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 拔旗英雄传 作者:哨子_whistle 【第一卷 南行】 第一章 一、 入逍遥谷后的第二年十一月。 东方未明把小无相功和天山六阳掌练到七八重,又每日泡茶从师父那里讨得一招生死符,还曾当着二师兄的面掳走红豆包一个,自以为距离天下无敌亦不远矣,遂动了出谷历练一番的邪念。但因他第一次下山便在黄府上险些吃亏,无瑕子不放心他一人行走江湖;恰巧谷、荆二位弟子已先一步接了任务外出,并委婉地拒绝了带上小师弟开开眼界的念头。 “师弟,累你一人侍奉师父,很是过意不去。师兄会给你捎些江南的点心回来。” “就你这点微末道行,跟着去也是累赘。万一打输了,也忒丢我逍遥谷的脸。” “不会的!”东方未明抱着大师兄的腿,脸却朝着二师兄:“我才不会输……万一,万一真的输了,我就自称玉面侠剑方云华……” “滚。” 荆棘一招逍遥迷踪腿,险些踢掉未明七点道德。好在谷月轩经验充分,用身体并内力化解掉这一击,但也就此拂衣而去,把小师弟当腌菜一般晾原地晾着。 未明见师兄这条路走不通,又将心思打到了至交好友身上。他在无瑕子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那些个在外认识的少年英雄,天山派的杨兄是多么稳重可靠,铸剑山庄的任兄又是多么心思细腻,武功、才智、人品样样俱佳,说得是天花乱坠,直说到无瑕子嘴里念叨着“天山……”抹泪。未明意识到机会难得,偷偷留了书信,这便一溜烟地窜去了洛阳城。 其实要外出历练,一个人闲逛总归是无聊。最好能寻个有趣的伴儿:杨兄任兄固然极好,但一个漂泊不定,一个家有严父,能傍上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其实东方未明心中早已认定一人,也只有这人,才是行走江湖的最佳旅伴。 那自然是傅剑寒。 傅兄自与他相识后便十次有九次能在酒馆巧遇,加上剑术高超,又无门派拘束,素来是相伴行侠仗义、寻衅滋事的不二人选。他二人意气相投,欺负起任兄来,一个按手,一个灌酒,配合默契如行云流水,加上嘴里嘿嘿嘿嘿地狞笑,闹得酒馆一角常年黑气弥漫,人人避之如鬼。 而且傅剑寒这人,你也不用特别去求他,如果说他清醒的时候已是够爽快,够仗义,那么待他稍微喝得有点酒劲上头,更比平常还要好说话十倍;这二者之间大约隔着十来坛关外白或二十坛杜康的细微差别,寻常人不太容易分辨。至于他真正喝醉了是什么样子,杨云表示他不敢想。 东方未明冲到酒馆,果然遇着这厮。他先要上两坛麻姑,三碗黄汤下肚之后再说起天气转凉,不妨循着雁迹往南一游,行侠揽胜,那是何等逍遥快活。傅剑寒大笑赞同,喝干便行;临行前用身上的余资灌了十个酒葫芦,在腰间围了一圈,连剑都无处可插,于是绑了背在身后。 两人乘兴往南奔出十多里,傅剑寒这才想起来问道:“未明兄可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听说五岳剑派鼎鼎大名,小弟早就想拜访游览一遍啦——既往南走,不妨去衡山一游?”东方未明眼珠一转,他素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天赋,尤其擅长投人所好。“那位说书人口中的令狐大侠,早年也曾在衡山留下些事迹——” “的确。” 傅剑寒果然兴致更佳。两人几乎同时接下去道: “昔日曲、刘二位先辈共谱一曲笑傲江湖——” “昔日令狐大侠于衡山群玉院夜宿小尼姑——” 话一出口,东方未明就特想给自己一下子。基本上过去他说话还不是那么不走心的……全怪他前些日子去了趟杭州。如果不去杭州就不会进了怡春院,不进怡春院就不会认识少临兄,不认识少临兄就不会在喝酒聊天时听了那么多奇怪的段子……真是一见陆郎误终身,从此操行是路人。 万一剑寒兄认为自己也是很糟糕的人不想和他说话怎么办? 傅剑寒倒完全没那个意思,笑道:“……令狐大侠在重伤之下,仍能不拘常理,智计百出,果真是个好汉子,真英雄。嘿嘿,若是群玉院仍在,傅某倒也想去外面瞻仰一番,权当缅怀先贤。” “是极是极。”东方未明点头如捣蒜。或许就因为剑寒兄这种潇洒随意的性子,让他行事说话愈发百无禁忌,撒欢起来比在谷内还厉害。尽管常用这玩意儿吓唬任兄,他倒真没见过傅剑寒生气的模样,也想不出来。 估计连他自己都怕吧。 傅剑寒脚步渐缓,伸了个懒腰,“除了衡山,可还有别处想看?” “若真走得了这么远,路上还有襄阳、岳阳,都是名胜之地。可惜小弟年底须得返回逍遥谷,否则万一错过除夕,即便师父不怪罪,二师兄也得扒我一层皮。”未明叹了口气。“或许根本走不到南岳——” “无妨,只要沿路讨得到酒喝,傅某去哪儿都是无妨。”傅剑寒露出神往之色,“运气好了,路上还能管一管不平之事,瞧见一两招精妙剑术——” 是啊你只要在边上看看就好了。东方未明忍住没说。其实刚认识不久他也疑惑过傅兄这么喜欢热闹的人为何常常自斟自饮;其实傅兄交朋友从不看别人能不能喝,反正都没他能喝。 然而深入结交之后他终于意识到所谓“我看得还蛮认真的”确实不是玩笑。什么青城华山武当天剑,搁这位无门无派小兄弟面前,那都是一盘杂烩,随随便便去芜存菁都能虐你八十多个来回;像东方未明这种大龄拜师因而门派之见不是很强的人,在江湖上是极其罕见的。况且东方未明虽以天下第一为目标,但他出道晚,下限低,没拜师前被鸡都给虐过,所以对面子不是很计较,不管什么手段赢了就好。 他与傅剑寒切磋,往往先上暗器,再搓古琴,近了玩玩扇子远了吃口丹药,赢面在五五之数,于是反以为荣。他在杭州那会儿问过徐兄,据说他东方未明的江湖排名已经超过傅剑寒,直追荆棘,也是有些得意洋洋。 傅兄这种天才尚在我之下,看来我再练个三五年,便可跟随小虾米前辈,走上独孤求败的道路啊。寂寞。 傅剑寒尚不知此时好友心中已将武林通鉴深入意淫过数遍,以为他担心行程,赶紧说起近日见闻的趣事;说到兴处,两人都高声大笑,惊起路边鸦雀无数。 行了数日均无风浪,一路见过霜叶漫山,深竹翠隐,两人赏景之余不免过上几招,端得是逸兴遄飞。这一日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但见青烟袅袅,白幡处处,哀声远近可闻。路上行人稀少,且人人行色匆匆。东方未明好容易才拉住一名老者,问道:“老丈,不知是哪家办丧事,半个镇子都空了?” “什么哪家……是哪些个家……” 老者摇头叹气,“本镇最近怪病流行,怕是瘟疫。若不是来访亲友的,两位小兄弟应当速去。” 东方未明啊了一声,仍在探头探脑。傅剑寒知道未明跟神医当过几天门徒,此时不免跃跃欲试。但他自小流落江湖,水,旱,疫灾都见识过,知晓其中厉害,便劝道:“未明兄,这瘟疫不比其他,即便武功盖世也毫无所用,兄弟可务必要小心了。” “放心,我就看看……倘若非我所能,反正此地距离忘忧谷也就十来天脚程,我们可以尽快赶回去请神医相助,也算做了桩善事。”未明挠挠头,道,“若是为了这事出门,师父想必不会怪我……说不定新年给的红包还会厚些,嘻嘻……” 傅剑寒只得笑着摇头跟上。未明在镇上四处打听,最终也只知这种病令人上吐下泻,浮肿出血——倘若几日高热不退,人便没了。他想见见病人,无奈这两人都年纪轻轻,看上去又着实不像大夫,身上连套银针都没有,不免被人家赶出来。两人只好继续在街坊中瞎逛——走过几条街,终于见到路边聚了不少人,却都围着一座临时搭起的草庐,吵吵嚷嚷不知在说些什么。 未明近前一听,发觉那群人多半是拖儿带女的贫苦人,指着草庐内叫骂不止:“好你个妖女,我儿子求你救治,你竟把裹了毒虫的丹药喂他——” “治了三四日不见好转,想必是个江湖骗子,还不快把诊金还给大伙儿!!” “镇上的老神仙说了,这地方妖气弥漫,多半就指的是你!!” 草庐中一女子的声音冷冷回道:“你们嫌我治的不好,自然可以不治。但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想要药到病除,须得坚持旬日的疗程。若不到旬日便停药,好坏与我无干。” 未明拨开人群,既惊且喜道:“你是那个……沈姑娘?” 草庐中的大夫,竟是他在忘忧谷中邂逅的毒女。她方才抬眼看向未明,但此时身边的病人又吵闹起来,令他们交谈不得。忽听一人喊道:“……你敢不敢把你那从不离身的药箱子打开,让人看看里面究竟是何物?!!”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毒女更是气恼,道:“箱子里自然是药材。千万别用你的污手碰了,若毁了我的药,只怕你赔不起。” 她回身想把药箱子抱在怀中,但但身遭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连转身都不易。此时不知何人从侧面一脚将半人高的药箱踢倒,几个小抽屉落在地上,顿时蜈蚣、蝎子、蜘蛛满地乱爬,更有一跳一跳的蟾蜍,凸着眼睛的小蛇,吓得众人尖叫四散。 “毒物,都是是毒物!!!” “这妖女果然不怀好心!!!” 一名看上去德高望众的老者高声道:“……好端端的怎么那么多人生病?我看,多半是这妖女把她那些毒物投入井中,先让人染上怪病,再号称行医,聚敛钱财……” 箱子里的东西,别人不知道,未明却是知道的;但他也晓得此时情景着实让人误会。他对傅剑寒使了个眼色,忽然腾空跃起,脚尖轻轻落在药箱之上,压得那些想趁机抱走箱子的人动弹不得。嘴里喊道:“诸位莫慌,听我一言—— “这位姑娘,确实是位救死扶伤的大夫,在下先前也曾蒙她救治——诸位可听说过是药三分毒的说法?毒如砒霜、马钱子,皆可入药,这位姑娘以毒虫入药,以毒攻毒,也只是医术的一种而已。” 但那些忙着乱跑的人没几个能听进去。方才发话的那位老者站得远远的,冷笑道:“以毒入药?那只是偏方疗法的一种,却不能整个药箱里装得全是毒物,连棵黄莲、人参、仙鹤草都不见。你这小儿究竟是受了妖女的什么好处,在此胡言乱语,颠倒黑白?” 一说到“好处”,众人的眼神自然在东方未明和毒女身上溜来溜去。几个地痞流氓模样的家伙纷纷起哄,口中污言秽语,手上还不干不净地向毒女摸去,道:“妖女快快伏法!” “把诊金都交出来!!” “随俺们去见镇上的老神仙!!!” 混乱中忽听乒的一声巨响。未明手上摸了些水,正想着要不要用生死符弹他们,昂头一瞧,见傅剑寒笑着立在草庐门口,手中长剑将一块大石斩为两段,又像切豆腐似的慢慢提起来。 “这位沈大夫是我兄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诸位若是来讨诊金的,我兄弟那里有钱分予你们——但若要欺负我的朋友,须问过傅某手中之剑。” 东方未明觉得自己仿佛被抢了风头。虽说如此——他拍了拍额头,觉得有点烫——傅兄也实在帅得让人睁不开眼。 第二章 二、 东方未明破费了几千钱,加上傅剑寒坐在草庐门口按剑喝酒,这才把一群闹事的狂徒打发干净。事后算算,未明发觉沈姑娘收的诊金着实微薄,不免叹息——要知道他在杭州帮蓝姑娘赎个金簪子,就花了足足一万钱。 毒女似乎丝毫不存感激之意,兀自打扫草庐,把毒虫重新收拾进箱子,方才向未明问道:“你如何知道我姓沈?” “湘云妹子说的——她说她有一位堂姐沈澜,是怪医之女——” “不要脸。”毒女横眉冷笑道。 “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你管谁都叫妹子?那日我还见到你在森林里和一个紫头发的姑娘拉拉扯扯,你叫她什么小蝴蝶、小燕子——” 东方未明抱头委屈道:“误会!都是误会!!那位史姑娘是个惯偷,我那不是见她又偷了人家什么东西,劝她还回去么……” “还有那位喜欢打猎的纪姑娘,你上次是不是也叫人家妹子来着?” “……沈姑娘你的轻功是跟丹青前辈学的吗?!” 傅剑寒收了剑,走过来用胳膊勾着他的脖子,笑道:“大夫姑娘别气,我这兄弟虽有些风流,人品实在不坏——” “剑寒兄你就别添乱了。”东方未明突然感到一丝丝化身陆少临的委屈——但不一样,陆兄是真真儿的欲面郎君,而他还是窖藏十七年的好酒呢。“说正经的,沈姑娘,这镇上的疫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知晓的也有限。”毒医收拾完药箱,又给自己泡了杯茶,这才徐徐说道,“本姑娘五日前云游经过此地,因为盘缠用尽,便想坐诊赚些路费。哪知这镇上的怪病愈演愈烈,我也只能为上门求医的人压制体内的毒素,这得病的缘由查得还不太清楚。另外来求我治病的人只是少数,这镇子上的人得了病多半都去找一位‘老神仙’喝些符水,听说也有治好的,也有不治的——那些不治的自然都是他们心不诚,神仙不佑。” 未明道:“这可真是荒唐——若这么说,活了便是信,死便是不信,总之神仙没错,俱是凡人的错。那世间还要医术大夫作甚。” “可不就是。” “这事没那么简单。”东方未明眼珠一转,继续道:“我总觉得今儿来这里闹事的,幕后像有什么推手。他们怎么会知道沈姑娘的药箱里放的什么东西?” “唷,你还挺机灵?”毒医眉毛一挑,“和几个月前那个在路上捡到酒就往嘴里灌的傻小子,不可同日而语了啊。” “……我,我那不是……闻见那酒香醇无比,谁知道你在里面泡了一堆蝎子蜈蚣——” 未明大窘,扭头便见傅剑寒冲他嘻嘻地笑,眼中尽是赞叹。 不是我知道剑寒兄你当我是酒中知己,可为何我还是觉得挺丢脸…… “大夫姑娘。”傅剑寒收了笑,眼神渐渐变得犀利。“傅某就问一句。” 他面无表情的样子非常严肃,让东方未明和毒医姑娘不免郑重起来。 “……未明兄喝的那种酒,还有没有剩下的?” “……你俩就一路货色。” 好容易回到正题上来,未明危襟正坐,问道:“沈姑娘,你说的那位老神仙,可也住在镇上?” 毒医道:“不错。听说此人是被本地的吴大善人请来,在吴府上暂居。他遍施符水,不要报酬;不过不仅本镇,连周边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远道而来,自愿送上供奉。”说着她双眉一蹙,自语道:“方才那位说姑娘我往水源里投毒的老家伙,好像便是吴府上的管家……” 东方未明双眼一亮,摇头晃脑道:“有道是心中有鬼,眼中见鬼,我看这位吴管家诬陷别人的话,恐怕倒要应在他们自己身上。”说着转向傅剑寒,笑问道:“剑寒兄,你想不想——夜探神仙洞府?!” “未明兄要去,傅某岂敢不从。”傅剑寒晃了晃酒葫芦。“傅某只盼吴大善人家的酒窖是满的,能施舍施舍我们这对渴死鬼。”未明大笑。 二人白天问出了吴家的大致方位,踩好点,当夜便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潜进宅院。傅剑寒去寻酒窖,而未明则尾随送饭菜的侍女找到了“老神仙”所住的厢房。他施展金雁功扒上房顶,把瓦片轻轻挪开一些,眼睛贴上去。屋内一位皓首长须的老者正在用晚膳,身畔站着两名伺候的道童,确有几分仙风道骨。那老者动作极慢,每挟一筷子饭菜入口,都要不紧不慢嚼上二十下。未明偷窥许久,无聊地想哭。幸而这时一阵酒香扑鼻,傅剑寒已经回来了。他伏在未明身旁,伸手在他背上写了几个字:事情如何。 未明挪开脸,指着那个小洞,也写到:你看。 傅剑寒果然凑过去,聚精会神地盯起梢来。未明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涩,脑袋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等到傅剑寒反应过来,他已经枕着好友的肩背睡着了。 一直捱到下半夜,傅剑寒扛着好友往草庐走,路上东方未明终于狂打几个喷嚏醒了过来。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问道:“那个……剑寒兄,那老头晚上做了些什么?” 傅剑寒道:“吃饭,用茶,打坐。然后好像是这家的主人来了,问候几句才走。” “吴大善人来了?你可听见了他们的计划?” “他们只聊了几句家常,南边的收成之类的,却没提什么计划。” “什么都没说?!” 吹了一夜冷风的东方未明怒气顿生,“说好的那些个大侠只要夜探什么什么府,就能听到坏人把他们私底下的阴谋一五一十全讲出来的呢?难道这么多年来说书先生都是在骗我??” 傅剑寒笑道:“或许他们早就计议已定,无须再提了罢?就好比今晚我们也是一言不发,但却都知道该做什么。” 知道该做什么的东方未明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好友的脸。“咳……一场空啊一场空。那这件事,我们还怎么查下去?” “想查,我倒有个容易法子。” 毒医不知何时从草庐钻了出来,对两人勾勾手指。三人都进屋后,少女指着东方未明道:“你,明晚,给我从义庄偷具新鲜的尸体回来。” “蛤?大哥你说你想吃点啥?” “别给我油嘴滑舌。”毒医恶狠狠地剜了他几眼,“若想知道那些患者的死因,只能将尸体用刀子剖开,亲眼看看五脏六腑是怎么坏的。可惜镇上的义庄有人把守,本姑娘进不去。你既然轻功不错,就替姑娘我跑这一趟好了。” “我的姑奶奶——你这是容易法子么——”未明哭丧着脸道。 傅剑寒安慰地拍拍他的肩:“未明兄,我与你同去。” 毒医摇头道:“你不行。那些死者的病因不明不白,万一散发出什么尸毒可不好治。只有这小子百毒不侵,办此事不在话下。” 百毒不侵怎么了?百毒不侵就能把人当牲口用吗——未明内心疯狂大喊,却也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他伸手在脑袋上一阵乱揉,道:“是是是,我去还不行么——” “那,至少让傅某在外面接应——” “剑寒兄!剑寒兄你就是我亲哥哥——” 未明大喜过望,完全没注意到好友在听到他的说词时难得的皱了皱眉毛。 次日晚间月黑风高,正是个作奸犯科的好天气。毒医为东方未明准备了一条用药材熏制过的蒙面帕子,一只巨大的麻袋,几根长绳索。傅剑寒则陪他在义庄附近的草丛中从戌时蹲到亥时,两人无聊起来便不出声地玩猜拳,赢的人凑到酒葫芦上喝一口;听说这猜拳倒也是种修炼某种绝世神功的入门之法。待到人定时分,东方未明用暗器射晕了两名守卫,这便打算往内一探。傅剑寒起初仍想和他一起进去,未明却难得地严肃起来,按着肩膀劝道:“剑寒兄,毒之一物,非同儿戏;这里面只有我一人可入。万一小弟不小心招惹了什么动静,还得劳你断后。” 傅剑寒这才点头默许,无声无息地藏到树后。 义庄门口悬着两盏白惨惨的气死风灯;里面和外面仿佛完全是两个世界。未明只觉脖子后面的寒毛一根根竖起,强忍着不适走进停灵的屋棚,用毒医教的法子选了一具最新鲜的尸体,闭着气将它用麻袋套住,用绳子捆好,接着疯狂地跑出屋外,大口喘气;没留神连舌头都伸出半截。傅剑寒早在门外等着,见到他这副样子又忍不住笑起来。 东方未明红着脸把麻袋背到背上;这一行虽颇为顺利,但背后的东西总让他心里瘆的慌。眼前仿佛出现了湘云妹子意味深长的微笑:“东方大哥,你命中属阴,到了年底气场偏低,要小心哦……” 要小心哦…… 小心哦…… 未明打了个寒噤。他越走越觉得背上的东西沉得要死,自己吭哧吭哧的喘气声却特别大;凉风在耳尖轻轻地触着,仿佛什么人贴过来的悄声私语。忽然袖子被人扯了一下,惊得他一窜三尺,直接跳到了一侧的屋顶上。 “……剑寒兄你不要吓我!!!” “咳,是傅某的错。” 傅剑寒仰头冲他笑了,指着前方路上的一小块阴影:“你看那是什么。” 未明从房顶上跳下来,定睛一瞧,见是一只背上有着怪异花纹的大蜘蛛,八条腿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这才放下心来,如今见到毒虫也倍感亲切,用手指逗弄那只大蜘蛛道:“好外甥,你娘嘱咐你出门来迎我们了?” 傅剑寒却渐渐变了脸色。“不好。”他嘴里念着,身法忽然加快,一转眼便窜了出去。未明紧随其后,回到毒医所住的草庐——只见那屋内被人翻得乱七八糟,毒医不知去向,连药箱子都不见了。只有几只遗落的毒虫在角落里乱爬。未明赶紧将麻袋包的东西搁下,在屋内细细搜索。很快,他发现一张倾倒的木案底部趴着几条细细的蜈蚣,它们的身躯横七竖八,竟然隐约拼成了个“吴”字。他伸出两根手指摸上去,那些毒虫便乖巧地爬开了。 东方未明嗅了嗅手指,低声道:“是沈姑娘平日里喝的茶水。” 傅剑寒也面沉如水,把腰上的酒葫芦解下来,换成佩剑插在那里。 “就是不知道那位大夫姑娘,是被人请走,还是掳走的。” TBC 第三章 三、 “吴府之内,想必已经设下了陷阱。”傅剑寒道:“但,沈大夫却不能不救。恐怕明知是陷阱,我们也只好闯一闯。” “可恶。这伙恶徒如此狡诈,我们不可力敌,只能智取。” “是极。未明兄可有主意?” “这……不如我们一人从正面闯进去大闹一番,另一人悄悄潜入,伺机救人?” “哎呀,此计甚妙,未明兄真是机智——不过,昨日那位吴府上的管家已经见过我们两个。即便我们出一人正面挑战,他们也知道我们暗处仍有一人,严加防备。可还有别的办法?” “……”未明想了一会儿,垂头丧气道:“我本想再放一把火,引开那些家丁护院,可是放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硫磺,柴草,火石,燃油,我们一样都没有准备。唉,我真是笨得要命。往日还以为自己学的东西已是不少;外出之后才发觉江湖水深,平日下的苦功夫,今日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兄弟说的哪里话来。我傅剑寒行走江湖多年,若论机敏聪慧,武学奇才,文武双全,风流倜傥者,唯未明兄一人而已。” “风流倜傥是多余的!”东方未明抓了抓头,“可惜,如果我们再多一人就好了……或者明明只有一个人出战,却让他们误以为我们两个都来了,这样两个人也可以当做三个人……咦?”他视线四下乱瞟,忽然落到背了一晚的麻袋身上。“明明是两个人,却当做三个人——剑寒兄,我又有招啦!!哈哈哈!!!” 是夜,已经敲过了四更。吴府的后院却点着数十只火把,照得火光通明。一名富商模样的中年人正指着被绳索捆绑的毒医,对一名肥头大耳的捕快道:“劳烦刘捕头连夜上门提拿人犯。就是这名外地女子在水井中下毒,导致本镇疫病流行。她随身的那个药箱便是证据。她还有两名同伙,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却会使刀弄剑,捕头可千万要小心他们半路截囚。” 姓刘的捕头冷哼一声:“这群江湖匪类好大的胆子。若他们敢包庇人犯,那就是和朝廷作对——” “正是正是。” 话未落音,院外的围墙上突然出现了两个挺拔的身影。其中一个蓝衣马尾,臂绑黄巾,叉腰向前一指:“你们这群官商勾结、颠倒是非、诬陷良民的奸人,也好意思自称朝廷命官?小侠我今日就要替天行道!!” 吴大善人嘿嘿狞笑,懒得骂回去,直接把手一挥:“给我放箭。” 擎着火把的家丁身后立即转出十来名护院武师,手里拿着自制的狩猎木弓,齐齐向墙头射来。这群人射出的箭准头虽然不行,数目却相当可观。闯入的两人用长剑或折扇拨开箭矢,但想要迎着箭雨冲过来救人,却也不太轻松。忽然,其中一人在跃起时发出一声惨叫:“啊!我中箭了——”随即捂着胸口从墙头上栽下。另一人嘴里喊着“兄弟你怎么样——”也跟着翻了过去。 庭院里的人大喜过望,但那两人消失在墙的另一面,不知生死,于是刘捕头做了个手势,命手下捕快拿着铁索、悄悄地从两侧包抄。 哪知围墙的另一面两人都毫发无伤,红衣的那个手里捏着一支徒手接下的羽箭,而蓝衣的那个从草丛里摸出一具脸上蒙着丝帕、身上披着麻袋的死人来,又扯出几段麻绳往自己身上捆。 东方未明一面折腾一面抱怨道:“剑寒兄,你演得太不像了。” “未明兄演技出众,不如接下来的路数,咱俩换换?” “不成不成,这位尸体兄与我一路同行,已经是生死之交了,即便是剑寒兄也休想拆散我们。” 未明将死人背好捆牢,伸出拇指,“我二人去去就来。沈姑娘就拜托剑寒兄了。” 说完他整个人如箭般跃出,再次在墙头上一闪而过,随即跳上一座小楼的屋顶。庭院里的家丁护院见到他,都高声叫喊。 “小贼在那里!!!” “快快!其中一个已经受伤了——” “竟然还不死心……给我继续放箭!!!” 未明在高高低低的房檐树影里闪转腾挪,不时寻机射出暗器,击倒不少围追堵截之人。火把的光芒本就摇曳不定,又被生死符打坏不少,加上蓝衣少年身法轻灵,自然愈发令人看不清他背上的影子——但从常理推想,除了他受伤的同伴,还能有谁?于是当他似乎打算放弃目标,向府外逃窜时,大部分武师捕快都拿着火把追了出去。 傅剑寒蛰伏在庭院阴影最深的角落里,像守着猎物的豹,静得连呼吸声都无。待院中人大半离去,剩下留守的人也丧失了戒备之时,一道剑影忽如电芒般从黑暗中炸裂开来,瞬间掠过数人、连着斩断了毒医身上的绳索。震惊中的家丁连喊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刺中了穴道。毒医也当机立断,袖中飞出两条小蛇,缠住在院中留守的吴管家的脖子。这两人出手极快却绝不恋战,转头便向外逃去;眼看即将冲出吴宅,忽有一名道士打扮的老者手握拂尘,拦住去路——正是镇民们一直供养着的那位老神仙。 傅剑寒早看出此人功力深厚,向毒医做了个请君先行的手势,自己提剑迎战。那老者手中拂尘轻摆,左右摇晃有如毒蛇吐信;拂尘、软鞭等兵器天生是刀剑的克星,尤畏剑身被缠、动弹不得。傅剑寒知晓其中利害,脚下步法飘忽、时近时远,手上却陡然使出一套“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当真是攻守兼备、变化无穷。老者只觉拂尘怎样挥扫都碰不到他的长剑,而自己的周身要穴却偏偏皆在剑光的笼罩之中,大为讶异,口中轻叱一声,真气灌注下一根根塵尾都竖立起来,有如无数根尖刺——傅剑寒以长剑拨开,二者相撞、响如切金崩玉。他又立即使出半招“七星聚会”,后半招却改为自创的杂烩剑法,避开拂尘锋芒,反刺对手咽喉、膻中等要害,逼得老者不得不出掌相扛,左右开弓。 这老者一手拂尘使得厉害,掌力同样雄浑,却偏偏一样都击不到这使剑的年轻人身上,心中恼怒至极。他忽地退开几步,喝问道:“小子剑术不错。你的师父是谁?!” 傅剑寒想了想,笑道:“……饮中八仙。” “胡言乱语!看招!” 老者扬起拂尘,变招再打,这次招招出了全力,塵尾扫过之处尘土飞扬,竟在地上留下一道道剑痕。傅剑寒内力虽不及他,招式身法却处处抢得先机,令老者出不了几招便不得不改攻为守,拂尘虽软硬兼施、却反而落入长剑的掌控之中。此时吴家家丁早已陆续围了上来,却因害怕伤到老神仙,无人敢贸然上前相助。两人交手接近七八十招,眼看傅剑寒便要彻底制住对手,老者忽从袖中抖开一张符纸,口中喝道:“尔何方妖孽,在吾正一天师面前,乃敢放肆!!” 傅剑寒心中只觉好笑,却见那老者五指一抓,又以掌力一送,符纸化为齑粉,纷纷扬扬向他这边飘来。他心知不妙,欲以剑气扫开粉末,却比不过老者掌风的力道;待要屏气时已晚了瞬息,一股燥恶之感从胃中涌出,身法顿时一乱。余光看见不少围观的吴家家丁也纷纷软倒,才明白这老头已经急到了孤注一掷、敌我不分的地步。 便在此时,一声暴喝从天而降: “剑寒兄我来助你!” 东方未明先前引走了大半敌人;他出了吴府后不久,便寻个隐秘处将背着的死人卸下,运起轻功来自比先前更快一倍,很快将追兵甩得七零八落。他转头又想回来探探情况,正好遇见逃出来的毒医,两人约定之后在城南乱葬岗相会,东方未明便一人赶回来接应好友。他来得正是时候,一招“阳歌天钧”将自称天师的老者震开,随后又接“阳春白雪”、“阳关三叠”,身姿曼妙无比,招招奔着对手的脸面穷追猛打。老者见他不受毒粉影响,本就大吃一惊,加上天山六阳掌确是逍遥派的上乘武学,往往看似一招,实际却是两招、三招,身随意动,掌力连绵不绝,大合“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的精要,以至对手一时之间竟完全没有还击之力。 未明几招快攻击退老者,一只胳膊托了傅剑寒一下,一脚踢出一式“鹏飞千里”,还匀出空来嘲笑道: “这位老神仙,不知你若受了内伤,是去寻医问药呢,还是喝自己做的符水??” 老者大怒,干脆弃了拂尘,双掌迭出,掌心隐隐冒着黑气,这是连看家的本事都使出来了。未明心中暗笑,还巴不得他不使毒,迎着这等凌厉掌法以天山六阳掌硬接,竟是不落下风。两人身影交错数个回合,老头见他全然不畏毒功,而旁边本可以助拳的吴家人却反受其害,倒了一地,心底确实慌了,额头也沁出豆大汗水。 未明占尽便宜,一时得意过头,没留神一道通体漆黑的小箭从角落里破风袭来。傅剑寒原本只是撑着长剑勉力站着,此时却先一步发觉不妙,挥剑向暗器劈去——只听“铛”的一声,那箭来得好生凌厉,竟将他的佩剑从当中打断!好在暗箭本身也偏离了方向,擦着蓝色的衣角射向一边。 傅剑寒心中暗叹——他这剑虽说是在杜康村铁匠那里花二两银子打的,到底是把新剑,就这么毁了确实有些舍不得。而未明被这一声巨响分了心,唯恐彼处生变,扭头看向他,背后却露出稍纵即逝的空门。白发老者大喜过望,忽地变掌为抓,猛然抓向未明的后心。就在险些得手之时,忽然喉间一凉,鲜血汩汩涌出,连声音一齐塞住了——他双眼暴突,只能瞧见下颚之下插着的剑柄。 “剑寒兄!” 未明惊呼一声,双手托住了向他倒下来的傅剑寒。方才那一瞬间的功夫,背后有老者突袭,而角落里又射出第二支黑箭,傅剑寒本就因中毒提不起力气、更无法两头兼顾,只得掷出断剑,以身体挡住另一边。未明见一支暗箭插入他的肩膀,顿时又痛又怒,忽然一手凝血为冰,一道生死符向发箭的方向射去。这一招“冰肌玉骨”使得是力透魂销,角落里登时传来利器入肉的闷响,和压抑的惨呼。 未明深恨逍遥武学传承到今日实在散轶了太多,若是生死符还有当初那般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威力,那才是大快人心呢。但此时也顾不得报仇,只能抱着昏迷的剑寒兄一路狂奔。 他在城南乱葬岗附近找到一间废弃的守墓人小屋,推开一看,毒医果然在里面。只是少女双眼通红,仿佛刚刚哭过。 “沈姑娘,快帮我看看剑寒兄——咦,沈姑娘你怎么了?” “无事。” 毒医拍了拍身边抢回来的药箱,面上仍是一副冷峻的表情。“我的宝贝被他们搜去许多。蛊王也不见了。” “啊?!” 未明大惊失色,“那不是你最重要的宝贝么?哎呀现在顾不上,快看看剑寒兄,他好像中毒了……” 毒医皱着眉头靠近看了看,随即取出工具,干脆利落地将箭头挖出,止血,包扎好,这才擦了擦汗,对未明道:“的确麻烦的紧。” “怎样?伤口深不深?” 未明紧张道。 “伤到肌肉,出了点血,这都是小事。关键是箭头上的毒。何况他之前已中了另一种毒;这两种毒素混合,又产生了一种新毒。这种手法,似乎便是毒典上记载的‘乾坤往复’。此毒入血后,可侵入真气运行的经脉;一旦运行全身,经脉尽毁,毒力攻心,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毒医咬着嘴唇道,“若是姑娘的七彩蛊王在,这些都不值一提。可——” “哇沈姑娘你可别吓我,难道没有蛊王你就废了吗?!” “本姑娘先废了你信不信?!!!” 未明被毒医揍了满头包,可他也不觉得疼,抽着鼻子道:“总之要救剑寒兄就全靠姑娘了,若是姑娘有办法,别说打我骂我,就是要我这条命,小侠我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你——哼。”毒医收了拳头,捏着鼻梁苦思,“办法,倒不是全然没有。只是太过……嗯……” “不管什么办法,求姑娘相助!” “办法,还得落在你身上。” 毒医声音含糊,仿佛觉得有些羞于启齿,“你可曾听说过‘过病’的说法?” “哈?” “过去有些大户人家,家里的老爷得了久治不愈的怪疾,便花钱从外面买来贫苦人家的年轻女子,与之行房,据说若能将病‘过’给这名女子,主人的病便可痊愈。” “这是什么无耻下流的医术——等等?沈姑娘你不会让我也去外面买……我们侠义中人怎能做如此下作之事!即便我答应,剑寒兄也万万不会答应的……” “蠢。我又不是让你出门买个女子。何况那种‘过身’的做法,不过是迷信,不合医道。但倘若行事正确,哪怕用上偏门的手段,确实可以救人——比如用我的七彩蛊王治病,某种说法上也是将风疾、寒毒、热毒从病人体内过到蛊王身上。蛊王以毒为食,不会受损,病人亦能得救。如今蛊王不能用,你却能。” “我?”未明脑子停滞了一会儿,渐渐转过弯来,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双颊,“咳咳,神医姑娘,你不会要我——要我——” “要你把自己当做蛊王用,就是这么回事。反正你也是百毒不侵。” 毒医见他面红耳赤,心中好笑,声音反而笃定下来,“行事前,你可以自身真气助他将真气收归丹田,此时毒素也聚集在此,随后引其泄出体外,这便解了。” “但但但但……但是那个,我要怎样……” 毒医见他连话都说不利索,干脆一摆手,在药箱底部按了几下,弹出一只小暗盒。她从暗盒里取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递给未明。定睛一看,只见封面上确实写着“南国十八招” 五个大字。 未明颤声道:“沈,沈姑娘,你你你——” “我什么我。本姑娘是大夫,大夫自然要懂一点……那个术。这本书在我看来,与医书没有任何区别。” 毒医义正辞严地道,虽然脸扭到了一边。 姑娘,我书读的少你可别骗我——未明双手颤抖着接过小册子,心头狂呼乱叫,嘴上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这种书他以前倒也见过的,在杜康村的角落里搜到一本,可惜后来中毒晕倒,拜入逍遥谷后便发现书不见了;在洛阳发现一本,没翻两页就被二师兄抢走;在少林寺的藏经阁找到一本,之后归还了虚真小师傅;在杭州的怡春院又搜出一本,但见少临兄甚爱此物,当时手头很紧也舍不得送他字画古董之类的,干脆以此书相赠,增进友谊。而眼下这本“医书”与他之前翻看过的相类又不同,字里行间充满了学术的气息,几乎写成了武功秘笈的形式,并且图文并茂,各个穴道、运气法门等都标注得一清二楚,各种姿势一应俱全。如果不是现在时候确实不对,他倒想好好参详一番。 “你自己想清楚,”毒医的话回荡在他耳边,“要救你朋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你一人。你还有十二个时辰。” TBC 第四章 四、 “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 未明一面念叨着呼吸吐纳的入门心法一面愁眉苦脸地剥开好友的衣服。毒医姑娘很潇洒地将木屋让给二人,门口以毒虫把守,自己不知游荡到何处去了。不过眼下要做的事令他太过震惊,完全没有什么旖旎或羞耻的意思,脑中仿佛回荡着不知在何处听过的西游记:“……把那胖和尚给我洗剥干净,蒸一蒸待我下酒——” 呃,剑寒兄可不是什么胖和尚。瞧这宽肩细腰,翘臀长腿,骨肉匀停,光泽如蜜……等等!东方未明你不可以用那种糟糕的眼光看待剑寒兄! “所以说,” 未明长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我就不该去杭州。不去杭州就不会进怡春院,不进怡春院就不会认识少临兄,不认识少临兄就不会……唉。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东方未明扭着脸,目光牢牢锁在脱下来的一堆布料上,就是没眼去看好友的身体。剑寒兄的衣服也破了,明日要替他洗好补一补。幸好外衣是红色,血迹洗不干净也看不出来。说起来剑寒兄衣服前面总是用带子绑了一个中间有洞的圆盘子,为什么要绑一个盘子呢?难道是护心镜?但是护心镜中间为什么要有洞?? 他敲着脑袋强迫自己不可胡思乱想,双手抓住好友的脉门,将真气从内关缓缓送进去,一直探到气海;傅剑寒的奇经八脉在毒物的影响下不设防地对外来者打开,真气如煮沸的热水一般躁动翻滚,幸好被纯净的逍遥内力安抚,压制着一缕一缕往丹田送去。 东方未明输了半天真气,弄得汗流浃背,简直想躺下来先睡一觉;然而视线转到傅剑寒肩上的伤处,长叹了一口气。 耽误不得。 既然如此就必须得罪了,剑寒兄。你即便要与我割袍断义素昧平生,也要等保下命来再说。 东方未明心中响彻着凛然大义,一手拽下好友的裤子——男人都有的那话儿立即就跃入眼帘:看上去跟自己的东西差别不大,软软地伏在草丛中——他稍微松了口气,翻开毒医给的小册子,将第二招第三招细细读过;先用着书上第二式说的方法,上手来回摸了一通,好像没有起到任何效果。他又试着十指齐上,又搓又捋的——弄了好一会儿,看着仍然没什么变化。 于是只好把脸凑过去——鼻子就忍不住皱起来。他们这几日风餐露宿又打架乱跑的,出了一身汗,味道当然不可能好闻,那处尤为强烈。对着这东西怎么也下不了口……东方未明赶紧在心里为自己打气,想想以前听徐兄说过的段子里提过一位本朝大侠,绰号“六如公子”,什么嗜酒如命、视死如归之类的;他自己最欣赏的却是 “嫉恶如仇 爱友如己”两句,还专门写了一副字裱起来。 既然爱朋友要像爱自己,那么就当给自己舔一舔好了。结果想想又觉得不对——就算爱我自个儿也不可能舔那里啊,又不是阿花! 想到阿花他又多愁善感起来——阿花可以说是小时候最初保护过他的伙伴;养父母过世后他混迹江湖,吃过不少苦,直到拜入逍遥谷才又遇到家人一样的师父和师兄。剑寒兄与他认识的时间其实也不长,但是两人几乎是倾盖如故,喝成至交,几乎聊什么都投契、干什么都投缘,虽然他的武功已经超过了剑寒兄——大概,但他再迟钝也能感觉到剑寒兄还是明里暗里地照顾他、护着他。东方未明号称知己遍天下,见了面一个二个都称兄道弟;但真正会为了朋友愿意把命搭上的,实在也没几人。 他心里想着这些,愈发觉得剑寒兄简直好得不可思议,连带着眼前的东西都变得美观起来。未明伸出舌头轻轻触了一下那物,然后稍微大胆一点地上下滑动。他舌苔挺薄,很是敏锐,感觉到那东西上的经络一跳一跳的;这让他联想到心脉的搏动,于是心一横一口含下去,还小心地用嘴唇包住牙齿——然而只吞进去一半。距离近到这个地步,才发现傅剑寒的东西相当可观,也不知道他两腿间挂着这么长一棍子是怎么跑那么快的,明明对练习轻功十分不利——未明一面艰难地动着舌头一面想。 他将阳物含进去又吐出来,重复几次发觉那话儿果然变硬了不少,即便不用手捧着也能直直地指向上面,顿时产生了微妙的成就感;一面继续用手摩擦柱体一面翻书,可惜书上的招数越到后面越难学,他觉得以自己的资质实在难以做到,决定先专攻这第三式,希望练到炉火纯青之后也能达到驱毒的效果。结果他把书上写的用唇舌能玩出的花样全都弄了一遍,搞得下巴酸疼,好友的家伙还是湿漉漉地立着,不喷也不软下去——未明简直看了就要生气,如果是别人这么对自己……他想了想类似的画面,猛然下腹一紧——光想想就感觉小兄弟要站起来。但现在不是让自己舒服的时候。他最终忍住了把手指从兄弟的兄弟那里移到自己兄弟那里的冲动,仍然低下头吞吐着,双手揉搓下面的囊袋,舌头灵巧地在鸡子一般的头部来回拂动,随后退出去一点,往马眼中间钻。耳边忽然听到傅剑寒咬牙闷哼一声,肌肉绷紧——似乎是牵动伤口令他感觉到了痛楚。 他浑身一震。 不行东方未明你不能这么下去了,这不是玩笑也不是练功,是兄弟的性命。 未明伸出右手,狠狠地咬在虎口上,几乎咬穿那层薄薄的膜。闻到血腥气的时候他下定了决心,干脆利落地把裤子褪了,口中含进去两根手指,用津液连根浸没,然后取出来往自己后面捅去。过程很痛不过也痛不过挨刀子;真捅进去了还有种别样的快感,好比痒到不行的时候硬是把皮肤抓破那样的爽快。 这已是书上第十八招记载的内容了,一下子跳到最高难度未明并不是很慌,毕竟他是武学奇才嘛,连师门最艰深的心法之一小无相功都掌握了,区区房中术又算什么。这么安慰着自己他便跨坐到好友身上,膝盖和腰用力挺起,用后穴去找那根直立的棍子。好不容易对准了往下压,又感觉尺寸无论如何对不上,要说的话就好比小时候硬要把阿花塞进养母给自己织的袜子里——事后的下场简直是血淋淋。 他一面腰腿用力一面吸气收腹,终于坐穿到底时喘得就像落水的狗。穴口外的一圈皱褶被彻底撑平了,有的地方绷得感觉随时会裂开;但是伸入体内的那截东西倒不会让人那么难受,把原先挤在一起的肠肉完全扩开了,有种怪异又新鲜的感觉。尤其是摸着肚脐下面一点的地方,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挤到了,让未明有点想要尿出来——又似乎忍着不能发泄的这股感觉更舒服,实在是难以形容。他按照书上的说法把臀部抬起一点又放下去,果然还是疼,但他想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像骑马一样上下颠动自己,双手撑在好友的丹田上方。 这时感觉什么温暖的东西触碰着膝盖,然后像条蛇一般慢慢往大腿外侧滑去——未明往下一瞥,哦这不是一只手么。 不是我的手啊! 他惊悚地把脑袋一寸寸抬起。黑暗中一对黑亮的眸子闪着光。 那是傅剑寒的眼睛。 一瞬间未明觉得脑中奔过许多想法,比如现在就去拿剑寒兄的腰带上吊,或者一头撞死在他胸前的盘子上,等等。但最终他嘴巴张开又合上,结结巴巴说了许多不知所云的话:“剑,剑寒兄……你听我解释……沈姑娘丢了蛊王……我我我照书上学的十八招……剑寒兄你疼不疼……” 傅剑寒一直没说话。但他的目光一寸寸从未明身上剐过,仿佛能刮下来一层油皮。未明感觉在自己体内的东西仿佛弹动了一下,紧接着狠狠往内一戳。他几乎被刺激地大叫起来,这才注意到傅剑寒的两手握着他的腰臀,尤其是胯部突出的骨头,皮手套的触感分外清晰。 未明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觉得剑寒兄无论说点什么都比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要好。 但傅剑寒只是沉默地挺着腰,把那话儿一下一下刺进去,弄得他两腿像泥捏的一样软。体内刚才被挤到的地方现在则是被用力碾磨,简直要把汁水从某处逼出来。东方未明感觉自己大喊了几声——也可能没喊,反正前面的阳物像失禁一样一滴一滴往外漏着水,小兄弟蹭在好友的小腹上哆哆嗦嗦。 东方未明已经完全顾不上那书上学来的姿势和技巧了。从未有过的疼痛和快感交织着,让他情不自禁地扭动腰部。他发觉好友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两人的上半身贴在一起,都流了一身的汗;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上肌肉的起伏,以及弱点被摸索到时的战栗。傅剑寒的两条胳膊圈着他,双手反复托起臀肉、又猛地放下去,力道重得仿佛带着某种恨意。未明想起对方身上还带着伤,黑暗中伸出手掌摸索那个被纱布包扎的位置,结果却被理解成推拒而被搂得更紧。 “剑寒……剑寒兄……” 东方未明觉得下面那个穴口、乃至体内那段肠子经过太剧烈的摩擦都快融化了,忍不住想开口讨饶。但想想又觉得不该,剑寒兄的毒还没解呢。他把被夹在两人之间的手掌抽出来,轻轻捏着好友的后颈——这些无意义的动作也不是从书上看来的,就是脑袋里灵光一闪似的觉得想要这么做。但傅剑寒仿佛就这么心有灵犀一般地理解了他的心思,动作放缓一些,尽管抵着内部某处的力道每次还是那么稳准狠。那处被磨蹭太多次后未明终于爆发出来,尾骨那里的酥麻一直浸没到头顶,腿上的肌肉、以及后穴里面一直痉挛不止。 东方未明呜咽了几声,整个人都软下来,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变成一滩水;但身体里的那话儿仍然硬着,并且还在来回抽插。他小声抱怨着疼,结果身体被翻过来放到地上,插入体内的东西继续动作。他忽然感到一阵难受——方才被傅剑寒盯着的时候觉得尴尬得要命,想把他眼睛遮起来,但如今看不到的时候反而更慌了;仿佛想抓什么又抓不住。好在后面被重重撞了几下之后终于感到一阵热潮流进了肠道。 傅剑寒伏在他身后喘气,热气都喷到耳廓上。发泄过后的身体异常沉重,东方未明感觉就像是第一次在林中猎到野熊,一咬牙把整头猎物背回去时那样的又重又热。他费力地转过身,瞧见剑寒兄的眼睛已经闭上,晕晕沉沉仿佛已经睡着。他挪了挪腰腿,傅剑寒的小兄弟便从后穴内滑出来,还带出一些湿淋淋的液体。 尽管东方未明行走江湖的时候不能说是一个很在意脸面的人,但他现在确实觉得脸烧得有点过分。这时他又庆幸傅剑寒没有再醒着,否则即便以自己的机智灵活,也实在难以应付这种场面。该说些什么呢?剑寒兄事急从权这是为了救命?傅兄不用在意我会对你负责?兄弟不好意思其实你都是在做梦—— 未明想了又想,觉得哪一句说出来都有点怪;最后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干脆什么都不想。他知道还应为两人都清理清理,但自己也累得要命,干脆自暴自弃地用外衣随便抹了一下,决定明早再去洗衣服。然后人往地上一躺,像沉到泥潭里一样睡死了。 第二天早上他被敲门声惊醒,刚跳起来就“嗷”了一声,腰腿各处都酸疼得紧。更要命的是浑身滚烫,双眼仿佛能喷火——未明自己也略通医道,知道这是着凉了,但眼下也无计可施,只得垂头丧气地打开了门。 毒医站在外面,样子有些疲惫,斗志却十分高昂;见到他便尖叫一声——“无耻!”然后把门摔上了。 东方未明抓了抓脑袋,这才想到自己匆忙间披上的外衣上仿佛挂着什么不能启齿的污渍,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但他又不能就这么光着。犹豫再三他还是把身上这件换下,披上了傅剑寒的红衣,又重新打开门。 毒医气鼓鼓地站在几步之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毒解了?” “……应该。” “你怎么回事?” “……大概是烧了。夜里有些寒。” 少女做了个手势,未明伸出小臂,让她把了一会脉。毒医又翻开他的眼皮,让他吐出舌头看了看,才道:“依我看,你应该确实已将他所中之毒过到了自己身上。所谓的百毒不侵,并不是说不会中毒,而是体内的多种毒素互相抗衡,达到融会调和、阴阳并济;而如今又新添一种外来之毒,与你体内原有的毒素正在相斗,因此你会发热。待这股热力褪去,便可知晓是否当真无事。” “多谢姑娘。” 东方未明咧嘴笑了笑,忽而嘴角一僵——感觉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傅某请问姑娘,”那人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所谓的过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TBC 第五章 五、 僵硬。 虽然只是极小的动作,但东方未明察觉怪医[1]明显僵硬了一下。随即装作漫不经心地答道:“谁,谁帮你过的,你问谁。” 沈姑娘沈大夫沈神医你不能这么对我!!!未明被踢过来的球惊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抛出一句:“……不是姑娘你教我这么做的么?!” “哼,不是你先哭着求我教你的吗?!” 紫衣少女拧着脖子,脸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这个姿态不知为何让未明想到了二师兄——啧,还真像。 “首先我可没有哭;而且当时你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的确是唯一的办法。对了回头你要帮我把蛊王找回来——” “东方兄。” 傅剑寒只说了三个字。难得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认真,很沉静。东方未明一寸一寸扭过头,笑得比哭还难看——虽然还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心虚什么,可他就是虚。 傅剑寒只穿了长裤,肩头的纱布上渗出的血迹已经发黑,却仍有些刺目。未明心说沈姑娘真是欺软怕硬——她怎么就不骂剑寒兄无耻下流。 不对啊凭什么小爷就是软剑寒兄就是硬…… 傅剑寒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却被东方未明硬生生地看出了杀气纵横,十方埋伏,四面楚歌……他觉得剑寒兄肯定是生气了。 咦,生气了?? 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回头要向杨兄任兄他们炫耀,他连千觞不醉、气吞万里的剑寒兄都给惹毛了,堪称大侠东方未明列传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过他心虚地想这次南下的事儿不能被记到书上吧,否则他就算一怒之下练邪功入魔道化身昏君也要砍了那些个秉笔的史官。 傅剑寒踏前一步,东方未明脑袋还不是很清醒,身体反射性地摆出了逍遥拳法的起手式——不对难道要给刚从阎王殿里抢回来的好兄弟一记扶摇直上吗?一念之差的功夫傅剑寒已经一招黯然销魂掌——啊,没有,只是轻轻放到他的额头上。 “……” 傅剑寒转头看向门口的少女,问:“这毒……当真伤不到东方兄?” “应该吧。”怪医少女不自在地玩着一条小蛇,“不然等姑娘把我的宝贝蛊王找回来,再给他去去毒便是。” “我不要紧。”东方未明被好友手心的温度唬得不敢动,为了摆脱这种黏答答的气氛赶紧积极插话:“沈姑娘打算如何把蛊王找回来?昨晚上我们捅了大乱子,把人家的老神仙送去兵解了,估计全镇的人都在找我们;现在要是回去肯定成了过街老鼠。遭了,或许此地也不宜久留——” 少女冷静地道:“无妨。那个自称天师的老头道行很是不浅,应该便是整件事的主使。他一死,那伙人群龙无首,不足为虑。并且,我也大致猜到了此镇所谓的恶疾流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哦?是怎么回事?” “我昨晚上到处走了走,发现了这个。” 怪医张开手心,里面躺着一根蔫不拉几的草茎,“这叫绛罂草,我以往在别处见过。从草籽中可以提炼出一种药物,唤作‘销魂极乐散’,这种药并不是毒,人吃了会感觉飘飘然如登云间,舒爽无比。但药性一过,却会周身难受,痛入骨髓——这种痛楚如果不吃更多药物就无法停止,如此反复。长期服药下去,对人的精元大有损害,尤其是对风邪、疾病的抵御之力。我在乱葬岗更南的地方发现了成片的田地,种的不是庄稼菜蔬,全是绛罂草。据本姑娘推断,那位‘老神仙’赐给镇民的符水,里面就掺有少量的销魂极乐散,喝过它的乡野愚夫因为这药的效果,总想要喝更多的符水,必定对他死心塌地。 但是长期吃药的人体力差,更容易染病,所以即便是普通的风寒、温疟,在这个镇子上也会使大量的人重病身亡。” “哇……高,真高。”未明由衷地赞叹,“不过话说回来沈姑娘你这么聪明,昨日到底是怎么会被抓的?” 然后他差点被蹿起的小青蛇咬中鼻子。怪医少女挑眉道:“我发觉有人盯梢,为了深入敌阵,调查他们的底细,才假装束手就擒。何况我不是给你们留了暗记么?本姑娘只是没想到——那死老头竟然认得蛊王不是凡物,自己拿走了……可恶。” “说起来,那老头武功不弱,到底是什么来头?出自何门何派?剑……那个傅兄。”东方未明这才后知后觉从早上起傅剑寒一直没再叫他未明兄,嘴里隐约有些发苦,“傅兄见多识广,可看出此人的武功路数?” 傅剑寒的眸色又黑沉了些,但东方未明看不到。他的声音却还是轻快的,“此人毒功十分了得,拂尘则是从剑术、鞭法中化来,掌法同样带着不止一家一派的印记。这般杂学,倒和东方兄有些类似。但论招式的融会贯通,挥洒自如,便远远不及东方兄了。” “咦,我吗?”东方未明谦虚地傻笑两声,“对了,说起来,我又想起亲历的一件事。年初的时候,我和大师兄外出闲——出谷踏青,偶遇忘忧谷的神医前辈被一个皮肤发紫的怪人追杀;那怪人自己不动手,却命一群丐帮弟子围攻神医前辈一人。我心想丐帮弟子怎么说也是武林正道,怎会如此是非不分、对那个怪人言听计从呢,却听他们都在喊什么药,药,似乎只要按照那怪人说的做,就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药——如今想来,这却和服用销魂极乐散的症状十分相似。” “不错。”怪医喃喃道,“皮肤发紫么……” “我和大师兄帮前辈解围之后,我听见他们说道‘天意难违’什么的——可是大师兄却不肯跟我细说。师父也说我江湖阅历太浅,还不适合对上那些真正穷凶极恶之人。” 怪医深表赞同地道:“的确,你那几下三脚猫的功夫,今后麻烦的事情还是少管为好。” “可恶,我怎么就三脚猫了?虽然入门晚,但我悟性高啊——连湘云妹子都说我的根骨极高,特别适合习武……” “少叫得这么亲热。我伯母可是当年的洛阳第一美人,就凭你这种武功平平却喜欢花言巧语、拈花惹草的乡下小子,也敢肖想我堂妹?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谁拈花惹草了……我也没有肖想……”东方未明抱头嘀咕道。 “……何况东方兄肌肤光滑,怎么说也不能像癞蛤蟆,顶多是青蛙。”傅剑寒想讲个笑话活跃一下气氛,然而话一出口却立即感到哪里不对——有股邪火从奇怪的地方烧上来,让他脸色比先前还难看几分。 “哈哈哈傅兄你也取笑我!回头罚你请我好好喝几盅!!” 未明笑道,然而对方不但没有像往常一样大笑着“那有什么问题!”反而陷入了谜之沉默;他自己也渐渐尴尬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 一时间三人都一言不发。万幸片刻后,怪医少女冷哼一声,“你们两个准备准备,随我去一个地方。” 说着摔门离去。屋内又只剩下两人。 未明想了想,先讪笑着把红色的外衣脱下来递给友人,随即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服,看到角落里摆放着一盆水,便蹲下来就地搓洗。这时傅剑寒忽道:“东方兄,昨夜——” “咳……咳咳。”这话一出,东方未明差点把脑袋浸到水盆里去。他赶紧傻笑道:“那个是——事急从权,事急从权。剑……傅兄一向慷慨豪迈心胸开阔长鲸海量腹可撑船……一定不会怪罪我的吧?” 心想我先给他两顶高帽子戴,他总不好意思还要揍我。 “哪里的话。傅某只怪自己技艺不精,累得兄弟如此。” “不不不,是我先临敌不备,才害得傅兄受伤——” “不敢,是傅某未曾提防,先中了小人之毒——” 糟了糟了,剑寒兄说话这么客气,是不是已经不把我当兄弟了?我们可是多年——其实是几个月——的生死之交啊!未明想起当初两人在酒桌上称兄道弟,提及身世,恨不得一起重新投胎的那种莫逆之情,伤心得连肚子都疼起来——不对,是真的好疼。 难道余毒未清?他装作用力洗衣的样子,咬牙掩饰。这时想起绑在胳膊上的黄巾里还藏着以前积攒的丹药,精神一震,立即取出两枚对傅剑寒道:“我这有两颗十全大补丹,有病治病,没病强身;之后还不知道要遇上什么敌人,傅兄不妨带一颗在身上。” “傅某向来命大,无须浪费这样的好药。东方兄还是自己收着吧。” 天呐连礼都不收了?!东方未明顿感绝望,看来只好回谷之后把偷偷埋在屋后的那坛醉生梦死掘出来了。那酒是醉仙前辈所赠,据说有令人遗忘前事的神奇效力,他一向想尝尝新又不太敢——无奈为了挽回剑寒兄的情谊,只好割爱了。 两人收拾完毕,便跟着怪医绕过乱葬岗,找到了之前所说的绛罂草田。田地旁边有几座木搭的小屋,里面似乎传出石磨转动和舂米的声音。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里便是将绛罂草的草籽榨出浆液,再制成药粉的作坊。” 怪医冷笑道,“前日你们偷听来的所谓‘南边的收成’,恐怕指的便是这个。不若我们将它捣毁,那些人便无法再拿销魂极乐散害人了。” “沈姑娘,恕在下直言,此事并非如此容易解决。”东方未明捋顺了前因后果,此时终于正色道,“吴大善人和那个神仙老头,在这个镇子上积威已久,居民多受他们蒙蔽,敌众我寡,正面冲突起来太过不利;即便我们将这伙人一网打尽,全镇的人也会当我们才是恶人。所以我以为最好的办法是,我们守在作坊附近,设法偷出一些药粉,这便有了物证;那老神仙必定只会让自己的亲信之人过来制药,我们再捉一两个落单的工人,逼他们吐露实情,这便有了人证。人证物证俱全,便可以上报官府,让洛阳的神捕史纲带人来彻查此事。” 怪医皱眉道:“本姑娘不想和朝廷的人打交道。蛊王也不可落入他人手里。” “放心,我和史捕头关系铁得很,等案子结了,我和他打声招呼,让他从查抄的赃物里把蛊王还给你便是。” “哼,他若是不肯还呢?” “要是史大哥不通人情,我这不是还认识史家小妹么。”东方未明眨了眨眼睛。“放心,我必助姑娘把蛊王找回来。” “……果然是个登徒子。” “等等姑娘,我可都是为了帮你——” “我赞成东方兄。”傅剑寒道,“东方兄身体不适,不宜与人正面久战,请来援手才最稳妥。” 怪医见另两人意见一致,只得答应。 商定后,三人分头潜入作坊,东方未明与傅剑寒制住两名捣药的道童,怪医少女则夺了些药材和药粉,又用毒虫把那道童吓到六神无主,就差跪地签字画押了。更幸运的是,出门后又巧遇镇上有人赶着马车过来取药,一问正是吴家人。怪医便毫不客气地连马带车一齐抢来,挟持一名道童充当人证和马夫,赶着车扬长而去。 马车内十分狭窄,又要塞进怪医的药箱和她那群心肝宝贝,未明觉得几乎要把自己压成一张饼才能坐进去。不料傅剑寒突然跳下车,对二人拱手道:“傅某先行一步,诸位洛阳见。” “傅兄有什么急事?” 未明问。但傅剑寒已用轻功跑得没了踪影。 怪医少女向他离去的方向望了少顷,又回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未明瞧。少侠被她盯得一缩。 “手。” 东方未明老老实实伸出右手来,让她诊脉。随后又是:“换手。” “眼。” “舌。” 怪医进入这种模式,东方未明就知道她心情不好,于是格外听话。 “虽有余毒未清,但不碍事。若是疼得厉害,回去可找我堂妹要些清疏丹。” “多谢姑娘——姑娘你能不能别这样瞪着我,我怕。” 沈澜抚摸着药箱,缓缓开口道:“本姑娘细想前后,以为你为人还算不错。虽然油嘴滑舌;但至少待人至诚,心存侠义。”怪医顿了顿,道: “……你的朋友也是如此。” 未明笑了。“剑寒兄自然再好不过。” 马车还在辚辚北上。东方未明转头看向窗外。这路旁的山川景致来时已瞧过一遍,都有种老朋友的熟悉感。他想起南下的路上和傅兄比赛追野兔——金雁功和侠影诀不分上下,眼看傅兄就要得手,他突然从背后打出一个松球暗算他,让兔子跑回了窝。但那时剑寒兄却一点都不生气,反倒哈哈大笑。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永远失去那个会陪他喝酒、抓兔子,再荒唐的玩笑也能一笑而过的剑寒兄了。 中脘一阵绞痛,累得他狠狠弯下腰去。怪医伸手扶了他一把,皱眉道:“你真的不要紧?要不我让花蛛咬你一口,睡上几个时辰?” “不用不用。”东方未明摆了摆手。“一点小痛而已。路上太无聊了,不如我唱歌给姑娘听吧。” “别——”怪医根本来不及制止。她还没见识过逍遥派一脉相传的开嗓之力。 东方未明高声唱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对着窗外飞驰的草木引吭高歌,仿佛希望它们开出花来。 [完] 【第二卷 夜雪】 第一章 一、 “——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刀客道。 疾风厉厉,吹花如雪。刀在他手中,比雪更苍白。 “……或许从一开始,我便料到了会有这种下场。” 蓝衣侠客负手而立,双眸中似含着一汪碧水。 看呐,这满树的寒梅,开得多么热烈;当它们染上我的一腔热血,会不会更加绝艳? “既然知道,为何要做?”刀客问。 “……人活一世,总要率性而为一次。否则此生,多么遗憾。”侠客接过一片柔弱的花儿,长长喟叹。他本是个多情的少年。 刀客怒极反笑。“既如此,你就不留遗憾地去死罢!” 刀风呼啸劈过,蓝衣人忽然大喝:“等等!!” “还有什么事?!” “临死之前,我只想说三个字。” 蓝衣人含胸吸气,用尽全力仰头高呼: “大——师——兄————————” 一袭黑影从天而降,如高堤铁塔一般挡在少年面前。来人一袭青衫磊落,笑容温厚,宛如冬日暖阳。“阿棘,未明大病初愈,你莫欺负他。” 持刀人满脸的怒其不争,指着藏在青衫之后的少年骂道:“你小子还会什么?还会什么?!出去没几日就被江湖上的无名之辈揍趴了送回来,再不好好练练,今后还怎么混?!逍遥谷的名声迟早败在你手里!!!” “我没被揍!!我就是不小心中了点毒——” “没被揍怎么会中毒,你倒说说。” 东方未明嗫嘘着说不出话。 从南边回来的路上,怪医被他的歌喉深深打动,毫不犹豫地放蜘蛛咬了他。虽然未明对毒物的抗力比常人强上百倍,但这种蜘蛛也是被怪医精心饲喂过的眠蛛,效力相当于一百包蒙汗药,让他一路睡到了忘忧谷。等他醒来后才听说,无名小镇上的后续之事都由史捕头在傅少侠和一名少女的协助下顺利完成了。种植、加工、散播药物的人犯均被收押。他写信询问蛊王的下落,史纲却表示从未见过此物。后来还是从湘云那里收到了怪医的信笺,说蛊王已经亲自寻回,无需劳烦。未明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史捕头亦写信告知无瑕子,对东方未明积极协助朝廷、打击犯罪的侠义之举表示了赞赏。无瑕子心情一好,便不计较他擅自留书出走的事。但办事回来的荆棘却不可能放过他,早就虎视眈眈望着病榻,恨不得把小师弟敲成一粒千锤百炼丹。 “你看看他,功夫弱成那样,装样摆谱比谁都行——” 可是阿棘我觉得刚才你也演得蛮开心的,谷月轩想。他很明智地忍住不说。“外面风大,师弟,老胡已经炖好了腊八粥,进去喝一碗吧。” 东方未明欢呼一声便嗖地窜进了屋。荆棘望着他的背影皱眉道:“我觉得这小子最近有些古怪。” “嗯?” “你别忘了,那小子可是个马屁精。以往无论去哪儿闲逛,回来第一件事都是带些特产讨好老头子。”还有我们,荆棘心想,“这次他胆肥了竟敢不告而别,回来却什么都没有带。” 谷月轩摇头道:“史捕头说了,未明此次对上的是一名老奸巨猾、又擅长装神弄鬼的妖人,和那个神秘组织‘天意城’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怕未明师弟胜得艰难,自然忘记礼物这样的小事。” “哼,嘴上说是打赢了,我却从城里的衙役那里听说,最后是那个姓傅的小子一剑除了首恶。案子固然破了,谁会记得我逍遥谷出过力?都只知道吹捧姓傅的剑术如何如何了得。” “我听说那位傅小兄弟和未明交情匪浅。好友之间联手对敌,击败敌人的最后一招出自何人,又有什么打紧?” 谷月轩笑道。 荆棘眯着眼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他其实相当在意毙敌的最后一招;如果师弟敢和他抢,绝对要一起揍。 东方未明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年关将至,剑寒兄在此地无亲无故,又本是江湖漂泊之人,会不会干脆跑去南方过冬?这一去恐怕要到开春才能重逢。倘若之前的心结不能及时解开,相见时虽仍可一醉方休,只怕挚友之间总会留下什么嫌隙。 然而腊八过后不久便是除夕,他与大师兄和老胡成日忙着扫洒归置,置办年货,根本脱不开身。偶尔为了买东西会进一趟城,酒馆里却见不着那几个熟悉的身影——也是,任兄自然要回铸剑山庄过年,杨兄或许早回了天山。而傅兄……傅兄这等人,本就不该为俗事所绊。 他自可一人天涯浪迹,访遍三山五岳,五湖四海,那是何等快意潇洒。 东方未明自觉成不了剑寒兄。他觉得自己是个兼具居家之心与浪子之心的男人,虽然隔一段时间就忍不住想出门游荡一番,但倘若没有逍遥谷……没有逍遥谷这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恐怕他东方未明就会顿时失去目标,不知所措,形同废人。 他有时会想,剑寒兄偶尔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思念从未谋面的父母,向往一个暖意融融的家呢?固然傅兄这么豪爽的人,必定是不愁前路无知己的,但朋友和家人毕竟有些微妙的差别——他一面和二师兄抢年夜饭上的鸡腿一面想。这一分心便棋差一招,让荆棘给夺了去。 谷月轩看着洋洋得意的二师弟叹气,从盘中又掰了个鸡腿放到小师弟碗里——似乎这两个师弟都是不识数的,完全不能理解鸡有两条腿这件事。 据说老胡还在饺子里包了铜钱,可惜几乎无人吃到;只有最后荆棘咬出一枚,未明听那一声崩响,都不知道该担心二师兄的牙还是那枚钱币。 逍遥谷中也没什么守岁的规矩,师兄弟吃饱喝足便早早上床,明日还要早起给师父拜年。 未明晚上喝了不少花雕。他酒量早就练得不凡,反觉亢奋得很,根本睡不着;而且满脑子都是不知剑寒兄眼下在哪里过年。他知道傅剑寒在杜康村有个住处,但那小子的脾气一向是说走便走,如今未必还呆在那里。即便如此,他还是夜里偷偷摸摸地溜去厨房,随便横扫了十来个饺子,用蒸屉盛了,向杜康村的方向跑去。 如果剑寒兄不在,反正跑这一趟也饿了,就当吃个夜宵,不亏。东方未明一边以轻功狂奔一边想;此夜恰好雪从天降,逍遥派轻功本就缥缈轻灵,此刻御风踏雪,更似仙人出游——虽然是冒着饺子和醋味儿的神仙。 到杜康村时雪已经停了;只见家家闭户,一片漆黑。傅剑寒的小屋内亦空无一人。东方未明长出了口气,有种“果然如此”的怅惘,随即转身重返逍遥谷。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他突然瞧见雪地上露着一块鲜红的衣角,活像刷了白泥的墙上摁着一滩蚊子血。此时月光惨淡,若不是东方未明因为某个机缘眼功过人,差点便踩了过去。 不会是…… 东方未明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堆雪鼓了起来,堆出一个熟悉的人影,怀里还抱着一个酒坛。“……剑寒兄?” “未明兄!” 那人愉快地招呼了一声,“傅某是来……给未明兄送酒的。” “……呃,这坛酒已经空了。” “是吗?呵呵……真是,我怎么喝糊涂了……” 傅剑寒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残雪,一身酒气熏天。这副模样他人看了只怕唯恐避之不及;而东方未明却大喜过望:剑寒兄喝到这种程度,对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记恨,正是大好机会。他打算趁醉让剑寒兄立个字据,写下“愿与君世世为兄弟,既往恩怨,一概不究——”之类的。虽然此举可以说不那么光明正大,但以剑寒兄的秉性,一定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难得见剑寒兄醺醺欲醉,颇有酒仙之姿,小弟佩服极啦。我还带了下酒的夜宵,兄弟不嫌弃的话也来点?” “好哇,多谢未明兄——”傅剑寒笑眯眯地接过蒸笼就吃。东方未明太喜欢他现在这副样子了,特别听话,恐怕被人卖了都会乖乖数钱。杨云大哥曾为此忧心,但又说近年来傅剑寒的酒量愈发深不见底,连七分醉都极少达到了。 他到底喝了多少?东方未明想,隐隐担心杜康村可能从明天开始就得改名为杜空村。这时见傅剑寒一抹嘴,蒸笼里的饺子不见,却吐着一堆铜板儿,起码得有十个。 “这点心好硬……”傅剑寒还抱怨着,“好渴,有酒么??” “没了,真没了。” 东方未明晃了晃酒坛,遗憾地摇摇头。结果傅剑寒仍不死心地抓着他胳膊乱摇,看上去难受得紧。“嗝……好像噎住了。” 东方未明随手搓了一团雪塞进他嘴里。傅剑寒“唔”了一声,随即咂咂嘴,拍腿道:“好酒!” “……真的?” “真的!” 傅剑寒冲他一笑,脸颊上的酒窝极深,看得东方未明心头突突一跳,仿佛有什么搔不着的痒处。“未明兄肯陪我喝酒,连掺水的酒都好喝了!!”说着他忽然又收了笑意,面露愁色,“倘若没有未明兄作陪,哪怕是天下一等一的好酒,也没了滋味。” “哎呀呀……小弟心情正与剑寒兄一般!” 未明简直要眉飞色舞。这下什么醉生梦死、金古无双全都用不着浪费,剑寒兄自己就想通了。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兄弟。 傅剑寒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握着未明的胳膊渐渐施力,语调也愈发低沉。 “只是这几日……驱毒那夜,未明兄对傅某所做之事,却夜夜入梦,难以忘怀。” 你就不能记住点别的吗?!!!东方未明臊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摇着他的脖子把他脑袋里的画面晃出来。但他想现在不能慌,先稳住,让剑寒兄慢慢吐露心声——事后再灌他一坛醉生梦死—— “我本欲与未明兄做一世兄弟,不离不弃,肝胆相照;然而傅某,又对未明兄生出了思慕之心。” 傅剑寒伸出手掌,握住未明双肩,“此心坦荡,无不可对人言。却只怕未明兄不愿见傅某如此,你我连兄弟都做不成。那日后,傅某岂非要一辈子饮这无味之酒?” 这下东方未明彻底傻了。思慕之心是怎么说?难道是思念仰慕之心——那么我也可以说思慕着剑寒兄咯?怎么就不能做兄弟? 但他已无法思考。傅剑寒双臂一紧,将他揽入怀中;散发着热力与酒气的声音慢慢倾吐着,在耳孔内逡巡不去。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他顿了顿,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东方兄,为我所欲;未明,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傅某却待如何?” 未明喉咙动了动,一个字都答不出来。傅剑寒放开他,痴痴地对视许久,方才伸手在他额头上触了触。 “东方兄,改日给你带真正的好酒。” 说着他退了两步,捡起地上的酒坛,挥手离开。 TBC 第二章 二、 “师妹,你会做鱼和熊掌吗?” 东方未明手里剥着毛豆,对着小师妹在灶前忙碌的背影出声问道——王蓉视厨房为神圣不可侵的个人地盘,原本是要将其他人都赶出去的;但小师兄与她在厨艺方面兴趣相投,又会源源不断地上供稀有食材,这才破例获得了帮她洗菜切肉打下手的资格。 小师妹是年初刚刚拜入逍遥谷的。她天性不爱习武,却活泼俏皮,古灵精怪,极擅长庖厨之技,用能让人产生幻觉的各色佳肴掳走了谷中众人的心。 “那是自然。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四条腿的除了凳子,蓉儿都煮给你看!” “我是说……鱼与熊掌一起吃,可以吗?” “哎呀小师兄,你可给蓉儿出了个难题。鱼和熊掌都是至鲜之物,又同具腥味,倘若随意混合烧煮,反而掩盖其鲜,累加其腥,不宜入口。” 王蓉眼睛亮闪闪的,背后似乎燃起了熊熊灶火,“但是不要紧,只要小师哥帮我找来新鲜的鳜鱼和熊掌,蓉儿愿意一试——人家可是要创造奇迹的厨师哟!” “好!”东方未明转头便溜去后山钓鱼打猎,弄到熊掌一对,鳜鱼草鱼数条,甚至还有一条虹鲤。小师妹在厨房内捣鼓了整整一天,次日晚膳时捧着一只嘶嘶冒气的瓷盅上桌,脸上笑靥如花。 “师父,尝尝这个!” “这是——” “嘿嘿嘿。” 少女一手叉腰,一手掀开瓷盅的盖子。众人仿佛瞧见一道金光冲天而起,化作一条游龙徜徉天际——令人不可逼视。“这是小师兄和蓉儿共同研究出来的新菜:先将鳜鱼洗净去鳞,腹内清空后塞入葱丝、姜片、紫苏、八角、月桂叶、百里香,煎炸后加水熬煮,同时在锅上架一屉蒸笼;熊掌用黄酒腌制去腥,之后放入笼内,在熬汤的同时、足足清蒸四个时辰。鳜鱼连皮带骨都化在汤内,熊掌则饱饱地吸取这道鱼汤的蒸汽,最后刷上文火熬煮的酱汁。这道菜取鱼与熊掌可以兼得的典故,唤作————两全其美!” “好好好,蓉儿真是聪慧过人。” 无瑕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太美味了——” 未明挟了一块入口,一脸陶醉的表情,“……我仿佛化身为一头自由自在的野熊,在瀑布之下用双掌捕捉肥美的游鱼……” “喂,你有没有那么夸张啊。”荆棘忍不住用筷子敲他的头。 “啊——谷某也仿佛置身于春暖雪融的森林之中,远远传来百兽咆哮,泉水淙淙……” “真是够了。” 东方未明的兴奋发自真心。他私藏了一块蒸鱼熊掌——不对是两全其美,包在荷叶中,兴冲冲地捧去给傅剑寒看。 什么不可兼得,什么舍身取义,孟子那个老头太讨厌了!我们道家讲的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一切都应该顺应天意与本心——拘泥于非此即彼,是无法达到修行的极致的。 他心情大好地在森林中溜达,只觉无物不顺眼,无事不顺心;手脚还闲不住,觅食的山鸡逮一只放一只,冻僵的毒蛇抓一条扔一条,所到之处,生灵涂炭。眼看前面便是杜康村,忽然两个细小诡异的声音钻入耳膜,令他顿生警觉。 “……这便是那个杀了贾道人的小子?” “……不错,就是他……” 这两个声音距他有数百步之远,加上林中枝桠遮挡,根本看不清人在何处。通常来说在这个距离外,即便是内力比东方未明更深湛数倍的人,都无法听见说话的内容。然而未明偏偏曾在某个夏日目睹过天外飞仙,从此眼力耳力远超常人;他连忙隐藏身形,将真气汇聚在双耳周围的穴道,凝神细听。 “……这么个迷迷糊糊的酒鬼,看不出本事竟不小……” “……毒大人,趁他今日落单,不如您……” “呵呵……我又没有接到单子,怎么好随便杀人呢?没有报酬就出手,会坏了天意城的规矩。” “可是,他们毁了南边的……药田和作坊,今年极乐散的收成……比往年少了三成……” “这倒的确可恨得紧。” 两个声音都意外的熟悉。尤其是第二个,好像不久之前还在什么地方听过。未明掐着大腿一想——那不是南边小镇上的刘捕头么?!没想到吴家被抄众犯入狱,此人却能逍遥法外——或许因为他曾是公门中人,连神捕史刚也一时疏忽,让他成了漏网之鱼?而另一人——与销魂极乐散有极大干系,来头又在这群人之上,莫非,他便是去年有过一面之缘的紫皮怪人? “……少林,武当,华山,丐帮……几大门派里,需定期服用极乐散的弟子……超过一年的,有多少?” “至少有十数人……大人的意思是,让他们来做?” “你派人传话下去,只要谁先杀了姓傅的小子,他们的债就一笔勾销,还可预支一年份的药。” “是!不过……长期吃药的人,往往精元大损,功夫更是大打折扣,恐怕……不是那小子的对手。” “不是对手又如何?死的是谁,与我们又有什么损失?” “难道……那小子死了自是最好;倘若他们死在那小子手里,我们也可将此事在江湖中大肆宣扬,好让他们的师长过来报仇?可是万一那小子在众人面前说出药的事……” “哼哼……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最好面子……无论子弟犯了什么大错,见他们死在一个无门无派的小子手下,便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那小子若不说缘由,寻仇的人便源源不断;要是他胆敢说出来,削了那些正道的脸面,更会成为中原武林的眼中钉;表面上一团和气,其实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大人妙计!” 妙你个头。未明咬牙切齿地想。撞到我洞烛机先百劫星罗东方未明手里,非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不可。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人都异常奸猾,武功也高明得很:光那紫皮怪人一个便难以应付,如果和他缠斗起来,刘捕头再从旁偷袭,自己便腹背受敌,自身难保。所以唯一的胜算便是先一举击毙那个手下,再与紫皮一对一;但两人本在一处,如果他们始终保持一起行动,自己发暗器偷袭刘捕头,十有八九会被紫皮怪人截下,同时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仍要一次对上两人。 怎样设法分开两个敌人呢? 未明眼珠一转,嘴角慢慢浮起奸诈的笑容。 杀手的弱点之一是,他们多半冷酷残忍,同僚之情极其淡漠,为了任务可以毫不留情地牺牲自己人。所以如果遇上一个实力看不透的对手,紫皮怪人的选择一定是命手下先去趟雷,自己在一旁观望,以便形势不对随时撤走。因此,自己大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令他们捉摸不透。 东方未明无声无息地在林中潜行了片刻,估摸着已经进入两人可以察觉的范围,才把嗓音压得极低,发出几声怪笑:“哈!哈!哈!!” “什么人!” 那两人一惊,立即循声追来。未明一口气跑出数百步,时不时绕个圈子,往树干上踹两脚,把积雪纷纷扬扬地撒下来,遮蔽视线。他长于闲逛,对这片森林更是烂熟于胸,如果在此地捉迷藏,神仙小鬼也不是对手;但他有意引着两人慢慢追上,自己藏身于几株堆满了雪的灌木之后,继续假笑道:“哈!哈哈!!” 紫皮怪人与刘捕头果然惊疑不定,暂停脚步。“尊驾是何人?” “……我天龙教与天意城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老夫不过偶然路过此地,俩小儿又何必纠缠不休呢?” 未明自己掐着喉咙,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 “……天龙教?”紫皮怪人——或者说天意之毒眯起眼睛。毒在天意城四大顶尖杀手中或许武功并非最高,但论老谋深算,下毒令人防不胜防,则无出其右。此刻他心中转过百种念头,如天龙教对各大门派的渗透、对天意城的敌意与觊觎等等,心说定要回去禀报城主。“阁下身手,可谓鬼影迷踪,不知是天龙八部众中的哪一位大驾?” 他嘴上问着,手中却把一只暗藏机括的铜制圆筒塞给手下,用眼神示意他上前试探。那筒里灌的是他最近炮制成的“腐尸烈焰水”,不管是武功多高的绝顶高手,只要沾上一点,都会如同被烈焰焚身,剧痛无比,失去战力。 刘捕头战战兢兢地接过圆筒,心中万般不肯,却不敢不去。未明虽未瞧见这些小动作,但耳中听到一人闭着气接近,便猜到多半是那个手下要先行出手暗算。他还唯恐对方不来,故意装作不快,冷声道:“哼——莫非除了八部众,天龙教便没有别人了么?!” “呵呵……那恕在下孤陋寡闻了。”毒答道。说时迟、那时快,刘捕头接近到十步之内,蓦地扣动机括,一捧碧绿的毒水猛然向未明的藏身之处喷去! 在他出手之前,东方未明便推断紫皮怪人用来试探的东西多半是什么剧毒,或者带毒的暗器。但他自身不畏毒,必定出乎敌人的意料,也是反败为胜的关键。所以他故意不闪不避,仅以真气护住要害,打算忽然使出全力一击震慑对方——此刻他虽被毒水溅了一身,然而手中捏着雪水凝成的生死符亦全力打出,深深嵌入刘捕头的胸口!!此人大叫一声,两手乱抓,扑倒在血泊中。 毒果然大为意外,脚下呼地倒退出一丈。“……尊驾好高明的手段!莫非您是……近日在教中名声日隆的玄冥子护法?” 东方未明只觉被毒药沾湿的肌肤灼热瘙痒无比,但他故意把难受的哼哼声也融入怪笑中,听上去更加可怕了,“……小子,你的毒很厉害嘛……” “不敢,在下恐怕是班门弄斧了——”毒扫视着周围,只等一个最好的时机立即脱身。而未明此刻身上难受,便想着不如这次先让他逃了,改日再算。两人心中都已萌退意,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爆喝:“兀那贼人,休走!” 毒大吃一惊,只见一道乌光从侧面急刺而来,快如流星赶月。他扬手便是一捧毒针射出,身体却藉此良机向相反方向跃走。新加入的对手旋身避过,手中武器飞快地左右挥动,看似毫无章法,实际却暗藏玄机,招招精妙——不但将暗器尽数挑落,还以内力将几枚毒针反激出去射向敌人。 东方未明探头一望,那可不就是拿着剑——不对,是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烧火棍的剑寒兄。他尚未开口劝说对方莫追穷寇,傅剑寒便一溜烟地冲到雪堆之后,急问道:“东方兄要不要紧?” “啊没事——欸?你知道是我?”未明恢复了本音,扯着衣襟问。 傅剑寒笑了。“那是自然。老远听见东方兄的笑声,便知兄弟有了麻烦——” “先不说这些,快帮我弄些水来。”东方未明三下两下脱掉上衣,双手捧起半融化的雪水往身上浇。傅剑寒大为诧异,赶紧拉着好友飞身赶回住处,用水盆打了干净的井水供他擦洗。几遍过后未明知道表层的毒液终于冲干净了——他的体质百毒不侵,紫皮怪人的毒或许可将常人烧得遍体溃烂,但与他来说只是灼伤了表面薄薄的一层,并且很快生出新的肌肤。麻烦的是生新肉的过程奇痒无比,令他忍不住伸手去抓,情愿以疼止痒。 傅剑寒又捧了一盆水回来,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东方未明半裸着身子,双手前后抓挠,脖颈、胸口、背后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红痕,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一道道血迹。他放下水盆,一把将好友的双腕擒住,“兄弟,可不能再挠了。” “唉——我知道,可就是,痒得受不了……” 东方未明憋了一会儿,忍不住用力往回抽手,但傅剑寒的手臂像钢钳一样圈得他动弹不得。他赶紧软语求道:“剑寒兄,我就再抓一下,就一下……对了你有没有再造膏??” 傅剑寒直接无视了前半句。“再造膏?拿来何用?” “……涂上去清清凉凉的,可以收敛止血也能止痒。” “哎呀对不住,傅某这里什么药都没有。” “唉?习武之人受伤流血是家常便饭,怎么能不备上一点药……” “啊,小伤的话,喷口酒上去就好啦。” 未明看着他一脸“咦酒不是包治百病吗”的表情就来气。他一边叫着痒死了痒死了一边拧动身子,见实在挣脱不开,无奈道:“剑寒兄你放开我,我给自己扎一针好了。” 傅剑寒半信半疑道:“可你身上并没有带着银针啊?” “你帮我找村里的郎中借来……不然绣花针也行!!” 他叹了口气,松开手道:“那你可不能再抓了。” “好好好我忍一下,你快去快回。” 然而待傅剑寒返回,见东方未明半靠着床榻,胸口再添几道血印,五根手指的指甲还抠进侧颈的肉里。他顿时心头烧起无名怒火,顺手扯下绑于额前的头带,一把拉开那两只不老实的手狠狠捆了几道,系了个死结。东方未明没做什么抵抗,大概心里也知道再抓下去不好,口中喃喃道:“呃,我就一时把持不住——” 傅剑寒摇头叹气,将他抱到榻上。“要扎何处,未明兄吩咐便是。” TBC 第三章 三、 “其实,其实我不太清楚针灸哪个穴位有止痒的作用。” 东方未明仍不老实地扭着蜷着,活像尾巴被捏住的蚯蚓。 “嗯?”傅剑寒捻着针,居高临下地瞪视,让未明几乎哆嗦了一下。 “我就想着疼总比痒好……要不百会,神庭,膻中,鸠尾,你随便扎扎看——” 傅剑寒听他满口乱报的都是死穴,一来知道确实痒得狠了,二来也为这种信任心头一暖。他拿针比划了半天,终于还是放下了,无奈道:“傅某又不是大夫,下针的手法、轻重都一概不知,扎坏了可不好。东方兄还是想点别的法子……” “扎扎扎!剑寒兄什么时候也这么娘们兮兮了,一点都不干脆!!” 东方未明继续嚎叫。 傅剑寒双眼微眯,恨不得把这小子摁死在榻上。过去他做人的准则一向是“兄弟有难要帮;兄弟有错,要包容包容再包容”,和东方兄的相处也一向轻松快活。如今心境变了,反倒发现这小子犯起浑来这么讨嫌。 他一手按住那人肩膀不许他乱动,一手从腰上卸下酒葫芦,牙齿咬开塞子,半壶陈酒就这么倾洒在胸膛上。东方未明“嗷!”地叫唤了一声,周身打了个激灵,渐渐安静下来。 “如何?” “好像,还真不那么痒了——”未明嘴里嘶嘶地喘着气。被抓破的伤口一滴一滴渗出血珠来,和酒浆混在一起,痛如火燎——这便治好了之前的奇痒难忍。傅剑寒见他眼中浮起一层水汽,心中不忍,抬起袖子便想为他揩干身上的酒渍。东方未明又喊了一声:“等等!” “怎么了?” “你这袖子整天在外面吃灰,脏不脏啊……就不能找块干净的布吗?神医前辈说过,咱们习武之人平时在泥里打滚都无所谓,但如遇到出血的伤口,万万不可把污垢弄进血里去,否则发热化脓都是小事,一不小心连性命都能丢了……” 傅剑寒想想觉得也对,然而左右环视,屋内并没有什么干净柔软的绢布之类。他一向活得散漫,这间茅屋又只是临时落脚处,可以说是家徒四壁;连换洗的衣物也只有两套,一套穿在身上,另一套是南边回来换下的,还未清洗。东方未明抬起脖子,随着他的眼神四处打量,但看屋内的一角摆着些锅碗瓢盆,另一角堆着几只酒坛,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哇原来剑寒兄这么穷,东方未明怜悯地想。他不但擅长打猎挖矿,又从七贤那里学过书画园艺等风雅本事,只要随便去城中的当铺、古玩、字画摊看看,分分钟几十万上下。不过想想剑寒兄的酒量,又觉得这样也是很自然的事。 今后可不能再让他付账了啊,或许除了酒,还应该送他几件实用的东西…… 东方未明还在天马行空的乱想,忽觉胸口一热,一个软乎乎的东西顺着流血的伤痕从上抹到下,在收尾处轻加点啄,有如练习书法时笔画末尾的藏锋。他脑袋一麻——居然是,是,舌头?? “……傅某也是事急从权,东方兄不会怪罪我吧?” 傅剑寒从他胸前仰起脸来,满眼无辜地问。 ……看不出来啊,你小子外表一副潇洒不羁的模样,居然这么睚眦必报——东方未明惊得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傅剑寒再次垂下头去,一道道找出那些浸润在酒浆中的红痕,蚕头燕尾、一波三折地舔着:起笔时力道凝重,收束时微顿轻斜,有时连双唇一齐用上,运劲吸吮,一滴残酒也不曾浪费。他只觉从颈项到胸口全都融了,化了,一股股真气在经脉中不受拘束地乱窜,丹田发热,四肢酥软,脚趾都惊得蜷缩起来。 “傅、傅……剑寒兄……” 未明小声唤着,声调又细又软,求恳之意一戳既破。傅剑寒仿佛从大梦中惊醒,蹙眉盯着身下之人,随后喉咙动了动,脱下外衣给他披上。 “抱歉东方兄,我——傅某一时唐突了。” 手上的束缚被解开;未明想出口道谢,又本能地感觉这样说只会再次陷入僵局,一时情急反而不出一言。傅剑寒眸光黯了黯,正要起身,东方未明才忽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那个,傅兄,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傅剑寒闻言笑了,顺手揉了揉东方未明方才蹭乱的头发。“东方兄实在太过客气。先前屡次受兄弟厚赠,傅某虽不讲究这些人情往来,亦觉此情隆重,无以为报——” “不是,你听我说。”未明用勒红的手腕支起身体,态度十分郑重,“剑寒兄,除夕那夜你跟我说了那个,那个不可兼得之事——” 傅剑寒抬眉紧盯着他,似乎想笑一下,又笑不出来,手掌却翻过来与他十指交握。 “我想给你送的,是一道菜,炖鱼蒸熊掌——是我师妹做的,又叫做两全其美。” 东方未明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语调中有股隐隐的喜悦和暖意流淌出来,“所谓不可得兼,舍身取义,都是孟老夫子想象中有天命,或有人逼迫他只能选择其一的情状;倘若本无外力逼迫,又为何不可顺从心意,二者皆得呢??何况东方兄和东方未明都是我,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剑寒兄想取哪一种,只要我还是我,又有什么关系?” 傅剑寒哑然无对,双目却越来越亮,最后伸臂将他轻轻拢在怀内,“东方……未明兄待我,情深意切,傅某惭愧。” “有什么好惭愧的?” 东方未明越说越觉得豪气干云,“将来,将来等我成了天下第一,定会罩着剑寒兄,谁都不能逼你舍什么取什么——噫————————” 末尾一个音千回百转,最后尖细得直插云霄——原因是脖子上的伤口又被傅剑寒舔了,而且还一路上滑到耳后,耳垂上的软肉被吸含入口中细细品尝;最后还化作一声闷笑,低低的余音激得人耳膜和胸腔都震颤不止。东方未明嘴角抽抽着,不知道该喊嘴下留人还是英雄饶命。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裤子当中被撑起一块——下面涨得发痛,总是不好意思这时候去摸自己,双手只好无意识地在榻上乱挠。忽然指尖碰到一册硬硬的东西——眼角一瞥,见是一本书。 《南国十八招》。 “……剑寒兄,这书……怎么在你这儿。” “傅某那天早上起来看见的,本想着大概是未明兄遗落之物,就随身带上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归还。” 遭了,剑寒兄可是随便看两眼便能将招式学得形神具备的的奇才——东方未明冷汗噌噌地想——如果直接把一本秘笈交到他手里……这是要逆天哇。 不过即知如此,东方未明便开始想入非非那书中记载的第三招——当初他使得很是吃力,但假如剑寒兄学成的话——这么一想,嘴角便漏出两声傻笑来。 傅剑寒的声音随之一动,“这样……你喜欢?” 说着又把那块软肉吸进口中,双手把那件外衣从前面换到后面,这就把未明重新按躺下了。东方未明这个时候总不好说不是我是在妄想你学会了第三招——而且这下两人下半身贴合在一处,什么状况都瞒不住了。傅剑寒也感到硬物在大腿根摩擦,更加放心——喜滋滋地俯下去亲他。 两人起初只是嘴唇相触,后来便不约而同地张了口,喘出来的气互相呴濡着。未明感到舌头伸出来慢慢舔过他的嘴唇,舒服得小声叹息,自己也张口吐舌与之交缠;几块肉都软糯无比,恨不得化作一窝。这时傅剑寒却忽然凶猛起来,舌头侵入对方口中四处游窜,几次摸着软腭深入咽喉处;而胯骨之间的东西也顺势再前推一进,大有扣关攻坚之势。 东方未明倒也不是很慌,他可是见过世面的——至少见过一晚,跟现在剑戟相对的两根凶器都有些交情,不怕它们翻江倒海。而傅剑寒也没有太着急的样子,就任下面硬着先上手撩拨撄揉,五指顺着蝴蝶骨慢慢抚下,滑入腰窝臀缝之间;唇舌继续方才未继之业,在脖颈胸肌之间细品慢尝,忽然掠过乳首凸起,舌端一划,然后整个包含进去吮吸啮咬。未明先前只知回忆书上记载,哪里尝过这般麻痒入骨的滋味,一下身子便僵直了,喉间又窜出一声惊喘,胸膛忍不住上下挺动,像一尾离了水的鱼。 他心想剑寒兄定是学了书上第四第五第六招……的内容,自己当年则是一蹴而就,太过浮躁,果然眼下只有吃亏。但这亏吃的实在舒坦无比,虽然心头隐隐有些耻意,但浑身发热,被手掌摸到的地方更是熨烫无比,而胸口硬得发痛的肉点被齿舌拨来弄去,爽得令人魂飞天外。 而傅剑寒想的却是未明兄这肌肤果然温润滑腻,尤其是手底下这两瓣臀肉,又紧又弹,捏上去再放开便会微微颤动,勾得人停不下来——他向来知行合一,眼下得了趣味更是一捏再捏——好容易想起裤子碍事,这才解开腰带,把那些布料拉下来扔到一边。 东方未明感到腿间一凉——这才想起啊现在果然是数九寒冬——不对,这才想起那惊魂一夜的第十八招,顿时心里最后一点耻意也抛之脑后,唯独剩下森森惧意。他不介意和傅剑寒这么摸着亲着如胶似漆,但那腿间巨物如果没什么理由——比如救人一命之类的——就这么强塞进来,那可绝对受不了。他哼哼唧唧地把探到后方的手指一次次拂开,但对方是铁了心的要攻城拔寨,手上的力气也渐渐加重。东方未明可以摸到傅剑寒小臂上肌肉的绷紧,而此时他的乳尖被换了一边玩弄,舌头仿佛要钻进那个极小的孔中去;下面那话儿立即就弹动了一下,和他本人一般泫然欲泣。 傅剑寒脑子好使得很。他察觉从后方硬来不成,立即回马抄到前寨,一把握住东方未明的小兄弟反复揉搓;生着剑茧的掌心触碰最敏感柔嫩之处,带来的刺激可想而知。东方未明很快就沉浸在混合着刺痛和舒服的摩挲之下,真气仿佛化作了温泉,一波又一波涌上来、退下去,筋肉不自主地抻开拉长,连胯骨被人完全分开也顾不得。他觉得眼前恍惚白光一闪,喷发出来的时候脑袋里又空又平,好比大河决堤、冲得村庄田野成了一片光秃秃的荒地。 东方未明懵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一根手指已经潜进后面的穴口,倒也没印象中那么疼,只是这骨节仿佛比自己来得时候更粗大些,触感也更粗糙。或许是因为对方的动作有条不紊,慢腾腾地抚弄着肠肉,仿佛要把那些皱褶碾压弄平。很快第二、第三根手指又钻了进来,合力在一处前后探动,有时故意分开一些,好似在调训着箍紧穴口的那圈肉;有时又猛地曲起,关节顶在肠壁某处上下试探——直到弄对了地方,东方未明像被踩到尾巴的小狗一样呜咽起来,一声一声勾着人心里那根弦。 傅剑寒的喘气声越来越粗重,未明伸手环过去拍拍他的背,也没别的意思,就觉得他好像挺能忍的。结果这一拍就出了事,傅剑寒理所当然地理解成默许鼓励,这便直直地冲着身子插进来;一时没控制好力道,东方未明也不知道是被强行捅开的穴口更疼还是被压到身子两边的大腿更疼,幸好平日软功也算勤练过,不然这下多半要被撅成两半。但他这一次竟然硬生生地忍住没叫,自己还颇为得意,傅剑寒却一脸凝重地凑上来,在脸上舔了两下——这是没注意到的时候落下两行眼水儿。 “……没事,我……” 东方未明事后悔恨难当,这时候说什么都不该说这个,结果那人粲然一笑酒窝深陷,下半身的动作却是残暴无比——虽然方才退出来一点儿,这便插得更深,然后继续退出来,插进去;反复几次之后已然连根深入,弄得他喘都喘不匀,只能戚戚艾艾地叫了几声零碎的,一不留神便哭了满脸。他倒也不是没生过讨饶的主意,只是往往嘴里刚喊出一声“剑寒……”连个兄字都没出来,下身便迎来一波快的,撞得他昏天暗地。体内某处被顶对了地方,顿时连腰带腿都抽搐不止,更别提里面那些堆挤的软肉,一缩一缩蠕动得欢快。这下连傅剑寒也扛不住,他方才通了人事,捱到如今已是强忍,又抽插数十次后便尽数泻在未明体内。 他也不急着退出来,就勉强支着胳膊盯着身下的花脸,嘴角忍不住慢慢往上抬。东方未明只觉满脸咸涩,两颊都是泪痕,下巴垂着津唾,一定狼狈得要死。他闭着眼睛想要把脸藏到一边,结果又被傅剑寒掰过来亲了好几下,这才发现两人的额发几乎都湿了。他见汗水顺着傅剑寒的侧脸淌下来。一滴滴砸进脖子,不知为何口中干渴的很,简直想用口去接。 傅剑寒揉了揉他的头发,额头抵了下来,“……还成么?” “……啥?你说——”东方未明被问的莫名其妙,嗓子也哑的一塌糊涂。但傅剑寒似乎只是为了确认他还有力气,这便把他身子拉得微微侧过来一些,摸了摸两人相连的地方,这便又慢慢动了起来。他只觉眼前一阵阵发晕,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爽的,不过好像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重要的只有…… 我今天到底出门干啥来了?直到被做的昏过去,东方未明也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TBC 第四章 四、 杜康村的鸡叫得比别处都早。 不但叫得早,而且韵味不同;其声清而亢,冲而锐,隐隐透着一股难逢敌手的寂寥。 ——至少东方未明总是这么想。 他睁开眼,感觉天还是灰蒙蒙的,西北风如鬼哭狼嚎一般绕着这间四面漏风的茅屋打转。如果在谷里的话,这时已能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大师兄哗哗的扫雪声,二师兄的刀剑劈在木桩上咄咄作响。 他稍一动弹,便觉得一丝凉气钻进薄被,冻得人一激灵。身旁伸出两只暖烘烘的臂膀,将人往怀里拨了拨——就像阿花护着啃了一半的耗子似的。 东方未明是个豪迈又有血性的少年,当然受不了和储备粮食一个待遇。他想往前挪挪但被揽着腰的胳膊勒得死紧,腰还酸,一怒之下转身便想踹人,结果正对上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瞳孔极黑,跟夜猫子一样贼亮。 东方未明被盯得莫名心惊,脖子情不自禁地往后缩,被傅剑寒一口叼到了下巴上,又顺势滑下去咬住颈子上的凸起。他“唉”地叫了一声,满脑子都是剑寒兄牙关一紧血光四溅的场面,吓得不敢乱动。幸好傅剑寒不久便放开了咽喉要害,脸对脸地冲他一笑。 东方未明不知道他在别人眼中看来就像个雪里的柿子,又红又软,捏上去就会挤出甜汁;还以为自己的表情无比肃穆,完全可以把神智集中到正事上。 “剑寒兄,你要有麻烦了。” “我知道。” “……你知道?” “大麻烦。”傅剑寒笼着他的后脑,又顺着脊梁骨一路摸到腰窝,“这——么大。” 东方未明露出了生无可恋的眼神。傅兄都不要脸了,今后和他比试的时候自己岂不是丧失了最大的优势;还怎么打? “我说真的。有人要杀你。” 傅剑寒想了想,道:“……你师兄?” “我师兄干嘛要……咳,虽然我的确不打招呼便彻夜不归,但按照我们逍遥谷先己后人的规矩,二师兄要揍也是先揍死我。” 傅剑寒帮他揉揉腰,“我帮你挡着。” “别别,千万别,你去只会添乱——”东方未明脑中千头万绪,把回到谷中什么该说什么不能提都一一理清楚,还有昨日那个跑掉的紫皮怪人,要如何消除这个大大的隐患,都必须事先想好对策。他发了一阵子呆,直到傅剑寒从床上爬起来想要捡地上的衣服,才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别碰!!” “怎么了?” “我的衣服上沾的都是毒。”东方未明垂头丧气地扶着腰,“只有我亲手洗。你去帮我打点水来。” 傅剑寒看他样子也知道昨日累狠了,有些心疼,便道:“沾上毒便不要了罢……要不你先穿我的回去,改日我再送你件新的。有袖子。” “谁要你送,我衣服多的很!”东方未明感觉就像被乞丐硬塞了一枚铜板,愤愤不平地叫起来, “这身行头是我还没拜师之前置办的,当时感觉袖口破碎的效果更有老江湖的气概,才特地选了这件——我总共有五套一模一样的!” ……但是你这袖口已经一路碎到肩上了啊,傅剑寒想。“总之这件不要了。你再躺一会儿,我把别的收拾收拾。” 未明两眼一翻便躺平装死。他确实觉得下半身哪里都疼,尤其是某个不好说的部位……耳边不一会便传来哗哗的水声,眯眼偷瞧,见剑寒兄笑吟吟地端着盆子出去了,没多久拎回来一桶水,一根竹制钓竿,把几件衣服大致搓了搓便挂在竹竿上晒出去。他见惯了傅剑寒舞刀弄剑,豪饮高歌的样子,忽然见到他这么老老实实地做些杂事,颇有几分新奇。突然想到自己身上也是干净的——莫非昨晚睡过去之前他还帮自己洗了个澡么? 东方未明恨不得变成一只甲鱼。他把自己缩进被子底下,又觉着这被子怎么这么冷,又轻又薄,也不知道塞的是棉花还是芦絮。 天大亮的时候,傅剑寒从村口的小吃摊那儿买了早点回来。东方未明一边喝粥一边细细交代了昨日在森林里跟人对上的前因后果。傅剑寒听得眉峰皱起,本来飞到云端的心情总算有少许被拉回了地面。“未明兄,你既知他们要对付的是傅某,何不与我先商议一番,定要急着一个人动手?” “你这些麻烦都是跟着我南下才招来的,我自然要负责呀。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那个紫皮怪物回去真的按计行事,还真是挺恶毒的;那些瘾君子为了得到他手上的药物,也不知会使出什么下三滥的伎俩。” 东方未明嚼着包子,如说书一般绘声绘色地道:“比如说你那个屋子,连门锁都没有,他们可以趁你不在偷偷埋伏在里面,待你从酒馆回来还晕乎着,一推门,劈头便是一刀!又若是遇上了用药高手,直接从墙上的裂缝里吹点迷香进来,人在睡梦中便着了道……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隔几日我从逍遥谷来杜康村逛逛,发现哪儿都找不到剑寒兄了;就觉得这村口卖的肉包子味道怎么这么熟悉……” 傅剑寒拍桌大笑,停都停不住。 “……笑什么笑这个故事很悲伤的啊!” “……傅某理会得。”傅剑寒一边擦干眼角的泪花一边道,“为了不让未明兄吃坏肚子,在下定会小心了。” 吃过饭,东方未明严词拒绝了傅剑寒回榻上再比划一番兵刃的请求,趁着时候还早便匆匆往谷中赶。身上披的还是好友的红衣。幸而这几日师父正在头疼小师妹不肯习武的事,对他这般惯常的闲逛溜号没太上心。而未明也自然不可能坦白昨日遭遇的全部细节,只说和疑似天意城的杀手打了一架,为对方的毒水所伤。无瑕子敲打了他几句,又嘱咐今后不可随意逞强。倒是谷月轩听了他的转述有些忧心,“从那两名杀手的话听来,竟有不少名门正派的弟子也曾服用极乐散,被天意城当做把柄;在下以为,我们应当速速通知各大门派加以防范,最好能将这些被控制的弟子先行调查出来……” 东方未明赶紧拉住他,“大师兄万万不可!这种事如果暴露出来,等于说是那些门派被我们瞧见了见不得光的丑事;恐怕会引起那些门派对逍遥谷的怨恨。” 荆棘也道:“切,别人门下的弟子不争气,关我们什么事。何必惹得一身腥。” 谷月轩道:“可是,如果就这么听之任之,等于在武林正道中埋下了不小的隐患……” “大师兄放心,此事不可声张;我在几个门派里有些关系不错的朋友,我私下悄悄提醒他们一下,暗中调查便是。” 至于那些关系不怎么样的门派……呵呵那就随便他们去吧。 总算把师父师兄给安抚好,东方未明又恢复了三天练功两天闲逛的日常生活。为了表现他的有钱豪气,回去还衣服时便给傅剑寒塞了一堆貂皮围脖,熊皮手套,还有一整张稀有的银虎皮披风。等他光溜溜地被傅剑寒摁在银虎皮上面捅的时候,才恨不得回去给当初那个瞎充大方的自己一招庐山升鸡霸。 东方未明整个胸腹都埋在灰白相间的毛皮里,更别提胸前两点已经被玩弄得红肿充血,随着身后之人大开大阖的动作在长长的硬毛和细软的绒毛上刷来刷去,每一下都激得他想叫又叫不出来。下身的柱体涨得几乎发紫,可怜地吐着透明的汁液,但因为根部束缚着的白色布条而无法释放——起因也是东方未明自己说了一句“别把虎皮弄脏了”。他现在再想自己动手拆掉,傅剑寒便不许了,一次次把他的手腕抓住放到腰侧。 话说剑寒兄你平时都用你那根绑发的带子干了些什么呀?!拿来做这种事,将来你能问心无愧地把人家缠在额头上吗?!! 东方未明前后都被逼得不行,口里断断续续地喊了不知道些什么,那声调自己听着都觉得有点羞耻。他的散发披在背后,腰窝深陷,从高高翘起的臀到低伏在榻上的背部中间划出一条深沟。两块耸起的肩胛骨像蝶翅一般微微扇动。傅剑寒的阳具已将他的后穴彻底打开,嫣红湿润的软肉不断被翻出来一些又推回去,里面的无数皱褶也被反复推平又重新堆聚到一起;其中隐藏着一个妙处,每次擦过磨过都能引出东方未明一些新鲜的反应:有时候是哼两声细软的呻吟,有时候是大腿根部痉挛不止,带着温暖的内壁也狠狠夹紧;这般销魂入骨的滋味,不得不说即便是生平喝得最畅快的美酒都无法比拟。唔,这么比较着感觉有些对不起未明兄,还是继续努力吧——傅剑寒如是想。 他以前活得潇洒快意,却也淳朴简单,从未幻想过如此私密的肌肤之亲。傅剑寒曾担心过这么做是不对的——不为其他,只是因为他太喜欢、太珍惜未明兄这个朋友了,哪怕只是一起喝喝酒打打架也好,这份友情太纯粹,太舒服,他本不愿发生任何变数。可是当他瞧见雪夜里那个一见他便双眼一亮,笑得像喝了蜜酒一样的东方兄,又觉得变了不一定是坏事——至少过去他没想过可以这么近地抱着他,亲着他,弄哭他。 “哈啊……真的……不行了……” 东方未明这次是忍无可忍,一定要解开那根该死的带子,没提防被傅剑寒就着相连的姿势翻了个身。这下方才被撞击得泛红的屁股又不时蹭到毛皮,痒得不行;幸好这时傅剑寒终于把绑在他下身上的东西拽开了,那话儿就像未明本人一样先懵了一刹那,随后才喷出黏稠的浊水来,弄脏了被摩擦得发红的胸口。乳首的两个小小的突起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被白液滴在四周,颇有点寒梅映雪的意思。 东方未明泄过之后照旧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唯有后面的内壁还在吞吞吐吐,又吸又含的,带来一阵阵锐痛和麻痒混合的快意,把他累得不行。傅剑寒还坏心眼地一边动一边在那个软下去肉柱上捏几下,仿佛要榨尽里面的余津。他只觉整个人在浪头上沉沉浮浮,虽然很痛,但还是很舒服。糊里糊涂地不知过了多久才等到剑寒兄也射了一次;之后却不肯好好地把分身撤出来,继续堵着入口,抱着他在披风上亲。东方未明扭了扭酸疼的腰,自己想往后退,又被他按住不让动。 “……你,你你你还想干嘛?!!” “……拔出来的话,东西会流出来的。” 傅剑寒咬着他的耳朵小声道,仿佛他做了一件异常体贴的好事,“会弄脏银虎皮。” “……弄脏就弄脏吧大不了再……再……” “……再来一次?” 我怎么就改不掉这瞎送礼的毛病呢,东方未明绝望地想。反正老子箭术百步穿杨,银虎再猎就是了;但是下次弄到虎鞭鹿茸可千万别送了啊,否则还不如把剑寒兄的头带吃下去算了。 TBC 第五章 五、 近些日子傅剑寒很少见到东方未明了。似乎只因某次他们论剑论得太过深入,回去之后未明恰好遇上师父检验武功,由于下盘不稳表现奇差,被师父并师兄狠狠教训“砥砺”了一番。东方未明痛定思痛,决心发自真心地练功一段时间。也算是为了年底的“少年英雄大会”做准备。虽然他知道以自己的根基,想从二师兄哪里夺走出战名额的机会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但他东方未明素有雄心壮志——至少不能输得那么丢脸。 以上种种内情都是傅剑寒在洛阳的驿站收到东方未明的来信时方才知道的。随信还附上一柄样式普通但看得出也是花了不少心思铸造的长剑,和一堆止血生肌清心静气的丹药。傅剑寒读着读着便忍俊不禁,把剑和药物都收起来,只摸出一盒再造膏压到枕头下面——等未明下次来时说不定可以用上。 既然东方未明说了要专心习武,他亦不好总去打扰;而未明之前警告过的什么杀手什么天意难违,暂且还没个影儿。于是傅剑寒又恢复了过去的平静日子,缺钱使时就在杜康村采矿垂钓,帮人造酒;闲时在湖畔练剑自娱,或去酒馆小酌几坛。然而这些以前一个人做来妙趣无穷的事情,如今却不约而同地变得平淡没有滋味。有时一天便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夜间躺在床上却仿佛过了数十日那么长。 听村人说,杜康村后山的猴子看上去常常醉醺醺的;或许当初它们捡到了腐烂的果子,那汁水自有一股异香——这便是自己发酵的果酒了。猴子先前有东西果腹便能乐上一天;可尝过了酒味儿之后,一日不饮便烦躁不安;不但学会了采集百果自造佳酿,猴儿酒不够喝,还会溜进村子来偷酒。 我便如同那只学会了饮酒,醉酒,馋酒,却又无酒可窃的猴子,他想。不知道令狐大侠当年被困思过崖的时候,是否也是如我这般,抓心挠肺,日思夜想? 想到先辈年少时的种种事迹,傅剑寒蓦地灵机一动:我何不也与未明共创一套剑法,以寄情义,托寸心? 要想从头创出一套新招式,那是何其艰涩,一般唯有练剑数十年有所大成的大家方敢于做此想。然而傅剑寒天性洒脱,不受常例拘束,又天赋奇高,打定主意偏要做成这件事。他打算先自己想出些雏形,再与东方未明切磋比试,请他品评一二,取上名字,这便算做两人共创的剑法了。 重新找到想做之事,顿时令人精神一振。从这日起,傅剑寒一连数日跑到自己最爱的习剑之所,一边思索一边持剑比划;他虽对融汇所见所闻的各家武功有一些心得,但毕竟年少气盛而经验不足,越是苦思冥想越是容易走入死路,无法将想象中招式的威力彻底发挥出来。 这一日连续练过数个时辰,他忽然松开手中剑柄,仰面往雪地上一躺,对天发愣起来。 唉,傅某果然还是太小瞧了剑术一道的博大精深——那些个令人惊才绝艳的招式,大多都是经过某些剑术大家一生的锤炼、甚至门派中数代人的琢磨才得以完成的啊。可是如果只想出些徒有其形不得其神的花架子,又觉得配不上未明兄……听说人在烂醉之后反会有些平时得不到感悟。啊,果然还是没有酒不行。 傅剑寒一跃而起,将长剑插入腰间,健步如飞地往城中酒馆赶去。 他时候来得巧,正碰上杨云和一个摇头晃脑的读书人争论酿酒的祖宗究竟是杜康还是仪狄,两人皆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听得傅剑寒头大如斗。 “老杨,说了半天你边上的杯子也没喝下去一半,我要是杯中那三蒸三酿的西域葡萄酒,恐怕会伤心地嚎啕大哭吧。” “呵呵,不留下来被懂酒的人细咽慢品,却拿来填你肚子里的无底窟窿,这佳酿便会开心了么?” 杨云嘴上这么说,却仍把一只酒壶抛上半空。傅剑寒飞起来一把搂在怀里,开心得就像捧着一堆蟠桃的猴子。 他打开壶盖深深吸了口气,顿觉满鼻酒香,未饮先醉,其乐陶陶。 杨云见他的模样便摇头微笑,转过脸继续和书生论辩。忽听外面传来一声轻笑。“两位大哥都不必争了。我看二位说得都甚是有理。” 除了傅、杨等人,酒馆内其余的几名酒客也都抬头望去,皆感眼前一亮。一名打着折扇的白衣公子昂首阔步的走了进来。此人生得眉目如画,肤白胜雪,相貌十分扎眼。若说东方未明已算颇有几分俊俏,那来的这人更比他还清秀十倍。连傅剑寒都暗赞了一句好俊秀的人物——只是也太过阴柔了些。 白衣人冲杨云和书生略一拱手,道:“小弟偶经此地,听店内两位大哥议论造酒之宗,甚是有趣,不禁驻足聆听,万望勿怪。” 接着他也高谈阔论一番,句句引经据典,说得那两人皆点头称是,握手言和。傅剑寒读过的书不多,熟知的只有各种江湖典故,实在听不懂他们在谈论什么。不过他也不感兴趣,只管自顾自地牛饮。 这时一个熟悉蓝衣人影嗖地从门外窜到眼前,冲他嘿嘿一笑,还未招呼,忽然皱眉一愣,转头在酒馆内扫视一圈,才向对面招呼道:“杨兄,书生前辈。” “原来是东方小兄弟,好久不见了。” “是是,师父方才解了我的禁足……书生前辈,我平日习字的澄心堂纸用完了,这才进城来买些,可不是专来酒馆的啊。您可千万别对我师父说——最好师兄也别提……” 东方未明边说话边比划,书生看着也呵呵笑了,“那是自然,自然。”说着向杨云摆手道:“这位老兄,我还有些事儿,这便少陪啦。” 杨云与他举杯作别。未明凑过去看了看杯中物,鼻翼扇动两下,笑道:“杨兄自带的葡萄美酒?藏在何处?” “自然是填了海啦。” 杨云指着对面的傅剑寒道。 “未明兄?” 傅剑寒赶紧露出一个请君共醉的笑容。 “啊,兄弟,你也来啦。” 东方未明十分敷衍地答道,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那名白衣公子。“这位是——” 那白衣人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回首微笑道:“原来是东方兄。你我曾在城中有过一面之缘。” “对对,你就是那位……江……哈哈哈风兄弟。” 白衣公子眸光微冷,面上仍笑道:“上次一别匆匆,东方兄风采依旧。” “岂敢岂敢,风兄乃人中龙凤;在风兄面前,不敢提风采二字。” 啊,原来你也觉得他生得好看。傅剑寒瞟了一眼酒坛中的倒影——怎么看都是个邋遢酒鬼,不禁心底有些泄气。 “难得再遇,不如我请东方兄喝上一盅?” “……那便劳烦风兄破费了。” 东方未明看上去仍是兴高采烈的,但那种语中的调调儿让傅剑寒觉得有些怪异——不对,未明若当真觉得快意,不会表现得如此规矩;与其说是君子相交,倒不如说是心生防备才对。他抱着酒壶装作微醺,偷眼从后面观望;见东方未明与白衣公子聊了些什么杯装什么酒的老生常谈;那公子说得虽多,自己却不肯饮,坐了片刻便离去了。 见那白衣人走远,东方未明立即坐回了他们这一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道:“杨兄……那谁,勿怪小弟不懂礼数。方才那人——嗯,以后与你们慢慢说来。” 杨云意味深长地一笑,“东方兄弟何必客气。这儿都是自己人。看,又来一个。” 说着向外招招手,果然见任剑南负琴走来,笑道:“难得人齐了。东方兄,小弟听说前些日子你与谷大哥一同除了一个拦路抢劫、鱼肉乡里的山寨,将匪首绳之以法,在江湖中大大出了一回风头。” 东方未明面皮一红,摆手道:“别提了,那黑风寨虽大,都是些只会舞刀弄棒的杂鱼;其实我师兄一人足矣,我也就是去见见世面。”然而他灌了几碗新酒下肚后,话便渐渐多了起来,开始拍桌讲起除暴安良的趣事种种。 “……那焦小,身高九尺,体壮如牛,却虎目噙泪,依着那干瘪瘦子哀生生地叫起来:‘好哥哥,就是他们两个欺侮我——’ 瘦子大怒,指着我二人吼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欺负我可爱的弟弟——’” 东方未明一人分饰多角,手舞足蹈地演着一出“逍遥双侠大战黑风寨”,说到“可爱的弟弟”时还一手搂过左手边的杨云,害得天山派大弟子把刚斟满的一杯酒泼到脸上。傅剑寒被他二人逗得捶桌大笑,连对面的任剑南也笑得捂嘴揉肚子。 杨云无奈道:“东方兄弟,我看比起逍遥派武功,你恐怕在说书上更有天赋才对——” “哪儿能呢,小弟可不想跟徐家兄弟抢生意。”东方未明笑道,忽然一把抢过傅剑寒面前刚端上的一坛宝丰,捧起来就往口中倾倒。他如今内力丰沛,一口气灌下去半坛才停。 傅剑寒又急又笑道:“唉唉唉未明兄,今日这是第几次抢傅某的酒了?” 东方未明亦笑道:“你一人把杨兄带来的西域美酒喝了个见底,还怪我抢你的??” 说话间他手臂一抖,又洒了一些酒水在桌上。于是拍桌大喊道:“小二!再上两坛宝丰!” “来咯——” 小二匆匆奔向柜台又捧着酒坛走来,这一来一去间东方未明用手指蘸着水极快地在桌上写了几个字——酒中有诈。接着装作脚下踉跄,手臂在桌上一撑,把酒浆抹得干干净净。 杨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在鼻端轻嗅,仿佛不经意地又放下了。傅剑寒则在桌子底下拍了拍东方未明的大腿,又看似随意地来回搓了两下。 东方未明被吓得打了个酒嗝,赶紧把膝盖并紧了。任剑南咳嗽了起来,看似捧着杯一饮而尽,实际却倒进了袖筒。其实今日他方踏进洛阳酒馆便觉得气氛有些古怪:首先店里的客人不多却个个看着身负武功,本地常客却一个都不见;其次傅兄和东方兄竟然谁也不来灌他,反倒有意无意地阻着他喝酒。他正低头思量,那边东方未明又挥手招了伙计过来,好像喝高了一般笑嘻嘻地道:“小二兄,你们刁老板娘呢?今日怎么不见??她上次可答应了帮我留一坛子六十年陈的三锅头汾酒……对了小二兄,你看着也有些眼生呐——” “掌柜的回乡探亲去啦……我是她的远方外甥,过来帮几天忙。既是客官预定的酒,我这就去后面找一找——” “不必啦。” 未明忽然出手如电,如掐住毒蛇七寸一般抓住他的手腕。“那是我信口胡说的。况且你的这双练过不下二十年朱砂掌的手,拿来搬酒也太过可惜。” 那小二虽吃了一惊,但应变奇快,立即用空着的左手猛切东方未明后颈,同时口中打了个呼哨。东方未明不得不松手避过,让他逃了开去。此刻店中的几名客人几乎同一时间奔向酒馆的数个出口,将门窗紧闭,插上木板。随后从四面包夹,将这一桌四人围在当中。其中站得最近的,是一名头带斗笠的瘦高汉子。此人手臂干枯,腰佩一口柳叶长刀;虽时不时屈下腰剧烈咳嗽,像个病痨鬼,却散发出一股令人忌惮的气势。 他揭开笠帽,露出一张疤痕交错的脸,嗓音嘶哑难听。 “你们四个里面,哪一个姓傅?” TBC 第六章 六 傅剑寒还来不及站起来,便听一个清亮的声音答道:“你找傅某有何事?” 东方未明双手抱臂,“霍”地拦到他前面,与刀疤客对峙。杨云讶异地一挑眉,任剑南则低头抿了抿嘴角——其实是在忍笑。 傅剑寒忍不住一手扶额,只觉两颊热得很,太阳穴突突地跳,一时连反驳都忘了。 刀疤客冷冷地瞪着眼前的蓝衣人。“你姓东方。”说着伸出一根柴枝般的手指,从四人身上一一点过,“你姓杨。你姓……” 任剑南将七弦古琴轻轻置于地下,手搭着剑柄站了起来。“……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刀疤客摇头道:“我只找姓傅的。其余人,可以滚。” 然而伪装的店小二和店里其他的客人并没有让出去路的意思,仍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像要出手。 看来他们之间并非上下从属的关系——东方未明脑筋飞快转动着。况且,从眼前这人的气势来看,应该是个心高气傲的高手,必定不屑做出在酒里下毒的事。所以,这两拨人——或许更多,虽怀着类似的目的,但立场却绝非一致。以自己推断,他们大概同样从“天意城” 那个地方接到了类似悬赏单子一类的东西,然而僧多粥少,在独一份的花红面前,这伙人未必能够通力合作。 见桌边四人都凝立不动,却已默契地一人守住一个方位,那刀疤客又道:“哪怕是江湖黑道,也是讲规矩的;除了正主儿,并不与闲杂人等为难。” 东方未明轻声哂笑,尚未说什么,任剑南已先一步答道:“前辈此言差矣。在下虽然武功低微,然而任谁想要伤害我的朋友,都需问过在下手中之剑。” “多谢了,剑南兄——”傅剑寒话未说完,东方未明又笑嘻嘻地抢着对刀疤客道:“不知前辈找姓傅的是为讨债,还是寻仇?若是来讨债的,我这里还有些闲钱可以替兄弟垫上;若是寻仇的嘛,不如将当年结仇的恩怨因果从头道来,我与前辈细细开解开解,说不定还能一抒胸襟,了却积怨……” 刀疤客不耐烦道:“并非怨仇。废话不必多说,你若定要为姓傅的出头,这便划下道来,让我领教领教小子的高招。” 东方未明摆手道:“既然无冤无仇,又何必动手呢。师父经常教我,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要有侠义之心,以德服人,不要成天打打杀杀的,什么事情都诉之武力。” 说着他右手猛然化掌为拳,一招扶摇直上将人打飞出去数尺。 这一出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握着拳头揉了揉手腕;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打中。店小二等人更是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但就在其后一瞬,蓝衣少年的衣服领口被人猛地一揪,向后拉开数尺。他还来不及眨眼,便听面前“锵——”的一声,一刀一剑以刃相击,撞得火星四射——锐利的刀风几乎刮到了他的鼻尖上。 东方未明惊骇不定。他连刀疤客何时爬起、何时拔刀的动作都不曾看见,若不是傅剑寒那一揪,恐怕被劈中的就是他的脑袋了。此时杨云出声道:“狂风刀?!你是……十多年前与‘刀中之虎’齐名的‘刀中之鬼’、快刀周三。听说您五年前在川蜀一代销声匿迹了,不知为何今日又重出江湖,还要与小字辈为难?” 刀疤客轻哼一声,旋即扬刀快攻。“没有理由。” 他刀势陡沉,速度却分毫不减;而傅剑寒非但不退,反而抢进中宫,刷刷连出数剑,刺得皆是对手出刀后的虚处。这份眼力、胆魄令刀中之鬼也暗吃一惊,在刹那间,他竟无法判断会是自己的刀还是对方的剑先中,不得不将狂风般的斩击改为攻守皆备的刀弧——那片柳叶薄刀被他舞成了一团惨白雨幕,刀刀斫在傅剑寒的剑身上;一时间金石交鸣、脆快无比,令东方未明脑中倏地浮现出前不久方学会的两句诗“大弦嘈嘈如急雨” ,“大珠小珠落玉盘。” 但此时他可没有观望这场激斗的余裕了。将他们包围在垓心的七八名杀手一拥而上,有的使短刀短剑、有的使铁笔暗器,向包括傅剑寒在内的四人袭去。傅剑寒与刀疤客战得正酣,无暇顾及来自侧后的偷袭,似乎也全然不在乎——自有东方未明、杨云、任剑南三人轮番为他挡去旁的敌人。酒馆内地方狭小,又有廊柱桌椅等物碍事,长剑反而处处受阻,不若敌人的短兵器进退自如;东方未明不由得担心起杨、任二人来。他双掌齐出,一手拨开使朱砂掌那人的掌力,一手震落几枚铁莲子,同时还分神向别处瞧。但见杨兄任兄各自对上了二、三名敌人,皆不落下风:杨云的天山武功与逍遥谷殊出同源,身法灵动,举重若轻,将一柄钢剑使得如同匕首一般快捷,倏忽间已点倒一人、刺伤一人;而任剑南的家传武学出招工整大方,兼具几分凌厉霸气,又仗白晶剑之利,镇五岳剑法到处,竟将格挡的三把武器一齐从中斩断。但这群黑道人物的身手均是不要命的路数,弃了武器后便以拳脚胡乱强攻,此时任剑南剑招已老,只得斜身退避,一时险象环生。 东方未明还在与那名伪装的小二近身缠斗。朱砂掌招式虽远不及天山六阳掌精妙,但对手练拳掌确实颇有根基,掌力雄浑刚猛,甚至有几分丐帮绝学降龙十八掌的气概;东方未明见一时难分胜负,心道:敌众我寡,如今可不是比武讨教的时候,倒不如略施小计、先减一减他们的人数。他卖个破绽,引对手马步攻其下盘,突然步法一变、在对方的膝盖上踏了一下、借力一跃,直接窜到了房梁之上;还顺手抄走桌上的半坛子酒。使朱砂掌的那人不料他临阵脱逃,仰面向梁上寻觅踪迹时,东方未明恰好迎头泼下一捧酒水,淋了他满脸——偏生那酒中又被事先下过毒,那人顿时嚎叫一声,捂着眼睛在地上翻滚。 “剑南兄,往巽位!” 东方未明大喝一声,任剑南瞬间会意,往东南闪转时十几枚细薄暗器破空袭来,将他的三名对手全部罩入。东方未明以毒酒种生死符,威力陡然增了一倍——原先需要打入要害方能伤人,而如今只要擦着皮、割着肉,便催人毒发,摇晃不支。 “杨兄,贴墙!” 余下几名杀手见他意欲故技重施,全都叫骂了起来,纷纷将手中兵刃向房梁上射去。东方未明以膝弯勾住横木、整个人倒挂下来躲过这波袭击,同时将空了的酒坛猛抛过来,砸中一人的小腹。杨云再从后方补刺两剑,顿时先前还成包围之势的敌人几乎全躺到了地上。 酒馆正中,狂刀快剑越打越快,几乎融为一团灰影。蓦地一阵寒光交错,两条人影终于分开。只见傅剑寒浑身上下均被汗水浸透,如同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但他面沉如水,呼吸慢慢调匀,竟隐隐显出一种与年纪极为不符的宗师气度。而刀疤客握刀的右手自然小垂,仅有额头冒出几粒汗珠,看上去远比对手从容。 东方未明小腹一卷便坐回了房梁上,此时瞧得心惊肉跳,连自己都忍不住屏住呼吸。杨云和任剑南将几名中毒受伤的杀手踢到一边,点了穴道;东方未明与他们交换着眼色,谁都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出手相助。 刀疤客忽然又爆发出一阵剧咳。紧接着传来哗啦啦的一阵木头断裂声——竟是两人先前激斗之处,桌椅板凳被刀风剑气割得七零八碎,杯盘酒盏全部砸到地上。只因二人的刀剑太快,还需等上那么一瞬才至崩碎。 那刀疤客好不容易平了咳嗽,抚了抚胸襟,开口道:“你小子的剑法像武当又像青城,有几招还似华山,但呼吸心法却都对不上。莫不是专好偷学各家各派的剑术?” 傅剑寒淡淡一笑,并不在意。蹲在梁上的东方未明却恼了,大声道:“呸,我看你的刀法像切菜又像剁骨,说,你是不是偷学了我小师妹的庖丁解牛刀?” 刀疤客抬头望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道白气。他尚未出言,对面的傅剑寒倒先笑了:“前辈的刀法当真痛快!!晚辈有如连饮三大碗刚烫好的老姜泡酒,简直连三年的陈年老汗都出来了,爽快!” “看来这家伙是不要我们插手了。” 杨云抬眉道。东方未明这时才终于舍得跳下来,藏在他身后小声嘀咕:“这话说得倒有气势,仔细想想其实有点恶心……”任剑南摇头轻笑,接着脸色一僵,从地上的一堆木渣中把古琴拾起来,又心疼地掏出丝帕来擦拭。 刀疤客反而面色稍霁,“你年纪轻轻,剑也挺快。” 说着他扬刀再攻,刀光如山势重重、浊浪层层,看似一刀,却仿佛从四面八方一齐劈到。傅剑寒纵身跃起,在空中翻转后猛然下坠,剑尖支地而剑身急转,将聚合的刀风从中搅乱。刀疤客变招横抹,傅剑寒却有如预先料到他的变化一般俯身下压,利用剑身的弹力再次腾空,剑尖先挑后挂,令刀疤客慌乱中连退数步,口中喃喃自语,“……这一招……却是出自何门何派?何门何派?!!” 傅剑寒并不进逼,从空中落下后便立在原地,斜眼向三名好友看去;正逢未明也大气不敢喘地死盯着他,于是咧嘴一笑。 与洛阳酒馆一街之隔的小巷中,打着折扇的白衣公子双目阖上,正在凝神窃听酒馆内的刀兵之声。 一个皮肤青紫的怪人不知何时站到他身侧,桀桀怪笑道:“花,你不是最喜欢抢单的么,怎么这桩生意却没了兴致?” 白衣公子仍闭着眼睛,微微抬了抬嘴角,“我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与人合作。何况,我也只喜欢在猎物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动手。” “还真是好心啊,呵呵呵……” “过奖,我只是和你一样,不愿做赔本的买卖。” 说着他蹙眉道:“狂刀输了。” “你确定?” “他的刀绪已经错乱。不再是一股扫尽尘埃的劲风,而是一团不知何去何从,胡乱走动的暴风。” 怪人张口大笑道:“……你果然不适合当杀手。简直像个东瀛的诗人。” 白衣公子不再理睬他,转身向黑暗中隐去。 TBC 第七章 七、 东方未明很苦恼。 眼下他满心都在纠结一个疑问:徐兄说我的武功还在剑寒兄之上,他会不会是在蒙我?? 不,不会的,徐兄可是个文化人。 ……所以说,如果是我对上这个狂风刀,肯定也是能击败他的……吧。应该。 总之我起手先洒一把石灰粉,降低他的眼功……不不不,上次徐兄称我为“洞烛先机”时还说,如果我在战斗中使用超过一百次石灰粉,就送我“白面圣君”的称号。但是这个称号有点那个我不想要啊。 他愁得眉毛都耷拉下来,这时同在观战的任剑南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赞道:“傅兄的剑术当真不拘一格,收发随心。我总是在想,倘若祖……倘若独孤九剑不曾失传,傅兄定然是最合适的传人。” 未明忽然想到,当年他还没拜师的时候在杜康村遇到一个老乞丐,满口胡言乱语,让他在“如来神掌”“独孤九剑”和“打狗棒法”三本武功秘笈中挑一本。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我只想你把钱还给我。” 然后老乞丐就很生气地渡水跑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东方未明赶紧在心中安慰自己,嘴上道:“的确。不过傅兄现下融汇各家所长,自己创出一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招,更是厉害之至啊。” 任剑南点头道:“不错,是小弟想法太拘谨了。说不定,傅兄今后会成为自己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呢。” “所以我们不妨从今日起收集他的随身之物,剑啊酒葫芦啊之类的,将来傅兄扬名立万了,便可卖给欣赏他崇拜他的人。”未明想着想着又狡笑起来,冲战圈中的两人喊道:“苟富贵,勿相忘!” “呵呵……东方兄真会说笑。” “我可是真心的。假如说有小虾米前辈用过的东西传世,剑啊刀啊拳套啊等等,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搞到手,就算倾家荡产也值!” “小虾米前辈用过的啊……”任剑南笑了笑,“真正传世的似乎也只有‘圣堂之钥’了。可惜那物……唉,听闻当初引起了不少腥风血雨呢。” 不知为何,东方未明胸口猛地一紧,仿佛被人用手掌扯住了心脉。他深吸了口气,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他们二人聊得如此悠闲,自然因为场中好友已经占尽优势。先前那一阵拼斗过后,傅剑寒眼看着汗流浃背,体力消耗比对手更巨,可见其内功、后劲应略逊于刀疤客;然而又撑过二十来招,刀疤客蓦然身形一顿,速度渐渐放缓,脖颈、四肢还时不时怪异地抽动两下,好像有只无形的怪虫一直叮着他似的。对决之时,哪容如此疏漏? 傅剑寒立刻抓住时机反客为主,剑光如寒江奔泻,月辉流转,往往前招未尽而后招又至,将对手逼得毫无喘息之机。刀疤客又勉力招架了十来招,傅剑寒猛地斜地疾刺,剑尖直指对手侧肋——这一剑倘若刺入,刚好自下而上挑中心口。但剑锋方才划破了衣衫,刀疤客便双膝一抖,颓然坐倒在地。傅剑寒也及时收了力,内劲退返时剑身震颤不止。 那刀疤客仿佛对自己的死里逃生浑然未觉,兀自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拼命倒入口中,甚至像狗一样舔舐着油纸上的残余。这副模样与方才杀气纵横的刀中高手判若两人,但旁观者如东方未明等却生不出幸灾乐祸的情绪,纷纷移开视线。 虎落平阳,英雄落魄,总归令人不忍卒视。 异样的平静仿佛持续了很久。刀疤客的手腕终于不再战栗,抬起头来,目光从还站着的四人脸上依次划过,仿佛在考虑着从那一个开始灭口。东方未明此时出声道:“……销魂极乐散?” 刀疤客点头道:“……原来你便是那个逍遥谷的小子。” “嗯,毁了你们药田作坊的事,也有我一份。不过你们为什么只冲傅兄下手?” 刀疤客望了望蜷缩在墙角的其余几名杀手,轻蔑道:“我们?呵呵呵……原来在别人眼中,老夫不过是和这群蝼蚁一般的货色罢了。” 傅剑寒道:“前辈刀法如神,晚辈佩服得紧。若不是身患隐疾,也不至于让晚辈得了便宜。” 刀疤客摇头道:“输就是输,老夫还不至于跟个后生耍赖不认。” 东方未明心中一动,他知道这种心高气傲之人往往不屑于说谎隐瞒,因此故意试探道:“前辈的武功固然比那些人高出不知多少,但是因药而受制于人,成为别人杀人灭口的工具傀儡,又与他们没有什么分别了。” 他话一出口便被刀疤客狠狠地盯住了。东方未明虽然心虚外表却不甘落后,也以一副斗鸡般的神情挑衅回望;却被傅剑寒看似无意动了动的背影挡住大半。结果刀疤客瞪了一会儿,居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说得好!小兄弟直言快语,老夫欣赏你。” 东方未明“唉?”了一声,又听那人缓缓道:“五年前,老夫为仇家所害,重伤濒死,幸得一名神秘人物救治。此人非但救我性命,见我伤痛难忍,还赠我一味灵药,服下后肢体麻木,连刀割腐肉的剧痛也能挨过。然而之后刀伤渐愈,老夫却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味药了,并且用量越来越大;起先是半月服用一剂,后来则是十日一剂,到如今的日日必用,否则不出一时三刻便痛入骨髓,难以自持。” 东方未明恍然道:“自此,救你那人便可任意指使前辈,与驱策这些人一般……” 刀疤客摇摇头,道:“老夫自甘堕落,焉能怪得他人来?为求一日之药,此身人不人,鬼不鬼,只知领单杀人,却再未逢快意一战——” 说着他撑刀立起,指着傅剑寒道:“少年人,你年纪轻轻使剑便如此了得,实在了不起。可愿再与老夫比划一二?” 傅剑寒笑道:“前辈仍愿赐教,傅某求之不得。” 刀疤客口中轻叱道:“当心了!”随即一刀劈下,速度不如先前那么快,然而刀法圆融,后劲绵绵,极有大家风范。傅剑寒持剑迎上,使得还是先前那些杂七杂八的套路,但用法又有些微不同,仿佛随心所欲又恰好总能见招拆招;东方未明仅在一旁观战,都深觉获益无穷。 此时忽听门口处轰然巨响,竟是有人将木板封住的酒馆大门硬生生地踹开了。一时间灰尘乱舞,呛得人睁不开眼。众人忙向发声处望去,见一名红褐短发的青年矗立门外,手持一刀一剑,眉目凌厉,宛若斧凿。东方未明惊喜地唤了一声“二师兄!” 但想了想却没敢迎上去,反往后退了两步。唯独比试中的两人战至忘我,浑然未觉。 傅剑寒以一式华山派的“苍松迎客”攻敌左肋,刀疤客明明可以反身避开或挥刀架托,却偏偏挺身相迎;傅剑寒变招不及,一剑直入心窝,对手登时气绝。他赶紧拔剑归鞘,垂首不语;心中虽有惋惜,却也知道这是狂刀心中所求。 荆棘挥了挥面前飞扬的木屑,目睹的便是这一幕——小师弟立在一旁畏畏缩缩,而他那个喜爱穿红衣的朋友一剑毙敌,干脆利落,心中不快登时没顶。他一招雁行式箭步窜进人堆,太乙刀的刀柄准确无误地敲中了小师弟的脑壳。东方未明“嗷”的一声蹲下了。 “……下次要是没事害我白跑一遭,你小子走着瞧。” 荆棘身后笑嘻嘻地走出一人来,正是先前那个与杨云共饮的书生。他摇头晃脑地环视一圈,笑道:“都解决啦?几日不见,东方小兄弟的武功大有进益嘛——” 荆棘啐了一口,也不多说。倒是杨云颇有兴致地对东方未明道:“原来东方兄早留了一手。你们是如何传递的消息,连我也给瞒过了。” 书生笑道:“澄心堂纸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是前朝的贡物之一;许多书画名家只有自觉天时地利人和之时才舍得在澄心堂纸上挥毫泼墨。而东方兄弟于书画一道上不过刚刚入门,我怎会舍得让他拿数十两银子一沓的好纸来‘习字’?因此一听便知道有麻烦了。”说着又转向东方未明:“我本想就近去衙门寻史捕头,不料史捕头有案子外出,恰巧你二师兄回衙门交榜,便请他前来相助。” 东方未明连忙点头致谢。任剑南也上来见礼,转头又对未明道:“却不知道这家本来的掌柜和伙计如何了,可别出了事故才好。” 东方未明一拍头道:“也是,快到馆子后面找找。” 荆棘一向觉得这些善后的杂事麻烦至极,打了声招呼便先走了。余下几人一番忙乱,终于在酒窖里找到了被绑牢的店小二和老板娘。刁玉娘一见傅剑寒便扑到怀里嚎啕大哭,跟见了亲人一般。杨云笑着道傅兄弟常年在酒馆生根,以前也帮忙摆平过几桩麻烦,都可以算老板娘的半个侄儿。然而等老板娘看到馆子里的一片狼藉,登时脸又绿了,望着他们四人的眼神嫌弃至极,掏出算盘拨得噼啪作响。 四位常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掏出钱袋来凑了个分子,但赔偿酒馆的损失仍是差了些。东方未明只好打了张欠条,约定过两日回谷取了钱送来。之后还要将伤者送去衙门,为死者办理后事。好不容易忙得差不多,天色已经黑透,且空中铅云堆砌,眼看便要落雪。但城中却张灯结彩,市集上人头攒动,有如元宵灯会一般。 “书生前辈,今日是什么日子?城里这么热闹?” 东方未明东张西望地问。 书生笑道:“小老弟竟然不知?今日便是赫赫有名的洛阳佳丽大会,否则你老哥我何必一早进城候着——”忽然他又一拍大腿,恍然道:“原来如此。追杀你们的那群人,特意挑的便是这个日子。一来城中人多眼杂,混有许多外乡的武林人士也不会引人注目;二来他们的目标正是英俊少年,多半不肯错过这赫赫有名的佳丽大会——”说着冲东方未明挤眉弄眼。 东方未明自从去了杭州便习惯了这般调侃,反而是任剑南有些赧然;尤其是随后七贤之一的丹青子也到了,和书生谈起上一届佳丽大会时仙音也曾入选,更令他仿佛想到什么似的面红耳赤,找了个借口便告辞先回驿馆。杨云心情颇佳地与丹青书生二人谈天说地,说今夜虽有小雪,但朦胧似珠帘,隔雾观花,别有一番滋味;书生赞不绝口,道:“你老弟果然是风雅之人,今后若得了空,一定来忘忧谷坐坐。” 傅剑寒对佳丽大会兴趣不大,本来也想告辞,却被东方未明揪着不让走。“剑寒兄,这群人都堵人堵到酒馆来了,万一他们在杜康村也设下埋伏,那可如何是好?” 傅剑寒笑道:“不会吧。傅某先前四处游荡,并不常在那里落脚;我看他们便是不知该去何处寻傅某,才不得不来酒馆找人。” “话虽如此……但你现在一人回去,形单影只,我还是放心不下。” “那未明兄说要如何是好?” 傅剑寒心中一动,趁着四面八方聚来的人越来越多,水到渠成一般地将对方的手牵起来。 东方未明不自在地假咳两声,手上倒也不放开。“依我看……剑寒兄还是先寻个别的地方落脚,让他们即便去了杜康村也只能扑个空。俗话说得好,狡兔三窟,剑寒兄今后正好也要到处走动走动才是。” “未明兄说的是。不过方才赔了酒钱,傅某如今身无分文……今夜,便只好仰仗未明兄收留了。” TBC 第八章 八、 是夜城中车水马龙,灯火灿烂,好一派繁华景象。不过人一多,是非必然也多:一会儿不知谁的脚被踩了,一会儿不知谁的东西丢了,一会儿不知谁家的马车被人蹭了,谁家的孩子找不着大人,哭声震天——又有碰瓷的,扒窃的,拐孩子的,趁机揩油的,一众牛鬼蛇神,各显神通,把城中的衙役捕快忙了个焦头烂额。 东方未明和书生等人不一会儿便被人群冲散;好在他和傅剑寒一直牢牢牵着,不曾分开。此时手拉着手,更觉名正言顺,挤在人堆里也无人注意。东方未明在人群中推推搡搡了好一会儿,脚下却没挪动几步,不禁焦躁起来,对傅剑寒使个眼色:“剑寒兄,走上面?” “好哇。” 两人纵身跃起,有如雨燕一般轻轻巧巧落在房顶;东方未明俯瞰底下的灯火鱼龙,心情正是大好,忽听背后有人语气不善地“喂!”了一声。他扭头一望,见是个官差打扮的人,在屋瓦上扎了个马步,双手举着一块木板,上面写了两行墨字: ——洛阳城夜间严禁使用轻功,违者罚金一千钱。 东方未明无奈地拍了一下额头。“大哥,下面挤成这样,能否通融通融?” “不成!史捕头早就说了,你们这些会武的江湖人动不动就上房揭瓦,踏坏了人家的屋子,本地的居民、店家找谁索赔去?还不如让他们直接找衙门来主持公道。” “……”东方未明哭丧着脸道:“史大哥不愧是神捕,想得真是周到。不过在下确实刚刚花光了盘缠,大哥你看……” “史大哥——哦,这不是东方兄弟么。”那官差走近几步,脸色顿时舒展,笑出一口黄牙。“小兄弟是咱们捕头的好朋友,这回便算了。不过今晚可不能上房啦,好几座楼顶都有咱们的人等着呢。” 东方未明连连道谢,拉着傅剑寒跳了下来,抱怨道:“史大哥简直是铁面心黑,这可坑死人了。” 傅剑寒笑道:“我瞧着挺好。江湖中人往往只顾一己方便,动辄掀摊拆屋,还常伤到不会武之人。为一般人如此考虑,史捕头可称得上爱民如子了。” 说着握了握牵着的手,“就这么走走也好生有趣。” “……我可不觉得。到现在都没看到佳丽,都是一群大爷大娘还有到处乱钻的小孩子。” 东方未明嘴里嘀咕道。 两人继续在街上随着人流缓行,且听远处笑语盈盈,暗香浮动,似乎市集正中已经搭起了大会的台子。他们瞧见不远处有地痞流氓调戏妇女,本想上去教训,不想周遭人太多、根本挤不过去;幸而此时白日里见过的那名白衣公子及时出手,解救了那位大娘,三下两下便把地痞赶跑了。东方未明挑眉赞道:“不想原来他也是个颇有侠义心肠的人。所谓日久见人心,看人果然不能单看一面。” 傅剑寒也瞧见这一幕,好奇打听,东方未明便将之前遇见江瑜调解他人争端、认识这位“风公子”的始末细细说了一通,末了若有所思地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我有时自以为为人还算不错,但和大师兄相比,又万万称不上正人君子了。我觉得江瑜年纪小小便城府极深,多半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家财万贯又乐善好施,确确实实地帮助了不少本地贫苦百姓。书上圣贤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然而江湖中又常道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非互相矛盾?我所见之‘不平’,未必是他人眼中的‘不平’,若是贸然出手,不就是将自己眼中的善恶、正邪强加于人么?但倘若不出手,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打家劫舍,欺凌良善?所谓的侠道,真是听上去简单,做起来万般为难。” 傅剑寒道:“我可说不出这些麻烦的大道理,只知行事需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好在傅某是个无权无势的酒鬼,断断不会有人请我去评断是非,主持公道,否则我可要出丑啦。” “无愧于心固然好,但人心本身,却是变幻难测。比如我大师兄曾歼灭的陕北十三雁,听说他们的首领仇霸原本也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后来被抓住一回又越了狱,从此开始为非作歹、丧心病狂。”东方未明眨眨眼,忽然兴致勃勃地问: “剑寒兄,倘若有一日,我东方未明成了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而你当上了武林盟主,会不会召开一个诛魔大会,请天下武林同道共襄义举,杀恶贼?” 傅剑寒脱口而出:“不会。” 东方未明佯怒道:“剑寒兄真不够意思!你都当上了武林盟主了,却连个诛魔大会都不愿帮我开??” 傅剑寒无奈地捏了捏他的手指。“……我知未明兄本性良善。假如真有这样的名声传出,多半不是受奸人陷害,便是遭遇了巨大变故,以至于性情大变。倘若不能为朋友查明真相,还以公道,至少需搞清楚传言的来龙去脉,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亲身去询问,或者邀战一场;事前不加以阻止劝解,非要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才去喊打喊杀,这等行径,如何对得起‘兄弟’二字?” “你又知我本性了?或许我的本来面目便是蛇蝎心肠,凶残成性呢?”东方未明空着的一手五指成爪,嘿嘿狞笑。 “傅某先前四处游历,时不时也会抓些流寇盗贼去换酒钱。”傅剑寒轻笑道:“那些真正的恶人,往往都是极度自私自利之徒:只认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只有自己的利益是重的,而轻贱他人的感受、愿望乃至性命。我知未明兄心中远远不止自己一人,还有逍遥谷的师父师兄,还有许多兄弟好友,还有不知几位红颜知己——” “我哪有什么红颜知己……”东方未明头转向一边,嘴上倒是说得轻佻,“红衣知己倒是有一个。” 傅剑寒停下脚步,双目直直地瞧着他,看得东方未明面似火烧,脖子都快扭抽筋了。他一时失神,肩膀便被人撞了一下——一转身,却见撞他的竟是一位绝色佳丽:其人乌发如云,香腮似雪,螓首蛾眉,美目流盼;头上插着金钗步摇,流苏颤颤,美不胜收;不仅东方未明一个,但凡她身边五步之内的人都张大了嘴巴傻愣着,只怕连习习凉风都能凝止不动。 “……果然是一位出尘绝艳的佳人。”那女子道歉而去后许久,傅剑寒方才出声道。东方未明缓缓回神,自己也觉有些不好意思,挠头傻笑两声。 “世间竟有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只怕连江南第一名……只怕连香儿也……嘿嘿,杭州陆兄倘若知道我非但见过香儿,还见过这样一位美人,只怕连肠子都要气绿了,非跟我绝交不可。” 傅剑寒掏出酒葫芦饮了两口,“东方兄风流倜傥,自非一般人可比。” “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傅兄还不是与天下三绝艳之一的夜叉有过一夜对饮之缘——” 傅剑寒差点把酒从鼻子里呛出来。东方未明伸手从他那里夺过酒葫芦,也灌上一大口。“……扯平啦?” 两人相视而笑,笑声越来越大,以至于路过的白衣公子本想上前招呼,又被吓得退回来,自言自语道:“两人脑子都不好使?” 傅剑寒在江湖中混迹多时,也并非全然不知风月。回想当初,自己仿佛确实对那个在林中邂逅的神秘女子有过朦胧的好感;后来知晓了她的身份,受到她的取笑,心中也不过是淡淡的怅惘罢了,只要随未明兄在酒馆痛饮一番便可烟消云散。他当时以为这便是所谓的儿女情长了。虽有遗憾,但男儿志在四方,焉能困厄于此? 直到几个月前从南边的无名小镇仓皇离开,他几乎是硬生生地以双腿日夜狂奔回洛阳,才体会到那种全然陌生的、刀劈火燎般的煎熬。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他一面恨不得马上掉头去找人,一面又偏偏半步也迈不开。最后只好日日把自己浸在酒馆里。但想再见到挚友的焦躁之情,却是无论何种烈酒也冲不淡、浇不熄。 他心中不断问自己:未明兄待你这样好,你为什么不敢见他? 正因为他待我如此……才不敢。 他又想,若是去见未明兄,他因为之前的种种无礼之举怪我,我该如何劝他、求他,令他回心转意? 未明兄开朗大方,并非斤斤计较之人;何况先前他能为了我……又岂会真的与我割袍断义。 但是即便未明兄还愿与我为友,我便知足了么? 傅剑寒交友甚广,而东方未明其实只是最近几个月方才熟络起来的酒友之一。但人心总是偏生偏长的,即便是傅剑寒也不能免俗。虽然对不住许多旧交,但他就是偏爱东方兄这个入门晚、鬼主意多、江湖阅历还浅的少年。 为什么呢?因为他活泼、机灵、够义气,看着顺眼?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 他们也曾无话不谈,也曾一较高低,也曾互相掩护、联手抗敌,以为烧过黄纸的拜把兄弟不过如此。但后来事情为何又起了变化? 他想到那一夜的东方未明……自己恍惚做了一场大梦,梦中人虽然咬牙含泪,却始终以那样关切的眼神注视自己;仿佛本该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伤痛、一切苦楚,都恨不得以身相代。 傅剑寒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明白了一件物事,转眼又弄丢了。 也不知哪一日,他正迷迷糊糊趴在酒桌上,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笑问:“下雪了。今夜可是除夕,少侠还不归家么?” ……他扔下钱袋,抱着酒坛便往逍遥谷走去。 哪怕未明兄骂我是无情无义之辈,在我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傅某也认了。 但他又讥诮一笑——傅剑寒啊傅剑寒,事到如今何必还要如此虚伪。你明知未明兄绝不会打你骂你,更不会用剑刺你。 未明兄只会说,那夜之事是不得已而为之,望剑寒兄不要怪罪,今后我们还是朋友。 那之后的事情,傅剑寒只记得一幕幕无声的画面……有时是东方未明嘴巴一张一合地和他说着什么,有时是他躺在自己身下满面泪痕,有时是他马尾一跳一跳远去的背影……到底事情是怎么变成如今这般的,至今有如做梦一样。或许他就是运气太好;只怕上天嫉妒,今后还会让他遇上连串的麻烦。 积蓄了许久的雪终于似盐粒一般窸窸窣窣地降下。东方未明和傅剑寒再次执起手来,磨磨蹭蹭地往前面挪去。隔着珠帘般的细雪,遥看高台上美人如云,灯花似火,仿佛世间最美的景色,都已流落此间。 【完】 【第三卷 春水】 第一章 一、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傅剑寒远行而归时,杜康村刚刚酿好一窖新酒。他一路行来,但见洛阳近郊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未见村口,老远便嗅到一股淡而悠远的酒香,顿觉轻功大成,身轻如燕;脚下每窜出数丈才点一次地,三呼吸之后,人便站到了酒家门口。村里远近闻名的美人儿杜鹃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一惊,一见是他,登时眉开眼笑。 “傅公子回来啦——” “是我。店家,麻烦打十斤杜康。” “好嘞——” 馋了好久,果然还是这里出产的酒最醇。傅剑寒一边大碗豪饮一边听村人闲聊,听说不久前洛阳城刚刚评出今年的牡丹花王,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后生,种出的火炼金丹嫣红纯正,品相俱佳,连白马寺的灵相禅师都赞不绝口。又有姑娘家羞哒哒地说着悄悄话,说这位新晋花王不但精通花艺,样貌也是极英俊的。另一名年纪较长的妇女却道,小哥儿俊归俊,却有些傻气,获奖之后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什么感谢父母,感谢师长也就罢了,居然连隔壁的恶霸和家养的花猫都谢,只怕脸长得虽好,人却是个不中用的。 傅剑寒把脸藏在酒碗之后,边饮边乐。 自从年初发现他被天意城的杀手盯上,傅剑寒曾应邀在逍遥谷借住过一段时日。他一向识大体,知进退,除了荆棘有时看他的眼神有些犀利,与谷中众人都处得融洽非常。然而东方未明在谷里时却分外谨小慎微,人前人后都不敢与他有半点亲昵的举止,连称呼都变回了“傅兄”“东方兄”,生怕叫师父或两个师兄瞧出端倪。他私下对傅剑寒道:“你我虽两心相投,光明磊落,但这事儿万一传扬出去……总归不太光彩。师父年事已高,谷拳荆剑在江湖中又极有名望,我这个做师弟的,总不好污了逍遥谷的名声,连累他们面上无光。” 傅剑寒苦笑道:“那你打算瞒他们一辈子?” “这倒不必,我有一计。”东方未明贼兮兮地笑起来,“其实逍遥派的先人,一位天山灵鹫宫宫主、一位西夏王妃,为了同门师兄弟争风吃醋几十年,斗得昏天暗地,为何还未成为江湖中的笑柄?只因江湖人一提到这两位,想到的首先是北冥神功,小无相功,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这些个惊世骇俗的功夫,不说震古烁今,至少也能横行当时了。所以我只要不断修炼,再多干些扬名立万的大事,当一身修为足以傲视天下时,谁还敢说三道四?就算要说,那也得说,我的功夫好是逍遥谷教得好,个人举止不端是我自己不学好,这才不至于拖累同门遭人耻笑——” 傅剑寒听他说了一通歪理,哭笑不得。然而两人方才互通心意,也着实不忍令他在师门中为难。傅剑寒本性虽正直,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与意中人夜夜抵足而眠却不敢有半分逾越,时候一长,不免也觉憋屈得慌。何况本身也是定不下来的性情,因此只住了十来天,便以外出访友为名,向逍遥谷众人辞行。东方未明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只说:“走远一点好,就是要让那伙杀手摸不到你的踪迹。” 此一去便是一个多月。他一路见过雪融江涨,杨柳新发,蛰虫始震,北雁南归,虽不会吟诗作对,也觉胸襟涤荡,意气勃发,长剑随性使来,更觉得心应手。只是心中时时会想:“这一处景致,若能与未明兄对饮几盅,实在畅快。” “这一招若是未明兄见了,不知会起上个什么名儿?” 心中有此挂念,自然走不出太远,也就在嵩山附近兜了个圈子;一来一回间共创出了三四式见所未见的新招,自己也颇为满意,迫不及待地想在东方未明面前试演一番。 傅剑寒饮罢结了账,又拎了两坛新酒,本欲往逍遥谷而去,转念一想还是先回自己的茅屋看看,最好再洗洗一身风尘。不料还未走到家门,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蓝衣人影背靠一块大石睡在路边,石上生满了青苔。那人双腿盘曲,脸色酡红,衣襟大敞,怀里也抱着个酒坛。他赶紧放轻了脚步,不料蓝衣人耳朵却灵,蓦地惊醒抬头,乌溜溜的眸子转向这边,随即把空酒坛一扔,从地上蹦了起来。 “比一场?” “来。” 傅剑寒卸下长剑,却从身边折了两支开满桃花的树枝,抛了一根给对手。蓝衣人嘻嘻一笑,桃枝在手中挽出几个剑花,顿时有几片粉色的花瓣从枝头落下,打着旋儿飞舞;忽然一剑从花瓣正中刺出,正是逍遥剑法的起手式“月射寒江”。傅剑寒用桃枝自下而上将他的“剑身”挑起,但蓝衣人变招极快,腰身一拧,不知怎地便换成了一式“青龙啸天”。傅剑寒清叱一声“小心了!”手中桃枝如行云流水般依次使出自己新创的几招,竟全是弃守抢攻的招数,逼得蓝衣人回剑格挡,真气激荡处花瓣如雨般纷纷扬扬。傅剑寒使得兴起,出剑越来越快,若以蓝衣人一个月前的剑术之能,必定已经无法应对,只能腾挪到远处乱扔暗器;但这一次他竟分外沉着,招式看似杂乱无章,却每每出乎意料,攻敌不备,不受傅剑寒的速度左右。两人战至七八十招,都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暗暗钦佩对方进步神速。忽然蓝衣人钻到空子,利用桃枝上的小枝杈与傅剑寒的“剑”卡在一起,两根桃枝各自受内力所激,啪的一声同时拧碎了。 蓝衣人弃了树枝,伸手拂去身上的花瓣,笑道:“剑寒兄真不是惜花之人。” 傅剑寒无奈笑笑,“未明兄剑术大进,恭喜恭喜。不知可是无瑕子前辈又传了一门新功夫?” “非也非也。” 东方未明得意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这可是我自己悟出来的。那日见傅兄在酒馆与刀中鬼鏖战,经任兄提点,小弟便想起了独孤九剑的传说;什么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什么无招胜有招,这些道理江湖上谁人不知,然而又有几人能做到?倘若无招胜有招就是那么简单,岂非不懂武功的人随意拿着把剑乱挥,便能胜过习剑多年的高手了?显然并非如此。所以无招应是精熟剑招后返璞归真的境界,因为人剑一心,没有招式穿凿的痕迹,所以令人难以捉摸,是对手眼中的‘无招’,而非当真无招。小虾米前辈自创的野球拳,大约也是这般的道理。方才我使得仍是逍遥剑法和太王四神剑,不过我已经无所谓每招每式的界限,只凭着自己的心意和剑寒兄的剑意随心所欲地使出,似有若无,似乱非乱;这一招,便叫作’乱剑式‘。” 傅剑寒抚掌道:“好名字!未明兄果然是武学奇才,道理说得通透。” 东方未明摆出一副谦虚的嘴脸,摆手笑道:“哪里哪里。和剑寒兄还差了一截儿。剑寒兄方才后面使的几招很妙啊,以前从未见过。” “的确是我最近新创的剑招,也算融汇了一些心得;不过傅某才疏学浅,连个名字都没想出来。不知可否请未明兄赐名?” 东方未明回想了一下,用手臂比划着方才见过的新招。傅剑寒走到他身前,伸手握着他的胳膊摆弄了几下,又和他细述那几招的真气走向,用意所在。未明听得眼睛渐渐眯缝起来,小声道:“……你是不是放水了?按照你现下所说的这几招的用法,倘若方才手里拿的是长剑,只怕我身上早就多出几个窟窿了。” 傅剑寒赶紧道:“没有没有。这些招式本来便尚未完成,我也只是边用边想;经未明兄一提点,方觉还有可改动之处。” 东方未明嘴里唔嗯了几声,思索许久,方道:“这一招大气恢弘,别开生面,不妨叫‘横空出世’……这一招气势磅礴,颇有有进无退之感,可叫‘破釜沉舟’……这一招快捷无伦,想必杀得对手惨烈无比,可叫‘流血漂橹’。” 傅剑寒半张着嘴:“……啊?” “不好么?难道还不够霸气?要不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也行?” 傅剑寒不知为何自己情义绵绵、满怀相思创出的招式,在未明眼中居然杀气如此之重,只能忍痛点头。 而东方未明又变回了一副兴致极佳的样子,边向茅屋走去边道:“我本是过来留个书信,没想到正主儿刚好就回来了。” 傅剑寒抬眼一瞥,果见门缝中夹着一张字条,于是取下来翻看:信笺上说他东方未明下个月月初要外出一趟,不在谷中,若他归来,不必去寻。 “你要出远门?” “嗯,替师父跑个腿,去成都拜访一位老友。” 东方未明眼珠一转,问道:“不知傅兄下月可有安排?若无事,可愿随我同去?” “好啊,那有什么问题。” 东方未明大喜,瞧着他眉开眼笑,打开门哧溜一下便钻了进去。 傅剑寒暗自盘算离了逍遥谷,与未明兄把臂同游,可有多少乐子,心中欣快无比。他也推门而入,却被自己家里吓了一跳——茅屋内外都焕然一新,不但墙上的缝隙被修补过,屋顶加盖了一层茅草,屋内更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增设了数样家用,床头墙上还挂了几张字画。 他心下感动非常,却忍不住指着床头一副画轴道:“这些名家字画赠予傅某,实在是暴殄天物。说不定哪日我无钱买酒,只好将它们卖了。岂非辜负未明兄一番心意。” 东方未明大笑道:“若真是名家真迹哪里轮得到你,若能寻到,我自己早拿去卖了。这些不过是仿作。” “哦,谁仿的?” “你猜?” 傅剑寒仔细瞧了瞧其中一幅:画中一道大江横过,两岸青峦叠嶂,明月挂于山巅;江中有渔舟数点,一个红衣人于江心汀渚上舞剑。他于书画一道上一窍不通,只知这笔法甚是写意;那红衣剑客只有一抹小小背影,却仍感剑意森然,潇洒非常。不禁问道:“这画的是谁?” 东方未明只是笑。 傅剑寒越瞧越觉得眼熟,忽地恍然大悟,伸臂将他捞过来困在怀里,语气如威胁一般地蹭着耳廓问:“画的是谁?” 东方未明挣扎了两下,硬是没跑出去,调笑道:“独孤求败!” 傅剑寒一转身便把他扑到榻上。两人许久未见,自是一番温存。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傅剑寒手指还在乱动,无意间眼帘抬起,指着床头又问:“……画的是谁??” 东方未明正在喘个不停,被他撩拨地恼了,恨恨道:“东方不败!” 傅剑寒大笑,将他压在身下好一番教训。东方未明先前还硬气得很,各种威武不屈负隅顽抗,被傅剑寒弄出来两回以后便彻底缴械,像一摊软泥一样被摆弄成各种姿势;于是自可细品慢咽,敲骨吸髓。 TBC 第二章 二、 五月初。端阳过后,东方未明与师妹王蓉、以及私心夹带的其他小伙伴,一同踏上了从洛阳往成都的千里之行。他们计划先南下至江陵,走水路,再从乐山上岸,换乘车马。此一路波涛千里,山奇水秀,正是妙不可言。 东方未明一出逍遥谷,那便有如蛟龙入海,老猴进山,整个人的气势都不同了;仿佛给他根棍子就敢闹天宫,给他个圈儿就敢抽龙筋,脑袋上好比顶着个碑,上刻“我要作妖” “谁敢拦我” 八个大字。 傅剑寒虽然可惜并非两人之行,但他对逍遥谷的小师妹存了一份感激之心——即便没吃到她亲手煮的两全其美,总算也吃到了别的——不免格外照拂些。王蓉后来感慨道只有大师兄和傅大哥才有个师兄样子,恶师兄就知道欺负人,而小师兄……话多事多,一言难尽。 这日终于到了江边。东方未明面水而立,望着码头上来往的大小船只,虽然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破破烂烂的蓝色短打,但外面披了领雪白的斗篷,背上背一张绿漪,手上玩一把折扇,颇有几分文人雅士的范儿。 “师妹,瞧我这扇上四个字写得如何?” “小师哥,你这写的什么呀,跟鬼画符似的。” “什么鬼画符,我这可是仿怀素的狂草,闻神鬼惊,笔走龙蛇——你看不看得出写的什么?” “这谁能认得出来。小师兄崇拜小虾米前辈,难道写的是‘天下无敌’?”王蓉做了个鬼脸,“啊——我知道了,大约是‘风流倜傥’罢?” 东方未明得意洋洋地把铁骨扇翻了个面儿,正待细细分说,忽听背后一个声音讶异道:“这写的莫不是‘吃喝嫖赌’吗?” 那声音虽不大,却引得近处的几人都瞧他们望来。东方未明尴尬转头,见是身着青色蜀锦的两人,一胖一瘦,腰佩长剑;那胖子生得白嫩讨喜,唇上一缕小胡子,看着像个富商阔少;瘦者身材高挑,一张焦黄面皮,面色阴冷肃然。他仔细打量了两人的佩剑,行礼道:“原来是青城派的两位师兄。贵派燕师兄可好?” 小胡子讶然道:“少侠是燕大师兄的朋友么?在下青城弟子袁人俊。这位是我师兄柳人英。柳师兄是紫阳子道长的入室弟子。” 东方未明道:“在下逍遥谷东方未明,这两位是在下的师妹王蓉,好友傅剑寒。不敢妄称燕兄好友……在下与燕兄只有两面之缘,话也没说上三五句。” “说过三五句话,那便是朋友了。”小胡子笑了笑,转向身边人道:“既是燕师兄的友人,人品显然是不差的了。扇上写字也只是玩笑。” 那瘦子哼了一声,“既是逍遥派弟子,与我青城派同属武林正道,该当严谨自持,怎能以魔教四恶之名书于随身物件,似有仰慕之意?” 说完抬脚便走,显然是不愿与东方未明这等持身不正的人为伍。小胡子脸上讪笑,拱了拱手,也一溜烟地追去了。 东方未明以扇敲额,“不愧是燕兄同门,严肃得很。” 见王蓉望着他“噗嗤”一声笑了,赶紧道:“再说了,食色,性也;吃喝嫖赌本来有什么错?那江湖四恶之所以可恶,是因为他们仗势欺人,白吃白喝,干那些没本钱的买卖。我有位丐帮好友,也喜好天下美食,武功绝不在四恶之下,但即便三天三夜水米未进,情愿四处乞食也绝不盗窃抢掠;这才是我辈侠义中人的本色。” 傅剑寒笑道:“东方兄的这位朋友真是奇人,若我下次见了,定要交上一交。” 东方未明又道:“再说那四恶中的喝,此人是因为修习旁门内功才要日日滥饮,哪儿比得上我这位傅兄天生的嗜酒如命?下次撞到他落单,我定要逮他来和傅兄比一比酒量,让他输的羞愧难当,心服口服,从此除去‘喝’这个名头,不敢在江湖上行走。” 傅剑寒道:“这一战傅某应下了。不过让我敞开了喝,东方兄可要付得起酒资啊?” 东方未明道:“这有何难?到时候我就在洛阳酒馆外面开个赌局,拉上杨兄任兄坐庄,让三十八坊的赌客都来玩玩。这叫有钱一起赚,有难一起当。若是赔光了,你可要让我们三个打一顿。” 傅剑寒大笑。 王蓉亦笑道:“小师哥又在贫嘴了。咱们还是快点找条船来,趁早上路,莫等到天黑还耽搁在此。” 东方未明道:“师妹莫急。出门前大师兄特别嘱咐了,咱们走的这段水路,正好流经古荆州益州;有道是‘万里长江,险在荆江’,等入了三峡,更是滩多水急,行舟惊险,定要找艘又大又稳的新船才好。” 王蓉以手指颐,嘲笑他道:“说上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小师哥自己想坐大船。” 东方未明道:“我不比两位师兄,总共没出过几次谷;难得出来一次,自是要多见识见识。若等得不耐烦,我弹个曲儿给你们听。”说着解下绿漪琴,坐到地上,自顾自地抚弄起来。他得七贤之一的仙音传授,虽只会些简单的入门曲子,却自有一番婉转优美。王蓉抱膝坐在他身边,闭目聆听。傅剑寒听了一会儿,忽然拔出剑来,对着江水随意舞了几下——恰是逍遥剑法中的一式‘潇湘水云’。 东方未明按弦不发,惊喜道:“傅兄知道这首曲子?” “傅某对音律一窍不通。不过东方兄的琴曲让我听着手痒,顺手试了几招。” “哎呀,我看傅兄在音律方面大有天赋,不如跟我学上一学?”东方未明窃笑道,“到时候我们拉上任兄,遇上敌人,三人同时拿出琴来合奏一曲——那是何等壮观!对手一定被我们震得毫无抵挡之力。” 傅剑寒苦笑道:“傅某还是用剑罢。” “傅兄最欣赏的令狐大侠,除了独孤九剑之外,也擅抚琴。当年他因一册笑傲江湖曲谱与佳人结缘,才有后来的种种美谈。傅兄当真不想学上一学?” “我虽仰慕令狐大侠的风采,但他是他,我是我,傅某自有自己的活法,却不必事事效仿先人。”傅剑寒道, “何况前辈是因为心有所困,方才学琴纾解,又因琴曲而与佳人心意相通;傅某此生,愿得一人之心,不复他求,又何必再学?” 言毕目光灼灼,罩定某人。 东方未明厚着脸皮嘿嘿笑了两声,不顾小师妹一个劲儿的追问“傅大哥已经有心上人啦”“傅大哥的心上人是谁啊”,低头拨弦——手下曲调一变,从舒展委婉的水云之声化作短促清越的激昂之声,有如几名隐士醉后无拘无束,或挥毫泼墨,或手舞足蹈,尽泄平生狂态——正是一曲《酒狂》。傅剑寒随着乐律舞剑相和,将新创的“横空出世” “破釜沉舟”等招式趁兴使出,更有种将隐抑之情尽情疏泄的快意。一曲奏毕,两人皆是两颊通红,颌下滴汗,宛如当真喝了千杯烈酒一般。 “好曲!” 东方未明抬起胳膊擦擦汗,只见身畔缓缓走来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葛衣纶巾,样貌颇为温文儒雅。“在下沐天。如沐春风之沐,水天一色之天。闻得兄台绝音妙律,倾慕不已,愿知兄台雅号。” “在下东方未明,江湖野人而已,当不起沐兄如此盛赞。何况此曲新学,方才不小心错漏了好几处,怎敢说什么绝音妙律……” “兄台谦虚了。”那书生道,“说来惭愧。沐某得乡邻资助,入京赶考,却不幸落地,郁郁而归;在江陵渡边徘徊已久,只觉万念俱灰,无颜见家中父老,恨不能举身赴江;幸闻东方兄琴曲,心中烦恼消解大半,已不复投水之想。东方兄可称得上沐某的救命恩人呢。”说罢,弯腰深深一揖。 东方未明赶紧站起来,用力摆手道:“不敢当!沐兄既然能入京参加春闱,想必已经是举人了,了不起!总比我们这些四书五经都读不进的人好多啦,哈哈哈……沐兄如此年轻,不过一次失利而已,过几年说不定便能金榜题名,何必看不开呢?” 沐天道:“说的也是。东方兄的琴音,确有令人游目骋怀,胸襟开阔之效。在下一时驽钝,多亏兄台提点。” 东方未明只觉这人有点大惊小怪,但他想想杜康村里的那位阿成兄,估计读书人都是这个调调儿。沐天又与傅剑寒、王蓉两人见礼;之后谈到他老家便在屏山县,正待乘船返乡,又认识一位经验丰富的船老大,邀请东方未明等人同行。东方未明正巧也没挑上合眼的船舶,便跟着书生走了一段,果见上游码头停着一艘颇有气势的大帆船,不少工人正在来往装货,于是和船家谈好了价钱,上去挑选舱铺。那船上层装人,下层载货,船上本来已有一二十名桨手舵手,总共也没有几名客人:除了东方未明一行及沐天外,还有一位携着两名小厮的员外,一对中年夫妇;一个黧黑矮子,手指遒劲有力,似是会武;那青城派的两名弟子恰好也在船上,见到东方未明等人只是略一点头。 东方未明浑不在意。他将包袱扔在舱内,与傅剑寒一同登上船头,前后眺望;只觉水面宽阔,风起帆扬,令人振奋不已。何况船上水手扯动篷索,不断调整风帆朝向,只要吃饱了风,船便可溯流而行,更令他啧啧赞叹。如此行了两日一夜,眼看便要入西陵峡水道。 这日早间,东方未明又在船头观景抚琴;行船之中甲板总归摇晃不定,要弹奏十分困难,他生性好玩又执拗,偏以真气将琴吸固在腿上;此举消耗甚巨,以他如今的内力,弹了一时半刻便满头大汗。忽然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觉得气息熟悉,便放松了戒备。于是一道真气从肩井缓缓探入,起初逡巡不进,似在探问;不见他以内力相抗,这便缓缓注入四肢经络,令人疲乏大减。东方未明得此一助,顿时来劲,右手五指奋力勾、抹、剔、挑,左手按带吟揉,又重奏了一遍《酒狂》;这次比几日前更为熟练,曲调也更连贯悦耳。一曲终末,听得背后一片抚掌叫好之声,原来船上不少客人都出来透气,先前一直在旁聆听。他转头一看,见王蓉头一个拍手不已,沐天摇头晃脑地吟诵“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 “白浪横江起,槎牙似雪城。”等等;青城派的袁人俊也在人群冲他点头微笑,柳人英却扭头轻哼,甚是不屑。 傅剑寒从他肩上收了手,赞道:“东方兄越弹越好了。” 东方未明冲他一挑眉,向船上众人抱拳道:“某行走江湖,难得遇见这么多好乐之人,实乃生平大快之事;不由得想为诸位献唱一曲。师妹,来!” 王蓉立即飞身冲来,摆好姿势,两人同声高歌道:“一~朵~小~花~~~~~啦~啦~啦~~~~~~~~~~~~~” 众人立作鸟兽散。 傅剑寒仰头长饮一口,笑道:“这一曲可真是豪迈,甚合傅某心意。说句老实话,东方兄弹的那些深奥的曲儿,傅某是一概听不懂的。”东方未明笑道:“你喜欢?改日请你去谷里,师父给花圃唱歌的时候你便在一旁听,若能坚持一盏茶的功夫,我叫你一声大哥。”傅剑寒道:“那有何难?!你若输了,可不能赖账。” 两人正在说笑,忽见江面上几艘小船顺水而来,驶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将他们所乘大船团团围住。小船上升着颇为眼熟的青底旗帜,各有几名大汉头裹红巾,手提长刀,形容彪悍;他们嘴里吆喝着扔出绳索,一头拴着的勾爪刺破舷板,向大船攀登。船上水手连忙取刀斩绳,可架不住小船人多,不一会儿便有十来名水贼爬上来,将许多水手和客人打倒,利刃架上脖子。东方未明与傅剑寒虽与最近的水贼动起手来,制服几人,可对方人数越来越多,手中又有人质,一时束手束脚,不敢全力相争。 此时一名头领模样的水贼爬到左舷,扬刀大叫道:“奶奶的,船上的人放下兵刃!不然便杀光俘虏!!” 仍在相斗的几人踌躇不定,有的一不留神便被打倒,有的如傅剑寒则主动将长剑归鞘,置于甲板。那头领大为满意,嘻嘻笑道:“海鲨帮的名头,水面上各位想必都是听过的。你们乖乖掏出买命钱来,船主人再送上一半的货当做孝敬,我们便一个人不动,这便离去。” 船上水手虽然精悍,但见明晃晃的刀子横在喉头,多半便已腿软。客人中不会武的更是吓得啼哭。船老大面色阴沉,既不敢伤了人命,又唯恐断送了货物,因而犹豫不决。 此时一名少年的声音忽从船头响起,语调欢快:“唉?原来是海鲨帮的朋友,贵帮熊大当家、史二当家还好么?小弟自去年一别,心中时常挂念二位哥哥——” TBC 第三章 三、 说话的当然是东方未明。他满面含笑,一幅人熟好办事的神情,手里还不知从哪里摸出那把写着吃喝嫖赌的扇子,装模作样地扇风。 水贼头领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是什么玩意?!我帮两位当家都是道上响当当的汉子,熊帮主更是老子的亲表姐夫!哪来儿来的阿猫阿狗也敢出来攀关系,要命不要??” 东方未明正色道:“小弟不敢乱说。去年年底我有幸在杭州与两位当家的结识,在太白楼喝过两杯;听说大当家已有家眷,夫人娘家——好像姓王?” 那头领顺口答道:“……是姓王。” “不对不对,我记错了,应该姓李。” “啥?!” 东方未明摇了摇头,“熊帮主到底是你亲姐夫,还是表姐夫?怎么连亲姊的名姓都能搞错?” 水贼头领怒道:“管她姓王姓李,与你有何干系?!” 东方未明道:“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海鲨帮熊大当家的小舅子,却连帮主夫人的姓氏都记不得。那我再问问你,你们大当家二当家还有一位结拜兄弟,虽不大管帮中事务,但两位当家都当他是亲弟弟一般,因此帮众私下里也管这位小兄弟叫三当家的。你可知你们这位三当家姓甚名谁?” 水贼头领哪里答的出来?东方未明又连珠炮般地问道:“这你都不知道?那你可知传位给大当家的老帮主姓什么?二当家的授业恩师姓什么?三当家在怡春院的相好姓什么?海龙帮帮主姓什么??” 那人被问急了,此时连想都未想,只有最后一个问题答得出来,脱口而出道:“姓赵!” “哦,原来姓赵。”东方未明将折扇啪地合上。“你这个海鲨帮主的小舅子,对自己帮里的人事一问三不知,却对海龙帮了如指掌,这可说不过去啊。” 其实那人也只说了个海龙帮帮主的姓氏,完全可以狡辩说是听说来的;可惜他之前已被问得头疼心焦,哪里还能细细分辩? 东方未明又道:“据我所知,海鲨帮只做海沙买卖,从不劫掠过往商船。你们私下干这些勾当也就罢了,还遮遮掩掩地不敢打出海龙帮的旗号,千方百计地推到别人头上——要脸不要??” “你找死!” 水贼头领气得大骂,劈手掷出手里的鬼头刀,被东方未明扇风拨动,轻轻地避过了。他嘴上骂得厉害,心中却知遇上了扎手点子;赶忙向身边一伸手,立即有喽啰递上另一把刀。那喽啰对他附耳小声道:“寨主,这小子怕是不简单,怎么办?” 东方未明隔得虽远,偏偏听见了,笑道:“钱寨主,你们干这些买卖,本与小弟无干;但你们栽赃海鲨帮的兄弟,这事儿若是传扬出去,两位当家的面上须不好看。恐怕海鲨帮和海龙帮之间,又少不了几场恶斗。”实际上两帮早就势如水火,为了抢夺货物及水道,常有杀伤人命之事发生。但因海鲨帮火器厉害,两位当家身手又硬,海龙帮始终占不到便宜。钱寨主见他仿佛知道自己名姓,惊讶不已,于是疑心这艘船的船主暗地里投靠了海鲨帮,此人便是海鲨帮派来护航的;若是当真劫去货物,恐怕后患无穷。其实却是那把鬼头刀擦身而过时,东方未明在刀柄上隐约看到了一个“钱”字,因而诈他一诈。 钱寨主心里虽有些虚,但嘴上万万不能服软,又骂道:“海鲨帮又如何?这船货,老子是要定了。小子莫非要哭爹喊娘的请熊帮主上这儿来给你做主?” “不敢不敢。大当家远在杭州,如何能来?何况海鲨海龙,都沾一个海字,还是以和为贵的好。”东方未明把折扇又啪嗒啪嗒地展开,扇风道:“我瞧钱寨主仪表不凡,很想交个朋友。不知寨主能否帮我一个忙?” “——要老子帮忙?” 东方未明道:“正是。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在下天生的好赌如命,一天不听摇骰子吆五喝六的声儿,浑身难受。可惜在这船上无人跟我对赌,已经憋了好几天了。我观钱寨主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很有福寿之相,不如与我对赌一局如何?” 这下不仅水贼们大感诧异,连被俘虏的客人中也有人暗骂小子荒唐。钱寨主拧着眉毛问道:“……你要怎生赌法?” “可惜船上没有赌具……这样罢,就赌你们海龙帮的各位好汉,没一个能在我这兄弟手下走上十招。”东方未明说着用手肘捅捅身边的傅剑寒。“若是我赢了,麻烦寨主放过这船上的客人和货物,就此离去。若在下输了,只好赔上小弟的一点身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油布裹好的包袱,往两人中间一扔——那包袱大约只有两个拳头大,但感觉十分沉重,几乎将甲板砸出一个坑来;油布不小心散开一角,露出里面黄澄澄白灿灿的东西,煞是晃眼。“若是寨主赢,这些便算小弟身边三人的买命钱;至于船上的货物,在下只能撒手不管,请寨主自己和船家谈去。” 钱寨主被道破身份,本就生了一点儿退意,听这赌法仿佛对自己有利,更有些蠢蠢欲动;但亦担心对方耍诈,嘴上道:“若我偏不肯赌呢?” “咦?”东方未明睁大了眼睛,“寨主莫非嫌小弟的赌本不够?小弟舱里还有些,可以取来押上。” 钱寨主狞笑道:“老子根本不必跟你赌。你让船主老老实实的把钱货交出来,这些人的性命便是你的。”说着持刀在一名女客的脖子上来回比划。 东方未明却道:“这些人与我非亲非故,我要他们的性命作甚?若是寨主自己毁去赌本,小弟赌瘾没处发落,少不了狂性大发,到寨主手下人身上找补了——” 说着歪头一笑,笑容隐隐透着股邪气。 此时傅剑寒也出声配合道:“寨主要是害怕伤了自己人,傅某不用兵刃便是。”说着双掌摊开,就要大步上前。东方未明扯着他的衣角小声低语:“你还是用剑吧?” 傅剑寒亦低声道:“东方兄信不过傅某么?” “我信得过你的剑,空手的话,还不如我自己上呢……’” “若输了,傅某把自己赔给东方兄便是。” 东方未明一面小声嘀咕“你又值什么了”一面松了手。钱寨主盯着满面春风的傅剑寒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兵刃上的功夫再高,可拳脚比拼重的是内力膂力,寨子里未必找不出能胜过他的好手;即便打不倒他,只要自己不承认败了,对方也只能认栽。“……十招?” 傅剑寒朗声答道:“不多不少,就十招。” “比几场?” “那就三局罢。” 说着走到甲板中间站定。 钱寨主点头,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一名上身赤膊的汉子跳出来,站到傅剑寒对面,双手摆好了架势。 傅剑寒微笑抱拳,对手却没那么多礼,迎面一拳刺出,只是虚招,脚下却极快地抬腿一扫。这一腿本意是想将对手绊倒,可惜傅剑寒身法太快,虚晃躲过,同时以指为剑,一指戳向对手大腿环跳穴。这一手快如闪电,大汉猝不及防,左腿已经中招酸软;他身子一歪,右拳加力擂向傅剑寒的头部。傅剑寒身子一转,双指自下而上反叼住他的手腕,使得大汉更加难以保持平衡,整个人向左倒去。但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武功虽不高却异常悍勇,中招后反而高声怒吼,借这一摔之力向傅剑寒扑去,似乎想用双臂将他手脚抱住。傅剑寒足下疾退,右臂却猛然当胸一击,正中对手膻中穴,令他翻倒在地,不省人事。 王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比试,此时小声道:“小师哥,傅大哥使的,莫非是——” “是潇湘水云。”东方未明愤愤道,“这家伙用什么都像用剑。嘿,他定是气我说那句‘空手还不如我自己上呢’。” 王蓉笑道:“傅大哥才不会那么小气呢!傅大哥才用了三招便赢这一局,小师哥应当高兴才是。” “他必须得赢,否则老子的私房钱可就……”东方未明这时才露出一副心痛的表情。说话间傅剑寒又与另一名水贼交上了手。那汉子极为魁梧,比傅剑寒足足高了一个头;且天生力大,蒲扇似的双掌舞动时虎虎生风。傅剑寒在他的掌风间穿梭,忽然抓住机会连刺三指,点向他神庭、鸢尾、中脘等要害,竟又是同一招“潇湘水云”,只不过发招的时机略加变化。但他的对手仗着他毕竟手中无剑,以厚实的肌肉硬接了这招,变掌为爪扣住他手臂。傅剑寒半身侧拧,关节一扭,对方不知怎的便被卸了力,只能挥掌向他耳根切去。傅剑寒却旋身左转,左臂两指刚好击中对手喉间——若他手中有剑,这一招便是反手一剑封喉,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 赢过这个对手也没花上十招。 钱寨主见自己这边连负两局,正要设法抵赖,忽然感到两边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痛,运气时,惊觉丹田空空荡荡,一点内力提不上来,顿时大惊失色,心道:“这下中了招。不知敌人有何图谋。” 他想假装若无其事,嘴上极快地道:“所谓三局两胜,既然小兄弟已赢了两局,那第三局也就不必比了。老子愿赌服输,兄弟们,走。” 说着用刀招了招,转头便往小船上跳。 他的神色极不自然,生怕叫东方未明等人瞧出破绽,趁势追来。水贼们有的固然莫名其妙,但也有的也深觉不适,纷纷跟随寨主划上小船,向上游驶去。这一伙儿人来的快去的也快,不一会儿便在江面上失去了踪影。 大船上的人见这件事解决得这样容易,惊喜之余也觉十分古怪。船老大和众多水手对傅剑寒和东方未明感激涕零,非要退还他们船资。几位客人也一一过来道谢,连青城派的两位都在远处拱了拱手。好不容易打发掉众人,东方未明才找到机会把自己的包袱拾回来,王蓉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油布,惊叹道:“哇——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不是钱嘛。” 包袱里确有几枚金银锞子,但大多是一些白的黄的矿石,虽然色泽也十分晶亮。东方未明道:“你懂什么,这可是难得的晶矿,去铁匠铺卖得老贵了。” “嗯,不过那个海龙帮的人居然这么守信,倒是令人想不到。” 东方未明鬼鬼地笑起来。他把矿石捡开一些,只见最底下压着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兰花,已经枯萎多时却犹有幽香。他摸出几块碎布将这花层层包好,揣进怀里。 “他们不是讲信用,而是没了内力,心虚。”说着拍了拍心口,“这可是花痴前辈精心培育出的毒中圣品——悲酥清兰。它的香气极淡,但闻久了能令人手足无力,内力尽失。这里地方开阔,效果可能没那么好,但只要令他们心中起疑,便也够了。” “那我们为何没事?” “我们站的地方背风,他们迎风,本就对他们影响大些。另外我方才老扇扇子,其实就是把解药的药粉往你们两个的地方吹过去。至于被抓的人质,大多本来就没有内力,一会儿吹吹风就好了。” 王蓉眼睛扑闪扑闪的,惊道:“小师哥原来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他们了吗?! 居然这么聪明,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了呢!” 东方未明不满道:“我一向很聪明的好吗?记不记得你打算做黯然销魂饭被毒蛇困在树上的那次,当时只有我从准备好的食材里一下子推断出了你的去向。二师兄看到地上的血迹,还一口咬定是你每月的那个来了呢。” 王蓉的脸色先白后红,突然双手捂脸,狂奔而去。“……恶师兄是笨蛋!!!!!” 傅剑寒不解道:“东方兄,那个是什么?”东方未明干笑道:“那个啊……嗯,那个是,只有女孩子有而我二师兄特别在意的一种东西。”傅剑寒想到荆棘的眼神顿时就微妙起来。 东方未明自觉日行一善,心情大好。白天继续留在甲板上观景,晚间用了饭便回到舱里,和同屋的傅剑寒练了一会儿内功。夜里刚刚睡下,忽然听到头顶上炸雷似的一声惊叫。 “怎么了??” 不仅是东方未明和傅剑寒,许多舱里的人都被这声音吵起来,胆小的便留在下面连声询问,胆大的则跳上甲板,去寻声音的源头。 东方未明见到几名水手提着灯,从船舷伸头往下看。他也伸了半个身子下去,见大船前面飘着几艘小船,正是白日里见过的海龙帮船只。但此时船上空空荡荡,似乎一个活人也无。船老大立在最贴近大船的小舢板上,身边还站着客人里的那个黧黑矮子。东方未明和傅剑寒几下从大船上跳了下来,王蓉也跟随其后。船老大对他们三个态度很客气,指着矮子道:“这三位少侠女侠,先生白日里是见过的。这位先生是京里来的白捕头。” 矮子亮出六扇门腰牌,道:“在下白术。本来要到蜀中办一件大案,恰好搭了这趟船。在下的身份,望几位不要泄露。” 三人连忙见礼。东方未明提到洛阳神捕史刚,白捕头道:“原来二位就是史兄弟提过的东方贤弟和傅少侠么,这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了。” 傅剑寒道:“捕头既然在此处,莫非又发生了案子?” 白术点点头,目光转向船老大。 船老大哀声叹气,弯腰掀开盖在小船舱中的一块油布——只见船板上搁置着一颗被刀子划得鲜血淋漓的人头,正是那位海龙帮的钱寨主。 TBC 第四章 四、 舱内一灯如豆,几位男女老少围着一张饭桌,虽然神情各异,但不约而同地都表现出了些许不自在。方桌正中摆着一张木盘,盘内乘着一颗人头,散着一股生肉的腥膻气味。 王蓉捂嘴道:“白捕头,白大哥,咱们非要把这个带上船来吗……留在那小船上不好么?” “王姑娘担待了,此案事关重大,而此人——此头又是唯一的线索,白某必须谨慎对待。”白术摇头道,“东方兄弟,史兄曾赞你天资聪颖,曾在金风镖局的赵氏奇案中助他良多。从这件事上,你可能想到什么?” 东方未明无奈地与人头对视:“哎,不料才一天的功夫,就与寨主阴阳两隔,这世事还真是令人唏嘘……请问船家,当初是如何发现海龙帮的小船的?” 船老大叹气道:“三峡水路多礁石浅滩,并非处处能泊船;每日必须算好该走的水程,夜间才能在某处靠岸停泊。但白日里被海龙帮耽搁了一段时辰,所以至今还未赶到可以停靠的渡口,只能趁夜再走一段。船上有老水手在桅杆上瞭望,避免撞上东西;结果就看见上游漂来一排小船,还以为海龙帮的人去而复返,吓得赶紧来找我,我又求了白捕头来帮忙。结果船到了跟前,才发现上面一个人没有,却点着防风的灯,船头搁着个圆形物事。我下去一看,便看到了这个。” 傅剑寒道:“不知海龙帮的其他人怎样了,船上一个也没瞧见。” “小船上只找到这颗人头。但有许多血迹,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战。或许其他人业已遭了毒手。” 东方未明道:“也不知何人与钱寨主这么大仇,杀了人就算了,还用刀子把他的脸划烂——莫非是寨主当年的情敌,嫉妒他生得美貌,抢走了自己的意中人?” 白捕头用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瞪着东方未明,显然是还没习惯逍遥派弟子的思路。傅剑寒赶紧圆场道:“这刀痕不像是泄愤随意划上去的,倒像写了一个字。” 白捕头这才用力点头,夸赞道:“傅少侠好眼力。这确实是一个字——倘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死者恐怕惹上了一个了不得的对头。” 说着他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一个“枭”字。 “你们可曾听闻过……绝户枭。” 东方未明等人纷纷摇头,而船老大却惊呼一声,露出了愈发难掩的惧意。 白捕头缓缓道:“二十年前,白帝城中出过一桩惨案。当时十二连环坞势大,纷扰水面,不但劫掠过往商旅,连朝廷的漕运货物都不放过。朝廷下了重令整治。但三江口水道复杂,水寨巢穴极深,除了水贼内部,一般人连门路都摸不着,更不知总寨主藏身何处。于是六扇门中一名姓萧的捕快不惜以身犯险,设法改名换姓、投靠水贼,再立下功劳,一步步接近十二连环坞的总寨。最后他终于将水寨的地形水路调查清楚,传递出去,让六扇门调集人手将几个寨子接连捣毁,立下一个大功。然而办案时人多眼杂,水贼中难免有漏网之鱼。他们不知别人,唯独对这位萧姓捕快恨之入骨;虽然此人设法带着全家躲避到外地,却仍没有逃过一劫。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十二连环坞的残党血洗了萧家满门,连家中几岁的孩子也没放过。” 说着他闭上双目,表情十分沉痛,“当时白某还是个初入六扇门的新进捕快。这位萧大哥,正是在下的前辈师兄。” 东方未明和傅剑寒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发一言。沉默了片刻后,白捕头果然继续道:“……那群做下血案的贼子始终没被缉拿归案。大约过了十几年,三峡两岸几个小镇上又陆续出了几件灭门惨案。有时是一座宅子、家中的男女老少被杀的干干净净;有时是一艘江上的渔船、货船,船上的所有人都死于非命。这些案子唯一相通之处,便是宅中、船上必有一具尸体,其上被刀剑划了一个‘枭’字;而死者中的屋主、船主,往往查出来确实身家不干净,与当年的十二连环坞有关。因为‘枭’音通‘萧’,知道前事的人不免猜想,或许这些案子皆与当年的萧氏血案有什么关联……当时在江面上流传着许多流言蜚语:许多跑船的人言之凿凿地说,曾见到萧氏一门的冤魂冲上天空,化为一只老枭;这恶声鸟停到哪只船上,那船便要遭难了。六扇门里也管这几起案子的凶嫌叫做‘绝户枭’。但实际上,这凶手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伙人,都未有定论。” 傅剑寒皱眉道:“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伙人,凶手行事如此歹毒,简直令人发指。” 东方未明道:“钱寨主他们本来就是杀人越货的水贼,惹了什么厉害对头倒也不奇怪……但这些小船只是无意中漂到此处的吧,和我们这艘船没有什么关系吧?还是说船老大,您老过去也——” 船老大拼命摆手:“少侠可不能乱说!我走这条水路十几年,身家清清白白,船上的水手也都是知根知底的。” “不好意思啊,我就开个玩笑。” 东方未明嬉皮笑脸地道,他又看了眼人头,渐渐收了笑意,“不过,如果当真只是和海龙帮有仇,杀了钱寨主也就罢了,又何必在小船上点灯呢……简直是,希望被其他船只发现的样子——” 他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陷入苦思。此时头顶的甲板上又传来一声惊叫;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呼喊声。几人连忙冲出船舱,向骚乱处赶去。迎面便见到一名水手惊慌失措地跑来,嘴里大喊道:“……鬼!有水鬼!!” “老郑你瞎嚷嚷什么!讲清楚!!” 那名叫“老郑”的水手一把扯住船老大的袖子,有如见到亲人一般:“我方才千真万确见到了水鬼!就在船尾!那东西浑身湿淋淋的,头发长得遮住了脸,飘动起来连个声响都没有……一眨眼就不见了!!!” “胡说八道!” 船老大厉声呵斥道,老郑却跺脚摇头:“老子绝对不是胡说,现在去船尾估计还能看到鬼身上淌下来的水渍呢——” 他话未落音,东方未明已经一马当先地往船尾处冲了过去。傅剑寒紧随其后;但他二人刚跑到船尾,右舷处又传来几声高呼。 “救命啊!有人落水啦!!” 随即就是扑通扑通的水声。有水性好的水手跳下去把落水者救了起来。东方未明奔过去一看,见落水的原来是那名叫沐天的书生。此刻他面色青紫,昏迷不醒,被人翻过来拍了好几下,终于咳出一大口水;但浑身烫如火烧,神智也不太清楚。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进舱里,撬开牙关灌了几口烧酒。他好容易醒了一小会儿,满眼惊恐,口中喃喃道:“谁……有谁,推了我一把……” 众人面面相觑。老郑一拍大腿,道:“沐举人想必是被水鬼害了!听说溺死的鬼,一定要把另一个人也害得溺死,方能去投胎转世——” 船老大这次也不骂他胡说了,神色同样惊恐不定;但他毕竟是船上的主心骨,只好拼命掩饰,将围观的水手骂走,命他们各安其职,先确保航路无恙。白捕头问了沐天几句落水前后是否见到了什么,但他烧得迷迷糊糊,一概答不上来。东方未明自告奋勇地道:“在下略通医术,不如让在下为沐兄诊一诊脉。” 白术点头让开。东方未明为沐天卷起袖子,三根手指搭在脉搏上,还未按出个浮沉来,沐天忽然双目一睁,一把抓住他的手,满眼的凄凄切切:“……小怜,小怜你终于肯来看我了么……是不是我就要死了……” 东方未明嗖地抽回手,恨不得一巴掌将他劈晕——但他连出手都不必,沐天白眼翻了翻,又昏了过去。他怒气冲冲地看着嘻嘻窃笑的王蓉,道:“这家伙死不了。小师妹,给他煮锅姜汤吧,明日灌下去就退烧了。” 这一晚实在是又忙又乱。好不容易安抚完惊慌的水手和客人们,白捕头表示夜里他就守着沐天这舱,希望他病好了能想起什么来。而东方未明与王蓉、傅剑寒各回船舱,路上王蓉打了个寒噤,低声问:“小师哥,你说这世上真有鬼吗?” 东方未明摇头道:“反正我是没有见过。我猜想,沐兄恐怕也是看见了什么,才有人非要取他的性命不可。那个所谓的‘水鬼’,或许已经混到船上来了……” “万一,万一真的不是人……是鬼做下的案子,该怎么办……”王蓉愁眉苦脸道:“这个时候,就好想二师兄啊——” “小师妹你什么意思,难道我就不够可靠吗?” “也不是啦小师哥,不是俗话说鬼怕恶人吗。我想二师兄如果在,那咱们就鬼神不侵啦。” “哇师妹你说的好有道理,改明儿我问问船家船上有没有笔墨纸砚,我来画一幅二师兄的肖像,给你贴门上。” 傅剑寒长叹一声:“……虽然我和荆兄不算太熟,但忽然觉得他很是不易。” 东方未明笑道:“小师妹别担心,今晚我和傅兄便轮流在舱门外守夜,你还不放心?” 王蓉做了个鬼脸:“傅大哥叫人放心,小师哥我可不放心。” “师妹我跟你讲,你傅大哥没了剑可完全不是我的对手——我们逍遥派的小无相功练到极致,那便仿尽天下绝学,摘叶飞花皆可退敌,你一定要有信心啊!” 王蓉笑着关上了门。东方未明往门上一靠,对傅剑寒挥了挥手道:“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 傅剑寒点点头,却解剑搁在他手边,道:“若有意外,定要唤我。” 东方未明满口答应,心里却做好了独自守上一整夜的打算。他想到当初他和剑寒兄一起南下游玩时,遇到夜宿荒郊需要守夜,傅剑寒一般都说自己守上半,中间叫醒他交换——实际上他却往往一觉睡到天明。当时他只觉得这个兄弟太够意思,定要好好回报与他;如今回想起来,却感觉这或许就是自己和傅剑寒的差距。“剑寒兄对朋友总是太过体恤,不计自身。莫非这就是小师妹觉得我不如剑寒兄可靠的原因?” 他靠着舱门坐下,一手杵着剑,一手横放膝上;下定决心今后要做一个更加沉稳可靠的人,要让小师妹和剑寒兄都可以依赖自己宽阔厚实的肩膀。 于是他就保持着这种帅气的姿势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东方未明是被王蓉戳醒的。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赶紧一跃而起,摸了摸脸:“师妹你没在我脸上画乌龟吧?咦,我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傅大哥把你搬回来的。嘿,要不是傅大哥,恐怕你被人梦中一刀宰了都不知道呢。” “啊?” “昨晚……真的出事了。”王蓉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胸口,“有个水手被人杀了。青城派的柳师兄与贼人相斗,受了挺重的伤。小师哥,你什么都没听到吗?” 东方未明呆呆地摇了摇头,心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儿,一个把另一个掐着脖子提起来,大骂道:“蠢货!要你何用!!” TBC 第五章 五、 死去的水手是老郑。 关于他昨夜撞上水鬼的流言,也像长了腿一般在船上流传开了。 东方未明跟着王蓉到了一间水手的舱房,傅剑寒正与白捕头一道细细查验尸体。死者面目安详,似乎死于睡梦中而不自知,只有左胸口染了一块红斑,显然是被极为细薄的兵刃一击穿透心脏,连出血也不多。东方未明虽和老郑无甚交情,但想到昨晚还见到此人活生生地大呼小叫,今日却再无法听见了,不禁心中恻然。 他拱了拱手,问道:“白捕头,在下昨日睡得很沉,好生惭愧,不知夜里情形究竟是如何?” 白术叹道:“不是昨夜,是今晨才发生的案子。我本在沐相公房中守着,大约到了四更以后,忽然听到头顶上有兵刃交击之声。我赶将出去,正瞧见青城派的柳少侠与人交手,那人一剑刺伤柳少侠的左腿,随即往船尾逃去。我见少侠伤得颇重,便先为他包扎止血。幸好此时傅少侠又已赶到,便追那贼子而去。” 傅剑寒道:“那人从左舷逃到船尾,转了个弯,待我过去时人已经不见了。此时又听到舱下有人大喊,担心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便回来查看。” 未明道:“嗯,总之那贼人先杀死老郑,又在甲板上被柳师兄撞见,一番交手,逃了开去。但这船上总归只有那么大,他能逃去哪里呢?” 白捕头道:“或者此人水性极好,跳下船从江中凫水走了。” 东方未明思索片刻,又问:“那贼人生得什么模样?武功是何来路??” 白捕头道:“江面上起雾,离得又太远,全看不清楚。不知傅少侠是否——” 傅剑寒也摇头道:“我也不曾看见。这人的轻功很是高明,却不像在下以往见过的路数。” 东方未明道:“看来只有去问问柳师兄了。只有他与人交过手。” 白捕头却道:“我见柳少侠失血虚弱,让他服了些丹药,劝他先睡下休息。不若我等晚些时候再去详询。” 东方未明点头答应。他摸了摸隔开舱室的木板,又道:“这些隔板很薄啊,睡在老郑左右隔壁的人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白捕头道:“这一点方才傅少侠已经提过。但昨晚大多艄公水手都在外面值夜,只有老郑口口声声说冲撞了水鬼,船家特许他下来休息。所以两边的舱房里都没睡人。” 东方未明叹了口气,心想这凶手干得真是干净利落,然而……他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具体是何处,于是一整天都恍恍惚惚,连王蓉喊他去吃饭都没听见;最后被师妹拽着胳膊硬拖到了饭桌边上,拿着筷子不知道夹了些什么就往嘴里送。他眉头紧锁地嚼了好久,忽然一拍桌子。 “多好的一条野鲟鱼,竟然烧得那么腥,这船上的厨师真是不像样。” “哎呀,小师哥总算醒了。”王蓉高兴地道,“说得对,这鱼是早上刚从江里捕起来的,有七尺来长,就在船头刮鳞去骨,剁成几块,今晚蒸的是最大的一块。” “诶呀难怪我鼻子里老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儿……” 东方未明又尝了尝,“好像是条雌鱼。” “一肚子籽的那种。这条起码活了有十几年,应该是从东海一路洄游过来的……” 傅剑寒把盘子往东方未明面前推推。“二位再吃下去,我怕你们连这位鱼兄的生辰八字都要报了出来。” 王蓉嘻嘻一笑,“小师哥,你到底在愁些什么?从早上开始发呆,难道到现在还没想出来?” “唉,倒不是想不出来,而是想出来的太多。太乱。”东方未明抓了抓脑袋,“我本来还指望,钱寨主和海龙帮的人被杀,是他们自己惹上了什么对头,和这艘船毫无关系;可是现在人都死到我们船上了,看来这件事决不能善了。说起来,昨晚我……还醒着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有人在舱房外面走动。傅兄,你是几时起来换我的?” “大约三更。” “那之后你就一直坐在门外走道上,对吧?”未明用筷子点着桌面,“听到他们打起来之前,你总共见到几人从舱里出来,爬上甲板?” 傅剑寒道:“快到天亮之前,客人中那对夫妻便出去了。之后又有青城派的柳兄和袁兄;但他们都是从各自的房中出去的。” “也就是说,我俩谁都没看见有人出入过老郑遇害的那间屋子。那照理说,凶手应该是在昨晚我……睡着之后,你起来之前潜进去下手的。但他要逃的话,为何不趁早溜掉,反而在甲板上闲逛,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被柳兄撞见了呢?” 傅剑寒皱眉道:“……或者,他根本用不着逃走,只需藏在船上某个隐蔽的地方就够了。” 东方未明道:“奇怪之处就在这里。如果说凶手是三更左右趁我们无人守夜,溜进去杀人又溜出来,大可回到自己的舱室中,根本无人瞧见。但柳师兄偏偏在清晨遇到了可疑人物——究竟柳师兄为何会感觉此人可疑?他起得太早?那么柳师兄自己起得不是也很早?他手中有剑,柳师兄自己手里不是也有剑?” 傅剑寒敏锐地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回到自己的舱室……东方兄已经认定,这名凶手是本来便在船上的某位人物?可或许凶手是外来之人,因此柳兄一见到生面孔便感到可疑呢?” “如果是外来之人,那么他究竟是何时上了这条船的??这船可是从昨日起一直在江中航行啊。” 东方未明压低声调,“外来之人我不清楚;外来之鬼,倒是有人见过一个……” “噫!!!小师哥你可别吓唬人!!” 王蓉双手捂起耳朵,拼命摇头。 “难道说,老郑真是被水鬼勾了魂?” 傅剑寒也意外严肃地板起面孔。但东方未明一眼看出这是他特有的使坏表情。“或许杀死他的根本不是刀剑,而是手上长长的指甲……” 王蓉看上去快要哭了:“傅大哥你怎么也这样!!!” 三人正在玩笑,忽听到门口传来咳嗽声。东方未明扭头一看,见是青城派的那位笑容可掬的袁人俊。“我师兄方才睡醒了,精神好了许多。听白捕头说你们三位想要一起过去探望探望?” “多谢袁兄相告,我们马上就去。” 东方未明草草扒了几口饭,一边咽下最后一口食物一边站起身来,这就打算往柳人英的舱室走。他刚放下筷子,耳边忽然听到很小很轻“噗”的一声。 ——那是利器穿透木板的声音。 几乎在同一时刻,傅剑寒的半个身子猛地向右侧一转。一截断剑从他背后正对的隔板之后飞出,本来瞄准了他的背心;这一剑来得太快,而且谁都没有想到。 傅剑寒是在听到声响后才动的,却已慢了一瞬。这一瞬非常之短,以他的速度,也仅能避开要害。断剑扎进了他的右臂,露在外面的一截上泛着青紫的乌光,任谁都能看出这暗器上涂的毒非同小可。 东方未明动的速度仅次于他。他飞快地扯下自己胳膊上的黄巾扎到傅剑寒的伤口上方,狠狠勒紧,用力得仿佛要把这根胳膊拧下来一般。随后飞快地拔出断剑,把嘴凑到伤口上吸吮。他拜怪医之赐成了世间罕见的五毒赤焰体,身体对毒素仿佛有股吸力似的,一下子便把腥臭的毒血拔了出来——待到伤口流出的血变成了鲜红,才长出一口气,从怀里掏了枚药丸塞进傅剑寒口中。 “右手不可使力。三日不可运功。” 东方未明说完这句,立即凌空掠出一丈,向一墙之隔射来暗器的舱室冲去。王蓉在后面连喊几声都没喊住。他一脚踢开木门,却被里面的情景惊呆了:逼仄的室内地板上竟堆叠着三具尸首,血泊还没有完全凝固。侧面的隔板上有个狭长的缝隙,显然是方才被断剑刺穿的地方。 他一时脑中混乱不已,不知应该退到走道里追查方才发射暗器之人,还是上前查验一下尸体。这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傅剑寒竟然捂着伤口追来了。 “未明兄,不可冲动。” 东方未明双手握拳。“……跑了。” 他心中明白,那人自从射出带毒的暗器,便算准了自己这边一定会第一时间为伤者解毒,因此有足够的时间逃走。 王蓉的喊声引来了白捕头和船老大。他们一见到舱中的惨象也震惊不已。“是那位孙员外和他的两个小厮……到底是何人如此丧心病狂?难道他当真想要杀掉船上的每一个人么?” 船老大笑得比哭号还难听。“绝户枭!一定是绝户枭——就算和他无冤无仇,只要他盯上了哪艘船,就不会留一个活口——” “够了!”白捕头厉声喝止。“你要喊得船上人人惶恐么?!” 傅剑寒也劝道:“船家莫慌。我们大可将船上的乘客聚在一处,互相关照,这样即便凶手真的混在船上,也不易下手。” 几人都表示此计可行。这一晚,船老大劝说船上剩下的乘客都移到饭堂中休息,包括受了伤的得了病的。水手们则分为三班,轮流在外值守。 夜色渐渐深了,可舱中人人皆无睡意。沐天愁眉苦脸地一口一口喝着姜汤。那对中年夫妇抱着行李坐在一角,用警惕的目光瞪着堂中的每一个人。东方未明走到青城派那一边,拿出些止血生肌的丹药想送给柳人英,却被他断然拒绝。东方未明又低声问起与他交手的人是什么模样,柳人英冷淡道:“那人蒙着面,不曾看到长相。” 东方未明道谢回来,此时白捕头在甲板上巡视完一圈,也下到饭堂内坐镇。立即有好几人围上去,抢着询问白日里孙员外三人是如何遇害的。他叹了口气,解释道:“……在下方才查验过尸体,孙员外腰间插着半把剪刀,乃是流血过多致死。他身边带着的两名下人,却并非两个男仆,而是一男一女,也死于剪刀伤。这三人生前有厮打的痕迹——白某推断,这女子或是孙员外的通房丫鬟,却私下与小厮私通,被老爷发现;孙员外一怒之下抓了一把剪刀刺向两人,三人一番争抢,那女子先中一刀,倒在最底下;小厮夺走一半剪刀,却与员外互相刺中要害,同归于尽。” 他说的一番景象栩栩如生,众人听闻这是死者一家的混乱家事,虽然口中唏嘘,内里不免放心不少。东方未明却对傅剑寒附耳道:“倘若真如白捕头推断的那样,这三人打成一团,动静一定很大;那女子更少不了高声尖叫呼救。船舱的隔板那么薄,为什么没把别人引来?还有那个偷袭你的家伙,为什么又偏偏选在躺着三具尸体的那间房内施放暗器呢?” 傅剑寒也低声道:“也未必一定是偷袭傅某——那人隔着一道木板,理应什么都看不见,如何确定傅某的位置?或许他只是随意发出暗器,引我们发现那三人的尸体?” “但他要是什么人都击不中,我们马上冲进走道,不就把他堵个正着……咦。”东方未明闪念间想到了什么,嘴角掠起一道诡异的微笑。“事已至此,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他们既然敢用毒,我就用个更狠的。” 王蓉也听见了他最后一句,赶忙道:“……小师哥你可不要胡来啊!” “没关系,这朵悲酥清兰,只会令人暂时无法行动而不会致人死地,”东方未明拍着胸口道,“我可将这里的人全部毒倒,再一个个检查他们的随身物件,定能找到关于凶手的蛛丝马迹。” 傅剑寒赶紧抓住他的手,“东方兄……这样太过了。虽然我们知你是好意,可是此举反会让众人误会你才是几桩惨案的凶嫌啊?!” “为了把那家伙揪出来,恐怕必须得冒一冒险。”东方未明道,“去年在杭州,史捕头曾给过我一块六扇门巡捕令牌,后来他也一直忘了找我索要。如果事后问起,我就拿出这块令牌来,说我是为了帮他调查一桩大案,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傅剑寒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东方未明的脑子活络得过分,有时却也冒失得过分。在常人眼中,他的许多手段未免不够光明正大;这样下去迟早要惹出天大的麻烦。想到这里,他赶紧闷哼一声,整个身子压在东方未明背上,一副强忍痛苦的虚弱样子。东方未明果然马上为他诊脉,又从怀里掏出白虎散往他嘴里塞。傅剑寒不太喜欢药粉的苦味,但为了打消未明兄胡闹的念头也只好强行吃下,顺便把喂他的两根手指也含了进去。东方未明瞪大眼睛猛一抽手,气呼呼地在他的外衣上擦擦手指;幸好舱中众人各怀心事,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两人的瞎闹腾。 别人也就罢了,东方未明赶紧扭头去找小师妹;王蓉的头一点一点的,看上去十分困倦。这时听傅剑寒道:“方才说的办法,也不是完全不可取。你不如直接拿着令牌去找白捕头,请他答应搜查每个人的行李和舱室。这样查也查得坦坦荡荡;若是有人拒绝,说明他心虚,那时再用别的手段不迟。” “也行。就怕白捕头坚持认为孙员外一家是互相斗殴致死,还有杀害水手老郑的蒙面人已经逃走了……” “但是偷袭傅某的人呢?还没有线索吧?” 傅剑寒眨眨眼,“暗器射来时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也就是说,不管东方兄怎么说,除了凶手本人,有谁会知道当时的情景实际上是怎样的?” “对呀!这个法子不错——” 东方未明心领神会地奸笑起来,“傅兄,你也很坏嘛。” TBC 第六章 六、 东方未明凑到白捕头边上,唧唧咕咕连说带比划了半天。捕头不时发出些“……有这等事?” “当真如此?” 的小声惊呼。不过舱中客人大多困得要命,值班的水手也有不少打瞌睡的,因此没人太过留意。直到白捕头用力拍了几下手掌,才把半睡半醒中的众人惊动起来。 “打扰诸位休息,白某先告个罪。不过方才东方少侠说起一件极为重要之事,性命攸关;请各位听他说两句。” 东方未明清了清嗓子,道:“小弟也感到十分对不住。不过的确事关重大,不得不说。” 那对夫妇中的男子恶声恶气地道:“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讲。” “不知各位是否听说,我,我师妹,还有这位傅兄弟,我们三人今日曾遭到一名贼人的偷袭;那人以布蒙面,武功奇高,我们三人合力也未能将他擒下,傅兄弟还为掩护在下受了伤。”东方未明指了指傅剑寒的胳膊,“我们怀疑那蒙面人就是杀死水手老郑、刺伤柳师兄的凶手。” 沐天惊呼道:“有这等事?东方兄何不早说??” “只因我们起初都以为,此人犯案后一定早就逃走了,加上孙员外一家遇害,担心再说出来只会徒然引起诸位的恐慌。但是在下又听船家说,绝户枭不杀尽一户或一船的人,是绝不会罢手的。假如他不曾逃走,那便或者藏匿在船上,或者——” 东方未明说着视线从众人面上扫过,“就在我们之中。” “小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方才发话的男子,以及其余几人都震惊地叫嚷起来。 “东方兄,难道说你怀疑我们之中有人便是穷凶极恶的绝户枭?!!” “哼,信口雌黄,危言耸听!!!” “这这,这可真对不住……” 东方未明赶紧四面拱手,安抚道,“在下不过是胡乱猜测;然而凶手一日不落网,咱们便一日不可掉以轻心。小弟方才只是把最坏的情况说了出来,想提醒诸位留心左右罢了。” 其实他的这番猜想,船上的某些老江湖也老早便想到了,只是不方便说出口。 柳人英眯眼冷哼道:“提醒?你这番话,分明是挑拨我等的关系,要全船之人互相提防,各自猜忌!” 东方未明道:“这的确是小弟思虑不周。为了将功补过,小弟又想了两个法子,只要彼此验证一番,便可以排除各位的嫌疑。” 他不待众人提问,继续道:“其一,刺伤傅兄的剑上涂抹了剧毒,我等不妨让白捕头查看一下随身物件,证明身上并没有藏着毒药;其二,与那蒙面人混战之时,在下曾有幸在他背后击了一掌——虽然未能将他制服,但以在下的掌力,多少也该留下些印记才是。所以虽然冒昧,仍想请诸位脱下上衣验看一下——只要背后没有掌印,那便绝不是偷袭我们的凶手。” 几名客人和水手互相看了看,虽有不满,但许多人心中的确很想确认别人背后有无掌印,因此没有出言反对。只有那对夫妇中的汉子发火道:“脱衣服??难道连我家婆娘也要给你们查验么?!!” 东方未明摇头道:“不必不必,尊夫人是女子,多有不便;而与我们交手的蒙面人,看身形应该是个男人。” 随即转向傅剑寒,“傅兄,我说的没错吧?” 傅剑寒很清楚东方未明所说的蒙面人等等全是胡说八道,但他设法让船上众人都脱衣检验,必有用意,因此也附和道:“确实如此。” 不料这时那对夫妇中的妇人反而开口道,“应该是?就是说你们不敢确定是男是女?那不成,姑奶奶还是让你们验一下,免得有人嘴里不干不净。” 说着手臂对王蓉一指,“小丫头,你过来给我验验。” 王蓉心知小师哥大概又在玩什么把戏,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顺势配合下去。“这位大姐真是爽快。好吧,那我们便到没人的屋子里查看一下。” 东方未明看着她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饭堂,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妥,但这法子是自己提出的,自然不能出言阻止。舱内已有几名水手干脆地脱掉了上衣,证明自个儿的清白。沐天摇了摇头,小声念叨着“有辱斯文”,但同样解开衣服让白捕头查看。青城派的两名弟子对视一眼,柳人英忽道:“东方少侠信口开河,说什么黑衣人、什么掌印,此事只有你们三人亲眼所见,除此之外无凭无据,却要以此为借口对我等大肆搜身查验,未免欺人太甚!!” 东方未明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说这种谎,对小弟有什么好处?你们不信我,傅兄的伤总归骗不了人。” 傅剑寒亦道:“傅某还没有拿刀子捅自己的爱好。” 袁人俊却道:“又怎知你不会使个苦肉计——” “即便作假,也该刺些不重要的部位;伤在右臂,傅某又以右手使剑,这不是自讨苦吃么?万一再被凶手盯上,在下可是毫无反抗之力。” 几人正在争辩,舱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小师妹!” 东方未明大惊失色,三步并两步窜出门外;只见王蓉双手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被那名中年妇人挟在怀里。妇人右手握一柄既像笔又像刺的奇门兵刃,抵住少女的脖子。 东方未明一见此景便瞬间想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想必是那妇人与师妹走到无人处,故意请王蓉帮她拿一下包裹,自己好脱衣服;王蓉之前就困得迷迷糊糊的,没有多加提防,双手接过行李,于是立即被制住穴道。他赶紧摇摇手,喊道:“这位大嫂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说啊!!” “呸,小子还在装傻.”那妇人啐了一口,冷笑道,“搜身?你们不就是想黑吃黑么,老娘早就看穿你的把戏啦!” “黑吃黑?你是说……” 东方未明愕然,此时白捕头望着那妇人手中的兵器恍然大悟道:“毒蜂刺!你是——过三娘!” 他又看了看那名跟着走出来的男子,“杜老四和过三娘,他二人是黑道上有名的雌雄大盗,前些日子在豫南、鄂北境内做下好几幢大案,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坐船入川……” 那汉子虽被叫破了名号,却不敢妄动;原来王蓉的叫声刚一传来,傅剑寒马上意识到不妙,当机立断地左手抽出剑来,指着男子的后心。东方未明回头一看,顿觉傅兄简直深得我心,恨不得在他脸上亲一口。 白捕头顺手抢过杜老四手中抱着的包袱,打开一看,见里面包的果然都是珠玉元宝。“这全是你们盗来的赃物?” 过三娘笑道:“你们这些人好不要脸,日日装神弄鬼,说什么绝户枭、蒙面人,还不是合起伙来算计老娘的这一点棺材本儿——” 其实无论是白术还是东方未明之前都没认出这对强盗,想查的也不是他们的案子;然而但凡逃亡之人,总觉得别人的目光都是在瞧他、别人的行动都是想害他;尤其是如果身上还带了不少钱财,心中更是一刻都不踏实。过三娘自己心里有鬼,便认为白捕头和未明提出搜查毒物,是想捉贼捉赃,趁机把他们盗得的财物卷走。 东方未明知道解释也是白搭,只能直接讲条件。“快放了我师妹!!你连你丈夫的性命也不顾了么?!” 过三娘轻撩鬓发,嘻嘻笑了两声;她本是个不太起眼的中年妇人,如此卖弄风情,反倒显出几分姿色,“夫妻本是林中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那老不死的当家的便送给你们又如何?” 杜老四气喘吁吁地指着她叫了两声:“你!你!” 然后便是一大串的骂娘。 东方未明眼珠一转,马上放软了声调:“……过大嫂要怎样才肯放了我师妹,尽管吩咐。在下力所能及,一定为大嫂办到。” 傅剑寒却用靴尖踢了踢方才被放到地上的一包珠玉,“人你不要便罢了,难道这一半东西也不要?你若伤了王姑娘,傅某保证把你们辛辛苦苦赚来的好货都扔江里去,你信是不信?” “不信!怎么着,你是不是也想与老娘打个赌,看能不能在十招之内擒下我?”过三娘冷笑道,“老娘才不会像那个海龙帮的蠢材那样,和你定什么三局之约。你们让船老大老老实实送一条小船下来,备上干粮木浆,待老娘上了船,划出去十丈远,自会放了这丫头。” 王蓉扁着嘴道:“不,不行啊,我不会水的……” 过三娘冲着人堆使个眼色,“到时候给你块木头浮着,那两个俊哥儿自会跳下去救你。” 东方未明和傅剑寒对视一眼,脸都挺黑,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白捕头面上也很为难,倒是船老大发话道:“救人要紧,老张老吴,给这位大嫂放条舢板下去。” 水手们应了声,将小船备好,用绳子放下江面。那妇人拉着王蓉一路跑上甲板,东方未明等人急匆匆地紧追其后;杜老四被点了穴道,被傅剑寒顺手也拖了上来;他四肢不能行动,口中对过三娘破口大骂,污言秽语滔滔不绝。眼看她就要跳下小船,忽又转过身,对杜老四风情万种地笑了一笑,随即向众人喝道:“站住!老娘不要人,可没说不要钱。你们把我当家的原来手上拿的包袱也给我捧过来。” 杜老四气得直翻白眼。东方未明从白捕头手中接过行李,晃了两下,“大嫂莫急,这个包袱本来就是你的。” 过三娘“嘿嘿”了两声,“你这小子诡计多端,给我站得远远的。换别人送过来!” “好好好,我不过来。我这位傅兄最为憨厚老实,我让他给你拿?” “他也不准过来!!!” 过三娘目光转了一圈,忽然落到了人群中的沐天身上。“那位相公,对就是你,你来送!” “……我?” 沐天哭丧着脸,神情万分不愿,但东方未明已经不由分说地将赃物包裹塞给他,恳切道:“沐兄,我师妹在她手中,求你帮忙。” 沐天无法,只得一步步地捧着包袱走过去。那一包财物十分沉重,他拿得相当吃力,好容易走到过三娘面前,那妇人却道:“打开了让我验验。” 沐天只好躬下身子,将包袱解开。过三娘扫了一眼珠宝的分量,又拣出一只金元宝,放到口中咬了一下,方才满意。“放在地上,你可以滚了。” 沐天一溜小跑奔了回去。东方未明心道这妇人要提着两包财货逃走,便腾不出手来挟持人了,此时正是救人的好机会。他指间夹了一枚飞蝗石,打算相机出手,不料过三娘忽然双眼圆瞪,一手笔直地指向杜老四:“你……你!” 才说了两个字,双眼、口鼻中都渐渐淌出一道赤色的水痕。 王蓉趁着她手上松劲,像蚱蜢一般蹦跳起来,逃进人堆中。只见过三娘身子一软,无声无息地倒下了。此时明月高悬,江水滔滔东去,极是壮阔;而过三娘的身躯侧躺在船头,清冷的月光洒在周遭,又显得分外阴森。 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的人都吃惊得瞠目结舌。唯有杜老四纵声大笑起来:“要钱不要人?哈哈哈,贼婆娘,这下可人财两空了吧!!!”他笑得越来越厉害,有如疯了一般。东方未明感觉不对时,他已“咕咚”一声仰倒,同样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转瞬之间,两名大盗接连倒毙,船上众人都沉浸在震惊惶恐之中,许久才平静下来。白捕头命人将尸体抬到货仓中,和之前的几名死者摆到一处;沐天等人又帮着把过三娘身边散落的珠宝重新收集起来。回到舱室后,白捕头沉思片刻,蓦地露出一副醍醐灌顶的神情,让人打了一盆清水;他召集众人,从赃物中捡出那只有齿印的元宝,放在水盆中浸了片刻。“诸位请看。” 盆中一缕一缕的水液变成了淡淡的青绿色,显然是从金器表面化下来的。白术摇头道:“杜老四恐怕早就提防着过三娘偷走自己的一半财宝,故意在东西表面上都涂了毒。这些盗贼残忍狡诈,连同伙之间都互相算计,着实可怕。” 东方未明却道:“他知道过三娘的习惯,借此暗下毒手,这倒没什么;但他自己又是怎么死呢?” “这……大约是服毒自尽罢。他虽提防着老婆,却对那女人极为迷恋……不想他老婆遇事竟把他抛得一干二净,因此了无生趣——” 东方未明喃喃道:“倒看不出这人是如此重情的。” 此时柳人英忽道:“不错。强盗哪有什么情义。但倘若此人不是服毒自尽,那他是怎么死的?” 说着转向傅剑寒,“我记得这一路上,都是傅少侠抓着杜老四不放啊。” 东方未明怒道:“柳师兄不必阴阳怪气,有话直说。我兄弟制服他,本是为了让他老婆放了我师妹。谁料到他们根本不念夫妻之情。何况杀了此人,又能有什么好处?” 柳人英一指两大包赃物,“强盗一死,这些东西便成了无主之物;或许那过三娘一开始说的便是对的,你们的目的,不过是黑吃黑而已。” “有白捕头看着,难道我们能当着他的面将赃物据为己有?!” “嘿,又焉知你们下一个下手的目标不是白捕头本人呢?” 傅剑寒摊了摊手:“傅某于毒物一窍不通。即便当真想要杀了杜老四,也该用剑才对。” 沐天也赶忙赞同道:“那日我见傅少侠在船头三战水贼,如此英雄了得,心中十分佩服。以傅少侠的武功,断然是不会下毒的。” 袁人俊在旁帮腔道:“沐相公此言差矣。傅少侠剑法出众,怎能成为他不会用毒的证据?或许人家明着使剑,暗着下毒,用剑用毒皆是一绝呢?” “你,你们你们说什么——”王蓉也怒了,“傅大哥才不是那种卑鄙小人!随口诬赖他人,这便是青城派的作风么?!” “说我们诬赖他人,那你们之前编了个什么黑衣人的故事,以此强迫我等脱衣搜查,如此蛮不讲理,这也是逍遥谷的作风么?” 白术苦笑道:“诸位都消消火。如今凶手究竟是谁,还未有定论;不过今夜大家东奔西走,头脑难以保持清醒。不若再略做休息,天明后我等再细细梳理一遍案情。” 沐天微笑叹气道:“还是白大人说得在理。在下也极想小憩片刻。” 柳人英哼了一声,一拐一瘸地走到角落,与师弟一同坐下。王蓉气呼呼地望着他们二人,又转头回来,却见东方未明罕见的一言不发,仿佛在凝神思索。她有些奇怪——要说吵架辩论,嘲讽奚落,东方未明可是谷中一绝,逍遥谷其他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干得过他一个。本来以为小师哥方才早该撸袖子和他们对骂了,可他居然这么安静,实在是不寻常。 几人各自闭目养神。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鸟鸣猿啼,饭堂内却静得连根头发丝落地都听得见。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东方未明忽然起身,抬腿向外走去。袁人俊抬头问道:“东方兄何往??” “我出去解个手,袁师兄不会也要怀疑吧?” “兄台过虑了,请便。” 傅剑寒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扶着膝盖也站起来,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TBC 第七章 七、 副标:恐怖游轮连续杀人事件·解篇(上) 傅剑寒走出舱门,已失去了东方未明的踪迹。他左右看了看,忽然运起轻功,脚下无声飞掠,往船尾的方向奔去。 从这一层的入口往下,便是货仓。其中的一间没有摆多少货物,如今却停放着六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一个黑影半蹲在尸体边上,将盖尸的白布一条一条掀开查看;接着手腕一翻,指间多了一柄泛着寒芒的利器,轻轻一划,立即将尸体的衣襟裂为两半。 “未明兄,你果然在这。” 东方未明给他吓得手一抖。傅剑寒笑着凑过去,左手二指托住他的手腕。“……我见你好像有头绪了?” “头绪称不上,就是有些人说错了话……可惜还缺少他们杀人的证据,不能令人信服。”东方未明摇摇头,手中薄如蝉翼的离火玄冰镖忽然插入杜老四的气海穴,尖端带出一点血迹。“唉,世人也不是个个如我这般聪明的。” “那是自然。”傅剑寒饶有兴趣地从背后看着,“未明兄何时还学了这门仵作的手艺?” “才没有呢。我又不是验尸,只不过……”东方未明站起身来,把沾血的镖刀放到鼻端嗅了嗅,脸上带着有些邪气的笑意,“剑寒兄,你知道——每种毒药的味道,尝起来都是不同的吗?” 傅剑寒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只见东方未明左手举起一只小巧的金簪——“这是我方才从那对雌雄大盗的包袱里顺手摸来的。上面抹的大概应是孔雀胆,碧蚕蛊。” 右手拿着那支沾了血的离火玄冰镖,伸出舌尖在刀口慢慢舔过,“这个嘛……却像是断肠草,火寒蝎,赤练蛇。如果当真是杜老四毒杀了妻子又服毒自尽,为何要分别用两种不同的毒药?而杜老四的毒血,和剑寒兄之前中毒时流出的血居然是同一种味道,岂非太过巧合??” 傅剑寒面沉如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镖,在衣服下摆上擦干净。“未明兄,我早就想劝你了。沈大夫说过,你的体质所谓的‘百毒不侵’,并非真正的能解百毒,而是对毒物的抗性比常人强些而已;而你却有些太过依赖这一点了。所谓善泳者溺,擅于用剑的人,常常也是死于剑下。” 东方未明唉唉了两声,觉得傅兄的眼神有点锐利,不禁缩了缩脖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真的不要紧,沈姑娘当年离开忘忧谷时,把她的屋子也留给了我;后来我在里面发现了一本毒典,里面记叙了许多关于毒物的知识;才翻了小半本,已觉获益匪浅。关于毒物的味道,也是上一个读过这部毒典的人写下的批注……那位老前辈能活着留下记载,我自然也就不会死——呜。” 他话讲到一半,人已经被从后面揽住了。傅剑寒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在颈后,像用小刷子轻轻梳理着寒毛似的。 东方未明其实感觉还怪舒服,但挣扎于面子和正事儿之间,最后毫无诚意地扭了扭腰。“你干嘛?” 傅剑寒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酒瘾犯了。” “我身上又没带着酒。咦,你怎么……” 东方未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好像有某种熟悉的硬度从后面抵着自己;他伸手一摸,傅剑寒的剑还挂在腰侧。“怎么会……” “你刚才舔刀子的时候,就有点……” 傅剑寒闷闷的声音传来。两人的身体紧密贴合在一起,东方未明感到一股热意从丹田烧起来,呼地一下窜上头顶。傅剑寒其实只有一只左臂用力环着他,右手垂在身侧;但他就是觉得仿佛有种强力的禁锢,箍得他无法动弹。 古人云画地为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因为是我自己不想出去吧。 东方未明垂下头,手指顺着肌肉的纹理细细摸索那只横在身前的小臂。他感到傅剑寒的唇舌轻轻挤压着耳垂,然后沿着肩颈的侧线滑下来,仿佛品尝着颈脉有节奏的一次次搏动。 “……那个,案子,还没解决。” “唔。”傅剑寒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沮丧,“我等一等就好。” “……我帮你吧。” 东方未明回过身,先是把嘴唇凑了过去。傅剑寒迫不及待地接住了,伸出的舌头沿着下唇划过一遍,随即抵开牙关进入。东方未明感觉舌头的侧面软绵绵地蹭过,舒服得眯起了眼;然而傅剑寒并没有顺着他的意思再搅动一下,而是直接深刺到喉头,反复顶弄上方的软腭;明明卡得他十分难过,却让下面的东西也立起来了。 东方未明叫也没能叫出来,倒发出像吃饱了的猫一样的咕噜声。傅剑寒的右手虚虚地捧着他的腰,左手倒是毫不含糊地在臀上又捏又拧。嘴上好容易分开了,东方未明喘了几下,就这么解开了两人的腰带,把自己和对方的兄弟掏出来握在一起。两个东西的分量都不轻,他用两只手才能抓住;然后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套弄起来,故意用掌心和指腹的茧去摩擦敏感的头部,和柱身的筋脉。傅剑寒好像想帮他的忙似的,腰身使力往手指中间肏进去。这让未明的动作反而迟缓了些许,脸红得要命。忽然想起身边还横着几具尸体,顿时头皮一麻,连带着小兄弟都抽动了一下——虽然这种状况让人完全无法停下来。 傅剑寒好像能听见他的心声似的,把未明带着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背后靠上货仓的隔板;左手又不老实地从衣服下方钻进去,中指刚好卡在背脊的那一道沟线中,一节一节往上数着椎骨。 东方未明在他的喉结上舔了几下,“……你快点。” “……”傅剑寒没说话,腰动得更加起劲了。东方未明也使出手上的各种技巧,时抠时蹭,轻拢慢捻……快感在身体里积聚,有如水波层层涌动,蓦地一个浪头打过来;他嗓子里逼出一声呜咽,达到了顶点。 东方未明扑在傅剑寒身上喘气,却被傅剑寒反身压在舱板上,左手按着他的胯,就着已经瘫软下来的东西继续摩擦,最后射在下腹上。两人在余韵中又慢腾腾地亲了好一会儿,东方未明感到有手指插入臀缝,指尖在穴口的皱褶处轻轻拨弄着。他赶紧用力摇头。 “那个不行,眼下——” “嗯我知道。” 傅剑寒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块布片,把两人身上擦拭干净。东方未明低头盯着他脑袋上翘起的头发,嘴角不知为什么忍不住地上扬。 “一会儿……希望能顺利抓到那家伙。” 傅剑寒抬头望他,“你有多少把握?” “找出是谁倒没问题,就怕……打不过他呀。”东方未明叹气,“你又受了伤;这剩下的两天还是不能运功,否则余毒散入经脉,就不好根除了。” “……如果情况紧急,便也顾不得了。” “所以说,咱们得计划计划。” 东方未明和傅剑寒回到饭堂时,天色已经转亮,舱内余下不多的几人都显出一副困乏的神情,各自窝在角落。舱外值守的水手换了班,而船老大也命人送来了干粮稀粥,给大家补充气力。 东方未明在墙角的香炉那里拨弄了两下,见饭堂里所有的人都起来吃东西了,便给自己和傅剑寒也盛了两碗粥,然后一仰脖喝光了一碗。王蓉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道,“小师哥,好困啊,我能不能回去睡一下呢……” “马上就可以。” 东方未明放下空碗,忽然倒退一步,向白术和饭桌上的人作揖道:“……小弟必须先向诸位告个罪。在下先前——的确是说谎了。” “哦?”白捕头讶异道。青城派的两人马上冷笑起来:“东方少侠,故事编不下去了?” 东方未明尴尬地笑了笑,“昨日有人就在此地偷袭我们,这是千真万确之事;傅兄的伤也绝非作伪。只不过在下并不曾与那人交手——掌印之说,是在下为了寻找线索编造出来的。在下急于抓住凶手,行事操之过急,还请各位宽恕小弟这次。” 白术叹气道,“如此说来,倒不是不能理解……白某又何曾不想快点找出真凶呢。不过因此引出了一对大盗,也算意外之获。” 柳人英冷淡道,“于情可忍,于理不容。关于东方少侠侮蔑他人的言行,在下倒想修书一封,请无瑕子老前辈评断一二。” 东方未明按了按额角,没有接他的话。“不过说起来,昨日凶手偷袭时,只有我、师妹和傅兄三人在场;所以……袁师兄,为何昨日夜里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那个‘蒙面人’是在下编出来的呢?” 袁人俊皱了下眉头,“我只是觉得你说话不太可信,所以随口一说。” “哦?我还以为,是因为袁兄当时也在这间舱室附近呢。” 未明微微一笑,“我记得就在我们遇袭之前,袁兄不是还来找我们说起柳师兄醒来的事么?那偷袭之人,便是从隔壁孙员外一家陈尸的那间房中逃走的。不知道袁兄可曾见过这样一个人?” “不曾!” 袁人俊高声道,“何况你现在所说的,就一定是实话了?” 东方未明径直走到舱室的一侧,敲着隔板道:“诸位请看。这块舱板上还留着那日暗器穿过的孔洞。当时,我们三人就坐在此处。” 他说着又大步踏回桌边,拉了拉王蓉和傅剑寒,用手比划当时的情景,“我朝南,师妹朝北,傅兄坐这。暗器就是从那间房里射出来,打中傅兄的。我那时便感到很奇怪:这人在隔壁房内发射暗器,他又看不见,要如何瞄准?倘若射不中,不管他的轻功多高,我们三人中任意一个冲出去,不都能将他逮个正着?至少,能看见他的背影——凶手只有保证必定射中一人,我们才会被伤者耽误,来不及出去捉住他。” “……此话有理。”白捕头被这番分析吸引住,不断点头。袁人俊张口欲驳,却又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说辞。 东方未明继续道:“昨夜袁师兄一口咬定关于蒙面人的事是编的,反而让我想明白了。只有当时在场的人,才能确定我话中的真假。而当时除了在饭桌边的我们三个,唯一出现过的人就是袁师兄了。橘叟前辈传我星雨漫天的时候曾教过,暗器中还有种‘先瞄后中’的法子——比方说我和你见面打声招呼,两个人擦肩而过,然而我心中却记住了你的位置,趁两人背对的时候突然出手——说穿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用来偷袭却是再好不过。那日袁师兄假意来和我们说话,然后马上走到隔壁,他心中已经记下了傅兄的位置——随即透过壁板发射暗器,令我们全无防备。” 听他说话的好几人都“啊”了一声,显然是想通了事情的始末。 袁人俊握拳站了起来,汗如雨下,口上强辩道:“这些全都是你一人的编造!” 东方未明不理他,继续对专心听他说话的人道:“还有一件事,就是用来偷袭傅兄的暗器,本身也很奇怪,竟是一截断剑。为什么不是飞镖啊、飞针啊这些常见的暗器呢?所以我想,或许凶手本来并不惯用暗器,身上自然也就没带着;但他为了完成这次出人意料的偷袭,却非要用上一件无法收回的暗器不可。怎么办呢?” 说着他转向表情狰狞的袁人俊,笑了一下。 “袁师兄,你能把你的佩剑拔出来给我们看看吗?” 袁人俊一咬牙关,强行压下心中的动摇,冷笑道:“好,我拔给你看——”说着右手便握上剑柄;但就在他呼吸一急一缓之间,一团暗红色的影子如离弦之箭一般擦身袭来,两根手指点向他背后大椎穴。这是人身要害之一,袁人俊不得不防,他来不及抽剑,只能左手握着剑鞘背剑挡开——蓦地手腕脉门叫人捏住,手臂一麻,握着的剑便被夺了去。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袁人俊的佩剑不知怎地便到了傅剑寒手里。红衣少侠懒洋洋地拔剑出鞘,只见长剑的尖端少了三寸左右,显然是有人以内劲强行掰断的。此时东方未明又从袖中摸出一截用麻布包着的利器。“这断剑就是用来袭击傅兄的暗器。白捕头请看——” 他将断剑的一端与袁人英的佩剑顶部拼合,断口恰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这下证据确凿,无可置辩。连柳人英都颤声道:“……人俊,真的是你?!” 袁人俊面上涨得赤红,青筋暴突,看似就要暴起发作;东方未明还来不及一掌拍上去,便瞧见从白捕头的袖子里蓦地飞出一道乌光——一条铁锁如活物一般将袁人俊的双腿圈圈绑牢,绊在地下。 傅剑寒哈哈一笑,“六扇门‘乌龙缠’神技,名不虚传。” 白术微笑道,“微末小计,不足挂齿。” 柳人英看上去受了很大刺激,面色惨白地坐在长凳上发呆。但这时众人谁也顾不上他。白术将犯人的双手也捆了,回头对东方未明道:“多谢东方少侠指点迷津。没想到堂堂青城派竟会出了此等败类……不过,在下还有不少疑问。难道说此人便是绝户枭?但海龙帮遇害那日,我记得曾在船上遇见青城派的两位少侠;因此至少钱寨主绝非为他所杀。” 东方未明摇头道:“是嘛……当日小弟忙着和水贼头子打赌三局,记得不太清了。沐兄,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有无见到青城派的袁兄?” 沐天道:“那日在下见傅少侠与三名水贼连番鏖战,瞧得太过专注,没留意旁人。不过夜里在船上散心时,似乎确是见过袁、柳二位少侠一面。” 白捕头道:“看来凶手果真另有其人?” 东方未明一本正经地道:“或许不是人……是水鬼。” “啊?”白术震惊莫名;他见东方未明先前无论是分析事实还是推断隐情都环环相扣、极有条理,本来对这个少年大生亲近信赖之心,却不料他忽又夹缠不清,谈论起鬼神之说来。饭堂内的其余几人也都露出了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老郑不是看到了嘛,一个湿漉漉的东西,站在船尾……或许就是水鬼杀了海龙帮那么多人,又无声无息地爬到了我们船上。这种事本来就很难相信是人做的……” 白术皱眉道:“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如何能信?” 东方未明双手抱胸,歪头道:“白捕头不相信是水鬼做的……也就是说,是个人咯?可老郑看到的那个人影全身都湿透了,当日在船上,可没有什么全身湿透的人啊——”他脸对着白捕头,眼睛却瞟着师妹。 王蓉愣了一下,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失声道:“……除了,不小心落水的沐天大哥?!” 沐天看似大吃一惊,“啊?王姑娘……莫非竟怀疑在下?” “不对,不对。”白捕头道,“老郑看到水鬼在先,沐相公落水在后,不可混为一谈。” “当真如此?那位浑身湿透的‘鬼’出现在船尾,当时老郑大喊大叫,把大家都惊动起来;它无论逃往左舷或右舷,必定会遇上人。但为何再也没人瞧见过它了呢?” 东方未明正色起来,压低嗓音道,“我若是那‘水鬼’,要掩饰自己衣服是湿的,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再跳下水一次——” 沐天双眼圆睁,苦笑起来,“原来怀疑在下的不仅是王姑娘,还有东方兄。就因为在下不小心落水,便惹了这么多嫌疑……” “当然不仅如此。那晚我想替沐兄诊脉,也被沐兄戏弄了……事后想来,哪有刚一落水便浑身发烫的?小弟略通医理,一般从受寒到发烧,往往都要隔上一两个时辰。沐兄那种症状,却是故意让真气走岔造出来的。你怕被人识破,因此万万不能容我诊脉。” 沐天看上去仍是十分镇定,矢口否认道,“……在下当日受了惊,不记得此事。” 东方未明道:“哎,的确这些都不足以为证。其实直到昨日晚间,我都半点也没想起这些琐事之间的关联。最关键的,还是沐兄自己说错了话。” “什么?” “昨晚在下不小心与柳师兄争执起来的时候,沐兄曾说过,你曾见傅兄‘在船头三战水贼’;方才我提起海龙帮来袭那日打赌的事,沐兄又说了一遍,见到‘傅少侠与三名水贼连番鏖战’,是也不是?” 沐天面上的笑意总算是完全消去了,他揉了揉眉心,肃然道:“小弟确是说过。有何问题?” 东方未明轻轻挑起一侧的唇角,“如果当日你确是亲眼所见,就该知道,虽然定了三局之约,但傅兄只战了两场,便让水贼们知难而退了。为何你偏偏会记得是三场?” 沐天道:“……在下只是一不小心说错了。” 东方未明道:“或者,只因你当时根本不在这条船上。你昨日听过三娘说起‘三局之约’,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傅兄与水贼战了三局;实际上,那日你趁水贼们倾巢而出,自己反而悄悄藏进了海龙帮的小船。待水贼们返航后,你轻而易举地制服了身边数人,再将其他船上的喽啰和寨主一一杀死,让小船顺流漂下。你熟悉江面上的航线船只,知道这样必然会再次遇上我们的船。为了防止被错过,还刻意在船上点了灯,把钱寨主的首级放置在船头。这样当船老大和白捕头都被人头吸引注意时,你便凫水来到船的另一端,从船尾攀上甲板。可惜这时出了意外——你本以为所有的水手都该被引到船头了,不料还来不及以内力蒸干衣物,便被无意中走到船尾的老郑看见,他还大喊大叫起来;情况太过紧急,你为了不引人怀疑,只能再次跳进水里。” 沐天苦笑道:“……东方兄说得宛如亲见,小弟实在不知如何剖白。白捕头,诸位,难道都认为在下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能轻轻松松杀死一大帮水贼,还定出这般繁复的计划么??” 白捕头虽觉东方未明所说太过不可思议,但细细想来却又极合情理,不禁愈发为难。他左思右想,忽然拍了一下大腿,道,“……老郑死的那晚,白某一直守在沐相公房内,因此这件事肯定不是他所为。对了,那日傅少侠就坐在走道上,也不曾看见那个凶手。” 东方未明道:“然而当听到打斗之声时,白捕头不是马上就出去了么?傅兄亦然。” “什么?可是柳少侠——” “白捕头,我们这便又犯了方才的错误。因为老郑的喊声,我们便认为沐兄落水在先,湿身在后;同样,这次也是因为柳兄的说辞,我们又认为凶手杀了老郑在先,柳兄与人相斗在后。然而实际上,这顺序会不会恰好是相反的呢??” 这次不是沐天,而是柳人英白着一张脸怒喝道:“你说我撒谎?” 东方未明挑眉道:“有两种可能。当日我和傅兄轮流守夜,傅兄说过,他所见到的上了甲板的人,只有四个:昨日过世的那对夫妇,还有袁、柳两位师兄。那对大盗夫妇定不会与这事纠葛太多,所以与柳师兄相斗的人,不是只剩下袁师兄了么?所以要么柳兄没认出师弟来,要么你们二人便是合谋。” 被绑在地上的袁人俊喊道:“东方未明,你不要栽赃嫁祸!想杀那个姓傅的我认,但我为何要伤我师兄?” 东方未明笑眯眯地道:“当然是为了把白捕头,还有别的什么人引出来啊。不然的话,真凶不就无法行动了么?” 沐天道:“绕了一圈,东方兄还是在怀疑在下。可是按照东方兄这般说法,倒像是青城派的两位少侠为了在下,在白捕头面前演了一出戏似的。在下与两位少侠素昧平生,他们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东方未明啪地抖开折扇,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苍苍两崖间,阔狭容一苇。傅兄,你可知这首诗是何人所做?” “不知道,不是李白吧?傅某听大不懂。”傅剑寒坐在凳上伸了个懒腰,双腿老大不客气地跷了起来。 沐天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东方兄,这是何意?” 东方未明讪笑道:“……此乃白乐天白居易之作。我记得,这正是那日沐兄在船头吟的几句诗之一。另外还有 ‘白浪横江起,槎牙似雪城’。当时袁兄柳兄也在,想必是听见的。沐天之‘天’,白居易之‘易’,雪城之‘城’,连起来是什么?” 这下众人纷纷变了脸色。东方未明一字一顿地道:“天、意、城!!!” TBC 第八章 八、 副标:恐怖游轮连续杀人事件·解篇(下) “……是那个天意城?” 白术猛然站起,语调因为惊骇变得有些嘶哑。 傅剑寒道:“白捕头也有所耳闻?” 说话间身体站了起来,侧对柳人英,摆好了随时可以出手的架势。白术眉头紧锁,眼中似有一丝惧意。而柳、袁二人却在听到“天意城”的一瞬间都僵直了身体。 沐天仍摇头道:“东方兄在说何物,在下前所未闻。” 东方未明道:“嗯,天意城嘛,我也不太清楚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好像做着各式各样的小买卖呢:比如卖药啊、买命啊……其实诸位大概都在疑惑,袁师兄和傅兄无冤无仇,为何一定要暗算于他?然而不久之前在下无意中听到一些消息:天意城中的杀手,曾以一种叫做‘销魂极乐散’的药物控制了一批名门正派的弟子,使他们言听计从;而傅兄因为阻止了他们的阴谋,被天意城暗中悬了赏额。如果袁师兄也曾服用极乐散的话,那么动机便清清楚楚了。所以我故意说在蒙面人背后打了一掌,要验证这件事,非得将衣服脱下不可。极乐散这种见不得人的药物,一般只能贴身收藏,因为药性一旦发作,必须马上服用——我从一位已经过世的老前辈那里知道这件事。因此只要设法让诸位都脱下衣服,就能确证袁兄有没有随身带着极乐散。” “小师哥,要搜搜他的身吗?”王蓉兴致勃勃地拔出佩刀——虽然看上去像把普通的切菜家伙,但据说是刀中之虎为了爱女特别在铸剑山庄定制的龙泉宝刀。 东方未明心想你这姿势已经超过了搜身的级别,这是要开肠破肚啊。 “现在倒也不必,看看袁兄的眼睛便成了。” 傅剑寒笑笑道。不仅袁人俊,柳人英也是一副万念俱灰,摇摇欲坠的神态,似乎在东方未明说出极乐散的内情后,便失去了最后一丝抵抗之力。 “这样想来,我们到底是从何时起就被盯上了呢。”东方未明叹气道,“在江陵渡口,袁兄、柳兄、沐兄纷纷过来与我等结识,其意皆不在我,而在傅兄吧?而自从船头吟诗对上了切口,青城派的两位师兄便心知肚明,天意城已经派出了高手——他们必须配合他的行动。” 白术绷紧了全身肌肉,望着沐天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难道说他是……他就是……”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东方未明道,“枭中藏木,而水边落木,又暗含‘萧萧’之意。其实沐兄从一开始便告诉了我们他的身份,简直称得上光明正大了。” 沐天微微一笑,“东方兄谬赞。”他的模样未变,改变的只是目光神态,给人的感觉却一下子从温润儒雅的读书人瞬间变成了渊渟岳峙的内家高手。 白捕头失声叫道:“萧……萧远志!你是阿远?!!” “白叔叔,你不认得我了?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沐天道,“我父亲说过,他在六扇门中有一位至交,是位姓白的捕头,名字可有意思,和我一样,是一味药……若是萧家遇上什么困难,这位白叔叔是个可靠之人——”他话说得亲热无比,然而联想到萧家的遭遇,反令人毛骨悚然。 白术浑身发抖,几乎想藏进东方未明身后。 “萧家出事的时候,白叔叔,你在哪里?” “我……白某当年外出公干,事发多日后方知惨祸,追悔不已……” “那之后呢?你可追查到凶手?” “白某无能……上面说此案除了十二连环坞,还与天意城有关,追查太深,必有祸事……” “无胆鼠辈。” 沐天脸色一沉,抬袖一道劲风向白术射来。东方未明挥掌相迎,两股掌力在房内正中激起烈风般的气流,将饭桌上的碗筷杯盆扫落一地。东方未明倒退两步,大口喘气。沐天却“咦”了一声,看向自己的右手,似乎对未明能接住他这一掌十分意外。 几乎在同时,柳人英身躯一软,从凳子上栽到地下。舱中的其他人也纷纷跪坐在地。王蓉发觉自己四肢无力,连刀子都拿不动了,再看东方未明稳稳地挡在他们前面的背影,惊道:“小师哥,你——” 东方未明双眼紧盯着沐天的手脚,头也不回地道:“抱歉啊师妹,这家伙太难对付,我只好用了一点小手段。” 傅剑寒以剑支地,艰难地挺直腰背:“东方兄进门的时候摆弄过香炉,原来便是为了此刻——” 沐天也踉跄了一下,笑道:“又撒谎,又下毒,东方兄弟,你可实在不像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啊。” “对于你这种毫无人性的家伙,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 东方未明摆出了天山六阳掌的起手式。 “哈哈哈……我可是在夸赞东方兄呢。名门正派有什么好?都是一群自命清高,假仁假义之辈。什么少林武当、刀剑天山,有几个不是藏污纳垢的所在?” 沐天视线扫过瘫在地上的两名青城派弟子,笑道,“我混迹江湖些许年,看得上眼的正派人物只有一个半——那一个嘛,是百草门的怪医沈鸩,此人医毒双绝,敢做他人不敢为、不敢想之事,实在是一位奇人;那半个嘛,就是小兄弟你了。你虽然功夫不行,但是有脑子,在武林白道之中,可算难得得紧。” 东方未明听他如此抬举自己,心底隐约有些飘飘然,但也赶紧压住。“这位……萧兄,你和水贼有血海深仇,这个我懂,可是水手老郑、孙员外一家,还有昨日的那对大盗,跟萧家有何仇怨?你动辄灭人一门,他们的亲眷子女,岂不是也要找你报仇?!” “说得没错。”沐天淡然道,“朝廷剿匪不力,遗漏了许多残党,才会酿成我萧家的惨剧;而那群水匪一时疏忽,不曾确认我的死活,这便种下了他们自己的祸根——冤冤相报,何时有穷?因此萧某做事,必定做绝,一家子老小都死干净了,自然谁也用不着惦记着寻凶报仇。这样一了百了,大家干净。” “……胡说八道!照你这么说,天下人都死绝了,岂不才是最干净的?那你自己怎么不死?你自称痛恨水贼,干的勾当却比他们凶残百倍;丧尽天良,滥杀无辜,却又偷偷摸摸,装神弄鬼,还不如真正的大盗有种——咦。” 东方未明突然心中一慌,察觉了自己的疏忽。 “看来你也想到了。”沐天不嗔不怒,从袖中掏出了一枚碧绿的药丸咽了下去,身子立刻站稳了,“杜老四既然是我杀的,萧某自然也是用毒的行家;怎能不会些解毒的手段呢。”他话刚落音,挥袖便劈出一掌。东方未明已经领教过此人的掌力,心想解毒之后威力只会更大,不敢硬接,便以一式“阳歌天钧”借力反震。不料沐天发掌后整个人也凌空飞起,从空中又劈一掌——二掌内劲相叠,如海潮一般层层挤压涌上。东方未明此时退无可退,身后就是被悲酥清兰毒倒的众人,只得以“阳关三叠”、“六阳融雪”等招化解掌力。但沐天出掌愈急、身法愈快,转瞬便攻到了眼前;忽又化掌为爪,趁他变招不及,一把提起东方未明的腰带将他扔了出去。 东方未明身子狠狠撞在舱室的壁板上,背心剧痛,猛喷出一口血沫。自从杜康村……不,自从在少林寺与利空法王对阵后,他还从未这样被人单方面吊打过。而且对方甚至不是武林中的前辈尊夙,而是看上去没比自己大多少的青年。 但眼下已没有思考这些内情的余裕;沐天将他扔出去后,并没有趁势追击,而是向躺在地上的王蓉和白术逼了过去。他五指抓向白捕头的天灵盖,眼看即将得手,蓦地一道寒光穿掌而过,剑尖从他的手背透了出来! 沐天因为剧痛大吼一声,右手缩回,左手一击拍向地面——但傅剑寒已抽回剑身,从地上一跃而起;他长剑一抖,连攻对手身前七大要穴——这几下兔起鹘落,沐天反应不及,只得慌乱闪避,退后到一丈以外;他按住手上伤口,皱眉道:“你——不曾中毒?” 东方未明从墙角支持着站起身,“你有同伙,我自然也有——我下的毒,怎能不事先给他解药?” 沐天不及回话,傅剑寒便提剑与他缠斗起来。他以左手持剑,虽不及右手剑迅疾刚猛,但辅以灵活的身法和出人意料的机变,仍与内力远胜于他的沐天战成平手。而东方未明立在几步之外,瞅准机会,什么飞蝗石、梅花针、离火玄冰镖,统统往沐天的要害处招呼。但沐天似乎看也不必看,双臂左推右挡,以几招类似太极拳劲中“如封似闭”、“抱虎归山”的招式将暗器都卷入掌风,反推向傅剑寒的方位。傅剑寒脚下急转,剑气将数枚暗器一一磕开——一时间饭堂内针石乱飞,有几枚差点射中东方未明。 东方未明急得一面躲一面喊:“喂喂,说好的配合呢?” 傅剑寒面露苦笑,摇头不应——虽然过去一时兴起也曾练过几日左手剑,但到底比惯用的右臂逊色许多,出招更无法如右手剑一般如臂指使、收发随心。沐天先前被他一击偷袭得手,自然存了几分忌惮之意,因此出掌多以试探为主;数个回合过后便渐渐大胆起来,忽然以退为进,趁傅剑寒一剑刺向膻中时,双掌一闭、将剑刃夹在当中;掌中内劲疾吐,只听一声崩鸣,一柄钢剑竟被他震作几段。傅剑寒反应再快,毕竟无剑可使,被逼得左支右拙,十分狼狈;顷刻间便被掌风刮中,跌倒在地。 沐天紧追不舍,眼看就要下杀手,东方未明又从另一侧扑来,抱着他的腰滚倒。沐天以手肘撞向他胸口,东方未明被震得滑开一步,还来不以拳脚反击,沐天已揉身而上,虎口卡着脖子,一下子将他按到地板上。 东方未明被这一击砸得头晕脑胀,眼前阵阵发黑;刹那间心头升起一阵恐慌,总觉得自己马上便要被扼断喉骨;但沐天却蓦地松了手,侧身闪到一边——原来傅剑寒乘隙拾起柳人英的佩剑,险些插入沐天的背心。此刻他换用右手,虽然缠在上臂的麻布被赤色沁透,一身剑意却凛凛生威,锐不可挡。 沐天望着他冷哼道:“袁人俊用来暗算你的毒物,是在下特制的‘须弥芥子’。此毒可大可小,可显可隐,即便吸出毒血,余毒仍藏在经脉中;倘若未曾清除便擅自运功,你的右臂便从此废了。” “一条胳膊而已,便是送给未明兄,也没什么。” 傅剑寒语调轻松,手底下出招却是一剑快过一剑,疾如流星赶月。沐天避其锋芒,脚下忽然一转,向另一侧倒在地上的几人扑去。傅剑寒原本只顾将他从东方未明身边迫开,这下便来不及封住对手的去路,眼看着沐天一把将倒在地上的王蓉捞起,扣在手中。 傅剑寒见王蓉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只得垂下长剑,进退两难。沐天尚未开口要挟,忽听一声大喝“休伤我师妹!”余光瞧见一件物事从半空飞来;他以为又是暗器、挥袖便挡,不料东方未明掷出的却是墙角的香炉,被他掌力一震,顿时香灰纷纷扬扬、盖了他一头一脸。 沐天大怒,他强忍眼痛,也趁傅剑寒的视线被遮蔽,松开王蓉向东方未明掠去。东方未明还未从之前受的内伤中缓过来,几乎毫无反抗之力,被他一脚踏上胸口。“小兄弟,说我偷偷摸摸,装神弄鬼?我看你爱用的小手段,倒是和萧某很像嘛。” 东方未明几乎能听见肋骨咔嚓咔嚓的断裂声,但他此时反倒硬气起来,一声不吭;心道因为我自作聪明,漏算了一处,害得剑寒兄、小师妹几乎都为他所害,还有什么脸面呼痛叫唤。 沐天脚下略微放松了些力气,望着东方未明的脸,缓缓道:“……你与我确实性情相像,不过际遇不同罢了。在下小时候……也不肯好好练功,仗着几分小聪明,总喜欢投机取巧。即便为了替萧家报仇,也要借助外力。”说着从怀中掏出又一枚碧莹莹的药丸,囫囵吞下。“这种龙胆丸,能短期内压制所有的毒物,亦能大幅提高功力。” 东方未明心道但凡此类药物,对身体的反噬必也极大,但他胸口疼得厉害,说不出话。 沐天仿佛看穿了他的念头,继续道:“听说龙胆丸每服一粒,便要减去一年阳寿;这些年为了行事方便,萧某不知吃了几十粒下去,恐怕随时可能毙命。当然,萧某作业自受,也是报应不爽。”说着低下头去,直视着未明的双目:“丧尽天良?滥杀无辜?你我若易地而处,倒不知谁能胜得过谁呢?想当年……当年那伙水贼,先是杀死了佣人老仆,又杀了在下的祖父母和襁褓中的兄弟,最后当着我和我娘的面,说我父亲背叛了帮中兄弟,要按照道上的规矩一刀刀凌迟处死。我眼睁睁地看到他们割下第三十八刀,方才挣开绑手的绳子,用掉在身边的匕首将他……将我爹爹……” 他脚下加力,厉声道:“你不是很聪明么?!!你我若易地而处,你又有什么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傅剑寒大喊道:“你放开他!” 他知道绝户枭只要劲力一吐,东方未明便立即毙命,因此再怎么心急如焚,也不敢妄动分毫。 东方未明本已精神恍惚,忽然指尖一凉,在地上摸到了什么——船板上躺着那支从过三娘包袱里摸来的金簪,大约是方才被扔出去的时候从怀里掉出来的。他五指无声无息地握住金簪,突然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刺向沐天的脚背。沐天虽看上去如癫似狂,倒也分神防备着傅剑寒的剑,不料脚背剧痛,身子歪斜——而傅剑寒抓住这一线机会全力刺出一剑,只听“嗤”的一声,寒刃透胸而过。 沐天身躯晃了一下,终于倒了下去。傅剑寒猛扑过去将东方未明半身抱起,满脸满身是汗,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东方未明渐渐缓过来一些,推了推他,自己凑到胸口仍在起伏的沐天身边,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答不答全凭萧兄的意思。以绝户枭的习惯,方才对在下几次留手,实在稀奇……其实毁了天意城的药田,是我和傅兄两人的事;为何你们好像都想杀傅兄,却一再放过我??” 沐天嘴角涌出鲜血,面上却微微一笑。他临终前的声音十分微弱,但东方未明还是听见了。 “……东方这个姓,实在是不多见啊。” TBC 第九章 九、 舱内一片死寂。东方未明挣扎着从绝户枭身上摸出了一堆瓶瓶罐罐,还是故技重施,每种用手指蘸着舔一口,辨认出“须弥芥子”的解药,塞进傅剑寒手里;又给师妹解了悲酥清兰的毒性,这才因体力不支而昏倒。傅剑寒虽焦急万分,但自己也受伤颇重,右臂更是半点也提不起来;而白捕头因为受了极大刺激,和青城派的两名弟子一样恍恍惚惚的。幸而王蓉清醒后支撑大局,先是将船舱内外的水手船家也救醒,随后给小师哥和傅大哥包扎救治。恢复精神的众人一起收拾残局,掌舵的掌舵,开船的开船,打扫的打扫;将死者抬入货仓,两名从犯关进一间船舱看管起来。 东方未明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他做了一个很长很复杂的梦,前头那些曲折离奇的过程都记不太清了,稍微有点印象的时候自己仿佛已在什么地方与多位高手切磋功夫,拳来剑往,激烈无比;对手都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什么方丈、掌门、帮主、教主等等,在他面前却皆不过尔尔——剑不如他快,掌不如他烈,连拨弦一声,都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地倒下。他越打越是兴起,只觉内力源源不断地涌出,心随意动,飘飘欲仙,于是哈哈大笑,无限张狂。 “……还有多少人,都一起上罢!!!” 未明心想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华山论剑大会,打赢了我就是天下第一,即将名垂千古,受万人敬仰……嘿嘿,到时候要是各位好朋友非要给他在洛阳市集也建一座雕像,倒是不好推辞啊。如果一定要建的话,希望能做一个在小虾米前辈对面双手接剑的姿势,表示从前辈那里继承了独占鳌头的梦想,继往开来,一展宏图—— 但他渐渐感到有点不对。那些被他击败的人,并没有抱拳喊声“佩服佩服”就退场,而是一倒下便再也不会起来。对手越来越少,最后,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东方未明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发现已被赤色的血污浸透。 我……杀了他们吗?! 不对啊……我明明有留手……一百年前小虾米前辈独斗十大高手,不是也留下了他们的性命吗…… 错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他抱住自己的脑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忽然想起某人说的“你与我性情相像,不过是际遇不同”的话来,心中总觉得扎了一根芒刺。 他在人前总是一副无忧无虑、飞扬跳脱的样子,也清楚这样讨人喜欢。然而先前绝户枭的经历却触动了心底之事——哪个孤儿不怀念素未谋面的父母?东方未明小时候也经常摸着胸口的玉佩想:既然这玉佩是半块,我爹娘手里一定还拿着另一半,作为日后相认的凭据;他们将我托付他乡,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但如今他却想到另一种可能:爹娘是否已经不在世上?会不会也叫恶人害死了?莫非我也像沐天一样,背负着父母的血海深仇? 他想,若真是如此,我是否也会像他一样,为了复仇走上绝路?师父总说我天资聪颖,却杂念太多……我平日练功的确很难沉得下心,一有机会便偷懒闲逛,正经的养气功夫没学多少,却一心爱好那些旁门左道——又喜欢暗器,又喜欢下毒;和人打架也极少凭真本事取胜,爱用些不入流的小手段。至于正邪之分,更是一向不如那些名门中的侠少英豪分辨得那么清。如此下去,说不定哪日便真的入了邪道。 他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想,渐渐地身边出现了许多残垣断壁,好似走入了什么上古的遗迹。他沿着石板路蹒跚前行,一股湿凉的雾气缠在身遭,将眼前的景致变得迷糊而阴冷。好容易走到尽头,只见面前站着逍遥谷的三位师父师兄,再加上一个红衣持剑的少侠。四人都摆出了除魔卫道的架势,却用一种既伤心愤怒,又失望至极的眼神瞧着自己。 师父道:“收你为徒,实在是为师生平所犯大错。逍遥谷的声名,不可断送在你手中。” 师兄道:“师弟,不料你竟为一己之私,堕入魔道……”“啐!和他废话什么,直接宰了,少让人家笑话。” 红衣少侠道:“东方兄,正邪不两立,今日我便与你割袍断义,恩断义绝。 东方未明傻乎乎地瞪了最后一人好久,忽道:“我说……你都不是逍遥谷的!怎么混进来的啊?!!” “小师哥……小师哥………” “……你要是还不醒,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他猛然睁大眼睛,脱口而出道:“师妹我错了!” 作为逍遥谷最受宠爱的小弟子,东方未明的一项固有技能就是犯错快认错更快;这种大包大揽、勇于求饶的诚恳态度,令他在江湖众多侠女中都广受好评。 王蓉气哼哼地端着个碗:“错在哪儿?” “错在不该把他们打死……不,不是,错在我一时疏忽忘了提前先给师妹备下解药;要是师妹在,我们三个围攻绝户枭,一定不会被那家伙打得那么惨……” “哼,算你还知道。”王蓉撅起嘴,“我还以为小师哥是嫌弃蓉儿武功稀松平常,醒着也是添乱,还不如躺下装死人哩——” “不敢!绝不是!”东方未明暗暗叫苦,他最初的计划是连绝户枭一起放倒,自然也就没考虑其他队友。好在王蓉看他面有菜色,同情心占了上风,便没跟他多做计较。“我炖的赤豆红枣粥,小师哥趁热喝了罢。” “我怎么感觉这是女孩子家不方便的时候才喝的……” “是给你补血啦!傅大哥都吃过了——”王蓉手一指,东方未明才注意到傅剑寒就坐在房门口,左手捧起一只海碗一饮而尽。他敢打赌那里面绝装的对不是什么赤豆粥,隔得老远都传来一股呛鼻的烧酒味儿。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常识!老杨没教过你养伤的时候不能喝酒吗?!” “啊?老杨没教过。”傅剑寒一口闷了才把碗放下来,“东方兄,你身体感觉如何?” “我?没什么大碍。”东方未明现在瞧着他也觉得别扭起来;傅剑寒面无表情的模样如果不是吓唬人,就是真的不开心,和梦中那个拔剑相对的架势一模一样。 东方未明垂下头,观察自己身上包的好几层布条。“师妹,我是肋骨折了,不是被人砍断了从中间接起来,用不着缠得这么紧——勒得我气都喘不过来。” 王蓉眨了眨眼睛,“是傅大哥帮你包扎的唷。我们又不是师哥这样的小神医,什么松啊紧啊的下手没数。” 她把碗硬塞到未明手里,“我去看看白捕头。” 师妹走后,东方未明豪迈地将红豆粥一口气喝干,随即自己动手将绷带一匝一匝解开;傅剑寒马上凑过来帮忙,东方未明顺手掐住他的右手腕把了个脉。“解药果然有效!你别听那家伙危言耸听,过两日我再替你行一套针,待余毒清了,这条胳膊非但不会残废,徒手碎大石都行。” 傅剑寒笑了一笑,脸颊上的酒窝一闪即逝。东方未明心内大呼可惜,回过神来继续给自己整顿;将绷带拆去后,见前胸小腹都是一片一片的青紫,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他摇摇头,“那个沐天下手也太狠毒了,我现在对他没有一丝一毫同情。” “未明兄本就不该介怀。”傅剑寒道,“对此等草菅人命之人心存仁念,只会伤及更多无辜。” 东方未明微妙地抬了抬眼皮,又低了下去。“……是嘛。”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这把无名火大概是自天地来往天地去,中间就缠缠绵绵绕着傅剑寒乱飞。他不想一开口就喷火,只能低头拿着绷带折腾。忽然一只手莫名其妙地就往他肚脐中间点了一下。 东方未明对于这种手贱倒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他自己一喝高了就爱猛戳傅剑寒的酒窝。但他眼下心情不好,于是乎还是要矜持一下的,“……你干嘛?” 傅剑寒没出声,无比自然地挨着未明在榻上坐下,左臂撑在他背后,“未明兄有心事?” 东方未明被他挤得一机灵。他几乎没过脑子,张口就道:“你说——绝户枭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傅剑寒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未明兄在意的是那个啊。” “我总觉得这话极有深意。他在暗示世上还有其他姓东方的有名人物,而我和那个人物有关系?啊!莫非,我是百年之前叱咤江湖的东方不败的后代?!!” “东方不败没有后代吧……” “说不定是收养的?就像渡元禅师还俗后化名林远图建了镖局一样……” “未明兄,我觉得你想多了。” 东方未明见傅剑寒重新现出了一脸笑模样,胸口的那股憋闷却并没有减轻多少。他想了想道:“天意城……本以为他们的目的就是报复我们毁了药田的事儿,但现在想来似乎没那么单纯。剑寒兄,以后我们还是……别一道出门了罢。” “未明兄,不愿与我一同游历江湖了吗?” “不是不愿,就是觉得……自从去年我们一同南下惹了麻烦,危险人物便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跟韭菜似的,割完一茬又一茬。”东方未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有那么多好兄弟,想必没有一个和我一样,害你不是受伤,就是中毒……” 傅剑寒忽然左手搂过他的肩膀,把他往右拢了拢,“未明兄把傅某当成什么人了?” “……啊?” “傅某即便一个人行走江湖,路遇不平,也不至于袖手旁观。未明兄却将行侠仗义当做自己一人的麻烦,是否太小看了傅某呢。” “也不是这个意思……你一人行走江湖难免也会遇上对头,不过倘若没有我越帮越忙,或许反而解决得更干净……要不是我总想着下毒占小便宜,你的手臂就不会伤得更重,小师妹也不会被人挟持。剑寒兄,你为人向来磊落,我的许多做法,你是瞧不惯的吧。” 傅剑寒左手勾过他的下巴,拇指在下唇上刮了一下,“傅某素来愚钝的很。东方兄智计百出,会不会嫌弃我?” “……你别打岔。” 其实东方未明想说你愚钝个屁,又觉得太粗俗,故而隐忍不发。 “一样水养百样人。就像剑法似的,各门各派都有绝技传世,侧重不同,却不能说谁就强过了谁。”傅剑寒老气横秋地点评道,“未明兄的武功路数与傅某就大不相同,逍遥灵动,长于变化;遇上凶恶的敌人,对付的手段花样多了一点,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东方未明被他三言两语就说服了,自己也觉得这场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简直丢份儿。“我就是劝你……小心提防。你年初一个人出去就平安无事,看来今后我们分开行动,被天意城盯上的可能就小些。” “但傅某的心存在未明兄这儿,哪儿都走不远。” 东方未明感觉脸一下子炸了。他头痛,胸口痛,哪儿都痛。那种感觉就好比被愤怒的二师兄迎头两个暴击。鼻涕都差点呛出来,丢脸极了。 “……未明兄呢?” “啊?我?” 傅剑寒一副你不说我就不走的严肃面孔,死死盯着他不放。 “我……我的……我也……” 东方未明还是接受不了这种耻度,最后一把抓住傅剑寒的前襟,在他耳边把话说完了。 傅剑寒听完愣了一下,随即把脸埋进他的手掌里,许久都没抬起来。 好烫。 东方未明感觉一股热度从掌心传到了脸上。他发觉傅剑寒的身子在发抖,于是恶狠狠地把他揪起来——果然看到那厮笑得跟偷了鸡一样。 “有什么好笑!”东方未明心想虽然我是为了哄你开心才讲那么没脸没皮的话,但你也不能浪得太过了。但傅剑寒忽然掰过他的脸,低头就贴上去。他先使一招“芙蓉并蒂”舔湿唇瓣,再接一招“白云出岫”伸入舌头,在口中搅动;东方未明不禁感叹这招式之间的衔接太过自然堪称水到渠成——他只觉口中含着两块软肉,像两只胖墩墩的雏鸟挤在一起,要互相磨蹭才觉得暖呼。他没办法吞咽,口角有一道水渍止不住地淌下来,悬在下巴上将滴未滴,痒得很。 两个人好不容易分开呼吸几口,仍是头挨着头,身子碰着身子,舌尖上一道细细的白丝还黏成一线。东方未明面上躁得慌,他向后分开一段距离,“……要死啊,小师妹就在隔壁!” 傅剑寒恍若未闻,摸了摸他的脸,“我瞧你好像要亲我,又怕你不好意思。” 东方未明气得想吼,却只能压低声音,“谁想亲你了!你不能这样凭空捏造——” 傅剑寒就不往下接,只管自说自话,“……你身子痛不痛?” 啊,我这是被无视了吗,东方未明辛酸地想。“不疼。” 然后傅剑寒就毫不客气地在他锁骨窝上抿了一口,又在胸口包好的绷带上亲两下。 “往后我们还是一块儿,只是你不可再这样乱来。” 他说得那样亲近,那样天经地义;就好像他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东方未明的梦里,和逍遥谷的师父师兄一块儿——是他东方未明最珍视、最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梦都是反的。梦中他砍瓜切菜、所向披靡,那是何等威风,醒了以后却连一只手的傅剑寒都推不开;那什么洛阳城中的雕像还是趁早别肖想。他捏了捏傅剑寒软绵绵垂着的右胳膊,抗议道:”还敢教训我?你又不是没胡来过。” 傅剑寒道:“是啊。所以未明兄更不可把大小事情一肩承担。傅某自认不是鬼祟小人,可若被逼到绝境,难免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只是为求自保,人之常情,未明兄何须萦怀?” 他说得无比真挚诚恳,好像他一开始就是来替兄弟排忧解难的,绝没有半点旁的念头。 东方未明也没料到他绕了一圈居然还能绕回来,对于这等正直坦率的功力不得不佩服倾倒。他摇头叹气,道,“剑寒兄,小弟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你说狐狸修炼成了精,是狐狸精;猴儿修成精,是猴精;路边的树木石头得了道,自然是树精,石头精。那要是人修成了精,又是什么?” “……神仙?妖怪?” 东方未明被自己逗得捶床大笑。他把“是傅剑寒”四个字裹进笑声里,好像把青涩的果子裹了蜜。 TBC 第十章 十、 这日货船终于在乐山县靠岸。码头上的工人往来卸货,船上的水手也将一具又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抬下船舱。幸存的寥寥几名客人目送着这些旅伴就此远去,回想起一路上的惊险刺激,不免暗自捏了一把汗。 大约过了半日功夫,舱内的货物搬空,人也走得一干二净,只有木制的船壳停泊在码头上,等待下一次的远航。东方未明一行在水边依依不舍地流连了许久,但见天际江水汹涌而来,惊涛滚滚,声震如雷;两岸山壁如刀削斧劈,峭拔险峻;更有些峰峦上悬下削,刺入云气之中,仰头遥看时,常有山势将倾的屏息之感。 傅剑寒仰脖豪饮一口,感慨道:“傅某每次观天地之寥廓,赏山川之壮美,总觉得人是何其渺小;江湖上为了那些个名利恩怨争斗不休,实在没意思。” “可我觉得很有意思啊。”东方未明挑了挑眉毛,“无论是行侠仗义扬名立万,还是发家致富日进斗金,又或是琴棋书画,佳肴美酒,我统统都很喜欢。” 傅剑寒笑道:“这是东方兄的过人之处,一般人学不来。” “只不过,这些东西统统加起来,也不及和傅兄喝酒有意思。” 东方未明一副轻佻的口吻说完,却觉得耳根有点烫,赶紧从傅剑寒手中夺过酒葫芦往嘴里灌。傅剑寒转头就连着他的手一把抢回来,指腹的硬茧擦着光滑如缎的手背,激得东方未明臂上竖起一片寒毛。 “未明这样看重我,傅某十分感激。” 他说的又诚恳,又郑重,让东方未明愈发心慌气短——明明自己只想调戏他两句,怎么搞得好像山盟海誓一样。都怪眼前这副山水渲染得太好。 王蓉忽然在边上咳嗽两声。 东方未明如梦初醒,赶紧一叠声地道:“师妹你饿不饿?师妹你渴不渴?师妹你累不累站了这么久咱们还是快走吧还有白捕头交代的事情千万可别忘了——走走走走走——” “……小师哥我觉得你有点奇怪哎。”王蓉一脸疑惑地摸了摸辫子尖儿,“嗓子眼有点痒,大概是呛了风吧。” 她来不及思考,便被热情过度的东方未明给招呼走了。 说到被交代的事情,东方未明也有一肚子的埋怨。那位白捕头在船上发觉一连串惨案的元凶居然是故人之子,受了极大刺激;又或许当初他对萧家确实有什么亏心之处,总之在沐天死后便一直精神萎靡,明明没有受伤,却仿佛再也直不起腰、挺不起背,有如一下子衰老了十岁。在船靠岸的前一天夜里,他特地请来东方未明和傅剑寒,将自己的印鉴、腰牌和一封书信托付给他们,请他们转交给成都府的一位姓黄的知府司狱。 东方未明隐约看出了他的意思,“白捕头,难道你——” “不错,白某打算辞了这份差事,一到乐山便上凌云寺出家,再不理会这尘世之事了。麻烦二位少侠将这些东西捎给在下的同僚。” “……白捕头没有家室么?不再多考虑考虑?” “在下父母早逝,亦不曾娶妻,本无顾虑。东方少侠勿念。” 东方未明只得尴尬笑笑,将书信和包裹接过,“白捕头放心,在下必不负所托。不过……来的时候白捕头不是说您要到蜀中办一件大案?那案子如今怎么办呢?” 白术叹气道:“那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却是十分棘手。上个月开始,成都城中陆续有流浪乞丐暴毙路边,本来衙门中认为只是冻饿而死,然而三四月蜀中已十分温暖,那些乞丐也并非各个瘦如饿殍,有的看起来还相当健壮,不像是饥寒至死。后来一名高明的仵作查出,这些死者俱是中毒身亡;而提到毒药,蜀中有唐门,百草门,西南有毒龙教,都是盘踞一方的地头蛇,势力极大,没有切实的证据,衙门里轻易也动不得。成都府衙便请六扇门中熟悉江湖事物的捕快帮忙,于是调了白某来。但如今白某已无心参与这些江湖纷争,去了也帮不上忙。东方小兄弟年纪轻轻,却心细如发、聪慧过人,连困扰六扇门数年的绝户枭都能查出底细;我在信中嘱托黄兄,遇到难解之事,可向东方兄弟多多请教。” 哇你自己不想办事就把我卖了吗?!这个腐朽的朝廷!东方未明心中怒喝,面上也只得有气无力地推托道:“白捕头太高看小子了。在下尚未出师,江湖经验又浅,这次的事情多半是靠猜测巧合……” “东方兄弟不必过谦。”白术摇头道,眼色中显出一点殷切: “说起来,小兄弟有没有想过为朝廷办事?以东方兄弟的才智,若是入了六扇门,必定前途无量;只怕用不了几年,定会成为天下闻名的神捕——” 东方未明慌忙连连摇头:“过奖过奖!白捕头太抬举我了……在下天生性子野,受不了拘束,武功更是低微,担不得大任。并且家师年事已高,我还打算在谷中侍奉他老人家百年呢。” “可惜啊可惜……人各有志,小兄弟孝心可嘉,在下也不勉强。不过这成都城的奇案,还请少侠得空时帮着参详参详。毕竟,人命关天啊。” 东方未明并不想招惹上更多麻烦。他原本打算把东西送到,再陪师妹见识一下赫赫有名的厨艺大赛,便立即启程回逍遥谷。经过这一次的事端,他已暗中下定决心回去后一定要苦练武功,不把小无相心法练满十层就绝不出来。但这日当他和傅剑寒在锦官城内吃喝闲逛时,亲眼目赌了几名官差抬走一具新死的尸体,不禁又回想起白捕头的话来。 “可恶——明明不关我们的事……” 他一面吸溜吸溜地吃着担担面一面抱怨道,“该管事的不是出家念经,就是缩在衙门里不出头,这样怎么可能查得出真凶?” 傅剑寒左手举着筷子挑了半天,面线却一再从筷尖上滑溜下去,还在碗里弹动了两下,“话虽如此,未明兄还是没办法放着不管吧?是不是有了什么头绪?” 东方未明放下自己的碗筷,顺手抄起另一幅筷子,夹着几根面条送到傅剑寒口边。他一筷一筷地喂,傅剑寒也就眼都不眨地一口一口地吃,浑然不顾其他食客和路人异样的眼神。面摊的小贩拿布巾子擦了擦眼睛,称赞道:“……二位小兄弟感情真好。” “那是,我们虽不是亲生,可比亲兄弟还亲。”东方未明得意洋洋地道,“老弟你说是不是。做哥哥的什么时候不疼你。” 傅剑寒的笑声很低,仿佛是从丹田里逼出来的一般。“……疼你。” 他前面说了几个什么字,东方未明简直不想知道。 线索来得比他们料想得快得多。东方未明在城中转了转,意外发现先前拜访过的唐门门主之女唐中惠,在另一具当日毙命的乞丐尸身附近发呆,表情十分古怪。二人跟踪少女回了唐门,利用树木的掩护跃上屋顶,俯下身子倾听堂下的动静。很快,他们听见了少女和其兄长的一番争吵,乞丐陆续中毒的真相便一清二楚了。 “……以活人试毒,竟有如此歹毒之人。”傅剑寒蹙眉道,“唐门做出这种事,怎敢以名门正派自居?” 东方未明却想起沐天的那句 “名门正派有什么好……有几个不是藏污纳垢的所在?”一时摇头不语;但见傅剑寒提剑便要往院中跳,慌忙拉住他。 “剑寒兄,这地方是唐门的地盘,他们又擅长机关暗器,轻易闯不得。”东方未明道,“不如我们用个巧妙的计策,引蛇出洞,让他自己出来与我们决出胜负。” “什么计策?” “瞧好了。” 东方未明从屋顶上跳下来,绕到唐门的正门,叉腰吸气,大吼道:“唐冠男!带种出来和你爷爷一战!!!” 这一下几乎把听见的几个人都喊懵了。唐冠男愣了一下,方才气急败坏地从屋内走出,对大大方方站在大院正中的东方未明上下打量,似乎在想他是不是疯了。 “我还在想是哪来的小贼,原来是逍遥谷的东方兄——方才不是才来过,为何去而复返?” “少装腔作势,”东方未明大手一挥:“你干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要么,你跟我去衙门投案,要么,我便在此讨教几招唐门绝学。” 唐门少主冷笑道:“嘿……小子好大口气。你入逍遥谷才几天,也敢来我唐门放肆?” 东方未明道:“英雄不问来处,有志不在年高。江湖中人多把暗器、下毒的功夫看做末流,在下偏不信这个邪:都是武功技艺,只要用得光明正大,凭什么分出高下?唐兄,就让我们以暗器和毒药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罢!” 唐冠男眉心挤了一下,显然也是对这种说法感到有些别扭。“你是说……一对一决战?呵呵,收拾你,本也用不着旁人。”他话未落音,已脱手掷出一捧暴雨梨花针!一时间半空中寒光点点,果如风吹雨丝一般,密不可防。而东方未明早有准备,贴地滑出,同时两枚飞蝗石分射对手双膝。唐冠男堪堪避过,立即以“飞星掷”还击。一时小院内飞镖、飞针、飞刀、飞石往复来回,多如繁星,不知有多少暗器互相撞击,声如焰火爆裂、噼啪不绝。 傅剑寒在旁掠阵,因为东方未明先放出话来一对一挑战,不到迫不得已时不便插手。好在东方未明在暗器方面确实颇有心得,加之他不惧毒物,这便令唐门少主吃了个暗亏。交手十余招后,两人皆受了些轻伤,东方未明面颊上被毒针划破,身手却丝毫不受影响;而唐冠男手臂上中了一道生死符,伤口处很快肿大麻痹起来,他心知中毒,慌乱不已,对屋内高叫道:“爹!爹!!快来杀死这个小贼——” 东方未明还想继续打,却见方才只是观战的唐门门人都向他冲来,再加上里屋传来唐门门主的声音,心下便有些没底。幸好此时唐中惠在侧面的小门处冲他们用力招手。他尚在犹豫,傅剑寒已一手拉了他就跑。 二人跟着唐姑娘穿过一处密道,从隐秘的后山出口走出来,方才松了一口气。东方未明安慰了因为父兄的作为悲从中来的唐中惠几句,不料那姑娘却因此下定了决心,说出要重振家风的志向,又赠给未明一本传说中的飞刀秘笈。 “真是个坚强的女子。” 傅剑寒目送着唐中惠的背影远去,感慨道。“未明兄,唐门之事,打算如何解决?” “我只能将线索留给成都府衙,至于他们怎么追究唐冠男的罪行,便不是我们能管的了。” 东方未明摇头道,“我们还是回去看看师妹和年老伯吧。万一唐门的人找上芙蓉坊就麻烦了。” 唐门倒没有找上芙蓉坊——却有更讨厌的人物接踵而来。江湖四恶中的吃打伤了年师傅,而天龙教的某些个护法喽啰仿佛和天府酒楼有所勾结,为了争夺厨艺大赛的魁首不择手段。幸而有王蓉主动接下了主厨的担子,打算在大赛上大展一番身手。绝刀门的少门主为了青梅竹马的年家妹子忙得焦头烂额,又要揍人,又要想法搜集比赛用的食材。东方未明除了帮着打架,又到处炫耀了一把他的好人缘:兽王庄的纪女侠,丐帮的萧遥兄,都先后帮了他们大忙;只有在百草门的地界才碰了个大钉子。 “……东方兄,我记得你和巩门主原本关系不错?他为何如此恶声怪气,摆明了找咱们不痛快。”夏侯非不解道。 东方未明无奈地挠了挠头,“那个……说来话长。原本巩兄……唉,或许的确是我不小心得罪了他。” 傅剑寒笑道:“朋友间一时置气,也是有的。不如你向那位巩门主好好告个罪,再请他痛饮一场;若他气消了便罢,若是还不消气……不会的,未明兄待人向来慷慨,怎会有人舍得因为一点小事便失去一个好朋友呢。” 一个声音忽然从墙头上探出来。“对啊,我们最最怜香惜玉、见义勇为的东方大侠,什么人舍得不把他当朋友呢?” 东方未明头皮一麻,心道麻烦来了,“小……史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嘻嘻,人家一直跟着你们啊?” 紫发紫衣的少女灵巧地跃上墙头,“月兰草是吧?这么点小事,交给人家就行啦——反正当初得罪这位巩门主,也有我的一份——” “多谢!史女侠真是够意思!!好的我们一会儿城北破庙见我们几个先去米店买米——”东方未明扯着傅剑寒便要走,夏侯非偏生不放过他,好奇地对史燕道:“……姑娘莫非便是大名鼎鼎的盗墓燕?原来东方兄是为了这位姑娘才得罪了巩门主——嗯,东方兄,我果然应该跟你多学学。” 不不不夏侯兄你要跟我学什么啊!!!你能不能跟我学学什么叫沉默是金?!东方未明心中就差嘶吼了,却听史燕雪上加霜地道:“哪里哪里——东方哥哥才不是为了人家一个人呢。上次路过洛阳,我刚好瞧见巩门主又和毒龙教的那位蓝教主起了冲突,东方哥哥马上冲过去帮蓝教主讲话,这才让巩门主大大地生气了。”她眼珠一转,咯咯笑道:“东方哥哥当时怎么说的来着?‘不管是谁,欺负我们家婷婷就是不行’!” 完了。东方未明一脸惨白,不敢转头去瞧傅剑寒,却见夏侯非则一副看到高人的表情,惊讶又崇拜。他咳了两声,索性破罐子破摔,“我说话向来没规矩,什么‘我家婷婷’……或许也是有的。不过开个玩笑,玩笑。”说着伸臂拍了拍好友的肩,“你说是吧……我家寒寒?” 傅剑寒笑眯眯地道:“东方兄的确是爱开玩笑了一点。我若是那位巩门主,一定不会生你的气。” 他们忙了好几个时辰,终于把小师妹点名需要的几种材料凑齐。到了夜间就寝的时候,东方未明才从他家寒寒那里了解到“一定不会生你的气。”有着多么丰富的层次,深远的内涵。 身为一个靠战术和智慧取胜的头脑派少侠,今后还是不要在实干派的傅兄面前炫耀嘴上功夫了。东方未明一面嘶声喘气一面想。 ***** 同日。洛阳江府。 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雅致的书房,堂上悬一块匾额,上书‘菩提轩’三字;花架上养着兰草,打开窗户便能隐约嗅到白马寺的香火气息。一名短发少年正趴在书桌上抄写一部法华经。他的容貌尚且稚嫩,恐怕不超过十三四岁,然而手下的一笔飞白却已很有功底,字体有股不合年纪的老成和遒劲。夜深露重,凉风穿过轩窗,忽然扫过立在窗外的一个人影;那人通身漆黑,连脸上都蒙着黑布,只露出两只眼睛;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却不曾发出丁点声息。 “少爷……枭死了。” 少年流畅的运笔顿了一顿。“什么时候。” “五日前。在船上。” “……是毒的那笔单子?”少年放下笔,摇头道,“区区一个游侠,居然这么难对付。” “不仅是他,还有那东方——” 黑衣人刚说到这,忽见少年横目一扫,立即住口不言。 少年面容稍敛,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也辛苦了。” 黑衣人又弯腰一躬,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少年搁下笔,双手举起写好的纸张凝视半晌,自言自语道:“心绪不稳,这副字写坏了。”说着双手使力,将写了字的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他又重新取来一张宣纸,提笔在正中写了一个“枭”字,口中喃喃道:“生死有命,天意难违。萧大哥,一路走好。” 说着在炭盆中将纸张焚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END 【第四卷 长空】 第一章 一、 炎夏已过,暑气却还未散尽。逍遥谷的弟子房内,兽皮早已换成了竹制或草编的凉席。窗外堆着大团大团白的和粉紫的绣球,稍远一点的地方则开着扶桑、牵牛和六月雪。偶尔一阵凉风穿堂拂过,蝉鸣声仿佛被风卷着似的忽地高上去一阵,随即渐渐低伏;然而停不了几刻,又像打商量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重新高回去,起起落落,令人烦躁不已。 东方未明单手倒立,双腿笔直上举,在房内一下一下地练着臂力。他两手各做完一百个,改练下盘,踮起足尖保持金鸡独立,一炷香的时间纹丝不动。做这些基础练习时不免枯燥,他性子又耐不住无聊,于是手里捧着一本毒典来回翻看。翻到最后,未明发现这书居然缺了几页。 ……唯我独命丸?啥玩意儿?名字也太蠢了。听听江湖上传说的那些毒药,什么三尸脑神丹、七虫七花膏,从名字上就给人毛骨悚然的感受,又暗示了毒物的作用原理,内涵深刻,念起来朗朗上口。而这一个却像不懂毒理的门外汉硬编出来的药名儿,还带着层洋洋得意、自矜自夸的意思,非常羞耻。 “未明儿——未明儿——”他还来不及往下细看,院子里便传来无瑕子的唤声。 “来了师父!” 东方未明放下书揉揉腿,有气无力地往花圃的方向走去。 自打从成都回来,东方未明就把自己关在谷里苦练武功,力道、拉筋、内力、拳掌、刀剑、暗器,无一不练。如此刻苦耐劳的态度连师父都啧啧称奇,不吝指点;过了些时日却渐渐觉出不对。无瑕子深知这个小徒弟的性子向来活泼精怪,生怕他这么一反常态反而练坏了脑子,于是有时没事交代他一些外出跑腿的活儿。但东方未明当真去了一趟就回来,半路绝不抓鸡逗狗,上房揭瓦,也不结交个把兄弟、救个美貌女侠之类的,让师父愈发忧心起来。 出于某种不好说的心思,东方未明在师父和师兄面前对天意城杀手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添油加醋说了成都一行的见闻,什么来找麻烦的天龙教护法、江湖四恶,以及阴险歹毒的唐门少主等等;无瑕子和谷月轩自然就把他的一身伤当成与天龙教和唐门的人交手时留下的,被他糊弄了过去。 这日刚干完一票护镖的荆棘也回来了,晚饭时候,一问东方未明在成都的经历,顿时大不以为然。“唐冠男你都打不过?下次在……在外面见着,我揍给你看。” 东方未明知道他想说地下格斗场,又怕被师父听出来,赶紧帮着打掩护。“二师兄你不知道,那唐冠男论真本事也不过如此,就是放暗器的手段刁钻阴险,刀口上还抹毒,你可千万多防着。” “破暗器有什么难的;你比他快不就得了。暗器再毒,打不中就是废物。” “哇二师兄你说得轻松,人的轻功再快,怎么跑得过飞刀?” “那是你跑得时机不对。”荆棘把碗筷往桌上一搁,左手抄起一只酱猪蹄,“天下暗器的祖宗,就是弓箭。如果有人挽弓射你,你等箭射出来才跑,当然跑不过。你就不会趁他连弓还没拉开的时候劈了他?!” “连弓都……”东方未明眸光一闪,顿时茅塞顿开。 “使暗器也是一个道理。以人为弓,以臂为弦;他唐门的飞刀使得再快,不开弓不张弦就射出去也绝无可能。你要盯着他们的肩,肘,腕;只要这三点不在一条直线上,马上动手。”荆棘比划道,“你随便冲我扔个东西试试。” 东方未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手指一屈,一根筷子便又稳又快地弹了出去;还没飞出桌子的边沿,荆棘手里的猪蹄已经横上了他的脖子。 “你以为你肩肘不动,手上小动作我就看不见?” 东方未明狗腿地嘿嘿傻笑,“二师兄厉害!武运昌隆!!” 荆棘懒懒地哼了一声,啃着猪蹄回到座位;忽然发觉无瑕子和谷月轩两人都眼睛闪亮亮地看着他,比看到流星砸进院子,凤凰栖在鸡窝还稀奇。 “轩儿——棘儿会教师弟了!” “是啊,师父——” “轩儿,师父这心呐,怎生这样酸疼酸疼的……棘儿真的长大了……呜……” “师父,徒儿也是如此这般……” “你们俩够了!把我当傻子吗!!”荆棘一拍桌子,把猪骨咬得嘎吱作响。东方未明笑得差点从椅子上倒仰过去。但最后只有他一人挨了揍。 这一日,东方未明又被无瑕子叫出去给忘忧谷送些药材。他老老实实地去了就回,没怎么耽搁,却在返回的路上撞见二师兄和一个有点眼熟的翠衫女子说上了话。出于一种禽兽般的直觉,未明当即闪身躲进树丛,没叫那两人瞧见。 “那个真的是二师兄?!居然这般客客气气,轻声细语的,难不成被什么精怪上身了——” 他正在大惑不解,那边翠衫少女突然脚下一个趔趄,幸好叫荆棘扶住了;那女子慌忙道谢,又从怀里掏出针线给荆棘缝补袖口。东方未明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甚为遗憾:这衣服就要破破烂烂地才显得帅,二师兄,你那袖子破的时候是个沧桑的江湖客,缝上了就只是个普通的恶霸啊。 他见二师兄举止大异往常,不知不觉地便随了他们一路。见到无瑕子,翠衫少女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世伯——” 东方未明才想起原来这位就是华山掌门曹岱的千金,曹姑娘。而且这位曹姑娘仿佛对大师兄…… 曹姑娘是来给逍遥谷送来年底在华山举办的“少年英雄大会”名帖的。掌门的女儿亲自前往,不能不说是给了逍遥谷极大的面子。又或是还有其他的用意?未明当时似懂非懂的,只顾着看戏;后来逍遥谷出了种种大事,他回想起来,才惊觉这无风无浪的一日,竟是给日后无数乱子埋下的一剂药引。 送走了曹姑娘,无瑕子兴致勃勃地对谷月轩提起一门亲事。大师兄似乎不太好意思,慌慌张张地避出去劈柴了;反倒是二师兄和师父吵了几句。东方未明觉得自己待在谷里横竖都是别扭,趁着无人注意也溜了出去。 他去了城里,熟门熟路地往酒馆一钻,却失望地发现几位酒友一个都不在。东方未明叫了一坛花雕,慢吞吞地品了起来,浑没有平日捧碗牛饮的豪情。 掰着手指算算,大概有四五十日没见着某位红衣少侠了。说心里不想那是不可能的,只是经过船上的一战,东方未明暗自赌咒发誓要练好功夫,起码不能老是处处让剑寒兄拼了命地救护。而天意城暗中悬的赏额,也始终是个隐患;最好能自己一个人将大批杀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让剑寒兄完全用不着出手——大约过个三五年后,剑寒兄无意中提起不知自己还有没有被人追杀,那时他东方未明再淡淡地来上一句,“我已料理了。” ——想想就觉得帅得喘不过气。 东方未明如此一构思,豪气顿生,捧着酒坛就灌;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又能干又深情的男子,堪称情中之圣。 这时门外恰好走进一名熟人,目光电似的一扫,笔直地朝他这桌走来。 东方未明赶紧放下酒坛,坐姿都端正好些了——来人竟是洛阳的神捕史刚。 “这可真是巧得很。东方少侠有空没有?兄弟想请你去衙门吃个茶。” “哈?” 东方未明心里叫苦不迭——他虽和史捕头称兄道弟,可没人喜欢被捕头叫到衙门里去。但自己都一个多月没来洛阳城内了,惹祸也不该是现在啊? 史刚一路引着他拐进了衙门的地牢,那里潮湿难闻,烛火的光线摇摇晃晃的;明明什么都没做,也叫人心里头发虚。 结果东方未明走到地牢最深处,却见两个熟悉的人影坐在地上对饮,中间隔着一道栅栏:杨云在外,傅剑寒在里。两人笑语不断,全然没有一丝自己或好友被困囹圄的尴尬。听见脚步声,两人蓦地抬起头来,傅剑寒的眼中更像是“蹭”地燃起一朵火苗。 “未……东方兄?” “……东方老弟也来了。来来来,一起喝一杯如何?” “东方兄弟,找你来便是为了这事。”史刚开口道,“傅少侠是你的好友罢?他近日惹上了人命官司,被人瞧见杀害一名华山派弟子。说实在的史某也是不信的,可惜证据确凿,苦主又催得紧,所以只好请东方兄弟过来想一想办法。” 东方未明一掌拍上额头,恨不得自己今早压根没起来过。 TBC 第二章 二、 “华山有五峰。东峰朝阳,西峰莲花,中峰玉女,南峰落雁,北峰云台。六年一度的少年英雄大会,便是在这落雁峰上举办。” “……杨兄我们能先讲讲命案吗。” 杨云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酒,“愚兄这不是先说个引子么。傅老弟这次的案子,便与今年的大会有着扯不清的干系——” 东方未明心想我真得谢谢你没从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讲起;幸好此时史捕头发了话。“还是史某说罢。五日前,华山派的两名弟子高鸿飞、梁广发从西岳一路赶到洛阳城。之后他们登门拜访城中的武林门派,送上少年英雄大会的名帖。洛阳江大侠、天剑门、长虹镖局、野球拳门等,都从两位少侠那里接到了帖子。东方兄弟,这样的名帖你见过没有?” 东方未明道:“嗯,逍遥谷的帖子是今日才到的,在我师父手里,我还没看过。” 史刚点头,继续道:“少年英雄大会的与会者由各个门派自行商定,请柬送出时也并不记名,直到大会当日才由与会者自行写下名字和门派师从;因此每一份名帖都是一模一样的。帖上只说,华山派掌门曹岱恭请天下英雄驾临落雁峰,印证武学,并一睹各派少年侠士的风范。” 东方未明隐约领会到了什么,将视线转向傅剑寒,却见他专心致志地瞧着自己,眼含笑意,没半分担忧的模样。东方未明冲他挤眼龇牙。傅剑寒也做了个鬼脸回赠。 史刚用力咳嗽两声。“华山派门规森严,这两名弟子送完了帖子舍不得立即回去,在洛阳城里流连忘返。前一日晚间,这两人在南城的三十八坊里赌博取乐,当时在场的个别荷官赌徒还记得他们两个。亥时三刻左右,梁广发一个人先从赌坊离开,高鸿飞仍留在那里。但当晚客栈的小二并没有见过梁广发。大约在子时一刻,巡夜的更夫和衙役看见傅少侠手里提着剑,剑上有血,脚下躺着一个人;那人正是死去的梁广发。傅少侠当时自愿来了衙门,解释事情的经过;但次日高鸿飞前来认尸,发现死者身上的财物没少,却唯独少了一份没有送出的大会名帖。而傅少侠身上又刚巧带着一份同样的名帖。高鸿飞说他们与傅少侠素未谋面,绝不可能将帖子送给一个无门无派之人,所以定是傅少侠杀人夺帖。我们只好暂时羁押了傅少侠。” 东方未明倒抽一口冷气。这种巧合确实难办;听说许多地方州县遇上人命案子,都是把报案的、在附近的、与死者有仇的人统统捉起来一顿拷打,谁先撑不住招供就是谁。像史捕头这样铁面无私又注重证据的官差,已是难得得紧。 这时杨云插话道:“这都是杨某的不是。在下与华山派的大师兄有些交情,因为天山派路途遥远,而杨某又好在中原各地游历,先前便书信约定在洛阳见面。两日前,梁师弟给了在下两份帖子,除了天山派以外,同样地处偏远的昆仑派也让我代为传递。然而昆仑派自从掌门五年前闭关后,便一直没有收徒,现下最年轻的弟子也年过了二十。杨某出于私心,便没有向梁师弟说清此事,还将这份空白帖子赠予剑寒,希望他能去华山大展身手。不料竟因此惹上了嫌疑。” 东方未明转头道:“傅兄前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剑寒道:“傅某那日在酒馆喝到了深夜。之后想起城门关了,也懒得回去,便想在南城的废园里凑合一夜。” “怎么不住客栈?” “没盘缠了,而且那个园子也挺方便。”傅剑寒笑道,“以前我常在那里过夜,老杨也去过的,是吧老杨?” 杨云摇头道:“那是你兴致上来了,一个人灌得停不住,把自己弄到身无分文,只好在那种地方就和。你还强词夺理,说什么习武之人幕天席地也是一种豪情——” 傅剑寒又“嘿”得笑了。“老杨你不是也觉得那儿挺清净的嘛——” “南城,废园……”东方未明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我以前曾见到个老婆婆在那里烧香拜佛,说晚上看到了红衣厉鬼,呼啦一下飘过去——我还送过她一幅释迦牟尼的画像呢!” 杨云和傅剑寒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这可不成,改日傅某得向那位婆婆赔罪。” 傅剑寒继续道:“那晚我正往废园走,一个黑衣蒙面之人突然冲出来袭击在下。傅某自然拔剑抵挡,挑中了他的右手阳池穴、左肋期门穴。但我记得只入肉二三分,并未将他重伤。争斗中那人洒出一把石灰粉,我赶紧退后,便见他负伤逃走,拐进一个黑漆漆的巷子;傅某再追过去,又怕巷子里有埋伏,在入口等了一会儿才进去;这时看到黑衣人躺在地上,便蹲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后来,你们都知道了。” “史捕头,这——” “不错,我们找到梁广发时,他确实穿了一身黑衣。右手、左肋各有一处伤口。只是胸口的伤势极重,已穿透了肺腑,是失血过多而死。” 史刚道,“我信傅少侠不曾说谎,否则他不会留在原地查看梁广发的伤势。然而傅少侠会不会是喝多了酒,下手一时没了分寸呢?” 傅剑寒摇头苦笑。东方未明抢着道:“不管怎么说,是那人先穿了一身黑衣想要暗算傅兄的。华山弟子和傅兄素昧平生,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就不知道了。他师兄高鸿飞一口咬定这都是傅少侠栽赃陷害——” “呸,亏他说得出口。若不是为了暗中行凶,好好地穿什么夜行衣啊。总不会是傅兄给他穿上的罢!” “没错,这就是此案的疑点。梁广发为何会换上黑衣?又为何要袭击傅少侠?他未回客栈,是在何处换了一身装扮?这些地方实在无法解释,所以需要东方少侠的协助。” 东方未明点头应允,拱手道:“我还要多谢史捕头信得过我。还请捕头多多看顾我兄弟。” “傅少侠也曾协助朝廷抓捕过不少江洋大盗,他的武功品行,史某向来是欣赏的。这一次,只怕是失手伤人——” 史刚道,“只要东方兄弟能证明是梁广发先动的手,史某再从中周旋转圜,一定不会判得太重。” 结果还是要判啊!东方未明揪着头发,战战兢兢地问道:“史捕头……史大哥,如果确实是对方先动手杀人,被傅兄伤了,要怎么算呢……” “嗯,本朝律法虽严,但武林中人常常聚众械斗,朝廷也难以禁止;毕竟是人命官司,最轻也要打上几十板子,做上一段时间的劳役吧。” “东方兄,东方兄。”傅剑寒出言唤道:“我当时虽有几分醉意,但下手仍有分寸,绝不致死。你信我。” 东方未明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与他握住。“我怎会不信。傅兄别的不提,剑术和酒量,我是最信得过的。” 杨云扶着膝盖站了起来,道:“杨某也是这个意思。这件事绝非那么简单。东方兄弟一向脑筋活络,听闻先前在长江水面上破了一桩奇案;这次就让杨某来助你一臂之力罢。” “不敢当!”东方未明抱拳谢道。“那我们即刻便动身吧。”两人转身要走,傅剑寒在背后挥手喊道:“老杨,东方兄,明日不管查不查得出凶手,别忘了给我带酒啊。” 东方未明捏捏鼻梁,转回去拍他的肩,“傅兄就在这儿耐心等着罢。用不着泄气,想想说书人讲过的那些江湖传奇,什么丐帮前代的乔帮主,黄帮主,还有你最欣赏的令狐大侠,哪一个不曾遭人误会,含冤抱屈,百口莫辩,千夫所指……我从先人的事迹中总结出一个道理——欲成大事者,必先背锅。剑寒兄被诬陷杀人,这是要做大事的节奏啊。” 说罢又拍两下,大笑离去。 出了衙门,东方未明方道:“此事该从何处着手,杨大哥有主意么?” 杨云微微一笑,“不急,贤弟不如随我先到酒馆一叙。”说着压低了声音,“有些江湖人的手段,还是别在捕快面前提起比较好。” “是极。”东方未明猜想杨云或许打算把另一名华山弟子绑来,连蒙带吓,逼他说出实情。果然,他们到了酒馆坐定,杨云点了一壶女儿红,一面斟满两杯一面道:“这案子以我看来,有几个关键——一是那两名华山弟子,二是那张名帖,三,则是他们交手的地点。最方便的法子,还是直接请来高鸿飞高师弟细细查问一番。” 东方未明却道:“……杨大哥,那个死去的梁师兄身上,有没有搜出药粉一类的东西?” 杨云会意,道:“你说的是像鬼刀前辈吃的那种?我也想过这一点,可惜死者的随身之物只有一个装钱的袋子,别的什么都没有。伤口也的确只有两处,一在手腕,一在左肋。” 东方未明笃定道:“先不管这人究竟为何要对傅兄动手……傅兄说入肉二三分,那绝对就是二三分,不会差出一毫。也就是说,这件事的背后还有一个真凶。” 杨云道:“可惜那晚他们逮着剑寒时,闻见他一身的酒气,酒馆小二也作证说当晚他喝了至少四十多斤。也难怪史捕头一心以为他是酒后失手,无意中将人给杀了。” 东方未明举杯饮了一口,“傅兄过去也是个精细人,怎么好端端地喝了这么多——” 杨云瞧了他一眼。“东方兄近日沉迷练武,一两个月都闷在谷中不来陪他同饮,也难怪他心烦意乱。” 东方未明心里咯噔一下,马上装憨卖傻道:“傅兄酒友遍天下,也不差小弟一个……” “弱水三千,唯取一瓢。” 这话一出,东方未明差点一口酒喷出来。他抬头对上杨云玩味的眼神,知道装不下去,只好吞吞吐吐道:“那个,杨兄,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杨云晃了晃杯中酒浆,置于鼻端轻嗅,“哦?我应该知道什么?” “是不是傅兄跟你都说了——” “他应该跟我说什么?” “杨大哥就别戏弄小弟了。”东方未明眼神不自在地四下乱瞟,“这件事也不是故意要瞒着各位兄弟……当初事情为何会变成如此这般,我自己也未曾料想到;小弟实在是……难以启齿。杨兄不会怪我们吧?” “如人饮酒,冷暖自知。”杨云摇头笑道,“剑寒向来随心所欲,想做便做了;我就算看不惯他,又能奈他何。至于东方贤弟,你们逍遥派素以‘逍遥’二字为宗旨,更该顺应本心,自在洒脱。该怎么做,你二人心中自然有数,何须他人置喙。把你们当朋友的人,始终是朋友。不拿你们当朋友的人,更不必计较他们的言语。” 东方未明从凳子上站起来,对杨云行了个郑重的揖礼。杨云摆手道:“兄弟这是何意?” 东方未明讪笑道:“杨大哥不怪我们行止荒唐,我心中欢喜。剑寒兄无父无母,又没有师长门派,能得杨大哥首肯,小弟就有如得了长辈赞同一般,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杨云气笑道:“……长辈?我当初一片好心,唯恐剑寒这个酒鬼把你带坏,如今看来也不知是你们谁把谁教坏。” 东方未明大笑:“我教他,他教我,我们沆瀣一气,越来越坏。” 他心情一好,便嬉皮笑脸地蹭到杨云身边,压低嗓子问道:“不知……杨大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杨云抬手给了他脑门一下。“你们都把我当爹了;这种事,也好意思问爹?” “不敢!小弟逾越了。” 东方未明缩回脑袋,换了一幅正经的神色,“说到剑寒兄的案子,我想了一个主意。一会儿便由杨大哥扮成剑寒兄,我扮那个死者;我先去赌坊问问,杨大哥就留在此处,一刻钟后从酒馆出发往废园走。而我从半路冲出来偷袭杨兄,再负伤逃跑……” “这主意不错。”杨云敲桌赞同道,“就由我二人来搞搞清楚,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TBC 第三章 三、 东方未明离了酒馆,先去驿站给逍遥谷送信,告知师父自己为了一件命案要在城中耽搁两三日;随即赶往南城的三十八坊。此刻大约是申酉之交,外面天光明亮,赌坊内却以鸦青布幔遮住门窗,秉烛照明,有如夜间一般。赌桌周围挤满了人,吆喝声、下注声、骂娘声不绝于耳。东方未明掏了掏耳朵,正愁着该从何处问起,忽在不远处瞧见一个熟人。他露出坏笑,扒开身边挡路的,从人堆里把江湖四恶之一的赌给拖了出来。 赌一见东方未明便气急败坏:“又是你个小兔崽子!” “哟,一个人呐?”东方未明的神情活像流氓逮住了落单小娘子,“小爷来找你玩几把。” “谁要跟你赌,晦气。”赌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自从在江天雄的寿宴上交过手,他们四恶兄弟后来又好死不死地几次撞在逍遥弟子手里,梁子越结越大;谷拳荆剑是不敢惹的,但如今连这个最年轻的小弟子也能骑在他们头上了,着实可气。 东方未明扬了扬眉毛,“你不是最喜欢逼别人跟你赌么?轮到自个儿身上就不乐意啦?” 他掏出几枚骰子,在手里抛上抛下,“我又不赖你的。你赢了,我赔你五两银子;输了,只要答我几个问题就好。” 赌见他出手大方,赌瘾被勾了上来,将信将疑道:“……你小子可不准出老千。” “在你这种行家面前,哪儿能呢。” 东方未明把骰子往桌上一搁,“这玩意儿还是你上次欺负唐姑娘,被剑南兄教训的时候扔过来的。里面灌了铅吧?” 赌立刻拿出从不离手的色盅将三枚骰子罩进去,飞快地摇了几转,然而恶狠狠地扣桌上。“赌场的规矩是先下注。买大买小?” “赌注就在这儿。”东方未明亲切地压了压他的肩,“方才我在衙门看到一张告示——天龙教四恶偷盗采花,罪大恶极,凡协助衙门擒获案犯者赏银五十两。你虽在四兄弟中排行最次,但怎么说也能分着十两;一会儿拿到花红,咱俩就二一添作五——” “滚你爷爷的!” 赌破口大骂,但东方未明手指抓着他肩井,令他动弹不得,“五五分成你还不满?难道你想六四开?” 赌心中深恨方才手气正顺,玩得太过投入,被这小子暗算了。如今的形势反倒变成他非要让东方未明赢了这局不可。他的三个兄弟不在身边,若与东方未明单打独斗,到底露了怯,于是粗声粗气地服软道:“若你赢了,只问我几句话便走?” “是啊。我买大。” 赌一揭色盅,三枚骰子皆翻着六点。东方未明拍手道:“豹子?好彩头!这样的话——” “算你赢,豹子也是开大么。”赌翻着白眼道,“有话快问,问完快滚。” 东方未明满意点头,问道:“前一日晚上有两个华山弟子来过这里,你记不记得?” “赌坊每日进进出出那么多人,老子怎么可能都记得。” “他们两个是师兄弟,一个姓梁,一个姓高;头戴庄子巾,绿色外衫,配剑也显眼的很。当真一点也想不起来?” “……好像有点印象。”赌道,“那姓梁的小子是第一次来,是只肥羊牯。姓高的好像稍微懂点门道。不过那晚倒是姓高的一直输,姓梁的小赢了一笔,就想回去;姓高的不肯,还想翻本,一直玩到天亮。” “一直到天亮……你没记错?” “那小子的一点油水大半是进了老子的口袋,你说我记没记错?” 东方未明低头思索,手上稍微松了劲。赌正要溜,被他发力又揪了回来,语重心长地教训道:“被人逼着赌的滋味儿不好受吧。这事儿,还得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乱配的鸳鸯准飞,以后,还是少干这种欺负人的勾当。”言罢,飘然远去。 赌一直等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了才开骂。 东方未明耳朵灵,还是有一两句骂街钻进耳朵;边走边忍不住露出笑意。他自诩是个好人,就是报复心略有点强。从小听村口的先生说书,除了小虾米前辈的传说,他最喜欢听的就是那些个快意恩仇、因果报应的故事;再没有什么比恃强凌弱的恶人在大侠手底下受到惩戒更大快人心的了。直到遇上绝户枭的惨案,方才在心中滋生了一线怀疑——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当真是那么快活的事吗? 也因为这个,他放弃了不少学好武功后找当初得罪过他的人算账的缺德主意,只剩下寥寥几个最想实现的心愿:要帮大师兄挡一次刀。要追得二师兄满地乱跑。要把剑寒兄灌到吐。 啊对了,最好还要给师叔下一次毒。 夕阳晚照,杨云从熙熙攘攘的大路拐进南城的一条窄巷中,身旁忽然空落了几许。起先还能见到零星几个收摊回家的小商小贩,越往废园的方向走,人便越少;最后伴着他的只剩下地上一条拖长的影子。 说时迟,那时快,半空中猛地响起一声晴空霹雳。“——受死吧傅剑寒!” 他叹了口气,连双手都不用,身体轻轻后倾,躲过东方未明自上而下的一劈。东方未明手里提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树枝,连续挥出几剑,都被杨云闪转避过。东方未明停了手,沮丧道:“杨兄,我觉得你还可以扮得更投入一点。” 杨云压根不理他。“苍松迎客、有凤来仪——你使得这两招华山剑法,倒还有模有样。什么时候学的?” “我见傅兄用过几次……我使得比他差多了。”东方未明谦虚道。“无论什么剑招,他只需看一眼就能学会。我得看上好几眼呢。” 你们俩都够可恨的,杨云想。他冷不丁出手在东方未明的肋下、手腕上各点一指,“现在你受伤了,跑吧。” “好!”东方未明兴致勃勃地把枯枝交到左手,捂着胸口跑了几步,蓦地停下,对眼前的道路发起呆来:“梁师兄负伤之后,拐进一条小胡同……这里三条巷子长得那么像,该往哪儿跑呢?” “随便选一条就好吧——” 东方未明摇摇头,“据咱们推测,傅兄只是刺伤了梁师兄,杀死他的另有其人——如果说真凶老早就藏在巷子里、打算杀了梁师兄的话,这里道路这么混乱,他怎么知道该在何处埋伏,梁师兄一定会经过呢?” 杨云沉吟道:“梁师弟会穿着夜行衣、偷袭无冤无仇的剑寒,这本身就很不合理。杨某推测,此人只是一枚棋子,被真凶利用了。” “杨大哥的意思是——梁广发与真凶是认识的?” “不错,这极有可能。他们二人本就约定好在某处见面,才会出现这种情形。梁广发在被剑寒刺伤后逃走后,在巷子深处找到了在此处等候的真凶;不料反被他灭口。” “有理!”东方未明击掌道,“但若说梁广发和什么人联手,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的师兄高鸿飞。但我方才在赌坊确认过,那日高师兄确实整晚都在赌坊,没有离开。” “或许,他在这洛阳城还认识别的什么人。又或许,他是被人威胁逼迫的。” 杨云一边说话一边往最左的巷子走去。东方未明紧随其后,在地上看到些尚未冲洗干净的血迹。这是个死胡同,尽头是一堵土墙;他跳起来望了一眼,原来墙的另一侧便是废园。“过去看看?” 两人依次翻过土墙。废园里果然荒凉得很,野草藤蔓生了半人高,连落脚的地方都少见;东方未明跃下墙头的时候,一只小动物猛然窜出来,像一道黄褐色的烟雾似的,“嗖”地消失在角落处的瓦砾堆中。“哎呀,黄大仙儿!”他兴奋地冲那堆瓦砾拜了拜。“我老家的人都说,这个东西是骗人的祖宗,惯会使些障目的法子;人眼睛看到的东西,其实只是心里以为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 杨云笑道:“那你拜他做什么?这是要拜师?” 东方未明正色道:“杨大哥,那晚的事,我还有许多想不通。比如说,梁师兄的剑术显然远逊傅兄,交手没两招就该分出高下;我若是他,在被刺伤右手的时候就该跑了,何必等到被点中期门穴才跑?还有,傅兄刺伤梁广发之后,伤口的血洇出来,定会染红一片衣裳——当时可是午夜,就算有月光,也昏暗得很。就算真凶使的是一柄又细又薄的剑,他是怎么找得这么准,刚好从傅兄刺出的伤口里插进去的呢?杨兄,那梁师兄身上真的只有两处伤口?胸口的伤是一剑刺的,不是两道离得很近的伤口?” 杨云不禁蹙眉,“我找仵作再三问过,剑伤确实只有两处;胸口一剑贯穿——你说的确实有理。” “这样的话,岂不是史捕头的推测,反而更接近实际些?” “……不,不会。难道你信不过剑寒手下的分寸?” “我就是信他,所以才想不通……为什么,凶手能认得这么准?如果我是凶手,要怎样才能做到……”东方未明立在原地冥思苦想。杨云却在废园里闲庭信步,四处张望;忽然他弯下腰,扒开地上的草丛,拾起一片树叶。叶子上有些暗褐色的痕迹。 “这是……血?” “不错。杨某猜测,真凶杀死梁师弟后,也和我们一样越过土墙,从废园逃走了。因此没人见到他。这片叶子上,便是从真正的凶器上滴落的血。”杨云道,“可惜事到如今已难以证明此事。要是别人硬说这是黄鼠狼偷鸡留下的血迹,倒也没办法。” 东方未明呆呆地凝视着黄大仙消失的地方,蓦地一拍大腿,“一叶障目……我明白了!!杨兄,我们快回去找史捕头罢。” 杨云讶然一笑,“真快——莫非兄弟已猜出凶手是何人了?” 东方未明斩钉截铁地道:“没有。” “……” “不过,我想了一个可以把傅兄先从地牢里捞出来的办法。” 两人趁着太阳没下山赶回衙门,路上经过小白的豆浆摊,东方未明顺手把当日没卖完的翡翠烧麦都包了。他们一路走进地牢,衙役们因为都被史捕头打过招呼,没人阻拦;东方未明还热情地分发烧麦给众人,自己只留下两个。 史刚恰好还在狱内。东方未明对他一抱拳,开门见山地问:“梁师兄的随身之物还在衙门吗?我想借华山派的佩剑一观。” 史捕头摇头道:“死者的东西,已经全部还给了苦主——也就是他的师兄。” “那我能不能瞧瞧梁师兄的尸身?” 史刚仍道:“不可。东方兄弟认得傅少侠,而傅少侠目下仍是嫌犯;作为有干系的人,东方兄不好接触死者的遗体。若有什么疑问,我可让仵作去查。” “成。”东方未明掏出一柄匕首,倒转刀锋递给史刚,“能不能请仵作在这把刀上,沾一点梁师兄的血?另外傅兄当晚用的剑,我也想要来看看。” 史捕头总算点头答允,拿着匕首离开了。趁此间隙,东方未明又对牢头道:“我看这牢里有不少肥老鼠,我能不能捉两只来玩儿?” 牢头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他。东方未明抓了抓后脑勺,这时傅剑寒在牢里招手道:“东方兄,老杨!” 两人走过去,只见他手里提着两只差不多肥瘦的耗子,尾巴打成一个结儿,献宝似的递给东方未明。 杨云按了按额头,“……你俩还真能玩到一起去。” 东方未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傅剑寒道:“对了傅兄,那晚和你交手的人,使的可是华山派的剑法?他的剑术究竟如何?” 傅剑寒道:“他的招式似是而非,好像是华山剑法,又好像不太熟稔,夹杂着其他没见过的招式——” 杨云道:“他必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门派师从。毕竟,华山弟子深夜暗害他人,传出去可不太好听。” “那他的剑呢?” “咦?”傅剑寒好像意识到了哪里不对,“他用的剑,的确是华山派样式。傅某记得,剑身靠近吞口的部分还刻着一个‘梁’字。” “这不就有趣了吗?”东方未明道:“脸也蒙了,剑法也改了,偏偏用的剑还是自己的剑,这不是欲盖弥彰——” 此刻史捕头手里拿着一长一短两柄刀剑回来了。东方未明接过来,盯着短匕上的血迹出神,又凑过鼻子去嗅了嗅。傅剑寒在栅栏里面喊道:“……你可千万别舔啊!” “去!谁会啊!脏都脏死了……”东方未明愤愤道。他见史刚用好奇的视线打量他,赶紧解释:“这死者的血里,除了腥臭,还有一丝淡淡的酒气。我怀疑死者可能中了一种罕见的迷药,叫做‘斗酒十千’。这种药针石试不出来,却有一股酒味,特别适合下在酒水中;吃下去能令人醉得不省人事,如同饮了几十斤烈酒。” “哦?小兄弟的意思是,死者是被人毒死的?” “这倒不是。” 东方未明道,拿了两只油腻腻的烧麦、在匕首和剑尖的血迹上各擦拭几下,然后把烧麦丢给耗子吃。他用手指捏住耗子的尾巴,让它们各自只能吃到面前的一份食物。不一会儿,其中一只老鼠身子一歪,露出半个肚皮,像吃了耗子药一般不动了。另一只老鼠却依然龙精虎猛,拖着尾巴上的累赘拼命往前爬,只想逃走。 东方未明得意洋洋地将它拽回来,道:“这两只老鼠——就比如说,一个叫小寒,一个叫小明;小寒吃的烧麦,沾了死者身体里的血;小明吃的,有剑寒兄剑上抹下来的血。现在小寒醉了,小明却没醉,这说明什么?” 史刚沉默片刻,眼神一紧:“……傅少侠剑上的血,不是死者的?!” “对,因为和他交手的人,根本不是梁广发。” TBC 第四章 四、 东方未明在地牢内环顾了一圈;史刚眉头紧锁,捕快们一脸莫名,杨云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面带笑意,似乎已有眉目。而傅剑寒却兴致盎然地盯着他手里的两只耗子,好像那是什么百年的陈酿一般。东方未明手指一松,“小明”便忙不迭地拖着醉死了的同伴往角落里逃,没爬出几尺,又叫傅剑寒捏住了尾巴。傅剑寒将它俩拖进监牢,双手捧起,对着小豆似的老鼠眼睛道:“要不是傅某连自个儿都养不起,还真想把你们养着当个伴儿。” 史捕头道:“这两只鼠,的确洗清了傅少侠的一些嫌疑。倘若华山派梁少侠在遇害前已被人下了迷药,那他就肯定不能再与傅少侠交手。这件事,在下会让经验丰富的仵作再确认一遍。” 东方未明道:“如此甚好。据小弟推断,那晚的实情应是这样的:梁师兄才出赌坊不久,还来不及回到客栈,便被一名黑衣人偷袭,灌下了迷药,因而不省人事。那黑衣人将梁师兄也换上夜行衣,把他搬运到傅兄前往废园必将经过的一条暗巷内,随即在暗中等候。傅兄夜间走到半路,真正的凶手便拿着梁师兄的剑偷袭傅兄,又故意被傅兄刺中,引他前往梁师兄所在的巷子。他洒出石灰粉,则是为了令傅兄担心巷子里还有别的陷阱埋伏,不敢轻易进入。在傅兄追上他之前,真凶便按照与自己身上位置相同的伤处用剑刺死了梁师兄。待到傅兄见到梁师兄的尸体和佩剑时,凶手早已逃之夭夭;他还可以大喊一声、伪装成梁师兄临死前的惨叫,把巡夜的差役引来。这一招以死替活使得甚是巧妙,若是傅兄那晚醉得更厉害一些,只怕连他自己都会以为是自己出手太重,害死了梁师兄。” 傅剑寒也道:“原来那套似是而非的华山剑法,不是为了掩饰他是华山弟子,而是为了掩饰他并非华山弟子。” 东方未明道:“正是。我们之前也不相信是傅兄所为,却苦于无法证明。杨大哥在废园中发现了些血迹,猜测凶手多半是从那里逃走的。但假设梁师兄是跑进巷子才为真凶所害,那人是怎样在昏暗的夜里一击刺中他身上原有的伤口的?何况梁师兄也是习武之人,见到对方动手,怎么说也会躲避格挡,并不会老老实实地让他刺,这样两次击中同一穴道就更难了。要刺得那么准,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梁师兄之前已经不会动了!但若提早杀害梁师兄,再与傅兄交手,伤口无法保证一致,任谁都会起疑。因此在下便想,倘若我是凶手,唯一的办法便是下药了……所以才想出了这个以老鼠试药的主意。” 史刚良久不语,最后方道:“东方兄弟说得极是在理,然而还是欠缺实证。你所谓的真凶,究竟是何许人?若不把真凶找出来,录下口供,签字画押,这个案子便终究无法结案。” “这个嘛……小弟尚未……” 杨云插话道:“奇怪的地方还有一处。这凶手的目的,究竟是杀死梁师弟,还是暗算傅老弟?怎么感觉他如此大费周章,嫁祸傅老弟的用心,倒比谋害梁师弟本身还强些?” “对对对。”东方未明眼前一亮,“此人不仅意在嫁祸,而且他对傅兄的作息习惯、行动路线,都相当熟悉,否则根本无法布下这样一个陷阱。此人一定对傅兄非常了解。” 说着他胳膊肘往杨云肩上一架,揶揄道:“杨兄,该不会是你干的吧?” 杨云挑眉道:“傅老弟的熟人中,有这等布局的心机智慧,和模仿他人武学的本事,那可就非东方老弟莫属。” 东方未明反驳道:“可是在今日之前,我都不知道傅兄还有去废园过夜的习惯。知道这点的人,不是只有杨兄你吗?” 杨云笑道:“你自称不知,谁又能证明?或许剑寒私下早就把底儿都给交代了,你倒装得若无其事。” 东方未明本想调侃杨大哥,不料被对方反将一军,登时老脸一红。 傅剑寒道:“你俩就别争了。若是老杨或者东方兄,别说蒙个面,就算化成灰傅某也能认出来。那个黑衣人个头和东方兄接近,但体型更纤瘦些。” 东方未明赶紧默契地转换话题:“原来如此……傅兄,你前些日子可察觉被人盯梢过??” “盯梢?”傅剑寒回忆道,“好像是有那么一两次,傅某感到一股来意不善的视线,但一转眼就消失了。这人藏匿跟踪的本事想必十分高明。” 杨云也道:“我听闻东瀛有一种‘忍术’,可以完全隐藏起一个人的气息,连内家高手都无法察觉。” 东方未明道:“那就是了。若我猜得不错,准是我们的老朋友天意城——他们先前一再派出高手对付傅兄,却都失败了,所以这次吸取教训,先派人盯梢监视,然后又想出了这么个栽赃陷害的主意。” 史刚猛地抬起头来,道:“天意城?” “不错。史捕头可记得去年绛罂草的案子?傅兄便是从此惹上了天意城的追杀……” 东方未明从在树林中偶遇天意之“毒”说起,到佳丽大会那日狂风刀大闹酒馆,再到“绝户枭”制造的船上惨案,向衙门中的捕快细细讲述了天意城和他们的一系列过节。众人听得凝重不已。史捕头道:“这天意城的确是江湖上的一颗毒瘤。在下先前查过卷宗,六扇门经手的无头悬案中,有不少都与这个组织有牵连,只可惜实证太少,不知幕后主使。就算能抓住一两个杀手,也往往当场自尽,线索尽断,根本查不下去。” 东方未明道:“据我所知,天意城主要做的交易是拿钱买命。也就是说,他们犯下的案子背后,必有一名‘雇主’。若是能查出杀手的雇主是谁,说不定也能够顺藤摸瓜,调查出他们交易的地点或方式。” “雇主?”史刚情不自禁地点头道:“不错,若是雇佣他人来作案,那么不管本人在不在场,都可以杀人。” 东方未明掌心不知何时又变出一枚小小的骰子,在指节之间来回翻滚。“我想,咱们是时候去见一下那位华山派的高师兄了。” 傅剑寒总算被从地牢里放了出来,然而手上的镣铐还是没有给他解开。他与杨云、东方未明跟随史刚等几名捕快出了衙门,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河洛客栈。见到华山派的高师兄时,他正在房中整理行李,据说已经接到了曹掌门的飞鸽传书,催促他尽快为师弟办理后事,然后返回华山。 高鸿飞生得人高马大,虎头虎脑,下巴上生了一颗肉色的痣,看上去颇为忠厚。他身边床榻上放着两个包袱,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已故师弟的。他先与史刚、杨云二人打了招呼,又说起梁师弟和自己正是同乡,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又一同投入华山派学艺,感情深厚;说得眼眶微红,难掩悲恸。杨云安慰了他几句,高鸿飞也礼貌致谢。然而他一见跟在衙役后面进来的傅剑寒,立刻义愤填膺地站起身,抄起佩剑就想往他身上刺几个窟窿;幸被几名捕快联手拦下了。 东方未明赶紧几步走上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高师兄请节哀。在下逍遥谷东方未明,略通岐黄之术。衙门中的仵作检查梁师兄的尸身,发现梁师兄生前曾中过毒;在下以为,这种毒唤作‘斗酒十千’,是一种效果极强的迷药。也就是说,梁师兄生前早已昏迷不醒,是不可能与这位傅兄弟交手的。” 随即,他把那个真凶偷梁换柱的计策详细又说了一遍。 高鸿飞听得眉头大皱,道:“就算我师弟曾中过迷药,但或许这一切都是那姓傅的一手策划。他给我师弟灌了药,又给他换上黑衣,最后杀人灭口。这种可能远比什么神秘杀手可靠得多罢?” “既如此,那傅兄为何要留在原地,又自投衙门?他若当真想夺帖子,杀了人逃走即可,何必做那些无谓之事?” “一定是天网恢恢,他杀人之后来不及逃走便被巡夜人瞧见,所以只好编造什么黑衣人偷袭自己的说辞。” “若傅兄有给梁师兄灌药、换衣服的时间,怎么就没有逃走的时间呢?” 高鸿飞被东方未明驳得哑口无言,只得故作愤怒道:“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受了姓傅的什么好处,满口都向着他说话!说到底,你们根本就没捉住什么‘真凶’!也没有人不是他杀的证据!!” 史刚道:“东方小兄弟说的都是此案尚存的疑点,不可下定论。另外我们确实已经证明,傅少侠剑上的血迹,并非梁少侠的血。” “……什么?” 东方未明察觉到他心神不宁,却没有追问下去,反道:“听说高师兄赌技了得,可惜在梁师兄遇害那晚输了不少,一直呆在三十八坊。梁师兄虽是新手,却连赢几把,因而提早离开了。” 高鸿飞马上道:“正是如此。玩骰子这事,最重的是运气,其次才是技巧。新手的手气一般都比较好。” 东方未明却道:“也正因为梁师兄赢了钱,才没玩下去。若是他和高师兄一样输了想翻本,说不定便能免去这一场血光之灾呢。” 高鸿飞又被他噎了一下,恼羞成怒道:“逍遥谷的,你嘴里一直含沙射影,究竟想说什么?!!” 东方未明无辜地抓了抓马尾,“高师兄怎么了?小弟不过感叹世事无常,天意难违;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师兄担待。” 他的舌尖划过齿龈,轻轻吐出“天意难违”四字,没有放过高鸿飞听到这话时两颊肌肉微小的一颤。 此时史刚道:“高少侠,根据衙门的调查和仵作的发现,我们以为如这位小兄弟所说,梁少侠被神秘杀手谋害的可能性甚大。所以想再请教请教你,梁少侠平日可曾结下什么仇家?” 高鸿飞道:“我师弟性情温和,一般不与人争斗结仇。但我们听从师父的教诲,以行侠仗义、铲强扶弱为己任,难免得罪过一些黑道的匪寇。若是他们暗中寻仇……嗯,还请史捕头早日缉拿凶犯。” 言毕深深一揖。 东方未明听他话里意思,已经不再坚持把傅剑寒当做凶手,不禁暗暗好笑;然而对此人的怀疑却加深了。他很想搜一搜就搁在床上的两只行李包裹,只苦于没有借口。忽然他注意到高鸿飞脖子上也挂了个玉佩,玉质颇为剔透。于是脱口而出道:“高兄,你是属狗的罢?” 房中众人都被他说得一愣。高鸿飞讶道:“你如何得知?” 东方未明指了指自己的项间,“高兄挂的玉坠,刻的是个犬形。真是一块好玉啊——”高鸿飞点头道:“在下自小挂着此玉辟邪,已经养了十来年了。” 杨云此时已退到人群最后,对傅剑寒附耳道:“怎么就能扯到玉上……他话中究竟是何意,你可能听懂?” 傅剑寒窃声笑道:“东方兄说话做事,和他的剑招一般天马行空,出其不意,傅某也不是次次都能猜中。” 只听东方未明道:“我二师兄是癸亥年生,到今年十一月方满十九。若高师兄是壬戌年生人,那么今年便满二十岁了吧。也就是说,高师兄不会参加今年的少年英雄大会了?” 高鸿飞整个人明显地僵了一下,语速极快地道:“这个么……却并非如此。在下的生辰巧得很,恰在除夕,而少年英雄大会举行的日子是腊月廿一到廿五,这样大部分门派的少侠还能赶回家中过年。所以在下在大会期间,刚好年不满二十。” “原来这么巧啊!高师兄定是有福气的人。”东方未明笑眯眯地道, “今年贵派参赛的代表,已经定下了么?和高师兄一样不满二十岁的弟子,共有几人?” “尚未定下。本派中今年有资格参加比试的弟子共有四人,梁师弟、曹师妹、在下、以及年初新入门的冯师弟。” “原来如此。”东方未明想起和曹掌门千金的两次相遇,心道曹姑娘多半是不会出赛的了。而入门才几个月的弟子,显然无法与学剑数年的师兄抗衡。也就是说…… 杨云此时突然抬高声调,道:“不对。去年腊月,杨某途经华山,曾与贵派大师兄小酌过几杯。贵派大师兄无意中对在下提起,他有个生辰很巧的师弟,刚好是腊八的生日。可除夕岂不是比腊八还巧得多?若是真如你所述,他应该说,他有两个师弟生辰很巧,一在除夕,一在腊八……依杨某看来,这个生在腊月初八的人,正是高师弟对不对?” “大师兄他……大师兄他……一定是他记错了!”高鸿飞看上去彻底慌了神,远没有方才的故作镇定。“在下就是生在除夕!!我派那么多弟子,大师兄怎么可能个个都记得清楚!!” “说的也是。”东方未明恍然道:“华山派中,确切知道你真正生辰的人……是不是只有梁师兄呢?高师兄不是说过,你们二人是同乡,从小一起长大……” “胡说!胡说!!这是栽赃诬陷!!”高鸿飞喊道,气势汹汹地向东方未明扑去,“你——你你你不要含血喷人!!” “我不过说了只有梁师兄才知道高师兄的生辰,这怎么算诬陷呢……”东方未明当然躲开,但不知怎的足下左脚绊右脚,反而踉跄扑倒。他整个人撞上床沿,手臂看似无意地大力一挥,把尚未整理好的包袱打飞了出去,一时间各种杂物都散落出来。傅剑寒却突然跃出人群,从半空中抢过一张轻飘飘落下的洒金纸笺,念道:“华山派掌门曹岱恭请天下英雄……” 高鸿飞尖叫道:“住口!不要念了!!” 史捕头惊道:“从傅少侠身上发现的那张大会名帖,还作为证据保存在衙门。高少侠,你身上的这张帖子是怎么回事?” 高鸿飞辩驳道:“我……我们……我们只是担心路上名帖会有污损,所以多备了几张……” 此时东方未明已经趁他不备拿到了梁广发的佩剑,右臂一发力,三尺寒芒蓦地跳出鞘外。一道暗褐色的痕迹从剑尖开始,渐渐拖长到剑身中部。他对着窗户漏进来的光线来回转动剑身,口中喃喃道:“有趣。当晚二人交手,傅兄又没有受伤,那为何梁师兄的剑上也会有血呢?” 高鸿飞支支吾吾地道:“……想,想必是我师弟行侠仗义,与宵小动手时留下的!” 东方未明慢而清晰地道:“用剑的人都懂爱剑护剑的道理,血迹应该当时就擦掉,否则会有损剑身。这些血却为何会保留到今日?只怕,是因为梁师兄再也没有机会擦了罢……” 他凝视着面色惨白的高鸿飞,继续道:“高师兄,你从衙门那里得到梁师兄的遗物,为何不肯擦擦他的剑?是不是从未将剑拔出来过?你可是——在害怕什么?” 高鸿飞看上去终于崩溃了,叫声都变得扭曲怪异起来。“我怕什么……我怕什么!!我只想要机会!!一个出人头地、一较高低的机会!!!”他面上青筋暴突,指着傅剑寒骂道:“什么狗屁少年英雄?!为何偏偏是二十岁?大了一年,一个月,一天都不行!!再怎样苦练剑法,只因年纪之故便不能入选,这种比试,有何公平可言?!我不过是求他……求他在师父面前撒个小谎,然后我们公平比试,若是我输给了他,绝无一句怨言!!可他呢?!他却笑我太蠢……‘师兄,这就是天意’……我呸!!!” 几名捕快冲过去将他围了起来。史刚摇头道:“高少侠,你这是承认了?” 高鸿飞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嗓子眼里却逼出一串笑声。“我承认什么了?” “你方才明明承认,让你师弟为你撒谎,却被他拒绝……你因此怀恨在心,雇用杀手谋害了他?” “不错,我的确曾让师弟帮我一个小忙,他没有答应……不过高某却和杀人没有关系。” 高鸿飞眼球中布满血丝,态度却很快平静了下来,甚至有些自鸣得意,“在下整晚都在赌坊。至于雇用杀手,更是无稽之谈。不知史捕头可有证据?” 史刚皱眉,抬眼望向东方未明,可惜东方未明也只能缓缓摇头。最后他一言不发地解开了傅剑寒手上的镣铐。 “至少,在下现在确信,傅少侠的确是无辜的。那名神秘杀手,史某也会继续追查。”说着他将少年英雄大会的名帖还给了高鸿飞。 “祝高少侠在少年英雄大会上取得佳绩。不要辜负了……此事的代价。” TBC 第五章 五、 从客栈里出来,天色已晚。东方未明、杨云、傅剑寒与捕快们分手,三人直奔酒馆,先打上十斤杜康压惊。酒端过来之后,东方未明和傅剑寒一人取了一坛子,拍开封泥,一言不发地对视片刻,随即碰了一下酒坛,两人同时捧起来就灌——又差不多同时一口气喝干了。 东方未明放下空坛,大口喘气,红晕慢慢染上脖颈。傅剑寒看着他的模样不说话,光是笑。杨云迟迟叹了口气,道:“知道你俩感情深——可好歹给杨某先斟上一碗,再一口闷吧?” “啊,对不住老杨。”傅剑寒忙向小二招手,让他再上十斤。“这几日连累你四处奔走,兄弟感激不尽。你我的交情,若是说一个谢字,也太浅了。来,傅某再敬你。” “别,你少喝两斤,我就当是谢了。”杨云摇头道。 东方未明因为喝得太快,酒意上头,说话的调子也拖长起来:“杨兄,我也敬你——大家干了!” 他晃了晃空酒坛,往桌上一顿,忽而大声道:“我东方未明一生最大的运气,就是有两个好——顶好的师兄。我大师兄丰神俊朗,气宇轩昂,慷慨侠义,风度翩翩,温厚刚直,谦谦君子,皎如朗月,浩若长空……” 杨云和傅剑寒听他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外蹦词儿,都笑了。又听东方未明道:“我二师兄虽然凶残暴躁一点,可他最瞧不起那种鬼鬼祟祟的暗中害人。咦,难道说我们逍遥三侠里……品行最烂的人,是我吗?!” 傅剑寒噗嗤一笑,伸手想拍拍他的头。东方未明却中途截住他的手腕,鄙夷道:“你方才玩过耗子的,洗手了没?” “……你不是也玩过吗?” “哦,对。” 东方未明扯过衣服下摆擦擦手,又继续趴到桌上,“方才说到哪儿了?对,大师兄。放眼整个武林,我大师兄肯定是待师弟最好的师兄!二师兄……一定是揍人最疼的!!” 傅剑寒笑道:“天山派的大师兄也不错,就是常年不在门派里。” 杨云总算倒上了一碗酒。“呵呵,你倒会说。天山派本就地处偏远,若再不时常来中原各派走动走动,增长见闻,岂不是要与世隔绝了。家师年事已高,总不好叫他老人家四处奔波。杨某只好勉强代劳。” “原来杨兄是代师闲逛,甚好甚好。” 东方未明贼兮兮地笑起来。“我师父也是古怪,我以前一外出……历练,他就不高兴;可我这次长久不出来,他反倒着急,整天逼着我跑腿……” 杨云道:“事有反常必为妖。你师父必是怕把逍遥谷憋出个老妖来。” 东方未明呛了一口酒,嘟囔着杨兄原来嘴毒的很,以前竟没发现。杨云笑道:“在下先前是没遇上喝酒时还能斗口的对手。任我舌灿莲花,剑寒也只管鲸吞牛饮,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去。” 傅剑寒亦笑道:“只要酒管够,哪怕你把我耳朵训出茧子来,也没干系。” 三人又嘻嘻哈哈地聊了些前几个月的见闻。月上中天,后面摆上的十斤茅台在杨云的坚持下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饮尽,还令酒馆的店小二颇为惊讶。 “喝完这顿,杨某明日便要启程回天山了。”杨云端起酒碗道,“剑寒,此次少年英雄大会,你还会去吗?” “去,如何不去。老杨和未明兄费了这么多心为我挣来的机会,傅某一定珍而重之。”傅剑寒也双手捧碗,敬道, “未明兄,今年腊月,我们长空栈道见!” “干!” “干!” 东方未明的酒量已算相当不错,不过之前喝得太急,现下便有些晕晕乎乎。与杨云告别后,他很长一段时间内如堕云雾,稍微有点清醒时发现他正被傅剑寒架着往洛阳南城的方向走,脚下轻飘飘的,也不知有没有沾地。他小声询问:“不住客栈?” “客栈里还有那个家伙,让人放心不下。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傅剑寒轻笑道。 “这个方向是……废园?!好啊,你是要逼我跟你做一对孤魂野鬼……” “既是一对,那就不是孤魂啦。” 他们走过寂静无声的小巷,白蒙蒙的月光仍照着泥地上那块血泊的痕迹。东方未明在血迹的边缘停了步。明明是处暑时节,人却毫无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跳过去?” 傅剑寒指了指胡同尽头的土墙。 “跳不动。” 东方未明喝多了就更加耍赖任性,不但脚下寸步不移,还一手扯着傅剑寒脸颊上的肉,睡眼惺忪地淫笑起来:“嘿嘿嘿……小娘子……” 他忽然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捞起来打横抱在怀中。傅剑寒扛着一人仍是轻松地跃过墙头,落在废园的草堆里,脚底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野鼠乱跑的动静。 东方未明毫无顾忌地挂在别人身上,像猴子抱着一丛树枝。傅剑寒也当真不松手,搬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草地里踩着。眼看到了废园中心的一口枯井边,他俯下身,在井口附近挪动了几块石板,地上竟然发出“嗡——”的一声低吟,接着出现了一口黑漆漆的窟窿,像个特大号的兔子洞。东方未明这才清醒了几分,发现这洞极深,隐约可以看见近乎垂直的石砌阶梯,不知通往地下几许。 “这……下面是什么?” 傅剑寒眨眼道:“不进去看看?” 东方未明被他一激,仗着眼功好手脚利索,摸黑踩下台阶。傅剑寒紧随其后,下来的时候不忘把头顶的洞口封上,又道:“这底下和枯井之间有通风孔连着,不会气闷。” 两人几下爬到最底,傅剑寒在角落里摸索了一阵,点着一根火折子,照出这地下的光景来:地洞的尽头是一间石室,足有三四间衙门的牢房合起来那么大,四壁天顶粗糙不平,有的地方钉着些生锈的铁环铁链,从上方垂挂下来。石室一侧用稻草铺了一张“床”,上面还盖着两张厚软的被褥。另一侧摆着几只水盆水桶,搭着两块手巾。这些东西和洞里原先的气氛格格不入,想是后来才被人弄进来的。 东方未明定睛一瞧,那草堆上看着眼熟的可不就是自己亲手猎到的银虎皮,登时酒就醒了一半。“你……你这算是鸠占鹊巢?可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 傅剑寒笑道:“我前些日子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机关。头顶上园子现在虽然荒废,但当年想必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宅地,阔绰的很。这里或许是原先的地窖什么的。傅某找到这里时,地上的灰结了有寸把厚,显然好多年没人来过了,不要紧。” “与其说地窖,我怎么觉着更像地牢。” “地牢也不打紧,比衙门那里宽敞。”傅剑寒把火折子塞进石壁上的一个凹洞,又走向一边的水桶,“这井水是我被关进去之前打的,也不知还能不能用。” “有什么不能?这水再不干净,总比你身上的味儿好些。”东方未明抽了下鼻子,“哪儿来的老鼠,掉酒缸里淹死了。” 傅剑寒只好伸了个懒腰,开始脱衣服洗刷自己。东方未明舀了点水洗洗手,然后便冲向稻草堆,踢掉靴子,沉甸甸地仰躺下去。他眼睛半睁半闭,看着那人俯身掬水,再直起来擦拭身体,四肢和背部线条优美地舒展着,像一张满弓。他忽然觉得很得意,自己把自己用虎皮卷起来,缩成一个茧,脸埋在长毛里吃吃地笑。 自在逍遥、剑术通神的傅剑寒傅少侠,还不是得靠了小爷我,才能回老巢睡上个安稳觉。 不一会儿,淅沥沥的水声停了。火折子的光也黯得几乎消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东方未明感觉到一个人的气息凑近身边,连着裹在外面的虎皮一把搂进怀里。他决定采取主动,自己从虎皮里蹭出来,一个懒驴打滚再接一招龙腾鱼跃,反身压到那人身上,还按着两肩不让他起来。傅剑寒也老老实实地随他上下其手,被摸得痒了才发出几个笑出来的气音。 东方未明对他这样的坦然配合不是很满意,手指更加用力地捏着他胸口和腹部的肌肉,有时候又忍不住在触感极好的小臂和大腿上摩挲。那种感觉就像玩猫一样,尽管知道肉垫下面藏着爪子,但揉起来却像没了骨头;很舒服,很安全。 傅剑寒胳膊终于动了,也没干别的,一伸手将他的发绳扯开,滑凉如水的长发顿时披了一肩。东方未明晃了晃脑袋,似乎嫌弃碎发挡了眼睛,忍不住用手去拨。他这么一抽手,立刻就被傅剑寒逮住机会翻了个身,解了腰带。那腰带一松,裤子便往下滑,两瓣挺翘的臀肉也就落到了别人手里。 他感到那两块又软又弹的皮肉被抓起来反复揉弄,修长的手指还时不时陷进臀缝里,但也暂且不再深入,反而勾得人心里痒痒的。傅剑寒凑到未明的脖颈和锁骨上小口小口地吸吮,他大概一辈子喝酒都没这么文雅过。但他下半身的动作可丝毫不文雅,早已硬挺的男根正一下一下地在春袋、会阴处胡乱顶弄,腿根处都变得汗津津、湿漉漉的。 东方未明急促地张口大喘,怀疑自己都要被蹭射了。但傅剑寒显然没有这个打算。他的嘴唇下移一些,叼起了因为受冷而发硬的乳首;牙齿在乳晕上轻嗑着,舌头尝到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儿。东方未明一手拉着他的耳垂,一手顺着两块隆起的背肌往下滑动。两个人谁也看不见,就在黑暗中互相磨蹭抚慰,像两只互相舔毛的小兽。 “……我很想你。”东方未明贴着那只被摸红的耳朵,小声叹息。 傅剑寒被他说得骨头都酥了。本来就快受不了撩拨,再被故意压低的声调这么一激,心口都隐约有些绞痛。这可真是要了人的老命去。他把东方未明的两条腿分得更开,右手探向鼠蹊部,一根中指有些急切地插进干燥的后穴之中。那处因为许久未被开拓,又变得紧致无比,动一动都极艰难。东方未明嘶嘶地喘着气,道:“我身上带了……伤药……” 傅剑寒在一堆衣物里摸了摸,还真摸到一盒软膏似的东西。他打开盖子闻了闻,有股金银花的清凉味道。他不客气地用手指挖了一大块儿,往微微翕动的小穴里塞抹。经过充分的润滑之后那处总算容纳下了两根手指,可要进入正题还是得花上不少力气。傅剑寒心里着急下面更急,在穴中抽插的手指就有些粗暴,时不时弯曲起来,抠弄肠壁。东方未明被他捅得胳膊乱挥,小腿也蹬动起来。傅剑寒趁机左手握住他的右脚踝,把一条腿架到肩上,利用腰身的气力不顾一切地往里压,总算把阳物挤进去大半。东方未明痛叫了一声,手脚反倒僵硬不动了。傅剑寒待他稍微适应了片刻,便开始难以自禁地激烈抽插。 东方未明整个人被顶得快要散架,肠肉因为剧烈的摩擦又烫又疼,不受控制地收缩吞吐。眼前明明一片黑暗,却能清楚地听见肉体的拍打声夹杂着粘滞的水声,仿佛能想象出后穴被杵得汁水四溢的样子。体内有不止一处奇怪的地方被撞到了,令人麻痹的感觉像水的涟漪一般从穴心往外扩散。 傅剑寒一边大力地挺动着腰身,一边用手摩擦着东方未明胯间翘起的肉柱。东方未明被一前一后的刺激弄得呻吟不断,有时抱怨“太快”“疼”“重了” 有时又胡乱叫着 “……那里” “还要”,时高时低的呜咽声像丝弦一样勒紧了他的脖子。他半身低垂下去,喘息粗重,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干脆把力气全攒到腰上,更加用力地捅进深处。 但这个姿势好像还不能痛快。傅剑寒干脆捞起东方未明的两只膝弯,像折纸一般往下压。这两条腿又直又长,肌肉的弧线流畅优美,而且轻轻松松就能掰过肩头,很是柔韧。等于说东方未明被他叠了个对折,这样不用背对也能插进最里面,连阳具的根部都能照顾到。龟头一次一次地犁过那堆软肉上的沟回,好像连那几根怒张的青筋都要被印到肠子的内侧。这次他两只手掌都按在对方的大腿上,东方未明的小兄弟没被照顾到,却还是颤颤悠悠地射了出来。 东方未明嗓子里窜出一声惊呼,随即整个人都软化了。他的身子本已练得比较健壮,肌肉结实有弹性,如今彻底松下来,却仿佛变得比棉絮还软,连筋骨关节都没了。傅剑寒插在他体内的肉棒也彻底享受了一回,像被一张湿软温润的小嘴紧紧吸着不放,极致的爽快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不记得,只想强行捣开身下这只小口,让它彻底合不起来。他勉强忍住出射的冲动,又顶着那处阳心戳刺了许久,方才尽数泻进去。 两人抱在一起,好不容易才把气给喘匀了。东方未明只觉脑子很不清楚,心想或许这就是道家所说的“混沌返朴”,“神交阴阳”,忽然听到耳边响起一声低笑。 “……想我,怎么不来看我?” 东方未明撅嘴不答,过了好半天才道:“……你不是也没来看过我。” “我去过逍遥谷。你在练功。” “然后呢?” “你练了半日剑,我喝完一壶酒,就走了。” “……为什么不出声喊我?” “你的剑招好像即将大成,我不想打扰你。”傅剑寒道,“而且我这样慢慢地喝,倒也有趣。” 东方未明不懂他的意思,但觉得自己仿佛被当成了下酒菜,于是咬了他一口。 虽然有过数次肌肤之亲,然而对情之一字,两人都不过是一知半解。傅剑寒只从无缘得见的娘亲那里听说过至情,“剑光寒,男儿行侠志四方。月光寒,伊人顾影思郎君。”——可真是这样么?伊人为何只能顾影?男儿为何必要远行?剑光至寒,月光至冷,有时他会想自己是不是也是冷的。红衣似火,暖的是衣衫;酒酣耳热,热的是愁肠。而东方未明呢?他是冷的还是暖的?? 他抱着这个人,摸着他的肉,舔着他的血,好像这样就想明白一些。东方未明的手指落在他的后腰上,时松时紧地拧着。 我们会成为爹娘一样的人吗?虽心系彼此,却只能隔着遥远的山水和年岁互相记挂。 “咦,我怎么好像听到有人的咳嗽声。”东方未明偏了偏头, “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像个身体不好的老人……” 傅剑寒替他捂住耳朵。“别听了。睡吧。” 次日东方未明睡醒时,石室里还是黑洞洞的;但爬到外面却发现早已日上三竿。他拉着傅剑寒先去到郊外的小溪里冲了个澡,重新挑了几桶水存到地下;又在河洛客栈打了个尖儿。东方未明找掌柜的一打听,据说高鸿飞一早便扶灵启程了。 回逍遥谷之前,他一时兴起决定到城中的糕饼铺子买一袋子红豆饼和绿豆饼回去。傅剑寒本来陪着他排队,两人聊天说笑,说着说着,却见东方未明的目光溜到了路边,投到一名俊俏的白衣公子身上。 “咦?这不是风兄么?” 傅剑寒心里小小地膈了一下,暗道怎么又是他。 “哦原来是东方兄,一向可好?”白衣公子合上折扇,却好像不太愿意走近。 “好得很。托福。” 东方未明满面憨笑地向他抱拳致意。姓风的公子眉头微皱,却也很快抱拳回礼,“在下身负要事,先走一步。抱歉。” “风兄慢走!” 东方未明嘴上那么说,人却跨出去好几步,摆出了自以为最潇洒帅气的姿势,鼻翼还微小地扇动两下。白衣公子眼中透出一点嫌恶,广袖一拂,冷淡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走远了。 东方未明转溜着眼珠走回来,捅了捅傅剑寒,小声道:“喂,你看见了没?” “看见什么?” “这位风兄向来行色匆匆,倒也没什么;不过他方才抱拳那一下露出了手腕,两手都缠了几圈白布。我记得很清楚,以前他胳膊上没有这些。” “……那又如何?荆兄不是也喜欢在手臂上缠些带子么?” “不,和二师兄不一样。他两手都缠了布条,只是为掩人耳目;实际上,只有右手的白布上隐约有些水渍……还透出一股极淡的药味儿。” 东方未明道,双眼亮得仿佛随时可以发出小刀,“他的右腕,受伤了。” TBC 第六章 六、 “真是太丢脸了啊啊啊啊啊——”一身蓝色劲装的少年醉醺醺地趴在桌上,吵闹不休, “我东方未明一世英名,嗝,就毁在那丫头片子手里——” 他身边的红衣少侠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捧着碗,眼中散发出有点担忧又有点愉悦的光芒,好像在看家养的猫儿打架。 “唉,不怪未明兄,傅某也险些着了他们的道儿,”说着他将碗中浊酒一饮而尽,拍了拍蓝衣少年的头,“多亏未明兄及时戳穿那两个骗徒——” “我还是想不通,”少年猛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揪住了眼前人的衣襟,“小时候的事,除了你以外,我从来没跟别人讲过……若不是真的认识我爹,她们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红衣人淡定地笑了笑,“傅某的身世,除了未明兄也没有说给旁人听过啊。” “难道……”蓝衣少年刀子一样的目光投向一旁捧酒过来的跑堂伙计,那小二给他吓得差点抱头蹲下,“少侠饶命!小子可可可不是乱嚼舌根子的人!客人的醉话我听得多了,从来都没跟别人说起过!” “好了,好了,”傅剑寒把东方未明的手指从自己的外衣上一根一根拔下来,握在掌心,“提起身世的那次……咱们喝得晚了,有些糊涂,可能叫什么什么人偷偷听去了也没发现。那群骗徒常在洛阳走动,见未明兄出手阔绰,心肠又热,所以起了坏心——” “出手阔绰?我吗?” “未明兄不是经常来城里采买,酒啊菜啊茶叶啊药材啊,都一车一车地装回去么。叫市井骗子看到了,如何按捺得住——” “……”东方未明沉默片刻,又伤感起来,“可是表妹说我英俊潇洒貌比潘安,我感觉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的啊。怎么会是骗我的呢,呜呜呜……” 傅剑寒差点呛了一口酒,“呃,骗子说话就是要真假掺半,才好骗得倒人。或许她对你的仰慕是真的,只不过身世是假的。” “原来如此!苦了你了,表妹……可惜我们有缘无分,我多希望你是我的亲妹子啊。”东方未明仰天长叹,“对了,剑寒兄方才和姑妈说起,你还真有个表妹?” “未明兄说笑了。傅某一介孤儿,哪里会有……”傅剑寒又倒满一碗,忽然打了个激灵,心道坏了,“啊对对对,是哪个,巧芸表妹……” “不是晓如表妹吗?” “啊……对,就是晓如表妹,瞧我这记性真是……” “剑寒兄又记错了!是巧如表妹啊!” 傅剑寒苦笑道:“……未明兄竟拿对付水贼的手段来对付我,兄弟好伤心呐。” “你伤心!你蒙我你还伤心呢!!”东方未明暴起,一手搬起酒坛,一手扣住傅剑寒的后脑,就想给他们来个人酒合一;傅剑寒拼命抵抗,脸上却笑个不住,“别别别——未明兄别冲动,傅某自罚,自罚三碗好不好??” 东方未明松了劲,傅剑寒乖乖地斟了酒地往喉咙里倒,面不改色地灌下三大碗。东方未明见他如此乖觉,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给自己也满上,道:“……那我便也自罚三碗。罚我因小事儿罚剑寒兄。” “不敢当!那傅某便再陪上三碗,罚我害未明兄自罚——” “又害得剑寒兄自罚三碗,我更该罚——” “该罚!” 酒馆的店小二一面抱着一堆空坛子往后堂走一面嘀嘀咕咕,没见过罚酒罚得这么开心的。这两位客人的肝是铁打的不成? 虽然满口抱怨,但东方未明几日后在森林里偶遇那位假表妹的时候,还是义无反顾地从一群地痞流氓手中把她救了出来。其实东方未明的本性的确很容易对女孩子心软,更别提表妹这样温柔美貌、娇娇怯怯的弱女子。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获救的少女对顺手过来帮忙的傅剑寒的兴趣远大于他本人。 “傅大哥打败雅儿老大的那一招,真的好帅哦——”“雅儿见过的所有会功夫的少侠里,再没有比傅大哥更厉害、更潇洒的。” “东方大哥,雅儿陪你去城里逛逛,好不好?” “表妹”赵雅儿从骗子团伙里逃出来以后无处可去,幸得仙音前辈收留,在忘忧谷里学琴打杂,东方未明倒也时时见到她。她待东方未明也是极好,总是一副对待亲哥哥、大恩人的样子;然而聊起天来,十句倒有八句在讲傅剑寒。东方未明被自个儿酸得倒牙,却不知道该酸谁,只好咕噜咕噜地往肚里吞。 “可恶,你有什么好!”这一晚他骑在傅剑寒大腿上,还在兀自叽叽咕咕,“又穷,又懒,又是个酒鬼……我到底哪一点及不上你?” “……”傅剑寒心里好笑,手从衣服下摆伸进去,卡住腰窝。“运气吧。我的意中人,比你的好看。” 东方未明又被他说得瞠目结舌。“你……你你你这都谁教的?书生前辈藏的手抄本儿?” “没谁教。”傅剑笑眯眯地帮他把里衣褪了,“再说傅某又不喜欢读书。” 东方未明暗道再不能让他读。尤其是丹青、书生二位前辈的心仪之作,更是要严防死守。流氓有了文化,岂非天下无敌,而东方未明打定主意要把这苗头掐死在半道上。 但傅剑寒看全了一本南国十八招,别的不讲,把东方未明鱼肉上好几回合已经绰绰有余。为了守住自己年轻精贵的腰子,东方未明不等他尽兴便早早叫嚷着明儿还有正事。傅剑寒只好起身帮他打水。东方未明一边捻着布巾擦拭,一边道:“这几日你可曾发现还有人盯梢?” 傅剑寒摇头。东方未明语重心长地道:“你可别像上次那般糊里糊涂就被人算计了。天意城绝不会就此收手。他们的用意……嗯,好不容易抓住一丁点儿线索,咱们可千万不能叫他溜掉。” “他?你是说风兄?” “正是。前几日我在森林里,见他和江湖四恶起了冲突,我便上去帮忙,也算卖个人情。” 东方未明不无得意地道,“我发现一件事。他受伤之后,宁死也不肯让我帮他包扎。你说他为何这样扭捏?一定是心虚了,怕我发觉他右手阳池穴和肋下期门穴的旧伤……” “可是那位风兄应该并不知道你在怀疑他啊?” “如果他当真就是那个凶手,多半打听到了我出入衙门的事情。总之,这两处伤疤是揭破他身份的证据,所以他定要瞒得严严实实。” 傅剑寒思索了一会儿,道:“你就因为那日见他右手受过伤,便怀疑他是天意城的杀手?习武之人,受伤流血都是家常便饭,或许都只是巧合呢?” “我在今年春天的时候……对,就是我们去成都之前,就曾在你爱去的那个湖边上见到过他一次。当时他在和那个洛阳佳丽大会的魁首纳兰姑娘说话,神神秘秘的。当时我就觉得此人背后很有些诡异。” 东方未明总算把自己拾掇干净,往床上一躺,“总之,我会继续明察暗访,旁敲侧击,总能查出点门道来。” 此后又无风无浪地过了两个月,东方未明仍像往常一般努力练功,只不过每隔十天半月的就去杜康村或酒馆找某人小聚。傅剑寒也偶尔会送些好酒过来。至于风吹雪,却一直没有再遇见。 逍遥谷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静,除了二师兄总是心情不太好,仿佛一天比一天更不愿留在谷里。东方未明有次还目睹到他对大师兄大声喊了几句,随即怒气冲冲地走了。二师兄离开后,大师兄很有些魂不守舍,看得东方未明心里也暗暗难过起来。 他知道二师兄心里不快活,可这不快活的由头……却像打乱的线团一样,复杂难解。如果强行拽着两头用力拉扯,只会越结越紧,最后——彻底崩断。 十月底,东方未明好容易得了个和二师兄一起去城里抓采花贼的活计。他一路上插科打诨,使出浑身解数,想逗引二师兄谈谈心事。然而可能在荆棘眼里,逍遥谷的小弟子就是个没长熟的狗崽子,再怎么打转乱吠咬尾巴尖儿,那也不过是因为它蠢,却绝不会琢磨它想表达什么意思。 东方未明很为二师兄体会不到自己的弦外之音而沮丧,却不知道他们脑中正在因为对方的傻气而互相同情。原本采花贼现了身,二师兄的心情好像终于亢奋了些,和那贼人打得不亦乐乎。东方未明却好死不死地从贼人的身形、招式中认出,此人便是自己追查了许久的风吹雪。他想起史刚说的话——以前被抓住的天意城杀手,往往当场自尽,绝不留下活口,顿时头皮一麻,心中大呼苍天弃我。天人交战了一番,眼见“采花贼”几乎被太乙刀的刀风削去一块皮肉,他只好冒死撞了二师兄一下,让蒙面人逃走了。 东方未明知道这次回谷自己恐怕得劈柴挑水到过年,方能跪谢二师兄不杀之恩,但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他口中大喊“淫贼休走!”施展金雁功,拼命追了上去。 “风兄?风兄!” 到了僻静无人的小树林里,东方未明便聚音成束,远远唤了两声。身着夜行衣的“采花贼”当真停了步,转过身来时已经把面罩除下了。“你早认出来是我?为何要多管闲事??” 东方未明道:“在下视风兄为友,朋友有事,自不能袖手旁观。何况我信得过风兄的为人。” “……真是傻子。” 风吹雪不客气地道,就地坐在一块大石上,从怀中掏出金疮药来处理伤口。“逍遥谷荆二侠,果然名不虚传。” 东方未明不知为何心底还有点小自豪,果然每次二师兄揍的不是他是别人的时候都是这么让人心情放松啊。他又殷勤地凑上去想要帮忙,被风吹雪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他挠了挠头,只好拐弯抹角地提些问题。 “风兄,以你的人品武功,自然不屑于做出‘采花’的下作之事。可是为何当真带走了不少人家的宠姬爱妾呢?” 风吹雪道:“那些女子,只因出身风尘,便被卖作他人的妻妾,哪一个是心甘情愿?在下不过带她们离开那个牢笼而已——” 他讥诮地笑了笑,“莫非在东方兄眼中,世间女子不过是金银古玩一般的货物,只要有钱便可任意买卖。” “小弟可从未这么想。”东方未明道:“在下只是替风兄抱不平,风兄明明是古道热肠,却被当做贪花好色的淫贼,这对风兄的名声岂非太不公平?” “在下从不考虑这些虚名。” “风兄光风霁月,在下佩服。”东方未明道,“然而风兄是否想过,那些被风兄所救的女子,今后又将何去何从?她们在风尘之地除了唱曲陪酒之外并未学到一技之长,而且妇女到底不如男子强壮,做不了许多粗重的活计。风兄救她们出火坑,可这世间岂非本来就是一个大火坑??风兄要如何一个个地为她们安置好归宿啊。” “……我也只能给她们一个机会。”风吹雪的脸色总算放松了些许,“但凡遇上这样的女子,我都会先问她们一句:留下,还是跟我走?留下来可依附那些富人权贵,过上安逸的日子,一走了之后却要自食其力,吃尽苦楚,问她们如何选择?三人中却有两人愿意走的。她们只想试试,命,由自己掌握的感觉。” “……” 东方未明当时便觉得他话里有话,却不好刨根究底。他未曾想到,各种怀疑揣测的答案,会来得这么快。 这一日天色如铅,眼看着要下雪却将下未下,憋得那云头又脏又厚,仿佛随时会成垛砸下来。东方未明搓着光溜溜的手臂在街上溜达,没去他常去的小酒馆,倒先去了茶馆里。才过冬至,他想着普洱搭些罗汉果,最是凝神静气,对治老人的头晕胸闷是极好的。不过他也知道师父内功深厚,身体上的毛病多是操心来的;若真如医书上所说吃什么补什么,倒不如把乖巧听话的二师兄往茶里泡泡,给师父整两盅。 他跟茶馆的掌柜定了东西,等伙计取货的时候,便坐在角落里的桌子上吃茶暖身子。喝到一半,恰好见说书的徐家兄弟走了进来,隔了几桌坐下。他本想上去寒暄,却听那二人言谈中说起“天意城”三字,心中一凛,便不动声色地装作捡东西,半身藏到桌子下面、竖着耳朵偷听。没过多久,武当派的掌门卓人清带着他的两个徒弟也来了茶馆,歇息片刻便离开了。但就在他们走后,东方未明注意到一个黑影从门外一闪而过。 “那是!”他记得很清楚……不久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位“采花贼”,用的就是如此诡异的身法。 “他果然是……难道说,卓掌门也是天意城的目标?!不过,堂堂武当派掌门,再加上两个得意弟子,还不至于对付不了区区一个杀手?要么就是天意城另有埋伏,要么,就是风兄还有什么从未使出来过的秘密招数……不管哪一样都让人不放心,还是跟上去瞧瞧吧。” 东方未明蹑手蹑脚地循着他们离去的路线跟上去。他不敢黏得太近,生怕叫卓掌门这样的高手察觉。等他追到了森林里的一片空旷之地时,黑衣人已和卓掌门交上了手。 黑衣人用的是一种罕见的武器,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加上诡异迅疾的身法,对于刺客来说的确是厉害又实用的武功。然而卓掌门身为一派尊长,内力修为、临敌经验不知高出对手多少,太极剑法更是绵里藏针,虚实兼顾,寻不到半点破绽。没过多久,黑衣人便露出了不敌之象。东方未明藏在二十步之外的树冠里,满头都是冷汗—-要插手的话,莫说实力本就不济,道理上讲,他也万不该和年高德劭的卓掌门动手;何况还有方兄和古兄呢……但想想他又觉得不对:怎么我自动就把自个儿和那杀手划为一道的了? 虽然东方未明眼下已有九成把握风吹雪便是天意城的人,但奇怪的是经过这段时日的追查、试探,他心中对这位风兄并没有什么憎恶仇恨的情绪,反而有股淡淡的亲近、熟悉之感。但是如今摆在他眼前的选择,似乎只有坐视风兄任务失败,被目标人物所杀或者干脆自尽了。他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不太熟的“朋友”,得罪在正道武林中地位显赫的武当派吧…… 东方未明的视线转来转去,落到了林中空地的其他地方——啊,那里有个捕熊用的陷坑,好像是自己上上个月挖的,却从来没有用上过。这短短的一走神,黑衣人的肩井又中一剑,武器当啷落地,再无反抗之能。 武当掌门此时并不痛下杀手,反倒收剑回鞘,颇有长者风度。“少年人,你当真只是为替师长寻仇,而非受雇于人,来取老夫性命?” 黑衣人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方云华厉声喝道:“奸贼!我师父问你话来!你若执迷不悟,休怪道爷剑下无情!!” 说着,一柄长剑已迫不及待地当胸递去。 就在那一瞬间,从他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热风卷着滚滚的沙尘覆盖了整片空地。 “——是霹雳雷火弹!”“何方贼人?!!” “师父!师父!!” 卓掌门拔剑出鞘,高喊:“有埋伏!实儿!云华!!快趴下!!” 须臾,地面的震动稍有停歇,而呛人的烟雾也终于散去。武当派师徒三人这才发现,方才已被逼到绝路的黑衣人不见了,而几丈开外的灌木丛中隐约可见窸窸窣窣的枝叶摇动。一个声音被用内力远远送了出来:“小子东方未明,有要事找这位仁兄一叙,冒死得罪,望卓掌门勿怪。将来必定负荆请罪——” “什么!居然是东方兄——”古实惊呼道。方云华拔剑在手,怒气冲冲地喊道:“逍遥谷东方未明!给我站住!!” 话未落音,又是一枚霹雳弹在前方炸开,一棵大树应声而倒;烟雾散去后,连方才那样枝叶被拨开的动静都瞧不见了。 方云华仍不死心,几步跳过地上的树干、还欲再追,忽而一脚踏空,幸好被跟上来的古实拉了一把。“师兄小心!” 他这才注意到,地上竟是个黑漆漆的陷阱,里面倒插着竹枪,洒满了枯枝落叶。他愈发怒气上涌,况且一时失察又让师弟在师父面前露了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无耻小贼,我一定——定要将你——” 古实道:“师兄,他们已经跑远了。” “屁话!难道就这么放要杀师父的小贼逃走不成!!” “不不,不是,师兄我是说——” 卓人清张臂将两个徒弟拦下。“别追了。记住,今日此事,你们二人不可再对别人提起。” “师父,但是那奸贼——” “云华,你不听师父的话了?” “云华不敢。” “记住了,师父。” 卓人清望着一片幽暗的森林,目光仿佛透过那些树木看到了别的什么地方——或者别的什么人。“……走罢。” 武当派师徒离开后,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又黑又深的陷坑内却发出了奇怪的动静。紧贴着坑洞的底部边缘竟露出两个人形,弓腰曲背,好避过那些削尖的竹枪。 东方未明将身上的枯枝败叶抖掉,爬过去查看黑衣人的状况。他拉掉那人的面罩,果然露出风吹雪苍白如纸的面孔。他口唇发青,看上去已经断了气。然而东方未明战战兢兢的将手指凑到他鼻子下面,风吹雪便猛地张开了眼睛。 “……你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这位兄台你说什么?在下不过是个偶然掉进陷阱里的倒霉猎人。” “半夜三更,出来打猎?” “对啊。风兄你不也是晚上才出来‘打猎’的么?” 东方未明说话间将那块蒙脸的黑布撕开,就要帮他包扎伤口,忽然手下一僵,“你!你你你——你是——” “……”风吹雪坐直身体,从他手里拿过布条,默默地单手往肩上缠。东方未明只好扭着头搭把手。这玩笑可开得大了,风兄竟然是…… 裹伤的时候,东方未明从风吹雪那里,听到了一个简短的故事。失去父亲、被母亲遗弃的孤女,阴错阳差地落到一名杀手手中,被培养成同样以杀人为生的工具。他忽然想明白了许多风吹雪先前出人意表的举止和行动。其实风吹雪和赵雅儿可以说是同样的人。被骗子养大就成为骗子,被杀手养大就成为杀手;对于幼童来说,她们的命运一早便被捡起她们的那只手决定好了。 风吹雪说了许多话,好像倒也不是专程对他说,而是害怕不全说出来便再无机会了一样。她很罕见地露出了虚弱又茫然的一面。“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活着本来也没一点兴味儿。” “你用不着这么防备我。”东方未明擦擦手,从怀里掏出一枚九转还魂丹给她;杀手毫无兴趣地摇了摇头。“对我来说,帮你也算在帮自己。我们本是一样的孤儿,只不过我太走运,在襁褓中就被两位老实善良的老人家捡去了。后来又入了逍遥谷,遇上现在的师父师兄……就像你之前看到那些被卖入富人家的女子忍不住出手相助一样。你不是也说,想给她们一个自己选的机会么?” “我那只是一时兴起。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 风吹雪自嘲地笑了。“我的命,从一开始便定好了。领单,杀人,成则生,败则死……天意之‘花’已取下不知多少条性命,现在才轮到自个儿,挺迟了。” “你都能帮着别人跑掉,怎么自己偏不肯试一试?” “试?怎么试?与整个天意城为敌么??” 风吹雪咳了几声,仰脖咽下去一口血沫。“我见过太多了……那些叛徒的死状……从来没有,没有一个人是活着离开的。” “哦,原来你怕死。” 东方未明故意道。风吹雪果然哼了一声。他展露笑意,道:“任务失败是死,背叛组织也是死;既然结果都差不多,那么要走哪条路,不还是掌握在你自己手中么?” 风吹雪眯起眼睛,端详着面前的少年,“有意思。你在鼓动我背弃主上……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知不知道跟天意作对会有什么下场?” “……会被话很多的杀手唠唠叨叨教训一晚上?” “你——”风吹雪张口想说什么,东方未明却看准机会手指一弹,将丹药像一粒花生一般跳进杀手口中。她无奈吞下,道:“你这嘴皮子上的功夫,倒是足以傲视旁人……恐怕只有江大侠家里那位喜欢谈佛论禅的江少爷,才能同你辩上一辩。” “江瑜?我可不敢惹那小子。” 东方未明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往陷阱外看。“我是不清楚天意城都是些什么人啦。不过如果说你们‘主上’的意思真的是天意,他想谁死,那就该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何必要你们这些杀手拿着刀、剑,不辞辛苦地替他干掉目标呢?你既然是替‘天意’操刀的人,就应该更清楚所谓天意,背后全是活生生的人,魑魅魍魉也有血肉之躯……与其说天意难违,倒不如改成‘恶人难违’才对。” 风吹雪沉默了许久,方才幽幽吐出一句:“这世上从来没有好人,只是坏的程度不同罢了。” 东方未明本来正把陷阱里的竹枪拔出来,插在洞壁上;听到这话又兴致勃勃地蹲下了,“那你觉得我坏到什么程度?” “……最低的一等。” 杀手叹了口气,“你的恶,在于太过天真。” “嘿,你可别小看我——” 东方未明还想再说什么,头顶上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喊。“未明?未明兄!” “……傅兄!这里这里!!” 他欢呼一声,高举双臂、足下发力一蹬,便被焦急的傅剑寒一把提了上去。两人又费了一番功夫,才把重伤不能行动的风吹雪也弄出洞外。 东方未明喜滋滋地道:“你是听见了霹雳弹的声音,就这么找来了?” “不错,可傅某不知敌人情状,不敢贸然出声,只好在巨响传来的一带仔细查探。好不容易才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坑洞。” 傅剑寒说着转向一身黑衣的杀手,“这位……这位难道是,风兄?” “是风姑娘。”东方未明抬了抬眉毛,“也是那位与你在黑暗中交过手、杀了华山派梁师兄的真犯人。她手腕的旧伤,还是拜傅兄所赐。” 风吹雪蓦地仰起头来,满眼震惊地瞪着他。东方未明把胳膊往傅剑寒肩上一架,笑得完全像个老谋深算的魔头。 “风兄,我比你想的,坏多了吧?” TBC 第七章 七、 风吹雪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笑意狡黠的少年。他看上去轻浮油滑,又或者心机深沉,两种反差极大的神情可以同时出现在那张颇为俊秀的面孔上——究竟是哪一种,似乎决定于观者自己的心境。 “你,你是怎么……” “随便猜的。”东方未明道,“梁师兄遇害的命案,很明显是有人处心积虑想要嫁祸给傅兄;傅兄又没多少仇家,有动机、又有办法做到这种事的,好像只有天意城的人。而风姑娘恰好是天意城的杀手——” “天意城有很多杀手。” “这倒不假。不过,能以东瀛忍术跟踪傅兄一个多月、熟知他的行动规律的人,却也不多吧?何况梁师兄被害后三日,我曾在街上见过风姑娘,你当时手腕上不是包扎了绷带吗。一个巧合只是巧合,数个巧合挤做一堆,那就是必然了。” “奉命行事的人,的确是我。”风吹雪承认道:“如今想来,这个任务从一开始就很不对劲。除了雇主的委托外,信里还夹了一封主上的密令,如何布局、如何杀人,包括使用的道具和毒药,每一个细节都定得清清楚楚,不能出一丝差错。我当时便十分奇怪,那华山派的梁广发究竟是何来头,值得主上花费这么多心思……亦或是你,”她转向红衣少侠,目光中带有一丝审视的意味,“无门无派傅剑寒。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还以为姑娘会知晓一二呢。”傅剑寒摊了摊手,“傅某在天意城中是个什么赏额?这次嫁祸于我而非杀我,又有什么用意?” “不知道。我们只需做好份内之事,主上的计划,一概不准过问。”风吹雪的目光在地上、东方未明脸上游移不定,“我只知道,东方……” “东方什么?” “……不,没什么。” “风兄,不风姑娘,话不能说一半,你这是要急死我啊——” 风吹雪闭上双目,如背书一般一字一顿道:“姓东方者,不可杀。若见委托,尽数退回。若与目标冲突,可废其武功,断其手脚,但必要全其性命。” 东方未明静了下来。他不想承认,这短短几十个字,让他自脊梁骨上生起一股寒意。忽然他听到细小的“咔哒”一声,扭头一看,原来是傅剑寒握紧剑鞘发出的轻响。他毫无来由地放松了绷紧的肌肉,拍了拍好友的手臂。傅剑寒马上伸出左掌与他交握。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浑身冻僵的人把手一点点浸没到热水里,微小的刺痛和暖意一点一点扎入指尖。 他清了清嗓子,那副吊儿郎当的笑意又回到脸上。“……看来我猜错了。原来天意城几次饶我一条小命,不是因为城主和我有什么亲戚啊——” 傅剑寒道:“请问风姑娘,是何时收到这条命令的?” 风吹雪仍未把眼睛睁开。“这条密令,是去年二月起由‘羽笺’传达的。这是天意城内部传达紧急命令的方法,有如打仗时用的‘羽檄’一般。” 东方未明不解地掰着手指:“去年二月?我才入逍遥谷没几个月啊。月底在洛阳参加了江大侠的寿宴,认识了不少朋友……对了,那晚天龙教的护法夜叉带着江湖四恶大闹寿宴……难道与这件事有关?” 傅剑寒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东方兄莫急。以东方兄的才智,早晚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风吹雪背靠着一座树桩,昂头看着天上的惨白星子,忽道:“你们快走吧。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 “那风姑娘呢?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已经没有‘今后’了,谈何打算。” 少女稍带讥讽地说。“过不了多久,卓人清未死的消息就会传回天意城总坛。任务未完成而不能以命相抵,视作与叛徒同列。城主自会派人来给我收尸。” “任务?你果然不仅仅只是为了报仇才要杀卓掌门,而是本来也接到了别人的委托——” 东方未明道,“而且消息传得这么快?看来委托你们杀人的人,一定是卓掌门身边亲近的人,否则如何能这么快确定此人的生死?还有,听你说话的口气,天意城的总坛,距离洛阳不怎么远嘛。” 风吹雪诧异地动了动脖子,露出一丝苦笑,“……我从很久以前起就觉得你脑子不太好使。但现在想来,或许却是你的头脑转得太快了,所以看起来与一般人不同。” “……我就当姑娘是在夸我了。” 东方未明向她伸出一只手,“这附近有个小村子,姑娘信得过我们的话,不妨随我们先去村子里躲一躲,等伤养好一些,再做其他打算。” “你若不想那整个村子遭遇惨祸,还是趁早别管我的事。” 东方未明和傅剑寒对视一眼,一时无言以对。风吹雪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从怀里又掏出一枚碧莹莹的丹药,就要往嘴里送。东方未明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它拍到地上。“龙胆丸?你怎么也吃这东西?!” “你怎么会知道……”风吹雪愣了一下。东方未明急道:“那东西吃了可是要折寿的。” 风吹雪哼了一声,“不让我吃的话,我就连给它‘折’的‘寿’都没有。” 傅剑寒道:“姑娘只是担心会被天意城派来的杀手灭口吧?他们会来多少人?” 风吹雪白了他一眼。“与你们无关。” “我说风姑娘,风女侠,咱们能不这么别扭嘛。” 东方未明在她身边半蹲半跪着,把掉到地上滚动的绿色丹药捡了起来,还给杀手。“现在还不到吃药的时候。你早点告诉我们来的人的底细,我们早一点做准备,赢面自然就更大。” 风吹雪怒气冲冲地给了他一拳,虽然没有多少力道,“都说了叫你们别管我——” “你不跟我走,那我就不走了。” 东方未明自说自话地干脆也坐到地上。“剑寒兄,我们生个火堆,打点兔子来烤肉吃。” 傅剑寒笑道:“妙哉,正好傅某身上带了即墨老酒,配上烤肉,喝起来最痛快不过。” “那我来生火,你去抓兔子。” 风吹雪被他们折腾得彻底没了脾气,最后只得一五一十地道:“……对付我,城主大概会派‘毒’和‘狂’来,毒是经常向我们传递委托的人,他也负责彻底消灭尸体。狂的功法恰好能克制我。其他人……或许会来一两个,但不会太多。天意城的杀手通常都是很忙碌的。我既任务失败,想必受了伤,正面对上他们中任何一人都毫无胜算。他们唯一的担忧就是我会利用忍术隐匿或逃走,所以多半还会派个精于追踪术的人。” “两……三个人是吧。”东方未明顺手拾起一根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写写画画,“我们这边也有三人,加上我和傅兄对这片森林都很熟悉,胜算还是很大的。” 他先画了三个木棍一样的小人,“这个是毒,他用毒厉害,就由我来对付。这个是‘狂’,傅兄负责拖住他。计划的中心就是风姑娘你,你要吸引他们的注意,做出想要逃跑又来不及的样子,把他们引到我们事先布置过的地方来,然后设法与第三人周旋。” 傅剑寒也捡了一颗小石子,在地上又添了两个人;他画的小人比东方未明画的更圆乎些,像一个肉球上面又长了一个肉球,“如果来的是四个人,甚至五个人怎么办?” “一来如风姑娘所说,对付她一个用不着派出太多杀手,天意城还没有那么闲;二来,即便来的人多,在风姑娘引他们跑到此地的路上,我们也可以设法利用陷阱干掉一些。” 东方未明毫不留情地在傅剑寒画好的肉球上打叉。 傅剑寒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画了两只横过来的肉球,“如果他们带了狗怎么办?他们知道风姑娘的忍术善于隐蔽自己,要想追踪到这样的高手,猎犬的鼻子不才是最好的办法吗。” “……你这画的是狗吗?!” 东方未明很不满,“至少加上四只脚吧!” “哦,对。”傅剑寒乖乖地在肉球下面画上四条细线。又添上一根尾巴。“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好点儿,可还是看不出来是狗是猪。我觉得应该加上耳朵——” “嗯,可是这样看起来又有点像猫了……” “——你们在干什么!!” 风吹雪觉得如果自己还有力气的话,简直不介意做两桩免费的任务。“现在是干这种事的时候吗?!” “不是,风兄,我们在考虑如果敌人带狗过来的策略嘛。”东方未明道,“有了。风姑娘的这套夜行衣已经沾了血,不如脱下来撕成小块,扔在森林的各处……” 风吹雪勉强依计行事。等她脱掉黑衣,帮着另两人将染血衣物撕成布片,方才想到:我怎么不知不觉就当真听从了这小子的计划?但事已至此已经不能再拆伙,她一面默默地撕扯着黑布一面偷看了几眼东方未明;虽然怎么看都不可靠,但她似乎就是从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身上,看到了唤作“生”的一线微光。 ***** 浪在雪后的树林里跑着。 他讨厌这里。光秃秃的树干遮挡了他的视线。丛生的荆棘挂坏了他的裙子。地上积着又脏又臭的湿泥,黏糊糊的泥浆裹着小腿,好像每一步都踩在腐烂的尸块里。 浪并不讨厌尸体。可这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种。他喜欢的是高床暖枕,鸳鸯绣被,春窗烟灭,绿柳垂檐……那儿才是杀人的地方。 这一切都怪花那个小贱人。若不是她逃到这么个鬼地方,他早该回去他的温柔乡了。那小贱人平常就是一副不屑与别人为伍的嘴脸……眼睛好像长在头顶上。他早知道她会叛的。光看那双眼睛……哎,真想把那对眼珠子抠出来。 他本来以为毒和狂就够了的。然而那小贱人没别的本事,就是会藏。毒懒得花力气,而狂没有脑子。光靠他们两个的话,根本没办法把那只小耗子揪出来,撕烂她的嘴。只好靠他寻香的本事了——花和他们一样,身上备了龙胆丸,那是提升精力的宝贝,可吃了这药,身上便会散出一股常人闻不见的异香——只有他这样的能人,才天生有分辨这气味儿的能耐。 “——你们还我的爹爹妈妈!!” 浪想起半刻之前花的悲鸣。多么凄厉的喊声……像是从内脏和脓血里挤出来的。狂最喜欢听这样的惨叫了,兴奋得涎水都淌了出来。他倒是无所谓,只想着早点干完早点回去。 那时他们三个明明已经把她堵得无路可退,毒甚至悠闲地讲起了好些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什么男人女人,脆生生的脖子,摆明了就是想把那小贱人吓傻了,干起活来更轻松一些。毒总是这样,就想捡便宜。 没想到这半路竟会杀出个程咬金——那是谁家的小哥儿啊?怪俊的,那腰那腿,勾得人心里痒。 浪琢磨着要是不在任务中,这样的好货早该擒回去乐呵好几晚了。可惜那哥儿眼里只有小贱人,一面扔出霹雳堂的雷火弹一面护着她乱跑。也不知怎么的,七追八追便没了影儿。真个可气。 “……东方未明!”他还记得那小贱人气喘吁吁地叫喊。原来他叫东方……咦,是那个东方?浪还记得毒眼中闪烁了一下奇怪的光线;看来他也想到了。狂那个疯子却不管不顾地往前冲。他们得拦着他点儿,不能让他真搞出事来。 浪追着那两人逃走的痕迹,结果却在林子里绕了个圈,几次还差点踩中地上的陷阱;忽然眼前豁得一亮——有个湖!到了湖边视野便开阔了。狂竟然比他早到,已经和一袭红影交上了手。 又是个年轻小伙子!花这小贱人还挺有本事……浪饶有兴趣地多看了几眼。红衣小伙用的是剑,速度快得看不清,甚至隐隐盖过了狂——这可并不容易。狂的身子极高大、皮糙肉厚,许多人都误以为他也有点笨重,却不知他近身搏击索拿的手法极其灵活,浪见过他在几呼吸之间把个头差不多的三个人撕成碎块——杀猪的拿着屠刀剁肉馅儿,也没有这么快。但红衣人却在狂的掌风中穿插自如,贴近绕远,并不为他的套路所制。狂几次看准了要害猛扑,结果拳头都砸在了树上、地上,急得他口中狂吼。 浪只不过走神了一瞬间,便有一股凌厉的刀风从后脑劈下——幸好她提早嗅到了龙胆丸的香味。“臭婊子!”他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声,回首避过花的居合斩,一击弹踢正中那贱人的腰侧。但花在地上打了个滚马上又跳起来,挥刀再斩。浪冷笑一声,徒手接住白刃,高抬大腿又是一踢——却忽然直觉危险,身子腾开,果然一股湿淋淋的绿水险些泼了他一身。 “看好你的口水!” 浪气得怒骂。毒却难以置信地指着蓝衣小哥儿,“擒……擒龙功!” “擒龙功失传好几百年了,我怎么可能会。这是我们逍遥派的小无相功。”蓝衣哥儿笑眯眯地道。“腐尸烈焰水的滋味儿,不错吧?” “你怎会知道——”这是毒新调的药水,才用过几次,浪还记得那些目标的皮肉被这水儿化去、滋滋作响的样子。但这次喷出去却被少年的掌风挡了回来,反淋到毒身上——虽然不至于伤到他自个儿,但被少年喊出药水的名字显然更令他震惊。 浪现在可没功夫管毒的心思怎么转的,花那小贱人正把他逼得脱不开身——她显然刚把龙胆丸吞了,就算身上挨了几下也越战越猛——但这种势头肯定撑不长,只等药效一过,嘿!这次可不能只让狂一个人享受,他要亲手把她的细胳膊细腿儿扯下来。 花的一记“燕返”擦着他的奶子过去。浪口里嘻嘻一笑,撩起小腿踢向她的环跳穴。他以为花又要硬撑过这一招,却不料近处传来一声大喊“姑娘小心!”——那蓝衣小哥不知何时奔过来,一把抱住花往地上滚。浪变招踩到他背上,可还来不及发力,一捧绿水在同一时候喷了他满怀。他尖叫一声,裸在外面的皮肤痛如火烤又瘙痒难忍,差点伸手在自己身上抓出几道血痕。毒大叫“湖!湖!!”他不及多想,只能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浪泡在水里才清醒了些——大概是毒只想着搞清楚那小子的底细,却不知怎地却在战斗中和他们越靠越近,腐尸烈焰水喷出来的方向刚好隔着对手冲向了他和花。他从水中抬起头,却见那小子和花两人都远远地站到了水中央——原来湖心钉着些高高低低的梅花桩,少数露出水面,大多藏在水下。蓝衣少年单足立着,几枚暗器脱手向他射来。浪在水中躲闪不易,只好重新将头埋进水里。他倒想凫水过去,可中途若是出水换气、调整方向,必然成了暗器的靶子;权衡再三,只好先退到岸上。 他恶狠狠地瞪着毒,毒却压根不看他,只冲着木桩上的两人咬牙切齿。浪还来不及说话,只听那边狂也发出一声高吼——原来红衣少年不知怎地也脱出他的纠缠,向湖中奔去。狂紧追不舍,那红衣小哥忽然回身向湖水劈出一剑——顿时激起七尺来高的水幕。等到那浪头落下、砸得水花四溅时,红衣人也在一根梅花桩上站定了。 就在水幕翻起的同时,毒和浪都感到点点锐器破风而来。二人闪身避开,浪接住一枚——竟是一小块的薄冰,眨眼间便化了。他这才明白对手为什么选择背水而战——逍遥派的生死符,只要在靠近水边,暗器便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但狂可比他们都执着得多。他的武功必须近身施展,因此即便明知不得地利也穷追不舍。他猛地跃出水面,一脚踏上一根梅花桩、却听“咔擦”一声脆响,木桩应声而断,把他又抛进了水里。红衣少年看准他狼狈的时机自上而下刺出两剑,狂在水里扑腾了两下,翻腾的水花全是血腥味儿。他这才懂得稍退一些,躲着剑气游到水浅一点的地方。 蓝衣小哥好整以暇地换了只脚立着。“这是我平日练功的地方,共有一百零八根桩子;其中天罡三十六根为实,地煞七十二根为虚;以实力踏到虚棍上,便会像那样——”他一指浮在水中的狂。“变成个活王八。” 花站在另一根木桩上喘息不止。看来药效已经过了,可穿过湖面擒住她却成了个大难题。红衣人动不动以剑击水,而蓝衣人则见缝插针地将水花凝成生死符,成片成片地向他们掷来。即便可以闭气潜水一直游到梅花桩附近,出水的一瞬间也是最危险的;何况他们还不知道哪些木桩为实、哪些为虚,哪怕踩到了桩子也不济事,等于说完全就是被那蓝衣哥儿牵着鼻子耍弄。 毒和他对瞪半晌,最后无奈地哼了一声。“……罢了,今日便卖逍遥谷一个面子。我们走。”狂自然还在骂骂咧咧,但毒用爪子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发现他胸前皮肉翻卷,伤得不轻。浪啐了他一口,又冲那蓝衣哥儿抛了个媚眼,方才扭着腰走了。 唉,他是真喜欢那两条立在桩子上的长腿。 TBC 第八章 八、 经过对付天意城杀手的并肩一战,风吹雪总算对东方未明彻底放下心防;东方未明将她暂时安置在忘忧谷,二人又结拜为义兄妹。起初风吹雪仍然担心会牵累谷中的几位前辈,想等到伤好些便辗转走水路去东瀛,却意外获知仙音前辈是她母亲的同门师姐,顿时大感亲近。东方未明也劝说道,忘忧谷附近布下了阵法,常人很难寻到此地,多住些时日也是无妨。此后一段时日,天意城看似毫无动静。 眼看要到年底,少年英雄大会的日程也越来越近了。东方未明却愈发愁得慌——虽然当初喝高的时候夸下海口,要和剑寒兄栈道相见,可横在他和华山之间还有座堪比五岳的障碍——那就是二师兄。再怎么想,他也不可能越过二师兄参加大会。 不是因为二师兄比他习武的时间长,也不是因为他在江湖中名声响、辈分高。而是因为,二师兄是个天才。 这种天才和他、和剑寒兄都不一样。东方未明本来自我感觉天分也是蛮高的:那些佶屈聱牙的拳经剑诀,他读个三五遍便能记诵;逍遥派最上乘的心法掌法,听师父讲解一两次便能上手;光是看看月亮,都能悟出月有阴晴圆缺、刀有虚实融会的道理。然而对于二师兄来说,用刀用剑的技巧,临敌的策略,统统都是不需要用脑子去记去想的。他的四肢百骸似乎早与惯用的刀剑融为一体——就像鸿雁天生会翱翔、虎豹天生会扑食一般,凭借身体的本能去观察,判断,战斗中总能做出最恰到好处的动作。师父常说习武之人积年累月可锻炼出一种“直觉”,交手时先一手察觉危险,或早一步压制对手,东方未明觉得二师兄就是这种直觉极强的人;他招式中的力量虽纯粹而猛烈,却一分一毫都不会浪费。这种狂热的爆发力和精准的控制力,在一人身上不可思议地共存着。 以上种种,都是东方未明入谷这两三年,在二师兄杀气腾腾的“切磋砥砺”中,反复切身体会到的。 这日,东方未明一大早便被拖到了演武场中央。大师兄立在场边,站姿肃然,代替师父把华山大会的规矩又宣讲了一编。 “二十四年前,以武当丶少林及华山为首的几个大门派,为了提携后进,发扬各派武学,在武当举办了‘少年英雄会’。当时由各派推举一位未满二十岁之弟子参加比试,相互切磋,以求精进,在当时获得了不少好评。六年后,少林再度举办,参与之门派显着增加。此后每六年举办一次‘少年英雄会’便成为武林里的一个传统,各门派无不派出精锐子弟参赛,为自己争光。今年又轮到华山举办,想必有更多门派参赛,绝对又将是一场精彩的龙争虎斗。” 说完他转向场中的两人,“阿棘,未明,我相信今年无论你们中哪一个去参赛,都定然会大绽光彩,替逍遥谷扬名。” “听说你最近本事长进了。”荆棘左手持剑、右手握刀,目光如炬,“听好了,这一次,我可不会放水。” “不二师兄你用不着这么看重我——马马虎虎就行——” 东方未明也取了长剑在手,嗓子里有点黏;为了参加少年英雄会,他想还是以剑法作为代表逍遥派的功夫为佳,所以前一阵子一直在苦练剑术。何况以上次二师兄教他破暗器的诀窍来看,如果不占据地利偷袭,用上暗器也并无胜算。 “站直了!”逍遥谷二弟子厉声道,“不管你我谁去华山,都给我有个认真的样子!别堕了逍遥谷的名头!” 可是本派先辈的最响亮的名声不就是逍遥自在、风流多情吗——东方未明有点委屈地想。他起手用的是两年前第一次被二师兄教导实战时一样的“月射寒江”,此招轻灵柔和,攻守兼备,可引出各种进退变化。然而荆棘完全没有先互相致意、再渐入佳境的意思,跳起来就是一招走剑行刀,把未明逼得左窜右闪方才躲过;紧接着又是一记“刀剑啸”,东方未明还以太王四神剑中的“不动如山”,格住太乙刀的去势;但荆棘左手立刻变招为“秋风扫叶”,剑气呼啸而来。东方未明在真气笼罩下跃前纵后、竟然找不到多少反守为攻的时机。他自创的“乱剑式”原本也是一计妙招,然而此招脱胎于逍遥剑法和太王四神剑,一招一式本来就是荆棘烂熟于胸的;再怎么讲究“剑意连绵、随心所欲”,在荆棘毫不留情的快攻进逼下,也毫无“随心”的余地。交手到了三十多招,东方未明才好不容易堪破二师兄招式中的一丁点破绽,荡开太乙刀后凌空跃起、本打算从半空撩剑反攻;然而腿脚和出剑的速度却跟不上。刀丛剑影中,即便有再多破绽也是转瞬即逝;如果抓不住那一瞬,就会反被锐利的刃网绞碎。何况荆棘的轻功内功都在东方未明之上,尤其是“雁行式”行动之敏捷、出手之诡谲,真真可谓“休迅飞凫,飘忽若神”;最后东方未明在四十余招左右惨败,若非荆棘及时将他踹出场外,险些被刀锋一劈两段。 无瑕子原先还在捋须微笑,说两个人都大有进步;后来却同情起鼻青脸肿的小徒弟,骂荆棘下手太重了些。谷月轩连忙过去把未明扶到屋里休息。荆棘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收起刀剑走得没影。 东方未明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假装自己是一个死人。虽然这场失败早在意料之中;但只有等到真的败了,方才发现自己心底或许还是存有那么一丁点儿侥幸——或许不止一丁点,比如自己当场创出一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妙剑法,超常发挥击败了二师兄什么的。这点幻想虽说不切实际,然而当着他的面将幻想碾碎,还是让人感觉有些残忍。 可是我想去华山啊……剑寒兄会去,还有任兄陆兄,萧兄燕兄,夏侯兄西门兄,说不定小师妹和红殇也会去。光是见识见识各门各派的武功,肯定都受益匪浅。 如果他死皮赖脸地央着二师兄带他去见见世面,二师兄倒也不至于不肯;只是他自己心里过不去这坎儿。去了又不能参赛,只是眼巴巴瞧着大家比武论剑、各显神通,多丢份儿啊。 他愁得饭都不想吃,药也不想擦,光趴在榻上一动不动。大约到了夜里,忽然听到窗外有极轻的脚步;推窗一看,见窗下摆了一瓶上好的伤药,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才不是呢。以他千里眼的能耐,早瞧见了角落里一转消失的红褐色短发。 二师兄…… 东方未明抱着药瓶子在床上翻了个面儿。他感到烦闷难解,却还有一丝丝古怪的心疼,也不知是在心疼肚腹里那堆碎成渣的名利心、计较心、好胜心,还是别的什么。 他为了排解愁绪,次日一早便跑到忘忧谷仙音前辈的家门外弹他的琴。起先奏的是‘良宵引’、‘卧龙吟’这样舒缓的曲子,中途一转变成了飞扬跳脱的‘飞燕凌波’,‘无忧无虑曲’,再后来便叮叮咚咚地不成个调儿,若是任剑南听见了,只怕要为那张绿漪痛惜不已。 仙音前辈外出未归,倒是表妹和义妹从屋子里奔出来,一左一右把东方未明连人带琴夹在当中。赵雅儿笑容娇羞,指甲却抠进了他肘窝的肉里;风吹雪特地抓牢他的右腕,不准他拨弦。这副景象外人看了大概会称羡“齐人之福”,其中苦楚却只有东方未明自己知道。 “东方哥哥,有什么烦心事吗?雅儿虽然体弱力微,但是真心想帮你分担一些……” 表妹楚楚可怜地瞧着他,虽然手下的力道丝毫没有放松。东方未明把琴推得远远的,两位姑娘这才松了手。 “雅儿,雪妹……以你们来看,我很弱吗?” “当然不会。东方哥哥很强的,哥哥可是把雅儿从那群恶徒手里救出来的大侠呢。” 赵雅儿面染红霞,陷入了回忆,“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日老大手下两个虎背熊腰的恶人拿着狼牙棒向我冲来,雅儿吓得脚都软了;傅少侠忽然斜地里刺出一剑——真的太快了!雅儿只觉得寒光一闪,就瞧见两只手掌被雪亮的剑刃串在一处,那两个恶徒疼得哇哇大叫——傅少侠还冲我笑了一下……” 表妹你知道你前半截和后半截说得根本不是一人吗。东方未明沮丧地揉了揉胳膊。“雪妹,你刀法高明,见多识广……你觉得我在江湖上同辈的正派弟子中,大概能排个什么位置?” 风吹雪沉吟道:“武林正道我不清楚。不过按照天意城的规矩来算,如果有人出钱买你的脑袋,我至少要收他八十两。” “……好便宜!” “不少了。一两银子能买两石米;八十两银子,够小户人家吃两三年的了。” “雪妹,你收费可以不用这么公道的……” “我只是打个比方。”风吹雪道,“其实每个人的真正实力,只有与他交过手才清楚。而且大哥的长处除了面对面的作战以外,更在于观察和分析——” “好了好了,你不用安慰我……” 东方未明表情愈发惨淡,恨不得扑地大哭一场。赵雅儿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忽道:“东方哥哥,我听说风姐姐说年底有个盛大的少年英雄会,在华山顶上举办——你也会去么?” 东方未明心想这两个妹妹真是天造地设的好搭档——一个擅长砍人,一个擅长往伤口上撒盐。“……呃,每派去参赛的弟子只有一个。我又怎是二师兄的对手。” “不去也好。我有件事,可否请大哥转告荆二侠。”风吹雪正色道,“这一次上华山,可能会有危险。” “危险?” “其实这件事我早就想说,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出口。”风吹雪低下头,踌躇道:“刺杀卓人清之前,我本来先接了一份年底去华山的任务。任务书分为上下两阙,上阕让我先去杭州,找一位‘千面女郎’易容成某人,再从灵隐寺那里领到任务的下半阕。虽然我已不在是天意城的人,但这个任务却不会终止。我猜测,必定有人会接替我去完成这件事。目标,极有可能是华山派的曹掌门。” 东方未明惊得站了起来,“有这等事?!这可是大麻烦——” “这个任务最麻烦之处,在于千面女郎的易容术神鬼莫测,易容成的人和本人一般无二,单凭外表几乎辨不出差别。所以,代替我的人可能装扮成任何人——趁着大会之时,能找到无数接近目标下手的机会。” “要易容成何人,任务书上竟没说吗?” “本来任务书上让我易容成野球门的齐丽,但我既然已经脱离了天意城,主上当然会变更人选……”风吹雪轻轻抚摸着刀鞘,“若是让我来选,我肯定不会易容成华山派弟子,毕竟朝夕相处容易露出马脚;倒是扮成任何一名参加大会的少侠,彼此都不够熟悉,容易掩人耳目。若是再缩小些范围,我不会选那些武功出众的,否则总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比武,哪有机会便宜行事;而会优先选择功夫一般、早早退场的人,也更容易令人失去戒心。” 东方未明边听边连连点头。“雪妹果然眼光老道。天意城没了你,真是失去了一员优秀的人才啊。” 风吹雪拿刀柄给了他一下。“你就不必操这个闲心了。替我把话带到即可。” 东方未明呆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摇头道:“不成,我不放心。” 他拾起地上的琴,飞也似的跑了。 ***** “给我一个带你去的理由。” 荆棘不耐烦地双臂抱胸,斜眼瞟着笑得一脸谄媚的小师弟。 “我长得帅?……不不不二师兄别打!我会做饭!!会打猎会钓鱼会挖野菜会采蘑菇!!” 东方未明一面抱头鼠窜一面喊。荆棘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将他拎进屋内,“闭嘴!你想把老头子闹来还是怎么着?!” “那个……二师兄……”东方未明不自在地转溜起了眼珠,“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我想多见识见识其他门派的功夫,什么唐门八卦刀天剑门武当派,这样下次万一在路上起了冲突,对他们的套路心里有个底,就不容易打输了……” 荆棘撇了撇嘴角。“倒也是。你要是再动不动被人揍趴了送回来,师兄和我脸上也无光。你自己准备准备,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 “多、多谢二师兄!” “哼。别忘了带好水和干粮,还有调味料。你说的,路上你做饭。” 在大会开始十日前,东方未明便以二师兄跟班的身份,含泪踏上了西岳之行。 腊月廿日,他们日夜兼程地赶到西安府华阴县,一大早在县城便补充了水粮,准备从北麓谷口进山。山脚下有个希夷祠,大殿里供着陈抟老祖的坐像。如今华山派在这里摆了一幅桌椅,上置文房四宝,参加少年英雄大会的人便在此地登记每个人的姓名师从。 二师兄接过华山派一名弟子递来的狼毫,挥笔写下“逍遥谷 荆棘”五个字。东方未明只是耸了耸肩,什么都没写。但他往前翻了翻那本登记名册,见上面已经写下了不少熟悉的姓名,比如“少林寺 虚真”,“青城派 燕宇”,“霹雳堂 秦红殇”等等。就在二师兄的字前面,有两个特别的名字——一个是“傅剑寒”,三个字硬瘦嶙峋,孤零零地占了一页。一个是“洛阳 江瑜”,笔法清丽秀逸,一丝不苟。这两人都没有写门派师从,因此反倒格外显眼。 东方未明喃喃道:“我们好像来得挺迟的嘛。” 荆棘摸着下巴笑了,“正好。高手都是最后才上的。” 华山山势峥嵘,道路险峻,隐于苍松翠柏之间;此时又值深冬,一路上人迹罕见,却常有鸟群惊起,发出喳喳怪叫。师兄弟二人爬到山腰,雾气越来越浓,几乎看不见五步以内的光景。 “好冷哦——”东方未明搓着胳膊抱怨道,“二师兄你不冷么?要不要披件衣服?” “切,你就是缺乏锻炼。内功太差。” 荆棘不屑地道。 “这雾真是讨厌,白天也跟晚上似的……二师兄,你有没有觉得这里阴气逼人……” “少废话,快点爬。明日就是比试的第一天,要是敢拖我后腿,我就把你从落雁峰上扔下去。” “是是是……咦!二师兄你看那是什么?!!” 浓雾中藏着什么东西,像个蹲在路边的人——东方未明手放在剑柄上,蹑手蹑脚地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尊石像,雕工挺粗糙,也不知是什么人放置在这里。再走一段,又见到一个类似的石像。见得多了,他便渐渐不怎么放在心上。 大约又走出一二里,突然听到许多乌鸦的叫唤声,被他们惊动后也舍不得飞出多远,就在头顶盘旋。东方未明注意到它们之前挤在一尊“石像”的头部,好像对那块石头特别感兴趣。 他又走近了些,鼻子里忽然钻进一股淡淡的腥味儿;他赶走几只胆子特别大的黑鸟,定睛一看——那石像的“头”哪里是什么石雕,竟是一颗真正的人头,面部已被刀子划烂了。 荆棘皱眉道:“怎么回事,华山派的地盘,竟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死人。” 东方未明喉头一滚,说不出话来。 虽然被那人的脸颊和眼睛都被乌鸦啄食得差不多了,唯有下巴上依稀可辨一枚有点眼熟的肉痣。更触目惊心的是,那被刀子划出的伤痕,竟隐约组成了一个“枭”字。 TBC 第九章 九、 那个人早就死了。 东方未明是亲眼看着他咽气的。一剑刺穿胸口,之后尸体又在船舱里搁了好几天,靠岸的时候隐约都散着些异味……再怎么厉害的龟息功,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所以说,肯定不是那个人。但又至少是知情之人,与“绝户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东方未明正想着,脑袋后面被人“梆”地敲了一下。“你小子发什么呆呢?” 他挠挠头,勉强露出一个苦笑,“那个……二师兄,这人好像死得很惨……我就是觉得有点,瘆的慌。” “啐,胆小鬼。”荆棘道,“死人有什么好怕的。上去和华山派的人说一声就得了。” 东方未明无奈点头,师兄弟二人又开始埋头登山。越往前走,道路便越发狭窄陡峭,不管轻功如何,都必须手脚并用方能往上攀爬;四面峰高千仞、壁如刀削,实在是秀奇险峻,无以伦比。 “二师兄你知道吗,来之前大师兄和我说过,有句古话叫‘自古华山一条道’;也就是说华山因为太险,到处都是悬崖绝壁,所以自古以来登山可走的路只有一条。”东方未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所以说,我们现在走的这条道,就是上下山唯一的必经之路。之前见到的华山弟子,以及在我们之前上山的参赛之人,肯定都是走过的。你猜,他们有没有看见方才那个人头呢?” “……看不看见都一样。反正又不能背着它上山。”荆棘皱了皱眉。 “其他门派的弟子我不清楚,但我想,方才希夷祠中的两个华山弟子,假如他们下山时就看见了那个,肯定至少会派一人赶回去通知曹掌门才对;不应该像我们方才看到的那么悠闲——” “为什么?” “因为我怀疑那个头的主人,是华山派的高鸿飞。” “‘苍松剑客’高鸿飞?好像在这一辈的华山弟子中还小有名气。”荆棘脚下也不禁停顿了一瞬,“你确定是他?” “他下巴上那颗痣,我瞧着眼熟。”东方未明用手指摸了摸下颌。“从山下那两个华山弟子的表现来看,他们还不知道同门被杀了。所以说,在他们下山的时候,那颗头还没有被放在那里。” “那又如何?” “所以我们只要询问在我们之前上山的几个人,就可以推断出人头出现在那里,究竟是什么时候。” 荆棘不感兴趣地哼了一声,“你要管这事就管吧,反正你很闲。” “对……我很闲……”东方未明脸又垮了下来。 这一路实在漫长。师兄弟二人绕过回心石,经百尺峡、天梯、苍龙岭等等险要之处,最后方才到达华山派师徒日常居住的玉女峰。从中峰回首远眺,之前走过的山道蜿蜒曲折,气魄雄壮,当真有如一条盘龙的背脊,令人心中气血沸腾不已。 “苍龙岭,实在名不虚传……”东方未明爬得双腿发软,喘气道,“又陡又滑,两边都是万丈绝壑,就像在刀刃上走一样。真担心一阵山风就能把人给吹下去。” 说着他眼珠一转,道:“原来他们平日上上下下走得都是这种路,我可要对华山派刮目相看了。二师兄,你说曹姑娘连华山道都常走;怎么在逍遥谷那种小地方还会差点摔一跤呢?” 荆棘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东方未明吐了吐舌头,心想幸亏山路太窄,连二师兄都无法转身回来抽他。 荆棘和东方未明这样有武功根底的人,登山的速度已比常人快了两三倍,仍花了个把时辰,到达时浑身出汗,肌肉酸痛不已。负责接引的华山弟子将他们引到客房。因为次日便是大会的第一天,荆棘草草用了些饭便把自己关在房里调整内息,养精蓄锐。 东方未明其实也不想出去——见到认识的狐朋狗友,还得对每个人解释自己不是来参赛、只是来凑热闹的,简直丢不起这个脸。 但不出去又不行,他还有比面子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外,先观察了一下住的地方。华山派盖的这几进院子,依山为屋,层楼叠起,又有茂林修竹,四周山色如画,端得是个清静所在。他余光忽然瞅见院子里走来个熟人,当即欢天喜地挪了过去,小声唤道:“任兄?任兄!” 华衣白发的少年转过身来,露出了惊喜的笑意。“东方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东方未明不待他发问,抢先滔滔不绝地道:“任兄我跟你说我不是来参赛的我们逍遥谷的代表是二师兄我只是跟着他来凑凑热闹顺便见一见大家……” 任剑南抚着腰间的白晶剑鞘,笑道:“贵派来参赛的是荆兄?哎呀,又要让东方兄再看一次洛阳白马寺的笑话了。” 东方未明听出任剑南为了不让他尴尬,故意提起自己曾在白马寺败于荆棘手中的旧事来说,顿感任兄实在是太体贴、太仗义了。他感动得眼眶一热,又听任剑南继续道:“在下还不是被家父逼来的。虽不忍心令他老人家失望,可文试除了音律诗乐,小弟几乎一无所长;武试更是毫无把握。哎,早知道就听爹的话,好好练习武功了……” 东方未明赶紧宽慰他道:“我见过任兄出手;任兄家学渊源,功底扎实,绝非一般人可及。剑南兄要对自己有信心才是!” “多谢未明兄鼓励。”任剑南从善如流地笑了。 两人正在说话,忽听背后一声招呼:“这不是东方兄么!来得好迟——” 东方未明转过身去,就见那位玉树临风的金风陆郎走了过来,一把勾住他的肩。“山上无聊得很。倒是山下的华阴县地方虽小,五脏俱全,据说还有个名声响亮的歌舞坊,能看到胡姬跳舞——若是比试结束得早,兄弟可有兴趣与少临同去逛逛?” 东方未明斜眼道:“陆兄是要参加武试的人。可别操劳太过,闪到腰可如何是好。” 陆少临笑道:“我真是不明白,江湖中人就是喜欢没事搭个台子,你打我我打你,究竟有什么意思?若是好兄弟,打得灰头土脸、伤了和气,还不如一起喝酒听曲逛窑子。若是仇人,这比武又讲究点到为止,不能打死打残,还不如直接上门寻仇来得痛快。” “陆兄此言差矣。”一名衣衫褴褛、双眼却极有精神的少年乞丐捧着书本钻了出来,“比武嘛,讲究的是一个互相印证,以武论交;就好比文人吟诗作对,寻着知音一般,我辈也只能从拳脚刀剑中看出一个人的品性,结交知己朋友了。” 说着转向东方未明,笑道:“兄弟,你也来啦。” 东方未明搔搔头发,把自己不是来参赛的事又解释一通。乞丐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小乞儿还不是听说少年英雄大会有华山派管饭,所以提早十日便到了。这几天日日吃得饱睡得好,神仙也没这么逍遥快活。” “萧兄,你们丐帮之人一定巴不得年年都开一次大会吧——” “东方兄深得我心——不过还不够。不是年年,而是日日有会啊——” 四人同时放声大笑起来。东方未明觉得鼻子酸溜溜的;明知道他连参加大会的资格都没有,这几个朋友却无一露出了丁点鄙夷取笑的意思,反倒纷纷为他开解;原本凄凉的心境,好像被泡进了一杯热茶中,霎时变得暖呼呼的。 但此时他心中却蹦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疑问:这三位好兄弟中,会不会已经有人被天意城杀手替换了呢? 任剑南、陆少临、萧遥,三人虽然年轻,但其实每一个都是聪明机警、久历江湖的少侠,想要偷袭他们再假扮其人,绝非易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想到此处,东方未明咳了两声,故意压低声音对陆少临道:“陆兄,上上个月我寄去的那本画册,你觉得如何?可还新鲜?” 陆少临大笑道:“东方兄记岔了罢。你上次寄来的是一本棋谱。当然小弟也十分喜欢,正想找你道谢。” 这个应该没问题。东方未明和他们聊了点别的,过了一会儿又道:“萧兄,你上次教我的回锅肉的做法,我当时不曾及时将菜谱记下,觉得十分可惜。萧兄跟我再说一遍可好?” “呃……小乞儿说的是东坡肉,不是回锅肉吧?” 萧遥叹气道,“遭了,一说到肉,小乞儿便觉得腹中馋虫又活了些……这山上虽饭菜不愁,可惜荤腥极少。所以这两日在下常在林中走动,想着若是能捕到松鸡,还想请东方兄帮忙做一道叫花鸡,不知东方兄意下如何?” “可以可以……”东方未明满口答应,最后转向任剑南道:“之前来信,听说任兄在学一首十分艰涩的古曲,不知进度如何?待比试结束之后,任兄若得了空,可否让兄弟一听雅奏?” 任剑南听他说到琴,顿时眼放光华,双颊微微泛红,道:“岂敢推辞。在下学的是一曲‘碣石调幽兰’。相传孔子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故为之做《幽兰》,以感叹兰草卓尔不群的品格。在下弹得不好,许多未解之处,还打算有空去一趟忘忧谷,向……向那位前辈请教。” 东方未明心道,那天意城杀手外表装得再像,任兄的痴性和琴技却是无论如何学不来的,顿时大感放心。他与三人又说笑了几句,见日光渐渐西斜,方问道:“任兄,可曾见到傅兄?” “见是见到了,他也是今日才到。” 任剑南道,“可方才打了个招呼就往南峰去了,说是要看长空栈道。我劝他说明日就要比试,不如稍作休息,他却不肯听,说和什么人约好了——” “……那我去找他罢。反正明日我也没什么事。” 东方未明找华山弟子问明了方向,当即往南峰出发。路上又遇到燕宇、关伟、齐丽、夏侯非、西门峰等等人,他还是故技重施,每人寒暄几句,不着痕迹地问上几个问题。可惜这几人或是不够熟悉,平日的信件往来也不算多,一时无法确认真伪;或是像燕兄那般压根不说话,仅仅点头致意而已。东方未明头疼地想,或许假扮燕兄是最容易的了——所谓言多必失,那燕兄就是滴水不漏啊。看来要试探这几位,还得想些别的主意。 尴尬的是,没过多久他又撞见两位武当派的高徒。两人见到他立即都露出一副警惕的表情,连古实这样的老实人都摆好了太极拳的架势。 东方未明硬着头皮上去作了个揖,“方兄古兄,上次……得罪了。” “东方未明!你和想要谋害我师父的刺客勾结,究竟是什么意思?”方云华厉声喝道。 “不不不,方兄误会了,绝非勾结。在下对武当派上下,一向是十分尊敬佩服的。” 东方未明连声道歉,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在下在洛阳时,曾帮着史捕头查几件命案;后来便追查到一个叫做‘天意城’的杀手组织。这个组织十分庞大,行事隐秘,很难找到突破口。所以我和史捕头商量后,觉得只有抓住活口,从他们口中拷问出线索、顺藤摸瓜,方能将这群恶徒全部绳之以法。当时行刺卓掌门的那个小贼,就是在下跟踪好些时日、怀疑是天意城杀手的一名凶嫌。所以在下十分想要将他生擒,一时情急,便冒犯了卓掌门。” 方云华的眼中精光划过,但很快做出一副凝重的表情,哼声不语。古实倒是收起架势,抱拳回礼道:“原来……还有这么复杂的内情。我错怪东方兄了,真是不好意思。” 方云华道:“等等,那名行刺我师父未遂的奸贼,眼下究竟如何了?” 东方未明拍腿道:“此人还没到衙门,便服毒自尽了。在下只得将他在林中掩埋。哎,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还是断了——” 方云华长舒了一口气,“嗯。此人怙恶不悛,该有此报。” 东方未明道:“哎,自从得罪了方兄古兄,小弟日夜寝食难安,几次想提笔写信解释缘由,却终究觉得不够诚恳……这次能当面向二位致歉,方遂夙愿。不知今后二位是否还能视在下为友?”这话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肉麻得紧,于是低头看地,掩饰嘴角的抽动。 古实道:“不敢当。东方兄那个……人品正直,师父上次还说,要我多结交东方兄这样的好友。” 方云华也道:“过去的事,东方兄就不必放在心上了。东方兄这次是代表逍遥谷出赛的么?” “不是不是。”东方未明连忙摆手,“我师兄荆棘才是逍遥谷的代表。但小弟一来想见识少林武当等名门正派的精妙武功,二来心中记挂各位朋友,方才跟从我师兄来西岳一游。方兄可是贵派的代表么?” 方云华斜了一眼古实,目光不善,对待东方未明倒是愈发和颜悦色了。他解释了一下武当派分为两派之事,原来他和古实二人分别代表全真道和正一道,都是来参加大会的。与二人告别后,东方未明心里颇为不忿,心想还能有这种招数?早知道我们逍遥谷也分为两派好了,以大师兄为代表的以德服人派和以二师兄为代表以武止戈派,这样我就也能跟从大师兄那一脉参赛了!! 东方未明想着回去就跟师父提一提这件事。虽然本门只有四五个人,但输人不输阵,咱们就偏要划分成两派,甚至三派,让人产生一种逍遥谷包罗万象、海纳百川的感觉——他正在心中打着小九九,身边突然传来一个亲切又温和的声音。 “东方兄。小弟这厢有礼了。” “……江贤弟。” 他赶紧挤出一个笑脸,抱拳问候。 “许久不见了,小弟对东方兄甚是想念。” 比东方未明矮了一个头的少年微笑着道。“然而比试就是比试,英雄大会讲究的是各凭本事,若是有幸与东方兄对上,可不要放水啊。” “劳烦贤弟挂念,在下愧不敢当。其实愚兄这次不是来参赛的,我派的代表是在下的二师兄荆棘……在下只好先预祝江贤弟在比试中大展拳脚,取得佳绩。” 江瑜眼中的憾意一闪即逝,“原来如此,着实可惜。小弟可是很期待有朝一日能与东方大哥一决高下——” 东方未明心底一直觉得奇怪,其实江瑜和任剑南一样是世家弟子,仿佛带着一股天生的贵气,平日待人接物的礼数也都挑不出半点差错;但任兄就让人观之可亲——有时太可亲了还忍不住欺负一小下——而江瑜却给他截然相反的感觉,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他勉强继续扯着笑脸,道:“多谢贤弟抬爱。或许将来有空的时候,我二人可以另外约个时间地点,切磋切磋,点到为止。” “如此甚好。小弟十分盼望这一天。” 与此人分别后,东方未明又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攀上南峰,绕到东侧山腰。从朝元洞出来,像猿猴一样垂直爬下数丈,方才见到真正名满天下的“华山第一天险”——亲眼见到长空栈道的险峻,任何言语显得苍白失色。栈道上有悬崖,下临深渊,山壁上钉着铁索和石桩,桩上铺设三四根踏板,宽不盈尺,人在上面只能面壁贴腹、横着挪动,若是直走,几乎要有一半身子悬在外面。就在这种地方,偏有一袭红影背倚绝壁,立在栈道正中,好像垂悬的山岩上烧起了一团火。 东方未明见他站的地方太险,都不太敢出声惊动,就攀着岩壁上的凹处、伸头往那儿瞧。傅剑寒倒好像感应到什么,一扭头看见了他,兴奋地招手。 “未明兄!你果然到了!!来来,此处风光绝好——” “先问你件事——答对了我就过去。” 东方未明道,“今年你新创的几招剑法,取了什么名字?” “横空出世、破釜沉舟、流血漂橹。” 傅剑寒脱口而出道。“未明兄怎么了?” “嗯。流血漂橹……感觉不太好听。还是改成‘四面楚歌’吧。” 东方未明喃喃自语,手臂挽住铁链,足尖交替踏着山岩上踏脚的石坑、几步踩上了栈道。傅剑寒伸出一只手去拉他。两人并肩靠在山壁之上,面向天外,如履长空——虽是一番惊心动魄,却也正是因为这种惊险刺激,令人宠辱偕忘,心胸旷达了许多。 “在这儿喝酒,连滋味都和平常不同了”傅剑寒笑着举起酒葫芦,美美地品上一口,“武功再高的人,掉下去肯定也成了一滩肉泥。不知道百年前的华山派风老前辈、令狐大侠,是否也在这条栈道上喝过酒呢?” “在这儿喝酒反而更危险吧。”东方未明道,“不过若是你欣赏的大侠和你一个性子,想必越危险就觉得越好玩。” “啊——”傅剑寒赞同地叹了一声,“难怪未明兄时常让傅某感觉十分危险——” 东方未明想做出一副恼怒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地笑,“不错,我方才的确在想,若是从这里把你踢下去,想必神不知鬼不觉,连尸首都找不到。” “所以说不愧是未明兄啊。”傅剑寒抓着他的手掌,放到自己胸口,“你听,我心跳得好快。” 东方未明又被他噎了一下,不止是脸,半边身子都红了。但他迅速压下内心这股波动,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慢腾腾地侧过脸。 “我不是来参加比试的。出门之前输给了二师兄。” “哎呀,可惜。” 傅剑寒嘴上这么说,但东方未明感觉不到他当真有多少遗憾的意思,“未明兄什么时候想过两招,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我又不是为了打架才来的……” 东方未明嘟哝道,开始从头说起:自己从风吹雪那里听说了天意城的行动,跟二师兄上山的时候又看到了一具首级,而且此人很可能便是先前与他们有过一番纠葛的华山派高鸿飞。傅剑寒听得神情也严肃起来。“难怪未明兄要问我剑招的事……也就是说,这个杀手可能假扮成任何人?” 东方未明掰着手指开始计算:“现在只能用排除的法子,一个一个调查咱们认识的人。二师兄是和我一路过来的,肯定没问题;我现在有九成把握,任兄、金风镖局的陆兄和丐帮的萧兄也都是本人。武当派的方兄和古兄,他们两人一起行动,况且还记得雪妹刺杀卓人清的事,也不像假的……” 傅剑寒眨眨眼道:“那我呢?” “一般人哪儿学得成你这种人精。”东方未明头也不抬地道,“麻烦的是女孩子那边……只能拜托小师妹想想办法了。对了,你上山的时候,还有没有遇见别的什么人?在山道边的石雕附近,可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见着人啊。我觉得那些雕像挺有趣的,还特地每一尊都看了看,若是有人头,早该发现了。” “那是什么时候?” “傅某是寅时从华阴县出发的。经过雕像,可能是卯时左右吧……” “也就是说,那个人头是今日有人在卯时之后、我和二师兄经过之前摆上去的。我们进山大约是巳时。可是从玉女峰到山道的雕像附近,连我和二师兄都爬了两个半时辰——假设有人在玉女峰杀了高鸿飞,把他的人头特地摆放到此处,还刚好避过了你、我二人的注意。当真有人能做到么?” “从卯时到巳时……如果是华山派的人,他们熟悉道路,可能是够的吧?” “不,不对,不是卯时。”东方未明目光炯炯,伸出一根手指在虚空中比划。“既然你我上山时都没有遇见别人,而自古华山道又只有一条,也就是说,此人必须等你爬到中峰,或者北峰——那时至少是辰时了——自己下山时方能不被你注意到。而他到达半山腰时又不能被我和二师兄撞见,也就是说,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从辰时到巳时的一个时辰。太紧了,大概没人能做到。” 傅剑寒沉思少顷,又道:“在人头上刻字……莫非绝户枭还活着?” “不可能。当初你可是亲手把他干掉的。一剑穿心,这种死法极难造假。而且尸体我也反复确认过。” 东方未明道,“所以唯一的可能是,当初我们坐的那艘船上,还有一个隐藏的天意城杀手,他把发生过的一切消息都带了出去……其实我当初便有过这种猜测,船上的水手……甚至船老大中,或许还有他们的人。你可还记得那条鱼?” “鱼?什么鱼?” “水手老郑和孙员外一家死的那日,我们吃的那条。那条鱼很大,是在甲板上宰杀切块的,所以当日船上到处都是血腥味儿……也因为这个,我们就坐在孙员外死去的那间屋子隔壁,却一直没发觉异常。如今想来,这是不是太巧合了?沐天不想让孙员外等人的尸首太早被发现,大概是为了模糊死亡的时辰,让调查起来更加困难。” “所以你推断,除了青城派的两人,船员之中还有人在配合绝户枭杀人的行动。” “我只是瞎猜猜。这人藏得很深,一般绝不自己出手,仅仅在暗中襄助……但如果天意城真的还有人在船员里,为何到了最后关头还不帮着沐天一起对付我们——啊!” 东方未明一拍大腿,自己想通了,“因为那时候我用了悲酥清兰!” 傅剑寒也恍然大悟,点头道:“不错。那人的内功大约远逊于绝户枭,还没撑到吃药就倒下了。看来我们能够惨胜,多亏了未明兄的周密计划——” “如果计划当真周密的话我们就不会被打得那么惨了。”东方未明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目前的麻烦是,假设真有那么一个隐藏的杀手,知晓船上发生过的所有事,他应该很清楚绝户枭已经死了;却还刻意模仿他。是为了什么?假设我看到的那个人头的确是高鸿飞,是不是暗示着也有人知道高鸿飞委托天意城杀害他师弟的内情??也就是说,此人当时既在船上,又清楚梁广发的命案,现下还到了华山——” 他挑了挑眉毛,“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人,除了你跟我,还能有谁?” 傅剑寒忍俊不禁道:“东方兄是怀疑傅某呢——还是怀疑自己?” 东方未明头疼得拍了拍前额,“我知道肯定不是我干的——所以就是你,准没错。” 傅剑寒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收了笑意,拍了拍东方未明的腿道:“你还忘了一个人。” “谁?” “天意城主。” 东方未长吁了口气,“怎么可能忘。每一个杀手所知道的情报,肯定都是要上报城主的。只有城主才知道所有的事,并且规划计算好每个人扮演的角色。” “未明兄的意思是,是天意城主安排好了这一切?” “对。”东方未明道,“他知道绝户枭之死与我有关,高鸿飞的命案也与我有关。他这是在挑衅老子。” 傅剑寒觉得很有意思。未明兄的确是个有很多张脸的人;他在江湖女侠和不太熟的人面前是一副温厚有礼的模样,时不时还抛出两句诗文,显得风流儒雅;在熟悉的朋友面前又是一副嘴脸,自称“老子”“你爷爷”等,俚语粗话也学了一堆。但傅剑寒倒不认为这样就是虚伪,两面派。他这兄弟天生就是八面玲珑,离得远的人每个都只能看到眼前的一面——只有对着信任的人,他才肯凑在身边像陀螺一样打转,把其他的面也暴露出来。 “……挑衅?” “正是。我早有一种感觉……无论是栽赃嫁祸到你身上,还是雪妹说的不杀姓东方之人的事,背后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就像和一个看不见的对手下盲棋一样。他以天意城的杀手为棋子,布好了局,让我不但自己无法从局中跳出,还把周围的人也给拖下去。” 傅剑寒偏头看着他道:“那未明兄是如何想的?” “……和你一样。”东方未明也扭头与他对视,“越危险就越好玩。” TBC 第十章 十、 天色渐暗,东方未明劝傅剑寒早点回去,因为摸黑爬山路实在是太危险了。傅剑寒却满不在乎地道:“反正明日是文试,没什么要紧。说起来,你知道栈道的另一头是什么吗?” “我听大师兄说过,是贺祖洞吧。”东方未明摊手道,“相传是华山派第一代宗师贺志真为远离尘世静修成仙的地方。” “欸?我听人说那就是当年令狐大侠面壁思过的山洞——” “别人蒙你的吧。说书的徐大哥讲过,当年令狐大侠是在玉女峰上的思过崖面壁的。” 傅剑寒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不过没过多久又精神回来,道:“总之是高人静思之处,说不定还留下了什么痕迹。未明兄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要是天太晚,我们也可以在洞里过夜——” “过夜没门。”东方未明一口回绝,心道要是自己一夜未归,次日早上和傅剑寒一起蹦上落雁峰,二师兄铁定起疑,说不定回去就对他严刑拷问——“去看一眼倒是可以。” 两人摸着铁索走到栈道尽头的石洞内。洞中四壁光滑,并没有什么想象中的剑痕、秘笈;地上有几块大岩石,被从洞顶不断滴落的水珠弄得坑坑洼洼,蓄了一汪清水。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傅剑寒的酒葫芦已经喝空了,只好往葫芦里灌了一壶岩石坑里取来的山泉,聊做慰藉。 东方未明夺过葫芦尝了一口,笑道:“不错,甘甜可口,还沾了点酒味儿。” 傅剑寒愁眉苦脸道:“……这大会要整整五天才结束,山上无处买酒,真是要出人命了。” 东方未明道:“我听说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也会来华山作大会的评委;曹掌门为了招待贵客,想必专程备了好酒设宴。你要是胆子够大的话,可以想法子从华山派的厨房偷一点。” 傅剑寒抓了抓凌乱的短发,“直接去偷……总归不太好吧。” “要不这样,等我抓到了那个混进大会的天意城杀手,就拿他去找曹掌门邀功,讨一坛酒喝。” “这个好!”傅剑寒眉开眼笑地拍了拍他的肩,“傅某可就全指望未明兄了——” 在东方未明的坚持下,二人总算在天黑之前离开栈道,从南峰爬回中峰,最后在玉女峰的客房前分了手。 东方未明嘴里哼着小调儿,心道难怪古人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偷偷摸摸的滋味儿,的确特别得很,不足为外人道。 他仆一踏进院子,一袭鹅黄身影便嗖地窜了过来,藏到他身后。“小师哥救我!” 荆棘拎着太乙刀大步地从屋里追出来,“跑什么跑!不是你说对武试没信心,我好心指点你两招,怎么就跑了!” 王蓉从东方未明背后探出半个脑袋来,“指点就指点,恶师兄拿刀干嘛!” “你也是用刀的,不拿刀怎么指点?!” “嘴上说两句就行了嘛——” 东方未明见小师妹双手抓着自己的衣裳藏在背后,面对二师兄的雪亮刀锋,顿时犹如大师兄附体,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高大伟岸的责任感——然后猛地蹲下了。 王蓉也跟着蹲下来,还是缩在他后面。东方未明小声道:“师妹,别说你三师兄不仗义,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就帮你打发了二师兄。” “小师兄——有什么破招烂招,都使出来罢!” “那你先唱一曲师父最喜欢的曲子。” “好罢。一~~~朵~~~小~~~花~~~~~” “吵死了!”荆棘挖挖耳朵,怒道,“还要不要我教?” “二师兄,二师兄。”东方未明总算站起来,憨笑道,“今次大会与往日不同;小师妹毕竟是代表金刀王家出赛的,用的是家传刀法;二师兄现在教她,只怕她比试的时候用混了两套招式,反为不美,还是算了吧。以后她来逍遥谷的时候,二师兄再专门点拨她两招也不迟。” 荆棘皱了皱眉,“反正就是想偷懒。行,我不管你了。” “还是小师哥有办法。”荆棘回屋后,王蓉才劫后余生地吐了吐舌头,“怎么感觉二师兄心事重重的——” 东方未明小声对她道:“二师兄是奔着夺魁来的。大师兄已是六年前少年英雄大会的第一名,所以这次除了第一以外,别的名次他都无法接受。” 王蓉点了点头,“我觉得恶师兄很有希望啊……论暴力,蓉儿觉得见过的少侠中没人是二师兄的对手!不过要说剑法,傅大哥也很厉害就是了……” “我觉得傅兄的武试不成问题,麻烦的是文试;连他自己好像都是一副放弃了的态度……” “文试没大要紧。小师哥你不知道吗,少年英雄大会的规矩。”王蓉对东方未明解释了一番,“……总而言之呢,文试的成绩不好也不会左右最终的结果,只不过武试要多赛几局罢了。毕竟咱们都是习武之人,最终还是以武定输赢。” “那我觉得二师兄赢定了……咦不会吧,难道最后当真会在傅兄和二师兄之间决出个胜负……”东方未明想着想着就头痛起来。虽然他作为逍遥谷的人肯定要站在二师兄这一边,而且他想象不出二师兄万一输了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是他也不乐意见到剑寒兄打输。真是左右为难。 东方未明晃晃脑袋,决定把这事先抛在一边,随即拉过王蓉,对她仔细讲述了一番最近几个月与天意城相关的遭遇,以及风吹雪所说的混入大会的易容杀手,请她帮忙调查认识的女侠们。王蓉惊慌不已地捧住了心口,“难怪方才小师兄让我唱歌!原来是在试探人家!!嘤嘤嘤——” “行了行了,我错了师妹。事关重大,就原谅我这次。小师妹,要查出杀手假扮成何人,只有你能帮我。” “咦,怎么帮?” “但凡易容,脸上肯定糊了一层东西嘛,比如猪皮啊面粉啊黏胶啊……所以假扮的杀手一定不愿意被人碰到脸。师妹你就想办法把每个认识的女侠的脸都摸一摸,便能排除一二。” “有点难办哩……熟悉的人还好说,可是比如说天山派的那位何师姐,给人感觉冷冷的,蓉儿都不太敢和她说话……” “只是碰一下而已,随便编个理由就好!” “蓉儿可不是小师哥,哪怕胡说八道都能让人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要是得罪了师姐们可怎么办……” “不要怕!反正你是女孩子,别人就算生气了也不能把你怎样。” “什么嘛,蓉儿才不是那么厚脸皮的人……” “喂喂,小师妹,现在可不是害羞的时候。这玉女峰上可是混进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你们吃在一块儿住在一块儿,这还不够可怕?” 王蓉打了个哆嗦,终于被东方未明说服,打算去摸每个少女的脸蛋了。东方未明回过神来,也开始思考自己这边的策略——最可靠的法子当然也是每个人都摸一把。可是能让他随便摸的,想必是莫逆之交的好兄弟,只要问话便知真假,根本没有摸的必要;而那些有必要确认真假的人又大多不太熟,压根不会让他近身,比如说燕兄江瑜之类的……不过不清楚为什么,他直觉感到这两个人都不是杀手会选择的对象。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回到自己屋内,躺下伸了个懒腰。临睡前方才想起忘记跟华山派师徒交代看到人头的事——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觉得外面天黑漆漆的,眼皮也沉重得要命,不一会就睡死了。 次日山上下了些薄雪。峰上的松桧树顶像洒了一层白霜,比往常更显青翠。卷着雪粉的冷风从门窗的缝隙中呼呼穿过,吹到身上有如针刺一般。东方未明一大早被二师兄从床榻上拎起来,问他要不要一起上落雁峰。东方未明哈欠连天地道:“反正第一日只是文试,我到武试的时候再去观战吧。” 荆棘怒道:“你小子上华山就只是换了个地方偷懒是吧——”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东方未明一抬头,见窗外一袭翠色的倩影经过,心中偷笑:是曹姑娘啊。难怪二师兄抬手又放下了。 荆棘冷哼一声,扔下他一个人先走了。东方未明又倒下去睡了个回笼觉,醒后用雪水洗了把脸,总算精神了一些,想到:”我上华山是为阻止天意城的阴谋,保护曹掌门。就算文试也不可掉以轻心,还是去看着比较好。” 但他又觉得大家都在屋子里考试,只有自己一个在外面闲逛,怎么说也太丢人了。幸好文试是巳时开始,但参加大会的少侠多半早早动身,眼下玉女峰上差不多都走空了。他抬腿走出屋外,却听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马上手脚并用爬上一棵老桧树。他怕遇着华山弟子,便像松鼠一样,从一颗树的枝桠跃上另一棵树——只有四下无人的时候才下到地上跑两段,一旦听到人声经过,马上又窜到树梢藏着。如此匪夷所思的移动方式倒是把金雁功发挥到了极致,可惜速度也慢,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赶到地方。 文试在落雁峰上供奉白帝的“金天宫”中举行。今日的金天宫到处都很安静,前来参加大会的少侠都在正殿中奋笔疾书。曹掌门和少林方丈等人也在殿内。东方未明蹲在树上正无聊,忽见不远处的松树下一名粉色衣衫的少女抱膝而坐,在峰顶强劲的山风中,瞧着有些单薄。他心思转了转,跳到地上和少女打了声招呼。“唐姑娘,你也来了?” 那少女正是唐门门主的女儿唐中惠。她诧异地抬起头,道:“东方少侠?你怎地不去参加文试,还在此处?” “我不是来参加比试的,只是跟着我二师兄来见见世面。”东方未明讪笑道,“成都一别,唐姑娘后来可好?” 唐中慧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我也只是陪哥哥来的。那后来……也没什么。好歹我还是唐家的女儿,哥哥除了骂我,也不会怎样。” “他还好意思骂你?脸皮真厚。”东方未明在她身边坐下,“对了,先前你赠给任兄的东西,他很是感激,一直想向你当面道谢——” 唐中慧红了脸,扭捏地玩着手指,“东方少侠取笑了。我当时身无长物,不知该如何感谢任公子……事后想来,哪有女儿家赠人暴雨梨花针的。若是早有准备,我该送他孔雀翎才对……” 啊,不是很懂你们唐门。东方未明想。但这样就又确认了一人的真伪——不仅是唐中慧,和她同来的唐冠男多半也没有被人替换,否则定会被妹妹瞧出端倪。何况要想装成唐门人,还得特地去学蜀中口音,对于杀手来说是额外的难题;若我是杀手,肯定不会选这种给自己增加困难的人物。 他为了逗唐姑娘开心,从怀里摸出骰子,问她要不要玩两把。没想到唐中慧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只骰盅,将三枚骰子装进去用力摇晃起来,兴高采烈的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二人你来我往、扔骰子比大小,东方未明没一会儿就输掉了上百钱。 约莫过了盏茶功夫,金天宫里急匆匆地奔出一个人来。此人穿一身绿色锦袍,腰中跨一柄单刀,正是洛阳长虹镖局的少镖头关伟。 “东方兄,这位……姑娘,有没有见到阿丽?我是说野球拳门的齐丽齐姑娘?” 东方未明和唐中慧对视了一眼,齐齐摇头。关伟急道:“今日文试便不曾瞧见她……该不会是生我的气了吧……” “关兄莫急,究竟发生何事?” 关伟哭丧着脸道:“昨日阿丽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东峰看日出,我说今日便是文试,该好好准备,若是起得太早比试的时候犯困怎么办?她就骂我呆,不理我了……本来想今日跟她道歉,可是她根本没来参加比试,这该如何是好……” 东方未明道:“啊,这么说来齐姑娘会不会赌气一个人去看日出了?要不关兄去东峰找找看吧。” “也对……怕就怕阿丽本来就不太认路,在陌生的地方更容易不辨方向。若是她在山上迷路了,可如何是好……” “那就中峰、北峰都找找?我们也会帮你留意的。” “只能这样了,多谢东方兄,回见!”关伟冲两人一抱拳,随即飞也似的跑了。 东方未明心中浮起一层古怪的不适感。没过多久,只见天剑门的少主也从殿内晃了出来,跟他打了个招呼,“你们见到关伟那小子啦?今儿不知怎么了,跟火烧屁股似的,跑得那么快。” “……听说齐姑娘不见了,关兄忙着去找呢。” 西门峰一拍脑袋,“对哦,上了南峰就没见过。虽说文试的成绩没什么大不了,可连来都不来,是不是就算直接放弃了啊?” 他话未落音,一名身材魁梧、手扶刀柄的少侠也大踏步地走出金天宫,“西门猪,你可不要以为交卷比较快就是你赢了,咱们手底下才见真章——” “来呀来呀——”西门峰也拔剑出鞘,“就你那猴子屁股似的脑袋,用不着等到武试,够胆的话老子现在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两位,两位先等一等——明日就是武试了,还是留着气力在比武场上一决胜负吧。”东方未明劝道。其实道理他们刀剑两家都懂,只是忍不住见面就掐。如今得了台阶,两人都将刀剑回鞘,虽然嘴上还在骂骂咧咧,却终究没动手。 天剑和绝刀门的两位少主走后,下一个从殿内出来的是天山派的何秋娟。东方未明见到她便心中一动,因为小师妹说过,何师姐对谁都是冷冷冰冰的,没什么特别熟的朋友——反过来说,假冒这样的人也是最不容易露馅的。于是他硬着头皮凑上去,问候道:“何师妹早,今日的文试可还顺利?” 何秋娟瞪了他一眼,满眼都是“臭男人少跟姑娘套近乎”,东方未明不等她开口,赶紧抛出大招:“自从今年七月和杨兄一别,我和他也小半年没见了。不知他近日可好?” 何秋娟面上的冷峻之气总算略少了些,道:“大师兄今年八月底回了门派,主持了本门参加华山大会的选拔比试,之后便一直闭关练剑,我出门时他尚未出关。” 东方未明道:“原来如此,多谢师妹告知。在下写了一封信,可否请师妹比试结束后替我带给杨兄?” “可以。” 东方未明笑了笑,心道何师妹虽然话少,却也是个爽快人。其实他秋天已在驿站收到过杨云的来信,他八月回天山、之后闭关静修的事,都和何秋娟所说完全相符。他怕说得多了又讨人厌,自觉走开了。 唐中慧在旁轻笑道:“东方少侠真是兄弟遍天下。”说完了表情又愁苦起来,“哥哥要是能多结交些朋友就好了。除了那个八卦门少主,他好像也没多少说得上话的人。所以才每日闷在屋里钻研暗器和毒药……” 东方未明心想我也钻研这个,但人缘这事儿吧还是得讲究天分——比如说长相,还有气质。忽听唐姑娘小小地惊呼一声,缩到一棵树后面去了。他转身一瞧,见任剑南低眉含笑,款款走来。 东方未明一喜,凑上去拍肩道:“任兄这么快就出来啦?可是文试很顺利?” 任剑南道:“唉,小弟只能尽力而为。会答的题目都作答了,不会的,耽搁时候再长也是无用。” 东方未明道:“说得极是。不过我还以为定是傅兄会没耐心先交了卷子,不料你比他还快。” 任剑南摆摆手,笑道,“别提了,傅兄还睡着呢。” “哈?” “小弟亲眼所见。傅兄从文试开始便躺下熟睡——除了名字以外,好像只字未写。” 东方未明心道这也太嚣张了,却还是忍不住发笑,“曹掌门、卓掌门和无因方丈都没管他?” “没有呢。倒是荆兄看起来像要打人了。” 东方未明笑道:“……不知道二师兄题答得如何。当年大师兄文试武试可都是第一。” “谷大哥自然是文武双全,小弟自幼便仰慕得紧。不过这次的文试题目里有不少关于刀剑兵器的典故,荆兄的成绩说不定意外得好呢。”任剑南道,望了一眼金天宫外的日晷,“才巳时三刻。时候还早,东方兄愿不愿陪小弟四处逛逛,欣赏一下西岳美景?” 东方未明大喜,“任兄相邀,小弟怎敢不从。任兄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任剑南点头道:“太华自古便有不少典故。西峰有沉香劈山救母处,中峰有弄玉吹箫引凤的引凤亭,南峰有贺真人求仙问道的贺祖洞,东峰有下棋亭——相传北宋的开国之君赵匡胤在那亭中与陈抟老祖打赌下棋,第一局第二局输光了所带钱物,第三局又把华山给输了,所以有‘自古华山不纳粮,皇帝老子管不住’的说法。” 东方未明双眼一亮:“有趣!那咱们就去东峰。任兄,一会儿咱们也到下棋亭里手谈一局,无论谁赢谁输,不是仙人,就是皇帝——” 任剑南微笑点头,于是和东方未明结伴往南峰通往东峰的山道走。路上一名华山弟子从东面狂奔过来,与二人擦身而过,险些撞上任剑南。东方未明顺手托了他一把,道:“这是怎么啦?赶着投胎?” 那人不理不睬,跑得远了。两人面面相觑,继续往前走出一会儿,才发现前方的道路被两名华山弟子挡住了;而长虹镖局的关少镖头正和他们争吵不休。 一名华山弟子大声道:“都说了没人见过那个女的——方才我们师兄弟四人都在朝阳峰上,难道八只眼睛都瞎了不成?” “怎么了怎么了?”东方未明凑上去问。“朝阳峰不可以过去?” “对,此路不通,各位都请回吧。” 此时从道路上方又大步走来一名华山弟子,模样显得老成许多,仿佛带着一股长兄的威严。任剑南对他行礼道:“封师兄。东峰上出了何事?” “这是我华山派内部的事。外人莫管。” 领头的华山弟子双手伸开,眉目肃然,“中峰和南峰都已为了大会让给客人,东峰是我们华山派这几日唯一习剑之处。难道几位要偷窥我派平日练习么?” “不敢不敢。”任剑南忙道,“既是重地,我们这便离开。” 东方未明心道练剑了不起啊,有本事你们一辈子别在剑寒兄面前出手,不然就哭去罢。这时关伟还在依依不饶。 “这位师兄,我的一个朋友不见了……她本该来参加文试的。玉女峰我已经找过,落雁峰也没有,阿丽她很容易迷路的——” 另一名华山弟子道:“好啊,若是现下有人无故失踪,倒是极为可疑,我们定会派人帮你寻着她。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若是找到了,能不能下得了华山还另说。” “你说什么?!!” 眼看关伟和那名华山弟子几乎揪着领子打起来,东方未明心念电转,几步走上前去,对那位封师兄施礼道:“封师兄,小弟有个疑问——这东峰之上,莫非有人遇害了么?” 这话一出,所有华山弟子都惊住了。几道视线唰唰地投到东方未明身上,险些要将他刺成个筛子。连任剑南都吃惊地转过身来,“东方兄,你怎知——” “你是何人?”东方未明感觉那封师兄的目光像鹰隼一般锐利。“从何处得知?!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在下东方未明——至于出了什么事嘛,只是瞎猜的。我倒是还有件事要告诉诸位师兄弟。”东方未明说着目光从每个华山弟子身上划过,“在下昨日登山时,曾在华山山道边的雕像上见到一个人头。当时在下以为是不知什么来路的山贼流寇的头,没有太过留意。如今想来……” 他话未说完,封师兄已极快地拉过一名师弟,发号施令道,“长乐,你快下山去看看。若是真有,立刻带上山。把住在希夷祠的蒋师弟冯师弟也叫回来。” “是,师兄。”那弟子健步如飞地往朝阳峰下跑去。但余下的华山弟子仍拦着通往东峰的路。 “此事要待我师父前来决断。诸位少侠请回吧。” 众人只好泱泱而归。这日到了午后,参加文试的少侠们都已陆续回到玉女峰。东方未明在屋内用了些茶饭,正打算补个觉,忽然一名华山弟子拍门大喊:“东方少侠可在么?我师父有请。” 东方未明闻声而出,那华山弟子做了个“请”的姿势,大步流星地在前方带路。他也只好小跑跟上;不少参赛的少侠从屋内好奇地探出头来,目送二人往东峰走去。 路上东方未明问道:“这位师兄如何称呼?不知曹掌门寻我有何要事?” “在下丁长乐。我师叔叫人给害死了,就在今天早上。但他死得蹊跷,我师父又忙于大会抽不开身,想请东方少侠帮着参详一二。” 东方未明心里七上八下——早上……那可不就是文试的时候?他们该不会是怀疑我吧?!因为只有我没参加文试;虽然上了落雁峰后一直和唐姑娘在一起,但之前的去向却无人可以证明;为了避开人还特意从树上走的……未明后悔莫及,要是今早和二师兄一起走就好了! 他暗暗搓着衣角,嘴上先岔开话题:“师叔?华山派原来还有师叔的么?” “师叔姓童名大邦,是师祖的关门弟子,我师父的师弟。童师叔好武成痴,平日不与大家住在一处,在朝阳峰上有自己的一处别院,只留了一名老仆伺候。他为了潜心钻研华山派剑法,曾发誓三年不下华山。最近因为少年英雄大会的缘故,师父无暇指点我们练剑,便让我们每日轮流上东峰请师叔指点。师叔喜欢清静,大师兄便把大家分为五组,每日各有三、四人上东峰向师叔请教,其余人留在落雁峰、玉女峰和希夷祠帮忙接引客人。这样大家各司其职,也都不会落下功课。” “原来如此。那么这位童前辈,也是在东峰上过世的喽?” “对。”丁长乐说到这里,身体好像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只是师叔遇害的地方,实在古怪得紧。” “古怪?” “是啊。师叔他……死在下棋亭。” TBC 第十一章 十一、 东方未明在东峰的试剑坪见到了华山派掌门曹岱,身后跟着他的千金曹姑娘和大弟子封至德。东方未明行礼问候,曹掌门的态度也很客气,似乎还未将他当做疑犯看待。 曹掌门留下数名弟子在前院把守,引着东方未明一道走进别院;当屋内只剩下寥寥几人时,方才长叹一声道:“东方少侠,鸿飞和广发的事情,劳你费心了。” 东方未明心中打鼓,低眉垂首道:“不敢当……晚辈只是妄自揣测……” “老夫今年八月收到了洛阳神捕史刚的来信;信中将广发之死的诸般详情尽数告知。当时鸿飞已办好了他师弟的后事,回到本门。老夫仔细盘问过他,那孩子赌咒发誓,说绝无谋害同门之意,师弟定是叫天意城的杀手给害死的。老夫也暂且信了他。那封信的最后,史捕头曾道,若是少年英雄大会上再起波澜,可请逍遥派的东方少侠调查事情的真相。”说完这些,曹掌门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如今鸿飞也不幸遇害。再加上曹某的师弟……唉,近来可当真是华山派的多事之秋啊。” “莫非,晚辈登山时看到的那个头颅,竟是高师兄么?!”东方未明做出一副震惊的神态。 曹掌门疲惫地点点头:“正是。看来必有贼人暗中盯上了华山派。但老夫想不通,那些恶徒何不冲着曹某来,而要鬼鬼祟祟地谋害老夫的弟子和师弟?!” 此时他身侧的大弟子道:“此事必是魔教妖邪所为。他们畏惧师父的武功,不敢正面挑战,便用这种鬼鬼祟祟的法子暗中警告,企图动摇我华山派上下的心志。但我华山派又岂会畏惧邪魔歪道的手段。弟子定要揪出凶手,替师父分忧。” 东方未明道:“封师兄何以知道此事与魔教有关呢?” 封至德皱眉道:“因为师叔遇害一事,处处透着诡异。”他看向师父和师妹,曹掌门捋须道:“至德,你说罢。” 东方未明听他简短叙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这日辰时三刻左右,来东峰练剑的弟子便到了方才的试剑坪——除了封至德外,还有丁长乐、黄捷、刘钰三名师弟。那时他们四人都看到童师叔走出别院,在一旁观看他们练习,不时还出言指点两句。没过多久,师叔又回屋去了,此后便一直不曾出来。 四人专心习剑,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曹师妹提了食盒来,给师叔送早膳。但她进屋后没见到师叔,便出来询问至德师兄;大家也都觉得奇怪,就陪着师妹四处寻找:别院的前门对于试剑坪上的人来说一览无余,师叔肯定没有再进出过;而出了别院的后门,后方是一条狭长的山路,尽头便是“鹞子翻身”;从鹞子翻身下去,便是通往下棋亭的唯一一条小道。众人起初在后院山路来回奔走,什么都没发现,后来封至德突然瞧见远处下棋亭中的石桌上伏着一个人——看衣着打扮,像是师叔。其他师兄弟也围过来看,大家都十分吃惊,曹师妹还吓得倒退一步,扭伤了脚踝。封大师兄让师弟们照看师妹,自己通过鹞子翻身到达下棋亭,认出那正是师叔的遗体,背后插着一支羽箭;于是赶紧回到峰上——他命刘师弟速去通知师父,丁、黄二人堵住从别处爬上朝阳峰的必经之路,自己背着曹师妹回到别院。 最离奇恐怖之事此时方才发生——他们回到别院后又过片刻,封至德和曹萼华都听到后院的方向传来一声惨叫。但当时三名师弟都奔下山去了,老仆守在前院,从后院山路到下棋亭这段理应空无一人。封至德让老仆帮忙照看师妹,自己冲到鹞子翻身附近,远远瞧见下棋亭中的尸体,不知何时没了头颅。 他感到毛骨悚然,于是奔回屋内确认师妹无恙,这时又听见山下传来争执声,匆匆赶过去,正好拦住想要上山的关伟、东方未明、任剑南等人。 “没了……头?”东方未明大皱眉头,“别院之内,以及山道后面,有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寻找师叔的时候,我们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别院后方的山道再到下棋亭,全是山石,几乎不生草木,根本无处藏身。东方师弟一看便知。” 封大师兄做了个领路的手势。但东方未明抢着道:“我可不可以……先瞧一眼童前辈的遗体?” 封至德望向师父;曹掌门点了点头,一指别院的厢房。 丁长乐帮他掀开门帘。“这边。” 东方未明进屋后,见到一具颇为高大的尸体被暂时置于地上,盖上了白布。无头死者穿的是蓝色的绸缎外袍,青丝衬里,薄底快靴,背后插着的羽箭已拔出,伤口被鲜血浸透了;脖子的断口血肉模糊。他不敢多看,就接着问道:“……两位师兄如何确定,这确实就是童师叔的遗体呢?” “我第一次下去的时候,师叔的遗体还是完好的。后来虽然首级不翼而飞,但衣服和箭伤分毫不变,难道还能有别人?” 封至德皱眉道,他望了一眼师父和师妹,忽然双目一亮,捧起了死者的右手——“最关键的还有此处,你看,这是我师叔的扳指,他常年戴着,据说入睡时也不摘下。” 他用力拽了拽那枚碧玉扳指,“因为戴的太久,都取不下来了。可见确是师叔本人。” 东方未明点头不语。他又跟随华山派师徒四人走出后门,顺着山道往下走,见识了大名鼎鼎的鹞子翻身和下棋亭。 鹞子翻身为华山著名的三险之一,实际上就是在倒坎的悬崖上开凿了几个踏脚的小洞,钉着一道垂悬下去的铁索。哪怕轻功再高的人,也无法直接从东峰跳到下面,必须拉着铁索借力,脚尖寻着石洞交替而下——其中几步还必须如鹰鹞一般、左右翻转身体才可通过。东方未明跟着华山派两位师兄爬了一次,那个翻身处确实惊险,心中大呼过瘾。 “师兄,的亏你们怎么把师叔的遗体运上去的——”他喘着气道,“这种路根本不可能背着一个人上下,就算用绳子绑在身上也做不到吧。” 丁长乐苦笑道:“这个,虽然有点对死者不敬,可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将师叔装在结实的布袋里,用绳索和绞盘慢慢运上的。” “原来如此。” 继续往前走,便到了大名鼎鼎的下棋亭中。此亭三面都是万丈悬崖,唯一与东峰相通的就是从鹞子翻身下来的那条险峻小道,可以说是个绝地。现在这云中仙境一般的石亭,地上却有好大一摊暗褐的血迹。东方未明看了看四周,喃喃道:“嗯,童前辈……应该是死后才被人砍断脖子的。” 丁长乐问:“东方师弟从何而知?” “因为这里没有喷洒出来的血迹——若是对活人枭首,那血一定会从腔子里喷出来,飞溅得到处都是。” 封至德愤愤道:“本该如此。在下第一次下来见到师叔时,他早已没了气息。” 东方未明道:“这里的确一览无余,封师兄下来时,明明只见到童前辈一人……凶手究竟藏在什么地方,方能瞒过封师兄的耳目,等大家都走后才跑出来砍下人头,再逃之夭夭?” 封至德道:“如此不合常理,想来只能是魔教妖人的邪术所为。” “所以怪就怪在……人都已经死了,那一声惨叫,究竟是谁喊的?”东方未明转向封至德,“那个声音曹师妹也听见了是不是?能听出是否是认识的人么?” 封至德摇头道:“惨叫声太远了,我二人都听不出来。” “假设当时真有个凶手藏在这附近,比如说用了什么西域邪术东瀛忍术之类的,让各位师兄都没看见他;但他既然杀了人,又取走首级,何必还要特地大喊一声?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魔教之人的想法,实在是诡异莫测。我辈正道当然无法理解。” 东方未明心想你这也太随便了吧。干脆把天灾人祸打雷下雪也推到魔教头上好了。他表面仍是恭恭敬敬,对两名华山弟子道:“多谢二位师兄指点,那我们先回去吧。” 上到东峰,东方未明对曹掌门曹姑娘又行了个礼,问道:“曹姑娘,这几日可都是你来给童前辈送饭么?” “是。”曹萼华羞怯地点头道。 “那姑娘有没有觉得童前辈这几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或者说,有什么和平常不同之处……” 曹萼华摇摇头,但她想了一会儿又道:“师叔的弓……不见了。” “弓?” “童师叔的祖上是军中的神射手。家中有一口代代相传的克敌弓。师叔是带艺投师,入华山派之前在江湖上便有‘童百步’的威名,说他在百步之内,射无不中。”丁长乐抢着道。“那弓和装箭枝的袋子平日就挂在别院的书房。但今日我们去找师叔的时候发现弓箭都消失了。” “然而童前辈不正是被弓箭……”东方未明此话一出,见华山派几人都变了脸色。封至德切齿道:“魔教妖人定是先窃弓箭,再以师叔的成名绝技害死师叔,真是卑鄙可恨!” 东方未明站在后院山道上,往下棋亭远眺:“从这里到下棋亭距离这么远,人都看不清了吧,弓箭真的能射中吗?” 丁长乐点头道:“若以童师叔的射技,想来应当可以。” 但即便从这里射死了人,想要砍下人头来,却非得通过鹞子翻身不可——东方未明想。而当时东峰上的四人都在练剑,没有人可以逃过另外三人的视线单独行动。他有些怵严厉的封至德,于是拉过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丁长乐,小声问道:“丁师兄,你还记不记得曹姑娘从进屋送饭,到出来说找不到师叔,大致花了多久?” 丁长乐道:“时间很短,顶多够练三五招的功夫——你该不会怀疑我们曹师妹吧?!绝对不可能!别说她进屋子没一小会儿就出来了,而且师妹胆子很小,华山上有两个地方她是绝对不敢走的——一是长空栈道,二是鹞子翻身。就是苍龙岭,也要我们师兄弟一前一后用绳子绑在腰上,护着她一起过。” 东方未明尴尬地抽了抽嘴角。他也觉得曹姑娘做不到——不说前面,就说那声惨叫响起来的时候,她和封师兄同在别院内,边上还有个老仆。所以砍下首级的人定然不是她。 “那名侍奉童前辈的老仆……当时又在何处呢?” “在院中练剑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劈柴。后来他也帮我们一同寻找师叔,师妹扭了脚之后便在照顾师妹。” “那从辰时到巳时,华山上其他人的去向都明了么?有没有可能有人连夜埋伏在下棋亭中,待童前辈来时谋害了他,随后又不知用了什么障眼法避过大家的视线逃走了……” 封至德道:“不可能,这几日为了大会,所有的师兄弟都分为两到三人一组,在玉女峰、落雁峰上帮忙。大家晚上也都挤在通铺里。做饭的厨子和帮工大婶们更是日夜忙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东峰藏上一夜,还没人发现。这事只要到玉女峰问一下便知。” 说着他转向身边的师弟,“长乐,为防万一,一会儿你还是去打听一下每个人从昨晚到今晨的去向。” 丁长乐答应一声,匆匆离开了。但这下东方未明彻底陷入了混乱。他一语不发地在山道上坐下,望着下棋亭的方向发呆。 辰时三刻,华山派弟子最后一次见到童大邦;接近午时,曹姑娘和封师兄发现童大邦的尸体,中间隔了一个多时辰。东峰上,距离下棋亭最近的华山派四名弟子,以及那个老仆,处于一种互相监视的状态,理应没有人有机会犯案。 南峰这边,文试是巳时开始,午时结束。但才过了小半个时辰,许多没耐心的少侠便已交卷离开了。 从南峰到东峰,普通人边走边逛大概要一刻到两刻,而轻功高手全力疾奔,或许半刻之内便能赶到。在落雁峰参加少英会的少侠中,除了不知去向的齐丽,还有最早交卷的关伟、西门峰、夏侯非、何秋娟,这其中若有人以最快的速度从南峰赶到东峰,避开所有华山弟子的耳目,赶到下棋亭——大约是巳时二刻到三刻之间——似乎勉强来得及。这时不需要考虑他们本人的实力,而要考虑其中一人可能是天意城杀手伪装的,因此具备一等一的追踪、隐匿的本事,或许与风吹雪的忍术相当。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东方未明自己。二师兄离开玉女峰是辰时二刻,而他直到巳时一刻才出现在落雁峰,遇见唐中慧。期间一直没人见过他。从时间上来说,他是最充裕的。华山弟子之所以还没有怀疑他,是因为不相信有人能从他们四个的眼皮底下溜上朝阳峰,再跑到下棋亭里杀人吧。 但是童师叔为什么要去下棋亭呢?杀了人再搬运到那里,也就是说要背着尸首通过鹞子翻身——实在是难逾登天。因此他应该是自己走到亭中的。那一声惨叫又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何人凌空取走了他的首级? 即便有人以十分奇妙的手法藏在下棋亭附近而不曾被封师兄等人发现,待华山派弟子匆匆离开后才砍下童师叔的头,那此人后来是如何逃走的?因为下棋亭三面是绝路,唯一的一条道就是从鹞子翻身再上东峰;华山派弟子后来封锁了东峰往下的道路,下面的人上不来,上面的人自然也下不去;除非凶手直接跳下悬崖,否则根本不可能从这条唯一的路逃下东峰。 不过假设真的有人这么做,那么关伟和东方未明的嫌疑也就没有了,因为差不多就在封师兄听到惨叫声后不久,他门两人都被华山派弟子拦在下面。 曹掌门见他双手抱头,表情痛苦,安慰道:“师弟之死确实疑点众多。东方少侠不必为难,若是想到什么,和至德、长乐商量即可。老夫明日还要主持武试。待少年英雄大会全部结束后,再请华阴县的县令派人前来详查。” 东方未明叹了口气,待要说什么,忽听到门外一阵吵闹动静——几人穿过别院出了前门,只见挎着刀剑的二师兄双手抱胸站在试剑坪上,后面跟着一堆表情愤怒的华山弟子。随后傅剑寒和任剑南也从下方跃了上来。 华山弟子大声道:“师父,这几位少侠非要上朝阳峰来,我们拦不住——” 荆棘压下他们的话头,向曹岱拱手道:“曹掌门,听说我师弟被人请来了此地——不知他有何处得罪了华山派,我先替那小子向掌门告个罪。” 傅剑寒面上带笑,脚下却轻易绕过两名挡路的华山弟子,站到荆棘旁边。“东方兄可是有了什么麻烦?” 曹掌门摆手道:“荆师侄,这位少侠,大家误会了。华山派出了些事,老夫不愿打搅各位参加大会的少年英雄,所以特地寻了东方少侠来帮忙。” 傅剑寒眉毛一抬,向东方未明道:“东方兄,难道是——” 东方未明不着痕迹地对他使了个眼色,又转过去对荆棘道:“二师兄不用担心,专心准备明日的比试便可。华山派和逍遥谷素来交好,我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荆棘哼了一声,“你小子出息了啊。”他见师弟没有被为难,心中也松了口气,转身要走;便在此时,别院门前的封至德冷哼一声道:“谷月轩的师弟,如何这般不知礼数!我们华山派既然拦下了这条路,必有要事,难道是你想闯便闯的么——” 曹掌门不待他说完便喝道:“至德,住口!” 荆棘慢慢回过身来,满面戾气,倒是什么话都没说。东方未明心道不好,抢先一步道:“曹掌门,封师兄,关于童前辈的命案,在下忽然有了一种猜测——” “命案?什么命案?” “华山派死了人么?!!” 试剑坪上的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东方未明继续道:“现在的难题便在于究竟是谁取走了童前辈的首级。除了魔教妖人一早便潜伏在下棋亭中,没被任何人察觉——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封师兄动的手。毕竟封师兄第二次出别院后门,只有一个人不是么?” 封至德气得七窍生烟,红着脸吼道:“休要血口喷人!在下当时只是出门望了一眼,根本没去下棋亭!何况我马上便回来看了师妹,又下山见到你们,哪儿有时间做这种事!!” 曹萼华也道:“至德师兄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根本来不及通过鹞子翻身的。” 东方未明道:“啊原来如此。其实在下也觉得不像是封师兄所为,只是事关重大,排除一下嫌疑罢了。曹掌门,在下跟随史捕头办案时学到一点:就是人人皆可怀疑——有了人证物证,去掉那些不可能作案的,方可寻到真凶。这种挨个排除的法子太过得罪武林同道,实在惭愧得很。若是师兄们介意,小子在此先向各位告罪。还是待大会结束后,再由华阴县的差役来调查此事吧。”说完抱拳一礼。“二师兄,我们走。” “这……”华山派师徒眼睁睁地见他们走下朝阳峰,却谁都无法出言拦阻。 回到玉女峰,二师兄一言不发地进屋去了。东方未明倒是在院中与傅兄、任兄两位酒友窃窃私语一番,把朝阳峰上的案情说给他们二人听。任剑南听完后也惊叹不已,“头颅不见了?此事确是离奇怪诞——小弟可半点想不出缘由来。东方兄当真不打算管了么?” 傅剑寒笑道:“未明兄只是瞧华山派的不顺眼,替人出气呢——” 东方未明做了个驱赶的手势,“去,去,你俩明日就要比武了,少管这些闲事儿。” 任剑南忧心道:“可若是凶手还混在华山上,只怕明日的武试也不会平静。” 东方未明也嗯了一声,“我也这么想。总觉得此人的目的……还尚未达成。” 这日傍晚,玉女峰上又是一翻闹腾——原来齐丽姑娘终于找到了。据说她昏倒在南峰的山道边上,因为被岩石遮挡、身上又被雪盖住,因此竟无人留意。找到她时虽气息如常,宛若熟睡,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关伟捶胸顿足,悔恨不已。东方未明赶过去给她扎了几针,少女才突然睁开了双目。 “是‘斗酒十千’。”东方未明嗅了嗅银针的尖端,解释道,“一种效力极强的迷药。阿丽姑娘可还记得什么?” 齐丽揉着后脑勺苦笑道:“人家……反正人家比文比武都不行,就想看看日出,阿伟又啰嗦……所以卯时多一点就自己去了。当时天还很暗,什么都看不太清楚,走到路上忽然脖子一酸,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呃……可是齐姑娘,你昏倒的地方是落雁峰啊;看日出不是应该去朝阳峰么?” “欸?人家还以为人家去的是东峰——”阿丽看起来快哭了。关伟赶紧连声宽慰她,又问她饿不饿渴不渴想要吃点什么。东方未明心里偷笑,不愿打扰二人,无声无息地走了。 出门后却见到封至德、丁长乐二人一脸严肃地往这边奔来,封至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不多话。他们走进齐丽的屋子,不一会儿里面便有吵架声传出。 东方未明知道这是华山派怀疑上齐姑娘了。倒也难怪,无故失踪这么久,连文试都错过了,怎么看怎么可疑。 但他越发感觉到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嫁祸于人,还有“斗酒十千”,这些事物传达给他的,都是与洛阳疑案相似的气息。 设局的人果然是老朋友吧。 高鸿飞之死,童大邦之死,鹞子翻身,下棋亭,谜一样的惨叫,失踪的头颅,被盗的弓箭……这些种种,到底有什么联系呢? 东方未明站在庭院中苦思冥想,忽然抬头瞧见江瑜立在一间客房门口,背后烛火通明,照出一片融融暖意。倒是他自己身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被夜色完全地包裹了。 少年冲他露出一个微笑,轻轻阖上了门。 TBC 第十二章 十二、 次日,东方未明吸取教训,一早便跟着二师兄上了落雁峰。武试正式开始之前,大家都先立在峰顶的一片比武场上,等候华山掌门公布昨日文试的成绩。来华山参加比试的各路少侠都到齐了——连本已退出比试的齐丽也来了,估计是为了避嫌。她身体还未完全恢复,立在树荫之下,唐中慧、王蓉和曹萼华三人都关心地聚在她身边问候。关伟立在树荫之外,一脸想过去又怕被女孩儿们排斥的模样。 何秋娟站在比武场的另一端。武当派的两名弟子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起先方云华想搭话,被她拔剑瞪了回去。西门峰和夏侯非立在场中互瞪,光是视线就已经大战过三百回合。唐门和八卦门的两位少主还是常年凑在一处,不知在嘀咕些什么。虚真小师傅闭目念经,十分专注。任剑南难得地和青城派的燕师兄说上了话——东方未明定睛一看,原来任兄将白晶剑摘了递给燕宇,燕宇也卸下佩剑交给对方,两人各自欣赏了一番对方的剑,难怪如此和谐。 “哎,想吃肉。” “……想看美人儿。” “你们俩跟我说干什么。”东方未明看着一左一右围上来的萧遥和陆少临,一个揉着肚子,一个哀怨地望着远方。“我又不能给你们变出一座屋子,一楼卖红烧肉,二楼是怡春院。” “东方兄身上真的没带什么画册吗?”陆少临捅了捅他,“全是字的也行。晚上熄了灯就睡,太无聊了。” “这个真没有。”东方未明说着又转向萧遥期待的双眼,“也没带吃的。倒是华山派自己养了鸡,要不萧兄找他们讨一只去。” “这……养鸡大概是留着下蛋的吧。”萧遥叹气道,“不会舍得宰了吃的。” 三人正聊着,比武场正面搭起的台子上终于走出几个华山弟子——包括封至德、丁长乐在内,陆续搬来三把椅子,请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和华山掌门入座。曹掌门作为东道主自然坐在正中,手里拿着一张写满了字的水纹纸。“各位武林同道,关于少年英雄大会的规矩,昨日已经宣讲过了。今日便根据昨日文试的成绩,宣布各位下场比武的顺序:武试分为甲、乙两组。甲组第一场,傅剑寒对——” 话刚到此,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破风而来,以雷霆万钧之势向曹掌门袭去。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台上台下的人都震惊了,但毕竟都是习武之人,许多人反射性地拔出武器,却还是来不及斩落那支飞箭——千钧一发之时,曹掌门身侧的弟子丁长乐猛地跳到师父之前,那箭便扎到了他的臂膀上。马上有三五个人围拢到他们身边。不知有谁大喊一声“箭上有毒!” 接着便传来曹掌门的惊呼“长乐!长乐你醒醒——” 东方未明眼皮一跳,飞身跃到观战台上。他粗暴地拨开面前的人,挤到丁长乐身边,先点住他右臂上行通往心脉的穴道,再将伤者扶起,挖出箭头,手掌按住后心,以内力将毒血逼出体外。此毒来势汹汹,以他的修为,不一会便出了一头汗——幸好此时一股温暖、浑厚的真气顺着他的手臂流入伤者的经脉中,东方未明转头一看,见是无因方丈,赶紧点头道谢。 “多谢方丈。” “阿弥陀佛,少侠救人一命,福报不浅。” 有大师帮忙,不一会儿便将毒素从伤者体内逼出,然而丁长乐也因失血过多,满面惨白地晕了过去。华山派的师兄弟忙七手八脚地将他就近抬进一间静室,唐门少主的妹妹唐中慧也过来帮忙,借给东方未明一套银针——他以针灸阻住丁师兄血气的活动,令他处于一种“龟息”的假死状态,再挥笔写下几味药材,让华山派的人去准备。 东方未明忙完一圈,这才回过神来,见曹掌门、几名华山派师兄弟都围在屋内,郑重地看着他。忽然封至德带头行了一礼:“东方少侠救我师弟,在下感激不尽。” “不敢当,封师兄客气了。曹掌门可受了伤?” “不曾。的确要多谢东方贤侄,长乐这孩子,实在是……多亏你及时相救。” 曹掌门眼眶微红,长叹道。“魔教妖邪着实可恶!曹某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东方未明点头不语,这时注意到手上还捏着那支挖出来的毒箭。“曹掌门,各位师兄,能否认出这支箭是——” “……是师叔的箭。”封至德道。 “可这箭头上的毒……” 东方未明很想舔一口确定一下,却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五毒赤焰体,于是犹豫不定。幸好这时唐中慧接过箭头嗅了嗅,道:“是‘见血封喉’。” “唐姑娘确定吗?” “我哥的飞镖上抹的都是这个。”唐中慧极有把握地道,“这种毒入口不死,碰到也没事,要沾血才毒发。” “师叔的箭本来从不涂毒的,定是被人偷去以后才……” 另一名华山弟子刘钰道。其他师兄弟也纷纷附和。 东方未明给伤者把过脉,留下几名华山弟子照顾他,自己便出门去了比武场。 虽然出了这样的变故,但各门各派的宾客既然已经上了落雁峰,武试还是照常举行。众人都提高了警惕,曹掌门身边总是跟着数名弟子;无因方丈和卓掌门也不坐在显眼的观战台上,大家干脆都聚到场边,这样比武之时每人提防一个方向,便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甲组自从傅剑寒下了场,便以一种十分惊人的速度替换着对手。王蓉、关伟、何秋娟、陆少临,纷纷在十招二十招之内便被傅剑寒不知名的快剑全盘压制,常常是莫名其妙就输了,毫无还手之力。乙组那边,西门峰和夏侯非棋逢对手,打得不可开交,甲组比完三四场了他们还没决出个胜负。东方未明注意到二师兄一直在抖腿,看来心中正焦躁不已,恨不能提早下场将他们两个都扔出场外。 “二师兄,有没有后悔文试做对的题目太多,不能多比几场啊——” 荆棘啐了一口,但显然东方未明完全说中了他的心事。 这时甲组那边任剑南上了场,方才拖慢了一些傅剑寒的节奏。铸剑山庄的剑法严谨中正,犀利凝炼又不失灵巧,正是千锤百炼的剑术;傅剑寒却是对手越强越来劲,若说任剑南的剑气有镇平五岳之势,那他的剑炁便有如一只鸿雁展翅高翔,几次要被白晶剑的锋芒击落、却都在危悬一线时翻身避开,最后履险如夷地越过山峦之巅,轻轻巧巧地落在峰顶——正合这“落雁”南峰之名。在场的曹掌门、卓掌门都是当世的剑术大家,皆被这一场比试吸引了过去,不住地击节赞叹。 任剑南在四五十多招左右落败,仍不失风度地抱拳道谢;傅剑寒也笑着还礼。下一个上场的是青城派的燕师兄。这又是一场鏖战——傅剑寒的招式总是跟着他的对手随心变幻,与青城派的观清百景剑战了个难舍难分。东方未明曾担心他“偷学”的青城剑法被人家瞧出一二,然而真正观战时才发现,自从傅剑寒创出那套新剑法,他从别处所学的剑招如“七星聚会”、“有凤来仪”等等也融会贯通到了自己的招式中,已经难分彼此,连那些门派自己恐怕都认不出他招式中的原型了。东方未明起先瞧得津津有味,但不知何时起,一个阴暗的念头慢慢浮上心间,戳得胸中一痛。 ——为何在场中比试的人不是我呢? 他忽然强烈地感到,自己和傅剑寒并不是一路人。 傅剑寒是天生的剑客,光芒四射,潇洒落拓,就算先前籍籍无名,经过这落雁峰上的一战,必会在整个中原武林中扬名。 而东方未明呢,虽然背靠着逍遥谷的盛名,却只会耍耍嘴皮子,或者偷偷摸摸地下个毒扔个暗器;文不成武不就,除了英姿勃发风流倜傥,与废物还有什么区别。 他正黯然神伤,只听比武场边又爆发出一阵喝彩——傅剑寒以看似随意实则刁钻的一剑破了青城派的得意招式“深竹翠隐”,燕宇亦全神应对,凭借一手极少在人前使出的“松风剑法”以退为进,出剑急如松涛浪涌,柔若清风绕竹;二人来回拆了三十多招,期间妙招纷着,层出不穷。东方未明低落地往角落里缩了缩,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懒于见人。 哼!我不要当大侠了。不如当个流浪的琴师,把那些侠士豪杰的事迹编成曲子,用十八摸的调调儿唱出来羞辱他们。 “苍龙盘桓越千岭,云程万里回雁鸣。紫电青霜群雄戏,意气凌云太华顶——” 他偷偷摸摸地编排着,肩上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掌。一转身,见是一位红衣似火的姑娘,手握单刀,生得肤白如玉,眼澄似水,十分明艳中还带了三分豪爽、三分英气。 “红殇——啊不秦护法?!” 秦红殇咳了两声,表情似乎还挺欣赏,“唤我红殇就好……那个,诗吟得不错。” 东方未明吓得差点咬着舌头。“胡乱诹两句而已,秦护法见笑了,哈哈哈哈……” “对了未明,你没参加少年英雄大会的比试?” 东方未明颓然道:“在下学艺不精,不能给师门丢脸。逍遥谷有我两位师兄便够了。” 秦红殇笑了笑,在他身旁坐下了。“不必灰心。武功什么的只需勤练不辍,总有出头之日。我的刀法在霹雳堂也称不上一流;父亲问我愿不愿成为本门护法之时,内心也是惶恐不已,生怕担不起这样的重责。然而即便如此,若我不能替父亲分忧,还有谁能呢?身为堂主之女,若只因自己武功不济事就把责任都推给几位长老,他们又如何能有重振霹雳堂的信心?” 东方未明抬起头,感激地看着她:“红殇,我懂你的意思。” “本事可以取长补短,担子却是推不得的。”秦红殇道,目光投向了刀光剑影的比武场,脸颊有些微红。“本姑娘要上场了。说了一堆漂亮话,若还是输了,你可不准笑我。” 东方未明站起来拍手道:“那我祝姑娘武运昌隆!输也好赢也好,秦护法必能战出霹雳堂的气度来!” 乙组那边,夏侯少主总算以一招之差击败了宿敌,然而也因消耗太大后劲不足、很快输在了霹雳堂秦护法手里。秦姑娘胜了一场,又负于八卦门少主商仲仁。然后总算轮到荆棘下场——顿时如砍瓜切菜一般,接连削平了八卦刀、唐门、丐帮等等对手;接着又连续胜了武当派的古实和方云华。他仿佛跟傅剑寒较着劲似的,出招速度一剑快过一剑,一刀强过一刀,许多对手压根接不住他十招快攻便惨败出局。曹掌门还道,以这样的速度,大概原本预计三天比完的武试,一天就能比个差不多了。 东方未明注意到方云华下场后眼带煞气,面上却仍微微笑着,又赢得了卓掌门的点头赞许,不禁暗暗摇头。 好在一直到这日的比武结束,再没有出现类似的行刺之举。到了傍晚,荆棘击败了最后一名对手——少林派的虚真师父,傅剑寒也挑战河洛大侠之子江瑜胜出。而最终的决胜局,便定在明日一早进行。 从南峰下去之前,东方未明又去探望受伤的华山派丁长乐。灌下两碗药和参汤后,丁师兄总算醒了过来,第一句话便是问:“师父没事吧?” 东方未明不免感动,道,“放心,曹掌门安好。华山派上下都严阵以待,定会擒住那名刺客。” 丁长乐点头,神情有些不安,仿佛沉浸在一股难言的愁绪中。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夕阳正渐渐下沉到峰峦之后,在云霞上洒下一片金红交织的光芒,有如鲜艳的锦缎一般。东方未明想到死去的高鸿飞,心道还真是一样水养百样人。他宽慰丁长乐道:“丁兄对师门真是忠心耿耿。华山派如此齐心,今后定会蒸蒸日上的。” 丁长乐笑了一下,依靠在床头,慢慢回忆道:“……我的父亲是一名华山脚下的挑夫,每日的工作就是给华山派和金天宫的道长们运送山下的物资。平时父亲的活计不多,只够全家勉强吃饱。六年前,也就是上一次少年英雄大会,父亲和同伴们有了一宗比较大的买卖,因为华山派要设宴招待武林同道,所以山下的肉类蔬果,还有茶叶美酒,都要靠人力挑上山去。父亲很高兴,还说多做几件活儿,新年就能给我们兄弟买新衣裳。结果……在一次经过苍龙岭的道上,忽然刮来一阵强风,父亲脚下一个趔趄,失足坠下;后来在山脚下寻到他的遗体……” 他说到这里,嗓子哽咽了。东方未明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陪着叹息一声。 “父亲过世后,家中没了顶梁柱;我大哥认为父亲是为了华山大会才死的,几次找华山派的麻烦,最后一怒出走,再也没有回来。母亲悲痛过度,卧床不起。幸好这时我师父几次上门接济,给家里送来钱粮,又请大夫来给母亲治病。后来我便恳求师父收我为徒——” “曹掌门真是个好人啊。”东方未明叹道。 “……是啊。恩师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东方未明转了转眼珠,道:“丁师兄,能不能再和我说点,关于童前辈的事呢?” “师叔他……射技出众,精通本门剑法;据说仅次于师父。平日深居简出,极少见人。” “那他性情如何?” “师叔过去脾气比较急躁,经常因小事与人冲突。但最近三年一直在东峰静修,人也平和了许多。不过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总有一日,我想……我要……” 丁长乐说到这里,眼睛半睁半闭,人已经非常疲倦了。东方未明不好意思再打扰他,便起身告辞。 大会的第三日。荆棘和东方未明仆一踏上落雁峰,便见前来观战的少侠、女侠和华山派弟子三五成群,都在窃窃私语,气氛十分沉重。东方未明随手拉过一人询问,才听说一个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丁师兄昨晚过世了。” “什么?!难道是毒性发作——” “并不是。”被东方未明拉住的华山弟子眼中有些悲伤,但更多的是惊恐不安,“师兄是被箭射死的。” 他冲到昨日丁长乐养伤的那间静室,门口已经挤满了人。一名年纪最小的华山弟子扑在地上失声痛哭。封至德等年长一些的师兄弟虽未嚎啕,却也难掩面上的悲意;女弟子如曹萼华等人纷纷以手帕拭泪,哭成一团。曹掌门被接二连三的命案弄得心力交瘁,又担心犯人还会再次行凶,与无因方丈、卓掌门商议后,决定将这最终决战推迟一日举行。一时落雁峰、玉女峰上人人自危,大家都想找出凶嫌,还死者公道;却不知从何下手。 东方未明心里也空荡荡的——昨日他还和丁师兄聊到过去之事,怎想到一夜过后便是如此收场?他还以为凶手的目标定是曹掌门,丁师兄仅仅是护师心切才有此一劫,可为何凶手连一个重伤之人都不放过?难道说,天意城本来的目的便是一个普通的华山弟子么?不对,不对,怎么想都太古怪了。 他好容易等到华山派师徒的情绪平静了些,便对封至德等人问道:“各位师兄,丁师兄到底是如何遇害的,可以告诉在下么?” 封至德看了一眼师父,回过头来道:“无妨。昨日晚间,丁师弟喝过一次药后,便躺下睡了。我们随师父回了玉女峰,只留了冯师弟在此地照应。冯师弟年纪小,有些贪睡,他见丁师弟睡得熟,下半夜便拿了一把木椅抵住门,坐在那张椅子上睡着了。静室的门窗都是从里面栓好的,并且师弟就坐着椅子抵在门的内侧,根本无法推开。冯师弟还说他睡觉很轻,若是有人晃动椅子和门,定能察觉。不过他就这么一觉到了天亮,什么动静都没有。今晨他醒来,发现丁师弟还是仰躺着榻上,咽喉插着一支箭……在下定要揪出凶手,将他碎尸万段,告慰师弟在天之灵。东方师弟,请助我一臂之力。” 东方未明沉默着点点头。他看了眼门口的桌椅,接着走到窗子附近,抹了一把雕窗上的灰尘;窗栓果然没有被动过手脚的痕迹。推开木窗一看,不禁咋舌——原来窗外便是万丈绝壁,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或许双手紧紧扣住雕花窗格,可以勉强挂在外面的墙上,但这个姿势实在累人,坚持不了多久。他又走出屋外,提气纵上屋顶——这间静室上方覆的是大片青瓦,并且似乎因为时间太久、瓦片紧贴下方的灰泥,相叠之处都紧紧地黏住了,很难拆出一个小洞来。 难道说,丁师兄是被房间里的那位冯师弟所杀的吗?但如果冯师弟是犯人,不会蠢到故意做出这种只让自己遭到怀疑的情形吧……倒不如把门打开,说自己被人下了迷药之类的。 还有那支箭。童大邦、曹掌门、丁师兄,用来行刺他们的武器都是羽箭。这是巧合,还是某人精心的设计? “暗器的祖宗,就是弓箭……使得再快,不开弓不张弦就射出去也绝无可能。” 关键时候,二师兄的话在耳畔响起来。然而昨日武试之前,聚集在比武场的各位少侠,却无一人做出可疑的“开弓张弦”的动作。那么当时那支箭,究竟是如何发出去的呢? 曹掌门宣布比武推迟后,参加大会的少侠们便先后散去了。东方未明坐在屋脊上,双手撑着下巴,凝视着空空荡荡的比武场发呆;少顷,一个熟悉的红影蓦地翻上房顶,坐到他身边。 “案子有眉目了?” “没呢。” 东方未明不耐烦地挥挥手,“明日就是武试的最后一场。我不能帮你打架;你也不用管这些。” “酒也不能帮我打架,可傅某若是三日无酒,便觉得身子缺了一块儿。”傅剑寒帮他把被山风刮得横飞乱舞的马尾理了理,“傅某虽不及未明兄聪慧能干,但好歹也能帮着打听消息,充个打手,助未明兄早日破了这桩疑案。” 东方未明眼帘一抬,道:“那我若是让你跟我去坑蒙拐骗,偷鸡摸狗呢?” 傅剑寒笑道:“昔日孟尝得以逃脱樊笼,全靠平日里结交了鸡鸣狗盗的义士。未明兄这是抬举我啊。” “说话算数。”东方未明站了起来,往东天的旭日一指,“剑寒兄,陪我去一趟朝阳峰吧。” “走!”傅剑寒跳下屋顶,还心情大好地唱了两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疯沓如流星。” 东方未明被他歌声中的英锐之气带得兴致一起,跟着和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TBC 第十三章 十三、 因为发生了新的骚动,朝阳峰反而冷清了许多。别院前后门外几乎不见人踪,只有一名弯腰曲背的老人在扫除新雪。 东方未明挨到他身边,边说话边比划道:“老人家,我受曹掌门之托,再来查访昨日童前辈的命案。能否带我再看一眼童前辈的遗体?” 那老仆一声不发地点头,领着二人进了屋,指了指厢房里盖着白布的尸身,随即垂手侍立一旁。东方未明蹲在地上,拉了傅剑寒一把,以极小的声音道:“你能不能把他引开?” “这却有些为难。”傅剑寒苦笑道。“引人说话之类的,傅某可不太擅长——” 东方未明一言不发,轻轻在他手背上写了一个“弓”字。 傅剑寒站起来走到老人身边,咳了两声,问道:“老人家,听说童老前辈有一柄家传的宝弓?” 老人还是仅仅点头而已。傅剑寒又道:“童前辈的弓箭原来收藏在何处,能否带在下去看看?”老人抬头翻了翻浑浊的眼珠,似乎花了好一会功夫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随即在前面引路,带他进了书房。书房的一面侧墙上钉着钉子,大约是原先挂弓和箭袋的地方。虽然看不出什么头绪,傅剑寒还是上上下下地把屋内都检查了一番。他在书架的某个花瓶中发现了几张揉成一团的油纸,上面隐约有些白色粉末的痕迹——他眉头一皱,心知这肯定不是什么白面或者石灰粉。那老仆在一旁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倒并不阻止。 他向那老人笑了一下,把花瓶摆回原处。这时东方未明冲进书房道:“傅兄,我们去下棋亭看看吧。” “好。” 两人穿过后院山路,依次通过鹞子翻身。傅剑寒连声赞叹好玩,跃跃欲试地想多爬几趟。东方未明却笔直地冲向石亭,仿佛后面有什么人追着似的。 到了下棋亭中,东方未明才从袖中掏出一团用手帕包起来的东西,慢慢在棋桌上摊开——帕子里裹的竟是一截人的手指。上面还套着个翠玉扳指。 傅剑寒不禁皱了皱眉。“何必,一定要切下来……” “这样比较好弄。”东方未明头也不抬地道,用离火玄冰镖的尖端一点一点插入扳指和皮肤贴合的缝隙里,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那指环褪下来。手指上原先戴着扳指的一圈皮肤看上去完全溃烂了,看起来很是不舒服。他解释道:“这玉指环内侧,被人涂了一层腐尸烈焰水。这样将它戴到人手指上,就会烧化皮肉,紧紧地黏住,造成一种戴了很久取不下来的错觉。” 傅剑寒马上反应过来:“未明兄的意思是——这具尸体,并非本人?” “是啊,反正没有头,衣服穿对了就行。还有尸体的双手肌肤,虽然看上去亦有不少皱纹,但也可能是用药水炮制过的。而且我们毕竟不是有经验的仵作,这天气又冷、尸体不容易腐坏,从外表很难判断一个人究竟死了多久。” “这么说那具无头尸体,是童大邦事先运到下棋亭里去的?” “不,不是运送尸体,而是前一个被害的人物就是死在下棋亭中——应该便是高鸿飞。此人身量和童大邦差不多,而且他有把柄掌握在天意城手中,不得不听命于他们。我猜测,事情的经过可能是这样:在我们到达华山前一天晚上,童大邦把高鸿飞约到下棋亭中,用箭射死了他,再将尸体用药水处理过保存起来——然后砍下头,偷偷运到山下。虽然通过鹞子翻身很难搬运整个人的身体,但若是只有头的话,就方便许多了。” “所以说,那位童师叔——还活着?” 傅剑寒激动一拍石桌。“这样便解释得通了。我方才在他的书房发现了一些药粉——恐怕就是销魂极乐散。也就是说,童大邦此人也是天意城的傀儡,然后高鸿飞便是死在他手上——随后他一直将尸体藏在下棋亭附近。当华山派大师兄第一次下到这里时,他用龟息一类的功夫闭住气息,伪造了伤口,让人深信不疑他已经死了;待华山弟子离开后,马上用事先已经换好衣服的尸体替换了自己,接着以假死遁。消失的弓箭自然也是他自己事先藏起来的,作为最拿手的武器,又适合远距离偷袭行刺。唯有一点我还没想通……此地太过空旷,只要云雾被吹散,即便从远处的山道上也能一眼看清,童师叔是如何藏起高鸿飞的尸体的?难道是利用地上的雪?” 东方未明沉思着在下棋亭的血泊周围来回走动,“下雪,是文试前一日夜里才开始的;而那日白天,我在雕像上看见人头时,高鸿飞的尸体应该就已经在这里了。这一整天的时间,即便把尸体用油布、麻袋之类的东西盖好,万一被华山弟子或者那名老仆看见,通往下棋亭的山道上隆起一块儿,起了疑心下去一探,不就全完了。不过,我听丁师兄说起他们把遗体运上东峰的办法时,突然想到一个主意。高鸿飞的尸体,可以藏在布袋里,然后用绳索悬吊在悬崖侧面——绳子的一端就绑在这亭子里的石柱上。这样唯一留在地上的只有一根细细的绳索,从远处便怎么看都看不出来了。” 傅剑寒一锤手心,“有理。我看他多半就是这么做的。”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我总觉得这个解释,太简单了。” 东方未明小心翼翼地走到距离悬崖不到半尺之处,低头向下俯瞰,“如果当真是童大邦假死脱身,用高鸿飞的尸体替换了自己,那么登山的时候,山道旁的那个头颅,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若是想更好地实行那个偷天换日的计划,难道不该早早地将头扔下悬崖,让人找不到证据吗?高鸿飞有头而无身,童大邦有身而无头——不是让人一下子就联想到原因了么?何况别人都没有看到人头,偏偏摆在我面前;莫非幕后黑手还好心提示我不成?另外袭击曹掌门的是‘箭’,杀害丁师兄的凶器也是‘箭’,而童大邦偏偏又是使用弓箭的好手,这是否又是一种暗示?一切线索都指向一个缘由——童大邦还活着。但这种送到我眼皮底下的谜底,我偏偏就无法相信。” “未明兄的意思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高鸿飞是蝉,童大邦是螳螂,那么杀死他的真凶,就是‘黄雀’。” 傅剑寒道:“你认为,童大邦还是死了?” “正是。这样才能解释那一声‘惨叫’的由来。他不惜假死才逃离此地,大喊一声吸引别人的注意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但他的尸体又哪儿都找不到——我当初就想过,下棋亭三面绝地、一面通往东峰,如果童师叔没有爬上去,那他的去向就只有一种——”东方未明指了指脚下的悬崖。“下面。” 傅剑寒猛然会意,三步并两步地跑到鹞子翻身之下,扯了扯从上方垂挂下来的铁链,又往上爬了两步。“你是说,当时这条‘路’被人做了手脚?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过前日华山派的那个大师兄不是从上面下来过一次,来确认童大邦的生死么?他通过这里的时候可完全没发现什么异常……难道说,真凶就是他?!” 东方未明道:“我也觉得此人可疑。不过昨日曹掌门遇刺时,封师兄和丁师兄都是站在掌门身后的,而那支箭却是从前方射来;站在后方的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或许他还有其他同伙?” “如果他需要同伙,那他就不该那么着急地害死童师叔。毕竟童大邦的射术高明,可以配合他完成行刺的计划。之后再让这个人消失就是了。” 傅剑寒摊手道,“那傅某可实在想不明白——毕竟我们谁都没有见到童大邦的尸体,或许他的确没死?惨叫一声虽不自然,但也可能是他故意为之,引人生疑?生生死死,真真假假,谁又说得准呢?” 东方未明抱头蹲到了地上,“你这个人真烦,越说我越糊涂。” 他低头正对着地上的一滩血迹,喃喃道:“箭……箭头有毒……见血封喉……” 忽然他猛地站了起来,揪住傅剑寒绑在衣服外的带子。 “我需要耗子。你能给我耗子吗?” 傅剑寒苦笑道:“……傅某又不是专门养耗子的。” “我不管,现在就要。” “其实未明兄只想要活物试毒对吧?那我随便捉点什么……这华山上的飞禽走兽总能猎到吧……” “要快,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要不我们去偷华山派养的鸡吧。” “咦?” 东方未明离开之前,从鹞子翻身处的铁链上刮下来许多铁锈粉屑,用手帕包好了,小心翼翼地踹在怀里。接着两人回了玉女峰,蹑手蹑脚地接近华山派的后厨——柴房后面有个用篱笆圈起来的庭院,里面养了十几只蛋鸡,都在悠闲地踱步,或在地上抓刨,啄食谷粒。还有一只打鸣的公鸡,红冠长尾,生得十分威武。 两人屏住气息,藏在房屋侧檐下面观察情况。傅剑寒为难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道:“那个……一定要偷吗?不然我们直接和管后厨的大娘商量一下,请她行个方便?毕竟未明兄是在为华山派的事操心嘛。” “要是找华山派的人讨要,势必要解释我要用这只鸡干什么。”东方未明小声道,“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对毒物很精通。这华山上,并不全是朋友。” 傅剑寒被他说服,心中充满了为兄弟牺牲面子的情怀,大义凌然地道:“要哪一只?” “给我抓那只公的。” 傅剑寒一想不对啊,这么多母鸡丢了一只也不是很显眼,但只有一只公鸡你却偏要把他偷了,这不是找事吗?“母鸡不行?” “就算你去捉母鸡,公鸡也一定会来啄你的。信我。”东方未明恳切道,“况且这公鸡站的位置好比众星拱月,你若有能耐将它偷出来,就好比万军之中直取上将首级——是不是特威风!特豪迈!!” “……”傅剑寒用手捂住脸,平静了片刻,方才面无表情地道:“那我去了。” “去吧!风萧萧兮——易水寒——” “唱这个不太吉利吧……”傅剑寒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东方未明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稻谷:“壮士拿好,樊於期的头。” 傅剑寒抹了把冷汗,身子一纵,将侠影诀的轻捷、急促发挥到了极致;冲进鸡群中又变幻了三种步法,身子倾斜、右手贴地一捞,便将那只公鸡抄在怀中;远远看去就像一阵风把一团毛球吹了起来。但那公鸡也不是善茬,十分地好勇斗狠,在他怀里扇翅扑腾,尖喙乱啄;几乎要飞起来用鸡爪猛蹬一脚。他一时拿捏不住,慌乱中喊了一声“未明兄接着!” 就顺势把公鸡抛过去。 “哇别给我!”东方未明急得大吼,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双手夹住两只翅膀的根部,拿得离身子远远的。那鸡的脖子一伸一伸,老想啄他的手背——这勾起了未明恐怖的回忆,马上反手将公鸡扔回给傅剑寒,“——千万别弄死了!” “什么动静?!”后厨里,一位胖墩墩的大婶儿抄着擀面杖跑了出来,远远地瞧见一地鸡毛和两个奔走如飞的背影,登时大怒,“站住!小贼!!!” “……这大婶轻功好强啊!!” 东方未明一边跑一边叫苦不迭,“不愧是华山派!跑山路都和平地一样——” “未明兄,未明兄你帮我拿会儿可好?” 傅剑寒不断地扭动脖子和肩膀,险险避过尖喙的一再攻击。“这鸡的速度好快!堪比点苍派的追魂七剑——” “剑法不是你的强项么!我对抓鸡更不在行——”东方未明边跑边说。这时院子里刚好走出一名锦衣白发的俊俏公子,险些被他一头撞倒。“傅兄,东方兄,你们这是——” 东方未明连声道:“剑南兄救我们!”然后身子一闪,绕着任剑南打了个转,拐进了通往院落之间的小路;傅剑寒也紧随其后,眨眼功夫便跑得不见踪影。任剑南不知所措地站在岔路口,没多久,后厨大婶便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这位少爷,有没有看见两个偷鸡小贼?!” 任剑南哀叹一声,掏出袖子里的锦囊,“他们二人……是在下的朋友。大娘,那只鸡要多少钱,在下照价赔偿。” “倒不是缺几个钱!!”大婶儿还是怒不可竭,“整个玉女峰就这一只会报晓的鸡,他们偷去煮了也好炖了也好,这峰上靠什么叫人晨起?!” 任剑南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我那两位好友,虽有时行事古怪,却都有一副侠义心肠,绝非偷窃成癖之人。他们一定要那只公鸡,想来必有什么用处。我先给大娘赔罪了。”说着将一锭银子塞进大婶儿手心。 “有什么用处?除了炖能有什么用——”大婶儿愤愤地接过银子,蓦地脸色一变,“难道说……要公鸡血来驱邪么?咦——”她好像想到什么,慌慌张张地回去了。 大婶走后片刻,东方未明和傅剑寒才静悄悄地从任剑南背后的屋子里探出头来。公鸡被他们捂得蔫蔫的,但东方未明把它从床下拉出来时,还是被狠啄一口,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任剑南忍俊不禁道:“东方兄,傅兄,能否给小弟解释一下事情的始末?” 傅剑寒把身上的鸡毛一片片拈下来,摇头道:“傅某也不清楚。不过为兄弟赴汤蹈火,是不需要理由的。” “你不过偷了一只鸡而已,不要搞得好像刺秦回来一样好吗?”东方未明道。 “还不是你先开始唱易水寒的……”傅剑寒帮忙摁住鸡身子。 东方未明从怀里逃出那一包铁锈粉,往鸡身上洒了些许,公鸡看上去毫无反应。他又用飞镖在鸡冠上轻轻划了一道伤口,再往伤口处洒了一把铁粉。那只鸡先是原地打转了一会儿,转着转着,便倒地不动了。 “死了吗?”任剑南惊道。 “死了。”东方未明拎起鸡翅膀晃了晃。“见血封喉。” “是那人动的手脚?”傅剑寒问。东方未明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挥手道:“走,跟我上落雁峰。” 他话一落音,人已经飞出屋外,运起金雁神行的功夫向南峰疾奔。傅剑寒和任剑南只好一头雾水地追了上去。 东方未明到了昨日举行武试的比武场,瞄准场边的一株大桧树抱了上去,手掌拍掉树干上的一些积雪,一寸寸地仔细摸索;忽然欢呼一声:“找到了!” 傅剑寒凑过去一看,见树干在距离地面三尺左右的位置有一道刀痕,刀痕下方则是一个圆形的小孔,似乎是被钉子刺出来的。东方未明腿脚不停,发现了这个之后马上又窜到丁长乐遇害的屋子背后,单手扣着雕花窗格,另一手比划着什么。此时落雁峰上还留着几个华山弟子,都用一种看见稀罕物的眼神打量他们。 东方未明仿佛浑然未觉,一把抓住一名华山弟子的衣袖,问道:“这位——刘师兄是吧,曹掌门现在在何处?” “师父已经回了玉女峰。” 东方未明啧了一声,放开他对傅、任二人道:“我们快回去吧。”言毕又撒腿跑了起来。 任剑南哭笑不得地边追边道:“东方兄,你帮着小弟锻炼轻功,确是大有助益,不过,好歹解释一下缘由如何——” 东方未明道:“来不及了,一会儿再说;到时候只怕你们嫌我解释得太多。” 三人再次踏上玉女峰,时候已接近正午。东方未明径直走向华山掌门所居住的主屋,却见院子里已经围了一群人,包括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华山派的几名弟子,以及参加少年英雄大会的各派少侠。曹掌门正和武当卓掌门争辩着什么;他的大弟子封至德和爱女曹萼华站在他身后,提着一只沉甸甸的木箱。 “发生了何事?”东方未明走到看热闹的小师妹身边,低声问。王蓉道:“他们在劝曹掌门提前打开少年英雄大会的奖励,拿出那件金蚕宝衣穿上哩。” “咦?宝衣?” 任剑南道:“这件宝物小弟也听家父说过。似乎是由乌金丝、天蚕丝和头发混合织成的一件宝衣,穿在身上刀枪不入,任何兵刃都伤他不得。原来被当做少年英雄大会的奖品了。” 只听卓掌门道:“曹兄,事发突然,魔教又用心险恶,我们将这件事明明白白地告诉诸位少侠,他们定能了解的。” 华山弟子也纷纷劝道:“是啊师父。师父就穿上这一二日,待到大会结束、拿住刺客,再将宝衣转交给比试夺魁的少侠,这样两不耽误,旁人也不能责怪华山派失礼……” 曹掌门却道:“刺客尚不知藏身何处,各位来我华山的宾客都没有宝衣,偏老夫一人独善其身,如此贪生怕死,岂不叫各位武林同道笑掉大牙!” 无因方丈道:“阿弥陀佛。事发非常,那刺客的目标显然就是曹掌门,而非他人;因此曹掌门穿上宝衣,方能挫败他们的计划。曹掌门实在无需介怀。” “是呀,爹。”曹姑娘也劝道,“您为了华山派打算,穿着宝衣也好擒住刺客,为丁师兄报仇。”她打开箱子,将那件遍体黑黝黝的衣服取了出来。 曹掌门耐不住周围人的轮番劝告,终于双手伸开,打算将金蚕宝衣披上。便在此时,只听人群中冒出一声大喊:“住手!!” 众人都吃了一惊。只见一名蓝衣短打的少年嬉皮笑脸地拨开挡路的人,从院门外挤了进来。“那个——曹掌门,久闻金蚕宝衣盛名,但百闻不如一见,在下实在很想亲手摸一摸这件宝贝,不知可否?” 他嘴上问着“不知可否”,人已经嗖地窜到院中,双手摸了上来。曹掌门等人被他弄的莫名其妙,但也正因为太奇怪了,反倒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倒是人群中浮起一阵嗡嗡的议论,有的是惊奇,有的是讥笑,有人怪声叫道:“东方少侠——见到宝衣就没了魂,也太不要脸了吧!” “唐冠男你闭嘴。”东方未明头也不抬地道,双目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指,“你过来看看,这上面涂的,是不是见血封喉?” 唐门少主被他唤地一愣,随即怒气冲冲地冲进来——却见东方未明从宝衣的肘腋之处,陆续抽出十几枚半寸长短的细针,摆在摊开的手掌上;细针通体乌黑,与乌金丝编织的宝甲浑然一体,极难察觉。他极不情愿地拿起一根嗅了嗅。“是见血封喉,那又如何?!” “没你的事了。”东方未明冲他挥挥手。唐冠男气得七窍生烟,“东方未明!你小子——” 他来不及说完,华山弟子已经大呼小叫地围了上来:“这针是怎么回事?!” “有人要害师父?!!” “唐门!是唐门的人干的么?!!” 唐冠男怒极攻心,正要发作,东方未明却摇头道:“这件宝衣作为大会奖品,一直保存在曹掌门屋里,今日之前唐少主应当没有机会碰到才对。” 唐冠男这才松了口气。另一边曹掌门和无因方丈、卓掌门互相望了望,皆是面沉如水。曹萼华双手掩面道:“天呐!我险些害了爹——” 无因方丈道:“阿弥陀佛,东方少侠又阻止了一件阴谋惨祸,实在是功德无量。” 曹掌门问道:“东方贤侄,你救老夫一命,老夫十分感激。不过,你是从何得知——” “曹掌门,你托付在下的事,终于有眉目了。”东方未明的目光从院子里的几人面上一一溜过。“杀害童前辈、丁师兄,以及两次想要谋害曹掌门的凶手,就在这玉女峰上。” TBC 第十四章 十四、 “三位前辈,各位师兄弟、好朋友,不知诸位听说过天意城吗?”东方未明立在院中,徐徐道来。“那是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不知从何时兴起,也不清楚有何目的;但据说只要出得起价钱,无论朝廷要员还是斗升小民,魔教妖邪还是正道侠士,没有他们暗杀不了的人。” 无因方丈道:“阿弥陀佛,老衲亦有所耳闻。天意城以人命为买卖,造下杀孽无数,实乃武林之祸患。” 东方未明向方丈点点头,又转向他身边的武当卓掌门,低头行了一礼。“此事卓掌门是最有切身之感的了。上个月在洛阳附近,卓掌门遇到的刺客,正是天意城杀手。当时在下正在追查一件与天意城相关的命案,需要人证,因此贸然出手劫走了那名凶嫌。虽然刺客后来服毒自尽,但到底是在下行事莽撞,冒犯了武当派,还请卓掌门恕罪。” 卓人清点头道:“此事云华和实儿亦对我转达了,东方少侠无需挂怀。” 东方未明继续道:“那名杀手自尽后,我从他身上搜出几封密信,其中有一张任务书,与华山派相关。任务书上命此人易容后混进少年英雄大会,然后相机行事。虽然这名杀手已死,但在下十分担心天意城还有其他杀手也接到了相同的任务,所以才特地赶到华山,希望阻止此事。” 说话间聚在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几乎玉女峰上的所有人都挤在了这个院子里。连荆棘都从客房里出来了,站在人群之中。东方未明话说到这里,刚好看见二师兄一口咬断了嘴里叼着的草茎,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讪笑着缩了缩脑袋——幸好二师兄明天还有一场比试,就算气愤他隐瞒了很多事,反正今天应该不会使出全力来揍他。这时人群之中响起一个抑扬顿挫的声音,“慢着,易容?也就是说——华山上的每个人,都有被杀手冒充的嫌疑?啊——难怪东方兄那时候会那样问。” 东方未明冲说话的人拱了拱手:“陆兄,各位兄弟,先前得罪了。” 陆少临摆手笑道:“兄弟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曹掌门道:“所以,眼下东方贤侄终于找出这个易容的杀手了?” “不错。” 东方未明道,“在下愚钝,不能防患于未然;然则此人一再行凶,终于暴露了自己。在下就先从童前辈遇害一事说起。最先看到那具无头尸身时,我便起了怀疑——虽然衣服相同,但此人究竟是不是童前辈呢?虽然封师兄确认过童前辈当时已死,但气息断绝、心搏停止,都是可以通过内功伪造的。另外童前辈手上那枚玉扳指,方才在下强行将它摘了下来,发现扳指内侧有涂过剧毒药水的痕迹,将手指上的皮肤都烧坏了——这反过来证明,朝阳峰上的那个无头尸体,绝非童前辈本人。有人选了一具和童前辈身材相似的尸体,将他穿上与前辈一模一样的衣服,手上的皮肤也用药水炮制过,再套上抹了药的扳指,这样便可以假乱真了。” 此话一出,华山弟子之中顿时有如炸了锅一般,惊呼、议论之声切切不止。曹掌门对他们做了个手势,道:“东方师侄,你的意思是,老夫的师弟尚在人世?” 东方未明道:“我想在封师兄离开下棋亭之前,童前辈的确还活着。或许他的计划确是以尸体代替自身,待华山派师兄弟离开之后再逃上东峰。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何封师兄和曹姑娘会听到一声惨叫呢?如果是童前辈自己喊的,难道不是把人给引来了么?所以我推测,那声惨叫,便是童前辈真正遇害的时候。” 封至德不由得插嘴道:“遇害?可是那个时候,后院到下棋亭明明空无一人啊?” 东方未明道:“的确如此。所以童前辈大概是,失足落下悬崖的吧。” “失足?落下??” “当然不是真的失足。鹞子翻身本来便是十分惊险的地方,又是从下棋亭到东峰上的必经之路,所以童前辈若是想上东峰,只能从那里走。如果有人在这条路上做一点手脚——令人失足坠崖便是很容易的事了。” “做手脚?怎么做?”封至德皱眉道。“在下通过鹞子翻身时,可没发现任何问题。” “这就是真凶的高明之处了。”东方未明道,举起了手上的小针,“见血封喉。这种药水可以用手触碰,却偏偏不能碰伤口,沾血即毒发。在鹞子翻身处的那道借力的铁索上,就涂满了这种毒汁。这样封师兄或者其他人仅仅是握住铁链,并不会中毒;然而当时童前辈手上,恰好有一道伤口——” “……你又是从何得知?” “因为他需要血。我看到那具无头尸体时,无论是背后的箭伤还是被脖子的断口,都有粘稠的新鲜血迹,衣服也被血洇湿,看上去像刚流出不久的一样。实际上,那是童前辈为了让尸体看上去是新死的,特意割破了掌心,让自己的鲜血滴落到伤口附近造成的。” “为何一定是掌心,而非别处?” 这次倒是傅剑寒出声问道。 东方未明对他笑了笑,“伪装尸体要放不少血,但偏偏马上就要通过考验臂力和腿力的鹞子翻身,如果割在手臂或手腕上,一会儿使不上力,岂非危险了。” “那手背呢?” 东方未明伸出右手,做“鹰爪”状,让人看见手背处隆起的筋络。“傅兄也是用剑的。这几根手筋,关系到手指的屈伸灵活;剑客怎能不爱惜?而且实战中也常有剑交左手的情况,所以左手最好也不要弄伤。总之,我猜测童前辈当时割破手掌放血,是事先深思熟虑过的。” “那他何不用衣服包扎伤口,再爬铁索呢?” “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的衣服是绸缎的吧,缠住伤口反而容易打滑。何况当时时间很紧,他摆放尸体、放血布置已经花了些功夫,又不知华山派的弟子何时会回来,只想尽快通过鹞子翻身爬到东峰,情急之下便中了凶手的计策——” “你口口声声说凶手,凶手究竟是何人?”封至德又不耐烦地打断道。 东方未明撇了一下嘴角。“童师叔以假死遁,这件事必须有人配合——否则当时在东峰上练剑的四位师兄,只要有任何一个留在后院山道上,不就把他‘死而复生’的情形瞧得清清楚楚?所以,必须有人将所有华山弟子都支开,方能留下只剩他一人的机会。” 这话一出,几名华山弟子左右看了看,忽然一致把目光投向了他们的大师兄。封至德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满面通红地道:“你怀疑我?!!出了那种大事,通知师父、防止别派的人跑上东峰,不都是很自然的事么?!也是我作为华山首徒该当履行的责任!” 东方未明点头道:“作为华山派大师兄,封师兄的行动的确没什么好指摘的。况且第二天曹掌门遇刺的时候,封师兄立在掌门身后,肯定无法射那一箭。” 封至德这才冷静下来,哼了一声。就听东方未明话锋一转,跳过先前的凶手不提,说到了次日武试时候的事。“当时射向曹掌门的那一箭,是从演武场的正面飞来的。落雁峰是华山极顶,四面没有可以埋伏的地方。所以向曹掌门射箭的人,应该就在演武场附近才对。但当时站在场中的人,没有一个做出了拉弓射箭的动作——否则早就叫人给发现啦。” 曹掌门点头道:“不错。” 东方未明继续道:“但今日我才突然想到——真凶为何要偷走童前辈的弓和箭呢?他是做好计划要杀人的,为何不自己准备武器?其实弓箭同时被窃,只是为了给人一种印象——看到箭,就想到弓;想到弓,就又想到童师叔——一来将杀人的嫌疑引向别人,二来,也让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被盗的箭就是用被盗的弓射出来的。然而实际上,刺杀曹掌门,和杀死丁师兄,凶手用来射箭的武器根本就不是弓!” 封至德道:“不是弓?那是什么?” “不是弓,而是弩。弩相比弓有个最大的优点——可以将控弦和发射两个动作分开,因此,容易设置机关。” 东方未明指着院中的一棵松树道,“比如说,可以在树上事先架设好一架弩机,将弦撑开,但控弦的机括上系了几股天蚕丝编成的细绳;这样的绳子又细又透明;却有足够的力道,可以拉住机括不放松。然后将绳子拉紧,顺着树干牵引下来,牢牢地绑在一颗扎在树干里的钉子上。当时恰好又下过雪,这样的机关简单却又很难发觉,需要发箭的时候只需拿刀子一划,割断细绳,箭就会被弩弦弹射出去了。落雁峰的一棵大树上,便留下了这样的刀痕。” 任剑南恍然道:“原来东方兄让我们看到的痕迹就是这个。” 东方未明对他点头,“同样,杀死丁师兄的时候,用的也是弩。那个房间虽然门窗紧闭,然而窗子上还是有孔格的,而且屋内还曾点着油灯。虽然临窗一面是绝壁,但人可以一手扣住窗格,一手发射弩机——这也是用弓和箭做不到的。” 一名华山弟子插话道:“但……丁师兄是仰面躺在床上中箭的啊?” “很简单。”东方未明道,“只要在外面唤一声就行了。那日冯师弟吃的食水里面大概被人下了迷药,所以睡得很熟,但丁师兄的参汤里却加了让人清醒的药。所以丁师兄下半夜醒来,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喊自己——于是勉强撑起来一点,扭头往外看——这样从窗口射入的箭便刚好刺进他的脖颈正面。”他说着再次转向曹掌门,肃然道:“此人必定是他熟悉的人。” 曹掌门捋须不语,显然东方未明语中的暗示让他心烦意乱。封至德也道:“东方师弟,你的意思是凶手可能就在华山派中?” 东方未明道:“封师兄应该很清楚吧。事先在鹞子翻身的铁链上涂抹毒药,或许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然而童师叔遇害那日前一晚偏偏下了雪,如果毒药是事先抹上的,定会被雪水洗去不少,效力就大大减弱了。所以,在早晨雪停之后到惨叫声响起之前,必有人重新在链子上抹上了见血封喉。当天是文试,除了华山派的四位师兄弟,曹师妹和童前辈的老仆之外,还曾瞧见别的什么人上过朝阳峰吗?!” 封至德犹豫道:“……不曾。但或许你口中的天意城杀手有什么特异之术,瞒过了我等的眼睛。” “这也是有可能的。但如我方才所说,这个杀手假意配合童前辈的假死计划,所以他需要设法将华山派的师兄弟都支走,让后院没有别人,童前辈才方便行动。这也是华山派以外的人做不到的吧。” 封至德怒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在怀疑我——” 东方未明摇摇手指,“封师兄,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当日你让刘师兄去报信,丁师兄和黄师兄去封路;假如曹师妹没有扭伤脚踝,你会让她去做什么呢?” “这……”封至德一愣,“师妹不必特地做什么吧,有我等便够了……” “不错。曹姑娘轻功不强,也没法用蛮力挡住非要上东峰的人;而且曹姑娘是掌门千金,各位师兄平时对她都十分照顾,哪怕是封大师兄也不好强命她做些什么的,是不是?但如果曹姑娘没有伤了脚,封师兄多半就会留在那条山道上了。说不定还会和老仆一起试着将师叔的尸体搬运上来。封师兄看似是对师弟发号施令的人,但其实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可以预测的;而另一人的行动才是控制全场的关键。这个人,是文试那日在朝阳峰的人,也是武试那日站在比武场边树下的人。此人是个真正的操纵人心的高手;他甚至人都不必在那里,便对童大邦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东方未明终于伸出手臂,凌空一指, “曹姑娘,就是你。” 这话一出,玉女峰上仿佛炸开了锅。华山派从掌门到弟子都急红了眼,封至德看上去比他自己被怀疑时还气急败坏。 “……你胡说什么?!!” “怎么会是师妹——” “萼华,萼华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连荆棘也出声道:“东方未明你少胡说八道——” 东方未明不紧不慢地道:“真正的曹姑娘,肯定做不出这样的事。问题在于,她真的是曹姑娘吗?” 华山派想到了他之前所说的“易容”一事,顿时安静下来。 东方未明坦然与瞧上去泫然欲泣的曹萼华对视,道:“各位想想,文试那天早晨,能在鹞子翻身的铁链上抹毒,必然要有单独行动的机会。而当时只有三人曾有过这样的机会——一是师叔的老仆,他可以趁大家还没有上山的时候下手;但他却无法在出事之后把其他人都支走。二是封师兄,他第一次下到下棋亭查看童前辈的尸体,一举一动都被师弟师妹盯着,如果在通过鹞子翻身的过程中往铁链上抹毒,也太冒险了;而第二次一个人冲出去时,已经是惨叫声响起之后了。第三人就是‘曹姑娘’,她送饭进屋,到出来告诉各位师叔不见了,这段时间都可以自由行动——哪怕时间很短,若只是往铁链上倾倒见血封喉的汁液,却也足够了。同样,昨日的武试前,利用弩箭机关的人必是当时站在树下的人。我记得那日树下有曹姑娘,齐姑娘,唐姑娘和小师妹四个。但文试那天,我爬过那棵树,当时树上并没有任何机关。所以说,机弩必是文试结束后的那一晚安置上去的。当晚齐姑娘中了迷药,气虚体乏,恐怕做不了这种事。小师妹我已盘问过,定是本人;唐姑娘也是同样。并且如果是唐姑娘下的手,她又何必特地告诉在下箭头上抹的毒是见血封喉呢?那么剩下的一人——不就只有曹姑娘了么?再加上丁师兄是被熟人唤醒,从窗外射杀——这个人定是他很熟悉,却毫无防备之人。能在金蚕宝衣上做手脚,想必也是事先知道这件宝衣的存在、能自由出入曹掌门的主屋的人;来华山参赛的诸位少侠,许多人在今日之前都不知道金蚕宝衣是英雄大会的奖品之一。这几件事加在一起,能做到的除了曹姑娘,还有别的人选吗?” 他越说越快,院中之人都被他话中挑明的事实惊呆了,一时来不及反应,只好慢慢咀嚼话里的意思。 “这几件案子的最高明之处,就在于‘曹姑娘’始终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举动,却总有人在不自知的情况下配合她完成计划。她只需‘扭伤’了足踝,便能将当时的所有人,包括封大师兄,同时调离后院。还有,那日我问封师兄如何确定那具无头尸体便是童师叔,封师兄起初只说自己亲眼所见,抬头看了一眼曹掌门的方向才想起死者手上戴的扳指——后来我才明白,封师兄看的不是曹掌门,而是曹姑娘!而曹姑娘当时好似无意中动了动手指,于是提醒了封师兄,想到师叔的扳指来。” 东方未明转向眉心皱成一团的荆棘,道,“二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参加文试的那天,早上起来,我们两个都曾看见曹姑娘从窗外经过?” 荆棘勉强点了点头:“不错。” “曹姑娘住的是华山派的主屋,与客房有一段距离;除非她进出院子,否则我们不可能看到。问题在于,她到底是从外面进来,还是从里面出去?那时大约是辰时刚过不久,天才蒙蒙亮;若是为了出门,那么曹姑娘去了哪里?她当日并不需要去南峰参加文试;若是去东峰送饭,那为何花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到?所以说,当时曹姑娘不是出门,而是刚从外面回来。也就是说,在天亮之前,曹姑娘摸黑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对于真正的曹姑娘来说,有可能吗?丁师兄说过,华山有些险路,曹姑娘白天都不敢走的。更别提夜路。”东方未明说着跨前一步,对“曹萼华”道:“你若坚持说你是曹姑娘,敢不敢让曹掌门摸一下你的脸?!” “曹萼华”愣了一下,又转头看向急切凑过来的曹掌门,眼神忽然变了。她慢慢撕下脸上的一张面皮,露出了口含冷笑的真貌,嗓音也变成了男子的。“东方未明,你果然不简单。” 看到那张面具下的脸,华山派师徒和东方未明都原地愣住了。 “你是……你是!!”封至德哑着嗓子道。 “不错,我就是被华山派害死的挑夫丁琼之子,丁长生!” “长乐师弟明明是你的兄弟吧!为何还要害死他?!!” “我没有这种认贼作父的弟弟。”丁长生一字一顿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既然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保护老贼,那我就遂了他的愿,送他舒舒服服地下去。” 封至德大喊道:“你少败坏华山派的声誉!你父亲明明是失足落下苍龙岭——” “那根本不是意外!!”丁长生恨恨道, “六年前的一天,我父亲挑了几十斤重的担子上山,在华山道上行走,无意中碰到了同路的童大邦。此人硬说我父亲弄脏了他的衣服,两人争吵起来;当时经过的几个江湖人劝解了几句,有人随口嘲笑华山派的气量太小,和不懂武功的粗人过不去。没想到就是这件小事,让姓童的老贼耿耿于怀。我父亲的同伴亲眼所见,童大邦趁我父亲通过苍龙岭,向他射了一支箭!那老贼奸诈至极,因为那支箭并不是为了射中我父亲,而只是在他身边带起一阵利风!!苍龙岭上行走,容不得半点疏失——我父亲心慌躲避,这就被逼下了悬崖!” 此话一出,华山派师徒默然无语,显然确实有人知道内情,或者了解童师叔的为人。 “父亲出事以后,没有一个人替我丁家出头鸣冤。我将此事告到华阴县县衙,那些官差却道,我父亲身上并没有利器伤痕,显然是失足坠崖,不能怪别人。那些目睹了此事的路人,谁都不肯出面充当人证。华阴县县令还振振有辞地道,华山派是名门正派,因为他们行侠仗义、铲强扶弱的威名,方能保得一方平安——说我诋毁华山派的声誉,就是希望县里出乱子,和盗贼没什么两样!!!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我兄弟宁死也要保护的门派!不愧是伪君子的徒子徒孙!!” 丁长生说到这里,华山派师徒都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几名小弟子已气得满面通红,长剑出鞘——华山派最忌惮“伪君子”三字,更何况是在众人之前被挑破了多年前的丑事。曹掌门面带羞惭之色,却仍出手阻住自己的弟子,道:“六年前的事……竟有这般内情。华山派有愧于你和长乐,如今师弟已死,你若仍想复仇,该来寻曹某才是。但这和萼华没有半点关系——” 丁长生面露得色,尽管此时荆棘已经跃出人群,太乙刀架上了他的脖子。“真正的曹姑娘在何处?!!” “……杀了我吧。” 他仿佛开心至极地狂笑起来,“你们永远不会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了!” TBC 第十五章 十五、 午后的日照格外刺目。玉女峰上,院落内外的松柏、山岩、道路处处堆砌着素雪,远远瞧去如冰肌玉骨一般。可惜院中的华山派师徒个个紧张至极,浑没有赏景的心情。即便凶嫌已经暴露,下落不明的掌门千金却成了悬在众人心上的一柄刀。围观的各路少侠中浮起一阵窃窃低语,有人义愤填膺想从旁相助,有人同情抱憾却只作壁上观,亦有人幸灾乐祸,却竭力表现得不动声色。 荆棘握刀的手很稳,然而从刃端生出的无形刀气却在丁长生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线,不断滚落的赤色水珠仿佛泄露了他心底的焦躁。 曹掌门急喊:“荆师侄且住!” 随后转向眼神挑衅的丁长生道:“这位丁……少侠,如老夫方才所说,上一代的恩怨不必带入无辜稚童。小女萼华对丁家前事一无所知,只要你说出萼华的下落,老夫愿自断一臂,代华山派告慰丁父在天之灵。” 华山派弟子齐声惊道:“师父不可!” 无因方丈和卓掌门亦道:“此事曹掌门亦是无辜。当年行凶之人既死,父仇已报,倒是这位丁施主一再伤人害命,不惜残害手足。曹掌门怎可遂了这种恶徒之愿?” 偏丁长生冷笑道:“你自断一臂,可能换先父死而复生?!” 华山弟子纷纷喝骂,却拿他无可奈何。 忽听一人道:“不错,人死不能复生。你这种人,就算死一百回,也换不回重情重义的丁长乐。” 丁长生脸色一沉,只见人群中走出一名弓腰驼背的老者,却是童大邦的老仆。他的嗓音暗哑难听,仿佛积尘多年的竹笛忽然吹出一段不成曲调的声响。“六年前,你鸣冤不成便一走了之,汝母重病,汝弟年幼,有谁供养?汝父后事,何人操办?长乐一肩挑起全家重担,拜师华山,却是为了习得华山剑术,终有一日名正言顺地向童大邦发起挑战,堂堂正正地报仇。” 丁长生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有何资格对我丁家的事指手画脚!” “……我的身份并不重要。长乐是个难得的孩子;老朽不过偶然得知他的志向,不忍他的苦心从此埋没而已。”老人叹气道:“唉,恩怨分明,却惨遭横死,冤孽,冤孽。” 丁长生的眼珠子瞪得老大,眼球上布满血丝,脸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颤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趁着这两人对峙的功夫,东方未明一闪身窜到华山派弟子群中,对四周小声道:“各位师兄,这几日你们可有何时发觉曹姑娘不太对劲?” 几名华山弟子苦笑道:“若是平时……大家定能瞧出端倪来。但偏偏是这几日——华山派上下忙着招待宾客,主持大会,再加上接二连三的命案,莫说我等,连师父都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反而忽略了近在咫尺之人。” “对,此人如此大胆,占的就是少年英雄大会的便利。可见他与曹姑娘互换身份,时间并不会太久。说不定就是大会刚开始那一二日的事。”东方未明道,随即放大了声调,“对了,文试那日清晨,齐姑娘为什么会晕倒在南峰?恐怕就是因为她走错了路,看到了不该看见的人。” “原来如此!这么说师妹……就在南峰上?” 东方未明走出几步,又对不远处道:“傅兄,文试那日,你为什么会在考场睡着了?” 傅剑寒笑着抓抓乱发,“这个么——傅某当日只是突然十分困倦,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东方未明道,“前一日在长空栈道,你是不是在随身带着的葫芦里装满了贺祖洞中取来的山泉水?” 傅剑寒瞪大双目,“难道说——难道那水里——这可真是巧了!” “不错,我本该发现的——可惜你的酒葫芦里本来装的就是酒,所以我们尝到一点酒味儿,都没觉得奇怪。何况谁能想到在这种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石洞里,竟会被人预先备下了这样的机关?”东方未明道,“此人为了替换身份,恐怕早就设计好了将曹姑娘掳走后藏匿的地方——就是长空栈道尽头的贺祖洞。人可以数日不食,却不可三日不饮。曹姑娘从昏迷中醒来,第一件事肯定是找水喝——而贺祖洞里汲水的岩石底部早就被人预先下了分量很重的‘斗酒十千’,所以饮用后便会再次昏迷。这样周而复始,即使曹姑娘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始终无法求救或脱困。” 东方未明一边说话一边偷看丁长生的表情——此人聚变的脸色让他确定自己猜对了。他微微一笑,还想嘲讽几句,却见荆棘收刀啐了一口,转身纵出老远,眨眼间便出了院子。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哎哎哎二师兄你等等我——” 眼见逍遥谷弟子一前一后往南疾奔,院子里的其他人先是愣了片刻,随即各自施展轻功紧追上去。华山派师徒更是跑得比谁都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落雁峰进发,丁长生还呆在院子中央,可大家对他似乎一下子都失去了兴趣。只有武当派卓掌门路过时,忽然出手制住他的穴道,“把此人也带上吧,万一曹姑娘不在南峰,还要继续从他口中逼问下落。”方云华对师弟使了个眼色,古实便老老实实地冲过去把丁长生抗在肩上,追在众人的最后。 眼看出了南天门,荆棘和东方未明先后爬下山崖,走上栈道。曹掌门和好几名华山弟子都想要跟着,东方未明对他们摆手道:“不必都下来,我们先确认一眼,马上回去——” 这时只听荆棘在尽头的洞内一声断喝:“在这里了!”东方未明赶紧加快了横走的速度,冲进洞内,见到被荆棘扶着、昏迷不醒的曹萼华。他马上掏出银针在她印堂、人中各扎一针,令她渐渐醒转过来。少女睁开眼睛瞧着他们,似乎好不容易才认出是何人,忽然扯住荆棘的袖子大哭起来。 荆棘手足无措,看上去就像被人迎面几拳锤到脸上,整个人都懵了。东方未明一面窃笑一面安慰道:“曹姑娘别怕,我们来救你了,曹掌门和封师兄都在外面呢。曹姑娘,你还走得动么?” “我……能走……但是,栈道……”曹萼华望了一眼洞外,哭得更伤心了。东方未明才想起丁师兄说过,长空栈道和鹞子翻身都是师妹从来不敢走的,不禁为难起来,眉毛扭成奇怪的形状。荆棘冷冷地扫他一眼,道:“我背她出去。” “二师兄,你也看到方才的栈道了,一个人背着另一个是绝对没办法走的,只会更危险。”他灵机一动,道:“我们三个把腰带结成一根长绳,都绑在腰上,二师兄走在最前,曹姑娘第二个,我走末尾,三人一起通过栈道——” 荆棘道:“曹姑娘,不知道这样可否——” 曹萼华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东方未明也道:“姑娘莫怕,虽然一个背一个很困难,但我和二师兄两个人绝对能把你带上去的。曹掌门还等着你呢!” 于是依计行事。看到他们三个连成一串、紧抓铁链从栈道上慢吞吞地挪出来,崖上众人的心思仿佛也被那根细细的腰带牵着一般,随着少女的脚步忐忑不已。期间曹萼华打了个趔趄,差点向外翻倒;东方未明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幸好他和荆棘同时伸手一捞、靠两人的臂力将她带了回来。当三人历经千辛万苦、爬到朝元洞中时,聚集在南峰上的众人都爆发出欢喜的喝彩声——哪怕先前对华山派不以为然的人仿佛都被这股气氛感染,大呼庆幸。曹掌门拉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几乎老泪纵横。曹萼华脚一软,扑倒在爹爹怀中——把荆棘和东方未明也带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东方未明讨好地戳了戳师兄,为隐瞒天意城的事情道歉几句——荆棘白了他一眼,到底没有出手揍他。 “这名天意城的恶贼没有用处了。”方云华对师父指了指师弟扛来的丁长生,“干脆扔下山去,告慰华山派过世的前辈吧?” “云华,这人应交予华山派处置,不可越俎代庖。” “是,师父。”方云华忙挤到重逢的华山派父女面前,行礼道:“杀害童前辈和丁师兄的贼人,我等已将他擒获,请问曹掌门要如何处置?” 曹掌门面露疲色,道:“就暂时将他羁押在中峰,待大会结束后送交华阴县县衙吧。” 手脚不能行动的丁长生发出桀桀怪笑:“江湖事,江湖毕。即便我这样的人,也情愿自生自灭,不受朝廷鹰犬之辱。”他的口角忽然流出一道泛着青紫的污血,如发癫一般浑身抽搐了几下,登时气绝身亡。 无因方丈和虚真师父同时宣了句佛号。落雁峰上的众人望着此人扭曲冷却的尸体,各自出神,一时寂寂无语。 正当此时,人群中挤出那名方才说过话的老仆,凑到丁长生的尸体边上摇了摇头。 方云华开口道:“老丈,请问你是——”但老仆并不理他,而是蓦地出手拎起尸身,往背上一甩,提气从人群上方越过;他背上负了一人却仍轻得犹如风中鸿毛一般,几下兔起鹘落,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风中隐约传来一阵嘶哑难听却铿锵有力的小调。 “日月换飞涧,风雨老孤松。千岩万壑秋重,白气接长空……十年梦事消歇,长剑吼青龙。却笑人间多事,一殼蜗涎光景,颠倒死英雄。” “英雄?何谓英雄?”东方未明小声低语,傅剑寒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拍了拍好友的肩。 封至德望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喃喃道:“此人和丁家到底有什么渊源?” 曹掌门摇头长叹,“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又过一天,少年英雄大会的决胜局如期在落雁峰举行。这日寒霄雪霁,天朗气清,日出之后,弥漫在峰峦间的浓雾滚涌散去,一时间云蒸霞蔚,美不胜收。两名从先前的比试中脱颖而出的佼佼少年在比武场中站定,各自刀剑出鞘。他们都还很年轻,然而交战前那股临渊聚势般的气场,已颇具高手风度。 东方未明的目光从剑寒兄到二师兄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二人瞧上去都异乎寻常得冷静,倒是他一个围观的从一开始就紧张得手心出汗,心砰砰跳。剑寒兄笑嘻嘻的也就罢了,二师兄竟也还他一个微笑——虽然笑得东方未明打了个冷战。 “荆兄请。” “请。” 两人似乎早有默契,几乎同时从所站之处跃起,弹指功夫刀剑便“乒”地撞到一起;刃口随着二人手底下的力道来回研磨,擦得火星四溅。荆棘以左手剑补刺对手右方的空隙,傅剑寒则在刀剑相交之处借力,腰身一扭,身子腾到了半空——二人的武器分开数次又连击数次,带出一连串脆响。眨眼间傅剑寒落了地,而荆棘亦变招斩向他下盘的薄弱处——两人都敏锐地识破了对方的破绽,却也因对手的逼迫而不得不变招相迎。剑气刀风呼啸扫过,如潜龙长吟;太乙刀和傅剑寒的无名之剑则如跃出水面的两条腾蛟,一面乘风破浪一面缠斗不休。 “太快了!”人群中响起一阵震惊的低语。观战的多半是名门之后,或者习武多年的宗师人物;他们实在难以置信,这两个不满弱冠的少年,在刀剑上的造诣已经如此精深,内力又是如此深厚,真气的运转能够完全配合上招式的速度和疾变。 荆棘对于逍遥刀法、逍遥剑法的驾驭,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东方未明看着他使出的每一招,都不禁感叹这才是真正的逍遥武学,这一招就该这样用,实在不能再增一分、或再减一分。刀势沉猛,剑走轻灵,这种人人挂在嘴上的陈词滥调,仿佛在他的手下方才真正活了起来,如云出岫、虎出柙,将对手的要害全然笼罩其中。如此精妙的刀剑十杀,也只有傅剑寒那般如臂使指、无拘无束的剑术方能应对。他剑法中的‘杂烩’融合得浑然天成,总能出乎他人所料——却又奇得行云流水、顺理成章。只见他时而剑挑虚空、截刀于先;时而剑气四指,如风卷雾;时而凝气于剑,如射天狼,无论一抹、一削,一点、一带,都使得有虚有实,令人全然不可捉摸。尽管招招式式都惊心动魄,二人却皆毫发无伤。 看到二人战得如此精彩,场外的一半少侠不禁暗自懊恼,“莫非此人与我对决时尚未发挥全力。”另一半人则在庆幸,“幸好他此时的对手不是我。” “好个‘行云吞皎月,飞电扫长空。’”任剑南小声赞道,“傅兄荆兄的身手都太高明,小弟的眼睛都快跟不上啦。” “我也是一样。”东方未明喃喃道。心中倒是想起师父关于逍遥武学总论的教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当时便问,何谓道法自然?师父道,你练个十年八年便领会啦。大师兄也道,此事仅能以身意会,不可以言传;未明师弟只要勤于练习,定能自己慢慢体悟的。直至今日,他从傅剑寒的剑法中,倒仿佛窥见了那扇通往更高境界的“门”。 顷刻间场中已过数十招,不仅比试二人,连不少观者都看得汗如雨下。荆棘虽然血气上涌,衣衫尽湿,但手底下却完全不显疲态,一刀更比一刀凌厉,刀剑翻旋疾走,刹那间一招“刀剑啸”几乎削到对手鼻梁上。而傅剑寒反因这种命悬一线的刺激而愈发兴奋,双目神采奕奕,灿若寒星。 “快哉!快哉!快哉!!” 他每喊一句便刺一剑,三剑连出,直指太乙刀剑之间的间隙。 东方未明从傅剑寒的这一手中隐约看出些自己所创的“乱剑式”的影子,但十几天前在逍遥谷,自己这招不曾挡住二师兄的攻势,而此招如今被剑寒兄信手拈来,反倒发挥出极大威力,逼得二师兄不得不暂取守势。荆棘虚步后撤,面上却也快意一笑,挥刀抢上——两人皆是以攻破守,转眼又为对方所破,实在畅快淋漓得紧。 东方未明心中也替二师兄欢喜。他知道二师兄虽天生张狂,刀剑双绝,但在逍遥谷常年累月之下都必须压抑自己的性情——和师兄师弟练习自然要留有余地,哪怕在外行侠仗义、斩妖除魔,也要遵照师父和师兄的嘱咐,手下留一线,不可斩尽杀绝。对于二师兄的天性来说,这一直是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憋屈吧。只有遇到傅剑寒如此强劲的对手,方能令他肆意挥洒、尽展平生所学。 他这一闪念间,傅剑寒不知为何几步窜上枝头,跃至金天宫之顶;而荆棘一刀劈断了场边的大树,施展雁行式追了上去。二人在大殿之巅又是一番剧斗。此时他们的招式身法已非一味图快,而是在速度的快慢相间中窥探对方的虚实、步调,刀剑一触即走,金铁交鸣之声几乎成为一种韵律——如手挥琵琶,阵前擂鼓一般,令人斗志昂扬、如痴如醉。 曹掌门昂首赞道:“二人年纪轻轻,已知剑意随心,不拘泥于原有格局,了不起。” 一名华山弟子小声抱怨道:“师父,那树……是三百年前种下的……” 又过了半刻功夫,二人交手已近百招。任剑南仰望屋顶上来回交错的影子,担忧道:“荆兄实在太强,傅兄内力再深厚,眼下恐怕也已到了极限。” 东方未明道:“我二师兄也不轻松。我实在猜不出他们二人谁会先耗空内力。” 人群中蓦地爆发出一阵惊呼。只见大殿的铁瓦之上,荆棘再次高跃而起,劈空而下,刀剑同时磔在傅剑寒的剑身上。傅剑寒双手持剑,左腕微拧,带动一股绞剑之势,将刀剑齐下的巨力往外化解;他自己却趁隙蹈出,先退后进,剑气冲霄而起——人与剑像化为一体般,以飞星流火般有去无回之势向前方袭去。荆棘横刀拦住对手剑气的去向,并以太乙剑辅佐,总算在身前将此招破解。此时傅剑寒的剑距离他胸口空门只偏差了一两寸。但因荆棘刀剑挟击的内力,他那柄剑也脱手落到了地上。 胜负终于分出。 傅剑寒满面含笑,看不出一丝一毫失败的憾意。他抱拳一礼,由衷笑道:“能与荆兄畅快一战,实乃傅某生平幸事。” 荆棘也回礼点头。“承让。” “方才傅兄的最后一招,总觉得还未完成。”东方未明若有所思地小声道,“剑南兄也听说过吧,百年前有位‘神雕大侠’,据说他被迫与所爱之人分离时,创出一套奇异的掌法,唤作黯然销魂掌;这套掌法只有在所用之人心中哀伤刻骨、痛若销魂时方能发挥最大效力。傅兄最后一招,就给我这种不协调的感觉——他使得太欢快了,觉不出丝毫敌意——若是在激动、愤怒、悲恸爆发时使出,方能令内力精气元神步调一致,剑意更上一层。就好比当年西楚霸王在垓下被围,到乌江自刎之前,他突入敌阵、以步对骑,一人便杀了汉军百余人,确实无愧于‘力拔山兮气盖世’之说。然而这等实力,想必不到绝望至极、悲愤至极时也使不出来……” “东方兄的见解颇有意思。我也以为傅兄那一剑……”任剑南还想说什么,东方未明却把一直抱着的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小弟突然有点事,任兄帮我转交罢。” 说完一闪身便跑得没影。 曹掌门宣布逍遥谷荆棘此次大会夺冠、傅剑寒居次后,便领着冠军去了另一处地方挑选奖励。傅剑寒从比武场中下来,不停地用袖子擦汗。场边观战的各派少侠纷纷围到身边,或真或假地称赞道贺。任剑南也笑着过去,递上一只酒坛。“这是东方兄不知从什么地方找的酒,特意给你留着的。” 傅剑寒拍开封泥,顿时香气四溢,心中大喜。他美美地举坛长饮,赞道:“好酒!来来来任兄也来一口——”他作势搂着脖子要灌,任剑南笑着扭头闪开。傅剑寒环顾左右,道:“咦,那东方兄人呢?” 任剑南也道:“方才还在这里的——” “别找了。有道是人有三急,东方兄一准很快便回来了。”陆少临贼兮兮地接过话来,“看了荆兄和傅兄如此精彩的一战,观者难免也觉得气血翻涌,难以自持——” 任剑南心道若是东方未明在此,八成要添一句“到底是哪儿气血翻涌”但这话他自己却说不出口,只好捂嘴笑了起来。 几位好兄弟谁都不曾想到,此时东方未明已经从南转到了东,在空无一人的朝阳峰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他心里堵得很,不想在人前表现出来。 剑寒兄和二师兄都太强了。过去他也曾和傅剑寒无数次过招比划,为何感觉不到这么大的差距呢?难道剑寒兄次次都留了一手?想想又觉得不会,剑寒兄是坦坦荡荡的人,对剑对酒对朋友,从来都毫无保留,绝不会使这种花招。 那么就只能解释为,剑寒兄是遇强则强,能从实战中吸取经验、成长极快的剑客。只有二师兄这样的高手,方能将他实力的极限逼出来。 也就是说,要当剑寒兄的对手,我还不够格么? 东方未明挺瞧不上自己这么小心眼儿的念头,但这种事总是越告诫自己别想就在脑子里闹腾得越欢。他敲了敲脑袋,决定去考虑点别的——比如关于天意城,自己还没想明白的一些事。 根据雪妹的说法,天意城在他们出生前便存在了。能控制如此庞大、严密的组织,天意城主应该是个年纪较大,城府极深,武功智谋皆深不可测之人。他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人,为何要和自己这种没钱没势武功低微的新入门弟子较劲。 对于天意城主来说,区区一个逍遥谷小弟子,显然也是个不够格的对手。 然而除了沐天,丁长生被道破真面目后也说了句“东方未明,你果然不简单。”——好像跟他很熟的样子。难道天意城主一直掌握着他的一举一动?可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那种大魔头如此在意? 还有那个华山山道上的人头,真的只是为了以绝户枭的名义吓唬他,向他下战书么?枭与萧,枭与沐——高鸿飞与丁长生—— 东方未明猛然醒悟,脚下换了个方向,几呼吸间便登上了位于峰顶的那座别院。他大喇喇地推开门,穿过屋子,从院子眺望后山的下棋亭——亭外云气缭绕,山路银装素裹,恍若仙境。 而此时亭中的石桌附近,已经坐了一个人。是个年纪极轻的少年,身着葱绿短打,外罩藏青大氅,一头短发在日照下泛出青蓝的光泽。东方未明顺着鹞子翻身爬下去,信步走到他面前,招呼道:“江贤弟,好巧啊。” 江瑜抬起头,微笑着做了个相请的手势。“确实巧得很。不知东方兄可有兴致与小弟手谈一局?”他面前的石桌上被人用刀子刻了十九路纵横棋盘,一侧摆了两盅棋子。 “哎呀,那愚兄便献丑了。”东方未明抓了一枚黑子,毫不客气地往角上一按。 江瑜轻笑着和他轮流落子,摆开开局。 东方未明下着棋,嘴上也不停,唠唠叨叨地问:“贤弟是何时来此处的?看了今日的比试么?我二师兄和傅兄这一战,实在是精彩万分呐——” “小弟还是以为,昨日东方兄揭破那凶手的面目时,更为精彩。” “咦?贤弟太谬赞了。愚兄这点小聪明,如何能和人家精妙绝伦的真功夫相提并论——” 江瑜提走一枚黑子,缓缓道,“舞刀弄剑之人,过去有很多,将来还会有更多。即便是这个六年一度的少年英雄大会的魁首,二十四年间也出了四五人。但像东方兄和……这样的人,或许几十年也出不了一个。” “承蒙贤弟抬举,在下诚惶诚恐。”东方未明当真摆出了一幅“诚惶诚恐”的神态,拭了拭干燥的眼角。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江瑜抬手落了一子,“东方兄,可知你与身边的至亲好友,江湖同道,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愚兄么……为人诚恳,从不骗人?”东方未明也落下一子,与白子打起“劫”来。 江瑜有些无奈地假咳两下。“东方兄眼下何不去为夺冠的同门庆功,而有兴致到这下棋亭中观景呢?” 东方未明嘴里嗯了一声,捻着黑子犹豫半天,几次要落又收了回来,再放,再收——看得江瑜眉峰皱起,几乎想扇他一巴掌;却只好勉强按捺住。 “……其实关于这件华山命案,愚兄还有几件想不明白的事儿。比如最早登山时那颗摆在石像上的人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仅仅是为了告知众人高鸿飞已死?那刻在人面上的‘枭’字,让我想到曾经在长江货船上经历过的一桩命案:那件案子的真凶喜欢玩拆字的谜题,他从自己的称谓‘枭’中拆出一个‘木’字来,补上江边之水,以‘沐’姓自居。今日我才想到,山道上的头颅会不会在提醒我一个同样的谜题?高鸿飞被灭了口,而一连串惨案的真凶姓丁;将高字去掉下面一‘口’,补上‘丁’字,正是一个‘亭’!并且高鸿飞多半就是在下棋亭中遇害的。”东方未明终于落了子,抬头认真地盯着江瑜,“愚兄以为,刻这个字的人,是想和在下定一个约;而约定的地点,便在这下棋亭中。” “原来如此。”江瑜浅浅一笑,白子贴着东方未明方才的黑子落下。“小弟从今早起便徘徊亭中,不知是否坏了那名和东方兄约定之人的好事。” 东方未明摇头道:“行事如此诡谲残忍之人,还是少见为妙。另外还有一事,就是那人头出现的时机。据在下推测,高鸿飞的人头当夜便被送下了山,只是先前藏得很好,走过路过的人都未曾察觉。只有知晓那人头存在的人把它从隐秘之处取出、摆放到雕像上,下一个经过的人方能看见。愚兄看过华山派在山门处的登记名册,对上面的名字和顺序尚有些许印象——记在册子前面便是先到的,后面的则是后到的。在愚兄到达之前,先后到达的人有虚真师父、燕兄、秦护法、傅兄、江兄等……我问过傅兄,到他为止都没有发现人头,偏偏在下看到了——因为‘自古华山一条路’,那么必然是在傅兄之后、在下之前,有人在山道上动了手脚。这是不是很巧?” “的确很巧。”江瑜笑道。 东方未明心道这小鬼装蒜的本事确实不差,几乎与我不相伯仲,“……不知江贤弟,究竟想和在下说些什么?” “小弟想说的话,以前在茶馆便说过了。”江瑜道,“以兄之才干,混迹于俗夫之中,无异于明珠暗投,白璧生尘。东方兄当时说会回去细细思量一番,不知如今可想出个结果?” “……唉,在下愚钝,尚未考虑清楚。” “……那小弟便继续静候佳音了。” 二人聊到这里,话已说尽,便心照不宣地在棋盘上你争我夺。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东方未明放下手中余子,为自己‘百劫星罗’的名号掩面叹息。 “唉,这局输了。” “东方兄承让。” 东方未明抬头望着那个少年,忽然笑得露出一排牙齿。“不过,在下棋亭里输了,是不是说我要当皇帝啦,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踏出亭外,几步跃上鹞子翻身,当真像鹰鹞一般矫健。 江瑜望着他的背影,双眸幽暗,默然无语。 东方未明走下东峰山道,前面远远过来一个人影,身上披着赤黄相间的袈裟。他心思一动,几乎掩饰不住嘴边的坏笑。 小鬼,是时候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了。 他热情洋溢地迎了上去,招呼道:“虚真小师父,你怎的也在这里赏景?” 虚真行礼道:“曹掌门设宴招待参加大会的各派少侠。可惜贫僧戒酒茹素,不愿扫了大家的兴致,便先一步告退了。却不知东方施主又是为何?” 东方未明陈恳地道:“小师父,我方才见洛阳的江贤弟一个人在下棋亭中黯然出神,想是为了名次不佳而郁郁不乐,故而想要开解他一番。可惜在下笨口拙舌,说不出什么道理,未能令江贤弟展颜。” 虚真道:“阿弥陀佛,东方施主是有慧根的人。我听闻江施主年少有为,精研佛法,该当知道修行最戒生出得失心,好胜心。如实知一切有为法,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凡人。” “是啊,所以还请小师父这样的高僧点化他一番。至少念上三十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令他心胸开阔,五蕴皆空。” “贫僧定当尽力。” 目送虚真上了别院,东方未明连蹦带跳地窜回玉女峰,果然已经开宴多时了。华山派在主屋院内摆了酒,各门各派的掌门少侠都在此地推杯换盏,起坐喧哗,热闹非凡。虽是大会的庆功宴,但江湖儿女没那么多拘束,很快便各自笑闹折腾起来;酒品不好的,三杯两盏下肚便已红光满面,大着舌头划拳吆喝。 东方未明趁着人声鼎沸,溜到一桌满是熟人的坐席旁,可惜还来不及坐下便被逮住了。 “东方兄去什么地方了?” “咳,那个——人有三急——” 陆少临本已歪倒席上,听到这话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停都停不住。还清醒的几人起哄道:“罚酒罚酒!” “罚什么罚,酒都被傅兄喝得一滴不剩了——” 傅剑寒忙道:“哪有,我特地给未明兄留了半坛子——”说着便把酒坛殷勤捧来。东方未明也不客气,抬手捧着便往口中灌。 任剑南难得还算半醉半醒,胳膊撑着侧脸笑道:“区区半坛,在未明兄这样的酒豪面前实在不值一哂。罚个别的罢!” 东方未明打了个酒嗝,一抹嘴,道:“那我便为兄弟们献乐一曲,请诸位倾耳听了!” “……又是将进酒?” “别是逍遥派的养花歌吧——” 东方未明嘻嘻轻笑,余光扫过院子——不远处,荆棘正被华山派的师兄师妹拉着轮番敬酒;秦护法和齐姑娘、小师妹几个女孩子一桌,也在行什么酒令,不时传来阵阵银铃般的欢笑声;自己这桌,萧遥吃空了一桌子酒菜,正眼冒金光地望着邻桌的鸡腿;西门峰和夏侯非踩在凳子上划拳,已经醉得跌了好几次;青城派的燕兄与武当派的古兄用好了饭菜,正在饮茶消食;陆兄、任兄都已半醉,却笑吟吟地等着他献曲,傅剑寒拿筷子敲着空酒坛给他伴奏;此外,一个小小的藏青色的身影渐渐从远处走来,在院外伫立不动。 什么是俗,什么是雅?曲高和寡,卓尔不群,又有什么意思? 东方未明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唰地抖开,比划了几下书生前辈教的扇功套路。众人醉得七倒八歪,也不知他在跳什么名堂,反正都轰然叫好。他一脚踩上桌子,拿着扇子又胡乱舞了几下,高歌道: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END 【第五卷 酒阑】 第一章 一、 “佛剑魔刀?” 傅剑寒从胳膊肘上抬起脑袋,目光在桌边酒友的面上来回打转。白发束冠的俊俏公子眼眸低垂,紧紧捏着虎口的酒杯。蓝衣马尾的少年侠客愁眉苦脸,才讲了四个字便把余下的话咽了下去,直憋得脸色通红。 今日难得他们四人齐聚一堂,可气氛却绷紧得像弓弦一般,这酒还让人怎么喝。傅剑寒求助地望向对面的杨云,看上去老成持重的男子只是观戏一般地举杯浅呷一口。 忽然,东方未明将酒碗狠狠一放,血气涌上双颊,仿佛下定了决心。 “任兄……我知道你不想听,可是我就想当面对你再说一遍。都是我的不是。我混蛋,我没义气,我对不起朋友。” “……东方兄,你还是没能明白。”任剑南放下酒杯,缓缓摇头。“错不在你不讲义气,而在你太过义气用事。维护同门,原也不算过错。荆兄武功高强,我们几个加起来也并非他对手,输得口服心服。但江湖中一旦开了‘以力服人’的先河,便再也无法保持现下的平静;若是谁的拳头硬,谁的道理就强,那遇事也无需分出个是非黑白来,直接拔剑相斗便是。如此不知要引发多少仇杀斗殴,流血惨剧。” 他说着又将目光投向窗外,长叹道:“铸剑山庄损失的也并不止一对刀剑,而是……铸剑山庄的声名。先祖在江湖中颇有名望,然而传到当下,已渐有式微之象。如今江湖传闻逍遥谷两名弟子大败同辈中人,轻易夺走铸剑山庄之物,如此下去,山庄的威势颜面可以说荡然无存;而庄内收藏的神兵利器,从此更易引起宵小之辈的觊觎。” 东方未明被他说得冷汗涔涔而下,“任兄,你还愿意与我推心置腹说这些,我很感激。之前之事的确是我想得太浅了。而二师兄他——他——” “……他根本什么都没想。” “是啊。”东方未明苦笑道,“我二人的顽劣之举,竟将铸剑山庄置于这般不利的境地。此事千错万错都在我。若任兄还肯信我,我定设法在三个月内,将佛剑魔刀归还。” “你打算怎么做?”傅剑寒插话道。 “当然是跟二师兄,那个,讲道理……”东方未明眼神飘忽地道。傅剑寒忽然一把抓住他握着酒碗的手,翻过来按在桌上。“指缝有铁屑木灰,还有些烟火气——这些时日,东方兄一直都在打铁吧。你想以自己铸的刀剑,去和荆兄交换佛剑魔刀?” “……不,不行吗?!” 傅剑寒放松手劲,叹了口气,“东方兄固然聪慧绝伦,精通各种技艺,然而佛剑魔刀毕竟是凝聚铸剑山庄先辈一生心血造出的神兵,寻常人几个月内的成就,怎可与之相提并论……” 东方未明不明白他为何偏要在此时拆台,不由得怒目而视,“我自己虽然不行,但老胡可是打铁的一把好手,二师兄原先用的太乙刀、太乙剑就是出自他手。如今又有从华山大会得的铸剑谱,我二人齐心协力,未必造不出让二师兄满意的刀剑来。” 任剑南摇头道:“东方兄,佛剑魔刀既成定局,便不必执着了。你若有心相助,倒不如帮我查查关于佛剑魔刀之事,你二师兄是何时、从何人口中得知的。我去查铸剑山庄内部,究竟是何人走漏消息。” 东方未明一怔,道:“……我先前问过,他不肯告诉我。” 杨云终于放下酒杯,道:“此事甚是有趣。。”另外三人马上转向他。只见杨云以食指沾了些酒液,一横一竖地在桌面上点划起来。 “前情种种,我已听说。铸剑山庄在杭州,天剑门在洛阳,绝刀门在成都,再加上逍遥谷、武当派;而佛剑魔刀,是在乐山大佛重现人世的。这些地方远近各不相同,若是从刀剑现身的同一时间传出消息,那么得到消息肯定也有先有后。但为何你们这些不同地方的人,会在近乎同一时间齐聚乐山大佛,争夺起来呢?” “杨大哥说得极是。”东方未明道,“这点小弟其实也想过。只要其他门派晚来一步,任兄肯定早就带着佛剑魔刀日夜兼程地赶回铸剑山庄了;从乐山走水路到杭州,顺风顺水,速度奇快,想追也追不上。到底是谁放出的消息?计算又如何能这么精确?不管是何人暗中布置,他的目的便是要几大使用刀剑的门派、世家生了嫌隙,这样,在对付外敌之时,便不肯出力互相援助。” 任剑南饮尽残酒,微微抿唇,“也就是说,设计此事的人,要有大动作了。” 杨云道:“最近一段时日,江湖本就不太平。天龙教正在蠢蠢欲动;听说西北一带的许多小帮派,已被他们吞并或收服。天山派虽极少介入江湖纷争,但这一次恐怕亦难以置身事外。若是天龙教一心想让各派归顺,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傅剑寒忙道:“老杨,我可能帮上什么?” “暂且不必。若到了有事相求的一日,杨某自不会客气。” 东方未明道:“天龙教么……的确可疑,不过尚不可下定论。若是我们早一步认清敌人的面目,在他们骤然发难前便多了一分准备。任兄要回去调查铸剑山庄。绝刀门太远,二师兄又不知跑去哪里试刀了;我打算留在本地,探探天剑门的口风。” 傅剑寒马上道:“我去查武当派。” 说到武当,东方未明不由得尴尬起来,挠挠脸道:“多谢傅兄。最近我……的确不方便在武当出现。” 傅剑寒道:“傅某不过想为兄弟出一份力。绝刀门在蜀地,一来一回不知要耽搁多久。武当派较近些,况且势大人多,查起来方便。老杨你怎么说?” “我还要去寻师妹,打算去一趟西域。不过途中若打听到什么,便写信到洛阳的驿站。” “好。那一个月后,我们三人在此地重聚。” “不见不散。” 四人做了约定。东方未明觉得气氛渐渐回暖起来;他先前识趣,知道道歉要郑重其事,不可态度轻狂引人不快;如今见任剑南消了些火气,顿时心下一定,拘束也没了。几碗黄汤下肚,任剑南刚要告辞,他便从背后一把扑住,说是痛哭流涕更像撒泼甩赖。“任兄,剑南,你若是还生我的气,打我骂我都好……不要走……不要不理我……” 任剑南无奈道:“……东方兄戏文看多了。” 杨云笑道:“这演得又是哪一出?西厢记?牡丹亭?” 东方未明一本正经地道:“是凤求凰。”结果被任剑南像揭膏药一般从衣服下摆上硬撕下来,掸了掸绸衫上的皱褶。 傅剑寒笑嘻嘻地望着他们闹腾,将桌上剩下的小半坛酒一饮而尽。 有件事,他在这些交情最铁的兄弟面前,也不曾提起过。 那是今年年初,他到逍遥谷拜年时的事。那日逍遥谷十分热闹,忘忧七贤都到齐了,除此之外,还跟来了好几位眼熟的美貌姑娘,各怀风韵,如鲜花嫩柳,好不惹眼。东方未明混在一群莺莺燕燕之中,起先颇为得意,没多久便吃了苦头,被神医家的医仙少女强灌下一枚不知什么丹药,连声叫痛,满地打滚。 他正考虑是否该出手相救,一位身着紫色绢绸的姑娘走到他身畔,道了个万福:“傅大侠。” 傅剑寒赶紧礼貌回礼,“哦,是赵姑娘。你好。” 赵雅儿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看得傅剑寒有些不自在。好在她只是寒暄几句,态度十分客气。傅剑寒有一句没一句地答话,视线不由自主地频频投往东方未明那处。忽然感觉袖子被人拉了拉。 只见赵雅儿掩口笑道:“傅大侠,能不能随我来,雅儿有点话想对你说?” 东方未明眼皮突突地跳,猛从地上蹦哒起来,“什么话不能让我听见啊……”话一脱口便被湘云拉走了,“呆瓜,人家有女儿家的话要讲哩。” 东方未明心里七上八下,虽然信得过剑寒,可雅儿是个弱质纤纤的美貌女子,总归……总归……总归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好。傅剑寒临走前看了他一眼,目光大有深意。 然而当傅剑寒跟着雅儿转到忘忧谷一处偏僻的所在,却见另一名白衣女子早就等候在那里。“风……风姑娘?原来是你要见傅某?” “正是。” 赵雅儿的眼珠转了转,松开他的袖子退到一边。 “……我之前打听到了一些事,只是一直不便对大哥说出口。”风吹雪背倚翠竹,双手抱在胸前。 “东方大哥的父母,可能是魔教的人。” “魔教……姑娘是指,天龙教?” “不错。当年我在天意城,曾奉命潜入河洛大侠江天雄家中,做他家的护院。我曾无意中听到江大侠对天剑门门主说起,他在五十大寿的寿宴上,曾见到一名很像故人的少年人,武当卓掌门好像也认出来了……后来我多方打听,才拼凑出一些事。东方大哥的父亲曾是武当弟子,奉师门之命调查当时如日中天的天龙教,却被教中妖女所惑,最后背叛师门,投靠魔教。在后来的正邪大战中,他的父母杀死了许多正道武林的子弟,最后也力竭战死。”风吹雪款款道来,难掩语中担忧。“我担心,有人要利用这件事来对付大哥。求傅少侠替我助他。” “此事东方兄自己尚且一无所知么?” “正是。但以大哥的才智,我恐怕瞒不了他多久。何况……幕后的那些人,早晚会有动作。” 傅剑寒当时虽然一口应下,但仔细想来,有些事即便知道了也无从着手。虽然东方兄的身世有了眉目,却不知对方会用什么手段布下陷阱。若是以他的身世做文章,离间东方未明和师门的关系——相信无瑕子前辈和两位师兄都绝不会轻易入彀。若是让武林中人从此敌视于他——当年之战,东方兄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若因此迁怒,说什么父债子偿,也太不合情理;大不了,和那些易受挑拨的人不相往来,带着东方兄仗剑行侠,四处散心也便是了。 可他隐隐觉得,事情并不会如此简单地解决。 此后的几个月,江湖中并不见兴什么风浪。倒是东方未明四处东奔西走,惹事生非,名气越来越响:他在青城派选定掌门人的比武大会上戳穿了魔教的阴谋,协助打退天龙教护法之一摩呼罗迦;又莫名其妙地大闹武当寿宴,与武当派弃徒古实一同逃之夭夭;还曾深入苗疆,插手了百草门与毒龙教的争端。这些事端在武林同道中褒贬不一,但大多数人口中,东方未明也算是年轻一辈中颇有作为的小子——虽然武功不及他两个师兄出色,脑筋却活络得紧,还有一副抱打不平的热心肠。 只有傅剑寒知道,自打东方未明从武当寿宴回来,便常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然而他自己还不觉得。问他,他只会立即换上一幅笑脸,将这些经历的内情在好友面前细细交代一番;三句话里倒有两句是在添油加醋、插科打诨,往往一些普通的小事也能被他说得惊险刺激,妙趣横生。傅剑寒被他逗得开怀大笑之余,偶尔也会生出一点奇怪的心思:莫非,未明兄把我也当姑娘哄了么? 他察觉东方未明对待亲近的人,最大的毛病便是报喜不报忧。但凡自己喜悦的、欣赏的、快活的,都变着法儿说给人听;而他自己内心深处所担忧的、憎恶的、恐惧的,却几乎一概不提。 傅剑寒认为人活一世,最好还是喜怒哀乐各有所占,笑亦畅怀哭亦畅怀,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像未明兄这般……只怕会走了“慧极必伤”的老路。但他实在不像东方未明那般能说会道,更不会哄人——只会灌酒、比剑。 酒和剑是不会骗人的。 而在微醺的酒气和凌厉的剑风中,终有一日,他能找到未明兄不愿提起的那些真心。 “……我观剑寒兄这套剑法气势恢宏,有霸王之势,不如就叫霸王剑法罢!” 林间的浓荫之下,宝剑相击的交鸣声咄咄不断地传来。百十余招下去,二人都面红耳赤,出了一身热汗。东方未明的大笑震得仿佛头顶上的叶子都在刷刷抖动。 “横空出世、破釜沉舟、还军灞上、四面楚歌……那这一招,这最后一招,叫什么?” “此招便是当年华山落雁峰上,两位顶尖高手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号时使出的罢!今日败在此招之下,小侠我也不得不服。”蓝衣少年装模作样地把湿淋淋的一把头发往额头后面捋了捋。“嗯,乌江横渡?不,太不吉利了。干脆就叫——” ……霸王别姬。 傅剑寒猛地从梦中惊醒。他的四肢摊开,随意地仰躺在柔软冰凉的泥土上——这可当真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了。寒凉的秋意一点点吞噬了身躯,只剩下在丹田气海中静静流淌的一团火。 鼻尖里钻进了草木露水的气味——还有一股更熟悉的,铁锈的味道。 他把握剑的右手举到面前,五指伸开。粘稠的污渍像嘲笑他似的顺着掌骨往下流淌,最后渗入衣袖,被鲜红的布料饱饱地吸食了进去。 TBC 第二章 二、 “二师兄,二师兄!等等我!!” 东方未明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到林子里时,荆棘几乎已经疾行到了逍遥谷的山涧入口。他驻足回头的那一瞬间,东方未明忽然觉得这样的二师兄有些陌生——除去眉间抹不平的几道纹路,那张英俊张扬的面孔上写满了横冲直撞的戾气,仿佛随时可以冲破一对暗得发赤的眸子,像狂风骤雨般清扫面前的一切障碍。 “你要跟我走?” “……二师兄,随我回去罢。” 东方未明苦笑着道。他明知道这是二师兄眼下最不待见的一句话。荆棘果然转身便走,连个“滚”字也懒得说。 但若这样就放弃,那也太小看他东方未明纠缠不清的功力了。他施展金雁功黏在荆棘背后的一步左右,口中滔滔不绝地说话,只盼十句里面二师兄能听进去一句。 “二师兄,我知道师父的话重了,不过他肯定不是那个意思……就像二师兄以前常说要宰了我,我到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么?师父他对我们三个都是一样的视若己出;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那平日里师父最疼爱的铁定是二师兄才是……大师兄对我们也是像亲弟弟一般地照顾,何况大师兄他年长六岁,入门也早,成就自然应该高些;大师兄是少年英雄大会的冠军,二师兄不是也刚刚夺冠嘛,若是再过六年,二师兄还不知道会厉害成什么样呢。别理西门峰那家伙的酸话,他一辈子都休想赶上二师兄的一只手。话说回来,二师兄何必要在意别人的说三道四?大师兄用的是拳掌,二师兄用的是刀剑,本来就没什么好比的嘛。要是强迫大师兄拿着剑和二师兄打,他也多半会输……一头牛和一口猪为什么要放在一起比呢?” “……你是不是找死?”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在我心目中,大师兄和二师兄就是未来的天王和剑圣,究竟哪一个更强,任谁也说不准。说到底,逍遥派的武功眼下我们谁都还没学到最高境界,二师兄何不沉下心来在谷里好好修行,过个十年、二十年,再和大师兄一决高下呢?!到那时,你们一定都是名动天下的绝顶高手,可以在华山或者嵩山或者随便什么山的绝顶,约个良辰吉日,论剑比试,让天下英雄都来围观膜拜,那是何等豪迈!!二师兄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荆棘的脚步再次停顿了。这次他没有转头。 “我知道逍遥武学我还没有学到家。不过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从喉咙里灌进去的冷风仿佛撕扯着他的颈子,让嗓音变得嘶哑难听。“我永远也成不了老头子希望的那种人——也不想一辈子追着那家伙的背影。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东方未明一时愣住。他想了很多用来反驳的话,但总觉得每句都是苍白无力。最后才忽然想起一事:“但是师叔……玄冥子,玄冥子可不是好人!那家伙满口谎话、忘恩负义,而且还阴险狠毒!我曾亲眼看到他用毒掌打死几个天龙教教徒,那些人中毒之后,连个人样都没了。那种小人,就算对身边的人也下得了狠手,二师兄你千万别被他骗了——” “我并非去投玄冥子,而是去见龙王。” 荆棘道,“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家伙,总该有什么独道之处。” “可是……可是!” 东方未明第一次感到词穷了。 他盯着那个追随过无数次的背影——单薄朴素的布衣,袖口还留着针线缝补的痕迹;赤褐色的短发在夕阳下罩上了一层灿金的光泽,像火焰般无所顾忌地飞扬灼烧。 二师兄绝非无情之人。但或许正因为有情——因为对师父,对大师兄,还有对那个不知他心意的曹姑娘,对他们割舍不下的情谊,反而造就了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的苦楚。 但是这种说不出口的难过,真的会因为一走了之便有所减少么?难道远离真正关怀自己、在意自己的人,躲到一个到处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地方,便能渐渐疗愈心中的伤口吗? 他下定了决心。 “当年我刚刚入谷,教我第一场实战的就是二师兄。这些年来,很多光靠嘴上说说搞不明白的东西,都是二师兄在切磋的时候一点一点教给我的。”东方未明的声线一扫惯常的活泼轻浮,变得低沉郑重起来。“二师兄——再和我比一场吧。” “你皮痒了是吧。不被揍就不肯学?”荆棘哼了一声,“回去找老头子或者谷月轩。他们也能教你。” 东方未明轻身一跃,挡住了荆棘的去路。“我是在向少年英雄大会的冠军发起挑战。若是我赢了,二师兄就要跟我回谷。” “……你说什么?”荆棘危险地压低眼帘。 “不敢赌吗,二师兄?”东方未明嘴上这么说,其实腿肚子都激动得哆嗦。好在林子里天光昏暗,不至于泄了他的老底。“若说刀剑下的真章,师弟大概比不过英雄大会的冠军,不过我最拿手的暗器和掌法,二师兄还没全部见识过吧。” 荆棘哼了一声。“你小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也罢,就最后教你一回。” “请二师兄赐教。” 话方一落音,东方未明的身影就消失了。静谧的树林里,摇曳的树影无声地交迭;每一片阴影里都藏着动手的先机。 暗,才是暗器的精髓。 荆棘也在那一瞬间调整好了呼吸。这种在复杂的环境中被人暗中偷袭的情形,近些年来他也算颇有经验。但那些他追捕过的大盗山贼,论谋略论耍诈,恐怕没一个比得上自己奸猾似鬼的小师弟。 破风之声突然传来。刹那间,铺天盖地的飞针、飞刀、飞蝗石、铁莲子等等乘风而来,瞄准了他双手双脚的要穴。 但在这一蓬暗器尚未到达目标之前,荆棘早已不在原处。他居然迎着暗器飞来的方向,纵身扑上,右手魔刀拦腰劈出,顷刻便将一株两人合抱粗的大树斩断;左手一剑刺向树倒后露出的人影。东方未明的身子如蟒蛇一般绕着后方的树干拧了一圈,佛剑刚好插入了挡在他面前的树干。在荆棘拔出剑身之前,他又甩手从左侧发出几道生死符。但荆棘右腕一挑,魔刀刀身微震,轻轻松松改变了暗器飞行的轨道——一排生死符全部钉在侧面的树枝上,融化成几道水线。此时他左手也拔剑出来,攻向从侧面窜出来的师弟。 荆棘这一剑,只刺中了一团飞散的枯枝树叶;东方未明再次以金雁功倒仰逃出,同时以小李飞刀的手法射出一镖。离火玄冰镖“叮”地一声撞在佛剑剑身,令荆棘也感觉虎口一麻。但再挥刀去追时,东方未明又找不见了。他在这种处处是遮挡的密林中,可以说如鱼得水,随时能够隐藏不见,又随处可以发起偷袭。尽管身上带着的暗器数目是有限的,却可不断利用摘叶飞花给对手制造错觉和障碍,令他们如惊弓之鸟一般一刻不得放松,直至露出破绽。 这种神出鬼没的打架正是东方未明的风格。然而对付别人还好,对付二师兄就碰了个大钉子。只见荆棘毫不客气地刀剑齐使,或砍或削,或劈或剁,不一会儿功夫便把碍事的林木修了个干净。随后大摇大摆地立在被自己硬生生开出来的一小片空地上,将兵刃往脚边的泥地里重重一插,仿佛完全不惧自己成为暗器的靶子。 “我烦了。是男人就给我滚出来。” 正捏着一小片生死符计算距离的东方未明无力地叹了口气——即便能以耍诈的手段取巧赢了,但只要二师兄心不服,结果都是无法令他回头。要想令二师兄正视自己,必须正面击败这个几乎从未胜过的对手。 一道蓝影从树冠中飞了出来,姿态曼妙无比,使得正是一套天山六阳掌。 荆棘双手空空,竟然以一套最简单明了的逍遥拳法应对。 这套入门拳法看似粗浅,却也颇得逍遥武学灵动多变的玄妙;而在荆棘手底下使出,一招一式更带了几分刚猛沉郁的势头,刚柔并济,威力不在六阳掌之下。况且他内力深厚,又暗怀怒火,拳劲也恍惚成了无形的兵刃,左剑右刀,出手之重,落招之准,竟是师弟生平从未在“切磋”中见识过的。 东方未明这下可亲身体验了一把“一力降十会”的苦。他催掌愈急,便愈为对手所趁;再多的手足配合、机巧变化,也挡不住二师兄实打实的一拳。好不容易右掌扣住二师兄的一只手腕,掌缘向他后颈切去,却立刻被荆棘单手一抓,拖着臂膀掀翻了过来。他马上变换身法,一面压低重心躲闪一面足尖踢向二师兄的膝盖。荆棘竟沉肩滑步,以右腿硬接了东方未明此招,手臂发力一送,便将小师弟猛然掷了出去。 东方未明被他这么一扔,反而得了数息的喘息之机。他一面心底暗叹二师兄实在是武功了得,不理解他别扭个什么劲儿,一面绞尽脑汁计算着自己的取胜之道。如今内力、迅捷全都落了下风,若还想赢,便只有“出乎意料”一途。难就难在他们作为逍遥谷同门,对对方的习惯套路、招式斤两全都清清楚楚。好在东方未明还有个压箱底的秘密,连师父都不知道。 那是今年春天他做客毒龙教时,受蓝教主之邀游览无量山底部的剑湖宫,无意中发现洞中的一尊玉像附近的石壁上刻了一部秘籍。他如获至宝,花了三天两夜硬是背下了壁上的字迹——共有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脉剑法。但这套剑法对内力的要求实在太高,东方未明回谷之后暗中领悟,却发觉哪怕只使一路少商剑法都十分费力;目下,以他体内残存的真气,恐怕只要发出一道剑气就足以将内力耗竭。 东方未明暗自思忖: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在一招之内无法击倒二师兄,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所以必须特别谨慎;先做些虚招以为铺垫,然后在二师兄最意料不到的时候,使出这道无形的剑气。 他再次向对手跃了过去,双掌齐上,用的是一招“阳歌天钧”。荆棘却看也不看,当胸擂来一拳,被东方未明变掌为指、在臂上一拂,指力吐在肘弯之处,将拳劲散开。荆棘立即以勾拳抢上,拳风如刀风一般凌厉。东方未明却欲进先退,还以逍遥迷踪腿中的一招“龙腾江海”。荆棘见他拳、指、腿法等等变了又变,不禁大不以为然,口中道:“你小子总是这般贪多嚼不烂——” 东方未明笑道:“师弟不是一向如此。”说话间腿脚不停,又换了几招腿法,但终究占不到什么便宜。荆棘心道给他个教训也好,忽然大喝一声,一臂挡下东方未明的一腿,另一手聚力一线,向他的鼻梁的方位击去。 间不容发之际,东方未明并不闪转躲避,只是拼命向后仰头,略微化解了些许拳劲;但这一拳仍是老重,砸得他眼冒金星、鼻子里火辣辣的。但就在同一刹那,他真气聚会到手太阴肺经,右手拇指全力发出一道“少商剑”,点向荆棘身前“璇玑穴”。 荆棘这一拳并没有直接挨上东方未明的脸,而是隔空打出的;所以他万没有料到小师弟竟也会隔空“点穴”,而且手法还如此怪诞。他连忙放松左手挡在胸前,但东方未明那一指的指力竟如有实质的尖刃一般,在他掌中刺出血来;好在对手后劲不足,好比一柄钝剑扎透了几分皮肉便无法寸进,因此终究无法左右他的行动。 荆棘后跳一步,凝视掌心,惊讶非常。小师弟却软软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东方未明醒来的时候,最强烈的感觉是脸上哪里不对劲。他感觉一只眼睛肿了起来,鼻梁疼得好像断了一样,嘴角也破了一块。一抹人中,果然摸了一手鼻血。 二师兄一定是嫉妒我生得英俊,打人专打脸。 他发现自己竟身处在洛阳城中,像乞丐一般挨着墙角躺着。他寻思到,二师兄不辞辛苦将他从郊外的树林搬运到城里,至少有两个缘故:一来荒野里夜间会有野兽或歹人出没,城里便要安全得多;二来夜间城门一闭,自己便怎样也无法出去继续找寻他的下落。 想到二师兄难得的仔细,东方未明心中不禁浅浅一暖,然而随后又是接连不断的委屈翻涌上来。 六脉神剑有什么用?精心计划又有什么用?再怎样华丽的辞藻,巧妙的谋略,也比不上切切实实的武力。自己终归就只是个丑角。就好比鲁提辖三拳锤死的镇关西,是武二郎醉后暴打的蒋门神;除了衬托那些真英雄的豪迈之外,什么也证明不了。 若是以往的东方未明,想法定不会如此消极。但他连劝带激,连隐藏许久的秘密招数都使出来了,终究没能拦住二师兄出走,心下郁闷之极,满肚子怨气,难免自怨自艾起来。眼下他最想去酒馆里烂醉一场,却又怕遇见多嘴多舌的老板娘,或者从武当回来的剑寒兄——见着他们,势必要解释脸上这些五颜六彩是如何得了的;但他既不想编谎又不想说实话,恨不得从此不见人才好。 东方未明呆呆地在墙根下面躺了许久,直到更夫的声音隐约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罢了,事情再糟糕,这一日也已经过去。反正二师兄走了已成定局,还有什么更糟的呢。 东方未明这样想着,踏进了那座暗巷尽头孤零零的破庙。 TBC 第三章 三、 傅剑寒经过那个破庙并非偶然。 自从上月和酒友们订了约,他立即启程赶往武当山,一番打探却几无所获:在乐山大佛参与夺剑的武当首徒方云华至今尚未返回门派,不知去了何处;傅剑寒和武当派弟子没有太多交情,在华山勉强说过几句话的古实又被逐出了门派,无奈之下只好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些闲言碎语,几日后便提早返回洛阳。 回来之后,他换了个办法,整日和在城中出没的丐帮弟子喝酒赌钱套交情,很快便熟稔起来。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弟子遍布各州府县城,还有一套独特的传递消息的途径,可以说耳目通天也不为过。傅剑寒性情爽朗,从不计较酒资,丐帮低级弟子虽然良莠不齐、性情各异,但为了占便宜倒是热情得很,个个与他称兄道弟,白喝了不少美酒。傅剑寒从他们那里听说了许多武林中的过往是非;至于佛剑魔刀现世,丐帮也是一两个月前听说的,但似乎谁也说不准消息的源头。 奇怪的是,入秋之后,城中的丐帮弟子越来越少。听说是总舵那边出了大事,把弟子们都调集走了。武林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天下第一大帮的反常,更像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傅剑寒记得以前听杨云说过,丐帮在洛阳城西南有一处秘密堂口,弟子们常在那里会见分舵主,将最近发生的大小事宜回报于他。这日他本来在酒馆约了一名姓王的丐帮弟子,那人却始终不曾出现。夜色已深,傅剑寒结了账,拎起一坛麻姑,决定去天剑门附近碰碰运气。 丐帮所属意的堂口,自然是极为隐蔽又清净的地方,如此一来传讯带话、商讨帮务之类的便不易被不相干的人听见。傅剑寒摸着黑走街串巷,经过镖局客栈、赌坊私寮,一路上莫说人影,连犬吠声都听不见一句——按说这一带原先也住了些人家,后来长虹镖局和天剑门争相扩充门面,将附近的房屋地皮几乎都盘了下来。但武林中人常要外出走动,许多房屋便那么常年空着。而这几日刚好天剑门的门主领了一大群亲近弟子出了远门,而长虹镖局又接了一单大镖,都不在门中,附近更是寂静得怕人。 倏忽间他注意到侧面的暗巷中透出一线极为微弱的光亮;比穿过繁枝茂叶的月色还要弱上几分。那巷口极为隐蔽,只能容一人出入,就算大白天也很容易被人忽略。 “莫非那里便是丐帮分舵?”傅剑寒心中一动,从巷口挤了进去,脚步放到极轻。没走出两步,便听见一个凄凉又充满惧意的咕哝声隔着墙壁传来;仿佛嚎了一日的哭丧人喊坏了嗓子,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泣诉。 “左护法……饶命!不要杀我!不要找我索命……不是我……不要杀我……” 有人要行凶?傅剑寒来不及细想,运起轻身功夫,贴着墙壁快速游走。然而就在他从巷子尽头探出头来的一刻,一个熟悉的人声令他脚下一顿,热血冲上头顶。 “……不错,我就是东方曦,是来找你索命的。还我命来!!” 未明兄?傅剑寒又惊又喜,顾不上好友怪异的语调和急促的喘息,张口喊道:“未——” 字音尚未吐出一半,一道锐利的破风之声突然迎面扑来,瞄准了他发声的咽喉。傅剑寒猛地偏头躲过,那暗器的力道和精准都令他背上浮起一层冷汗。但更可怕的是,四周太过昏暗,很难判断偷袭者埋伏的地点。 “……左护法夫妇对待小人……一向极好……咳咳……小人怎么敢……忘恩负义?” “你看到了!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小人……永远忘不了那场面……咳咳……太可怕了……求求您,别逼我回想……” ”全都说出来!说!!” 这两人的声音,是从一墙之隔的破庙里传来的:一个是东方未明,另一个是个说话颠三倒四、夹杂着咳嗽和哭叫的疯子;但除了他们和巷外的傅剑寒,此地还有第四个人。 或许不止四人。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杀意,对破庙中的争执冷眼旁观;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们。 但越是这般,傅剑寒越觉得自己非进那个破庙不可。他本能地感到,无论是那个哭哭啼啼的疯子,还是那些阻止他的杀手,其中定有十分重大的阴谋——并且阴谋的中心就是此刻正在庙中的东方未明。 “此地伸手不见五指,我瞧不见他们,他们也多半瞧不见我。之所以方才掷出暗镖,靠的便是‘声音’罢。”傅剑寒想。为了验证此事,他故意又出声道:“未明——”霎时又是几道锐器接连袭来。这次傅剑寒早有准备,说话的同时便暗中伏低身子,两枚利刃擦着头皮飞了出去。他屏住气息,将真气汇于双耳,仔细辨别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然而此时不断传入耳中的对话,令他几乎无法克制心神的动摇。 “好多人马……在追杀左护法跟您的夫人……有些人……被你杀死了……有些人互相争斗而死……说是追到了左护法……就能掌握,圣堂之钥的下落……大家都像是发疯的野兽……血!好多血!!原来人可以如此疯狂地厮杀……畜生,大家都是畜生……人怎么能如此残忍,咳咳……” “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回答我!否则我立刻杀了你!!” “是……好多中原的名门正派……少林,武当,刀剑门,青城,华山……还有许多都……参与了追捕……领头人是赫赫有名的辽东大侠……谷云飞……谷云飞……一掌震断了夫人的心脉……您发出了好可怕的嚎叫……”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几乎掀开了破庙的屋顶,震得傅剑寒耳膜剧痛,连带着胸口也生疼起来。但他偏偏一动都不能动,一声都不能出;否则便成了不知身在何处的敌人的活靶子。 “不要叫了!求求您不要再叫了!就是这种叫声……这种……” 那个疯子连滚带爬地想要逃出门外,却被人硬拖了回去。庙中传来砰砰的巨响,仿佛什么人拿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着地面。土制的墙壁发出噼啪开裂的轻响,呛人的灰尘在昏暗的火光中如虫蛾一般翩翩飞舞。 傅剑寒咬紧牙关。要去救他。不管用什么法子也必须—— “……继续说!” “……玄冥子,玄冥子来了……他暗算了谷云飞……谷云飞死了!玄冥子走向您,说他跟你是同一阵线的,他会帮您……然后……不是我杀您的!真的不是!是玄冥子!!您走上前去,抱起夫人,那哭声是多么哀恸……玄冥子趁机下手,取了您的性命……我……我亲眼看见了……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疯子再次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喊。说时迟,那是快,一只酒坛忽然斜地里飞出,咣的一声砸在庙门之外。几乎便在同一刹那,几枚寒光闪闪的飞镖呼啸飞过,不由分说地砸向酒坛。酒香四溢中,傅剑寒旋身而起,一剑挺出,刺中了藏在对面檐下的一名黑衣人。剑身入肉的一瞬间,他一把抓起对手软倒的身躯挡在自己面前,防止还有别的同伙。但好在那黑衣人似乎只是独自行动。他又静待片刻,方才扔下尸首,冲进那座庙宇里。 傅剑寒终于看清了庙中的情形。一尊泥塑的佛陀低眉垂首,眼含悲悯地望着躺倒在地上的人形。那是个乞丐模样的人,一身衣衫脏污得看不出原貌,偏偏脸上戴了个式样古怪的鬼面具。东方未明就立在那人身畔,一只眼睛肿着,两颊的肌肉微微震颤,鼻子下面汩汩地冒着血。他随手一抹,将血涂得满脸都是,看上去活像个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难怪那疯子乞丐如此怕他。 但傅剑寒刚刚听闻了那些惊人的秘密,此刻只觉得心痛如绞。“未明兄,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东方未明慢腾腾地抬起头。他的视线仿佛浸了墨,一片幽深的黑暗和怨毒从眼底透出来;相比那个眼神,连满脸的血污仿佛也没那么可怖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嘶哑至极的嗓子里挤出一串狂笑。傅剑寒过去从未想过,东方未明还会这样笑;笑得人恨不得自掩双耳,或者掐住他的喉咙。但他还是强忍不适,一只手揽住好友的肩背,替他擦净面孔。 东方未明笑了一阵,终于哑得发不出声来,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除了脸上有几块乌青之外,他并未受什么外伤。 “傅兄,你知道吗,刚入谷的时候,大师兄对我说过……他的父亲是在追击一名穷凶极恶的恶人之时不幸去世的,母亲也殉情而死;他永远以这样维护正义的双亲为傲……原来,他口中穷凶极恶的恶徒,就是我的父母!杀死我母亲的,正是谷月轩的父亲!!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竟然叫杀母仇人的儿子大师兄!还如此尊敬他!!” “……未明兄,你冷静点。”傅剑寒实在不知如何开解这般理不清的血仇,只能轻轻抚着他的背。 东方未明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玄冥子为何会有母亲的半块玉佩?他害死了我的父母,自然会去搜身找圣堂之钥,玉佩当时就在母亲的身上。原来……为了圣堂之钥,不论正邪,都可以像疯狗一样争斗……不对,世上本就没有正邪,这些人摘下仁义道德的面具后,终究只是赤裸的贪婪,只渴望更高的权力!” 傅剑寒听他越说越走入歧途,语调阴狠,不禁暗暗心惊,又担忧不已。“未明兄,那人说的,也未必句句属实。当年的真相,未必如他所说的一般——” “哼,我可是学过医的,一个人是真疯还是装疯,几下便能试出来。何况我也并非只听信这疯子一个。去年从成都回来,我便开始暗中搜罗关于我亲生父母的线索……东方,武当弟子,东方曦……卧底魔教,叛师而逃……从别处得来的琐碎消息,和此人所说的细节都能一一对上;大……谷月轩说他父亲去世的时间,恰好也和我父母被人围杀致死的年月吻合。我早就清楚中原武林是害死我父母的推手,但却不知真相……是如此的不堪!” 东方未明一只手遮住双眼,再次冷笑起来,手臂和手指都难以抑制地发抖。“……但他们谁也没有找到圣堂之钥——父亲,母亲,他们的遗体一定不知被多少畜生反复搜过了。无论是正道武林,还是天龙教,抑或那个天意城……所以他们才能容我活到现在……因为他们都认为,我身上有父亲留下的关于圣堂之钥唯一线索……有趣,我竟是靠着那个害死我父母的物件,才无知无识地活到了十八岁!哈哈哈哈哈哈哈……” 傅剑寒彻底无言,只得双臂用力,将东方未明困在怀中。他看了一眼倒在脚边、生死不明的疯丐,沉声道:“如那人所说,当年追杀你父母的人,大多都已互相争斗而死了……活到现在的人,想必也是心怀愧悔,不至于一错再错。” “哦?”东方未明挪开手掌,眼神清明,只是目光中充满了尖锐的讽刺。“傅兄是当真那么认为,还是只想阻我向他们讨还血债?” “讨还……”傅剑寒轻轻重复了一遍。虽然念出的只是两个字,他却仿佛看到了一片尸山血海,人间惨剧:一桩桩,一件件,像锁链一般一个套着一个,绵延无尽。“我们见过许多自称要报仇雪恨之人,他们各是什么结局,未明兄和傅某都是亲眼见证的——” “事到如今,即便我不报父母之仇,你以为他们便会放过我?”东方未明冷笑道,“别人不说,就说玄冥子,过了二十年,他也从来不曾放弃。三番五次在我面前出现,颠倒黑白搬弄是非,自是想把我变成他的棋子。当年他跟踪大师兄想谋害于他,结果却看到谷月轩从陕北十三雁手中救下我;那一刻他就已经认出我来——多么巧啊,谷云飞的儿子救了东方曦的儿子,不死不休的仇人竟成了至交……他在那一瞬间便想出一个比原先更恶毒百倍的计划。那酒里的九转蚀骨散,本就是下给我的!只要我也成了逍遥谷的弟子,在适当的时机再让我知晓真相,我和大师兄便不得不成为生死仇人;用同一个师父教会的武功,自相残杀!!连我入逍遥谷本身,都是他一手策划的一局棋!!!” 傅剑寒被他话中揭露的恶意说得浑身发冷。“既然你已看破了他的用心,更不可遂了那恶人的愿。” “老贼,我定要他死得……苦不堪言……”东方未明切齿道。他好像终于累了,静静地闭目了片刻。傅剑寒还没放心一小会儿,又听他边咳边假笑起来。“呵呵,玄冥子那个老畜生该死,但那群逼死我父母的武林‘正道’,又比畜生好到哪里?少林,武当,刀剑门,青城,华山……有几个不是藏污纳垢的所在!沐兄啊沐兄,你果然是个大智大慧之人,我可着实比不上你……” 傅剑寒赶紧握着他的手道:“未明兄,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想杀玄冥子报父仇,傅某怎样都愿助一臂之力。但若是像绝户枭一般滥杀无辜,那便走上了邪道——”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若说无辜,我爹娘难道不无辜?难道只要人多,再怎样狠毒无耻的行径也都成了正?许多人一起作恶,就人人都不必付出代价?!”东方未明怪笑不止,“单凭玄冥子一人,如何杀得了我爹娘?若非谷云飞等自诩‘正义’实则贪名图利、以多欺少之人,他们又怎会惨死?!谷云飞若是和我父亲相斗而死,我倒还敬他几分;可他偏偏对我那刚刚生产过不久、柔弱无力的母亲下手,此人的卑鄙下作,可见一斑。他的……他的后辈,又能好到哪去?!” 傅剑寒皱眉道:“……别这么说。若是恶人作恶,却要无辜者付出代价,岂非更加不公?!你大师兄的为人,你不是最清楚的么。你自己也说过,谷师兄是真正的君子,更几次救你性命——” 东方未明又抹了一把滴下来的鼻血,齿缝间尽是血的腥气。“自诩‘正道’之人,平日里自然互相援助,虚情假意,然而一旦划分了他们所谓的‘正邪’,便把立场不同之人说得十恶不赦,仿佛再怎么杀戮也是天经地义。谷月轩若知道我的身世,说不定便是第一个抢着杀我之人,好大大彰显他的侠名。” “胡说八道。”傅剑寒的语气严厉起来,“谷大哥平日怎么待师弟,我也算看在眼里。你不问是非,妄自揣测,不就和你口中的‘正道’一般无二了么?!” 东方未明的语调中仿佛有股奇异的快活,“我比他们强多啦——反正我本就是魔教妖邪之后,想杀人,就大大方方地杀,而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把杀人害人比作‘斩妖除魔’。东方未明本就是恶人,杀的就是那群洁白无瑕、行止高尚的武林正道——” 傅剑寒连话也懒得说,一把捂住他的口鼻,将他的脑袋拼命往胸口上按。东方未明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傅剑寒怕他窒息,停了一会儿松开手,见东方未明脸上湿漉漉的,竟是哭了。 傅剑寒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大起疼惜之意,柔声道:“未明兄,你要报父母之仇,傅某没资格多说。但你的双亲一定不愿见你像眼下这般……他们一定希望你过得平安喜乐,无痛无忧。”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我爹娘。如果他们的愿望就是有人能为他们报仇呢?”东方未明仍不领情,“不是切肤之痛,说什么都是枉然。若是老杨叫人给害死了,你是不是也能说一句‘兄弟们一定盼我无忧无虑’,然后便不管凶手如何,继续在外面快意逍遥?!” “你闭嘴!”傅剑寒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偏偏不知从何反驳。二人互相瞪视,如狭路相逢的两头猛虎,各不相让。须臾,傅剑寒终于开口道:“若是我的兄弟遇害,那傅某即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要为他们报仇。但我只诛首恶,不会殃及他人。” 东方未明看上去好像也终于冷静不少,道:“你也大可不必担心我出去之后像疯子一般见人就杀。我也没那么大本事,对上那些武林宿夙,前辈高手,估计在他们手底下撑不过几十招;不过整治他们,根本无需亲自下手。那群猪狗不如、只知争名夺利的伪君子,只需再抛出一个诱饵,就足以令他们自相撕咬,不死不休。” “……未明兄,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东方未明身子一拧,从傅剑寒的双臂中挣脱出来。“我要做什么,凭什么要向你一一报备?你是我什么人??” 傅剑寒咬牙无对。若是平常听了这种话,他铁定要跟眼前这人狠狠打一架,再按倒教训到他服气为之。但他想到东方未明刚刚知道双亲惨死的真相,受了极大刺激,难免心绪激荡、无所顾忌。想到此处,愤慨之心便去了大半。 “傅某怎么说也是未明兄的……朋友啊!担心朋友也不行了吗?!” 不料东方未明听了“朋友”二字,反而向门槛倒退两步,目光一寒,“哼,傅大侠大仁大义,疾恶如仇,眼里揉不下沙子……在下向来是非不分五毒俱全,不配做傅大侠的朋友。” “……你再说一遍。”傅剑寒忍无可忍,一拳打在身边的柱子上。圆柱上红漆剥落,现出几道裂纹,而他的关节也被磨破出血。 东方未明的瞳孔剧缩,嘴上仍是阴阳怪气,“好啊,这不是跟任兄说得一样,谁的拳头硬,道理就在谁那一边。傅兄何不杀了我,再也不用听我这些胡言乱语,你便是天下最讲道理的人了。” 傅剑寒猛地跃前一步,缩短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东方未明正欲转身,被他一把揪住双肩,掰了回来,“你为何定要这么说话?我对你是什么心,你还不明白么?” 这一次东方未明总算有所触动,眼中似有水光划过。他垂下头,半晌方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一定要碍我的事、挡我的路?” “……不得不挡。” 傅剑寒双手加重了力道,打定主意不让他走出此地。“未明兄,我只想帮你。”他说得由衷无比,内心不禁感叹自己实非真正的善恶分明:比起担心东方未明就此冲出去大开杀戒伤及无辜,他更担心他在这种不管不顾的行动伤到自己,或为他人所害。 东方未明似乎终于被他说服,身子不再挣扎,手臂伸出来回抱住他,在他颈边叹了口气。傅剑寒本已放下心防,却突然感到后颈刺痛,像被蜂子蜇了一口般;一种奇妙的困意瞬间包裹住全身。他费劲地想要抵抗这股困意,身子却越来越沉,眼皮也难以睁开。东方未明的声音带着一股热气轻轻吹进耳孔,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连我想走哪条路都看不清,要怎么挡?” 傅剑寒醒来时不知已经过去多久。他睡得并不安分,似乎做了无数个鲜血淋漓的噩梦,醒时却一个片段也记不起来。身边仍是一片黑暗静谧,但他从那股熟悉的气息中判断出,此处正是废园地下,那个类似地牢却被他亲手改建得像个秘密巢穴一般的地方。 他支起身子,发觉胸口隆起一块,伸手去摸,见怀里揣着一只小巧的瓷瓶;拔开塞子后,瓶中隐约散出些药味。他心知东方未明将随身携带的灵丹妙药塞给了自己,不禁摇头苦笑:傅剑寒啊傅剑寒,你怎的如此愚笨;明知未明兄那时受了重大刺激,精神大乱,口不择言,却并非他本性;一味地指斥其非、争执斗口又有何用,倒不如先事事顺着他,然后跟随左右,若他当真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再出手制止不迟。现在他人不知跑去了哪里,再找起来可就难了。 他从地上跳起来,几步踏上阶梯,打开机关暗门——外面竟已是旭日高悬了。他揉了揉眼睛,正打算从外面将地牢的入口阖上,却发现枯井附近的石板侧面涂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棕褐色中泛着一丝幽蓝;显然并非普通的苔痕或污垢。一只黄鼠狼四脚朝天地倒在石板附近,身子僵硬,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傅剑寒对着黄鼠狼的尸体出了会神,渐渐想通了其中关窍:昨夜东方未明踏出破庙,发现地上碎裂的酒坛和黑衣人的尸体,一定立即意识到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的监视之下。所以他不放心将傅剑寒留在原地,而是将他藏到安全的废园地下,又在外面的机关上抹了毒。这样哪怕有人暗中跟踪他们到这里,若想从外部强行打开入口,也会中毒而亡。而留给他本人的丹药,定然有解毒的功效。至于那只黄大仙,则是一只夜里倒霉路过、踏上石板的可怜虫。想到此处,他不禁感叹未明兄好厉害的心思:哪怕在昨夜那种心绪不稳的情形下也能考虑得如此周到,堪称俊杰。怕就怕在,若是同样的心思用在害人上,又有多少人能逃过? 傅剑寒又回了趟破庙。地上的酒坛碎片仍在,被他杀死的那名黑衣人却没了踪影。那个昨晚被掐着脖子的疯子侧躺在地上,面具之后发出一串含混的咕哝声。他蹲下去探了下那人的颈脉——虽有些不稳,倒还强健,显然身子骨不差。 未明兄终究没有因一时愤怒取人性命。而昨晚对他疾言厉色的我,是否并不曾真正体谅他的感受呢。 傅剑寒茫然地叹了口气,最后只好闭上双眼,在佛像前默默拜了几拜。他转身走出庙宇,向城门的方向大步疾行。 先去一趟逍遥谷罢。 日头越升越高。集市上的喧闹叫卖声隔着重重街巷传到此处,却让这洛阳的一角更显得安静得近乎诡异。 戴着面具的疯子仍然蜷曲在地,除了偶尔发出几声咳嗽,几乎有如一具尸体。 大约到了午后,一名锦衣短发的少年在数名随从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跨过破庙外的门槛。他嘴角噙笑,轻轻做了个手势,两名大汉便不由分说地将躺在地上的疯子提溜起来。 “东方兄,又见面了。” 少年轻轻笑道。“你很聪明,可惜心还不够狠。若想交换身份,只需杀了那个疯子,随地一埋,便可永绝后患。可你偏偏要将他送到洛阳郊外,还给了钱让种药草的农夫养着;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只要在洛阳左近发生的事,可都瞒不过小弟的耳目。” 他微笑着俯下身,向疯子的面具缓缓伸出手。曾经的天龙教徒惊慌地不断挣扎,“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他的身子抖得厉害,像秋风中的落叶。但少年的手指已经握住了面具的下缘,猛地揭开。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仿佛被烈火灼烧过一般,那些交错恐怖的疤痕仿佛能让人连肠胃都翻动不止。 少年蓦地皱起眉头,面上蒙上了一层因为挫败而产生的淡淡杀意。他不死心地用手捏住那张可怕的脸皮,用力拉扯。疯子嗷嗷地痛叫起来,像屠刀下的猪狗一般难听。 伤疤是真的。绝非易容。 “……别杀我!求求你!求求你!!” 疯子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么两句了。少年表情阴沉,低头思索。他已经连杀人的心情都失去了。 但是哪儿都没有东方未明。这个人仿佛彻底从阳光下消失了。 TBC 第四章 四、 傅剑寒入了逍遥谷,老远便看到几座竹屋的篱笆之外矗立着一个笔直的人影。那人一袭青衫,俊朗挺拔,正是逍遥谷的大弟子,谷月轩。 谷月轩也远远瞧见来人,激动地踏前几步,辨认出是他后眸中不免划过一道失望,很快便静静地隐去了。他抱拳一礼,问候道:“傅少侠。” 傅剑寒单刀直入地道:“谷兄,东方兄可曾回来过?” 谷月轩一愣,语气也急促了几分,“未明?没有,不曾。傅少侠见过我师弟?” 自从两个师弟一前一后奔出谷外,他便一直守候在此,彻夜未眠,心中尽是担忧后悔,但为了令师父放心只得强行压下。如今被傅剑寒一勾,压抑整晚的焦灼神色终于重新浮上面庞。 傅剑寒道:“昨日曾在洛阳城中见过他——” 谷月轩道:“他一个人?” “是啊,一个人。” 傅剑寒察觉谷月轩的目光黯了黯,失望中却又混合了一丝奇异的放心。“他没有同阿棘一起……” “我见到东方兄时,他听说了一些……有关天龙教的消息,很是激动,似乎在计划着什么;傅某本想同他一道,他却坚决不肯,一个人不知去了何处——”隐瞒未明的大师兄,傅剑寒也颇为内疚。但如今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谷月轩一拍大腿,急道:“胡闹。他一个人,也不向师父知会一声,想做什么?!” 傅剑寒宽慰他道:“东方兄一向机灵,应该不会轻易犯险。他如此行事匆匆,定是知道了什么紧急的事,或许过个两三天便会传回消息。在下也会帮着向江湖同道打听打听,是否有人知道东方兄的下落。” 谷月轩感激道:“如此,多谢了。能有傅少侠这样的良友,实在是未明之幸。” “……谷大哥过奖。傅某若得东方兄消息,定尽快知会逍遥谷。” 向谷月轩辞行后,傅剑寒再次按剑四顾,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他想起年初风吹雪交代的话来,不禁无奈苦笑。 身世之秘,风姑娘一心想要瞒着未明兄,却不知未明兄早就自己查出不少底细,却也瞒着别人。如今,若是未明兄打算继续追查这段往事,他会如何着手? 无论是调查还是复仇,首先定要寻访二十年前的知情之人。依风姑娘所说,洛阳寿宴之时,河洛大侠江天雄以及武当掌门卓人清都认出了东方未明这个“故人”,也就是说,这二人应当见过未明兄的父辈。若是能当面问一问他们,或许是最快了解事情始末的办法;可惜这二位都是在武林中地位尊崇的前辈宿老,而傅剑寒则是毫无背景的少年游侠,若是贸然上门拜访,恐怕连面都见不着;即便他们愿意相见,对于当年之事也未必会如实相告。 即便很清楚这些,傅剑寒还是抱着试探的心情就近先去了洛阳江府。不出所料的,府中冷冷清清,江大侠父子都外出未归。傅剑寒向应门的下人询问江大侠的归期,仆人们却一脸不耐烦地哄他走,随即将大门紧闭起来。到了晚上,傅剑寒换了身夜行衣,从白马寺越过江府的后院围墙;他知道如此偷偷摸摸地潜入人家,万一行迹败露,难免会被当做入室的盗贼,那便当真百口莫辩了;但为了失踪的好兄弟,却也甘冒这样的风险。如此探查了两夜,发现江家父子的确不在——倒是江家的不少护院下仆武功高强,深不可测;又有些人操着古怪的口音,不似中土人士。 很快到了一个月前“饮中四侠”约定的日子;酒馆中只有傅剑寒孤身一人。他一面无知无觉地大口灌酒,一面读着任剑南遣人捎来的致歉信。信上说,他自归家后,查出铸剑山庄有个别护剑使染上了药瘾,为了筹备钱财,将庄内的隐秘出卖给一名身份不明之人;同时铸剑山庄又有一批货物在运送的途中被劫走。任庄主知情后忧愤交加,一面要补偿买主的损失,一面又要给遇害或受伤的庄人家眷送去抚恤。而任剑南为替父亲分忧,也只好暂时搁置了与友人相聚的约定,亲自出门追查丢失货物的下落。 “原来如此。佛剑魔刀在乐山发现,铸剑山庄距离最远,却是最早得到的消息;随后消息被人泄露,计算着日子转达给逍遥谷、武当派、刀剑门,有意于神兵的几人才能最终不期而遇。说到药瘾……莫非又是极乐散?也就是说,这件事的背后,果然还是天意城在暗中操纵?然而如老杨所说,几家名门正派因为抢夺刀剑生了嫌隙,从中获利最大的理应是对中原武林虎视眈眈的天龙教。那么天龙教和天意城之间,又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傅剑寒想得头疼,干脆把脑袋往桌上撞了一下。他考虑再三,决定再次动身前往武当——毕竟未明兄的父亲……他若计划着复仇,先从武当入手的可能是极大的。 就在他从豫南赶往鄂北的途中,听闻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天龙教大举进犯嵩山少林寺,似乎已决意不再蛰伏,而与中原武林全面开战。 更令人震惊的是,据说曾经的少年英雄大会之冠、逍遥谷弟子荆棘,也在攻上少室山的魔教妖人之列。又有传闻说到荆棘如何叛离门派,如何为了名利富贵投靠魔教,又如何助纣为虐、欺压正道武林的豪杰之士,说得有板有眼,宛如亲见。 傅剑寒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且转念一想,未明兄的头号仇人便是天龙教的玄冥子,为了接近仇人而投身天龙教,以未明兄的性子——这种事他也绝对干得出来。如此一来,逍遥谷的荆兄不就该知道未明兄的下落么?想到此处,他立即改道北上,前往少林寺。 这一日到了少室山脚。山下的村子、市集都乱哄哄的,不知何时聚集了形形色色的江湖人;他们打着救援少林寺的幌子,大多样貌凶恶,脾气火爆,一言不合便拔刀子动拳头,却不见他们当真上山与魔教交手。傅剑寒自幼在江湖中混迹,类似的热闹倒也瞧过不少;这群人中,有的是一些名不经传的小门派的弟子、想要借此生事立威,有的是黑道上的盗匪,打算浑水摸鱼捞些油水,又或是某些闲人想要看看武林泰山北斗的笑话;却没有几人是真心相助少林寺的。 他绕开这帮乌合之众,马不停蹄地登上山。少林寺的山门外早没了知客僧接引,倒有几处历经恶战的痕迹。傅剑寒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去,见寺中一副惨烈景象;好些殿堂禅房被打坏,木屑砾石随处可见;地上倒着不少天龙教徒和少林僧人,生死未知。少林寺虽高手如云,但攻上来的魔教凶徒数目众多,且身手诡异,许多是中原武林前所未见的功夫,令众僧一时难以招架。就在大雄宝殿之前的空地上,数十名少林弟子结罗汉大阵困住了好些魔教凶徒;一名红衣似火的绝色佳人,一个臂上缠着毒蛇的青衣怪客,在人群中穿插游走,所到之处必有僧人倒下;但立刻又有少林弟子拿着棍棒补上空缺,战况一时激烈胶着。 傅剑寒认出那美貌女子正是天龙教护法之一的夜叉。那青衣怪客多半便是另一名护法摩呼罗迦了。这二人武功精奇,一人轻功盖世、另一人善于用毒,皆是天龙教中一等一的好手,普通的少林弟子自然抵挡不住。幸好有逍遥谷大弟子谷月轩在旁助阵,屡次挡下青衣客的险恶招式;但他面色微微发青,似乎是在与青衣人对掌时不知不觉便中了毒,只得以内力暂时压制。傅剑寒见此情景,连忙跃入战团,拔剑刺向两名欲从背后偷袭的天龙教徒。 那夜叉护法余光瞧见傅剑寒,咯咯娇笑道:“小弟弟,你也来了呀——” 她的笑声又软又腻,艳媚入骨,有些年轻气盛的少林弟子听了,心中不免一荡。但她的出手却毫不容情,一招“夜叉探海”点向傅剑寒的膻中穴。 傅剑寒腕抖剑斜,逼退夜叉这一指,口中道:“姑娘笑不由衷,倒不如寻常说话时好听了。” 夜叉并不生气,兀自嬉笑,一掌拂倒了挤上前来的一名少林弟子,一掌竟赤手去抓傅剑寒的剑身。傅剑寒右臂挥动,连出数剑,一时寒芒电闪,不但剑刃从夜叉手下脱出,又替数名阵中僧人解了围。他不待招式用老,以一式“还军灞上”声东击西,看似刺向与谷月轩恶斗正酣的青衣客,实则中途反手一撩,剑尖正指着急追过来的夜叉。这一招的时机拿捏得极巧,一面阻住了夜叉的去势,一面又令青衣客以为自己受到两面夹击,不得不变招自保;谷月轩趁此良机转守为攻,拳掌裹着内劲向青衣人连连击去,逼得他左右支拙。 夜叉吃了一个暗亏,自是不满,双掌翻动,掌心隐隐有红光透出,显然是一门极为厉害的功夫。傅剑寒的剑术自华山大会后又有大进,此时毫不畏惧,手中钢剑连削带抹,随意点刺,看似任性而为,却每每逼得夜叉掌中内劲不能痛快吐出,威力大减。若只他一人,倒也不能完全占据上风,但此时远处传来几声暗号笛鸣,同时又见少林方丈带了众多弟子匆匆赶来支援,众僧口念佛号,一齐加入战圈。殿前的战斗立即逆转,魔教凶徒被困在当中,只能彼此接应,负隅顽抗。眼看傅剑寒趁着夜叉分心之际一剑挑向她肋下章门,斜地里一名戴着面具的天龙教徒飞身抢上,口中大喊:“护法快走!” 手上钢爪架住傅剑寒的剑刃。傅剑寒剑气一吐,轻松将那双鬼爪劈断。 夜叉脱离险境,却对挡招的天龙教徒瞧也不瞧上一眼,手掌在一名僧人的光头上借力一按,整个身躯从半空翻腾飞起,跃出人群。摩呼罗迦则双臂一震,令毒蛇四下乱咬,自己也趁乱跳出阵外。两人一前一后向笛声传来的方向疾奔,其余教徒中轻功较佳的还能勉强跟上,轻功较弱的则多半被少林弟子打倒擒住。 那名无端冒出来的天龙教徒还在与傅剑寒苦苦缠斗,却哪里是对手,三五招后便被长剑逼得步法踉跄,最后一跤摔倒,狼狈至极。此时傅剑寒只需再补上一剑,便可了结此人,但他心中不知为何却生出一丝怜悯之心,暗道:我还道魔教都是一群泯灭人性的暴徒,却不知他们也有互相救助的同门情分,可见并非无药可救。如此一想,手下自然迟疑了三分。就在这一念之差的功夫,那名本已跌坐在地的天龙教徒蓦地暴起,迅捷无伦地窜出人群,向后山狂奔而去。少林弟子本以为胜负已定,多半卸下防备,调息疗伤,竟叫他逃了出去。 傅剑寒本来觉得跑了就跑了,倒也没所谓,但远远眺望那人逃走的背影,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此人的轻功好生高明,绝不是方才与我交手时的模样。他来不及细思,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哼——抬头一望,见是谷月轩面色青白,捂着小腹僵立在侧,额前一粒一粒冒出豆大汗珠。傅剑寒知他中毒已深,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将解毒的丹药倒出来给他服下。 谷月轩服了药,盘膝坐下调息片刻,面色终于渐渐好转,向傅剑寒含笑致谢。傅剑寒也收剑坐下,苦笑道:“惭愧,这丹药还是十多日前未明兄留给在下的。谷兄仍是未曾听到他的消息么?” 谷月轩无奈长叹,“……不曾。两个师弟都杳无音信,我这做师兄的,实在是愧疚之至……” 傅剑寒忙道:“这如何能说是谷大哥的过错。他二人……或许皆有什么苦衷。” 二人说话间,又有几名少林弟子仓皇赶来,在少林方丈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们虽压低声音,却因为情绪激动,偶尔还是有一两个词传入众人耳内。傅剑寒听到“后山”、“魔教”、“不见”等字样,一时摸不着头脑。他对谷月轩道:“谷大哥,少林寺的后山有什么重地么?” 谷月轩道:“少林寺后山有个达摩洞。听说是高僧面壁修行的所在。但在下听说……二十年前,那位在圣堂之战中被擒获的天龙教前教主天王,就被看押在达摩洞中,令他面壁思过。” 傅剑寒道:“竟还有此事!那么魔教此次大举进犯,莫非便是为了营救他们的原教主?” 谷月轩道:“这便不知道了。” 傅剑寒见他神色有异,忧心忡忡,心中暗道:谷大哥定是担心他师弟荆棘的去向。魔教兵分两路,前后夹击;方才在大殿前没见到荆兄,那么他多半去了后山。思及此,他霍地站起,对谷月轩道:“谷大哥,小弟愿去后山打探一二,助少林寺退敌。谷兄身上的毒一时半会不能全解,请在此处暂且休息。” 谷月轩为难道:“傅兄弟……” 傅剑寒不等他说完,朗声笑道:“谷大哥放心。若傅某见到荆兄,定好言相劝,请他悬崖勒马,不可再行错。”说罢一拱手,转身去得远了。 他没有与赶去支援少林弟子同路,抄密林小道先一步到达后山,果然望见山坡的背阴处有个黑黝黝的洞口。洞口外的空地上倒毙着几具尸体,有的是少林僧人,有的面上戴着天龙教的鬼面。不远处隐约传来铮弦之声,却不似一般的琴曲那样平心静气,反令人胸中燥恶,烦闷无比。傅剑寒即便不通音律,也知这支曲调甚为危险,掩着耳朵避进洞内。 没走几步,他便听见从洞内深处传来脚步之声,于是闪身躲在一块岩石之后,闭住气息。只见洞中渐渐走出三人,领头的是一名眇目老者,衣着华贵,神情险恶;身后跟着两名年轻人,却都是熟人——一个是武当首徒方云华,另一个正是逍遥谷弟子荆棘。 眼看快到洞口,那老者停了步,和颜悦色地对方云华道:“方师侄此次窃得一半圣堂之钥,为本教立下大功,老夫在教主面前,定不会忘记方师侄的这番努力。” 傅剑寒听到“圣堂之钥”四字,心头巨震,却将气息屏得更紧了。 方云华满口称谢,又说了诸多谀辞,令那老者颇为受用;荆棘的面色却不大好看,似乎对此人十分不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武当派首徒,卓掌门的得意弟子。” 方云华反唇相讥道:“我倒是谁,这不是逍遥谷的荆二侠,去年少年英雄大会的夺魁之人么。” 荆棘的神情更加愤恨,却强行抑住。那老者假装没有发现这二人间的紧张气氛,仍是笑吟吟地道:“方师侄,你说天王被关押在华山,此事当真?” “云华也是从可靠之人口中得到的消息,应当不假。除去天王下落,老前辈可还有别的事令在下去办?云华任凭驱策。” “不必,师侄尽管安心等候,老夫会将师侄需要的东西尽快差人送去。” 说着他转向荆棘,道:“师侄,咱们这就去华山罢。” 荆棘双手抱胸,点头不语。傅剑寒偷眼望去,见他腰间悬挂的兵器样式奇特,心道原来那便是传说中的佛剑魔刀。他见那二人这便要走,一时情急便从藏身之处跃了出来,对荆棘喊道:“荆兄,且慢。” 那三人不料竟有人在侧偷听,俱是神色一变。其中又以方云华脸色最为难看,一面额角冒着冷汗,一面暗中咬牙切齿,计算着该如何除去眼前这个障碍,再摒除自身嫌疑。傅剑寒却压根不看向他,只对荆棘道:“荆兄,华山一别,已是大半年未见了。听说荆兄离了逍遥谷,这是贵派内部之事,傅某本不该置喙。但贵派的师长兄弟都对荆兄十分担心,荆兄不去见一见他们么?” 荆棘冷冷地瞪着他,一言不发,似乎懒于回答。 傅剑寒不知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心想一时半会也无法说动他,干脆换了个问题:“那荆兄自加入了天龙教,可曾见过东方兄?” “东方未明?”荆棘总算开了口,“他不在逍遥谷?” “东方兄失踪十数日了。傅某还以为他去寻荆兄——” “……没见过那小子。”荆棘哼声道,“即便他敢上天都峰,我也会把他扔下去。” “……那可真是怪了。”傅剑寒苦笑道,视线这才转向另外两人,尤其对那眇目老者上下打量。他喊荆兄为“师侄”,莫非此人便是—— 那眇目老者忽然出声笑道:“方师侄,你方才可曾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方云华会意,道:“不曾。这里除了我们三人,哪儿还有人。” “不错,除了我等之外,并无活人。” 老者话未落音,便一记劈空掌向傅剑寒击去。他发难之前全无征兆,出掌时袖中又飘出一缕淡淡的绿色烟雾,极难防备。但这一掌还是落了空。傅剑寒侧身从洞口闪出,身法极快,有如泥鳅入水一般滑不溜手。他不欲与这三人相斗,打算尽快告知少林僧人圣堂之钥失窃之事。 眇目老者急速追出,傅剑寒早有预料,回身唰唰两剑,刺向他咽喉、胸口的要害。那老者身子微微缩了一缩,手指却屈起一弹,一道乌光向傅剑寒的面门飞来。傅剑寒以剑身一挡,将暗器磕飞,随后身子再次往林中腾挪出去数丈。老者见他倏停倏动,占尽先机,心中也不由暗叹这少年天分奇高,极难对付。这时远处又有许多人声传来。老者心道:“这少年虽听去了一些话,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顶多就是方云华这叛徒被正派揪出来乱刀砍死,那又与我何干。” 于是对身后招呼道:“荆师侄,咱们该走了。” 荆棘本也不愿耽搁,立即出了洞外,跟随老者向后山的另一方向遁走。傅剑寒见他们并无追杀自己之意,反倒不死心地追在二人身后。但此时方云华猛然一剑刺向他的背心,被他背剑格住。两人且战且走,没交手十来招,就见十几名少林弟子在戒律院无慧大师的带领下拦在路中,一男一女两名乐师模样的人正各自与数人交手。那女子不时拨动怀中的七弦古琴,男子则手挥琵琶,发出铮铮怪音。傅剑寒听了更觉气血翻腾,心道:原来方才的曲子,就是他们二人弹的。这曲调着实怪异,莫非他们二人也是魔教中人? 然而就在眇目老者突破几名少林僧的拦截,即将逃之夭夭之际,那怀抱琵琶的男子忽然闪身挡在他面前,低声喝到:“玄冥子,把圣堂之钥交出来!” 那老者嘿嘿一笑,道:“紧那罗护法,大家俱是一教中人,又何必苦苦相逼呢?”话虽如此,他右手却已变掌为爪,指尖凝着若有若无的绿影,向男子的心口抓去。男子闪身避过,这一让之机却已让荆棘冲出重围,向西面急奔。眇目老者也随即跟上,临走前袖中还抛出一大捧不知什么粉末,沾到的少林弟子均大声哀嚎,倒地翻滚。 傅剑寒掩着口鼻稍退,待粉末散去,又见那抱琴女子和男子口中喝道:“休走!”追向先前两人。他正待跟去,却听背后一声高呼:“拦住他!抓住那个红衣贼!!” 他一时莫名其妙,晃神之间便有一记棍棒拦腰扫过,只得跃向一侧避开。只听背后方云华气喘吁吁地大喝道:“各位少林高僧,快抓住那个红衣小贼——我亲眼见到他将什么物事交予两名魔教妖人,想必是从少林寺所窃!!!” 傅剑寒也算见过不少恶人,却不知竟有人能将颠倒黑白的谎话说到这般堂而皇之的地步;他一时太过吃惊,反驳便迟了那么些许。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还站着的十来名少林弟子便以阵法将他团团围住,令他进退不得。 “诸位大师,这都是误会,在下从未——” “好你个里通魔教的叛徒,道爷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和你拼命!” 方云华一面大喝一面挥剑抢上,他手中长剑胡乱劈砍,全无章法,意在不让傅剑寒说出一句澄清之言。 傅剑寒心中大怒,下手不再容情,手中长剑瞄准他招式中的破绽连连进击;方云华却退到阵外,连兵刃都不曾与傅剑寒的剑身相触,倒是许多少林僧人急着相救于他,手中的棍棒被傅剑寒削去一截。 “诸位大师不要误会,偷窃贵寺宝物的正是武当派的方兄,在下只是无意目睹此事,想要拦截贼人——” “魔教妖人,休得挑拨!!”方云华仿佛气得目眦欲裂,“我方云华奉师父卓掌门之命援救少林寺,只因武当和少林一向交好,都是正道武林的中流砥柱;你既然无门无派,为何又要偷偷摸摸爬上少林寺后山?你究竟有何企图?!!” 傅剑寒不似东方未明那般,越到紧要时候越是伶牙俐齿;他是越紧张愤怒越哑口无言,只有剑招更加凌厉。在少林众僧看来,这却是自认窃贼无疑。罗汉阵为少林寺的克敌法宝之一,十数名弟子互相掩护,攻守延绵不断,破绽全无。傅剑寒在少林弟子的棍阵中左冲右突,始终无法破解。他好不容易找准时机,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亲眼所见之事,却再次被方云华更高的声音盖住。此人不必与他人动手,好整以暇,自然能说出一大通歪理;傅剑寒本人却片刻不得放松,偶尔说出只言片语,自无多少效力。 不多时,更多的少林弟子不断奔来,又有少林方丈、达摩院首座等高僧陆续赶到。人群中只听谷月轩的声音道:“……傅兄弟……什么?此事定是误会!还请大师暂且停手——”但来人甚多,道路又狭窄,他一时无法挤到战圈附近。傅剑寒心知以谷月轩一人之声难以说动少林寺众多僧人,暗想干脆拼着受伤收手就擒,再到方丈面前细细分辩罢了。但究竟是否能与武当派的首徒辩个是非黑白,心中殊无把握。 想到此处,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傲气,“傅某行止无愧,何必被人像擒贼一般地拿住?又何必非要与这等小人斗口方能苟且偷生?” 他口中发出一声清啸,腾身跃起,一招“四面楚歌”同时攻向圈外四面;阵中弟子避过此招锋芒,向后稍退,傅剑寒忽又一招“霸王别姬”攻向几名弟子中身手最弱的一个;只要对方稍有迟疑,似乎便会被这一剑洞穿。 那年轻弟子大惊失色,脚下一时踏错半步,险些便要血溅当场——他边上的另一名少林弟子赶忙持棍援护,这就又踏乱了几步。傅剑寒便如此这般造出一个空隙,想要趁乱脱出。却不料戒律堂首座无慧大师忽然亲自出手,以一式“伏虎杖法”将他的去势击退。这一杖来得好生凌厉,虽被傅剑寒用剑身勉强托住,仍感到胸口真气翻涌,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 他知道自己久经苦战,体力、真气渐渐到了极限,错失这次机会后便再无逃脱的可能,不禁心灰意冷,却又不肯弃剑就擒。心道:大不了就像霸王一般,战至力竭而死罢了。 就在此时,罗汉阵外的方云华蓦地发出一声惨叫。众人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大腿后面汩汩地流着血。他往前一扑,却刚好将棍阵外围的一名少林弟子也连带扑倒。混乱中只听一声尖叫“当心暗器!!” 原本盯着圈中傅剑寒的少林高僧纷纷循声四望,似乎听到轻微又密集的破风之声,接着又有数人中招痛呼——却无人见到,或接住任何飞镖细针之类。 傅剑寒趁棍阵被方云华所破、僧人又分心张望之际,猛然从缺了一口的阵中冲出,一口气奔入密林。少林弟子自有不少追了上去。但山林中视线不好,傅剑寒随意蹿高伏低、左突右拐,很快便将一大半人远远甩开。有些脚力好的弟子紧追不舍,他也浑不放在心上,只是一心追着前方另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究竟是何方高人以暗器相助?又是何种暗器能射穿皮肉,却连个影子都不会留下呢? TBC 第五章 五、 傅剑寒追着前方的人影跑出去好些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既没有变长,也没有缩短。 从背影看来,那人身上似乎做天龙教徒打扮;傅剑寒立刻想起在大殿前交手时,也遇上了一个可疑的天龙教徒。想到此处,他猛提一口气,再次加快了脚下的速度,口中喊道:“喂!前面的等一等!” 同时他背后也有少林弟子的声音传来,“——站住,小贼!!” 前面那人当然没理他。傅剑寒又喊:“再不停下,我可要放暗器了——” “站住,要放暗器了——”和尚们也跟着喊道。若不是被当成贼的嫌疑尚未洗脱,傅剑寒几乎要为这么滑稽的情形大笑起来。 那人还是不为所动,脚下转了个弯,钻进一丛密集的树丛里。傅剑寒当然不会真放暗器,倒是追着他的少林弟子扔来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头和土疙瘩。他有些佩服这群和尚的毅力,在道路起伏、荆棘丛生的山林中追人,毕竟不是件轻松的事;况且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即便假设方云华的话是真的,那么从少林寺盗得的东西也应该到了那名魔教老者手里,追着他不放又有何用?但显然少林僧人就是不去想这些道理。 他紧跟着前面的人影跑进一片新的林子。此处的草木特别茂密,地上坑坑洼洼,时而可以看到堆成小山包似的岩石或树枝,东一簇,西一簇地摆放着,遮挡了前方的道路。 “这地方有古怪。”傅剑寒心道。他一面用剑鞘拨开灌木,一面急急地往前走;只见他跟着的那人在林间钻来绕去,几呼吸的功夫就没了踪影。他急得跳上树冠,又爬上几座较为高大的石堆——可还是慢了一步,什么也瞧不见。再一回头,才发觉方才还缀在身后的一大群少林弟子不知何时也不见了。 傅剑寒一个人立在林中愣神,心中浮起东方未明以前吟过的两句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他不通诗书,也不管用的合适不合适,只觉得此时描摹自己的心境,真是对症极了。 总之此地是一个迷阵,专门用来扰乱追踪之人的视线。此刻天色已晚,若是找不到道路,恐怕晚上就要被困在这片林子里了。那人将他引到此处,究竟是帮他呢,还是害他? 傅剑寒从来不是一个脑筋迟钝的人,只不过平日里行事往往凭着冲动和意气,懒得瞻前顾后,思考对策。东方未明则相反,无论大事小事,拍拍脑袋就能想出一串鬼点子;尽管十个里面可能有八个是昏招。这时傅剑寒再发挥他极强的直觉,一眼相中那个最靠谱的。二人在外遇上什么麻烦时,靠的就是这股子默契,莫说普通的歹人,便是武功远在他们之上的对手也要认栽。东方未明也曾得意道,相传前朝有两个厉害的策士,一个精于谋略,一个善于决断,两人合作无间,辅佐君王成了大业;像我和傅兄这般,在草莽武夫中也称得上“明谋傅断”了。 而如今东方未明不在,傅剑寒就觉得这心里仿佛被人凭空掏走一半,万般思绪绕在心头,偏偏就是连不到一处。 忽然,他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像山贼传递消息时发出的暗号。 傅剑寒也顾不上是不是陷阱,拔腿便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呼哨每过片刻就响起一声,仿佛在给人指路;但越到后来声音便越低,待傅剑寒终于走出那片林子,哨声也彻底听不见了。 眼前出现了三五座土屋,仿佛山间猎户居住的地方。他放轻脚步走到屋前,只见屋檐的阴影下藏着一个人,身体低伏,做好了拔刀的姿势。 傅剑寒眉心一皱,手也搭上了剑柄。然而此时那人却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惊呼道:“傅少侠?” 定睛一瞧,这人竟是东方未明的义妹、曾经的天意城杀手风吹雪。傅剑寒也十分诧异:“风姑娘?你怎地在此——方才救傅某的人便是你么?” 风吹雪不解道:“傅少侠是何意?吹雪这半日一直就在此处,救人又从何说起……倒是方才听到有人在外呼哨,还以为有敌人来袭……那哨声是傅少侠吹的?” 傅剑寒摇摇头。“依在下猜测……不,还不好说。但我以为,那人并无恶意。风姑娘为何会来少室山呢?” “一言难尽。”风吹雪不放心地向远处左右望望,最后掀开门帘,道:“傅少侠,请进来说话。” 傅剑寒走进屋内,这外屋也只做寻常农家布置,放着些板凳农具等物。里屋却被人收拾得十分干净,桌上放着一张琴、一具琵琶,床榻上盘坐着两个人,正是在少林寺后山见过的那对乐师模样的男女。只见那女子面色青白,似乎内息有些絮乱;男子手臂上裹着绷带,层层白布都叫赤色浸透了,伤得不轻。两人虽形容狼狈,却皆是世间一等一的清丽相貌,即便中毒流血亦不减优雅出尘之气。 那男子见有人入内,警觉地睁开双眼,微微蹙了蹙眉。 风吹雪道:“师伯。这位傅少侠,是东方大哥的挚交,也是吹雪的恩人——” 那女子也睁开一对美目,对傅剑寒微微一笑。“既是东方公子的好友,又认得风师侄,自然是信得过之人了。” 男子仍沉默不语,似乎对他这个外人疑心重重。 傅剑寒抱拳礼道:“在下傅剑寒,无门无派,江湖闲散之人,幸得东方兄爱重,结为金兰之好。二位前辈是东方兄的——” 那男子打断他道:“如你方才所见,我二人均是魔教护法。” 傅剑寒心道原来他二人之前也看到了自己,以为自己是少林寺那边过来助拳的。他无奈笑笑,道:“在下方才被少林高僧误当做窃贼,险些叫他们擒住,却不知是哪一位前辈出手相救,傅某先在此谢过。” 男子和女子对视一眼,眼中敌意去了不少,却写满了困惑。“我二人追查玄冥子到此,伤在他和那个年轻人手下,只得摆出迷阵,暂避疗伤。不知少侠是如何识得此阵?” “傅某并不认识这阵法,是有人暗中相助……” 风吹雪忽道:“莫非是东方大哥?” 傅剑寒摇头叹气,“这几日的经历,实在是谜团重重,傅某早就被绕糊涂了。” 风吹雪双手抱胸,思索少顷,道:“那就由我先说吧。上个月,我这两位师伯造访忘忧谷,与仙音前辈相谈许久。那时我才知道,东方大哥其实是我嫡亲的表哥。” “此话怎讲?” “东方大哥的母亲,和我娘既是同胞姐妹,又在同一个地方学艺。这位天龙教的乾闼婆护法和紧那罗护法,也曾是她们的同门手足。”风吹雪说到这里,翘高了嘴角,“虽然我娘和表哥的母亲过世得早,他们也从未寻找过我和表哥的下落,但我知道他们心底还是将我和东方大哥当做侄儿侄女看待的。” 傅剑寒道:“原来是未明兄的师叔伯。晚辈失礼了。” 那美貌女子的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云,微微欠身道:“少侠唤妾身香儿便好。这位是——罗先生。” 傅剑寒连忙回礼。又听风吹雪道:“那日两位师伯找到在下,是为了寻查天龙教前教主天王的下落。他们似有证据,本该被少林寺囚禁的天王数年前又被天意城劫走,目下应当被关押在天意城的秘密监牢中,所以希望我这个前天意城之人替他们引路。在下当初便表示毫无兴趣。倒是东方大哥似乎对此事极为关心。” 香儿补充道:“东方公子的母亲,原来也是天意城护法,并且被我主天王收为义女。论辈分,公子还得称天王一声外公。” 傅剑寒身躯一震,道:“原来如此——唔,东方兄若是知道自己尚有许多亲人在世,应当会很开心吧。” 香儿垂下眼,轻轻道了一声“惭愧。” 风吹雪接着道:“东方大哥何等聪明人;身世之事,我虽没和他说,他自己恐怕也猜出来不少。所以我想,他应当很想亲眼见一见这位前教主,当面询问关于他双亲的事情。从天意城营救天王固然危险之极,但即便我不答应,东方大哥多半也会答应的。” 傅剑寒恍然大悟,视线转向两位天龙教护法,“原来如此,东方兄先前是与二位前辈在一处——” 香儿赶紧摇头,“少侠误会了。我二人并不曾见过东方公子。即便见过,妾身也必劝说他回心转意。天龙教自被龙王接管以来,名声愈下,东方公子并非我教中人,也不该为了我主身犯险境,为武林正道所弃。” 风吹雪也懊恼道:“十来天前,我从谷大哥那里听说东方大哥失踪了。我当时便想他定是瞒着我去找这两人——所以我当日便离了忘忧谷,暗中追寻他们的踪迹。我一连跟了十日,却一次都不曾见过表哥。” 傅剑寒心道风姑娘的确是冰雪聪明,如此推断本也合情合理;怎知人算不如天算,所谓的身世之秘,未明兄已经以一种更直接、更惨烈的方式得知了。 香儿又道:“几日前,我等听说玄冥子率众攻打少林寺,心知他们多半是为了抢夺一半圣堂之钥。当年便是为了那物事,才让我主吃了这二十年非人的苦楚——”讲到这里,声音不禁哽咽。 那位“罗先生”接着道:“我们不愿见那物落入玄冥子和龙王之手,想要中途劫取,可惜功败垂成,令二位见笑了。” “……又是为了这所谓的圣堂之钥,引出无穷无尽的祸患。”傅剑寒喃喃自语道。于是将自己偶然撞见武当方云华将一半圣堂之钥交予玄冥子、之后又被方云华反咬一口指为盗贼,引来少林弟子的包围追剿一事向三人简略说了一遍。香儿和罗先生闻言皆为之震动,摇头叹息。“这群自诩正道之士果然囿于门户之见,是非不分,根本无法对他们讲道理。” 风吹雪却道:“傅少侠怀疑,那个暗中出手助你逃走的人,就是东方大哥?可他为何不肯明明白白地现身与我等相见?” 傅剑寒苦笑道:“东方兄,想来又有什么计策了……” 风吹雪不满地拔出刀子,又送回鞘中。“这人对于别人家的闲事,总是热心的很;但凡有关自己的事,却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真是可恨。” 傅剑寒心里却转着另一个念头:若当真是东方兄将我引到此处,多半是希望我能助这二人一臂之力,救出天王。可见他还是对当年发生过的真相感兴趣,而非一味想着报仇,更不会滥杀无辜。想到此处,心中顿感一宽。 这时香儿忽然捂住胸口,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罗先生拍着她的背心,担忧道:“玄冥子那厮的毒果然厉害,只怕一时半会难以解决,咱们还是去镇上寻个良医——” 风吹雪道:“寻常大夫哪里治的了这些古怪毒物。还是回忘忧谷请神医瞧瞧吧。你们不把伤养好就想暗探天意城,简直就是送死。” 香儿冲她微微一笑,神色充满了感激。傅剑寒此时开口道:“若二位信得过傅某,在下也愿出绵薄之力,早日救出那位天王。” 三人同时诧异地转向他,然后跟约定好了似的一起摇头。“傅少侠是局外之人,何必趟这趟浑水。” “在下被少林寺当做窃宝之贼,本就无处可去;倒不如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或许待我们找到天王被囚之处,东方兄便愿意现身人前了。” 一行人讨论不出个结果,决定还是先回忘忧谷,再做商议。忘忧谷距离少林寺有数日的脚程,但这四人均是轻功出众,不到两日便赶到了。然而神医却不在谷中,听说是被武当派请去出诊了。幸而神医之女沈湘云的医术不下其父,为两位护法拔除毒素,治疗内外伤势,手法俱是十分高明。 养伤之时,风吹雪绘了一幅天意城监牢的地图,交与一心救出天王的二人,道:“我只能将我所知道的机关陷阱标注出来。天意城之内,我是绝不回去的。” 香儿感激道:“有劳风师侄,这便足够了。” 风吹雪道:“不过,若想打开监牢大门上的机关锁,还需三把特别的钥匙。这些钥匙由西域巧匠以铜锡打造,极难复制。据我所知,这三把钥匙应当由几名深受器重的天意城杀手贴身保管。毒身上肯定有一把,另外的么——可能在‘浪’与‘狂’二人手中。只是不知道那三人各在何处。” 香儿沉吟道:“天意之毒的下落,罗先生已经掌握了。狂此人容貌特异,很难隐藏行迹,似乎有人在杭州灵隐寺附近见过他。听说成都府近日有不少青壮男子无端失踪,此事或许是浪的所为。” 风吹雪道:“乾闼婆果然消息灵通。”香儿苦笑道:“我等混迹烟花风月之所,也只有这点长处了。妾身明日便动身,先往杭州一探。”风吹雪道:“罢了,我虽不愿再回天意城那个鬼地方,但看在我母亲和表哥的情分上,这钥匙的事倒还能帮上一帮。我和杭州城中的千面女郎有些交情,狂手里的那把钥匙,便交给我好了。” 香儿惊喜道:“当真?大恩不言谢,风师侄,若香儿和罗那当真能够拼着这条性命,救出我主,再向你好好道谢。” 傅剑寒在旁听着,心下不免触动。过去他在江湖中道听途说的,都是天龙教众种种残忍暴虐、灭绝人性的行径;但短短几日的相处下来,他对乾闼婆、紧那罗二人对故主的忠义不免心生钦佩,并且这二人态度谦和,彬彬有礼,着实不像强横凶暴之辈。他跟在两人身边,原本是想着或许在少林寺后山替自己引路的就是未明兄,而东方未明做了这般布置,早晚会主动出现。如今这个愿望不免落空,但他转念一想——我在少林寺被困之际,必是未明兄出手相救;若是我再为解救天王涉足险地,他会不会又从哪里钻出来呢? 有此一想,他便再次向天龙教的两人提出,想要助他们一臂之力。两人仍是礼貌拒绝,但态度相比数日前不免松动。傅剑寒毫不气馁,心道待他们临行之日,我坚决跟着,他们自是无法分神将我赶走。 他腹内有了主张,哪怕要去做的事情千难万险,仍感到心下一定,与日前那种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的状态大相径庭。于是快快活活地冲到忘忧谷后的竹林中练剑;一套霸王剑法使完,虽出了满身大汗,却觉得精力充沛、神采奕奕。 傅剑寒方收了剑,却听竹林外传来几下清脆的抚掌声。出去一瞧,见是谷内的那位小医仙,臂弯上挎着一只装药材的竹筐,向他微笑行礼。“湘云于武功一道上见识不高,却也识得傅少侠这套剑法极是不凡,世所罕见。难怪呆……难怪东方大哥说,傅大哥是他生平仅见的剑术奇才。” “姑娘过誉了。”傅剑寒赶忙还礼。“请问姑娘可是有事来寻傅某?” 沈姑娘点点头,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隐约透出一丝愁容。“请傅少侠随我来。” 傅剑寒跟着她往忘忧谷的后山小道走去。山洼里生着一片一片黄绿相间的草木,在傅剑寒看来反正就是野草,但沈湘云却不时弯下腰来,用药锄挖出几株,放入框里。如此停停走走,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沈湘云忽道:“到了。” “这里是……”傅剑寒凝神一瞧,只见一座山坡的阳面,堆着一座小小的坟茔。坟前没有立碑,只放了些不知何处采来的野花。 沈湘云双手合十,向那坟墓躬身拜了三下。她直起身子,低声道:“我曾救过一个天龙教的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加入魔教。我只知道,他受了伤,需要救治。但他最后还是死了——为了救我而死。是东方大哥帮我葬了他。” 傅剑寒点头不语。他为少女话中的感激和愁绪所动,也向那坟墓低头拜了一拜。 沈湘云又道:“五日前,我来后山采药的时候,发现这里的坟土被人翻动过。但知道这人埋在何处的,这世上只有我,和东方大哥两人……我也不知道这件事究竟该不该说,该对谁说……”少女说到此处,仿佛被秋日的凉意吹过似的,打了个冷战。 傅剑寒身躯一震,心中许多点点滴滴的猜测,好像突然触碰到了一起。“那人……那个天龙教徒,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大约有一两年了。我们没有给他准备棺木,估计坟冢下面已经只剩下一具白骨。”沈湘云叹气道,“所以说,为什么……” “那他的随身之物,也是与他一同葬下的?” “这个自然。不过那人深受重伤,本来也身无长物……” “……但他毕竟是天龙教徒。” “……什么意思?”沈湘云不满道。傅剑寒笑了一笑,“姑娘不要误会。在下的意思是,既然他是天龙教徒,大概也是戴着面具的吧?” “不错。” “傅某早就觉得天龙教好生奇怪,除了几大护法,手下的教徒统统以鬼面示人;或许在对敌之时有威慑之用,然而平日里同在教中,他们要如何确认身份呢?又如何保证教中没有奸细混入?” 沈湘云讶异道:“这个……小女子倒是从未想过。” “以傅某对一些山贼匪寨的了解,这些底下人身上,往往都佩着一块腰牌,用以证实身份、分派任务。天龙教势力庞大,教徒何止千百,更该如此。倒也不一定是腰牌——总之是什么验证身份的信物,却必定极难作伪;再辅以口令、暗语等等,这样即便蒙住了脸,也能确认是否当真是教中人。”傅剑寒激动地来回踱步,越说越觉得在理。“口令之类,平时虽不好办,但到了大批教徒下山、与正道混战之时,难免容易糊弄。只有这随身信物不能凭空伪造,破庙那个疯子身上大约也没有,所以他便想到了——想到了这个确确实实存在过的天龙教徒——” 沈湘云总算听懂了七八分,嗔怪道:“呆瓜打的这种歪主意,怎么也不和无瑕子伯伯和谷大哥说一声,让人好生担心。” 傅剑寒深吸一口气,喃喃道:“麻烦大了。” *** 却说天龙教攻打华山,自是一场空忙,除了折损了许多教众之外一无所得。自西岳归来后,教众在天都峰脚下的小镇上略作休整,清点人数。此镇虽小,却有不少青楼赌坊、酒肆宅地俱是天龙教的产业,正是天龙教立足西域、进军中原的一处重要的补给中转之地。镇上的规矩自然和中原城池大大不同,天龙教徒平日可以横行街上,无人敢惹。这日,天龙教护法摩呼罗迦坐在凤翔客栈的天字一号房,独自喝着闷酒。他面前的桌上摆着几块腰牌,均为精钢打造,背面阴刻蛇纹,是此次少林寺、华山两役中战死的教众之物。此次下天都峰,隶属于他本人的亲信损失了不少,出山后的第一大功,却被从少林寺盗走圣堂之钥的玄冥子得了去——想到此处,摩呼罗迦不禁有些咬牙切齿。 忽然,门外响起三声拍掌,两长一短。他不耐烦地放下酒盏,道:“进来吧。” 屋门向内推开,只见两名戴着面具的天龙教小卒一左一右、挟着第三个人走进来。“护法,我等清点之时,发觉此人来历不明,信符也有些不对劲……” 摩呼罗迦还来不及把“宰了”二字脱口而出,便见那被抓着的人猛然激动起来,挣脱两人,一下子扑到了地上。面具之后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嚎啕声。 “护法,护法——小人总算见着你了——” 那人先在地上爬着,后又扯住了他的衣袍下摆,好似见着了亲生爹娘一般。摩呼罗迦这一生中,有人对他憎恨嫌恶,有人对他敬仰畏惧,却几乎从未有人对他如此亲近,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一时半会儿忘了将他踢开。 “……你到底是何人。” “小人姓甄。因为打小生的俊,爹娘给我起的名儿便叫做甄俊。” 那人说着,双手呈上自己腰间挂的腰牌。那牌子已生出斑斑锈迹,却仍能辨认出正面刻的名字,以及背面的蛇纹和其他小字。摩呼罗迦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是真货,不禁疑惑道:“怎生成了这个模样?” “都是玄冥子!是玄冥子那老贼害我至此!!护法,你要替小人做主啊——” 那人痛哭流涕,说到激动处,一把掀开面具,露出覆盖着的脸孔。摩呼罗迦看了一眼他的脸,差点吐出腹中早膳。“……你且细细说来。” “两年前,小人奉护法之命,与一名同伴同去跟踪玄冥子,将他的一举一动向护法回报。不料却被那老贼发现,我二人不知何时就中了他的‘魔罗毒丹’。老贼逼问我们究竟是谁监视于他,我等自然宁死不屈,绝不招供。他便一掌打在小人的丹田之处,催动毒力——小人痛得死去活来,后来便失去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小人渐渐醒转,却发现同伴已经死了!玄冥子也不见了!!想来是那老贼以为我必死无疑,未加查看。小人虽然捡回一条小命,却浑身生出烂疮,只能在地上爬行,那段日子,不知有多么凄惨……”那人说着说着又痛哭失声。“小人好不容易恢复一些体力,在河边一照,脸面已经变成这幅模样……小人不敢走去村落城镇,一定会被人当做怪物打死,只得在林中捕捉鸟兽,与虎狼为伍……如此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小人发现身上的烂疮渐渐痊愈,武功也恢复许多,这才戴上面具,夜间跑到临近的村落中,打听圣教之事。可惜一直探听不到什么。直到上个月,才听说我教要大举攻上少林寺——小人真是欣喜欲狂!!总算可以回归本教,向护法详细道出那老贼的恶行了!!” 摩呼罗迦边听边缓缓点头——他的确记得,几年前自己派了些好手到玄冥子身边监视,结果都下落不明。当时派去的几个人,名字也没有一一记得;但久久不见回音,他也知道此事多半结果不好。如今听甄俊一说,前情后果便都对上了。况且他一口说出玄冥子的独门毒药,这药名也是摩呼罗迦近年来才探听到的,对此人的身份更无怀疑。 在摩呼罗迦看来,杀人虽和吃饭睡觉一般寻常,但玄冥子竟敢随手杀死他派去的人,那便令他罗蛇君大大丢了面子。只是同在龙王麾下,还不能直接与玄冥子撕破脸皮。他脑中一时转过万千个念头,俱是要怎样设法狠狠报复,又不会引得教主不快。 但他突然一个激灵:这小子会不会被玄冥子下了剧毒,不得不听其指使,反过来欲施苦肉计暗算于我?如此一想,杀心顿起,掌心隐隐凝上内劲。偏在这时,护法夜叉从门外路过,对屋内道:“大白天的号什么丧呢,你也不管管手下人——” “夜叉护法!”甄俊猛地转向屋外,一抹眼泪,激动得浑身发抖。夜叉看见他的模样也是一惊,怒喝道:“把面具戴起来!” 那人只好哆哆嗦嗦地以面具覆住脸。夜叉的神色这才缓和许多。她光听声音,已认出这人便是在少林寺中为自己挡下一招的教徒,于是轻笑道:“原来是你——你做的很好,要为圣教继续出力,知道么?” 她本就是倾城绝色,微微一笑,便有如春花初绽,屋内的几名教徒,包括摩呼罗迦都看得呆了。 甄俊也仰头痴痴望向她,许久方道,“……在下愿为护法赴汤蹈火,死不足惜!” 夜叉又是一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完全没搭理摩呼罗迦的唤声。直到她的背影在转角消失,摩呼罗迦的目光总算才转回甄俊身上。他双眼中本暗含杀意,但之后却渐渐消融,想出了一个更妙的主意。 他素来自卑于相貌丑陋,不得夜叉青睐;但转念一想:无双对我虽没有好脸色,却至少愿意看着我说话;对你这种货色,实在是瞧也不愿瞧上一眼。如此一来,心中便生出几分沾沾自喜,对这人又平白添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好感。 “你以往虽尽心尽力,却毕竟未立寸功。你的好处,本座心里会记着的。今后你还跟着玄冥子,盯牢他的一举一动,每次回天都峰后向我回报,知道了么?” “可小人……小人……害怕那老贼认出我来……”甄俊一惊,又抽泣起来。 “不要紧。你拿着这块信符,便换了个名字。从今以后,你的名字便叫做罗三,是坤字队的队长,知晓了么?”摩呼罗迦居高临下地道,将一块崭新的令牌丢给他。“哼,那老贼自以为手段通天,其实根本不得圣教主信任;这二十年来,教主始终不许他配备亲信私兵。他若想带人下山,必须先禀明教主,再从本座或无双那里调动部下过去。到时候我让你混在其中,去的人多,他根本怀疑不到你头上。” “……领命!小人必定肝脑涂地,报效圣教,报效护法!” 摩呼罗迦心中大笑,面上不动声色地端起酒盏,细细品尝——如此一来,若此人当真忠于自己,自是最好;如若他是玄冥子安插的奸细,自己也便将他轻轻松松挡了回去,如同抽了玄冥子一记巴掌。他对自己的计谋十分自豪,仿佛连杯中残酒,滋味都比先前好了许多。 TBC 第六章 六、 虽然大抵猜到东方未明打的什么主意,但无法预知天龙教下一步的行动,自然不清楚他眼下的所在。好在这么多年来行走江湖傅剑寒都保持着两个特别好的习惯:外事不决问老杨;内事不决问老杨。所以眼下他决定去西域找杨云会合,商议一番,再设法一个人混上天都峰。此行之前,他想着若是能助乾闼婆、紧那罗二人早日救出天王,说不定对劝说未明兄回头大有裨益。他与那二人再次一番详谈,最后商定让他先去成都,从天意之浪手中夺得钥匙,将钥匙交托给天王的前下属;他自己则转道北上,前往西域。 傅剑寒从驿站租借好马,到水边则改乘快船,水陆兼程,数日后终于到达成都。此次是故地重游,却形单影只,即便他天性再开朗洒脱,也难免感到一丝惆怅。按照风吹雪事先的嘱咐,他很快循着暗记找到了浪的巢穴,救出不少被掳走的青壮男子,还轻而易举地寻到了浪并未带在身上的监牢钥匙。事情办得十分顺利,如有神助,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这日傍晚,傅剑寒将钥匙转交给事先约定之人,终于长抒一口气。他一个人在成都的街市上徐徐漫步,见到路边的卖担担面的小吃摊,不由得展露微笑。面摊的伙计冲他热情招呼;傅剑寒摇摇头,忽觉喉咙里焦渴无比——幸而抬头望见不远处酒旗招展,一块方匾上书着三个大字:“宝福楼”。他加快脚步,向那客店大步走去。 傅剑寒进了店,打上十斤老窖头曲,坐下来痛饮三碗,心里渐渐畅快多了。这时无意中转头瞧见大堂一角坐了一位眼熟的白衣少女,桌上摆着好几只酒壶,正在自斟自饮。她手边横着一柄长剑,面色沉沉,似有无尽烦恼压在心头。 “这不是老杨的何师妹么!!太巧了,竟叫我先一步找到——”傅剑寒一面大喜过望,一面又十分踌躇,“若是能劝她同我一起去寻老杨,自是再好不过。不过,听未明兄说的武当寿宴之事……却有些为难。傅某又笨口拙舌,该怎生劝说她才好……” 就在他心里拟着腹稿时,那女子已经喝空了三壶酒,脸颊愈发红润,双眸如含秋水,十分明亮。傅剑寒暗暗赞叹:不愧是老杨的师妹,果然也是个酒中豪杰。他却不知何秋娟已经喝得有七八分醉意,靠着一股怨怒之气方能强撑不倒。 傅剑寒本要起身上前,忽然门外又走进一人,华衫长剑,好一派气宇轩昂的模样——正是武当派的方云华。傅剑寒一见此人,顿时火冒三丈;但他坐的位置偏僻,大半张脸又叫桌上的酒坛挡住了,那方云华竟没瞧见他,径直向天山派的何师妹走去。 傅剑寒强行压下怒火,暗道:此人阴险卑鄙,不知安得什么心,我可得提点何师妹防备着他。怕就怕他巧舌如簧,若我现在上去对峙,倒叫他反咬一口,说我才是暗通魔教的窃贼,何师妹也不知该信何人。最好待他暴露本性,再将他拿住。 只见方云华走到何秋娟座前,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何师妹,真是巧遇。” 何秋娟却头也不抬,左手握紧剑鞘,往桌上重重一拍。“滚。” “师妹为何对在下如此气愤?得罪你的是方某的不肖师弟,可不是在下。” “滚,你们武当派没一个好东西。” “何师妹何出此言哪——我师父明明是师妹的亲生爹爹,为人子女,怎能说亲生父亲的不是呢?” “……再啰里啰嗦,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师妹喝得太急太快,对身体不好。” 方云华说着用手掌罩住何秋娟的酒杯,一幅关心切切的模样。“酒中的滋味,应当细品才是。” 傅剑寒听到方云华说出杨云常说的话,只觉恶心无比,恨不得当场抄剑刺进他口中。何秋娟更是一幅火爆脾气,又有些酒劲上头,别人不许她做什么就偏要做;她一把推开方云华,拿起杯子便往口中倾倒。“关你什么事,我偏要喝。” “唉——”方云华装作被推得一个趔趄,露出一幅强忍委屈的模样,“方某一片好意——师妹孤身在外,喝醉了可如何是好。” “我没醉!信不信姑娘的天羽剑还是一样快!!” “我信,我信。”方云华点头不迭,对宝福楼的伙计招手道:“小二,为这位姑娘准备一间空房,打一壶热水。”说着将一锭银子搁在桌上。 “滚!用不着你假好心——”何秋娟仍是怒气冲冲,一把将银子打飞出去;却立刻被跑堂的捡了起来,对方云华眉开眼笑道:“就来,就来。” 方云华长叹一声,又退后两步,面上一幅伤心的神色。“那方某便先行一步了,师妹保重。” 说着当真提步走出楼外。傅剑寒隐约窥见他的侧脸带着些洋洋得色,却不料他当真说走就走,心中也是老大疑惑。 何秋娟见他走远了,终于松懈下来,难受地揉了揉眉心,对小二道:“给我些热茶。” 跑堂的端了茶来。她喝上两口,撑起身子,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自己也知道喝多了,于是问道:“空房在哪儿?” 小二点头哈腰道:“二楼左手第一间。姑娘这边走——” 何秋娟挥了挥手,不要他搀扶,自己撑着长剑跌跌撞撞地往楼上去了。傅剑寒见她确实醉得厉害,反而不敢上前,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若此时凑上去,多半反要被她误会为歹人。不一会儿,他听见二楼传来“砰”的一声,像是把门撞上了。 傅剑寒又喝了两碗,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愣愣地凝视着酒碗中央,忽然灵光一闪:不对! 他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足尖在桌上一点,一下子便纵上二楼。大堂内传出一片惊呼。傅剑寒也顾不了这许多,一脚踹开左手第一间客房的大门——只见门内空空荡荡,哪儿还有何秋娟的影子。 他大惊失色,在房内四处寻找,刚喝下去的酒仿佛都从毛孔里散了出来。突然注意到一扇窗户虚掩着,忙推窗眺望——远远瞧见两个叠在一起的黑影,应当是一个人背着一个人,从几座房顶上越过。 傅剑寒穿窗而出,紧追不舍——心中对自己大骂:傅剑寒啊傅剑寒,你可真是笨得厉害。那方云华显然没安好心——他用手掌盖着杯口,那时便在酒中下药了;之后又以退为进,装作一走了之,令何师妹失却警惕,其实一出客栈便立即藏在附近,待何师妹当真去了二楼,便从窗户里进去,趁她药性发作,将人掳走。如此简单的手段,若是未明兄,一定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他深知方云华人面兽心,何师妹落在他手里,那可是一千个一万个不妙;于是脚下不断加快速度,将侠影诀发挥到了极致——一路飞檐走壁,最后追到了城北的一座破败的庙宇外面。那地方十分荒凉,门口一株枯树,似乎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树上栖满了黑油油的老鸦,也不怕人,不时发出响亮的啊啊怪叫。 傅剑寒心中暗骂:晦气,怎的又是个破庙。他长剑出鞘,打定主意即便被指为杀人灭口,也定要除掉方云华,保护好杨云的师妹。偏在此时,他察觉到远处有一大群人匆匆向此地赶来的动静。此时天色已经十分昏暗,月亮尚未升起。傅剑寒心知将有人来,即便方云华打算做什么,一时半会儿也难以下手,于是闪身伏在了破庙顶上,屏息不动。几只老鸦也飞到屋顶,在他身前停着,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傅剑寒刚刚藏好,便见方云华从破庙里面奔了出来,在庭院中矗立静候。不多时,一行数人踏进了破庙前的庭院,领头的正是在少林寺见过的眇目老者,以及逍遥谷的荆棘。其余人则都戴着天龙教的鬼面,一身黑衣,在这荒凉的院落中,愈发显得鬼气森森。 方云华恭敬地作了一揖:“尊使驾临。云华在此恭候多时了。” 眇目老者微笑点头,架子甚大,神色间颇见倨傲,似乎自从少林寺后山见过后又升了官、发了财一般。他目光锐利,在院中扫视一圈,忽然好像在破庙里面发现了什么。“方师侄,那地上躺的是何人?” 方云华尴尬笑笑:“不过是小侄的一点私事。尊使放心,云华不过略和她玩玩,绝不会让她活着泄露与圣教有关的一个字。” 老者抬眉轻笑道:“那便很好。”荆棘听了却身躯一震,低声喝道:“方云华,你竟做出如此无耻下作之事——” 方云华冷哼道:“荆少侠是什么意思?这女子是天山派的人,自然是我圣教的敌人。对敌人要打要杀,都是天经地义。莫非荆少侠要维护圣教之敌么?”他每每重音咬在那个“侠”字上,听得荆棘胸腔几乎炸裂,最后一把拔出魔刀来。“你——” 眇目老者伸臂挡住荆棘的刀子,道:“天山派?好,好,好方贤侄只管放手去做。天山派的男女老幼、鸡犬畜生都死绝了才好。” 荆棘大口喘着气,最后收刀回鞘,转身走出庭院。“……与你这等人为伍,真是我荆棘之耻。” 方云华盯着他的背影,对老者道:“尊使,此人就这么走了,是否——” 老者笑着摆摆手,“不要紧,荆师侄只是一时想不开。他无处可去,总归还是会回来的。”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薄薄的信笺,递给方云华,“圣教主得知你在少林寺时出力不小,十分欢喜,这可是教主的亲笔信,以示他对方贤侄的嘉奖。贤侄可千万不要辜负的教主的这番器重啊——” 方云华激动万分,双手接过。“云华必不负教主厚爱,和尊使的提携!定为圣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们在诸葛武侯的地盘上说这种话,真的不怕遭雷劈吗……傅剑寒心想。他推测那老者是过来和方云华交换消息,不久就会离开;否则方云华也不会将何师妹掳到此处。所以打算静候这批天龙教徒走远,再对方云华下手。 果然,方云华接了信,自己也从怀里拿出另一封信件,双手捧着递给对面。眇目老者又命跟随的教众退到庭院一角,与方云华头碰头地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声音压得极低。傅剑寒隐约听见了一些只言片语,却也暗暗心惊。 “……老东西本来必死无疑,但他们竟请来了神医……说此毒虽然罕见,却并非无药可解……什么花,什么鱼,什么鸟血……谷月轩……” “……神医老儿,总归有些真才实学……贤侄放心,用这种补药……即便凑足药材,也救不得……” 之后便瞧见眇目老者又交给方云华一小包东西,两人都露出了诡秘的笑意。 老者又瞧了一眼破庙之内,道:“那老夫便不打扰贤侄风流快活啦,哈哈哈——贤侄先前伤了腿,行动还是要小心些,不可操劳太过。哈哈。” 方云华脸色微红,扭捏道:“尊使取笑了。云华无论何时,都是把圣教之事放在心头第一——” 老者笑着摆摆手,转身出了庭院。那一大批戴着鬼面的教徒也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显得十分训练有素。 众人走了个干净,院子里又只剩下方云华一个。他伸长脖子,确认天龙教徒走得看不见了,便迫不及待地拆开老者交予他的信件,就着庙中透出的灯光查看。傅剑寒手搭上剑柄,心中计算:“现在出手,如若不能一剑命中,叫他抓了何师妹当人质,可是大大不妙。最好想个法子将他引得远些——” 才想到此处,忽听院中的方云华大叫一声,丢掉了信纸,一下子跪到了地上。 傅剑寒大吃一惊,惊疑不定:此人莫非在做戏?他发现我了? 但见方云华摊开双手,十根手指里倒有六七根渐渐发红溃烂,着实不像作伪。他又发出一声哀嚎,躺倒在地,痛苦地滚动来。“玄冥子……玄冥子……老贼!!畜生!!!” 傅剑寒恍然大悟。此人不知何时已经中了玄冥子的暗算,毒药大概是抹在那封信笺上的吧。他冷笑一声自作自受——同样是下药,玄冥子的手段可比方云华老成多了。他瞧着方云华抱着双手打滚,知道何师妹彻底安全了,心中大快;却不知这毒致命不致命。若是真的快要将他毒死,自己该不该救他一救? 傅剑寒并非不计前嫌、怜悯恶徒的婆妈之人,更不想跟这人演一出东郭先生和狼。只不过此时趁着方云华虚弱,将他擒去少林,说不定便可逼他说出真相,洗清自己的嫌疑。他手掌已经摸上了怀中的瓷瓶,却又马上松开,暗道:“这些丹药是东方兄费了不少心血配制的,情愿一口气当糖吃了,也不该拿去喂狗。”他打定主意,从房顶上下来,径自走进破庙中,一剑划断了绑在何秋娟身上的绳子。但白衣少女此时面赤如火,满身大汗,一见他便尖叫道:“……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傅剑寒赶紧安抚道:“何姑娘不要误会,我是杨大哥的朋友——” “骗子!!你快滚,快滚!!!” 少女仍是又哭又叫,跳起来往外跑,却又腿一软跌倒在地。傅剑寒想伸手去扶她起来,何秋娟喊道:“你若碰我一下,我立刻一头碰死在这里——” 也不管自己是否还有撞墙的力气。 傅剑寒却不敢怠慢,只好将剑鞘的一端伸了过去:“姑娘握着这把剑,走到那佛像后面再坐下可好?我要去料理了外面那人,万一中间有什么人过来,姑娘还是先藏起来为好。” 何秋娟身体抖动,拢紧了衣衫,但终于渐渐听懂了他的意思,伸手握住剑鞘。傅剑寒引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佛像之后,慢慢坐下。他瞧着这姑娘脸色还是十分不对劲,也不知方云华给她下的什么毒,抓了抓头发,从腰间解下酒葫芦递过去:“姑娘要喝口酒么?” 白衣少女本来还稍微镇定了几分,一听“酒”字,又浑身巨震,尖叫起来:“你果然不是好东西!!滚!滚!!”她从地上随手抓了什么东西便向傅剑寒身上乱扔,都是些稻草、瓦砾、碎石子等等。傅剑寒只好倒退几步,苦笑道:“姑娘,在下当真并无歹意——嗯,傅某这就走,不过姑娘还是要声音小些,别让人听见了。” 说着他闪身跃向门外。但没过多久,忽然又退了回来,一个纵身跃上屋梁。 何秋娟惊疑不定,也不知如何是好。她药性未去,浑身烫如火烧,难受得只想跳进天山派的冰湖里。这时才听见门外有什么东西走动的声音,只好抱住双臂,想要停止发抖。 傅剑寒藏在房梁上,见一名全身黑衣的天龙教徒将死狗一般的方云华拖进庙中。方云华先前不住地哀嚎:“求尊使赐解药!求尊使者赐解药!!” 最后嚷得那人烦了,手指微微一动,弹在他后脑下方“哑门穴”上。方云华白眼一翻便失去了知觉。那人原地驻足片刻,蓦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冷笑,道:“佛后之人,出来罢。” 何秋娟心知躲藏无用,干脆跌跌撞撞地走出藏身之地,脚步十分虚浮。那天龙教徒遮面的面具上绘着骷髅,黑洞洞的眼窝后面露出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被这副可怖的模样一衬,地上的方云华倒愈发显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只是在何秋娟看来,还是骷髅更顺眼些。 “阁下有何吩咐?” 鬼面人道:“……你中的药是什么?” 何秋娟心中气恼,但本已脸红得紧,也看不出更红来:“不知道!那恶贼说——说是什么——能让人乖乖听话的药……” 鬼面人摇摇头,忽然凌空一指,点向少女前额印堂。何秋娟只觉得眉心针刺似的一冰,神智却渐渐清明起来,身上的燥恶也减轻许多。她疑惑地望着对方,“你是天龙教的人,为何要……” “本座与此子有私仇。”鬼面人踢了躺在地上的方云华一脚。“救你,是要你替我办一件事:你将这人捆好了,雇一辆车,送去武当交由他的师父处置。他怀里有和玄冥子互通的信件以及数种毒物,可以作为证据。之后昭告天下,从少林窃走圣堂之钥的,也是此人。你若做不到的话,本座要取你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何秋娟皱眉道:“此事姑娘自会办到。但我是为了揭破这个奸贼的真面目,令武当派名声扫地,可不是受了你的威胁。” 说完,一手握了剑,一手提着方云华,怒气冲冲地走出庙外。 鬼面人在她身后道:“此人阴险狡诈,善于搬弄是非,你路上一旦掉以轻心,反为他所害。” 何秋娟冷哼道:“不牢你费心,姑奶奶自有办法。” 说着大步消失在夜色中。 傅剑寒揣摩着这鬼面人的一举一动,心中已然亮如明镜。何秋娟一走,那人沉声道:“梁上的君——”一个子字尚未发出,他便猛然跃下,一把向鬼面人扑去。 天龙教徒大吃一惊,立刻向后躲闪,心道这人太不守江湖规矩,这种时候不是要先装腔作势说两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之类的话才能动手吗?但傅剑寒全不理会,手底下用的俱是近身擒拿的招式,一心想将他抓在手里。拳掌功夫本是这人最拿手的,可惜被傅剑寒攻了个措手不及,动作便迟了一拍——最后棋差一招,被他抱紧双臂困在墙角。 傅剑寒望着怀中人脸上的骷髅面具,喉头动了一下,伸手摸上面具的的下缘。 “诶诶诶,这可不能乱揭。”那人用力摆手道,“我们天龙教有个规矩,凡是有人看了咱面具后面的脸,若是不能杀他,便要娶他。” 傅剑寒愣了一下,忽然放声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不是嫁么?”说着便要将面具掀开。但天龙教徒脖子猛地一扭,左手五指抓住了他的手腕,不忿道:“不是嫁,是娶。” “……娶也行。” 傅剑寒仍笑个不住。 “你既非天姿国色,又非温柔贤淑,凭什么让我娶?”鬼面人抗议道,一指点向他的曲池穴,却被傅剑寒反手抓住,笑眯眯地道:“你不娶,我娶。” TBC 第七章 七、 傅剑寒揭开那张象征恐怖和死亡的面具。骷髅下是一张熟悉的脸,只是额头、面颊上皆有许多淡淡的粉色的痕迹,仿佛是大片伤疤愈合后长出的新肉。有些地方仍能看见尚未脱落的血痂。他大为震惊,仿佛一盆凉水从头顶浇到脚跟,颤声道:“未明兄你——到底做了什么?” “一罐七虫七花膏而已。” 东方未明浑不在意地抚上了那些淡粉色的新皮。“我曾对照毒典调配出几种药物。这一种的效果很像天意之毒所用的腐尸烈焰水,不过比水更加粘稠;肌肤沾到少许便会溃烂,七日之内没有解药则毒发身亡。不过与我而言,却只会烧坏些皮肉。我怕光抹上效果不好,又在脸上划了几刀,再涂抹药水,方能做出面目全非的样子。” 傅剑寒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如何自残肢体,只觉心口直跳,响如擂鼓,也不知是气愤多些还是心痛多些。东方未明见他脸色难看,露出一个略带讥嘲的笑意,又把面具扣回脸上。“怎么,吓到傅兄了?” 傅剑寒抢过他的面具,一把扔出老远——在对面的墙壁砸出一个浅浅的凹洞。“你为何……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东方未明难得见到傅剑寒疾言厉色,火冒三丈的样子,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只是嘴上不肯服软。“为了在天意城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必须做得真一些。” “天意城?可你不是入了天龙教——” “一言难尽。” 东方未明猛一矮身、干脆坐到了地上;本以为这样便能从傅剑寒手臂的钳制中脱出来,不料傅剑寒也跟着坐下,又重新把他拉到怀里。“那就慢慢说。” 东方未明被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终于无可奈何,从头回忆道:“……那日我从破庙中跑出去,在洛阳城最高的楼顶上看月亮,心里乱得很。冷静下来后,才觉得破庙中听说的事有诸多无法解释的疑点。比如说,那个疯子为何刚巧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个地方,不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哪里奇怪?” “傅兄也算是半个洛阳人。以前常在附近走动,见过这么一个疯子么?” “……那倒是没有。” “天龙教在中原人人喊打,一个做天龙教徒打扮的疯子,怎么想都颇为引人注目。我以往来洛阳的时候,肯定哪儿都没见过那个疯子。何况我很早就知道城南破庙是丐帮的地盘,那群叫花子不会容许可疑之人长久停留在此处。所以说那疯子出现在破庙中,定是最近的事。那么这近二十年来,他一直藏身何处?以何为生?” “这个么,或许他一直四处辗转流浪,刚巧近日才到了洛阳——” “若说都是巧合,那被你杀死的黑衣人,又是怎么回事?” 东方未明指了指破庙外的庭院。“当日他是不是一直埋伏在外,阻止别人进入?” 傅剑寒点头不语,自己也觉得这一切都用巧合来解释,太过牵强。 东方未明仰起头,后脑勺抵在墙壁上,透过破庙的屋顶望着一小片漆黑的夜空。 “十八年前,我爹娘被武林上黑白两道的人联手追杀,因为相传我爹掌握了圣堂之钥的秘密……这一点本身就很古怪。为何武林中大小门派,都如此轻信了这个传闻?天龙天龙,天龙教原本便是由一对兄弟联手执掌的;若说天王被擒之后,从他身上只搜出一半钥匙;于情于理,另一半钥匙都应该掌握在天王的亲弟弟、副教主龙王手中吧?为何在天王被擒后的数年后,江湖中人突然把目光集中到了一个投靠天龙教又被迫出逃的卧底身上?或许龙王已经知晓哥哥没有将另一半钥匙托付给自己,而是留给了其他亲信;那当他查出那人便是我爹的时候,自然应当暗中派遣教中精英前去盘问追索,何必要与武林正道分享这个秘密?这是其一。 “从那个疯子描述的场景来看,当年的千里追杀到了最后,许多人互相争斗而死。且不说他们还不曾抓住我爹娘、连圣堂之钥的影子都没见着,怎么就自相杀戮起来;就说玄冥子暗算我爹之时,竟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可见当时应当没有几人还活着了。这是其二。” “……阻止?” “你想,黑白两道虽然都视我爹娘为叛徒,然而他们真正的目的,毕竟不在人命而在圣堂之钥。我爹娘逃亡了许久,完全可以在路上将那钥匙藏在一个不为人知之处。这样即便各大门派把我爹娘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谁又能肯定钥匙一定在他们身上?如果我是爹爹,定会这么做;让钥匙反过来成为他们的保命符。那些人本应擒下活口,设法拷问出圣堂之钥的下落;连问都不问一句,直接杀人灭口,那万一从二人身上都没搜出钥匙,先前的争斗、厮杀、岂非空忙一场?实际上发生的事情也正是如此!玄冥子杀害我爹,或许是因为他蠢,或许是因为他和我爹早有什么恩怨;但各大门派派出的都应该是身手出众、头脑清醒的精英人物,倘若连一个人都想不到这点,不是太奇怪了吗?所以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在玄冥子出手偷袭时,在场之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那么为何这个目睹一切的疯子,偏偏就活下来了呢?玄冥子缘何会如此大意?” 傅剑寒略微思忖了一下,道:“你不说倒罢了,如此一说,傅某也觉得那疯子说的当年之事漏洞百出,古怪至极。” 东方未明道:“但他却也不是扯谎。若要骗人,总该编得合情合理,句句禁得起推敲,方能引人入彀;他话里颠三倒四,又有那么多明显说不通的地方,恐怕反而才是实情。” 傅剑寒心道,你这是说自己的说谎经呢。“或许……玄冥子见他是天龙教的人,所以留了他一命?” 东方未明摇头道:“即便是天龙教的人,当时也该出声阻止玄冥子——因为龙王的目的肯定是让人把圣堂之钥带回去,而非杀了我爹娘了事。若此人并未发疯,回到教中后将此事告知教主,龙王岂能不大发雷霆?况且他在那一战中目睹了太多武林正道的丑态,即便一时侥幸未死,他日落到其他门派手中,多半也会被灭口。所以我认为,这疯子能平安无事地活了那么久,离不开幕后之人的细心隐瞒和保护。他也绝不是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身边的。有人想让东方曦的儿子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才特地送出了珍藏了近二十年的活人证。这件事的幕后黑手,对玄冥子所做的一切了如指掌;他们希望我了解真相,从此一心复仇,众叛亲离;但以我个人的实力,又不可能对各大门派的掌门元老直接报复。如此一来,我便不得不去寻找爹爹留下来的关于圣堂的线索。”他说着再次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若想知道这个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变成那个疯子。” 傅剑寒这才恍然大悟,失声道:“那日……第二天我在庙里见到的——其实那个时候就是你!!” 东方未明微微一笑,“不错。你还特地探了探‘疯子’的脉,是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他泄愤吧。” 傅剑寒心中泛起一丝歉疚,低声道:“……对不住。” 东方未明反而摆手道,“你不必挂心。我当时疯疯癫癫不管不顾,下手杀个把人也是寻常事。之所以放过那个疯子,是想让他帮我转移江瑜的视线,令他疑神疑鬼,不敢确信。” 傅剑寒疑惑道:“江瑜?洛阳江大侠之子?” 东方未明道:“或许称呼他天意城的少主,更为合适。” 傅剑寒道:“那小兄弟年纪轻轻,温文有礼,看不出居然是这么个人物。” 东方未明冷笑道:“他的父亲还是人人称道的河洛大侠,却既能在武林正道中一呼百应,又能暗中操纵天意城如此庞大的组织,可谓手段通天。我装成那个疯子之后,又被套上布袋,投入天意城的一处监牢。我虽看不见、摸不着,但数着自己的心跳计算时间,推断出那地方距离破庙并不太远——恐怕就在洛阳,应当是个十分庞大的地底迷宫。里头机关重重,按照九宫八卦之象布阵,囚禁了不少黑白两道的江湖人。即便只用耳朵来听、用身体感受风水流动,也会察觉其中某些囚徒的内力之高,世所罕见,若在江湖上走动,恐怕个个都是震惊天下的绝顶高手。” 傅剑寒苦笑道:“我怎么想起当年日月神教在西湖湖底囚禁前教主的故事来了。” 东方未明道:“就是如此这般。你就想想,有不知多少个魔教长老,被关在不知多少个小黑牢里,都住一个街坊。和那些人相比,张强这样的小鱼小虾,自然不会引人注意;被随便扔进一座空房,连镣铐都不必戴。” “……张强?” “自那晚后,我换了好几个名字。这是第一个。”东方未明抬了一下眉毛。“总之,想从那地方逃走绝不简单,更难的是让一个囚徒消失还不引起天意城主的注意。这时却是天意之狂助了我。那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若是杀人嗜血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走火入魔、大开杀戒。为了让此人可以控制,天意城主许他每月月底从地牢中挑选几名不太重要的囚徒,将他们领到演武场,再赤手空拳地殴打致死。而这次,我故意做出一些挑衅的举动,让张强被狂选中。之后,我和另外三名囚犯在演武场中和狂大打出手,每个人都是拼尽全力地搏斗。最后那三人都死了,我却设法毒倒了狂。被狂杀死的人,肢体碎裂血肉模糊,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我此时脱身,再好不过。” 傅剑寒听得聚精会神,每当东方未明说到紧要处,都忍不住握一握他的前臂。东方未明觉得胳膊上都被捏出了指印,不满地推了推他的胸口,对方却丝毫不肯放松。 东方未明叹了口气,旋即又道:“我从天意城地牢脱身后,先回了趟逍遥谷。” 傅剑寒先是一惊,但立即想到前些日子还听说谷月轩大师兄与神医一同去了武当,心下一定。“你——谁也没见,就离开了?” “……我将身世之事详细告诉了师父。求师父将我逐出师门。” “什么?!!” “东方未明虽不是什么好人,多少也懂得知恩图报,恩怨分明。师父传我技艺,待我恩重如山;我将来为报父母之仇,不管在外面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怎好连累师父和逍遥派的声名?” 傅剑寒很清楚逍遥谷在东方未明心中的分量,料想他对无瑕子说出这样的话时,必是心如刀割。但作为一个江湖游侠去寻仇,自然和作为逍遥弟子大不相同。即便为杀母之仇找上谷月轩,也有避开了“同门相残”的意思。他的这层深意,恐怕无瑕子前辈也是知道的吧。 然而东方未明话锋一转,道:“师父非但没有同意,反而……反而传了我北冥神功。他说,我的天分与大师兄、二师兄都不同,是本代弟子中最接近‘逍遥’二字的人。他相信我定能突破心障,成为逍遥派的传承人物。” 傅剑寒又是诧异,又是钦佩,道:“无瑕子老前辈,当真是有大智慧的高人。” “我不明白……我这样的人……明明连我自己都不信……而师父却相信我。”东方未明说到这里,忽然拧过头不做声。傅剑寒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见他双眼通红,一汪泪水蓄在眼眶里,就是不能落下来。 傅剑寒最怕见人哭,但如今见东方未明哭着藏着,反而更加不好受。他暗道,你若在我面前哭一哭,就是天大的事情,傅某也愿赌上性命,与你共同承担;但你却情愿将最困难最危险的事一肩挑了,连伤心难过都不愿让我瞧见。想到此处,心下也是苦涩难当。 东方未明用手掌用力盖住双眼,声音回复了从容不迫。 “北冥者,天池也。逍遥精要,犹之北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所谓江湖,不正是如此?即便一个人身上,亦即有善念,亦有恶念;更何况千万人组成的江湖?武林中的正邪人物,恩怨是非,就好比汪洋大海中的鱼虾一般数之不尽。我又怎能以偏概全,见过几个人、几幢事,就以为见识到了整个江湖?困在天意城地牢的时候,我曾想过,有朝一日,我要肃清整个武林,彻底扫除门户之见——但即便我有这个本事,新生的江湖中难道就不会有恶人了?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不管杀多少人、灭多少门派都无济于事。无论何时,这世道永远是有明有暗,有善有恶;而只要有人,妄念和争斗也绝不会停止。” 傅剑寒道:“未明兄想得透彻。难怪我觉得你武功大进。看来习武之道与做人之道,的确是彼此印证的。” 东方未明道:“我已下定决心,父母之仇虽一定要报,但更要好好计划一番,不可成了他人手中利用的道具。玄冥子野心勃勃,天意城虎视眈眈,他们的图谋,多半会威胁到我自己,和不知多少亲朋好友的性命。哪怕是为了活命,我也不得不挫败他们的计划。天龙教在明,而天意城在暗,以我所知道的种种隐秘,还是先混入天龙教较为方便。” “……所以说,你离开逍遥谷之后,挖开了埋在忘忧谷的一名天龙教徒的坟墓,拿走了他的面具和信物。” “你竟连这个都知道。”东方未明颇为惊讶,沉吟了片刻道:“是了,想是我行事匆匆,没有将土掩好,被湘云瞧出了端倪。” “你又趁着天龙教围攻少林寺的契机,混在与少林寺弟子交手的天龙教徒之中——此时教众死的死伤的伤,天龙教护法自然顾及不到他们带下山的人数是否前后一致。”傅剑寒说着一点一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你还特意出手掩护夜叉——是为了在护法面前立下功绩,让他们牢牢记住吧。” 东方未明笑了一笑,道:“我跑走之前,听到和尚们说什么后山达摩洞,就抄小路先过去。还没到洞口,隐约听见了玄冥子和二师兄的声音,连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要说这面具还有个好处,就是装死特别方便。” 傅剑寒回忆起自己赶到达摩洞时,发现洞口倒了一地尸体,有少林弟子也有天龙教徒;谁能猜到自己苦苦追寻的东方未明就混在其中?他又气又笑,道:“所以你亲眼见到我躲进洞里去了?” “正是。你藏在石头后面偷听,我躺在地上光明正大地听,真真有趣。不过,我万万没想到你后面会突然跳出来,向二师兄打听我的下落。你一个人,如何是他们三个的对手?光我师叔一人的毒功就够你喝一壶的。” “傅某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怕你二师兄一走,便再无人相询了。却不料未明兄本人居然就近在咫尺。” 东方未明道:“你若不在那时冒出来,便不会被方云华嫁祸、又被和尚们围攻了。半年前的武当寿宴,我便瞧这小子不对劲;果然是个栽赃陷害的老手。不过也因为你们边打边走,少林和尚又去了你那边,我才能偷偷从地上爬起来,藏进树林里。我本想即刻去追夜叉和摩呼罗迦的,被此事一耽搁便落后半日;一直追到潼关附近才追上。” 傅剑寒道:“那可真是劳未明兄费心了。” 他想了想又露出担忧之色,“玄冥子老奸巨猾,极难对付,你如此步步为营跟在他身边,若他命你们杀人放火,你不做,无异于自泄身份;若亲手为之,又等于平白无故地背上血债。总之一旦被他瞧出什么破绽,只怕危险之极。” 东方未明面露傲气,道:“老贼平日依仗的无非一身毒功,我既百毒不侵,怕他作甚?若说内力,我练的北冥神功才是逍遥正宗,他的化功大法无非旁枝末节,不足一哂。” “……然而你身在天龙教中,一旦暴露,必遭多人围剿,怎会不险?你也别太小看玄冥子,方云华也算是多谋狡诈之辈,对玄冥子又百般奉承、无有不从,方才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中了毒。只怕他自己也没有一丝防备……” 东方未明嘻嘻地笑了起来;神色尽是得意,让傅剑寒想到他先前解开那些谜题奇案时的模样。 “给方云华下毒的不是玄冥子,是我。” “可是你——” “我的确从头到尾,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碰过方云华。” “……这么说,毒是下在信纸上的?” “玄冥子伪造龙王的字体写这些信,用以招揽人心,我们这些阵前小卒怎有机会直接接触这等‘机密’?”东方未明细细解释道,“玄冥子本人就是用毒的高手,平时对自己的吃食饮水也处处小心;还常年戴着药水炮制过的手套,以为万无一失。可是对于那些身体接触不到的东西,连他这样的人也不会太留意——比如说,写信时用到的文房四宝。我把七虫七花膏混进了他书写用的墨汁里;他本人戴着手套,又常年接触、早对毒物生出了抗性,自然不会中毒。然而信件到了收信人手里,手指只要稍不小心便会接触到写在纸上的墨字。这样碰到的毒质虽然很少,但多少会令收信人手上发黑溃烂,痛痒难忍。你可暗中留意;只要查一查武林各大门派中哪些人最近不小心‘伤了手’,便知道有多少人在与玄冥子勾结。” 傅剑寒听得入神,最后低声叹道:“这法子实在……” “高明得很?阴毒得很?”东方未明不待他说完便抢着说道。“君子有君子之争,小人有小人之争;对付玄冥子、方云华这等败类,正用得上东方未明这样的小人,方能以毒攻毒。傅少侠只需远远观望,莫脏了自己的手便是。” 傅剑寒本来见到他满心欢喜,但听他说出这么多隐情,担忧之外渐渐积蓄了满腔怒火。“……行,我说不过你。我便问你一句,在未明兄心目中,傅某究竟怎样一个自视清高的伪君子,还是对兄弟不管不顾的真小人?你口口声声说我瞧不起你的手段,又何曾问过我一句肺腑之言?” 东方未明听他这么说,反倒沉默了。半晌方道:“……你自然不是。你——向二师兄打听我的下落,我……我很感激。” “我有时也想,未明兄对傅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傅剑寒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我和老杨,都是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行侠仗义固为心底夙愿,但也杀过人,说过谎,做过错事。江湖上刀头舔血的日子,太多凶险只在一念之间,有时难免下手不容情;只不过傅某是得过且过之人,一时行差了,只要没有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烂醉一场便抛到脑后。为何在未明兄看来,傅某总是行的端、做得正,从来不曾起过半点坏心呢?” 东方未明浅浅一笑。“……你能老实说出这番话,已比我光明正大多了。” 傅剑寒握着他的手,正色道:“毒药可以杀人,用刀、用剑、用掌也可以。若说下毒就是为了害人——那么执剑就是为了杀人吗?如果说因为一个人心思缜密、毒术超群就不敢与他结交,那么是否因为一个人剑法高明便也不能和他做朋友呢?” 东方未明抬眼看着他,目光愈发柔和,加上他面上新生的肌肤十分光滑细腻,竟显得比往日还清秀了几分。“你以为你有多少真朋友?人皆有妒忌之心……像老杨、小任那样的厚道人,比凤毛麟角还少见。连我有时都忍不住嫉妒你呢。” 傅剑寒失笑道:“能让未明兄嫉妒,傅某实在受宠若惊——” “你在剑术上的天资,我的确比不了。我所拿手的也就是些鬼鬼祟祟的手段罢了。不过,待我北冥神功大成,只怕你便不是对手了,哈哈哈。” 傅剑寒见他那副眼珠转溜的狡猾模样,只感到心痒难耐。“那傅某不知是否有幸,现在便领教一下逍遥派的镇派功夫?” “你不怕么?北冥神功可是能够吸人内力——你你你!” 东方未明感到一只手掌顺着腰线往下摸去,顿时身子一震。 “未明兄在天龙教事事凶险,傅某只恨不能相助分毫,一身内力派不上用场,若让未明兄吸去倒也不坏。” 傅剑寒说着把脸凑过去,一寸一寸贴近,最后四唇相接。 两人许久未见,如今这般浅浅一触,便有如往油锅上扔了个火星,烧得一发不可收拾。东方未明虽然嘴上说得轻巧,其实这些时日来先探虎穴,又入狼窝,几次命悬一线时都忍不住想起傅剑寒来,心中甚憾在洛阳分离时没能坦白心意。恐怕即便自己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死了,多年之后,傅兄也只能想起临别时那个凶狠狡诈、口口声声要报复整个武林的半疯子吧……后来他混在天龙教徒中见傅剑寒不顾自身安危闯上少林寺后山,为此惹上了偷盗圣堂之钥的嫌疑,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懊悔,那股怨毒之气终于渐渐淡了。 傅剑寒见怀中人浑身发热,情动不已,喜不自胜。他一点一点剥开东方未明那身天龙教众的紧身黑衣,露出一身光滑结实的肌肤,被破庙里摇摇曳曳的烛光一照,更显得诱人如蜜。只可惜衣衫脱干净了,才瞧见他胸腹背上留有不少淤青疤痕,有的是拳掌指印,有的是棍棒痕迹;虽已大半痊愈,却仍能想到当初这些伤势之重。他双眼一暗,哑着嗓子问道:“……是狂?” 东方未明笑道:“最近打了许多架,对手乱七八糟,哪能一个个都记得。”说着也去脱他衣裳。傅剑寒不愿令他伤口受力,于是自己背靠墙壁垫在下面,将东方未明抱到大腿上,捧着胸口细细舔吻。东方未明本想来个痛痛快快的干柴烈火,却不料傅剑寒如此慢条斯理,轻怜密爱,倒撩拨得他身子微颤,腰身不自在地扭动。忽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久远之前的事,不知为何又有些兴奋,搂着傅剑寒的脖子凑到他耳边道:“剑寒兄还记不记得,那本……书里的第三、第五和第十八招——” 傅剑寒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方才抬起头来,轻笑道:“如何能忘。未明兄想试第几招?” 东方未明扭捏起来,最后结结巴巴地道:“以前我想过,那个,第三……不过,好像不太……嗯,你若是不喜欢就算了。我也就是有点好奇……”他话未说完,就见傅剑寒将两人的身体掉了个个儿,随后脱下他的裤子,脑袋埋了下去。 被包裹住的一瞬间,东方未明几乎发出一声惊叫。他以前的确幻想过让剑寒兄对他的小兄弟这样那样,又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他自己也不太喜欢用唇舌做这种事,除了第一次为了过毒之外再没有做过。如今竟然整根被吞入口中,那种柔软又火烫的感觉,激得他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双腿忍不住地连连打战。身子舒服得仿佛飞上了天,又随着傅剑寒的动作在云端一巅一巅的,既欢喜,又害怕。 东方未明感觉别说内力,连魂魄都快被吸干净了,心中暗道这邪门功夫恐怕比北冥神功还要厉害得多——幸亏师父没听见自己此时的心声,否则撵他出门一百次都是轻的。他浑身瘫软,只能抱着傅剑寒的脑袋不撒手,手指或轻或重地在一头乌发间乱抓;他越抖越厉害,心知不好,连忙用力把傅剑寒的脖子拉向后面——随后像捞出水的鱼一般打了个挺,下身不受控制地阵阵抽动;虽勉强没有泄在口中,却仍有点点浊液挂在对方脸上、身上。 东方未明好容易喘匀了气,从地上拾了件里衣,想要擦拭傅剑寒脸上的污渍。“那,我也帮你……” 傅剑寒伸出拇指擦了下嘴角,笑道:“你把腿打开就是了。” 东方未明脸红着不说话,眼睛四下乱瞟,倒是老老实实地分开大腿,任凭对方将手指捅进后面。忽然感到不对劲,嘴里“咦”了一声。“你……你把什么东西……塞进去了?” 傅剑寒左臂圈住他的腰身,小声道:“身上没有油脂膏药一类的物事,倒是你给我的丹药,融化了以后便成了一滩水,可以一试。” 东方未明急红了眼,道:“那可是活死人、肉白骨、去邪气、解百毒的生生造化丹——你知不知配一上粒要花多少功夫?” “对不住对不住,傅某胡来了。” 傅剑寒连声道歉,手指却在肉穴内壁中四处揉按,那药丸在肠道内来回滚动,令东方未明急喘不停,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见药汁渐有融化之势,便解开腰带,将自己的物事用力捅进去。 东方未明闷哼一声,随即被顶弄得上下起伏,口中发出细碎呻吟。他许久不曾与人欢好,那处又变得紧窄了几分,如今被这般剧烈摩擦,实在有些难捱。但想起前些日子骤知真相,出生入死,连自身也疯得不剩多少……倒是如今这份快意中混合的疼痛更真实些。 他捧起傅剑寒的脸,只觉得对方五官生得英俊,眼眸中似含着无限深情,忍不住低头亲在他眉间。 傅剑寒身子一僵,腰腹又更加用力,直到东方未明叫声都变了调;隐约听出一句半句求饶的意思,很快又咽了回去。情潮徐徐没顶,两人躯体相接,有如鱼水交融,难分难舍。终于一阵炽热震颤,双双发泄出来。 东方未明喘息片刻,灵台渐渐清明;手指在地上随意一抓,碰着一件硬物——低头一看,正是先前被剑寒兄丢出去又弹回来的鬼面具。他心思一动,凝视不语。傅剑寒放开他的腰肢,一只手摸索着盖到他的手背上,似在询问。 头顶上隐约传来一声怪异的鸟叫。有些像人声,又或鬼嚎。 TBC 第八章 八、 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穿过破庙,吹灭了供桌上的两支蜡烛。窗外仿佛缭绕着呜呜咽咽的哀嚎,傅剑寒凝神听了一阵,确定那只是风声而已。他转过头,凭感觉在幽暗的寂静中随手一抓,指尖触到了退到半步开外的一点热意。 东方未明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佝偻的影子,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髅面具,从手臂末端延伸出长长的钩爪,像只巨大的乌鸦栖息在庙中。若非隐约还能从前方嗅到些许药物的气味,傅剑寒几乎以为自己方才做了一场南柯大梦。 “我该回去了。” “未明兄。”傅剑寒扶着膝盖站起来,道:“你既得授神功,又何必回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倒不如找个隐蔽之处潜心修炼,最后一举报仇雪恨——” “磨练武艺,打败坏人,然后继续修炼,挑战更强的对手……”黑影在面具后面瓮声瓮气地笑了起来,“那是真正的大侠做派,不是我。眼下退出天龙教实在太可惜了,以老子的能耐,留在教中正是大有可为。我入教还不到几天就当上小队长,用不了多久必能位列八部龙神阵,加入护法亲卫,成为教主左右手指日可待。” 傅剑寒哭笑不得地动了动脖子,“未明兄智勇双全,是干大事的人。” 面具后面假咳了两声,终于拾起了几分正经。“……我在天龙教还有事未做。此时离开,之前吃的苦受的罪,岂非前功尽弃。” “何事?” 面具没有做声。傅剑寒反而感到一丝安心——对东方未明来说,扯谎编故事都是信手拈来,比暴露内心的犹豫不决反要简单得多。他脑中闪过一个不算太正直的主意,不知为何又觉得挺妙。 “未明兄可有办法,令傅某也加入天龙教?反正如你所说,他们的衣服,面具,都给浑水摸鱼提供了便宜。你只要再找到一件验证身份的腰牌——” “没那么容易。你的脾气和天龙教太不搭调了,混进去肯定很快会被发现,无异于送死。” “那你呢?难道你就不危险吗?” “我对魔教中人的想法还算了解一二。另外,就算身份暴露,我总归有张最大的保命符。” “你是说,圣堂之钥?可是你父亲——” “反正我是唯一的希望;只要龙王和天意城主这么想就足够了。” “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混在那些人中,变数太多;我没什么具体的打算,只能相机行事。” “是真的没有,还是不想说?”傅剑寒道:“在报仇这件事上,你好像早就把我们这些做兄弟的都摈除在外了。” “……那是我的家事。” “你不肯帮忙,我也有我的法子。”傅剑寒将双臂架在胸前。“……咱们天都峰上见。” 东方未明霍地抬起头来,把面具掀开一点,露出两只眼睛。他盯着傅剑寒的眼神好像瞧着一块炖不烂的老肉,一柄不肯成型的铸铁。 “剑寒兄,虽然咱们认识挺久了,但你其实还不算特别了解我。我这个人一向有很多毛病,又自大又记仇,喜欢骗人,心胸狭隘,容不得别人比我强。剑寒兄在少年英雄会上大出风头的时候,我可不开心了,差点想和你绝交。” 傅剑寒稍微瞪大了眼睛,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东方未明挥手阻住。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的过错,却还是会无缘无故地嫉恨你。即便如此——你始终是我最信任的人。” 东方未明说到此处,叹了口气,“或者说,事到如今,我只信得过你;胜过信我自己。如果这世上还剩下一个人肯帮我,那便只有剑寒兄了。” “帮你?”傅剑寒心肠一热,道:“我就是想帮你,所以才想去——” “从来都只听说里应外合,没听说过里应里合的。剑寒兄,你留在这边,咱们才有更大胜算。” “里应外合?所以说你果然早有计划?” “计划随时会变,因为玄冥子究竟想要做什么,怎么做,我还不曾打探清楚。”东方未明道,“我想请你帮我暗中提醒大师兄等人,江家父子不可信。另外警告老杨,就说玄冥子对天山派有着非同一般的怨恨,正在酝酿什么毒计。” “我知道了。” “除此之外,还请你帮我保管一样东西。这个。”东方未明掏出一粒龙眼大小的珠子——虽然光滑圆润,但内里一片浑浊,泛着乌紫的光泽。“此乃毒龙教的信物,将来必有大用。” 傅剑寒郑重地接过来塞进怀里。“这些只是小事,我去去便能回来——” 东方未明重新扣上面具,目光从两个窟窿里透出来;眼神有些狡黠,倒并不阴郁。“如果你一定要混上天都峰,我就只有冲到龙王面前大喊我就是东方曦之子了。我说得出,做的到。” 傅剑寒一言不发地瞧着他,半晌方道:“天龙教的两位护法,听说是你的旧识,正打算秘密潜入天意城营救天王。前次在少林寺后山,你以哨声为我指路,是不是为了引我去见他们?” 东方未明道:“巧合而已。我只是为了摆脱和尚们的追赶,利用了一个现成的迷阵,待追兵走远了,再引你出来。我也没料到他二人会伤在玄冥子手下,躲在那里养伤。” “那么营救天王之事,你是不打算插手了?” “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鞭长莫及。”东方未明向破庙外的院落走去。枯树上几只黑鸟扑扇着羽翼飞了起来。“不过嘛,我多少也做了些安排,你一回洛阳便会知晓。” 我该抓着他不让走,让他把心里那些小算盘和盘托出的。傅剑寒有点懊恼地想。不过未明兄总算和一个月前大不一样,不可逼得太紧。况且老杨那边也该走一趟……明日一早开了城门便出发吧。 他绕到庙中的佛像后,合衣躺了下来。 深夜。东方未明在寂静幽暗的街巷中疾行,乌黑的衣袍紧贴身躯,像一滴墨汁融入一池污水。他几乎横穿过整座锦官城,最后蹑手蹑脚地走进百草门的地盘——自从白日造访过后,百草门人就将门中一半的屋舍腾了出来,留给天龙教徒使用。到了这个时辰,大多数人都已陷入沉睡之中。前院只剩下两名守夜弟子。东方未明手里捻着腰牌,在火把的光线下一晃而过。守夜人忙不迭地向他点头致意。 踏入房门之前,他忽然感到一股奇异的不安——于是驻足聆听了片刻。两侧的厢房内可听见粗重的呼吸声,酣眠声;陈积的药材散发出腐草的气味。他低下头,注意到房门外隐约有个浅浅的足印——在他离开之前,故意在地上洒了层薄灰。 东方未明左手伸进怀里,沾了些药膏,右手将面具揭开一个小缝,将药泥往脸上没有伤疤的地方涂抹,动作快如闪电。抹完之后,为了消灭证据干脆将手指伸进口中舔干净,这才慢悠悠地推开了门。 “这么晚,去哪儿了?” 油灯的光芒倏地亮起。东方未明双目一阵刺痛,来不及踉跄后退,身前已经站了一个人——他猜到或许有人趁他不在的时候进过这间屋子,却不料竟是玄冥子亲自守在房中。 他尽快抚平呼吸,躬身道:“回禀尊使。小人不放心荆棘堂主的下落,去城中寻找他,一时耽搁久了……” “是么?可是我荆师侄,一个时辰以前便已经回来了呀?” 东方未明马上单膝跪下,声音颤抖:“小人有错!小人还……还去了嫣凤楼……求尊使大人大量、宽恕小人这次!” “哦?”玄冥子纡尊降贵地弯了弯腰,一只手掌亲切地压在他肩上,“年轻人气血方刚,原也不算大错……如果你真的只是去了趟青楼的话。”他故意夸张地抽了抽鼻子,“可是你身上,怎么嗅不到半点脂粉味儿呢?” “这个……小人……” 玄冥子狞笑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你是去向什么人偷偷报讯了吧——谁让你来监视我?又是摩呼罗迦?!” “不——” 东方未明痛呼一声,整个身子都因疼痛而簌簌发抖。然而他抖了一会儿,蓦地吸了口气,梗着脖子抬起头来,声音无端压低了几分。 “老匹夫,不要太狂妄了。” 玄冥子被他陡变的态度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五指从肩膀上拿开,一把扣住他的咽喉,“你说什么?!” “罗某不是什么护法的人,而是教主的人。”东方未明挣扎着将腰牌取下来,转到背面——那里本来刻的是蟒蛇纹,但不知为何蟒蛇的头部又生出了两只小小的“角”,要仔细凑近才能发现。其实这是摩呼罗迦偷偷做的暗记,只是为了保证每次任务都能将自己人“罗三”塞到玄冥子的身边;龙王醉心神功,高高在上,当然不会在意这种琐事,而玄冥子从来没有机会染指教中人手的分派,因此也一下子被唬住了。 他五指越收越紧,看似狠厉,却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哈哈哈哈……咳咳,尽管杀了我吧……教主早就知道你的狼子野心,我一死,他老人家就更加心中有数了——” “老夫对教主一向忠心耿耿——这都是摩呼罗迦的挑拨!” “摩呼罗迦护法是教主最信任的元老,也是天龙八部众之一;若无教主首肯,他怎么可能自作主张派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咳咳咳……而你呢,你做的事,当真以为能将教主一直蒙在鼓里?” 玄冥子方寸大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独眼中射出怨毒之色。“老夫为了本教日夜操劳,鞠躬尽瘁,不久前还夺回被少林寺抢走的圣物,教主为何要怀疑我?” “哦?你从少林寺带回来的那一半钥匙,是真的么?” “当然!当年天王和教主都亲眼见过、亲手摸过真正的圣堂之钥,怎么可能作假!” “那不过是天王手里的一半——但东方曦手里的一半,又如何呢?” “什么?!” “……二十年前,教主命你抢在各大门派之前夺回圣堂之钥,而你呢?你杀了东方曦夫妇,说他二人至死不肯说出圣堂之钥的秘密……但谁又知道真相?或许东方曦临死前说过什么?这世上,还有谁听到过他的遗言?” 玄冥子悚然一惊,一时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呵呵呵……不错,只有你一人!” 玄冥子暗呼不妙——倘若龙王从那个时候起便起了疑心,一切都说得通了。难怪多年以来,教主对他的态度始终冷淡疏离,从来不曾给过他真正的生杀大权。 那名被他制服的教徒继续断断续续地道:“咳咳,这二十年来,教主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你的风吹草动,早就在他老人家的计算之中……我劝你少自作聪明……咳咳……” 玄冥子心中又惧又怒,五味杂呈,一时不知是否应该杀了眼前这个“奸细”。或者说此人根本不是奸细,因为在龙王眼中,他才是! 正如此人所说,自己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杀死教主派来的人,即便事后找到再完美的借口,也只会加重龙王的疑心而已。如今唯我独命丸尚未炼成,时机还不成熟,他千不该万不该在此时挑起与龙王的争斗。否则他也会像东方曦那样,整个江湖再无容身之地。 他必须忍下去。 但如果让这个人活着回到天都峰,对他的处境会更不妙。必须彻底控制此人,让他不能在龙王面前胡言乱语。 玄冥子揭开那人的面罩,趁着他张嘴吐气的功夫,不由分说地塞了一枚丹药进去。接着他松开手,戴着面具的天龙教徒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双手掐着喉咙想要呕出些什么,可惜为时已晚。他蜷缩着身子喘息了一会儿,忽然捧着胸口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 东方未明起初的确感到腹中一阵绞痛。但所谓的五毒赤焰体,就是说他的体内本已养成了一只厉害的毒蛊,若再添一种外来之毒,便会与体内原有的毒物周旋博斗,直至被消灭。他觉得丹田之中聚起一股热流,仿佛有一窝蟾蜍,青蛇,蜈蚣,蜘蛛等等正在捉对厮杀,最后活下来的一个想必是最强的。 “你给我……吃了什么……什么!!!!” “摩罗毒丹。” 玄冥子得意非凡地狞笑起来,“不错,我不会杀你。不过,你会求着我杀了你。” 体内的毒物折腾了一番已经渐趋平静,但东方未明尽可能地保持着痛苦万状的形状,在地上抽搐打滚。他双手在身上乱抓,喊声直冲屋顶,一会是“解药……解药……”一会又是“杀了我——杀了我吧!!!啊啊啊啊啊——” 这一套惨叫讨饶的功夫传自方才破庙中的方云华,非常逼真又富有感情。 “大半夜地吵什么!!” 杀猪一般的动静把整个百草们闹了个底朝天,但低级的天龙教徒和百草门人只敢远远地在门外窥看;只有荆棘怒气冲冲地穿过院子,一脚踢开了房门,“还让不让人睡了!!!” “对不住啊,荆师侄,老夫正在审问一个可疑的下属,以防他是什么武林正派的奸细——” “这么审,除了鬼嚎什么都问不出来吧!” 东方未明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和走路带风的气势就想笑。他可敬可爱的二师兄,为了减少眼前人的痛苦,毫不犹豫地用剑柄对着他的脑袋来了一下。东方未明总算可以不嚎了,蹬直了腿装晕。 只听玄冥子和颜悦色地和荆棘说了几句什么,随即又把院子里的人打发走。众人散去之后,玄冥子方才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拎起来,先是猛掐人中,又往他口中塞了点什么。东方未明惊恐万状地睁开眼睛,只听玄冥子在他耳边叮嘱道:“这里是一半解药。如果你听话的话,回到天都峰后我便给你另一半。” 东方未明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想要表现出一种挣扎、忍耐最后却不得不屈服于酷刑的义士模样,可惜在玄冥子看来就像在打算着什么鬼花招。他冷哼一声,忽然一掌击在手底下人的左肋。“不老实的话,老夫随时可以催动毒力,易如反掌。” 这下东方未明货真价实地喷出一口鲜血,粘稠的赤色渗出面具下缘,淌进了脖子。他用力点了点头,心中又记下一笔。 我也不会轻易让你死。我会让你求我。 TBC 第九章 九、 自古以来,中原的文人墨客就开创了在墙上、柱上写字提诗的爱好,高楼名胜之侧总少不了怀古讽今之作,有时连穷乡僻壤的客店、茶棚之类都未能幸免。后来四处漂泊的江湖人也多少沾染了这个毛病,就算不能吟诗作对,也要兴致勃勃地写上个“某某人到此一游”之类的废话,聊以自娱。自本朝始,朝廷禁止在驿亭的柱子上乱涂乱画;然而此等歪风邪气竟屡禁不止。 这日傅剑寒到了嘉峪关,在官道旁的驿亭柱子上就瞧见了无数今人所刻的字句:风雅的有如“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豪迈的有如:“武林盟主,非我莫属”“傲天一出,谁与争锋” 多情的有如:“心慕婉如,一生一世。” “隔壁的豆腐西施颈后有痣,痣上有毛。”他在这些乱糟糟的字句中摸索到了几道较新的刀痕。 “九月初九。甘井。三。”后面画了一只小小的葫芦。 ——这是杨云的记号。 嘉峪关到赤斤卫之间的荒漠和绿洲之间,散落不少西域小城。杨云所说的这一座“甘井”就是其中之一。这些所谓的“城”并没有高墙深沟环绕,也几乎不受朝廷节制,只有胡汉杂居的帐篷、土屋,来往客商的驼队,以及沙漠中最宝贵的水源。按照老杨的暗号,他在九月初九经过此地,将在城中停留不超过三天。今日正是第三日。 傅剑寒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城中。此地还和以前来过的时候一样热闹:集市上到处都是兜售各种西域杂货的摊贩,摊主多为高鼻深目、奇装异服的胡人。像傅剑寒这样游侠打扮的中原人倒也不罕见,多半混在商队之中,充作镖客打手之类。风中飘来阵阵牲畜的气味,和驼铃的轻响。集市的一头搭起一座颜色鲜艳的毡帐,不知为何前方排起了长队;几名身材魁伟的汉子叉着手臂守在帐外,维持队伍的秩序。 傅剑寒好奇地扫了一眼,随后匆匆冲进城里唯一的一家客店。大堂里人丁寥寥,店里的伙计靠在楼梯边上打盹;一名盲眼老者断断续续地拉着胡琴,地上胡乱扔着几枚铜板。幸运的是杨云刚巧就坐在一张饭桌边上,面前摆着粉汤羊肉、一壶关外白。他左手端起一只大海碗,像品茶一般呷了几口。傅剑寒大步走到桌边,提起酒壶便往口中灌;直到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水为止,方才满足地叹了口气。 “渴死了。” 杨云斜了他一眼。“店家后门有个水缸。” 傅剑寒笑嘻嘻地从他的碗里捞出羊肉,“人渴需水,我渴需酒。” 杨云摇摇头,也喝光了手里的那碗。“打听到什么了?我跑遍了天山派附近的十多个城镇,一个可靠的消息都没有。有人见过穿着天山派服饰的女子,但不确定是不是师妹。” 傅剑寒把嘴里的羊肉咽下去,道:“我见到何师妹了。” 杨云差点把一口酒喷出来。他用袖子擦擦嘴,拍桌站了起来:“什么?” “在成都。眼下应该到了武当。” “……剑寒啊剑寒。”杨云整了整衣服,抛了块银子在桌上。“就冲你这份运气,我还能帮你付三年的酒钱。” 傅剑寒大笑:“你又不亏。傅某可是一分价钱一分货。”接着便将在成都如何巧遇何秋娟、撞见方云华等事情详细交代了一番。杨云听得拳头一阵阵捏紧,额角上青筋爆出,再次开口时声音倒还冷静。 “你就让师妹带着那混账一个人走了?” “啊?”傅剑寒挠挠头,“方云华已经身中剧毒,又被牢牢捆着,何师妹对付他应当不难。” “不见得……即使一路顺风顺水到了武当,有些事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杨云摇头道,“师妹性子急,脸皮又薄,而据我所知方云华是个巧舌如簧搬弄是非的,只怕在卓掌门面前他还有一番兴风作浪。” 傅剑寒想到自己在少林寺的遭遇,顿时也悔了,“不错,我本该陪着她去——不行,傅某最近名声不太好,去了武当恐怕反而更糟。” “你又招惹了什么麻烦?” 傅剑寒只好从头到尾,把自己在少林寺后山“盗走圣堂之钥”的遭遇也说了,东方未明伪装身份混在天龙教里的事也简单提了两句。但杨云何等老道,一下子就抓住了他语焉不详的部分。“东方兄弟为何突然如此异想天开?他行此大险,究竟所为何事?!” 傅剑寒摇头道:“未明兄的事,实在复杂;我不方便讲他不愿提起的事。或许等他从那边回来了,老杨你可以自己问他。” 杨云狐疑地盯了他片刻。“……好。”随即转回了话题,“我不放心师妹,必须去一趟武当。” 傅剑寒立刻道:“甚好。待你接到何师妹,定要尽快赶回天山,最好再联络昆仑、崆峒等门派,互相照应。听说天龙教对天山派始终意图不轨,若他们像围攻少室山一般对付天山派,只怕你们人手不够。” 杨云拿起配剑,却没有外出,反而向客栈楼上走去。“你一路奔波到此,要不要歇息一会儿?” “不用——”傅剑寒收到杨云一个眼神,马上改口,“也是,让我睡一觉再走。” 二人进了客房,杨云方才把窗户掀开一条细缝,往外望了一眼,低声道:“你瞧。” 他指的是那座前面排着长队的毡帐。傅剑寒道:“帐篷里是什么?” “一位年轻姑娘,也是一位手段高明的神医。城里原本是没有大夫的。牧民和行商得了病受了伤,就只好听天由命。自从这位姓沈的大夫到了此地,好多老少爷们都是靠着她手里的毒虫才捡回一条命来。” “毒虫?” “是啊。这位大夫治病的法子有些偏门,不过既然能救命,牧民们也顾不上那些。何况这位姑娘还不计报酬,为出不起诊费的穷苦人瞧病,简直是本地的活菩萨。”杨云笑了笑,随即敛容道:“她被人盯上了。” 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傅剑寒脑子里渐渐清晰起来,“盯上是什么意思?有人想要她的命?” “还不清楚。这两天我几次注意到有些鬼鬼祟祟的家伙围着那帐篷打转,暗中传递消息、放走信鹰之类的。他们虽然打扮成当地胡人的样子,但绝不是普通的牧民或行商。从身形、手掌来看,练得多半是西域门派的功夫。” 杨云道,“不过那位大夫姑娘也不简单。她能以毒治病,下毒的手段定然也是一绝。即便如此,杨某也不忍心看到她卷入什么江湖纷争,枉送了性命。” 傅剑寒点头道:“杨大侠嫉恶如仇,自然不会作壁上观。不过何师妹那边——” “没错,武当那边也是刻不容缓。所以剑寒贤弟,这见义勇为之事,杨某就只能托付给你了。”杨云笑眯眯地一掌拍在好友肩上。傅剑寒亦笑道:“小弟义不容辞。况且这位姑娘还是傅某和未明兄的旧交……嗯……”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地涌出一丝赧然,但话已出口,只好挠了挠头继续道:“总之老杨你放心。傅某在此一日,便护定这位神医一日。” 杨云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下巴上的短须,“话虽如此,若是盯上这姑娘的点子实在扎手,你也不必硬拼,想些巧妙的法子把人救出来就好。唉,若是东方小弟与你在一处,我又更放心些。” 傅剑寒委屈道:“老杨你这话说的,傅某也是会智取的好么。” “咳咳,三弟粗中有细,有勇有谋,只是容易贪杯误事嘛。” “那小弟眼下可得再痛饮两斤,这样办正事的时候便不会失手了。” 当天夜里傅剑寒果然就着干粮下酒,靠在窗上守夜。杨云为他弄了几袋牧民自酿的马奶酒,入口腥膻干涩,咽下去好一阵子才有辛辣甜苦等滋味回喉,与绵软醇厚的杜康相比,实在别有一番妙处。他虽大口快饮,双眼却越来越明亮,不见丝毫倦意。到了下半夜,忽然望见一个神秘黑影从毡帐中一闪而出,朝着大漠的方向飞奔而去。 傅剑寒一手用剑鞘捅了捅和衣而卧的杨云,一手扒着窗棂从二楼飞身跳下,朝着黑影的方向穷追不舍。一连追出二三里的脚程,方才发现前方有些火光:只见大漠深处,一群戴着鬼面的天龙教徒勉强排成一个圆阵,都在手忙脚乱地挥舞火把,驱赶着地上的毒虫毒蛇。圆阵中央,逍遥谷的二弟子荆棘皱眉肃立,不见任何动作;就在他身边,一名肥胖的老者正与一名紫衣少女战成一团。 傅剑寒一眼便认出那少女便是在南方小镇有过一段交情的怪医。他紧贴在一块岩石之后,判断着出手的时机。此时身后传来细沙摩擦之声,掩盖在呼啸的风声中;即便没有回头,他也知道是杨云尾随而至。 “那不是逍遥派的——”杨云在他耳边以极低的声音道。傅剑寒点头又摇头,接着更小声道:“玄冥子。我来。” 杨云快速摇头。“不行。不好对付。”傅剑寒来不及争辩,便看到那边战局已经出现了一边倒的形势:虽然对决两人的招式都颇为阴毒怪异,但那少女显然远远不如玄冥子老辣,很快便在对手的掌力下被压制得几无还手之力。只见玄冥子找准时机一把握住少女纤细的脖颈,将她提了起来。石头后面的两人皆倒抽一口冷气,手指僵硬地扣着剑柄,丝毫不敢妄动。 玄冥子正在桀桀怪笑,“小娃娃有点意思……怪医沈鸩是你什么人?” 紫衣少女被掐得满面赤红,手脚不住地挣扎。 “呵呵,快将毒龙教的那本毒典交出来,老夫便饶你一条小命!” 少女恶狠狠地瞪着眼前人,牙齿咯咯作响,却仍一声不吭。一旁的荆棘眉头越皱越深,开口道:“师叔,你答应过——”玄冥子嘴边噙着一丝狞笑,正欲答话,刹那间变故陡生——少女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血剑笔直地冲向玄冥子的单目;几乎在同时,她的袖中游出一条小小的青蛇,张口向玄冥子腕上咬去。玄冥子五指翻转、猛然叼住小蛇头部,同时闪开这突如其来的“暗器”,但也因这一躲让少女从掌中落了下来,滚落到地下。他出掌急追,眼前却寒芒一闪,一把雪亮的剑身挑中这瞬间的空隙向他袭来。 玄冥子一手拨剑、一手发掌,这才瞧清楚突然冒出来的对手,大怒道:“又是你这阴魂不散的小子!!”傅剑寒更不答话,一式“横空出世”刺其下腹,招未用老又变出一式“破釜沉舟”,将玄冥子逼退五步。另一边杨云也连出数剑、点倒几名天龙教徒,又和荆棘交上了手。 傅剑寒深知玄冥子无论内力掌法还是临敌经验都是武林中的顶尖人物,一身毒功更是厉害无比,但此时的情势却容不得他谨慎小心;他将霸王剑法中那些险恶凌厉、有去无回的招式一剑快似一剑地使出来,同时口中喝道:“姑娘快走!!!” 紫衣少女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手握着脖颈,发出嘶哑的喊声:“鼎!那个鼎!!” 杨云一面格住魔刀的斜下一劈一面也喊:“要什么鼎!保命要紧啊神医!!” 紫衣少女怒气冲冲地擦了擦口边的血迹,“蛊王落在他们手里,死多少人都不够!!!” 傅剑寒连连摇头,却被玄冥子的毒掌左右挟制,一时无法出言。紫衣少女摆了个出拳的起手势,蓦地身子一缩,闪电般绕过他与玄冥子的剧斗,往插在沙子里的一只又旧又黑的鼎炉直冲过去。然而她的手指离鼎上缓缓冒出的青烟已不足一尺,却被荆棘的佛剑截住。杨云趁机攻其左肋,也被急速收回的魔刀横扫回来。 只听杨云喊道:“荆兄弟当真要助纣为孽么?!”荆棘愤而不答,刀剑同时迎战二人而不落下风。傅剑寒分神望了他们一眼,可惜他本人也被玄冥子的内力迫得密不透风,实在没有余力相助。玄冥子袖中不时有淡淡的绿色烟气随着掌风飘散过来,傅剑寒只得变攻为守,以剑气将那些毒烟吹散,令它不至于飞向杨云等人的方向。但仅过了盏茶功夫,仍见杨云脚底斜了一下,似有力不从心。 傅剑寒心中高呼不好,正苦思脱身之策,忽听见不远处传来鸣弦之声。 他无暇分心去看,以一招“陈仓暗度”袭向玄冥子的手掌,倒是他的对手连退数步,面露惊骇之色。 拨弦声越奏越响,铿锵有力,似琵琶又似秦筝,所弹的曲儿却极为古怪——那旋律仿佛一会儿溜到天上,一会儿又摔到地下,时而像玉璧崩碎,时而像用铁勺刮着锅底。遥遥望去,只见沙丘顶上立着一个抱着什么乐器的人物,长发垂肩,衣炔飘飘,在昏暗的天色下着实看不清面目。 难听!这辈子就没听过更难听的曲儿!! 傅剑寒只听了片刻便感觉头疼,胸闷,浑身无力。然而他低头提上一口气,渐渐又觉得好转起来。但杨云却已支持不住,一手支剑跪立在地。 “该死!紧那罗……” 玄冥子对明显踉跄了一下的荆棘招呼到,其他倒在地上的教徒则不闻不问了。“快走!不要听那琴声!!” 他二人临走之前不忘将那冒着烟气的旧鼎抱在怀中,随后便以最快的身法往大漠深处遁去。傅剑寒冲过去扶住杨云摇晃的身体,自然无暇去追。紫衣少女双手掩耳立在原处,面色不佳,倒也不像十分虚弱。 乐声骤停。傅剑寒一转头,沙丘上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紫衣少女飞奔追了过去。傅剑寒将杨云架在肩头,二人一拐一瘸地跟上。到了那沙丘顶部,紫衣少女却蹲了下来,在地上摸索着,随后将手指放在鼻端嗅了嗅,又伸进口中尝了一下。 我总算知道未明兄这毛病是随的谁了,傅剑寒心中暗想。他客气地开口道:“沈姑娘,一别经年,不想在此地重遇。方才可甚是凶险。姑娘如何就不受那魔音所制?” 紫衣少女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不是也不为所动么。” “哈哈哈——傅某于音律一道上一窍不通,如蛮牛听琴,或许正因为此方才不为其所趁——” “呸。”怪医少女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他们根本不是被什么‘魔音’击倒的。不过是中了毒。” “毒?” “悲酥清兰。”少女扬起一根手指,“将这种兰草收获晾干,烧着产生的烟气便是世间最强的迷药之一。那个弹琴的家伙,不管他是何人,都只是在故弄玄虚而已。” “……”傅剑寒和杨云对视一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神色。 “剑寒,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你在洛阳惹上的那件官司?” “如何能忘。” “我从那案子中学到一件事——站在尸体边上的,未必是杀人的凶手。这一次也是。有人弹琴、有人倒下,未必说明一件事定是另一件的因由。” “小弟受教了。”傅剑寒笑道,却见杨云身子一沉,仿佛因为太困倦而昏睡了过去。他慌忙将好友抗到怪医的帐篷,紫衣少女这才发觉自己的帐内被人翻动得乱七八糟,仿佛被强盗抄过家。她恨恨地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小桌。 “竟然双管齐下。那老贼一面以神木王鼎引出蛊王,一面还派人在这里埋伏,待我一走便四处搜寻毒典……无耻!卑鄙!!” 傅剑寒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大夫姑娘,麻烦替我这位兄弟先诊治一下,他好像中毒颇深——” 少女一把拉过杨云的手腕诊脉,须臾道:“除了悲酥清兰,他之前还中了玄冥子的‘归魂烟’。不对,和玄冥子相斗的是你,怎么他反倒中了毒?” “老贼用的是掌法,也同时散出毒气,傅某实在是无暇兼顾。”傅剑寒无奈道。“但若说如此,姑娘为何也未中毒呢?” 少女白了他一眼,“东方未明的五毒赤焰功是我传的,你说本姑娘会不会中毒?” “原来如此。”傅剑寒挠挠头道,“这么说古怪的倒只有傅某一人了。难道——”他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和一枚乌不溜秋的珠子,将瓷瓶递给紫衣少女,“会不会是这里面的丹药——” 紫衣少女双眼放光,却对瓷瓶瞧也不瞧,一把攥住他握着珠子的另一只手。“五毒珠?!!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东方兄先前托付给傅某……” “五毒珠是毒龙教世代相传的圣物,他又是如何得来?!”她忽然露出有些迟疑又有些恍然大悟的神色,“莫非那小子又犯了老毛病,连毒龙教主也……” 傅剑寒赶紧飞快地摇头,“姑娘真真误会未明兄了。听说未明兄曾在百草门和毒龙教冲突时襄助毒龙教一边,或许便是那时——” “就算是谢礼,这也太重了。”紫衣少女一边摇头,一边微妙地斜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他对你——对啊,他为何又要将这珠子转赠予你?” 傅剑寒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少女口中嘟囔着“真是个祸害”“果然是登徒子”同时在帐内四处翻找,最后聚齐了一批药材。“要解你兄弟的毒,还欠十条蜈蚣,二十沙蝎,本地都能抓到,你去张罗。” “是是。”傅剑寒满口不迭地答应,掀帐便要走,忽听少女“咦”了一声。“姑娘,还有何事?” “这桌子底下是湿的。”少女将桌案翻了个个儿,几只毒虫从她袖中缓缓爬出,虫足擦着木板刷刷作响,最后蛰伏不动,黝黑的身躯排成了四个字: 唯、我、独、命 TBC 第十章 十、 “唯我独命丸……这是何人留下的提示?为何会知道我这茶水的独门用法?莫非是……他?”少女拢起袖子,喃喃道,“不妙,不妙。我需回一趟旧居。” “旧居?” “就在忘忧谷左近。” “可是,老杨的毒——” “怎么,你以为凭姑娘的本事,解这种毒需要多少时日?” 少女挑高了眉毛。傅剑寒赶紧赔笑道:“那待他大好了,我二人护送姑娘同去。” 怪医少女花了两日工夫给杨云解毒,同时给镇上的病人散发了一批药材,留下几个方子,随即收拾行囊,与傅、杨二人马不停蹄地往中原赶路。杨云一路跟相熟的门派打听消息,似乎就在他们在大漠遇上玄冥子一行后,天龙教在中原的活动暂时偃旗息鼓了一阵。 不一日,三人已到达襄阳府地界。他们计划在此地分开行动,杨云往武当,傅剑寒与怪医往洛阳。这日傍晚,杨云领着他们到郧县郊外的谢罗山庄投宿。山庄主人谢蕴据传是前朝一位隐居道士的后代,与天山派掌门交好。谢家是襄阳地面的武林世家之一,弟子众多,又豪爽好客,因此声望极高。 杨云等人进了庄子,却发现来的日子甚是不巧,山庄内已借住了好几拨客人,塞得满满当当。管家很是客气地向他们一再致歉,说客房已满,只好在下人居住的院子里腾出两间空房来,靠近庄子的后门。这三人都是江湖上散漫惯了的,自然浑不在意。怪医少女一进屋子便将房门反锁,闷在里面不出来。杨云便带了傅剑寒在庄内四处走动,与人结识。 二人先是去拜见过主人,但谢庄主对他们只是匆匆寒暄几句便忙着布置晚宴去了。原来同日“武当三圣”之一的庄人骏庄道长刚好携弟子路过本地,顺道也来拜访谢庄主。谢家对这位武当派名宿的款待,自然比对他们这些小字辈隆重热情得多了。除此之外,八卦门门主商鹤鸣父子,湘西一带极富盛名的“幽篁剑客”徐之涣,通臂拳传人徐文天、徐文海兄弟等等也在庄内做客。杨云转了一圈,终于搞明白了这些人聚在此地的缘由。 “听闻武当掌门卓人清刚解了毒,便被弟子气出了重病,打算在月底将掌门之位传与他人。这些武林人士都是被请来观礼的。”他对傅剑寒解释,随即又自言自语道:“那为何武当三圣之一的庄前辈反要出门呢?” “……送请帖?”傅剑寒就着黄酒吃下几粒花生米。 “不,这种杂事何必劳烦像他辈分这么高的人亲自跑一趟,交给弟子便好……况且,他也是接掌武当派的人选之一。” “继任人选还未确定?” “正是。我方才和南海派、八卦门的人聊了聊,听他们的口气都有些轻视的意思。武当派最近人才凋零,掌门人最得意的两名弟子,古实几个月前被逐出了门派,如今方云华的丑事虽然派中还在遮掩、却已被不少人传了出去;剩下的人选,自然就是卓掌门的两个师弟了。其中古前辈又是古实之父,眼下自然无心接掌门派——” “也就是说,这位庄前辈极有可能便是武当下一任掌门?” “因此我说,他偏挑这个时候离开武当,着实有些说不通。” 杨云挑眉,“去见个礼?” 晚膳之前,二人走到武当一行人桌边,杨云对庄人骏行礼道:“在下天山杨云。见过武当派庄前辈,各位师兄弟。不知在下的师妹何秋娟,是否在贵派做客?” “何……哦,在的,在的。”庄人骏这位武当高手此时显得神情疲惫,面色不佳,似乎怀着极大的隐忧。“唉,云华这孩子,竟然做出这等丑事,我武当开宗立派二百余年,从未在武林中丢过如此大的脸面……那个姓何的小姑娘本来即刻要走,但掌门师兄身子欠佳,她便暂时留下来照看一二;毕竟也是骨肉至亲……唉。” 武当、天山的纠葛,说出来都是尴尬,在场的武当弟子跟事先商量过似的一齐低头转头,默然不语。 杨云脸色不变,继续道:“听说月底武当将有一场盛事?在下刚好奉家师之命拜访卓掌门,顺路接师妹回天山。” “……嗯,如此甚好。” 杨云又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开。庄人骏似乎从头到尾都有些心不在焉。傅剑寒无意间瞥见他的手指手掌皆被白绢层层包裹着,心下微微一动。 大约就在众人喝酒聊天的时候,庄外风云倏变;一时间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晚膳之后,杨傅二人本已回房休息,忽然听到后门传来砰砰的锤门声,夹在巨大的雨声中,几乎有些模糊不清。 傅剑寒一时兴起,推窗向外看,见几名下人已经开了门,与门外交谈几句;后来居然有人匆匆跑进庄内,请来了山庄的主人。 谢庄主排场摆得挺大,不但身后有人撑伞,还跟着两排擎火把的弟子,把后院照得通明透亮。 “不知毒龙教主大驾寒舍,谢某有失远迎。” “不敢当,不敢当。奴家来得不巧,这么大的雨……” 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传来,一名身材纤巧的苗疆女子轻轻跨过门槛,向谢庄主笑了笑,又对身后招手道:“好姊姊,你也进来罢。”虽然隔着雨幕看不清脸,然而滂沱大雨浇湿了她的衣物,玲珑的身段若隐若现,仍是一位绝色美人。 她身后跟着走进一名教众护卫,也是长身玉立,腰佩苗刀,可惜面上涂的胭脂水粉被雨水冲花了大半,有点吓人。 “……我们也是要上武当山去的,却被大雨耽搁了行程。谢大庄主,多谢你啊。”那位被称作教主的女子冲谢庄主道,语调十分甜腻柔美,尽是风情。毒龙教地处南疆,风俗习惯与中原大不相同;在女子看来十分客气的招呼,却让同样跟出来看热闹的几名中原武林人士十分不屑;但迫于毒龙教下毒用药的威名,他们除了摆出一副清高的面孔之外,倒也不敢多说。 谢庄主同样不敢怠慢,命管家无论如何要准备两间空屋给毒龙教主及其属下;但蓝教主十分豪爽,说只需一间挤一挤便够了,次日一早便启程进山。庄上的仆役立刻上上下下地忙碌起来,烧水的烧水,煮茶的煮茶;傅剑寒不欲多生事,关上窗户便躺下了。 接近亥时,庄上无论主人客人都已熄灯入睡。此时后门竟然再一次传来笃笃的扣门声。 应门的下人本想装作听不见,没想到那扣门声不屈不挠地响了好久,才不得已点着火把去开门。傅剑寒也按捺不住好奇,再次将窗户掀开一条缝。这一次,门外进来一名披着斗笠的旅人,脖子上破破烂烂的布条几乎包住半张脸,根本看不清容貌。 旅人一再恳求庄人行个方便,只求借宿一晚,哪怕睡在柴房也行。那庄人却仿佛有意为难,说早就没有地方了,柴房里也养了庄主的猎犬;态度傲慢之极。傅剑寒从来人的站姿气度推测,此人多半也是会武的,然而他对待庄上的下人都十分恭谦,绝没有因为对方的无礼而动粗的意思,不禁对他起了几分好感,出声道:“朋友,若不介意的话,到这间屋子来挤挤罢。” 那人抬了头,隔着雨幕瞧了瞧这边,忽然用力摇头,继续低头向应门之人说着什么。最终,他当真跟着仆役向柴房的方向走去了。 傅剑寒费解地扬起眉毛。杨云在榻上闭着双目道:“深夜赶路,多半不是普通角色,可不敢轻易交朋友。” “你们江湖规矩真多。” 杨云失笑:“……你不也在江湖中么?” “你们聪明人,规矩真多。”傅剑寒摇头笑道,“交朋友就是交朋友,若是今后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再绝交便是。小心翼翼地跟穿针绣花一样,那还有什么意思。” “若不是有区区在下,有东方和小任这般的‘聪明人’,我看你早被人卖了,还得爷们几个凑钱给你赎身。” 傅剑寒哈哈大笑,掩上了窗。隔着雨声仿佛听到头顶上传来“吱呀——”一声叫唤,似乎住在小楼上的什么人也在关窗户。 他过去一向随意,沾地就能睡着;不知为何今晚格外有些心神不宁,到了下半夜雨停了,才终于睡死。 次日,傅剑寒是被庄外的大喊大叫惊醒的。不知有多少人在庄子内外跑来跑去,不知忙些什么。他揉着眼睛洗了把脸,这时杨云一脸严肃地从门外进来,拉着他便往外走。 “哎哎哎老杨,发生何事?” “……你一去便知。” 二人赶到庄后的一小片树林里,只见谢罗山庄的主人客人几乎都到了,围成一个圈,却一时谁也不挪步子。傅剑寒垫脚一看,顿时眉头紧皱——武当庄人骏僵卧在一片血泊当中,两眼暴突,身上被人用利器戳了十几个血洞。他附近的泥地踩得乱七八糟,不远处有一棵老树被人削去一块树皮,用血写了八个大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一柄武当派的佩剑落在尸身之侧。庄人骏一手牢牢握拳,攥紧了什么物件。三名武当弟子跪在他身边嚎啕大哭,可惜不见什么泪水,光是嚎。其中一人握着他的手把五指掰开,将里面的东西挑出来抖了抖—— 那是一条十分眼熟的黄绢。绢布已经被血水浸湿了,似乎隐隐约约透出一些字迹。 “这是……” “这是逍遥谷东方未明的随身之物!!我见过的!!”八卦门掌门身后,少门主商仲仁跨前一步,高声对人群道。 “这丝绸手帕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奴家还有好几块呢!你凭什么说一定是东方公子的?”毒龙教蓝教主抢在众人之前道。 商仲仁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大概是在寻找赞同自己的人。忽然他瞧见傅剑寒,眼神一亮。“他!喂你!你不是东方未明的好兄弟么?你瞧这东西究竟是不是他的?” 傅剑寒摊手道:“单这么远远一瞧,傅某怎敢确定——”说着向地上的武当弟子走去。“不知可否借傅某一观?” 武当派弟子连连摇头,像害怕他动手来抢似的,将绢布藏到背后。 “东方未明,一定是东方未明!!”另一名武当弟子咬牙切齿地道,手指着树上提的血字,“我听师父和师伯说过,他是为了东方曦那个叛徒——”话未落音,他身边的师兄弟重重扯了他一下,用力摇头。 杨云也在人群中四处打量,此时道:“莫说这东西不见得是东方兄弟的,即便是,也不能说他就是杀人凶手。江湖中栽赃嫁祸的事情屡见不鲜,若是谁的东西落在此地就是凶手,那么蒙冤之人可就太多了。” 八卦门主商鹤鸣不紧不慢地道:“即便万一凶嫌不是东方未明,也定是与他关系极近的人。否则他的随身之物,如何到了别人手里?又为何会被庄老兄在临死之际握住??” 谢庄主眼看气氛剑拔弩张,想要说些什么转移一下众人的注意。刚好此时,他的目光落到人群中一个有些奇怪的人身上。 “你是何人?也是鄙庄的客人么?” 那人正是昨夜投宿的神秘人。今日他仍然裹着一件灰白的披风,脸半遮着,头压得很低。 “不,不敢,我……在下只是路过此地,天色太晚,借宝地躲雨罢了……” “尊驾何不通个姓名?若是某位上武当山观礼的前辈高人,谢某可不敢怠慢了。” “在下……在下姓史,只是一名过路人而已。” 谢庄主见实在敲打不出什么,也只好点点头,转身对下人一一吩咐:“抓紧时间去报官罢。别忘了给武当派捎信。要请县上最好的仵作过来。对了,置办一副棺木,要紫檀或者柏木的……” 人群渐渐散去,只有几个或多或少有些关联的人还留在原处。傅剑寒望着树上的血字发愣。杨云凑近他,低声道:“今日之后,东方兄弟若想在江湖上走动,只怕是凶险得紧了。” “哪怕我们帮他澄清了此事?我瞧这案子不像他做的——” “即便替他洗清了杀人的嫌疑,单凭那武当弟子说出的‘东方曦’三个字,武林中仍会大不太平。”杨云叹息道。”杨某比你们虚长几岁,当年围剿东方曦一役,我从师父口中略听说过一二。只是刚刚结识东方老弟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姓氏与那些旧事的关联;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这才隐约想起……目下看来,武当派已经知道了东方兄的身份。若是传扬出去,树敌必多,单靠我等只怕也很难——” 傅剑寒苦笑道:“东方兄即便要复仇,也不至于这般大张旗鼓,将自己置于危境绝地。何况庄道长是武当三圣之一,却死得这般惨烈,若说是东方兄昨夜不惊动任何人便刺杀了他,只怕……呃……” “你的意思是,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暗中偷袭,东方兄弟都不可能是武当派前辈高人的对手。” “东方兄身手与傅某相当;武当派的太极剑似柔还刚,奥妙无穷,若对上卓掌门的太极剑,傅某也没有多少把握。” “杀人何必要用剑呢。”怪医沈澜不知何时从屋里走了出来,静悄悄地站到二人身后。 “……你们都看不出来?那人是被毒死的。” TBC 第十一章 十一、 “人活着的时候被利器刺中,和死了以后再被刺,伤口是截然不同的。” 怪医脸上带着一副“反正我知道你们也不懂总之信我”的表情。“那人血色发青,肌肉绷紧,这都是中毒的迹象。当然更主要的是,越靠近他的尸体,我这些宝贝就越兴奋。”说着她伸出手腕,一条细细的小青蛇正昂起脖颈,嘶嘶地吐着信子。 “姑娘是医、毒中的大行家,想必是不会看错的。”杨云道。“那么以杨某看来,情形大致有两种:其一,凶手对庄前辈恨之入骨,武功又不及,只好在毒杀了他之后再以刀剑泄愤;其二,则是凶手有意做出刀伤的假象,因为大多数人可看不出庄道长的死因,从而设法脱罪,嫁祸他人。” 傅剑寒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庄中下人过来收敛了庄人骏的尸身,双目却陡然一亮。待其他人都走远后,才对杨云低声道:“老杨,你瞧见没有?” “瞧见什么?” “靴子。” “靴子……你是说?” “庄人骏的靴子虽然湿透了,但他的靴底下,几乎一点泥土都没沾到。”说着,他将双脚从地上的淤泥里拔了出来。“这种事,难道还不奇怪?” 怪医也恍然大悟:“难道说……他是在屋内被杀的?” 杨云挑眉笑道:“不错嘛,你跟东方兄弟厮混这两年,总算也有些长进。” 傅剑寒也笑道:“老杨你又取笑我。”说着面色渐沉,思索道:“若是庄道长压根不是死在此处,事情就大有蹊跷了。我们应当查一查他的屋子。不过武当弟子说不定在那里把守——” “交给姑娘我。”怪医信心满满地道:“我这里有一种玉蛛蟾涎香,点燃之后,能让整个谢罗山庄的人都昏迷不醒。到时候我们想搜哪间屋子,就搜哪间——” 傅剑寒嘴角一抽,道:“大夫姑娘,我怎么觉得比起无瑕子老前辈来,你更像未明兄的亲师父。” 怪医老气横秋地将头发上的蝎子拿下来,在手心里轻轻把玩,“那小子的毒功本来就是姑娘手把手教的。虽然他性子不踏实,只学了点皮毛,但加上他那点小聪明和百毒不侵的体质,也足够在江湖里行走了。” 若是你俩联手,那就不是普通的行走,简直是横行霸道啊——傅剑寒如是想。 “这法子过激了些。”只有杨云还在一本正经地出主意,“何况,即便放得倒别人,方才那位毒龙教的教主,却是个难相与的;说不定,她也瞧出了庄前辈真正的死因。” 怪医嘻嘻一笑,“那位蓝教主连镇派的五毒珠都能拿出来给了人,想来是绝不至于和东方未明为难的。不如你们将她也拉拢过来商量一二。” 话是对杨云说的,眼睛却瞥着傅剑寒。 傅剑寒正在尴尬,只听沈澜话锋一转,道:“不过姑娘我却不想见她。你们要问什么,自己去找便是。”说罢转身便走,十分干脆。 剩下的二人面面相觑。杨云顿了一下道:“沈大夫的话倒提醒了杨某。其实毒龙教主会出现在此处,本身便很怪异。中原武林对毒龙教深为忌惮,毒龙教自身也十分封闭,教众极少在中原走动;武当派的掌门交接仪式,怎么可能特地去请毒龙教前来观礼?他们的一教之主,又怎么可能为了中原武林门派的内部之事千里迢迢从滇南赶到鄂北?” 傅剑寒思忖道:“说得极是。也就是说,这位教主住进谢罗山庄,一定有她自己的目的。” “毒龙教的用毒之术,自然出神入化。更为难的是,杨某曾听过某些江湖小道消息,说毒龙教亦早已投靠了龙王——两派虽一南一北,但皆非汉人,因此许多理念更为接近,对中原武林又皆是敌视的态度……” “老杨,你怀疑她?” “传闻毕竟只是传闻。既然东方兄弟曾调停过毒龙教与百草门的争端,可见这位教主绝非不通情理之人。”杨云摸着下巴道。“仗着这份情面,不如我们当真去找她打探一番。” 傅剑寒捏着怀里的五毒珠,心情十分复杂。他突然很想把东方未明拉出来好好收拾一顿。 “我方才瞧见毒龙教主好像往那边去了。走了剑寒。” 杨云大步流星地往山庄的方向走去。傅剑寒只好快步跟上。二人回到后院,往客房走去的途中,傅剑寒忽然注意到庄内伙房和柴房的位置,一时兴起道:“老杨你稍等,我去去就来。” 说着轻身一纵,直接跳出去两丈远。 他总觉得昨夜来投宿的那名旅人大有蹊跷;于是毫不客气地一把拉开柴房的门,进去上下搜索。柴房内堆着成捆的柴禾和干草,看不出有人住过的迹象。然而傅剑寒却拔出佩剑,从柴堆旁边挑出什么东西——是两张脏兮兮的油布,上面积了寸把厚的湿泥。地上还散落着几根细细的绳子。 杨云不愿在原地干等,自然也跟到了柴房里面。“这布,好像是用来包裹什么的——” 傅剑寒只觉脑袋里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靴子!” “什么?!你是说……不错,倘若用油布把靴子包住再出门,靴子上自然就不会沾上泥泞了。难怪庄前辈的靴子如此干净……但他为何要这样做?又是谁把这些布藏在此处的呢??” “倒不一定是庄前辈。比如真凶在庄内杀了人,之后用油布裹住靴子,将尸体遗弃在林中,最后再扔掉弄脏的油布便可。否则雨夜出门,回来的时候多少会在附近的石板路上留下些泥脚印。除非有人的轻功当真到了踏雪无痕的地步——” “你怀疑昨夜宿在柴房的那人?”杨云沉吟道,“那家伙的确怪得紧。但今晨我们都见过他,那时他的靴子上已裹着一层厚泥。何况倘若我是他,杀了人赶紧逃走便是,反正这庄子里几乎无人知道他在此借宿;何必一大早出现在尸体旁边,惹人怀疑?” 傅剑寒道:“话虽如此,可此人藏头露尾,总归有些可疑。只有设法瞧见他生的什么模样,方能令人放心。” “你说的倒也有理。看来除了毒龙教主,我们又多了一个不得不找麻烦的人。”杨云摊手道。他拍拍好友的肩,笑道:“剑寒,比起东方兄弟,我还是更喜欢跟你一起办事儿。你总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无论对错;不像东方小弟,心里头蹭亮,嘴上什么都不说,一直要憋到所有事情前因后果他都清楚无误了,方才一古脑地讲出来。不是说他不好,就是瞧着憋屈。” 傅剑寒点头笑道:“他是有这毛病。” 杨云叹气道:“算啦,没了通天神探,我们两个臭皮匠也只好凑合凑合,多打些商量了。现在怎么办,先去找住这儿的人?还是先找毒龙教主?” 正说到此处,傅剑寒蓦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两人同时藏身到屋门后的阴影里。从门口的缝隙可以窥见,三名武当弟子正从不远处的长廊经过。又听一名引路的庄丁道:“三位道长这边请。庄主就在书房恭候三位。” 待他们走远了,杨云小声笑道:“好机会。既然这几个去了别的地方,刚好让我们做一回贼。我记得庄前辈住的屋子应该就是那边的竹喧阁。” 傅剑寒亦道:“正是。老杨你轻功比我好,就劳你上去一趟。我在屋后把风,若见到有人过来,便学两声布谷鸟叫。” “一言为定。” 二人一前一后溜到小楼附近。杨云轻身一窜,闪身消失在二楼窗后。傅剑寒则倚着一根翠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查看着左右。大约过了盏茶功夫,他隐约感到脚底下的地面隆隆一震,仿佛什么机关被启动了一般;于是立刻伏下身子,耳朵贴在地面上,可惜再没听见其他动静。此时杨云从窗户内轻轻跳了出来,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大奇:“这是……” 傅剑寒摇头不语,站起身来。杨云边走边道:“屋里也没发现什么端倪。庄道长昨夜确住在那里,他的行李等物也还在。床铺是摊开的,似乎昨夜他已经睡下,又因什么事起身出门,从此便不曾回来。” “昨夜到底发生何事?庄道长为何突然出门?又是何人杀了他?”傅剑寒喃喃道。 杨云安慰他道:“莫急,杨某也一样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我以为,此案的关键,还在一个‘毒’字。可惜那位沈大夫性情也有些……古怪,光告诉我们庄前辈因毒而死,却不说是何种毒,怎样下手的——” “却也不能怪她。中毒的详情,想必要直接检查死者的尸身才知道。可惜我们和武当派没什么交情,他们多半不会同意让大夫姑娘去给庄前辈验身子……” 杨云考虑许久,方道:“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咱们也只得铤而走险了。如今还是先稳妥点,去向毒龙教主询问一二。” 时候大约到了正午。本来山庄上的客人大多只是借住一二日,很快便要动身前往武当;但因猝然发生惨事,许多人便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也不知是为了吊唁还是瞧热闹。庄主仍在厅堂中设宴款待客人;众人虽无心用饭,却都聚在厅内交头接耳,窃窃议论。但也有个别人连面也未露。杨、傅二人从庄丁那里打听出毒龙教客人的住处,立即前去拜访。还未走到门口,便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的说话声。“……你的身子,当真不要紧了?” 并不曾听见有人答话。那女子又道:“出了这等事,只怕那些江湖人都在怀疑……” 她停顿片刻,跺足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逗奴家笑——”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话音再起。“……唉,奴家晓得的。我只是担心教中……黄娟她,她虽然背叛了我教,但她毕竟还是我的姐妹……我怕她被那老贼利用……” 杨云和傅剑寒都听出,一直说话的那人便是有过两面之缘的毒龙教主。然而她对着说话的另一人却始终一语不发,却不知二人是如何交流的。傅剑寒心道:这教主对待属下好生奇怪,并无一丝教主的架子,倒像对极亲近的朋友,或是……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接着便听毒龙教主出声道:“外面的客人,何不入内一叙?” 二人尴尬地对视一眼,推门而入。只见那位年轻的教主端端正正地坐在凳上,巧笑盈盈,腰缠软鞭;但屋内却只有她一人。杨云心中疑窦丛生,不好直接发问,只好拱手道:“打扰教主了。在下天山派杨云,这位是在下好友傅剑寒。我二人还有一位故友,便是逍遥派的三弟子东方未明,教主想必是熟识的。” 毒龙教主笑道:“既是东方公子的朋友,那便是奴家的朋友,不必一口一个教主那般客气;唤奴家蓝婷便好。” 傅剑寒见她言语爽利,倒也颇为欣赏,于是开门见山道:“方才多有得罪,请教主见谅。蓝教主也知道,这武当庄道长的惨案,已有不少人怀疑到了未明兄头上;我等既是好兄弟,自然不愿见他遭人诬陷,难以辩白。不知蓝教主可有什么线索?” 蓝婷点头道:“奴家也正在考虑此事,可惜眼下还毫无头绪。奴家本想找那群武当派弟子要来那方绢布,但那三人好不讲道理,竟连借来瞧瞧都不让。哼,不过是一条黄绸子,倒有什么稀奇了……” 杨云道:“若在往常,一条黄绸自然说明不了什么。不过那树上的血字,似乎故意引人往‘前仇旧怨’的方向去想,这便带出了东方兄弟的身世和武当派的关系……若是有什么人故意陷害东方兄,那么此人一定对这些旧事知之甚详。” 蓝婷恍然睁大了双目,“这么说,恐怕是什么人专为东方公子设下的陷阱?这可如何是好?”说话时情不自禁地瞧了一眼窗外。 杨云摇头道:“东方兄弟眼下明明不在谢罗山庄,却有人刻意栽赃嫁祸,实在不知此举的目的。或许只好等武当派的人下山办丧时,与他们仔细商议一番了。也请教主帮忙留意一二。” 蓝教主自然满口答应。二人见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也只好告辞回屋。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山庄上下又是一番喧哗。杨傅二人早早地起来,混乱中随人流走到庄外树林,再次被惊得目瞪口呆:这一回,三名武当弟子的尸体,整整齐齐地在地上排了一排——正是昨日庄人骏的尸首被发现的位置。死者身上同样被刀剑刺了十来个窟窿,只不过手里再没有握着什么黄绢。尸体旁边仍有一棵老树被剥了皮,上面歪歪斜斜地用血写着四字:出庄者死。 即便庄内主客泰半都是久经江湖的高手,这副景象仍令人不寒而栗。傅剑寒抬眼便看到那名宿在柴房、半遮着面的怪人站在距离三名武当弟子最近的地方,双腿筛糠似的发抖,几乎要跪倒在地。 “狗屁!那小子竟然威胁咱们!!”经过一番鸦雀无声的寂静,八卦门的少主率先暴跳如雷地窜出来,拔刀指着血字大骂。“杀了人不算,还敢威胁咱们这么多人,简直丧心病狂!!老子偏不信这个邪!!!” 他的父亲却从后面一把拉住他的衣服袖子,将人扯了回来;又扭头对身后的弟子道:“阿四,你备马去一趟洛阳,请江大侠到此地来主持公道。” 那弟子战战兢兢地应了声,半晌后不情不愿地牵着马过来,跨上马背,往远离山庄的方向奔去。才跑出不到百步,忽听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八卦门弟子应声而倒。那马匹撂起蹶子,原地打了个小转,随即得得得地驮着尸体小跑回来。众人皆清清楚楚地看到,尸体的太阳穴插着一枚寸把长的钢针。 又是半晌无言。接着八卦门商鹤鸣徐徐开口,语气比方才尖锐许多。“听闻逍遥谷东方未明虽学刀剑拳脚,但最长于暗器,曾与唐门少主交手百余回合不落下风……” 人群中的蓝婷忍无可忍地抽出鞭子,“老头儿,你究竟什么意思?!连东方公子的头发丝也没瞧见一根,便把什么事都往他身上推——” 老头儿呵呵干笑两声,“蓝教主,有本事,你走出这个庄子,再来教训老夫不迟。” 蓝婷撇嘴道:“你也有命,怎么不自己试?奴家相信不是东方公子,但林子里肯定躲着个不知底细的怪人,无论何人贸然往外乱走,都会枉送了性命。用别人的身子试毒,八卦门倒打得好算盘。” 这话也道出了许多人的心声。无论凶手是何人,他们都希望由他人先蹚一遍浑水,自己留待最后出手。一时间众人心照不宣地左右观望,还真叫这一句不知真假的威胁困住了。 一名庄丁小跑过来,对谢庄主附耳说了几句。庄主随即转头向众人道:“县上的捕快和仵作到了。诸位不必担忧,谢某必全力相助查明真相,还武当派一个公道。” “我八卦门的公道呢?”商仲仁指着弟子的尸体问。“还有,我等真个不可出庄一步??” 谢庄主和颜悦色地劝道:“眼下血案迷雾重重,还是待公人查出杀害几位道长和这位小兄弟的真凶,再做其他打算。商掌门和少主觉得如何?” 商鹤鸣笑眯眯地一点头,“那老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TBC 第十二章 十二、 眼看众人接连离去,傅剑寒忽然对杨云猛使眼色。两人同时出手,一左一右地包抄到那个发着抖的怪人身畔,将他提了起来。那人出力挣扎,已经迟了一瞬,被傅剑寒一把掀开蒙在脸上的破布。但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二人都大为意外。 “武当派古实?” 古实满面悲怆,脸上依稀还能看见泪痕。“杨兄,这位……傅兄。抱歉,小弟……实在不知……不知……” 他语调哽咽,可能随时会哭出声来。 两人手上都松了劲。杨云皱眉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我听说师父身子不好,一直担心……却不敢,不敢回武当……但这个月听说师父要卸下掌门之位,实在担心他……他……所以想回来瞧一眼……” 杨云眯着双眼,略一点头。这时山庄主人却走了回来,质问道:“你便是武当派弃徒古实?难道是你——难道是你不甘心卓兄将掌门之位传与他人,所以对同门痛下杀手?!!” 古实惊恐万状地抬脸道:“不不不——我怎会对师叔和师弟——我怎么敢!!不是我做的!!!” “……然而死的都是武当派之人,这难道只是巧合??” “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谢庄主面上仍是一派怀疑。“那你可得留在庄上,待武当派的其他道长到了此地,请他们自行决断。” 身后的几名门人走过来擒住他的胳膊,古实不敢反抗,叫他们一路拖走了。 眼见谢罗山庄的人走远了,傅剑寒方迟疑道:“傅某瞧古兄不似有心计的歹人。我们……是否害了他?” 杨云摇了摇头:“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他作为武当派前弟子,都脱不了干系。即便我们不揭破他,待武当派其他弟子下山来此,多半也会认出他来。” 傅剑寒点头,又自言自语道:“如此一来,前天夜里的事,傅某倒是想通了。古实已被逐出门派,却放心不下卓掌门,所以想要隐姓埋名混上武当;傅某出声邀请古兄时,他害怕被熟人认出来,因此只好慌张拒绝。” “原来如此。”杨云赞同。他见傅剑寒转头便往庄外树林里走,不禁脱口唤道:“喂,你不要命啦?” 傅剑寒足下一顿,手按剑柄,面露浅笑:“傅某可不信这个邪。不知林子里是哪位暗器高手,傅某倒想去会一会他。” 杨云摇头叹气,还待说什么,脑后却传来一阵黄莺般的笑语:“少侠好气魄!这林子到底为何进不得,奴家也想见识见识哩。” 二人一回头,只见毒龙教蓝教主款款走来,软鞭握在手里,美目含笑,神采奕奕。杨云道:“教主不是方才还说——” “那是为了堵八卦门那个死老头儿的。我们苗人可是没你们汉人那么多心思。何况,奴家若是知难而退,还怎么当这一教之主。”蓝婷说着,已经越过那株写着“出庄者死”的大树,一头钻进密林之中。余下二人也赶紧跟上。 三人结伴前行不到五十步,便听见风中传来嗖嗖轻响。蓝婷清叱一声,软鞭在空中旋转舞动,带动一股旋风,将有如飞蝗马蜂一般密集的细针、飞锥、银梭子等暗器一股脑地扫下来。偶尔的个把漏网之鱼,也被傅剑寒、杨云以长剑磕飞。暗器好容易停了,三人四下查看,却根本没找到什么暗中埋伏的人物。 “瞧这儿。”杨云攀到一棵树上,指着枝头的一只铁针筒,“并非是凶手藏身于此专门偷袭出庄之人,而是有人在这片林子里布置了许多霸道的机关。” 蓝教主点头道:“机关再强,也不过是金木土石而已。只要小心便无大碍。” 三人又十分谨慎地走出一段距离,忽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叫;赶将过去,见是怪医沈澜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几枚断了的弩箭散落在她身边。傅剑寒伸手想要拉她,“姑娘,可受伤了?” 怪医推开他的手掌站起身,“没有。不过方才——” 她面色不愉地四下观望,好像在寻找什么。 这时毒龙教主却缓缓开了口,语气有股不同往日的肃然。 “姑娘的样貌,莫非是那个白丝的……” 怪医抬头上下打量她,不客气地打断道:“是又如何。” 蓝教主双眼微眯,明显也动了气:“真个是你!没想到竟能在此处遇见——你父母盗走我教的五毒宝典,何时归还?!” “五毒宝典是什么东西。我可不知道。”沈澜道。“我只知道爹爹传下来一本笔记。古人记载的许多对于毒物的见识,根本就是错的,若非爹爹的注解,普通人只能一错再错——” “少强词夺理!” 蓝教主一抖手腕,鞭梢发出哨子一般的尖啸。“管它是对是错,这是我教先人的东西,速速还来!!” 沈澜低头躲过这一鞭,同时双手弹出两道乌光——一条蜈蚣一条蝎子,角度十分刁钻。蓝教主冷笑一声,左手将两只毒物一把捏住,鞭子跟长了眼睛似的半空转向,刺向对手的后心。沈澜腰身一拧,反而铤而走险地冲向蓝婷的方向,以手肘猛击她双臂间的空门。蓝婷拧腰闪开,擒着蜈蚣和毒蝎的那只拳头几乎戳到了沈澜的双眼正中,却被对手在腕上劈了一掌。傅剑寒和杨云不知所措地瞧着两名少女说动手便动手,且招招凶险,实在难以插手。 “这好像是他们毒龙教内部的事……不过,沈姑娘是位济世救人的好大夫,蓝教主也不是什么恶人,更是东方兄的好友……这该如何是好?”杨云见傅剑寒把剑抽出一半又送了回去,接着把剑放到地上,不禁问道,“空手夺刃?你可有把握?” 傅剑寒尚未回答,密林中猛然腾地飞出一个矫健的蓝影,冲着蓝婷的鞭子劈手便是一夺;沈澜的招式还未使老,也被他用软鞭几下缠住了小臂。蓝影在空中旋了一圈方才落地,那姿态又迅捷又舒展,颇有画里“飞仙”的神韵。然而落地后再看,见此人的打扮竟和毒龙教主有几分相类,都是苗疆女子常穿的蜡染布衣——可不就是这几日跟在蓝教主身边的那名毒龙教护卫!只不过这次洗干净脸上的胭脂水粉,露出了一张明明白白的男子面孔;配合身上叮当作响的银饰,着实非常滑稽。 交战的两名少女都愣了愣。当然傅剑寒和杨云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看呆了。反应过来之后,怪医头一个勃然大怒,上脚就踹。 “东方未明!你小子鬼鬼祟祟的搞什么名堂!说!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们!!” 被叫破身份的少年嗷地痛呼一声,坐倒在地,“小的冤枉!怎么在武当山脚下还能碰见怪医前辈,这个完全是凑了巧了!” “你凭什么打他?!”蓝婷被夺去鞭子,本来也略有不快,但被沈澜这么一发作,怒火便完全掉了个头。“东方公子可是救了你一条小命!!” 沈澜眯眼皱眉道:“这小子算是本姑娘的半个徒儿,我爱打便打!” 蓝婷马上转向坐在地上的人,“东方公子,她说的可是真话?” “……她不是我师父。”东方未明哀怨地呻吟,“她是我祖宗……” 沈澜揪着他的头发还要揍,被蓝婷掐着胳膊拦住。杨云实在看不过眼,于是插了一句:“东方兄,那日在大漠奏琴退敌、救了我等性命的人,便是你罢。” “啊,是我。救命不敢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听了这话,两名少女总算收了手,冷哼一身,各自走到一旁生闷气。东方未明拍拍身上的灰又蹦起来,对沈澜和蓝婷各做了一个揖,“两位好姐姐,方才插手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五毒宝典的事,在下恰巧也知晓一二;沈姑娘,你瞧见我在帐篷里留的话了罢?” “见到了。”沈澜冷淡地一点头。 “见到便好。玄冥子那老贼手上有几页残缺不全的五毒宝典,他便想凭借那个实现他的野心——唯我独命丸,这种毒名儿虽傻,药性却是霸道,一旦被他练成,江湖中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不知要断送多少性命——” “那又关本姑娘什么事。”怪医继续叉着手。 “炼制唯我独命丸的材料之一,便是姑娘的七彩蛊王。虽然不是姑娘的过失,但蛊王是姑娘用来悬壶济世的心血,却被歹人用作了贻害天下之物,姑娘不觉得痛心吗?!!” “那也要怪你!”怪医被勾起心底的懊恼,反而更火大了,“你就不能早点出手,在蛊王被他们抢走之前出现吗?!” “这个……我也是没办法,毕竟悲酥清兰的药效发作,需要好一阵功夫……” 怪医还是恼怒不已,却不说话了。她其实也清楚,当时那种情形,东方未明能装神弄鬼吓退玄冥子一行人,已是十分不易。东方未明赶紧趁机对蓝婷道:“蓝教主,我也知道五毒宝典是教中圣物;上一代的恩怨与苦衷,在下不敢置喙,但眼下事情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作为后辈,最紧要的自然是保住上一辈的遗物,万万不可令这本宝典落到心思不正的贼人手里。” 蓝婷的脾气倒是来得快去得快,此时点头道:“东方公子说的,奴家理会得。” 怪医少女斜了她一眼,继续冲着东方未明冷笑。 “十万火急?”傅剑寒先前一语不发,此刻忽然开口问:“不知成都一别后,东方兄又有了何种奇遇?” “嗯,瞧这身衣服也知道——老子如今弃暗投明,改投毒龙教了。” 杨云笑道:“东方兄好雅兴。就算是这副打扮,亦不减豪杰气概。” “杨大哥过奖。不过男儿本色罢了。”东方未明居然毫无愧色地摆了摆手。 蓝婷噗嗤一笑,细细解释道:“奴家一时不察,曾为天龙教所擒;后来趁他们看管不利,略施小计从天都峰上逃下来,偏生在下山路上遇见了玄冥子一行。正当奴家以为难脱魔掌之时,天龙教徒之中突然有人反戈相助,带着奴家逃离了西域,一路往中原躲藏。奴家这才知道东方公子一直委身天龙教中,设法调查他们的阴谋……” 东方未明垂头苦笑道:“还要多谢二师兄始终不曾出手,否则我哪有那个本事。” “那东方兄和蓝教主辗转来此,莫非当真是为了武当派的传位大典?” 东方未明转了转眼珠,抬起脸来,“毒龙教如今为叛徒和天龙教所把持,蓝教主暂时无处栖身,因此我本打算和教主同去逍遥谷,取出那本毒典,炼制唯我独命丸的解药。我们一路为避人耳目,经常改换路线;至于路过襄阳,完全是巧合而已。” “原来如此。”杨云道,“既然同在庄上,那么东方兄对这两日的血案,想必也有些眉目了?” “眉目称不上,不过那行凶之人的破绽,倒是看出了一些。”东方未明道。或许是因为自从少年英雄大会之后,他在江湖中也算声名大噪,每当东方未明神情正经、目光炯炯地解释什么事情时,便仿佛有种令人信服的魄力;见他边说话边转身向山庄的方向走去,其余几人也不知不觉地跟上了脚步。“此间的机关陷阱,很是复杂;我和蓝教主初到此处时,林子里还是什么都没有的。也就是说,这是昨晚一夜之间被人布置上的东西。当然,‘出庄者死’的血字,也是昨夜才添的。” 说话间他走到了树林边缘,手指轻敲两棵被剥去树皮的大树。“这两道血字,一书于昨日,一书于前日,笔迹力道却分毫不同。‘天道轮回’那八个字,字体俊逸,纵横豪放,几乎可以说是大家之作;而‘出庄者死’四字,却歪斜别扭,似乎是不通文墨之人按照别人写好的样子勉强描下来的。” 杨云皱眉道:“东方兄的意思是,这两笔血字,绝非一人所作?” “假设是一人故意以笔迹伪装成两人,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东方未明道,“再者,沈姑娘应当也已看出来,第一夜过世的那位庄道长,是死于毒药发作;而今早所见那三名武当弟子,则确确实实是被刀剑所杀,并无中毒痕迹。” 怪医道:“不错。” 蓝教主道:“东方公子,那个武当老头儿手里握着的黄绢,定是什么人栽赃嫁祸的吧?你可知是何人要害你?” 东方未明笑道:“那块绢布究竟是不是我的,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武当派认定是我的东西,不管案子的真凶是何人,他们都要来杀我。” 蓝婷顿时发出了担心的吸气声。东方未明目光一转,刚巧和傅剑寒的眼睛遇上。他很快又移开了视线,心里头无端地被那对澄澈逼人的眸子看得有些发虚。 他心道:莫非剑寒兄知道我做了什么?不可能,这件事我做得天衣无缝,绝不会被人瞧出来——但也未必,剑寒兄精得跟鬼一样,他只是惯于装傻——或许他早就料到我的所作所为,只是碍于过去的情义不愿在别人面前揭穿,心里头厌憎得很。想到此处,东方未明只觉胸口阵阵刺痛,舌根也隐约发苦。 但他转念又想,爹娘死得那么惨,为了报仇,就算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事也做得。何况我并未陷害一个无辜之人——他还在不知不觉地神游,忽听怪医冷言冷语道:“那你接下来还有何打算?就这么被他们当做杀人凶手,在江湖中东躲西藏?” 东方未明捻起插在树上的一枚钉子,“只怕事情没那么容易了结。即便我想走,也走不了。” 蓝婷道:“我们几人合力破了林子里的机关,也走不出去?” 杨云道:“眼下山庄里人心惶惶,我等若是不打声招呼便走,岂非自认嫌疑。东方兄,这起血案的真凶到底是谁,你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些猜测?比如武当派的古实,他和同门的遇害可有关联?” 东方未明却道:“有些事情我还要先到庄子里查上一查,方能确认。若没有别的事,咱们还是回去再说罢。”说着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几人正拔腿要走,东方未明却感觉手腕一痛,转身瞧见傅剑寒在后面一把拉住了他,腿脚和钉子一样钉在原地。“老杨,你们先回去,傅某还有件小事要问问东方兄。” 杨云和沈澜面上几乎同时出现了一个微妙的表情,但二人皆说走便走,潇洒得紧。蓝婷虽不明就里,却也是个爽快人,临走前还天真烂漫地冲东方未明笑了一笑。 东方未明被傅剑寒反身往树林里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只觉一股凉意从上窜到下,后颈的寒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但他强装镇定,短短几步路的工夫脑袋里已经想出好几套说辞。 他却完全没有算到,傅剑寒心里想问的完全是别的事——他想说未明兄当初我劝你早日离开天龙教,不可以身犯险,你总是死也不肯;但为了襄助蓝教主,先前的雄图啊大计啊便皆可弃之一边了?你们二人千里奔波,相携相伴,情谊自然……非同一般?但这终究是件好事。他一直相信,即便背负着血海深仇、性情大变,未明兄对待朋友也始终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绝不会坐视他们为人所害。 这些句子即便在心头转过千遍,嘴上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瞪着眼前人。 东方未明比在成都破庙见到的那次又瘦了些。原本一张少年的圆脸变得棱角分明,又经风吹日晒,皮肤粗糙了不少,倒比以往更有男子气了。他眼底隐约带着些青色,若不是累得很了,便是身负内伤。傅剑寒还来不及探探他的脉,便被他抢先发问道: “剑寒兄,你不会怀疑这些案子就是我做的吧?” “……庄人骏的手指,受伤了。”傅剑寒沉默了片刻,道, “这表明他也收到过一封墨汁里混有七虫七花膏的信。他是受玄冥子指使的人。倘若他和你爹娘当年的事有关,那么你即便杀了他,也称得上天经地义。” 东方未明微微一笑。“你倒替我打算得好。不过剑寒兄,你是何时注意到庄人骏的手的?” 傅剑寒一愣,“是那日早些时候……” “我和蓝教主住进山庄的第一晚,除了谢庄主和庄上的下人之外旁人都没见过;直到次日早晨才第一次见到庄人骏,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也就是说,我之前根本就没机会知道他手指受伤的事。”东方未明挑起嘴角,“那么剑寒兄,我既然对他和玄冥子的关系毫不知情,又为何要杀他?” 傅剑寒先是露出一个“的确如此”的表情,忽然眸光深沉了几分,面色又难看起来。东方未明皱眉打量着他,蓦地意识到两人的手还一直牵着,于是抽回胳膊,笑得有些邪性:“剑寒兄是否以为,小弟因父母之仇视武当派上下为敌,就算没什么理由,也要将他们一个个地斩尽杀绝??” 傅剑寒“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其实他本来想问的是那晚你莫非与蓝教主同宿一室……但被东方未明气势汹汹地质问了一番,这话实在是说不出口。他心中暗骂:傅剑寒啊傅剑寒,你可真是窝囊……你在天意城鬼刀的险招下,在少林寺的十八罗汉阵中,都没有这般慌里慌张、瞻前顾后,怎么在东方兄面前,倒连个结结巴巴的大闺女都不如? 虽然这完全是两码事。 东方未明瞧上去更不开心了,嘴角的弧度偏扯得越来越大。“我不杀方云华,说不定也是为了让他回到武当方才阴谋败露,名扬武林,反倒能兵不血刃,活活气死卓人清,哈哈。” 傅剑寒这才叹气道:“傅某不是那个意思。也不是为了问案子才让你留下来的。” 东方未明揉揉眉心,面容渐渐爬上一丝倦意,“那傅兄想问何事?” “……你,可是受了伤?” 东方未明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摇头不语。傅剑寒也不跟他多话,伸手在他额角摸了摸,又一路滑到腕关上的脉门。“气色好像不太对,真气的运转也太弱了些。” “你就别装大夫啦。”东方未明神情似乎没变,但身体却不知不觉松快了下来。他自己扯开衣领,露出胸前一块手掌大小的淤青。“从天龙教逃走的时候,的确中了玄冥子了一掌;但老贼的摧心掌最厉害之处不过是将腐毒直接打入心脉,我既不惧毒,这套掌法的威力便弱了八分。我又一直以北冥神功自行化去掌力,这几日已经好得差不多啦。” 他说完想要拉上衣襟,却被傅剑寒双手一扯,一带,一拉,像剥栗子似的剥光了半身衣衫。东方未明惊得心口砰砰乱跳,但傅剑寒只是将他掉了个个儿,前前后后检查一番,确认了淤伤只有那么一处,方才将衣服重新给他披上。 东方未明咽了口口水,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小声嘟囔:“你……你你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毒龙教的弟子……被我们教主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你。” 傅剑寒本已放过他,听这么一说干脆又俯身过去,一手揽着东方未明的背一手将人按在树上。“让她来。” 这三个字的语调奇异地泄露了他的心思。东方未明刹那间想明白了面前这人不高兴的缘由;他原本何等擅长察言观色,对熟人的心思更是摸得门儿清,只是先前因为太纠结命案,竟然完全想岔了。 两人的脸靠得极近,几乎鼻尖相抵。东方未明看上去还是僵着,傅剑寒内心有些懊恼,不知自己这般是否莽撞了,却忽然感觉唇上软软一触;双目立即就睁大了。他发觉东方未明隐有退意,赶紧追上,锲而不舍地将两人贴得更紧些,舌尖在对手的齿列间缓缓扫过一轮。 东方未明动了动脑袋,不但没有分开,舌头反而被傅剑寒卷住吮吸,不禁发出了细小的呜呜声。他觉得腰和肚子都隐约有些发麻,一股邪火从口唇冲入,沿着奇经八脉涌向四肢百骸,真是又难为情又情不自禁地有点享受。麻烦的是这时胸口偏生揪痛起来,让他没忍住呛了口津唾,不住地咳嗽。傅剑寒赶紧扶他坐下,顺手拍拍他的背。 咳嗽声终于止住。两人一时都有些尴尬,一言不发地坐在大树底下乘凉。傅剑寒仰头望天,余光瞧见东方未明正心烦意乱地拔着身边的草叶。他心头的不快却渐渐消散,生了些暖意——即便连接两日目睹血案,未明兄还顶着杀害武当名宿的罪名,但只要他本人在此,想必能找出真凶,还死者公道。倘若确是某些人故意陷害诬蔑于他,那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护他周全。 他正想着,低头却瞧见一只草编的蚱蜢伸到鼻子底下,还晃来晃去的。 “送我的?”傅剑寒有些惊讶。东方未明送过他佳肴美酒,书画宝剑,灵丹妙药,熊掌虎鞭……个个都是价值不菲之物。这样粗糙简陋的小巧物件,反倒是第一次。 东方未明点点头。“小时候娘……义母教的。农闲的时候,她折了许多叶子编成小玩意儿,拿到市集上去卖。” 傅剑寒点头笑笑,将蚱蜢收进怀里。心头隐约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倩影……可惜,自己是无福相见的…… “咳,我这性子也是娘教出来的。”东方未明小声道。“我小的时候,爹爹——其实是养父——过世得早,家里只有娘和我两个,孤儿寡母的常受人欺负。尤其是隔壁那群顽童恶霸,没事就找我的麻烦,抢我的东西;只有娘和邻居家的小姐姐待我好。所以我从小就觉得比起蛮横不讲理的男子来说,还是女子更加温柔可亲。再后来连娘也去世了……我见到可爱的姑娘家,总是不由自主地就想讨好她们,逗她们开心,倒没有别的意思……” 傅剑寒这才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不禁笑了。“未明兄果然比傅某心思细腻。我小时候也常和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打架。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和男孩儿玩,不爱和女孩儿玩。或许只是天性如此罢了。” “那人家揍你,你也不生气?” “打架归打架,打完之后,大家还是朋友嘛。”傅剑寒爽朗地笑了,“而且一般来说我都能打赢。” “……一般来说?” “对手人太多的话,就不好对付了。比如三五个人以上之类的。” 也就是说三个人以内不在话下是吗?这是何等的怪物啊——东方未明惊悚地盯着他——树荫下的光影之中,剑寒兄还是显得那么英俊帅气。不如说比以往更帅了。天哪他怎么这么帅。 他双手揉了揉脸,扶着膝盖站了起来。“耽搁太久了。剑寒兄,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和老杨他们会合吧。” TBC 第十三章 十三、 东方未明还没走出半步便被傅剑寒一手拽住。“你打算就这么回去?” “那当然不行。待我回去描个眉,涂个粉,又是一条毒龙教的好汉。” 傅剑寒哭笑不得地瞧着他那身月白短褂,天青的裙子,“为何一定要扮为女子?” “剑寒兄你讲讲道理,眼下这谢罗山庄人人当我是命案元凶,若不乔装打扮,难不成等着别人来砍吗?” “人在江湖,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傅剑寒伸手捏了捏他的肩,“只要未明兄把凶手正经找出来,定能洗清嫌疑。若是这般还有人要来找麻烦,动刀子,兄弟替你挡了便是。” “……瞧这话说的,难道我以前找的都是不正经的凶手吗?”东方未明一根一根掰着手指:“雪妹当然不算;那个绝户枭,人前道貌岸然,背地里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什么丁长生,竟然扮了那么久的曹师妹,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杀手。” 傅剑寒哈哈大笑,拉着人往回走。东方未明在他的坚持下,不得已回到山庄后院、在柴房里换了条长裤,这才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二人在后院里闲庭信步,本想找杨云等人会合,却始终不见友人们的踪影。 这时差不多到了午后,头顶上不知何时聚来几块阴沉沉的雨云;整个谢罗山庄在乌云盖顶之下昏暗得犹如黄昏。 东方未明忽然拉住傅剑寒的右臂,压低嗓音道:“你听。” 硕大一个庄园,即便早间出了些事,也不该像现在这般鸦雀无声,寂静得诡异。傅剑寒回了他一个了然的眼神,手中长剑缓缓出鞘。而东方未明只是动了动手指,手掌四周仿佛嘶嘶地冒着白气。傅剑寒盯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他的指缝间闪烁着细小的光芒。 生死符。 傅剑寒瞧得暗暗心惊。东方未明那点斤两他是最清楚的,以往与人交手时,必要的准备之一就是到处找水,什么小溪小河,树上的露珠,身上的酒葫芦,甚至伤口里的血水也用过。但如今近乎轻描淡写地便能凝气成冰——虽然知道练过北冥神功后内功必定大有长进,但也没料到能达到如此深湛的地步。简直就像传说中的那什么吸星大法…… 听说吸星大法本就和北冥神功有些渊源,又都是吸取他人内功化为己用——也就是说,未明兄多半也是受用了若干对手的内力,修为才会有此一日千里的变化。这种手段到底有些阴损,也不知会不会对未明兄的身体有什么影响。傅剑寒决定找个合适的时机劝解他两句,眼下只好暂且压下不提。 两人警觉万分地穿堂入室,一路上竟连一名庄丁、仆役都没遇上,更别提借住在庄上的武林人士。更奇异的是,走进这些日庄主用来大排筵席的宴会厅,只见屋内虽空无一人,桌上却摆了满满的杯盘酒盏,依稀还能望见酒菜冒出的热气;仿佛不久前还有许多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此处吃喝谈笑,又在一瞬间凭空消失了一般。 东方未明随意捡起一只茶盏,放到鼻端嗅了嗅;转头瞧见傅剑寒高高抛起一只酒坛,银线似的酒液从半空不偏不倚地灌进口中,接着坛子被他一手接住,稳稳放回桌面。 “嗯,这酒好像没什么问题。” “……你这试毒的诚心未免也太大了吧!”东方未明赶紧掏出一颗药丸,被傅剑寒笑着推开了。“真不用,我感觉没事儿。” 东方未明发觉从外面回来以后,剑寒兄的心情似乎好得出奇。难道几根杂草编成的物什让他这么欢喜吗?真是要为自己的那些宝剑美酒一大哭——对东西的贵贱毫无概念,难怪这家伙老是一副穷酸样。 “问题在饭菜里。”他捻起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细针,在盘里随意搅动几下。“应当是有人直接在井水里下了强力的迷药,这样从井里打水再用于煮饭烧菜,便能药倒所有人。酒窖中封好的酒坛直接摆上桌,反而是最安全的。” “但即便他们都中了迷药,那现在人呢?”傅剑寒不解道,“总不能被那个下药的人尽数掳走了吧……” “恐怕,也只剩下这种可能。” “我们在外并未耽搁多久,幕后黑手即便有动作,怎会动作那么快?何况一般人中招也就罢了,堂堂毒龙教的教主,还有沈姑娘,怎么可能为区区迷药所趁?” “你说得没错。但如果是那个人,或许……”东方未明陷入沉思,傅剑寒赶紧捏他肩膀道:“未明兄,你果然知道真凶是何许人了?” 东方未明一时没有回答,反而东走走,西摸摸,再用力地踏踏地板。傅剑寒看出他仿佛在寻找什么机关,立即道:“说起来,昨日我曾在附近感到一股异常的震动,可能是什么密道、密室被打开时的动静——” 东方未明双目一亮,“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我记得——对,当时我和老杨正四下查看,无意中瞧见今日去世的三名武当弟子被谢庄主请去了书房;没多久以后,地面就晃了一下……但之后便再没动静了。” “书房,原来是书房!” 东方未明面露喜色,拉起他就跑。“剑寒兄要小心了,那边的机关陷阱,想来一定相当麻烦。” 两人在庄内绕了会路,终于寻到书房所在。这间“芳歇阁”雕梁画栋,门窗紧闭,门外却横躺着两名昏迷不醒的庄丁。东方未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翻了翻他们的眼皮,又将细针刺入人中,昏过去的人依旧毫无知觉。 傅剑寒揉了揉鼻子,察觉空中飘来一丝淡淡的异香,像晾晒的草药,又混合着一股水边的凉意。 “这么强的效力,还有这气味……莫非是,玉蛛蟾涎香?” 东方未明道:“剑寒兄,你觉得头晕么?” 傅剑寒摇了摇头,掏出了怀里的五毒珠,“最近方知未明兄交与我此物的用意。傅某真是,感激不尽。” 东方未明干笑两声,傅剑寒又道:“况且你说的名字……傅某似乎知道是哪一位高人让这两人睡着的。” “嘿,有她出手,我便更有底了。” 东方未明这次不再小心翼翼,反而一脚踢开木门,在房内大喇喇地四处搜索,最后发现几副挂轴后藏有可以移动的隔板。解开机关后,果然地上的青石板自行晃动,隆隆作响,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黝黑洞口来。 两人正要仔细检查入口,却听下面传来乱糟糟的人声;似乎有不少人正在争吵叫骂,可惜嗓音都不太有底气,有种后劲不足的绵软之感。东方未明对傅剑寒挑了挑眉毛,接着便一马当先地钻了下去。傅剑寒随后也跃入洞中,转过两个狭窄的折道,面前豁然开朗——这书房底下竟藏有一个极为宽敞的地窖,足有洛阳的地下赌场大小:墙上悬着火把和铁叉、铁鞭等等看上去十分可怖的刑具。地窖的一半东倒西歪地躺满了人,正是庄中失踪的武林人士,身上都被结实的麻绳捆住,包括八卦门师徒、通臂拳门人等等,连杨云、沈澜也在其中,只是不见了蓝教主;另一半则是谢庄主和他的庄丁、弟子,虽没被绳子捆住,但绝大多数已经倒地不起;极少醒着的几个瞧上去也有气无力的,都瘫坐在地下。 地窖里的药物气息,比上面的书房更加芳烈。那些昏迷不醒的人自然是中了招,而主、客两边内力较为深厚的人则强行压下药性,正在互相指责对面的人就是下药暗算的幕后黑手。 见傅、东方二人下来,谢庄主仿佛得了救似的,怒喝一声道:“东方未明!!原来一切都是你搞的鬼!!” “咦?庄主竟然认得在下?晚辈真是受宠若惊。” 东方未明笑嘻嘻地站着,“此地虽然闷了点,风光不够秀美,却能请来这么多在下心慕已久的武林名家——在下可万万不敢居功。” 庄主尚未答话,一个粗粝老迈的声音便从客人之中传来,正是八卦门的商门主,“小子,少装模作样;你竟不受这不知名的毒物影响,可见下毒的人必定是你!!” 东方未明仍笑道:“商老前辈莫非睡糊涂了?即便是我下的毒,我总不可能号令庄上数百名下人,将各位全都搬运到这个刑房一样的鬼地方来吧?前辈仔细想想,给诸位绑上绳索的,究竟是谁?” “你、你——”商鹤鸣怨恨的目光在地窖内转来转去,“莫非你们皆是一伙——” 谢庄主立即出声驳斥,“若是在下暗算各位,为何在下如今也内力尽失,无法行动了呢?各位,切不可听信那小鬼的挑拨——” “那是因为你算差了一步。”东方未明马上接话道,“谢庄主只知道毒龙教的蓝教主擅用毒,因此另设陷阱困住了她;却不知这庄上还有一位医毒双绝的高人,比你这种在饭菜中下药的手段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 沈澜微微一笑,抖落了手臂上的绳索。杨云也支起身子,盘坐调息,显然是事先得了解药。 “东方兄,傅贤弟,我等先你们几步回到庄上,正逢庄主设宴款待客人;这位沈神医当时便尝出饭菜有问题,但暗中叮嘱在下不动声色,装作与他人一样昏睡不起,以便引出下毒之人。没想到之后正是谢庄主命人将我等禁锢于此,还打算搜身;于是沈神医便施用了一种奇香,打算请庄主及其手下也暂时睡一觉。” 杨云对众人解释了来龙去脉。“难道先前东方兄便有所怀疑?谢庄主便是这桩连环命案的真凶?” “趁着各位前辈暂时还无法起身砍死在下,我就说一说我知道的事吧。”东方未明随地一坐,语气轻快地道,“其实这庄子上接连发生的这两起命案,之所以扑朔迷离,是因为它们本来是两件事;可是偏偏有人希望别人都把它们当做一件事。两件事的背后自然应有两名凶手,一件事却只有一个元凶,这便是他的目的。” 傅剑寒收剑回鞘,仍立在他身后。“东方兄的意思就是说……杀害武当派庄道长的是一个人,杀害三名武当弟子的是另一个人。然而其中一名凶手,希望大家都误以为所有案子都是同一个凶手所作下的。这样他自己便摆脱了嫌疑。” 东方未明点头微笑,“剑寒兄聪慧至极,令人佩服。此人大费周章地做出了种种伪装,包括尸体摆放的位置,被发现时的死状,还有树上的血字,都是为了模仿前一桩案子。至于这后一个凶手是谁,诸位此时想必也都猜着了:有谁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庄上连杀三人,再运至庄外,却不发出一丝声响、没被一个人瞧见?有谁能够在一夜之间将山庄外环着的树林内布满机关陷阱,以致于任何想要离开庄子的人都会被暗器偷袭??另外,还有谁能轻轻松松以饭菜药倒所有客人,再将诸位‘请’到这个书房下面的密室里来?当然,只有熟知庄上所有暗室、密道,还能命令门下弟子一齐动手的谢庄主了!” 他话一落音,地窖里主人一边的人便纷纷怒骂起来。“臭小子,你少血口喷人!!” “什么逍遥谷,竟然污蔑武林同道——”“我瞧你才是杀害武当门人的凶手!!” “贼喊捉贼,好不要脸!!” “……还有那黄绢!庄道长临死时手中抓着的黄绢——东方未明,你敢说那不是你的东西?!!” 然而客人那一边却是一片颇为赞同的低声私语,不时还传出两句对谢罗山庄的热讽冷嘲。 “嗯,再来说说武当派庄道长。” 东方未明以丹田运气,声音洪亮,硬是将两边的骂声都压下去。“说到武当派,在座的各位应当有不少都是来参加卓掌门的传位之典的。卓掌门本有两位得意弟子,一位便是这位古兄。” 说着往人群中一指,正朝着四肢都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古实。“还有一位呢,则是玉面侠剑方云华。然而听说前些日子方兄犯了武当派的门规,险些被卓掌门一剑处死。但为何卓掌门最后还是饶了他呢?在下在襄阳府时听到茶馆里有人闲聊,说方兄在回到武当之前便已身中剧毒,他在卓掌门面前痛哭流涕,自称是被魔教妖人玄冥子以毒药控制,才不得已做下种种令人不齿的行径。加上师母和师弟们反复求情,因此卓掌门只是废了其武功,令其好好反省,重新做人。” “……这和庄道长的死有什么关系?” “本来,方兄和古兄都是极可能继承武当掌门的人选。如今方兄自是没了资格,古兄亦被逐出门派,那么卓掌门的师弟庄道长便是仅剩的一位接任者。既然如此,距离传位大典已没几日,庄道长为何还要特地下山外出呢?”东方未明卖了个关子,目光环视屋内,最后停在古实身上,“虽然只是在下的推测,但从常理来想,卓掌门察觉先前冤枉了古兄,自己也卧病在床,传位之际,自然要将他召回门派。所以,庄道长或许是奉掌门之命,特地下山来寻找古兄的。” 古实顿时哽咽,眼泪不受控制地滂沱而下。“师父……师父他老人家……” “不过话虽如此,庄道长是真心想要找到古兄么?”东方未明话锋一转,敛起笑意,“倘若这世上已经没有古兄,那么他毫无疑问便是下一任武当掌门了。” “什么?!” “难道说!!” “至于在下么……先前被魔教之人追杀,幸为蓝教主所救;为了摆脱杀手的耳目,赶路时便不得已扮作毒龙教弟子。前天夜里,在下跟随教主途经此地投宿。庄上已经住了不少客人,因此庄主只能腾出一间客房给我二人。教主为人豪爽,并不介意,小子我却不能不顾及教主的名节。因此在下取了些行李,一个人溜到柴房里睡。”东方未明讲到此处,突然感到肩上传来些热意——傅剑寒不知为何把手掌搭了上来,五指微微收紧。他有些尴尬,却只好当做什么都没有,继续往下说。 “在下刚躺下不久便听到人声,不想被人瞧破了装扮,便藏了起来。很快瞧见有位客人被下人领进柴房,也打算睡在里面——脱了衣帽一看,竟是武当派的古兄。在下还没想好要不要惊动旧识,又听到了敲门声。古兄出去开了门,小声唤了一句‘师叔!’……在下当时藏在屋内暗处,听得清清楚楚。” 古实吸了吸鼻子,垂头道:“……我不知师叔也在庄上,吃了一惊,很怕师叔怪罪。但师叔只是让我同他出去一趟……” 傅剑寒也道:“那日我对古兄喊话之后,仿佛听到关窗之声……难道就是那个时候,庄道长从楼上瞧见了古兄,一下子认出他来?” 东方未明对他点点头,笑道:“我虽没看见,但从情理上推想——恐怕便是当时你那一声邀约,惊动了住在楼阁上的庄道长,让他起身开窗、往楼下瞧——他们同门多年,自然熟识无比,庄道长光凭身形、姿态便能认出古兄来。之后他马上披衣出门,亲自来柴房寻古兄。我见二人一同走出屋子,心里头十分好奇:深更半夜、还下着雨,他们要去何处呢?所以片刻后便偷偷跟了上去。结果一路跟到后院树林,瞧见庄道长似乎在训斥古兄,古兄对他下跪叩首,但庄道长的态度依然十分严厉。然后古兄站了起来,往树林的方向走——似乎是要离开山庄了。但就在这时,庄道长忽然出手,猛地一剑刺向古兄后心——” 东方未明回忆起事情来总是绘声绘色,说到关键处,地窖内数个地方都传来“啊”的惊呼。 “我记得当时头顶上刚好一道疾电划过,将那一剑的寒光照得清清楚楚;说时迟,那是快,古兄被一剑刺中,但他一瞬间避开要害,没有受重伤——并且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顺手使出了太极拳法中的一招乾坤挪移;结果反倒是庄道长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古兄吓了一跳,随即匆匆跑回山庄——” “东方兄,说得不错……的确是我……师叔他……拔了剑……”古实呜呜咽咽地道:“我,我想回庄上找大夫,但才走到柴房便感到头晕脑胀,不知不觉竟倒在地上……睡、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都亮了,我听到有人在喊,我我我……” 东方未明双目微眯,整个人的气势渐渐变得凌厉起来,语调也不再客气:“那夜我走过去的时候,庄人骏已经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在下本想将他扶起,却发觉他已经咽了气。其实庄人骏也早就中了魔教玄冥子之毒;但他内力较高,因此将毒素一直压制在内关、少府等穴位。但他妄动真气想要杀古实,却被乾坤挪移的柔劲反伤,最后真气错乱,毒力入心而亡。” 此话一出,古实的身子立即摇晃了一下,发出一声悲鸣。地窖里的众人先是哑口无言,渐渐却传出一些反对之声。 “竟是庄道长想要杀人灭口……这小子说的当真?” “就凭他的一面之辞……” “小子,倘若你什么都没做,为何你的随身之物会到了庄道长手里?” “嗯,当时庄道长挣扎的厉害,还抓了在下的手臂——绢帕便是那时丢的吧。”东方未明不以为意地道,“我见庄道长过世,心里头也是慌得厉害,没有仔细寻找便转头逃回了庄子。在下本不欲惹上麻烦,可是过了一日,发现不但有人想把杀害庄道长的嫌疑推给我,还打算把另外三名武当弟子之死也算到我头上。在下实在是没办法,才不得不出来澄清——” “就算你前面说的还有些道理,那谢庄主为什么要杀那三名武当弟子?又为何要在大家的饭菜里下药?!这不是毫无来由么?!” 客人之中,辈分最高的徐氏双雄问道。 “这原因吗,当然只有问他本人了。”东方未明狡笑道,“谢庄主,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什么……什么东西!!逍遥谷的小子,你休要再信口胡诌,含血喷人!!” 东方未明笑了笑,还要说什么,忽见沈澜快步走到身边,对他耳语两句。他立即从地上蹦起来,对众人拱手道:“迷香的效果半个时辰自解。在下还有要事,恕不奉陪了。” TBC 第十四章 十四、 “等等,未明兄——”傅剑寒脑子里想都没想,习惯性地反手拉人,没想到东方未明顿足一转,藏在怀中的右手如灵蛇吐信,猛然窜起戳中他的肩井穴;几乎就在同时,他的拇指、中指、小指轮流点出,一道道无形剑气先后刺中沈澜的伏兔、环跳二穴,甚至连稍远处的杨云也中招倒地。这几下出手快如兔起鹘落,人人料之不及。 傅剑寒只觉半身酸麻,情急之下左手化掌为爪,抓向他背后大椎穴。东方未明却虚步躲开,抬腿一踢,刚好敲在他小腿的足三里位置。傅剑寒立即半跪于地,动弹不得。这几下偷袭虽然占了对手缺少防备的先机,然而招式之快,打穴之准,时机之巧,已然跃入江湖上一流高手的境界,远远超过了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应有的身手。被暗算的好友都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完全不知所措。 “你们几个,少来假惺惺地讨巧卖好。你们千方百计地接近东方某人,不也是为了那件东西么?” 东方未明神态激变,厉声说道。 他又表情古怪地低头笑了笑,对地窖中人道:“在下平日系在手臂上的绢帕,那一晚不小心遗失了;之后又被那三名武当派的师兄弟收了去。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听说当初夹在在下的襁褓之中,也算是双亲的遗物。若是有人见到了,请务必归还。在下必有重谢。”言毕转身往出口方向,几步跃上台阶。 不多时,众人都听到头顶上传来“咣——”的一声巨响。 “……他把洞口封上了!!!” 谢家庄主的一名小弟子惊慌不已,大声喊道。地窖中的其余人也暗暗心惊,许多人都以为接下来多半要有放火、烟熏等等歹毒的手段,用来杀人灭口。然而良久良久,出口处再无动静。 墙壁上的火把仍噼啪作响地燃烧着。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傅剑寒头一个冲破穴道,立即起身给杨云、沈澜等人解穴。接着又依次为地窖中的其他人割断身上的绳索。这时玉蛛蟾涎香的效力渐渐过去,被关押许久的武林人士清醒过来,立即反客为主,将谢家上下统统拿绳子绑了。 幽篁剑客将长剑架在谢庄主的脖颈上,冷笑道:“谢兄,你我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我却不知咱们这么多年来的交情,还比不上一块沾血的破布——” 谢庄主强装镇定,然而眼神已透出一缕缕惊慌,“徐兄不要误会,千万不要听信那小贼的挑拨——他是武当东方曦和魔教妖女之子,诸位知道吗?!!” “老夫当然知道。但是在饭菜中下毒,还把我们关到这个密室的人,也确实不是他呀。”八卦门的商门主悠悠地道,“谢庄主杀死武当派数人,就是为了他们手中拿着的,东方未明的黄巾罢??” “不是!误会!各位朋友,请听老夫一言——”谢庄主赶紧大喊道:“那东方未明是魔教妖邪之子,一定对我正道武林恨之入骨!尤其是其父出身的武当派!或许庄道长是中毒而死,但临死前东方未明一定对他折磨拷问,小贼身上的黄巾才落入庄道长手里!那黄巾被庄道长的血浸透,竟然显出字迹来!!谢某怀疑那上面的字迹必有一个极大的阴谋,因此才与那三名武当道长商议,想从他们那里借来一观,可是他们却推说黄巾已经不见了……还反咬一口,说是谢某窃走了魔教的藏宝图!!谢某一时不忿,这才错下杀手……” “……藏宝图?” “难道说是……东方曦的……” 其实庄人骏手中抓着的黄巾上隐约显现出字迹,当时便被好些人看在眼里。谢罗山庄的庄主也不过其中之一。再联系东方未明的身世,“圣堂之钥”四字,仿佛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众人脸上;只不过没有一人将它说出口。人人心中均想:东方曦临死之际多半将钥匙藏了起来,而藏宝之地唯一的线索自然只能留给他的亲生儿子——若是找到了那方黄巾,多年来下落不明的一半圣堂之钥搞不好便有了着落。如今谢庄主将这件事挑明了,许多人不免蠢蠢欲动,随时打算出手。 “庄主的意思是,那方染血黄巾既不在武当弟子手中,亦不在庄主手中咯?” “不错!定是有什么人——有什么人趁他们三人不备,窃走了那块布!!” “所以谢庄主是为了那方黄巾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我们所有人都关押在此,想从我们任何一人身上搜出那张藏宝图来——然后他便打算去找圣堂之钥了!!”商仲仁大声道,“爹,我说得对不对?” “不错。”商鹤鸣瞪了他一眼,又小声自言自语道,“蠢材。” “但是爹啊,你说东方未明他知不知道黄巾上有字?还是说那字要沾血才能显出来?倘若他早就知道了圣堂之钥的位置,会不会已经将它掘出来了啊?那谢庄主岂不是白忙一场?” 商鹤鸣翻了个白眼,不打算搭理儿子。倒是身旁一名干瘦高挑的汉子接话道:“小兄弟你不懂,这就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圣堂中的秘密不知有多少,再加上无数奇珍异宝,武功秘籍,哪怕为了一丝一毫的可能,某些人也不惜杀人灭口啊。” “李舵主!你嘴里不干不净胡说八道些什么?!!” 眼看地窖之中的口角愈演愈烈,渐有剑拔弩张之势;而杨云、傅剑寒等人却始终袖手旁观,一言不发。怪医揉着腿上先前被封的穴位,恨恨道:“下次再让我撞见那小子,非打断他的腿。” 傅剑寒瞧了她一眼,淡笑道:“不劳姑娘出手。” 杨云见他面沉如水,压着他的肩低声道:“……我看东方兄弟的用意没那么简单。他话里话外,似乎都在与我们撇清关系,以免正道武林敌视我等。” “傅某明白。” 傅剑寒叹了口气,道。“傅某还想通了一些事情。老杨,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柴房里找到的东西?” “记得。” “如东方兄所言,庄人骏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出门时才要在靴子外面裹上一层油布——因此他的靴子是干净的。但既然人都死了,那些弄脏的油布又怎会在柴房找到呢?” 杨云撇嘴一笑,“……是东方老弟。庄人骏死后,只有他能把死者靴子上的油布剥下来,裹到自己靴子外面,回到山庄外面再脱下;这样便不会在庭院里的青石板上留下脚印。随后他回到柴房,把油布顺手也塞进柴堆里。对了,晕倒的古实兄弟多半也是被他拖回屋内的。” 傅剑寒点点头。“正是。因此你想——既然他连这样的小事都考虑周全,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庄人骏的手里抓了自己的随身之物?” 杨云目光闪烁,“你的意思是……他是有意……”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傅剑寒喃喃道。此时地窖里的武林人士渐渐分为两派,各执一词:有人嚷嚷着要用墙上的刑具好好招待一下谢庄主,问出“藏宝图”的下落。但也有人反驳道,谢庄主恐怕也是不晓得藏宝图究竟在何人身上,才把所有客人拘禁在此,想要搜身逼问;因此,从三名武当弟子手中窃走黄巾的人,恐怕就在他们这些人当中,此时还在装模作样——此话一出,众人愈发互相猜疑,已有不少人拔出了兵刃。江湖中人本就脾气火爆,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的事情屡见不鲜;再加上圣堂之钥的诱惑,一场流血惨剧看来在所难免。 倏忽间,头顶上又发出吱呀之声——书房中的机关再次被打开,有什么人在密道中跑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哎呀?各位好朋友怎么都在这里?有没有见过东方公子?” 话未落音,一个婀娜的人影从洞口跃出,正是毒龙教的蓝教主。 杨云道:“咦?!东方兄没和蓝教主在一起?” 蓝婷摇头道:“奴家中了一伙狗贼的奸计,被一个铁笼子困住了。后来笼子忽然打开——我见外面地上爬着许多蜘蛛,以为是东方公子的求救信号,所以就一路找了过来,发现了这个地洞。” 杨云和傅剑寒对视一眼,心中了然。怪医冷笑道:“那小子定然跑得远远的了。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咱们还是先出去说话。”杨云道。四人正欲离开,地窖里不知何人吼了一句:“给我留下!你们身上有没有那块黄巾,也得搜过了才能走!!” 接着便有一条软鞭、一柄长剑从后方袭来。傅剑寒头也不回,反手拔剑一挥,便将鞭梢、剑尖都削去一截。怪医也随手一抛,地面上便如变戏法似的爬了许多毛茸茸的蜘蛛,黝黑油亮的蝎子、蜈蚣,惊得许多人连声惊叫。然而此时又有人藏在角落里向她暗放冷箭,被蓝教主一鞭子勾住脚踝,从人群中拽到虫子堆里。除此之外,只见不远处幽篁剑客一剑将谢庄主的头颅斩了下来,却又被商鹤鸣从背后偷袭;八卦刀的门人和南海派也动上了手。 杨、傅二人此时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拔剑对付上前挑衅的人。幸好他们距离出口最近,怪医寻机从袖中洒出一蓬灰黑色的粉末,逼退数名对手,四人趁机抢入密道,跃入上方的书房。离开之前,蓝婷眼疾手快地将出口处的机关又合上了,拍手笑道:“这下面就没什么好人。奴家倒要看看,他们自相残杀会是个什么结果。跟养蛊似的,有趣有趣!!” 杨云无奈笑笑,道:“蓝教主,依杨某看来,凡事都要留一线;这群人虽然蛮不讲理,倒也不是个个该死。” “罢了罢了,就留他们一线生机罢。”蓝婷大度地动了动手指,将洞口重新打开一条缝隙。“不在意什么藏宝图的人,就自己爬上来咯。” 四人结伴从山庄大门走出去,一路上无人拦阻。外面正是凄风冷雨,然而谁也不愿在此地避了雨再走。蓝婷说要按照东方公子原先的打算,去忘忧谷附近找到那本毒典,设法炼制出唯我独命丸的解药。沈澜撅着嘴生气,却说也要同她一路。杨云表示自己仍要先上武当找师妹,当然也要向武当掌门解释一下庄人骏之死的前因后果。几人商议已定,这时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冒雨跑了过来,边跑边喊:“请留步!!” 傅剑寒扭头一看,见是武当派古实。他脸上挂着血渍,身上的衣服被浇得透湿,不过没有受伤的样子。“各位少侠、女侠,你们要上武当么?我,我也要回武当找师父——” 杨云看着他,叹了口气,“古兄弟就同我一道吧。正好在此地发生的种种,也需古兄弟做个见证。剑寒,你怎么说?” 古实又是感激、又是悲苦地点了点头。傅剑寒将长剑在雨水中冲刷干净,又以左手二指弹去水珠。 “我?去找人。” 东方未明正在山野小道上一路狂奔。他的轻功是被荆棘下死手磨练过的,如今内力比以往深厚数倍,自然更了不得;不到一个时辰竟跑出了勋县县界。刚停下来歇息片刻,调匀气息,忽然不明就里地打了个寒噤。 “麻烦,麻烦。”他面上浮起苦笑。“这下可把人得罪光了。” 自从脱离天龙教,他在路上便听到一些流言蜚语,说的就是他东方未明的身世,以及上一辈武林正道与圣堂之战的恩怨。他推测必是天意城那边通过他们埋藏在各大门派的暗子放出的风声。想来江瑜那小子在洛阳破庙中被自己摆了一道,很不甘心,只能用这种敲山震虎的法子,逼得他无处容身。不过前些日子正逢玄冥子带着天龙教徒在中原四处作乱,正邪双方眼看便要爆发一场大冲突,各大门派都忙着互相联络、准备应战,暂时没有余力多管他这个魔教后人。 诚如剑寒兄所说,倘若他此时抽身而退,一心练武,一二十年后再以绝世神功报仇雪恨,倒也不失为一条阳关大道。但东方未明实在是缺乏耐心:爹娘的仇他必定要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仇人坐大;且现如今天龙教、天意城的阴谋已渐渐浮出水面,江湖中一旦爆发二十年前的那种惨烈争斗,自己的师父师兄,知交好友,难免个个都要卷进来。 为今之计,就只有多费些心思,琢磨出几个把水搅得更浑的主意。他倒不担心之前说的话太过,令剑寒兄误会;怕就怕剑寒兄非但没有误会,反而看得太通透了——那自己多半要完。 东方未明一面长吁短叹一面拐入路边的一个茶摊,要了两壶茶润润嗓子。结果还没歇多久,道旁的林子里忽然呼啦啦钻出一大堆面相凶恶的汉子,手里提着铁棍板斧,上来便掀桌乱砸,逼迫开茶摊的老伯和座位上的客人将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他左右瞧了两眼,摊子上只有几名赶路的小贩和书生,都吓得魂不附体,抱着包袱求饶。东方未明等了片刻,见实在没有行侠仗义的武林人士路过,只好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 不多时,他揉了揉脖子,一票大汉都躺倒在地上哀嚎打滚。 他将这伙强盗一个个点了穴道,拖到大路边上,打算等巡视的捕快经过。结果趁他揍人的这一会儿工夫,摊子上的客人便跑光了,店主也收拾摊子急忙走掉;他一个人待得无聊,于是掏出一柄薄薄的离火玄冰镖,在强盗头子的脸颊上来回比划。 “我说你,你,还有你,多大年纪了?成亲了么?” 强盗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大的开口道:“……这位少侠你这不是磕碜我们吗?要是有钱娶亲,谁还出来打劫?!” 其他人也附和道:“就是就是……” 偏生这个时候,团伙中有一人出声道:“……我,我有老婆。” 别的强盗都愣了一下,接着就爆发出一阵阵怒骂:“啊啊啊!赵二你这个叛徒——” “闭嘴!”东方未明不耐烦地吼了一声,随后饶有兴致地蹲到那个叫赵二的强盗面前,“我问你,要是你不小心得罪了你媳妇……该怎么办?” “……要看怎么得罪咯?”赵二见他没有真动刀子的意思,说话也流利起来,“若是逛逛窑子之类的小事,多买些珠花、首饰、新衣服,哄她开心便是了。” “老生常谈,没屁用。”东方未明晃了晃脑袋。“礼我送得多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都有——” “那便认个错服个软,大不了打两盆洗脚水……话说,小哥儿你究竟做了什么?” “若是,若是我不小心出手打了人——” “打就打了呗,有些不省心的娘儿们就是欠教训——” “我呸!”东方未明甩手就是一个耳刮子,“你们在外面打不过别人,回去就欺负自家人,一群软骨头!” 赵二委屈地抽着鼻子,“少侠方才不是你说你也打了——” “我就打个比方!”东方未明恨铁不成钢地道,“算了算了,量你也没本事说出点有用的。” 这话说得赵二就不乐意了。“……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实在不行,关上门抱到床上,肏一顿就老实了。” “……呸。”东方未明心里头寻思了一番,觉得如此行事多半自己会死在床上,于是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粗鄙。唉,自古多情空余恨,我这种情圣的境界,俗人如何能懂?” 强盗们生无可恋地盯着他,“……少侠,你究竟要怎样?” 东方未明又对他们仔细打量了片刻,“等等,你们几个怎么有点眼熟……咱们以前是不是也见过?话说回来你们不是洛阳人士么?怎地跑出来那么远?” 强盗头子叹道:“说来话长。话说九月十五那日晚上,洛阳城忽然传出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地面晃动,站都站不稳。次日一看,城南面的地上裂了好大一个大洞。有好些居民说是地牛翻身。还有老人说是前前朝的皇帝在洛阳城底下镇了一尾妖龙,近日忽然修行满了,一跃跳出藩篱,飞归九天重霄……” 东方未明听到此处,忍不住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又听强盗们接着道:“自那晚以后,洛阳附近多了好些怪人,个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武功却高得出奇。其中有几人强占了我白马寨的山头,打伤好些兄弟,把我们全部赶了出来……我们也只得背井离乡,四处讨生活……” “莫非是香儿他们?不,他们断不会做这种事——应该是地牢里还有别的囚徒逃了出来,其中也不乏当年在江湖上叱咤一时的高手……”东方未明心道。他急于赶路,等了老半天不见有人经过,干脆扔下强盗们先走。“穴道再过半个时辰就自行解了。这次先放过你们,回去找个正经营生,下次再撞见我可就不客气了!” 过了两日,他又在官道附近收拾了另一群拦路打劫的匪徒。这伙人的身手比上一批略好些,领头的是一名打扮妖娆的女魔头,江湖人称“花大娘”,听说和在洛阳地面四处行骗的那位“老姑妈”是一双结拜姊妹。东方未明将其他人都点倒了扔地下,但对领头的女强盗还比较客气,让她靠着树干坐着。强盗们身上带了酒,东方未明也不在意是不是干净,拿过来便往嘴里灌。喝光两袋子高粱酒,他觉得脑袋轻了些,身子也有些飘飘然。 “……我媳妇儿喜欢的是那种慷慨豪迈的大英雄。”东方未明一面灌酒,一面拉着花大娘诉苦,“那种潇洒不羁,重情重义的汉子……你懂吧?就像传说中的令狐大侠那样的……为了讨他欢心,我在他面前也尽量表现得大方,豪爽;其实我根本不是那样的!我器量特别小,有仇必报,还舍不得花钱!有时候帮兄弟付个酒钱都要肉疼!要是他发现了我的本性,从此讨厌我怎么办?” “……小哥儿不必太担心,要是妾身有你这么俊的相公养在家里,怎样都不会生厌的!”花大娘抛了个媚眼。 “肤浅!这世上又不是什么难题都可以靠脸解决……”东方未明摇摇头,但很快又吞吞吐吐地问:“我现在还俊么?先前脸上被刀子划了几道,又化脓生疮,我怕没好利索……” “全好了全好了,一点看不出来。小哥好看得紧,好比那什么什么安,什么什么玉儿——” “潘安?宋玉?”东方未明怒道,“奶奶的,怎么尽是这种软绵绵的人物?就不能像那种更刚毅一点的,什么萧大王、虬髯客——” 花大娘安慰他道:“小哥不但长得好,身手还好啊——这么高的武功,这么潇洒的招式,哪个姑娘不爱?” “武功再高有什么用,少林方丈武功倒高,有用吗?” “……”花大娘无言以对地翻了个白眼。东方未明仍是一脸愁云惨淡,他又饮了口酒,道:“我说大姐,你和我那姑妈不是号称东都双煞么,为何舍了洛阳跑到这荒郊野岭上来?” “唉,这就说来话长了。本月十五,洛阳城里忽然传出一声惊天震地的——” “啊,啊,我知道了,地牛翻身,妖龙飞天,是吧?然后就有一群看不出来历的怪人到处乱跑,占了你们的地盘——” “不错不错!唉,小哥儿,你缘何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东方未明挑眉一笑,还来不及回话,忽然察觉背后冲出一股刺骨寒意——一道雪白的刀光自上劈下,最后稳稳停在他脖子和肩膀连接的位置。这一刀来得好狠,将对面的强盗们都吓得魂不附体。 不知何时立在他背后的人静静地开了口,“……总算,找到你了。” TBC 第十五章 十五、 东方未明倒是丝毫不惧,笑嘻嘻地用手指弹了弹刀刃侧面,“雪妹,雪妹,这一刀下去,那就是足足八十两银子;你可要想好了。” “……跟我走。” “好好好,我跟你走。怎么脸色不好?最近谁得罪你了?我替你出气!” 风吹雪刀刃一翻:“你说呢?” “噫——”花大娘这时候偏偏还要添乱,“小哥儿,妾身这下可明白你的毛病在哪儿了——什么小气、抠门都不是大事,负心薄幸才是顶顶要命的——” “负心薄幸?”风吹雪似笑非笑地抖了一下太刀,“东方大哥,难不成你连个招呼都不打便失踪整整两个月,又是为了哪家美人?” “误会!纯粹是误会!!”东方未明两根手指夹着刀刃,非常小心地往肩膀外面移动少许,“雪妹,大哥这次走得仓促,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已,性命攸关;别人不懂,我想雪妹一定能懂。” 风吹雪收刀回鞘,面上的怒气愈发盖过了冷意,“你既无留书,又无口信,让人怎么懂?我曾以为你和荆二侠去了天龙教,又怀疑你和乾闼婆他们同去探查天意城,结果皆是一场空——莫说无瑕子前辈和谷大侠为你牵肠挂肚,雅儿和湘云也整日地提心吊胆……我真恨不得……” “雪妹我错了!”东方未明猛从地上蹦起来,认错的话脱口而出之后才想到——不对,我如今已是臭名昭著,坏到不能再坏的魔教妖人,要自重身份,不可以随随便便出口讨饶。于是轻咳两声,压低声道:“此处不方便说话,雪妹,我们先行一步。” 将强盗团伙远远甩在后面,他才郑重其事地对风吹雪道:“这次出走虽是我鲁莽了些,但确实得到一些紧要消息。请你帮我禀告师父和忘忧七贤,近来一段时间,天龙教将有大动作,中原武林的大小门派恐怕无一幸免。逍遥谷虽然与世无争,但玄冥子始终视我派为心腹大患,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时机。而我怀疑,此次正邪双方的恶斗,终究会令天意城从中渔翁得利。”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说?”风吹雪道。东方未明摊了摊手,她立即明白了,“你还要走?去什么地方?!” 东方未明却避而不答,反道:“雪妹,这次出远门,音信不通,其实我也很担心。我真怕你听了香儿他们的游说,替他们去夜探洛阳地下的天意城暗牢。那里机关重重,十分危险——现在看到你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但方才又听那群强盗说,最近洛阳确实发生了大事,不知你们……” 风吹雪叹了口气,“九月十五那天夜里,天龙教护法乾闼婆、紧那罗、迦楼罗等人,一同进入了洛阳地下的暗牢,试着营救天王。” “那么你呢?究竟去还是没去?” “我……”风吹雪闭上双目,又缓缓睁开,“去了。” 东方未明惊道:“雪妹!你不是说,绝不会再回去那个鬼地方——” “我思来想去,终究要做个交代。”风吹雪缓缓道,“如果我不去,那么恐怕我一生都要活在天意城的阴影中。哪怕将来远走高飞,也要担心随时有一日故人会找上门来——就像爹爹那样。我要给自己一个机会,证明我并不怕他们。人只有一死,有什么可怕的呢?怕的是知道脖子上悬了一把刀,暂时还未落下,却随时可能落下;每一日每一日被惧意缠绕,永无宁日……” “雪妹,对不住。”听完这番肺腑之言,东方未明忽然感到一阵揪心的愧疚,“我应当同你一起去的。” “那是我自己的事。”风吹雪微微一笑,神色坦然。她停顿片刻,又道:“这次我们能顺利脱出,实属侥幸。那一日城主亲来,我本以为已经没有希望,但几位前辈互相掩护,死战不退,令我也深受感动,几乎打算以命相搏;危急之时,暗牢的一侧墙壁后面竟然发生了巨大的爆炸——一时间有如天崩地裂一般,烟尘蔽目,碎石乱飞……然后却有个疯疯癫癫、面上涂着油彩的家伙从炸开的出口闯进来,领着我们趁乱逃走……我可真是不明白,难道城主早已在暗牢中埋下了大量的火药?他是打算一见事态有变,便点燃火药,将所有囚徒埋藏灭口?然而倘若真是如此这般,何不等他本人离开囚室便点燃引线?他这是疯了么?!!” 东方未明一本正经地道:“或许吧。听说武功绝顶之人,往往都有些古古怪怪的真性情。或许天意城主偏偏就要趁他本人在的时候炸塌牢房,再以神功挡住火药的冲击,用以疏松筋骨呢?!” “……胡说八道。”风吹雪道。“你老实交代,城主此举——你究竟知不知道缘由?” “我又不是他老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他有什么主意,我怎么会知道?”东方未明摊了摊手,“万幸雪妹你安然无恙。至于其他人,老子可管不了那么许多。” 风吹雪有些探究地打量他的表情:“如今天王终于挣脱樊笼,你真的丝毫不在意?你难道不想问问他,当年……”话说到此处又觉得不知如何接下去才好,于是沉默不语。 东方未明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见肯定是要见一面的。至于当年之事,只怕他也并不能给我一个真正的答案。” 两人于是转道向南,数日后,到达伏牛山中一座僻静的院落,相传当年南贤曾在此隐居。在此地,东方未明才初次见到当年声震遐迩的天龙教前教主,天王厉苍天。 天王生得十分高大。尽管是个须发皆白、受尽磨难的老人,他的身材依旧挺拔,肩背依然宽阔,仿佛带着一股天然的威严和气势。他倚靠在坐榻之上,被一群忠心耿耿的旧部下环绕着,凝视东方未明的目光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怀念和恍惚。 “少年人……你的模样很是熟悉……这,这轮廓像了瑶儿,眉眼却十足十是曦儿的影子……” 东方未明心想等等是不是哪里反了。 他沉默地与天王对视良久,期间风吹雪为他引见了天龙教的几位前护法;待所有人一一见过之后,他忽对天王开口道:“前辈,我有一个问题想问。” “你说。” “二十年前,前辈究竟为何要将一半圣堂之钥交与我爹保管?” “你果然是——”天王沉声道,眼神却变得更加慈和。“若非我将一半圣堂之钥交给曦儿,或许他们二人现在还活着……孩子,你心里,是不是很怨我?” 东方未明豪迈地呵呵大笑两声,“前辈您这话说的。那当然是怨啊。” 南宫龙飞和乾闼婆等人均是一愣。紧那罗眉头轻蹙,注视着东方未明的目光中带了一线防备。天王却摇头苦笑,“却是理所当然。当年我教被中原群雄围攻于圣堂,危在旦夕,老夫身边唯一信得过之人,便只有曦儿……只有你的父亲了。”他说着将一丝歉意的视线投向乾闼婆、紧那罗二人。“老夫并非不信其他护法,只可惜当时他们并不在身边——而老夫唯一的兄弟,却恰是不可托付之人。苍龙太过笃信霸者之道,圣堂之钥落于他手,必掀起无数腥风骇浪,非杀人无算、血流成河不能平息。而你的父亲则不同,他有远大的志向,却无功利私欲,武者仁心,本该成就大器。老夫却未曾料想……唉。” 东方未明点点头。“即是说,天王前辈应当不会认为,当年是我父亲向师门武当透露了圣堂的所在,方才为天龙教引来中原各门派的围攻的?” 天王一愣:“那是自然。曦儿是极为正直之人,虽然我知他对武当派仍有情义,但他既与老夫推心置腹,有心调解各方争端,便绝不会做出这种出卖本教之事。” 东方未明敛了笑意,低声道:“……知道这些,晚辈心愿已足。” 这一晚,东方未明和风吹雪便暂居在这座小院中,与天王旧部也都熟识了。次日清晨,天王所居的草堂内忽然发出惊讶呼喊之声,东方未明睡眼惺忪地凑过去一瞧,见香儿和紧那罗护法等人都早早到了这里,忧心忡忡地围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天王。而一个脸上涂满油彩的怪人正一手掐着天王的脉门,一手抓挠着一头冲天的乱发。 “这人在水牢中囚禁太久,暗伤积聚太深,普通的大夫郎中已经瞧不好啦!即便是我么,也没法儿把他从鬼门关捞回来……必须要以七彩蛊王、行换血大法,方有一线生机。” “七彩蛊王?那是何物?”香儿咬唇道:“北丑前辈,还望告知我等取得此物之法,晚辈必定倾囊以谢——” “这个么,老样子,一个问题一千两。”怪人嬉皮笑脸地伸出右手,“听说在那北面的大漠啊,有位悬壶济世的怪医;若是能寻到此人的话,说不定这蛊王和救治之法便都有了着落——” “这钱不能给他!”东方未明忍不住从窗口探了个头出来。“蛊王已被玄冥子夺走,练成药渣子了。” 屋内众人皆是一愣。东方未明闪念间向后一躲,仍是被忽然穿窗而过的一只手臂揪住了衣襟。“小子东方未明,你还欠某一千两银子呢!” “我不是给过你一张兰亭集序吗?那可是无价之宝,一千两一万两都换不到好吗!” “你给的那张压根不是真迹!想来定是贞观时期的仿作,真品早就不知道被太宗还是高宗带到寝陵里当陪葬了。好罢,即便那仿作可以充数一千两,你小子当初可是问了我两件事:其一,天王到底被关押在地牢的什么地方。其二,洛阳附近哪里可以搞到大量的火药。我北丑做买卖一向是童叟无欺,一个消息一千两,两个消息两千两,清楚明白,绝无二价。” “奸商!我上有百岁老父,下有两个兄弟八个姊妹,一家老小嗷嗷待哺,眼下都山穷水尽了!你再怎么逼我,老子也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少年,某觉得你天赋过人,非常适合我这个戏班子,不如你和我搭伙,咱们的债就一笔勾销,如何?” 这两人一搭一档跟街边卖艺似的,似乎全没注意到屋内之人目瞪口呆的模样。片刻之后还是风吹雪反应过来,凑过去掐着东方未明的胳膊乱摇:“我就觉得那火药来的蹊跷!!果然是你!!!大哥你这人——你这人——” “这孩子是个有出息的。”北丑这时反倒夸起他来,“目光长远!手段卑鄙!!啊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小虾米——” “大哥你给我少说两句。”东方未明尴尬地转脸面对房内众人,清了清嗓子,“说到前辈的病——虽然蛊王确是没了,不过幸而在下和蛊王一体同命,乃是一对孪生兄弟。蛊王救不了的人,或许在下能救。” “东方公子?”香儿欣喜万分地跑出屋外,盈盈下拜道:“若是公子能救吾主性命,我等必当齑身粉骨以报——” 东方未明赶紧扶她起来,“晚辈与毒龙教的蓝教主有些交情。毒龙教是当年云南五仙教的分支传人,五仙教的‘水蛭转血法’,不知各位有否耳闻?只要寻来水蛭和必须的药材,让我为天王前辈换血七日,应当便能治愈前辈多年积累的内伤。” “原来竟是这般……”香儿不禁睁大了一双美目。“公子,你是要以自身鲜血为我主换血……如此救治,是否对你本身损伤极剧?” “没大碍。我自己有数。”东方未明刚要微笑,胳膊立刻又被面色不虞的风吹雪用力捏紧,疼得龇牙咧嘴。“当真无碍,雪妹你尽管放心。” 此时屋内的紧那罗和南宫龙飞等人也走了出来,同时向东方未明施礼。“大恩不言谢。今后事无大小,但凭公子驱策。” “前辈别客气……各位都是我父母双亲的同僚,这辈分可不能乱了。不过说到底,我对天王确实是有事相求。”东方未明道,“若是天王前辈的身体武功可以恢复,不知各位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们自然希望我主可以重夺教主之位,涤荡教内上下,将天龙教带回正轨。”紧那罗道,“不过如此这般,似乎便注定要与龙王等人开战……我等虽不惧他,但教主念及同胞之情,想必也会十分为难。” “这个么,等前辈醒来再问他的意思好了。”东方未明沉声道,“若是有朝一日前辈雄心不减、重回天龙教,我想请他昭告教中上下,洗清我父母的冤屈。” 之后数日,隐居此地的众人便按照东方未明所说的法子、各处搜罗药材和水蛭,为天王疗伤。跟随天王的几位护法都是极念旧情之人,因为未明父母亲的关系,对他也十分照拂,不但指点武功,还将百花楼中机关阵法的学问倾囊相授。 “先师世居仙岛,擅奇门遁甲、机关布阵之术。传到我等这一代,各自掌握的只是祖师的皮毛了。”香儿盈盈笑道,“然而东方师侄悟性过人,短短几日便将百花楼流传的术数阵法精要掌握了七八成,实在是妾身生平仅见的奇才。” 风吹雪擦着刀道:“他除了学武,学什么都快。” 东方未明正四仰八叉瘫坐在一张石桌前晒太阳,面色有些青白,精神头倒还健旺。他的一只胳膊上吸着几只肥硕的蚂蟥,身躯涨得黑中透紫。“雪妹,来点盐。” 风吹雪沉默不语地取了一旁的瓷瓶递给他。东方未明小心翼翼地在皮肤上撒了些,将吸饱了的虫子一只一只取下,放入垫着药草的竹筐。此时几名被派出去探听消息的天王旧部正从外面回来,向香儿等人回报;这些人早视东方未明、风吹雪为自己人,说话也丝毫不避。据他们说,最近江湖上正是风云突变,先是天龙教卷土重来,中原武林人人自危;又有传闻说,逍遥谷三弟子东方未明知其身世是魔教后裔,自此性情大变,在武当山脚下的谢罗山庄大开杀戒,武当派庄人骏道长、谢罗山庄庄主、以及许多南海派、八卦刀的弟子均遭其残害。还有人道,他东方未明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算打娘胎里开始练功,又怎会是武当三圣等人的对手?真相却是东方未明为谢罗山庄所擒,庄主逼他说出圣堂之钥的线索;那小子不得已交出了其父当年留下的一张地图,而当时在场的各派高手正是为了争夺这张藏宝图,方才自相残杀,死伤惨重。这种种传闻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令黑白两道的许多高手蠢蠢欲动。 “什么乱七八糟的。”风吹雪道。“谢罗山庄谢蕴,怎么说也是白道中的成名高手,一手开碑掌练得炉火纯青,传闻十年前打遍荆襄一带鲜有对手;又与武当派交好、占了地利人和,在天意城的暗单上,有人开出了三千两的高价想要取他性命,却也许久无人问津。以东方大哥的实力——” “三千两了不起啊;八十两的人头就不能对付三千两的人头了?”东方未明小声嘀咕道。“虽说他的确不是我杀的——” “不曾想圣堂之钥的流毒,过了二十年还未曾平息。” 紧那罗摇头叹息,“东方师侄,你如今处境不利,还是暂时栖身此地较为安全。待我主身体恢复之后,我等必设法为你澄清真相,或共同对付那些图谋不轨的歹人。” “多谢师叔关心。不过只要圣堂之钥还存于世间,恐怕与它有关的人就永无宁日。”东方未明挑了挑眉毛。“比起龙王,东方未明自然是个好捏多了的软柿子。我要是手里真有那东西,扔了它也甩不掉晦气。” 几人正在闲聊,忽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鸣笛,紧接着便是叫喊声、兵刃交击之声。不多时,两名衣衫染血的部属匆匆赶来,神色极为惶急。 “护法!护法!!” “大事不好,南贤居外的迷阵被人破坏,一群自称是天龙教的人打上来了!南宫队长正在带兄弟们抵挡,但来人人数众多,只怕挡不了太久——” 东方未明眉头一皱,扶着膝盖想站起来,却被风吹雪一手拔刀,一手挡在面前。“你别动。刚刚放了血的人,回屋躺着。” “雪妹你别这样……人家心里怎么有点扑通扑通的……”东方未明捂着胸口道,但紧那罗也抱着琵琶上前一步。“师侄,劳烦你回去照料教主,在下过去瞧瞧。” 三人还没争出个先后,便听刀兵之声越来越近,随着几声惨叫,一群覆着天龙教鬼面的黑衣人如潮水一般地涌了过来。南宫龙飞身被数创,且战且退,仍拦不住他们闯入小院。天王一边的所有人都扣紧了兵刃即将出手,却见他们方向一转,围着东方未明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尊使,请恕属下接驾来迟!” “……嗯?” “若非尊使暗中传讯,告知破阵之法,我等怎么能这么顺利地找到厉苍天的藏身之处呢。” 一名首领一般的人物阴测测地在面具后面笑了起来,“尊使此次又立一大功,不愧是二十诸天中最受教主器重的——伊舍那,自在天!” TBC 第十六章 十六、 顶着天王一边众人震惊、痛苦、愤怒、遭遇背叛一样的视线,东方未明的神态举止还是谜一样的从容,甚至有些迷糊。 “我说……你谁啊。” 方才发话的鬼面人站了起来,“我等是多罗吒天一部的属下。奉命来与尊使里应外合——” “咦——哈哈哈哈——呜——呼呼呼呼——” “你发什么疯呢?”风吹雪忍不住用刀柄给了身边人一下。 东方未明痛呼一声,揉着腰子道:“别胡扯八道了,你们根本不是天龙教的人。你看你们连本教的暗语都不曾操练精熟,也配自称龙王座下?” 鬼面人的面具抽搐了一下,可惜无法做出什么表情。“自在天果然与传说中的一样,行事非比常人……” “算了算了,别装了。”东方未明嘴角一挑,忽然出手如电,弹指点向面具。二人之间明明还隔着三五尺的距离,鬼面人却感觉一柄利刃直接捅到了面门上,竟将厚重的面具刺出了一个窟窿。他大惊失色,仓促中向后闪躲,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吸力拉着他踉跄向前,眨眼功夫便被东方未明抓住衣襟、当做一面盾牌使用;他身后数人趁起身的一瞬间从口中吐出牛毛一般细小的钢针,结果反而纷纷扎进了此人的后背。余下的黑衣人干脆一拥而上,同时以手上的巨大勾爪抓向东方未明,却被他东劈一掌、西踹一脚,故意戏弄似的逼得不能近身。“你们这学的也是天鬼爪?瞧好了,这才是我教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天鬼爪——” 说话间风吹雪和紧那罗也和几人动上了手。“大哥你细瞧他们的身法步法,是不是隐约有些东瀛武功的路数?你们要打要杀,尽管放马过来,为何要特意乔装成天龙教的人来诬陷东方大哥?” “……啊,我的确是自在天没错。”东方未明一边与人交手一边向风吹雪解释,“二师兄是韦陀天;玄冥子干了大半辈子,也不过是个毗沙门天。雪妹,是不是我的名号比较好听?” “别闲扯了。”风吹雪急着为他辩解,“这几日东方大哥足不出户,日日为天王转血,倒是如何与人传讯的?依我看来,定然还是天意城阴魂不散!” “……但这群冒牌货竟能找到如此隐秘的地方,的确有些本事;想必是咱们城主惦记着我,把洛阳附近翻了个底朝天吧。” “谁跟你‘咱们’。”风吹雪怒道,挥刀将一名从旁偷袭的鬼面人格开。这群神秘杀手本打算先将东方未明擒获,再袭杀院中的其余人等;不料东方未明瞧出了他们的用意,抢占了先机。眼见身份暴露,他们便不再隐藏武功,纷纷掏出最趁手的兵刃攻向小院中人。他们毕竟人数占优,一时东方未明、风吹雪、紧那罗等人都陷入被多人包围的境地,险象环生。 东方未明虽内力大进,但方才放过血,体力还未恢复,一时被诸多天意城杀手不要命地围攻,渐渐便有些不支。他被逼得愈急,招式便愈发诡谲莫测:只见他双腿腾空、踢出一式“疾风劲草”,掌底还藏着生死符,同时向距离最近的三名杀手暗施偷袭。这边三人虽倒下,后方却立即有人趁他落地的一瞬补上一刀,东方未明单手撑着石桌躲过,顺手抄起竹筐里的一只水蛭捏碎,四溅的血水恰好射入面具上挖出的眼孔,那人顿时发出凄厉的尖叫。 此时只听屋内传来香儿的大喊:“静气凝神,抱元守一!” 东方未明心头一震,随即听到屋内传来铮铮弦响,弹的虽是不知名的曲调,却意外地感觉熟悉。那群鬼面人的动作多少因为这旋律微微一滞,随后便愈发大开大阖起来,甚至渐渐有些癫狂。东方未明顿时明白了几分,余光瞧见紧那罗并未有什么变化,而风吹雪却明显出手仓促,招式失了章法,额前青筋毕露、汗滴如雨。他赶忙一跃三尺,闪至风吹雪身后,双手紧紧掩住她的耳朵;但风吹雪却用力挣扎,几乎将他摔出去。东方未明只好拖着她倒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低声喝道:“雪妹,是我!” 风吹雪剧烈喘息数次,布满血丝的双眼渐渐回复了一丝清明。紧那罗也赶了过来,一指柔力点向她的百会穴,“风师侄,凝神。” 风吹雪点点头,收刀回鞘,坐在屋檐下调息。而来犯的黑衣人此时已经敌友不分、自相残杀起来,情形十分惨烈。其中仅有数人仍能勉强维持神智,其中一人失声尖叫道:“魔音!!!是二十年前那个妖女用过的魔音!!” “……你说什么?” 东方未明猛地抬起头来,不管不顾地冲入战圈,面门几乎被此人迎头砍中。但交手不过两个回合,他便将一脚将对手踏翻在地,反拧着右腕,威胁道:“二十年前?你知道什么??都给我说出来!!” “……是,是大约二十年前,为了圣堂之钥……武林同道从豫北赶到皖南,截杀一对夫妇……追击的队伍越来越大,后来不知为何,有许多人混战起来,咳咳……我听到了笛声,笛声……” 屋内的筝曲骤停。紧那罗走近几步,神色关切。东方未明脸色阴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你听到了笛声,然后呢?!” “……我我我,我只知道这么多!!听说只有杀了吹笛之人,才能破解迷阵,不让那魔音摧残神智——” 此人之后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东方未明面色灰败,胸膛剧烈起伏,忽以拇指少商穴抵着对手脉门,北冥神功的真气在奇经八脉中运转不休;被他制服的黑衣人只觉内力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流失,不禁惊慌失措、猛力挣扎,但很快便力道越来越小,最后如尸体一般瘫软不动了。 东方未明深吸一口气,又重新精神抖擞起来,双指齐出,将二十步外几乎要逃走的两名黑衣人也一一点倒。他正欲继续发招,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爆喝:“小子,你用的什么邪功?!!” 东方未明抬头一瞧,见是天龙教的迦楼罗护法乘金翅鸟从天而降;他一掌击退几名遍身染血的鬼面人,继续数落道:“年纪轻轻,便学了化功大法这种卑鄙下流的功夫,可见心术不正。” 若是寻常听了这话,未明顶多一笑置之,或开点意有所指的玩笑,然而他方才听了鬼面人所说的旧事,刚巧此刻小院外又赶来另外两名援军——竟是先前不知去向的北丑,以及风尘仆仆的傅剑寒;东方未明一见傅剑寒皱眉瞧着他,心中是又虚又恼,怒火上头,干脆破罐子破摔起来。他几步抢到一名鬼面人面前,擒住手腕,数息之间又将此人的内力也吸个见底;之后立即发掌劈倒另一名仍站着的敌人;如此在战圈中穿梭来回,疾如旋风;方才还恶斗不休的小院,很快便安静得只剩下呼吸间的血腥气。 东方未明站在一地躺倒的黑衣人之中,背着手笑了。 “天龙教一向被世人称为妖邪,结果我教中人对这种狗屁规矩却比谁都在乎,连一门功夫也要分出个是非正邪来,当真可笑。” 迦楼罗怒斥道:“你——” 仅说了一个字,却不知如何接下去。 风吹雪见他举止大异,也是震惊万分。在她眼中,不管外面关于东方未明传得多么玄乎,他始终是逍遥谷那个整日没个正形、任人揉圆搓扁的三弟子;怎料到眼前的东方未明武功硬手到这个地步。“大哥,你——” “雪妹,你好生修养,大哥先行一步了。在下天生心术不正,不能与诸位仁义君子同流合污。还是龙王手下那些朝三暮四、抛妻弃子的小人比较适合我。”说罢他向紧那罗等人拱了拱手,当真大步往山林里走去,瞧也不瞧傅剑寒一眼。 任天翔被他气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倒是香儿慌忙跑出屋外,喊道:“师侄——东方公子请留步!!” 东方未明仍用后脑勺对着他们,“前辈不必担心,天王已经换血过六日,我也留了七八只水蛭在那里,今次之后便能痊愈。之后我对诸位也没什么用处了。告辞。” “不是的,公子,我们并非为了——” 东方未明一股脑地往外走,不过傅剑寒怎么可能眼睁睁地让他溜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道:“东方兄,我有话对你说。” “没什么好说的。” 东方未明神情漠然道。他本想留下一个孤寂而落拓的背影,令众人惊叹和扼腕——结果才走了三步便感觉头痛如擂,丹田空虚,双腿软得跟面条一样。他暗道一声“要糟!” 使出十分力气想要挣脱傅剑寒的手,结果反倒白眼一翻,倒地失去了知觉。 众人大骇。傅剑寒慌忙把他搬动到一间空屋内,平放在榻上。香儿用绢帕替他擦干额上的汗珠,紧张道:“这,这却是什么急症?得去附近寻个大夫来瞧瞧……” 风吹雪冷笑道:“最好的大夫不就在这里。”说着指了指榻上。她虽也觉得东方未明举止有些异样,但一见他倒下,立即为他抱不平,“我大哥尽心尽力,为天王前辈治疗陈疾,为何诸位师叔伯还是信不过他?” “我等绝无此意。” 紧那罗抢着道。“师侄不要误会。我们从未怀疑过东方师侄的一片赤心。任兄只是话说的有些急了,但他并非恶意——” “吸人内力怎么了,你们凭什么怪罪他?人都要死了,用什么武功又有何干系?” 任天翔被东方未明和风吹雪连番争对,急道:“我并未——” 傅剑寒从进门起便一直握着东方未明的右手,此时方道:“诸位的话,傅某方才也听见了些。东方兄所用的武功是他们逍遥派的北冥神功,并非化功大法。况且他必定是见情势危急,方才不得已使出。傅某只怪自己来得晚了,不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语调直率而歉疚,令任天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兄弟莫怪,在下只是一时心急口快,担心这孩子误入歧途……” 此时风吹雪寻到空隙,拉起东方未明的另一只手;在腕关探了半晌,终于松了口气道:“他的脉象平和了。却怎生还是不醒?” 人堆里挤出一个笑嘻嘻的鬼面怪人,正是北丑:“女娃娃莫急,我有法子。” 说罢凑到东方未明耳边,低声吐了两个字:“还钱!” 奇迹般的,本来瞧上去奄奄一息的人猛得就睁大了双眼,眼中寒光四射。 “休想!” 风吹雪这下连打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缩回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东方未明挣扎着起身,视线转过一圈,最后停在傅剑寒脸上。 “……傅兄,你是如何找来此处的?” “我在洛阳偶遇这位北丑前辈——他说他是做消息买卖的,我便向他打探你的下落。” “但你又怎会有一千两银子给他?” “他说可以见到人再付。江湖救急,东方兄帮我垫上便是。” 北丑得意道:“所以说,你小子已欠我两千两啦,哈哈。待我想想,这次你要给我弄来什么稀奇玩意儿,才算还清了这笔巨债——” “啊啊啊我头疼——”东方未明双手掩耳,表情痛苦不堪,“我派的北冥神功明明是掏空别人的高深内功,为何我反倒感觉浑身无力,真气散乱,仿佛身体被掏空……” 天王的部下们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尴尬。香儿微笑道:“师侄身体不适,还是早些休息吧。我等得回去看顾教主;南贤居外的阵法,也需重新布置。” “……有劳师叔费心了。” 众人十分默契地走了个干净,连风吹雪都暂时回屋运功疗伤,只留下傅剑寒还陪在榻边。东方未明偷眼看他,心中盘算是不是继续装睡比较好,却感觉右手五指被捏得死紧,几乎到了抽痛的地步。 “咳,那个,傅兄……” “未明兄,你在谢罗山庄的密室里有意出手,是想撇清和我跟老杨、沈姑娘的关系,以免那些人为了圣堂之钥来寻我们的麻烦吧。” 东方未明无话可说,形同默认。傅剑寒继续道:“然而你走后,密室里的人还是与我等大打出手;当然我们几个都顺利脱身了。未明兄和傅某交情深厚,江湖上多多少少有几人知道,如今再想撇清,只怕是太迟了。既然根本摆脱不了,又何必刻意疏远朋友呢?” 东方未明撅起嘴,却一时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听傅剑寒又道:“还有你练的这门北冥神功——逍遥派的武功,必有其神妙之处,外人不能领会;但傅某以为,学任何功夫都不可操之过急,急躁冒进,尤其是内功,否则极其容易伤及筋脉,自毁前程。正如未明兄方才所说,明明吸了他人的内力,却感觉真气大有损耗,这恐怕就是太过急进、没能将外来的内力尽数化为己用的结果。傅某以为,未明兄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打牢根基——” “行了行了,我懂你的意思。只不过眼下我树敌太多,对头又太厉害,顾不上什么筋脉啊根基啊之类的。” 东方未明不耐烦地想把手抽回来,却抽不动。他忽然感到一阵心灰意冷。“……我只想为爹娘讨个公道,可是越探究当年,越发现此事内情之曲折,牵连之深广,实在不是杀一个玄冥子便能了结的。即便把北冥神功练到十重,我也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怎么对付得了那些根深叶茂的门派、帮会、世家呢?江湖是他们的江湖,而我只是水底的一条泥鳅;再怎么翻腾,也不过捣腾出些泥浆浑水而已。” 傅剑寒一言不发地瞧了他许久,忽而露齿一笑。 “未明兄,还记得去年夏天,傅某在洛阳被冤枉杀了人的那事么?” “……记得啊。” 傅剑寒笑道:“诶,当时人证、物证俱在,连我自己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像傅某这么无钱无势,无门无派的小人物,只怕进了衙门的监牢便再难出来了。可是这么麻烦的事,未明兄只花了四个时辰,两只耗子,一笼烧麦,便解决得干干净净。若是换了别人——哪怕想救我的是少林方丈,武当掌门,身手高出当时的未明兄十倍,顶多也只能劫劫狱,却没法还傅某一个清白。” 听傅剑寒说起当年得意之事,东方未明心里受用之极,只好竭力不在脸上表现出来。“嗯,侥幸,侥幸。” “所以说,为何未明兄以为,只有武功盖世,冠绝江湖,方能理清乱麻,云开月明呢?很多时候,很多事,跟身手如何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傅剑寒终于放开右手,摸出酒葫芦饮了一口。“未明兄比我聪明多了,一定体会更深吧。” 东方未明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只不过,碰上不讲道理的蠢人,或者颠倒是非的恶人,功夫略逊一筹,便只有挨打挨杀的份。” “不能力敌,不是还能智取嘛。” “……若是智取也不行呢?” “那就只有,试试傅某的办法了。” 东方未明狐疑地盯着他:“剑寒兄的办法?”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总会遇上一两件棘手得要命的事。以傅某的武功才智,实在是对付不来。”傅剑寒摆出一副“我生气起来自己都怕”的脸,但很快便绷不住了。“不过傅某的运气一向很好;自己解决不了的事,自然有我的好兄弟出手帮忙,哈哈哈——” “……所以,最后的绝招就是赖给别人??” 东方未明无奈道,却被这笑声勾得自己也笑了。 “正——是。” 傅剑寒笑出了两边脸颊的酒窝,“未明兄什么时候能学会这等招数,傅某求之不得。” TBC 第十七章 十七、 “各位高人前辈,师叔师伯,武林同道,父老乡亲……小子东方未明,这厢有礼了。” 次日一早,东方未明便活蹦乱跳地从屋里出来,在南贤居的小院里支了个摊,请来紧那罗乾闼婆迦楼罗南宫龙飞等等一干人,说有要事与大家相商。他见人差不多来齐了,连天王都精神颇为健旺,笑吟吟地倚在窗口,便清了清嗓子,开始即兴说书。 “话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末大乱,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这个今天就不说了。” 天王一派的护法们都无可奈何地瞪着他。傅剑寒本来混在人堆里喝酒,听他说话告一段落,便拿剑鞘在酒坛子上“梆”地敲一下。 风吹雪斜了他一眼。“……你也太惯着他了。” 傅剑寒笑道:“没啊。东方兄说得好玩,傅某就捧个场。” 东方未明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接着道:“不说这些天下大势,就说这武林之中,百余年来,也是分分合合,乱象不止。比如百年前有位左盟主,一心想将五岳剑派合并为一,反而造就了无数流血厮杀的惨剧,他本人也身败名裂,下场凄惨;还有位什么什么教主,想要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结果他不爱江山爱……那个啥,最后也闹得乌烟瘴气,人死地分。总而言之,以小子我看来,要说江山社稷,自是分不如合;但是江湖帮派嘛,倒是合不如分了。天下之大,各家各派能传承至此,想必都有其独到之处;即便武功再高,若是强行想要将别人的地盘据为己有,势必挑起无数争斗;即便收服了别的门派,扩充了势力,最后也是面和心不和,早晚要内忧外患、分崩离析。” 天王一派的部属们这才听明白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露出了或赞同或不解的神色。紧那罗道:“我教本来安居西域,从来无心参与中原武林的纷争。若不是因为得到了传说中的圣堂之钥,也不会成为那些所谓正道的眼中钉……” “这话不假。”东方未明点头道,“圣堂之事我们押后再说。眼下的情形是,即便圣堂之钥还下落不明,龙王那一派也有了兼并中原的野心;玄冥子练成唯我独命丸之后,更是只手遮天,自以为可以横行无忌。我先前有意加入天龙教,便是想搞清楚龙王和玄冥子他们将要对付的门派都有哪些,以便有所准备。” 天王缓缓开口道:“苍龙他……的确行事太过偏激酷烈,不顾他人感受。” 东方未明却道:“我揣摩龙王的心思嘛,大概也是深受二十年前圣堂之战的触动——我不犯人,人未必不犯我;与其被动挨打,倒不如主动出击。他的想法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只是手段太过激烈,倚重的又偏偏多是卑鄙小人,所以被中原武林当做了邪道魔头,人人诛之而后快。” 天王露出了疲惫的表情,“……说得不错。” “这些天我想来想去,始终觉得再这样下去,难免一场大战,却只会削弱我教和中原各派的实力……如二十年前一般重蹈覆辙。但是我教被唤作‘魔教’多年,想要化解兵戈,谈何容易。” 东方未明忽然正色起来,神情郑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果不是这些先入为主的偏见和隔阂,我爹当年便不会被师门送入天龙教,也不会被当做叛徒,人人喊打了。所以要改变这种常态,需得从根本入手——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在干大事之前,‘正名’一事,十分要紧。我教的护法称呼,各分舵分堂,典故明明都在佛经里,按理说和少林寺才是同气连枝,怎么就变成邪魔外道了?估计是‘天龙教’这个名字太霸气的缘故。所以我建议,我教今后不要叫天龙教,改叫做‘西域佛法交流促进会’,教主也不要叫教主,叫会长。” 下面一片惊讶嘘声,唯有天王双目一亮,露出些许惊讶赞叹之意。 “教主的称呼改了,护法的字号反而不必改,乾闼婆、紧那罗、夜叉、阿修罗,那都是护佛弘法的神物,是为了普度众生而来的。天王前辈又与少林寺的老秃……得道高僧们谈过多年的心,不如直接客客气气地去少室山送上拜帖,谈佛论道,设法消弭这一场大祸。当然一味说和劝解,也不现实,必要的时候仍需以武止戈,以力服人,方能令双方罢手。” “这么说来小兄弟已经琢磨得十分透彻了。” 任天翔挖苦道,“所以,天龙教改个名字,教主去少林寺商谈商谈,这事便能了结?” “当然不会这么轻易。想当年苏秦,公孙衍,说动六国合纵抗秦,那需费上多少心血,要对着一个一个国君痛陈利害,还要统筹三军,缔结联盟……我等没有先辈那般的大志,至少也要下先辈那样的苦功吧。” 东方未明说着转向天王,抱拳行礼,“会长,你若信得过晚辈,在下愿意以西域佛法交流促进会使者的名义,拜访中原武林那群冥顽不化的门派,向他们弘扬我教……我会的根本理念,争取更多的同道中人。但若实在说服不了,或是引来龙王前辈的责问追杀,会长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天王慈祥地笑了:“孩子,你孤身涉险,有胆有识,很像你父亲。” 他转向身边几名忠心耿耿的部下,道:“诸位老友不要看这孩子年轻,见识的确不凡。我等应当放下什么前辈后辈的成见,多帮衬他才是。” 几位护法纷纷苦笑。任天翔还是无法赞同,摇头道:“小兄弟说的容易,但我教和中原各门派结怨多年,双方的血债也欠下不少;你若以天龙教的名义游说那些门派,恐怕他们第一件事便是拔刀出鞘;你又不会如鱼肉一般乖乖等着屠刀落下,然而一旦出手抵挡,挑起争斗的人反倒成了你。谁让你是无恶不作的邪魔外道。” 东方未明微微一笑,一脸的悲天悯人,“前辈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你还没有放下心中的刀。许多人虽然手中无刀,心中仍有刀,如此自然是无法真正地息兵止戈的。只有有朝一日把心中的刀彻底放下,方能领悟大道之境。当你心中无刀时,即便手中有刀,那也不是杀人,是渡人——” “不不不不小兄弟先等下,我感觉你说的这些仿佛很危险……喂南宫你那是什么表情?!” 南宫龙飞虎目噙泪,哽咽道:“……不知道为什么,方才东方小兄弟说话时,我仿佛看到了教主年轻时候——” 风吹雪以手扶额、傅剑寒哈哈大笑,东方未明冲他挤了挤眼睛,接着道:“各位前辈若不嫌弃,晚辈就详细说说在下的主张,请诸位参详是否行得通?” 天王道:“你尽管说。” 东方未明从兜里掏出一把石子,将其中一枚嵌进石桌面的中心,又在稍远处摆放了两枚。“首先,少林寺那边,恐怕非得天王前辈亲身前往不可。任前辈需去一趟武当,还有天山。” 任天翔皱眉道:“为何是我?” “其一嘛,是因为天山派地处偏远,而玄冥子的行动又迫在眉睫,若想尽快联络他们,只有前辈的金雕才做得到。其二,前辈和这两派都是大有渊源啊。当年武当寿宴出的那事,后来我仔细想了想,任前辈一向不喜与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为伍,为何会一路跟到紫霄宫去?想来定是任前辈瞧见方云华迷晕了何师妹,便一路尾随他们,倘若方云华有什么不轨举动,随时打算出手救助那位姑娘——虽然后来发觉方云华的真正目的是嫁祸师弟,反而救了古实兄弟。任前辈侠义心肠,对武当、天山两派的弟子都有相助之恩,由前辈去说服他们,想来更容易说话些。” 任天翔听他点破了自己先前的用心,倒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不语。 “香儿师叔还是回杭州。师叔在那里消息灵通,可以联络各地的眼线;还能顺带盯着灵隐寺的一举一动——此地是天意城的又一处暗巢。罗师叔去洛阳,暗中观察江府的行事,也可探探那些曾被天意城关押、又在九月十五那晚逃出洛阳地牢的前辈高人们的口风。此举需要十分谨慎,唯有精通易容之术的紧那罗方能办到。雪妹,劳烦你回一趟忘忧谷,护送湘云去寻她的堂姐沈姑娘;她们二人合力,一定能更快制出唯我独命丸的解药来。” 傅剑寒听他话里转了一圈,唯独不提自己,知道这次终于可以与未明兄同行了,不禁喜道:“那东方兄你呢?” “我?”东方未明狡黠地眨了眨眼,“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去处?自然是,回逍遥谷啊。 ***** 荆棘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回到这个地方。 落叶在脚底沙沙作响。或许太响了些,就像许多聒噪的活物,让人一刻也不得安生。眼前的树,枝条的形状,枯叶的色泽,都熟悉到令人作呕的地步。稍远处有个瀑布,白蒙蒙的雾气不断从水面向上散开,仿佛一个天然的蒸笼。 他想起幼时跟着谷月轩在这片林子里收集桂枝,辛夷,和蝉蜕。师兄曾捉了刚退壳的蝉儿给他。小时候的荆棘觉得那玩意生得好生恶心,但越怕越是不肯认输,于是恶狠狠地接过来,握在手里。他太紧张了,柔软的虫子被捏成了浆水。 几间茅屋的轮廓渐渐从晨雾里浮现出来。而荆棘也仿佛终于从一场大梦中醒了。 梦中总有人在叫骂。骂又怎样,还不是如鸡鸣犬吠,过耳穿肠而已。 “……荆棘,你这为虎作伥的叛徒,没资格站在这里!”“哈哈!任少庄主可真硬气!就不知砍掉手脚之后还能不能如此硬气!” “……人若不知恩义,与猪狗又有何区别!” “师侄,天龙教才是你唯一安身立命之处……” 玄冥子就算再阴险狡诈,也总算说对了一点。他早已没有别处可去。没有别的路可走。 从魔刀第一次向无辜之人挥落开始,便摘不干净了。魔教卑鄙无耻,他便卑鄙无耻。魔教狠辣下作,他便狠辣下作。他们杀的人,造的孽,像瘟疫一般平分到每个人头上。若他心中还有一丝廉耻,就该离师门越远越好,别让这一身污秽沾染上故人。 他的希望又落了空。谷月轩就立在茅屋的栅栏之外,一袭青衫,站姿笔挺,同他以往归来时见到的一模一样,千次,万次。 师兄神色里有按捺不住的焦躁和欣喜——即便也瞧见了跟在他身后的大批黑衣教徒,那种喜色仍旧藏不住。 “……阿棘?!你回来了?!!” 背后响起了沙哑的笑声,让荆棘恨不得撕下自己的耳朵,塞进师叔的喉咙里去。 “……我不是来叙旧的。”他开口道,手指难以忍受地在刀剑柄上摸索。“谷月轩,时候到了。你我二人终究要一决胜负,不论生死。” “阿棘?!!” “大少爷您让开。这些日子主人为了那两个小畜生操心,身子每况愈下,他们又是如何回报的?一个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跑得不见踪影;一个居然还有脸回来——” “老胡,不要说了——” 荆棘从那个一向忠诚敦厚的老仆面上看到了愤怒与痛恨。他粗糙黝黑的手掌紧握着家传的冷月宝刀——有多少次,荆棘从这双手里接过刚出炉的刀剑,或是一碗盛得过满的米饭。他只能移开目光,刀剑同时出鞘。 “……谷月轩,你不敢与我一战?!” 大师兄的神情渐渐改变了。他的喜悦从落寞中飞起,又被人推回沉寂中去。他不再紧守门户,反而放松身体,双臂伸开,拦着郁郁求战的老胡。 “不是不敢,是不愿。” 荆棘没有多少以言语相激的伎俩。他只能战。佛剑魔刀一如既往的心随意转,青白的锋刃像正午的日头直刺进眼白里。而他的对手甚至没有费心躲闪。 “——你为什么不还手!!进招啊,谷月轩!!” “阿棘——你你所求的到底是什么,能不能告诉我?我答应你,若你认真想明白了,无论是留在天龙教,还是在别的地方,师兄都可与你一战。然而今日,此时,不行。” “闭嘴!你只要——只要——”荆棘厉声高喊,嗓音好似破了一个洞。他挥刀抢上,刀剑十杀几乎一寸寸削刮着那人的皮肉。谷月轩的衣衫渗出血珠,他却瞧也不瞧,像一棵无知无觉的老树,扎根于地下,永不为风霜雨雪左右。 “回头吧,阿棘……” 佛剑停在对手的胸前半寸,只要再进些许,就能摘取这唾手可得的胜利——和他亲手造就的其他苦果一并咽下。但这一个毕竟是不同的。那沉重而巨大的,不仅是苦痛、嫉恨、狂妄和追赶,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生不如死。 紫衣老者从头到尾负手看戏,此刻才悠悠开口道:“师侄,还不动手?!” 他口中这般说,黑气却已在掌心悄然聚集——毕竟是个毛头小子,不堪大用—— 玄冥子正在心底哂笑不已,半空中忽然飞来一枚薄片状的暗器,在晨曦下熠熠生光——经过眼前却又消失不见。他和手下的天龙教徒均被唬了一跳。什么人潜藏在如此近处,气息竟无一人察觉?他又是如何通过逍遥谷外的阵法的?还是说…… “哎呦,这不是师叔吗。” 一个蓝色的影子从众人头顶的树梢上飘落,轻捷得像只鸟。除了胳膊上少绑了一道眼熟的黄巾,这名不速之客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旧模样,把底下那团你死我活的气氛碰了个粉碎。谷月轩和荆棘同时吃惊地变了脸色,连魔刀都险些掉落在地。“未明?”“……你小子!!!” 玄冥子眉心大皱,心知有什么地方不对,却一时抓不住头绪。他勉强哼哼两声,“原来是东方师侄,别来无恙?” “好的很好的很,劳烦师叔挂念。”东方未明对两位师兄的唤声恍若未觉,好似全副精神都放在紫衣老者身上。“……师叔,想不想知道五毒宝典的下落?” 说到“五毒宝典”四字,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哑难辨,几乎成了另外一人。玄冥子惊觉熟悉,顿时有了种受骗许久的狂怒和挫败感。“你!你是罗三!!你是摩呼罗迦的人?!你究竟是何时混入我教,有何企图?!!” “错。我可不是哪个护法的手下,而是教主亲自挑选的二十诸天之一,自在天。”东方未明掏出一块腰牌,在玄冥子杀人的目光里晃来晃去。 “未明,你当真……也入了天龙教?” 谷月轩愕然道。他转向荆棘,“为何从未听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荆棘狂怒之下几步狂奔过去,一把揪住东方未明的衣襟:“你小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东方未明还来不及解释,一名覆着面具的教徒便突然出手,勾爪袭向荆棘手臂。这一勾的时机、角度都选得极巧,荆棘反射性地放手躲过,而东方未明便趁这一瞬之机缩后半尺,荆棘再伸臂去捉,便扑了个空。 “大师兄二师兄,你们都别急嘛。我进天龙教呢,也算是家学渊源,终究是免不了的——话说师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玄冥子听他意有所指,似乎影射当年之事,不禁隐约有些心虚焦躁。“……五毒宝典如何?莫非,在你手上?” “师叔若想知道,便和我去个避人耳目的地方。我还有好些机密之事,要和师叔慢慢说呢。” 东方未明好像被荆轲追着的秦王一样绕着人堆打转,刚避开荆棘的逍遥拳法,又险些被大师兄的一招宋江怒荡寇捉住。幸好他轻功比离谷之时更为高妙,方能在不知不觉联手合作起来的两位师兄的堵截之下苟延残喘。他气喘吁吁地道:“师叔快快助我一把——不过万万不可伤了逍遥谷中之人,不然,我可就不说啦。” 这小子虽巧舌如簧,滑头无比,但到底记挂着同门之情;无论他如何使诈,我都可把那老畜生的心肝宝贝当做人质使用,他便不敢真正与我作对——玄冥子如此这般一想,顿时宽心不少。 “这却容易。” 玄冥子那身紫袍的袖口十分宽大,毒物分门别类地收藏于左右袖筒之中,用起来极为便利。只见他震袖一挥,一股淡绿的烟气便从袖口溢出,向那追逃三人飘去。荆棘一时不察吸入一口,立即感觉头晕脑胀;谷月轩本来闭气后退,但急着去搀扶师弟,与玄冥子匆忙对了一掌,之后便感觉双膝一软,使不上力。恍惚中瞧见老胡也不支倒地,他心急如焚,却喊不出声来。耳边隐约传来小师弟的声音:“好了,好了,师叔这便同我走罢——” 荆棘醒来的时候,发觉身边横七竖八躺着几名天龙教徒,谷月轩和老胡却不知去向。他正一片茫然,忽然瞧见一方紫袍踏着轻轻的步子绕过逍遥谷中的那些红枫,侧后跟着一个更为熟悉的影子——竟是玄冥子与东方未明联袂而来。二人面带微笑,竟无一丝一毫的敌意。 “咦?已经醒了吗,不愧是二师兄啊——” “东方未明!” 荆棘哑着嗓子嘶吼道,“你把大——把谷月轩如何了?!!你若敢动他——你敢——” 东方未明不声不响地盯着他,眼神里装着许多看不懂的东西。这一刻荆棘忽然感觉自己不认识这个师弟了:原来他不像记忆中的那样瘦小又干瘪,聒噪而无害。只要他想,便可表现得如眼下这般高深莫测,气势逼人。 “师叔你瞧,是不是如我方才所说……” “不错。当真派不上用场。” “那便留他在此罢。我与师叔同去便够了。” “师侄还是太年轻了,俗话说,斩草要除根,不然终有祸患……” “师叔果然上了年纪,还记得我方才所说的吗?为了对付龙王,他可是个意料之外的筹码……” “可是教……龙王如何会信……” “师叔放心,我另有安排。” “呵呵,东方师侄,真是人才啊。先前竟是我等小看了你……恐怕连无瑕老儿也料想不到,你竟会……” “师叔不必多说。我与中原武林不共戴天,今番种种布置,不过是叫他们为先前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荆棘只觉耳朵里一片嗡嗡的鸣叫声。那两个人的对话仅有只言片语,像断刀的残片一般扎进脑海。他想握紧他的刀,想凭双腿的力量腾空而起,把他无法理解的那些混沌和阴谋剁为齑粉。但当他终于支起半身时,却只抓住那两人先后离去的背影。 他以魔刀支地,半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TBC 第十八章 十八、 腊月。天都峰顶一片皑皑白色,大殿楼阁均为冰雪所覆,飞檐之下吊着一串串长牙般的冰笋,在日光下显得愈发晶莹剔透。刺骨的西风扫过前厅、回廊,随即穿堂而过;厅堂内虽燃着熊熊炉火,却仍是寒意逼人。往外看,数队黑衣蒙面的天龙教众依次把守在厅外、院外、正门,以及连接总舵和对面悬崖的吊桥附近,并有身佩刚甲的教中精英来回巡逻,肃杀非常。 吊桥两端崖壁如削,下方是一条宽逾十丈的阔涧。一名黑衣男子孤零零地立在桥头,俯视涧底,似乎在思索什么。他的面具和众多教徒一样,都是黑底上一个白牙森森的骷髅;然而除此之外,骷髅的嘴角左下方还点了一粒俏皮的黑痣,仿佛彰显着此人非比寻常的尊贵身份。 一名紫袍老者缓缓从他背后走近,面上神情玩味非常。 “贤侄好雅兴。” 带着面具的男子回过身来,“师叔怎的认得出我?” “哈哈,小事。”紫袍老者捻须道,“贤侄气宇非凡,单看背影身姿,便已觉着熟悉;何况你呼吸吐纳之时,用的正是逍遥派独一无二的小无相心法,老夫虽离谷多年,倒还听得出来。” “师叔耳聪目明,晚辈倾佩不已。” 黑衣男子赞道。“师叔来得正是时候,小子这里刚好有件薄礼,想要献给师叔。” “哦?老夫很是期待呀。”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吊桥,穿过重重院落,最后沿着一路向下的石阶踏入教内黑牢。黑衣男子与守门的教徒对过腰牌,引着老者来到牢房深处,擎起火把——火光照出蜷缩在角落处的一个人影,披头散发,脸上、手上仿佛裹了十来层污泥,但依稀可以看出苗疆女子的穿着,稍一行动,身上的银饰便叮当作响。 “……毒龙教,蓝教主?” “师叔还认得出?”黑衣男子讶道。 “模样虽看不真切,但她身上那蛊熬药炼蛊得来的异香,乃是苗疆独有。”紫袍老者桀桀怪笑道。“这可真是份厚礼。师侄确是百里无一的人才,从不令老夫失望。” “师叔过奖。当初蓝教主誓死不肯说出毒龙教典藏的秘技和炼蛊之术,不是师叔与我定下这个欲擒故纵之计,先由侄儿出手施救,再设法从她身边骗出秘笈的下落的么。” “这场戏能够演好,贤侄居功甚伟。”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虽然毒龙教黄娟已在老夫股掌之中,但教中仍有许多唯有教主方才知晓的隐秘。贤侄可问出什么了?” “惭愧。在下得到五毒宝典后,本欲以一些不足道的手法逼供,不料蓝教主体质与常人不同,吞服奇毒后看似并没有什么损伤,但精神却突然有些狂乱。” 黑衣男子沮丧道,“如今她不言不语,但一旦见到生人,便有如发癫一般拳打脚踢,甚至连抓带咬,因此无人敢于接近。” “……这却有些为难。”老者皱眉道,“不如你在她的饮食中混入少许泻药,待身体排尽毒物后,或许可以恢复原状。” “晚辈这便一试。” 二人从地牢中出来后,风雪竟比早上更大了。一名传令教徒忽然飞奔至面前,行了一礼。 “玄冥子大人,自在天大人。今日教主出关,召集诸位在正厅议事。” “知道了。” 紫袍老者盛气凌人地微微颌首,率先往正厅走去。自在天迈步跟上,顺手挠了挠下巴上的那个“痣”。过来传令那人似乎也是无意地动了动手指,佩戴在臂上的钢爪在腿侧轻轻敲打。此人的面具上亦点了一枚小痣,不过是在嘴角的右下方;乍一看像无意中溅上去了什么污垢。待紫袍老者走远了,面具后面方传来低低的窃笑声。 “东方兄干得真是有模有样。” “过奖,不及傅兄鞠躬尽瘁。” 天龙教的正厅是教主召集教众、商讨教中大事的地方,上有飞天莲花藻井,下有两排二十八根红木圆柱;最多时可容纳百余人,通常却只有几位亲近的部下在此听候教主的指示。今日难得,闭关多日的龙王靠坐在宝座之上,底下则是众多教徒济济一堂,按照地位身份依次排列。可惜当年威震江湖的“八部护法、二十诸天”,如今皆是七零八落;有资格在教主座前把脸露出来的,只有夜叉、阿修罗、玄冥子等寥寥几人。 龙王眯眼打量了一下厅中的阵势,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 护法阿修罗枯等片刻,开口怒斥道:“摩呼罗迦去了何处?教主相召,他竟敢不来!” 护法夜叉轻声娇笑,“不来也好,反正也懒得瞧见他那张拉长的苦脸。” 玄冥子上前一步,对龙王道:“教主息怒,属下或许对摩呼罗迦护法的下落略知一二。”说着,他拿出一片晶莹的蛇鳞,在指间摆弄。“属下今日在下山的吊桥附近发现了此物,斗胆猜测——摩呼罗迦护法,兴许是下了这天都峰罢。” “哦?在这种时候,他不向教主请示,私自下山,是何道理?” 也是龙王心腹之一的“持国天”问道。 “只怕,恰恰是在这种时候……”玄冥子捻须冷笑,“听闻中原武林将有异动,那些自命正道、假仁假义的名门蝼蚁,正商议着攻上天都峰,一举铲除我等呢。” “哦?你的意思是,摩呼罗迦畏惧与白道一战,临阵脱逃了?”夜叉狐疑道。 “他们来势汹汹,似乎打算倚多为胜。”玄冥子道,“然而教主神功盖世,只要我教上下一心,必能一举将那群鼠辈击溃。” “少说这些废话。”掌管教中钱粮用度的多罗吒天不客气地打断道,“玄冥子,前些日子你领了不少教众下山,折损大半,又索要奇珍药材,说是能练出一种毒物控制中原武林,到底有多少成效?” “老夫的唯我独命丸自然早已练成。先前在中原武林小试牛刀,已收服五门八派,令我教之羽翼大增。此事是有益于圣教的长远大计,你等愚夫怎么会明白?” “既然你的唯我独命丸如此好用,何不将那些妄图围攻我教的名门正派也收服了,轻轻松松便化解了这场危局?” “唯我独命丸炼制不易,数目有限,必须用在刀刃上……少林武当丐帮华山等大门派,人多势众,很难控制他们的首脑……” “别吵了。”龙王忽然拍了一下扶手,底下立即安静下来。 “中原武林与我教相斗数十余年,大小争战数不胜数,不过寻常惯例而已。何况自本座记事以来,从未听说单靠一种毒物便能一统江湖的。”龙王瞧了一眼玄冥子,眼神有些讥诮,声调却有股安抚人心的意思,“这一战势在必行。我教上下从即日起,要早做准备,操练八部龙神阵,增加各处岗哨、巡逻的人手。” “教主英明!!” 数百教众齐声呼和,声势十分惊人。 然而高呼过后,正厅之中再次陷入了寂静。龙王不再发话,一时间谁也无法开口。 大约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有一名教徒战战兢兢地排众而出,向教主行礼道:“昨日有一支骡队闯入山门,被我等拦下后留下了十来口箱子;说是奉自在天尊使之命,为教主贺寿。属下已仔细检查过,箱中并无机关。” “贺、寿?本座的生辰又不在正月.还是说,自在天,你又玩了什么把戏?” 龙王慢条斯理地道,语气却少有责备的意思。 “自在天”这个年轻高手,本是摩呼罗迦新近提拔的得力之人,最近却得了与摩呼罗迦势同水火的玄冥子的“举荐”,一直令他颇感兴趣。作为居上位者,龙王对手下这种互相敌视的关系并无不满,或者说,这样的局面正是他一手造就——只有平衡各方势力,方能最大程度地降低被部属背叛的可能。如今摩呼罗迦不在,不管原因为何,看来又需要新人来制约那个老匹夫了。 玄冥子身后有数名戴着精英面具的教徒,一听龙王发话,斜倚在圆柱边上的一人赶紧站直了身子,“属下不敢。还请教主亲自验看。” 先前出列的教徒打了个呼哨,即刻便有二十名堂外的黑衣力士扛着箱子进入正厅,在教主座下将它们一一打开。箱中都垫着大红的软布为内衬,上面陈列着各种物品,的确是一副“贺礼”的样子。 “此刀——”夜叉眼睛最尖,一眼看中了礼物中最金灿灿的物事, “是金刀王家的金错刀?还有这些,莫非是霹雳堂的霹雳雷火弹?” “这几根是蜀中唐门的暴雨梨花针。”持国天也凑了上来,“此剑形状奇特,瘦长如骨,莫非是传说中百年之前青城派失落的,骨尺剑?” “……以及兽王庄的银蛇鞭、古墓派的鹰形金冠、江南济世堂的千机画伞和生生造化丹、野球拳门的一册拳谱……” 抬箱子的力士拿出一张“礼单”,一一念道。 厅内议论之声顿起。教徒们虽尽量压低嗓音,但也可听出多半是惊叹之声;连龙王面上不免也划过一丝喜色——在天龙教即将与中原武林开战的前夕献礼上山,送来每个门派的成名兵刃或至宝,无疑是一种降服、恭顺之意。 “不过是些名不经传的小门派罢了。”玄冥子道,不怀好意地眯起双眼,心中狂怒。他劳心费力,在中原各地奔波,终于以唯我独命丸控制了许多赫赫有名的门派宗主,偏生没想到从他们那里索要什么物件,用来讨龙王的欢心。反观自在天,却不知那小子在溜须拍马一道上如此娴熟。 ——虽然样貌活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内里和他父亲竟没有一丝半点相似。 “哼哼,什么古墓派,江南济世堂,本座也是从未听说。不过霹雳堂和金刀王家,当年确实颇有些名望。能令这些‘名不经传’的小门派在中原武林的威压之下表明立场,自在天,你的能耐不错嘛。” “属下全是依仗教主天威,向那些顽固之人陈明利害罢了。” 面具后面传来恭敬、含糊的应声。 “这份功劳,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自在天,站到前方来,把面具摘下来吧。” “把面具摘下来”这六个字从龙王口中轻飘飘地说出,传到某些人耳内,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对于玄冥子和持国天等人来说,这等破格提拔实在有些过分,让他们这些教中长老面子上几乎挂不住;而大多数教众羡慕之余更心生好奇,这位入教不满半年、屡建奇功的新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有传闻说自在天的相貌其丑无比,能叫人看一眼便活活吓死,因此即便私下里也从不取下面具;这可更令人想要一窥究竟。 得获如此殊荣的自在天行动却有些僵硬。他低下头重重咳嗽几声,仿佛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站在他前面的都是原先地位在他之上的教主亲信,自在天为表示谦逊,没有拨开人群从中穿过,而是沿着柱子后方绕了一圈,再徐徐走到龙王座下,抬手取下了面前的遮盖。 龙王凝视着面具下年轻的面庞,一言未发。 玄冥子脸色变幻,欲言又止。 然而夜叉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她目光流转,忽然笑道:“……好一位潇洒的小兄弟。” 最终龙王开口道:“你入教之前的姓名是什么?师从何人??” “在下姓傅,草字剑寒。” 揭下面具的“自在天”浅笑道,颊边隐约现出一个梨涡。“没有师门。” 夜叉道:“我听说,去年在华山的‘少年英雄会’上,有位无门无派的年轻人以一招之差惜败逍遥谷荆棘,位居第二。想来便是你咯?还有,数月前我在中原的时候,又听说有个穿红衣的少年郎从少林寺盗走了什么宝贝,还打伤了数名武僧,莫非也是你?” “正是傅某。因为后一件事,傅某含冤未白,不容于中原武林,只得投入圣教麾下。” 傅剑寒十分自然地接道。 “唔。” 夜叉仍觉蹊跷,可不知为何不愿在龙王面前点破。 龙王听了二人这番对话,稍感放心,于是褒奖了“自在天”几句,交代他要利用这些手中掌握的门派,多多刺探中原武林的动向。之后,多罗吒天又上报了一些琐事,如天都峰上存粮几许,开销几何,以及冬衣、兵器、盔甲的消耗等等,龙王听得老大不耐烦,坚持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摆手叫他下去。多罗吒天满腔愤懑又发泄无门,只能在经过时恨恨地瞪了“自在天”一眼。 不到午时,龙王从宝座上站起,转身离开了正厅。厅内众人也如鸟兽散。自在天仍戴上面具,随着人流往外走时,忽被夜叉在肩上轻拍了一掌;红衣女子柔媚入骨的话音细细钻入耳孔,“……借一步说话。” 天都峰后山虽没有西岳华山那般险峻,但仍是悬崖林立,壁立如削,给人摩崖百丈之感。时而有一支树杈旁逸斜出,从岩缝里硬生生地钻出来;再往下便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傅剑寒掀起来的面具靠在头顶,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来了。” 一个如火焰、如朝云般的倩影随风而至,来去不闻半点足音;此等轻功,傅剑寒心中也不得不暗暗佩服。 “这位……夜叉,姑娘?你姓夜?”他好奇地问道。 “哈哈,小兄弟,你还是那么有趣。” 夜叉咯咯娇笑。“我以为从那日之后,你我缘分已尽,想不到你竟大老远地追到了天都峰上——” “姑娘你误会了,傅某并不是为了……”傅剑寒少见地有些窘迫。 “哦?那是为了什么?”夜叉意味深长地道,“小兄弟,看在你我一早相识的份上,能不能老实告诉姐姐——你究竟,为何要来天龙教?” “因为傅某在中原武林已无容身之地。” “这话骗骗别人还行,少拿来骗我。”夜叉佯嗔道,“教主他老人家素有一统江湖的志向,我瞧,你却不是有这等兴趣的人。” 她忽然凑得极近,故意拖长了调子,“你不说真话,姐姐将来怎么好帮你?” “……老实说,是为了一个朋友。”傅剑寒坦白道。 “这倒更像你的性情。你那位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本是中原武林中人,后来因为一些缘故,也加入了天龙教。傅某只想看着他,不让他出事便好了。” “……原来如此。”夜叉退回原地,笑了,“傅小兄弟果然够义气得很呐。你们在教中资历毕竟太浅,要不要姐姐照拂你们一二?” “多谢姑娘,不过应该不必劳烦。”傅剑寒道,“他到此地也并非贪图什么权势名声,只是……因为一些解不开的心结罢了。” “哦?你这话倒让姐姐想起一个人来;那个玄冥子带上山来的俊哥儿,叫荆棘……哈!不正是你当初的对手么?不过,他眼下可不在峰上,听玄冥子说回了逍遥谷,后来便不知所踪了。” “不是他。是另一人。” 傅剑寒道。 “唔,还有什么新人……算了,你们好自为之,别做什么惹教主生气的事便好。少沾惹玄冥子那种小人。” “多谢姑娘提醒。” 夜叉笑语盈盈地又和他聊了几句,方才循着小径从崖顶离开了。 红衣女子的影子彻底消失后,一个梳着马尾的脑袋从峭壁边缘冒了出来,活像从石缝中长出来似的。他脸上仍戴着面具,那一点黑痣点在嘴角之下充满了控诉的情绪。 “老子为了圣教劳心劳力,忙得跟犬马一样;你却在这里跟夜叉护法卿卿我我,谈情说爱!” 傅剑寒也绷紧脸。“未……兄,你变了。” “哼,人都是会变的。” “傅某却不曾料到,有一天你会变到这个地步——”他怆然迈步,一把揪住那人衣襟,在脖子边上嗅了嗅。“你连酒都会藏起来喝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绷不住大笑。东方未明从背后变出一只酒葫芦,晃起来水声沥沥。傅剑寒一把夺过,仰头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咂嘴。而东方未明闭目倾听了许久,确定左右无人,方才小声叹道:“多谢你啦,剑寒兄。今日若不是你急中生智,在柱子后面与我调换了身份,只怕龙王早就一掌把我毙了。” “确是兵行险着。不过能混过这一关便好。倒是先前你写信请诸位红颜知己相助,她们都答应得够爽快啊;你那位小师妹,竟连父亲的宝刀都偷了出来……。” “不不,小师妹可没那么大胆——那柄金刀是假的,只有刀鞘是真的。霹雳雷火弹我自己这里本来就有,暴雨梨花针是剑南兄借我的,骨尺剑也是我自己的收藏;剩下的鞭子,金冠,画伞等等,都是对姐姐妹妹们来说有些珍贵、却并非完全不能外借的物件。”东方未明赶紧解释道。“但是这些物件加在一起,鱼龙混杂,连龙王也不能不提起三分兴致。只要让龙王相信,天龙教的势力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些门派,玄冥子便无法再带人去骚扰霹雳堂、兽王庄、金刀王家等地了,对她们有利无害。而对‘自在天’来说,此举虽排场大了点,容易得罪人,却也是在教中站稳脚跟的办法之一。” “可惜,这位自在天劳心劳力,却为他人做了嫁衣。”傅剑寒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 东方未明低头咳嗽了一声,面上渐渐显出些愧疚之情,“今后,你的处境只怕会更加凶险。” “何必担心。你在这里呆了这么久,难道就不危险了?” “我是自作自受。而被卷入来的其他人……大多不是因为他们自己,便是因着上一辈的血仇。” 东方未明皱眉道,“唯独最对不起的只有一位——剑寒兄一向处事豁达,超然物外,又无门派、家世束缚;若非为了东方家的家事,你根本就不会为这些恩怨是非所累。” 傅剑寒不赞同地拍了拍他的肩,却没有说什么。两人在悬崖边上并肩坐下,传递着剩下的小半葫芦残酒。 “你有没有后悔过,当初若是从来没有进过那间破庙——从来不知道那些秘密便好了。” 傅剑寒望着山峦间起伏升腾的雾气,忽道。 “不。虽然自那以后,我犯了许多过错,但对知道我亲生爹娘的事,还有投入天龙教、对付玄冥子的事,一时一刻也不曾后悔。”东方未明握紧了双拳,心中热血激荡。 “决定了!老子以后的孩儿,就叫东方不悔!” “……不叫傅不悔么?” “你闭嘴。” TBC 第十九章 十九、 “话说回来未——兄,方才你怎么会从悬崖下面爬上来?”傅剑寒问道。 东方未明把嗓音压得更低,指了指崖下的深渊。“我们混在这种地方,危机四伏,不准备条后路怎么行。我刚来天都峰的时候就四下探过路,这个后山悬崖下面深达百丈,真掉下去肯定活不成。但我收集了一些麻绳、牛筋之类的,一点一点编织成大网,在峭壁上挂着,上面没人会发现。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就利用凸起的岩石和长出来的树枝为支点,把网支起来,这样下落在半空只要设法抓住或缠住这网,便有了一线生机。若是我们身份暴露,被逼急了,记得逃到这个地方来,假装跳下崖去,这样龙王也拿我们没办法。” “虽然悬乎了点,总归是个保命的办法。”傅剑寒赞同道,又问:“两天前的夜里二更,你偷偷从房中溜了出去,又是做什么去了?” “你果然发现了啊。”东方未明在他身侧盘起了腿,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剑寒兄,你道这天龙教中,最最重要的人物是谁?” “……龙王?” “错。真正的核心,是摩呼罗迦。” 东方未明将掀到头顶的骷髅面具啪的一下盖了回去,手臂凌空挥舞,仿佛在指点江山。 “自天王被擒后,八部众中的乾闼婆、紧那罗、迦楼罗等也陆续率部出走,教内高手一下子少了一多半。你别看玄冥子近日四处蹦跶,其实龙王对他毫不信任,从不把太多人手交给他;但龙王自己又沉迷练功,根本不管事。剩下的几个,阿修罗早已自立门户,夜叉只负责收集消息,而其余重大事务,皆是摩呼罗迦一手操持;多罗吒天仅仅是他的副手。天都峰上几百号人,每日的吃穿用度,怎么调配,怎么操练,还有银钱的收入支出,只有他们二人在管。我偷看过天龙教的账簿,实在是一笔烂账,很多亏空,不知有多少中饱私囊的,不得已只能利用黑风寨、白马寨这些山贼强盗榨出钱财来,低级的卒子却连过冬的厚衣都没有。如此下去,圣教迟早要完啊。” “未兄真是操心的命。”傅剑寒听罢大笑。“眼下摩呼罗迦不见了,难道这硕大的天龙教某一日会突然断粮不成?” “断粮尚且是小事;怕就怕一旦教中生变,许多低级的教徒会两眼一抓瞎,不知听谁的指挥。”东方未明道,“所以玄冥子想要对付龙王,叛教自立,首要除掉的便是摩呼罗迦。没了这个人,相当于断了龙王一臂;更妙的是,龙王自己却还体会不到这点。” 傅剑寒若有所思,眉峰也皱了起来。“所以那晚难道你——玄冥子逼你——” 东方未明干脆地承认:“他让我助他将摩呼罗迦除掉。” “所以今日他才会拿出那片蛇鳞。”傅剑寒道:“那你动手了么?” “何止动手,简直是动手动脚。” 东方未明对着崖底比划了一个狠辣的姿势。 傅剑寒迟疑了一瞬,眼神忽然犀利起来,“……当真?你会如此简单地让你师叔如愿?” 东方未明在面具后面做了个鬼脸。“你这人太聪明了,一点都不好玩。” “我倒觉得我笨得要命。” 傅剑寒摇头道,“如果摩呼罗迦没死,那么他眼下人在何方,又如何瞒过玄冥子的耳目,傅某便丝毫没有头绪了。” “你得给我留点玄虚。”戴面具的人摸了摸嘴角下的“痣”,笑道。“要到最后一刻揭破,才能博个满堂彩。” 这一晚,东方未明孤身去药庐去寻师叔。果不其然,屏退左右之后,立即遭到了玄冥子单刀直入的质问。 “师侄,今日那个傅剑寒,究竟是何人?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师叔尽管放心,傅兄是绝对可靠之人,又没有师门、家世的负累;做大事的时候,最需要这样的人才。” “哼哼……此人当真可靠么?老夫记得数月前我教攻打少林寺的时候还见过此人,当时他可是和谷月轩站在一边哪。” 东方未明用力一锤手心,“正是因为那一次,傅兄不知怎地被诬陷从少林寺盗走了什么东西,彻底得罪了那伙秃驴;这件事早就在江湖上传得纷纷扬扬,师叔没听说过么?后来他无数容身,前来投我,小侄念在旧情的份上,便收他做个手下。不料今日教主突然发难,为了我等将来的大计,小侄眼下实不宜在龙王面前露出真容,只好令他先顶上一顶。”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水到渠成,玄冥子也不禁缓缓点头。但他仍是露出讥讽的神色,捻着一撮颌下的黑须,笑道:“说起来,今日在教主面前,贤侄可是出了不小的风头啊?” 东方未明赶紧解释:“师叔莫怪。贺礼之事,侄儿的确忘了事先知会师叔一声;此举如此大张旗鼓,却是为了将来打算。师叔打算召集服下了唯我独命丸的那些门派宗主带着得力手下同来我教赴会,作为‘屠龙’之刀;但这么多江湖门派同上天都峰,只怕动静不会太小。若是龙王教主那里得了一丝风声,发现山下忽然多了一大群生面孔,难道不会生疑吗?所以侄儿先做了个铺垫,让自在天给教主奉上‘贺礼’;教主本来就有意提拔‘自在天’以打压师叔,而此时师叔再召集那些门派,以‘进礼’之名上天都峰,龙王便会认为这是师叔暗生不满,便用这种办法彰显自己的功劳,也给‘自在天’一个下马威。如此一来,龙王自会以为是下属之间的‘争宠’,而无法识破我等真正的意图。” “原来是这般,你倒想得周全。不过老夫本就不打算瞒着教主召集众人,而是光明正大地行事。”玄冥子眯眼道,“我已得了消息,明年正月初七,中原武林将在华山举行盟会,商议共抗魔教之事。而老夫便请示教主,把召集五门八派的日子定在同一天。这样只要是效忠我教的门派,便绝不可能再去参加华山大会,从根本上杜绝了某些人首鼠两端、有意观望的行径。” “师叔妙计!!”东方未明击节赞叹道:“这个理由的确无可挑剔,教主也定然首肯。还是师叔深谋远虑,远胜过在下。” “不过师侄,”玄冥子话锋一转,“你先前说的另一件筹码,我始终不太放心。” 东方未明赶紧再次压低声调:“师叔是说,教主龙王和我二师兄是亲生父子的这件事?” 玄冥子指了指紧闭的门窗,示意他不必太过谨慎。 “的确,荆师侄的样貌始终让老夫觉得有些熟悉,经你一提,才发觉与龙王当年确有七分相似。然而老夫还记得,当初领着荆师侄到教主面前的时候,龙王的态度神情并无特别之处,若说父子连心,见到荆师侄的长相,莫非心中没有一丝动摇么?再者,荆师侄今年十九岁,那么他的父母应当相识于二十年前——正是圣堂大战刚刚结束之时。那一战中原武林损失惨重,而我教前教主厉苍天被擒,正是人心惶惶、教内大乱的险要关头。此时龙王在教中大权独揽,怎么可能抛下天都峰上的诸事不管,跑到千里之外的洛阳城中与人谈情说爱?单凭洛阳白马寺后院柴门上刻的一行小字,如何能证明如此要紧之事?兴许那个香烛店的老板娘,当年的情郎另有其人呢?” 东方未明连连点头,“师叔说得是。小侄心中也不知如何解释这些疑点,光凭‘苍龙’、‘愁眉’这两个名字,也的确不足以为证,然而此事还有更重要的证据。其一,我二师兄有个香囊,从不离身,上面记着他的生辰八字;小侄以前曾偷偷拜托一位好友上洛阳求证,那的确是香烛店老板娘诞下龙凤胎的日子。其二,师叔可还记得,我二师兄使的是一刀一剑。” “不错,那又如何?” “江湖上用双手兵器的人不在少数,但他们几乎全是用双刀、双剑、双刺,左右开弓,互相配合,毕竟还是同一种功夫。而刀剑同使,说上去简单,练起来却难如登天。我刚入谷的时候,因为太羡慕二师兄,曾向师父求教我能不能同时学刀法和剑法,师父却劝我不必贪多,专注于一种兵刃为好;刀法的沉猛凌厉,剑术的轻灵多变,常人想要同时掌握,往往一样都练不好;更何况一手使刀、一手用剑,相当于两只手臂分别使用两种完全不同的武功,身法、内力偏偏还能够配合,这是一种极其稀有的天赋——根本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不行,大师兄不行,哪怕是师父,他的武功高如泰岳,深若北海,也没有这样天生的体质。” 玄冥子若有所思地颌首不语。 “我那个朋友在洛阳打听的时候,老板娘经不过她再三哀求,吐露了当年的一些琐事;她还记得那个与她相识的江湖人,是个左右手一般灵活的奇人:他两只手都可以写字,甚至可以一笔隶书、一笔草书。后来,我听说天王也是如此——他可以一手使拳,另一手使掌,因为拳掌常被人误认为是同种功夫,所以就忽略了;但实际上,他使的却是两种来路不同的武功,比如左手通臂拳,右手八卦掌,令他的对手一时间晕头转向,难以招架。这就是为何厉家这对出身贫苦的牧民兄弟,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习武秘笈之后,会一跃成为称霸西域的高手,建立天龙教——因为他们二人本身的习武天赋便极其难得,世所罕见。而我二师兄,正是他们的传人。” “……听上去颇有道理。但老夫还是难以置信。天都峰与洛阳距离遥远,一来一回,少说也要走上二三个月。自从圣堂之战后,教主何时从天都峰上离开过如此之久?至少老夫记忆中并无此等印象。” 东方未明忽道:“圣堂之战过后那年,师叔您又在何处呢?” 玄冥子闭上双目,缓缓忆道:“老夫当年……在圣堂一战中亦受了些伤,自感技不如人,于是前往苗疆,想采集一些珍稀的练毒之物。就在那里,老夫结识了怪医沈鸩。此人可以说是我生平十分佩服之人,他全心钻研毒物,对江湖中的恩怨情仇,正邪相争,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他也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之人,用计骗取了毒龙教的圣物五毒宝典,遭到苗人的举族追杀,也并无悔恨恐惧之意。因此,我便助了他一臂之力。” 东方未明心中冷笑:好个“一臂之力”,恐怕正是玄冥子在与沈鸩的争夺之中,撕走了宝典上的几张残页,才得了唯我独命丸的配置药方。沈鸩是否也是他害的?不,怪医当年应当逃脱了,否则便无法将五毒宝典传给沈澜小祖宗。 “或许正是师叔在苗疆的那段日子,龙王不在天都峰上,而在洛阳?” “但他为何要去洛阳呢?大战之后,中原武林与我教可以说不共戴天;洛阳是天下之中,莫说少林寺和嵩山派近在咫尺,仅仅在洛阳城中,便有天剑门、长虹镖局和丐帮分舵,每日往来城中的江湖人络绎不绝。而龙王是西域胡人,身材样貌均十分扎眼,极易引人注目。一旦叫人察觉,势必引来一场血战。就为了一个女人,值得他如此犯险?” “……咳咳。小侄实在不知情。不过只要龙王还记得当年有过这段风流,那么我们便可以‘厉家子孙’的下落为饵,诱他露出破绽。” “难。”玄冥子摇头道,“依老夫看,龙王当年或因某件要事途经洛阳,与那美貌老板娘做了一夜露水夫妻,随即完全抛到了脑后。谁知那女子一夜过后便珠胎暗结,十月之后生下孩儿,龙王全不知情;因此如今见到荆师侄也毫无反应。” 东方未明苦笑着赞同,但他心中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当真是如此吗?按照红殇从老板娘那里问来的,龙王应当在洛阳城中停留了远不止一日。但师叔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明明是圣堂大战刚过,一教之主龙王为何会抛下繁重的教务,跑到千里之外的中原古城中栖身呢?当年玄冥子不在教中,夜叉和摩呼罗迦等人一直追随龙王,就没有提出任何疑义? 忽然,一个离奇的念头像电闪雷鸣一般穿过脑海。东方未明打了个哆嗦,手臂上隐隐浮现出一层鸡皮疙瘩。 难道说……不可能,怎么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玄冥子见他面色惨白,便劝了他几句,命他回去好生休息。东方未明勉强告辞,离开的时候,神色还是浑浑噩噩的。 “那小子到底怎么了?” 东方未明走后,玄冥子在药庐中喃喃自问,“为何龙王当年的一段风流韵事,叫他如此反常?” 看上去空无一人的暗室之中,忽然有声音从角落里传出——那声音闷而晦涩,仿佛埋藏在地下的冤魂,在悄声叹息。 “此子虽年少,然颇有城府,所图不在小。旁人计划着前走一步、两步之时,他已算到了三、五步开外。” 玄冥子蹙眉道:“……莫非他假意助我,其实另有所图?” 声音回答道:“兴许有,兴许没有。皆为杞人之忧。我等不是已经计划好了么——东方未明必会死于‘天龙教内乱’那一日。” 当东方未明与玄冥子密谈之时,新任的自在天也没闲着。他想到白日里提起的摩呼罗迦的下落,心里头颇不宁静。忽然一拍大腿,心道:先前刚上天都峰时,处处小心,唯恐叫人瞧见了长相,如今连脸都不必遮了,还有什么可怕?倒不如趁此良机,将这座山头好好地逛个遍;日后若要躲藏逃走,也有个计划。如此一想,他留了一张字条给东方未明,抄起佩剑便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此时夜色已深。傅剑寒擎着火把,以“查岗”为名在峰上四处转悠,果然一路畅行无阻。自从白天见了真容,教众们都晓得他是近日在教主面前炙手可热的新人,巴不得上来奉承讨好。傅剑寒心道方便,将缠上来的众人一一打发了,继续孤身往险要的地方去。最后他循着一条极为难走的山路,摸索着渐渐爬下险峰,眼看便要到达一座十分隐蔽的山坳底部。 此地外狭内宽,呈口袋形状,南北两面皆是陡峭的岩壁。弦月初升,山泉自石缝中泻出,飞流直下,撞击在崖底凸起的岩石之上,溅起珍珠般的飞沫。四下只有风吹草木的簌簌之声,衬得水声愈发清亮,在空山中回响不绝。傅剑寒举目四望,发现狭窄的入口竖着一块刻有“天龙禁地,擅入者格杀勿论” 的石碑。石碑边上本有两名鬼面人把守,可惜这二人竟打起了瞌睡。 傅剑寒想起东方未明白日里所说——摩呼罗迦才是教中最重之人;一旦没了他的指挥调配,大多数的低级教众便有如失将之兵,纪律散漫,不能齐心。 他摇摇头,将火把扔到一边,蹑手蹑脚地从睡着的两人身旁经过。走出数十步,前方豁然开阔:虽然月色不够明亮,仍可隐约瞧见远处不少起伏的坟包,覆盖着一层霜雪;近处的地面坑洼不平,积雪和泥泞之下,有些开裂的地方露出朽坏的棺木一角,甚至埋得很浅的尸骸。 这里似乎是天龙教中的乱葬岗。然而白骨之上,却能见到一根根探出积雪之外的枯黄的杆子,很像种植过什么庄稼的痕迹。傅剑寒本以为是随意长出的稗子野草之类,但他随手揪了一根枯萎的茎叶,却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十分相似的东西。 竟然是“绛罂草”。 傅剑寒将扯下的那段草茎藏进怀里。眼前的景象令他有些恍惚——似乎从很久以前起,这种奇妙的药草便如一缕怨恨的幽魂一般,始终缠绕着他们两人,更牵扯出了一桩桩、一件件的血案。 为什么?难道这天都峰上,也有人依赖着从这些药草中提炼出的“销魂极乐”吗? 就在他沉浸于思绪之时,一道锐利的杀气从乱石堆后跃出,如同潜藏草中的毒蛇暴起扑食一般、向着最无防备的背心袭去。 TBC 第二十章 二十、 东方未明回屋的时候,一推门便见到傅剑寒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下。他脑袋一懵,三魂仿佛去了两魂;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整个人扑过去趴在他身上,先探鼻息、再摸脉搏,颤抖的双手解开血衣,一寸寸寻找着伤口……结果摸着摸着,地上的人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个混蛋!” 未明僵住了,随后控制不住地低吼一声——可惜脸上眼泪鼻涕混成一团,实在没什么气势。 “未明兄,对不住对不住。”傅剑寒举起双手,抵抗着低下来想掐死他的同伴。“傅某不是故意的,方才只是……有点原因……” 冷静下来的东方未明粗喘着气,站起来检查了一圈门窗,将厚重的石门用桌子抵住。傅剑寒从地上坐起来,脱下来被血水浸透的外衣。 “方才傅某下到了后山崖底,看到一些很像我们以前见过的药草——就是能提炼出那个什么极乐散的药草。此时忽然有人偷袭傅某,用的是一种绿色的水液,沾上一点就像被火烧到一样——” “腐尸烈焰水。”东方未明奇道。“还有极乐散?奇怪,这里明明是天龙教的总舵……莫非……” “交手数回合,我见此人招招狠毒,只得不留余地,刺死了他。但傅某身上也溅上了少许毒水,皮肉烧得生疼。我想起两年前某次未明兄和一个紫皮怪人交手后,说全身沾上了毒液,首要之事便是以清水冲洗;崖底虽找不到水,但到处都是积雪,我就赶紧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不过此时那个死者的血刚好流了一地,因此衣服才被血浸透的。” 傅剑寒说着伸出一只手,手臂上果然有烧灼般的伤痕。 东方未明忙道:“那你现在感觉如何?除了皮肉伤,身体还有别的不适吗?” “不知道,头晕晕沉沉的。我怕毒力入心,便点了自己的穴道,躺下不动。” “做的很对。你身上带着五毒珠,只要不强行运转真气,便不至于毒发。” 东方未明从怀中掏出一枚生生造化丹,塞进他口中。“——服下这个。我再以内力再帮你驱毒。” 他盘腿坐到傅剑寒身后,双掌抵上背心,开始运功施为。屋内一时间只有绵长的呼吸声,倒是屋外风雪的咆哮时近时远,尖锐怪诞,有时鬼魂嚎泣。傅剑寒感到汗水渐渐从额头沁出,身体却松快了许多,便知道毒力渐缓。这时只听东方未明长叹一声。 “剑寒兄,我错了。” “什么?” “我以前不该在你面前装神弄鬼,隐瞒很多事情。”东方未明缓缓收了手,“被人吓到心惊肉跳的感觉,我算是体会到了。” 傅剑寒赶紧转身过来面对他。“傅某不是故意……罢了,你知道也好。” “我以前喜欢故弄玄虚,有时是因为不够信任他人,有时则是因为不够信任自己。”东方未明揉了揉眉心,坦诚道,“我很怕出错了叫人取笑,所以没有十成把握的推断,便不愿明说。但有时越这样,越是钻进了死胡同。” 傅剑寒笑道:“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傅某就做那个补上一失的愚者,如何?” “不必自谦,剑寒兄的头脑,我一向十分佩服。很多江湖事,你都看得比我透彻,更可贵的是,你总能保持清醒,不会像我这样容易被冲昏头脑。”东方未明抓住他的手,热切道:“这次见过师叔之后,我也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推测——与其说是推测倒不如干脆说是想象吧。这次我会全部说出来。不论我猜到多少,猜得对不对,只要沾上一星半点儿关系的,都说给你听。” “有趣,未明兄又知道什么大秘密了?” 东方未明身子倾向他,这次在耳边倾诉了很久,很久。久到桌上的油灯闪出最后一刹微光,随后熄灭了。 黑暗中,傅剑寒沉思着抚弄着手指,“已经过了那么多年,这种毫无根据的事……但不知怎么的,被未明兄这么一说,傅某好像都要相信了呢。” “说实在的,之前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胡说八道。”东方未明轻笑道,“本来的确是毫无根据,可是今日你所遭遇的一切,反而让我有点相信这种推断了。” “……就算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眼下天都峰四处戒备得紧,咱们要如何将消息传到天王那边呢?” “你现在是自在天,而我要应付师叔,我们两个都没办法传讯。所以只能像你以前说的那样,托付给别人了嘛。” “别人?未明兄在这天都峰上,还有朋友?” “未必是现在的朋友,说不定是将来的朋友呢。”东方未明神秘地笑了笑,接着马上招供了:“是八部护法之一的,阿修罗。” “阿修罗?”傅剑寒诧异道,“你若说夜叉或者摩呼罗迦,尚且都有些微缘故,可为何——” “阿修罗好战嗜血,唯我独尊,生平却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东方未明解释道,“你可能也听说过,她和天龙教前护法的任前辈本有一段前缘,结果却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已偷偷地将一根迦楼罗金翅鸟的翎羽和一枚信号烟花藏进她的房内。见到这片羽毛,她必会心神大乱,以为生平最大的‘对头’就在天都峰附近,约她相见;而她也定会瞒着教主,挑个隐秘的地点点燃信号,将人引来。我要传给天王的消息,就藏在那根羽毛中空的管子里。” “可那信号烟花,不是任天翔前辈给你救急用的么。这样的话任前辈不就……” “现在便是危急之时,不得不用。我相信她不会真的杀了任前辈的。实在不行任前辈可以一把抢过羽毛,跳上鸟背就跑嘛。” 傅剑寒苦笑道:“……未明兄真是不能得罪啊。”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吗?”东方未明狡黠地眨眼,态度却愈发郑重,“他人待我一分,我必十倍报之;不过——只有,只有剑寒兄,我欠得实在太多,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 “未明兄说笑了,你何时亏欠过傅某?倒是傅某也被你救过好几次——” “你在这里,便抵过十次二十次的救命之恩。”东方未明与他十指相握,本想认真地说出这话,不知怎地嗓子却哑得不得了。“剑寒兄,我想说,那个,有友如此……” “……夫复何求。” ***** “少庄主,前方二十里便是丹霞镇了。” 任剑南挑开垂帘,伸头向外眺望。此地偏僻荒凉,数里不见人烟,只有他们一行的车轮和马蹄,在积雪中艰难地犁出一条道路来。拉车的马匹喷出沉重的鼻息,连身上的汗水都渐渐结成了薄冰;护剑使们个个身着皮帽棉衣,仍是须发霜白,双颊冻得通红。不远处天色灰沉,山峦高耸入云,烟笼雾锁,更令人胸中烦闷,几近窒息。 铸剑山庄一行从烟雨绵柔的江南出发,赶往风雪冷峭的塞北之地,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临行前,任剑南孤身前往忘忧谷,在谷口奏了一曲“卧龙吟”,随后将绿漪留下,只摘走了琴边的一束轸穗。 一路上,任剑南沉思之时,手指总是忍不住摩挲那一缕柔软的流苏。 那一曲,弹得着实差强人意……不知仙音前辈,是否还会挂念这个不成器的学生呢。 任少庄主本与护剑使们并辔而行,可惜刚过晋、陕之交便染上小疾,只得在车内静养。尽管如此,他们仍分毫不敢拖慢赶路的速度。过了平凉县,他们便在车顶插上一面黑底金丝镶边的三角小旗——正是天龙教毗沙门天的召集令,也是铸剑山庄上下,以及中原许多门派的燃眉之急。 从山庄带领车队出发,并说服父亲留在家中的那一刻起,任剑南便下定了决心。不管玄冥子派给他如何千难万险的差事,哪怕有意地刁难折辱,他也必须应承下来。 为了父亲。为了那些从小照看他、护着他的叔叔伯伯。为了那对在父亲发火时替他把琴藏起来的小姐妹。为了……自己的性命。 尽管不愿反复回忆,眼前却时常浮现出铸剑山庄大难那一日,平日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在天龙教徒的威逼下老泪纵横的样子。 “铸剑山庄……铸剑山庄……老夫又岂是在乎这几百里地,几进几出的房子?” “姓任的怕的不是断送铸剑山庄百年的基业……也不在乎什么任家的香火。只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面前罢了。” 当时他的白晶剑距离荆棘的咽喉不到一寸,而荆棘的魔刀也架上了他的颈侧;背心还抵着不知哪个天龙教徒的钢爪。 任剑南总是想,如果从前的自己不那么任性,习武再努力一点,再拼命一点,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苦笑着摇摇头。听少临兄说过,海上若有漩涡,那么越大的船只,越容易被拖下去。铸剑山庄时至今日,不是一个人能够扭转的。 忽然,他注意到前方的道路出现了一些异状。 “丁叔,拜托让马队先停一停。” 任剑南跳下马车,提剑跑出几步。不知为何,大约百步开外的积雪凭空消失了一大块,露出底下坚实的黄土,仿佛被人刻意清扫过了似的。他用手指拂过地面的薄土,发觉指尖被染红了。 “此地发生过一场恶战。” 任剑南辨识着地面依稀可见的剑痕。“不是一两人,而是许多人同时出手。光使用的刀剑便有七种以上。可究竟是何人在此……” 被唤作“丁叔”的管家道:“少庄主好眼力。从情理上推断,正月这个时候,会经过此地前往丹霞镇的,应当同我等一样,是因为唯我独命丸之故被天龙教召集的人吧。” 任剑南沉吟道:“玄冥子在密信上写得明白,召集各派是为了让我等替他做一件大事。既然他缺的是人手,为何奉命赶往天都峰的门派,会在半路上遭遇偷袭呢。” “或许……那魔教之中,亦有几方势力内斗不休。有些憎恶玄冥子的教徒,不愿见他羽翼渐丰,便想着先下手为强,除掉我等不得不听命于他的人。” “丁叔说得在理。” 任剑南握紧了剑鞘,仰头望向远处的山脉。“只怕此行,凶多吉少啊。” 晌午过后,铸剑山庄一行人行至镇上,打算在一间事先约定过的客栈打尖。从门外往内窥看,只觉这客栈内部颇为宽敞,大堂却没摆放多少副桌椅,几乎是空空荡荡。写着“凤翔客栈”四字的牌匾不知何故落到了地下,还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 任剑南率先跨过门槛,只觉一股强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他扫视大堂四下,只见客栈连掌柜和跑堂都带着骷髅鬼面,客人却寥寥无几。只有三五个带着斗笠和面纱的人挤在角落,桌面上勉强摆着些酒菜。 虽然早听说西北天龙教势力颇盛,可也不料到了如此张扬的地步。 一名跑堂的迎上前来,面具之后透出冷静又有些沉闷的声音。“客官里边请。” 任剑南吸了口气,握着白晶剑鞘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水,面上仍是一派波澜不惊。他常年练琴,耳力颇精,已听出楼上亦埋伏着十余人。他们是玄冥子派来接应的部下?还是有意致他们死地的其他魔教中人? 他很清楚,此时的一个判断,便关系到身后几十人的性命,甚至铸剑山庄上下数百口人的存亡。 “这位兄台,敢问可是天都峰的信使么?” 任剑南微笑着做了个手势,手中的剑鞘巧妙地一推,将两面门板在背后关上。“少庄主!!”铸剑山庄的护剑使们想要扑过来,木门却严丝合缝,内部的门栓也插上了。 “丁叔,梅伯,请各位守住车马,勿让人靠近。”任剑南隔着门高声下令道。 客栈角落里坐着的一桌人中,传来些许窃窃轻笑。“铸剑山庄的……好胆色。和先前的……完全不同。” “什么人?” 任剑南捕捉到了话中的一丝轻蔑,却并非敌意。“掌柜的,此店先前还招待过与在下同路的人么?” “同路人?不知少侠与何人同路,又去往何方?” 掌柜的意有所指地道。从嗓音听来,似乎是位年事已高的老者,然而中气十足,显然内功深厚。 “……天都峰。”任剑南知道此时已无需隐瞒,便答道。 “可有令旗?” “令旗在此。” 任剑南将黑色金丝小旗在手中展开。“我等既然奉命前来,不知教主派诸位中途拦截,所为何事?”他话中刻意提起龙王的名目,而不提玄冥子。即便对方是玄冥子的对头,或许仍有商量的余地。 一名身材矮小的跑堂的忽然擦身而过,想要一把夺过旗子,被任剑南不着痕迹地避开。但那人还是凑近看到了旗子正反两面。“这令旗背后,绣有‘毗沙门天’四字。召集诸位的,究竟是教主龙王,还是玄冥子?” “毗沙门天尊使本来便是龙王座下亲信;教主事务繁忙,他代教主发号施令,难道不是一回事?” 任剑南反问道。 “哦?那就是一回事,一回事。” 那名跑堂的轻轻笑道。 “诸位。”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后厨的方向大踏步走来。此人面上也戴着面具,但身上穿的却不是黑衣,而是一件青色的短打。他做了个手势,客栈四面的木窗也被木板遮住。有人拿来了几只粗大的蜡炬,将屋内照亮。“不必吓唬任贤弟了。” 青衣人将面具取下,面上挂着歉意的微笑。这可把任剑南吓了个喜出望外。 “谷大哥?!!” “贤弟,收声。” 逍遥谷大弟子将一根手指举到唇上。任剑南这时再环顾四周,一位位都是相熟之人,甚至有不少年高德勋的老前辈:少林寺的无色、无惠两位禅师在二楼轻宣佛号,而冒充掌柜的竟是武当派的古叶道长。华山派的曹掌门和几位得意的弟子脱下斗笠,从角落的桌边站起身来,而跑堂的大多是丐帮的兄弟。客栈中的气氛一下子松快了许多。 “各位,前辈,你们……” “还是请谷盟主为任少侠解释吧。”丐帮的李舵主笑道。 “不敢当。”谷月轩拱手道。“此事说来也简单。我等在华山会盟之时,突然得到消息,说龙王计划召集诸位在初七这天上天都峰议事。在下与各位前辈商量之后,决定事不宜迟,干脆趁此机会,一举攻上天都峰,令魔教教主措手不及。” 若是往日,这等决议任剑南必然会全力支持,可时至今日再听见这话,却叫他浑身发冷。 “谷大哥,这……” “贤弟不必心急,听我一言。”谷月轩拍拍他的肩,安抚道。“谷某与各位老前辈都慎重考虑过了。天龙教的总舵位于天都峰之巅,各处都是悬崖峭壁,易守难攻。若是率领武林盟的各位兄弟强攻上山,必定损失惨重,甚至铩羽而归。但有件东西,却可以助我们通过魔教众人的岗哨,直达龙王座前。”说着他握住了任剑南右手上拿着的那面令旗,“便是此物。” “原来你们打算——” 任剑南恍然大悟。 “不错,若是任贤弟同意,我等想和铸剑山庄的各位交换行头,以护剑使的身份上天都峰。” 谷月轩收了手,坦言道:“我知道任贤弟担心令尊服下的那枚药丸。不过不必担心,家师对玄冥子惯用的毒药颇有些研究,加上神医前辈与医仙妹子都在日夜钻研,近期定能做出玄冥子所下之毒的解药。真正危险的——只有任贤弟本人。” 任剑南怔怔地盯着手中的令旗,突然将旗帜卷起,塞入袖中。“谷大哥,神医前辈能够制成唯我独命丸的解药,有把握吗?” “有把握。”谷月轩点头道,“玄冥子之所以能练出唯我独命丸,靠的其实是一本书——一本来自苗疆的宝典。他当年为了抢夺那本秘笈,险些杀害了神医前辈的同胞兄弟,最终只抢下了其中几页残卷。而神医前辈兄弟手中的另外半本宝典,如今就在他的侄女手里——也就在忘忧谷。” “也就是说,只要有了这本宝典——”任剑南沉吟道,随后点了点头。“多谢谷大哥,我赞同诸位的计划。” “任少庄主不愧是豪杰之后,真是痛快!!” 丐帮的柯帮主大喜过望,抢先道,“老实说,老叫花子和诸位兄弟一早就拿下了这个魔教据点,就等着那些个拿着令旗要上天龙教的门派经过:什么唐门八卦门百草门天剑门绝刀门海鲨帮长虹镖局……都已经路过此地。老叫花子也知道他们受了魔教妖邪的威胁,并不会逼迫他们,就是好言相劝,希望他们看清形势与我等合作;但除了关总镖头、夏侯门主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捎上了几位先锋之外,那群无胆之辈全都拼命推诿,生怕叫玄冥子瞧出了破绽,会立刻毒发身亡。” “什么毒药,全是借口。”一名丐帮弟子出言讥讽道。“解药明明很快便能到手,他们只是不敢与龙王一战吧。” 任剑南却道:“各位前辈、谷大哥,究竟是如何得到消息,知晓我等初七要上天都峰,以及行进的路线?莫非魔教之中,有人传递消息?” “任大哥真是敏锐呢。” 柜台后方走出一名身材矮小、神采奕奕的少年,正是洛阳江天雄大侠之子江瑜。“正是如此。” “这间客栈的酒气那么重……是因为大战之后,用酒冲洗了地板上的血迹?”任剑南缓缓道,“虽然有诸位老前辈出手,剿灭此地的魔教教徒不在话下;但如此轻易地叫人夺下了据点,却迟迟没有任何反应,这天龙教……似乎有些不对劲?诸位如何知晓,从天都峰得来的消息不会是某人故意引诱诸位上山的阴谋呢?” “任贤弟尽管放心。此事绝不会是个陷阱。” “谷大哥何以如此肯定?” “这是因为……在下的师弟,如今就在天都峰上。” 谷月轩笑了一笑,神色有些复杂,“如此胡来,这一次,谷某可不能再纵容下去了。定要叫他回到师父面前,好好地倒茶认错。” 他万没有想到,此话一出,任剑南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了。 “……哪一个,师弟?” TBC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正月初七。无论如何恐惧,如何担忧,这一日总算还是到了。 其实在初五这日,天龙教中除了阿修罗以外的几名护法便齐聚一堂,议论各大门派上山后该如何安置之事。多罗吒天道,如今峰上人口比二十年前少了一半,可以辟出十来间空屋供人暂住。这时自在天问,既然他们名义上是拜谒龙王而来,是否需设宴招待——惹得多罗吒天大怒。 “山上自己人的粮食都快不够了,还说什么宴会?哪儿来的酒菜??” “我记得该有的啊——”夜叉不耐烦地道,“以前摩呼罗迦提过,天都峰上有酒窖冰窖,储藏美酒佳酿、粮食干肉,供山上吃个三年也足够。” “……这些年教中亏空,弟子们一直在吃当年的存粮,而入库的又总是不足,” 多罗吒天为难道,“或许摩呼罗迦护法还有些紧急储备,却没与我等交代。” “可恶,那家伙就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夜叉抱怨道,“别的不说,至少酒需备上。到时候让他们歃血盟誓,若是没有酒,教主的面子往哪儿搁???” “对,没有酒也太过了。”自在天也赞同道。 多罗吒天嘟嘟囔囔地领着众人去了酒窖,却发现只有几十坛子未开封的酒,其余都是些堆成山的空酒坛。 “这是怎么回事??!!老娘上次来的时候看过单子,至少还有一百坛关外白,一百二十坛烧刀子,八十坛汾酒,八十坛绍兴酒——”夜叉也发了火,“莫非是喝那个闹不清事的混球?!!!我这就去问他!!!!” 她怒气冲冲地走了,留下无奈叹气的多罗吒天和心虚不已的自在天。 ——我总算是知道东方兄这些天偷偷弄来的好酒都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自在天身后一名戴面具的喽啰进言道:“护法莫急。来的那些人都是告饶讨药的,怕他们作甚?把这些空坛子里都灌上水,重新封口,摆在厅里。到时候那些人来了,叫他们喝,谁敢说个不字?” “说得也是。” 多罗吒天甚为赞赏,立即差人如此去办。 于是初七这天,天都峰的正殿两侧便摆上了上百个红布封口的坛子。可惜里头灌的都是清水。 “启禀教主。奉命上山贺寿的五门八派,已在吊桥另一侧等候。” 宝座上的龙王仿佛刚刚从小憩中惊醒。他撑开眼帘,扫视着大厅中侍立两侧的护法们。为了迎接门外那些因为唯我独命丸而加入天龙教的“新人”,大部分低级教徒已经被调往大殿之外把守。大殿正中的青砖道旁凿着十二只取暖用的石灯,燃烧的木柴噼啪作响,仍驱不走殿中的寒意。 “摩呼罗迦仍未……罢了。为何今日,阿修罗也不在?” “教主息怒。未离妹妹或许是……练功偶然出了岔子,身子不舒服罢。修罗宫的部下仍在教中,她是定然不会离去的。” 夜叉护法辩解道。 龙王的视线在她面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越过持国天、自在天和多罗吒天,停在身后部下最少的毗沙门天身上。 “玄冥子,让外面的人一队一队交出兵刃,入殿内来吧。” “是。” 玄冥子表现得比平常更为恭敬,只是在龙王提起阿修罗的一瞬间,面上浮现出一丝难以抑制的得色,于是刻意垂下了头。他已从东方未明那里听说了那个“以金翅鸟羽引走阿修罗”的诡计。 他抚掌两声,立即有精英教徒递上一卷丝制卷轴,展开之后,他便一个一个念出上面记录着的门派。 “唐门。八卦门。百草门。天剑门。绝刀门。毒龙教。海鲨帮。长虹镖局。黑风寨。白马寨。十二连环坞。青城派。崆峒派。西域佛……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大吃一惊,猛然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自在天身后的一人。 卷轴最末还写着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门派——“西域佛法交流促进会”。本想立即质问那人,但毕竟到了关键时候,只得隐忍不发。所幸龙王似乎也没察觉他的异常。 此时教中精英已将命令传至殿外。在天龙教徒的监视下,受到召集的各大门派开始一个人、一个人地通过悬桥,鱼贯而入。这些人里不少都是名镇一方的宗派之主,或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却大多眉目惨淡,忧心忡忡。 任剑南和改头换面的“护剑使”们位于这支古怪队伍的尾端。他能辨认出前方的西门玄、西门峰父子二人,此时已过吊桥,将手中的令旗交给一名戴着骷髅面具的魔教教徒。他二人身后跟着数名天剑门资格最老的弟子。任剑南注意到天剑弟子中混着一个奇怪的人——对,天剑门弟子用的都是单手剑,从没见过有人持双剑的。可是此人分明左右腰侧各挂着一柄武器,以粗布包裹,看不清形状。此人究竟是…… 任剑南感觉胸口砰砰直跳。自出门以后,这一路已出现了太多变数。他握紧了白晶剑的剑柄。 谷大哥猜错了。传递消息的人并不是“那一位”师弟。 在正门外,所有前来拜谒的众人都卸下兵器,交付于在殿外两侧把守的天龙教徒;只留数个低级弟子抗着红漆大箱,作为献礼挑进殿内。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惯用的兵刃如同性命一般;规规矩矩地解剑拜仇,可见这些正道武林人士已经彻底沦为天龙教和唯我独命丸的傀儡了么——任剑南痛心地想。唯有天剑门中那个带着两柄武器的怪人不肯卸剑,于是被几名戴着骷髅面具的喽啰围了起来。然而那人好像出声说了些什么……喽啰们立刻四散开来,放他入内。真是叫人好生不解。 至于铸剑山庄这一行,武林盟主早有安排;他们也假装交出兵器,好让龙王放心。 大约在一半人左右走进正厅后,龙王突然发觉蹊跷,出声喝止道:“且慢!拜帖上说各门各派除了掌门首脑,只带了三五名随从,如何能有这么许多人?!!” 便在此时,玄冥子忽将手中卷轴一撕两半,发出了锐利的裂帛之声。 “五门八派掌门听令!!!今日之计,便在‘屠龙’!!此战立功者,可得唯我独命丸十年解药!!!拿下龙王人头者,便是今后天龙教的副教主!!!” “……什么?!!!!!!” “玄冥子,你疯了?!!!!!!!” 龙王座下的几名护法纷纷惊呼。但间不容发之际,一道黑影从自在天身后猛地窜出,朝着宝座上的龙王扑去。 “大伙儿并肩子上啊!!!!杀了老贼,重重有赏!!!” 仿佛呼应着他的喊声一般,自在天也拔剑攻了上去。随后,又有一条人影紧跟而上。自在天——傅剑寒以长剑逼退了距离宝座最近的夜叉和持国天二人,令最先上去的那人得以冲至龙王座前。龙王本能地一掌拍出,叫那人侧身让开,同一道青烟一般旋身跃起——此等轻功实在轻捷飘逸,却叫个别人一下子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逍遥派……”“东方未明!” 变故发生得太快,令殿内大多数天龙教徒都惊呆了。此时已经涌入殿中的正道众人却将红漆“礼箱”一个个踢开,只见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刀剑钩斧,短兵长鞭。众人抄起最顺手的家伙,与殿中的魔教教徒成对峙之势。一时间剑拔弩张,双方却均不敢妄动。 玄冥子以“屠龙”为号,命各掌门人下手,是早就秘密商议好的计划;然而真到了大战临头,那些一门、一派之主恐惧龙王的武功,皆踟蹰不前。他万万没想到,竟是东方未明奋不顾身地冲出人群,率先与龙王交起手来。在此人的带头之下,几位掌门迟疑片刻,也匆忙上去从旁相助,想要为获得解药立下功劳。 东方未明的行动是玄冥子不曾料到的。他以为东方未明会和他自己一样,任凭那群掌门先去送死,待到龙王经历车轮战、体力不支时再从容出手。为何他会如此莽撞,胆敢与龙王单打独斗? 此时情势已容不得他多想。如计划中一样,在“自在天”猝然发难后,隐藏在教众之中、已投向他们这边的少数天龙教徒陆续出手,摆出“八部龙神阵”,困住了想要救援龙王的夜叉、持国天等人的属下。而门外把守的教众想要入内增援,却被铸剑山庄、绝刀门、长虹镖局的“门人弟子”们出手阻拦。 他们正是中原武林在华山盟会之后,混入天都峰的正派精英;连少林、武当、华山、丐帮等赫赫有名的门派的首脑人物皆在其中,自然所向披靡,即便人数不多,也挡住了气势汹汹想要冲入殿中的大批教徒。 顷刻之间,天龙教的正殿彻底成了混战厮杀之所。东方未明、玄冥子以及唐门门主、八卦门门主等人围攻龙王,傅剑寒与夜叉单打独斗,持国天遭遇八部龙神阵的围困,而其余教众和杀上山来的武林正派战成一团。本来宽敞的厅堂也变得拥挤不堪;少了摩呼罗迦的指挥安排,天龙教徒的进攻全无章法,不但不能及时支援一教之主,反倒常常误伤、绊住自己人。 但正派中人也并不轻松。毕竟敌众我寡,很容易成被包围之势;而原本已投向天龙教的五门八派,为何会从玄冥子之令反戈一击,大家也是一头雾水。很快,大殿之中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震天的喊杀声、惨叫声交织于一处。 东方未明却对震天的喊叫声充耳不闻、集中全副心神对付龙王。虽然他的突然出手令人始料未及,强占了三五招的先机,然而天龙教教主是何等人物,很快便腾出拳掌、反守为攻,一招一式皆带着惊人内力,对付三五人的围攻仍是气定神闲;何况这几人根本不曾联手配合,玄冥子巴不得东方未明被龙王一掌毙了,自己再坐收渔利,而唐门、八卦刀等门派掌门更是以自保为主,他人的死活全然不放在心上。很快,这几人不是被掌风刮中、受了内伤,便是以他人中招为契机,远远遁开。只剩下东方未明、玄冥子两人还在勉力支撑,所幸龙王似乎对这两人一般无二的痛恨,并没有厚此薄彼。 “叛教之人,必杀不留!!!!” 龙王一招“霸者横拦”,将玄冥子、东方未明二人同时罩于双掌之下,而这一招中外泄的气劲,宛如江海中的大浪一般一重重涌来,将二人挤压其中,近乎动弹不得。说来也巧,此时这“同门”二人竟同时使出逍遥武学中的“小无相功”化解,寻隙后退;方才逃脱生天,龙王的下一掌又接踵而至,这一次却是全力向着逃得较慢一步的东方未明而来。 东方未明心中暗暗叫苦,已做好了筋骨大伤的准备,却听半空中一声暴喝:“休伤我师弟!” 他眼前一花,只见一个粗布麻衣之人手持一刀一剑,挡在自己身前——那人手腕微抖之间,唰的一声轻响,竟将龙王灌注真气的半截衣袖斩了下来。 “二师兄!”东方未明一声惊呼,嗓子眼里不自觉地嘶哑了。“你你你怎么……” “待会儿再跟你小子算账!!!” 荆棘头也不回,恶狠狠地道,“你左我右,攻上去!!!” 这两人同门修行日久,默契比先前的乌合之众不知高出多少;只见二人先是同时向龙王的左右两胁强攻,待龙王出手抵挡时,东方未明却运气一跃,并指往龙王的头颈点去;而荆棘双膝一弯、身子突然后倾,魔刀化为一道白弧、削向龙王双膝。这一招将对手的上下六路同时封死,可以说是危险之极。但龙王的临敌之变毕竟远胜常人,只见他身躯忽然高高窜起,有些类似江湖上的平常招式“旱地拔葱”,随后竟在半空中手足颠倒,右掌使一招“云龙吐珠”从天而降。这一掌来得又快又狠,不但东方未明狼狈地飞了出去,连以佛剑卸去大半劲力的荆棘都震得虎口发麻。 “阿棘——未明——” 谷月轩将伪装所用的斗笠面纱一把扯下,在远处大喊道。“你们莫慌,师兄来了——” “……你别过来!!!!”荆棘大吼。东方未明打了个滚儿又站直,心里头拼命点头,只是面上尴尬,不敢出声。他见荆棘毫不客气地挥刀再攻,赶紧也冲了上去。 玄冥子本来早就退到十步开外,对这师兄弟二人挑战龙王的冒险之举作壁上观,但听到谷月轩的声音,猛然意识到大事不妙。“谷月轩?!!谷月轩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环顾四周,很快发现出了五门八派和自己安排下去的人物,大殿之中还多了好些招式眼熟的高手——少林、武当、华山、丐帮等等名门正派的首脑人物,正毫不客气地对殿中的魔教教徒大肆屠戮,眼看便要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打出一条缺口。 “东!方!未!明!!!” 他有如醍醐灌顶一般,一面冷汗涔涔一面破口大骂:“我早该料到——早该料到!!!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畜生!!!!果然是那个叛徒东方曦的儿子!!!!!” 此话一出,殿中大多数人的心中皆是一震。但此时刀剑无眼,谁也腾不出空来多说两句。 东方未明本想骂回他,可惜在龙王内力的压制之下根本开不了口。近处,那些服了唯我独命丸的掌门帮主们也唯玄冥子马首是瞻,完全没有上来协助的意思。即便他在修习北冥神功之后内力大涨,但对北冥真气的运用毕竟还欠了些火候,与将自身内力用得炉火纯青的龙王无法相比——他几次想要设法抓住龙王的少商穴,却完全无隙可乘;另一边荆棘也是压力甚巨,即便有两柄神兵傍身,却因龙王巧妙的身法、浑厚的掌力而无法发挥兵刃的长处,魔刀的每一击强攻均攻在对方有所防备之处,而佛剑的每一式防御都使在自己不得不回防之处,可以说是样样迟于龙王半招,但就这半招之差,却好像无论怎样拼命都无法弥补。即便如此,仅仅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便将当今武林中的巅峰人物逼得全力应对,数十招之内不落下风,已经是令场中众人暗暗称奇的事迹了。 另一边,傅剑寒与护法夜叉正在鏖战不休,两人的轻功均是高明无比,有时殿中众人几乎以为看到一团火焰从人群的缝隙中“呼”地烧过,不小心靠近战圈的人常叫夜叉的掌法灼伤,倒地惨呼不已。傅剑寒却至今毫发未伤,剑招随心所欲、幻化无常,分毫不为夜叉那如鬼魅般的身法所趁。两人且站且走,在靠近与魔教教徒交手的任剑南时,还特地打了个招呼。 “好巧啊任兄,你也在啊。” “傅兄!!!”任剑南感觉头脑中的线团打成了结,一招“镇五岳”击退三四名教徒的鬼爪,趁机往龙王的宝座附近瞟了一眼。“为什么你和东方兄都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剑寒来不及解释,夜叉又逼攻上来,只得全神贯注地对付。他听到龙王那边传来地动山摇般的巨响,担心东方未明抗不了太久,精神渐渐有些焦躁;而夜叉的出手似乎也越来越狠辣凶残,表情狰狞,额前汗珠一滴滴落下,好似正压抑着一股巨大的怨怒之气。 殿中其余混战,本来是正道中人大占优势,而受玄冥子控制的门派则束手束脚、不敢轻易行动,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龙王那边出招越来越强,除了与他对阵的逍遥弟子二人,许多原本在稍远处旁观之人皆躲避不及,筋骨催折,或腑脏破裂,口吐鲜血。而打扮成护剑使混上峰来的正道众人,原本只挑天龙教教徒为敌,但因地方逼仄,常被不知来处的暗器、长兵所伤;虽然一个又一个魔教妖人在眼前伏诛,但许多人竟觉得胸中烦恶暴躁之情越来越盛,几乎生出“不死不休”之心;到后来竟是杀红了眼,根本无暇分辨是敌是友,逢人便下死手。 连受到玄冥子威胁的各个门派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出手混战起来。 “该死的夏侯诚——若非你不识时务,早点听从我天剑门号令,我等怎会落到受魔教驱策的下场!!!” “原话奉还!!若不是你贪图祖师爷的遗言,到那种时候仍不住手,商家那老杂毛怎会骑到我等头上!!!” “好个毒龙教妖女!炼唯我独命丸的蛊虫药材都是你们交给玄冥子的吧!!” “我唐门才是川蜀之地第一世家!!!区区百草门也敢与我唐飞作对?!!!” “天山派皆可杀!!!!!!!!” 一片混乱的骂声夹杂着金铁铎铎之声,刀剑入肉之声,整个天龙教的正殿宛如陷入了修罗地狱,放眼望去皆是状若癫狂的武人,和血肉横飞的惨状。 便在这时,殿外有人长啸一声,声如滚雷。紧接着是“铮——铮——”几声弦鸣,如同一盆冷水浇灌在炽热的铁板上。 门槛处传来一声浑厚的呼唤。“苍龙——好久不见。” 众人转头看去,见竟是先代教主天王,与少林寺无因方丈比肩而立。他们身后是乾闼婆、紧那罗、南宫龙飞,以及天王一部的属下。 “是天王厉苍天!!魔教来援了——”不只是何人藏在人群中喊了一声。 无因方丈口宣佛号,摇头道: “阿弥陀佛,此话差矣。厉施主是老衲请来,一同化解这场正邪相争的劫难的。还请各位慈悲为怀,暂且罢手罢。” 他说罢手,却谈何容易。幸而大部分天龙教徒对玄冥子之叛毫无准备,此时见到老教主就更加混乱,放弃了抵抗;而多数正道中人听到啸声、筝声之后,陡然清醒了几分,背后冷汗侵衣,心中恍惚升起一阵悔意,也就不再赶尽杀绝。龙王也被天王的声音一惊,须臾之际,叫东方未明拉着荆棘逃出了战圈。而傅剑寒好不容易从夜叉的追击之中逃了出来,也与东方未明站到一处。但此事显然不能如此简单收场。 “老和尚,你难道被魔教妖人使了摄魂大法么?”丐帮帮主高声道:“天龙教在中原滥杀无辜,还给好些武林同道灌下毒药,以此要挟他们为魔教所用,这等恶行也是能洗清的么?” “诸位说的是‘天龙教’,而非我‘西域佛法交流促进会’。”天王长身而立,微笑道,“二十年前,厉某为诸位所擒,留在少林寺做客,从此便与天都峰不通往来。我这些老属下,也与苍龙这些年来所做之事,没有丝毫干系。诸位若是不信,大可找出厉某杀人害人之证,若是属实,厉某愿自决于此地,绝无半分推托。” 他话中自有一股无愧于天地的信心,令丐帮上下无话可说。此时华山曹掌门上前一步,道:“曹某相信天王与这些年魔教所为没有关系,然而龙王与你是同胞兄弟,你此时来此,莫非不是想相助于他么?” “各位误会了。厉某来此,是受一位小友相邀——也想劝服我这兄弟,及时收手,回头是岸。” “哈哈哈哈哈哈哈……”龙王忍不住大笑起来,“老哥哥,口气可真不小。你被人关了二十年,却是越来越迂了……莫非凭你三言两语,便要让本座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天下霸业么?” “唾手可得?”武当卓掌门不禁冷笑,“连你自己的部下都叛了你,还说什么天下霸业,当真可笑。” 龙王脸色一沉,恶狠狠地望向玄冥子——以及逃开的东方未明,“我教的叛徒,本座必会让他们死得苦不堪言——死后挫骨扬灰,烧成这大殿的地砖,叫万人践踏。” 他刚说完这句,身体忽然微微一晃,虽然很快支持住,但全身骨节却咯咯作响,脆生生宛如爆豆。护法夜叉、持国天赶紧冲到身畔,想要搀扶他在宝座上坐下,却叫龙王怒气冲冲地挥开了。 “兄弟?你怎么了??” 天王露出关怀之色,想要靠近几步,却苦于被太多人横在当中,不好接近。这时一个声音从柱子后面传来,“天王前辈,您来的正好。在下请你来,确实是有一件多年以前的秘密,必须要大白于天下。” 一名梳着马尾、身着黑色短打的少年,一把掀开面上的骷髅面具,视线从殿中众人面上一一划过。 “……东方未明!”正邪双方都有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他不是杀害武当庄道长的凶手么??” “还害死了谢罗山庄的谢庄主、南海派的李道长——” “对,他就是当年那个叛徒东方曦的……” “可他方才与龙王……” “蠢货,那小杂种是玄冥子一伙儿的,那个荆棘不也是么?何况他们都是逍遥派……” 人群中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各种恶毒的猜测议论接踵而来。东方未明却目不斜视地走到了大殿当中,仿佛并不在乎随时可能从人群中飞出来的明枪暗箭。好在正道这边,也并非人人对他皆是十分敌意。谷月轩的目光一直在两个师弟身上换来换去。华山派曹掌门也对他报以一笑。 天王担忧地注视着他。“小友,你在密信上所说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众人万没有想到,东方未明忽然胳膊一挥,手指身后数丈开外的宝座。 “上面那位,并不是龙王。真正的龙王厉苍龙,二十年前便被人调换了。” TBC 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 东方未明说完这句, 正殿中只有一片尴尬至极的沉默。不知是谁干笑了两声,却因听着太突兀,匆忙咽了下去。 “哈哈,东方小兄弟,你这……也胡说得太过了吧。”连天王一众的人显然都无法置信。 “东方?”夜叉护法杀意稍敛,讶异道,“莫非当真是夕瑶的……但二十年前,你连娘胎都未出,又怎会知道教主的事?” “我知道在下空口无凭,诸位一定无法置信。”东方未明倒是丝毫感受不到众人怀疑或讥讽的情绪,反而抓住机会抬高了声调。“然而诸位试想,自当年之战后,中原武林已享有二十年的平静;而那位宝座上的教主,自称有天下霸图之志,这些年间却始终表现得十分可疑。疑点之一,为何大战过后,整整二十年间,龙王从未起过念头前去营救其兄长?也正因迟迟不肯援手,紧那罗、乾闼婆等护法才愤而率众出走。即便龙王对天王没有丝毫兄弟之情,看在圣堂之钥的份上,他也不该毫无作为;需知圣堂之钥可以一分为二,此事是天王在大战当日方才无意中发觉的。也就是说,圣堂大战刚过之后,龙王本应认为钥匙已经因为天王的被擒而尽数落入中原武林之手,那他为何没有采取行动,夺回钥匙?疑点之二,便是我二师兄的身世。从他婴儿时便带在身上的香囊推断,我二师兄应当是当年的洛阳第一美人李愁眉与一名名为‘苍龙’的男子所生……” “你说什么?!!!!”谷月轩和荆棘一远一近,同时惊呼道。荆棘更是一把揪住了东方未明的衣襟,“小子,给我说清楚——” 东方未明面不改色地与他对视,却是傅剑寒从旁拉住两人的衣袖,将他们分开。“……荆兄且住,听未明说完。” 东方未明倒退一步,接着道:“倘若这位‘苍龙’便是天龙教教主龙王,这事情便大有蹊跷。洛阳的李大娘曾对我的一位朋友吐露过,当年那名名为‘苍龙’的异域男子曾与她相伴数月之久;但二十年前圣堂之战刚过,正是天龙教危机四伏之时,一教之主怎么可能孤身离开天都峰、数月未归?各位护法也无一人记得曾有此事。这其中的矛盾,如何解释?难道说二十年前,世上曾有两个‘厉苍龙’么?” “解释?这有何难?” 夜叉赶忙插话道,“想来那位洛阳第一美人儿的相好,并不是教主,只是恰好同名而已——” “情理上本该如此。但各位护法见我二师兄的样貌,难道心中当着没有起过一丝疑惑?”东方未明将脸转向她,“还有,天王前辈、我二师兄,以及李大娘口中的异域男子,皆有一种能够左右双手分使不同武功的天赋。倘若上面那位正是我二师兄的亲父,厉前辈的胞弟,应当与他们二人同样。但在下方才与‘龙王’也曾小试几招,却发现这位教主武功虽高,却完全不能双手分用,而是必须左右配合、一心一意地出招。也就是说,他并非厉前辈和我二师兄的血亲。” 这话一出,天王虎躯大震,忽然纵身从众人头顶上掠过,如一块灰白的云团从半空扑下、直取龙王。在场众人或来不及反应、或有意考校东方未明方才所说,皆眼睁睁地看着这“兄弟”二人动起手来。只见天王的右掌伸开,其力柔而绵密,左掌收拢,其力刚而迅猛;龙王双掌先后探出,分别对上这两招;此时天王又一手化掌为爪,一式“擒龙功”抓向龙王的喉结,而另一手如灵蛇般先缩后探,转圜间弹向对手面门。龙王只有左手与他对了一掌,右臂横在颈前、护住空门。乍看上去二人似乎斗得不相伯仲,但从双手招式的出其不意、变幻莫测考虑,高下立判:天王就好比一人化作了两人似的,几乎是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功扑击对手;而龙王仅能精于一道,再以内力强行化解攻势。 “你,你的武功——” 数招后,天王挥掌后退,望着‘龙王’喘气不止,“你不是……苍龙!!!” “那他是谁??他是谁?!!!”夜叉几乎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真正的教主又在何处?!!” 余下的天龙教众人大概人人想问这两个问题,此刻只得把煞星当做救星,探究的视线纷纷投射到东方未明身上。 “龙王一世英雄,武功可谓难逢敌手,当年是如何着了道的?这便要说到圣堂之战的秘密了。” 东方未明走了几步,站到天王身后,“二十年前,中原武林是如何准确的知道天龙教计划探查圣堂的时辰、地点的??也就是说,天龙教中必有私通外敌的叛徒。当年龙王一口咬定这人便是武当派东方曦——可是武当的诸位,不正是因为东方曦并未在信中详述天龙教的动向,才把他当做叛徒的么??我父亲好大本事,既叛了天龙教,又叛了武当——可这两件事岂非自相矛盾?!卓人清,你说!!我父亲的信里究竟有没有写下天王探查圣堂一事?!!” “东方未明!你一个小辈,竟敢连名带姓地叫我师父——”武当派的弟子们纷纷喝骂道。东方未明恍若未闻,目光灼灼地与卓掌门对视。武当掌门长叹一声,伸手止住门下弟子。 “曦弟他……没有写。” “对,他没有。”东方未明目光转回宝座上的龙王,冷笑,“如果不是他,就必是别人。究竟是哪一位出卖了教中秘密,害得教主被人囚禁了整整二十年??我曾怀疑过玄冥子——可据在下的两位师叔回忆,当年玄冥子连入堂内议事的资格都没有。也就是说,他本就不知道那个秘密。所以说叛徒到底是谁??所谓的八部众,天王不会出卖自己,乾闼婆、紧那罗、迦楼罗为了营救天王出生入死,所以必定不是他们几位。剩下的护法之中,瞧着也不像有这等野心的人。最关键的是,天王前辈不在了,究竟谁从此事中获益最大??” 天王神情凝重,缓缓道:“小友的意思是——” “当然是身为二教主的龙王了!”东方未明断然道,“据在下推断,当年龙王对其兄长执掌天龙教的方式不满已久;于是他与幕后之人合谋,在圣堂之战中令天王陷入埋伏,从此自己便成为唯一的教主,大权独握。但连他也没想到,与他合作的幕后之人所谋太深,远超过他所料。混战之时,龙王也被幕后之人背叛。从那一日起,回到天都峰的龙王,便已不是真正的厉苍龙了。在下听说,这二十年来龙王深居简出,常年闭关,除了腊八、正月之外极少出面理事,与教中弟子也愈发生疏。许多新晋弟子连教主的一面都不曾见过,更从未见过教主与人比划交手的模样。各位护法谁还记得,当年的龙王是何模样、性情、武功路数?只怕已经很难说出来了罢?” 这话一出,许多天龙教徒都情不自禁地点头。“龙王”仍端坐在宝座上,面色僵硬,不住冷笑,却无一字辩驳。只有夜叉还在苦苦支持。“可,可是二十年前从圣堂离开的教主,样貌身材声音,还有举手投足的习惯,都是他本来模样——世间怎会有如此离奇的易容术?何况倘若有人戴着人皮面具、冒充教主,那他岂非容颜不老?这些年来要如何不露出一点破绽……” “易容术?当然有。”东方未明说着又转向少林方丈等人,“诸位前辈,若是还有去年少年英雄会的印象,便都还记得那位易容成曹师妹的杀手吧?世间有如此神乎其神的易容之术,又有秘密控制黑白两道、一统江湖的雄心的组织,便只剩下那传说中的天意城了。” “阿弥陀佛。”无因方丈双手合十道,“东方施主的意思是,如今这位龙王,也来自那神秘莫测的天意城?那么有意扩张魔教势力,控制中原武林的,实际上也是那位天意城城主了?” “正是。天意城有位‘千面女郎’,易容术天下无双,她易容改扮出的人物,连最亲近的人都瞧不出区别;至于声音动作,只要稍作练习,亦可模仿得分毫不差。”东方未明道,同时举起了手中面具,“而这二十年间,龙王要如何掩人耳目,实际上也不难。似乎正是在龙王独掌大权后,才下令所有教徒出入都需戴着这种骷髅面具,不得私自摘下——此举说是震慑武林,其实再愚蠢不过:任何人只要得到腰牌和口令,便能轻易将脸隐藏起来,混入天龙教内部。这种瞒天过海的主意,我想得到,其他人一样也想得到——而教主为何要定下如此不利于整治下属的规矩?正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将天意城的帮手一点一点送到自己身边。千面女郎只需一个面具,便可随意往来天都峰,如何还要担心龙王的装扮瞒不过他人??以在下看来,如今的天龙教,除了武功高强的几大护法不易伪装外,其余教徒中恐怕有不少是天意城的暗桩,可谓千疮百孔。” 他说到这里,不但夜叉、持国天等人打了个寒噤,许多天龙教徒也犹犹豫豫地摘下面具,像第一次认识身边人一般环顾左右。”龙王“还是一语不发,只是拳头上青筋暴凸,手中哪怕握着铁石,也要被他捏成了齑粉。 “但真正的龙王呢?他去了何处?!” 荆棘忽然大声问道。 东方未明垂下手,将面具随意扔到地上。“二师兄,莫怪我瞒你,只是这其中关系,太过复杂,许多细节我也只是猜测而已。真正的龙王……应在洛阳罢。圣堂一战后他亦为天意城所擒,之后却靠着自己的本事逃了出去。当时的情形太过危险,恐怕有不少天意城杀手都在四下寻找他的下落;龙王大概是在逃亡中身受重伤,秉着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的心思,就躲藏在洛阳城中,才会被一个不谙江湖事的香烛店老板娘、洛阳第一美人李愁眉所救。于是二人生了情愫,生下了一对儿女。再往后的事……就更是我的想象了:龙王伤愈之后,本想尽快返回教中,可或许是出城着实不易,或许是他得到儿女降生的消息,去而复返;总之,他本来计划带着一双儿女逃出天意城的魔掌,但以他一己之力,要带着两个婴儿力抗无数杀手,委实太过为难;权衡之后,他将女婴遗弃在白马寺,只带着男孩继续逃亡。这一路的艰辛危险自不必说,到了最后,恐怕以他的身手,也难以保住怀中稚子的性命,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 荆棘苦笑道:“……于是那男孩,也只得弃了?” “他选了一个特别的地方——逍遥谷附近。因为那里不但有迷惑人的阵法,还有一个极少参与江湖争端、武功又极高明的门派。他将那婴儿放在一丛荆棘当中,以防飞禽走兽接近。最后他远远离开那个地方,走得越远越好——去对付一直坠在他们身后的那些杀手。毕竟对于天意城来说,真正的威胁是厉苍龙,而非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东方未明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他——只能把那孩子的性命,托付给天命,和那一丛荆棘了。” 龙王最终去了何处?是生?是死?世间恐怕没有人有答案。 刺,只为情而生。 那一世枭雄,恐怕连自己都没有想到,此生会有如此柔软的想法吧。 荆棘咬紧牙关,双手紧紧握住一双刀剑,再也说不出话来。天王将混合着惊讶和慈和的目光投向他,“你是我那兄弟的……啊,像啊,真像。” 荆棘猛然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忽然一把推开挡路之人,大踏步地往外走。 大概是想找个无人之处痛哭一场罢——东方未明心道。可惜没走出几步,便叫谷月轩截住了。“阿棘,你要去哪里?” “别挡我!” “阿棘——” “都说了别挡路!!!” 荆棘扬起魔刀,却被谷月轩用力攥住手腕,两人难堪地僵持着,谁都不愿容让一步。东方未明本想说两句劝解的话,可惜视线一投向谷月轩便觉得浑身不适,心底一股刻毒怀恨的邪火渐渐地烧将上来。他只得转头去瞧傅剑寒——却发现一向开朗豁达的红衣少年眼中,隐约藏了些黯然神色。 对啊,与剑寒兄相比,我和二师兄……或许都还算是有幸的罢。 大殿中有不少人正暗中期待看一场逍遥谷内斗的笑话,但总算有人在意更重要的事。“洛阳,洛阳……” 丐帮柯帮主道,“东方小子,你是如何知道,那天意城就在洛阳?!” “我听说丐帮帮众遍天下,丐帮的耳目,也是江湖中最灵通的。那么帮主可知,去年九月十五,洛阳发生了一件大事?” 柯降龙点点头。“地龙翻身……李舵主也说过,次日洛阳集市正中的那座雕像倒了,露出一个大洞——有兄弟下去探查过,似乎地下藏着许多错综复杂的暗道,还有地牢一类的地方。那便是天意城的老巢了??” “只是一部分。”东方未明道。他每次转来转去,余光都会注意着混在人群中的江瑜,奇怪的是那小子从头到尾都不曾开口,面上也是一派的神情自若,好像对事情会揭露到这个地步已是胸有成竹。 “……天意城数年前从少林寺抢走了天王前辈,关押在洛阳城地下。这件事天王前辈可以作证。那时他们没有抢到圣堂之钥,也许只是一次失误;但这次天龙教大举进攻少林寺、夺走半枚圣堂之钥,他们为何没有暗中阻止?也是因为他们知道,那半枚钥匙终究也会回到假龙王手中——也就是他们自己手里。” 柯帮主道:“老乞丐只知道天意城这些年干了不少拿钱买命的买卖,莫非他们还有更大的野心?小子,你将那天意城主说得神乎其神,连魔教教主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你倒说说,这世上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高的武功,却好像一点名气都没有?” “这个嘛,也要从头说起。”东方未明与傅剑寒交换了个眼色,全身肌肉放松又绷紧,警惕着随时可能从各处飞来的暗器。“世人皆知,二十年前圣堂之钥是天龙教遣人从霹雳堂偷盗而来,并且还杀害堂主舞秋风,在霹雳堂放了火。但在下这些天明察暗访,天龙教的几位护法承认盗走钥匙,杀死堂主,却唯独不认放火之事。这并非故意抵赖——杀人放火之事,天龙教做得多了,没必要独独不认那一桩。况且我问过霹雳堂的一位朋友,也说当日的一把火的确起得好生蹊跷,有许多黑衣蒙面、类似东瀛忍者的人在火器库房出没,杀死不少霹雳堂的弟兄。这群神秘杀手从何而来?霹雳堂位于沙漠绿洲之中,平日很少有访客,起火那日除了几位天龙教护法外,只有洛阳的江大侠、八卦刀商门主两位生客,来与堂主谈一笔生意。天龙教的人各有其独门武功,八卦刀的弟子用得都是刀,如此排除下去,当日能使用东瀛武功的,恐怕就只剩下洛阳江大侠带来的随从了。江大侠,是也不是呢?” 立在武当掌门身后的江天雄微微一笑,并不作答。令东方未明诧异的是,江瑜也仅仅是与他目光相交,不做一字辩解。 “撒谎成性,血口喷人——”八卦门商门主却大骂出声,“小子,你方才所说的,老子一个字也不信!!!什么假龙王、天意城,还敢栽赃江大侠——如此胡说八道,只是想洗清自己在天龙教当走狗的恶事罢!!!” “走狗?”东方未明嘿嘿狞笑,“商门主,玄冥子方才溜了,唯我独命丸的解药可就在我一人手里。你这么说话,是想尝尝蛊虫发作的滋味了??” 商鹤鸣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半个屁都憋不出来。 “东方未明!你想与玄冥子那恶贼一般,用蛊毒要挟天下侠士么?!!” 华山派中,又有人出头痛骂道。 “要挟又怎么样?我们还有笔旧帐没有好好清算呢!” 东方未明说得口干舌燥,火气也越来越大。“假龙王坐上教主之位后,便驱逐了左右护法——只怕是想要找人背上叛教的罪名罢了。但他很快得到消息,从天王身上搜出来的圣堂之钥只有一半,于是后悔莫及。为了得到我父亲手里的另一半钥匙,又怕天龙教故旧帮着隐瞒我爹娘的下落,他故意将此事在中原武林中散播开来;当年有多少自诩侠义的正道门派,千里迢迢地追杀我爹娘两个人——满口的诛魔正道,其实无非是为了圣堂之钥而已!在场的诸位名门正派,若说杀人放火,倚强凌弱,哪一个能逃脱干系?!!” “全是胡说!!” “魔教妖人之后,口中自然是谎话连篇!!!” “胡说?谎话?”夜叉忽然开口道,“好些个正人君子!东方曦夫妇死在几百人的围攻之下,天下皆知,你们这些正道豪侠,怎么敢做不敢认?” 东方未明猛地回头看向她,眸中透出一线感激之情。 “阿弥陀佛。” 无因方丈白眉轻颤,似乎有些触动。“惭愧!当年之事,老衲不敢妄言。不过二十年前年圣堂之战方过,中原武林与天龙教结怨益深;某日各地豪杰接到讯息,说天王曾将一半圣堂之钥交与最信任的属下,而此人却忽然离开了天都峰。我等获知此事后,皆担心此乃魔教韬光养晦之策,东方施主从西域入关,是为了率领隐藏在中原的教徒营救天王,将半片圣堂之钥交还故主。一番商议后,便由辽东大侠牵头,邀请各地名侠兼程赶去,想要阻止此事。却未曾想对手仅有东方夫妇二人……更未曾想到,参与此战的少林弟子,一个都也不曾回来。唉,孽障,孽障。” 或许是想到那一战的惨烈,正道众人尽皆动容。东方未明却放声大笑道:“我早觉得奇怪。就算我爹是什么绝世高手,对付各大门派的精英人物,也不可能以一当十;若想擒住他拷问钥匙的下落,最多一二十人便绰绰有余,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而那几百位各派高手,又怎么可能尽数死于我爹一人剑下?怕是见不得那半枚钥匙落入他人之手,索性厮杀个痛快吧???” 其实东方未明话中暗指的真相,中原武林稍有头脑的人物都曾怀疑过。然而那一战的人手确实折损得太蹊跷,又不好伤了名门正派的颜面,只好表面上仍是一团和气,将人命都推到东方曦身上。如今这般赤裸裸地旧事重提,倒像将表面结痂的伤口猛地撕开一般,一时间脓血喷涌,臭不可闻。 “狗杂种乱咬一气!!”一名丐帮九袋弟子忽然高声道,“那东方曦凶残暴虐,杀人如麻,当年可是有人眼睁睁地瞧见的!还有那姓宫的妖妇,吹了一曲不知什么怪异的曲子,才害得许多兄弟敌我不辩,乱砍乱杀起来——” “放你娘的屁!”东方未明再也按捺不住,握拳暴起;大殿中一触即发的气氛又被挑动起来。太多人跳起来互相叫骂,反而只听得见一片嘈杂的嗡嗡声。傅剑寒表情凝重地扯住身边人的袖子,刚想说些什么,恰好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柄尖啸的枪头,只得拔剑拨开。他这一松手,便让东方未明窜出去七八丈远。 见此人来得如此杀气腾腾,丐帮柯帮主也顾不上辈分悬殊,出手将他拦住。但此时东方未明已蓄了满腔怒火,什么前辈夙宿、武功悬殊皆不放在心上,一出手便是天山六阳掌中的杀招。柯帮主见他如此不敬尊长,也动了气,一记“亢龙有悔”便想将人拍飞出去。东方未明面露不屑之色,五指伸开,掌心附近寒气大盛,竟强行接下了这掌。 傅剑寒刷刷两剑,击退一名不知是何来路的华山弟子;回过神来,大殿之中又是一片厮杀混战的场景了。荆棘和谷月轩果然还是动上了手。龙王蓦地从宝座上起身,目露凶光,冲天王直扑过来。一群天龙教徒重拾勾爪,与正道子弟们大打出手,连少林寺的和尚都加入了厮杀。 他隐约觉得有大事不妙,却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一贯头脑机灵的东方未明却一改往日作风,咬牙切齿、只攻不守地与丐帮帮主过起招来,每一掌每一式都仿佛裹挟着风雷之威;虽然此时的他今非昔比,出掌的部位、时机皆拿捏得妙到毫巅,但天山六阳掌毕竟不以刚猛见长,此举以彼之短攻敌之长,实在是莽撞至极。约斗了二十来招,东方未明背心不慎叫掌风刮中,口角溢出鲜血,斑斑点点洒在地上,却仿佛毫无知觉一般,继续以硬击硬。傅剑寒刚想上前援手,便瞧见东方未明叫柯帮主一掌击中小腹,整个人轻飘飘地向后弹飞出去——但也就在同时,一道青光夹在气劲之中,以无法想象的速度直取柯降龙的残影! 离火玄冰镖! 柯帮主闷哼一声,难以置信地瞧着一柄镖刀像切豆腐似的扎入了自己的肩井穴,没入至柄。他本以为身子稍转便能避开这招,未曾想中个正着。原来这离火玄冰镖的一侧,覆着一层薄薄的冰。这是东方未明自己琢磨出来的一计损招,用内劲将生死符和小李飞刀的绝技捏合在一起,掷出的飞刀因为两侧冰层的分量不同、飞行的轨迹也会微微偏离直线,而薄冰又透明无形,连高手中的高手也会上了当。他给这一招取名为“防不慎防”,却是第一次在人前使出。 眼见帮主重伤,丐帮众人更是怒不可遏,一时间不知有多少棍棒拳脚向落地未稳的东方未明砸去。间不容发之际,只听有人轻叱一声“着!”随即数道剑光如流星般四散飞落,其速之疾,其行之巧,简直令人神为之迷、目为之眩——几名八九袋弟子回过神来,发现惯用的竹棍竟被从当中劈开,散成了细细的竹篾。 众人瞠目结舌间,见傅剑寒不知何时赶到东方未明身畔,手持单剑,威风凛凛。大殿之内正邪双方皆是高手如云,本来众人只当他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字辈,但此招一出,却叫人再也不敢轻视。 东方未明出了一头热汗,恍惚清醒了些,唯恐自己再入险境叫剑寒兄分心,于是以掌击地,呼地倒退数迟,堪堪退出了丐帮帮众的包围。这时却听身后一人低吼道:“东方未明!我要你为我庄师弟偿命!!” 他来不及跃起,只得就地一滚,方才躲过斜上方来势凶猛的一剑。仰头一瞧,见是武当三圣之一的古叶道长。他一面后退躲闪,一面喊道:“庄人骏不是我杀的——令郎当时就在庄上,难道没有回去告诉你们事情始末吗?” 古叶骂道:“你这魔教妖邪……杀死我庄师弟还不够,还要将罪名硬推给实儿吗?” 东方未明顿时明白了什么——无论古实是否是遭人偷袭而被迫出手自保,只要庄人骏确实死在他手里,对于最讲究资历辈分的中原武林来说,那便一辈子洗脱不掉“欺师灭祖”的罪名。反正那一夜没有别人,只要将罪名栽到他这魔教后人身上,那便保住了古实的前途,和武当派的颜面。他简直想笑出声来,可惜方才被柯帮主一掌震伤了,只要稍一移动肋骨便一阵激痛。眼看古道长一剑比一剑狠辣,他也顾不得伤筋动骨,往地上用力一蹬便想纵身逃开。关键时候脚下却打了个趔趄——原来地上不知何时已经横陈着不少凌乱尸体,东方未明这一脚刚好踏在一只断手上,可谓倒霉透顶。 “——住手!” 傅剑寒尚在三五步外,便瞧见东方未明来不及闪避,被古叶一剑刺入胸口,鲜血喷溅。 TBC 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 东方未明额上尽是汗珠,倒没有失去知觉。这一剑伤得其实不深,他在关键时候往古叶的佩剑一侧屈指一弹,虽然力道不够,好歹让剑尖偏离要害,刚好抵着胸骨划出一道血痕。 他跌落在地,一手覆在胸前,掌缘渐渐有白气散出,想用真气将伤口冻结。 古叶抽剑再刺,却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挡住了。“师弟!” 武当掌门不知何时从旁赶来,哑声道,“这少年是曦弟的唯一骨血,你怎能这样赶尽杀绝?!!!” “师兄!可他,可他说——” 东方未明方才喘了口气,忽觉大腿上一阵刺痛——他赶紧翻了个身躲过下一剑,抬头便见卓掌门痴痴地盯着他,口中喃喃道:“孩子,孩子,你悔改罢……” 他嘴上每停顿一下,便刺下一剑。东方未明连滚带爬,方才勉强闪开;那几剑有的刺到地上,有的刺到边上的死人,入肉之声“嗤”地传出,卓人清听见了,面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我已废了你的武功。今后你就回武当,和云华一起闭门思过。你们同门兄弟,该如手足一般,互相爱护,一辈子都不离开武当……” 这厮疯了!!!东方未明心里大喊。他失血颇多,本该头晕脑胀,神识却反而冷静清晰起来。 不,疯的不止是他。卓人清不对劲,古叶不对劲,那边的无因方丈、曹掌门、天王和龙王不对劲,我自己……也不对劲。 ……但老子医毒双绝,百毒不侵,怎么可能不知不觉就中了招?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就在此时,他瞧见了傅剑寒的“那一招”。 还记得那一年的少年英雄会,他从头到尾看过那场自己连门道的边儿都没摸上的决战,完了却拉着任剑南大放厥词,说什么剑寒兄之所以会输是因为最后一招还未完成,缺了点东西;其实心里又羡又妒,恨不得把兄弟的绝招抢过来安自己胳膊上。 东方未明没想到自己竟然说对了。 眼前的这一剑才是完美无瑕、无可挑剔的一招。傅剑寒背心的空门完全敞开,然而那些想从后偷袭的人却只刺中了他的残影。那一刻的他是无坚不摧的。 有如乌江河畔,孤身独步、杀入汉军千军万马的霸王。 这一剑的速度太快,快得不可思议,又仿佛很慢很慢,剑身的每一个抖动、每一点寒星都印在未明的双瞳里。剑芒瞧上去是直的,又带着一点随性而为的弧度,仿佛藏着无限玄妙、无数后招,却又无迹可寻。 有一瞬间东方未明几乎以为傅剑寒是要过来把自己一剑捅死。但耳边传来叮叮两声,却是卓掌门、古道长两人的长剑同时脱手,敲在脚下的石砖上。被尊为武当三圣中的两人,当世的剑法宗师,却叫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一招废了两只右腕,实在是奇耻大辱。虽然时候不对,东方未明还是忍不住捶地大喝了一声:“好!” 傅剑寒随着剑光冲到他跟前,急道:“伤得怎样??” 东方未明摇头道:“不碍事。”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除了胸口,胳膊和腿上也有几道割伤,然而并不感觉十分疼痛,反而有种麻痒的感觉。这却是为什么? 但事情紧迫,容不得他细想。东方未明手中都是血水,于是化作数道生死符,打中了捂着右腕还想追过来的卓古二人的阴市、犊鼻等穴,令他们腿脚麻痹,动弹不得。傅剑寒则回手削断了几名丐帮弟子手中竹棍,一面听东方未明道:“剑寒兄,我瞧这些人神志不清,恐怕不知何时已经中了招。你若想多救人,便留不得手。” “傅某理会得。” 傅剑寒掏出胸口焐热的五毒珠,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中。东方未明拼命推拒,却坳不过他,只得眼睁睁地瞧着傅剑寒挥剑杀了出去。 东方未明目送着他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剑光翻飞,时而斩断兵刃、时而挑中手筋、时而踢飞对手、时而闪转腾挪,竟宛如虎入羊群一般;他手中那柄寻常铁剑也好似成了活物,沾着碰着就叫人倒地不起。倒不是说傅剑寒用剑已到了天下无敌的地步,只是此刻殿中大多数人都有些浑浑噩噩,而绝顶高手如天王龙王等人正在生死相搏,已进入心无外物的空明境界;而傅剑寒也不去沾惹他们,先挑破绽较多的人下手,很快便制服十来余人。原本挤进了数百人的大殿,因为先前的混战活人已少了一多半,再叫傅剑寒放倒一批,视野里愈发变得稀稀落落起来。 傅剑寒大战一场,终于寻了个喘息之机,见逍遥谷的两位师兄还在拳来剑往,不由得想去帮忙劝解。但插手他人相斗毕竟凶险万分,一时难以决断。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角落传来。 “荆师侄,你瞧这是谁?” 正在缠斗的师兄弟二人同时退开半步,转头便瞧见消失许久的玄冥子不知何时站到了教主宝座之面,身边跟着一名铁塔般的壮汉,几乎能有两人来高、三人阔,戴着骷髅面具,精钢护肘,五指掐着一名翠衫女子的脖颈将她提了起来。少女的俏脸憋得通红,细细的脖颈被老树虬枝般的手指箍住,仿佛稍一用力便会被从中折断。 不远处的华山掌门不由得惊呼了一声:“——萼华!!” “你!!你——快放下她!!”荆棘也急道。 “放,当然要放。不过怎么放,何时放,皆在于你。”玄冥子得意又怨毒的眼神在殿中环视一圈,注意到了满身血迹、坐靠在圆柱边上的未明,心中歹念丛生。 “呵呵,师侄入圣教那么久,还没为本教立上一件大功便急着讨赏,有些说不过去罢。这样,谷月轩和东方未明,只要你能杀得了一个,我便放了这小丫头。” 荆棘先是一怔,随即咬牙切齿,眼中简直要爆出血来。谷月轩肃然道:“师叔,你与逍遥谷的仇怨,何必牵累他人。放下曹姑娘,否则休怪谷某以下犯上了。” “哈哈,谷师侄不必客气,尽管上啊。不过虽然你不在乎这丫头的命,可有人在乎——”玄冥子面向荆棘,故意拖长了声调。“师侄,你可要快点决定啊。一命换一命,这可是十分公平的交易。若是再拖下去,师叔等得焦急,便要让你两人才换得了一人了。” “你!!!” “无耻老贼,你若伤了萼华。老夫必要你偿命!!” 曹掌门急得目眦欲裂,却也投鼠忌器,不敢拔剑强攻。 “哈哈,曹兄不必激动,你女儿的性命,还要落在我这位荆师侄手里——” “你闭嘴!” “怎样,师兄还是师弟,荆师侄还选不出么??那老夫只能数到三——” “阿棘……” “二师兄,选我吧。” 东方未明扶着圆柱站了起来,面色惨白虚弱,一拐一瘸地走到几人当中。“反正老子不过是魔教妖邪之后,烂命一条,根本无足轻重。” “你也给我闭嘴——”荆棘愤怒地大骂道,握刀的手心已浸出了一拳的汗。“不要逼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 他猛然爆发了。那是连眨眼都不够的刹那,荆棘将聚集了全身力量的魔刀狠狠往虚空中劈斩;这一刀几乎凝聚了他的毕生所学,无论速度、内力、爆发都已臻于巅峰。隔着八九尺的距离,那名挟持曹萼华的天龙教徒竟被从肩膀劈开直到下身,血如泉涌。而在这一刀出刀的阴影中,东方未明不顾一切地向着玄冥子扑了过去。 他并没有看上去的虚弱,反而情绪高涨,锐不可当。在接近玄冥子的一瞬间,他左手弹出的锐利冰片逼迫师叔挥臂抵御,而右掌紧紧屈起了第一节 指节,如龙爪一般恶狠狠地钉入玄冥子的前心。五指用力拔出的时候,玄冥子还保持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瞧着自己胸前的一块皮肉连着衣襟,同时被撕扯成了碎块。 “这,这招‘烛龙泣天’,你是如何……” “逍遥派的小无相功仿尽天下绝学。师叔,教我这招的人,便是你。” 玄冥子虽受重创,毕竟实力仍在,立刻以高明的催魂毒掌还击。但东方未明越打越狠、越打越狂,那掌法中的浑厚内力,也显然不是一个习武不足十年的少年能有的。并且玄冥子稍一接触,便感受到那些收放自如的内劲大为蹊跷——北冥真气!无瑕子老儿竟传了他北冥真气!! 最令他最毛骨悚然的,不仅是这小子一直在隐藏实力,而是他那不顾性命、疯狗一般的打法。先前他与龙王交手的时候,都未必如此卖力。 “小子,莫非知道了——”玄冥子不禁自语道,左臂架开东方未明的一招“阳歌天钧”,小腿胫骨却被意外踢了一脚。他大怒还击,又叫东方未明跃起躲开。逍遥派身法轻盈飘逸,两人此时不知不觉已跳到了龙王宝座之上,玄冥子周身仿佛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绿烟,袖中散出的药味更是浓烈,十步之内任何人只要吸入半分,立即七窍流血,倒地不起。但东方未明却全然不惧,手足并用,仿佛化身为一柄四面皆是刀刃、无坚不摧的兵器。 “下去给我爹磕头认罪吧!” 东方未明大喝一声,双掌与玄冥子的掌心狠狠撞在一起,霎时一股无形的气流在他们周身翻涌,又向四面扩开。四只手掌仿佛叫鱼胶黏在了一处,虽然两人皆满头大汗,面色忽红忽白,却如雕塑一般纹丝不动。这是比武之中最最凶险的内力比拼,没有半分投机取巧的余地。谷月轩、荆棘就在不远处,扶着刚救下来的曹萼华,傅剑寒更是心急如焚,却谁都不敢贸然插手。 常人以内劲相搏,都是争相用真气灌入他人体内,将其重伤,这逍遥派二人却恰恰相反,一北冥神功、一化功大法,都是争着将对手真气吸入自身经脉,再强行化去。本来以内力深厚论,无论东方未明多么聪明绝顶、根骨奇高,都绝不可能与习练逍遥内功四五十年的玄冥子比肩。但他自修习北冥神功之后,已不止一次吸取他人内力化为己用,因此玄冥子对付的不仅是一个东方未明,而是数名高手相叠相长的内力。二人你争我夺,愈发不能自主,头顶皆升起一缕缕蒸出的白汽;而玄冥子本人的面貌似乎也有了变化,花白的头发竟变得乌黑,面上的皱褶也渐渐消去,恍惚间面貌变得年轻了二十岁。 “不老长春功!”谷月轩大急,霍得上前一步,双拳松开又捏紧,“那是师叔的独门绝技,未明只怕——” 东方未明僵硬的面色上,反而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很……好……你便保持……这个样子……去、见、我、爹吧……” 他的嗓子哑得低不可闻,但傅剑寒还是听见了他说的每一个字。说时迟,那时快,这几人谁都未曾想到,东方未明竟猛地垂下头,一口咬在了玄冥子的左手拇指上!!! 那拇指上的“少商穴”,正是北冥真气汇集的罩门所在,脱胎于北冥神功的化功大法亦是如此。这一招实在是卑鄙无赖至极,但正因如此方能超脱常理,出人所料;况且若非内功能与玄冥子拼个势均力敌,他也万万咬不到这个平日难以触及的穴位。玄冥子尖啸一声,体内真气竟如决堤洪水般向外奔涌,也不知流往何方;他再也顾不得内功拼斗的凶险,大力甩着左手,又用右掌狠狠击打叼在自己手上的头颅;东方未明满脸是血,脸色已难看至极,仍死不松口。似乎只过了短短的半柱香功夫,玄冥子双膝一软,委顿在地,皮肤、头发又恢复了半百老人的模样,且面色灰败,似乎比原先更为苍老——便是所谓的油尽灯枯之像。他怨毒的目光死死盯住如地狱恶鬼般的师侄,终于缓缓阖上了。 东方未明低头凝视半晌,忽然冲着玄冥子的尸身啐了一口,吐出口中的半截断指。随即身子一晃,也倒了下去。傅剑寒冲上去伸臂一捞,刚好将他环在怀中。 此时的东方未明身体忽冷忽热,牙齿打颤,这次是当真十分虚弱。谷月轩几步赶上前来,握着他的手腕诊脉道:“不好,未明这是走火入魔之相。必须尽快带他回逍遥谷,求师父出手相救——” “这小子怕不是疯了!”荆棘将曹萼华交给华山派的人保护,也赶了过来,方才的一肚子怨气反倒因为小师弟的爆发散去不少。“他和玄冥子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也难得他先前竟然装得那么若无其事——” “……”傅剑寒想了想,终究没说什么。“谷兄,荆兄,未明就拜托你们了。眼下还得小心防备,未明说过这天都峰上除了玄冥子,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幕后之人,在设计什么阴谋。” “在下也觉得事情大有蹊跷。”谷月轩赞同道,“与谷某一同上山的,皆是宅心仁厚、恩怨分明的老前辈,绝非出手狠辣之人,但方才……” 他还来不及说完,便听大厅的另一角传来银瓶乍破般的鸣筝之声。几人抬头看去,见是天龙教前护法之一的乾闼婆低头拨弦,而另一护法紧那罗挡在她身前,为她击退所有妄图打断筝音的人。此乐与傅剑寒在少林寺听过的又大有不同,并不令人心中烦躁,反倒有种安抚、镇定的起效。他不知不觉间听了几节,感到眼帘渐渐沉重,身子也愈发不受控制——不知何时脚下一晃,竟摔倒在地,却也不觉十分疼痛。 傅剑寒心中大呼不妙,拼命撑住精神,一只胳膊垫在未明身下,另一只手掐住腿根,试图令自己保持清醒。 “魔音!!魔音!!!” 殿中不知何人大嚷大叫。 “……是那对妖人的魔音诱我等走火入魔!!” “兄弟们莫再斗了,先宰了那二人为上!!!” 在这几个声音的招呼下,当真有不少高手——无论是正道还是魔教一方的人,都暂且搁置手中争斗,前仆后继地向乾闼婆、紧那罗两人袭去。 不对,傅剑寒心道,明明是你等自相残杀在先,那两位前辈奏乐在后,但为何——他以剑支地,想要振作起来,忽然感觉怀中伤者蠕动了一下,双目重新睁开了。 “哈,我明……白了……” “未明兄,你知道了什么?” 东方未明轻轻摇头。傅剑寒还欲再问,却见两行清泪从他的眼中渗出,化开了脸上的血迹。 傅剑寒心中如遭重击,一时间什么真相、阴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伸出手指,为怀中人轻轻擦去面上污血。 那边天王与“龙王”的一场恶战终于分出胜负。天王倒退五步,以手抚心,喘息不止,而龙王原地僵直不动,忽而四肢骨节再次发出爆豆之声,身躯不受控制地摇摆癫动,口中发出桀桀狂笑。忽然笑声戛然而止,他也狠狠栽倒在地,如玉山崩于眼前。 天王向这位假兄弟的身躯俯下身去,在耳后位置摸了摸,当真扯下一块粘得十分牢固的人皮来。他望着地上那陌生的人脸苦笑,忽然掩住口鼻,剧咳不止。 “主上——”紧那罗还欲过来相助,却被一拨又一拨涌上来的敌人围得脱不开身。乾闼婆也不得不放弃奏曲,加入混战。这二人尽管轻功超群,身手不凡,奈何却被车轮一般的连战迫得左支右拙,负伤累累。 乐声中断。傅剑寒恢复了少许精神,但又无法放下怀中之人,只得警惕地在殿内张望——果然瞧见只有江氏父子不受任何影响地立在殿中。江瑜忽然抬手抚掌两次,随即有许多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横梁、圆柱的上方降了下来,也有一些不知何时出现在大殿的角落里。 东瀛忍者?!! 这些黑影手持短刃,行动有如鬼魅,逢人便杀,斩首、割喉、背刺,无所不用其极。傅剑寒心急如焚,一手笼着东方未明将他负于背上,一手提着剑冲向江氏父子的所在,可惜半途便被几名黑衣忍者拦截下来。他一人对付四人,又要处处顾忌背后的东方未明,不免愈发吃力。除他以外,殿中只剩下零星几个内力高深、或受伤较轻之人尚能抵挡。 角落里又传来三声脆响。黑衣人训练有素,几乎同时从怀中掏出什么丹药一般的物事掷于地下,顿时冒出大团大团呛人的烟雾。尽管傅剑寒屏住了呼吸,仍觉浑身脱力,手臂、腿上各中一刀,这才后悔方才太早交出了五毒珠,可如今已经来不及——他控制不住地双膝跪倒,终于人事不省地栽在了地上。东方未明也如一坨死肉一般倒在他的背后。一名黑衣忍者抽刀冲这二人的后心比了比,却叫一个尖锐的哨声止住了。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大殿,此时却寂静得犹如坟冢。 江瑜缓缓地环视左右,如同立在如山白骨上的帝王。他口中又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响,立刻有一名黑衣人捧着两个酒坛走到他身边。不远处也有忍者另外打开几坛美酒,将其中液体倾撒在交叠的尸首之上。 他面带笑意,从怀中掏出一支形状怪异的火折子点燃,接过一只黑衣人打开的酒坛子,将燃烧的火折投入其中。 只听“嗤”的一声,火灭了。 江瑜皱起眉头,又点燃一支火折,黑衣人也连忙打开了另一只酒坛。 火又灭了。 他不解地拧起双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殿地下,忽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大笑声。 TBC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 江瑜身子如电般一转,仍未躲开一道冲着他中腹刺来的无形气劲。他忍不住哇地张开了口——竟吐出一只白色的玉石一类的东西。 “……避毒寒蝉。” 东方未明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少许,手一抖又跌了下去;脸上却挂着抹不去的笑意。 “我说为什么江贤弟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原来口中含着此物啊。” 江瑜也微微一笑。“终究还是瞒不过东方大哥。不过此情此景,东方大哥知道了又怎样?” 但他看了一眼手中酒坛,低头嗅了嗅,脸色微变。“水?莫非你——早就料到了??” “愚兄若有那般洞烛机先,怎会把自己弄到如此狼狈的地步。”东方未明终于撑起半身,坐在地上摇头道。“贤弟的计划当真不错,有始有终。天意城麾下虽然‘人才’辈出,但以武功奇异、特立独行者居多,自是不能满足江家生意往来的需要:比如药田的种植,极乐散的提炼、运送和售卖,都需要大量人手;这种人又不能是中原白道的镖局或正经商人。而一旦天龙教在你们的掌握之下,江家私下做的一切见不得光的买卖都可以交给‘魔教’去办。所以二十年前,天意城便利用假龙王控制了天龙教,在这天都峰的后山大肆种植绛罂草,再炼制成极乐散在中原散布,可谓敛财有道,日进斗金。然而一个常年见不得光的杀手忽然做上魔教教主,从此大权在握、号令群魔,要是脱离了天意城的控制该如何是好呢?所以城主用了个最方便的法子,就是让他也服用销魂极乐散,染上药瘾,从此便不得不听命于你们。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假的龙王出现了问题——长期服用极乐散,身子便每况愈下,容易困倦,武功也大不如从前。城主担心终有一日要露出破绽,所以需要找机会换一个教主来坐。最简单的办法,便是发动一次教内政变,让新教主代替龙王——我师叔就是这个人选。所以你们才会遣人混入教中,与玄冥子合作。为了让他成事,也顺便削减中原武林正道的实力,天意城埋在天龙教的暗子又送信给在华山会盟的众人,让他们提前攻上天都峰,好见证这一场教主的更迭。待到中原群雄与天龙教大战一场,两败俱伤,你们再顺理成章地扶持一个傀儡做新教主,便达到了重新控制黑白两道的目的。” “不错,这便是制衡之道。”江瑜扔下酒坛,脸色又恢复了从容。 “这些人之所以如癫似狂,是非不分,皆是因为那个吧,”东方未明弹出一枚血色的生死符,击打在殿中的一座石灯上,“有人在天龙教大殿燃烧的柴禾中混入了大量风干的绛罂草。一旦点火取暖,就相当于我们所有人都在浑然不觉中吸入了这种迷幻药粉。极乐散本身并不是毒,反而会令人情绪亢奋、感受不到痛苦、甚至因产生幻觉而杀意大增。即便我百毒不侵,也抵御不了这种药物的影响。” “不愧是东方兄,料事如神。” 东方未明压低眼帘,声音也沉了下去,“二十年前,追杀我爹娘那一战,恐怕也是如此吧?!趁着众人对峙之时,天意城的杀手藏在一旁燃烧绛罂草,才会导致许多人还未见到圣堂之钥便神智大乱,自相残杀。我娘瞧着情形不对,便吹出一支曲子,试图让人冷静下来——反而被你们的人暗中挑拨,指为魔音。所以谷云飞才会——才会——”他说到此处,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江瑜摇头微笑道:“二十年前,小弟尚未出生,实在不知当年情形。” 这时角落里传来了紧那罗虚弱的声音。“……原来如此。谷云飞作为头领,还以为跟随他的兄弟都陷入了迷阵的控制之中,才会情绪不稳、横生杀意;之所以要害夕瑶师妹,是因为有人告诉他那个吹笛人便是‘阵眼’。夕瑶师出百花楼,通晓机关阵法,又能以笛声惑人心智,难怪他们有此误会。其实真正的魔音只有令人头晕、昏厥、熟睡,甚至失去记忆的功用,却独独没有增加人的杀意之用。” 东方未明冷静下来,道:“方才见两位师叔因为奏曲遭人围攻,侄儿方才想明白其中隐情。谷云飞……固然与我有仇,但真正的仇人,却是挑起这一切事端、害我爹娘死后仍背负骂名之人。江天雄,二十年前杀我父母之仇,老子今日便要向你讨还!!!” “师侄冷……静……”紧那罗虚弱地喊了一声,自然拦不住未明猛然跃起,再向江氏父子冲去。令人奇怪的是,江瑜并没有出手阻止,反而侧身让开,任凭东方未明如饿虎扑食一般袭向江天雄。江大侠冷笑着还了几掌,忽然脸色聚变,脚下连退三步,嘴角溢出一丝黑血。 “怎么总是记不得呢。”东方未明看似云淡风轻地收了手,“老子最擅长的,是暗器与毒。方才我将生死符弹向距你最近的一盏石灯,冰化之后便散出毒气,只是这里血气太重,无人察觉。你又接了我三招五毒催心掌,毒力已入膏肓,救不得了。” 江天雄怒气勃发,拳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这边杀来。东方未明以退为进,一手扶着殿中圆柱打了个转,让江天雄的一招“地魁通幽”踢在了柱身上,发出一声木头崩裂的脆响。东方未明从柱后绕出的时候,一记弹腿刚好如鞭子一般踢在对手的膝弯处。这招自下而上的“风中劲草”使得极是漂亮,让江天雄也有一瞬间失去了平衡;随即他又从袖中抖出一柄离火玄冰镖,以“防不慎防”的手法发了出去。离火玄冰镖薄如蝉翼,珍贵无比,未明总共也只有两枚,左右袖筒各藏一枚。他通常只发右手镖,左手的那柄是在万不得已时用来保命的,但此刻他已耗尽内力,再也捏不出生死符来,只得连左手镖也用上。江天雄以拳掌在圆柱上借力,看似轻易闪过这一镖,同时一足踹向未明腰侧。但那镖刀却似长了眼睛似的,在半空中微微偏转了几寸,斜着钉入那人肋下。江天雄用力捂住伤处,指缝间涌出的血液竟是可怕的紫黑色。他双目暴凸,发出一声濒死的低吼。 东方未明摇摇晃晃,望着那人跌落的身体,自己也支持不住半跪于地,这才皱眉道:“他……不是你爹。” “嗯。”江瑜淡淡道,“那日你们大闹洛阳地下,当时前去拦阻的‘天意城主’,也不是我爹。” “……你到底有几个爹??” “江天雄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代号。”江瑜道,“当年我爹为了朝野兼顾,安排了数名影武者,样貌武功习惯,都与他本人一模一样。这些年他忙于庙堂之事,很少回洛阳,所以处理江湖事务的,便是这些戴着面具的‘天意城主’。” “依我看来,只有江贤弟才是货真价实的‘天意城主’。” 东方未明仰头冷笑,“然而你又偏偏与二十年前的事无关。贤弟最近一直照拂于我,究竟所为何事?难道还是为了圣堂之钥么??” “所谓的圣堂之钥,在下其实不那么在乎。”江瑜摩挲着手心里的玉蝉,轻笑道:“圣堂之战是我出生前的事。与我而言,那虚无缥缈之物,着实比不上实实在在的一个天龙教好用。不过在我‘父亲’的那次寿宴上,我无意中探听到了东方兄的身世,觉得颇为有趣,加上当年策划那场围攻的‘天意城主’也留下了张强这枚一直用不上的棋子,因此便想要旧事重提,看看东方兄若是知晓一切,会有什么反应。” “……也就是说,贤弟大费周章,又派了不少手下来送死,统统都是为了消遣在下?” 江瑜的笑意扩大了。“东方兄,你是当真不明白么?现任的这位‘龙王’早晚要死,魔教教主之位虚悬,身边这位‘江天雄’挑中的下一位教主是玄冥子。可惜我瞧不上他。此人眼光太狭,野心却又太广,加上年纪也不轻了,实在不是什么好人选。不过直到他弄出了这个‘唯我独命丸’的主意,我方才说服父亲,再换一人。” 他俯下身子,向东方未明伸出一只手掌。少年的嗓音变得低沉柔和,几乎带着几分亲昵。“东方兄,在下亲手挑选的教主,便是你啊——” “原来如此。”东方未明却对伸到面前的手视而不见。“贤弟可真是喜欢故技重施呐。你先是故意让我在破庙中撞见张强,后又故意让我瞧见眼下这一幕?当年我父亲因圣堂之钥遭中原武林围攻;所以你希望我目睹相似之景,因为愤怒而大肆报复,最后当上天龙教主,成为天意城的一枚新棋子?” “我二人合作,不好么?”江瑜收回右手,打量着修剪得齐齐整整的指甲。“这殿中所有半死不活之人,若是有幸逃出生天,你猜他们会怎么想?天王、龙王死了,魔教护法也除得差不多了,那么谁才是令这天都峰上血流成河的罪魁祸首??东方兄,除了你,他们还会想起谁来???” 东方未明沉默不语。 “东方兄,你是选从此之后如丧家之犬,在江湖中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还是选成为叱咤风云的一教之主,从此想如何报复、便如何报复,将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前辈高人,统统踩在脚下??” “……我竟不知贤弟是如此为我着想之人。不过要是当上这样的教主,表面上风光无限,实际上不过是贤弟手中随意摆弄的玩具木偶罢了。”东方未明嗤笑道。 “当个木偶,总胜过当死人。”江瑜道,“何况你瞧,那位假龙王已做了二十年教主,竟是越做越有兴致,哪有分毫不满?我等公平合作,东方兄若是能培植出新的势力,欲与小弟一争长短,小弟也求之不得。毕竟,除了东方兄,这江湖中还有何人有资格与我下完这盘残局呢?” “……贤弟啊,你可真是太过、太过高看在下了。”东方未明实在站不起身,干脆盘腿坐下了,“却不知若是愚兄如愿当上教主,要如何回报这栽培之恩呢??” “当然,只有一个小小的条件。”江瑜负手笑道,“这殿中之人虽说任凭东方兄处置,然而但凡东方兄不忍下手之人,必须喂给他们足量的销魂极乐散。那什么唯我独命丸的解药,听说东方兄已经练成,便不必再提。” “哦?我自己不用服药??” “小弟早知东方兄百毒不侵,想必对药物的耐性极强,也不必亲自服用了。”江瑜微笑点头,仿佛胜券在握。 东方未明不断点头,同时手臂撑着膝盖,还是挣扎着站起身子。“很好,很好。可惜,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只要东方未明一息尚存,断没有让兄弟代自己去送死的道理。” 他纵身跃起,左手“商阳”、右手“少冲”二剑齐齐射向江瑜。但江瑜仍是气定神闲,也不必亲自出手,便有两名黑衣忍者冲到跟前,拔刀挡开这两招。无形剑气击在太刀刀身上,发出悦耳的金石相撞之声。 “东方兄,你眼下连站都站不稳,还拿什么与我斗?!!” 江瑜话音未落,一道意想不到的白芒激射而来,宛如将漆黑的天幕一分为二的疾电。他再也无法游刃有余,狼狈地往侧后跳开,方才躲过这一招。脚下方才站定,便见到傅剑寒立在东方未明身边,持剑相向,虽然手臂已被血色浸透,却稳如磐石。 “又是你。你怎会——” “方才东方兄躺在地上的时候,悄悄将五毒珠放回在下怀中,所以调息片刻,总算清醒过来。”傅剑寒道,“城主方才所说,傅某倒也听见一二。东方兄行得正坐得端,他的清白,傅某可以作证。” “哈哈哈哈哈……”江瑜放声大笑,“你该不会以为凭你一个无门无派的小子,便能堵住这江湖中的悠悠众口吧?还是说凭你一人之剑,便能保他一世无恙??” “我试试。” 傅剑寒面无表情地瞧着他,手腕轻转,长剑再次刺去。两名黑衣人护主心切,两柄利刃从左右两侧各自向傅剑寒的肩头斩落——看似即将砍中,却叫一柄长剑后发而先至,眉心各中一点。仅仅弹指功夫,这二人连哼都不哼一声便倒地毙命,蒙面上唯一露出的四只眼睛至死都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江瑜倒吸一口冷气,提气向后跃出数尺,双拳摆好了地煞无极功的起手式——但若论单打独斗,他习武的时日毕竟也太短,并非什么绝顶高人。位于殿中其他地方的黑衣人赶紧冲过来援手,其中几人不知何时将短刀换成了长刀,以奇异的阵法将傅剑寒团团围住,绕着他不住盘旋游走。东瀛刀术出手谨慎,但求一击必中,因此他们需从敌人的姿态、气势上判断出刀的最佳时机。 傅剑寒干脆闭上了眼睛。他随意站着,右手剑尖点地,看似浑身破绽,却偏偏无一隙可趁。 围攻他的几人仍在犹疑,傅剑寒却忽然先发制人,瞬间刺出七八剑。这招“四面楚歌”是他自创出的剑招之一,又经过千百次的练习和实战;众人只觉一泓剑光如秋水一般向八方倾泻,他出剑虽有先后,但过于神速,竟让黑衣忍者辨不出先后——每个人都觉得这一剑是冲自己而来。 黑衣人几乎同时出刀抵挡,一时间耳畔叮叮作响,密如急雨。刀剑激震之时,傅剑寒忽如青烟一般从阵中散出——没人看清楚他脚下的步法,回过神时,这由八人组成的刀阵竟已出现了三个缺口! 三名黑衣忍者皆是眼窝中剑,倒地不起,傅剑寒也不知是从哪一个缺口中脱出的,此时反手一撩,又是气势平平、看不出任何走向的一剑划出。余下几人无一不是见识过刀山血海的个中好手,却不知为何因这随手一剑中的威胁生出了退意。 便在此时,殿中靠近门窗之处响起一叠声的惨叫:“……蛇!蛇!!” 江瑜抬头眺望,发觉无数毒蛇正如潮水一般涌入殿内,在青砖上蜿蜒游走。随后又传来一人焦急的呼唤:“无双,无双,你在哪里——” 一个披头散发的怪人冲了进来,身上穿着女子的服饰,双臂上都缠着几条青蛇。此人如此怪异乖张,叫天意城之人大吃一惊,江瑜也震惊地皱起了眉头。但来人功力深厚,加上遍地毒蛇对他竟听话非常,如臂使指,手持利器的忍者不但无法接近,反有不少人叫毒蛇咬中,倒地惨叫。 这人竟是失踪已久的天龙教护法摩呼罗迦。 那日东方未明依玄冥子之计将他打下悬崖,但石壁上早挂了东方未明本打算自己用来逃生的绳网,摩呼罗迦毕竟是高手中的高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住网绳,保存了性命。然而此事亦在东方未明的算计之中。他趁夜溜下山,趁其伤重不备、将好不容易爬到崖底的摩呼罗迦制服,后又给他换上蓝婷的苗疆衣物,往他脸上蒙了块猪皮做的面具,再糊上几层烂泥,最后在他身上藏了蓝教主平日惯用的驱虫香囊。摩呼罗迦身材矮小,被打扮成“女子”,又被灌了毒药不能言语,竟就这样被他大喇喇地藏在玄冥子眼皮底下。 他对摩呼罗迦威胁道,护法夜叉也中了玄冥子之毒,而若想救她,便不得妄动;待到正月初七这日正午之时进入大殿,夜叉护法方有一线生机。摩呼罗迦遭他连番捉弄,反而对东方未明的话深信不疑,依计行事。此刻他率着蛇群冲入大殿,顿时化解了一场危机。 “剑寒兄,不必跟他们纠缠!”东方未明趁此机会狂奔到了大殿一侧,将装着水的酒坛一个一个投掷过去,砸在燃烧的石灯中。灯火扑灭,大殿中越来越冷,而地上躺着的许多人也逐渐被寒意惊醒。昏睡中的夜叉护法第一个被摩呼罗迦救起,两人互相掩护,杀伤极多。大殿中再也不是一边倒的局面。摩呼罗迦的蛇阵大展神威,将众多忍者攻了个措手不及。余下的黑衣人则紧紧簇拥着年轻的少主,攻守之势从此逆转。 天意城主是极擅审时度势、又过分惜命之人。他见这一战无法按照计划收场,无论心底如何不甘,倒也做出一副毫不留恋的神情,在人群中着冲东方未明远远一笑。 “东方兄还藏了这样的后手,小弟只得甘拜下风。罢了,反正这天龙教也不过是风中残烛,小弟还是去寻找一位更识时务的人才罢。” “——像绝户枭那样的?” “哈哈,但看机缘了。”江瑜笑道,“此一去不知后会之期,小弟临行便赠大哥一句话罢。” 他拱了拱手,缓缓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燕雀不可言志,夏虫不可语冰。” 东方未明挑了挑嘴角,回道:“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天地俯仰,天命难违。” 江瑜眼神微变,随即故作潇洒地摆了摆手,在一群忍者的掩护下大模大样地踏出了天龙教的正殿。 “东方未明——”摩呼罗迦见大敌已退,踩着满地酒坛子的碎片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你快,快将无双的解药交出来……” “什么解药?死脑筋。”夜叉从后面敲了他一下,随即笑眯眯地瞧着东方未明,“你当真是夕瑶的孩儿?!人家可真想不到,两个老实人竟生出这么个鬼灵精来。叫一声姨来听听??” “啊……姨。”东方未明老实叫道。“那个,龙王……管他是不是龙王,教主不在了,你们今后有何打算?” “唉,实在是想不到。老教主一世枭雄,最后竟是个如此结局;而这一位教主嘛,也不过是他人手中的牵丝把戏。这些年我等所做之事,究竟还有何意义?”夜叉深吸了口气,叹息道,“老娘倦啦,也累啦,今后便到江湖中随意走动,过点逍遥日子算了。” “无双,我随你去——” “呵,这天都峰上一堆烂摊子,除了你还有何人能收拾?” 摩呼罗迦有苦说不出,只得用怨恨的眼神瞪着东方未明。傅剑寒冲他二人笑了一下,收剑回鞘,发出“锵——”的一声。 东方未明这才一拍脑袋。“话说,天王前辈应该没事吧?极乐散的烟雾已经散了,只要受伤不重,便能救回来。也不知道我师兄还有任兄如何了?傅兄,我这里还藏了点伤药……” 他掏出药囊,手指却一直无法控制地哆嗦。傅剑寒发觉不对上去搀扶时,他已白眼一翻栽倒在地,怎么也叫不醒了。 第二十五章 二十五、 东方未明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船上。 他感觉浑身冷热交替,难耐异常,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心中正惶恐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洒下来,叫他偷偷松了口气。 “未明兄,你觉得怎样?” “……这是……在哪……” “我们走水路,去洛阳。你的内伤耽搁不得,得尽快求无瑕子老前辈相救。” “……天都,峰上……” “未明兄尽管放心。”傅剑寒捏了捏他的手指,“那日天意城退了之后,好些受伤不重之人陆续醒来,你的两位师兄和任兄都无碍。有几位内功深厚的老前辈,说在半睡半醒之中听见了你与江瑜的一番对话,都震惊感慨不已,说要去当年一战处拜祭东方前辈和宫前辈——” 东方未明鼻子里哼出一声,“……虚情假意。” 傅剑寒无奈地笑了,“不管如何,无论是武林正道还是天龙教徒,总算没有再斗下去。天王前辈带着几位护法留在峰上,说要整顿西域——那个什么什么佛法会。武当、丐帮等门下虽与我们交过手,但总归是他们中招在先,又得了未明兄的解药,保证不会再来为难。柯帮主还称赞你身手不凡,是可塑之材。”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为难地揉了揉太阳穴。“那些被玄冥子灌下唯我独命丸的门派,听说神医前辈正在炼制解药,都租了车马船只一路跟着,说要去忘忧谷相助一二。” “呸,一群无赖小人,叫他们滚……啊,铸剑山庄除外。” 傅剑寒笑了,伸手揉乱他的头发,“大仇已报,怎么还是气鼓鼓的?” “……公道。” “什么?” “都说公道自在人心,可是从那群人之中,我竟找不到……一丝愧悔之心。”东方未明低声叹道,“师父常说,公理正义,乃是世间不可动摇之物;可我却看不见……公道所在。” 傅剑寒低下头,与他四目相对。“未明兄,傅某还是不会讲大道理。然而未明兄这次为报父母之仇出生入死,尽管偶尔与人为难,但最终所作所为却皆不违道义,无愧于心,叫傅某好生佩服。” 说着将手掌轻轻放在他的心口,“公道。至少,这里有。” 东方未明伸出右手,轻轻与他相握。他闭目养神片刻,忽道:“……这艘船上还有谁?” “少林寺的几位大师,大家顺路同行。另外就是你的两位师兄。” “大……谷月轩也在啊。” 傅剑寒的心又提起来,“未明,事到如今,你还是想不通么?” “早就想通啦。”东方未明叹气道,“冤有头债有主……说到底,真正和我有杀母之仇的,不是大师兄,而是大师兄的爹啊……大师兄对我,只有救命之恩,同门之义……所以我只能……我只能……” “只能怎样?” “……把谷云飞的墓给掘了。” 傅剑寒一拍额头,面上露出不赞同的苦笑。东方未明却继续道:“他若是气不过,将来可以让他的儿子把我的墓也给掘了嘛。以后我们东方家和谷家世世代代,都成为互挖坟头的关系——” 傅剑寒无计可施,只得俯下身去,总算堵住了那张胡说八道的嘴。 数日之后,众人在黄河渡口分道扬镳,少林高僧奔赴少室山,刀剑们、铸剑山庄等门派折往忘忧谷,东方未明一行则马不停蹄地向逍遥谷赶去。 无瑕子听说两名小弟子同时弃暗投明、返回门中,一场大病竟然不药而愈;这日一早便在逍遥谷口来回踱步,连谷口的岩石都要磨低了半寸。三名弟子直到午后方才赶到,荆棘见到师父,当即下马跪在谷口,一言不发地叩头下去,半晌不肯起来。 谷月轩与东方未明也匆忙下马跪倒。无瑕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气急败坏地将荆棘从地上拔起来,数落了一顿,又问未明脸色为何如此惨白。未明小声说了句真气走岔,叫师父把脉一查,顿时动了真火。 无暇子狠狠顿足,震怒道:“……为师当初千叮咛万嘱咐,命你只得修习北冥神功的运气之法,万万不可滥用神功吸人内力,否则遗患无穷。那时你是怎么发誓得来?!!” 东方未明只得再三叩首道:“徒儿报仇心切,有违师命,万死莫辞。” “你为求速成,所受内伤太重,筋脉已损;若想活命,只得将先前的功力完全散去,再重头练起。” “……徒儿理会得。” 无瑕子见他如此乖觉,只得长叹一声,命他速速回屋躺着,又向一路跟来的傅剑寒道谢。 “我这三个徒儿,倒有两个叫人不省心。好在未明有傅少侠这般年少有为的豪杰为友,方能一路看着他,让他不曾误入歧途。” 傅剑寒忙道:“前辈言重了,我和未明是过命的交情,这点小事不在话下;何况未明的本性至纯,前辈是瞧得最清楚的。” “本性如何,只是一面。”无瑕子忽然意味深长地道,“古人云,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佛魔本无定性;这世间万千变化,常常只在一念、一心而已。这些孩子年纪太小,尚未参透;待他们见识多了,终会有得悟大道的一日。” 散功之后,东方未明只觉丹田空空荡荡,一时有些恍惚:仿佛自己又成了那个初入逍遥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瞧什么都新鲜有趣的小弟子。他在床上躺了几日,虽然师父和湘云每日会来诊脉下针、傅剑寒和小师妹也会过来找他聊天,但大抵还是觉得无聊透顶,浑身难受。一日终于忍不得,趁无人看管出门闲逛去了。 他偷偷溜出谷口,窜进那片最熟悉不过的树林子,隔得老远便听见响亮的咄咄之声。近前一瞧,见是荆棘与傅剑寒二人正以树枝为剑,互相比划。两人一见他便停了手,傅剑寒欢天喜地地过来拉他。 “未明兄,身子大好了?要不要过两招?” “不要。” 东方未明断然拒绝,“老子先前功力仍在都敌不过你,如今没了内力,岂不是被你吊着打。” “唉,兄弟何必如此沮丧。想当年令狐大侠也曾内力尽失,可凭借手中三尺长剑,仍可无敌于天下——” “我又不是令狐大侠。反正我不打,你和二师兄方才打得不是挺好——” “小子,你也该练练了。”荆棘竟也伸手过来拽他,“正因为内功不足,才要好好练习外功。把筋骨练结实了,也禁打些——” “不要————”东方未明厉声惨叫,“救命啊————大师——”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呼救声戛然而止,荆棘和傅剑寒的面上都露出了欲言又止的微妙表情。而谷月轩已经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前。 “师弟,怎么了?” 东方未明仰起头,眼珠漆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似的与他对视了许久。忽然张开双臂,一把抱了上去。 谷月轩的脖子叫他紧紧勒住,很不好受。小师弟一声不吭地越抱越紧,他的脸上却露出暖阳般的笑容来。 ***** 一年后,无暇子将逍遥谷掌门之位传与大弟子谷月轩。 逍遥派虽小,却也请来不少武林中辈分极高的老前辈作为见证。谷月轩在江湖中声望既高,人缘又好,登门道贺的青年才俊更是络绎不绝。平日里人烟稀少的通往谷口的小路,一时竟挤得水泄不通。 荆棘抱着一刀一剑,藏在逍遥谷口的一块巨石之后,听着远处熟悉的说话声音,心头如猫抓似的。一个灵猫一般的蓝影忽然出现在他身侧,也在草丛里蹲下了。 “二师兄,这么巧你也在啊。” “呿,你小子不在谷中准备,到这儿来胡混什么。” “二师兄,你这次在西北待了整整三个月,直到传位仪式的前一天才回来,是不是怕师父和小师妹揍你啊?放心吧,这两天都是黄道吉日,动刀子不吉利,师父顶多敲你几个包——” “我先把你揍到半死信不信?!” 东方未明扭头躲过一记暴栗,讪笑道:“二师兄难道是在为贺礼的事儿犯难??哎呀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好讲究的——” “你懂个屁。再怎么自家兄弟,从明日起便是逍遥派的掌门,礼不可废。” 荆棘严肃道,“何况我看那什么刀剑们、长虹镖局、铸剑山庄等等都送了重礼过来,若是咱们的贺礼比不上,岂不丢了逍遥谷的脸面。” “丢脸?不至于吧。反正我逍遥谷从来不差钱,忘忧七贤那里,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 “你给我说老实话,你小子准备了什么?” “这个嘛,我打算明日给师兄一个惊喜……话说,二师兄不会还没想好要送什么吧,这可就只剩下一日了唷。” “呿,本来已经准备好了的,回来的路上遇上一伙马贼,给刮坏了一点。”荆棘恨恨地道,“就是那个什么……金蚕宝衣。那家伙老喜欢给人挡刀子,这件衣服早就该他穿,不是我。只不过——” 只不过先前一直拉不下脸来送出手。东方未明在心底替他说完。“我也觉得宝衣是极好的,大师兄肯定用得上。到底坏成什么样了?” 荆棘不情不愿地在手上比划了一下,“手臂上一道口子,五寸长,倒没有砍透。” “刀口不大呀,只要还能挡刀剑,我瞧着可以请人补一补,再送出去。” 东方未明窃笑道,“唉,怕不是又得去麻烦华山派的师妹了——” “你小子想死是不是?!!”荆棘额角爆出青筋,差点抽刀子,忽然又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移了过来,在东方未明身后蹲下。“未明兄在这儿啊,叫傅某好找。” “剑寒兄!”东方未明笑着与他一击掌。荆棘冷眼瞧着他们,什么都没说。自从去年的天都峰大战后,傅剑寒先是在逍遥谷寄宿了一段时日,待东方未明身体痊愈后,两人便再次一同出门游历,数月乃还。这二人到哪儿都是同进同出,见得多了,连荆棘都品咂出几分不对来;本想逮着小师弟质问一通,然而师父却暗中提点过几句,让他莫要放在心上。 可恶。 本来这种怄在心里的无名火,揍一顿小师弟也就出了。但小师弟既然散了内功,荆棘也觉得胜之不武,反而不好下手。 傅剑寒对这边的不忿之意浑然不觉,对未明道:“我正在找你呢。老杨方才到了,带了三桶上好的西域葡萄酒。何师妹也在,还有一位蒙着面的老前辈,说是姓萧——” “哇,这可不得了。”东方未明眉飞色舞地道,“师父怕不是要……嘿嘿嘿……老树逢春……” “未明兄,这话听着不太好呀。”傅剑寒忍笑道。 一袭鹅黄的王蓉正在菜地里拔葱,突然发现巨石后面躲着三个人,噗嗤一笑,也跑了过来。 “啊小师妹??你来做什么?这里藏不下了——” “哈哈,我瞧师兄们在这里好有趣,来凑一锅四喜丸子。” “……” “好啦好啦,二师兄,小师兄,傅大哥,都别偷懒啦;蓉儿和老胡两个人要准备明儿一整天宴会上的酒菜,忙得都恨不得有三头六臂。你们还不赶快过来帮忙啊!!!” “哼,煮菜做饭这种事,我可从来没做过。” “是是,二师兄可以帮着切菜嘛,师妹掌勺,我来给你想菜名儿——” “哇哦小师兄,果然什么时候都是捡漏的一把好手——” “那傅某做什么?不如我从杜康村拉一车好酒过来?” “哈哈哈剑寒兄就算了吧,明天是逍遥派的大日子,可不能重演某个魔教的悲剧……” 次日的掌门接任仪式果然好一番热闹喜庆。逍遥谷的掌门屋内堆得满满当当,都是与逍遥弟子交好的门派送来的贺礼。除了常见的文房四宝、古玩字画之类,还有百草门和毒龙教送来的珍贵药材,少林寺和西域佛法交流促进会送来的手抄佛经,铸剑山庄送上的一副玄铁手套,以及某位神秘的东瀛客商受人之托赠上的一套铁铸棋盘、磁玉棋子。荆棘也亲手修补好了当年少年英雄会的奖品,即便谷月轩再三推辞,还是将金蚕宝衣给他披上了。东方未明在自己的古董收藏里挑了两枚上好的玉石,又请教了七贤之一的书生,亲手篆刻了一对印章,分赠给两位师兄——一枚阳刻“以德服人”,另一枚阴刻“以武止戈”。 师父无瑕子和新任的逍遥掌门都满面含笑,称赞他这份礼物用了心思;荆棘的表情有些微妙,到底还是接过去揣在怀里。 仪式过后,逍遥派在前院摆开流水席,一盘又一盘香飘数里的美味佳肴不断端到席上,整个杜康村今年开窖封坛的好酒也全搬到了院内。去年的天都峰一役后,许多同辈的江湖友人还是首次与逍遥谷的三名弟子重聚。谷月轩已辞去武林盟主之位,但他在江湖中助人无数、广结善缘,众人对他的敬意仍与盟主时一般无二。荆棘的性情变得沉稳许多,和刀剑门、铸剑山庄的三位少主也能一笑泯恩仇。至于东方未明,还是那副不着调的老样子,动不动与人称兄道弟,插科打诨;好像无人记得他在天都峰上救下许多门派的恩惠,倒也无人提起那个“魔教之后”的往事前仇。 在这远离江湖争端、平和安宁的小山谷中,这些同龄的江湖侠客似乎终于可以心无芥蒂地开怀畅饮一番。 “我和东方兄排了个余兴节目,”任剑南的酒量也与日俱增,两杯下肚后虽红光满面,倒也眼神清亮,“给大家助兴下酒。我们二人奏琴,傅兄和杨兄舞剑。” 东方未明笑道:“不仅如此。我和任兄边弹边唱一曲‘饮中八仙歌’。词虽是古人写的,却可以用来暗射在场的各位好朋友——我每唱一句,若是谁猜着了,就要词中所指之人喝一杯。若是猜不着,便要罚一杯。” “……结果不是怎样都要喝吗?!”“五岳四龙”之一,人称轰天锤的雷震天道。 “哈哈,老大不是向来如此,找借口喝呗——” “迷踪腿”赛飞虹也道。 东方未明慈祥地丢出一把花生米,砸得五岳四龙嗷嗷乱叫,随即在衣服上擦擦手,把焦尾琴摆了出来。 任剑南、未明两人先合奏出一段婉转悠扬的小调,傅剑寒和杨云也举剑舞了起来。三迭过后,东方未明手上一停,引吭高歌道:“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杨云笑眯眯地背剑而立,左手举起海碗、一饮而尽。 又唱道:“——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燕宇似乎接到了东方未明的目光,几乎能瞧见面上有些无奈的笑意,一言不发地满饮一杯。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萧遥叼着叫花鸡左右环顾,惊讶道 “啊怎么是我?”但也赶紧饮了一杯。 东方未明再唱道: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陆少临哈哈大笑:“这个你们都不必抢了!”说着饮尽一碗。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阿弥陀佛,小僧惭愧。”虚真师傅架不住两旁之人不断相劝,也只得喝上一杯。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关伟面露腼腆之色,举杯饮尽。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夏侯非和西门峰本来还在偷偷划拳,见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赶紧举杯罚酒。 这时任剑南手下的曲调越弹越快,连带着东方未明的歌声也更加铿锵激昂: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傅剑寒笑眯眯地刺出最后一剑,剑尖忽将桌上一只未开封的酒坛挑到半空;紧接着,一片薄冰嗖地一声飞向倾斜的坛口,将封口的红布划开一道裂缝。于是一道醇香的银线从裂口中飞流直下,不偏不倚地倾入傅剑寒口中,一滴都不曾洒出。众人都轰然叫好。 “好曲!”大家正喝得快活,一个高大威猛的人影忽然大踏步地从院外走来,原来是洛阳的史刚捕头。 史捕头的背后仍背着他那根铁棍,锐利的目光在院中来回扫了一圈,让人以为他好像是来抓聚众赌博的——当他和东方未明对上视线时,许多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史刚抱拳先向无瑕子、谷月轩见礼。“史某公务缠身,来得晚了。少不得向谷掌门道贺。除此之外,还有件旁的事求逍遥谷相助。”说着转向了未明。“东方少侠,上月你和傅少侠从京城离开后,京中又陆续出了几件难解的怪案;六扇门的兄弟都说,只有再请东方少侠出马,方能找到真正的元凶。” “……啥?” 东方未明为难地挠了挠头,刚要开口推辞,余光又瞥见熟悉的一袭白影。 “徐先生?您怎么也来了?” 那位神秘的说书先生满面含笑,从庭院附近的一棵古树上跳了下来,“哦,当然也是来向逍遥派道贺的。不过徐某听说少侠在江湖中又闯出了新的名号,特地前来通知东方兄。”说着捧出一个卷轴,打开之后只见上面写了四个龙飞凤舞的草书:“地上阎罗”。 “……啥?!!” 东方未明感觉眼前一黑,简直欲哭无泪。 傅剑寒拍了拍他的肩,做出一个同情或者取笑的鬼脸来。 诗曰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 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