脸,直直盯着黑暗中的某处不再看我。 手心中发麻的感觉还在,脑海却一片空白。懂事以来,这是第一次打了他,但却一点都不后悔。我的愤怒是对他同时也是对我自己的,如果有力量…如果拥有能够斩断命运枷锁的力量,就不用再重复这种悲剧了。 静止的黑暗中,灼热的乱流逐渐冷却,留下的是淡漠的平静。 “你要负责?所以就献上你自己的命?”我轻声问他。 他点了点头,依然不说话。 “不希望别人死去,所以自己去死?”扳过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你真的觉得这样很好?那剩下来的人怎么办?你想过么他们的心情么?” “要使用禁术的话那点觉悟是必须的吧!”他终于再次反驳我。 “没错!没有觉悟的话就没有力量,这是我告诉你的,可是你这不叫觉悟!不过是鲁莽的赌博而已!” “但一定要有人去做不是么?” “我不许!”我大吼,他再度愣住。 “我绝对不许你再做这种事!我绝不许你去死!答应我啊!” “…哥…!” 将他紧紧拥在怀里,无视那些微的抵抗,我只是不能再放开他而已。如果不是在如此近的距离告诉他,如果此刻的情感无法传递到他心中,我觉得就将永远失去他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轻柔的触感环绕过脊背,然后逐渐加重,回应着我。 “抱歉…我不是想让你担心的…” “那就答应我,再也不要做无谋的事…你这次真的太过勉强自己了…”揪紧的指尖隔着单薄的浴衣几乎要陷入肌肤,如果叶真的能听到我的心声就好了,那么他就会明白,深刻的恐惧现在才开始侵蚀我的内心,并扩散到神经的每一丝末梢。 “…恩。”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我耳边呢喃着:“确实…太早了一点。人偶的完成度并没有达到最好,原本我是做过坏的打算的…这次真的是运气好罢了。” “你是麻仓家的神官长,不论怎样都不能忘记我们的使命并不是拯救一两个活祭者,而是要背负起整个月见的命运。” “恩…对不起。” “不用和我说这些,你并没有错, 心中稍微有些释然,我摸摸他的头顶,放松了禁锢。叶抬头望着我,眼眶似乎有些泛红。叶的顽固我是领教过多次的,但今次他竟然肯松口,我应该庆幸吧。有些话并不需要说出口,因为我深信他能够感觉得到。 “叶,你很不安吧?我也一样。”用手肘支起下巴,我半侧着身体望他,他的眼神果然又黯然了几分。今天来找我,是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不,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有这样的预感,而现在已经无法再将它压抑在心中了。 “或许我们该更早一点谈的,现在想来,万一仪式出了差错,我或许就没法和你说了呢。”他挤出一个有点苦涩的微笑来,我想瞪他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却没能实行。 我们成为神官长已经有一段时间,中间经历的波折也不算少,但真正参与主持有危险的神事却是最近才开始。而“危险”这种事也不是总能预料或是估计得清楚。我还记得我的导师中的某一位,在某次除灵仪式之前对我说过“这是一次简单的法事,别担心。”,但那竟然成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叶,你还记得么,答应过一直都和我在一起。” “记得。”躺着一直没有动静的少年忽然伸手握住了我离他较近的那只手腕:“我不会再做的,无谋之事。” “可是我们大概…没办法一直在一起。”说完这句话时果然见他一惊:“为什么?” “甄选日快到了,叶。” 甄选,就是为了选出正祭的主祭神官而进行的占卜仪式。根据绯月满盈之周期,在每一次的正祭到来前一年举行。御五家所有神官长级别以上者皆在候选人名单之中,然后就听由天命来选出神子。迄今为止的记载中,还没有过未成年人被选为神子的,因为主祭神官所需要的修行和素养并非短时间内能够达成。但是既然我和叶都已经是神官长,就表示我们至少已经达到了最基本的要求。 甄选仪式我并没有亲眼见过,而且那也属于和正祭一样,非参与者不能接触其核心,所以无从得知选择的具体方法和标准。但从资料中看来,年龄似乎并没有作为主祭的限制条件,那么,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也都是有可能的。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我的预感。 长久以来盘踞在心中的黑暗化为模糊的影子呈现在梦境中、意识中,无形的不安笼罩着我。我无法形容它的样子,只是最近每每想到它时,逼近的甄选日就会浮现在脑海中,犹如不祥的共鸣般,屡屡浮现。 叶只怔住了短短一瞬,立刻明白我所指。 “不一定会选中你,或许是我呢?”他指指自己的鼻子,淡然地笑。 “一点都不好笑,我可是长子呢。” “主祭神官没有规定必须是长子,虽然我灵力没有你强,但也不算很差啦。”他打趣地说完一串,却发现我并没有心情接话,于是也沉默了。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为何现在却如此难以接受呢? 我们难道不是从一出生起就以此为目标奋斗至今的么?为何现在却如此的…心痛。 “会在一起的哦。”叶忽然冒出幽幽的一句来。 “…恩,如果我们都没有被选为主祭神官的话…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即使我们中有一个逝去,灵魂也可以永远陪在对方身边。死亡并不能将我们分开。但若是成为神子…… “没关系的。即使我们中的一位被选中也没有关系。” 我不由得蹙起眉头,叶那毫无根据的乐天派想法又泛滥了,他明明知道神子的灵魂会被门吞噬,再也无法回到现世或是常世中去。 “神子的灵魂被神明收留下来了吧?在门的另一边。”叶的眼中放出坚定的光,淡然微笑:“那只要一直守在黄泉之门的一侧,就是和对方在最近的地方了呢。” 我不禁哑然。 这不过是一个蹩脚的文字游戏而已,又怎么能够算是“在一起”呢?但我不想去反驳那样微笑着的他。 我俯身下去,在他唇上落下轻吻。 “好啊,约定吧,一直都在一起。” 肌肤相触的瞬间我感到了如同蝴蝶振翅般细微又轻盈的颤动,然后化为温暖甘甜的润泽渗入心扉。 虚空中的浮花无声绽放,幽深晦暗也无法掩饰的晶莹折射出异彩,从深睫下方溢出,贴着苍白微凉的脸庞滑落,坠入无尽的迷惘和不安交织的黑暗,在不知名处跌碎成无数芒尘。 这是一个约定。 无论何时都不会忘记。 我们将它深深刻入身体,烙印于灵魂上。 窗外,初冬的冷月悬于天空。 在另一个世界的绯月,此刻也正洒下魅惑的血色辉泽,孤独地悬于夜空。它在等待着漫长岁月中的下一次满盈的时刻,那个日子已经近了。 并不算完善的暗祭会获得成功,真的是如叶所说的“好运”么? 我从来都不相信偶然,一切都是绝对的必然而已。 那么这一次的事件,也是冥冥之中经某人手所操控的结果么?而这一切又会将命运导向何方,那时的我们一无所知。 注:这里的神明指的是地上界的神,而非高天原的原神(其实我觉得这故事很混乱,后来又说天照是住在高天原的…总之大家就不要深究了哈哈)。比如日本神话里的海神、火神、风神、日神(天照)、月神(月读)等等都是他们的孩子,和其他地方的神话一样,主神都是高产达人【喂】。 第二十七章 【月之御子】 昭和58年(注)十月,月见再度迎来了为嗣月祭正祭甄选主祭神官的日子。 辉映的烛光将深谙的林道照亮。月读神社内外都聚集着参加仪式的神官,候选人则是在拜殿中等候。今天的仪式时间已经超出了少许,但依旧没见大神官们带着结果出现。 我跪坐在殿内一角,内心虽充满忐忑却极力摆出镇定的摸样。叶就在我身边的不远的地方。视线越过几道深灰色的人影暗中投去一瞥,却见他微闭着眼,表情平和。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淡然自若亦或是和我一样,正掩饰着内心的不安。 这个处在夹层世界中的幻像神社被称为“月读”,如其名一般,它是在永远的时间中见证着绯月光华变迁的存在。 月见虽然自古早起就尊崇月读神(注),但其实那是泛指了众多司掌黑暗世界的神明的总称。因为未知的原因,月见没能将关系到自身命运由来的文献和故事留下,所以在祭典时究竟应该祭祀哪位神明才能保佑这片土地的平安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于是干脆承袭祖先留下的规则祭祀所有暗之住民,并定期献上祭品,安抚封印。 根据绯月的光泽来判断,大约一年后就要举行正祭。所以此刻,包括我们的爷爷麻仓叶明和其他几位家主在内的大神官们正在御园中举行“月见式”。 仪式的具体方法不会公开,但大体能够估到其内容。所谓“见”,就是指“占卜”。诸位大神官要在那里询问天意,确定神子的人选。 在这殿内的十几人都是本次神子的候选人,但众人在揣测着甄选结果的同时也对我和叶的出现在候选人中而倍感惊讶,毕竟,近百年内都没有过未成年神官被选为主祭,。 虽然已经和叶约定过“永远都在一起”,但我也无法消抹对这即将到来的未来的不安。即使被人称为“天才”,我也明白自己的修行和素养还未及主祭神官的要求,明知道被选中的几率非常低…可是这回荡在心中久久无法平息的悸动却如倒数的钟声般地提醒我,有什么即将降临…… 到底会是谁呢? 一阵低微的嘈杂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我抬起头,看到前任主祭家主正从拜殿正门走进来,身后跟着其余几位大神官。等待在殿内多时的人们纷纷顾盼前后,似想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占卜结果般。而就在那时,我的目光和远在十数米外的神色冷峻的爷爷交汇了。 他望到我,视线立时些微下沉。动作幅度虽细微,却意味分明。 是麻仓家么? 会是我?还是叶? 究竟哪一种会让我更容易接受一点? 是我的话,会更好一些吧? 我并不畏惧死亡,但我更不希望和他分开。叶所说的“永远”在我看来,始终带着些许自我安慰的意味。阴阳相隔的交流,并不是随时都能进行的轻松日常。 想一直都望着他风轻云淡的笑,一直听着他柔和悠然的声音,一直都能将他拥在怀中感受到温暖的气息…这是我太过贪心么? 就在思绪陷入混乱时,前任主祭已经开始宣布甄选结果。当时我处于一种半恍惚状态中,甚至没有去看叶的表情,就连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也未能立刻做出应有的反应,而人群中却是立时爆发出惊讶呼声。 从祝部家主口中念出的“麻仓好”三个字听上去很陌生。我并不是吃惊或紧张,只是在那瞬间我的思维已经跳跃到数秒之前—— ……我不想离开叶! 这样的我要怎么成为抛弃自身所有而将身心献祭于神的神子呢?这样的我怎么有资格担负起月见的命运? 祝部家主举起右手示意大家保持安静,嘈嘈切切的人声终于稍微平息下来。老人环视殿内表情各异的众人,终于接着宣布下去: “…以及,麻仓叶。以上两位,是被选出的新任主祭神官。” “什么!” 惊呼先于意识脱口而出,然而我的声音很快被众人的声音淹没。身边有不少人站了起来大声质疑,我见到叶似乎也动了动,但终于还是跪坐在原地没有起身。他朝我望过来,也是满脸的不解与惊讶。 即使不愿相信,但甄选的结果却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忽视了应有的礼数而在月读神社的拜殿中大声喧哗的人数众多,而几位大神官似乎也已经料到了这种情况而没有动怒,只是不断示意大家安静,然而目前的情况却不是立即能够控制得住的。 从来没有过…至少在御五家能够找到的近几百年的记载中从未有过主祭神官是两人的情况。是因为如此么…看到此种占卜结果的大神官们自己也无法相信,所以才会耽误了回到拜殿的时间? “祝部大人!真的没有搞错么?两个人是没办法举行正祭的吧!”有人大吼出来。在座的都是神官长以上级别的人,对正祭的基本要求早就清楚。被神明选出的神子只能有一位,如果是女性,就被称为“月之巫女”,如果是男性,就被叫做“月之御子”,这是被五家公认的真理和规则。然而如今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呢? “没有搞错,占卜的结果显示得非常清楚。”麻仓叶明冷冷地答道,“这个结果没有人能够干涉,也不容人推翻,因为月见一直以来就是遵守着月之启而行的。” “是的。我们五位家主都在场见证,这一次占卜的结果有效。不论怎样都必须执行,为了月见的未来。”前主祭神色凝重地接上,另三位家主也轻轻颔首表示同意,席间嘈杂声终于渐渐消散。 没有人再开口询问“这究竟要如何进行仪式”,既然大神官们都已经认可,这就会成为既定事实。 甄选是不可能重新进行的(注),无论是吉是凶,都只能遵守它的指示而行。相信并尊崇,才让占卜具备意义,仪式才得以令神明认可。至于为何会出现此种结果,每个人心中都怀着各自的揣测。从他们的表情中我非常清楚的意识到:对我和叶是否能胜任主祭神官的担心远不如对这忽生变数的未来的恐惧: 到底为何会选中那对双子? 这不祥的开端会是灾厄的前兆么? 下一次的正祭…真的能够顺利完成么? ★★★ 在那之后是如何回到麻仓家的我已经不是太有印象,甄选的结果占据了全部的意识,令我无法平静。 早已等候在家中的母亲听爷爷说完之后也怔住了。她的疑问大抵也是和之前众人所问的内容。从未出现过的占卜结果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不只是爷爷,其他大神官们也无法解释其中原因。 “不管怎么说,神明已经承认你们为神子,这是身为神官的无上荣誉,一直以来的修炼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亲手保护此世的安泰。” 爷爷如此说道,但他的神色却是始终凝重。关于仪式他没有再说更多,只是告知我们之后的安排,然后就吩咐我们去休息。 那时的叶显得比平时更加安静,他没有参与我们的对话,略显茫然的眼神越过身前诸人,望向不知名的地方。然而在这种时候,我能够更清晰地明白他的想法。 叶已经下定决心接受自己的命运,但他眼角也流露出无法隐藏的戚然之色。 还未满十四岁的少年神官长要担任主祭神官的消息迅速在五家的神官之中传开,一时间各种猜测、大惑不解甚至是惶乱情绪滋长起来,怀疑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其余四家的长老之中并非没有反对之声,但不满之余,没有人能想出对抗占卜结果的方法,于是也只得息声。 即使如此,初仪还是如期举行。 在那年初雪纷然降下的时节,我和叶身着神官正装,踏出麻仓本家,沿着被装饰过的山道前往禁林入口,大神官们正在月读神社中等候。沿途除了护送的神官队,也有众多普通镇民、信众簇拥。他们并不明白这场仪式的意义,只当这是一场普通的祭典。 大峯山中一直以来都设下防止外人出入的结界,所以其实无须神官们守卫,也不会被一般人见到我们踏入另一个世界的那个瞬间。 在越过围绕在入口处参天巨木的注连绳之前(注),叶停下了脚步,仰头望向灰茫茫的天空,我也不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穿过层叠枝叶的遮蔽,仅能容十数人排开的空地上方显露出来的天幕是如此狭小,低沉,彷如随时都会坠落一般。冰凉的雪片夹着雨滴无力跌落,晦暗的天光衬得它们愈发黯淡,并没有飞雪的那种轻盈无暇之感。雪还未能堆积成型,冬季的山林显得无比萧条,这种天气里,不但没有飞鸟,更是连虫鸣风声都被死寂所吞噬。 但即使是这样萧飒的光景,也能让我们回忆起那厚重云层之后的灿烂阳光,以及在暖风中自由翱翔的鸟儿。 马上就要告别现世和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进入那片绯月下的世界,这一去今后也不知会否有机会再回来。即使能够回来,大概也只得一人。 按照大神官们的说法,在主祭神官修行进行到一半时,他们会再尝试占卜,希望届时能得到更多关于仪式细节的天启。到那时,应该就可以明确月之御子到底是我们中的哪一位,然后,仪式将按照惯例举行。 至少,在这最后的时光里,我和叶可以在一起。还能奢求什么呢?这算不算是神明给予我们最大的福泽恩惠? 用这一年时间来让自己接受和他的分离,我又能否做到? 感到自己发出的无声叹息,心底不由得涌起深入肺腑的悲戚。这种时候依旧带着如此自私的想法,我真的没有资格担负起神子的职责,然而即使认识到这点,我还是无法停止这想法。 “哥?”耳边传来叶的轻唤,“怎么…?” 立时收回视线转向他,发现叶和随行的神官们都在望着我。 “没事。走吧。”我朝他露出淡然一笑,随即踏入注连绳对面的世界。 叶任何时候都能隐藏起自己的情绪,只将悠然自若的一面示人,身为他哥哥的我自然没道理落于他之后。 现在的我,是作为麻仓家继承人兼神官长、月之御子的“麻仓好”。我的职责是守护黄泉之门的封印,保护月见乃至更广大的现世。任何会干扰到这份神职的念想都是必须摒除的障碍,因为我们之一必须将一切都奉献给那根本不知在何处又有何作为的“神明”,为了保护我并不了解的子民和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是的,一直以来我都漠然冷对我所处的这个现世,让我心底涌起无尽不安进而化为源动力的东西只是源于出生时就见到的那些幻像,这就是我和叶最大的不同。如果说月见是被从整个世界中隔离出来的异类,那么我就是御五家众多神官中的异类。无法像叶那样单纯又坦率地直面自己的神职,无法以守护封印作为自己的目标。 在叶稳健地成长起来的时候,我的视线却偏离了道标所示的方向。我一直都在追寻着一个触摸不到、正体不明的幻影,被它所困、为它所惑。那无形的存在从很早以前起就妄图告诉我某些东西,虽然到现在为止我依然不知那是什么,但却有强烈的不祥预感盘踞在意识深处,催动着深谙处的鼓动,让我感到如立于绝壁之边,被来自深渊的风吹得摇摇欲坠。 我凝视着黑暗,黑暗也凝视着我。 在那个时候强烈地感觉到了,这就是属于我的命运。 ★★★ 之前只在重要仪式时来过数次的月读神社现在成为我和叶要暂居一年的场所。 这里是永夜的国度,慑人心魄的瑰丽绯月悬于漆黑天幕,万物都被笼罩在没有温度的绯色光泽中。初看时大概会惊诧于此种绝景,但夜以继日地与它相对,只会萌生出焦躁不安的心绪而已。 红色,如火,似血。然而这一片真夜映衬下的绯红,绝不会让人感觉到生命的热情激昂,只让人联想起死亡的孤寂。 在这一年之中,我们将要完成正祭相关的修行。五家的神官代表将会从旁指导,但我们此刻已经是主祭神官的身份,从位阶上来说是比大神官要更高一级的最高位神官,因此只要不做出与主祭身份、宗旨相悖之事,行动上基本不受约束。 神社的外围建筑包括鸟居都略显残破,那是因为构成夹层世界的灵力流在缓慢改变之故。中间部分的主要建筑尚完好,在月色掩映中透出无尽沧桑却又威严之感。修炼之地因修行内容而定,静思时常在拜殿,修行咒术之类的多数是在禁林或御园,而休息是在拜殿右侧的寝殿中。 修行授业时段外,神社中除了轮班的值守神官,就只有少数几名侍仆负责照料我们的起居,大多时候都静得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真夜(注)来临,下仆结束侍奉行礼退下之后,偌大的寝殿内就只剩我们兄弟二人。 这一段短暂而又不受人制约的幸福时光对我和叶来说都是永远难忘的。终于不用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人的目光和猜测,一直相拥着入眠至晨时。 常夜之地始终维持着不算太高的温度,比深秋凉,比寒冬稍暖。人一旦入睡便更是逐渐被渗入室内的寒露侵蚀,叶总会渐渐地缩成一个温暖的球,紧贴着我。 当外间的侍仆们轻叩纸门唤醒我们时,我总能看到他缓缓睁开惺忪朦胧的琥珀色眼眸,慵懒地眨着眼朝我微笑。那是比破晓的晨曦更明媚的光,穿透无尽暗夜,无比柔和地将我包绕。 愈是沉迷,愈是不安。 对于无从抵抗的命运洪流,我和他都选择了淡漠的态度应对。即使曾经对叶所说的“永远”不以为然,现在也不得不试着去相信真有那样的“永远”存在。 跨越现世与常世,甚至是黄泉的阻隔,连死亡也无法终止的“永远”。 我和叶已经约定过了,就算我们中的一人成为神子,我们也会永远守在距离“门”最近的地方。只要灵魂尚存,就永不分离。 ★★★ 半年时间转眼间过去。 或许,用“飞逝”都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出生以来至今,最为焦躁不安却同时也是享有着另一种平和心绪的日子转瞬即逝。 大神官们再次举行了月见式,希望能够得到更为明确的主祭人选。 叶从初次参加暗祭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忘我地修行,成为人偶师并钻研傀儡术也是为了守护更多无辜者。事实上他确实是成了一名优秀的神官,无论是咒术也好还是除灵术,都属于神官之中的佼佼者,然而我比他走得更远。 现今的我是被御五家公认的最有实力的咒术师之一,在月见周边没有人比我更快地发动高级咒术,超.占事略决中的禁咒我也已几乎全数掌握。毫不谦虚地说,即使是在全日本的术师中排位,也算是前列。我不喜欢近身战,但是不代表我就未曾修习体术。不过通常场合都无需我移动身形就已见到结果,见过我使用体术的人,估计除了导师就只有经常和我一起修炼的叶。 只有不断变强,才能履行身为神官的使命。叶是我这一路走来最重要的半身,但同时也是我最大的对手。我必须要比他更强,不仅仅是因为那些让我陷入不安的暗影,更因为我是他的哥哥。事实上,不得已接受了占卜结果的五家中,认为我更胜任主祭神官的呼声确实占据上风。 神明一定会挑选出最优秀的适任者为神子,所以我一定要比任何人都更强,如此一来我一定会被选为主祭神官。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半年以来我所做的修行几乎都和咒术无关,而是修持信仰、净化身心。相信只要能摒除杂念,我就完全能够胜任主祭。 就在我自信满满地等待结果时,从仪式归来的爷爷和其他几位家主却再度神色凝重地回到我们等待着的拜殿。 我和叶相视间都充满疑惑,结果只会是我们两人之中二择一,半年以来,不止是我们,麻仓家上下应该都已收拾心情,做好了迎接正祭的准备,爷爷更是不应在此刻又露出这种表情来。 等待着他将占卜结果告知,谁料他却长叹,缓缓问道: “好…还有叶,你们…知道‘贽祭’么?”(注) 脑海中瞬间闪过的白光让我的思维停滞了。从脚底涌起的彻骨寒意扯痛了神经的末梢,茫然之中清楚地感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逆流,心跳却越发剧烈。 在爷爷说出那个禁忌的词语的刹那间我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宿命,也不是神谕… 这只是终结的前奏而已—— 一场持续了数百甚至上千年的悲伤故事,终于将迎来结局。 注:昭和58年即公元1983年。 注:月读,日本神话主神伊邪那岐命的孩子,被任命为月神,掌管黑暗世界。 注:关于这一点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查阅占卜方面的资料。比较有意思的是,不论东方还是西方,占卜师们对某件事的占卜都不允许进行一次以上,否则占卜就会无效化,这应该算是对占卜术和神明的敬畏。 注:在神道思想中认为,越过注连绳或地藏,即表示越过结界划定的边界。这里的常世与现世的边界即注连绳所划定的界限。 注:真夜,对应于现世的夜晚时段,因为夹层世界是永远都处于黑夜中的。 注:贽祭,这个设定参考了零-红蝶,是由双子巫女/御子来完成的祭典。 第二十八章 【月贽】 那个从地图上消失的村子原本是个和月见相似的封闭场所。 由于世代守护黄泉之门,让处在山中的小村镇与世隔绝,村民们过着极为艰辛的日子。即使如此,在村中担任神职的家族依然必须定期举行秘密祭典来维持封印效力,避免灾厄降临于世。 拥有神官血统的几个家族诞生的孩子多是双胞胎,因此被选为神子的巫女或御子都是双子。村中流传的古文献认为,“双子原本是一个人,在出生的时候成为两个人,力量也分为两半。因此在献祭的仪式中,要让其力量合一,成为完整的一体,仪式才能成功。”而让力量合一的方法就是由其中的年纪较长者杀死年幼者,顺利的话,他们的力量就能成为强大的一体,足以令鸣动的门安宁下来。 村子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举行一次贽祭,就这样持续了不知多少年。为了纪念那些献祭的神子们,每次祭典结束,村人就在村中修建一个双子地藏(注),长年累月下来,村子里已经有了无数的双子地藏,然而命运之轮却依旧默默步上悲剧的终末。 双子神官的献祭仪式固然拥有足以封闭门的巨大力量,但也是隐藏着难以预计的风险。最后三次的贽祭都未能完全成功,最终导致黄泉之门大开,从另一个世界中蜂拥而出的恶灵和厄念在刹那间吞没了整个村子,所有的村人都死于非命,徘徊不去的怨灵被束缚在设置了结界(注)的村中,而村子则因为被卷入黄泉与现世的扭曲空间而从地图上彻底消失了。 很久之后,在偶然的情况下,具备灵力的外来者无意中闯入了结界,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艰险后终于从那个位在夹层世界中的村子逃脱,才使得外界明白到那里曾发生过怎样一场悲剧。 在五家长老们费尽辛苦查证到的资料中,记录了最后的贽祭之始末。他们认为这就是使用双子神官献祭于黄泉之门的正确方法,要求我和叶按照贽祭的流程完成仪式。 怔怔地盯着爷爷放在我们面前的卷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叶沉默的表情比平时阴沉得多,大概他已经做好的觉悟里也并没有包括这卷物上所要求的种种。 双子的献祭中,以扼杀另一人的方式来将封印所需的力量聚集到一位神子身上,然后再进行门的封印仪式。这对麻仓家来说,会同时失去两位继承人;对叶来说,之前的约定就无从实现;对我来说,将必须面对亲手终结叶的生命的命运。 “或许很难接受,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灵道的情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不稳定,加上甄选的结果…这一切也都是天意…”爷爷缓缓说完这些话,然后停顿了很久。 我们都没有回答。叶很努力地扯起一点笑容,但他终究也无法像往日那般淡然地说出“总会有办法的”这句话来。 忽然间,沉闷的一响打破了窒息般的死寂。爷爷竟然对着我们两人俯身拜倒,他的额头深埋,叩在身前的地面上: “…对…不起…好…叶…爷爷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敢奢求你们的谅解…即使会恨我们也好…” “爷爷!” 我们几乎是同时叫出声来,就在想要上前扶起他的时候记起了此刻应该保有的礼节和自身的职责,我和叶都收住了身形,相视片刻后一同朝爷爷拜倒。 “请起身吧!爷爷。甄选不是谁人的意志能够左右的…我和叶绝对不会恨你…” “……即使你们能够谅解,我也…无法接受这种结果,但是...我却对此无能为力...无法给你们任何帮助…” 一直以来都冷峻严厉的爷爷竟然会用如此悲伤的语气对我们说话,而此刻的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始终挂在嘴边的那句“身为月见的神官,自当做好将身心都奉献给神明的准备”之说辞,忘记了他身为月见大神官之一,麻仓家家主的身份。这位身形佝偻、须发斑白的古稀老人,他此刻只是我们的爷爷麻仓叶明而已。望着他颤巍巍的肩背,我想我能够明白,对于这个结果他是如何痛彻心扉。 “如果….爷爷能够代替你们去…就好了…为什么……” 是啊,我也在希望自己能够代替叶成为主祭。他也一定是如此认为的。为了接受分离的命运,我们已经耗费半年时间。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出乎意料。这到底是为什么? “必须要这样做么?”虽然理智在阻止我说出这句话,但我终于还是问出口了。 妄想忤逆命运的萌芽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自我内心深处开始鼓动、成长起来,无法遏抑—— 叶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我,他一定不知道此刻的我正在想些什么。是的,如果不想被叶以及爷爷和其他所有人察觉…不想被他们知道我内心的动摇,就必须打住现在的话题! “是说…贽祭么?”爷爷思索了片刻回答道:“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根本没有举行双子祭的经验……所以综合大神官们的意见,照成功率最高的贽祭之法来进行。除非天启有变,否则仪式必定还是按照这次的决定来举行。” “…是。” “…还有半年时间...”爷爷长叹:“成为称职的主祭神官吧,好,还有叶…你们,是月见的希望。” 月见的希望么? 我们来成全月见子民们的期望…可是,我们的期望又由谁来成全? 此刻所体会到的悲恸与无奈,正是月见那被诅咒的命运的一部分吧?持续近千年的悲运,何时才迎来终焉? ★★★ 尽管心中的疑问多得山一样高,我依然没有再问。 爷爷能够回答我的很有限,其他四家的大神官对贽祭所知也并不比他更多,因为双子祭在历史中留下的线索实在太过稀少,而唯一能确定举行过那种仪式的守护者一族的村子也已经湮灭,无从探询。 换句话说,此刻在月见,不,即使是在全日本,也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以贽祭的方式来平复月见的黄泉之门,究竟有多少成功的可能性,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如果按照以往方式来进行正祭,就是无视了献祭者为双子御子这一天启。这样举行仪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同样没有人能回答。 横竖都是吉凶难料的前途,大神官们决心遵从两次甄选的启示,以贽祭的流程来进行正祭,本来也是无可厚非,但我却无法同意他们的决定。 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因为某些原因而迫切得到更强大力量的我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找寻的脚步。我阅读过的古文献早已经超出麻仓家书库以及月见图书馆的收藏范畴,乘着几次离开隐岐的机会,从更广的渠道寻找线索,我的目标是月见那隐没于黑暗中的历史。在寻找的过程中无意读到过关于贽祭的内容,而且连那鲜为人知的最后三次的贽祭始末也被记录其中,那是让封印之村步向灭亡的直接原因,也是我绝无法接受贽祭的最重要原因。 三次贽祭中的一次,虽然力量合一的仪式完成,存活下来的那位神官却因为扼杀自己的妹妹而失去了全部的感情。之后,贽祭虽完成,封印的效力却大不如前。再之后的仪式中,杀死弟弟的神官更是受到巨大的打击而陷入自责,无法保持平和的献祭心态而令后续仪式失败。而最后的一次仪式前夕,双子巫女中的一位意外身亡,虽然神官们做了种种补救措施,希望能够安抚震怒的黄泉之门,最终却还是因为使用了错误的方式进行仪式而导致黄泉大开,于是一夜之间整个村子被来自深渊的死亡所吞噬。 无法停止的思念… 无法回来的另一个自己… 这一切都被神明认为是“错误”而不予接受。 因为这“错误”他降下惩罚,将一切化为虚无。即使犯下“错误”的是遵从天意侍奉神明长达数百年的家族,神亦不容情地将其抹削。 恍惚中我仿佛能见到村中那无数立于道旁的小小地藏,被岁月刻蚀得满布沧桑的面孔渐渐模糊,扭曲…流溢而下的绯红是他们肩头那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的褴褛披巾,亦或是冰冷眼眶中渗出的血泪,我已经弄不清楚了。 我伫立在御园的鸟居边,凝视静卧于绯红光泽中的巨大千引石。 从它下方传来犹如呼吸般的律动,凝缓、沉重。贴靠在石的一侧,就能感觉到黄泉的吐息声声不息,近在咫尺,奔涌的灵波狂乱鼓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障碍,喷薄而出。 轻抚巨大鸟居冷硬的石质表面上,凉意顺着指尖丝丝传递过来,直达心扉。 那个消失的村中应该是留下了无数用以纪念逝去神子的地藏,所以在灵道大开之后还能维系着结界将恶灵困在其中。而在月见,这里没有为主祭神官修筑地藏或供奉遗物的做法。在将最后一滴血洒落在这四座鸟居中的注连绳上之后,身体连同魂魄一起被虚无吞噬,最后能证明他们曾存在过的仅是记载在御五家史册中的一段文字。 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得到的却与之不成比例。生活在封印之地的人们并没有被给予永享和平安宁的保证,而是始终沉浸在被诅咒的痛苦中。更有甚者,因仪式出错而遭到灭顶之灾。 封印日渐薄弱,仅从月读神社的逐渐破败也能够瞥见端倪,更不用说不时在现世中展现的异界裂缝…月见正在步向不知何时会来的终结,那已经不太遥远,神官们应该都有所察觉。在这种时候,甄选中出现令众人都束手无策的异常结果似乎也就变得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长年的信仰换来的却是有朝一日的彻底覆灭。明明认识到这一点,却没有人提出异议,只因为无人能与残酷的命运抗衡。生活在虚假的和平中,恭顺地依照安排献上活祭,为的只是将这悲哀的命运不断延续。 如果我们的牺牲能够有价值,我会尽力说服自己一试。但在现今这种情况下,要我们效仿那已经从现世消失、半点残骸都没有遗下的村子的做法,举行毫无把握的仪式,这本身就是疯狂的赌博。 不,单是要我保持平和淡然的心态将叶杀死这一点,就根本没可能做到!不论我用上多少时间修行…都没可能做到… 忍不住对着深谙虚空中的绯月无声的讪笑。 惟独这……是不管麻仓好如何努力都绝对无法办到的。 来自深渊的风穿过暗夜中的禁林,乱舞的枝叶发出的错杂窸窣声响犹如冷漠的嘲笑,从各个方向朝我包围过来。 这是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是一个通天陷阱…一张精心织就、牢不可破的网,而我们却毫无所知地在其中苦苦挣扎…全然不觉自己已被缚得无法喘息,犹如受人摆布的人偶般,被丝线牵引着,兀自舞动。 究竟是为了什么,年复一年地苦苦维持着如此荒谬绝伦的宿命?究竟为了谁,我们要将至亲至爱之人毁灭?究竟是谁,定下这残酷无道的游戏规则? 如果思念也算是错误,如果羁绊也是罪过,我宁可跃入地狱,成为罪孽最深重的恶人! 我不会再承认…这样的神明!这样的信仰! 从现在起,立誓斩断这束缚月见近千年的枷锁!如果做不到,就让一切就此终结! ★★★ “我已经决定了,就按照爷爷说的去办。”叶的声音沉静如平湖,他的眼神已恢复了一贯的淡然,那时见到的慌乱早已不见。“我们的职责就是完成仪式,重新封印黄泉之门。如果我们不做,还有谁能做?” “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么?根本没有人能够保证举行贽祭就能修复月见的封印!我为什么要眼看着你去做这种无谓的牺牲?”我已经无法再故作镇静,叶的反应比预料的更糟,重点是他还是个无比顽固的家伙。如果无法说服他,我的计划反而很可能被他破坏,因为他比谁都更重视仪式的成败。 “哥哥你也无法保证用你的做法就能成功吧?”他肃然盯着我,句句都刺中我的要害:“确实,贽祭成功的把握并不大,但如果如你所说按照以往的方式举行正祭就好,为何两次甄选的结果都是我们两人呢?很明显,这一次的情况已经和以往不同了。”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那么我们一起来想一想,到底要怎样才能封印黄泉之门!”我不耐烦地在靠近中庭的木廊边坐下,不再看他:“那种已经灭亡的村子里流传下来的祭祀方法…我是不会承认的!” 叶愣了一下,再开口时显得有些无奈:“如果能有别的方法,爷爷他们应该也早就想到了吧…” 我转头瞪着他:“你已经放弃思考了么?真不像你。” 他轻轻摇头,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幽然叹息:“不得不承认,以我们两人现在拥有的力量,无力改变局势。擅自变更仪式流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们也无法预料……所以,我只能做我能做到的事。勉强自己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只会连大家一起拖累而已。我是月见的神官,不能冒那种险,我只能选择成功率最高的做法。” “……是啊,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做…至少,如果能找出 ‘根源’的话,就不会如此无力…”这份悲叹不止是对无能为力的自己,也是对月见。 灵道的异常和怨灵的聚集往往在最初时都有其“根源”。若能从那处下手,经行除跋仪式,或许能彻底将扭曲的灵道封闭,令灾厄从这片土地上消失。可悲的是月见的古文献中找不到任何关于“根源”的记载,就好像是有人刻意将其消抹一般。时至今日,御五家依旧没有应对逐渐扩大的灵道的方法,唯有不断地以仪式来封印门。 就算我决心斩断这残酷的命运枷锁,也不知应对何处挥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茫茫黑夜中往复徘徊,无法前进。 不知何时,叶轻轻将头斜靠在我的肩上,嘴角牵起若有若无的苍白笑容。 “不要难过,好么?一起的话,不会孤独的。” “你明明知道…我希望,至少你能活下来。”我的笑容寒冷如冰。叶总是轻易地就放弃自己,即使和他做了“再也不要做出伤害自己的无谋之事”的约定,他也总是会将之抛到脑后。 “如果能够死在你的手里,对我来说将是至高的幸福。” 我猛然一怔,连靠在身边的叶也吓得立起身望着我。瞪大的琥珀色眼眸中同时充溢着惊愕和了然这两种矛盾的意味。而我,在在那双澄清的眼眸中见到了自己的表情,全然无法置信的讶异和不太明晰的愤怒正酝酿着,用尽全部的抑制力才没让潜藏在心底的怨愤脱口而出。 是的,叶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终结的那一刻,如此淡然是因为他确实视之为幸福;而那些许的惊愕是源于我的反应,或许他本以为我会被他这番话而触动,进而放弃抵触的心理。 然而他错了。 我怎可能将终结至爱之人的生命当做是幸福? 叶,你真的觉得我能够和你一样,笑着面对这种结果么? 你是…真心如此认为么? 你真的…希望我来做这件事么? 注:地藏,佛教菩萨名,这里特指日本神话里的道祖神,常出现在各种影视动漫作品里,以矮小的石质神像的形态立在道边,保护着这个地区不受妖魔灾厄的侵害。 注:结界,术者划定的边界,这里指的就是由无数地藏以及神官们施法确定的界限。怨灵们无法从“内”去到村外。 第二十九章 【空 身】 绯色光华透过槛窗洒落在幽暗的和室中,地板上排开的人偶们都笼上了一层莫测的辉泽。 这里陈列的是叶亲手制作的几个雏人偶,特意从本家搬运到此。因为是为暗祭制作的,所以特别精致传神,每个都有一米多高,穿着华丽的和服,乍看上去就像真正的小孩子一般。但它们并没有体温,肌肤也并非是柔和温软,那是由白瓷烧制而成的身躯,再加上特制的关节,让他们可以摆出各种姿势。 叶坐在一边,静静地望着我将它们上下反复打量了几次,并不急于问我。最后,我的目光停在靠右边的一个人偶身上,他有一半处在泛紫的阴影之中,室内微弱的烛光和窗外的绯月光芒都无法将它完全照亮,反而让他看上去更加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息。 那是一个银色短发的人偶,细碎的刘海覆在苍白的面上,几乎将那双幽深却又透澈的玫红色眼眸完全遮住,散发出阴郁的美感。虽然是毫无生命的存在,但在注视到那双琉璃制成的眼眸后,我几乎是立刻被他吸引了。 我伸手指向他。叶似乎显得有点吃惊。 “诶?这个么?看起来很阴沉吧,”他笑了起来:“我原以为你会选左边那个,看起来会活泼一点。原来我给你这种感觉么…” “哼,你再多用点时间发呆和睡觉的话,谁都会有和我一样的感觉了。“我轻笑着走过去,俯身把那个人偶抱了起来,拿到叶的近旁。 在靠近烛光的地方,原本阴森的感觉褪去,但这个色素过浅的人偶依旧给人一种强烈的虚无感,绯红色的眼睛更是透出妖异的光泽。 “外表确实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是第一眼看到我就觉得是他了。”我凝视着那双眼睛说道,叶也是淡淡地笑。 “其实我也觉得这个比较好。哥哥也这么认为的话,应该就没错了。” 雏人偶在制作时由术师亲手注入灵力,所以慢慢形成灵格,那是犹如人类灵魂般的东西,让他们和其他人偶区别开来,不再只是一具空壳,拥有自己的特质,进而成为能够被仪式承认的存在。只可惜这种灵格和人类的灵魂依然差异甚远,更加无法与人类灵魂相媲美,所以要完全替代祭人依旧是不可能的。叶能够找到用它们替代暗祭祭人的方法已是不易。 而我们现在在挑选的,乃是和叶最为相容的躯壳。这并不是指人偶的外形,而是指他们的内在,找到一个最能与叶的灵魂相容的容器,就是我们的目的。 “爻鹘,他的名字。”叶接过人偶,仔细凝视那双空洞的眼睛,“爻是交、变之意,鹘为隼鸟。根据占卜得来的名字也和他本身极不相符呢,实在看不出,他的心中竟潜藏着鹰隼般的犀利…” “就和你一样,不是么?”我不以为然地跟上一句,他不置可否地耸肩。 叶在大多时候都是挂着一脸柔和悠然的傻笑,但并不代表他的内心里也如表面一般的平静而无起伏。事实上,他是个坚定得顽固的家伙,对于自己认定的事,就算是我也无法说服他改变主意。 自从打定主意要反抗命运那天起,我就一直暗中寻找封印黄泉之门的方法。日本较大的灵道有十余处,只要遍查资料总会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我一直都是如此认为。然而苦苦努力十数天后,就有些绝望了。 如果那么容易就能找到可靠的解决方法,爷爷他们或许也早就注意到了吧。 也罢,横竖都是凶多吉少,就让我不再顾虑地用自己的方式赌一次,只是,对不住母亲还有爷爷他们…… 我没有退路。 主祭神官的首要要求就是“立下将身心都奉献给神明,主动献祭的决意”。如果做不到这点,仪式一定会失败。 如果将我的想法告诉叶,他必定会全力阻止我,很可能直接去报告给爷爷。那样的话我们的神子资格会马上被撤销,而且受到失职的处罚,最坏的情况就是被作为暗祭中的祭人处刑。 我和叶之间曾经没有任何间隙,我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对方,也比任何人都更珍视对方,所以我知道,他一定会那样做。他不会允许我做出令月见陷入灾厄的行为,即使我是他最爱的哥哥。 那次谈话的最后,他似乎将我的沉默当成了接受。我再也没有对他提起过有关仪式的异议,他也终于放心下来。 这样就好。 这次的行动只能由我一个人来完成。以我的一已之力,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我没有对结果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妄想奇迹出现。如果神明肯宽恕月见,这样的命运又何必延续近千年? 仪式成功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届时只能依靠在场的大神官们结起结界,设下暂时封印。 历史上曾有过数次正祭失败的记载,多亏有结界的存在才让月见得以幸存下来,不至于遭受到毁灭之灾。在下一次的正祭到来之前,都要依靠频繁地举行暗祭来安抚鸣动的门。但临时封印不可能维持很久,如果正祭连续失败两次以上,恐怕就再没有人能封印此处的灵道,届时,令万物俱灭的“蚀”将会降临于世。 我不能让那种情况出现,也不能让叶卷入我这胡来的计划中。 注定会失败的双子祭没有必要举行,叶必须在仪式之前离开月读神社……离开月见。唯有这样,才能让他避开之后的一切灾难。 然而,虽然身为主祭的我们可以轻易地摆脱属下的目光走出月读神社,但到底要如何离开月见?月见的子民皆无法在月见之外的土地上平安滞留超过一年以上,这是我们永远都无法挣脱的枷锁。只要一息尚存,这诅咒就永远跟随我们。即使撇开叶的主观意愿不谈,我也无法让他安全离开这片土地。 就在我苦苦思索而不得其法的时候,叶忽然叫我和他一起去看雏人偶。原来他正打算完成超.占事略决中关于人偶术禁术之一的修行。 “傀儡术”,是操演术的一支,在这类法术之中是最为艰深的一种,也因为它的危险性而被列为禁术。一般灵能者本没有机会修炼,但身为主祭神官的我和叶却得到了阅读五家所保存的所有禁书的许可,所以才有机会接触到它。 月见已经不再安全。叶希望在仪式之前能完善傀儡术,找到令月见子民摆脱诅咒的方法。事实上,他确实发现了一个有可能让人脱离束缚的方法,那个答案就在这种生僻而禁忌的术之中。 这种术能够将人类的生灵(注)注入另一个容器中而形成新的个体。视容器的不同,甚至能够依附于尸体之上,那简直就好像是“返魂术”一般。但与“返魂”不同的是,这种依附并不是短暂性的,而且尸体也不会继续腐坏,而是会极接近生体,成为“另一个活着的人类”。将月见子民们世代困于隐岐岛后的诅咒极似“血契”(注),当生命终结就自动无效化。基于此,叶做出大胆推测:以傀儡术转移灵魂,原本的躯体会自动陷入假死状态;换过灵魂的容器之后,依附于原本身体的诅咒也就随之失效,这样一来或许就可以摆脱束缚。 我在第一时间的惊喜之余立刻又冷却下来。叶的推测是很有道理的,然而要实际操作起来有相当难度。首先法术本身并没有人完成过,即使叶拥有惊人天分能够完成它,术的实施所需要的法器又成了另一大难题。 需要有相性相容的容器才能容纳生魂,否则灵魂只会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无法持续存在于那个身体内而产生排斥反应,最后很可能会脱离身体变成死魂。仅是一个容器,寻找起来就要耗费相当的精力,更不用说将这方法用在整个月见近四千住民身上。 叶点点头,承认我所说的困难他也想过了,但他还是希望能以此为契机,寻到更可行的截断血契诅咒的方法。涉及返魂领域的傀儡术一直被列为禁术,即使是身为人偶师的叶也不能太过深入,但月见所面临的危机却让他决定继续钻研。 即使触犯禁忌也要找出解除诅咒的方法,从这一点来看,我和他真的是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只不过,我将要做的事会带来比使用傀儡术的后果严重得多,这罪孽深重到即使将我打落进最深的炼狱也无法偿还。 即使如此,我也必须去做,因为那就是我的宿命。 那之后不久,偷偷进行傀儡术修行的叶告诉我,术已经基本完成了,只欠最后实践而已。我欣喜不已,但这其中却有我的另一番打算。 他不能直接用人类来实践,危险性自不必说,道德伦理更不允许术师随意施展返魂术,所以叶要试验的只是术的前半部分“移魂”而已。他会用自己来作为施术的对象,而容器就用他制作的雏人偶;术成功之后再将法术撤销,让魂回归本体就好,那样一来就不必将旁人牵扯其中,这就是叶的考虑。 灵魂转移到人偶之上后,叶的行动力势必受到容器的限制而大打折扣,能否继续施法撤回法术存在很大疑问,所以术的前半部分完成后他会将人偶师的神职在短时间内“移交”给我,由我来完成术的后半部分。我也阅读过禁术的文献,且身为他的双胞胎哥哥,我们的灵力同调本来就是非常容易之事。只要叶稍微指导,代他完成这最后一步绝对不成问题。 对,就是这个机会! 我等待已久的,一旦错过就绝对不会再回来的机会!唯一一次能够让叶离开月见的机会。 ★★★ 那天晚饭后不多时,叶就离开了寝殿,对下仆们的说法是“散步”。事实上他打算从禁林中绕一圈以后再悄悄去较远处的一个偏殿,术的准备工作也已经在那里布置妥当。 傀儡术是禁术,绝对不能被旁人察觉我们正打算做的事,即使叶的目的完全出于好意也是同样。虽然这次的实践还无法达到最终期望,但是叶希望至少能留下关于移魂之术的资料,供继任者继续研究,或许有一天能找到让月见子民摆脱束缚的方法。 我在寝殿的会客室中接见访客,这当然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我对叶指出,正祭在即,若是我们两人都总是同时消失,势必会引人注意,所以稍微将时间错开会比较好,他欣然接受,全然不知我的深意。 这次行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我已经全部预料到了,为了能够保有继续自由行动的权限,我一定要令自己排除嫌疑。 与来客对谈大约十分钟以后, 乘着他们查看文案时不备我成功地对他们施与昏睡之术。他们会保持那个姿势进入恍惚状态,等我半小时之后回来时什么都不会记得,那时他们将是我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我悠然起身,推开和室里侧的拉门,中庭的景致立刻展露在视野中,再熟悉不过的被绚丽绯色光芒笼罩的月下世界。这个中庭走廊连接着我和叶的寝室,会客结束之前都不会有仆佣进来打扰。 几片飞旋的残樱飘落在走廊上,月光毫无阻碍地投入廊下,室内已经只剩那两名入寐的来客。 轻踏在沾满夜露的枝叶间疾行,不时留意着周遭的动静。但眼前的这个方向人迹罕至,除了那个陈列祭具的偏殿外就没有其他建筑,照理说是不会被人发现我此刻的行踪。 刚推开虚掩的木门,立刻听到叶压低声音的询问: “你来了么?哥。” 我轻声回应他,一边进入没有掌灯的室内,关好大门。 叶在偏殿周围设下了不易察觉的结界,只要有外人进入他就可以立刻察觉,所以他自然明白我已经到来。 这个作为仓库使用的偏殿空间并不大,绕过屏风之后就看得到堆积在地板上的各种祭具,因为多年未曾使用,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其间凌乱地挂缀着蛛网。叶已经把当中的一小块地方整理出来,露出一片空地,作为施术的场地。背后的拉门开着一道手掌宽的缝,让月光能够稍微透入室内,成为此刻唯一的光源。 我们在各自的位置正襟跪坐。叶开始念动真言,周围的地面的结界逐渐透出隐隐灵光,将他和他面前的人偶包围。 我神色定然地注视着叶施术,心绪却无法平静。 如果继续下去,就是覆水难收。改变主意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恍然中,一道温暖的灵力从眼前划过,瞬时进入我的体内。叶望着我,微笑着轻点了一下头,我也机械地回应他。那是“法术委托”,叶已经将后半部分的傀儡术施行权交给我。 随着术的持续,灵光逐渐笼罩在叶的身上,我能看到从他体内缓缓析出的无形无温度的苍蓝色灵力逐渐凝聚,从他的胸中渐渐溢出。已经闭上双眼的叶随之朝后软倒,我急忙纵身扼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揽入怀中。 凝聚在幽黯虚空中的灵火兀自跳动一秒,随即向下沉落,一直没入躺在结界中见的人偶胸中,几乎就在同时,整个结界中涌动起高涨的灵力流,鸣动着将人偶包绕其中,然后就像被吸收一般渐渐黯淡下去。 将内里已经空无一物的叶轻轻放在外围地面上,我紧盯着躺在结界中的人偶。他看上去依然是由冰冷无机物制成的人形,但一种熟悉的波动却从那小小的身躯中透出。 躁动的灵力充满了那个白瓷制成的身躯,从中翻涌而出的风将他层层华服扬起,那一头细碎的银发也随着狂乱的气流舞动,就在那时,我看到了—— 爻鹘绯红色的琉璃眼眸募地转动了一下,在停滞了几秒后,终于又缓缓地下移,目光和我交汇在一起。 成功了!叶的灵魂已经顺利地进入这个“器”之中,融合程度比想象中的更好。 我握住他那小小的手掌,急切问道:“你怎么样?觉得还好么?叶?” 爻鹘的身体轻微地震动着,但他无法开口回答我的问题,看来依附到器之上后,连直接通过灵体进行的心灵沟通也无法进行了。 他只是定定地望着我,就在我犹疑时,忽然感觉到手中传来细微触动。他似乎能够稍微控制手指做出少许动作,这样也是足够。我马上接着询问他法术的完成情况,立刻感觉到他在我掌心中轻轻按下。 “灵魂已经全部顺利转移到这个器之中了么?是的话就轻点一下食指。” 他马上给予肯定回应。我长舒了一口气。 完成了,至此为止,“移魂”的部分都进行的非常顺利。接下来只要我继续施法,返还叶的灵魂就完成了傀儡术的实验。“叶”也望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结束术。 我扬起右臂,凝聚灵力于之间,默念真言,然后手势朝着爻鹘挥下,红亮的灵光瞬时间遮蔽了他的视野—— 在那个瞬间,我仿佛看到那双睁大的绯眼中满是惊愕的目光。 是的,如果他还能出声,必定会撕声大叫出来,因为我使用的根本就不是返还灵魂的术,而是会让他彻底失去意识的攻击咒术。 原本被灵力托起的人偶跌落回地面上,躁动的灵力已经歇止,爻鹘面上因为灵力而呈现出来的表情也已经再度丧失,琉璃眼珠的表面再度蒙萌上一层薄翳,如今的他已经恢复成人偶的摸样,因为那其中寄宿着的叶的灵魂已经沉沉睡去。 结界依旧泛着微光,术没有终止。我还有要做的工作。 转到殿后一处不起眼的偏房前方,解开我亲手施加的封绝之术,打开那道门,昏暗的空间里依稀可以看到一个被白衣包裹的人。 那是我花费很多心血才找到的“器”,一个才死去不到两天的男孩。他年轻的父母悲痛欲绝,依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这样一来,我施予记忆修改之术也会更加容易。虽然年龄小了一点,但各方面都很符合要求,一定能够和叶的灵魂很好的融合。在有爻鹘作为过渡媒介的情况下,成功的可能性更是提高不少。 我不能让叶使用人偶的身体,那样他根本无法作为一个人类活下去。但如果是利用眼前的这个“器”,就能实现我的愿望了。 将他移动到术的结界内,与爻鹘并排仰卧。牵引着聚集于此的灵力,我发动了傀儡术的最后一部分。 眼看着雏人偶逐渐与那具失去生命的血肉之躯融合,白瓷的躯壳犹如融化一般渗入其中,那死去的少年渐渐也有了改变。泛着青白的死亡之色的肌肤逐渐恢复了润泽,黯淡的腐败斑纹也缓缓消失。用不了太久,心跳就会恢复,血液也会重新再那白皙的肌肤下涌动。即使不用触摸,我也知道,这具身体已经不再是失去灵魂的死物,而是拥有了新的生命,哪怕那只是一个虚像,也已经得到了确实存在下去的保证。 看着那陌生却又带着熟悉感觉的容颜,无法言喻的情绪充溢着我的大脑。我凝望他的面孔许久,想将那光景深深刻进脑海,烙进灵魂深处。 再次从超越死亡的沉眠中醒来时,他就不再是叶,不再是我的弟弟。 我以御五家最强咒术师的身份保证,对他施予的封印记忆之术绝不会被打破。他永远都不会记起有关叶、以及好,还有御五家的任何事。 他原本就是没有月见血统的异乡人。之后,他会随家人一起离开月见,远离这块被诅咒的土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那其中,再也不会有麻仓好存在。 对不起,叶。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直到最后,我依然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法,能保护你、也能让月见存在的方法。用傀儡术令所有人都逃出天生也是根本就没可能的事,所以,至少让你…… 对不起。 这是属于我的宿命,我会去面对它。 如果能有万一,成功封印门的那天,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叶,请你一定好好的活下去。 注:活着的人类的灵魂称为生灵或生魂,而死后出窍的灵魂属于死魂。生魂如果失去能够归还的躯体长期徘徊于现世也会变成死魂。死魂若不去往常世就会逐渐失去本性变成怨灵。 注:血契,借由血统传承的术,依附于具有某种血统的特定人选身上,直到本体死亡才会消散。 第三十章 【麻仓叶王】 那之后的发展大致如我所料。虽会让正祭受到重大影响,但我早已有所觉悟,于是反而释然。 失去意识的叶在两天后被人在禁林中发现,在那之前,我自然已经消去了那个偏殿中曾发生之事的一切痕迹。即使其余四家依旧对麻仓家抱有极大怀疑,但苦无证据,也无法多说什么,于是以“保护”为由派驻重重守卫驻扎于叶所在的偏殿周围。 “在医院中奇迹般地从深度昏迷中苏醒过来”的西九条真澄被家人接回,并在医生的安排下转院到东京,继续治疗休养。这一切也幸亏我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修改记忆之术是早在行动之前就施予的,只要出发条件就会自然发动,这样一来,即使我无法从此处脱身也不会有妨碍。 事实上确如我预料般的,傀儡术施行的逆风反应非同一般的强烈。虽并未对身体造成过多伤害,但在结束的瞬间就立即爆发出效果。以自身为中心展开了一个无法控制的结界,迅速扩散开去,而我则正处在它的中间。那个时候我立即就明白了,从今以后我将再也无法踏出月读神社一步,就连神社外围的禁林也成为禁区。 用来交换叶的灵魂的代价只有这么一点而已,我发自内心的感谢上天。 施加在叶灵魂上的封印之术有两重。首先是封锁住与“麻仓叶”有关的所有记忆,让他再也不会受到过去的束缚,他会以新的身份过完自己的人生。这个术甚至可以影响到一切和他有关系之人,一旦触及于叶相关的部分术自身的防御体制就会发动,封锁一切与我所创造的“事实”相悖的记忆。另一重封印位于更深处,那是为了以防遭遇到意外令西九条死去。如果身为灵魂容器的媒介死亡,灵魂就会回归本体,这么一来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虽然不知道这会在何时发生,但我一定要考虑应对措施,让叶不至于自己坦白一切而遭受到极刑,毕竟他就是那样一个固执又全然无视自己安危的人。这一重封印会在真澄“死亡”的时候发动,效果是封印叶记忆中关于我和他一起施行傀儡术的部分,即使我死亡也不会解除。万一那一天到来时,月见依旧如现在一般尚未改变,叶就必须保护自己。 我不能做得太过明显,不然就会被怀疑操纵过他的记忆,但仅是这么一点的话,也可以用“禁术的影响”来蒙混过去。 就算我无法再离开这里,需要做的事也已经结束,接下来只需要迎接那注定会到来的终焉便可。 “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行不行?” 叶那时的话回荡在我的脑海中。 即使力量有限,我也会全力一搏。用这双手去切断束缚月见近千年的诅咒,尽管理智提醒我那只是无谋之举,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去尝试,这也是叶教给我的。 爷爷,母亲,父亲,还有众多同僚与月见的子民们,或许我并没有像叶那样在意他们所有人,那其中也有让我厌恶之人存在,但保护所有这一切依然是我们不变的使命。将叶所肩负的那部分使命也一起继承并尽力完成它,这就是我作为主祭神官的唯一目标。 ★★★ 暌违七年的嗣月祭正祭于数月后举行。 绯月满盈的周期较之前缩短了近一倍,这意味着什么在场的大神官们心中都明了。然而主流的意见依旧是“举行一次圆满的正祭就一定能够让封印再度稳定下来,什么都不用担心”。一旦接受了能让人安心的教条洗礼,人就不再愿意面对厄运和灾难。 叶在仪式之前倒下,令祭典蒙上了更为不祥的阴影。惊慌失措的大神官们不得已再次询问天意,但他们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提示。人们所信仰的神明再次漠视了信众们的期待,或许“他”早已打定主意袖手旁观,看着持续千年的剧目散场。临时换人也为时已晚,最后的决定是由我继续担任主祭,按照以往的方式来完成正祭。 不过,我不会再服从他们的安排了,我已经没有退路。叶用自己的方式为斩断诅咒努力过了,现在就由我来继续。要做的不是将自己献祭,而是找出彻底封印月见的灵道、解除诅咒之法。 仪式之日,镇民会依照神官的指示在家中躲避。黄泉之门打开时引起的灵厄即使在现世也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长年以来民众们都已经掌握了最基本的防范方法,在万分凶险的“蚀之刻”不可外出更是流传已久的古训。 然后终于到了那个时候。 常夜世界中几乎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而此刻正是现世的午夜零时,月之阴力最盛、灵道最为活跃的时刻。虽然一般人并不会有太多异样感觉,但这比平日间暴涨数倍的灵压让整个月见都沉浸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稍有灵感之人都能明白“即将有不祥的东西降临于世”。御五家的神官们除一小部分留在市镇守护结界,其余都聚集到了月读神社外围。他们的任务只是按照仪式需要驻守在各自岗位,被允许进入仪式举行的御园的只有大神官以及少数高阶神官长。 我随着队列走向御园,身后是同样穿着正装的大神官们。石灯笼引导着的那条石道是我走过无数次的通往千引石的路,此刻正被无比绚烂繁华的月光照耀着,令人不安的赤红色充满了视野,就如同我一出生时所见的那个梦境一般:绯红色的火光冲天,映满整个都城,那是死亡的颜色。 进入内院后在道路两边就已看不到平伏着身体的驻守神官,这里设有被许可人员以外者无法通过的结界。 视野开阔的御园展现在面前,耳边萦绕着场地周围数十名神官长低吟祈祷词的声音,以及巫女们手中神乐玲的清脆回响,除此以外就是无边的死寂。连周围禁林中的枝叶都停止了摆拂,风也不再鼓动,月世界的一切都静止了下来,战战兢兢地等待审判的时刻。 绯红满月正辉映着场地正中的千引石和鸟居,月光是我前所未见的耀眼、妖冶、不祥。 就在我将目光与它相接的瞬间,几道莫名的光影闪电般地从我的意识中穿过。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月光依旧,但它离我竟然是如此的近,近得炫目,近得月中的斑驳也一清二楚,那些影影绰绰的景象是如此熟悉—— 终于来了,我已经等得太久。 被忽然响起的声音震到,我竟然有那么几秒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整个人都像冰冻一般地僵住。这是…我中了某人的术?反射性地提升灵力搜寻周围的气息,但却毫无所获,然而那个诡异的存在感却依旧徘徊不去,不…这个感觉…他并不是从周围或是黄泉中与我对话,这声音是…来自我自己的脑海深处…… 你是谁! 我在心中大声质问,朝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向。半晌后黑暗中传来令人发怵的轻笑,夹着细语,再听又觉似风声,飘渺起落,完全无法辨析语义。声音渐渐隐没,我急急踏出一步想要寻找它的去向,却被身后传来的轻喝声打断: “你怎么了?主祭大人?” 恍然回神,才发现我已经站在鸟居旁边,仪式马上就要开始。见我恍然失神,身后的爷爷才小声提醒我。 “没事…不用担心。”只能庆幸自己所站的位置刚好是逆光,大概没人看得出我面上此刻异样的神色。只是一瞬陷入混乱就让我觉得有些虚脱,现在腿也依然有些颤抖,我竟然是如此的不济么…可恶。 爷爷在仪式前就已经说过,这一次正祭会非常艰难。对于已经偏离轨道的命运,谁也无法预料它的走向,但所有一切的牺牲都不会是没有意义的。我低头不语。 他毕竟是一直都看着我和叶长大的人,不但身为麻仓家的家主,又是著名的占卜师。我不知道他察觉到了什么,但不管他料到了多少都无力阻拦。即使明知是会失败的仪式,依然必须按照天启进行。或许,他也已经做好觉悟了吧。 这是数年一度的重大祭典,加上麻仓家主祭,所以家族中高阶的神官几乎全数到齐。父亲和母亲也在场,我发现自己在刻意避开他们的视线。 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也会拿出足够的觉悟来执行只有我一人知晓的行动。但就在刚才,在听到了那个莫名的声音之后,我竟然胆怯了起来。从未有过的压力如咒缚般地将我的身心都禁锢起来,仿佛渐渐沉入无底的深渊…这种感觉,我非常熟悉,但已经很久都未体验了…那是从出生起就伴随我的梦魇,反复出现在黑暗中的影子;让我成为神官之中的异类,被世界割离开来的那个噩梦,改变了我一生的幻境。如今,它就要以真实的姿态呈现在我的眼前,心底涌起如此确凿的感觉,让我无法不为之动容! 我一直凝视着黑暗,黑暗也凝视着我。 而如今,它正沿着硫磺火湖中腾起的烈焰,借着地狱的劲风,缓慢但却实在地接近这个现世。我已经能感觉到,隔着千引石,黄泉之中传来剧烈翻涌的波动,充满了人类无法想象的恶意,正朝着门的方向袭来—— 嗡…… 耳边骤然响起的鸣动将我混乱的思绪拉回,那是仪式中响起的法钟。略将视线后瞥,众人都已经朝着御园中心的四方鸟居拜倒,口中不断念诵祈祷咒文。身边的巫女已经快要跳完祭舞,她们正朝我的方向聚拢过来,然后停止舞步,以最虔诚的姿态朝千引石跪拜下去,回荡在虚空中的神乐玲戛然而止,只余下神官们低微的咒语声。 时刻已到。 我踏过面对绯月的鸟居,中间的注连绳已经被去除。封印于绯月满盈时失效,要重新结起封印,必须要由我来完成仪式。来到距离千引石咫尺之遥的距离,强烈的灵压扑面而来,来自冥府的风已经卷着刺鼻的气息从下方吹拂上来,宽大的衣袖摩擦着发出猎猎声响。不消几分钟,门就会彻底打开。 鸟居以外已经由大神官们筑起一道牢固的结界,届时我将一个人迎接这来自深渊的呼唤。抛弃自身就此献祭于异界的神明就是正祭一直以来的内容。在身体被黄泉的瘴气撕碎以后,神子的血会成为新的封印。但是,这一次无法再这样做了。 我已经打破这运行逾千年的命运之轮,我的目的是令它彻底改变,摧毁那在不知何时加诸于月见的束缚!就在此时—— 面对高涨而起的灵力流,我飞速结起咒印,以我所能想到的最强封魔咒术、用尽所有灵力孤注一掷!这是即使由我来发动也需要数十秒钟的高级咒文,超占事略决中记载的最强劲的封印之法,是的,我也只能做到此而已…… 结束吧!这荒谬无理的命运! 随着我释放出的咒文击中千引石的正面,白亮中夹杂着黑暗的闪光模糊了我的视线,随之而来就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被光海吞没的身体无法移动分毫,所有的感觉在顷刻间丧失,我知道眼前化为一片白色苍茫并非是我的视野,而是意识。我无法思考,更无法回头去再看一眼身后众人的情况,周围的景物模糊了,恍惚中最后浮现的是叶柔和的微笑,逐渐在白灼中消散。 ★★★ 我在一片没有层次的黑暗中苏醒,然后立即记起了失去意识之前所发生的一切,然后立刻察觉到这里并非是月读神社也非现世,而此刻的这个“我”也只是接近灵魂的存在而已。 我猛然打量四周,但这里果然是一片虚无的空间,没有任何存在,自然也没有光,这是完全黑暗的次元,由阴影聚集而成的世界的一隅,换句话说,这是黄泉之中? 我已经…死了么? 结果我还是失败了么……但是既然我的灵魂来到这个地方,仪式也有可能误打误撞的成功了? 你觉得那可能么? 黑暗中忽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我几乎原地跃起,可此时我也是没有形体的存在,仅是意识中停留着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你是谁?!” 我朝着虚无中大吼。 围绕在身边的声音没有回答,而是发出了阴测测的笑声,虽满含恶意,但那声音却是非常悦耳的中年男声,不算非常清澈但却高雅,而且并没有一般成年人的那种沙哑,声音抬高时又有种少年的感觉。这个声音…虽然陌生但却是我听过多次的…… 依然还是那么无理呢。哼,不过算了,毕竟是你,会有这种反应我也早就料到。 “……你到底是谁!一直在我脑海里说话的就是你吧!” 我环视四周,依然看不到他的身影,但强烈的威压感却依旧存在。这恼人的声音依然在离我最近的地方回荡,准确来说就好像是我自己发出来的一般。不……这到底是…… 短暂的寂静过后,虚无的黑暗中没有预兆地涌起了激烈气浪,狂暴的风几乎将我的存在吹散,竭力集中精神才终于从宛如暴风的浩劫中支撑过来。在风尚未完全平息之前,我听到了那个被气浪翻卷得变调的声音,如教堂中的管风琴般地奏起,洪亮、威严、震慑,来回萦绕在这黑暗之中…… 吾之后辈啊,吾之名为麻仓叶王,为麻仓家始祖。 汝既闻得吾之真名,还不速速献上崇敬之意———! “麻仓……叶…王?” 这个人说的是真的么?我…从未听过麻仓家先祖的事…不,即使是爷爷,也应该是不知道的,因为月见的历史早已不可考。那现在这究竟是怎样一种…… 麻仓好,你在怀疑什么? 那声音稍微收拢了声势恢复成原本的腔调,语法也换成了更容易理解的现代文。但他的问话,却恰如看穿了我的内心一般,和刚才一样…… “…你…是死灵?” “这里是什么地方?黄泉么?仪式怎么样了?” 他又发出了令人不爽的冷笑,就在我要对这种笑声予以鄙夷时,却猛然惊觉这种笑声也是我所熟悉的…… 那些怎样都不重要。如何?注意到了么?你就是和我一样的存在。 …… 我无法理解他的话,只是一直都觉得他的存在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对!就是那个梦境!从我出生以来一直都梦到的那个人!那会是他么?可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已经连这些都记起了么?真让我吃惊。 “…你!…你能知道我的内心?……” 他的笑声肯定了我的疑问。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这个自称是我“祖先”的死灵绝对不简单。他能够在未被术师召唤的情况下和我对话,就说明他保持着自己的灵格超过数百年,既没有变成怨灵也没有转世…… 怨灵什么的太失礼了吧,竟然把我和那种低级的东西混为一谈。你看看四周,真的还不明白你究竟在哪里么?我的存在是否是现实,用你自己的头脑判断一下不就可以了么。 他又再度顺着我的心声接话了,而此刻我却无暇去介意他肆无忌惮的偷窥行为,不由得顺着他所说的向四周张望,但这一片死寂的空间并没有任何线索,我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看到。什么都不存在的世界……这里不是冥界……,更不是无忧之国的常世,这是…假造的空间…类似夹层世界的存在…我只是陷入他的术之中么? 非常正确。 月读神社是我很早以前造出的世界,至于原因,我想你应该能够自己找到。 “造出?不可能…创造出虚空间…那是必须要有近乎于神的力量才能够办到的……” 没有什么不可能,就如同你现在不能否认我的存在一样。 “……你到底想要什么?” 问得好,我想要的东西……你能给我么?我已经等得太久了…… “我…给你?” 对。 不过呢…现在还不是时候…… 声音忽然停顿,但灵压却又再度高涨,我能感觉到“他”正再度愤怒起来…… 还不是时候! 我已经等了上千年了!不在乎再多等四年! 可是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意外?我的术明明是没有任何瑕疵的!麻仓好!你不是已经在我面前了么?为什么还是不行? 到底是为什么!我还要继续等下去么! 渺小的人类…我要将你们全部…全部……让我把你们……全…… 他的声音逐渐被拉长成尖锐的嘶吼,最后几乎无法辨别,只余下狂风般的呼啸,几乎将我并不存在的形体撕碎。我艰难地封闭听觉,但那狂暴的噪音却始终回荡在耳边,径直贯入脑海,让我头痛欲裂。意识已经无法维持,我感到自己逐渐湮没在那一片混沌的风暴之中。 麻仓…叶王… 不止是死灵而已,他已经是超越了一般人类怨灵的存在,经历千年,成为拥有近乎于神明之力的鬼魅魔神… 这就是…束缚月见千年的“初始之结”么…我终于找到了… 可是…代价却太过沉重… 我注定会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付出代价,因为这是我所犯下的罪。 第三十一章 【追想】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天幕,都城中到处都弥漫着浓烟和火光,人们惊惶失措地奔逃,但却看不清何处才是安全之所。 嘈杂之中传来了整齐的步履声,沿着大路逃散的人潮纷纷向路的两侧退去,为中间的队列让出通道。那是都城派出的军#队,正急速朝着城外行进。队伍最前列赫然可见穿着文官制服的几十人,在清一色的士兵和武将们中间显得尤其扎眼。久居城内的人们都很清楚,那是直属于天#皇的术师机构“阴阳寮”(注)的成员们。既然他们也已出动,那么这次的浩劫必然不单单是人祸而已。 遍体鳞伤惊魂未定的人们纷纷跪倒,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拜伏,他们祈求神明庇佑,期盼灾厄早日结束。他们此刻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那些肩负着神职并且法力非凡的术师身上,唯有他们才能降服来自黄泉国的魑魅魍魉,将世界从这恍如人间地狱般的劫难中拯救出来。 浓烟与尘幕渐渐遮蔽了视野,嘶喊与恸哭声也逐渐消隐。我知道这只是我自身的意识远去,而并非灾难已然终止。随着灵力流朝远离都城的方向飘去,虚空中翻涌的洪流形成强大的漩涡,翻涌着朝着城北聚集,那方的天空已经被浓重的乌云遮蔽,犹如截断天空的悚人高墙。即使是以普通人的眼睛来看,也能体会到那令人战栗的末世景象。 那是比城北更远的天空,越过汪洋、直到海峡对面,在那个被诅咒的流放之岛上空,已经凝聚起前所未有的灾厄之气,与黄泉比良坂中涌动的暗流、业火发出强烈的共鸣,一个新的灵道即将形成。而在“门”被打开的瞬间,封印于另一个世界的妖魔鬼魅将会蜂拥而出,将现世彻底化为地狱。 在恍惚中我听得到地狱中的豪鬼们大声嘶吼咆哮,也能听到那个人发出的笑声。狰狞狂暴,却又愤怒决然…… 他在那里等待着,亲手将一切终结。他已经不再会为这个世界留一滴泪,那颗心里只有憎恨和愤怒依然活着,不断燃烧着,吞噬着一切。面对越过重重火海抵达面前、挥舞着兵器朝自己包夹而来的对手们,他冷笑着念动真言,祭起最终也是最强劲的术,红炎盛放,冲天的火海将周围的一切吞没。 热浪瞬时向四面扩散,我还未及作出防御动作就已经被它卷入。炽热从外向内蔓延,但脑海深处却也似灌注了岩浆般地灼热,下意识地抱住了头,却无法抑制那几乎夺走全部意识的痛楚。 我的头……好热……犹如要炸开一般…… 已经无法再思考…… ★★★ 从漫长的沉眠中醒来时,我听到了周围嘈杂的人声。虽然眼睛依然沉重得无法睁开,但我马上确定这里并不是黄泉,也不是常世。 我…为什么还活着? 身体没办法移动,头依然火烧般地灼痛,尤其是左眼附近,从深处传来不断撕扯着神经的感觉几乎占据了全部意识,让我无法思考。 旁边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但都是使用着敬称,我希望听到的声音一个也没有出现。那之后也有人帮我换药。冰凉的药膏接触到肌肤时确实减轻了疼痛和灼烧感,但那却无法维持很久,更无法扫清盘踞在我心头的厄念。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的周围依旧嘈杂,而且总有令人心烦的莫名噪音回荡于脑海深处,令我焦躁而又疲惫不堪。比起这种并无明显作用的治疗,我更希望他们全部都离开,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待着,那样的话,或许我就会明白所发生的这一切。然而现在的我,就连开口表达意愿也做不到。 之后,我最不想见到的那些人来了。大神官们试图和我交谈,但我并不想看到他们的脸。在以为我依然无法会客的情况下,他们只是用最简单的几句话概括了仪式以及那之后的情况,然后就起身告辞。 而就在他们离开的那个瞬间,各种本已拥挤在脑海中的、被压抑了数日的情绪忽然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同时又有更多充满憎恶、愤怒、惊惧的念头涌入脑海。无可抑制地嘶喊出声,更尖锐的噪音随即贯入脑海,以我无法抵御的姿态侵袭而来,头痛得仿佛要裂开般,不论我如何挣扎、叫喊都无济于事。 恍惚中有人按住了我,往我的嘴里灌入药水,似乎还有人施术,但令脑海几乎要炸裂的噪音却始终没有停止。它们不断地盘旋往复,在我的意识中穿行,而我竟然对此毫无办法。 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恐惧和无助的感觉。 之后我到底是如何再度陷入昏迷沉沉睡去,已经没有印象了。只是自那以后,回荡于脑海的噪音就再也没有停止过,只有疲倦到极点几乎陷入昏睡时才得以稍微摆脱它们的纠缠。声音此起彼伏,而且愈发清晰,后来我甚至能够清楚地分辨出那些飘忽的“音节”,然后终于明白为何它们令我如此痛苦。 “…他为何还能活下来?” “…为什么?又是麻仓…他们兄弟两个果然是给月见带来灾厄的不祥之人…” “这一定是阴谋!” “受到这种伤的其他神官都先后去世了,为何唯独他……?” “麻仓好他真的…还能算是人类么?” “经过仪式还能存活下来的,不可能是人类…” “是带给月见终结的鬼之子…他不可能还是人类…” 无论我怎样捂上耳朵,怨毒的猜忌和诅咒也不停止地进入意识中;无论他们对我露出崇敬、谦卑亦或是怜悯、赞同的表情,无论他们对我说着怎样的话,恶意和憎恶也不间断地滋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是麻仓家那对兄弟害的…双生子果然是不吉啊…麻仓家也完了。” “麻仓叶该不会也是被他…” “连自己的弟弟都能下手,他大概早就已经被恶鬼附身了吧?” “月见已经没希望了……” 是么?这就是你们此刻的心声吧。 持续让我痛苦的杂音中交错的情感,就如同刚出生时就看到的那个梦境一般,充满凄苦、绝望、愤怒、憎恨,由各种负面情绪交织而成,酝酿着更深重的黑暗。 当明白到这一点时,我反而终于控制住了狂乱的情绪,渐渐找回自我。 即使众人怀着恶意揣测,但至少有一点他们并没有弄错。所有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月见可能会因为我的选择而步上终结。 在我违背天命擅自采取封印之术的那个瞬间,就注定我要永远面对这被诅咒的命运,直到结束的那一刻为止。那时,应该是在我身后的爷爷还有母亲他们及时张开了临时封印吧,月见得以存在下来。而那过程太过短暂,我的意图也并未被其余大神官发现,这从他们对待我的态度上也能够看出,当然,仅限于表面而已。对我依旧保持敬意,只是因为我是“履行神职献祭自身“的主祭神官。 历经失败的正祭,失去了所有家人独自存活下来,身上留下令人恐惧的黄泉的刻蚀痕迹,我确实已经无法以人类自居。 ——没错,您现在已经不能算作是“人类”。 “谁?” 被这幽幽的声音一惊,我猛然撑起身体,朝昏暗的周遭望去。但就在同时,我也立即明白过来,这个声音并非来自于人类,那只是直接传至脑海中的灵波而已。 现在正值真夜,寝殿内的烛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盏点在接近入口屏风处的长明灯,昏黄无力的光芒穿过浓重黑暗投射至我的被褥周围。侍仆和值守神官们都已经退至殿外,没有我的召唤或异状不会进到这个房间中来。那个穿越了御五家神官长们设置的结界来到这室内的不速之客就在离我不远的黑暗中,隐匿着身形窥视我,而我竟然也无法看清它的本形,这真是让人不快。 ——您已经能察觉到我的存在了么?只是短短的两天而已,真不愧是那位大人的… 在感觉到那个波动的同时,眼前空无一物的虚空中仿佛划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微风,空间确实有了些微的动荡。尽管还无法看到,但毫无疑问那里正聚集起一个陌生的灵体,而那种感觉,是我从未感觉到过的…这,不是人类的灵?也不像是自然灵或是使役魔… 好吧,既然能有那种自称是我祖先的家伙存在,再遇到点匪夷所思的东西也都算正常吧? “你是谁?不是一般的灵吧?” ——我的存在微不足道,而且我在这里已经很久,只是没有任何人感觉到我而已。 御五家数代祖先都没有发现过的地缚灵?我不禁觉得有点好笑。那种灵真的存在么?如果是等级高到没有哪位神官能发现,就不算灵体了吧?难道是精灵之类的存在?能够以人类语言进行沟通的灵多半都是已经化为精灵或是上级妖魔的家伙,但是它又和月见有什么关系呢? 将灵力凝聚到灵之眼上,我努力分辨那团稀薄而又扭曲的存在。既然对方是灵体,我自然也无需开口,目前的对话只是在意识层面的沟通,也可以防止被守在门外的监视者们听到。 它口中的“那位大人”令我不得不在意……该不会是… ——正确。 还未等我将那个名字从意识中明确地呈现出来,它便已经回答了我。果然,这个灵也是可以直接察觉到我的心声的吧? ——您的推断相当准确,省去了小生解释的麻烦。 “不必废话了,与人交谈应先自报姓名。这点礼数都不懂的家伙,我现在没心情理会。”那个灵使用的语法非常古老,果然是和那个人有关系的么?没有感觉到气中带有杀意,所以我也不打算摆出攻击姿态。而且,我还有很多话想问它,如果能得到回答当然再好不过。 ——您真会说笑。小生的主人并不是您,所以不会报上名字。以您现在的能力,应该很容易获知您想要了解的一切,只要您集中精神…… 妖魔、精灵之类的存在不会轻易向人类报上名字,因为那样做就等于承认对方作为使役自己的主人。它是个聪明且饶舌的灵,并没有直接拒绝我,反而像是加以引导,让我认识到运用那个能力的方法—— 朦胧摇曳的灵体逐渐变得清晰了一些,虽依然看不清细节,但那显然并不是人形,从大小上看更接近某种小兽。它以四足着地,有着比犬神更小的身躯,尾部的灵火摇曳不定,似乎分成两束。与此同时,脑海中渐渐形成了一个名字,我不由自主地轻声念了出来: “全…宗…” ——是的。小生是猫又(注)全宗,好大人。看来,您已经掌握了那个不能为人类触及的鬼神之力,和我等沟通也就不再困难。 “你…莫非是依靠他的法力来维持身形的?” ——是的。小生本来就只是普通的野猫,叶王大人收养了将要病死于街头的小生,并赐予灵力,让小生的灵魂不灭,经过数百年后已经成为御灵(注)的存在。叶王大人特意将小生的存在消隐,而此刻您拥有了他的力量,所以您才得以感知到小生的存在。 “消隐?你说的力量是…?”内心中邹然浮现起无数疑问,但那些问题的根源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 麻仓叶王,这个自称是麻仓家先祖的男人,我几乎可以确定令月见陷入持续千年的诅咒和他有关。但不论他拥有多么强大的灵力,一个人类要如何才能令自己的灵魂在根之国保有意识千年不散?他所拥有的人类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之力是… 灵视。 能够如同“视物”一般轻易感知到他人内心的能力。自古以来,读心术就被认为是禁术。即便是法力深厚的术师,仅仅是那一瞬的窥视人心,都有可能被拖入意识所创造的黑暗空间中去,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人的内心更加变幻莫测、难以捉摸,而充满恶意的心更是险恶犹胜地狱。不论人世的文明进化至何种程度,人心中的黑暗却始终不曾消失,这一点,我已经亲身体会过了。而拥有那种随时随地都能看到他人内心之力的人,无论自己是否愿意,他人的意识也不断流入心中,各种深刻的怨念和仇恨不断累积起来,最终连自己的灵魂也被侵蚀。他究竟要怎样才能从这种煎熬中维持住自我? 眼前的猫灵凝视我半晌,发出如同叹息般的呜咽。 ——身处于那个犹如人间地狱的平安京(注),叶王大人究竟看到了什么,他心里究竟有着怎样深重的痛苦,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十里大道,枯槁荻草,黑雾笼罩,腥风热尘扑打在朱色城楼上,沙沙作响。袅袅熏香、桧扇轻摇,贵族们极尽所能行风雅之道。但红梅挂衣、光鲜织锦却掩不住森森枯骨的悲叹。平安时代数百年治#世迎来的那个最黑暗的时期,战#乱连连,时#局动荡。即使是在首都平安京,贵族们尽享奢靡生活的宫墙之外,随处都有人死于饥荒疫病。无人认领的尸骸被抛掷于鸭川中,浓重的腐臭气息从河上一直弥漫扩散至京城上空,混杂在本已污浊的空气之中。 浮游于世的怨灵鬼魅们,找到了他们得以生存的恐惧与憎恶,便不再蛰伏于黑暗中,而是欣喜地屏息与人共居于现世。平安京被妖异蚕食着,成为魑魅魍魉的巢穴,也成为阴阳师活跃的舞台。而麻仓叶王,正是阴阳寮中法力最为卓越者,被赐予大阴阳师的称号。 而就是这样一位曾经担负着降服妖魔、守卫都城平安之使命的术师,究竟为何会掀起腥风血雨、妄图开启黄泉之门,站到毁灭人世的立场上去?只是因为他拥有的力量让他窥见人世间最黑暗的一面么? “因为无法容忍人心中的阴影而放任自己的心被鬼所吞噬,这只不过是软弱而已。” 不论是人,或是世间万物,皆有生死轮回、繁华颓败,世界绝不完美。虽然我并不像叶那样对人世有着过多的执念,但也不会就此否认它。 猫灵全宗停顿了半晌,然后才所有所思地答道: ——您和他果然还是不同的。但,叶王大人的灵视之力与生俱来,并非是在他成为大阴阳师之后才获得。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原因么?” ——这一层就要由您自己去寻找答案了。小生是麻仓叶王大人的御灵,直到这灵魂湮灭之前,都会追随叶王大人左右,请恕小生无法再回答更多……今后将要发生的一切,也都要看您的选择…… “…月见的命运已经走到岌岌可危的分歧点。只要下一次的正祭失败,他就能达成心愿。为何要特意在我面前现身?为何我又忽然获得他的力量?” ——在门开启的时候,和叶王大人的接触让那个力量觉醒,如今的您已经是半身融入根之国的非人存在。 “…所以,我还能活着只是因为他的安排么?” ——可以这么说。您自身已经成为连接根之国的灵道的一部分… “等等!” 我朝着虚空中逐渐消隐的灵体探出身体,急切间几乎呐喊出声: “我的存在,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还不明白么?您是…… 注:阴阳寮,飞鸟时代(约6世纪后期~7世纪初)起设立的官方机构,其下官员们专门从事占星、卜卦、天文历法以及神道研究与相关法律制定,阴阳师即是隶属其中的一种文官。阴阳道自此成为律法制度的一部分,谁控制了“阴阳寮”就等于握有诠释一切的能力。阴阳道成了天#皇的御用之学。阴阳师们参与政#务,逐渐占据重要地位。这是历史上关于阴阳寮的记载,而在绯月的设定中,阴阳寮的术师们还要担负起趋吉避祸、主持神事、保护都城免受妖魔侵袭的职责。 注:猫又,两尾的猫妖。 注:御灵,依靠术师的灵力来净化并在非常悠长的岁月中进化成为精灵等级的灵。即使术师死去,他们的存在也不会消失。全宗是由叶王赐予灵力而成为御灵的猫灵。 注:平安京,平安时代日本的首都,今京都。平安时代末期,时#局动#荡,民不聊#生。适逢乱#世,必有妖魔。那是一个人鬼共生的黑暗时代,故此留下了“百鬼夜行”的地狱绘卷。 第三十二章 【泰山府君祭】 - 因其生于嫉妒,而至于黑暗。 - 生玉、足玉、死返玉。 - 赤红楯矛,鬼神以饰,祭拜之。 - 于黑暗中,以火退之。 - 髻华之木、比比罗木、白胶木。 - 了真理而不能达。 - 持漆黑之楯矛,祭拜之。 - 自幽深冥府显现吧! - 八寻矛为浓色浸染之绳束缚, - 为我开启,鬼神之道! (注) 将这段文字反复读了数遍之后,我终于确定了它的含义。 不会错,这里提到的就是阴阳术中被誉为能将生死操纵于掌握之中的最高秘术《泰山府君祭》的内容。 御五家所保管的《超.占事略决》果然就是麻仓叶王所著,这一点也从猫又全宗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其间记录的各种秘术,都是那个被尊称为大阴阳师的人创立的术。那个人的法力究竟高深到何种程度,如今已经无人知晓。因为所有关于他的事迹都被刻意消隐,从悠长的岁月中消失无踪,而他留给后人的唯一著作也连作者都无法考证。但是,只要看看作为阴阳术最基础咒印的五芒星印(注)也能知道他在阴阳道历史中占据的重要地位。现在日本的阴阳道中关于五行的理论有相当大一部分源自《超.占事略决》中的记叙。而作为基础理论的研习,御五家自古就和日本其他地方的神职人员保持着交流,五芒星咒印应该就是在那时广为流传开去的。 被收藏的密卷并不完整。我曾经以主祭神官的身份阅读过全部的密卷,明显感觉其中还少了某些部分。这种不协调感一直保留至今,才明白缺失部分所包含的内容竟然是牵涉到月见延续千年之悲运的源头。而那其中的一部分如今正在我的手中—— 从月读神社拜殿下方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祭坛中发现的几帐残旧的书页,确实和我见过的麻仓家的卷物内页有着极为相似的外形。被不知何人设下的封绝之术封印在这个比地下仓库更小的石造空间中,时间上绝对超过了数百年。 能发现这个空间,也是因为“继承”了那个人的力量。如果一切都如他所说,“月读神社”只是他很早以前创造出来的虚空间,那么这里有着只有他才能开启的密室也就不奇怪了。 书页上并没有记载着更高深、禁忌的秘术,反倒是写着那样一些似在抒发胸臆的句子,这和我过去在略决中读过的内容有着巨大的区别。关于“了真理而不能达”这种,应该是记叙作者内心,而另外几句内容却更是让我愕然。 “生玉、足玉、道返玉”,这些都是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上古神器。它们是否真的存在、其功用为何,即使是现今日本最有权威的阴阳道研究者也无法确定。但我也同样无法予以否认,因为日本确实还有数件国宝级的神器被保存至今,供奉于麻仓家禁地内的弑神之刃“布都御魂”(注)就是其中一件。 之后我又再度命人调查书页中提到的祭器,终于在极古老的咒术典籍中发现了那个鲜为人知的秘术。 泰山府君,乃是冥府之神的代称。据说那是司掌生死并对死魂做出裁决,认定其是去往常世、进入轮回亦或是被打入黄泉的神邸。而泰山府君祭正如其名,术者通过某种仪式祭拜冥府之神,令自己的灵魂脱离常理的轨道,不再受到生死之限制而成为接近神魔的存在。这同时也是传说中的阴阳术的最高领域,令术者能够自由穿行于阴阳道之中的终极秘术。 施术过程中用到的祭具是早已被湮没于岁月长河中的传说中的秘宝,那个术的最终目的不止是向神明祈求,更是达成一种协议,那已经是人类几乎无法触及的领域。 麻仓叶王,不只是对月见的子民留下延续千年的诅咒而已,他的目的不止于此,否则就不要动用到如此高深的秘术。他的内心扭曲、疯狂,却又出奇地纯粹。那个心愿如此强烈,以至于当读到那几句话时,我觉得自己能够清楚体会到他的心情。 我和叶并非生于黑暗年代,也有给予我们温暖的家族。尽管如此,我依旧迷惘。因为从那个千年之前的平安时代至今,人的心就没有改变过,现世也从来不缺少各种悲哀、痛苦、憎恨、怨妒,战乱和纷争从没有一秒离开过人类的历史。 即使没有自出生起就看到那些属于叶王的记忆残片,我对人类也不会有太多好感。灵能者能够接触到人类的灵魂,窥见世人无法直视的人内心中的黑暗世界。在理解了现世并非理想之后,很多神官都会产生类似的疑问: 这样的世界,到底为何要去守护? 过去的我无法明白其他神官是如何思考并作出让自己留守于月见这个决定的,而他们对于我又有着何种想法。但如今,我已经拥有了禁忌的“灵视”之力,能够轻易了解他们竭力隐藏于道貌岸然的表皮之下的东西,其结果果然与我设想的并无太大差别。事实上,我也确实是做出了会让月见陷入万劫不复的浩劫之事。只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把叶也视为危及到月见的艰险凶恶之徒。他明明是那样温柔、善良,有数次都险些将生命献给自己担负的使命了,到底是为何要如此对待他? 只因为他生在麻仓家,就注定受到“与众不同”的待遇,注定承受孤独。只因为他是我的弟弟,就注定担起毫无根据的指责,背负莫须有的罪名。 尽管初衷不同,但我和叶都曾经以主祭神官为目标努力过,也曾费尽心血地研究祛除灾厄、守护月见的方法。但如今的我已经明白,无论我们为月见做了什么,即使是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活下来的人们对我们能够保有的敬意和感激都相当有限。这种正面的情绪远不及心中的抵触、不安与恐惧,所以他们暗中称在正祭中存活下来的我为“鬼之子”。 我已经不太记得是导师中的哪一位曾经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与众不同的人拥有与众不同的悲哀。力量太过强大,是一种不幸。 而到如今,每每思及此,心中就会涌上难以遏抑的无奈与愤怒。那种猛毒般的情绪从脑海扩散到全身每一丝神经中,令我焦躁狂暴起来。当我发觉之时,已又想起了叶王的那番话。 因他的存在遭人嫉恨与恐惧,所以便堕入黑暗。 明明掌控着真理,却无法在现实中实践它。 如果所处的这世界不毁灭的话,他心中的烦恼是不会停止的。 所以他要祭祀掌管生死之神明,开启鬼神之道,令邪灵降临于世! 绯月的光芒陡然颤动起来,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这个夹层世界的灵力圈与我的意识起了共鸣,因我刚才又取回了一部分属于它主人的力量。 不知何时,全宗的身形又出现在我的身后。它的形态已经变得非常清晰,低伏着身体的棕色虎斑双尾猫,黄玉般的兽类眼瞳中却流露出沧桑之感,像极白发苍苍的老者。按照人类的时间计算,它已近千岁,言辞间却依旧带着些许傲然不羁的感觉,大概,是被收养他的人所影响吧。 ——好大人,您的灵视之力已经很强,足以和那位大人相媲美了。所以,这个世界的秘密,您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吧? 我轻笑,放下手中的残破书页。 “他创造了这个世界,因为他有着无比强烈的执念,令他无法安息于常世之国。” ——叶王大人比谁都要温柔善良,也比谁都要强大。可是正因为如此,他的心才被鬼侵蚀了…在那个空有“平安”之名的黑暗时代,叶王大人看见的痛苦与丑恶超出了人类能够承受的极限。 我能够体会那些肆意流入心中的黑暗带来的痛苦,灵视确实是孕育不幸的禁忌之力,但我却要感谢它。擅自采取行动造成正祭失败,让我和我的家族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我也终于得到了对等的收获,让我得以接近真实的彼岸。 “所以,未能完成心愿的麻仓叶王使用了泰山府君祭,令自己的灵魂在根之国长久不灭。他希望终有一天用自己的双手将这个世界埋葬于黑暗中,而我就是那颗让他实现愿望的棋子。” 猫又的眼瞪大了,紧盯着我的双眼。它那种表情也让我有似曾相似的感觉,见过的人不是我,是叶王。 “叶王将要再度降临到世间,他要毁灭的不仅是月见而已。他还需要一个身体,让他能够自由行动,摧毁月见的结界,让蚀扩散到整个现世。而让这一切实现的就是我……全宗,我是他的转世么?” ——这不是转世。 “确实。转世的灵魂要遵守冥界的戒律,抛却往世的一切,开始新的人生。但叶王他却希望将这一切都牢牢地刻在自己的灵魂中,直至魂魄消散为止。这应该是经由泰山府君祭实现的‘重生’吧?” ——这么说确实比较准确。一旦灵魂彻底从根之国中解放出来,您就会作为叶王大人重生。如今的您,可以说是不完整的。 “到那个时候,‘我’就不再是我了吧?” ——这……小生并不能断言。而且,您到底是如何定义‘您’这个存在的呢?以小生来看的话,您现在拥有的灵魂,依然是等同于叶王大人的,只是并不完整而已。 看着陷入困惑的猫灵,我顿了片刻,寻到了一种能够表达思路的说法: “或许我是作为和他同样的存在而诞生的,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是我所经历的人生却和他并不相同。即使将他的全部记忆给我,我也不会成为麻仓叶王,全宗。”我注视着它的双眼,定然地补道: “即使他的灵魂在此复苏,也不会是你所熟悉的那位大阴阳师麻仓叶王了,你明白么?” 猫灵眨了眨眼,眼中似要落下泪来。它展开身体在虚空中踱了几步,终于又转过身来,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它是已经进化为精灵的御灵,拥有睿智的头脑,一定早就明白这其中的道理。麻仓叶王留在根之国中的是他最强烈的执念和怨恨,那中间早已经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和人性。而我,是作为和他拥有完全相同的“最初”而诞生的存在,借由泰山府君祭而降临在麻仓家。多半,在黄泉之门封印解除的同时,叶王那存在千年的执念就会和我融合。 不论是我的意识被叶王的执念所取代,亦或是那执念成为我的一部分,曾经的“麻仓叶王”和“麻仓好”都不会再存在。待四年之后的正祭时,一切自然明了,而月见的命运也会在那个时刻,走到最终的分歧点。 “我的弟弟叶他,虽然愿意履行神官的使命牺牲自己,但其实他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喜欢人类。所以呢,我一直都看不透他,到底为何要选择守护这个现世?要知道,世间由灵引起的悲剧多数都源于人心的黑暗,可以说是世人咎由自取。我没有必要去维护这样的人类。可是呢,在很早以前我就决定了。不论叶有何种心愿,我都会在他身边,帮助他达成理想。”我轻眯起眼,果断宣言: “所以,我不会让叶王如愿,你明白的吧?” ——好大人,请您按照自己的决定去做吧。 猫灵压低身体,做出了谦恭的姿态。我不会对它的回答感到惊讶,因为现在的我,就连它的内心也能轻易察觉,灵视也有方便的时候呢。 “你故意出现在我的面前,自然明白那会对你主人的重生造成阻碍。这样也没有关系么?”我用带着挑衅的眼神望它,但它却显出略带茫然和伤感的表情来。 ——是的。小生希望借由您的手,阻止叶王大人。正如您所说,那个温柔善良的叶王大人已经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小生只是希望…… “他的执念在根之国中徘徊逾千年而妖魔化,已经没有任何术师能够净化,等待他的只有终结和永远的虚无。” ——即使如此,小生也…… 全宗的声音淹没在虚空中,它只是轻轻转过身,随即迅速消失在凝固的黑暗中。 衷心希望叶王大人能够从孤寂和痛苦的深渊中解脱出来… 我听到它心中如此说,恳切而又悲戚。 ★★★ 由我主持的嗣月祭正祭终告一段落。仪式虽然失败,但麻仓叶明为首的几位神官舍生构筑起的临时结界已经生效,封印的效力将维持到四年之后的正祭。 无需进行月见式(注)我就能确定一年之后的甄选结果。这一切都是那个人冥冥之中操纵的结果,所以下一次的主祭神官非我莫属。 他的力量已经变成诅咒,束缚着月见,甚至取代神明支配着整个隐岐岛后。作为他的后人的月见子民们,背负着累积千年的怨恨存活至今,已经到达极限。而月见的灵道中也已经存蓄着足以毁灭现世的灾厄之力,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逐渐步向终结。 如果想要打破他的诅咒,就必须拥有比他更强的力量。如果说叶王的力量来自于他对这世界深不可测的怨恨和绝望,我就要用比他更强烈的执念和决意来击败他!让内心的愿望更猛烈执着地燃烧,化为连神明也无法左右的绝对意志,不论是怎样的命运我都要改写! 在那之前,我要作为新任家主面对这个人心惶乱的月见。 爷爷的葬礼没能参加,因为我已经无法离开月读神社。母亲和父亲陷入昏迷已经数日,大概也是凶多吉少。月见的大部分事务一度停摆,连对外通讯也因为门开启时引发的地#震而中断。 那之后的一周时间在混乱中飞速过去,在我还没有整理完心绪的时候,木乃婆婆接到本家的通知从青森赶了过来,还带着一个她收养的女孩。如果没有记错,应该就是叶曾经去见过的那位婚约候补者。 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个女孩心中依旧留着数年前和叶见面时的回忆。 我不禁暗暗苦笑了,什么“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啊,叶你一直都太小看自己了呢。 虽然是一段淡薄得连她本人都没有确认过的感情,但依旧被珍藏了数年,而今后,也会一直维持下去吧。 那个叫做安娜的少女虽生于平凡家庭,却因为拥有力量而被世人畏惧,被家人抛弃。憎恶人类的她的内心,有着无法愈合的伤痛和深切的孤寂。所以,我在初见她时就有了一种“同类”的感觉。 麻仓家能够与我坦诚相对的家人大都已不在,而其余的人,即使是家族中人也对我怀有各种猜疑和畏惧。但如果是她的话,一定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我需要帮手,在我已经无法自由行动的现在更是如此。 婆婆去见了沉睡在封绝之术中的叶。她的唤灵术非常高超,连已经去到常世的灵魂都能够一度唤回。但那对于叶是没有用的,因为如今的他应该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 面孔上被瘴气烧伤的地方留下了无法治愈的可怖伤痕,但其实那对我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很显然,叶王并不希望在“重生”之前让我发生任何意外,那个时候从瘴气的中心保护了我的应该就是他本人的灵力。即使用般若面遮住了面孔,也并不能消减众人对我的恐惧之心,反正我这样做也不是为了他们。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依旧继续寻找《超.占事略决》的残页。夹层世界中被叶王刻意隐藏的密室不止一处,我能去的地方很有限,之前触犯禁忌的代价确实够受的。不能去到之处就由全宗代我确认,不过这样一来进度就慢了很多。它身为叶王的御灵,本身也受到诸多法术的限制。现在它能够帮我,也是因为叶王的执念尚被困在根之国中,无法掌控到现世的一切。 我一直都有种感觉,在《超.占事略决》这本书卷中会有我需要的答案,因为那是叶王留给后世的唯一遗物,中间还记录着少许他的往事随想。如果我要寻找击败他的方法,就势必要尽可能多的了解他的过去。 在距今大约千年之前的平安时代末期的某天,身为阴阳寮大阴阳师的麻仓叶王忽然背弃自己的使命,在都城中掀起腥风血雨,之后更是去到当时距离平安京最近的灵道——流放之岛隐崎国中,妄图破坏黄泉之门的封印,召唤毁灭人世的蚀。 那次的动#乱最终被平定,叶王被处决于隐崎国的月读神社中。蚀虽被避免,但人们却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发动泰山府君祭的咒文。灾厄的种子被播下,后世陷入他所留下的恐惧和诅咒之中。 我原本以为这段黑暗的过去是由当时的天皇下令封锁并令其湮灭于历史中的,毕竟那是世人常采用的对待禁忌之物的态度,但现在我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让这段历史消失的是麻仓叶王自己。他的法力已经强大到如此的地步,足以令威胁到他计划的事物都陷入诅咒而步上灭绝之路。然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人敢再提起他的名字,那已经成为令人胆寒的咒缚。然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但叶王并没有沉寂,他将所有的怨恨化为执念,盘踞于根之国,等待着隐岐聚集起足以毁灭天地的灾厄的一天,那也是他将要重生的日子。 综合各种资料和全宗的叙述,我所掌握的“根源“显出了雏形,但这同时就有了个矛盾: 既然叶王刻意隐藏关于自己的过去,暗中蓄积力量,以免被人破坏,那为何他又留下记载着自己心路历程以及法术的《超.占事略决》给后人呢? 虽然略决被分成五个部分由五家分别保管,而且尚有一部分失落在月读神社的密室之中,但无法避免被人看到它并推测出他的身份继而发现那段伊始之结的可能。留下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是一个败笔,而那中间记载着他创立的各种法术就更大忌。身为大阴阳师的他不可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那么到底是为何呢? 全宗对于这个问题也是一无所知。 于是我在反复的翻阅那些已经泛黄的古老书页之后,慢慢形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同时,那些自我出生以来就断断续续出现的悠远过去也一一浮现出来。 或许,他一直在期待着有人看到这些吧,虽然那是极为矛盾的愿望,但是叶王他,渴望着被人理解。 即使憎恨着这个世界,厌恶人类,却无法改变自己也身为人类的事实,无法从寂寞的深渊中挣脱出来。 最终,他也只是个人类而已。 注:这一段参考自《阴阳约》。 生玉、足玉、死返玉,记载于《先代旧事本记》,仅存在于神话中。: 足玉:十种の神宝之一,该玉的造型是一副铠甲,是充足的魂的象征。 生玉:十种の神宝之一,该玉能赐予人生命的活力,是生命力和灵魂的象征。 死返玉:十种の神宝之一,该玉能让死者复苏,是死者返魂的象征。 髻华の木、比比罗木、白胶木: 施术时用到的具有辟邪功效的植物。其实就是指附生命力的髻华之树、刺叶的桂花、栖属的白胶之木。 注:五芒星印,麻仓叶王所发明的咒印,呈五芒星状,它所蕴含的五行理论,是阴阳术的基础理论。(sk中的这一设定参考自安倍晴明的晴明桔梗印,安倍晴明同时也是叶王的人物原型。) 注:布都御魂,日本神话中的三大神剑之一,另外两把是天业云剑(草薙剑)和天十握剑。这把剑在原著中是叶的二段媒介,在现实中是一把长度超过2米的巨剑,据考证是平安时代锻造的上古兵器。 注:月见式,指甄选中的占卜仪式。 第三十三章 【暗响】 无温度的绯色月光透过半掩的纸门洒落室内,月读神社今夜也依旧静谧、妖冶。夜樱的缤纷随风送过,淡紫粉白飘飘扬扬地划过晦暗的虚空,偶尔有那么几片进入室内的,打着旋停在我们身边,就连周遭繁星般散布的烛光也无法湮没它们那细弱却让人无比怜惜的身姿。 樱雨那种无依无靠的萧瑟零落之美让人想到寂寞。我很爱这种光景,曾经在深夜里不睡,和叶一起趴着注视它们飘忽的样子,直到手臂酸麻。而如今,我依然在注视着它们,只是身边的人已经不再回应我的喃喃细语。 叶的表情无比祥和,只是这样看着他的话,我经常都会产生出那一切都尚未发生、而他只不过是如往常般地睡着了而已的错觉。可是一旦握住他的手,或是触碰他的脸庞,那冰冷的触感就会一再提醒我:叶已经不在了。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这一生也不会再回来,而我面前的,仅仅是他的躯壳而已。 时光已经在我们身上几乎失去作用,叶保持着近一年前的摸样,没有分毫改变,只是深褐色的发丝渐渐变长。我将它们握在手中摩挲,那触感也是我所熟悉的,丝缎般的细顺,稍不注意就从指间滑脱。 披着白色单衣的他在通明的烛光照耀下显得更加白皙,缺少血色的肌肤显得有些透明,隐约能见到下方青紫脉络,如同易碎的瓷器,让我不敢再轻易触碰,但我又是如此渴望贴近他,哪怕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我俯下身,将头贴在他额前,屏住呼吸,缓缓地探查围绕在他周身的灵素。用这种方式来确认结界的状况当然并不是必须的,可是这样做却让我安心。确认无恙后,我才将手臂探向他背后,一手轻轻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托起他后颈,让他躺进我怀里。 单衣只是用腰带系住而已,轻轻拉扯就从他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了细瘦修长的四肢、少年特有的充满骨感的背脊,每一丝线条的起伏都带着青涩的诱惑,一直都让我痴迷得难以移开视线。而如今如此拥着他,却要压抑发自内心深处的悸动,不能不说是一种痛苦。 无论如何抱紧他,也感受不到一丝温暖,那样的感觉只是令我恐惧而已。而且我不能对这样的叶做出过分的事,能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触碰他,偶尔在他唇上落下轻吻就应该满足。 一边扶着他一边给他披上替换的单衣。最初需要花费很长时间的工作到如今也已经很熟练了。 这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来更换祭具,维持结界。侍仆的话,只要吩咐就有,但我坚持自己来做叶的护理。假死状态中的身体成长非常缓慢,所以并没有太多事要做,我只是每隔几天帮他换一次衣物,并且为他稍作按摩,让他的肌体不至于过快萎缩。 失去生命活力的肉体很容易腐败,即使他只是陷入假死状态,更有这周围的封绝之术保护,身体也会逐渐失去活力。明知道这躯体多半都不会再派上用场,我也坚持守着它,并不只是担心“爻鹘”遭遇意外而令得叶的灵魂回来而已。尽管只是具空壳,但这毕竟,是我深爱的至亲之人,是我最珍贵的半身。 长老们识图用他们的方式来理解我的举动,我和叶过于密切的关系他们也早就知道,但出于“贽祭”原本就要求双子神官建立起身心同调、亲密无间的关系之故,从家族内到其余四家从未有人对此提出过异议。如今,他们也只是将我的举动当做失去双胞胎弟弟的兄长的固执坚持而已。 偏殿外驻守的五家神官们除了守护之外也是奉命监视麻仓家的行动,但有他们在的话,这里确实会更安全。 麻仓叶王在那时确实说过了“到底是哪里出现了差错?你不是已经在我面前了么,为什么还不行?我还要继续等下去么?” 现在想来,那时我没能重生为“叶王”是在他意料之外? 或许按照他的计划,那时的正祭按照月见式的占卜结果,由我和叶来进行的话,他就能如愿复苏?他蛰伏千年,就是盼望着灵道中积聚起足以毁灭现世的力量、而他重生到人世的化身也已经具备和他的灵魂融合的这个机会,但显然他失败了。 我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作为他的化身而诞生在麻仓家的并不只是我一人,而是还有双胞胎弟弟叶。正如那个消失的守护者之村里留下的记载:双子本来应该是一个人,却在出生时分裂成两个人,连同灵魂和力量也分成两半。正祭只得我一人,他所需要的身体或灵魂都未能完整,所以他无法如愿。他一定不会就此罢休,不只是我,叶也是他的目标。虽然已经送走了叶的灵魂,但他的身体依旧沉睡在此。不知道那家伙下次会使出何种手段,但他显然已经没有耐心再耗下去。即使门未开启,但他的力量很难说会否影响到月读神社中的事物。五家的神官驻守在此,也可以稍微让我安心。 对叶施予的记忆封印之术是最彻底的,我不会给他机会回忆起关于过去的分毫,只有那样才能让他不再被月见所束缚。 尽管他不在我身边,但只要知道他还好好的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就已经足够。况且,叶的躯体依旧睡在那个偏殿中,想要见他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即使他已经不会再看着我,也不会回应我的呼唤,但我依然不知疲倦地在心中与他交流。 坐在他身边的时候心情就能变得平和、淡然,那大概是之后的漫长四年中唯一的慰藉,仅是为此,我心中也充满感激。只要有叶在,我的心就绝对不会在黑暗中迷失;只要有叶在,我就绝对不会孤独。 ★★★ 毫无悬念地继任主祭神官是在正祭失败一年之后。 以月见式占卜得出的结果清晰地显示出我的名字,即使其余四家长老对此存有极深疑问,也无法改变“天启”。在月光投射到占卜用的水镜之上时,我确实感觉到了那个人的灵力,仿佛与绯月的光泽融为一体般,不为人知地投射出来。 这一切都是他暗中操纵的结果,不,更确切的说,是来自叶王的诅咒。这个咒缚的力量太过强大,以至于长年以来,若不遵循着所谓的“神明指示”来举行祭祀月见就会立刻陷入动荡的黑暗中。现在想来,叶之前那次并不完善的暗祭之所以能够成功莫非也是拜他所赐? “全宗,你怎么看?”我朝着虚无的黑暗一角在心中发问,那处立刻有人以只有我能感觉到的波动回答我。 ——这也是有可能的。但是目前叶王大人的执念尚未降临到现世,他暂时还无法直接左右暗祭的成败…叶大人主持的仪式会获得成功,大概是咒缚本身定下的“规则”之一吧。 “就是说从很早以前开始,叶王就等待着在现世复苏的这一天,他自然会保护他的身体不受侵害,所以遵照这个意图所举行的祭祀仪式是无法伤害我和叶的吧?” ——大概就是这样。只可惜,叶王大人无法阻止这个世界本身对你们的伤害。 我不觉嗤笑出声。 “他也无法阻止我的行动不是么?叶挣脱了他的诅咒逃离了月见,这也是他意料之外的。我现在很好奇,如果我也在仪式之前死去的话,他要如何复苏?” 猫灵顿了一下,露出有些愕然的表情来: ——您…难道想自尽不成…?这…如果您在下一次正祭之前死去,叶王大人的愿望自然又会落空。没有合适的躯体,他就无法重新回到现世,再次积蓄力量创造转世的机会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虽然月见依然摆脱不了灵道开启、走向灭亡的命运(注),但叶王大人毁灭世界的心愿或许会因此再被推迟几十甚至上百年… “笑话,我还没有高尚到用自己的命来挽救世界危机的程度,我原本就是个不合格的主祭神官呢。” ——呃…真不愧是您…说话方式一如既往地尖刻。 我轻笑着朝虚空中扬起手臂,指向猫又的所在: “放心。我会履行和你的约定,彻底斩断叶王的执念,这件事我也不会留给别人来做,这才是我身为主祭神官的真正使命,也是我和叶的愿望。” 全宗望着我的眼神热切而又充满忧虑,他所担心的也正是困扰我的问题。 ——这件事非常难…叶王大人那已经神魔化的咒力并没有那么容易破除。遗憾的是,他应该没有在《超.占事略决》中记载过破除诅咒和泰山府君祭的方法。 “必然没有,他的决心是无法动摇的,不存在任何让他留手的理由。但是收集余下的略决,能让我明白他的想法,尽量了解他的过去对破除诅咒来说非常必要,那样我就能找到更加准确的“根源”,那是我采取行动的根本点。” 全宗作为叶王的御灵,受到叶王法术的限制而无法直接告诉我那些和叶王有关的过去。为了避免自己的秘密被泄露,他还封印了全宗的存在,让任何术师都无法察觉它,这也说明那久远的过去确实有些事情是他所不愿意面对也不希望被人了解的,而那里或许就有我需要的答案。 那之后的两年中,我一直在暗中收集余下的略决。它们分散在月读神社的数个被隐藏的密室之中,沉睡近千年,等待着访客的到来。残旧的书页上字迹依稀可辨,逐渐揭示出那个人自己都已遗忘的过往片段。那是叶王内心深处极为矛盾的另一个愿望:不管多么的憎恶此世,不论他如何小心翼翼地隐匿自己的过往,他依然不愿这些往事湮没成泥,依然渴望着被人理解。 虽然是如此简单的愿望,却再也没有机会实现。 怅然地放下手中书页,胸中涌动的是和他相若的悲戚。并没有获得新线索的快慰感,心绪反而越发沉重。我很清楚,在了解这些过去的同时,我的灵魂也在回应着他的执念,掀起共鸣,发出穿越黄泉的暗响,更多回忆的碎片浮现在脑海深处。 那是早在千年之前(注)遗落在岁月之河中的过去。 因为拥有与生俱来能见到灵的体质而遭到世人厌恶,母亲也被人称为妖怪而遭到杀害,年幼的叶王徘徊在百鬼夜行的平安京街头,与漂泊的浮游灵为伴。在那个时候,灵视的力量逐渐显现出来,让他更加憎恶抵触人类。 如果就此发展下去,拥有强大灵力的他必然早就成为对人世挥出仇恨利刃的“鬼之子”,但世事往往难料。 转机出现在叶王九岁那年,他与执行除灵使命的阴阳师在街边相遇。对方欣赏他的能力并深切同情他的遭遇,将他作为弟子收留。那之后,叶王幼小心灵中萌生的黑暗一度被遏止。少年决心用自己的力量来净化世间黑暗,除去诱惑荼毒世人、令平安京化为妖魔之都的魑魅魍魉。数年之后,他成为了超越老师的大阴阳师,受到世人敬仰,令鬼神闻之丧胆。 我记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梦。梦中已经成为阴阳师的青年叶王与一个穿着华服的女子站在水边欣赏秋景,那么他也曾经有过心仪之人,并且留下了后代,令麻仓的血脉延续至今。 “叶王不是拥有灵视么?就算他决心铲除霍乱人心的妖魔,也不能解释他为何站到保护人类的立场上来,起码我不认为能够看到他人内心的他还能对人类保持平和心态。”无法直接追问与之相关的事,我就绕着圈子旁敲侧击。 ——关于这一层小生也不是太清楚。但是叶王大人的那个力量似乎会在某些时候失去作用。 “你是说他也有无法窥见他人内心的时候么?” ——关于这一点也只能请您自己探寻了…抱歉。 猫又显得有些不安地缩了缩身体。它能给我的帮助或许非常有限,但仍然是非常重要,令我不至于在自己的假设中长途跋涉。 我掌握灵视也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但目前还没有发现无法窥探内心的情况。全宗提到的应该是很关键的线索,但目前我还无法找到答案。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迎来了正祭之前的最后一年。在这一年里,我必须搜集到剩余的拼图,找到封印黄泉之门的方法,彻底斩断叶王的诅咒。这个工作一直秘密进行,除了全宗,没有人能够帮助我。 我不能将真相告知其他长老,尤其是在我已经知道他们心中对我是何种想法的现在。忽然抛出一个天马行空的故事,唯一能证明这一切的证人御灵猫又又无法被任何人察觉到。虽然我握有几页密卷的残页,但是那飘忽不定的文字却缺少具有决定性证据的部分,那段过去即使被判断为我的妄想也不奇怪。而且最重要的是,交代出我擅自破坏正祭流程的话,我会被立刻撤销主祭的职务,不论是否将我处刑,我都无法再参与接下来的仪式,这样一来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 在我无瑕顾及麻仓本家事宜的时候,恐山安娜担起了这个重担。她不愧是婆婆亲自选中的人,不论是灵力或魄力都非常杰出。虽然只是一介外人,却比本家中其余的神官长更值得信赖。毕竟,在家族中人都暗中对我另眼相看的时候,只有她一心助我完成正祭,虽说那并不是为我而做的。我很清楚她对我并没有太多好感,但只要知道她决心回报木乃婆婆养育之恩以及对叶怀有的那份纯真情感,就可以相信她。 我欣赏她的另一个原因是,安娜非常敏锐。她大概是唯一察觉到我能感知他人内心的人,但仅凭感觉是无法得出像样的结论的。 接近年底,月见进入了深秋时节。表世的人们忙于准备表祭,而月读神社的神官们则是一直在筹备正祭之前的最后一次暗祭。 绯月的情况依然不乐观,暗祭是必要的。这一次也由五家的执行组挑选了“外人”来作为祭人,似乎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只是因为跟随着来月见务工的父母,就将人生拐进了可悲的绝路。叶在的时候,有两次使用了雏人偶来代替祭人。我曾经责备他太过鲁莽冒险,但现在确实怀念着那段时间。 但不论心中存有多少负罪感,我依然要将暗祭顺利完成。这才是接近结局的唯一道路,我没有其他选择,月见也没有。 然而就在那个被绯红光芒照耀得通彻明亮、异常不祥的暗祭之夜,我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他本来也可以凭着沉着机敏的行动来避过搜寻人员的耳目,但我的灵视之中却明晰地显出了他内心的杂音,于是他就那样被带到我的面前。当我借着月光注视那个闯入仪式者的脸庞时才看清那正是我万分不愿看到的人。 大概是傀儡术太过完美,之前我完全没有察觉那个气息是属于他的。他确确实实地变成了另一个人,浅棕色的碎发贴在被汗水沁湿的脸颊边,满是惊惧的绯红色瞳孔有如月色一般,灼痛了我的神经,令我的意识一片空白—— 为什么?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回到这里来?叶! 注:前面的文章里也解释过,夹层世界的禁林是神篱,而且有鸟居作为分界,就是设立了和现世隔离开来的结界。这一层结界会阻止黄泉中涌出的瘴气扩散到人间。但现世的月见以及整个隐岐岛后,却会因为门的大开而发生毁灭性的灾害。 注:平安时代,日本古代的最后一个历史时代,从公元794年桓武天#皇将首都从奈良移到平安京(现在的京都)开始,到公元1192年源赖朝建立镰仓幕府一揽大权为止。在平安时代中武士阶#层得到发展,到这个时代的后期,武士阶层从贵族手中夺取了权#力,后来建立了幕府。平安时代末期,时局动荡不安,战乱连连,民众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而麻仓叶王就是生于那个时代的平安京。 第三十四章 【渐盈1】 处理完暗祭中出现的意外、遣散众人之时已经是第二日(注)下午。尽管长老们眼中带着不满之色,但他们没有对我的决定表示更多异议,那也是因为注连绳的封印加固仪式已完成,之后的闯入者并没有造成太大损失。然而,按照月见的规定,擅闯禁忌之地的人一定要处决或是制成“忌人”,令人先行“调查”也只是缓兵之计而已。 屏退了所有侍仆将自己关进寝殿中,神官们也只是以为我操劳过度需要休息而已。但现在的我怎么可能安得下心来休息?从未有过的慌乱占据了全部的思绪,我几乎就要维持不住傲然的常态,幸而脸上还戴着遮掩伤痕的面具,不然,在见到他的那一瞬我的表情就会暴露一切。 尽管我已经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但依旧脱口而出一句惊呼,那是对“叶”问出的,但他显然无法回答我。就只是这一句话而已,也让我心神不宁。我不知道旁边的神官有没有听到,也不知道那个少年会怎样想。他原本应该是和我再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我怎么就会犯下这种错误呢? 那时在一片漆黑的树丛背后感觉到的异样的心绪波动竟然会是那个我费劲千辛万苦才送出隐岐岛后的少年,后悔已经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我只恨自己无法将时间倒退,无法修正这一时间犯下的错误。在得到那种感知他人心声的力量后已经过去三年多,恶念涌入脑海时带起不管怎样的压抑和苦闷之感我都忍受过去了,但是从未像现在这样诅咒这种能力…… ——不要太过自责了,好大人。您做的并没有错,让外人破坏仪式的话,会危及到月见的安全。只是那个孩子不该在那种时候出现在那种地方而已… 全宗忽然自黑暗中出声,用那一贯世故又略带伤感的语调安慰我。但在这死寂的孤独空间中,我却像找到了发泄对象一般地朝它大吼起来: “什么那孩子!那是我唯一的弟弟!为什么?我明明已经送走了他,还封印了他的记忆,为何他还能回来?” ——请冷静下来…虽说已经张开了防止窥测的结界,但您这样激动还是很危险…如果被人见到… “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哪里出了错?我确实曾经暗示他的父母不要再回到月见…是我的法术出了问题么?”失神地跌坐在地上,猫又的话我几乎没有听进去。 大脑此刻就如同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目前的状况是我从未曾设想过的最糟的情况。能够如此镇定地面对叶王,也是因为叶他已经离开,可以不再顾虑地放手一搏,为此我已经做出了破釜沉舟的行动。而如今,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如果叶被杀的话,那全都是我的错…我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不是您的错。 不知何时,全宗已经来到我的面前,蹲坐着凝视我,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小生一直都觉得,灵视是让人不幸的力量。虽然知道得更多,但却无法获得幸福。请您不要再自责了,您本不该知道他会在那里的。 我一时间怔住了。虽然知道这不过是安慰之辞,但心中不禁赞同某些部分。 灵视之力所窥见的东西是不该被人见到的禁区。人心之纷繁复杂、变幻莫测是任何修行者也无法揣透的。每个人所保有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是心,那是将自己与外界区别开来的唯一特征。成为只属于自己的秘密领域,那既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同是也是保有自我的方式。而一旦擅自踏入那个不属于自己的领域,必不可能全身而退。 叶王所看到的东西让他陷入无尽的黑暗,而我是不是也会走上和他同样的道路呢? “这也是他的诅咒么?即使叶已经变成另一个人还是无法逃脱被束缚于此的命运……” 猫又垂下头没有回答,答案是不知道亦或是不能说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叶已经回到月见,再度被这个囚牢般的岛束缚。而他如今的处境比起四年前可以说是更加凶险。 对安娜的暗示不知她能理解多少?在那种情况下我能做的也只有交由他人来调查而已。 不,她一定会明白的吧?我的希望…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令他脱罪,然后送他平安离开这个岛。 然而内心里却有个声音发出了嘲讽般的呢喃:会这么顺利么?已经被捉住的鸟儿能如此容易地回到天空?真是这样你又何需如此辛苦… 吵死了! 狂暴地挥去那令我心乱的低语,无数由焦躁烦闷滋生的炽热逐渐转为冰冷,绝望却默默匍匐前进,蔓延开来。 当时如果能将叶留在阅读神社由我来处理呢?或是对相关人士施以暗示之术又如何?无论怎样想都找不到一个能避过其余四家长老耳目的方法。为何我偏偏无法亲自送他离开呢?以主祭神官的身份会比安娜更容易行动…但是我却无能为力。 四年前打破禁忌之时未曾付完的代价如今要继续偿还,而那已经是我所无法承受的,我甚至,连懊悔的机会都没有。 半月前,安娜从出云带回了我所知的最后一份密卷,那是我盼望了很久的拼图。这一份密卷里或许就有着我需要的答案,或许能够找到斩断诅咒的方法。我对于它为何会被保存在出云大社(注)心存极大疑惑,但之前的卷宗里显示出的线索确实指向出云。遗憾的是这份卷宗被伪装成其他形态,损毁得比之前我所见的部分都严重,修复和分析那些残缺不全的字句需要很长时间,我已经在它上面花费了很长时间,如今就快要见到结果。但偏偏就在此时发生巨变,将我的步调全数打乱。 忐忑不安地等待,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无法思考。 进入十一月末的月见气温已经降到极低,据说连日不断的罕见大雨将出山的道路阻断,通讯也出了故障。而在那之后的几天,传来的尽是不好的消息。当听说被囚禁在地下牢中的少年患上急性肺炎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我正把自己关在寝殿里,焦急得反复徘徊。脑海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清晰,我隐约明白安娜已经无法控制局势。那并不是她的错,而是我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叶本身。 我对他所做的一切无视了他本人的想法、抹杀了他的意愿。我没有指望会得到他的原谅,但我同时也轻视了他的力量。他是我的弟弟,麻仓家的继承人之一,同时也曾经是月见的主祭神官。即使所有的力量和记忆都不复存在,他也不可能会乖乖地听凭命运摆布。越是想要将其束缚他就越会奋力抗争,尤其是见到暗祭的场面之后,他会有何种想法和行动我大抵能猜到。 单是控制住叶,不让他做出更加离谱的事就已经很难,更不用说是在其余四家监视之下。如果鲁莽行事,被他们发觉到“西九条真澄”和麻仓好之间的关系,一切就无法挽回。 然后,最让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天,原本在拜殿中静思的我感到了灵力的异样波动,设在叶所在的那处偏殿中的结界里出现了异变。急忙赶去之时,果然在那个已经沉睡了近四年的身体中出现了微弱的生命反应。 手指停在依旧冰冷的鼻翼边,他已有了微弱的吐息。 我在叶的身边怔住。 不会错。 “真澄”已经死亡,叶的灵魂会回到这里来,就在这正祭即将举行的前夕。如果不快点对策的话,他一定会被……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响起嘈杂的人声,混乱的脚步由远及近。 ★★★ “主祭大人,她和值守神官起了争执,恐怕我们也无法拦住她,还请您……” 门外的声音战战兢兢。不需他说我也已经知道,安娜发起脾气来弄出的动静经常都不小,更不是一般人能阻止的。 果然,一阵急促的脚步过后外间就传来了混乱的呼喊声: “请…等一下,恐山大人!主祭大人正在休息…” “走开!现在的事容不得人慢慢休息,耽误了仪式你们付得起责么!”外面传来音量不大却魄力十足的女声。失去了往日的冷淡沉着,现在她的声音中带着愤怒。因为我将来人拒之门外已经三天,包括她在内。 当我拉开纸门时,安娜正把脚从趴在地上颤抖的值守神官背上移开,估计下一步就打算破门而入。那是一定的,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 虽说我平日已经给了她这个外人过多的权限和自由,但她也是明白人,不会公然做出有违身份之事。但这一次,她显然做好了即使破坏规则也要将我带去暗之渊的打算。除了叶的事,木乃婆婆的忽然入院也让她失去了耐心和冷静。 我主动提出去看叶果然让她大吃一惊。不只是她,麻仓家上下都沉浸在“主祭神官之一成为令月见陷入险恶境地的罪人“这一噩耗中,恐慌不已。我的态度更是让他们困惑不解,尤其是那些早就知晓我和叶关系非比寻常者更是在心中有着数种猜测。 是时候让他们明白“我的想法”了,这也是我在数个不眠之夜苦苦思索后得到的唯一答案。 跟在我身后的少女一言不发,但内心却在激烈挣扎着。我能感觉到强烈的不安盘踞在她心中,甚至混杂着些许后悔,这在安娜身上是很罕见的情绪。她非常敏锐,已经预感到了事件的走向不容乐观。 以旁人的角度来看,如今的我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立场呢?众人的内心已经做出了回答。 我是“被麻仓叶抛弃的麻仓家的仅存者”,是“经历了失败的正祭依旧存活下来的鬼之子”。月见的命运已经来到岌岌可危的边缘,我是这一次正祭的主祭神官麻仓好,肩负着让仪式务必成功的使命。 所以,对于“抛下自己的兄长和家族、背弃生养自己的土地”的罪人,无须他人再行责问,他的罪要由我亲自来认定! 麻仓叶会为他所犯下的罪付出代价,而那即使用生命也无法弥补的恶果唯有将他作为暗祭祭人献出才能平息众怒。这个决定就由我亲自告诉他,否则他不会认清自己的罪孽有多深重,也不会明白月见的处境到了何种危急的地步。 ★★★ 在看到那被囚禁在石牢中的少年之时,心脏剧烈地抽搐起来,已经在内心演练过无数次的说辞几乎就要遗忘,我只想不顾一切地轰开那碍眼的牢门,把叶从那重重禁锢中—— 全宗的身影倏地出现在我前方,让我混乱的思绪凝滞于一瞬。炽热的大脑瞬间冷却,散乱的步调终于归复平稳。 来到近处时他身上的伤痕更显得触目惊心,但最揪心的却是他的表情。几日之前我还注视过他安详清丽的睡颜,如今却变得憔悴、悲戚,长及腰际的发丝凌乱地从面上、胸前垂落,更有不少被血和汗粘黏成屡,贴在脸颊上,让本来就深陷下去的眼瞳全部埋没于阴影中,诡异、阴沉得让我不敢相信那就是叶。 “唷,叶,好久不见了。”我的语气尚且平稳。在见到那样的他之后,反而对将要面对的一切释然,这种感觉真的是很微妙。 他不出所料地对我的到来反应很大。当他扑到我的怀里痛哭失声时,我一直刻意压抑着的情绪逐渐淡去。当对方需要安抚时,自己就无法变得软弱。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如此。 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谢那竦人的鬼面,因为当我应叶的要求取下面具时,已经完全恢复成那个冷冽桀骜的麻仓好。 不知是被我的表情震慑,亦或是见到我右眼旁边的伤痕之故,叶显得非常惊恐。他并没有经历那次失败的正祭,对于那地狱般的劫难以及家族亡故的事实必然没有实感。他依然在内心中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从我口中听到不同的回答,希望那一切都不是真的,但他显然要失望了。 我抓住他单薄的肩头,让他直视我的眼睛,然后淡淡地将那些他需要的答案告知: “仪式失败了。大家都死了,只剩下我们。” 他果然变得绝望而恍惚。 “为什么做这种事?你没有想过会有现在的后果么?” 他茫然地摇头,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关于“出逃”的动机和过程。但触到我凛冽的眼光又瑟缩地点了点头,是的,他作为月见唯一的人偶师,只有他才能做出这种事,这是他无法逃避的责任,尽管他根本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为之。 但我要让他明白,必须让他明白,所有人也都会明白。他只有绝望地等待神罚这一种结果,他是被神、被家族、被世人厌弃的罪人! 麻仓叶,你已经被烙上比兽类还不如的罪人的印记,不要再抱有一丝妄想。没有人会宽恕你的罪,我也不会。你绝对无法再从宿命中逃离。 将他狠狠地踏在脚下时,我希望传达给他的只有一件事: 我恨你,背叛者! 注:暗祭是前一日晚上开始的,与表祭一同举行。 注:出云大社,位于岛根县出云市,日本最古老的神社之一。据说每年的神无月,都会有八百万(真够多的)神灵从各地汇聚于此,对于出云来说就是“神在月”,因此会举行盛大的神在祭。 第三十五章 【渐盈2】 绯月的光泽依旧明艳得摄人心魂,在正祭将近的这个时候,它更是将常夜世界照耀得犹如血色黄昏。 月色中的不祥愈发明晰,当那如血的色泽凝聚成最深最纯粹时,一切就要见到分晓。是我被那个人打败,被他夺走这个身躯,进而毁灭掉月见乃至整个现世;亦或是他被我彻底消灭、魂飞魄散…很快就会知道了。 而在这之前,我必须破解那最后一块拼图。发现了月见灵道的“初始之结”,还必须有对应的“解”法,才能将诅咒祛除。将折扇夹层中取出的那几片残页摆在寝殿案几上已经很久,每天都会花上数小时端详它们,渴望从中找到更多线索,时间过去数周却始终是毫无进展。 这最后的一步异常艰难,我已经试过的数种解咒法均告失败。那个人显然是将最关键的秘密都隐藏在其中并施以他引以为豪的封印。之前获得的种种线索都在此中断,让探求者受到更大打击想必也令他无比愉悦,是的,恶劣如他那种性格,一定会设下此种迷局来让人大伤脑经吧。 不甘于就此埋没自己的一切,渴望着被人理解和接受,另一方面却又将自己与世界孤立起来,不可一世地傲视众人。麻仓叶王正从黄泉深处仰望着这个诅咒之地,发出了无声的挑衅:来吧,想知道答案的话,就将迷解开来看吧! 想一想啊,好。你应该能明白的,因为你和他应该是同一个人才对!他所想到的方法你一定也能想到! 偌大的空间黝黯无声,我却感觉到窒息般的气氛不断逼压过来。神经紧绷得牵起阵阵刺痛。在死寂中我依然紧紧地捂住耳朵,仿佛惧怕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响动都会令我忽然萌发的灵感中断。但无论我维持这种状态多久,直至头皮几乎被指尖掐出血来,脑海中依旧一片黑暗。 为什么我无法找到迷宫的出口? 我…果然还是和他不同的吧。尽管对全宗说了那些话,但在这种时候,我无比渴望自己能够明白那个人全部的内心,希望自己就是那个人。 那么…… “我究竟…缺少了什么呢?” 下意识地抬头向黑暗中张望过去,但面前的虚空并不会回答我。往日那经常给我些许提示的猫灵此刻并不在这个寝殿中,它去了叶所在的暗之渊,代替无法守在叶身边的我。 叶被当做令上次正祭失败的罪人囚禁在那个接近黄泉的牢狱中已经有半个多月,这期间我只去探望过一次。不,那根本谈不上“探望”,只是去让他认清自己的处境、宣布对他的裁决而已。 以假死的状态沉睡了四年的他的身体原本就已经很虚弱,即使不去施加各种咒缚,他的行动能力也已经今非昔比。“移魂”对身体造成的负担之大,旁人是无法想象的。在这种情况下,让他受到那种极刑…结果会怎么样,我非常清楚,只是拒绝去想象…生平第一次采取逃避的心态去面对某件事,让我变得不像我自己。那段日子里,我经常发现记忆里出现大段的空白,有时一想起叶,就会进入茫然恍惚,思维停滞。 作为双生子,从小以来我们就对对方的身体异状会有所知觉;而此刻叶所承受的痛苦更是不时抵达我灵魂深处,化为阵阵心悸。但不管有多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我也不能再去接近他,因为我没有信心继续隐藏起一切来欺骗他,也无法面对叶。比起他伤痕累累的摸样,更让我心碎的是他内心中不断传达而来的声音,犹如发自灵魂深处的恸哭,声嘶力竭—— “不会的…好绝对不会做出令仪式失败的事,好绝对不会骗我…” “求求你,告诉我真相!” “若是我做了这一切,也请你告诉我原因好么?” “不要一个人承担起一切…拜托你!” 我无法回答…对叶那不能问出口的疑问。他也已经察觉到了,暗之渊中被施加过窥探之术,那对于囚禁重罪犯的牢狱是合理的,我也无法干涉。如果他将之说出口,就等于将我也拉入罪责的漩涡之中。所以在我回答他“初见西九条真澄之时说出的那句话只是误认”后,他再没有追问。 即使受到如此对待,即使我也将他践踏在脚下,叱责他为背叛了月见的罪人,叶的内心也丝毫没有动摇过。他的沉默只是为了保护我而已,他坚信我一定有不能说出口的苦衷,也坚信我一定不会做出令月见和家族遭遇灭顶之灾的行为,但是他错了。 这一切都是我做的,都是我独断自负的结果。而我为了实践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硬生生地将属于叶的人生抹消…将叶当做计划的妨碍者而排除,对他所做的一切有多残酷,我不敢去细数。 叶,就算没有了施行傀儡术时的记忆,不可能连思考方式也一起丧失。对于大神官们认定的“罪“,你虽然没有承认,但也不予反驳,那是因为你对真相早已有另一种看法,但你却在自己的内心中将之抹消!只是因为你不愿怀疑我而已。那让你宁可去接受虚妄,质疑自身,尽管你根本无法从结论中找到任何逻辑。 我才是那个罪无可恕的人,我才是那个背叛者!你可以恨我的! 不,你必须恨我! 求求你,叶…不要再对我抱有期待,哪怕一丝一毫…我根本不配拥有你的信任…请你快点认识到这一点吧! 斩断你我之间曾有过的种种羁绊,让众人都看清身为主祭神官的麻仓好和沦为罪人的麻仓叶的现今。这是我的希望,是我修正后的“封印计划”所必须的一步。 牺牲的东西已经太多,多到快将无法背负。但也是因此,我绝对不会停步。即使明知那会将你陷入何种痛苦与绝望中,也不能终止。 然而讽刺的是,在我一再地下定了种种决心之后,我依然无法面对叶,无法面对他凄然的面容,无法面对他内心不停歇的质问… 之前,在看到他的那个瞬间,我的伪装就险些破碎,幸而全宗及时出现在我的面前,令我几乎失控的心绪冷却下来。而如今,它也主动提出要去暗之渊替我守护着叶。 猫又全宗非常特别。它是属于叶王的御灵,更被叶王施加了封印之术。除我以外,没有其他人能察觉到它的存在,五家神官设下的种种结界也对它无效。。在麻仓家发生种种变故后,其余四家派驻在我周围的监视者也不断增多。尽管它无法保护叶不再受到更多伤害,但至少,能让我随时明白到他的情况,对于不甚自由的我来说也已经足够。 目前我应全力考虑的只有找出封印之法、完成最后的正祭这一件事而已,已经没有时间和余力再去顾及其他。 “我们的职责就是完成仪式,重新封印黄泉之门。如果我们不做,还有谁能做?” 叶的话反复回荡在脑海中,每每思及都让陷入泥沼之中的心绪一凛。 不可以放弃。 如果说主持神事是身为神官的叶的职责,那么我的职责就是了断这长长的噩梦。 尘归尘,土归土。 终结麻仓叶王那在黄泉中徘徊至今的执念,令漂泊千年无依无靠的孤寂灵魂回归永远的沉眠,乃是属于麻仓好的宿命。 ★★★ 自从上一次正祭之后,安娜就接管了麻仓家在月见的不少工作。虽然也有其他分家的神官长,但族人都知道我最信任她,只不过他们中的不少人都估错了原因。 知道我和叶关系的人很少,除了侍在月读神社的近侍,就只有能直接获知我行动的四家长老。尽管我们曾经被选为双子御子,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却依旧是无法见容于世的禁忌。容许这种逾越伦常的感情存在,只是基于长老们对献祭者的宽容而已。 主祭神官行动上的绝对自由和最崇高地位是建立在遵守仪式规则基础上的,为了保证这个规则,其余四家有权监督主祭家族,这是月见一直以来的戒律。而如今,即使叶已经被认定罪责,而我也已经明确表态,那天发生的事也充分地传到了长老们耳中,但各种质疑依旧没有消除,这一点即便不使用灵视也能明显地感觉到。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外人而受到重用的安娜自然也免不了被带入留言和猜疑中而承受各种阻力。不过让我欣慰的是,目前为止她对这些都处理得非常恰当。不论是魄力还是手法,都不逊于众多年长的神官长,不愧是婆婆培养出来的人。更重要的是,她敏锐谨慎,且绝对不会做出对麻仓不利的行为。 我知道她经常去暗之渊探访叶,为的就是帮他洗刷罪名。她问的那些问题确实是关键所在,但叶的回答却没有太大帮助。她应该也感觉到了,叶并不愿意在那个地方和她多谈,因为那窥视之术的原因。 安娜已查觉我和这件事有着很深的关系。她比四家长老更早注意到关于西九条家的细节,若不是我早就将相关人员处理妥当,或许真的会被她发现线索。她也有注意到我的灵视能力,虽说那也是因为我并未对她刻意隐藏那能力的缘故。后来她还曾在暗之渊中发现过全宗的气息,不得不承认,确实很了不起。 但不论如何,也到此为止了。我不会将决定性的证据展现在任何人面前,也不会让任何人妨碍我的计划。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战斗。 当我再一次审视局势、确定前进方向时,黑暗中仿佛泛起阴测测的轻笑。某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是的,你当然会这样做,因为你是麻仓好。 ★★★ 于是,月见的又一个年末在动荡不安中获得的短暂平静里过去,人们怀着各自不同的焦虑不安,迎来了新年。 新年,在一般人心目中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美好时节。在月见,这一天也会举行祭典(注)。祭典之前的一周左右,大部分神官忙于筹备表世祭典,月读神社中格外清静,连来做例会的五家神官代表也是来去匆匆。 我搁下手中的书卷,打算稍微起身活动一下已经酸麻的筋骨。连日的静思并没有给我太多灵感,卡在距离答案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让人相当沮丧。 而每当我停止思考,叶就会陡然自思绪中浮现。 如今的他到底在做什么呢? 他没有任何事能做吧,我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到底在想着什么呢? 这明明也是无须思考的问题。 他现在也依旧抱着那些天真而又固执的想法不放,全然不管那样只会将他伤得更深。明明是喜欢悠然无争的生活,为何又要选择让自己如此辛苦的道路? 每次想到这里都会让我的内心纠结得隐隐作痛,而今天,一股更为不祥的异样感觉忽然涌上心间。 术师的第六感往往都有所指,而我对这种事也有不少经验,那表示着: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那日午夜时,忽然显现的全宗果然带来了消息:黑泽伸一带着部下去了暗之渊,用粗暴的手法盘问叶关于已经了结的“西九条真澄”一事。 我不由一惊。 这种时候忽然将那件事重提,莫非他找到了什么新线索?应该不可能…之前有人重新调查西九条家的资料,那时我曾再次检查过事件相关人员,确保对他们的暗示有效且不会被人发现。即使现在再怎样追究也不可能会有更多线索…那这次到底是为何…… ——多半,并没有非常确切的证据吧。黑泽家大神官是从新年祭会场赶回来的,或许在那边发生了什么情况。 我立刻命人前往国分神社祭典准备现场调查,结果果然如全宗的猜测一般。没有多久,在暗之渊负责服侍叶起居的巫女玉绪也匆忙赶来,报告了她无法阻止的暴行。 叶被作为罪人囚禁这件事并不会让月见的普通民众知晓,而他一直都受到不少镇民的景仰和尊敬,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触痛了那位大人纤细的神经,令他气势汹汹地去到暗之渊,将淤积多日的怨气发泄到叶的身上。 黑泽家一直以来都刻板地遵循神道教条和月见的“规则”,对于触犯禁忌者毫不容情;为了维护御五家的传统和教义他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到不惜牵连无辜者的地步。从几十年前据说就是如此,那是黑泽伸一成为家主之后的事。他的家族在近一百年里被选为主祭的次数最多,故此在五家之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至亲之人先后参加正祭成为神子或是病故,留下他这个古稀老人茕茕孑立。会对仪式成败抱有如此病态的极端心态我或者可以理解,但却无法认同其做法。要知道,拥有伤痛往事的并非只有黑泽家而已。这千年以来,在每隔十数年就举行一次的正祭中献祭的神官不计其数,作为月见子民,谁又没有背负着沉重的十字呢? 身为家主,却做出迁怒于人这等不符合身份之事,我必须马上……等等… 哦…是么,还有这样的考虑在其中么? 见我收回了正要宣布的命令,屏退来人,全宗有些不解: ——好大人?您不马上去么…?不阻止的话… 我重新坐回案几边,缓缓摊开一直在琢磨的那几片书页,定然地在心中回答它: “不了。他正等着我去呢,怎可能让他如愿。” ——可是,叶大人可能会受到重创… “我当然明白,但是叶不会死的。” 猫又露出了讶异的表情,黄玉般的眼睛圆瞪,不敢相信地望着我。 我低下头不再去看它,小兽们受惊时的表情都有些类似,那总会让我产生更多不安和焦虑。 “既生为月见的神官,自然早就做好了献身的准备。我们都是被选为“月之御子”的主祭神官,这么点创伤又算什么?全宗,别忘记了,他是我弟弟。” 我停下来,又瞄它一眼,它依旧直盯着我。我叹了口气,接了下去: “即使我不去处理,也会有人去。玉绪会把这件事告诉安娜,所以她肯定马上就会赶去…” ——她并没有权限干涉大神官的行动。 “但她会确保叶的生命安全不受到威胁。” ——这样就好么? “什么?…”我有些焦躁地问道。这家伙又开始跟我饶舌了,丝毫没有身为御灵应有的礼仪。 ——您这样勉强自己,真的没有问题么?不管是您,还是叶大人,受到的都绝非身体上的创伤而已。 “我当然没有勉强…!”话未说完便止住了,顺着猫灵的目光我不由得低头望向下方。 握着书页的手指几乎没有知觉,极寒的青白色光线微弱地笼罩在书页周围,顺着手指微微浮动着。 虽然立即放下那几片残页,念动解除结界之咒,手掌与书页相触的部分皮肤也已经变成了青黑色,半晌过后才有木然的钝痛很不明晰地传达至神经中枢。 我拿起这些被封绝之术保护着的书页时竟然忘记了解咒…再多发一会呆,恐怕所有的手指都会废掉了。 猫灵长叹口气,舒展开弓曲的身体,幽幽低喃着: ——这种时候,您和那位大人真的非常像… “我绝不是他!我也不会成为他!” 我内心中发出了嘶吼,那是要传达给全宗的,但它已经消散在黑暗的虚空中。 它应该是回了暗之渊,不久之后安娜就会赶去,这样就好…… 我努力抛开脑海中萦绕不去的猫又的那句话,将思绪集中到眼前这件事上来。 黑泽伸一并不相信我没有参与“傀儡术事件”,他将会是我之后计划中最为棘手的障碍。要让他承认我已经彻底与叛逆的罪人麻仓叶划清界限难度很高,仅是之前所做的远远不够。如今他又纠集了四家长老向我挑衅…等着看我是否会出现在那里,叶就是他用来胁迫我的筹码。 ——嘶… 极为清细短暂的声音擦破寝殿中寂静的空气,几乎是同一个瞬间,周围的三面帷幔融入了骤然出现的红亮光芒中,随即化为细碎灰烬,飘散在黝黯空间中。 黑泽,你的手段就仅仅是这样而已么? 你太小看我麻仓好了! 就让你看清楚吧,我身为主祭神官的觉悟。 注:神道教的重要祭典有(1)新年祭(2)神尝祭(3)新尝祭(4)月次祭。所以月见的新年祭也是一般民众的一个重要祭典。 第三十六章 【渐盈3】 在正祭之前再次踏入暗之渊超出了我的预期。 该表明的态度应该已经足够,我也不想再与叶四目相对,然而却总是事与愿违。 受到刺激的黑泽伸一又借着发现了叛逆者的新线索挑起事端。他针对的是我和叶,但其间也有一丝失去理智的狂暴意味。绯月满盈的这个时节,大概整个世界也在朝着疯狂的深渊坠落吧。 安娜已经无法阻止事态恶化,所以我不得不再次出面,打消他对我这个主祭神官的顾虑。 之前曾怀着侥幸的心理,希望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但现时来看显然是一种奢望。 必须要给他看到我的决意。而且这一次,一定要让他彻底相信我,否则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是白费。 我一直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在这件事上不够果断以及逃避。如今,叶对我的信任非但帮不了他,反而令他更加痛苦,皆因为我持续着暧昧不明的态度。如果无论如何都要伤害他,我希望,那个过程不要太长,不要再留有任何揣测的余地。 我一定能办到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也只有我能让那个固执的人彻底放下坚持。 ★★★ 当我到达暗之渊时,安娜正险些和黑泽家的神官动起手来。 这世上自然没有那么多的碰巧,我会刚好在这种时候赶到,也是因为全宗之前一直守在这里,向我报告事态的动向。 黑泽老头一脸的懊恼,似乎嫌我搅了他的好事。抓住下级神官犯下的错误也可以在例会上质问我,他心里确实在这样说呢,可惜设下窥视之法的人并非只有他黑泽而已。 见我到来,他果然马上用“询问”作为忽然跑来对叶动粗的理由,还搬出了其余三家的意见以及主祭神官的职责来施压。他对自己的行动自信满满,有着双重原因,就算不使用灵视之力我也很清楚。 如果让他顺心,不知道叶会受到何种对待,而且万一他借此机会重新调查西九条家以及当时的相关人员,或许会被发现有人施术篡改记忆的痕迹…虽然我对自己的法术很有信心,但那时的术规模太大,牵涉人员也过多,始终会留下些许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而反过来,如果我拒绝了他的提议,只会让他认为我是故意袒护叶,这正是我极力避免的状况。 “不对,这种方法可不对哦,黑泽大人。”我故意放缓语气,让他有思考的时间。面前的老人果然露出讶异的眼神来。 “要我教你么?”我瞥了一眼房间尽头的叶,他身旁那些神官也被我们的对话吸引而放松了力道,一直被压制着的少年得以抬起头望向我,他眼中果然也全是惶惑。 “什么?”老人迷惑了。 “如果你想让他痛苦,最好的方法是伤害他的朋友哦。”我漫不经心地抛出这句他最想听到的话,几乎于此同时,在死寂的牢狱中,众人的心音犹如炸弹般地爆裂开来,震得我神经一滞。 “你胡说什么!好!”叶愤怒的吼声率先撕破凝固的气氛,尽管完全在我意料之中,也还是令我产生了一瞬的动摇—— 不,就是这样,这就是我所期望的…所以我不能在此止步… 他的额角滴着血,那是刚才黑泽家神官的暴行造成的新的伤口。然而更深的伤却在人眼所无法触及的地方。我刚才的话想必他已经比任何人都更早领会了其中含义,因为他是我的弟弟。 此刻心脏中传来的阵阵痉挛并非来自自身,而是源自叶的内心。他在否定着自己的猜测,但却又无法解释我的行为,也无法阻止之后的一切。对叶来说最无法容忍的事即将发生,那些他不惜用生命来维护的东西,现在,我正要亲手撕碎它们。 “正如你听到的那样,叶。黑泽大人的方法有些偏差,我也不希望仪式之前祭人再出什么意外,所以稍微提示一下。如果你好好配合的话,大家都会比较轻松。”我轻轻耸肩,再看一眼黑泽伸一,他果然也是陷入了困惑。此刻他的脑海里翻腾的只有一件事:确认我这番话的意图,他不敢相信我会做出令叶厌恶的事,而且更怀疑我们兄弟正在一起做戏。 “你们还想听什么!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不要对其他人出手!和他们没有关系!”叶的声音已经喊得嘶哑,企图起身的动作再次被身后的神官们压制。当那些人拉紧束缚在他后肩上的锁链时,我内心中的悸动也随之加剧。 “啧,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渺小的弟弟。”我朝他逼近一步,距离石室的尽段不到五米,从这个角度望着他,正是最能给予人压力的俯角。因为面具的存在,只需要保持嘴角的轻笑就足够。若是直接被他凝视眼睛的话,我无法保证他会明白些什么…… “在乎几个朋友却不管整个月见数千人的死活?”当我问出这句话时,他再度剧烈颤抖起来。他无法反驳我,因为他也是肩负着整个月见命运的神官。 如果,真的能活得自私一点,会轻松很多啊,叶。 心中传来的撕裂般的痛楚更强烈了,那是叶的痛。如果可能,让我来替他承受这一切…但这却是全无可能的。带给叶痛苦的人是我,而我还要将它继续下去,直到令他彻底绝望为止。 冲破咒缚的限制强行使出雷咒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但那无法阻止我,无法阻止黑泽,也无法阻止月见逐渐朝着深渊中歪曲。 叶的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愤怒和绝望,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表情。那是他从未示人的凛冽逼人的一面,凝成黄玉般的眼眸中透出猛禽才有的危险光芒,令我不禁颤了一下—— 他并没有骗我。 叶他,绝对不会原谅我。 ★★★ ——好大人,叶大人出事了。 我睁开朦胧而干涩的眼睛,全宗正从不远处的黑暗中显现出来。 我一直都没有睡,但仍然要躺在这里,以免侍仆们产生任何不安的联想。长期思考解咒术让我习惯性地失眠,加上日间才见到叶。这种时候,就是疲倦到极点也不可能安然入眠。而且,“多半会发生点什么”的念头一直盘踞在心间,在那之后若是叶老老实实地什么都不做才让我奇怪。 “他想逃走吧?”我在心中询问它,猫又似乎显得有些诧异。 ——既然您知道为何还……? “那是自然的,叶最无法忍受的事就是连累别人,而且那还是他的朋友。” 猫又沉默了半晌,才又凝重地开口道: ——小生无法理解,您想要的结果一定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实现么? “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你可以告诉我。”头皮阵阵地痛,回答它的疑问口气也有些不耐。 它又陷入沉默。又凝视我数分钟,终于补上一句: ——您不去阻止么?任由他那样胡来的话会有生命危险。 “不用。这种事我原本就不应该知道,不是么?” ——好大人!他现在伤得很重… “他自然有分寸,只能在暗祭中死去,否则就是陷月见于不顾。”我干脆躺回被褥中,不再看它。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在您说了那种话以后他不可能还保有冷静!您想看着他死去么? 我转头瞥它一眼,定定地说道: “你忘记了么,除你以外还有人在看着那里。” ——您是说…… “他们不会放着不管的,看着吧。差不多就快被‘发现’了。” 将被子扯过头顶,示意对这个话题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不管它再唠叨些什么也好… 过了好一阵,身边都没有声音再传来,灵的气息也已经消失了。虽然它什么都没有说,可我却清晰地“听”到它内心的声音: ——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呢?好大人…这样下去,您会和那位大人一样,逐渐朝着黑暗的深渊堕落下去。 因为我没有其他选择不是么?还有谁能够帮我? ★★★ 次日早晨就有神官来报告暗之渊中的异状。 麻仓叶企图挣脱“鬼缚”逃离,但终究受到重创不支倒地。凌晨时有值守的神官发现,现在已经请医师做过诊疗,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对他的束缚有必要增加,否则在仪式之前再发生意外就不妙了。” “是,马上照主祭大人的意思去办。我们一定会加紧看守,绝不让这种事件再次发生。” 叶总是做出超过我预料的事来。这次之后,他又会如何行动呢?有一点我可以确信的是,无法保证他那些朋友的安全的话,他是不会死心的。 所以,我还需要再努力一点,让他彻底断了那种念头才好。 黑泽会怎样行动,要知道这一点并不难。虽然得到了我的许可,但他们也不能在镇民面前公然挑起事端,所以自然还是夜黑风高时行事。 安娜在私下行动。她看不惯我们的做法,决心派出麻仓家的神官暗中保护叶的朋友,这对我是极大的帮助。如此一来,黑泽的行动也就被局限在很有限的时间段里了,再利用灵视稍加调查就能清楚他们的计划。 他们的目标果然指向了之前在国分神社中与他们起了冲突的那群不良青年。这种人行动总异于常人,而且又喜欢惹是生非,即使出点事也很容易被人当做意外来接受。 在新年祭的当夜,黑泽的人如期展开了行动。乘着人多混乱,分散在祭典中守护镇民安全的神官的注意力,煽动那群青年中的某人进入禁林,确实做得漂亮。最为碰巧的是,那个闯入禁林的年轻人似乎也有些特殊体质而没有被结界阻拦在外。黑泽应该不会去赌这种微小概率事件,把这当做是他们调查的结果或许更为妥当。 当安娜得到部下报告时再去找人为时已晚。天色一暗,禁林就是对普通神官也相当危险的地方,稍有不慎他们也会迷失在无尽深远的异次元世界之中。在这种情况下,搜山不可能有任何收获。 这正是我需要的结果。当叶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会是何种表情呢?大概会和上次差不多吧? 仅仅那样当然不够。 我要见到他彻底绝望放弃挣扎和抵抗的样子,成为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不要再思考,不要再反抗我、以及御五家的决定,就此接受裁决,完成赎罪的使命。 ——好大人…您…?…要做什… “消!” 在我念出咒文的同时,全宗的身形迅速在空气中淡去。它果然不愧是叶王的御灵,即使没有灵视能力也能猜透我的想法。亦或则,此刻我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如此不祥而让它察觉到了吧。 我并没有击碎它的灵,只是让它短时间内无法出现在这里而已,因为我不想被任何人阻挠,尤其是那种啰嗦的家伙。 被锁在尽端石壁上的叶正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各种复杂表情。来自他心中的数种疑问一起涌进我的脑海,其中也包括对刚才念动的那个咒文的不解,但最为强烈的感情依然是愤怒和绝望。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我轻笑着走近他,他却只是咬着牙不回答我。 “你在这里待得太久,恐怕已经没有印象了吧?是新年祭。”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视他。 叶后肩的伤依然没有痊愈,而且体力极差,所以现在只是以半跪的姿势被吊着手臂而已。他的肌肤白得几乎和身上素色单衣一般,凌乱的发丝垂落在面前、肩后,眼眶深陷在浓重的阴影中,晦暗中夹杂着尖锐刺人的目光,依然一动不动地瞪着我,犹如坏掉的人偶。 不,人偶的话不会有这种眼神。这是依然没有放弃的表情,尽管他已经精疲力竭,尝试过所有的方法,但依然没有彻底绝望。 那么,是什么让你如此固执呢? 过去我一直都无法完全看透的我的双胞胎弟弟,现在的我已经拥有了魔神的禁忌之力,你已经无法再隐瞒我任何事了—— ——好,求求你,停止吧! ——如果你真的不原谅我,要把我怎样都可以,但是不要对其他人出手!你不会的,对吧?你绝对不会那样做的…… 心脏几乎漏掉了数拍。 我仰起头,终于抑制住蜂拥而上几乎将我湮没的酸楚。幸好,有着面具的存在,他什么也不会看到。然后我只要保持着这种桀骜的轻笑,告诉他一切就好。 “黑泽家行动了,正如我所料的。”我靠近他耳边说道。 “不——!” 他忽然惊叫起来震得我的鼓膜生痛,才刚离远一些,他已经狂乱地挣扎起来,弄得石壁上的锁链发出散乱的撞击声。但为了防止他再次弄伤自己,这次的束缚很巧妙地限制了他的移动。 “你…!你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吧?阻止他们…求求你!”叶的嘶吼声带着哭腔,激烈挣扎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他刚才还犹如行尸。“好…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不管你有多恨我,也不要把别人扯进来…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不行么?求求你…”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整件事正是按照我的意愿在进行着么?现在你还要相信我不会这样做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真的忍不住大笑了,多么愚蠢的弟弟啊…即使我们曾经是心灵相通的兄弟、即使我们曾经一起约定永远,那也已经是过去。 现在的我,不配被你相信,你还不懂么? “这不都是因为你么!如果你没有逃走,大家都不会死!所有的一切也不会是这样!现在你一个人又要怎么来承担?你说啊!” 在我狂乱的笑声中,叶的表情由悲切变为惊愕,他像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完全不明白,为何我们会变成现在这样。大颗的泪珠在他眼中滚动,终于止不住地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那个人绝对不会获救,因为他会‘神隐’,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都是因为你!”我指着他厉声道。 “为……什么……”他的声音因哽咽而变调,完全答非所问地喃着:“告诉我原因……可以么…” 我冷笑着望他。 我的傻弟弟,我能在这里告诉你么? 这句话当然不指望他能听到,但我觉得他似乎理解到不会得到答案了。握紧锁链的手指逐渐松开,他失去了重心,从新坠落回锁链的包围中。 叶的心声正在变得衰弱,那意味着他已经不再抱持着救出朋友的期待。 这样就好。 你只要什么都不想,就不会再受到伤害,就这样一直到暗祭的时候,一切都—— 我伸出手,轻抚上他的脸颊。冰凉的肌肤对我的接近依然有着反射性的紧张,我感觉到他的颤抖,无声的呜咽。 ——…… 伸出的手指瞬间冻结在空中。 ——好… 从他心底传来的声音微弱却持续不断地蔓延开来,让我避无可避。 ——好。 ——好。 ——好。 ——好。 ——好。 ——好。 ——好。 ——好。 ——好。 ——…… …… 我颓然后退半步,跌坐在地面上。叶依然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呆坐在那处,但他的心声却不断地传了过来,不容我拒绝。脑海中那细碎低微的声音正交织成一片、不断回响、共鸣着,如细流、似蜂鸣,绵绵不绝,不断扩大,几乎占据了我的全部意识,我的头几乎要爆开—— 咔啷啷啷———— 在我的头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擅自作出了行动。 叶连惊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被我扼住了咽喉。有着微弱生命搏动的线条正在我的掌握中起伏,呼吸困难的他只能发出濒死小兽般的断续喘息声。 另一手同时划出咒印,束缚在叶手臂上的链条纷纷跌落,这样一来他就失去了锁链的支撑,脖颈被我顺势一带,面朝下跌伏在地面上。于此同时我已经跨坐在他身上,让他无法起身。 解开锁链的时候值守神官应该就会察觉结界的异样,但此刻没有人敢随意冲进暗之渊,因为我已经下令让他们在外等候。 “咳!…咳咳…”终于被松开咽喉时他呛得不断咳嗽,脸颊也因为充血而绯红。但除了咳,却不说任何话,也不挣扎。 ——好… ——好… ——好… 我神经一紧,随即拽住了他的头发朝上提起。有那么一刻,剧痛令他的心绪再度混乱,但很快就又恢复成无限循环在内心中呼唤我的名字。 混蛋! 混蛋! 麻仓叶!你就不能闭嘴么! 不要再叫了! 用膝盖狠狠压上他已经伤痕累累的肩胛骨时,他发出了短促凄厉的哀鸣。我看到他的手指深深地插入青石地面的岩缝中,苍白肌肤上撕磨出道道血痕。 要怎样才能让你更痛苦?要怎样才能让你不再对我怀有一丝念想?要怎样才能终结这一切? 黑泽伸一正在看着! 他知道我和叶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知道我们的关系,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我能彻底抛弃叶!所以现在我更要让他明白,我能做到!我能够让麻仓叶彻底陷入绝望之中!我能够斩断和罪人的所有羁绊! 丝帛碎裂的声音在这个死寂的牢狱中显得分外刺耳,少年身上那两层单薄的里衣很快就被踏在脚下。一直咬牙不语的叶再度发出了惊叫,他犹如被灼伤的人一般极力逃避着沿着肌肤游弋的不属于自己的温度,那是同样冰冷却能烧尽一切的火焰。 压制他的抵抗非常容易,经过之前的种种酷刑,就算再经过多少修炼的人也会变废人,叶现在还能活动,也只是御五家对于祭人额外的恩典而已,为的只是将他“完整地献祭”。 被扼住最脆弱之处的少年反射地弓起了身体,他剧烈地颤抖,泪水不断沿着脸庞的轮廓滑入凌乱的发丝中。我非常清楚他最讨厌被怎样对待,也知道让他生不如死的方法。那个身体的一切我都再熟悉不过,即使已经有数年没有碰过他,记忆也依然清晰。我的手沿着他大腿内侧滑动,然后骤然用力—— “到了这种时候还想要依靠我们以前的关系来挽救自己么?”我在他耳边狠狠地说: “你还想愚弄我到什么时候呢?是你破坏了我们的约定,还记得么?” 抓紧他的头发,我狠狠刺入最深处。脑海中反复牵扯起的刺痛不断膨胀,让我狂暴,失去理智。 就这样摧毁一切,让后一切都将结束。 在疯狂得让我忘记一切、忘记脑海中不断回荡的那个名字、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的混乱逐渐弥散开去,成为一片炫目的白光时,我的痛苦终于慢慢减轻了。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依然记得刚才自己做了些什么。 苍白逐渐转暗,仿佛回归现实而又事实而非的感觉充斥着我的脑海。周围空茫一片,只有晦暗无光的世界和绵延不尽的虚空。 现在我所处的地方,并非暗之渊,但也非现实。 这是一直以来困住我的那个迷宫。我已经在此徘徊了多日,却一直找不到出路。无论我朝着哪里走,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的心情已经能和周围的混沌融为一体,无比疲惫,筋疲力尽的感觉让我不想再移动一步。 一旦这样想,就再也没有力气跨出一步。我瘫软地跌坐在地,抱住膝盖蜷缩起来。 够了。 我已经累了。 就这样让我休息吧,我已经不想再走了… 就在我昏昏沉沉地几乎睡去时,眼前有什么明亮的东西一晃。 我缓缓睁眼,而那一丝微弱跳动着的光团竟然不是幻觉。它就在离我很远又似乎很近的地方浮动着,如同一团小小的火焰,又如一棵即将萌发的种子。光线逐渐变得刺眼起来,我不禁伸出手来挡在额前。 不知何时,叶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浑身发出微弱的光,长至腰际的发丝飘忽摇曳在黯淡的空气中,看起来是那样的不真实。 即使不是这样,我也知道他只是个幻影。因为我的叶已经不会再对我露出这种表情了。 朦胧之中的那个叶带着清浅的笑容,看起来却是分外忧伤。他轻轻抬起手,指向那团跳动的光芒—— 第三十七章 【终之祭 1】 燃烧的都城中涌起遮天蔽日的烟幕,混杂着灼热、刺鼻的气浪,化为不吉的暗云笼罩天空,从尸骸以及惶恐的人心中滋生的怨气淤积得愈发浓厚。在慌乱人潮掀起的震天哀号与建筑倒塌时发出的轰鸣声中,夹杂着常人无法听到的鬼魅们的窃笑。 他们兴奋不已。本来还要畏畏缩缩地隐藏于黑暗中苟且过活,而如今的平安京,处处都充满了绝望、死亡、悲伤、痛苦、憎恨。世界在朝着根之国倾覆,从神话时代起就在人世结下的各种结界正在失去效用,这里就快就会变成他们的乐土。 弥漫于都城上方的瘴气一直向着西北方天空延伸过去,那正是造成这场异变的主谋者所在的方向。 境港码头(注)通向隐岐诸岛的船只都已经停航,因为此刻海面正是狂风大作、暴雨瓢泼、电闪交加,没有人敢在这种天气里出海。然而本该无人的海港边却聚集着密密匝匝的人影,约摸数百人分成几个队列,焦急等候着踏上海船。 那些人中有全副武装的兵士,也有阴阳寮的术师,还有一些虽穿着狩衣却并非隶属皇室的术师。他们的玄色袖袍上缀着家纹:暗红色五芒星,那是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的标志。 而此刻,在海峡的另一边,阴云密布的大峯山上,蔓延至此的滚滚瘴气形成竦人龙卷,翻滚着朝山林中央树海坠下。 那里是人迹罕至的树海最深处,在人为开辟出来的小小空地上有着一处破败的祭坛。而此刻,无论是供奉的灵位还是祭具,甚至是祭坛周围的鸟居、注连绳都已经遭人破坏,残骸散落一地。从倒伏着的灵牌残片上斑驳的字迹能够依稀辨出,那应该是更古早年代被流放至此的某个地位显赫的罪人的牌位。因为惧怕遭其诅咒而在此修筑神社祭祀他,这种情况在当时非常常见。然而这小小的荒废神社早在它遭到破坏之前就已经无法守护现世的安全。 常年聚集于流放之岛隐岐的怨恨之气笼罩着整个岛,渐渐形成无法祛除的灵厄,其核心地带就在这阴气凝聚不散的大峯山中。当地的神官们虽也有所察觉,却无力对抗,只得退出被鬼魅占据的地带,于是这神社也渐渐荒废,淹没于树海之中,久而久之,终于形成一个规模可观的灵道,那是连接着黄泉比良坂的异界通道。只要破坏最后的结界,这个通道就会开启。 此刻,瘴气龙卷已将破败的神社包围起来,强劲灵力掀起巨大的鸣动,令得整个隐岐岛后都为之战栗。在大地震抖、狂风豪雨呼啸的中心,那位身材瘦削的狩衣男子正盘膝坐在破败祭坛的中心,任凭风雨侵袭亦纹丝不动。漆黑中透出暗红的长发与宽大衣裾一同在烈风中翻飞,来自冥府的风化作带着刺鼻硫磺气味的热浪从祭坛下方喷涌而出,他却只是闭目吟唱终末的咒语。 时至今日,已经再没有什么想说。此刻所有的憎恨与决意、全部的灵魂都倾注在这诅咒之术中,将一直传达至冥府的最深之处! 毁灭吧!渺小的人类! 如果这世界不毁灭,我心中的痛苦是不会停止的! 就让我祭拜鬼神,开启通往根之国的道路,令邪灵降临于世! x年x月x日,叛乱者麻仓叶王被追兵迫离都城平安京。心智早已被鬼占据而陷入疯狂的的叶王前往隐岐岛后大峯山破坏隐岐之封印,妄图将现世拖入根之国。王师与阴阳寮一同前往讨伐,同往者还有麻仓家族成员。双方混战经三个日夜,最终叶王被麻仓家术师诛杀,但讨伐队亦伤亡惨重。 现世得以度过一场浩劫,然而叶王的诅咒却未能被阻止。从那以后,他的怨灵盘踞在根之国,发誓对世人复仇。这个诅咒的力量甚至比叶王在生时的咒力更为强大,以至于将隐岐岛后甚至是更大范围的国土都牵连进去。为了平息怨灵的愤怒,天皇派驻叶王的遗族及相关人士前往隐岐岛后驻守,兴建神社祭祀其灵魂。但又因畏惧其诅咒而隐去名讳,统称“月读神”。而几乎是同时,叶王被诛杀的场所——树海之中的那个荒废神社的所在之处,成为了一般人无法接近的禁区。而拥有灵力的术师们再度进入被重重结界包围的那片森林时,见到的却是被绯月光泽所笼罩的永夜世界和那所仿若被遗弃一般的神社。 所有的碎片似乎都能够正确地拼合在一起了,而千年前的那场惨剧的原貌也渐渐呈现,虽然还有很多细节不甚清楚,但那都不重要了。 从最后的一枚碎片中得到的线索非常重要,它将我从层层迷雾中带出,让我看到了那微小却又确实存在的胜机。 首先,卷物中记载“麻仓叶王被家族中人诛杀”。初看这句话时并未在意,但细想之后却能看到更多藏在只字片语背后的真实。 麻仓叶王是自幼丧母的孤儿,流浪在平安京街头,与游魂野鬼为伴。他应该有父亲,但不知是亡故还是抛弃了他们母子,总之,他并没有在叶王之后的人生中出现过,所以,叶王应该是没有所谓“家族”的。那么这些“族人”又是谁? 只有一种解释:叶王与心仪的女子留下了后代,所以当时的“家族”,应该是指叶王之妻的家族。之后,麻仓的血脉之所以能存留下来,或许也是因为在围剿叶王的战役中立下了功劳。 其次,御五家,确实就是拥有麻仓叶王血脉的后人,在长达千年的时光中,被王室命令驻守在诅咒之地。我们确实背负着沉重的宿命,那是即使用尽生命也无法弥补的罪。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提示,是叶王的失败。 尽管他有着令鬼神闻之丧胆的力量,尽管他完成了泰山府君祭这个阴阳术中的最高秘术,他还是一度被人阻止。长达三日的战斗,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仅凭一人之力与众术师对抗,实力之高深已非常人所能想象。虽然从略决中无法得知那个有着最强阴阳师称号的人到底是如何被人击败的,但是至少说明了他也只是一个人类而已,他并非没有弱点,也并不是无法战胜的。 叶王被封为大阴阳师,所赐的宅邸就在出云。麻仓本家也是在那事件后才搬迁至隐岐岛后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最后的碎片会在出云,并且被费心地隐藏起来。那是叶王想要埋藏起来的最深的秘密,想必他选择了将它放在留有最多重要回忆的地方。 阅完《超.占事略决》,仍有数个疑点未能解决,例如叶王为何忽然掀起叛乱,立誓毁灭人世?持有灵视之力的他为何会被逼迫至此?能够看透人心的他明明应该更占据主动才对…但目前,弄清战胜他并破除诅咒的方法才是我的首要目标,而现在距离它已经很近了。我有了几种揣测,而完成最终计划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去准备。 合上残破不堪的书卷,我闭上眼,放任思绪飘向虚空。 漫长旅途终于到达了终点,而将我从无尽迷宫中解放出来的却是梦中出现的叶。如果没有他给我的灵感,恐怕我永远都无法找到答案,因为破解咒所使用的思考模式和我惯用的迥然不同。 然而叶是不可能给我帮助的。他依旧被囚禁在那个接近黄泉的牢狱中,身体和灵魂都被践踏得残破不堪。当我离开时,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心声,他已经彻底成为一具傀儡。 那时,我猛然注意到,叶已经很久都不曾出现在我的梦里了,却在这种时候… 叶,你究竟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究竟还有什么…是拥有灵视的我所无法窥见的…… 一直怀着那些困惑,苦苦思索却没有答案,直到数月之后终于迎来了结束的一刻。 ★★★ 然而,尽管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述,此刻的我也没有那种时间。 仪式准备期不能超过三十分钟,否则就会有人进入这间石室查看。如果在那之前不能将一切完成,我长久以来的努力、叶所遭遇的一切以及家族的牺牲就全部白费。 其实我明白,无论被怎样对待,叶都不可能背弃月见,更不可能抛下我独自偷生,唯有抹杀他思考的自由才能迅速有效地完成计划。但是,当看到他闭上眼睛等待终结的那一瞬,各种压抑已久的感情如洪水般决堤,我再也无法继续伪装自己,我实在,无法再欺骗他了…… 操演之术(注)的咒文未能开始就已支离破碎,脑海变得一片空白的同时,我已经抱紧了面前的少年。 他在我怀中颤抖着,沙哑的声音几乎语不成调: “…为…什么?” 顾不得他满眼的惊愕凄然,刹那间涌入脑海的太多纷乱碎片让我一度茫然失控,当意识重新汇聚起来时,已经化为一句话: “离开吧,叶。”我抓紧他的肩头,不容他打断地说下去:“记得么?那是我们的约定。” 我已经拿下了面具,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的眼睛。而此刻,那双褐色的眸子依然蒙着一层绝望、混乱的阴翳。 以手指轻触他眉心,我念动了记忆封印术的解咒真言。犹如微弱电流般的刺痛从我指尖传至他额头,叶的身体陡然间僵住,随即朝后仰去。我当即揽住他的腰,将虚脱的少年紧紧拥住。 他的双手紧抱着头,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但我知道他此刻的感受。封印解开时的冲击对身体负担很大,现在的叶要承受它实在是有些勉强,但我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叶的记忆被我毁坏,虽然并非全部,但人的意识原本就是环环相扣、无法精确分割的整体,我也不知道陷入混乱的他现在到底还留有多少关于我们两人的过去,而且他也不可能立刻就明白这些年来月见发生的一切。 “…为…为什么…”稍微回复了少许意识的少年抓住了我的袖口,用沙哑无力的声音质问。他眼中的迷茫已经被悲愤和震惊取代,更加汹涌的情绪正在叶的心底酝酿,而现在,他已经是极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他希望听到我的解释,然而此刻却没有那样做的闲暇。 我握紧他的手,直盯着他的眼睛答道: “我会让你明白一切的。我没想过要你原谅,但是你现在一定要好好听我说。” 他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都没问。这样最好,我可以尽快交代一切。 “我没有时间细说,现在是暗祭的准备仪式,我们只剩下不到二十分钟。叶,仔细回忆你能回忆起来的一切,你还记得四年前的事么?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为了打倒那个人…月见的“根源”已经找到了,那个人就是我们的祖先麻仓叶王。” “…你…”叶的面上瞬间掠数种表情,瞪大的眼瞳中闪烁着混乱的微光。此刻他想必头痛不已,努力思考我的说话同时还要整理那支离破碎的记忆。 “…所以呢?你想…做什么,好?”他压抑着激烈的心绪问: “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结果?”叶始终不愧是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他似乎已经渐渐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我要打败他。”我定然回答他。“我已经找到了破除诅咒的方法。” 听到这句话,叶瞪视我的表情却忽然一沉,再度变得黯然悲戚: “让我成为罪人,让家族付出这种牺牲……又和打败他有什么关系呢?告诉我吧,哥哥…”他的目光穿透我的瞳孔径直刺入我的意识深处:“为何要将我排除在外?我…没法帮助你么?” 他的目光让我的神经阵阵抽紧,一直以来,我最不愿见到的就是叶的这种表情,让我无从反驳。可是,这一切不是我早就明白的么? 错的都是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 “斩断月见延续千年的诅咒,再不向命运低头,这一切都是我的决定。而我也付出了代价,还将你们扯了进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啊!哥哥!”叶忽然打断我,提高音量大概也牵动了伤口,他的声音有些变调:“我是你的弟弟!我是你的叶….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我…原来我一直都只是你的障碍而已么…我们不是...约定永远都在一起么?” 他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再度沿着才干涸的泪痕淌落。拥着他微微抽动的身体,我也几乎无法抑制涌上眉间的酸楚。 “记得。只要灵魂不灭,就永远都不会忘记。但是你记得么,我们也有过另一个约定。” 叶缓缓摇头,泪珠便如破碎冰凌般地自面颊末端悄然跌落。我捧起他苍白而悲伤的脸,吻去在长睫边缘颤抖的晶莹,苦涩微咸的感触在舌尖绽放,融化,令人怀念的清冽的温暖。久久凝望那此生唯一眷恋的面容,我那最重要的珍宝,我那无人能够取代的半身。即使他真的忘记了那个承诺,我也无法责备他,因为那就是我所爱的,真实的叶。 “我不允许你死。你答应过我…”握住他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我希望他能回想起来,在那个夜晚,我们交换约定,在身体中刻下誓言。 “…诶…可是…”他努力搜索着混乱的记忆,找到的答案却有所出入:“我…我只说过不会再乱来…” “怎么都好!”我把他拉进怀里,狠狠地吼道:“只要你活着就行!你死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哥…你…难道……” 看来他终于终于明白这段对话的终点了。是的,我无法再隐瞒他,至少让他明白这一切,否则我无法继续。但如果他阻碍我的计划…… “叶,没时间了。如果你不愿离开,我只能再次无视你的意愿…” 琥珀般的眼瞳中映出的是凛冽赤红,逐渐逼近。他本能地退缩身体却被我的臂弯箍住,左腕也被我抓紧。僵持数秒,紧绷的身体却忽然放松,他露出一个无奈又酸涩的微笑: “我的回答,你一定知道,不是么?” 我盯着他的脸,沉默不语。忽然间对自己的幼稚可笑感到悲哀。 我和叶是无法分开的。我们身上有着比血缘更浓厚的羁绊,比爱憎更深刻的感情。我无法容忍叶死去,叶又何尝不是呢? 征求他的同意果然只是我妄图安慰自己的幌子而已,而我,到底是何时变得如此脆弱的呢? 在叶的面前,我有太多的无力无所遁形,有太多的坚持无法贯彻…有时候,我会憎恨这样的自己。如果没有他,我就不会像这样犹豫不前,我明明早已经计划好的…… 一切都在我掌握中,我也终于找到了有可能阻止那个人的方法。只要送走叶,我就能了无牵挂地实行它… 近一年以来,让叶受尽折磨、被推落至绝望的深渊才换来的这唯一的机会—— 暗之渊中一直以来布置着层层结界和守卫,再加上黑泽设下的窥视之术,即使是主祭神官的我也无法做出任何逾越的行为。而让黑泽与其他四家相信“我与叶彻底决裂”,“叶也终于死心放弃了逃走或是敌对的念头,在这里等待最后的暗祭”,最后也终于做到了。这样一来,暗祭的准备期中,暗之渊的所有警备才会全数撤除。要知道,以黑泽伸一的城府,他稍有怀疑,就一定会不惜冒着触犯神明的危险留下窥视之术。 叶应该也注意到了,我已经用化妆和绷带遮盖了右边额角上的伤痕。接下来只要让叶戴上面具,交换了服饰的我们绝对可以瞒过所有人的眼睛!暗祭会持续七日,我代替他留在暗祭的会场,而主祭神官可以在月刻仪式开始之后回到寝殿等候暗祭结果。那个时候叶就可以轻易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已经“死”过一次的叶不会再受到血契诅咒的限制,只要让安娜协助,他一定能够顺利离开隐岐!这是最后一个让叶离开的机会,如果他不配合我就只能强迫他按我的暗示(注)来行动… “哥哥。” 叶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正真挚地凝视我的眼睛,定然说道: “我不会离开你。我要参加最后的正祭。” 被那样执着的眼睛注视,却令我更加焦躁狂暴起来。 “根本没有什么正祭!那家伙以泰山府君祭复苏到现世,我就是那个存在!你明白么?只有我才能阻止他!你根本没有必要卷进来白白牺牲!” 时间已经不多,再拖下去,守候在门外的神官们随时可能冲进来,到那时一切就晚了。不管此刻会给叶的精神造成何种伤害,我都要他活着离开月见!思及此,我举起左臂,准备祭起操演术,他忽然扑进我怀里,脸紧贴着我的胸膛—— “我不走!你要是动手我就真的不原谅你!绝对!” 原本快将爆发的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我果然,拿他没有办法么…即使是这种时候,无视叶的请求还是令我内心动摇,而后来事实证明,成败往往就悬于那一瞬。 环抱着我的手臂没有多少力气,叶后肩的伤让他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自如行动,这一番争执也消耗了他不少体力,但喘息不均的声音却带着异常坚定的语气: “解开我的咒缚,哥哥。让我和你一起战斗!” “不行!我根本没有获胜的把握!他的复苏需要我们两人的灵魂,你必须离开,这样才能彻底斩断他的退路!” 我忍不住咆哮起来,在这种时候要怎么才能让叶明白“不管从哪种角度去考虑,他都不能继续留在月见”呢?然而他也是不依地将我顶回来: “我不要这种形式的胜利!既然你没有把握我就更不能走!我根本不可能离开的,你不是也知道……” ——好大人!!请小心!灵道的情况异变!外面的神官们骚动起来了! 忽然乍现在我们身边的猫灵让我一惊,叶顺着我的目光朝空无一物的虚空望去,满脸都是惊愕的神情。但此刻我无暇向他解释全宗的来历,因为事态又再度失控,朝着我意料不到的方向倾覆而去—— 注:境港市,位于出云和松江的东北角,市东的海港有通往海峡对面的隐岐诸岛的船只。 注:操演术,可以控制他人意识、令其按照自己的命令来行动的一种术,好原本打算对叶使用它。 注:这里的“暗示”并不是暗中示意的意思,而是“命令,使役“,指用咒术控制对方的行动。 第三十八章 锁 第三十九章 【终之祭 3】 隐岐岛后的这个时节原本是在一年中最为生机勃勃的季节。每年的四月末,漫山遍野的新绿中间夹杂着浅淡粉白淡紫,虽已过最绚烂时分却依然动人,而从去年底就一直持续到今年的异常气候却让樱树的花蕾也大受折磨,开得零零落落。 镇上的人们都已经得到了御五家的告知:四月,月见将会迎来一次“祸刻”。稍有经验的人也不敢怠慢,因为那个时候不止会有常人无法看到的“灾厄“从黄泉之门中降临到世间,更会引起地|震之类的灾难。镇民们将会在家中躲避即将到来的黑暗时刻,而背负使命的人们却必须面对这必然会到来的一天。 光术与咒术在空中相遇时爆发出的巨大轰鸣在狭小空间中更被放大数倍。周围石壁不断震颤,抖落粉尘石屑,发出令人不安的断裂声。这声音与来自地下的浑浊涌动混合在一起,显得更为不祥。 剧烈闪光过后是短暂的寂静,而对峙却已经正式开始。 原本挡在中间的铁质牢门已经被术破坏得四分五裂,扭曲得看不出原型,我和叶与那群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站在对面不仅有其余三家的大神官,带着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惶恐的表情举棋不定,更有被厄念依附一心想要制住我们的黑泽伸一。 刚才那一次攻击有一大半力量被暗之渊中的结界化去,不然以我刚才放出的火帝咒一定会将整个洞窟炸毁,更不用说还让那帮直属神官们颤抖着爬了起来。这里被维持灵力稳定的结界力量所影响,而且限制了很多种术的使用。虽然叶受伤很重,而且对方人数上占着绝对优势,绝对不止眼见的这些,外面通道里应该也是挤满了人,想靠人海战术将我们困死在这个犹如口袋的洞窟中。但他们大概忽略了一点,要说可以使用的术,将《超.占事略决》悉数掌握的我多的是!如果不是考虑到减少伤亡,早已经用禁术送他们归西…好吧,即使我想做也不能,因为叶是不会允许的。 尽管我对他们没有一点好感,还是不能将之抛弃。持续千年的孽缘也会变成牵挂,何况他们也和我一样,是深受诅咒之苦的具有麻仓家血统的后人(注)。想到这一点,我对这些年以来我所见所感的一切都不胜唏嘘。 所有的苦难都有其源头,实在没有必要与同样身为被害者的四家兵戎相见。悲运的根源已经找到,我已不想再将力气用在这种无聊的争斗上,只可惜对方并不会领情。这么想的时候,不由得回身撇了一眼叶,他果然正担忧地望着被我重伤的神官们。我心下叹了口气,收回视线正视众人,朗声道: “桐生、辻堂、祝部三位大人你们怎么想?为何会听信黑泽而闯入这里?莫非你们在内心中早已经认定这次暗祭一定会失败么?” “这…不可能…如此不敬的想法我们怎么敢…” “这还用说么?”黑泽伸一截断了桐生家主的发言,一脸恶煞之气地指着我喝斥:“事到如今一切都摆在眼前,你还想狡辩什么!” “不是‘事实’,而是你那‘超前’的预知力,黑泽大人。”我冷哼一声踏前一步,依旧举着法杖的神官们不禁退后到墙壁边,“暗祭的施咒仪式绝不允许任何人打断,你在并不知道暗之渊内情况的时候就带人闯入,破坏传承千年的仪式法则,难道就不是触怒神明,难道就不是大不敬?” “那是因为绯月出现了异……!”他咆哮着打断我,但我比他更快地提高音量质问那另外三人: “你们呢!竟然跟着他一起闯进来!即使你们将全部责任推到我这个主祭神官身上来,有又谁能应对接下来就会开启的灵道?你们幼稚到以为杀掉我和叶就能保全自己了吧!” 桐生等人默不作声,有人暗中瞥看黑泽的反应,也有人只是显出惶惑恐惧的表情。我能断定,此刻能否擒拿我并不是他们担心的首要问题,他们心中正不断涌起的巨大胆怯来自于不断恶化着的灵道波动以及黄泉深处传来的不祥震动,那是强大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充满恶意的灵压,正透过岌岌可危的结界传达至夹层世界,令这个石室的温度不断下降,骇人的寒意正在吞噬着人们的意识,提醒着他们即将发生的一切。 “你们为什么还愣着不动?没用的东西!”黑泽伸一怒骂一句,丢掉了手中拐杖:“麻仓好…麻仓叶!我早就知道…月见一定会被你们毁掉!不祥的双子!” 神经骤然刺痛,反射性地扬手抛出的“疾火咒”被一道白光格挡,发出尖锐声响。黑泽伸一已经摆出了迎战姿势,他不愧是五位大神官之一,年事已高身手却不减当年。虽说那另外三位貌似举棋不定,但说不准会不会是故意摆出为难的摸样让我掉以轻心。我要顾及到身后的叶,必须全力小心应战才好。因为轻敌而失败这种错误,我是绝对不允许自己犯下的。 “黑泽大人,还是先停手,大家一起商议才……”桐生圣的呼喊没能制止前面的老人,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心智几乎已经与缠绕在他周身的黑暗之气融为一体,大概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吧…这一战在所难免! “必神火帝!疾——” 飞速结印给对手设下干扰,后方众人纷纷退避或是张起防御结界。我没有期待靠那么几个火术击败他,那种程度的攻击就算击中了效果也很有限,但我需要时间来完成更为复杂的术。在他已经陷入疯魔状态的如今,要保全他的命而令其停止行动,就不得不用上特别麻烦的方式来战斗。 黑泽果然成功截住了火术,聚起的灵力随即通过咒印发射出来: “断却凶恶! 雷电神敕!!急急如律令! ” 他竟然使用雷系的大咒语,该死的。我不禁暗中咒骂起来。在这种地下洞窟里用这种破坏性咒语,他还真是脑子都被恶灵给烧了!我暗中念诵的咒缚阵尚未完成,不用提示叶已经张开防御结界,这应该可以为我赢得不少时间。 咒术击中结界时发出的轰鸣再度将洞壁震撼得颤抖起来,这一次的破坏比我之前造成的撼动要强烈得多,一时间扬起的石屑造成阻断视线的沙尘,不时塌落的碎石也让洞窟内的人惊惶不已,围堵的队伍失去了形状,四散开来寻找掩护,而黑泽伸一却依旧站在原地嵬然不动,全然不顾身上已经被爆裂四溅的灵波和走石拉出数道伤口。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我,下一刻已经挥舞着手中的法杖朝我扑来。 麻仓叶王想要透过尚未瓦解的封印来操控他显然是失败了,眼前这个人只是被仇恨和愤怒的黑暗力量操控的傀儡而已,看来脑子是真的不太灵光,若是平时的黑泽,怎么也不能做出如此无谋的举动,他面对的可是五家的首席咒术师,即使是发动击溃附体恶灵的复杂咒缚有这些时间也已经足够! “谨此奉请!降临诸神诸真人!缚鬼伏邪!” 就在他疾驰至面前挥起法杖的同时,我的咒文也已经化为升腾而起的灵力圈,瞬间朝当中的老人收拢,犹如赤红色光芒编织而成的网一般将他紧紧束缚住。中间的老人身体顿时扭曲成可怖的角度,仰面嘶吼,发出的声音却是绝非人类的嘶号和咆哮,尖锐刺耳,再度掀起沙尘的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痛,众人纷纷捂住耳朵退后,我猛然瞥见他正猛力挣扎,妄图挣脱咒语的束缚。 “不动戒缚!——” 我并起指尖加强灵力指向束缚阵,心下不由得烦躁起来。眼前的老人早已经失去意识,他眼球上翻,嘶吼的口中不时喷出血沫,四肢也扭曲成奇异的角度。他的躯体显然已经完全被厄念占据,若是不尽快降服他只有死路一条,但从刚才开始,洞壁四周就已经震落了更多石屑,地面和周围的裂缝在不断扩大,如果我再用更强劲的咒缚,不知道这脆弱的山体能否承受冲击。再者,最让我担心的是这地下传来的愈发炽烈的涌动—— 蚀之刻就快要开始了…封印的力量在不断衰弱,如果再用不当的方式刺激… 桐生等人见此情景更是手足无措,不用我提醒,他们应该也已经发觉黑泽伸一被附体这一事实,但却没有人采取更恰当的行动。人们都被这忽然发生的一幕震惊得忘记了思考,他们就像木桩一样被钉在原地。 “还愣着做什么!再不走这里就会塌了!“我朝他们怒吼,惊惶不已的神官们似乎想退后,但又不得不转头确认长老们的意见,而几位家主似乎也完全没了主意,桐生靠近几步似乎想采取某些行动,却被黑泽身上散发出来的恶念逼退。 没有立即丢下曾经的盟友逃走让我稍微对他们有了几分认同,但他们留在这里也是帮不上任何忙,我不能再让情况恶化下去,必须回到仪式之处去才能封印即将降临于世的黑暗,所以…… 就在我打算增强力量将厄念依附的身体彻底击溃时,叶却径直从我身边擦过,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朝那个不断抽搐的扭曲的老人走去。 “叶!你干什么!危险——”我惊得大叫出声。就在我想收住法术,上前拉住他时,他已经站在了老人背后,将手中的一件东西贴向他背心正中,黑泽顿时犹如触电般地疯狂抽动起来,咒缚之链应声而断。只见剧烈的白光闪过,叶被巨大的冲击抛出。 “叶!——” 不顾一切地冲向倒在不远处的少年,扶起他时便见他左臂上多出一道血痕,但意识似还清醒。 “叶!你怎么样?”心中涌起怒火,如果叶有什么意外,就是十个黑泽我也会马上用地狱之火烧尽他们! 他嘴角牵起一丝弧度,指指我身侧。我顺着那方向望去,烟幕散去后的场地中间,黑泽伸一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我的咒缚也已经被刚才的冲击打破,这怎么会… “看这里。”叶的声音依然虚弱,但确实恢复了往常那令人倍感安心的微笑。少年摊开的掌心里是一张有些被熏黑的人形符纸,正中的五芒星还能辨出(注)。 “啊?那是我的……你什么时候…”就在我惊讶不已的时候,叶已经默念咒文,手中的符纸顿时泛起青白色火焰,顷刻翻卷着化为灰烬。 “不用吃惊吧,就在你背对我的时候啊,哥你对我一向都太不堤防了…” “……”与其说是对于自己的符咒何时被叶拿去都没有察觉,不如说我更是被他的做法惊呆了。 叶是人偶师,他最得意的术不一定要用退魔之剑才能发挥。刚才从我这里拿走了符纸,竟然被他用来当做雏人偶的替代品,在极短时间内施予灵力令其成为“器”,于是便将依附在黑泽身体中的厄念吸引到其中(注)。我一直以为我对叶的那一套战术了结得再透彻不过了,他却总是一再的让我意外。 黑泽家的神官最先靠上前去,发现躺在地上的老人尚有一丝气息时,立即围了上去,将其抬了起来,围堵在门口的人让出一条通道来又在顷刻后再度围拢,但人群中却有嘈嘈切切的声音此起彼伏,气氛已经明显改变。 “桐生大人,祝部大人,辻堂大人,你们还打算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么?难道现在还不明白状况么?”我冷冷的质问那几个已经恢复常态的长老,看到刚才的一幕,他们却依旧执迷不悟,真是让人气结。 “麻仓好,黑泽大人的确是被恶灵附体而破坏了暗祭,但你的行为却与他无异,不…你的行为更加恶劣…请恕我们无法再尊你为主祭神官…”桐生咬咬牙,愤恨地说下去:“你一开始就计划着破坏仪式,将月见送入黄泉的深渊吧!” “……我没有时间和你们废话。”我极力压抑着噌噌上串的怒火,捏紧的拳指节开始生痛:“等我把一切解释清楚,月见也就不存在了!要是还想封印灵道就按我说的去办!” “不管有什么理由,仪式的规程也由不得你来破坏!这种责任不是你负担得起的!难道上一次的悲剧还不够么!还是说…那就是你乐于见到的结果?” “什么规程!”我暴怒着打断了他的话:“你们这帮人就只知道按照他所操控的命运走下去!只要能苟活下去,即使变成傀儡也不要紧!即使献上至亲之人也无所谓,是这样吧?!什么神明!我不相信你们所有人从未对此怀疑过,这种残暴无道的神明在哪里?月见已经走到了尽头,难道你们身为大神官就全然不觉?” “等…等等!你不要随便转移……” “那个人只能由我和叶来打败!这次我一定要将灵道彻底关闭,我不会允许这种毫无道理的牺牲继续下去!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你们胆敢阻挠我就试试吧…”我狠狠瞪视他们,目光扫过之处,众人皆瑟缩着退后。 “你到底在说什么…要打倒谁?”沉默片刻后祝部家主终于问道。 深吸一口气,然后将那个在黑暗中隐匿了上千年的禁忌的名字说出口:“御五家的先祖,将月见拖入诅咒的命运的根源之涡——麻仓叶王。” 这句话果然立即激起了人群的躁动,三位长老也是满脸惊愕,但交换了表情后,很快又回复到先前那不信任的神情。 “说找到了‘根源’,证据呢?” “没有。他用泰山府君祭令自己能再度降临到世间,实现千年前未能完成的复仇。你们不会愚蠢到以为他会留下线索让人察觉到自己的目的吧?”无法维持悠然的语气,因为这对话让我想起了唯一能够证明叶王的存在的全宗已经不在了,而他托付于我的心愿还未能完成,我又怎能在这最后关头被阻碍? 对方听完这番话又相互交换了眼色,这次他们的表情似乎流露出几分不屑来,好似刚听到了一个天马行空的故事。 “既然没有证据,我们又怎可能采信你的话?”桐生家主厉声道:“而且,我们怀疑上一次正祭失败也是你们兄弟一手造成!麻仓好,你才应该证明你没有被根之国的恶灵附身,成为妄图开启灵道的邪魔!” “笑话!”我终于怒不可遏,指着他大喝:“我被恶灵附体?你又有什么证据?身为大神官竟然口出妄言!我真是不该和你们这种人浪费时间!” “若是没有异常之力维护,你又怎么能在受到瘴气侵袭后活到现在?就算没有被附体,你本人也大有问题!”讲到这里,辻堂家主特意放缓语气,缓缓说道:“你难道没有听过么?大家都称你做……” ——鬼之子。 我早就知道了。数千年前的“我”,也曾经被人如此称呼。 渺小的人类啊,对于异于自己的存在如此恐惧和排斥,经过了千年时间都未成改变分毫。 仅仅只是因为“不同”,就被断定为“罪”。 脑海中闪过苍白的光芒,刺得意识一度茫然。灼热的东西在瞬间占据了全身的神经细胞,在思考之前我的身体已经擅自作出了反应,我对他们放出了广域真火咒,这里会变成怎样我也不管了,灭掉眼前这些缠人的家伙,我就能从这里离开,和叶一起完成封印仪式…… 仿佛被无限拉长的那个瞬间,我能看到他们惊慌地张开结界,但是没用的,以占事略决中的禁术之一的终极火咒来攻击的话,他们的结界不会起任何作用。就这样将一切完结也好,我已经不想再思考。 然而我料想的激烈爆发和燃烧都没有发生,我的术被一道白色光幕阻断,就在我和长老们的中间—— “你…!你这是干什么!叶!”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是什么时候跑到那里去的,明明刚才还在我身边,而且他又再次…再次阻碍了我!和我一起修习禁术的叶必然也懂得阻断之法,但是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做傻事! “停手…哥哥…这样做之后,封印还有什么意义?又将无数人卷进无谓的杀戮中来…”叶半蹲在地上,艰难地维持着结界。以他现在的体力,每一次施法都会带给身体不小的负担,我知道他不可能维持的很久,但再让他受伤这种事我又怎么能…… “你这个笨蛋!我们真的没有时间……”我忍不住大骂起来,飞速收回了术。一边警戒着对面人群的异动,一边朝他走去,却不想他毫不客气地朝我吼了回来: “别过来!” 我愕然停步,却见他猛然扭头对着对面的长老们喊道:“各位大人也不要动可以么?请听我说句话,然后再考虑怎么办,拜托了!” 本来并不算很大的石室,被方才乱斗中的术波及,当中的障碍物早已荡然无存,囚室对面的中厅和刑讯室一览无余,旁边的木门也已经被炸毁,一部分通道露了出来,三家长老及其属下正聚集在另一头,到我这里大约十数米远,而叶就正好站在中间。 桐生家主面有难色,他对我态度决然,但似乎对叶的请求无法全然不理。叶和桐生家略有交往,因为在他之前的人偶师就是现任家主桐生圣的舅父,以术的辈分来说还算是平辈。几人交换意见后,示意叶说下去。 我对他的这种行为可以说为之气绝。明明知道是无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人,又何必浪费宝贵时间纠缠?我手下留情的话,或许那些家伙还是能捡回一条命的…叶这个又蠢又顽固的家伙,到底又想怎样?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对面摊手说道: “诸位大人的意思我想我已经很清楚了。我和哥哥破坏正祭,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事到如今再来要求你们相信恐怕很难了吧。但是如果我们在这里两败俱伤,失去最后的守护者,只会让月见彻底堕入黄泉而已…这会是你们希望的结果么?” 见众人又开始躁动不安,叶忽然转向我: “哥哥,或许靠你的力量我们确实能离开这里,但是那样做的牺牲太大了。你忘记守候在外面的麻仓家神官和安娜他们了么?” 心下骤然一沉,我确实…忽略了这一点。我们在这里动手的同时,麻仓家的神官以及留在本家的人不可能安然无事…从人数来说,对方是绝对的优势。可是,用这种方式就想威胁我也太…没等我想完,叶已经继续说下去。 “那么一起来想一想,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法吧。” “笨…笨蛋!”那种方法怎么可能有!我不禁脱口而出,但叶全然不理会我。 “各位大人,你们无法相信好想要做的事对吧?而他又拿不出任何证据…那么,由我来担保可以么?” 什…什么? 怔住只有一瞬,我似乎立刻明白了叶想要说什么,但是我又觉得他不可能会那样做…他必须协助我完成仪式,我们也才约定无论去哪里都要在一起…他不可能会… “你?…来担保?”对方也不敢相信地问道。 “是的。我知道自己也犯下和好同样的罪,或许没有资格提出这种要求,但就请各位大人看在过去的种种,给我这个机会。”叶的语气坚定决然,心中的不祥逐渐清晰,我厉声大喝: “不行!你又在胡说什…” “不要动!”叶再度回头,目光却不再柔和,透彻双瞳中折射出无比凛冽的光,“这不是胡说,你知道的,好。” 他格外强调最后那个字音,我明白,那是他在绝不退让的事情上惯用的语气。目光略微下移,立刻注意到他的右手凝聚着灵力,正放在靠近心脏的地方。因为距离太过接近,胸前的衣物已经被凌厉的气流溶蚀,下方的肌肤在青白色光流的炙烤下渐渐泛红,透出血丝。 “停下!你……!”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只能瞪着他,任由他继续这荒谬的建议。 “你…是说你愿意作为人质么?”桐生家主得出的结论似乎和我一致,听他说出来我就更是抑制不住地怒火上涌。叶,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我不能跟你们过去,因为我还要协助哥哥完成封印仪式。”叶浅淡一笑,抛出的话语再度将在场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我会对自己施予月刻咒文。如果封印仪式无法成功,我也绝不会再苟且偷生。这样的保证可以么?” “绝对不行!” 我大吼起来。 不可以…即使不是即死的咒文也绝对不可以…叶已经受了太多伤,我决不能让他再遭受如此残酷的对待…虽说是会持续七日才结束的术,但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将身体撕裂成无数碎片的无道刑罚,那是比死还要痛苦数倍的折磨。 “哥哥你呢?又何尝不是一直在做着我不知道的事。这次我绝不允许你一个人蛮干了。”他朝我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我......” 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的反而是三家的长老们。辻堂家主嘴唇抽动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你…只有你一人的命又如何承担起月见的命运…” “抱歉,这是我的底限。如果你们不接受,那我也没有办法了。那么就算用暴力…我也要通过。” 叶的另一只手臂扬起,指尖同样凝聚着青白色灵力,直指三家长老。 在灵火的辉映下,金色眼眸深处流泻而出冷冽光芒,那是我也只见过一次的震慑无比的表情,令人无法直视的威严中带着无人能阻的决意。 无限深远的黑暗世界被中天巨大的绯红朗月照耀着,名为“月读”的神社被这蛊惑的光泽勾勒出沧桑轮廓。 月光如此明亮,灼眼,妖娆,不祥。这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的满盈绯月。月海中燃烧着犹如被高温熔解的炉心中闪耀的最纯粹绯色火焰,那是接近苍白的凄冷光辉,快将燃尽的虚幻存在。 暗之渊外的骚|乱被三家神官长制止,逐渐归于原状的祭祀队伍再度排成两列,持着重新点起的火把守候在通往御园的道路两边。 我扶着叶缓缓走出暗之渊。在第一缕月光照射到他的身上时,我明显感觉到他身体一沉,忙紧紧环住他,将他身上披着的绯色和服拉得更拢一些。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变得僵硬,带着无法停止的颤抖,内心中传来的阵阵翻搅般的抽痛告诉我,“月刻”已经开始了,即使我挡住所有月光也无法阻止它们对叶造成的伤害。 “没…没事…”叶低声喃着,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在我耳边说着: “一起…去吧。很快…就会结束了。” 注:御五家和月见的原住民都有着或远或近的亲缘关系。除了直系的麻仓家,另外四家也可以看成是分家和旁系,从那个时候起一直延续血脉至今。 注:带有五芒星的人形符纸是好专用的咒具,用于召唤式神,当然,术师不可能只带着一张符纸。五芒星是叶王所发明的基本咒印,一直流传下来,这在前文中也介绍过。 注:前文曾介绍过,内部空无一物的雏人偶是被当做“容器”而制作出来的,对于各种浮游灵或恶灵都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第四十章 锁 【终之祭 4 】 第四十一章 锁 【封印】 第四十二章 外传-余之章 锁 第四十三章 碎 之 章 【壹】 每一次思念 都是深入骨髓的伤痕 每一声呼唤 都是刻向灵魂的誓言 天空笼罩在一片没有层次的灰色之中,而落雪,则从那没有尽头的灰之中出现,纷纷扬扬,不断坠下。 细幼的冰晶还未触及大地,就已消融,渗入同样灰暗冰冷的大地。 在这短暂的过程中,无法探求其起始,也无从窥见止尽。 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初雪,然而,却来得比往些年都早。 大峯山中的溪流快将冰封,落叶树的枝干也早是颓败摸样。田间的人们进行着最后的收尾工作,突然到来的降温显然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须知,在这个时节,除了终结日常劳作,还有不少镇民会被分配祭祀相关的工作,算得上是一年中最忙的一段时间。 隐岐岛后的月见市,在每一年的初冬时节会举行名为“嗣月祭"的神道祭典,拜祭月读之神,祈福消灾。祭典规模盛大,几乎整个岛上的数千住民都会参加,这在月见是已经流传上千年的传统。然而,眼前这副和平的景象却并非历来如此。 月见,在过去长达千年的岁月中都禁锢着它的子民。岛外围天然险要的暗礁奇石对月见人来说并非胜景,而是囚牢。自二十二年前的那次地震之后,陆续有岛民迁出月见,去到海峡对面的世界展开人生。虽然迁居在一般人看来只是很普通的现象,但对于月见的人们来说,却是从长长的噩梦中醒来、重获新生一般的奇迹。 曾有神官担心地说过,既然获得了从这个闭塞又不吉的岛上离开的机会,大概不用多少年,月见就会荒废了吧。 而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过虑了。 不止是老人,年轻人中也有不少从未有过离开的打算。在这个与世隔绝、犹如被抛却在时光之外的小镇中,找到归宿感的人们和御五家的神官们一起留了下来,见证着它的历史和变迁。 雪持续下着,令视野变得更加迷茫,方才还能望见的穿梭人影现在已融入了那片晃动的苍白之中。 跪坐于开敞拉门内侧的女子神色凝重,收回了凝望外间御园的目光,望向室内诸人。 国分神社的偏殿内,负责布置祭典的神官们正在向神官长汇报着仪式的准备情况。今日在此负责检查祭典准备的是麻仓家的神官长恐山安娜,也是御五家中唯一的女性神官长。 她是一位有着让人无法看出年龄的端丽面孔的女性。垂至腰际的耀眼金发,那一袭赤红色风车纹和服,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应该是她那双透澈傲人的浅棕色眼眸,敢与之视线相对持续数秒的人,从多年前至今寥寥可数。在那冷冽非常的气势逼迫之下,连晦暗的雪光也在她周围停止了脚步,周遭众人的目光也是战战兢兢地回避着与那视线交汇。 恐山安娜一直以来待人冷若冰霜,众人早已了解。但在场的人都能感觉到今天这异常肃杀的气氛并不普通,看来,她的心情似乎很不好。 “恐山大人,请问...祭典的准备是不是还有不周详之处?”为首的神官试着问了一句。 “没有。就这样吧。今年的雪来得太早了些,之后或许也会有恶劣天气影响到祭典,你们要多注意。” 送走视察的神官长后,大家都松了口气。看来并不是准备工作有令她不满之处,而是别的什么... “说起来,这种异常的恶劣天气,很久都没有遇到过了呢。”忽然有人插了句,将众人也带入了沉思。最年长的神官回忆了片刻,也不禁望向室外。 “那个时候不是下雪呢,而是连续下了长达数月的雨吧?”怎么会不记得呢,对于在场的大部分人来说,那都是绝不可能忘记的经历。 距离最后一次的嗣月祭正(里)祭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有余。 在那一次祭典中,御五家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才终于将月见从长达千年的诅咒中解救出来。而确认无须再次举行正祭,是在那之后第七年,灵道的情况被认为终于安定下来。至此,这片土地终于可说是避过毁灭的劫难。 最后的正祭之前,从更早一年年末直到次年新年,月见持续着不断的大雨,倾泻的山泥截断了通讯和交通。那在一般人看来只是自然灾害,但神官们都知道,那是因为黄泉的通道即将开启,积聚的灵力对现世造成了影响。 “难道...这场雪会.....”年轻的神官变了脸色,脱口而出。 “住嘴!”他的话立刻被长者截断了。他也瑟缩着连连低头道歉。 言灵。 身为神官必须了解的最基本的忌讳。对于黑暗中的事物不可说、不可听、不可想,因为言语和思维之中寄宿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并且和那个世界紧密相连。一旦将某些不吉的言语说出口,或许就会真的变成“灾厄”。 “不要多想。”长者凝望那纷纷扬扬没有减弱趋势的雪,凝神叹道,“别忘记自己的使命。御五家的神官不能让月见再重蹈覆辙,所以这一次的表祭务必要做好。” “是。” 从市内的国分神社出来,恐山安娜立刻乘车赶往西郊大峯山。 快将冰封的山道车辆并不好行驶,而且那条路也只到山脚的一处空地为止。再往前,就是驻有五家神官巡查、严禁一般镇民入内的禁林范围。林间只有一条石砌道路,而那尽头就是名为“月读”的神社。 她的脚步匆忙,踏得路面溅起了细碎的冰花。几位随行神官也是默不作声地紧跟其后,一行人疾行的身影不时被道中的那上百个高大的绯色鸟居截断。穿过层叠的林梢,神社模糊的剪影逐渐从苍白中显露出来。 在最后的正祭中牺牲的神官众多,而受创最深的就是当时担任主祭的麻仓家。在连续两次的正祭中,几乎家族中所有重要成员都罹难,仅剩下现任家主麻仓叶一人。刚从诅咒中挣脱出来的月见伤痕累累,而且家主也身受重伤,堆积如山的事务无人处理。在那种情况下,虽身为一介外人,安娜依旧作为麻仓木乃最出色的弟子而担任代理神官一职,担负起麻仓家大部分事务的主持工作。 正式成为麻仓家的神官长是在正祭后第八年。那时,家族中最后一位长者麻仓木乃病故。安娜接受了老人最后的请求,卸下守护恐山灵道的神职,正式成为麻仓家神官,留守月见,辅助家主。 为了报答木乃婆婆对自己这个自幼被父母抛弃的孤女的养育之恩,安娜原本就打算将余生都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度过。但,决定成为正式神官长的那一天,她终究还是有过犹豫。 这绝非是对将自己彻底融入这曾受诅咒的家族的畏惧,安娜所有的迟疑都来自于那个人,麻仓家最后的幸存者。 将少女时代的那次邂逅深藏于心,冰封的下北,漫天的飞雪,少年灿烂的笑容,都是她永远不会示人的回忆。曾经以为按照和婆婆的约定,助麻仓家的正祭完成之后就可以抛开一切纷扰,回到恐山终其一生,却终究还是无法放得下。 快速穿过月读神社的前殿,直奔御园边那座古朴清雅的拜殿。踏上台阶时,安娜没有忘记放慢脚步。举手示意门前的侍仆不要通传,她轻缓地推开拉门,进到室内。 拜殿内没有多余的陈设,也没有神龛,从布置上看倒更像是寝殿。 因为天气寒冷,四面的纸门均已关闭,唯独留下朝向御园中心的那两扇,依旧保持着最大限度的通畅。门外,雪片纷然,笼罩着空地正中的那四方石质鸟居。 被不时掠过的寒风拂入室内的雪片在距离拉门不远的地方消失于空气中,因为那处点着一个火盆。柔柔跃动的细小火舌稍微阻断了寒气的侵袭,但改变不了这里依然不能算温暖的事实。 火盆的一侧是一组屏风,旁边铺开的被褥中,一位少年沉沉睡着。 恬静的侧脸一如多年前,清秀,柔和。那是属于十四岁少年的面孔,从未改变过的面孔。裸露的额头两侧,深褐色发丝贴着脸颊边缘披散于素白单被上,如丝如缕,令人产生他彷如漂浮水面的错觉。 安娜缓缓走进殿内,一边小心不让自己的脚步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过大的声音,因为再细小的声响也可能惊扰那个人的熟睡。 这里还是太冷了些,不管怎么说,就算是让人来设置结界也好...总要想办法... “是...安娜么?” 被那个忽然传出的轻细声音吓了一跳,将视线从室外拉回,才注意到被榻中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半睁着琥珀色的眼眸望向她。 见他正有些迟缓地撑起身体,安娜立即上前按住了他的肩头,毫不客气地斥道:“不要起来,你必须好好休息。” “哎?”被按回被褥中的少年表情有些委屈,“可是...我已经睡了很久...” “是医嘱。”女子的话语又显得冰冷了几分,“你想给我们添麻烦么?” “唔......”少年被这番话震慑而乖乖地闭嘴,脸上露出内疚的神色。 会不经通传就来到这个拜殿内的只有恐山安娜,所以,被那微弱的杂音惊醒的时候,他立即知道是她来了。安娜已经非常小心地不去惊扰他,但对于自幼就接受神官教育以及剑道修行的他来说,本来就比一般人敏锐得多。在失去视觉之后,其余感官更是明晰了不少。 “那么...祭典的准备进行得如何了?”他将视线朝向女子所在的方向问道。 “一切顺利,无需挂心。”安娜将今日的工作汇报缩减成一句话,但少年并未像平时那样微笑着回答他“辛苦了”,而是露出了一丝疑惑的神态。 “是么...真的没有发生意外么?” 她一怔。 自己...表现得如此明显么?虽然眼下确实有一件令她心乱如麻的事件,但她已经很刻意地在这位少年面前掩饰,难道这样也被他察觉到么... “叶大人......雪还没有停。” 犹豫半晌之后,还是将这句话说出口了。 如果是眼前这位少年,不论如何掩饰也会被他察觉到端倪; 如果是眼前这位少年,不论如何隐瞒也终究是要告知他事实; 如果是眼前这位少年,他一定早已经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一切。 “是么...”少年眨了眨眼,将头转向寒意涌来的那一方。 从被褥下方缓缓伸出的左臂,在凌冽空气中举起。素白色衣袖裹着的手臂纤细修长,迎着寒风伸展开来的手指有着微小幅度的颤抖,手背上那道荆棘般的撕裂状伤痕依然清晰。 “和那个时候一样呢。”他淡淡地笑了。 经过多少时光,依旧被看不见的丝线引曳操纵; 被不会完结的梦境束缚的傀儡,回应着来自深渊的声声召唤; 终于到了结束所有犹豫彷徨,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候。 如果时光能够倒退,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第四十四章 【贰】 人如泡沫 又如傀儡 被无形之丝线 操纵引曳 机械旋转 因双目无法视物的缘故而将人偶师一职放下,正是从最后的正祭那时开始。 距今已有二十二年的时间,他未曾再碰过瓷土与雕刀。然人偶师乃是被赋予“独存”制约的神职,在他的生命结束之前,月见都不会诞生新的人偶师。幸好,自黄泉之门被封印后至今,还未遇到过需要用到类似“傀儡术”这样的禁术的场合。 风雪依然很大,很冷。叶拉紧了披在身上的罩衣,斜倚着半开的拉门,继续将目光停留在御园中央那四座围合起来的石质鸟居的方向。 琥珀色的双眸中映出了纷飞的雪光,空茫萧瑟,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就算历经沧桑,石质的鸟居也不会有多大改变。它们依旧面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围合于封印的场所上方,守护着这个岛。 曾经令人心悸却又美得炫目的绯月已经不在,永恒的暗夜也已被现世的日升日落所取代,这里虽依旧是禁林,为了防止封印受到影响而派驻神官守护,但却不再是浮游于虚空间的次元通道。在禁林的外侧,没有了那道牢不可破的咒缚的限制,月见的日常也缓缓改变,就算赶不上海峡对面的世界,但经过漫长岁月积累也算颇为可观了。 当年与自己一起经历过那场战斗的神官们,尚未故去的也都已年迈,而从很早以前就来到月见辅助家主完成正祭的那位名叫安娜的外族女孩,也由那有着一头浅金色齐肩碎发、落寞表情的少女变为拥有无可比拟傲人气质的女性神官长。再稍微回忆,竟发现距离他们初见已然过去了整整二十八载春秋...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的时间么? 月见曾经经历了比九死一生更为艰险的考验才得来如今的和平。深及骨髓的伤痛逐渐愈合,但却将伤痕永远留在人们看得见的地方,仿佛一再提醒着世人:黑暗,从未就此沉睡。 虽然叶的视野中只得一片黑暗,但那些曾经伴随自己十数年的光景却不曾从记忆中消退。迎着冰冷的雪片拂来的方向,他知道前方不远处就是自己守护了二十余年的黄泉之门封印所在,也是和那个人约定的场所。 身边的一切都在慢慢改变,月见也逐渐从被封锁的时光中得到解放,但自己,永远地被留下来了。 就算看不到,他也知道。自那以后,自己的身体依然再没有成长过,大概,永远保持着十四岁少年的摸样吧。 当年,身为主祭神官的叶和那个人,在仪式中立誓成为神子,将此身奉献于神明,故此停止了成长。但如今,造就那个虚空间的“神明”已经消散,禁锢着月见和自己的诅咒也已不在,按理来说,自己也应该恢复成为普通人,重获生老病死的自由,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实在是无法置之一笑的情况啊。 冥冥之中,有不可见的丝线束缚着他,令他依旧无法无法获得自由。 会是谁呢? 麻仓叶王的执念已经确实地散去,应该是获得了永远的长眠。那么,还会是谁呢? 是谁,在黑暗之中,望着他呢? 叶记得那种感觉。 犹如傀儡般无法移动身形的自己,无数次地立于绝壁边缘,俯瞰着深不见底的黑暗;黑暗,也仰望着他。 会是你么? 哥哥。 在失明之前,最后留在视野中的好...脸上带着温柔而又满足的微笑,那是已经刻印在灵魂深处的绝不会改变的面影。然而,此刻他俯视着黄泉之虚,能见到的却只是那一望无际、洞开着大口,似要将自己吞噬的黑暗... 胸口传来尖锐的刺痛,瞬间蔓延至全身的每一丝神经末梢。那种痛,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每一次想起那个人,那痛楚就会带来无法遏抑的战栗。 如果真的是你...如果不是别的什么...... 那就太好了... 每当脑海中浮现出这种念想时,就同时也会爆出另一种完全对立的思绪: 不! 不对...... 不要是你... 不是好...... 好不会让我产生那样不祥的感觉...他不会让我感到那样不安...他...... 惊觉到自己的那种感情毫无疑问是“恐惧”的时候,他也领悟到一个事实: 好,如果那真的是他,那么,他一个人被留在那个积聚着世间最深的恶意、不祥、罪恶的“黄泉比良坂”之中,也已经有二十二年了。 ----------------------------- “你醒了?” 恍惚中听到了安娜的声音,淡漠的语气分外遥远,一度让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呃......抱歉...,现在是什么时候?”少年缓缓撑起依旧沉重的身体,望向声音的来向。 “晚上八刻,你昏睡了四个小时。”安娜扶他坐起,又将罩衣为他披上,“现在感觉如何?有哪里不适么?” “没有,还是老样子。”少年笑着摇摇头。 大约一年前开始,自己的身体状况就有了恶化的迹象。 被不明正体的咒缚影响而停止成长的这个身体,虽然一直保持着少年的摸样,但其实早已经伤痕累累、不堪重负而快速老化。除了旧疾之外,最近他经常都会陷入原因不明的沉睡中,即使醒来,也是疲惫至极。无需医师诊疗,叶也能感觉到,这个身体的大限将近了。 家族要务多数都委托安娜处理,但叶终究是麻仓家最后的血族,更是身兼家主一职的大神官。不论是家族中人还是其余四家的长老都对此忧虑万分,也曾多次为叶举行除跋仪式,但却一无所获。 没有任何被发现的恶念依附在麻仓叶的身上,也没有发现任何新生的咒缚或执念,黄泉之门的封印亦没有异状。所有人对于叶的状况都束手无策,只能理解成是当年仪式中的创伤遗留影响所致。 最后的正祭中,众人曾目睹那个给月见带来长达千年之久诅咒的“根源”。而自己,身为麻仓叶王的后裔,和哥哥好一样,继承了那个人的灵魂与力量。麻仓叶王具有让世人敬畏的鬼神之力,能将现世推入万劫不复的地狱,那么他和好,就也具备了同样的可能性。 在正祭之后那么长的岁月中,家族中人从未向他建言过关于“留下传承一族血脉的继承人”一事,其余四家更是绝口不提。原本那是作为家主必须履行的职责,不论他是否愿意。他自然明白那其中的道理。 身为这被诅咒血统的最后直系继承者,应该做的不是将它延续下去,而是必须彻底断绝它。唯有这样,才能让御五家真正摆脱诅咒,才能让黄泉之门永远宁息。这才是月见子民祈祷千年所渴望达成的悲愿。 而如今,这个愿望就快要实现了。 作为大神官的自己,理当欣然接受这种结局,那才是对月见来说最好的结局。思及此,不禁微笑着望向一无所有的虚空。然而,那笑容中却有他无法彻底隐藏的苦涩,让在旁的安娜看得一清二楚。然而从头至尾,她都没有对此问过一句。 对此,叶的心里也早有答案。对安娜,他所欠的实在太多,多到连“抱歉”都无法说出口。 “雪还是没有停吧?”他幽幽问道,但结果是不言自明的。 雪花虽无声,却不时扰乱围绕在这封印之所的结界。 “是。已经持续了两周,恐怕短期都不会停止。”安娜的面上亦是肃杀。能够影响这大峯山深处的灵力流动,这已经不单是可能演变成自然灾害的事件而已。 “其他大神官想必早已对此展开对策了吧?为何不向我禀告呢?” 安娜停顿了片刻,叠放于膝头的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五家例会提到对于此事的对策其实已经有两次,但她却未向麻仓叶汇报。明知这是可能危及到月见的重大事件,但她却下意识地希望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落雪,希望在事态演变成令大家担心的那种情况之前就能平息,希望永远都不需要对麻仓叶提起这场雪。 但,这终究是种奢望。所谓“预感”,往往是最不好的事情,就一定会应验。 思及此,她正襟跪坐,向面前的少年低头行了一礼。 “很抱歉,这是我的错误判断。叶大人...这场雪,极可能是不祥的先兆。其余四家家主已经在拟定对策。”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颓然地低下头去。“果然是这样么...既然大神官们都如此认定,想必是月见注定的劫数了。只是...你又为何没有告知我呢?” 安娜再度凝噎,抬头注视面前的少年。除了那头披散于肩后一直垂至地面的褐色长发,他的样子没有半点改变;即使是身处最险恶的困境,他的眼中也始终闪烁着耀眼的光。那就犹如穿透阴瞒、照亮前路的明灯一般,是麻仓叶获得众人的信赖与憧憬的根源。 “你想过么...关于这异变的原因,”安娜凝重地答道:“虽然无法百分之百的确定,但...那多半...是因为你吧。” 少年果然怔住。他瞪大了双眸,嘴唇轻颤,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大神官们进行过仪式与占卜,未能发现除你以外的变数。不,如果硬要算的话,还有一个人,也可能是造成这...” “不...!”沉默了半晌的少年忽然出声打断她。然后,他将头深埋在曲起的臂弯中,声音有些变调:“不是哥哥......是我吧...扰乱了本该归于正轨的命运的人...” 深深烙印在身体的伤痕, 烙印在灵魂之上无法消除的罪之刺青。 无法停止的思念; 无尽的彷徨。 无论是希望,亦或是绝望, 都会孕育出满盈的黑暗。 来自深渊的呼唤 如今仍在我耳边呢喃 驱之不尽的噩梦 无法忘却的回忆 皆是束缚双足的枷锁 在人心所编织的罪之路上 继续着无尽的螺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