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瑜/许君半生 作者:匪华 文案 公瑾伯符天挺秀,中道君臣惜别。 如果……这个离别,还有下文。 如果……那个所有人都以为不在的人,还能重回到昔日密友身边。 如果……这对天挺秀的江东双璧,还能再续前缘。 历史向,但饱含大胆YY。 历史没有如果。我们可以有。 许君半生。 内容标签: 三国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孙瑜、周瑜 ┃ 配角:孙权吕蒙 ┃ 其它:大胆幻想历史悬案 第一章 楔子 “公瑾,这十年光景,你跟着我,疲累了吧?” “这无双国士,可好做?” “你之英佐之才,原不该屈居人之下。如今那诸葛孔明声名日盛,总令吾自觉对你不住。你助我之时世道艰难,心思劳顿,我不在了,却又是殚精竭虑。” “你一心辅我王视天下。大业未半,抛下你一人,说实话,可恨我么?” “我原舍不得留你一人。与我十年,做你之股肱,效犬马之力。如此,你我公平,你可愿意?” 周瑜忽的醒来。见天色微暗还明,微风自半开窗棂中散入,吹起了床帐上一缕流苏。案上的熏炉飘过龙脑香,缠绕在鼻端,久久不去。 方才话语,原是一梦。 周瑜自哂。这身子,是一日熬不过一日了。自伯符去后,他终日埋首于政事,似乎只有此法方得从绵绵思念中解脱开来,但终究是耗费心神过剧。加上终日郁郁,本是盛年,却已自觉有了衰败之相。入秋后更是思困,本就欲趁着午后日光融暖靠在塌上小憩一时,竟睡到了落日西斜也不自知。 而这梦……他最近倒是常常无故发来,总是那人十年容颜不老,大笑着与他高谈阔论,末了,便是这几句做结。 “公平……”周瑜披衣起身,熄了炉中香灰,苦笑一声——“除非你孙伯符活转回来伴我半生,别的,瑜皆不要。如今白骨已寒,遣七魂六魄与我谈公平么?” “大都督……” 正神思飘忽间,一清丽的女声将周瑜拉回了现实的境地。回眼一瞧,竟是平日里伺候的婢女,端一铜盆,立于门外。 蓦地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胡乱理了理,披散长发向脑后一束,方才起身过去。心下思索这婢女以往也不见得如何粗疏,怎的今日径直进了内室,也不知叩门。 “何事?”习惯性的蹙了蹙眉。 那婢女见周瑜不悦,也有些惊惶,竟连话都有些说不顺了—— “是大都督吩咐今夜主公家宴,不可不去,叫……叫奴婢未时定要叫……叫您起来的……” 语音到最后极是瑟缩,几不可闻。 周瑜闻听此言,心下一惊。今日是主公家宴,只邀孙氏族人,念他与孙策有升堂拜母之谊,才一并请去,也是东吴基业创下后破了祖制的头一遭,而自己昏昏若此,差点误了大事。 “如此是我错怪你了。”周瑜敛容,径坐到铜镜之前,吩咐那婢女过来。 “取我的礼服来。” 周郎之美,冠盖江东,是人人皆知的。 而其用器物衣饰奢华之名,更是流传甚广,甚至远在许都的曹操,也曾听说过。 孙策去后,他兴致日淡,但些许华贵礼服,却依然是一样不减,穿戴起来,便令人被其风华所摄。 他半散长发,只在脑后着一银色荆冠,深蓝暗纹的礼服衬得他颀长身段更加出众,也平添了几分稳重端方。 周瑜揽镜自顾。 周郎似乎还是当年的周郎,除了眼角略微出了几道细纹。 这是年华带来的沧桑。躲不掉。而心里的,连看,也看不到。 “大人,车马准备好了。”梳洗已毕后,官仆禀道。 “坐车怕是来不及了,我骑马自去。告诉方伯看好门。”说话间,周瑜出得门去,跨上马,扬鞭疾驰而去了。 周瑜赶到国府门前时,果然宴会已经开始了。 丝竹入耳,听得曲调甚是熟悉,略一细辨,竟是自己早年所作的《长河吟》。弹奏之人琴技平平,却将这首曲子的气势磅礴展露无疑,一听之下,周瑜竟骤然生出了几分感动。 那时自己作毕此曲,便拉着孙策应要他弹奏。他平日里不爱这些琴棋书画的风雅之事,与自己缠斗甚久,终于还是老老实实的记谱奏给了自己听。熟稔之后,竟也能与他琴箫相和,曲意共通。 孙策琴艺不精,但心怀广阔,每每弹奏,总有一种恢弘气势,隐隐透着王者之威。这番演绎,是自己当初作曲时都未曾想到过的。 今日这人所奏,意境竟与孙策有七分相似,经年未闻,周瑜不禁觉得眼眶有些湿热了。 “公瑾来了!”正坐在堂中的孙权自面前的酒盅中抬首,便望见了他。 “快进快进,孤向你引荐一人。”说罢便将周瑜直从厅外拉了进来,停在那琴师面前。 那琴师止了琴音,躬身一揖后,正顾周瑜。 “公瑾这曲,他奏的可好?”…… 周瑜没听进去。一个字也没有。 这人,让他几乎以为年少的岁月,尽皆回来了,如今,正是江水反逝,时光倒流。 真是……太像了。尽管知道那人不可能真的活转来,却只想抱住他,再也不松手了。 “公瑾也觉得像?”孙权一言,周瑜方才发现自己失礼过甚,忙一揖到地。 “瑜……失神了,真是冒犯。” “无妨。说在下像讨逆将军了,也不是大都督一人了。”那人笑了起来,灿若群星。 我给你们引荐一下。孙权笑眯眯的端起两樽酒——“此乃我叔父孙静之子,孙瑜,原相隔甚远不曾熟知,前几日他出策表奏有功,刚受了擢拔,可能日后,就要与公瑾共事了。你们一心,我江东大业可成。”说到后来,语气变得甚是豪迈。 “孙……瑜……”周瑜只是在默念这个名字。 面前那人却将酒一饮而尽,眼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他张口。声音温润。 “公瑾,别来无恙。” 第二章 犹是梦里人 别来……无恙…… 周瑜几乎用尽了全部的意志来控制住自己将面前这个人与曾经那张狂的家伙联系起来。 “将军此言……何意?”难以平复的心绪,连语声竟都有些颤抖。 “公瑾倒是贵人多忘事…无他,只是以前讨逆将军在时,曾有缘一见。”说罢,孙瑜却摆出一幅戏谑神情,甚至那八分像他的眉眼也生动了起来——“谁知吾尚思一见,公瑾却将在下忘得彻底的很啊。” 这一番话,倒说得周瑜有些羞赧起来,心下思索本就是自己失礼在先,如今却轻慢人家更甚,实有些过意不去了。 举袖饮尽杯中酒,便是一礼——“瑜冒犯。敢请将军宴后府中一晤。” 那人倒是一点儿也未客气。 粲然一笑。 “吾正有此意。” 这一笑,笑的周瑜又有些恍惚。 孙家人皆善饮。 以前陪着孙策走南闯北时,最怕的就是忽然碰见他堂表兄弟,舅父叔伯什么的,总是灌到自己七荤八素方才下桌。 今日家宴倒好,这一大群平日里如老鼠躲猫般的人物,竟一下子都凑齐了。 有时周瑜也曾暗暗的想,自己跟了孙策这么多年,连脾气性格到军略方向,早都磨的与他两相交融了,怎的这酒量就愣是一点儿不见长。 在无数次不甘加挫败以后,他总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理由。 他周瑜酒量如此,就是为了给一直为自己挡酒的孙伯符一个表现机会的。 而今日,这个人变成了孙瑜。 已经记不清孙策走后,有多少次大捷后的冷冷清清,是一个人瘫在车上摸回家的。 蓦地觉得有些温暖。同时,对那人的愧疚之心也就更如野草般疯长起来了。 于是,周瑜下定决心暂时忘掉这个人甫一见面的轻佻与不正常,好好的与他夜半挑烛,闲话“叙旧”。 歌罢舞歇,回得府来,快要月上三更了。 自己已经是浑身酸痛疲累不堪,看那人却还是神清气爽,兴致满满的样子,活活将来自己家当成了赏景游历。 周府的布置,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和数载之前没有两样。 “公瑾……你好歹也是个开国勋臣吧……怎么府邸这么破败阿?”周瑜回头看看走在自己后面的孙瑜,果然皱着眉头,一脸鄙夷不解的神色。 “伯符走后便没动了。”周瑜背对着他,负手长长一叹——“他以前有事没事总往我这儿跑。” “此处是他家旧宅,我怕变动了,他万一哪天回来,就不习惯了。” 身后的叨咕霎时止了。 周瑜自哂。怕是那人接不上话了吧。自己也是,好好的,对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说这些做什么……莫非真的老了?……还是……的确太像了。 其实如果他此时回头,就会看到,那人之所以没说话,只是为了—— 擦去眼角忽然流出的东西。 到了内室坐定以后,孙瑜便毫不客气的把他刚搜罗来的一壶上等老君眉喝的一干二净。 周瑜默默劝自己看在今夜顶酒的份上便不与他计较。 正暗自运气平静间,那人一句话却让自己不得不计较了。 “公瑾阿……最近无甚战事吧……不如跟我去平了麻、保二屯,可好?”一手把玩儿着上好紫砂壶,脸上漾起了大大的笑容。 二……屯?讨山贼?还……跟??? 周瑜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这么不冷静了。毕竟孙策在时,他于东吴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孙策不在了,地位更是尊荣,尽管官职并未见得有多显赫,却从未有人敢这样对自己说过话。 强忍住唇角的抽搐,把他手中已空的茶壶温柔又强硬的夺了下来放于桌上,紫砂和上好楠木案几相碰,发出了一声钝响。 斜斜挑起一边的眉——“敢问将军,为何?” 那人看他强压怒气的样子,却似乎觉得颇有意思,唇边的一抹笑意就从未收起。 “在下为丹阳太守,君统领江夏,来年想从我辖地一处攻刘表,恐怕那二屯……为必争之地吧。” 这番话倒是说得周瑜忽然一凛。 近来只顾大型的战略部署,这一层倒是没细想过。尽管也早便思量过这门户一关自然要破,可本想也就是辖地太守一己之政务了,如今要他把长江一线之兵调度过去……怎说也有些过。 孙瑜见他低头不语,便知他在思索什么,居然敛了笑,肃容道: “公瑾可不做多想。那二屯贼寇,已发展有万余了,就是我尽出丹阳之兵,也讨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来如此。 以前孙策也数次讨那二屯,却总是斩草不能除根,寥寥数年,竟发展叛军达万余之众,而自己竟然不查,昏聩至此…… 千里之堤,岂不是一朝便可能毁于蚁穴? 心下一恸,加上中夜寒凉,禁不住低头便是一阵猛咳。 背后却多了一只抚拍顺气的手。 “公瑾你这又是何必……你日理万机,这些小事如有不知也属正常,不必把自己逼的这么紧的。” 抬头,便见那双似曾相识的,真挚的眸子。 忽的觉得,这人倒也不像初见他时,那般讨嫌了。 当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瑜就发现自己又错了一次。 那人已除了外袍跳到了他的塌上,将双手交叠放在脑后,翘着两条腿,看了看他,笑笑,说了句—— “夜深啦,这便歇吧。” 在周瑜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呕血的情况下,他居然伸长了右臂,又补充了一句。 “帮我把袍子挂好。” 第三章 依稀如昨 周瑜不得不佩服起自己的修养来。 一面强忍着把那件华服撕碎的冲动,一面替他挂了起来,还在脸上摆出了一个他日里对付程普用的惯常微笑—— “瑜这里……虽有些鄙陋,客房几处倒还是有的,将军不必如此委屈。” 那人却已闭目养神,早是一副欲睡的态势,闻听此言,才复又睁眼,笑呵呵的答了他一句。 “不委屈,不委屈,公瑾何必客气。” 周瑜语塞。 金戈铁马十数载,自己硬是用这三寸不烂之舌激励了多少壮士,说服了多少谋臣,方有的如此一片天下,今日居然栽在了一个竖子手里。 以前那人与自己调笑时,也常常是这般胡搅蛮缠,但总是听话的紧,自己若稍有不悦便会收敛,从未将自己气到这般田地。 可这个孙瑜…… 想到此处忽觉不对。 自己怎的……总是在拿眼前人与他,做着对比? 明明是那心中独一无二的人啊。 念及此处,便又大感宽慰,想来真是因容貌相似,才使自己思虑过往,以致如此失态。此人纵是性格恶些,也难对付不过那般老臣了,更何况战事一起,便是同袍呢。 当即平了怒气。张口,语声平静之状也令自己颇为满意。 “将军莫怪,是瑜多事了。只是将军乃主公亲族,瑜却属外臣,你我二人一塌,于礼数不合。还请将军移步……” 话未说完,却被打断了。 那人皱了眉,不耐烦的摆摆手——“公瑾怕还是瞧不起在下位微职低吧。不然你与众人同塌,何故差我一个啊?” 佛难免有时也会做狮子吼。 周瑜的定力还远远到不了成佛的程度。 于是只一瞬,孙瑜眼前一花,便被反扭了双手摁在塌上,后背传来明显带着怒意的声音。 “请将军说清楚……何谓……与……众……人……同……塌……” 这字字句句明显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孙瑜回不了头,也想象的出他此刻红霞满面,剑眉倒竖的样子。 于是语声变得更加不紧不慢,只是被扭得狠了,略微有些喘息。 “公瑾脾气恁的不好……故讨逆将军与当下主公与舒城小住时,不都与你同塌而眠过?鲁子敬鲁大人,不也曾和阁下骈首抵足,长话竟夜?老子云三生无穷,如今数已有三,还道不是众人么?” 忽觉后面钳制有些松动,便迅速挣开,反将那哭笑不得,频临崩溃之人压在身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直直对着他。 微微一笑——“公瑾自号惊才绝艳,学富五车,莫非连黄老之学都不懂么?” 周瑜懂了。 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更可怕的是,他决心将自己也变成个疯子。 而这个姿势…… 他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某些欲望在苏醒,某些地方也有了反应。 以前和孙策……也常常是这姿势。 那人也是这样将自己牢牢拢在自己臂膀里,这般俯视着自己。 抛去那些气的人欲罢不能的言语,这过分相似的面孔,竟如经年以前,毫无二致。 可他不是伯符。不是。 自己又怎能在这人身下,做出如此献媚羞赧之态。 正欲奋身而起,那人却忽的松开了手,又老老实实的躺了回去。 他背转身,似是不愿再理周瑜。 “两个大男人,睡个觉而已,哪儿来那么多婆婆妈妈之事。” 周瑜没有再接话。 跟疯子交谈,往往会把一个智者变成一个白痴。 他深谙这个道理。 于是认命般的扯过锦被盖住自己,和衣躺了下去。 明知此人大概也不会做出什么来,充其量也就是睡个觉而已。 却总是不能安心。 翻来覆去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恰好那人转过身来,便就着尚算明亮的月光,打量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 这样细细看来,倒也不似一看之下那般相似了。 眉眼倒是极像没错,可脸颊轮廓却多少有些不同,肤色也要更暗上一些。此人是孙权叔父之子,算来和孙策也是堂表之亲,些许相像也属正常。 这般想着,也就觉得安心许多。 那人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 不禁自哂。也就是匹夫一个,防他作甚。竟自多心。 明日军务……还茫无头绪呐…… 思虑间,竟也沉沉睡了过去。 听得身边人呼吸变得均匀,孙瑜缓缓睁开了眼。 看了许久,伸出手,将挡住那张玉面的一缕发丝拨开。 细微的响动使周瑜又不禁皱了皱眉。 望着那人光洁的额头,凑过去便轻轻印上一吻。 “公瑾,我好想你。” 窗外月光,皎洁清冷的一如数年之前。 曾经你给我的那份情……如今我要你,再许我一次。 第四章 点兵? 周瑜醒来,只觉气闷的很,似是这一觉睡的很不安稳。 偏头看去,当发现那人以一副八爪鱼形态牢牢趴在自己身上,便总算是明白了这一夜未曾安眠的缘由。 于是便毫不客气的拎了那人衣领,将他直接摔至塌下—— 今晨不比昨夜,脑子清明,自然便想起了,对付无赖之人,是不必讲礼貌的。 那人果然摔得龇牙咧嘴,扶了腰半天起不来,而嘴却依然没闲下。 “这便是你周府的待客之道么……哎呦……我此番筋骨俱折,你可要担罪责的!” 周瑜见状,俯下身去,贴在他耳边…… “将军放心……如将军这般皮糙肉厚,不似短命之相的。”语罢,见那人一副痴呆表情显然无言可对,莞尔一笑便长身而起,径自梳洗去了。 周瑜心绪大好。 昨晚被这疯子折腾了竟夜,如今可算是扳回了一局。 其实他并不知道,那人之所以呆住,只是因为自己俯身下去,内襟宽松,露出了一片雪白的颈项与胸膛。 若一个人十年内是个色鬼,那么复十年,也是一样的,只是他的周郎还蒙在鼓里。 孙瑜这样想着,笑了笑。单臂支地便坐了起来。 多少年伺候这位能臣的经验告诉自己,装疯卖傻,也得有个限度。 否则真的惹怒了他,恐怕自己还得再死一次。 周瑜找了半天,也未曾寻到昨日的外袍。 许是昨夜气的极了,便不知道随手扔在了哪里。那个聒噪的人想必还躺在地上耍赖,他当然也不会此时回去内室自找没趣。 思虑间,觉得也就只好唤方伯来,再取一件了。 夏末秋初,露水清晨,便有些凉意了。 周瑜只着了一件里衣,忍不住在瑟瑟微风里打了个寒噤。 实不知自己这造的是什么孽。 就为了少喝几瓮酒,弄得伤风感寒,搞不好还一下子被气死了。 若早知那人是如此难缠,就是被灌到爬着回来,还当众搂着甘宁跳舞,也不会如此没骨气了。 正暗自懊悔间,却忽然觉得身上一暖,偏头看去,竟是吕蒙手持一件黑色大氅,披在了他肩头上。 孙策走后自己总是心绪落寞。吕蒙过来,除了战事报捷,从不会有甚欣喜,此番见他那脸胡子竟也欢悦非常,禁不住展颜便是一笑。 当然,其实这时不管来个谁都好,总之是孙瑜以外的人就行了。 吕蒙却被这一笑笑的有些茫然。 先主公走了几年了,他何曾这般对自己笑过啊…… 心下激感,握着袍子的手都抖了,抚在周瑜肩头上却怎么也未拿下去。 “子明你来……”周瑜本想问问吕蒙来此究竟何事,却眼前一花,身侧多了一人一马。 刚刚才想到的那个阴魂不散的人,又出现了,还牵着自己的战马。 奇怪的是,此人一向的轻佻表情居然敛去了,面色还很不好看,这一望之下,那张酷似孙策的面孔,凛凛然有了几分帝王之威。 “吕将军,本听闻是我孙吴栋梁之才,没想到你大材小用,尽给中护军做些备装披衣之事啊。” 那人声音很沉,目光凌厉,看着眼底竟是一片轻慢鄙夷。 吕蒙闻听此言本欲大怒,但想想人家所说也是无差,方才自己委实太过失态,便轻咳了几声,将手从周瑜肩上放了下来。 那人也不再看他,反而正顾周瑜,气势不减,抱拳一礼—— “末将校场点兵,中护军若偶得闲暇,便来一晤吧。”说罢跳上马便扬鞭而去了。 待那人行的远了,周瑜才看见呆在原地有些惊愕的吕蒙。 “先主公……” 周瑜早就知道必是这句。也难怪,刚才那人涎皮之相去了,肃容昂声,周身散发出了一股霸气,竟让人不敢逼视,比当年孙策,甚至有些有过之而无不及。 摆摆手,只轻轻答了他一句—— “主公宗族,只容貌有些像。” 话虽如此,如今细细想来,虽然那人举止怪异,可昨夜与自己分析战略大势之事,倒也颇有眼光,甚至一语切中要害,使一贯深思熟虑的自己都不禁大是愧然,倒是个栋梁之才——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便觉的确应当追上去大营着实洽谈公事为宜。 “子明,牵我马来。” 说罢这句良久,才回过神来,刚才那人骑走的那匹,莫不是…… 孙瑜你个王八蛋!!! 在心里骂了几千几万遍那人后,总算是到了校场。 大队的士兵都在蹴鞠,那人倒也解了上衣,光着个膀子,与众人玩儿的甚是高兴。 无法,周瑜只得下马只身跑过去,从乱哄哄的人堆里挤着去寻他。 起先那群兵卒自顾自闹的开心,也未注意是何人,如今一看竟是中护军来了,便都让出一条路来,周瑜总算是得了空,到了那人跟前。 “孙将军好兴致啊!”周瑜眉毛一挑,朗声道。 那人闻言,也不顾身上汗水未擦,便跑过来,拉着周瑜便往场里走。 周瑜顿时心下反感,正欲挣脱,忽见那人一笑,附耳上来—— “在下只是托蹴鞠之名,研习一下公瑾在这蹴鞠中练就的阵法啊。” 周瑜顿时愣在当地。 自己这般苦心……他竟能看的出? 末了。那人又补充一句。“只是生门处尚有不足,中护军可仔细了。” 这想法竟与自己不谋而合。 霎时轻慢之心尽去,觉得自己还屡屡厌恶于此人,实是心胸狭隘,小觑雄才了。 便立刻也附耳过去,轻问一句——“将军有何建议?” 那人却未答,只是笑。 接着便忽然与他拉开了点儿距离,环顾周遭士兵,大声喊道—— “周将军适才跟我说想与大家共同玩玩儿角力,你们觉得可好?” 众人立刻鼓噪而呐喊。周瑜此人,素来是开不得玩笑的,何时见他与大家土里滚泥里爬的玩儿摔跤啊,自然都是兴奋之心大起。 周瑜看着这一干人等兴奋的不正常的表情,觉得方才路上—— 真是骂少了。 第五章 还君从前 而那人显然没有意识到周瑜的局促,依然冲着周遭兵士大喊: “谁来?” 却没有一人应声了。起哄归起哄,任帐下哪个小卒,看见周瑜此时铁青的面色,自然也知道保持沉默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偏偏有人不识时务—— “中护军原是这般拿骄啊,都是帐下弟兄,你平日便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说罢,还回头瞥了瞥周瑜,满眼的鄙夷不屑。 周瑜非常确定,自己的好素养就要毁在这个人手上了。 偏生这个人还顶着一张自己最心牵梦系的脸。 总不能当着这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匹夫给折辱了。一气之下,似乎多年以前的少年心性又有些回了来,便也学着那人的样子,利落的将上身衣衫解下丢在一边,赤膊而立,还不忘也剜那人一眼权作回报,回顾众人,朗声道: “说话算话,今日谁能胜了瑜,赏十金!”说罢便摆了一个架势,肃立场中。 有了花红,自然跃跃欲试的人也就多了起来,更何况见从来衣着谨慎的中护军脱了衣裳,身材匀称,肌肤细白,美则美矣,却与他们这些武人大有不同,自然都生了轻敌之心。 见围上来的人已超过了十数,孙瑜便抱臂站到了一边,嘴角含着一抹轻笑。 这些上来的人……怕是要吃苦头了。 别人不知道,这人的近身肉搏水平,自己还能不清楚?多少次云雨之时,都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压在身下,拜他所赐,自己征战多年,因武艺超群还赢得了个小霸王的美名。 怎可能不超群呢,练武的时间都是他人的两倍,一半在场上,一半在床上。 只是……孙瑜不禁皱了皱眉—— 怎的几年不见,清减了这么多…… 正思忖着如何才能将那不爱惜自己的家伙补回来,就见之前冲上去的人已经横七竖八的倒在了地上,剩下围观的,却尽皆是对中护军的一片赞扬之声,吵得耳膜直痛。 一帮趋炎附势的狗崽子。若非我,你们能有这拍马屁的机会? 皱眉在心里哂笑几声,便也走到场中,站在了那正微微喘息的人面前。 很好很好,这样看来便好的多了。被汗水浸透的皮肤上有了些健康的光泽,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晕,不再像前夜甫一见面时那苍白憔悴的样子。 这般看着,孙瑜心怀大畅,眉头也舒展开来。 对面那人却是眉峰紧蹙,仿佛只要见他,便立刻会烦闷起来。 真是……刚才不是也玩儿的挺高兴。 犟。这八匹马拉不回来的性子,倒是一点儿没改。 “公瑾好身手,在下讨教。” 抱拳一礼,便直接欺身攻上。这家伙愈发猖狂,是应该好好治治了。 那人倒还沉着,见自己举手直攻面门,立即一个侧首躲过,掌心便堪堪触到飞扬起来的发丝。 还是如丝般的柔韧,让人忍不住捉着,递到鼻端,必是有冷香的。 这一分神,竟让周瑜占了先机。 见他斜挑着一边的眉,眼里尽是得色,不禁也生了些争胜之心了。 哼,本想也就是活动活动筋骨,这番看来是得认真了。 攻势立刻变得凌厉。周遭的兵士看着热闹,更是欢呼大噪。 已经打倒了十几人,体力不支的周瑜果然变得左支右绌,力不从心起来。 尽管如此,待到把那不服输的人死死摁在地上时,也已过了十数回合。 二人皆是气喘如牛。 将他一只手扭背在身后,坐在那细韧却不失力道的腰肢上,孙瑜大笑了三声。 捋了捋被汗水黏在面上的头发,拍拍身下人的背---------- “公瑾,可服了?” “哼。”那人面朝下,看不清表情,只听得一声冷哼。 “不过是蛮力过人,有甚了得。”纵使输了,看来嘴上也是不认的。只得叹了口气,叫围着喝彩的兵士散了还营,扶他起来。 看那人满面泥尘,本欲直接哈哈大笑,但顾他面子上实是下不来,便勉力忍住,忍得几乎要成了内伤。 “公瑾……”挠挠头掩饰嘴角板不住泄出的一丝笑容—— “咱……去洗洗吧。” 站了起来,那人立刻就恢复了往常清冷的样子,刚才的疯闹之状一闪即逝了。 只见他捡起散落在旁边的衣裳,淡淡道: “我这便叫人取水去。” 孙瑜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喜欢他这样子。 以前他与自己一起的时候,就像团火;如今却冷得似冰。 因此他决心改变这自己不习惯的做派。 懒得多说什么,直接上前,把住那熟悉的腰身,将那人抗在了肩上,也不顾他脸上忽然烧起的红霞。 一边压制着反抗,一边径自往河边走了过去,还不忘奚落他两句——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娘们儿呢。”皱着眉头,不耐烦的瞥了那不断挣扎的人一眼。 “就守着溪边,还取水,也不嫌麻烦。” 正絮絮着,忽的觉得小腹上一痛,原是被他踢了一脚。 这一脚可是够狠。 只得抱了肚子蹲在地上,连声痛都叫不出来。 那人已经叉腰立在自己面前,眼角斜睨着,周身的怒气似乎都能烧出火焰。 “正告将军,第一,刚才踢你的人是老子,不是什么娘儿们,”说话间,他便居高临下的望着自己,好似要看穿出一个洞—— “第二,瑜自己会走,不劳帮忙,否则打断将军两条腿。” 说罢,那人便大踏步直往溪边去了。 孙瑜蹲在地上,嘿嘿的笑了。 这才对嘛。 他的公瑾,以前都是这个样子的。 第七章 日光融融,午后溪畔,确是个沐浴的好所在。 待缓过来行至河边,却见那人已除了衣裳,自顾自的洗上了。 “嘁”,还是忍不住撇了撇嘴。 岂非怕我占他便宜,做的倒是彻底。 可虽是如此……也并非就占不到啊。孙瑜看了看自己已经有些抬头的欲 望,便是一声苦笑。 周瑜正掬了一把水,仰着头,从上往下淋着。 细细的水线就这样流过乌木一般的发,斜飞的双眉,半闭着的星眸; 滑下高挺的鼻梁,一滴一滴的,落在微微蠕动的喉结,如玉般雕刻的胸膛上。 正烈的暖日,折射出斑斓的光线,映的笼了一层水雾的白皙肌肤闪烁着光泽,似透明了一般。 日头是不是太大了……抬手遮了遮有些刺目的光芒,孙瑜觉得自己身上都快要烧起来了。 他倒是凉快。 一边骂自己自作自受,一边想着以后可万不能如此,这般久了,岂不是要憋出病来。 莫非如今自己不下水? 那别扭的可就成了他绥远将军了。 进退维谷了半晌,终是觉得面子大过天。 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挪开了视线,尽量离那勾人的家伙远一点。 可他却又不肯放过自己了。 周瑜忽然转过脸来,好看的眉峰还是蹙着,眼睛却亮的很,仿佛能看透身下这一池碧水。 明明水很暖,却生生打了个寒战。 “……否则打断将军两条腿。” 此言此语,还绕于耳端,不禁想若是教他发现自己此刻情状…… 还好,已经给大乔留了个子嗣。 正想着应当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的境遇,那人却忽然开口了。 “将军是个怪人。”没有愠怒,也不似往常那么冷,语气一派风清云淡。 万没想到是这一句。 如此,倒是不知接什么好,只能静静等着。 忽见他低头,便是莞尔一笑。这一笑,笑的孙瑜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以前每当他这般笑的时候,自己便都立刻上去赔罪,因为他笑的如此温柔,必是下狠手前的迷惑之计。 但见那人却没有什么动作,才复又想起—— “如今”,已经不是“以前”了。 “但直言而论,瑜……有四五年,没像今日这般高兴过了。”说话间他已抬起了头,嘴角那一抹轻笑尚未敛去,在金色的日光下,煞是动人。 “将军……很像瑜的一位故人。”他正对着自己,眼神里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浮动。 “不只是容貌。” 四……五年么。 公瑾。 我走之后,你莫非有这么多年,都没笑过了? 不禁忽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年便多惹他生生气,便是挨打也认了,应把这几年的缺憾,都补上。 于是便不再望他的眼,将双手放到身侧,隐在半人深的水中。 只有这样,那人才不会发现,自己的指尖已在微微颤抖。 “公瑾口中的故人,是伯符吧。”尽力做出如往常一般轻松的语态,却变得很勉强。 “除了他,你周公瑾心里……还装的下别人么。” 那人还只是淡淡一笑。权作默认。 孙瑜不得不承认,在他面前,自己总会变成一个疯子,傻子。 比如现在,他居然在…… 自己生自己的气,自己吃自己的醋。 “末将倒不认为他对你有多好。”心下愤懑,便抱了臂站在水中,语气也强硬了起来。 周瑜倒是不以为然,一面慢条斯理的理着发梢,一面淡淡道—— “伯符对我怎样,将军又怎么知道。” “我起码知道他抛下你一人,自己走了。你……你这般难过。”本不该说的话,却还是说出来了。 覆在发上的手忽然顿住。 其实从重见他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悔恨莫名了。 如果当年不是那般托大,要孤身闯入林中; 如果稍微谨慎一些,不是玩儿的那样忘情; 今日的局面,又怎会造成,这数载的分离,又怎会割出这么大的裂隙。 见那人郁郁的样子,真不知这么多年,他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可是,是没有“如果”的。 他只能把握当下。 周瑜却缓缓叹了口气。 “谢将军挂怀。” 说罢,却突然近前一步,与孙瑜的距离,便变得极微,湿湿的发丝,还有些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我我……不是吧。 就安慰了一句,也不用突然就变得这么亲近啊…… 再这样下去,可真的把持不住了。 更要命的是,那人居然把手,也放在了自己肩上,缓缓的摩挲着那一小片皮肤。 正为他的得寸进尺进退两难之际,那人却又自顾自的说上了,声音很轻。 “瑜……还曾怀疑过,将军……莫非便是他。” 孙瑜此番是真的吓的一动都不敢再动了。 他却只是笑笑,仿佛在笑自己——“我真是痴了。他又怎可能再活转来。何况他左肩这里,本是有一小块胎记的。” 原来如此。 心却还是不能完全放下。果然是周公瑾,心细如发。 若非自己早先便做了完全的准备,怕是要惹出大乱子来了。 看来以后,还是要再谨慎些。 两人回去的时候,日头便已有些西斜了。 却没想到,归营时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孙权。 寒暄过后,周瑜便出了帐去巡营,昏黄的光线里,只剩他与孙权两人,人影都看的不怎么真切了。 孙权放下了手中茶碗,回头望着孙瑜,忽的笑了。 “哥,你没被公瑾,给打了吧?” 第七章 你是谁? 孙瑜皱了眉,堆了满脸的苦笑。 “你眼里,你哥就这么孬?” “以前嘛……是没有,”孙权抿着嘴角,目光直视着桌上茶杯里的茶叶梗—— “现在……可就不知道了。” 接着便迅速偏头躲过了从另一人手里急速扔来的茶碗。 待确定那人不会再扔什么过来之后,才复又坐了回去,清了清嗓子—— “啊……绥远将军的表奏孤已经批了。合你与中护军二人之力,定可保我边屯无虞。孤……孤心甚慰啊。”说罢,谄媚一笑。 孙瑜不禁腹诽。 这小子,做了这几年主公,见风使舵的才能倒是长进了不少。 “你……”孙瑜起身走到了孙权面前,弓下腰,直视着那双狡黠的眼,低声道—— “你公瑾哥哥,永远只有在你哥下面的份儿,懂不?” 谁知那人还未答什么,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猛的回身抬起头,却见原是周瑜已走了进来,正望着这窃窃私语的两人。 “主公与孙将军在推敲什么军机啊?”嘴角一挑,便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看着那双狭长的,深邃的眸子,不觉冷汗又有些下来了。 “主公与末将……” “喔,无甚要事。”孙权却将话抢了过去,起身抖抖衣袖,作势便要离去了。 周瑜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那孙瑜乃是主公亲族,有些话不便交代自己却也正常。便不再言语,只躬身抱拳一礼,送他出帐。 孙权施施然走过周瑜身边,却忽的俯首在他耳边一语—— “就是绥远将军对孤说,今日你在他下面来着。” 说是耳语,声音大的却连足步开外的孙瑜也能听的清清楚楚。 见周瑜一张玉面已经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知他定是误会自己将那摔跤一事添油加醋讲给了仲谋,而且……还用了这么个不堪的字眼。 孙瑜很明白,若是此刻他还呆在这大帐之内,怕是要被那个“永远在他下面的人”给活活剐死了。 于是便连看也不敢看那人,只匆匆说了句“末将送送主公”,便立即脱身而出了。 出了帐,见这恶事的始作俑者还在慢悠悠的上马,便立刻上去扯住了他,本欲给这不识抬举的小弟一点儿教训。 谁知他竟停了动作,转过来,眼里的促狭之色全然敛去了,幽幽的,深不见底。 “哥,答句实言。公瑾和这江山,何者对你,更重?” 这话问的极突兀,孙瑜却并不意外。 低头轻笑。 “我以为半月前来寻你时,这答案,你便有了。” 孙权只静静凝视了他一会,帐外的火光映在他眼里,显得眼神更是捉摸不定。 “哥,别怪我。” “哈哈。”孙瑜却大笑两声,一抬手,将他扶上了马。 “末将恭送主公。”抱拳肃立,直至看着那一人一马消失在了视野里。 我如你这般年纪时,想法也不似今日。 会心一笑。看来如今更应可放心。 那昔日只会尾随他之后的小子,如今看来—— 已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帝王。 而转过身,才发现了真正棘手的危机。 周瑜大帐之前,只一会儿工夫,竟添了两名甲士。手持兵器,尽望向他。 可事已至此,便只横了条心,走了过去。 果是意料之中,被那两人一人横了一臂,拦在帐外。 “中护军说,他今夜要斟酌一下屯兵麻保的位置,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语气冷冰冰,看来是完全没的商量。 只得也摆出一副将军派头,高声道—— “本将可是当下丹阳太守,要与你家将军共讨贼逆,研习地理,没我怎行?快散!” 那二人却是纹丝未动。其中另一人又补充了一句—— “中护军还交代了,闲杂人等,特指孙将军。” 果如所料,此番那周公瑾定是饶不过自己了。 周瑜在帐内,听得门口的一阵嘈杂,不禁一笑。 居然在主公面前胡言乱语,给他这小小教训又怎算得过分。 于是又把地图展了展,取笔墨蘸了些朱砂,便细细研究起来。 待大致部署已定,已是中夜了。呼呼作响的风从大帐的缝隙吹进来,吹得油灯上的火光一阵剧烈的摇动。 不觉身上有些寒了。正待就寝,却忽的想起一事。 这军营里并未给那孙瑜安排住所,他可是哪里去了?虽然那人着实可恨,思及此处却又有些不安,便缓步出帐,去探看一番。 出了营,便更觉得夜风凛冽,眯了眼,在茫然夜色中,四下不见人影。 罢了,许是去了哪个副将的营帐里安歇吧。 这般想着,便欲转身回去,却恰借着微弱的火光,见有一团黑影蜷缩在自己营帐旁的角落里,望去似是一人,头埋在膝盖中,仿若如此,便能抵御寒风。 不必看那人面容,他也知道是谁。 这般胡闹的,还能有谁。 本想将那人摇醒,却见他睡得很沉,再一思虑,自己帐中确实只有一塌,上次与此人共眠乃是迫不得已,这次定然不能再容他如此。 于是只得蹙了眉叹一口气,复又回了大帐,再出来时,取了自己的锦被。 将那人轻轻挪动,靠好了一个背风的地方,便给他盖上,看了看,又将被角掖细细掖好。 左右查了一番,确定他不会再受着风,周瑜方才紧了紧身上已经吹散了的披风,转身回去安歇了。 当然,如果他此时再晚走一点,或是帐外的火光再明亮一些,就能看到那早已“睡熟”的人,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早就知道,不管他是谁,孙策,还是孙瑜,公瑾,终是放不下他的。 而此刻,帐内的周瑜,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还是初次非因为军事而难以成眠,纯粹是因为……冷。 自然,只一件披风在如此寒夜,还是显得单薄了。 不由得怀念起自己的被子来。 接着,便极不合时宜的想到了“生则同衾死同穴”的说辞。 立刻甩甩头,将这奇怪的念头赶出脑子。 实不知究竟是撞了什么邪,自打那个孙瑜出现,所有的事儿,便都变得不对劲了。 第八章 忘了 当然,这不对劲儿的程度,不只是周公瑾认识到了。 屯兵数月,军寨里的粮草器械均已大为广足,厉兵秣马,随时便可拔寨而起,直捣黄龙;却有几日了,尚迟迟未动。那些新投军的少年自然会好奇问这里厮杀了半生的老兵,而老兵却也只是疑惑的敲敲枪头—— “谁知道呢,说是这新来的主儿用兵上不服咱中护军,两人日日争着呢。他娘的,咱跟了中护军这么多年头,除了当年孙郎,谁震得住他?愣头青!自讨苦吃。” 如今自讨苦吃的,倒不知是谁。 吕蒙一进大帐,就见周瑜坐在条案边,一臂握拳横放于几上,死死的瞪着另外一人;而那人正站着,目光凛然,就这么与他直视,周瑜的气势倒是被压下几分。 这人,吕蒙自然认得,毕竟,与他那“一面之缘”,实是印象深刻。 “这军中你是主将,还是我是主将?”重重的一声,周瑜已将拳头狠狠的砸在了木几上,那力道惊得吕蒙抖了一抖。 自打讨逆将军去了以后,周瑜总是淡淡的,一张脸上波澜不惊从未有什么表情,可自打这个孙瑜来了,他又是微笑又是嗔怒的恨不得每天变个十几种心情全摆在面上,若不是事出有因,恐怕他都要以为此人必是被什么附了体或是得了心脉错乱之症了。 孙瑜也不答,由着他发怒,等他怒气渐渐平了,才开口说话。 “不过是个诱饵之计,你何至于如此反对啊?”以前在战略上争执倒也是常事。可那时总是好说好商量,实在偏歧过大,干脆就上手,乃至于床上解决了,哪有如此这般麻烦。看来是这几年做大,偏生出了一份戾气,较之自己年轻时倒是不遑多让。 “诱饵?哼哼,将军说的倒是轻松。”周瑜已恢复了平静,却还是不肯松口,嘴角扯出了一抹冷笑——“那谷地低洼地形,易守难攻,你拨这一班精锐兵力去做了诱饵,其时困在其中,那贼首来个瓮中捉鳖,倒是损兵折将好不痛快,又不是你的兵,你自是不知心疼!” 其实周瑜此时虽说的干脆,心里也是犹豫的。 从战术上说,孙瑜那法子虽是冒险了些,倒不失是一条好计。贼兵数次难以斩草除根,皆因其总是四处游击,不见主力,将之聚集起来甚为不易;但若是有一支强力兵勇作为诱饵将其拖住,为求生存,对方必然不会分散击之,的确是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可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兵,去冒这种险。 这支队伍都是胡子兵了,是他和孙策多年以前最早拉拔起来,南征北战,拓出这孙吴一片河山的基本,这里的每个人,每张脸,他都熟悉的很。 这是他和孙策的兵。损一点儿,少一点儿,最后,怕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撇下他的混蛋已经不在了,他不能让眼前这人,把属于他的记忆都带走。 吕蒙偷偷的抹了额上一把冷汗。 自打这江东易了主,就连外人都知孙吴是“文有张昭,武有周瑜;”全军上下对这个中护军均是敬佩尊重的很,哪有什么人敢跟他争得如此面红耳赤。战事未开,两家主帅倒是斗的不亦乐乎,这仗……还打不打了…… 一念及此,忽然感觉到自己身为中护军麾下一员责任重大,从胸中陡生出一股勇气,大声喝道—— “两位将军别争了!” 当然,只一瞬,他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你给我出去!” 那两人齐刷刷的回头,一个人的眼神似乎要冻死他,另一个的,似乎要烧焦他。而他更是沮丧的发现,他们说了同一句话,时间,语速,内容,分毫不差。 看来他们也并非没有默契,至少在无视自己的这个问题上,还是很统一的。 于是当他悲愤莫名的走出主帐又恰好听见一个军士在说“自讨苦吃”这四个字…… 许多年后,当有人提起那蜀国的飞将军醉酒便无故殴打兵士,就总有一个人会突然冒出来,插一句—— “那有什么狠的,咱的吕将军,没醉的时候,也能无故把人打个半死。” 当然,那人永远不会知道,他只是做了替主帅送死的替罪羊而已。 “又不是让他们去送死!即使做诱饵也不一定有来无回。”孙瑜看着一直不说话的周瑜,觉得自己的耐心就要被他磨光了。 “我知道你舍不下什么。”顿了顿,也不想再跟那人缠斗下去,孙瑜径自扯出一幅绢帛。执了笔。 “我自立军令状给你。”饱蘸了墨,便写了下去—— “做诱饵那帮兵勇,我亲自带着,打我孙字大旗。” 一直不曾动一动的那个身影却忽然动了。 周瑜忽然抢了两步到他身畔。按住他执笔的手。 那好看的头颅侧对着自己,只能看见半张脸,手却按得很实。 他低下头,又抬起来,盯着大帐的穹顶—— “不必,我不信任你。” 只是一哂。话到嘴边方才改口,这拙劣的演技,也就他能如此脸不红心不跳。 放下笔,对他一笑。 “公瑾担心我,直说就是。” 那人似被戳破心事,面色不易察觉的变了一变,却还是迅速的调整了状态,将手拿开,冷冷道:“将军休要自作多情。只是折了兵,又弄死了你,主公处瑜无法交代。” “我可没那么容易被弄死。不像我那短命的堂兄。” 话音未落,鼻梁上就重重挨了一拳。 孙瑜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悲情。 这世上,咒别人的往往不得好死,可又有谁见过咒自己,也要挨打的么? 那人又飞起一拳,看来今日非要打死自己才罢休了。 于是便也用了十二分的力气,看准方位后便牢牢抓住了那人出拳的手腕,将他左臂控在自己脸颊旁边。 见那人一双凤目似要烧出火来,更是不敢大意,另一只手便立刻迅速的捉住他右手,扭在了他背后。 如此行动后便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这小子,多年以来脾气见长,气力倒是还似从前,反倒因为瘦削,更减损了些。 见那人依然看仇人似的望着自己,只得无奈的将脸凑了过去。 对方的瞳孔里,就那么清晰的承载着自己的倒影,和气极中夹杂的一丝慌乱。 周瑜的确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明明早已身在沙场见惯了累累白骨,却有些怕眼前这个人,死了。 自己在关心他,那种不同于其他人的关心。 而此时,孙瑜已凑了近来。四目相对,他的唇,已经近在咫尺。 “公瑾。”那人的眼睛直视他,不同于往日的,全然敛去了玩闹之意,还隐隐透着一丝沉稳的安慰—— “人死不能复生,你得学着,忘了他。” 第九章 一剑之债 曙光初露,一众大军疾驰在山道上。 吕蒙不禁看了看旁边铁青着一张脸的孙瑜。 自打上次他和中护军吵完,便保持着这般谁也不理谁的架势,从拔营进军直到现下了。最后的战略部署,也是用了他的计策,只不过是由中护军领了那支做诱饵的部众,而抄后路,一举歼灭反贼的任务,倒托给了他们。 本想同周瑜一路,却被他安排给了这小子做副将,真懊恼万分。此番故作疑兵,可不仅仅是鼓噪呐喊而已,必要死死拖住敌军,真刀真枪搏杀方可,凶险的很,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想到这里愈发愤懑,心下思量若不是中护军对这个孙瑜甚为不信,又怎会叫自己远离他来牵制此人,本来痛痛快快一场仗,就因这劳什子的“主公亲族”,平添出这许多麻烦,如今他还一副如丧考妣的嘴脸,叫下面的将士又情何以堪! 孙瑜感觉到了身旁人的怨气,也不理,只打马加快了速度。 算来时辰,周瑜所部此刻也应将那贼兵主力拖入谷中殊死缠斗了。军情万急,须臾有变,迟了,则必会生出事端。何况那人执拗的性子—— 前几日,他们确是大吵了一架。 只是外人看来,此为二位主将的谋略歧别之争,真实的原因却只有他们二人心下清楚。 这是一场活人败给死人的争斗。 那个难缠的周郎偏生不肯忘记孙策,连多言一句“他”的不是都不行,导致如今连句话都不愿与自己说了。孙瑜此刻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高兴呢,还是该苦恼。 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现在的关键之处在于,是周瑜领着那帮兵勇去做了诱饵。 这计,本是好计。 征伐多年,孙瑜对自己战略上的判断力一向有信心。 而带队的主将调了个个儿,却吃不准了。 周瑜太在乎那些兵的生死,必将大大影响他的智计决断。往日他操控三军时,断不会出现此种情况,冷静沉着,无非是因为指使的不是他与那“孙策”自己的兵嘛。 可他真与自己杠上,却是一点法子也没,只得由着他去。 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 孙瑜实是不敢想下去了。 于是那些疾驰去剿贼的兵士,就看着他们的主将和副将,一个的脸色比一个难看,手劲儿大的就像是要把马腿抽断。 待到了谷口,里面已是杀伐之声大起,血流成河了。 周瑜在乱军丛中远远一望,见“孙”字大旗飘扬,顿时安心了许多。 来时究竟是未曾想到,这贼兵,竟然比预料之中还多。若不是这一次倾巢而出,还真是难以根除。适才望着如溪流入海般涌来支援的各处贼首,一面暗暗懊悔所带兵少,怕是不一定撑得住;一面冒出了个更奇怪的想法—— 若是他江南孙家子嗣再多些,都如当年那混蛋般骁勇,也许这江山……能拿下的快一些罢。 却便立刻想起只那孙策一个堂弟,就够讨厌的了。 枪戟如织。援军一到,他便从苦撑变为了突进,见前无退路,后有追兵,腹背受敌的贼兵果然已大乱了阵脚。 可做了这么多年杀人越货的勾当,这群山贼也并非善类,见后方突不出去,反都向着周瑜这边来了,一个个杀红了眼不要命的架势,抱着干掉一个赚一个的想法,便是见了阎罗打了十八层地狱也不冤。 不禁微微蹙眉。 看着身边的兵卒越来越少,自己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如此的确是可将那贼寇一网打尽,可跟着他这么多年的兄弟也就都搭进去了。 回身将一人穿喉,便立时拔出剑,直指着紧挨山根一条小道,给周遭的将士比了条路。正面冲突只能吃亏,倒不如从狭窄部分杀出一条血路,迂回出去与孙瑜所部回合,再占个高处矢石齐下——反正如今贼兵已被引逗的尽数入谷,突出一个算一个,总比在此送死好的多。 而自己,自然勒马断后,剑锋所向又是一人头颅,温热的血便溅了一身。 孙瑜看他举动,却是鼻子也要气歪。 听闻那蜀汉有个赵子龙勇武过人,每每兵败总是断后,使得部将皆能全身而退——他这莫非是要学学不成?如此多的敌军,又是如此逼仄的地势,便是那赵云怕也得掂量掂量,他以为自己是谁啊?吕布再世? 不禁大为懊悔。这个周郎,用兵出神,运筹帷幄,却到底是个帅才,只打得大仗,这般巷战般的缠斗,还是经验不足,以前自己剿山贼时,总觉得让他参与便是大材小用,如今看看,真是应当叫他观摩观摩的。 自然此刻。周瑜也是有些惴惴了。 他胯下的战马已经开始左摇右摆,看来是战的久了乏力所至。如此多的兵都挤在一处,向外突围的速度太慢了,而面前的敌人涌上来,潮水一般,杀也杀不完。 突然眼前一花,已是马力不支,摔倒在地。 这下便是更处弱势。只能提了刀,与对方近身而战,但终是以一敌百,刀锋剑刃从四面八方刺来,稍有不慎,就得葬身于此。 正低头堪堪避过一枪,忽然听得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公瑾!!!” 接着便听到了一声奇异的剑锋入肉之声,感觉到腰上一紧。 是那人站在自己的背后,揽住了自己的腰,竟有些像个环抱的姿势。正欲挣脱,却忽然看见—— 半柄剑从他的左肩胛露出来,血粘附在肩上,一滴一滴落下来。不难想象,他后背的地方,必然站着一人,握着这剑,生生把他肩背,穿透了。 终于明白刚才那剑音,为何如此古怪,那是金属与肩胛骨摩擦的声音。 那人的脸却近在咫尺,苍白的有些像是死人。转过来,却硬生生扯出个笑。 “叫你让我领这队兵,偏……不听。我告诉你周公瑾,你欠我一剑。” 不知道从胸中忽然涌出的那股酸意是什么,但却可以确定,如不是他,这剑,就该刺在自己身上了。 后面持剑的山贼头目一看,心下倒是大喜,一个主将没砍死,砍死另一个倒也是好的,便欲把剑拔出来,再刺一下,彻底了结了眼前人。 可谁也没想到,此刻孙瑜做了一个更为令人惊骇的举动。 他迅速的就着剑锋,把自己送了上去,向剑柄处倒退着,刺入他肩胛的剑,便露出来的越来越长;他也与身后的贼首,越挨越近。 周围突然变得静的很,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只听得到骨头与剑摩擦出的吱吱声。听得人,汗毛都似要竖起来。 而持剑的贼首早已吓傻。他出道这么多年,从未见一人,如此悍不畏死。 周瑜就被那人带着倒退,发觉自己腰上那一片衣襟,已被他右手流出的冷汗湿透。 待那柄剑完全从孙瑜身上透过,他反手一个肘拳,将身后的贼首打倒在地。 整个动作,只有一瞬间,却觉得好似过了好几年。 那一瞬间,周瑜只闪过一个念头。这般不怕痛,不怕死,锋利狠绝的脾气,他此生只见过一人。 孙策。 第十章 泪 当周瑜将那看似铜皮铁骨的人带回临时搭建的营帐,他却已经晕死过去了。 触手,便觉他额头一片滚烫。想必是那贼首剑上不太干净,内里溃感,才有此高热之症。如此,倒是麻烦的紧。 原本扎下的军寨离此处尚有十数里,那老迈军医赶过来还不知何时,看来只有自己处理。 但周瑜目前的首要所想却并非此事。 “伯符。”把手掌置于他面颊处轻轻摩挲,语音却含着一丝试探。 不得不承认,近日来,有许多事,自己都太过糊涂了。 可现在又不是问根究底的时机——孙瑜受此重伤,他们只得撤军,那已被消灭的大半的残余贼党竟也在山落中扎下了营盘,似乎要做困兽之斗,与他们决一死战了。 的确是需等到回去再做计较,可人昏沉之时,往往最容易吐露真言,不是么? 那人仿佛听到了他的话,微微蹙眉—— “公瑾。” 周瑜觉得一颗心,都似要跳出胸腔了。 “你……”那人却又轻轻动了动,还是没有睁眼,不过是换了一个不让自己那么痛苦的姿势。 “你……欠我一剑。” 只得轻轻叹了口气。看来此事,真的要从长计议了。 眼下还是给他治伤要紧。 用力将那人摇醒,见他迷茫的眼神望向自己。不多解释什么,便扶他坐起,又离塌去斟了一碗酒,径自端至他面前。 孙瑜看了看那酒,笑了,只是声音嘶哑,听着总让人不那么舒服。 “末将可并不觉得……因主将任性所致的策略失败,有何可把酒言欢的。” 一来二去,周瑜习惯了他这说话的方式,听着也平静了许多;更何况现在并不是生闷气的时候。 “瑜也没有闲工夫与将军对酌。”白他一眼,淡淡说道—— “你那剑疮似有所溃感,得用这酒…去去脏物。从疮口淋下,恐怕疼痛难忍。” 说到此处,便坐到了他对面,扯下自己右肩衣衫,露出了半边肌肉线条姣好的肩背。 凝视着他的眼,一字字道—— “瑜不喜欠人情分。日后必加倍偿还。你若是痛,咬我便是。” 孙瑜也不答话,只是静静直视着他,微笑,笑得周瑜竟都有些慌乱。 许久,他慢慢靠过来,将下巴抵在周瑜赤裸的半边肩上,视线却不知看向了什么地方。 “好。” 周瑜将碗沿靠近伤口的时候,手也是抖的。 那剑伤狰狞的很,透体而过,想想便也知道有多痛,如今要把酒水淋上,不卲一场酷刑。 果然,透明的酒液与殷红的鲜血混合在一起的刹那,他立刻感到肩上趴着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忽然有些不忍。 不禁问自己,多少年没这么心软过了?自打他走后,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般的狠。 更何况眼前这人,也许就是…… 就是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周瑜伸出了一只手,固定住他的后脑,将他更结实的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动作变得轻柔了许多,语气却还是如常般冷淡。 “不用忍着,咬吧。” 酒渗了进去,又流出来。酒香与血腥气混在一起,沿着那人分明的肌理蜿蜒而下。 他确是动了。 肩上却没有剧痛传来。 孙瑜的唇,轻轻贴着自己的锁骨,温柔的,描摹着那里的形状。他闭着眼,半张脸就笼罩在发丝投射下的阴影中,表情却看不出痛苦,只有满满的怜惜。 很……痛的啊。 手一抖,酒便有些泼洒了出来,室内的醇香更加馥郁。他不清楚孙瑜究竟在想什么,但他知道,他贪恋这须臾的幻象与温暖。就好像那个人,一直在自己身畔。 那只按着他后脑的手,也悄悄的挪了位置, 滑到了那人宽阔的后背上,借着力,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直到完完全全的,拥抱在一起。 什么都不再想了,只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这因为失血而变得冰冷的身体。 孙瑜的头伏在自己的肩上,不一会儿,那里就感觉到了一片温热潮湿的蔓延。 如果他是,如果他是伯符。 便也愿这般贴在他的肩上,将这五年来的孤单,寂寞,都顺泪水流尽。 周瑜想说什么,却找不到措辞。 半晌,还是说了一句改过口的话。 “将军……哭什么?” 那人没有抬头,额发就从自己胸膛上垂下来,光滑湿润,粘在皮肤上,就如相思。附骨难除。 他依然埋在周瑜的颈间,闷闷的说了一句------- “废话,疼的。” 手中的酒碗应声而碎。 幸亏说完这句,孙瑜就因支持不住再一次晕了过去。 否则周瑜真不知道,这碗,会不会碎到他脸上去。 当吕蒙听见清脆的瓷器声响冲进来的时候,便看到那塌上两人一个精赤上身昏迷不醒,一个衣衫半褪却是面色潮红,手中还捏着几块碎瓷片。 以他不算丰富的想象力,实在难以了解刚才这帐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他一向温文讲理的中护军,却嘴角抽搐的抬头看向自己—— “子明,你说那山贼,怎么就不能捅的准点儿,直接毙命了呢?” 吕蒙决定还是借故赶快出去。 从上次这两位主儿争执时自己的悲惨经历来看,如果再不出去,恐怕被一击毙命的,就是自己。 而且还很可能…… 是死于几片碎瓷。 第十一章 服药 第二日周瑜再来时,那人的高热已经退了许多,只是依然昏迷不醒。 倒是可怜了一把老骨头都颠散了的医官,待赶来之时已经是只剩半条命了,开方子时手更是抖的仿佛那一刀是扎在了他肩上。 望着那被人架下去的老儿,周瑜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看来还不如自己的法子管用…… 复又望了望塌上因为剧痛而尚未清醒的人—— 虽然是稍微极端了点。 “中护军,药煎好了。”待兵卒将一碗药汁送入大帐,周瑜更是不耐烦的皱了皱眉。 如果说他周公瑾向来是雄才大略,胆识过人,他亦不愿推诿谦虚; 但其实这“胆”,倒是也分的。 比如,见到曹操几十万大军他尚可以镇定自若,毫无所惧,可若是见到一碗极苦又是极难喝的药…… 他往往就不能那般平静了。 数载征讨,受伤却是常事。 因此原来的每一碗药,他几乎都是在孙策的“威逼利诱”下喝进去的。不是骗他说这药材价值连城在平民还吃不饱饭的情况下浪费实非君子所为就是骗他说这药是他孙伯符的血做了药引子云云,尽是那些一戳就破的谎言,却偏偏让人不愿戳破。 也许,是体恤他每次都会细心的往药里面加些桂花糖的苦心罢。 当然,也有自己死活不从的时候,闹到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被那皮厚的家伙死死压在床上,用他的嘴含着药,口对口渡过来的。自然,这种喂药的方式到最后就不只是喂药了,总会生发出些别的什么活动,导致自己第二天的伤就更重,还往往是伤在了不同的地方。 如今……没了那人哄,也会乖乖的吃药了。 因为得活着。把他未完成的事做完。 但虽然如此,每次看到药汤,总还是会有些疙疙瘩瘩的感觉。 只得示意来人把药放在矮几上,从塌边起身来取,顺便吩咐了一句—— “叫吕将军来。” 吕蒙接到传令的时候,还是心有不安。 不愿见到他二人,并不全是因为他们别扭的状态。 说实在的,自己是看那个孙瑜不顺眼的,却不是因了什么可以宣之于口的缘故。 有些话,他从未对周瑜说起过,也不知如何说起。 步入大帐,却见周瑜正捧着药碗坐于塌边,轻轻蹙着眉。 “子明来了。”周瑜眼皮抬了抬,算是与自己打了声招呼,又开始思索怎么把这碗药给那目前无法醒来的人喂下去了。 这两日伺候的兵卒本来一直立于旁边,却忽然开了句口,倒叫他们二人均有些意外。 “这………人昏迷时也就是半个死人,得设法让他吞咽………周将军若是觉这药无法可服,尽可以唇就唇给绥远将军喂药的。” 周瑜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脸红了,映在白皙的肌肤上,就如凌寒雪梅,煞是惊艳。 那兵卒一时片刻竟看的有些呆了。 他可算是明白,刚才塌上那人为何塞给他些许银两,吩咐他说这话之后,便又躺回去装昏迷,原来中护军竟是这般好看,也难怪他生出亲热之心了。 静默片刻,周瑜又对吕蒙招了招手。 孙瑜自然还是“昏迷”着,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在嘴角挂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 吕蒙心下即使是不情不愿,也还是走了过去。 唇就唇……他立时打定主意若是周瑜真要如此喂药,自己便再次托故出去就是。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正思虑间,忽然觉得掌中一热,原是周瑜将药碗放在了自己手里。 眼前那张俊朗的脸竟透出了一股狡黠的意味—— “子明听到了吧,口对口,麻烦你给绥远将军喂下药。” 霎时,这帐中除了周瑜,剩下的人都觉得阴风习习,直冲肌骨。 当然,亦包括塌上那“半个死人”。 因此,当吕蒙已经在心里将他孙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脸也越变越大,越凑越近之时,他立刻恢复了“半个活人”的状态,皱着眉稍稍挪动了下,还附带轻哼了一声。 那个正准备看他不醒来就把药直接灌下去的人瞬间如蒙大赦。 “这……将军,他似乎醒了。” 而周瑜却只是静静望着他,眼睛里溢满了笑。 吕蒙努力不让自己想那笑的含义。 “我知道子明不愿做这事……”斜飞的眉挑出一个好看的角度—— “那子明去做件别的事好了。” 说话间,周瑜已经理了理外袍,走下来,走到了他身畔。 “末将万死不辞。”抱拳一答。 自入军旅,说过许多次的“万死不辞”,吕蒙承认,这番,是最真心的。 孙瑜依然躺在塌上,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将眼睁开一线望过去,却只能看到周瑜的背影,以及被他遮住的吕蒙。 当然,还有他们在耳语的亲密姿态。 肩上的伤不知怎么的,又开始疼了。 看着吕蒙领命出了帐去,周瑜才复又回到塌边。 看了看那依然未醒的人。 接着飞起一拳直接砸在了他小腹上。 “起床,吃药。” 当然,这就是“人事不省”了两天的绥远将军在感觉到眼前一黑,腹部一阵剧痛后,听到的他家周郎两天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吕蒙纵马疾驰在了小道上。 盔甲早就卸去了,临行前还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是否够粗鄙。 跟了中护军也数载有余,吕蒙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让自己去骗人。 而且每次骗的结果,往往是以几千几万条人命做代价的。 时日久了,自己这个原本很不善此道的人,现在也精通的很了。 反正周瑜让他去骗,他自然就去。 因为那个人,总是不会有错的。 当那条小路快要走到尽头,隐隐已经看到了山寨中的几点火光,听见了吵吵嚷嚷的骂娘声之后,吕蒙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 将怀里的地图又揣了揣,再换上一副泼皮无赖的嘴脸,吕蒙下马过去,扯住了守门的一个山贼—— “兄弟,我有东西给你们老大,通报一声可好?” 第十二章 想不通 吕蒙走入那贼首的山寨之时,倒还真是有些暗暗惊心。那些山贼虽是不成规制,或坐或卧,或饮酒或骂娘,一派散漫之相,却个个都是身经百战,刀头舐血的狠角色。 行伍多年,一个人马下的功夫,马上的厮杀,是优是劣,他一眼就能分辨的出。 自然,只有那个人是例外。 那个——“马下看似很温柔,马上实际很可怕”的,周公瑾。 吕蒙努力甩甩头,把那人俊朗的容颜挤出脑外,免得等下见到这里的草寇头子,青面獠牙的落差太大,自己会不免露出恶心的神色。 笑,谄媚的笑。 暗暗告诫自己。却无奈天生长了一副老实敦厚的样子,这扯起谎来……还真是有难度。 幸好,随侍中护军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也学了不少,如今是仿君子像君子,学流氓像流氓,蒙蒙个把山贼应还是游刃有余的,亦难怪进了中堂,那拄着一柄环首大刀的流氓头子只瞥了自己一眼,就露出了“果然是同道中人”的神色。 锤炼铁器,自然是要趁着炉火甚热。 “大王!”立刻俯身下去,做出一副捶胸顿足状—— “咱可算是……可算是回来啦!” 那贼首却皱了一边眉毛,吐了口浓痰在地上,本就好像是长错了位的五官这下看得更是令人难受。 “少他妈跟老子套近乎,听说你是那群兵娃娃手下的,回?回个鸟?!” “小的原先,原先是赵老七手下啊!”一面制止着自己冲上去把那张脸打烂的冲动,一面继续做戏——“当年我们当家的被那孙策砍了头,不得已才投了军啊!” “赵老七……”那贼首的小眼睛又眯了起来。 “那龟孙子的刀不够快,做了冤魂也是自找。”嘟囔着,脸色倒是缓和了些。 “那孙家小儿不是爱兵嘛?怎么不在军营里留着吃香喝辣重投老子?” 狭小如鼠的眼中闪过的犹豫虽只是一瞬,却还是被吕蒙准确的捕捉到了。 很早以前周瑜就教过他,对付流氓,一定要比其更流氓才行。 这招百试不爽,当然,他又怎么会知道,周瑜是有过丰富的实战经验的。 于是当即长身而起,也学着那贼首的样子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顿时骂开了。 “扯!那都他娘的是孙权小儿找了写酸酸唧唧的老夫子给自己美言的!个鸟军营,毛都没有,吃也吃不饱,还得给他卖命!怎如在寨子里喝酒杀人,上那些抢来的娘儿们来的痛快!” 正当吕蒙在谈吐问题上又一次突破了自己的极限之时,那贼首却哈哈大笑起来。 “说的是说的是!!!那便跟着老子混也无妨!你……听说你带了东西?” 吕蒙忙将手中的地图递了上去。 “这是那周瑜小儿的辎重补给走的小道,小的早就安排了人,在晚食里下了毒,将那护送的兵士全做干净了。”顿了顿,见那贼首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地图,复又接道—— “如今孙瑜那厮重伤,营里防卫稀松,辎重里有的是兵革衣甲,咱兄弟们换上那些愣头兵的行头,佯做补给所部直接入营,定能杀那周瑜一个措手不及啊!” 那贼首沉默了一时,合上图,却转过脸来,小眼睛里爆发出了一阵精光—— “你他娘的说的有理,可咱怎知……你不是那周瑜小儿,派来的细作呢?” 吕蒙没来的及收手,就已经被那贼首粗壮的手臂钳住了。 “这地方山道窄的很,你若是想诱老子去,在此设伏,又如何?”说话间,手上加了把力,周身已经散发出了杀意。 吕蒙觉得自己的手快要被扭断了,冷汗一滴滴从额头上落了下来。 早该想到,这么多年都剿不灭的贼寇,怎的,也应是有两下子的。 还是勉强笑了笑,直视那双小眼睛—— “这好办,小的孤身一人,到地方派小的与几个兄弟先行,若未发现那辎重……剐了小的便是。” 此时,另一边的军营里,却不复这般紧张的气氛。 甚至有几分“旖旎”。 自然,这只是在旁人眼里。 周瑜依然“温顺的”坐于塌旁,盯着那人一滴不漏的将药汁全喝进去了。 孙瑜却觉得阴恻恻的。 周瑜已经盯着他起床,盯着他服了药。可是…… 他还在盯着他。 就好像能从他脸上,看出个八阵图的图谱来。 实是太过尴尬,便只能干咳几声,扯个话题。 “中护军……这是叫子明做什么去了?” 那人果然不再死看着他,转过了脸,直视着帐门处的缝隙,夜风阵阵,吹的那布帘一动一动。 动的就像此刻的心。 “无他,不过是去那贼首处骗骗人。” 又是……孙瑜的眉眼不自觉的纠在了一起。 “又是……假死之计?” 周瑜却忽的回过头来,眸子晶亮—— “将军所指“又”,此言何意?” 孙瑜已经敏锐的觉察出了,他话里有话。 却只得硬着头皮回答。也不知怎么了,之前那股子嚣张劲儿,这一受伤,去了大半,许是也因那人,很久没这般望着他了吧。 “公瑾之前与伯符讨乍融之时……不是用过么。” 却不想周瑜斜斜挑起一边的眉,嘴角弯出一个轻佻的弧度—— “假死?那计可并非我的,全是那孙伯符一人做主,瑜之才德,怎会想出那般短智粗浅的计策,也就能骗过乍融那般莽汉。” 孙瑜忽然低了头,红了脸猛咳。 全然没有注意到对面那人,是越笑越开心了。 只得咬牙切齿续问道¬—— “那……那公瑾此番吩咐下去的,多谋万全之策,在下可否有幸一听啊?” 那人却还是噙着一抹笑,似乎看自己这般样子甚为宽怀。 “倒是也得多谢将军,这群贼寇,瑜以前未曾讨过,难以做到知己知彼,此回你这一伤,竟让我看出些端倪来了。” 心下不禁暗暗赞叹。 这周郎,果然是心细胆大,早知如此,倒不如首次平此处时,便带着他才是。 当即敛了玩闹之心,正色问: “是何端倪?” 那人却在锦被上比划了几下,似乎是现下与那山贼对峙的安营之势。 “此前瑜总是以为,这带各处山贼,要么自立为王,要么有个总的渠帅;”抬了抬头,又说了下去。 “可此番他们聚起来被我们削了大半,欲扎营与我们决一死战,却分两处而立之,是为何?” 孙瑜的眸子也瞬间一亮。 “说明他们分为两派,实际上彼此不睦?” 周瑜只微微颔首,表示赞赏。“分而击之,从中挑拨,必破之。而且尚可做到不损己之力却屈人之兵。” 虽然对这人本事早就了然于心,却还是暗暗纳罕了。 “中护军意思是,凭着子明一张口,便可兵不血刃,拿下此地?”干笑两声—— “末将实是,想不通。” 那人却伸出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将军可知山贼有一大特点,使此事必成?” 见孙瑜愈加疑惑的表情,狡黠一笑—— “那就是——他们跟将军一样,也是什么,都想不通。” 第十三章 吻 入了夜的山中,黑峻峻的,吕蒙领着一众山贼跨马其间,静的只闻马蹄之声。那些山贼看来无甚规矩,此时列了队,在错综山路上蜿蜒行进,竟也井然有序,毫无散乱之虞。 不禁在心里暗想,人道强龙难压地头蛇,看来此言不虚,就凭他们对这复杂地貌的熟悉程度,山岳丘陵都是如履自家院舍,若非中护军出此计,只怕更是难以破之。 那贼首与他并辔而行,见吕蒙望着自己部众暗暗钦羡的表情,暗知他也是服了自己调教有方,心下窃喜,不禁一巴掌便拍在了他背上,拍的吕蒙又是两眼一黑。 表面上笑的更加谄谀—— “大王有何吩咐?” 暗地里却骂了数遍。这群草寇,还真是只有一身蛮力,打招呼也不能温柔些。 那贼首嘿嘿笑了几声,压低声音道: “老子带兵这本事,可比你跟那周瑜……强多了吧?” 心中霎时闪过了一个自然而然的回答,却立时反应过来,随即勒了勒马,做出一副惶惑茫然的表情,还带着几分惊恐。 “大王……说笑了,小的是赵老七手下啊。” 说是故作畏惧,倒也有几分是真的。毕竟这贼首盘踞多年,滑的就像那江中的泥鳅,若是露出了几分马脚,便必是功亏一篑。 那贼首手却未曾拿下去,依旧是眯起了眼,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刺探。 “兄弟莫急……是敌是友,稍后便知。” 吕蒙抬头,便见图上所指那处地貌,便在眼前了。 “中护军意思是——让他们自己咬起来?”难得周瑜不再调侃自己愿吐些实言,孙瑜此刻真是大大“感激”,神态都恭敬了许多。 “正是。”那人说着,眸子愈加亮了。 “我吩咐子明,骗那西寨贼首葛戎的部曲换上咱们军士的衣甲,又派另一个细作佯装送信,故意被捕,传了封假的密信给东寨头领。”语气随意的很,说话间,便离了塌边,径走向旁的什架,取下盔甲穿戴起来。 孙瑜抿紧了唇,两道纠结的浓眉使整张脸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显现出了几分特殊的魅力。 “所以……”似乎想通了什么,本来沉思的表情忽的舒展开来,那一抹曾经只是孙策专属的坏笑就这样浮现在他唇边—— “那封信的内容,便是这一山难容二虎,那葛戎做贼做久了自觉无趣,暗地勾结你要投军不成?” “而且瑜信里还说了……”周瑜紧了紧披风护臂—— “阁下若助瑜平了那东寨贼寇,定保阁下官运亨通。”说罢浅浅一笑,穿戴已毕,正了正头上银冠,又慢慢走回塌边,居高临下的望着孙瑜。 其实孙瑜不大喜欢这样的。 站起来的时候,他总是比周瑜高一点点,不得不承认,这许多年,自己还是挺享受那种俯视的感觉;如此总觉有些不惯。更何况这家伙如今将威大张,目光凛冽的令人有种压迫之感。 当然……还有更严重的生理问题—— 这般仰头久了,还真是脖子酸。 孙瑜费力的睁着眼,整张脸都笼罩来那人身体俯射下的阴影里。 “此刻他们怕是打起来了吧……”又静默了半晌,实是有些忍不住了,思量此人也太不善解人意,自己此刻可是重伤,连说个话也不愿将就。 “你……你就不能坐下?”孙瑜无奈道,连表情都有些扭曲。 “我……去把这战事收个尾。”那人却低垂着眼睑,似有些所问非答。“你……那人不在了,到哪儿打仗都是一个人。这一披甲,便急着想要走了,倒没多顾虑你,莫怪我啊。”说道后来,语气竟似有些期艾。 周瑜清楚,他,是不是“他”,没有确凿证据前,还是个渺茫的未知。 可他已经失控。 就算是上天要耍耍他,送个一模一样的人,是那人托魂转世又怎样? 他认了。 认了。 这十数年来,又不是没被老天爷耍过。结交他,爱上他,又失去他。 他愿意赌。 他依然相信,这颗只认他的心,做不得假。 孙瑜却还是仰着头,瞪着眼望着他。 脖子的酸痛,早已被抛诸脑后。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如此惧怕过分离。 自下而上直视那人的目光,隐隐看到的东西,是以前的自己从未见到过的。 一次漫长的分离,竟能将那曾经漂亮的眸子伤成这般么? 于是,在那人转身离去的片刻,抓住他的手腕,让他本欲倏忽而去的身影生生炖住。 用那没有受伤的臂膀,使力一带,便不期然的看到那因重心不稳而半倒在塌上的人,皱着眉的样子。 “公瑾。” 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吻上那一直刻薄的唇。 浅浅一啄,见他颤抖的睫毛,微闭的双眼。 太久了,久的都快忘了,他究竟有多温暖。 “万事小心。” 松手,刻意避开目光相触,却还是能感觉到,那人复杂却透露出温柔的眼神。 “公瑾知道。” 接着,便听得那人急切的脚步,撩动帐帘的声响。直至一切重归寂静。 重重躺回塌上。 捂着脸,紧闭了眼,也没有制止住腮边有什么滑落。 公瑾。除了伯符,他从不对任何人自称公瑾。 揉了揉眉心,任那泪水浸入身下床帛。 不禁自嘲的笑笑。 是不是真的老了……变得这么爱哭,真是……丢死人了。 事情还是按照计划中发展了。 那贼首葛戎,见了一车车的粮草辎重都与那山道旁的密林里整整齐排开,便立刻长伸一臂,挂住吕蒙脖子,将他勾了过来,开怀大笑。 这一番施为,又勒的吕蒙差点喘不过气来了。 “你小子……好!”说话间,总算是放开了他—— “本以为你是那周瑜小儿派来的奸细,要将我们诱入这谷中设伏,没想到原真他娘的是自己人啊!” 吕蒙自然也跟着笑,笑得很开心。 看着那些贼兵都争先恐后,急不可耐的穿上辎重里的衣甲,这笑容,便更是发自内心了。 设伏? 哼哼,这木头,倒也不知道中护军是何等人才,怎可能与他一个程度? 当那葛戎宣布伪装运送辎重护队,向军寨大营进发的号令一响,吕蒙就似乎已经听到了胜利的号角声。 后面的事情就如计算好了那般,在某个狭隘的谷道上遇到东寨头领,接着便是一场恶战。天黑的很,那贼首想要隔着黑压压的大军与同伴解释,却又哪有机会?更何况身上便是吴军铠甲,纵使长了一百张嘴也也说不清了。想要回身杀了那“赵老七”手下报仇,却见他早已不知所踪了。 静谧的夜便这样被杀伐声打破,一时间便是血流成河。 当周瑜赶来时,那东寨西寨里的两边贼首,早已缠斗的不可开交。 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坐收了渔翁之利,收缴了了两边剩下的部曲,仅俘虏,便已到了万余之数。 恐怕直到掉了脑袋,这群贼兵也想不通吧。 与那人一般而已。 这样想着,周瑜不禁摸了摸唇上被他吻过的地方,撇了撇嘴,偷偷的笑了。 第十四章 计 建安十一年,麻,保二屯已平。 捷报自是早就差人送给了吴候,待大军还得朝来,都城内早便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艳阳高照,孙瑜与周瑜并辔而骑,红袍银甲,气宇轩昂,引得周围无数少女清丽的眼波,都投注在了他们身上。 心没来由的一阵颤动。此情此景,怕是多年未有了。瞥了瞥身畔那个伤还未好利索的主儿,一副威风八面的态势,不像是只平了小小的山贼,倒似已经手提曹操的头颅了。 正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人,却不料他忽然回过头来,眸子映着阳光,似乎一下,就看到了自己心里去。 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军帐里那一夜,已经改变了太多。 “公瑾!” 步下玉阶的君主,却恰到好处的打破了短暂的凝视。 见孙权礼袍加身,不由得微微一愕,倒没想到,这欢宴竟是如此煞有介事,忙整理冠带,与那人齐齐翻身下马。 抱拳便是一揖—— “瑜……不敢劳主公如此折节。” “公瑾何时变的如此客套。”孙权微微一哂,就着阳光打量着面前这两人。 江东双璧…… 那似乎已是很遥远的记忆了。也不多言,只两手分别拉着他二人,径自往堂内走去。 孙瑜却始终盯着这自小便聪敏过人的幼弟。 转过身那一霎,他似乎看到了有什么在孙权眼中一闪而过。 他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席间觥筹交错。但酒,大多是冲着周瑜去的。这次,怕是挡,也挡不住了。那个酒量向来浅薄之人此番却似是有什么舒心事一般,只是来者不拒的喝,直喝到满面红霞为止。 只是平了小小的麻保二屯,便如此铺排,本就令孙瑜有些尴尬了,而周瑜这般喝法,更是令自己苦笑不得,看来今日,免不了要将他送回府去,又是一桩麻烦。 凭自己多年来对那中护军的了解,有许多事,他不彻查到底,终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已经饮下不知第几樽了。周瑜的脑袋很沉,迷迷糊糊的感觉中,已有些分不清面前上来敬酒的都是何人。 醉意,已有八分。 拍开一个坛子上的封泥,正欲再饮一杯时,手中却忽然空了。 抬头。便见那人微微蹙着眉,却是似怒似笑的神情。 “中护军要将自己喝死在此不成?”孙瑜的声音中有些不悦。 却还是一副浑然未觉的模样。 不期然的,正把住坛沿的手被按住。有力的,温热的触感。 “莫再饮了。回府。”说话间,已被扯开离了席,径自靠那人宽厚的肩承受着体重,被带往大门处去。 厅内,诸将早已喝的七荤八素。孙瑜不禁暗自叹息。如此多年过去,这群江东的儿郎,连主公都换了三次,规矩却一点儿没有。听闻那曹孟德麾下,不论出征或是饮宴,皆是秩序井然,也不知他江东竟是中了哪样邪,莫非真是主公威煞不够,霸气不显么? 正思虑间,身上挂的重量,似乎又加了几分。 偏头看去,竟是孙权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袍袖,另一只手挥舞着,眼睛瞪得很大,一脸不依不饶的模样。 “哥……喔……堂,堂兄这便同公瑾走了?孤……孤不准,不准。”他摇着头,摇的发髻都有些散乱。 孙瑜却觉一股寒意,渐渐滚下脊梁。忙瞥了瞥身旁周瑜,见他还是一副迷茫之态,星眸半掩,方才放了心。 费力摆脱孙权的纠缠,唤来一旁相对清醒的鲁肃将他架回内室,又嘱托几个内侍收拾一下残局,才扶了脚步虚浮的周瑜,上车直奔周府而去。 周瑜此刻靠在他肩上,锋芒尽隐去了,倒显出些柔和妩媚的翩翩风骨。肩上的伤还未痊愈,此刻痛的紧,却也不敢稍稍撤开些。 许是不敢,许是不愿吧。 这般风姿的周郎,毕竟并不多见。自己纵使见过,也已是数载以前。就着那只还能动的手,调整了下位置,使周瑜能躺靠的更安稳些。国府离周宅尚远,不禁也闭目养起神来。酒且不提,征战初归,一身风尘,那股疲惫之感往往在精神松懈下来后,暗暗的蔓延出来。 今晚的丁香酒倒真是好物,还是不久前,自己赠与孙权的。周瑜没有睁开眼,只微微扯了丝笑。 那声“哥”,倒叫的真是明明白白,就像大漠里的烽烟,直直透入了他的神思。 孙瑜再睁开眼时,已到了周府门前。 夜色已深,四处都笼罩在阴影里,要辨识出错杂的小路实为不易,他却还是一路架着周瑜,直摸到了内室。 这老宅是当年他赏给周瑜的,如此多年,连桌椅都不曾换,如何行走,自是熟识的很。将那人往软榻上一放,熟料他却不安分起来了。 “将军……劳驾倒些茶。”声音有些沙哑。 周瑜微微睁开了眼,对灯烛映衬下的高大身影说了这句话。这般光线下,人影愈发不真切了,倒似乎真有些连绵的睡意袭来。但周瑜此刻心里清楚的很,身体,醉了八分,心,却清醒着八分。论英烈骁勇,他从未及上过眼前这人;但若论阴谋智计…… 孙伯符,再修炼个百年吧。 “料你也该口渴了。”孙瑜径自去取那几上茶壶,斟了一杯递给周瑜—— “中护军这点酒量,下次还是别托大的好。” 周瑜却没理会此人明显的讽刺。因为他很清楚,很快,那似曾相识的唇里,便吐不出什么刻薄的话了。 不出所料。 孙瑜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些改变,混杂着一些迷惑,更多的,却像是有人,在里面点了把火。 孙瑜即使再迟钝,也发现,此刻自己某处身体上的变化。 喉咙似乎快要烧起来了。眼前这个人,这具带着热度的躯体,他思念了整整五年。 全身都似有些发紧发热了,慌乱中,他却忽然想起几上香炉中飘出的熏香。 “中护军……这熏香中,你似加了些特别之物?”放下手中茶盏,直视着对面那人目光,孙瑜心下清楚,此番,怕又是中计了。 “无他。”对面那人本醉的氤氲的眸子却也亮了起来——“只一点蛇床子。瑜身体偏寒,素来都加的。医书上说,有暖身之功效。” 他自然知道。蛇床子,再加上今夜饮宴上的丁香酒,便是一剂催情良药。 不禁自哂。如此看来,果真是中了计,还中的如此彻底。 已无法再留,当即从塌边长身而起。抱拳一礼—— “中护军好生休息吧,末将告退。” 正转身间,却听得那人轻轻道: “将军,男子汉大丈夫,做便做了,这也有所惧?” 明亮的眸子,夹杂着熟悉的挑衅意味,和埋的很深的——想念。 周瑜本待再说些什么,却没说出口。 他的话,被一个霸道而不顾一切的吻,生生封了回去。 第十五章 一夜 粗暴的撕开中衣,指尖触到火烫的胸膛。 澎湃而起的情欲,排山倒海般的一发不可收拾。 虽然心里,是有不甘的。 这场景,孙瑜偷偷想了许多次。却未曾料到过是在如此情境下。 原是这般香艳汹涌的事情,偏偏成了试探自己身份的工具。恋人之间,本就是这等方式才最容易辩出真伪。 曾经以为,换了一个身份,便可和那人重新来过,甚至一直想不通他为何会执着于“孙策”这个名字,却不愿接受活着的自己。 自信有天能让他接受。注定无法平凡的身份,也要求他必须接受。 进一步加紧攻城掠地,在与那人唇舌交缠的过程中攫取熟悉的气息,感受他那同样急切与激烈的律动。寂寞太久的身体,需要一场熊熊烈焰才能温暖。 已经分不清是撕咬还是爱抚。肌肤上已布满了薄汗。 让那人俯卧在床上,从背后环住瘦削的双肩,蓄势待发的欲望抵在那熟悉的山涧,低低的喘息着,吻着修长如玉雕般的脖颈,感受身下人略有些紧张的颤抖。 一面试探性的摩擦着,一面在那人耳畔轻轻道: “中护军,末将不客气了。” 从前自己,也会如此调笑两句,总会见他脸上绯红的云霞,和低低压抑隐忍着的,一声“恩”。 却忘了,今朝不比往昔。 本还温顺的身体却忽然转过来,那俊逸的脸就这样面对着自己,目光迷蒙,却透着一丝坚定。 “公瑾。” 侧首不语,只轻轻舔舐着他颈侧,那久知的敏感区域,听他不能自控的呻吟喘息。 一个挺身,便进入那久违的温暖空间,感受着奇迹般的融合。 正待遵循本性的律动,却被肩膀上有力的手止住了。 找回焦距,见那亮晶晶的眸子还是直视着自己,一点也没有迟疑。 “叫我公瑾。” “公……瑾。” 声音有些嘶哑,一只修长的手抚上了脸侧,似乎那双手的主人,要将这曾改变过的脸看的更真切。 心上有什么地方被洞穿了。灯烛并不明亮,却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眼角的细纹。 公瑾……他的公瑾,才刚过而立。 那坚定的目光似在搜寻着什么,一件早就丢失了的东西。 这东西,江东给不了他,胜利给不了他,天下给不了他。君臣争斗,二主难立,这些事可以明天再想。 权当今夜仅是一醉,又怎样? 那执拗的眼神已经让孙瑜懂得。“孙策”,这个名字,是支撑他在这偌大的天下间坚持下来的,唯一的希冀。 事已至此。他又怎舍得毁掉这唯一。 用手遮住那悸动的视线,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公瑾。叫我伯符。” 周瑜不再有语言的回应。回应的,只有身体如火如荼的纠缠。有力的撞击与不知疲倦的索求,让两个人都筋疲力尽。 沉沉睡去时,已不知是几更几时。 待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射进来时,孙瑜已醒了一会儿。 指尖触摸旁边枕上铺散着的青丝,有种不真实的触觉。正想换个姿势,挪动一下发麻的双臂,却忽的发觉左肩处传来一阵剧痛。 忍不住闷哼一声。此番倒好,本来伤就没好利索,昨夜这一折腾,伤口又裂开了,想起那老迈军医曾吩咐过半月之内不可使力,当时还腹诽这老儿真多事,伤成这样,连战场都上不得,还使什么力。 真是大错特错。有种事,做起来,其实比打仗费力。 正哀怨间,身边却动了一下。 周瑜本正睡得很熟,却被旁边人发出的短促一声惊醒了。 自和孙策相处以来,他就是很讨厌被人吵醒的。自然,这也有一大部分原因在孙策身上——他总是有几千几万种“不经意”吵醒人的办法。 正打算按照惯常的方式将那人直接踹下床,却见他苦着一张脸,正望向自己。目光转了一转,便看到他肩头绷带被鲜血润湿了一块。 “公瑾……”那与孙策几乎全然一样的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自己,但周瑜清楚,这种可怜背后,隐藏着一个无赖的灵魂。 翻身下榻。 “莫动了,给你取药去。” 待周瑜从床旁矮柜中取出药粉时,孙瑜已将绷带拆了下来,露出了伤口。 那伤是愈合后又被撕裂,倒真是有几分狰狞。 周瑜看的心下不禁也有些后悔。 居然忘了此事……真是应该等到他伤好之后再搬出那丁香酒与蛇床子的。 “哎……哎哎……你轻点轻点。”有人给伺候着上药,那人却还是不依不饶的。 周瑜真恨不得把这药瓶子戳到他嘴里去。 被那贼首用剑捅穿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叫成这样? 可惜,世上有一种人,就是吃软不吃硬的。 “公瑾阿……”完全无视面前人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孙瑜自顾自的絮絮着—— “你也太歹毒了……为了不让我伤好,竟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药粉忽然撒出的多了一些,疼的孙瑜抖了一抖。 “将军应该庆幸你这只臂膀又折了一次……”周瑜看也不看他,只淡淡说道—— “不然,现在折的很可能就是下身什么地方了。” 这句话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很快,周瑜就恢复了耳根清净,顺利的把药不知是“上”还是“倒”在了那人的伤口上。 看着周瑜熟练的将绷带缠绕在自己的左肩上,孙瑜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公瑾常常受伤么?内室也备着绷带?” “自然没有。” “那这绷带……” 那英俊的面容上浮出狡黠一笑。 “将军的衣物。” 第十六章 议事 孙瑜无奈的瞥了瞥塌旁已经分不清是中衣还是破布的东西,叹了口气。 “公瑾……这中衣……我在阵前月余,可都未曾换过了。” “那又如何?” 周瑜正自顾自在衣箱内翻找,闻言只甩了一套新的里衣外袍过去—— “反正伤又不是在我身上。” 孙瑜只得沉默。仔细拿出衣袍比了比,倒是颇为合身,也未多言什么便穿戴起来。玄色衣衫,领口与袖口的纹饰并不精细,却都显得素重大气,正是自己惯常的喜好。 他同周瑜在服饰上的偏好是很不同的。虽然都不喜艳丽的华袍,可周瑜总是偏爱淡色精细的衣饰,自己呢,却从来不惯过于繁复的设计,以至于之前政务繁冗时,一早睡醒忙乱中与周瑜穿错了衣裳,要难受上整整一天。 此刻却见他随随便便就从床侧衣箱内翻出一件新衣,倒真是惊讶不已。 周瑜也在更衣,长长的发丝披泄下来,被窗内囗射入的日光镀上了一层金黄。他并没回头看,却猜到了孙瑜在疑惑什么。 “那衣袍是主公所赠。只一次,便赐衣百件,瑜也穿不了如此多,便想着,不如劳烦将军帮我穿穿吧。” 正当孙瑜腹诽着这小弟已经分不清谁是他亲哥这一事实之时,周瑜却已起身向外走去了。脚步很快,直奔府门。 “早膳不用了,今日有朝会。”跃上马后,周瑜简短的说了一句,算是解释。顺便还淡淡的剜了身边人一眼,似是在提醒他究竟是为了给何人包扎才耽误了早膳。 于是,在忍受了一夜的肩膀钝痛后,孙瑜只得可怜兮兮的看了看自己已经瘪下去的肚皮,尾随在他家周郎之后,向着议事内殿绝尘而去。 朝会自汉起,便分为两种。 一种是百官的晨议,通常是人员皆齐,处理些寻常政务,入殿之时,不得带剑着履;另一种,方式与时间便都要随意的多,常常在宫室内府,讨论些军机大事,参论的臣子,亦往往是些更得君主信任之人。因此被称为内府议事。 到了孙讨逆将军那一代时,这种朝会便分为三类。 前两类与原汉室无异,第三类要更特别一些。方式有坐,卧,调情,互殴四种,时间不定,地点不定,但床上居多,议事之人,自然只有主公与……与他最信任的人。再说的明确一些,便是周公瑾。 如果忽略了议事中常常会发生的一些与政务无关的事,这种议事方式效率还是很高,至少开拓东吴基业之时,许多重要的战略决策便是出自于这第三种类型。 很可惜,孙讨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孙瑜挪了挪发麻的双腿,又望了望他那坐在明堂上装老成的小弟,不由得有些怀念起早晨起床时软软的床榻触感了。 这内府朝会,还真不是人开的。他本便不是生性好静之人,如今却要执臣子之礼。在此一动不动的跪坐上一个时辰,实在是痛苦的紧——不由得又有些暗自懊悔,早知为人臣是如此痛苦,早就该在自己做主公之时,多免些礼节才是,至少,须在这内殿地面上,加几个软垫。 孙权偷眼看了看孙瑜处,知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决定停止与鲁肃关于屯粮的讨论,转到今日朝会的主题上来。 轻轻咳了几声,便从座上步下来,拂了拂袖,目光扫视着众人—— “有一事倒是有些意思,孤听闻,咱们这边平山越,那黄祖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果然,一嗅到些战事的味儿,本已有些昏昏欲睡的武将俱抬起了头。 孙瑜倒并不惊讶。此时本就在预料之中。那黄祖自他统掌江东之时就并不安分,如今见他们平了麻保二屯,自是担心江夏便是下一个被吞掉的,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发制人。 那黄祖若不要命的攻来,倒是好事,正好省去了奔袭至他大本营处的麻烦。 “然则……” 孙权顿了顿,眼光在孙瑜和周瑜脸上各转了下,接着道: “此番他倒是谨慎的很,只谴了邓龙前来,好似是想在我柴桑处,小小叨扰一下。” 微微一笑,摆出了一个显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的表情—— “仲异何意啊?” 大约顿了有一会儿,孙瑜方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他。从改名叫“孙瑜”以来,他便极不喜爱这个表字,所幸周瑜倒是不怎么叫,一般都是直呼将军,以至于自己倒对这表字有些生疏了。忙起身还礼,肃容道: “臣以为……” “生擒。” 这句话倒不是完全出自他口中的。周瑜不知何时插了进来,与他同时开口,说了同样的答案。瞥一眼过去,周瑜似也有些茫然,看来是未曾在意,便随口说出来了。 “哈哈!”孙权倒未责周瑜逾矩,只大笑两声,便又坐回了堂上。 “公瑾与仲异倒真是一心。” 说罢正正衣冠,复又站起,朗声道: “着你二人即日赴柴桑,捉拿邓龙。务必生擒。” 周瑜与孙瑜相互望了一眼,目光相接,便迅速闪开了。 许是已经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笑意吧。 “臣,领命。” 内室朝会已散,鲁肃却留了下来。 孙权知他必有些话须得私下才能出口,便也只静静囗坐在椅中,等众臣离去。 心里,实际是很倚重此人的,在某种程度上,比信任公瑾更甚。 鲁肃身上,有种稳重与善解人意的气质,更令人容易亲近。 “主公。”鲁肃见内殿已空,便上前一步。 “子敬有何话要对孤说?” “仲异……身为地方令,怕是本不应出现在这内殿朝会上的罢。”鲁肃没有抬头,还是坐着拱手的姿势,衣袖便遮了大半张脸。 孙权倒是笑了。 “孤以为何事,原是为这个。”孙权以手支颌,手指缓慢的从脸上划过,似有些漫不经心。 “他是孙室宗族。又刚立了功,我见此人是可造之材,便有意擢拔一下。子敬以为如何?”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目光又回到了鲁肃脸上,捕捉着细微的表情。 “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鲁肃忽的将头抬了起来,直视着孙权的眼睛,缓缓说道—— “主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有那么一瞬间,孙权不知究竟回什么好。子敬毕竟跟他多年,自己细微的眼色,感情变化,竟已经能如此体察入微了。 只是,此事的真相,若是他知道了,也必是要吓坏吧。 孙瑜。 孙权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此人,并非子敬所想,自己可“用”与“不用”的。 反倒是他这个主公,“用”与“不用”,取决于那“仲异”啊。 第十七章 一拳 到了江边,孙瑜才被楼船的架势惊到了。不禁想想,看来周公瑾没了自己,倒是更能才尽其用,在孙权处不便查如今的府库存银,但就这战船的样子管中窥豹,也能猜到现下确是比五年前富庶多了。 正想的出神,肩上却被拍了一下。 “将军还不登船?”周瑜早已换了一火红战袍,笑的温润。 “这楼船,是公瑾督造的?”惊叹之余,便是喜悦,自然随口便问了。 “将军真当我三头六臂?终日里连水军都练不过来。”周瑜挑了挑眉,继续道—— “伯符走的时候,水军还不成气候……我孙吴自据长江天堑,必要有支各面俱佳的水军方才能保得江山无虞。”顿了顿,复又向身后看了一眼。 “战船嘛,多是子明督造的,他倒是颇擅长这差事。” “末将惶恐。”周瑜身后那人闻言,赶忙把头低下,抱拳施礼。 孙瑜又不禁皱了皱眉。当年他还做主公之时,这吕子明尚人微言轻,几年而已,倒几乎成了周瑜身边的左膀右臂。自己心下倒也清楚此人颇为耿直,可……就是有点不舒服。 打听战船的兴致一扫而空。孙瑜淡淡道: “上船吧。” 柴桑本不甚远,加之自家地盘,激流浅滩都熟识的很,顺风而行,一日之内,便可直抵。 周瑜命人打了几条活鱼,权做羹食。战时不比往日,造饭向来是越简单越好;这江里的生鲜,便往往是最最主要的菜肴。江鱼味美,倒也别有风味。 当兵卒来报可以用饭之时,二人正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变得绯红的天色,心知黄昏已至,今晚应就可与那邓龙相遇。 “想必今夜便可收拾了那小鱼小虾。”周瑜回首,微微笑着说了句,取了块干净帕子,净了净手,复又理了理被江风吹散的乱发。 这细微的小动作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许风华,看的孙瑜怔了一怔。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不由得又有些想念起几日前那一夜。 那质感极好的肌肤,温暖的胸膛,乌木般的发丝和白玉般的颈项…… 船只遇到风浪,颠簸了一下。 孙瑜心里流氓的小分子便随着这一颠有点儿沸腾了。 “公瑾……”努力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蓄意往那人身上靠去,还得寸进尺的攀上对方肩膀。 “我…不惯水战…这楼船,乘着有些晕……” 说罢便真的眼一闭心一横,向着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就倒过去了。 “晕船……”周瑜一手架着他,皱着眉,似乎在思索什么。 “瑜倒是有一法可治。” 孙瑜正享受间,忽听他如此说,便条件反射般的睁开眼…… 然后就看到周瑜一记完美的出拳,挟着劲风过来,直袭面门。 然后,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孙瑜跌坐在地上,眼前金星乱舞。模糊间,只看到周瑜的脸近在咫尺,邪魅到可恨的笑容就挂在他脸上。 “将军,还晕否?” 孙瑜恨得牙痒痒,只得挤出几个字——“更晕了。” 闻言那人似乎更加开心。“那就对了。这叫以毒攻毒。” 说罢,周瑜便潇洒的坐在了甲板上的一张木椅上,一撩下摆—— “上鱼吧。” 于是,现下已然分不清是真晕还是假晕的绥远将军,便顶着一片乌青的眼圈坐在下首,忿忿的插着面前的鱼,幻想它们都姓周。 暮色四合时分,楼船便已抵达了柴桑附近。 白露时节,江上有些薄雾,但遥遥能看出几架船舰的影子,模模糊糊的不大真切。 周瑜正无视对面人乌青的眼睛中射出的凶光,与吕蒙讨论着什么。 “中护军……水上……不便捉人啊。”吕蒙看着周瑜,把心里的隐忧说出来了。 周瑜自也清楚。 两边楼船,都是艨艟巨舰,黄祖那家伙陆上功夫不行,水上倒是一直有两下子。等下一旦抗上,为占得上风,必是火箭齐发,钩镰齐射,谁是谁本就分不太清,没误杀了邓龙就算不错,何况一旦有了败势,他必会凫水逃逸,莫非还等着被活捉不成? 子明倒是并未虚言。 孙瑜看着这忽然不说话的两人,正想插句什么,却被周瑜截下了。 “无妨。我自有打算。” 他转回舱内,径自取了个布包裹出来,看着吕蒙道:“子明,你传令,能打多狠就多狠,给邓龙留条退路就可,莫逼他跳水,对那主舰,手下留情。” 说罢,又看了看孙瑜。 “将军与我来罢。此番。怕是又得偷奸耍滑了。”说罢忽然叹了口气,似很无奈的样子。“瑜本善人,奈何被逼行骗啊……” 孙瑜面色扭曲的望着他,特别有一种把那拳打还回去的冲动。 上了另一艘船,周瑜便指挥着掌舵兵走了旁的一条小流,径迂回到黄祖船队后方了。 接着,孙瑜直盯着他从那布包里如变戏法般的取出了一幅黄祖的帅旗,一套敌营的盔甲,和一捆绳子。 接着,周瑜对他笑了笑,笑的他有些寒。 “将军是自己把这绳子套上呢,还是瑜来帮你?” 乱箭漫天。 江上本稀稀落落的薄雾似都被战鼓之声震破。船舱下的钩镰一射出,敌方的几艘战船便俱都成了碎片。东吴的钩镰,较之其他水军都要长上寸余,当初不惜花重金大购铁石,求的便是这战时的一寸长,一寸强。 吕蒙一面打着旗语,一面照顾着那邓龙的主舰尚有路可退。 东吴水师毕竟坚船利甲,这几艘刚建出来的战船之威力果不能小觑。过了不多时,邓龙便似坚持不住了。 “大……大人,退吧!”那副将连滚带爬过来,哭丧着脸对邓龙道。 邓龙几是怒不可遏,一掌拍在了桅上,顺着就将那副将踢下了水。 “娘的!退什么退?没骨头的东西!” 其实他此番来柴桑,心里也是清楚自己讨不到什么好的。黄祖派他前来,本就是来探探孙吴兵力虚实,他气的只是,自己的舰船在对方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正红了眼间,身旁的一个兵卒又被乱矢射中,倒了下去。 虽说刚才骂的痛快,如今他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了。 此役确是没有任何胜算了,全身而退都成为了一个问题。 焦急中,忽听的船尾处有人大喊—— “邓将军!主公遣末将来援你了!” 薄雾中看不真切,但喊话那人立于船头,一身衣甲倒真是自家的,船桅上的大旗倒也分毫不差。 不由心下大喜,但还是揣了一丝堤防。 那人见他不语,便复又喊道——“末将刚突袭绑了他孙吴家亲族为质,可与周瑜那小儿谈个价钱啊!” 听的此言,邓龙举头一看,船头似乎是绑了一人,脸容瞧不太分明,但显是遭了一番毒打,眼眶还青着。 许久后,已经不再是孙瑜的孙某人向周瑜又提此事—— “我倒是不信,当初除了那无聊的办法,你便没什么妙计生擒那邓龙了。” 周瑜闻言只是笑笑—— “自然有的,公瑾何人!” 接着,又迅速敛容正色道—— “当初用此法,皆是因为……” “我就是想打你一拳。” 劝降 绳子绕在臂上,却未曾打结,孙瑜只得将双臂虚背过去,做出被缚之态,站的久了,举得手臂发酸。 表面上挤出一副惨样,心里却早就骂开了。匹夫!想知道老子是不是孙氏族人,倒是伸长了脖子来看啊!伸的长长的,直接咔嚓。哼。 可惜邓龙的脖子再长,也不能越过两条船之间的空隙。 虽然他已经离得——足够近了。 邓龙起始靠近的很慢,就是怕对方有诈,突然发难,却见一切平静,那船上人丝毫未动,警戒去了大半,才愈加的放松了。 两船几乎是快要船头相接,邓龙方才看清了孙瑜样貌。经年以前,他是曾见过孙策一面的,如今看此人,长的倒是与那小霸王八分相似,料定必是贵胄,立时喜不自胜,如此看来,此战竟有了翻盘之机,这么重要一枚棋子落在手中,那周瑜敢不退兵? 当下大笑,抱拳回道:“多谢将军相助!敢问名号?” 周瑜将兜鏊压的极低,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邓龙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哪位救星,只得出口询问。 周瑜缓缓回道“末将……” 语句顿了顿,却反手抽出一把匕首,暗暗塞在孙瑜手里,迅速的附耳过去,轻轻道了一句“别伤要害,看将军的了。” 下一刻,在未反应过来的瞬间,邓龙眼前一花,便见那本被缚的严严实实的人忽然跃起,矫捷的从对面的船上落在了自己面前。 他在空中滞留的一瞬,手中的短匕在月光下反照出了点点寒光。 毕竟战场厮杀多年,凭着本能,在那人落下时,邓龙已抽出了随身佩剑,倏然刺出。 周瑜不禁惊了一惊。 孙瑜凌空掠下,变换姿势已然不及;对于武将而言,长兵器必然趁手些,孙瑜手中短剑只尺余,如此,在他碰到对方前,怕就是要被那柄长剑穿胸而过了。 须臾之间,孙瑜却忽然扔了掌中匕首。 他反手扣住邓龙持剑的手腕,另一只手成拳,以迅猛的速度和力量——直接打在了邓龙的右眼上。 周瑜在另一条船上静静看着。 本欲唤身后兵卒将箭射住对面船上敌军,防他们上来围攻孙瑜,看来竟是不必了。 孙瑜一拳接着一拳,打的邓龙鼻青脸肿,他身后的那些部卒见此人与自家主帅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般,拳拳到肉,凶狠异常,吓得呆住了,竟无一人敢前。 早就应想到,以他的性子,这一拳之仇始终是要报的。就算是不报复在始作俑者身上,也得找个冤大头。 周瑜苦笑一声。幸亏吩咐过他,莫伤要害。 可看对方那被打的哀哀求饶,痛不欲生的样子……周瑜倒是忽然觉得,给他个痛快,倒好。 待孙瑜将邓龙拖上自家楼船时,那人已被打的连眼都快睁不开了。 吕蒙自也从另一边撤战赶来会合。 周瑜望了望仓皇逃窜的余兵,暗发出一丝冷笑。这般程度,看那黄祖,也扑腾不了多久了。 天色熹微,鸣锣收兵,张帆返航。 孙瑜坐在甲板上,一面拿手中药酒擦着脸上淤青,一面听着船舱内俘虏的叫骂声。 原本面上就痛的紧,被他这么喊着,自是更烦躁了。 居然往脸上打……孙瑜暗暗想,以后,一定得要那家伙好看,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正出神,忽见两个小兵押着邓龙从舱内出来了,向船尾走去。 刚才他又大呼小叫要解手,才被带了出来。 行船作战,一切从简,自然没有哪家水军会带着一堆夜壶在船上,偶有内急者,自然是在江中就解决了,船体够大,在船尾僻静处,倒是也没什么有碍观瞻之嫌。 孙瑜却快步跟了出去。 解手?这套把戏,他孙伯符十年前就见识的烂了。 果然,行至船尾,看见那邓龙手上的绳子刚被解开,便对旁的两个兵勇大称不便,要他们转过身去。 那两个兵卒居然果真听话的转过去了。 新兵蛋子!呆瓜! 孙瑜恨恨得在心里骂了一声。当这邓龙是旱鸭子还是怎地?有这么一瞬功夫,他必顷刻跳下水去,便再也捉不到了。 便当下推开那兵勇,直接过去站到邓龙旁边,面对江水。 那邓龙见自己大好的逃脱机会便这样被阻拦了,加之看到来者是那刚才将自己痛打一顿的“孙氏族人”,心头有气,出口便讽刺道—— “孙将军,你这是特地来参观本将小解?” 孙瑜笑了笑,转过脸来对着他,说道:“哪儿啊,在下也来小解。” 说罢,竟真的挽起下摆,褪了裤子便尿。 那邓龙本无尿意,被这一番变故,弄的骑虎难下,只得扶了自己那根,拼命的酝酿感觉。 孙瑜看他憋的满面通红,复又笑了笑,声音也蓄意大了几分—— “将军,你一直这样不动,这是要与在下比什么呢?”言罢,眼角瞄了瞄邓龙胯间,压低声音道:“依在下看,将军恐怕比不过在下。” 背转过去那两个兵卒听了此话,再也忍不住,嗤嗤的笑了起来。 这句话说的邓龙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更是尿不出来了。 孙瑜见他实在辛苦,又补充了一句——“将军。要不,再回去饮点儿水?” 当两个笑的满面通红的小兵将邓龙再次押回船舱时,周瑜已与吕蒙吩咐完了事情,从船顶的观望台上下来了。 行至船舱入口,便见了等在那里的孙瑜。 还未待说什么,孙瑜却皱了眉,先开了口。 “要劝降还是快些罢,这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 “喔?”周瑜倒是挑了一边的眉,饶有兴趣的望着他。 孙瑜没关注他的表情,只自顾自说了下去。“听说他随了黄祖多年,想从他嘴里套出那老头子的布防,可不是易事。” 周瑜的目光却变得更亮了些。他整了整披风,轻轻道:“将军以为,随了黄祖多年,对他脾性,是否了若指掌?” 孙瑜看着那人,心下也有些什么了然了。 “那老头子生性多疑,自利诡谲,他定清楚的很。” 周瑜颔首,微微一笑,随手挑开舱帘,示意他进去。 邓龙刚受了孙瑜一番奚落,此刻见这两人,便直接目视着舱顶,对他们连看也不看。 周瑜也不理他,径自坐到桌前,挑了挑灯芯,慢慢道:“我江东富庶。将军想必知道。” 邓龙只冷哼了一声。 孙瑜靠在舱壁上,淡淡接了下去—— “建业有最好的织锦华服,有吃过一次就忘不了的山珍海味。更有你想也想不到的美人佳丽。” “哈哈!”邓龙大笑,遂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当我邓某是何许人?如此金银财帛,美人珍馐,就能买动我的心?人道周郎多谋,谬赞啊谬赞!” 周瑜却也随着他笑了一笑。 接着,便转向他,目光凌厉,语声亦变得有些冰冷。 “我们自然知道将军何许人。我们更知道你家主公,生性多疑,刚愎自用。” 此刻,邓龙却悄悄的将眼神转回来了,与周瑜对视着。 “山珍海味,美女黄金,我们会每日送到软禁你的府邸内,时时刻刻派人看着你享用,一月不习惯,两月不习惯,三月……也便习惯了。若是到时你还是挂念你主公,我们大可替你穿上最好的华服,亲派兵送你回营。” 邓龙脸上的冷汗忽已涔涔而下。 周瑜的手从灯芯上挪了下来,瞬也不瞬的盯着他—— “你说到时,黄祖见你锦衣华服,满面红润,又得知你在孙吴花销无数三月之久……会如何……待将军呢?” 于是,当二人回到周瑜的卧舱之时,手中已握着一张黄祖的江防图。 孙瑜燃了油灯,正迫不及待的展图欲看,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止住了动作。 周瑜近在咫尺的望着他,噙着一抹笑,轩眉纵起,满面都是戏谑神情。 “瑜闻……将军方才,参观他人小解来着?” 孙瑜只是愣了一愣,便也靠过来,手却不规矩的摸到了对方某处。 “公瑾原是怪了看了他人……”下手捏了捏,满意的看到对面人脸上绯色忽起。 “那我以后便只看公瑾。”嘴唇靠过去,喷了一阵阵热气在他耳里。 怀中人却下意识的闪开了。 自然,随即加紧了还住他腰的力道,握了那修长的手,也抚在了自己下身某处火热的地方。 张口,声线已染上了些暧昧不明的沙哑。 “还是……公瑾在意别人……看了我的?” 第十九章 我们 回程虽是逆水行船,有了胜仗的鼓舞,自也行进的颇快。 吕蒙从甲板上走过,听着军士大声唱着吴地的歌谣。声音嘹亮,却唱的毫无章法,不成方圆。 不禁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恐怕曹刘两家,断不会让士卒如此无礼无矩,浪荡纵歌。即使是叫阵,他们也俱是整齐划一,气势震天。 想起初练水军时,此事也是与周瑜提过的。 “既愿意唱,便唱罢。” 周瑜只是微笑着,目光投射向了远方,不知在看着什么。 “唱家乡的歌,是思归,是知道家里头,还有人在等,有了活着归乡的念想,才会奋勇杀敌。” 吕蒙有些瞧不惯周瑜眼里潜藏着的落寞,便引开了话题。 “中护军……庐江人士吧?” 周瑜微微颔首。眸子里闪动着什么,如淡淡的水墨晕开。 “舒城秀美。有青山碧水,桃花满巷。还有……” 还有那目如朗星,颜如初霁,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孙策。 可知我在等你么? 却终是,等不回。 其时,吕蒙见周瑜忽然用手重重揉了揉眼角,不语了,心中便猜出了八分。 那一刻,吕蒙开始觉得心痛。 可他不敢安慰,亦不配安慰。他怕变成那玷污了美玉的浊泥。 所以他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 “中护军,风大,咱们回去吧。” 江风阵阵,一如当年周瑜泛着些许哀伤的话语,像江东四月的阴雨,不知怎的,就渗进了骨子里去。 里舱内的一张硬塌上,一床薄被盖了两人。 周瑜俯卧着,不理会那依然在自己光裸的背上肆意点火的手,只细细研究面前摊着的江防图。 “这里水路多曲,楼船进入只怕不便。若命公绩带些满载硝石的小舟摸进去……” “这里的防守不会很严密。我们可率大军,从此突入。”孙瑜亦敛了目光,专注于图上。 “我们?”周瑜的眼神瞬了瞬。 孙瑜没理他,只是用还闲着的一只手轻轻勾勒出一条奇袭的路线。 “里应外合。” “里应外合。”周瑜的目光变得很锐利,食指轻轻点在了黄祖的中央大营处。 接着,任由身上的人,握着他的手,缓慢而又坚定的画了一个圈。 我们。 一如昔年。 直至楼船泊下,吕蒙方才看到周瑜从内舱走出。 只是……怎地似乎,步履有些不稳。 “子明。” 听见唤他,吕蒙立即大步过去,俯首听命。 “切莫怠慢了邓将军。”说罢,眼光向那刚被押下船一脸倒霉相的邓龙瞥了瞥——“只暗中仔细守着便是。” “末将这就去办。”吕蒙抱拳一礼,便欲转身。 “等等。”周瑜皱了皱眉,忽然加了一句。 “中护军还有何吩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瑜的脸居然红了红。 “内舱的塌……太硬了些罢。” “这……”吕蒙一脸疑惑—— “软榻是中护军当日吩咐撤掉的,说是舱中硬塌,不至使人睡的过沉,军机万变,还是浅眠的好。” 周瑜皱了皱眉,似乎是在回想自己何时说过。 最后却只是摆了摆手。 “忘记了。”复又淡淡一笑——“还是,换成软榻吧。” 吕蒙只得低头领命。 “明白。” 目光追随那人,见他翻身上马,身姿都不太流畅了,想必是塌太硬,硌着了腰。 如此想来,真是自己太大意了。周瑜身体这几年本就不大好,怎么就忘了换榻这一节。 那床榻也委实该换换了。 吕蒙想起,刚才自己在甲板上的时候曾路过舱门。 许是风浪太大了。 那床榻一直在咯吱咯吱的响,声音大的,连波涛声都盖过了。 孙瑜没有回客馆,也没有回周府。 他纵马,一路疾驰到了吴侯府门前。 他一向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以前,现在。 随手将欲跑去传令的兵卒推在一旁,便直接大跨步的入了府。行至后院时,恰好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百无聊赖的站在鱼池边,望着水中的游鱼。 抱了臂,静静的看了一会儿,便大声道—— “看来有人这吴侯,当得很悠哉啊!” 那人闻言先是愣了一愣。 接着忽然转过身,立刻笑开了。 “哥,回来的比我想象中快。” “有你公瑾哥在,那邓龙没别扭多久就全招了。”被孙权拉入书房后,孙瑜立即喜笑颜开的说了开去,只是省去了些绥远将军本人认为没有必要阐释的细节。 “哥^,我是觉得……” “你觉得什么?”孙瑜已展了那江防图在案上,径自取了块镇纸铺开了,挥手打断了孙权的话。 “我和你公瑾哥都觉得这黄祖其实无甚变化,还如几年前一般蠢。你看我给你说说下次如何部署……立马就能端了他的老窝。” 孙权看着孙瑜一面说的意志激昂,一面取出朱砂在那张图上涂涂画画。 终于还是忍不住插了话。 “我是想说……哥,这次讨黄祖,你不能去。” “我知道,你等我先说完……”“你……”声音和手势都忽然顿住。 孙瑜从图纸上将目光转了回来,紧紧盯着孙权,眸子里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在闪烁。他微微偏了偏头,声音很沉—— “你说什么?” 孙权忽然觉得有种什么东西压过来。周身都笼在里面。令人窒息。 如此多年。自己做吴侯也已做了五年了,当被大哥这般盯着的时候,他还是不禁有些退缩。 只能自哂。那是孙策。是刀里血里滚出来的战神。“小霸王”这个名号,不仅仅是孔武有力的代名词,更是他本身就散发出来的,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尽管这个大哥,多数时候,待自己是极宠溺的。 “哥……你看,你好歹是个地方令,上次参与内府议事就有人多有微词了,总不能一直不回辖地吧……”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摊摊手,一副无奈的神情。 孙瑜的眼微微眯了眯,接着瞬间就回复了平静。 “说的是。我……有些忘形了,主公。” “什么主公不主公!”孙权快步走上前,一把便握住了那双从小便牵着自己的手。 “哥你放心,你对公瑾的心意我清楚的很……此番过去,一旦再有了战事,我必会借故调你回来的,这回,便是做弟弟的对不住你,好不?” 孙权的眼睛睁得很大,语气很诚恳。 “你这小子。”孙瑜轻轻笑了笑。许是察觉到了气氛有些尴尬,便调笑道:“主公可别忘了末将的赏赐啊。” “恩……”孙权很认真的托腮想了想。 “既都是自家人,你的还不是我的,随便意思意思就得了啊哥。”说罢,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哼!”孙瑜挑起一边唇角。 “我可听说你一次就赏了公瑾衣饰百件啊。” “那可都是替你赏的。”孙权接着笑。笑的谄媚。 “你死了嘛。” 察觉到又有一丝目光不对,立即改口——“薨,你是主公。我是主公他弟。” 孙瑜看了看那眼睛都快笑成一条缝的小弟,只得无奈的复回案边,草草写了几行字在一方丝帕上,交与了孙权。 “我就不辞行了,直接回丹阳去,此物烦你交给公瑾了。” 孙瑜走后,孙权便打开了那方丝帕。 只匆匆看了一眼上面的字。 攥着丝帕的手重重按在书案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声。 第二十章 为之奈何 孙瑜策马在回丹阳的路上,轻装简行。都城在身后越抛越远,直至成为了一个在朦胧烟尘中隐约可见的黑影。 他本是想去与周瑜辞行的,纵只是说声再会。然此刻他却有些拿不准自己了。 与公瑾铁蹄并进,戎马多年,分隔实是常事。但这次却显得异常痛苦。 人死了一次,对人生无常便体悟的通透的多,不复了少年不识愁的心绪,如今,他倍加珍惜能够与那人共处的每个须臾。 他不敢见他。他怕见了,便走不得。 周瑜等在中堂,从中午至黄昏。 桌上的两个茶杯还孤零零的摆着,壶中的茶水已冰凉。 伸出手摸了摸已凉透的茶壶,周瑜起身,准备回内室去了。 他忽然有些想要苦笑。 这半生,他似乎总是在等,而那人,亦惯于背诺。 正转身间,忽冲进来一个守门的兵卒。 “中护军,绥远将军有书信到。” 周瑜立即走上去,接过,展开却见只是一块尺余的丝绢,上面龙飞凤舞的书了一行字。 “见字如晤。替我砍了黄祖的脑袋。公瑾,来日方长。” 没有什么多余的字句了,可周瑜一看之下,便已经了然。那人只怕是已经出城半天,回丹阳了。这只言片语,倒是简洁利落的很。 “这丝绢……是如何送来?”周瑜将目光从手中之物上转回,落在那兵卒身上。 说罢,扬了扬手中的绢帛。 那兵卒立刻抱拳回答。 “回中护军,乃是客馆的小厮送来,想必是绥远将军临行前支派的。” “知道了,你下去吧。” 竟然连个告别都没有……周瑜坐在中堂的木椅上,看着只有他一个人的花厅,忽然觉得有些空荡荡的。 非要如此,大败黄祖那日,你可莫觉得眼红。 周瑜微微笑了笑,将那方丝帕叠好了藏入怀中,大踏步的走出门去,对着等在外的小厮吩咐了句。 “备马。” 当孙权看见有人进来通报之时,便已经猜出了来人是谁。 想到了是他来求见,不禁更有些郁郁。 随意甩了甩袍袖,只径自躺于塌上,斜睨着那通报的仆役,轻轻道—— “孤最近偶感风寒,怎么你不知道么?” 那仆役眼珠只微微的转了一转,便明白了主公的用意。 因此,周瑜连马都未曾栓稳,就被要求打道回府了。 孙策死后,他与孙权主臣之分也有数年,孙权的脾气性格,亦早已摸清了八分,尽管此时心中有些纳罕,还是施礼退下。 “转告主公保重身体,周瑜告退。” 那报信仆役便见来人跨马扬长而去,却是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孙权躺靠在榻上闭着眼,听着窗外急促的马蹄声,就像是踏在了心上。 帮我砍了黄祖的脑袋…… 想起那方丝绢上的话,不禁自嘲。 哥,公瑾出征已只是为你,却又将我这个主公置于何地? 思绪不禁飘飞回一年多前的某个午后。 在吴侯府内的密室,见了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还没忘记那日的欢欣之情,紧紧抱着他,怎么也舍不得松手。生逢乱世,身不由己,从小痛失亲人,失而复得的喜悦,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那人如儿时一般轻轻抚着自己的背,轻笑—— “仲谋长大了。能撑起孙家的天下。”他顿了顿,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沉声说道—— “哥,不会让你为难的。” 记不清当时的感受,九分感激一分内疚。 哥。当初问你那句话,你却并未明了我意。公瑾和孙家江山,何者更重,何者更重。 “决机于两阵之间,卿不如我;举江东之众,以保江东,我不如卿。” 言犹在耳。 可有了你决机于两阵之间,却又何需我保江东? 有些事,不是你不想,便不会发生。 哥,你已经让我为难了。 缓缓睁开眼,却是一声长叹。 依旧攥在手中的江防图,朱砂标记笔笔鲜明,战略部署滴水不漏。 有了江东双璧,本就可开疆扩土,踏遍河川,以保孙吴无虞。 却又让我为之奈何? 本想拒绝你当日的要求,可确有不舍。 公瑾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毕竟看在眼中。 为人君,为人臣,总是诸多无奈。 缓缓放下手中图纸,复又躺回塌上。 哥,不要走的太远。 否则,只能对你不住。 窗外的马蹄声已渐渐远去,他这个称病不见的主公,心绪却怎么也难以平静。 一晃便是半载。 丹阳事务繁多,孙瑜这个未曾管理过地方事务的人,自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以前从未想念过张昭那个老儿。 面对着堆积如山的竹简,居然起了想他的念头。 而孙权所谓的“待有战事”,竟让他等了如此之久。 更没想到的是,收到诏令之日,曹操的战表已经飘满了长江。 “欲与将军会猎于江东。” 好气魄,好口气,却不知会不会有来无回。 孙瑜将那已湿透的战表重重甩在案上之时,只有这一个想法。 所幸周瑜的书信倒是不断,鸿雁频传。 “将军如晤。黄祖授首以降,邓龙亦已归于我部,时常提起将军,道他对将军甚是想念。” 俱是战事,俱是公事。 提笔回信,孙瑜却只说了一句。 “却不知公瑾是否同念?” 许久未有回音。 直至孙权的诏令已到。 待到孙瑜点齐兵马,大军开拔,欲与那曹孟德“会猎于江东”之时,未曾料想,竟又收到了周瑜一封书信。 孙瑜展信就读,却只有四字。 这四字,却如春日惊雷,夏日甘霖,直直的,沁入心里去。 孙瑜望着那信,微微笑了笑。 公瑾,等我。 力透纸背的四字,却不知饱含了怎样的情绪。 “扫榻迎君。” 第二十一章 来日方长 夜幕中,一队兵将冲入城门,马蹄在宽阔的官道上激起了一串烟尘。为首是一匹高头大马,素白的马,艳红的披风,在暗沉沉的天色中分外显眼。 周瑜却远不似看上去那般威风。 得孙权急诏,他星夜兼程从柴桑赶回都城,毫不意外甫一回府,必会看到主降的表奏,堆满了案几堂上。 自然被他料中。 却未曾想到,除了这些令人头痛的物事,还多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黑色大氅,面上也俱是风尘之色。他站定在自己的内室,随便的就像是在自己家。他主人似的抱拳一礼,头却未低下去。还似初次见面时的轻佻与随意。 “公瑾,别来无恙。” 他笑,笑的欠揍。 还是一拳抡过去,但此番没有打在脸上。那张脸……怎说,打坏了也有些可惜。 捶在那人肩头,示意他收了那些虚礼。 顺手解开披风甩在塌上。 “把你手里那玩意儿扔了,帮我卸甲。” “公瑾可知那玩意儿是何物?”随手丢了手中的竹简,径自走到颀长挺拔的身影背后,帮他扯开勒甲绦。 那人褪了沾满血腥的战甲,一股淡泊宁静的气质便自然的发了出来,想着不禁也觉有些可惜。 若不是及冠之年便陪他上了战场,他应当永远都是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那玩意儿,我这儿都捞上来十几个了,有甚稀奇的。”周瑜微微回了回头,拆开了腕上的护臂。 “这个曹操……哼哼。”整副铠甲已被卸了下来,孙瑜走开将它挂在了塌旁的架上。 挂好甲一回头,竟见那人不知何时已坐在了榻上,正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 “将军以为,那曹操,如何?” 薄唇依然微微翘着,斜飞着的眉下,一双眼深邃的似能洞察人心。 孙瑜只是步步逼近了过去。 “我只是觉得那曹操本应是个聪明人。” 他行至塌边,利落的反手扯落了系的一丝不苟的腰带。宽袍散开,小麦色的胸膛便随着他的移动若隐若现。 他凝视着他的眼,一瞬不瞬。 他挑起他的下巴,从上至下望着他。开口,语气中的不羁与锋利未加掩饰。 “……怎么和某些将军一样,就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应当做些什么呢。” 接着,他掐住他的下颌,咬上了他的唇。 两人仅剩的衣物都已丢到了一边。 大半年没见,孙瑜已经想惨了面前这人。 他将他扶坐在自己身上,用唇舌撕咬他胸前那早已微红挺立的乳首。听着那人来不及咽下的呻吟溢出唇角,一声重似一声的喘息,告诉他怀中人亦同样焦急。 他握住他的分身,准备将他送上极乐的巅峰。 那人望着他,环在他肩上的手愈发用力,腰肢已经有了动作。 一切的因素,都使得他握住他要命地方的手,动的更快。 忽然,一阵清晰的扣门声响起。 “禀大都督,诸葛瑾,张昭求见。” 浑身的燥热冷下来。 男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不论被谁打断,心情都是极为不佳的。 “妈的!” 因此,在周瑜听到这声响亮的骂人话时,丝毫不觉得意外。 其实他倒也是很不爽的。 只得叹了一口气,取过衣物披上,随手将发挽了一个髻。 “将军,瑜很快便回。” 孙瑜目视着那现在本该躺在床上的人衣袂带风的走了出去。 好死不死非要在这个时候拜会…… 重重坐回榻上,低头苦笑着看了看还很有精神的东西。 唉,兄弟,想咱俩做主公的时候,哪受得到这份闲气。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周瑜总算是转回了来。 面上却是些忧虑之色。 “何事?” 孙瑜本不想再谈公事,却还是问了。 “无事,不过还是那曹孟德。老臣们主降者甚重,这是来此寻同盟呢。” 他只是皱了皱眉,便停了话头,扯住孙瑜复又躺了下去。 “别废话了。” 那双修长有力的腿缠上来的时候,孙瑜的感觉立刻回来了。 再次赤裸相对,孙瑜发现那人的分身却还是坚挺的立着。 不由得有些想要偷笑。 这副样子出去面见那些老臣,倒也真是难为他了。 重新将微热的手心贴上那物,有力的捋动,不多时,便觉那人在怀中一阵颤抖,白色的液体喷了很远。 强烈的视觉冲击自然使他变得更为亢奋。 近乎粗鲁的放平那人身体,探到身后密穴,便迫不及待的深入一指。 叩门声忽然再次响起。 “大都督,程普黄盖,韩当,祖茂求见。” “咚”! 只听得沉闷的一声响,周瑜的拳头砸在了塌旁的矮几上,震得那上面香炉都晃了几晃。 起初孙瑜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当他回过神,发现身下人几乎是将外袍甩在了身上,风一般的旋出门去时,才确认了他的愤怒程度。 外堂。 当四名老臣看到大都督衣冠不整,满面怒气的从内室中冲出来之时,本准备好了的说辞却都哽在了喉咙里。 更可怕的是,周瑜在冲着他们微笑。 “各位所来还是为曹军一事?” 半晌静默。 “大都督我们只是来禀报一下顺带请战大都督若是无暇不必顾忌我们请您三思末将告退。” 此番,周瑜回来的要更快了一些。 两个人却都没有什么情绪了。 看着那人颓丧的坐在了自己旁边,孙瑜也不禁也有些头痛了。 想要安慰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好。 “罢了,不急于这一时。” 说罢,将手伸出,覆在那人手上,描摹他掌心纹路。 “公瑾曾言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以为此生,永不再会拥有的来日方长。 周瑜什么都没说,只轻轻的吻上来,灵活的舌翻搅着他的口腔。 本以为彻底熄灭的情欲竟又有些升腾了。 对此人,从来都是这样。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小小的斗室内春光旖旎。 孙瑜眯着眼,看那人坐在自己腰上,有力的挺动,汗水随着他的脖颈,胸膛直流而下,沾着滑腻的肌肤,闪着光芒。 他轻轻浅浅的呻吟着,用眼神诉说着此刻的意乱情迷。 “大都督……” 迟疑的一句话从门外传来,接着叩门声应然而起。 “鲁肃……鲁子敬大人携客求见。” 孙瑜还没来的及说什么,只见塌旁的一个花瓶被立时丢出,砸在了门上。 那小厮的声音终于止了。 当周瑜第三次将衣裳穿戴整齐后,那个依然赤裸的躺在榻上的人缓缓的说了一句。 “公瑾……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恨曹操。” 另一个已经下了地的人亦轻轻道。 “此番,他若敢来,见一个杀一个。” 接着,孙瑜见他深深吸了口气。 “一个不留。” 第二十二章 飞蛾 诸葛孔明初次见到东吴的大都督之时,他正于案几上抚琴。 墨黑的发只是半束着,指下琴音叮咚,却是一曲《广陵散》。此曲难度颇大,几个泛音要求力度拿捏的不重不缓,否则便会有滞涩之感。 只是这曲被他一番演绎,却是刚好,连贯磅礴不说,倒似因奏曲之人心绪平静,使得琴音亦舒缓了很多,淡了这曲中原有的杀伐气。 人道“周郎顾曲”,原倒是未曾在意,今日一见,个中滋味是亲身领略了。 不禁对面前人的尊敬又添了几重。 当即正了正冠袍,也不待鲁肃引荐,便持扇躬身一礼—— “刘豫州帐下诸葛亮,求见大都督。” 周瑜的琴音止了。 他抬起头,一双明亮的凤目便盯着自己。 挺鼻薄唇,象征着他的坚忍。瘦削却棱角分明的轮廓去了几分女子气,面色虽苍白了些,却隐隐从颊边透出一丝红来,映的他更是顾盼生辉。 周郎之美,冠盖江东。 孔明一时竟有些恍惚。 周瑜的眉毛却微微纵了起来。 鲁肃见了此情此景,忙笑道: “几日不见,公瑾气色倒是愈发好了,”一边执了孔明的手,拉他到旁侧的客位上坐下,一边略略躬身,对周瑜一礼—— “深夜造访,公瑾勿怪啊。” 周瑜的脾性他最是清楚,看他今日状况,怕是刚为什么事动过气,还是谨慎些为妙。 “子敬无需拘礼。诸葛先生远涉江东,可还是为了曹军一事?” 周瑜亦不拖沓,直接切入了正题。 方才他与那内室中人几次三番的被打断,内火未散,只得依靠抚琴平复一下心绪,却见这前来叨扰的外客死盯着自己,不禁又有些光火。幸而鲁肃打了圆场,他自然也想早点结束这会面。 抗与不抗,降与不降,他心中自早已有了打算,普天之下,他只在乎一人之想法,他人的,又何须赘言。 孔明见他如此爽快,料想自己也不必拐弯抹角,亦直接道: “亮见江东上下,均有意归降,不知将军何意?” 周瑜却已倒了杯清茶与自己,他缓缓的晃动着手中茶水,似是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足下何意?” 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鲁肃却有了些不好的感觉。 果见孔明轻轻摇了摇羽扇,慢慢道—— “亮听闻江东有美女二乔,若都督有心归顺,不如力劝你家主公将此二女献出,以保江东之安,不知都督意下如何?” 语毕,他紧紧盯着周瑜,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素闻江东周公瑾性情刚烈,此番被自己一激。怕是本有动摇,也能一心抗曹了。 “这……你这……” 鲁肃却已惶惶然离了席,先面向周瑜抱拳一礼,却又回头指着孔明,面上一片为难之色。 “孔明你怎能胡言!……你有所不知,这江东二乔……早已,早已是先主公与公瑾的发妻了,你怎能……” 孔明脸上自然立时现出一副大为悔愧的表情。 他正欲起身道歉赔礼,周瑜却伸出一只手,示意不必了。 那风神俊朗的人将目光从茶杯上挪开,挪到了孔明脸上。 玩味的表情就如此浮现,却还似带了一丝诚恳。 “先生何必想此法激怒于我。” 视而不见孔明脸上隐现的尴尬,他淡淡的续道。 “劝我将孙家江山放在女人的肩膀上,却不知先生此来,置孙吴究竟于何地呢?” 孔明此刻方才知道,他小看了眼前这人。 有了这人,自己前番的许多担心均为多余。 这孙吴,有如此的领帅,便够了实力与北方曹家分庭抗礼。 “哈哈。” 将本遮住面的羽扇放下,目光再也不闪不避,望着面前这人。 “那容亮再问一次,都督对此事,究竟……何意?” 语句末尾咬了重音,连鲁肃也能听出这语气中的不可推拒。 周瑜却还是淡淡的。 接着他忽然笑了。笑的眼睛都有些微微眯了起来。教人看去,自觉春风拂面。 他就如此微笑着,轻轻说—— “操来,自送死尔。” 直至客人已去,周瑜已径自入了内室的门,躲在屏风后偷听的人才似乎有些反应了过来。 他入得内室,抱着手倚在门上,见那人一进来便坐在桌案前奋笔疾书。 他开口,声音很低,是周瑜熟悉的频率。 “早便知道你定是这么想的。” 那人没有回头,却只是说道—— “没有理由要做他想。我正给主公上疏,曹操此来,犯了兵家四忌。远故里,伤水土,疲惫之师,强弩之末。” 接着,他缓缓吐了口气,回过头来,凝视眼前人,微微笑了笑。 “他此战必败。将军莫非不做此想?” “听你分析倒也有理。” 那人走过来,缓缓拈起周瑜散落在桌案上的一缕发,在手中把玩。 许久,方才放下。 “但最初我倒是未曾想这么多。” 他一手按在面前人肩上,稍稍欠下了身,与那人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很锋利。似曾相识的,能穿透一切。那里面,总是有种睥睨天下的傲气。 “我只是清楚,孙家,是许死不许降的。” 他顺手抽出了旁侧架子上的一把古剑,挽了个剑花,接着只听“锵”的一声,将那剑扎入身侧地下,入土数寸。 他微微眯了眯眼,语气不容质疑。 “所以,谁敢来,都别想回去。” 他凝视着周瑜手中写了一半的书简。 “公瑾。他送我们满江战表,我们便送他们满江浮尸。” 后者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了握着竹简的手,抚上他的脸。 他见他唇轻启,声音宛如耳语。 他说,好。 待孙瑜回府后,本来不大的内室忽然显得有些大了。 周瑜复又看了看已经写毕的上疏,字斟句酌了一遍,见基本无误,方才上塌歇息。 也快天明了…… 该干的,不该干的,倒是都一样没干。 无奈的按了按眉心,却觉得一阵冷风入体,不禁随手抓了枕头下一块帕子,起身剧咳。 自打那孙瑜出现,这病本以为已好的多了。 却没想到,征了黄祖后,还是日益自损。 苦笑着,攥着手中的帕子,直至手掌中也染上了鲜红的血色,使得掌纹脉络更加清晰。 人生在世,修短命矣。 那人却道—— 来日方长。 又将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却终是无力垂下。 半阖眼帘。 便见那块染血丝帕,旋转着缓缓落下。 正如飞蛾扑火。 第二十三章 殿前 正殿之中气氛肃穆,百官列于两旁。众人皆沉默不语,包括坐在主位上的孙权。他们皆知,无论再怎么议论斟酌,此番战事已是兵临城下,他们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是战?是降?今日已该有一定夺。而这一决定,却是关乎着孙吴此后数十年的气数。无论是谁,都觉好似有一副如山重担压于肩上。 他们在等一个人,来擎起战旗,或,俯首甘败。 老将们却都清楚,此人,并非是他们年少的英主。而是那个,早已成为孙吴军魂的人。 水师大都督,周瑜,周公瑾。 果然,不多时,遥望殿前长阶处,便有一人昂然信步,衣袂当风的按剑而来。 他眸子中透着坚定,目不斜视直直踏入殿中,只在路过一人时,眼神微微停留了一瞬。 孙瑜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周公瑾。 以往,他们曾多次共同步入这大殿,那人却总是一副温润沉稳的模样,比肩,却稍稍落后着几寸,散发出的是持重内敛的气质,似乎有了他,便能使人去了急功近利的念想,平复暴烈的心绪,安之如素。 可看他如今的样子,却似乎是当年的自己,噬骨生根般的活在了他身上。 雄烈肃杀,傲视八方。 如果说,以前的周瑜,是一柄藏于鞘中却散发着凛然剑气的名剑。 现下这把剑却出了鞘,锋芒毕露,剑端所向,必是万骨皆枯的苍茫。 孙瑜只能暗暗苦笑。 想要抹平那五年的痕迹,又怎生容易。更麻烦的是,江东需要这般的周公瑾,而尚还年轻的权弟,却不需要。 皱眉思索间,转头望那昨日前来拜会的蜀国军师,却是一脸玩味的表情,轻轻摇着他的羽扇,仿佛在等待一场好戏。 望着那人一路进来站定,孙权却未语。他的面部被冠冕前的旒珠挡住,阴沉沉的看不出表情。却只抬了抬手,对着周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周瑜躬身还礼。随即开口。 殿内寂静一片,更衬得他语声朗朗,气势逼人。 “瑜呈主公疏中有言,操此来,已犯了后患未平,避长就短,远故里,伤水土等四处兵家大患,旷新谋夺表之部曲,军心未附,众愿不归,何以为其生死效命尔?我江东据长江天堑,上下一心,此番一战,更是天赐主公成大业之良机,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皆所向,有何迎曹之理!” 说罢,不待他人附言,周瑜已自行单膝跪下,却目光灼灼,仰首直视孙权—— “瑜请精兵三万驻夏口,为君——” 他微微顿了一顿。 “破之。” “好!”孙瑜带头抚起掌来。大殿内立即一片喝彩之声。群情激昂。是战是降,经此一篇慷慨陈词,却已无需再论。 而这种感觉,与孙瑜来说更是奇妙。 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周瑜施展辩才,这一次,却听着似乎是周瑜的辞令,用自己的语言神态说了出来。他此刻官职稍低,不便殿上多言,却被周瑜这淋漓尽致的一番话,说的直抒胸臆,好不痛快。 痛快过后,却又有些伤感。五年。 五年的时光,他就用了这么个法子记住自己。 亦用了这么个法子留住自己,让自己永远伴他身边。 一个躯体。一双魂魄。 真切做到,骨肉不分的,两个人。 孙权却也似激动了起来。 “天授公瑾与我!”他起身,同时举起了那柄象征着王权的利剑。只听得一声脆响,堂上条案已被砍下一角。 “若再有言曹者,势同此案!” 风云散去,却是几许春秋。何言胜,何言败。 不过一念间。 孙瑜留到了最后。 见百官私语着退出了大殿,他心下明白,纵使今日堂上气氛再好,众人心里也是没底的。毕竟是以少抗多,仅三万兵,对八十万之数,又如何能说必胜? 他留下,只是因为他知道,孙权必有话对他说。 果然,待人去的尽了,孙权便示意他入后殿详谈。 甫一进得门,那本还坐于堂上果决的无以复加的主公,便还是显出了些犹豫的神色。 “哥……我……” 他想一股脑的说下去,却不知是有何难以启齿,生生停住了。 孙瑜低低的笑了笑。 “跟阿哥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是信不过公瑾吧?”说罢,他便直接坐在了身侧软塌上,刚才站的腿脚发麻,这会儿才有些体会过来了。 “公瑾分析的已足够透彻。”孙权垂着头,却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脸上为难的表情,却让孙瑜快要笑出了声。这小子,只有和自己相对时,还显出几分少年心性。 “可孤才是主公。”他忽然又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瞳仁,闪着明亮的光。 “此番,若胜了,公瑾是大功之臣,可败了……”他紧紧的握了握拳,接着续道—— “败了,孤就成了坐毁父兄大业的无能之君,千古罪人。”语声到了最后,也是极低。 “胡说!” 孙瑜皱着眉,压低了声音训斥着,眼中却含了一丝宠溺。 “你这小子!也是啊……”孙瑜低低的笑了几声—— “当年你哥要是能有你今日一半谨慎,也不至弄到今天这个局面。” “哥……”孙权抬头,见对面的大哥从愠怒转到了微笑,也知他是安慰自己,不禁有些激感,之前独自面对群臣不服,氏族之乱时受的委屈,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难过了。 “但你小子可别自以为是啊……”孙瑜说着,从地下矮几上随手拣了一个桃子,拿在手中,跟着,就将一只脚踏上那矮几,单手叉腰,便如小时候吓唬他那般—— “我告诉你,这次要是让曹操兵不血刃就拿了我江东,你才把老爹撑了一辈子的面子都给葬送了。”他目光凛然,空着的手指了指面前的孙权。 接着,那只手却扶上了孙权的肩,拉近两人的距离,吐出的话也变得认真。 “毁了江山,不丢人,不战而降,人家会说咱们孙吴尽是孬种。” 这话的语气极沉,极狠,仿佛让孙权又回到了还是无忧无虑的“二公子”的时候。那时候,总是有这么强的大哥庇护,什么都不必担忧。 孙瑜见他一直不说话,心中亦觉得此次曹兵确是来势汹涌,若再多言,怕孙权会想的更多,便只是又笑了笑,将那桃子扔起来,又用手接住,轻轻说—— “以前那曹公叫你哥什么,你还记得不?” 孙权自然也笑了。 “曹公说,猘儿难与争锋也。” “就是。”孙瑜大大的咬了一口手中的桃子,笑道—— “咱孙家疯狗是要做到底了。拼了什么都不要,也得咬下他一口血肉来。” 说道最后,孙权清楚的看见他眯了眯眼,有种杀意,从他眼底流露了出来。 周瑜正在庭院中拿着一卷图勘详,忽然听得门外马蹄声急。 推开府门,果见得那人如往常一般冒失的撞了进来。 “将军你这是……”虽已猜出他来意,却还是淡淡笑着问了句。 对面那人也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好似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公瑾。”孙瑜的语气很坚决。 “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周瑜侧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接着,他慢慢的,将那卷图收入了袖口。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却含有一丝狡黠—— “将军说,那曹军真有八十万?瑜倒是觉得未必。” 孙瑜的眼中也忽有一丝光芒闪过。 “你这是打算……” 周瑜只是缓缓的转过了身。 “今夜,我和阿蒙……倒是想去孟德公那里……帮他数数船。” 第二十四章 夜探 “你不能去!”孙瑜想也未想,话就出了口。 “太危险了。两军对阵,主将不能有失。”他摇摇头,复又补充了一句。 周瑜只看得一眼那人紧皱眉头的神情,他心思便猜出七八分。不过是出于私情,心下忧虑,总归是不愿自己去涉险,却找出这么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其实周瑜自己亦清楚的很,大战在即,他身为大都督却忽然不见,若是赶上程普恰好过来商讨布军,免不了又是一桩麻烦。但—— 周瑜轻轻叹了口气。 “瑜也知统帅不应擅离军职,无奈此事干系重大,不是自己去瞧一瞧,终归放不下心。” “末将倒是同意绥远将军。”说话间,一人从暮色中走出,抱拳一礼,神色甚是诚恳。 吕蒙不知何时已到了周府,听得他们谈话,便插了进来。 “大都督若信得过子明,容我一人去便可。”还是方才的姿势,眼中却略见焦急。 “子明可知这战船如何数得?”周瑜忽的将目光转到吕蒙脸上,看的对方一阵面红,还略略低下了头。 “若是一只一只数,怕是未及数完,你便成了曹军刀下之鬼。”周瑜目光还是直盯着他,轻轻道。 “去七纳二。”吕蒙不引人注意的咬了咬唇,方才将头抬起,可一抬起,却又有些不敢与周瑜直视了。 他讷讷道——“都督……都督吩咐读的鬼谷演数,子明没有偷懒。” 周瑜没说话,抿着唇,笑意却溢出了眉梢眼角。 这吕子明,谨慎厚道,踏实肯学,倒真是个可造之材。 “好。”周瑜理了理袖口,从中取出一卷图来,便是那细作获悉的曹操水军布阵图。 他挑了挑眉,“不过……” 还未言,却被在一旁的孙瑜抬手打断。 “子明你一人去终是行动不便,我共你一起。”说罢,便回首望了一眼周瑜,用眼神示意他放宽心。 周瑜也不再多言,只还了温和坚定的一瞥。 “瑜备酒为二位接风。”三人立于码头,江风阵阵,周瑜的声音便似飘的很远。 吕蒙起了锚,那东吴军中最轻便迅捷的走舸便随即顺水而下了。 慢慢的,周瑜的身影只变成了江上薄雾中的一个小点。 刺探敌营,本不必穿的太过繁重。此刻,孙瑜与吕蒙二人皆是一身黑衣便服,而后者更是在出发前便细心的将舟体大部分漆成了玄色,便于在夜色中掩藏。 长兵器携带不便,远程又不趁手,因此二人俱是只带了一把硬弓,一柄薄剑,临行前,周瑜还将多年不曾离身的古淀刀卸下来,亲自交到了孙瑜手中。 本便是孙家的刀,此刻用手抚上,却有了种物是人非之感。 所幸,被蹉跎的那几年岁月,如今还有望补上。 吕蒙却只是一动不动的坐在船侧研究那图,时不时还比划一下。 二人一路无言。 直至曹军威武的船阵,已列在前。 吕蒙便调整了船帆,预备从最左翼的船隙中滑进去。正要撒开帆绳,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拖住,下一瞬,便见那手的主人拉了个满弓,霸道的一箭射了很远,正中了哨楼上的一个卫兵。那卫兵在黑暗中倒了下去,一声也没有出。 吕蒙惊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看,那人已收了弓,坐在船头,夜色中,只有一双眼睛明亮的很。 他渐渐有些明白为何周瑜会如此厚待此人了。 八十旦的硬弓,自己能拉个半满也便不错。 这人在战场上的敏锐,骁勇,果断,怕是都不下于——当年江东孙策。 风与船便。 从整个楼船列阵的左端绕到右端,他们的小舟便如鬼魅一般,已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曹军船只大略检视了一遍。 孙瑜扯着风帆,见吕蒙却在一旁拿着那图纸痴痴的笑。 不禁亦有些哑然失笑。便随口问了句—— “那纸上又没有曹孟德人头,有何可喜?” “大都督真乃料事如神……”吕蒙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图,脸上全是热切的神情,低低道——“他料定这曹贼断没有八十万大军,如今数下来,也不过就……” 话没有说完。孙瑜已拿起了刀,背对着他长身而立。 他们都清晰的感受到了眸中映着的火光。 果然,船的后部,一艘曹军的巡逻船只已近在眼前。 “大胆贼兵,敢夜探我军大营!……” 那曹兵的话没有说完。他的咽喉上已经插了一柄刀。 古淀刀,闪烁着蓝幽幽的光。 孙瑜手中已是空空。 “子明!” 听得孙瑜断喝,吕蒙立刻会意,迅速控着船,向那艘船只撞了过去。两船相接的那一瞬,孙瑜已挑上了船,从刚才还未死透的曹军咽喉中抽出刀,挥手便砍。 那船上的兵卒还未从同伴猝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此一番,几乎几下就被利落的解决了。 吕蒙盯着在厮杀的那人。 刀刀狠决,凌厉的锋刃,不是当胸穿过,便是直接翻柄砍在了颈子上,当场必是脊梁碎裂,命丧黄泉。他周身散发着一股万夫莫当的气势,在这小小船只上,竟也显得雷霆万钧。 当孙瑜将最后一个敌军踢下水,回过头来,满面鲜血,吕蒙觉得他看到了阿鼻的修罗。 那人却没多在意他的表情。 他只是哑着嗓子喊道——“快走。” 一路逃亡。吕蒙自然也拿起手中雕弓,左右解决掉了不少兵卒,自然令孙瑜亦对他刮目相看。 吕子明,出身行伍,本就是名悍将,这几年,看似又有长进了。 所幸刚才已将报信船只上的人尽数解决干净,如今赶来围攻他们的人,并不是太多。 可不过半刻,他们便发现自己错的很严重。 本是有惊无险的逃到了船阵边缘,却见出口狭隘出,两排弓箭手早已张弓搭箭,肃容静候。 不管是孙瑜还是吕蒙,都似乎听到了自己神经分崩离析的声音。 “将军。”吕蒙此刻却忽然撒了帆,正视着孙瑜。 “将军请掌帆自去,蒙自会护将军周全。” 孙瑜听的头大。这都什么跟什么?生离死别? 不禁嚷出了声。“护个屁!本将用你护?!你是急着当箭垛子呢?你……” 他忽然住嘴不言。眼睛却直直盯着那箭兵所站着的两船中间。 涡流。 江上涡流。 无论是操船的人还是习水军的为将者,都清楚这涡流若是处之不慎便会命葬于此,但若是掌帆之人手段高超,便可借着水流反力,滑出十数米之远。 滑出普通弓箭的射距。 吕蒙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也是面露大喜之色。 懒得再多说什么,孙瑜立刻俯下身去,将手中刀交予吕蒙。 “我掌帆,咱们冲出去。” 吕蒙接过刀,陡然觉得有种豪气从胸中迸发了出来。 于是,那夜的曹兵后来便见了个奇异的景象。 本是无甚希望冲出去的孙吴探船,像一团白莹莹的光,从曹家两条艨艟巨舰之间的缝隙中,如有神助一般,滑出甚远,顺风顺水的送那船上两人在他们眼皮子地下逃脱了。 北方兵卒,不懂江水涡流一事,倒也并不稀奇。 自然,那团白莹莹的光,却是一把古刀,在乌黑的夜色中,如挟着白昼般,晃了他们的眼。 船上的两人已在回程途中。 身上俱是冷汗。已湿透重衣。 此一番生死过后,两人的距离,倒也好似近了些,不再像一开始那般互相拘礼,也是互相看不过眼。 “你……刚才为何拼死护我啊?”孙瑜正仰躺在船中,看了看依然一丝不苟的调试着船帆那人。 那人却只是淡淡笑了笑。开口,语气诚挚的很。 “末将是想……将军与大都督交好,总得护着将军完全。” “又是大都督。”孙瑜用手背遮着眼,低低的笑了笑,接着忽然扬起了头,直视着吕蒙。 “你怎么……就对大都督,这么万死不辞啊?” “这……”吕蒙偏了偏头,似又有些不自然了—— “大都督不计较末将才疏德薄,委以重任,还将其所学倾囊教导……”他顿了顿,却还是说了下去—— “末将,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得了。” 孙瑜却又笑了笑,爬起来,改为坐于船尾,随手拣了一只草秆咬在口中,转过头与吕蒙对视着,眼中有些玩味,有些不羁。 “你对公瑾……就真的什么想法也没有?” 第二十五章 尔虞我诈 曹操的晚膳用到一半,便见一千夫长慌慌张张的冲进来,跪地便拜。 “丞相!方才疑似东吴探船来探我军虚实,在……在下无能,让他们跑了!” “嗯。” 曹操却未曾翻翻眼皮,只是凝视着手中的酒碟,又夹了一箸面前的鹿肉。 “所来何人?” “来者两人,夜色太重看不清容貌,只是有一人手中似有一柄名刀,其光灼灼,在下使人乱箭截住他们之时,被其光刺目,所射飞矢皆失了准头。” “放箭?”曹操的却忽然微微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刺向那千夫长,后者慌忙把身子降得更低了些。 “你们放了箭?”声音变得更加低沉缓慢,带着其惯有的威慑力。 “小人……” 那千夫长刚吐出两个字,便被曹操掷过来的酒碟正中了头部,被酒水泼的一头一脸,狼狈不堪。 “蠢材!”曹操忽破口大骂,接着站立而起,以手撑腰,重重的吸了口气。 “真是蠢材!留你何用!”说罢,左右踱了两步,便复又坐了回去。 “拖出去,斩了吧。”说罢,以手支额,面前的晚膳似也没有心思再用。 程昱伴着那人被拖出去时一路鬼哭狼嚎之声进了中军大营,见曹操依然坐于案几边,一副苦恼的样子。虽已经习惯了主公的性情,却还是心有疑惑。 俯身一揖,便问道——“丞相这是为何啊?” “无知匹夫,险些坏我大事。”曹操见是程昱,略略抬了抬头,语气亦平复了些许。 “丞相可是说那今夜所来探子?”程昱实是不明所以,语气俱都谨慎小心的很。 “啊……正是。”曹操展了展宽袍大袖,眼神却直视前方,就仿佛能望过江去。 “德谋可知,今夜来人所持之刀必是名为古锭,乃周瑜周公瑾从不离身之物。” 程昱听了这句话,似有些清明了。他上前更近一步,躬身道—— “主公是有意将那周公瑾收于麾下?” 曹操斜看他一眼,从唇角挤出了一丝笑。 “奉孝在时,曾对我说这周公瑾有经天纬地之能,胆气雄略,才堪我用啊。”程昱见他叹了口气,眼神却不易察觉的暗了一暗。 “一代名将,若死于乱箭之下,岂不可惜,可惜。” 程昱见他还是长叹,却不知叹的是谁。是周瑜,还是那举荐他的,英年早逝之人。 心念一转,却又觉得有些不妥,不禁言道—— “可那周公瑾事孙家日久,恐怕不是言辞所能动。” “浅薄之见。” 曹操转过头来,指着程昱,又慢慢站起身,后者赶忙低下头,一副受教之状。 “曹某人纵横疆场,为国驱驰半生,还有何看不透?”说罢,曹操便负手下了主位,程昱凝视着他面上沟壑,竟不觉有了些沧桑之感。 “那孙权黄口小儿坐领江东,功高震主,君臣有隙,是必有的事。孙权不敢罢他,不过是惧他在军中人心所向。”曹操微微眯了眯眼,接道——“孙吴已决议一战,周瑜却还身赴敌营查探,就能看出那孙权,并不信他。” 程昱依然低头不语,却在心中为自己主公的英明感喟。 “所以——”曹操忽然回头注视着程昱,眼中精光暴盛。 “不是那孙权誓要与我一战,是周瑜。”说到此处,他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是那周公瑾,誓要与老夫一战啊!!!” “经此一役,他便了然,何人,才是真正的英主明公!” 程昱还是站在军帐内,见曹操大笑着步出了大帐,阔达的笑声传了很远。 有这般的主公,赤壁一役,应不在话下吧。 他们为臣者所能做的,也不过为主公分忧罢了。 如此想着,便叫了门口守夜的兵卒过来。 “通知蒋干蒋大人,今夜我军帐一叙。” 两个时辰后,周瑜回了渡口,果然等不多时,便见那一方走舸,逆水而归。 手中所携水酒,其醇香顺风一直飘到舟中二人鼻子里。 “他还真备了酒。”孙瑜站在船头,唇边一抹笑散开。眼神却直视着雾中那人,专注的很。 吕蒙望他神态,想起适才回程时他所问的问题,不禁又觉得有些尴尬。 那个问题,他最终也没有回答。孙瑜自然也没有逼问。 但他清楚,为了周瑜,甚至只是为了周瑜的一个命令,他是乐为之死的。 但见了他,自己便又变得木讷起来了。 于是,望着已在面前的周瑜,他还是躬身恭敬的抱拳一礼—— “大都督所料果然无差。按那曹军战舰数量及负载量所断,此番,也至多三十万人尔。另外倒是有一桩奇事……” 察觉到周瑜目不转睛的在看着自己,他不禁觉得言语又有些发涩—— “那曹操似是怕北方兵士不惯水战,将船都用铁索相连,成了一片。” 周瑜却只是淡淡笑笑。对这回禀似早已成竹在胸,只在听到铁索之事时,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他接过吕蒙手中图纸,小心在怀中藏好,便牵过了马,对二人道—— “瑜现下便去主公处密谈,二位自便吧。” 说罢也不拖拉,上马扬鞭便走了。 吕蒙却清晰的看到,他上马前,与站于一旁大口喝酒的人,交换了一个狡黠的眼神。 却是那人在他胸前捶了一拳,打断他的臆想。 “愣什么啊?回营吧。” 吕蒙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讷讷的应了,便跟着孙瑜,牵马回营。 本想回营便可休息的两人,却意外的另碰上一桩事。 甫一进营门,便见某处兵士里里外外围了三圈,挤都挤不进。 费力的拨开旁边兵卒总算是入到里面,便见程普黄盖二人已是喝的东倒西歪,却还抱着酒瓮对饮,一脸醉态,连步履都有些摇晃了。 饮酒,军中饮酒。不只饮酒,还骂人。 更愁的是,他们骂的,却是某人心心念念的人。 孙瑜见他们样子,不觉眉头便皱了起来,看一旁吕蒙,竟也是同样神色。 “周瑜小儿……废物,废物。” 程普一边嘟嘟囔囔的念着,一边将手中抱着的酒坛摔在了地上泄愤。 他醉眼斜睨着周遭看热闹的兵卒,所幸伸开双臂,大喝起来。 “老子们听了他的鬼话!战!战便战!谁怕!可他至今未有战略!”他喊了几声,却还觉得不解气般,一摇三晃的过去,揪住了黄盖的前襟,嘶声道—— “公覆,公覆你来说个……说个公道话。” “咱们跟着老主公打天下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奶娃子!他如今……如今靠着先主公与他交好,便爬到了我们头上啊!无能之辈!” 黄盖也喝得眼睛通红,闻听他这一言,泪水似乎都在眼里打转了—— “老哥哥啊!”说的动情,灰白的胡子都随之颤抖。 “我本意无心与他争,可孙吴的江山,就要毁在他手里了阿!” 两人越说越是伤心,似乎到了后来真便哭成了一团。 若是换了十年前,孙瑜定会冲出去,与他们打上一架。 可此刻他却拦住了咬牙切齿准备过去的吕蒙。 这程普黄盖虽脾气刚硬些,却都是忠肝义胆的老臣,纵使喝的再醉,如今大敌当前,也不会当众辱骂周瑜,动摇军心。 更何况……程公与周瑜不睦,是自己在时便知道的,这黄盖怎的也……? 别人不知道,自己对此二人脾性却是清楚的很。 吕蒙被孙瑜死死拽住,正待与他理论,却见他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如此闹剧持续了一会儿,看热闹的兵卒渐渐散了。 程普在地上抱着个酒瓮,低声笑了笑。 他想起数日前—— 周瑜忽然前来拜访,自己还未及推病不见,他便冲了进来,却是单膝跪下,抱拳一礼。 一刹那有些尴尬,不知扶还是不扶。 周瑜却开口。 “瑜自知素来德才浅薄,却屡屡受主荣宠,老将军一直略觉不公,在情在理。” 程普没料到竟是这样一句,虽确是对他有所不惯,但此刻却觉有些两颊烧红。 那人却忽然抬头,直视自己,眸子里透着坚定。 “但如今大军压境,瑜不才,想请老将军捐弃前嫌,一心抗敌,永保孙家江山,也正是老将军之夙愿啊!” 说罢伏地便拜。 记不清当初是何心情,却是十二分的感动。立刻上前扶起,道请都督明示。 周瑜眉目终于舒展,起身,却只轻轻回了一句。 “将军可知……我军中大营内,已有了那曹军斥候?” 心下一惊。心想这周郎可真是事无巨细,体察入微。不禁更是羞赧,便问询了具体计策。 待周瑜通篇说出,他才复回了一句。 “这戏……我恐怕演的不够真啊。” 周瑜却只是笑笑。 “无妨,将军日里喝醉了,是如何说瑜的,那日便如何说就是。” 当即听得连寒毛都竖起。原来此人尽皆知晓,却一次都未曾找自己问罪。 愧疚之心忽起,只觉得面上那团火,烧的更厉害了。 第二十六章 盖不能移 想来曹操的斥候已经把该带的消息都带回去给了他们主公罢。 周瑜这般想着的时候,他们屯兵夏口,不知不觉已有一段日子了。 中军大帐内,他独自一人坐于硕大的沙盘旁边,盯着上面制作精致的战船和河岳,看的有些出神。 既然那曹军以铁锁将船舸尽皆连起,用火攻自然是最省力也是最快的办法,赤壁之处水道有一隘口,若火势能从头船处向后蔓延,其速之迅即,只怕便是船间有能松脱链扣之法,亦来不及操作了。 只是……只是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何事。 也许是太累了。 周瑜按了按已经酸痛的眼角,缓缓起身,准备早些歇下,待明晨脑子清明些,再做他想。 却没想入了行帐时,塌上已有一人了。 那人抱臂靠着墙,半躺在他的塌上,早就是一副要就寝的样子。他见周瑜进来,便扯开了一丝笑,本是刚硬的线条经这一动居然显得柔和了许多。 “几日不见,公瑾可想我?” 周瑜微微有一丝诧异,但随即便释然了。 他坐到塌边,自斟了一杯酽茶,慢慢的啜了两口。 “鬼扯。这几日军议,你不都在么。”说罢便斜斜瞥了那人一眼,在热茶的雾气蒸腾中,眸子流光溢彩,竟显得这一瞥,隐着无限风情。 “也是……”那人的唇角的弧度却变得更大,忽然倾过身来,从后面一把将还在喝茶的人拦腰抱住,死死的摁进了怀里。 他压低声音,带着半分调笑——“那……几夜不见,公瑾可想我?” “你这泼皮无赖的性子,可改一改么?”周瑜无奈的蹙着眉,却也按捺不住嘴角的笑意,只得低头去抹刚才因某人力道过大,被溅出茶水浸湿了的袍子。 那个依然死箍着自己不放的人却借机夺了另一只手中的茶杯。 “夜里,莫喝酽茶。” 孙瑜见那茶煮的浓的很,不禁微微皱了皱眉。这人,素来不知爱惜自己。 “我也不想啊……” 似是觉得后背有个暖暖的胸膛依靠,舒服的紧,周瑜干脆向后躺了过去,将自己的体重全数放在了背后人身上,闭上了眼。 “应该已是万无一失了……怎的总觉忘了些什么……地势,船位,水流……” 他闭着眼,眉头却未曾舒展,看起来,却是丝毫没有放松。 “公瑾。” 周瑜脑海中还是遍江巨舸的图景,却忽觉得有人在用指节轻轻揉着自己眉心。 接着,那指节便挪到了太阳穴上去,不轻不重的按着。 “现在不许想这些。” 声音很沉,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命令感。 有技巧的按摩令周瑜受用的很,懒懒的不想睁开眼,只轻轻问了句—— “不想这些,想什么?” 那人的声音似变得又近了,干燥的唇已擦到了耳边。 “想我。” 那人说着这般言语,却还是维持着环抱的动作,没有动一分毫。 静默了一会儿,周瑜缓缓开口—— “将军今日老实的很啊。” 那人却只是短促的笑了笑。 “屁!那是看你半死不活的样子,没心情了。” 周瑜微微睁了睁眼,却觉得眼睛有些涩,有些酸。他能感觉到那人火烫的硬物顶在背后,也能感觉到那人有条不紊的给自己按摩的,有力的指尖。 这人,从来口不对心。 孙瑜忽觉得怀中人动了动,看去,不知何时,他已扭过了头,半是傲然,半是挑衅的望着自己。 “抱着我,却什么都不做,想你作甚?” 自上而下的望着那张美如冠玉的面庞。那带着玩笑的小心思,却使得这样一张素来淡泊清高的脸也变得顽劣生动起来。 将手挪了下去,在那人的腰际轻轻捏了一把。 “你真的想我做些什么?” 没有回答,后者只是忽然攀上来,狠狠的在他脖颈处咬了一口。 “你这……” 已经压抑多时的欲火一旦挑起,自然是如江水决堤。反身将那人压在身下,从他耳侧一路噬咬到形状漂亮的锁骨。 不理会他形式上的反抗,将他手臂控着压到了床头,反复舔弄揉捏着在微微敞开的散乱前襟中露出的凸起,听着身下人或深或浅的叹息。 正打算褪去两人碍事的衣物,却忽然听那人清清楚楚的喊了一句—— “风向。” 不明所以的低头看去,只见周瑜已倏然大张了眼,不知望向了哪里。 正打算出言询问,那人却忽然坐起,一双雪亮亮的眸子就盯着自己。 “将军,此刻什么时节?” 心里苦笑不迭,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 “小雪。” 却见那人忽然重重的用双手抱住头,好看的眉又紧紧蹙了起来。还在自己额上一下一下的捶着,似是悔恨无加。 “小雪……小雪……此时江上,又何来的东南风啊?!” 一时错愕。 “将军……我……”似是过了一会儿,周瑜才反应出面前这人的存在,挤出了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破事儿。 孙瑜此刻,也想以手抱头了。这战事不完,自己就是要活活憋死不成? “无事……”拍拍面前人的肩,他只得垂头道—— “若要去观星,便去罢。” 床畔人只是略略迟疑了一会儿,便离去了。 走回自己军帐之时,孙瑜心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曹孟德。我上辈子欠你不成? 自然,次日晨起之时,孙瑜还能自己安慰自己,今夜公瑾定然无事了,总不见得要连观三夜星辰,大可去找他。 可一名不速之客,却断了他所有的念想。 曹公帐下,蒋干蒋子翼,过江拜访,与周瑜二人饮酒抚琴,相谈甚欢。 “都督说他今夜要与蒋大人长谈竟夜,杯盏叙旧。吩咐小的通知将军一声,有事明日再议。” 孙瑜坐在椅上,望着那赶来报信的近卫,连打发他走的力气都没有了。 曹孟德。我他娘的果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却没想到,第二日竟连“单独议事”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蒋干留了一夜,却似兴致未尽,竟还叫他们这一批将领陪同着参观演军。心下虽然明白周瑜是有意显示军威,却还是堵的很。 “公瑾有心,孙吴之师确是士气高昂,威武雄壮啊。” 孙瑜跟在那两人后面,听着蒋某人这明显的阿谀之词,尽了最大的力,才控制住自己没将他脖子扭断。 “子翼说笑了。”那人换上了甲胄,却倒真是一身英气,颇有大将之风。 “足下此来,不过是为曹公做说客尔,瑜清楚的很。” 这句话一出,倒真是令周遭的人大为吃惊,竟是谁都未曾料到周瑜会如此直白,那蒋干听了此言,脸色都有些变了,忙驻足摆手,似是要解释一番。 “公瑾兄……你这……” 却被周瑜抬手打断。 “烦请回去正告曹公……” 周瑜便站在那里,一袭赤色战袍在风中猎猎飞舞。他的眼神却越过了蒋干的肩膀,落在了后面站在诸多将领中的一人身上。 “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 越过众人,那人的目光也转了过来,与他相对。 “外托君臣之谊,内结骨肉之亲。” 两束目光,一朝交错。 “言行既从,祸福共之。” 却不知是谁的眼中倒映着谁的影子,不知是谁的眼角已湿润。 “纵苏张更生,骊叟复出,瑜之心意—— 盖不能移也。”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互相对望着。 一切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却都在他们眼中绽放。 第二十七章 忠诚 “主公,臣确已尽力,但周公瑾雅量高致,非言辞所能动也。” 蒋干见在周瑜处已经无甚回圜余地,便匆匆回曹营复命了。这劝降的结果,却还是要一五一十的禀告给曹公。 “雅量高致。” 曹操面不改色的在自己面前摆放的棋盘中落下一子。似是在默默咀嚼这四个字。 “如何雅量高致?” 他问罢此话,却又抬起头,目光现出一丝纠结。 “他说……”蒋干一直跪伏着,此刻才敢微微抬了抬头,见曹操面上似无愠怒之色,方敢继续言道—— “他说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谊,内结骨肉之亲,纵……” “行了。”曹操却忽然打断了他。以手抚须。 “你退下吧。” 蒋干躬身而走后,程昱却还是凑上前来,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丞相这是……” 蒋干是他找去游说的,这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倒是首次遇上。心下怕曹操不悦,却又不敢直言,故而吞吞吐吐了许久。 “仲德啊。”曹操却半闭了眼,声音放缓了些许,似是沉浸在了某种回忆中。 “廿十年前,我曾见过那孙策一次。”说到此处,却又似有些疑惑的咂了咂嘴。 “那时眼里只有他爹孙文台,倒没多看他一眼。” 程昱见曹操只是在一旁自顾自的说着,虽满腹疑问他为何会忽然扯到这里,但还是不便插话,只得静静的听了下去。 “后来……”曹操慢慢睁开眼,却低着头,向下凝视着自己的袍角,一手拄膝,目光里有什么阴晴不定。 “后来他割据江东,我才对他刮目相看。” “今日。” 曹操忽抬起了头,目光凛然的看着程昱,声音亦提高了许多。 “今日他更是让老夫刮目相看!”说罢,他便一掌拍在了面前棋局上,棋子都被这一力道震掉了些,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程昱有些明白过来了。 “主公可是指那周瑜与他……” “周瑜孙策。本就是总角之好,骨肉之亲。” “仲德,你可曾见为臣者,主公去了十年,还如此想念的么?这周公瑾,恨不为我所用啊。” 说罢,似确是带了惋惜之情,曹操重重的叹了口气,缓缓的向后仰过去。 他直视着大帐的穹顶—— “对他,我料中了一事,亦料错了一事。” 他此刻也不再管程昱是否在听,只是说了下去,仿若是说给自己。 “他必与孙权不睦。否则也不会在人前念起先主的好处……”他微微眯了眯眼,又长叹一声—— “只是没想到,十年了!他对孙策的忠诚,竟能一深至斯。” 生前功名显擢山河独拥,却畏惧身后寂寞西风冷。 曾念王天下者,必孤寡。 孙策,你竟成了例外。 许久后。 程昱见曹操已恢复了平静,便复又问了一句。 “丞相,那此事……?” 曹操却略略抬起一臂,示意他近前。 “此事未完。” “从周瑜所部中找个可靠的人,把周瑜对蒋子翼所言,一字不漏,过给孙权。” 说罢,他便又闭上了眼,似是不愿再提此事了。 程昱知道,周瑜之于孙策,使他忆起另一人之于他。 他不再多言,只是悄悄的退了出去。 江风冷冽,却能使人清醒。 周瑜便站在江畔草野观星,却未曾看到任何利于他们的天兆。不禁心内悔愧。读书多年,却对奇门遁甲,天象玄异之学研习甚少,总觉是鬼神之说不可信尔,如今却实实的栽了个跟头。 心中烦闷,便不自觉的咳了起来。 顿时便又是满口血腥之气,一丝温热液体,从唇角流出。 慌忙用手抹去,却忽觉得肩头一暖。 不必回头,也知必是件狐皮大氅。 正待如往常般拍掉那人还附在自己肩头的手,后身传来的温儒语声却使他警觉自己认错了人。 “都督,江边风急,这是为谁风露立中宵?” 回首,果见那人依然轻摇羽扇,遮住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眸隐含着睿智,似笑非笑的望过来。 诸葛孔明。自上次,便知绝非凡品的人物。 便紧了紧肩上披风,笑道—— “先生此来,莫不又是有何激将之事?” 孔明的面色似是变了一变,随即便恢复自然。 “都督好生凉薄。此番亮本是诚意前来相谈。” 他将手中羽扇放下,从后绕了过来,与周瑜并肩而立,遥望着天边淡淡的河汉。 水天一色。细碎的星光洒在了江面上,显得那波涛竟看似璀璨夺目,不可逼视。 “好河山,好战场。” 周瑜看似已经忘了孔明的存在,只是自语,目光亦仿佛融入了波涛,在星光照耀下,锐利的灿然。 “都督好气魄。” 孔明亦不在意,只是淡淡接了一句。 周瑜却知他话中有话。 对孔明此人,谈不上厌烦,但也未有好感,更何况他本是刘备麾下,转的是怎样的心思,心知肚明的很。 因此周瑜便也只是淡淡续道—— “先生有话。” “无话,无话,不敢妄言。”那诸葛却忽然大笑了起来,执扇躬身一礼,宽大的袍袖便在风中飞舞。 “怕在下说了,都督却说这是鬼神之论,唤了左右,将诸葛妖道推下去砍了。” “本为结盟而来,如此死法,太过不值。” 周瑜静静看着他。 他说着怕,眼里流露出的东西,却是不怕的。 而周瑜已经意识到,自己确是错了。孔明。只怕他不仅精通天文演象之术,更专于洞悉人心之法。 当即心念一转,便是也躬身一礼—— “瑜怠慢先生了。” 小臂瞬即被眼前人托住,抬头,便对上了一双不再掩藏的,灼灼的眸子。 “都督言重了。孔明敬重都督,何来怠慢。” 周瑜便起身,只是望着他,不发一言,只等他开口。 孔明自然会意。 “自都督上次议战时提及火攻之策,亮便夙夜观天象十日之久。断何日风起。”说罢,他伸出持扇一臂,遥遥指向了头顶无垠长空。 “都督请看。月在壁宿,伴以从星,东北之行。”他顿了顿,收回目光,直视着周瑜—— “待月至箕宿……”风鼓起他的衣袂,整个人仿飘飘若仙。他的声音,亦如在天际般莫测遥远—— “二十日甲子,东南风起,三日始止。” 孔明望着眼前人。看他眼里闪过激动炙热的光芒,亮过天上群星。 那人深深一拜——“瑜,谢先生相助。” 自知已不必扶,更不应扶。只是轻摇羽扇,开口,却是半似放松,半似感喟。 “非亮。”说罢,依然将眼神定在那已经直起来的挺拔身躯上。 “乃天。天助——周,公,瑾。” 一字一顿。便似要让眼前这个风神绝代的男子,永远印在自己脑海里。 也许是已料之,经此一别,便再也无缘再见。 两人又是相顾无言。也许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 孔明回身告辞,只留下一句——“都督,气魄雄浑者必自傲,自傲者,过刚,易折。” 周瑜只是不语。 孔明笑笑。深知再说,已是无用。缓步离开。 赤壁,那便是孙吴,抑或他,辉煌的顶点。 周瑜目送那人消失在江畔薄雾中。 负手长叹,话到唇边,却是刚才本该说给孔明的言语。 “瑜并非不知,委屈之道,却不能为。” 山笼水雾,烟波浩渺。惊涛拍岸,一番壮阔山河。却是烽火燃尽,铁蹄踏破。 一人之死。 比这一川山河,这孙家山河,又如何? 我要见,东吴战旗—— 插遍这神州河岳。 我要见,那人的笑, 将这天下囊括。 第二十八章 赤壁(上) 十九日,夜。 所有部署皆已定。中军大帐内的将领团团围坐,却静得能闻风声。 大战前夕,往往最为平静。每个人胸中的热血都在臌胀着,只等迎风飘来的金戈之声将它撕开一个缺口,然后逆流,奋马,去杀戮,去吞噬,去克敌,去取胜。 大帐外灯火通明。注定永载史册的一夜,漆黑的天幕已遮不住它的绚烂。 周瑜对着军力部署图深深望了最后一眼,缓缓转过身来。 面对群臣,面对这群愿意与他共生,与他同死的将领。 今夜,便将押上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孙吴的未来,做一场豪赌。 “黄老将军。”他开口,声音很稳定。 “着你驾利舰十数,引次于前,待近曹里距之内,聚众称降。待曹军松懈纳降,再举火燃船,借东风之力,一往而前。” 黄盖抱拳正道——“领命。”大帐内令人压抑的寂静却被一人打破。 “不可。”语声很沉,带了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众人便纷纷回头去看,却见是那从未随他们战于沙场的主公宗族,心中皆觉此人并不可靠,却又被他语音所摄,加之那一张酷似孙策的面孔,竟无端生出一股威严,便都噤声静待他说下去。 孙瑜长身而起。面向周瑜肃容道—— “大都督,我知你已用计使黄老将军诈降,但曹操恐难信尔。” 周瑜眼神闪烁。他也紧紧盯着那进言之人,缓缓道—— “将军,何以断定?” “就凭我。”他目光锐利如鹰。 “若我是曹**不会信。” 本是无稽的理由,却没有人提出质疑。众人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当年孙策尚在之时,也常常仅凭一己便下断金之言。从未有差。今日此人,却令他们有些恍惚,分不清面前站着的,究竟是何人。还是不是那战功鲜有的孙瑜。 于是,他们便俱看向周瑜。 周瑜信了。 他平静的续道——“那依将军之策?” 那人抱拳,头却未低下。“称降但不待纳降。曹军不会纳降。他们会在我军尚未起火之时,乱箭射住船只,火便不能起。只有趁他们观望之隙,即刻起火,着人控船疾速而下。” 众人皆哗然。连周瑜都是轻轻摇头,面露为难。 “不可。”他目光瞬了瞬,接道—— “如此,是置黄老将军于险地。”周瑜清楚,若是不待纳降便举火将船烧燃,再以很快的速度冲过去,虽较为保险,可防曹军临事反悔,但船上的人,是必须一直控船不得离开的。如此,很可能要将命都搭进去。 “哈哈!” 孙瑜却忽然大笑。 “将军百战死。惧者尚苟安。”他抽出腰间佩剑,横胸而持—— “在下年少德薄,却自认孙氏一门,万无偷生之理,只应马革裹尸还。此番战事我军水陆并进,不才请都督允我一个陆战先锋,剑如军令。如不胜,便将我头颅拿去罢!” “允他!” 本都是血性男儿,被孙瑜这一番话说的血脉贲张,还不待周瑜点头,已有人吼了起来。 周瑜未语,只轻轻颔首。眼里有什么在燃烧,噬天暗地。 记不清已有多久,没在临战之前,被谁点燃。 黄盖却没有望向周瑜,只是紧紧盯着那豪言之人,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什么。 孙瑜便也看向他。 “黄老将军。”他顿了顿,轻轻道——“主公不在,孙家现只我一人,可否能容在下问你一句话?” 黄盖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他明白了,他看到一个人的影子。 “黄公覆。” 他站着,周身散发出的气势已笼住了所有听他讲话的人。 “可为孙氏一死吗?!” 那说话之人语声激烈,已几近低吼。 “老臣……”黄盖却已经哽咽。他回到了那些峥嵘岁月,身边伴着的,是他们攻必胜,战必克的少年将军。 他俯身而下,以首顿地。 “万死不辞。” 忽然,几乎整个大帐的将领俱都跪下。雪白的披风,连成一片。 “臣,万死不辞!” 他的目光却已恍惚。望向周瑜,后者只是抬头紧紧盯着大帐穹顶。 周瑜闭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甲子。风起。 江北的曹营已隐在了重重船阵后,只隐现出一些模糊的影子。黑压压的艨艟巨舰便如暗夜中择人而视的妖魔。 曹操于中央楼船上临风而立,望着这从未一见的宏阔船阵,如此气吞山河的景象,历来是由自己所造,以后,也还会由自己所造。 忽的,眼中出现了一队船只。由远及近。 他想起前几日细作来报,程普与黄盖在军中大骂周瑜,全然失态。 他亦想起自己是曾允了黄盖的请降书的。 对此事,却终是半信半疑。 “降!降!降!” 那十艘船上众人齐声鼓噪,身处船阵中央,也听得明明白白。 从旁副将问道“丞相,可纳降?” 曹操眯了眯眼,却止了他。他看着那队走舸愈加的近了。亦愈加的快了。 太快了。满载了兵器军士的船,怎会如此快。除非…… 曹操瞳孔倏然睁大。 “放箭射住!” 来不及了。他的眸中已映出了火光。 那十艘快船已经变作了十个巨大的火球,借着东风之便,如惊雷般滚滚而来。而船上的人竟依然拉扯着风帆,以手橹加速,全然不顾已置身烈火之中。 那船上的兵士就在飞蝗般的箭雨,滔天的烈焰中控船冲了过来,他们口中的呼喝也有了变化。 “破阵!破阵!破阵!” 曹操只是呆呆望着。他从没尝试过这种滋味。 失败。 他从眼里的景象中,品到了失败的苦味。 “跳船!” 在黄盖的最后一声大吼中,曹军的船阵自头船起已燃成了巨大的火龙。剧烈的火焰掀起的热浪,如薄刃,如朔风,幕天席地,飞灰迷住了眼,火光吞噬了天地。 赤壁。 已经燃成了半壁胭脂色。用血肉,用兵戈,造一川烟火。 火势已不可挡。 东南风急。那些妄图拆断船间铁锁的兵卒,便成了火中焦炭。 江水已滚烫。本是锦绣山河,却变成修罗场。 “周瑜!!!!” 曹操依然立于船头,望江怒吼。却已是回天乏术。 “丞相,火势太急,要烧过来了,弃船吧!” “你说……什么?!”曹操转过头,猛的揪住那人前襟,眼中已变得一片赤色。 “在……在下……”那副将已吓的半死,面对如此的主公,却是再无力说出半句。 曹操却松了手。 “撤。”他缓缓低头,眼中却不复方才的气焰燃天。 “死守陆上大营。” 江东大营中,却早已沸腾。 早在那赤壁火光燃起的一瞬,他们便都已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只知道这片火红的天地,便是曹军八十万大军的埋骨之处,是江东不会消弭的城墙屏障。 马已在嘶鸣。 人已备金戈。 下一步,便是破了曹军的江北大营,直捣黄龙。 将台之上,那人一袭红袍银甲,在风中亦如烈焰舞动。 “公瑾。抚琴一首吧。” “何曲?” “破阵歌。” 第二十九章 赤壁(下) 破阵歌。 许多年以前,当他抱着老爹的的尸首归来时,周瑜坐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下,膝上一具琴,手中一壶酒。 记不清是如何大口吞咽着口中酒,酒的辣味烧灼着喉咙。 记不清是如何将苦涩的泪水混入苦酒中,茫然而不自知。 只记得他抚琴而作歌。 那是他第一次听周瑜唱歌,也是最后一次。歌声不是糯软的江南小调,却像是北方的胡腔。 他唱。 儿须成名酒须醉。 现在,那人背后是滔天的热焰,眼中是自己不复少年的面容。 他说。 “三军在前,抚琴无趣,瑜为各位击鼓壮行。” 他缓步走向高台上金边战鼓,红色的披风在身后飘扬。鲜艳的赤色,挟卷了半红的天际,燃烧着每一个沙场百战儿郎的魂魄。 鼓声起。 鼓无七弦,却生生敲出了破阵歌的韵律。他发髻已乱。双臂翻飞,仿佛在舞。 他便如那团火。鼓声恰似奔雷隆隆,伴着嗜血的欲望一起,敲到人胸腔中去。 兵器滚烫。心滚烫。 生死之搏,一生又能有几何? 忽的,鼓声顿,骤风歇。 那人转过身,手中斟满烈酒一樽。 破阵。 这是一曲江东的歌。他望着他,他望着他们。 他举酒。他与他共在,与他灵肉俱和。骨肉之亲,以情做骨,以神为肉。 他眼中是他们共同的天下。 “儿须成名酒须醉。” 他目光闪烁,仰头酒尽。 他亦望着他笑。他的笑,曾让千万男儿舍生忘死,曾让弱者仇敌闻风丧胆。 他大喝。 “天地为剑我为锋!” 须臾。这校场中央的全部士卒,齐声大喝,震断江水,声击长空。 “我为锋!” 程普,韩当,蒋钦,甘宁等率群将共举酒一樽。 鼓声又起。铿锵而鸣,声如金石。 孙瑜面向三军。酹酒阶前。 “敬破虏将军!” 咚! 众人高喊。 “敬破虏将军!” 他面向东方,复又酹酒一觞。 “敬主公!” 咚! 几个老将的眼眶已湿润。 “敬主公!” 霎时,那击鼓之人半转身来。腰身微侧,上身后仰。他一手持槌,一手持樽。他开口。语声朗朗,透了上空霭霭云层。 他遥望台下万军,酒已将就唇。 “敬,讨逆将军。” 排山倒海般的呐喊。语句已不清,却只剩下血性的嘶吼,从躯体深处爆发的声音。 台下黑压压的不见人,却见一片兵戈映着火光,雪亮。 “敬讨逆将军!” 咚! 咚! 咚! 营门大开,万马奔腾。领先那人金甲长槊,带着万夫莫挡的骁勇,一骑绝尘。 “江东!江东!江东!” 遇敌杀敌。遇神弑神。他们已成了飓风,成了山崩海啸。挟着生者的怒火,死者的留憾。此时的他们,已不可战胜。 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曹军江北大营城墙高为数丈,在他们眼中,却不过尺余土丘。 攻城的炬石,飞蝗般的火箭,再次将夜空照亮。一个在暗夜里生生烧出的黎明。 漫天漫地的血。曹军的,他们的。 杀!杀!杀! 这是每个人心中唯一的图腾。为家园,为妻儿,为祖先。 城门已破。潮水般的江东军士涌入之时,曹军士气已竭,斗志已衰。 “给我死死守住!” 曹仁疯了一般的喊着,他现在无力想什么别的,只想护了他的主公安然离去。他知道。他们败了。败局已定。 他看到一个人从城门中策马而入。万军丛中,他却只看到那一人。 如风雷,如闪电。那人的发梢还带着火星,那人的眼神里,有他们的尸首,有天下的版图。 他已经愣住。 “将军!”他的副将冲到他面前,举刀一架。 他什么都没看见。他只见那人举起手中兵器,带着凛凛韧风,从上直劈而下。 他一脸溅出的鲜血。赤红,温热。 他的副将已经两半。 那战马驮着半截身子,奔出几步始止。 他跨上马仓惶撤退时,还未从那一槊的锋芒中找回自己。 他只在恍惚中,看见了地下倒着的,千疮百孔的曹字大旗。 一地狼烟。 自古百战百胜者,岂有。岂多。 风云已散,何者称雄,万世不朽。 众将还营时,硝烟未散,却已有人摆酒以待。 欢庆的人群,热闹非凡的景象。 孙瑜勒马,未见那熟悉的身影。他回首寻觅多时,却见那人,负手立于江畔碣石。 他墨色的发在风中飞扬。他顾盼的眼神,就像这天际快要露出的第一缕曙光。 他翻身下马,向那人奔去。 胸中有什么不能息止。他想念他。他的想念,需要什么,才能填满。 直到目光相对。 直到近在咫尺。 “公瑾。”他开口,声音却嘶哑,还混着一丝心酸的情绪。 那人没说话,只是微微张开双臂,大踏步向他而来。 他扔下手中剑。 十数年前的再遇,其情其景,其心其人,已重现眼前。 他拥抱他。用他最大的力道。 却笑不出。想笑,笑声也哽咽。 最紧密的拥抱,近的能听到对方的心跳。那是多少岁月也磨不掉的,一样的频率。 他只得闭眼。他不需看他。多少年的梦里,他早已看过千遍。 周瑜却睁大了眼。 很努力的睁着,眼睛干涩,却没有制止滚烫的液体滑下。 多少年没这么不理智过了,他不记得。 一开始只是默默的流泪。 后来,他便伏在那人肩头,撕心裂肺的哭。 神佛。 这九天的神佛! 周瑜从不信鬼神之事,今日却诚心一拜。 能不能让我—— 长陷此梦中,永远不再醒。 天地静谧。静的,仿佛只剩下江畔那一对相拥的身影。 后来,那场大火,连燃了三日三夜。不熄不止。 史称—— 赤壁。 第三十章 慧极必伤 周瑜后来已经很难回想起那一天的事了,只记得自己哭的很累,好像把这几年默默咽下去的泪水都一次倒了干净。 接着,便是被孙瑜扶回了大帐。 那时,却似已近黎明。 周遭的将士都喝得醺然,早便回营了,倒是无人注意到他们。 而甫一进得帐子,孙瑜原在他腰上的手便转了个方向,将人直接压在帐壁上。 凑的极近,呼吸相闻。 他却望着孙瑜的战袍,不期然皱了皱眉——“好浓的血腥味。” “那该如何呢?公瑾?” 声音是暧昧不明的沙哑,有些促狭的笑容又一次在他脸上绽放,颊边一丝未擦净的血痕,竟显得这笑容有几分说不出的残暴——又有几分说不出的迷人。 他一口咬上了周瑜的颈侧—— “那便……脱了它吧。” 此时此刻,客居孙吴的两人,心绪却未见得如此大好了。 “先生。” 孔明从案几上摆放的算筹中抬起头来,便见刘备隔着一盏油烛,静静望着他。眼神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摇曳,令人捉摸不定。 “主公有话?”他亦对望过去。 刘备只是低头扯开丝笑——“先生看此番,这孙刘联盟还能维持多久呢。” 孔明缓缓叹了口气。 兵少将寡。若不是联了东吴,早便无他们立足之地了。虽说此番抗曹,己方也出力不小,可赤壁大捷之后,孙吴士气日盛,从他们口中抠出一方城池,亦成难事。 “我倒是有心与东吴永结盟好。只怕……只怕人家不答应啊。”他复又自嘲的笑笑,依然垂首而坐,眼半睁,看不清表情。 孔明的眼睛却变得雪亮。 “主公口中“人家,”意有所指罢。” 刘备终是抬首,笑容亦开怀了些。 “知我者莫过先生也,备确是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诸葛轻摇羽扇,笑了笑,却又闭上眼,仰头缓缓道——“主公若是担心周瑜,亮倒有一计。” 刘备短暂的愣了愣。 随即凑近来,伴着孔明跪坐于塌边,盯着他的脸,执其手道——“先生赐教。” 后者却未看他,但还是轻轻睁了眼。 “公瑾性情宏烈,日久,必会与他家主公生出嫌隙。” “先生之意……” 刘备有些踟蹰。 孔明却终是转回了目光,却是锋芒内蕴—— “主公要做的,不过是在此君臣二人间将要烧起的火上,添一把柴。” 刘备复又垂首,许久未语。半晌才道—— “备闻先生与公瑾私交甚笃,此番又是……” “私交乃私交,亮与他却是各为其主。亮感主公三顾之恩,自当鞠躬尽瘁以报。”说罢,他又轻轻摇了摇羽扇—— “若是公瑾知晓……”他眼中微微遗憾的神色一闪而过。 “想必亦不会怪我。” 灯烛忽然灭了。刘备伸手挑了挑。 却不论如何,都难以复明。 另一边的大帐内,却是不需灯烛的。 四围静的很,静的只能听见与自己交缠在一起的喘息。 周瑜身上压着个人,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 可许是这种屏息亦是甜蜜的罢。他侧着头,闭着眼,感受那人温柔的舔吻和霸道的噬咬。 孙瑜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力道。 天知道为了今日兵败而逃的这个曹阿瞒,他究竟忍耐了多久。 依着他的性子,向来的忍的愈久,爆发的也就愈烈。 直到身下人轻哼出声。 其时他的舌正在那人小腹上流连,间或用牙齿厮磨着身下人的腰侧。 他却不理。 他知道,他们都需要这样一场带着疼痛的性事,来给胸中澎湃的什么找一个发泄的缺口。 只是凝视着那人紧蹙的眉,见他长长的睫毛覆着闭阖的眼帘,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的抖动。 紧实赤裸的肌理,摩擦着他蓄势待发的火热。 他忽然扳住那人下颌。 接着坚定的,不容抗拒的,将他的头转了回来,正对自己。 他声音沙哑。却还是语气锐利。 “公瑾。睁眼,看着我。” 那人却不买账,修长的腿缠得他更紧了些,却依然闭着眼,嘴角勾出一抹挑衅的笑。 “凭什么。” “凭我马上就要顶的你嗷嗷叫。” 清亮的眸子倏然睁开,一丝愠怒便掩藏在里面。 “你个……无赖。” 喊出第一个字,却惊觉自己已然中计。 于是便忽然绯红了面颊,咬唇不语。 这一幕看在孙瑜眼里却是别样风情。 他如云般柔韧的发铺散在枕上,塌上,他自己的胸膛上。那白玉般的身体却因情欲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轻嗔薄怒的眼中雾气朦胧。 这才是真正的美周郎,而此美,却只他一人得见。 他美在雄姿英发,却亦美在缠绵销骨。 他略带了薄茧的手掌抚过身下人大腿内侧,引得那人一阵颤抖。 他一手握着自己坚挺,一手撑在了周瑜耳畔。 “公瑾……” 他低头轻咬身下人的耳廓—— “你记不记得……你欠我一剑。” 后者没有答话,却从鼻子里闷闷的应了一声。 “你该……”孙瑜的手指忽然停留在了他的私密之处,缓缓画着圈。 周瑜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一个硕大火热的东西便如利刃般刺了进来,仿佛穿透了身体,痛的他直想喊。 孙瑜己深深的埋入眼前人的身体里。 他在他耳边低声的笑。 “你该,还给我了。” 下一刻,周瑜却攀住了他的肩。 他的腰肢已开始动作,甚至比自己还快。 他的黑发被汗水浸湿,湿亮亮的贴在那俊美的脸上。 他说。 “有种你捅死我。” 一夜春色。 一夜放纵。 一夜疯狂。 赤壁之战已过去了月余。 孙权坐在后殿内室,以手扶额,轻轻叹了口气。 他忆起赤壁过后庆功的饮宴上,众将是如何当他之面单呼“大都督威武”,又是如何几近逼迫的力劝他加封了孙瑜奋威将军之名。 他忆起更早些,有近卫来报,周瑜答蒋干之言,却仅是提及了家兄。 他亦想起数日前,刘备离去时,曾留下一句话——“公瑾文武韬略,器量广大,恐不久为人臣尔。” 他紧紧攥着膝上锦袍,直至那衣褶被汗水浸透。 哥。对不起。 接着,他缓缓睁开眼。望着正跪于下首的老医官。 他开口。语声却平静。 “故讨逆将军秣陵城一役,可是伤了大腿何处?” 那老医官虽不明此举何意,却仍是据实以答。 “禀主公,胯骨下七寸处。” 孙权眯了眯眼,续道—— “可见骨?” “见骨。” 孙权却长吸了一口气。 “下去罢。” 周瑜过几日便会出发,与曹仁一决于南郡。荆州,已立马在望。 他看了看摊在一边的上疏。轻轻的自语—— “公瑾。你早该知道,慧极必伤。” 第三十一章 骨殖 也许之前几日,周瑜还没想到过,他的平静便在这样一个清晨被打破。 赤壁之战已过去月余,听闻曹孟德早便北归了,却派了曹仁守那荆州门户。 南郡。甫一回来,他就用朱砂在图上此地做了个标记。 志在必得。 这一日他起身,见塌边已空空,那昨夜还折腾的他死去活来的家伙却已离去了。 近些天,那人就跟扎根在了周府一样,却一点儿为客的自觉也没有。 想到这里周瑜不禁无声的笑了笑。 接着便看到孙权的车驾停在了门外。 慌忙披衣整了整发髻,到外院中迎接。 “公瑾才起?”孙权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 周瑜只得偷偷揉了一把酸痛的腰,暗地里又将这事的始作俑者骂了一遍。 随即便是抱拳一礼。 “臣……未知主公临门,望请恕罪。” 孙权却仍是望着他笑。 “公瑾和孤还客气么。”说罢,他便随意的执起周瑜的手—— “赤壁之战大捷,公瑾也该随孤去看望看望兄长了。” 周瑜的面色忽然有些变了。 而孙权,却还是一派风情云淡的笑容,没有理会他身侧人显而易见的变化,只是直接拉着他,上了自己的车驾。 马车一路疾驰,不多时,便到了城外一处绿荫围绕中的空地。 这块空地,是孙家的族墓。 这里,躺着孙家曾经最辉煌,最伟岸的两个男人。 周瑜被拉下车时,眼前那墓碑上的字竟显得有些不真切。 故讨逆将军孙策墓。 好像有很久了。 很久都没有来过此处。坟茔上已是草色青青,看似比他处都要茂盛。 周瑜蓦然觉得有些什么不对。 却一时想不出。 他接过孙权手中香,正三拜之时,却听得孙权长叹了一口气。 “哥。我和公瑾也好久没来看你了。” “不知你……好不好。赤壁,我们胜了,也不枉你的威名。只可惜……”说到此处,他却带着丝惋惜的神色向周瑜望了一眼。 接着他垂首低低的笑了。 “公瑾那日英发之姿,你未曾得见。” 闻听此言,周瑜持香的手微微抖了抖。 孙权却似未见。他缓步走到了墓碑之前,蹲下,与叩首的周瑜并排跪坐着,伸出手,轻轻抚摸过那墓碑上的字。 “哥。我和公瑾,都挺想你的。” “仲谋……” 他这副样子,让周瑜想起了很多年以前。 他不是主公,他亦不是臣。 其时他每每去寻孙策,迎门的总是个笑容明朗的小孩子,一副大人的做派躬身行礼,站起来却又是眼露狡黠。 那灿烂的笑往往伴着一种亲近的温和。 “公瑾哥,阿哥和我都很想你。” 他便总是伸出手,宠溺的在那孩子头上拍两下。 如今却不复当年。 因此他已伸到了一半的手,却生生顿在了半空,竟是左右为难。 “罢了,公瑾。” 岂料孙权却忽的收回了眼神,望着他,亦将已伸出的手握住。 “公瑾和孙瑜将军,近来可好?” 周瑜的眼睛张得很大,他不知道孙权下面究竟要说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他并不想听。 孙权却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 “他与我哥,很像罢。孤有时喝醉,还常常认错呢。” 周瑜迟疑了很久,却仍是一字未吐,只是紧紧盯着面前人,待他接着说。 孙权却避开了他的眼神,垂首微笑道—— “不只是容貌,脾气,性格,连那份霸道……俱相似的很。”他轻轻拍了拍周瑜手背—— “还有对公瑾。” 此番,他的头却抬了起来,眼神中饱含着理解与恳切,可周瑜却觉得那里面有把利剑,割着了他的骨血,钝钝的痛。 “他倾慕公瑾许久了。还常常四处向一些故人打听你二人在一起时的轶事,连孤也告诉了他不少。” 他又淡淡笑了笑—— “现在他对公瑾的了解,可一点儿也不比兄长少了。” 周瑜的眼神已茫然。 孙权却依然盯着他的眼睛—— “公瑾若觉得与他两相交融,孤便放心了。你与兄长之间……做弟弟的实清楚的很。兄长走后,看你一人孤单操劳,心下确有不忍。” 接着他便缓缓站起,负手而立,背对着周瑜。 “公瑾看此处坟茔,上覆的草木已如此荣茂,兄长在此处长眠也近十年了。” 他长叹一声,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周瑜—— “有个人代替兄长照顾公瑾,总是好的。” 一君,一臣。 一是昔日兄,一为昔日弟。 却如此一跪一站的对看着,仿佛都在等待什么。 周瑜却霍然而起。目光没有望向孙权,只是紧紧盯着地面。 他抱拳,肩却在微微颤抖。 “主公说笑了。臣对讨逆将军之情,从来未变。” 他闭了闭眼,吸了一口气,接道—— “臣请同吕蒙,程普等共领军赴南郡,为主公荡平荆襄,请主公准。” 孙权微微瞥了瞥他。 没有孙瑜。他心下了然。 于是,他只是拍了拍周瑜的肩—— “公瑾想必还有话和兄长说,便留一会儿吧。孤先回了。” 周瑜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风里许久。直到自己空洞的咳嗽声将风声打断。 后来,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府的。 他亦不记得唤小厮要农具时,那小厮惊愕的眼神。 他只记得一件事。 “公瑾看此处坟茔,上覆的草木已如此荣茂,兄长在此处长眠也近十年了。” 但凡古战场,流血漂橹,尸首无数。 几年之后俱是水草肥茂,百花俱开。 一座坟茔,十年草长,必是下有尸首。 孙策的……尸首。 初入夜时,吕蒙前来拜会,周瑜却已经出府了。 问了看门人,看门人却道不知,只晓得大都督带了些农具,去了南城门外。 南城门外…… 吕蒙清楚,那是他这辈子唯一牵挂过的人,埋骨之处。 埋骨之处。 当周瑜将那一具森森白骨挖出之时,他已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微凉的骨殖,在夜幕笼罩中,发着微微的磷光。 周瑜便伸手。 修长的手指缓缓从那骨殖的头部抚下,一块一块。 他几乎摸遍了每一块遗骨。 摸到大腿骨的某一处,坑洼的感觉令他不禁俯身去看。 一道小小的凹痕,突兀的出现在胯骨下的七寸处。 周瑜紧紧闭上眼。 “喂,公瑾,屁股受伤有这么好看么?你总是盯着看?” “我江东之主,竟分不清屁股和大腿么……” 长寸余的伤口,箭伤已见骨。 秣陵城。 再睁开眼时,胸腔内又是一阵疼痛。 他以手捂口。 白皙的手,染上鲜红的血色,与那暴露在外的骨殖,竟配成了一幅诡异图画。 周瑜只是又一声不发的将那具骨架默默掩埋了起来。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有个人,纵马来寻他。 第三十二章 对不起 内殿门被人大力推开之时,周瑜已在赴南郡途中。 孙权放下手中书卷,只淡淡瞥了一眼,便看见孙瑜红着一双眼睛闯了进来。双手握拳,有些微的颤抖。 他撩袍坐于孙权下首一桌案边,开口,语声却是极力压抑的愤怒。 “仲谋,你跟你公瑾哥说了什么。” 孙权却未看他,只是盯着面前书简,轻轻答道—— “哥,你记得公瑾是我兄长,可还记得仲谋是你弟弟么。” 啪! 孙瑜却拍案而起,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指着孙权,眼里的怒气迸发了出来。 “我问你……你对公瑾……说了什么?!” 他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终于令孙权抬眼望他。 孙权看了看他,面上的表情却未曾变一变,只顺手又拿起了那一书简。 “无他,不过是让公瑾搞清楚,孙策已经死了,纵使他欺骗自己,亦不可让死人复生。” 这话,孙瑜却早该料到。 前夜,那双对着自己的,隐藏着无尽痛苦的眸子,竟依然在眼前浮现。本是一路愤懑填胸的来寻孙权,待他真说出这句话,却又无法指责他什么。 孙策未死一事,除孙权外不再对他人言起,本就是他当初的承诺。 一腔怒火竟骤然化作了无尽的颓丧。 “仲谋……” 他大笑着后退了两步,却笑的有几分癫狂。 “对公瑾,你可真狠得下心!” “够了!” 一卷竹简就这样被孙权从手边掷了过来,堪堪擦过孙瑜的耳际。 后者从未想过,他一向乖巧温文的幼弟也有如此一面。 他看着怒极的孙权,怔了一怔。 “哥你有何立场斥责我……”孙权瞪着眼,眼中却有一泓哀戚的水色。 “这天下,是你和公瑾哥打的,向来,无我一份……”他语气略略低了低,却复又高昂了上去,已几近嘶喊—— “你知道那些老臣,氏族都是在背后都是如何想我?!一个连战功的没有的主公,在他们眼里永远是废物!废物!” 他似已失控。 “你说……你说不让我为难,可赤壁之役,你收敛了么?你究竟是谁?啊?哥你告诉我,你是谁?孙瑜,还是孙策?” 他忽然冲过来,大力的摇晃着孙瑜的肩,看着他的眼。 “哥你告诉我……一个在庆功宴上都不会被人提到的主公,还是主公么?” 孙瑜看到对面人眼里,已隐隐含了泪。 他错了。 仲谋说的是对的。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他心底,依然有对战场,对征服,对天下的渴望。 周瑜是他回来的目的,却亦是他回来的借口。尽管他自己浑然未觉。 这份渴望,在赤壁一役,已暴露无疑。 他和周瑜,本就是两团火,只要凑到一起,必会互相激发,成为众人的领袖。 军士们自那一战过后,对他和周瑜的拥戴,很显然已超过了他面前的这个主公。 八年前,是自己的冒失令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背上了固守江东的重担。 他却对这孩子的辛酸委屈一应未闻。 而如今,他更让这个孩子觉得惶惑,恐惧。他将陷孙家江山于飘摇。 “我没办法啊哥……我没办法……”孙权已经失神,他眼光不知看向了何处,只是絮絮的念着这句话,接着缓缓的抱住了他。 “我想留你在我身边……可我不能在你们的阴影下……做个傀儡啊……” 孙瑜已说不出话。 此孽,此恨。竟全拜于他一手。公瑾的苦,公瑾的痛,根本就是他的放肆张扬带来。 他只能苦笑着缓缓抚上孙权的背。 “哥,对不起你。” 公瑾。 我孙策,原来一直是—— 是这么个混蛋。 一众大军行驰在官道上。南郡,便是他们将要去攻陷,去进取的目标。 吕蒙有些担心的看了看他身畔的主将。 自两日前周瑜从城南回来,脸色便难看的很,苍白苍白的,像是失了血色。可问他什么,他却偏偏不肯说。 他有旧疾,这是吕蒙早便知道的。 这病根儿怕是在讨逆将军走的那一年就落下了。 他颇通医理,有时吕蒙未打招呼便去府上,还曾撞见他自行煎些药服用。 但吕蒙从不清楚那是什么病,几次试探着想问,那人却都敷衍过去。 现在看他这样子,真是担心的很。 正思虑间,却忽然见那人在旁一阵猛咳。咳的他用手掩住了口。 “大都督……”吕蒙刚唤了一声,却见他的手已经离开了唇,鲜红的血色覆在手掌上,黄昏微暗的光线照耀下,竟看得触目惊心。 “大都督!这……” 周瑜却抬手止了他。 他微微皱了皱眉,轻道——“我无事。” 又转头看了看吕蒙担忧的脸,长叹一声。 “今日之事,子明切不可向他人提起。” 病来如山倒。虽早便知道患此病必是年命不永,却没想到一发作,竟如此的猛烈。 胸中如堵,如被某物撕裂。 两天前。那人离去时的眼神,好像烙在了他心里。生生的疼。 那夜,周瑜便在坟前,一直枯坐到了孙瑜来寻他。 孙瑜戌时前来周府,却找不见人,闻吕蒙说了他在此处,策马而来。 隔的老远,便见他跪坐在碑前的身影,夜色中显得愈发孤单。 他无暇思考周瑜为何会来此,却只是不忍见他这番样子。 他便过去拉那人起身。 却被周瑜挣开。 “将军。”平静的声音,却带着拒人千里的陌生。 “请自重。” 虽然预感到有些什么不对,他却还是生生扯出一丝笑,只是他自己也知道,这笑容有多么僵硬。 “公瑾……这大半夜的来吊唁,对亡者不敬罢。” 周瑜却霍然抬首看他,眼神锋利的如能断物。 “将军假死者之身与瑜交,岂不是更不敬?” 孙瑜连脸上好容易维持出的一丝笑容都消失了。 他松了手,俯视那人,冷冷道—— “公瑾何意?” 那人却站起来,不期然的躬身一拜。 “何意将军清楚。说到底是瑜的不是。自欺欺人……夜深,便请将军回府吧。”说罢,他竟真摆出一个送客的手势。 孙瑜没有动。他只轻轻道——“公瑾与伯符才是家人。我本为客。对否?” 周瑜不再看他,转过身,面对着孙策的坟茔。 “可知瑜为何从不直呼将军表字?”他不待身后的人回答,却自己接了下去。 “瑜一直骗自己,你是伯符。如今方如黄粱初醒。” “什么蠢话!”孙瑜冲上去,捏住那人的肩,强硬的将他转过来,正对着自己。 “周……公……瑾。”他眼神逼视着对方,一字一顿。 “你对我有情,是也不是?” 周瑜却忽然笑了。那笑,却蕴含着说不出的凄凉。 “将军,当断则断。” 他住了口,连眼俱都阖上。 “你!”孙瑜有那么一瞬间,举起了拳头。 他想打他。 他想打醒眼前人。赤壁时的血肉交融,多少夜的悱恻缠绵,竟都不值一提么。 他是谁,又有何分别。 公瑾。你究竟……要我怎样。 周瑜再睁开眼时,深蓝色的天幕下,又只剩他一人了。只有问他话时那眼神,那燃烧着不信,怒火,和深情的眼神,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 他倚靠着墓碑,缓缓坐下。他的手,滑过墓碑上雕琢的字。 他用只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伯符,对不起。” 第三十三章 夷陵 南郡打的竟比想象中要艰难。 曹仁死守不出,他们便只能与曹军对江而峙,大有一拖到底的架势。 周瑜跨在马上,望着城前遍布的尸首,那曾经俱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而如今,他们却全无生气的躺在地上,任风沙掩埋。 “大都督……” 正叹息间,却忽见吕蒙紧皱着眉催马而上。他尚未来的及问,吕蒙却已经开口。 “曹仁分兵击夷陵甘兴霸,甘将军请援。” 周瑜短暂的迟疑了一会儿。 屯兵与曹仁相对之前,他便命甘宁前去占据夷陵,以打通荆蜀之道。成两面夹击之势。如今曹仁发兵围之,倒也是意料之中。甘宁受困,不可不救。只是…… 吕蒙见他许久未曾言语,便抱拳道—— “大都督,末将愿往。可责凌公绩代蒙事。” 周瑜却缓缓摇了摇头。 “夷陵不得有失。我亲率兵与你同往。”说罢又摆了摆手,接着便以手覆面,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接着他便开口。语气决绝坚定。 “通知程公共往。拨一半兵。” “一半?”吕蒙瞪大了眼睛,未加思索便问道——“程公那处……” “无妨。”周瑜笑了笑,想起了赤壁之战前夕他去寻程普时,那人烧起的满面红霞。 “程公会应的。” 他在弄险。吕蒙心下清楚的很。虽然,周瑜的战术,向来无差。 见吕蒙不语,周瑜又补了一句。 “着凌公绩代都督职。告诉他,我信任他。” 信任。江东的军士中,没有什么,比他的信任更有效,更能激励人心。 吕蒙却依然迟疑。 “不如我与程公共去,都督留在此地罢。公绩……末将担心他守不住。”吕蒙面有为难之色, 但他的担忧其实却并非他所言之事。 他们在此屯兵月余,有好几夜路过周瑜行帐时,都听到帐内传出的咳嗽一声紧似一声。他知道,那人的病,绝非简简单单一句“无事”。 周瑜却看穿了他的真实想法。 “不可。”他举首望着吕蒙,说道—— “夷陵乃关隘重地,不能身临,我也不放心。更何况……”他复又笑了笑。 “兴霸那小子是个兵痞子,你们未必镇得住他。” 吕蒙也笑了。但他清楚,现在再多的笑,也遮不住面前人的苍白。 他能明明白白的看到,那人眼里的那团火已熄灭,而且,他变得很急,很急。凡遇战事,都恨不得亲历亲为才好,不给自己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 孙策走后那五年,他便是这样。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末将遵命。” 可他到了末了,也只能回了这一句。 五更天,他们便又马不停蹄的奔赴夷陵。吕蒙紧随在周瑜身后,只见那一袭披风在风中飘扬。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夷陵城下,已经是战火纷飞。 甘宁便站在城墙上督战,说是督战,却不如说是在亲身拼杀。 他手起刀落,又砍下一人头颅,鲜红的血溅了一脸。 他们的兵越来越少,援军却未到。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望了一眼城下,黑压压的曹军正欲组织下一轮攻城。而他们自己城头上的守军看似却以力竭。 “都他妈是不是带把的!坚持!”他看的心里有气,对着自家兵卒喊了一阵后,便又转向了城下守军。 他挥舞着手中刀,整个人像是沐过血。 “来啊!”他大叫着—— “来啊!曹仁龟孙子派来的小孬种们,上来给你爷爷我一个痛快啊!” 他大声笑骂,他后面的兵士听了亦想笑,咧开嘴,却笑不出。 再怎么装作无事,他们也都清楚,如再无援军到来,只有一个结果。 城破。人亡。 忽然,城畔的侧道上,出现了一队大军。 众马奔驰,激的路上飞沙走石。 从城楼上向下望,援军离得尚有些远,面目看不清,却能看到一杆大旗迎风飘扬。 墨色大旗,显得那般显眼。 周。 甘宁探身在城墙上,半个身子都快伸出去。 他揉了揉眼。他没看错。 “他娘的!大都督!是你啊!” 隔着下首敌军,他扯开嗓子便喊。 不知周瑜听没听见,但敌军倒是均听得清清楚楚。那攻城主将便扭了脖子去看。 他只看到马前当先一人,黑发飘扬,面如冠玉。 周郎。是赤壁迫得他们铩羽而归的周郎。 他举起刀,还未来的及喊一声“杀。” 他就体验到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后,他看到的景象,是周瑜手持飞云弓的样子。 是自己脖颈上插着的一只花翎箭。 还未战,主将已殁。 两军对冲。一时间,血光滔天。周瑜带来的人够多,确是够了。形势在刹那间逆转,攻城的曹军转眼便被冲过来的援军四合吞噬,数次攻城本已有所损耗,被吴军夹攻的便如刀俎上鱼肉。 甘宁自然也来了精神,即刻吩咐兵士自城上投石而下,解决掉了最后一小股靠近城门的敌军。 待战场肃清,却未过多时。 周瑜方将手中古锭还鞘,便见那刚刚还在城楼上大喊大叫的无礼之人冲了出来。 甘宁冲出门来,伏地便拜。 “大都督。” 周瑜未扶,却举起手,在他头上狠狠来了一下。 “甘兴霸,你倒是解释解释,何为“他娘的,大都督”啊?” 甘宁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 “我……我娘的,大都督。” 周遭众人皆是哈哈大笑。如今夷陵攻占,危机既解,自俱都满心欢喜。却只有吕蒙心里沉甸甸的。 周瑜射那一箭时,只有他离得最近。 他看到他握着弓的手,在微微的抖。 另一边,孙权却刚收到周瑜驰军夷陵的消息。 他静静的看了看坐在下首的鲁肃。 “子敬,公瑾此举,你有何看法?” 鲁肃恭恭敬敬的垂首,眼睛也没有抬起来。 “臣以为弄险。”他顿了一顿,却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兵者诡道,亦贵在奇险。” “恩。”孙权没有多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看的出,周瑜已开始燥进。不论结果如何,他对战事的急切都显而易见的表现了出来。 “主公。”鲁肃忽然下位,躬身一礼,呈上一信函。 “此乃臣前些日子与刘皇叔晤,孔明托臣奉上。” “喔?”孙权的眼神闪了闪。“信中所说为何?” “臣不知。”鲁肃只是淡淡道。“但他另有一言,托肃告知主公。”他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什么。最终,却还是开了口。 “孔明说,野兽在隅,若得另一猛兽与其相峙,善也。” 孙权忽然笑了。 他未曾打开那信函,却问了鲁肃一句—— “子敬认为他此言何意?” “臣不敢妄断。”此刻,鲁肃却忽然抬起头,眼神复杂的望着孙权。 “但臣知道,公瑾,永远是可以信赖的。” 孙权却只是将手放至口边,目光射向了其他地方。 他轻轻道。 “下去罢。” 第三十四章 箭伤,隐疾 鲁肃走后,孙权慢慢的打开了那信函。 果不出他所料,诸葛亮在信中以无立足之地为由,言辞恳切的讨那荆州数郡,又废了大段口舌以表拳拳忠心。自然,这信里亦有弦外之音,无非便是托鲁肃带来的那句话。 用刘备牵制周瑜……哼。这卧龙如意算盘打的倒是好的很。 孙权将那信函缓缓合上,找一木匣子收了起来。 诸葛孔明。倒是真有两下子。但,还是小看孤了。 亦错看了孤对公瑾的态度。 孙权静静的坐在桌边,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再怎么样,那毕竟……还是公瑾阿。 哥。你看,其实,孤无法做到太绝。 此时孙瑜正在丹阳。他早已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去南郡,却不能去。 他不能再令仲谋为难。 所以他每日都一遍遍的在写着通过驿馆而往南郡去的书信,却一日日的绝望。 不知那人是成心不回,还是战事胶着,脱不开身。 可他依然写。仿佛每次俱能收到他的回信一般。 他强迫自己这样想。 真是因果报应。他忆起那些年少飞扬的岁月,只要是与周瑜分隔两处,总是能收到那人频繁的信件,干净俊秀的小篆,密密麻麻,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叮嘱。 那时自己还嫌他婆妈,卖弄风雅。 自己是喜欢隶书的,总觉得写起来朴素大方,又省时省力。 五年后他死而复生归来,发现周瑜在书卷上做的眉批,都改成了汉隶。 曾经,他和周瑜在一起了近十年的时光。 信的开头,从“伯符将军如晤”变成了“伯符”,最后便是“无赖,浑球”一类的字眼儿。孙瑜想着,便在昏黄的油灯灯光下低低的笑了。 不回又怎样,我还***不信你一辈子都躲着我! 想到此处,孙瑜复又拿起笔,在上好的绢帛上写下了一行字。 “公瑾。一个破南郡,别拖了。我真的想你了。” 当然,他们都没想到,这一拖,竟真是一年。 不论是他们,抑或曹仁,都已经再也等不下去了。 当周瑜收到曹仁约定克期大战的战表时,他亦收到了孙瑜第三百封信。 他淡淡瞥了一眼那堆积如山的信函,却手握战表,看着程普与吕蒙。 他面上一派端方谨肃。 他说。 “点兵。” 高楼欲倾。 这是一场已经等待太久的酣战。两边的人都似杀红了眼。平阔大地上,只见万马奔腾的景象,只见沙场喋血。 周瑜冲杀在其间。刀锋进入人的身体,复拔出,便是一腔热血染红头上碧空。 他望着眼前城池,心中只想,那便是他囊中之物。 孙吴的军士已占了上风。 一年的光景,都等下来,他此刻却似有些心焦。兵家忌冒进。他之所以等,是要等到曹仁先行挑战,先沉不住气的一方,必将士气骄浮。 可如今荆州近在眼前,他却一刻都不想等。 城门将破。 他高举古锭,比着一个进军的姿势,见士卒们发了疯般的向里冲。 他眼中是铺天盖地的周字大旗,却未见那城墙之上透着寒光的箭尖。 “大都督!!!!!”他闻声转头,忽见吕蒙红着眼冲了过来,脸上的恐惧是自己从未见的。 接着,便是尖锐的痛楚蔓延到了全身。 似乎却是有那么一刻,他仍端坐于马上,眼前是川流如潮水的军士厮杀的样子。 接着,天地便倒转。 他已不知自己是如何栽下马来。 只知道,右肋处,痛的仿佛裂开。 只知道,吕蒙自后面抱住了他,带着哭腔不停的唤着“大都督”。 周瑜蓦然有些想笑。还没死,这般如丧考妣的,是作何。 失去意识前,他还来得及问了吕蒙一句话。 “子明,城……” 接着便被一阵带着血腥味的剧烈呛咳打断。 吕蒙知道他的意思。他握住他的手。 他哽咽道—— “大都督,城破了。” 破了。破了好。 周瑜便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陷入了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却是被痛醒的。 甫一睁开眼,全是模糊的景象,方待了一会儿,才觉目能视物。 程普等将均肃容立于床畔,面上担忧之色无可遮掩。 吕蒙却跪坐于一旁,手中一块布帛,那帛上盛放之物,乃一染血箭簇。箭伤倒钩带出的肉丝,尚清晰可见。 一老军医却正将他肋上伤包裹起来,面上神色亦沉重的很。 见他醒了,众将立即便凑过来。 程普垂首而立,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似是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嘶声道—— “末将无能,累都督受伤,万死。” “缘何如此,这不还没死呢。”周瑜开口,想笑一笑,却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 他声音已很虚弱,稍稍一动,便是一阵透骨的痛楚。 喉咙又有些刺痒,他勉力忍下将冲口而出的咳嗽,压低声问道—— “程公,此番折了多少人?” 程普有些迟疑,但稍顿了顿,还是正色道—— “五千。” 五千……周瑜用那只方能举起的臂膀遮住了脸。 还是较想象中为多了。若要取下荆州,还有一个江陵城。 “大都督。” 一直未有言语的吕蒙却开口,语气中透着不忍与为难。 “大都督身体要紧,他事可徐徐图之。” “徐之不可。”周瑜眼低垂着,轻轻叹了口气,复又闭上眼。 “时不与我。” 这句话声音很小,听在他人耳中却如惊天炸雷。 “大都督!”一时间,塌边众将俱都跪下。 “大都督切不可说这犯忌之语!”蒋钦已有些忍不得,冲口便道。 “罢了。你们先下去吧,留宋老陪我便罢。”他人互相看了眼,方知周瑜指的是那老迈军医,便行了礼,俱唉声叹气的出了帐。 周瑜对着跪在塌下的那军医微弱一笑,道—— “先生,说实话吧。” 那老军医语声哽咽,只跪着,不肯抬头。 “没想到……都督还记得老儿名字。” 周瑜又轻轻笑了笑。 “怎会不记得……建安七年,是先生告知瑜,这……这肺疾,尚有十年光景,可对?” 那老儿伏地,肩已在颤抖。 “是。可大都督中此一箭又伤了肺经……” 他忽然开始嚎啕大哭。 “大都督……没有了啊,没有十年了。” 周瑜也被他哭的有些难受。 他忍住痛楚,缓缓道——“命数天定,先生不必如此自责。” 那医官却似已忍不住泪。 “少主公就是老儿送走的……”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却显得容貌更加沧桑。 “老儿不想再送走将军了……”他说罢,又俯下身去。 周瑜的眼神,在听到“少主公”这言语时,有了一瞬恍惚。 第三十五章 南郡 没想到,这箭伤,竟如此难愈。周瑜自受伤数日以来,一应生活琐事俱是吕蒙伺候着,他心下便有些过意不去了。 这一日凌晨,他自梦中痛醒,醒来却见自己躺在吕蒙怀里。而那人,早已半坐靠着后面塌头,沉沉睡去了。 他不敢动,一动就痛的很,便只能轻轻唤道—— “子明?” “大都督?”吕蒙本已睡熟,却被这细微的一声就扰了起来。他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眼—— “可不舒服么?” “未曾。”周瑜蹙了蹙眉,只得苦笑。他轻轻碰了碰吕蒙环抱着自己的臂膀。疑惑道— “可你这是?” “喔。”吕蒙蓦地也有些心生尴尬,慢慢撤了臂,将身子挪开。 “那医官吩咐大都督伤口已有些愈合,不可使其擦碰别处。末将怕大都督睡熟后翻身,蹭到伤口,便……” “便抱着我睡?”周瑜笑着接道。 如此一来,吕蒙又是满面通红。他不知怎样去答。 正如经年以前,从曹营回来的路上,孙瑜问的那个问题。 他不会答,亦不敢答。 却正在此刻,帐外的一阵嘈杂打破了二人的沉默。 隆隆的战鼓,马蹄声,喊杀声,曹仁的叫骂,都遥遥的传入耳中。周瑜的眸子闪过一丝凛然。 他翻身下榻。 吕蒙连忙摁住—— “大都督,不可!” 周瑜此时身上无力,自也拗不过他,只得忍住胸中怒气,压低声音道—— “子明,放手。” 吕蒙却不知是一股什么倔劲儿上来了,他明知拦不住周瑜,却还是要拦。 他将那人身子按的更紧了些。 “不放。大都督,你不能动,疮裂难愈啊!” 周瑜试着挣扎了两下,终是挣不过。他便闭了眼。 “子明,你素日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吕蒙低了头,却仍执拗着。 “这……这跟那没有关系。” 周瑜的眼忽然睁开,眼中闪现的锐利令人不敢逼视。 “那你可知,若是现在让那曹仁夺了城去,我这一箭,就白中了。那么多兄弟,也白死了。” 他一字一字,咬的清晰,似是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这句话透过吕蒙的耳,传到他心里去。 那按着他的手有些许松了。 吕蒙松手立在了塌边,却扭过头去,不肯看他。 也许是怕让他看见了自己眼里的泪。 他只是闷闷的说。 “子明给都督披甲。” 这身甲胄,随了周瑜多年。早已熟悉的便如发肤一般。 而此刻,还未曾着盔,他却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太重了。伤口被绷带紧紧缠着,一呼吸就痛。更要命的是伤了内腑。他觉得脚步虚浮,眼前发黑。 但他清楚,他不能倒下。他若倒下,这孙吴的军心,便也散了。 他握住吕蒙的手。与其说握,倒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支撑。 他说。 “子明,咱们走。” 吕蒙紧紧扶着他,感觉得到他身体的每一次摇晃。他其实想说,大都督,别跟子明提“走”字——我不想听。 帐外,早已乱成一团。 程普站于将台之上,说话已几近嘶喊,兵士却依然窃窃私语,混乱不堪。 曹仁在城外大喝,“周瑜重伤,就要死了!”——除了这句话,他们耳里已听不到别的。对于孙吴的兵卒来说,周瑜,本身就是一个战无不胜的神话。若曹仁说的是真的,他们又要往何处去呢? 军中的神话已逝,他们的血,又为谁而流。 忽然,却听得一阵大喊从大军后方传出,声音雄浑,引得程普也转过目光。 “大都督在此!曹仁休得猖狂!” 吕蒙。 他牵着一匹高大白马,而那匹马上端坐着的,正是周瑜。 兵士们看到了。那确是周瑜,除了脸色有些许失血的苍白,倒是与平时没有任何两样。 他们的斗志,便即刻燃了起来。 那人的身影,便是一杆活着的旌旗。 周瑜开口,语音朗朗,声音不算大,却清楚的很。加上周遭肃静,便传了很远。 “谁说本都督死了?!” 程普却低下头,用衣袖揩了揩眼角。 这一会儿,周瑜已经策马,行到了军阵的最前方。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举起右臂。 太熟悉的一个动作。那些征战了十几年的老兵,那些初入伍的新兵,常常觉得,他们的命,其实就系在大都督这一臂上。 那高举着右臂的姿态,便是他们胜利的图腾。 他们就在等他挥手而下,坚定的那一句“出发”。 周瑜右臂已经挥下。 城门大开。他们便不要命的冲出去。 士为知己死。他们只是些战场上的渣滓,却仍有为人一死之心。他们知道的不多,却相信,跟着大都督,是永远也不会败的。 城门刚开了一半,曹军见到周瑜那一刻,便都愕在了当场。 接下来,便看到他身后的大军,如蛟龙般涌动。 他们不懂,周瑜究竟是人,是鬼,还是神。 他们亦不懂信念的力量。 厮杀正酣。一时间鼙鼓撼空,杀声迭起。城门口不大的一片地方,却成了两军交战的沙场。 周瑜一直肃立马上,从未动一动。 直到战事结束。 直到曹仁退走。 几乎所有欢呼的兵士回过头,都看到他们的大都督,如一具没有生命的草偶,从马上直直跌下。 吕蒙当时伸手接住了他。摸到腰眼,却是一片黏腻,赤色的液体明晃晃的扎了眼。 他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后面的两个月,他更不知自己是如何过来的。 周瑜的咳嗽一日重过一日,那崩裂的箭疮似乎也没有什么痊愈的迹象。 他每晚都守在周瑜帐外,有时睡着了,便被猛烈的咳声惊醒。 他知道。那人几乎不能成眠。 可就拖着这般身体,他们竟然会和了刘备所部,直取了江陵。 荆州在握。 捷报一次次传回了都城,周瑜却屡屡隐瞒他的伤势。因此,传回去的奏表,内容俱是“臣伤未及骨,且已渐愈。” 只有吕蒙知道,荆州,是那个人,用半条命换回来的。 一年多过去。孙瑜从未收到来自周瑜的一点儿音讯。 他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捷报, 却变得愈加急躁,茫然,担忧。 直到一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鲁肃。 见到鲁肃时,他确是大大的吃了一惊。 而后者却未曾给他做过多解释。他纵马而来,进了府内,连口茶都没喝,就说了句让孙瑜颇感意外的话。 “公瑾在南郡。将军应去探望一下。” 他却仍是不解—— “子敬为何远驰数百里说此事于我?” 鲁肃只微微眨了眨眼。 “听闻公瑾……在南郡受了点儿小伤。主公吩咐,此事只内殿重臣知晓便可。因此将军不知。” “小伤?” 孙瑜心下却闪过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公瑾亲手所书?” “正是。”鲁肃却叹了口气。“肃却以为……没这般简单。” 孙瑜的心一刹那间变得无比混乱,鲁肃的话也变得模模糊糊的。他却还是强撑着问了一句—— “为何?” 鲁肃只是正色而答。 “凭我对公瑾的了解。” 孙瑜冲了出去,有许多疑问,比如为何鲁肃不告知别人,却单单来寻他,都堵在了嗓子里。但他已无暇顾及这些。甚至连一声道谢都没有,他抽身便走。 其实他并不需问。孙权对孙瑜奇怪的态度,以及那日赤壁鳌兵,鲁肃无意中瞥见的,那一对拥抱的身影,都令鲁肃觉得,此人很特别。 为人臣,他本不该管此闲事。 但为人友,他却不得不管。 孙瑜已发了疯般疾驰在去往南郡的路上。 公瑾。 这便是他脑海里,唯一闪现的两个字。 第三十六章 送客 南郡太守府。 宽阔的庭院,周瑜却大多时候都在后堂休息。 近些日子,除了偶尔理些简要政务和去面见过一个名为庞统的异人之外,他几乎便不出门。 吕蒙倒是欣喜的很。战事刚结束,周瑜终于可以好好将养两天。 看来,自己前阵子的担心实是有些多余,这尚无几日,服了些药后,周瑜的身子倒是有了些起色,也能略微活动活动了,只是还不能长途骑马。 兴许,真能好起来也说不定。想到这儿,吕蒙便轻轻笑了笑,撤了炉子上的药锅,仔细滤了药渣子,便起身给周瑜送过去。 他自是不知这是何药。只知此药乃那宋姓老军医所配,倒是有效的紧。 他亦不知周瑜中箭那日,众将被支开后,那老军医究竟与大都督谈了什么—— 周瑜躺在塌上,静静看着那医官,仿佛在等他点头。 后者脸上老泪纵横,却依然只还是摇头。 “大都督,这方子,小老儿不会开。” “先生欺瑜不通医理?”周瑜低低的咳着——“瑜自知这扁鹊经中有一味药,可保人数月之内气力焕然,精神矍铄。” “可……可那无异饮鸩止渴啊大都督!”那老军医见已瞒不过去,只得说了实言。“这方子至多保半年无虞,却是靠麻痹经络而生振奋之效,于身体是愈加无损啊。” 他抬手拭了一把面上泪痕,凄然道—— “大都督若静心荣养,卧床调息。或尚可有一年之期……此药一服,怕是至多……只半年之命了。” “静心荣养,或可多活半年,又如何?”周瑜轻笑,闭上了眼。 “半年。快的话,已够瑜西进巴蜀。” 半年。够了。 只要打通要塞,了然川地形势,制出战略方案,剩下的事,俱可交予吕蒙。 周瑜望着眼前黑色的药汁,仰首而尽。 鸩尾。无妨。 却不料,正待吕蒙收了药碗,却有一小厮,慌慌而入,报外面来了一人,凶神恶煞,说要见大都督。 周瑜还未答话,吕蒙却皱眉道—— “何人?可报上名号?” 那小厮似是被门外人吓的都有些结巴。 “他……他自称是丹阳太守,姓孙名瑜。” 孙瑜。 一时间,周瑜与吕蒙俱都愣住。 他们二人目光相对了一瞬。吕蒙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没有忘记,大都督的咳疾,便是那夜见了孙瑜所犯的。 他不了解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但他清楚,不应让周瑜见他。 “大都督若不愿见,便称病即可。” 周瑜却轻轻摇摇头。 “他不会走。” 他抬眼,望着府门方向。他知道,不须多时,那人便是砸破了门亦会进来。 他转身入了内室。 “子明。告诉他我不想见他。” 吕蒙正点头间,那人已经破门而入。 上好的桐木大门,其中的一扇竟已经俱都成了碎片。那人闯入,衣衫凌乱,虽看起来疲惫不堪,眼神却还是锋锐的很。 吕蒙实并不想与他敌对。可实是万般无奈。 那人见了吕蒙,也不多言,却只是大步向他身后那扇门走去。吕蒙很自然的伸出一臂,将来人拦下。 他不顾那人瞪视过来的目光,只淡淡道—— “大都督不想见你。” 孙瑜却斜睨着他,短促的笑了一下。 “那得他自己与我说。” “你!”虽是看惯了此人的不羁傲慢,却是首次如此心生厌烦。他忽觉得面前那张英俊的脸看来极为面目可憎,忍不住一腔怒火便迸发了出来。 孙瑜的面色亦愈加难看了。 两人几乎什么都还没说,便在同一时刻动上了手。 近身骁战。却是谁都不曾拳下留情。 在腹部被孙瑜打了第三拳的时候,吕蒙终于一个扫堂腿将那人绊倒在地。 接着,孙瑜便咬牙切齿的站起来,狠狠对着他的脸便来了一下。 便在两人都斗的难解难分之时,门忽然开了。 霎时,他们俱都停手。 周瑜着一身素袍,便站在他们面前,面容冷峻的很,没有什么表情。 孙瑜怔怔的望着这个已有一年多未曾见过的人。 他看到,他的面色,比之前,似更苍白了些,也消瘦了不少。 不禁心里发酸。 本以为是满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末了,他只是嘶哑着嗓子,讷讷道—— “公瑾。” 周瑜却未曾看他,眼神飘向了别处。 “将军,这是哪家拜会之道?” 孙瑜却懒得理他这责问,只直问道—— “你伤势如何?” 周瑜蹙了蹙眉。 “莫非阁下看瑜,像是伤重要死的模样?” “大都督!”吕蒙却忽的插了进来,却又被周瑜用眼神止住。 孙瑜一看之下,倒还真是宽了心。虽然周瑜看来精神不佳,但瞧他样子,不像是受了什么重伤。想到此处,他忽垂下了头。 “知你无事便好。” 他的拳,已攥的死紧。他从未想到过,自己这性子竟也能磨成今日这般。可偏偏,他一腔热血,都被周瑜冷若冰霜的态度冻住。 他知道,他已忍到极限。 “公瑾”。他又抬起头,语气亦加重了几分。 “你究竟要躲我到何时?” “躲?”周瑜却已步下面前石阶,立于他面前,正顾于他。 两人的距离,又已是极近。 “将军说笑了,瑜躲你作甚?瑜与他人交,向来是见相见之人,拒厌恶之人,有何过错?” “厌恶。”孙瑜的眸子骤然睁得很大。 “我在你眼中……” 周瑜不语。半晌,才复又说了一句。 “将军,早有言明,假已死之人名,最为不堪。” 孙瑜已默然无语。事情到了此处,竟已变成了一个死结。 往前一步,便是置仲谋与不义,往后一步,却是伤周瑜之心。 他不知该如何。 曾经,面对死生之事都未曾颓丧的他,却初次尝到了无可奈何的滋味。 再抬头,却只见周瑜淡淡看了一眼吕蒙。 “子明,代我送客。” 第三十七章 真相 吕蒙确是一路将孙瑜送出了府,左手牵了匹马,右手揉着头上的淤青。 孙瑜此刻冷静下来,亦觉得有些对他不住。 尽忠职守而已,不过是自己盼公瑾安妥的心情太过急切,拼了,也要见他一面而已。 倒累的子明受罪。 他牵过马,淡淡道了一句—— “我非针对你。”饶是心中有些悔愧,他倒是也说不出什么太过谦逊折节的言辞。 好在吕蒙并不在意。 他只是点了下头表示明了,却望向了孙瑜。 “将军此番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我还能有何打算。 说到这里孙瑜竟亦有些火大。 “他不是不愿意见我吗?好!那我就在江陵城住下!看谁耗的过谁!” “不可。”吕蒙看了看气急败坏的孙瑜,诚恳道。 “你就是耗下去,只怕大都督也不会见你。”他顿了顿,好似在迟疑有些话是否该说。 “大都督的用意我不明白,但前几日见他给主公写了奏表,倒是说下一步有西取巴蜀的打算。” 西取巴蜀?孙瑜有些纳罕。他为何如此急迫?明明战火初歇。不过好在见周瑜确是伤病不重,亦放下了心。 吕蒙见他不语,自己便又接道—— “那奏表我不曾看的完全,但似有一句是说待我先锋过了西蜀关隘要塞后,责将军来援的。” “既让我共进巴蜀,为何要等?”孙瑜却是更不清楚那人的想法了。 “这……我也不知。”吕蒙也皱着眉,下一刻却舒展开了。“可大都督此举,必有用意罢。既他现在不想见你,不妨等他找你之时。” 孙瑜短暂的沉吟了一会儿。自小,他便没有周瑜心思缜密,有许多他的想法,亦是不能猜的很透。却不知他此举,是否和仲谋有关。 然则,周瑜已唤他共进巴蜀,毕竟并非铁了心与他瓜葛两断,其中必有隐情。一念及此,他便释然了些许。向吕蒙道声谢后,便上马自去了。 自然,他没想到,这一等,竟是三个月,险些令他错过了一生。 周瑜亦未曾想到,纵使饮了此药,他竟连半年也没有耗过。 三月后。 孙瑜在丹阳收到孙权诏书之时,却一次收到了两份。 一份,是主公予臣的诏书, 另一份,是孙权手书的密信。 那诏书的内容他早已猜到。自是我先锋大军已开拔云云,此番战必克,功必果。遥祝我军奋而击之,西蜀大捷。 而那封密信,展开,却只有几个字。字迹是孙权亲笔,却凌乱潦草不堪。 “哥。公瑾现已快至巴丘。赶去见他,迟则生悔!” 孙瑜打开信的速度很快,阖上的很慢。 他脑海中浮现着鲁肃前来找他时的言辞。 周瑜那冷淡的态度。 以及吕蒙欲言又止的神情。 妈的,周公瑾你又骗我! 孙瑜跨上马,使劲的赶。好像这些日子,他总是在赶。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十年以前,那人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是不是也曾这样赶过。 他只希望自己的运气比那人好些,能赶得上。 另一边,孙权却坐在内殿的椅上,闭着眼,以手支额。 想必孙瑜已经出发。却不知能不能赶上。 他刚才问过那宋姓军医,得知那药,也至多能拖半年。 不知为什么,他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他却觉得,连半年都拖不过。 他想起一月前,周瑜竟匆匆一封表奏,便随着那上疏前后脚的回了都城。 其时那奏折他已阅过。 周瑜疏中所言进取巴蜀一事,确是雄略之举,却依然令自己有所担忧。此番一取巴蜀,又是兴师动众,赤壁虽胜,江东也还是损了元气。何况公瑾如此急躁,究竟是…… 却没想到,周瑜竟会亲身前往,来打消他的顾虑。 只是他现下却希望那一日的事,永未发生。 那日的记忆,还清晰的在眼前。 他记得周瑜请了内府密谈,他自然也准了。 见到周瑜之时,却发现短短数月,他消瘦了许多,连眼眶均有些陷了下去。出乎自己意料的,他进了内府便宽衣解带,直至露出了肋下疤痕。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疤痕了。而是一块碗口大小的烂肉。 伤处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反而连周围的皮肤都死黑。 他那时只是惊怔,无言。 周瑜却单膝跪下,双手托举一柄薄剑。他听见他说—— “此剑乃决赤壁一战时,主公赐瑜之物,剑为军令,请主公准瑜巴蜀之行。” 他却半晌才回过神思。 “公瑾……你这身体……” 那人只是笑笑。笑的昂然,如寒冬暖日。 “够瑜为主公打通荆蜀之道。” 他已被周瑜吓到。他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错的很厉害。 孙权回忆到了这里,眼眶中蓦地有了些湿意。 他以手遮目。静静的想着那日周瑜说给他的话。 “功高震主。臣知道这是犯忌的事儿。可若不震慑住那群老臣,江东不稳。” “既总有人要做恶人,瑜愿往之。” “主公的猜忌,有理有凭。往日,臣不敢说这些话,说了,主公也不信。可今日,主公该信了,因为臣……此番去了,便回不来了。” “取了西蜀要塞后。若臣已殁,请主公万勿撤军。吕蒙孙瑜,可代臣事。” “还有些话是说给弟弟的——仲谋,你这傻小子,也不想想,从小就是你哥骗你,你公瑾哥,何时骗过你。” “仲谋,切勿自责。你是个好主公。” 自然,还有剩下的最后一句。那是周瑜转身出门时,没有回头,却淡淡留下的一句话。 “其实……我和伯符之间,早已不须容貌皮囊,来辨认彼此。” 孙权遮住眼的手,和泪,一起滑下。 数天不眠不休的赶路,孙瑜终于赶到了巴丘驻军之处。 他看到那中军大帐里,隐隐透着火光。 他疯了一般的跑进去。 他看见他。 吕蒙守在他塌边,用手里的布帛擦着他唇角的血痕。 他憔悴的已经让他认不出。 他忽然觉得有人将他的心撕裂了,一抽一抽的痛。 他亦看见了他。 他却笑了,好像有人在那已失去光辉的眸子里,种下了阳光。 他摆手示意吕蒙出去。 当帐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那躺在塌上的人缓缓开口,声音却轻如虫鸣。 他说—— “伯符,你赶上了。” 第三十八章 天下 孙策扑了过去,跪于塌边,紧紧握住那人伸出来的手—— 他语声已有些哽咽。 “你既知道我是……” “还何苦装作不知?” 那人却淡淡笑笑,握着他伸过来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仲谋那孩子,假造了一份你的骨殖。虽然当初就不信,却还是寒了心。未曾想到他会对我忌惮若此。” 孙策不敢插话,他怕那人真的没多少时间了,便静静的等着他说下去。 “若不如此,想必他终会收了我的兵符。可荆州未取,巴蜀未定。我……时日无多,不能与他耗了。”说到此处,他目光转向了孙策。 孙策看着他苍白的脸,忍下心中激恸问道——“你那时便有此疾?不是因为南郡一箭?” “建安七年便知道了。也就剩下十年光景。” 孙策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对着那人大喊道—— “你既知道我是谁!为何不说!”他拽住周瑜的前襟,热泪已滑下面颊。 “为何……”他终于还是稍稍松了手,声音渐渐低下去,一手抱住面前人单薄的上身,趴在了塌上。 “为何不说……” 周瑜却依然面色平静。他低低道—— “若告诉了你,依你的性子,定会举国遍寻名医来医我……可这病,却是医不得的。”他轻轻拉下孙策拽着自己的手,十指交握—— “我本想,进了巴蜀再告诉你,却未曾料到已撑不到那时候了,倒亏你来的及时。” 孙策胡乱的擦着脸上的泪,魔怔般的喃喃道—— “都怪我……都怪我……若我细心一些,必是能发现的,都怪我……” “哈,得了孙伯符。”周瑜却忽然笑了,笑的眼都有些眯了起来。 “从小斗心机,你何曾斗的过我,此番,还不是又被我耍了。”言罢他便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到了最后却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呛咳。 孙策拿手去挡,挡不住。 他看见殷红的血线,顺着自己的指节留下,在他眼里就像一条红色的河。 他想打眼前这人,却下不去手。他知道,以后,他就连个想打的人,都没有了。 他皱着眉,强忍着泪问道—— “那你还征战什么?这土地,就那么重要么?!连命都可以不要……” 周瑜仍是低咳着,却依然维持着唇角的笑。 “想知道么?扶我去后山,我告诉你。” 孙策没办法用扶的。 即使扶着,他也站不起来了。 所以他只能一路将人抱到了后山,其间泪水便一直没有断。 他本是很高大的身材,可是。这么轻。 周瑜却看似很开心的样子,时不时调笑他两句。他说伯符别哭了,我出来打仗,就这么一身衣裳,你成心的吧。 孙策没有笑。他笑不出来。 折腾了竟夜,山的顶端,已经初露晨光。 孙策就这般将手中人轻轻放在了地上,从后面环抱着他。 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冰凉。 晨曦。美的炫目而不刺眼。就像他。就像公瑾。隐忍的,柔韧的,却蕴着无尽力量。 周瑜慢慢的喘息了一阵,终于开口。 “伯符,你看,我们对面,就是巴蜀。” 孙策轻轻的恩了一声。他怕他说出的话,都变成嚎啕大哭。 “伯符,我要送一份礼给你。” 孙策顺着他的指尖方向,便是那蜀地的山川栈道。 “下荆州,规定巴蜀,次取襄阳……我要送半壁江山给你。”周瑜一直手紧紧握着环绕自己的臂膀,努力的压抑下即将冲口而出的咳嗽。 “却没想到,巴蜀……还没来的及。”说罢,他闭目低笑。 这笑却看的孙策又红了眼眶。 “公瑾……你怎么这么傻。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他紧紧抱着怀中人,怕他一松手,那人便不见。 周瑜却忽然转过脸,正视着他。 “你在骗自己。”他眼中露出温和而愉悦的光芒,就仿佛为他下面要说出的这句话而感到自豪。 “孙伯符,你是为天下而生的。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他顿了顿,长时间的说话已经让他很疲惫,但还是继续了下去——“若瑜今日埋骨在此,你会悲伤如死,但还能振奋。这才是你。” 他忽然有些激动。他紧紧攥着孙策的臂膀,捏的他有些痛。 他说。 “战下去。明年今日,烧这天下的版图于我。” 孙策的泪水已止不住。 原来,原来。 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 他用苦痛,委屈,生命,换了一份天下。 他嘶声道——“公瑾,别跟我提死。别说。” 周瑜却笑了。 “自欺欺人,可不像你。从知道孙瑜便是你时起,我就想好好用剩下这八年为你打一片山河。” 他的笑,在阳光照耀下,绝美的,也是凄凉的让人不敢逼视。 “我想……我比你英俊,比你沉着,比你冷静。” 他看着孙策的脸,一直看到他心里去。 “我不能像你这个混蛋,说死就死,连个念想都不留给我。” 他面上是笑容,眸子却已经闪烁着水光。 “我要留给你——半个天下。” 他们互相望着。 他的眼中,是他的泪水。 他的眼中,是他唇畔艳红的血色。 孙策已止不住泪。 他只能模糊的感觉到那人紧紧的拥抱他,如以前一般。 他听到那人虚弱却坚定的耳语,如以前一般。 他说。 “伯符,他日你见这锦绣河山一马平川,便如见周公瑾面。” 他开始嘶声大哭。 公瑾。 我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天下,河山,声名,什么都不要了。 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抵的了你一条命。 “公瑾,别说这些丧气话,这病能医好,医好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知道这些话就像哄孩子。可他已不知还能说什么别的。 周瑜的眼已渐渐阖上。 他轻轻道—— “我要孙伯符的天下。” 孙策手中的人忽然软倒,他便在他滑到地上之前抱住了他。 他如野兽一般的嘶吼。他被泪水浸透的眼望着眼前山川。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九风山。 他抱住那人,向山下跑去。 公瑾。撑住。 这病,真的能医好! 第三十九章 止戈为武 孙策抱着怀中人,仿佛一点点的感觉到了生命在流逝。 他下了山,便看到吕蒙站在山脚下张望。 “大都督!” 看见周瑜的样子,吕蒙的泪水也险些下来了。 孙策红着眼对他喊—— “公瑾的马呢?牵公瑾的马来!快!” 吕蒙却执拗着不肯。他拦住孙策的去路,哽咽着问道—— “大都督他……他快不行了,你要带他去何处?” 孙策长叹一口气。 “子明,你初入军时,可还记得在讨逆将军军帐中,他对你说的第一句话?” 吕蒙不知他为何要问这话,顿时愣住。 孙策却直视他的眼,接道—— “他说,吕子明,这名字我喜欢。” 记忆忽然翻江倒海。然后又一点点变得清晰。吕蒙记得,那时,仅有先主公与他二人在军帐中,那此人……又是如何得知。 他的眼睁得很大。 “你……” 孙策一字字道。 “我是孙策。我要带公瑾走。” 吕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跑着离开。不消一会儿,便骑了周瑜的马来。他看着孙策解下自己的腰带,将他与周瑜的腰身系在了一起,搂紧了怀中人,便策马而去。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先主公究竟是为何会还魂而附在了孙瑜身上。 他只知道。 大都督……一定也想跟着他走。 无论生死。 孙策双腿夹紧马腹,向着一个方向狂奔。 他的手没有握缰,而是用双臂托着周瑜。他不敢将他放在马鞍上。他不敢再让他受一丝颠簸。 周瑜的马本就是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马,如今似乎也知主人有难,跑的飞快。 不能用缰绳借力,疾行一日一夜后,他的大腿和股端都已经磨出了血痕。 没有喝水。他的嘴唇干裂。 但他却一直在说话。他说公瑾,你别睡,我给你讲咱们在舒城时有意思的事。 却不知为什么,故事越有趣,他却越想落泪。 怀里那个人,早已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待赶到那个熟悉的山峦时,他已不能确定周瑜是否活着。 可他依然揽住那人,连跌带爬的寻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山洞。 熟悉的草木味道。 此处,他曾住过整整五年。 他进了山洞,却空无一人。 他愣在当地。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来,似乎魂魄俱被掏空。只剩下一具不知疲惫的身体,百无一用。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大喊—— “百里子!……百里子!” 如此喊了一阵,却许久没有回音。 他颓丧的坐在地上,看着周瑜苍白的面色。他听得到自己喉咙深处的哽咽,却发不出声。 却在此时,背后有了声响。 “孙策,五年前你既已归去,为何又要回来?” 一白发布衣的老人站在洞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孙策的眼中终于又燃起了希望。 他轻轻将周瑜放在洞内的干草上,站起身,正顾那老儿。 “百里子……求你救救公瑾。” 那老头未曾答话,却只是负手缓缓踱进了岩洞,在周瑜身周转了一圈。 他笑的一派风情云淡。 “天命已尽,救不得了。” “胡扯!”孙策癫狂般的冲上来,一手直接揪住了那老儿前襟。力道之大,简直将人都提了起来。 他瞪视着他。 “十年前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入我内殿,将我的尸身从棺中盗走,我就知道,你是个异人。” 他不知是说给百里子还是说给自己—— “你定有起死回生之能!” 那人不怒反笑。 “我百里子此生痴迷医道,当初是料定必能救你,才冒险一去,以验自己医术高低……” 他忽然敛了笑,目光亦射向了孙策。 “当初已是为一己之私,行逆天之事,今日你所求,老朽万不能应了。” 孙策缓缓的松了手,放下了他。 他皱着眉,开口,嗓音都已嘶哑。 “何谓逆天之事?” “孙策啊孙策……”那老儿却摇了摇头,复又掸了掸衣上灰尘—— “老朽花了五年时间救治你,又帮你改换容貌,就是希望你从此远离厮杀,你却偏偏还要回去再造杀孽……” 他叹了口气。 “天命不可违。你杀业戾气过重,才有得十年前那一劫。今日此人……”他低头看了看毫无生气的周瑜。 “也是他的命数,不可救,不可救啊……” 孙策紧握着拳,抬头望那老儿—— “你如何可救?” 那老者未答,却也回看向他。 “你如何可不争天下?” 孙策静默了一会儿,便朗声道—— “天下唯能者居之。”他目光锋锐,射向那老者的脸。 “你口口声声说不造杀孽,可乱世必迫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自诩医者仁心,救得了一人,可救得了天下人么?唯尚武能者,于乱世之中杀出一个太平,方可救万民于水火!” 他的语声,不卑不亢却又掷地有声,竟说的那老者也愣了一愣。 但不过须臾,他便又笑了。 他指着石壁上所刻《周易》中一字,问道——“你看此乃何字?” 上戈下止,武。 他老迈浑浊的目光却变得透亮。 “孙策,止戈为武啊!” 孙策缓缓闭上了眼。他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 接着,他的眼却又倏然睁开,光芒所盛,焕发着无尽神采。 他指着面前老儿,语声中带了逼人的气魄和怒气—— “但先生的道,在世外,我们凡人所想,却在世之中。大丈夫,征战沙场,为保一方平安;剑指九州,为求天下清平!没有错。没有错。” 他却又轻轻摇头。 “但我孙策在此立誓,若先生救周公瑾一命,我从此携他远遁世外,再不问兵戈。” 他接道。 “我本无错。但我绝不后悔。” 那老者看着他,却觉得自己已有些被他气势所摄。 此人,只怕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是个能倾天覆地的人物罢。 “君子一言。九鼎之重。” 他字字铿锵的说着,透出一种金石难移的坚定。 “我孙策此生,上拜天地,下叩父母,不为旁人屈膝。” 接着,他膝盖却弯下,他的身躯,已缓缓跪下。 直到双膝触地,发出声响。 “今日……我给先生,跪下了。” 他随即俯身,顿首。 “求先生……救公瑾一命。” 那老儿只是看了看他,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 “把他,带过来吧。” 尾声 那日周瑜被那人带走之后,吕蒙就再未曾见他。却在每年的那日,都遥祭一杯水酒。 他清楚,与那人一共,纵是碧落黄泉,大都督自也是欣喜。 建安十五年的那一日,从此便成了周瑜的忌日。只是仅孙权与吕蒙知道,黑沉沉的棺木里,不过衣冠而已。 半年后,孙权便命所有史官重修了史书,将关于孙瑜赤壁及其他战役的大段记载皆抹去。史官诺诺以应。 九风山脉,河涌绕山而走,其中却有一叶小舟。 周瑜睁眼之时,便看到万里青山,耳中闻得流水潺潺。 还有那人熟悉的笑脸。 “伯符……” 孙策却以手掩了他的口。 “莫问。从今而后,你的下半辈子里,只有我,而我,亦只有你。” 你为我半生倥偬,我还你半世逍遥。 从此青山绿水,不问世道几何。 锦绣山川,浮生一梦。 怎及—— 白首为约, 许君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