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重天[综武侠]》作者:莫子乔   文案:   人生得以重来,是怎样一种滋味?   向死而生,又是怎样一种体验?   当再度穿越的将士向小久遇上重生而来的九公子——   对的,就是陆三蛋传奇里头那个九公子   ——这么两个人,各个在半架空历史的武侠世界穿梭,九九归一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   莫莫下一篇很可能会开:   目前努力码字攒稿中,星际兽人设定,感兴趣的欢迎先收藏哟   内容标签: 武侠 强强 穿越时空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向晓久CP陆三蛋世界那个把剑神弄吐的九公子 ┃ 配角:陆三蛋众,郁金香众…… ┃ 其它:综武侠,红楼梦,七侠五义猫鼠等   一句话简介:穿越军爷的平权之旅 第一章   人生得以重来,是怎样一种滋味?   最开始的时候,宫九只觉得索然无味。   再次睁眼的时候,宫九正竖楞楞地戳在沙子里头。   厚厚的黄沙压得实实在在的,连口鼻都捂在沙子下头,   只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头黑发在上头,给烈日烤得火辣辣的。   倒是正正好冲散了那一鞭子戳进心窝子的凉意。   只不过对于宫九来说,心头凉又或者脑袋热,也都是一样的。   算不上是个事。   就是有些惊疑自个儿怎么倒像是回到了当年跑雪山弄冰花的那时候,   宫九也是懒洋洋地浑身没劲。   懒得回忆,   到底哪一年的冰花,   是叫自己取回时候倒迷路到沙漠里来的。   也懒得恶心,   自己居然为了那么个为了能叫自己分心给她女干夫戳心窝子、就愿意当着那许多双眼睛脱个精光跳舞的女表子,   连着几年年年盛夏满北地砸冰雕花的曾经。   宫九只觉得索然无味。   弑父夺位的事儿玩过一回,   不过是比猴儿杂耍强些的把戏,他心窝子没给戳上那一鞭子的时候就没了兴致,   如今自然也没兴趣再玩一回。   至于当日将沙曼和陆小鸡撵得满地乱窜的那事?   如今回想起那日光下雪蛇一般扭动的身躯、   和一道道鞭影甩空抽击出的声响,   虽说还是压不住心头躁动。   可当那一份叫宫九也分不清是耻辱更多、还是冲动更多的躁动之中,   夹杂着戳进心窝子的一股凉意、又和着胃里泛起的恶心时,   也就连回首都犯懒了。   连曾经最是日夜不辍的武功,也仿佛没趣了起来。   毕竟曾经把无名小老头按在地上摩擦摩擦过的人物,   纵然这个仿佛年轻了好几岁的身体功力也还差些,重练到底轻松。   轻松也就难免乏味。   宫九睁开眼睛时,   就是这么个把自个儿竖楞楞戳进沙子里头,   只把那朵冰花细细藏了心口处,   又倒转功法,就只为了将心头热血化了寒气,   好护着那朵冰花不融不化的姿势。   他对沙曼,曾经也是真的用了心的。   虽说宫九自己都分不清,那一份心里头,到底是孺慕更多,还是真有几分倾慕在内。   心意总是真的。   可惜如今却连恶心都嫌费劲了。   宫九睁了眼后也懒得从沙子里头出来。   倒是无聊得很了,将冰花细细的花梗往心窝上随手一扎,   擎等着看到底是心头血先化了这冰、   还是这冰能携着倒逆运转的功法之寒冻上心肺……   却也不妨碍他继续竖愣愣地戳在沙里。   左右死不了。   横竖也都是无聊。   又何必急着动弹?   然而宫九不急,却有人急。   向晓久是个三观很正的好青年。   什么五讲四美三热爱啦,   什么八荣八耻啦……   别看他被曹将军从死人堆里挖出来之后,   因着窒息晕迷太久,连籍贯、爹妈啥的都不记得,   好歹也不只记得一名字。   不会四书五经算个事?   他偶尔灵光一闪、忽然蹦出来的那么三言两语,却是连李统领、朱军师都会听失神了去的。   当然三观也是坚定不移、那叫一个正哟!   就是有时候可能显得和周围的人——   哪怕是和最崇敬孺慕的曹将军   ——都有那么点儿格格不入。   向晓久也依然坚持做他自己的向晓久。   沙漠这条线,向晓久走过很多回了。   ——也被坑过很多回。   沙漠里头什么人都有可能存在。   沙漠里头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向晓久救过先是埋怨他“你怎么就不早点来,害得我迫不得已连自幼养大的骆驼都咬死喝血了”、   而后又毫不客气地和他要水要粮、大口吃喝,   最终却在关键时刻,拼着一死、让他脱离流沙的那种“事儿妈”。   也救过满嘴的感恩戴德,   谨小慎微得向晓久都把一整个水囊扔过去了,却依然只敢喝那么不叫自己真渴死了的一小口,   连日同行也手脚麻利,见着沙漠狼群也敢打敢拼……   却又在真正的绝境面前,将他这个曾经口口声声感激不尽过的恩人推出去挡灾的所谓“妥当人”。   当然,向晓久也不是那种好心到全无底线的。   对付不同的人他总有不同的处理方式。   毕竟嘴里的吃食让几口出去没问题,想要把他割肉剜骨……   哪怕是天策府里头,也只有曹将军能叫向晓久心甘情愿如此罢。   那可是救命之恩,又曾亦母亦姐地教养过他好几年。   其他再铁的哥们、再能托付生死的战友,那也就是同甘共苦、同生共死最多了。   指望他亏自己去肥别人?   那是不可能的。   三观再正,也不带一味亏待自己的不是?   圣贤都还讲究“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又且要“达”才会去“兼济天下”、“穷”自然要先“独善其身”呢!   哦,为了达到战略目标的最高性价比时的必要牺牲不算。   毕竟独善其身和顾全大局并不冲突。   向晓久曾经叫李统领也驻足的“灵光一闪”语录之中,   就有那么一句,叫“有国才有家”,   又有那么一句,叫“保家才存根,卫国才成林”。   向晓久自诩还算是个不滥好心的明白人。   这位不滥好心的明白人,每一回,哪怕被救下来的人坑了,该报复的报复回去,该收拾的收拾干净。   之后,下一回,遇着该救的,也还是要先救了再说。   被黄沙埋到连口鼻都几乎掩埋住了,身上的血腥气都透过厚厚的黄沙传出来、很可能是在活埋之前先受过其他刑罚的宫九,   很显然,在向晓久眼中,就属于那种要先救了再说的家伙。   说起来,向晓久从沙里挖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毕竟沙漠之中物资匮乏,人们一般也就懒得玩什么花样,常见的刑罚也就那么几种。   不是直接将人扔烈日地下暴晒,就是挖坑埋沙子里头。   偶尔也有喂沙蝎狼群秃鹫或者扔流沙里头的,却总不过那样随处可见的烈日沙堆方便。   曾经拼死将向晓久送出流沙的那个“事儿妈”,就是从沙子里头挖出来的。   倒不是被人活埋,就是杀完骆驼、解了饥饿,难得又辨明白方向,眼瞅着只差那么一两天路程就能走出去的时候,却倒霉遇上了沙暴,被天灾给埋的。   如今向晓久挖起宫九,别提多利索了。   挖人、喂水、包扎……   还很奢侈地往他露在外头暴晒的额头洒水降温。   防晒膏也给薄薄抹上一小层。   业务那叫一个熟练。   弄得宫九都有些愣怔,还当是自家侍从找过来了。   可他曾经的那些侍从,服侍人的手段确实有这么利索,但能有这么大胆利落、完全不看他脸色的吗?   宫九眯了眯眼。   最近又想写综武侠,然后把古龙金庸黄易诸位大家扒拉一回,发现我还是对宫九最有感觉,捂脸,莫莫真的不是变.态   P.S.向晓久的大唐似剑网三又非剑网三,借鉴部分人物背景但有私设,和宫九那个世界之间的差别,类似于地仙界和凡俗界的等级差异?毕竟向晓久有储物荷包,在宫九的世界,乃至之后穿越的其他武侠世界都不存在。所以向晓久碾压其他人也就不要太奇怪,毕竟是世界能量等级的差异问题。   并且因为储物荷包等等的存在,这篇武侠是带着玄幻味道的武侠哟   P.P.S.说是快穿,其实是慢穿吧。平均每个世界超过七万字的那种。暂定可能的世界有陆小凤,楚留香,大唐双龙,小李飞刀,边城浪子,覆雨翻云,四大名捕系列,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   陆小凤的话,莫莫最烦红鞋子;   楚留香的话原随云未必要死却欠教训,蝙蝠岛上那些女人实在叫莫莫胆寒,拿罂粟控制毁灭别人的石观音也不是好玩意;   大唐双龙的话,天然烦慈航静斋,却也认同她们的慈悲,只不过方式太烦太自以为是,而魔门中那些草菅人命也不喜欢;   小李飞刀的话,莫莫年纪越大,越能理解其中几分无奈几分性格使然,反而不会黑得太狠,不过龙小云欠教训是一定的,熊孩子必须揍!不给揍老实了宫九都能改名叫九宫啦!   边城浪子的话,感觉老一辈几乎都是王八蛋,连明知道叶开身份还眼睁睁看着傅红雪给花白凤各种家暴的李寻欢和阿飞两个都显得有点儿招人烦了,所以如果写到,可能也会坑一坑他们;   覆雨翻云呵呵哒,从魔门到慈航静斋就没有一家不倒退的,唯一肯定不黑的只有厉若海;   温瑞安的,如果写到诸如温小白之流,也是必黑无疑……   以上不算大纲,只是大概阐述一下莫莫的倾向,叫大家心里有点儿数,省得看到半路才发现和作者三观不合,因此浪费诸位的时间金钱就太不好意思啦!   另外,主角之中,宫九不必说啦,向晓久也不是啥白莲花,三观不算太歪、可其实也没有太正哦 第二章   宫九其实有一副好模样。   一双眼睛尤其漂亮。   不是纯粹的凤眸,不是纯粹的杏眼。   说是桃花眼吧,眼角飞起的弧度又着实太过凌厉了点。   但睫毛浓密且长,眼瞳深湛明亮,微微泛着碧色的黑。   眯起眼睛打量人的时候,简直叫人肾上腺素飙升。   有些人会理解成惊惧。   可对于有些人,至少对于向晓久来说……   眨了眨眼,向晓久总算有点儿明白了。   为什么当年他对曹将军告白的时候,曹将军会笑着摇头。   说他还没长大,   要他努力加餐饭、认真读书、好生练武,就是别想太多。   实在无聊也可以和小伙伴们去七秀坊消磨一二……   等真正长大了、遇上了对的人时,   自然就会明白,她并不是他的那个人。   向晓久之前还不信,还以为曹将军只是不爱姐弟恋。   这一刻才算真的明白过来。   即使都是心动,   遇上对的人时的那种动法,   和对亦母亦姐的温柔与威严的折服心动,   确实是不一样的。   宫九那一眯眼的风情,   倒叫向晓久给他涂抹防晒膏的动作都温柔了一些。   可惜宫九的衣着实在有些保守,   除了脸和双手,竟是连脖子都只露出那么小半截儿。   又是向晓久都给涂了大半范围之后才有那一眯眼的。   纵然向晓久后头的动作比寻常轻柔也缓慢了许多,   却也不过转眼就涂好了。   向晓久收起防晒膏,笑得也比寻常灿烂:   “郎君是何方人士?又欲往何处去?什么人弄得你这般狼狈的?”   说起来,向晓久这两年往来沙漠虽然还是日常救人,   像宫九这样明摆着就是被施刑之后活埋的,却着实不多了。   毕竟大唐前些年虽是有些波折,度过之后却是越发强盛起来。   又有天策府众将出镇边城,曹将军和李统领诸位,更是在潼关之战、洛阳之变后,先后出京镇守安西、北庭诸都护府。   往来通道自然也少不得被一次次扫荡清除。   沙匪黑店不说尽数都被连根拔起,   至少敢对明摆着唐人衣冠的旅人下死手的,   那是有一波、灭一波。   就是往来商旅,也被严格规范整治,除非万不得已,决不许动用私刑。   就是有那万不得已的,事后也必须就近向军政卫所报告备案。   两年下来,如向晓久这般常来常往的,已是明显可察沙漠中自然资源(烈日与沙堆)被“善加利用”的频率降低之速了。   不想今日不过因着沙暴迷了路,就遇着宫九这么个明摆着遭了人祸的倒霉蛋。   哪怕不曾有这么一双眼神、叫向晓久头回知晓正经心动滋味,   哪怕获救者是个丑无盐……   向晓久也要为弟兄找点儿激情不是?   毕竟在他迷路之前才刚经过一处卫所。   又才听了一耳朵的“如今沙匪都从良,连明教红衣教啥的都遵守大唐宗教传播条例规范做事不闹腾了……不打仗是挺好,但这日子也太无聊了”的叨咕呀!   没事找事跑去挑衅如今改邪归正按规矩传播教义的宗教份子是绝对不可行的。   哪怕人家的教义奇葩了点,可宗教信仰自由嘛!   不妨碍社会稳定、国家建设,倒还依法纳税的,就都是好公民。   谁还管谁信仰多奇葩呢!   只要不是像牡丹那货,   被人救了之后倒是真心实意想报恩,   结果所谓的报恩却不是看恩人需要什么,而是硬是要给恩人他个人认为好的,   各种死缠烂打、手段用尽的,非要将恩人变成和他一样的……   也就行了。   向晓久原本就不是那种施恩望报的人。   自从经历过牡丹那种真心实意报恩、却比恩将仇报还坑的家伙之后,他对被救者的期待值就更低了。   有些往事,向晓久至今一想起来,依然风吹蛋蛋凉。   不过牡丹那样的奇葩到底只是少数派。   再说哪怕是牡丹那样的奇葩,后来不给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么?   向晓久对于别人的宗教信仰一贯宽容。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早在大唐宗教传播条例出台之前,他就有好几个明教五毒红衣教之类损友的缘故吧。   如今大家都规范传教了,将士们自然更不可能无事生非。   至于沙匪?   手段过激的都被处理了。   留下的那些给将士们掌握了信息、却又没有清除的,   都是些大整治前行事还不算太多,大整治之后更是识相低调、纷纷转行干起正经旅店镖局商行的。   虽说这些沙匪出身的家伙,就是干起商行也带几分匪气,可只要没有妨碍大唐边境治安条例,又切切实实依法纳税了,也照样是大唐公民。   将士们再无聊,也不可能无故扰民。   最过分的吐槽也就是“有点儿理解为什么有些家伙要刻意‘养寇’了,除了倚之自重,也是消遣无聊吧?”之类的。   真敢胡作非为的?   别当《大唐军法律令》是玩笑好吗!   如今虽说迷路了,可迷的也就是那么半天路程。   向晓久的方向感又一贯挺好,找回去之前那个说起如今治安就是一片无聊哀嚎的卫所并不难。   给大家找点事儿做,就当酬谢那只特别好吃的烤全羊了。   当然,顺便嘲笑一下他们对卫所周围扫黑除恶工作力度不足什么的,绝对只是基于事实、出于好心的提醒。   绝不是因为还小心眼儿地记恨那群混蛋把他拿出来的一荷包酒都给喝光了,又悄咪咪地连他特意带给曹将军(坛子上还带了签子、只是忘了从荷包里取出来)的桃花酿也给祸祸了。   向晓久着实打的好主意。   然而现实哪来那许多顺心如意呢?   宫九一听着“郎君”二字就似笑非笑地斜睨过来。   老实说,那双眼角过分锋锐的眼睛,   哪怕是在这么说是非笑又仿佛含情、说是笑来又过分浅淡了些的神情下,   也带着几分傲慢与冰冷的睥睨姿态。   向晓久这个活了二十来岁才初次晓得动心滋味的,却只看得小鹿乱撞。   傲慢?冰冷?   没看到!   恐惧?反感?   那更是不存在的。   结果却听得人就这么含情脉脉(?)地来上一句:   “郎君?怪道如此殷勤,却原来准备携恩图报、将身嫁我?”   说完,宫九还上上下下将向晓久打量了一通。   向晓久才说这在只隔了卫所怎么都不到一天路程、却遭了人祸的倒霉蛋真心生得一副好模样,   其实他自己也才真个好模样。   就是在放眼望去几乎尽是俊男美女的大唐,向晓久也称得上俊朗隽秀。   一身英武与温雅并存的气质,也没白瞎了曹将军教养他的那些年,李统领朱军师杨教头……等等诸位三不五时的加课。   倒还真是宫九平生仅见的好人物。   只奈何开口就是“郎君”。   当日沙曼最是讨好宫九的时候,且没叫过一声“九郎”哩。 第三章   向晓久当然不是真想携恩图报、嫁与宫九。   心动归心动。   只凭颜发的心动对象,未必一定适合进一步发展成情缘。   就是情缘,也不是都适合成婚的。   别看向晓久开窍晚,其实还是个满理智的家伙。   再说了,哪怕哪怕真能走到成婚那一步,向晓久倒也没想着一定要宫九嫁——   毕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都是大男人,除了牡丹那朵奇葩,还有几个会真稀罕嫁人的?   至少也该是不论婚嫁、只平等结合呀!   至于你说那声“郎君”?   在大唐,平辈之间,又或长辈对晚辈,“郎君”可是对男子最常见不过的称呼了。   只不过向晓久一场沙暴迷路下来,竟就不在大唐罢了。   偏偏有些名字虽说成千数百年都在流传使用,不同的时期意义却可能有极大不同。   譬如“大人”一词,在唐朝可是只用来称呼父母亲的。   巧的是,“郎君”一词使用范围变化也忒大。   原本寻常同辈、长对幼、乃至于仆对主都能使用的(男性)称呼,   到了宫九这儿,居然就成了不够恩爱的夫妻都不会轻易使用的(妻对夫)称呼了。   可惜向晓久现在还不知道,也就不明白宫九挑眉斜睨的,到底都在调笑些什么。   当然这“不知道”、“不明白”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宫九没正面回答向晓久的问题,   向晓久倒也不介意,他转头就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毕竟询问别人姓名来历之前,先自我介绍,也确实是一种礼貌。   向晓久原先不过是在军队待久了,不小心带出那一点点先盘问别人的习惯罢了。   转念醒过神来,可不就要好好表现表现?   再怎么清楚心动情缘成婚,   好歹难得二十来年就心动这么一回,总要努力一二才是。   ——说起自我介绍,向晓久还是挺自信的。   毕竟如今的天策将士,可不是曾经风雨里来去、战火中走过,却常常窘迫得连自家战马都快供不起草料的时候了。   在如今那似是而非的君主立宪制之中,三权分立之下,   天策可是军权的一大比重。   随着曹将军、李统领等先后出镇诸都护府,天策将士的各方面待遇也越发宽裕许多。   社会地位也越发不错。   在婚姻市场上还是挺被看好的。   何况前头那些年,向晓久折腾来、折腾去的。   虽因为过分格格不入、偏偏又每每口无遮拦的,   几度差点没死在战场上、倒叫背后的好些个谁谁谁给谋害了去……   但既然没被害死,   倒将大唐给折腾成个似是又仿佛非是的君主立宪制,   向晓久倒也顺便给自己折腾出来个开国县公的爵位。   一千五百户的食邑,京郊有庄子,京中有宅子,养家糊口完全没问题。   虽说两个大男人、也不可能生个崽崽出来,   爵位世袭罔替这一点好像就没啥实惠,   可至少世袭的县公总比不能世袭的有架势呀!   再说了,如果两人真的能成,还能努力争取一下,用世袭罔替去换取伴侣的一世爵位嘛!   向晓久想得够深远的。   可话说出来,却不过寥寥几句,   介绍一下自己身份年岁、爵职如何罢了。   但就是这么寥寥几句,也足以引发宫九另一种眼神。   还别说,眼睛长得好看的人就是占便宜呀!   不只眯眼漂亮,斜睨好看,就连这样仿佛关爱智障儿童的侧目,都能叫向晓久喉咙一阵发干。   然后他就拿起水囊,大大喝了一口。   喝完才想起来,刚刚就是用这个水囊给宫九喂的水,心中又是一荡。   毕竟前些年风风雨雨折腾过、还留有小命当县公的人——   虽说从朱军师到杨教头,大家都更倾向于曹家小九自带狗屎运   ——向晓久好歹绷住了一张镇定自若的脸,把水囊递给宫九:   “再喝口水?”   仿佛他特特换了一只手、恰好将自己喝过的方面对着宫九,纯属顺手、无意之举似的。   惹来宫九又是似笑非笑的一个眼风。   向晓久舔了舔唇,继续绷住那副正直无辜又善良的小模样。   然而他撑住了宫九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勾引他的眼风,却没撑住宫九接下来的三言两语。   “大唐县公?   大唐距今几近六百年,连宋人根据前朝遗图和长安遗址绘制的石刻《长安图》都毁于战乱了。   却不想天降奇缘,竟叫我见着个活生生的大唐县公?”   向晓久努力绷住表情,却还是绷不住瞳孔一缩。   毕竟他如今的所有记忆,几乎都是从天策府开始的。   “苟利国家,不求富贵”的精神也确实励志感人。   虽说向晓久骨子里总有那么一股子更倾向于“穷则独善其身”、需达时才会想着“兼济天下”的自私,   又有那么一段儿“不能叫英雄流血又流泪”的谬论。   但不管怎么说,他在力所能及之处,始终愿意拉人一把的善良,也并不是出于伪装。   向晓久始终只能做自己的向晓久。   向晓久始终成不了纯粹的东都之狼。   向晓久还花了好几年的功夫,   把天策府原本普遍认为的“苟利国家=苟利李唐王朝”的等式给硬生生掰折了。   向晓久天生就不认为国家是一家一姓一个人的天下。   向晓久天生就认为将士能为国与家流血牺牲,却不该为某一家一姓一个人的利益舍命。   向晓久天生就不认同“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以天下奉一人”的说法。   虽说这种说法在以前的朱先生看来,已经是非常明君的一种言辞了。   但对于向晓久来说,他天生觉得,固然不当以天下奉一人,却也不该由着一人治天下。   任何权力都是需要遏制的。   没有遏制的权力,无论最初是掌握在怎样理智良善的人手中,最终都只会孕育出无法想象的灾难。   一时的英明也不代表永久的英明。   一个人的英明也不能代表以后代代、人人的英明。   再说了,每个人都应该有退休的权力。   向晓久常常能冒出许多奇奇怪怪的话语。   最初的时候,从曹将军、朱先生、李统领,到门口看门的小兵,都没见向晓久的“胡言乱语”当一回事。   但随着时光推移,曾经拨乱反正、创造大唐极盛之世的皇帝却不只变成了一个巧夺儿媳的无耻爬灰之辈,   他还一路跌落成了滥用外戚,甚至在危难之时毫不在意百姓生死、大唐宗祧,只顾自己安危权势的混蛋。   向晓久的“胡言乱语”终于在天策将士心中发酵成熟。   国家确实不该是一家一姓一个人的天下。   天策府确实创于李唐皇室之手,太宗皇帝永远是他们的信仰。   可向晓久说的也没错。   太宗皇帝或许不会去计较当今巧夺儿媳的小失德。   但一位教天策府将士将“苟利国家、不求富贵”的皇帝,一位如太宗皇帝那般雄才大略的英豪,又如何能忍受当今那般昏庸无能的儿孙?   太宗皇帝可是大几十岁了,还亲征高句丽的皇帝。   要是知道自家儿孙出了这种任由叛军铁蹄践踏肆虐自家百姓的,说不定宁可将天下还给隋杨。   尽诛宵小天策义,独守大唐魂。   ——太宗皇帝曾当之无愧地为天策注入一缕魂。   ——可惜子孙不肖。   ……总而言之,向晓久的口无遮拦瞎折腾,再加上时机凑巧,倒真把个天策府给折腾得大不相同了。   安史叛军没有了肆意践踏中原的机会。   顺带着,李唐虽说还是李唐,却成了个似是而非、君主立宪了的李唐。   不过纵然如此,向晓久对天策府、对天策府守护的大唐还是充满感情的。   结果宫九却那么漫不经心、又带着几分嘲讽地说,李唐早没了几百年?   连曾经的长安城,都只余废墟与遗迹? 第四章   眼睛依然是那双眼睛。   向晓久却再没有了心动的感觉。   ——他只想行动。   ——对着眼前这满口胡言的家伙,随便一个穿云、龙牙,或者别的什么都行。   但向晓久还是忍住了。   认认真真地自我介绍被这么扭曲很烦,   虽说没有其他将士那么热血,却也是付出鲜血、更差点牺牲了小命去守护的家国被这么说更是打从心底生厌。   甚至向晓久也不完全接受“不因言罪人”的观念。   毕竟向晓久的奇葩小脑瓜子里头,   天生就觉得除了“我不认同你说的每一句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之外,   还应该有诸如“诽谤罪”等等存在。   言论自由也不应建立在过分损害他人利益至上。   一切自由都应该是有限度的自由。   事实上,君主立宪式的李唐,诽谤罪也确实被写入刑法了。   具体细节比向晓久最初提起的还要繁琐许多。   不过即使有诽谤罪这种罪名,宫九也算不上是诽谤。   最多是胡言乱语、胡乱诅咒罢了。   这种情况如果是之前那个一家一姓一人之天下的李唐,也许不只一个穿云、龙牙。   砍头都是妥妥的。   搞不好还会祸及满门。   但在君主立宪、三权分立,十分强调有法可依、有法必依的李唐?   除非构成聚众挑唆、非法闹事之类的,最多也就是让乡老们每天抽空给上两节思想教育课吧。   少不了还要关心一下这种抱怨形成的心理历程,日常生活有困难的也许还要帮忙解决,如果真有冤屈逼迫,还必须责令有司审判处理……   总之就是不管话多难听,也要讲法律、讲文明、讲道理。   动用私刑是绝对不行的。   ……更何况,这家伙刚刚才被埋下沙子里头,口鼻都被掩埋大半,露出来的半个脑袋又被烤得能生煎鸡蛋了……   说不定真是神智不清的胡言乱语呢?   虽说心动的感觉已经消失。   影响其实还是在的。   否则向晓久怎么可能对着那么明亮有神的一双眼睛,   给宫九找出一个“神智不清”的可能来?   巧也不巧的是,宫九也给向晓久的自我介绍找了同样的可能。   尽管他也同样留意到向晓久那双与他形状不同,却同样明亮有神、绝对不像神智不清的眼睛。   可比起自己再度醒来,居然就一下子跑到几百年前的大唐去,   宫九还是更愿意相信眼前这家伙神智不清了。   毕竟宫九肯定自己的身体,仍然是自己的那个身体。   虽然还没确定具体年轻了多少岁。   冰花,也是曾经的那些冰花之一。   虽然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的哪一朵。   宫九同样不相信有胆子谋算他的人,会布出这么莫名其妙的局。   这样的局,又能谋算他什么?   除了眼前这家伙睁着一双看似清明的眼、其实说着疯话胡话之外,难道还有其他可能吗?   宫九是不信的。   哪怕他自己才刚刚从被戳了心窝子的冰冷窒息中,返回年轻了至少好几岁的身体里。   他也不信随便又遇上一个谁,就会有类似的奇遇。   哪怕宫九并不怎么稀罕这种奇遇。   九公子总是自信他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一如他明知道自己路痴的属性,却依然充满“我独自一人一样能从北地雪山返回东南海岛”的自信一般固执。   又一个巧也不巧的是,这会子的向晓久,同样固执己见。   哪怕在听到那句“宋人……石刻《长安图》都毁于战乱”的时候,   向晓久的心确实颤了一颤。   那颗总是冒出一些莫名其妙念头的奇葩小脑瓜,   也忽然莫名认定了李唐之后确实该是赵宋的念头。   他甚至忽然觉得这个被自己从沙子里头挖出来的,也不知道是晒疯、还是憋傻的家伙,   那一身衣饰,与其说是李唐或者西域周边风格,倒更像是……   更像是赵宋之后的某个那什么的服饰……   饶是心肝暗颤,向晓久也只是用力抿了抿唇。   他脑子里头莫名冒出来的念头也并不总是对的。   像是扶桑国那边,据说都花了好几年功夫,   却怎么都翻不出一种没耳朵还怕老鼠的蓝白色狸猫,   也怎么都找不到一种脸上自带红色圆点颊妆的黄色老鼠。   李唐赵宋啥的,也一定只是又一个谬误。   如此固执着的向晓久,遇上同样那般固执着的宫九。   又恰好一个是遵纪守法好青年,一个却正当无聊、又连杀人都提不起劲。   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说的,竟就达成了一起去寻找“唐军卫所”的共识。   向晓久对此信心十足。   他的方向感是天生的强。   真.蒙着眼睛在长安城里走半天,回头还能从更快捷的路线准确迅速返回原点的那种。   哪怕之前受沙暴影响,一时难辨方向,不过半天路程就转到这地儿、又遇着宫九这么个满嘴胡话的。   向晓久也有信心找回原先的卫所去。   或者最不济的,也能找到下一个绿洲、下一处唐军卫所。   左右唐军如今遍地开花。   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   他总能摸着那么一处卫所,给这满嘴胡话的家伙瞧瞧的。   ……等这家伙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再找医师治一下他那也不知道是晒出来、还是憋出来的毛病吧。   毕竟平生难得就这么一回心动。   哪怕心动的感觉不再,向晓久也愿意对宫九好一点儿的。   也是遵循当年曹将军虽十分不认同他的某些言论,一度当他在死人堆里憋久憋傻了,却还好生救治他的精神了。   向晓久不恨娶、也更不恨嫁。   甚至他的三观可能也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正。   但他也不是什么坏人。   除了狗屎运之外,其实也就是一个有点儿小自私、又不缺那么点儿小善良的普通青年罢了。   在李唐赵宋乃至宫九的时期或许都不多见。   可其实,在某些年代是很常见的。   那种生于太平、长于安乐,不触及底限的时候,总是更愿意温柔对待世界的好性子。   很显然,即使失忆到真以为自己就是李唐王朝普普通通一子民了,又一路经历过战事生死,也总残留了那么点儿在骨子里。   可惜的是,   有时候你愿意温柔对待世界,   世界却未必愿意温柔对待于你。   自信最多不过一天,就能带着宫九见识唐军卫所的向晓久,如今已经在沙漠中走了四天三夜。   曾经熟悉的绿洲一个也没遇着。   曾经熟悉的卫所一个也没找到。   曾经……   向晓久的嘴唇已经干得开裂。   明明背包中还有很多水囊。   他却总是忘了喝。   连身下的骆驼,仿佛也不安了起来。   应该很明显了吧?向晓久就是穿越到大唐的,只不过失忆了 第五章   向晓久那边,一人一骆驼都已经不太好了。   宫九这边,单蹦一人没骆驼的,状态倒是(重生以来)前所未有的好。   一扫之前无聊得只差没再死一回、试试看又会如何的状态,   宫九如今那叫一个兴趣盎然、兴致高涨啊!   毕竟向晓久这几天,虽说自己晒得嘴唇干裂也没顾得上喝水,却好歹没亏了骆驼和宫九。   一个是明教损友送的骆驼十仔,   据说是他们教里最神骏的俩骆驼配种下的崽崽,   和向晓久心爱的坐骑“九哥”一般,也是他打小儿喂养大的小心肝。   一个是虽说满嘴胡话招人手痒的人类宫九,   好歹只“胡”了那么几句,   这几天安静乖巧的,如果不是向晓久越找越是心焦,不定就能再重续之前的心动感觉了。   这么两位,向晓久就是自己不喝水,也少不了他们的吃吃喝喝。   他身上装酒的荷包虽说就单只先前被祸祸干净了的那一个,其他物资却装了不老少。   别说只是走这么几天,就是走上几天,两人一骆驼的,也饿不着、渴不了。   哦,晚上休息的时候,向晓久还那么理所当然地从一个小荷包里掏出一个超大超豪华的帐篷。   毕竟天策府如今可富。   向晓久又是开国县公的配置,远超寻常将士。   就连被祸祸空了的那个荷包,   都正好装了好些这几天遇着什么沙匪黑店随手黑吃黑的收获。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向晓久再烦躁,也是个不浪费的好青年。   哦,说起这黑吃黑,就又是让宫九越发兴致盎然的一点了。   十仔虽好,   一则向晓久没那将天策马上战技自然转化为骆驼战技的本事,   二则天策马上技能多适用于群攻群战的大场面,用来打最多不是几十人的沙匪?   纵然杀鸡可用牛刀,也不是这么个用法。   是以向晓久这几天没玩什么大花样。   但即使是向晓久最习以为常的突、疾、御等,   看在宫九眼中也很不寻常。   宫九绝对称得上熟知天下武学。   连小老头教给他的只有半本残卷的武功,都能自行琢磨补足,最终练出个连小老头都羡慕不已的恢复力极强、攻击力也卓绝的成果来。   却根本没看过这样的枪法。   偏偏天策枪,又是一看就更适合于战阵的大开大合。   更别提向晓久焦躁起来之后,   一判定方向就驱使十仔全速前进不说,   原本惯性隐藏的武技光效也干脆放出来了。   结果心底暗藏的那一点儿“附近卫所的兄弟瞧着动静一定会主动找过来”的希望没能达成不说,   越发把宫九看得一双眼睛异彩连连。   他这会子还真有点相信向晓久是打大唐来的异人了。   虽说从未见过,毕竟幼年慈母在堂时,床头枕边,也曾给他讲过许多志怪神话。   本朝亦有诚意伯刘公斩龙脉的传说。   宫九依然坚持自己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不过他也不贪心。   宫九(暂时)并不准备与平生才就见了这么一个的异人争锋。   第五天,向晓久又扫荡了一个沙匪窝。   这一次他甚至差点儿连背诵大唐刑法相关条文、再将战后未死之人一一处罚的时候,都显得蔫蔫儿的了。   再怎么自欺欺人,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若非发生异事,只他在沙暴之中的区区半日余,   又怎么可能迷路到这么一块短短不足五个日夜,   就叫他足足遇着百余沙匪,还个个都身负依照刑法都死不足惜、依照沙漠管理暂行条例更是要先行处决而后另行报备之重罪的地界儿?   唐军镇守诸多卫所沿途,不是没有沙匪。   但能在唐军年年扫荡之下继续留存的沙匪,哪个不是好歹还存了几分良知,秉承盗亦有道,如今更是起码明面儿上有正经生意了的?   偶尔遇着那么一个在正经生意下掩藏老本行的还有可能,   这区区几天遇着四窝百余人,还全无顾忌、毫不掩饰行迹、行事还肆无忌惮的……   怎么可能!   他大天策府镇守之所,他大唐将士护卫之地,要真由着如此宵小行径肆意妄为,那他天策府,不,整个大唐最高军事府衙、连带下头各级军事府镇,全都改名媳妇府得了。   还得是那种娘家无可依靠、自身又立不起来的小媳妇。   向晓久对天策府、对大唐所有将士的信心,就是这么足。   然而信心越足,也就越发烦躁。   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这个满眼飞花尽撩人的混蛋,   竟真不是什么疯子傻子。   大唐淹没时光几百年,中间改朝换代都不只一家一姓……   竟也真的不是胡说八道。   向晓久站在沙匪窝中,满地尸骸,满鼻血腥。   他却只觉触目尽是苍凉。   仿佛连血色都成了灰白一片。   如此满目彷徨,又衬着那干裂的唇,泛白的脸。   看着还真有几分楚楚可怜。   宫九眼底却只闪过一丝兴味,与杀意。   然而,却不等宫九琢磨清楚到底是留着这个异人慢慢玩的好,   还是干脆利落一杀了之、再探索研究他身上神秘物件的强,   向晓久身上的气势就陡然一变。   原本还是只茫然无助的小羊羔。   哪怕手起枪落杀了不少人,看在宫九眼中,总还是过于绵软死板了。   不想这么一变,却又大不同了。   向晓久最初那种安乐窝里养出来的绵软确实是刻到骨子里头的。   就如他那总有些格格不入的言论、思维一般。   是任由时光如何流逝、事实如何变幻,都无法彻底抹除的痕迹。   可十多年的天策生涯,中间又有那一场叛乱,   虽因向晓久常常满嘴乱咧咧的小蝴蝶,   万幸没有最终闹到叫黎民千里萧条、人烟断绝的境地,   却也充满鲜血与牺牲。   再如何绵软小自私的安乐青年,少不得也养出几分饱经战阵方有的悍然之气。   只是平时不显。   尤其对着“人民”的时候,哪怕是个满嘴胡话还正巧戳到人心窝子的“人民”,向晓久也是很克制的。   这会子是着实不能再克制下去啦!   不靠着那几分不够地道的天策气节、再加几分战场厮杀出来的凶悍之气,   向晓久真怕自己给这坑爹的世界一下子崴得彻底折了脚、断了脊梁。   但那怎么行呢?   天策就是天策。   哪怕始终坚持做自己的,始终不够纯粹的天策,也还是天策。   长枪独守大唐魂的天策。   向晓久可以不屑为一家一姓一人之天下的皇朝舍命,   可他好歹也是个曾经为了身后百姓与战友并肩浴血过的天策战士。   哪怕世界毫不温柔地坑了他一把,   他又如何能够就此认命断了脊梁、庸碌无望了这一生去?   少不得要将当日在曹将军麾下,于潼关处浴血的心气都给爆发出来。   向晓久这一爆发,宫九的眼睛就陡然发亮。   明天停更一天,预祝各位平安夜快乐啦 第六章   宫九的眼睛简直亮得惊人。   当日对着剑神的剑气都不曾如此亮过的。   前两日刚确认向晓久异象,   骤然之间从人生悉数皆无聊的境地攀升到前所未有之兴致盎然时,   也没这么亮过。   倒也难怪。   别看向晓久十分具有自知之明的,自诩不够纯粹的天策,   可要一个富足安乐窝里长出来的绵软青年人,蜕变成能在潼关之战中浴血不退半步的将士,   岂不比本土精忠教育(洗.脑)出来的热血悍将艰难许多?   需要的杀意、决心更多。   气势也就愈足。   更何况那个富足安乐窝出来的青年人,骨子里头除了绵软之外,原就也刻着敢于叫日月换新天的“不安分”。   几方混杂叠加着一口气爆发出来,   可不就把个宫九给看直眼了么?   哪里顾得上权衡什么杀不杀?   又如何还想得起来什么异象不异象的?   天降奇缘!   叫他遇着这么一个比十个西门吹雪再加上一百个沙曼、都更叫他热血沸腾的奇迹。   宫九宁可叫心窝子再给戳一鞭子,不,十鞭子、一百鞭子都无所谓。   ……只要能够……   看着向晓久紧握在手的一杆枪。   再想象一下向晓久的另一杆“枪”。   宫九又舔了舔唇。   明明一直喝足水的,这会儿却只觉得渴得要命。   满脑子都给对着西门吹雪、甚至对着沙曼时候,都没有生出过的黄色废料给填满了。   哪管大唐开国县公又如何?   自己莫名重生回不知道多少年前又怎样?   能叫他遇着这么个人,再怎么都是值!   宫九的脸,哪怕在烈日炽烤之下也犹带几分苍白。   这会子却忽的飞上一抹红。   喘息声渐渐大了起来。   一双眼睛水润润的。   向晓久实在中意他这双眼。   一个眯眼就勾得他平生初心动。   虽说因着被戳了心窝子,那种心动已经消失好几天了。   哪怕如今世界用冷冷的现实狠狠地拍打向晓久的脸,   告诉他那戳心窝子的不是胡言疯语、就是现实,   向晓久也找不回最初心动的那种炽热炽烈、灼烧如炽阳的感觉。   但到底还是那双眼。   又是从未有过的眼尾微红水润润模样。   纵使没有最初的心动,向晓久也难免有那么一阵儿心痒痒。   喉咙干。   挺直了脊梁、站稳了腿弯之后,本待收敛的一身气势也随之一荡。   怎么说呢,正如宫九当初明明是在战斗对峙之中,竟能被西门吹雪的杀气刺激出那另类的享受欲一般;   又正与宫九这会子被更加极致的气势,居然刺激出连对着沙曼都不曾有过的另一种欲望类似。   对于男人来说,杀气、战意,甚至别的什么气场,到了极致之后,都是很容易引发另一种热血沸腾的。   ——人类最原始的那种热血沸腾。   ……原来西索那家伙,只是将这种特质比较突出、且频繁地展现出来而已。   向晓久为某个变.态小小的抱了一下不平。   可惜他那混乱的脑瓜子着实想不清西索是哪位。   再随着宫九猛地一下,挥剑扑来的动作,设么西索、什么不平,就被他彻底抛诸脑后了。   扬枪,立……   没有马,连骆驼十仔都被收起来了。   但不管怎么说,向晓久一杆,依然舞得威风凛凛。   没有多少杀气与杀意。   毕竟向晓久前几日最烦宫九的时候,也没想着要他死。   这会子自然更加不会。   可对于向晓久这样,   好歹也是千军万马之中征战过几年的家伙来说,   原也不需要什么杀气与杀意。   那一身战意,但凡泄露出个五六分,也够宫九心如擂鼓了。   更别说如今十成十地全数迸发了。   也就是向晓久对于宫九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唯一——   激发了他无论对着沙曼、陆小凤、西门吹雪又或者别的谁,都从未有过的,   除了另类的享受欲之外,还有最不另类的、最原始的那一种欲望。   ——正是因为向晓久给了宫九这么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才叫这个对着陆小凤和西门吹雪都毫不犹豫、肆意妄为的九公子,稍微克制一二。   毕竟无论如何无所顾忌、肆意享受的雄性,在真正有了求偶冲动的时候,总难免还有那么几丝求偶本能。   连九公子都无法免俗。   他同样更乐意对向晓久展现他强大的一面。   而并非无知凡人避之不及的“狼狈扭曲”。   虽说宫九自己,从不以那种另类享受为耻。   特殊时刻,到底暂且忍耐了。   ——再怎么异人异象,也是几百年前的土包子。   ——偏偏又是个十分强大的,不能如沙曼一般随便几百两银子就买回家。   ——那就先用比较普通的方式勾搭上、再慢慢玩更刺激的吧!   气喘如牛,眼睛通红。   可好歹只是扑过去挥剑厮杀。   而不是直接滚地求鞭打、求“枪”突。   纵然宫九每每忍不住从眼底泄露的欲.望,   那舔着嘴唇时仿佛择定欲噬的模样,   都离九公子自以为的“普通方式”有点远。   但对于宫九来说,确实是很大的进步了。   巧也不巧,向晓久又是个能被他带着威胁和杀气的那一眯眼,   那种换了沙曼、牛肉汤,甚至陆小凤都要紧张戒备的一眯眼,   就给勾动心了的家伙。   宫九这么个杀气与情.欲不分的错乱模样,不只没让向晓久心生反感,   倒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得意。   仿佛透过宫九,也曾见过有谁是类似模样的熟悉。   与“本县公果然魅力无边”的得意。   何况宫九的武功也确实挺好。   不只剑法。   宫九的剑也是好剑,却终究没有向晓久那杆枪的质量好。   毕竟向晓久那一杆子枪,可不是寻常开国县公+二品将军编制的。   他原就不是一般的开国县公。   大唐封爵,哪怕是开国功臣,又有几个在封赏时候就名言世袭不降、与国同长的?   是以别看战乱平息、立宪制也最终尘埃落定的时候,   向晓久这个区区显公,仿佛连诸将赏爵的前二十名都排不上,但却是那次封赏之中,唯一明旨许了世袭罔替的。   大家,包括李统领,其实都挺感念向晓久的“口无遮拦”。   哪怕李统领在君主立宪制确定之后,一方面觉得自己所为无愧黎民、无愧于心,死后也不忌惮见太宗皇帝,可另一方面却也感念当今——   不,准确点说,其实是已经退位为洛阳亲王的前任皇帝了。   这位曾经的陛下,如今的殿下,   虽说后头行事十分昏君,尤其不顾黎庶死活、只管自己安荣的,对李统领却着实不错。   在曹将军带领诸将士死守潼关,   结果安史叛军却因洛阳亲王乱命斩杀将领、顺顺利利从另一处关卡杀入,只逼洛阳,   把那时候还是皇帝的洛阳亲王吓得一心只顾逃命的时候,   好歹李统领还是被带上的那一个。   据说洛阳亲王是因为不忍爱将牺牲,才不叫李统领参与战役,而是随行前往成都。   ……虽说向晓久更倾向是那位贪生怕死,要留着李统领这样枪术卓绝、又善于谋略,更难得的是还死心眼子——   向晓久那么努力地胡说八道口无遮拦了,李统领作为和他接触频率+洗脑频率都能列入前三的一位,   竟是到了安史叛军逼近洛阳的时候,还心存妄想。   奢望昏庸的帝皇能在危机之下重现曾经创造盛世之治的英明睿智。   可惜啊!   那位洛阳亲王终究叫李统领彻底冷了心。   却也使得君主立宪、三权分立的制度得以越发顺利推行。   不过即使如此,李统领纵使无愧于心、无愧于天下,也不愿再在中原腹地安享太平。   哪怕这份太平,是他几番出生入死换来的。   可纵使如今的陛下是李统领也认可的最合适的陛下,   他自己却依然只认那一位并不够合适的陛下。   李统领到底出镇边城。   放下洛阳繁华,也诀别西湖歌舞,   用一身戎马与风霜,换那一份到底辜负了那一位的安心。   ——向晓久其实觉得这样的李统领有点傻。   ——可向晓久也最是佩服这样的李统领。   ——几与曹将军并肩了。   而李统领,李统领自己转身出镇边城,却从未否认向晓久的功劳。   哪怕向晓久自己都觉得他纯粹只是给心里莫名的焦灼催促着,不断嘴炮罢了,并没有比其他将士做多什么。   但包括李统领在内,促成了君主立宪、三权分立的,赏封远超向晓久这个小县公的大佬们,却都很认可这小青年。   大佬都是聪明人。   而越是聪明人,就越是不难推测出,如果没有向晓久那样即使被明里针对、暗中谋杀,却依然坚持不懈的嘴炮,大唐在那场乱局之中,可能遭遇什么。   最坏的结果,亡国都有可能。   如此这般,向晓久别看自从君主立宪之后,就几乎不管事,   可他不只得了一个世袭罔替、与国同长的开国县公,   此后诸多配置赏赐,也一直都是最好的。   虽说宫九的剑也不错,但也就是不错罢了。   那甚至不是宫九已知的最好。   而向晓久的最好,对上宫九的不错,结果如何,还用说吗?   宫九的剑法,只展现了几十招。   好在除了剑法,宫九懂得的武学,还有很多。   单只是不需要武器的,就有很多。   男人啊!他们的爱大多还是始于最初的吸引力。   不过莫莫年纪大了,也更含蓄了。连带着本人的宫九也比外星人那边含蓄许多了……   对了,今天是圣诞节,各位亲圣诞快乐、天天快乐哟~ 第七章   之前也说过了,宫九博览天下武学。   连如今这一身恢复力和生命力都强大到诡异的内功,   最初小老头给他提供的都只有区区不足半的残卷。   宫九能真给练出名堂、最终练到陆小凤都要担心西门吹雪不是对手的地步,全靠自己补足。   这样的宫九,单只是掌法,就通晓二十七种,拳法则有二十八种,腿法亦有三十六之众。   不过他自创的,倒是只有掌法、拳法、腿法各一。   正如他补足了那不足半的残卷之后,就再也没创过什么内功心法一般。   真正有用的东西,一个便足矣。   有趣的人,也是。   剑刚折断的时候,宫九是用自创的掌拳腿脚和同时将长枪收起的向晓久对战的。   初时还颇见章法。   ——但只是初时。   拳拳到头看起来确实比枪、剑相对的爽。   对宫九来说也确实是很爽的。   但就是太爽了。   宫九忍着不在向晓久面前过早暴露他的特殊享受方式,本就忍得够辛苦了。   偏偏这样拳脚肢体相接之间,又让他另一种不那么特殊的欲.望越燃越烈。   宫九原本穿了一身不太适合沙漠、却很适合他的宽松锦袍。   如今却连那么宽松的袍子,都快遮不住某些“状况”了。   宫九的脑子更是几乎都成了浆糊。   浆糊脑子之下,能有什么招式?   不过宫九到底还是宫九。   糊了招式,失了章法,全凭本能打出去的一拳一脚,却依然凌厉、凶悍,招招毙命。   ……就是在招招毙命的同时,却也招招诱惑。   宫九现在的脑子里头,除了那个“暂时稍微隐藏”的强忍着之外,几乎全凭本能。   出招也全凭本能行事。   拳法?掌法?脚法?   对于追逐本能的宫九来说,又哪里比得上大擒拿手、小擒拿手,和各种宫九浆糊牌现创现用的擒拿手呢?   只是一下格挡,就顺势将整个人往向晓久怀里撞了过去。   不过一下反击,就差整个人都扑向晓久背上了。   擒拿手本就是近身搏斗术,总免不了各种肢体接触。   本能驱使之下的宫九使出来的浆糊牌擒拿手,肢体接触更是多到令人发指。   偏偏宫九又不是单纯只为了肢体接触而接触的。   这家伙,怎么说呢,脑子没那么糊的时候好歹还想着好难得才遇着这么一个人,万万不舍得弄死的,   可一旦动起手来,尤其是脑子几乎只剩浆糊的时候,他的杀意却和欲.望一样勃发。   得亏向晓久出身天策。   还是个被精心教导过的天策,又是个不够纯粹的天策。   尤其在他展现出自己的超级嘴炮——   关键是嘴炮起来还有理有据有价值,叫人不说全都认同,也常常心有戚戚,且时有感悟   ——坚定不移地飞奔在作死的大路上之后,   曹将军乃至天策其他将士,在教导他的时候,   都不约而同地更倾向防御与逃命。   其实向晓久的嘴炮杀伤力还没展现出来的时候,学的是傲血战意。   结果傲血战意倒也没丢开,却是把铁牢律练得相比还要精通三分。   后来大概是向晓久嘴炮作用结果展现了吧,   各家各派越是觉得新大唐好的,就越是担忧他给不死心的反立宪反三权的给弄死,又想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都教了他不少好东西。   譬如纯阳宫,据说就为了让本派的几大防御绝招,能叫不肯放弃修习天策功法的向晓久用上,不只李观主与观中上下耗尽心力,据说连他那谢师兄乃至吕祖师都帮忙参谋了。   少林的不动明王听说也是差不多的程序改编出特别定制版。   据说各特别定制版之间为了达到服务向.狗屎运爆棚.晓久,还展开了一番道释儒杂大交流。   当然,也不是每个门派都能弄出一套为向晓久量身定做的防御心法,可五毒给了蝴蝶蛤蟆,万花给了护花春泥,藏剑除了出人出料帮忙熔炼长枪还顺带给了一整套护身软甲……   别看向晓久仿佛一身沙漠常见的灰扑扑长袍不起眼。   其实他是真给防御到牙齿的那种。   正亏得如此,在宫九这么不知道是勾引还是为杀人的挨挨蹭蹭——   关键是还真有那么一两回不小心给挨蹭着了   ——的时候,向晓久才能毫发无伤。   且游刃有余。   都能看到宫九那宽松长袍也遮不住的某些状况了。   就是看清楚的时候,因为一时心痒+脸热的,又给宫九扑了一把,仍然毫发无伤。   不过宫九往向晓久身上攻击到实处的,其实也就这么三下。   向晓久毕竟是战场上活出来的。   再怎么因为这几年的安稳太平、防御充足又懈怠了去,   又再如何因为宫九的特殊而脸红心跳、得意又有点小害羞的……   三次疏忽也就是极限了。   向晓久认真了起来。   尤其是在他给宫九制造了一个轻伤,结果却发现宫九恢复力虽说都不怎么样,防御力更差一点——   不过这种不怎么样也就是相对于他这样的“备受保护”而言,   防御力该有大唐江湖普通水平了。   恢复力更是在大唐平均线以上。   发现这一点之后,向晓久的攻势虽说还不敢十分放尽,却也不至于像是对普通民众那么小心了。   差不多也有和损友们过招切磋时候的凌厉。   这一凌厉起来,可就不得了了!   向晓久犹有余力,注意避开要害。   却也试探着给宫九来了好些个他承受范围内的轻伤。   还特别损的,挑着那些不只不致命、也不会伤筋动骨留后患,偏偏却能叫人疼得要命的地方伤。   没白瞎了他和万花学的那几手医术,   更没白瞎了他某一回不慎被人逮着挨了好几顿刑之后回来、还有给曹将军丢给麾下司职讯问刑侦的科普一番的折腾。   向晓久以为他这会子是在给“被自己迷晕头,行事全没了章法”的宫九醒醒脑子。   却不知道宫九如今可是在苦苦压制某种特殊享受欲.望的,越疼其实越发没了脑子的奇葩。   哪怕有“暂时不能把人吓跑,先勾到手再慢慢玩刺激”的萝卜吊着。   浆糊脑子的宫九忍那一下两下疼不爆发还行,忍十下二十下也勉强,   可眼瞅着,向晓久一不小心就给了三五十下……   宫九终于忍不住了!   他从喉间爆发出嘶吼,最后一点点没浆糊化的脑浆让他模糊了嘶吼中的含义,身体却已经非常诚实的,故意往向晓久的拳脚上挨。   实在疼得太过瘾了。   又有那么“提味”的气势在。   宫九只觉欲死欲仙。   向晓久开始觉得哪里不对。   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却不等向晓久想出个所以然,   沙匪们的老巢,这栋饱受摧残的房屋,   轰隆一声……   终于塌了。   其实我更想些床塌了,奈何如今只能清水,捂脸 第八章   向晓久当机立断,顾不上再逗着宫九玩,直接一手刀敲晕。   拦腰一捞飞奔而出,恰好赶在房屋彻底坍塌之前。   向晓久还有点纠结尚未来得及搜刮的沙匪收藏。   却不知道他躲过一劫。   至少暂时躲过了一劫。   ——宫九就十分庆幸,竟叫他混过这一遭。   当然宫九也没想着永远瞒着向晓久。   甚至并不准备隐瞒太久。   九公子一样是个很坚持做自己的人啊!   ——这不是暂时还没勾到手吗?   再有之前那一场打斗,也够宫九提升对向晓久武力认识的。   越发没有逼他就范的把握,就越发显得房屋坍塌的时机恰到好处。   基于此,在向晓久最终还是决定要把沙匪们的藏品挖出来的时候,宫九不只帮忙挖掘财物,他还特别好心的,挖完还顺手将沙匪们给一并葬了。   然后这俩继续启程。   只不过不再在沙漠里转圈了。   既然沙漠之中没有兄弟卫所,   沙漠的另一边也没有曹将军,   向晓久自然不爱继续吃沙子。   ——他想再回去长安。   虽说宫九早跟他科普过,   虽说每一回科普完,宫九总要趁机要求切磋一番。   切磋的时候还老爱挑着向晓久的痛脚踩,惹得向晓久原本没准备继续在他身上使用的刑讯+医学手段屡屡出现。   宫九戳向晓久心窝子,向晓久就招呼宫九身上的痛穴。   切磋每每陷入恶性循环,好几次以宫九被各种晕结束。   偏偏宫九还很不怕死的,不管被晕多少次,下一回还是继续。   而且向晓久越是往那些疼痛剧烈处招呼,他就戳心窝子戳得越欢。   如此这般,向晓久以为自己心窝子已经给戳出茧子来了。   对于几经战乱、几度重建的长安,早就做足心理准备。   真个亲眼看到的时候,却仍是不禁惘然。   前不久他还以为很能为自己(在相亲市场上)加分的宅子、田庄,早已淹没在时光中。   而淹没在时光之中的,又远远不只是那么点儿宅子、庄子。   甚至不只那些熟悉的人们。   衣冠,口音,一切的一切。   向晓久微微垂头,叹了口气。   叹完却又很快仰起头。   物非人亦非。   可他还活着。   就要好好活。   向晓久没在长安停留。   哪怕一圈逛过,日头已然偏西。   左右爱马九哥的速度极佳,耐力亦好。   再说还有一荷包好几个帐篷。   完全不惧露宿野外。   何况向晓久厨艺,竟也挺不错的。   不只烤肉。   煎炸熬煮都来得。   宫九足足吃了一只大肥兔子、三条烤鱼(每条净肉就起码一斤重)、半只鸡,和两大碗野菌汤。   也许是向晓久确认过宫九的恢复力也包括一定的抗毒能力后,在使用食材方面越发随意挥洒的缘故,   明明只能算是不错、却离顶尖还远得很的厨艺,却叫御膳都吃过许多回的宫九吃得欲罢不能。   他现在正在努力干掉另外半只鸡,和又一碗野菌汤。   然后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个长了四条眉毛的红披风还特别自来熟的,一张嘴,第一句话自我介绍,第二句话就是要讨肉吃。   待看清楚确实没啥肉了,唯一的半只鸡宫九已经吃了一小半,他还立刻转口,讨汤喝。   汤倒是还剩了大半锅。   向晓久露宿的时候,但凡情况允许,就是爱这么半锅汤温在火上,   守夜的人能喝,明早若还剩下,又还能充做早餐。   宫九倒也不介意分红披风一碗汤。   ——毕竟“老熟人”。   可惜向晓久先一步开口解释:   “汤中有毒菌。美味,也不致命。   但吃不惯的,轻则上吐下泻,重则大病一场。”   却叫宫九好生可惜了一回。   不过也并未过多纠缠。   就是在红披风离开之后的第二天,宫九忽然想起来什么,就邀着向晓久,慢慢逛起了关中。   向晓久对此无可无不可。   虽说他还惦记着要去看看这里的洛阳、西湖等地,   但早猜到又是个物非人亦非的结果,   自然也就生不起什么急切心思。   倒是关中山水不错。   毕竟区区几百年,离沧海桑田且还远着。   山水依稀当年模样。   尤其是没有太多人烟,没有那些不付当年的衣冠口音提醒着的时候,宫九又恰好一身大唐时颇盛行的胡服。   向晓久差点又晃了神。   可向晓久毕竟是向晓久。   他享受依稀如昨的山水,却没有放纵自己沉溺在虚假的梦中。   再度入城的时候,向晓久干脆买了个小院子,然后往家里瓣了一堆书。   史书。   正史与野史都不挑剔地看。   看着看着,没忍住又晃了一下神。   你道为何?   原来这个几百年后,除了总叫向晓久莫名觉得违和的,居然不是朱明而是吕明之外,   这个几百年后的又几百年前,也就是这里的历史上的大唐,也和向晓久经历过的大不相同。   安史之乱将中原践踏得一塌糊涂。   哪怕后来登基的皇帝号称中兴之主,也掩盖不了李唐从此由盛转衰的事实。   没有似是而非的君主立宪与三权分立。   没有曹将军,没有李统领!   朱军师、杨教头……   统统都没有!   虽说也曾有个天策府,却没有立志尽诛宵小的天策将士,没有坚守大唐的东都之狼。   甚至翻遍正史、野史,也没有任何藏剑七秀五毒等等的痕迹。   少林寺纯阳宫倒还都有,可惜却都不是向晓久知道的那一个。   还有……   向晓久也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些天沿路遇上的人也好,一直和自己同行的宫九也罢,行李都是要大包小包放在外头的。   没有荷包。   别说没有向晓久身上那样的特制荷包,连那种只能放点儿武器衣裳的普通小荷包都没有。   不过向晓久一开始并没有想太多。   毕竟李唐时期,也不是人手一个荷包的。   何况这几百年后,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看着比之李唐——   哪怕是安史之前、尚未进入破而后立大发展时期的李唐   ——也是远远不如的。   瞧瞧他们的百姓穿的都是怎样一种灰扑扑。   吃的又都是些什么玩意!   向晓久初时,只当是这几百年间的连番战乱,叫这中原损失了好些财富人口、失传了一些手艺技术,才显出这么一副不进反退的颓然来。   直到他看了史书。   史书上不只没曹将军、没天策府的各种没这没那的,   一些细节处,还都显示出另一种情况。   也是“没”。   另一种“没”。   譬如没荷包。   在李唐破而后立、大发展了几年之后,几乎生活稍微富裕点儿的百姓人家就能人手一个的,好歹能装一辆牛车大小物件的普通小荷包没有。   梨绒落绢包、落花碧绒包这些身份高些、家底丰些的人手里也普遍存在的,更没有。   还不只这几百年前才消失的。   而是一直就没有。   否则怎么可能这个那个战役的,随随便便就把烧粮草作为战术使用?   李唐最穷的时候,也没在军事物资运输上吝啬使用荷包啊! 第九章   好些天了,向晓久一直以为自己是来到几百年后。   就如宫九一直以为他来自几百年前。   哪怕向晓久展现了很多异于常人之处,宫九也只当他在几百年前就是异人。   ——若非异人,又岂能有那般不比他逊色的奇缘?   九公子就是这么自信。   于是也就只好错过了探知真相的机会。   是的,向晓久看完两大堆书、弄明白某些事情,却没有告知宫九。   哪怕这些天宫九一直黏着他,他也纵容宫九这么黏着。   确实有那么几分再继续观察、观察,考虑发展情缘的打算。   纵使几百年后,   纵使是进一步发现并不是简单的几百年后,   也不耽误发展情缘不是?   但情缘也只是情缘。   情缘又不是誓言了一世相守的伴侣。   便是伴侣也未必就一定是那种适合事事坦诚的。   向晓久一直都不是个纯粹的天策。   可到底在天策生活了十多年,还是全无记忆被捡了去的。   天策在他身上留下了许多印记。   诸如诛杀宵小。   诸如血战卫国。   又诸如,听起来有点儿渣的某些做法。   没办法,将士原就有保守军事机密的铁则,天策又是相对特殊的那一种将士。   虽说从来不以那起子飞鹰走狗的诽谤自伤自惭,   始终坚定以狼自诩,   但天策府确实就是帝皇耳目。   自太宗时起,就是机密部门,最初甚至不只负责江湖这一块。   新李唐规模奠定后,天策府也不再只负责江湖,也不再对皇帝一人负责。   却仍涉及许多机密要事。   坦诚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难了。   天策将士从来都是一个德性,   别说只是情缘,就是伴侣,   也多的是一肚子事儿不与之提、只管憋自个儿心里的。   向晓久不像一般天策将士那样,还爱追寻李统领的脚步,不好生成亲、只管四处风流。   却把这种不坦诚学了足有分。   叫宫九一错过也就好些年。   不过宫九对此,也并不如何在意就是了。   现在的宫九,更留心的是:   “是时候去珠光宝气阁了。”   向晓久恰好将史书看得差不多,需要确认的事情也确认过了。   又把宫九没打扰他看书的安分体贴也记在心上。   向晓久也没问宫九什么叫“是时候去珠光宝气阁”,把需要带走的东西往荷包里头一装,就跟着宫九出发了。   珠光宝气阁也在关中。   关中珠宝阎家的产业。   现任家主阎铁珊[ 阎铁珊=严立本,这人圆圆的脸,满面笑容。看来很和善,但却长着个很大的鹰钩鼻子   平独鹤=独孤鹤,第二张上的人颧骨高耸,一双三角眼里威棱凹射。一看就知道是个很有权力的人。   上官木=霍休,第三张是个瘦小的老人,矮小,孤单,干净,硬朗。   霍天青,昔年在祁连山被人暗算重伤,阎立本曾经救过他的命]。   阎铁珊不只是珠光宝气阁的现任家主,他其实还是珠光宝气阁的第一任家主。   关中珠宝阎家,完全是阎铁珊创下的产业。   向晓久只听说这一点的时候,就先生了几分好感。   天策的又一个影响、   创一代总比躺在功劳簿上挥霍祖宗基业的N代强。   尤其是在有了太宗皇帝和洛阳亲王的强烈对比之后。   而在听说阎铁珊闯下关中珠宝阎家的产业已经五十年,却依然保持着他这个年龄的许多人并不具备的精神气,   珠光宝气阁不再那么迅速夸张、却也依然毫无颓势的时候,   向晓久对阎铁珊的观感就更好了三分。   尽管这时候向晓久根本还没见着阎铁珊。   好在,等真个见着人的时候,这位阎老板倒也不算叫人失望。   虽长得白胖细嫩,声音又着实尖细了点,却有一个特别男子气概的鹰钩鼻。   行事也和善大气。   又有那种才听说自家总管宴客,就也要来凑个热闹的热情好客,   又有即使素未蒙面的客人、连投帖都不曾就直接上门,依然好生接待的热心大方。   这样周到人品,要是再有几分谨慎、几分勤劳,确实也是个能成事的。   就是巧极了,阎老板要去凑的热闹席面上,   那个连碗汤都没讨着,最终只喝了一碗热水吃了两个饼子的红披风陆小凤,居然就是主客之一。   而叫阎老板连开宴时辰都耽误了、去热心大方接待的陌生客人,   却是向晓久和宫九这对双九组合。   陆小凤一见着双九组就眼睛一亮。   虽说宫九和向晓久简直天生一对的,当日都只各自告知他一个姓。   也不妨碍他瞬间反客为主地招呼二人:   “向公子、宫公子,好巧。”   一边还没冷落阎老板和身边另一位白衣青年,又是与阎老板叙旧,又是三言两语稍微说明一下与双九偶遇的经过。   一边还对着双九殷勤劝酒劝菜,尤其和宫九推荐一道黄焖鸡,又给向晓久夹了一筷子炒山珍。   这个姓陆的红披风原来不是个厚脸皮蹭饭的,只不过天生爱交朋友不见外罢了。   天策将士因职务特殊,常有涉机密事,   众将士之间固然皆是亲如手足、可托生死,   却甚少有和外人这么着的。   不过向晓久也不讨厌这种人就是了。   他当年也很有几个差不多这种性格的损友。   也不介意陆小凤大大咧咧的,用自己的筷子就给他夹菜。   至于阎老板,   阎铁珊固然是个热情好客的,   但能创下珠光宝气阁这偌大家业,却也不是个没脑子瞎热情的。   阎铁珊对自家总管霍天青固然信任倚重,却也不是霍天青的每回宴客,都值得他巴巴儿跑来凑热闹的。   来了,自然有来的理由。   譬如这次宴席的客人,确实值得相交。   而对那种不投帖子直接上门的“客人”?   阎铁珊一直以来确实都是和和气气打发的,   可一般也不过是手下管事儿的出面,赠些银两盘缠罢了。   毕竟家大业大名声儿好,总有那么些窘迫无奈时上门打秋风的。   哪里可能总是由大老板亲自接见?   向晓久和宫九能劳动阎老板,   自然也少不了先有看门的瞅着双九骑的马着实神骏、着实非常人可有,   中又有管事儿的见双九二人从衣饰到气质都非大富大贵者难得……   不过能叫阎老板连早先说好要去凑热闹的宴席都误了时辰,   显然是阎老板也对双九相当看好。   而现在,他相当看好、有心结交的新老朋友竟也是旧识。   阎铁珊岂有不欢喜的?   一时之间,席中杯觥交错,言笑晏晏,热闹非凡。   直到陆小凤忽然话锋一转,提出一个新话题。 第十章   人家总管好心宴客,大老板还特给面子亲来陪客招待,   陆小凤却居然是来找茬的。   不过却也怪不得陆小凤。   这位口口声声俺来俺去、满嘴山西腔的阎老板竟不是山西原籍土生土长的。   他原是个叫什么金鹏银鸟的域外小国之人,还混到内库总管的职位上,   虽留了些诸如声音尖细之类的后遗症,但在某个行业上,也算是走到人生巅峰的人物了。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大唐那样的庞然大物,   又洛阳亲王虽说晚年有些不着调,却好歹早些年也算励精图治,给打了个大唐极盛之世的光景的,   不也险些叫叛党祸祸了吗?   更别提那些个域外小国了。   甭管口气多大,金鹏还是金凤凰的,左不过都是些顶天了区区一州一县之地的小地方。   抵御天灾人祸的能力,自然比大唐更远远不如。   ——无论是向晓久的大唐,又或者是他近日从本地史书上看到的那个大唐。   阎老板的国家在五十年前据说就被灭国了。   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   当年大唐也容留了不少或者国灭、或者家破的外国人。   只要来了之后,遵守大唐的法纪,官府也不会去找他们麻烦。   这些外来人不只能经商,甚至能力足够、也愿意归心的,当官授爵都是有的。   无论是哪个大唐,都有海纳百川的豪气。   向晓久觉得在这么热闹的宴席上,提人家故国被灭的往事确实不太好。   也就不计较阎老板转眼换了脸色,只给了他和宫九一个有些敷衍的点头致歉就甩袖而去。   陆小凤和那位花公子也没有阻拦。   可惜阎铁珊还是没能走成。   原来门口已经堵了一个人。   长身直立,白衣如雪。   腰旁的剑仍在鞘中,他的目光却比剑更冷,也更锐利。   他是西门吹雪。   一个名字就能将阎老板吓退两步的西门吹雪。   宫九笑着给向晓久夹了一筷子菜:   “西门吹雪是当今年青剑客中的最强者之一,   也是日后必定会走上剑道巅峰的男人。   你且瞧瞧,可还能入眼?”   宫九其实也是个大方人哪!   哪怕对于宫九来说,西门吹雪不久前才因他的特殊爱好吐得一塌糊涂,   他最多也就是奇怪一下西门吹雪那样说吐就吐的心理素质,却如何修得出那么锋锐的剑气罢了。   完全不介意人对他特殊爱好的排斥。   对向晓久介绍的时候,也都是(基于“日后”发展轨迹的)客观评价。   向晓久于是也就仔细瞧了瞧。   瞧完居然摇了头。   “日后……   他的潜力也还不错,在你们这儿或还该算是挺好的了。”   向晓久对这个地方到底还不熟悉,也不好说得太死。   如果只从他经历过的那些,沙匪,眼前这几位,甚至哪怕是宫九,   这位西门吹雪在剑法上的潜力,确实是最好的那一个。   虽说向晓久更加肯定,如果生死相搏,赢的肯定是宫九。   但宫九的武力并不全然来自于剑法。   宫九确实天才,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十八般武艺几乎无所不精。   可他就是太天才、也太“博爱”了,少了那一份用一辈子专精一事的专注。   单论剑道,除非宫九忽然痛下决心、挚爱唯一,   否则纵然他天赋更高,却也不及眼前这白衣青年的潜力。   如果只说在这里见过的,西门吹雪确实极难得了。   但要以向晓久的眼界……   只说一点吧,向晓久的武力值在他的那个大唐,连前五十都排不上,   比之他在新王朝秩序确立后的分封爵位排行都远远不如。   却能把个叫日后的陆小凤都要担忧日后的西门吹雪能不能打得过的宫九,给压制得死死的。   西门吹雪确实不错。   可也就只是这个世界的不错罢了。   向晓久好歹是连纯阳祖师都见过的人哪!   向晓久没说那么细致,不过那种“他还差远了”的意思还是透露出来了。   哪怕那边陆小凤三人和阎铁珊及其手下们已经打成一团,还是不可避免地将这份评价收入耳中。   对此,西门吹雪不以为意。   连显然和他是一道儿的陆小凤和花满楼都没什么太大反应。   依然将注意力集中在和阎铁珊及其手下人的战斗中。   这也正常。   毕竟他们原就是来找阎铁珊讨还旧债。   又不是为了来听向晓久的评说。   不正常的是另一个家伙。   这场宴席的一位陪客,席间看起来还和阎铁珊颇为亲近,方才战斗刚起的时候也是站在阎铁珊这边,   先是自称苏少卿,后来又改口自认是什么峨眉七剑、三英四秀之一的苏少英的年轻人,   却反而放下原本倚作剑招、攻向花满楼的筷子,转而怒瞪向晓久:   “你胡说什么?你能懂什么剑?也配评价西门吹雪?”   这个年轻人一开始是一副温文儒雅、少年学士模样,方才席间也是谈笑风生,很能活跃话题。   刚才以筷作剑攻向花满楼时,谈不上剑法绝妙,却也是剑势轻灵,变化奇巧。   便是以向晓久的眼光看,这年轻人也算得上是个有潜力的。   结果就是这么一个年轻人,却在向晓久点评西门吹雪之后,忽然变得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可不是被踩了尾巴了么?   现在的西门吹雪,确实还不是后来那个走到当世剑道巅峰、且还一步步坚定不移地继续往前人未达之更高处前进的那个剑神。   但他依然是如今江湖中最受瞩目的年轻剑客。   纵然西门吹雪是个很宅很宅的家伙,平时除了每年出来四趟、追杀那么四个人之外,几乎都只管低调窝在万梅山庄练剑。   可他雪白的衣裳,乌黑的剑鞘,   仿佛比冰雪更冷的面色,似乎比剑光更锋利的目光……   甚至就连他每回出门,几乎都只吃白水煮鸡蛋的偏食,都成了江湖中年轻一辈,尤其是年轻剑客们的最新流行。   哪怕是苏少英,他倒没佩剑。   却也是一身雪白雪白的衣裳。   这会子向晓久仔细多看他两眼,还发现这年轻人连发型都和西门吹雪很相似。   顿时回想起自己一个大男人,却也学着曹将军红衣银甲高马尾的过往。   虽说向晓久自从那一年,独自去西湖出任务的时候,被只眼瘸傻缺的小黄鸡误认为女孩纸告白之后,就将红衣换了玄青诸色,   但看到这样的苏少英,还是瞬间就多了几分亲切。   于是也多了几分耐心:   “我是不太懂剑。我是用枪的啊!   我就随便看看,随口说说。   不合适你当没听到。还不行的话我道歉?   我确实不该随便评论你的偶像的。”   还是那句话,世界能量等级问题。西门吹雪除非也有穿越奇缘,否则很难抵达吕洞宾的高度。毕竟古大大的世界无所谓破碎虚空,莫的吕洞宾却是八仙过海的那一位。 第十一章   只要不涉及任务、没踩着底线,向晓久其实是个挺随和的人。   像是这样其实也不能算是他错的事,也是随随便便就退让道歉了。   不想却反而让苏少英越发激动起来。   ——从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进化成被踩了尾巴、还有被捏了耳朵的猫了。   然而苏少英十分激动的大声“你你你”,“你”了至少二十下之后,却结结巴巴地:   “谁、谁说西门吹雪是我的偶像了!   我、我的白衣才不是学他的!   就是师姐师妹们也都说我用白衣换了原本喜欢的青衫更俊俏……”   向晓久特别体贴地点头,并不去戳穿他。   毕竟当年他也和人强调过他只是觉得红衣衬得他格外精神些,并不是盲目模仿曹将军的嘛!   追星族何苦为难追星族。   苏少英看向晓久点头,激动的情绪也稍微平复了一点。   可怜,却不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和向晓久这么体贴理解迷弟心态、又还这么能顾全年轻人面子的。   陆小凤原本在与霍天青对峙中。   他一开始注意力也还是很集中的。   然而他躲过了向晓久评说西门吹雪,   躲过了苏少英瞬间变成炸毛猫,   甚至躲过了向晓久随和道歉还顺了个大料。   却到底没躲过炸毛猫的再一次炸毛+自我爆料。   “哈哈哈!原来你的白衣也是学的西门啊……”   陆小凤一边冲苏少英拍大腿,一边还要转头调侃西门吹雪:   “看不出来你居然这么受欢迎,哈哈哈……”   陆小凤笑得简直停不下来。   苏少英原本平静了些许的脸又青了。   西门吹雪的剑倒是一直都很稳。   稳定,且锋锐。   势几不可挡。   他的对手确实都无法抵挡。   但现场偏偏还坐了一个向晓久。   天策职责之中原就有一项江湖事宜。   虽说也不至于要干涉每一件江湖仇杀,可事情未明,阎铁珊又好歹热情招待了他们一回。   且向晓久在众人刚开始对峙的时候,就也赶着空和宫九打听过了,   这位阎老板别看出生域外小国,在关中这些年,却一直老老实实经营纳税。   纵然也有那么些江湖手段,不算十分合法的,在此地却又不过寻常。   那么也就是一位应该受到官府保护的人民了。   是以向晓久虽说不干涉众人切磋对峙,可到了西门吹雪真要将人一剑击杀的时候,他却还是出手了。   炸毛猫尚且能以筷为剑,   东都之狼以碟为盾自然也算不得稀奇。   稀奇的是苏少英的筷剑根本奈何不得花满楼,   向晓久的碟盾却竟然真的挡住了西门吹雪的致命一击。   不只挡住了西门吹雪刺出去的剑,   也挡住了攻向西门吹雪的一柄吴钩剑、一柄雁翎刀、一条鞭子枪、一对鸡爪镰和二节镔铁棍……   只用一个碟子。   攻向西门吹雪的几样武器根本不在同一方位。   西门吹雪刺出去的剑和那几样武器攻来的轨迹,也没有任何逆向重叠。   向晓久却只用了一样武器。   挡下了所有攻击。   陆小凤的笑声戛然而止。   苏少英的眼也终于没再瞪向这个嘴贱乱掀盖的混球,   只是转而看向向晓久的时候,睁得越发滚圆了。   也越发像足了一只炸毛的猫。   彻底炸成毛球的那种。   原本刀光剑影、热闹非凡的水阁瞬间寂静。   只有水中荷叶仿佛轻轻摇曳了几下。   西门吹雪直接无视了原先的那几个对手,   无视了阎铁珊,   甚至无视了陆小凤。   他看向向晓久,眸光大盛:   “愿请一战。”   向晓久眨了眨眼,   相对于西门吹雪锋锐如剑的眼,   他的目光纯澈得仿佛春日的山泉,又柔软得像是清晨轻轻拂过湖面的微风。   “可我不擅用剑。   也并不想逼你拔剑。   之前随口评说是我不好,但我也道歉了啊!”   西门吹雪默默垂眸,看了一眼那落在地上的碟子。   非常神奇,那碟子连续档过他刺出去的十三剑,又挡住攻向他的七八件武器。   这会子落到地上,却居然毫无损伤。   可纵然这碟子毫无损伤,   向晓久出手阻拦他的剑,让他剑出鞘却无血而归……   总也是事实。   西门吹雪觉得自己约战的理由再充分不过。   可谁叫他不明说呢?   既然他不明说,向晓久也就只当没看到他的眼神。   向晓久只管特别诚恳地摸出一个茶杯,   还特别仔细地用清茶涮了涮,   又浅浅倒了半杯:   “如果你觉得那样的道歉还不够诚意的话,   我可以斟茶赔礼哦。”   西门吹雪定定地看着他,嘴唇抿了抿。   明明依然是那样冷若冰霜的一张脸,那样锋锐如剑的一双眼。   却莫名地透出一股子委屈。   ——可不就是受委屈了嘛!   谁能想到这么个只用一个碟子就能叫他剑出无果的强者,居然偏是个宁可与他斟茶道歉、也不愿应战的无赖?   再说西门吹雪原也没计较那几句评说。   不说向晓久确实展现出能够那么说的资格,就是没有,西门吹雪也是不在乎的。   偏偏向晓久就能顶着那么一张又无辜、又诚恳的脸,给他扣了这么一口锅。   扣完锅还非不应战!   西门吹雪剑意勃发。   水阁内外诸人,包括敢去万梅山庄偷酒挖坑、不久前还当着西门吹雪的面威胁要一把火烧了万梅山庄的陆小凤,都给刺激得汗毛直竖。   宫九的呼吸都急促了几息,转而把眼睛盯到向晓久身上才平复了下来。   惟有向晓久这个直面西门吹雪剑意的,依然无动于衷。   只管笑意盈盈地举着手中那半杯茶。   也是,向晓久的武力值再一般,好歹也是被纯阳祖师亲自出手锤炼过的,又在战场上尸山血海走出来的。   西门吹雪却连他自己的巅峰都没走到。   他此时的剑固然锋锐迅捷,此间江湖年轻一辈无有出其右者,   向晓久的防守能力却是他那个大唐顶尖大佬们联手打造认证的,绝不仅限于年轻一辈。   是以向晓久如此只管微笑坐着,却叫开口挑战的西门吹雪一时之间,竟是连一剑都刺不出去……   或者意料之外,却也绝对情理之中。   阎铁珊眼角的肌肉已经停止颤抖。   原先老态尽显的阎老板,这会子虽说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却也又有了几分大老板该有的模样。   阎铁珊无比肯定,在前来赴宴的路上,依然听取二管事的意见,接待了无帖上门、不请自来的客人,绝对是他这一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至于原本是他期待的主客……   阎铁珊转头看向陆小凤:   “五十年前的事情……”   向晓久是个,底线之上,基础原则以外,不会太过坚持的人。   毕竟设定是类似于二十一二世纪,盛世太平、富足人家养出的小青年,性子好,热心公益,坚持法律,却又有点现代人的小自私,割肉喂鹰的事基本不可能 第十二章   陆小凤毕竟是陆小凤。   是阎铁珊宁可蹭自家总管的宴席,也想要进一步加深感情的友人。   阎铁珊固然不悦陆小凤提起旧事,   更不满他带着西门吹雪这尊杀神上门逼迫……   到底生意人更讲究和气生财。   哪怕这会子已经(暂时)有了可以无视陆小凤的底气,   阎铁珊还是缓缓开口,准备自揭伤疤。   然而伤疤也不是你想揭就能揭的。   阎铁珊一句话还没说全,水中荷叶又轻轻摇曳了一下,带起微微的水波,慢慢荡了开去。   阎老板确实有几分雅致。   哪怕是域外小国,好歹做到内库总管,多少也有那么几分眼光。   区区一方水阁,也给布置出几分趣味。   九回桥栏鲜鲜红,满塘荷叶碧如洗。   虽说夜晚,可水阁内外明珠烛火,也照得几如白昼。   哪怕只是荷叶轻摇、水波微漾,也是满目风情。   可惜这会子谁都没有闲心去赏景。   向晓久又甩出一个碟子。   不巧碟子落下处,又恰好有一双筷子。   雕银嵌金的筷子。   咚咚当当一串脆响之后,是缓缓滚落的十来根针,和才轻轻挨了其中一根针一小下,就迅速乌黑一片的两根筷子。   是的,两根筷子。   虽然和针接触的只是其中一根的小小一处,但因为另一根筷子挨着那根筷子,竟也跟着整根都黑了。   变黑的速度稍微慢了一点点,   却也只是不够一个眨眼的一点点。   阎铁珊的脸色白了白,望向向晓久的眼睛却特别亮。   霍天青的面色也有点古怪,他看向向晓久的目光也同样带着几分感激。   与之同时,剑光再现。   西门吹雪那个剑一出鞘、必见血方回的规矩可只是单纯的强迫症发作。   而是他如今的境界,恰是剑气勃发、一往无前的时候。   剑若出鞘却无果而回,少不得剑气反噬。   西门吹雪之前就给向晓久憋回去两回。   剑气反噬虽说不到境界倒退那么严重,甚至内伤也并不明显,一股剑意却也急需发泄。   隐藏于荷叶田田之间的鬼祟小人,可不就是发泄剑意的最好对象?   向晓久站了阎铁珊,西门吹雪并不认为他会再次出手阻拦。   就是阻拦,可不正好应战?   然而西门吹雪再一次估算错误。   向晓久偏偏就又出手了。   毕竟犹带几分官府作风。   ——查案的时候最烦口供还没问清楚、犯罪嫌疑人就先死掉了。   ——线索一旦断了,续起来又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   于是又是一个碟子。   居然又是一个碟子。   居然又一次让西门吹雪剑出无果。   不,也不全然是剑出无果。   向晓久出手的第三个小碟子,终于无法再毫发无伤下去了。   虽说不过是多了那么一道浅浅的裂痕。   不够裂开,甚至不仔细打量都不太能看出来。   但西门吹雪若非在剑气屡番遭受压制的情况下,反而爆发突破,连这点小裂痕也不会有、   西门吹雪毕竟是西门吹雪。   可是向晓久也不愧是宫九心目中的“异人”。   单只是那么一个小裂痕,就足够西门吹雪将之前硬给憋了两回的剑意、剑气悉数发泄出来。   西门吹雪的脚尖在荷叶上轻轻一点,微微侧身一抄手,又旋身回转时,   虽说脸色冰冷依旧,之前那种冰山随时会雪崩的紧迫感却就消失了。   向晓久没急着去看被扔在地上的黑衣蒙面人,而是先对西门吹雪赞一句:   “你的潜力比我以为的要好很多。”   又冲苏少英点头致歉:   “还是你眼光好。我比我自己原先以为的还要更加不懂剑。”   苏少英面上立刻带了几分得意出来,   却又想起自己正在澄清某些事实的关键时刻,就努力想把得意压下去。   可惜努力的效果显然并不怎么样。   幸好这时候大家,尤其是陆小凤的注意力,都在黑衣蒙面人身上。   说是黑衣蒙面人,其实更准确的说法,是一位穿着黑色紧身水靠、又用同样材质的料子裹了一头青丝的女子。   只不过在裹着青丝的时候,也顺带把大半张脸蒙住罢了。   即使只露出小半张脸,但仅只是那双漆黑如点星的眸子、那不十分纤细小巧却恰到好处的下巴,再衬着那苗条动人的身材,却也是个美人了。   可惜这个美人如今却是满眼仇恨与怨毒地盯着阎铁珊:   “严立本!吃人不吐骨头的严总管!   你没想到吧?五十年过去了,你的债主也还没死绝!   我如今就是讨债来的!”   她一张嘴,陆小凤就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再见她一行说,一行挣脱了西门吹雪的钳制——   西门吹雪是个冷心冷面的剑客,却到底也是个男人,还是个在某些方面颇为自律的聪明男人。   他固然不是个爱八卦的,既然答应了朋友出手就不会过多打听。   却架不住万梅山庄的老管事实在是个周到人。   在西门吹雪启程之前,陆小凤请他出手的来龙去脉,   从这个自称公主的上官丹凤将陆小凤追得撞破了屋顶都跑不掉开始,   一直到陆小凤和花满楼在山庄之前的对话,   老管家都清清楚楚地跟他家庄主大人做了汇报。   这会子听这个女人这么说,又见着陆小凤那副表情,自然不难猜出藏在水中行鬼祟事的到底是谁。   不过西门吹雪也不是个会对朋友的女人指指点点的性子。   虽心中闪过类似“这样的公主,难怪要亡国”的念头,却也就是闪过罢了。   西门吹雪也没有因为这个债主太过鬼祟就撒手不管的意思。   毕竟他原就不是出来的。   他出来只不过是因为陆小凤是他的朋友,又干脆利落地剃掉他的“两条眉毛”。   其他人如何,都不与他相干。   不过西门吹雪暂时也没了再和阎铁珊手下人动手的意思就是了。   只要阎铁珊不急着逃走。   只要陆小凤没遭遇危险。   也许西门吹雪今晚都不会再出手了。   但西门吹雪不出手,却不代表这位金鹏还是银雀小国的所谓公主肯罢休。   她恨恨地瞪了西门吹雪一眼,又冲陆小凤嗔怨:   “你就尽管看着人欺负我!最好叫我被人欺负死算了!”   又冲向晓久跺脚,也是亦怒亦嗔:   “我看公子也不是个糊涂人,又不与这事相干,又何苦做这样糊涂事,为难我这等苦苦追债五十年、才得了这么一个要债机会的苦命人?”   她的大半张脸依然被头巾遮着,可一跺脚、一甩手间,被黑色水靠紧紧裹住的身躯颤动,越发显得妖娆动人。   且又有一把好嗓子,亦怒亦嗔的怨怼之语,也透着仿佛闺房娇嗔的风情。   若换了其他男人,给她这么一番说唱念打下来,说不定还真就不好意思再出手了。   哪怕出手,也难免要有那么一两分迟疑。   而这位“公主”行事风格如何且不说,她要对付阎铁珊,却也只消有那么一两分空隙,就能达到目的的。   奈何她遇着的是双九组。   这个上官飞燕没用剑,所以即使暗算人,西门吹雪也懒得理她——前提是,以为她真的是个债主。   谢谢亲帮忙捉虫 第十三章   宫九早就清楚这里头都是一堆什么破烂事。   如今瞧着她这唱作俱佳的模样,只觉得一股子和不小心回想起沙曼裸身舞动时差不多的恶心感打胃部泛起,又哪里还能看到什么风情?   至于向晓久?   他那个大唐江湖,虽不知和此间有什么联系,能量等级却是明显要高几分的。   除了孕育出各种荷包工艺,也多的是各色风情的俊男美女。   便是宫九,   这个叫向晓久平时首回识得心动滋味的,也无法以容貌风情取胜,   不过是各花入各眼,宫九恰好入了向晓久的眼罢了。   眼前这位,却还差得远。   是以这位“公主殿下”一番做作下来,只觉十拿九稳了又对阎铁珊出手的时候,又遭阻拦不说,顺带还把霍天青也给坑了。   西门吹雪眼底只有剑,不怎么关注其他;   花满楼又心存善念,且多少有点儿先入为主了;   陆小凤这个都和“公主殿下”几番干柴烈火的,他不只先入为主,更是一叶障目了。   阎铁珊如今有了开口的机会,偏偏他早年在那域外小国,一路爬到内库总管的过程中,又确实没少干黑心事。   这五十年来固然安分守己,算得上本地良心商人,奈何一提起五十年前的债主,那可就实在太多。   根本想不起眼前这位是那一波债主,却也无从反驳。   但向晓久却不是那么轻易能被唬住的。   安史乱起前,天策府被拘在关内,说是负责江湖事宜,也少不得干一些寻根究底的活计。   向晓久又还给负责刑侦讯问一块的拿过去科普过的。   不说目光如炬、明察秋毫,   总不至于听不出这所谓公主口口声声质问中,仿佛声色俱厉、其实避重就轻;   也好歹能看得出霍天青的几番面色变化,和最终身形移动间,看似护卫阎铁珊,其实截断了他和西门吹雪几人联系的隐秘。   也许霍天青还以为,他那个位置,稍微动作,还能挡住向晓久万一又再甩出来的一个小碟子呢。   可惜都是妄想。   向晓久之前一直在座位上没有动,但当他动起来的时候,别说一个错误高估了自己的霍天青,就是对他足够关注的西门吹雪,也不过堪堪足够捕捉到他一二动作罢了。   可西门吹雪即使捕捉到向晓久的动作轨迹,又哪里会去管他准备拿那位公主和霍天青如何?   陆小凤倒是想护着小情人,奈何宫九也动了。   他也扔出去一个小碟子。   宫九的小碟子没有向晓久的天盾之威,却好歹是能将好些年后的陆小凤都追得上天入地、逃脱无门的人物。   他的小碟子不只拦住了陆小凤,也将在陆小凤动起来之后、就也跟着动作的花满楼给档了回去。   于是公主殿下和大总管就都给向晓久甩到了阎铁珊脚边。   滚作一团。   阎铁珊看着霍天青,还有些转不过弯来。   向晓久已经坐了回去,随手接过宫九递过来的一小碟瓜子仁一口吃了,看阎铁珊还在那里发呆——   也不知道是真没反应过来、还是不愿反应过来   ——向晓久想想洛阳亲王身边那个高公公为了收养的嗣子所做的努力,对这位曾经的内库总管又多了几分耐心。   再说吃人嘴软,别看这宴席是霍天青下的帖子,食材厨子场地,哪个不是阎老板的?   就向晓久自己和宫九,也是阎老板邀请来的呢!   于是也就特别体贴地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换了个顺序:   “你这位大总管和那女人是一道的。   不过他虽说舍不得那个女人不如意,好歹也没想着要你去死——   他在那毒针射出来的时候没拦着,倒隐隐将别人挡了一挡是真的,看到针把银筷染黑时的震惊也是真的……   还稍微有点儿愤怒。”   只不过纵使愤怒,在那个自称公主的女人一番唱作念打后再次出手时,霍天青的站位依然有些微妙……   向晓久又吃了一口瓜子仁,到底没有戳穿。   但在场的诸位也都不是瞎子。   ——不,哪怕是瞎子,当这个瞎子叫花满楼的时候,也不缺乏“看”清事实的特殊技巧。   之前没有留意到,不过是因为一切发展得太快,   蒙面女的演技口才和机变能力又确实不错,指责的理直气壮、说出来的话又避重就轻,还恰好掐死阎铁珊对于当年严总管期间亏心事的逃避心理。   如花满楼陆小凤甚至哪怕是西门吹雪,都是不愿将人想得太坏的。   而阎铁珊那边,有脑子的不愿想,愿意想的又没那个脑子。   这会子给向晓久一点破,大家回忆一下之前打斗中的那点儿违和感,哪怕是最没脑子的那几位打手——   好歹也是阎老板肯花钱买命的保镖打手,脑子再不够用,基本战斗素养还是有那么点儿的   ——最多也就是思考的时间稍微长那么一点儿,   却也都看穿了霍天青几次三番的蹊跷之处。   一时看向霍天青的目光都有些古怪。   毕竟霍天青这个大总管,不说昔年在祁连山被人暗算重伤、恰好被阎铁珊救了一命的故事,   就说如今,大总管一下帖子,这珠光宝气阁最合适宴客的水阁说用就用,厨房最合适宜的食材、最合用的厨子……   甚至这水阁的布置也是阎老板招待贵客的级别。   就连阎老板听说他请的客人是陆小凤和花满楼,   想来蹭这场明明啥啥都是他阎家资源的酒席,   事先也要客客气气地问过霍天青,霍天青同意了才过来的。   虽说霍天青很难理直气壮去拒绝。   虽说阎老板稍微迟到了一小会儿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儿失礼。   可在如今这世道,别说好歹也算主宾名分,就是父子之间,这般不也是寻常?   事实上,因着阎老板无儿无女,也不曾听说有什么宗族近枝,   这些年又对霍天青极为倚重,   珠光宝气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知道多少人都觉着,这偌大产业,迟早要便宜了姓霍的。   哦,虽说冲着这偌大产业,哪怕阎老板少说六十多岁的年纪,也多的是女人前仆后继的想要为他留下血脉……   但霍天青既然能参与这么一场讨债事宜,不也至少该知道阎老板内库总管的身份吗?   而且肯定比别人清楚阎老板年纪吧?毕竟五十年前已经是内库总管的话,如今未必耄耋(十岁)、却也至少杖朝(八十岁)之年了吧?   虽说练武之人,内功越是深厚就越不显老。   却也是一旦想显老几乎就立即时日无多的。   阎老板虽说内功深厚,却又不过普通一流水平,怎么也不像是个能活成百岁人瑞的。   ——算来不过一、二十年,就能风风光光、名正言顺拿下这偌大家业。   ——而在这等待的一、二十年里,只看霍天青今晚这宴客场面,也知道他的日子比其他人家正经嫡长子都体面舒心。   ——偏要这么急!   元旦快乐,新年快乐 第十四章   在场众人看向霍天青的目光都挺复杂的。   不过再复杂,也复杂不过阎铁珊的心情。   可万千思绪,最终却只化作一声长叹:   “……果然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哪!”   想当年,阎铁珊为了爬到内库总管的位置,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别看区区域外小国,却也有那么一个词,叫“庙小妖风大”。   尤其恰逢王朝末期。   阎铁珊是连“义父”都一并舍弃了,才最终爬到被末帝视为腹心的位置的。   昔年杀伐果决、当断则断,如今恰逢其境,再回首时,却不免一阵心凉,   与疲倦。   一池荷叶茂茂。   满阁明珠暖柔。   偏偏触目一片荒凉。   阎铁珊面上疲态尽显。   一时仿佛老了三四十岁。   不过倒和他“五十年前就已经是内库总管”的年纪越发对得上了。   他已经倦乏得连说话都嫌费劲了。   但总有那么一些事,必须说个明白。   “严立本确实不是个好东西。   他这一生欠了多少债,负了多少人,连他自己都算不清了。”   “严立本数不清孽债,阎铁珊这些年再怎么修桥铺路,也是还不清的。”   “可严立本唯独没有欠上官家这一笔债!”   “阎铁珊需要赎再多罪孽,也没有这一笔!”   严立本是个黑了心肝烂了肺的,   他不只负了真把他当了半个儿子照拂的义父,他连对着将他信重如腹心、以他为唯四托孤之臣(还是其中唯一内官)的末帝,都算不上忠心。   严立本的那些年,不知道做了多少愚君背主以肥己的事。   但末帝最后托付他的事,却是最坚定的意外。   不因为忠君,也算不上爱国,更无所谓恋家。   阎铁珊已经在中原扎了根。   也不相信上官家的心眼子,能叫复国大功之臣有什么好结果。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复国之后,就叫严立本和阎铁珊都“一起去死”,   宁可隐姓埋名、重新开始,也要继续在中原生活下去的准备。   心理准备,和实际准备,都做足了。   可这人吧,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严立本明明没想着要回国、更不愿意回家。   阎铁珊更是已经将中原做了家。   却依然忍不住想要复国。   也许世上真的需要有那么一个地方,   哪怕已经不想着归去,却也是只要知道她依然存继,   就特别心安的吧。   即使是严立本那样,才坑死了照拂自己一二十年的义父都能安然入睡的人。   但严立本也好,阎铁珊也罢,他们是如何想、又是怎么样的努力,都不是能否复国的关键。   是,末帝是将国库的财富分成四份,   落到严立本手里的那一份价值还绝对不会比国舅爷的那一份少,   阎老板更是经营有道,这些年下来,连着平独鹤将军的那一份一起做了本金经营着,   虽说不及江南花家根深叶茂,但能将珠宝生意做到关中第一家,勉强也能称得上一声富可敌国了。   ——至少敌一下曾经的那个金鹏王朝是没有问题的。   毕竟阎铁珊这五十年勤勤恳恳,将财富翻了不只二十番。   就算最后时刻还要“黑心肝”地给自己扣养老钱,也能还将近二十倍回去的。   敌那么个小国依然妥妥的。   可是复国,只有钱怎么行?   哪怕是被严立本哄得傻愣愣、连手里掌着的那四分之一复国财富也悉数交给阎老板经营的平独鹤将军,   除了愿意将那份财富加这些年的收益都全部贡献出来作为复国之用外,   还始终注意自身武力值的稳步增长,随时准备拼上一身姓名在所不惜……   有钱,有武力值,甚至哪怕钱能买到足够谋算那么一个小国的谋士……   依然不够。   有钱有人,有文有武……   关键却还是那个有资格去当复国皇帝的人。   当年末帝选定的,是他最心爱的小王子。   不否认末帝这个选择,确实有一份私心在,毕竟国赖长君。   但当年的小王子确实是诸王子中最为聪明伶俐的,   比起早就被安乐富足的太平王朝养得骄奢淫逸的兄长们,   也多了几分勤奋、几分善心。   何况国赖长君之外,也有一句,叫齐大非福,又有一种现象,叫养成。   既然“臣强”已经无可避免,那么“主弱”有时候,也是一种优势。   再说了,小王子还有一个叫末帝很是放心的好舅舅。   世代忠良,得赐国姓   与国同长,也无惧于先国而亡。   在末帝最终下定决心,将小王子连带着国库财富一道送走之前,小王子的这个舅家,已经为了护国,牺牲了许多好男儿。   若非末帝托孤,上官瑾也已经准备奔赴沙场,以己身、守国门。   死亦惟愿化为厉鬼以击贼。   而得末帝托孤,上官瑾也是打着和平独鹤一般心思,暂留有用之身,只愿有一朝能为复国征战拼杀,舍命不足惜。   可惜啊!被托孤之后的生活,上官瑾过得远比平独鹤还憋屈。   小王子当年做小王子的时候,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小王子。   若非异变,当个守成之君,那几分良善悯下之心若始终能留存几分,说不定还能有些许中兴名声。   奈何异变。   心软的人大多胆子也不会太大。   向晓久当年也是晕过血的,差点都叫曹将军送离身边、另寻安置了。   只不过世上百人百心肠。   既有向晓久这样,熬到对宵小之辈能眼也不眨、但求诛尽,却又会在遇上种种奇葩之后,依然在力所能及时对危难中人伸出手去的;   更有那一等不只熬到了胆子、也熬狠了心肝的……   自然也就缺不了那一种,不只没能熬大胆子却熬狠了心肠的。   曾经好歹足以守成的小王子,在剧变之下胆气尽失。   别说复国,连在中原之地闯个名堂都不乐意。   每日只管消耗着上官瑾为他保管的那一份财富,在自家那一方院子中摆着曾经王子乃至国王的排场。   外事一概不理。   除了保证享乐之外的唯一要求,只有不被另外三位托孤之臣找到。   因为……   “他们不像舅舅你能体谅我!他们就只想着要孤去死!”   上官瑾:“……”   上官瑾其实也很不想体谅来着。   奈何好几代人的忠君思想刻入骨髓。   末帝又是亲口要上官瑾对着外甥认了主君:   “托孤四人,孤唯信你,必不会因王儿年幼就欺凌于他……   余者皆罢,纵有几分倚老卖老不妥当处,但凡不十分过分,大事成就之日,好歹别叫他们彻底没了下场……   唯独你,必不因王儿年幼,需事事以他为尊。”   上官瑾当着末帝恭恭敬敬给外甥磕了头。   他是真的没有以臣凌君的心思。   可怜的是,他也真的不知道竟是这么一个君。   原著寥寥几笔带过,莫添了好些私设 第十五章   连上官瑾最为戒备的上官木和严立本都一心一意想要将幼主寻回好复国。   未必个个都愿意连人也出,甚至未必个个都愿意将这些年自己经营出的收益也一并上交。   但最起码的,连严立本这么个出了名眼里只有钱的阉人,都最多只贪那么一两分“辛苦钱”。   无奈何啊……   “复国?比起死在那些蛮人马蹄下,你们还不如趁早把我勒死了干净!”   小王子不愿意去为复国拼命,却很愿意拿性命要挟自家这可怜舅舅的。   有一次,差点被其他三位托孤之臣找上门的那一次,他甚至真把自己挂到房梁上了。   上官瑾还能如何呢?   虽说他恨不得回到当初,真是宁可拼着抗旨、拼着被罚去前线做个马前卒……   死在战场,无论哪种死法,都比面对这个外甥君主强些。   奈何古大大的世界不兼容时光机。   宫九那种是独属于奇葩的奇迹。   上官瑾只得咬牙忍着这个小王子,一心想要熬出个小小王子,再好生培养个不求多英明睿智,好歹能有那么点儿复国心气的小主子来。   可怜时运不济。   金鹏王朝注定走到尽头的国运真心坑惨了这位忠心臣子。   小王子热衷于窝在院子里享乐,也热衷于一个又一个的美妾纳进门。   也生出来儿子过,上官瑾自问也是用了十足心思去守护小主子的,无奈何啊!   也不知道是女人多了勾心斗角,叫他这个只擅长沙场征战、却看不清隐藏在内宅阴影处杀机的大男人麻了爪;   又或者纯粹是金鹏王朝还在时,帝妃太急着抱孙子,叫小王子过早通了人士、伤了肾水……   总而言之,小王子那么热心播种,一口气生了七子八女,结果活下来的只有一个不占嫡、不占长也不属幼的女孩儿。   还是个病歪歪的女孩儿。   上官瑾,这个四位托孤大臣中最年轻的一位,这会子已经憋得满头华发。   但好歹还撑住一口心气,给这个小小王女招了夫,又一路护持,好歹看觑着她成婚生子。   虽说前头两胎因着小小王女身子骨弱,接连没能保住,好歹第三胎的时候顺利保住了。   就是生产的时候格外艰难一些,小小王女没能熬完月子就没了,好歹给留了个带把儿的。   还是个在娘胎里就养得白白胖胖,一看就很好养活的带把儿的。   几十年憋屈下来,在严立本等人都年轻得仿佛壮年的时候,已经给憋得头顶只剩依稀几根白头发、又病歪歪了大半年的上官瑾,   给这么个喜讯一冲,真是垂死病中惊坐起啊!   精神瞬间好了大半,病仿佛也好了大半。   那一口将熄未熄的心气又重新燃了起来,眼瞅着小王孙顺顺当当活到五六岁,聪明伶俐远胜其祖当年不说,难得是胆子也大、志向也高。   眼瞅着复国可期。   上官瑾除了小心翼翼看护小王孙,自己也都开始仔细保养了起来。   毕竟要留着有用之躯,为王孙殿下冲锋陷阵、重建王朝啊!   结果!   胆子太小有胆子太小的憋屈。   胆子太大也有胆子太大的麻烦啊!   小王孙只差几天就要满七岁了,上官瑾正琢磨着寿宴过后,也该将金鹏王朝的事情悉数讲与殿下知晓,也好打小儿就规划起来……   结果!   小王孙为了把落水的友人救上岸,自己倒淹死了!   上官瑾大恸。   最叫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是,小王孙会对那个小友人那般另眼相待,除了二人同窗一载确实志趣相投,也有个缘故在:   那小孩原是个阁老外孙,虽说阁老已经告老还乡,他又只是个嫁出去的女儿生的,   但因着其母是阁老极为宠爱的幼女,他的外祖母早年就在女儿夫家附近置了别院——   恰在上官瑾安置小王子的那地儿不远,是个极适合富贵养生的好地方   ——据说近日阁老夫妇会由长孙奉着来住一段时日,短则数月,长或数年也未可知。   前头也说了,小王孙是个极有志向的,虽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来历,却也不甘于老死乡间。   小小年纪,竟也知道做个阁老弟子的好处。   上官瑾知道小王孙打算的时候,也是极力赞成的。   毕竟有这一层关系,哪怕小王孙不好真留在中原做官,却未必不能借着老师的人脉,说服这里的皇帝出兵出人相助一二。   小王孙原就和那个阁老外孙子玩得好,   他自己胆子也大,水性也好,   又有了要求人家推荐拜师的事情压在心上,   一见着人落了水,可不就不假思索也跳下去了么?   结果小小孩童,水性再好,却着实抵不住这溺水之人挣扎时候的胡乱攀扯作乱。   最终两个孩子救上来的时候,阁老外孙子吐出水后,好歹回了一口气。   小王孙却是彻底没了。   上官瑾当场就吐了一口血。   还努力强撑着为小王孙料理后事。   结果那个已经变成了老王子的小王子出来搞事了。   毕竟膝下就这么一个带把儿的孙辈,老王子也是诚心诚意掉了几滴泪的。   可掉完他就来一句:   “早说了咱家没有继续当王上的命,你非要痴心妄想,这下好了吧?   非不让我光管着,结果教出这么个比你还傻的小傻子,为个过了气、迟早要给皇帝清算的前阁老外孙子丢命,也是亏得慌。”   老王子说完又掉了两滴泪。   真心实意的。   还同样特别发自肺腑地劝上官瑾:   “舅舅啊!孤也不怪你。毕竟父王当年就是不死心,就非要你这么着。   但如今我膝下连个丫头片子都没了,眼瞅着也未必还能生得出来,您的年纪也大了,不如安享晚年罢!”   上官瑾却已经默默咽下去好几口血。   强撑着不肯“君前失仪”。   就是回头仔细一查探,老王子居然不完全是胡说八道。   那个前阁老不说会不会继续被皇帝清算,却绝对是个失了圣心的。   他的门生党羽,那些上官瑾指望着能对小王孙复国有所助益的“助力”,这些天已经给贬谪得差不多的。   老王子吓破了胆子,却居然还留着那么一二分政治智慧。   他天天窝宅子里头吃喝玩乐都能知道的事,上官瑾这个明明也将小王孙身边同窗打听得仔仔细细的,反而疏忽。   上官瑾最后那一口心气,终于彻底泄尽了。   接到消息的当晚就没了。   也幸亏他没得早。   好歹不用亲眼见证如今这么一场要债闹剧。   自诩债主的蒙面女,也真要庆幸古大大的世界里,并没有死人能气活的设定。 第十六章   阎铁珊的脾气就比上官瑾好多了。   纵使亲身经历这么一场闹剧,如今娓娓说清前情,   心情却还没有刚才发现霍天青也掺和了一脚时候的波动大。   “五十年了,小王子始终避而不见。”   “最初的一两年,我们只当是逃出来时候失散了,国舅爷那里尤其遇着什么难事,实在不能按照原本的约定重聚。”   “大家都找得很用心。   哪怕黑心肝如严立本,也是惦记着复国的。   平将军也是那时候在江湖上闯出的名声……”   平独鹤,也就是如今的峨眉掌门独孤一鹤,   四十多五十年前,在中原武林,最先闯出的是什么名声呢?   苏少英摸摸鼻子:   “师傅他老人家对拐子深恶痛绝。”   平独鹤到底是将军出身,且还不如上官瑾那样的世代将门。   上官瑾家好歹世代出过大元帅,平独鹤就是纯粹的先锋将军型的。   他的逻辑一贯都比较简单直接。   如果上官瑾真出了什么问题,也就区区十二三的小王子一个人流落在外,都没个可靠人护持,可能遭遇什么?   平独鹤辛苦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正好瞧见那么一起,连十六七岁的少年男女都不放过的拐子团伙。   还是尽把人卖进腌臜地儿的。   瞬间等式成立。   上官瑾若是没了,小王子势必遭了拐子了!   不敢想到底落到多腌臜的地方,杀拐子却是一定不会错的。   是的,独孤一鹤这个名字刚刚出现的时候,伴随着的名声,叫“拐子杀手”。   相当通俗易懂。   “我们一边经营着自己手中的那部分财富,一边努力寻找小王子和国舅爷的下落。   七八年间,也不是真的就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只是每一次都满怀希望而去、又失望而归……”   “最初,都还以为是我们在中原根基不深,得到的消息有误。结果那一年……”   阎铁珊也没有掩饰那段时间的思想变化:   前面一二年,那是一定要努力找回小王子,别说把自己手里头的那部分财富全部奉上,就是要曾经第一惜财、第二惜命、第三才是爱权的严立本跟着上战场拼命,也是在所不惜的。   事实上,严立本一开始的武功可没如今的阎老板这么好,也就是三流水平吧。   就是因为一开始有着愿意为复国上战场拼命的难得豪情,阎老板才在经营家业之余开始苦练武功。   过了七八年的时候,也还是努力寻找小王子,就是中原的生活真心好,也经营出一些门道了,   又因为武功精进的缘故,整个人比起狼狈逃离故国的时候还健康强健有精神些,   哪怕白手起家都毫不畏惧。   那会子阎老板越发惜命,倒是惜财落了第二位,对于故国也就只剩下惟愿她仍在、不求长相守了。   不再愿意上战场拼命,好歹还愿意将所有财富,包括自己辛辛苦经营出来的,都双手奉上,听凭小王子复国之用。   然而那时候仍然没能找到人。   直到第十年都过了大半那会子,平独鹤才正好在追杀一伙子拐子时,偶然将上官瑾撞了个正着。   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平独鹤还和上官瑾打了一架,因着上官瑾一见着他、不只不往前迎,还要躲避。   然而平独鹤的武功虽说很不错,原就是四人之中最强的,上官瑾这些年又着实给小王子熬得伤心伤肺的,越发不如了。   奈何事情未明、小王子的下落未清,平独鹤不敢下死手拦人,上官瑾却卯足了力气奔逃。   最终还是给逃了。   耿直的平将军只当这国舅爷也起了歪心,且担忧着小王子会不会像那些个父族遭难投靠舅家,结果叫狠心舅舅卖了的可怜少年一般呢!   和严立本一番商议,又特特去寻了平时不太联络的上官木,三人又是好几年通力合作。   也曾逮到上官瑾几回,又一次把人逼很了,连“小王子宁可自杀不愿复国,你们倒是说说,我又能如何”的实情都吐露了。   平独鹤最初死活不信。   “我那时候已经有点相信了。毕竟小王子那性子,良善也是良善,吓破胆养不回来也是极可能的。”   “只是纵然无所谓忠君,我也愿意金鹏王朝始终存续。”   “就是珠光宝气阁的规模慢慢做出来了,我又年纪渐大,也不过想着留几万养老钱罢了。”   几万两银子的养老钱,听起来不少,在严立本却绝对不多。   毕竟金鹏王朝确实富庶,别看末帝才托付与严立本四分之一,其实严立本作为内库总管,给自己的那四分之一是最实在的。   最初就有百万之多。   十来年苦心经营,又早翻了不只一番。   几百万两之中只取几万养老,严总管真是一辈子的良心都留着这一遭了。   哪怕是听说小王子闹了一出挂房梁,   还不知道是因为决心确实大、还是做戏却掌握不好分寸,   这差点儿把自己给吊死了。   严立本和平独鹤几个一合计,得,继续追着人跑是不行了,那不是催着小王子复国,倒成了逼着他去死呢!   不过上官瑾的心思他们也知道,平独鹤也是一心等着呢!   严立本没老友那份忠心,好歹对故国还是真有些的。   “小王子不愿意也无所谓,总还有小王孙。   我这点儿耐心还是有的。   最多也不过是在四十年前,就把自己的那几万养老钱独算出来罢了。”   阎铁珊自忖那些年,最大的私心也不过是把相对好一点的买卖机会给了独属于自己的那几万罢了。   对准备归还日后小王孙的那一笔,也没落了经营。   纵使听说小王孙最后没戏,好歹还有小小王女诞下的小小王孙啊!   严立本一辈子的良心,真的就都用在复国这事上。   阎铁珊又是个真的长了良心的了。   没给别人,好歹平独鹤这个一开始只想着利用、后来因着出逃时候给人家救了好几回,又多年相交下来的,却是真的交了心。   再加上严立本曾经的血缘之人早不愿相认。   阎铁珊也不可能有什么后人。   平独鹤答应了,他回去复国,侥幸不死会回中原和他一处养老;纵是死了,也会交代徒子徒孙照看阎铁珊,总不至于叫他真落了个死了没人埋的下场。   连峨眉派,峨眉是武林门派不错,也是道观嘛,平独鹤也给阎铁珊留了牌位供奉之所,保证峨眉不倒、他就香火永继。   阎铁珊还真一路耐心跟着上官瑾一起等待小小王孙长成,没起什么坏心思。   “听说那是个聪明伶俐,又有胆气的好孩子。可惜什么都妥了,就差了点寿数。”   阎铁珊彻底将珠光宝气阁视为只得自己和平独鹤的产业,是在小小王孙和上官瑾的死讯接连传来之后。   话说,忽然觉得独孤一鹤也阎铁珊也很有西皮感,果然是腐眼看人基了……   明天停更一天,大家后天见哈 第十七章   “虽是听说殿下还又纳了几个青春年少的新侍妾,未必生不出新的小王孙来,但连国舅爷都熬不住了,我和平独鹤也都不是那等能养育明君的人,再者年纪也都大了,私心也越发足……、   殿下又亲口叫人传了旨意来,说从此复国梦且休、各自好好生活罢!”   上官瑾死后,他们其实是有去祭奠的。   没和老王子遇着,却是得了口谕的、   阎铁珊和独孤一鹤还当场就把身上的银票珠宝都给留下了呢!   后来倒还想着,便是不复国,也送些财货去与那位,好歹叫他不要离了上官瑾,就连富足日子都过不上了。   “……结果殿下竟是才收了国舅爷的灵堂,当即就搬了家!”   “还留了信,说叫我们好歹叫他安度晚年,别真非逼死了他去!”   “我们手里的那些,就只当是这些年苦苦守候的俸禄了。”   “要是收着不安心,或者道观寺庙的,多给先帝们供些香油点盏灯,或者多多修桥铺路做善事,为先帝积阴德、也愿当年战死的将士早日投胎……如此也就罢了。”   “难道我们还能不罢休?”   阎铁珊长长叹了一口气:   “阿鹤当年也很是病了一场。却也不过如此罢了。”   苏少英这会子才知道当年师傅那一场把他们师兄弟几个吓得够呛的大病是怎么回事,不由心有戚戚:   “可不是无法。”   又怒瞪蒙面女:   “你家祖父都那么着了,你倒好意思找上门要债?脸呢?”   炸毛猫的毛才顺了多久?   一下子竟是又炸开了。   还是特别眼熟的一只猫,尤其那双眼。   苏少英那双眼睛,不瞪眼的时候没觉得,一旦瞪起眼睛来,与向晓久某个损友——   就是送了他骆驼十仔的那位   ——家里养的猫几乎像了九成。   差的那一成,还是差在颜色和瞳仁的形状上的。   这也叫向晓久瞧着苏少英越发亲切,也就越发愿意给他搭话,还扔过去一小碟子小鱼干:   “树不要脸才会必死无疑。人不要脸怕什么?”   苏少英傻乎乎地接住小鱼干,还真拿起一条吃了,顺便把诸如“小国寡民寡廉鲜耻”这种打击面太大、回头很可能给师傅敲个满头包的吐槽也给咽下喉咙。   吃完彻底回过神,瞧着地上还滚在霍天青身上的女人还特 “宽容”:   “也是!看她这藏头遮脸的,我确实不该苛求更多。”   蒙面女给那份“宽容”气得浑身发颤,偏偏开不了口,好在勉强能挣得动脚,就踹了陆小凤好几下。   没力气,轻飘飘的。   陆小凤正与阎铁珊解释:   “我是真的见着了大金鹏王,也是真的受他委托来讨个公道的。他也没想着要你们去死,不过是要回财产作为复国之基,又要你们去先王灵前磕头赔罪罢了。   如今你们这各执一词……”   说着挨了好几脚,虽说不痛不痒的,到底地上是和他几度春风过的女人。   哪怕这个女人显然和霍天青关系不一般,陆小凤也做不到视而不见。   再说如今事态且不明朗。   陆小凤蹲下身,想给蒙面女解穴,不想连续换了好几种手法,竟都解不开。   好在向晓久也没准备为难他,   不过是因着正将一个碧玉小瓜削皮去籽切小块儿,才稍微耽搁了一小会儿,   瓜一弄好,向晓久就随手将盘子推给宫九,自己随手拈起一粒瓜籽扔出去。   蒙面女立刻又能出声了。   手脚依然无力,但这个女人却是个只要能出声,就能独自唱一台大戏的。   阎铁珊都把所谓大金鹏王的底都揭了,她居然还能理直气壮地:   “胡说八道!我父王从来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哪怕我记事时他已垂垂老矣、又郁郁难伸其志……他也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最伟大的王者!”   “不说必是这些人贪着手中那笔国库财款躲着不认旧主、叫他不能复国,就是有个万一……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心怀故国的忠臣良将会这么侮辱主君心志的!我只听说过主辱臣死。”   她一行说,一行还费劲抬起虚软无力的手,努力掀开脸上的面巾,看看陆小凤,又看看霍天青,露出一个决然又凄楚的笑: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   但我是大金鹏王的丹凤公主!哪怕现在我们没有国土、没有臣民,我依然是个公主!也是父王的女儿!   为了复国,为了讨回公道,为了叫我父王至少能死得瞑目……”   她的眼中已经含了泪,却又努力眨着不叫泪珠滚下来,一句“父王已然时日无多”说时还带着泣音,可很快的,她的声调又随着她的挑起的眉一道凌厉了起来,   “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阎铁珊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像这位这么能哭能笑能怒能嗔,还字字句句说到男人心坎里的,却也少见。   他忽然就给了霍天青一个眼神:   “你还是太心急了。但我不怪你。毕竟你便是耐心等待,也只能等到不足一半的产业。”   珠光宝气阁有一半属于独孤一鹤,而阎铁珊的那一半,又还有一些是要给他日后牌位祭祀的道观的。   但霍天青毕竟是他曾经想过要传他一小半产业的年青人,阎铁珊又刚将往事回忆了一番,这会子竟显得特别宽容:   “我知道你不是因为错失的那一大半。只不过遇着这么个女人,你又实在太年青,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放心,今晚的事情,谁都不会往外面去说。便是说了,只要我不认,便是妖言惑众、恶语伤人!天禽老人的声誉不会受影响,你的名声也是清清白白的。”   “可我仍然要提醒你一件事:   眼前这个大义凛然、自称丹凤公主的女人,她绝对不可能是小王子膝下所处的公主……   她连这一点都是骗你的,你知道吗?”   霍天青没有回答。   但他好像被谁打了一拳又一拳的模样,   并且阎铁珊言及“丹凤公主”身份问题时的那一拳,   显然要比说不怪他、说会为他掩饰好名声时的那几拳都要来得重……   如此模样,也足以说明问题了。   阎铁珊于是又轻轻叹了口气:   “金鹏王朝的王上都很爱赐姓,当年的勋贵世家又很多姓上官,却又不是王族血脉的,像上官瑾、上官木……   不过要辨别一个真正的金鹏王朝王室血脉,却也不难。   他们家代代都有一个很显著的特征。”   “他们双脚都是天生六趾,代代相传,无一例外……所以也从来不用担心混淆王室血脉的稀罕事。”   阎老板的不怪可比怨怪狠多了,严总管毕竟还是严总管。但霍天青受这一番也不冤枉就是了 第十八章   阎铁珊的目光下移。   说来也是巧,这个“丹凤公主”之前踢踏陆小凤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是把鞋袜踢开了一点。   露出来的其实并不多,连那“丹凤公主”自己见着都不以为意的。   也只有像严立本那样贴身服侍过末帝二十多年的,才能从那么一点点形状看出并非六趾。   霍天青的脸色瞬间青了。   陆小凤的脸色也青了。   他们没有阎铁珊的好眼力,可“丹凤公主”一双天足纤巧可爱,欢爱之时,都是把玩过的。   霍天青的脸色越是青中泛白、白中带紫,阎铁珊对着他就越是慈爱宽和:   “男人嘛,尤其是年青男人,遇着这么个皮囊既好,更说得笑得也哭得,连脚踏两条船都踏得这么正气凛然的女人,一时热血上来,冲昏了头,顾头不顾尾的也是寻常。”   “可一个女人,如果连她引以为傲的身份都只是哄着你玩,还能有什么是真的?”   “也不是说非得要和她断了,只好歹吃一堑长一智吧!”   “男人不需要靠玩弄女人彰显自身,却也别叫那么个货色玩弄在掌心。”   阎铁珊真是又温和、又慈爱。   差点给霍天青吃里扒外害没了性命,却仍苦口婆心劝着说着。   便是对着“丹凤公主”,虽说满心看不上,瞧着霍天青面子,也没带出半个脏字。   亲爹对亲儿子,也难得如此的。   直把个霍天青的脸色,说得紫中都透着黑了。   这位一改当年严总管阴毒睚眦本性的阎老板,好像真的成了个心慈口慈的活菩萨。   衬得正恨恨瞪着他的“丹凤公主”,竟是怨毒如厉鬼。   至于霍天青给阎铁珊这么慈和的一通劝,   再加上随后挖清楚所谓丹凤公主的底细动机手段,   几番夹击之下,竟是给硬生生搞出心理阴影,一辈子再也不近女色,叫好不容易七十多岁喜得贵子的天禽老人终究还是绝了后的事?   那又能关心慈口慈的阎老板什么事呢!   阎铁珊在给霍天青厚厚赠了十万程仪之后,就仿佛伤心至极,   连霍天青的下一站都不忍心再问,对“丹凤公主”的去留也再不留心,   只冲向晓久和宫九二人再三致谢之后就径自离去了……   又哪里还会管得那都好几十年后的后事去?   倒是向晓久,大概是天策混久了的缘故,虽说也懒得管那几十年后的后事,对于眼前的后事却还是要管一管的。   阎铁珊离开不久,“丹凤公主”也恢复了点力气,正弱柳扶风地起身,又冲陆小凤和霍天青横眉竖目:   “没有六根足趾就不能是大金鹏王陛下的公主了?我就是上官丹凤!货真价实!”   “反正不管哪个上官家,都有着和父王一样的血脉!难道没有六根足趾,就要叫父王孤老无依了?”   陆小凤苦笑。   霍天青的脸色仍带着几分纠结,却差一点就忍不住要去劝慰她了。   好在仍是忍住了。   上官丹凤的气力却越发足了:   “严立本说我父王不愿意复国就真是我父王不愿意复国了?明明我打小儿听的都是父王心念故国、只恨托孤群臣不见踪影的故事!”   “当年如何不管。也不追求他们以臣构陷君主的罪过了!   如今竟然都说情愿复国,那就把财富都交出来啊!   我立刻就带着父王回去招兵买马,不管事成与否,总要叫我父王死也用大金鹏王陛下的身份葬回故国!”   “都不求他们如当年对祖父承诺的那样,亲自陪着父王杀回去了。毕竟一个个的,如今这一大把年纪了,也都不容易,我们上官家也不是那等不容人的……”   “可至少财富拿来啊!”   “不用全部,他们可以留下一些,当做这些年的俸禄也好,辛苦费也罢……   但全额本金和大部分利润总是要的吧?我们在外头请个掌柜,也该是一般规矩!”   “复国是真的很花钱。我不怕死,却不想因为该拿的钱没能拿足额,去白白送死。”   上官丹凤这份理直气壮的本事也是绝了。   霍天青这会子若非两只手都死死背在身后,差点就要忍不住了。   陆小凤比他要好一点儿,却也是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这时候向晓久总算和宫九一起,把一整盘瓜都吃光了。   他慢悠悠地在铜盆中洗干净手,又慢悠悠地取出帕子,一根一根手指仔细擦拭。   连指甲缝里都擦得仔仔细细的。   比“上官丹凤”出门前的装扮还要仔细三分。   向晓久一边擦,一边开口,不疾不徐:   “当年的事情是怎样的都无所谓。你们流亡过来,不曾向朝廷报备也就罢了,朝廷这点子心胸总还是有的。”   “携带大额财货入境,竟没有申报纳税,却是何道理?”   “若是将这些年的税费补足、滞纳金补缴完毕,原先带进来的财货,再带走也还罢了——   却居然还敢痴心妄想这些年的收益?”   “你们是准备换成金子银子还是武器物资啊?不知道货币储备和战争物资都是严格限制出口的吗?”   “还有,什么叫陛下?什么是公主?”   “普天之下,惟九重丹陛之上的那一位能如此尊称!尔等外域小国,区区藩王顶了天,也敢在我中原之地称皇言朕?”   向晓久对于皇权其实没有多少敬畏。   但也容不得什么阿猫阿狗都跑来中原称皇言朕。   最重要的是……   “便是当今朝廷在这些事情上格外宽和,不予尔等丧家之犬计较。   可也没有流浪狗跑到家里头来,汪汪乱吠不说,还妄图咬死主人家花花草草的道理!”   “阎铁珊也是外来人,起码这些年老老实实经营纳税做慈善,他就是本朝律法维护的人。”   “你背后毒针暗杀,纵使未遂,也少不得律法处置。”   “别再攀扯什么君臣往事。要是你们这些年没有依法纳税,又或者有其他违法恶事,还不如阎铁珊这个前尘不论、到了中原到底良民的。”   这个上官丹凤戏唱得不错。   但向晓久的瓜子吃够,宫九的瓜也吃完了。   都没兴趣看她继续演。   这回扔出去的是一个瓜子壳。   不过效果和一整个的瓜子是一样的好。   上官丹凤手脚无力、口不能言,彻底折腾不起来了。   明天停更一天,大家后天见(づ 3)づ 第十九章   向晓久一直记得这个世界不是自己的世界。   只不过到底十多年的行事风格,一时改不过来。   向晓久原也没想着要改。   毕竟江湖事务,武力镇压总是难免。   而武力镇压住之后,交由有司依法处置,岂不更是理所当然了吗?   这个地界儿,虽说从关外沙匪清理情况到百姓富足程度,都离向晓久的那个大唐有点儿远,   可向晓久素来是个体贴人。   ——就是不体贴也没法子。   ——对于一个连梨花落绒包都没有的地方,难道还能更多地去要求些什么吗?   这里的朝廷也还算不错了。   何况宫九又是太平王世子。   不说凭借这个身份横行霸道,好歹保证他移送的犯罪嫌疑人得到公正审判是没问题的。   这也就够了。   向晓久是不喜欢上官丹凤背后暗针伤人,又确实对阎老板初步印象更好些,才给拦了那么几回。   但他也不是个凭借好恶就随意干涉办案的。   阎老板那点儿优待都是基于纳税人加被谋杀未遂受害人应当应分该有的照顾。   若阎铁珊真欠了债,那依着这里的法律该怎么还债就怎么还债。   向晓久肯定不插手。   只要侦查过程确实详实可信、审判符合程序公开公正。   毕竟连他那个大唐,都给折腾成陛下犯法都要有法必依的了。   区区一个阎铁珊,怎么可能例外?   圆有规而方有矩,经纬万端,无所不贯,方可得万世之太平。   向晓久的肆意,一贯只在规矩之内的肆意。   只不过有时候他的规矩和别人的不太一样罢了。   譬如此时。   他那么理所当然地将上官丹凤往当地官府衙门那里一丢,就撒手了。   也不管别人怎么想。   哦,像陆小凤那样直接当面说的,向晓久还是搭理一二的:   “我支持债权人对合理债务的合理追讨。   我也没有全盘否决那一宗债务的存在,唯一的要求不过是偿还规则必须遵循本朝律法罢了。”   “背后毒针显然不属于‘合理追讨’范畴,那已经是故意杀人了。”   “自古杀人偿命就在欠债还钱之前。虽说阎铁珊未死,杀人未遂也是远超欠债不还的重罪。”   “放心,罪行无论轻重、也无谓抵销。如果她主张的债务确实存在,官府也不会因为她犯的罪行更重就剥夺她追债的权力。”   “即使判处斩立决,该还的也会还给她,由她的合法财产继承人接收,实在没有合法财产继承人的,修桥铺路赈济灾民,也肯定都是以她的名义。”   “法律保护一切的合法权力。”   向晓久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陆小凤听得成了一只傻公鸡。   然后就在傻公鸡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向晓久已经挥挥衣袖,带着宫九走了。   西湖月色正好。   未到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的时候。   可荷花夜开风露香,也是别有趣味。   如今西湖畔没有藏剑山庄,也没有了七秀坊。   但西湖的风光,不论是哪个世界都是那般好。   再次面对两个世界截然迥异的不同,向晓久的心已经很平静。   他随口和宫九聊着西湖诸景的典故,随口谈论西湖相关的诗词,宫九都能与他配合默契,相谈甚欢。   甚至向晓久兴致最为高涨时,随口拈了两句诗,宫九竟也能联下去。   自从一起吐槽过上官丹凤那一场讨债——   无论债务是真是假,其中内情更倾向于哪一方的说法,   毫无疑问,上官丹凤的手段都太过拙劣了。   对于这一点,哪怕是历经两世的宫九也十分赞同。   当年那只小公鸡,可不就只在开始瞎了那么两回,转头还是睁开眼了么?   可惜他那时候没留心,珠光宝气阁好大一笔横财,白白便宜了别人去。   这一回倒是留心了吧,看向晓久连沙匪窝坍塌了都要将那么点儿东西挖出来的抠搜劲,还特地掐着时间带他去捡便宜,结果……   事实上,不只陆小凤等人没料到向晓久居然是那么一种应对方式,就是看着和这家伙最有默契的宫九,都始料未及的。   别看一起吐槽鄙视过上官丹凤之后,向晓久的话匣子打开了,宫九也仿佛总能恰到好处地接着他的话题,其实几乎每天都在重塑三观。   没办法,向晓久虽说未曾直言“皇帝犯了错也要依法处置”,但那种明显就是应该如此的理所当然,   老实说,对于习惯了纵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却也是同罪不同罚——   诸如“割发代首”、又或用一身衣袍去挨杖就算受了责   ——的宫九,完全无法理解那份理所当然。   若非知道向晓久非常人,宫九差点就要以为他的大唐、不是他(从史书上)认识的那个大唐了。   宫九打上一回就不打算再玩什么谋朝篡位,原也不很在乎同不同罪、同不同罚的。   可谁叫他如今看向晓久最是与众不同呢?   一开始只是为了和向晓久有话题,才顺着接话。   但说着说着,却也觉得这有法必依的做法真还挺不错的。   ——把那些自身没有实力,全靠头胎技术就胡作非为的加道紧箍咒,这世间能少多少污糟事啊?   宫九不烦人毒,可他极烦那种又蠢又毒的。   像南王府当年唱的那出戏,更是毒都不够毒,蠢却十足蠢。   宫九那会子也正琢磨着要搞事,   结果就因为武功上一个大突破不得不闭关,   转眼出来一看,他原先还看好的南海小分部就给南王牵连浮云了。   好好一个白云城!   纵使皇帝还有几分明白,没对其大肆株连,   叶孤城一死,白云城也差不多残了大半。   剩下的那一小半又几乎龟缩不出。   原本秩序井然的南海一带,一下子什么魑魅魍魉都敢冒头了。   叫宫九当年预定收入麾下的南海小分部浮云了不说,连原本能暂时蹭着白云城的震慑力、同行南海的商队也多了许多麻烦。   不是干不过那群一个叶孤城就能镇住的小角色,到底耽误时间不是?   还因为那一个耽误,就叫宫九篡位的速度赶不上他弄清楚当年真相的速度。   只差了那么点儿时间,就彻底失去登顶九重丹陛的兴致了。   宫九自己那时候是无所谓君临天下了啦,   就是小老头眼瞅着满腔希望落了空,要直接干死皇帝,叫宫九这个血缘最相近的家伙不管自己有所谓、无所谓都会被亲太平王一脉和中立派的文臣武将们拥趸着登顶的行动,又给宫九拦下了,那是真红了眼和宫九拼命的。   最终拼得小老头只剩一口气,给牛肉汤带回无名岛先养伤、后养老去了。   也拼得就宫九那么变态的恢复力,也足足养了七天八夜才恢复过来。   一恢复就继续追捕陆小凤和沙曼那对女干夫银妇,再接着,就是戳心窝子的一鞭子了。   宫九原本是对皇帝把南王世子暗中圈养着的做法没啥意见的。   毕竟习惯就是这样,管他什么十恶不赦,皇帝愿意赦也就赦了。   更别提皇帝还没光明正大赦免,只把人悄悄换下来暗中圈养罢了。   虽说只要一想到皇帝那个据说自幼亏了身子、不利子嗣的脉案,再想一想南王世子那张几乎和皇帝一模一样的脸……   就连宫九,都要觉得自己知道太多。   不过如今对生活的兴致回来了,再想一想自己上一回死得那么莫名其妙,南王世子倒叫皇帝好好养着,宫九少不得就有那么几分不爽。   忽然就觉得皇权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习惯,也很有必要改一改了呢! 第二十章   宫九一边暗戳戳地琢磨着要用哪种姿势搞事更妥当,   一边又若无其事地往向晓久身上挨挨蹭蹭,琢磨着等将人勾到手之后的另一种“姿势”。   这么个公私两不误的性子,其实上一回没当上皇帝还真挺可惜的呢。   世界不只欠了宫九一顶皇冠,她同样欠了向晓久一个影帝。   宫九那么挨挨蹭蹭的,向晓久真能没有察觉?   真会傻乎乎地只当是朋友亲近?   如今是找不回一眼心动那会子的炽烈滋味了,但向晓久先对宫九动了心思,却依然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他的那个大唐,又是男男女女情缘完全不拘小节的自在奔放。   结果揣着一脸心知肚明,居然能摆出那么一张只把宫九的挨挨蹭蹭当好兄弟勾肩搭背的模样,还把宫九都瞒过去了……   朱军师要是看到了肯定很欣慰。   花了多少工夫啊,这个连暗地里查访线索都老是露陷的耿直娃,总算也修出演技了。   双九组就这么各怀心思、互飚演技,偏偏还看起来和谐无比地将西湖逛了大半。   剩下的一小半原也要一口气走完的,毕竟都不是什么身娇肉贵的主,又确实聊出几分趣味。   恰此时,空中飘过来一股甜香。   带着微微炭火焦味的栗子甜香,没有竹露滴清响的雅致,却有着氤氲过人间烟火的独特诱惑。   向晓久顿住脚。   向晓久原先就有个一见着坚果就走不动路的毛病,   如今这毛病早被天策府众人的密集投喂治好了,糖炒栗子却还是他的最爱。   当年那只把他的红袍银甲装扮误认为女娃娃的瞎眼小黄鸡,最后能混成向晓久的铁杆损友,靠的就是一手做糖炒栗子的特殊技巧。   还别说,那手靠着和七秀五毒诸位混出来的特殊调味炒出来的栗子简直了不得。   要说向晓久这一趟奇遇最遗憾的事情,不能为曹将军庆生自是第一位,   身上荷包好几个,居然只带了那么点儿糖炒栗子,闹得如今吃都不舍得放开吃这一点,却也绝对能排得上前五。   如今这股气糖炒栗子的香味儿,要说和瞎眼鸡的那手艺比,自然还是差远了的——   单只是少了瞎眼鸡哄着七秀五毒好几位小姐姐才顺利弄到手的特殊佐料就少了成滋味了,   更何况火候把握也还又差了点   ——但再怎么差,好歹有那么一丁半点滋味相似,就又远比寻常街上路边的强许多。   质量不足,用数量补一补,勉强也能解解馋。   向晓久一口气把人家垮着的一整篮子都买了下来,   连栗子带篮子,只随手抛出一小角银子,就叫那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千恩万谢、欢喜不已。   一贯有些怜老惜幼的向晓久这一回却一反常态,   对那个那本就驼着腰,只为了那么一点银子就连番感恩戴德、越发把腰弯得整个要折断似的老太婆,   却连看都没看过去一眼。   只管利落地剥开一个栗子,自己细细品味一番,才又给宫九剥了一个。   宫九对栗子没有特殊偏爱,不过向晓久亲手剥出来的自然又不一样。   遂也一个又一个地吃得香甜,。   偶尔还仿佛不经意的,   或者嘴唇稍微张开一点,吃进去栗子的同时,也顺带把向晓久的指尖一含,   又或者伸出舌头要把栗子卷进去的时候,稍微伸出去那么一小截儿,就又那么凑巧地,恰在向晓久的指尖那么一舔。   向晓久也仿佛真的未曾察觉。   明明一手挎着竹篮子,只一手能剥栗子,   可就是剥栗子的动作太熟练了,只需要大拇指和食指那么轻轻一捏,栗子仁就恰好整个儿被剥了出来,   于是完全没有叫宫九自己剥的意思。   不只不用宫九自己剥,都不用宫九自己拿。   不过糖炒栗子外头毕竟多少沾着点儿糖砂,向晓久毕竟剥都剥了,不叫宫九在脏了手,也说得过去。   奇怪的是,向晓久每剥那么两个栗子,给自己的那一个,才从栗子壳里给捏出来的时候,就顺道弹进他自己的嘴巴里了。   给宫九的那一个,却非要再落回掌心,又等他将栗子壳扔了,再从掌心滚落到拇指和食指之间,用这两根手指捏着,给宫九喂到嘴边去。   以向晓久的能耐,能没办法将栗子仁弹到宫九嘴边?   以宫九的能耐,总是向晓久有那么一二分失误,他能真吃不着栗子?   自然不是。   要不怎么说西湖月色格外迷人呢?   要不怎么说这双九组两个互相聊得相当起劲呢?   总不可能就那么一个话题。   毕竟再有趣的话题,也是一路从珠光宝气阁聊到西湖边。   若非聊天的对象有趣,早给听都听腻的;   宫九的眼睛已经越来越亮。   舌尖不小心探出唇缝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他的呼吸也渐渐有些急、又有些重了。   莫不是西湖终归太大?   一口气逛个一整圈的,累着了?   管他是不是,向晓久都只当他是了。   这篮栗子没数好,竟是单数的。   于是向晓久才往宫九嘴里喂了一个,转眼又喂了一个。   宫九却仿佛是真的猝不及防向晓久忽然的动作。   先是嘴唇没有及时张开、舌头也没及时探出来,   倒叫向晓久一如之前几十次投喂一般伸过去的手指,以及指尖夹着的栗子仁,   就着那么一点儿在宫九嘴唇张开、又或者舌头探出及时的时候,完全不算冒犯的力道,   轻轻挤开宫九的唇缝、乃至牙齿。   向晓久是不是真的受不住手?   又是不是因为一时吃惊才将那两根手指,夹着栗子仁一起,在宫九的嘴里轻轻搅了那两下?   看起来似乎是的。   毕竟他的眼睛依然是那么纯澈无辜,又因为惊讶微微睁大。   就好像是宫九真的吃了一惊,   反应过来、偏偏又慢了一步地张嘴又闭上、伸舌头又卷入的动作,   会那么恰好地将向晓久已经准备退出去的指尖又给含住、了两下,都只是凑巧的反应一般。   至于向晓久的手指为什么将沾着的唾液在宫九的脸颊上抹了抹?   宫九的呼吸又为什么顿时明显粗重了起来?   谁叫那一刻月儿正好叫云层罩住,光线一下子暗下来了呢?   纵然向晓久是能在全然漆黑的密室中、在一堆一模一样的小豆子里头,精确找出唯一一粒红色豆子的人,也要允许人家偶尔有那么一回视线模糊不是?   就如宫九,   宫九可以在发现自己重生回不知道几年之前的时候面无异色,   自然也可以因为只是不小心含舔了一下友人的指尖,就惊讶得呼吸都重了。   月亮:我不是我没有!无论哪口锅我都不背! 第二十一章   谁都不是神。   而凡人又怎么可能会没有丁点儿失误呢?   今晚虽是月圆之夜,偏偏因着云层微重,月色稍显迷离。   失误也就越发多了。   夜风缓缓吹干了宫九颊边那一丝湿润。   仿佛也吹散了那么一点儿尴尬。   宫九忽然开口:   “这栗子的滋味倒是真的好。可惜没早将那卖栗子的留下。”   可不是可惜么?   明明他们一边剥着栗子吃的时候,一边走得其实极慢的。   离之前买栗子的地方只怕都还不过一射之远。   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原先还点头哈腰一叠声道谢的老太婆,已经在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倒叫宫九这个吃栗子也吃出趣味儿来的,要高价买个厨子买不着,想要多养个厨子,也养不到。   向晓久漫不经心地听着,将原就古旧的竹篮子一点一点揉搓成细细的竹灰,   又用了不知道什么功法,一把把搓出来的竹灰扬出去,竟在半空中就星星点点地燃烧起来。   那火光透着寻常柴火不可能有的诡谲色彩,再加上向晓久随手扬出的图案,竟是比天空的月色还要炫目。   宫九就看得忘了遗憾没留下那卖栗子之人的事情了。   向晓久却是将竹篮子烧干净之后,又开口接上这个话题:   “这栗子的制法也没什么值得费心的。、   火候掌握得一般,栗子挑选得也就那样。   不过是多添了几种配料,寻常人吃不得,我们吃着就觉得比寻常做法提味些……”   说到这里,向晓久抿了抿唇。   到底露了馅。   虽然宫九还没察觉,向晓久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疏忽。   平生二十几年,毕竟就撩这么一个人。   再怎么说是没有最初心动时候的炽烈,还是心猿意马了。   明明一直记得这已经不是自己的世界。   却还是在一个疏忽之下,将沿街叫卖毒栗子的人,看成了诸如五毒弟子的小恶作剧。   竟忘了在自己的大唐,顶天不过拉几天肚子的恶作剧,到了这个普遍弱鸡的地界儿,那是真能要了人命的。   如向晓久和宫九这样,那毒药当提味配料的人,在这里真心不多见。   陆小凤都不敢吃双九组一碗野菌汤。   更何况是这月圆之夜、穿着红鞋子的老太婆卖的毒栗子?   “……说起来,那个上官丹凤穿的好像也是红鞋子。”   这会子,向晓久倒宁愿那易容成老太婆的家伙是特意来寻仇的,那么满满一篮子也只是为了逼真。   否则他这一个恍神,从手缝溜走的,该是怎样一个变态杀人狂?   毕竟以向晓久估计,这种糖炒栗子,就陆小凤那种水平的,也是一整粒吃下去就能收走一条命的。   而且那一篮子栗子,虽说诸多细节还有可挑剔处,但就那将毒药彻底融入栗子仁里头的手法……   向晓久神色有些凝重。   按说他没拿这里的朝廷半个铜子的俸禄,这个中原的百姓就也不是他的责任。   但多年天策,尽诛宵小的精神,到底还是化了几分入到骨子里头去。   无所谓责任。   只是总有那么一些人,就是没法看他们逍遥法外。   宫九叹了口气。   这些天和向晓久聊下来,他也越发了解这位了。   ——简直就是个活在桃花源中的。   ——不只一身神异举世难寻,就是这心性,也是平生仅此一见的。   可谁叫他如今除了他,对谁都不感兴趣了呢?   连最新的搞事计划,都也是因为灵感来自于他才格外相处几分趣味。   宫九对总爱在月圆之夜出来卖毒栗子的老女人无所谓,但向晓久既然留心,他也只得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了: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每到月圆的时候,就想要杀人的女人。   无所谓仇怨。   事实上,在更深露重的月,会特特停下来从路边一个糟老太婆手里买一捧不知道干不干净的糖炒栗子的人们,   除了确实需要那么一小捧温度暖一暖手的可怜人,   也不乏是看着那么一个老人家沿街叫卖可怜见,有意帮衬一把,好叫她能早点儿归家的好心人。   偏偏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收割得最多的,就是这么一些可怜人和好心人的命。   越是好心,酿成的灾祸越是惨烈。   熊姥姥这些年到底酿成了多少惨案?   谁也说不清。   宫九留意到熊姥姥的时候,她已经死在南王世子妄图取皇帝而代之的闹剧里。   对一个没用的死人,宫九自然也不会了解得太详细。   但就在宫九没仔细了解的情报里,关于熊姥姥酿造的惨案,就有一桩一口气死了一家三十七口四代人的。   因为那个好心人是一位辛辛苦苦出门跑了大半年,总算赚了点钱回来的行商。   赶着回家过中秋,可看到大节日下还在沿街叫卖的老婆子实在可怜,就一口气把她整篮子都买下来了。   还狠狠心,多给了老婆子一小串铜钱。   偏偏这行商是个极顾家的,闻着栗子香甜好吃,一心想着家里老人孩子和孩子他娘,竟是忍住了腹中饥鸣,一个都没舍得自己先吃。   又偏偏,这行商念着家人,家人也都念着他。   大节下,虽说他归家时夜已深沉,一家子好几代人,从祖父祖母到襁褓里头的小侄儿,都还挨院子里头守着、等着他。   然后一家人就一起吃了那些糖炒栗子。   “除了襁褓中的小孩吃不得,侥幸留了一命。其他三十七人,都在地底团圆了。”   这事儿吧,宫九当年看情报的时候也没当一回事。   刚才想起来的时候都不觉得有什么。   可这会子就着向晓久陡然爆发的气势,那瞬间竟透出威严和杀气的眼神……   宫九一边享受着向晓久的杀气刺激,一边也不禁觉得,那卖糖炒栗子的老女人,还真不是个好东西!   ……宫九就喜欢向晓久这种瞬间爆棚的气场,但这么可爱的气场,怎么能是因为那种老女人惹出来的呢?   宫九瞬间又解锁了搞事的特殊姿势。   这个中原的百姓也将要迎来更加安全稳定的生活环境。   大概也算是近朱者赤的正能量效应了吧。   也不知道各位栗子吃腻了没有?然而即使腻也没法子。   实在是河蟹爬过,不吃个栗子还能干嘛呢?   说起来莫也怪得很,明明之前随便炖大肉的时候没有多少炖肉兴致,如今处处限制了,却总觉得时不时的,不聊两句亏得慌。   捂脸,都闹不明白自己这算啥子心态了o()o 第二十二章   化名熊姥姥的公孙兰却还不知道自己居然是江湖大整顿的导火线。   她现在只觉得满心烦闷,与恐慌。   向晓久其实还是有一个希望没落空的。   熊姥姥确实是故意去寻他卖的糖炒栗子。   也确实是因为上官丹凤被捉拿进官府一事来报仇的。   但宫九记忆中的情报也没有错。   公孙兰就是那么个一到月圆之夜就想杀人、并且想到就做行动力十足的女人。   哪怕不把熊姥姥的糖炒栗子卖给向晓久,又或者根本就不扮成熊姥姥去卖糖炒栗子……   她杀人的化名,还有很多个。   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销魂婆婆……   每一个都是爱在月圆之夜冒头杀人的女魔头。   江湖之中,甚至江湖之外的普通百姓家,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对这些女魔头恨之入骨、只欲除之后快。   只不过知道这些人居然都是同一个人,还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的,就着实不多了。   毕竟公孙兰确实有着隐藏身份的特殊技巧。   一个月圆之夜,她一般只用一个化名现身杀人。   不过也有不一般的时候。   公孙兰偶尔也会什么化名都不用,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来上一场杀戮,而后飘然远去。   又偶尔,公孙兰还会特意安排好,在一个地点用一个化名现身杀人,再迅速赶到另一处地方,就着原先做好的布置,彻底完成另一桩惨案。   甚至有时候,她还会在那些化名制造屠杀的时候,故意真身现身于人前。   未必大庭广众,却绝对是说话够力度的人面前。   至于公孙兰哪来的术?   说到底又有几个知道那些女魔头化名之下都藏着怎样的皮囊呢?   公孙兰的姐妹偏偏又不只被向晓久按在牢狱中的那一个。   事实上,上官丹凤,不,其实应该说是上官飞燕,只是公孙兰的“八妹”。   刚加入红鞋子不到一年,却极得公孙兰看重的八妹。   公孙兰还记得当日上官飞燕眉飞色舞和她说起那个讨债计划时的模样,结果再接到这个八妹消息的时候,却是人已在大牢。   并且因为谋杀亲堂姐(真上官丹凤)、暗杀阎铁珊未遂等等罪名,已经被判了斩刑,只待秋后处决。   而如今却已是夏末了。   红鞋子一帮子女人,以公孙兰为首,一个个心狠手辣,对自家姐妹却还算挺好。   公孙兰一接到消息就谋划着要去救八妹,可惜一开始浑不把个地方衙门监牢放在心上,自信满满能单身闯一个来回的公孙兰,却险些栽了个大跟头。   亏得她换马甲惯了的人,劫狱的时候虽不太上心还是习惯性易容,临着危机时刻赶紧抹掉易容,又一番果然叫上官飞燕都只能给她当小妹子的说唱念打,将追击而来的几位打发了,才算侥幸逃脱。   却也很是受了点伤。   偏偏不等她伤好,就又是月圆时。   更巧极了的是,公孙兰才刚做好一锅糖炒栗子,就又得到消息,说是拿了上官飞燕进衙门的那两个,正好就在附近逛西湖。   公孙兰对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是极自信的。   她对自己的易容术更自信无比。   于是原本只想着随便找几个倒霉蛋乐一乐的公孙兰,就特特去偶遇了向晓久他们俩。   栗子卖得顺利极了。   向晓久和宫九也果然都没多给“熊姥姥”哪怕一个眼神。   这让公孙兰相当快意。   她在月圆之夜杀人是十分不挑的,无论是谁的鲜血都能抹去她在这样月夜时候的烦躁与杀意。   可仇人的血总是格外叫人愉悦一些。   尤其是在公孙兰自己身上的伤势还在隐隐作痛的时候。   心情大好之下,公孙兰还有那么点儿可惜向晓久的好容颜。   毕竟向晓久这一张在他那个大唐也能超出平均线的脸,在这个能量等级低了好些的地界,还是很能打的。   绝对美男子了。   不过公孙兰到底是公孙兰。   能够闯出熊姥姥、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销魂婆婆……   这些名号的女人,比起可惜一个美男子即将死去,她到底还是更期待这么一张俊俏脸蛋,沾染血沫之后的模样。   因着这份期待,公孙兰刚把糖炒栗子卖出去的时候,并没有着急脱身。   她隐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   就一小会儿。   向晓久剥栗子的速度实在太快。   公孙兰对自己的糖炒栗子又实在太过自信。   向晓久吃下第一个糖炒栗子,毒却没立刻发作的时候,公孙兰还能稳得住。   毕竟她也是考虑过这种好几个人一起吃栗子的情况的,毒发作的快速,却又留了一点时间。   好叫拿到栗子的人,都能吃到嘴。   向晓久往宫九嘴里投喂第一个栗子的时候,公孙兰甚至是笑着的。   熊姥姥的脸上,仿佛慈爱,又带着诡谲的笑。   等到向晓久和宫九都吃了第二个栗子,向晓久还能若无其事剥栗子的时候,公孙兰还能稳得住。   但等到向晓久都往宫九嘴里投喂第五个栗子,他自己这个吃了第一个栗子的人,居然还没有任何反应……   公孙兰片刻也不敢多待,当即退去。   她的糖炒栗子,可是一个就能毒死一头大水牛的。   发作时间虽说稍微掐了一下,却也不该超过二十息。   公孙兰退得干脆利落。   甚至算得上是无声无息的。   毕竟那时候向晓久和宫九两个聊得正投入。   然而公孙兰还是很烦。   没看到仇人的血。   甚至随便什么人的血都没能见着。   这对于习惯于月圆之夜总能顺利找到乐子的她来说,可真心煎熬极了。   偏偏公孙兰又还不敢不熬着。   能把上官飞燕压在牢里,还把她的糖炒栗子真给当成小甜嘴吃了……   公孙兰逃得顺顺当当,却偏偏提心吊胆。   毕竟实在难以相信那么两个人,会真的任由一个卖给他们毒栗子的人逃脱。   公孙兰更倾向那两人是存心叫她逃,就为着放长线、钓大鱼。   是为了彻底挖出熊姥姥背后的势力?   还是早已经看清了熊姥姥的真相,这一回是为了将红鞋子一网打尽?   公孙兰忐忑不安。   公孙兰不愿把危险带给其他姐妹们。   可公孙兰也不愿意为了姐妹们的安危就自己去死。   正如公孙兰会去劫狱,却又会在发现点子扎手的时候逃得毫不犹豫一般。   能当红鞋子的大姐,少不得要有点儿担事的魄力和挑头的义气。   毕竟不只兄弟如手足,姐妹之间,也当如是。   但这些年红鞋子的姐妹换了好几茬儿,大姐却依然只有一位公孙大娘,也足够说明,公孙兰纵非壮士,也不缺断腕的决然。   公孙兰这一回,就又做足了断腕的决心。   古大大的原著把红鞋子的女人写得挺好,公孙大娘更是美如画,然而我最烦她。一窝子毒蛇,公孙大娘又是最毒的那一个。   看那一篇的时候,因为讨厌熊姥姥,连陆小凤也一并烦上了。 第二十三章   公孙兰逃得十分狼狈。   向晓久这会子的心情也算不上好。   但与烦躁恐慌无关。   纯粹就是恶心的。   熊姥姥一个化名的战绩就够恶心人了,   便是宫九没仔细说女屠户等的“丰功伟绩”,只一句“手底下的人命绝对不比熊姥姥的少,不过手段各不相同罢了”就足以说明问题。   向晓久听到这里,就对公孙兰恶心得够呛。   说起来,他的那个大唐,也不是没有手底下人命数都数不清的家伙。   可人家杀的是什么人,熊姥姥之流杀的又都是什么人哪?   饶是以向晓久的见识,也都不曾遇着公孙兰这么恶心人的玩意。   偏偏这么恶心人的玩意儿还不只一个,而是一群。   一群穿红鞋子的女人。   虽说不是个个都有着公孙兰那样一到月圆之夜就要出来杀人的怪癖,却也都将公孙兰那种滥杀无辜的做派学得挺好的。   单个拧出来的话,恶心程度都不及公孙兰。   可整体威力的话,那真就足够向晓久捏着珍藏在荷包里、都舍不得吃的正宗瞎眼鸡版栗子都吃不下去啦!   向晓久以为这就已经是公孙兰能让他恶心的极致了。   结果还不是!   更恶心的还在后头。   那么一个玩意儿,居然也敢自称“公孙大娘”!   居然也敢四处宣扬她是初唐教坊中第一名人公孙大娘的后代?!   向晓久能不恶心死吗?   哪怕再清楚不过这里的大唐并不是自己的那个大唐,   但就像太宗皇帝始终都是太宗皇帝,能量等级降低的世界也并没有降低他的英明与豪气一般,   向晓久也相信,这里的公孙大娘,也一定是个不逊色于自家大唐那个公孙大娘的奇女子。   而在向晓久的大唐,那个公孙大娘是怎样一种奇法?   公孙大娘的传人又该是怎样一种品性?   不说别的,只说公孙大娘传下的七秀坊。   太平盛世里头,七秀坊弟子们那股子高傲贞烈劲儿且还不值一提。   却说当日曹将军率麾下将士,十分艰难才守住了潼关,连向晓久这么个平时只管嘴炮、最懒得厮杀的都杀红了眼,   结果一转头,就因着以丹陛之上那位为首的不靠谱集团连番作死,叫安史叛军从另一处直入关内,杀向长安洛阳的时候,   七秀坊的坊主直接一把火将七秀坊烧了个干净,带着坊中弟子,奔赴前线御敌……   那才叫来如雷霆收震怒呢!   虽说最终守住了长安洛阳,没叫安史叛军更进一步,后来更是打了出去,将原本被安史诸贼控制的安西都护诸府也彻底打下来了……   单只是七秀坊的弟子们流的血,也足够染红西湖水了罢。   至于死了多少人,因为七秀坊始终不肯对外公布,外界也算不清。   只知道战后七秀坊重建,一开始竟是连表演人手都相当紧张的。   一直到向晓久最后一次去西湖畔,战后新收的那一批弟子有几个能出外坊了,才算好了一点儿。   但纵然是遭受如此磨难,七秀坊的弟子却还是那般脾气。   行走江湖时没丧失救援弱小,尤其是落难女子的侠气。   薪火传承之时,也从来没断了举派奔赴国难、纵使可能满门断绝也在所不惜的豪气。   这种豪气或许会叫七秀坊的传承更多几分艰难。   可也叫公孙大娘的传承但凡存继一日,就都是不输男人的巾帼。   如此,真无愧于“晚有弟子传芬芳”。   公孙兰?   啊呸!   那都是个什么玩意啊!   只用恶心形容她,   绝对不是向晓久觉得“恶心”两字就足以形容这么个玩意,   纯粹是自身文化水平有限,一时没找到更合适的形容词而已。   就因此,向晓久却也改了主意。   原先基于公孙兰的危险性,向晓久是以当场格杀为第一行动目标的。   司法程序很重要,但即使是被向晓久折腾出似是而非三权分立、君主立宪的那个大唐,也还没奢侈到拿办案人员和无辜百姓的姓名,去换取程序公正的程度。   向晓久在好些年前,就有便宜行事之权。   像是刚开始,还没搞清楚自己身在何方的时候,对着沙匪也没客气过。   哦,那份权力到了这儿不好使,不过宫九这个太平王世子总还是好使的。   又有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是真真切切吃了一竹篮子,也不用担心误判误杀导致之类的。   基于此,向晓久一开始根本没准备要捉拿公孙兰。   当然,如果毫不费力就能捉拿也不是非要杀,可但凡稍微费劲点儿的,那还是先杀了再说吧。   省得有个万一给逃掉了,又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不过在得知公孙兰竟是打着公孙大娘后人的旗号,向晓久就改了主意。   必要时杀还是要杀的,还是那句话,没得伤了更多办案人员和无辜百姓的性命。   只但凡有可能,哪怕稍微费点劲,还是活捉为好。   公开处刑,同时公开声明这家伙纯粹是碰瓷公孙大娘,好歹洗一洗那位唐时巾帼被迫承受的脏污罢!   宫九一直在旁边观察向晓久,这会子看他仿佛好些了,就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温声劝慰:   “公孙兰是生是死的,又有什么打紧?公孙大娘的清誉,大不了我回头去请一道圣旨。”   因着皇帝身子不好,子嗣上尤其艰难,他待宗室旁支其实挺优待的。   更何况太平王还是和先帝一母同胞的、当今亲叔父。   宫九这个太平王世子在皇帝那里还是相当有脸面的。   只不过他原先因着幼年误会,看太平王各种不顺眼,   连带着皇帝这个太平王的亲侄子也一并迁怒上,   哪怕皇帝打小儿就特别稀罕这个小堂弟,宫九当面没给过人家几回好脸色不说,一度还满心惦记着人家屁股底下那把龙椅。   但那都是重生前的老黄历了。   如今宫九虽说还是不怎么愿意去看太平王那张老脸,可也没想着要再去玩一把谋朝篡位。   宫九看皇帝,反正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比看太平王顺眼许多的。   再加上前不久打定主意要搞事,也就主动和皇帝联系上了。   这可真是把那个拿热脸贴了堂弟好些年冷屁股的皇帝给乐得不要不要的。   再过个十年八载,要是皇帝始终膝下空虚,只怕真能心甘情愿立个皇太弟出来。   更何况如今宫九如今不过是想要一道无关痛痒的旨意,别说只是澄清罪犯公孙兰与公孙大娘毫无关系的事实,就是再给公孙大娘封个神号又如何?   宫九对此信心十足。   最初看陆小凤的时候就不喜欢红鞋子,尤其公孙大娘。等到后来有了剑三七秀坊的设定,再回去看红鞋子那一伙,尤其是其中对于公孙大娘各种赞美描写,可真是恶心死我啦!果断不能忍! 第二十四章   皇帝对自家小堂弟却也是信心满满。   毕竟,怎么说呢,别看宫九某些兴趣爱好好像特别奇葩,可他惦记丹陛之上那把坐起来其实一点也不舒服的椅子时,采用的方式却特别正常。   完全不是南王世子那种凭着一张脸就妄图取而代之、搞事手段还那么蠢的家伙能比的。   皇帝刚知道宫九一身武艺居然能将他一整个皇宫侍卫彻底视为无物的时候,其实也是小小怕过那么一下下的。   但转念一想,小堂弟因为幼年时候的家庭悲剧,一直就琢磨着搞大事,   而他目前占据的那把椅子,虽然不是小堂弟搞事的唯一重点、却也一直是重点之一。   结果不也平平安安过着许多年?   早在他对小堂弟的武力值毫无认识、也因此毫无防备的时候,那个老是对他一张冷脸的小家伙,不也一次都没真拿他怎么着么?   在江湖上,宫九虽说用化名一直玩得那叫一个风云变色,   可在朝堂之上,宫九的手段却是相当正统的。   反正皇帝一直没子嗣,据说很大可能会一辈子没子嗣。   比起妄图神不知、鬼不觉,暗中取代皇帝的南王父子,宫九的脑子可正常多了。   他更愿意走光明正大谋算皇太弟的路线。   麻烦是麻烦了点,难得名正言顺四字。   宫九私人爱好奇葩归奇葩,玩起权谋人心,却也果然不愧是先先帝嫡出一脉。   要不小老头也不能那么稀罕他。   毕竟单只说练武奇才的话,在宫九之前,小老头的天赋也是绝佳的。   武力篡位妥妥的那种。   可惜就是完全不晓得篡完要怎么整。   如宫九这样武功天赋绝佳,权谋天赋也很能够得着优秀线的,毕竟少数。   小老头活了好几十岁,也就遇着那么三两个,而能落他手里头,能愿意谋算了天下还让他先当几天皇帝过过瘾、再把他尊为太上皇的,却只有宫九这么一个。   也因此,小老头从来不觉得宫九的特殊小爱好能算什么毛病。   更着实想不到,偏偏却是那么点儿不叫他放在眼底的小爱好,却最终要了宫九的命去。   人生总是少不了那么些个“意料不到”。   或许是事,或许是人。   例如宫九,他就怎么都想不清南王父子的脑回路。   哪怕真的要玩李代桃僵的把戏吧,   这明明连皇帝身边的内务总管都买通了,怎么就不是琢磨着将皇帝勾出皇宫便宜行事,   却非得要去找叶孤城玩什么紫禁之巅吸引视线、再把刺客安排进去制造混乱,连杀皇帝那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都要叶孤城亲自动手、导致决斗现场提前露陷、被陆小公鸡看出不对呢?   宫九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南王父子无关紧要,宫九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   对于宫九来说,当前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于叫向晓久能吃得下饭。   无论什么事,能叫一个吃货连饭都吃不下的事,那就都是大事。   宫九把一切稍微有点儿用的力量都调动起来了,   譬如原本在南海诸域整顿海路的人手,但凡能派得上些许用场的,也都抽调回来。   一时之间,可以说,中原之内,但凡宫九的势力,除了朝堂之上,憋足了劲儿搞事的那些,几乎都投入对红鞋子的追捕中。   哦,不对,朝堂之上憋足了劲搞大事的那些也不是没在红鞋子的事情上出力,只不过他们出力的方式不同。   其他势力,尤其是拼武力值的那些,那基本上不拘上下等级,都是亲身上阵的。   朝堂之上站着的那些,真亲身上阵就太浪费了。   海捕文书都是干什么用的?   朝堂大佬们真都动起来的时候,那效果也不仅仅只是海捕文书。   到底红鞋子无关紧要,哪怕不是宫九麾下势力,朝堂大佬们又哪个不知道宫九讨的圣旨已经拟定,只差公孙兰归案就要发出了呢?   皇帝甚至还从自己的私库拨出款项,赶着在西湖畔修复公孙大娘故居呢!   虽说群臣也闹不明白皇帝是打哪儿知道的公孙大娘故居竟是在西湖。   翰林院那群人,这阵子可没趁着修书的名头暗戳戳翻书,却也没寻出个出处来。   不过好些耳目聪明的,倒是听说了,皇帝原本准备修的是庙宇,还是那位叫皇帝忽然关注起公孙大娘的不知道谁,推说   “公孙大娘晚年退隐西湖畔,虽说有收留落难女子的义行,却素来深入浅出。   生前低调,死后也不愿封神招摇,好意心领”   之类的,才叫皇帝打消了主意。   知道这事儿的,都猜着是公孙大娘的正经传人不悦公孙兰明里打着自家老祖宗的旗号,背后最干的尽是那般蛇蝎心肠事体,又不知道怎么的,竟讨了那位(目前)最有可能成为下任皇帝(也可能是下任皇帝亲爹)的太平王世子眼缘,一路将事情捅到皇帝跟前……   倒也没谁对皇帝将公孙大娘故居定在西湖畔的事情有什么反对意见。   满朝众臣,竟是连个冒出来提议追查捅事儿的到底是不是正经公孙大娘后人的都没有。   毕竟公孙大娘再怎么绝代佳人,也早死得连白骨都找不着了,又能碍着他们什么事呢?   如今捅事儿这位,又甚有自知之明,   别说生出谋划着要效仿曲阜孔氏故事的胆子,连皇帝赏赐的宅邸田地,   那还没建造完成的公孙大娘故居都事先声明,日后是要用来给落难女子容身暂留了,   田地也只要了那么小小几百亩,也都是给那些落难女子花销的,花销不完的,也尽数给当地养济院……   总而言之,那位疑似公孙大娘后人的不知道谁,竟是分毫未取。   ——向晓久当然不可能取。   他又不是公孙大娘的什么人!   顶多就是安史乱起前,去吃瞎眼鸡出品栗子仁的时候,顺便去七秀坊看看歌舞;   乱世平定、秩序重建之后,七秀坊又随着诸派大流,一并给了他点量身定做功法和小玩意儿罢了。   向晓久在这不是自家大唐后续的地方,也非要给公孙大娘正名,不过是着实仰慕七秀坊举派奔赴国难的决绝。   那是真的拼着满门灭绝的心思去的。   一群看起来平日只知道玩些高傲骄矜、欲擒故众的娘儿们,大难之时却有着不逊色于曹将军的血性与悍勇。   向晓久对勇于折骨为薪、为后人趟开黑暗的勇烈之人,无论男女,都素来敬重。   连带着对此间的公孙大娘也是敬屋及乌了。   对这里的这位为公孙大娘正名的皇帝也甚是感激。   哪里肯白要人家什么宅邸田亩?   不只不白要,向晓久还寻思着,等红鞋子那群蛇蝎事了,必要给这皇帝些个好处回礼才行。   七秀坊只是一个游戏设定。但正史之外,甚至连野史也未著录的地方,想来也不缺乏在国难之时慨然赴死的豪杰与巾帼。公孙兰的姓氏是爹妈给的没法子,但硬要和公孙大娘拉扯关系,别说实际是否真有关系,纵便真的有,做了不只熊姥姥的糖炒栗子之后,又怎么好意思玷污祖先?   话说当年陆小凤开篇,就是熊姥姥那一个引子,我一直以为是要写给那姓张的镖师报仇才读下去的,然后绣花大盗简直瞎了眼!幸好决战的时候公孙兰还是死了,拍胸脯庆幸,差一点把古大大拉黑呀!   我能忍受古大大对女性的不以为然,但如果连公孙兰都美美美好好好,价值观差异太大,再好的文笔再好的情节,也拯救不了价值观差异……   幸好决战公孙兰死了,莫莫读书那时候才有多了一位武侠大手能勾着我上课看书,望天 第二十五章   朝中诸位还不知道向晓久琢磨着要回礼。   单只是“公孙大娘的正经后人至少目前还十分识相”这个不算误会的误会,与现今皇帝和未来最可能成为皇帝(或至少皇帝他亲爹)的宫九这两位的态度倾向,就够大佬们踊跃行动起来。   叫红鞋子的几只蛇蝎瞬间就深刻认识到什么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同样在海捕文书上的其他人都摸着砰砰乱跳的小心肝,不由庆幸自己虽也恶事做尽,好歹没绝到连死人都要去碰瓷的地步。   一时之间,这等恶贯满盈的愿意改邪归正的虽说几乎没有,那起子大恶没有、平日却没少在乡间邻里干些诸如踢寡妇门挖绝户坟这样缺德事的,却明显少了许多。   毕竟连几百年前,据说从未嫁人生子的都可能冒出个后人讨公道了。   做人果然还是要厚道一些才好。   千万不要随便欺负死人不会说话。   否则要是落得像那群什么红鞋子红肚兜的,听说挺水灵灵的几个娘们,才几天就给追捕得蓬头垢面堪比乞丐婆子了,那可真是……   啧啧!   那叫一个惨啊!   代为“啧啧”呼惨的这些,其实都是些根本不曾遭遇过红鞋子的幸运儿。   真正遭遇过红鞋子的,如今已是一路悲哭。   尤其是红鞋子中的大头目公孙兰的诸多化名公布出来之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正一路哭、一路咒骂着,往西湖畔而来。   毕竟海捕文书上早说明白了,那个罪大恶极的公孙兰,不拘捉拿归案的时候是死是活,都要在西湖畔、真正的公孙大娘故居前,谢罪天下。   如此这般,曾经被公孙兰各种化名害得家破人亡,偏偏自己侥幸未死的,能不赶着来等公孙兰枭首吗?   公孙兰的固然狠辣滥杀。   但正是因为她的滥杀,诸多化名手段不同,行事却多类熊姥姥。   公孙兰对自己的易容化名太过自信,竟是个轻易不屑斩草除根了。   也就是说,如那位一心记挂家人的可怜行商那样,一口气被堵死了四代人的,毕竟少数。   死了顶梁柱而家破人亡的很多,死绝的却基本没有。   哪怕是那个一家子四代五房人三十七口的可怜行商,好歹还活下来一个当日因襁褓稚龄、实在没法吃栗子的小侄儿呢。   说起来,当年那个襁褓小儿,现在竟也有十来岁了。   虽说只是个住在养济院、平日满街头窜着蹭吃食的小可怜,好歹没叫那倒霉的好心行商彻底绝了后。   如今这个襁褓惨遭灭门、两三岁上头又被拐子拐卖、虽恰好遇着好心人救助却也说不清自家故乡、只得在养济院随便住下的小可怜,   听说了自己身世,也正守着西湖畔那还没修复完好的公孙大娘旧居,等着看仇人枭首,好告慰家人天上之灵呢!   类似小可怜这样的,宫九让手下人就足足寻访到二十多个。   他为了叫向晓久好歹多吃两口饭,也真是用了心的。   问题是,像小可怜这样的孩子越多,只会叫向晓久越发恶心得吃不下饭。   再有,如今这朝廷上下、江湖内外都有人出人、有力出力的海捕仿佛很给力,向晓久却不得不多添一层忧心。   别看红鞋子的几只蛇蝎好像被追得狼狈逃窜,可狗急了还会跳墙、兔子急了还能蹬鹰呢!   天知道红鞋子极了能干出什么来?   公孙兰尤其丧心病狂。   但凡忽然发狠,不将身上的毒药留着用在追捕她的人身上,而是随便往什么井水池塘的一丢……   那又要死多少无辜?   又要多多少个小可怜的那样的可怜孩子?   只想一想那等后果,饶是向晓久也是尸山血海里头杀出来的,都要不寒而栗了。   这时候还吃饭?   不是为了维持体能需要,向晓久连水都不舍得停下来喝两口了。   毕竟时间紧迫。   不敢赌会不会就是这么几下子喝水的功夫,红鞋子就恰好制造出惨案来。   说起来,向晓久总归天策混出来的,千里追踪的技巧其实不差。   奈何他如今只得这么一个人。   分身乏术。   红鞋子的蛇蝎们却化整为零、四处逃窜。   宫九手下人也不是真那么不堪一用,   奈何红鞋子的那些个蛇蝎,不只又毒又辣,武功还都不差,更有一张好皮囊,   易容术吧,公孙兰那样水准的虽就那么一个,其他几只蛇蝎,却也人人都多少会几手。   再说了,宫九为着考虑向晓久心情,还严令手下人在追捕的时候,要先以无辜者的性命优先。   是以转眼都半个多月了,红鞋子统共八只蛇蝎,被抓捕归案的,却只有三个。   其中老二还只带回来一个死人,据说是金九龄独自追踪了好几天,又拼着肩膀挨了一下狠的,才当场正法的。   老六老七倒是向晓久亲自捉拿的活口,如今都废了武功扔在大牢。   向晓久最恶心忌惮的公孙兰,却还逃窜在外。   如此,向晓久足有三天没停下来吃上一顿好饭、睡上一个好觉,连水都只在马背上喝几口……   也就毫不稀奇了。   而宫九在神针山庄大发雷霆,差点要把不知死活的陆小公鸡真给做成烧鸡、顺带神针山庄满门下狱,也更算不上稀奇。   毕竟向晓久多少天没能好好吃饭,宫九就心疼了多少天。   如今心肝疼得直抽抽呢!   也生不起往日享受疼痛的特殊兴致。   连恼着向晓久爆棚的气势竟非自己而起的小醋劲也顾不得了。   大半个月了,向晓久一口气绷了大半个月,宫九也就心疼了大半个月。   如今满心满眼都只剩下赶紧将红鞋子的几只蛇蝎踩死,好叫这人好好吃喝洗漱睡一觉,薛家竟还敢包庇家中不肖女?   宫九瞬间暴怒!   也就是这些日子和向晓久聊得多了,   虽说聊的时候多是在撩着,但也晓得他最是个不屑于乱搞株连的,   才叫宫九暴怒之下也留手三分。   否则神针山庄辛苦经营几十年才创下的这一番基业,就要因为包庇那么个不肖女,落了个满门皆灭的下场了。 第二十六章   宫九已经留了手。   但宫九所谓的留手,也不过是从怒极之下十分力道的一击必杀,降低到只有五分力道的避开要害罢了。   至于不是要害的地方还能不能从宫九的五分力道下再度闪避?   那就要看各自本事了。   然后偌大薛家,连朝廷海捕捉拿的钦命要犯都敢妄图包庇的薛家,却连一个能避开宫九这五分力道的都没有。   哦,虽说姿势狼狈、却好歹只擦出点儿轻伤的陆小凤不算。   陆小凤虽说也是没脑子护薛冰人之一,可他毕竟不是薛家人。   ——薛冰就是薛家妄图包庇的那个不肖女,公孙兰在放弃上官飞燕之后迅速发展出来的“八妹”   听说才刚发展不久,薛冰虽说平日行走江湖就有积分狠辣名声,还闯出个什么“冷罗刹”的诨号,又被戏称是当今武林的四条母老虎之一……   好歹之前做的,手段辣些,也还都能扯上江湖人的快意恩仇,   那种符合红鞋子标准的蛇蝎事,暂时还没来得及干。   否则即便薛冰是薛家现任家主最宠爱的女儿,又是神针薛夫人最疼爱的孙女,薛家也断不敢硬撼皇权。   毕竟所谓的神针山庄,所谓的神针薛夫人,最大的噱头,其实来自于先帝太后活着时,只爱穿薛夫人亲手刺绣缝制的凤袍。   神针山庄也算在江湖上有点儿名声,但最初发家还是起于皇权庇护。   也最清楚触怒皇权的可怕之处。   只是曾经的神针薛夫人到底还是老了,膝下儿孙众多,偏偏就这么一个孙女儿。   打小儿捧手心里宠大的,如今又是确实问清,还未曾真与那群什么红鞋子狼狈为奸、干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宫中皇后又是个温和大度的,皇帝也感念当年祖母的护佑疼爱,   便是先帝太后已经薨逝多年,皇帝夫妇对待老祖母留下的猫儿狗儿都且善待几分。   如薛家老夫人这样好歹曾经有过几分脸面的,更是年年都有赏赐。   赏赐的只是寻常之物。   可宫中出来的,再如何寻常,那也是贡品。   这也是为何如今宫中多年没要薛老夫人的绣活儿了,神针山庄在当地官府那里还有几分薄面。   如果安安分分的,这份面子再薄,好歹能撑到薛夫人过世。   却不该妄想着,拿那份面子讨到宫九跟前来。   同样是那位老太后的嫡亲孙子,皇帝那就是才出生就被判定不好养活、却还是在老太后的精心照料下好好活到当皇帝,给各方搞事,都能叫宫九先死一回。   宫九呢?   老太后待太平王这个幼子倒是比对先帝那个长子还爱惜几分,奈何她极看不惯太平王妃。   顺带着,连宫九这个太平王世子,幼年进宫的时候,若非皇帝这个堂兄照顾,不说连一口热茶热饭都吃不上,却绝对吃不上一口爱吃的。   宫九对那个老太婆一贯无感。   薛老夫人自然也不可能在他面前有丝毫面子。   事实上,就向晓久这大半个月熬的,别说薛老夫人了,哪怕宗同族之中算是在宫九这里最有面子的皇帝,真忽然脑抽、冒出来妨碍宫九的“尽快叫阿久有胃口”计划,都免不了要遭殃。   这会子,胆敢挡在宫九身前、企图包庇薛冰的薛家人,有一个算一个,悉数狼狈重伤倒地,宫九的面色也不见丝毫和缓。   反而更阴沉了一些。   毕竟耽误的每一秒,都是他家向晓久吃不好睡不香的时间。   更耽误他们继续“聊天”。   偏偏这时候,薛冰还朝陆小凤扑了过去——   对,薛冰因为被陆小凤护着,倒是成了站在宫九正面、却没有重伤倒地的唯一一个薛家人了。   这姑娘果然不愧是放着好好儿的大小姐不当,非要跑去和一群滥杀无辜蛇蝎一道混的奇葩。   这会子,她的亲爹亲兄弟们、叔伯堂兄弟们……   薛家人倒没有那么巧都在现场,可好歹在家的薛家男丁这会子几乎都因为要护着她躺一地了,她居然谁都没理会,眼里只有一个陆小凤。   一个看起来也挺狼狈,却只有手背一点儿轻微擦伤的陆小凤。   偏偏无论是躺了一地的薛家男人,又或者被薛冰扑了个正着的陆小凤,全都没觉得有哪里不会。   陆小凤更是一把将薛冰挡到自己身后,苦笑:   “她毕竟不曾做了什么,两位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向晓久纠正他:   “她不是不曾做什么,只不过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我能理解你们一般江湖人,都不太通晓法律的现状。”   法律法规的普及也是朝廷的主人,如今这里的朝廷在这方面做得确实不太够,向晓久对于有些事情,也就只好在寄希望于宫九的搞事计划之余,先不知者不罪了。   只是陆小凤的话……   “之前上官丹凤,不,是上官飞燕那会子,我不就已经告诉过你了吗?   犯罪未遂也还是犯罪。   我们不能因为犯罪嫌疑人还没来得及伤害被害人、或者已经采取了行动但被害人侥幸未受伤害就无视犯罪。”   “更何况薛冰这事吧,她是还没来得及做出像是熊姥姥的糖炒栗子之类的罪行,但加入严重危害社会安全的犯罪集团这一罪行,是已经成立了的。”   “依照共犯原则,哪怕并非犯罪集团的主要组织者和策划者,可只要是清楚明白犯罪集团的主要犯罪行为,并出于自主加入该犯罪集团的,那么无论他是否参与到犯罪行为的组织、策划、行动中去,都必须承担一样的罪名。”   当然,在具体处罚力度上可能会有所不同。   不过在薛冰仍然咬死不肯提供其他共犯相关情报的时候,向晓久狡猾地隐瞒了。   他和陆小凤强调的是:   “哪怕不是出于主观意愿加入的胁从犯,都要视其危害性和悔过行为,再判定是否不予同样罪名处置。   如薛冰这种,不只心甘情愿加入,还在朝廷大力打击追查的时候负隅顽抗的……”   向晓久叹了口气,问薛冰,也问在场的其他薛家人:   “你们知道红鞋子,单只是一个公孙兰就有怎样的罪名了吗?   而作为包庇她的共犯、对抗朝廷的薛家,又必须承担怎样的罪名,你们真的心里有数了吗?”   薛冰的脸色又白了三分,却硬是咬紧了嘴唇。   薛家主又吐出一口血,他捂住胸口,强撑着辩解:   “在下如何敢与朝廷对抗?只是冰儿到底还是个孩子,她是有些不懂事,但只是被那些人蛊惑了……”   “就她,还是个孩子?”   向晓久一道掌风就将挡在薛冰身前的陆小凤扫开,而后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薛冰,尤其关注她那凹凸有致的身材。   向晓久是不太擅长判断女人的年纪,可就薛冰这发育程度,起码十七八九岁了吧?也许二十一二也有可能。   结果竟还是个孩子?   却要叫那襁褓之中,就被红鞋子们害得家破人亡、能流落到养济院就都算是幸运儿的孩子们,情何以堪呢?   薛冰仿佛很容易害羞,却是江湖四条母老虎之一。娇俏到娇蛮的女孩子,莫莫觉得,肯定家里溺爱过头的 第二十七章   “到底是你对‘孩子’这个词有什么误会,   还是我对这里关于‘孩子’定义有所误解?   莫非薛冰真还是个未成年?”   向晓久看了薛家主一眼,又转头,看了陆小凤一眼。   眼中都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却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复杂。   如果不是向晓久顶着一张嘴唇干裂、眼下发黑的憔悴脸,宫九差一点就要给他这样前所未见的表情逗笑了。   不过虽说笑不出来,宫九却也很耐心地给向晓久科普本朝常识;   “不,你对‘孩子’的定义并没有什么误解。   本朝律法,女子十三可嫁。   薛冰如今都过了二十岁,也就是现在朝廷不管民间男婚女嫁事。   要是往前推个一百年——   那时候因为战后人口凋零,为人口繁衍计,除鼓励寡妇改嫁之外,女子十八、男二十,若是未嫁娶者,因交当地县衙配婚。”   向晓久点点头,怜悯地看着薛家主:   “我能理解做父母的,不管自家儿女是七八岁还是十七八、又或者七八十,都仍把他们当小孩儿看待的心情。   不过你这将一个正常时间成婚的话、都能当孩子他妈了的女儿一直这么当孩子,无原则宠溺,结果宠出个眼瞅着能叫你薛家跟着满门抄斩的……”   向晓久的目光在薛家主身边的几个年轻人身上转了转,叹息:   “你这慈父心,未免也太偏了点。”   又感叹:   “只愿贵府尚未有孙辈出生,否则纵使律法宽仁、朝廷宽宥,七岁以下孩童轻易不斩首,但这长辈都没了的罪人之子,可未必能比红鞋子祸害过的那些小孩儿好运气。”   薛家主的嘴唇颤得越明显了,他侧后方同样鬓角有些斑白的两个男人、和他们身边的小辈神色都有些松动了。   向晓久看在眼里,反而不急着逼问了,只管慢悠悠地和这些人介绍诸如小可怜他们的情况:   “你知道给红鞋子祸害成孤儿的孩子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吗?”   “譬如那个小可怜……”   “像小可怜那样,混到养济院里头的,就算是那些孩子中的幸运儿了。”   “稍微不幸点儿的,给拐子卖到青楼妓院南风馆的,给卖到山沟沟里给好几个穷汉子做共妻的,又或者给乞丐团伙打断了手脚控制着乞讨的……”   “那些也只能算是稍微不幸了点,哪怕挨了几年十几年苦之后各种死,却还都不是最可怜的。”   “你知道我听过的,那些孩子里头,最可怜的一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吗?”   “两三岁就成了孤儿的孩子,先是托赖乡里乡亲好心,东一口西一顿地给养到五岁上头,   结果因为年景不好,乡亲们自己也艰难,那孩子就更吃不饱了,结果为了半只腐烂的老鼠,和野狗争抢的时候,被野狗扑咬生吃了……”   向晓久慢悠悠地问,问脸色灰败的薛家男人,也问脸色白得像鬼的薛家女人:   “你们猜猜看,那孩子到底是给生吃到什么程度,才死掉的呢?他到底是痛死的,还是吓死的?”   薛家主终于撑不住了,转头看向原是在榻上半躺着装病,这会子却是真要病了的薛老夫人:   “母亲……”   薛老夫人颓然叹息:   “冰儿,你就不要倔着了,咱好歹求个坦白从宽罢!”   再不敢妄想给孙女脱罪了。   薛冰兀自咬着唇,她看看祖母,又转头看看父亲和薛家的其他男丁们。   然而原先护着她的这些人,这会子,神情都有些恍惚。   甚至就连陆小凤,陆小凤虽然最终还是站了出来,将她挡在了身后,但他转身之前的那个眼神……   女人有时候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向晓久为了尽快将红鞋子的蛇蝎们处理干净,也算用了十分精力在观察众人了。   就这,他都没看出陆小凤对薛冰的眼神有什么变化。   偏偏薛冰只在慌乱之间,和陆小凤的一个眼神交汇,就立刻发现了不对。   陆小凤现在是还护着她。   可她和他之间的路,也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察觉到这一点,薛冰简直心痛得要发疯。   这时候,薛老夫人又是一声颓然:   “冰儿啊!”   薛冰这下子不只心痛,仿佛五脏六腑都痛了起来。   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儿,一瞬间也有些茫然了。   她加入红鞋子,是真的错了吗?   可是大姐,公孙兰,她说女人也不需要做男人的附庸,女人应该团结起来,做出一番样子,叫那群臭男人好看……   薛冰并不认为那些话是错的,然而……   向晓久的声音不带丝毫火气:   “说起来,那个孩子也还算有几分走运,遇着那么几只都饿疯了的野狗,竟都没叫吃得一干二净,还剩了点儿尸骨,叫乡亲们一道埋到他父母坟墓里头去了……   听说那吃剩下的骨头上还带着齿印呢!你看过被狗啃过的骨头吗?”   “那几只野狗也被打死,给乡亲们分着吃了。   听说也是只只都被饿得只剩皮包骨了,又因那孩子实在小,却偏想着从它们口里头夺食,这才奋起袭击人的……”   “可见无论是人是狗,都多是活着都艰难的……   偏偏有你这样,明明能锦衣玉食活着,却又还非要拖着一家人找死。”   向晓久一副着实想不明白的样子,轻声一叹。   陆小凤依然挡在薛冰身前,却也忍不住开口:   “薛冰,你就招了吧。”   陆小凤依然觉得要将薛家满门抄斩什么的,听起来实在有点儿过了。   但他也确实不太了解律法,也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去和向晓久他们争辩。   事实上,在听说了那些孩子,尤其是向晓久特别强调的那一位的惨状之后,   陆小凤连护在薛冰身前这么个动作,都做得自己心里一阵阵的发虚。   最终虚得实在撑不住开了口,原本陆小凤只是想劝一劝薛冰,却连他自己都没留意到的是,一开口就是“招了吧”。   什么叫“招”?   自然是有罪才需要招认的。   陆小凤无意间透露出来的态度,终于让薛冰彻底崩溃了。   薛家人在原著,除了薛冰,只出现一个薛老太太。莫莫搞了很多私设,大家随便看看哈.   顺便科普一下红鞋子构成:   大姐公孙兰,没啥好说的,只一个熊姥姥的糖炒栗子就恶心死了,总之是一个月圆之夜就要出来无差别杀人(关键还偏爱诱杀无辜的好心人)的蛇精病。   二姐,正文没名姓,和金九龄勾搭要把公孙兰拉去给绣花大盗填坑,主要负责红鞋子财物收入。   三姐,同样没姓名,绣花大盗那一年爱收集鼻子,但割了鼻子之后,应该没有特意杀人。   四姐,欧阳情,明面上的身份是,决战之夜说她是个不卖身还是处的,然而有能耐为何要窝青楼?绣花大盗虽然没说她收集了什么,莫还是给补了一些。   五姐,江轻霞,原本南平王府管家江重威的前未婚妻后义妹,江重威是绣花大盗的受害人之一,江轻霞是江湖上四条母老虎之一,没特意提她收集什么,不过看着比较弱势,而且因为和江重威的婚约,哪怕江重威不能人道不娶她,她也要在当了他的义妹之后还要出家,和侧面透露出那时对女人的苛刻,   六妹青衣女尼,也没特别提她收集什么。   七妹之前说错啦,还轮不到上官飞燕和薛冰,而是一个红衣女孩,原著也没有姓名,只记得很爱笑,还笑得给慢动作三娘威胁说她新的一年要收集舌头之类的,也没有明确说她收集了什么东西。   八妹,原本是上官飞燕,后来上官飞燕凉了,就临时找了薛冰凑数,薛冰除了是四条母老虎之一,也没什么明显的恶迹,唯一一个砍了别人的手吧,也能算是那人先撩者贱,不过和公孙兰混在一起,还明知道陆小凤在查红鞋子都为她们欺瞒的,这脑子毛病也着实不小了。肯定要受一番罪,至于和陆小凤有没有结果,那就番外再看吧   武侠之中,难免快意恩仇,杀戮与杀伐的界限并不太明显。对公孙兰绝对无法原谅的,不在于她杀人,而在于熊姥姥的糖炒栗子诱杀无辜好心人的做法太恶心。   其他红鞋子的话,嗯,毕竟古龙笔下没有那样写明白的极致恶毒,甚至诸如薛冰等,并没有明确是知道公孙兰还有熊姥姥等身份的,莫莫也不愿意补得太坏,但也不会强行洗白就是了。   薛冰不会死,但总要为她的年少轻狂、肆意妄为付出代价。   莫莫笔下,死的人肯定不多。但为错误付出的代价,除了死亡,还会有很多方式。 第二十八章   薛冰在失声大哭一通之后,总算痛痛快快地把她知道的,都交待清楚了。   可惜她知道的也并不多,而且还不十分准确。   薛冰以为红鞋子的“姐妹”都向她寻求帮助,而她也确实帮助了那些“姐妹们”。   然而,事实是,薛冰提供的帮助是真的,被她帮助的人也并不是。   向晓久只逮到红鞋子的老四欧阳情。   而欧阳情在一起的,那个疑似熊姥姥的老太婆,结果居然真的就只是个老太婆。   据说还是个老得太老了,再不能给儿孙提供任何帮助、活着只能白吃米粮,又遇上年景不好,就把自己换了一篮子栗子的老太婆、   老人家根本不知道换了她的另一个“老太婆”是要她做什么。   也根本不知道她含着心酸和不舍,但更多的还是“我总算还能再为儿孙弄到一口吃食”的欢喜,悄悄放在家里灶台上的栗子,是怎样要命的东西。   她只知道人家用了一整篮的栗子换了她。   就一路茫然但乖巧地,由着欧阳情摆弄。   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她换什么衣服发型就换什么衣服发型。   没有被要求什么的时候,就继续茫然,但乖巧地,安静待着。   这时候看到欧阳情被向晓久一脚踹飞,又迅速闪身追上去、赶在落地之前再一脚踹回来,这个可怜的老太婆瑟瑟发抖。   却依然茫然而安静地缩在一边。   薛冰也是茫然的。   她原本还满心愧疚。   不管红鞋子的姐妹做了什么,她确实是迫于压力出卖的她们。   这让一贯娇蛮任性、近来还开始学些真正毒辣好“震慑男人,叫他们也知道咱们女人也不好惹”,   却也一直傻乎乎坚持着所谓义气的薛冰,   心理压力着实不小。   那一通痛哭只是情绪的决口,却并未冲散薛冰的愧疚。   然而她现在看到了什么?   她以为她掩护的是最尊敬的大姐,和之前尚未蒙面却也觉志同道合的姐妹们。   尤其是大姐和四姐这边,她为了掩护她们。甚至带着侍女亲身上阵,易容改装混淆视听。   她的侍女,自幼陪她一起长大、服侍了她整整十三年的两个贴身侍女,在那一场掩护行动中,落了个一死一残。   她们都没有怪她。   她们愿意为小姐牺牲,也愿意为了小姐认可的姐妹们牺牲。   薛冰曾经心疼,但依然坚定。   直到她看到眼前这一幕。   眼前忽然一阵眩晕。   只恨自己不是个瞎子。   不,也许她早就是个瞎子了。   ——眼睛未瞎,心却早就瞎了。   ——否则又怎么会只听到公孙兰说了什么,却没看到她做的什么?   家人和陆小凤的转变只能让薛冰一时崩溃,   眼前的这些,却叫薛冰彻底垮了。   倒叫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过了这一桩事就与她彻底断绝的陆小凤,又心生不忍。   到底伸出手,轻轻握住这傻姑娘的手。   然而一贯又黏人、又娇俏的薛冰,却没再顺势反握着他的手黏上去。   甚至连眼泪都没有了。、   反叫陆小凤的心一阵空落落的疼。   向晓久却完全顾不上他们这点儿小官司。   他毫不怜香惜玉地将欧阳情踩在脚下:   “其他的红鞋子呢?公孙兰呢?”   欧阳情被踩得又咳出一口血,可她边吐血,还边在笑:   “你们这些朝廷鹰犬、臭男人!永远别想捉到大姐!大姐一定会好好的,也一定会给我报仇的。”   向晓久将脚用力撵了撵:   “报仇?就你们这么一群滥杀无辜的玩意,连哄个老婆子舍命陪你们餐风露宿,都要留一篮子栗子祸害人的恶心东西,也敢和我说报仇?”   欧阳情是没公孙兰那许多化名,犯的罪孽也没公孙兰多,可一样是只蛇蝎。   这个欧阳情,掩饰在红鞋子之外的身份,是一位很有名的。   怡情院的头牌。   出了名只爱钱、不爱俏的姐儿。   据说她最大的本事,就是不管对着什么人,秃子也好,癞子也罢,甚至不管是和尚还是太监,只要你有钱,她就会把你当做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只凭这一项本事,就足以让很多男人,明知道她爱的是钱,却还是捧着大把钞票去哄她。   然而谁又知道,这个极爱钱也极擅长从男人手里哄钱的姐儿,她的最爱,其实不是收割钱财。   而是人命。   男人的命。   不过或许是被要了命的都不是她本人的恩客,甚至几乎都是一辈子都没上过一回青楼的老实男人。   这一回要不是顺着熊姥姥的糖炒栗子一路追查到公孙兰,又顺着公孙兰的红鞋子一路查下去,   还真没谁把那些人命联想到欧阳情身上。   毕竟从逻辑上分析,那些死了的人,其实和欧阳情,真的没有任何联系。   但偏偏的,他们就是死在似乎全然没有任何联系的欧阳情手中。   而欧阳情又是为什么,放着青楼来来往往的那许多男人没有下手,却偏偏逮着那些老实男人杀呢?   向晓久一个个数着被欧阳情杀害的无辜之人,也顺便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为了让欧阳情能好好回答,他甚至稍微放松了一点点脚上的力道。   欧阳情也就有力气冷笑了:   “老实男人?真老实的话,为什么要背叛她、抛弃她?”   向晓久没听明白。   趁着这点儿时间,又看了几份情报的宫九在一旁补充:   “欧阳情杀的第一个男人是她的亲生父亲。   因为她的父亲在发现他花了全部积蓄娶回来的老婆,根本不是他在媒人口中听说的那样,虽是个寡妇,好歹温柔懂事勤俭持家又孝顺老人……”   “那居然是个从良的!”   “从良的也就算了,反正寡妇也是有过男人的。   吃穿上奢侈点儿也还罢了,那女人原是带着嫁妆进门的,她花自己的嫁妆吃喝、却不连口汤都不肯分给老人,那汉子原也忍了。   毕竟他是真的没有更多的积蓄重新另娶一个老婆了。”   “平日里家里田地的活都半点不肯沾手,那老实人都忍了。”   “但等到那汉子的老母不幸在下田的时候摔了一跤,女人又不肯把自己的嫁妆拿出来医治婆婆,由着老人瘫了,又不肯照顾瘫痪的老人,还老是背着男人对婆婆非打即骂的……”   “再老实的老实人,都要忍不住了。”   “那汉子拼着一辈子打光棍、拼着断了香火绝了后,也要休妻。”   “那女人被休之后无处可去,手里银钱也不禁花,索性回了青楼。”   “回去之后,又才发现坏了身子,又因为年纪大了继续打胎风险太大,自己怕死不敢打胎,回头又怨恨这女儿害她白耗了两年青春不能挣钱,最终只能接些低等顾客,打小儿就对女儿很不好,又一直咒骂原先那个男人抛弃她……”   “欧阳情比她那个妈运气好,还没正式挂牌子就认识了公孙兰。学了一身本事,立志要杀尽那些瞧不起窑姐儿的臭男人。”   “第一个杀的就是她亲爹。”   欧阳情是原著人物,但人设也是莫莫私自补足的。原著并没有说她干了什么恶事,反而在决战前夜显得挺柔弱的样子……但她可是红鞋子!有个同时兼职熊姥姥、女屠户、桃花蜂、销魂婆婆等等身份的大姐,有个不知道做什么但肯定也不干净的二姐,还有个动不动就要割人鼻子、一年下来攒了七八十个的三姐……   怪我用有色眼镜看人吧,我实在不相信她能是什么小白兔。   而且一个女人,一个明明能离开妓院,却偏偏要在青楼耗着的女人……我实在制止不了自己,竟开了这么个脑洞,捂脸   另外,就是关于陆小凤三观的问题,只能说他是个非常古龙风格的主角吧,像是绣花大盗里头,明明知道公孙兰同时还是熊姥姥等,结果就因为公孙兰不是绣花大盗、又和他合作拿住金九龄,就和人家一道还挺开心的……   怎么说呢,莫觉得,绣瞎子的绣花大盗该死,难道偏爱诱杀无辜好心人的熊姥姥还能比他有资格活着么?说句不好听的,绣花大盗这种面前还是人,毕竟罪犯也还是个人,熊姥姥连人都不是好吧?   然而陆小凤和公孙兰合作愉快地把金九龄逮住不说,重点是,他时候根本没有将公孙兰的身份公布出去。   他是真的不知道死在熊姥姥的栗子之下的冤魂还在哀嚎,并且这个冤魂群体还会继续壮大么?   老实说,莫莫爱看陆小凤,享受的是剧情文笔和花神,却欣赏不来陆小凤本人,哪怕西门吹雪都比陆小凤强。   而且他看上薛冰的时候不知道她是红鞋子,和欧阳情可是明知道她是红鞋子还滚一被窝去呀!   因此并不很觉得陆小凤的三观会给薛冰玷污。   古大大笔下,我印象深刻的角色,仿佛除了花满楼,也就是楚留香,算得上真正三观正的。其他就不能计较太多了,总之剧情好再加上不要反社会就行 第二十九章   因为红鞋子的危害性实在太大,向晓久等不及查清楚细节,就急着将她们抓捕归案。   对欧阳情,别看他将被害人都数得清清楚楚,却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么些个内情。   向晓久一会儿想着“仓廪实而知礼节”果然诚不我欺,   一会儿想着“又是一桩社会生产力低引发的惨案”;   一会子琢磨着要给皇帝什么他们这里也能发展的、可促进百姓生活水平的法子做谢礼,   一会子又琢磨着宫九左右要搞事,不知道能不能把的从良退休待遇和山里乡间贫穷汉子们的婚姻问题也一并搞进去……   脑子里想到的太多,一时之间,向晓久反而不知道要先说什么了。   向晓久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欧阳情却很有话说。   “什么亲爹?没管生、没管养,不过就是只管自己爽快的时候随便撒了几颗种子罢了!算个哪门子的爹!”   “我娘也不是一开始就对那老太婆不好的!是,她是不怎么会干活,但媒人一早也都把情况说清楚了!她除了隐瞒自己曾经的职业,并没有隐瞒任何事情!”   “是那老太婆!谋算我娘嫁妆的事不成,就起歪心,随口污蔑我娘,我娘却以为是露了馅,一来二去的……”   “那老太婆越发看不上我娘。我娘出钱给买的肉,她煮完只管她们母子两个吃……我娘冬日里病了,不给请大夫、连饭都不给一口,要不是后来自己勉强挣扎着起来,早给活活饿死了!”   “那老太婆瘫就瘫了,凭啥要我娘出钱?凭啥要我娘照顾?”   “那没用的臭男人还偷拿我娘卖的细粮给那老太婆吃,真当我娘不知道呢?不过是我娘还想勉强将日子熬过去,不愿太计较罢了……”   “结果还是要休了我娘!叫她落得比原先还不如,没几年,就硬生生给磋磨死了!”   “就那样的臭男人,不死还留着干嘛?”   宫九的情报到底只来源于“听说”,毕竟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安排了那许多人手,连随便一个穷汉子家的婆媳关系都搞个一清二楚。   那么宫九手下那些人从当年一些相关人士口中听说的,和欧阳情这个从她娘嘴里听说的,都可能是真,也都可能有假。   向晓久和宫九两个,又恰好都不是什么忠诚的父权拥趸。   说不出诸如“只凭他是你爹,你就不该杀他”之类的理直气壮。   倒还都挺能理解这种为报母仇而能杀父的想法。   一时竟也没有反驳欧阳情。   只欧阳情却不该将当年七八岁上头、险些遭了某特殊爱好老头子的毒手、巧也不巧地给公孙兰救下之后的一系列洗脑不当回事、半句不提,   只顾着越发得意洋洋地,将其他(能记得起来的)被害人也一并臭骂一通。   欧阳情的遭遇确有可叹之处,她那一家子烂账也是着实数不清的,却不等于每一个受害人的往事都说不清的。   何况欧阳情自己也常爆料补充。   向晓久听着她把一个被骗婚的倒霉蛋也拿出来一通大骂,终于摇摇头,放弃了继续听她咒骂的打算。   脚上稍微一个用力,不至于叫欧阳情继续吐血,只刚够她无法再开口说话。   “是,从事那样职业的女人,确实也是人。”   “被迫从事那种职业的女人,更是可怜人。”   “但可怜却不该成为肆意杀戮的理由!”   “这世界上,可怜人多了去!”   “无论是被迫或者自愿从事那种职业的女人,也确实都应该有从良嫁人的自由和权力。”   “但这种自由和权力绝对不包括骗婚!”   “你有从良嫁人的权力,可对方也该有选择一个合适妻子的自由。”   “更何况你那个什么月牙姐,她都不是被迫的,一开始就是自甘堕落。结果玩够了年纪大了想着要成亲生子了,就逮着个老实人坑……   那老实人还不像你生父那家子穷困潦倒,娶个寡妇也乐意的。她一个玩了不知道多少男人的,非要冒充未出阁的落难小姐嫁给人家一秀才,露了馅之后,人家秀才还顾念着那小半年夫妻情分,没打没骂甚至没休妻,只是和离罢了……   还觉不足?还要杀人?这都是什么道理?”   向晓久觉得自己这话还挺公道的,结果却不知道是哪里刺激到欧阳情,叫她一下子奋力挣扎了起来,拼着又咳了一口血,也要反驳:   “什么叫自甘堕落!你们这些臭男人寻花问柳就是风流,我们女人多交几个朋友就是自甘堕落了……”   向晓久摇头:   “谁说我偏心男人了?所有明明不是被迫无奈,甘愿用身体换银钱或者其他的,都是自甘堕落,与性别无关。”   他顿了一下,还特别谨慎地再补一句:   “哪怕是自己甘愿用身体换取金钱或其他资源,只要于他人无害,那也就只是他自个儿乐意。   我个人不支持这种行为,但我支持每个人在不会伤害到别人的前提下,有支配自己的一切,包括身体的自由。”   向晓久觉得自己并不是个搞歧视的人。   可欧阳情还在冷笑:   “我杀那些臭男人,不为什么道理,就是要给你们这些臭男人点儿颜色瞧瞧,叫你们也睁开眼睛看看:   女人,也不是随你们摆布的玩意儿!”   然后向晓久就忽然发现了,原来他还是个会搞歧视的俗人。   至少他现在就挺歧视智商欠费的人。   无论男人或者女人。   譬如傻得都被卖了,还傻乎乎给人家填坑的薛冰。   又譬如这个直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个女权斗士的欧阳情。   向晓久甚至有那么一点点佩服公孙兰的洗脑能力了。   就如佩服一个下线破万的传销大拿。   然后毫不留情地戳穿欧阳情的幻想:   “不是,如果你真的有心叫男人看看女人的能耐的话,为什么杀了人还要躲躲藏藏的?   好像你们红鞋子自打公孙兰那货起,就没一个不是藏头露尾的吧?”   “要不是这一回因为那篮子糖炒栗子,给挖了出来,你就是再杀一千个你眼中的臭男人,也没人知道你这女人有多厉害啊?”   “一直到你以红鞋子成员上了海捕文书之前,好像唯一的厉害名声,只有爱钱不爱俏这一点吧?”   “你们这样,到底能给那些看不起女人的男人什么震慑?又能为那些被男人看不起的女人什么帮助?”   “难道你弄到的钱,不是除了自己享受,就只成全了公孙兰的锦衣华服吗?”   “哦,也许还有购买毒药满足她的滥杀癖的?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被她害死的人里头,也有疼爱孩子的母亲?   被她祸害得家破人亡的女孩儿,也很可能被迫无奈从事了那份职业?”   宫九补充一句:   “不是也许。   目前查到确切身份和下落的就有十一个。   其中七个已经各种死。   剩下的四个,也守在西湖畔尚未完工的公孙大娘故居,等着看仇人枭首。”   欧阳情终于没了声音。   她的面上也慢慢透出一股子茫然来。   这乍一看,和薛冰倒真像是一对姐妹花了。   莫莫对红鞋子一生黑,实在是陆小凤传奇的开篇引子,那个熊姥姥的糖炒栗子啥的,给我的阴影太大了。不过除了公孙兰,其他几个,还是尽量给找个理由吧   其实我相信公孙兰也有自己的悲惨遭遇,可怎样的悲惨,都不能成为她伤害无辜的理由。   另外喜欢陆小凤的姑娘也不用担心,莫莫对陆小凤只是没有花神那样的安全感,算不上厌恶,毕竟古大大的江湖就是那样的三观。反正他和薛冰,最终只会是开放性结局,大家随心意补足就行啦!   本文陆薛也不是重点,除了金鹏和绣花盗很可能不会在走原著剧情,目测一路要往男女平权方向崩啦!   虽然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脑洞奇葩,然而一想到在一贯看不起女性的古大大的世界里搞男女平权,莫莫就莫名兴奋起来了呢,望天   P.S.补足一点欧阳情的人设。并不是说她受过伤害就能理所当然去伤害别人,不过她确实是个先给亲妈引偏了性子,又给公孙兰洗脑得比较彻底的傻子。 第三十章   薛冰和欧阳情蠢吗?   不,哪怕是娇生惯养大的薛冰,也并不蠢。   只不过人有时候难免一叶障目。   障得久了,就以为叶子真是给自己遮风挡雨的。   一旦被拿走,就疼得比断手断脚都更剧烈一些。   欧阳情现在就远比薛冰来得疼。   她毕竟是“四娘”,红鞋子的四娘。   这十几年中,别说八妹换了不只一茬,就是五妹,也换过一只一个了。   她却一直是四娘。   一直傻乎乎的,以为自己是在叫那些臭男人好看的四娘。   向晓久的脚早就从欧阳情的胸口移开。   但她莫名的,却又吐了一口血。   可她吐完之后,却不像薛冰那样,持续颓然。   欧阳情唇色惨白,眼睛却特别亮。   她毕竟是在红鞋子混了十多年的人,   纵使一直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是女权先锋,   纵使在红鞋子被海捕之前根本不知道公孙兰还有那许多化名,   但经历过的就是经历过了。   欧阳情的心性和决心,显然都远不是才刚刚加入红鞋子、连姐妹间的一次聚会都还没参加过的大小姐薛冰能比的。   她知道的,也远比薛冰要多得多。   有些事公孙兰与她说的,有些是欧阳情自己观察到的。   就连公孙兰说的那些,欧阳情在坦白的时候,也凭借自己对那位“大姐”的了解,除了客观转述,还加了一些主观猜测。   ——她猜得还都挺准的。   ——在她的启发下,连薛冰都多提供了三条线索。虽然准确率差了点,却也中了一条。   向晓久和宫九参考这些口供,再配合最新的情报,又将就情报过了一遍筛,定下两个方向。   一个往北。   一个向南。   看来不只欧阳情了解她那位大姐,她那“大姐”也同样了解欧阳情。   只不过欧阳情的“了解”,并不曾带着戒备。   公孙兰却不然。   否则也不会叫欧阳情根本无法在五条路线中做出选择。   甚至加了朝廷江湖各处情报之后,仔细筛选出来的,还是这么天南地北的两条线。   此前,宫九一直不愿意和向晓久分开。   这会子,为了避免更多像是那个因为根本听不懂双九组和欧阳情的对话、依然在角落里茫然瑟缩着的老婆子那样的可怜受害者——   对于宫九来说,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为了不叫向晓久因为多了那样的受害者而越发吃睡不香   ——他们终于不得不分开,各追一线去了。   宫九选择了北上。   他毕竟年年去取冰雕花儿的,又京城也在北边儿。   在北方的势力不说比南方大多少,最起码的,只要不是自己作死跑沙漠那样没有人烟的地方,迷路的可能性要小很多。   毕竟一路都会有人暗中带路嘛!   正巧,向晓久除了往安西都护府那一带的,也就是中原及以南更熟悉点。   这两人倒是好合。   就如同连吃鸡蛋时,宫九喜欢蛋黄,向晓久却只吃蛋白一样巧合。   事态紧急,连陆小凤都被要求出劳役——   毕竟无论对那个可怜老婆子收下了那一篮子栗子之后可能导致的后果有怎样的猜测,这老婆子也总还是要给送回去的。   纵是家里未必还能有人在,有人也未必还愿意养她,但回去之后,哪怕是去养济院里头待着,好歹能听得懂话,怎么都比在这儿,连喊她吃饭都要连比带划的……要强些。   偏偏这老婆子是给公孙兰和欧阳情在山沟沟里哄出来的,她自己都认不清路,欧阳情走倒是还能走得明白、说却也不能保证说清。   所以向晓久干脆利落地把欧阳情武功废了,叫她带路把人送回去:   “顺便再去看看人那家里还剩没剩人,会不会恰好有那因着家破人亡沦落烟花之地的可怜女孩儿……   要真是有,你们一个从业者、一个老顾客,对那地儿都熟悉些,正好能帮忙捞一把。”   向晓久还特意和欧阳情强把丑话说在前头:   “放心,你做这些,我都给你算‘立功’。想着功过相抵是绝对不可能的,甚至未必能逃脱一死……可至少,能将枭首、腰斩之类的,降为绞刑等。”   欧阳情当然不想死。   障目一叶被移开确实痛彻心扉,可她小时候活得那么难都舍不得死,如今又怎么会因为这么点儿疼就颓然赴死?   但她也愿意将这老婆子送回去,不为自身生机。   也不仅仅为了那可能存在的可怜女孩儿。   薛冰竟然也申请跟着。   她宁可被欧阳情一样,被废掉武功。   不过向晓久没有废除她的武功。   毕竟薛冰是真的还没犯过什么案子。   说是加入犯罪集团,到底连一次聚会都还没参加过。   平日在江湖上的狠辣名声,起码至今,也还连致人伤残的都还没有。   重伤倒是有,薛家的善后又确实做得不错。   所以薛冰至今的名声,是叫人头疼,却远不及熊姥姥的令人厌恨。   稍微拒捕,也算悔改及时。   能给的口供也给清楚了。   罪肯定还是有罪的,却定不至于死。   又有薛家一大家子人押在这儿,又有陆小凤一路看着,也不怕她忽然脑子一热又去犯傻。   所以向晓久干脆利落上了“九哥”的背,一路日夜兼程,赶往岭南之南。   宫九也迅速北上。   宫九北上之前,为防公孙兰逃出海外,还通晓沿海各处衙门、卫所,并动用他自己在南海一带的势力,同时传信白云城、并其他各处势力。   连南王府,宫九再怎么嫌弃南王父子既蠢偏还不够毒,他们既然还没造反、就是当今臣属,也一并要求必须为捉拿朝廷钦犯出人出力。   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小堂弟,宫九这个太平王世子对上南王那么个庶支的堂叔,传过去的口信可谓颐指气使:   “别想着随便敷衍!要是真叫我知道那毒妇是从你们那儿逃脱的……朝廷可不缺一个南王府!”   把个南王气得暗自捶胸,可因着大事未定,还不得不忍气吞声,全力配合。   总之,宫九是把能撒出去的天罗地网都撒下了。   必要叫公孙兰插翅难飞。   也必要叫向晓久南下这一路,都顺顺利利、不受掣肘。   没办法代他吃,替他睡,好歹要为他将琐事理清,不叫他被俗人所扰。 第三十一章   向晓久这一路确实很顺利。   无论官府衙门,驻军卫所,白道英雄,绿林好汉……   不说每个人都恭敬谄媚,至少和和气气、不敢多生事端。   唯一不顺利的是,公孙兰始终没捉到。   向晓久倒是收到另一只红鞋子蛇蝎的线索,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自首。   陆小凤那家伙到底还是不靠谱,竟是叫薛冰和欧阳情联手哄住,让她们寄出了一封信。   好在陆小凤那家伙到底还不算太不靠谱,虽说连那么两个不是被废了武功就是找不到人生目标的人都看不住,却好歹将人哄住了。   寄出来的信,并不是给其他蛇蝎通风报信。   而是劝诫。   劝诫红鞋子之中,唯一一个在欧阳情看来,还有可能回头的姐妹。   五娘,江轻霞。   江轻霞和薛冰一样,是当今江湖最有名的四位美女之一,也是最有名的四条母老虎之一。   都是出了名的辣手美人。   这些年,伤在她们爪子底下的江湖人,不说比一条真母老虎的毛更多,却绝对不会比熊姥姥的一篮子糖炒栗子少。   只不过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是要命的。   江轻霞却和薛冰更像一些,她的爪子底下,伤人多,真正杀人的少。   就已经查清楚的那些,江轻霞杀的人,竟都能算上正当防卫。   虽说大多是防卫过度。   “……可女人原就比不得男人,心慈手软的下场往往是比死还要更加不堪。   舍妹虽说手段辣了一些,好歹事出有因,还请大人酌情宽宥一二。”   说话的是个双眼蒙着纱布的男人,纱布上还有缓缓渗开的血迹,显然是重伤未久。   因此他的面色也显得特别苍白一些,但他依然稳稳地站在江轻霞身前。   “舍妹一年之中,原就有半年是待在道观之中为父母祈福的。虽说年轻女孩儿,难免静极思动,又心笨眼拙,认了那么些姐妹,可公孙兰认下我这妹子,只怕更多的还是为着我原先的身份,并没有指望她为红鞋子出什么力……   不怕您见笑,我这妹子是真笨透了的,不是这一回莫名陪绑上了海捕文书,她都还不知道公孙兰竟还有熊姥姥、女屠户……那许多化名。”   “再有这几个月里,因着我这眼睛意外瞎了,舍妹不放心我,一直就没出过门。后来给那海捕文书吓得,都直接拖着我到深山养伤了,再没敢和那些人有什么联系……”   这男人自见着向晓久,腰就没有直起来过,态度不可谓不谦恭。   但他始终将江轻霞死死挡在身后,也不难看出,他在这一场“自首”中的期望。   可惜,只能是奢望。   再如何辩解,江轻霞早就是个成年人了,她和公孙兰混在一起,哪怕或许真不知道公孙兰的那些个化名,但要说完全不知道红鞋子都干了多少缺德事?   那得是眼瞎到什么程度啊!   哪怕真蠢成那样了吧,今儿这一出,也不对。   要自首哪里不能自首?   非要在这官道之上、茶寮边上截人?   便是茶寮中的人已经先一步被清空了,可只要有心,都不难留意到向晓久行踪了吧?   这是怕公孙兰消息不够灵通,故意散播消息好叫她望风而逃呢?   再没敢和那些人有什么联系?   呵!   瞎眼男人,也就是原先的南王府大总管江重威,听出向晓久话语中的冷意,腰又往下弯了几分,脑门都快磕到地上了,他也顾不得,只管急急辩解:   “大人您误会了!只是我如今不比从前,眼睛这一瞎,连耳朵就也聋了大半了,就大人可能从官道经过的消息,我都是托了好些人才打听出来,也并不知道大人会在今日路过……   我们兄妹已经等了您两天了,完全只是守着碰运气……   万一等足七天还没等到您,我是准备和舍妹一起去衙门自首的。”   向晓久语气稍微和缓了两份,却仍淡淡的:   “既然晓得可以去衙门自首,为何还要等上七天?”   江重威不敢欺瞒:   “衙门那里,毕竟不比当面与钦差大人陈情。只望大热看在舍妹天真无知,又积极自首、配合调查的份上,饶恕她这一遭。我日后必定……”   向晓久懒得听他说些个日后如何严加管教之类的废话:   “饶恕是不可能的。海捕文书,钦命要犯,可不比寻常小偷小摸小打小闹的,抬抬手也就过去的事。”   “但若是你说的悉数属实,她确实为恶不大,我能做主,单只是自首这一桩,就至少能保她不死,也不叫连累家族。”   “若是还能提供有用线索,不叫红鞋子继续祸害无辜,也不是不能争取再从轻量刑。”   也不知道欧阳情和薛冰联手寄出来的那封信里写着什么,叫那个号称母老虎的江轻霞居然一直乖巧柔顺地站在一边,便是看江重威那样低声下气恳求的模样,有几分自责几分愧疚,却连半点儿不忿都不敢有。   也许真是知错了吧。   可惜,纵然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却不是每一种伤害都能靠改正错误去挽回。   不是每一种错,都能只要改正,就能被饶恕。   江重威未必不知道这一点,只不过兄妹情深,到底不舍罢了。   还是江轻霞看得明白,向晓久的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她虽也还是低头垂目的恭顺模样,却拦住了兄长不叫他继续无谓的求情,自己上前一步,直接跪下:   “大人说得没错。有罪当罚,民女识人不清,甘愿受罚。只是线索一事……   大姐,公孙兰的下落民女着实不敢肯定,只仿佛猜着,她很可能会从广州府出海远渡。   至于其他人,二姐死了,四姐六妹七妹和我都还没见过的八妹,也都在您手里握着了,只剩一个三姐……”   “我不确定三姐是否知道公孙兰的那些个化名,可她当年曾经救我一命,叫我免于受辱,这些年聚会的时候虽说都会带点儿手信,却也就是致人残废罢了,没听说有滥杀无辜的事……   我,我不愿用她的线索,换您的从轻发落。”   “您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好了!刺配流放我都认了!哪怕……”   哪怕是教坊,左右她这些年也不只认识一个男人。   再说了,至不济就是一死!   其实江家兄妹不是兄妹,在原著里头原本是未婚夫妻,可惜江重威不能人道,只好把未婚妻认了妹妹,然后江轻霞还因此出家,可出家当了道姑又还要交朋友,陆小凤只是其中之一。   其实我不太理解,如果真的打心眼里做兄妹,那为何要出家?就算不能人道,也有的是法子可以一块玩耍啊?   既然出家了为何又还要找朋友?不是说非得从一而终,但出家不就要绝了红尘吗?绝不了红尘咱光明正大交朋友也不算啥吧?非要扯一块遮羞布?三清巨冤了好吧! 第三十二章   向晓久得到的情报中,那三娘手下确实也没听说有多少人命。   就是手段狠辣了点,连一言不合都不需要,常常受害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她,就莫名其妙地被取走身上零件。   据说今年是鼻子,江湖民间,就多了七八十个丢了鼻子的男人。   当然,并不是只有杀人才叫犯罪。   只是事有轻重缓急。   天策将士虽说会管些战场之外的琐事,却到底不是什么鸡鸣狗盗都要芘一遍的。   比起公孙兰这种逃亡路上哄个老婆子做替身,都且还要送人家一篮子糖炒栗子的,三娘割些鼻子,确实也算不得什么。   向晓久也懒得和江轻霞纠缠那三娘,只追问:   “你上一次得到公孙兰的消息是什么时候?   上一回见着本人又是什么时候?   海捕之后,她找过你吗?都说的什么?   海捕之前,她又需要你做些什么?”   江重威在为妹妹讨饶求情之前,其实已经让江轻霞把她知道的、也愿意说的,都说了一遍了。   江轻霞在公孙兰的事情上也还算拎得清,自觉该说的都说了。   这会子向晓久还非要追问,问的又仿佛都是她已经交代过的问题,江轻霞也不敢有丝毫不耐。   甚至都不敢起身,就着那么个跪伏在地的姿势,一个一个回答向晓久的问题。   哪怕有时候明明是同一件事,向晓久非得换了七八种说法反反复复追问,江轻霞也恭恭敬敬地给答了七八回。   果然不愧是有个兄长给人王府当了大总管的,这态度比之薛家又是不同。   与欧阳情那样的,更是大相径庭了。   可惜这样的江轻霞,却叫向晓久更加无感。   ——欧阳情好歹还得了个“蠢”,薛冰也得了个“熊”呢。   不过感觉如何无所谓。   有助于抓捕公孙兰就够了。   向晓久足足问了半个时辰,因为他好些问题一直无规则地反复提问,别说江轻霞,连江重威都拿不准他的问话什么时候收尾。   正琢磨着要在向晓久问完之后,再如何求情,结果不等江重威琢磨出个所以然。   向晓久直接丢下一句:   “自己去西湖畔等着!”   向晓久说完直接一个大轻功,   速度之快,别说江重威这个刚做了瞎子没多久的听不出个所以然,   江轻霞那么个耳聪目明的,都弄不清向晓久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还有,之前不还骑了一匹马吗?马呢?   马当然是给向晓久收起来了。   江轻霞确实不怎么聪明,江重威稍微好点儿,却也就是个大总管顶了天了。   江家兄妹只当向晓久反反复复追问是为了确认江轻霞是否说谎,恰江轻霞这一出自首自问唱得坦荡,   对于不忍相负的三娘也拼着不能减刑的风险坦白直言了,   对于公孙兰这个原先感情就相对淡一点、又有欧阳情那么个十多年都最是亲近公孙兰的亲自写了信劝说,江轻霞那绝对是知无不言,也自觉言而不尽。   然而他们毕竟不是专业刑侦。   向晓久也不算十分高手,好歹问了半个时辰,还真给他咂摸出个相当可靠的线索。   不出意外,公孙兰应该就在西南方的山脉中。   而向晓久的爱马“九哥”固然是日行千里的神骏,山林之中,到底还不如向晓久轻功方便。   就是轻功耗损了点,如今却也顾不上了。   那个直到被陆小凤他们带着回乡、都不知道回去之后将会面对什么的老婆子之后,向晓久原本以为对公孙兰已经厌恶到极致的情感,居然又刷出新高。   原先也就是觉得那毒妇狗屎都并不如吧。   老婆子之后,就觉得,居然会想到拿狗屎和那么个玩意儿比较,不管谁输谁赢了,都着实委屈狗屎啦!   在这种心态下,向晓久一见着那个“樵夫”,都不带问上一句,直接就是一枪直突。   自信没有看错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试探留手。   那个樵夫还准备了一肚子台本,结果完全没有展现的机会。   直接就从背后的柴堆取出双剑,可向晓久盛怒之下的一枪,连宫九——   至少现在的宫九   ——都接不住,公孙兰算老几呢?   公孙兰的剑甚至都还没有从柴堆中抽出来,已经被向晓久一枪钉在地上了。   直接穿过右胸。   公孙兰别说吐血,连呼吸都尽是血沫子。   但公孙兰仍挣扎着抹去易容,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偏偏仍叫人看一眼就联想到灿如朝霞的脸。   她连艰难抹去嘴鼻间血沫的动作都透出欧阳情几个捆一起也敌不过的绰约风姿来。   她的声音也很美,纵然虚弱无力,且带着几分沙哑,却正是因着这份沙哑,才越发诱人。   越发能将那么一腔抱怨,都说出亦嗔亦娇的风情来。   “不就是卖了你一篮子栗子吗?你既然不受丝毫影响,也何必这般苦苦相逼?”   老实说,公孙兰是向晓久在这里见到的,唯一一个能算得上美人的人。   可向晓久宁可和不怎么美、且还有些心瞎没脑的薛冰欧阳情多说几句废话,也懒得搭理眼前这个美人。   ——半个字都没懒得搭理。   向晓久直接抽出,然而不去管公孙兰准备做出什么情态、说出什么台词,直接又是一枪。   这一枪戳在公孙兰肚腹间。   但又不比第一枪只穿肺部的毫不留情。   向晓久巧妙地避开所有内脏,包括肠子,都准确避开了去。   不需要什么透视眼。   只要在那一进去的同时,适当运转一下内力,让枪头在穿刺过腹部的皮肉之后、在肚腹之内穿过的时候,轻轻将内脏荡开就行了。   反正他只需要她暂时不死。   又不用顾忌哪种做法更叫人好受一点。   向晓久大多数时候,哪怕是对着犯罪嫌疑人,也要讲究几分人道的。   哪怕死刑犯,也愿意叫人死得体面一些。   ——可那首先得是个“人”。   向晓久早在老婆子之前,就越权将公孙兰开除人籍了。   遇着老婆子之后,更是觉得连用畜生形容公孙兰,都着实侮辱了畜生二字。   向晓久足足给了公孙兰十三枪。   然后也不去管那个没再冒头的三娘,直接拖着公孙兰往西湖而去。   一路走得慢悠悠的,该吃吃、该喝喝,该睡也必是要睡足了的。   倒叫一得了消息就准备往回赶、却硬是给皇帝拖住的宫九,便是对着太平王那张脸,也能多吃上半碗饭。   熊姥姥最让我恶心的,不是她拿着毒栗子出去卖,而是她要装扮成个可怜的老婆子,在深夜叫卖。   在那样的情况下,什么人会买她的栗子?不是心怀怜悯的好人,就是深夜犹在奔波的苦人,更多的是两重身份兼备的,明明自己也过得辛苦,还是对别人怀有一点慈悲善意的人。   偏偏是那样的人,叫她给毒死。   公孙兰,皮囊再怎么美丽,我都觉得她不配为人   P.S.很抱歉后面还是好些红鞋子,而且红鞋子之后还会有皇后等。主要是莫莫这篇的陆小凤定位成陆三蛋世界的男女平权了,双九会一边谈恋爱一边推波助澜,然而所谓平权,只靠别人拼命呐喊是没用的,唯有沉睡者和装睡之人愿意睁开眼睛才行。   因此莫莫自己觉得,如红鞋子、皇后等,还真是主要配角来着。唯有她们睁开眼睛,自己努力,才有可能真正改变女性的地位。   而法治平等方面,也少不得会有皇帝啦,三两个大臣啦,都成为主要配角,进而在部分章节占较重比例。   捂脸,这篇只是武侠世界,但剧情不怎么走武侠线。   目前除了陆三蛋的男女平权,还会有大唐双龙传的百家复苏和各种平权……   第三个世界,暂时还没确定要不要写射雕线,个人对金庸的人物相对少爱。可若是写四大名捕、逆水寒线,又怕忍不住跑偏去吐槽诸如温小白等极品,不过个人对温瑞安人物比较有爱……   但无论写哪个世界,目测武侠剧情都不会太多。   抱歉哈,诸位冲着武侠来的亲 第三十三章   这一回,吃不好睡不香的,就成了公孙兰。   ——她岂止是吃睡不好?   都说了向晓久早已擅自越权将她开除人籍。   既然不是人,凭啥要给她人的待遇?   要知道如今这世道,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干下来,就年节里头能吃些细粮肉食的,那都不能算是贫苦人家的了。   就那么一个连人籍都没有、当宠物又嫌恶心的玩意儿,能还奢望着吃香喝辣、高床软卧?   别说和“九哥”比,就是路边的野狗,都比公孙兰如今的处境还要强一些。   野狗好歹还能和流浪汉争食。   甚至能仗着狗多势众将战败者也一并吃了。   而公孙兰呢?   公孙兰现在别说和野狗争食,就是给她一块狗肉喂到嘴边,她都咬不动了。   向晓久给公孙兰的十三枪,也并不都是突刺。   有一枪是直接横扫过去。   恰好扫落满嘴牙,顺带扫出一张猪头脸。   向晓久倒也不是存心虐待公孙兰的。   毕竟便是畜生,又或者畜生不如的玩意儿,向晓久都没有肆意凌虐的兴致。   只不过像公孙兰这个等级的危险人物,   抓捕到手之后,废除武功和其他一切可能被她作为武器的倚仗,   是不容延误的步骤。   公孙兰能恃之以行凶的,又绝对不只那一对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就直接被向晓久连着柴堆一并踩碎了的短剑。   公孙兰还擅用毒,用药。   还有一张比什么迷药都更要命的脸。   向晓久对她采取的一切行动都是必须的。   顶多就是手段稍微不那么温和。   但还是那句话,既然畜生不如,那就活该畜生不如的待遇。   不肆意凌虐畜生,并不代表要给畜生如同类一般的待遇不是?   何况畜生不如。   向晓久觉得自己对公孙兰还是挺好的。   连敲碎她满口牙之后,都惦记着每天至少给她喝三碗粥。   还都是筷插不倒的稠稠的粥呢!   虽不是啥细粮粥,却也保证没霉没烂的。   多少百姓都没能一天喝上这么三碗粥?   远的不说,就说那个老婆子,别说一天能喝到三碗,就是家里人——   不用算她这个老太婆,也不用算几个还当不得劳力的小毛毛,   只要壮劳力能保证天天能有这么浓稠的三碗粥,老婆子能舍得只为了那么一篮子栗子,就把自己换了?   就她那么个连家里活计都干不动的老婆子,谁还乐意要她?   愿意要她的,天知道是要准备将她怎么着?   别看老婆子没啥见识,神鬼志异乡间传说也听了不少,就从公孙兰手里接过那一篮子栗子的功夫,她都不知道给自己脑补了多少种死法了。   要活生生吞吃都不是其中最恐怖的一种。   然而老婆子还是把自己换出去了。   那生活得难到什么程度?   最起码的,总要她觉着,自己再硬要活着,也只能将儿孙拖得快没活路了的程度吧?   否则但凡有活路,谁会想死呢?   便是要死,但凡不是实在没法子了,谁还能乐意死在个连说话都听不明白的地界儿啊?   落叶尚且想着归根。   何况那么个一辈子就没走出过家门十里地的老婆子了。   此间百姓生活如此艰辛。   公孙兰这种恶贯满盈的被抓捕归案,还能天天这么三碗粥。   向晓久觉得自己都快宽容成圣母莲了。   然而就是这么着,居然还有更圣母莲的冒出来: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明明连马儿都能给吃得那么好,待这妇人却如此苛刻!”   向晓久实在想不到随便路边茶寮歇一歇脚,都能听着有人怜惜公孙兰的,   原待不理会,   转头一看公孙兰如今还没消肿的脸,和一张因着掉了满口牙、瘪了进去的嘴,   又看开口的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公子,脸上虽有些不知世事的娇憨,倒也不是什么被美人皮迷了心窍的色胚子。   少年人身边一个老管事模样的,见向晓久看过去,连忙躬身行礼:   “大人您别见怪。   我家少爷年幼,素来只在学院中读书,并不大出来走动,也不知道这外头世事艰难、人心叵测,只见着这妇人此时狼狈就心生怜悯……   有冒犯之处,还请您见谅。”   向晓久眯眼打量这一主一仆,并另桌坐着的几位高大汉子两眼,点点头:   “这人的心肠,能存几分柔软良善,原也是好事。”   “只不过好心之前还是要先看清些人事,这世上需要良善人搭把手的太多了,白将好心喂了猪狗都不如的玩意儿,就未免可惜了。”   那少年公子给自家老管事拉着低声一通劝,倒也知道自己方才莽撞了,红着脸冲向晓久作了一揖赔罪。   可坐了一会儿,又着实好奇那囚车里的妇人是怎样的猪狗不如。   瞧着向晓久面色温和,还有心情拿出糖块儿喂马,就忍不住凑过来打听。   公孙兰的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除非案情特殊需要,暂时不适合公开的之外,天策将士就没有为罪犯粉饰的习惯。   向晓久又喂了那拉囚车的驽马一颗糖,再拍拍还要撒娇的“九哥”两把,回头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就把公孙兰的丰功伟绩说了。   听得那少年公子目瞪口呆、瑟瑟发抖。   毕竟红鞋子随着那张引得朝廷江湖各方大佬都行动起来的海捕文书,也算名扬天下了。   尤其公孙兰,连少年公子这么个一看就是不知世事的少年人,也是一听到向晓久提了个名,就恍然大悟、连道难怪。   但海捕文书上提到的恶行,一来只能重点提最可恶的那么几桩,二来就那么几桩都只说得言简意赅。   哪里能有向晓久这会子说的生动详细?   少年人听说那老婆子的遭遇就面露不忍,再看公孙兰也彻底没了最后一丝怜悯之色、纯然厌恶了。   再听到如今聚集在西湖畔等着看仇人枭首的那些可怜孩子们,和更加可怜的、连活着等到这一天都没福的其他孩子……   哪怕向晓久对他够体贴的了,像是那个跟野狗争食、最终却成了狗粮的孩子就只是一语带过,全不像对着薛冰欧阳情几个那样怎么刺激怎么来,少年公子还是听得心有戚戚。   再看囚车里的那位,别说怜悯了,就根本没觉得自己见着的是一妇人。   罗刹恶鬼都不及她!   这会子再听得向晓久说:   “九哥说是马儿,却是打他父母那一辈,就随我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过的;   九哥虽说生了个好时候,不用再上战场了,却也是我的好伙伴,我并不以畜生待他。”   “至于拉囚车的那匹马,就算是寻常畜生了吧,好歹这畜生还充当人力,兢兢业业着干活儿呢!”   “就是比囚车上坐着的那个畜生不如的待遇好些,又如何?”   少年公子也不觉得有哪点不在理的,倒将心思都放在向晓久那句“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再看向晓久时,那真是满脸迷弟样。   临了那老管事催着他:   “老爷那边原不叫您去,您既然执意要过去,就该赶着点儿,多少给老爷搭把手,叫老爷也安安心,   他虽说眼睛不好使了,少爷们一个个的却也都大了,不只大少爷能顶起门户了,咱们小少爷也能为父分忧、为兄分担了……”   那少年才和向晓久依依惜别,却还缠着要立下他来日家中琐事忙完,北上读书的时候,去向晓久家中拜访的约定。   向晓久瞧他这般有趣,不只给了他宫九京郊别院的地址,还随手给了他三小瓶子药。   实在是这新迷弟瞧着又傻又痴的,听着家里头仿佛还除了什么事,叫他家长辈瞎了眼又险些破了好大一笔财的……   就好歹给一点儿小玩意傍身吧。   向晓久辣手摧花了,然而既然不干人事,凭啥享受人权待遇?   至于少年,少年是原创人物,但和原著人物是有关系哒,就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猜着莫莫是打哪个角色身上衍生出来的啦 第三十四章   向晓久还不知道自己不过是随手给了点儿粉丝福利,结果就真救了那华姓少年一条小命,顺便还把个公门之中的某个大祸害给清除出去了。   他只管慢悠悠地往西湖去。   来时“九哥”撒开蹄子、又有向晓久每每还亲身用轻功赶路,那真是日行千里都不只。   要不是一路随着各种前所七拐八弯的,这么大半个月下来,岂止从关中走到岭南?   便是罗马大食,都不知道能打上多少个来回了。   这回去的时候,向晓久却是一天走不到五十里地,还并不总是顺着官道往前走,时不时就要拐上那么一两道弯。   没办法,一则红鞋子还有个三娘逃亡在外。   虽说江轻霞一再说她那三姐如今必不敢再行恶事,向晓久就着各方情报提供的消息,也确实没觉得那红鞋子三娘有多大危险性——   偏偏向晓久却又是个坚持犯罪集团共犯处理原则的。   连薛冰这种才刚刚加入、一次集体活动都没参与的都当入罪,至少在红鞋子待了二十年的三娘,又怎么可能例外?   再说那三娘所谓的危险性不高,也就是人杀得少,并不是没杀人。   伤人还尤其多。   去年耳朵、今年鼻子的,这么些年下来,制造了多少残疾人哪?   便是以后不再伤人杀人,以往的罪过也还在。   向晓久可不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一套。   如此这般,虽不像追捕公孙兰那时候迫切紧张,沿途但凡有个线索,向晓久能不去查探一二?   一去查探,可不就要多拐出好几道弯了嘛!   再有那二则,这公孙兰是个没有标准、十分不挑的,走到哪杀到哪,尤其十五月圆时几乎从来不落空的做派,大家都记得吧?   她又是个狡兔不只三十窟的,活动范围极广。   单只是岭南到西湖这一路,这些年就不知道有各种化名、各种方式坑害了多少人。   有些家破人亡,连个盼着咒着仇人不得好死的都没了。   却也总有那么一些,虽说也是家破人亡,却到底不曾一家子死绝了的。   只不过之前都不知道那些化名背后到底是谁,连咒骂都咒骂不到点子上。   可怜如今这世道,都说皇帝宽仁勤政,文官武将也都还过得去,没见着多少贪官污吏敢于横行……   即便这么着,也从来没少了那等不过出门赚几文辛苦钱,就莫名其妙没了姓名,且叫苦主想要告状、都不知道该去状告何人的。   红鞋子罪魁落网,虽不至于让那样有冤也有处告、偏生不知道状告何人的悉数都找着了罪魁,却也有至少上千户人家,真寻着祸首了。   从岭南到西湖沿路州府,有心当面唾骂公孙兰的苦主,就有不下三五百户。   这三五百户还几乎都只是受害者中的那些寻常百姓家。   毕竟一般江湖人,譬如今年那少说也有五六十个没了鼻子的,就或碍于面子、或真有肚量,反正都不愿再出来和个眼瞅着要没命的女流计较了。   。   也因着那些个苦主都是寻常百姓,向晓久就越发体贴三分。   向晓久一边走得越发慢了,有时候甚至宁可让“九哥”空着鞍自去跑一圈,自己领着那驽马慢慢散步。   一边又使人散播红鞋子罪魁落网的消息,连带着这一路走的行程也公布出去了,中间或有拐弯绕道的,回头也必定要拐回事先散布了消息说会经过的路上去。   总之,必要给闻风而来的受害者及受害者家属更多出气的机会。   也从来不抗议大家扔的狗屎臭鸡蛋味儿馊的。   有时候向晓久那半桶水的道家内息法实在不够他继续憋着气了,宁可拿棉布裹着木炭灰,做了个怪模怪样的面巾裹上,也不愿拦着那些可怜人出气。   毕竟向晓久也当过受害者。   自然也特别能理解受害者的心情。   小事不论,只当年那场安史乱局,潼关一役,天策和当地将士、民勇战死多少人哪?   向晓久最经常搭档出公差的五个搭档,四死一重伤!   前一天还憨笑着和向晓久显摆家里小媳妇给纳的厚实鞋底的民勇,更是死得连尸身都寻不回!   结果付出了如此惨痛代价,好不容易将安史叛军拒之关外了,关内那群吃饱了撑的偏偏又脑抽了,硬是把另两处关卡的主帅将领祸害死了七八成,叫安史乱军长驱直入,好一番祸害,又多死了多少人哪?   是,回头是把那群不干人事的处置了,该死的死,该贬的贬,连皇帝都成了洛阳亲王了……   可就向晓久,若非碍着李统领曹将军等人,哪里会就这么个结果就满意的?   别说遭了贬的那些,在向晓久看来都尽是些死不足惜的,就是死了的那些,都且恨他们死得太容易了呢!   是,他们是只冤死了那么都不到二十位的将领,但就是因着那些个将领的死,直接导致安史叛军入关,叫多少人家流离失所、更甚者家破人亡了啊?   居然还给以铜赎、以功赎、以爵赎?   活见鬼了的八辟八议!   要不是如此惨痛的经历,就向晓久那脑子,也想不到有法可依、有法必依,贵贱同罪之后,还死活闹腾着要同罪同罚。   就是可惜了,直到他莫名其妙给一场风暴卷到此间的时候,同罪同罚离真正实现,还有好一段距离要走。   至少洛阳亲王对当年事,还连道罪己诏都没下呢!   向晓久平日没想起这些事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想起来就总免不了一阵恨。   如今撞上来个公孙兰。   八辟八议和她是没有丁点关系。   可谁叫她惹来那许多可怜人,叫向晓久竟也感同身受了呢?   法理之内,岂有不大开方便之门的道理?   左右不过些许污秽,便是偶尔对身上伤口有点儿感染的,向晓久也没吝啬药物。   该给的基础医疗、该给的饮水吃食,向晓久都给了。   自觉还挺大公无私、不偏不倚的哈!   却不知道公孙兰如今的惨状,叫欧阳情薛冰几个难姐难妹的,单只是听说就不寒而栗。   江轻霞更是多半天都不敢再耽搁,乖乖自己住进牢里去了。   倒是宫九,接到消息直接哈哈大笑着起身,也不去管皇帝还想如何说,直接飞身出了宫墙。   向晓久最初是个法治社会中长出来的青年,然而法治社会也不缺有点小愤青的孩子,再加上大唐十多年影响,就变得有点儿,嗯,法理之内,很会大开方便之门了   但莫莫自己是很喜欢这样的向晓久的 第三十五章   宫九越了解向晓久,就越觉得他可爱。   这一回的消息更是不知触动了宫九哪处心肠,乍一听说,便顿觉相思入了骨。   都说相思催人老。   相思倒未曾催老了宫九,却催快了他的步伐。   在向晓久下马而行的时候,宫九亦弃马而奔。   一个缓缓而行,一个只恨肋下未生双翼。   向晓久不知道宫九正一路飞奔而来,宫九却是几乎每隔一个时辰,就能收到一份最新的情报。   向晓久什么时候吃了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和谁说了什么话,甚至什么时候多看了谁一眼……   宫九全部一清二楚。   他自然也清楚,向晓久这些天是如何“闲庭信步”的。   完全不曾挂念他!   但无所谓。   宫九不在乎。   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宫九有时候没有半点儿耐性,   可有的时候,他又会很有耐心。   如今,向晓久就是他最大的耐心。   不过纵使是宫九甘愿对向晓久用上十足的耐心,   在发现向晓久居然在集市之中,透过那愤慨的人群、纷乱砸向囚车的脏污之物,一眼就向他看来的时候,   依然满心欢喜。   哪怕向晓久看到了他,却只微笑颔首,并未往前迎上半步。   但这一个凝视,也足够洗去宫九沿着官道一路狂奔而来的风尘了。   宫九一直站在人群之外。   直到赶集的人退去,特意守在这里、等待向晓久带着公孙兰经过的苦主们也怨愤不已、又感激不尽地缓缓退走之后,   宫九才慢慢走向向晓久。   每走进一步,他的眸光就越发柔和一分。   那是一种连宫九自己都未曾留意的温柔。   宫九有很多话想说,但真的走近向晓久的时候,却忽然就只剩下一声轻笑:   “你这脸上,戴着这怪模怪样的玩意儿,是准备做什么呢?”   宫九的情报之中,自然不会少了向晓久这特制的防臭面具。   只是情报之中写得太详细,也没有这亲眼见着的可爱有趣。   宫九这难得风尘仆仆、连发冠都有些歪了的模样,在向晓久看来,也是十足可爱的。   就是不那么有趣。   不只不有趣,向晓久还觉得挺一言难尽的:   “不是吧?”   “你是真的没有感觉吗?”   宫九这时候已经走到距离向晓久不过半臂之遥的地方。   因为向晓久方才将苦主们劝走的时候,难以避免地和囚车走得更靠近一些的缘故,   宫九在靠近向晓久的同时,也离囚车更近了。   离向晓久不足半臂之遥,离囚车,大概也就是一步之远了吧。   这样的距离,向晓久口鼻处掩着面具,却还只恨自己道家内息之法修炼得不够精通。   甚至产生了那么一点点,早知有今日,其实完全改修道家内息法也没什么的念头。   反正天策在于义、在于心,曹将军他们一定不会介意自己到底修得什么功法的。   而差不多距离的宫九呢?   向晓久观察得很仔细。   那家伙竟是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过!   明明也会些内息之法的!   之前在沙漠之中就用过不只一回。   而且又是刚来,浑不像他连着都十天九夜了,那半桶水都算不上的道家内息实在撑不住,才不得不用口罩将就熬着。   没发现宫九这家伙在嗅觉方面有什么特殊审美啊?   现在到底想干啥?   “我只是想要和你一起,呼吸一样的气息。   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宫九的声音很轻,   既轻,且柔。   仿佛比从远处山丘吹来的微风都更加温柔。   也远比向晓久前儿在岭南时吃的杧果更甜。   甜得几乎发腻。   却也甜得那么理所当然。   于是向晓久也就自然而然地向前跨出去半步。   两人身高相差不大,   宫九稍微矮那么一点点儿,这会子却因着出来得急,脚上穿的还是上朝时候的厚底官靴,   而向晓久这些天却是极其放松的,连脚上都只是一双软底布鞋——   鞋底鞋面都通只用极软和的绢布,   一般人别说穿出来走路、就是在家里头院子里走一走都很容易磨损了的,   也就是向晓久这些天除了带着囚车,也就是偶尔绕一绕路,闲极无事,干脆练练小轻功罢了。   只这么一来,两人原就相差不大的身高,越发相差无几了。   于是向晓久才这么半步,就叫他的胸挨着宫九的胸,胯对着宫九的胯。   脸也恰好侧挨着脸。   稍微再那么一侧,似乎唇也就要碰上唇了。   ——向晓久的口罩是何时拿开的?   ——宫九一直没有变化的呼吸,又为何忽然急促了起来?   宫九几乎和向晓久同时微微侧过脸。   眼瞅着两人的唇瓣就要挨上,偏偏向晓久又往后退了一步。   抽身,退步,同时伸出手指,那么一弹。   不远处的一座小楼,忽然掉下来一只小公鸡。   陆小公鸡。   带着两只小母鸡和一只老母鸡的陆小公鸡。   从花满楼的小楼上掉了下来。   原来向晓久竟是恰好到了花满楼的小楼附近。   更巧的是,陆小凤和薛冰欧阳情也正好经过这里。   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那个老婆子。   随着陆小凤被向晓久一道指风打下楼,花满楼和薛冰几人也缓缓走了过来。   向晓久看了一眼老婆子——   这个上一次见面还是安静瑟缩、对着欧阳情又隐隐带着亲近感激的老婆子,   这个在向晓久脚踏欧阳情的时候,虽然没敢扑上来阻挠,却带着担忧、关怀的老婆子,   如今几乎没再看欧阳情一眼。   偶尔不得已扫过去那么一眼,也是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   没有温度还不算最坏。   老婆子瞪着囚车里的公孙兰时,那股子怨毒愤恨,已经不是简简单单一句“恨不得扑过去咬她一口”足以形容的。   向晓久毫不怀疑,如果真的给这老婆子机会,她能一口一口将公孙兰活活咬死。   “……难道她全家都吃了那篮子栗子了?”   虽说没细问这老婆子家住何方,但这小楼和薛家的距离,怎么都不像是陆小凤他们刚刚走到这里的样子。   那就是回家无靠,才又把人带出来的? 第三十六章   向晓久看向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   “那倒也没有。其实她家吃了那毒炒栗子的,也就那么一个人。”   就那么一个,还是家里最不讨老婆子欢心的小孙女儿。   老婆子一共生了四个儿子,可惜能活到成年娶亲的,竟只有一个儿子。   她那儿子倒比丈夫争气些,和儿媳妇生下来的孩儿们,除了在娘胎里头憋久了没气儿的那一个,其他好歹都养住了。   就是这两代人的风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老婆子一辈子尽生儿子,到了她儿媳妇那儿,却是一胎接着一胎的丫头。   好不容易得了个小子,还因为出生的时候给双胞胎姐姐挤在后头,活活憋死在娘胎里了。   老婆子对儿媳妇不算坏,比起她自己生育那会子,婆婆除了将她往茅草堆上赶之外就没管过别的,老婆子那绝对算是好婆婆了,起码第一、第二胎的时候,都是给媳妇喊了收生婆的。   只是那收生婆收费又高,手气又不好,一个接着一个的女孩儿。   再加上老婆子那媳妇生到后头也是熟惯的,老婆子索性连给接生婆的红封儿都省了。   但她也不是就不管儿媳了。   老婆子不顾脏污亲自给儿媳接生不说,   省下来的那点儿钱,除了一半用在家里的壮劳力、也就是她那儿子身上外,   好歹还剩了一半,多给儿媳加了点儿肉蛋养身子。   哪怕儿媳接下来三胎、四胎又都尽是丫头,老婆子平日里都把失望挂到脸上了,对孙女儿们也不怎么好,吃穿把得死严、倒是才会走路就开始给派起活计。   可不管怎么说,在儿媳刚生产之后的那一两个月,老婆子能给她补多少营养就努力给补多少营养。   宁可自己吃糠咽菜。   老婆子不懂啥大道理,她也和寻常村妇一般重男轻女,也一直当儿媳是半个外人,哪怕孙辈都给她生了好几个了。   但她好歹知道,儿媳才是会和自家儿子扶持到老的那一个,就如她自己,甭管儿子多孝顺,老头子走的时候,不也觉得天都塌了大半了吗?   而且儿媳身子骨养好了,才能继续生,生孙子!   因此老婆子自己连点儿而肉汤都不舍得喝,却对儿媳还不错。   一直挺不错。   哪怕第五胎,儿媳竟怀的双胞胎,还是一儿一女凑了个好字,生得也还算顺利,   却偏偏只差那么不到半盏茶功夫、一前一后出来的两个孩子,   先出来的丫头,不说白白胖胖、好歹也是健健康康,   迟了那么一会儿出来的小子,却给憋得满脸青紫、早没了气息……   老婆子一下子就认定是那五丫头争先才憋死的弟弟,还有些埋怨儿媳这个当娘的都不知道一碗水端平、亏了她好容易才盼到的孙儿……   但不管再怎么埋怨,看在儿媳才生产完的份上,老婆子也忍住了,没将怨言说出口。   甚至为了给儿媳养身子,拖着越发老弱不堪的身子,给她坐足了双月子不说,前头一整年,半个字都没提孙子是给五丫头憋死的事。   不怕这当娘的亏待五丫头,主要是怕影响了儿媳的心情,越发养不好身体、生不了孙子了。   就是老婆子自己,难免对那排行第五的孙女格外苛刻一些,便是后来又有了六丫头、七丫头,也依然是这个排行第五的,活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吃却是最少最差的。   甚至就连衣服,原本该她捡了去穿的四丫头不能穿的旧衣,老婆子却应能从那么几件破衣服中挑出相对更差的才肯给她。   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的,都给的六丫七丫了。   老婆子当娘的时候一碗水端得极平,没活到成年的那几个能怨天时年景命数,却绝对怪不到他们的娘身上。   当奶奶的时候,嗯,对后来终于盼到的八小子、小小子是格外好一些的,一窝子孙女里头却也算得上一碗水端平的。   唯有五丫头是个例外。   然而再例外,老婆子也没想着要这个孙女去死。   在年景不太好的时候,她宁可自己去死、去以一种在她的想象之中必定是无比恐怖的方式死在异地他乡,   也没忍心真的把这个孙女许出去给人当童养媳。   虽说她一贯喝骂孙女们时,最顺嘴的就是“不听话就和村尾癞子家的几个丫头一样,给卖了”,五丫头又是她平日骂得最凶的……   哪怕老婆子的儿子儿媳都极孝顺,心里在不舍得女儿也不会忤逆她,   老婆子到底不舍得。   全家上下十几口,她最终只舍了自己。   就连最后将那篮子栗子放的地儿,老婆子其实也是知道的,   她那儿媳妇不知道大孙子没出娘胎就没了气的事情,当着她的面不敢帮衬五丫头,背地里却没少偷偷摸摸地照看一二。   那样满满一篮子栗子,儿媳又不知道自己不回去了,生怕自己回头又故意落下五丫头,必是要悄悄先给她吃上一个半个的。   可老婆子平日且不戳穿,临了临了,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左右儿媳有分寸,在照看五丫头,也就是从她自个儿嘴里扣扣搜搜出来的那么一两口。   没亏了家里其他人,尤其没亏了儿子孙子。   老婆子也不在乎。   却不知道正是她这点儿不在乎,全了家里其他十几口人的性命。   她儿媳确实和她预料的一般,一见着栗子,就悄悄先给了五丫头,因着一整篮子特别满,还难得胆子大一回,一口气给出去两个。   她自己倒是一口都没舍得吃。   难得好香甜饱满的栗子,除了婆母丈夫儿女们吃一点,拿去集上卖了,换了粗娘来,还能换上大半袋子呢!   也亏了这么个不舍得。   刚满十岁的五丫头,没有丁点儿内力武功,倒是因着平日里做的活最多最累、吃的又最少最差,熬得面黄肌瘦的,一个栗子还没完全吞下去,就倒地抽搐,没吐几口血沫子,就断了气。   儿媳当场吓傻了。   一阵兵荒马乱,隔了大半天又才惊觉婆母也不见了人影,又是怨自己亲手递过去的栗子毒死女儿,又是怪自己因着女儿的事情就忽略了婆母……   要不是一直没找着老婆子的尸身,那可怜女人还存着点儿要寻回婆母,无论是病了还是残了都要好好照看的心思,   再加上好几个儿女都小,又怕病了还要白耗银钱……   只怕当天就挣不起身了。   但即使苦熬着,待到老婆子找回家去的时候,那可怜女人也把自个儿熬脱了形。   老婆子的儿子,以及其他孙男娣女,也都不怎么好。   老婆子的儿孙都还是挺孝顺的。   哪怕听说了那篮子栗子的来龙去脉,一家子又抱头痛哭了一场,待老婆子还是一样孝顺有加。   老婆子却过不了自己的那道坎。   这连姓名都没有的老婆子,和她的家,既是受害者,也是一个缩影。   像老婆子这样的已经算是好婆婆了,她那儿媳妇已经算是有福气的了。   五丫头,五丫头的命运也不是那时候女子最糟糕的一个。   想过要不要删减这一段,然而删减之后就没了那股味道了,于是仍然写在正文,虽说这一段主角的存在感极低。 第三十七章   老婆子是真的想不明白,这人怎么就能那么毒呢?   她当时,因着是自己不想再拖累儿孙,原就已经悄悄进了山,想要找个偏僻地界儿死一死罢了,   遇着那两位的时候,虽说一时起了贪心,却也不过是想讨上半个她们不要了的饼子吃,好歹别做个饿死鬼——   家里儿媳倒是竭力没亏着她的嘴,没嫌弃她一个如今连打猪草都费劲的老婆子,给她的吃食,倒是和家里唯一的壮劳力一般好。   只不过老婆子想着自己左右都要死了,从前天晚上就没舍得再白耗费家里的粮食   ——如今饿得肚子直叫唤,偏遇着两个人,看着形容虽说有点儿狼狈,却是那么白细的面饼还吃剩大半个,就随手丢地上了……   老婆子都不敢看那些干净完好的饼子,更不敢去看那火上烤着的肉,就只想要那么半个丢地上了的饼子而已。   为了那么半个饼子,她就半句没多说,当即答应跟着她们一道走了。   根本没敢贪心什么栗子的。   公孙兰却忽然起了兴致,非要将之前月圆之夜没卖出去的栗子送出去。   为了炒出“合意”的栗子,她还特意多待了两天。   老婆子还以为自己遇上好心人,或者最起码的,不算恶得太彻底的山精野怪。   虽说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把弄那栗子的钱直接给她。   不过传说之中的山精野怪各有各的忌讳,老婆子也不敢多问。   左右她前后都吃了人两回饼子了,也没啥事,想来这两个不知道原形为何的妖怪,并不是那等拿虫子粪便变成食物糊弄人的。   老婆子放心地将栗子都留给儿孙。   万没想到有些人的心肝,比什么山精野怪都狠毒。   那篮子栗子,也远比什么虫子粪便幻化而成的,还更要命。   陆小凤把这老婆子送回去的那一路,一来交流费劲——   老婆子家乡那真是山沟沟里的旮旯子,陆小凤这些年闯南走北的,会的方言也着实不少,却连招呼这老婆子吃饭都还要带比划的。   而来,陆小凤也是存着那么点儿希望,这老婆子家里人发现她失踪了,说不定都没心情处理那栗子呢?   欧阳情也说了,别看那是毒栗子,也就是比寻常栗子多耐放那么一天半天的。   知道希望渺茫。   在最坏的结果出来之前,陆小凤仍心存希望。   也就一直没和老婆子提毒栗子的事。   老婆子刚进家门的时候,还是欢欢喜喜的。   因着这些日子虽说旅途劳顿,却吃得好干得少,   尤其是陆小凤几个送她回来这一路上,别看薛冰欧阳情都各自沉默、看着极为冷淡,给这老婆子的吃穿用却都很不错,坐的稳当当的马车不说,马车里头还有个炉子,是专门用来给这老婆子煲药的。   煲的是没出薛家山庄地界儿,薛冰特特让家里供奉的老大夫,来给开的调理身子的药。   这老婆子一进门,她固然欢欢喜喜,一屋子儿孙一边惊讶、一边也没忘了迎上来。   然后被调养得身子骨壮实许多的老婆子,欢喜之下就一把将八小子和小小子都给抱了起来。   一把子力气把她儿子儿媳都惊了一下,再看老婆子面色红润、头发都仿佛黑了一些的样子,夫妻二人相视苦笑,都觉得今儿这梦忒逼真了。   不过能见着老人家,哪怕是做梦呢,哪怕连这梦里都没了个五丫头呢,也愿意欢喜一时是一时的。   自觉在做梦的夫妻二人都没挑破。   老婆子和最心爱的两个小孙子亲香了一番,又把身上带着的糖果点心拿出来,先给两个小孙子的衣兜兜塞得满满的,又给几个孙女也各抓了一把糖果两块点心。   实在是心情好,身上好东西也多,有好事儿的时候眼里从来就没有五丫头的老婆子也难得想起她来。   结果前后左右找一圈,没见着,眯着眼又再找一圈,还是没见着人:   “五丫头呢?还搁后头扫猪圈呢?不是我说她,个死丫头干活也不知道利索点儿!难得分她点好东西,都赶不上趟!”   夫妻二人一听这话,再看看老婆子手里头,那虽说比之前少了小半、好歹也能算是一捧儿的糖果,和压得没了模样、但看起来再难看也是实实在在的两块点心,心里齐齐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在做梦。   否则娘怎么可能给五丫头分这么好的东西呢?   不过哪怕是在做梦,夫妻二人也没计较听到“死丫头”时心头刺痛,仍对着老婆子笑得憨憨的。   老婆子一边习惯性嫌弃五孙女,一边伸长了手,往给孙辈们挤到外围去的儿子嘴里塞了半块点心,又把剩下稍小的那半块塞进儿媳嘴里。   那夫妻二人呆愣愣地嚼着点心,越发觉得这般香甜滋味只可能是在做梦。   然而另一边,几个小孩原是欢欢喜喜吃着糖果点心的,听老婆子“五丫头”来“死丫头”去的,   年纪最大的四丫先是喊了一声“阿奶”,等老婆子真回头看过去了,又讷讷着不敢说下去,   还是八小子,又是实际上的长孙,又比小小子稍微大了两岁,这会子看姐姐们都难受,偏又不敢说话,就一口将原本含在嘴里不舍得吞的点心给咽了下去,将他五姐的事给说了。   听他说完,老婆子眼都直了。   其他几个孩子看老婆子没生气,还你一言我一句的,补充细节+评论:   “娘一开始都不敢相信是那栗子的缘故,还特意剥了一个喂鸡,结果鸡才啄了一口就死了……   娘吓了一跳,剥栗子的手没洗干净就碰着旁边猪草,结果正好吃了那几根猪草的猪,嗷嗷半天,也死了……”   “是啊,我原本还不舍得鸡肉和猪肉哩,可爹仔细,挖了只田鼠喂鸡肉,也才一小块就死掉了……”   “那么只还一直下蛋的小母鸡,和都半大的猪崽子啊!”   “不过爹娘也没浪费,都叫烧给五丫头了……她葬得简陋,却吃了好一顿大肉。”   “是啊,我长这么大,吃过的肉,还不及她那么一顿呢!”   在场的孩子,最大的四丫也就十二岁。   自六丫往下,都是一群三五六七岁的小毛毛。   对于死亡能有多少概念呢?   这会子说起来,虽挺可惜五丫头就这么睡地下去,再也见不着了,却居然还有那么几分羡慕她临走吃了那么一顿大肉。   偏偏陆小凤从县城寻的向导还特别尽职,把小孩儿们的话都一五一十给翻译了。   听得人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欧阳情纵然还对老婆子分糖果点心时,对孙子孙女的区别对待有些不耐烦,   回头叫醒过神来的老婆子一阵厮打时,却也没有还手。   再次庆幸我生在太平盛世,再次感激袁大神。就明清时候的物质条件,别说平民百姓,就是一般乡绅,那日子都没有我们如今四线城市的普通百姓富足安逸。   文里的话孩子们羡慕死去姐妹那一顿大肉,写的时候简直叫莫莫心酸;不过却也正是要这么一段,才能撕开欧阳和薛冰的心。   毕竟莫莫没准备叫她们死,然而除了为女权运动付出一生之外,她们也需要更多的方式去赎罪。   拷打自己的内心,只是其一。   红鞋子差不多就是陆小凤部分男女平权的导,火索和主线之一,所以红鞋子彻底结束的时候,陆小凤世界也就差不多跟着结束啦!不过本月底几章之后,红鞋子存在感就不会那么高了。   主角们存在感的问题,至少陆三蛋的世界暂时没法子了,因为他们基本只是推波助澜,捂脸 第三十八章   明明哪怕被废了武功,放倒这么个老太婆还是轻而易举的。   欧阳情却一直没动弹。   哪怕老婆子特别心黑,招呼了儿媳孙女儿们一道,不是往她脸上抓挠,就是朝她腰腹捶打掐扭,她也只不动。   还是那向导看不过去:   “哎,你们这一家子人都是怎么回事啊?人家起码给你们把老人家送回来了,还一路好吃好喝,又给买的这么多东西……”   这年头丫头原本就不值钱,因着这两年年景不好,卖儿卖女的也多了,丫头就越发不算个事。   要叫向导说,就这三位,在这婆子身上花销的,别说买她家一个丫头,就是几个丫头都买走,也是够够的。   只不过向导家里也有女儿,他自己也是个宁可辛苦一点,只要一家子老小活得下去,就不舍得卖女儿的——   卖也不舍得卖到必死的地方去   ——因此有些话就没有说,只一再强调:   “听您老说的,给您栗子的可不是他们啊!人家只是碰巧和拿毒栗子害人的一道……   不定也是被骗了呢?只不过侥幸未死。”   那老婆子为人粗鄙,却也不是那等丝毫道理都不讲的,   向导又因一边拉架一边劝说,也顾不得翻译。   欧阳情当时没听明白,等到回头弄明白那向导都给她找了个什么理由,再对着老婆子直言:   “我原就是和那送你毒栗子的一道的,并非碰巧。”   的时候,   那老婆子的情绪却已经稳定了一些。   闻言看向欧阳情的目光仍是极愤恨的,却是一反手将准备再次扑过来厮打的儿媳孙女们都给拦住了。   因为在欧阳情弄明白那向导都用什么理由劝下老婆子的时候,陆小凤也把公孙兰化身熊姥姥等的事说了一遍。   薛冰仍没什么精神,却也帮着解释一句:   “她原先虽和那人一道,却和我一般,不过是个傻子,以为干的是能叫女孩儿不受男人欺负的大事……   她其实不知道那人还是熊姥姥的,也不知道那一篮栗子竟是吃不得的。”   欧阳情带老婆子离开的那一路就对她还不错,好几回老婆子险些儿跌跤,还是她给扶了一把。   送她回来这一路,虽说莫名冷淡了许多,但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有那么两回,老婆子的药煲得险些忘了时辰,还是她给随手倒出来的。   这会子纵然欧阳情冷冰冰的,完全不接受薛冰的好意,直接又砸了一句:   “我后来知道了。我就是故意不告诉她的。”   老婆子也只是咬着牙,半晌转头和向导絮叨:   “你刚没说错吧?   什么叫‘干的是能叫女孩儿不受男人欺负的大事’?   女孩儿天生就顶不起门户、撑不起家,要是父兄疼爱点儿,还可能在她给夫家欺负的时候打上门去,但那也要父兄疼爱、肯为她出头,否则只女孩儿自己,纵还有些个姐妹,能济什么事?”   又冲孙女儿们喝道:   “多孝顺你们爹娘,对弟弟们好一点!否则娘家连个撑腰的都没有,日后才是给婆家欺负死的命呢!”   她那儿媳听着连连点头:   “可不是这话?这世上像娘这么好的婆母可着实不多!”   她自己就是那种家里没个兄弟,爹没娘另嫁,虽有叔伯堂兄弟,却都不肯为她出头的。   就连当日,说是把她嫁了人,其实是八两银子给卖断到这山沟沟里头来。   这些年都没个娘家往来,又一胎接着一胎的生丫头片子,也就是婆母仁善、丈夫敦厚,   否则但凡狠一狠心,只管价格高、不挑地界儿地将她发卖出去,要另娶一个或许不容易,另买一个又能难到哪儿去呢?   这世上,从来不乏卖女儿的人家。   这妇人自己吃够了没兄弟的苦头,就特别能理解婆母非要她生个儿子出来的心思。   待连着生了两个儿子,也是那么理所当然地教导女儿们都要帮衬、礼让兄弟。   “只有你兄弟好了,你才能好。”   婆媳二人,把这句话刻进了家中女孩儿们的心里。   也许,如果没有什么异变的话,这种心态,也将会一代代的传承下去。   不只在这山沟沟里的穷人家。   多少乡绅贵族,甚至皇室宗亲,不也都是这么教导女孩儿的吗?   几千几百年来,就都是这样的。   哪怕几百年前出了个武则天,也没能改变什么。   人们已经习惯如此生活。   不知何时,习惯甚至仿佛成了真理。   向导一开始还给陆小凤他们翻译了几句,   可眼瞅着欧阳情乃至薛冰的面色都不太对,怕她们又打了起来,   又见陆小凤这个花钱雇佣他的金主并无所谓他翻不翻译那老婆子一家闲话的模样,干脆也不管薛冰催促,窝一边装死去了。   还纳罕这人都送到了,这几人怎么还搁这儿不走呢!   陆小凤也是想走的,就是这老婆子吧,好歹向晓久盯着他的眼睛,教导了送回去之后还要确定给安置好的,   他少不得也要多点耐心,等一等那老婆子教训儿媳孙女。   好歹给这老婆子些许银钱,当面交待她那儿子儿媳两句,再隐在暗处观察两天,确保这家人真没怨怼这老婆子才行。   陆小凤自己行走江湖,是很有几分随性的。   也不保证次次都有送佛送到西的好品质。   但他如今对向晓久,真有点儿怂了。   不怕他在官府那边的身份多高,就怂他这个人。   毕竟从上官飞燕到薛冰……   完全不敢想以后还会不会有类似的交集。   偏偏又怂,又还有那么点儿想交他这个朋友。   可不就得他托付了的事情,给办地妥妥帖帖了么?   左右不过多耽误那么几天功夫罢了。   陆小凤还是等得起的。   只陆小凤想不到的是,竟完全不是几天功夫的事情。   老婆子的儿子儿媳孙男娣女都对陆小凤的交待没啥意见,他们原本就没怪老人家的意思。   哦,怪还是有怪的,却是一大家子联起手来,七嘴八舌地叨叨老婆子:   “往深山里去等死?您怎么能做出那种事呢?”   这时候,连原本有些怕老婆子的几个女孩儿都争着开口,这个说我能绣花,那个说我能织布,换了银钱养您老人家完全没问题,再不济好些个人家趁机娶童养媳、也有买婢女的,怎么都能挣着银钱来养家。   她儿子倒是把几个说要自卖自身的女儿都瞪了回去,却又跟老娘炫耀他再怎么说都有一把子力气,   儿媳也跟着点头:   “饿着谁也不会饿着娘的,您就别胡思乱想了!这家里没了您可怎么行?”   连两个小孙子,都知道去打猪草,喂了大猪好给阿奶吃肉:   “就是不许偷偷跑没了啊!”   老太婆当然不算是个坏人,然而那样代代传承的所谓真理,却也叫人毛骨悚然了。   也许是莫莫特别胆小吧。   不管怎么说,非常庆幸我能生活在这个时代。   所以无论现实之中还有多少不足,我都非常感激那些奋起抗争、最终为我们争到如今这般光景的先烈。 第三十九章   陆小凤一边听着向导翻译,一边打量众人神色,倒也相信都是言出肺腑。   五丫头的事说开了,这一家子却是孝顺依旧。   正打算再给些银钱,就算完事。   奈何家里儿孙越是孝顺,老婆子越是不肯留下来拖累他们。   陆小凤给的银钱,老婆子悉数收了。   她不只收了陆小凤给银两,欧阳情薛冰的,她也不嫌弃。   到底恨归恨,岂能因为怨恨就不要仇人银子的?   一大家子还想不想好好活了?   老婆子是个很有生活智慧的人,原本还只是房前屋后的小智慧,这一番出去一趟回来,越发涨了点儿眼界。   这会子拿了银两,又拉着陆小凤要他好人做到底,帮着他儿子去官府那儿把这大部分的银子都给换了地契——   还需得是红契   ——却是看出陆小凤人面广,在官府那里也吃得开,存心要他给儿子仗腰子,不说眼前能挡一挡那些看他们乍富起的歪心思,就是日后摊派差役的时候,也自有不好明言的好处。   老婆子则是拿着剩余的银子,把家里宅子翻修、两个孙子们上学的事情都给办妥了,干脆利落得不像原先那个对着欧阳情的时候连讨好的话儿都不会说,只知道颤巍巍笑着的老婆子。   这还不算,回头家里安置妥当了,老婆子还要跟着陆小凤他们离开!   “听说那恶毒女人叫官差拿住了,我是要亲眼看着她怎么死的。”   “听说官府还救了好些个给那女人祸害得没了爹妈爷奶的可怜孩子,说是要一道儿养大,我老婆子别的不行,还能去帮着做几年饭……”   陆小凤觉得自己只是帮着办几张红契,再料不到却给老婆子一家仗了偌大腰子。   原先连老婆子丢失、都寻找无门的人家,一下子这消息就灵通得,陆小凤也是才听说这消息的呢!   老婆子还说:   “我去看看那些幸存的孩子,总比留在家里头强些……   这留在家里,我只要想想我那五孙女就心疼啊,只恨不得去死一死死啊!”   她好一番顿足捶胸,仿佛真的痛心得没法活了:   “想想我刚回来那时候,还骂她死丫头,那丫头要是在天有灵,该多难过哪?都叫我这当阿奶的祸祸没了,到了地底下还要遭我咒骂……   我这老迈眼瞎没用害人的,还不如死了干净!”   陆小凤还能怎么办呢?   陆小凤也只得将她一路又带了出来。   会先来花满楼的小楼,一则是向晓久早放出消息说会经过,二则也是打着万不得已,就叫花家多养个老婆子的坏主意。   左右花家家大业大。   陆小凤又是个坑起好友来、从不会手软的大混蛋。   然而陆小凤是个大混蛋,老婆子却还算不上是个老混蛋。   不敢说这老婆子老实到一辈子都没坑过人,但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逮着无辜的好人坑。   ——这位姓花的公子长得多俊俏,笑得又多温和啊!   ——一看就和陆公子他们都不一样的。   就连刚才一大群人围着公孙兰砸烂菜叶子泼粪便,老婆子看得蠢蠢欲动,只花满楼劝她一句“别把自己的腰给扭着了”,她也听了。   虽说回头却在花满楼招待他们的席面上,挑了大半只鸡和两碟子点心一壶酒,拿出去央着街上的闲汉帮忙泼粪就是了。   老婆子这些天,除了努力学些外头通用的官话,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   和花满楼特别不见外。   不只拿了他的东西去雇人,在花满楼叹息着舀了慢慢一碗排骨粥,正要下楼去的时候,还上前两步把他拦下,又连说带比的,把公孙兰干下的恶事说了一通。   尤其强调她那五丫头,才十岁大,就给祸祸死了!   她最小的孙孙才两岁多,话都还没能说清楚……   要不是她儿媳妇的小心思,先给了五丫头俩栗子,真依着平日东西分好、大家还一起开吃的习惯,不定满门都没了。   “这下头能来泄愤的也都和老婆子差不多,好歹没给坑灭了全家的……   那等子全家都被祸祸完的,不说来泼点儿脏水泄愤,这香火断绝的,连碗粥都没得供奉,一家子在地底下还不定如何受鬼欺负呢!”   花满楼于是默默把碗放下了。   由着老婆子往另一边窗户外一泼,正好便宜了几只猫儿狗儿去。   这些动静,向晓久其实早都察觉了。   老婆子和花满楼的互动,也是从头听到尾的。   还琢磨着要不要把陆小凤留下来做苦力,好歹叫他不用这么天天十二个时辰不好稍离地守着一个臭死个人的囚车呢!   就是乍一见着宫九,就把那小楼上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统给抛诸脑后去了。   差点儿就要直接离开。   偏陆小凤这个不识相的,非要揽着花满楼在窗边偷看。   偷看不算,还要和花满楼交流意见:   “咦?七童你看,他们站那么近是要做什么?你能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吗?”   ——花满楼可是个瞎子啊!   ——还“七童你看”!   老婆子先还不信花满楼这么行动自如的样子,竟是个瞎子。   不过在这儿住了两天,仔细观察之下,也多少看出点儿什么,对这个花公子就越发怜惜了。   毕竟老人家总是偏爱这样又温和又努力的孩子的。   这会子见着陆小凤这般不着调的行事、听了这般扎心的话,在背后瞅着他的目光,已经比对着欧阳情的时候还要冷几分了。   也就是花满楼不以为意,依旧笑如春风,正待开口回答。   正好向晓久一道指风就来了。   陆小凤倒根葱栽了下去,虽说因他反应快,没能给摔个实在的来,老婆子也很觉得解气呢!   向晓久这官爷又就是把那恶毒女人逮住、叫她五丫头和其他许许多多可怜受害者能死个瞑目的好官爷。   老婆子肚子里没多少感激道谢的词汇,眼底的感激却是十足真切。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卯用。   向晓久仍是不愿意叫她去照顾那些孤儿。   “……我、我不用工钱,只要管我一天三顿、不,两顿稀粥就行。家里七个孙女两个孙子都是我带大的,我带小孩最有经验不过的了……   就是女孩儿织布也会,绣花也能绣两针,灶上做饭田里干活,我都能教她们,保证一个个嫁出去都是能讨婆家欢心的好媳妇……”   老婆子也有些讪讪,毕竟这事儿确实是她不厚道,一个都因没法子干活、要进深山等死的老太婆了,就是这些日子给调理的强壮了些,能干的活到底有限。   不过是趁机要赖上官家,有个给官家、甚至皇帝——   别看只是照看几个孤儿的事,听说那些孤儿的开销是皇帝直接拨下来的呢   ——如此哪怕平日里不得回家,只要那么一丁半点儿的消息捎回去,就能继续把那些眼馋她家忽得的那笔钱财的家伙。   再过些年,等她老婆子实在干不动了,底下两个小子也能把书读起来,不求多出息,但凡有个秀才功名,也够庇护一家子老小。 第四十章   为着这,纵觉得有几分看眼前官爷面善心慈,就硬要赖上去的羞耻感,老婆子也努力推销自个儿。   用的还是新学的官话,不甚流利,但好歹能把意思传达清楚。   这老婆子也是够努力的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越是努力推销自己,向晓久越是不敢用她。   毕竟实在不想要老婆子的那份儿从祖祖辈辈女性长者那里继承过来的“真理”,还继续传承下去。   尤其那还是西湖畔、公孙氏故居。   不管哪处地界儿,公孙氏照拂之下,就不该有那样的女孩儿。   不是说一定要教出曹将军那样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巾帼,   也不是说一定要养出七秀坊那种平日里骄矜自恃、关键时刻却能举派奔赴国难的奇女子。   好歹不能是那种一辈子讨了父兄欢喜、又接着讨婆母丈夫欢心,回头生了儿子当做一辈子依靠倚赖、生了女儿就又继续教她恭顺谦卑讨好父兄婆家的女子吧?   向晓久挺烦欧阳情薛冰之流,   却只是烦她们心瞎眼盲、草菅人命。   其实还是挺支持女权觉醒的。   看惯了自家那个大唐的各色女子,再看此间女性,向晓久还怪不习惯的。   说起来,他原本甚至对上官飞燕有几分欣赏。   哪怕她讨债的手段过激。   哪怕后来似乎还有虚构债务、冒充身份的嫌疑。   那么个手段心性却着实难得。   若非后来爆出那姑娘为着唱那么一出大戏,   连亲表姐都给弄死、自家祖辈效忠的主君也给熬死的故事,   着实已是不可赎的死罪,   向晓久还琢磨着叫宫九若有能耐养熟她,真支持她回去复国也没啥不好。   便是金鹏王朝的国土听起来离得有些远了,埋个钉子,发展条商路……   朝廷上有的是老狐狸,总能琢磨出那姑娘的正确用法。   可惜那姑娘到底目光短浅。   如此心机演技,竟只用在谋算那么点儿钱财之上。   手段偏又过分狠辣,杀人偿命,弑亲杀主更是当诛,向晓久也就懒得再去关注了。   不过只有一个上官飞燕的话,向晓久纵然对此间女子有些不习惯处,却也并不准备如何干涉。   左右他又不准备和这里的女性发展情缘。   他和他家情缘纵是能发展出个结果,反正也都生不出崽崽来。   也不带担心万一有了女儿,大环境对她太过不友好之类的。   直到向晓久挖出红鞋子。   刚开始追捕公孙兰的时候,也都还没想那么多。   然而先是一个大龄宝宝的薛冰,又是一个一叶障目的欧阳情。   都是有了女权意识的朦胧觉醒,却蠢兮兮被人轻易带沟里去的货。   带沟里去也就算了,祸害自己不够,还祸害了好些人。   如今又出来这么个老婆子。   她倒没怎么祸害人命,可就她脑子里头那一套真理,眼瞅着是祖祖辈辈要把女孩儿继续祸害下去的节奏。   要是那些女孩儿只祸害了自己和自家女儿,只是把日子过得苦一些、没尊严一点也就算了,   反正女性总有一天会睁开眼、真正顶起半边天。   对于迟早会发生的事情,向晓久大多数时候是不着急促成的。   就如原先在他的那个大唐,要不是每一回听到什么杨贵妃什么马嵬驿的就心慌慌,听着安禄山、史思明之类的,更是一边心肝颤一边牙根痒的……   向晓久也不会那么急慌慌地四处嘴炮、企盼能有哪个聪明人站出来改变现状了。   实在是不嘴炮的话,总觉得好日子很快就要没了,刀都架到脖子上,   还不只砍他一人,是从曹将军到李统领,从天策兄弟到瞎眼鸡……   总觉得有一场亲朋好友仇人冤家都要被一网打尽的超大危机即将来袭。   向晓久才会那么迫不及待地四处嘴炮。   如今此间的女权问题,既并没有给向晓久什么危机感,他自然也是懒得管的。   但那只是原先。   如今,就在向晓久盘算着在公孙氏故居救济些落难女子、可怜孤儿的时候,除了薛冰欧阳情这种蠢货,却冒出来一个老婆子。   老婆子不稀奇,可老婆子对于向晓久来说,远比薛冰欧阳情,甚至尚未捕获的公孙兰都要恐怖得多。   恐怖在哪里呢?   就她那一脑子“真理”!   还有那么理所当然的一句“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向晓久能拒绝雇佣老婆子,可其他也满脑子差不离真理的女人呢?   一想到公孙氏故居,居然住了这么一群满脑子“真理”的女子,然后还在帮忙照料孤儿的时候,把这种“真理”给孩子们,尤其是女孩儿们,也传播下去的盛况……   向晓久打了个寒颤。   总觉得要是真弄出那种局面,嘴炮出新大唐的功绩也不能继续庇护他了,七秀坊的老幼大小娘子们如果能只把他轮个半死,那都算是很手下留情了。   局面已然如此艰难。   向晓久还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果断举起女权主义的大旗,带着广大女性同胞走上女权觉醒的正确道路啊!   毕竟不改变社会大环境,想要长久保持公孙氏故居的女子都能自尊自立,也太难了点。   还不如直接开一场大的,一劳永逸算了。   向晓久确立了一个新目标,   暂时却还没办法立刻行动。   毕竟生活除了远方和诗,还有眼前的苟且。   公孙兰的囚车依然以每天不到五十里的速度前进。   薛冰欧阳情倒是很识相,先一步往进牢里去了。   送她们去的人,除了陆小凤,还有多了一个花满楼。   哦,还有那个老婆子。   那个老婆子虽说带给向晓久制造了远超公孙兰的恐怖阴影,   但当向晓久发现他能雇佣的女孩子,不是薛冰欧阳情这种愚蠢的鹰派,   就是“女人不都是这样”的连鸽派都算不上、根本就仍闭着眼睛装睡的人时……   至少老婆子她听话啊。   尤其牵挂儿孙。   给向晓久一句“你如果憋不住,就想想,如果我把你孙子们都送去给人也这么养着,当女孩儿养着,你会希望别人怎么教养他们”,   就吓得抖如筛糠。   连连又是摇手又是点头的,话也说不利索了。   仿佛是将向晓久的假设当成了威胁的样子,不过看在她确实不敢继续传播她的“真理”了,向晓久也没有继续解释。   反正这老婆子说是“老”,其实也还不到六十岁,这些日子又给陆小凤他们养得好,便是心底存了些误会,也不至于给吓出什么毛病来。   倒是能时时刻刻警醒自己,挺好。   向晓久在这个时候,甚至不敢说卖糖炒栗子的熊姥姥一定能比满脑子真理的老婆子可怕分毫,再加上七秀子弟的加持,没吓尿也心肝颤了好吗!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莫莫写肝颤的向晓久居然写得笑出声,捂脸。   明天开始V啦,正好月初五天日万字,而后就日常三千、月初继续争取万字。   作者码字不易,请各位多多支持哟 第四十一章   向晓久送走了陆小凤他们, 继续慢慢前行。   宫九面上戴了同款口罩, 并未特意龟息闭气, 和他保持了不足半臂的距离, 一起慢慢走着。   “其实我手底下还是有些人的。”   宫九忽然开口。   向晓久侧头看向他。   嘴唇顺着一侧头的动作, 轻轻掠过宫九的鬓角。   两人却都没有因此拉开距离,   哪怕向晓久“嗯哼?”的一声,气息喷在宫九的耳边, 叫那带了点儿圆润小巧的耳尖仿佛烫着一般泛起一片红。   两人依然并肩走着。   又走了几步,宫九才又开口:   “我手下有些女人。   未必都能领会你想要教给那些孤儿女孩的观念,起码听话是没问题的。   你不让她们说的话一定不会说。日常言行举止也绝对不会传达出丝毫。用不上那个老婆子, 也犯不着为她费心。”   向晓久就笑了:   “人总是不嫌多的。那老婆子也就是有那么点儿小心思, 可也正是因为那点小心思, 才只需要几句点拨, 日后反而不用费心了。”   “再则, 她现在不明白,未必日后也依然不明白。”   那老婆子其实挺聪明的, 刚跟着欧阳情那一路, 只怕是一心惶恐等死,才没留心。   回头琢磨起要赖上陆小凤、出来挣生活了,那官话学得多快?   显见得学习新事物的能力还是不错的。   差的只是心理认可。   这个问题, 说难也难,说不难、却也真不难。   “你之前有注意到吗?那老婆子虽说对‘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的‘习俗’习以为常, 但同时还透露出另一个消息。”   为什么女人都要这么过来呢?   因为农耕社会, 最基本的地里刨食, 女人就刨不过男人。   不是说女人懒,事实上,在一个家庭之中,女人日常要负担的活计往往比男人要多得多。   可是先天身体素质限制,   遇上野兽下山袭击牲畜甚至人类的时候,绝大多数女人抵抗的力度比不上男人;   遇上天时年景不好了,需要抢水的时候,女人还是打不过男人。   在物质丰富、每个月单靠领救济金就都能吃饱穿暖的时候,家里通常也是有权有钱的那个人更能管事呢!   更别提在物质匮乏的时代了。   男丁代表的往往不仅仅只是一家子出去是不是更有面子,是不是能活得更加精致,而是能不能活下去的基本问题。   所以男人生而贵重。   所以女人就只能一直那么过来。   “可同样的,只要女人也能养家,只要女人也能在危险来临的时候保护自己、保护家人,那么这种‘理所当然’,也会消失得自然而然。”   “用不用那个老婆子根本无所谓。   不过看在总是她的话,叫我更快意识到某些问题的份上,给她个机会也无妨。”   “关键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最终的目标当然是改变女人的社会地位,叫她们不只不用在家庭中只能依靠父亲兄弟、丈夫儿子,自己也能独立——   独自立户,独自告官过堂,独自经营家业,甚至独立出仕做官。   男女平权的终极目标,不在于谁谁谁家的女孩儿竟是比男孩儿还要强些,而在于无论那个女孩是比谁家男孩强、又比谁家男孩弱,她天生就该拥有和男人一样的权力。   当然,能不能爬到一样的高度,那就要看她自己的天赋和努力了。   总不可能因为她是女性就给予优待。   “……女孩子们唯一需要的特殊待遇,只在于她们负责怀孕生产哺育后代,而社会也必须同样回馈给她们的、不同于男人的待遇。   其他的,女人其实只差一个机会。她们并不会比男人差。哪怕是武力,只要有机会,不少女人也能凭借比男人更多的努力追上来。”   大唐自太宗那一辈,就不缺出色女将。   曹将军麾下,武装下罩着红妆的,也是甚多。   七秀坊更是一群脱了霓裳就能变身母老虎的恐怖生物。   “更何况,那些天赋所限,无法依靠努力就追上来的女人,也自有和男人打平的特殊方式,只要给她们机会,她们绝对不会只是依靠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   和平时候的外交,战争时期的科技,女人从来不会比男人做得差。   “所谓的‘男人征服世界,而女人通过征服男人来统治世界’,不过是没有机会之下的另辟蹊径。”   “只要给她们机会,她们多的是除了征服利用男人之外,来达到目的的能耐。”   也不知道向晓久的那一句话,又触动了宫九的心肠。   原本只是因为向晓久一句“我们”,其实对女权无所谓、只是像是要和向晓久呼吸同一种空气似的,陪他做同一件事的宫九,忽然又爆发出强烈的热情。   甚至不比他最近在朝堂上搞的事差什么。   显而易见,前一风雨还没开到最大,新一轮的风暴又迅速酝酿起来了。   宫九原就爱和向晓久聊天,这忽的兴致一起,为了搞事能搞得越发狂风暴雨,他对向晓久的话,就听得更认真了。   还特意又往向晓久那边贴近了一点点,好叫向晓久不用特意侧过头、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能直接喷洒在他耳边。   耳力再好,再怎么一二里地外风吹落树叶的声音也能听见,也是距离越近、越发听得清。   也更记得牢。   向晓久的呼吸似乎一直很烫。熏得宫九耳朵一直红彤彤。   向晓久说的话,也随着呼出去的气息,一点点熏进宫九心里去。   “……机会首先来自于生存。只靠朝堂同意女子入仕是没用的,当然即使是皇帝,想要在朝堂通过女子平等入仕的改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自下而上的改革,一开始见效是没有自上而下推行的快,可一旦能实现,根基却也能更稳……”   “我们也不需要单一执着于是自上而下、又或者自下而上,若有时机恰好,双管齐下最佳。”   “要让女人获得和男人差不多的生存能力,除了增加她们自身的武力值,良种,水利……   一切更巧妙省力的生产工具、武器开发,都是必不可少的。”   “生产工具是生产力最重要的几个要素之一,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而生产力的发展则将决定生产关系的变革。”   “当然,也包括了男女社会关系的变革。”   “所以我们首先要做的,除了允许女子独自立户、参与诉讼等等社会活动,同时必须持续关注、坚持的,还有工具的研制开发……”   宫九眨了眨眼:   “所以为了那什么女权,我们首先必须关注工部?”   向晓久点点头,又摇摇头:   “工具的持续开发进步和广泛应用,必将带来社会的进步。   包括,但不仅限于男女平权。”   “而工具的持续开发进步和广泛应用,依靠的也不是,至少不仅仅是工部。”   “虽然不是那么绝对,但一般来说,能读书、能持续读书的人,一般都不会太笨。   这些人只叫他们读儒家经典,出口闭口中庸仁恕的,也太可惜了。   具体牧民辅政,也不能只靠着那些中庸仁恕。”   “外儒内法也还不够。”   “读书人应该鼓励他们多扩展阅读面,不一定都是工具研发相关,法墨纵横诸子百家,汉武之前能大行其事,总有一分道理。”   宫九若有所思:   “而鼓励读书人扩展阅读面的最好方法,是在科举的时候加入相关内容……   所以汉武因罢黜百家留名青史,你我却要因为重启百家而叫人千古传诵?”   千百年之后,他和他都化成白骨一堆,却依然有人将他们的名字列在一起,或放在史书之中,或者口口相传,继续一代代地传诵下去……   宫九原不是个嗜好邀名的,可想想那画面,也觉甚美。   然而宫九的美,往往也是别人的不美。   九重丹陛之上的那位,就给他这么想一出就是一出,一出没完还又一出的搞事给弄得焦头烂额。   再想想被断言没有子嗣的身体,有时候真恨不得现在就把皇位传给那小混蛋算了。   然而还是不得不兢兢业业地和朝野内外的人精子们周旋着,由得那小混蛋在外面尽情浪。   ——真是自己宠出来的堂弟啊!   九天之上的至尊心情很不美丽,   沉沦在泥泞脏污之中的蛇蝎同样很不美好。   公孙兰的意识一直都很清醒。   很清醒地感受向晓久加诸于她的羞辱。   很清醒地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要报复回去,对向晓久的,也连带那些蝼蚁的。   比起单只是或听、或看到她的惨状就瑟瑟退缩的那些,   公孙兰不可谓心志不坚。   然而向晓久(向晓久:我冤!)加诸于她身上的羞辱确实太过了。   几乎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那些东西,   那些不知道掺杂了什么生物的粪水和多少比粪水还要更恶臭肮脏的东西。   但公孙兰毕竟不是一般女人。   可纵然公孙兰不是一般女人,   她也快受不了了,   受不了那样只有夜晚歇脚的时候能被几个山野村妇粗鲁用清水浇洗掉一身脏污,隔天起来有时候甚至还没喝完一碗粥、就又给那群蜂拥而来的蝼蚁肆意泼洒脏水的日子。   度日如年。   明明很清醒地知道,不过是被向晓久那王八蛋逮住十八天,却总觉得过了不只十八年。   公孙兰几乎以为自己要熬不住了。   好在她总算熬着,熬到了她要等的人。   第十九日。   依然是那样蜂涌的人群。   依然是那样恶心难闻的脏污秽物。   公孙兰还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她的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   不过也就只是那么一拍。   然后她很快垂下眼睑、埋下头。   仿佛之前的那些天,努力挣扎着躲避那些蝼蚁泼过来的秽物,却总是无法逃脱的模样。   那样的可怜,无助,狼狈又弱小。   公孙兰自个儿,是更欣赏猎物无知无觉地踏入陷阱、等到惊觉那一刻却只剩最后一口气的狩猎方式的。   她的猎物,大多数根本甚至来不及给她一个眼神就贡献出美丽的血色,   极少数也不过是来上那么点儿恐惧愤怒的眼神叫血色添点儿佐料罢了。   不过公孙兰自己虽说没多少猫抓老鼠、羞辱逗弄猎物的爱好,但她见多识广嘛,也擅长揣摩人心。   像是向晓久这种,如此存心羞辱于她,甚至还恶毒到不屑亲自动手、要任由那些蝼蚁来给予她更强烈羞辱感的人……   公孙兰自忖还是揣摩得挺透彻,也把戏唱得挺好的。   从目光到每一个小动作,都绝对做足了最能叫那种家伙满意却又不满足、慢慢没了兴趣也懒得继续关注的模样。   今天,该来的人终于来了。   而向晓久的注意力,想来也早已不在她身上了。   P.S.因为本章写女权那一部分的计划,很多大家都知道,但不写莫莫又不知道怎么改才好,所以作者有话说赠送一千字正文,注意看哟   又一天结束,在被又几个陌生的山野村妇拖下去冲洗之前,公孙兰隐晦地朝向晓久那边投过去一眼。   心中着实不屑。   还当这家伙是什么柳下惠呢,她当日都抹掉易容了还能下那样狠手,却原来不过是个兔儿爷。   有本事别落到她手里,否则……   她红鞋子麾下产业,可不单单只有妓院。   但不管公孙兰心中闪过多少招待向晓久的好法子,这会子尚未逃出生天,倒也只是那么一眼,就又垂头敛眸,做无力状。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不知道她才刚一被几个妇人拖拽着离开,向晓久就对宫九叹了口气:   “我原本还以为这鱼饵太臭,鱼儿太精,要空钩而回呢!却不想竟还真给钓上来不只一条鱼。”   宫九随手将磕好的一小碟子瓜子仁推过去:   “既然鱼已上钩,何不收网?”   向晓久将一整碟子瓜子仁都给倒进嘴里,享受地眯了眯眼:   “网当然是要收的,鱼虾也要确保捞干净了呀!”   像原先,他真以为金九龄把红鞋子的二娘现场格杀了,却不想那只是金九龄被人涮了一道,而且这涮锅里头的配料还颇具层次感——   首先,金九龄为什么能猎杀二娘?   因为这俩是情人,老情人。   如果不是皇帝忽然亲自下旨,发了针对红鞋子的海捕文书,宫九又友情提供了好些个关键资料,   这对鸳鸯,至少近期还不准备分飞的。   因为他们正好在计划一件大事。   然而红鞋子也不知道犯了哪门子忌讳,   不只叫皇帝亲自下旨、全国广发海捕文书,   连朝中那些老狐狸、江湖上黑白两道的大佬们,有一个算一个,竟都动了起来。   二娘对金九龄来说很重要,   她不仅仅是个徐娘半老、风情却远胜少女的美妇人。   她还是金九龄的钱袋子。   目前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钱袋子,并且还是为他合理收获更多钱财的一个关键要素。   如果只是海捕文书,哪怕皇帝亲自下旨,金九龄也未必能狠得下心壮士断腕。   至少不会那么急着断腕。   可惜除了皇帝,动起来的人实在太多了。   不只各路大佬,也包括贩夫走卒之流。   纵使金九龄头上的光环,什么三百年来六扇门中的第一高手、什么当今天下第一名捕的,   平时辖制差遣那些个小人物是绰绰有余的,甚至哪怕大偷如司空摘星也不得不给他几分面子。   然而在红鞋子的问题上,什么面子都没用。   皇帝的圣旨上是只给了些许赏银,相比其他江洋大盗稍微多了一点,可也就是那么回事,全部红鞋子加起来甚至都不够金九龄一套行头的。   但之前也说了,还有朝廷江湖各方大佬。   你加一点、我加一样的,明里暗里凑起来,足够所有人疯狂。   金九龄?   六扇门总捕头?   算个屁!   金九龄原还想趁着这浑水把他的大事继续干几桩的,   结果二娘不识相非在这时候来扰他。   金九龄还能怎么办呢?   他再怎么自负聪明,自觉能干下几百年都没人能识破的大案,也没自负到认为自己能够在全天下几乎无所不在的目光之下逍遥法外的程度啊!   偏偏二娘非要来缠着他。 第四十二章   “我手里有钱。今年红鞋子的收益还全部在我手里。你手里也有些收获……   虽说华玉轩珍藏的七十卷价值连城的字画匆忙之下不好脱手, 就是南王府的那十八斛明珠, 紧急之下也很难卖出好价钱, 可好歹八十万两银子、九万两的金叶子是实实在在的……   我们完全可以做一对富家夫妇, 非常非常富的那种……”   是, 干脆扬帆出海, 或者策马漠外,是二娘第一次来找金九龄的时候, 他给她出的主意。   那是绝对的良心建议。   毕竟恩爱了好些年的枕边人,这些年二娘在供养他方面着实尽心尽力,虽有些儿小醋劲, 却也从来没认真管过他在外头的风流事。   如果可能, 金九龄还是不愿意杀她的。   偏偏这个傻女人, 非要来找死。   远离中原, 对于二娘来说是个好选择, 可金九龄哪里愿意?   他虽然总觉得罪犯都是些傻子,但他也很享受由这些傻子衬托出来的身份地位。   六扇门总捕头, 除了在红鞋子的事情上稍有不顺, 金九龄可谓黑白两道通吃,风光无限的人物。   他爱享受,却也更爱名声。   “……你放心, 我们离开了这里,我就只管安心在家里做你的贤内助。你愿意只安享富贵也罢, 要是不安寂寞, 如你这般人物, 要再做出一番事业来,原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二娘柔情似水。   金九龄也觉得她眼光既佳、话也朴实。   然而并没有什么卯用。   他已经决定要将她“一劳永逸”了。   毕竟海外漠北,皆是些边陲小国。   堂堂国王,都不如中原一个县官风光实惠。   在那样地方,便是做出再大事业,又算什么能为?   金九龄下定决心叫二娘去死一死,不过下定决心的同时,二娘的行踪又叫人摸着,眼瞅着已经追过来了。   不等金九龄找着能一击必杀的机会,二娘已经因为不舍得拖累情郎匆匆离开了。   然后就是公孙兰出场了。   公孙兰原不是那种时时刻刻盯着姐妹们的那种大姐。   她不是个很信任别人的人,可好歹能做出个用人不疑、姐妹情深的模样。   二娘也深知她的做派,才敢于用红鞋子的大半收益去供养金九龄的奢靡生活,前不久又联手谋划出一桩大事。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   平时再怎么大度,在逃命的关键时刻,在已经决心断腕的紧急关头,公孙兰少不得要把几个妹妹的底子摸清。   她也自有能迅速摸清那些个的法子,这原也是她平时能那么大方不疑的底气。   所以公孙兰就知道二娘和金九龄谋划的大事。   金九龄易容成个绣着大红牡丹的大胡子,短短不过半个月,一口气绣了至少七八十个瞎子。   也给自己绣出好大一笔横财。   金九龄自忖做得天衣无缝,可他既然连南王府也绣过,为了叫风头尽快过去,他好尽快享受那笔财富,少不得要找个替死鬼出来结束众人关注度。   公孙大娘,乃至于整个红鞋子,就是他和二娘商定选中的那个替死鬼。   毕竟这些年,红鞋子的产业,至少公孙大娘公开给她的妹妹们看到的那些,全部都掌握在二娘手中。   清理掉其他红鞋子,金九龄正好通过二娘去掌握那些产业。   每年至少三五百万两收入的产业,那是会下蛋的金母鸡。   也是金九龄把这一桩大事收获的银钱花销干净之后,还能继续长长久久继续他奢靡生活的保障。   金九龄和二娘计划得挺好的。   如果不是向晓久的蝴蝶扇出那么高效率的海捕文书,叫公孙兰不得不想着从妹妹们之中挑一个替死鬼,说不定还真能给谋算成了。   可惜啊!   偏偏叫公孙兰提前发现真相。   其他那些个妹妹未必没有自己的小心思,毕竟像薛冰那样的傻姑娘,绝对是红鞋子独一份儿的。   但如二娘这样的,也同样是独一份儿。   当然,这个“独一份儿”绝对不是说红鞋子存在这些年,背叛公孙兰的妹妹只得二娘一个。   只不过背叛了公孙兰,竟还能不死,还能叫公孙兰亲自出手请她看戏的,二娘绝对是独一份儿。   虽然二娘完全欣赏不来那么一出负心汉绝杀痴情女的好戏就是了。   但不管怎么说,金九龄以为他杀了二娘涮了朝廷一番、却又给公孙兰联合二娘涮了一顿,   如今还添了一道公孙兰以为能叫妹妹之中最得信赖的三娘,与如今心理扭曲、只要能叫金九龄给她陪葬就什么都不在乎了的二娘来把她就出去,却没料到双九组早等着,倒成了两条鱼自动跳下锅……   这一锅味道层次之丰富,可着实难得了。   向晓久和宫九都以为这就是最终的味道了。   结果竟不是。   自动上钩的两条鱼,居然又长了一出好戏!   公孙兰确实擅长琢磨人心。   她对二娘的心态把握得非常准,二娘目前确实是只要能和金九龄成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妻,她就愿意为那个人拼命。   当然,基于那出负心汉绝杀痴情女的戏码,这夫妻是注定只能去地底下再续前缘了。   二娘真拼死拉金九龄垫背,在金九龄以为她已然身死的情况下,用她这些年对他的了解,以有心算无心,其实也不难。   难的是“名正言顺”四字。   公孙兰也是承诺了这四个字,并且叫二娘相信她能做到,才换了二娘先是答应了假扮她引开追兵、后事情不成还愿意拼死截囚的。   可惜公孙兰算准了二娘,却看错了三娘。   她以为三娘是她最信赖的妹妹,远超放在明面上的四娘和六娘。   事实上呢?   原本也该是这样的。   可惜的是,公孙兰造孽太多,且大多数是随机造孽,连她自己都记不清到底祸害了谁的那种。   这一回,公孙兰除了欧阳情和老婆子那条线,又布下二娘三娘两条。   二娘和她本人都是往南,彼此距离不足五十里,原是打着叫江轻霞那个脑子只比薛冰好那么一点儿的,将视线引导二娘那儿去,她好从容脱身的主意。   不过这个主意,却因为她卖给向晓久的那一篮子糖炒栗子,叫向晓久有了恰好是五十里内准确定位她的法子,最终失败。   三娘却是给公孙兰安排往北,也就是迷惑了宫九的那一条线去。   倒也不是公孙兰更不舍得叫三娘替死,毕竟在她自己的生命面前,无论是背叛了她的妹妹,又或者是一直以来最为信赖的妹妹,都是一样的微不足道。   叫三娘往北,只不过是因为三娘原就是北方人,   熟门熟路的,更好帮她拖时间罢了。   公孙兰这个考量并不算错。   错的是命运,是天意!   三娘原本是一心一意为她大姐引开追兵了,为此甚至连一贯慢条斯理的做派也放弃了,平时单只是下一层楼梯就够其他姐妹喝上一盏茶的人,也能在半天之中就在相隔百里以上的城镇留下痕迹逗引追兵。   然而,就是三娘一反常态的勤快,竟叫她无意之间,弄清楚一桩旧事。   说来也真是苍天有眼了。   三娘在此之前,一直不知道害死自己父兄的人是谁。   不,更准确的说法是,三娘根本不知道她父兄的死是人为的。   毕竟大冬天的时候,从结了冰的河面上穿行,虽说是惯例,一般也没听说有谁那么倒霉掉进冰窟窿去的,   在三娘的记忆之中,那一年的雪也特别大,冰层也特别厚,基本不存在冰层破裂的可能。   但天灾人祸的,谁又能为老天爷背书呢?   再则,她那父兄也就是老实巴交的山里人,一辈子与人为善,就连同行一起倒霉掉冰里头冻死的那十几人,三娘后来有了能耐,也一一查过。   都没有招惹什么要在大冬天里头,弄穿冰面来害命的仇人。   一直以为是意外。   偏偏就是这一回,赶巧了,先是给那么点儿蛛丝马迹吸引了心神,又恰好并不耽误她给公孙兰吸引追兵,索性一道儿查下去,结果查出好大一盆狗血。   是公孙兰。   是她敬重了这么多年,连命都愿意为她拼上去的大姐公孙兰。   原来她的好大姐,在她以为父兄皆亡,无依无靠地被族亲卖掉的时候,如仙女般从天而降救下她之前,   还曾因为一时兴起,要叫那个说了“这种天气,河面绝对不会在三月三之前破冰,老伙计们至少能平平安安走到二月中”的老汉看看什么才是“天意”,就顺带让她那不过正好也在那一趟过河的父兄都没了性命……   三娘一开始查到公孙兰的时候,是不肯相信的。   可反反复复确认三回,是她,是她,就是她!   三娘当即呕出一口血。   说什么姐妹情深?   她的父兄虽说不过普通山里人,   却也才是给了她最无私庇护的人,   是世间难得不歧视女孩儿、也不因为能拿女孩儿换好处才对她好的好男人啊!   就因为不肯将她换亲,又不愿动用娘给她存的嫁妆银子,   她兄长宁可娶个比他大了八九岁、嫁过人克死过丈夫、又瘸了一条腿的女人!   结果呢?   媳妇娶回家,还来不及把被窝暖热乎呢,她兄长就没了!   和父亲同一天,同一处,都没了!   她嫂子因着没儿没女,对再嫁又是一回生二回熟的,族人才露出点儿口风,她就干脆利落又改嫁了。   才让她落得孤零零一个,随便族里长辈说发卖就发卖的下场。   哦,然后就给公孙兰救了。   从此死心塌地。   如今三娘也是死心塌地的,死心塌地地要公孙兰去死!   还不能是简简单单、痛痛快快的那种死。   然而公孙兰却还做着三娘是来救她的美梦。   毕竟一时兴起随手祸害的人太多,着实没想到还有三娘这么巧的一桩。   而三娘易容的妇人,帮她清洗身体的时候又是那么温柔。   不只动作温柔周到,连浴桶里都放了原本不是公孙兰最喜欢、却肯定是她现在最合意的香。   不算非常好闻,却是最能驱散她身上味道的一种香。   二娘也在帮忙,做得也远比那些山野村妇好。   比公孙兰曾经的丫鬟都不差多少。   只不过比三娘就又差太多罢了。   公孙兰在这一刻,甚至对自己叫三娘也去做了一回替死鬼这事儿,稍微生起那么几分愧疚。   也许下一回关键时刻,她依然毫不犹豫,   但好歹此时此刻,她的愧疚是真的,姐妹之情也是真的。   结果三娘温柔细致地给她洗得干干净净、且不说喷香好歹丁点儿异味也没有之后,却没给她穿上衣服。   而是给她披上了一层网。   质地轻柔,网格极细。   几乎都接近轻纱了。   但到底还是一层网。   把人赤裸裸网在网兜里,三娘想干啥?   向晓久已经成了宫九三碟瓜子仁。   吃得一本满足。   忽然就发现瓜子也是不逊色于栗子的美味呢!   而且瓜子比起栗子还又多了一层好处:   栗子到底是要瞎眼鸡的糖炒栗子才最正宗,   瓜子仁却是宫九轻轻巧巧磕出来,就怎么吃怎么香。   向晓久不至于移情别恋。   却也瞬间就从情有独钟改走大众情人路线了。   不过大众情人的向晓久也依然是个很懂得礼尚往来的向晓久。   他并不白吃宫九这三碟子瓜子。   有来有往才能长长久久嘛!   可巧,才刚不久前,宫九的下属送来了极新鲜的牛肉。   那么新鲜的牛肉,怎么做都太可惜了,   合该涮锅。   牛骨牛杂等熬出来的清汤,熬汤的也不用加什么大料,只在汤熬好之后,烫一点儿萝卜芹菜老酸菜之类的提提味。   熬出来的汤底不是最香浓的,最是最合适的。   再把牛肉切得薄薄的,用筷子一夹,滚滚的汤里涮一涮,就是极鲜美的滋味。   于是就在三娘将公孙兰的身体擦干净的时候,向晓久正亲自好片了一盘子牛肉。   片片薄如蝉翼。   用筷子夹起来,直接能看到对面的人脸,能看清人脸上每一根睫毛的形状。   只稍微染上极浅的胭脂色。   希望不会影响大家吃火锅的兴致,捂脸 第四十三章   那三娘果然是个慢性子。   向晓久片好第一盘牛肉的时候, 她已经将人扶出浴桶、擦拭干净了。   结果向晓久和宫九都吃完那一盘牛肉,她却只将特特带在身上的盐, 洒出去那么十三道。   每道共四下。   可惜了那么一大包上好的精盐,统共也就只洒下那么十三道。   要知道三娘可是足足准备了保证能洒个三千道、都还绰绰有余的分量呢!   偏偏双九组的动作实在太快, 她的动作又实在太慢。   向晓久将最后一片牛肉涮好了夹给宫九的时候,   她已经在给自己片下来的第十三片肉撒盐;   宫九把肉细嚼慢咽着吃完了、赶到这安置公孙兰的柴房里来了, 她居然还在摆弄那第十三片肉!   被逮了个正着, 二娘倒是不怕死——   毕竟她们在来之前就已经接到金九龄死了的消息,三娘也当着二娘的面, 安排好了事后无论她们二人是生是死, 都能叫她名正言顺当了金夫人的后续   ——但不怕死归不怕死, 二娘还是要吐槽:   “所以我就说叫你动作快一点了。”   三娘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我倒也想快一点, 无奈我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向晓久看似慢条斯理地在那边和宫九吃涮锅,   其实一直都留着一双耳朵听着公孙兰这边的动静,   对这三娘和公孙兰的一番互动自然也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子还是“哦”了一声:   “什么事?”   三娘看了他一眼, 瞧他不急着瓮中捉鳖,还用难得的快动作放下手中肉片、企图转身再片几片下来,却不想给向晓久一道指风直接弹落了手中小刀。   三娘慢悠悠地又叹了口气, 喃喃着:   “其实就是把她拿回去审问,也未必够不上一个凌迟的罪名, 大人又何苦难为我呢?   您要是想知道红鞋子的家底, 我也可以和您说的呀!   我一个说不全还有我这个二姐, 她可是我们红鞋子里头又挂钥匙、又拿账册的大管家!”   向晓久也叹了口气:   “谁叫你来得着实迟了点呢?要是她还没落我手里……”   说实在的, 向晓久是没有凌虐动物的爱好,无论是畜生又或者是畜生不如的。   但自己不凌虐是一回事,   要是路边见着两个动物打架,   还是一个最多也不过是畜生的、和一个连畜生都不如的在打架,   无论是谁凌虐谁,向晓久都可以暂时失明失聪那么一天半天的。   哪怕那两只动物,都是他要追捕的犯人呢!   可当那动物已经落到自己手里头,那就又是另一回事啦!   说来还真有点小遗憾。   三娘犹不死心:   “我看大人也没拦着那些百姓泄愤?   怎么到我就不行了呢?   我家里父兄亲友邻里故交的,直接给她随手害死的就有十三人,此后因为家里失了顶梁柱,流离失所境遇悲惨的,更是至少三五十呢!”   向晓久就看看她在盘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十三片肉。   再看看疼得已经彻底扭曲了面容的公孙兰,那身上的十三道伤口,   和伤口上的盐。   这三娘刚才可不单只是给切下来的肉片撒盐。   她撒盐的功夫确实极细致,每一片肉洒一道盐,总共却要分四下洒落,   乃是切肉之前往刀锋上洒的一下,   一到片下去的同时迅速又洒一下,   肉片彻底挑开之后再仔仔细细非常均匀地给伤口又洒了一下,   最后才是那刀尖上挑着的肉片,又细细洒过一下。   十三块肉,直接接触伤口的三十九下盐。   十三条直接人命,和间接落得处境艰难的三五十人。   向晓久觉得自己这个时间岔得刚刚好。   三娘就特别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公孙兰那被网子勒得特别好看的一身皮肉,   又转头看了一眼盘子里那同样薄如蝉翼的肉片:   “我愿意将红鞋子的家底,和公孙兰的一些私产——   大概不是她拥有的全部,却是我知道的所有   ——都老实交代,大人可否应我一事?”   向晓久倒也没一口回绝:   “说说看。”   三娘温柔一笑,慢悠悠地开口:   “大人不愿我继续给我这姐姐打点妆容,民女也不敢再叫大人为难、也不奢望能逃脱罪责。   毕竟苍天终有眼,该如何就如何,勉强逃得了一时也是逃不了一世的。   只不过我这姐姐到底待我一片真情,我能有今日,竟都是多亏得她。   如今眼看着姐妹相处是处一日、少一日了,能否求大人行个方便,在行刑之前,将我们姐妹关在一处,也好全了今生这最后一点儿情分?”   听她这么说,   如公孙兰这般,先被向晓久毫不沥青辣手摧花、后又连着好些天收到沿途百姓热情招待,确都未曾动摇分毫、不过装着个模样麻痹向晓久的人物,   竟也从眼底透出真真切切的恐惧来。   原来蛇蝎也是心有恐惧的。   也许蛇蝎才是最懂得如何料理蛇蝎的吧。   向晓久叹了口气,着实可惜自己到底太正直也太有原则了些。   三娘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盘子里的那十三片肉,竟是笑得越发温柔可亲了:   “大人尽管放心。   我虽是一介女流,往日行事也多有偏激之处,但也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   我竟应了不会使您为难,就绝对不会再做出今儿这事的。你要是不放心,大可叫人将我彻底搜身,我保证连发髻里藏的暗器都不带进囚车里去。”   “……我保证将我这姐姐照看得妥妥当当的,过堂之时,绝对毫发无伤——   我是说,绝对不会新增任何伤口。”   “要是您着实不放心,先把我武功废了也行。”   “只是最好留着我行动自如,这以后呀,也省得您再费心找人来给我们冲洗不是?”   向晓久闻言,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给‘你们’冲洗?”   三娘看着公孙兰,目光柔得仿佛都能滴出水来了,   回头对向晓久笑得又柔弱、又坚定:   “是呀!   到底姐妹一场。   又是特特求了大人您宽容的。   我这做妹妹的,自该和姐姐同甘共苦才是。”   向晓久:“……”   向晓久好不容易才忍下那个寒颤。   蛇蝎还真是蛇蝎,三娘果然不愧是能和公孙兰做了那么多年姐妹的人。   哪怕就卷宗情报上看,这三娘是个红鞋子里头难得的稀罕人,除了刚刚加入的薛冰,也就是她手底几乎没怎么沾染过人命。   连那今年收集些鼻子、去年搜罗些耳朵的怪癖,也极注意下手分寸,收鼻子的那年绝对不动人家的耳朵不说,也从不叫人因为失血过多伤了性命的。   ……说起来,公孙兰身上的刀口也甚为巧妙,几乎都在最能激发人体痛觉感应的地方,又近乎完美地避开大血管。   这三娘,除了红鞋子中高段人士普遍拥有的自编自导自演、说唱念打色色精通的本事外,竟还是个外科手术的好苗子。   又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能狠的性子。   奈何走偏了道。   否则盛世之中,不为良相,至少也可为良医,   乱世里头,策马扬鞭、征战沙场,也未必闯不出一番名堂来。   公孙兰直到这里才算是受到惩罚呢!否则之前她一直还有希望,并且相当自信能逃出去,再报复回来——无论是直接报复到向晓久身上,或者通过更肆无忌惮地伤害无辜者。   然而她的希望能了叫她绝望的那一个,才开始真正的恐惧,也才算真正感受到惩罚的力度啦 第四十四章   向晓久不喜欢三娘根本不给个理由就随意叫人肢体不全的行径。   也许她心底自有一杆秤, 可不教而诛谓之虐。   向晓久最厌肆意凌.虐之徒。   但向晓久也着实爱惜人才。   三娘都把话说到这地步了,他也就给她一个机会:   “记得, 绝对不许新增任何伤口。否则休怪我将你的罪行通告你家乡故里、祭告你父兄先人。”   三娘瞳孔微缩,怪道五妹她们都说这位甚为通晓人性, 最爱对着人要害死掐。   她如今唯一还在乎的, 可不就是父兄么?   其他人怎么看无所谓,   但要是因为知道了她在外头做的事、落的下场, 叫她前不久特特回去威吓一番的功夫全白费,   那些人不只不好好祭祀父母兄长, 倒说不定还要惊扰他们地下安宁……   好在三娘虽有些小心思, 可也有的是“好好照顾”她那姐姐的小手段。   说不给新增任何伤口, 就绝对不会新增任何伤口。   随心所欲这些年, 好歹积攒下一些对人体的了解。   三娘冲向晓久一福身,动作舒缓优雅, 面容平和温柔,竟不像是个江湖女子, 更看不出个蛇蝎模样:   “大人您尽管放心!   要是您不嫌弃,民女还能将姐姐身上的旧伤也给照料得妥妥当当的。   不敢说过堂时候伤势全好、疤痕全消,也必能叫我这姐姐比寻常她这个年纪的妇人都跟健康许多, 保证过堂时候……”   她悠悠叹了口气,仿佛十分不忍:   “我这姐姐呀!   脾气也大, 干的也是大事。   过堂的时候少不得要大人们多多费心。   偏我这做妹妹的没用, 有些事还能同甘共苦, 有些事也由不得我替她。”   “我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求大人再宽容宽容, 叫我能给她多养几分精神,也好叫她能和姐妹们多聚几日。”   “毕竟这姐妹们,也是有今生、没来世的。   不管金闺绣楼,又或者囚车牢狱,也是聚得一日是一日的……”   “姐姐呵!妹妹照看你必极尽周到,也愿你能多多珍重自身,好叫我们姐妹今生,多得几日缘分呀!”   红鞋子虽说也有那么一两个傻大姐,到底人才更多。   换个时空,再换几副心肠,起码能轮流坐庄世界小金人最少十年。   那三娘举止舒缓,言语柔慢。   对着向晓久的时候固然是声声恳切,   对着公孙兰的时候更是不觉就叫温柔入了骨。   二娘这个就站在一边从头看到尾的,都有些恍惚。   莫非自己一片痴心却偏讨了枕边人处之而方后快,竟因少了三娘如此柔情?   你说那一盘子肉片和大娘身上的伤口?   不不不,如果不是自己眼花看错,那就是大娘身上有什么非要去皮削肉才能治疗的疾患吧?   兴许是这些日子脏水泼多了,染上什么脏病了呢?   二娘这个也才搭了台子、唱了半出大戏的,都给三娘哄得恍恍惚惚。   更何况旁人?   起码向晓久仔细打量了一番二娘的神色,就立刻决定无视那一盘子肉片了。   连再和三娘强调一次“不给新增任何伤口”都不需,向晓久拉着宫九转身就走。   ——他们可还有一个锅子,才刚涮了那么一小盘牛肉呢!   那边三娘没再片肉。   倒是这边,向晓久不知为何心情大好,笑吟吟地把一整块牛肉都给片了。   他和宫九两人也只吃了一小半,不过另外那些也不浪费。   哪怕宫九来之前,一路跟随照料向晓久的人也不少。   否则也不能把消息散得那么刚刚好,叫公孙兰日日都才刚出发,就有那许多“满怀热情”的苦主沿途守着“招待”她了。   次日启程,三娘竟真的跟进囚车里头去。   竟真的安安分分享受了一日“热情招待”。   将入夜时住宿安顿,还和公孙兰一起进了柴房,还不顾自己也是一身脏污,还先仔仔细细、温温柔柔地给公孙兰梳洗了一通。   就是公孙兰仿佛不太会享受,   一路从压抑着到大声惨叫不说,   还呼叫起向晓久,从求救到叫骂,连“兔儿爷”乃至比“兔儿爷”还更粗俗的咒骂都出来了。   今儿又是月圆。   还是一年之中月最团圆夜。   人却偏未能圆。   向晓久是因为和家人亲友不只隔了时光,还隔了空间。   宫九却是要陪着向晓久,把上到皇帝、亲爹,下到养父、妹妹的催归信都随手撕了。   哪怕宫九轻描淡写的,   不过一句“年年看那些人,也看烦了,不如和你聊天有趣”,   向晓久仍极感念他在这一夜,独陪伴自己的心意。   是以特别舍得一回,将自己荷包里珍藏的瞎眼鸡版糖炒栗子、天策绝版(曹将军和面、李统领调馅、朱军师和杨教头等都亲自上手包的)馄饨、蠢咩和十仔他爹联手做的烤全羊……   向晓久一口气摆了满满一桌子的他家李唐特色菜,正和宫九对坐赏月、顺便互撩呢!   结果公孙兰安安分分好些天,   今儿白天和三娘一道在囚车里头“同甘共苦”的时候,也不过时不时几声闷哼罢了,   偏偏这会儿起了幺蛾子!   要说宫九那些个下属吧,   这追捕逃犯的能耐如何不好说,毕竟向晓久如今也只见识了红鞋子这么一遭,   也不好就此作为评价标准。   不过要说在后勤方面,宫九这群属下却真没啥挑剔的。   如今因着中秋月圆时,安排的住宿之所也很是妥当。   公孙兰那柴房离着向晓久他们赏月的这个小院,起码能有二里地。   按说,连气味都不曾污染分毫了,更不该有其他影响才是。   可谁叫向晓久和宫九都极是耳聪目明,公孙兰又上赶着这日子作妖呢?   公孙兰才提起“兔儿爷”,宫九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待那等更加污秽的言辞入耳,宫九反收敛了怒色,笑着舔了舔唇。   向晓久倒是不受定点影响,笑眯眯又给宫九投喂了一颗栗子仁,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   “不过是些拿犬吠形容,都觉得可怜狗儿那等忠心受污辱的噪音罢了,理她作甚?”   三两下就把个宫九哄得又全情投入到和他的“聊天”之中,   结果率先理会公孙兰的,却还是向晓久自己。   没办法,咒骂向晓久本人的,他可以只当清风过耳。   偏偏公孙兰嚎着嚎着竟嚎起什么“还说是钦差大人,竟由着人对我滥用私刑!也不知道是哪个眼瞎的提拔出你这么个大人,又不知道是哪个心黑的教出你这么个玩意”来。   向晓久无所谓自个儿的名声,   他素来自诩三观极正、行为公允,   纵然比寻常天策将士少了几分义无反顾,可他不管心下是否犹疑,关键时刻,如潼关之战中,不也半步不曾后退过吗?   自觉是个再正直不过的好人。   因此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但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自己,却唯独不能忍受有人质疑他的教养问题与晋升途径。   毕竟那还涉及曹将军等许许多多人的清誉。   向晓久当即吩咐人,找了女医、连同二娘一道,去给公孙兰验伤:   “记得里里外外都查清楚了。”   结果三个女医,连同二娘一道,   先帮着三娘一起,把才刚清洗到一半的公孙兰彻底洗干净了,   又真的给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从头发丝到脚趾甲,足足检查了三回。   真的丁点儿伤口都没有。   就连旧伤,三娘的动作是慢了些,却也仔细极了,一番清洗下来,没沾着半点水。   眼瞅着连昨夜新添的十三道伤口都结痂了。   真是妥当得不能更妥当。   三娘一边慢条斯理地给公孙兰穿上衣裳,一边慢悠悠地叹气:   “姐姐呀,我知道你是见了妹妹们也都落到大人手里,再没了脱身的指望,是以心情不佳。”   “可谁叫那是咱先造的孽呢?”   “如今这般,虽说苦主们着实盛情难却,   好歹歇脚的时候有温水洗漱,有干净衣裳更换,还有吃有喝的,说是住着柴房,也是铺了干净床铺的……”   “姐姐呀,你就看开些吧!谁家钦犯还能有你我这般好待遇?不过大人心善罢了。”   “你就别闹了,啊?”   三娘似乎总是这么的温柔又耐心。   二娘看看这个三妹,又看看那位大姐。   才不过那么一夜又一天,公孙兰眼中的恐惧与愤恨已经浓得快要溢出来了。   ——曾经那些倒在熊姥姥、女屠户……等等的红绣鞋下的冤魂,最后一眼看着这人间时,是不是也是如此模样?   二娘不知道。   就如她不知道三娘到底对大娘做了什么。   她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三娘必然对大娘做了什么。   但不管三娘对大娘做了什么,二娘都不想管。   她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   尤其是向晓久也承诺她:   “如果认罪态度良好,积极服刑,左右你和金九龄也确实是事实夫妻,许你们一个名正言顺也无妨。”   得了这么一句,二娘还会在乎什么呢?   她默默地帮着二娘给大娘穿好了衣裳,扶她躺下,就径自去给向晓久复命去了。   完全无视了公孙兰望向她时,前所未有的渴求到近乎乞怜的目光。   二娘都不管,向晓久自然更不会去管一个确实没新添伤口、仿佛还被照料得不错的公孙兰。   也完全没有多余的闲情去深究既然被照料得不错,公孙兰为何才与她家三妹相处了这么不到十二个时辰,反应就比之前被众多苦主“热情招待”不只十二天的还要激烈。   向晓久要做的事情那是真的多,除了和宫九愉快“聊天”,他还有个为了日后见着七秀坊的娘子们不被挠成猫抓板而确立的大目标呢!   虽说他主要负责嘴炮,也不能只看宫九一个人忙得团团转不是?   何况今夜还待赏那中秋月。   因此确定三娘没有违反约定,不过是多交待一句“注意别太吵闹”,也就罢了。   向晓久这一路直如闲庭信步,但也是一直在往目标前进的。   尤其红鞋子最后两只蛇蝎也愿者上钩之后,   他没了时不时还要绕一绕路的烦扰,   效率多少又高了几分。   如此,中秋过后不过数日,就抵达了西湖畔。   西湖的秋景比之先前的夏夜,又别有一分韵味。   确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四时风光各不同,却皆是一般倾国倾城色。   可惜向晓久无心欣赏。   皇帝开了私库、斥资建造的公孙氏故居堪堪赶在中秋前建成。   叫向晓久一眼就看愣怔了。   无他,实在和七秀坊太像了。   算不上一模一样,毕竟向晓久也只是在和宫九的日常聊天中,各种随口提及罢了。   从未特意详细描述过。   但就是那么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宫九就能叫这故居建成这般模样。   虽说这仿版七秀坊吧,怎么说呢,叫向晓久在怀念的同时,   又瞬间想起猫抓板,后脖颈一阵汗毛倒竖。   可到底感念宫九这一番心意。   向晓久之前一直有点拿不住要拿宫九怎么办。   聊的时候当然还是挺愉快的,就是向晓久之前好一段时间,都闹不清对于宫九,具体是怎样一种滋味,又要如何去定位。   最初被宫九那一眯眼勾起的炽烈心动早已被浇熄。   也一直未曾重新炽热燃烧起来。   在两人一南一北各自追凶的时候,向晓久也没有特别思念过宫九。   就连拿住公孙兰之后,都还能闲庭信步慢悠悠地走。   分别时似乎并不急着重逢,   偏偏又在宫九找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在人群之中发现他。   但就在看到七秀坊的这一刻,   在初至西湖,分享栗子那一夜就开始发酵,前不久中秋赏月时又发酵了一回的情感,   在这一刻,终于酝酿出结果来。   向晓久依然没能完全看清自己的内心,可他终于弄清楚了一点。   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他的情缘。   不仅仅是目前最合适的情缘,更是,只要宫九的心意始终如此刻一般,那么他就是他此生此世唯一认定的伴侣。   向晓久不会为了宫九就完全停止回家的步伐。   但向晓久愿意为了宫九去寻找一条更合适的路,   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找一条至少足够两人同行的路。   等一个宫九愿意随他离开的时机。   确定了这一点,其他纵有再多不明白,又有何妨?   向晓久终于牵起宫九的手。   此前二人互聊也互撩,也不是没有比牵手更亲呢的互动。   甚至早在西湖夏月之前,早在珠光宝气阁之前,   宫九以切磋为名,不知道往向晓久身上挨挨蹭蹭过多少回了。   别看相识才小半年,   这两只亲也亲了(虽说没有嘴对嘴)、   抱也抱了(宫九存心,向晓久纵容,好些动作远比搂腰袭胸都亲呢许多)……   然而,因着向晓久的古怪坚持,勾肩搭背搂腰亲亲脸都不算什么。   有一次宫九还特别猥琐地来了一招猴子偷桃,   当然向晓久为了自己一生的还是坚决避开了,   却也没计较他趁机在自己大腿内侧捏了一把的举动。   可谓是除了直插主题,这两只什么亲密举动都做过了。   偏偏,   牵手这么纯情的举动,   连陆小凤这种红颜知己满天下的风流直男都对着不只一个同性友人做过的举动,   这俩却居然一次也没有过。   没法子,就像曹将军始终不明白向晓久怎么能那么理所当然地认为皇权也必须受到限制、皇帝也不能一任做到死一般,   也像向晓久自己最初都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马嵬驿安禄山史思明等就一阵心慌慌、不嘴炮宁可死一样。   向晓久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就是坚持牵手必须是誓约一生相守的伴侣——   或者最起码的,真心实意冲着誓约一生相守的伴侣去的情缘   ——才能有的待遇?   但不管怎么说,安史叛军已经证明了向晓久莫名直觉的准确性。   于是虽说牵手不过小事,向晓久也坚持了十好几年。   连小时候,曹将军难得抽空带他去集市,他都没牵住她的手呢!   ——虽然那时候其实很想牵。   ——然而曹将军始终拒接做他情缘,   ——向晓久也是很有骨气的,才不肯趁着曹将军不知道他心里坚持的机会,牵上去玩自欺欺人呢!   于是一直等啊等。   等到终于遇上这么一个人。   等到终于牵起这么一双手。   向晓久侧头看向宫九,   除了眼睛格外亮一点,   笑容仿佛与之前一般无二。   宫九却能感觉到,那握住自己手的手,微微汗湿了。   宫九不太明白向晓久对于牵手的坚持,   但这显然并不妨碍他察觉到向晓久的紧张。   可是为什么呢?   向晓久为什么紧张?   宫九不动声色,   其实却把周围都留意了一遍。   连两里地外,飞蛾撞上蜘蛛网的动静,宫九都一清二楚。   却完全没发觉有什么需要向晓久紧张的存在。   向晓久缓了缓神,稍微放松了一下牵着宫九的那只手。   不是松开,只是用更让人舒适的力道,把人牵得更紧了一些。   也看清了宫九的戒备与疑惑。   向晓久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天真无辜又纯洁的笑:   “没什么,只是这地方,和我记忆中的七秀坊实在有些像,不小心想起猫抓板了。”   “七秀坊是公孙氏故居之名?那我回头叫皇帝另赐个牌匾来?” 第四十五章   别看皇帝最近给宫九连番搞事弄得头都大了,   大多数时候都是“亲爱的小堂弟”也一下子变成了“那个小混蛋”。   皇帝对小混蛋的小堂弟还是好得很。   不只催着把公孙氏故居赶着建出来,还赶着在建成之前叫人把御笔亲题的“公孙氏故居”送了来。   但小混蛋他不愧是小混蛋。   皇帝好歹一片心意, 他先在心里挑剔完那牌匾的字迹(诸如虚弱无力之类的),转头又琢磨着要人家重写一幅来。   好在向晓久十分坚定地拒绝了他这个想法:   “要真是那样, 我绝对连做梦都是猫抓板的噩梦了!”   宫九不太明白:   “猫抓板?故居要养猫吗?原来公孙氏喜欢猫?”   向晓久用力摇头:   “不不不, 我是说, 我会做一些, 诸如自己被七秀坊弟子挠成猫抓板的噩梦。”   向晓久为了掩饰自己不过是那么一个牵手、就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的羞涩初哥形象,也真是拼了。   都开始义无反顾地自爆他对七秀坊弟子的怂了。   更准确地说, 是不小心公孙氏故居住可能(至少短时间内很可能)叫进去一群被所谓女德洗了脑的女子之后, 基于心虚, 而产生的怂。   为了让自己别显得那么怂, 向晓久还把公孙氏传人、七秀坊弟子在安史之乱中的决然悍勇也说了。   对于具体事件没有描述得很详细,向晓久主要强调的是:   “你知道吗?女人横枪策马、征战沙场并不可怕, 毕竟大唐就是那么个地界儿。   打平阳公主那一辈起,大唐就没少了红妆偏还爱武装的巾帼, 平阳公主那更是将苇泽关都给更名成娘子关的猛人。”   中间还忍不住夹带一点私货:   “当然,我们家曹将军也是很厉害的。她没有平阳公主那样的身份,却也叫潼关周围百姓, 如今都习惯将潼关又称呼为‘雪阳关’了呢!”   宫九才想着琢磨一下雪阳关——   毕竟从未听说过。到底是时光终归泯灭了许多人事的无奈,还是他的书还读得不够多, 回头要不要找时间去翰林院窝俩月, 也顺便哄哄堂兄   ——结果还不等宫九做出决定, 向晓久又把话题从私货那扯回来:   “红妆偏还爱武装不足为奇, 可你知道七秀坊的那群大小娘子们平时都是什么样的吗?”   对着大多数男人的时候,总是骄矜到近乎傲慢的。   偏偏每日里又都是绮罗锦绣极会享受的。   向晓久交手过的七秀弟子,老实说,那与其说是剑法还是跟倾向于剑舞。   总感觉七秀坊的弟子不只在台上表演的是剑舞,连和人交手的时候,也仿佛更注重美感而不是杀伤力。   完全比不上他们天策的杀伐果决、出手皆是雷霆。   向晓久曾经以为七秀坊都是一群娇生惯养的猫猫。   虽然品种略有差异,但不管是长毛猫短毛猫折耳猫又或者竖耳朵猫……   统统都是比十仔他“亲爹”养的那只猫都还要更加娇惯的那种。   直到大乱之时,他匆匆从潼关赶回长安,   明明遇着好几拨七秀弟子,却一个都没认出来、非要瞎眼鸡说破——   还被瞎眼鸡笑了一顿“去一趟潼关就把你吓傻了?连眼睛都不好使了”之类的   ——才把七秀弟子辩出来。   之后,向晓久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神特么的娇生惯养小猫咪。   如果非得用猫科动物形容,这一群平日里那副无害模样,明明只是类似于雄狮在没外敌的时候,就更乐意等雌性师群捕猎供养,而自己只管晒太阳的慵懒啊!   太平盛世的七秀坊弟子雄狮王。   太平盛世里捧着金钱财货去七秀坊上供(看表演总要交门票,妄图吸猫更是要交足“学费”)的众多男人(和相对少一些的女人)们……   雌狮?   向晓久杀出尸山血海的时候没打哆嗦。   却在脑子里闪过那么两道等式的时候,控制不住打了好几个哆嗦。   幸好如今重新回忆,总算憋住了。   不至于在新认定的情缘面前丢脸。   向晓久继续叭叭:   “七秀坊那群家伙在安史乱前乱中完全就是两张脸啊!   平时切磋,甚至我和瞎眼鸡摸进内坊偷调料的时候,都只是小猫挠痒痒似的剑法,对上叛军的时候,狮子王保卫王座的时候都未必有那么凶猛!”   其实吧,叛乱来得太忽然,七秀弟子随着坊主上了战场的时候,也不是每一个都来得及等到彻底完全把握住一般时候的剑舞、和国恨家仇之下的决然厮杀之间的变化。   总有那么一些个,一不小心在战场之上,还过分追逐美感而遭受重创的。   不过向晓久毕竟是从潼关中匆忙赶来,他抵达长安的时间竟是比西湖畔的诸位还要晚上那么两三天。   两三天的时间,似乎不算什么。   可对于七秀弟子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足够那些来不及改变自己剑法的弟子,要么直接重创而死,要么侥幸未死、却受足教训彻底蜕变。   向晓久只看到一群凶悍无比的狮子王。   只看到一群哪怕自己要死了,也至少要拉着一个叛军垫背的疯狮子。   看着七秀弟子怼叛军还是挺爽的。   虽说每天都能看到七秀弟子死去。   但那场战争之中,又有哪一天、哪一派是没有死人的?   如果真的非要找出那么一派来,那么也就只有后来退位成洛阳亲王的写作明哲保身、读作祸国殃民的那一派了吧。   反正七秀弟子,和其他不拘正邪各派弟子一般,都是死也死得叫仍活着的人们热血沸腾、无所畏惧的。   不过七秀弟子的殊死搏杀,总能叫向晓久更激动一点点。   毕竟原始印象差距比较大嘛。   ……可当把自己放到七秀弟子的对立面……   正面Buff瞬间变成了几何倍数的负面Debuff有木有!   只是想起猫抓板,没彻底将眼前这和公孙氏故居掀翻,随便再另外找些地方安置落难女子孤儿之类的,已经是向晓久足够心志坚定、也足够冷静理智啦!   也是对自己嘴炮出大唐新秩序的那么一点点信心?   向晓久觉得自己真是棒棒的。   讲故事的能力也很棒呢!   明明是自爆另一桩糗事来掩盖自己初恋的羞涩,也因为讲得足够波澜壮阔,就不显得自己太怂太糗啦。   向晓久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一下宫九的面色。   很好很严肃。   完全就是听到安史乱世时候该有的模样。   都快和那些新进小天策听前辈们讲那过去的故事时差不多啦!   ……然而宫九一个和大唐都相隔了好几百年的人,   又是个若非向晓久影响,此前根本不觉得有着熊姥姥、女屠户等等诸多化名的公孙兰算个事的人,   为什么听一听早已成了史书薄薄几页纸的过往,会露出和小天策们差不多的表情?   要知道新进小天策虽说未必都是安史之乱的孤儿,却也都是从那场乱局中艰难存活的孩子。   为什么,宫九居然会做出和那些孩子差不多的模样?   ——那还用说吗?   ——当然是为了哄向晓久呀!   不只有向晓久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在努力,   宫九为了掩饰“他居然肯与我分享心事”的欢喜,也是很努力的好吗!   虽说也有点儿会不会用力过度、远不及三娘精心照料公孙兰时候自然而然的担忧,   但再不用力一点、严肃一些的话,宫九都快要控制不住笑出声了呀!   宫九是毫不忌惮在皇帝忧心自己身体和子嗣问题的时候哈哈大笑的人。   可向晓久又不是皇帝!   他怎么舍得在他分享心事的时候笑出来?   尤其向晓久分享的又是被七秀弟子变成猫抓板的忧心。   讲的又是对宫九来说只是历史,对他自己而言,却才经历未久的血腥战事。   自从幼年那一幕之后,就仿佛彻底失去了同理心的宫九,在这一刻,又学会了“将心比心”。   他怎么舍得笑出声?   可不就只能把一张脸,板得比千年寒冰还要冷硬三分了么?   双九组各有各的小私心。   各因各的小私心而悄悄努力着。   但不管怎么说,珍惜彼此的心意是一样的。   努力的途中,纵使方向不尽相同,   最终也脱不开殊途同归这四字了吧!   就如此时,他们的步伐并不同调,   可一起迈入公孙氏故居的身影,却又那么和谐。   向晓久牵着宫九的手。   但掌心的汗已经慢慢干了。   虽然心跳的速度依然有点儿快。   这个公孙氏故居和七秀坊,其实只有那么一点点像。   程度其实还不如熊姥姥的糖炒栗子和正版瞎眼鸡栗子之间的距离呢!   也就是门外的那几处布置,除了袖珍了些,竟像了七八分,   门内各处景致就几乎都成了微缩盆景、还是相似度比较一般的微缩盆景了。   水云坊大概是其中模仿得最相似的一处景观,可惜不足三尺见方。   叫向晓久看得着实有点囧。   可也能理解。   毕竟此间又无七秀弟子,区区一个公孙氏故居,总不可能仍占据了那许多西湖盛景。   再说了,皇帝又还挺穷的。   此间近一二十年来,虽然没什么太大的战乱天灾,可偌大疆域,纵然没有大型天灾人祸,又能有那一年是真的处处都能风调雨顺的呢?   少不得年年赈灾。   偏偏国库收入有限,太平盛世也不能耽误练兵,没有天灾的地方也不能耽误各处基础建设……   这里的皇帝竟是个颇懂得未雨绸缪的。   然而未雨绸缪的代价,就是年年总有那么好几笔超出国库承受范围、又给内阁列入可暂时不予处理的款项,要皇帝自己扒拉私库去支撑。   也就是亏得皇帝因着保养身体等诸多缘故,如今后宫只得皇后一人,没太大养家糊口的压力。   否则只怕连拨款建造这么一处宅子都艰难了。   说起来,向晓久其实挺羡慕这里有这么一位皇帝的。   如果洛阳亲王当年也能有几分如此做派,能惦记着不能叫天下奉养一人,   说不定也不会给他逼出那等不四处嘴炮“不能叫一人治天下”就抓心挠肝的焦虑症来。   纵然那样可能大唐新秩序也建立不起来,可能少了安史之乱,天下能少多少烈士冤魂啊!   可惜,有些事情着实羡慕不来。   向晓久在心中暗叹一声,很快又振作起来,全情投入到对此间景致之中。   哪怕所谓景致,除了堂前屋后几棵树木几垄菜地,也就是些微缩盆景——   甚至就连微缩盆景都不是正宗的七秀坊风味   ——向晓久也看得津津有味。   一路看完之后,向晓久还是提了几个改造建议。   毕竟是准备用来收留落难女子和孤儿等的,像不像七秀坊无所谓,但考虑到此间没有七秀弟子守护,却不得不多些考虑居住者的安全问题。   外来的危险要防范,内部矛盾也需要尽量规避。   哪怕都是落难人,哪怕都是些没什么歹毒心肠的落难人,可落难人和落难人也是不一样的。   原生环境,本身性格,落难原因……   向晓久擅长嘴炮,有时候大局观也挺好——   甚至好得太过,还会给些愚人看做疯癫之言   ——细节操作上却着实一般。   这会子一行说,一行又请教宫九。   倒也没什么会在情缘面前丢脸的顾忌,毕竟术业有专攻嘛!   追捕红鞋子过程中,宫九手下人提供的后勤服务,让向晓久对宫九的内务能力也有了非同一般的信心。   宫九自然也不会在这时候辩白什么他只是手底下有些擅长内务的人才,自己本身内务水平也就是平均线以上的小事。   宫九和向晓久主要沟通的点在于:   “防范外来危险也就算了,何必操心她们内部相处的事?”   “既然落难避居而来,就要懂得规矩二字。”   “总不能还想着在养济院里养出个千金大小姐吧?”   “管她们如何相处,不守规矩的统统滚蛋!”   要不怎么会在向晓久都说了好些安史之乱的旧事之后,   宫九还总当他是个桃花源里头走出来的呢?   一方面,固然是向晓久说旧事的时候,主题在感慨、在吐槽,没怎么在细节上下功夫,也就没带出两个大唐之间差异;   另一方面也是他这种有时候叫人觉得特别傻白甜的做派——   明明在对待公孙兰的手段等等其他许多方面,又不是个傻白甜   ——衬托得他仿佛特别不知世事一般。   既然不是天然白,偏又这般不知世事的,   可不就难怪宫九把先入为主的“桃花源走出来”越发加深印象么?   还自行补足了许多诸如“只怕也是和七秀弟子举派参战一样,是因为国有大难才给师长派下山”的细节。   先入为主大概是所有智慧生物都难以绝对免疫的一种魔法吧。   宫九不知不觉之间,一步步给自己加深的印象,就使得他要到很久以后,才发现某些问题。   明明向晓久也并未特别隐瞒,只是不曾过分回忆。   不过那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只说眼前。   按着向晓久的话去做,原也没什么,   不过宫九先前已经听说了女权崛起的蓝图,并且也已经为了实现这个蓝图开始搞事中,   刚不久又才听说了安史之乱中的公孙氏传人风采——   虽说向晓久的重点在于吐槽那一群前后变化忒大的“猫科动物”,   顺带澄清一下自己关于猫爪板的噩梦绝对来源于强大的阴影笼罩、而不是本人太怂之类的,   宫九还是听出了七秀巾帼的风采。   大概还是幼年那桩到了如今都说不清是故事、还是事故的事件影响,   宫九在小时候就和许多蓝孩纸一样,将母亲作为异性审美的初标准,   如今两世活了三十来年,他的异性审美,哪怕经历了沙曼那般“珠玉在前”,也依然坚持以他的母亲为基本原则不动摇。   也就是说,宫九还是挺欣赏这种平时慵懒骄矜,关键时刻亮起爪子来堪比狮子王的强大猫科型女的。   尤其七秀弟子那样,无论心性武功都货真价实的存在。   手依然握着向晓久的手,却也不妨碍宫九遥想七秀当年模样,心驰神往。   是以,哪怕如今公孙氏故居,说到底也不过是众多收留落难女子之所的其中之一罢了,顶多占了个皇帝私库批款、又最先建成的便宜,   办得好或者不好,其实都不会对女权蓝图有太大影响,   宫九也还是愿意冠了公孙氏之名的地方,能更好一点的。   也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宫九对向晓久的性子越发了解几分,   知道他并不是个建议他人反对的——   虽然未必会全盘接受别人不同的意见,可并不缺乏倾听的耐心。   宫九和向晓久并肩漫步在西湖畔,一边走,一边掰开了、揉碎了地将人心讲给他听。   左不过是生米恩、斗米仇的老话,和过分优待反而养不出敢于奋起为女权先锋之士的道理。   如果有任何对七秀不够美好的评论,一定是向晓久的语言表达有问题。   请务必相信,莫莫和阿久对于举派奔赴国难的七秀弟子,都是十分的憧憬和崇敬的。   虽然莫莫永远也成不了那样的人,却也因为做不到,才格外敬重 第四十六章   “……人其实是非常奇怪的生物, 有些人低到泥里之后依然浑浑噩噩,也有些人会在陷入绝境之后奋起反击……   就像兔子急了也要蹬鹰, 被一代代教导成‘女人都是那么过来’的女子,在退无可退的时候, 也未必没有反抗‘真理’的勇气……”   宫九这些日子, 和向晓久互撩也互聊得多了, 也学会了好些新词汇。   如今这般侃侃而谈, 越发容易引起向晓久共鸣:   “正是如此。尤其当身后有着无论如何也要守护的‘宝物’时,再柔弱的人都可能去拼命。”   大唐整体风气, 秉性柔弱的女子不多。   但不管在怎样的社会环境之中, 无论是男是女, 总有那么一些人, 性格就是软乎乎的。   平时针扎了都不知道喊一声的那种。   可哪怕是那样的人,也有拼上性命的时候。   安史之乱那两年, 向晓久就见过不只一宗。   毕竟总有那么一些人,总有那么一些事,   能叫再柔软无害的人也会暴起。   明知道自己的爪牙算不得什么利器,却是只要能给那群暴徒添一点点不痛快,就愿意拼命。   在向晓久卷入沙暴、遇上宫九之前, 大唐新秩序已经建立好几年了,   那些壮烈的悲凉的往事也都慢慢湮灭在时光之中。   百姓仿佛适应了新秩序之下的新生活。   向晓久如今回忆起来, 却仍不免有些唏嘘。   宫九耐心地等他从回忆中醒来, 才又继续往下说:   “退无可退的时候, 确实谁都可能爆发拼命的勇气。   问题是, 危机解决之后,那种奋起反抗的心气还能不能继续。”   兔子蹬完鹰,如果侥幸不死,就依然还是浑浑噩噩的兔子。   哪里还会想着要飞上天空与苍鹰肩并肩?   回头照样还是那个看着苍鹰俯冲的时候就匆忙逃窜躲避;   等苍鹰捕捉到猎物之后,哪怕当面停下享用,也能继续冒头吃草的麻木兔子。   向晓久和宫九想要的,却不是那样麻木的兔子。   否则何必再折腾什么专供落难女子的处所?   把各地养济院育幼院整顿整顿岂不更好?   兔子是只要鹰爪子没落到自己身上就继续浑浑噩噩的过。   人们,尤其是那种被“女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所谓真理洗脑了的女人们,又何尝不是日子稍微过得去,就安分守己不折腾的驯服?   也许很多统治者都更喜欢这种驯服。   宫九却还不是皇帝呢!   这辈子也不准备当皇帝。   自然也没有他堂兄那种明明幼年读书时候还有几分灵气,   还能提出诸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到底如何断绝才更符合圣人之意的有趣话题;   自从坐上了那把龙椅,却越发瞻前顾后的,有些事情明明心底里跟明镜似的,口中却反而半句不敢提了的顾忌。   宫九如今只负责搞事,搞大事。   善后?   那都是皇帝堂兄和其他不舍得本朝亡国的老狐狸们的事情了。   反正宫九自己是无所谓本朝能否存继的。   他的尊贵与肆意,早就不需要靠所谓太平王世子的身份支撑。   他就是他,自由自在的宫九。   也就是遇上向晓久,否则等宫九自己从沙堆里蹦出来,穷极无聊之下搞的事,就不是如今只是叫皇帝头疼欲裂、又总还能勉力支撑的循序渐进(?),而是真个随时能叫日月倒悬的腥风血雨了。   皇帝大概也是真挺了解自家堂弟的。   虽说好心好意,出钱又出力的,不过宫九随便捎回去一个口信,他就整出来这么个公孙氏故居——   要知道如今后宫,除了帝后二人日常起居之所,且还有不知道多少宫殿有着大大小小的问题顾不上修葺呢!   据说有些甚至连正殿都在漏雨了,倒是宫人居住的地方还至少保证了不漏风不漏雨也不至于冻死个人。   皇帝自己过得如此拮据,对宫九这个堂弟还能如此尽心。   结果宫九和向晓久手牵手进去逛一圈,   先是向晓久还没出来就挑出许多毛病,   接着又是就在那故居之外、西湖之畔,聊着撩着,宫九就又给他肩头的担子添了不少砖块上去。   把个可怜皇帝,给忙得都好几天没能和皇后好好吃上一顿饭了。   饶是如此,无论是对着内阁、还是皇后,甚至自己独自叹息的时候,都还要加上一句:   “小混蛋到底长大了些,惹事儿也好歹知道点儿分寸了。”   连内阁之中,明里暗里倾向太平王或太平王世子的那几位,都忍不住想要问一句,   这般都算有分寸,那没分寸的基准到底在哪里?   也就是皇后张氏,   因着皇帝素来看觑得这个堂弟极好,   皇后又是还没嫁进宫里,就获知圣躬微恙之详情的,   少不得瞧着宫九这个每年总有那么一两个月要给皇帝拉着住宫里的小堂弟格外顺眼一些。   毕竟皇后刚嫁入宫里的时候,   宫九也才六七岁的年纪,与皇后家里的弟弟同年,又正巧小了三天。   因着早几年的家庭事故,宫九那时候就显得有些乖张,   但他模样着实长得好,皇后又早知道自己注定的子嗣艰难,少不得也存了几分且待日后的小心思,   就一边自己讨好着这个小叔子,一边又叫自己弟弟多多带着这位世子弟弟一道儿玩。   皇后那兄弟吧,说是幼子,却因为上头长兄夭亡,他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孩,   时下风气,纵然张家并不是什么重男轻女的人家,皇后张氏闺阁时候,也一般是给父母千娇百宠着长大的——   可到底风俗如此,越是宠爱女孩儿的人家也少不得越发看重男孩子,毕竟女孩儿嫁出去,遇着个什么事,还不都得靠着家里头父亲兄弟撑腰嘛!   那张家子名唤延寿,那也是个恋家的,不管在外头如何,对着家人的时候,尤其是对着母亲姐姐,那是好得不得了。   也引得张母与张氏越发溺爱,待到张氏成了皇后,越发是连张父都教训他不得了。   ——手才抬起来,还没打下去呢,这小混蛋就直接跑皇宫里对着姐姐姐夫哭诉了。   偏生皇帝对着这和自家小堂弟差不多年岁的小舅子,也如皇后对着小叔子一般,还没如何相处,就先有了几分爱屋及乌。   因此这张延寿被溺爱得越发过了。   但同时,这张延寿对着他那姐夫,也是真个当成自家人了。   皇后把宫九拜托他带着玩的时候,这又是姐姐开口要求,又是姐夫最亲近的弟弟,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张延寿对着宫九好得了不得。   就是好的方式稍微有点偏:   招猫带着他,逗狗带着他;   上树带着他,下水还是带着他!   宫九那时候跟着小老头练武,也有两年了。   就是知识储备还不太够,   小老头给他的那半卷残本还看不太明白,   只得留在宫里,一边琢磨小老头教他的武学基础打熬筋骨,一边翻阅宫中藏书琢磨残本。   他原本是连半天都不耐浪费在张延寿这种脑子先天就欠费、后天还不下死劲努力的蠢货身上的。   可皇后对他确实挺好,   哪怕那份好里头夹杂着私心,   那也是他自母亲死后,所得到的唯一一份来自年长女性的、(至少目前)不求回报的疼爱了。   宫九只得耐着性子敷衍张延寿几天。   结果就是这几天的功夫,恰好叫他撞见太平王的好几回黑脸。   他越是耐下性子敷衍张延寿,太平王的脸就越是黑得要滴墨。   ——多么惊人的发现啊!   要知道宫九可是个哪怕后来弄明白了幼年那场变故缘由之后,不再琢磨着篡位了,也依然乐意看太平王不痛快的坑爹货,   这在还一心以为他爹杀了他亲娘的儿童期,发现了能叫他爹黑脸的点,难道还能有第二种选择吗?   当然是太平王的脸越黑,宫九就越得意呀!   在宫九开始尝试补足那卷残本之前的那几年,皇后每每看着玩得挺好的俩少年,别提多高兴了。   再加上宫九着实被宠坏了,疯起来连亲堂哥亲爹的面子都不给,怼别人时自然也不带磕巴的。   有一年千秋节,某位宗室老王妃倚老卖老,竟在皇后的好日子里头,拿皇后子嗣艰难的事情出来添堵,给恰好来给皇后贺寿的宫九撞上了,直接一顿呛了回去。   后来没半年,那位老王妃的儿子也丢了宗正之位,被贬低国公,连带着原本的老王妃也给特旨要求“夫死从子”,超一品王妃诰命一下子降成正一品国公夫人,真真是颜面扫地。   皇后再想想那天明明是和宫九一道过来,气得脸色涨红却说不出半句话的张延寿,看宫九越发不比亲弟弟差分毫了。   这会子听着皇帝叹息,皇后也同样不支持皇帝的话,只不过她反驳皇帝的理由和内阁又大不相同:   “小九哪里没分寸了?   照我看,他一贯都是有分寸得很!   比起延寿那混小子,不知多有分寸呢!   偏你待延寿还和气,对他倒就这么口口声声‘小混蛋’来‘小混蛋’去的!   怪不得我小九儿如今是越发不爱在京里待着了,我还纳闷呢,原来竟是因为知道你嫌他……”   皇后宠爱张延寿,早就宠爱到了亲爹也弹不了指甲的地步。   她也是从来不舍得弹弟弟一指甲的。   却一直都是家里最能拿捏得住张延寿的人,早在入宫之前。   你道为何?   皇后这招说哭就哭的本事着实厉害了点。   哭起来不算梨花带雨,也不会过分悲悲切切叫人一听就心烦,   可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哭得也是叫人一看就只觉得真情实感的。   反正张延寿打小儿一看他姐哭,就头疼又心疼。   皇帝这个性子才干和张延寿足足差了十万七千九百九十九里地的,   很不幸,不足十万八千里的那一里,就正好撞在皇后的眼泪上。   他竟也是个一看皇后哭,就头疼也心疼的。   这会子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总不能和皇后辩驳她拿来评判分寸与否的参照物也太奇葩了吧?   皇帝只好默默认下皇后的指责,承诺许许多要待可怜的、爹不疼娘不在了的小九好好好再更加好的要求,才总算把人哄得破涕为笑了。   真.破涕为笑。   皇后非常清纯不做作的,一手帕抹干净脸上眼泪的同时,还撸了一把鼻涕。   皇帝竟还能笑看着,对皇后也是真爱了。   就是这皇帝当得可怜了些,   给宫九收拾烂摊子,忙得焦头又烂额的,   却越发连声“小混蛋”都骂不得了。   不过这世界上,付出善意虽然未必总能换取善报,但公孙兰那样的,毕竟也是少数。   而宫九,宫九并不总是站多数派,可至少也不是个会存心以怨报德的。   他给皇帝找的麻烦确实不少,   他给皇帝做的确实不多。   但有时候,最关键的事情只需要那么一两件,其实并不需要太多。   例如宫九重生之前,   他谋算皇位的时候就没想着叫皇帝去死,   等他对皇位没了兴趣的时候就更不许有人要皇帝的命——   即使想要皇帝命的那个人是小老头,   那个不管一开始彼此基于什么目的接触,后来却确确实实与宫九处出了些师徒情分的小老头,   宫九也是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的。   如今的宫九,更是早早就打消了小老头那不切实际的念想,   还在发展南海商道的时候,顺带解决了皇帝的一次大危机。   不过这却不是皇帝在这连番狂风暴雨之中,得到的最大好处。   毕竟除了宫九,向晓久也一直琢磨着要给皇帝回礼呀!   最初单纯为公孙氏正名一事,向晓久原只打算简单粗暴地从荷包里取些他家大唐独有、这里的人又能用的小玩意——   宫九对飞鸢的那股子稀罕劲让向晓久对荷包中的各种家乡特产十分自信。   虽说飞鸢他也就只从唐家那里得到那么一只,是不可能送给皇帝的,但除了飞鸢,有趣的东西还有很多呀!   例如那些有趣的小焰火,在老家只是些小孩子玩意,看在这儿,不说那样毫发毕现的精致,就单只是能在手里把玩这一点……   宫九都说啦,这里的人想玩火,只有靠武功硬抗一种途径。   不过后来立了大目标,女权觉醒啥的,   不说其中有许多如果有了皇帝配合、能顺利许多的细节,   就只凭这些天偶然从宫九和他的下属谈话时听到的,因此给皇帝添的那些个麻烦……   向晓久默默将小玩意儿装回荷包里,搜过起另一批收藏。   嘴炮出大唐新秩序的功绩,叫向晓久收获颇丰。   足足装了大半个荷包的各种药物,不仅仅来自于万花谷,也不只有能给华姓少年保命的那些。   疗伤、解毒、小整蛊……   那些向晓久日常用得频繁的固然有许多,   诸如调养先天不足的、治疗不孕不育的……   却也都是应有尽有。   虽然向晓久原本觉得很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到底人家好心好意送了来,他那时候的荷包也多了——   除了日常用丝绦挂着垂在外头的那一两个,   宽宽的腰封里绕了一圈儿小荷包不说,   脖子上还挂着容量最大的一个,   还有衣襟里、袖子里……   身上能放东西的地方多了,向晓久也就不管觉得能不能用得上,但凡收到的东西都好好收着,差别不过是有些放得随意点,找起来要稍微费些功夫罢了。   也亏得向晓久这比仓鼠都叫人无语的习性——   仓鼠也就是把食物藏在嘴巴两侧的仓囊里,向晓久却是只要荷包足够、就非要把所有身家都挂身上   ——只恨不得把家里的家具都带着走的那种。   如今却正正好用上。   帝后二人看着眼前据说功效神奇的小瓶子,眼睛都直了。   帝后参考了一下朱祐樘和张皇后,不过加了许多私设,对于双九来说,目前最好用的一点是,帝后无子无女 第四十七章   皇后是在进宫之前, 就见过皇帝、获知了某些事情的。   更准确地说,当年皇帝在参考先太皇太后的一些意见、综合各方面考虑, 择定了皇后人选的时候,   在正式明旨下发之前,   就悄悄和皇后见了一面。   皇帝特意和皇后相见, 一则阐述自己对皇后的期许, 二则也是说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   时光悄悄漫过记忆, 皇后如今已经记不太清皇帝当时的原话了,却依然记得那时候面庞还格外青涩稚嫩的少年帝皇,   说起自己自幼体弱, 虽说幸得太皇太后庇护照顾、又因是先帝唯一子嗣好歹医药富足、先帝去后又有太平王始终忠心耿耿……   诸方护持着到了眼瞅着已经亲政两年, 也将大婚的时候,   他那几乎得天下医药供养的身子却依然不利子嗣时微微叹息的模样。   就一如皇后始终记得,   那少年帝皇温声说着他能理解每一个女子渴望成为母亲的心情, 若张氏不愿入宫,他也会将她视如其他三位走到最后的落选秀女, 一样由太皇太后赐宫花锦缎留待添妆。   断不会将她是最终皇后人选的事情透露出去,不叫她日后姻缘难为。   皇帝宁可再等下一年的选秀。   “反正朕的年纪也不大。”   皇帝的年纪确实不大,他比皇后还要小三岁呢!   当年还不是皇后的皇后, 看着那样年少稚嫩、却能温和笑着自揭伤疤、又宽仁许诺允她拒婚的少年帝皇,心一下子就软了。   张氏一直都是个很心软的人。   皇帝的模样又生得实在不错,   毕竟好几代美貌后妃筛过的基因, 太皇太后和先太后姑侄俩又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皇帝的模样虽比不上宫九那样的俊美张扬, 也没有宫九的那份生机勃勃,   却也是张氏(那时候)平生仅见的清俊之人。   衬着那微微泛白的唇色,和有些单薄的身姿,简直是我见犹怜了。   心软加好色,张氏义无反顾地迈入深宫。   早就做好了一辈子无儿无女的心理准备。   这些年,除了帝后和谐,更难得是皇帝始终未纳妃妾,   哪怕皇后因着比皇帝大三岁,早几年就已经过了三十——   如今这世道,三十岁的女人都能当祖母的年纪了,不说皇宫之中、帝皇之尊,   就是寻常有点儿家底的百姓人家,不赶紧着给丈夫寻上一两个年轻貌美的婢妾,那都是要遭邻里闲话的。   皇帝却依然守着她。   在他自己都还没有完全死心,始终坚持喝着调理身体的药物,努力想要争取一个延续骨血机会的时候,   却一次都没想着往宫里进那么一两个好生养的年轻女子,只管一心守着她。   皇后能不感动?   能不在都可以当祖母的年纪,依然厚着脸皮温养身子求待子嗣?   她虽不至于四处求神问卜的,却也还供着两尊神像:一尊送子观音,一尊碧霞元君,可谓佛道都没落下,天天烧着香呢!   哦,在送子观音和碧霞元君的中间还放着药王菩萨孙思邈。   皇后入宫十多年,这香也烧了十多年。   没存多大希望,就是忍不住盼望。   皇后这般,皇帝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是还不通人事的时候就给御医断定子嗣无望的人,   也很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不曾因此怨天尤人。   但要说心里一点儿期盼都没有,当初选秀的时候,皇后又不是其中家世最好的,也不是长得最美的,就连最讨皇帝欢喜的性格秉性,当初也不是没有和她仿佛的,怎么就偏偏是她呢?   因为皇后是其他综合方面都合适的几个女子之中,体质最好的。   好几个老御医诊过脉,挑的最适宜生养的女子。   皇后的母亲、外祖母乃至于亲祖母在生育方面也确实都很不错,儿女不算众多,却个个健康。   张延寿那个早夭的兄长也是健健康康的,夭折纯粹是熊孩子自己做的。   皇帝选这个皇后,最初其实还是奔着生孩子去的。   只不过后来皇后过了最佳生育期,皇帝还不肯往宫里纳新人,那就是真的夫妻恩爱了。   却也还有那么几分不放弃、可也知道希望渺茫,不愿再祸害其他女孩儿的心思。   毕竟虽说他作为男人的功能非常正常,到底作为父亲的能力有缺,得皇后一心已是三生之幸。   皇帝未必是古往今来最好的皇帝,但确实是皇帝之中难得还能坐稳皇位的好人。   近来宫九虽说特爱搞事,特能给他招烂摊子,不过态度也没原先那么别扭了。   皇帝都在认真琢磨起皇太弟的事——   事实上,该准备的冠冕礼服皇帝已经吩咐了心腹人,悄悄准备了起来。   内阁诸位心里也都有了底,否则海捕红鞋子的时候大家为什么那么卖力?   只不过皇帝还不能下定决心,到底是过继宫九呢、还是不过继?   宫九那里不需要太操心,只要给先太平王妃足够尊荣,他是巴不得名正言顺不认太平王那个爹的,   哪怕弄明白当年事故之后,宫九对着太平王已经少了几分戾气,却依然气场不和,   皇帝瞧得真真的。   可皇帝同样瞧得真真的,   别看太平王对着宫九的时候似乎也从来没什么好脸色,   在王妃去世之后也算不上守身如玉,身边美婢姣童不说往来如云,却也从未亏待过自己……   但为啥宫九始终是太平王世子、还是太平王唯一的子嗣?   先帝只得皇帝一个儿子活到成年,那是有不足以对外人言的隐情,太平王可不是呢!   太医都说了,他身子骨好得很,若非他自己不愿意,给皇家多生十七八个儿女完全没问题的。   太平王世子其实是太平王的心尖子。   太平王又是一贯的保皇派。   在皇帝登基之前太平王待他也就是寻常侄儿,再是储君太子,他的忠诚也只给他皇帝兄长;   可皇帝一登基,太平王却从未以皇叔身份倚老卖老,哪怕他不只是皇叔,还是手掌天下七分兵马的大元帅呢,也奉上了十分忠诚与恭敬。   倒叫皇帝哪里好意思冲他心尖子下手?   但不过继又恐怕宫九出幺蛾子。   皇帝都能想象出那个小混蛋会说什么了,左不过是诸如   “又想要我背锅扛鼎,又还不给我点实惠好处……天底下哪里来那许多又不给马儿吃草、又还要马儿快跑的好事呢?”   之类的混账话。   就是拿不准如此牢骚之后,要是宫九仍勉强应下,会把天下和太平王玩成个什么模样。   想想就心里发毛。   可就算心里发毛也还是吩咐心腹制备储君冠冕礼服仪仗等等。   也足以见皇帝虽说仍日日陪着皇后烧香祈神,其实已经放弃能拥有自己骨血的心态了。   偏偏就在这时候,在他和皇后都几乎放弃希望了的时候,宫九带了一个人,那人拿出了两瓶药,说是能调养先天不足、治疗不孕不育?   虽说那药量只够保证他们生一个孩子的份,但那也是天大的惊喜了!   皇后喜得眼底都泛出泪花,放在桌上的手也直哆嗦,抖动的幅度之大,带得桌子都跟着颤动了。   把皇后吓得,赶紧起身离开,唯恐把那梦寐以求的神药给震落了地——   要是如传说中的人参果之类,入地则遁可怎么好?   皇后紧张得不敢伸手去拿药瓶子,甚至不敢太靠近,偏偏又不舍得远离了,巴巴地趴在皇帝背上,把脑袋搁在他肩头,就那么探头探脑地看着。   皇帝比她镇静一些,只吞了三十七口口水,就勉强找回声音:   “……这东西,真的能?”   向晓久对此信心十足:   “当然没问题!万花药王孙思邈亲手制作,绝对童叟无欺!”   宫九也毫不犹豫地为向晓久背书,还顺带嘲笑皇帝:   “你这些年药丸子药汁儿哪天都没少吃,又什么时候有过效果了?   就是把那些停俩月,试试这个又何妨?   瞻前顾后的,比皇嫂还娘们唧唧!”   皇帝:“……”   皇帝无意当着妻子的面和宫九争辩,虽然他很想问一句,要本事你教你皇嫂给你收拾烂摊子去?   可单只是闷声一句“个小混蛋”,就招了皇后在他腰间的一爪子,皇帝还能怎么办呢?   再说宫九这话不好听,却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至于说这两瓶药丸子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当?   小混蛋在最别扭的时候也没想着要害他性命,皇帝这点儿信心还是有的。   干脆利落倒出一颗据说是调养先天不足的药丸子,看着不起眼,却扑鼻的药香,叫人闻着就觉得舒服。   皇帝毫不犹豫一口吃下去,只没急着去拿另一瓶药,而是端正了坐姿:   “你知道了吧?朕原已经在筹划皇太弟的事?”   皇帝使唤的都是心腹人,也自信宫外,哪怕是内阁那群老狐狸,都得不到确切消息。   不过皇帝很相信眼前这个小混蛋的能耐。   若非相信宫九能为,皇帝再疼爱偏心这个堂弟,也不可能将他择为储君。   宫九不只在前朝有党羽,在宫中也有耳目,   还是很给力的党羽和很有用的耳目,   这原是两人都不挑明的默契。   不过这会子皇帝问得坦然,宫九也答得坦荡:   “是啊,怎么啦?先说好,真叫我当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把太平王过继出去。”   皇帝这会子努力镇定,多少还是有些心绪不宁,竟没听出宫九话里隐藏的骚操作,只顾着问:   “那要是我有了皇儿……”   “那不正好?等我登基把太平王过继出去,就把锅甩给他!”   宫九且还乐不得呢!   当谁愿意当这么个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还比牛多的玩意似的!   皇帝倒是愿意相信宫九此时的真心实意。   只到底赵匡胤兄弟故事在先,着实不敢去赌此时的真心实意是否会在时光中变味,也不敢去妄想宫九的后人也能始终牢记祖志:   “其实宗室断绝的也不少,就是日后我有了皇儿,也是可以过继出去的……”   宫九摇头:   “过继给别人还不如过继给我呢!”   向晓久在一边猛点头,看帝后二人似乎都有些回不过神来,还特意指着桌上俩瓶子再次强调:   “谢礼可只有调养先天不足这一瓶,另外这一瓶是聘礼啊!”   帝后二人继续恍神,好半晌,还是皇后先回过神来:   “你竟是要把我家小九儿娶走?!”   可不就是要把宫九娶走嘛!   向晓久是个负责人的好男人,   既然认定了要牵一辈子的手了,那该走的礼数就绝对不会少。   只不过没想着才刚上门就直接送聘礼。   毕竟一辈子应该也就成这么一次亲,   就是曹将军等长辈亲友都不在身边,三书六礼走起来多少有些需要亲家通融之处,   但除了实在不得已的一些细节,向晓久是打算认认真真走足流程的。   找药丸子的时候顺便也整理了荷包,向晓久把东西都准备了七八成啦!   可第一次上门,老实说,向晓久原本只打算送上两瓶药丸子,致谢的同时刷刷好感度,回头再和宫九商量个合适的人选充当媒人、先和帝后通通气,一切妥当了再挑好日子开始纳采。   是的,两瓶药丸子,原本都只是谢礼罢了。   向晓久原本还准备了讨好亲家的小礼物,譬如给皇后的美颜霜养颜丹之类的。   然而宫九说:   “哪儿需要那么麻烦?   直接告诉他们,药丸就是聘礼。   想收就给本世子备嫁,不愿意就擎等着他们那一脉完蛋吧!”   向晓久:“……”   向晓久还想着再打听打听这里兄弟结契的细节呢!   毕竟这里衙门的婚书好像就只认异性的,完全没有自家大唐的自由开放。   向晓久也根本没想过要把宫九娶回家。   虽然是想着回去的时候带宫九一道儿,但都是大男人,不该是平等结合的吗?   像是之前看过的几对都是女孩儿的情缘,还都谁也不肯嫁,婚礼上要么对吟却扇诗、要么就都不遮面的呢!   着实料想不到宫九除了某些爱好特殊小众,面对原身家庭的态度也很有点奇葩。   明明都弄清了当日太平王妃之死、根本不是他误会的、也不是太平王默认的那样,   太平王根本没有杀妻,只是在发现自家拼着忤逆母后也要娶回家的王妃,大概也许很可能是敌国卧底的时候,直接对王妃坦然发问——   太平王的坦然其实也代表他并不准备拿妻子怎么样,毕竟是自己深爱的女人、娶回家的妻子,又还是孩子他妈,   最严重的做法也就是太平王放弃他那时候才刚刚上任的征北大元帅之位,带着王妃避居到海外小岛罢了。   哪里想得到王妃原本就因家国两难煎熬着,一听他问就干脆自杀了呢?   太平王的武功又比较一般,   他擅于练兵用兵,马上作战也还在平均水平线以上,   个人武力值不至于零点五鹅,也是王妃轻轻松松能甩他十八条街的。   所以太平王虽然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去阻止,却也不过堪堪捉住王妃的手腕。   匕首却已经刺入王妃的喉咙。   一刀割喉,直接刺透声带和大血管。   太平王给喷了满头满脸的血。   血色蔓延在眼前,血泪也蔓延在心底。   不等他回过神来,这一幕还正巧给宫九撞了个正着!   太平王的手握着王妃拿匕首的那只手,乍一看就和刚拿匕首刺死王妃似的,宫九震惊之下也没来得及仔细辨认,可不就误会了么?   原本这误会只是一时的。   偏生太平王也不知道基于什么心理,还就默认了宫九“你居然杀了我娘”的指控。   默认了指控不说,回头宫九追问他“你为什么杀死我娘!你凭什么杀死我娘”的时候,还很不耐烦地:   “大人的事你少管那么多!”   宫九的模样长得好,一双眼睛结合了父母双方的优点,眉毛就仿佛是从太平王脸上直接撕过去的一般,鼻子嘴巴脸型却随了王妃,尤其是在他还没张开、雌雄莫辩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太平王一见着他就心疼头疼眼睛泛酸,脸不就越板越紧、话不就越来越少了么?   再加上太平王到底血气方刚,又有那时候太皇太后还在,十分热衷给他塞各色美人。   肥的瘦的、高的矮的、男的女的……   太平王甚至没等到宫九除服,身边就有了新欢!   一开始那两年,还有那种不知死活自以为得宠,跑出来挑衅甚至暗算宫九的。   虽说太平王后来知晓,都悉数打发了,父子两个的裂缝到底越来越大。   大到如今宫九早知道当年那场事故的真相了,也习惯性地给太平王添堵。   并且始终坚持要和太平王划清界限。   原本以为登基之后,仗着皇帝的身份,   叫自己依然认在皇祖父一脉、也仍叫母亲还是皇祖父的小儿媳、只唯独独把生父过继出去,   这波操作就够骚的了。   结果还有更骚的。   向晓久才和他把窗户纸捅穿多久?   两人牵手还不足一旬。   他就说起成亲。   在那之前,宫九还真没想过,他和向晓久,原也是可以成亲的。   毕竟本地官府,同性从来就没有过合法婚书。   连宫九都免不了受到习惯限制。   不过宫九到底还是宫九。   所谓的思维限制,也就是没人提醒的时候想不到罢了。   如今想到了,宫九哪里会去管什么习惯不习惯?别人怎么看?   就是律法不承认?   呵呵哒,“有法可依、有法必依”的推进缓慢也有缓慢的好处。   如今的律法,不至于说是皇帝的一言堂,但皇帝要加一条“允许同性婚书登记”的操作或许麻烦一点,只在自家族谱家谱里增删那么一两笔,却是很容易的。   毕竟之前那个自己对着皇帝倚老卖老、家里老娘也仗着辈分在千秋节给皇后不痛快的宗正老王爷,如今只剩下个光头国公了嘛!   新上任的宗正别提多乖了!   出继亲爹这事儿还不能急,出嫁冠夫姓却用不了多久。   宫九别提多期待太平王到时候的脸色啦!   宫九迫不及待。   宫九根本等不及慢吞吞地去走六礼。   宫九还特别恶劣、特别没有兄弟爱的,拿着这两瓶药丸子、去捏他兄嫂的七寸。   确实一捏一个准。   皇帝原本还觉得为了过继与否耽误皇太弟册立的自己挺有良心的,   这时候却也只得为太平王暗暗流两滴鳄鱼泪了。   然而还有其他顾虑。   在亲叔叔和亲堂弟之间,选择叫亲弟顺心,不算什么大事。   大事是……   “冠了夫姓,还怎么皇太弟?”   皇帝居然念念不忘皇太弟,宫九就不明白了:   “我都没想着非得名正言顺坐一回龙椅了,怎么你之前拖拖拉拉的、现在又非得黏黏糊糊的?”   对于宫九来说,那皇位即使暂时到他手里,也就是转一圈又要给小侄儿还回去的,他也就是享受一把将亲爹过继出去、人还要三呼九拜叩谢皇恩的爽快罢了。   看在能捉紧向晓久,顺便改个姓的份上,他都愿意佛性随缘了,这傻瓜堂兄又闹什么?   P.S.太平王那段很多熟悉宫九的应该都知道,不过为了照顾可能不那么清楚的亲,莫莫还是写了。   作为补偿,作者有话说照样加一千字以上正文,请注意查看哦,么么哒   皇帝叹了口气:   “我不是怀疑这药不好,但要是万一,你都嫁出去了,这药才不巧在我和你嫂子身上有个万一,或者确实顺顺利利有了个孩子,却偏偏是个女娃娃……”   比起这些,皇帝对于自己很可能活不到孩子长大成年的事情反而是最看得开的。   左右有他堂叔呢!   宫九这个小混蛋一贯浑得很,若连皇太弟都推脱了,那必定也不屑于再去从小侄子手里头谋夺——   当然,指望他对着小侄子,就如同太平王叔对着自己时一般恭敬是不可能的,   可这小混蛋连对着自己的时候都没恭敬过,还能要求他对侄子如何?   也只能打小儿教着自家崽崽多多尊敬礼让王叔罢了。   皇帝如今就是担心宫九嫁出去,偏偏自己还生不出个皇子来,回头闹不好,白把皇位便宜了旁支宗室。   这感情、血缘都远了不说,皇帝看了十多年,也真没从旁支宗室那里挑出个比宫九有能为的。   虽说也再挑不出一个比宫九更混蛋的就是了。   “再一个,要是皇儿心性手段还不如你,那还不如直接皇太弟,省得祸害了天下去。”   皇帝确实是个好皇帝,这做哥哥的也很是个好哥哥,可惜却没遇上个好弟弟。   宫九直接冲他哥翻了个白眼:   “行了吧你!”   “啰里叭嗦的还没完没了了!”   “尽想那么远干嘛?”   “皇子不合适,难道还能少了皇孙去?”   “嫂子那胎,大不了我在京里头留一年、亲自看护行了吧?   保证那孩子绝不会随了你。   回头十五岁就叫他成亲,不到三十岁就能给你生一打出来……   到时候你只担心会不会挑花了眼,还能怕没得挑呢?”   宫九一般不呛人,他一般只杀人。   可谁叫眼前的这是他杀都不想杀的人呢?   只好一叠声地呛过去,这一声连着一声儿的,   连皇帝那句   “我怕是连皇儿二十岁都活不到,还能指望着他三十岁给我生足一窝来,又去等皇孙们长大挑花眼呢”   都没机会说出口,就又迅速呛了一大串:   “再说了,你之前不还一边嫌弃我搞事、一边跟着我后面捡漏吗?”   “可别说你看不出我都准备搞啥事啊!”   “回头都不用等皇子十几二十,我那大事也差不多就成了,回头大家都讲究个法治不讲人治,皇帝也就是个吉祥物,心性手段差一点又怕什么?”   “当然了,那样的话,皇帝的权力也要少许多……   可但凡新秩序能稳稳当当地走下去,王朝有个什么不顺利,民众要骂的要推翻的也只有内阁那些人,有皇帝什么事呢?”   宫九和皇帝叭叭一通说,说的基本都是向晓久也知道的、甚至他家大唐新秩序已经开始验证的,   问题是,向晓久虽说和宫九聊过一些,也有很多并没有特意说的。   宫九却都想到了。   #我的目光就是好!#   #运气更是天下无双! #   向晓久看着宫九,又赞叹、又得意。   毕竟他平生看上就俩人,曹将军是天下最好的女子,阿九也是天下最好的男儿。   把个原还准备和宫九细细述说他诸多顾虑的皇帝看得一个激灵。   不知怎么的,忽然也就觉得什么顾虑都不值得顾虑了。   任由宫九还在那里(因为向晓久的目光越发说得)眉飞色舞:   “也不是非要皇子,皇女也很好啊!”   “说起来其实我倒更想要个和皇嫂一样的小侄女儿呢!”   “反正又不是没有过女皇!小侄女好歹还是咱们自家血脉呢!”   “民间都要有女户了,我们皇家凭什么反而不能呢?   到时候也不怕哪一代侄孙忽然返祖又随了你这般子女缘分单薄的,只要能生那么一根独苗苗出来,是儿是女都不怕,皇位都便宜不了别人家……”   “如此这般,正好还能配合我这另一桩大事……” 第四十八章   皇帝是知道宫九一桩没完又搞了一桩新鲜事的。   他也正是因为这么一桩又一桩, 才给闹得好些天都没能和皇后好好吃上一顿饭。   还因为几句小混蛋又招皇后哭了一场。   不可否认,皇帝会纵容宫九那么一桩又一桩, 除了宠堂弟,又觉得解放妇女劳动力确实有利王朝发展之外,   多少也有那么几分“反正过些年, 皇位又不是我家的, 管你们以后的皇帝权力是大是小、活得憋不憋屈”的破罐子破摔,   和那么几分“要是幸运能得了个好皇女,趁着女权解放的东风, 未必不能参赞国事, 至少也不至于活得憋屈”的希冀。   但再如何希冀, 女皇都是没敢想的。   再料不到宫九竟如此敢说。   皇帝听得目瞪口呆。   皇后更是直接傻了眼。   要真照小叔子这么说, 那只要那药丸子能给力,不拘她肚子里头能爬出个什么, 那都是天注定的下一任皇帝啦?   而且听着那以后,还真很可能子子孙孙千秋万代都是皇帝命啊?   虽说权力好像小了点, 再小却还是皇帝,怎么都比什么世袭不降的王公都有底气多了。   一时之间,皇后看着宫九的目光, 都比向晓久的还要更能诠释“柔情似水”的含义了。   ——这哪是什么小叔子?亲弟弟都没有他亲哪!   宫九认识皇后两辈子、共计二十多年,   这一日, 总算达成将张延寿那个凭实力投胎的货给踩到脚底下、顺利荣登“最可爱弟弟”宝座的成就了。   也许宫九根本不稀罕那么一个成就称号。   但不得不承认, 获得皇后全心全意、全力以赴的宠爱和支持, 有时候甚至比皇帝还给力一点。   毕竟皇帝轻易不敢顶着皇后的眼泪去驳她的主意。   偏偏在自己擅长的国事之上又每每顾忌重重, 不管是给宫九收拾烂摊子、还是趁着他搞事的浑水去摸鱼,都忒不爽利了。   皇后却不同。   皇后轻易不问政事,可偶尔不得不管的时候——   之前几乎都是涉及张延寿那除了投胎就没别的本事的王八蛋的时候   ——皇后撒起泼来,连内阁都拿她没辙。   更何况天下女子的问题,不管内阁是不是要扒拉到自己碗里、硬说是“政务国事”,   皇后总是母仪天下的那一个,她插手那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事情。   皇帝先还因为女户的事情在朝堂上和大臣们扯皮。   毕竟哪怕有宫九配合,   这种涉及到男性权威的事情,   在拒绝使用暴力威胁的情况下,   堂兄弟两个合起来也还不够一手遮天。   有了皇后配合那就不一样了。   和大臣说不通,和大臣的妻子女儿还说不通?   大臣的妻子女儿或者有那心动了也不敢行动的,那大臣的母亲祖母呢?   谁家还能没几个女性长辈啊!   虽说绝大多数女人,都是在一代代“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束缚中长出来的,可官宦权贵之家识文断字的女人,到底和山野村妇不尽相同。   再怎么学上一肚子女则、女德,   再怎么习惯性去讨好父兄丈夫儿孙们,   心理也未必没有渴望。   只不过深深锁在牢笼中,不敢释放罢了。   如今皇后挑了头。   她像是表示自己更欣赏识文断字有主见的女孩儿,尤其日后皇储妃,更不肯要那等一味柔弱的:   “说句不该说的,皇祖父当年故事,要不是家里头还有皇祖母撑着,   父皇哪里能等得到皇祖父北狩归来、复位正统?   更别提还有我们的今日了。”   “是以这皇储妃,虽说不能要那等日常无事也过分拿强的,却也不能要那等没丁点儿主意的。”   “关键时刻,必要能撑得住才行。”   说起帝后的皇祖父,也就是太平王的爹,那也是位“奇男子”。   有一回,北方游牧民族惯例南下侵略的时候,原本形势大好的战局,那位皇帝好好儿的京城不待,忽然脑门一热就说要御驾亲征,群臣死活劝不住,没奈何,只得随他去了。   这征也就征了吧,要是安安稳稳窝在后方,以当时本朝的兵强马壮,原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偏偏那位的脑门忽然又一热,非跑前线去,还死活非要外行指挥内行,把诸将士折腾得够呛不说,还任由他身边的探子泄露出消息去,一路把自己折腾成敌方俘虏了。   真是本朝前所未有的稀奇事。   太皇太后那时候还只是皇后,倒也生了个太子,也就是先帝,奈何太子当时才两岁半,话都说不利索的年纪,能顶啥用呢?   于是群臣共举,请皇弟继位。   后来那继位的新帝为何始终没能生下个皇子来、又如何转变心意真个用心迎回他那倒霉兄长、更又是如何在病重之时心甘情愿将皇位让回去的……   期间种种堪称千古谜团的事体且不去追究,民间传说中太皇太后在其中起到的桃色作用也不好细说,   却说好歹在权贵官宦之家中,果然还有不少人记得当年太皇太后因着先帝受了委屈,就直接拿簪子抵着自己脖颈,一路从当时被和新帝后宫隔开的西宫中一路闯到前朝的故事。   其中一位大长公主,当日虽因女儿身不能上朝、也就未曾有幸亲眼目睹太皇太后的风采,却也听自己驸马回去提起过。   如今附和着皇后的话说起来,也是将太皇太后当年那一行诉哭又一行怒、一行委屈有一行嗔,撒泼放赖固然是信手拈来,回头在宫女服侍下略理了妆容、恢复了原先国母气度之后,那引经据典、绵里藏针的一番话说出去,更是叫当时君臣都羞得无地自容了。   “就那一场,说是被封了亲王、却只得委委屈屈随着皇嫂住在西宫的先帝,虽没法子恢复太子名分,却也当即就回了东宫住所,皇嫂也亲自跟去照看……”   就是后来新帝一直没能生出个皇子来,就对这个侄儿越发上了心,每每亲自去东宫教养侄儿,顺便传出好些个绯色传说……   这位大长公主原只是位庶出公主,却偏偏每一任中宫之主跟前都能有几分情面,连带着她的儿孙都得几分隐蔽,自然是个很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主儿。   皇后有她捧哏,越发顺利地就将话题引到了:   “我们女儿家,虽说讲究个温柔贞静的,但这如何温柔贞静也要分情况不是?”   “若有那等父兄俱无,五服近亲也无可靠着,难道还要一味讲究着温柔贞静,倒是由着父祖好不容易挣下来的基业,给人祸祸个干净不成?”   “又有那等无子继承,只得女儿招赘的人家,要是一味的拘泥于户主只能男子……”   皇后悠悠叹了口气,就有早就安排好的命妇,说起那些个招赘的女子还没来得及生下男丁,父亲就过世,无奈只得由赘婿做了户主,这赘婿户主赋税缴纳得多些也罢了,更可怖的是有那等借着户主身份趁机谋害了岳母妻子、谋夺了家财的……   就是生下男丁,未成丁前也当不得户主,那等黑心肝到连亲儿子也谋害了的虽然不算太多,却也绝对不是没有。   如今又是特意找好的题材,少不得说起来也是一桩又一桩,着实骇人。   大长公主听得都不禁真心叹一句,只是有些话不敢多说。   不过一宫命妇济济一堂,几乎所有在京的四品及以上命妇都在了。   人多了总是什么鸟都有耳朵。   有大长公主这样看似风趣幽默其实言语谨慎的,自然免不了也有那随意些的:   “这没儿子的人家也是难,想要盼着给女儿招赘,招了要盼着女儿肚子争气早日生个男丁,得了男丁还要苦熬着等他长大撑得起门户……   在这之前竟是死都不敢死的啊!”   皇后就跟着叹气:   “可不是难嘛!”   还自嘲,   “亏得本宫这样,虽说没个皇儿,却也好歹没个公主,否则不知要添多少忧愁。”   几句话说得满宫命妇皆是安慰讨好、叫她宽心的话——   没法子,不管在场有没有那在背地里嘲笑“皇后再霸占着皇帝又如何?还不是连个蛋都下不出来”的,   这当面谨慎恭顺却都是被家里男人耳提面命过的。   毕竟之前那个千秋节上倚老卖老给皇后找不痛快的,如今连累得好好一个掌管宗人府的实权亲王儿子、竟成了个光头国公,自己也跟着降等成了区区国公诰命,膝盖不知因此多受了多少委屈……   如此前车之鉴,谁还敢叫皇后不痛快呢?   更别提众人这一回还多了些小心思,毕竟皇后方才几次说漏了嘴、竟是提起皇储皇储妃,又恰好太平王世子近日正在京里,皇帝还特特以“太平王府久未住人”为由,将这堂弟留宿宫中——   又以后宫不变,叫他住到了与后宫互相独立的东宫去。   太平王世子可也是这位皇后膝下长大的呢!   据说待这位皇后,可远比待太平王都亲切恭敬些。   诸般种种,命妇们奉承起皇后,可不就更尽心了么?   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竟是连“娘娘便是有个小公主,也不愁什么。公主是君、驸马是臣,这公主大婚,原就是臣下尚主、公主下降,可没有什么外嫁的说法”的话都出来了。   虽说听的人吧,不知道多少人在心里鄙夷说这话的人为了讨好皇后,连脸多不要了,一时附和的人却还是挺多的。   就是那么三两成不肯随众附和的,因也不敢当面呛声,皇后也只当她们都是默认了。   皇后又故意说了好几句“原来公主大婚,也不算出嫁”之类的,叫众人多多附和几回,方才心满意足地将话题又扯回来,继续叹息起那等有女无儿人家的艰难来。   皇后引得众人叹息几声,正想将话题引到原先和皇帝商量好的,关于这勋贵人家男丁死绝的爵位继承问题——   恰京里有个众人皆知的奇葩例子,英国公府当年一家子男丁,先是因为那回北狩故事被坑死了大半,剩下的那几位为了赢回那坑货皇帝、挽回家族颜面又太过拼命,结果最终虽是拼剩了一位等到坑货皇帝复位的时候,偏又因为战场上伤得狠了,没能生出个一儿半女就过世。   后来倒有个妾在他灵前查出身孕。   他那原配也是节义妇人,也没计较这孩儿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也没受了远亲旁支那些个“留着这有亲娘的孩子在,还不如挑个懂事人家的过继”之类的挑唆,极力护持那妾侍生了孩子,大小均安。   偏偏这一家子着实不走运,好容易生出来健健壮壮一个孩子,却又不是个遗腹子,不过小丫头片子,叫原本满心想要照顾功臣、叫那襁褓小儿继承爵位的皇帝也没了着落,不过交待当时还是皇后的太皇太后留心照看两眼也就罢了。   可太皇太后又还能如何照顾呢?毕竟女孩儿,太皇太后自己也有长子幼子要操心,不过是看着那女孩儿嫁一个不错人家也就罢了。   谁能一直瞧着她日后?   谁又能想得到那么一家子好歹男人都是忠烈汉子、当家女人也称得上节义慈悲的人家,遭遇却那么不堪。   总之,等到太皇太后病中惊闻的时候,   什么女孩儿嫁的人家虽好,公婆都拿她当自家女孩儿疼,只丈夫心早给了外室啦;   什么一开始那男人还不敢做什么,等自家父母都没了,女孩儿嫡母也亡故,只一个没啥主见的生母在嗣兄手底下艰难讨生活,就彻底没了顾忌,不只迎了外室进门,还逼着当家主母要将个连贱妾都算不上的外室生的、连庶子都不如的私生子给记到名下充当嫡长子啦;   什么嫡长子的谋算不成,竟异想天开要将自家货真价实的嫡长女嫁给那外室的无赖侄子啦——   关键是他那嫡长女也就才六岁大,那算什么嫁人?简直就童养媳了都!   总之什么故事、事故的,都闹出来了,把个原就因为年迈经不起换季、有些病歪歪着的太皇太后,好悬没给气得厥过去。   也亏得那女孩儿到底将门之后,有几分骨气在,没等着太皇太后拖着病体给她出气,就自己先带着陪房打出门去。   倒叫气得病情加重的太皇太后一乐,竟反而好了起来,也才不至于给当今皇帝心里留了疙瘩。   后来又有那当爹的不顾女儿都给亲娘带走,非把她庚帖给了那外室娘家啦,   又有皇帝这么好脾气都忍不住,找了个由头将那不着调亲爹的爵位撸掉、降三等给了他庶出到底了,那不顾嗣父正经女儿的嗣子也直接撸了个干净啦……   总之一出一出又一出的,如今太皇太后逝世经年,那摊上不着调亲爹的倒霉女孩儿,也熬到比皇后当年入宫时都要大几岁的年纪了。   却还因着庚帖早叫亲爹给了人,没法子光明正大嫁人的缘故,仍陪着她亲娘,在嫁妆庄子里住着。   皇后原是和皇帝商量好了,趁机说起这女子,也好叫勋贵人家多几分心有戚戚,再仗着命妇们如今不敢叫她不痛快的机会,话赶话的直接降下懿旨,叫那倒霉闺女一并改了姓氏、随她亲娘大归,由她亲娘自立女户继承原英国公家业。   至于之后大臣们闹起来怎么说?   左右懿旨上又没明说叫英国公的女儿继承国公爵位!   那些个男人谁敢想着非要把那烈士功臣之后赶尽杀绝,就先追究当日一并在皇后宫中,一起和皇后叹息过可怜过,还听着皇后懿旨却没劝阻的各家命妇——   是当娘的,就要问问她是怎么教的儿子?   竟是教出那等先和亲娘唱反调已是不孝,连皇后怜惜功臣孤女都容不得更是不忠不义之徒的罪过。   是做人妻子女儿的,那做男人的不说是不是不忠不孝不义之类,首先既然认为皇后不妥、却没能教出个和他一条心先行劝阻皇后懿旨的妻女来,内宅不稳是一定的吧?   既然内宅都管不住,还谈什么辅佐君王呢?   以上还是讲理的做法。   要是讲理讲不过那群老狐狸,皇后还有绝招。   撒泼呀!   你要说我这一国之母连怜惜个功臣孤女都不行,都做得不对,有本事你来母仪天下啊!   这中宫让给你住呀!   皇后论起演技,是没有红鞋子中那些影后厉害。   却也是个装得了贵妇、扮得了泼妇的呀!   为了个不争气的张延寿就很拼了!   如今为了个比亲弟弟还亲的宫九,里头又还涉及到皇后日后的儿女能不能千秋万代一统江山的大事,皇后早做足了心理建设,务必一鸣惊人。   结果好容易铺垫完了,还不等她把高潮唱起来,就有了一出插曲。   你道是什么插曲?   却原来,这只剩下孤女的,并不只有全家都为国捐躯的勋贵而已。   就是书香清贵之家,虽说也讲究个红袖添香的乐趣,正经书香清贵人家却大多讲究个三十无子方才纳妾,更有那等无儿无女也宁可过激都不纳妾的规矩人家。   虽说再规矩也不能保证男人都没外心,但要么叫红颜一辈子只做个无子的外室,要么干脆一年换上一任通房……   总之,因着家规教养,这些人家的男人不拘成不成器,到底女主人还能图个家里清净。   就是如此这般,也就少不了只有女儿、没得男丁,还又不乐意过继、或者着实无处过继的人家。   被提出来做了插曲的,就是那么一户女儿倒有三个,偏偏一个男丁也无;五服之内也有近亲,偏偏一个好孩子都过继不来的人家。   那家姓石。   什么石?   就是当日坑货皇帝被迫北狩了去的时候,最先提出拥立新帝的那位石太师的后人。   P.S.石太师参照于谦故事,下面是一千多字的正文,注意查看哟~   P.P.S.恭贺新禧!希望新的一年仍能与亲亲们同行。   石太师其实也是个忠臣,不曾战死沙场,却绝对不比战死沙场的那些少半分忠烈。   只不过他忠诚的并不是具体某位皇帝,甚至不单单只是坐上了皇位的那个人,   而是这王朝,是这百姓,   是那文人的气节,   是那颗宁可自己遗臭万年、祸及子孙,也断不肯给北地贼子丝毫祸害中原机会的心!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忠臣,在坑货皇帝复辟之后,以莫须有之罪惨死狱中,子孙为侥幸未死,却也都被撸了官位、夺了功名,并勒令直系七代不得出仕为官。   不得出仕为官。   足足七代。   那是活生生要把一个书香人家熬成底层平民的节奏哪!   石太师当年死时,已经有三子七孙,不说个个都有他那般才华,最差的却也有举人功名。   然而无望的日子着实太难熬。   如今一个个都熬没了,三房人家,只剩下两个女孩儿。   女孩儿嫁出去都是不妨事,如今有敢借着皇后的戏台子唱插曲的,自然也少不了愿意娶她家女孩儿的。   可要是女孩儿都娶走,石太师那边五服亲戚,连个愿意过继的好孩子也没有,到底是绝了香火。   也着实太凄凉了些。   这位乍着胆子插曲的命妇严徐氏,乃是个堪堪够入席这场大戏的一位四品命妇,和石家原没什么亲戚。   甚至于她本人,都和石家没什么恩情故旧的。   但严徐氏没有,她婆母严苏氏有呀!   她婆母严苏氏当年青年守寡,一双儿女都还年幼,娘家那边又因故无法依靠,夫家族人竟琢磨着要将她随意发嫁、而后好随意拿捏一对孩童顺带霸占家产的主意。   她婆母哪里肯嫁人?   这贞节牌坊无所谓,可要真入了族人的意改嫁了,回头不说一双儿女保不住家业,只怕连命都要没了!   没奈何,只好逃吧。   偏偏带着一双儿女逃又逃不快,给族人追上了,差点儿被污蔑给早在丈夫未死之时就与人通奸、如今正是要带着一对和奸夫生的儿女去投奔奸夫的罪名,直接母子仨都给浸了猪笼……   亏得遇上石太师外放了提学官,太师夫人又最是个怜贫惜弱的,帮着伸冤不说,恐他们继续和族人一里居住再遭祸害,还和严苏氏签了活契,请她在灶上做活。   其实太师夫妇都是江南人,哪里吃得惯严苏氏家乡口味?   不过是找个由头,叫他们母子有个容身之处罢了。   后来石太师又往别处赴任,也妥善安置了严苏氏几个,连小儿启蒙的书塾都安排妥当了……   严苏氏母子三人记了石家一辈子的好,只是石太师出事那会子,苏念恩,也就是严苏氏的儿子,如今插曲命妇严徐氏的丈夫,连个童生多还不是的小少年,能做得了什么呢?   也就是后来中举之后游学江南,好容易才寻访到石公后人。   说起来,还又受了一回恩。   那时候石公的幼子还在,虽不肯将满腹经纶传授给苏念恩,却把家中藏书都随手扔到苏念恩必经之地。   也才有了后来的青年探花严才子,如今才四十来岁的四品命妇、右佥都御史夫人严徐氏。   又借着皇后的戏台子,唱起了祈求叫石家女孩独立女户的插曲。   还十分大胆的,觑着皇后面色尚好,竟钻起当年圣旨空子:   “当年只说七代之内,不许石公三子七孙并其所出男丁后人出仕……”   把个正和宫九在偏殿对坐着喝茶磕瓜子的向晓久都给听乐了:   “我还道这里的女人羸弱,原来猛女真不少,只不过平日藏得好!” 第四十九章   宫九对于这一折插曲毫不意外。   毕竟是他亲自挑中的石太师,   又从那许多受过石太师恩惠的人家挑出了严家来,   前几天才刚特意安排了人, 故意挑着严苏氏不时不节地又偷偷跑家里小佛堂祭祀石公、又是拉着儿媳连番感叹、只恨家里没有个适龄男丁,能把石公家女孩儿娶回来的。   虽说严徐氏已经帮着给石公家那俩女孩看好了人家, 不说大富大贵, 都是本人有才学、家风也干净, 难得至少父祖三代都还仰望石公为人、想来再不至于为难了石家女孩的人家。   严苏氏原本还觉中意, 偏偏前两日感叹起来的时候,虽还是口口声声多亏了儿媳辛苦忙活, 却也还要感叹几句:   “可惜了, 再好的人家也不可能叫孙子随了他外祖父姓氏。   若是咱们自家能有合适的男丁, 便是为了孩子前程, 几代之内不敢明面儿上改姓,   可只管留下祖训, 叫他们耐心过个百来年的,自有一番道理。   总不至于如今这般, 石公和夫人都是那样好人,偏要断了香火……”   “唉!小佛堂那里的,哪里比得上名正言顺的血缘后人祭祀亲香啊!”   严徐氏的徐, 乃是前前任内阁首辅的那个徐。   与严家的婚事,原是她父亲外任时候, 正巧点了严念恩的院案首, 一时爱才心起, 才给她定下的。   不想婚事定下才半年, 徐氏的父亲就突发疾病没了。   又不等严念恩上京赶考,徐氏那个内阁首辅的祖父,就因恶了先帝,   堂堂首辅,连个寻常告老还乡时候君臣之间惯例的三辞三让都上演,   先帝干脆利落地批了告老折子不说,正经致仕该有的待遇一样没有。   徐首辅,不,徐前首辅倒还稳得住,一路低调回乡,在家乡也是好吃好喝享受生活,比先帝还要多活上好几年。   但不管徐前首辅如何好心态,徐家在外人看着到底是有些落败了。   不至于像石公那么惨,子弟仍可出仕,门生也没被直接罢官,可即便都是县令,有些县令还不如其他地方的县丞甚至教喻,有些地方的县令却是给个知府都不舍得换的。   徐氏又还只是个庶出,   原先父亲在世时就不受重视,   否则堂堂首辅孙女,何必定给一个秀才?   父亲没了之后,嫡母倒也没有特意为难她,只是隔了肚皮的终归是隔了肚皮。   徐氏不免忐忑。   万幸严家子中举之后依然信守前诺,严苏氏亲自跨了几百里地来徐家行了小定礼不说,   就是小定礼才堪堪走完,一直康健的徐老太爷忽然就无疾而终了,严苏氏也没嫌弃兆头不好,反而人前人后称赞徐氏家风模样。   后来嫁入严家,要说婆母一开始就将她当自家女儿看那是太夸张了,到底也是隔着肚皮的,   可严苏氏虽说自己吃过婆母的苦头,却也见过原石太师夫人对待儿媳的和气,因此打一开始对这媳妇就很不错。   更难得的是严家家底虽薄,严父自己都是个多收了两石米都要买个美貌婢女的人,   严苏氏却不爱插手儿子房里头的事。   严念恩也是个“母亲只我一人,我是不敢说一辈子只你一个的,但你也放心,便是咱们三十岁都没法得个儿子,我也只典妾生子,绝不会叫人留在家里头碍你的眼”的——   严徐氏又是嫁过去不到三年就生了长女、两年后再次有孕又得了一子的好福气,严念恩也果然信守承诺。   这样的人家,严徐氏能不惜福吗?   能不一听着婆母些许感慨,就放在心上吗?   能不一有机会、就敲起边鼓,一看这仿佛有戏,就直接钻起漏洞了吗?   再说严徐氏也不只因要讨好婆母丈夫,她自己心里都感念石公夫妻呢!   要不是那两年得石公家风影响,她那婆母未必能这般善待儿媳,丈夫也未必能清净后院。   当然,胆子能那么大,借了皇后的戏台子插曲不够,还妄图一鼓作气坐实了石家女儿招赘无碍子孙出仕……   就着实是吃准了当今皇帝仁厚大度,皇后也是个不踩着尾巴时相当随和的一个人了。   却也歪打正着刚刚好。   别看石公之事已经过去好几十年,朝中文武嘴上不说,私底下就没有哪个真能把他忘了的。   政见未必一致,也未必认可他的行事作风,但不得不说,他的气节,他一介文官却能在危急时刻披甲上阵的勇毅,确实深入人心。   有时候,人活不成某种模样,却会越发钦佩能活成那般模样的人。   这种钦佩或者不足够让他们舍弃自身去做什么,却往往能让他们在只是举手之劳的时候,顺水推那一下舟。   命妇们也大多受自家父兄丈夫影响。   若是皇后直接唱的帝后那一出,能打动勋贵,书香清贵人家却未必乐意。   严徐氏插的这一曲,却是文臣武将都心有戚戚。   皇后的懿旨下得顺顺当当的,自个儿准备的主戏和这插曲都一并解决了不说,还直接绕过外朝晓谕天下,准立女户。   不提户部尚书接到懿旨的时候如何懵圈,   也不提次日朝廷如何唇枪舌战腥风血雨,   只说眼下,偏殿之中。   宫九没特意去提自己在严徐氏这一折子上的用心,只看向晓久,笑得有些嘲讽:   “你觉得就这样的货色,也算得上猛女?”   今儿能在皇后面前有一席之地的,最起码也是个从四品的诰命。   家里敢叫她们混到皇后跟前的,无论原本出身如何,务必也已经养出些口才心机。   因此满殿女子,也就是皇后自己才是个在搭戏台子之前就先和皇帝商量主要剧情的实在人,其余人等,哪怕是那几个看起来心直口快的点儿的,也都是心机手段样样不缺的。   等级或许稍有差异,可也就是红鞋子里头,公孙兰与二三四几个的距离吧,断乎到不了三娘和薛冰之间的程度。   但这样的心机手段,要是连说句话都要先考虑家中父兄丈夫的立场,能不能讨得了婆母欢心……   又能有什么用?   先太平王妃又何尝不是个品貌才学、武功心机都色色不弱于人的?   偏给君王父祖和丈夫的立场束缚住,给撕扯得宁可一死,也想不到还能拼一拼自己的主意。   宫九只恨没往前多重生二十年。   否则非得骂醒他娘的,家国难两全有什么好为难的?   大不了你直接平了国、当了女皇再把整个国家都当嫁妆一并嫁过来呗!   当然反过来,把太平王抢回去做压寨相公也完全可以。   毕竟论个人武力,先太平王妃一人不只能打十个太平王,五十个都还妥妥的。   宫九个人其实更欣赏后一种做法。   可前一种又能保证至少有个堂兄能乖乖蹲龙椅上收拾烂摊子。   综合考虑,两种宫九都能接受。   偏偏太平王妃哪一种都没想到,她只想到舍了自己的性命。   宫九弄明白真相之后,不只依然一看到太平王就烦,就连对太平王妃,也很有几分怒其不争。   也是因此,才会给向晓久一启发,就连番想着搞大事。   更是因此,这会子听着殿中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完全欣赏不来那些个心机手段,只冷笑那些女人白瞎了那样的心机手段。   宫九冷笑着的时候,一双眼睛又别有一番风情。   向晓久看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宫九说了什么,仔细听了一下那些人说话时候的语调和心跳呼吸等等的变化,果然有好些个言不由衷的。   又在那些言不由衷之中,挑着些感觉有趣的和宫九聊一聊那家男人的立场,确实,再如何心机手段,竟也逃不开那“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魔咒。   向晓久叹了口气,为此间女儿。   又露出一抹夹杂着自得的笑,为自己的好眼光。   毕竟宫九不只一双好眼睛、一副好容貌,更难得好心性、好智谋、好敏锐的洞察力,又还恰好和他常常目标一致。   不能更合适的情缘了。   真是越看越喜欢(^^*)   宫九是怎样一种好心性不好说,   又是基于什么缘故才总能和向晓久目标一致的,也不值得深入研究;   说他好智谋,倒真不是向晓久的情缘滤镜太厚重。   如何把那些明明心机手段都不差、却偏偏用在讨好父兄丈夫婆母身上的女子,引导成宫九如今乐意看到的模样?   很简单,善用其他女人,也联合其他有志于此的男人。   这男人暂且不提,只说女人方面,   这皇后固然是自成一派、一个人就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一股生力军,   但其他女人的作用也不容小觑。   “除了皇嫂之外的其他女人,暂时可以给粗略分成三类。”   宫九连吃了向晓久帮他剥的两瓣柚子,眼底带着嘲讽与莫名悲凉的冷色已经褪去,风轻轻带起一缕调皮的发拂过他的脸颊,险些把向晓久看直了眼。   奇怪,刚认识的时候明明只觉得他一双眼惊艳,其他脸型口鼻也就是平均线稍高一点点的水平,怎么如今却是越看越觉得他俊美可人儿了呢?   向晓久眨了眨眼,拉回心神,顺着宫九的思路说下去:   “那三类,第一类不用说,自然是殿外那些,明明心机手段都有了,离了男人其实完全能活,还能活得很不错,却基于社会大环境和惯性思维,完全没想过还可以自己立起来的那些。   至于第二类嘛……”   向晓久顿了顿,伸手抹去宫九唇边沾上的些许柚子汁,手收回去的时候还自然而然地将手指含在嘴里抿了一下:   “果然不愧是贡品蜜柚,还真挺甜的。”   宫九只觉得脑子里头“嗡”了一下,险些忘了自己现今身在何处、脑子里头刚又还在转悠着些什么。   向晓久却仿佛完全没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动作,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第二类嘛,就是基于原身家庭和正常环境等等影响,离了男人确实没法子活、或者至少活得会很艰难的那些了——   所以说关键还是生产力的进步,话说生产工具方面有什么进展吗?我之前提供的那几套小玩具有没有研究出什么来?”   向晓久前儿整理荷包的时候,倒也不只是将目光放在讨好亲家这一点上,   关于改进生产工具促进生产力的发展。通过生产力的发展最终引发生产关系的质变,从而在根本上改变女性地位的事情,   他也还是记得的。   恰好,他那些收藏里头高大上的,诸如升级版千机匣、机关小猪之类,拿出来了这里的工匠受能量等级限制,玩不出花样的固然不少;   可纯粹小孩子玩意的,像是曹将军那几个好友啦,和天策府有些往来的其他江湖人士啦……   当年向晓久给曹将军捡回去的时候,据说骨龄也就六七岁。   各路长辈给的小玩意,精致的也有,粗糙简单、不需要什么特殊能量就能进行基础性机械运转的,却是更多。   譬如拧了发条就能自己耍一套剑法的小人儿。   例如可以让小猴子骑蹬着,不需要牛马之力就能动起来的小车子。   什么风车水车小弓小弩的……   甚至还有一个转一下发条,就能自己织布的小人。   那小人本身的原理和耍剑法的小人差不多,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可那织布机却别有乾坤啊!   和这里的织布机很像,但就只是一些配件的稍微变形换位,据说就能有翻倍的生产速度——   这个向晓久还真不知道,主要想要给这里的匠人琢磨的,原不过是那些水车风车人力车、小弓小弩小犁耙之类的,可能叫女子和体弱的男子都能借力做到和壮年男人一般事情的小工具。   结果特意拿出来的那些确实也有人稀罕,随手一起掏出来的那几个,却也没有受到丝毫冷落。   宫九就对剑法小人爱不释手,皇后更是和身边几个嬷嬷研究了一番另一个发条小人,结果得出织布机极不一般的结论来。   向晓久见自己认为无用的东西、偏又被人琢磨出用途,   一边反省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到底太过浅薄,   一边索性就把那些不需要特殊能量动力的小玩具都一股脑儿交给宫九安排——   这会儿忽的想了起来,就随口问了一句。   问完才反应过来,   就这里的帝后都是那么个连织布小人都稀罕的做派,   只怕很多东西比自己原先以为的差距还要更大许多,   区区七八天功夫,哪里就能真琢磨出什么有用的来?   不想竟还真有。   “自行车已经做出来一辆了,只是木头做的轮胎,没你拿出来的那个软弹耐用,骑着不够舒服,也更容易坏——   不过也能省好些人力畜力了。”   “连发弩也做出来了,就是筒状连发火弩……   构造弄清楚了,要锻造出合用的材料,少量还行,大量的话,暂时还没有办法。”   “织布机反而慢一些,据说也有点儿头绪了……”   宫九还没完全从柚子汁的味道中回过神来,   不过这事他颇为重视,每天至少都要过问一回进展情况,   这会子纵是有些恍神也是随口就来,丝毫不错。   向晓久听得挑了挑眉,   这进展倒是比他设想的要快许多,   少不得把对此间工匠的评估值又默默回调了一点。   却不知道那些发展其实代表不了此间工匠的平均水平,乃是因为宫九的手下劫持了最特殊的那个“老板娘”,逼着“老板”几乎日夜不停熬小黑屋赶工,才赶出来的进度。   不过妙手老板夫妇是如何的幸与不幸,   陆小凤为了这老朋友又是如何不得不苦着脸又和双九组对上,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却说眼前。   两人又吃了一小碟点心,话题就又扯回之前的女子粗分类上头。   这天下女子四分,皇后独占一分,又有两分向晓久之前也说了,最后一类,因恰好吃到栗子糕,向晓久毫不思索地:   “最后自然就是欧阳情和薛冰那种大傻子了。”   单从女权自我觉醒角度,欧阳情和薛冰实在是此间难得一见的先醒者。   奈何智商生而欠费,眼神也不好。   有为女性争取权力的野心、也愿意为此努力,却信了一个疑似反社会人格的公孙兰,学着用了一些惨不忍睹的手段。   所以欧阳情和薛冰只能勉强算是先醒者,却成不了先行者。   也是着实可惜了。 第五十章   宫九倒不觉得可惜:   “蠢一点怕什么?   天下原就是愚人者众, 智者寥寥。   若只与智者共事, 这朝堂也该空了……   关键还是要看用人者怎么用。”   宫九除了路痴、不太擅长算数之外,   几乎就没有学不会的、学了就没有不擅长的。   权术智谋, 识人用人, 也是宫九众多擅长之一。   虽然,他大多数时候都更喜欢用武力碾压。   可偶尔玩一玩权谋,将除了生命的价值彻底压榨干净,也是挺有趣的。   如今, 他就正准备将红鞋子的利用价值彻底压榨干净。   红鞋子的蛇蝎都有些肆意妄为的毛病,   但要说罪恶滔天、必死无疑的, 其实只有一个公孙兰。   ——若红鞋底下有一千尸骸, 其中超过九百五十具是出自公孙兰之手。   ——剩下的那五十具,还有至少一半严格说来不那么符合律法、却在江湖规矩之内的死有余辜。   ——下剩的还要再分一分, 里头居然超过一半是要归罪于那位一心相当名正言顺金夫人的二娘的。   ——因为她掌管红鞋子杂务, 也就是说,赌坊青楼小倌馆……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而那些个地方,造孽是一定的,直接、间接祸害的人命也不少。   又,向晓久之前对薛冰也毫不容情,是坚持犯罪集团共犯原则;   三娘却在自投罗网之前就打听清楚, 又安排好二娘那边,   竟是列出了如“熊姥姥等化名行为, 纯属公孙兰个人所为, 与红鞋子无关, 自然也无所谓共犯”,   又如“二娘掌管的产业,虽说也算红鞋子名下,但除了公孙兰和二娘的其他姐妹,红鞋子有什么产业都闹不清楚,哪怕共犯也当从轻发落”……   如此种种,竟是将其他人都尽量开脱了去。   这么一算,红鞋子除了一二两个,   剩下的,也就是欧阳情要麻烦一点,   其他居然都是不需要特别运转,依律判罚就都不至于致死的。   当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除了向晓久对那几个杀过人却因为人手紧缺躲过肉体毁灭者的药蛊噩梦套餐之外,流放服刑也都是免不了的。   但流放去哪里不是流放?   劳作服刑,也有的是比城旦舂更有价值的劳役。   “就是这话!如今女权觉醒者多难的啊?”   向晓久听得连连点头。   薛冰和欧阳情虽说就是一对没头脑和不高兴,   只说这自我意识觉醒方面委实难得。   不过薛冰倒还罢了,那姑娘原先也就是天生任性了点,   但大龄熊孩子嘛,没有一家子熊家长也惯不出来。   如今熊家长们经过那么一番摆不平的危机,也不敢再宠着纵着家里的超龄孩子了,据说连真儿童教养上都严了许多。   至于薛冰自己,   看过老婆子其他儿孙为五丫流的泪,   看过苦主们相互搀扶着守在向晓久的必经之路上等待、而后尽情倾倒在公孙兰身上的“热情招待”……   听过那许多人对公孙兰的咒骂,听过二娘平静说着红鞋子旗下那许多号称给落难女子一个随心所欲之所、其实也没少干逼良为娼勾当的所谓产业……   薛冰也沉静了很多。   她依然变不成那种出嫁前倚父兄为靠、出嫁后以夫为天的传统女子,   却开始懂得去思考,如何才能让女人真的“被看到”。   当然,以薛冰的脑子,至今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可若官府安排她服役,想来也能给那些或者真的还在昏睡中、或者闭着眼装睡的女人们,一些刺激和引导。   倒是欧阳情那样的,仿佛比薛冰聪明些许,用起来却还要防着她把自己的偏激性子影响了别人。   可别闹得到时候没引导出新的觉醒者,   倒弄出些青楼妓子一愿意嫁、人家老实人不娶就是该死的混账事来——   别误会,向晓久从来不搞职业歧视那一套。   不管是什么职业,没偷没抢凭实力挣钱,   哪怕是欧阳情之前放在红鞋子之外的那个只认钱财不看颜的人设,   向晓久说不定还要夸一夸她的职业素养。   可嫁娶这事儿吧,公主敢闹出“非要嫁”,(大唐新秩序下的)监察部门就敢针对她提出公诉的……   不歧视妓子,只不过总要讲究个你情我愿不是?   宫九点头:   “欧阳情确实稍微麻烦了一点,又还不像二三五六七那样还各有可拿捏处……   但真要用也不难,回头只叫那三娘看着她。”   三娘自从阴差阳错查明白自家父兄之死和“大姐”公孙兰的关系之后,堪称性格大变。   日常还是连喝口水都慢吞吞的超级慢性子,触及到敏感点的时候却很积极。   其中一个敏感点,公孙兰已经死了。   话说三娘对这位“大姐”也是着实的情深义重,   不只在她生前拼着一起坐囚车、一起享受“热情”也要给她“周到照顾”,   就是在最后的最后,公孙兰斩首示众只有,三娘也给了这位“大姐”最有的体贴。   “虽说是冒认,并非真正公孙氏后人,可我这姐姐那么个性子,竟肯为了冒认这么位祖宗,衣着武器都要照着正史野史里头的公孙大娘模样来,也着实是仰慕得很了……”   三娘叹息着轻轻抹去眼角一滴泪的模样,   据说也是引发百姓从怒斥“红鞋子都是群该死的毒妇”   向“公孙兰不是好人,但红鞋子其他女子都不知道她那许多化名,好像也就只是抱团取暖煤抱对人,实在倒霉了点”   的转变。   然后似乎谁也没有觉得三娘关于将公孙兰的尸首活化,并且将无头尸骨烧成的骨灰洒在小金山、唯有首级烧出的是埋入敕造公孙氏故居门前路基之下的做法,有什么不对的。   三娘也就在达成叫公孙兰尸首永分离+挫骨扬灰的成就之后,将这个敏感点彻底放开。   但三娘还有另一个执念。   公孙兰死了,她的父兄却依然是香火断绝的命。   三娘原本从来没想过要嫁人,也没想过要孩子。   她现在也并没有想着嫁人,却开始想要个孩子了。   “她原本想用除了红鞋子之外的其他消息,换我允她缓死两年,就是想要生下个孩子、继承她父兄的姓氏……   不过她原就罪不至死。”   宫九说到这里,忽见向晓久不小心在嘴角沾了些许点心屑。   心跳得其实有点快,面上却学着向晓久之前的自然而然,伸出手抹下那点碎屑,然后往自己嘴里一抿。   红豆糕的一点点碎屑,滋味自然和柚子汁大不相同。   却又是一样的甜。   宫九的动作让向晓久顿了一下,又拿起一块红豆糕。   没特意在嘴角留碎屑,他只是咬了半块之后,将剩下的半块喂到宫九嘴边,又不小心将手指伸得长了点、叫宫九一并含进去罢了。   这两人在还没捅破窗户纸的时候就酷爱在互聊的时候互撩,但互撩却从不会影响他们互聊。   如今不只捅破窗户纸,连纳采问名等等都跟着向晓久的下聘一并算是走完程序了。   自然更加不会有什么影响。   向晓久将指尖从宫九嘴里抽出来的动作特别慢,说话的语速却和平常无异:   “那三娘不在乎什么女子权力,只要没冒犯到她头上。   要是她父兄还在的话,她绝对又是一个要求嫂子三从四德以夫为天,还顺带教着侄女在家从父、就是嫁出去了没有父亲撑腰就什么也不是的货……   哦,也许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太符合女子传统美德真理的,她绝对还要教侄女遵循‘人尽可夫而父仅一人’、而十足唾弃‘出嫁从夫’的……”   说起来,在此间这般世道、如此风俗之下,三娘能有那样的父兄确实极有福气。   要不是公孙兰非要将人家的好心安慰听成唱反调的嘲讽,还非要拿那十多条人命去换自己一份得意一份开心,   三娘有那样父兄护持,只怕一辈子都只是一位有福气的乡野妇人。   可惜偏又那么巧,撞上公孙兰。   更可惜的是,这种太有父兄缘福的,要叫她决心反抗父权的意识,也实在太难了。   尤其是在她父亲已死的情况下。   活人很难争得过死人这一定律,并不只存在于男女情爱关系之中。   向晓久琢磨着要怎么让三娘觉醒起来,也能更好得去引导别人。   宫九却完全不认为还需要费这个心:   “她自己怎么想的有什么关系?   只要她对着需要引导的人时,能做出合适的样子就足够了。”   三娘极擅演戏,哪怕在影后充盈的红鞋子里头,她在公孙兰事件中,爆发出来的演技也是极其难得的。   宫九要的也是她的演技。   无所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   只要看起来是那么回事,并且能演出足够的感染力就行。   “如果可能,我也想要精益求精。奈何人才难寻,也只好将就些了。”   宫九对此倒是习以为常了。   毕竟他手底下人,就没有一个是真的达到标准线以上的。   不也一样将就着建立起那么一股势力了吗?   所谓知人善任,就在乎能将原本不怎样样的人,放到最合适的位置上,叫他发挥出连他自己都不敢想的效果。   向晓久点点头,   他没宫九那份知人善任的本事,却比宫九更多几分期待:   “她先用演技引导别人,别人的觉醒也很可能反过来影响她,让她最终将演戏变成真正的觉醒。”   “人未必都以群分,可群体思维确实是会影响个体习性的。”   向晓久对此可谓深有体会。   原先的向晓久是个怎样的人呢?   哪怕没有任何记忆,但刚给曹将军救起来的那两年,   向晓久就是个习惯于路见不平时每每心有戚戚、却甚少有所行动的人。   无论遇上的是抢劫、还是杀人,向晓久更习惯找衙役处理。   哦,当然,如果遇上的是小孩儿走失、老人跌倒之类的,向晓久倒是能毫不迟疑地将善心化作行动。   但早在遇上宫九之前,向晓久就已经成了一个即使被自己救下来的人坑了很多次、其中甚至还有牡丹那样的奇葩,却也还是坚持该报复的报复回去、该收拾的收拾干净之后,下次遇上需要帮助的人,依然伸出手去的“傻子”了。   虽然这个“傻子”在救人方面,甚至比严守纪律的天策将士还要更加不羁一些。   向晓久甚至干过在征伐回收各都护府辖区时,救治一看就不是唐人的妇幼,结果给人洒了一把毒的蠢事。   更蠢的是,下一回,只要救助不予任务产生不可避免的冲突,他还是继续救下去。   哪怕被继续撒毒粉、插匕首。   算起来,不过十来年功夫,向晓久为什么能变化如此之大?   大到甚至能改变他纵使失忆后,也依然铭刻于心的行为方式的地步?   因为他有幸被收留在天策府。   因为他练武的天赋不算绝佳、却也挺好,   慢慢地就从只能在扶老婆婆之类的小事上保证自身安全,   发展到即使去阻止抢劫的歹徒也不会伤害到自己的程度。   因为那十来年间,   他身边来来去去的,   哪怕并不都是天策将士,   可除开天策将士之外的那两成,   或者如瞎眼鸡、七秀弟子那样,平时不管多纨绔多矫情,关键时刻还是能举家举族全门派奔赴国难的人;   或者如牡丹那样,奇葩也奇葩得光明正大,日常行为除了信仰问题之外,也并不吝啬救助某些弱小的家伙。   耳濡目染。   那个善良柔软,却也只敢在明哲保身之后、才对落难者伸出手去的家伙,依然住在向晓久的心里。   潼关之战,乃至于潼关之后的每一次战役,那家伙都在厮声叫嚣着诸如:   “既然已经尽力去改变了却仍无法更改必定的轨迹,那就该是‘穷则独善其身’的时候了”、   “大唐将士千千万,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左右不是战局的关键,何妨为天策留一火种”   ……等等诸般言论,向晓久却仍努力活成一个重伤将死也绝不后退的向晓久。   能毫不犹豫地对宫九伸出手去的向晓久。   且还能影响宫九的向晓久。   ——向晓久真的不知道宫九最初的时候,对追捕公孙兰的不以为然吗?   ——不,只是知道不知道都没有关系了而已。   宫九也在慢慢改变着,   在向晓久慢慢放开了对栗子的执念,觉得瓜子甚至柚子都一样可爱的同时。   “人是真的会互相影响的。”   “重视之人的影响力当然会更大一些,但哪怕其实并不怎么重视的,只凭借演技去糊弄的任务对象,时长日久,量变也总能引发质变。”   剩余的红鞋子之中,向晓久最期待的是薛冰和三娘。   不过最先做出成绩的,却不是薛冰和三娘,甚至不是皇后这位独自一人就形成一股势的。   ——居然是“老板”。   ——“妙手老板”朱停。   ——那个倒霉催的,被宫九的手下关了小黑屋,日以继夜研究向晓久拿出去的那些小玩意的朱停。   筒状连发火弩的大规模生产研究很不顺利,可朱停好歹凭自己的一双手,做出了一套改版成品来。   威力比向晓久拿出来的那个要小很多,体积却同样小了很多,只能连发三下的甚至是一只耳坠子,能连发十二发的则是一只发簪。   这是朱停在完全复制了结构、并使用了珍稀的天外铁之后依然威力不足原品三成的情况下,索性另辟蹊径做出来的。   一个发簪,一对耳坠。   发簪线条流畅大方,男女皆可用;   耳坠精致贵气正好给皇后。   离过年还有几个月,太平王世子进上的年礼却已经有了足够压轴的两样。   作为功臣,朱停也终于得以和老板娘团聚。   并且走出了小黑屋。   虽说依然在宫九的控制之下,好歹活动范围已经有两进院子,还带了半亩花园的那种。   于是老板摆弄那些小玩意儿的时候,老板娘也在一边,嗯,也算红袖添香了。   虽说平时只会给老板的研发增加工作量,这一回却特别巧。   看起来美艳得很不良家的老板娘,竟也是个会织布的女人哪!   所以他们夫妻团聚不足一旬,工作效率有原先常见机型两到三倍的朱氏织布机1.0版就出来了。   织布机的改良,能有什么用呢?   如果单纯只有织布机,确实顶不上大用。   毕竟如今的占据主导的生产关系,还是小农经济。   平民百姓男耕女织,真正大富大贵的也养有自家的匠人、自产自用。   中间那个阶层的,确实存在买卖需要,却也着实有限。   至少目前的织布机生产出来的,就已经够用。   非要换上效率更高的织布机,说不定反而会如“谷贱伤农”故事,趁机获利的人有,底层百姓却反而伤了。   那可不是向晓久的本意。   ——可,要是织布机之外,还有开发了的海道商路呢?   在那些遥远的国度,普通乡绅家就能随意拿出来待客的瓷器,是贵族乃至皇室才可能收藏的珍贵摆件。   在那些遥远的国度,富裕些的商户都能穿得起的布料,就是他们的贵族男女争相追捧的珍品。   如果能有效率更高的织布机,   如果在效率更高的同时还能织出更好的布料来……   宫九随意把掌心把玩的那个朱氏织布机1.0版的小模型抛给皇帝:   “织布机可以卖给商人,但买了新型织布机的商人所雇佣的织布工人,只能是女人。   工作场所要严格管理,不能叫男人随意出入。   工作时间每日不得超过七个时辰。   收入不能比当地城镇更夫更低。”   皇帝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小模型,除了交待宫九务必尽一切可能保证海路中的人员安全问题,就只管和皇后凑到一起看稀奇去了。   虽说向晓久的那个更精致,这个毕竟是自己治下百姓做出来的东西,骄傲.JPG。   新年快乐,天天快乐呀诸位   经过提醒,才发现红鞋子那部分写少了两句话,欧阳情等人死罪免了,活罪却不都只是流放服刑哦!还有药蛊保证的一入睡就是作为受害者经受她们曾经加害过的那些。虽说噩梦而已,远不足以偿命,但先醒者难得,向晓久也不是那种绝对风光霁月的正人君子。他是会为了叫天下女子早醒一天就不从肉体毁灭某些杀人犯的混蛋。虽然他个人更倾向于除了受害人,谁都没有资格对加害者说原谅——哪怕是受害人最亲密的家人亲属也没资格,可真正操作却又会有所妥协。   另外官方规定的十四个小时工作制也是差不多的理由。向晓久自然更倾向于保护劳动者利益,朝九晚五双休制自然最好,然而为了促使更多的资本家选择雇佣女工而不是使用各种合法的非法的手段去弄一些免费劳力,他也暂时妥协啦!   总要争取到足够的工作机会,保证女性的经济独立之后,等发展到一定程度,才能要求保护工人权益呀!   要知道那原本是个一年工钱,说不定都足够买一个女人的时代。虽说官方会禁止民间私自人口买卖,可难道我们现在就允许人口买卖了吗?然而人贩子何曾少过?   而且那个时代的女人,至少在变革之初就走出来工作的女人,是不会以十四小时工作为苦的。她们在家庭之中,别说十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很多连六个小时都是奢望。更可悲的是家庭劳作所得还不归她们所有。十四小时的工作,至少能保证她们一定的合法收入不被父兄夫家剥夺呀! 第五十一章   倒是向晓久, 还惦记着和宫九互相查漏补缺:   “女子工作所得, 也要先规定清楚。”   永远不要低估人心,但也永远不要高估人性。   向晓久仿佛天生就明白这一点。   宫九也是一点就透:   “确实。   我们的目的是要从让女子拥有独立经济来源入手, 提高她们的家庭地位乃至社会地位。   可不是为了便宜那些以尊长为名压榨她们血汗的家伙……   对了!”   宫九转头, 也不管帝后二人正头凑着头、肩并着肩一起研究那个小模型,还时而相视一笑的模样,直接开口打断那对的鳒鳒鲽鲽:   “阿兄,关于禁止民间私自人口买卖的事情, 朝上吵出结果了没?”   向晓久最初随口提出的,是禁止丈夫贩卖妻子,   毕竟在妻子绝对不可能(至少明面上不可能)贩卖丈夫的情况下, 丈夫却甚至能越过岳家随意贩卖妻子……   这种情况,是父权的体现, 却也是对男女平权的极大抑制。   当连人身自由都无法保障的时候, 有几个女子还敢想着要在家庭中、去争取和丈夫平等的地位?   而当连家庭之中的地位都不敢有丝毫奢望的时候,又如何还能指望在社会地位上,能有所提升?   向晓久的想法并没有错,只是最初的提法着实太过片面了点。   这大概也有他所在的那个大唐人口买卖并不常见的缘故,   却也和他对此间民情风俗仍不够了解有关。   向晓久一时根本没想到,除了丈夫贩卖妻子, 这世间多的还有父母贩卖女儿、公婆贩卖媳妇, 甚至在丈夫公婆都不在的时候, 连宗族长辈都可能将那孤儿寡母给卖了。   一般先被随意买卖的是女子, 其实男子也不罕见——   不仅仅是小儿, 有时候连成年男子都逃不过。   宫九倒是知道的,但在此之前,他素惯习以为常。   毕竟他是不可能成为被随意贩卖的那一个。   他也是习惯了下人服侍的那一个。   虽说太平王府的下人更多的是家生子,宫九本身建立的势力,却也有那么一些,最初是来自于买下一些小儿培养洗脑出来的。   可向晓久提了,并且似乎颇为在意的样子。   宫九自然也就跟着查漏补缺。   把个原本只针对丈夫卖妻的提案,硬是给折腾成要全面禁止民间自行贩卖人口的大事。   宫九果然是个做(搞)大事的人。   皇帝也果然不愧是早已习惯站在他身后(收拾残局)的男人(?)   太平王世子近日常居宫中——   但因为,嗯,当然,只是自行掌控一些诸如朱停那边的研发进度之类的事务更方面的缘故,绝对不是不舍得早餐时间和向晓久的互聊   ——总之,依然日常不上朝。   和向晓久一起商定民间人口买卖禁止方案之后,宫九统共也就上了一回朝。   专门去放炮的、   放完炮之后就万事不理了。   虽说宫九亲自上朝去放炮的举动,就透露出足够的信息了吧,   可这朝上到底并非除了保皇派就是亲太平王府一脉的。。   何况哪怕都这两派之人,也不可能个个都只为了倾向就放弃本身政见。   近日朝堂上吵得热火朝天。   皇帝忙得别说和皇后一起吃顿晚餐了,   就是连验证药丸子功效的时间都要从吃喝拉撒里头挤,   放炮的宫九反而是“忽然才想起来问一句”的样子。   说句良心话,遇上这么个弟弟,皇帝只是叹一声“个小混蛋”,真的非常好哥哥了。   结果腰上的软肉还是遭了秧。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努力用面不改色掩饰心底的哀怨。   但还是忍不住多两句铺垫:   “自然是已经有了初步结果了,就是关于立女户和女子独自过堂的也基本定下了……   否则我哪来的时间坐这么一小会儿?”   皇帝到底还是皇帝,在铺垫这么两句的时候就坐正了一点,恰好叫皇后的手没法子那么自然地伸过来,而后又迅速将话题扯回正事,皇后遂也袖手端坐。   不管听不听得懂、感不感兴趣,皇后一贯是不在皇帝说政事的时候添乱的。   偶尔遇着家事和政事混杂难分的,她也能忍住先听皇帝说完,再该撒娇撒娇、该撒泼撒泼。   因着事涉女子、还可能事涉日后的女儿孙女儿,皇后努力打点起精神来听,皇帝也努力说得又要有趣些、又更易懂点。   不过无论怎么一种说法,结果都没超出宫九预料。   毕竟只是禁止民间私自人口买卖,并未完全取缔人口买卖,真正世家大族的家生奴仆并不受影响,偶尔需要补充新鲜血液的时候?   别说那些世家大族,就是刚从耕读人家转成正经书香之家的,有那补充家下使唤人手的需求时,不也都是官牙调.教出来的更合用些?   左右不值当为此到朝堂上和很可能是下任皇帝提出的、又是现任皇帝也全力支持的提议唱反调。   说起来,这一回唱反调的,更多还是出于公心。   取缔民间私自人口买卖,乍一听仿佛是好事,但实际操作真能是好事吗?   史书上有多少好心却办了坏事的?   又有多少乍一看一听、甚至短期小范围试验是好事,推广却又成了祸事的?   禁止民间私自人口买卖,但要是真有那不卖儿卖女就只能是一家子抱着一起死的家庭呢?   可又要人怎么办?   尤其大灾之年,这种事情从来不少。   有时候别说一口饭就能把儿女卖了,不收丁点儿卖身钱,只求买下儿女的人家能好歹不叫孩子饿死的……   都比比皆是。   更可悲的是,哪怕将要求降得那么低了,还未必能找得到买家。   要是真的出台禁止民间私自人口买卖的,   那么那些胆小的、转手卖出的利润不够的牙子就不敢动作了,   至于那些有些许好心也有些许余粮,却又不够无私捐赠、只乐意买上那么一两个看起来可怜又好歹养养还能使唤、不至于叫他们彻底亏本的富户乡绅家,就更不敢动作了。   毕竟普通的善心,普通的收入,还不值得人冒着犯法的风险。   愿意冒风险的,可不就只剩下那些利润足够的了吗?   如何买入、如何转手才能利润足够?   除了大灾之年从那些只求饿不死的可怜人中挑拣,很可能加大拐骗抢掠人口之类的“降低成本”方式之外,   卖出的方向,也不得不加以考虑。   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些癖好奇特的家伙存在。   相比之下,宫九的爱好只能算是奇葩罢了。   毕竟他是享受加诸于自身的伤害,却没有伤害到别人。   哦,要说被宫九逼着抽鞭子之类的精神伤害?   不乐意也可以不抽他啊!   宫九有钱有权还有颜,总不难找到那么些个愿意配合他一起享受的。   哪怕是沙曼,要是一开始就表示拒绝,宫九最多也就是拿她当寻常丫头一般对待——   而且看在她的模样嗓音份上,还肯定是那种轻易就能上位当个副小姐的大丫头   ——也不至于因此就反过来抽她,更不至于因此就杀人灭口。   毕竟宫九这个奇葩,虽说不会大肆宣扬自己的癖好,却也从来不觉得那是什么必须引以为耻、得知者不与他共谋就必须灭口的绝密之事。   称得上恶心的,是另一类人。   在那一类人之中,   嗜虐,但好歹懂得寻求享受虐待、或者最起码甘愿受虐的那一种,都只能算是其中最无害也最正常的一个层次。   嗜虐或者别的什么可能伤害别人的爱好,并不总是取得另一方的心甘情愿,可好歹下手对象都是成年人的,也不是其中最恶心的。   有些人的善行与大义是超乎想象的。   也自然就有那么一些人的恶意与卑劣。是跌破人类底限的。   “杨先生一贯较真。   他原又在大理寺与刑部各地都待过。   这一回整理出来的情况,朕都不愿意再细说,听了也是脏了你们的耳朵——   只一点,有些恶人恶事,把公孙兰都给比得算不上是个事了。”   杨先生就是今年才刚补入内阁的礼部尚书杨老大人,因给皇帝当过老师——   虽只短短不足月,就又被先帝送到国子监,美其名曰“以先生之才,只教导皇室子弟一二人着实可惜”了,   皇帝却始终尊称为“先生”,就连宫九待他,都比旁人多几分尊重。   无他,这位杨先生的学问人品都是顶尖儿的,虽说那份倔脾气、较真儿的性子也是顶尖儿的,   才落得个教了皇子不足月就得罪了皇帝、被遣到国子监做回个从五品小官儿的下场,   又在当今登基之后,还被太皇太后也压了好些年,前几年太皇太后过世才算慢慢爬到他早该有的品阶、又今年才等到能入阁的机会……   品阶却并不影响他该受到的敬重。   这位其实也是宫九放完炮就撒手的原因之一。   难缠。   偏偏还都是为国为民、一心为公的难缠。   杨先生家中清贫,全靠了他当年中秀才的时候娶了隔壁镇一家“富商”的女儿,家里有了夫人陪嫁的一间铺子、几十亩田地支撑,才不至于连官服上都是补丁——   可饶是如此,家中的杂务也几乎都是夫人带着媳妇孙媳妇孙女儿们在操持,外务跑腿则是族中小辈(杨先生为此还多了个副业,每每要抽空给小辈指点文章)……   左右禁止民间私自买卖人口也好,甚至全范围无论官牙私牙都一并禁止、完全杜绝人口买卖也罢,都对杨先生的生活没多大影响。   偏偏他是最先冒头、也是最坚定的反对者。   杨先生承认这个提议出于好意,但他并不认为好意就能收取好结果。   外放的那二三十年,杨先生除了劝课农桑、修缮水利之外,做的最多的,就是打压拐卖妇女儿童的犯罪团伙。   因此甚至不止一次险些儿让家里的女人孩子出了事。   据说有一回他才刚刚三岁的小孙孙都走失十七天了,亏得有一位也见不得拐子的义士出手,   又是帮忙他已经被打断了手脚的小孙孙正骨医治、又是花了好大功夫给送了回来。   也亏得那杨小哥儿虽然才三岁,却已经口齿伶俐,便是遭遇那般变故惨事,也能说得清、且敢于开口说清自己身份来历。   杨先生并家中其他人等,自然是万般感激的。   但饶是如此,杨先生在听说那位义士并不将拐子移送官府,而是直接打杀当场之后,还是把那义士——   他之前还感激得只差给人家跪下磕头(没磕成还是因为给人家硬拦住了)的义士   ——给训了一通。   不仅仅因为不符合他自己的三观。   更不只是为了维护他本人的名声官威。   而是……   “焉知那群拐子背后没有其他人?   没有更广阔的犯罪团伙?   再则这些年经手的孩子也必不只您救回来的这些,虽说他们未必都记得自己将那些可怜孩子祸害到何处,但能审问出一个是一个……”   一边一口一个“您”,一边把人训成了孙子。   就如他当年面对先帝的时候,一口一个陛下,行止也无一不恭敬处,就是叫人听得心里堵。   用太皇太后的说法就是:   “这也就是亏了当年他还只是个连上奏折的资格都没有的八品小官儿,否则石太师路上就不寂寞了。”   用宫九的话说就是:   “看那老头怼皇伯父还是挺有意思的。”   皇帝,皇帝是没有任何评价的,至少口头上没有。   就是如今被怼上的人换成他自己,头疼归头疼,也并不后悔当年在心里暗戳戳附和过小堂弟的某些言辞。   还挺欣慰自己朝堂上有这么个倔老头的。   左右人也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嘛!   只要将他提出的问题解决了,确保最终结果真的能利国利民,这小老头儿配合乃至督促其他百官配合实施的热情,比他反对的时候绝对也不差什么的。   杨先生,那可真是查漏补缺的一个好手。   尤其是在此类又不会伤及自家根本利益、又是当今和下任皇帝(误)共同推行的问题上,   朝堂上的大小狐狸正是唯恐显不出自己忠心、能力的时候呢,   还不是杨先生每挑一个毛病,他们就要积极寻找补足的方案和切实可行的实施细则吗?   在禁止民间私自买卖人口这事儿上,在杨先生的带头倡导下,他们就都出了不少好主意。   像是联合民间义士,诸如前些年颇具名声的“拐子杀手”等,联合清理不合规矩的拐子私牙啦;   像是规范私牙,对符合规矩的允许他们经过一定手续之后“私盐官卖”啦……   又有对各地养济院、育幼院等等在民间人口买卖禁止之后可能负担更大的官方救济机构的完善监管等;   又有诸如针对顶风作案者的从严从重处罚,上罪祖先、下累儿孙之类的……   皇帝特特叫了几位新进翰林随朝记录各位大人们的集思广益,收集了许多好素材。   顺势将“妇女联合救助会”推行下去都只是小事。   好些个老狐狸啦,又或者很有发展成老狐狸潜力的新进小狐狸啦,都说出了类似于支持无子之家的女儿顶门立户承继家业的,才是关键呢!   虽然那些话有的只是出自揣摩圣心,   有些则只是出自仍记得石太师或同情英国公的文人武将之口。   但皇帝才不会管那些人说那些话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赶紧地示意新翰林们记下来,又以“今日朕与诸位行前所未有之仁政,当郑重记之”为由,一边交代起居注官专事专记,一边又起草着祭祖祭天时作文告之……   总之,慎重其事地哄着朝臣们都在翰林记下的“协商完善会议记录”上签了字。   皇帝过往的宽和仁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   毕竟是个连读书的时候,对着最亲近信重的老师也好、伴读也罢,都没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疑惑问出口过的谨慎人呢。   如今也将满朝文武,都哄得只当他这般行事,是为了祭文敬天、史料形成之时更有理有据做准备。   就是有那一二心里闪过那么一点疑窦的,也在大众裹挟之下未曾多做迟疑,悉数签字。   再没料到这签字就是画押。   连同日后的许许多多回所谓会议记录,都成了日后女皇登基的图穷匕见之用。   皇帝已经暗自得意了好几天。   只不过原先连和皇后敦伦都要挤压睡眠时间了,自然也无暇和小堂弟炫耀。   这一回倒是正正好。   皇后别的听不明白,这皇帝哄着朝臣签字画押、留待万一日后真的需要女儿孙女登基之用的话,还能听不明白吗?   一下子就冲散了之前对那些“远超公孙兰之恶”者的愤怒。   不过对受害者的悲悯依然在。   从明天开始,就是日更三千的二十来天啦!下个月一号和五号将会继续日万字……   无论三千还是一万,希望亲亲们始终都在(づ 3)づ 第五十二章   皇帝还在和双九组商量着:   “何必等到真需要皇女登基的时候再折腾?   等织布机大范围推广, 皇家船队获利回归之后, 寻着时机,就该将皇女亦可登基明确写入律法……   虽说下一代未必是皇女, 却要趁着杨先生在的时候将事情通过, 最好‘查漏补缺’。”   杨先生可真是位御用补锅匠。   虽说皇女继位一事,貌似于国于民无甚大利,   反而可能因为当前男女地位不平等,引发皇女夫家干政祸患远比皇子外戚干政祸患大的顾虑。   可要是能恢复、甚至进一步促使相权相对独立, 制衡限制君权……   哪怕只是单单推行一项“王子犯法,亦与民同罪同罚”呢,   杨先生那个倔老头, 也绝对能拼上老命的。   何况皇帝给宫九撺掇得,要推行的远不止于此。   杨先生何止要给他拼上老命?   如果倒霉没能遇着个好君王, 全家乃至全族下场比石太师都要惨淡的。   毕竟变相取消八辟八议, 得罪的就不仅仅是皇帝,动摇的那是全体勋贵高官的利益啊!   谁家还能没几个祸国的大事不敢做、殃民的“小事”没少干的后辈子孙呢?   就是勋贵人家的当家承爵人,也少不了那等指着能依靠爵位“以铜赎罪”、“以铜抵罚”的呢!   绝对要捅马蜂窝了。   亏得当今着实是个好人。   虽说早早地就盘算着彻底“利用”杨先生,却也早早就定下了对杨先生家族的保全之策。   “若此事可成,杨先生之功,纵不敢比曲阜孔氏, 也当有几分风光了!”   皇帝说得慷慨激昂。   皇后听得连连点头, 看着皇帝也是眼含秋水。   宫九却对着向晓久撇了撇嘴, 小声嗤笑:   “其实他是恨不得自己代了杨先生, 成了可与圣人并肩之人, 不过是不好意思下场去与臣子争功罢了!”   明明以宫九的武功,有的是叫一臂之遥的皇帝也听不到的法子吐槽他。   偏偏非“小声”说得连隔了又一个座位的皇后都听到了。   皇后听得直笑。   再顾不上去挖掘自家那个(小了她自己三岁的)“小丈夫”高大英明的一面。   皇帝实在忍不住,哪怕腰间的软肉仍有些疼,还是翻了混蛋小堂弟一个白眼:   “朕何必比肩谁人?此番若能诸事顺利,汉武崇儒之功亦不及朕。”   向晓久原笑看他们兄弟和睦、欢喜宫九越发活泼可爱的模样,闻言忽然皱了皱眉:   “汉武帝驱逐匈奴,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是功,虽将父祖几辈积累一朝耗尽,为大汉衰退埋下隐患,却也扬了大汉赫赫声威;   汉武帝统一国家历法是功,虽太初历有不少需补足处,正月岁首却沿用至今;   汉武帝时出井渠法、推行耧车是功;派张謇通西域、开丝绸之路是功……   诸般都是功绩,唯有独尊儒术?”   向晓久冷笑一声:   “若非汉武之时还记着‘悉延百端之学’,便是今朝还尚且不显、明日亦未曾闻,   汉武帝迟早也有因为‘独尊儒术’一事,叫后人唾骂成狗的一天!”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几乎是皇帝这个职业的顶尖人物。   虽说除了极少数极端崇拜者之外,   没谁会说这几位平生有功无过。   虽说皇帝自己也从没想过活成他们那样的人——   毕竟宫九亲堂哥,他未必要做不一样的焰火,却也一样默默坚持我就是我。   但是!   谋划着将杨家捧成类似于曲阜孔氏的时候,   皇帝确实也暗戳戳和汉武帝攀比过的。   结论尚可。   他觉得自己即使没有汉武帝那打得匈奴只得徒然哀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失颜色”的武功,   好歹叫皇族勋贵之流也同罪同罚、叫妇女也能扬起头来行走人间……   如此种种文治,也能为后世列举英明皇帝时候,多添那么一位史料。   若是一切顺利,祭祀也远比任何前朝帝皇都要来得绵长悠久。   暗戳戳地比,悄摸摸地乐。   穷其一生,   争取将四大帝皇变成五大帝皇的宏伟目标,   已经成了皇帝的新动力。   万万没想到!   他心目之中,必须再努力更努力才可能并肩的汉武帝,竟被向晓久如此嗤之以鼻。   向晓久更正:   “我没对汉武帝嗤之以鼻!   我是什么人哪?我岂敢对汉武帝嗤之以鼻?   虽然觉得汉武帝在皇帝这个职业上,有些方面还比不上你,他也仍是那个叫华夏民族首次对着外族挺直了腰杆子的千古一帝,历史威望不比祖龙差,哪里是我能嗤之以鼻的?”   “我只是忒烦董仲舒!”   “说是尊崇孔圣,却为了一己之私乱改圣人言论!”   “汉武帝独尊儒术也没逃过私心,可他好歹还记得‘悉延百端之学’。只可惜他没能算到儒生发展起来之后嫩那么丧心病狂,历朝皇帝又大多只看到独尊儒术的好处……”   向晓久说着,冷笑了一声:   “儒家不是不好,孔子也当得起一声圣贤,可如今的儒家还是孔子的儒家吗?   别的不说,只如今为政者普遍认为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是最大的谬误!”   “明明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却为了自己的利益硬是给曲解成那样!   把孔圣人的‘有教无类’、‘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此类种种都硬是塞狗肚子里去了吧?   断章取义到那种程度,不就是欺负孔圣人没法子从棺材里头爬出来和他们争论辩理吗?”   向晓久这话可真是戳到皇帝的心坎上了,一时听得连半盏茶喝到衣襟上都没发现,   向晓久兀自侃侃:   “至于罢黜百家就更可笑了!”   “孔子周游列国,固然有游说诸国国主,以他崇尚的儒家思想治理国家的意图在,但儒家思想到底是什么?”   “且看孔门七十二贤人!”   “单以仁、以孝、以勤……   流传于世的固然有,但也不能眼睛一蒙就非得给孔圣人扣上个排除异己的锅啊!”   “我学问浅薄,是个连孔门七十二贤人都说不全乎的粗莽武夫。   却也知道,孔圣人门下还有个端木赐,擅外交、理财、经济诸事,民间还有奉之为‘财神’的呢!”   向晓久一连又举了好些个例子,十分叹气:   “如此种种,偏偏世人都眼瞎了?不还是欺负孔圣人没法子再站出来辩驳嘛!”   “可怜孔丘明明是个‘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的真贤人,也教得出卜商那样敢于怀疑经史之谬误的严谨治学之人,偏偏自己落得个……”   “你说说,这孔子流传下些许谬误,是因为人无法千年万载地活着,哪怕是孔丘那样勇于自我反省、意识到错误就努力改之的人也免不了有来不及验证对错就逝世的遗憾也还罢了,生老病死、无奈之事。   但明明自己那么努力治学研究、几十年探索出来的正确言论,却非得给人断章取义随意扭曲了……”   “总觉得孔圣人那么一位好学也好教人的,如果能有机会让他爬起来修正辩驳后人强加于身的错误,宁可不要什么曲阜衍圣公呢!”   向晓久果然不愧是个嘴炮出大唐新秩序的。   这么一通叭叭叭下来,   连皇帝那么个才六七岁就懂得谨慎藏起某些疑惑、只偶尔悄悄对着宫九吐槽的,   都差点被说得要明旨下发为孔圣一叫屈了。   没真的下旨只是皇帝这么个算得上热爱学习的好宝宝,也有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时候。   向晓久说他学问浅薄、是个连孔门七十二贤人都说不全乎的粗莽武夫,   皇帝倒是说得全孔门七十二贤人呢,但他一样是个“学问浅薄”的。   至少连如今儒学之中到底哪些是真正传自孔子都不能肯定。   连圣旨都要写不好了,还拿什么去给孔圣叫屈呢?   如此,皇帝才算得到机会,稍微冷却一下被向晓久的嘴炮烧晕的脑子。   但哪怕是暂时冷静下来了,也没办法真把这事儿抛开。   只因向晓久举例的时候还把那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也拿出来叭叭了,把皇后这个早些年在家时,每常因为护着弟弟延寿和父亲对上、总要被这么说一回的,眼睛听得那是直冒光。   偏偏又因为那天的总结陈词是“不过这事儿闹出来,简直比立女皇还更捅马蜂窝,好歹女皇还有位大周武皇先驱在前呢!在确定准备充分、要有所动作之前务必不漏风声”。   皇后新学得一肚子必能将她那位功名不过监生的父亲大人给驳一驳的学问——   父女无谓斗气,可总要为天下女子正一正名不是?   可怜却又说不得!   在家中就因为父宠母爱兄弟敬重活得远比时下许多女子都自在许多、   进了宫后因为皇帝缘故也越发随心的皇后,   如今再次品尝到起码十年没再尝过的憋屈滋味……   可真是给憋坏了。   但皇帝实在太忙,皇后又不好拿这仿佛算不上迫在眉睫的事情无闹他,可不就只得憋着么?   憋着憋着,就憋到有一次明明是对着自己最喜欢的鲫鱼汤都一闻就吐了。   一吐就吐到胃部抽搐、脸色发白,别说吃饭,连水都喝不下去。   偏偏皇帝那头前朝正忙,皇后不叫人去打扰他;   宫九那边也是在京中憋屈了好些时日、好不容易熬过了元月十五、刚与向晓久携手出京浪,   皇后心疼这弟弟,明知道他多半还未出城,也不愿扫他兴致……   最要紧的是皇后心里也没觉得是什么大事,便只命人传了御医来。   结果一把脉……   不准备去打扰的还是去打扰了。   不想着阻拦的人到底还是拦了。   而被打扰的、被拦下的人,也都没有丝毫不满。   皇帝高兴得随口交待两句就抛下诸位大臣往后宫跑、还跑得连靴子都掉了不说,   被他抛下的那些大臣之中,哪怕是出了名的倔老头杨先生,也还满脸笑。   宫九和向晓久两个,教程倒是比皇后估摸的快,别说出了京城门,那俩趁夜共乘飞鸢,都快飞出了北直隶了。   正刚降落歇脚、准备用个早膳呢,就接到了消息。   这一回真是连飞鸢都嫌慢,直接将轻功用到极致,多少人连残影都没见着,只觉一阵风吹过? 第五十三章   你道大家都是为何如此?   却原来皇后竟是诊出了身孕!   皇帝十五岁大婚, 前朝后宫盼着这个孩子, 差不多也盼了二十年。   盼到了大家都要放弃了,都默认东宫住进个太平王世子了, 结果皇后那铁树, 竟也开了花?   严格的正统派自然是欢喜的,可那些倾向太平王府的,可就不免起了些小心思。   尤其是那些近半年才倒向太平王世子的原所谓中立派,这会子更是不知道多少人, 悔得肠子都青了。   甚至哪怕是欢喜的正统派,也未必没有忧心。   像杨先生那种, 不曾与石太师有甚师徒缘法、却巧妙重现他某些特质的, 更是只差没把   “如今太平王世子也还不错,王朝百姓也都好好的, 皇帝又搞嘛”   挂到脸上了。   亏得宫九回来得早。   仍然是走之前那种不许通报就在皇宫中横冲直撞的嚣张, 好在没一路直接撞进后宫去,好歹还拐到前朝这里甩几句话:   “皇嫂有孕,皇兄后继有人,我心甚慰。”   “我知道宫中多少还是有诸位些许耳目,但今时不同往日,诸位最好都把手缩回去, 别等我闹出来了, 那就不只是好不好看的问题了。”   “对了, 皇兄早答应了我, 这一胎无论是皇子皇女, 都兼祧我母妃那一房的祭祀,但无关太平王府。   我年轻学问浅,不知道如何操作合适,有劳诸位趁着这几个月多费神,顶好满月就把事情办了。”   ——不是,这皇帝就这么一根独苗苗,而且就这种勤劳播种二十年,才生出这么一根的产出率,说不定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根独苗苗,你这么个身强体壮要不是太浪早能儿女成群的,还非要抢一半去,到底是什么骚操作?   众臣面面相觑。   倒也有那么一些猜测皇帝可能是要用这种手段平稳过度宫九的,只不过想起当年赵匡义兄终弟及之时、也曾不止一次说要传位侄子故事的,却也更多。   一时还真不好随意做甚反应。   连杨先生那么个耿直的倔老头,都先在肚子里打着肠子呢!   然而宫九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反应,接着放另一个大雷:   “另外,我的婚礼也该准备起来了……   话说,史上虽仿佛听说有男皇后,却没听说皇家子弟出嫁要怎么办的,不过我也不挑剔太多,只求尽快,最好就在皇嫂那一胎满三月之后、足六月之前——   毕竟一辈子就嫁这一次,再急也顶好在兄嫂都有精神有精力的时候   ——礼仪无所谓,婚礼服饰也不需各位操心,只兄嫂非要我从东宫出嫁,又因为早收了我那未婚夫的聘礼,还要备上一份嫁妆给我带出去……   少不得也要有劳诸位辛苦赶一赶了!”   ——不是……   ——你说的什么……   ——嫁人?果然是老朽老朽老昏聩了吧?这都误听成什么荒唐话了……   ——不是,你都要嫁人了,为什么还要拉帮结派摆出一副要争夺皇位的阵仗啊摔!   倾向太平王府的那群人固然很抓狂。   但不仅仅倾向于太平王府的那群人在抓狂,中立的、反对的……   也一阵阵的头晕眼花。   面对如此劲爆的言论,什么太平王世子果然和太平王这个亲爹十分不对付,连从皇帝那里抢上半个娃都强调只给亲妈不给他啦;   什么皇后早不怀孕、晚不怀孕,偏偏在皇帝都叫人住进东宫了,群臣也逐渐适应了的时候才传出孕信,可真是叫人欢喜都欢喜不尽兴啦……   都比不上堂堂皇家子,还是连东宫都住进去了,只差那么一个黄道吉日正式赐婚就是国之储贰了的皇家子,居然要把自己嫁出去来得震撼!   内阁首辅刘大人简直要晕。   偏偏宫九最是盯着他:   “皇兄不是早在将东宫收拾出来之前,就先和刘首辅说过,要择吉日与我赐婚的吗?   刘首辅当时还和皇兄道了喜,又预祝了皇兄后继有人了呢?”   一时之间,满朝文武目光悉数刺向刘首辅。   刘首辅恍恍惚惚:   “是,可是……”   皇帝当时说的,不是“敕封”吗?   因与东宫联系起来,他还以为皇帝总算下定决心要敕封皇太弟了——   虽说他和太平王府一脉并不算亲近,可当年在教导皇帝的时候也顺便给太平王世子做过老师,那位世子性子是比皇帝要率直急切些,却也称得上“尊师”二字。   再者无论如何名分早定,总比日后闹出以臣论君的事故强些   ——刘首辅当时确实恭喜了皇帝,他不只恭喜了皇帝,还夸了皇帝好些个诸如“宽仁大度,万民之福”的话呢!   可那不是因为误会是“敕封”吗?   谁会因为是“赐婚”啊!   再说就算是“赐婚”,鬼才知道,不,只怕鬼都听不出来,所谓的“赐婚”居然不是给世子找个世子妃,而是要把世子嫁出去吧?   刘首辅泪流满面。   话说这阵子皇后可没少和命妇聊她对皇储妃的标准啊!   要不要这么坑哪!   皇帝坑、皇后坑,如今这个世子爷更是要把他坑成个给满朝文武万箭穿心了的倒霉蛋。   如果目光能实质化,万箭穿心或者夸张了点,但被误会早就知道宫九要出嫁,甚至好些大臣从他预祝皇帝后继有人、顺便联想到可能也早知道皇帝寻着什么生子良方的刘首辅,确实要闹个千仓百孔了。   场面一时十分危急。   万幸,刘首辅的盖世英雄,及时出现了!   没有踩着七彩祥云。   也并不准备娶他。   但确实把刘首辅拯救于危难之中。   那个人,他就是——   和刘首辅一样头发花白可精神矍铄的帅老头,杨先生!   礼部尚书杨大人!   这个倔老头先是特别耿直地给宫九来了一句:   “礼部从未接到为世子您准备婚仪的口谕,倒是钦天监那里在挑适宜敕封储君的黄道吉日。   想来和刘大人一样没想到本朝还能多添这么一桩稀罕事,都只以为自己把‘敕封’误听成‘赐婚’了的,也不只一个两个吧!”   区区几句话,把刘首辅感动得泪流满面。   这位杨大人可真不愧是敢给自家长房长孙求取石家女的耿直人啊,这说话就是实在!   也果然不愧是出了名的理刑能手,这叫一个明察秋毫啊!   杨大人一贯耿直又倔,   刘首辅却是个偶尔木讷寡言、偶尔圆滑通透的,   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平日却没有多少交际,不过同朝为官、点头之交罢了。   现在刘首辅却陡然发现,这倔老头竟也能如此可爱!   然而接下来,这个可爱的倔老头,就给满朝文武又来了一记大的。   只见他,才刚噎了宫九两句,还不太隐晦地刺了一把皇帝故意口齿不清,接着居然就长揖到底,一连声地恭贺宫九“喜得良缘”、“天作之合”了?   ——不,不是,杨先生你不是一向都最讲规矩的一个倔老头吗?   当日为了张延寿,皇后冲出屏风撒泼的时候,   以刘首辅为首的诸位阁老都捏着鼻子认了,   直接相关的刑部尚书和顺天府尹也哑了。   不还是你这个当时都没在场给呛呛着、也早就不理刑名许多年的,   跳出来劝谏皇帝内外有别、公私有分,   虽然一个字也没有正面提及当日的事,却连后宫之中需要更加老成持重的女尚书辅佐的话也说出来了吗?   虽说没在大朝会上说,只低调和皇帝私聊吧,那也还是个耿直规矩的杨大人啊!   刚刚戳穿“敕封”和“赐婚”的时候也依然很耿直。   画风怎么能变得这么快?   世子爷要出嫁,你不只没跳脚拦着,你居然还和他恭贺道喜?   还笑得满脸褶子都出来了,恭贺得诚心诚意?   你就摸摸你那颗满朝文武认证过的耿直心肝,真的不会疼吗?   多少人只觉如遭雷劈啊!   倒是刘首辅——   倒霉的、可怜的,明明已经坚持过皇帝大婚二十来年后宫无一孕信的,却终于没撑住在几个月前从中立派开始倾向东宫的刘首辅   ——将心比心,忽然get到杨大人的G点。   东宫已经有主、虽未正式敕封却是为手中权势已几可与皇帝抗衡的成年人,   偏偏帝后眼瞅着要有根正苗红的嫡出子嗣。   问你怎么办?   还有比东宫之主欢天喜地地把自己嫁出去更棒的吗?   没有!   至少目前,满朝文武想破头,都再想不出一个更好更棒的了。   太平王世子这一嫁,至少能保朝中二十年不因储位倾轧动荡。   至于二十年后,就要看帝后能不能生出皇子、又能生出几个皇子了吧……   刘首辅脑中转得快,身上动作也不慢,只差了杨先生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就也跟着长揖到底,同样一连声的恭喜。   哦,紧随在刘首辅之后的,居然不是内阁其他人精子,而是素来也有几分耿直名声的右佥都御史严大人。   这位不只诚心诚意地道喜了,他还恭贺宫九双喜临门——   毕竟又要嫁人,又眼瞅着皇帝答应分他一半的小包子已经上屉开始蒸了嘛!   断袖断得如此光明正大固然前无古人,   这过继兼祧到前朝后宫盼了二十年的独苗苗身上,更是极可能后无来者的,   岂不就是双喜临门了吗?   这一篇的梗,其实是建立在明代官话和普通话发音极其类似的假设上,其实莫根本不确定明代的官话是不是会把敕封和赐婚听混,不过就当他们说的都是普通话吧,捂脸 第五十四章   这右佥都御史不只恭喜宫九双喜临门, 他还非常亲热地要问宫九讨一杯喜酒喝。   然而问题是, 刘首辅好歹还和太平王世子有过些许时间的师生之谊、又在几个月前太平王世子入住东宫就开始有所倾向了呢,这右佥都御史和太平王世子能有什么交情?   就这么个人还能传出耿直名声!   如今这“耿直”二字也忒不值钱了!   刘首辅一边在心中唾弃, 一边也哈哈笑着讨喜酒。   转头又就当场交代了钦天监立刻就把日子看起来, 尽量多挑几个好日子,最好从半个月后到半年内的都有、都要,最好能赶着明天就递交皇帝御览。   杨大人也丝毫不落下风:   “是啊,什么都是其次, 最要紧是‘尽快’二字。难得世子爷有了可心人。   礼部这边也一定尽快把您从东宫出嫁的章程礼仪定下来——   我从今儿就住衙门了!熬夜议礼也绝对不会耽误世子爷的大事!”   满朝文武大多还在懵圈,不过内阁的几个人精子大多反应过来了, 都纷纷上前恭贺宫九。   哪怕是一开始就倾向太平王府、为太平王世子的储君之位劳心劳力至少十年的两位,也捏着鼻子上前来道贺。   接下来又有反应过来的、   又有虽说还没反应过来但很识相地跟着人精子们走的……   总之, 满朝文武一时间欢天喜地、其乐融融。   还不像之前听到皇后有孕时的那般, 便是欢喜都夹杂着几分忧心。   就在大家贺过喜过,正要告退各自忙活去的时候, 宫九又仿佛才忽然想起来似的:   “皇嫂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既然是皇兄嫡长,又还兼祧着我母妃一房,承继香火一事毋庸置疑, 只不知是男是女……   皇兄原也应了我,不管他能有几个孩子都会个个分我一半,可就皇兄夫妻这效率……   不过民间如今也许女户、也许无子女儿招赘继承家业了;   想来众位不至于偏要将我皇家歧视对待了罢?”   宫九这话一出, 不知道多少人心跳都漏了好几拍,   偏偏这欢喜闹腾之声都渐歇了的朝堂却又忽的热闹了起来, 仿佛也没谁有啥异样。   至于说离宫九最近的几人,都似乎没听到他的说话,每一个正面作答的?   这不是声音太过嘈杂,他们又是一群“敕封”和“赐婚”都能听混淆的老朽,这听漏那么一句半句的,也难免嘛!   不过倒也不是个个都老背晦了的。   右佥都御史严大人就正当壮年,   虽没赶上最先恭贺宫九喜得良缘,   却是最先想到双喜临门和讨喜酒喝的。   这会子也是最先乐呵呵表示:   “前些日子皇后殿下精神极好,召着京中命妇屡屡聚会,不只对新成立的‘妇女联合救助会’等多有关怀,就是在公主成亲一事上,也早有定论:   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公主成婚不算下嫁、只为下降,驸马也非娶妇、乃为尚主。”   这右佥都御史当年青年探花、跨马游街的时候,也是个俊秀清隽的美男子。   就是这些年下来,纵使公务繁忙,却有慈母贤妻贴心照顾,竟是成了个微微发胖的体型。   好在他原先底子好,发胖之后也不嫌臃肿难看,只是越发显得温和敦厚了起来。   偶尔耿直一下也不太惹人厌的那种。   然而平时耿直一下并不惹人厌,偏偏这会子笑得慈眉善目温柔可亲的,还对各家夫人在皇后聚会上都说了啥、又是如何含笑默认的,都说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错,显见是个对大家都极为敬重关注的实在人。   看在满朝文武眼中,却忽然面目可憎了起来。   只那严大人还浑然不觉,笑呵呵地将众位上官同僚的家眷都点名“吹捧”了一番之后,又肃容正色:   “如今民女、臣女有正当合法缘由时都能顶门立户,自然不能反倒苛待了君主之女。”   “总不能只想着要求君上实现‘司法平等’、只想着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却又不肯令其享受普通平民百姓都能有的合法权力吧?”   “司法平等可不是这种平等法!   没得拉高了平民却要反过来踩低了君上的道理!”   杨先生原本也是看着这严大人忽然面目可憎的人之一。   毕竟他家老妻也被点名了。   就因为当日听说石太师后人可能女户、且女户子孙能避过先帝那道圣旨的坑害,   一时之间着实忍不住,给这严小子家婆娘搭腔附和不说,连皇后某些其实并不太合适的言论,也因着怕误了石家大事,只当没听着了。   结果在这臭小子嘴里,居然就成了含笑默认!   简直血口喷人!   杨先生眉毛都高高挑起来了。   偏偏还不等他怼上严大人,严大人就来了那么几句。   别的还罢了,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还有什么“司法平等”?   杨先生忽然想起来,   虽说右佥都御史的职务之中并无为皇帝侍读,   可自从之前严夫人在皇后聚会之中提了石太师后人女户事不久、皇帝早朝后召了这严念恩一回,   此后好像三不五时就会留他说话?   有时候还会赐膳?   杨先生是个清贫耿直人,   他不比那些世家大族勋贵传家的,   在宫中是养不起什么耳目的。   他也并不知道前一段时间,皇帝忙得哟,那是连和皇后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未必挤得出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骤然和皇帝亲近起来的严念恩,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皇帝之前又确实提过,要慎重八辟八议事。   虽说只是午朝时仿佛随口那么一提,可皇帝从来不是个会“随口”如何的。   莫非……   皇帝果然不愧是皇帝。   他将杨先生看得着实准。   这杨先生原先还在心里头“严小子严小子”地腹诽严念恩,   脑子里一转过某些念头,挑起来的眉毛顺回去不说,看着严念恩的目光坚持比看亲儿子都亲哪!   毕竟儿子再孝顺听话,也未必打心底里和他志同道合。   严念恩却极可能是那个会和他一起披荆斩棘,行圣贤亦未曾抵达终点之路的那个人啊!   刚刚刘首辅是怎么看杨先生的,   杨先生就只有更热烈地看向严大人的。   好在没有看太久。   杨先生很快就收回投注在严大人身上的目光,转而更加坚定地投注到宫九身上,语调亦是慷慨激昂:   “世子所言极是!”   “总不能叫君上之女反而不如平民百姓之女——   那样不就是说君上之尊反而不如平民百姓了吗?”   “当今陛下宽和仁厚,你我臣下,也断断不能容忍世人欺辱君上至那般田地!”   “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妄想如此欺辱我等君上,除非满朝文武都死绝了!”   “第一个,就是必须从我杨勉和的尸身上踩过去!”   这小老头儿,怎么说呢,别看又倔、又耿直的,   自从当年不过给小皇子当了二十来天老师,就因为当朝将先帝一位宠妃的兄弟喷了个狗血淋头——   先帝当朝对他颇对劝慰,面上也有惭愧悔悟之色,   结果那宠妃家的兄弟处置是处置了,   宠妃也一下子就成了昨日黄花了,   杨先生却也给打发到国子监去了   ——之后杨先生仿佛就稍微懂得做人了一点。   譬如之前因着皇后撒泼一事,他明明不在场也非要上折子劝谏,   然而当庭喷皇帝的事却几乎都没再干过了,哪怕明知道他这个有过不足月缘分的学生是个真正宽仁的。   就连劝谏的折子,措辞也委婉了许多,   虽然那种委婉是相对于杨先生当年在朝上将先帝喷了个正面而言的。   也就是说,这小老头,已经好些年没在朝堂之上如此慷慨激昂过啦!   这一回爆发起来可真了不得了!   别看话语之间都没怎么引经据典,   可配合上他的语气、他的神情、他的手势,   乃至于他说话之时的语速快慢调整、轻重音变化,   着实是感染力十足。   这不,在场文臣武将,就有一多半武将勋贵和好些个文臣都跟着慷慨激昂起来了。   这些人是不是个个脑子都没能转得过弯来不好说。   反正一个个把“主辱臣死”、“断不能忍”之类的口号喊得震天响。   那也就够了。   毕竟这么喊完口号之后,还能去反对皇女“顶门立户”的人,有,但绝对不会太多。   而到时候其他喊了口号、却不好意思反对皇女“顶门立户”的人,自然也容不得“背叛者”。   如果没有口号的话,   也许那些人是最先站出来反对皇女“顶门立户”的那群人之一,   也肯定是最先退出反对皇女“顶门立户的”家伙们。   所谓墙头草,又或者所谓识时务之俊杰者,不外如是。   但墙头草也是有尊严的。   没有口号的时候尽情墙头。   一起喊过口号,又还眼瞅着口号这一方才是人多势众的,岂有不抢着落井下石的道理?   真当墙头草是白倒的呢?   东歪西扭的也是很累哒!   估摸着预定的胜利那自然是要奋起往前冲啦!   杨先生也不计较这些顺风冲得最快的家伙,会不会是逆风时退的最凶猛的货。   他甚至还对嚷嚷得最凶的梁国公,露出一个慈爱的笑。   梁国公只当杨先生是赞许他那句“我们这帮粗人没死绝,哪里轮得到大人您这样文官挡前头”呢,   却不知道“杨大人”那一眼纯粹是关爱智障儿童的,   还傻乎乎冲杨先生笑得越发得意,胸脯拍得直“啪啪”。   你道这梁国公乃是何人?   杨先生又是为何那般笑?   原来,这梁国公虽也与英国公一般是建国功勋之后,   却又和一代代都是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英国公不同,   早在先先帝时期,梁国公府上上下下,那就是出了名的纨绔一家亲——   因为“名声”太大,先先帝北狩的时候都没带上他家任何人,   结果一家子英雄儿郎的英国公死得只剩一个,还没来得及留下个男丁也没了,   纨绔一家亲的梁国公府倒得了个勋贵之中人丁最为兴旺之家的好彩头,至今依旧纨绔着。 第五十五章   不过彩头好是好了, 就是一家子百十口纨绔子加起来, 哪怕大错从来没敢有,却着实小错不断,   在那般你添一把柴、我家一把火的, 积少成多之下,   若非有着“八辟八议”护身,别说族中无官无爵的子弟,就是梁国公,   早在本代梁国公还是世子那会子,因听媳妇说起末代英国公留下的孤女受了偌大欺负的时候, 就带着自家兄弟子侄跑去把另一位国公加伯爷给打折了一手一脚……   只那一回事,世子爵位罢黜就是妥妥的, 皇帝要较真起来, 搞不好梁国公夺爵还在那两位之前。   哦,是的, 当年还是世子的梁国公聚众去胖揍的那两位,没多久后就都给夺爵了。   因为他们一个是前头英国公老夫人认下的嗣子,自从老夫人过世之后原形毕露,哪怕顶着英国公的头衔出门, 老勋贵们也没哪个肯认的王八蛋一枚;   还有一个是丢尽了诚意伯祖宗脸面,辜负了前头几代英国公与诚意伯过命交情的混账一个。   杨先生当年就是站出来严厉指责梁国公世子肆意妄为的主力,硬是叫他老子足足花了两万钱才给赎了杖。   哪怕杨先生转头就盯上了那两个断了手脚的倒霉人, 非搜集到叫他们夺爵抄家才罢休的罪名呢。   这一码归一码嘛!   就像杨先生这会子尽管真心关爱智障儿童,   却也丝毫不动摇自己的立场一般。   只要皇后真的生下皇女,   皇帝为了叫自家嫡亲骨血“顶门立户”,   少不要就该实现今日透过严念恩那小子透出来的话风,   用司法平等、王子同罪来拉拢天下有识之士了!   而只要有那一天,不拘路上几人同往,又有几人真个一路坚持到最终,他杨勉和必披荆斩棘前行之。   若能为圣贤渴盼而不能实现之事竭力而行,浑身碎骨犹不悔也!   杨勉和,杨先生,这一会,竟忽然盼起皇后生个皇女出来了。   非不恤君上,着实是渴盼太深。   杨先生以为他穷其一生,也无法见到一个连皇帝都不能轻易以“莫须有”杀戮忠臣的世界。   这一刻却忽然看到了曙光。   岂能再因惜身误良机?   杨先生做足了心理准备。   为此,他甚至成了当朝继太平王之后,儿孙“外嫁”比例最高的一个。   杨勉和与老妻统共就得了二子一女。   那女儿杨琛娘着实嫁得早、没赶上招赘女户的好时机不说,   便是她二弟家的么女,倒是赶上了这班前所未闻的好车呢,偏杨勉和一心要为心中理想赴死——   虽自己纵万死而不悔,也做好了连累子孙族人的心理建设了,   但这不得已非受连累的那是没法子的事,能脱身一个的,杨勉和还是有那么几分怜惜之心、很愿意叫他们脱身的。   杨勉和当天都没等到他自己下衙——   毕竟已经答应了宫九不把他的婚礼折腾出来不回家嘛   ——却早早就使人与老妻通了气,先把原和石家女儿议亲、后因为女户事成,石家二女都不愿外嫁而暂时搁起的婚事继续议下去。   左右和石家女儿议亲的孩子虽是杨廷和长子嫡孙,却并不是嫡长孙,上头还有两位嫡出兄长在,恰好借了石太师的余荫避一避祸。   杨勉和借的还不止石太师一家的余荫。   嫁的也不只长房嫡次孙那么一个男丁。   因为家里其他几个男丁和许姑娘——   就是前不久也总算名正言顺跟着母亲大归的那位老英国公原外孙女、现嫡亲孙女许英娘   ——年纪差别着实太大了点,杨勉和甚至丧心病狂到把二儿子的嫡长子都给“嫁出去”了。   也多亏得他家二儿媳最是孝顺不过,   对公爹的决定更是人前人后无半句怨言,   纵是舍不得盼了好些年才盼来的这个长子,   也是连垂泪都要背着人的。   又许家母女虽早年遭遇坎坷,却最是通情达理之人,   更难得与杨老夫人也亲近,   对三个月连参七十六本,硬是把原嗣了英国公的那位、和原诚意伯都给参成了平民的杨勉和更是敬重。   杨家主动提出愿意将二房嫡长入赘,许家母女既惊且喜,虽说却之不恭愧领了,   却先是主动提出既然如今无儿有女也不愁香火承继,那么不管许英娘第一胎生了个啥,第二胎布局男女、也还是随他爹姓氏归宗……   便是因着杨勉和小心思不可受,一应礼仪往来,也只说“成亲”,除衙门婚书必须写明之外,无半个字涉及嫁娶之事。   次后许英娘待丈夫也温柔体贴,侍奉“婆母”也尽心竭力,不过比寻常儿媳差了日日晨昏定省的功夫罢了。   杨勉和那二儿媳才总算放开了心怀。   却也正是因杨家二儿媳这份彻底放开的心怀,才纵得杨勉和越发无所顾忌。   嫁儿孙嫁得连他和老家分宗的新闻,都没几个人留意到。   两房儿子,只各留了一个孙子承继香火,孙子又各自只得一个儿子没嫁出去。   哦,嫁到石家的那位原有两个兄长,他那两个兄长原本也确实已经娶妇?   没错,他那两个嫂子原还都不是绝户女呢!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杨勉和长房二孙媳的弟弟居然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就一病没了。   杨勉和正愁长房人口太多,可不就赶紧地将二孙子、二孙媳连带着原本已经姓了杨的俩孙子一并打包送给他亲家了吗?   如此先娶后嫁,同一对夫妻偏偏各自都能又娶又嫁的,也堪称千古奇闻了。   杨勉和因着那事,原本只给同僚下属们背后悄悄取笑的“嫁子阁老”诨号,都彻底叫开了。   连皇帝当朝,偶尔都会一不小心叫出来的那种。   然而这么一位堪称嫁子狂魔的四代同堂杨阁老,却还是比不上至今仍孤零零独个儿守着太平王府的那一位。   没办反,太平王那是真个叫人没法比。   毕竟他统共就那么一个儿子,那个儿子还那么干脆利落地出嫁了。   偏偏众人评比嫁子最狂人,又出于公平原则,算的是比例,不是单纯的人数。   杨阁老输得着实不冤哪!   他比较冤的是,明明和太平王没啥交集,就因为他们这俩一个比例之最、一个数量之最,被那无聊人在背后提得多了,   那自从皇女及笄、皇帝开始相看女婿之后,就也交回兵权、回京相看孙女婿顺带养老的太平王,有事没事就爱来找他吐槽!   什么唯一的儿子断袖也就断了,居然不是把人娶回来的那一个!   嫁得那么干脆利落不说,居然还不是从他太平王府出嫁!   不是从他太平王府出嫁不是,居然连拜别的也是他皇兄皇嫂!   虽说也去祭过太庙,也算拜过太平王府一脉的祖宗了……   但太平王这个亲爹,接到消息就紧赶慢赶回京的亲爹,没拦住儿子出嫁不说,竟是连出嫁前的拜别都没混上个座位!   过继个孩子,哪怕是个皇女吧,还要特意强调只过继给太平王妃、与太平王府的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去他姥姥的没有关系!”   太平王盛怒之下又拍碎了杨家一张桌子,好在杨勉和如今也历练出来了,招待太平王时用的桌子都是最普通的木头、最简陋的做工,拍碎了还正好当柴火了,倒也没什么心疼的。   毕竟杨勉和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杨勉和了。   和朝堂内外厮杀了二十年,虽说最终目标还没完全达成,可也在一步步接近中,   而他自己,不只没有如他原先预估的祸及儿孙,倒是磕磕碰碰地从礼部养老尚书爬到内阁实务次辅。   杨勉和如今的养气功夫越发了得了。   便是太平王明知道当初是他主理的礼部,是他带着礼部众人弄出来的世子出嫁、皇女兼祧只认祖母不认祖父等等故事,   偏偏还要假装不知,一口一个“也不知道是哪个瞎了眼的王八蛋闹出来的,叫我如今连给孙女儿喊声爷爷,都要背着人”的骂个唾沫横飞,   杨勉和也只管端坐如常。   哦,完了还要劝太平王一句:   “毕竟君臣有别。皇女殿下眼看着是要继承大统的,您当日再得当今敬重,也不敢应上一声‘父亲’不是?”   把太平王噎了个半死。   宫九听说太平王又精神矍铄地跑去杨家找茬,   偏又给噎了个半死回来,   就彻底放了心。   ——放心和向晓久出海浪去了。   话说宫九早就想出海浪了。   不只始于从向晓久口中听说了那许多唐时曾经有外族带来、如今却都无处寻觅的各种各样农作物。   虽说那些味道好的、产量高的、种植起来不挑地儿的……   确实挺叫人稀罕的。   宫九征服星辰大海的心,却要更早。   甚至早于和向晓久相遇。   早在重生之前。   事实上,若非沙曼明明不乐意跟他了,   却偏偏不明说,   偏偏没胆子明说还要拉那只傻瓜小公鸡一起来造作,   把宫九的性子挑了起来……   在放弃了皇位,顺便把小老头也揍得不得不放弃皇位之后,宫九原本就准备要扬帆出海了的。   可惜啊!   原本以为还是陪一个自甘沦落成猎物的蠢女人玩一场游戏,最终却玩得搭进自己一条命。   P.S.请注意看作者有话说,赠送正文一千字哟   不过能遇上向晓久,给那么一个女表子闹得戳了心窝子,也是值了。   这一辈子宫九没有针对沙曼做什么。   哪怕不再拥有宫九特意送来冰花的待遇,别院留守大丫头该有的沙曼依然都有,不曾因为青楼出身而遭受丝毫区别待遇。   就是陆小凤,这些年常有交集,却也或者因为他那些祸水红颜,或者因为他那些坑人损友……   宫九连他妄图潜入最为机密的匠作坊都没拿他怎么样,自然更不会有别的小动作。   虽说也没怎么特意干涉陆小鸡的动向,连正巧遇着华小公子、破了绣花大盗的案子,都是陆小凤自己撞上去的。   不过好歹陆小凤陆大侠了,存在感总比一个青楼女子高一些,宫九不需要特意关注也断断续续听着些消息。   就在宫九收到太平王最后一条消息之前,也才刚听说,陆小凤又去万梅山庄,喝光了西门吹雪亲手酿、叶孤城亲手埋的酒。   听说还拉上了花满楼一起。   折腾死好些红颜损友,陆小鸡的生活也还是那么自在。   宫九总算如愿以偿,扬帆出海,又有向晓久相伴在侧,自然只有更加自在的份。   哪怕他们走的是这些年皇家船队都未敢探索开发的方向。   艺高人胆大嘛!   向晓久拿出来的那艘船看起来虽不过寻常画舫大,   却又是号称无论如何狂风大浪都绝对不会翻船的神奇存在。   前不久,宫九的内功又总算突破到能打开向晓久牌荷包的程度。   虽说不过是其中对能量要求最低的一个,可也能装上些神奇小玩意,包括但不仅限于能将海水过滤成淡水的、只要有些许光线就能点起火来的……   保证吃喝又有伴侣,宫九还有什么不自在?   左右四顾都是茫茫海洋的时候,他们还在甲板上席天慕地,尽情做有情人之快乐事呢!   两辈子就是如今最自在了!   向晓久也特别放得开。   不只阳光浴做得保证全身上下无一处颜色不均匀了,   就是和宫九各种玩的时候,   不管是正常玩耍、还是稍微带了点颜色的玩耍,   又或者是更加小众的宫九牌特殊乐趣……   都特别放得开。   两人那个自由自在乐滋滋啊,只羡鸳鸯不羡仙了有木有!   出发前还有那么一点点儿挂心的,诸如宫九过继的那半个女儿到底招了个什么女婿之类的,   才不过一个多月,就彻底给抛诸脑后去了。   然而《道应训》就说乐极生悲,果然还有那么几分道理。   向晓久和宫九乐极了,果然就,嗯,不到生悲的程度,却也是变故陡生了。   毕竟那船吧,只负责大风大浪吹不翻,却没说海中漩涡也能逃得过呀!   双九组手牵着手一起被卷入海中,虽说仗着艺高人胆大,向晓久不只还有余暇将那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还不够靠谱的船给收了起来,宫九还有闲情逗着他在海底乘风做浪又玩了一把刺激的……   到底不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原来这海底滚半天,再浮出海面时,也会天地骤变。   改了一个关于沙曼的漏洞 第五十六章 陆冰番外   陆小凤认识双九的第一天, 就差点喝到一碗毒汤。   陆小凤认识双九的第一个月, 就折进去一个才正热乎的红颜知己上官“丹凤”。   陆小凤认识双九的第一个季度,又折进去一个(还没来得及坑他的)好友金九龄。   陆小凤认识双九的第一年, 连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好友、妙手老板朱停都折了进去……   虽说上官“丹凤”其实不是“丹凤”,   双九的插手从某种意义上说,   还算是拯救了他和好友花满楼互绿的悲剧。   ——哪怕陆小凤和花满楼在当时亳不知情。   然而毫不知情的互绿难道不是更恶心?   一样都是吃.屎,   吃下去才被告知是何物的,   和明知道是什么东西仍欢欢喜喜、心甘情愿吃下去的,   肯定不会是一样的“享受”。   上官飞燕就是那坨“屎”。   看到花满楼温暖平和的面容时,陆小凤确实也是感激的。   尤其感激双九让花满楼避开了那一坨。   然而除了上官飞燕, 还有薛冰,甚至江轻霞, 都曾经和陆小凤有过那么一段……   哪怕都是咎由自取, 花园子被挖空的感觉也够微妙的。   虽说金九龄确实也是死不足惜,也确实听说他有算计陆小凤的计划——   可那不是还没来得及算计吗?   只是随手救下一个少年, 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把金九龄给坑死了什么的……   陆小凤当然不后悔,毕竟金九龄化身绣花大盗制造瞎子的行径着实踩了他的底线。   但陆小凤也难免微妙,尤其是在发现被他所救的那个华家少年华清与, 除了是绣花大盗事件中受害者华玉轩的子弟之外,居然也和双九有些缘分的时候。   要知道那时候陆小凤可是才给向晓久送过去薛冰、欧阳情啊!   心里那滋味简直没法提。   不过华清与确实是个好孩子,陆小凤在小心翼翼提防近期遇上的女子会不会又是和双九联系的各种坑时, 也很庆幸又多上这么一个小朋友的。   华清与也没让他失望。   金九龄不是第一个要坑陆小凤的“朋友”, 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好在陆小凤给朋友坑的时候虽然还有很多,   却也总有那么几个是始终不曾真正坑害过他的。   华清与恰好是其中之一。   哦,“妙手老板”朱停那事儿就更加叫陆小凤无话可说了。   虽说宫九的手下把朱停弄走的手段挺简单粗暴,把老板娘吓得够呛,但最终的结果嘛……   再怎么仿佛并不如何将官府放在眼中的江湖人,都不得不羡慕一声,朱停着实祖坟冒青烟、走大运了!   天子赐爵。   爵位不高,不过区区三等子。   难得的是世袭罔替、与国同长。   更有京中三进大宅,与京郊及朱停老家各五顷地的勋田,虽然不能买卖,可也不收税呀!   简直就是保朱家子孙和吕家皇朝同富贵的节奏了。   这还不是重点,最关键的是,   朱停被带走时虽不甘不愿,   陆小凤去搭救他的时候,他却是乐不思蜀了。   无他,向晓久拿出来的那些小玩意儿太有趣,也极具挑战性。   然后挑战着,挑战着,朱停不只给他和老板娘那当时还没影儿的儿孙给挣了一份与国同长的产业,也给自己挣出个几乎被后世理工男奉到与鲁班同样高度的“祖师爷”身份。   这人生际遇啊,可真是叫人说不准。   竹马竹马一道儿长大,陆小凤哪里不比朱停强一些?   相貌相貌好,   身材身材棒,   武功武功强。   就是脑子也不比朱停差,   不过是朱停更乐意琢磨机关工巧之事,   陆小凤更乐意浪荡江湖、琢磨刺激新鲜的人事物罢了。   结果朱停二十岁就娶了个美艳无双的老板娘,   陆小凤四十岁还是单身狗一条。   朱停三十岁就挣了与国同长的富贵,   陆小凤十五岁那年就把父祖传下来的那点儿家业,都尽数捐给当地养济院了!   朱停四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得了二子一女,   陆小凤五十四岁那一年,中秋元宵除夕夜……   依然是若没有在花满楼的小楼、西门吹雪的万梅山庄,就是一个人在江湖飘着。   说起来,又能怪谁呢?   总不可能怪朱停。   似乎也不能怪双九。   五十五岁那一年的中秋,陆小凤来了江南。   却没去花满楼的小楼。   而是前往西湖畔。   西湖畔,公孙大娘故居。   自从出了一位林十七娘,凭着婚前协议把初婚的丈夫休掉之后,又一心一意搞事——   最终还真搞出在最初只有无男丁承嗣方能立女户的基础上,   给发展成了女子但凡能承担和男子一般税务劳役(基于男女差异,劳役类型有所不同,可价值必须等同),均可申请独立女户的大事   ——此后天下女子,落难到需要在各地妇女救助所长住的,已经不多了。   公孙氏故居,作为吕家皇朝第一个妇女救助所,倒是依然人来人往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中秋月圆时,又格外热闹几分。   天下女儿,尤其是平日里将心血与精力都倾注在妇女平权、女性救助方面的好女子,这一日但凡能抽得开身的,多要来这公孙氏故居。   据说就是那实在脱不开身的,也要一柱清香,遥祭芳魂。   而在那些女子之中,薛冰正好是今年总算能抽得开身的,之一。   能抽得开身的女子其实不多,耐不住基数大。   每年西湖畔、公孙氏故居,总能拥拥挤挤千八百人。   不只公孙氏故居挤不进去,有时候碰巧了,连西湖都热闹都拥挤。   如今,薛冰也不过是这热闹到拥挤的人群之一。   ——陆小凤却依然一眼就看到她。   只凭她的背影,只凭她脊背挺直的模样,从她头颅扬起的弧度,就认出了她。   虽然在陆小凤最深刻的记忆之中,薛冰依然是那个一身雪白衣袍,容易脸红,微微垂头的模样尤其楚楚动人的小姑娘。   他却还是从那么多几乎都一样挺直脊背、扬起头颅的女子之中,认出了一身素灰色衣裳的薛冰。   薛冰竟也凑巧回头,撞上了曾经轻易就能叫她喜、叫她嗔,叫她羞、又叫她恼的一双眼。   比起薛冰,陆小凤的变化并不大。   也许真的连时光也偏爱这个浪子,他依然是那样大红色的披风,那样勾人的小胡子。   连发鬓微微的白,都只是更为他添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   这些年也曾相遇,陆小凤总是一个眼神就能在薛冰心里的井投出一圈涟漪。   但也就是仅此而已了。   这一回,薛冰也是愣怔之后,微笑颔首,就又回头,继续向前。   当年依法免死,如今更是连依法所服的劳役也早就服完了。   可法只是法。   薛冰总觉不够。   ——总觉得自己这些年做的,还不够弥补年少无知时造下的。   ——五丫儿的事情仿佛和薛冰毫无干系,可五丫儿和其他或有名、或无姓的可怜人的墓碑,却始终树在薛冰心里。   ——懂得越多,学得越多,就越是觉得自己做少了。   ——也许一辈子都清不干净心头的孽债了吧。   薛冰缓缓向前。   曾经的情依旧在,她的血也还是热着的。   但人生漫漫,总有那么一些事,远比找一个臂膀相依更重要一些。   薛冰倒不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到连结婚生子都不配。   只是她心头始终就那么一颗陆三蛋。   偏偏陆三蛋其中最大的一蛋,却就是个花心好色的混蛋。   薛冰一心一力,为的又是男女平权。   近年来,和姐妹们一起努力的,更是一夫一妻无妾侍通房制。   如林十七娘那样,婚后才发现各种三心二意的,且各自转身各自休,也还罢了。   怎能明知道对方花心好色,却还自甘堕落?   ——当然陆小凤在薛冰心里,永远都未与花心好色沾边。   ——他只是心有彩翼,凤于九天,她却不是他的梧桐枝罢了。   于是也就这样了。   虽然那双眼,依然做叫她喜、叫她嗔,叫她羞、又叫她恼。   但喜嗔羞恼,都只需自己珍藏。   偶然相逢,相视一笑,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薛冰的身影已经慢慢湮没在人流之中,陆小凤呆呆站了许久,却忽然动了起来。   陆小凤的轻功其实和他的灵犀一指一般不凡。   他动起来的时候,饶是如此密集人流,饶是薛冰这些年除了女权大事、也很注重自身武功修为,早已今非昔比,都未能察觉出他的迅速逼近。   而陆小凤也并没有惊动薛冰。   他在薛冰十步之外就减缓速度。   依然紧紧相随,却只慢慢靠近。、   慢慢的,慢慢的。   直到月光灯火之下,将两人的影子拉扯重叠得仿佛一人,陆小凤也只是悄悄跟在薛冰身后。   目光也始终是在薛冰身上。   就如很久很久以前,薛冰曾经待他的一般……   也许这只是浪子偶然归家的一夜。   也许这是浪子终要安定下来的开始。   谁知道呢?   又会有谁在乎?   说到底,也不过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慢慢湮灭在时光之中,连野史都未必会提及的那一个故事罢了。 第五十七章 番外慎购   下一章开始大唐双龙传, 因为时间设定隋末唐初, 乃是五胡乱华之后不久、依然乱世之中,许多人物都是经历五胡乱华过来的, 所以向晓久对他们的要求会低一些, 再加上莫莫真心觉得哪怕席应岳山石之轩,都比不上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恶心,所以虽然他们杀的人,尤其石之轩那种, 远超公孙兰,可基于时世不同和伤害对象选择上的差异性、伤人动机等等原有, 这些人的下场依然会比公孙兰好很多,希望亲们能谅解这个设定哦   P.S.嫁九在作者有话说, 清水写起来有点没劲, 只好拿太平王开刀了。   承平十七年,二月初二的京城,是承平年间,乃至吕明开国至今一百多年来,最热闹的一天。   但不是因为龙抬头、土地诞。   也不是因为庆祝皇后终于老蚌生珠。   虽然皇后终于开怀也确实是举国欢庆的喜事,   二月二这一番热闹,却是为了另一桩,“喜事”。   ——太平王世子,年前年后、元月里头都还在传闻入主东宫、俨然下一位帝皇的太平王世子,他,要,嫁.人了!   天知道民间江湖、明里暗里的,开了多少个猜赌皇帝是否禅位、何时禅位,太平王世子是会以太平王世子身份登基、又或者皇帝会帮先帝过继一个小儿子……诸如此类的赌局。   毫不夸张地说,甚至比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决战紫金山的时候(赌得)更热闹几分。   就是在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出去后,增开的赌局,也是皇后怀的是男是女、若是小皇子又有没有前朝岐王的运气,又或者落得魏王下场之类的。   从来就没有太平王世子最终登临九五之外的选项。   毕竟皇帝素来病弱,小皇子即使降生也着实年幼,宫九却是最好的年华、势力也早根深叶茂。   唯一可容忍猜想的,只有他登基的方式。   结果没有过继、没有禅位、没有登基……   太平王世子他要嫁人了!   简直举国欢(慌)腾!   名声极佳的皇帝陛下如何瞬间成了个翻脸干翻小堂弟的心机深沉腹黑帝,   前朝太宗兄弟之间故事又是如何在民间悄悄发酵到连山野村妇都能说上两句的程度……   就且都不说了。   至少通吃了好些倒霉蛋的庄家们对皇帝陛下都是充满好感的。   宫九属下,嗯,江湖上的早被摁死了,朝堂之上的也多被当日宫九亲口决绝的嫁人宣言震得无话可说。   一定要说还有什么隐患的话,大概也就只剩一个太平王了吧!   一个太平王的能量,却已经超过半个天下。   因为太平王手中握着的,是本朝超过半数的兵马。   直接隶属的就有三分之二的边军,其他军队,包括拱卫京城的禁卫三营,其中两位最高统领就出自太平王麾下,其他大小军官更不必细说。   直接由太平王提拔的就将近半数,其他那一半也几乎都是太平王的脑残粉。   毕竟太平王是先先帝“北巡”之后,第一个真正叫本朝能对北边胡族挺直脊梁骨的人物嘛!   绝对的当代传奇。   也是近三十年来,本朝最坚不可摧的边疆屏障。   太平王正当盛年,若太平王世子顺利登基,无论这父子俩的关系多么微妙,不出其他大意外的话,这个屏障也必将屹立边疆至少再一个三十年。   奈何太平王世子竟是这般的虎父犬子,都入驻东宫了,还能因为一个未知是男是女、甚至不确定是否能顺利生产的“龙嗣”,就被皇帝嫁出去!   天知道这个最坚不可摧的屏障一旦将箭头转向京城,会发生什么事!   一时之间,真是举国忧心。   毕竟有幸听说宫九嫁人宣言的,只有当日有资格出席朝会的官员。   更多的,还是不知底细、哪怕听说了宫九当日铿锵决心都只当是皇帝手段的。   毕竟不曾亲临现场,谁能想到宫九竟是嫁得那么心甘情愿、乃至迫不及待?   就是牛肉汤,都差点以为宫九中了皇帝的招呢,何况旁人?   如今太平王匆匆将边疆军务分派给各方将领,快马回京——   哪怕只带了五百亲卫随行,只要一想到京师禁卫三营中两营大统领出自太平王麾下亲信,另一位也是近乎脑残粉的存在……   多少人慌得连那被庄家通吃了的赌资都顾不上心疼了。   就是那些经历宫九待嫁宣言现场版的,也都不免忧心。   毕竟唯一子嗣。   如杨先生那样对太平王的忠心深信不疑的,都烦得拽断了好几根胡须。   刘首辅更是连觉都睡不好了。   可怜还要摆出一副稳重中掩不住喜气、欢喜中仍不失老成持重的模样,也是辛苦。   好在那几天彻夜难眠的不只一两位,倒也显不出这两位老先生的黑眼圈来。   再加上太平王快马加鞭,接到消息之后刚来的速度、竟是比皇帝嫁弟的消息从京师传到边疆的速度还要快一些……   不管太平王难得失礼、未得宣召就直冲宫门(虽然只是冲入东宫),又是如何和宫九对峙、闹得宫九临了临了还要重改礼仪细节……   总之,太平王世子重改礼仪细节虽然很坑,礼部等官员忙碌加班的同时,心却也踏实了。   虽然接下来的那些天,太平王始终脸色阴沉、杀气腾腾,仿佛连对着皇帝都不如原先驯服模样了,   大家还是该怎么忙活就怎么忙活。   哪怕太平王世子原定的御马出宫,变成了乘轿出嫁。   哪怕皇帝也跟着抽风,居然要背太平王世子上“花轿”。   哪怕太平王世子连婚服都忽然要换成绿色——   万幸没要求女式,却硬是要穿着绿色新郎装手持团扇……   无论太平王世子增添了多少更显得他是“出嫁”了的细节,   无论太平王的脸色因此黑成什么程度,   大家还是该怎么忙、就怎么忙。   毕竟太平王的脸色再怎么黑,都没动摇太平王世子嫁人的决心。   毕竟太平王再怎么驯服不再,也领了皇帝要他为世子添妆的口谕。   毕竟……   毕竟太平王世子真的顺顺当当嫁人了。   太平王的脸色再怎么黑又有什么打紧呢?   或者只看到又是至少二十年不需站队从龙的安稳,   或者摩拳擦掌要为古之圣贤渴盼而不能实现之事竭力而行、浑身碎骨犹不悔的……   太平王都只是无关紧要了。   连皇帝这个素来敬重王叔的好侄子,在宫九的大饼之前,也不过虚抹两滴鳄鱼泪。   ——向晓久这个叫太平王心绞痛的“罪魁祸首”,竟成了唯一给他些许安慰的那一个。   然而向晓久的初衷,也并不在宽慰太平王。   只是夫夫结合,哪怕宫九情愿出嫁,也当平等。   最初的婚仪,除了是向晓久把宫九从东宫迎入他的县公府,两人一同骑马、一样婚服……也差不多是色色平等的。   奈何太平王非紧赶慢赶着回来刺激宫九,把个自与向晓久定情之后自制力好了许多的宫九——   连那素来坦荡荡不避人的癖好,都给收拾到只在私底下和向晓久稍作享受的地步了,   宫九的自制力是真好了不只一点两点的,奈何太平王素来是他的爆点。   父子两个交流不到十句话,宫九就硬是要把自己嫁彻底了。   向晓久笑叹着接受,然而轿门射箭、却扇诗等等之后,少不得也要用自己的方式,尊重一下宫九。   譬如,在夫夫对拜的时候,硬是让自己比宫九低了一个头。   嗯,虽然正经公主下嫁,都不需要和驸马对拜的,但勉强也算是一种宽慰吧……   就是这份宽慰能否及得上双九新婚情热,竟是将原先定好的三朝回门拖到第九天下晌才进行、还是直接回宫而没太平王府啥事的打击……   嗯,还是那句话,又有谁在乎呢? 第五十八章   岂止是天地骤变?   简直是“人”事皆非了好吗!   明明是在四顾茫茫的海洋中心,   这怎么浮起来的地儿, 却成了……   向晓久四下打量了一下,竟是个温泉池子?   而且池子里头, 那三具白花花的身体, 那是……   向晓久嘴角抽了抽。   宫九更是忽的从池子里头蹦起来,扶着池边的白玉小榻,吐了个稀里哗啦。   忽然就明白了当年西门吹雪为什么能不顾他这个大敌当前,就吐成那样了呢!   原来有些恶心, 是真的片刻也忍不得的。   那么能叫宫九这个怡然享受自己的特殊爱好,   弄吐了西门吹雪也依然故我的家伙,   一下子吐成这般模样的,   是怎样一种恶心呢?   不是忽然从海中变成温泉池子里。   也不是向晓久那张完全换了个模样的半老头子脸。   就连向晓久那双形状陌生却有着熟悉眼神的眸子中, 倒映出来的, 他自己个儿如今那般、同样完全换了个模样、还仿佛更老两分的老头子脸,都不是问题。   两人最初打动彼此的, 或者各有缘由。   但一路风风雨雨二十年,   最重要的早就是彼此的那道魂灵。   魂灵之外的皮囊要是俊俏可喜,   那固然是锦上添花。   魂灵之外的皮囊纵是有所变化,   只要底子仍是他, 也就无惧斗转星移、世界变幻。   那么宫九恶心的,到底是什么?   反正向晓久是不愿细想的。   虽然他的反应没有宫九那么大,   稍微迟了一瞬从池子里起身之后,   不过是腹中有少许翻涌不适之感, 却半口没吐出来, 只帮着宫九擦拭嘴角污秽、又从荷包中取出衣服换上离开罢了。   却也绝对不愿意去细想那温泉池子里头,两个雄性半老头子,和三个正当妙龄的美貌女子,一起光溜溜地一池子泡着,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虽然换了个身体,不只荷包都只剩下脖子上挂着的那一小个还在,   功力更是大减、叫向晓久时隔多年又品尝到刚被曹将军救回去那前头两年的无力滋味,   也还是努力运转内息,不去呼吸那一池子会氤氲出来的气息。   偌大温泉池子,也许只是心理作用吧,反正向晓久也是接受不来的。   一路和宫九互相扶持着,在离那池子至少百米远之后,才找了个湖心亭坐下,好好理一理情况。   向晓久好歹还有个挂在脖子上的荷包也带到这个身体上来,宫九是彻彻底底的光洁溜溜。   因此宫九就先探索这个身躯,向晓久则是先看的荷包——   首先就看被收到这个荷包里头的那艘船,看完松了一口大气:   “没事儿,我们的身体还在。”   虽然想不明白先前明明是先把船收起来、两人还又在海浪之中翻滚了许久的,为何如今两个身体却都如他们遭遇漩涡之前那般,仍衣裳完整、不沾丝毫水渍地躺在舱室之中的大床之上,   但不管怎么说,身体还在总是个好消息。   毕竟再怎么说皮囊不是最要紧的,能用回最初的那一个总是好的。   更重要的是,身上带着的荷包等物都仍在,就意味着荷包里的东西也还在。   又还多得了一个打破原本荷包不能套荷包规则的意外之喜。   向晓久神色稍缓,宫九恰也睁开眼睛,表情却有些古怪,却没有开口说话。   他拉过向晓久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笔写着:   “我这个身体没发现什么残留意识。虽然记忆也不太全。至少记得住本身姓氏祖宗等大概情况……   和你——   当然是你这个身体的原主   ——的情况。”   “他留给我的记忆之中,关于他的,虽也不全,却比关于他自己的都更细致、更深刻一些。”   向晓久理所当然地笑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在我心里,原也比我自己的那些琐事都更要紧几分。”   宫九,宫九的面颊居然猝不及防地就红透了。   换了个羸弱身体,就是这点不好。   幸亏宫九毕竟是宫九,面上热得他心底都有些慌了,与向晓久肌肤相接的部分更是烫得直接烧进了他的心里。   宫九的手却仍很稳,他稳稳地继续在向晓久的掌心写着:   “我如今这个身体,叫李渊、李树德。”   “对,就是你第一反应的那个李渊。”   向晓久一瞬间如遭雷劈的神情显然取悦了宫九,   宫九故意顿了一下,叫他可怜的伴侣稍微缓了一下,才又霹下另一道惊雷:   “而你,这个叫李渊记得比自己都还要牢的家伙,毫无疑问,只有裴寂了。”   叫李渊说出“今犹未也,要相偕老耳”的裴寂。   向晓久的嘴角抽了抽,半晌才吐出一口气,反手握住宫九原本握着他的手,也以指尖为笔,写了起来:   “也罢,既然你是李渊了,那我是裴寂,也总比成了别个强”   “不过最好的,还是回归我只是我,而你只是你。”   向晓久写完,略欣赏一下宫九如今十足实诚的面皮,也就闭上眼睛。   裴寂倒真没辜负了李渊。   李渊留给宫九的,固然是裴寂的情况更细致深刻一些;   裴寂留给向晓久的,竟也不虞多让。   这两只可真不愧是正史认证过的好基友、一“被”子啊!   向晓久才闭眼这么一会子功夫,湖边就又走过两拨人,还有八个衣着和方才温泉池子边散落的衣裳差不多的美貌女子,捧着炉、壶、茶、水、点心、水果等逶迤而入,恭恭敬敬地在亭子之中摆放好,又安安静静地退下。   对两人交握着的手,也没有扫过哪怕一个眼风。   端的是好规矩。   向晓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亭子里头又只剩下他和宫九。   但湖边依然有宫人侍卫频繁往来。   向晓久拉起宫九的手,二人相携往一密室而去。   多亏了裴寂晋阳宫监的身份。   多亏了裴寂这些年的兢兢业业,   将个晋阳宫经营得宫人侍卫都对他和李渊一起享用隋炀帝的那些美貌宫女三缄其口不说,   后来说服李渊决意起兵之后,还能随手就把晋阳宫的宫女、米粮、财帛、铠甲都统统送了出去……   多亏了裴寂苦心经营出在隋炀帝南下的时候,俨然成了晋阳宫主人的的局面吧!   向晓久轻而易举就带着宫九,征用了这晋阳宫中最合适的一间密室。   太过羸弱的身体,不敢保证密室之外是否隔墙有耳。   可向晓久荷包里的那些小玩意,至少能保证密室之内绝对再无旁人,密室之外纵然有人,也看不到他们二人在这密室之中都做了什么。   向晓久这才放心把两人的身体拿出来。   这时候就看出他之前那句“你在我心里,原也比我自己都更要紧几分”确实不是说来哄人玩的。   两具身体同时被拿出来,向晓久早有准备、稳稳抱住的却只有宫九的那一具。   至于他自己的?   不说皮糙肉厚,就是那一身他家大唐出品的衣着配饰,也能保证便是从悬崖摔下去,都摔不出什么大事。   结果他稳稳抱住宫九原来的身体,却连累得宫九如今“暂住”的这个身体,因猝不及防之下匆忙扑过去接住向晓久那具身体,生生扭了腰!   向晓久一手搂住“宫九(原来的身体)”,   另一只手又忙不迭去扶住宫九(如今暂住的身躯),   也是一番手忙脚乱。   但神奇的是,两人记忆之后武力值都更高的“李渊”,才那么一扑救扭了腰,   武力值比较渣的裴寂,也是那么仓促之间的腾挪飞扑,却居然还是好好的。   ——莫非宫九真的只有给向晓久弄腰酸的命?   宫九倒不介意被向晓久弄腰酸,   就是有点可惜这会子时机不对——   之前在海浪之中翻滚的时候都还没玩到腰酸呢!   叹了口气,宫九小心翼翼地将搂着的“向晓久”放到刚拿出来的软塌上,自己顺势也在旁边歪着。   向晓久随手将“宫九”放在“向晓久”的另一边,不足一米宽的小塌上挨挨挤挤着三个人,   向晓久也不嫌弃宫九这会子顶着的皮囊着实伤眼,只欢欢喜喜地享受“向晓久”左拥右抱、齐人之福的一幕。   虽说形成原因奇特了点,却也是向晓久之前从来没想过的体验呢!   看得乐呵呵。   向晓久乐得差点连正事都给忘了。   而宫九也果然不愧是和他天生一对,   拼着一个从大唐穿越到另一世的几百年后、一个重生回自己的几年之前,   都非要相遇的对象。   连这一回莫名其妙再遇奇缘,   也是一个成了李渊、另一个就毫不迟疑的裴寂了呢!   宫九居然也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只不过原因稍微有点儿不太一样。   同样是因为这小塌上躺了三个人的拥挤。   只是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向晓久看得欢欢喜喜的一幕,宫九却只觉得:   “向晓久”另一侧的“宫九”,着实太过碍眼了些。   恨不得把“他”踹飞,好叫向晓久躺上来!   合该是我左拥右抱的良辰美景,岂能因为那么一具臭皮囊辜负了去?   事实上他也真的飞脚踹了出去。   可惜没能达到目的罢了。   向晓久拦住了。   渊寂确实很基,正史为证,比铁锤更实锤哟。不过刚出现的场景是一场误会,他们没那么放荡不羁哈   P.S.今天开工,忙得傍晚时忘了更新啦,sorry~ 第五十九章   事情其实很好解决。   向晓久用大床替换了软塌。   还是原本那艘床上的、这两具身体躺着的那张大床。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要单单把两具身体拿出来的?   ——还累得宫九手忙脚乱扭了腰?   向晓久躺在床上, 他的左边是“宫九”, 右边是宫九。   宫九也躺在床上,他的左边是向晓久, 右边还是“向晓久”。   两人享受了一会儿这种另类的左拥右抱滋味, 忽然齐齐笑出了声。   再怎么仿佛镇定自若,心里其实都还是震惊的吧!   毕竟二十年前那一场奇缘,再奇他们至少都还是自己呀!   向晓久笑着坐起身,在宫九的额头亲了一下:   “好啦!不管怎么说, 还是试试看能不能回自己的身体里头去吧!”   宫九也懒洋洋地坐了起来:   “行吧!虽说一具臭皮囊没啥要紧的,到底自己的身体没那么容易腰酸。”   他倒不嫌弃向晓久如今顶着的这张半老头子脸,   也留意到向晓久刚刚笑着亲下来时候的毫不迟疑。   不过那么轻易就扭到的身体,要修回他原先那样的恢复力又不定要几月、几年……   苍老的面容可以忍, 羸弱的身体可以练, 唯有“不尽兴”三字,着实忍不得。   权衡清楚利弊, 宫九也不再纠结裴寂那张老头子脸亲上他家“向晓久”、   又或者他家向晓久居然去亲一具没有灵魂臭皮囊之类的“小事”,   老老实实学着向晓久的样子,对着自己那具皮囊低下头,额头对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甚至嘴唇都快碰着嘴唇。   半晌, 宫九木着脸,扭过头:   “你有什么感觉吗?”   向晓久硬是将他那张半老头子做出无辜模样来:   “呃,我发现我的身体居然还有呼吸和心跳, 虽然很慢很慢……   万花谷那些家伙宣言的什么人的思想住在大脑、而呼吸心跳之类的本能却是由大脑以下的另一处小东西控制着的话, 居然不是胡话……”   “我真的觉得这是个了不得的大发现啊!   有机会回去往万花谷走一遭, 不定又能凭这个结论换到多少好东西呢……”   向晓久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目光却在越发努力地“无辜”中。   宫九叹了口气。   他还能拿向晓久怎么样呢?   向晓久也确实没说那么做了就能回到自己的皮囊里头去呀!   是他太过先入为主了,   以为奇异如向晓久,   也一定有能转移灵魂的奇异方法呢!   却没想到不只物似主人型,主人竟也会类物状,   向晓久就像他拿出来的那艘船一般,大多数时候确实都是很神奇的,关键时刻,偏偏就又掉链子了。   船搞不定海底漩涡。   向晓久暂时也没有回归身体的确实可行之法。   但又如船搞不定海底漩涡,海底漩涡却也没能对船造成任何损伤一般——   向晓久已经仔仔细细看过了,不只他们两具皮囊依然好好儿地躺在船中的大床之上,   就是船上的其他东西,也都完好无损,没有因为漩涡颠簸有丝毫损失,甚至没有因为船体曾经被卷入漩涡而沾染丝毫海水   ——向晓久在回归皮囊的问题上也差不多这样的,暂时没有法子,却不会有什么永久性损失。   向晓久从荷包里头,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玉片。   当年大唐新秩序初定的时候,朝堂江湖,正当活跃的、早已退隐多年的,甚至早已经成了传说的……   多少人给向晓久送了东西?   简直数都数不清了!   这小玉片正是其中之一。   曲云特意从南疆而来,亲手交给他的。   十分慎重。   明明那些在向晓久看来更有趣的蛊啊毒啊药啊的,都只交待他几个南疆损友随手捎过来的说。   那会子向晓久对这小玉片还挺期待的。   然而不管他怎么折腾,从最原始的天策功法、到纯阳少林祖师爷们联手改编过的向晓久专用功法,甚至连纯粹的道家佛法都读了,连五毒教——   不,当时为了讨好他那几个损友,答应了改口叫五仙教   ——反正就是连小玉片生产商家的功法,能研究的也都研究了……   然而再怎么折腾,向晓久都折腾不出曲云将这小玉片交给他的时候,神神秘秘说的那什么“大地之母慈悲赐下,待你灵肉分离之时必有大用”的感觉,   至于那个“大地之母牵挂她的每一个孩子,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不用担心会彻底迷失了方向”,就更是扯谈!   向晓久的方向感可好可好了,当年出入大漠多少回?   从来没有迷路过!   ……直到那一回叫风暴一迷眼,居然跑到宫九的世界,才算知道什么叫“迷失了方向”。   好在小玉片始终放在最安全的那个荷包里。   也是向晓久这么些年才来,始终不着急自己会彻底回不了家的底气之所在。   如今,也成了他能回归自己皮囊的底气。   向晓久将那小玉片往自己眉心一按,没反应;   闭上眼睛仔细感觉,努力调动体内羸弱的气往眉心凝聚……   依然没反应!   反反复复,各种方式、各种尝试、各种失败。   好在最终还是成功了。   以一种有点儿别扭的姿势,   自己对着自己(的皮囊)俯下身,将那小玉片略尖的一面戳自己眉心,   而略圆那一面贴着自己那具皮囊的同样位置,   调转体内的气,尝试着从小玉片一路度过去、度到自己的皮囊之中……   有那么一瞬间,向晓久感觉自己好像忽然有了两个头、两双手、两只脚……   甚至在他本能地睁开眼睛的时候,还同时收获了两个角度看到的场景。   总之就是仿佛同时控制了两具皮囊。   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然而还不等向晓久仔细品味,就只觉得眉心蓦地被抽了一下,不重,却瞬间让他从双人转回归普通正常人。   ……哦,好吧,也许还是不怎么正常的,因为他仍然在裴寂的驱壳之中。   好在方向总算是对的,向晓久也并不失望,他将小玉片递给宫九:   “来,你也试试看。感觉还挺有趣的。”   宫九深沉地看着他。   是啊,是挺有趣的。   那一瞬间,宫九分明看到了,裴寂的皮囊之中,那睁开的眼睛里头,透露出来的,绝对还是他家向晓久才有的光彩。   可宫九也同样肯定,就在同一时间、同时睁开了眼睛的“向晓久”,那眼神,也是他家向晓久独有的。   他不可能错认他的气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宫九怀着一分忐忑两分期待三分好奇和四分深信不疑,学着向晓久刚才的动作,缓缓闭上眼睛。   然后不多会儿,床上躺着的那个“宫九”甚至来不及睁开眼睛、只有睫毛微微一颤,宫九就直起身来。   他到底还是不如向晓久。   连睁开眼睛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玉片弹了回来。   但不管怎么说,宫九至少感受到两只手、两只脚,甚至两对鼻孔在呼吸的感觉。   也算明白了什么叫“挺有趣”。   宫九将玉片递回给向晓久,忍不住问: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五仙教曲教主给我的,据说是他们信奉的大地之母——哦,就是娲皇陛下——特意赐下的。”   向晓久将小玉片放回荷包,随意答道。   然而他答得随意,宫九却着实吃了一惊。   娲皇?   女娲?   五仙教?   大地之母?   早知道向晓久有些奇异处,却着实想不到能这般奇异。   竟与女娲娘娘那样的上古大神有联络?   还让人特意赐下东西与他?   民间传说汉唐时犹有仙踪……   莫非竟是真的?   早知道当年应该多建几座娲皇庙的!   不过现在也不晚,李渊的身份大概也就是这点好了……   宫九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不过却也难怪宫九的画风瞬间转入了修仙玄幻频道,实在是向晓久的那个大唐也真够修仙玄幻的,只不过大家的修仙方式更倾向于以武入道之类罢了。   接下来,更修仙玄幻的来了。   向晓久原本已经将小玉片收了起来,正准备将床并那上面的两具身体也一并收起来,却忽然不知怎么的脑中灵光一闪,又把小玉片取了出来。   还是熟悉的姿势,熟悉的配方。   只不过小玉片链接的两边有所变动罢了。   一开始是两具身体之间的链接,没有任何反应。   向晓久又和“宫九”试着链接了一下,居然有了那么一点点收获。   不是和自己皮囊链接时候的那种,仿佛忽然有了身外化身一般的感觉,而是,咳咳,接收到一个念头。   大概是宫九在离开自己的皮囊之前,留下的最后一股残念吧?   什么深一点、重一点,   什么幕天席地做过,海中漩涡还是第一次,不做到腰酸得受不住绝对不要停……   总之,咳咳,向晓久稍微有那么一点点脸色,不过更多的还是得意。   (`)雄性的劣根性嘛!   脸红了好一会儿才和宫九试了一下,结果……   就在两人的气在小玉片之中交融的那一刻,脑中似乎有五彩绚烂的焰火炸开。   瞬间晕了过去。 第六十章   再次醒来的时候, 也没有发生更多的意外情况。   好的坏的都没有。   没有换了一个更老的身体,   但也没有因为那么一下,就忽如醍醐灌顶一般得到什么功法。   连尝试着重新和自己的皮囊链接, 好像也没能坚持更长的时间。   向晓久依然是才睁开眼就被弹开,   宫九更是连睁开眼睛的时间都不够。   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好处。   ——后来才发现,有些好处并非“看”出来的。   双九组这两只在某个方面来说,都是心挺大的那种人。   回不去自己那身臭皮囊就回不去了呗。   哪怕永远回不去,也不过就是向晓久多了那么一点点关于   回老家之后到底要用哪种姿势坑蒙拐骗更合适,   而将众怒招到临界点之后又要用何种姿势迅速有效地脱马甲……   诸如此类的小烦恼罢了。   至于宫九?   能回去看看(半个)女婿都挑了个什么样的自然好,   却完全无所谓回去之后能不能被认出来。   如果能被认出来, 尤其是太平王,宫九只会更得意的。   更何况小玉片还风骚昭示了他们迟早能回自家皮囊的事实。   现在自己用着怎样的皮囊无所谓,   对方用的什么皮囊更不要紧,   只要身边的魂灵仍是他,   就足够了。   皮囊的更换完全不妨碍宫九用自己最喜欢的方式“腰酸”。   ——宫九之前在海中还没尽兴呢!   ——残念都留在皮囊之中, 叫向晓久读出来了好吗!   宫九是才把李渊那个老躯壳扭了腰,   可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原就享受疼痛滋味。   只不过这个身体委实太羸弱,   太刺激的暂时还不敢玩起来罢了。   但只是再“腰酸”一下,并无大碍。   宫九热情如火的扑过去,   甚至都没等向晓久把两具皮囊收起来。   亏得向晓久在这方面颇习惯应付他的忽然热情了,   匆忙把那两具皮囊收了起来——   否则以宫九节操之“高”,   未必不会带上那两具皮囊来一场另类的四人行。   向晓久在这方面又不是个很有原则的家伙。   幸好动作快一步, 节操总算没掉光。   就连在外人的眼中, 好歹也将节操维持在当前水平了。   没有人发现这两只在密室之中待的那十七八个时辰,   除了一开始给自家两具皮囊“浪费”了一两刻钟,   就都在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了。   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足三丈见方的密室,   这俩还换了不少花样。   具体酱酱酿酿的姿势不好细说,   只说向晓久从荷包里头拿进拿出的东西吧,   除了原先那张大床,还有罗汉床、春凳、秋千架、万花出品随身小温泉……   哦,“九哥”和“十仔”毕竟是活物,还是聪明得只差化出人形的小灵精,   向晓久和宫九玩得再怎么疯,也没尝试过拿它们出来玩马背Play,这一回自然也不会例外。   可同样不会例外的是……   真马真骆驼不好意思玩,假骆驼也没有,假马却是有的呀!   毕竟向晓久他家大唐多的是精细手艺人,单只是万花或唐门、甚至两家联手开发的,向晓久荷包里头就收藏了不只一两打。   都是上战场能冲锋陷阵,下了战场的玩法就更多种多样的好货色。   当然,也离不开多赖于宫九勤奋不辍的开发利用!   自从出海之后,连飞鸢都给玩出花了,也就是如今密室之中施展不开罢了。   玩具如此之多,双九组一玩就是十多个时辰,好像也不是什么太匪夷所思的事情。   叫人想不明白的是,   宫九如今的这个身体,   明明是个动作猛了都可能扭到腰的半老头子呀?   甚至在这十多个时辰开始之前,就已经扭伤过的,结果玩起来反而不觉得了?   就是原先还是“宫九”那个皮囊,   十多个时辰的疯玩,   也足够宫九享受一回满足无比的腰酸背痛了吧?   他们出海之后是每每疯玩,   但玩得最疯的一次也不过是见了太阳两升一降,   宫九就彻底驯服得足足七天没作妖不说,向晓久这个“干”了更多体力活的,也是餍足得足够一周不思肉味了。   而宫九和向晓久原先那是什么身体?   别提向晓久,宫九早二十年就是能在给自己心脏上戳个小洞、而后埋进沙漠六七天不呼吸依然生龙活虎的身体。   如今的李渊和裴寂又是什么身体?   还是不提向晓久用的裴寂,只说宫九待的那个李渊,虽说有点儿仿佛能掌握一二里地动静的能耐,却也是动作猛一点就要扭着腰的老破烂。   然而如今,这老破烂玩出了将近宫九生龙活虎旧皮囊的成就。   虽说没有破纪录,也够稀罕了不是?   更别提宫九那生龙活虎旧皮囊一趟疯玩下来,还腰酸了小半天才缓过劲。   李渊那个老破烂,竟然只有摩擦狠的那处稍许不适,其他的,别说玩出来的腰酸,就是玩之前的那点儿扭伤都好了?   向晓久刚开始玩的时候还惦记着动作小心,后头玩疯了也忘了宫九那点扭伤。   这会子吃饱喝足想起来,忙不迭翻着荷包找药。   宫九自己先也都忘了,等向晓久折腾了一会才想起来,   猛地挑起身,摸摸腰,扭扭胯,惊疑一声之后,   第一反应居然是又往向晓久身上扑。   这家伙简直是属饕鬄的,原以为“吃饱”了,一发现不腰酸顿觉不够劲,立刻就又想折腾起来。   可惜他属饕鬄,   向晓久显然还没修炼到混沌的地步,   且不急着将铁杵磨成绣花针,又外头残局也不可不收拾。   他“穿”着的裴寂毕竟晋阳宫监职务在身,   纵然因为杨广不在俨然做主了,   这刚将“李渊”这个外人招进来胡天胡地了没多久,三个美女还在温泉池子那晕着呢,   他们就又跑密室一待一天多……   宫九叹了口气:“也是,做人臣子就是这一点不好。”   一定没人想知道宫九版李渊,   在明明恶劣地想要看看历史轨迹变化之后、会是如何有趣的情况下,   为何依然下定决心要将皇位抢到手。   反正宫九是下定决心了。   宫九一旦下定决心,也就毫不拖泥带水。   伸手接过向晓久递给他的衣裳迅速穿好,就疾步往门外走去,   边走还边整理着身体残留的那些许记忆、又参考了这些年看过的正史野史。   宫九在搞事的时候总是那么敬业。   转眼就将之前还将他惊得从床上一跃而起的“没有腰酸”事故抛诸脑后了。   倒是向晓久,一边跟着宫九身后往外走,一边摸着下巴放飞。   都说当年太极宫、大安宫老人们流传下来的诸多故事之中,   最为津津乐道的就数太祖李渊与首相(首位丞相)之间好基友、一“被”子的五六七八事。   虽说太祖将三位贵妃派到丞相府过夜那一回,   是不太可能真的传出发生什么绯色新闻啦,   但除了有名有姓的后妃之外,咳咳,太祖毕竟是出了名的苟富贵、无相忘的长情人嘛!   当年裴寂在晋阳宫如何招待他,他就在自己的后宫如何招待裴寂啥的……   当年高公公一边拿着向晓久八卦,一边还和他感叹一回当年那两宫老人的胆子之大,连先帝绯闻都给那么口口相传下来了。   向晓久曾经深以为然。   不过现在看来,那些老宫人胆子还是太小了。   不就是传个先帝绯闻=吗?   竟都没传个彻底!   就宫九之前那十多个时辰的表现,李渊那个身体绝对是“身经百战”的啊!   最重要的是,李渊和裴寂的两具身体大战酣畅之后,不只扭伤好了。   向晓久仔仔细细地打量过宫九的面色,绝对比原先红润,左边眼角的皱纹都少了一条,两边鬓角的斑白之色也少了一些。   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显见这两具身体已经不是才刚勾搭成奸的。   这不,不只弄到了双修的法门,连双修的本能都刻进身体里头去啦!   根本不需要向晓久和宫九这两个新住户主动做什么,自然而然的尽心之余,修炼的成果也就立竿见影、肉眼可见了!   难怪,难怪李渊对着裴寂,连相偕老的话都说出来了呢!   难怪裴寂才死了没几年,李渊也就跟着去了。   还说是太宗不孝给他憋屈的,其实早都太上皇了,太宗孝不孝顺有什么关系?   太宗再孝顺隐太子他们也活不过来了,再不孝顺也不敢克扣了太上皇的份例去。   还能比默契双修的那一位更要紧?   如今这默契双修倒是便宜了自己和宫九!   向晓久一口又一口的锅往原来的李裴二人身上扣,   完全没想到被他收回荷包去的小玉片身上。   哪怕是之后没多久,向晓久发现了和宫九之间的气息越发交融得好,   就连两人原本各自运转的气息,也在水乳交融的时候随之交汇缠绵,并使得修炼成果呈几何倍数增长,   甚至分开了各自运转功法的时候,气的运转线路也在原有的基础上产生了微妙的变动……   向晓久也好,宫九也罢,都没往小玉片身上想。   毕竟宫九那个世界传说中的神异志怪之事所提到的也好,   向晓久那个大唐真实存在着的诸如纯阳祖师等等也罢,   总是有什么玉简传功,也都是类似于醍醐灌顶之类的,瞬间便学会了不说,必然还是有特定的线路功法……   何曾有提过这样在原有基础上的润物细无声呢?   向晓久还和宫九感叹了一回,可惜之前李渊和裴寂虽说相交默契,奈何聚少离多,否则他们来时,也不至于是那般羸弱苍老的驱壳。   得,漏洞都给补上了。   原主的李渊和裴寂又偏偏还没办法跑出来抗议。   少不得只能认了身上一口又一口的锅。   小玉片也只好继续在荷包中深藏功与名了。 第六十一章   原版的李渊和裴寂刷不了存在感。   自有能刷存在感的人。   宫九得到的记忆不全, 不过他毕竟是翻云覆雨搞过大事的,   又有如今这个身体自带的本能在,每和向晓久酱酱酿酿痛快一遭, 就越发精力充沛投入搞事……   他彻底掌握李渊手下势力的时候, 竟才堪堪腊月中。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   不过能赶回来的都赶回来了。   裴寂早年落魄,连个配得起“河东裴氏”的大姓之女都娶不起——   哪怕旁支庶孽的也不愿嫁他   ——他又着实不是个肯将就的人;   偏偏等到日后发达了,有姓女子许嫁了,   他又无可无不可了起来。   至今家中也没个正经主持中馈的, 也没个一儿半女。   李渊却大不相同。   嫡妻窦氏去年就一病没了,妾侍之流也不去提他, 膝下却还有三子一女。   长子李建成,   次子李世民,   三子李元吉,   还有掌中明珠李秀宁。   这忽然之间,一窝蜂地都回来了, 竟叫两辈子五十多岁却只得了半个女儿的宫九,总觉得家里陡然拥挤了许多。   果然还是只要他和阿久才是刚刚好啊!   ——说是一窝蜂地都回来了,其实进门的时间还是稍微有那么点儿先后的。   李建成和李元吉此前都在河东,   比去了东南沿海一带的李世民兄妹要近一些、原也该早几日赶过来太原这边的。   李元吉性子急躁, 原也有意赶个早集。   偏李建成早些虽也有羡慕二弟世民能睡父赴太原之意,   这会子却又体贴起他说是随父赴任尽孝、却也多在外奔波操劳来。   再有母亲窦氏一年孝期虽过,李建成也不忍连个像样的祭祀也没、就径自往太原去。   李元吉虽对母亲很有些不以为意, 可因着自幼得长兄如父地看顾着, 在外行事不拘如何猜鸷骄侈, 却从未当面驳过李建成的意。   一来二去的,这兄弟俩倒反而落在了李世民和李秀宁这对儿兄妹后头。   史书中那位“至治之君不世出也”的太宗皇帝,如今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小青年,   虽生得方面大耳、身量不俗,倒也有几分英武模样,   兼之双目有神、意态自若,仿佛真就透出几分“少而灵鉴”的不凡来。   然而落在宫九眼中,着实还是太嫩了点。   况这兄妹两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着他将将磕好了一碟子瓜子,还没来得及推出去的时候就来了!   说是来给父亲请安,只不过外头侍人通报了一声,连一句许进的话都等不得,这么大喇喇就直接进来!   到底还有没有点儿礼数了!   宫九才不会去想他都是如何怼的太平王呢,他也确实不用想。   李渊和窦氏何曾闹出什么故事或者事故的来?   便有那么一两桩,   也是窦氏折腾,没听说还有李渊甚事,   更不曾应在这兄妹二人身上。   也是这兄妹二人来得不巧,要是早上数月,宫九便是心中不喜,也只得忍着。   恰好就是这数月时间,   宫九将李渊的势力尽数掌握在手中不说,   连原本羸弱苍老的身体,也练得比原先的“宫九”都强几分。   “原版李渊和裴寂的双修之法”,简称“渊寂双修法”,着实奇异。   初来时那十来个时辰的胡天胡地,就一下子叫两人的新皮囊都大为长进;   后又来了两三回,李渊的身体就沉疴尽消,一身内外功力也抵达这个皮囊原有的最巅峰状态、   再到六七次时,宫九就将李渊的身体练到当年“宫九”的巅峰状态。   老实说,不过月余就得到原本几十年才积累出来的力量,感觉还挺奇怪的。   好在宫九是个务实的人,力量增强总是好事,   更何况“宫九”的巅峰也差不多就是原版李渊遭遇过的最强人,   安全多一层保障的感觉总是挺好的。   在达到“宫九”的巅峰状态之后,再和向晓久胡天胡地的效果仿佛就没那么立竿见影了,   皮囊没那么明显的干一回年轻一次,功力也不再那么明显的闹一次提升一番了。   但因着两人的气息总能一次比一次越发融合,单独运功时候的线路也越改越是玄妙,   宫九也就继续理所当然的,除了忙着做搞大事的准备,就几乎和向晓久长到了一处。   数月过去,别说眼前这俩小年轻儿,就是李渊记忆之中有过交手切磋经历的霸刀岳山,宫九也能一口气撂倒十个。   底气足了,也就无谓忍耐了。   李秀宁原本是笑嘻嘻地边走边和李世民说着什么,脚步甚至有些雀跃跳动着的,回到父亲身边显然叫她的心情好极了。   这位也果然不愧是能在李渊残留的记忆中占了一席之地的爱女,   李世民好歹还在门口请见一声(虽也没等招呼就进门),李秀宁连一句请见都没有,   也不像她二哥进了门之后,好歹先恭恭敬敬站定请安,这姑娘一上来就直接往李渊跟前凑:   “爹爹……”   便是话音未落,给宫九不悦外放的气势给震得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李秀宁也只有不解、没有丝毫惧色:   “爹爹?”   这姑娘和橙子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橙子就是宫九那半个女儿,大名吕承宸,乳名橙子。   吕承宸小时候是个比冰糖橙更甜蜜可人的小姑娘,   长大了虽说也依然保留贴心小棉袄的一面,   到底因为尚未出生就得了大名“承宸”,素来教养便与旁人不同——   不只不同于寻常女子,就是男人,王府世子的教养都比不得她,毕竟是尚未知道性别时候就定下储君之尊的人嘛!   吕承宸的功课,为君用人文治武功……   吕家王朝不比隋末的乱世,吕承宸却也是个十二岁就赴了边关,随太平王扫荡过好几个边陲小国的猛女。   那是个在长辈至亲面前仍保留着女孩儿家的娇俏可人,却也凛然大气的女子。   别看宫九离开的时候她也就将将二十,一身气势浑然天成,把眼前这个尚未开始征战天下的李世民都比得稚嫩了去。   而眼前的李秀宁呢?   这位陇西门阀的闺女生了一张堪称俏秀无双的脸,   单纯论长相,吕承宸是怎么都比不上李秀宁的。   可惜李秀宁到底不是吕承宸那样自幼就承了天下之重的,   只这一点,一身气质与气势就未免不及,   再经过宫九那一双混不讲理的滤镜,   日后也是驰骋沙场、战功赫赫的将军公主,俨然就只落了个“黄毛丫头”的评价。   不过再怎么黄毛丫头,那也是个顶着宫九满身威压,依然毫无防备地扬着脸凑过来讨好的小丫头。   唉,宫九原就喜欢那种有些傲骨韧性的女孩儿,   自从经过橙子之后,耐心更又多了几分。   浑身气势虽仍故意不收敛,面色却和缓了些许,宫九语气淡淡:   “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李秀宁眨了眨眼,   把个宫九嫌弃他们来得不是时候的大实话,   给听成了是老父亲嗔怪女儿一去不归家的佯怒之语。   越发笑嘻嘻地蹭了过来:   “我想爹爹了,可不就该赶紧回来了吗?”   因宫九连气势也缓缓收了,李秀宁越发随意起来。   她扬了扬下巴,还带了几分得意:   “元吉那小子还说他要赶在我们前头来给爹爹尽孝……   白瞎了满满写了三页纸的大话,结果不还是叫我赶在前头了嘛!”   门外原也给宫九那外放的气势镇住了的李元吉立刻高声反驳:   “还不是阿兄友爱弟妹,又不愿意咱么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地来闹阿爹,才多拖了几日……   偏偏我们还在城门那里等着你们,你们竟直接飞骑而过,都不带往旁边看一眼的!”   李元吉语速极快,李建成也不好直接上手去蒙他的嘴,竟被他噼噼啪啪地将话都说开了,   偏李秀宁也不羞,仍笑嘻嘻的,又冲李元吉扮了个鬼脸:   “阿兄自是最疼我们的。要不是因为你最小,哪里轮得到你独占着阿兄呢?”   倒是李世民,这个打一开始就被宫九针对的未来太宗,   此时一身在比李秀宁承受的翻了几番不只的气势之下淌出的汗水还未消,   举止却已见从容。   他先对着长兄颔首致谢,又对幼弟匆匆安抚一笑,就冲着宫九拱手贺喜:   “恭喜阿爹!功力大涨!放眼江湖,再难得敌手了!”   李建成因要安抚李元吉,又要叫李秀宁别再挑衅幺弟,忙忙碌碌一通,就落到了李世民后头,只挣了个和弟妹二人一齐恭贺的份。   宫九心中暗哂,怪道这位明明嫡长子,又极好运地摊上个长情父亲,没有、或者至少没来得及发生皇帝储君相疑之事,偏偏却落了个隐太子的下场。   一个尊卑不分,一个戒心不足,又遇着个哪怕眼下仍稚嫩、潜力却已经用正史书就验证了的李世民,隐太子也真不算冤了。   不过如今就连太宗能不能出现都未定,隐太子自然更没有机会在宫九牌李渊面前重现了,   宫九也就懒得说教原版的儿女,倒是李元吉眉飞色舞的几句:   “阿爹都是如何突破的?可能有一二教导孩儿?   若孩儿也能得爹爹这般,日后你我上阵父子兵,便是武尊毕玄亲至,也保管叫他有去无回!”   宫九反而听进去了。   无他,原版李渊不曾与所谓武尊毕玄交过手,残留的记忆更是没有丁点关于此人的记忆,   宫九纵然是在情报之中看了些什么中原第一人散人宁道奇、雄霸西域的突厥人武尊毕玄、又高丽宗师弈剑大师傅采林的描述,传来这些情报的能有哪个是真见过这天下三大宗师手段的?   便是有幸开开眼界,又有几个能看懂其中门道?   少不得,宫九这个只从情报卷宗里认识三大宗师的,就更算不清自己如今与那三人的差距了。   原还以为不会差太多。   不想在李元吉口中,就成了如今的宫九要两打一才能斗一斗毕玄。   甚至从李建成、李世民、并李秀宁都呵斥李元吉不要异想天开的态度看来,这三位甚至不认为如今的宫九两打一就能稳稳拿住毕玄的。   吕承宸的评价纯粹是文章需要外加双九滤镜,莫莫绝对没有贬低唐太宗的意思哈!这里的李世民,也并不是唐太宗。   这是个带私设的大唐双龙传世界。黄大大的大唐很精彩,却不是正史的大唐,也不是剑三的大唐哟 第六十二章   李元吉眉飞色舞的时候, 向晓久正好打量够了李家兄妹。   他将目光收回来的同时, 也理所当然地将宫九手边的小碟子拿了过来。   大嘴一张,一碟子瓜子仁悉数倒了进去, 瓜仁的香味随着脆生生的口感炸开。   向晓久惬意地眯起眼。   他理所当然地将空碟子又向宫九那边推了过去。   宫九这会子虽然因为“儿女们”不叫“老父”涉险的好意很有点心塞,   也并不耽误他一颗颗往碟子里磕着瓜子仁。   很快磕满了一碟子,向晓久又伸出手去,这会子李秀宁也叭叭够李元吉,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叔父, 这瓜子是不是特别香?您分侄女我半碟子,我回头给您再剥俩碟子啊?”   俩碟子换半碟子, 似乎是实打实的亏本买卖。   可谁叫李渊从没与人磕过瓜子呢?   也难怪李秀宁这般撒娇撒痴的。   作为李家唯一的女孩儿,不拘亲爹又或者那些个世交叔伯, 她这娇痴原也是一撒一个准的。   不想今儿却又碰了壁。   向晓久冲这个仿佛就是日后平阳公主的小姑娘笑了笑,   笑得李秀宁都以为一整碟子都能到嘴了,   结果这家伙毫不犹豫地又是大嘴一张,   别说一碟子、半碟子的,   半颗瓜子仁都没落下。   刚被李秀宁排揎了一通,偏偏因着两位兄长也都一气儿指责他莽撞,只得憋气的李元吉一看, 当即喷笑。   李秀宁原只微微嘟起嘴,给他一笑越发跺起脚来:   “叔父要是不满意秀宁开出的价码,也尽可以还价的, 哪有这么急着把货给吞了的呢?”   向晓久想着娘子关, 待这小姑娘也格外和气几分:   “没谈成买卖就急着吞了货自然不好, 但我吞的又不是货。不过是你自说自话。”   向晓久冲宫九眨了眨眼,笑得旁若无人:   “阿九给我磕的瓜子,我怎么可能当成货物返售呢?”   宫九:“……”   宫九心里其实挺得劲的,就是这李渊的皮囊着实差劲了点,渊寂双修法把他什么都加强了,偏偏面皮却还制不住。   不过宫九虽说不爱在人前脸红,却也不是个会畏惧在人前脸红的。   他依然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不只理所当然地又继续往空碟子里头磕瓜子,还理所当然地冲李秀宁道:   “什么叔父?从此以后改称阿父也可,父亲也罢。”   又冲李建成几个也道:“你们也上来给父亲见个礼。”   李元吉难得和李秀宁意见统一:   “爹不就是父亲?叔父就是叔父,也没什么不好啊?”   “叔父是没什么不好。   不过你们的叔父也着实太多了些。   他却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宫九说得云淡风轻,   李家兄妹却听得一个接一个的眼角跳来嘴角抽,   李元吉更是整张面皮都扭了起来,然而他居然什么都没说,反而推了李建成一把,悄声:   “阿兄不也正不喜多个旁人叫我们喊娘的?如今听阿爹的,也甚好。”   把个李建成推了一个激灵,冲口就是一声“阿父”之后,才跟在长兄后头,也是一般拱手长揖:   “见过阿父!   阿父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改口红封?   顶好是能叫阿爹教导孩儿一二突破的秘诀,否则好马宝甲神兵利器,我也都是不挑的。”   这个李元吉仿佛是卫王与巢王的合体版。   而无论是卫怀王又或者巢刺王,哪怕在向晓久的那个大唐,并不至于如宫九那里的史书记载一般、还有什么慈训夫人事故,那留下来的故事却也都算不上美好。   眼前这个李元吉,是还看不出什么凶狂猜鸷之类的,智勇不如兄姐却是极明显的。   只没料到他对李建成这个长兄的拥趸也能这般明显。   更没料到这家伙识趣嘴甜起来,也真有几分讨人喜欢。   向晓久索性就将一切先入为主的印象抛开,只拿他当亲近晚辈看待——   便是很有几分顽劣性子的亲近晚辈那也还是亲近晚辈,不过是教养手段比之得体知礼的那一等又稍有不同罢了。   至于这一点不同又是如何把个在最敬重的长兄面前也有些骄狂性子的李元吉磨得挠墙暂且不提,   却说眼前。   李元吉推了李建成的那一把说得挺小声,却又能瞒得过在场谁人去?   连李元吉这个对窦氏很不以为然的都不乐意再喊旁人一声“阿娘”,李世民和李秀宁一个是窦氏最喜爱的儿子、一个是窦氏唯一的掌珠,自然更不会有别话。   是以虽说心中仍有许多别扭,李秀宁也努力闭上方才张得足能塞下大半个碟子的嘴巴,规规矩矩行礼改口:   “阿父。”   李世民更不必说,要不是双九组五感超出寻常武人许多,都再看不出他仪态从容之下的惊涛骇浪。   但不拘如何惊涛骇浪,李世民既然做出从容姿态,更学着李元吉讨要改口礼:   “儿自知于武艺一途天赋有限,突破的秘诀再不敢想的,只好马宝甲神兵利器,却也是不挑的。”   向晓久看着也被带着做小儿模样地伸出双手的李秀宁,   便也只当这兄妹几个是真的从容亲昵了:   “秘诀这个要看阿九,我在那方面着实不如他擅长。”   要论个人武力,   哪怕向晓久摊上个偏文科的裴寂,   因着修行功法来自更高能量等级世界、又是得该世界许多大佬锤炼过的缘故,   向晓久自是比宫九有强无弱的。   可惜脑子这东西,和武力值素来难得正比。   宫九是个不到十岁就开始为自己补足功法的猛人,   向晓久却是个能把宫九也带得叫小玉片“深藏功与名”的呆瓜。   好在他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更幸好的是他还有那么些个荷包。   虽说至今还没能个个都打得开,好歹改口礼是有了。   没有“好马”,正经的宝甲神兵利器也没有,也就是宫九那儿的匠作坊出品罢了。   不过好歹是给太平王世子进献的东西,几百年的工艺差距就不寻常,向晓久又特特挑了其中水准上佳的三套盔甲分予李建成兄弟三个。   盔甲之流于李家着实寻常,只因着是“裴寂”这位“新父亲”特特转入内堂取出来的,兄弟仨仍恭恭敬敬双手接过。   李秀宁正凑到两个兄长旁边看新鲜——   却是因那盔甲虽说寻常,向晓久特意拿出来的这三套烂银盔甲却着实鲜亮,   李秀宁将门虎女,亦是个熟知兵事的,见了这格外俊俏的盔甲,岂不眼馋?   不由把心中别扭暂时抛去,对着向晓久这个“新阿父”撒起娇来:   “往日还是叔父的时候,您也没少夸我不输男儿,怎么如今反而厚此薄彼了?”   小女儿娇嗔虽略含怨,却也可喜,更冲淡李家兄弟刚刚认父的几分尴尬别扭,因此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都未劝阻妹妹,只管含笑看着。   却不想李元吉促狭小气,趁着兄长们不留神的空档,   冷不丁一匕首扎了李世民手中盔甲一下,   金属敲击的声音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李秀宁柳眉倒竖,小姐弟俩差点就又要吵起来,不想秀目一瞥,竟瞧见那盔甲上虽添了浅浅一道划痕,李元吉那把号称百锻百炼的匕首却卷了刃。   再一回眸,李元吉恰是满脸肉疼,瞧着可比之前嬉笑无赖的模样讨喜多了。   李秀宁霎时转嗔为喜。   再看那边李建成又是瞪李元吉、又是要把自己完好的那一套和李世民换的,十足长兄风范;   李世民也是十分有礼,一边笑叹幺弟胡闹,一边谢绝兄长好意,摩挲着盔甲的神情也是爱惜有余,相当兄友弟恭模样。   李秀宁就越发欢喜了,差点儿连她自己那一身盔甲都忘了讨要。   不想向晓久看她这般,反手将盖着锦帛的托盘重新端回内室,过了好一会儿,又重新换了一套盔甲出来。   一般银光灿灿,却是女子样式,模样更精致几分不说,   李元吉手里那把已经卷了刃的匕首再霹上去时,上面竟是连一道划痕都没留下,反而是可怜的匕首,竟是整个断了。   李元吉瞬间傻眼。   他那匕首可是李家独一份的,李渊统共也就得了这么一把,给他仗着兄弟之中最有几分勇武软磨硬泡了去,不想没得意两年,竟就这么祸害了?   偏偏是他自作自受。   自己那套盔甲也还抱在手里,再爱迁怒的性子,也迁怒不起来。   李秀宁原就对自己的改口礼爱不释手,见了幺弟这模样,更是喜得无可无不可。   她越喜,李元吉就越丧。   李建成喜欢妹妹这欢喜娇俏模样,却也可怜幼弟垂头丧气的,正好堂上宫九已经打第三个呵欠了,   李建成也就无视了外头且离西山尚远的日头,只说自己兄弟几个风尘仆仆也该洗漱安顿、明日再来请安只来的,   自己腾出一手拉起李元吉,又示意李世民将李秀宁也哄走。   不消片刻,就还了双九一番清净。   误打误撞的,李建成就成了宫九看得最顺眼的那一个。   只不过宫九的顺眼,和向晓久的亲近晚辈,到底与不甚顺眼、寻常亲近的有甚区别,那可就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第六十三章   李家兄妹次日起个大早来请安, 结果给正院外放的气势压迫得连院门都进不去;   然后过了两个时辰过来, 依然进不去;   再等黄昏时候来,又是进不去……   结果第二天、第三天……   足足七天, 兄妹四人给压得连院门都摸不着,   回头总算进了院门了,却见着一个依然笑眯眯吃瓜子仁的“新父”、和一个仍若无其事地一颗颗磕着瓜子的“旧爹”时……   要知道李阀地处陇西,与突厥虽说时有交往,却也多有摩擦, 不说李建成兄弟都是总角之年就上了战场的,就是李秀宁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也不过豆蔻就能御马扬鞭。   再加上李阀底蕴深厚,其中不乏高手,   李家兄妹虽武学天赋各有高低,   眼光却着实不错。   双九二人只做寻常,仿佛他们不是一口气闭门七天八夜, 而不过寻常安寝一晚的模样,   李家兄妹却都看出了异常。   如李秀宁这么个犹带几分天真纯澈的小娘子还好一点,   她好歹看不懂宫九探出领口的些许肌肤上那几抹微微泛着青紫的红痕意味着什么,   也暂时想不到向晓久耳后的抓痕还有比蚊虫叮咬而后抓挠之外更具绯色的味道。   看得出自家“旧爹”满满一派被滋润过后满足惬意模样的李家三兄弟却都呆了。   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一时根本找不到话说。   还是李元吉, 在李秀宁只看出宫九功力又有所增长、又傻乎乎凑过去嬉笑恭喜的时候,呆愣愣地挤出来一句:   “难道这就是爹爹突破境界的诀窍?却果然不方便教我。”   只他着实不愧是李家的武痴,再知道有些法子不合适父传子, 还是忍不住又补一句:   “其实给我本秘籍, 我自己琢磨也行的。哪怕是龙y……”   李建成手忙脚乱把他嘴巴捂住, 李世民也着急忙慌地找妹妹岔话题,   好悬把这一桩“幺弟差点儿在未出阁的妹妹面前戳破亲爹和新父都是如何酱酱酿酿荒唐事”的闹剧混了过去,   李家年长的两个男丁都不禁出了一身大汗。   却也于相对无奈一笑之间,又恍惚找回了弟妹年幼之时,爹爹忙碌、母亲病重,他们齐心协力、分工合作照拂弟妹时候的感觉。   一时越发兄友弟恭、和谐友爱,   一不小心就把堂上坐着的两位“老父”给暂时忘了。   不过老父亲们显然也不需要他们。   等这四个先后回过神,堂上倒没有再磕瓜子了。   却比磕瓜子更过分。   偏他俩无知无觉。   ——与双九来说着实是没啥需要特别知觉的。   毕竟二十余年了,向晓久哪一回剥了栗子,没有先给宫九喂半颗、再将剩下的半颗自己吃了的呢?   至于说宫九吃栗子时,眼睛黏在向晓久身上,仿佛嘴里吃的不是栗子、含的不是向晓久的小半根手指头,而是别的什么的模样?   同样可寻常。   反正他们身边人,连吕承宸才刚会爬的时候,都(被教得)懂得要非礼勿视了。   没有视而不见的“修养”,还非要看的那些,双九才不在乎他们会不会被闪瞎狗眼。   李家兄弟这会子就很觉得眼瞎。   连相对无知的李秀宁都莫名脸热。   然而他们脸热眼瞎的日子却还有那么长。   李家这四位在宫九眼中虽说各有不足,凑起来却也勉强够他猫冬的。   然后宫九这个亲爹就果然带着他们的新父亲猫了个冬。   最夸张的一次,双九竟是从春社“闭关”到上巳才出门。   李元吉的反应也是最夸张的。   他瞪着宫九喃喃:   “要是真有这么神奇的窍门,男人也就男人了吧。”   把个这些日子已经多少弄清了双九组每每闭关之后露出那些许痕迹为何的李秀宁听得俏脸通红,   结果根本不等这姐弟两个闹起来,向晓久直接一把揪住李元吉的衣领:   “也罢,男孩就男孩吧!”   宫九随意一点头,他固然更乐意和向晓久单独出游,带上个小灯泡却也不怕什么——   关键时刻,总有的是手段不叫他冒头碍事儿   ——因此只管三言两语将诸事务一一与剩余的李家三兄妹分派了,   因一如往日,不过是些   宫九却懒得和他们多做解释,   自顾自给剩余的仨便宜娃分派任务,   因多是些操练兵卒、积累粮草,又或防备突厥、收拢流民的琐事罢了,   兄妹几个一开始竟没听出和平日有甚不同来。   不想宫九几句话交待完毕,竟就和提溜着李元吉的向晓久一起纵身而起、瞬息即逝,不过留下一句:   “好生看家!”   罢了。   李秀宁这才恍然大悟什么叫“男孩就男孩”呢,不禁娇嗔跺脚。   可惜双九却多半听不见了。   ——就是听见了也只当不闻。   ——宫九和向晓久在关键时刻,都很能展现这方面的能耐。   ——如今享受他们这一番能耐的,是杨阿摩。   李元吉简直目瞪口呆。   他们兄弟几个都早知道自家亲爹只要下定决心,就必定能做成一番大事,却着实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一种姿势。   阿父直接提溜了他出来不说,还和阿爹一起跑到江都去提溜出来一只杨阿摩。   阿摩这小名仿佛寻常,但只要想想这个小名外头罩着个什么样的大名,李元吉就真心崩溃。   然而对于双九来说,仿佛杨阿摩就真的只是杨阿摩。   一切不杨阿摩的言辞,不过分的都被他们清风过耳了,过分的?   李元吉看看马背上那个不能动又不能说,只剩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的阿摩,给鱼剖鳞的动作越发利索了。   说来也是无奈得很,   李元吉门阀大家出身,   虽说也算得上自幼从军的摔摔打打,却因着长兄过度看顾,   也不过是舞得大刀骑得马,个人武力值还算尚可,却不过先锋猛将之流,   战阵攻伐上都稀疏得很,庖厨之事更是着实一窍不通。   不得已自己烤块肉,都只能吃半焦黑半夹生的那种。   如今和着双九才出来多久?   别说只是给一条鱼剖鳞剪腮去内脏,他无骨小雀儿都能完完整整炸出一大盘子。   其实并不相信这些琐事真会是什么突破的诀窍,可谁叫形势不由人呢?   李元吉不听话过一回,结果那一回就是如今杨阿摩的下场。   看起来仿佛只是不能动又不能说、却好歹还有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的造型?   不过就是给马背咯着胃的不自在?   这么想的人可就太天真了!   李元吉曾经也天真地以为他爹依然是那个在某些方面比亲娘心慈手软的爹。   作死过一回,享受过确实能看、能听,却六感敏锐无比的滋味,   在马背上怎么颠簸都没怂过的李元吉,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晕马。   晕马儿奔跑起伏的频率,   晕马儿身上淡淡的味道……   曾经柔软舒适的里衣稍微摩擦过肌肤是折磨,   风吹过山巅的声音是折磨,   带来的原本他绝对觉察不出来的血腥味到还是折磨……   甚至连清晨正好的阳光,连微微婆娑的树影,都是折磨!   耳朵没法捂,鼻子还是没法捂。   身上不论是痛是痒还是又痛又痒都没办法挠上哪怕那么一把。   就连眼睛,有时候晕得宁可闭上眼睛缓一缓,都闭不上!   甚至就连五谷轮回的需求都特别清晰,膀胱与肠子里搅动的都是酷刑。   偏偏你愿意破罐子破摔、干脆失禁算了都不可能。   唯一能勉强控制的只有呼吸。   那滋味……   李元吉因自幼遭遇、及后修炼武功心法的缘故,性子之中很有些桀骜狂躁。   有时候连在最敬重的长兄面前都是熬不住的,常常不过是李建成怜惜他熬的辛苦,故意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不想原本也一样因为旧事有些怜惜他、更因自身常年在外无暇教养又添几分纵容的李渊,   一旦不愿意纵容了能变得这么虎。   那哪是对亲儿子的法子?   李元吉这个已传出些许猜鸷凶狂之名的,对仇敌都未必能这么狠呢!   偏偏宫九还说什么来着?   “你不是没这个狠心,你是没那个脑子。狠不了那么恰到好处罢了!”   然后就赶着还没缓过劲的李元吉去搭帐篷、去砍柴打猎、去处理食物了!   虽说向晓久这个新父亲特别温和,看他实在撑不住还给搭上两把手,李元吉却从此怕了他爹。   什么猜鸷?   什么凶狂?   什么幼年阴影?   什么功法后遗症?   统统见鬼去吧,李元吉乖得简直像只小狗崽子。   风餐露宿,忙忙碌碌,忙完双九睡下、有时候还直接用气势把他压开继而酱酱酿酿,李元吉都老老实实的。   再累,再心烦气躁,也乖乖干着必须干的活,默着必须默的经。   是的,除了被压迫劳力,脑力也饱受摧残。   明明李家好几代的佛教徒,他亲爹却忽然脑抽要他默什么道家经典。   道德经、黄庭经……   倒都是道家常见典籍,并没有什么特别生僻的经文,就是版本稍微有点儿不太大路货,   李元吉偶尔有那么几句广为流传到他都记得的,几乎都有所改动,   譬如非要把时人普遍认可的“道可道非常道”换做“道可道非恒道”之类的,   叫人一不小心就默错。   而一个字错了,就要通篇重默!   李元吉一开始烦得要死,然而一想到那一回“体验”,却又还是乖了。   双九自顾自酱酱酿酿、无暇理会他的时候,都不敢有丝毫偷懒。   怂得一笔。   比起李建成的一次识趣,第一个喊阿父的李元吉才是真优势十足啊!   虽然每一个便宜儿女都有被双九另眼相待的理由,这个大唐的李世民吃亏就吃亏在太年轻稚嫩,而双九又都将唐太宗看得比较高,反而衬得他有所不如,李秀宁这个将军公主又暂时还没有焕发风采(大唐双龙传原著对这位公主的风采也着实描述得不如正史)。   李建成和李元吉主要是正史上比较不堪,反而稍有长处就觉不错了( ` )   更何况大唐双龙传之中明确提到李渊之妻最偏爱李世民,莫莫理所当然认为他和他亲近的李秀宁不太可能那么快反应过来对“裴寂”表示亲近,反而是参考了李元霸部分人设的李元吉,作为亲妈都要弄死他的家伙,能迅速接受新父亲……   这一点其实更能讨好双九,只不过这傻子讨好完之后还唧唧歪歪的,暂时拉低印象分罢了。 第六十四章   李元吉不过一回就老老实实的“体验”, 杨阿摩却已经招来第十七回 了。   杨阿摩毕竟不愧是能干掉嫡长兄, 臣妾天下的人物。   这些年再怎么招天下臣民怨愤,以致乱兵四起, 杨阿摩总还是杨阿摩。   干过世家、首倡科举;   开凿运河、沟通南北;   张掖大宴、万国盛会……   要论好大喜功, 隋炀帝未必能比得过汉武帝,   这两位在很多方面其实就是王八看绿豆的差距。   可惜隋炀帝就是太心急了点。   不只科举、运河、开疆辟土方面格外心急,   非要将五十年的事在五年之中赶着干完,   这货连投胎也着实太急了。   但凡隋炀帝能晚生哪怕五十年, 叫隋朝能如汉朝一般,多个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顺便养一养民心归属……   隋炀未必不如汉武。   可惜啊!   可惜这位又心急, 又在心急吃不到热豆腐的时候,偏还使了昏招。   没想着坐镇长安力挽狂澜, 反而带着北地士兵再度南下江都。   他自己倒是心很大地把才十岁左右的皇孙留镇京师了, 然天下战乱四起,要是士兵都能如他这般心大, 何来四面楚歌典故?   心太急,颓势危机反对差,连设身处地换位思考都不懂。   给后世黑成又一代昏君典范,倒也不算十分冤枉。   ——恰与李元吉一般不冤。   “那小子, 白长了那么一双眼睛,心忒瞎!”   对于李元吉,宫九如此评价。   向晓久也是点头:   “确实瞎。”   两个兄长里头偏偏挑中了李建成,   还能说是一个头胎个头大遭了亲妈不喜、和一个胎位不正难产而生遭了亲妈厌恨的俩倒霉蛋之间的“惺惺相惜”;   明明和两位兄长一母同胞, 和兄长们在一起的时间比父母都长一些, 性子彼此门儿清,下了狠心要弄死李世民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干脆利落抢先出手,非要和李建成这个下不了狠心的商量,更连不密失身的道理都不懂……   这些都可以不太计较。   毕竟世上总有那么一两个人,叫你明明恨之欲死也难免进退失措。   单只是玄武门事,双九也不至于给李元吉扣个“小瞎子”的帽子。   奈何还有个杨阿摩。   李元吉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爱怜悯人的。   偏偏这两日对杨阿摩越发多了几分善意。   虽说这份善意并非源于怜悯。   更多的还是眼睁睁看他将那“体验”招惹来一回又一回之后的钦佩。   但难得的善意偏偏错付就不对,源于钦佩就更是错上加错、瞎中更瞎了。   “之前行宫之中,杨阿摩只知对镜自怜、却不思进取的场景,那小瞎子也看到了吧?”   “如今不过捱一捱这磨磨性子的小体验,连匹夫之勇都算不上的小韧性,就值得他钦佩?”   “那天的记忆都给他自己吃了不成?”   宫九简直不敢相信自家便宜娃还有这么蠢、这么瞎、又这么健忘的货。   向晓久回想一下当日杨广对着镜子摸头抚脸,叹息“好头颅,谁当斫之”的模样,   和李元吉撇嘴不屑“既然知道境况危险,还不赶紧奋起”的言犹在耳,   也是头疼。   然而都已经认下的娃——   虽说认的只是便宜娃,那也还是娃,李元吉率先响应宫九号召、说服李建成“认父”确实刷足了好感度   ——这会子没奈何,嫌弃这娃麻烦,也只得教着。   就是双九组的教法约摸和常人有些不同,别说被当成“教具”的杨阿摩,就是李元吉自己,都且懵懵懂懂着呢!   某日李元吉惊觉自己难得付出那么点儿善意的结果,居然是给杨阿摩涮了一把,叫他趁着家中“两老”酱酱又酿酿、李元吉自己又忙着默道经的时候给遛了——   可恨的是他自个儿遛了不说,还捎带上李元吉好容易才从向晓久那里磨来的宝马。   李元吉那瞬间的脸色,尤其是在发现双九难得酱酱酿酿居然只花了不到两天一夜的时间就“出关”的时候,那扭曲的脸,愤怒又惊恐的眼,还有随着忽然爆发的求生欲一起冲口而出的:   “阿爹,您别生气!我立刻就去把阿父给我的宝马追回来!”   宫九没尽兴的烦躁都给冲散了几分。   不过干出来的事情还是那么恶劣。   明明不够宝马的普通马也常见的,   向晓久荷包里头,没给他们两个做了特殊道具的所谓“宝马”其实也还有那么好些个——   毕竟向晓久他家那个大唐的类似精细手艺人又着实不少,   再加上向晓久身为天策的名马收藏癖偏偏又遇上“九哥”那么一匹在某方面独占欲惊人的大宝贝,   收藏不了真正的好马可不就尽是些连大唐人都能被唬过的“宝马”了么?   是的,李元吉先前从向晓久那儿磨来的所谓“宝马”,其实是一匹假马。   只不过假得太真,李元吉也好,刚兼职偷马贼的杨阿摩也罢,都暂时没发现罢了。   向晓久那样的“宝马”其实还有很多,宫九之前闲来无事“挑选”道具的时候还给那众多“宝马”来过几场“大阅兵”的,自然也是心中有数。   然而那么多宝马,那么多被他从“可用道具”范围挑剔下去的宝马,他居然一匹都没再舍得给李元吉。   虽然基于种种考虑,还是给了李元吉特殊制造的脚力。   却居然是一头骡子。   宫九将骡子牵给李元吉的时候特别严肃:   “这头马骡可是比之前那匹马稀罕多了。这样你要是还不能搞定杨阿摩,就等着好好享受新‘诀窍’吧!”   李元吉:“……”   将将入夏的天气,也无所谓倒春寒,李元吉还是冷得只恨不能缩成一个小团子。   可怜不行。   听完亲爹的“期许”,他还要站得笔直笔直地听他阿父训话。   虽然向晓久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在训话。   不过是儿行千里父担忧,   便宜娃也还是自家娃,   对上的又是杨阿摩那样的老奸巨猾,   李元吉自己却也不过是刚给道经等稍微调节,并未全然稳定下来的。   如此这般,哪怕假马和假骡都各有特殊处,向晓久又哪里能不稍微多叮嘱一些追踪技巧、安全问题呢?   当日曹将军如何待他?   他又曾经是如何待吕承宸的?   如今李元吉又是个傻上加傻,瞎中更瞎的,也真怪不得向晓久多唠叨几句。   宫九这点儿耐心也还是有的。   到底再唠叨也不过就是多说这么几句话。   终于能把便宜娃打发出去和杨阿摩互相“磨砺”了。   向晓久交代完后,李元吉虽还耐着性子与“二老”告别,还特别恭敬谨慎地牵着驴子倒退了至少二十丈外才转身上骡,   其实心里那股子好歹争取了缓刑的松快啊,绝对比骡子哒哒的蹄声还有轻快。   这对儿便宜父子,在摆脱彼此的时候,心情竟很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而接下来的遭遇,也相当具有父子缘。   李元吉追击杨阿摩的行程,并不如他原先以为的胜券在握。   宫九打发走便宜娃之后的生活,也并不如他原先期待的那般席天幕地、为所欲为、尽兴纵情。   明明这时节堪称地广人稀。   宫九为了享受野外情趣,还特意拉了向晓久往深山老林子里去的。   明明双九皆是耳聪目明之辈,因着“早有打算”,一路行来还特意留意四周,确实是渺无人烟。   野兽都给吓跑了的。   结果正在兴头上,偏偏就冒出个讨厌鬼!   宫九简直佩服自己。   换了个暴脾气、没原则的,那讨厌鬼绝对就要爽歪歪去做鬼了。   他居然还有耐心在这里看人唱大戏。   老实说,婠婠可真该好好感谢吕承宸,感谢她给宫九养出了对鲜嫩女孩儿的特别耐心。   不过作为婠婠对手戏的边不负,就只有去和阎王爷诉冤屈的份了。   就是不知道如边不负这种人,下了地府还敢不敢喊冤呢?   要说边不负是哪种人?   真说起来那话可就长了,要是长话短说呢,   边不负是婠婠的师叔,是当今魔门第一大派阴癸派中的第二号人物。   只不过要论起臭名之盛,漫说阴癸派,就是魔门两派六道之中,亦是鲜有能出其右者。   男人贪花好色常见,如边不负这般不顾伦理、手段下作的,就是同为魔门中人,也多的是人要“呸”一声的。   婠婠就常常想要“呸”他一脸。   身为阴癸派宗主的唯一爱徒,当此慈航静斋传人入世之际,婠婠还真能“呸”得起边不负。   毕竟阴癸派和慈航静斋二十年一度的传人决战可是关系到两派未来二十年何方隐世不出的大事。   纵是魔门中人的师徒关系与一般有些不同,婠婠身负重任之际,边不负也绝对不敢做出什么影响大局的破事来。   真被“呸”一脸,不说唾面自干,少不得也只当一亲芳泽罢了。   婠婠最恶心的,也最能利用的,恰好是边不负这种不敢真干破事、又总是忍不住想要干一干一亲芳泽烂事的心理。   这一遭师叔侄二人会到这荒郊野外,也不全是偶然。   毕竟如此环境,除了适合席天幕地,也很适合杀人抛尸。   婠婠狠下心要趁着边不负不敢在两派大决之前干出破事的心理做成后者,   边不负却仍将这师侄看成那个始终只能躲在他师姐身后瑟瑟发抖的粉嫩羊羔,一心琢磨着前者。   偏偏又恰好撞到双九组跟前,他不死,还能是谁死? 第六十五章   魔门收徒都讲究个“斩俗缘”, 婠婠同样不能免俗。   只不过她和平常魔门弟子又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太一样的是, 她乃自幼伶俐可爱,极得长辈亲人喜欢,   可怜也正是因为这份儿喜爱护犊之情, 在她给边不负这个没有下限的禽兽看上时,一家子父祖叔伯长辈们,就都因为反抗边不负被杀害干净了。   其中生得好的女眷和生得极好的男丁,死前遭遇更是不堪。   小婠婠那时候就被迫那么眼睁睁看着一家惨淡遭遇。   然后边不负前菜吃够, 准备吃她这道大餐的时候,才发现小婠婠惊惧悲愤痛恨之下, 痉挛高烧了。   虽说高烧也别有一番滋味,但高烧到神志不清就没那么有趣了。   要知道边不负大多数时候还是偏爱异性的, 会那么不挑地将生得极好的男丁也品尝一番, 除了享受当事人,也是因为小婠婠愤恨憎恶的眼神特别好佐餐呀!   到了主餐的时候, 哪儿舍得那么份叫他精神格外振奋的佐料?   索性将小婠婠带在身边养几日,   边不负原打的不过是养到神智清楚——   最妙的是烧又还没全退   ——好生享受几番,腻味了如往常一般处置也便罢了的主意,   不想恰是那几日, 偏偏就叫婠婠撞见了他师姐祝玉妍。   婠婠确实天资难得,再加上她高烧稍退、神智渐清之后,仿佛忘了那一天的惨事, 还对边不负笑得纯稚天然, 着实叫人兴致大失。   当然, 最重要的是边不负惹不起他那师姐。   只得暂时放了手。   然后就是眼睁睁看着小姑娘一天比一天美丽诱人的十几年。   如今婠婠已然及笄,祝玉妍也有意叫她历些世事,边不负便自觉只要手脚干净一些,不坏了这师侄元阴,大有甜头可尝。   可巧,婠婠不知道是否因为幼年高烧失忆之后第一眼就见着他、导致有几分雏鸟情节的缘故,便是年岁渐长之后,越发学着某些不自量力的女弟子一般待他几分戒心,却也没有全然防备。   这不,轻易就给边不负哄到这荒郊野外来了。   莫非只当这圣门和小尼姑的对决真是免死金牌?   却不知道不直取红丸,也有的是乐子能耍。   边不负打得好算盘,却不知道婠婠从来就没有失忆过。   婠婠打动祝玉妍的确实是天资,   然而小姑娘忽遭剧变之后,居然能那么能演、会装,连边不负那么个惯犯的禽兽都给糊弄过去了的心性和演技,   却是比她在武学上的天资,更能打动祝玉妍的。   祝玉妍待这徒儿可谓掌上明珠,十分心爱。   婠婠也是投桃报李,当此和慈航静斋的传人对决之际,原也更愿意先为师尊找回二十年前的场子、再说自家血仇事的。   奈何边不负非要找死。   婠婠岂能不成全他?   左右不过一身皮囊,只要护得住元阴不失、不至于影响天魔功修行,漫说还有那似海血仇,单只为了边不负这些年越来越恶心黏腻的目光,也只得拼着被狗一次性舔几口,图个一劳永逸。   婠婠做好了牺牲色相的心理准备。   可惜宫九看她天魔妙舞还有几分兴致,却着实没兴趣看边不负卖肉。   最终婠婠牺牲的还真只有色相。   那边不负别说夺取她的红丸,连近身得点儿实惠的机会都没有,就因为他自己太过于急不可耐地脱衣露肉,被宫九一道指风弹中眉心。   婠婠瞬间花容失色。   然而惊容过后却是感激涕零、乃至于敬慕到近乎爱慕的神色。   她福身下拜,恰如弱柳扶风;檀口微张,又似春莺初啼:   “多谢恩人手落雷霆。不使妾身沦落以身侍贼,便叫此獠授首。”   此女的演技不过与当日红鞋子三娘之流差相仿佛,架不住她容色更佳。   对自身的微表情掌握得也更好几分。   那么福身垂首之际的一个抬眸,就将原本极盛的容色敛成一盏香味绵长含蓄、却愈发醉人的酒。   完全看不出婠婠心中思绪翻飞,对宫九的身份已经有了七八种猜测,却又在瞬间推翻那些猜测。   婠婠拿不准宫九的身份。   可宫九的身份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她只需要那般如醇酒安静置于坛中的姿态就够了。   酒香微微溢出坛口。   但凡宫九流露出丝毫要“品酒”的意思,这女子就能用最恰到好处的姿态维持所谓以身相许与保留元阴之间的平衡。   阴癸派的女子,从来就不怕男人对她们动心。   阴癸派的女子,也从来不怕男人不对她们动心。   婠婠信心颇足。   宫九确实有点动心了。   可惜不是婠婠期待的那种动心。   “既然谢我,何妨将之前的舞蹈继续?”   天魔妙舞委实极具观赏性。   叫宫九才刚被扫了兴,就能有观舞的兴致了。   面对如此宫九,如此兴致,婠婠还能说什么呢?   当然是乖乖起舞了。   古树荒草之中,似魔似仙的绝色女子旋舞其间,   两袖随着旋转挥动的动作缩卷至手肘处,露出赛雪欺霜的一对晶莹如玉的纤纤玉臂,   随着功法运转,如玉肌肤之上更添几分似月非月的光泽,诡异而炫目,   一如她的舞姿,好似千手观音挥洒甘露的慈悲纯净,又仿佛天魔夺魂摄魄之魅惑人心。   宫九看得十分赞叹,又问向晓久:   “比之七秀剑舞又如何?”   向晓久也仿佛看得入了迷,闻言方才收拢心神:   “剑舞浑脱,天魔魅惑,各有千秋罢了。”   其实眼前这小姑娘也就是和寻常七秀弟子平分一下秋色,   不过这里到底是个没有特殊荷包的普通能量等级世界,   向晓久也不会拿太高的要求来打击一个小姑娘。   不只没有打击。   居然还有奖励。   大大小小六串儿铃铛。   也是寻常七秀弟子常备之物,在这里却也算得上神奇了。   仿佛寻常银质,却比一般工匠锻造出来的精钢更加坚韧刚,更难得的是每一个铃铛的音色都清脆悦耳、却又各有不同。   向晓久这种门外汉只能摇出一段铃儿响叮当,婠婠却能听出这些铃铛的潜力。   天魔妙舞,若能再加上天魔妙音……   婠婠这下子也不管向晓久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甚至无暇多想何谓“剑舞浑脱”,   以晚辈礼道谢之后,接过铃铛一一戴上。   恰好双手双脚各一,腰上系一,额前绕一,   略作旋舞之时,铃铛脆响,笑靥如花。   少了天魔媚态的少女依然丽色天成,却是精灵般的俏丽娇憨。   哪怕明知道小姑娘大半故作姿态,向晓久仍含笑指点。   哪里铃铛响得急了,   哪里音色太亮反而喧宾夺主了……   向晓久本身歌舞造诣十分一般,架不住见多识广。   挑毛病那是一挑一个准儿。   把婠婠挑得那叫一个心服口服。   宫九似笑非笑:   “各有千秋?怎么我瞧着你倒是更懂得珍惜眼前人呢?”   向晓久一下子就将目光从婠婠身上收回,专注宫九:   “满目山河是你,眼前人也只是你。”   “我的身边始终是你。自然无所谓离别销魂、落花伤春。”   宫九才刚漫起的酸意瞬间平复,   取而代之的是涌上脸颊的一阵热。   那边铃铛声也在一瞬间的烦乱之后平静了下来。   婠婠没对自己的失态粉饰太平,而是干脆利落地行礼道歉:   “晚辈失态了。”   而后先赞两人“天作之合”,还大大方方地反省自己先前故作魅惑姿态的不自量力——   这姑娘原就生得高挑,不过因着容色太好、体态亦佳、演技又好,做出楚楚可怜之态时倒也不觉突兀。   不过总是这般干脆直率模样更讨喜一些。   明知道小姑娘姿态随着心思百变,双九也更欣赏她这飒爽模样,又爱她自陈不自量力的时候,将二人的相配程度赞了又赞、夸了又夸的乖巧。   他们的匹配毋庸置疑,原是不需谁评论的,   婠婠却着实太会装乖讨巧了。   把双九哄得心花怒放不说,还请她吃了一顿饭。   宫九亲手剖的鱼,向晓久亲手烤的鸡。   李元吉看到绝对要哭成狗的。   婠婠却是越发乖巧了。   没法子,真正的高手不仅仅在于一弹指就能要了边不负性命的威慑。   也不仅仅在于双九二人都是先彰显了存在感、而后婠婠才发觉有人的惊悚。   无论是向晓久捕鸡,又或者宫九捉鱼,甚至于剖鱼烤鸡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叫婠婠看入迷的玄妙韵律。   如风拂过山峦,如月光照过湖面。   婠婠看得又几乎迷醉,又满心警醒,又是恨不得当场就摇起铃铛,也来上一场韵律天成的天魔妙舞。   然而她什么都没做,只是乖乖吃着双九招呼她吃的食物。   乖巧得让宫九都改了主意,只叫她回去转达两句句话:   “代我问一问令师,魔门因何而来?莫非如今只剩下个佛魔之争,甚至争得仿佛佛道只有一个慈航静斋了吗?”   宫九才在自己的吕家天下搞过一回复兴百家,   刚刚来到这个大唐时,对着魔门这么个因为汉武独尊儒术之后,被边缘化的有识之士为留存理念而折腾出来的联盟组织,还算稍微有那么点儿好感。   毕竟在主流之中依然自我的坚持就很值得一赞了。   奈何了解之后,才发现这个联盟竟是一代不如一代。   原本的被边缘化理念与主流社会将将淡化成道魔之争、佛魔之争不说,在慈航静斋慢慢崛起之后,魔门的格局更是降到一个叫宫九如此外人都觉得惨不忍睹的地步——   斗争目标仿佛只剩一个慈航静斋,还更无语的据说近百年连斗连输好几场了。   简直是鼠目寸光+虎祖犬孙的最佳演绎。   魔门祖师要是知道联盟后人如此不争气,不知道会不会给气得从棺材里头爬出来?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浣溪沙 北宋 晏殊 第六十六章   宫九不禁为古人叹息。   向晓久相当实事求是:   “这里据说有个词儿叫破碎虚空。”   “魔门祖师想要教训不肖后人, 需要突破的不是棺材, 而是次元壁。”   “也许那位可怜的祖师爷现在就在次元壁外挠着呢。”   向晓久每每都要蹦出点儿新词汇, 不过大多形象易懂,宫九轻易就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一时失笑。   宫九笑了,林中人却被惊得呼吸一滞。   杨虚彦原是为追踪隋帝踪迹而来。   虽说江都那边连谥号都给隋二世挑好了,杨阿摩冒头绝对讨不了什么好, 然而杨虚彦始终放不下。   杨阿摩是他的叔父,却也是他的仇人。   他是杨勇之子,杨阿摩是杨勇的弟弟,却也是踩着杨勇的尸骨上位的人。   杨勇若在,杨虚彦未必能成为下一任帝皇。   也许到时候兄弟倾轧、父子相疑,也未必就能比杨勇那一代多几许温情。   然而杨勇不在了。   在杨虚彦只感受到他宽厚率真、慈爱温和一面的时候,就成了杨阿摩登天的白骨梯。   如何不恨?   纵使隋炀帝早数日前就于江都“驾崩”, 杨虚彦也必须用杨阿摩的心头血, 才能稍微洗刷一二他沉沦魔门、孤独辗转人世间的凄苦与凉意。   只是万没想到,他拼着刚刚谋夺到手的半部不死印卷不去好好参悟, 一路急急追踪而来, 却仍是落得个杨阿摩没寻着、只听着这么一席话的结局。   好在这个结局, 却也不差。   杨虚彦是识得李渊的。   李渊不只是杨阿摩的表哥, 也是杨勇的表弟。   李渊没有在杨勇沉沦的时候伸出援手, 可最起码的, 他也不曾在那一场储位争夺战中推波助澜, 更不曾在杨勇失势后落井下石。   虽然也没有阻止隋炀帝追杀侄子的勇气。   杨虚彦对李渊也没有多少感觉。   他既不会惦记幼年时收到的各色小礼物, 也不在乎李渊的勇气大小。   如今不过是见着面能认出来历的陌生人,不碍事的时候懒得搭理,碍事的话,也不过一剑的事。   李渊的武功在杨虚彦看来,着实不值一提。   然而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永远不要拿今天的目光去看待昨天的问题。   现在的李渊已经不是过去的李渊。   就如明天的杨虚彦绝不可能还是今天的他自己。   双九组依然是那个双九组。   剖鱼杀鸡殷勤跑腿的,却成了杨虚彦。   比起迫于“体验”不得不学乖的李元吉,杨虚彦仿佛还要更加发自肺腑、出于本心。   他仿佛忘了一路从江都追踪而来的初衷。   连怀中的那半部不死印卷,都仿佛被遗忘了。   有一回途经深潭,甚至连里头有没有鱼都不确定,   只双九随口闲聊提及类似水质的鱼虾必定极为鲜美,   杨虚彦就噗通一声跳下水。   怀中的不死印卷顺势被泡了个透透的。   好在书写那印卷时用的纸、墨都非寻常,   杨虚彦烤鱼烤到大半、才忽的想起来,   急匆匆从随意挂在树枝上的湿衣服里将印卷取出,小心摊开、在石面晾晒的时候,   绝大多数字迹还能分辨得清。   杨虚彦松了一口气,心神就又投注到烤鱼大业之中。   十分专注。   只因这幽深寒潭中的鱼着实难得,   向晓久恐怕杨虚彦剖鱼烤鱼的手法不好、白糟蹋了食材,亲自上手给宫九处置了三条,宫九又投桃报李给他烤了三条。   于双九而言,都不过寻常烤制食物的说法罢了。   但能叫婠婠看痴、也看得真心乖顺下来的手法,又岂会真的寻常?   何况杨虚彦比婠婠多听一席话,难免也多一分心思,看得自然也是越发专注了。   然后一不小心就又把不死印卷给忘了。   晾晒过头的结果就是原本不算十分模糊的字迹,好些个都看不清了。   杨虚彦捧着那叫他打生打死、好不容易才抢到手的不死印卷,一时都有些怔住了。   还别说,刚露面的时候很有几分阴鸷的青年,这几日殷勤下来原就添了几分活泼生气,再这么一愣怔,还真就有几分当年东宫之中、无忧无虑小皇孙,给自家表叔逗得傻愣愣的小呆样。   接着这个小呆就那么理所当然地将糊了字迹的书卷递给“李渊”,仿佛还有些无措。   没有喊“舅舅”,却又和当年那个打破了隋文帝赐予太子的一件珍品之后,慌慌张张来寻表叔拿主意的小呆何其相似?   宫九牌李渊叹了口气:   “看来魔门还真是个挺能‘锻炼’人的地方。”   杨勇当年要是能有这般“技艺”,只怕也没杨阿摩啥事了。   “可惜魔门到底还是魔门。”   不管当年被排斥出主流,到底有几分偶然又有几分理所当然,这么多年旁门左道做下来,委实鼠目寸光了点。   这种鼠目寸光不仅仅表现在阴癸派斗争目标的一降再降,显而易见的,对派中子弟的荼毒也是春风化雨又绵绵不绝的。   杨虚彦好歹也曾经给杨勇亲自带在身边两年呢,   瞧瞧这都给荼毒成啥样了?   宫九对所谓魔门越发嫌弃得不行,但谁叫魔门再怎么鼠目寸光、却好歹还是时下唯一一家能想着要撼一撼主流的联盟呢?   他自从有了向晓久,又着实犯懒,想搞事又不想亲力亲为忙活琐事的,可不就只能耐下心来,多费几番口舌么?   也或许还有和向晓久相濡以沫多了,也跟着爱上嘴炮的缘故吧。   宫九叭叭叭地把杨虚彦好一通挑剔。   “没有谎言的人生确实太过无趣了点。尤其是在实力不足的时候,过分追求率直真诚更是找死。”   宫九自觉很仁慈的,并没有拿杨虚彦他爹的某些“过分率直真诚”事迹出来举例,   也就理所当然地无视了杨虚彦被狠狠戳了心窝子之后,扭曲得完全不“小呆子”的脸,   慢条斯理继续。   “然而谎言和演技,都应该是一门艺术。”   “一门宁缺毋滥的艺术。”   “没那足够唬人的技艺,何必献丑?”   “没有被当面戳穿仍能坦荡继续的气量和面皮,好歹好懂得藏拙。”   “何况你还没有那等叫人明知道你是个谎话精,也愿意配合你演戏、或者最起码不去戳穿的魅力。”   宫九叹息一声,作为同样被爹坑过的娃,到底还是对这个给过分率真的爹坑扭曲了的小可怜保留最后一咪咪的同情心,挑剔之后还是给了他一条“明路”:   “真那么中意演艺事业的话,我或许可以推荐你去找婠婠小丫头取取经。   不过我还是给你提个建议,哪怕跟着婠婠修行有成,也要牢记‘谎话全不说、真话不说全’远比谎言更有用的真理……   哪怕做不到谎话全不说,九真一假也远比九假一真更有可持续发展价值。”   宫九果然是和向晓久相濡以沫得多了,一些新鲜词汇用得溜溜的。   招得恰好忙活完的向晓久都跟着溜一把,指点杨虚彦揉揉他还没扭回来的脸:   “跟婠婠修行,除了学演艺和语言艺术,小姑娘那发现一路不同立刻若无其事换个风格的面皮,也很值得你一学。”   宫九挑眉笑睨他:   “我看你这语言也太艺术了点儿。这么毫不客气地挑破小姑娘厚脸皮,真的好?人家好歹还有一身叫你看得移不开眼的舞艺呢?”   向晓久将手上的烤鱼撒上两道调味粉,才递给宫九,若无其事:   “小姑娘的舞艺确实很好。更好的是和我一起观舞的人。”   宫九:“……”   宫九默默低头啃鱼。   绝对不是因为脸上发热不好意思,只不过向晓久抢救烤鱼的时机恰好,后面加的两道调味粉更香,叫宫九着实欲罢不能罢了。   杨虚彦也默默低头吃鱼。   不过这位,怎么说呢,还真不愧是曾经长于天家、见过风云,又给魔门之中最深不可测的邪王石之轩给磨练过的。   虽一不小心就带了几分魔门中人竟都难免的鼠目寸光,给双九这么一点拨,却也果然称得上是孺子可教。   吃完鱼,杨虚彦再次捧出不死印卷,却居然不是那泡了水、又在火边石上烤过头的书卷,而是半卷羊皮,十分坦率的:   “这是石师存在独女青璇处的不死印卷。我只夺得半卷残卷。背都已经背下来了。却因只得半卷,之前闭关月余,始终难得通明……”   也是这半卷不死印卷委实捉摸不透,又恰好江都那边变故迭出,杨虚彦才下了决心,要先出关报了大仇,而后更好放手参悟残卷。   他其实是个很能下得了狠心的人。   此前若非寻错了踪迹,撞到双九跟前,但凡能取了杨阿摩头颅告祭先父,杨虚彦也不至于瞻前顾后。   哪怕凭着半本残卷,冒着误入歧途的风险也无所畏惧。   不能将歧路也走出坦途,也不过就是一死。   偏巧却又撞到宫九跟前。   虽至今仍闹不明白“李渊”何来如此剧变,却不妨碍杨虚彦在一步步试探之后,干脆请教。   宫九也果然没有拒绝他。   补残卷原就是宫九的拿手好戏。   他自己原就是靠着半本残卷把小老头按到地上摩擦的,如今更又多了许多阅历,从渊寂双修法之后自行偏差的功法上又多得了许多感悟。   这半本残卷也确实有几分趣味。   大唐双龙传的时间线被莫莫打乱了一些,就当是渊寂二人被取代之后的蝴蝶吧 第六十七章   杨虚彦拿到不死印卷之后,足足闭关三十多天, 都没琢磨出什么头绪来。   反而弄得自己差点走火入魔了。   宫九补足残卷, 却只花了不到三天。   就是实在有点懒,不愿费心去将就原有的残篇断句补足——   毕竟不死印卷比起武学秘籍更像一部哲学总纲, 而哲学这东西从来大简若繁, 一定要用言语表达的话, 也往往横看成岭侧成峰。   宫九不愿面前自己去迁就、去复原石之轩的理念。   再说纯然的石之轩,也未必就适合杨虚彦。   是以最终所谓的补足残卷,其实只是将不死印卷的残篇作为参考, 再结合杨虚彦本身需求,以及宫九对补天阁来源的理解罢了。   也懒得啰嗦什么哲学问题, 宫九直接引导着杨虚彦的真气在体内转了九周天, 最终确定了途径:   “行了。你要是自己用的话, 第三种最合适。   要是想着往下传人, 第七种是最大路货,基本是个正常人就不会走火入魔。”   宫九实在是个精益求精的好人。   他不只帮杨虚彦补足了最合适他的不死印卷, 还弄出九种真气运行方式,   除了第一二种处于尝试阶段、不太具有现实意义之外,   杨虚彦还收获了除了最适合自己之外的六种同源功法运用方式, 补天道前景可期……   然而那适合性格舒朗者的第五种、适合忧国忧民心有大爱者的第七种……   这些功法, 真的有必要作为补天道存在吗?   补天道毕竟只是刺客。   杨虚彦约莫是要将坦诚后辈的人设刷到底了。   瞧着宫九情绪尚佳时, 他有疑问就直接问。   宫九反问他:   “在你心里, 究竟何谓补天?”   杨虚彦直接默出当日邪王石之轩收他入门时训导之语:   “补天乃补天之不足, 故可代天行事, 专事暗杀行刺之道,天下愈乱愈好,取将夺帅,视千军万马如无物……”   向晓久听得嘴角一抽,宫九则是回了杨虚彦一个相当一言难尽的表情:   “谁告诉你的,补天道只是刺客道?”   “你的史书难道都给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如此以偏概全,究竟是将游侠儿置于何地?”   “刺客最多只能算是游侠的一个分支,或者说,刺客只是部分游侠儿的一个兼职更妥当些?”   “哪怕是荆轲,这位应该能算是你们补天道先贤的,他虽是以刺秦王之名流传后世,但最初也不就只是一名刺客啊!   人家游侠天下的时候,还曾经以剑术游说卫元君呢!   只不过倒霉催的卫元君不肯用他,肯用他的燕丹却只愿用他做一刺客罢了。”   宫九看着杨虚彦,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啊:   “补天道都传成了刺客道,阴癸派沦落到只能和慈航静斋较高低,似乎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惜了你们魔门祖师一番苦心,还想着在罢黜百家之后保存各家道统,却不想传成这般模样。”   宫九转头,冲向晓久十分庆幸:   “亏得咱们小橙子武学天赋一般,没得你我传承。否则想一想万一你我费心费力传下去的,没过个几代人竟也就传成了这般的面目全非……”   想想宫九和向晓久好歹还对所谓道统传承没多大执念的,都这么受不住,何况魔门祖师那样的?   宫九说着说着,一时又有些幸灾乐祸了起来:   “这么一来,我倒是十分相信魔门祖师但凡未死,无论破碎虚空去了哪,一旦知晓后辈是如此‘争气’法,必定要挠穿次元壁……   就是不知道哪一代的幸运儿能遇着祖师爷亲自调教?”   杨虚彦作为可能的倒霉蛋,不,幸运儿,单只是想想那“幸运”至极的场面,就生生打了好几个冷战。   宫九看得越发乐呵,还是向晓久的良心稍微大上一咪咪:   “荆轲刺秦无谓对错,重点却绝对不在一个‘刺’字,而在于他自忖乃是‘士为知己者死’、‘国士待我、国士报之’。”   “知己国士的前提,也是荆轲打心底里认同刺杀秦王是有利于国、有利于天下的侠事义举。”   “荆轲的目光如何且不说他,单只是‘苟利国家生死以’的慷慨决然,就能担当起补天道先贤之名。”   “太平盛世之时以市井小义行走天下,于天欲倾之国有殇之时,百战断头亦无所畏惧的游侠儿,才称得上一句‘补天’。”   “若只认得一个‘刺’字,活生生将补天道沦落成刺客道,不说能不能叫刺客版补天道传人成为魔门祖师挠穿次元壁之后的第一个青睐对象,荆轲的棺材板也是要压不住了。”   向晓久最后总结:   “虽说当一个国家沦落到要游侠儿出来为国为民的时候,也是从政者的悲哀。   但若是连‘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都做不到,还是干脆一点将补天阁改名算啦。”   宫九十分赞同:   “若我是魔门祖师,哪怕挠穿了次元壁,也不会对改名刺客道的后辈做什么的。”   杨虚彦:“……”   得到一份确实契合自己的高深功法,本该是一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情。   然而杨虚彦这会子,别说庆贺了,连呼吸都觉得费劲。   好在杨虚彦到底还是杨虚彦。   果然不愧是能在邪王手底下熬出师的家伙。   哪怕邪王石之轩给他的传承是个刺客道版的补天道呢!   杨虚彦很快振作了起来。   他认认真真道谢,对待纯嘴炮的向晓久亦如对待给了他高深功法、切实好处的宫九一般恭敬。   也许杨虚彦是看出了什么,也许只是单纯感激向晓久点拨之恩。   但不管怎么说,他这种态度确实讨了宫九一个大好儿。   所以又多得了几句话。   似箴非箴,换个人听,哪怕天才又同源如石之轩,也不过若有所思一二罢了。   可听在刚得了功法运行路线的杨虚彦耳中,却不吝于如雷贯耳。   ——当然如雷贯耳。   ——毕竟是配套功法的提纲总要嘛!   ——还是一对七都能适用的那种。   宫九给杨虚彦的功法毕竟脱胎于不死印卷,再怎么懒得长篇大论地去将哲学思想细说成恰最适合杨虚彦的言论,纲领提要总要有那么几句的。   若是少了这几句,功法依然还是好功法,只不过杨虚彦修炼到死,哪怕再怎么给俗人尊称一声大宗师,也别想真的能破碎虚空罢了。   当然,多了这几句,也不保证就一定能破碎虚空。   毕竟宫九自己都没正经破碎虚空过呢!   好歹路没给堵死罢了。   杨虚彦长吁了一口气。   从此跑腿打杂洗衣做饭倒是做得越发尽心了起来。   然而双九已经嫌他碍眼儿了。   好吧,二人世界里头,别说多一个杨虚彦,就是多一匹马都是碍事儿的。   没看向晓久的爱马“九哥”、骆驼“十仔”都只能在荷包里头待着吗?   杨虚彦又还没有婠婠那一身好舞艺。   能赖到现在,除了杨姓补天阁传人确实能成为宫九搞事大业上的一颗好棋子,   也是多亏了他出现的时机好歹没有婠婠那么“巧妙”的缘故了。   如今棋子该有的修养已经差不多。   也是时候叫眼前清净一二了。   宫九毫不犹豫地将杨虚彦抛下:   “杨阿摩活着对我比较有用。但你要报仇,我也能理解,也不会亲自出手阻挠——   就是提醒你一声,我给杨阿摩身边放了‘守卫’,凭你如今本事,便是找上门也奈何不得的那种。”   “你还是把自己好生练练再说吧!”   杨虚彦:“……”   杨虚彦着实无话可说。   杨阿摩不是个玩意儿,可他总还是李渊的表弟。   虽然听说这对表兄弟几度相疑,但不管怎么说,连亲哥亲侄子都弄死一窝窝的杨阿摩,好歹没对李渊出手不是?   也许只是还没来得及出手。   可李渊要护着人,杨虚彦也没法子。   好歹能得一句他不会亲自出手也还罢了。   杨虚彦老老实实找地儿窝着去了。   双九则继续南下。   宫九在摸清了此间是个更为倚重个人武力的地界儿之后,原本是打算一个个“义军”窝点挑过去,先武力收服了再说的。   不过魔门二派六道的存在,再加上江都之行略摸了一下杨阿摩的底,宫九却又改了主意。   不急着武力收服了,却也不急着回家。   慢悠悠一路走来一路逛,有时候为了方便彼此亲呢会故意往深山老林里头钻,不过经过城镇村落的时候也不少。   如今天下乱局,有人烟的地方也往往有刀兵。   一般的战争对阵、江湖仇杀,双九都是懒得理会的。   毕竟乱世之中,不比治世之下。   向晓久依然见不得宵小之事,却没纯白正义到连乞儿为了生存坑蒙拐骗都要管一波。   不太过分的恃强凌弱都不管。   当资源匮乏到不争即死的时候,阻止一切恃强凌弱,无异于不许狼吃羊。   当然,也不是全然不予理会。   不争即死的争夺没什么好说的,   没到不争即死的时候却只因为自己比别人强、就随意玩弄人命人权的……   若是不杀,岂不白浪费了“人”都不够分的资源了吗?   这么一算,双九杀得最多的,居然是各种“军”。   见着以义军为名的暴民强匪杀一波,   见着比土匪还不如的所谓官兵也会宰一群。   宰得向晓久都为中原大地心疼了:   “这些家伙怎么这么想不开?有那精力何不去守国门?偏只知道在自家百姓跟前亮肌肉。”   不管是义军还是官兵,成编制的高武力人群劫杀平民都是死不足惜的。   向晓久就是可惜了,这些人偏偏不能死在对抗外敌的战场上。   五胡乱华才过去多久哪?   将近三百年的战乱好不容易才结束在隋文帝手里。   这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   虽说是杨阿摩步子太急扯着蛋了,这些人内耗起来也着实太舍得下本钱了。   对魔门二派六道的理解是莫莫自己的琢磨,一家之言,不喜勿怪。   不过对荆轲等人的解说却是有历史依据的哦!荆轲确实不仅仅只是一名刺客,他曾经也游历诸国、推销过自己的理念,奈何愿意用他的人,却只用他做一刺客罢了 第六十八章   在这种情况下,听说了慈航静斋的某些事迹, 向晓久虽然不怎么赞同, 却也不至于太过反感。   慈航静斋的所谓仙子,也有着世人总免不了的傲慢与偏见。   但不管慈航静斋行事有再多与双九观念相悖处, 至少使天下由乱转治的心是真的, 也一直为了这个信念努力着。   无论方法方式上多么叫人一言难尽, 总比那些下足本钱玩内耗的强许多。   有鉴于此,哪怕亲耳听到化名秦川的女子挑唆李世民逆父杀兄,双九也都没有急着动作。   如今隋炀帝连谥号都出来了, 宫九也早在出来之前就安排下太原关中诸事,无所谓史书之上那种李渊许诺李建成兄弟几个“谁能攻下关中, 就封其为世子”的局面, 也不曾有什么太子秦王的分封……   李世民好歹没说出什么担忧不平的话语来。   向晓久倒是不需仔细查看, 就能感知到“秦川”一身夹杂着佛门气息的剑气,   又恰之前才与宫九说起慈航静斋的《剑典》,再遇着这么个和婠婠修为仿佛的小丫头,   对其来历自然也是了然于心的。   就是着实想不明白,如今李世民自己都没有什么担忧不平,这慈航静斋出来的小丫头, 却为何还要挑唆他逆父杀兄?   不由放下酒杯, 侧耳倾听。   “……令兄虽有几分守成的能耐, 但值此天下群雄竞逐之际, 却着实少了几分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斩关夺隘、杀敌取城, 的本事。纵使世民兄心无异念, 可若叫令兄仅以年长而居正位,如何可令天下人心服,他难道不怕重演李密杀翟让的历史吗?”   “听闻李家三子之中,令兄令弟彼此抱团……   令兄优柔,令弟尤其凶狂,昔年驻守河东之时,不顾令慈灵前,便有杖杀尼僧之事,   令兄只知一味偏袒幼弟,枉顾无辜性命,遮掩故事……   若非世民兄恰好撞见,只怕连那七八岁的小沙弥都无法幸免于难吧?”   “便是世民兄不惧长兄相疑,情愿以身家性命、妻儿部属全你们这一世兄弟情分,   莫非就不担心天下百姓摊上这么一位,可能比隋炀帝时强几分?”   向晓久看向宫九。   宫九点头:   “元吉确实在窦氏灵前闹了一通。李建成也确实帮忙遮掩了。不过那所谓的‘无辜性命’,却也是窦氏生前十分信重的——   窦氏先因李建成头胎个大、生得艰难不喜于他,又因元吉那小子胎位不正叫她很是吃了一番苦头更是厌之欲死……   那几个尼僧也不知道是真看出元吉那小子日后会因为功法问题心性走偏、又或者纯粹顺着窦氏心意,挑唆得窦氏差点趁着李渊不在弄死幼子不说,对曾经倚为依靠的长子也冷淡许多……”   这么一说向晓久就理解了,就李元吉那小子,不说之前被功法影响得心性走偏,就是如今板正大半了,也绝对别指望他能以德报怨。   那尼僧也着实不长眼,挑唆得窦氏差点弄死李元吉也罢了,李建成再怎么心疼幼弟,却是个有些优柔寡断的,未必下得了狠心在亲娘灵前处置她的得意人。   偏偏要挑唆得窦氏厌了李建成,还敢在没了倚仗之后到李元吉面前晃荡,岂非找死?   哦,也或许对于那些尼僧来说,他们倚仗的并不是,或者最起码,并不仅仅只是窦氏?   可惜李元吉是个没头脑的,根本想不到他们背后还站着慈航静斋之流,否则为了不坑哥,说不定还真能再忍他个十多年。   有这么一番故事,向晓久倒也能理解秦川看重李阀,却要挑唆李世民的立场。   毕竟李元吉是个干脆拒绝了带着佛门意味小名的,   李建成在窦氏跟前倒还认一声“毗沙门”,对佛门却也算不上多热忱。   再加上乱世征伐方面的才能,这哥俩确实都不够耀眼。   可不就怎么看怎么及不上一贯随窦氏虔诚礼佛、又肯拼着越发被长兄幼弟疏远的风险救下小沙弥的李世民么?   不过理解归理解,向晓久少不得将慈航静斋所谓的“代天择主”之不靠谱程度又刷出一个新高。   所谓的代天择主,果然充满了傲慢与偏见。   心是好心,事却未必就能干得了好事。   亏得李世民表现在线,才不至于叫择了他的“秦川”彻底成了睁眼瞎。   李世民确实是个很爱经营自身形象的人,   可好歹不是个会在尼僧那等小事情上踩着自家兄弟讨名声的家伙。   他在措辞上十分仔细,尽量维护窦氏的形象,也不抹黑佛门,却又能将当年故事的缘由说清。   “秦川”隐隐有几分尴尬。   她确实是并非明知道当年故事之中别有事故,却只因为不利于本身教派传播主流就故意偏颇的。   讪讪片刻之后,竟十分爽快地道了歉:   “那件事是我偏听偏信、主观武断了。但令兄确实守成有余、开拓不足,无能令天下信服。”   而后话锋一转,也不接李世民那“家父自有主意”之类的言辞,转而请教起李世民的为君之道。   李世民说起这个话题倒也是言之有物。   而观之后世,无论是向晓久的那个大唐又或者是宫九那里的史书记载,唐太宗的行事,倒也不算和他这番侃侃有甚大相悖处。   纵然算不上言行如一,也不至于谬之千里。   然而向晓久还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原当只有魔门中人是把史书到狗肚子里头去的,却原来慈航静斋也不予多让?纸上谈兵之事距今也不过几百年吧?”   对于双九来说,唐太宗确实已经身体力行证明了李世民这一番话确实可行、并且行之有道,   可对于“秦川”来说,如今的李世民,又与纸上谈兵何异?   只凭这样就择定明主?也着实太过儿戏了吧!   宫九十分言简意赅:   “所以她们二十年就要有传人入世。”   向晓久扶额:   “……除了历练当代传人,也是顺便看看所择的明主仍对否?不成就像对待杨阿摩,再玩一回代天择主?”   宫九眨眨眼:   “我只是随便一猜。”   向晓久:“……”   向晓久拍案而起。   他心里有一句MMP,就一定要讲!   酒馆里的三人此时都有些懵。   事实上,酒馆外的人也是很懵的。   李世民为何会与一个素方蒙面的人大谈为君之道?   除了存心要打动他特意前来会面的徐子陵、顺便看看能不能把“秦川”这个自己撞上来意欲择木而栖的良禽一网打尽之外,   也确实是他有足够的底气。   李世民看似孤身进入这间小酒馆。   其实随行的大批高手,已经把里里外外都控制住了。   纵然李世民无意杀人灭口,却也自信除了在场三人,绝对隔墙无耳。   哪里想得到,就在这小酒馆之中,还坐着他堂上的两位老大人?   李世民吓得脸都白了。   虽说他确实没有丝毫逆父弑兄的念头,但在上有父兄的时候,和人大谈为君之道……   虽然澄清了秦川关于当年事的误会,却没反驳他那句“你不杀人,别人就来杀你”……   其实宫九版的李渊和向晓久版的裴寂,都没对李世民做什么。   过年那段时间,他们也还是一起在院子里头闭关的时候更多些。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李世民就是控制不住小心肝砰砰砰,感觉比被十倍于己的大军围困其中都还要更紧张。   秦川和徐子陵的脸也是白的。   小心肝也是控制不住砰砰了好几下的。   不过原因显然和李世民不一样。   李世民最多就是熊孩子被封建大家长抓包的紧张感,秦川和徐子陵呢?   那是真.命悬一线的。   双九这种“明明我也就在这酒馆里,还坐得和你们非常近,然而要不是我故意弄出动静,你们只会对我视而不见”的出现方式就够吓人的——   要知道方才“秦川”插入李世民和徐子陵的对话就很忽然,因为这份忽然,徐子陵和李世民还都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周遭的。   宫九这小心眼子记恨他们把自家阿久气得捶桌,又故意放出杀气锁定他们。   宫九那是什么人哪?   前事不论,只说刚给宫九祸祸过的婠婠和杨虚彦,哪个会比“秦川”和徐子陵逊色?   结果在宫九面前不都乖得和鹌鹑似的?   那还是没被特意针对的。   如今被特意针对的“秦川”和徐子陵,那滋味,就别提了。   多亏了向晓久拍案而起的时候,好歹也还有一句“好心干坏事也不是这么干的”,算是仍然认可慈航静斋人的“好心”,宫九才有那么几分收敛。   否则这俩绝对不只吓个汗毛倒竖、冷汗满身。   饶是宫九收敛几分,“秦川”和徐子陵也是在他收回杀机之后好一会儿,都没能说出话来。   手脚冰凉,舌头发僵。   着实狼狈。   李世民相对好一点,他因为表现还算过得去,并没有遭到刻意针对。   哪怕被抓包的紧张感还没完全消除,却也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上前请安问好:   “见过阿父。见过阿爹。”   大唐双龙传原著没有明确李元吉是否对应李元霸,莫莫把李渊原配窦氏对李元霸的嫌弃与恶意补到李元吉身上啦!   至于师妃暄化名秦川找上李世民的时候,原著是这么写的:   那人徐徐道:“姓名只是人为的记号,两位便当我叫秦川吧!”   两人愈来愈感到这人很不简单。   徐子陵讶道:“请恕我多口,秦兄必是佛道中人,又或与佛道有缘,不知我有猜错吗?”   李世民愕然瞧着徐子陵,完全摸不着头脑,为何徐子陵只见到对方背影,说不到几句话,便有这出人意表的猜测。   秦川却丝毫不以为异,应道:“徐兄的感觉确是高明得异乎寻常,适才秦某若非趁徐兄伏台之时进来,恐怕亦瞒不过徐兄。”   李世民一震道:“秦兄是尾随我而来的吗?”   秦川淡然道:“正是如此。李兄当时心神全集中到徐兄身上,自然不会留意到我这闲人!”   李世民和徐子陵愕然以对。   先不说这人是有心跟李世民来此。只是以李世民的高明修为,却懵然不知有人贴身追随,便可知此人身手的不凡。   秦川不待二人说话,接下去道:“言归正传,刚才李兄说及令兄之事,不知有何打算?”   李世民苦笑道:“那番话入了秦兄之耳,已是不该,难道还要公开讨论吗?”   秦川耸肩道:“李兄有大批高手随来,大可在倾吐一番后,再遣人把秦某杀掉,如此便不虞会被第三者知晓。”   李世民和徐子陵再面面相觑,哪有人会教别人杀了自己来灭口的道理。   不过他耸肩的动作非常好看,更使人难起杀伐之心。   “砰!”李世民拍桌叹道:“我李世民岂是这种只顾已身利益、妄伤人命的人,秦兄说笑了!”   秦川冷然道:“你不杀人,别人就来杀你。令兄比世民兄大上十岁,当年在太原起事时,他还在河东府,未曾参与大谋。一年之后,他却硬被立为太子。在平常时期,这倒没有甚么问题,但值此天下群雄竞逐的时刻,世民兄在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斩关夺隘,杀敌取城,而他却留在西京坐享其成。纵使世民兄心无异念,但令兄仅以年长而居正位,如何可令天下人心服,他难道不怕重演李密杀翟让的历史吗?”   李世民脸容一沉,缓缓道:“秦兄究竟是甚么人?竟能对我李家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徐子陵亦听得心中惊异。但却与李世民着眼点不同,而在于此人语调铿锵有力,说理通透玲珑,掷地有声,教人无法辩驳……   关键是,哪怕不和正史侧面透露的李建成相比,单只是大唐双龙传的李建成,至少在秦川遇李世民的时期,教唆弟杀兄也太过了。   莫莫表示我等凡人无法理解慈航静斋的慈悲。 第六十九章   要说当着人家父亲的面,挑唆人家儿子兄弟阋墙是一种怎么样的体验?   饶是以“秦川”——   不, 更准确地说, 是慈航静斋这一代挑出来入世的传人,师妃暄师仙子   ——十分坚定自己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都是为了天下苍生的信念,   在性命危机过去之后, 也不禁涨红了脸。   除了尴尬, 还是尴尬。   虽说是问心无愧,但却着实有点儿不够理直气壮。   尤其向晓久开门见山就是一句质问:   “阁下若是对我李阀事务有甚见解,为何不与李阀阀主直说, 偏偏要寻小儿聒噪?”   师妃瑄:“……”   师妃瑄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脸红过。   大概也许很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有这般脸红的机会了。   但师妃瑄毕竟是师妃瑄。   脸上红潮未褪, 她已经大大方方问出来:   “那敢问阀主, 日后基业托付何人?可能叫天下万民免于再遭隋帝之难否?”   或许于亲伦人情上依然不够理直气壮,可自恃于天地万民俯仰无愧,   纵使是迎着向晓久比刀锋更利的目光,师妃瑄的脊背也是挺得笔直的。   李世民:“……”   李世民很想解释一下他虽然口称阿父, 然而他阿父并不是李阀阀主。   然而李世民也着实解释不清, 为何在他阿爹才是李阀阀主的情况下,却有个阿父要他优先问候。   说起把阿父放在阿爹之前,还是李元吉的锅呢!   那小子虽说心瞎眼拙的,偶尔皮那么一下却着实皮到宫九心坎儿上。   难怪能成为兄弟仨里头唯一一个被父爹带在身边的家伙。   李世民虽说很享受被父爹放飞、尽情发展自己天策府势力的待遇,   方才极度紧张之下, 却也求生欲极强地仿了幼弟的娇痴姿态。   实在没想到顺利躲开“亲爹”的杀机锁定, 偏又造成如今这般发展。   但李世民还能怎么办呢?   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那不是李阀阀主的阿父, 那么理所当然地答复师妃瑄:   “李阀基业何至于干系天下万民之重?   李阀不过地方门阀,杨家自有皇子皇孙。   远的不说,我那入不得姑娘法眼的长子在惊闻江都剧变之后就已经把杨侑好生奉养保护起来了……   再说了,炀帝还未必就成了炀帝。”   向晓久显然是意有所指。   师妃暄顿了一下,还是忽略了他这最后一句:   “李阀主若是不曾心系天下万民,杨侑又为何只是杨侑,而不是代王侑、皇孙侑?”   “因为顺口。杨侑本就是我家侄孙辈的。当着杨阿摩,我也是喊的杨侑。”   向晓久回得理直气壮。   他和宫九安排杨侑的时候,确实没避开杨阿摩。   然而他也那么理所当然地忽略了,李阀主并不是他,杨侑的正经表叔公仍不是他。   李世民倒是知道,可李世民看看与向晓久并肩而立的自家亲爹,李世民完全没了之前与徐子陵、师妃瑄侃侃而谈时的意气风发。   力持从容,却安静如鸡。   于是师妃暄的误会还在继续。   于是向晓久继续理直气壮的:   “小姑娘一身佛门气息,不理解俗世人情倒也寻常。”   “如今我既不问你长平之战赵国数十万冤魂,是该问赵括、问赵孝文王、又或是问有意无意往赵王耳边传赵括‘盛名’的那些人;   也不问慈航静斋手持和氏璧、代天择主时,是否欺负老天爷不会说话,又是否仗着民众健忘可欺、无授权代表之类的刁钻问题……”   向晓久仿佛是真不觉得他那一番不问亦问已然刁钻至极,只温温和和盯住师妃暄:   “听闻佛家众生平等。慈航静斋的慈悲心肠,却总要体现在为平等众生择一个高高在上的‘真主’之上,却是何道理?”   “若我记忆不曾出错,文帝当年亦是慈航静斋认可凌驾于平等众生之上的‘真主’,如今又如何?”   “我是个孤陋寡闻的,原只听说慈航静斋每二十年必有一位传人入世与阴癸派相争,还以为是两家教派道统之争,如今看来,莫非压制阴癸派不过顺便,查看上一任择定的‘真主’依然胜任与否、且在择主过程中历练新一代传人,才是关键?”   “毕竟杨阿摩步子太急,把原可利国利民之事给办成祸国殃民之举,也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怎么之前择定了文帝的梵清惠未发一言,却要等二十年之期,叫你这么个小姑娘四处寻人纸上谈兵?”   “佛道魔门都想护持偏向自身的俗世势力,我理解。   毕竟宗教的传播免不了俗世政权的配合认可。”   “但一边说着众生平等,一边先将自己放置到‘代天而行’、‘为万民言’的高高在上,一边要给平等众生择评个凌驾之主,是否太过傲慢了点?”   “而一边念着慈悲、念着天下苍生,一边却将给平等众生择评个凌驾之主的‘大事’,视为历练传人的‘任务’……”   向晓久叹了口气:   “我的文学造诣委实平平,只觉得‘傲慢’一词着实不足以言之,想得到的几个词汇又委实太难听了点,也不好欺负你这么个小姑娘,竟是不说也罢。”   师妃暄僵立当场。   徐子陵也是怔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看了李世民一眼,又看了李世民一眼,再看了李世民一眼……   他是真心觉得这位李阀阀主不愧是世民兄的亲爹。   毕竟之前李世民也才干过不再多言却比继续直说都更厉害的事。   李世民:“……”   李世民看懂了徐子陵的眼神,   一时半会儿地,却又不好解释阿父和亲爹之间的区别。   李世民只好和徐子陵一起,看着向晓久冲师妃暄露出一抹笑,看着又和蔼又温柔、还仿佛真带着几分歉意的:   “这人年纪大了就是啰嗦了点,只道不问不说的,却还是不免吓着你个小姑娘。”   “好在错有错着——   个人揣测,这样言行与信念不一的做派,不定就是慈航静斋自地尼起,至今无一人可破碎虚空的关键?”   “我相信贵派是真心尚佛,真心向往众生平等,真心为天才万民福祉……   然而正是这份真心,与言行不能一致时,却远比虚情假意的心口不一来得遗祸更甚。”   “小姑娘以为然否?”   师小姑娘师妃暄:“……”   可怜师妃暄原本还只是身体僵直,给向晓久这么温温柔柔的一番歉礼下来,却是连脑子都木了。   最终师妃暄是连吐了三口血,脸色一度苍白颓靡而后、却又陡然精神红润,冲着向晓久深施一礼之后离开的。   离开的时候还留下一句“多谢李阀主指点”,又对李世民颔首致歉:   “之前是我太过傲慢了。世民兄有李阀主这样尊父在堂,确实无需外人聒噪。”   李世民:“……”   李世民又呆立半晌,到底是把那句“我阿父不是李阀阀主”给说出来了。   宫九眯了眯眼。   李世民求生欲很强地引了徐子陵拜见:   “阿父,阿爹。这位是徐子陵,是孩儿一见如故的两位好友之一……   子陵兄,这位是我阿父,河东裴氏讳寂者;   这位才是我阿爹,李阀阀主讳渊。”   徐子陵努力回忆了一下李世民方才见到这两位的反应,确实是“见过阿父”和“见过阿爹”的。   因徐子陵也有个几乎互为半身的好兄弟,这时候自觉推己及人,倒也并不觉得“裴寂”当着“李渊”的面,将李世民口口声声唤做小儿,又将师妃暄一通怼,有甚可怪异处。   徐子陵心性确实有几分偏向佛门的无为不争,   但向晓久之前那连番言语,不只将师妃暄震得吐血三口、又精神大振,   就是徐子陵也很是听进去几分。   这会子向晓久又很是给李世民面子,端出十分长辈姿态来亲切接待“自家小儿”的“知己好友”,对徐子陵将听进去的那几分琢磨之后的疑问,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因徐子陵并没有那狠踩了他尾巴的“代天择主”,向晓久待他,就更多了几分平辈论道的客气。   大多数时候,向晓久虽然是个坚持己见的人,却也是个很懂得求同存异的家伙。   像是当初,不也干脆利落地给苏少英和他家偶像道歉了吗?   方才怼师妃暄时会格外咄咄逼人,也不过是尾巴着实给踩疼了。   更难得徐子陵本性中虽有几分无为不争之意,偏又因为自幼崽底层挣扎求存之故,又很有几分敢想敢说、勇于接受新事物。   对于向晓久那么乍一听十分惊世骇俗的言论,诸如   “如果皇帝是个明君不能保证代代明君,甚至当代本人都不能保证时时刻刻英明,偏偏又还是个一旦昏聩,或者哪怕如杨阿摩那样还不算十分昏聩、不过急切几分就弄得天下民生凋敝、战乱四起的职位,那又何必一定要存在?”   等等,徐子陵初听说时神色比李世民这个好歹力持镇定的还要惊讶几分,可细一思量之后,却竟也能接受向晓久所说的:   “岂不见大禹之前,何曾又有家天下?   尧舜之治,又何曾不是圣贤之世?”   慈航静斋应该庆幸向晓久是在看过隋末乱世之后才正面遭遇她们的奇葩观念。看过乱世的向晓久对土著们的要求降低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否则无论是魔门还是慈航静斋,都能以战.犯论了。区别只在赤裸裸的凶残手段,又或者挂羊头卖狗肉的假模假式罢了。 第七十章   这一老一少很快达成大基调上的一致性,虽说在具体实施细节上仍有许多互相驳斥、说服处, 但也可谓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了。   李世民:“……”   李世民强烈的求生欲提醒他最好继续安静如鸡,   可李世民更加强烈的野心与抱负迫使他决然开口:   “阿爹,您也认可阿父的想法吗?”   如果真的无意天下, 何必在年前他与秀宁离家的时候就将太原一带经营得那般无懈可击?   又何必在这一回看似随意带上元吉离开的时候, 就安排下足以应对连番剧变, 将关中彻底握到手心的筹谋?   李世民绝不相信他阿爹会无意天下。   ——李世民确实没有看错。   ——宫九确实曾经意在天下。   ——可惜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   宫九毫不犹豫:   “我确实瞩目天下。不过你阿父既想要一个没有皇帝的天下,那我必定会给他一个没有皇帝的天下。”   李世民:“……”   李世民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   不是他不敬尊长,实在是裴寂的长相也就是那样了吧?   褒姒当年也不过是叫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罢了, 怎么裴寂竟能叫他爹连天下也不要了?   不,不只是连天下也不要了,   而是比不要天下更没有理智的,   一边准备拼死拼活打江山,一边还准备好江山到手之后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废除帝制。   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吃力不讨好能形容了。   简直是怎样的一种颅内重疾?   李世民控制不住的,   先是把“裴寂”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主要关注他阿父的容貌气度;   又把“李渊”也仔仔细细端倪了好一会, 主要关注他阿爹的目光是否清明、神智是否清醒。   很可惜的是, “裴寂”虽说确实容貌不过区区中上,气度却着实不凡。   “李渊”偏偏还目光清明、神智清醒。   清醒得叫人绝望。   但李世民毕竟还是李世民。   哪怕亲爹骤然之间变得他差点不敢相认,李世民依然坚定坚毅地在绝望的泥沼之中,找到“杀出重围”的“路”。   “阿父的心是极好的,可会不会就像他之前为他人担忧的一般, 明明好心, 却未必办得下好事呢?”   “禹与尧舜孰贤孰愚, 世民不敢妄言。然家天下至今多少年?岂能是想废除就能废除的?”   “世民读史时常有思量,始皇焚书何等手笔?而今大行天下的,不也依然是儒学吗?”   “阿爹便是不惜自身,不惜李阀数百年基业,难道也能舍得阿父白背一身千古骂名?”   李世民说得情真意切。   他也确实情真意切。   瞩目天下的野心和抱负是真的,不舍得李阀数百年基业也是真的,   可不愿意“裴寂”白费力气、空背一身骂名的心思,却也是真的。   把个宫九都听入了神。   向晓久更是不知何时将注意力从与徐子陵的谈话之中扯了出来,悠悠叹了一口气:   “史书误我,传言误我哪!”   他这话着实有些没头没尾的,徐子陵都只以为他是在继续之前那个武王伐纣的话题,一时陷入沉思。   唯有宫九才晓得,向晓久不过是在感叹后世只爱说什太宗皇帝善于纳谏,偏偏不提这劝谏人的本事也着实厉害罢了。   双九望向彼此的眼中没有太明显的笑意,却是显而易见的温柔,和别人读不懂的默契。   徐子陵大半心神仍沉浸在猝不及防被科普的历史真相中,但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格外想念他的好兄弟寇仲了。   虽然他和寇仲也才分别没多久。   李世民同样看着双九,可比起徐子陵对兄弟的思念,李世民只觉得心头一紧。   宫九才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怎么想,只管安慰向晓久:   “现实和想象,总是会存在一些差距的。史书如此、流言如此,哪怕就是站在你面前的人,耳闻目睹也未必就是真实。”   李世民顽强挣扎:   “现实和梦想的差距更大……”   宫九斜睨他一眼,惊人的气势随着那一眼直冲李世民而去,然而曾经连师妃瑄和婠婠等都震慑住的气场,却没能压下李世民的据理力争:   “众生平等是很美好的梦,但现实是,没有皇帝,没有统一的声音,只会将天下置于门阀混战之地……”   李世民是个很有野心和抱负的人,可他这时候的竭力抗争,也不仅仅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抱负。   甚至不仅仅只为了李阀数百年基业。   他好名,爱权,却也是真的心系天下万民。   他是真的打心底里不认为没了皇帝,能叫天下更和平,能叫百姓更富足安逸。   宫九缓缓收回气势,向晓久递给李世民一方帕子和一小瓶子丸药:   “如果在当今世道,就直接废除帝制,那确实只会叫天下大乱……   不过这些我和你阿爹会商量出合适的实施方案,还有像是子陵小友这样志同道合的人查漏补缺,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阿九有时候是太急躁了点。不过男孩儿摔摔打打才更壮实。你先吃一粒药丸再好好调息一番就好了。”   李世民恭敬接过。   先擦拭干净嘴角处溢出的血,又毫不犹豫地吞服了一粒药丸。   完全没有查看药丸成分的意思。   那药丸子也确实没辜负李世民的信任。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远远超出李世民期待值的。   刚一入口,就是一股子清泌微辛的药香从嘴里漫开;   吞下去之后,更是迅速从肚腹中涌起一股暖流,迅速漫向全身经脉,不过须臾,就将他在宫九气势之下伤到的经脉脏腑修复了足有七八成。   李世民缓缓舒出一口气,依依不舍地将还剩了两颗药丸的瓶子双手奉还给向晓久。   向晓久没接,只提醒他:   “吃完好好调息,药效会更好一点。”   李世民固执摇头:   “若不能劝阿父打消那样只凭好心,却要将自己落入千古骂名之地的想法,世民怎可能安心调息?”   不管这家伙有多少小心思、打抱负,对向晓久的恭敬不是作假,将剩下的两颗药丸子往怀里塞时,眼底的感激也是真的。   宫九也就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再欺负这个便宜儿子,还很配合向晓久的,你一句、我一句地解释起废除帝制的前期必要操作。   这种事吧,宫九虽说没干过,但他好歹才刚在自家天下折腾了一出以男女平权为导火索的君主立宪,起码如何平稳削弱皇权、并保证这种削弱是长期安定有效还不影响天下太平的操作是成竹在胸的。   向晓久是个纯嘴巴,实际造作尤其在细微操作上天然渣,可他脑子也是“天然”有货,每每能有叫人茅塞顿开之语。   废除帝制听起来仿佛比君主立宪还难许多,但隋末是个什么时期?   秦皇扫六合至今也还不足千年,皇权集中也还有限。   最重要的是,如今敢于傲慢皇室的世家们,虽说在五胡乱华时期折损不少,下剩的也还有许多。   皇位毕竟只有一个,天下大大小小的门阀势力,要是琢磨过味儿来,不知道该有多少欢欣鼓舞于李阀的脑疾呢!   尤其是,如果李阀真的能取得天下、并且在取得天下之后依然脑疾的话。   不过那样的门阀势力并不是双九希望的合作对象,   反而是在正式废除帝制之前必须整合削弱的改革重点之一就是了。   至于怎么改整合削弱门阀世家?   向晓久微微一笑:   “所以我刚才说了,杨阿摩不是个纯粹的好人,甚至不是个好皇帝。   但他之所以当不了一位好皇帝,最大的坑还真不在于他的政见不对,而是耐心不足。”   宫九点头:   “科举取士是个好法子。杨阿摩魄力还是有的。”   向晓久接道:   “可惜耐心不足……不过耐心不足其实也还不是最大的毛病,杨阿摩最大的毛病是,没有足够和魄力与急躁相匹配的实力。”   他冲李世民眨眨眼:   “像是我家阿九,就完全不需要担心偶尔急躁的问题。”   感受了一下没有调息,却依然在药力的作用下继续缓慢恢复的身体——   除了刚刚给他“亲爹”一时急躁弄出来的新伤,就连一些自少年时征战沙场留下的旧伤也都在恢复中   ——李世民还能说什么呢?   李世民当然只能点头了。   虽然他也着实有些想不起来,他那阿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有这般急躁性子的?   李世民只觉自己从未看清过自家亲爹。   不只有这忽然急躁的性子。   更重要的是那极具扩散性的思维,高的吓死人的眼界!   从对科举制度的完善,从广纳英才节制门阀世家说起,就能一路说到开启民智、而后由民众清醒认识之下明确授权的立法施法行政体制的广阔前景……   而在提及地区抱团、宗族势大时,又能一路扩展到税务规范改革促使数代同堂大家族走向小家庭,又从鼓励人口流动说到墨家大有可取处,接着更是扩散到恢复百家争鸣局面……   天马行空不可怕。   可怕的是那样越说越细、越听越具备可行性的天马行空……   李世民听得冷汗涔涔。   眼神却也越发亮了。   哪怕这个李世民还不是唐太宗,也不缺乏开拓的勇气和应对局势变化更改实现抱负路线的决断 第七十一章   李世民是个很有野心和抱负的人。   如果要实现他的野心和抱负,只有成为皇帝这一条路,   那么李世民确实不惜为此逆父弑兄。   但若是实现野心、实现抱负、实现自己政治方略的途径, 并不只有成为皇帝这一条路呢?   尤其是在成为皇帝那一条路显而易见已然难通的情况下。   李世民的转变简直叫徐子陵叹为观止。   可叫徐子陵更加叹为观止的,是双九列举的那些能开启民智、加速人口流动的种种手段。   他毫不怀疑那些手段的可行性。   这种态度显然也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好兄弟。   而为此惊叹的, 显然不只那么一位两位。   岭南, 宋家山城, 磨刀堂。   “天刀”宋缺也不由叹为观止:   “如此巧思,几可为道矣!”   宫九随手就将那几个小玩意往宋缺的方向推了推:   “宋阀主喜欢,就留着赏玩罢!”   叫“天刀”宋缺, 当今四大门阀之一的宋阀阀主也叹为观止的蒸汽小火车等物,之于宫九, 确实不过随手可送的小玩意。   毕竟当年匠作坊给太平王世子、“出嫁”后改成逍遥侯君的宫九进献的小玩意, 从来都是整箱整车的。   像这样的蒸汽小火车,宫九留了最精致的两件存着,当日闲来无事逗弄小橙子时一起拼装的那件也留着,   如拿出来给宋缺看的那种, 同式样他那荷包里头却足足收了二十余套, 其他比蒸汽小火车更小巧一些的,有的甚至是以百套论……   如此物件,便是如今物离乡贵些许,能拿来震一震宋缺,宫九却也没啥不舍的。   而宋缺又是何许人也?   声名最著者莫过于四姓门阀之一, 南方势力最大的士族宋阀的阀主。   当年与隋文帝杨坚决战苍梧, 以一万精兵对战隋朝十万大军, 也是十战十胜的人物。   最终会接纳杨坚怀柔而成了隋朝不听调更不听宣的镇南公,   虽说不知有几分是不忍饱经磨难的汉人继续受苦,   又有几分是耽于与慈航静斋上上代入世仙子的“仙凡”之恋……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是因为宋缺技不如人。   也是杨坚着实时来运到。   时至今日,在天下智者眼中,宋缺依然是“博通古今衰变、中土最高瞻远瞩的军事战略大家”。   如此人物,哪里会看不出宫九大方从容之下的那份心思?   可纵使是看出来了,又能如何呢?   宫九的大方从容是真的,轻描淡写也是真的,对那些震撼了宋缺的小物件的那份不以为然,也是真的。   宋缺喟然长叹。   “时光真是这世间最可怖也最可敬的东西。”   谁能想得到呢?   当年那个跟在“霸刀”岳山身后的“小刀”,如今不只是这天下四大门阀的阀主之一,还隐隐有凌然独尊之势了。   “天刀”宋缺当年真是以弱冠之年击败“霸刀”岳山而一战成名的。   如今看着当年不过岳山身边一小跟班、小义弟的“李渊”如此模样,饶是“天刀”宋缺心性甚坚,也不禁生出几许感慨。   但宋缺毕竟还是宋缺。   无论是李渊从当年他一只手就能轻易摁死、骤然成长到如今一身修为竟能隐隐压他一头的程度,   又或者是他自忖平稳发展的宋阀、这般轻易被随意拿出那样精巧且益于民生战力的李阀超越……   都不过是叫宋缺生出些许感慨,却动摇不了他的心。   宋缺当机立断:   “李阀主若欲效仿当年隋杨代北周事,宋阀仍是镇南公。”   数十年过去,宋缺仍如当年苍梧十战十胜之后,依然审时度势出迎杨坚、认下“镇南公”之封一般果决。   哪怕依着宋缺的年纪,这一句不那么明确示弱的示弱之后,很可能就再也等不到亲自去实现他那由南征北的宏图大业。   可同为四姓门阀阀主,“李渊”有将那样精巧之物随手留赠宋阀,无惧于宋阀凭此追赶李阀实力的胸襟,   宋缺又岂会只因个人意气,就拖着宋阀和南方百姓,陷入困兽犹斗之地?   宋缺果决坦然。   却不想“李渊”此来,虽却有几分震慑之意,震慑的目的却完全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   宫九对隋杨代北周事简直嗤之以鼻:   “文帝也称得上一句‘政绩卓然’,奈何一生的‘时来运到’都攒到得皇位一事上头了,子嗣缘分上头竟那般‘妙不可言’,   一个没实力非玩坦率真诚人设,一个没实力非还不肯忍耐……”   杨阿摩兄弟俩那一堆破事就不去细说了,只说文帝杨坚这皇位得来确实古今罕有之易,   宫九说他一声“时来运到”,虽是刻薄了点,却也着实再贴切不过。   宋缺听得都是大笑。   实在是当年北周幼帝继位,杨坚大权在握,自辅政开始至篡位建立隋朝,首尾只是区区十个月,成事之速,古今未见;时运之济,亦是举世无双也!   宫九耐心等宋缺笑够,才又道:   “文帝凭时运得的皇位,奈何杨阿摩凭实力亡国。”   “如今我欲得皇位,原也不难。得了宋阀主那句愿继续为镇南公,就更是易如探囊取物了。”   “奈何我家阿久厌烦皇朝更迭,都逃不过终落得杨阿摩故事,又甚或比杨阿摩更不如……”   “我再想,始皇之前无谓皇帝之尊,大禹之前更无谓家天下。   春秋战国征伐混乱者不肖一学,尧舜之治岂非圣贤之世?”   宋缺原还微微含笑听着,越听面上越现出惊容来,   待到宫九“尧舜之治”话落,宋缺已经是之前几度惊叹、喟叹都不曾有过的失态了。   宫九却视若无睹,依然自顾自说下去:   “我李阀是欲取天下,仿的却不是文帝故事,甚至不是简单地恢复尧舜之治,而是限制门阀世家势力,却又废除帝制,建立一个法治人权之世,宋阀主可敢共襄盛举?”   宋缺先是骇然而笑,笑里初有几分不以为然,但随着目光一一掠过桌上那些精巧器具,面容就慢慢严肃了起来。   竟是陷入沉思。   许久之后慨然长叹:   “李阀主所思所想,委实古往今来圣贤都不敢言、甚至未有思之者也!   便是亚圣孟子,也不过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何曾敢想无君之治?”   向晓久一向不擅长精细操作、攻伐人心,宫九和宋缺两人一番你来我往,他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地保持静默。   但一听到那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却是一皱眉:   “民贵君轻理所应当。社稷次之着实无理。”   “远者不需追,只看五胡乱华之中的汉家百姓,难道还不足以看清无社稷可依之民是何等轻贱?”   “从来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我。”   “妄图以个人本我凌驾于国家之上的,不过自取灭亡。”   “自取灭亡者不足悲,可悲的是给自取灭亡者随葬的……”   “宋阀主以为然否?”   向晓久天生是个听不得国家被放低位置的性子,当日还无力自保的时候,都敢和自己最是感激孺慕的曹将军据理力争。   如今对上实力最多与宫九伯仲间的宋缺,又哪里会怂?   自是句句铿锵,字字有力。   直戳宋缺心窝子。   说起来,宋缺当年与上上代的慈航静斋入世仙子有过一段情,却为何未能继续?   梵清惠心系慈航静斋,与宋缺醉心刀道,都只算是其中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其实是两人政见与信念的背道而驰,尤其是对汉统振兴这一问题上的差异。   梵清惠自幼深山修行,虽心系天下万民福祉,可她下山入世历练的时候,到底已是乱世之末。   没有看过汉家百姓死伤千万、处境不过两脚羊的仙子,总是更容易追求一个民族大融合的梦想。   这个梦想并不算错,可对于宋阀嫡系子弟而言,又是如何呢?   需知宋阀早在宋缺横空出世之前就已存继好几百年,宋家是早在五胡乱华之前就存在的大家族,会一路南迁过岭南,经历过怎样的坎坷?   以宋家对汉统的维护,在当日五胡乱华之时,纵使有保存实力、维系家族的考量,又何曾少了一代代子弟北上抗胡的牺牲?   宋缺理所当然地用一个汉人的角度去看问题。   拿五胡乱华来和宋缺说国家,还真是直击要害。   不仅仅因为一个梵清惠,更因为那一百多年的汉家惨剧、三百年乱世之中,那许许多多宁可自请从族谱出名,也要北上抗胡的宋家子弟。   时人宗族大于国朝,几乎是普世认可的理所当然。   就是数百年之后,宫九的那个时代,若非凭空掉下来一个向晓久,又恰好掉到宫九的心坎儿里头去,夫夫二人联手搞事,那原也是个宗法族法每每都大过国法的地界。   更别说如今隋末,更是世家门阀盛行之时。   宋缺更是当今天下四姓门阀之宋阀阀主。   双九先后在他面前摆明车马,必要削弱门阀世家,不可谓不大胆。   竟真就不怕宋缺将二人野望宣扬出去,叫李阀先被天下门阀世家驱逐出这一场逐鹿大戏?   宋缺如果不看他与梵清惠和妻子之间的关系,是整部大唐之中最叫莫莫奉为男神的一个。 第七十二章   宫九还真就不怕。   虽说蚁多确实能咬死象,   若得宋阀牵头, 宇文阀、独孤阀互为犄角, 天下士族响应,确实能干翻宫九的李阀。   哦, 甚至根本不需要天下士族联手干翻。   一旦发现举目皆敌, 李阀自己就先要“拨乱反正”了。   不说李世民, 就是李建成、甚至哪怕李元吉,都不可能叫李族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目标赴难。   但宋缺根本不可能泄密。   宫九十分笃定:   “天下多的是刀不如其人者,宋阀主却一定不是其中之一。”   向晓久微笑点头:   “刀或可不如其人。然天下凡尽一事而近乎道者, 却必定是道如其人的。”   虽说宋缺始终客气有礼,未曾亮刀。   这磨刀堂却到底是宋缺潜修数十年之所, 落入双九眼中, 单只是向门一端靠墙处放着的那一方像石笋般形状、黝黑光润、高及人身的巨石,就凌然刀意。   也浑然都是宋缺的道与义。   一个能修至“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境界的人,岂会是那等阴谋诡道之辈?   宋缺擅谋,走的却是阳谋大道。   双九的笃定让宋缺仰头大笑。   笑过之后, 却仍未肯入局。   “若非一姓一家一人之天下, 确实值得国贵于民,确实值得士族削弱以奉之。”   “然而家天下至今数千年,秦皇扫六合亦近千年了,想要非一人治天下、而叫天下长久太平,谈何容易?”   “这些器具确实别致, 若能广而用之、长久不废, 确实可能引起极大的变化。”   “但想要变到长长久久、无君无皇的太平盛世, 需要的时间着实太长了。”   宋缺目光如炬,扫过双九时几乎寸寸皆刀:   “我观二位修为不凡,恐怕破碎虚空亦非不能,又如何能有那看顾此世终成梦想的功夫?”   宫九叹了口气:   “宋阀主信也不信?不论是我或是阿久,至今不知破碎虚空为何物哩!”   不过他也承认:   “若有那破碎虚空的时机,我确实未必愿意为了此间或为完成的梦想勉强停留——   便是想留,也未必能留得住。”   宋缺挑眉。   他猜到宫九必有“但书”。   ——只饶是以宋缺之能,也着实没想到宫九的“但书”会那么的理所当然。   “但我这不就来找宋阀主了吗?”   “我观宋阀主刀道造诣亦是非凡,再活一甲子亦非难事,只要在未满一甲子之前破碎虚空,却仿佛不是那么容易。”   “若宋阀主肯倾力筑梦,再有那么几个虽说稍逊于宋阀主、却同样称得上一句非同凡响者共襄盛举,   一甲子功夫,不说将梦想之国建设得如何光彩夺目,怎么也都能为之打下一个不会被轻易动摇的地基了吧?”   梦想做得大破天的是他,理所当然推锅的还是他!   宋缺简直要给宫九气笑了。   “我们也不是非把事情推给宋阀主。这不是怕万一扛不住破碎虚空没法子嘛!”   向晓久十分无辜,他还反问宋缺,   “莫非宋阀主真舍得那样美好的世界,只因我二人不能继续为之努力,就白白错过?”   宋缺着实是给向晓久气笑了。   “那样的美好,可是建立在我宋阀也要随之削弱!甚至门阀迟早终不存在的前提之上的!”   “观岭南风土人情,观宋家山城盛况,宋阀确实有独到之处。”   向晓久也面露几分可惜之色,然而话锋却又一转,   “然而世间最美好的,莫过于给时光湮没的美丽曾经、叫历史念念不忘的辉煌过往。”   宫九接道:   “再则破而后立、不破不立。”   “门阀削弱直至终将不存,是历史前进的必然轨迹。   宋阀主筑梦又或不筑,都拦不住历史发展的步伐。”   “当然,宋阀主若不肯入局筑梦,这个步伐确实要慢一些。   万一我们二人恰好真的没能打好‘地基’就因故远去,那个‘必然’的到来更是要缓慢蜿蜒许多。”   “但那样的缓慢蜿蜒又有什么好处呢?”   “不过是叫天下万民更多几许波折艰苦罢了。”   “于宋阀,或许再多几十、几百年浮华辉煌,可那样自欺欺人的浮华辉煌,难道宋阀主竟还能瞧得上眼?”   宋缺冷哼,沉声截住双九话语:   “两位说得着实轻巧!   却不知我宋氏多年来,为了门阀延续,   有多少先人要先出族、去姓,而后方才北上?   又有多少先辈为了绵延血脉,   而不得不忍受北地胡族横行、种下心魔、郁郁而终?”   世家士族,仿佛天生就比寒门子赢在起跑线上。   然而世家士族,为了家族延续、门阀兴盛,却又有多少牺牲?   向晓久理所当然一摇头:   “但不知道又有何妨?当年宋氏南迁,裴李坚北。   宋家子看自家血脉去姓留骨北地而不能相认,   裴李先曲事胡族而后趁势随风起、为汉家百姓撑一羽翼庇护,   无所谓孰对孰错,却都不过为汉家振兴尽一份力罢了。”   向晓久十分认真凝视宋缺双眸:   “如今牺牲门阀士族而为国家,何尝不是为汉家振兴?万万年延续?”   “阿久总是太耿直了些。宋阀主是不忿大好梦想之世偏由你我提出、却要他下足力气忙活,故意挑刺逗你呢!”   宫九轻笑,相当悠然,   “宋阀主若不提当年先辈,我还要再费心琢磨如何能劝说阀主入局……”   还是那句话,宋缺是何等样人?   普通智者或者走一步、看十步,   宋缺其人,走一步看百步都不止。   更是不缺少壮士断腕、破而后立的决心。   何况,便是要将国法立于宗法族法之上,要将国家重于宗族个人的思想植入人心,也并不是就要偏激到不许宗族祭祀了。   宋阀日后看似不复存在,宋族却未必不能绵延辉煌。   宋缺一声长笑:   “当年我与李阀主也是几度会面,却是今日才知,李阀主竟是宋缺知己!”   “着实当浮一大白!”   宋缺拂袖起身,决断之后的意气风发更叫他原本英俊无暇的面庞越发俊朗无双,   尤其那浓中见清的双眉之下嵌着的一对像宝石般闪亮生辉、神采飞扬的眼睛,   叫向晓久看得一声赞:   “宋阀主果真不愧当年天下第一美之称。某平生见惯美色,能出宋阀主其右者,亦委实不多矣!”   宋缺此时心情极佳,看向晓久原就顺眼,又知他此言诚心,别无它意,闻言也不过哈哈大笑几声罢了。   倒是宫九,斜睨了向晓久一样,似笑非笑:   “李渊这皮囊相貌平平,一双眼睛更是毫无特色,可着实委屈了阿久?”   双九相知二十余载,宫九早看出向晓久是个好颜色、更是个恋眼癖!   每次酱酱酿酿都一定要亲吻他双眸什么的……   宫九了解向晓久,向晓久却也知道他不过故作吃醋,十分耐心配合:   “相由心生,目聚其神。皮囊如何又何妨?你的眼睛于我自是天下无双。”   “世间繁华,万千美景,也是因为始终携手有你,方才格外美丽、值得流连。”   别看向晓久平生就谈了宫九这么一人,却不愧是天生嘴炮,又与五毒藏剑等损友一起厮混过江湖、与天策同袍一起流连过七秀坊的。   这甜言蜜语简直信手拈来。   宫九听得眉目含笑,春意暖融,宋缺却不免一瞬愣怔。   可宋缺到底还是宋缺。   自绝门阀世家而成就梦想之国的理念都能接受,又还有什么值得太过惊讶的?   转瞬之间,宋缺就柔声祝福,十足真诚:   “李阀主好福气。”   “筑梦之旅,追寻天道的路途之中,竟能有一心人携手而行,着实福缘无双。”   “怪道连杨坚那样的时来运到都不屑一顾了。”   话到最后,竟有几分促狭,偏偏双九都是厚脸皮的,统统只当祝福羡慕接下,甚至还十分大方地传了他收获完美伴侣的诀窍——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再加上求同存异   ——倒叫宋缺又叹了一声之余,也不禁若有所思。   宋缺“输”得心服口服。   除了个人修为,门阀发展,目光长远,伴侣缘分……   竟是连这面皮厚度都逊色三分。   然而很快就意识到他所入的这个坑,   远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更坑许多。   宫九之前提及的,那几个“虽说稍逊于宋阀主、却同样称得上一句非同凡响者”的家伙,都是些什么人哪?   重逢梵清惠确实惊喜,尤其是在梵清惠也有求同存异之心时——   虽说梵清惠的这种“求同存异”仅限于政治主张,但宋缺同样如此。   当年既然没有拦住梵清惠返回慈航静斋,宋缺就绝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爱未舍,情未弃,人生值得追求的却还有许多。   梵清惠不会转身回头,宋缺同样如此。   但即使不求再度携手漫漫前路,能重逢故人,并为了共同的目标努力,就是最美好的结局。   可除了梵清惠之外的那些人……   佛门四宗倒也寻常,毕竟从来与慈航静斋同进退,净念禅院尤其与慈航静斋同气连枝;   道家 “散真人”宁道奇也还罢了,这位再怎么恬淡无味,也无法彻底放开天下苍生,又素与静斋有旧,掺和此事也算不得稀奇。   可那几位魔门高手,什么“阴后”祝玉妍、什么“邪王”石之轩……   席应竟也敢来?   杨坚得天下之易,真是华夏几千年历史中难得一见的。 第七十三章   却说席应何人, 竟值得宋缺“另眼相看”?   说来魔门二派六道, 八大高手,“天君”席应不过是其中灭情道传人罢了。   有慈航静斋数百年死敌的阴癸派宗主、“阴后”祝玉妍如今都能和梵清惠言笑晏晏在前,   连曾经隐姓化名, 先后拜于三论宗的嘉祥大师吉藏和禅宗四祖道信大师门下偷学技艺的石之轩,如今夜都能坦然面对佛门四宗了。   这般情况下,其余魔门六大高手,原算不得什么。   奈何席应格外不同些。   “天君”席应, 不只曾因“天”字招宋缺忌讳,被其千里追杀, 远避西域数十年, 最重要的是,他还曾害得岳山家散人亡, 可谓仇深似海。   而李渊, 却是岳山的义弟。   不管这对结义兄弟为何落到后来那般疏远,竟叫岳山被宋缺重创之后,都不愿寻上李阀见义弟最后一面的地步,李渊对岳山的感情依然极深。   至少在李渊的皮囊残留给宫九的记忆之中,有关岳山的零碎记忆,仔细理一理, 竟不比对裴寂的少几分。   ——要知道裴寂之于李渊, 那可是能将“渊寂双修法”残留在皮囊之中(误), 叫双九获益的存在啊!   李渊这些年来, 对那位义兄的血仇也是甚为上心的。   早在宋缺追杀席应之前、席应仍活跃中原的时候,   席应虽仗着李阀没有宗师级高手坐镇,对其不至于如对后来宋阀一般远遁千里,   却也要忌惮三分,对李阀地盘从来能避则避,避之不及也是尽可能行事低调的。   不想“李渊”竟能心平气和任由他出现在自己面前。   宋缺都要感慨一声“李渊”的气量。   也真的相信了“李渊”若非实不得已,是不会将构筑梦想之国的大事推给别人的。   毕竟李渊现今已是拥有了能轻易碾死席应的实力,却仍能放任他安然活着,只为了叫他也为构筑梦想之国效力……   足可见其决心了。   ——却不知道此“李渊”已非彼李渊了。   宫九倒也不介意偶尔对“李渊”皮囊仍残留执念的人事物多那么一两分另眼相待,   前提却是不会妨碍他和向晓久要搞的事啊!   席应当然不是个好玩意,但岳山曾经又哪里是什么好人了?   岳山当年也曾是横行一时的邪派高手,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声威一度尤在祝玉妍等人之上。   如果是在太平盛世——   不求是向晓久家君主立宪后的大唐,好歹也要是宫九家那个被双九搞事之前的标准   ——那向晓久肯定不会有太多迟疑,无论席应或者岳山,都少不得要依法处置的。   甚至连仿某些红鞋子故事、余生赎罪的机会都不会有。   谁叫此间大唐人才济济,席应岳山之流,纵是高手一时,也着实没多少难得之处呢?   但席应和岳山横行的时候,隋朝甚至还未建立。   五胡乱华的尾声,如杨李等汉人将士已经在胡人朝廷取得一席之地,汉家百姓的地位确实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   可诸国混战,依然是个人命如草芥的时期。   好歹席应也好,岳山也罢,都不是熊姥姥那种只因为月圆之夜想杀人,就装扮成个老太太去专挑着对她至少毫无恶意、和她也毫无交集的无辜人杀害的家伙。   当然有故杀人也不等于合法。   但谁叫当年确实是礼乐崩坏、法制混乱呢?   再怎么说杀人偿命理所应当,在一个两脚羊能光明正大拴在肉铺贩卖的时期,也着实难以一一追究。   故而,不只对席应,双九是对在场除宋缺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一样对待的。   过往种种一律死罪免之,只以活罪稍赎之;   今日之后嘛,那就是也许要花上数十年功夫才可能在梦想之国推行的法律,诸位要先行遵守了。   至于说都是什么活罪?   也没啥,不过是将各人曾经施诸于人的手段,也好好享受个够罢了。   ——和向晓久招呼某些红鞋子的药蛊噩梦类似,却远胜于药蛊噩梦的“享受”。   说起这“享受”法子,还真要谢谢石之轩。   若非他著录出不死印卷,宫九一时也还想不到真气还有远比直来直往、直击要害的武功更有趣的使用方式。   依然感谢石之轩。   若不是他早年苦心筹谋,于花间派功法之外又谋取了补天道,   偏偏又不知道基于什么考虑,   自己身兼二派法门、且已琢磨出能融汇两派法门的不死印法了,却又仍在传承的时候重新一分为二;   分却又分不彻底,非要叫两个徒弟去争夺不死印卷,互相吞噬……   若非诸般种种,机缘巧合,杨虚彦也不能带着半卷不死印法遇着“李渊”。   叫宫九一下子就从“真气居然还能这么玩”迅速升华到“开发出更多法子来玩真气”的地步。   更难得这竟叫向晓久也真心实意叹一声“比我的法子强”的“黄粱大梦”了。   要知道向晓久身上颇多奇异,宫九虽说不介意被挚爱压一头,能凭自身能力超越却也着实欣喜。[ 其他真气玩法且不说,单只是基于向晓久当初招待某些红鞋子噩梦套餐的药蛊数量不足而开发的“感同身受黄粱梦”,就够宫九对石之轩十足感激了。   毕竟“黄粱大梦”这法子,不只感同身受程度,就宫九对“享受者”的反应估计,要比向晓久的药蛊套餐效用更佳,   就是运用上也更灵活多变,使用对象无数量限制不说,触发条件也能有更精确的设定,而不仅仅只在梦中。   ]   为此,虽说将石之轩精挑细选作为第一个享受“活罪”滋味的勇士,   宫九却也是一再琢磨保证不会出错之后才施为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宫九对待石之轩,甚至比之前对待杨虚彦的时候都更温柔几分。   毕竟宫九对杨虚彦,还是要在他身上试验三回,才找到最合适他的功法。   而宫九对石之轩,却是琢磨得仔仔细细,还在自己和向晓久身上都尝试过几遭,才正式叫石之轩受用一番。   然而石之轩根本不想要那样的温柔,也不想要那样的感谢就是了。   毕竟杨虚彦得的是功法,   宫九和向晓久一起尝试的是与有情人做快乐事的双重极致享受,   唯有石之轩,受的是活罪。   宫九开发出来的,那叫向晓久都十分稀罕的“黄粱大梦”。是一种类似于幻术却又不完全是幻术的,能叫人“感同身受”的法门。   放在他自己和向晓久那里,就只是酱酱酿酿的过程中,让下力气运动的那一方、也能感受被滋润那一方感受到的滋味啥的……   有点儿自攻自受、自受自攻的奇特刺激,偶尔玩一遭还挺有趣。   放到石之轩等人身上呢?   用什么手段杀了谁,在幻境之中都要再杀自己三回。   用什么手段伤了谁,则是要看那伤势的后患程度:   终生致残的,要在幻境之中来两回,一个是被重伤致残之后的生活,一个是对重伤致残者不离不弃照顾之人的艰辛;   若不会终生致残的,那倒是不管伤势多重,只需要享受一回从受伤到养伤完好的过程即可。   宫九自觉刑罚分级制度掌握得还挺好的。   他甚至还很仔细的,将那些他自己“享受”过的,也作为伤害痛苦程度分级参考,给融汇到幻术之中。   虽然宫九享受的伤害囊括不了人类无穷无尽的杀戮同类方式,可有那样的程度分级打底,再充分调动受刑者的想象力,基本也是大差不错的了。   虽然没有偿命,却也算是给受害人讨回相对等价的公道。   也不会过分凌虐受刑人,基本都在他们罪行之内。   然而事实是,饶是石之轩这等人物,也免不了在那幻术之中、黄粱大梦一场场之时,不知道多少次宁可一死、只恨不死。   毕竟人类的想象力啊!   但噩梦不仅仅只是噩梦,而是添加了切实感知之后,那滋味……   他们或许并没有真正品尝过自己手下受害人遭受的伤害,   宫九的分级设置也没有那么细,更多还是全凭想象,   可要命的是恰是那份想象,   尤其那想象的滋味还会在幻术之中,让他们感受到十分真实的时候……   偏偏宫九为了筑梦人手充足程度考虑,   也是觉得受刑人要是在熬过一部分幻术之后才把自己给弄死了,倒显得他故意凌虐、一罪数罚似的,   就对受刑人在幻术之中、和黄粱大梦之后的七天之内,都谨慎限制自杀选项。   操作起来并不太难,也就是将黄粱梦的作用多延续七天,只不过那七天之中不再“感同身受”,而仅仅只有“求死不能”一个制约罢了。   而七天之后,又哪里还有谁真的会再自杀?   蝼蚁尚且偷生。   除了极少数心理疾病导致,更多的自杀冲动,其实都是一时冲动罢了。   对于席应石之轩之流,那样的“感同身受”黄粱梦是可能会给他们种下些许心魔,离要引发他们非死不可的心理疾病却还很有些距离。   于是,在“只恨不死”的根由消失——   哪怕只是暂时消失,   此后每一次想要干点儿违背双九已经明确给他们科普过的“梦想之国基本法”之事时,就会不同程度的相应发作呢   ——也没谁再舍得去死。   尤其是在恍然“感同身受”是“李渊”搞的鬼之后。   更是哪怕要死,都要拉着“李渊”垫背,至不济也该给他留一记狠的才行。   在这一点上,无论是魔门八大高手为首的邪派之人,又或者佛道两家的正牌人士,观念还都挺一致的。   简直是能把魔门祖师感动哭的大几百年从未有过之正邪同心了。   宫九能达成如此“众矢之的”成就,也委实难得。   可宫九也是没法子,谁叫佛道众人也不乏手上沾血呢?   不论理由多么光明正大,也多的是与“梦想之国基本法”相违背的非法打杀啊!   宫九既然以那样的要求怼了魔门中人,总不能因为佛道为当今主流就区别对待吧?   那岂非是叫梦想之国还没开始的百家复苏先就成了笑话吗?   宫九这样举世难寻的公正人,又怎么可能会做出那样自打嘴巴的事呢?   宫九说他是个举世难寻的公正人,莫莫呵呵哒 第七十四章   当然, 宫九也是会自打嘴巴的。   哦, 不要误会,就是很普世意义的那种自打嘴巴,   而并非宫九个人相对小众的特殊享受癖好。   自从重生放飞、东宫出嫁之后, 宫九在自我享受方面越发无所顾忌,   每每还知道要密室老林茫茫大海之中才格外尽兴,也不过是体谅他家阿久和他那一般心思、都不愿交对方随便给外人看了去的珍惜罢了。   那种意义上的自打嘴巴,只要场所合适, 向晓久兴致,宫九是再不挑剔的。   不过对于普世意义上的自打嘴嘛, 宫九就绝对很挑了。   非大事绝不肯为。   至于什么才算得上是大事?   与向晓久同心协力要搞的任何事都是,   叫向晓久扎扎实实不痛快的任何事也是!   宫九就是这么有原则的一个人。   遇上这么有原则的宫九,挺主流的佛道也是挺“幸运”的。   他们不只和魔门中人一起倒霉,   一起享受了一番“感同身受”,   甚至比魔门中人的倒霉程度还要更大几分。   毕竟双九组如今虚空画的那个大饼(梦想之国)里头,百家复苏也是一个关键点嘛!   这一点好歹和魔门祖师的初衷还算挺一致的。   虽说也是双九组的主观臆测版本吧,可好歹宫九在叫魔门中人“感同身受”的时候,夹带的私货是没掺水版的主观臆测。   不只没掺水,还很良心的混了一点儿蜜。   譬如祝玉妍,哪怕因为(被双九一致认为)误解天魔功的女性独立本意, 被(双九主观臆测版本的)祖师骂了个臭死, 好歹还得了一点不需要元阴仍在就能将天魔功修至大圆满的契机——   就是那契机难了点,   又有打破她原本因石之轩种下的心魔、   又要冲破她这一番因“感同身受”新出现的心魔,   又还要突破她以及她之上的好几代阴癸派宗主都没有觉察功法误区心魔所在……   好歹多了那么一点点希望不是?   其他一派六道遭遇都挺类似的, 石之轩接受了双份的祖师爷骂个臭死,得到的好处也是双份的。   虽说需要扭转的观念、冲破的心魔,也几乎都是双份的就是了。   连席应都没有被区别对待。   总之受的罪不小,得到的好处也都挺有发展空间的。   而佛道正牌人士所遭遇到的呢?   好处不是没有,然而掺的蜜一般多的时候,偏偏苦汁子却成倍增长,你说惨不惨?   首先,因为佛道儒家等现主流宗派,   作为利益既得者,和双九期待的百家复苏,就天然有那么一点儿不搭。   虽说双九以及除了他们之外得知“梦想之国”蓝图最详尽的宋缺都认为,   无论是对门阀士族又或者现有主流教派,一时的损失是难免的,可阵痛是为了更美好的新生。   但损失总归是损失。   纵使梦想之国能保证边缘教派的教众远比当今世道的主流教派教众生活得都更有滋有味,   可普通教众的生活到底只是生活,对于教宗来说,教义传承总是远远重于生活的。   其次,梦想之国的生活再美好,双九曾经搞过的尼僧道等一体纳税服役制度,总不可能避免。   虽说一体纳税服役制度针对的并不仅仅是尼僧道,亏仍是吃得结结实实的。   双九明知道这一点,甚至都明知道就佛教发源地那恶心死人的做派,必不会因为什么众生平等就甘愿吃这个亏的。   但谁叫佛家传到中土之后,最吃香的慈航静斋和佛门四宗,都爱说什么慈航普度、众生平等呢?   宫九可不管传出这些教义的祖师爷,在面对自家教派要在传道吃大亏的时候,是不是还都能坚定本心。   为了顺利他和向晓久要搞的大事,   哪怕宫九心理阴暗地觉得那个几率连对半开都不到,   也还是在“感同身受”夹带的私货里,将他们家的祖师爷都给掺石灰、掺得成了朵朵白莲花。   一个个都是为了慈航普度、众生平等,   而能将区别对待边缘教派的后辈骂个狗血淋头的大义凛然呀!   你说慈航静斋的现任斋主梵仙子好委屈的,   毕竟慈航静斋和阴癸派的死敌关系,那也是祖师地尼带的头?   呵呵哒,地尼那时候不是因为实在看不惯她那一代的阴癸派作风么?   她老人家啥时候就干过一棍子就把阴癸派上上下下所有人,甚至连同魔门其他一派六道的鸡鸭猫狗都一棍子打入妖女妖人行列的事了呢?   别看她后来是和第一代邪帝谢泊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好歹曾经也是把臂同游、你侬我侬过的关系呀!   而且转身之前,谢泊也早就有了邪帝名声的。   地尼不也毫不介意,玩的也绝对不是什么以身饲魔嘛!   人家把臂同游的时候是心意相通,道不同时也是果断转身,绝对无所谓再藕断丝连、暧昧不清。   当然,毕竟曾经有情人,后来转身也不过是理念不和,无所谓生死大仇,   情谊难以继续,却也不至于彻底否认过去。   见面仍是故交,相视一笑、坐下品茗论道的交情还是有的。   就是论着论着很可能变成彼此道义争执、直接动手切磋,那也是坦坦荡荡的。   哪里是现在什么以身饲魔,什么一女暧昧多男的传人能比的?   虽说在玩“男人掌控世界,女人通过掌控男人进而掌握世界”这方面,阴癸派的手段比慈航静斋还要更不堪几分。   可谁叫阴癸派的邪诡作风没叫向晓久炸毛,慈航静斋的苍生为念反而叫向晓久直接拍桌、奋起怒怼了呢?   早说了宫九是个轻易不自打脸,   却也并不吝啬在“大事”上自打脸的货。   而向晓久,就是宫九的大事。   惹了向晓久不快的,自然就是大事中最大的那个事。   哪怕都是喷的“我独立创立教派,代代宗主皆女儿,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只懂得玩情绪暧昧的”呢,地尼喷梵清惠的,也远比阴癸派祖师喷祝玉妍的,要狠得多。   再加上阴癸派是特殊行业女子流派,色诱手段用得格外情有可原一些嘛!   梵清惠偏偏还要多负担师妹碧秀心的那一份。   谁叫碧秀心死得早。   虽说在场的佛道魔都给所谓的祖师爷怒怼过,   梵清惠却绝对是其中给怼得最惨的那一个。   而且还不只给祖师怼的惨。   还记得吗?   慈航静斋招惹得向晓久拍桌奋起的,从来就不是什么以身饲魔、什么一女暧昧多男的个人作风问题。   个人作风问题毕竟大多只是道德问题。   止步于道德层面的个人作风问题向晓久最多看不惯者不深交,   道德绑架那种事,从来懒得做的。   向晓久烦的,   最先只是她们一边打心底里认可众生平等,一边却在有意无意地将将自己放置到‘代天而行’、‘为万民言’的高高在上,更是将给平等众生择评个凌驾之主的“大事”视若历练传人的“同等大事”;   后来听说了宋缺和梵清惠的故事,又多烦梵清惠具体个人一点:   民族大融合固然是历史趋势,五胡乱华的惨痛没经历过就那么轻飘飘?   宋缺说他自己着重的是现实,梵清惠追逐的是梦想。   梦想就能好伟大哟?   双九建设梦想之国,对于会遭受阵痛的门阀士族主流教派,都还要一边狠心下手、一边斟酌可缓和处的缓和手段呢!   向晓久也不想太过阴暗地去揣测,在五胡乱华之时、民不聊生之际,   对现实绝望的民众对讲求来生果报的佛教之接纳倾向程度,   是否也是影响慈航静斋等佛门教派、能够特别淡定看待这个民族大融合进程的重要原因。   但向晓久原就脑洞大。   佛教在五胡乱华时期发展迅猛又是事实,梵清惠对五胡乱华的看待也是宫九用了“黄粱大梦”之法后,听她亲口说出的。   老实说,别说向晓久这么个一贯自忖三观挺正的,宫九都听得有点烦。   所以梵清惠特别悲催的,   除了佛道魔都有的基本待遇之外,   还和其他被她牵连、同样被双九想起来咨询五胡乱华看法的其他佛门同道,   一起有了特殊待遇。   梵清惠作为导火索,   也是因为梵仙子当年深山修炼最是避开五胡惨剧,   不比净念禅院的禅主等年岁又更大些、又更自幼俗世修行的有见识,   说起来格外轻飘几分的缘故,   同样的特殊待遇里,她又是被招呼得最周到的。   虽说宫九自忖手段柔和,并没有如“感同身受”一般,将所有搜集到的五胡乱华时期惨剧都叫他们变幻了受害人、受害人家属、死里逃生者等等身份花样享受。   多添加的心魔也着实不小。   梵清惠尤其多。   大概这也是为什么宋缺重逢梵清惠,会觉得她一身气质飘忽更甚,神色却又仿佛接地气了些的缘故?   着实是给折腾得够呛。   只吐了几口血,境界大跌之后,又能在两月之内,就恢复到如今这般模样,都是梵清惠确实听进“祖师地尼”的狗血喷头版训诫,下了十足诚心与精力去静心通读佛经,尤其是净念禅院禅主特别分享的地藏菩萨本愿经的结果了。   原谅莫莫对梵斋主远比对祝玉妍石之轩等人的苛刻,实在是这位是原著认证看淡五胡乱华的人物,偏偏莫莫看过一些五胡乱华的正史野史描述之后,平生宁可做清朝汉家小脚女人都不敢生在五胡乱华之感……对梵清惠也就格外看不顺眼。再加上慈航静斋实在太大义凛然了,叫人对她们的要求也忍不住要高一些。   善人做了恶事总比恶人做了恶事更难以接受,莫莫也只是这么一个俗人~~o(>_ 第七十五章   宋缺参加完“筑梦工程师碰头会”后, 才听宫九说了这一点, 差点儿没忍住拔刀。   毕竟再怎么说是放开了手,也还是珍藏心尖的女子。   宫九却还毫无愧色、甚至自忖功高:   “哪个黄粱大梦经历的不是基于事实了?   事实是你不睁眼看就能忽略的存在吗?   要是没我这番点拨, 说不定魔门中人再破碎虚空几十人, 佛门中人,尤其是慈航静斋的,都拼不出一个!”   “别看梵清惠如今心魔种得最狠,那也是她凭实力种的心魔!   要是真有大毅力、大智慧能堪破……   日后要是人家梵仙子破碎虚空、飞升而去, 你却因为修为不够只能望月兴叹,唉!”   宫九原待要宋缺“可不要怪我(好心点拨她)”, 转念一想, 有情人手牵不成,还要隔着次元壁也着实可怜, 索性改口:   “没事, 你就尽情怪我吧!要切磋也尽管来!”   谁叫宋缺是他和向晓久都最为看好的,“筑梦工程师”中最要紧、最总揽大局的那一位呢?   宫九总是要给他几分优待的。   包括不不仅限于牺牲那么一点儿和向晓久互聊加互撩的时间,陪他散散心。   然而宋缺已经彻底没了拔刀的欲望了。   不只不想对宫九动刀,完全不想看到“李渊”那张脸。   惹了向晓久的结果,梵清惠和其他倒霉被连带惦记的佛门中人已经告诉你了。   惹了宋缺的后果,又会是什么呢?   别看宫九将佛道魔等都给怼得一片惨绿, 对上宋缺, 能用的手段还真不多。   谁叫人家是筑梦项目的总工程师?   谁叫双九都是又想搞事、又想能不亲自操持琐碎的美事?   没奈何, 宫九缩手缩脚的结果, 就是被宋缺轻易怼出了宋家山城。   当然, 宋缺的面子工程做得还是很不错的。   双九虽说被请出了宋家山城,宋缺还是很有诚意地派出宋家嫡系子弟,陪他们逛岭南,顺便将人送出宋阀。   最初挑中的人选是宋缺的独子宋师道,么女宋玉致只是顺路跟着走一段罢了。   比起准备随双九一路北上的宋师道,宋玉致原待在成都处就与众人分道扬镳,自去成都寻嫁入“独尊堡”的长姊宋玉华小住数日。   不想几日相处下来,宋玉致就舍不得走了[毕竟宋缺长女宋玉华的公爹“独尊堡”堡主、“武林判官”解晖也在这一回的“筑梦工程师”碰头会出现过,   虽说当日座位一排八人,解晖连前两排都没混上吧,   至少独尊堡和宋家山城在未来百八十年立场一致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也就是说之前宋玉华和幺妹喋喋私语的那些担忧不复存在。   “独尊堡”去或不去关系不大。   宋玉致也就索性不走了。   ]。   说起来,宋阀和李阀原本也是世交,如宋缺那样的,当年都曾给李渊来上一句“没想到岳山身边据闻亦步亦趋的小刀竟是李世兄”,宋玉致与李秀宁更是自幼相熟。   奈何李秀宁成了寇仲心头的朱砂痣,寇仲偏偏又是和宋玉致有了婚约之议的冤家。   前不久,宋玉致在江南偶遇李秀宁的时候,依然落落大方、言笑晏晏,   并未因寇仲那句“请告诉令尊,假若他肯把爱女下嫁我寇仲,‘杨公宝库’就是我寇仲奉上的聘礼”而有甚不自在。   就是对上“李渊”的时候吧,怎么说呢,饶是宋玉致对寇仲多了几分小儿女心思,却也不得不为李秀宁可惜一句:   “天下英豪何其之多?难道唯独一个柴绍是那般难得的良人?竟叫伯父迫不及待将掌珠终身托付?”   要说当今天下男儿,在宋玉致心目之中,除了父亲宋缺,也就是一个寇仲还算勉强值得入眼。   哪怕是亲兄长宋师道,虽聪明才智不逊于人,   然而悲天悯人这种放到一般人身上算是个好品质的特色,   出现在现任宋阀阀主唯一子嗣身上,却又着实失于温柔平和了。   李秀宁的那个未婚夫,虽也算得上是贵族官家之后,   寻常华剑丽服、气派高雅,仿佛不凡,   实则气魄远不如寇仲,风度亦远逊于宋师道,   哪里就值得李秀宁那样的顶级贵女托付终身了呢?   宋玉致着实想不明白。   要说宋玉致自己,原先被宋缺口头定下了李密之子李天凡,还算有那么几分缘故——   毕竟两家姻缘最终确定的前提是“李密攻克洛阳”,   而李密一旦攻克洛阳,再与宋阀联姻,好处不消多说,天下再难有甚门阀派系足以缨其锋芒了。   当然,那也是“李渊”来宋阀之前的事情了。   如今宋阀是还未正式致函李密处取消婚约,   不过瓦岗寨在阴癸派与慈航静斋握手言和、李阀与宋阀携手共进的情况下,   再想要攻克洛阳,已不吝痴人说梦了。   宋玉致再无勉强于政治联姻合意与否的烦恼,却也因此,越发可惜李秀宁。   毕竟柴绍在她看来,那就只是个个人人才不出众、家世也远不及李阀宋阀等……   纵使李阀还未与宋阀达成协议,都于李阀益处不大的寻常公子哥。   便是不因寇仲,也要为李秀宁可惜。   宫九轻笑:   “哪里就又甚值得可惜的?柴绍其人,或许无甚雄才大略,但秀宁乃是李阀唯一明珠,自幼随兄弟一般教养,纵是她更爱以女儿娇弱姿态示人,实则又何尝少了才识胆略?”   “秀宁如今心性,要为乱世枭雄或许还差几分阴差阳错的历练,可要说合纵连横、安抚民生,率军突击、据关守城……   诸般种种,便是天下男儿不乏英才,又有几个及得上秀宁?”   “如秀宁这般当世难得的巾帼,自尊自立自强不息,又何须将终身托付谁人?”   “秀宁固然也是貌美如花,却也足以支撑门楣。她的夫婿,自然也就只需要叫她赏心悦目,对她一心一意、知冷知热即可。”   别看宫九对几个便宜娃仿佛寻常,到底应了他们一声“阿爹”,一个个也都是仔细了解过的。   如李元吉功法对心性的影响,   如李世民如今确实满怀野心和抱负、却到底没有认死必要登顶为皇,   如李建成自瓦岗寨李密杀翟让故事后,确有几分忐忑猜疑,却又总以李世民是同父同母亲兄弟、不似李密不过瓦岗寨二当家的话安抚自己……   李秀宁其人,宫九自然也是做过一番了解的。   这姑娘别看在“阿爹”跟前有几分娇痴,和李元吉互怼的时候也活泼跳脱得很,   但在外处事,已经很有几分后世据守“娘子关”的那位平阳公主雏形:   论机智聪明远胜李元吉,   果敢决断远胜李建成,   就是政治智慧、军事才能,都并不比李世民逊色多少,   更难得很懂得以大局为重、家国为先——   虽免不了时下世家子常态的家在国之前,却也是很难得的一个孩子了。   更难得李秀宁比李世民还更多几分重情重义,这份对情义的看重,或许不适合成为一个合格的英明帝皇,但若是最终完全废除帝制的梦想之国不成,君主立宪之下的皇帝……   真不是双九非再推出一位女皇来促进男女平权,   委实是除开性别考量,只看李渊留下的四个儿女之心性,也还是李秀宁最合适。   这样的李秀宁,哪里需要对谁托付终身?   别人将终身托付与她还差不多!   因此这里的柴绍,虽比之宫九读过的史书、向晓久从朱军师与高公公等人口中听到的传说还更弱气几分,   单只是与李秀宁青梅竹马,对其情根深种、绝无二心,并且毫不在乎放下身段服务照顾李秀宁这一点,就着实难得。   宫九对李秀宁十足自信。   然而他那样理所当然地说着仿佛阴阳倒置的话,还是把宋玉致听呆了。   宋缺三个儿女之中,宋玉致算是其中性情最不“南人”的一个。   她不只在长相上最为肖父,有一种格外爽健硬朗的美,就连性情,也是兄妹三人之中最为刚健硬朗的一位。   事实上,不只其两位叔父宋鲁、宋智每每暗中可惜他兄妹二人生错了性别,就是宋玉致,在为失于温柔谦和的兄长宋师道代为撑一些宋阀必不可少的强势刚硬姿态时,又何尝没有暗中可惜自己偏为女儿身?   ——恨不生为男儿身。   ——然而“李渊”却那么理所当然地认为,便是女儿,也不会比男儿逊色。   要知道李渊可是有三个嫡子,宋阀却只得一个宋师道。   如果女儿也能理所当然支撑门楣……   宋玉致的心在砰砰跳。   从未滋生的野心忽然破土而出。   偏偏向晓久还要给小苗儿加点阳光雨露:   “你知道之前为何佛道魔门都齐聚宋家山城吗?你猜是什么能让阴癸派和慈航静斋暂弃前嫌?”   宋玉致的神情仍有些恍惚,眼睛却在发亮:   “阿爹说是求同存异……”   向晓久微笑:   “是啊,一个求同存异的梦想之国。而在那个梦想之中,男女平权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项目。”   “也许宋阀主此前并未想过另一种可能,然而在他接受了梦想之国的所有项目之后……”   向晓久柔声问宋玉致,   “此番你与令兄出门之前,宋阀主真的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吗?”   宋玉致努力回想,在她与阿爹辞别,说要去独尊堡看望长姊的时候,阿爹都是怎么说的呢?   宋缺当时神情仿佛欣慰,仿佛期待,又仿佛格外复杂:   “你且随你兄长一道走一段,愿意去玉华那里小住也罢,愿意北上看看也可……”   “你若北上,回来不妨和为父仔细说说,你看到的,到底是怎么样的风景?”   宋玉致当时未曾深思,如今给双九这么一点破、一怂恿,再回忆起来,仿佛就真个别有深意了。   她喃喃重复着:   “男女平权,何须将终身托付他人……”   宋玉致的声音有些飘忽,眉峰却已然带上二分释然、三分决绝,还有五分坚毅之色。   宋师道左看看笑得比大尾巴狼外婆还要温柔和蔼三分的向晓久,右看看比九尾巴狐狸还要坦然可亲的宫九,   再回头看看自家坚毅果敢聪慧不输男儿、却总因着太过率真少了几分心机的傻妹妹,有些迟疑:   “玉致自然不比男儿差。不过男女平权,也不妨碍与人托付终身吧?”   寇仲当日豪言欲以“杨公宝库”(当世流言虽不知其所起,却都说和氏璧和杨公宝藏任得其一者可得天下)为聘,求娶宋玉致之时,宋师道并不曾在场。   但过后得知此事,宋师道固然没有那先得了杨公宝库、进而谋算天下的野心,却也着实认为寇仲是个妹婿的好人选。   不仅因他是宋师道那道白月光傅君婥的“爱子(之一)”,更重要的是,宋师道真心觉得寇仲配得上宋玉致。   如今宋玉致陡然被双九挑起野心,宋师道不以为忤;   听说宋缺也并不介意女儿支撑门楣的时候,宋师道心底更是一阵轻松。   要知道,宋师道虽说统共只和傅君婥相识数日,却已然一见倾心、情根深种。   若是傅君婥始终平安喜乐,宋师道或许会因为不够魄力判出家门,不得已碍于宋阀那“严禁与异族通婚”的规矩,而终归转身,与一门当户对的女子联姻。   那样的话,白月光纵然还是白月光,却也不过床头白月光,午夜梦回之时惘然喟叹一声罢了。   宋师道这样温柔谦和的人,纵是心里藏着一抹白月光,也必定做不到无视眼前人的冷漠决然。   然而傅君婥死了,死在宇文阀宇文化及手下,死在年华最好的时候。   宋师道不用在心上人与族规家法之间挣扎,也不用去纠结若再有一日、汉人再与高丽起纷争时候要如何抉择的困境。   白月光还是白月光,却不只是洒在床头,而是刻在心头。   宋师道至今无妻无妾无通房,嫡出庶孽子嗣一个也无。   因为宋缺巍巍屹立,他甚至不用过早操心宋阀前程。   唯一的念想,除了斩杀宇文化及为傅君婥报仇雪恨,仿佛就只剩下一个在傅君婥坟前结庐而居、陪伴伊人的念想了。   只是宋缺再如何巍巍屹立,不用宋师道操心宋阀前程,宋师道到底也不敢全然忘记,他是他爹唯一的嫡子,也是唯一的儿子。   当时的普世价值观,无后为大。   作为唯一的儿子,哪怕撑不起、也不用去撑起宋阀未来,好歹要留下血脉、绵延宗祠香火吧?   宋师道为此,每每暗自烦恼。   如今惊闻宋缺竟愿意女儿支撑门楣,又见宋玉致亦是颇为意动,宋师道哪里有甚不愿意的?   他不只愿意,还乐意得很。   可谓正中下怀。   但宋玉致欲执掌宋阀,与嫁人也并不矛盾呀!   寇仲绝对不是那等谋夺妻族产业之辈,   也绝对不缺乏叫一二子嗣继承宋家姓氏宗祠的心胸。   宋师道温柔谦和,可看人的眼光却很不差。   宋玉致倒也认可这一点。   她不否认寇仲是难得的好男儿。   否则哪怕是以“杨公宝库”为聘,她又岂是随便就肯应下婚约之议的?   然而寇仲再好,婚约之议也不值得再去考虑。   因为……   宋玉致淡然道:“因为太忙。”   宋师道听不明白:“什么太忙?”   最难得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他此生再无鳒鲽之念,不过是因君婥芳龄不永。   玉致既然对寇仲有心,寇仲也着实中意、甚至愿意以杨公宝库表诚心,为何却又要半途各自飞?   宋玉致拿自家明明聪慧,却又总是在亲近人、亲近事上犯蠢的兄长没法子,只得耐心解释:   “因为太挤了。”   “寇仲固然对我诚心诚意,可惜他的诚心有太多,诚意也有太多。”   “他确实不会谋算宋阀,也不介意一二子嗣异姓,然而他心底想着要比翼双飞的人未免太多。”   “我原就嫌弃太挤。”   “只不过原先一叶障目,只想着寻人托付终身,就看寇仲色色皆好——   除了不够一心一意,诚意确实足,心胸足够广,又确实有野心也有和野心匹配的才能运道,恰可做我宋阀打天下的代言人。”   “那时候就想着,只要天下最终到了留着我宋氏血脉的孩儿手中,寇仲不至辜负我,那我也不去管他是否还要忙着兼顾不去辜负他人——   挤一点也就挤一点罢!至多不过百年后,或者只得我和他,或者只得我安静独眠便是。”   “然而如今,我放眼天下大局,自尊自立自撑门楣,已是忙不过来了,又何必再与人拥拥挤挤?”   宋师道默然不语。   寇仲确实英雄本色。   纵使是与玉致有了婚约之议,   寇仲也不至于有一个、爱一个,   可这些日子以来,身边也没少了楚楚可人。   近日更是听闻和秀芳大家之间十分暧昧,竟至讳言玉致的地步了。   唉,单只这一点,怪道李阀主看重柴绍了。   宋师道心下遗憾,宋玉致却只微微一笑。   她那爽朗刚健的容貌竟在这一笑之中也透出继续似水柔情来。   她的声调也很极为柔和动人,然而话中含义,却十分决然:   “爱情确实是这世间至纯至美之物。”   “自从遇上寇仲那个冤家,人家可算知道为何阿爹……   果然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然而爱情固然叫人心醉神迷,人生却绝对不只爱情一事足以叫人呕心沥血。”   “天下何其大也!若得一心人,携手共赏之,固然万幸。”   “既然早知其有二意,我又不是独个人就挺不直脊梁骨的!”   最要紧的,自然是宋阀如今再不需代言人打江山。   宋玉致又找到了比爱情更值得她倾注一生心血的事业。   何惧转身诀别?   宋玉致在暮色之中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宋师道几分遗憾,几分祝福,还有几分自惭形秽。   转头却是对着宫九,竟很有几分不那么温柔谦和的得意之色:   “我宋阀的明珠,也一样是自尊自立、自强不息的巾帼!”   宫九对此倒无异议。   事实上,他对宋玉致,甚至远比宋师道还要更看得清、也更看得高。   别看宋玉致性情偏于刚强爽直,少了几分以柔克刚的巧妙手段,头脑清醒聪慧却又太过直来直往,谋略上也逊于奇诡。   然而真要逢极乱之世,宋玉致远比李秀宁更有可能成就枭雄霸业。   宫九如今最欣赏的女子,恰是这般模样。   心有灵犀,向晓久看宋玉致也着实欢喜得很。   双九尤其爱她两点:   一个是享受得来爱情的美好,却又不失放下的决然。   一个却是大气,绝不辱没其肖父之名的大气。   宋师道只当幺妹觉醒的是掌管宋阀的野心,双九远比他看得更明白,   点燃宋玉致眼中火焰的导火线,确实是宋缺对男女平权的支持;   可叫这姑娘的双眸彻底燃烧起来,在暮色之中竟灼灼然如旭日之东升的,却是男女平权的大业。   只叫自己,能执掌一家门阀,能得世人一句“不输男儿”,怎足够满足宋玉致乍然爆发的野心呢?   应是叫天下无论男女都可能执掌自家门庭,男儿不输女子不需惊叹,女儿不输男子也属寻常……   才是足以叫宋玉致倾注一生心血的大事呢!   怪道连宋缺有次听到宋智宋鲁兄弟俩私下嘀咕“玉致肖父,可惜不为男儿身”,也不发一言。   这姑娘在心机谋略、武功造诣上确实远不及其父,可肖父的也绝对不只一张脸。   瞧这眼光远得,格局大得,觉悟高得!   也就是宋缺不曾用心,若果用心,未必不能再养出个惊艳天下智者的继承人来。   ——也不至于落得竟是便宜了双九组。   不过双九组这个便宜捡得,也伴着几分尴尬就是了。   哦,这份尴尬并非宋玉致制造,甚至不是宋缺代女儿奉送的“束脩”。   只能说是李渊和裴寂留的孽债,双九组既然得了人家的皮囊,不得不受的一件事故吧!   就是这事故爆发的时间着实太巧妙了一点。   双九组因看宋玉致着实顺眼,也乐意她自动自发自觉承担下“男女平权”的重任,少不得就格外乐意和她多说几句。   多数是围绕着之前在宫九那个吕家天下搞过的那些事,挑挑拣拣说一些与宋玉致取经的。   但这话说得多了嘛,就总不可能永远只得一个主题。   结果那一天……   大唐双龙传部分,从某个角度上说,对寇仲真是满满的恶意了…… 第七十六章   婠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还能这样活。   虽然在惨遭边不负毒手之前, 还不是婠婠的婠婠, 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活成那般。   可在拜师祝玉妍之后, 婠婠一直以为, 自己也就是和历代阴癸派弟子一样, 最多是做其中最出色的阴癸派弟子、日后再成为最出色的阴癸派宗主罢了。   哦, 当然, 她早就是当代最出色的阴癸派弟子了, 如今也依然为了成为最出色的阴癸派宗主而努力着。   只不过婠婠也好,她的师尊祝玉妍也罢, 都没想过阴癸派还能这么玩。   复苏百家!   罢黜儒家独尊之位!   佛道之前占据主流的不会被特意损伤,但一个一体纳税, 就够那些原先不够主流的宗门教派大笑三声了!   虽说对原本就没有免税福利的门派势力监管也更严了, 可如今连皇帝自己都要往国库里头缴税,大家也没啥不满意的。   关键是法律之内就都是合法门派。   汉武之前, 都不是家家都能时时光明正大传播教义的呢!   对于被喊打喊杀魔门了几百年的二派六道以及二派六道都挤不进去的边缘宗派来说,   再没有比如今更好的时代了。   婠婠师徒,也许还有婠婠以后的徒弟,就是要见证这个时代的人。   尤其是婠婠自己, 作为第一个和梦想之国倡导者接触的圣门中人,势必会在圣门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如果婠婠自己再争气一些、努力一些, 别说和阴癸派祖师齐名, 就是和全圣门的祖师爷肩并肩, 也不是不可能的。   婠婠着实是个志向远大的女子。   也是, 纵然未曾手握和氏璧,又因多年被边缘化而不似慈航静斋那样能光明正大打出“代天择主”的口号,   阴癸派毕竟也是能和慈航静斋硬扛数百年的派系。   说起历史渊源,更是远在慈航静斋之前的。   自幼就被祝玉妍作为阴癸派下任宗主培养的婠婠,目光不可谓不远大。   婠婠是宋缺之外,最先接受梦想之国设想的。   男女平权,阶级平权的观念,   虽然机缘巧合,被宋玉致最先听去,   婠婠接受得却也不慢,更没少出力。   毕竟阴癸派多女儿嘛!   就是如今,梦想之国工程组以朝廷之名下令,   禁止民间私自进行人口买卖,对于官牙的人口生意也严格限制。   法律也再一步细化修改,其中除了人口买卖条款,和阴癸派最为息息相关的是关于特殊行业的部分。   首先从刑罚上废除一切“没入教坊司”、“发配军妓”。   并且没有一律禁止秦楼楚馆生意,却在要求依法纳税的同时,   严格筛选特殊行业的经营资质,同时严令楼中特殊生意的男女,哪怕出于官牙之手买入,也必须出于本人自愿。   哦,对了,妓籍也随着商户、匠籍等一并废除了。   所以若真出于自愿,良民也可以从事特殊职业。   官方当然不提倡,却也确实不限制各人支配自己身体的自由。   当然,自由也必须是有限制的自由。   特殊职业者每旬一次小体检,每年一次大体检,这都是必须的。   毕竟通过某些亲密接触可能传染的疾病太多。   不过因为这种体检也并非针对特殊从业者,像是其他许多可能涉及健康问题的职业,包括但不仅限于厨师等,也都有相应的检验要求,特殊从业者也并不觉得被针对。   “法律之外,谁都没有资格强迫谁必须做什么,又必须不做什么。”   这句话,当然还不到光明正大诏告天下的时候,可婠婠始终牢记。   她不只记得这句话本省,也记得说话的人那理所当然的笃定,和与那人并肩而行的另一个人,笑看说话人时,眼底的亮光,与柔情。   那份柔情叫她从此看天下男子都从容了。   曾经有那么点儿心肝砰砰跳的些许不同之人,   虽然仍有那么些许不同,却也只有那么些许不同。   婠婠不再因为那些许不同如何在意,   不曾汇报她那般柔情的原不值得过分在意,   她如今也着实忙得没那许多闲暇滞留情关。   婠婠更愿意将心血倾注于追逐那一份亮光之上。   不不不,当然不是说她对双九有什么企图。   但世上原就不只有爱慕能让人全心全意、拼尽全力的,不是么?   敬慕、钦佩,乃至于别的许许多多……   婠婠更想要看到双九眼中的风景。   尤其是在那道风景,与她成为阴癸派乃至圣门之最,并不冲突的时候。   法律对特殊从业者的限制与宽容,其实也并不与阴癸派冲突。   阴癸派的武学其实并不是圣门之最,   然而阴癸派却始终执掌圣门之牛耳,   哪怕同时代的还有什么邪帝、什么邪王,   武学修为或者比阴癸派宗主更高,却不能叫邪极道等越过阴癸派去,   其中自有一番缘由。   不仅仅只是,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阴癸派的“源远流长”。   作为女性特殊从业者的代言派系,阴癸派正经立派虽说也不越千年,追源溯流却远比“家天下”都更要久远。   时光并不代表绝对,可大多数时候,时光确实代表着根深叶茂。   如今这棵茂密的大树,就要遭逢法律意义上的“修剪枝叶”。   如果说短时间内的损伤,阴癸派这一遭所遭遇的,甚至比被一体纳税了的原主流佛道宗门都更大一些。   阴癸派之内,也多的是不满的声音。   哪怕祝玉妍,都有些犹疑。   唯有婠婠,坚定不移。   不止坚定不移,行事也十分干脆果敢。   原先婠婠是不急着夺取宗主之位的。   毕竟祝玉妍对婠婠是真的好,如师如父亦如母。   绝大多数时候,婠婠在阴癸派不是宗主,却胜似宗主。   然而那偶尔的例外,却总是大事。   一般大事婠婠都愿意顺着祝玉妍,唯有这一回,婠婠决不妥协。   是,在大佬们都被宫九那“感同身受+违法背誓触发版”之“黄粱大梦”束缚住之后,全圣门开展自上而下的奉公守法整风运动之时,   首当其冲被取缔的就是看到好苗子之后一贯爱用的“斩俗缘(将看重的弟子之父母兄弟姐妹等等诸色家人杀害)”,   这对于代言特殊行业的阴癸派确实是特别不友好一些,   毕竟少了斩俗缘这个手段,稍微过得去的人家,又哪里愿意把女孩儿往阴癸派麾下势力送呢?   为此不得不靠着各种官牙私牙的人口买卖,来挑选弟子了。   然而也不知道近年的人口买卖都是怎么回事,资质及格、算得上良好的遇着一些,勉强算得上优秀的也有少少一两个,然而真正能进入下任阴癸派宗主候选行列的苗子,却是一个都买不到、哄不来。   划重点:是一个都买不到、哄不来,却不是遇不到哦!   遇到了却因为斩俗缘的手段被取缔,偏偏遇到那个好苗子的还是很努力想要和祝玉妍别苗头的元老人物……   这眼睁睁看着成长得好,很有可能与婠婠比肩的好苗子,   就因为俗缘斩不得,父母长辈说不通,   就那么从指缝间流走了,能不心烦吗?   都这么烦了,朝廷还要继续裹乱!   人口买卖已经是她们最大的或许生源保障了,结果还要取消私牙?   还要连买来的丫头都不能强迫其参与特殊行业?   “宗主!你被李渊宋缺那些家伙坑了!这哪里是要给我圣门走入主流的机会?这分明是要逼死我阴癸派啊!”   闻采婷等走媚功幻术流的阴癸派元老痛心疾首、声泪俱下。   别看都属于为特殊行业代言,也都修的是魅惑众生的功法,可祝玉妍婠婠那一系的,约莫就等于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偶尔应局也全凭自己心情的那种。   阴癸派功法,能修成祝玉妍婠婠这样魅惑众生却又清丽不俗,可谓色而不欲,叫人爱而不渎的,毕竟只有极少数。   不是人人都有那样慧根与机缘的。   正如特殊行业之中,也不是个个都能混成顶级花魁的。   阴癸派代言的绝大多数,还是既卖色,又卖肉的那些。   如今朝廷对特殊行业的限制,对那些影响也是最大的。   闻采婷眼睁睁错过极难得的好苗子已是心痛十分,   如今就连已经握在手里的那些,莫非也要因为一句“哪怕出于官牙之手买入,也必须出于本人自愿”,而叫煮熟了的鸭子都给飞了?   闻采婷冲着祝玉妍,眼泪是真的下来了!   哭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   声气哽咽,偏偏话语清晰,还思路明确。   “宗主您硬是把大家都坑去和您享受同样黄粱大梦了,这也没啥好说的,毕竟那样强人,没您内应,我们也是躲不过的。”   “什么梦想之国的,男女平权有没有必要也不需管他,总之百家复苏听起来还挺顺耳。”   “但您看看我们如今,这遇着的是什么事啊?”   “原只看着和尚尼姑一体纳税、元气大伤挺爽快的,可我们遇着的这个,岂止是元气大伤?要是听之任之,我阴癸派的根基都要被铲灭了呀!”   “您别不信!您以为受大影响的只有我们这一系吗?别忘了,什么顶级花魁清倌人,也都是红阿姑才给衬出来的!”   “没了我们这一系,纵使阴癸派最高深的武学一时半会儿的,仿佛还能传承得下去,可数百年经营的产业断绝之后,阴癸派纵然还传下最高深的武学,又能有多大影响力?”   “到时候别说享受百家复苏的好处,绝对连和慈航静斋二十年一度的对决,人家都不屑理会了吧?”   “独木何成林?”   闻采婷不愧是和祝玉妍争夺过宗主之位的,对她的心理揣摩得好极了。   祝玉妍这些日子,也确实因为产业缩水,有诸多不便。   也确实已经感受到阴癸派在享受百家复苏的好处之前,就已经遭遇的,远胜于佛道一体纳税的重创。   婠婠也劝过祝玉妍,然而才开口说了几句,就被祝玉妍皱眉打断。   她已经不耐烦听了。   婠婠同样了解自己的师尊。   她当机立断,发动“政”变。   阴癸派之中,站婠婠的极少,能打的更是只有婠婠一个。   可即便只有一个,在将祝玉妍软禁之后,婠婠也完全能吊打闻采婷等一众元老。   毕竟天魔功修到祝玉妍都未曾抵达的顶级,又不只一次给双九点拨过的嘛!   婠婠把人都打趴下之后,直接来一句:   “阴癸派的传承和前路我负责。你们要么死,要么乖乖听话就好了。”   闻采婷等人还能怎么办呢?   当然只有乖乖听话了。   婠婠也还真不是随便就拿宗门去赌她个人对双九的信任的。   她是真的已经琢磨出了好法子。   思路也是来自于与双九的再一次偶遇,听说的只言片语。   “谁说特殊行业就只有顶尖之人才能不卖身的?如今传播手段如此原始,卖艺卖得好,全国排名别说十八线,就是八十线之外,都犯不上卖身,就自有人追捧的。”   “至于想要仗势行凶、以权凌人的?这时候自然就该行业代言人上了呀!”   婠婠的隋末唐初,在这方面和宫九那里的史书记载比较接近。   诗词都没如何兴盛,曲戏更是没有的,人们的娱乐生活相当贫瘠。   作为就是以提供娱乐为主要服务的特殊行业,确实遭遇着绝大多数从业者都没有足够长期吸引人的技艺可卖,只得卖肉卖色的窘境。   然而向晓久的大唐那是常规状态的大唐吗?   更别提向晓久还有个很不他家大唐的奇怪脑子了。   各种娱乐方式简直随口就来呀!   虽说绝大多数只是随口提上那么一句,被婠婠寻着机会深入询问,给出的回答也很不专业,   但他确确实实给婠婠提供了一个站到巨人肩膀上看世界的机会。   哪怕只看到只鳞片爪呢!   婠婠好些年思考下来,少不得也给阴癸派的发展琢磨出几个方向。   只不过之前是还没来得及实验,实在是忙不过来,   如今迫在眉睫,忙不过来也要忙起来,没有实验也只好边实行、边修整了。   婠婠,就成了娱乐圈的开山鼻祖!   早在梨园出现之前,阴癸派就先一步把演员、歌手……等等等等,纳入自家代言的分支去啦!   再加上特殊行业也是良家子的法律撑着,阴癸派岂止是蒸蒸日上?   简直红红火火,一日三迁啊!   灭情道果断向阴癸派靠拢,   天莲宗果断加入运营分享利润,   花间派积极参与舞台服装设计……   也不知道是不是阴癸派排演的戏剧相声之中,总是那么十足抹黑却要小贬低一下佛门的缘故,慈航静斋和佛门四宗也牵头搞了好几出宣传佛门的戏剧相声。   然而并没有多大卯用。   在民不聊生的时候,人们是很愿意相信轮回果报。   然而今生只要努努力就能活得很不错,谁还愿意今生憋屈死、去换个虚无缥缈的来世呀?   当然是这辈子努力呀!   再说了,圣门也有宣言轮回来生的道教分支——   依照历史发展,其实他们才是道门正宗,只不过后来不够政治正确被排挤了。   而也正是遭遇过政治不够正确被排挤的滋味,这一回得了机会,道祖真传和老君冠都可用心了,和合双修顺应“天意”宣言一夫一妻敦伦之乐不说,就是今生来世的论调,在强调善恶有报的同时,也更强调今生努力,享受的同时只要守法扬善,来生一样有好结果之类的。   着实抢了佛门不少生意。   再加上阴癸派的娱乐项目毕竟是从向晓久那里得来的“天机”,婠婠又着实用心琢磨好些年了的,   做出来的项目可高雅可诙谐,什么时候赚人热泪、什么时候要大团圆,   又要如何联系实际唤起观众共鸣,如何响应朝廷政策宣言正能量……   阴癸派玩得溜溜的。   纵使慈航静斋的仙子们愿意拾人牙慧,因为功法问题,一身仙气的她们,也没有阴癸派的女子那么说得笑得唱得作得呀!   到底落了下风。   如此倒叫原本给最信任最爱重的弟子软禁而始终阴雨的祝玉妍,霎时展颜。   婠婠顺势往祝玉妍怀里滚,祝玉妍八成内力的一巴掌派过去都不闪不避的,只管嬉笑:   “我也是顺着师尊的意呀!   您不也一贯看不上她们坑蒙拐骗良家女孩儿做那事吗?   只不过都是我阴癸派宗法,您着实不好绝了同门的路罢了!”   祝玉妍紧急将手微抬,叫原本该落在婠婠心口要害的掌风虚虚从她脸颊边拂过,面上却仍愠怒:   “谁说的我有那样意思了?”   婠婠笑着扑到祝玉妍怀里:   “您要是没那意思,尚秀芳那样好天赋,又如何会便宜了慈航静斋?”   尚秀芳是阴癸派横空出世之前,当世最受欢迎的红艺人,   颜色几可与师妃暄、婠婠等比肩,只可惜武学天赋极低,   要真给收入阴癸派,也只能走闻采婷那一系的路子,   虽说很可能超越闻采婷,最终走出那一系的欲极无欲的采补之道,   最初的路子却总免不了以色侍人。   祝玉妍在尚秀芳孩提之时就见过她,若非心有不忍,如何又会明知道不带走就要便宜慈航静斋的情况下,依然放过?   婠婠十分笃定。   祝玉妍却只不认:   “我不过是看那小丫头也练不成慈航静斋的法门!再看岳山份上罢了!好不好的,岳山是我女儿之父,却又是那小丫头的便宜外公!”   尚秀芳的母亲确实是岳山养女。   然而祝玉妍挑中岳山做孩子她爹,完全就是因为他是她不看重的男人之中天资最好的、又是天资最好的男人之中她最不看重的,当谁不知道么?   以往祝玉妍对这一点也是直言不讳。   偏偏这会子又这么说。   不过婠婠的目的原也只在与祝玉妍彻底冰释前嫌,却在于深挖祝玉妍的内心世界,也就只管撒娇撒痴罢了。   撒完娇痴,再继续奋斗!   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什么清倌花魁红阿姑的,也多是莫莫自己瞎琢磨瞎定义的,黄易大大原文没有这么说哦 第七十七章   早在宋玉致之前, 向晓久就知道寇仲这个人。   不过在那之前, 是作为“最有可能被宋阀挑中作为代言人”和“相谈甚欢的徐子陵他家好兄弟”去了解的。   如今宋玉致成了自家极为欣赏的后辈,   再回头看寇仲, 别说向晓久横看竖看、看不顺眼, 就是宫九,都嫌弃得不行。   如此情况下,在宋玉致流露出“爱情已转身”、“以后只全心以事业做伴侣”的态度时,   双九会一边欣赏她的果决, 一边不舍得这姑娘因为一个寇仲“太拥挤”就彻底拐弯孤独到底,在将一些男女平权的故事讲与她听的同时, 努力掺杂灌输一些   “犯不着为那么个大猪蹄子单身一世”、   “如果你孤独着, 应该只为了你确实享受孤独,而不该为了那么一个三心二意”、   “世间男儿万千, 也许他们都不是寇仲, 但春花秋菊各具特色,我们要懂得欣赏各种各样的美与好”……   诸般等等想法,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这一天,双九正和宋玉致说起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林十七娘的故事。   这位林十七娘是个温温柔柔的水乡女子,干出来的事却是北方大妞都鲜少敢想的:   林十七娘说是“十七娘”,“十七”从的是林氏家族大五房中的大排行。   她其实是家中独女四——   不只是小三房的独女, 还是大五房独一份的女孩儿。   金陵林氏大五房, 四代十七小房头中, 就这么一个女娃娃。   绝对的珍惜生物。   父兄为她择婿时自然也是千挑万选的,   挑中了一个温柔体贴的青梅竹马不说, 成婚之前还硬是要那竹马、连同竹马家的父母一道签署协议,   将口头承诺的   “我们家儿孙也不少,十一娘又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和自家女儿一般无二,再不会有那等恶婆婆往小辈房里塞人折腾的污糟事。   他们小两口也是自幼相处,知根知底的。   别说三十无子方才纳妾,就是五十无子,也只有过继,断没有纳妾的道理”   给白纸黑字落到实处。   婚后公婆倒是遵守承诺没有往他们房里塞人,然而架不住公子多情,竟被个“卖身葬父”的给勾住了。   倒没想着纳妾,只想着另置房产放在外头,若是得了孩儿,也只过继给族中绝嗣的人家。   这般行为,不说男方父母虽觉得有几分愧对亲家,却也心疼儿子,不觉十分错处,就是孙家长辈,也没想到要将那纸协议拿出来如何。   毕竟世情摆在那里,这样已经很难得了。   架不住林十七娘十足彪悍,那会子又已经是女子可以独自过堂,并不需要父兄或者夫家男丁代言的时候。   这位纤纤弱弱的小娘子,竟凭着那一纸协议,状诉官府,要求休夫!   ——吕家王朝,就是公主都还没干过休夫的奇事呢!   偏偏林十七娘就干了,还因为籍贯与公孙大娘故居同在,当地官府特别留意一些,   诸般巧合,真就给她干成了。   林十七娘顺利休夫归家,一时名声大噪。   闲言碎语是不少的,这小娘子的心志却与她的外表成反比。   不只没被流言拖累一蹶不振,还越发振奋精神,干了大事!   因家里有兄弟子侄够不上最初版本的“女户”条件,林十七娘休夫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户籍是要迁回父族的。   父兄叔伯堂兄弟们都不错,就是有那烦恼于流言的,也不曾当面指责她如何。   只是琐碎处,难免有些许不自在。   林十七娘遂萌生了为何有兄弟的女子就不能独立立户的不平之意。   而后便竭尽全力,促使“女户”条件进一步放宽——   最关键的是她最终还真干成了,所以最初只有无男丁承嗣方能立的女户,   就发展成了女子但凡能承担和男子一般税务劳役(基于男女差异,劳役类型有所不同,可价值必须等同),均可申请独立女户   ——那位干成这般大事的林十七娘自然是难得的好女子,不过双九会特意将她的故事拿出来大讲特讲,除了要传递给宋玉致一些发展男女平权的经验之外,最重要的还是:   林十七娘在干大事的时候,也没耽误享受生活。   破门休夫,并不等于此生孤独。   林十七娘单赘婿就先后招了三个,嫁人也又嫁了两回。   虽说运气仿佛有些不太好,前面四位——   连同初婚那位是五位了   ——都是一开始看着没什么不妥,婚后却或三心二意、或琢磨霸占妻子产业,更有一边装着一心一意谋算产业一边在外头悄悄养外室野种的……   不过林十七娘到底是林十七娘。   运气不好没关系,初婚那位都休了嘛!   这业务那是一回生、二回熟的呀!   有那么一段时间,林十七娘休夫和离的名声,就和杨阁老嫁儿孙的名头一般大。   但林十七娘就是不肯死心、不肯绝情。   事业一直在奋斗,夫婿人选嘛,也是动心一个认一个,别有居心再转身的。   最终还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事业目标达成了,最后一次嫁人也仿佛真嫁对了人。   至少直到双九扬帆出海,夫妻二人依然和和美美、互敬互爱的。   虽说第六位据说出身极低,最初不过孙家打短工的仆役,可他能为了林十七娘一路奋斗成个小官儿(虽不过是匠作坊的九品芝麻官),又在林十七娘几嫁几休时都不曾看其他人一样,这心意就委实难得了。   双九和宋玉致说这事,重点当然不在将目光往低处瞧,而在于顺便来几句:   “虽说愿意一心一意待你的人,你也并无义务就要予以回应。   毕竟他的心意如何是他的自由,你是否回应是你的权利嘛!”   “不过能够一心一意待你这一点,确实能作为一个加分项。”   “单纯作为长辈而言,自然更愿意教导得你不需依靠任何人,再随心所愿,找一个足够真心诚意、也足够体贴周到的。”   “是否十足出色倒是其次了。”   “但如果你真就觉得那个不那么一心一意的更好些,那也没什么啊!”   “他对你一心,你还之一意。”   “他若是三心二意,你却仍觉得他很有几分可取之处,那也没什么,不过三心还二意罢了。”   “谁说只有男人有权力欣赏各色美好的女子了?”   “你当然也可以。”   “人生美景千千万,你有权力欣赏美好的异性,也有权力欣赏美好的同性,哪怕不是同类也无妨。”   “只要没有妨碍到别人,爱哪个谁,爱怎样的谁,爱在何时起、又于何时休,都是你的自由。”   “享受孤独当然也是你的自由。可前提是‘享受’,而不是因为伤过、看破。”   “你不需要因为年纪到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必须’成亲而成亲,但也不用因为顾虑太多,而错过姻缘。”   “反正看对眼了就先试试呗。合则聚、不合则散。”   “和离、义绝、休夫,甚至于让一个人顺理成章消失的法子……   哦,好吧,我们不能知法犯法,可法律之内,让前夫不能妨碍你的法子还有那么多。”   最后一句是宫九说的。   向晓久十分赞同:   “哪怕是寇仲——   不都说了,他目前和尚秀芳仍只是暧昧吗?你要是眼下仍然觉得好,那就先让他过来,反正我们不缺叫他忙得没工夫勾三搭四的法子。”   他冲宋玉致眨眨眼:   “小姑娘,觉得‘拥挤’的时候让自己忙活,其实是最笨的法子。”   宋玉致落落大方:   “眼下我确实没觉得有谁比那臭小子强,也觉得很难找到一个比他强的——   不过还是算啦!”   “我知道您的意思了。   我不会再执着于单身与否。   日后看待其他男子的时候,也会不用寇仲出来比较。”   “不过寇仲就还是算了吧。不管是让我自己忙、又或者叫他忙,都没必要啦!”   她眨眨眼:   “像我这样品貌,这样身家,有‘天刀’宋缺那样的爹,又有李叔父和裴叔父费心和我讲了那许多,自觉才华也不差,发展潜力也还挺大的……   要是把心思花在一个不能全心全意对我的臭小子身上,岂不是太亏了吗?”   宋玉致生得刚健俊美,   眨眼俏皮的时候也不见多少女儿家娇态,   却别有一番爽朗俏丽姿态,更是难得洒脱。   不只看得双九都是笑,就是宋师道,到底也是欢喜宋玉致从寇仲那里毕业了的心思更多些,再顾不上遗憾可惜什么了。   就在这么其乐融融的时刻,宫九留在关中的人手,快马加鞭传了个紧急消息过来。   原本也该是好消息。   然而糖里裹挟着沙子。   传情报的人被宫九调教得太好,原汁原味没有任何修饰,就是拆开信笺的时机不太对。   宫九甜甜蜜蜜地在给向晓久剥荔枝嘛,虽说荔枝不是向晓久最爱的坚果,可这不是眼瞅着越发北上、就要吃不上新鲜荔枝了嘛?   再说向晓久前几日才赞过“荔枝与阿九一般甜”,这不就一边给宋玉致灌鸡汤,一边也不耽误继续甜吗?   甜蜜得宋玉致和宋师道虽不好意思都看,一边转头赏落日、一边却又不禁在心底暗自羡慕,都觉“若真能得一心人,也不一定要是异性”了。   结果这甜甜蜜蜜的,宫九指尖少不得就要沾点儿说不清是荔枝汁还是别的什么的汁水,又那情报虽标了加急、却又只是家事,向晓久也就随手接了过去,又随口给念了出来:   “晋阳宫两位女官日前平安产下一子一女,言乃阀主渊及裴监骨肉,然又不知孰为孰之血脉……”   猛地回过神来,阀主渊和裴监都是谁,还有这样生了孩子说得出大概谁家子、偏偏又说不清确切是谁家子的情况,到底夹杂着怎么样的乱七八糟,向晓久赶忙住了嘴。   却已经迟了。   原本努力看天、看地、看落日、看远方和诗,就是不看双九甜甜蜜蜜的宋家兄妹,都不禁回首侧目。   简直不能更震惊!   宋师道稍微好一点,温柔谦和的秉性让他更擅长收敛自己的神情,也不习惯太过直率地去表达心中的不认同。   宋玉致就又不同了。   她虽然也不是那种率直天真到藏不住分毫心思的,   但她对着外人时,尚且是个非迫不得已不肯虚与委蛇的,   对着亲近人就更少几分虚饰,这会子就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嘴巴张得能直接塞进去一颗未剥壳的荔枝。   不过话语到底稍微委婉一点:   “……原来,这就是您二位的‘互还心意’吗?那可还真是谁都不吃亏啊!”   眼瞅着一下子就收获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不只一男一女恰凑了个“好”字,还都能认两个爹,可不就是“谁都不吃亏”吗?   简直是伴侣平等的极致了。   然而并不妨碍宋玉致一脸如遭雷劈。   双九也是一脸的如遭雷劈:   “……小姑娘懂得可真多。”   宋玉致吃惊过后,倒是落落大方:   “毕竟世家门阀。虽说为保证夫家血脉纯粹,女孩儿们尤其讲究几分,但该懂的总是要懂的。”   时下毕竟不是日后那种露个胳膊给外男瞧见、都要断腕以示清白的变态时期。   虽说也不提倡贵女们养面首,可真要有本事,其实养也就是养了的。   未出嫁的贵女稍微讲究点,但也就是讲究个不能混淆夫家血脉,却并不讲究那一层膜。   倒是如何与夫婿享受鱼水之乐、如何加大或减少怀孕的几率等等,每个世家都有自己独特的教导课程。   不至于将家族中的男孩和女孩混到一处教导,可从宋师道并不因宋玉致这么快听懂某些事情而感到吃惊,也能看得出来,那样的课程,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对方已经心知肚明了的。   这份心知肚明倒也不算错。   少年生理课确实很必须,男女平等教育也是很好的。   那种新婚前夜才由亲妈或其他亲近女性长辈羞羞答答教导两句的,才是女性歧视的表现呢!   二十来年致力于男女平权、如今还要继续搞事的双九,本很该为这份平等教育感到欣慰才是。   然而这会子,落实到具体情境之下,宋玉致的心知肚明却只叫双九着实尴尬。   向晓久似乎吃得急了,呛得连声咳嗽。   宫九这个原先一边剥荔枝、一边都要将眼珠子黏在向晓久身上的家伙,这会子却全无反应。   似乎全副心神都放到手上那小小的一颗荔枝上,仿佛他不是在剥荔枝壳,而是在剖析什么天地至理。   宫九如今修为越发精进,也确实轻而易举就做到剥个荔枝壳都暗含道韵。   连宋家兄妹这样在武功上不算十分有悟性的,一时都看呆了去。   宋家兄妹一发呆,向晓久的呛咳也恰巧就好了。   然而看呆归看呆,宋玉致回神之后,虽说确实又沉思了许久,细细整理了一番感悟,之后也没有再继续什么懂不懂的话题,奈何也没有彻底忘记前情。   宋玉致再次提起前事,着重点就要更严肃许多:   “蒙两位叔父看重,这些日子也和我说了许多您二位与家父商议之事,尤其教导我女权之事。”   “当然,要一步到位实现男女平权是极难得的,但就林十七娘故事,想来两位叔父也是认可夫妻之间,不拘男女,都是一心换一意地平等相处……   总不可能婚姻之中还要三心还二意,以面首男宠还妾侍通房吧?”   双九用力摇头。   宋玉致轻叹一声:   “既如此,两位叔父这般行事,又算什么呢?”   “我听闻李家世兄都呼裴叔父为‘阿父’的,想来纵是男子之间不兴三媒六聘的仪式,两位也该与夫妻无二才是。却又缘何插入旁人?”   宋玉致到底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虽说这些日子目光已经开阔许多,到底没看到女官是否自愿、是否需要女官自愿的问题上。   她之前所追逐的男女平权,说到底,还是在同等阶层的男女之间的平权。   可她能想不到,宫九也能不在乎,向晓久还能想不到吗?   向晓久想得到,而且还很在乎。   在乎到甚至能叫他暂时忽略了脑海之中,   那无限回旋的“降龙十八掌啊,我招招靠脸扛”的诡异rap。   问题是,   渊寂二人那明明极度亲密、却又毫不介意再挤进去几个人的诡异关系,   如今是连差点给恶心吐了的宫九都能平静面对了没错啦,   向晓久更是打一开始就在最初的那点儿不适应之后,很快就用“只要彼此心甘情愿,不曾伤害别人,个人作风问题最多算是道德层面问题,懒得理会”叫自己淡化了那一段了……   然而再怎么平静、淡化,遇着这般情境,又要如何解释那是前头渊寂的锅,不关我俩的事?   说不清的。   尤其是在还要利用渊寂二人身份的情况下。   宋玉致,是个英气勃发的女子。给寇仲二妻一妾也太可惜了。 第七十八章   “……玉致说得不错。之前那事是我们做差了。”   他一贯是个很愿意道歉的, 譬如当日对着苏少英, 向晓久道歉道得别提多利落诚心了。   只是这么给前身背锅的滋味,到底不太一样。   略憋屈。   然而用了人家的皮囊, 还有享受这个皮囊身份带来的便利好处,少不得也要背些孽债。   向晓久抹了一把脸,果断看开。   他这修为也是很高的了。   别看宋玉致陡然间就精通降龙十八掌、还招招怼脸来,   只要向晓久心上没有破绽, 宋玉致想凭自己破他的防,且还有得修行呢!   这不, 向晓久一旦看开, 不只脸上几分尬色霎时消弭,他还能重新夺回话题, 继续给宋玉致灌鸡汤。   大多数时候, 向晓久讲的道理总是特别有道理的。   当然也包括现下新开的这个论题:   平权, 不仅仅在于男女平权。   男女平权, 更不仅仅在于同一阶层的男女平权。   也许投胎在未来千万万年之后依然是个技术活, 智慧生物都免不了打娘胎里就天然的不平等。   但促使宋阀阀主、“天刀”宋缺,当年为了汉家正统连唯一挚爱梵清惠都各自转身的宋缺, 愿意放下执念,与李阀、慈航静斋, 乃至魔门种种,都求同存异、共同追求的梦想之国,   最直接的目标固然是强国保家, 不再使汉人有五胡乱华之惨剧,   可最基础的地基,不就在于容纳了人生而不同的异色之后,求一份基于法律之上、普世认同的生而平等吗?   无论高低胖瘦、贫富贵贱、男女老少;   无论选择了怎样的职业,和怎样的生活;   无论信仰的那一家道统,遵循的那一种风俗……   法律不会粗暴地去抹平投胎技巧带来的特色,却也要尽最大可能保证出生之后、社会环境之中的、法律意义之上的“平等”。   向晓久面不改色:   “从我之前一时失言透露出来的信息,你能看到我那私人生活之中、原先存在的错处,这一点很好。”   “有疑则问,且问且劝谏,也很好。”   “只注意到婚姻之中不能仍将三心还二意一点,眼光就还是窄了些。”   向晓久一旦看开,连认下“我的私人生活”也没有丝毫不适;   拿“我的私人生活”出来作为课题和宋玉致分析的时候,更是坦荡无比:   “女权要说真正实现的标准,最起码的,应该包括几点。”   “首先,女子有成亲的权力,也有不成亲的权力;   愿意成亲的女子,也应该有和伴侣平等协商,选择嫁人、招赘、或者平等结合不分嫁娶的权力;   当然,在婚姻之后,女子也应该有和男子一般,选择义绝、和离,以及在满足一定法定事由的情况下,单方面休弃的权力。”   “其次,女子也应该有自由选择是否生育的权力。   至少在未婚、或者虽然已婚但婚前签署过合法协议的时候,女子应该享有完全的,选择是否怀孕、怀孕是否打胎、愿意生产的话又要如何生产……   等等权力。”   “最重要的是,这些权力,并不仅限于在同阶层之间行使。”   “阶级始终存在。可阶级之间的差异绝对不应凌驾于法律之上。”   “阶级能保证你生来就是门阀贵女,   阶级能叫许多人若非有幸成为女官,不说活得如寻常村妇、很可能连活着都艰难——   当然这种艰难也是梦想之国迫切需要消除的顽疾之一,   不过我们暂时不去细说,只说阶级   ——阶级的差异是难免的,但男女平权的目标,却绝对不该只限于叫门阀贵女能与贵族男子平权。”   “普通民女,即使成为宫女、女官,也应该享受那一份权力。”   “很高兴玉致你能有疑则问,且问且劝谏,   但如果能多问一声那两位女官是否出于自愿,如果不自愿如何被迫,如果自愿又是因何竟导致她们自愿……   那就更好了。”   对于宋玉致兄妹这样天生世家门阀的小姐公子来说,   阶级平权,远比男女平权要更匪夷所思。   女权的话,战乱之中的女子生存是要多几分艰难,隋末唐初到底还不是朱程理学将女子彻底打落尘埃的时候。   女家主、女阀主是不常见,但有慈航静斋、阴癸派等等以女子为宗主的门派在前,   宋缺愿意听一听宋玉致看到的风景,固然叫宋家兄妹惊喜,却也不算十分震惊。   阶级平权,却又不同了。   纵使是宋师道这样公认的温柔谦和之人,照样是个习惯了奴婢部曲之辈。   尤其女婢,世家门阀,哪一家又会少了歌姬舞伎?   可歌姬舞伎之外的女婢姣童,再怎么得主人家欢心,真到了必要的时候,又哪里真有什么选择权力?   也就是宋阀数百年退居岭南,对外交流少了些,又有个不与异族通婚的家规在——   这家规不只约束小姐公子们,就是部曲奴婢也是尽可能讲究,   因此近身的多是纯血汉人,而近身的纯血汉人们,舍得推出去做歌姬舞伎之用的时候也不多罢了。   然而也是见惯,也觉寻常的。   远的不说,就是宋家兄妹在了解寇仲的时候,不也曾听得一桩情报,   说是寇仲和徐子陵将瓦岗寨翟让之女翟娇的一个近身婢女认作姐姐,   结果那女婢姐姐因念着翟娇“素日待她几乎与姐妹无异”的情分、非要回瓦岗寨,可她那小姐又何尝能护得住她?   真遇着个分量够的,不也由着翟让令她陪客了么?   说是被人要走的时候翟娇恰好不在,但在了又能如何?就如同她事后知晓,不也未能如何么?   宋家兄妹也听说寇仲和徐子陵兄弟俩为此很是愤懑,甚至据闻还下了心思要杀当日要走素素——即那女婢姐姐——之人,却又何曾对翟让如何?   哪怕没有素素劝说“老爷也是不得已”,寇徐二人也不过嫌他不是好人,要带素素一走了之罢了。   要素素的人当杀,叫素素去陪客的“主子”不过见弃。   可见世人对于主奴阶级,是何等认可。   如今向晓久却要与宋家兄妹说阶级平权。   漫说直面向晓久的宋玉致有些呆,就是宋师道,也忍不住开口:   “自来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又自古律令即有良贱不婚等限制,可见人生而不同,礼法也是自古认可的……”   向晓久淡然反问:   “什么是礼?什么是法?夏启之前何曾有家天下之礼,始皇之前又何曾有皇帝集权、郡县制天下之法?”   “若何事都只看‘自古认可’,何来羲皇代娲皇,又岂有今日宋阀主许看玉致眼中风景、又有你之欣喜甘愿?”   “就是那开了家天下的大禹,又凭什么与禅位的尧舜同为古之圣君?”   宋师道无言以对。   倒是宋玉致,乍听闻阶级平权时,最呆的是她;   被向晓久这么一通叨叨下来,眼睛陡然发亮的,竟又还是她。   “我有点明白向伯父的意思了——   这世间万事万物,变才是常态,不变只是暂时的。”   “凭他什么至圣至贤立下的礼法,凭那礼法过往适用了多少岁月……   ‘适用’也都是暂时的。   若死守着不做任何改变,终免不了要被淘汰;   想要万古长存的,就免不了要做些改变。”   宋师道的眉峰仍旧未展:   “变了也未必能万古长存……”   不待双九回话,宋玉致已经斩钉截铁地:   “流水未必绝对不腐,腐水未必只因静故。然而死水却必定要落个臭不可闻!”   她伸出手,十分豪迈地一拍宋师道肩头:   “兄长呀!你明明也不是个十分循规蹈矩的,否则我宋家儿郎都以及冠成家,兄长缘何至今孤身一人?   你遇着那位傅姑娘的时候,可是都二十好几啦!”   “都不是什么规矩人,何必非要在更不必要的地方拘泥规矩事?”   宋师道苦笑:   “一旦礼下于庶人,恐宋阀再不复存在了……”   宋玉致耸耸肩:   “你不是还挺高兴阿爹愿意听我看到的风景,挺放心以后可以无所牵绊地去傅姑娘那儿结庐而居吗?又何必操心什么宋阀日后?”   “如今掌着宋阀的是阿爹,接受两位叔父‘梦想之国’设想的也是阿爹。”   “以后支撑宋阀的是我,接受阶级平权观念的也是我。”   “宋阀存在与否,又会以怎样的姿态存在或者消失,都只是我和阿爹需要考虑的。”   “兄长不需忧心太过。”   宋玉致这话着实不客气,然而宋师道听着听着,竟是面上苦涩尽退:   “不错。阿爹选择的道路,总不会错的。玉致你若能真叫阿爹认可你看到的‘风景’,也肯定比我强。”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竟是就此放松下来。   接下来不管双九给宋玉致灌了什么鸡汤、宋玉致又生了什么感悟,宋师道只管一言不发。   不管听不听得懂,都只管听着。   无论眼下心中是否赞同,也都只管先加下来再说。   态度端正得一如当年宋缺亲自传授他武功时的模样。   虽然宋缺当年对着这样的宋师道,只坚持了不过数月就将他打发给宋智宋鲁那哥俩。   用在眼下倒是刚刚好。   宋玉致怼完她亲哥,又将话题扯回原先的“动静”二字上,宫九十分点头:   “不错,已经窥破绝对运动和相对静止的精髓了。”   在遇上向晓久之前,宫九也算是稍微碰到动静二字的边缘,不过最初都只将其用在武功上,   能那么精辟、广泛地运用到宇宙中的万事万物、进而扩散思维发挥到变革之中,却是在遇上向晓久这个每每语出惊人的嘴炮之后。   这会子,双九和宋玉致讨论的,主要也还是后者。   然而他们这一番对话,被传回宋缺那里的时候,   虽说双九关于社会变革的基础哲理依据,和宋玉致近乎玉出顽石的变化,是最先被关注的两个重点,   但重点之外,也少不得将武功之中已经初窥门径的“动静”二字,越发深化一番。   武艺精进之下,宋缺别说再活个百年,不出意外的话,只怕多活两三个甲子都不是问题了。   就是可惜了,破碎虚空讲究的不只有武艺精进,宋缺就目前进度,要在百年内破碎虚空,也还是悬得很。   莫非这凭实力修炼的武艺、增长的精力寿命,竟都是为了延长总工程师工作年限的不成?   宋缺其人,既然认可双九提出的梦想蓝图,倒也不惮为那一番蓝图尽心竭力。   就是想想自己的退休时限陡然从一甲子延长到很可能要俩甲子,倡导者却不定一二十年就要破碎虚空而去……   宋缺总觉得亏得慌。   不用等到一二十年之后,现在就开始亏损了。   他在岭南辛辛苦苦遥控全局,双九却悠闲泛舟河山。   干的最大的事也就是在已经达成一致的佛道魔门等势力配合之下,沿途收拢收拢没资格参加“梦想之国工程师碰头会”的那些个大小势力,扫荡一下民间兵患、匪患四起的乱局罢了。   收拢势力仿佛也是大事。   如果是在之前门阀对立、天下争雄的时候,收拢势力、扩张地盘,那确实是大事。   可在四大门阀之中,一南一北最大的宋阀和李阀达成一致,佛道魔门都没有异议的时候,那能算个什么事啊!   对于双九而言,更是纯粹顺手为之。   哪里比得上宋缺又要盯着佛道魔门的平衡,又要开始高产农作物的寻摸,还要开始科技发展、经济基础的储备……   宋缺固然高瞻远瞩,擅统全局。   可他初接触兵器的时候就独喜爱刀而非剑与枪;   他固然擅全局统筹,最偏好的还是军事谋略。   且还是偏向堂皇阳谋的军事战略。   如今却被双九用在那么个写作总工程师、读作大管家的岗位上了。   再看双九逍遥自在一路逶迤北上,如何能心平气和?   可巧,宋玉致和宋师道兄妹虽有志一同没仔细描述向晓久早前的那段“私人生活”,宋缺还是从自己的渠道听说了。   宋缺不在乎那两位女官如何,新生儿又如何——   说到底,他认可梦想之国,认可世家门阀的必然衰落,认可阶级如男女一般在一定意义上的平权,   都只是为了汉家正统的崛起,为了中原大地、华夏民族万万年不再遭受五胡乱华之祸的前景。   他本人,也还是那个世家门阀养出来的,视部曲奴婢为理所当然的阀主大人。   接受改变,只不过因为改变之后会更好。   并不代表他认可改变过程中的某些细节本身。   但不认可也没关系,不在乎也无所谓。   重要的是,捉到了双九的“把柄”。   不求这个把柄能让他们彻底接回“总工程师”的担子,   毕竟破碎虚空这种事,宋缺也说不好如何能“破”而不“破”,   正如他仍不知要如何去“破”一般。   可好歹在破碎虚空之前,总要拿出点诚意来吧?   宋缺拿出毫不逊色于当年与杨坚决战苍梧的心神、精力,去专注度,   仔仔细细回忆了这一番与李阀阀主再度接触之后的一切细节、“梦想之国工程师碰头会”上诸人的神态反应,   再结合宋玉致兄妹俩这些日子写回的家书,宋阀放在李阀与李渊身边的探子穿回来的种种情报……   反复思量,几度修改,才最终敲定了那么一封信函。   委婉得几乎没有丝毫拿住把柄的炫耀。   连那一句“佛道魔门诸色人等,一切不符合梦想之国设想的言行,既然都付出了代价、并且在未来也要持续支付利息中,你们这对最先倡导者又准备如何付出代价”都问得文雅至极、婉转无比。   按照宋缺反复推敲之后得到的结论,接到这封信的二人,不说惭愧痛悔,好歹也要在破碎虚空之前多多努力为梦想之国添砖加瓦、以表诚意吧?   结果……   堪称博通古今衰变、高瞻远瞩当世难及的宋缺,几乎算无遗策了一辈子,偏偏在双九身上又跌了一个大跟头。   那封信送出去的前五年,双九若无其事,宋缺不过是当他们气量比武功更强、脸皮却又比气量更厚罢了。   就是在刚满三年未久的时候,就收到一个叫宋家山城上上下下都瞠目结舌的包裹,宋缺也不过是对着那两个未及垂髫的小儿笑叹一声:   “才刚说要收教导玉致的束脩,却竟是这样束脩。”   倒也便罢了,还真由着磨刀堂住进了两个小娃娃。   却再想不到,双九二人强的岂止是气量?厚的又岂止是脸皮?   心也是大破天了!   五年哪!   自双九宋家山城一行,“梦想之国工程师碰头会”之后,也不过区区五年哪!   五年时间,且够干点儿什么?   佛道魔门仿佛正精诚合作,叫华夏大地平息了战乱。   隋炀帝确实不再隋炀帝了,   可杨阿摩跟李元吉回了太原之后,似乎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晋阳宫,   除了扔掉一个谥号之外,好像还挺安分合作地充当一个“暂时不宜废除帝制”时候的人形印章。   曾经心急得连蛋都要扯掉的家伙,这五年安分得简直不像杨阿摩了。   然而即便如此,杨虚彦依然杀机腾腾地盯着晋阳宫、失败二十多回也依然不气馁,   被宋缺石之轩等差使得团团转的同时,也总还要伺机各种刺杀杨阿摩了。   更别提慈航静斋与阴癸派依然习惯性别苗头,   其他魔门一派六道虽说各自为政,却又有志一同的,都相当热衷于给佛道儒等等,说是复苏百家、目前却依然占据着主流地位的家伙们找点儿无伤大雅的小乐子。   就皇帝来说,隋炀帝其实不算太坏,只是他心太急,又没生对好时候 第七十九章   看似平静平和发展的表面下,各种暗流汹涌, 简直热闹得不行。   此外, 基础建设方面,要达到能够支撑梦想之国的上层建设, 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矿产工匠方面好一点,   因有被复苏百家的口号引来的墨家等诸家子弟忙碌, 发展相对算是最快的,   对于因废除儒术独尊地位而被天下儒生群攻、又被世家门阀之中的目光长远者围殴的宋缺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个安慰奖了。   然而双九口中提到那些高产粮种, 宋阀也不过才寻着那么两样、种了那么一两年,堪堪种出那么几顷田来——   虽说是按着双九分享的精耕细作之法、并使用了好些先进农具种出来的几顷田, 亩产确实极高,可天下又是何其之大?   哪怕只是挑拣着一些试点,要种出足够的种子, 也至少还要再一年。   其他繁琐却又不可忽略的细致处,且不一一列举。   左右都是能叫有志于梦想之国的人忙个焦头烂额,   且明显前路漫漫、变故重重的。   如此境况之下,饶是宋缺早做好了双九一有破碎虚空的机缘,就断不会有丝毫停留的心理准备,   也着实想不到, 那俩居然连破碎虚空都不肯等啊!   不只想不到, 还没能及时发现。   没办法, 宋缺实在太忙了。   双九这三四年又常常脱离在他的情报网之外。   只不过原先左不过三两个月的, 就总会再冒头。   这一回却是直到磨刀堂的两个小娃娃又一个生辰, 还没有音讯。   从河东太原往宋家山城的礼物倒是整船整船的,   其中以李渊和裴寂的名义送来的就各占两船,   然而宋缺都不用看礼单,就知道和那俩关系不大。   留守大本营的依然是李建成,这位李阀嫡长子没李世民那么善于接纳新事物,打理内务琐碎却着实是一把好手。   如今,李建成总览梦想之国关中一带后勤事务,不只对佛道魔门的那些个“工程师”都一视同仁,   就连对这两个连他们亲妈都说不清到底算是李建成几个亲弟、妹,又或者继弟、妹的小娃娃,   要说打心底里看得和三个一母同胞的嫡出弟妹一般无二是不可能的——   毕竟嫡出四兄妹彼此之间都分了亲疏嘛   ——不过因着小娃娃们粉嫩可爱嘴巴甜,又每半个月必有一封信是专给他的,哪怕那信兄弟几个都有,一开始又只印着手印脚印呢,   李建成对俩娃娃也很有几分真心喜爱,礼节上更是从无半点差错。   李建成每半旬就要往宋家山城送些东西来,俩娃娃的日常供应色色周到,单只是熬粥的米就不只八样,衣裳鞋袜那些更不必说,宋家山城的几个主子们也必有礼物备上,未必多么贵重,却必定十足贴心。   而且每半旬中,给俩娃娃的物件中,也必定少不了据说是父爹赐下的——   就宋缺了解,这据说倒也不算十分空穴来风,东西必是“李渊”和“裴寂”那俩叫人送回去的,只不过大多只是叫李建成随时处置,专门点名给儿女中哪一个的,除了堂上拜父那一回,也就只有个人生辰罢了。   俩小娃娃也并未因是老来子女有甚特殊待遇。   不过李阀嫡长子有心叫俩娃娃不觉得被家长抛弃了,宋缺也犯不着戳穿。   只不过这生辰礼嘛,宋缺免不了要多看一眼。   实在是双九给几个儿女的生辰礼都颇有趣味,如宋缺这般除了汉人正统、宋阀前程与刀之外,连挚爱都能放手的家伙,都免不了起几分兴致。   这不,宋缺难得闲暇,又在和俩小娃娃一起琢磨他们去年得的那两盏小灯了。   不过那两盏灯嘛,看外观甚至没有宋家山城的彩灯精致,内部设置却着实神奇。   不说宋缺和俩小娃娃始终琢磨不透,就是那以墨家为首的匠人们,眼瞅着连蒸汽机都弄出1.2版本了,   也都闹不明白那灯笼的小蜡烛为何一到暗处就能自动点燃、又为何总也燃不短,且又为何风吹不灭、雨淋不湿,看着明明火焰模样,摸着却不觉得烫手、只觉微暖呢!   宋缺原不是个爱奇淫巧技的。   奈何双九拿出来,足以支撑梦想之国蓝图基础建设的图纸太好用,如今工匠们琢磨透不足二三成,对华夏的影响却已经是方方面面的。   别的不提,只看坐镇大本营的李建成,   虽说整日里也是忙忙碌碌的,却几乎都是忙着为梦想之国搞后勤,   再不需担忧突厥为首的北地胡族,   甚至还有闲心担忧宋家山城这儿的幺弟幺妹心理健康,一北一南的还能每半旬就至少一船地送东西,   就能看出这五年来,华夏民族从军事、经济、交通到民生之中的方方面面,所取得的进展了。   能搞出如此迅猛进展的匠人和总工程师,居然都琢磨不透两盏娃娃灯,可不就难怪宋缺如今都那么忙,却还是惦记着俩娃娃生辰、惦记着真正出自他们父爹之手的生辰礼了么?   不只宋缺,不只俩娃娃,也不只那些有幸接触娃娃灯的工匠们。   看过娃娃灯稀罕的岭南人,就没有不期待的。   哦,当然,看过娃娃灯稀罕的北方人,也一样稀奇。   李建成兄弟几个,也就是都脱不开身罢了,否则谁会不想来瞧瞧稀罕呢?   毕竟他们虽也有极具特色、极合心意的生辰礼,但就是因为太合心意了,从来没有俩小那样童趣的小玩意呀!   兄弟四个不约而同,都特特叫了亲信人来给弟妹庆生,也都不约而同地交待了,务必要仔细看看父爹都给了他俩什么生辰礼,回去叫他们也听个稀奇。   除了宋阀、李阀,就连佛道魔门,也是济济一堂。   从师妃暄到婠婠,从徐子陵到侯希白,就连杨虚彦都暂时从刺杀杨阿摩的业余活动中再挤出一点儿功夫,来给小表弟、小表妹庆生。   顺便瞧稀希。   老一辈的倒是只来了一个安隆,可单只一个安隆,在宋家山城的受欢迎程度,就超过那群各具特色俊美绝伦的小年轻们。   你道为何?   却原来这安隆乃是魔门八大高手之一,二派六道中“天莲宗”的宗主。   如补天道是为游侠代言一般,天莲宗主旨为商贾之道,有“巴蜀胖贾”之称的安隆同样热衷商务、并且也极具发现独门生意的眼光。   嗯,也极具挖掘独门生意的战略手段,早在梦想之国大联盟引入墨家传人之前,据说安隆已经暗戳戳和其中一伙墨家子弟勾搭几十年。   如今也继续和墨家保持良好关系,墨家之外的其他有为工匠、出色农人……   反正可能叫他赚钱的,安隆都不放过。   而且安隆情商也高,他处好关系的不只可能叫他赚钱的那些,就连目前看不出价值的,只因宋缺特特找来养着,他也就一并敬着;   哪怕原住民,因着那些人和聚宝盆们相处得多,安隆也很懂得要和这些人处好关系、进而在聚宝盆心目中留下更好印象的道理。   这些年,天莲宗给岭南修的桥、铺的路,以及其他许许多多利于民生的奉献捐赠,足足到了叫宋缺见着安隆,都远比见着石之轩等,更温和几分面色的地步。   如此这般,人缘能不好?   可惜的是,人缘再好、再怎么成为除了宋缺等少数几个能接触到娃娃灯的几人之一,也没用。   捉摸不透其中奥妙,安隆也只有望灯兴叹的份。   ——少不得也更期待俩小这一年的生辰礼。   ——不定恰是能被琢磨透的呢?   像安隆那样善于挖掘财富的心不多,可济济一堂,都是充满期待的。   然而不管是期待礼物本身的,还是期待礼物可能带来价值的,又或者是期待送礼物的人的……   统统未能达成所愿。   俩小生辰都过好些天了,别说双九亲临,连听他们吩咐来送礼物的都没有。   礼物当然也是没有的。   杨虚彦是最先离开的,   虽说他期待与双九重逢的心意绝对不比其他人少分毫,要说为梦想之国而担负的任务,也并不比侯希白他们多什么,   可谁叫他除了其他人的常规业务之外,还有一桩刺杀杨阿摩的大事呢?   也只好格外忙碌了。   安隆是第二个走的。   虽然他也很可能是全场守候得最虔诚的那一个,毕竟商人对于财富的执着总是那么坚定,   尤其是在目前并没有什么需要他亲临现场的事务,而岭南人如今又待他格外友好的时候。   然而再期待也没有用。   谁叫他又是最先从宋缺那里得到消息的那一个呢?   安隆和其他人一般,毫不怀疑真正于梦想之国蓝图有利的基础建设必备,“李裴”二人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了。   但就像娃娃灯那样的小玩意儿,不是梦想之国必须,又显然只需要运营得当就能带来大笔财富的,他们到底还有多少?   ——安隆其实才是所有人之中,最期待和“李裴”二人会面的。   远超俩娃娃,远超杨虚彦,甚至远超忙得怨念无比的宋缺。   比起忙得不可开交的宋缺,安隆这几年甚至多次付诸行动。   每一次听说“李裴”二人的消息,就匆匆赶去。   奈何总也遇不着。   这一回,安隆守得诚心诚意。   但也做好再次遇不着的心理准备。   毕竟没啥。   看出双九二人是数十年内最有机会破碎虚空的人,不只宋缺一个,   看出双九二人起码十年之内、没有大机缘不能破碎虚空的人,同样不只宋缺一个。   安隆并不认为自己会那么倒霉,一直到那俩破碎虚空都无缘再见。   奈何就是那么倒霉。   俩娃娃生辰过后的第二十七天,宋缺收到了一封信。   才将信看到一半的时候,宋缺没忍住,浑身气势大涨,无形刀气狂舞。   可怜安隆正好听说双九有了信来、眼巴巴赶来打听,结果成了宋缺的“磨刀石”。   陪“天刀”宋缺打一场是什么滋味?   陪盛怒之下的“天刀”宋缺打一场是什么滋味?   安隆不愿回想。   反正他就是忽然特别理解席应当年远避西域、一去数十年的做法了。   然而做盛怒的宋缺之陪练,竟还不是最惨的。   最惨的是,叫宋缺盛怒的那封信。   信上居然说,   他们因为私人生活上的一些问题,被宋缺问责之后,   这几年一直有在忏悔,如今痛定思痛、大彻大悟,决定自我放逐、以赎罪孽,   梦想之国就和俩娃娃一般,全权交给宋缺负责。   安隆简直惊呆!   不说将俩小娃娃和梦想之国相提并论是怎样一种盲目,   就是那问责缘由吧……   作为魔门八大之一,安隆也是知道俩小离奇盛世的极少数人之一。   可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尤其娃娃的生母完全出于自愿,如今也各有合意去处……   如此情形可是连梦想之国最完善严苛的法律,都不问罪的呀!   哪里至于要宋缺巴巴问罪,还一路问到那两个要自我放逐的地步?   “难道他们这些年行踪不定,就是因为您问罪问得太好,他们惭愧到无颜见人,才叫人总摸不着影的?”   安隆明明之前才给宋缺打破了胆。   一封信没看完,却就敢于怒视质问了。   果然是“如果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冒绞首的危险;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呀!   安隆虽然没听说过马大宗师的这一番至理名言,却将其中精髓给宋缺展示得那么的真诚又直接。   然而宋缺只有一句MMP,还不是要对着安隆讲的。   宋缺对着安隆无话可说。   而安隆即便敢于冒绞首的危险、敢于硬扛着宫九留在他身上的“感同身受+违法背誓触发版”之“黄粱大梦”法去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到底也不敢真的拿宋缺如何。   可宋缺能不予安隆对话,却不能和所有人对话。   毕竟是梦想之国的总工程师。   毕竟是接到“李裴”二人据说远走西北之前最后一封信的人。   他能不理安隆,难道还能不理李建成?   他能不理婠婠师妃瑄,不理寇仲侯希白,   连他们背后的祝玉妍、石之轩也统统不理,   宋玉致难得撒娇也直接挥手喝退,连梵清惠亲来都只得了一声叹息……   但他难道还能不理杨阿摩?   李建成毕竟是李阀嫡长子,在如今李世民更倾向于自创基业(自寻姿势搞大事)、无心祖业的情况下,他是李渊之后,理所当然的李阀阀主、李家家主。   无论是以李渊之子的身份,又或者俩娃娃嫡长兄的名义,宋阀阀主都必须给李阀阀主必要的礼遇。   ——包括但不仅限于出示那封信的部分内容,以及复述当年自己所为“问责”的原话与初衷。   宋缺一辈子何曾这么憋屈过?   哦,倒不是什么给小辈低头的纠结,虽说给小辈低头也是生平第一遭,不过李建成如今身份毕竟不同。   问题是,“李裴”二人着实太坑!   坑得宋缺不得不多想一步:   难道那什么梦想之国,只是李阀的坑?   然而李阀又能从中获得什么?   或者李渊和裴寂,又能从中获得什么?   而他们获取利益的同时,又会对汉家正统、华夏民族,造成什么样的损伤?   宋缺在入坑之前也是反复思量,十分把握前景光明才毅然选择信了双九的邪。   然而在这样天下看似战乱已平、局势渐好,   其实梦想之国别说开始打地基,根本就是连坑都还没挖好的时候,   双九就毫无预兆一走了之,仿佛完全不在乎由他们首倡的事业会如何的做派,   还是叫宋缺不得不多想一想。   虽然他自觉不至于看错“李渊”。   然而他当年不也看错“小刀”了吗?   显然,当年跟在岳山身后的那个“小刀”,居然能成长为带着“裴寂”来宋家山城与他谈判的模样,极大地影响了宋缺对自己眼光的信心。   至少在“李渊”的问题上,明显自信不足。   这种自信不足,如果处置不当,甚至可能成为宋缺心灵上的破绽。   除了“李渊”没人能利用,却足够影响宋缺破碎虚空的那种。   宫九也真是造孽了。   然而他并不觉得自己造孽。   不只一贯没什么良心的宫九不觉得自己造孽,   就连向晓久,这个一向自诩三观颇正的家伙,   竟也完全不觉得自己和宫九留下那么一封误导性十足的信,   然后直接换身份行走中原,有什么问题。 第八十章   必须澄清一点,虽说双九哄宋缺入坑的时候,   确实是奔着“万一不得不离开, 总要有人继续填(‘梦想之国’那个)坑”的想法去的,   但同样确确实实的是, 他们真没想过会那么快, 就把宋缺独个儿撇在坑底。   当日接到宋缺的问责信, 也只打算置之不理。   并没有想过要拿来做什么文章。   奈何意外总是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原先天天惦记着回自己身体的时候回不去,   那一天,不过是例行享受一把双方都“左拥右抱”的乐趣,   完全没做任何回归自己身体的尝试, 就是很寻常的姿势,   宫九一手向晓久、又一手“向晓久”, 向晓久也是同样的一手宫九、一边“宫九”罢了。   结果也不知道怎么的!   两人居然都脱离了李渊和裴寂的身体, 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头去啦!   明明没和自己的身体有任何接触,接触的都只是对方而已。   意外发生的猝不及防, 也叫人摸不清触发的关键何在。   但不管怎么说,回到自己的身体总是好事。   哪怕是宫九对于“自己”执着有限,也一样会怀念当他还只是他、而向晓久也还只是向晓久的时候,那酱酱酿酿的滋味呀!   这俩货的思维有时候真是极其同步。   一如他们全无障碍地接受换了皮囊的彼此,并且接受度良好到在刚换了皮囊的一个时辰之内,就痛痛快快享受彼此的“新生”。   也如同那么莫名所以地换回自己的身体,   琢磨原因的念头不过短短片刻, 彼此的目光一对视,   宫九毫不犹豫地扑过去, 向晓久也就正中下怀地抱住了。   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少不得是有情人做快乐事。   毕竟阔别许久,天大的事,也要等乐完再说。   ……然而意外再次猝不及防。   这皮囊之间来来去去的小事不至于耽误双九感受彼此,   可要是旁边忽然又多了两个人呢?   要知道双九在这事儿上,说不羁随心那是真不羁随心,说龟毛小气却也是真个龟毛小气的。   否则马背Play的时候缘何只肯用些机关马?   要知道向晓久的爱马“九哥”虽说有六七岁孩童智商,   但再高智商的动物也只是动物,“九哥”自己骑母马的时候就从不介意人类围观的说。   不过双九显然就很在意了。   可惜了,宫九才扯开向晓久半片衣襟,向晓久的手更是还只在宫九腰上游弋,   然而还不等这前戏正式开锣,就忽然感觉旁边有两道视线。   宫九迅速将向晓久的衣襟拉好,   同时转头一看,心下一惊,   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眼睛微微一眯。   向晓久几乎和宫九同时看了过去,同样吃惊。   眼睛微睁的同时已经抚着宫九起身,微微垂眸看向仍歪在另一张软塌上的那两具“皮囊”:   “两位原来还在哪?怎么也不吱一声儿?”   双九好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下限的,原本是两个人、四具身体,一张大床上享受“左拥右抱”,   不过在发现回归自己皮囊的时候,向晓久就又拿出一张软塌,和宫九两人,在飞扑和接受飞扑的同时,已经迅速将自己刚刚“脱下来”的皮囊给抛到那软塌上去了。   如今这两个皮囊却居然睁开了眼睛。   搅和了双九好事的,也正是这两道视线。   托李渊对裴寂的重视、和裴寂对李渊的在乎之福,   向晓久一看李渊那皮囊睁开的眼睛,就认出那是李渊原身;   宫九也是一看裴寂眸光中流转的神色,就确认那是裴寂原身。   ——原以为自己接手的是空皮囊,却原来真主儿也依然在?   ——那之前酱酱又酿酿的时候,岂不就是另类的四人行?   双九的脸色霎时剧变。   无障碍接受爱人换了身皮囊是一回事,   这发现自己和爱人酱酱酿酿的时候,爱人的身体里居然还有另一个灵魂,   更要命的是,自己对着爱人酱酱又酿酿的时候,自己的身体里也同样有着另一个灵魂……   双九面面相觑,感觉彼此头顶都是绿油油的。   向晓久还稍微好一点儿。   虽说这奇葩的遭遇,这奇葩的头顶种草姿势,确实叫他很纠结。   不过到底是他和宫九莫名其妙空降到别人的皮囊里头,   用别人的皮囊享受鱼水之欢的也出于他和宫九自愿,   别人虽说没有彰显存在感,   但更大的可能是无力提醒,而非故意。   但凡有能力,谁会乐意看另一个灵魂用自己的身体,和被另一个灵魂占据的自家爱人的身体,做那档子事?   虽说亿万里挑一,说不定还真可能有。   向晓久依然坚信不会那么倒霉就给自己和宫九连着遇上那么俩。   宫九可就要比向晓久暴躁许多了。   毕竟宫九。   也就是这个宫九遇着个向晓久,在一起搞事的二十多年里头,不只搞得别人天翻地覆,自个儿也多少将那些法治啊权利啊给记到心里去。   要是换作还没遇上向晓久之前的宫九,李渊和裴寂绝对是才刚睁眼,就要凉凉了。   不过还没遇上向晓久的宫九,也没那么一个人,叫他连给旁人多看一样都不舍得就是了。   宫九极力控制住自己。   然而极度暴躁之下的极力控制,依然是杀气四溢、杀机森冷的。   李渊和裴寂的额头已经覆上三层冷汗。   悲剧的是,他们别说奋起抵抗宫九的杀机与杀意,就连张嘴说句话的力气多没有。   眨掉眼睫毛上的冷汗,都要费十足力气。   看起来真是可怜极了。   明明还是自己才刚“脱下”的皮囊,向晓久这么个自诩三观极正的家伙,却生不出丝毫怜悯之心。   到底宫九还算是个讲理的人。   胸口的杀机依然汹涌,至少努力抑制住了,不叫杀气四溢。   向晓久这才上前,先将裴寂扶了起来,往他伸手塞了两个软枕,叫他能够靠坐着;   又拿出另外两个软枕,正想对李渊如法炮制一番,不想却被宫九抢了先。   宫九的脸色很冷,动作也算不上轻柔。   向晓久却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   毕竟若非万不得已,向晓久也不想宫九和裴寂有任何接触。   ——正如李渊的皮囊,是不久前才给向晓久亲怜密爱过的一般,   ——裴寂的皮囊,那可是不久前才对宫九亲怜密爱过的呀!   虽说干那事的时候,主导的还是双九自己,   还是神特么的不爽。   双九索性各自给自己用过的皮囊把脉。   再把各自得出的结论一对照,倒也不出所料。   渊寂二人的身体都很健康,   毕竟双九养护得好,血气之旺盛,便是宋缺宁道奇之辈都要稍逊一筹的。   渊寂二人会落得如今这么一副仿佛随时真的要圆寂了的虚弱样,   不是身体不够好,而是身体实在太好了。   偏偏他们的精神,却还是双九刚刚进入这两具皮囊时差不多的虚弱。   连寻常面前还算一流高手的小刀李渊、和连算个一流高手都很勉强的裴寂,所该有的程度都没有。   完全就是比将死之人好一点点的那种虚弱。   虚弱到根本带不动极度健康的身体的地步。   不过渊寂这会子无法开口,   双九也没想到这俩早在他们进入那两具皮囊之前就是这等虚弱模样,   都还以为是他们抢了人家的皮囊、还损伤了人家的精神呢!   别说一贯三观还算正的向晓久很有几分不好意思,就连宫九,给李渊喂药的时候,动作也轻柔了不少。   回头渊寂二人稍微恢复,略作交流之后,发现事情并不如他们所以为的,双九倒也不至于恼羞成怒。   李渊裴寂两人在勉强能张嘴说话的时候,第一句话都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天我只觉得昏昏沉沉的,偶尔仿佛觉得身体在动,却又仿佛只是梦中”。   这两位不只好基友、一被子,求生欲也是爆发得很有默契呢!   双九就更有默契地松了一口气。   很好,这俩哪怕意识没消散,至少也没明显感觉过什么。   解除了最有可能导致他们“圆寂”的大危机之后,渊寂二人歇息了一会儿之后,又挣扎着开口,主动交代自己“晕迷”之前发生的事情。   宫九听得挑了挑眉。   平生第一回 被别人恶心吐,居然是误会一场。   向晓久更是又松了一口气:   “果然当初那场面,是事有蹊跷啊!”   就说嘛,   好歹唐太祖,   再怎么和裴寂关系暧昧,   也不至于把底线突破到两男三女一浴池的地步。   果然事出有因。   因在魔门。   更确切地说,是阴癸派其中的一系。   “怪道那女人神色古怪。”   宫九眯了眯眼。   那女人指的不是祝玉妍,更不可能是婠婠。   不过宫九如果真要算账,祝玉妍也脱不开干系就是了。   谁叫那一见着宫九版李渊就神色有异的女人,是阴癸派的其中一系元老呢?   那元老名唤闻采婷。   也是修的魔功,不过和祝玉妍那一系不同,更倾向于媚功幻术。   差不多就是卖艺不卖身的顶级花魁,和也能卖艺但更多的还是卖身卖色的红阿姑之间的差别吧!   祝玉妍那一系代表的是阴癸派功法最高深,然而闻采婷那一系才是阴癸派最广泛的根基。   毕竟顶级花魁少有,红阿姑却遍地嘛!   不过遍地开花的红阿姑系却始终干不过人数寥寥的顶级花魁系,好几百年都是祝玉妍那一系成为阴癸派宗主……   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但也多的是人求个风水轮流转,   红阿姑系有那么一个踹飞顶级花魁、自己登顶的美梦,倒也寻常。   祝玉妍那一系也心知肚明,左右不损害宗门利益,竞争手段别太血腥恶毒,也就罢了。   竞争上岗嘛,这是哪哪都免不了的事情。   会对李阀阀主和晋阳宫监下手,也正是出于红阿姑系的竞争上岗意识。   早在杨阿摩还没那么逃避现实的时候,李阀代杨的传言就一直都有。   这传言固然不乏有心人推波助澜,却也不是空穴来风。   便是以宋缺之能,除宋阀之外的三大门阀,最为提防的都是李阀。   否则也不用先将长女嫁入独尊堡,又差点儿把么女许给了李密之子了。   闻采婷的政治嗅觉不算非常强,但她筛选情报的能力却很不错。   她也看中李阀。   并且同样忌惮李世民。   就是消除李世民影响力的姿势略销魂。   闻采婷根本没想着从肉体上消灭对手,她就想着釜底抽薪。   李世民当时虽说已经显露锋芒,到底天策府根基尚浅,   李建成看似不如兄弟常年在外行走征战,然而他坐镇河东、掌握的却是李阀大本营。   就当时那情况,闻采婷琢磨着,   若能使人惑住李渊,叫他在起兵自立之后,不等李世民进一步成长起来,就迅速退位传于李建成,   那日后李世民纵然还有发挥他那几分征战之才的机会,建立下再大功劳,也不过是个给兄长打天下的猛将。   闻采婷送入晋阳宫的人,从某种方面上说,也确实很有才了。   知道李渊不是寻常枕边风吹得动的,就从他的好基友裴寂那里下手。   正吹得裴寂十分动心,又是准备一番说辞叫李渊终于松了口,又是依着她们心意将人送给李渊的——   眼瞅着李阀先精力充沛自立为皇、并打下坚实根基,   以及李渊身体虚弱+枕边“好”风之下迅速传位的双重目标,就要先后实现。   不料裴寂待李渊着实好过头。   截留了本该贡给隋帝的好东西,和李渊悄不声儿分享了的后果,   就是和闻采婷一系偷偷下在他们身上的药物起了反应。   一开始那反应也寻常,就是格外亢奋些,叫渊寂二人直接在温泉共浴的时候就忍不住,都等不到如寻常那样各自寻了小房间,直接拉了服侍沐浴的女官就地解决。   不过也就只是场地在一起,并没有太多三人行、四人行、五人行之类的破下限。   不过后来就,嗯,亢奋得着实过了头,   虽说闻采婷那一系的弟子都经验十足,不过云雨三轮就即使发现两人不是寻常药物助兴,而是炽烈燃烧过度、已至将死,   当时也有紧急救治,可惜就是效果显然不怎么好。   若非双九来得及时,渊寂二人燃烧尽头就是彻底凉凉了。   裴寂的记忆力真挺不错的,快凉的时候模模糊糊听见的一些那三个女官对话,如今回忆起来都还清清楚楚的,   再加上李渊偶尔也能补充上那么一两句,   双九很快就将来龙去脉补足了。   裴寂也在双九的推论中将自己的疑惑不解处补足,恍然大悟之余,也十分愧疚:   “竟是我害了叔德!”   李渊也是骇然瞠目,听得这话却连连摇头:   “玄真与我,何必这话?你总是为了我好的。不过是小人难防罢了。”   回想一番分析前情,李渊倒比裴寂还要自责几分:   “真要说谁累了谁,也该怪我连累了玄真……   那些人若非冲着我,又如何会谋算玄真?”   这会大摇其头的就换了裴寂。   向晓久的荷包堪比机器猫的口袋,连渊寂那样的状况都有对应的小药丸。   只不过到底不能十分特效,李渊和裴寂如今也仍是抬抬手都费劲的状态,坐姿全靠背后软枕撑的。   可即便如此,俩老头却硬是挣扎着挪到软塌中间,彼此挨着,喋喋不休,几近你侬我侬了。   双九这会子心态已经调整过来,倒也不觉得自己方才用着的皮囊那般有甚稀罕,自顾自凑一块闲话。   向晓久着实想不明白这一波操作的意义何在。   毕竟名正言顺又如何?   当日周静帝何曾不是名正言顺?最终隋文帝不也轻易登基?”   更最没脑子是她们给用的那药,竟是要人虚弱不两年就能致死的……   “这亲爹在的时候都会兄弟阋墙,要是把人亲爹都给弄没了,岂不更方便杀兄夺位?”   宫九点头:   “随便再弄个李建成和阴癸派勾结的实锤,那就更是名正言顺了。”   向晓久有心为阴癸派的平均智商叹息一声,   转念又一想,李世民新娶的妻子长孙氏,和当日也与闻采婷一般,够格成为宫九“黄粱大梦”法第二阶梯“享受”对象的另一个魔门长孙姓人……   那一声叹息就咽了回去,原本打算要提醒婠婠注意门人政治素养培训的念头也淡了。   左右如今佛道魔门都进了“梦想之国”这个大坑,也无所谓谁谁谁又是否有什么小算盘,双九也不过闲话罢了。   那边俩老头也达成共识:   “你我之间,何必说什么谁累了谁的话?”   渊寂二人正真情流露地携手相看时,不想眼前忽然一黑。   这俩老头如今软硬件升级程度不够匹配,虚弱弱的一时发晕也罢了,   奇怪的是,就在俩老头眼前一黑的同时,回归自家皮囊就如鱼入水中、没有丝毫不适的双九,竟也跟着一阵眩晕。   待得再回过神时……   靠坐在软塌上,执手相依的,竟就成了双九了?   还以为总算脱掉这层皮囊、回归原身去了呢。   结果这都不到两刻钟,竟就又穿回去了。   双九第一时间都是看向自己的皮囊,确认过仍和他们刚刚落入此间时一般后,   向晓久才往胸口一摸,   果然,刚才跟着他回自己皮囊的荷包,又重新挂回“裴寂”的脖颈上了。   着实想不明白这一连番的换来变去都是什么缘由,不过灵魂绑定的荷包确实可靠无疑。   向晓久先把两人的皮囊收起来:   “不管怎么说,总算确定我们还能‘回去’。”   宫九点点头,补充:   “听他们的意思,也不像是会换到我们身体里,倒不用担心他们借着我们的身体做什么。”   只是少了这一番忧心,却不免多了一番烦心。   毕竟之前不知道渊寂二人还在也罢了,   如今知道了,哪怕依然是他俩一穿过来,强大的灵魂就能压制得原主没有意识了呢,   也着实没了拿着别人家皮囊、去对着另一个别人家皮囊酱酱酿酿的闲情。   这对于宫九来说,可真心难受极了。   但再难受,又能有什么法子?   还不是只能憋着。 第八十一章   当然双九会弄出什么“自我放逐、以赎罪孽”的戏码,   绝对不是因为坑一把宋缺、能叫憋屈的宫九稍觉舒爽那么没良心的原因。   虽说那也是原因之一吧, 不过能叫向晓久和宫九沆瀣一气, 正当理由还是也有那么一个的[因为某种运动不得不憋着,双九反而更加渴望“感觉”对方。   膈应皮囊上的负距离接触, 那还能有不用皮囊负距离的另一种亲密嘛!   说到这里, 就又要谢谢石之轩啦!   要不是他给了双九另一个思路, 只怕他们一时半会儿的,还想不到能把“渊寂双修法”那么改版那么用。   ——糅合了真气幻术、黄粱大梦等等的双修,哪怕不曾有皮囊上的实际性接触,那效果也是杠杠的。   虽说还是因为没腰酸而少了几分痛快, 好歹没把宫九憋到再次破茧成蝶的地步了。   还有一个好处, 双九唤回自己皮囊的时间也慢慢长了起来。   说起来, 第一次发现李渊裴寂依然存在, 是在俩娃娃出生不久之后。   待到把俩娃娃送到宋缺那里去,宫九已经差不多能回自己的皮囊一个多时辰, 向晓久更长一点,差不多能有两个时辰左右。   更难得的是,虽说仍然摸不清更换皮囊的原因何在,   双九却能在将要更换皮囊之前有所预警,甚至稍微拖延那么一刻多钟。   想要完全回归自己的皮囊,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不过就已经走过的那一小段路, 也已经足够做很多事情了。   例如趁着那一个多时辰来一场真.一刻值千金的解馋。   又例如, 仗着那能有一刻多钟的拖延, 穿上自己的皮囊去看看这个处于大乱大治交界处的世界。   ——还别说, 换了自己的皮囊之后所看到的,还真和原本大不相同。   之前毕竟顶着李渊与裴寂的身份嘛,再怎么在外人眼中行踪不定,只看安隆都能好几回差点堵到他们就知道了,   好在对堂上两位大人都相当孝顺恭敬,又见下头几个弟妹都对那梦想之国十分期待,   再加上又有被双九折腾服气的李元吉帮手,   又有一听宋玉致转述男女平权之前景、眼睛就立刻发亮,(划重点)再一听说宫九亲口提及的那句“我家秀宁巾帼无双”(重点结束)、更是兴奋得脸颊发红的李秀宁撒娇撒痴软硬兼施,   李建成哪怕不甚理解,却也兢兢业业地在为梦想之国添砖加瓦。   新年大庆上,当着百官万民,杨阿摩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完全破坏了宋缺这位总工程师好不容易才重新调整好的步调,差点儿将才平息了战乱的大地又拖入另一遭泥潭之中。   ]。   毕竟皮囊的无预兆互换,再一次让双九意识到世事无常。   比起真的那一天毫无预兆地抛下这一大摊子事离开,可不就是趁此隐姓埋名、叫宋缺先习惯习惯独挑重担更好些吗?   至少目前出个什么乱子,他们好歹还能帮着收拾一二。   要是等到他们真的离开,再出个什么乱子,别说他们能不能知道,就是知道了,恐怕暂时也只有和魔门祖师爷一起挠次元壁的份吧?   就如当年吕承宸学步,   皇后不也是带着一众宫人侍女躲在一边,   笑看那刚满周岁的小娃娃跌跌撞撞扶墙而行,   偶尔轻轻跌一小跤都要强忍着上去搀扶的愿望,等她自己爬起来的吗?   叫小儿在暗中看护下摔几个小跟头,总比等她成年之后,再于真正茫然四顾、无人扶持之时,才忽然摔个大跟头的强些。   宫九言之侃侃。   完全看不出他一开始,   真的只是想着要随手坑个倒霉蛋让自己开开心。   只不过宋缺正好是那个最能叫他开心的大倒霉蛋,   宫九又恰好在琢磨着怎么能将宋缺给坑个恰到好处的时候,   灵光一闪,得了那么个一箭数雕的主意罢了。   向晓久倒是猜得出来,但宫九这话也确实有理。   他也就只管小鸡啄米:   “正当如此!我阿九就是有远见。”   于是宋缺未来为之奋斗百年的大事就成了双九口中的小儿学步,   许多叫宋缺忙得焦头烂额,都把双九名姓刻在磨刀石上日日琢磨的事务,也就成了双九眼中,轻跌一跤的小事。   ——包括,但不仅限于杨阿摩听说了双九“自我放逐”之后,忽然搞的那个事。   杨阿摩搞了什么事呢?   说来宋缺简直吐血。   杨阿摩这位最先建立科举制度的狂人,   在乖巧安静了几年之后,竟是干出了比建立科举制度更狂的事——   “秦始皇立帝制,如今朕废帝制。”   “欢呼吧愚民们!天下人皆可称朕的时候又回来了!”   ——新年大庆上,当着城头百官,城下万民,杨阿摩说得豪气干云又云淡风轻。   而后也不管城墙上下、城门内外,被震懵的众人,直接甩袖离去。   真.离去。   做得可潇洒了,连宫殿都没再回,那许多存在宫中的财物珍宝都一并抛开了。   只带了前皇后萧氏和两位宫人,这位自己强行退位的前皇帝就潇潇洒洒地南下了。   晋阳宫的官员也不是每一个都没反应过来,可如今关中一带皆在李阀掌控之中,有些人便是反应过来了,又如何?   李建成这个又能如何、又及时反应的人吧,倒是没等杨阿摩出城就把人追上了,可惜追上也没用。   李建成政务娴熟,奈何机变一般。   偏杨阿摩那货,早在几年前重归晋阳宫时就很有几分性格大变,   如今彻底抛开帝皇包袱,可不就更是臭不要脸了吗?   这货脸上原戴着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人皮面具,刚被李建成亲兵拦住的时候也假模假样地装着,一旦装不过了,抹掉面具的动作别提多干脆利落了,口中更是张嘴就喊:   “表侄儿你忙得连大年初一都没得休息的,又何必特意相送?”   不等李建成开口,杨阿摩叭叭叭地继续:   “这掌权的滋味不好受吧?你这可才区区关东之地,要面面俱到就忙着这般,想我当年,唉!”   杨阿摩脸不红、心不跳地叨叨了好些他初登九五时是何等的起早贪黑、吃沙喝风……   “都说我性喜奢靡,其实早年哪里敢放纵自己爱好?大排场那是玩给外族看的,亲征高句丽的时候,何尝不是和将士同甘共苦来?”   “也就是后来索性放手,才算享受了几天快活……   可要不是表哥好歹想着我,那点子快活,迟早也要用身首异处来换的。”   “皇帝这活计难为呀!嬴政那厮着实害人不浅!”   杨阿摩十分唏嘘,乃至愤恨,不过很快又转为欢喜,   “亏得表哥想着我!也不枉当年那么多人说他心有不臣,我都没正经当回事。”   “如今职业自由,真是好事!”   “我可也总算能有不要皇帝这职业的自由啦!”   “以后我想急性子就急性子,想睡到日上三竿就睡到日上三竿,想吃大鱼大肉就吃大雨大肉,想要锦衣华服就尽管锦衣华服……”   杨阿摩不算是个好皇帝,不过他就连当那个不好的皇帝,当得也不算十分顺心如意的。   早年还想当个好皇帝的时候,就不得不忍受包括但不仅限于连独孤皇后留给他的嫁妆银子都恨不得归入国库去的奇葩。   后来破罐子破摔、肆意妄为了吧,又不得不时时刻刻活在罐子随时要破碎的惶惶之中。   如今可算好了!   杨阿摩欢欢喜喜地将李渊赞了又赞、夸了又夸,浑然看不出他当初刚被偷出洛阳宫时的满心不忿。   李建成:“……”   李建成完全插不上嘴。   他也有点不知道要如何插嘴。   毕竟职业自由是未来十年计划中将要隆重推出的国策,尤其关于特殊行业那一块,更是去年年底宋缺才刚草拟完毕的计划,新年才刚要开始逐步推行取缔贱籍的那种,   他亲爹阿父又才刚甩手走人!   要是他这会子当着杨阿摩的面说什么职业不自由,保准等不到元宵节,李阀新阀主反对宋阀主政见的流言就要传遍大江南北……   李建成才刚从岭南回来没几月,宋缺对他吧,倒也算是以礼相待的,然而李建成替自家堂上两位老大人心虚呀!   这会子着实不敢再给宋缺捅娄子。   迟疑半晌,好不容易想到一句:   “您职业自由了没关系,皇子皇孙那么多,何必说什么废除帝制……”   杨阿摩却不等他说完,就大惊失色:   “哪有非强迫着人代代相传的?   我听说日后可是连工匠之子都不需要谁父祖继续为匠人了?   我听说就是妓女歌姬的后人也能从事良民行业了?   我听说……”   他一口气说了十来个“我听说”,都是宋缺在李建成刚刚返回关中之后不久,才使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十年计划草案将要推行的内容。   这事儿不算十分机密,却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听说的吧?   杨阿摩这些年不是做出一副不问政务、只管当个人形印章模样吗?   偏能有这许多听说!   李建成压抑住追查“说”者的欲望,努力挤出一抹笑,正要张嘴,杨阿摩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说大侄儿呀!未来都要人人平等了,你总不能专门歧视叔父一家吧?”   “我如今也不指望什么文治武功、千古名君了,不就求一个平等自由、不被歧视,莫非真有那么难?”   杨阿摩这唱作念打的着实了得,李建成都给说得一愣一愣的。   给杨阿摩说了个稀里糊涂的,竟是就那么叫他出了城。   待回头,想起相对于可能使“职业自由”之类的计划受阻。杨阿摩当着近万军民的面直言“废除帝制”惹出的祸事必要叫宋缺更烦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杨阿摩已经出了城,李建成偏还不敢大肆搜捕。   ——闹开了叫帝皇威仪全无,不是更坐实了帝制废除之事了吗?   可怜这李建成,明明政务娴熟、御下宽厚,守成那是绰绰有余的人物,   就是几分机变不足的毛病,若非如今各处都忙得人人只恨不得三头六臂、着实没了之前府内府外都养着好些个谋士清客的奢侈……   李建成何至于给杨阿摩哄了去?   奈何魏征忙着在河东大本营推行开启民智的大事,回头听说了,紧赶慢赶传了消息来,要李建成务必不要顾忌其他,先将皇帝寻回来再说……   却已经迟了。   杨阿摩出城已过半旬,就他之前能让李元吉追击半年才摸着边的躲藏手段,便是带着个萧氏,李建成也很难再一时半会儿地拿住他。   偏偏“废除帝制”的流言,却已经大江南北传遍了。   其中固然有杨阿摩早先埋的人手故意散播,这几年大肆发展的交通运输等基础建设,也是一个关键。   亏得宋缺到底是宋缺。   虽说“废除帝制”这种话,宋缺只和双九明确讨论过。   但能参加第一次“梦想之国工程师碰头会”的都不是傻子。   梵清惠这个数百年谜障于“代天择主”的宗门之主,   都能问宋缺一句“既然诸色平权,又何须帝皇”,   何况他人?   宋缺绝对不敢掉以轻心。   要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废除帝制”是比开启民智、复苏百家更加敏感的话题。   毕竟开启民智看似损害门阀利益,   复苏百家看似对佛道主流不够友好,   可事实上,只要操作得当,   没了门阀的名义依然有千年宗族存继,   百家争鸣之下的宗派也能越发妍丽。   但没了皇帝呢?   五胡之后,礼乐崩坏,如今也且不急着说什么忠君虚话;   甚至就连拥立之功也比不上直接分到手中的权力。   问题却也正在这“分到手中的权力”。   以天下奉一人不可取,以一人治天下,宋缺也被双九拉进坑,势必要废除。   问题是,在时机不够成熟的时候,贸然提出废除帝制,固然天下响应者不胜枚举,这些响应的人之中,真正愿意为梦想之国出力的,能有几个?   更多的,还是趁着帝权崩析的时候,趁机往自己手里夺取罢!   一旦到了那个地步,天下只会比原先更乱。   那是宋缺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发生的。   是以虽觉如梵清惠等看得破的,必不会说破,宋缺还是预先做了紧急布置的。   也就是晋阳离岭南着实有点儿距离,交通再便利暂时也不能当日决断,宋缺的行动才稍迟了那么一步。   实际上,杨阿摩大年初一搞大事,不到初五“废除帝制”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不到初八,宋阀就传播了另一种流言。   “谁说要废除帝制的?不过是杨家没脸继续坐天下,自请退位,偏李阀和宋阀又互相谦让着,一时没商量好哪家坐天下,才暂时空着龙椅罢了!”   “怎么可能没有皇帝?肯定是要有皇帝的!就是不知道最终是哪家……”   以上是最基础版本的,传到后来,   南北人各自支持一番,   胡汉混血和纯粹汉统主义者也互别苗头……   甚至就连甜党咸党都要冒头打一波。   倒是一贯争得风云变色的佛道魔门,反而除了顺着宋缺计划行事,就只管各自悄不声儿了。   真是几百年都未有的安生。   但没办法,不安生也不行啊!   别看发生了这么大事,双九仍未冒头,仿佛真的远离中原了,   可宫九作用在佛道魔门等顶级强者身上的那“感同身受+违法背誓触发版”之“黄粱大梦”法威力惊人,并不因他的“自我放逐”而少半分威慑力。   如此,“梦想之国工程师”们不齐心协力,又还能如何呢?   各方大佬竭尽心血,年轻一辈也毫不松懈。   如李建成自不必说,一时机变不足落了杨阿摩挖的坑,闹出这么大乱子,正是恨不得出力的时候,连带着李世民兄弟三人也十分用心。   又有如寇仲那般,亦和李世民先后找到另一种实现抱负野心之路乐趣的,亦是竭尽全力……   如此,诸方用心,才算将一桩祸事暂时压下。   虽然还不能保证会不会就忽然再次爆炸,双九对这结果也是颇为满意的。   正好双九换回自己皮囊的时间也慢慢长了一些。   像是向晓久,都能有半个时辰出头了,   宫九逊色些许,却也有将近两刻钟。   ——两刻钟够干什么呢?   要依着原先,自然是“干”什么都不尽兴的。   但在距离意外发现李渊裴寂依旧在已经过去将近一年,   双九也因此素了将近一年的时候……   两刻钟,   别看不够原先享受一把甜蜜的腰酸,   甚至不够一次真正的酣畅淋漓,   动作快一点的话,也够一次快餐解解馋啦!   嗯,恰好也是作为对梦醒之国的编内编外工程师组顺利应对一场大危机的庆祝嘛!   虽然这种庆祝方式半点儿都不够众乐乐的。   可独乐乐也有独乐乐的乐趣呀!   然而乐极生悲古来多。   才解了那么两刻钟的馋,宫九甚至都没能在自己的皮囊享受一番事后服务的体贴呢,就又回到李渊的身体里,   回到李渊的身体里头也罢了,还就又接到那么个消息。   不禁吐槽:   “宋缺宋缺,那家伙完全就是缺德本缺吧!” 第八十二章   好巧不巧,宋缺也正对着俩娃娃中的女娃娃, 被起名为“李秀宜”的小姑娘叹气:   “也不是为师非要坑你。实在是你两位父亲着实缺德, 某个姓杨的表叔更是缺德冒烟了。”   “李阀宋阀的年轻一辈里头,算来算去, 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   不过垂髫的小女孩儿一脸沉稳:   “秀宜明白。师尊放心。”   李秀宜、裴修安姐弟来历自有一番蹊跷古怪处, 其生母都是心知肚明的。   虽李渊、裴寂仿佛也没有追究的意思,   那两位阴癸派红阿姑系的弟子在教导俩娃娃的时候却十分谨慎。   待得被双九做主送到宋阀来,   或许因着双九悬崖大撒手的阴影,   又或许是宋师道竟真跑傅君婥坟前结庐而居的刺激,   宋家山城自宋缺以下, 待俩娃娃自然极好, 却也都极注重培养他们的责任感。   是以李秀宜、裴修安姐弟二人, 别看还不到七生日, 就已经很有一股子舍我其谁的觉悟。   一股子阿父阿爹挖的坑、亲表叔加扔的炮仗、亲哥傻里傻气错过的时机……   如此造下的烂摊子,自该我收拾的舍我其谁。   更难得机敏通透,   都不用宋缺特意分析,   只凭往日宋缺没特意避着他们处理的事务、草拟的计划,   姐弟二人就能看出李秀宜出来填坑,远比裴修安合适。   不只因为李秀宜冠了“李”姓,能更直观地叫天下人知道她背后站着李阀,   更因为李秀宜是女子。   在梦想之国的蓝图中, 平权是最关键的音符之一。   由李秀宜受禅登基,   比什么让女户以不同劳役类型、而同等价值方式服役纳税的方式、争取与寻常户籍一般权利待遇的法律,   都更能让万民体会男女平权的含义。   因小姐弟俩私下早有商榷, 此时李秀宜面对宋缺,言语便十分条理。   宋缺才起了个话头,   小姐弟俩就从他们二人身负如今南北两大门阀势力的现况,一路说到李秀宜身为女子在这微妙时势下的好处。   李秀宜说一句“帝制终不可永,然亦不宜轻言废弃。自秀宜起,恐传不止二三代”,   裴修安就补一句“前面两三代还是尽量叫女子继位好些,也不一定要是姐姐给我生的外甥女儿,其他兄姐,或者玉致姐姐的孩儿,甚至其他合适的女儿都好——正巧在废帝制前,先来一出恢复禅让制”;   裴修安提一句“既然受禅登基,也将禅位而退,就该有个期限,总不能官员都能致仕,皇帝就活该忙碌一辈子”,   李秀宁就赶紧小鸡啄米“如师尊这般担着个侯爵,不听调也不听宣的,不也为了华夏民族忙活着嘛?我就是退位也一定不叫师尊独自忙碌的”……   这姐弟俩不是一母同胞,却胜似一母同胞。   一搭一唱别提多默契了。   或许有些言论仍是太过稚嫩,   有些小心思也太过浅显,   却也果然不愧是能率先提出“梦想之国”者的血脉,也不枉费他宋缺一番教导。   宋缺听着,不时含笑点头,不时沉默不语。   不管怎样的回应,都远比当日教导自家儿女时更多几番耐心。   倒也其乐融融。   不过仍笑看李秀宜跳坑。   元宵灯好时,朝廷也诏告天下。   新帝花落李家。   李家幺女。   李秀宜。   李阀力压宋阀,夺得皇位,倒也不算十分稀奇。   虽说南北两大门阀实力差相仿佛,李阀到底是隋帝表亲,在这种非武力促使、纯粹皇帝一拍脑门抽风的皇朝更迭之中,占了优势也不稀奇。   北人固然得意洋洋,南人却也很能找个理由自圆其说。   然而纵是李阀,李阀现任阀主不是更加名正言顺?   便是李阀阀主自己不愿受禅,他也有一母同胞兄弟二人,皆已及冠成年。   为何偏要挑那么一个小娃娃?   一个不足七生日的小娃娃。   一个不足七生日的小女娃娃。   诏书一下,天下再度哗然。   这反应早在宋缺等人的预料之中。   然而谁都没有急着应对。   任由流言发酵。   李阀亦缄默。   看来双九以“自我放逐”为名的撒手大法,着实招惹众怒了。   连李建成李世民那么一对对亲爹又敬又畏的难兄难弟,都默契地配合宋缺等人计划,想要逼他俩现身。   然而左等右等,就是没有动静。   眼瞅着二月二已至。   双九依然没有踪迹。   莫非真是远遁中原?   宋缺的磨刀堂刀气四溢。   石之轩化名的裴矩俯首丹陛之下,着实意动,   耐心“黄粱大梦”根本不需要宫九在场,   石之轩也只得默默叹了口气,   努力做出恭敬模样。   因为杨阿摩死活赖在江南,受禅仪式少了一方主角,李秀宁索性提出精简仪式:   “朕登九五,不过上告天地,下慰黎民,心诚、力行即可。”   “总不至于少了那么些繁冗礼节,诸卿就不认朕这皇帝了吧?”   小小一个女娃娃,连专门定制的一身龙凤齐飞、日月同耀的冕服都撑不太起来,   然而却能于未登丹陛之时,就先给了朝中上下一个下马威。   瞬间就叫人理解,为何李阀当代阀主弟妹不缺、儿女皆全,却偏偏是她登基了。   更叫朝野震动的是,这位女皇陛下登基之后下的第一道圣旨。竟是迁都。   迁都云州。   云州在哪呢?   这么说吧,云州在几年前还是突厥的地盘,   也就是魔门八大高手之一的魔相宗赵德言虽说贵为东突厥军师、极得颉利可汗看重,却也逃不过宫九的一场“黄粱大梦”,   又突厥第一高手、当今天下三大武学大宗师之一的武尊毕玄也很是在双九手下吃了大亏,   东突厥无奈收缩势力之下,原附骥于突厥的原隋朝将领梁师都、刘武周等亦是难以支撑,   那一片才又被收归华夏。   如今杨阿摩退位,中原竟推了个小姑娘登基,原本龟缩的突厥等番邦胡族也多少有些蠢蠢欲动。   好在突厥到底不知道赵德言身中“黄粱大梦”,又被百家复苏的前景勾得对梦想之国十分向往,如今颉利可汗仍将其倚作臂膀,另阴癸派、补天道、灭情道等也在诸胡各有布置,   别看这魔门好几百年都没能重归社会主流,反而沦落到和区区一个慈航静斋较劲的地步,然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摩门中人要是搞起事来,连闻采婷一系那样政治手段颇叫人无语的,都能搞得双九焦头烂额、憋气胸闷。   石之轩化名的裴矩,更是曾以一己之力,搅和得西域腥风血雨,叫突厥分裂、吐浑战乱的凶人,   便是如今石之轩心灵破绽未愈,行事偶失章法,一样是搞事的祖宗。   有这么些人求同存异、共同努力,   云州等地看似岌岌可危,其实仍坚若磐石。   因此李秀宜这道迁都云州的圣旨看似极其冒险,   叫天下多少人在感慨她那一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壮志豪言之时,   又不免担忧万一新登基的天子不敌诸胡铁骑、会否又叫天下陷入战乱之中……   其实却是出自于宋缺几番思量,笃定安全无虞的结果。   石之轩等人也知道李秀宜这个主意,少不得宋缺支持,才能叫李建成也这般大力赞同。   却仍因此生出几许感慨。   毕竟宋缺的笃定也好,李秀宜的无畏也罢,都少不得以信任他们这群摩门中人为基础。   饶是明知道这个基础的前提是宫九那该死的“黄粱大梦”,诡异地生出些许知己之感的魔门大佬,居然不只那么一个两个。   嗯,石之轩、赵德言,又或者别的谁,到底是不是其中之一,却又没人承认啦!   不过不管有没有承认,李秀宜一道圣旨牵动天下,   既叫诸胡蠢蠢欲动之余又忌惮空城计,   也叫寇仲等还有几分血性仁义的豪杰纷纷叹服,   更关键的是,哪怕百姓对李秀宜这么一个小女娃娃能守得住“国门”的信心极低,   那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的尸身一日未冷,任何人都休想再在我治下黎民身上上演五胡乱华之惨剧”的话,   却着实收拢人心。   几乎没人相信这么个小娃娃守得住国门。   但又几乎谁都想让这小娃娃能守得住国门。   徐子陵彻底放弃他归隐山林的计划。   寇仲更是连连叹气:   “这李阀的女儿就迷死个人了,宋阀出来的贵女也是要人老命。   如今咱们这新陛下更是了不得,李阀主的血脉,宋阀主亲自教出来的妖怪……   亏得她年纪实在小,不然可真能要了我这小命去了。”   话说寇仲也是挺悲剧的,早几年还一边惦记着和宋玉致的婚约之议、一边又舍不得放开那绝色才女尚秀芳,另还有个楚楚可人的美艳俏婢早享受了实惠、只差婚后再给她过个明路的呢!   虽说琢磨着如何叫宋玉致接纳尚秀芳、又如何叫尚秀芳原谅他隐瞒婚约的事时挺头疼的,寇仲那二妻一妾的梦做得也是甚美。   不想遇着双九那等天坑,   坑得他那好兄弟呆里傻气认准了真正“众生平等”的“梦想之国”不说,寇仲自己到底也跟着入坑了,也算兄弟依然同路;   更坑的是,双九那平权的话是只对宋玉致一人说,架不住宋玉致搞起事来,竟是李秀宁、师妃暄、乃至婠婠等都热烈响应啊!   尚秀芳这位名闻天下的绝色才女,又如何能躲得开那样大事?   不过数年功夫,寇仲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式婚约的宋玉致,就拉起他的初恋情人、婚约出轨对象等等,一道儿投入那轰轰烈烈的平权事业中去。   到得如今,二妻齐齐落空不说,连一妾都悬乎了。   如今寇仲对李阀宋阀的女子,尤其是搞事头头宋玉致,可谓又爱又怕。   每每忍不住打听人家大小事务、甚至时不时偷窥,偏偏又不敢露面。   遇上那种宋玉致、李秀宁和尚秀芳三人有其二在场的,寇仲更是一边心头痒又热、一边控制不住闻风而逃。   如今竟出了一个据说品貌才情身兼李秀宁、宋玉致之长,   这一道圣旨更是有不下宋缺刀锋之利的李秀宜,   寇仲趴徐子陵肩头哇哇叫唤的言语,   也不全是逗趣。   他如今是真有几分怕了那些女子了。   也正是这几分真情实感的惧怕,把徐子陵等人都逗得哈哈大笑,不提。   却说双九那里,也是得意。   毕竟那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不过是这俩货还没浪破天、除夕仍归晋阳与原身子女守岁的时候,随口讲来的闲话。   当日李秀宜不足三生日,虽教导得好,给父兄等人行礼请安时很似模似样了,双九闲话的时候她也确实睁着眼睛听得仔细,其实谁都没指望她真能记得住。   不想倒是直接用到圣旨上,还是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更是凭这道圣旨,叫天下人再不拘泥她的性别、年岁。   一个是真切展示双九的教导成果(?),   一个则是验证双九隐身、由土著们自行筑梦的可行性。   向晓久更添几分放心。   毕竟连杨阿摩忽然捅恁大篓子,都能圆得过来,未来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倒是宫九,得意未过就又皱眉:   “就怕那小丫头把皇室的好感度刷得太高了,回头要退位反而更不容易。”   向晓久无所谓:   “有没有皇帝都不重要啊!   重要的是,皇权绝对不能凌驾法律之上——   秀宜应该能做个好皇帝,约莫也能挑出个好皇帝,   然而将太平盛世的希望,寄托在一代代皇帝都能是个好皇帝的基础上,也太渺茫了些。”   宫九打量他两眼,确定他果然并不十分执着于废除帝制,也便展颜:   “放心!宋缺眼瞅着还能管上一百年事务,百年之后,不管那皇帝是否依然乐意,也玩不出花来了。”   双九这一番暗中旁观下来,对宋缺的能力是越发放心了。   一想到宋缺如今至少能再操持百年,更是格外安心。   也就索性安安心心地享受起已经从两刻钟慢慢延长到将近三刻钟的解馋之事了。   完全不管被他们格外安心的宋缺如何诸事忙乱,   也不管开局就放了大招的李秀宜到底小小年纪、又是如何步步惊心。   大局无碍,又何愁为琐事劳烦?   不若争分夺秒,好好解馋!   说是心中大定而后越发撒手,只管自个儿争分夺秒解馋归解馋,双九到底做不到真个不闻不问的。   就是定心之余撒手得越发彻底,几番大事基本只闻不问,倒是撞到跟前儿的一些“小事”,偶尔心血来潮时候,还会管上一二。   却也不经常就是了。   说来寇仲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踢了双九的坟头,还是一次同时踢中两人的那种——   双九极偶尔管上那么一二回闲事,竟是好几回都把他埋坑底了。   然而双九也并没有很刻意去针对他。   虽说确实是越看中宋玉致,就越觉得这小子烦人吧,   宋玉致自己都走出来了,双九也犯不着反而放不开不是?   便是如今相对清闲吧,   这努力修炼(因为发现修为越深回到自己皮囊的时间越长)才是大事,争分夺秒解馋也是大事,   就连偶尔心情好了,带上李渊裴寂一起去偷窥那双九至今都没问清到底是谁血脉的开国女皇帝,都不算小事。   寇仲?   若不是他非撞到双九跟前,谁人有闲心理他!   当然,若是撞上来了,双九也绝对不会客气就是了。   只可怜了徐子陵,明明给双九印象都还不错,却给自家兄弟带累着,也一并失了手。   要知道他们寻这大仇人,已经寻了好几年了,好不容易这一回的踪迹准备,追击又是好几天。   临了临了,偏偏失了手!   也真是遇人不淑了。   不过这会子徐子陵还不知道又给自家兄弟坑了一把,他甚至没认出双九二人来——   毕竟双九用的易容道具乃是向晓久版大唐出品,   套一个上去八尺男儿都能成个三岁奶娃娃的那种,   是以双九现虽用的是与寇仲都不止见过一回、和徐子陵更是一桌子畅谈过的渊、寂皮囊,却也是宋缺当面都认不出来的模样。   嗯,倒是都十分俊俏。   寇仲如今是一见着这般俊俏小白脸就特别牙疼的,又因给拦了这一把,叫将将落网的宇文化及再度脱身,心情就更差几分。   偏偏宫九又是个一脚过去就能将他踹个跟头、还顺带将好兄弟徐子陵也给撞飞出去的,着实是这两年已经难得遇着的强敌。   寇仲也只得收拾心情,抱拳询问:   “在下寇仲。不知何方英雄当面?为何要救那老狗?”   这亮了肌肉的,就是和没亮的时候不一样,上一遭见着这小子,还是嬉皮赖脸着,这会子倒也人模狗样了起来。   宫九漫不经心地想着,也不回礼:   “没为何。   我看那人无心恋战,倒是你二人以众欺寡还招招致命,随便踹一脚罢了,哪里还需要为什么?”   寇仲暗自磨了磨牙,脸上的笑倒还绷得住。   唉,二妻一妾实在恶心到我了,情不自禁对寇仲特别不友好一些 第八十三章   不想向晓久倒是含笑给了一个解释,却更气煞人:   “治世十条颁布至今也不只五年了吧?   听说便是最偏僻的山沟沟都早有人去传唱宣扬。   看你也还像个人, 总不至于非正当防卫不得杀、伤他人的律令都不知道吧?   我阿九好心免你二人一番牢狱官司, 你二人不去官府自首也罢了,好歹未遂, 只何苦还要纠缠?”   “还像个人”的寇仲, 这下就绷不住, 变了脸色。   到底少帅好几年,不复当年扬州地头混混着时,为着两个菜肉包子都能嘻皮笑脸讨好儿的没脸没皮了。   好在徐子陵虽也有几分憋气,但作为最先给向晓久洗脑植入平等法治观念的几个人之一, 对于“治世十条”这个理由还是很能听得进去的。   虽说在宇文化及这个具体问题上, 徐子陵根本没想过“治世十条”, 可人家既然有轻易拦下他们的实力, 又有这么合法合规的理由,徐子陵也要耐心辩白一二。   哪怕双九因着寇仲这颗老鼠屎, 连带着对徐子陵的态度也寻常,徐子陵始终态度温和,将前事道尽。   站在寇徐二人的立场,他们还真有对宇文化及以众欺寡、并招招致命的理由。   毕竟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也就是宋师道自宋玉致得宋缺点头之后,常年在幽谷结庐而居,   这一番寇徐二人也没料到竟真是宇文化及, 并未特意通知宋师道前来……   否则那“众”里, 至少还要添上他一个。   因为宇文化及杀的寇徐二人那个“母”, 也正是宋师道心头的朱砂痣, 叫他宁可抛弃宋阀大好家业、不顾香火传承,不婚、无子,守在人家坟头都作厮守一生的那个女子。   傅君婥。   徐子陵给双九讲那过去的故事,寇仲也重新收拾好心情,理直气壮:   “两位虽是好意,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治世十条也有‘家仇等,视具体情况,允减刑、劳役、铜赎等’呢!”   向晓久点点头,却又道:   “原来你还是知道治世十条的。可惜没记全。家仇之前,还有国恨。”   宫九冷笑:   “傅君婥是高丽人吧?她来中原一个是刺杀当时还未退位的隋帝、一个是打杨公宝库主意的吧?”   “杨阿摩虽然不是个好玩意,宇文化及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东西。可臣子为君上追杀刺客,有何错处?”   “认一个外族干娘不算大事。我也懒得追究一个不过与你们相处少许时日的外族人,与好歹庇护扬州不至于落单孤儿都成了肉脯两脚羊的皇帝到底孰轻孰重。   只一点,二位要是真认为将家仇置于国恨前,乃是理所当然之事,这事也该找令宇文化及追杀傅君婥的杨阿摩算账吧?   放着主谋不闻不问,倒追着个最多算是从犯的索命,又是何道理?”   提起杨阿摩,寇徐二人顿时一噎。   你道他二人没有记恨隋帝吗?   漫说后来还添了傅君婥事,就是在傅君婥之前,俩小子还混在街头的时候,日日不忘又是去偷听老夫子讲学教书、又是去人武馆偷学武艺的,打的可就是拣得最有前途的起义军投奔、干翻隋帝打得天下的主意。   虽也谋着自家兄弟出将入相的荣华富贵吧,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皇家,不也一般荣华富贵?   偏偏要挑拣着起义军,自然是隋帝虽看重江都等地,叫江都一带的百姓在义军四起的乱世之中也不至于太过凄惨,奈何开凿运河等事却也着实太过不惜民力,叫这俩混混听多了民间怨愤,也便将之视为末世昏君罢了。   不过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   早在数年前,也就是杨阿摩刚从双九手上逃脱、又还没被李元吉追到的时候,好巧不巧,就与寇徐二人有过一番缘分。   还是那句话,杨阿摩不是个好皇帝,甚至算不上是个好玩意,但他也不是一开始就奔着要做个昏君去的。   能叫隋文帝弃了杨勇改立其为太子,杨阿摩或许更能哄母后欢心、更擅长掩饰自身缺点,可也确实曾经心怀天下的。   就是后来灰心逃避、只顾眼前,杨阿摩也没很想着要如何祸害天下百姓。   就如他要巴陵帮择好女进贡,   除了确实是要在政见难施的时候肆意享乐之外,   其实也是想着要给他从北方带来的士兵寻配家室,   猜得到可能叫有女儿的人家有几分不安、几分不满,却想不到底下人能那般肆意妄为,给他贡一个女子倒要祸害民间数十甚至上百女儿一般,   杨阿摩根本也想不到,他令官兵剿匪,手下官兵,竟是那般剿法!   杨阿摩不看、不听的时候,能自顾自奢靡享乐。   但他到底是个敢于开科取士、又几度亲征高句丽的狂人。   真亲眼看见了,哪里忍得?   忍不得,奈何双拳原就难敌四手,杨阿摩近些年又养尊处优的,实力也远不如前。   双九留给他护身的东西倒也争气,要是杨阿摩肯配合,漫说不过那么区区二三百官兵,就是再翻一两番,也能带他从容离去的。   奈何杨阿摩也不知道怎的忽然方脑壳了,   明明是个为一条运河就能耗损民力数以万计不心疼的暴君,   偏偏只为着那不过剩下区区二三十人的村民,   竟就拿出当日在宫九手下,都体验过十几回都学不乖的倔强来,死活不退。   原是要在比匪且还不如的兵卒手下救一村平民,结果倒要寇徐二人救的他。   这样的初遇真心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更叫寇徐没法子的是,杨阿摩被救下之后,虽没什么伤、却难免脱力,寇徐又佩服杨阿摩的“侠义”,竟又同行了好几日。   那几日里头,寇徐二人骂隋帝,杨阿摩竟也跟着骂。   不过他骂的都是诸如“眼瞎耳聋、蠢笨到家!只当是自己闭目塞听不闻不问,却没想他不肯面对的那些,原已经是底下人掩饰搪塞他的了”之类的。   说起诸如开凿运河、征伐高句丽等事,杨阿摩仍不肯认错,还要反过来给寇徐洗脑辩白。   那会子寇徐二人自不肯信他的邪,不过是因着杨阿摩好歹有护着村民的侠义,才没当即甩手抛下这个冥顽不灵、仍护着昏君的蠢货罢了。   奈何这几年过去,交通便利虽说也便利了许多流言传播、给治理方面添了一些麻烦,但随着这根基不稳的太平景象出现,交通便利促使的商业交流、民生改善……   寇徐二人天资是真的好,别看都没正经读过书,看事的眼光却很有一套。   当日杨阿摩为大运河辩说的好处,如今虽还未尽显,也能看出未有虚假了。   不过徐子陵始终不能接受为了那样好处,就要无视那许多民夫性命的做派就是了。   征伐高句丽的必要性更是没办法,或者说不怎么愿意,去证明。   即使如此,寇徐也没法子理直气壮说杨阿摩就是昏君该死。   不只说不出来,甚至在之前有一次,傅君婥的师妹傅君嫱差点逮着机会刺杀杨阿摩,寇徐二人还给拦了一把。   哦,顺便给杨阿摩居然就是那不确定是不是该死的昏君给震了一下。   那滋味真是说不清的复杂。   不过没多久,杨阿摩就索性宣扬废除帝制,后来更是禅位给李秀宜那么个能叫寇仲觉得要命的家伙,寇徐二人对杨阿摩的心情再如何复杂,却也再没后悔过救他那两把。   偏偏这会子双九哪壶不提提哪壶。   寇徐当日对着傅君嫱那句“若非这昏君下令,宇文化及何必追杀师姐”的质问,还能讪讪一句“毕竟是娘刺杀在先。再说宇文化及心怀不轨,若非私心,也不会那般卖力”,对傅君嫱怨愤征伐高句丽之事,更是避而不答。   如今对着双九,却着实有些不好说出口。   只因那主谋从犯还在其次,那句“真认为将家仇置于国恨前,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寇徐二人就着实没法应得理直气壮。   哪怕他们至今仍真心实意将傅君婥视为阿娘,并因此对高句丽心怀几分善意。   哪怕他们至今仍将突厥出身的跋锋寒视为除了彼此之外,最为挚交的兄弟。   宋缺这几年在各种建设的同时,着意宣扬的“有家才有根,有国方成林”的思想,到底没有白费。   寇仲那般伶牙俐齿的人物,竟也支吾片刻,   才找到诸如“再是听命行事,也有乱命不受一说”,   又诸如“便是宇文化及在我娘的问题上,乃因国恨君令,不至于死,但他该死的恶事也做下不少”之类的话说。   向晓久听得倒也是点头,只不过还是要“提醒”他:   “我对宇文化及不熟,也不确定他除了隋帝重归晋阳宫之后,有偿赦免的那些罪过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必死的罪名……   然而便是有,与你二人也无所谓家仇了吧?   既然没有国恨家仇,又不属正当防卫,那你二人就是发现他有什么依照当时法律乃为必死的罪名,也不得滥用私刑、滥下杀手,还是应该交由官府处置才是。”   寇徐:“……”   寇徐还能怎么办呢?   好不容易追到大仇人,偏偏遇着这么两个大嘴炮。   要命的还是武力轻易碾压他们、言语又始终扣着法理的大嘴炮。   说、说不过,打、打不赢。   偏偏人家除了态度有些轻慢有些傲,好像也还挺合情合理合法的。   寇徐二人,除了捏着鼻子答应将宇文化及交由官府审判处置之外,又还能怎么办呢?   可恨的是这两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横插一杆的家伙,还要强调“当时的法律”。   哪怕没有特意强调,“新法不追溯旧事”也是写在治世十条总纲的。   仍是好不痛快。   寇徐二人相当憋气,然而不久之后,他们就发现了,有些气,确实值得一憋。   ——宇文化及仓皇出逃时唯一带走的爱宠“卫夫人”,竟然就是卫贞贞。   ——当年在扬州之时,每常以莱肉包子救济他们的,在南门开膳食档口卖包子老冯的妾侍贞嫂。   虽然不曾对着贞嫂喊过一声娘,但说真的,相比傅君婥,贞嫂才是这对孤儿的第一个“娘”。   如今,杀了他们第二个娘的大仇人却成了他们第一个娘的男人,   而且相对于贞嫂原先那个又垂涎她的美色、又对她呼来喝去不当回事的夫主老冯,这位后来人才是将贞嫂捧在心尖尖的男人。   到了这时候,寇徐二人就格外庆幸了。   庆幸有被那莫名出现的两人逼迫应下的话语在先,他们只管将宇文化及移交官府。   该死或不该死,只看律法。   他们到底不用在两个娘之间,在生者与亡人之间,去纠结徘徊。   果然这么一通操作下来,贞嫂只在狱外赁了屋子守着,对寇徐二人别无怨言。   嗯,不许他们再赊菜肉包子吃绝对不算怨言,毕竟都大小伙子了,没得那样啃老的。   连宋师道听闻,都不过一声叹息:“如此也罢。”   寇仲少不得勾着徐子陵也是十分感叹:   “法律原来竟是这样好东西,也难怪那俩小白脸张嘴闭嘴的,都是‘依法’、‘按律’的。”   徐子陵也只管笑罢了。   下个世界,就是顾惜朝、四大名捕的世界啦 第八十四章   楚楚原先当然不叫楚楚,   就如同素素原先并不叫素素一般。   但楚楚如今也只是楚楚,   就如同素素一直还都只是素素一样。   瓦岗寨的大寨主翟让原不是什么世家门阀出身, 不过区区一介坐罪流亡的小法曹,   瓦岗基业, 说到底逃不开因缘际会四字。   翟让放在独女身边服侍的婢女,自然也无所谓什么部曲世仆。   无论是素素,又或者是楚楚, 多少都依稀记得,自己也曾是好人家的女孩儿。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便是都出生在隋朝初定的时候,   却摊上隋炀帝那么个好大喜功、扯到蛋了也仍然要坚持继续性急他的性急,大踏步往前走的个性坑皇。   天灾人祸, 家破人亡,又或者家破人不忘却不得不卖儿卖女的人家,何其多也!   素素绝对不是家破人亡蒙贵人收留的第一人,   正如楚楚也不会是家破人不亡、被亲爹妈交于人贩子之手的第一个。   在那样的世道,再怎么去惦记自己曾经的出生,也是毫无用处的。   不是说一旦为人奴婢就不能心有惦念,   可若耽于往事、不能看开,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   譬如素素,素素就是太放不开了,   始终惦记着家尚未破、父母仍在时候的教导,   即使对救了她的大小姐翟娇确实忠心耿耿, 却又始终放不开。   总做着有一天, 能干干净净出嫁, 给人做正头娘子的美梦。   所以哪怕素素其实远比楚楚幸运,   随便和大小姐失散、随便再失散路上认两个起初不过混混模样的义弟,   转眼之间,那两位义弟竟就成了瓦岗寨上下都不敢小觑的高手豪杰。   这般倚仗,若换到楚楚身上,小日子不知能过得何等风生水起。   何至于不过一个初恋失败,就郁郁寡欢?   何至于不过被大龙头推出去陪了一回客,就自暴自弃?   何至于不过一次遇人不淑,就生生将自己个儿给憋屈死了?   若换了楚楚,初恋败了就败了,不说人家不过只因着不好她这一口、其实(至少口头上)还把她当小妹妹待,   就是真个看不起她的出身又如何?   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只凭那么两个义弟,   只凭那么一个个人武力可叫当世一个巴掌数得着的高手都要头疼、天下大业上更可争天下的义弟,   就能叫多少人高攀不起呀!   至于说义弟们还没出头的时候,自己先被推出去陪客、失了清白身子?   那事儿能有什么好惦记的!   虽说楚楚至今也还感激自家爹妈,好歹将她卖与人做了奴婢,而不是贪图另一个人牙子许的那点儿高价、叫她沦落到更加不堪的境地去,   但说真的,楚楚还真不怎么在乎什么清白不清白。   能留着清白身子,日后叫夫家多看重几分自然更好;   但若是有着能叫夫家不敢嫌弃她清白不清白的倚仗,又何必拘泥于那么一方元帕、几滴血?   论陪客,楚楚远比素素来得早。   也来得多。   毕竟她虽也是大小姐跟前儿服侍的,却到底输了素素几分体面。   瓦岗寨大龙头又不是那等讲究女儿身边服侍人,不好轻易摆弄的规矩人。   早在素素的两个义弟,还只不过是混混之流、最多比混混看着似乎稍微多几分前程的模样时,楚楚就陪过好些个客人了。   也之因此,才能那么随意地去挑逗还未冒头的寇仲。   甚至在寇仲之后,楚楚也被主人差遣着去陪过客。   不过是后来寇仲锋芒渐露,又每有探于她,楚楚才总算免了服侍大小姐之外的另一番差遣罢了。   当然这种事。楚楚是不会主动和寇仲提的。   正如楚楚也不会主动跑去告诉寇仲,最初挑逗他的时候,其实也就是借着大小姐命她陪玩的差遣,随便挑逗着玩玩。   事实上根本没想着寇仲能做出怎样事业。   也并没有什么真心诚意托付终身。   不过是看素素义弟面子上给些甜头。   再说寇仲模样也确实好。   陪多了老头子和哪怕不太老却也模样一般的家伙之后,楚楚也是会想要享受一下的。   结果寇仲转眼之间竟就名闻天下。   楚楚这才可惜当日只当他们是素素的小义弟,竟没有认真勾上手了。   万幸名闻天下后的寇仲竟也还是寇仲。   ——他竟还记得探问她。   而只是那么一两声打听、探问,竟就从此免了楚楚的另一番差遣。   甚至叫楚楚力压其他两位后来人,成了继素素之后,大小姐身边最得重用的一个婢女。   哪怕仍是婢女。   楚楚也不由怦然心动了。   到底再不在乎什么清白不清白,也没人愿意被差遣着去陪伴自己心里并不乐意的家伙不是?   都说与有情人做快乐事,那事儿做得快乐之后,也很可能发展出有情人的。   在某一次,奉命照顾寇仲,顺便照顾到床上去,更顺便教导了这已经成为名闻天下的英雄豪杰、也一贯的口花花手友友、却竟仍是个初哥的家伙好些快乐事之后,   楚楚就真的把一颗心,都系到寇仲身上。   当然,即使动心,她也还是那个很能看得开、也很有自知之明的楚楚。   楚楚从来没想过能给寇仲做正妻。   毕竟寇仲在和她有真实性接触之前,就已经有了个婚约之议了的宋阀贵女。   宋玉致,宋三小姐,那可是李密之子、在李密取代了大龙头地位之后俨然下一任寨主的李天凡、李公子,想要娶回来,都要以洛阳为聘的顶级贵女。   她楚楚能算个什么东西呢?   事实上,能和宋三小姐分享一个男人,哪怕只能分到小小的一点儿,对于楚楚这样的人来说,都是意外之喜了。   楚楚一向很知足。   就是日后听说寇仲除了宋三小姐,又还中意了一位当世才女、秀芳大家,   并明显比对待她时要用心得多地,在争霸天下的大业之中,依然费心琢磨如何能叫宋三小姐与尚大家接受彼此、同尊为妻,   楚楚也不认为那有什么不对。   毕竟像她这般生如浮萍的女子;   像她这样若非寇仲庇护,   再得大小姐宠爱也免不了接受一些并不心甘情愿的差遣,   甚至就连接受了那些差遣都不能保证安危——   毕竟大小姐在失去瓦岗寨大小姐的地位之后,在这乱世之中,也不过比她们这些婢子好一点点儿的,   若非寇仲、徐子陵惦记旧情,也不过比朝不保夕稍微好一点点的落难人罢了……   如此境况,楚楚能得寇仲许诺妾侍之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再是心满意足不过了。   然而人总是会变的。   所谓平安想吃饱,   吃饱又惦记着穿暖,   吃饱穿暖平安大觉之后,就少不得要吃好穿好……   楚楚在不得已之时有多么能看开、能知足,   在有了条件的时候,就会多么的,“得寸进尺”。   ——当然,也都是非常有分寸的得寸进尺。   宋三小姐宋玉致刚刚把寇仲甩了的时候,   楚楚是不敢生出什么奢求的。   毕竟没有了宋玉致,还可能有谈玉致、宋金致……   如寇仲那般豪杰,总不会少了名门贵女青睐。   更何况还有个尚秀芳,一个都不用寇仲再去头疼如何二妻同尊的尚秀芳。   哪怕尚秀芳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歌舞弹唱的卖艺人,但人家有天下第一才女的名头,又是曾经的黑道高手岳山的外孙女,又仿佛还是李阀阀主的私生女……   楚楚不敢比。   也不愿比。   很长一段时间,楚楚确实是心甘情愿给寇仲当一个妾的。   为了不耽误寇仲娶贵女、才女为妻,她都不用寇仲吩咐,自己就很懂事的,一直用着药。   断不敢让庶子生在嫡子前头。   可避孕药这玩意儿吧,大家也要理解一下楚楚,她只是不敢让庶子生在嫡子前头,到底不是完全不想生孩子了的。   用的避孕药少不得就是那种尽可能不伤身子的。   在这种情况下,避孕药偶尔不灵那么一二次,好像也是挺正常的。   两个月身子确诊出来的时候,楚楚甚至想着要不狠一狠心,打掉算了。   然而寇仲不舍得。   身为一个孤儿,楚楚肚子里头的,是他第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虽说徐子陵那是没有血缘、却比什么血缘都亲的好兄弟,这感觉到底是不一样的。   寇仲甚至不怎么理解楚楚那种不敢抢着生庶子的顾忌。   即使楚楚强忍酸涩,和他分说清楚,寇仲也并不以为然。   然后那个孩子就顺顺利利诞生了。   足足六斤八的大胖小子。   楚楚生得极艰难,   六斤半的重量抱在怀里时,心却是满的。   后患却也来了。   不只秀芳大家从还有那么一点点犹豫,到彻底释然地对寇仲来了一句“愿你和楚楚一家和乐”之后,就彻底转身投入宋玉致的阵营,从此成了“梦想之国”女子先锋军最不可忽略的要员之一。   就是其他还有着和寇仲联姻的名门贵女,看过寇仲对庶长子的重视之后,也慢慢死了心。   毕竟如今天下太平,寇仲的少帅军都差不多被收编了。   寇仲当然仍不可小觑,却也还没到真正的贵女要委屈自己的地步。   这时候的贵女原就彪悍,自从有了宋玉致的搞风搞雨,又有了李秀宜女皇登基之后,贵女们的要求就更不一般了。   如今哪怕是平民女子,走起路来也是昂首挺胸呢!   到了这时候,楚楚才开始了她的“得寸进尺”。   毕竟寇仲眼瞅着已难得合适贵女为妻,而她又有长子。   一个聪慧的、健康的,极得寇仲宠爱,连徐子陵等人都格外偏爱的长子。   ——要知道曹操在丁夫人之后扶正的继室卞夫人,出身倡优,那是公认比奴婢还要更次一等的。   ——卞夫人都能成了曹操的继室正妻、更被追封为武宣皇后,她楚楚为何就不能当一当寇夫人?   楚楚没敢想着当皇后。   毕竟如今的女皇陛下虽年幼,却也着实叫天下归心。   尤其叫天下女儿归心。   楚楚“只”是想着当一当寇夫人。   甚至很有分寸的,哪怕只能做“继室”夫人也没关系的那种。   不管寇仲私心底里想要认宋玉致又或尚秀芳,又或者两者皆认,楚楚也完全不介意在那两位面前执一执妾礼。   ——反正她妾礼之后,寇仲免不了要被宋三小姐打成猪头,又或者被秀芳大家说个满心羞愧。   楚楚觉得自己完全不吃亏。   她也不认为寇仲在如今形势,以她为妻,有如何吃亏。   毕竟她的长子那么好,寇仲势那么喜欢,   就连至今还未弃了寇仲的那些人,不也都默认她的长子就是未来的主子了么?   毕竟在那么好的长子之后,她还又再次开怀,即将为他寇家再度开枝散叶。   毕竟除了她这样的之外,还有谁能愿意对着那两位贵女执妾礼的?   楚楚是认真衡量过,才开始自己的上位计划的。   然而她再衡量又有什么用呢?   哪怕寇仲确实并不觉得自己吃亏。   可他就是不愿。   ——再怎么想不通为何宋玉致能转身得那么毫不犹豫,又为何连尚秀芳都跑去和宋玉致一伙儿,寇仲至少明白,一旦有了“继室”,他更想要的那两位妻子,就绝对不可能了。   关于这一点,楚楚也不是不知道的。   只不过她比寇仲更清楚的是,哪怕没有她去占了继室之位,那两位该不可能还是不可能;   而若是那两位还有那么一丝可能,就冲她先生了长子、还是那么好的孩子份上,那两位也绝对不缺那点儿许她同为妻室的大气。   楚楚并不认为自己是可能和不可能的关键。   她也努力和寇仲分说了。   偏偏寇仲这一遭认了死理,宁可嬉皮笑脸、甚至做小伏低地哄着她,就是不肯松口扶正她。   楚楚尝试了很多次。   连最心爱的长子都被她拉出来展示。   寇仲却都拒绝了。   楚楚继续又尝试了许多次。   虽若只楚楚自己,在寇仲接连失去宋玉致与尚秀芳之后,几乎再也没心思沾花惹草,身边至今只得一个楚楚的情况下,妻或者妾,影响并不大。   楚楚甚至有一个诰命。   哪怕只是妾侍,在女皇陛下加恩少帅军少帅长子的时候,也一并荫及其子生母。   有诰命的妾侍,便是后头寇仲终于对宋、尚二女死心,另娶贵女,楚楚也不需要担心自己会受到不知性情的主母磋磨。   但楚楚的儿女不同。   尤其是她那俨然小少帅的长子。   一旦有了主母,一旦那主母没有宋、尚二人的大气和知根知底,一旦……   甚至不需要主母有了嫡子,只要她贤惠地给寇仲纳妾,只要她扶持其他妾侍之子……   楚楚将这些担忧也尽可能巧妙而恰当地透给寇仲。   寇仲只是哈哈笑:   “你既然知道玉致和秀芳都不是那种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仍坚定地认为不会有宋玉致和尚秀芳之外的妻子。   然而他坚持不以楚楚为妻的心,却比那还要更加强烈。   至少在某一次,误会李秀宁的夫婿柴绍有了什么不测的时候,寇仲的神色,就远没有他拒绝楚楚上位恳求时的那么坚定。   也正是那一次,楚楚的心,彻底冷了。   和他同床共枕的是她,   为他操持中馈的是她,   给他生儿育女的是她……   然而,在他用了心的那些女子之中,最不能为妻的,也还是她。   寇仲并没有因为她的婢女出身看她不起,   寇仲也从未计较过她跟他的时候,早已经不是处子之身。   可这种不计较,却比计较更伤人。   不需要其他任何理由,   不因为其他任何缘故,   他就只是不愿意她,做他的妻子,   仅此而已。   楚楚终于心冷。   而比自以为可托终身的良人、却也成了将她的心踹进冰窟窿去的那个人还要更加叫人绝望的是,   楚楚甚至不敢在寇仲面前展现她的冷。   她可以委婉谋算,可以凄楚哭求,   但真的冷了的时候,却绝对不敢展露分毫。   纵使她为他生儿育女,纵使她是他这些年来,身边唯一的女人。   她却还是楚楚。   只是楚楚。   自从被寇仲庇护在羽翼之下后,   楚楚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没再清晰地去认清这一点。   好在现在也不晚。   虽然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好好看清过自己,一时间不免被照出来的真相刺了个撕心裂肺。   好在也只是撕心裂肺罢了。   还不至于痛不欲生。   楚楚甚至还能挂出一贯温柔可亲的那抹笑。   她总是很懂得如何生活下去的。   直到她听到那么一段话。   “……既然死都不怕,又何必要死?”   “如今太平盛世,又有那许多只招女工的作坊,但凡用心,女人哪里挣不到一口饭吃?”   “何必委屈求全?何必憋死自己?”   楚楚缓缓收敛了那抹笑,眼睛就慢慢亮了起来。   是啊,她是羸弱无能,乱世之中无人可依就朝不保夕。   但如今早已不是乱世了。   女皇陛下甚至禁止民间人口买卖。   听说就连那些早就身处泥潭的可怜人,女皇陛下也愿意庇护他们。   哪怕非自愿不得强迫这种事,真要实施,着实难。   至少女皇陛下已经表态,听说包括阴癸派、灭情道等,也就竭力配合。   活着,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难了。   楚楚织布绣花,烹茶做饭,弹唱歌舞……   就连琴棋书画都有所涉猎。   在大小姐身边的时候就学了不少。   待得寇仲庇佑,或为悦人,或为悦己,楚楚更是学了许多。   当今世道,她竟也是个只要肯用心卖力,独自一个就能过得很不错的人了呢!   当然那样肯定要比在寇仲身边更劳累许多。   如果只是楚楚自己,也许她还下不了决心选择那么劳累的道路。   如果楚楚遇上的不是寇仲那么样的人,也许哪怕为了儿女,她也不敢走那么一条路。   但楚楚遇着寇仲,楚楚有儿并很可能将会有女。   楚楚吃定了以寇仲的性子,只要她决绝一转身,寇仲就绝对不会再在迎娶宋玉致和尚秀芳之外的任何人时,还不肯将她扶正。   无论是因为男人的自尊,又或者别的什么。   寇仲就是那么一个人。   转身的楚楚,   哪怕不能如宋玉致,也成不了尚秀芳,更不能和李秀宁相提并论;   但哪怕成了不了他床头的白月光,更不配当他心头的朱砂痣,   却也最起码,会是他虎口的茧子。   不会特意怀念,更不曾痛入心扉,却也是抹不掉的痕迹,忘不掉的人。   寇仲忘不了楚楚,也就忘不掉楚楚曾经各种表达、而他始终不以为然的那些话。   楚楚走得干脆利落。   寇仲却傻眼了。   更叫他傻眼的是,虽然楚楚并未蓄意,却也阴差阳错的,最终成了女权的得力人之一。   宋玉致的得力人之一。   ……寇仲是绝对不会想要告诉你,   当他再一次忍不住去见尚秀芳却不遇、转而去偷窥宋玉致的时候,心中是何等滋味。   看到高卧软塌的宋玉致,   享受着他曾经享受过的楚楚那按摩服务时,   听着他曾经含情倾听过的尚秀芳那天籁之音时……   总有很多感觉,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呢(`)   看原著的时候,特别不理解素素那么幸运有了双龙做弟弟,怎么还能把自己的日子过成那个样子?   喜欢李靖确实好眼光,可惜强扭的瓜不甜没错,可要么干脆死心,要么阴招给自己留个娃娃养着玩也好呀!   就是遇人不淑遇上香玉山那么个王八蛋吧,这愿意过下去的话,用双龙的功夫压着他,只当养个面首很难吗?不愿意过一脚踢开也不难呀!   最后这姑娘却居然把自己憋屈死了,唉!   番外原本是想写素素,可这姑娘实在太难下笔了,最终选定了和她差不多身份、后来成了寇仲妾侍的楚楚下笔……   不过经了莫莫笔下的结果嘛,就是二妻一妾,一个都不给寇仲留,O(_)O哈哈~ 第八十五章   对于再一次给次元壁踢出去这一点, 向晓久和宫九一样, 都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的。   叫双九二人毫无防备的是, 这一次竟会如此突然。   ——连上回那样的海底漩涡,或者其他同级天灾都没有。   感觉就和每一次从裴寂的身体返回自己的身体差不多, 然而再睁开眼时,看到的不是宫九的脸,手里握着的也不是宫九的手。   高坐龙椅上, 满目皆臣妾。   向晓久从未坐过九重丹陛之上的这个位置,   然而扶手纹路上的触感, 和两派雁翅而立的文武,也能叫他瞬间明白过来。   何况丹陛之下还有人在喋喋:   “陛下……”   向晓久没心思听, 他全副心神都放在寻找宫九踪迹之上。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隋末那些年,虽然始终参悟不透更换皮囊的奥妙,   双九之间却也进一步加深了彼此的联系。   差不多李秀宜登基那会子,   双九就能在不靠五官感知的情况下,   自然而然地“感知”到对方。   不过此前这个功能,大多用在判断彼此所披皮囊那点儿小事上,从未被双九用来寻觅对方踪迹。   隋末七八年,双九竟是一刻也未曾分开过。   倒不是这两人黏糊到一刻都不舍分开。   事实上在吕家王朝那会子, 双九黏糊的时候十足黏糊,   各自忙起来的时候, 分开两三月甚至大半年的, 也不是没有。   实在是海底漩涡、时空倒转、连皮囊都换了的经历, 叫双九有些心惊。   不免默契地保留了一个能够时时刻刻拉紧彼此双手的距离,以防再次时事变迁。   事实上,这一次的变故虽说猝不及防,双九更换皮囊的瞬间,也是反射性握紧彼此双手的。   哪怕随着回归自己皮囊的时间渐长,双九之间的那点儿时间差也越发明显,每每有向晓久仍在自己的皮囊之内,宫九却已经成了“李渊”的时候,两人也都冲破了心里的那点儿障碍,不再执着于不叫向晓久碰“李渊”、不让宫九沾“裴寂”的别扭。   只不想那样千防万防,仍防不住突如其来的分离。   刚睁开眼睛的时候,向晓久甚至没能立刻“感觉”到宫九。   那一瞬间的惊惧,甚至叫向晓久心慌到眼前发黑、耳际轰鸣。   哪里还顾得上丹陛之下的喋喋不休?   能分析出自己的身份和眼下的场景,   就已经是曹将军、杨教头、朱军师他们将天策小将们训练得着实好的结果了。   好在向晓久并没有失去宫九太久。   虽然那“感觉”实在很远,可确确实实存在着。   向晓久的心瞬间安稳。   在安心的瞬间,向晓久几乎也同时接收到,在不知名的远方,宫九也正从狂躁中迅速恢复。   回以同样的安心。   失而复得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直到丹陛之下喋喋不休的家伙忽然提高音量:   “陛下!请允臣按律处置顾惜朝……”   向晓久才恍惚收回几分心神,嘴角的那抹笑也并未收敛,就随口应了句:   “既然有明法实律,自该按律处置,何须废话!”   实在是太着急细细感觉、沟通宫九,向晓久也没再细看丹陛之下那些人,也不管何人听得此言洋洋得意、又是何人急不可耐要再度陈情,只管板起脸:   “行了!还有其他事情吗?没有?没有就退朝!”   语罢匆匆甩袖而去。   这个皇宫和向晓久经历过的都有些不太一样,   这个皇帝留给向晓久的残留意识更是连裴寂都不如,   好在身边跟着的內侍极为识趣,向晓久不过是一句“朕想静静”,那內侍就真把他引到一个极为清雅的静室之中。   向晓久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与宫九沟通了许久。   直到向晓久自己头疼欲裂,宫九那边也再难坚持,两人才依依暂别。   之后向晓久更是连静室都没有出,直接修炼恢复,直到次日上朝前不久方起。   如此连着两天,向晓久都是如此匆匆,连饮食洗漱都极为敷衍。   在这种情况下,向晓久甚至连这具皮囊的名字都无心探听,自然也不会惦记那已经按律处置的顾惜朝。   直到第三天午后不久,太傅诸葛正我——   也即是向晓久刚来第一天的时候,同意“按律处置”之后,焦急着想要继续陈情的那些人之中,站得离丹陛最近的那个人   ——再次入宫求见。   老实说,向晓久对那天仍不死心着想要违反律例的家伙们,原本很有几分先入为主的不喜。   不过这几天下来,虽说向晓久日日早朝都仍有几分心不在焉,好歹也看出那些家伙仿佛不算很糟糕。   也因此,才会在和宫九再次不得不暂别之后,忍着精神耗损过度、疼痛欲裂的脑袋,允诸葛太傅请见。   并且忍住了,没在这老家伙开口又是“顾惜朝”的时候,立刻将他叉出宫去,   反而客客气气赐座、赏茶,   且由他说。   也亏得向晓久多了这一点点耐心。   才能搞明白,自己刚来的第一天、下达的第一道圣旨,都干了什么好事!   ——剥夺新科探花的功名!   ——只因为据说那位探花郎出生贱籍?!   ——最关键是,那探花郎据说十分真才实学……   向晓久的脸,木了。   那“降龙十八掌啊,我招招靠脸扛”的诡异rap再度在脑中欢脱回旋了。   总觉得再这么下去的话,面皮将会成为全身上下,最无坚不摧的一个点呢!   向晓久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头也更疼了。   但除了忍着,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毕竟是自己造的孽。   向晓久拿出十足耐心。   反而诸葛正我说着说着,察觉有些不对,仔细打量了一番向晓久的面色之后,止住话头,关切了两句。   向晓久随口道了句近日是有些头疼,却又只说:   “无甚大碍。”   又道:   “有法有律,自当依法按律办事,这是再没有错的。只是我近日想着,这‘贱籍’也着实有些没意思了。”   “教坊司里头多是犯官家眷罚没的,也还有几分咎由自取,暂时不去说它。”   “只外头许多流落烟花的女子,有几个是自己愿意的?   朝廷抓不尽人口买卖,拦不住百姓家买儿卖女,   却要那些可怜女子受一辈子艰难,连生下的儿女都要世世代代遭受歧视,   如顾探花那样叫太傅欣赏看好的年轻人都不得出头……”   向晓久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饶是诸葛正我堪称当代智慧超凡难得其右者,也再想不到皇帝能在百官眼皮子底下、在他护卫的皇城之中换了芯子去,   这会子听向晓久这么一番真情流露,虽有几分疑心这位对那些可怜女子的怜悯,很有几分是小甜水巷的那位红角儿、那位艳传京华的绝妓白牡丹、也是风流文采足以傲视许多男儿的李姑娘、李师师的功劳,   不过皇帝能由李师师进而怜悯天下可怜女子,太傅大人也就十分欣慰了。   “那顾惜朝是否能够……”   向晓久不等诸葛太傅说完,果断摇头:   “因各种各样缘由,不得已落了贱籍自是可怜。然而法律就是法律。”   微微抬头,向晓久凝视诸葛正我,慎重强调:   “太傅监管六扇门,尤其要记住这一点。法律的威严,不容任何人挑衅。”   这话叫诸葛正我这样久于朝堂的,面上都不由带出几分古怪神色。   向晓久察言观色的本事一般,不过就他近日收集的情报,约莫也猜得出几分。   不过这个就是原身自己的孽债了,向晓久毫不脸疼:   “过去是朕误了。却没想着,若是朕都带头随意玩弄律法,下面又该如何乱象?”   “——想来也是给太傅添了许多麻烦罢?”   诸葛正我连忙起身、连道“不敢”,状似惶恐,面上却是毫不掩饰的惊喜:   “为君分忧、为民请命,何来辛苦一说?陛下能体谅此节,就是老臣之幸、天下万民之幸了。”   此前向晓久只当这老太傅没眼色,尽说些法律早有规矩、皇帝早有定论的闲篇,   这会子才发现老太傅仿佛是个据理力争的良臣,转眼又发现他原来也是个能将好话说得这般顺耳的人。   向晓久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着实可怜这个仿佛还很不错的老太傅了。   也不知道原身那个皇帝,原先该是折腾成何等模样?   才能叫人才这么几句话、半点实惠都还没见着了,就这般老怀大慰、惊喜万分了?   向晓久耐心等老人家激动够了,才又继续:   “法律的尊严虽然不容挑衅,但不合时事的法律,却不是不容更改。”   “正好,趁着顾探花那般才情、却如此遭遇的契机,就将贱籍抹了罢!”   “当然想要消除天下贱籍,也不是一想就能成、一夕就能得的事。太傅少不得要劳烦三两年。”   “倒是贱籍不得科举这一点,可以即刻改了。”   “朕是皇帝,总不至于连这么一封圣旨都出不了宫门罢?”   诸葛正我肃容恭立:“自然不会!”   之前皇帝无心政事、只顾享乐的时候,出了多少乱命都没人拦得住?   如今这明摆着怜悯黎民的——   虽只怜悯其中叫皇帝看在眼底的那一小簇黎民,至少皇帝想着睁眼看名声了,   诸葛正我可不就是欣慰得了不得了吗?   岂有不尽心尽力、为君分忧的道理!   向晓久微微颔首,先请老太傅坐下,才道:   “既如此,就劳太傅将圣旨一并写了,直接颁发下去罢!”   他淡淡一笑:   “虽说春闱已过,焉知天下贱籍人等有无顾探花一般才情、却没他那胆子参加科举的?   早一日下了明旨,也叫那些人早一日准备起来。   就是顾探花……”   向晓久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科的成绩是做不得数的,顾探花这个探花是暂时做不成啦!   不过他既然有这般勇气,成了提醒朕贱籍之人亦是朕当怜惜顾恤之民的第一人,也该给他点儿好处的。”   诸葛正我武艺不弱,文采也佳,向晓久这几句话功夫,他已经笔走龙蛇,将圣旨书就。   侍立在向晓久身侧的米内侍立刻取了来,呈交御览,   待向晓久点了头,这位一直和向晓久寸步不离、连静室里都跟进去守在角落的老内侍才又加盖玉玺。   向晓久起身,亲手将圣旨交于诸葛太傅手上,温声道:   “如今太傅既然接了旨,律令就算改了,只推行天下还需太傅费心。   至于顾惜朝……”   向晓久原想随口给一个恩赏,转念却又道:   “太傅且引他来与朕见上一见罢。”   毕竟耳听为虚,向晓久因着一心挂念宫九,已经自怼自脸一回了。   如今虽越看这老太傅、越觉得是个忠臣好官,但他看人的能力也就一般,阿九偏又不在,还是多看两眼稳妥些。   这般做派,反而叫诸葛太傅更觉社稷有望。   只原身着实不靠谱,老太傅不敢赌这希望绵长几几许,少不得又趁机说了好些新事旧务的。   不过向晓久才刚发现他在顾惜朝一事上的过分想当然,   这会子便是许多事听着仿佛甚可,也不急着应下。   单只应了一件免花石纲事,都并不把话说死,只说暂免今年罢了。   便如此,也把诸葛太傅喜得无可无不可的,那叫人顺耳至极的好话更是说了一箩筐,向晓久不过一笑罢了。   也是他这会子是只听着花石纲耳熟,还不知道这花石纲堪称当世耗损民力的第一无谓事,哪怕只暂停一年——   须知如今才堪春闱,纵只停到今年腊月底,也很够民生暂且休息。   况向晓久琢磨着便是暂时少了宫九双修,   八九个月的时间也很够他修炼到足以打开把最要紧的那个荷包,   因此越发大方,听着老太傅舌绽莲花的诚心恭维,也不计较他掺杂在好话里头,   那句“如此,老臣便待圣上再拟一道圣旨,只命各地于来年端午前后,再议花石纲之事”的小狡猾了。   荷包里什么都有的男人,就是这么底气十足呢!   然而很快的,在诸葛太傅出宫之后不久,向晓久胸中的十足底气,就被其他的“气”给挤走了。   怒气,郁气,怨气……   说不清到底有多少气,总之就是非常、非常,非常地生气!   如果日后这具身体的主人,有机会如裴寂那般和向晓久面对面,向晓久一定会好好教他做人的!   ——这家伙居然是赵佶!   ——宋徽宗赵佶!   ——那个昏庸、无能,性好奢侈、肆意享乐,又轻信佛道,最终致使靖康之变却无力回天,叫“华夏”二字彻底成了笑话的宋徽宗,赵佶!   这具皮囊竟是赵佶!   向晓久差点恶心吐了!   千万别说什么靖康之变到底不比五胡乱华的祸害之大、绵延之长,   且不说靖康之变对后头南宋的持续影响、以及最终导致元朝之中汉人几如猪狗的处境……   至少那一场剧变,   是狠狠将五胡乱华之后,华夏民族好不容易挺直起来的脊梁骨、那在五代十国之中也没彻底折断的脊梁,   给硬生生送予人踩作碎片的!   ——是的,是完完全全被踩成碎片了的。   宋之羸弱或许并不只因赵佶奢靡昏庸而起,   甚至就连他面对金人强势时,懦弱屈膝选择议和都还不算大事。   顶天了也就是将那根脊梁踹出几道裂缝罢了。   便是无识人之明,误信奸佞,最终叫金兵破城而入,甚至哪怕连带自己被劫掠北上……   都只能叫那脊梁断成数截。   最终将那数截脊梁骨双手奉上给人踩成碎片的,   乃是赵佶百般忍辱、自忖负重,其实不过苟且偷生,   叫金人多了许多羞辱宋人的缘由,   也终教最有希望收复河山的那一位名将,竟成了政治苟且、皇家父子私心的牺牲品。   说起来,向晓久“生”在大唐,缘在吕明,对于宋朝,不过是于宫九口中惊闻自身经历之后,查看唐朝往事之时,随便一翻罢了。   靖康之耻、武穆之哀,却是随手一翻之间,就足以叫人耿耿于怀的。   偏偏允了“莫须有”罪名的那个皇帝,是如今这具皮囊的亲儿子。   导致靖康之变,更将华夏脊梁奉上给胡族彻底践踏成了碎片的,更是这具皮囊本身。   ——如果可以选择,向晓久宁可长披一件日日新浸透了屎尿秽物的衣裳,都不愿穿上这么一身皮囊。   ——可怜、可悲,又可恨的是,选无可选!   无法自主抉择,确实是人生最可悲的事之一。   而对于顾惜朝来说,无法自主抉择,就是人生最可悲的事,没有之一。   ——因为那无法选择的出身,顾惜朝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或许有着那样出身的人,天生就已经注定没有获得美好与光明的资格。   偏偏顾惜朝又不肯认命。   他一次次在泥潭之中挣扎着,努力想要抓住一切能够抓住的东西,幻想着那就是救命的绳索。   却一次又一次的,哪怕看起来已将救命的绳索握在手中,也总是只要一转眼,那绳索就如尘沙一般,滑落。   无论将手握得多么紧。   越是握紧,尘沙飞落得越快。   越是爬得高,跌回泥潭之中时,也就越是更为脏污不堪。   疼倒是不疼的,只因心已麻木。   前一天还是御笔钦点、跨马游街。   一日看尽长安花——   哦,当然,如今宋以开封为都,看的也是开封花。   但不管是什么花,总是此生最鲜艳明媚、充满希望的那一朵花。   可悲的是,那一朵花甚至还来不及绽放,就又谢了。   这如昙花一现般迅速凋谢的哀艳之花,   落入泥潭的时候、所蔓延开的,   是尚未消退殆尽的清香,   又或者是叫人越发难耐的恶臭?   阴暗牢房之中的顾惜朝,   那平静道近乎冷静的面庞之下,   是依然坚持他那竭力抓取一切绳索的执着,   又或者已经产生了不惜踩踏一些也要爬出泥潭的决心?   也许是前者。   也许是后者。   也许不是前者,也还不是后者,   只不过从此以后的顾惜朝,所苦苦挣扎的泥潭,   除了他无法选择的出生所带来的那一个之外,又多了一个是只竭力伸出手去攀爬、又或者果断踩下脚去践踏的挣扎。   不知道是哪一种。   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去验证了。   不废话的向晓久,很快就会知道一味的依法办事,也是神坑了( ` )   另外,这个四大名捕+说英雄世界有私设、也有更改原设定的,毕竟原设定比较乱,莫莫研究了好久,感觉傅宗书和蔡京实在难以共存,就写了个北宋末年赵佶时期,但却又没有蔡京、只一个与其重叠度比较高的傅宗书,其他人物也基本架空,就连社会整体大环境,毕竟四大名捕和说英雄系列都和正史的北宋差距挺大的,像是武将地位低啦、基本没有终身制奴隶了啦,这些在温大大的笔下都没怎么表现,感觉温大大的北宋却更像明朝似的。   莫莫遇到的时候尽量提醒一下大家正史如何的,但也不排除忘了提醒的,欢迎大家一起注意、一起科普,免得不知道的亲误会正史也是那样,就如庞籍每每被误会成包青天系列反派的那个庞太师,陈世美=负心汉一般,也是大雾了 第八十六章   牢房门忽然被打开。   背光而立的是一个年轻人。   一个冷极、俊极, 且冷峻之极的年轻人。   他的声音也极冷, 却又意外地好听:   “顾惜朝, 圣上召见。你且稍作收拾,这就赶紧随我入宫罢!”   顾惜朝的心尖一颤。   他陡然涌起一股希望,   却又在下一瞬间,对自己特别失望。   但无论顾惜朝是如何在心底嘲弄那个刚刚被人打落悬崖、转眼却又忍不住仍对打落自己的那个人心存希冀的自己,   他到底还是控制不住的, 尽快、却又尽可能周到地,将自己尽量收拾得体面干净。   随那年轻人进宫。   哦, 那个年轻人是诸葛太傅手下四大名捕之一的冷血、冷凌弃。   他的人似乎也很冷,仿佛连血都是冷的。   恰好, 顾惜朝也正努力让因为那一点点无法抑制的希冀、而重新燃烧起来的血,冷下去。   可那太难了。   至少对于现在的顾惜朝,   对于还没有下定决心不惜踩踏一些也要爬出泥潭去的顾惜朝来说,   那实在太难了。   好在这一回,赵佶的皮囊之内,已经住了个向晓久。   向晓久或许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圣人,   但他至少不是个无缘无故就将人踹落深渊的人。   顾惜朝这一回生出的希冀、燃烧的血,到底没有再度失望。   ——岂止没有再度失望?   ——完全就是超乎所望了!   赵佶的身体委实太弱,连向晓久刚刚抵达有着魔门二派六道的那个隋末时, 所穿入的裴寂都远远不如。   赵佶的恶心程度, 至少对于向晓久来说, 也远远超过那时候渊寂温泉共浴的场景所带给双九的那个误会。   所以虽然忍了又忍, 向晓久到底没忍住, “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宫中霎时一片慌乱。   恰宰辅傅宗书已经得了消息,   诸葛小花还不死心地入宫为顾惜朝陈情——   须知这一科春闱主考乃是傅宗书门下,   拿顾惜朝身世做文章的,反而才是自诩不予他这权相奸臣同流合污的所谓清流御史。   妄想通过顾惜朝的身世攀扯春闱主考官、进而牵扯他这权臣奸相什么的……   不得不说,实在天真得不像是混迹官场的人。   果然“不愧”是上一科才得以入仕的小年轻,和二十年都没能从区区七品挪过窝的小御史。   竟混不知忌惮顾惜朝这一路考上来,有查清其身世之责的人何其多……   虽说即便顾惜朝确实身世有异,只要到了殿试的顾惜朝仍是当日县试的那个顾惜朝,   那顶多就是在顾惜朝县试时候的县官县丞人等之中推一个出来敷衍皇帝罢了。   只是揭穿顾惜朝身份盖子的人,却少不得将这一路上下官员都得罪一通了。   左右与傅宗书、与今科春闱主考李大人,都是攀扯不上的。   傅宗书一系在那几个御史抛出顾惜朝身世的确凿证据之后就或缄默不言、或跪地请罪……   左不过给皇帝做做面子,全没一个想着拉拔一把顾惜朝。   却是诸葛正我这个素来和傅宗书不对付的,   为着这个本该顺理成章投入傅宗书门下的年轻人,   亲自忙前忙后,甚至不惜入宫陈情、求得恩旨。   傅宗书对诸葛正我的这一份傻气着实嗤之以鼻。   着实期待那自以为和诸葛太傅站了一挂、勇于对抗他这个权臣奸相的清流御史,   听说了那一份诸葛太傅亲自求来的恩旨时,会是何等样的表情。   而顾惜朝若真能侥幸、平安躲过这一回,   他日入朝为官,和那些个所谓清流御史之间的厮杀,想必也是着实有趣。   更有趣的是,夹在中间的诸葛小花。   ——眼瞅着未来是一出又一出儿的好戏呢!   傅宗书十分期待。   不想他所期待的好戏未开锣,就又得了新消息。   ——诸葛小花巴巴儿进宫求的,确实是恩旨。   ——然而根本不是什么赦免顾惜朝、乃至特准他仍以探花身份入朝为官的特旨。   ——那是一道十足讨好天下贱籍之人的“恩旨”。   傅宗书跌足长叹:   “好一个诸葛小花!好一只老狐狸!”   早该想到的,这老狐狸能和他在朝中对抗这么多年,   纵使日渐处于弱势了呢,却到底得圣上几分眷念、十分信任的人,   凭的又哪里会只是那份傻气和令他期待的些许好戏?   诸葛小花那老狐狸,别看平日里大义凛然的,真要论起揣摩圣心、讨好皇帝,满朝文武哪个比得他?   便是傅宗书自己,这一回不也落在那老狐狸后头了吗?   着实可恨!   好在傅宗书一贯是个聪明人,   他对皇帝不说有几分忠心、几分敬畏,   至少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时候、在未敢旗帜鲜明地叛乱之前,   他一定是最对皇帝心意的那一个臣下——起码在皇帝心中,必须如此。   像那种因为与诸葛小花不合、就反对他一切建议的事情,傅宗书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比起圣眷,诸葛小花算什么?   这极其讨好贱籍之人的一道恩旨,虽是给诸葛小花抢先一步讨下来,   傅宗书却也不会因此就在这道恩旨的推行上故作为难。   不只不会为难,他还要尽力、全力、竭力促使这道恩旨的推行、推广,   广而告之。   最要紧也最迫切的一个点,自然是重新正视那位小甜水巷里的李师师。   毕竟春闱三年一次,状元榜眼探花郎,那是一茬接着一茬儿的。   顾惜朝便是有几分才情,在皇帝格外稀罕的书画二道上却也不过寻常一甲的一般水平,哪里值得皇帝如此青眼、甚至为他更改律法?   皇帝绝对是因为那个小甜水巷里的绝色才女,才对贱籍之人心生怜悯。   对于皇帝一定是在这几天时间里,又悄悄去见了那个艳绝京华的绝色才女一事,傅宗书毫不意外。   毕竟皇帝宫中甚至有一个直通小甜水巷的密道一事,在几个权臣之中,也是公开的秘密了;   关于那位小甜水巷的绝色才女,会在顾惜朝的事情上进言这一点,傅宗书也不以为忤。   毕竟物伤其类。   傅宗书只是可惜了,   可惜最先发现这一点的不是他,   竟没抢到“恳请”皇帝降下恩旨的先机。   平白便宜了诸葛小花那老狐狸,又刷一轮圣眷。   好在傅宗书也并非没有后发先至的机会。   傅宗书接到皇帝颁下恩旨的消息时,诸葛小花甚至还未出宫。   然而相对于诸葛太傅;   这位傅宰辅得知花石纲事原就慢了一步,   而因这一步,虽不曾影响他安排小甜水巷那边的事务,   傅宰辅却要多忙许多甚至比小甜水巷那边更迫在眉睫的大事。   ——哪怕只是琐事,也是大事。   对于傅宗书这种人来说,从宫中传出的消息,既然有比诸葛小花出宫还更晚一步——   哪怕那一步差不多真的只有一步,几乎是诸葛太傅一出宫门,第二道恩旨的内容就也传到傅宰辅耳中   ——这一步对于傅宗书来说,也是很不得了的。   那是他和宫中联系程度的一个警钟。   那是他对皇帝掌控力度的一声惊雷。   傅宗书不得不多花了一点时间,多做了一些布置。   而后才施施然进宫。   恰与诸葛小花在御书房前撞了个正着。   然而两人无瑕多打机锋。   只因御书房门口守着的小内侍一见着两人,就忙不迭上前——   傅宗书一眼就认出那是皇帝身边米太监门下排行七十八的孙子小平安。   据说这个小平安能力压他前头七十七个“哥哥”和上一代的许多“叔伯”,成为米太监近年最倚重的臂膀之一,就是因着他不只名字很平安,个性也是十足的平稳、安稳,很适合在皇帝身边平平安安。   如今这个小平安,竟是满头大汗、十足不安:   “大人请、快请!”   “陛下未知因何身有不适,偏又极为震怒,立等着要见诸葛太傅呢!”   傅宰辅和诸葛太傅面色都是一沉。   不管比起纯粹担忧皇帝身子与那未知急务的诸葛小花,   傅宗书是如何地更多几分忧心、几分算计,   两人这会子的行动倒是极其一致的。   ——都将轻功运到极致,如一阵风般刮过小平安身侧。   无论为了什么,至少如今先帝托孤剩到如今的这两位大臣、权臣,都不希望皇帝出点儿什么事。   然而皇帝又还能出什么事呢?   向晓久吐过一回,倒是看开了。   赵佶确实极其叫人恶心,可好歹他也算是有了能叫那一份恶心不至于发生的机会。   这几日,向晓久每每将自己熬得头痛欲裂,也不是毫无好处的。   和宫九之间的感觉虽不知为何未曾接近——   且眼瞅着赵佶这烂摊子也势必要托住向晓久的脚步、让他不能肆意向“感觉”靠近   ——但好歹也越发密切深厚了起来。   如此,再得一个护住华夏脊梁的机会,也无甚不好。   便是宫九,也必是乐意的。   向晓久迅速振作精神,务必在与宫九重逢之前,先搞一番大事、给宫九日后的肆意而为夯实地基。   而太傅大人诸葛正我、诸葛小花,就是被向晓久挑出来,夯实地基的那个苦力。   就连顾惜朝,若通过考验,也等不得下一次春闱,就要被拉来卖力了。   赵佶在书画上的才华没得说,但作为皇帝就要命了。靖康之变中,做了金人俘虏的,谁都有忍辱负重活下去的理由,只有他最是该死!却偏偏不死,还留下赵构那么个小心眼的,父子两人隔着长江都能“联手”一道误了我岳元帅性命,唉!还有岳云岳少帅,简直痛心哪!不敢写岳帅父子同人,但要是我忍不住写了李沉舟赵师容那个时期的同人,也只是为了从侧面做一个岳帅父子安好的梦 第八十七章   别看向晓久当年是个喝酸奶从来不舔盖的小子,   如今倒也学会几分买点儿针头要磨卖家捎点儿线脑的勤俭做派。   如今看中诸葛太傅这第一苦力, 少不得也要买一送一。   只没想到诸葛正我这买一送一, 送的居然不是顾惜朝,而是傅宗书。   向晓久撩了撩眼皮, 倒也没有说什么——   哪怕这个赵家王朝很有些似是而非,   除了皇帝赵佶之外、文武百官没一个能和他在宫九那里看过的史书对得上号,   偏偏朝野内外大局势又和宫九那里的赵佶时期几乎一致。   所谓的宰辅傅宗书, 极可能对应了奸相蔡京,向晓久也不急着在未做了解之前就先将人一竿子打死了。   就是有些不安这傅宰辅竟非请自入, 向晓久也只先在心里记下。   他要处置的,毕竟还有许多。   许多诸葛太傅之前趁机提到的、他却还不知道自己披了赵佶那么个恶心皮囊, 而给推迟待议了的事。   一旦发现竟是赵佶,便都成了刻不容缓的大事。   偏偏还又都急不得。   毕竟历史原就不等于真实。   这个赵家王朝又尤其似是而非。   向晓久只得按捺住心中的躁动,先将建到一半的华阳宫给喊停了:   “朕这两日总觉得宫里人多吵得慌!正要清些人出去,也犯不着要那么大地方了。”   他说前一句的时候,   无论是傅宰辅还是诸葛太傅,   哪怕是这几天和他寸步不离、已经察觉出他许多变化的米太监……   总而言之,听到“赵佶”前一句话的人,都不约而同、有志一同地,   认为这个皇帝只是玩腻了宫中的面孔, 决意要辞旧迎新、去旧纳新。   不过能将这一旧一新的故事说得如此委婉动听,   这位陛下也果然不愧当年区区郡王之时,   就以风流温雅闻名天下的好名声。   诸葛太傅仍是笑着的, 笑得关怀、关切、满怀关心。   虽然他嘴里发苦, 极苦。   看到希望之后再次跌落,总是要特别苦一些的。   虽然诸葛太傅在这位皇帝身上,   已经失望了许多回、苦了许多回,   却仍因着在那一片忠心、不得不竭力周圆。   傅宗书就笑得更是真情实意啦!   他在默默将小甜水巷那位绝色才女的等级再次提升的同时,也准备了一肚子的好话要夸赞眼前这位官家。   需知便是唐玄宗,也免不了留下“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瑕疵。   在迎新的时候能想着辞旧,自然该是极为难得的品质。   傅宗书学富五车,   傅宗书无谓廉耻,   傅宗书一个眨眼就是一肚子好话,还能保证句句说到皇帝的心坎儿上。   可惜的是,如今穿着这身皮囊的,是向晓久。   不是赵佶。   一切针对赵佶的揣摩,用在向晓久身上,自然是大谬特缪的谬误了。   向晓久下一句话就叫傅宗书将到了嘴边的好话又给咽了回去,而他接下来的又一段话,更是叫在场众人都大吃一惊。   “宫中妃妾,无子者皆许自去,赐宅、许立女户、本人及名下一子许免税赋劳役,愿嫁者朕与之添妆。”   “宫女十四以下、二十以上,皆放归。”   向晓久只当没看到主人惊讶到扭曲的脸,转头冲米太监笑:   “如此朕是清净了,宫中奴婢却要少上许多,阿公可还能安排得过来?”   米太监看着眼前这个官家,心中着实有许多不明白之处,然而这一声“阿公”却又叫他着实心下微暖——   他服侍官家数十年,从襁褓中的小皇子服侍到郡王爷,又从郡王爷服侍到万岁爷,   被称为“阿公”的时候还真不少、却也是真久远。   隔了数年再被皇帝这么喊一声,米太监心暖、更心安。   就连这几日始终想不明白的地方,似乎也都无足轻重了。   米太监露出一抹笑——   难为他竟能将谄媚、忠心和慈爱揉得那么好地,悉数揉在那一抹笑里头:   “服侍官家,哪有什么安排不过来的?只恐后宫过分清净,委屈了您。”   向晓久点点头,又摇摇头:   “阿公安排得过来就好。其余且等朕稍后再与你细说。”   转头又对宰辅、太傅二人道:   “如此宫中就能空出至少一半来,新宫未建的悉数停了,只已经拆迁的那些……   百姓往复搬迁也是麻烦,既然已经拆了,地方就先与朕留着。”   他今日说话总是叫人心一上一下的不踏实,   这会子也是,   上一句才叫诸葛太傅喜得都决定哪怕陛下要把小甜水巷的那位迎进宫来,他都只做不知根底了;   后一句却又叫老太傅心中难安,只恐皇帝对新娘娘太早失去兴致,又要重新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起来。   傅宗书倒是只管笑着应和,毕竟到了他如今地位,新宫室建或者不建、花石纲收或者不收,影响都不大。   左右向晓久眼下也没什么要对这位宰辅说的。   只是他既恰逢其会,少不得在捧着、哄着、恭维着皇帝的同时,也很乐意表一表态。   哪怕诸葛小花占了先机,傅宗书也毫不犹豫地为了皇帝的心血来潮,很乐意在这些于他无碍的事情上效一效力。   ——尤其不吝啬当着皇帝面儿的“口头”效力。   冷血领着顾惜朝陛见的时候,   见着的就是脸色微微泛白但言笑晏晏的皇帝陛下,   和据闻在朝上江湖都每每针锋相对、这会子却分明和乐融融的两位肱股之臣。   不过诸葛太傅既然身兼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之职,身负互为宫城安危的重担,   诸葛太傅的四大弟子、皇帝御封的四大名捕,也少不得都兼着个御前侍卫的身份。   冷血身为四大名捕之一,   虽说御前当值的时候不多,   能恰好撞着他家世叔与那政敌、奸相这般和乐的时候更少,   却好歹不是第一回 见着。   因此顾惜朝这个没正经见识过这两位之不和是何等不和的前探花,眼底都闪过一丝讶异;   冷血的脸色却依然是那么地冷。   他冷静、冷峻,却又不失恭敬地行礼问安,   向晓久这个皇帝虽说是第一次见着他,却也是见之则喜——   无他,这年轻人虽说未曾银甲负枪,甚至很可能根本不会用枪,却是向晓久近年来,见到的最仿佛天策的一个年轻人。   这种不在于模样,不在于武艺,甚至不完全在于气质。   而在于那种锋芒毕露、毫不掩饰的,“尽诛宵小”的义气。   还有那一种兼顾了朝廷军士气质、又掺杂了江湖习气的味道。   向晓久十分喜欢的义气和味道。   明明是冷血奉命去狱中拿顾惜朝陛见,向晓久却先招呼的冷血——   其实赵佶留给他的可怜回忆之中,连诸葛太傅都没有,自然更不会有冷血这么个人;   方才向晓久给赵佶的身份震了极大的一震,匆匆了解局势、朝臣的时候,看的也不过是宰辅、太傅、朝中要员、边关众将等,一样没看到冷血身上去。   不过冷血是个好孩子,赵佶平日也和气,因此这位年轻的名捕在给皇帝行礼之后,还对诸葛小花和傅宗书都行了一礼。   “世叔”这个称呼让向晓久猜不到冷血竟是诸葛小花的弟子,   可从“世叔”与“傅大人”,和这冷极了的年轻人在对上诸葛小花时眼底那一抹难得的暖意,   向晓久也能看出个亲疏远近来。   因此很是冲着诸葛太傅夸了冷血几句,探出冷血日常履行的主要职务之后越发来了兴趣、起了念头:   “手头可还要什么极要紧的案子没有?   若得闲,不妨抽些时日,也履行履行御前侍卫的职责,   也好与朕说说话,顺便也能给新政提点儿建议——   那废除贱籍的旨意虽是朕的意思,又是太傅亲自书就,具体落实却不免要多许多考虑。   既然冷卿常于外行走,很有几分见识,也不妨跟着太傅一道看看。”   足足招呼了冷血好一会儿,向晓久才想起来顾惜朝——   顾惜朝这会子却全然没了起初那种满怀希望陛见、却被无视冷待时候的心寒。   “废除贱籍”四字,对于这个只因一个无法选择的出身,就在泥潭之中苦苦挣扎二十来年的年青人来说,着实晴天霹雳、久旱甘霖一般。   待听得向晓久温声(并不比待冷血差的温声和气)将“有法必得依”和“你这一遭的探花是做不得数了,可今日既已变法,只望你下一科仍有不失探花之才”的话一说,   顾惜朝满脑子嗡嗡嗡的都是:   “陛下既能为了我变法”、   “陛下竟能如此待我”、   “陛下”……   陛下、陛下,陛下!   这个身处泥潭偏偏还满腹才学又满怀壮志,   满腹才学却可怜怀才不遇、满怀壮志只不堪壮志难酬的年青人,   在这一年、这一日、这一霎那之间,得了陛下如此厚待,便是一生一世的国士报之。   人真的是很奇妙的一种生物。   忠奸善恶,未必都只在一念之间。   但确实有可能只在一念之间。   虽说这会子傅宗书仍在心中暗笑,暗笑顾惜朝的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与自命不凡。   原著的顾惜朝,是真的可惜了。他的心性未必不坚韧,但如冷血铁手哪怕戚少商都有崭露头角的时机,只有他,一个出身,就要他在泥潭之中一辈子,又如何能忍得住不偏激?只是他的心到底不够狠,偏激却又偏得不彻底,才落得最终那般。   不是说他在逆水寒中做得对,毕竟自己受伤不是伤害别人的理由,可当伤害他的,是整个社会秩序呢?他仍然是错,却错得也算堪怜、可惜。   因此莫莫也希望给他一个不用去错的机会~ 第八十八章   都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   总有许多东西, 只能留待时间来证明。   顾惜朝的才气正如他的少年不屈之意气一般锋锐,   一个照面、寥寥数语,   就足够向晓久在他那一篇叫诸葛太傅赞不绝口, 只可惜当日奉呈御览前十名之中、独他模样俊俏、才叫这么一个状元之才屈就探花之位的文章之外, 进一步肯定这个年青人的才气。   然才气是否能切实运用到现实中来, 而不仅仅只是纸上谈兵,就需要时间和实践的进一步验证了。   顾惜朝也毫不在乎别人的怀疑、质疑,   他只在乎就连愿意为他变法的皇帝、对他似乎也不是那么深信不疑。   不过这种在乎不会让顾惜朝剑走偏锋,   他只会在推行新法一事上,更加费心费力。   ——向晓久今日除了见诸葛太傅和傅宰辅这两个老狐狸, 也就见了冷血和顾惜朝两个小年轻。   ——然后两个老狐狸都承诺表态在推行新法上的不遗余力, 两个小年轻也都给向晓久g一并扔过去历练了。   冷血身负公职,哪怕捕快和御前侍卫好像都和新法推行关系不大, 可也不能说是毫无干系。   新差事办得好或者不好, 如何奖或者罚, 倒不需要如何事先细说。   倒是顾惜朝这个身上功名都被依法剥夺了的,   向晓久旧很懂地给了他一个选择、和一个承诺:   “按理,便是新法颁发,你也当从县试一步步考出来。甚至在县试之前, 还需要为你之前的违法参考而受罚、赎罪。”   “不过看在旧律只明言不得参考、刑罚细致处却多只在追究冒名替考作弊诸事, 而今新法又已推行的份上,   这违法参考的处罚便先压着, 留待日后你有封侯拜相、官居一品的机会时, 以品阶赎——   但那也是要收利息的:   自你登科入仕之日起,每延迟十年,这降品阶的功绩便要多一回……”   这就是向晓久给的选择。   顾惜朝可以选择是要在年青时候多耽误数年光阴、   在科举入仕之前先将前罪赎了,   也可以选择先行记账、   日后加倍偿还。   向晓久给的这个选择,仿佛是要顾惜朝无从选择。   毕竟十年要多一次降品阶的大功——   而且还是能得一品封赏的大功   ——不得封赏,这样的利息,乍一看,似乎比什么九出十三归还要更加高利贷。   好像稍微有点儿理智的人,都不会去“借”这样的“高利贷”。   顾惜朝却“借”得毫不犹豫、且感激涕零。   难道他是给“陛下因我变法”一事给冲昏了头,   冲得没了理智、甚至失了才智?   当然不是!   虽然顾惜朝确实欣喜若狂、感激莫名,只恨不得肝脑涂地,   为的却是“陛下信我日后必有封侯拜相、官居一品的机会,必能立下那样大功,且不只一次”!   顾惜朝是个越在泥潭之中滚打,越是不甘与不屈的男子。   顾惜朝还是个越是激动、感动、触动,越是理智与才智迸发的男儿。   ——他只用了四天不到的时间,就将新法推行的细则写了厚厚一大叠的方案出来。   ——关键是,诸葛太傅细细品阅、揣摩再三之后,觉得相当可行。   然后那个熬了四晚没睡的年青人就顶着一对黑眼圈、继续神采奕奕地投入到那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法推行大业中去。   诸葛太傅则是袖着他那一份方案,在午后请求陛见。   “年青人性子到底急躁了些。”   他先是吹毛求疵地指出那一份方案的几处不足之处,   又将那几处不足和顾惜朝连熬数夜、今早赶出了方案还不肯稍微歇息的“急躁”联系起来,很是数落了一顿。   而后又毫不掩饰地展颜夸赞:   “不过年轻人就要有这么一份冲劲!”   “那小子果然不辜负陛下慧眼识珠、为他变法的一番苦心!”   “他日不管重夺探花,又或者进一步的状元、榜眼,陛下慧眼识珠的事迹,必定都是足以传唱千年的一段佳话。”   诸葛太傅可真不愧是能得先帝托孤,   又陪赵佶走过他登基初期的励精图治,   便是在赵佶纵情享乐的时候也能圣眷不衰、并未其他忠臣良将利民之策极力周圆的老臣。   这一番话说得真是动听极了。   哪怕他心里其实和傅宗书一般,将小甜水巷的那位绝色才女的定位改了又改、升了又升。   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底线和原则,才没有如傅宗书那般在小甜水巷诸般埋伏、筹谋。   但也做足了反埋伏、反傅宗书及其他要利用那绝色才女而布下之十面埋伏的准备。   可诸葛小花也总是很懂得在不欺君、不负君的前提下,将话说得又顺耳、又好听。   只不过他没想到如今的“赵佶”不是赵佶罢了。   于是顺耳又动听的话就反而成了缠绵的刺。   ——刺进向晓久的心。   向晓久这一生,不管换多少皮囊、轮转几许时空,愿意与之“佳话”的,只得一个宫九。   而向晓久和宫九,   不需人传唱,不惧人传唱,   只又岂止甘于满足那区区千年?   当然诸葛太傅的那话,并不是那么个意思。   只向晓久和宫九分别已“十多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赵佶那么个羸弱没用的身子、都给他修炼到当日和宫九初离李阀时候、“裴寂”那具皮囊的程度了,   不敢说当世无敌,起码在接触到的那些人里头——   包括身边的米太监、眼前的老太傅,以及满朝文武、宫中大小侍卫中的……   总之触目可见的人,向晓久一对一无所畏惧、一对十也能全身而退。   再加上荷包也能打开了,佐以其中各种小玩意、小武器,   纵使这些天朝中宫内见到的人再翻十倍围攻,   向晓久至少也能逃出生天。   区区数日。   且未借双修之便利。   向晓久能做到这般,除了在隋末那几年,莫名改道的修炼之法确实叫他修为大进,   失了宫九之后极度心急之下、对自己的极限压榨,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向晓久相信宫九想要重逢的心情是一般迫切的。   并且为了重逢,也一定竭尽全力地努力着。   正如向晓久对自己的压榨。   但向晓久已经将自己压榨到可以相对平安游历江湖的程度,同样肯定是在压榨自己的宫九,为何仍未有所行动?   为何向晓久所“感觉”到的宫九,仍在那么远的彼方?   ——数日以来,一动未动。   向晓久之所以至今未动,一则是他昨晚才打开荷包,二则是他在打开荷包之前、已经知道“赵佶”造下的孽。   而宫九呢?   宫九又是为什么不动?   是他的新皮囊比赵佶更虚弱不堪,还是有其他什么桎梏?   要知道,双九都不是那种会因为用了人家的皮囊,   就诚惶诚恐、尽心尽职地将那皮囊原先背负的恩与怨一并承担的好人。   两人携手、片刻未曾分离的隋末时候,都不曾拘泥于皮囊。   如今分离错落,原该更是刻不容缓的。   只“赵佶”背负的,实在太重;   靖康之变给华夏脊梁的伤,委实太狠。   ——如果这个似是而非的王朝一如向晓久曾经读过的史书,那么距离那可悲可怖的大变,已经不足十年。   向晓久不可能为此就放弃和宫九的重逢——   不是真黏糊到三年五载都不能暂别,   可怕的是双九至今都不能掌握时空乱换的“钥匙”,   谁都不能肯定如果不能在下一次无预兆的变故发生之前回到彼此身边,会不会出现那种“心在一处,身已异界”的惨剧。   向晓久赌不起。   但华夏的魂灵,天策府的道义,这些年和宫九一起在(不同的)华夏大地上掀起的一番又一番风波……   都让向晓久也做不到一旦获得能力、就干脆利索、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转身离去。   宫九不能不尽快寻回,这片大地也不忍心看她满目疮痍。   向晓久早在发现皮囊乃是“赵佶”、那一番尽情呕吐之后,   在宣召诸葛太傅之前,就已经迅速找到一个“平衡点”。   只不过上一回还不是时候。   如今修为稍足、荷包已开,总算是时候了。   向晓久正要再次召见诸葛太傅,诸葛小花就自己找上门了。   夸了他一通,其实却是往他心口扎了一根刺。   向晓久倒不至于生气,更不至于因此放弃自己早已定下的那个计划。   只不过他稍微改变了一点方式。   意思仍是那个意思,稍微改变了一点表达方式之后,给人的震动、震惊、震撼之程度,却有着极大的不同。   诸葛正我、诸葛小花,这位眼看着赵佶从励精图治、到肆意放纵,都能面不改色、心亦不改其志地极力周圆的老太傅,   手里捧着的那本顾惜朝花费两夜两日半写成的方案竟在大惊之下失手落地:   “陛下!陛下……陛下?”   诸葛太傅惊极而疑、既疑即问。   奇怪的是,诸葛太傅都惊诧成那般模样,米太监却不过是拂尘微微一抖,还能抢在掉落脚背之前及时拿稳,   之后更是坚定、坚强、坚信不疑地回了诸葛太傅重重的一个点头:   “陛下!”   米太监说着,面上的震惊迅速化作惊喜: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可真是天佑我朝、天佑陛下!”   他甚至喜极而泣。   诸葛太傅眯着眼,将他那张涕泗横流却又欢喜无限的老脸看了又看,仍看不出丝毫心虚、做作的痕迹。   然而那又怎么可能呢?   须知,子不语、怪力乱神。   嗯哼,因为向晓久不肯定是否需要借助皇帝的身份、动用诸葛小花等人去帮忙寻找宫九,也没把握是否能在被误会杀皇帝而代之之后是否仍能和宫九逍遥快活,再加上确实可恨靖康之耻,才会按捺下性子,没立刻出京去找宫九,而是选择故弄玄虚…… 第八十九章   诸葛太傅这么个历经风雨数十年, 见多了奇事、怪事、蹊跷之事的, 也给吓得怪力乱神都出来了。   为何米太监仍能在震惊之后, 却能迅速切换进入喜之若狂的状态?   原因很简单。   这些天里头,诸葛太傅私下得见向晓久的, 不过三回。   米太监才是一眼不错、寸步不离地近身服侍着的那一个。   这数天之中,向晓久忽然作息大变、性情大变,连行事都有了极大改变的时候, 米太监就一直仔细观察着。   他趁着向晓久沐浴的时候看过他的胎记,   他趁着为向晓久净面、束发的时候查看过他的肌肤发际……   就连向晓久初来乍到第一天, 刚刚露出萎靡憔悴之色的时候,   还没想那么多的米太监, 也悄悄给向晓久把过脉。   他那时候原本只打算确定皇帝是稍有不适、只需不着痕迹的进行恰当的食疗即可,   又或者已经到了需要请近日最得宠的娘娘来规劝陛下,宣召御医、妥善用药的地步……   这位确实能说一声“将赵佶一手拉拔大”的米太监,那时候还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服侍的这个主子哟,从还是小皇子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脾气,不爱寻医、不爱问药的,叫他都不得不学了几手医术。   不过太监也好,寻常内侍也罢, 他们不管如何位高权重, 到底服侍主子才是最能体现他们价值、也是最能叫他们获取价值的方式。   米太监其实很自得于他为了主子而学的那两手医术。   米太监诊出向晓久不过有些肝火过旺、其他一如既往的时候, 还暗暗松了一口气。   结果那倒和接下来又几日的脉案, 一并成了皇帝陛下确实剧变、可皇帝陛下也确实还是皇帝陛下的铁证。   近身服侍的人, 真的格外不同。   只要他们愿意,他们能琢磨出的东西,有时候比被服侍的那个人自己所察觉的都要更多一些。   向晓久哪怕是在“感觉”宫九的时候,也没断了修炼。   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修炼,这皮囊的脉象也就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变化之大,甚至到了错了一眼、离了半步,就都不敢相认的地步。   偏偏这几天,米太监是一眼不错、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初时是因为向晓久明明肝火过旺、还不肯好生休息的忧心,   后来则是心生疑窦,少不得一日被他趁着各种服侍、各种探脉。   一日少说十回。   这才几日?累计已经上百回了。   变化确实很明显,但这变化又确实是每时每刻、每日每夜,一步一步形成的。   皇帝绝对还是那个皇帝。   米太监万分肯定。   更叫米太监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向晓久“朕梦中得缘”这一说法的,除了这份肯定,更有昨天夜半时分的震惊。   都说了米太监这数日来是“一眼不错”的了。   他还真的是确确实实地“一眼不错”。   这宫里头,能混出头的,少不得都有几分本事。   尤其内侍宦官这些,根本不可能通过承恩沐露、母凭子贵的不全之人,想要出头,更是不易。   主子们的贴身内侍就是最出息的那一种“出头”。   而身为这宫中、这天下最大的一位主子最为倚重的贴身内侍,米太监就是最最出息的那一个。   ——贴身内侍的必要“修行”之中,他也是修为最深的那一个。   如顾惜朝那样的不足四日夜未合眼、说是神采奕奕投入公事其实眼圈黑得谁都看得出来的,算什么!   米太监门下,被小平安压得出不了头的那些徒子徒孙,哪个还会做不到似的!   米太监更是个打十六、七岁起,就练得一手能七天七夜不闭目、不走神地服侍主子的本事。   他也正是凭着这份本事,和十足的专注用心,才最终成了小皇子的贴身人。   如今米太监老则老矣,却因武艺高强、功力高深,越发老当益壮。   自向晓久到来、皇帝变化开始,这位米太监,是真真正正的一眼不错、并且注意力十分集中。   绝对没有那种睁着眼睛发呆、出神、迷糊过去的疏漏。   这不只能让他的证词越发铁证如山,更让他没漏过昨天半夜的那一幕。   ——向晓久终于能打开荷包了。   ——然后他就将宫九从荷包里头拿了出来。   倒不是什么冰恋癖好,不过是想要借着这灵肉之间虚弱但始终未断的联系,好进一步“感觉”宫九罢了。   还别说,效果是真不赖。   虽说“感觉”始终只能是感觉,传递不了什么比情绪更加明确的交流,可好歹,向晓久比之前稍微确切地、圈出了宫九所在的“范围”。   虽然那种精确度,依然还是海底捞针。   好歹是从捞一根绣花针,进步到捞一根纳鞋底的针了。   所以向晓久虽说再次头痛欲裂。   却也十分心满意足。   更叫他满足的是,   当他头疼、难受,并因为从“感觉”那里得知宫九也是一样的头疼、难受,   且他对他的疼痛也一如他对他的苦难一般感同身受,而不由心生委屈、又莫名愤怒的时候,   偶然灵光一闪,将那小玉片拿出来,抵在他和“宫九”的眉心之间,   不能进一步明晰“感觉”、却加快了他的修炼和恢复、几乎等同于削弱版的灵肉合一渊寂双修法的感觉……   向晓久满足之余,还多了一丝安心。   不够将心彻底安定,好歹多了那么点儿闲暇,叫向晓久硬是从“感觉”宫九、修炼恢复,以及“赵佶”不可缺席的日常之余,又挤出了一点点时间,连夜就将能够打开的那个荷包给理了一理。   当日吕明匠作坊进上的东西,虽说留在隋末一些,   可一来匠作坊进上都是一箱箱、一车车地送,双九留在隋末的,却是最多不过三个,到底荷包中存的更多;   二来隋末那会子,虽因两人以“自我放逐、以赎罪孽”的借口隐姓埋名,李阀宋阀各方势力混不似朱停手下的匠作坊那般自动自觉,双九却也自有不错过新鲜有趣小发明的法子。   荷包遂不减反增。   其中武器改进有,   交通便利各种民生服务的小玩意小模型乃至设计图纸都有,   农耕水利这般与黎民生存大事息息相关之物,更是绝对少不了的。   良种之类,一时半会儿的,米太监还看不出名堂。   但那加了一根木炭,就忽然头顶冒烟,轰隆隆跑起来的播种机……   米太监的眼珠子已经快给他瞪出眼眶了。   嘴巴更是张得橘子都能塞进去一整颗。   ——所以次日当着诸葛太傅的所谓镇定自若,完全是米太监早一晚上就先把该惊诧的、都给惊诧完了的缘故。   只不过那会子向晓久什么都没对着这老太监解释,   米太监也因着那满怀的惶恐、既惊且敬、前所未有的敬重万分,而不敢询问半句。   这会子向晓久总算给了一个答案:梦中得缘。   皇帝梦中得的什么缘?   自然是仙缘了!   为什么皇帝明明还是皇帝,偏偏这一番仙缘之后就性情大变、行事大改?   仙家事,谁又说得清呢!   米太监对向晓久给的理由深信不疑。   于是之后所有的推论,都是在这个深信不疑基础上的反推。   自然也就只有越推越确切无误的了。   日后这老家伙更是恍惚回忆起当年皇帝生母陈氏有孕之时,太医先说的是双胎,而后八个多月上头,才又忽然改口,说只得一位龙嗣的故事,   并将之作为皇帝忽然性情大变的一个神怪版解释、甚至因此影响许多人、连后世野史都免不了在此基础上的放飞发散……   这些闲话就不去提它了。   只说眼前。   “梦中得缘”这种说法,诸葛太傅原本是不肯信的。   毕竟太玄、也太奇。   虽说世间不乏玄奇之事,可当那事发生在皇帝、天子、这位天下至尊的身上时,总叫人更容易往阴谋诡计上琢磨。   然而向晓久又当着他的面,打开荷包,取出两件东西。   两件依照诸葛太傅的见识、认识与常识,都绝对不可能是那么一个小荷包能放得下的东西。   一大袋种子,和一小包粉末。   粉末是水泥,包着粉末的包装袋上就有烧制水泥的方法。   一大袋的种子自然都是良种,   有的民间已有、只不曾大力推广,   有的则又是诸葛太傅这般见多识广之人都闻所未闻的稀罕物——   不过这些事物本身都不是最稀罕的。   稀罕的是这些东西出现的方式本身。   诸葛太傅是真的不信怪力乱神,   比起皇帝忽然得了须臾芥子的仙缘,老太傅更愿意相信是什么人串通了米太监等人,取代了皇帝,对他玩一手江湖卖艺人或行骗者常见的隔空取物。   至于为什么玩得那么好,好到他都看不出其中破绽?   诸葛太傅甚至愿意认老。   他也七十多了,原也该老了。   虽说他始终不肯服老。   这会子却宁可认一句“老眼昏花”,也着实难以面对皇帝的所谓仙缘。   向晓久叹了口气。   仍将那一大袋和一小包都给了老太傅:   “粮食没个一年半载看不出成效,杂交水稻更是一年半载都未必弄得出来的。   不过这水泥倒是立竿见影,太傅不妨回去试上一试。”   “试得好了,再与朕细说,哪里是最急着需要筑堤、防洪、修筑城墙,哪里又有最多原料产出的。”   在祸害了宋缺之后,诸葛神侯也逃不掉了,真是可怜、可叹啊哈哈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郑独孤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九十章   水泥确实见效极快。   向晓久胸有成竹。   诸葛太傅仍是担忧, 是万一这个所谓的皇帝不过是米有桥、米太监那泼天狗胆造下的阴谋, 等待水泥见效的这几天时间, 会不会就是他们密谋见效的时间?   “今日我若不言,太傅能想到那样奇事?   前几日我已有变, 太傅又何曾有所怀疑?”   “——况疑又如何?”   “我不只是我,但我也仍是祭天登基的那个我。”   “太傅既然只能遵旨办事,就莫要想太多——   便是要多想, 也不能因此误了正事。”   言罢,向晓久就交待了第一桩正事、也是对他来说最要紧的大事:   “我于梦中得缘,也在梦中得了一个有缘人。”   “我梦醒之时, 他也许我同往而来。”   “但中间出了变故, 来到我身边的只有他的皮囊,却没有他的灵魂。”   说到这里, 向晓久叹了口气, 到底将“宫九”取了出来。   他原是极不乐意将“宫九”与人围观看稀奇的,   也并不认为宫九这一遭的皮囊会和“宫九”有几分相似,   可谁知道在失散了的情况下, 宫九会不会故意易容成自己最初的模样呢?   向晓久自己,要不是情况复杂,他都想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去浪迹天涯了!   因此,向晓久也只得把“宫九”请出来给认认脸。   ——顺便把仍不死心抗拒怪力乱神的诸葛太傅, 又给震了一震。   “这只是他的皮囊, 我不确定他的灵魂离开了这具皮囊之后的暂居之所, 会不会依然是如此模样。”   “我甚至不确定他现在是男是女, 是人非人。”   向晓久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一想到还有一个非人的可能就好忧伤。   毕竟非人的选项实在太多。   动物还好一点,万一变成植物……   万一宫九真的就是因为变成植物才一直没能赶来相逢……   向晓久想到这一点,叹了半口的气硬生生给咽了回去,变成了“呸呸呸”!   ——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坏事随着坏话呸呸去。   米太监赶紧以手托帕、给向晓久承唾沫,   向晓久皱了皱眉,头微微后仰,没接受着过分殷勤的好意。   ……却接过米太监递过去的一盏茶。   诸葛太傅仿佛看着宫九那具似死而生的皮囊、看得浑然忘我,   其实却没漏过向晓久那边的每一个动静。   ——每一个毫不掩饰的、十足不够(原来)皇帝陛下的动静。   向晓久自然察觉到诸葛太傅的暗中观察。   但他不在乎。   呸够之后就只管自顾自吩咐:   “麻烦太傅一并帮我留意这个模样的人。顺便再传一个消息,就是当今天子在等一个人,一个满目山河是他、眼前人也是他的故人。”   顿了一顿,确定诸葛太傅和米太监都将话记得牢牢的之后,向晓久才疲倦地垂下眼睑:   “暂时就这样。太傅且自去。”   诸葛太傅原还张口想要说点什么,一时却又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也只得行礼退去了。   直到走出宫门的时候,老太傅依然是满心怀疑与忐忑。   ——丝毫不比顾惜朝前几天、迈入宫门的时候好多少。   可叹的是,再如何的怀疑与忐忑,这位老太傅仍然不自禁地生出一股希望。   ——亦极类似顾惜朝当日,那种深陷泥潭,却仍不屈挣扎、难抑希望。   可见原来的那个赵佶,   那个初登基时候励精图治不过三两年、就彻底放飞享乐的皇帝,   究竟给了这个老太傅何等样的失望与折磨。   顾惜朝是身不由己地在泥潭之中滚打,   诸葛太傅看似位高权重,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地在泥潭中挣扎?   只不过顾惜朝只想着为自己挣出一片天,   诸葛太傅始终放不下的,却是那日渐糜烂的江山、和苦难之中的百姓罢了。   可笑的是,他所效忠的皇帝赵佶连续叫他失望许多年,   如今叫他燃起希望的这位,却是他始终不能相信仍是皇帝的皇帝陛下。   ——自己的忠心与百姓的安危,孰轻?   ——自己的侠气与正义,与这江山社稷,孰重?   这显然是道无解的题目。   好在向晓久也并不准备叫谁去解答。   这事原也不需要谁去解答。   因为他的皮囊,确确实实,就是“赵佶”。   老太傅再怎么不语怪力乱神,也终有一日,只能接受这唯一的答案。   ……接受之前老太傅会有怎样的辗转、怎样的煎熬,向晓久暂时就顾不上啦!   他的心思大半依然在宫九身上,剩下的那一小半也在靖康之难。   着实已无暇分心。   诸葛太傅已经离开,御书房中却还没有别人。   依然只有向晓久,和米太监。   眉眼之间有几分疲倦几分寂寥的向晓久,   和看似与往日一般低眉垂目、其实前所未有的恭敬、虔诚到近乎狂热的米太监。   ……向晓久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叫他从西湖追击到岭南的红鞋子之首。   但不管怎么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传播邪.教的祸首,向晓久也不等不承认,在某些事情上,这样的米太监,用起来确实让人放心、也顺手。   ——怪道哪朝哪代、怎样英明睿智的帝皇,都往往免不了宠信宦官的祸患。   ——果然皇帝这职业,顶好不存在!   向晓久想着,又倦倦地叹了口气:   “朕要打发的,远不只那些无子的妃妾和适龄的宫女。”   “郑氏、王氏……也都是要一并打发的。”   “只是生儿育女的后妃打发出去到底不好看,朕不畏人言,近年要做的事情却多,着实不耐烦和那些满嘴礼教的掰扯。”   “劳阿公帮朕想个主意,能叫她们心甘情愿另择良人自然更好,退而求其次,愿意跟着儿女生活的,也行——   便是只生了公主的那些个,也许都她们随公主住去!”   “只那些不肯随儿女们去的,就要阿公再费些心思……   不好叫她们没了下落甚至没了性命,又不好叫她们再来碍眼儿。”   向晓久倒是信宫九不会对着原身留下的孽债无理取闹,   但他同样深信宫九就是个会把偶尔闹一闹当情趣的货。   ……尤其这一遭,两人将彼此错失得仓促、重逢得艰难,还不知道宫九要怎么闹呢!   当然宫九怎么闹,对于向晓久来说都算不得烦恼——   非要算的话,那也得是甜蜜的烦恼   ——只不过除了宫九之外的其他因素,能扫干净的,就先扫干净了吧!   再则,他用着这皮囊的时候断不可能亲近后宫,   日后便是要离开,也必定要布下叫赵佶吃足教训、无暇后宫的局,   那又何必将那许多好女子,拘在宫里虚耗青春?   向晓久诚心诚意愿那些女子都再觅良缘。   他对米太监说的话,也是极其恳切的。   只是他却不知道,原身的赵佶,   哪怕是在他初初登基、励精图治的那两年,   也曾极其恳切地说了许多——   诸如体恤民生要削减用度,又或要察纳忠言、愿诸卿尽管劝谏、进言   ——然而真有人那么做了,他心里也是不乐的。   那会子赵佶还没放飞、还未肆意享乐,在很多事情上都比较克制,   米太监却到底是在他幼年就服侍至今的,哪里会看不出他的不喜和不乐?   待到赵佶懒了、散了,也大权在握于是毫无顾忌地耽于逸乐了,   那些曾经将皇帝的恳切言辞当了真的,不管是后妃奴婢又或者文臣武将,如今还有几人落着好?   ——一个也无。   连诸葛太傅,虽说皇帝对他信任依旧,不也日渐冷落、不甚重用了吗?   米太监能屹立至今,自然是他很懂得如何在不违背皇帝金口玉言的前提下,又把事情做得贴合圣意。   如向晓久这一番恳切言辞,要照着原先的理解,   自然“不碍眼”是切切必须的,宫中就有的这些娘娘也确实需要好好打发了,   只不过这“打发”的方式嘛,就必须再好生安排了。   哪怕皇帝明确指出“她们愿意另嫁”最好。这嫁人也有很多种嫁法。   米太监多年揣摩上意,那是惯熟了的。   ——也亏得米太监多年揣摩上意。   听得那一番吩咐,米太监的脑子里头原本转的是另嫁实则未嫁的各种方式,以及如何在“不碍眼”的前提下让他的皇帝陛下仍然享受该享受的各种乐子,   忽然却是一个激灵(他这会子是第一次回想起当日赵佶生母孕期中从双胎到最终只得一胎的故事),猛然间福至心灵,乍着胆子挑了一个跟随皇帝的时间不短,却无儿无女无宠至今也多年的“老”嫔妃探一探路。   向晓久听说那“老”嫔妃不过二十七八,宫外竟有个痴心不改十来年的竹马等着,   虽不太理解原身那么一个家伙,明知道枕边人心有所属、却为何能大度留着那一双人,   到底庆幸赵佶少造一次孽,爽快一挥手:   “可不正好?她宫里不违例的都许她带走,不宜带出宫的也照价给她补足,再给她添点儿妆匣——   说起来,如今京中寻常五品官嫁女大概什么行情?就照着那般添妆   ——由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罢!”   米太监躬身称是的同时,也暗暗抹了一把汗。   再不敢拿对付原先那位陛下之恳切言辞的态度,来应对眼前这位天子的吩咐。   如此,向晓久也就更觉得得心应手了。   宋朝打太宗起就埋下积弱的因由,但坑实了靖康之耻的,还是要要赵佶!瘦金体再好看也没用,作为皇帝他就是个渣!说他是个王八蛋,王八但凡会开口,都要叫一叫屈,说它们断生不出这么孬的蛋! 第九十一章   米太监很快就掌握了服侍向晓久芯儿皇帝陛下的新姿势。   冷血却始终适应不了他的新差事。   哦, 当然, 不是随诸葛太傅推行新法的那件事,   冷血虽然很不耐烦公文往来的琐事,却也不是完全干不来案牍之事,   更何况他看着虽年轻得近乎仍是少年人,江湖奔波办案追凶却也有数年了,也很有一些提议与建议。   冷血适应不了的, 是前几日皇帝忽然特特提起的、他那御前侍卫的差事。   只是站岗、护卫,冷血是不怕的,偏偏皇帝不知怎的心血来潮, 竟每每还要召他去讲故事。   讲完故事还要细细打听风土人情、民生百态, 更恐怖的是连舟船往来的详情都要一一追问。   若非垂问者乃天子之尊,冷血几乎有种不常出门的公子对着才远游归来的邻居打听行程起居、也准备负囊出行的错觉了。   虽说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和邻居交流的经验。   但并不妨碍冷血思索两日之后, 为皇帝陛下的某些言行精准定位, 且因为那个定位而悚然而惊。   诸葛太傅倒不怎么吃惊,   毕竟皇帝已经坦坦然地将他的变故摊开来给他看——   哪怕老太傅至今仍然忐忑、仍不敢信,   至少知道皇帝确实有一个让他走出宫墙、走出京城的理由。   故而诸葛太傅不甚吃惊。   他只是头痛。   头痛于如何打消皇帝出巡的念头。   向晓久并不认为那是什么叫人头痛的事情, 他甚至认为:   “朕其实挺庆幸的,庆幸我家阿九和我之间的感觉又清晰了几分,好歹知道他在西北方……”   向晓久叹息一声,   他这些天叹气的时候总是特别多,   只这一声格外多几分温柔缱绻之意:   “我寻阿九, 总是不嫌费事费劲的。不过定了方向, 总能不那么费时了。”   说到最后一句, 向晓久更是欢欢喜喜、近乎欢天喜地的了。   诸葛太傅心中也是一叹,一声长叹,只仍不肯死心。   向晓久倒也耐心,   听他从水泥的妙用说到各色良种的前景,   再从花石纲喊停之后黎民的感激涕零说到新法推行的进度……   向晓久今日心情着实好,   又还指望这个老太傅在他离京出走的时候充当一下定海神针,   故不只听得十足耐心,还不时笑吟吟给点建议:   “要说水泥的最佳搭配,自然是钢筋最好。不过炼钢不易、精钢用处也还多着,倒不凡用竹子——   可巧,冷卿前些天才和我说起,蜀中那边多竹,唐门更有极难得的好竹……”   诸葛太傅也很眼馋蜀中唐门的好竹子、和处理竹子的好法子,奈何眼前着实还顾不上那边儿,又不好扫了皇帝兴致,只得将开封附近乃至各处常爱泛滥的江河一带附近产的竹子夸了又夸:   “就地取材,也省了南调北运费事儿。”   向晓久倒也无可无不可,只笑吟吟继续听他说,直到花石纲一事才又温声道:   “百姓总是最好糊弄的。只朕也不愿糊弄他们。   之前花石纲之事,确实是‘朕’想差了,   只看到举国之力供养一座宫城不算艰难,不想到了朕跟前一样珍宝,百姓处耗费却不只十件……”   “只如今要做的事多,朕也懒得下什么罪己诏——   一封诏书再好听,也于事无补   ——倒是实际补偿更好些。”   “只一点,需得实实在在补到吃了亏的百姓手里,具体还要太傅操持。   借着给朕进花石纲,肆意妄为、贪得无厌、过得比朕还滋润的那些,也一并清一清罢!”   这事诸葛太傅倒是极乐意的,只是:   “有些可尽快处理,有些还要徐徐图之。”   向晓久点头:   “太傅尽管安排。忙不过来的,可寻阿公搭把手。”   米太监忙不迭躬身应了。   诸葛太傅且信且疑——   实在是内侍势大,   单只是花石纲沾手胡为一事就数不清该有诸内侍多少事,   偏偏米太监又是内侍之中势最大的一个,也是与眼前这个不知道是真是幻的陛下搅和得最深的一个。   诸葛太傅少不得多许多顾虑,然事着实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到底也只得应了。   接下来又说了许多,偏偏向晓久无论重视与否,最终都只归结成一句话“太傅尽管安排”。   皇帝十来年惰政,如这般大甩手也不是一回两回,   只不过原本都是傅宗书更能叫他称心如意、因此被“偏劳”的时候也更多些,   诸葛正我备受掣肘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若能由他全权处理某事能如何如何……   如今真成了皇帝十足信任“偏劳”的对象,诸葛正我却顾不得那份行事上的方便,倒要苦心规劝:   “陛下信任老臣,是老臣的荣幸。然而事大、财多、权重,陛下该留意些臣下的分权监督才是。”   向晓久十分坦荡:   “我是留了人监督你。阿公可不只是与你搭把手的。”   再说还有顾惜朝,如今也是死心塌地的。   冷血那孩子,也不是个会因为师傅是师傅,就随他妄为的。   就连傅宗书、傅宰辅,自己怎么样不好说,诸葛太傅但凡给他抓到一根小辫子,就都别想好。   哪里还需要向晓久再费心安排什么钉子?   只向晓久不肯在别事旁务上费心,   一心一意只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宫九身边去,   诸葛太傅却仍不肯死心。   他寻了一个又一个话题,大大小小的政务,偏偏向晓久始终一个态度。   逼得这老太傅无法,竟是脱口来一句“小甜水巷”。   小甜水巷有何人?   艳倾京华、名动天下的绝色才女,李师师。   那个曾经叫诸葛太傅以为,叫皇帝清空大半个后宫为她,改革变法善待贱籍之人也为她的人。   也是傅宰辅至今依然误会是,并因为那个误会而仔细筹谋着要布下十面埋伏去网罗、收服、或者最起码的要能拉拢、讨好着的人。   诸葛太傅原是极不赞成这种祸及无辜可怜弱女子的行径。   他之前也没少去给傅宰辅反“埋伏”。   不想如今自己竟也成了个要利用那么个可怜女子的无耻之徒。   若非当着御前,诸葛太傅在话音落时,就要给自己一巴掌。   便是当着御前,那一巴掌也不过是缓了片刻,依然落下。   向晓久原有些不喜——   不喜在他连宫里的那些人都要摆脱干净的时候,偏还有人要把他和其他什么人硬扯上关系,   更有几分这出面攀扯的竟还是他看好的老太傅,   不想他才刚收了笑,还不及说什么,先就听了这么轻轻脆脆的一声响。   不只虚响,效果也实在。   老太傅那张将岁月的风霜、人生的无奈   与稚子般的纯粹、看遍青山人却始终不老的意气风发   奇特而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的老也依然老得丰神俊朗的脸上,   在那一声脆响之后,立刻就浮起一片红、一片肿。   一片五指印痕鲜明至极的红肿。   向晓久顿时就消了气。   一消了气就想起来米太监汇报的,近日来小甜水巷那儿的暗流汹涌——   米太监的汇报可谓事无巨细,且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   包括对那两位将皇帝陛下宽待贱籍之后的仁政、德政给扭曲成色令智晕的大臣、权臣的不屑。   同样也并没有故意忽略诸葛太傅始终只反埋伏、却没有任何拉拢那位误会中的“女主角”的事。   向晓久一想到这位老人始终坚持着不对那女子出手,   连保护都保护得默默无闻寂静无声,   倒有些惭愧自己之前的误会,   遂和声劝他、且指点他:   “何苦来?又何必?小甜水巷原也不只一个李师师,李师师原也不是什么提不得的名字,太傅又何须如此?何至于此?”   诸葛太傅苦笑。   向晓久亲自弄出一方冰帕子,亲手给老太傅敷在脸颊上,继续温声劝他:   “您也就是太急了。只您原不必着急的。”   诸葛太傅苦笑着叹出一口气,而后整了一整脸色,收了烦恼苦涩、换上感激面容:   “谢陛下宽宥。”   又趁机劝谏——   当然劝谏都是藏在吹捧里的:   “陛下都晓得劝老臣事缓则圆了,可见那梦不梦的,丝毫不影响您的英明睿智。”   向晓久有点牙疼:原来那个赵佶居然还有甚英明睿智?   不过吐槽归吐槽,向晓久面上依然笑得温柔和气又宽容。   老太傅果然还有话说:   “只这做人的底线,一旦开始往下掉,就很容易如悬崖坠落、如冰峰滑雪,一落不可收拾……”   不说那些远不可及的故人先人,只说眼前人,傅宗书同样是先帝托孤三臣之一,曾经何尝不是忠心不二、用心国事之辈?   如今怎样,也不必提他。   只诸葛太傅少不得日日都要以他为镜,时时自省的。   “老臣确实只是心急之下口不择言,却不可不慎、不敢开着情急便妄言的先例。”   诸葛太傅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老臣谢陛下宽宥。然而只能心领。请陛下责罚老臣、重罚老臣,以正视听。”   他心里依然不敢信皇帝仍是那个皇帝。   但在证据确凿到铁证如山之前,诸葛太傅始终将这个皇帝视为真正的皇帝一般,忠诚,效力,并一寻着机会就要巧言妙语规劝一二。   向晓久明白他的心思。   尤其明白他当着如今越发得宠、得力的米太监的面,说“以正视听”等话的真正意思。   可其实那并不必要。   只要不是在和宫九重逢之前就再次莫名被踹到另一个时空之中,向晓久必定会在离开之前留下节制“赵佶”的法子。   永远不比再担心他听信谗言、闭塞言路、昏聩奢靡、肆意妄为。   不过向晓久在开口免罚之前,忽然想起一事,遂话风一转:   “既如此,朕就重罚——   罚太傅安排朕出行一事,并在朕出行期间,妥善国事、安稳京师。”   诸葛太傅:“……”   唉,诸葛神侯还是太老实,巴巴儿给自己挖坑往里头跳,向晓久岂有不添两把土的道理? 第九十二章   诸葛太傅很有话说。   偏偏诸葛太傅又只能无话可说。   认罪是他, 请罚是他。   皇帝原已经恕他的罪、免他的罚,   甚至打一开始就不以为忤、不以罪论罚,   是诸葛太傅自己一请再请,非要趁机以身做法、以正视听的。   谁没有再三再四再五六七八地反复求恳, 这罪与罚也还是他自己求来的。   难道还能因着这罚得不合心意,就要皇帝收回成命?   那还叫什么以身做法?   那还妄图什么以正视听?   分明是叫人漠视皇权、目无法纪呢?   ——偏生法纪又还是个碧池,她只告诉你这样仿佛不太合法,偏偏又不说清楚这不合法、不为度的行止之后, 具体要怎么罚。   ——正如当日顾惜朝事,都说贱籍之后不许科举入仕,蒙混过关参考之后到底如何处罚,偏偏又没细说。   诸葛太傅前些日子还挺庆幸那“没细说”,   尤其在见了顾惜朝写的那份方案、看了他这些日子的实心用命之后。   ——万幸了“没细说”, 才能让陛下能依法依律地叫他绝处逢生、更免于蹉跎。   诸葛太傅也很清楚, 虽说法规有度,到底不能细细致致限制到方方面面的道理。   毕竟过犹不及。   秦时商君变法确实使秦强极一时,   然始皇得天下之后继续、更为严刑峻法,   终致他驾崩之后不几年就天下崩析、江山易主,   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道理清楚归清楚, 诸葛太傅仍不免在心中连连跌足、恨声长叹。   一如他清楚底线不可轻跌的道理, 却仍忍不住在情急之时提了那么一嘴。   诸葛太傅到底只是个凡人。   他不是神。   清楚明了的道理并不代表总能一分不差且时时刻刻都未有丝毫怨言地进行。   好在诸葛太傅虽说只是个凡人,却是凡人之中难得的好人、更难得还是个意志极其坚定的好人。   通晓道理不等于绝对理智执行,   只不过他好歹还总能悬崖勒马, 总能在自己底线跌破新低之前即使醒悟、反身, 并竭力补救。   所以诸葛太傅始终是诸葛太傅。   他永远不会成为傅宰辅。   不够傅宰辅的诸葛太傅这时候就难免要憋住满肚子话,有口难言。   唉!谁叫诸葛太傅七十多年风风雨雨,都始终舍不掉这一份不合时宜,   可不就也只得用心用命地忙活着皇帝出京的途中布置,并期间的京师安稳、政务妥帖等等诸般诸事了吗?   心底倒还存着那么一丝丝希望,望皇帝能临时改了主意。   为此,诸葛太傅不只一改寻常、寻了米太监说话,便是傅宰辅府上也登门了。   奈何没用。   米太监如今俨然向晓久的狂信徒,虽看着变化后的皇帝对诸葛太傅越发看重、并重用之,而更多几分亲近——   但这份亲近最多够米太监将自己想起来的一些故事,   诸如当日老娘娘怀的据说乃是双胎、偏生下来却只得陛下一人的往事等,   给拿出来和诸葛太傅一起背着人、悄摸摸八一八,   却绝对不够他违逆向晓久。   诸葛太傅和米太监商量劝阻皇帝?   那岂止是对牛弹琴?   那牛听他弹琴的时候简直是铁牛,还一转身就到向晓久跟前,将他给一五一十卖个干干净净!   至于傅宰辅?   若再过个几年,赵佶越发昏庸无度,傅宰辅又大权握足、准备充分的时候,   说不定他才是那个最巴不得皇帝舍了京师出宫,好叫他顺势谋划、顺水推舟的那一个。   不过诸葛太傅敢找上傅宰辅商议皇帝出京事,自然也是看出他眼下还没有那样心思——   至少还没下定决心,也尚未做足准备。   傅宗书不干好事,不是好人,甚至不是个好官,但他毕竟是先帝托孤的三大臣之一,对待皇室和皇帝的感情,还是很有几分复杂难辨之处的。   诸葛小花觉得,在傅宗书仍盯着小甜水巷的情况下,说服他和自己一道劝阻皇帝出京,不算易事,却也不该是个难事。   不料傅宗书竟是一口拒绝、十分决绝,丝毫没有要趁机勒索诸葛小花让步而后顺势应下的打算。   你道为何?   一个是傅宗书忙,特别忙。   宫九的事,向晓久是只和米太监和诸葛太傅说了,   良种和水泥也确实都尽付于诸葛太傅操持,   就连那宽待贱籍之人的新法,也俨然是以诸葛太傅为首的。   但傅宰辅也不是无事可做。   纵使向晓久十分怀疑,在这个只有赵佶——   并且还是个比史书上的赵佶更赤裸裸地赵佶着的赵佶   ——却没有蔡京等人,尚书左、右仆射也还没被改成太宰、少宰,而由蔡京独任宰相、总领门下、中书、尚书三省的北宋,傅宰辅极可能就是对应的蔡京其人。   哪怕傅宰辅的如今正式职称其实是左仆射,只不过在没有右仆射的情况下,   连同为托孤之臣的诸葛太傅,都要苦心筹谋才可能周圆一二,   那傅宰辅也确实和傅宰相几乎无异了。   可傅宗书即便对应了蔡京又如何呢?   向晓久寻常仿佛稳重、随大流,其实每每脑洞奇葩、敢思敢想,关键时刻更是常常目光清奇。   宫九和向晓久自家那个被君主立宪了的大唐都是铁证中的铁证。   既然有如此清奇目光、奇葩脑洞,   向晓久当日看宋史,纵不过匆匆翻过,   却也不至于就那么轻易将蔡京给人云亦云地一棍子打成北宋惨淡收场的罪人祸首。   正如向晓久知晓岳元帅故事之后,十分欣赏、仰慕、敬佩岳元帅父子,   对于秦某人夫妻也很有几分不屑、并对岳王庙前跪着的两尊不发一言……   但在向晓久心底,该跪的其实是皇帝,   那个十二道金牌召回岳元帅、导致北伐中原在胜利在望的时候到底功亏一篑,   更在之后恬不知耻地“莫须有”了岳元帅,叫南宋从此彻底折了脊梁碎了膝盖的皇帝。   秦某人自然不是好人,更不是好官,可说到底不过是揣摩上意四字。   无论揣摩得如何过火、执行得如何没有下限,总要先有上意。   上若无意,岳元帅何等英雄?   岂是秦某人夫妻能轻易摆布得了的?   简直笑话!   可惜直到双九离开吕明时空前,也还没等到适合叫那个无耻之尤的皇帝去岳王庙前跪一跪的好时机。   向晓久倒是和吕承宸讲了许多故事,也哄得她心志坚定地认为那赵某人很该去跪一尊的,   奈何穷尽吕承宸有生之年,也不一定能等到合适时机。   毕竟君主立宪的前提,还是“君主”。   何况吕明不知道吕承宸有生之年能不能实现真正的君主立宪呢!   便是君主立宪了,   民智也普遍开到都能认清赵某人和秦某人在岳元帅一事上的主次轻重了,   也免不了有那一等非要闭着眼睛装睡的,   又或者过分体谅岳元帅、认为他不愿皇帝跪他而反对的……   唉!   不过岳元帅事如今尚未发生,甚至不确定这个没有蔡京的北宋还有没有岳元帅和秦某人,向晓久纠结也是无用。   说回傅宗书和蔡京。   漫说傅宗书还未必就一定是蔡京那样人,即便是,蔡京对北宋祸害再大,也是皇帝纵容出来的。   说个比较符合时人习惯——   惯爱用闺房夫妻比喻君臣   ——的比喻,三儿再怎么努力挥舞铁锹,正主儿真能拿定主意,谁又能强按牛头去喝水呢?   自来奸臣也好,妖妃也罢,纵是有错,也是让他们肆意奸了、随便妖了的那个皇帝的错。   向晓久就是这么不待见皇帝这职业的一个家伙。   可怜这一趟偏生为皇。   不过再怎么自怜自伤,也不妨碍向晓久记得蔡京的好处。   对,史书上,再怎么说蔡京祸国殃民六贼之首,向晓久的清奇目光、奇葩脑洞,照样给他看出好处来。   譬如执政能力。   譬如经济改革。   ——话说蔡京的经济改革,在向晓久看来,未必会比王安石变法差。   若论严苛,确实严苛,王安石变法又何尝没有打压政敌、为祸百姓?   只蔡京比他运气更差,摊上赵佶那么个皇帝,叫他越发苛了,苛来的财还悉数给皇帝挥霍享受了。   也不知能否有九牛之一毛能回馈于民?   如此难怪后世对蔡京改革的不满,远胜于对王安石变法的责难了。   宫九也曾说,可惜蔡京不曾落到他手里,也不曾便宜他堂兄。   如今遇着个傅宰辅,向晓久自然不至于不敢用。   不只敢用,他还要重用!   只先没忙着改革。   毕竟向晓久更强的是嘴炮,如今最迫切的是宫九。   因此他只用傅宗书做了几件事。   一个是赵佶原先重用的那些国师和尚之类的,该清理清理、该处置处置。   向晓久不准备特意网罗、甚至捏造什么他们魇镇迷惑皇帝的罪证,   也明令傅宰辅只需按照律法、依照事实处置,有罪者处,无罪者赠金送归佛寺即可……   但他挑自己刚来的时候处理这些其实不算很关乎紧要的所谓出家人,其实也是一种小狡猾。   依然盯着小甜水巷的傅宗书不明白那种小狡猾,却不妨碍他格外费心琢磨皇帝的忽然翻脸之缘由。   当然只此一事,还不足以叫傅宰辅断然拒绝了诸葛太傅。   叫他断然拒绝的,是另外两件事——   也能算是一件事。   蔡京,严嵩,秦桧或者别的谁,说到底,还是皇帝自己乐意买他们的账呀! 第九十三章   向晓久给了傅宰辅一本书。   既然蔡京在经济改革上甚有才能, 傅宗书同样很有几分这方面的才华, 那又何妨成全他、让他更进一步?   最好的进步方式自然就是读书。   双九离开吕明中原、扬帆出海之前, 皇家学院正好新出的一系列书籍之中,就有好些个关于经济学好文合集、专人论著。   向晓久也如往年的一般, 收入荷包之中了。   这会子就先给了傅宰辅一本,其他的,则是:   “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宰辅与朕在这京城之中也憋得久了, 何不一路出去行上几百上千里、再读他个几十上百卷好书?”   傅宗书确实好权、也好弄权。   但他也是真的爱书、极爱读书。   纵使如今高位,弄权之时,也依然不忘读书。   事实上诸葛小花登门的时候,也是准备必要时忍痛割爱的。   ——他在袖子里揣了一本书,一本傅宗书极爱、偏偏绝版却落到他这个死对头手里的古书。   奈何傅宗书连那书都宁可不要。   明明喜欢, 却偏偏不要。   ——这都是什么毛病?   ——傅宗书要早有这个自制力, 何至于变作如今这个傅宰辅?   诸葛太傅简直惊呆。   傅宰辅斜眼看他那模样,越发拿出十二分的矜持:   “陛下口谕以下,谈何拦阻?   你不在乎天威、你愿意蔑视皇权的,   那你尽管上,我保证不在这事上弹劾你——   这要你把书留下。”   是的, 傅宰辅还是那个傅宰辅。   陛下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行文奇怪粗俗却勾得他心里痒的奇书他固然想要,   那叫他惦记了好些年的绝版古书、因为其落到诸葛小花手里之后更加惦记的绝版古书,傅宗书也怎么可能甘心放弃?   他只不过是不愿意用圣眷、圣心, 还要再把奇书当添头去换罢了。   虽然傅宗书也知道, 在他不肯与诸葛小花合作劝阻圣驾出行的情况下, 是很难把他手上那书弄到手的。   但诸葛小花的脑子谁知道是怎么长的、又是怎么想的?   傅宗书多少次觉得不值得、很不值得、乃至于极其不值得的事情,他都做了。   谁知道他这一回会不会又犯傻呢?   傅宗书总要试一试。   试试又没损失。   ——奈何诸葛小花便是每每“犯傻”,也不会轻易傻给他去。   诸葛太傅很快离开傅宰辅府,   他的袖子仍是满的,   甚至比来时更满。   他当然没留下书。   且不只没留下书。   冷血出宫的时候,怀里袖中,倒都是空的。   他的眼神也有点空。   虽然面容依然冷峻,那一双眼却叫真正熟悉他的人一看,就能看出几分思绪放空来。   铁手原本匆匆路过,见此停下关心一句:   “四师弟?”   冷血的目光才缓缓聚焦,但仍有些心神不宁:   “……二师兄好,二师兄早。”   他依然是那个看似在亲近人跟前冷峻依旧,其实格外乖巧的少年人。   四大名捕中排行第二的铁手、铁游夏温厚一笑,   也不去提醒他日头已过中天的事实,   也没多看他身后跟着的、车辙极深的那两辆马车,   甚至没问他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只问:   “可需我与你同去?”   冷血摇头:   “我要回神侯府。二师兄若顺路便同行。不顺路也不必特意相送。”   诸葛太傅麾下自然不可能只得四大名捕,不过这师兄弟四人是他唯四的亲传弟子,少不得要多分担一些。   平日里多在外奔波,追凶查案的就不说了,难得手头大案查清、回京报结的少许空闲,偏又遇上皇帝要出京。   京师安稳、圣驾安全,诸葛太傅哪哪都少不了操心。   师兄弟几个也都哪哪都少不了忙活。   这些日子除了冷血进宫当值的时候稍微闲一下脚,哪个不是忙得脚不沾地的呢?   铁手真心关切师弟,   冷血虽然做不来他那么天然就又温厚又关切的样子,面容再冷,关怀也还是真的。   ——顺路同行可,百忙之中还要忙上加忙,就很不必,冷血也很不舍。   铁手又仔仔细细打量他两眼,   确定他虽一直有些魂不守舍,   却始终是随时能出剑、随时能精准出剑的模样,   倒也放心自去了。   冷血自顾自回了神侯府。   大师兄无情也在府中。   不是在府中闲着,而是在府中统筹诸事。   他倒没有忙得脚不沾地——   之前表述有误,这位腿脚不便、不是轮椅车轿就只能用双手支撑前行的大捕头、大师兄,他是忙也脚不沾地、闲也沾不得地的。   腿脚不便如何沾地?   只不过无情的没有脚不沾地,倒比其他几个忙得脚不沾地的师弟们还要更加忙得不可开交。   实在是这位虽然是师兄弟之中只比冷血稍大一点的,   性子也仿佛只比冷血好相处一点点(说好像是因为这位面容看着没有冷血冷,其实心却比冷血淡),   平时也是师兄弟四人之中最不轻易出京、出动的,   其实却也不愧是师兄弟之中跟随诸葛太傅最久的“大师兄”。   别看他不曾科举、未有功名,许多政务、琐事,他是极为娴熟的。   诸葛太傅毕竟不能只负责统筹圣驾安全一事,   向晓久近来叫“太傅尽管安排”的事着实太多了些,   当然圣驾安全是重中之重的大事,诸葛太傅必不会轻忽。   只不过无情是正经总揽实务的那一个。   他不只总揽圣驾安全的实务,就是期间的京师防务,他也要负责统筹大部分。   可不就忙得飞起?   是真的飞起。   常常忙得等不及轮椅、等不及童子服侍,直接手在桌面、扶手、甚至地面一撑,就直接飞起、飞走、飞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即使这么忙,无情也没忽视他的小师弟。   他不像铁手那么自然而然又理所当然的温厚关切,他看过来的目光仍是那么淡,语气也仍是清淡,冷血同样听出其中关心、关怀之意。   然而冷血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一边给无情打下手,帮着处理一些他原本不耐烦、不喜欢,这会子却正好能叫他大师兄稍微少飞那么几回、又能兼顾那两辆马车的文书琐事,   一边还是忍不住回想着之前在宫里发生的事。   ——冷血到底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至少在向晓久看来,根本不算什么。   冷血不过是就某个问题表达了一下他自己的看法,   而向晓久在随口和他讨论了几句的同时,又顺便叫他捎带点东西回去罢了。   向晓久并不当回事。   于冷血却并非如此。   诸葛太傅在发动整个神侯府、尤其是叫难得齐聚京中的四个弟子忙得团团转,只为万一圣驾还是真的出京而做准备的同时,   虽说没有将皇帝这些天的变化细节都和弟子等人说,但向晓久如何顺水推舟、降罚于他,叫他不放心、却又无法开口的事,诸葛太傅并没有瞒着诸人。   ——反正那是连傅宗书都打听到的消息。   诸葛太傅不是个不要脸的人,可也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   带着足足覆盖了半张脸的红肿掌印出宫,   他纵是不在乎其他人如何看,也总要叫亲近人明白个来龙去脉。   如此才好叫他们放心,也不至于离心。   虽说诸葛太傅是十分自信,他身边的那些孩子们和小朋友、老朋友们,便是和他离心、对皇帝不复忠心,也一定还是会为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而忠诚依旧。   真相就是真相。   当真相无碍社稷黎民的时候,诸葛太傅从不介意将自己的隐私大白于天下。   其他人听说了,如何哈哈哈,又或者故意羡慕嫉妒恨地表示如果这么一巴掌能换来皇帝那么一份惩罚、他们宁可赏自己百八十掌,且不细说。   只说冷血师兄弟四个,当面表现各有不同,私下里一琢磨,却都有志一同地认为:   皇帝厚待世叔(便是诸葛太傅)自然是好,   但君臣有别、赏罚有度,   这厚待到公私不分、赏罚不明的程度,   那就着实是将好事做成了坏事了!   要知道之前师兄弟四人好不容易追凶缉案、拿下元凶要犯,   却每每遇上皇帝忽如其来的灵光一闪、好恶喜怒之间随意一赦,   那可真是伤透了脑筋的。   好不容易最近皇帝居然那么坚定地表现出“法律之上”、“朕喜亦不可免俗”的态度,   师兄弟四人虽不敢信、又何尝没有奢望过皇帝能一直如此、一直这般?   便是不能始终如一,好歹也要撑就一点,叫他们多捕几窝肥老鼠、多打几只大老虎呀!   如何才几天,就要开始破例?   哪怕是在世叔身上破的例呢!   若是以往,冷血纵是不解、纵是不安、纵是有满肚子的话要劝谏,没机会在皇帝面前开口说话也是枉然。   偏偏最近,向晓久爱上听冷血讲“故事”。   哪怕已经不很需要从冷血这里打听路线、行程,听一听各地风俗、普世观念也是好的。   于是冷血也就有了开口的机会。   许多机会。   然后他就问了。   向晓久也答了。   答得还特别随意、特别随性,   特别坦然、也特别的理所当然。   话说,温大大写四大名捕系列,是又有历史人物又有虚拟自创人物的,不过莫莫觉得蔡京和傅宗书的人设有点儿难以共存,再加上扣着历史同时还要扣着原著写也太难了,索性把温大大的蔡京浮云了,把蔡京和傅宗书合成一个形象,其他人物也往半架空上写……   还有贱籍什么的,我们历史上的那个北宋,其实没多少贱籍人口,尤其没有多少奴婢,但温大大的书里又偶尔会出现奴婢、世仆,就当是另一个私设算啦!恰好叫双九有事可做。   嗯,温大大笔下的武官地位仿佛也比正史上高很多……   不过武侠小说嘛,也不可能扣着正史写,大家略知道一点,别把小说设定写到历史考卷上就行啦! 第九十四章   “谁说我轻视律法了?太傅只和你说他‘御前失言’, 可曾和你说, 失了什么言?”   “原就是律法都懒得规定如何入罪、如何量刑的小事罢了。”   向晓久眨眨眼, 有些俏皮又有些赖皮地:   “其实太傅那事儿吧,只要朕不在乎, 根本没那条律法就写明那就是必须入罪的——   只不过老人家对自己要求高,朕倒是想劝劝他,可谁叫我们之前说的出京一事,太傅根本不赞成呢?”   “难得逮到机会!朕不就得趁机把事情砸瓷实了!”   说到最后, 向晓久甚至为自己的小心机而洋洋得意了起来。   冷血:“……”   冷血从未想过皇帝还能是这样的!   但不管皇帝是怎样的皇帝,只要有机会开口,冷血就一定要把想说的也该说的,给说了!   “律法有没有细则不是重点,您是怎么个打算也无所谓, 关键是:   您确确实实, 以赏代罚了!”   “你欣赏顾惜朝、顾公子,且要先依法剥夺他已经考取的探花功名,宁可改革新法、一番费心。如何偏在世叔这事上例外?”   “这事只是小事。却恐开了以赏代罚的先例,叫您之前在顾公子事上的一番苦心,白白浪费了。”   冷血的态度极恭敬, 屈膝、折腰、叩首, 一丝不苟。   话语不算十分锋锐,却是半步不退。   实在是这以赏代罚的随心所欲太恐怖了。   皇帝之前再怎么将他们千里追击、拼死填命才追捕到的罪魁元凶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都还不到以赏代罚的地步。   就原先那样, 已经叫多少六扇门汉子如负山前行、刀尖起舞的艰难了。   要是堕落到以赏代罚, 那山可不就得成了泰山,刀又该是何等样销魂蚀骨、磨尽多少志气和意气的刀了呢?   那个可能性太可怕也太可怖,由不得冷血退半步。   倒是向晓久怔了片刻,退让得十分干脆:   “是,是我错了。”   冷血猛地抬头,御前谦恭也冷峻依旧的脸上露出极明显的惊诧来。   向晓久却完全不觉得自己勇于认错有什么不对,   就像他虽然大多数时候认错也就意味着改正、但偶尔只认错却死不悔改的时候也依然那么理直气壮:   “是我错了。但我不改。至少那事绝对不改。”   冷血脸上的震惊霎时间给噎没了,他好一会都不知道要作何反应,神色也因此越发冷、却衬得他的面容格外俊了起来。   向晓久打量他几眼,又叹了口气:   唉!阿九一不在他身边,他不只无心饮食、无心睡眠,连美人美景都无心欣赏了。   虽然早就将诸如“世间繁华都因有你携手共赏才格外美丽”之类的情话,   轻而易举地就对宫九说出口、且说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说的时候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只不过真到了无他携手共赏的时候,再去看世间繁华美好,那滋味……   唉!   向晓久十分坚定:   “我一定要出京。一定要尽快找到那个人。为此不论犯了什么错,都绝对不改。”   冷血眨了眨眼,耐心等待向晓久继续往下说。   然而向晓久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没再接着之前的话题,而是慢条斯理地打开荷包,慢条斯理地往外掏东西。   足足掏出来装了两大车的黄金。   对,就是冷血带回神侯府的那两大车。   车辙深深的两大车,黄金。   向晓久当时是那么交待的:   “那事儿我绝不改错。我只能说,找回那人之后,没人招他,我尽量不再犯那样的错。”   “太傅确实辛苦了,上上下下那么多事,便是傅宰辅在圣驾出京一事上格外随和,   也难免有抽了银钱奉朕出游、其他地方就有出了窟窿;   填了别处的窟窿、又恐怕在朕这知错不改的事上出了岔子。”   “——虽说我并不觉得会出什么岔子。”   “这金子你稍回去,先交一半给太傅,叫他用于安顿出京一事的靡费,若有不足,只管和我说;   剩下一半再给傅宰辅,叫他给太傅好生查漏补缺,别只想着随朕出京了就万事无忧了,这京中安稳、还有地方急务或有不足的,也是当用即用——   和太傅一样,若有不足,只管和我说来。”   “只一点,太傅这一回辛苦,没得什么特殊赏赐,因此我许他在他那一半中留一成,犒劳自己也好,赏赐下面谁人也罢,都随他欢喜。   傅宰辅却不同。他已经得了朕的特赏,虽只得了一本,可后头还有的是,那金子就不予他自留了,左右他也不缺这一点。”   向晓久说完,端起茶盏,边等着冷血应诺。   不想他都喝了半盏茶,冷血依然寂静无声。   向晓久讶然侧目,发现那个不只冷峻也格外冷静的少年,这会子竟是全情演绎着“目瞪口呆”这个词。   不经失笑:   “太傅不只没与你说清他御前都失了什么言,也没和你说朕梦中得缘、得了有缘人也得了这荷包的事呢?”   “太傅果然口风紧。不过冷卿你也确实太年轻。”   “——要知道太傅首回见识朕这荷包,可是仍能对朕梦中得缘一事审慎怀疑,谨慎至今的呢!”   虽然米太监也展现出另一种极端,不过冷血是诸葛太傅门下嘛,又一贯的有范儿,向晓久还真没想到这小家伙能这么轻易就这般七情上面的。   冷血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慢慢地呼了出来,才收敛惊容:   “是臣失态了。”   向晓久只笑:   “无事。太傅镇定得我都以为这荷包也就和外头走江湖卖艺的差不多了。   还想着阿公和我说的,便是前头国师他们的隔空取物、袖里乾坤都不及这荷包真仙气儿都是哄我开心呢!   你这样子倒好些。”   米太监也笑,又凑趣说什么“老奴如何敢哄陛下?”之类的,却也只寥寥数句,并未多话,只因看出向晓久心急着要出京呢!   向晓久是果然很心急的,一边命米太监出去喊人来将这金子装车,一边就吩咐冷血:   “这资金我都自备了。你给太傅和傅宰辅都说一声儿,最迟七日后,我必要出京。”   他说着,还看了看时辰,彼时恰堪堪刚过午时,便道:   “今天算是第一天,七天后的午时正要是圣驾还出不了京师,他们就自己头疼龙椅空了怎么办吧!”   言下之意,就是他自己独个儿溜出去,也必是要出京的。   冷血听得又是一呆。   如此一呆再呆,一惊又惊的,才造就了铁手、无情他们看到的那个恍恍惚惚的冷血。   说起来,荷包是稀奇,可单只是荷包的话,冷血远不止于那么心不在焉。   毕竟诸葛太傅会疑心那只是比皇帝原先正宠信着的方士国师们所展现的那什么袖里乾坤、隔空取物更精深的手段——   哪怕以诸葛太傅的见多识广都没见过能把江湖手艺玩得那么精深的,   老太傅依然保持着极为可贵的质疑精深。   冷血作为诸葛小花的爱徒,少不得也传承几分。   单只是荷包取物,最多叫冷血新鲜新奇一回,离震惊且还远着呢!   冷血惊的是:   原来皇帝除了认错能认得那么快,将死不悔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之外,   竟还是个舍得从自己私库之中、往外掏钱的哪?   冷血成为捕快其实没两年,也就刚才办下凌落石的大案没多久罢了。   他接触皇帝的时间其实比那都短,不过原身赵佶在挥霍无度一事上,显然声名远扬了。   就连傅宰辅都是饱受他压榨的可怜人,   虽说这个可怜人压榨起别人来毫不手软、自己也很是从中得利享乐,   不过除开底下一层层克扣的那些,真送入京中的,到底实惠是归了皇帝大头,傅宰辅却只得恶名能占个九成。   有些事,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神侯府的人。   只不过时人观念,   诸葛太傅又是其中最侠义忠心的极少数人之一,   养出来的子弟也都是如他一般,能极力周圆的极力周圆,无法周圆的也宁可拼死自己,都不会生出什么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念头的——   即便偶尔师兄弟几个私底下调侃抱怨两句,最大的希望也不过是皇帝能及时醒悟,不那么奢靡无度、忠奸不分罢了。   什么敢教日月换新天之类的念头,绝对不存在的。   前些日子,皇帝竟喊停了华阳宫,神侯府上下就很惊喜了。   甚至比那宽待贱籍之人的新法还更叫人惊奇,毕竟那事儿吧,直到现在,都还有许多人盯着小甜水巷呢!   连傅宰辅都不能免俗的。   毕竟赵佶皇帝为了心头好,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   反而是这听了华阳宫享受更奇一点。   如今这竟不往国库伸手、反而从私库掏钱出来的行径,就更是奇上加奇了。   冷血这才有点儿恍悟世叔为何在要他“好好看看陛下”之后,轻而绵长地叹息着的那一句   “我竟都希望这样的陛下仍还是那个陛下,最好那个陛下始终是这样的陛下”了。   冷血没见过原先那个陛下年少年青、壮志还未给至高皇权奢靡享乐腐蚀之前的模样,   纵是听说过那位陛下还是郡王时如何洁身自好,初登基时又是何等样的虚心纳谏、弊政大革过,   也因怀着天下、怀着苍生,而不能免俗地期待着有朝一日他们能扫尽天子身边小人,叫他重复原先英明姿态……   到底和诸葛太傅很有几分不同。   正如诸葛小花也不予他的恩师韦青青青有志一同一般,   冷血虽说从武艺到信念,大多传承自诸葛神侯,   可大同之下,也难免小异。   往常那点儿小异,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小情。   如今却是皇帝。   四大名捕都是好人呐!不过莫莫个人偏好,还是比较偏爱冷血,无情也挺好,不过铁手追命也都不错^_^ 第九十五章   涉及到皇帝的事, 如何能有小事?   像是这种诸葛小花叹息着“我竟都希望这样的陛下仍还是那个陛下, 最好那个陛下始终是这样的陛下”的时候,   而冷血却更倾向于“只要陛下始终是这样的陛下,那么他就是陛下”的情况,   搞不好,是真会师徒反目的。   ——这才是冷血足足恍惚了半日的缘故。   哪怕冷血的心亦如冷血的剑,一往无前,从不犹豫。   他在这事儿上, 其实也并没有因为自己和诸葛太傅的那点儿大同小异就犹豫、放弃。   但毫不犹豫是毫不犹豫。   诸葛太傅毕竟是他最好的师、最好的父、甚至是最好的友人。   决心已下,仍难免失神。   直到诸葛太傅深夜回府,他将那一车的金子移交了,又将皇帝交待的话转述清楚了,心神才彻底收敛回来。   从此坚定不移。   坚定到必要时候, 不惜师徒反目的程度。   ——好在向晓久到底没让冷血落到那个地步。   此后多年, 诸葛太傅始终寻不到这个皇帝竟真的不是那个皇帝的证据,反而是影影绰绰看着越来越像的地方更多,再加上双九遇上彼此的时候虽说十分放飞,搞起事来也每每叫人焦头烂额,除此却再无一事, 对不起明君二字。   诸葛太傅还能怎么办呢?   冷血就更不用怎么办了。   不过那都是后话,   就是眼前诸事,如诸葛太傅看出冷血的决心之后, 是如何宽容、鼓励;   傅宰辅府半夜被敲开大门, 傅宰辅看着那一车金子、听了皇帝口谕, 又是如何反应,   等等都不必细说。   只说向晓久终于出京,宫九也总算能颤动了一下眼皮。   这也是他来到这个空间之后、在这个皮囊之中的第一个动作。   之前那许多日子,虽说意识清醒、甚至无碍真气外放,偏偏却是动弹不得的。   否则宫九早寻着向晓久去了。   若只是感觉稍微比向晓久朦胧一点、方向定位不那么准确一些,算得了什么?   走个一里二里的,察觉不出方向正确与否、感觉不出彼此的距离是靠近又或是拉远,走个百里千里的,还能察觉不出?   可恨偏遇着个已经给人装棺材里、埋地下的。   叫宫九空有决心,却动弹不得。   ——万幸总算能动一动眼皮了。   虽说仍睁不开眼,好歹离脱困更近一步。   何况宫九还能感觉到向晓久在靠近。   偶尔可能会有所偏差,但不多一天半日的,总会重新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黑暗之中,宫九的嘴角微微牵动。   或许是即将到来的重逢足够振奋的缘故,他牵动嘴角微笑时,竟丝毫不觉费力了。   向晓久也不嫌费劲。   宫九能想到通过百里千里的距离扩大、来让彼此的距离远近感觉跟清晰的法子,向晓久自然不会想不到。   就是圣驾出京,声势浩大了一点,调整方向麻烦一些?   没关系,向晓久也就是给赵佶那个皇帝身份拘束了些,否则只凭他如今一人单干十个诸葛太傅再加十个傅宰辅都轻松无压力的修为,是宫墙能拦得住他呢、还是城墙真那么不可逾越呀?   如今圣驾光明正大出了京,向晓久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在当天晚上就用自己的方式去确定接下来的方向。   只在晚上出门,已经是非常克制的行为了。   虽说当晚,也就是圣驾出京的第一晚,是冷血和他的三师兄、那位以轻功与腿法闻诸于世的四大名捕之三、追命崔三爷为皇帝守夜。   向晓久又是打一开始就是“我晚上出门不用特意通知你们,却也不用特意瞒着”的态度,   导致这师兄弟二人轻而易举就发现“皇帝”的动静。   在给“皇帝”的身手惊了一惊、震了一震的同时,冷血还直截了当地请求随驾,   向晓久也没拒绝。   向晓久其实还挺高兴的。   冷血同行也就意味着,   如果他在深夜出行的时候恰好走对了方向、遇到了阿九,   那阿九可就能第一时间和他一起赏一赏、这个他原先因着独自一人而无心欣赏的美人了。   重逢在即,向晓久心情极迫切,却也极好。   他提着冷血和追命的衣襟,轻功开到极致,几近于飞。   飞速得叫人恍似御风飞行。   心也仿佛飞在这夜风里。   给他提在手里的师兄弟俩却正相对傻眼。   追命崔略商尤其惊骇。   他素以腿法、轻功称著,自然也比旁人更知道要练成卓绝轻功,需要怎样的天赋与努力。   追命也一直以自己的天赋与努力自得,正如他对自己的轻功与腿法之自信。   不想如今却遇上一个,腿法如何不敢论断,轻功已能将他必成小儿蹒跚的皇帝陛下!   也许天子真是天选之子,天赋举世无双能甩他八十条小甜水巷不止,   但追命同样肯定的是,哪怕有甩他八十条小甜水巷的天赋,要真正练就这样的武功,也需要许多努力。   许许多多的努力。   然而这皇帝之前,纵是无心政务、无意国事,又何尝忙过什么努力练武的事?   他忙的,不一直都是风花雪月事吗?   此时此刻的追命,对于向晓久皇帝身份的疑心,只会比诸葛太傅更甚。   可他打量冷血一番,   发现他家小师弟只眉间略过淡淡一抹惊诧之色,   而后依然是那么的冷峻、冷静,无所畏惧也无可动摇的模样……   追命也干脆利落地任由心头满满的疑窦飘散在风里。   别看追命是师兄弟四人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俨然中年人了,他的心却依然年轻,血也依然很热。   当然,也不是说诸葛太傅的心就苍老了、血就冷硬了。   只不过阅历问题,经历问题。   在向晓久的皇帝身份这个问题上,追命还是更倾向于冷血的。   ——只要他始终能做个好皇帝。   ——就怕他不能始终做个好皇帝。   ——怪不得世叔之前忽然提起,要他们师兄弟四人从此以后必须有一人始终护卫圣驾……   追命的思绪也飞在风里。   直到冷血忽然开口:   “你好像故意在绕圈?为什么?”   向晓久确实是在围着当夜圣驾驻扎之地绕圈,   只是绕的不是圆圈。   毕竟京师的方向已经排除,他最多只需要绕一个半圈。   要是运气更好一点的话,一个扇形弧也就够了。   向晓久这会子就是绕着圣驾约莫五六十里远的大半个扇形弧就确认了一次方向;   之后仗着自己速度快,又把距离往外再拉个五六十里,再来一次半圈运动……   如此足足拉了三回,半径最长时候超过一百五十里,圆心更换十七回,反复绕圈超过二十次。。   追命和冷血的算学都算不上好,但他们赶路的经验十足。   只这么大半夜功夫,师兄弟二人估计着,都够从开封到汴梁打一个来回了吧?   日行千里算什么?   我们皇帝陛下是个夜行两千里的奇才啊!   更可怕的是,夜行两千里、提着两个加起来都快三百斤重的大男人夜行两千里之后,这位皇帝陛下居然仍是脸不红、气不喘。   简直是随时能再提着又一个三百斤,再乘风飞他个两万里的翩翩欲仙。   追命素来能言善道,这会子却被震得目瞪口呆,连天色微白都没注意到。   倒是冷血,先前已经给小荷包掏出两大车金子之类的震撼过,这会子思绪也不至于太飞。   虽对天色、时辰的反应也稍微迟缓了一点点,好歹在霞光出现之前醒过神来:   “陛下,再不回去,恐余下互为惊慌,傅宰辅等人忙乱。”   追命也回过神,跟着一起劝。   这师兄弟二人却不知道向晓久正小心肝砰砰,   雀跃欢喜之余还有几分   “早知道这么近、这么快,哪里需要在京中耽误那许久?   便是什么都不布置,两三天也够大一个来回,   也很不必担忧原先那样的赵佶都能再折腾近十年的北宋,会因着那区区两三天就出什么事”   的懊恼可惜呢!   却原来,虽说圣驾大半天也就才走了二十多里,向晓久这一夜却足足往正确的方向前进了将近两百里不说,更是将剩余的搜索范围也精确到方圆不足五百里之地。   顶多一个日夜的功夫!   向晓久如何还愿意回那什么圣驾倚仗折腾做戏?   左右傅宰辅再怎么(至少看起来是)沉迷于那些比绝版古书更叫他神魂颠倒的书籍之中,   起码也还有米太监仍留在圣驾驻扎地,糊弄着倚仗慢慢走个一两日的,应该不难。   再者……   向晓久冲冷血二人眨眨眼:   “可别说你们随朕出来时,没给成侍卫、铁侍卫他们留消息啊!”   成侍卫,也就是成捕头,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成崖余。   幼年时曾惨遭灭门,幸得诸葛太傅相救得以保住性命,却终因灭门时遭受的重伤而双腿残疾以致要轮椅代步,经脉受损以致终生不能修炼内外武功——   偏偏却是这么个不能修炼内外武功的小可怜,却凭着强大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练就据说此前从未有人练成过的“破气神功”,最终用他那残破的身子,成了四大名捕之首。   一手暗器独步天下不说,更难得的是暗器之外,他还精通许多大众的、偏门的学问。   连向晓久乍然见识时都要“咦”上一声,很觉得至少不比当年妙手老板朱停差的机关术,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注意看作者有话说!大概还有一千字正文放那儿啦   话说,今天莫莫生日哩,不说一声生日快乐咩?   至于铁侍卫,自然就是铁捕头、四大名捕之中排行第二的的铁手铁游夏了。   向晓久对这位了解倒是不多,只听说这位与老三追命一样都是带艺投师,且难得又是和冷血一般,是师兄弟之中的排行、和实际年岁排行一致的——   因诸葛太傅给他们师兄弟四人排行的时候,   是相当江湖的按入门先后而不是年纪大小、更不是修为高低,   故而带艺投师的铁游夏就比大师兄要大上半轮,同样带艺投师却投得稍微晚了一点的崔略商,就又要比二师兄铁游夏再大上半轮。   唯有冷血,是真比所有师兄都要小的。   也真因着他小,师兄们,哪怕因着身世很有几分孤清、又因着残疾很有几分孤僻的大师兄成崖余,都对他格外照顾几分。   这位据说性子最为温厚从容、又熟知世情却难得看遍龌蹉不偏激的铁游夏,自然也没少照顾小师弟。   而冷血,冷血虽不至于因此就成了个依赖师兄的撒娇鬼,对师兄们却也是极为敬重、信赖的。   皇帝深夜出行,冷血也好,追命也罢,自然都不可能瞒着两位师兄。   四大名捕,也自有光明正大留了讯息,却只有彼此才能解读得出的小技巧。   这原是以防万一之举,不想却被向晓久拿做倚仗:   “有傅宰辅,有米太监,又有成、铁两位带着那许多侍卫,圣驾哪里能有什么事?能出什么事?”   “朕又不是没有微服过!”   冷血和追命的表情各不相同,然而心情都是有志一同的:“……”   不过差别还是有的。   追命的“……”始终只是“……”,   冷血却仗着这些日子摸索出来的皇帝陛下的新脾气(也很有几分总忍不住要试探皇帝陛下是否依然还是这个皇帝陛下的意思在),“……”不一会,就化作坦率直言了:   “您之前都是在京师微服。且都只在烟花风流地微服。护卫的难度和如今这般的微服,根本不能比。”   那都是赵佶造下的,向晓久很无所谓,只是得意:   “当然不能比。面对如今的我,护卫莫非还有难度可言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冷血师兄弟二人的领子又往上提了一提。   冷血就猛然感受到迎面扑击而来的、几乎锋锐如剑亦如刀的风。   恍然想起,之前虽也感觉仿佛飞在风里,那风却始终只是微风。   和速度很不相符的微风。   ——陛下这一夜,竟不只夜行两千里,不只手提三百斤夜行两千里,他还能始终真气外放、抵御因高速而锋锐的劲风!   ——而且抵御的程度那么刚刚好,始终是那么平缓的微风。   ——这是何等样的修为?何等样的内力? 第九十六章   劲风很快又成了微风。   冷血和追命师兄弟俩却比风更静默。   这份静默一直保留到又一次深夜。   向晓久仍然在绕圈。   但绕圈的方式又和原先不太一样。   他不再重新定点圆心, 而是不断地、慢慢地缩小半径。   在将半径缩小到差不多三十里左右的时候, 他甚至更加谨慎地, 不再扇形、不再半圆,而是仔仔细细的一整个圆圈。   向晓久手里头拎着的师兄弟俩,   虽说没有高空俯瞰视角,看不出向晓久画的螺旋纹是何等样叫强迫症患者心情愉悦,   却也能察觉出不同寻常来。   冷血不是非说不可的时候,一向很擅长沉默。   追命却总是那只差点叫好奇心杀死了的猫, 憋了半个多时辰之后终于憋不住:   “您这是,有发现了?需要特别留心什么?有我和师弟能帮得上忙的吗?”   如果是在两天,不,仅仅两夜一天之前,追命也不会这么近乎是口无遮拦地刺探皇帝不主动宣之于口的秘密。   不过人的心理, 真的是很奇怪也很复杂的。   追命之前纵然在某些问题上更倾向于冷血的抉择, 对向晓久却始终保留着对原先那个赵佶的距离感。   哪怕向晓久对他展现出远超原先那个赵佶的宽容、甚至亲切。   可就在前一夜,在向晓久肆无忌惮地展现他远超追命认知的强大之后,一种包括但不仅限于“这样的强者根本不需要虚伪矫饰”的复杂情绪就涌上心头,并最终沉淀成一种古怪的安心感。   一个罕见却还是见过的强者,可能让人心生警惕。   但一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强者, 却让人根本警惕不起来。   追命安心之后, 也就不再十分抑制自己的好奇心。   向晓久也果然不计较他的好奇心,还很承情:   “这事儿你们帮不上忙。如果等一下有你们能帮忙的, 我自然也不会客气。”   ——然后追命和冷血能帮忙的时间很快就来了。   向晓久在螺旋纹的时候, 对半径的调整非常谨慎。   几乎一次只缩小那么二三里   但他绕圈的速度实在太快, 再怎么一次只缩小一点点,   到了东方微霞的时候,他差不多就已经是绕着一个山谷转了。   那是非常幽僻的一座山谷。   五座上丰下锐嵯峨峻峭的山势合抱之间的一片平壤谷地。   谷地之上,却是一片美得惊心动魄的花海。   金灿灿的花似通萼,翠绿绿的叶子薄如蝉翼,其上又有如一条条金色小蛇一般的细茎蜿蜒。   虽此时天边不过微微霞光,已经够那金灿灿的花瓣炫耀出黄金丽褥般的风姿,再衬着翠玉的绿叶,风吹来时如千顷金波涌起,激滟波光令人惊天地间造物神奇。   可这花海绝对不是造物天工之作。   虽花有大小,叶亦略有长短之别,连枝干高低整齐有致,分排并布,层次井然——   绝对是人工为之。   但人工也好,天工也罢,向晓久这会子原懒得理会。   就连风中送来的,那叫向晓久格外嘴馋的香味,他这会子也懒得计较。   偏偏他不比较,有人却非要冒出来计较。   ——既然有人挑中这样幽僻山谷、来种这么一大片叫向晓久格外嘴馋的花,不管预备何种用途,都容不得他人窥视。   向晓久确实很强,他要只是路过,根本不会有人愿意招惹他。   哪怕他非要绕着这山谷转圈,若只转个一两圈,人家也忍得了。   但他从那五座呈现合抱之势的山外开始绕圈、一点点缩小半径,一直绕到能看到山谷的地方,就已经绕了七八圈。   在看到山谷之后,又还绕了再一个七八圈。   人家足足忍了他十五六圈才冒出来狙击他,也真是忍者神龟了。   就是这神龟还不够神。   要是他们真的继续忍,   冷血追命他们毕竟不知道能叫向晓久格外嘴馋的香味通常意味着什么,   向晓久挖出宫九之后,久别重逢也好、小别新婚也罢,大喜之下还真不确定要多久才能再想起这一茬子——   这花海背后的人,原本有着足够的时间去撤离。   未必能撤得毫无痕迹,可一定比冒头即死的强。   可惜呀!   第一是只看到向晓久的强,却不知道他这般飞速却又匀速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一天两夜,对他强的程度估计终归不足。   另一则是贪,虽说对向晓久的强大程度估计不足,到底还是贪心,又因着估计不足最终选择将这份贪心付诸行动……   他不死、他们不死,可还要谁死?   花海背后之人,赵燕侠、赵公子,以及他那五十四个师傅、和其他八十七名手下,每一个,死得都不冤。   哦,到了这里,都还没有追命师兄弟帮忙的余地。   他们只有开口的机会,且只说了这么两句:   “手下留情!”   “不知者不罪,请陛下饶恕他们冲撞御驾之罪!”   没出手阻拦,甚至都没再继续求情,当然是因为:   “那花有毒,迷心剧毒。   我杀他们,不是因为冲撞御驾。   而是他们本就该死,不过原先懒得理会……”   还是那句话,强到一定程度之后,是不需要虚伪矫饰的。   冷血和追命自然对向晓久的解释深信不疑。   这对师兄弟袖手之后,赵燕侠和他的手下共计一百四十二个人,向晓久收拾干净,用了不足十四个呼吸。   期间,他的双手甚至还分别拎着冷血和追命这对师兄弟。   大多数时候,只用一只脚,就够扫落一片对手。   有时候也会将冷血或追命作为武器——   仅仅作为武器,无需、也根本没给冷血和追命出招的机会。   向晓久能让高速之下的劲风剩下恰到好处的微风,自然也能以真气进一步护住他们、叫他们在某个瞬间变得比铁手的手还要更加无坚不摧、无物可破。   不足十四下呼吸,一百四十二个人已经躺倒一片。   无论是拼死向前的,又或见势不对果断后撤的,都成了地上、花丛、叶下的一具具尸体。。   但却一滴血都没有流。   甚至连这片绝美的花海,都没受到丝毫伤害。   每一具尸体倒下,向晓久都会及时托过去一道轻柔的真气。   甚至对那些在打斗过程中不注意脚下、可能伤害到花海的,向晓久更是不顾一切、先行狙杀。   如果不是向晓久花了极大的功夫在保护花海,他哪怕不用冷血和追命作为武器,也应该用不了十四下呼吸,就能将那一百多人收拾干净。   这让追命的眼珠子又开始转了起来。   不过他仍选择相信这个皇帝的“人品”,并没有急着将心中的担忧问出口、劝出声。   所以他很快就知道了,皇帝确实没想着那这片迷心剧毒之花如何。   ——向晓久当然不准备如何。   ——什么迷心剧毒能比得上万花五毒联手开发赠送给他的小东西?   保护花海,不过是因为宫九就在这花海之中。   搞不好还就是其中某一株花,又或者仅仅只是某一朵花、某一片叶子。   向晓久之前是想过宫九可能变成植物,   可那时候真的只是想想罢了。   万万没想到,将宫九的所在最终定位在方圆不出一二里地的时候,居然真的只剩一片花海。   哦,当然,花海之中还有蚊蚁,但宫九绝对不可能是蚊蚁。   蚊蚁或有翅膀,或至少有脚。   向晓久十足自信,哪怕宫九成了一条毛毛虫,也不可能不往感觉到自己的方向前进。   尤其是在这一天两夜之中,那份感觉如此明晰。   宫九但凡能动弹一二,就不可能让他丝毫都没察觉到距离的拉近。   向晓久结论:我的阿九就是这片花海中的一员。   迷心剧毒,绝色之花,也还蛮适合宫九的。   可向晓久只觉得心疼。   他原先还觉得这山谷地势既佳、便是没了花海风景也称得上嵯峨峻峭、幽僻别致。   但当宫九成了这些花中的一员,向晓久就觉得这山谷、这土地,哪哪都配不上他家阿九。   更恐怖也更庆幸的是:亏得他来时,阿九还没叫人采摘、挖掘了去!   否则简直不敢想,宫九要是先变成花,而后还叫人研磨炮制成毒液或毒粉……   若能干脆利落摆脱花朵之躯也罢了,要是不能,要是始终清晰地感觉被研磨炮制的过程……   万一真发生了那种事,饶是向晓久一贯自诩三观极正,   都不能确定自己将会做出比原先那个赵佶过分多少倍数的事情来。   好在那糟糕的假设并没有发生。   向晓久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冷血两人放在花海之外,细细叮嘱:   “你们就守在这外头。一定不要进入花海。一定不能伤害到任何一朵花、一片叶子。”   待师兄弟二人慎重应下之后,向晓久才起身,继续在花海之中画螺旋纹。   不过这一回的螺旋纹不再求快,而是极轻。   轻到别说震落一瓣花瓣、又或者一片叶子,连藏在花叶之下栖息的蚊蚁,都未有丝毫察觉、惊动的。   向晓久拿出十二万分的谨慎与小心。   一直到他将范围圈到只剩不足二米方圆的时候,他都还以为宫九如今就是那其中的一株花,或者一朵花、一片叶子。   他也不在画螺旋纹,而是仔仔细细的,用指尖触摸每一株花的每一处细节。   哪怕只是花心小小的蕊,蕊上细沫沫的花粉,都不曾忽略。   单只是检查这不足二米方圆的花,他就足足从曙光乍现的时辰,一直忙碌到日薄西山之时。   夕阳最后洒落的光芒仍叫这片花海十足惊艳的艳着,   那是一种几乎能与天上霞光争艳的绝色。   开谢花呀!神剑萧亮死得可惜,赵燕侠和吴铁翼种出这么一片花,也真是该死……不过习玫红和离离啥的就算了吧,蝴蝶蝴蝶 第九十七章   向晓久却无心欣赏。   他已经确认过每一株花的每一处细节, 他肯定没有一处是宫九。   偏偏他又同样肯定, 宫九就在这方圆不足二米的范围之内。   他甚至能感觉到宫九的欢欣雀跃、焦急催促, 偏偏又在他找遍花丛仍无所获的时候,涌现了一点点恶作剧的得意。   向晓久又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可否认, 那份简直孩子气得要命的得意确实抚慰了向晓久的焦虑。   他回归冷静,重新思索。   然后终于将目光对准花上他没有检查的部位:   根系!   向晓久挖得十分小心。   哪怕是比发丝更细的小根须,出土的时候都依然完好。   ——却依然无用。   向晓久挖空这方圆二米之地,依然找不到宫九。   ——哦, 不,这么辛苦一夜还是有用的。   ——至少向晓久肯定了,他家阿九不是花。   向晓久仔细搜寻这方圆二米之地。   不只用眼睛看,而是动用了一切感官,只不敢真气外放。   没法子, 他这些日子修炼得太急了一点, 倒是精密处操作还有些不妥当;   只把高速之下的劲风隔阻成均匀的微风没问题,   拿冷血和追命的血肉之躯做兵器也有把握,   唯独不敢、也不舍得,随随便便就将真气外放出来感觉宫九。   直到向晓久十分确定,这方圆二米之地, 已经没有诸如花蕊上的花粉儿那么羸弱的、以他如今的控制力再怎么仔细都不敢保证不会伤害到的东西之后, 才缓探出真气。   仍是极谨慎、也极仔细的。   不错过哪怕一粒沙尘,   也不伤害哪怕一粒沙尘。   地面到地下二十多不足三十米的地方, 向晓久又足足耗费大半天。   他击杀一百四十二人, 花的时间不足十四下呼吸。   查探这片花海至今, 却已超过二十个时辰。   其中花在这二米方圆的时间,就有足足十八个时辰。   这十八个时辰对于向晓久而言,无论是精力的消耗还是功力的的消耗,又或者是心里的煎熬,都是煎熬得远甚十八年。   咳,若得宫九身侧长伴,只怕一百八十年都是等闲,都没有这十八个时辰中的任何十八下呼吸难过。   好在到底没再出状况。   没有任何意外打扰,   更没有出什么即将重逢又被那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只能肯定绝对坑死个人了的力量再莫名其妙扭转时空、另换皮囊的意外。   向晓久的真气终于切切实实感知到宫九。   真气与真气交缠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比原先远隔不知道多少山水,只能在意识之中模糊感觉的时候,真是好太多了   向晓久精神大震!   向晓久惊喜万分!   阿九、阿九,阿九!   哎,阿九!   当真气缠绕之后,再在意识中感觉,双九都惊喜发现,那“感觉”竟也能如此清晰。   原先只是朦朦胧胧地感知些许情绪,现在却能“通话”。   在脑海里通话的滋味,别说,还挺有趣的。   有趣得不只宫九继续他的孩子气,就连向晓久,向晓久也是一边扫开覆盖在宫九上面的土,一边喜滋滋地在脑海里呼唤着他、也乐呵呵地回应了他。   细述别情却不需千言万语,分别的痛和重逢的喜,都在这么一声声呼唤、一声声应答之中,就倾吐了、也倾诉了。   向晓久已经急不可耐。   当然,他肯定保持大刀阔斧挥开覆盖在宫九上面的泥土、却依然不会伤到他的程度。   却也足够追命目瞪口呆:   “不是,之前那不还十足小心翼翼的吗?我敢保证,陛下就是对着他最珍爱的古画字帖,也没那会子的万分之一珍重仔细……”   冷血并没有回答。   追命原也不需要冷血回答,他自顾自接出答案:   “这是确定目标了?确定目标和那些花无关,只在那种花的土下头?”   冷血依然不开口。   追命继续他一个人也有问有答、有来有往的自言自语:   “诶,这么说陛下之前急慌慌非要找什么东西,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个什么东西哪?”   冷血仍然不开口。   追命自己想了一回,豁然“嗨”了一声:   “管陛下要找什么!   左右他不是为了珍惜那些花、才仔细那些花的……真好!”   说着,追命取下腰间酒葫芦,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这个追命!   ——竟是连御前护卫、深夜守卫的时候都挂着酒葫芦!   不过就追命这么个酒坛子,能忍着几天几夜不喝酒,也是难得了。   如今心一放,少不得就要解解馋了。   也就只解了解馋。   追命灌了一口酒,竟只灌了一口酒,就将酒葫芦递给冷血。   冷血居然也真的接了过来,居然还真的喝了一口。   虽说只喝了一口。   但一向几乎滴酒不沾的冷血,为何会在这时候喝酒?   理由再简单不过了。   因为:自从被向晓久拎着领子提溜出来之后,他们就没停下来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粒米。   不只吃喝,而是吃喝拉撒睡,统统都没有。   倒不是向晓久不体谅人,荷包里大把吃食偏不给冷血师兄弟点,实在是他找得浑然忘我。   ——别看向晓久功力高深,他离得道辟谷还远着呢!   ——赵佶这皮囊对于饥、渴等生理需求的耐受度更是远不如冷血师兄弟,好歹常年在外奔波历练过的。   要说难受,向晓久只会比冷血师兄弟更难受。   只是他已经找得心无旁骛,连皮囊疯狂传递的生理需求都忽略过去啦!   直到他把宫九从棺材里头扶起来,心里切切实实松下那一口气之后,   感受着宫九依然冰冷僵直的身体,   看着他微微颤动却仍无法睁开的眼、和唇边那抹笑,   十分心疼他唇上微微干裂起皮的憔悴……   直到此时,向晓久才总算想起自己的荷包,和荷包里的蜜水和药丸。   连忙将宫九放在膝头,轻轻托起他的脖颈,   原是自己含了一口水、低下头去,却在唇瓣相接之前的那一霎,猛然停住。   阿九如今这个皮囊之中,未必还有原主在。   自己如今这个皮囊……   向晓久穿入时,赵佶可是在朝会上的。   何况赵佶还有个要祸害个靖康之变、还要保证华夏脊梁被撵成碎末的“成就”没达成。   无论这个宋朝如何似是而非,向晓久是不行赵佶会在他穿入之前死掉了。   既然不死,也就极有可能效仿当日裴寂故事。   向晓久相信宫九无所谓自己用这样的皮囊去和他亲近,   就如同他无所谓宫九是用着怎样的皮囊,是一朵花、一片叶子、又或者一粒花粉一般。   可双九都非常非常介意,在他们亲昵的时候,皮囊之中还有别的魂灵。   哪怕那个灵魂沉睡着,也不行。   隋末那前段时光的胡天胡地,是着实不知情。   如今既知情,向晓久哪里舍得?   无论久别重逢让向晓久如何渴望更真切地感受宫九的一切,他也只能悻悻然翻出个细嘴壶,一点点给宫九喂水。   只喂了一勺子水,又把药丸挑挑拣拣的,选了几种确定哪怕不很对症也不会叫宫九更糟的化在水里,给宫九慢慢喂了下去。   向晓久在坑底这一番折腾,可真是叫又饥又渴,偏偏灌下一大口酒之后就不敢多喝的追命,馋得喉结耸动、喉间直咕噜响。   说起来,这花海不只美得绝色,一股子甜香也是极为馥郁的。   香甜到若非向晓久早有警告,饥肠辘辘的师兄弟俩,搞不好都要生啃花瓣的程度。   按说,这样馥郁的甜香之中,寻常人也很难分辨那一壶蜜水的清甜的。   但追命和冷血,有哪个是寻常人?   不说冷血幼时曾得母狼哺育、很学了些犬科动物的追踪特长,   就是追命没有冷血那样的阴差阳错,二三十年江湖浪荡,好些年追凶缉案的,耳目嗅觉敢不灵敏?   向晓久才拿出那一罐子蜜水,甚至都还没开始低头的时候,   花海外头的师兄弟俩,就都给那一股子清甜、那一股子水汽,给勾得原就饥肠辘辘干渴难耐的肠胃越发一阵躁动了。   要说善于忍耐,师兄弟二人应都是极擅忍耐的。   只不过性子使然,追命喉结耸动、喉间直咕噜响的时候,冷血还能紧抿着唇、面不改色。   可那只是蜜水。   待到向晓久化了药丸,就更是折磨人了。   向晓久是个仓鼠性子,荷包里头千奇百怪、五毒俱全,自然不可能什么药丸子都是香喷喷。   便是补药、好药,也不缺那等子臭得天怒人怨的。   哪怕面对的是宫九,向晓久也不是没有小小恶作剧,弄个怪味丸给他的时候。   ——但那时候,是宫九活蹦乱跳,不小心踩坑也能迅速爬起来反坑向晓久一把的时候。   如今却可怜兮兮地,   除了牵动一下嘴角、颤动几下眼睫毛之外,   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甚至连眼皮都没办法睁开的小模样。   其实吧,宫九的真气能够外放、能和向晓久隔着二三十米的泥土就开始交缠、感知,足以证明他并非真是那么的可怜、弱小,又无助。   架不住向晓久心疼呀!   有一种弱,叫你的爱人觉得你弱。   何况宫九的功力原本就比向晓久要差一点,被这身皮囊拖累,又确确实实再弱几分。   向晓久心疼的理所当然。   在何时的药丸子之中,又挑了口味最好的药丸子化水来喂,简直不能更理所当然。 第九十八章   追命和冷血师兄弟俩, 也就只好给那甚至都要盖住花香的一阵阵、一种种香味, 给越发勾得肚中馋虫翻滚了。   更可怕的是, 当宫九吞咽不及时,有那么一两口溢出唇瓣, 偏偏向晓久又迫于自己皮囊之中的赵佶,不能进一步亲昵,只随意用袖子拭去水渍的时候……   那股子香味越发肆无忌惮的溢散了出去。   追命实在忍不住,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   冷血的喉结也不自禁地动了两下, 唇抿得越发紧了。   其实这地方一气涌出来一百四十二个人,食水是绝不会缺的。   但师兄弟俩,却都宁可忍着、煎熬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哪怕向晓久已经充分展现了他惊人的实力。   ——侍卫就是侍卫。   哪怕追命是个御前当差还要挂着酒葫芦的侍卫,他依然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侍卫。   正如他做捕快的时候, 追凶缉案也从来没舍得下酒葫芦,   打斗之中还常常要有隙趁隙、没空都要挣出空来喝上一口酒……   但也从未因此耽误事一般。   就是被忽视了几天的五脏庙闹腾起来动静大了点吧,   追命依然全副精神防备着。   冷血亦如是。   深坑之中,双九倒都是极其放松的。   此时却毫无动静。   向晓久给宫九喂了一勺子蜜水、三颗药丸化出来大概一勺半的药汁之后,宫九眼皮的颤动确实更加频繁了。   可惜,向晓久凝视了一刻多钟, 颤动如蝶翼的眼睫毛依然不肯展露他底下的黑珍珠。   宫九已经尽力, 却依然睁不开眼睛。   倒是手指,被向晓久拢在掌心的左手食指到尾指, 有了轻微的动弹。   那动静也是极轻的, 远比羽毛、雪花拂过脸颊更加轻柔, 寻常人完全感知不到的那一种。   对于向晓久来说,却已经足够颤动他的心尖。   向晓久也终于想起来,那几乎和增幅器差不多的小玉片了。   ——还有双修。   是的,追命在花海之外,捂着胃忍得坐立不安的时候,双九正在双修。   碍于至少向晓久如今这个皮囊之中还有个“赵佶”,   这双修只是没有负距离接触的双修,   却到底还是双修。   能叫向晓久连坑都顾不上爬出去的双修,那效果还是很显著的。   ——宫九终于睁开眼。   不只睁开眼,手指也更有几分力气,   不再只是连挠一挠向晓久的掌心都叫人难以察觉的虚弱无力,   宫九握住了向晓久的手。   力道不重,连坐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的宫九这会子想重都重不起来。   但能重新牵住他的手,能叫他重新牵住自己的手……   这就足够叫人欢喜了。   向晓久终于抱着宫九出了坑。   一个抱着人,一个被抱着的人,却都是一般的神色。   欢喜、满足、缱绻、餍足……   冷血没想那么多,他虽然觉得看着陛下和他怀中人的互动、叫他莫名脸热,却依然坚定职责。   追命就有点,嗯,也不是就没将注意力放到皇帝陛下身上吧,   就是相对于至今仍是童男子的冷血,追命作为师兄弟四人之中年纪最大、见识也最广的一位,不免就要看出更多、也想得更多一些。   好在他的脸皮也远比冷血要厚上许多。   很快就将“皇帝竟然这么快”之类的念头抛诸脑后的追命追三爷,又是那个饿得肚子咕噜噜都坚守岗位的铁血真汉子。   然而无论是莫名脸红了的冷血,还是铁血真汉子了追命,都没能叫向晓久分出哪怕半缕目光。   向晓久这会子眼中只得一个宫九。   正如宫九眼中也只有他。   对于双九来说,分别了区区不足月、却仿佛生离死别逾千年的滋味太过难熬,重逢的滋味也实在太好。   好到这一会子,他们眼底、心里,都只有对方。   甚至连“自己”都被忽略了。   向晓久就忽略了“赵佶”这具皮囊甚至连冷血、追命都不如的忍饥挨饿程度。   好在宫九并没有忽略。   他张了张嘴。   这身皮囊不知道在地底埋了多少年,至少能肯定从宫九进入之后、唯一进食的就只有向晓久之前喂给他的那拢共不过半碗的蜜水药汁。   宫九竭尽全力,其实发出来的只有几声低哑的气音。   追命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在那种只要是个成熟男人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的餍足神色之下,皇帝陛下到底抱了怎样一具身躯。   不过他根本来不及进一步打量宫九如今这干瘦到近乎干瘪的模样,也来不及震惊皇帝陛下的重口味。   因为向晓久毫无障碍地“听懂”了宫九的话,并很快从荷包中取出了食物。   虽然只是连油花盐糖都没加丁点儿的清粥,   甚至连熬粥的米都不是什么很讲究的碧粳米胭脂米,而仅仅只是宋缺派人南下寻来的一种耐旱早熟稻种,高产但味道极其一般,   向晓久会拿出这么一锅粥,也只不过是因为他的荷包之中,现成的清粥也就只有这么一锅罢了。   ——当年双九尚未以“自我放逐、以赎罪孽”隐藏行踪之前,一日偶然和宋玉致江湖相逢,恰好奉父命将稻种运送北上的宋三小姐,就一边说着她才刚刚起步的“大业”、一边熬了那么一锅粥,请双九品尝。   ——是以这锅粥不只选用的米本身质量极其普通,连熬粥的手艺也是极其普通的。   ——宋玉致哪怕一开始只做门阀贵女教养,庖厨之事也着实寻常。   于是向晓久拿出来的这大半锅粥,味道也着实寻常得很。   架不住现场四人,最少也是饿了几天只喝上几口酒的,像宫九那具皮囊,更是饿了不知道多少年、只喝了半碗水。   于是这么半锅半焦不焦、米油都没好好熬出来、只能说是米粒煮熟了的粥,竟也就显得十分勾人了。   向晓久都给勾得咽了咽口水。   向晓久咽粥的速度也特别快。   追命盯着那锅粥,眼神都没舍得眨一下,然而就是这么聚精会神的追命,都没能看清向晓久的动作。   向晓久盛粥、仰头喝干的速度比他御风而行时还要快许多,追命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将碗放下了。   放下碗的同时,还随意一挥手,剩下的粥就连锅带碗地直冲冷血追命二人而去。   追命的口水都快要泛滥成灾了,然而他依然坚持只咽口水,不喝粥。   嗯,不急着喝粥。   就如之前师兄弟二人轮流喝酒一样,他们喝粥也是轮流着的。   向晓久展现出来的武力值,完全不能抵消他们尽忠职守的心。   很傻。   但向晓久最初对冷血另眼相看的时候,不也是看中了他与天策有几分接近的气质之下,这份更像足十分的傻气?   可惜这会子向晓久又泡出半碗药汁,全副心神都放在投喂宫九身上,完全顾不上欣赏追命玩世不恭的外在之下、竟也不比冷血逊色分毫的那一份傻气。   倒是宫九,   在压榨出几乎所有精力对向晓久做出诸如探出舌尖舔勺子尖儿之类极具暗示性的动作之后,   居然还余下了那么一点点,扫过去那么两眼,又对向晓久发出两声气音。   向晓久将宫九用过的碗和勺收回荷包,又取出帕子帮他擦去嘴角未能及时吞咽的些许,轻笑:   “不,不是元吉,也不是玉致,更不是小橙子那样的。”   “我是赵佶。”   被困在这么一具皮囊之中,宫九受影响的大概不只有肢体行动能力。   “赵佶”这么个当年杨先生整整给他们堂兄弟俩三天课的名字,宫九竟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好在向晓久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随口背了一段宋史,宫九也就反应过来了。   ——追命正用勺子刮着锅底的动作却顿了一顿。   向晓久其实只背了一小段,还很注意没有提及靖康诸事,架不住史书叙事总与别个不同,两个世界人事物也有些许差异,又有雷同却不该皇帝这时候就能知道的故事。   总之,叫人略一咂摸,就觉诡异。   ——可这皇帝诡异的地方还少了吗?   追命隐晦地看了一下向晓久如珍如宝护在怀中的宫九,砸了咂嘴,也不知道是为宫九如今那干瘪到近乎活干尸的造型,又或者纯粹只是回味嘴里最后一点粥米的香味。   但不管为了什么,追命什么都没说。   也什么都没问。   似乎就连向晓久那样随意拿出一锅粥、又随随便便就把用过的碗勺弄没了的举动,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就连向晓久又取出玉片,和宫九再次双修,追命和冷血这师兄弟俩,也不过是警戒得更加用心罢了。   没有谁对晨光之中,向晓久怀中乍然从活干尸丰满到只是比寻常人干瘦一些的宫九多投注过去哪怕一个眼神。   哪怕明明都看到宫九仿佛吹气球一般缓慢却又肉眼可见地涨起来的肌肤。   这师兄弟俩实在太过安静了。   安静得完全不像那个心中一旦有了疑虑,就对皇帝直言不讳他以赏为罚之不妥处的冷血;   也完全不像那个连在御前当值守夜都不放下酒葫芦的追命。   可向晓久也不在乎。   他根本就没留意。   扶起宫九,与之并肩看过那几乎能与霞光争艳的花海美景之后,向晓久才总算将注意力从宫九身上移开了一点点。   却是交代追命冷血师兄弟二人,在花海外围挖出一道沟。   一边重温庄怀飞和谢恋恋的BE,一边写双九,真是冰火两重天【冷漠.jpg】 第九十九章   向晓久其实又好美色、亦贪美食,   那片花海恰好就同时满足了美色和美食的特色。   可惜宫九如今这具身体, 别说只喝两顿清粥养养胃, 就是一个月后,能将蜜水药汁换成清粥, 都算是双修的效果好、向晓久的药丸子也着实养生了。   ——再好的美景美食,没了宫九共享,又能有什么趣味?   赏景之后,向晓久随手将之前挖掘的那些花收进荷包, 其他悉数一把火烧了。   嗯,火海也是极美的。   不说双九那边再次并肩赏景的甜甜蜜蜜,   就是追命冷血师兄弟俩,就着那美美的火海,吃着向晓久特意拿出来的青菜肉粥, 回头再干起掩埋火星的体力活, 也是极痛快的。   一直到回程时候,师兄弟二人给向晓久甩出的鞭子捆着,吊在后头晃晃荡荡着看他怀抱宫九一路飞驰,都没觉出什么不对来。   毕竟向晓久回程的速度更比来时快许多,师兄弟二人正是巴不得赶紧回程的时节, 哪里会计较皇帝陛下是用什么方式捎带上他们?   ——虽不懂“皇帝”为何巴巴找到这里、挖出这么个人, 却也都很能体谅那种千辛万苦找到之后,不舍撒手的心情。   ——只万万没想到, 向晓久不舍得撒手的时间, 竟能那么长罢了。   返回御驾, 接见重臣近侍的时候不撒手,   吩咐相关人等协助追命冷血追查那片迷心花海来龙去脉的时候不撒手……   回宫之后,亲自将人抱回寝殿也罢了,左右御驾是直入内宫,随驾的各人这几天也看惯了他们这皇帝陛下对新宠的黏糊的……   但连上朝,皇帝陛下他都不肯撒手啊!   众脸懵逼。   然后曾经在向晓久刚来那一天,刷足了存在感的倪御史就又冒出来刷存在感了。   倪御史虽说是个几十年没从七品上挪过窝的小角色,就他这个刷存在感的姿态,能在赵佶那样皇帝手下熬这些年、都好歹保持七品御史位置,除了祖上余荫,也少不得一点小技巧。   ——他挑事儿归挑事儿,说话竟不算难听。   当日参掉顾惜朝一个探花郎的旧事就不说了,只说眼前吧,倪御史明明参的是皇帝竟抱着爱宠上了金銮殿大朝议事的肆意妄为,偏偏能给说成了“天无二日”、掰成维护皇权尊严的忠心耿耿。   依然不讨人喜欢,可确实忠心可嘉了。   只看诸葛太傅就知道,纵使原身赵佶仍在,这位倪御史一时半会也凉不了的。   遇上了向晓久,更是十分谦虚谦逊地接受了他 “皇权之尊、皇威之重,岂能许余人一同端坐九重丹陛之上?”的建议。   向晓久认错的时候是从来不打磕巴的。   向晓久知错就改的速度也是感天动地的。   米公公立刻亲手搬过来两张椅子,没有雕龙画凤,甚至没有漆红描金,只是简简单单的黄杨木刷清漆。   摆放的位置也是极讲究的,虽说两张椅子挨得极近,并且因为各自一侧扶手都被去除的关系,挨在一起简直就成了一张罗汉床了,   但有时确确实实的两张椅子分别放上去的,放的时候也是一张居中、一张屈于右侧。   可算是十分照顾如倪御史那般拘泥礼节人士的心情了。   双九同时给了米公公一个赞赏的眼神,叫这老太监乐得颠颠的。   但倪御史仍有话说!   “陛下怎可屈尊于下?况尊位失一臂膀……”   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位倪御史叨叨起椅子缺了一侧扶手和人失一臂膀的话题,果然半句话都没提到怪力乱神。   却比怪力乱神恐怖多了。   向晓久握着宫九的手:   “安王就是朕的臂膀。”   倪御史愣了一下:“安王?”   向晓久笑看诸葛太傅:   “水泥用着还好?”   又看傅宗书:   “宰辅和与太傅商定出第一批优先使用水泥的地方了吗?”   水泥,尤其是土法水泥,做起来其实十分简单。   然而如今之大宋,先有金国虎视眈眈,又有西夏、吐蕃、大理等国,如水泥这般无论修路筑堤又或建城修固都有奇效的物资,保密上头就着实不敢轻忽。   这一保密,产量也就很难高得起来。   东西是好东西,到底用在哪里,傅宗书和诸葛小花却已经打了好几仗了。   好在最终都算是用到实处,宫九都点了头,向晓久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更叫向晓久满意的是,单只一个水泥,就够给宫九一个王位。   更何况诸葛小花和傅宗书还各自得了好些暂时不需要广而告之的好处。   这会子向晓久开了口,这两位又还能说什么呢?   傅宗书负责为封王圣旨的合法性背书,诸葛小花就着重宣言水泥奇效。   嗯,远的不说,因为华阳宫扩建而迁走的百姓,向晓久来了之后才想起来要叫人妥善安置的可怜人们,这不足月的功夫就重新过上头有瓦而居有房的好日子,靠的不就是水泥吗?   不只倪御史,那只花了二旬余就建起来的新安北坊,满京城哪个不稀罕?哪个又没去试过那好平整的灰石路呢?   倪御史甚至还挖过民居的墙,还用各种温度的水和酒、油等物,尝试融化灰石路!   ——讲道理!如果给倪御史找出新安北坊粗制滥造之处,纵使负责监制的是诸葛太傅,倪御史也一定要参他个焦头烂额!   然而倪御史也罢,其他暗戳戳想着找诸葛太傅麻烦的也好,又或者纯粹好奇的……   谁都没能找出新安北坊的什么不是来。   能混到朝会上的就没有蠢人。   即使是倪御史那样被人背后嘲笑为淤泥脑袋的家伙,   哪怕不能如诸葛小花傅宗书那样看到新安北坊建筑工艺在民生军事等方方面面的战略性用途,   至少也能看出诸如筑堤修路之类的好处来。   新安北坊的建筑工艺极其背后的大师一时风靡全城。   因为新安北坊的建设被教给诸葛小花总揽的缘故,这些天诸葛神侯府不知道“招待”了多少明里暗里的访客。   如倪御史之流,倒不至于生出什么将那位开发出这种绝妙建筑工艺的大师收入囊中的野望,却也同样满含钦佩与敬仰。   ——倪御史是河西人,黄河水患素来难治,本朝更因黄河上游区域分别被辽金西夏诸国占据、难以统一治理之故,处于黄河下游的河北西路、河北东路等地,水患尤其难治。   ——在挑剔不出新安北坊建筑工艺毛病的时候,倪御史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东西用在水利方面的好处。   ——对那位大师别提多仰慕了!   如今,那个开发出这么一个快速便捷无懈可击的、或者最起码暂时看不出什么弊端的建筑工艺的大师,就被皇帝抱在怀里。   倪御史简直痛心疾首!   什么妖娈祸国?   分明是陛下昏庸,硬是把一个好好的奇人折辱了呀!   先帝作证,太祖太宗在上,倪御史别看仿佛二十年如一日的耿直硬撼,其实很有自己一番参奏的特殊技巧。   例如,每一次都能把话说得并不叫皇帝反感。   虽说太过婉转的表达导致并不总能叫皇帝接纳谏言,好歹十次里头能劝动皇帝一回,也总比被打发到边城小镇一事无成的同僚好一点。   又例如,同一个新安北坊,要是揽总的不是素不因公事打压人的诸葛太傅,而是傅宰辅又或者别的什么人,倪御史便是要挑毛病也不敢挑得那么光明正大,挑出毛病如何参奏也必要思量再三。   ……总而言之,这是个和杨先生极其不同的耿直人,却又是个和杨先生一样具有自己特殊耿直技巧的耿直人。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将特殊耿直技巧磨砺了二十年的耿直人,都有忍不住要真.耿直喷皇帝一回的冲动。   可惜没得机会。   总有那么一些人,没有诸葛太傅和傅宰辅的先机,却也很知道要讨皇帝的巧儿。   他们或许没有倪御史那般,对“安王就是新安北坊建筑工艺背后大师”深信不疑,却完全不妨碍他们顺着皇帝的意思阿谀奉承。   吹捧皇帝喜获良才的、恭贺安王殿下获爵的……   也许很多人对新安北坊的了解根本没有倪御史那么仔细,却不妨碍他们将之吹上天。   这个时节的文人,不是没有忠君之心、傲骨之节。   但能站在朝堂上的……   那么擅长磨砺耿直特殊技巧的倪御史多年蜗居七品。   诸葛小花那么一个做事一是一、二是二的正直侠义之人,都要以周圆处事立足朝堂。   ——就是诸葛太傅这样与赵佶又有授业之恩,又有先帝托孤之情,且擅周圆的人物,在向晓久到来之前,也是那个有事才想起来的钟无艳。   朝堂之上,多何种人,可想而知。   是以在皇帝态度坚决,诸葛太傅和傅宰辅又用各自方式“背书”了的情况下,会有如今这样争相恐后唯恐奉承不及的局面,也是理所当然的。   也理所当然地让难得要真耿直一回的倪御史错过了时机。   刚被打岔的时候倪御史是近乎悲愤的,他在那一瞬间,差点产生了二十年未再有过的拼死劝谏之心。   然而,他忽然看到了宫九的眼神。   看到了宫九,那凝视着向晓久的眼。 第一百章   宫九看着向晓久的时候, 都是什么眼神呢?   专注、欢喜、眷恋……   更因为碍事儿的“赵佶”, 又多了几分炽热到只恨不得将向晓久吞下肚去的缠绵。   双九之间, 向晓久虽说是最先动心的那一个,宫九却是最先用情的那个人。   相伴至今三十载, 倒也说不清谁比谁情深、谁又比谁爱重。   像是之前被迫分别的那些天,向晓久心底的煎熬,也绝对不会比宫九的少。   但因为个性以及一些别的原因,大多数时候, 宫九总是表现得炽烈难耐的那一个。   展现在倪御史面前的,也还是那么一个。   倪御史:“……”   倪御史一肚子的义正辞严、舍生忘死,都悉数咽了回去。   在肚子里头憋了半天,全化作一句“苍天无眼”!   ——若非苍天无眼,怎会叫那样奇人心瞎眼盲到这种程度, 看上谁不好, 竟看上陛下呢?   倪御史满肚子愁绪,都化作一声长叹。   虽然向晓久看宫九的目光,也并未比宫九看他的少几分缠绵。   怎奈赵佶信誉不佳。   初登基时候那虚心纳谏、弊政大革的豪言,那廓清时弊、废除陋规的壮志,倒也都罢了。   那哄得未能如倪御史这般坚持坚决耿直参奏特殊姿势者都或贬、或流, 或沦落江湖、或惨淡收场的过往, 也且不必说他。   古来帝皇多如是,始皇帝都不免看错指鹿人, 唐玄宗也难免沉溺长生殿, 倪御史对那些事反倒很能看得开。   看不开的今日也没法仍站在这里。   倪御史拿到心头长吁短叹的, 是赵佶在内宠上的爱好更新。   小甜水巷近一月的门前冷落车马稀就不提了,后宫之中,又有多少妃嫔更迭?   倪御史不是个爱打听后宫、也没那多人脉能打听后宫的人,却也不少听说这个嫔踩着那个妃上位、转眼这个嫔又成了哪个美人踏脚石的故事。   如今皇帝待安王仿佛格外不同些。   ——天知道这不同又能持续多久!   ——而就便持续一生又奈何?   分桃爱憎变,铜山空贫绝,史上何尝少过?   如长平侯那样的已是难得善终,却也护不住家族凋零。   须知诸葛小花和傅宗书最终争出结果、呈交御前定夺的水泥急迫用途之中,最优先的就是黄河治理。   目前治理的好处还不太能看得出来,甚至一开始的治理重点会偏向河南一带——   毕竟开封也在河南,这一点倒是没甚可相争的。   再则不管如何偏向河南,这黄河治理得好,总少不了河北一带的好处。   倪御史这些日子,   在用能想到的手段都挑剔不出新安北坊的不足处之后,   仍越发将闲暇时痴迷在那平民坊市之间,   不正也是因着对家乡未来充满期待所致?   对家乡的未来越期待,对新安北坊建筑工艺的出现越充满希望,对创造那工艺的大师越感激……   倪御史这心也就越焦灼。   但他再心焦也无用。   若宫九无心,他尚可拼死劝谏,宫九眼瞅着是满心欢喜往坑里跳的,倪御史又还能如何呢?   他转眼立下了要为皇帝陛下除花拔草的“宏伟”目标。   尤其是在水泥的效果远超他想象——   其实主要还是黄河综合治理参考了向晓久从宫九故乡带来的许多资料经验   ——可倪御史只看到实情:   四月底才定下的治理计划,他都没敢想今年能叫老家得什么好处呢,听说雨水泛洪的时候心就直抽抽的。   结果黄河水泛是泛起来老高,小洪涝也是有的,大水患却没发生。   倪御史对安王简直惊为天人,后期更是发展出一股古怪的“(皇帝身边除)安(王外花花草草一律)铲(除)”势力,不提。   只说眼前。   简称“安铲”的古怪势力还没发展起来,倪御史就为了安铲抓心挠肝了。   赵佶固然是个没长性的,向晓久却也不是个行事多讲究的。   前一日才封了个并肩同坐的安王,转眼竟就将小甜水巷的那个人召进宫了!   乍一听到消息的时候,倪御史差点没给心头一股郁气憋死过去!   可怜他连要面谏皇帝都不是想要就能有的,   身为一个七品小官儿,别看是个御史的七品,劝谏的奏折似乎随便上,   想要当面谏言,却只有半月一遭的大朝会。   好在这时候水泥在水利方面的效果还没那么立竿见影,宫九其他彪悍处更暂未体现,倪御史对这位“建筑大师”破感激,却也还没到了惊为天人、不能为他肝脑涂地宁可一死的地步。   总算勉强缓过了那一口气。   另一边,傅宗书、诸葛小花……   连倪御史那样才刚琢磨着要在宫中发展点儿人脉的家伙,都能听说皇帝又想起小甜水巷的故人了,   这些或早在宫中八面埋伏、四处勾搭,或因职务故少不得消息灵通的大佬们,又有哪个是消息慢的?   一时之间少不得心思百转。   诸葛小花好点儿,他从来就是个公心远大于私心的,   这两日向晓久又因他通过宫九的称量,越发地给他添了许多担子,   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几乎连皇帝月前的剧变都顾不上多思多想了,又哪里还顾得上皇帝私宠琐碎?   左右冷血也还在御前。   只傅宗书,他原就很有几分能把皇帝私事做八卦消遣的大胆轻慢,   又碰巧手头政务该分派的分派了,前儿新得的书也看完了,恰琢磨出些许经济体制变动的新点子要先探探皇帝口风……   不就正好觐见了么?   一到御前,傅宗书就暗自在心底叹了口气。   无他,御前岂止一朵白牡丹、岂止一位小甜水巷故人?   和李师师齐名的其他四位风流文采、艳传京华的绝妓,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张小唱,一个不漏全都在。   清歌弹唱,烹茶煮酒。   美人风仪各有当世无双处,奈何春风不解意。   满室无旖旎。   ……不,旖旎缠绵还是有的。   几日双修下来,宫九虽没再出现当初迷心花海旁那仿佛吹气一般丰满起来的变化,好歹清瘦归清瘦,对皮囊的掌握却好了许多。   不说虚的,眼前傅宗书这样儿的,不靠真气外放欺负人——   毕竟真气外放的话,宫九就是原先还被埋在土里动弹不得的时候,都能轻易杀几个   ——只靠皮囊运用,宫九都不怵他。   坐卧起居、生活自理更是完全没问题的。   架不住宫九在那不能自控的分别之后,更爱歪缠。   这一会子也理所当然地半倚在向晓久身上,   两人就着曼妙琴音、婉转歌喉,对着桌案上一方似帛非帛、似纸非纸的动作指指点点,   看神色颇正经,偶尔交汇的眼神,   却叫傅宗书这般老狐狸,都不由想起曾经春风之中、已然模糊容颜的一张笑靥。   不过傅宗书毕竟是傅宗书。   心底闪过的只是一瞬间的念头,面上未露分毫,甚至心头都未再萦绕片刻。   御前应对的姿态也调整得恰恰好的,不再是面对赵佶时的风月闲篇或奉承巧言,直截了当的就是公事。   ——傅宗书在政务上颇有才干,在经济方面尤其擅长。   再仰仗着生在王文公后世的好处,得以对前人经验琢磨分析,又有向晓久前些日子赐下好些书籍,这一番御前侃侃,不只很有些可取处,更有些怜悯黎民的味道。   虽说傅宗书极可能是顺着皇帝近日的变化、跟着转变讨巧以揽取更大权力,   也很可能所谓怜悯黎民不过是如农家养猪养牛一般,养大养壮了再行奴役、宰杀的考虑。   只不管如何,这位奸相权臣展现给五个姑娘的,完全不是她们所听说的样子。   但皇帝又何曾还是她们所知道的模样?   要知道赵佶在风流奇巧上的心思远比他在治国上用心多了。   这两年,小甜水巷的李师师最是叫人心照不宣,可赵佶又何曾只见识过一个李师师?   身为京城五大绝色,哪怕是其中最不讨赵佶喜欢、完全没有登榻服侍真龙幸运的那两位,都没少见识这位皇帝陛下纵情肆意的一面。   今日奉召进宫,也多各有思量。   不想情况和她们思量的任何一种都全然不同:   像是见识了皇帝亲手服侍安王的温柔,   又遇着这般,仿佛明君贤臣的一面。   风月中滚打到如今这般地位的,自然没有蠢人。   也见多了奇事怪事。   一时之间,甚至连皇帝故意召她们进来见识这么一出戏,着意要她们出宫“唱戏”为他传名声的念头,都在几位女子脑中转过一回。   事实当然不是那么回事。   向晓久不避讳她们旁观宫九几句话间,就将原还得意于自己新得妙法的傅宗书说得亦叹亦喜、跌足叹服的英姿,   也很乐意她们回去民间之中传唱一二安王的睿智才干,   却不过恰逢其会罢了。   宣这五位进宫,不过是因为这些日子打发出去的宫女甚多、嫔妃也有不少,其中真正有才情又敢于任事的暂时却还没发现,   恰又有那没眼色也没脑子的,将小甜水巷白牡丹之名传到宫九耳中,   双九回忆起野史传说中宋徽宗与李师师故事,再稍一打听,果然如今并称京城五绝的女子都很有几分能与书生论风流的才气,又有几分敢于浪子拼峨眉的英气。   ——什么又惦记起小甜水巷故人?   ——什么旧情复燃?   ——不过是双九一边就着清茶浅唱议事,一边顺便给第一批女工面了个试罢了!   话说,如果莫莫下一篇展开那个魔门祖师挠穿次元壁的脑洞,那啥,大家倾向CP谁捏?莫莫个人偏爱宫九,然而双九之后猛地换人,会不会有点儿那啥?   脑洞展开的话,依然综武侠主攻文。魔门祖师暂定苍璩,毕竟首位邪帝和地尼是官配嘛!   只是对象谁会比较好?或者无西皮? 第一百零一章   面试的结果其实很叫双九满意。   哪怕是相对最不同文墨的一位, 也能背得极流利的风雅颂、写得一手很不错的簪花小楷——   至少为一蒙师妥妥有余了。   就算说起身家清白, 至少在向晓久看来, 这身不由己操持特殊行业的几位女子,也远比红鞋子那些或已不可救药、或心瞎眼盲入了歧途犯下罪恶的, 要清白得多。   奈何世人却不这般想。   南宋之前,比起后世,对女子虽是相对宽容一些的。   架不住也还有那许多一边满口仁义道德、一边寻花问柳,转过脸却还要鄙夷那花、那柳水性肮脏的所谓君子。   是以李师师等五人,虽都有为人启蒙、甚至进修精修之师的能耐, 目前却又还不合适。   好在合适的活也还是有的。   ——参考隋末时分, 阴癸派转型故事。   ——巧得很,此间虽无阴癸派传承, 李师师等人论起来,却也还能算是阴癸派中人。   无论黄河治理、又或者阴癸派转型,对于双九来说,即使未曾亲身操作细节,也远比摸着石头过河的强许多。   一边把女孩儿们面试过了,一边正好将黄河治理的基本方略讨论完毕,可巧傅宗书就来了。   向晓久由着宫九把他好一番打击,而后才温声安慰几句:   “宰辅能想到那么些,已是极难得的了。   只我阿九不同别个罢了。”   话题又是一转, 提起如今绝户、过继等事, 还故意问他:   “听说宰辅家中, 也只得一位女孩儿?不知来日可甘心将大好家业, 悉数奉送旁支?”   傅宗书:“……”   傅宗书早知道皇帝近来变得厉害,御前应对的时候也很注意改变方式方法,   这一番进宫之前,也是先做过几回思量的。   只是考虑了再多,也想不到话题能一下子转到那么个方向去。   ——毕竟皇帝又不是没有皇子。   ——不只有,还有不少。   不过本朝原也就有女户一说,   虽女子地位自公主帝姬往下,已不可同汉唐时候相提并论,   好歹也还只是出了些以女则女诫闻名青史的奇人罢了,   朱程理学那样“存天理、灭人伦”的奇葩学说却还不到大行其道的时候——   就是女官女将,正经立于朝堂的虽没有,什么女神捕之类的,却也不只一个。   傅宗书自个是将女儿养得极为大家闺秀的,   却也没到往十分迂腐上拘束的地步。   再者,这叫贱籍后人也能科举入仕、长期更有废除贱籍的打算,还可能影响傅宰辅呼奴唤婢的好日子,   这女子权力大小,又和傅宰辅有什么相干呢?   他嫡妻早亡,又未续弦,又不用担心冒出来个河东狮。   何况傅宰辅原就是个很能从顺应圣心中为自己揽权得利的。   这会子抿两口茶的功夫,再张嘴时,傅宰辅就能将皇帝目光独到处赞得精辟入理,更能帮着出谋划策——   果然不愧是政务娴熟、宰辅多年的人物,   从法律地位到经济支撑,从官方立法到民间宣传,   不说面面俱到,这一时半会儿之间,就都能想到几分、还言之侃侃,也着实不一般了。   向晓久一行听,一行不禁想起极可能是对应了这位傅宗书的蔡京来,可惜之余,又忍不住将赵佶又是一番嫌弃——   无论哪一个赵佶。   #果然皇帝这种职位,就是根本不应该存在的玩意!#   #哪怕废除不了,也应最大限度压缩皇权!#   宫九原是含笑听着傅宗书又一番侃侃,向晓久微一抿唇,他立刻就察觉到他的心思,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   “放心。那事儿我们是做熟了的。虽眼下略麻烦点儿,也不过多费心个三五年的事。”   向晓久反手将宫九的手握在掌心把玩:   “我不担心你我之力不足。只恐时间不够。”   提起时间,对如今局势视若等闲的宫九,也难免将轻松换了沉重,更将向晓久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天知道那莫名其妙将他们换了一个又一个时空的力量,什么时候又要发作起来!   ——天知道下一遭发作之前,他们是否能攒足将彼此灵魂缠绵到时空界壁也无法阻隔的地步?   比起读秒倒计时更为急迫的是,没有读秒的倒计时。   你清楚的知道每一时、每一刻,都代表着某个事件在接近。   偏偏却又无法明确知道那个事件具体接近到何种程度。   若那事无关紧要还好,此前那一番无法控制的别离却着实踩痛双九的心尖。   通过双修不断加强彼此的“联系”,是目前双九能够找到的、可能在下一番无法控制的时空转换之时牵绊彼此的、唯一法子。   不确定彼此的“联系”要加强到什么程度才能避免被分开。   甚至不确定是否真的可以通过这种“联系”避免彼此被分开。   ——但那已经是目前唯一可能的法子了。   双九之间的双修,从来没有像这一回这么认真过。   事实上,若非吕明、隋末两处,双九已经用自己的皮囊和别人的皮囊都验证过了,双修时负距离与否只影响愉悦度、对双修效果并没有丝毫影响,他们甚至能容忍赵佶原身意识的存在。   只要效果更好。   甚至如果确实需要,双九很可能会彻底放弃考虑这个世界的华夏脊梁挺直与否。   毕竟……   宫九:“反正就是我那儿,靖康之变几乎粉碎了汉人自尊,也总有重新站起来的一天。没有吕家老祖宗,也会有旁人。”   向晓久竟也是十分赞同的。   曾经那个自诩三观极正,为了身后百姓与同僚、潼关一战寸步不让的小将,仿佛都只是幻觉。   可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很多人没踩到自己心尖的时候是不能理解有多疼的,   有些人也许平时同理心会更强一点、但为了自己的心尖却又能放弃很多相对不那么重要的。   这里到底不是双九的故乡。   甚至连暂安之地都算不上——   区区一个月,连暂住证都还没资格办理呢!   亏得自从迷心花海旁、宫九如今这皮囊吹胀了一回之后,这双修的效果连小玉片都没多少增幅作用了。   甚至是不需要肢体接触的,只需要在一定距离之内的彼此感知,都能保证双修效果。   双九总算不至于彻底爆发人性中最自私的一面。   这风雨飘摇的大地,也总算还能有那么一丝转机。   傅宗书却不懂背后纠结,只当皇帝是急着要将提高女子地位一事推行开。   眼珠一转,先惯性吹捧一句皇帝和他的心尖尖:   “能想着启用李大家等做民间宣传,陛下与殿下着实英明睿智,老臣自愧不如远矣!”   而后才又道:   “老臣虽不才,却也有几分主意。”   傅宗书的主意是什么呢?   本朝的公主虽不如汉唐时候尊贵,教养却也都是极精细的,吹拉弹唱、察言观色上不如眼前李师师等人,若只论文学才情,却大多不弱。   最重要的是身份尊贵。   若皇帝能令那些公主、长公主们充当教授之责,何愁女学招不到学生?   哪怕公主们只挂个名,正经教学只叫身边得力的女官去,都多的是人争着、抢着将家中女孩儿送过去。   毕竟公主教导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的名声。   当然,像傅宰辅那样人家自是不屑讨好公主之流,但如傅宰辅这样权倾朝野的能有几人?   况就是傅宰辅,纵不屑公主,不也要着力体贴圣心吗?   傅宗书这样人,要叫他在皇帝已经有皇后宠妃、嫡子长子偏爱的庶子幼子一样不缺的情况下,狠心送独女入宫,那是轻易不肯的。   但左右已是独女了,皇帝如今这事儿便是再半途而废,傅宗书也不忌惮为女儿招婿上门……   那就还真能舍得推她冒头出来争一争先。   “公主自是才学不凡。只到底身份尊贵,未必耐烦操持琐事。   恰老臣之女,虽不过蒲柳之姿、中人之才,却是自幼掌管府中庶务……”   向晓久连傅宗书只得独女一个都是才听宫九说的,哪里知道那女孩儿合不合适?   便只拿眼看宫九。   宫九直接点头:   “傅晚晴、傅姑娘自是极好的。恰好我才和冷侍卫说,第一个女学就定在神侯府边上,京城治安归责有司,女孩儿们的安危也少不得神侯府多看顾——   恰铁侍卫正要轮值留京。”   这宫中侍卫数千人,姓铁的却着实不多。   和这正在御前的“冷侍卫”相提并论的,更是只得那么一个。   ——正是如今傅宗书最为眼中钉的那一个。   偏偏宫九只当没见着傅宗书有些僵硬了的笑脸,越发和煦垂询:   “我这儿对女学也有一番计划。只具体处,少不得要傅姑娘、傅代祭酒和铁侍卫一起商量着办——   正是青春男女,之前也多有好感,这一番接触下来,若果然合适,想来女学落成之日,也是傅宰辅嫁女之时了罢?”   傅宗书嘴里已经发苦了。   不说他和诸葛小花斗了大半辈子,着实不愿将女儿便宜他家子弟,就是那铁手、铁游夏,那算是个什么玩意?   御赐四大名捕说来好听,御前侍卫也仿佛算个四品,不过区区武官都算不上的四品头衔,还不如个七品小县令呢!   再说捕快那活计,风里来雨里去、刀光剑影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埋骨他乡?   如何能是托付终身的良人?   傅宗书对铁手是十二万分看不上的,奈何铁手还罢了,他那四师弟却不知怎的成了御前红人——   还一改冷面寡言做派,把那样私事琐事都捅到御前来!   傅宗书是很懂得体贴圣心,皇帝看重安王一日,他也很愿意给安王一日的面子。   ——只再给面子,连独养女儿都配上去的买卖,那也是不做的。   然而不等傅宗书琢磨出如何恰到好处地敷衍过去,向晓久就接了宫九的话:   “那到时候可就双喜临门啦!若傅代祭酒果然得力,赐婚之时把‘代’字也去了,就更是三喜临门了。”   向晓久这一番倒真没其他意思,不过是他自己这两日也很有几分体会,推己及人的,   便唯恐青年男女太过情热、铁手又难得留京轮值,别回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好处没显出来,倒因为过分情热分了心,   索性提醒傅宗书与冷血两句罢了。   不想冷血也还罢了,傅宗书听了,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一时却又咽了回去。   毕竟祭酒。   双九之前和傅宗书提起的时候,也说起这第一个慎重其事建立起来的女学,不论最初学生几何,也必要效仿国子监故事,在最初就形成足够容纳发展的框架、并最终壮大成不输男子学府的体系来。   那么这个祭酒,自然就是相当于国子监祭酒的那个祭酒了。   国子监祭酒之职,论品级着实不算高,傅宗书每每也在心里哂笑不过读书读傻了的腐儒罢了——   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置十分清贵。   更难得和他那明明自幼管家理事都来得,却总有几分不切实际的良善傻气的女儿极般配。   不说若皇帝这一番异想天开没有半途而废、真能做成时候,最为第一任女学祭酒的女儿能如何名垂青史,   便是万一有所坎坷……   她也还是正儿八经的第一位女学祭酒!   青史悠悠千万载,终归少不了她的那一笔。   蔡京其实有儿子,最先倒霉的公主就是他儿媳。不过傅宗书至少明面儿上是没儿子的呀   另外,朱程理学虽然开始于宋代,事实上北宋女子的地位还是挺不错的,离婚改嫁相当自由,职业女性也不少,清明上河图上都有不少女人在工作哟~   就是南宋,唉,男人总是这样的,不能明着指责宋徽宗父子怎么不早点干脆死一死,倒抱怨起被无能君臣交易出去的女人们没有一死守节了,简直就和清朝男人为了活命剃了头、对女人缠脚反而更加病态推崇了一把。   不过哪怕是正史上北宋最开明自由的时期,登陆朝堂的文职女官,至少莫莫是没听说过的,如果有亲亲知道,欢迎科普哟 第一百零二章   傅宗书极看不起书生意气, 骨子里却仍留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正视过的文人特质。   正如傅宗书爱权之余也仍爱书、爱阅读,   虽是心爱古籍若代价不匹配, 也要为他争权夺利、宰辅天下的大志让道的那种爱,   也依然是爱的。   傅宗书也爱名。   傅宗书之爱名, 也是先要为他追逐名利的大志让一让步;   或者换一种说法,傅宗书爱名,却不执著于一时的好名声——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矣”的狂人可不只一个主父偃,   这种狂妄也绝不是纵横家的专利。   傅宗书此时行事尚不至于如主父偃之毫无掩饰、倒行逆施,   也不过是因他此生还不曾有沦落到“结发游学四十余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 宾客弃我”的困境罢了。   若真落到那般处境再看, 傅宗书绝对能比主父偃疯狂几分。   他实是个有机会必要寻缝探隙地追逐权力、没有机会也有千方百计创造机会追逐权力的俗人。   并且好名之心一如好权之炽。   只不过此前追逐的,一直只是自己的权与名。   ——毕竟只得一个独女。   傅宗书这些年虽没续弦,身边却从来不缺宠妾美姬,也曾寻觅那好生养的良家子,也曾试过善利子嗣的常药偏方, 却始终只得那么一个独女。   曾经傅宗书也算宠爱却又不曾溺爱、也没太多期待的独女。   ——但若是女学办得起来, 女儿能以女学祭酒入仕为官、史书得名……   傅宗书的心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跳过了。   此前他一直以为现实的权柄和死后的虚名,都只能靠自己这一生去挣、去争、也去夺。   现在双九却陡然为他打开了一扇门。   ——不, 这扇门还没有打开, 甚至连门洞都还没有被挖出来。   可即使还是没有挖出门洞的一堵墙, 也好歹是指点出一个可能挖出门的点。   而不再只是四处实心、竭尽一生都挖不出出路的绝境。   随着心跳一声声,傅宗书的眼睛也慢慢亮了起来。   他不再对傅晚晴与铁手的往来发表任何意见。   他甚至开始将她往更自由自主、自尊自立的方向培养。   有些心性的改变或许已经迟了,但傅宗书是个坚信只要愿意读书、愿意学习,什么时候都不会迟的人。   虽说能达到的顶点限制还要看个人天赋。   ——傅晚晴可是他的女儿!天赋岂会不佳?   傅宗书不只不再拦着傅晚晴出门,他还开始调节自己出门的时间与次数。   政务当然没有放下,曾经揽到手的权柄也依然牢牢握紧,可能争取的那些也毫不松懈……   可除此之外,很多过于未雨绸缪的阴谋阳谋,傅宗书也放下了许多。   他的时间,更多的挤出来教导女儿。   不只教导她以往没有特意细说过的史书、律法,   傅宗书甚至就连女则、女诫这些傅晚晴早已烂熟于心的,也一一重新教导过一番。   当然,傅宗书为傅晚晴讲的女则、女诫等,必不同于嬷嬷、夫子们的言论,   更与那些满嘴仁义道德规矩礼教的君子们差距甚大。   他原也不是什么君子。   傅宗书和傅晚晴讲的女则女诫等,那是极其苦心积虑的。   他不只将班昭书女诫、长孙氏成女则的时代、背景等等给掰碎了、揉烂了地和女儿讲,   还用他能从区区一介普通乡绅子爬到如今宰辅天下地位的独特眼光,去分析写女则女诫者的心思、推行尊崇女则女诫者的心理!   傅宗书看问题的角度确实是十分独到的。   他眼中的很多风景,像诸葛太傅乃至倪御史之流,都是看不到的。   也不是书读得不够、也不是脑子转得不够快,纯粹就是一种人有一种人看问题的角度。   只知道寻觅肥美水草的羊不懂得虎狼挑剔猎物的目光。   就是熊猫那样明明有与虎狼一搏之力的杂食动物,不也因为性格原因,很少追逐猎物嘛!   傅宗书原本就是名利场上一头永不知足的豺狼,如今仿佛成了一头带崽的“母”虎。   这个比喻不算十分恰当,不过也就差不多是那么个意思了。   傅宗书二十年来第一遭亲自教养女儿,不只教养女儿的角度颇有趣味,   后续行事也有趣儿得紧。   他不只没禁止女儿和铁手交流女学建设时候、顺便交流一下她自己的功课,   他还大大方方地将他教养女儿时的备课提纲、讲课大纲,乃至傅晚晴的课业本子都一并整理出来。   先是命人手抄了两份,一份索性送到诸葛神侯府,一份自己呈送入宫:   “依陛下与殿下之意,日后应叫女子与男儿一般教育、一样待遇,按说,女学的课本也只与国子监等同即可。”   “只小女蒙陛下与殿下不弃,委任她为女学代祭酒。   老臣虽觉得小女管家理事色色妥帖,却恐她在操持女学初办事宜及日后办学成就之后行事上有不足处,误了大事,少不得提点教导一二,   这才发现如今对天下女子而言,最要紧的,竟不只在于是否有才。”   “最重要的是观念、眼界!”   “小女自幼丧母,老臣原又没有陛下与殿下那样眼界、那般打算,竟是参不透女儿未必不如男的奥妙,未曾好生教导于她。倒叫她给嬷嬷、西席们教导得,学识才干虽不缺,这眼界着实窄了,观念也着实迂了!”   “只老臣厚颜代小女谢过陛下与殿下委任的代祭酒之职时,却不知道她竟是那般,双眼只看着她平时才干,又只一味想着举贤不避亲……   这人选恐怕荐得不妥当,还请陛下、殿下恕罪。”   傅宗书不只在放开了教导女儿的时候巧舌如簧,短短月余之间,就叫傅晚晴气势大为不同,   这御前奏对更是言之侃侃、进退有节。   该铺垫的铺垫,该推脱的推脱。   更妙的是,人家不只没认罪认罚,张嘴直接求恕不说,立刻还就接上一句:   “老臣与诸大臣妻女往来不多,只这一遭才特意打听了一番,却只见着那比之小女更被拘束得厉害的,没听说有什么好眼界又还好文采的……”   “老臣没奈何,也只得尽力把小女往妥当些上教导了。”   “如今老臣重教她读四书五经,与她重翻史书春秋、重读孔孟,倒也扭转过来一些。”   “然老臣目光远不及陛下、殿下,看不破她如今这般是否已勉强可为之,只得厚颜将她课业带来,请陛下与殿下御览定夺。”   傅宗书连他准备着给傅晚晴后头三年的授课提纲都一并带进宫、呈到御前,口中却又只提“小女课业”四字,也着实是个妙人。   宫九一眼就看穿他的决心——   或冲锋陷阵为唤醒天下女子之师,   或退隐成全陛下或陛下指定的某人成就女学教案第一人的幕后支撑,   全凭圣心裁夺。   宫九自然不屑争人之功,但他很满意傅宗书的这一番表态。   他接受了傅宗书的“驯服”。   向晓久在这些事情上就没有宫九敏锐,   他原就不是那种很会察言观色、长袖善舞的人。   他只敏锐于宫九的颜与色。   也只愿懂配合宫九的舞步。   这一回也配合得很好。   傅宗书呈上的所谓功课本子厚厚一大叠,双九却都是阅读速度极快的,   再则这位傅宰辅也果然是傅宰辅,与双九接触才多长时间?   奏折书写时就很懂得一改之前面对赵佶时候的风格,转向简洁明了干脆利落——   他甚至还开发出一种公文签头,   既能将所奏事务按紧急程度、机密程度等等分级,又能将事务要点以几句话概括列于首页等等,   在双九赞过他这一番妙思实干之后,更已经开始在全国公文往来推广使用了   ——如今这授课提纲是课文格式,与公文往来不尽相同,却也在某些方面顺应了如今的新公文格式,如各种大标题小标题概括扼要,又多出现了蓝绿等各色墨水将各等级要点标识……   总之,就是不废话、省时间、看起来眼睛也舒服极了。   就连里头的观点,不说十足符合双九心意,却也能看得出是费心揣摩过他们心思的。   确实是略作删改,就足以作为女学教材使用的那种。   双九各分了半叠。   因坚持一只手握紧彼此的缘故,还是无名指和食指翻看、拇指食指等捏笔的古怪姿势。   向晓久更是用的左手。   饶是如此,他们翻阅删改的速度也极快,傅宗书手里的茶还是温的,向晓久手里的那一叠就已经全部翻完了。   宫九手里倒还有最后一本,且已经翻了一小半。   剩下的那一半略余,两人之间连一个眼神都不用对上,向晓久随手就着宫九翻出来的页面,与他双笔齐下,眨眼之间,就完成了——   傅宗书面上毫无异色,仿佛曾经一个月都背不完一本三字经的遂宁王,如今这般才是理所当然。   连瘦金体被弃用,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不过回去之后,看完双九合作的那一本(还恰是真.傅晚晴功课本子的一本)之后,傅宗书在默默提升“安王”殿下的重要等级之余,也将那本子珍而重之地纳入家族珍藏罢了。   嗯,在开始教导傅晚晴之前,才开辟的家族珍藏室。   在此之前,傅宗书除了攒着傅晚晴的嫁妆,自己真正珍藏的,不过是一些书籍罢了。   温大大笔下,傅宗书死得堪称莫名其妙。莫莫悄悄给他安了个女儿死后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然后反向一推,如果傅晚晴不死,还能有机会一展才能,傅宗书岂不是要更拼命(干活)? 第一百零三章   傅宗书在发现“皇帝陛下”的剧变, 并且确认以“皇帝陛下”目前之强大、除非他能与诸葛小花联手、否则全无拨乱反正的可能——   甚至哪怕他和诸葛小花联手, 也未必能有拨乱反正的可能   ——的同时, 又看到了女儿也能继承家业的前景。   傅宗书瞬间说服了自己。   ——毕竟拨乱了反正又如何?   ——难道原来的皇帝陛下,或者日后新的什么皇帝陛下, 就一定能比眼前这位更重用他们父女俩吗?   傅宗书说服自己之后立刻做出了改变。   他改变的不仅仅是御前应对的风格、处理政务的方式,还有其他的许许多多。   对着铁手时和颜悦色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在整顿捕快待遇的事情上,他居然都快比诸葛小花都用心!   当然,诸葛太傅也不是就不用心了, 他自己原就当过捕快,自己的四个弟子也都是捕快,自然最是知道捕快的艰难不易之处。   只原先赵佶是个只放飞享乐的,何曾想过还要体恤谁?给诸葛太傅几分面子,也不过是看他忠心可欺罢了。   如今向晓久倒是很愿意再不耽误他和宫九双修之余, 为华夏脊梁保存出些力,   宫九也很乐意和向晓久往一处儿使心思——   这两人不只在限制皇权的业务上做熟了,那定了大方向、小方阵之后,就叫具体细务分给别人忙活的套路,也是熟得很。   傅宗书这位宰辅固然给使唤得连辅导女儿都要压缩自己吃喝睡的时间,   诸葛小花也好不到哪里去。   甚至只会更忙。   双九给这两位分派的差事倒是差不多, 既不因诸葛小花至今仍有几分戒备就对他另眼相看, 也不因傅宗书之前的欺上瞒下、揽权逐利就对他区别对待,   按说, 诸葛小花比傅宗书还少了个这才想起要好好教导的女儿忙活呢!   ——架不住诸葛小花谁学识渊博不逊傅宗书, 在政务娴熟上头却确实不如, 偏又一边对如今这位皇帝心存疑窦,一边又忍不住要趁着皇帝还是这样的皇帝时,尽可能为风雨飘摇的华夏多做点儿事。   一个粮食良种,一个土法水泥,都是利在万民、功在千秋的,   诸葛小花原也是个善于将事务分派于人、也乐于将功劳分享于人的,   架不住对这两者的期望太大,分毫不舍有疏漏,可不就要自己日日跟进么?   据说神侯府内,花圃园林都尽数换了田亩,诸葛神侯亲自耕种的虽只一部分,其他的也是夜夜必要看了相关记录才能安心入睡的。   用个不太好听的比喻,诸葛小花养徒弟都不曾这么费心费力过。   如此这般,诸葛小花对于提升天下捕快待遇的事儿也是极上心——   原就不多的睡眠时间硬是再次惨遭压缩的那一种,   也就是他功力深厚,否则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早该熬不住了   ——奈何到底分身乏术。   又,诸葛小花在揣摩圣心上原就略逊色于傅宗书,   自从换了向晓久,诸葛小花倒是比傅宗书早知道一些奇闻异事呢,   架不住他基于一种说不清的古怪心理,对向晓久版皇帝陛下始终保留合理怀疑的同时又有些懈怠进一步探究……   一来二去的,在捕快待遇的事情上,做得竟是有些不如傅宗书。   ——毕竟傅宗书已经猜到了捕快待遇的提升只是一个开头,诸葛小花却还没看到双九提升包括但不仅限于捕快衙役在内的军警待遇的决心。   说起来,无论是向晓久或宫九的故乡,又或者刚刚离开的那个隋末,强调个人武力的社会里头,武人的待遇总不至于低到极致。   宫九的那个吕姓大明,便是没有向晓久搞事,也断不可能有元帅大将入京述职、要对着兵部比自己低了好几品的文官跪禀奏事的乱事。   如今这个大宋,也确实没有军人都是贼配军、战功赫赫的武襄公都要因面上刺青被人嘲笑的怪事。[武人的地位并不总是低下的。   如宰辅、太傅那般练武不辍一如读书不止的文武兼修之人不提,纯武职、纯武人之中,也有位高权重之辈。   然,除了位高权重者,寻常武人担得公职,或兵卒小校,或捕快衙差……   地位确实很不怎么样。   ]   ——刚确认这一点的时候,双九还都暗自松了口气。   ——满以为文武地位平权能相对稍缓一缓,能暂时以女性劳动力解放为主,以促使民生、军事生产进步为先。   ——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双九那一口气才松了两天,迫使他们面对现实的消息就是一个接一个。   也还是双九的锅,   谁叫向晓久看着冷血就亲切,宫九更是在爱屋及乌之下,   除了将向晓久赐下的疗伤解毒等等药丸散剂之外,还格外允许他们加急专奏大小事务呢?   当然诸葛太傅门下四徒都是极为爱惜民力、公物的,非紧急大事断不会随意动用加急渠道,   架不住向晓久爱把案情当故事听的癖好早传遍外朝内宫,   冷血更是一边苦恼于如何将案情讲述得稍微流畅生动一点的同时,也是一边赞同“这也是个叫陛下了解民情的法子”的呢?   师兄弟四人,无论性情如何,却都是能为了胸中正气、为了黎民百姓,甘心背着鹰犬走狗的骂名,奔波千里、拼死缉凶。   如今自然也不忌惮再加一两个诸如“阿谀媚上”的名声,每日抽空多写几百字,以求九重丹陛之上的那一位,在了解民情之余,能多几道仁政善政。   加急渠道非重大急事不敢轻用,   可加急渠道之外的寻常事,再怎么递送缓慢,也总有抵达御前的时候。   然后向晓久就被炸了一回又一回。   最先一个,乃是幽州惟一女捕快谢红殿重伤垂危——   事实上,追命见着那位女同行的时候,   她已经没了呼吸,且伤在心肺、伤口从前胸直透后背,   不说追命那样办案多年的眼光,就是寻常人也能一眼推断,这女子已是十死无生之局、甚至早就是黄泉路上人了。   换作旁人发现这女子,哪怕是谢红殿的亲爹、幽州处置使谢难成谢大人在场,除了为爱女收敛尸身,也再没什么法子。   哪怕是追命,若是数月之前的那个追命,也一样无法可想的。   然而如今的追命,是经了向晓久跟前、得宫九爱屋及乌了的追命。   宝马、软甲、装了满兜的药丸散剂!   连葫芦里头装的酒都是药酒。   追命又是那种自己有一口酒,都不介意分陌生人半口的家伙。   这时候谢红殿虽没了呼吸,伤势看着也骇人,肢体却是触手微温,伤口中流出来的血也仍带着热度——   追命并不确定这点儿温度与热度能不能代表最后一丝仍未退尽的生机,   可他仍竭尽所能、倾尽所有,去挽留那一点点可能。   然后真的留住了。   这是他的幸运。   也是她的幸运。   虽然似乎是更多人的不幸——   确实是更多罪犯的不幸。   但罪犯的不幸又何尝不是更更多人的“幸”?   “故事”看到这里的时候,向晓久仍是笑着的。   虽然追命为了救回一个谢红殿,   一口气花费了足够让至少五十名重伤濒死者回复生机的药物,   而在这些药物里头顶多七份算是必要,其他四十三份纯属手法操作不当的浪费,   甚至就连那必要的七份,也因为手法问题没能发挥十成效果……   向晓久也只是叹息一声“看来对于特殊从业者的急救培训也要提上日程”罢了。   毕竟人命是不能单凭资源简单衡量的。   哪怕非要冷血量化,一个出身高官大员之家、本可安享富贵,却宁可从事捕快这么一种风里来、雨里去,刀光剑影一不小心就拼了命的职业的女子,也完全值得这一份资源。   更何况这位女子不只有着非凡的勇气,也有足够的能力。   其他小偷小摸小案件且不细说,就那单人匹马将三十六个汪洋大盗、七大采花贼活捉生擒的战绩,就是幽州其他九个男捕头,合起来都办不到的事。   追命提及谢红殿的,不过寥寥百十字。   却已经叫双九都对那女子生出几分欣赏。   他们一贯偏爱自尊自立、自强不息的女子。   不过双九接下来的怒气,并不只因为对谢红殿的这一份欣赏。   对他们来说,袭杀公职人员,本就是重罪。   为一己之私,袭杀一心为公、未有劣迹的公职人员,更是罪上加罪。   “勇于任事的公门中人或许不算太少,却也是杀一个、少一个的!   敢于出头且有能力出头的女子就更少,闹得连女学要全套女教师都难了,偏偏在这女学将立未立的要紧时候,还差点又折了一个!”   向晓久也不避着人,直冲宫九抱怨。   他又将追命信上提到的一段特意圈了出来,叹息两声“疑罪从有、疑罪从无,可惜还不是时候”,   转而又将注意力放到险些杀了谢红殿(或者该说是已经杀了谢红殿一回)的那些人身上。   那几人原是谢红殿的好友也罢了,   为了掩饰罪行居然想出叫其中一位阴阳人行奸杀事转移视线也不算太值得在意……   “贫富差距不该是杀人的理由。那些人也远不止于不杀人不能存活的贫瘠。只是……”   嗯,大宋的武夫,包括兵卒和衙役,其实理论待遇并不低哟!只不过因为兵卒之中,尤其是厢军里头,每每有土匪招安之类的,再加上大唐亡于兵祸、赵匡胤又是兵变得位,大宋以文制武的理念自开国起就贯穿始终、至南宋灭仍不变,大概还有宋军乃是雇佣制的缘故吧……总之武人的社会地位就很低啦!社会地位一低,再加上以文制武中的文官贪污啦、武官也有手底下不干净的啦……总之,除了边军和中央军,兵卒的实际待遇就普遍不怎么样。   不过即使如此,正史之中的大宋,也肯定不会有那么理所当然地杀官情况啦,哪怕只是个衙役,不过武侠小说嘛!   而且双九经历的这个大宋,衙役捕快抚恤金特别低,也是温大大亲笔写的,铁手在四大名捕.大阵仗(或者可能前后章节)感叹过郭伤熊的死拢共就得了一点银子抚恤,如他这般的,便是四大名捕名声听着响亮,哪一日埋骨青山,也不过如此——不过他感叹完之后,依然义无反顾地查案、缉凶,拼死不悔,莫莫一下子就被打动啦!   就是对温大大笔下的赵佶讨厌的不行,连带着明明正史上到金军大营跪地求饶、再把妻妾姐妹女儿们都抵押出去的皇帝,明明是赵桓,我也不听不听,还是赵佶更讨厌一些!   当然赵桓也是够无能的就是啦(???`?) 第一百零四章   为财杀人者, 本身并非贫瘠到不杀人就活不下去,   民间却不是没有贫瘠到活着都艰难的人。   那样的人不只有, 且必定不少。   只是他们的贫瘠,已经贫瘠到了, 连奋起杀人的勇气和力气,都缺乏罢了。   向晓久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宫九伸手揉开向晓久蹙起的眉头:   “放心放心!   傅宗书的书不是白看的。贼首之名也不是白担的。   税务改革的草案已经改过了,我看最多再改两回应该就能用了。   到时候总能稍微平衡一二的。”   要不怎么说傅宗书是难得的政务娴熟之人、又是罕见的对本土经济结构别有见地之辈呢?   别看如今诸葛太傅仿佛极得向晓久版皇帝重用,肩头多了许多担子,   傅宰辅更是在继续原先那包揽大半朝中权柄的日常之外,更多了许多担子。   养女儿是傅宰辅自己极具希望的,却只是众多担子中不甚显眼的一项。   这会子女子的地位还不算太糟糕,男女平权虽说是双九这些年的旅程中始终贯彻的一条线,却不是目前最紧要的主线。   目前对于双九来说, 最紧要的, 乃是民生、军事,如此那才是平息层出不穷的民乱、抵御不仅限于金国的诸邻侵扰之关键所在嘛!   傅宗书主持的税务改革,以商税,且越是豪商巨贾越是大比例收税的分段商税为主的税务征收,只是平衡贫富的一个小手段。   诸葛太傅越是临近秋收、越是兢兢业业、亲力亲为的良种培育, 也只是民生发展的一个基础点。   其他什么农税改革、杂税监管、劳役监督……   就不一一列举了。   左右政务、税改相关几乎都压在傅宗书肩头。   好在向晓久和宫九抱怨两句, 却也没急着将袭击公职人员要从重量刑的意思明旨发出。   实在是本朝自太宗起,对朝臣就每多宽容, 贪渎乃至于贪毒如孙沔之流——   夺人妻女、逼死人命是一桩, 滥用公权谋取利益更是到了无视国家安全、随意贩售战备物资只为个人暴利的地步   ——如此这般, 竟都不过降为没有实权的闲职。   没杀、没流,降职夺权都还要留着一个工部尚书的头衔给他一二面子。   孙沔那会子还是宋仁宗当朝呢!   官吏犯罪成本这般低,仁宗之仁有其好处,但在某些方面,也仁得着实绝了些。   如今更还是给赵佶祸害过好些年的地界,孙沔那般更是不足为奇的。   从上到下,几乎都默认刑不上大夫,贪渎有理、包庇无罪。   ——有些所谓“宽仁”,甚至明明白白写入律法中去了!   当然那些律法,也是双九重逢之后第一时间要革除的弊病之一,在诸葛太傅和傅宰辅联手忙活的事项之中也属于重中之重的。   架不住重事却又急不得,哪怕向晓久明明白白和傅宗书承诺了:   “往事不可追。   顾卿的探花都先依法免了,而后方从新法、以功得在京恩科。   诸官吏等,自然也不因前事以新法追责。   宰辅大可放心。新法之后,洗心革面、实心任事的,朕总是一视同仁的。”   这涉及天下官吏切身利益的变法到底不比区区贱籍之后也允科举事,不能一蹴而就。   有杨阿摩性急扯着蛋的故事在前,向晓久再怎么看不惯如今天下官吏作风,也少不得捏着鼻子徐徐图之。   但也正是这个徐徐图之,导致对袭击公职人员者从重量刑一事,也一并不能急了。   毕竟当今天下,被袭击的公职人员,固然有如谢红殿那般无辜清白、一心为民之人,乃至远甚谢红殿者也有其人,   可更多的,还是官逼民反。   ——一如孙沔。   ——当年向晓久在宫九故乡读的史书,这位竟得寿终正寝!   ——好歹这里的一位同名同姓罪行也极相同者,虽同样得了宋仁宗的“极致之仁”,好歹有那游侠儿枭其首级。   还是那句话,当一个国家沦落到要游侠儿出来为国为民的时候,是从政者的悲哀。   但在从政者已经陷入迷障之中而不自知、或者明知仍不愿醒时,还能有游侠儿慷慨决然行侠事义举,好歹不叫黎民永坠无间而哭诉无门,勉强也还是悲哀不幸中的小幸运。   向晓久极怜惜至今重伤未愈的谢红殿,也极厌恶贪得无厌一至于厮的凶手,   然而除了对本案凶手依法从严处置之外,也不过是命人将谢红殿好生护送入京,   亲自探望、赠了对症药丸一番,又安排她好生将养恢复实力之余,在女学任个三两年、不至于彻底荒废罢了。   暂时并不准备来什么大动作。   ——却不想只这一耽搁的功夫,转眼又死了一位捕头。   其实这期间死的并不只郭伤熊一个,   只不过向晓久在某些问题上徐徐图之的缘由,诸葛小花也是特别能理解的,   因此也没对傅宗书将某些事情自行处置的行径表达什么不满。   只是无情师兄弟几个外出时日常奏报入京,是皇帝口谕,诸葛小花也不可能拦着,才有追命救的谢红殿刚刚上京,那边又有冷血再报一位郭伤熊的事儿。   郭伤熊比谢红殿还要更倒霉一些。   谢红殿也算是死过一回的,但她好歹是在呼吸停止、却还没彻底脑死的时候,就遇上一个带足了好药、也很舍得用药的追命。   如今的谢红殿,虽说依然重伤未愈,好歹向晓久新赠的药物,能保证她彻底恢复过来——   缓慢,却不至于影响功力恢复,也不复之前(很可能因呼吸停止多少影响脑部导致的)记忆力下降、思维混乱等情状。   谢红殿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郭伤熊却是不幸中的大不幸。   冷血也是带了满兜的药出京。   冷血也不是个会吝啬在同行身上用药的人。   问题是:   追命遇上的谢红殿好歹只是呼吸刚停、身躯犹温、瞳仁未散,伤势虽重,却也只是外伤,用药还算方便;   冷血遇上的郭伤熊,却是由舌至喉、由喉至胃、由胃至肺,全都焦烂,而且时间也着实耽误得太久了,久到原本没有外伤的皮肤也都开始腐烂了。   不知道以后有没有进一步奇遇,反正至少目前的向晓久,荷包储备再丰厚,也没有能救回这么一位的法子。   冷血自然也没法子。   冷血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为这位同行缉凶、伸冤、完成他的未尽之愿。   和郭伤熊的侄儿一起。   郭伤熊因兄长早亡,两个侄儿都是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如今皆已成人。   不过其中能和冷血一起为叔父之死奔波的,却只有兄弟二人中的长兄,与郭伤熊同为两河小四大名捕之一的郭秋锋。   郭秋峰原本是和冷血一起,来寻郭伤熊一道,追查迷心花海内情的。   结果郭伤熊竟是死了。   郭秋峰怒极、痛极,也发誓必要将叔父之死查个水落石出、必要为他伸冤解恨,但他毕竟是能和叔父同为两河小四大名捕之一的人物。   怨恨再深,也没有因私怨耽误正事。   郭秋峰依然用心随冷血追查迷心花海之事。   一如冷血也在追查迷心花海的同时,也没忽视侦查郭伤熊之死的蛛丝马迹一般。   于是更叫人恶心、也更叫郭秋峰伤心的事儿来了。   迷心花海还没查个水落石出,郭伤熊案先有人自乱阵脚了。   最先乱的是郭秋峰的亲弟弟、郭伤熊的亲侄子郭竹瘦。   最终乱的却是知府俞镇澜、乃至河北大名都部署转运使知州事吴铁翼吴大人的阵脚。   郭伤熊确实死于毒杀,能毒杀这么一位精明历练老捕头的,也确实非他深信之人不能为之。   ——毒杀郭伤熊的,正是郭竹瘦。   若非郭竹瘦把那毒杀郭伤熊的同款毒酒亲手奉到郭秋峰与冷血手上,并亲口一再劝酒,   且在郭秋锋察觉出不对反过来将酒杯递到他唇边的时候大惊失色、两股战战……   察觉出不对、其实却没有想太多的郭秋锋,直到酒杯被郭竹瘦一巴掌挥开的时候,脸上犹带着笑。   不想酒泼到地上,却连地面都焦灼了一片。   郭秋锋才恍然惊觉,他这个弟弟已经不是那个对家人最大的不满、最可恶的恶作剧也不过是往酒里头撒把灶灰的孩子了。   他已经是个大人。   一个为了自己的前程能毒杀一手抚养他们兄弟长大的亲叔父的大人。   一个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连带着把亲兄长也一并送去给叔父作伴的大人。   郭秋峰大受打击。   大受打击的郭秋峰依然坚定、并因愤怒更加清醒地奋斗到追凶缉案的第一线。   只是冷静和清醒或许能让他看明白更多,却不能叫敌人的刀因此变钝。   郭秋锋差点也死在追缉幕后真凶的路途上。   万幸冷血早将药丸散剂都分了他一些,连护甲都给了他一身。   就是护甲到底只护着躯干部分,郭秋锋的伤势依然极重。   ——可巧,倒是押送要犯进京,也顺便来一道养养伤了。   不想却是伤上加伤。   因为一把“萧”。   还不是作为要犯被押送进京的那把“萧”,   而是作为朋友,护送郭秋锋进京、也顺便帮他看管要犯的那把“萧”。   仁宗呀,那真的是个好人呐!就是太好了一点,怎么说呢,刘娥太强势了,仁宗的性格就稍微有点儿,软?   因为他的仁收益的有很多,但因为他的仁和软坑着的也不少就是啦! 第一百零五章   说来也是巧极了, 迷心花海幕后黑手, 竟是与驱使郭竹瘦毒杀亲叔的幕后真凶是同一位:   都是河北大名都部署转运使知州事吴铁翼吴大人。   虽说交代、诱使郭竹瘦的仅仅只是知府俞镇澜。   又有更巧的, 与冷血一般用剑、又在追杀吴铁翼的过程中和冷血惺惺相惜的神剑萧亮,   正好和吴铁翼同谋之一、“七大恨”唐铁萧, 都带了个“萧”字。   进京路上郭秋锋养伤无聊,每每自嘲:“你们一把萧押送另一把萧就足够了,倒为我这闲人耽误了行程。”   ——郭秋锋嘴里那么说,心中其实也清楚得很, 此萧不同于彼萧。   萧亮的萧是能千里奔波、陪他们查案缉凶、如今更护送他进京的萧,   唐铁萧的萧却是为唐门妄图称霸江湖、独步天下扛大旗的七大高手七大恨之一的那个萧。   谁能亲近,谁不只疏远且还要提防着,郭秋锋心里都是有数的。   故而刚刚进京,还没休整过来的时候, 居然就得皇帝当面, 郭秋锋来不及将唐铁萧移交到刑部衙门,却也很仔细地交代萧亮:   “萧兄不用管我,仔细提防要犯,莫要叫他趁乱伤了皇帝。”   ——结果趁乱想要伤了、杀了皇帝的,却居然是他托付重任也托付重信的那把萧。   ——萧亮!   郭秋锋难以置信、郭秋锋大惊失色、郭秋锋重伤之下依然迅速反应……   郭秋锋可不就又伤了、伤上加伤了么?   也真是倒霉。   双九也觉得倒霉透了。   不就是该理顺的都理顺了、该分下去的活也都分下去了——   可以说哪怕现在又莫名穿越次元壁,   只要向晓久来得及把赵佶摁死不叫他起幺蛾子,   傅宰辅和诸葛太傅就能联手将新政推行下去,不说十年八载之内统一两河流域, 至少靖康之耻不会发生了   ——又可巧大宋第一女子学院准备妥当, 只等吉日开张, 双九不就出来看看这注定名垂千古的小学校,顺便逛逛京师嘛!   逛的时候遇上郭秋锋,铁手一眼把这同行认出来,双九也没什么微服私访故弄玄虚的臭毛病,   左右郭秋锋因公重伤、亲叔父更是因公殉职,   向晓久早打算要见他一回的,如今路边小店见了也是见嘛!   谁能想到这一见,还就见出事了呢?   萧亮的剑法最多是与冷血不相伯仲,虽然剑意各有不同,想要给向晓久造成什么伤害那都是不可能的。   别说向晓久,就是宫九那个至今人比黄花瘦的小身板,也能靠真气外放秒杀他的那种。   架不住郭秋锋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反应那么快。   ——明明伤得最重的一条腿今儿从马车上下来都还使不上劲、伤得最重的那只手更是连筷子都还拿不起来,这会子居然也能动若脱兔。   更架不住从女子学院一路跟出来的傅晚晴,有一颗特别忠君爱国的心!   ——虽说这姑娘的身手连三流都算不上,竟也能为了她心目中的明君拼出二流的反应和超一流的义无反顾。   更有另一把萧、“囚犯”唐铁萧也掺了一把,   虽说意外地竟不是与萧亮联手、反而为皇帝做一护卫……   这场面也有够乱了。   而铁手那家伙,   更是不知道是太不合格了还是太过合格。   明明追命一再和他渲染、宣传过皇帝陛下如今叫人畏怖的身手,连冷血都给他三师兄的夸张言辞做了背书,   眼下扑过去为皇帝挡剑的又是他心爱的未婚妻和极为意气相投的一位同行,   铁手竟都没有选择护住这两个在现场诸人之中真正算得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   虽说他攻击萧亮也算是减轻了那两位的压力了吧。   却仍是让局面越发是一团儿乱麻了。   郭秋锋伤上加伤,更不巧沾了一点唐铁萧的毒药……   若非唐铁萧极爽快地给了解药,向晓久的荷包也确实是个百宝囊,他差不多就是一口废锅了。   傅晚晴都在脸颊上划了一道上,虽说只是浅浅泛出些许血珠的伤口吧,但好歹快要当新娘子的人,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也难怪傅宰辅政务忙碌如许,依然要每天挤出半个时辰教导女儿了。   对于双九来说,最烦的是,这么一通兵荒马乱的,他们都不好继续原先的京师半日游了。   亏得他们还特意计划好行程,唉!   向晓久对从事军、警职业的人有着天生的好感。   郭秋锋和傅晚晴又确实都是一片公心、一腔好意。   他除了放下游玩计划,将郭秋锋好生安顿了、又叫了御医来给他缝线上药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哦,还要将傅晚晴先送回家去。   傅姑娘倒是很愿意和未婚夫先将陛下与殿下护送回宫,奈何还有两把萧。   原是作为罪犯被押解进京、方才却忽然成了救驾人之一的唐铁萧;   和原本是护送朋友进京、顺便帮忙押解囚犯,方才却忽然成了谋逆刺客的萧亮。   按律都该押入大牢的,架不住唐铁萧看着宫九的目光着实诡异,萧亮又是半死不活的——   唐门确实不愧是唐门。   唐铁萧藏在身上的最后一点毒药着实非同一般。   虽说唐铁萧的攻击都是冲着萧亮去的,   架不住铁手和郭秋锋都深知“留活口才能深挖幕后黑手”的道理,   在看出向晓久游刃有余的那一瞬,这两位的精力虽仍大部分集中在护驾一事上,却也都很注意萧亮的小命。   郭秋锋尤其惦记萧亮之前救他两回、又一路护送他进京的情分。   哪怕如今看来,仿佛别有目的。   郭秋锋仍拼着左臂中萧亮一剑的代价,给铁手制造出重伤萧亮的空隙;   并且和铁手极其默契的,在将萧亮重创到握不住手中剑的同时,也分别挥开唐铁萧撒向萧亮的毒。   只是铁手的手确实不凡,并未中毒。   郭秋锋就惨了,他一时不慎沾上了一点,差点儿彻底把小命玩完不说,最重要的是,他用掉了唐铁萧身上原本只够一人份的解药之大半。   哪怕唐铁萧很配合他们留活口的目的,很爽快地将剩余的解药给了萧亮,很指点他们配合怎样的手法能更有效地延续萧亮的小命……   萧亮毕竟只分到那么一点点解药。   虽然他沾到的毒并不比郭秋锋多多少。   然而向晓久可不乐意把自己的好东西用在他身上。   是以:进京路上最健康也最具武力值的萧亮,转眼就成了最羸弱无力的一个。   但这显然并不妨碍他手中无剑、眼中却仍有剑。   剑意熊熊。   也杀意熊熊。   直要把向晓久焚个尸骨无存方才罢休一般地熊熊燃烧着。   偏偏又没多少恨意。   向晓久就想不明白了:   “你要杀我?你为什么要杀我?”   要说赵佶该不该死,赵佶自然是该死的,   在宫九的故乡看宋史时,向晓久就可惜赵佶活得实在太长了点:   他要是死在靖康之前,不需要前太长时间,但凡能长三五年,换了赵桓又或赵构在位,局势都未必会那么遭‘’   哪怕死在靖康之后呢,但凡他能早死几年,叫赵构不用忧心岳元帅将这位父皇迎回之后会如何,宋人也未必没有一雪前耻的机会。   就是向晓久版的赵佶,   因为良种尚未推广,水泥连在水利方面的好处也还没有显著显现,其他变革的好处更是难以察觉,   也就是贱籍后人准许科举仿佛是个看得见的仁政了,如今明显收益了的,也不过一个顾惜朝罢了——   这般情境下,有人想要谋王刺驾,倒也算不得稀罕。   只萧亮眼中,不说愤恨,连慷慨决然之色都不见几分,不像荆轲之辈,亦不似方腊之流,又着实不像是个受不了赵佶昏君冒死刺杀的模样。   向晓久是真想不明白。   也是因着这点儿不明白,才会允了郭秋锋所请,允这刺客自辩。   ——然后就听了一个倍觉荒谬、至少向晓久觉得格外荒谬的故事。   ——宫九随口就把那故事变成萧亮的“事故”了。   “你说你是因为我家阿久杀了赵燕侠,   而你却是受赵燕侠之父赵一之的接济,才能叫令堂度过饥贫,   因此答应赵一之为其子赵燕侠出手三次,若在三次之前赵燕侠死于他杀、必要为他报仇,故而前来刺杀?”   “赵一之是济南药材巨贾,有能耐济人饥贫确实不足为奇,只是……”   宫九悠悠然叹了口气,   “如今我也不和你说什么为了私仇谋杀皇帝是否合适、会否连累宗族师门的废话,   也懒得仔细分析赵一之救济你家的力度和你一步步展现的天赋之间是如何恰到好处的成正比,   毕竟当时解了令堂病厄之灾的药材,不只在当时于你来说十分难以获得,其中有几味对于赵家来说都不算寻常,更有一件是赵一之‘原待’留给儿孙传家的千年野参,可是吧……”   宫九又叹了口气,似乎真是可惜极了一般地,   “你却知不知道,当日令堂的病,原不只那么一张药方能治?   甚至那张药材贵重到叫你为之奔波、彻底对赵一之低头许诺的,其实并不是最适合令堂病症的一张?”   “虽说几乎都是价值不菲的补药,令堂用后见效也是极快的,可‘盛则泻之,虚则补之’也不是那么绝对的,能叫人耗损精气、折损寿命的,也不只有虎狼之药。”   “还有一句话,叫虚不受补。”   “赵一之一生之中,也许真的绝大多数时间行的都是善举、做的都是善事,但你实在太坚持了。   宁可按着高利贷与赵家写欠条,也不愿意轻易许诺做他儿子的护身符……”   “偏偏赵一之已经快死了,他实在等不及,可不就只能拼着损了自个儿的阴德、也要令堂折损寿命,来叫你欠个大人情么?”   嗯哼,赵燕侠他爹用萧亮娘算计萧亮的事,是莫莫编的。不过他确实挟恩图报,坑死萧亮啦!   看到萧亮之死时,莫莫想起的一句话,是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虽然不十分贴切,守诺确实成了萧亮这个守诺者的墓志铭了呀 第一百零六章   萧亮像是猛地被人往心窝子上捶了一拳,   又仿佛有一只手, 把他眼底的剑也彻底折断了一般。   萧亮整个人都灰了。   向晓久却眼睛亮亮地笑了。   他笑得甜甜蜜蜜地握着宫九的手:   “阿九你知道得真多。说得更好。”   宫九也握紧他的手, 仿佛特别谦虚却又似乎特别得意:   “哪里,还是阿久你教得好。”   双九相视一笑, 或许是想到当日向晓久几句话接连击溃薛冰欧阳情的“英姿”,或许是想到什么别的,总之特别默契、也格外温馨。   这两人的互动,铁手作为四大名捕目前唯一留值京师的那一个、也是隔日就要御前轮值一回的那一个, 自然早已司空见惯的。   就是傅晚晴,好歹也曾因第一女子学院事御前对答过两回,如今见着也不觉稀罕了。   萧亮还在灰着。   唐铁萧的眼珠子却是瞪得极大,   一会子盯着双九十指交叉着紧握住的双手看,   一会子绕着向晓久上上下下打量,   看得最多的, 却还是宫九。   恢复过来许多,却依然比寻常人要瘦许多的宫九。   然而宫九完全不理他。   还是向晓久,甜甜蜜蜜地看着宫九喝下一杯蜜水润了喉之后,总算分给唐铁萧几分注意力。   打量他几眼,漫不经心地:   “说说看, 你都把我家阿九, 给当成谁了?”   唐铁萧脸色蜡黄,表情呆木, 看在向晓久眼中, 自然远不及宫九俊俏可人。   可冷血明着送达的奏折谁只讲那郭家叔侄的故事,   但在用神侯府特别传送的信息之中,不只有吴唐密谋的推测,还特意提及了:   安王疑似与蜀中唐门有关。   冷血那么说,自然不是为了叫诸葛小花劝谏向晓久疏远宫九——   皇帝为了安王如何奔波、陛下和殿下之间如何亲昵,冷血是亲眼所见,   而宫九在梳理清楚如今局势之后,推动了多少短期还不恨看得出来、长远却必是利国利民的政策,冷血那会子虽已出京查案,却仍有所耳闻。   无论安王和蜀中唐门有什么关系,安王就是安王。   ——当年萧秋水还有个唐方呢,皇帝陛下如何就不能有个安王了?   诸葛小花在有些问题上稍显拘泥、和徒弟们仿佛有了代沟,   不过在绝大多数问题上,他仍是极通透也极看得开的。   ——看不开的也不能和赵佶周圆到成了“赵佶”。   ——安王不拘甚身份,总不会比“赵佶”更叫老太傅纠结的。   ——况冷血所耳闻的政策,不也是神侯府传给他的消息?   神侯府的看法不绝对等同于诸葛小花一个人的看法,却也基本等同于诸葛小花的倾向了。   只要安王能始终保持这么一份英明睿智,   诸葛小花根本不在乎安王是唐是严、是男是女。   左右本朝已不缺皇子。   诸葛小花甚至根本不想追究皇帝为何执意要去那一片花海、又如何能那么恰巧地从花海之下挖出这么一位安王殿下来。   但冷血既然发现安王的身世可能有些挂碍处,诸葛小花自然也不会瞒着宫中的这两位。   ——是的,双九早知道有那么一个唐铁萧,据冷血所报:“与安王殿下有五分相似。”   ——还真有五分相似。   虽说唐铁萧肤色蜡黄、面容呆板,远不及宫九灵动俊俏,可去了双九相看彼此的独特滤镜之后,唐铁萧的面容轮廓、尤其是眉毛口鼻,与宫九竟是极相似的。   会乍一看不过只像个五分,也是因着最能决定一个人精气神的一双眼完全不像。   但要是闭上眼……   不用什么易容高手,寻常人家一个女孩儿,用点儿妆粉螺黛胭脂的,就能叫这两张脸像足八分去。   ……就是唐铁萧也着实太呆了点!   半晌都不知道回一句的。   向晓久皱了皱眉,须臾展开,曼声再问:   “你到底把我阿九当成谁?又可知到底是谁将他埋在那地儿的?”   向晓久倒不在乎什么唐门不唐门的,更不在乎是不是又来一个便宜儿子。   只不过,要是宫九那皮囊埋在迷心花海的事不是偶然,不说追究那杀人埋尸者害得宫九一来就只得在地底动弹不得、煎熬许久的责任,就只凶杀这具皮囊原身一点,也够依法入罪了。   向晓久表示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犯。   却不料杀人者有,埋骨者也有,偏偏又叫向晓久无从追究。   埋骨者就是眼前这把萧,够格算是“杀人者”可就多了——   唐门的臭规矩,遵循祖先臭规矩的族里老不死们……   唐铁萧有些地方遮遮掩掩着避开不提、有些地方说了却又说得语焉不详的,向晓久却也听出来了:   宫九这皮囊还真是个唐门,   且是个说叛逆又叛逆得不够彻底、说传统又传统得不够认命的唐门。   宫九这皮囊名唤唐林,是唐铁萧的叔父——   对,又是一对叔侄。   这个便宜侄儿会和“唐林”相似度高到双九差点都以为自己又多一个便宜儿子的原因是:   “唐林”和唐铁萧的父亲唐木木是双胞胎兄弟。   长相极其相似,只有唐林的眼睛像了外祖父、唐木木的眼睛像亲爹的一点差别。   性子差异就大一些,   唐木木是个不太传统却也不那么叛逆的、很寻常的唐门子弟,   准备一辈子继续前人的步伐战战兢兢继续往前走,生得儿女也教他们沿着前人的目标继续奋斗的那种。   不用那么死而后已,却也犯不着和族老们对着干。   反正他们兄弟是族长的嫡长子和嫡次子,注定的下一任族长和大长老,为前人目标前仆后继死而后已的人再多,也轮不到他们兄弟俩。   唐木木其实和弟弟一样,觉得老祖宗给唐门留的目标有些不靠谱,可也不怎么在乎。   唐林却又不同。   他既然看出老祖宗给唐门划下的轨道不靠谱,就不肯为之继续努力卖命。   不只自己不肯卖命,就连日后的儿孙,他也是不肯的。   也正是“儿孙”二字,叫他决意生变。   因为:   “是,在你在我,甚至在你我的儿女辈,   但凡不愿,都能避开那破事,孙子辈都可能谋划着离远一点——   可重孙辈呢?”   “如今隐姓埋名在外头潜伏谋划的、忍辱负重甚至死后都不能葬回家族墓地的……   那许多唐门子弟,有多少祖上也是嫡支出生?”   “我的儿孙,终归也要落入旁支。”   “你的儿孙,又何尝不是最多保有一脉嫡支?”   “况便是唐门在蜀中立足时就一时旁支庶出的那些,何尝不是因老祖宗挖的坑,才一代代耗费血脉?”   唐林最初的想法极远大,他一心要改变唐门的路。   奈何太难。   虽唐门在蜀中立足至今不足五百年,老祖宗挖的坑却着实太深,一代代为了老祖宗的遗命牺牲的子弟又进一步扩大了那个坑。   到得唐林那时候,纵然也有那么几个仿佛觉出不妥,也都因之前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不肯、不愿、也不能再回头了。   族长族老们不只自己不回头,也不许小年轻儿们瞎折腾。   哪怕唐林是族长嫡次子、是天赋心智都远比嫡长子唐木木更叫族里老人们欣赏的嫡次子,也不能冒这大不讳。   唐林长子降生的时候,族里长辈忍无可忍,给了唐林两条路:   要么按规矩彻底出族,要么从此安分守己别搞事!   唐林很想搞事,他真的很想把其他唐门子弟也带出坑来。   奈何时不由他,为了不叫自己的儿孙也彻底落在坑里,唐林只得出族。   按照唐门规矩,正正经经地出族。   付出的代价极大,成功之后却能保证任何一个唐门中人,都不会去叨扰他和他的妻儿子孙们的生活。   唐门发生任何事,都不会牵累他。   唐门发生任何事,他也只能以江湖同道的名义插手、不得再以唐门子弟的身份掺和。   唐林做到了。   甚至他刚做到的时候,还没有死。   他还有时间安顿妻儿,甚至有时间和兄长提议:   不如将侄儿过继给我。   ——虽说默认按规矩完成历练就等于出族,唐门万没有将少族长的儿女过继给外姓人的道理,但唐林到底和旁人不同。   ——作为曾经最得长辈疼爱也最受长辈期待的孩子,他若要带走唐木木的儿女,除了嫡长子,还真没谁会认真计较。   ——何况唐木木当时除了嫡长子,也只不过一个嫡次子。   ——那个嫡次子,自然就是唐铁萧了!   ——和他一样,注定子孙只能伦为旁支的唐铁萧。   唐林真心想拉这个侄儿一把,架不住唐铁萧没他那份决然。   唐铁萧依然留在唐门。   不过唐铁萧同样有几分叛逆。   在为唐林办好身后事之后,唐铁萧就和其他几个志同道合者一道,创立“小唐门”。   小唐门,七大恨。   都是唐铁萧这样不愿离开唐门,又不愿意完全遵循前人步伐前进的唐门子弟。   不过小唐门彻底崭露头角、搅动江湖的时候,却要在创立之后再两年。   ——也是赵佶彻底背弃初登基时候的豪言壮志,开始放飞享乐的那一年。   “如果赵宋能还华夏一片天,唐不唐的有什么打紧?”   “不说始皇帝传不过三代,夏启家天下,不过也才几百年。”   嗯哼,大小唐门七大恨属于温大大,和前朝以及白愁飞的牵扯则是莫莫的脑洞啦!开一下脑洞有利于圆上剧情嘛O(_)O哈哈~ 第一百零七章   “可惜……”   唐铁萧说起唐林过往时, 依然如蜡像一般木然的脸上, 竟也透出一丝遗憾来。   他确实是遗憾极了的。   赵佶要是能始终如一, 小唐门也不会是如今这个搅得江湖腥风血雨的小唐门了。   要知道,小唐门成立之初, 原也有整顿江湖、配合官家,发展势力的同时也顺便洗白之前唐门在暗地里搞风搞雨埋下的黑历史的意思。   最初的七大恨,   最恨的原是不曾早生两三百年,在那真正值当浴血拼死的时期(五代十国)去拼一回;   第二恨的仍是不曾早生百八十年, 否则何须叫那许多唐门子弟,在赵宋明明已经算得上天下坐稳的时候,仍前仆后继地为了老祖宗的执念牺牲?   第三恨……   最多的七大恨,左不过都是恨生得晚了。   最初的小唐门,虽也是独霸江湖的野心, 却是奔着天下安稳去的。   哪想得到, 小唐门刚刚一统唐门年轻一辈,大家正要齐心协力说服族中老人,一起在赵氏子麾下为了汉人天下安稳尽一份心力的时候,   初登基那会子还挺有明君中兴相的新君,忽然就大改志向、只顾自己享乐不管天下了呢?   面对老人们那似讽非讽的笑容, 七大恨一下子就统一了。   具体细节稍有差异, 却基本都是恨极了赵氏子的不给力。   小唐门从此搅得江湖各种腥风血雨。   但在唐铁萧为首的小唐门中人眼中,他们依然不改初心。   ——第一目标确实还是独霸江湖, 最终目标也仍是天下安稳。   ——只不过因为赵氏子着实不给力, 他们不得不在两个目标中间, 加了颠覆朝廷这一项。   而要颠覆天下,也少不得格外血腥一些。   毕竟如隋文帝得天下之易者,古今也不过那么一位。   ——其实小唐门也打过效仿隋文帝故事的主意。   奈何原先那个赵佶早怎么肆意妄为,在自身安危上却着实清醒。   别看平日里赵佶更愿意听傅宗书的主意、更愿意宠幸一些能叫他肆意享乐的臣子宫人,真正托付安危的,还是诸葛小花等人为主。   小唐门多少年苦心经营,始终没能在赵佶身上做出大文章,不过是在太子赵桓身边设下埋伏罢了,离开花结果还远得很。   甚至都不能十分把握真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可不就丝毫不敢放松武力颠覆的路子么?   这些年,看着小唐门中人一个个流血牺牲,   并因世间多俗人,只看到他们破坏了眼前如空中楼阁的安稳就一味戒备、唾骂,   唐铁萧等人虽有一股子“不与傻瓜论长短”的傲气,却也不是不伤感的。   ——真当他们小唐门都和唐门中的老人一个德性呢?   ——真一个德性也犯不着搞什么小唐门了!   ——当谁真稀罕这个天下似的!   还不都是为了天下安稳、百姓安乐,偏偏赵宋皇室又着实太坑,没奈何才又捏鼻子认了族里老人夺取天下的行当嘛!   更为可惜、又更加可恨的是……   “落雁帮、灌家堡、习家庄……”   宫九忽然念了一串江湖势力,而后挑眉:   “这些也都是为了你们的大志?”   “失惊……   失惊擅谋,但更擅机关,原是难得不需要隐姓埋名浴血牺牲的旁系子弟……   若非为了我们共同的大志,又何必死在习家庄?”   言及此处,唐铁萧蜡黄的脸上竟是透出几分暮色沉沉的黯然来,   “失惊从机关房中走出来的那一刻,就做好以身殉道的心理准备。   就是可惜了,竟没能和您见上一面。   要知道我说服他走出机关房的话,原就是您教我的‘做出再多机关、再好毒药,也不过是叫唐门子弟死得更惨烈几分,其实于己于民于天下都毫无益处’——   他一直可惜没能与您好好畅谈过。”   要知道唐失惊虽说是比唐铁萧更小一辈,其实却比他还要年长一些,按说,原是有和唐林结识、畅谈的机会的。   奈何在唐林叛逆着他的叛逆、传统着他的传统的年月里,唐失惊却一心沉迷在机关之中。   明明一族里的子弟,竟也转眼就彼此错过了去。   等到唐失惊真正为唐林传下的理念折服时,他却早已掩埋在黄土之下了。   唐失惊在入落雁帮前,还特意随唐铁萧往尚未种下迷心花的幽谷中祭拜过。   此后岁岁年年,无论身在何方、忙碌何事,心香一柱也从未断过。   唐失惊无惧于以身殉道、却也一直努力着要让自己活得更长久一点,   除了活着才能为大业尽更多心与更多力之外,   也是奢望着能留取残躯到得大业抵定之时,重返唐林埋骨之所,将他风光迎回祖地安葬的。   ——有如此心思的,并不只一个唐失惊。   事实上,早期一道拉起小唐门框架的那群人,都和唐失惊一般心思。   在小唐门满江湖搞风搞雨期间不曾去那幽谷祭拜过哪怕一回,   导致唐林坟头草都差点被人挖穿,又是迷心霸王花又是赵燕侠一百四十二人的,都浑然不觉,   不过是因为:   ——我尚在泥潭之中,承君大志跋涉而行的大业未成,就不叨扰阁下安息了。   ——待得云开雾散之时,自有一番道理。   小唐门之中,哪怕并不曾有幸赶在小唐门给赵佶闹得改了实现志向的法子之前、随唐铁萧去那幽谷祭拜过唐林的,   但凡是一面不惜在泥潭之中伤心伤身也脏了手又脏了身地摸爬滚打、一面竭尽全力留取有用身的,   又有几个不是这般心思?   只是在不曾想到,曾经点破了唐门老祖迷障的那个人,却并不需要他们拨云见日之后去迎他。   ——就在他们仍在泥潭之中可能之时尽量奋且顾身、必要之时却也能够悍不畏死的时候,他已经迎着猎猎雄风扶摇而上,直逼九重丹陛了。   要知道本朝虽也有异姓王,但除柴氏这个特例外,哪个异姓亲王不是追封所得?   是以皇帝封了一个安王原就叫人瞩目,又有为了与安王同坐,宁可自己降了一阶——   虽说大朝之时的九重丹陛原就是个孤家寡人的位子,   皇帝别说降一阶,就是再降三阶,也没哪个不长眼的敢凑上前去讨个位置   ——不过这其中的意味着实太过悠长,   再加上又有什么能够轻松筑堤拦坝、平底起高楼的“神粉”,什么亩产高达七八百斤的良种……   一桩两桩的尽挂着安王的名头,   一时之间,安王之名可不就“闻达天下”了么?   因良种到底能有多良尚未可知,安王的名声离田间地头老农随口也能侃侃还差一些,   但对于小唐门这样致力于“天下安稳”之“雄心壮志”的组织来说,却也已经如雷贯耳了。   只不过此前都只把皇帝待安王、做汉时文帝赐铜山的故事,听着记着、留待有用之时拿出来用一用罢了。   ——直到唐铁萧和冷血当面,对方当即“咦”了一声“安王”。   冷血当时也是极吃惊的,万万想不到安王那样的人,竟会唐门这样的组织扯上关系。   当然这份吃惊并不足以叫冷血手下留情:   迷心花海本就细思极恐,迷心花海背后挖出的势力与真相更是叫人触目惊心。   隐藏在背后的人,别说只是与安王有几分像,就是最终查到安王身上,冷血也必不肯因此投鼠忌器,必要据理力争、争一个郎朗青天方肯罢休!   ——可唐铁萧要是没有拼死拘捕呢?   冷血自然更不可能因他与安王的五分像,就抢先下死手。   唐铁萧是自己心甘情愿进京的。   这才是冷血能放心叫重伤未愈的郭秋锋“押送”他进京的缘故。   萧亮?   冷血对萧亮的剑法也是极欣赏的,一如萧亮对冷血的剑也是极欣赏一般,   他们的剑意不同,甚至连练剑的初衷也大不相同,   却都因欣赏对方的剑从而欣赏对方的人。   但就像萧亮对冷血的欣赏,完全不妨碍他谋王刺驾一般;   冷血对萧亮的欣赏,也不妨碍他不会毫无顾忌地将郭秋锋和唐铁萧托付给萧亮。   倒不是冷血对萧亮那么凑巧地出现在他追查吴铁翼的途中、更用追杀的姿势加入到那场追缉之中有什么特别存疑的地方,   只是职业习惯,没得将萧亮那么个闲云野鹤牵扯到公门中事里罢了。   若真有疑,以冷血往京中递消息的频率,双九怎么可能不知道?   又何至于给搅和了这好端端的京师半日游。   唉!   好在萧亮行事虽出人意料,唐铁萧倒不算太叫人意外。   唐铁萧待唐林果然是极亲近的。   哪怕唐林的皮囊如今仍清瘦得只比皮包骨好一点,   混不似当年唐铁萧为他装殓掩埋时候的风华正茂,   更不及唐铁萧那个闭目塞耳只管埋头制药炼毒、余者万事不管、连武功都荒废了、倒是肥肉多了不少、都快赶得上唐门特供毛绒绒们的憨态可掬了的亲爹远矣,   唐铁萧仍然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   并且毫不怀疑唐林是怎么成为安王的。   反而十分感慨:   “都说小叔炼毒不及我爹、机关不如七叔公,谁又能有小叔这样轻轻松松就将皇帝握在掌心的本事?”   因宫九和他“相认”的时候并未避讳铁手、傅晚晴等人,唐铁萧也就不将这两人视为什么妨碍,问得十分坦荡:   “却不知您是练成了我唐门失传已久的惑心之毒呢,还是西南传说的迷魂之蛊?”   白愁飞有个名字叫白高唐呀!不过白愁飞的这个高唐总不可能是高唐梦的那个高唐吧?温大大没有写是什么意思,莫莫就随便放飞了一下,连带着唐门的来历也瞎扯一通啦 第一百零八章   唐铁萧问得诚心诚意。   配着他那一张蜡黄呆木的脸, 越发煞有介事。   傅晚晴和铁手对视了一眼, 心中想的均是:   “要不是见过陛下和殿下私底下相处的模样/听过殿下为了陛下一个奇思妙想就废寝忘食琢磨政策的艰辛/……   我可真是差点就要信了你的邪!”   连灰着的萧亮都将目光在双九之间梭了两回。   宫九:“……”   宫九只是深深、深深地看了唐铁萧一眼, 把原本准备用在萧亮身上的黄粱大梦先招呼给唐铁萧了。   ——这可真是极高的“待遇”了。   要知道宫九如今这皮囊真心拖累,   这黄粱大梦用起来说容易也容易、说难得也难得:   要说容易嘛, 那是因着宫九的黄粱大梦始终能用,哪怕仍被埋在地下的那会子,也还是能用的;   要说难得嘛,自然是因着硬件和软件的极度不匹配导致的运行问题了。   ——要保证硬件运行不出错,就要有个冷却时间。   宫九如今已算双修成效不错的了, 冷却仍要二十四个时辰, 足足两天!   唉,也是唐铁萧强行冒出来刷存在感的缘故。   否则宫九这份囊括了“如果中断了我家阿久对大宋江山的拯救行动, 靖康之变中的开封百姓(尤其宗室女子)会如何,南宋龟缩时候长江以北的汉人会如何,元朝覆灭之前的汉人又会如何……”的感同身受大礼包,   原是要招呼萧亮的。   毕竟向晓久再怎么不去计较萧亮的小义大义,   也从不以为自己一路走来的平权运动是如何了不起的拯救行动……   架不住宫九情人滤镜八百米厚呀!   情人眼底何止会出西施?   天仙配都不足以形容啦!   当年,嗯,都二三十年前的往事了,那还是向晓久自找自愿受的呢,宫九都因为向晓久为了留住红鞋子、给自己用了同等分的噩梦药蛊套餐, 就对一帮子红鞋子横看竖看看不顺眼, 连红鞋子之中唯一一个还没来得及沾上无辜者性命、确实不需死罪、也因此没绕上向晓久受罪的薛冰, 都因为和欧阳情走得尽, 暗地里多吃了许多苦头。   只不过宫九始终估计向晓久的目标所在,也对自家倒霉堂兄有几分顾虑、又对嗣女吕承宸有几分疼爱,给的苦头都是在不妨碍大事的小处上罢了。   才刚过去几年的、对慈航静斋梵斋主格外的“另眼相待”就更不消说了。   宫九就是这么个毫不掩饰的货。   他原是要毫不掩饰地“款待”萧亮。   偏偏唐铁萧的存在感刷得实在又好又妙,也只得将对萧亮的款待暂且往后推一推,先叫这位口口声声“迷心惑魂”的,享受享受什么是真正的迷心惑魂了。   ——唐铁萧自从埋了唐林,将唐门前途与天下安稳一并扛在肩头之后,只怕二十余年加起来,都没这会子的表情丰富。   ——丰富到之前拿目光梭了双九两回、都不妨碍他继续灰着他的灰的萧亮,都因为吃惊又微微点亮了的地步。   真心不是唐铁萧定力不足。   虽说此间的蜀中唐门,并不完全是双九各自故乡的那个蜀中唐门。   可作为同样拥有某种能靠实力讨生活、却非要靠卖萌维持生计的胖乎乎毛绒绒……   不,是作为同样善于制毒用毒、精通机关暗器的神秘门派,   哪怕此间的唐门更肖似宫九故乡的那个唐门,   都没有摆开车马公开提供暗杀业务,   但因为武功特色、门派特色,   却都是一样的强调心性与耐性。   唐铁萧在暗器的使用上比较一般,可他的武器飞铊、伞刃也不缺需要极致的冷静去判断时机才不至于误伤己身的巧妙机关。   他或许干不来唐失惊的活,却也同样不缺乏耐心与忍性。   埋葬了唐林之后在迷雾之中艰难前行的二十余年,更是在他脸上封了一层厚厚的石蜡。   ——因冷血和唐铁萧提起安王故事时再无第三人,郭秋锋不明所以之下,这一路行来,虽不至于虐待囚犯,却少不得多几分有意无意的捉弄,却始终未曾破开的石蜡。   ——唐铁萧与“唐林”重逢以来,无论是欢喜遗憾或者别的什么,最多都不过从目光之中隐约透露几分,始终不曾破开的石蜡。   ——这会子却裂得十分彻底。   吃惊、强作镇定、无法抑制的惊讶、继续强作镇定、而后难以掩饰的震惊,   还有之后完全无法抑制的彷徨、绝望、痛苦……   中间甚至有奋力挣扎却始终挣不开的欢愉、欢愉之中又夹杂了屈辱?   唐铁萧的面部表情实在太过丰富。   向晓久十分感慨:“川剧变脸,也不外如是了。”   又好奇:“你到底给了他一个什么样的黄粱梦?”   宫九冲他俏皮地眨眨眼:   “难为他把你我之间想得那般复杂,我少不得要赏他哥‘应有皆有’了——   自他出生起,约莫到他五代孙之后吧?”   宫九的算术,嗯,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吧,   靖康之变到明朝初年的二百多年间,要怎样叫人绝望的繁育效率才只得五代孙,就不要太过计较了。   反正只看宫九在唐铁萧可巧格外复杂的表情时,特意冲向晓久暧昧至极的眨眼放电+掌心挠套餐,以及眨眼放电之后的遗憾神色,   向晓久也能猜得出来,唐铁萧那特别复杂的表情之下所经历的黄粱梦,还真就是他所以为的那个黄粱梦。   饶是向晓久这么个对宫九的下限从来无所畏惧甚至甘之如饴的家伙,一时都为之瞠目。   ——唐铁萧不是第一个经历黄粱梦的,却着实是第一个尝试宫九新下限的。   ——毕竟当年隋末之时,魔门中人行事虽也多有破下限者,只如边不负那等人却早死早超生了,如席应之流嘛,嗯,基于灭情道那恰与阴癸派对应的特殊行业,好歹就算有些经历,也不至于在梦里男变女。   最要紧的是……   “要他对与己无关之事感同身受,未免责罚太过了。”   向晓久很少拦着宫九做什么,尤其是宫九为了他做什么的时候。   只唐铁萧未免太惨了点。   杀人不过头点地,一场梦做下来,要是把人逼成心理变.态那也太惨了点。   宫九叹了口气:   “我才叫他匆匆过了五代孙,正要细细享受呢……   罢了罢了,谁叫我甘心进了你的门呢?”   说句公道话,唐铁萧哪怕没有这蜡黄脸色、呆木表情,也算不上什么十分俊俏的人物,   唐林既能和他有几分相似,原本俊俏得也十分有限,   再加上宫九如今用着的,原就是从一具干尸慢慢养回来的清瘦,越发减了几分颜色。   偏偏宫九这么一叹、一掀眉之间,硬是透出几分柔婉媚态来。   这个忽然戏精附身的,还要舔着唇、加一句:   “我倒宁愿做你的茂德呢?只要始终是你……”   ——北靖康之变中的二十二位公主,是华夏几千年之中,最凄惨的一群公主。   ——而茂德公主,又是这二十二位公主之中,有明确记载的里头,最美貌也最凄惨的一位。   ——详情不说,只说死状:赤裸、肛.裂。   向晓久:“……”   向晓久特别理解宫九提起茂德时的心情,   毕竟他们重逢至今,最亲密的也就是靠在一起挠一挠彼此的掌心   (都说小别胜新婚,可怜他们新婚尽站干岸上白看热闹了)。   向晓久也有十足的把握,茂德绝对不会成为宫九故乡史书上的那个茂德。   ……然而还是难免愧疚于自己过分迅速的反应和那一瞬间的心跳。   向晓久的愧疚并没有丝毫显露在脸上。   宫九却立刻收敛了过分荡漾的表情,只低眉垂目地握紧他的手:   “好啦好啦,我就随便说说,大不了以后对她们好点呗……   说起来应该也亏不了。”   毕竟无论是茂德又或者别的谁,别看公主们的父兄不怎么样(死皮赖脸活着的死皮赖脸活,吓破了胆气再不想北上收复河山的自顾自龟缩),   公主们纵使没什么断了仇敌命根的事迹传下,好歹在那种情境下依然咬牙活着,除遭折磨致死之外,未闻有自杀者——   她们用自己的生不如死拖延着时间,又何尝不是一种奉献?   可惜后世所谓清高人,却只看到她们不肯一头撞死去成全那所谓节烈,却不肯想一想,若当日被她们的“君父”抵送金营的女子们都只管自己一头碰死了,金人震怒之下,岂还能有他们苟延残喘的一百多年?   更不肯承认,她们的忍辱负重,同样也为南宋北伐争取时机出了一份力。   可恨赵构只为了不迎回父兄二帝,十二道金牌叫岳武穆功亏一篑,也叫那群女子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罢了!   ——不过双九都不是什么清高人。   ——哪怕向晓久曾经自诩三观正呢!也从未觉得自己有甚值得清高的。   不够清高的双九,这一由茂德帝姬而想起那二十二公主事,瞬间达成一致:   便是女学筹办上,二十二位公主竟是一个能比傅晚晴顶用的都没有,只冲那份心性,也很值得再费一下心。   左右傅晚晴不也是近来才给傅宗书教出来的?   不定这位宰辅其实比太傅更善为人师呢?   唐铁萧呀,在大阵仗那一出,也是死得充满武侠美学的。不过也掩盖不了他是小唐门七大恨、小唐门却搞风搞雨祸及无辜的事实,哪怕确实有用、有急用,也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   至于茂德帝姬赵福金,正史上她是蔡京的儿媳,也是第一个被送到金营的公主,死于肛.裂……   那一届公主都挺惨的,唉!   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时候向晓久都很愿意跟着宫九浪,在这个问题上却忽然正经的缘故。 第一百零九章   双九这一对眼的功夫, 就给傅晚晴添了二十二个师妹。   傅晚晴倒是颇为欢喜, 就是不知道傅宗书得知此时, 又是何等滋味?   ——不过双九也不在乎。   反正无论傅宗书是什么滋味,他都只有好好教导公主们的份。   为人下属的就是这么悲催。   皇权至上的臣下更是可怜。   好在双九的要求也不高, 并没有什么特殊标准的定制版,不过是要傅宗书抛开男女偏见,只管挖掘公主们的特长,叫她们合适干什么就只管干什么。   傅宗书连亲自指导都不用,很多都只负责给挑个合适的老师、自己拿个总儿、三五天的, 记得关注一回也便罢了。   倒是风风火火的大宋第一女子学院和忙忙碌碌的代祭酒傅晚晴, 在不知不觉间起了好大作用——   虽说第一个明显作用,是某位自己不受宠、驸马倒是颇得原先赵佶青眼的庶出公主殿下, 忽然奋起先把驸马敲了个满头包、后脚就要根据大宋新婚姻法和离了,   后期这二十二位公主先后涌现了书法家、画家、工程设计师、机械发明家……   等等等等,都要算傅宗书的一份功劳。   傅晚晴以点带面的作用同样功不可没。   ——幸好那时候双九已经离开了,否则宫九未必不会大言不惭来一句“亏得我想起来那事”呢!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却说眼下。   黄粱大梦之法是宫九设计打造,   不过这种真气幻术到底不比3D影像,   宫九再怎么设计,也只能括出个大概范围罢了。   具体唐铁萧到底在“梦中”经历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就如后来萧亮又“梦见”什么,也同样无人知晓。   不过过程不重要, 重要的是结果。   ——碾压隋末群雄的黄粱梦, 今天依然战绩斐然。   从没想过家国大义、法律威严这两者, 与个人承诺之间孰重孰轻的萧亮,   一梦过后虽仍改不掉一些江湖人特有的做派,却也把“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八字真言吃得颇为透彻。   恍惚间竟是有几分正宗补天道的模样了。   至少比杨虚彦最初那个刺客版要正宗许多。   就是表现方式,在最初的时候有那么点儿一言难尽吧,向晓久倒也耐心,   好声好气地劝止了他把现今大宋周边诸国刺杀个遍、尤其金国数得上名号的将领都暗杀干净的“雄心壮志”:   “暗杀容易,可暗杀哪极得上光明正大击溃来得震撼?”   “不是我自夸,我阿九要金国高层死光很难吗?要周边诸国灭绝也不过多费点心思的事。”   “但那有什么用?没辽还有金,没金还有银,把周边诸国灭绝之后,谁知道又会冒出些什么?”   “关键还是要自身强大!”   “——且不只是一时的强大,而是长长久久的自强不息!”   至于到底要怎么去强大、去长长久久地自强不息?   这说来就繁杂了,做起来更是千头万绪的,也就宫九理得清、做得到,靠向晓久?   向晓久这货,最多也就是个嘴炮,干起实事来,只看双九重逢之前他独自折腾的那东一榔头、西一锤子,还几次三番地自以为“我当即就和阿九离开了,这儿也必不会再如何如何”的瞎自行,就知道能有多乱七八糟了。   这会子向晓久也没和萧亮细说,也不用细说——   左右萧亮也搞不懂这些、也不耐烦搞清楚这些,只宫九二字就足够说服他了。   被说服的萧亮迅速改变了实现志向的方法,   向晓久这一回倒是勉强认可了他的方法,却少不得要好言好语劝他具体行动的方式:   “贪腐渎职、鱼肉百姓之辈确实留不得。但如今官场,委实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向晓久又解释他不是要继续宽宥包庇谁,只萧亮是个半条相关律令都说不清楚的:   “若是查清了谁都做了什么事,却连那事是否足够那人死罪都说不清的,还说什么为国除害?   更何况还有很多人、很多事,乍一看仿佛同流合污,其实却可能是和光同尘、又或卧薪尝胆呢?”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向晓久却依然是个那个嘴炮久。   噼里啪啦一通侃,直把萧亮侃得恍惚之间又是一场大梦。   然后莫名其妙的,就给塞到神侯府去了。   ——诸葛小花做太傅的成果比较一般,教出来一个赵佶,目测至少能坑死几十万人;不过调教半江湖人的捕快弟子却很有一手。   萧亮有了去处,唐铁萧自然也不可能闲着。   虽说小唐门干下的事,作为小唐门创始人之一的唐铁萧死八十回都不足惜,   但这不是时间紧、事儿多嘛?   小唐门的手段是委实一言难尽了点,好歹目的端正、又事出有因。   与其一竿子打死,倒不如将余生暂寄、真正干些能叫天下安稳的事去!   宫九的黄粱大梦从来就不是白做的。   尤其是他如今求与向晓久来一场高唐梦偏不可得的时候。   唐铁萧很快就被安排得妥妥的,背后什么小唐门、什么大唐门,谁都别想逃过!   ——冷却时间二十四个时辰也阻挡不了宫九播撒“梦乡”的步伐。   ——梦过这一遭,宫九手头又派出去许多活。   宫九安排起活计来,只能说,不愧是叫他那倒霉堂兄明知道他那么点小众爱好、都巴巴儿请他入住东宫的人物。   原先落唐木木和唐铁萧手里的、号称搅动江湖其实相对于他们的目标简直一事无成的唐门,   到了宫九手中,用途那是多多的、作用那是大大的!   不说将南边、西边的邻居都防个密不透风,大概动向却也是清清楚楚的,趁乱占便宜之类的想都别想,   宫九更是将唐门原先安排太子赵桓的手段、经阴癸派等经验之谈改进一番之后,都给那几个邻居安排上了。   防邻居之外,唐门原先安在本朝各处的钉子也不能废了,配合着米太监、傅宰辅等主动提供的线人使用,效果简直好极了。   情报搜集、人才挖掘、贪官备案、凶犯缉拿……   方方面面都有所发挥。   更长远的好处不多分析,只说眼下立竿见影的的好处:   女子学院的师源和生源多了,冷血铁手师兄弟四个和他们的同行们正经办案也多了许多便宜。   当然,那些浑水摸鱼的,少不得也多了许多坎坷与艰难,风头之下犹不死心、不知及时收手的,从执法者一下子成了被执法者的,也不少就是了。   例如:知审刑部号称“铁面无私”的杜渐、陕西总刑捕上风云……   就都是以大规模变法之前过分宽仁的律法论罪,也死不足惜的家伙。   既然罪证确凿、依法当死,自然也都去死了。   可怜的是,不只自己死,还又罪及家人。   罪及家人不说,还引得宫九把向晓久之前才赚了一波宽宏之赞的“贱籍后人许科举”策,又给限制了一番。   “我的阿久自然是心好人好、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于好了些,只看到因为自己不能选择的出身而身陷泥潭者有多悲惨,却忽略了人心脏起来能有多脏。   十四五岁都能结婚生子,三十而立都能三代同堂了。   以如今律法之宽、且日后纵使变法、在相关问题上恐还要更宽,都要罪至罚没家人为奴的,该是何等天怒人怨之辈?   要是轻易叫他们转眼不过一二十年,又能通过科举改换门庭……   这犯罪的代价也太低了。”   “漫说阿久,就是我,一时半会儿的,原也想不到这处   ——谁叫那几家人恰好提醒得那般及时呢?”   宫九对着傅宗书一叹、再叹,   “少不得也只得辛苦傅卿,就此意思拟一份旨意——   推行下去的时候,少不得也要再仔细解释一番:   莫要叫那等不过是遭了无良拐子、彼此家长祸害的可怜人之后,也给一竿子打得不求上进了;   就是那等祖上确实最有应得的,也要依照各家祖上罪责不等、后人立功情况不同,各有处置才好。”   “毕竟这一道圣旨,并不在于推翻之前阿久施行的仁政,不过是分类分级分情况处理,宽仁之余,也要稍微慰藉受害者亡灵,不叫宽仁太过、反成流毒罢了。”   宫九这话是在大朝上说的,因此说得宛转隐晦许多,混不似只私底下召见傅宗书时一般,毫无顾忌地吐槽诸如仁宗待孙沔故事一般,赤裸裸地点明白宽仁过度成了毒的都有哪些谁谁谁。   傅宗书当然也是心领神会的。   就如他不会提醒宫九,宰辅干的从不是为皇帝拟旨的活计,以及这大朝之上、名正言顺该干这活的不只十指之数一般。   傅宗书一旦心甘情愿,   他就能既是最会体贴上意的下属、也是最能干活的多面手。   当然,诸葛小花一有了足够的发挥余地,倒也不虞多让。   ——就连周圆妥帖上头,这两位都很能一拼高下。   诸葛太傅才站出来,为他在奉旨推广原先宽待贱籍之后的仁政上,一方面想得太多、一方面又做得不够而请罪;   傅宰辅就直接抢了他的话头,直说他宰辅天下、不能及时发现诸葛太傅所拟旨意的不足、又不能充分推广皇帝的仁慈爱民之意,也是大过。   诸葛太傅才提起原先役、吏等已有职司之人若有心上进,是否也能科举改换门庭;   傅宰辅就说起原太祖时对“工商、杂类人内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的进一步放宽……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位的匹配度也是相当高的了。   嗯,最后一句话只是随口说说,咱不吃花书也不吃书花哈   另:31日停更一天,为了攒够4月初连续五日的万日更……   而且四月一日,莫莫也需要修整一下心情……   唉!自从那一年之后,四月一日再也没有愚人的心情和被愚的耐心了,哭唧唧 第一百一十章   太白山乃是秦岭的最高峰, 摩云插天, 冰雪不消, 像一个亘古的巨人,顶天立地, 皓首做立于天地间。   寂天寞地,而且还惊天动地的寂寞着。   铁手等人一进入武功县、遥见太白山的第一感觉,几乎皆如是。   ——之所以是“几乎”,当然是因为不包括双九。   对于在珠穆朗玛最高处浪过,   更仗着向晓久那只简直能气哭妙手朱停的飞鸢从珠穆朗玛的最高处起飞、飞过云深不知处的双九而言,   别说区区一个太白山, 珠穆朗玛都已然若等闲了。   双九早就不只一次飞上天、只恨飞不够高还不能和太阳肩比肩。   对于他们来说,大宋如今的疆域, 委实太小了点。   双九来到这个大宋已经三年有余了。   当年初来乍到时候,向晓久拿出来的良种都已经育了好几茬儿,   在诸葛太傅和傅宰辅的联手之下,北至大名、南至江陵,良种试点可谓遍地开花。   就是那土法水泥,也果然没有辜负倪御史这些年对安王殿下的各种明里吹捧、暗里维护,在修路、筑堤上的用处都好极了。   哪怕河东、河西等地,每每因周边邻居在黄河上游的肆意妄为而洪涝连连,自前年起, 也没再听说有什么大灾出现。   至于政务大局上也颇有进展, 譬如:   随着士兵、捕快等军警职务的社会地位提升, 冗兵的问题也基本解决——   这其中有向晓久的嘴炮与脑洞之功,   宫九年少时和他那倒霉堂兄研究宋史的经历也是功不可没。   又有,大范围变法虽仍在酝酿中,吏治大整顿暂时还未施为,不少眼聪目明也知机的却已都该收手的收了手、该扫尾的也扫了尾,乍一看竟有几分海晏河清的味道了。   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不少,粮仓也丰了,兵器也足了,双九就开始想着要折腾出一场大的。   架不住这一回诸葛小花竟是与傅宗书都出了十成力气地齐心一致了!   ——都不肯轻易动兵!   诸葛小花是真心觉得百姓前些年被祸害得可怜,如今不过修养三两载、着实还耐不住与北方开战的消耗;   傅宗书倒是很愿意体贴上意呢,架不住他主导的经济、税法改革正到了要紧时候,十分担忧因北伐动荡功亏一篑。   ——总之,因由略有差,却都一般地要把双九再拖几年。   双九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又不能和他们直言别说几年,说不定几天、甚至一转眼间,我俩可能就又要莫名其妙换个地界儿待着,北伐之事只能靠你们折腾去了。   向晓久倒不介意用之前糊弄诸葛太傅、顺便把个小心思不断的米太监给哄得从此死心又塌地的法子,再糊弄糊弄他们呢,   奈何向晓久不需宫九提示都能想得到,要是他真敢那么互动,诸葛小花也好、傅宗书也罢,肯定都能想得到他们要是才刚把北伐的事挑起来、却来不及干完就走的万一……   那才是别说拖几年,诸葛小花那等人,只怕是宁死不叫他们成事了!   唉,明明双九敢说要动手,也是埋足了万一时候,还能力挽狂澜的钉子嘛!   怎么都不至于将费力扭转了局势的大宋,又给掉进泥潭去的。   可惜那许多细节,在他们真离开之前,又不好先行说清。   甚至许多钉子,宫九也早应了诺也做足了准备,叫他们完事儿之后也不需暴露的。   自然更是不好提。   既然不好提、不能提,双九又不愿意将黄粱梦用在为他们战战兢兢干了好几年活、目测很可能还要干个几十年活的属下身上,可不就只能略退一步么?   向晓久倒不后悔自己刚来那会子,除了匆匆将尚在筹划中的“海上之盟”喊停之外,浑没想着要趁金伐辽的时机去摸鱼——   毕竟那会子宫九还未寻回,向晓久能在发现自己身处大宋、且这个时间点恰好处于海上之盟订立前不久,   能想起来要将那事儿喊停就是很有心了。   反正他们准备为这个似是而非的大宋留的,原也不只是浑水之中摸的那一两条鱼。   双九重逢之后,宫九也仿佛浑不在意那群邻居的样子,大抵也是因此。   浑水摸一两条鱼有什么劲?   要捞就要把池塘一口气起了!   未必要把池塘填平,却必要清一清池底的淤积。   只不过双九算盘打得再响,也没料到在他们以为时机成熟的时候,却连最会体贴上意的傅宗书也“叛变”罢了。   ——好在北伐不成,好歹还能出京走一走,勉强也算一二慰藉[就是往哪走走不是走,非要在被提醒北伐之时,恐西夏、吐蕃等有所异动的时候,一路西行而来,到底意欲如何……   反正也没人问,双九当然就只当真是随便走走了。   也并不介怀冷血顾惜朝等人着意将他们往东南带不成、也竭力将方向从西北往西南扭转的“小动作”。   反正大宋的邻居多了去,   除了北边尚未打完的辽与金之外,   还有西夏、吐蕃、大理等等,都与大宋领土各有接壤处,   先敲打谁不是敲打呢?   ——憋得住这么好几年的同床异 “梦”,双九都觉得,自己也是很佛了。   很佛的双九,就这么很佛地来到了西安。   ]了。   说起来,双九最初的目的地并不在太白山、更不在太白山之更北又或更西等地的邻居那。   只不过双九起意出京时虽才三月中,诸葛、傅等为了安抚这两位仍为北伐躁动的心,也不敢很拦,   但帮着拦下朝中那些不明究里、竟以“金平辽后,恐要再添一笔岁币”之类的理由要劝阻皇帝莫要“奢靡享乐”的愣头青们,又打点皇帝出京事务,少不得也要费些功夫。   一来二去的,就耽误到四月将将中旬,恰是洛阳牡丹花正好的时候。   要知道向晓久可是个听说了个公孙兰就惦记起七秀坊、见了个公孙氏故居就能将思维发散到猫爪板的家伙,   这看完洛阳牡丹想到长安、继而一路往这前朝故都而来,也就着实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了。   可惜如今的长安,不只名已改,故址也是十不存一,虽吕氏石刻长安图犹自安好,仿佛比当日在宫九故乡时、连此图都毁于战乱的强些,   到底也是物非人亦非。   向晓久算不上十分惆怅吧,少不得也要为这个大宋之前的那个大唐一叹息。   宫九最是懂他:   “好歹这里还剩了个唐门,如今勉强也算正经争起气来了、”   ——是的,这里的唐门之“唐”,竟正是向晓久心心念念的那个唐。   当日唐铁萧大梦之后倒豆子似的倒出来的,除了小唐门和唐门在江湖各地的部署,也少不了唐门的来历。   和唐林费尽心思拉出泥潭的妻儿。   妻子已然病故,儿子嘛,双九找着的时候,人家正好名里也给带了个“唐”字。   ——白高唐。   当然白高唐现在已经不叫白高唐了。   毕竟向晓久总要顾忌宫九高唐梦不得的心情,   宫九也会体贴向晓久对大唐的心心念念不是?   只是白.前高唐寻回了这么一个能与皇帝并肩同坐的安王爹,安王世子又怎么可能还会愁飞?   ——只会愁着一下子飞得太高、高处已不胜寒了罢!   于是本该在白高唐之后,更名白愁飞的家伙,经了双九手上一遭儿,竟就成了白飞飞。   嗯,不只唐门正经争起气来了,就是早已随着亲爹出了唐门族谱家谱的白飞飞,如今也很争气地努力飞着。   真.飞。   如向晓久那个飞鸢那么气哭妙手朱停的反力学的,虽目前独此一份,不太反力学的上天之法,朱停在双九离开之前就搞出不只一种,后来隋末墨家积极参与梦想蓝图构建——   虽说上天计划其实和当时宋缺提出的五年计划毫不相干,   就是五十年计划里头,都只计划到征服海洋、尚未有天空甚事,   架不住双九换了自己的皮囊满江湖乱跑的时候,也遇着那么几个稀罕他们手里玩意儿的墨家门人呀!   是以在离开寇仲二妻一妾尽数浮云了的那个世界时,双九的荷包少不得又丰富了许多。   如今白飞飞操纵的,要靠真气配合燃气才能飞得起来的武侠版飞机,不过是其中最不具备技术含量的一种。   也是收藏量比较多的一种。   单只是宫九的荷包里头,就足足有七台。   偏偏宫九也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向晓久也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促狭,   明明几个小年轻儿包括冷血在内都跃跃欲试、不怎么年轻的包括铁手一家三口在内也都心痒难耐,   双九就是只给拿出来这么一台。   是以从西安城外往太白山散心的这一路上,一群人为了争这台飞机的使用权,真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连铁手那么个出了名的温厚之人,为了娇妻爱子,都不介意在无关紧要的小处坑一坑亲师弟了,   白飞飞为了真飞一下,坑起人来更是毫不手软。   ——要说坑人,顾惜朝这个同样底层挣扎出来的,可不怵他。   ——架不住白飞飞偏偏是安王世子,而安王又是顾惜朝此生敬奉的皇帝陛下的心尖子。   宫九把这便宜儿子找回来也快三年了,   安王世子和顾翰林却是这一回伴驾出京才接触比较多,   正面交锋更是到了西安郊外无人处、宫九忽然拿出这架飞机才开始的。   顾惜朝这会子还不明白安王殿下对便宜儿子的真实态度,   乃是一如当年对李元吉一般的“另眼相待才越要磨砺 ”且“极乐意看人磨砺他”的“只要磨不死尽管磨”,   行事上少不得要多几分顾忌,可不就给白飞飞暂时占了上风么?   可恨白飞飞就是靠着安王爹一飞冲天了,也仍改不了白愁飞的贪心不足。   明明从西安郊外往太白山,少说也有二三百里,   皇帝陛下又因有安王殿下在侧,并不着急展露他那连追命都折服的轻功,   二三百里地,怎么也够每人都飞一遭过过瘾了吧?   偏偏白飞飞一边飞、一边调息,俨然是除非燃料用尽、又或者他自己真气耗尽,绝不肯降落的架势。   眼瞅着冷血都收不住他的剑气、铁不晚都快眨不回眼底的泪花了,   顾惜朝正琢磨着用手里头刚哄过来的小娃娃做文章的性价比,结果一转眼,太白山已近在眼前了。   唉!   打白高唐的时候,总是不小心打成拜高堂了o()o 第一百一十一章   所谓隔河累死牛、望山跑死马。   顾惜朝陪太白山寂寞过它的寂寞之后, 原还要赶着这“跑死马”的空隙再谋一谋的。   可怜谋划未定, 又被打断。   打断顾惜朝的, 是一对男女。   ——准确地说,是那对男女之中的那个男人。   那人虽鬓角已微霜,却仍是清俊得带着几分清凌凌的清朗, 着清朗之中又带着几分硬朗,竟是个不许自己变老的硬净男子。   两方人相逢的地方一处岔路口,那对男女原已要转到另一条路上去,   转过身的时候,那男子还微微侧头, 笑对身边女子说着什么, 并未往这边看过来一眼,却忽然耳朵微动, 抬头便看到空中飞着的那个白飞飞。   白飞飞这时候真气已将耗竭,   但他是个越到绝境越要尽最后一丝力气振翅高飞的男人,   就是认回安王这么个爹,在看清楚这个爹亲自和坐视别人磨砺他的底线乃是“磨不死”之后,   越发成了个一有机会就只管高高飞起的小混球。   是以,那男子看到的白飞飞,是已然飞得极高的白飞飞。   若换了寻常人,譬如他身边女子那样的,   说是略懂点儿拳脚功夫、其实那点儿拳脚根本就只是给她强身健体、叫她不至于因女红书香耗干眼力累了身子的养身拳法的,   乍一看, 都只当是一头鹰隼、而未觉是个人。   偏偏男子眼神虽已和他的鬓角一般, 略染了岁月的风霜,眼力却仍是极好的。   一眼就看出了那高高飞着的,竟还是个人。   他左眉微挑,脸上倒还很是绷得住,不想低了头、略转身的功夫,瞧见了前面一群人,竟就变了脸色。   仿佛前面这一群或用目光追着那高高飞着的白飞飞、或强忍心痒只用耳朵捕捉白飞飞高飞的风声的家伙,   竟是比高高飞着的白飞飞本身,更叫他震惊的存在似的。   更奇怪的是,一向沉着稳重、伴驾出京这一趟更是稳重沉着的铁手,在这恰一转头、与那男子对了一眼的瞬间,便也似被感染,有了相近的表情。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们的脸上都浮升了一种奇特的表情,他们的整个身上也都像被利针扎了一记似的,神色却都像是一朵花以极快的速度绽放了开来。   更是同一时间、发出了同一声惊呼:   “是你!”   不同的是这一声惊呼的声量:   那男子是始终如一的高呼;   铁手呼声中的惊喜虽也始终依旧,却是先高后低,并且呼声未停,已经向双九微微颔首、略略弯腰。   顾忌着这周围,除了小道之上恰好面对面的两方人,还有道旁玩耍的孩童、稍远处耕作的农人,   铁手颔首、弯腰的动作都不大。   可男子已从他面上几不可察的神色变动看出他的恭谨,   本已在朝着铁手冲近的身形迅速停止、本要踢出的脚也收了回来——   他面上甚至也露出和铁手相当近似的、极力收敛却又足够恭谨的神色。   嗯,比之铁手,又稍微多了几分疑惑。   ——这家伙根本不知道铁手恭谨地恭敬着的是什么人,却依然因为铁手的恭谨而一起也恭谨了起来。   顾惜朝谋算白飞飞的计划暂时搁了浅,他把注意力转移到这男子身上。   略一思索,已经猜到了是谁。   但顾惜朝并没有抢着开口,他只是默默移动了两步,并没有太过靠近双九身边,却和冷血、追命、谢红殿几人一道,恰好互为犄角。   冷血等人的心思或许不比顾惜朝转得快,可他们同样很快或者认出、或者猜出眼前的男子是谁,   但即使认出了这个男子、并初步判断他并没有什么危险性,却依然在男子往前冲的第一时间,除了钦命看护傅晚晴母子的谢红殿之外,就都做出护卫双九的姿态,并且在顾惜朝移动的时候,也稍微移动了一下位置。   配合极好的,在将傅晚晴母子纳入以护卫双九为主的阵型中去的同时,也将防备中重点针对那个往前冲的男子,改为连同他身边的女子,和远远近近的孩童农人都一并纳入范围。   这等阵仗,男子自然一样就看出诸人的防备,可他不以为忤,   就如同他对铁手根本没有回应他眼神中不甚明显、铁手却一定能够看得出来的疑惑丝毫不以为意一般。   那男子直挺挺地站着,由着冷血等人防备,也由着铁手给双九介绍:   “他是庄怀飞。   是属下的挚交好友。   恰好也是这附近七县的总捕头。   往日也是极沉稳的,就是我们久别重逢,难免失态。”   这话吧,说介绍是介绍了,说解释更是解释。   不只是给双九的解释,也是给那男子,即庄怀飞的解释。   虽说给庄怀飞的解释,更近乎暗示。   ——还是有些语焉不详的那一种。   但庄怀飞也并未深问、甚至仿佛根本不去深思铁手的上峰究竟是谁一般,他只管爽朗一笑,冲诸人一抱拳——   双九这两位铁手明确了是上峰的还多了一躬身   ——而后朗声:   “在下庄怀飞,见过两位大人!方才失态,还请诸位见谅了!”   哪怕不小多想,都清楚按品阶能算铁手上峰的虽不少、真正能叫他这般恭谨的却不多,能叫其他诸人、竟只分出一个看护妇孺的就更少,   庄怀飞也只简简单单地当这两位就只是铁手的上峰。   与双九见过礼后,看诸人仿佛又神色如常、随意走动,庄怀飞也就恢复他那故友重逢的雀跃。   只将之前被中断了的切磋干脆终止了,其他仍很是大大方方的。   他大大方方地又冲傅晚晴一拱手:“嫂夫人!”   又歉然道:“还请嫂夫人见谅。之前铁兄和嫂夫人大喜,我恰查一桩案件到要紧处……”   傅晚晴不等他说完,已经朗声笑回:   “这有什么?我便是不嫁他,也知道你们这一行的最是辛苦,况我已嫁了他!”   傅晚晴原也是个温婉文静的女子,   只这几年一路从代祭酒到祭酒,   先是把个大宋第一女子学院从无到有筹划起来,   又从学生不过十来人、讲师(因向晓久把诸公主并一些嫔妃、女官都请了去的缘故)倒反有四五十人,发展到如今学生好歹也有二百出头、其中更有算术力压国子监男学生、又或做出手摇缝纫机等物事的奇女子,虽文章大气处、策论局面上,仍略有不如,进展却也不可谓不快。   傅晚晴的变化,也如那大宋第一女子学院一般快。   她骨子里仍是最初叫铁手一眼万年的温婉善良,   行事上却已是不逊色于谢红殿那样江湖滚过、生死走过之女子的大方豪气。   这会子她不只笑得爽朗,话也说得铿锵:   “你是他的好友!   更是一个行业里头奔波、一样为了生民立命去拼了自己的命的兄弟!   我们有喜事,你恰能抽空过来自是惊喜;你不能来,我也只有愿你、愿你们都一切平安顺遂的理!”   她的眉目仍是温婉的,话语如珠落玉盘,铮铮有声,   叫庄怀飞身后的女子都听得目光迷离,   铁手更是满眼的爱慕、愧疚与欢喜。   或许是因为他们婚后聚少离多的日子,   又或更因为傅晚晴生产时痛了两夜一天、他却因公事不曾守在身边吧。   比起庄怀飞当年礼到人未到、不需多半句解释赘语、只等有缘相见时——   还是见了傅晚晴的时候   ——才抱拳一声“见谅”,   铁手对妻子的愧疚显然更是深刻入骨。   一如他对她的相思,纵使别后重揽卿入怀,相思也已入了骨一般。   于傅晚晴早已时过境迁、甚至时境当时也从未埋怨,   于铁手,却越发刻了骨、铭了心。   傅晚晴甚至不需看他一眼,就知铁手又想到了什么,只那事儿当时没说清、如今更是难说清——   傅晚晴生铁不晚的时候确实有几分凶险,   虽这份凶险在向晓久听说、赐药之后完全不算什么,   傅晚晴甚至才三天就能从床上起身、不足旬已经能在家中理事,   只铁手当时确实不在身边,傅宗书也是难得慌了神……   如此这般,回头丈夫归家,傅晚晴自己固然是报喜不报忧,但做老丈人的要训女婿,做女儿的也要体贴老父拳拳爱女之心,不能当场反驳的不是?   转头傅晚晴倒是立刻就和铁手解释完全没那等凶险、得了陛下赐药之后更是恢复极快,   可铁手非要忽视她当时已经恢复得极好的精神、极好的面色,   只将傅宗书那句“产婆都出来问我报大保小了,偏偏你这做人丈夫、亲爹的不在,倒是要我和诸葛小花是保大好、还是保小好”给听进去,   且听得十分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   傅晚晴还能如何呢?   她甚至不能直接和铁手提,每一次她和铁手说自己不要紧,都只会让他更内疚。   于是也只能趁着类似庄怀飞致歉的机会,趁机铿锵有力几句,再换了温婉一声表心意:   “祈福、祝愿便已不得闲了,哪来的什么见不见谅、又埋不埋怨的?”   “嫁他之前,我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做的什么样的事,又有一群什么样的兄弟、知交。”   “——庄兄你呀,可千万别和我客气!”   “他能有你们这样的知交好友,是他的福气。”   傅晚晴说着,还带了几分俏皮地冲铁手眨眨眼:   “我只盼着你们不要为他叫屈、可怜他临议婚前才发现我竟是变了个心性志向,就是我的福气了。”   话说,有多少人知道庄怀飞和谢恋恋呢?基于温大大酷爱出场一个人物转眼就死一个人物的爱好,只怕知道庄怀飞的人不会太多?然而四大名捕打老虎捕老鼠那一串,庄怀飞是我挺喜欢的一个角色 第一百一十二章   傅晚晴果然是极懂铁游夏的。   她这最后一句话音未落, 铁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愧疚与自责?   只忙不迭地和妻子表心意:   “哪有什么可怜的?你那也是为了陛下和殿下效力!我只有欢喜且来不及的, 只偶尔恐怕你太累着罢了……”   这性子出了名的温厚沉稳的男人, 竟也无师自通了甜言蜜语。   “至于模样变,倒真是变了——   却是越变越好看!”   他先捧了妻子,又十分喟叹:   “说起来, 得妻有你,才是我最大的福气哪!”   这面容敦厚的男子,连甜言蜜语也说得这般敦厚质朴、更是诚心诚意也一心一意。   ——之前他还极为惊喜重逢的好友仿佛已经浑然不在他的眼中。   ——若不是他依然保持着和其他人和谐一致的走位,真叫人差点就要以为连他恭谨以待的两位“上峰”,都被他一并抛诸脑后了。   这个铁手!   谢红殿忍不住看了追命一眼, 恰好对上追命同样越过冷血的肩头、看过去的眼, 不禁脸上一热。   冷血倒是依然神情冷峻呢,却不知为何, 与顾惜朝极为同步的,都眨了两下眼睛。   回了庄怀飞一句“不必客气”之后, 就自顾自看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景的双九,都不自觉往彼此身边更靠近一分。   直面这一幕的庄怀飞,更是不由喃喃一句:   “我可算明白了。”   他身后的女子这时候正款款走到他身边,闻言柔声问:   “你都明白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   原先吧,那家伙、老铁、铁兄,一贯就是个沉稳到有些沉默的性子,   我和他相识也有好些年了, 虽相处的时间不多, 却并不妨碍彼此相知——   是以我深知他身边红颜寂寥, 偏还不是个会主动、能主动的性子,总担心他会是个孤独一生的命!”   “……当年听说他既然成了亲,我不知道多为他高兴——   却也十分惊讶他怎么就那么好运气,竟偏偏就撞上那么个受得了他这沉默性子的好女子。”   说到此处,庄怀飞转而扼腕、跌足,十分叹息:   “谁知道!谁知道铁兄竟是这样的铁兄!   他哪里是沉默寡言不会哄红颜?   分明是之前那些都入不了他的眼!   一遇着嫂夫人,听听这话说得!   怪道我要落到他后面呢!”   庄怀飞叹息连连,他身边的女子听得抿嘴直乐——   这女子很有几分傅晚晴为代祭酒之前的娇柔模样,   只是傅晚晴到底是宰辅嫡出独女,傅宗书早十多年再如何对她疏于管教,傅晚晴的温婉娇柔之中,也仍不乏大气从容。   这女子比之傅晚晴当年,还更多几分小家碧玉之姿、小鸟依人之态,更还又胆小几分:   之前庄怀飞冲出来的时候,她眼底就泛出几分惧意、几分焦急,连傅晚晴都能看得分明。   她和庄怀飞说话的时候,声音也是糯糯的,抿嘴轻笑时,笑声更是柔柔的。   偏偏就是这么个又娇又柔又软糯的女子,听傅晚晴之前一番铿锵的时候就满脸向往之色,   这会子抿嘴乐过了,还十分认真地冲庄怀飞道:   “放心罢!你晚是晚了点,瞧嫂子和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的福气是比铁兄差一些——   但我也会努力不叫你查太多的。”   她温温柔柔地看着庄怀飞,声音仍是那么娇柔,远不及傅晚晴祭酒几年之后历练出来的那种纵使温婉也铿锵的决然。   但却未曾少了半分决心。   “我会努力照顾好自己、更撑起我们的小家,断不能叫你在外奔忙的时候,还要为家里的琐事担心。”   哎哟这话说得!   宫九都顺着向晓久的目光给了这姑娘一眼,顺便也把她身边的庄怀飞也打量了一番,冲向晓久眯眼一笑:   “太白山虽不怎么白,倒也是个好地方。”   庄怀飞更是感动得了不得,一叠声的:   “恋恋你说的什么话!   有了你,我的福气哪里会比铁兄差?   嫂夫人自然是好的,看铁兄那模样,她就是他的天下无双了——   可是恋恋,你也是我的最好、我的天下无双呀!”   “之前的一切蹉跎都只为了遇上你——   既然已经遇上了你,你也乐意遇上我,我还计较什么蹉跎、什么早和晚?”   向晓久终于绷不住“非礼勿听”的架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我可算知道为什么这位庄总捕能嫌弃铁侍卫拙于言辞了,听听这话——   一般的甜言蜜语,庄总捕说出来就是要甜蜜动人一些。”   宫九也是笑,不过他只管慢悠悠的:   “动不动人的有什么打紧?要紧的是有没有动了真心想动的那个人。各花入各眼——   譬如你,不就就格外能入我的眼?”   向晓久佯装叹息:“只是‘格外’?”   宫九继续慢悠悠的:   “当然……当然也还是‘唯一’。”   他慢悠悠地说完,原本眼底眉梢带着的三分挑逗、七分情意,却陡然就成了十分懊恼。   叫一直极为留意皇帝陛下的顾惜朝看得微微垂眸,   一瞬间心底已经闪过十七八种推测、和七八十种叫安王殿下对“他家”皇帝陛下更加死心塌地地唯一着的主意。   顾惜朝错过了向晓久只比宫九略迟了一瞬、却一般闪过的懊恼之色。   可不是要懊恼么?   若非他们都对彼此太过“唯一”,也不至于这眼瞅着都快四年了,铁手和傅晚晴的孩子都快周岁了,他俩这对小别胜新婚、本当久旱逢甘霖的,却只得无奈地同床异“梦”着。   不只宫九对高唐梦不得的遗憾已经成了憾恨、恨到白飞飞明明都解释过他之前那个“白高唐”意喻“白家只留一个孤儿也总有一日能压过唐门成百上千子弟”,   宫九还是死活非要他改名,并且哪怕是改名之后、只要一想到白飞飞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名字,都还非要或大或小地磨砺他一番。   ——亏得宫九要忙的事情实在多,否则白飞飞只因一个都弃用了的曾用名,日子就要过得比李元吉更悲惨许多。   ——纵使是宫九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但若是白飞飞撞到宫九手上,也仍逃不开只叫他不死的各种磨。   譬如此刻、譬如此时。   庄怀飞和铁手对上眼的时候,天上的白飞飞就已经将近真气枯竭,结果地下几对鸳鸯连番秀恩爱,连鸳鸳都凑了一回热闹,他总算才肯下来了。   真气压榨得一干二净、仍竭力企图继续高飞。   白飞飞的精神着实可嘉。   精神可嘉的结果嘛,就是掉下来的声势也足够浩大。   白飞飞坠落时带起的风声大,   飞机本身坠落时带出的风声也大,   坠落到半空的时候、飞机忽然解体闹出的动静就更大了。   这种依靠真气与燃气一道协同驱动的武侠版飞机,虽不及向晓久那个飞鸢玄乎,却也不完全等同于普通科学侧的纯机械动力型。   说是飞机,只看模样的话,倒是和滑翔翼很有几分相似处,只是其中多了一些燃气趋势、又还要真气进行细微操作的机关罢了。   这一散架可就着实了不得了,   诸零件中大者如机翼,单只一片的体积,就能有两个白飞飞那么大;   小的自然是需要真气协同燃气进行局部微操作的那些,最小的细若发丝、长亦不及绿豆——   瞬间竟都纷纷洒洒着掉落。   庄怀飞这才想起他从原来的小路转过这边来的初衷。   当然,之前他也并不是就忘了天上飞着的白飞飞,只不过他在认出铁手的同时、几个眼风来回之间,就确定了他这位好友果然仍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并未将天空疏漏了去。   就如同向晓久终于绷不住笑出声,和宫九几句对话之间,庄怀飞和铁手的一个对视,就立刻肯定了他心中的某个猜测一般。   ——这两人确实是真正的知交。   所谓知交,不一定不要深交,却一定很有情义;   也不一定需要日日相伴、时时相问,但只要山水有相逢,一个眼神就是一种默契。   当然,知交也有很多种。   也许庄怀飞和铁手的知交还不是三观极度重合到几乎心灵感应、你说上半句我立刻就能接出下半句、有时候我都忘了要说什么可你一定知道的那一种,   但他们共过生死、同过患难,并一起从生死患难之中熬出生天、熬出如今这一片天……   这样的知交,总有交流情报的特殊方式。   所以早在庄怀飞确定肯定了铁手这两位上峰究竟“上”到什么程度之前,他已经确认了:   天上飞的,是自己人。   ——铁手的自己人,当然也是他的自己人。   虽然在确定双九身份的那一刻,庄怀飞心里就暗暗发苦、极为担忧他的自己人恐怕未必都是铁手的自己人。   可他依然坚定地认为,铁手的自己人,必定是他的自己人。   所以庄怀飞成了最先飞起来、想要接住白飞飞的那个人。   哪怕他的耳力极佳、判断精准,早在飞起来的同时就算明白,以那风声预示的力道,救下坠落者的代价,极可能是他自己重伤。   “极可能”的意思是:不死也要重伤。   ——重伤还是轻的。   ——多半是个死。   庄怀飞仍然义无反顾。   即使上一刻,他还在温柔着她的温柔、甜蜜着她的甜蜜。   庄怀飞在义无反顾之余也不是没有遗憾,   可遗憾之余,更多的确实庆幸:   庆幸他虽早在去年就得了准岳父的准允,却因为这事那事忙乱不休,又不舍得委屈了恋恋,到底还没来得及成婚。   更庆幸他始终尊重恋恋的矜持,两人虽有些亲密之举,却到底没亲密到会耽误了她的地步。   庄怀飞心中恋恋不舍着他的恋恋。   行动间却毫不迟疑。   他甚至没有去想:   为什么,铁手反而没有动?   他总是相信:   铁手没动,一定有铁手的道理。   正如当年初相识、就与铁手并肩作战的时候,他们也是一相识就对彼此深信不疑,一联手就能迅速默契出击、也互为攻防。   ——那么铁手为什么不动?   铁手不动,轻功、腿法都不比庄怀飞逊色,反应也绝对不会比庄怀飞慢的追命,还有其他几人,为什么也都没有动?   那当然是因为,宫九在他们动起来之前,就先把他们“压”住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别看宫九如今形容仍有几分清瘦, 这可是个干尸状态都能真气外放勾搭向晓久的家伙呀!   好歹双九用这新皮囊也双修了三年多, 宫九压制铁手冷血顾惜朝这么一群小毛毛, 还不跟玩儿似的?   只是双九都没料到,   庄怀飞那个小毛毛,和白飞飞话都没说上半句,   不、是连上头掉下的家伙到底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居然也上赶着去接?!   向晓久倒是第一眼就直觉庄怀飞是个义气人,宫九都过打量他两眼了,   但再义气的人,关键时刻也难免有个内外亲疏不是?   着实没想到庄怀飞这般义无反顾。   正如没想到庄怀飞一飞, 原已给宫九压制住的铁手竟是再次奋起挣扎。   铁手和其他人一般, 在刚被宫九压制的时候也下意识地挣了一下,   但宫九拿真气压制他们的时候虽说不很多,   可因着这几年双九始终坚持一手相握的缘故,每每爱用真气外放权做另一只手使用了,   但凡在御前走动的,对于陛下和殿下的真气也早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如今的习惯成自然了——   因此一发现是宫九的真气,大家不由就都安分了。   毕竟压制他们的是安王,坠落的却是安王世子,更还有个陛下旁观默许,   他们这些人, 又如何还能动?   可庄怀飞一动起来, 情况就又不同了。   ——有陛下和殿下在侧, 安王世子总是摔不死的。   ——庄怀飞这傻大胆, 却极可能被砸死!   不只铁手,所有被宫九压制住的都挣扎了起来、且都挣扎得很激烈。   只不过铁手动作最快、也最激烈罢了!   宫九初时还以为这小毛毛果然不愧是诸人之中内力最为浑厚的一个,稍微加了点力道,结果铁手就给压吐血了!   更要命的是,他即便吐着血,也拼命挣扎着。   带得其他原本挣扎得只是激烈、尚且还不算拼命的几个,也跟着拼起命来。   更要命的是,原本不在宫九压制行列的傅晚晴,也忽然冲了出去。   ——这可就比庄怀飞接白飞飞都更形象地去阐述“找死”二字的真谛了!   毕竟庄怀飞还有可能只是重伤,   这些年练的始终只算养身拳脚的傅晚晴,却是个哪怕只给个稍大的零件砸一下,都必定只是个死的脆皮。   可即便如此,傅晚晴也还不是最形象地阐述了“找死”二字的那一个。   那个被庄怀飞称为“恋恋”的、远比傅晚晴来得娇小也娇弱的女子,竟也跟着冲了出来。   并且,她竟不是往庄怀飞身上扑,而是往傅晚晴身上扑去的。   ……虽说就这姑娘的速度,双九都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她是扑不到人的吧。   也还是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双九多年相互影响、极度同步之下,不只几乎同时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叹出这口气的同时,也极为默契地分别出了手。   依然是一只手彼此相握,只另一只手配合真气外放行动:   向晓久将恋恋卷过去、恰撞入庄怀飞怀中、并叫那明明轻柔至极的撞击却正好将庄怀飞撞飞了出去,   宫九也刚巧将傅晚晴也“挽”了回来、砸进铁手怀里、砸散了他再要挣扎的那一口气的同时、残留的气劲顺着傅晚晴砸到铁手胸口的肩膀传了过去、恰好略抚慰了一下铁手过分拼命之下伤到的肺腑;   而向晓久再接住一侧机翼、宫九就正好卷回堪堪将要落地的几个小零件……   总之,配合得好极了。   除了安王殿下亲自出手、仍不识相挣扎的家伙们或多或少添了点儿内伤之外,   也就是庄怀飞被恋恋撞飞出去的时候恰被恋恋的牙齿在唇边磕了一下、磕出来的一点儿外伤。   高空坠落的飞机,除了需要费点儿心思组装,根本毫发无伤、秋毫未失。   可算是十分完美了。   ……如果忽略那个狠狠砸落、把原本虽有些崎岖但也还算平坦的小路砸出一个大坑的白飞飞的话。   刚才铁手也把自己整吐血,   甚至他粘在胸襟上的血还有一部分沾到了傅晚晴肩头了,足见吐的血量也不少——   可他好到吐的还都只是血。   这会子白飞飞吐出来的呢?   别说顾惜朝了,就是才刚从庄怀飞身上爬起来的、仍有点七荤八素更有些惊慌未定的恋恋都能看得清、猜得到:   白飞飞吐出来的血中夹杂着碎块,绝对就是内脏重伤之后的零碎啊!   再转头一看,宫九竟还是笑着的。   笑着看白飞飞吐血。   笑着看白飞飞吐血吐得内脏都吐出来了。   别说恋恋吓得脸色青白,   就是顾惜朝看着,面上虽还绷得住,后背却已汗毛倒竖。   ……他甚至在重新判定安王心性、将“七八十种叫安王殿下对‘他家’皇帝陛下更加死心塌地地唯一着的主意”升级扩展到一百七十八种的同时,   也越发起了几分忌惮之心,准备将原本苦苦琢磨了三年多才勉强定下来的“防范安王十三招”,努力扩展完善、至少要搞足三十招。   虽然顾惜朝在看到宫九的笑之前,就先看到向晓久的笑。   虽然双九越发夫夫相,连偶尔一抹笑的笑得很像。   但顾惜朝对上“他家”皇帝陛下,就是这么个粉丝滤镜八百八的货!   ……虽说安王殿下其实是顾惜朝除皇帝陛下之外的第二偶像。   可顾惜朝看了他第一偶像的笑,只想着能叫陛下这么笑,他定要叫白飞飞再摔个至少十七八回。   顾惜朝看了他第二偶像的笑,却只琢磨着要如何更好更周全地在这位心比他预估的还要更冷的殿下手里、维护他家陛下的利益。   唉!   有时候第一和第二的差距,就是这么叫人没脾气。   庄怀飞扶着恋恋站起身,左看看、右看看,   一边是笑得仿佛也真个好脾气的宫九,一边是吐血都吐出内脏碎块来了、却依然带着笑的白飞飞——   是的,庄怀飞的好眼力,让他从白飞飞那张糊着血和肉渣的脸上,迅速找到和宫九如今这皮囊极为相似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点,   再结合他之前确认过的某个事实,庄怀飞肯定这个高空坠落者就是安王殿下家的世子殿下白飞飞了   于是庄怀飞也只得笑了笑。   带点尴尬、带点无奈,笑得特别没脾气的。   宫九这才慢吞吞开口,问白飞飞:   “高空坠落的滋味好不好?”   白飞飞十分坦然:   “不好!”   白飞飞还十分得意:   “但我尽力了,尽力飞到我能飞的最高处,便是触不到青天、摘不到日月,摔到地上碾落成泥,也不枉我飞了这一场!”   宫九哼笑一声,其他人不觉如何,白飞飞却又吐了两大口血,血沫之中的零碎更多了。   庄怀飞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只他和安王到底初会面、且还不敢下定论,   顾惜朝已经毫不迟疑地再次提高对安王殿下某方面的评估了。   宫九确实是在那一“哼”之间,叫白飞飞多吃了几分苦头,   再看他吐过两大口血之后仍兀自呛咳、总算做不出那惹人烦的得意笑脸之后,   才慢吞吞开口:   “难为你不过是拿自己放个风筝,都能放得这般不遗余力的,偏偏却又还不曾如愿‘成泥’去。”   “只遗憾你母亲只得你这么一个,我偏又还在这皮囊里,总也不好成全你去‘成泥’——   倒是为难你了呢!”   “不过你倒也不必太在意,我虽不能成全你‘成泥’,但要体验成泥的过程是不难的——   这十次八次的体验抵消不了阻碍你彻底‘成泥’心愿的遗憾,难道百八十次也抵消不了?   便是百八十次且抵消不了,莫非千儿八百次也抵消不过?”   “——你且放心罢,日后我只要你不死,管你是要体验成泥还是成粉呢?总少不了摔打、磨砺你的时候。”   “你呀,你就只管好好等着享受吧!”   宫九笑吟吟、慢悠悠地冲白飞飞说着,   一字一句、越说越显温柔慈爱,   庄怀飞的后背却已经确凿无疑地冒出白毛汗,至于顾惜朝等人——   连尚未满周岁的铁不晚都不哭不笑、安安静静的、连转动眼珠子都转得小心翼翼了。   想也知道宫九的“温柔”都是何等样的“温柔”、“慈爱”又是何等样的“慈爱”了。   一时之间,连顾惜朝这么个除了皇帝陛下、连安王殿下都有至少坑他十三招备案的家伙,瞧着白飞飞凄惨呛咳的小模样,都有那么几分不忍落。   当然,再不忍落,也完全不妨碍顾惜朝在确认过“他家”皇帝陛下的眼神之后,义无反顾地成为磨砺、摔打安王世子的那个人。   不过那就是后话了。   眼下嘛,最叫白飞飞吐血的却还不是顾惜朝。   也还不是庄怀飞。   而是庄怀飞的红颜。   恋恋。   写白飞飞,就忍不住想写一写阿飞……唉,要怎么掰才能叫白愁飞版本白飞飞遇上阿飞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   恋恋是个很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女子。   特别是这会子有着傅晚晴、谢红殿作比较的时候,   更显得她娇小恬淡、楚楚怜人。   恋恋的家境, 相比之傅晚晴出身当朝宰辅门第, 谢红殿亦是幽州处置使独生爱女,确实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   ——但说来,也不算什么“小家”。   恋恋姓谢, 大名谢涟漪,小字恋恋,乃是邵县知县谢梦山谢大人的掌上明珠。   这样家世,要是换了几年前的光景,哪里是区区一个捕头能肖想的?   哪怕是什么七县总捕, 在那些正经官宦、尤其是文官眼中, 也不过区区杂吏之流罢了。   尤其是庄怀飞这么个知交好友新婚之喜都无暇分身、   麟儿满月百日也都顾之不及的,   几乎整日里和凶犯、大盗打交道,   天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就因公殉职了去的衙捕班头,   在正经疼爱女儿的人家眼中, 甚至还不如衙门里头其他寻常杂役来得安稳呢!   也是亏得双九重逢没多久就惦记起要提高军警诸职的待遇,又有傅宗书诸葛小花等带头忙活推广。   这几年下来,别说庄怀飞那样好歹也算是个职务的,就是衙门里头的寻常白役,   因着免不了日常要和些小偷小摸之流打交道、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撞上个凶犯大盗,   便是侥幸一生都不曾撞上那么一个、那也始终算是为了治安做了贡献的,   待遇都比原先要好许多了。   生前的薪资待遇提上来,   死后、尤其是因公殉职者的抚恤也很可观,   就是不死的, 正常老病有正常老病的补贴、因公致残有因公致残的补助安置——   左右向晓久刚知道自己成了赵佶那会子,   叫停花石纲之后没多久、紧着将海上之盟喊停的同时,   就把对北边邻居的岁币悉数停了,对西、南的虽略没那么急,这几年也都给寻了机会、陆续停了。   再加上傅宗书在经济、税务方面的动作,   别看这几年朝廷常常免了这里那里的税赋,国库反而充盈许多。   “公务员”待遇都多多少少有所提高,宰辅太傅也都涨了俸禄,   像是捕头衙役兵卒之类的,一些原本高危却底薪低待遇的工种,提升的幅度更是客观。   对于下属,只要尽心尽力、合法合规,双九是从来不叫他们吃亏的。   也正是因着如此种种,才能先有铁手能叫傅宰辅忍痛嫁女,又有庄怀飞能和谢恋恋在准泰山那里过了明路。   沧桑半生,能有这般如意红颜,如今准泰山也越发和气了,庄怀飞可谓心满意足了。   谢恋恋对庄怀飞也没一处不满意、没一处不满足的。   因此她在他为了知交拼命的时候,   虽闹不明白为何他的知交能在一边干站着、眼睁睁任由他去拼命、反倒是他那知交的爱人扑了出来,   却仍愿意为了不叫他因他连累了知交挚爱而愧疚、而义无反顾地扑了出去。   谢恋恋虽然比较小家碧玉,日常也很有几分女儿家的小心思,   但在关键时刻,庄怀飞既然心甘情愿,她便也不会计较原是他的知交先连累得他去拼命。   平常时候,她或许会为了一些捕风捉影的小事儿,吃些小醋、闹点儿小性子叫庄怀飞稍稍头疼费心。   关键时刻,她却愿意为他去拼命。   并且是极为体贴他心意的那种拼法。   ——若非体贴他,恋恋即便扑出去,也该扑向庄怀飞,岂会是傅晚晴?   ——扑向傅晚晴、而非庄怀飞,正是因着对他用情既深、用心也足呢!   谢恋恋的那一扑,与傅晚晴的那一扑,对象稍有不同,用心却极为相似。   这庄怀飞和铁手也真都是好福气了。   只不过谢恋恋比之傅晚晴,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些不同——   大概也能说是,有那么一些不足。   这点儿不足,不在本心,只因见识。   谢恋恋对江湖很有几分闺阁女儿无知幻梦般的向往,也爱听女先儿说些江湖快意恩仇的故事,   可她到底是谢梦山养在闺阁之中的小女儿,这些年来,除了身边的仆妇,哪曾正经接触过什么会武之人?   后来遇着庄怀飞、也很愿意和他比翼齐飞,庄怀飞却也不是个会和挚爱深谈武学的——   只偶尔会用武功弄些小巧,讨佳人一笑罢了。   相比之下,傅晚晴当然更有见识些。   哪怕铁手同样是个不爱与红颜论武学的,甚至比之庄怀飞还更有不如,连用武功讨佳人一笑都不懂半招儿,   但傅晚晴自幼身边护卫的习武之人比谢恋恋多,傅晚晴她爹对女儿的教导也远比谢恋恋她爹来得多得多(虽都集中在近几年),   更难得的是,傅晚晴祭酒大宋第一女子学院的这数载,与谢红殿往来最多,和女子学院之中的其他武学师傅来往得也不少。   虽她自己练的,始终还只是养身拳脚吧,好歹见识是有的。   因此这会子,有所感慨的虽不只一个谢恋恋。   傅晚晴作为一个新手妈妈、又干的是教育事业的活计,才最是对白飞飞的心态和宫九的教育方式头疼诧异的那一个呢!   只不过傅晚晴对武人的听力颇为了解。   在场诸人,除了她们母子和恋恋那样的,   哪怕是这会子吐血吐得凄惨、呛咳更是咳得可怜的白飞飞,   都有着能听清草丛之中虫蚁动静的耳力。   是以傅晚晴虽说满肚子的话,   包括但不仅限于和铁手、谢红殿商议是否需要对安王的教育方式提出谏言、要的话又要怎么劝谏才合适啦,   女子学院是否也要注意关心学生们的心理健康、别又闹出类似白飞飞这么爱作的货啦……   就是这会子被顾惜朝抱在怀里的、连话都还不会说的铁不晚,傅晚晴都要担忧他的心理健康呢!   不过傅晚晴就很懂得暂时忍一忍,恋恋却不知道那么多。   她虽说也知道不能当着人说闲话,   可一来心中实在很有几分不吐不快(毕竟也是在看婚期的人了,虽说早了点,恋恋也是要担忧一下日后的亲子教育问题的),   二来也是这事儿一出又一出的,她心里又是惊慌,偏偏又因着才下的“要努力撑起他们的小家、不叫怀飞在外头还要为家里操心”的决心、并傅晚晴明晃晃的榜样在,很努力地要压下心头的慌乱,不就越发的想要找点儿话和庄怀飞说么?   最要紧的是,恋恋对武人的听力究竟强到什么地步,根本没有概念。   她以为她凑到庄怀飞耳边,压低了本就轻柔的嗓子低低地和他说话,就足够避人耳目了。   ——再料不到除了铁不晚,就连只会点儿养生拳脚的傅晚晴都能听到那么几个词儿。   ——白飞飞更是吐血呛咳都不妨碍他将她的话听了个真真切切的!   至于恋恋都和庄怀飞说了些啥?   还能有啥!   新婚妻子、新手母亲见了这么简直堪称奇葩的大龄熊孩子、和简直堪称人伦惨剧的亲子互动现场,   不吐不快的心里话,不就都是那些话么!   哪怕谢恋恋只是将要新婚、只是预想着如何做个新手母亲呢!   她说的,也大半是傅晚晴心里头转着的。   只不过少了傅晚晴祭酒身份的考量罢了。   却又多了点儿,嗯,或许是恋恋姑娘独有的细腻吧,   大概庄怀飞在给心爱的女子缠着追问缉案经过的时候,不忍也不愿把案件之中血淋淋的现场说与她听时,只管寻着些如何看穿逃犯易容改装的细节,判断凶手时对嫌疑人的心理分析、作案动机等等的分析……等等与她说,也有点儿关系吧。   总之,恋恋姑娘为了养一养自己对比傅晚晴实在太过惭愧的胆子,一边和庄怀飞嘀咕她对于日后亲子教育问题的建议、一边努力盯着血糊糊的白飞飞看,还真给看出了些门道来。   从白飞飞手上的茧子、穿衣的习惯、配饰的方式、和宫九对话时的神情……   这姑娘一点点分析,虽说目标有点儿凌乱、结论也未必准确吧,   白飞飞那过往、和这眼下和宫九对话的心态,却还真给她猜了个三五分。   白飞飞不介意她猜中他幼年家教森严、并且少年生活拮据、青年方才贫寒乍富。   可白飞飞很介意她胡说八道的那句“我看这小哥儿也就是想跟那位大人撒撒娇罢了”啊!   虽说后面接着的   “他哪里是期盼着碾落成泥?   不过是想要告诉那位大人,他如今因着他忽然乍富高飞,也享受高飞的滋味、并且会借势也自己竭尽全力去飞得更高,   那么日后不管是能如日月星辰一般始终高高在上,还是忽然坠落碾落成泥,也是他心甘情愿的,不会怨怪他罢了”   还算有那么一二分道理,   但谁撒娇了?   谁撒娇了?   他五六岁上头,就开始顶门立户,连对着辛苦抚养他的娘亲都没有再撒过娇,   又怎么会对那么个诈死许多年、直到他学艺有成正要大展宏图的时候才冒出来认清的家伙撒娇!   这女子,简直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白飞飞瞪着恋恋,眼刀子直嗖嗖的。   奈何他吐血呛咳得一脸血糊糊的,实在怪怕人的,   之前恋恋为了分析他的心态、努力强撑着研究了好一会儿他的眉眼,就已经看得小心肝砰砰,目测要好几夜睡不好觉了,   这会子自觉把他眉眼神态分析够了,虽还努力盯着他身上染血的地方,却已经将眼睛挪到他衣袖处不那么可怖的地方去——   哪里会注意到他的眼神呢?   白飞飞又还呛得厉害,就是有心反驳,一时也说不清言语来。   可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娇娇弱弱的恋恋姑娘,继续她满脑子天马行空的胡说八道了么?   原著的恋恋也是个很能联想且不吝于问出口的女子,奈何她行事更快,等说开了却已经是死局了,唉 第一百一十五章   恋恋却不知道白飞飞憋得险些又多吐了两口血, 她依然凑在庄怀飞耳边喋喋私语着。   “那位大人也是太不知道孩子的心思了!   人不过撒个娇儿, 他就只当是孩子有怪癖——   或许真有点儿吧, 但更多的还是撒娇儿呀!”   “一句‘有爹在,你怎么摔都摔不出大事’就能解决的事,非要往多多给那孩子磨砺、摔打机会上引……   这不挑剔孩子怪癖的爹, 想来他孩儿也是欢喜的,   奈何这世道,总免不了俗人不能理解、也不能如亲爹妈一些包容不说,明明别人癖好自己的癖好、都没碍着他们什么事儿,倒还要冒头出来指指点点、横加挑剔的……   唉!”   恋恋先为这世道叹了一声, 又殷殷嘱咐庄怀飞:   “你以后可别做那位大人那样的爹呀!   即便不嫌弃自家孩儿, 到底比起纵容他越享受、怪癖越大,还是干脆接下他撒娇儿、抚慰两句顺带纠正过来的, 更好些嘛!”   这姑娘俨然已对小家庭的亲子活动充满期许了。   庄怀飞其实早看到白飞飞嗖嗖的眼刀子,只是恋恋平日总是矜持的,   两人最亲密的时候,她也是明明享受却依然矜持着的模样。   难得如今天这般直言,直叫庄怀飞听得,对日后的生活也越发充满了期待。   如何舍得打断她?   也就只好由着白飞飞眼刀他的眼刀,纵容难得絮叨的恋恋去絮叨她的絮叨了。   ——然而白飞飞岂止飞着眼刀子?   ——他只恨使不出他的惊神指了!   ——否则给恋恋来一记叁指弹天都是轻的!   奈何白飞飞这会子,别说给恋恋来一记叁指弹天, 就连傅晚晴不敢低估的武人听力,   唉, 他如今保留的, 也就是恰好够听清楚恋恋都说了啥的水平,   要说听周遭虫蚁动静,约莫就只能他躺着的那方寸之地的虫蚁了吧!   白飞飞这才开始有些懊恼了。   宫九倒觉得恋恋这姑娘挺不错的,虽说他并不觉得俗人接纳不了的癖好有甚不好——   他又不需那等俗人加纳!也不介意俗人非议,偶尔听烦了,要他们闭嘴也是简单得很   ——不过少年时候,宫九刚在太平王面前暴露他那有些小众的癖好那会子,也是特烦太平王一副“虽然不太理解,但既然你觉得享受就尽管享受去”的模样。   虽说宫九也是完全不觉得自己对太平王有过什么“干脆接下撒娇儿、抚慰两句顺带纠正过来”的期待吧,   不过这姑娘期待的亲子互动,嗯,听起来还是很顺耳的。   白飞飞这会子懊恼的小模样更是顺眼极了。   宫九就故意问他:   “怎么样?这会子总该觉得‘碾落成泥’的‘好处’了吧?”   白飞飞立刻抛开那点儿懊恼心思,把一把子刚刚从呛咳之中勉强恢复过来、仍显得有些虚弱的嗓音,答得铿锵有力:   “那当然!我既飞得起、就也一定摔得起!”   ——成吧,应得这么决绝,可不就难怪日后除了顾惜朝孜孜不倦地给他挖坑,连冷血、谢红殿等人,都很乐意给他提供磨砺、摔打的机会了么?   要不怎么都说死总是自己作的呢!   既然是自己作的死,那自然也只能自己受着了。   自己作的死,不死只是侥幸、而不是理应,   死了才是该死,与人无尤。   庄怀飞也很认同这个观点。   无论是对己还是对人。   庄怀飞这人吧,如今仿佛是兢兢业业干着公务、安安分分等着新婚,其实早年也很是个特立独行过的浪子。   特立独行到什么程度呢?   且说他个二三事:   譬如,庄怀飞在微时曾当过“太平门”梁家的护院。   那时际,正好是“太平门”跟“下三滥”何氏家庭开战,各自将精锐之师派去“名利园”那儿决一死战。   结果却被另一个家族、陈家帮趁虚而入,偷袭“太平门”。   当时,“太平门”精锐尽出前往“名利园”,祖宅族地之中只剩下二十来名老弱妇孺,根本不足以抵御。   其中维余五名能打的:   两个外姓的供奉,闻风而逃,两名梁氏子弟,一个一接战就给暗器打死,一个则不甘受辱而自尽……   转眼之间,留下来且还活着的,就只剩下一个庄怀飞。   他那时才入“太平门”七天、且只不过区区一介月银不过二两的护院。   享受了“太平门”不只七年供奉、一年明面儿上的固定保底收入就不只一千、插手看护的生意更少不了分红的两位供奉都不约而同一走了之,   庄怀飞小小一个护院,又上任不过七天、可真是连月银都还没来得及拿他“太平门”一两、衣服都还没来得及穿他一身、也不过是吃了他几天馒头蘸肉汤、菜包配豆浆罢了——   便是一走了之,谁也不能说他一句不是来。   然而他偏偏不走!   不只不走,还仗着这七天功夫了解的地利方面,再凭着自个儿的胆大腿快,只一个人,只他一个人,从门前跑到门后、再从门后跑到门前,跟来袭的七百六十四人大战。   总之,一有人攻进来,第一个跨入门槛的,他就一脚踹死。   不管从任何角度,以任何方式进来,侵入的敌人,都一样的下场。   上瓦顶的、墙角打洞,乃至三五人联结一齐冲进来的,都全给他踹杀。   洛大的庄院。总共有房一百零四间,厅堂各二十四处,还有院园廊阁不等,但一人都没给闯进来。   直叫敌人还以为“太平门”内高手如云,四布于内。   其实只有庄怀飞一个人。   要说庄怀飞这一遭累不累?   恋恋从别处听了爱人这一番丰功伟绩之后,少不得带着点儿好奇、带着点儿憧憬地和他打听——   这姑娘原是想着从那听说年龄已经不小、却依然英姿勃发的男子口中,听到第一手版本的、他那义无反顾、义薄云天的姿态的。   在恋恋最初的幻想之中,庄怀飞应该是掷地有声的一句“不累”、豪气干云的一声“区区陈家、别说七百余人、就是来上七千多个,也不过土鸡瓦狗之流,能算个甚”!   结果庄怀飞一开口就是:   “累啊!怎么可能不累?我那可是真差一点点就给累得力竭而死了。”   那时节,庄怀飞还没和恋恋比翼齐飞,甚至根本想都不曾想过——   毕竟他这样转眼就已经蹉跎了半生的浪子,   不只居仅有片瓦、更生死不知何日的人,   哪敢肖想县太爷家的娇小姐?   正因着想都不曾想过和恋恋比翼齐飞的可能,庄怀飞那会子也就难免特别口无遮拦一些:   “但再累,又有什么法子呢?   那一院子妇孺,可不只有我不熟、也不敢去熟的,   还有那帮我铺床叠被、纳鞋裁衣的小姐姐、小妹儿,   我总不能看着她们也给那趁虚而入的小人辱杀了去吧?”   其实什么铺床叠被、纳鞋裁衣,不过是他这护院刚入职的时候少不得分到间屋子住、再依着“太平门”护院们的服饰做两身衣服罢了。   婢子们纯粹只是依着管事要求,给他安排铺盖、量体裁衣,只是庄怀飞那时节格外年轻俊俏些,婢子们待他便是不如对主家少爷热络,也因着爱俏,活计干得格外妥帖几分罢了。   换个人,必不会将此视为人情。   偏偏庄怀飞就领了她们的情。   “少不得,也只好哪怕力竭、也仍要竭力了!”   庄怀飞轻飘飘甚至有些轻佻地说着自己那险些儿就力竭而死的曾经,   恋恋姑娘听着少不得在心底醋了一回,只是他们那会子还什么都不是,醋了只得在心里醋着,且还要为他不平:   “你尽心竭力了,太平门可不怎么厚道?”   恋恋姑娘爱听些江湖故事,也确实常听到一些胡编乱造的故事,   不过在庄怀飞的事情上,也不知道是因缘巧合、还是恋恋姑娘打一开始就对他格外留意、因此也打听得格外仔细的缘故,   给她挑出来和庄怀飞这个正主儿八卦的往事,都还挺还原事实的。   “太平门”那事儿也是,和恋恋姑娘为他愤愤不平的一般,很有些不地道。   会给人可趁之机,原就是“太平门”掌事人等安排得不地道,才险些落得个留守妇孺都给人一锅端去的惨剧。   多亏得庄怀飞拼命才免了那一遭。   结果“太平门”没记着庄怀飞这份情,倒是挑剔他没能将外敌驱逐干净——   毕竟那趁火打劫来的陈家一口气来了七百六十四人,庄怀飞能仗着地利将入门、翻窗、上瓦、挖洞的给踹死就已经将将力竭、只还侥幸未死了,哪顾得上在门外围困着的?   护得妇孺已是难得,着实是顾不得与“下三滥”打得个两败俱伤、伤亡逾百之际归来的那些“太平门”高手们了。   结果这些高手回来的时候便被那外头围困的给狙击了一遭,掌事人却不思反省,反倒是老羞成怒,竟把庄怀飞也怒斥出庄。   便是给庄怀飞护着的那群妇孺,又念恩又有面子去掌事人面前哭一遭的略为他抱了一番不平,也不过是为他争取到五十五两银子的“酬金”罢了。   ——救了一门老少、保住百年基业,就值个五十五两白银!   恋恋那会子虽仍醋着她不好明言的一坛子醋,也仍未庄怀飞愤愤着她的十分不平。   庄怀飞倒是坦然:   “但凡还能走得了,天涯就不愁展翅处。   况五十五两如何算少了?   寻常百姓一年花销,也不过十两八两便足矣。   像我这样粗人,那天因公殉了职,能有个二三十两的抚恤银子,都是上司体恤、天子英明了。”   庄怀飞这话可不是无的放矢,他和恋恋初相识的时候,恰是“四小名捕”之一的郭伤熊因公殉职的时候,那位比庄怀飞还大十来岁的老捕头刚死那会子,俞知府格外体恤、多给了的,最终也不过区区??两罢了。   那还是因着郭伤熊那会子还有个同为“四小名捕”的大侄子还能为朝廷效力、又有个虽没那么大名头却格外受俞知府看重的小侄子呢!   若非后来双九着力改善军警诸职的待遇,   如庄怀飞这般,除了个眼睛都瞎了的老母之外,根本没个叔伯兄弟近亲帮扶的,   若哪天和郭伤熊一般下场,能落个二三十两,就该九泉有知、都要感恩戴德了!   恋恋听得心里难受。   庄怀飞仍格外坦然。   他也不是一学成武艺就入了公门的,他浪迹江湖那些年,岂止给“太平门”当做护院?   他连杀手都当过哩!   那会子去刺杀的,还是铁手的大师兄、四大名捕之中的无情大捕爷!   哦,那会子买凶的也是“老熟人”了——   蜀中唐门呀!   不过蜀中唐门最初挑中的杀手并不是庄怀飞,而是另一位女杀手。   偏偏女杀手在动手之前、探路的时候,偶然救了庄怀飞的老母亲。   救下之后,还停留下来略加看顾,直到庄怀飞归家之后,才又重新启程、要去继续她的刺杀。   但无情岂又是好杀的?   无情更不是该杀之人!   庄怀飞劝止不果,却也知悉:   如果女杀手改变主意或行刺不果,“蜀中唐门”必定会杀了她灭口。   没奈何,庄怀飞只得设法让唐门换人。   ——要唐门改主意不容易,要换人却不算太难。   毕竟买哪把刀不是买呢?   若有机会,用同样的价钱买一把更锋利的刀,谁不乐意?   ——庄怀飞成了更锋利的那把刀。   虽然代价是,那个女杀手觉得庄怀飞有意折辱、打击她,一怒之下,原本互相有点儿小情愫的一对儿男女,从此不复相见。   庄怀飞倒是因着一来心里本就觉得无情不该杀、二来自己又不屑于暗杀(动手的时候竟是先扬声、后出手),   导致他这把本该更锋利的刀却功败垂成,   遂成了唐门因其行刺不果、欲要灭口的那一个。   庄怀飞本就窘迫艰难的处境据说因此又很是难了十分,后来因缘际会之下才算好转了。   注意看作者有话说,里头有一千字正文哟   但无论是最艰难的时候、还是好转之后,庄怀飞始终不悔。   没什么好悔的。   太平门那事也没人逼着他,行刺无情更是他非要揽上身的。   太平门掌事人虽有些糊涂,有句话却说得很对:   “谁按着你、非要你留下了?”   虽说庄怀飞并不怎么将他那句“你明知道外头强敌环视还不给主家示警算个屁的道理”当做什么道理,   可确实没人按着他、是他自己决定留下的。   是个汉子,总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种下什么因,就该想到可能会有什么果。   作死的就要有去死的心理准备。   作而未死只是一时的侥幸罢了。   庄怀飞一直秉持这一点,无论对己、又或对人。   无论对着敌人、还是对着恩人。   所以当日吴铁翼身死,   庄怀飞虽说为这位在他刺杀无情不成、又招惹了唐门灭口,正是一脑门的官司、一屁股的烂账之时,   还能赏识他、给他一飞之机的吴大人,很有几分念恩,   但这份恩情,除了让庄怀飞四时八节为他多奉两炷香之外,也就是守着他曾经托付他的东西,等着该取的人前来取走罢了。   为吴铁翼报仇?   别说天子得了安王后,竟又是英明神武,对百姓多有体恤、也很看顾他们这些粗人了,   就算皇帝依然是原先那个叫庄怀飞慢慢熄了壮志豪情、只不甘心不去飞的模样,   庄怀飞也不会去给吴铁翼报仇的。   因为无仇可报。   吴铁翼一方大员,能不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只是平常的作奸犯科、已经足够抄家灭门十八回了吗?   他知道,可他还是做了。   做了就不能怨怪人查案缉凶、将他绳之于法。   下令追查、最终查到吴铁翼头上的皇帝不是他的仇人。   查案缉凶,本意是要将犯人捉拿归案,但面对罪大恶极之辈、在迫不得已之时,直接将其击杀的捕快差役,也不是他的仇人。   庄怀飞从不认为吴铁翼之死,有所谓仇人存在。   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也只能是这位吴大人的野心与贪欲了。   唉!也是可惜。   明明当日赏识他的时候,纵使朝中混乱、皇帝昏庸,吴大人也还是极清正睿智的一个人。   不想如今皇帝睁了眼、朝纲日益清明了,吴大人倒是自误、无缘得见了。   庄怀飞叹了口气。   为吴铁翼。   庄怀飞又叹了口气。   这一口却是为了离离。   离离就是吴离离、吴鲤鱼。   容颜既好,武功更佳。   一手“蝉蝶二衣剑在意先”剑法颇得“蝉翼剑派”方兰君的真传。   她是庄怀飞早于那位女杀手的一位红颜。   也是庄怀飞一如那位女杀手一般终归有缘无果的一位红颜。   ……更是吴铁翼的爱女。   也不知到底是巧合、还是蓄意,恰在庄怀飞遇着铁手一行人之前未久,离离也来到这武功县、正欲上那太白山。 第一百一十六章   ——自然没那许多巧合。   但要说蓄意, 虽也能算是蓄意吧, 不过蓄的还真不是吴鲤鱼的意。   不过是宫九因着向晓久一时兴起想起来一句“或许还能顺路钓上几条鱼”、蓄意安排了一张渔网,   恰好在洛阳又再见着这条鲤鱼、就因着向晓久的再一个“随口一说”、就顺手也给她兜渔网里头去罢了。   ——是的,这条鲤鱼已经不是第一次往双九身边混了。   吴铁翼伏诛不过半年, 这条鲤鱼就混到小甜水巷那儿去了。   明明双九因着吴铁翼生母在他垂髫时候就病故、妻子又是难产而亡的缘故,并没有牵连他的母族、妻族,   就是本族之内,虽也有些人或杀、或流、或被夺了功名,却也都是依律、按罪自当处罚的,   并没有大搞株连, 更没有什么妻女罚没入教坊司的故事。   偏偏吴鲤鱼怪想不开的,自己跑去干起了弹唱营生。   当然, 看她满心往小甜水巷钻营、又从小甜水巷里一意争取那偶尔能去皇帝跟前献艺的机会,   这姑娘倒也不是那么自甘下贱,不过是寻机会报父仇罢了。   向晓久倒也不在意这姑娘苦心积虑要来刺杀他,   毕竟这时代的人就讲究个“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   家、族竟是理所当然地被放在国与法之上的三观,向晓久自己是接受不能的,   但在他将法律至上的理念广泛深入人心之前、在如今这样多少地方理所当然(要命的是连官员都认为理所当然)地将族法放在国法之上的时候,   一个小姑娘嘛,虽说学了两手在同龄小女孩儿里头还算过得去的武艺, 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罢了,   会想着要为父报仇, 太正常不过了。   就冲这姑娘直接将目标放到下令追查、并授权冷血等人便宜行事的皇帝身上,   而没想着给尽职尽责的冷血、郭秋锋等人添麻烦,   更没有愤世嫉俗到为了给皇帝添堵就肆意杀戮百姓又或者勾结外敌之类的,   向晓久倒反要高看她一眼。   虽说假扮女伎,辛辛苦苦混入小甜水巷、还要再辛辛苦苦从小甜水巷杀出重围混到御前献艺……   这报仇过程在向晓久看来也忒傻了点吧,   奈何自从离了故乡,像天策女将、七秀女子那般的女子简直就是凤毛麟角,能和故乡寻常女子比一比见识心胸的都不多见,   闹得向晓久竟是将“随行就市”的精髓发挥到十二分,连薛冰、欧阳情都能勉强挑出三两分过人之处来,何况吴鲤鱼?   孙三四和张小唱入宫献艺,顺便也将吴鲤鱼的情报奉上的时候,   向晓久不只不以为忤、还颇觉趣味。   宫九比向晓久稍微在意一点点,可也不过是准备了一场好梦准备招待这条傻鲤鱼罢了。   双九满不在乎的模样,叫孙三四和张小唱也都稳了下来。   不用操心如何将那刺客按死在宫外,只管好好弹唱这一出,叫陛下和殿下缓一缓精神就是。   便是后头给吴鲤鱼黏上了的李师师,带着她那离离妹妹进宫的时候,也是很淡定的。   倒不是这群女伎不把皇帝与安王放在心上,恰相反,就是太放在心上、又太放心了,才浑不在意了。   别看那会子双九将来也才不过一年,   这群女伎却也已是经过了顾惜朝经恩科重登一甲,   又不只一回在献艺时候遇着双九与宰辅、太傅等臣下商谈国事——   虽能由着她们旁听的都不是什么机密要务,这群女伎也未必都能听明白说的都是什么事   ——却也是将皇帝和安王的英明神武深刻到深入了脑髓里头去的。   便是李师师这位与赵佶不只一回“坦诚相见”过的“故人”,也不知道脑补了多少蛊毒迷药惑心术的故事……   总之,小甜水巷早成了皇帝陛下的迷妹聚集地,吴鲤鱼偏偏还傻乎乎地一头撞了进去,   谋划了好几个月,自以为是在打探情报、谋算复仇的时机,其实老底都给人挖干净了,   孙三四和张小唱入宫汇报的时候、完全就是双九一声令下、想这姑娘怎么死、小甜水巷就能安排她怎么死了……   这傻鲤鱼跟着李师师进宫的时候,还满心以为自己大仇得报了呢!   ——所以说,宫九给这么个谋王刺驾的准备的“梦”、竟反而不及当初招待唐铁萧那么个好歹也算救了驾的家伙来得“精彩纷呈”,也绝对不是什么怜香惜玉、厚待女子之故。   ——纯粹是嫌弃这姑娘太傻,不值得多花什么心思。   ——不想这姑娘傻是傻了点,却着实的好眼光!   李师师带着傻鲤鱼进宫,会正好碰到诸葛太傅回禀清查出来的又一批花石纲中借皇帝的大旗过分贪污肥己、欺凌百姓者的名单,还真不是双九刻意安排的。   只不过傻鲤鱼撞了上来,双九也犯不着刻意避开罢了。   双九更不会因着那条傻鲤鱼就多做或少做什么。   照常吩咐诸葛太傅将那些人也且依照已有法律论罪量刑,   便是都觉得当前律法对贪官污吏未免有些宽宥太过,法律仍然是法律,   不过是在家产抄没作为赃款并赔偿、罚金追索方面尤其重视几分,并或直系三代、或累及旁支的,尤其注重量刑时不太常用的诸如剥夺功名、拒绝科举之类的惩罚罢了。   嗯,会就连将抄没的家产以该案受害人、其他类似案件受害人、其他非同等案件却同样被罪犯伤害的无辜百姓……   的次序一一就近分派下去,也是双九一贯的老做派了。   左右他们不可能指着那些沾了百姓血泪的银子享乐,国库也没惨到要挪用这样的银子去做什么。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取之于民、还之于民了吧!   这个套路诸葛小花也是惯熟的,事实上这种贪官后续套路,自打他从向晓久手中接下花石纲善后事宜之后就做得挺熟的,赶不赶在今日禀报其实都一样。   但谁叫傻鲤鱼进入小甜水巷就折腾了好几个月、从小甜水巷到宫中献艺又是好几个月呢?   如今还盯着小甜水巷的傻子已经不多了,诸葛太傅也不需要特意保护小甜水巷的姑娘们,   只是神侯府一向就有和开封府尹配合治安京师的惯例,注意到那么一条傻鲤鱼,还真没什么难度。   尤其是在小甜水巷的原住民们,在鲤鱼跟前做戏挺高,却完全没瞒着神侯府上下的情况下。   那天,诸葛小花还真是特意进宫的。   向晓久实在做得太好,尤其是有了宫九之后,别看拢共才一年出头,大宋是肉眼可见地在变好、并且明显一直在往好的方向变——   诸葛小花甚至都将此皇帝到底是不是彼皇帝、如果是到底如何是、非又该如何转非为是的纠结彻底抛诸脑后了,   拼着愧对当日在先帝病榻之前的誓言,也情愿皇帝始终是这个真正将百姓放在心上的皇帝。   ——哪怕明知道皇帝武功远在自己之前,老太傅也看不得吴鲤鱼这等人。   天底下哪里来的犯法伏诛、倒要找下令秉公执法的君父报仇的道理?!   多少沉冤待雪的,也不过求个一雪冤屈罢了,   何况吴铁翼罪证确凿、吴家女更是全凭皇帝与安王仁慈宽宥才得以免去罚没为奴的,   竟敢想着要谋刺皇驾?   是他的惊艳一枪再炸不出一场惊艳了呢,还是傅宗书提不动刀啦?   诸葛小花大多数时候是个十分大度、大方、也大气的人。   你若是当面骂他,若是有理,他不只唾面自干、还会虚心请教、努力改正(虽然也有明明知错却宁死不改的时候);   便是无理,只要无碍江山、无损百姓,诸葛小花也不缺一笑置之的宽和。   但有些时候,诸葛小花也是可以非常小气、小器的。   斤斤计较算什么?   必要时,诸葛小花能给你一毫一厘地掰扯!   吴鲤鱼很不幸的,就“激活”了那个小气版本的诸葛小花。   进宫的日子是特意跟进的、进宫的奏本也是特意挑的。   ——挑来刺吴鲤鱼的心的。   小甜水巷的姑娘们都能把吴鲤鱼挖个底朝天,诸葛神侯亲自查问,连米太监、唐铁萧等各处人手都跟着动了几动,自然更是将小姑娘查得清清楚楚。   自然也不会漏了这姑娘虽偶有为虎作伥之事,却都只如当日吴铁翼逃窜之时一般,不出手帮忙吴铁翼那肮脏勾当,只搭救、善后罢了。   还时常也会劝一劝吴铁翼身后有余应缩手,莫要等眼前无路再想回头。   算不上大奸大恶,甚至还能说有几分良知。   奈何她的良知只停留在口头上。   诸葛小花倒不是很反对亲亲得相首匿,毕竟法理不外乎人情,   吴鲤鱼为了包庇吴铁翼,当日对着冷血等人,连改名换姓、假做吴铁翼仇家,糊弄、谋算,什么没做过?   说是坚持最后一点本心、始终不肯为父作恶,   却也为了她那做尽恶事的父亲,不惜将那么一群一心为公、拼死缉凶的汉子往死路上诱哄……   这些,诸葛小花都能不计较。   他默许了冷血等人并未在御前提及吴鲤鱼,   就如同冷血追命郭秋锋等人,都默契着不曾对双九提及吴家女半句一般。   这是他们那种人特有的宽容。   只吴鲤鱼千不该、万不该,竟将仇恨落到皇帝身上来。   诸葛小花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宽容?   他就是因着双九口谕、不好在这鲤鱼犯上之前将之拿下,也总要刺一刺她!   故意用花石纲善后事引起受害百姓的话题,再顺口一一列举吴铁翼为了聚敛种植迷心花的钱财而做下的恶事、与那事后仍在受苦的人。   吴铁翼当日为了灭口,每劫一地,便必要将人杀光、将钱财抢光、而后再将现场烧光……   但再如何“三光”,也难免会有一些或恰好当日不在家中的幸运儿,或只是有家人在该地讨生活甚至仅仅路过就糟了难的倒霉蛋。   而无论幸运的还是倒霉的,遇难者家属总不会都是丧失劳动能力、没有抚恤救济就难以存活的。   但吴铁翼做的恶事之多,乃至多到了他的一个不算十分得用的属下,在被冷血等人拿住的时候,都因为   “我杀过的人,你们竖起手指算也算不完,我放火烧过的房子,比过年过节烧元宝冥纸还多,我抢劫过的钱财,还多过攻城陷地兵马的大事搜刮”   而深知再配合认罪、坦白也减不掉多少刑,抵不抵抗都是个死,而负隅反抗的地步。   不管吴铁翼如何三观、受害者家属之中丧失了生活来源的比例又是何等之低,架不住这基数大呀!   便是天子再如何体恤黎民、朝廷再如何宽待百姓,在查到这些受害者家属之前,惨事已经发生过太多。   失明偏瘫的老人孤零零地瘫倒在床上,不只独子出门前给他留下的饼子被老鼠抢走、就连自己都被啃食而死的,   孤儿寡母骤失依靠,寻亲不靠母失其身、儿又失母,最终被拐去打断了手脚戳瞎了眼睛,倒是侥幸在被寻得时仍未死,此后人生漫漫,却恐怕生不如死的……   诸葛小花当着御前,不会把那血腥说得太详尽,却也够吴鲤鱼脸色煞白了。   她的袖中仍有剑,心中的火焰却将熄了。   彻底熄灭了吴鲤鱼复仇之火的,是向晓久叹息着,和宫九商讨起各地鳏寡孤独病残者的安置、救助问题。   诸葛小花话说到那里,双九都猜出他是存心刺小姑娘出气来了。   老太傅拳拳爱心与忠心,向晓久也是很领情的,宫九更领他偏袒、爱重他家阿久的那份儿情。   不过教训小姑娘什么时候不行?   吴铁翼案的受害者家属安顿也不是全部。   最要紧的是,天下鳏寡孤独病残者,何解?   老实说,那可真是个难题。   别说宋缺那里和宫九留给了吕承宸的故乡做不到,就连向晓久自家的那个大唐,不也做不到天下鳏寡孤独病残者皆有所养、有所依吗?   可再难,也要去做。   也许攀登过了,也未必有将峰顶踩在脚下的可能,   但不去攀登的话,那高峰就永远高高在上。   双九不确定能在这个大宋停留多久,可哪怕只够他们点起一道火花的瞬间呢,   至少火花点燃了,才有星火燎原的可能。   这俩货,虽然都是若为了彼此,可能无视不相干的人各种死、不相干的世界各种灭的自私之辈,   但在他们还能牵住彼此的手时……   不说向晓久一贯很愿意在力所能及之处与人为善,就是宫九,他也曾是个会和他那倒霉堂兄一起,对着史书怒其不争的小中二呀!   这俩消费起赵佶的私库珍藏,真是眼也不眨。   左右什么字啊画啊,什么古玩金石啊,必要时候向晓久也能写出几千字的赏析回报,却打心底里爱不起来。   王羲之的《兰亭序》也好,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也罢,对于向晓久来说,都及不上宫九给他磕的一碟瓜子。   天生一对,于宫九而言,赵佶的宝贝私库加起来,也还不如向晓久给他剥的一颗栗子。   因此拿出来用作水利、用作军事,又或者用作扶养天下鳏寡孤独病残者……   都一样。   那些东西还不如诸葛小花培育良种的时候偶然种出的异种,也不如傅宗书就着《长安图》石刻模仿出来的大唐长安微雕。   至少后两者还有被向晓久收入荷包的资格。   赵佶的私库?可就罢了吧!   双九是真看不上那些玩意。   然而看在其他人眼中,无论是诸葛太傅、米太监等,又或者是李师师、吴鲤鱼等,都免不了一致惊叹皇帝如今的爱民如子之心。   ——至少就原身的赵佶,恐怕一个皇子都比不上他珍爱的字画。   如今的皇帝,却愿意为了叫天下鳏寡孤独病残者皆有所养、有所依而“任卿取用,只求卖个高价,多救助一二可怜人”!   吴鲤鱼大为震动!   最叫她心乱如麻的是,那些可怜人之中,有一部分,却是她父亲造下的孽障……   她自幼孺慕的、崇拜的、景仰的也敬爱的父亲,造下了那些孽债。   却要曾经在父亲口中,不过昏君之流、祸国之始的皇帝,舍了他的心爱之物,去弥补。   吴鲤鱼的袖中仍有剑,   但她心头的火,已被彻底浇熄,   如何还能拿得动剑?   不过剑虽然拿不动了的,舞倒还舞得起。   化蝶舞。   以一手青出于蓝的“蝉蝶二衣剑在意先”剑法转换而出的化蝶舞。   确实很有几分蝶之翩翩的味道。   吴鲤鱼故意穿了一身纱衣,旋舞到淋漓之时,更像是地心穿了一个洞冒出了烟霞,天仙在雾纱冰纨中曼妙旋出一般。   这舞到极致之时,原本也是吴鲤鱼定下的刺杀之机。   因此这雾、这冰、这烟霞,本该带出几分酣畅之后、方才顿觉的杀气。   但恰是吴鲤鱼这会子大为震动、大受打击之下的恍惚失神,化了那杀气,反添了几分恍惚若梦的怅惋来。   确实更有几分化蝶之时的意境了。   吴鲤鱼傻是傻了点,舞艺却着实不错,不愧是能在小甜水巷一种小迷妹之中杀出重围、得以入宫献艺的。   饶是以双九的目光,也要承认这姑娘确实值得他们耽误这半刻钟。   可惜诸葛小花这会子全心全意等着把刺客逮现行,无心欣赏。   万不料这姑娘心理素质那么差,筹谋了将近一年的刺杀机会,给人三言两语就打消了主意。   一舞毕,这姑娘没动手,双九也不屑留难她,诸葛小花等人也不好擅自行动,便由着她鱼回江湖去。   ——只是放鱼归江湖,并不等于彻底失了踪迹。   傻鲤鱼武功弱、心志还不坚,   综合战斗力低到宫九这么个觊觎他阿久、远比正面刚他要严重得多的家伙,   都懒得多留意她一点的地步。   但宫九懒得留意,   诸葛小花在确定吴鲤鱼无意谋刺皇帝之后也不会将资源浪费在她身上,   架不住自发留意、并将消息定期报到宫九跟前的势力,还有许许多。   米太监、唐铁萧……这些还算半官方的就不说了,   那由小甜水巷扩展出去、据说已经扎根到金辽西夏等地的“红灯笼”,自从吴鲤鱼事件开始,也养成了向宫九定期汇报的习惯。   还没到洛阳的时候,双九就知道吴鲤鱼也往洛阳去了。   一开始也并不确定这傻鲤鱼是不是又一拍脑门、觉得还是刺杀皇帝解气,   不过双九也都并不在意。   ——不过一条傻鲤鱼罢了。   宫九一开始都懒得将她纳入顺路捕鱼计划之中的那种傻鱼。   直到洛阳城中,吴鲤鱼真的偶然撞见了双九,还傻不愣登地躲暗处跟了他们两天——   完全没留意到她在跟着双九的时候,也给不知道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的两天。   真心刷新了宫九对这条鲤鱼智商下限的认知。   向晓久正一边挑着牡丹,一边漫不经心地唏嘘着:   “名字有时候还真能具有魔力——”   “看赵佶,就因为一个‘佶’字,别看这家伙原先的身体弱得马背都上不去了,骨子里头还是健壮得很,昏德公那许多年,隔着江和他儿子联手搞死了多少忠良?”   “再看这条鲤鱼,果然是鱼一样的智商,我可算见识到什么叫金鱼的记忆力只有七秒钟了!”   虽说宫九每每都能对向晓久说出的新名词心理神会,   像是“秒”这样闻所未闻的计时单位,少不得也要和向晓久讨教一二、才能打心底里感叹两声的。   忽然想起来还要问一问向晓久:   “那你的名字,又有什么魔力?”   向晓久这千挑万选的,总算选中了最合心意的一朵,轻轻巧巧地掐了下来,往宫九鬓边簪去:   “我的名字当然是最有魔力的——   向晓久、向小九,无论是隔着次元壁、还是时间河,也一定要想着阿九而来……   只有九九归了一,才是最完整的我、和最完整的你呀。”   向晓久随口说着,又随手调整着宫九鬓边的花,总觉得千挑万选出来的这朵花王之王,也仍难匹配他家阿九。   好容易调整到一个角度,自觉这花离要与他家阿九“相映红”还有些距离、好歹也能略衬出他家阿九几分颜色了,才放开手。   手指从宫九耳朵外侧拂过,微微有些热。   宫九努力不脸红,   他扬起一抹带了几分痞气的笑,掐了红得最艳、艳得最正的一朵,投桃报李。   双九自顾自地玩着“人比花娇”,   直到往宫九那传的情报,提到一句“鲤鱼对诟病陛下者多不满、常惩戒”,   宫九才对那条傻鲤鱼多了那么一丝丝留意。   所以吴鲤鱼欲往武功县、太白山,宫九第一时间就获悉了。   他同样第一时间获悉的还有吴鲤鱼的目的:   起出吴铁翼藏在太白山的“宝藏”、呈与皇帝、为“天下鳏寡孤独病残者的安顿,出一份力”。   ——不求赎罪,只求安心。   这傻姑娘脑子不够用,心地倒还真不错。   尤其是在脱离了吴铁翼以父女情分的挟持、桎梏之后。   “……我原本是觉得,第一女子学院也算养出一些人,这么一条傻鲤鱼放生也就放生了。”   向晓久摸着下巴,叹了口气,   “现在想想,连薛冰都用了,这姑娘就算比薛冰更傻一点又如何?好歹她没……   她应该还没来得及干下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吧?”   毕竟冷血郭秋锋一直到诸葛小花都没想着要把这姑娘如何,   这姑娘应该还没来得及为了包庇吴铁翼,犯下什么罪无可赦的吧?   宫九点头:   “假装成吴铁翼的仇人,把冷血那几个傻不愣登的,给哄得多走好些弯路……   但也就是那样了,并没有落下什么无法挽回的损伤。”   也亏得萧亮一心把和赵燕侠合谋种迷心花的吴铁翼也视为他那“赵恩公”的仇家,   干脆利落地和冷血联手把那家伙宰了,吴鲤鱼的搅和只消耗了冷血等人的时间,倒不至于因此叫吴铁翼逃出去、祸害更多人。   吴鲤鱼在那之前,说是练得一手青出于蓝的好剑法,却是个连人都没杀过的傻白甜。   若非如此,宫九哪还能再叫向晓久说出要用吴鲤鱼的话?   要知道当初欧阳情那一回,   向晓久一边用她,一边却给自己来了好几道噩梦药蛊、作为衡量之下选择无视了那些死于欧阳情之手的无辜者的自我惩罚,   宫九暗地里就懊恼得要命。   他可不舍得再叫他阿久再来那么一遭。   便是黄粱梦,宫九也只愿和向晓久共赴高唐梦。   老实说,莫莫觉得吴鲤鱼不及谢恋恋,谢恋恋好歹有在误会未婚夫庄怀飞为了旧情人不惜犯法、杀她父亲的时候,决然与他拼死的勇气,吴鲤鱼却是个明知道她爹坏事做绝,也要谋算公差、要挟追命的。   不过好歹她在做的时候还知道那是错的,因此并不十分下死力气的狠厉……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吴鲤鱼不愧是吴鲤鱼。   她不只有金鱼的脑子, 也沾了那么一点点鲤鱼的运道。   这不, 虽前世不修落了那么个爹, 好歹没铸成大错,就意外刷到双九的一点好感度, 幸运脱离了这一场噩梦。   可怜恋恋,却是陡然堕入了噩梦之中。   ——她爹,她那个知武功县的爹,那个叫原来的庄怀飞根本没想过能高攀她的爹,竟也成了宫九顺手钓上来的鱼。   ——一条贪食鱼。   原法旧例有些地方严苛过头、有些地方又不免宽宥太过, 逼得底层百姓求告无门的同时, 又纵容得官员每多贪食之辈。   不过那些个,也不是当下某个官员、某个部门的责任, 就连赵佶,向晓久确实极恶心赵佶,却也不能昧着良心将宋庭腐朽都归责于他一人。   有些祸根,确实是太祖之初就种下了,再经由一代代皇帝发酵而来,赵佶顶多算是一个比较给力的催化剂罢了。   向晓久当日能捏着鼻子坚持依照旧法先剥夺顾惜朝的一个探花身份,   自然也不乏依照旧例不去追究原先那些贪食官员故事的耐性。   谢梦山就是按旧例、不追究的一条肥鱼。   吴铁翼落网的时候,谢梦山也已经被掌握了一些端倪,   只是在之后的彻查之中, 如知审刑的杜渐、陕西总刑捕的上风云等人纷纷落网, 唯谢梦山蛰伏得好。   再加上因着双九改善士卒、衙役等待遇, 铁手更是成了捕快行业的第一成功人士——   升职(虽然才半品)、加薪, 更迎娶了宰辅唯一的掌上明珠、本朝第一位正式品阶入朝的女文官   ——谢梦山少不得也跟着对手底下的捕快们看觑得好一些。   庄怀飞又确实是个才干极佳的,原先际遇不好,不过是缺了时势二字罢了,   这一朝得了谢梦山几许重用,他便很是将武功县治安得井井有条,再加上朝廷政策对黎民也多有倾斜照拂,这小小武功县,竟不过短短年余就有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象。   这不,庄怀飞转眼就从武功县的一个小捕头升任七县捕行总捕,   谢梦山更是在去年就攒够了升职换任的功绩与资历,   据说当时有两个很不错的选择,繁华大州的通判,或略偏僻之地的知州,总之都是极好的差遣。   只不过恋恋对庄怀飞是初见时就留了心,   后来几番接触,哪怕庄怀飞因着不敢高攀口无遮拦了些,恋恋却仍在大醋小醋之余、越发看到庄怀飞的好处,   纵使她在武功县最常来常往的手帕交、七县大户巨贾沙东的掌上明珠沙浪诗,每每都要故意与恋恋嫌弃庄怀飞   “出身市井,难登殿阁”、“既无功名,又无出息”、“粗鲁不文,用脚作手”等等,   恋恋却始终初心不改、还越发痴心。   叫庄怀飞终于也忍不住,捧出自己那颗已经给岁月磨尽风霜的心。   一双男女,转眼如胶似漆。   谢梦山纵使仍对庄怀飞的职业心存几分忧虑,看在他确实用尽一切努力叫恋恋开怀,而恋恋又确实只愿意为他一个人开怀的份上,   在庄怀飞于镇上开到第三家店铺和买了七块地皮之后,总算松口认下这个女婿。   既然认下这个女婿,谢梦山索性也就不走了。   “我就这么个女儿,总要好生儿将她风光大嫁了、再确认她婚后无忧,才能安心为国效力去!”   谢梦山当时推拒吏部任命的时候,说的那一番话,虽着实太过儿女情长了一些,却也着实叫人感慨他一番拳拳爱女之心。   身为被这么个大宋二十四孝绝世好爹拳拳宠爱着的那个“女”,恋恋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   因此,在两家商议婚礼具体事宜的时候,纵是谢梦山有些要求,对于庄怀飞这个遇着了恋恋才开始学着攒家业的小捕头来说,着实为难了些,   恋恋一心念着“爹爹只是太爱我”,便是要劝谢梦山几句,也要小心翼翼着,生怕伤了他那颗俨然爆棚的老父心。   庄怀飞倒是隐约有点儿猜测,却又着实不愿意将恋恋的父亲想得太差——   毕竟谢梦山一直都还算有点儿分寸的,   他再怎么把自己吃成一条肥鱼,也就只是把个“梦山小筑” 修建得雅致广阔、集亭园之美,日常饮食也略有几分精细罢了。   论起奢靡排场,谢梦山精心娇养的女儿恋恋,出门也不过带一二婢女仆妇罢了,远不及沙浪诗,单只是服侍她的丫环、奴仆,老妈子,就蹭蹭咧咧的足有二三十人。   谢梦山也不好女色,从未干下什么欺男霸女的丑事,他甚至算不上横征暴敛,随大流以权谋私的时候也算得上是个有分寸的……   若非如此,也不能在原先与其颇有往来的杜渐、上风云等人纷纷落网的时候,谢梦山反倒还要退却升职之机。   庄怀飞早有疑窦,但他却只盼着是自己过于多疑了。   他只愿谢梦山留任是真为了嫁女。   奈何不是!   谢梦山嫁女倒也是真心嫁女,可他最大的目的却不在于嫁女。   至少不仅仅为了嫁女。   不过在谢梦山看来,那并没有什么不同。   庄怀飞家里只得一个寡母,谢梦山也只有恋恋这么一个独生女儿,   婚姻既成,不就两家成一家了吗?   谢梦山完全不认为自己琢磨女婿乍富的缘由有什么不对。   毕竟那……可是好大一笔财富,他若只是维持目前的生活水平,别说五百年,只怕一千年都花不完的——   他做父亲的享用不尽的,还不都是女儿、外孙的?   庄怀飞得了他的恋恋,而他不过是受用些个迟早要传回给他庄家子嗣的财富罢了。   谢梦山觉得理所应当、并且因此理直气壮。   唯一叫他到底不好和(未来)女婿直接开口的是:   那笔钱数额极大,偏偏又极不干净。   谢梦山一贯是个谨慎人,   他虽贪食、更极贪庄怀飞藏着的那一把“鱼食”,   却是个轻易不愿意沾染上哪鱼食外头沾着的腥臊的。   故而谢梦山虽是满心的理所应当,   甚至还隐隐有些埋怨这个未来女婿有点儿太没眼色——   若早在将吴铁翼那一笔握在手里的时候就对他坦诚,他便是不好谋划首告吴铁翼来加官进爵,至少也不至于还要硬拦着女儿这两年。   早干脆应下两家亲事,不定如今他都能抱上大胖外孙了,何至于叫恋恋多耽误了这几年青春?   不过谢梦山更愿意做个享受女婿孝敬、却没留心钱财来历的半聋半哑老阿翁,   再理直气壮也不好直接开口叫庄怀飞把吴铁翼的那一笔赃款孝敬上来,   也只得在两家的婚事上,越发地仔细了又仔细、琢磨了再琢磨,只盼着这傻女婿自己醒悟。   万不料这傻女婿给他在婚事细节上琢磨了近一年、都始终没明白过来不说,   吴家余孽竟还找上门了!   吴家余孽找上门也还罢了,陛下宽宥了吴家女眷罪责,他谢梦山也不是个非要将人赶尽杀绝的性子。   只要日后女婿对着女儿能一心一意,他就是再不喜他之前的桃花烂账,也不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和旧情人聚一回。   哪怕庄怀飞要送吴鲤鱼些许盘缠、甚至安家费,左右寻常小富生活个一百年,于那笔财富也不过九牛一毛,谢梦山都决定忍了。   只管自己忍,绝对不在女儿面前漏半句。   甚至不介意给这傻女婿扫扫尾,也省了影响他们小夫妻感情。   ——哪里想得到,那条鲤鱼胃口那么大!   ——小富一百年不够,甚至取走一两成都不足,开口就是要全部取回去!   ——傻女婿更是个傻透顶了的,竟还傻乎乎地要把那么一大笔财富全给还回去!   还还还!   还个屁啊还!   庄怀飞这傻里傻气的,气得谢梦山这么个文雅人都忍不住爆了粗。   绝对不是因为对那笔财富极度觊觎、舍财之痛更甚于割掉心头肉的缘故,   实在是没那个道理啊!   什么时候都没有这做捕快的,收获了赃款,倒还要向抢劫犯家属归还的道理呀!   更别提那赃款早就改姓他这县太爷家的,   不过是因着数额着实大了点,恐怕之前官场上那种官员杂役但凡辛苦过的都能依照等级各沾一笔辛苦费的做法用起来不那么顺畅,   谢梦山也勉强按捺着,等那傻女婿醒悟过来、双手奉上罢了。   结果吴鲤鱼好大胃口!   谢梦山可不就只得勉强出手,给那个全不顾忌着他女儿婚后生活品质、和外孙日后前程家底的傻女婿,清一清障碍了么?   唉,明明对傻女婿失望透顶,却因为女儿一片痴心,不得不在清障碍的时候顾忌傻女婿的性命,并因此多了许多繁絮……   果真的儿女都是债啊!   亏得他这一辈子,也就恋恋这么一笔债。   ——可不就是亏得他这一辈子,还有恋恋这么一笔“债”嘛!   ——若是没得这一笔“债”,谢梦山早该成了忍不住诱惑吞了鱼饵的“典型”,岂止是如今的抄家、流放便罢了?   ——只怕就是死,都要死成个“名留青史”的典范了!   双九这一遭,虽不专为钓鱼而来,但真要有不怕死的咬了饵,挑一两条警醒警醒其他鱼虾也是应有之义。   要知道双九眼下正琢磨着时机合适、要再清一清吏治呢!   譬如那领着朝廷俸禄,理所应当守土安民的官吏,偏偏兴起的那什么抓贼拿赃之后、上上下下按等级各分一笔辛苦费之类的所谓“惯例”,就很该被清一清的。   宋朝的吏治呀,难怪朱元璋上台之后要那么狠,大概也是前车之鉴了,就像宋朝因为唐朝亡国的原因,对武将勋贵外戚各种限制似的?   大宋文臣好的许许多多,但坑死个人的也是许许多多。而且普遍爱享受,只是有些人享受是享受自己正经劳动所得,有些人享受的就是人血馒头了。   赵祯是个好人,不过他对诸如孙沔之流,确实宽纵得叫人接受不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胆大包天竟敢往吴铁翼赃款伸手的谢梦山, 可不就是顶好的素材?   偏偏有个谢恋恋, 看着柔柔弱弱一个小姑娘, 见识也浅薄一些,初见那一遭展现出来的却着实不错。   后来又特意凑到傅晚晴、谢红殿身边学着, 虽小姑娘一心想着要学的是日后撑起她和庄怀飞那个小家的坚毅心志、和包扎敷药之类军警家属必不可少的手艺之类的,却着实给傅、谢几人留下许多好印象。   她们早就和双九建言了,长安那边的大宋第二女子学院也在筹划了,谢家小妹子便是当不得代祭酒,也总有可用的地方。   双九爱惜人才。   白飞飞虽不介意做个记恨女人几句言语的小人, 却也要领当日庄怀飞扑过去想要接住他的那份情, 少不得也推波助澜了两回。   最重要的是,谢梦山这些年着实谨慎, 贪贿渎职样样不缺、偏又确实未曾犯下什么大罪,   谢红殿等人也就索性抬抬手,没等着谢梦山犯下更多罪证确凿之事,只在他和几个同为漏网之鱼的同僚、下属撕破脸而尚未死人时,便先一步揭开恋恋噩梦的序幕。   每一个父亲,都曾是儿女们心目之中顶天立地的英雄。   每一个父亲,也往往就是儿女们心中最初的偶像。   谢梦山也一直都是谢恋恋的英雄[哪怕自七岁起,谢家父女之间就讲究女大避父、父女相处仿佛再不似谢恋恋幼时那般亲昵,   谢恋恋却始终记得垂髫启蒙之时, 被父亲拥坐膝头, 大手握着小手的暖意。   哪怕谢恋恋十七岁上头, 就对庄怀飞一见用心、后更倾心, 但再如何憧憬和这个沧桑了鬓角却始终热血豪情的男子比翼双飞的传奇,   谢梦山也依然是]与偶像。   这个偶像或许不曾如傅晚晴一般,给谢恋恋趟出一条几乎可以依循行之的道路,却是谢恋恋最初的信仰。   谢恋恋始终记得垂髫启蒙之时,被父亲拥坐膝头,看父亲铁画银钩、写下横渠四句时,背后依靠的厚重的暖意、和抬眸时看到父亲眉峰之间的坚毅。   这些年来,谢恋恋始终相信,她的父亲,纵使不得已时有和光同尘的时候,所言所行所为的,始终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初心。   仕途险阻、朝堂风雨,却一定改不了他的心。   他一直是她的英雄。   这个英雄也许儿女情长,却始终未曾气短。   谢恋恋不曾拒绝父亲为了她风光出嫁、拒绝新差遣的拳拳爱心,绝对不是因为,或者最起码的,不只是因为,不愿意她和庄怀飞好不容易定下来的婚事再起波澜。   更是因为谢恋恋始终深信,以她的父亲的才干和德行,即使再在武功县留任几年,只会给县里的百姓带来更多的仁政与善行,绝不会影响他的仕途前景、壮志豪情。   ——如今天子越发英明,朝廷日益清明,她父亲为百姓做的,一定不会被辜负了去。   结果天不负人、人负天!   谢梦山与他的同僚、下属们,在谢红殿等人的巧妙引导、设计下,误以为真的已经将吴鲤鱼和她身后的财富握在手中,而转眼从同盟转为对手时候,瞬间就把人头打成狗脑子的时候,   又何尝不是打破了谢恋恋身后的一座大山?   谢恋恋的精神几乎都被彻底打碎、击溃了。   可这时候,傅晚晴轻轻挽住了她的手。   陪着谢梦山等人合唱了那一出石破天惊的庄怀飞,也向她投过来一眼。   都是那么的温暖,而包容的。   一见如故并奉为另一个偶像的好友,与即将携手一生的爱侣。   他们是撕裂了她幸福平和生活表现的刽子手,却也事包容了眼下千疮百孔的她的人。   谢恋恋除了对着极亲近人时有点儿小性子,大体是个有些柔和、柔顺到都能称得上胆怯的姑娘。   但只有柔顺与胆怯的姑娘,又怎么可能打动傅晚晴与谢红殿,叫她们于御前荐了她?   谢恋恋柔,却极韧。   心中名为父亲的大山崩塌之时,她确实也被打碎了一次。   但打碎,却不等于崩溃。   也许黏合的时间会很长,庄怀飞也早就做好了用余下的半生与温暖恋恋的伤口的准备。   傅晚晴和谢红殿会在动手前夜再一次御前请旨,也是打的叫恋恋不得闲哀怜自身的主意。   不过谢恋恋却意外的,很快就浴火重生了。   就在噩梦降临的那一天,谢梦山因被庄怀飞这个傻女婿背叛而愤恨不已的当口——   我设谋的时候还一直顾忌着你,甚至因为顾忌你都尽可能避免对吴鲤鱼赶尽杀绝、直到委实避无可避才图穷匕见了……   你却如此待我!   谢梦山这时候可不会想着顾忌庄怀飞,不过导致是他瞻前顾后、几番筹谋以致(在他看来)耽误时机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理由,   他这时候也完全忘记了当杜渐、上风云及其党羽纷纷落网,惟有他和与他一般谨慎“老实”的同僚下属得以逍遥法外时,他是如何地将“谨慎”二字越发刻在心里。   ,   谢梦山也完全不记得庄怀飞刚入他麾下时,为着他不肯放他展翅高飞的私心,而隐瞒、夺取了他多少功劳;   更不会愿意想到,在他对庄怀飞的压制稍微放松之后,终于得到机会一展才能的庄怀飞,又如何在他得以被擢升(甚至允许他挑选)为繁华大州之通判、或知略偏僻之州的政绩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谢梦山只看到了庄怀飞的背叛。   在他终于被他的“诚意”打动,松口许嫁唯一的掌上明珠之后,   这该死一万次的混蛋却不只迟迟不肯将他最能打动他的“诚意”老老实实双手奉上,反而背叛了他!   谢梦山谨慎“老实”了一辈子,却因为一笔在他看来本就该是他囊中之物的“诚意”而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一时之间,恨天、恨地,恨时运不济,恨女儿太不争气……   最恨的却是庄怀飞这个前.女婿。   可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谢梦山当然不会相信“我做鬼也不放过你”这种鬼话。   对于鬼神,他秉持的一直是不会不敬,却也不会去信的态度。   所以他对那些能够逍遥法外的法外之事,一向心安理得。   夜半敲门心便惊这种事,在谢梦山身上,是绝对不会存在的。   ——即便将要做鬼,他也不信自己做了鬼,还能不放过谁。   最初的时候,谢梦山几乎以为,他纵恨极了庄怀飞,如今情境,恐怕也无他奈何。   直到他看到了庄怀飞的那一眼,并顺着那一眼,看到了被傅晚晴挽着手搀扶出来的谢恋恋。   最重要的是,谢梦山再回头看庄怀飞时,看到的是真真切切的爱慕、怜惜,与疼痛。   谢恋恋这时候正是支离破碎之时,纵然从傅晚晴和庄怀飞身上得了一点点温暖、维持她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模样,恋恋看起来也还是糟透了。   谢梦山看在眼底,心里也是既怜、且痛的。   他甚至不再怨怪这个女儿连庄怀飞那么一个区区莽夫都笼络不住的“不争气”。   但他仍恨。   极恨。   恨到谢梦山宁可心疼上千百倍,也不惜用恋恋去刺庄怀飞的地步。   ——伤敌一千、自损一千六。   嗯,在谢梦山看来,那一千六在于:他们父女各分八百。   即使走到这一步,谢梦山也依然认为自己是个好父亲,是一个伤了女儿、他也一样疼着的好父亲。   好吧,从某种意义上说,谢梦山也确实是个好父亲。   若非他到了那般田地,都不惜为了叫庄怀飞伤心、伤神、伤前程(最好能顺便叫谢红殿铁手甚至铁手顶头的人因此对庄怀飞心怀猜忌),   而当着恋恋的面刺激庄怀飞的话,庄怀飞一时半会的,还真不好对着恋恋剖白内心。   庄怀飞一贯是个看似能言善道、其实却最不善于剖析内心与宣扬自我的人。   亏得谢梦山一句比一句刺心,刺痛庄怀飞的同时、也刺痛了恋恋的心,才逼得庄怀飞忍无可忍,   拼着剖出自己的心,去换她的不要太伤心。   “是,今天这一幕,我也是事先知情、并甘心做这个引起锣鼓的马前卒的!”   “我也早就知道您都在打些什么主意……”   “但您,和恋恋,是两回事!”   “将您绳之于法,和与恋恋鸳盟一生,更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   “我求娶的,一直都只是恋恋,无论是谢知县、谢知州家的恋恋,又或者是谢配军、谢罪人家的恋恋——   恋恋就是恋恋!”   庄怀飞斩钉截铁,又缱绻缠绵,   “我之所以求娶恋恋,只因为她知我、爱我,我也爱她、怜她、敬着她,这一生一世都只愿能求得她余生相伴。”   天塌山崩之时,谢恋恋都忍住了没有哭。   直至此时,泪意才缠缠绵绵地地滚落了下来。   偏偏泪眼朦胧之中,曾经的横渠四句也越发触目惊心。   庄怀飞动了动脚,却不敢上前,好在傅晚晴已经取出帕子、给恋恋拭泪,他倒也能勉强放下心来,继续面对谢梦山:   “在您这儿,我纵是问心有愧,也是愧在早就看出您的不妥之处,却因为您始终游走在法与不法的边界,朝廷彻查之时并没有查到您身上,我也便只管故作不知、视而不见了。”   “我是愧对恋恋,也是愧在不该顾忌情面——   若能早在杜渐落网之时,您至多不过罢官、夺职、去功名而已,又何至于今日……嗐!”   “如今也不必说这些个了,总之,我和恋恋是换过庚帖的,她就已经是我的妻了……   我自当爱她、惜她、敬重她,自然也不会短了您的孝敬。”   庄怀飞这会子明明连上前去给恋恋拭泪都不敢迈开脚去,偏偏嘴里却说得一派“恋恋已经是我的了,不管你乐不乐意,她都是我庄家妇”的蛮横与匪气。   把个谢梦山气得脸色胀红,谢恋恋都很不恬淡温柔地呸了他一口,却到底没说出那句“谁还要嫁你”,只凶巴巴地来了一句“谁已是你的妻”。   谢梦山的面色,越发胀得极红,直至红成了紫。   谢梦山完全不想领庄怀飞这份“孝敬”之心。   他甚至不乐意谢恋恋偶像破碎、英雄梦灭之后,却始终依旧的孺慕之情。   他把自己曾经也算心爱的女儿骂得很难听。   比刺激庄怀飞时所说的,都要更加刺心。   谢恋恋却不为所动。   不是毫不在意,她仍是在意的。   毕竟一个时辰之前,谢恋恋还只是个未经风雨的闺阁娇儿,   在此之前,她经历过的最惊险的事,也只有白飞飞高空坠落的那一遭。   但一个时辰之后,谢恋恋仍是谢恋恋,却已经是一个经过疾风骤雨、雷劈电击,粉粹过又浴火重生了的谢恋恋了。   不管眼前这个谢梦山对她扎出多少刺,又是如何在时光中从勉为其难的和光同尘、一路变成这般模样,她始终记得当日那横渠四句。   那四句话恍惚间化作了另一座高山,支撑起她原本破碎凋零的世界。   父亲变了,她却还能继续。   纵使明知道那是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目标、走不到的终点,谢氏涟漪也挺直了她娇小的身板,一步一步往前,从未停歇。   最终成了宋史之上,最闪耀的女子之一。   虽说她因送谢梦山往沙门岛流放地的缘故,错过了大宋第二女子学院的建校机缘,   返回武功县、和庄怀飞成婚不久,却赶上了另一个好时机。   ——双九终于如愿北伐。   ——大宋终于如愿北伐。   在这个和宫九故乡的史书记载相似又不同的大宋,   双九上找不着面涅将军存在过的痕迹,下寻不到岳武穆的踪迹,   甚至在经济、人文上,也多有不同之处……   好在,人才珍贵却从未绝迹。   正如宫九家的史书所载者,纵是被太学生怒骂为“六贼”的蔡京之流,也不乏北伐的决心一般,   双九遇到的大宋诸臣,哪怕是最温和的主和派,也不乏收复燕云的心。   他们主和,因不在心甘情愿将燕云十六州拱手让人,不过是不舍得用眼前和平虚影、去换收复燕云必不可少的鲜血淋漓的决绝罢了。   毕竟大宋是真的坑,无论是宫九故乡经历过的那个、又或者是双九正身处其中的这一个,   大宋的处境都是打一开始就是个大坑。   农耕民族打游牧民族,拼的一直都是装备,然而大宋呢?   大宋的邻居,包括但不仅限于日渐壮大的金国和这两年在金国的铁蹄之下越发衰微的辽国,   他们几乎都是有矿产有矿产、有工匠有工匠,武器装备比之大宋丝毫不弱不说,他们还有马!   许多许多的战马!   在冷兵器时代,马,好马,好战马,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连没走出闺阁的谢恋恋都懂得的。   可怜的是,大宋立国之初,赵家皇室接手的,就是个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拱手奉与强邻的烂摊子。   而后又经历了一系列阴差阳错的,别说收回燕云,竟是连河套河西也丢了,倒也不是说真个连一点儿草场都没剩下了,偏偏因为经济利益和时下宋人推崇的口味问题,却又消耗了许多在羊身上……   北宋,北宋偏偏又是个哪怕没有赵佶的奢靡享乐,也总是财政赤字的悲剧时期。   如此这般,差不多的防具、武器,却要拿步兵去怼骑兵,那得几倍兵力才堆得过啊!   如诸葛小花那样怜悯黎民的士人,必是不舍得的。   如傅宗书,哦,傅宗书倒是一直都是主战派呢,但也就是因为他主战,再加上在原先的那个赵佶手下,很有点儿奸臣权臣作风,可不就给骂成贼首了嘛!   宫九故乡的那个蔡京更倒霉,二十二位公主都没有好下场,可蔡京的那个公主儿媳是最先倒霉、也是倒霉得比较名留青史的那一个。   当然,蔡京不是好玩意,但傅宗书又何尝算是个好东西了?   傅宗书遇上双九,一样能是个好宰辅。   所以向晓久最厌恶的还是赵佶。   皇帝,尤其是赵佶这样贪婪了神宗集权的好处,却将权力用在肆意悦己上的皇帝,无论他是何等样的文采风流,都是向晓久的眼中钉。   无论是哪个大宋,无论是哪个时期的宋臣,但凡皇帝别太坑,再加上兵强、刀利、粮仓足,能叫步兵也能有与骑兵一对一干正面的可能,就没谁真愿意龟缩着一年年纳岁币的。   别说傅宗书、诸葛小花等人,哪怕是秦桧,秦桧若能遇着双九那么能放飞自己又能放飞别人的上司、能有他们如今的武备与后勤,也绝不至于一跪千年。   可惜秦桧遇着的是赵构。   幸好傅宗书等人碰到了双九。   虽说向晓久就是个嘴炮,宫九也是个拿了大方向之后、极擅长奴役别人做苦力的——   譬如他和向晓久悠哉悠哉观赏太白山的时候,诸葛小花傅宗书乃至米有桥唐铁萧等人,几乎都是点灯熬油三更睡五更起地各种忙   ——但几年下来,确实折腾出了北伐的底气。   虽然步兵还是没法子一对一干掉骑兵,可新式弩机、配重式投石机……   甚至还有白飞飞都不至于会再次表演高空坠物的飞机!   有这些东西,步兵对骑兵,也许一比一、十比十、百比百都还不行,但千对千、万对万呢?   最重要的是,辽国也好,金国也罢,甚至西夏吐蕃大理等,大宋的邻居,可都是一群要矿产有矿产,要工匠有工匠的家伙呀!   这几年,就因着傅宰辅府上藏着的黑科技作坊后来居上、比诸葛神候府还要多那么一个的缘故,原本比诸葛太傅年轻二十多岁的傅宰辅,如今看着比老太傅还要老三分。   虽说老太傅也没两年就给熬得须发皆白了,宰辅大人好歹还是花白头发,但皆白的那个好歹头发稀疏得很均匀,只是花白的那个却因为日渐扩张的地中海、不编假发都戴不住冠了呀!   米太监更是都成了米大师了,胡须没有,头发也基本掉光的那种。   哪怕只是为了头发牺牲得有价值,也必须在黑科技优势仍在的时候北伐!   嗯,这一回倒是没几个傻子冒出来反对北伐了。   不过拦着双九的人还是那么多。   毕竟赵匡胤兄弟北伐的结果都不怎么好,众臣不放心皇帝御驾亲征也是正常的。   尤其是这个皇帝他还不是个普通的皇帝,自从有了安王,皇帝就成了个另类意义上的残疾了呀!   1.5手什么的……   都几年了,始终手牵手,听说连沐浴更衣都没放开过。   要不是双九时常会换一只手牵住彼此,大伙儿简直都要怀疑这两位的手长在一块儿了好吗!   虽说诸葛神侯府就有一位身残志坚的典范,众人也不认为放一个1.5手的皇帝去御驾亲征是什么好主意。   ……直到大朝会上,米太监把真.完全不会武功的那一小撮人引到一边,各自1.5手的皇帝安王组,将剩余的文臣武将统统秒掉的时候……   皇帝和安王原来才是本朝最大的黑科技!   因为向晓久一来就背弃了差点都要达成的“海上之盟”,宫九这几年虽说停了岁币、偏偏却又时不时会在辽国势弱的时候给点儿资助(虽说换回来的物资也不少,总体还是能让差点儿就要给金国打趴的辽国又加点儿血或蓝之类的),再加上隐在暗处的细作间人携手合作,边军诸将也被朝中大佬提点得很晓得体察圣心……   总之,金国拿下辽国的过程曲折了许多。   结果好不容易打到燕京,金国大将正军出青岭,追击逃至鸳鸯泺的辽国天祚帝时,宋军既然也杀过来了!   老实说,本就给金国打破了胆、偏偏又知道金宋两国有过“海上之盟”的辽国皇帝,率残部仓皇逃窜、却一头撞进宋军跟前的时候,都只当这几年宋国是故作姿态、就为了这最后时刻和女真贼子一道绝他后路,甚至差点儿就要燃起最后一点儿凶性,拖几个宋人头领垫背了呢!   结果他才策马往前冲了几十米……   后头追击他的金兵已经倒了一大片啦!   划重点:天祚帝这时候虽逃得狼狈,随行亲信却仍有数百,追击在他这数百亲兵之后的才是金兵。三国军队算是狭路相逢,其实天祚帝残部离宋军至少百余米、吊在天祚帝残部后头的金军更是距离在几百米外。   然而天祚帝骑在马上、还没奔进五十米内,宋军之中直接舍了坐骑、腾空而起的两人,却已经越过天祚帝部,撂倒了追在他们身后的一队金军。   人不算很多,目测应该也就天祚帝这会子随身亲兵的一半多吧,也就是天祚帝忌惮这队金兵后面的金国大军,才落得这么个给人撵着跑的场面罢了。   事实上,若非宋军拦路,天祚帝的原计划,是将这一队金兵诱入他熟知的“猎场”,再行反杀的。   天祚帝毕竟是个性好游猎的皇帝,再怎么穷途,这会子其实还没彻底落入末路,便是给金国大军打失了胆气,穷途之中拼死反杀的凶性还是有的。   事实上,他原本也应该是能反杀成功的。   结果冒出来了双九这么一双大宋最不合理的黑科技。   别说不符合科技侧的基本法,武侠侧的也不该有这么俩玩意啊!   就这么两个人,转眼间就撂倒了好几百金兵!   天祚帝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整个人都木了。   这会子别说什么凶性胆气,他还能自己从马背上爬下来,就是最大的勇气了。   ……然而那也已经是最后的勇气了。   可怜的天祚帝,硬撑着下马也不踉跄的那一口气,到底还是转眼间,就又散了个干净。   好在散的不只他一个,甚至不只有他的亲兵。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始终高唐梦不成的关系,又或者是从隋末陡然到了这里、危机感环绕之下始终牵手双修的关系,   总而言之,别看双九如今都没能回一趟自己的皮囊、仿佛比上一遭渊寂时期更无能为力一些,   实际上,除了灵、肉更迭之外,他们的表现,却远比渊寂时期的,更加不符合科技侧+武侠侧的基本法。   也许离向晓久的那个大唐还有点儿差距,不过比之此间,却不只是用液压机锻造盔甲、和人工锤炼兵器的差距了。   你知道因头顶飞掠的身影而跟着本能回头、又被身后袍泽的惊呼引得忍不住转身的辽王亲兵,都看到了什么吗?   双九在撂倒金兵的时候,几乎一直是飞掠在半空的。   偶尔在人肩、马头上腾挪,也未必是调转方向的必要,不过是两脚对1.5手的更有效辅助罢了。   于是直到顾惜朝安抚住了天祚帝,宋军和辽兵一起再看过去的时候,正好是最后一名金兵瘫软倒地。   也正巧是,双九终于落了下来。   ——却不是落地。   也不知道是故意,又或者打high了、忘了这里不是自家大唐,向晓久那么理所当然地将他家九哥马从荷包里头放了出来,然后和宫九一前一后落到马鞍之上。   ……哦,九哥马早在不知道何时就更换了双人马鞍了。   一前一后的姿势倒是不好再牵着手,不过宫九直接揽在向晓久腰上,单手执鞭,配合着手握银枪的向晓久,也是极其默契的。   他们默契地顺着天祚帝来时的方向冲了出去。   注意看作者有话说,有大约一千字正文哒   这时候就要多亏了顾惜朝对这一回御驾亲征随驾亲兵的挑选仔细和训练用心了。   宋军其实也都在懵逼,连顾惜朝都有点懵的——   说来惭愧,双九虽是他的第一偶像和第二偶像集合,顾惜朝但凡能在御前的时候,观察得也极为用心,   却架不住他资历浅薄、手头事多却多是副职,干出了业绩却往往要由一把手去御前回禀的那一种,   是以留京时长、真正在御前的时候却着实不多,甚至远不及每年顶多回京轮值仨月的冷血等人,   顾惜朝虽隐约察觉双九身上有什么玄机,最多却也不过是见过他们从袖中掏出袖兜绝对兜不住的水车模型之类的罢了,大变活马的,还真是第一遭。   不过那也没有关系。   “我家偶像就是这么无所不能”的顾惜朝,和在坚定不移着“我家偶像就是这么无所不能”的统领手下训出来的亲兵,   即使还在懵逼中,也不妨碍他们迅速整合队形,紧跟双九前进。   嗯,连收拾瘫平的一地金兵和收拢战马盔甲等战利品,懵逼中的宋军也依然默契。   完全不用顾惜朝多吩咐,中低层军官们就都自然而然地分配好任务啦!   天祚帝:“……”   天祚帝忽然就觉得登基之后,居然还从有着这样军队的宋人手中,收取了好些年岁币的自己,真是和天借的胆气啊!   ……不,那根本就是天坑的尾气吧!   天祚帝软手软脚地爬上马鞍,跟着顾惜朝,他的亲兵也顺势跟着宋军前进。   然后就看到了更加惨绝人寰的一幕。   双九顺着天祚帝之前逃窜的方向赶了一段、中间又转了两道弯,然后就在距离燕京城差不多十多里的地方,遭遇到叫天祚帝闻风即弃城而走的金国大将、和他手下十万大军。   天祚帝剩余的不足千人亲兵,和跟着双九的、也不过区区一千五百的宋军,直面打穿了辽国、最是勇猛如狼的金兵。   然而结果依然毫无悬念。   双九依然是二人三手,一枪、一鞭,马战和之前直接飞掠稍微有点儿差距,却一样很快就撂倒了对面千八百人。   当然,千儿八百的,对于十万大军来说,不说沧海一粟,最多也就是一道藓皮。   架不住一路行来太过顺利,又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么不符合武侠侧基本法的限制级武器出现,金国大小将领统统没有掩饰自身所在的概念呀!   所以这一回,一照面就瘫倒在双九脚下的千儿八百,是正面杀向这十万大军领兵大将、军中大营之所在的千儿八百啊!   真.万军之中轻取敌首。   金兵仍如狼,但瞬间就死了阿尔法和绝大多数贝塔的狼群,还能是一个怎样的狼群?   瞬间炸营!   天祚帝才刚被半数于己的金兵追得狼狈逃窜,转眼跟着宋军,立刻就享受到了撵着几十上百倍于己的金兵跑的滋味。   这才叫天理循环、风水轮转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说起来, 辽和宋这一段时期, 也真算是难兄难弟了。   天祚帝同样是个荒唐皇帝, 不过他荒唐的方式,却与赵佶截然不同。   这位契丹族的皇帝荒唐得也很有契丹族特色, 他性好游猎。   同样好到轻忽国事,可一个为了宫苑风雅就用百姓的血汗化为花石纲的皇帝,和一个为了满足游猎的兴致就连契丹人的苦难也熟视无睹的皇帝,在太平时期孰优孰劣、不太好说,   但在穷途末路时……   唉!也就是宫九家的天祚帝无缘得见赵佶的穷途遭遇了,否则他非羡慕得哭成狗不可!   不是天祚帝软弱,每一个末路皇帝都要对赵佶父子羡慕到哭啊!   毕竟皇朝更迭对皇室的影响总要大过对臣子的,皇室血脉可能被屠戮干净,臣下只要察言观色顺应时势的功夫到家, 却似乎并不怎么妨碍大家升官发财嘛!   所以除了赵佶父子, 其他末路皇帝,再怎么昏庸无能都好,到了最后关头,总还是妄想能再抢救一下的。   ……只是他们的臣下、民众,大多数都不太乐意。   只有赵佶父子, 明明大好局面, 兵卒武器粮仓后勤样样未到枯竭时候,大环境精神状态也都还好, 将士不缺拼死卫国的勇毅、民众也仍不肯对着外敌的铁骑低头,   偏偏就是赵佶父子和他们各自的亲信高官大臣们, 都是一心一意的“不了不了,抢救的风险太大,我们还是投降吧,尽快投降、真诚奉上我们的财富妻女,就能继续过以往的好日子”。   总之,神宗皇帝耗尽心血打造的皇帝集权局面,却落到赵佶父子这等人手中,叫北宋亡得那么充满戏剧性,也真是不冤他死都死得不得安宁了。   相比之下,天祚帝也不是个好玩意,甚至他在金国大军攻过来的时候,也出了不少昏招,包括斩杀无辜王爵叫许多贵族寒心、以及战略性转移又丢掉另外一小部分军民之心等等。   但他好歹在被追得仓皇逃窜的时候还有返身算计追兵的勇气,最后死也是死在反攻金国失败被俘上。   虽然反攻的时机拿不好,纯属又出昏招最终坑死自己,可再怎么说,也比那献了妻女宗室女、眼睁睁看着女儿家受辱、自己却死熬着不反抗也不自杀的家伙强啊!   至少向晓久看天祚帝,就比对赵佶要稍微顺眼一丢丢。   ……大概也许很可能,也有天祚帝祸害过的,暂时还不是自己百姓的缘故?   总之,只凭两千余人(甚至可以说是全凭两人之力)就把十万金兵追得四散逃窜的双九,面对天祚帝的时候,还算挺和气的。   纵使宋军在进入燕京的时候遭遇了些阻力,天祚帝都快给自己那群不听话的臣民蠢哭了,双九也没迁怒到他身上。   宋军谁都没迁怒。   虽说他们轰开燕京城防的时候毫不客气,入了城之后却堪称秋毫无犯了。   虽说也有天祚帝的脸在喊开城门的时候不够管用,   在宋军连城墙都给轰塌掉的情况下却又能叫军民都换了一张脸、把“来帮他们共御金贼的宋人兄弟”招待得极为热情友好的关系吧,   但不管怎么说,宋军进城之后的表现,可真是叫天祚帝大大地又在既往印象上再打了个叉。   嗯,上一个是宋人羸弱畏战,这后一个就是宋军纪律差之类啦!   不过即使是迅速获得了天祚帝友谊的顾惜朝,也肯定不会告诉他,基于招安来源的士卒纪律,原先确实很不怎么样,逼得他都好几次和白飞飞合作……   以及宋军之中,拱卫天子的精兵和厢军之间的差别的。   也许其他辽国贵族有知道其中端倪的。   但那也没什么卯用。   他们大多已经对天祚帝失望透顶,早做好了归降金国的心理准备,这会子来了个攻能以一当百、把金国大军撵得屁滚尿流,守又转眼就能把他们被轰塌了大半面的城墙修复起来、据说只要几天就能比原先仿佛还要坚固几分的宋军……   虽说辽人都不太相信,不过也都get到他们的城墙在宋国军械面前如同豆腐一般的事实,   甚至还有一些守城的将士远远看到宋人中的两名猛将几番进出金国大军砍瓜切菜的情景,   这会子自然也都忙不迭接下对方友好的态度。   天祚帝在不知道双九身份的时候,就对着他们弯腰垂首,只敢喝顾惜朝平辈论交(还明显带着几分讨好)了,   等到顾惜朝给他介绍了双九身份,更是直接双腿一软、口中称臣的姿态在前,   其他辽国贵族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要知道这几年,早就有好些人悄咪咪地和宋国大臣联系,寻求归降的后路了呀!   于是等到白世子、舒大将军等人率领的中军赶到汇合的时候,号称“朕与安王就在附近随便走走”的皇帝,已经给他们打下了一座城啦!   而后一路推进居庸关,   托前头炸营了的金兵在居庸关大肆宣扬的福,   又有觉得自己前半生充满骗局(更可怕的是他居然对那个骗局深信不疑、把宋人的大度当成怂包、吃进去那么多岁币)正一心一意要用行动赎罪(也不知道能不能抵消之前吃下来的岁币,我们是真心还不起呀)的天祚帝为首一干辽国贵族鼎力相助,   大宋最大黑科技发挥了更加惊人的威力。   天地良心,据居庸关之险,别看这里留着金国皇帝,其实金兵人数还不及之前要进攻燕京的多。   哪怕炸营之后的金兵很有一部分仓皇跑入居庸关的,但心神被彻底击溃之后、趁机做了逃兵的更多一些。   双九提前知道(燕京城中原本倾向金国的辽国贵族提供)居庸关有着金国皇帝,下手也远比之前对金国大将轻许多。   然而这一遭,金兵精神崩溃得更快。   不只因为他们的皇帝才一个照面就被宫九一鞭子拖到马背上,还因为:   就在九哥马用完全不符合普通武侠侧骏马该有的姿态腾空飞跃回宋军阵营、宫九将金国皇帝抛给顾惜朝接手的那一瞬间,   九哥马都还来不及落地的时候,   忽然,天降霹雳!   ——直霹两人一马!   按说,天打雷劈在哪里都不算个好词,在汉人文化中更一直都不是个好事。   这会子,本该是宋军的士气最受影响的。   架不住向晓久因为着实恶心赵佶,又拿不准自己什么时候就又会被迫穿越次元壁,而早作好了的几手准备之中,本以为很可能来不及用出来的那一个,偏偏恰好赶在霹雳消弭之前用了出来、还真管用了呢?   方圆数百里内,但凡能看到这一场雷电的人,无论宋、辽、金,也不管是五感俱全、还是自幼聋哑之人,   都同时“听”到了一个声音。   “朕与安王大归之后,北伐不可停、西征不可免!”   “此后宋家天子当一如与辽为邻时,定都开封一般,坚守国门。”   “唯太上皇与舞象储君可与洛阳教学相长。”   “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王与将士共守天下!”   “愿诸君安,愿天下安。”   居庸关之外,根本不信其他炸营金兵带来的消息,只当他们忽然怂包了的其他金兵,与同样不信燕京贵族传讯、只当是其中亲宋一派搞了什么诡计得逞的其他辽国军民们……   无论契丹,女真,汉人,又或者别的什么民族;   也不管是亲宋、亲金,又或者死心塌地跟着明显没法子抢救了的辽国皇帝一条道走到底的……   这一瞬间,都是同一个反应:瑟瑟发抖,安静如鸡。   嗯,金人比辽人要稍微好一点点,虽说极度不满宋人黄帝城忽然撕毁差一点就签订了的海上之盟、和这些年暗戳戳支持辽国的捣乱行径,可他们好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比起把宋人的大度和气当成怂包可欺、吃进去不知道多少岁币的辽人,他们还是相对有点底气的。   虽说这点儿底气只够他们自忖降宋之后的待遇至少超越辽人,   远不足叫将士们对抗虽然失了最大两件黑科技、却因为“天命归宋”越发气势如虹的宋军吧,   反正原金兵对上原辽军总有一股子莫名的优越感,也还是挺有利于宋军北上的。   作为既得利益者,宋军也乐得一伙儿一派祥和的。   虽说大梦初醒的原.赵佶,给向晓久留下的后手坑得不轻,但连诸葛太傅等人都对“向晓久才是真的宋国皇帝,‘赵佶’只是一个帝归紫微之后支配躯壳的家伙”深信不疑了,他再不肯甘于祥和,也搞不出什么把戏呀!   不想被顾惜朝“捧在”北伐、西征、平南等等先锋军中充当吉祥物,除了干脆利落当个太上皇,全心全意发展他的书画文艺事业,又还能怎么办呢?   他立下的太子赵桓倒也是个能折腾的,不也还没打下西北,就乖乖认怂成了太上皇?   这一届大宋士大夫简直是太祖之后最奇葩的一届!   止戈为武四个字都给他们吃到狗肚子里头去了呀!   明明在御驾亲政之前,还一再强调此行只为收回燕云十六州,千万不要和金人死磕的,结果呢?   连蒙古草原都打下来了!   一直被绑在先锋营、哪里打战哪里搬的赵佶父子,冷漠.jpg   完全不想提醒那群脑子都被自己吃了的士大夫,一旦武将的地位上来,文人必然风光不再的未来。   反正皇帝就是个战时先锋营、太平也要战战兢兢守国门的职业,谁爱抢谁抢去吧!   反正朕是不管了!   好歹有个当着诸族军民被雷龙迎回紫微宫的老祖宗在,那家得了天下,都亏待不了老赵家。   在向晓久还耿耿于怀着又一次废帝制不成、还连君主立宪都没搞出来的时候,被双九蝴蝶过的老赵家彻底佛了。   皇位?   若非大臣们受不了洛阳城一下子住了三个太上皇,其中一个才刚刚冠礼没两年,硬是逼着太上皇们一起下了一道“此后皇帝,非重病伤残、实不能国事者,惟花甲之后方可退位”的圣旨,一并放到向晓久留下的最后一道旨意身边,给高高供到太庙中去,   老赵家的皇帝,只怕能玩出个儿子才襁褓之中就退位的把戏!   毕竟洛阳城中住进去第三位太上皇的时候,被爹坑了的新君,也才堪堪垂髫呀!   嗯,也不知道是大宋军民文武们终于没那么热血上头了,又或者是实在不好意思把垂髫稚龄的小皇帝押在先锋营的缘故,大宋的军事行动,总算在雷龙迎紫微之后的第三次禅位仪式后,暂停了下来。   然而周遭邻居们,除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其实都不怎么高兴。   毕竟被纳入大宋版图之后,无论是契丹女真党项又或者别的什么族,只要大伙儿之前没作奸犯科,日子都好过极了!   举个粟子:   只要勤劳肯干,宋天子治下居然连庶民都能一日三餐、旬日有肉,就问你羡慕不羡慕!   ……岂止是羡慕?没能赶上大宋版图扩张末班车的周边百姓,简直嫉妒得面目全非了好吗! 第一百二十章   谢恋恋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还能这样过, 谢梦山又何尝不是呢?   想当年, 他也曾二十年寒窗苦读, 一朝金殿传胪、春风得意;   也曾一心想要做个忠直敢言的贤臣,   也曾为了辅佐君王谋个天下靖平、海晏河清, 而在金殿之上据理力争、直冒龙颜……   初初被外放出京,明明进食出身、金殿传胪、翰林得意,最终却被外放了个下县县丞浊流官的时候,   谢梦山也曾信过天子不过一时遭奸人蒙蔽, 只要他始终不忘初心,终有等到天子重复圣明的一日。   直到他那陪他寒窗、陪他得意、又陪他偏僻县城辛苦度日,始终没有丝毫怨言的妻子,在怀第三胎的时候,却在一场本还有挽救余地、只因着缺医少药大小皆亡的时候, 谢梦山才慢慢睁开眼睛, 看到了之前始终不愿看、不忍看的现实。   宋室江山已是满目疮痍,皇帝初登基时候的弊政大革、虚心纳谏,也不过鬼话而已。   也就是他这样的蠢货,才会将那鬼话当了真,才会有那许多年克己守律,   才会在妻子因着外任途中奔波流了第二胎孩儿时仍执迷不悟,   才会在任上以县丞之身却与上头知县知府、下头县尉文书都格格不入,最终落得个妻子难产、需要二两好参吊一口气的时候, 自家连参须都寻摸不到一根, 匆忙忙求人赊账, 却到底延误了的下场!   谢梦山不愿在女儿面前显露自己曾经的无能蠢笨,是以有些事从来不与她提,有些话也从来不和她说。   只有谢梦山自己,才知道那个雪夜之中,他匆匆奔波了那小县城中唯二的两家药堂,却连一根二十年的人参都寻不着,不得已向上司同僚低头,好不容易求得一根得用的人参,急急刚回家,却听到妻儿俱亡的噩耗时,是何等样的滋味,又是何等样的怨恨。   怨恨皇帝既然想着放纵享乐,又何必拿虚心纳谏的鬼话诱哄人。   更怨恨自己白读了二十年书,只看到横渠四句的壮怀广阔,却没看到张横渠一生何曾在官场几日?不过仰思俯读、著书立说罢了。   谢梦山心存怨望,更狠毒了曾经那个自以为是、终叫闺阁娇养却自打嫁了自己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的妻子凄凉丧命的自己。   所以谢梦山根本不觉得自己依照官场惯例,留截赃款能算个什么事。   ——是,赃款数额是多了点,可谁叫他运气好,吴铁翼非选中他的辖地埋赃,托付的偏又是他准女婿呢?   左右吴铁翼给他自个儿蠢死了,这银钱他们翁婿便是都不享用、移交上去,   且不拘给哪一级上峰收归己用、又或者真还能留了那么一成半成落到皇帝手里,   免不了经手的还要疑心他们翁婿恁大方上交那许多银子、自个儿不知更截留了几何呢!   到时候皇帝会不会因着那一成半成的多看觑他们翁婿一分不好说,那些以为他们截留更多的上峰同僚,却少不得要把他们翁婿剥皮抽筋、敲骨吸髓了。   倒是落在他们翁婿手里,谢梦山自忖再爱享受,也不过是前院后楼的十几亩地,便是每餐玉粒金莼、日日锦绣新衣,又能靡费几何?   总是短不了女婿收拢抚恤他底下三班六房弟兄们的靡费,也少不了女儿施粥舍米送寒衣的善心……   就是谢梦山自己,有了吴铁翼那一笔在手,自忖也不吝在其他“官场惯例”能如何的事情上松一松手,   如此不拘一县一州,但凡他治下之地,便是成不了他年少无知时妄想的海晏河清,总也能比其他地方好些许。   ——那才是真的不亏了自己、也有功于民了呢!   谢梦山盘算得好啊!   哪里想得到他那好女婿远比他想的还要更不按常理出牌,偏偏又遇上皇帝与安王闲得慌,非撞到他武功县来呢?   也真是时运不济了!   ——偏偏又不只是时运不济。   自打转换心情,小心谨慎了十多年,若只因时运不济被逮个正着,谢梦山也不会有多大怨言。   别看他出言挑唆谢恋恋和庄怀飞的心思颇为恶毒,存的也不过是女婿若是没良心,他挑不挑唆的,女儿都没有好下场;   女婿若好歹还在行事怪诞之余存几分良心,他这一番挑唆,却正好叫帝皇亲信也听一听女儿的无辜可怜处,反而能给她谋一丝生机。   到底女儿再不顶事,也是爱妻留下的唯一一丝血脉,谢梦山这些年宁可不续弦、甚至连庶子都不叫姬妾们生,为的不就是爱妻娇女吗?   女儿愚笨不孝,做父亲的却到底不舍得狠心不慈,倒也罢了。   真正叫谢梦山吐血的,是吴家女的蠢笨至极!   吴铁翼事败,谢梦山就叹过一回其蠢无比。   只再不料吴家女能那般“青出于蓝”,蠢得越发清新脱俗了去。   ——说到底,就算庄怀飞曾和吴铁翼过从稍密,又恰赶在吴铁翼事败之后不久开始发家,但若非吴鲤鱼往武功县来,又与庄怀飞几番密谈,谢梦山也不能十分肯定吴铁翼真把所有赃款都托付给自家那个傻女婿。   谢梦山自问不是个酷爱以己度人的,更不至于用自己的谨慎去揣度吴铁翼那么个谋事不密的蠢人。   奈何,他终究还是跌倒在“以己度人”四字上。   ——谢梦山从未想过自己有个万一的时候,会留给恋恋一个假藏宝处的可能。   ——谢梦山可以不留给谢恋恋任何话、任何东西,却一定不会拿一个假藏宝处哄她。   偏偏吴铁翼就哄了,哄了那个同样是家中唯一独女的吴鲤鱼。   于是谢梦山也就掉坑底了。   ——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藏宝处!   谢梦山何等样人?   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自家那个傻女婿,一开始就只是吴铁翼布的一枚烟雾弹罢了。   一枚可以在事发逃亡的时候引开视线的烟雾弹,也可以在事成之后、分赃之时,取了同谋性命的烟雾弹。   谢梦山原先也想过这一种可能。   哪怕庄怀飞发家的时机太巧,但庄怀飞好歹是七县总捕,但凡不那么死脑筋,总缺不了发家的路子。   不过是着实想不到吴铁翼能狠得下心叫独女也成了这颗烟雾弹之中的一道布局,   谢梦山才没继续琢磨以吴铁翼之为人,会在平日就半遮半掩着与后路过从甚密的可能罢了。   结果差点跌死在那蠢货吴铁翼的坑里!   谢梦山着实难以置信。   正如他始终不信那个哄得他满心热血要尽忠王事、又磨得他到底冷了血冷了心的皇帝,真能一改十多年的荒唐肆意,真个英明勤政起来一般。   偏偏事实又容不得谢梦山不信。   从武功县往沙门岛而去的一路所见之民生安稳、俨然盛世太平景象就不必提了,   只说在沙门岛几年服役之后,骤然得了朝廷征用罪人为先锋军,允以军功抵赎刑期的信,谢梦山一念之差,莫名忘了小外孙谢嘉淮那和庄怀飞足有八分像的轮廓、只惦记他那双像了恋恋于是也像极了亡妻的眼,以及恋恋不顾他嫌弃,非给那孩子信了谢、过继给她那才出娘胎就没了气息的幼弟膝下的诺言,到底安分出岛、随军北上之后所经历的……   ——皇帝怎么可能有御驾亲征的豪气?   ——皇帝又怎么会有这样强悍的武力?   顾惜朝掌管的天子亲兵,如谢梦山这般身份的,是挤不进去的。   架不住谢梦山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偏偏临了临了,却情愿上战场拼命,拼着拼着,一不小心就带着他的那一小队先锋,拼到赶上了皇帝和安王遭雷劈,不,是给雷龙迎回天上去的盛况了呢?   三观炸裂。   ——难道当年坑了自己的,真的只是这具真龙天子之躯中的一道浊气?   谢梦山很不愿意相信。   但谢梦山又真的很想去信上那么一信。   于是他到底慢慢地,又把罪臣活成有功将士,   抵赎了罪名之后,又慢慢从文臣活成了武勋。   嗯,纵然相信了赵宋王室,是紫微天子在凡间繁衍的血脉,也依然积极参与“皇帝先锋营”计划的那种武勋。   绝对没有任何私心。   “天子守国门”是天子乘龙归天留下的神喻,自然必须不打任何折扣地执行啦!   谢梦山七十被强制退役,而后六载于僧庐之中,含笑而终,时犹望王师未归处。   可怜谢梦山,到死都还以为赵宋皇帝要世世代代拘在先锋营呢!可真白瞎了他那文官出身。   怎么就没想到,“天子守国门”即便是乘龙而归的紫微天子所定,又怎么可能就真的给完全不打任何折扣地永远执行下去了呢?   向晓久除了离开之时留下的那些话,平日也赞过那句“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呀!   顾惜朝记得可牢啦!   那一届奇葩的大宋高官都记得挺牢的。   否则三代之后,又哪里来的皇帝据险为国门、不入先锋营的好局面呢?   写一个莫莫脑洞的谢梦山,想说的其实是蔡京遇上赵佶的悲剧。蔡京真的也是个能臣啊!就是心性不够坚韧,为了权势地位,宁向曲中求。这种人若遇上个有点儿底线的上司,其实也搞不出什么事,因为上有所好,他必甚焉,皇帝若是有底线,他只会坚持得比皇帝更彻底,恰又比王安石多几分圆滑,若他能遇上个好皇帝,未必不能主持一场成功的变法,奈何遇上赵佶,唉!   下一个世界,是不那么原著也不那么电视剧的七侠五义,形象大概是比陆毅、任泉、释小龙那一版的少包稍微大几岁那种?就是凶萌的锦毛小鼠和努力把奶味化作沉稳的半大御猫之类的,咳咳!   不过基于庞太师的形象来自庞籍,而历史上的庞籍真的是个好官+好人,小说把他一家实在黑惨了,正好莫莫又想保留部分关于飞星将军的设定,所以庞家相对小说会洗白哈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向晓久这会子倒还不至于面目全非。   虽说他确实也挺烦的。   真是想不明白, 那总是猝不及防地将他们各种驱逐出次元壁、又随便撕开一个扔进去的, 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而且他和阿九好难得才把大宋打造到诸葛小花和傅宗书都一致同意他们御驾亲征出去浪的程度, 多不容易啊?   结果浪到半途……   唉!   向晓久郁闷地捏了捏手臂上恰只包了骨头的一层皮,不得不承认, 那个总是无视他和阿九意志、随随便便就把他们扔来扔去的玩意儿是很烦,   但他们也确实浪过头啦!   这一番北伐,宋军原本是兵精器足后勤稳,战马不足的问题也完全能用黑科技弥补,稳扎稳打的话, 别说燕云十六州, 至少也能和金国把原辽国版图平分了才是。   偏偏他和阿九第一次手牵手上战场,陡然竟发现并肩征伐的滋味, 勉强能宣泄这多年高唐梦不成的焦躁……   咳咳!反正就是太爽快,一不小心浪飞了去。   原本中军深入点儿也不怕,毕竟金国皇帝已经被他扔到顾惜朝脚边了,辽国皇帝都自发自觉改口自称臣弟了,   就算居庸关里头,金兵的人数几乎快是宋辽联军的两倍也不惧——   架不住这一遭被驱逐出次元壁的动静太大啊!   天打雷劈什么的!   ……早知道就不抱怨上一回被驱逐得无声无息了,唉!也不知道最后扔出去的那玩意有没有起到点儿作用。   世间最难得后悔药,事已至此,向晓久也无可奈何, 只对着又一个赵宋王朝, 少不得更多几分耐心。   ——是的, 这又是一个赵宋王朝。   ——又一个和宫九故乡的史书、以及刚刚脱离的那个赵宋都不太一样, 偏偏又都有点儿像的赵宋王朝。   举个栗子:   当今皇帝名唤赵祯。对,就是那个仁到连对孙沔那样贪官都轻拿轻放,叫向晓久吐槽过原来仁竟也可成灾的那个宋仁宗赵祯。   只不过之前向晓久所知的两个赵祯,都是正正经经的先帝第六子,这个赵祯,却居然是先帝从八贤王家里过继来的。   嗯,这个八贤王,向晓久此前也从未有所闻,倒是对太宗第八子、周王赵元俨印象深刻——   只因大中祥符八年的那种大火,那场最终烧掉小半个国库和大量珍贵藏书,几乎就弄出了文化断层、又失了太祖期间攒起来准备赎买或起兵打回燕云十六州的费用的大火,就是从周王宫中最先烧起来的。   当然不是赵元俨放的火。   可谁叫引火的是他宫中人呢?   就算不至于把错失了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最好时期、最终落得崖山之后无中国的锅扣死在他身上,起码也甩不开一个御下不严。   ……不过那也都无所谓了。   这里多了个太祖幼子、八贤王赵德芳,本能一路活到仁宗中期的另一位八大王赵元俨,倒是英年早逝了。   嗯,就死在那一场火里头,据说死于救火。   虽说没救下来,小半个国库和大量藏书照样付诸一炬,好歹赵元俨也拼命挽回过。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至少对于现在的向晓久来说,完全不是!   向晓久目前最关心的是:   要怎么才能和他家阿九,一起把这群孩子救出去?   ——是的,猝不及防被迫更换地图虽然挺烦,不过这一回,双九好歹落到一处儿啦!   就是又给换了一身皮囊、又要从虚弱到荷包都打不开重新开始罢了。   内力全无,招式其实还在的,更何况自不死印卷中琢磨出来的幻术之法,也不是非要依赖真气才能使用。   不过是少了真气,效果差些、偏偏还更费劲儿一点罢了。   无所谓的。   未曾被迫分离,对于双九来说,比什么都要紧。   眼下虽说有些危急,双九倒也还算沉得住气,一边努力解开彼此束缚的同时,一边还能分心听那俩混账牛鼻子、贼秃驴,再列举完包括但不仅限于太宗第八子和太祖第八子的贤明勇毅之后,继续展开的大忽悠。   “……所以八绝对是个好数字!八十八童男和八十八童女祭天,绝对能解陈州危机!”   “岂止能解眼下小小一个陈州危机!   依贫道看,上苍怜悯侯爷虔诚,说不定还要把当年带走周王时一并收走的国库珍藏多多还回来一些,那侯爷可就成了大宋的大功臣了!   别说普通文官要对您感激涕零,就是台谏御史们,看在您感动上天、寻回那许多珍贵古书史料的份上,也肯定不好意思参您了……”   作为被祭天的八十八童男之二,也是目前一百七十六个孩子之中唯二清醒过来的,双九倒是都没什么反应。   反正这僧道二人忽悠与不忽悠,单只是挑唆以人祭天就该是个死了。   双九眼下也仍有将其一击杀之的能力。   不急着动手,一个是其他一百七十四个孩子的安排比较扎手,另一个嘛……   向晓久忽的微微笑了一下。   僧道二人施展忽悠大法的时候,那个被忽悠的大傻子是相当买账的,   哪怕没有看到那家伙的神情模样,只冲他应和僧道二人的只言片语,也能听得出这傻蛋明显对完美解决陈州危机的前景深信不疑,并且对讨了上天欢心、叫祂赏赐下更多当年随着赵元俨一并上天去的古书珍藏也是十分憧憬的。   难得的是在这样的憧憬之下,竟还能找回几分自知之明:   “唉!我也不求他们感激涕零,也不敢想他们从此都不参我,毕竟我姐夫、我姐、我爹、我哥确实都太宠我了一点啦!”   他不只颇有自知之明,竟还很能体贴别人:   “毕竟台谏御史干的就是那样的活嘛!连我姐夫他们都能喷一脸,我们这样活该给台谏御史监督的宗室外戚,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我只希望他们也不要太和我计较就行。”   这个声音带了点儿公鸭嗓的大傻蛋说着,还叹了口气:   “有他们盯着宗室外戚其实也挺好的,这样我姐夫日子才能安稳一点点,日后还能叫我大外甥也收益。   就是吧……   我也没想着要做什么呀,给姐夫姐姐宠着就挺好的,顶多偶尔冲撞个小摊小贩、踩坏点儿田埂啥的,可是我爹也都叫人赔钱了呀!   他们留意点儿什么不行?老盯着我这点儿小事干嘛呢!”   作为曾经也整顿过御史纠弹规谏范围和成本的“皇帝”,向晓久倒还挺赞成这傻蛋的。   当然,仅限于台谏相关的那几句话。   大傻蛋到底还是那个大傻蛋,才说了几句听起来挺像模像样的,下一句又冒着傻气了:   “可这一百七十六个孩子,虽说都是他们自家爹娘自愿送出来的,却不知道他们自己乐不乐意?”   他又是憧憬又是叹息:   “去天上做个小仙童是挺好的啦,但如果从此不能见到爹爹姐姐他们,那也太可怕啦!”   ——这大傻蛋还挺有代入感的。   惹得那僧道二人少不得又是一番忽悠,总算叫这大傻蛋信了孩子们到了天上过得绝佳的好日子,就是想念家人了,也有仙器里头观看或者梦中相见之类的解决手段。   这大傻蛋虽说还嘀嘀咕咕着“梦里怎么过瘾”,又担心:   “送这些孩子上天的火就和我之前试的那个完全一样吧?看着烧得很旺,其实根本不会疼?”   那个开口必念一声佛号的就十分自信:   “自然不会!祭天的仙火岂能与凡火等同?”   道人道了一声无量天尊,言语诙谐:   “我还指望着这些仙童归位之后,除了感念侯爷挑中他们侍奉上天的情分,也能有几个念着我忙前忙后的这点好儿,不敢和侯爷比肩,好歹赏我几颗仙丹吃吃……   哪儿敢叫他们有什么不适?”   僧人也是信誓旦旦:   “侯爷您就瞧好了吧!我和道兄别的修为不到家,这仙火绝对纯熟!保证这些孩子在梦里就直接上天归位了,什么疼痛,什么哭闹……保证都不会把他们惊醒过来的!”   可不是醒不过来么?   下了那么重的药!   这些孩子就是救回去,也还要好生调养一番,否则要么慢慢变弱智,要么直接活不过下一个春天。   向晓久脸上还是笑着的,却莫名狰狞了起来。   宫九和他处了几十年,慢慢也给带得格外厌恶这等对妇孺老弱下手的蠢货。   两人对视一眼,携手起身,正往外头走去,忽然听得两声惨叫并几声惊呼,还有大傻蛋的气急败坏:   “你、你们打我也就算了,怎么能杀了两位仙长?没有他们,还有谁能送仙童们归位?仙童不归位、上苍不垂怜,那这陈州可怎么办哪?还有我姐夫的古书珍宝……   呜哇!”   一开始的呵斥,声线虽说颤颤巍巍的、又说得断断续续、话里头的逻辑因果关系更是叫人啼笑皆非,好歹还算有几分气势。   结果这傻蛋说没两句,居然直接放声大哭起来了?!   该庆幸他好歹没有哭喊爹娘兄姐嫂子姐夫的嘛!?   说起来,双九落入这皮囊其实也有好几个时辰了,   一边牵紧彼此双修,一边趁着僧道一伙只当他们再不能醒过来的空挡,零零散散也得了许多信息。   在大傻蛋来找僧道之前,双九就觉得被那俩贼子忽悠住的怕是个傻子。   等人来了,还要耐着性子多听几句,也不过是确认这傻蛋究竟傻到什么程度罢了……   但即使是确定这大傻蛋能留着安顿那些孩子、顺便呕死他那群熊家长……   也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能说哭就哭、还哭得这么惊天动地啊!   目瞪狗呆.jpg.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一瞬间的情感共鸣吧!   虽说双九初识白玉堂时,这只还是少年模样的锦毛鼠才看了他们一眼,   就止住本冲忽然冒出来挡了他一剑、还满嘴的“包大人已经受命查问陈州赈灾情弊诸事,兄台一剑诛杀他容易,只恐杀了人证,倒错过内情”的小黑猫,   挑眉冷笑“这庞国舅就是总领陈州赈灾的人,我亲耳听得他把大笔钱财给那贼道秃驴糊弄了去,又还要拿小娃儿们祭天,还能有什么内情”的话语,   转头冲着地上的庞国舅、胖傻蛋来一句:   “这就是你们琢磨着要祭天的仙童?就这么两个除了骨头就只剩一层皮的小崽子,哪个仙家那么不挑剔?”   双九也丝毫不以为意。   只不过在向晓久能打开荷包之后,白五爷足足三年喝酒皆醋味、偶尔背着人吃两块甜点也不是酸苦轮着来,可谓苦不堪言。   倒是宫九格外大方些,招待了他几回黄粱梦,最终都成了美梦,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小白老鼠占了个“白”姓的便宜?   不管怎么说,双九和猫与鼠的初见,场面还算挺和气的。   至少比同样摸黑过来救娃娃,却因为观念稍微有些差异、手段也各不同,第一个照面就差点打起来了的猫鼠二人要和气。   说起为什么这一猫一鼠会恰好撞了个正着,那还真不只是一个巧字,更要紧的是,陈州这里着实是把事情给闹大了。   原本陈州灾情也不是多大事儿。   大宋邻居多,黄河中上游都不归自家治理,开封都给水淹过几回,河南府虽说比河西、河北一带好些而,三年五载的,也总少不了点儿旱啊涝啊的。   说句不好听的,就陈州这样的灾情,大宋朝廷应对都已是惯熟了的。   说是叫安乐侯庞昱总领赈灾事宜,不过是体谅官家不易,好难得后宫总算传出了孕信,虽不是中宫嫡子,却也正是可惜竟不是中宫嫡子,相公们并台谏诸位大人,才对官家派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舅子出来蹭功绩的私心睁只眼、闭着眼地过去罢了。   按说,这陈州的官吏,虽说没什么太得用的能臣干吏,按部就班地接过安乐侯押送过来的钱粮药材,照旧例赈灾也就罢了,灾民总有法子能把日子熬过去,安乐侯也能混个功绩回京去——   若庞妃娘娘真能因此心情愉悦,给官家生出个健健康康的大胖皇子出来,诸位大人倒也不会太计较官家以此封赏安乐侯的后续。   是的,相公们给安乐侯下陈州赈灾的总领之责,一开始的定位就是:   安乐侯只管高高“总领”,事情悉数交给陈州徐知州为首的官员处理便是了!   就连安乐侯自己,一开始也没想着能干出什么大事来。   毕竟自宋立国起,就很注意吸取前朝教训,以文制武、限制外戚,都是常事。   安乐侯能得这么个差事,也就是碰巧他姐姐有了身孕,相公们才由得他姐夫打了个他不算正经外戚的擦边球、好歹给他混点儿资历罢了。   安乐侯也挺有自知之明,并不敢去抢正经科举进士出身的需知州并他底下诸位大人的活计的。   诸位大人对安乐侯的定位十分清晰,安乐侯也没那个搞事的心气。   他就是趁机混点儿资历,回头他姐夫借他大胖外甥出生的东风给他提一提爵位的时候,说出去也好听点儿就行了。   安乐侯旁的也罢了,自知之明这一点是十分难得的。   心性其实也不算坏,虽说因着上头父兄姐姐连着姐夫都宠他,也着实宠出几分纨绔侈靡的做派,但也就是个憨吃憨玩的货罢了。   寻常街上憨玩的时候撞着个小摊小贩的,不很急的时候还会停下来道声歉、随意从身上解下个荷包玉佩的做赔偿,就是偶尔有急事,也总不会缺了人去给他善后。   若非如此,便是相公们看庞妃肚子暂时按捺下来,官家且还不敢对小舅子“委以重任”呢!   只饶是以官家的小心、和相公们的能干精明,也算不到再多的自知之明,也抵不过一个“巧”字去。   陈州官员虽算不上个个都极得用,赈个三五年就要出一遭的寻常灾情总是没什么问题的。   一开始的时候,就算安乐侯才刚踏进陈州境内,本该真正总领赈灾事宜的徐知州可巧就因热病昏迷不醒,陈州上下官员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通判等“协助”安乐侯赈济灾情,做得也还挺似模似样的。   安乐侯对于诸官员协调出来的赈灾方案从未发表意见,偶尔憋不住了出去走走,觉得哪哪的人更可怜一些、最好能多给一些米粮救济之类的,也从未往赈灾钱粮上打主意。   左右庞家祖上家底虽寻常,架不住安乐侯他娘嫁妆庞大,虽当日遗言是二子一女均分,如今兄姐皆都争气,倒叫安乐侯这个傻弟弟得了大半去——   偏还有帮他打理得好。   说句不客气的,就是一年的收成都能赶上朝廷拨给这陈州的赈济钱粮了。   因此安乐侯虽目光短浅,只看得到撞到自己眼前的惨剧,远不及诸位大人又要可着头做帽子、又要纵观大局的,   可他肆意妄为也只管肆意妄为自己的私产,又是个傻得官家和相公们都不担心他收买民心的,   朝廷刚接到安乐侯在陈州作为的时候,别说,连几个相公都赞官家一声知人善用呢!   结果朝堂上的诸位大人才各自安心,陈州却就出了事。   先是给安乐侯连番撞到好几桩这个大人暗中贪污赈灾银子花天酒地、饮酒狎妓,   那个大人收了哪哪个地方大族的好处、故意把灾后水利安排往某处倾斜、害得多少没死在洪灾里头的百姓倒是要因为救灾措施活不下去的……   安乐侯再有自知之明,也还是深信一句“眼见为实”的道理的。   不过他最开始真没想到仙童祭天这种把戏,安乐侯再傻,也好歹是太师家里长大、常往来宫中的傻子,奏章格式搞不清、字也写不漂亮的毛病是有的,但发现了问题,喊父兄姐夫等人撑腰搞掂,却是这小纨绔的拿手好戏。   然而奏章没人理,私讯也回应。   这倒也罢了,陈州到开封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的,消息往来迟个一两天是寻常事、晚到三五日也不稀奇。   叫安乐侯手足无措的是,除了徐知州,陈州官场竟又接连病倒下好些人。   有没被安乐侯发现什么不对的,也有早叫安乐侯明里暗里参了的贪官污吏。   这病倒是不怎么挑人,就是一个两个的,都是和徐知州症状差不离的热病。   安乐侯傻不愣登,一开始虽头疼倒下去那许多官,万幸赈灾的章程都是拟定了的,他只管将官中的钱粮依着那章程处置、自己私心偏向的就只管拿自己私产散财就是。   原料想,三五日的,也还能撑得下去。   结果不知道谁往他耳边提了一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又说什么陈州和开封离得实在近、一个搞不好,只怕官家和庞娘娘肚子里头的小皇子都要给瘟神招了去之类的——   这还了得?!   安乐侯[ 庞家人口简单,可自庞太师、到边疆的飞星将军、再到宫里头不为正宫胜似正宫的庞娘娘,哪个不是人精子本精?   或许也是因此,一家子的傻气都留给安乐侯了吧,这傻蛋是真傻到骨子里头去的。]乍一听闻,差点没给吓得晕死过去。   偏偏却又没真晕死,还难得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与担当。   ——结果一担就担出大罪来了。   庞昱虽没啥子狠毒心肠,却着实不是个能办正事的人。   这么说吧,常用字认得千儿八百字,写也写得,四书五经却背不出连续二十字来,字都是跟话本里头学来的。   因他幼时遭遇,庞家上下也没指望他学成个什么,能打话本里头学得千儿八百常用字就是惊喜了,平时撞倒个摊子能惦记着解个荷包玉佩做赔偿,就要赞他一声周到的那种、-   总之,庞昱家长辈对他的企盼,都尽可从他的封爵中看出:安乐即可。   偏偏阴差阳错的,叫他担了事。   拿看话本听说书儿学来的把戏,仓促去扛一个骤然大变的陈州,能落得个什么结局?   庞昱倒是有心呢,自己怕得要死,却因着听说闹瘟疫地方的人,哪怕是一时没病症的人走出去,都会把瘟神也带出去的话,   也不只拦着不叫普通军民百姓进出,就是他自己,吓得饭吃不下、觉睡不安的,也不敢离开陈州半步去。   无他,最怕连累到父兄姐夫姐姐并大外甥儿,也不敢想象因他一人贪生怕死把疫病带出去,回头叫原本只限于陈州一地的瘟神扫荡了一整个大宋去的后果。   再还怕也只得独自一个躲被窝里抖着哭罢了。   嗯,才几天,就从原先的大胖子吓成个相对不那么胖的小胖子了。   一僧一道的神通,最初就是在庞小胖子在被窝里头瑟瑟哭累了、却又没法子睡安稳,似梦非梦之间展现的。   ——哦,当然了,那神通也不过杀鬼见血之流,哄哄安乐侯这个看过的百戏再多、也没这等装神弄鬼手段的傻蛋儿罢了。   双九醒来的时机刚刚好,那俩贼子正是大功将成的时候,没忍住就私底下叨叨了一大通,   双九只没听准他们背后指使者的身份,其他一些小把戏,   什么如何配合迷药糊弄庞昱、叫他以为真在梦中得了神灵垂青啦,   什么用白磷低温火叫庞昱亲手试过、以为拿人祭天的仙火都是无伤无痛啦……   嗯,还真是听了满耳朵呢!   也亏得双九听了这么满耳朵,否则就庞傻蛋给小白老鼠一吓一激,就只会哇哇哭着他爹他哥他姐姐姐夫的德性,指不定那一僧一道便是死了,其谋划的事情不能大竟全功,也要添上许多波折。   向晓久自也不爱惯着那无知纨绔子上当受骗了、就能叫至少一百七十六个孩子用性命代他缴纳智商税的臭毛病,   但那僧道二人非在他俩双修恢复精神的时候叨叨出的内情,他也不爱就这么闭口不言,由着这张口崽子闭口挑剔的小年轻,随便就将庞傻蛋宰了去。   好不好的,这傻蛋也算有那么点儿瘟疫封城的时候,把自个儿也封里头的勇气。   双九既然恰好撞上了,便也不介意费点儿事,给他争取一个公平审判的机会。   白玉堂挑眉冷笑:   “公平?就这么个不知道假傻还是真黑心的货,就能捏着一州百姓活命,还要什么公平?还有什么公平?”   “正是因为世间缺乏公平,如兄台这样还存着热血的好汉子,才不该误入歧途、以好心行偏激事、叫世间更多几分不平。”   展昭很认真地看着白玉堂,   “不管怎么说,安乐侯总是官家和相公们择定总领陈州赈灾事的人,就算他行事有什么不妥,也当按律处置——   如今朝堂上也有了反应,包大人已奉旨查赈、就在赶往陈州的路上了,想来水落石出、罪魁授首的日子应是不远,兄台又何必着急?”   “须知便是猪咬了人,人不能就反过去咬猪一口,而是应该尝试和猪主人沟通,再根据沟通结果、以及那猪伤人是因疯因傻又或者纯粹因着意外而已,再酌情看是单纯杀猪焚尸、又或者能招待乡亲们一顿杀猪宴的——   纵是单单杀猪泄愤赔礼,也该有杀猪的器具,总不能就学着猪直接上嘴上牙的。”   庞傻蛋本就不是个聪慧的,先不久又是见着白玉堂连杀二人、又是差点就接在那二人之后给白大侠一剑封喉,   又是听着双九复述之前僧道二人独处时、太过得意而一搭一唱说的好些机巧隐秘——   还顺便看到白玉堂从那贼道怀里摸出白磷、试了一回低温火   ——这会子正一边挠脑袋、想得脑壳疼,一边又捂着小心肝、惊魂犹未定。   不过庞傻蛋虽又笨又胆小,好歹也知道展昭拦住白玉堂,是着实救了他一命的,   就理所当然地将人如同为他辩解的双九一般,给划到自己的小圈圈里头去。   也因此,虽听不明白展昭说的到底什么意思,只约莫听出是劝白玉堂不能杀他的意思,就特别殷勤地在一边小鸡啄米:   “是啊是啊,我觉得这位黑衣大侠说得很有道理。” 第一百二十二章   白玉堂转过头, 特别深沉地打量了殷勤啄米的肥鸡好几眼, 犹带稚气的轮廓配着那深沉无比的目光, 嗯,明明以鼠为名, 偏偏就透出几分奶猫伸爪之前的凶萌之气来。   倒是面容其实和他一般都带着几分稚嫩的“黑衣大侠”展昭,很有几分叫人不知不觉就忽略了他眉眼稚气的气度,做出那么一派沉稳从容、微笑颔首的模样竟也不显突兀:   “安乐侯既然觉得在下说得有理,那就还盼您能在包大人跟前,也要依法按律、积极配合调查才是。”   庞傻蛋继续小鸡啄米:   “那是自然!我爹我姐也早嘱咐我了, 我只管把钱粮押到陈州来, 盯着地方官员别贪了去就行……   你说的那什么包大人既然是我姐……既然是官家派来的,只要他对得起官家的信任, 别和老郑老韩他们一般贪赃枉法的,我一定配合!”   或许是他自己也发现说话分神、反而不那么心悸,就继续唠唠叨叨着当日他爹他姐都是怎么叮嘱吩咐的他,一唠叨就唠叨了许久。   别看这庞傻蛋背书不行,相声小品上却着实有几分天赋,再加上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傻蛋对家人着实惦记、又或者是他那些家长们类似的话对他唠叨过许多回的关系,   这会子转述起来,未必一字不错的原话照搬,语气、语意却都叫人一听就知道是老太师还是庞娘娘的口气。   嗯, 偶尔还会掺杂着另一位, 不像庞太师庞娘娘, 也不像边关庞将军的, 庞傻蛋几次三番一不小心就是“我姐”甚至“我姐f……”、却又总是及时改成“官家”的,竟和庞太师的差不过慈和宠溺。   惹得白玉堂又特别深沉地打量了他许久。   白玉堂先前差不多就真要相信了这庞国舅是个连给展昭不着痕迹骂了好几句猪都没听出来的大傻子,   这会子听着他一连串仿佛憨里憨气、却又字字句句都在展示他太师爹宠妃姐大将哥以及最要紧的官家宠溺偏爱的话语,   白玉堂又不确定了。   说到底,还是不信庞傻蛋是真上当。   便是双九之前复述了一般,看那干瘪难民模样、偏又难得伶俐口齿和稳重姿态,也确实不怎么像是个被人故意收买去的,   白玉堂也更倾向那贼道秃驴是故意编出那些文章、叫这俩孩子听去的。   毕竟再怎么伶俐稳重也就是两个看起来十分难民的五六岁小孩子罢了。   白玉堂以己度人,并不认为糊弄这么俩娃娃是多难的事。   何况那贼道秃驴的把戏,白玉堂也就是试了一回白磷低温火,也能猜着所谓梦中神灵有迷药“功劳”在,但其他许多手段,至今都没弄明白呢!   ……总之,庞国舅被贼道秃驴唬住的可能性,怎么想都比俩娃娃被庞国舅也贼道秃驴联手糊弄的可能性要更低。   无独有偶,展昭其实也是这么觉得的。   事实上,因为前几年碰巧结识了包拯等人、帮着破了好几综奇案的关系,   原本也是和白玉堂一般江湖游侠做派的展昭,就多读了许多律法、也对朝堂政令多一些关注。   这一遭陈州事,展昭虽也是得了消息就往陈州城里赶,   只不过白玉堂是只打听些“庞国舅一边那些米糠陈粮掺着沙土熬成极稀的粥糊弄百姓,一边强征孩童挖心吃肉给自己治病”的闲话,就直接潜入庞国舅暂住陈州的宅邸,看了一眼被下了药的一百七十六个孩子,都不仔细听清庞傻蛋如何被那贼道秃驴糊弄的,就狠下杀手;   展昭却是多方探访,倒也弄清一些庞国舅初来陈州、确实诸事不问诸事不理、只由着本地官员协调赈灾事宜的事情——   只是,展昭不独知道庞国舅初到陈州那两日的安分守己、以及僧道二人装神弄鬼先糊弄了一些百姓之后才混到庞国舅身边去的详情。   他也听说了就那么三两日之后,庞国舅就搞出诸如郑通判明明是为了保护更多良田才扛着本地乡绅大族的施压更改河道,偏偏庞国舅仗着“总领赈灾”和徐知州不巧病倒的便宜、与本地乡绅大族狼狈为奸逼迫郑通判啦;   又或者因下头某地韩县丞不肯用庞家下人倾销的陈粮,庞国舅就诬赖人家贪腐,虽不至于先斩后奏,却也将韩县丞夺了权去,竟越过官吏任命程序,直接提拔了一个文书上来,偏偏那文书又不顶用,不只往庞国舅处送了好些不很珍稀、在灾时于民间百姓却可能救命的药材,更要紧的是,那药材还是真贪腐了赈灾钱粮、欺压了小乡绅商贾们弄来的……   是故,展昭虽比白玉堂早来两日,查到的细节更多些,却也正因此,对庞国舅的疑心其实更重一点。   否则也不至于一上来,就先拿猪做了比喻。   一个是展昭虽基于包拯等人影响,努力维持着即便证据确凿也要依国法处置,不可私刑、更不能带着个人倾向查案的原则,也因此拦下了白玉堂一剑,但亲耳听到庞国舅确实有拿孩童祭天的打算,再亲眼看到双九饿得皮包骨、倒是庞国舅一副圆润白胖模样,也未免生出几分不喜;   另一个,却也是展昭存心试探。   只不想,这庞国舅也不知道是擅于做戏到连呼吸心跳都能控制呢,还是真的傻透顶,就展昭那么故意开口疯猪傻猪、闭口杀猪宴的,他居然还能小鸡啄米、满脸诚挚地赞同他的话语。   展昭差点就要叫庞国舅真傻的可能性占了上风了。   偏偏他又复述了那么一通各位家长们的殷殷嘱咐来。   虽应了会配合包大人,偏偏又强调了包大人不能如郑、韩两位大人一般不说,还扯什么   “你说的那什么包大人要是真别像老郑老韩那样辜负了我……官家的信任,就是陈州赈灾有哪里不足,我肯定也喊上我爹一道帮他求情——   毕竟陈州眼下,又是大灾、又是大疫的,他敢接下任命就很有勇气啦!但凡还能尽心竭力了,就是有哪里实在没法子做周到了,也是人之常情”……   庞傻蛋倒是挺暗喜于自己的过耳不忘呢   (那话其实是他身边小厮劝他的话,眼下现学现卖拿来对包大人通情达理了),   却不想猫鼠两人一听,竟是有志一同地越发觉得这胖子一肚子心眼:   钦差还没来,就先威胁着人家要是不能体贴官家对他这个椒房贵戚的偏宠之意、为他将陈州事给遮掩过去,他就要联合他那个太师爹,把堂堂钦差也给打成郑、韩之流了。   白玉堂眼中杀气一闪,展昭微微摇头:   “我相信包大人自会秉公处理。”   双九对包拯什么的并没有多大兴趣,他能否秉公也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眼下最急的是:   “里头那一百多个,要是再不赶紧救醒,回头就该收获许多傻子和尸体了。”   庞傻蛋原还叨叨着,闻言猛地跳了起来,落地时一个踉跄也顾不得,只一个劲地惊慌:   “是了是了,仙火是假的,那接引仙童之前叫他们先入门通神的仙药自然也是假的……   可、可那该怎么办?大师……不,贼道和秃驴又都死了……”   说着,还胆大包天地给了白玉堂一个埋怨的小眼神。   白玉堂特别凶狠地瞪了回去:   “是我搞的鬼?是我拘的小娃子?是我由着那贼道和秃驴给娃娃们喂药的?”   庞傻蛋吞了吞口水:   “那、那……”   他猛地转向展昭:   “那什么包大人饺大人的,应该会带御医一道来吧?”   展昭不知怎的,神色竟有些恍惚,又似乎还有些自责,竟没怎么搭理庞傻蛋。   庞傻蛋也没等着谁回答,只低头喃喃着:   “一定会有御医一起来的。也许御医还能来得更快点。我姐夫和我爹知道了陈州闹瘟疫,不可能不赶紧催着御医过来的……”   向晓久叹了口气,他看了宫九一眼,宫九冲他微微颔首。   “不需要御医。也等不了御医。我们至少两天没吃饭了。”   宫九四下打量两眼,没找到笔墨也不在乎,直接从那贼道头上取下发簪,沾着地上的血水、就着秃驴的僧衣,不消片刻,就写下一张药方,   “捉几剂,用大锅煮了,闻了就能醒。就是那药歹毒了点,要想不留下后遗症,后续至少还要调理半年。”   说着,又写下两张药方,待到要写第四张时,两具尸体身上已经没什么干净布料,双九又不耐烦去剥死人的内衣,亏得庞傻蛋这会子福至心灵,手忙脚乱地把自己身上的锦袍给扯了下来,宫九又写了三张方子,又把什么时间、什么情况用哪张方子都给注明了,才冲庞傻蛋道:   “你负责到他们完全调理好身体,顺便给我和我家阿久精神损失费、医药费以及代为辩答费总共……”   向晓久立刻接了下去:   “也不全要你的金银,就给我们补一下户籍、寻一处宅子,再给上足够两个你吃用半年的银钱就行。”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宫九算术渣, 列出了收费项目却算不清多少合适, 向晓久又拿不准当前物价几何, 干脆估摸着肯定足够他俩生活到打开荷包的程度要价也就罢了。   庞傻蛋又是个财主,更不在乎是哪儿的宅子、哪里的户籍, 只管继续他的小鸡、不,肥鸡啄米。   完全没想过为什么其他一百七十四人晕迷着,这俩倒醒着不说、还随手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方子。   可展昭和白玉堂不傻啊!   庞国舅不想,他们还能不想?   别说这俩小孩哪来开方子的本事、有这本事又为何落得如今这般皮包骨还差点被祭了天的凄惨模样,   连俩小孩到底是不是真小孩、会不会才是正经给庞国舅配戏的心腹、那僧道二人纯粹是顶锅的炮灰……   他俩都想过。   然而也就只是想想了。   那些孩子中的迷药确实诡异, 大夫请了, 江湖上应对迷药的偏方手段也试了,一点效果都没有, 娃娃们还是晕迷着。   亏得庞傻蛋离了僧道二人的大忽悠之后,不再迷信什么仙童归位之前顶好清一清肠胃的鬼话,   又有展昭确实查证之前所谓瘟疫不过是那贼道秃驴下毒再解的鬼把戏,庞国舅便解了封锁陈州的禁令,   如此,物资往来越发方便,也敢在外头招人进府帮佣了,   小崽子们别的不说,一天五六顿米油骨汤的, 总有人好生给喂进去。   这般又拖了两日, 得了信的公孙策总算跟着包拯快马加鞭赶到了。   这公孙策当年原也是应解进京的, 原也是才华横溢之辈, 虽时运不济、仕途坎坷,如今跟在包拯身边与他做了个师爷,因着志同道合,倒也不觉得委屈。   更巧的是,当年进京待考的时候,公孙策也曾在大相国寺中寄居待考,恰因缘际会得了了然大师的眼缘,很是和这位俨然当世药王菩萨的老和尚学了一手医术。   虽因着平日里极少与外人卖弄,没在江湖上传出什么神医名声,却着实是个寻常神医都比不得的。   展昭和包拯对他尤其有信心。   却也正是因着这份信心,在公孙策都没把握能在一俩月内配置出解药,又有八九分肯定宫九给的那些方子里头、即便未必奏效也不会更糟的时候,   展昭才能一狠心,先将白玉堂支出去就着那方子配了一小服药,又留心着他回来的动静,在人堪堪推门而进的时候,干脆利落地将公孙策(从僧道尸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中)辨认出来的同款迷药往自己身上用了。   白玉堂:“……”   锦毛鼠有四个结拜兄长,虽只得长兄钻天鼠卢方家有贤妻,这闵氏却着实不凡,不仅能为卢方打理得陷空岛卢家庄好大基业,还随其父洛阳神医闵子千习得一手好医术,只不过因其太过贤惠稳重,并未在江湖中显现名声罢了。   这一回一百七十多个娃娃中的诡异迷药,   白玉堂因着陈州形势诡异,偏偏庞国舅又还不好干脆利落一剑诛杀,   包拯虽仿佛还不算辜负展昭推崇、是个难得不黑心的好官,偏偏又和公孙策一般是个文弱的,身边带着的护卫也都武艺稀松,   叫白玉堂一时倒不忍抛下展昭独一个支应——   只即便如此,白五爷也没忘了与他义兄嫂子传信,昨儿半夜也已得了回信,他那嫂嫂最迟明晚应能赶到,到时候与那医术竟也不凡的公孙先生共同研究,想来不拘制出解药、又或确认那不知真假的小崽子给出的方子合用与否,都应是不难的。   故而,白玉堂也不很着急着晕迷的娃娃们即便一天五六顿汤水灌着,也熬不了太久的事情,   也没想着展昭支他去抓药、竟是打着这般主意。   只恨他轻功再好,也赶不上展昭手上动作,一时间着实气得不轻。   闵氏来得倒比回信上预计的还早半天,来了看了那迷药、几个方子,与公孙先生几番探讨之后,至少对第一张方子的信任度,就从原本的八九分涨到九成九。   离十成十还稍微有那么一点点距离,至少展昭这么个身强体壮的,试一试也必出不了大事。   也确实没出甚大事。   展昭熏了药,不多时就将转醒,这边白玉堂看他眼睫微颤,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随手在墨汁里头蘸了两下,随手就往展昭脸上涂抹   闵氏一边记着展昭的脉象反应,一边还要说他两句,倒是公孙策很体谅白义士这些日子的辛劳,拦着和闵氏讨论起另外几张方子来,闵氏也就给茬了开去。   白玉堂就痛痛快快地赶在展昭睁开眼睛之前,给他画了一个好妆,总算是把这两日又不能扔下晕迷的展昭,又还要堤防庞国舅再使什么阴招毒计,连眼睛都不敢闭片刻的辛劳与憋屈都给散尽了。   可怜展昭原是一番好意,醒来却给公孙策说了几句,又给闻讯赶来的包拯苦口婆心劝了一通诸如“舍己为人是大义,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也不该谁都不商量一声就独自莽撞行事”之类的,   却也不是包拯不在乎那些小孩儿,只不过他和展昭初识之时,展昭尚未到舞象之年、如今也还未及弱冠,包拯一贯是将这武艺不凡又一身正气的少年当幺弟子侄看待,少不得就要多念叨他两句罢了。   此后公孙策与闵氏如何用第一张方子熏醒那群孩子,又如何研究多日、仍是得出第二阶段没有比宫九留的方子更好的法子,   又陈州解了针对大疫的封禁令,并终于清醒过来的徐知州等人——   公孙策来了之后就弄明白了,为何都是一般热病,百姓和一些官员能在僧道二人的“作法”之下醒来,徐知州等人却不行,   竟也不过是“作法”醒不了的,比那些醒来了的,多中了一份和那些孩子们一般的迷药罢了,   根本就不是庞傻蛋误信的那什么“祭品不够、诚心不足”之类的鬼话   ——如今自然也都先后醒来,   虽精力仍不怎么好,但能叫贼道秃驴掐着不敢叫他们醒来的官吏,总有那么几分叫他们忌惮的本事,   再加上庞傻蛋确实没有坏心,不只将官中带来的钱粮悉数交回徐知州安排,   他原本命人紧赶慢赶、连陈州封禁的时候还设法送进来的那些,原本是用于他自己看不惯玩倾向的,以及后头给贼道秃驴哄着想要在送仙童归位的时候顺便夹带私货、为他爹他哥他姐等等亲人求福利的钱粮药材,也尽皆交了出去。   不过是对他明明亲眼看过、亲耳听到是贪官污吏的老郑老韩等人居然又给放了出来任用不太放心,庞傻蛋少不得要叮嘱着展昭白玉堂几个务必帮他看着点儿:   “总不能我姐……官家和我姐都省吃俭用的,我连私底下留着给我大外甥的私房也都拿了出来,却白给人赚了去。”   庞傻蛋说着,还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再说我还有一百多个孩子要养的,眼瞅着日子也是一日比一日艰难啦!”   展昭+白玉堂:“……”   白玉堂斜眼看他:   “既然这么难了,为啥还要给那俩小崽子置办京中的宅子铺子和京郊的田地庄子?”   别看宅子铺子都不大,地段也寻常,田地庄子也不过小一百亩而已,架不住在开封哪!   历朝历代,开封房价地价绝对是高得最稀奇的,不说寻常学子进京赴考多租房住,就是做到相公宰辅,也不少那仍买不起房子的。   当日双九也没提要哪儿的户籍宅子,连银钱都只要了能富足生活半年的就行了,   偏偏庞傻蛋听不出他俩不准备再和他扯上关系的意思,一门心思觉得这俩也当和其他一百多名差点给他坑没命了的孩童一般,都是他的责任。   既然是责任,那自然应该捎回京中,他爹他姐他姐夫他们,也才方便看着点儿呀!   庞傻蛋他外公不只是豪商巨贾,还是打前朝起小心经营的豪商巨贾,虽然在朝代更迭之中,也有不少因着战乱之中城头频繁变换大王旗导致的损失,   传到庞傻蛋外公那一代家底时,家底也着实浑厚,又因只得庞傻蛋他娘一个独女,庞傻蛋的兄姐又都十分担心他们这傻弟弟吃不上饭……   总之,庞傻蛋的家底着实浑厚,别看他嘴里头喊着日子艰难,其实也就是除了双九之外,其他一百七十四个孩子只能在开封城郊落个五六亩地、没法子给置办五六十亩的叹息罢了。   根本没有顺势将孩子们撇在陈州,只用几个亲信家人照看的概念。   白玉堂&展昭:“……”   双九那边倒是挺无所谓的,虽说那几年陛下和殿下做下来,连对数字最没有概念的宫九都清楚开封居何等大不易,   可谁叫这俩都是随身荷包啥都有,就是初来乍到功力太弱的时候略费事一点,也从未在物质上拮据过的呢?   管他是哪里的户籍,又是怎样的宅子铺子庄园田地,左右一朝次元壁破,也是来不带来、去不带去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左右不过暂住之地, 双九满以为, 并没有什么影响。   ——才怪!   别的不说, 只说庞傻蛋,若是双九真落户在陈州或是别处哪里, 他能这么不见外地天天上门来?   老实说,双九都不是那种能欣赏得来“傻得有趣”的性子,在确认过庞傻蛋真是因为幼年时候一场高烧变得思维格外简单纯粹一些之后,没冲去找他那些熊家长斥一声“放个无完全行为能力人出去祸害人”,都是双九心宽身懒了。   架不住庞傻蛋脑子虽简单一点, 却又没真的傻透顶, 每一遭上门竟都晓得带点儿礼。   甚至还注意到双九对金银玉器古董珠宝之类的不甚在意,唯独吃字上头有些讲究, 就又是往他们那里送了自己最得意的两个厨子,又是常常从宫里带上御厨的得意手艺、并街面上一些不拘贵贱却一定干净美味的捎过去……   去了后又还乖得很,双九乐意理他的时候,他就叽叽喳喳手舞足蹈一会;双九懒得理会他的时候,他从袖子里头掏个蛐蛐罐子之类的,也能自得其乐小半日。   别说向晓久天然对残疾人士有几分宽容怜悯,   就是宫九瞧他那傻乐呵着羡慕“你们两个感情可真好,要是我也有这么个差不多大的兄弟一道儿玩就好了”的蠢样,也着实懒得与他多做计较。   时光匆匆, 转眼之间, 一百七十四个孩子之中, 恢复得最好的十五个已经不需要再喝什么药汁子了。   按说, 这隐患消除了,人更是养得比刚被庞傻蛋弄作仙童备份时还要跟白胖健壮几分,也差不多是各回各家去的时候了。   架不住庞傻蛋傻归傻,当日糊里糊涂之间对贼道秃驴信的死心塌地的时候,为了凑足童男八十八、童女八十八,少不得也有那亏着心,硬是无视百姓骨肉分离的凄楚,哄人签下契书的,更多的到底还是养济院、育婴堂中弄来的——   甚至还有不知为何,连育婴堂、养济院都没能混进去的,那街面上的小乞儿。   因此那一百七十四个人里头,倒有一百三十三个原就无父无母的孤儿,另外那四十一人里头,又有七个是因着亲近长辈都没能熬过灾后的其他困境,到底也都成了孤儿的……   便是剩下的三十四人里头,   又有那丧夫的寡妇有意再嫁,看庞国舅也不是真如传言中那般要把她孩儿挖心剖肝生吞活吃的,也索性抛开手的;   也有那父母不在、祖父母虽有心但已年迈,虽不很信庞国舅却信了官家和包青天,权衡之下与其叫孩子迫不得已时候再给他叔伯卖一回,还不如由得他去的……   如此这般,一百七十四个孩子里头,真有家人盼着他们痊愈归家的竟不足一掌之数,分到最初痊愈的十五个孩子里头,倒也难得有那么两个,还都是宁可回陈州、不愿在开封落户的两家子,庞国舅很是大方的,一个孩子给了各自乡里的十亩地,也由得他们去了。   但剩下的十三个,还有日后肯定要留下来的一百多个,庞傻蛋怎么处?   ——还能怎么处?他在把人从陈州带来开封的时候,可就决定啦,都给在开封安家嘛!   没法子如待双九那样,每个人都又是内城的宅子铺子、又是城郊极便利的庄子田地的,好歹一人五亩地、两间房的,   庞昱早在给双九挑庄子的时候就一并挑好了的,恰就在他们这庄子的一左一右并侧后方处各有二三百亩,分起来正刚好。   就是三五六七八岁的孩子离自立门户还有些远,庞昱很多事情也想不到,但他那些家长到底不只会放熊而已。   庞太师一早就处置了庞昱身边那些平日里看着好、陈州一行才知道有多混蛋的亲随,庞将军和庞娘娘也各自给他安排了亲信妥当人,   那些孩子们如今不管痊愈的没痊愈的,都养在一个大院里,吃喝拉撒都有人照看着,小娃娃们还管喂饭,大娃娃们也还有人帮着做衣裳,总之,比寻常人家父母双全的娃,都还养得更精细几分。   双九原也不觉得如何,庞傻蛋傻乐来分享“小伙伴”的境况时,向晓久恰心情好,还夸他两句周到。   ——架不住在确诊痊愈了十五个的当日,庞傻蛋就赶在那两个要回家的离开之前,着急忙慌找上门来。   ——浩浩汤汤的十六只呀!   ——其中甚至还有个不知道有没有三虚岁的两头身!   双九:“……”   这是自己一个人上门烦人还不够,还要扩军呢?   向晓久斜眼看过去,宫九已经摩挲着腰间(的鞭子)了。   庞傻蛋却一本正经地领着他的士兵对着双九跪了下来,还附带三叩首。   然而包括但不仅限于那个两头身娃娃,跪下勉强还行,一磕头就直接成了滚地葫芦。   两头身翻滚得最厉害,一路都滚到宫九脚边去了,他倒也皮实,手肘在宫九的椅子脚上磕了一下都没哭,只就着磕的那一下坐稳了,仰头傻愣愣地冲着双九瞧,好一会咧开嘴笑,笑得哈喇子都下来了。   又有一个难得滚圆的小胖墩滚得“最有技巧”,他便滚便活动手脚,竟还真叫他滚到一半就又原地滚了回去,就是出了少许偏差,偏偏他原又正好跪在庞昱左侧,这一偏差就直接撞到正叩第三个头的庞昱左肩上去,小胖子一下子压倒了大胖子,大胖子又带倒他右侧的孩子……   转眼之间,除了更左侧的几个孩子幸免于难,其余大大小小滚了一地。   双九再次:“……”   向晓久扶额: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你带他们过来,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啊?!”   庞傻蛋的额头在右边孩子膝盖上磕了一下,其实磕得还没有二头身在宫九脚边那一下来得重,可谁叫这家伙是个娇生惯养的娃呢?   被他磕着膝盖的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女娃娃都没怎样,庞昱倒是扁着嘴揉了好一会儿额角,一边揉,一边还顺手将小女孩儿捞起来放好、又将那个把他给撞翻了的小胖墩给揽在身边。   忙完小一会儿了,眼瞅着宫九才从腰间挪开的手又按了回去,庞昱却忽然想起来答道:   “不干什么。就是带他们一道过来谢谢你们。”   陈州事已过去几个月了,庞昱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虽包拯在查清庞昱确实是被人糊弄的,被人糊弄的时候也确实做下了不少荒唐事,好歹也还用私产补回了许多——   虽仍叫是了些灾民,但就算没有僧道搞事哄得庞昱胡为、徐知州等上下官员也个个得力,也没谁敢说熬过涝灾就不会再死人的。   到底一百七十六个孩童保住了性命,庞昱被僧道二人糊弄很了、暂时挪用的赈灾钱粮,又是确确实实地只挪用了那么三五日,且挪用的数额也不及庞昱原先已用自己私产施与灾民的多……   又有,虽公孙策一开始忙得焦头烂额的,再想不到要给庞昱诊脉,闵氏来了之后好歹确认宫九给的药方靠谱,两人合作着治疗灾民也稍微能轮流歇息片刻……   可巧就确诊了庞昱确实是伤过脑子的。   没彻底烧傻,但庞昱的诸般表现,竟真不是做戏。   他是诚心诚意来赈灾,也是诚心诚意以为只要叫上天满意、就能平息陈州灾情、甚至能取回那被上天收走的半个国库财物珍藏、叫他姐夫实现收复燕云的目标的……   只不过是太傻。   傻子杀人未必无罪,但傻子好歹还没真的杀人呢?   包拯捏着鼻子认了。   就是还留了句“若是那些孩子恢复不好,拼上前程也必要庞昱活罪难逃”,叫庞昱前些日子,就是前儿他姐真给他生了个大胖外甥,庞昱也不敢在外头露出十分欢喜。   直到一口气恢复了十五个。   庞昱的胆子总算又乍起来了。   可巧再过几天就是他那胖外甥满月,庞昱决定了,他要连续放七天烟火,满城同庆一番。   ——在那之前,先要与那救治小娃娃们、又叫他免于活罪的大恩人道谢。   虽说叫双九印象最深刻的谢礼,除了满地滚葫芦图,就是那个冲着双九笑得傻乐呵的二头身吧,   但若只是谢这么一回,双九也还就忍了。   可怜庞昱又不是个懂得见好就收的。   虽说后头再来,已经从十六人缩减成十四个,可到底十四个呀!   小孩儿们再乖巧,也到底不过几岁大,也不可能有庞昱那样自个拿个蛐蛐罐都能自娱自乐小半天的安分劲儿。   ——事实上,哪怕是十四个自个玩蛐蛐罐的庞昱,都会显得有点吵。   ——更何况还不只相当于十四个自娱自乐的庞昱。   这不,双九就给庞昱弄烦了。   宫九都和向晓久说好了,庞昱要是再敢带着一群小娃娃过来,他就要抽鞭子教他做人了……   结果庞昱这一遭足足带了十七个娃娃,比宫九已不能忍的还要多三只,偏偏却还没挨上揍,你道为何?   说起来还要多亏二头身,还有那日拿膝盖磕了庞昱额头的小女娃。 第一百二十五章   俩娃娃其实也没做什么, 他们就是给双九送了点儿礼。   ——一个还算中规中矩、但样式极其简单的络子, 和一只已经有些干枯发卷了的草编蚂蚱。   说真的, 双九几个世界加起来,都没收到过这么磕碜的两份礼。   然而再磕碜, 看二头身才被庞昱提溜着迈过门槛,就举着手颠颠跑过来的蠢样,和身后赶紧追过来护着他的女孩羞涩的笑脸……   双九还能怎么办呢?   双九还真能把他们都给办了!   别看庞傻蛋躲开了那一顿抽,二头身几个小娃娃还得了一顿夸,回头双九就搞事了。   趁着当朝小皇子、庞昱他大外甥办满月酒的好日子, 作为庞昱捎进宫的特邀嘉宾, 向晓久一开口,就在在场的、不在场的, 基本上除了满月宴的主角、那个笑起来竟惊悚地有几分外甥像舅的小胖娃之外,当朝外朝内宫数得上名号的大佬,都给告了!   一个,是告包拯原先说的“必要庞昱活罪难逃”至今没有兑现,未免有渎职枉法之嫌。   一个呢,是告庞太师教子不严。   可千万别说什么他小时候发过高烧导致性子憨直的废话,庞昱又不是真烧傻了!   便是真的傻子,长辈但凡教养细心,许多也能训练到生活基本自理、轻易不胡乱伤人砸物、也不会随便给人一根糖葫芦就哄了去呢!   庞太师却偏偏教出来个给对而贼道秃驴拿两本高仿的所谓古籍、并一个做旧的假青铜鼎就给哄得晕头转向, 差点要一州人性命代他缴智商税的傻蛋儿!   傻蛋傻一回也就算了, 他自己都有几分引以为戒、克制学好的心, 庞太师还不赶紧使人好生教导着, 还由得他见天儿瞎跑乱窜斗蛐蛐儿地瞎闹?   都知道他比较耿直率真了,还不趁着他有心的时候教着点,回头要是再给玩野了,下回再给人随随便便哄了去,闹出个不如前一遭挽救及时的故事来,不说这傻蛋丢不丢命,就是他因此背负上人命重责、难道心里就能过得去?   如果话只说到这里也还罢了,庞贵妃虽有点儿不喜这小孩在自家宝贝儿子的满月宴上抢风头,还对着她爹呛呛,可她一来感念这娃娃救她弟弟小命,二来诸如“庞昱没有真傻,只是耿直率真了些”之类的话,也还算中听。   就是庞昱自己,先听着向晓久故意断章取义提包拯要他活罪难逃的话语,也不过是心里哆嗦,却没啥怨言;   听到要告他爹教子不严的时候真有点儿不高兴了,但难得有人夸他不傻,他也是欢喜的,况陈州一行差点儿酿成大祸,庞昱也是真的有心学点儿好的,不求如何勤于王事、顶门立户的,好歹别害了无辜性命、累了家人至亲。   因此不管向晓久说的话中不中听,庞昱自己不生怨,庞家父女也不好和他的小恩人计较,本也还罢了。   只万万料不到,这么个据说往前数月还是个长在养济院里头的小孤儿,胆子却大得能包天。   他不只在大皇子、也是皇帝目前唯一的孩子满月宴上将其生母一家告了一通,竟是连皇子他爹都不放过!   皇帝、太后、乃至朝上的诸位相公们并台鉴诸位大人……   也不管人家在不在现场,向晓久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不放过!   皇帝并诸宰相御史大臣们的,自然是:   “安乐侯幼年高烧,诸位不知情也不足为奇,甚至哪位大人非说不知道安乐侯人品怎样、能力如何,我也没啥能与之辩驳的——   只一点,总领赈灾何等要紧?   单陈州一地就该有多少百姓?陈州一事处置不好,除了陈州百姓生活无着、性命堪忧,又该有多少影响?   诸位一不考察清楚安乐侯何等样人、几分能力,二没想着给他配一二得用的副手、监督之类的,就草率将一州百姓交托出去……   可怜我和我家阿九,好不容易从涝灾之中逃得性命,又苦苦熬到朝廷赈灾,转眼却险些就要被活活烧死了去!”   “后来虽侥幸得义士点醒安乐侯,安乐侯也确实诚心悔悟了,也用心安置我等——   可若非我阿九另有奇遇,医术超群,便是熬过了祭天,中了那般歹毒迷药,也争不过不是傻、就是短命,或者又傻又还短命的结局!”   向晓久自己先不久才刚当了好些年的官家,   有宫九帮他给诸葛小花、傅宗书等人各自吊着叫他们垂涎不已的胡萝卜,治国练军事上需要操心的并不多,   向晓久自己又一门心思琢磨那随意将他们在次元壁之间踢来踹去的神秘力量,不说抵抗,总要尽快找到能和他阿九手牵手、去到哪都能确保一起走的法子……   便是新来此间这数月,向晓久话也并不多,就连最初给庞昱辩答开脱的那几回,也不过和宫九你一言、我一句地重复贼道秃驴所言罢了。   论起来,向晓久竟也有好几年不曾如何发挥他的嘴炮能力了。   但嘴炮仍是嘴炮。   别看好几年没怎么开炮,一开炮仍是威力十足的。   至少在向晓久几次拿他和宫九“死里逃生”出来说之后,皇帝脸上已是满满的愧色。   然而向晓久犹自不足。   他不只将男人们一一问候过去,连女人都不放过!   “听说安乐侯幼年大病时,庞娘娘且还待字闺中?安乐侯启蒙也是娘娘亲自教导?这些年您入了宫,因安乐侯年幼娇憨,也还常进宫问候?”   “——当然,您毕竟已入了宫,安乐侯的教养问题不能赖您,但您总不能说不知道安乐侯撑不撑得起一个陈州吧?   您就不能提醒一二?   就是来不及提醒别派安乐侯挑这么大担子,好歹也要提醒给他配几个副手、监督,别叫他独个儿挑那么大担子啊!”   向晓久也不知道是不是难得开一回嘴炮、以致太过兴起,他竟是丧心病狂到连刘太后都没放过!   “娘娘摄政多年,听说至今也还没彻底撒开手去,官家冠礼好些日子,您对他前朝后宫诸事也仍多有管束——   只怎么就不肯管一管陈州事?总不能是一州百姓,在娘娘这里竟不算个事吧?”   刘太后别看出身不高,进宫时身份更是尴尬,可她能以再嫁民妇身份熬到先帝正宫、又熬到如今仁宗朝的临朝称制,更难得还被后世赞一句“有吕武之才,而无吕武之恶”的,又其实寻常人?   只再不恶,也是多年高高在上,连皇帝在她跟前都要垂首小心的人,给向晓久这么一连好几句下来,便是有几分懊恼不该因着些许缘故,就轻易将一州百姓托付出去,心中到底也是不喜的。   向晓久却不等她做出反应,就先说了一串刘太后一力主持的、目前和至少几十年后看着都还颇为得用的政策,再叹一声:   “就我和阿九远在陈州都有所耳闻,娘娘本是个最不让须眉的——   不怕您笑话,原先大皇子没出生的时候,安乐侯见天地叨叨大外甥,半句不提外甥女的可能,我和阿九都还劝他,生男生女又如何?若是生女能有娘娘五分才干、七分爱民、十分勤政,我们也乐得当今百年之后,有个女皇帝呢!”   向晓久说着女皇帝的时候,十分眉飞色舞,转而又尽皆换了黯然:   “万不料娘娘在陈州事前事后,竟是这般的……唉!”   刘太后:“……”   刘太后原先就算是有多少不喜、多少恼怒,都十倍百倍的化作脸上火辣辣的疼和心中似酸似苦的羞愧与尴尬。   可怜在场的,除了满月宴的主角小胖娃,有一个算一个的,都给向晓久喷了个遍……   哦,也不算,只是宫九肯定站向晓久,没吱声只不过向晓久一人就已经镇住全场;   宫女内侍们更是一个比一个努力降低存在感,着实是本朝待下再宽松,也总怕见证了官家娘娘大人们如此尴尬现场,回头讨不了好儿去。   是以刘太后虽尴尬得都要羡慕那个称病不出席的蠢蛋郭皇后了,满场竟没个出头给她搭梯子、或者至少把话题先给岔开去的。   哪怕架不住向晓久的嘴炮,能叫他炮轰别人也行啊!   刘太后有多得意向晓久列举的政策,这会子就有多么难以面对他的目光。   亏得向晓久如今也是多年的老黄瓜刷绿漆,虽在察言观色上仍有许多不足,配上对诸人心跳等等的监控,好歹也能稍微把握一下嘴炮的轻重。   因此在刘太后的不自在快攒到极致、不定会不会重新化作不喜的时候,向晓久就上赶着给她搭了个梯子:   “不过也怪不得您,您原先何等精神?如今又是何等年龄?也难怪有想不周全的……   都内内外外操持了许多年,如今也确实该交给小辈们自己操心了!总没得真的养儿一百岁,还要娘忧九十九的道理。”   向晓久这时机掐得实在太好了,早一分、晚一秒,刘太后都可能还有想一想这梯子是否称脚的心思,唯独他说出来的那一刻,刘太后恰恰最是有个梯子就乐不得赶紧顺着下的时候,竟就还真点了头。   ——这一点头可就了不得啦!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别看这大皇子满月宴皇家特意等着休沐日办, 最终却也只办了个主宾不过十来人的小家宴:   内宫连郭皇后都称病不来, 除了刘太后和庞贵妃, 也就只是几个一心讨好庞家的小妃嫔捧场;   外朝更是除了几个沾亲带故的,有资格出席的大人们都更乐意享受假日, 并不会因着大皇子极可能是下任皇帝,就着急忙慌地来趁这热灶。   但即使小家宴上人不多,外朝的除了庞太师也就是才刚回朝来的晏殊,宗室也只得八贤王赵德芳并狄娘娘夫妻,连八贤王的儿子儿媳都因故未曾列席——   可有这些人也尽够了!   刘太后才一点头, 几人就呼啦啦对她行了大礼, 又你一言、我一句的,吹捧着刘太后前些年因着夫丧子幼、不得已以妇人之身临朝的艰辛, 又十分盛赞她如今才精神稍有不逮、略有疏失就赶紧还政归权、毫不贪恋的清正英明……   总之,高帽子是一顶接着一顶的,如晏殊那样一代词人大家送出来的高帽子,还格外文雅精致,便是没合着现有的什么诗词险韵,也都是足以传世的美文好句。   本是为了记录大皇子满月的起居注官,也已殷勤奋笔书写了。   刘太后:“……”   刘太后毕竟还是刘太后。   虽有刹那恍惚,却在深深看了向晓久一样之后,刘太后便是展颜一笑, 眼中没有丝毫晦涩阴霾:   “也是, 我一贯只担忧官家年轻, 又惦记当日先帝托付, 总不忍放手……”   刘太后转头看向皇帝,目光中没有十分温柔,却也难得透出几分慈爱与期许来:   “如今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我这老背晦的,也确实该放开手去啦!”   皇帝心中一颤。   要说不想着亲政,那绝对是假的,哪个皇帝能乐意自己端坐龙庭,背后却还有刘太后这么一尊大佛要尊着敬着、听着从着呢?   只是皇帝到底想着自身乃是过继子,刘太后这些年待他温柔慈爱处算不上视若亲子,该教导的却从未敷衍分毫——   是以皇帝虽一贯不敢将刘太后视若慈母去亲近,却也着实将她当做“严父”孝顺着的。   纵是想着亲政,也始终恪守孝道。   不拘庞太师等人如何私下与他谋划,皇帝反倒劝着他们:   “大娘娘甚有才干,她既还有精神,我多看着、学着几年,也自有我的好处。”   这会子看刘太后和向晓久话赶话的,竟自己应了还政,皇帝初时也是欢喜的。   乍喜之后,与雄心壮志一道涌上心头的,却也有几分茫然无措。   因此说起“皇娘一贯矍铄,儿还须您多提点”的话,也是诚心诚意的。   把个庞太师等人给急得哟,偏偏又不好说得太过,还是八王妃狄娘娘笑了一句:   “总是大娘娘慈爱,才养得官家这般。要我家里头那俩小子,哪里由得他们逍遥到当爹的时候?”   又劝皇帝:“大娘娘也操劳了许多年,如今官家当爹的人了,也该叫她享享清福了。”   狄娘娘话说得好听,也不过是怕刘太后真的趁着这话,又把还政一事压后罢了。   不想刘太后虽是女子,却真是个一口唾沫一个钉的,还政一事虽是一时凑巧话赶话的,但话既然说了,她也极为爽快,连皇帝的“提点”也只是摆摆手,并不应承,   倒是颇有兴致地逗了一会儿大皇子,转头恰好见着庞昱正冲向晓久傻乎乎地笑,也没细问他们才刚聊了什么,不过与向晓久另一边的宫九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便道:   “官家既不很嫌我这老背晦的,那我就最后和你提一点:   向小郎之前说的,还真有些道理。”   “我知道官家当日派庞小郎下陈州的用心,也知道朝中大人们为何不肯很劝你,我当日也不很以为意——   我们确实都错了。”   “官家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天下不只是我赵家的天下,也是百姓的天下。”   “贵妃诞育有功,庞将军也宁可用军功折了幼弟安稳富贵度日,庞太师更是操心国事、也难怪官家要为他分忧家事的心——   这都可以,完全没问题   ——只千不该、万不该,用陈州百姓的身家性命做代价。”   刘太后语气平和,远不及向晓久方才大肆嘴炮的情绪激昂,却叫众人方才因着“还政”的惊喜而忘却的羞惭又重新上了心头。   皇帝最愧疚的是,刘太后当日也不是全未劝过他,偏他只当庞昱乖巧,陈州有自有本地官吏,出不得大事,又恰刘太后那里有西北军务,便给他敷衍了过去——   当日皇帝还有那么一丝军报来得恰巧了的庆幸呢!   如今想来,着实惭愧。   眼瞅皇帝又嗫嚅着嘴,庞太师赶忙深揖赔罪:   “都是老臣教子无方!听凭大娘娘发落。”   八贤王与晏殊等人,平素待庞太师也就寻常,只如今看大皇子面上,也不好在他满月宴上就叫他外家成了刘太后的出气筒,再加上于陈州事,心中也是着实有愧,少不得也都行礼:   “未能劝谏官家,此皆乃臣之过!请大娘娘降罪。”   刘太后撩了撩眼皮,   因她也知自己素日待这皇帝着实要求严了些,这会子也懒怠计较这些唯恐她得了便宜就要将“还政”之语收回的小心思,   只淡淡道:   “谁人无过?万幸没酿成大祸。其余罪不罪的,你们回头自去寻官家处置罢。”   “我如今只最后为官家思量一点:   如何叫日后不再有此般之过?”   刘太后威震天下十余载,除了改年易号,她也是个连龙袍都穿过的人物,别说在她严厉教导下长成的皇帝,满朝文武,又有哪个真能没有丝毫敬畏的?   八贤王和狄娘娘又因早些年的故事,对这位大娘娘又格外忌惮几分。   但不管是敬畏又或者忌惮,刘太后的见识,确实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能比的。   “一个是官吏任用考核。   如原先那般制度未免太过笼统,若是庞小郎往陈州前给他多一次任职考试,考清楚总领赈灾起码应当晓得的术算、水利诸事,好歹也能知道要给他搭配怎样的助手不是?   况我朝优待士大夫,民间文风日盛,科举入仕者日多,若任职之前多一个任职考核,岂不更能人尽其才?”   “再一个,我倒是信官家经了这一遭,再不敢也不会有以国事酬谢私爱偏宠之行了,但下一代官家如何?下下一代官家又将如何?总不能叫天下只能指望着他们自律,少不得要思量些许长久有效的法子来。”   “另外,外戚、宗室确实不好如寻常百姓一般科举入解,可叫官家一人不用又太过偏颇,况亦没有叫天下百姓养着赵家一代比一代繁衍生息的人丁之理,少不得要给他们加一个考核合格、可供官家驱策的途径——   最好一年半载的,定期举行一次,具体章程官家再与大人们商议去。”   “又一点……”   刘太后应也是忽然才想起来这些事,提了几点,要说思虑周到、言语周全,是远不及她平素理政时候的面面俱到。   然目光长远处,却叫如八王夫妻那样深知内情的,都不禁叹了一声可惜。   可惜当今竟不是刘太后亲子。   当今倒不觉得如何,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先帝和大娘娘从八王府上过继来的,如今大娘娘能这般爽快放手,又为他思量周全,皇帝已是极为感激了。   正是这份感激,叫皇帝日后陡然惊闻自己身世,也未轻易信了八王夫妻口中的当年故事——   倒也不是连八王夫妻都不信了,只不过耳听不足信,眼见也未必就为实罢了。   左右不拘当年故事是不是真的事故,刘太后早一年还政休养精神,皇帝又是个心中稍有芥蒂、但依然顾念教养之恩的,更感激其刘太后还政之后就真的不问国事,只管莳花养草、逗弄孙儿罢了,倒很愿意将国事家事中的难处寻她指教,刘太后虽不稀得次次与他解答,但三五次里有那么一两次提点两句,恰也够皇帝在某些关键时刻定一定主意了。   又有向晓久痛痛快快地在大皇子满月宴上开了一通炮,果然叫他和宫九享受了好一段时日的清净日子。   如此,双九倒也没多少心思可怜背大宋律背得从肥鸡都快成了病蔫鸡的庞昱,唯独对大皇子略留了一分挂心。   又如今这个皇帝果然不愧是在以仁治国的王朝之中还能获得仁字谥号的,大皇子的满月宴给向晓久那么一通炮轰搅和了,回头百日竟还敢请他俩,   到底是叫向晓久那么个嘴炮从来不内疚的也稍微赧然,就记起宫九故乡史书上记载的,这位皇帝本该是个诸子夭折、最终只得过继侄儿的命,   宫九便给那大皇子略把了一回脉,配了十分合用的养生方子、并健身功法,也不过是随手而为罢了。   只是这样随手而为,到底也是叫这个大宋,从大皇子的平安降生开始,就多了许多不同,且不一一赘述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转眼七八年, 竟是除了庞昱二头身等人时不时上门搅扰, 也就是展白二人偶尔撞上门来讨梦罢了, 双九走的这一遭,竟是难得悠闲了。   于双修上少不得更为专注用心, 也颇觉修为精进处,奈何离掌控次元壁奥妙仍甚远。   这不,难得展昭醒着倒比梦中神色更精彩的求上门来,向晓久不过往白玉堂嘴里塞了一颗药,都来不及给他仔细疗伤, 就又给踹出次元壁了。   依然是摸不清的神秘力量, 依然是无法感知的转换过程。   好在修为精进的好处还是有的。   ——即使是穿越次元壁之际、意识尽失的时候,双九之间也依然有所感应。   ——就仿佛他们在睡梦之中, 可能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却绝对不会忘了向彼此靠近一般。   双九当然不会满足于这种程度的进境,可这总比原先的次元壁更换中完全失联的感觉要好许多。   少不得的,双九的心情也都好了许多。   双九好心情的结果是:   虽说这一回醒来又是天南地北的,好歹向晓久没给原身的女儿气得又死过去,宫九也没把原身的老娘抽死,委实难得了。   且先不管一贯只敬重曹将军那一款女子的向晓久,竟不幸摊上个水做的女儿了,   只说宫九那边, 也真不知道怎样稀奇的父母亲缘, 好难得甩飞太平王安生自在几十年,   这一回偏撞上个不嫌弃他那原身好色无能, 虽把他挪到马鹏边上另开了黑油大门住着、却还秉持着一颗慈母之心没将他彻底分家出去、仍由得他沾着一府荫蔽的“慈母”。   这会子就连二房娘娘省亲这般大事,犹自不舍得将那大房孽子一脚踢开,这“慈母”也是委实慈爱了。   “……珍儿果然有心了!如今娘娘省亲是合族大事,老婆子也不和你虚客气,就偏了你们东府的会芳园啦!”   “只娘娘到底是我荣府出来的,总没有只叫东府里头忙活的道理……”   虽那要省亲的贤德妃娘娘乃是二房王氏亲生,如今少不得叫这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家的姑太太越发雍容得体几分,   但儿媳妇到底还是儿媳妇,贤德妃又是老太太跟前养大的,如今这两年省亲的大事,少不得也还是要老太太分派才妥当。   老太太从容端坐堂上,自觉也是处置得极妥当的。   不想老太太拿眼看了好一会儿,那平日虽好色无能、好歹有几分孝顺眼色的长子贾赦竟是不肯接她半句。   老太太心中多少有些不悦,到底没在这会子发作,只嘴角略平了两分,依稀仿佛还是个笑模样的:   “如此,正该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将将拢出三四里地,盖造省亲别院勉强倒也够了。   再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并我们荣府旧园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挪就前来,又恰能省下一笔花销,也是娘娘俭省的心意……”   老太太慢悠悠说着,一边拿眼往下头看,二房夫妻倒还恭谨,东府珍儿也是个真心欢喜的模样儿,偏偏大房那两个!   继室邢氏也还罢了,老太太一贯懒怠看她,只那个她自己肠子里头爬出来的,也只管垂眸把玩手中盏——   再看也就是一杯清茶!   亏得自己和老二都不嫌弃那旧园是他这一房没出息的住过晦气,且还愿意用上一用呢!   偏他不知道主动开口,也趁个机会在娘娘跟前卖几分好儿,甚事都要自己这老太婆罗唣。   老太太在心中又叹了一声孽子,到底没奈何,只得拿眼去看次子。   那贾政素日虽最是个端方寡言的性子,于母亲堂前偏又最是孝顺体贴不过的,老太太一眼看过去,他果然就恭敬开口,一连声的赞好:   “老太太安排,自是最妥当不过的。”   那贾珍虽是隔房的侄孙,又是贾氏族长,   架不住这西府的老太太史氏乃是荣宁二府眼下辈分最大、诰命也最高的老祖宗,贾珍素日就少不得要多几分恭敬,   如今这老太太又教养出一位贤德妃娘娘,贾珍要沾这烈火烹油的好光彩,便越发恭敬乖巧了起来。   这会子看素以端方君子示人的贾政拍老太太,贾珍少不得也跟着说了一串好话,妙语如珠的,倒也逗得老太太十分开怀。   贾珍与老太太说笑一阵,方才试探着开口:   “老太太的安排自然是再妥当不过的。只那般一来,马棚离省亲园子就未免近了些……”   他这话一出,老太太的面色就有些淡了,贾珍心下也着实有些虚,只到底念着贾赦当年带他玩的情分,越发恭维起来:   “若娘娘只省亲这一遭,倒也无甚妨碍。只如今皇恩浩荡,娘娘又是椒房盛宠长青的,这日后省亲的日子还多着呢!谁知道哪一回巧不巧的,就给撞上什么时节?   若叫风向不好,把马棚晦气往省亲园子里头送了,娘娘纵不舍得与家人至亲计较,到底看着不像。”   说起那被划出来做省亲园子的地儿,会芳园没啥好说的,宁府人丁稀少,又只不过划出他们半个园子,倒也碍不了什么事儿。   只荣府旧园这边,就着实有些说道了:   这荣府老太太嫡出的有兄弟二人,自先头老国公逝世之后,本是长子贾赦袭爵。   按说,也原该这长子贾赦移居正院才是道理。   奈何这贾赦乃是先老义忠千岁伴读,那老千岁的义忠亲王偏又是后来追封的,原先竟是得太上加恩、住过东宫的人物,偏生又福薄命短,没能从东宫熬到乾清宫……   虽说才接了废太子的旨意,就果断撒手去了,也叫当时还未禅位的太上念他几分好,给了义忠亲王的追封之后,也没再继续清洗昔日东宫旧人,叫如贾赦这般的免了一场祸事。   只这贾赦自幼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大了又添了几分好色无能,一不能规劝辅佐先老义忠千岁忠君孝父,二也不知把握住与原太子伴读的机会、多与诸皇子几分和气,反是自幼就与当今留了几分嫌隙的处境……   诸般种种,叫老国公救驾遗泽,也给他祸祸得袭爵时爵位一降再降,终不过区区一个一等将军的下场。   如此,老太太哪里敢真叫他出去碍了皇家的眼儿?   少不得一边叫管事在外头寻了好姿色却不好生养的女子,去将他绊在府中;   一边又赶着老国公热孝里头,精挑细选着给长子续了弦,先是以热孝为由仍叫长子在原先东院娶亲,等这长媳进门就立刻叫她管家,随后又以长媳无管家之能,将管家权移交二房王氏……   待到守孝期满,荣国府便俨然是二房掌家,二房夫妇成了主子奴才们口中的老爷太太,这袭爵的大房,倒成了大老爷、大太太的   本该袭爵人住的荣禧堂正院倒是空着呢,偏院却住了二房一家子,却是老太太以着不喜长房填房媳妇、又可喜次子夫妻孝顺为由安排的。   对长房倒也没亏待,除了原先就是府上世子住着的东院,连带着东院延展到正院后头的荣府旧园也给划出好大一片,尽归了贾赦居住,倒也还算宽敞。   老太太自问一碗水端得很平,如今把荣府旧园重划出去,也不过是迫于恰与东府会芳园临近便宜罢了。   左不过是叫大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莺莺燕燕住地逼仄些许,也碍不到贾赦甚事。   老太太是真觉得拿一群莺莺燕燕的逼仄换娘娘跟前一点好儿是极划算的买卖,   只她这老祖宗能忘了贾赦常年因着东院外书房恰与马棚相邻、一贯不爱依着时下爷们规矩住外院书房的,贾珍却是打小儿跟在贾赦后头学的精致纨绔玩法儿,这些年虽因着荣府长房式微有些彼此不方便处,到底还存了三分不忍,少不得借着娘娘由头给他争几句。   老太太也果然最是顾念娘娘,一时间便把不喜贾珍生事的心思放下,认真思量了起来。   只可叹荣府人丁繁茂,如今又要划出远比宁府大许多的地方建园子,一时间着实没个好地儿迁那马棚子。   不说早将管家权移出去好些年的老太太,就是给大伯子当了近二十年家的王氏都十分为难。   如此倒叫贾珍也有些讪讪的,偏又不好开口将马棚移回原先的西南角上去,一句“是我多嘴,想来娘娘省亲的时节也不至于那么巧了”在喉头滚了几圈,偏又不忍说出口来。   好在这一回,宫九版贾赦虽仍不肯与他对眼色,却总算舍得放下他手中的茶盏、一开尊口了。   贾珍精神一震,才想着赦大叔好歹打点精神、不叫他这做侄儿的干忙活呢;   老太太也满心期待这长子能不能出个不太糟糕的主意来。   结果宫九一开口,哪里是出主意?   他是抛出一个大炸弹,把满屋子人都给震住了。   你道宫九说的什么?   倒也还真没什么,不过是他如今得了一等将军的皮囊,就很懒得继续窝在这荣国公府里头,看这不知真假的母慈子孝,迎那不知道是荣宠还是谥号的皇家妾侍罢了。   原本想写陈世美和公主,顺便发散一下刘太后支持公主继位,但又看不起格局不够的那位尚了陈世美的公主之类的,但想一想陈世美在正史上也还是个好官,不过适合庞籍一般被黑了而已,又不想在洗白了庞家的世界继续黑陈世美了,因此导致七侠五义世界结束得有点快,抱歉哈!回头等莫莫琢磨琢磨,争取来点儿猫鼠番外做补偿(づ 3)づ 第一百二十八章   拿向晓久的人品担保,宫九还真没准备对这一家子打什么歪主意。   区区一个只靠女人诰命撑着的所谓国公府, 原也不值得他去打什么歪主意。   说起来, 宫九换了这个皮囊也还不足两日功夫。   虽说小两日也尽够宫九看出这母慈子孝戏码背后的蹊跷处吧,但史氏毕竟只是史氏, 又不是他家太平王, 宫九如今只一心提升修为、好早日与向晓久相见, 哪里看得见别的?   没在刚来那天就提分府之事,也不过是懒得生事罢了。   如今眼瞅着不分府闲事倒要更多了, 哪里有不赶紧甩干净的道理?   可怜满屋子人,都再猜不透恁大一个荣国府,到了宫九眼中, 竟是连蚊子血都不如的,   一时之间,都只当这位大老爷又闹什么不着调了。   老太太便有些绷不住那从容微笑模样了;   贾政只管垂眸不语, 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王氏与他果然是一屋子里的, 虽手上的佛珠转得更快几分,面上也仍不动声色。   贾珍也有几分埋怨贾赦都忍了几十年,倒在这会子憋不住气,到底仍念着旧日情分, 只得舔着脸赔笑:   “赦大叔别气、别气!   侄儿也只是想着会芳园方便, 又不敢叫我东府在省亲园子里头占的地儿反倒比娘娘正经出身的府里多了去, 才提那么个馊主意。   其实回头想想, 这娘娘省亲是阖族大事, 便是都在我宁府里头又如何?   宗祠且都在那里呢!何必计较我们俩府里头何处占的地儿多、哪处占的地儿少的?   倒是该拿整个会芳园,加小半府上旧园更妥当些。”   贾珍为了趁贤德妃的烈火烹油、且兼顾与贾赦的旧时情谊,也是很舍得了。   王氏握着佛珠的手紧了紧,夫妻二人继续沉默。   老太太倒是转了神色,十分慈爱地与贾珍闲话几句,左不过“珍儿有心了”之类罢了。   待得转头看向贾赦,便越发痛心:   “珍儿这个做族兄的,都能为了娘娘这般思虑,亏你还是亲大伯!倒好意思为了那一屋子狐媚子,来争那旧园子!”   又略缓了脸色,和声温言劝他:   “你也别怪老婆子不给你这大老爷面子。只你也要想想,珍儿都能有这份心,你倒好意思叫省亲园子真往东府里头建去呢?到底我们俩府是打老祖宗时就分了家的,娘娘对珍儿这族兄再敬重亲近、只当自家兄弟一般看觑,外人瞧着总还是叫娘娘往别人家里头省亲,也着实不像话了些。”   “娘娘在家当日,待琏儿如何不是与待珠儿宝玉一般?对你这个大伯父也素来恭敬有家的。你真能忍心不给娘娘做脸?”   这可真是原身的亲娘了,不只忍得下原身那般好色无能的长子,就是遇着宫九这么个亲爹都要给过继出去的不孝子,也还能这么耐心劝说。   也亏得史氏只是原身的亲娘,宫九也懒得与她分辨,只顺着她的话敷衍道:   “正是因为不忍心,我才要搬出去的。”   “在族兄家里省亲给外头看着不像,难道在叔伯家里省亲就像了?”   “反正我只是个一等将军,这国公府原就是靠着老太太的诰命撑起来的,我干脆分出去,叫她只是回奉养祖母的亲爹家里省亲,岂不便宜?”   宫九说得理所当然,一屋子人却越发给震住了。   半晌,贾政才讷讷开口:   “大哥说的什么话。你才是府里的袭爵人,如何有把你分出去的道理。”   对史氏,宫九因着是这皮囊的生身之人,勉强还有几分敷衍的耐心;对贾政可就随意多了:   “我只是袭了爵,又没当老太太府里的家!这荣国府是敕造国公府,先头老太爷们住得,老太太也住得,区区一个一等将军,住着可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若非名不正、言不顺的,能因着老太太说方便你夫妻孝顺她,就叫你们住了荣禧堂呢?”   宫九和向晓久待得久了,这口舌也犀利得很,贾政偏又是个笨嘴拙舌的,一时只讷讷无言。   老太太倒是仿佛有话说,宫九却不给她张嘴的机会,直接噼里啪啦又是一大串:   “老太太这些年倒是一般不大往外头去,我也是前几日才听说的,外头多少人捏着贾政窃据正堂、又纵容妻子管着大伯子的家事作把柄,笑话他假正经呢!那可不是笑话嘛?”   “偏我那会子不巧犯了喉疾,也没法子和那起子没脑子的掰扯,如今可不就正好趁着建园子的时候搬出去,也好叫那些只长嘴巴不长脑子的看清:   我这一等将军也好,贾政这员外郎也罢,都是近亲奉母才住得这国公府罢了,何曾是谁窃据了谁的正堂?   老太太想要谁住近一些都是家事,只要没违制住了国公规制的正院,关外头那些闲人何事?叫他们也好意思笑话贾政枉为国公后人,这些年连熬资历晋升的速度都要比那些无依无靠的寒门子慢三分,全是因窃据正堂之故?   却不知道他们那样没脑子的才真是笑话呢!”   老太太原还琢磨着这孽子是不是存心要逼她亲口说出“夫死从子”、“这府就是袭爵人的府,断没有成了她这未亡人、老太太产业的道理”之类的话,正十分暗恨,不想听到后头还有贾政早些年始终在主事一职上不得挪窝的内情,不由心头一跳,也顾不上和贾赦生气,忙一叠声追问:   “你这都是哪里听来的?都是什么人在嚼的舌根子?我们这府里,不过是因着你当日在老国公爷热孝里头续弦,又王氏侍奉我多年、更合心意一些,又体贴你们在东院那里也住惯的罢了,如何会在外头传成那般?”   宫九何曾亲耳听说过那样闲话?   不过是从贾政自先荣国公遗折恩荫之后多年不得晋升、直到前不久才勉强升了个员外郎,并这府里诸般稀罕行事,随口掰扯着哄贾政玩儿罢了。   这会子老太太开了口,宫九还挺顾念她好歹是这皮囊的生身之人的,并没有再掰扯骗她,十分爽快认下自己涮贾政好玩的事实。   不料如今这世道越发稀奇了,随口掰扯的人都当了真,倒是这澄清扯谎的反而没人信。   任是宫九连“我就是懒得掺和什么省亲,左右得不得宠的我不知道,只看贾政如今也不过区区员外郎,就不指望皇帝会因着内宠如何推恩、便有也推不到我身上,索性分出去自个居住的宽敞自在”的话都出来了,   老太太反而越发认定必有什么内情,一句温言一声呵斥地软硬兼施,非要贾赦说个明白。   烦得宫九随口又是一句瞎掰“左不过是些七八品的御史之流,谁耐烦去记哪个是哪个的”,   结果这么随口瞎掰的,却又叫人深信不疑了!   信了之后,少不得又追问都是在何时何地听到的闲话,   只宫九得这皮囊的记忆且还不如之前那个给埋了一二十年的唐林多呢,就是有心瞎掰几句敷衍,都说不清原身都有哪些行程的。   按说到了这里,疑点也该出来的,却不料这一屋子的脑补帝。   王氏这个深知府内车马调动的管家人不好直言大伯子的行踪,却不妨碍她对老太太和贾政的回忆进行补充,又有老太太身边极得脸的大丫头鸳鸯帮着老太太查漏补缺儿的,连贾珍偶尔都要掺和两句……   半盏茶功夫,就给补到极可能是某某某与某某某御史,甚至连贤德妃在宫中的劲敌娘家下绊子之类的担忧都出来了。   却也不想想之前十几二十年的,没那争宠的皇家妾侍娘家使绊子,贾政不也咬死了六品主事不挪窝?   宫九随手往嘴里塞了个果子,纵是百无聊赖,也懒得再和这么些人掰扯,自顾自一边修炼、一边感知向晓久。   纵然那边老太太又追问着贾珍可曾在外头听说了什么,贾珍退却不得、只好委婉道来,一屋子越发把个贾政这些年不得升迁的缘由给脑补“明白”了去的热闹,宫九也只当清风过耳罢了。   由得他们空耗了大半天时间,别说划下省亲园子的建筑用地了,连自以为闹明白了的贾政“屈才多年,不得升迁”,都没商量出个解决方案来。   宫九离开荣庆堂之前,倒还又提了一嘴分府的事,老太太只沉着脸不说话,他便也不再多言。   ——左右这分府不分府的,原也不是非要这老太太同意的。   宫九又安分了几日,荣庆堂那边没话来,他也只管窝在东院外书房中修炼。   待得略修炼出些许得用的能耐了,宫九才又开始搞事。   ——当然,以宫九的角度,他是丝毫不觉得自个算是搞事的。   ——不过对于荣府各怀心思的诸人来说,却着实是搞了件大事。   余人不论,可怜老太太就生生给这孽子气死过去,唬得满府主子下人鸡飞狗跳、十分慌乱。   亏得日常往来的王太医甚是给力,连针都不用扎一根、药都没用喝一口,不过是指点着丫鬟们给老太太按揉了几下,就把人给救醒了,喜得一屋子主子丫鬟们又都是一叠声地念佛,贾政更是不顾自己去区区太医高好几级的官身,冲着王太医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地谢了又谢,不提。 第一百二十九章   那边厢, 王太医才走过游廊, 屋里头老太太就砸了一茶盅, 随之是一声厉喝:   “你这孽子!你这是要活生生气死我这老婆子啊!”   宫九温声:   “老太太说的哪里话?您这中气十足的,起码还有二三十年好活呢!何必成天老啊死的挂在嘴边咒自己?”   老太太捂着胸口连喘了几口气, 大小王氏并邢氏等人忙上去给她拍背顺气、喂水递帕子的,   老太太素日原颇喜贾琏之妻小王氏的伶俐可人,奈何这会子心气正不顺,随手把她与其婆婆邢氏一并挥开,只勉强受用了大王氏两口茶, 便对“贾赦”冷笑:   “我倒想多活些年, 奈何有你这么个尽干些混蛋事的孽子在,我就是能多活两年都是幸事, 哪敢再多碍大老爷您二三十年的眼呢?”   宫九十分无辜:   “我都干了什么了?若是先前为了省亲好看,想要把这府里都腾出来那事,您不喜欢,我不也没再提了吗?”   “就是这一遭上折子请让琏儿袭爵,我也都打算好了,琏儿夫妻的府邸虽要另立,老太太喜欢他们夫妻孝顺,这府里头的小院子也只管给他们留着便是。”   宫九轻飘飘几句话,就叫王熙凤越发止不住心中窃喜, 也叫老太太与王氏等人越发恨恨, 就是邢氏, 想着日后要靠继子生活, 也不免有几分烦恼。   至于屋里头服侍的大小丫鬟就更不必说了,着实众相纷呈。   宫九却仿佛没看见,自顾自往下说:   “琏儿自己的府邸,我也早给他打算好了,并不需要分割公中产业——   我们分府出去的,原也没想着什么公中产业……   毕竟这公中产业里头,功勋田原就是国公们挣下来的,如今我们府里头唯有老太太是国公夫人的诰命,自然该您受用。   就是其他一些庄子铺子的,或有先太国公、先太夫人挣下攒下来的,老太太早年侍奉几代公婆的辛劳,也受用得,先国公挣下的更是理当如此   ——老太太在一日,自然都由您受用一日,喜欢谁照管就指谁给您照管去,愿意怎么受用就怎么受用着;   就是老太太哪一日不在了,自然也是照先头太国公、太夫人例,乐意留给哪个儿孙就留给哪个儿孙……”   宫九这几日时间果然不是白过的,不只修为精进、与向晓久那边的联系加深,就是这府里的一些旧事,也给弄明白七七八八了。   这一番只模糊着用“先头太国公、太夫人旧例”,自然也不是不明白那旧例与如今公中的不同,不过仍是那句话,懒得计较区区一个国公府罢了。   不想宫九不提,老太太反而计较起来:   “你这孽子说的什么胡话!先头太国公、太夫人留给你的私房,能和公中传承的产业相提并论的吗!哪家妇人霸着夫家产业、不给当家长子的道理?”   话说到这里,老太太恍然醒悟过来,越发气得胸口疼了:   “好啊!你这是觉得我这些年太把着这府里了?是不满我叫王氏管家呢?却不想想要不是你——   我何苦老了老了还非要给你操这几十年的心!”   老太太说着,竟呸了“贾赦”一口,偏不等宫九翻脸,她就落下泪来:   “你便是不顾忌我这老悖晦了的,好歹也想想你外祖家——   当年老人家们在时可曾待你有半分不好?你舅舅舅母更是都把你和你大表哥一般疼爱的!就是你两个表弟,何曾有半点对你不好?   如今你便是有什么不满,一家子有什么说不得?如何要你使出这样叫外家女儿们都无法见人的毒计来?”   宫九死死盯着脚边那几滴唾沫,到底看在“这皮囊生身之人”的份上,抬头时仍温和了脸色:   “老太太误会了。我哪里有陷史家女于不义的意思?不过是因着我自幼在先太夫人跟前长大,邢氏又是个不会侍奉您的,琏儿又大了,不比宝玉能在您膝下尽孝……   认真算下来,二房确实比大房更适合就近孝顺侍奉老太太。”   老太太也渐渐缓和了神色:   “大房的孝心,我一贯也是知道的。虽邢氏上不得台面,琏儿家的倒是个周全伶俐人。”   “再说孝心也不是非要靠着近亲侍奉体现的,你这些年安安稳稳在东院里头,就是最孝顺我这老婆子的了……”   “我知道这一回为着省亲好看,多少要委屈你一二,只你多少看着娘娘,也看着我老婆子这都一把年纪、没几年好活份上,把那折子撤回来罢!”   不管这老太太真温和、假慈爱的,宫九总是尽量多给她几分耐心:   “折子是撤不回来了。我回府时可巧遇上李尚书要往宫里去,已经托他在陛下跟前陈情了。”   李尚书就是户部尚书。   别看李尚书在内阁之中只算三辅,如今首辅吏部张尚书、次辅礼部程尚书,却都是太上皇心腹,当今至今重用他们,不过是敬重太上皇的意思。   要说如今朝中当今第一心腹人,却要论户部的李尚书。   是以“托了李尚书”的意思,就是即便原先有人压住贾赦那封折子,贾琏袭爵,也已经是稳稳的事实了。   王氏终于憋不住:   “大老爷这也太不把老太太放在眼里了!这样大事,如何能不先与老太太说一声?”   宫九对她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我这说不说的,老太太不也知道了吗?爵位承袭是大房的事情!要是贾政问一声也还算了,关你这隔了房外姓人什么事?”   王氏噎了一下,老太太便要开口,宫九却不等她张嘴,便道:   “公中合该老太太受用的,我从来不过问;二房日后要是有那承恩公的前程,也没琏儿他们什么事;怎么大房区区一个将军爵位,倒要这么多人操心着?”   老太太一时也给他噎了回去,偏偏才给她夸了周全伶俐的王熙凤这会子也莫名笨拙起来,便只好由着宫九掰扯:   “如今府里人口渐多,琏儿虽是个不争气的,好歹已经有了个姐儿,后头也必定还要添人口;琮儿也是一日大过一日的,过两年也该相看人家了;贾政那边还有宝玉、环儿,也都快能成家的年纪……   便是没有省亲,这府里也是一日比一日逼仄起来了,今年不分、明年不分,迟早后年也总该要分了的。   何不就趁着省亲分了呢?”   “左右这府邸是国公府,只老太太这国公夫人诰命住得最是理所当然。   至于我们这两房人,自然是老太太更习惯哪一房就近侍奉,就把哪一房留这府里头的。”   因宫九说他巧遇李尚书时,人已是要进宫的,老太太琢磨着贾琏袭爵已成定局,虽十分恼怒,到底给那句“承恩公”勾动了心肠,又恐怕“贾赦”再把他这几日说的话往外头瞎咧咧,少不得怏怏认了,只叹:   “从来都是嫡长侍奉双亲、继承祖宅……”   宫九便道:   “世人多叫嫡长继承祖宅,不过是因着多由嫡长侍奉双亲的缘故。   如今大房里头,小王氏虽还有几分妥当,只她到底年轻,和琏儿那一屋子里的都还掰扯不明白,总有不周到的地方。   老太太又不耐烦邢氏——   总没有为着世人惯常如何,就委屈老太太的道理。”   又道:   “我又静极思动,等明儿叫琏儿袭爵的旨意下来了,我也要出京随意走动走动,也不能在老太太跟前侍奉……   如此,就将这敕造荣国府给了二房又如何?祖宅合当跟着侍奉老人的房头走。”   这话说得王熙凤十分纠结,她那好姑妈更是十分心动,毕竟若能住在国公府里管自己的家、谁乐意当个给大伯子管家的名声呢?   只王氏方才给“贾赦”呵斥了两句,这会子也不敢贸然开口,只拿眼去看老太太。   老太太沉吟半晌,十分叹息:   “我自然明白你的孝心,就是老二和老二家里头的,也断不敢挑剔你高堂在而远游的道理,就怕外头人看着不像……   唉!我这几天光想着外头都是如何乱传老二、和你,就是一阵阵的心绞疼!   你说说,我们这好端端的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怎么就成了外头那些烂了舌根的长幼不分了呢?”   宫九便道:   “其中缘故,我今日遇着李尚书的时候,也与他提了两句;要是老太太还不放心,我回头再烦他并李夫人去皇帝皇后跟前提两句就是。只要宫里头不误会,外头再传也就是个瞎传谣的。”   宫九原以为只要甩开这一府就能尽情天下去得,不想这一朝对宗室勋贵等规矩十分严苛,像他这个皮囊一般自祖上袭了爵位的,哪怕将爵位传给儿孙,自己也不能随便离开京郊百里外。   巧遇李尚书,也是宫九存心的,恰好那李尚书原也是皇子伴读——   也正是因为李尚书是在当今还是个小透明小皇子的时候就和他一道共过患难,如今才能有这般第一心腹的位置。   又因着早年当今很有一段跟在太子身后做个好皇弟的时光,这位李伴读当年也跟着贾赦混过些时日。   ——乃是极合适拿出来做幌子的一个人。 第一百三十章   虽贾赦打小儿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典型纨绔子, 当日张扬时候对还是皇子的当今也不算十分恭敬,   好在当今小了太子足有十岁, 并没有赶上先头几个年长皇子不惜一切把太子拉下马的大戏,贾赦也就不至于与当今一脉结下什么仇怨。   反而为着太子有时候想要借着几个小弟弟彰显一下兄友弟恭的, 贾赦与几个小皇子的伴读也还算有几分和气。   当然那份和气远不足以叫俨然如今朝中第一红人的李尚书上赶着为贾赦做些什么,否则贾赦也不至于沦落到马棚将军的地步;   不过这份和气又多少仍有些作用,例如:   街面上遇着了,李尚书固然不会上赶着招呼贾赦, 但若是贾赦主动上前,李尚书却也不介意请他上马车一叙。   虽然两人打伴读时期就没什么共同话题,   可就念着当年贾赦强忍着无聊、听他这个小伴读笨拙寒暄搭讪的情分,   李尚书也愿意给贾将军一个方便。   ——毕竟谁能知道他们在马车里头是随口尬聊两句,还是相对无言呢?   ——只要能上了李尚书的马车, 待个半柱香、一盏茶的, 再和和气气被送下去,回头贾赦在外面那些人跟前,就能多三分颜面。   李尚书不介意给贾赦这个颜面。   他一向是个念旧情的人。   奈何如今世道越发荒诞,那等不念旧情不记恩的,且不知日后如何;   像李尚书这样念旧情的, 似乎也没能给自己念出什么好儿来。   倒是念出事了!   宫九刚一上车, 直接就给李尚书来了一记真气幻术。   与黄粱梦法系出同源,却又不尽相同的真气幻术。   ——似幻还真, 若梦还实, 叫人梦醒之后, 连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的疑窦都生不起来的,只将梦境做了真的幻术。   几乎压榨干宫九堪堪修炼出来之修为的大半,除了还能和向晓久保持联系之外,也就是勉强招架荣国府二十来个亲随的能耐罢了。   也亏得这个世界仿佛没什么武功内力的,否则换了上几遭,只怕连只练了点儿养生拳脚的傅晚晴都能叫宫九费一番心思呢!   宫九可真是下大力气了。   不过收获也不小就是了。   且不说老太太并大小王氏等人,因宫九这么仿佛随便就能叫托李尚书夫妻将事情捅上天的态度,给惹得心中思量纷纷;   那回头贾政刚从衙门赶回来,就也跟着前后脚进门的,叫贾琏袭爵、并许他入户部补员外郎的旨意,更是将两府中人都震了一震。   因贾琏送其表妹林黛玉回扬州未归,圣旨便由其独女代接了。   传旨的裴太监也是皇帝身边的老人儿了,别看如今仿佛没有夏太监那六宫都太监的风光,却正经才是皇帝离不得的亲近侍人,   这一遭难得皇帝竟叫他出宫传旨,众人又将他待大姐儿的和气、与待“贾赦”的亲近都看在眼底,少不得心中又是一凛。   如此这般,回头宫九再提起“回就近侍奉祖母的亲爹家省亲,总比回大伯家甚至堂兄家省亲的要好听点”之类的话,   老太太就再没有纠缠别的,只十分感叹她从来是个有福的,两房儿孙都是一般慈爱,不过是因着贾赦妻宫着实可叹,当日又不慎只想着琏儿年幼需要母亲照看、赶着在国公爷热孝里头续弦,弄了邢氏那么个上不得台面的,闹得她这些年越发习惯二房就近侍奉,又恰逢娘娘省亲,少不得只好委屈大房一点……   宫九便也只当前头几日听到的“孽子”并前不久那几滴唾液都是浮云了,   耐着性子任由这老太太一番唱念做打。   左右这老太太独角戏便能唱得挺热闹的,何况又有大小王氏等与她捧哏,连贾政都能偶尔接两句去恰到好处地展现他的满心孝悌,宫九也只需要耐心便够了。   这一折慈母戏足足唱了一盏茶功夫,老太太才又换了万分体贴周全模样吩咐王氏:   “你大老爷自然是十分孝心的,为着我这老婆子,并娘娘外头好看,政儿也不用和你兄长虚客气、便领了他这份情罢了!   只老大孝顺,二房也不好太过理所当然,就是奉养我这老婆子呢,公中的产业,也没有全霸着的道理。”   “如今且将除敕造府邸、功勋田并其他御赐之物外的产业均分三份,老婆子我,并老大、老二他们,各领一份,老大老二的那份就只当是日后正经分家的产业了,老婆子我的那份嘛,少不得紧着我日后嚼用、并身后诸事,若有剩余,再依着我日后留下的话分派,少不得各人都留点儿念想的。”   “至于这敕造府邸、功勋田并其他御赐之物……”   老太太沉吟片刻,便道:   “琏儿能否继承功勋田、按他的爵位又能继承几分的,老婆子我也不懂,就看赦儿分派。至于其他的,也都依照赦儿主张便是。”   老太太还特特叮嘱贾政一句:   “诸事都听你兄长的。”   贾政少不得恭敬应了。   这母子二人只当贾赦从太子伴读骤然落地成废太子伴读,被家族大局、孝顺忠义等压在东院的那些年全不存在一般,   老太太全忘了自己不久前那口口声声的孽子,贾政也全不记得他屡次三番“劝谏”兄长不可对老太太无礼不孝的理所当然、并从衙门赶回家时心中的愤愤指责,宫九自然也没有更多纠缠的道理。   老太太转头就又将大姐儿招到身边,揽着好一阵亲香,万般慈爱表示:   “这府里头,你们原先的院子还都给留着!外头老太太也给你们个好院子!”   说着就一叠声地叫鸳鸯去取“我的那个匣子”来,鸳鸯也果然意会取来,老太太便在一叠地契中挑了又挑,才挑中一套极好的宅子:   “别看这宅子比这府里要略小些,却也是四进四出的大院子,更难得西边儿的花园子修得不比东府那边的会芳园差什么!   又恰好就在户部衙门和荣宁街之间,回头你们来这府里小住也方便,琏儿去户部上差,出入也是极便宜的……   当年你外祖母为了给我嫁妆里头添这么个好宅院,也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   后头那句“外祖母”,自然是冲“贾赦”说的,宫九少不得敷衍几句,老太太便越发说得兴起,揽着大姐儿又是一番慈爱抚弄:   “老太太疼你的心,必不会比祖姥姥疼老太太的少!虽如今这样的宅子难得了,也不会亏了你。”   一行说,一行笑的,又从匣子里头挑了一张地契,递给了王熙凤,只叮嘱她“京郊的小庄子,里头田地不值什么,难得一口温汤子,女孩儿偶尔逛逛养身是极好的,你且好生给大姐儿收着”。   王熙凤接过一看,足三百亩的地契,说小也不小了,温泉眼子更是难得,一时喜笑颜开,巧话儿一套接一套的,把老太太哄得乐呵呵地又多给她一张地契、并两副头面,还故意逗她:   “地契是给我大孙子的!你可要赶紧了,否则回头老太太我可是要收回来,另给别人去的。”   王熙凤也是个不害臊的,大大方方就是“等我们二爷回来了,一定努力”,把老太太逗得只拿手点她:   “好你个凤辣子!”   此间邢氏如何眼红不忿没人在意,就如同次后王氏得了老太太怎样的“宝玉孝顺我一场,我这嫁妆少不得就都要从了先头太夫人旧例”的准话安抚也没人追究一般,且不细说。   只说老太太乐了一场,又与“贾赦”逗趣几句“你也别怪老太太我不疼你,实是知道先头老太爷、太夫人们的私房里头不缺这点儿小东西”之类的,便道了一声倦,   众人自然识趣告退,宫九也乐得离开,   偏老太太在宫九将将离开前又忽然想起来加一句:   “你是长子,又是长兄,分府这事自然都听你的……   只一点,琏儿这爵位到底是老国公爷们传承下来的,我想着,老国公爷们在朝上留下的其他一些琐碎,也都该归了他罢?”   宫九脚步一顿,唇角勾出一抹笑,似讥似讽,却只痛快应下:   “大房得了祖上传下的爵位,祖上因着这爵位与朝中事欠下来的那些,自然也都是大房的,老太太尽管放心好了。”   宫九正好站在光里,便是老太太每每说她自个儿老眼昏花了,这会子其实也将他面上神色看了个分明,但老太太毕竟还是老太太,视若无睹、若无其事,依然笑得那么慈爱和蔼:   “你能有这担当,我也算是放心啦!”   宫九略一点头,便自去了。   老太太也不介意他这点儿无礼,既然贾琏袭爵已成定局,二房能与大房均分产业,更争取到国公府的名头……   最要紧的是,“贾赦”能爽快把先头国公爷们因各种缘故借的那百多万两国库欠银给应承下来,就比什么虚恭敬假有礼的强。   反正他打小儿就不是个会贴心讨好的性子,老太太是看着他从三头身就知道对着婆婆撒娇撒痴、只对着自己这个亲娘却唯有恭敬疏离一句“太太”走过来的,早几十年就不在乎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要说感慨, 倒也有些, 可也就是如今大房分得这般大方, 叫老太太多几分“老大虽自幼不亲近,到底还是孝顺友爱”的感慨罢了。   约莫也是远香近臭的, 从此看觑着大房诸人,心态反而要好上许多。   二房诸人,却未必都能这么着。   不过对于宫九来说,不管是远香近臭了也好,又或者生了什么小心思也好, 都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早在几十年前, 就是太平王当面,宫九都只关注向晓久一人了。   哪里会去计较这身皮囊附带的琐碎?   老太太点头同意分府的当晚, 宁国府就开了宗祠, 将荣国府两房这说还不是分家、却胜似分家的事说清了,宫九光明正大地将承担国库欠银的事儿也一并写在文书上, 一并用了印。   足足一百六十万两白银的字样, 倒叫贾政有几分真心实意的过意不去,   恍惚间又有几分当初幼年懵懂, 在荣庆堂里看那被老祖母揽在身边亲香的兄长,尚未来得及将羡慕化作嫉妒、就被兄长哒哒哒跑下来拉过去,靠在祖母榻上一起玩闹时候的感觉。   可惜那种感觉太短暂,还不等小贾政巩固下来, 就被当年还不是老太太的母亲史氏诸如:   “你如何能和你大哥那样才满月就得了皇帝金口‘恩侯’的能比得?”、   “他自纨绔他的, 你却得好生读书上进, 如何能想着往后院腻!”等等,   慢慢就将那一缕羡慕发酵成听闻祖父母都将自己私房给了兄长,其余人等,别说他和母亲,就连父亲都只得了一两样玩意儿做念想时候的酸涩。   又有后来太子被废、父亲逝世,贾赦因着“不到外头去招贵人们的眼”,一味窝在东院里头,越发将五分纨绔发展出十分的好色无能来;   偏不幸急慌慌续弦的邢氏是那般扶不上墙的,王氏便在老太太精神渐短时慢慢结果管家权,待到贾琏记事时候,二房不拘府内府外,俨然已经是这荣国府的老爷太太,本该正经袭爵的,反而成了大老爷。   贾政就也慢慢将那什么羡慕什么酸涩的心思收拾起来,仿佛那东院里头的,也就只是个大老爷罢了。   如今才知道府上还有这么个一百六十万两白银的担子,贾政心惊肉跳之余,虽有几分庆幸兄长爽快担下这巨额欠款的窃喜,到底不敢爽快签字用印,踌躇再三之后竟哑声开口:   “大、大哥,不若就将公中的产业清一清,除了老太太那一份留出来,其他的……   就先还了这欠银罢?”   这话一出,别说原还为贾赦愤愤的贾珍十分吃惊,就是宫九都挑了挑眉:   “你知不知道公中有多少产业?你就算不在乎落得个连小妾庶子清客相公都要靠妻子嫁妆养活的下场,我还嫌丢人呢!”   唉!按说这么区区几个皮囊带来的琐碎玩意,是犯不着宫九脸面的地步的,奈何贾政这忽的,也不知道脑子里头哪根弦搭错了,好好的“大老爷”不叫,忽然喊起“大哥”来!   宫九眼下一则还没修炼回能无视彼等凡人的能耐,二来又懒得和他掰扯耽误时光,少不得捏着鼻子认下这声称呼,可不就多防着多陪绑丢几分脸么?   左右应还有打开荷包、交待贾琏的时候,就是有什么玩意,宫九也早在这皮囊身上留了后手,总不至于真叫他们为了他做下的事,落个倾家荡产的就是了。   仍是那句话,区区一个国公府,别说是如今靠着老太太那么个诰命支撑着的、明显日薄西山了的国公府,就是最鼎盛时分,宫九也不放在眼里。   可怜贾政却不知道宫九纯粹不在乎,反而因自个儿脑补的兄长友爱小剧场感动得无可无不可的,连忍痛婉拒娘娘省亲之类的话都出来了:   “总不能叫琏儿他们过得太落魄的。”   眼瞅着夜过三更,惦记着城门开时就要循着感觉去找向晓久的宫九,便有些坐不住了。   虽勉强看在这蠢货难得真心实意份上没太刻薄,却也十分不耐烦起来:   “琏儿是大房儿子,还是二房儿子呢?爵位都给他了,实职也给他谋了,我还能留这么一笔坑他不成?”   宫九一边说着,一边干脆压着贾政摁了指纹,又立逼着他用了印章,而后干脆利落地将自己那一份、并要去官府备份的那份一并收了起来,只道:   “官府那里我托李尚书办去。贾政你要是有心,盯着你妻子赶紧将产业分了、好叫琏儿家的尽快往新府里头安置就是——   老太太那里你也帮我说一声,就说我出京走走去。”   贾政原要说不好事事麻烦人李尚书,转眼又给他后头那句唬了一跳:   “怎的这般急?不说老太太那里好歹当面拜别,就是这都要入冬了,何不等开春再出门?”   宫九已经起身往外走,闻言只挥了挥手,抛下一句:   “你要是不乐意,就叫珍儿说去。”   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难得兄弟爱爆发的贾政倒是有心要追呢,却被忽然醒过神来的贾珍一把拉住。   贾珍是宁国府的独苗苗,惯是个比贾赦更纨绔混账的货,与贾政气场最是不合的,奈何辈分偏生又低人一层,   早年父亲在家时候,还能仗着少族长的身份不大把这位政二爷放在眼里,   待得父亲离家入道、他自个少年袭爵了,才知道艰难,少不得要对荣府那边的所谓老祖宗低一低头。   不过在贤德妃娘娘横空出世之前,贾珍仍不怎么乐意搭理贾政,贾政也乐得这个说是由他兄长带着玩、结果却带得他兄长比以前更坏十分了的货不在眼前晃荡——   这俩原是很互相看不顺眼的。   偏偏这会子却仿佛将往日没有的默契都一气儿发挥出来一般,贾珍只说了一句:   “你说我赦大叔多少年没和李尚书联系了?你觉得我赦大叔真的是许多年都不和李尚书他们联系,只管窝东院养生的吗?”   再往天上指了一指,素来不理家事的贾政竟也能想得起这些年府里头连逢年过节都没和李家走过礼,而后便迅速意会了什么,在贾珍又一句:   “我赦大叔在东院养生多年,别说如今才堪秋末,就是真大雪纷飞腊月天,想必也不在话下。”   便心领神会着,往荣庆堂去了。   这贾政回了荣国府,与老太太如何避着人说话,母子二人又是如何齐心协力督促大小王氏打点好大房分府事宜,并老太太如何在自己私房里头给新府那边添置了好些东西,便不一一细提了。   只说宫九那边,李尚书果然不愧是御前第一红人,宫九在他身上耗的那至今还没完全恢复过来的修为也果然物有所值。   本朝对宗室勋贵管得再严,   宫九一旦把贾赦和李尚书确实有过的交集中,与李尚书并他那主公有益的扩大影响,   再叫李尚书将早些年一些阴差阳错得了好处的,都给自行补足成是“先头太子爷看出前路艰难,又爱惜当今人才、也珍重和当今难得的兄弟情分,特意叫贾赦看顾他们”的缘故——   要知道人的记忆本就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一旦你相信了某件事情,就总能在“记忆”中挖掘出各种论证其合理性的场景。   当今能够登基,又确确实实是有着一定的偶然性。   当今和包括先太子在内的几个年长皇子之间的年龄差距着实有些大,母家又着实不显,   当年很多事情根本没能力掺和、也没野心掺和,   直到太子被废的前夕,李伴读都还和他那主公商量着如何更好地充实自己,好等着日后给太子当个贤王呢!   结果转眼太子废了,和太子争得最凶的皇兄折了,想要趁着太子和皇长子之间的争夺浑水摸鱼的几个也都各种倒霉了,然后一心只想着能当个贤王就很好的当今受禅登基了……   别看转眼都二十年了,李尚书至今忘不掉当时简直就是给天上掉的馅饼砸中了的恍惚感。   难以置信。   如坠梦中。   太过巧合。   许许多多这些年都想不明白的巧合。   然后宫九就用真气幻术,诱导李尚书自己把那些确实是巧合的事,都往先太子和贾赦身上挂靠了。   就连先太子明明还有更小、也同样愿意和他亲近的皇弟,却偏偏挑中了当今“栽培”,也被李尚书往贾赦身上挂靠了。   贾赦和贾政兄弟关系不怎么好,偏偏当今和贾政年岁相当,又当年为了更好地给太子当个贤王,和贾赦这么个虽说纨绔了点儿、对太子却极忠心的太子伴读,也是很主动亲近、并多少有些真心敬重的。   于是也换来了贾赦几分兄弟移情,   于是贾赦才会在先太子拿不定栽培谁更妥当的时候推荐了当今。   要说臣下敢于皇子论兄弟,本应该是大不敬,架不住贾赦是个喊过太子“太子哥哥”的货,要知道当今一开始都只敢喊“太子殿下”呢!   又贾赦这些年着实安分,也从未主动提起他在暗地里头曾经为当今做的那些。   脑补完成的李尚书,进宫去和皇帝一番交流,少不得的,就连贾赦这些年的无所事事,都成了老实安分了。   到底皇帝能和李尚书多年君臣相宜,共过患难,如今也能同着富贵,心性少不得有些相似处。   ——包括,但不仅限于念旧情。   于是贾琏顺顺利利袭了爵,“贾赦”也轻轻松松出了京。 第一百三十二章   因宫九与李尚书见了一面, 除其他诸般方便外, 也顺便获知此间寻常能跃高一丈、弓开三石便是当世寥寥的武力强人了, 少不得也就将最后一点顾忌也抛开。   李尚书那里安排妥当,宫九恰也能约莫感知到向晓久所在方向了, 自然片刻都是难耐的。   能按捺住且等城门开放,就已经是宫九暂时不愿舍弃这身皮囊的忍耐极限了,再是没有耽搁的。   出了京城,宫九更是全凭感应走,真可谓是遇山登山、遇水涉水了。   如果眼下有个白飞飞在天上高高飞着, 就会发现, 一贯路痴得明明想要一路直行都能莫名其妙拐成麻花的宫九,这会子竟是一路画着直线前行。   或许心电感应才是治愈路痴的最好良药吧!   当初双九各分南北追缉公孙兰后, 宫九兴起一路南下去与向晓久重聚那会子,   宫九能发挥出来的能力远比眼下这个才温养没几日的羸弱皮囊多多了,又有遍布大江南北、全凭宫九调动的后勤协助,   都免不了要多绕一些弯路、浪费一些时间。   如今倒好,一个呢,是仗着修炼能比损耗多,宫九连稍作歇息都不用,就是渴得狠了,取下随身带着的水囊喝一口, 脚下也半步不停, 吃拉撒睡更是没有的;   另一个, 就是靠着和向晓久之间渐渐越发清晰起来的彼此感应, 一路竭尽全力以直线前进。   贾赦那么个给多年酒色掏空了的皮囊给宫九这么一使劲,脚程比起当年宫九仍只是宫九的时候,竟也不差多少了。   自京城往扬州,竟还不足两日。   宫九在京城是城门堪堪开时就出城,在次日夜幕降临前,就将将抵达扬州城了。   可恨的是本朝不只对宗室勋贵人等管得严,各地城门关闭、夜间宵禁等也管得极严,   饶是宫九怀揣着皇帝许他出京游玩的特旨、又有李尚书办的特殊路引,也是拦不住城门关闭的。   宫九远远就听到城门关闭的动静,可恨贾赦这身臭皮囊,宫九都温养了好几日,脚力却偏比不上听力!   听到城门将关未关,偏生就是赶不上的滋味,真是熬人极了。   好在到底不是宫九一头热。   向晓久也一样迫切重逢呢!   按说向晓久的修为应比宫九略高几分,先时或有别离,也是向晓久先找到宫九,便是幸运落到一处,也是向晓久先将宫九的新皮囊看进眼底的,如何这一番倒是要宫九奔波了呢?   自然也是事出有因。   向晓久运气虽比宫九先前略好些,不至于摊上个地底埋了二十年的干尸,却也入了个已然断气的皮囊之中——   那皮囊原先就不是个强壮的,这几年更是断断续续地病着,又是打去年入冬开始病渐沉疴,   虽上一年因着膝下唯一的女儿远在京中,不甘心死前连唯一至亲都没见上一眼,硬是熬过了那一冬,   后又因为内侄儿将独女送了回来,硬是振作了一番精神,又熬了大半年,   却到底是在向晓久来前两个多时辰,熬得油尽灯枯去了。   是以向晓久摊上的,虽是个才死了不足三个时辰的尸体,偏偏却是个精气熬尽了的,   又有个极其会哭的小姑娘日日在病榻之前“孝顺”着,   哪怕这小姑娘已经极为克制、哭都是忍着避到耳房去悄声儿抹泪珠呢,   可怜向晓久皮囊不堪、神识偏还极强,小姑娘躲两间屋外悄悄呜咽的动静、用鸡蛋滚过的眼睛能唬得过原身,又如何瞒得过向晓久?   向晓久倒也是个将与宫九重逢看得最重的,无奈到底用了这皮囊,对上这么个皮囊死后几个时辰仍残存的唯一执念,少不得要在修炼之余,给她打算几分。   结果就给打算出八分气恼,与两分无奈。   恐怕也多少影响了修炼的效果,终导致宫九出京的时候,向晓久也还不能起身。   幸好约莫在宫九过了宿迁时,向晓久总算能把话说清楚、也能勉强在床头靠坐一会儿了,便开始折腾着要出城。   在原身女儿内侄管家亲信诸人眼中,向晓久如今是个才刚刚从鬼门关勉强收回来一条腿的,且还有大半个身子没能扯回来呢,正是连向晓久要透透气,都要几重窗帘屏风挡着、又几重熏笼汤婆子暖着,才刚稍微开一点儿门窗的时候,屋子都不敢叫他出,哪里敢由他出城去?   不过向晓久于黄粱梦法上虽始终不甚精通,宫九两年前刚开发出来的真气幻术新玩法。向晓久更是仍一窍不通,   但向晓久毕竟还有向晓久的手段。   哪怕修为还没到能打开荷包的程度,终归也将众人迷了心。   三管事使人把一顶外头看着不起眼的小轿给布置得舒舒服服的、确保“林如海”能用最省力的姿势歪着,又点了最强壮的仆人抬轿;   又有那内侄儿领着二管事随轿出行,大管家帮着姑娘准备待客事宜……   紧赶慢赶的,向晓久总算在城门将将关到一半的时候赶到。   一般来说,城门一开始关闭,就不许人再出入,但向晓久如今这皮囊在扬州也还算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又有原身那内侄儿近来在扬州也越发炙手可热了,城门官及其属下众兵卒虽不敢重开城门,可关得略缓一缓,顶多再留意不叫什么歹人趁机混进城来,也就是了,并不很碍着什么。   如此这般,总算不至于叫宫九再折腾一回翻城墙的故事。   双九这一番重逢,也真合了一个巧字。   不只向晓久恰恰巧赶在城门关到仍能叫他那小轿挤出门的空隙出了城,更巧的是,如今双九用着的皮囊,竟又有一番牵连。   随轿护送向晓久出城的那个便宜内侄儿,居然就是宫九那个送了表妹南下的便宜儿子——   前不久刚刚袭了个三等将军爵位,还顺便将原本捐的五品同知虚衔儿补了同阶实缺、成了户部员外郎的贾琏!   向晓久如今用着的皮囊,自然就是贾赦那个去年入冬时候重病沉疴,不得已去信京中,请岳家把他独女送归扬州的妹婿,时任巡盐御史的林海、林如海了。   宫九:“……”   哦,就是那个独苗苗的宝贝女儿不放自己身边好生呵护教养,倒千里迢迢送进京里头,叫荣国府那老太太随意养在碧纱橱里头,转年就是金钗之年了,去年却还是二房那块宝玉一床内外睡着的……   嗯,宫九了解情况的时候,偶然了解这么一桩的时候,给林海打的标签是:   要么脑子有病,要么就是个比太平王更活该过继的爹。   心血来潮的,还想过与向晓久重逢之后,要是闲极无聊,还能教一教便宜外甥女将亲爹过继出去的特殊技巧呢!   可惜,林海竟是死了,便是宫九无聊到留下后手、在他们离开这世界后还能帮小姑娘折腾,也没法子折腾一个死人哪!   好在林海毕竟不是太平王,能折腾的顺手折腾挺好,不顺手的时候不折腾也没啥。   对于宫九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再次牵住向晓久的手更要紧、更欢喜的了。   对于向晓久来说,同样没有比再度牵起宫九的手,更叫他心满意足的事情。   双九黏糊一路,待到小轿一路往城郊而去,到了林家在扬州城外的一处庄子,一路直行至正屋落下,前头快马报信的早安排好了屋子,随轿的二管事少不得又亲自确认过室内温度适宜、床铺舒适干净等等之后,方要去将“林如海”请下轿来,贾琏才亲自上前掀开轿帘,宫九就已搀着向晓久下来了。   是的,搀扶。   虽说是半抱半扶着,向晓久仍有大半重量压在宫九身上,可满屋子人都看得出,向晓久的双脚也都使了些力气的。   比起从家里上轿那会子,别说双脚使力,就是长随小厮们给抱上了轿,都没力气自己坐稳的模样,如此已是好得极快了。   又有那脸色,瞧着竟也是这几日所未有的好。   那宫九如今的便宜外甥女,也就是向晓久如今的便宜女儿,小名黛玉的,这一番也一顶小轿跟在后头一道来了,   如今看着向晓久俨然好转的模样,不由心下欢喜,又有些惶恐,不自禁又湿了眼眶,忙不迭转头拿帕子拭了。   因数日前,也就是向晓久刚落入这皮囊之前不久,林如海方才难得起身出堂屋和黛玉、贾琏二人用过晚饭,饭后还一道坐着说笑一阵,结果守夜的丫鬟半夜起来、左等右等等不到林如海照往常一般传唤用水,感觉不对去察看时,已是手脚僵直、气若游丝了!   亏得林家供奉的徐老大夫给力,竟是把那一口气险险又吊了回来,   如今贾琏黛玉并其他各管事、服侍人等,却都不免提着心,只恐“林如海”又是一番回光返照。   二管事只连连跺脚:“该死!该死!如何倒忘了把徐老也一并请来!”   黛玉闻言,同样十分懊恼虑事不周,更深恐父亲离了徐老大夫的这一夜出什么事,几回悄悄拭干了泪,又屡屡忍不住重又落下泪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说起懊恼惶恐, 贾琏只有比他们更甚的。   毕竟二管事到底只是外人, 再如何林如海亲信, 林如海也早在向晓久入他皮囊之前那一夜就有所预感,将诸亲信的卖身契都归还了, 还多少各给了一些安家之资。   如今仍兢兢业业服侍“林如海”自是他们一番忠心,可说句不好听的,便是林家父女两个都当场没了,也再不会碍着他们什么事的。   便是贾琏,原也只是寻常亲戚, 不若黛玉那般唯独林如海是依靠的可怜稚女,   早上半日,林如海就此一病没了, 贾琏纵有几分感伤也极有限,最多念着这大半年林如海给他的几分指点,回去交待屋里那位在力所能及时,多照看黛玉三分罢了。   偏偏忽然冒出来个“贾赦”!   因着贾赦二十年只管贪花好色、酗酒宅居,继室邢氏又是个极叫贾母史氏看不上眼的,贾琏幼年时也曾如二房的贾珠、元春兄妹一般,在荣庆堂长大。   一度甚至以为贾珠的爹娘就是他的爹娘。   至今也仍和荣庆堂、荣禧堂中人一般,喊着二房的老爷太太,倒把亲爹喊作大老爷呢!   父子两个那是一贯的不亲近。   便是贾琏如今也二十来岁的人了, 贾赦寻常一二十日仍都想不起来他这个人, 贾琏自十二岁那年莫名挨了一顿狠揍之后, 从此倒不敢疏忽了晨昏定省, 但有时候一个月下来,都只能在东院外头磕个头!   但再怎么不亲近,亲爹到底还是亲爹。   贾赦偶尔想起他来,不拘什么差遣,贾琏但凡有一点错漏,贾赦那真是说抽就抽的。   可怜贾琏又没个王氏那样的娘,在老太太跟前也没宝玉那般脸面,每每抽了也只是白抽,也就是老太太听说了骂两句“那孽子,又是哪里拱出来的邪火,竟出我琏儿身上”罢了,想要再多,是万不能的。   唉!早几年,贾赦一时邪火上来,抽了赖大两巴掌,老太太虽也没拿他如何,好歹也把人叫到荣庆堂说落一顿呢!   贾琏这个所谓的长房长孙,竟是连老太太跟前得脸奴才养下的奴才秧子都不如的。   也难怪贾琏见了如今“贾赦”待“林如海”的亲近就战战兢兢的,把个林如海出行没安排妥当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得许多,浑然忘了林家大管家二管事的一堆正经该安排这些琐碎的仆人,   却是贾琏这个荣国府正经长房长孙,原在府里头竟是个对着长辈们身边几个得脸大管事都还要低头的货。   亏得如今“贾赦”已不是贾赦,否则见了他这般自然地将自个儿代入到给二房当个三管事地位的模样,可不就又要无名火上头、再给他一顿没来由的抽嘛!   宫九却是懒得理会他,正如向晓久也还顾不上矫正便宜女儿那泪包子毛病一般,这俩按说也才分开八、九天,俨然阔别不只八、九年的模样,这会子除了彼此,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要说二管事林寿一家子身契到手,做事实还尽心,就是不到一个时辰前才定的暂时落脚庄子,他也尽可能布置妥当了:   “林如海”这个重病的家主自不必说,除了家具摆设比不得家里头,从保暖到透气,从床褥到吃食,色色都齐全着。   黛玉这个大姑娘也是差不多待遇,除了不如家里闺阁几重门的仔细,连马桶都保证是没人用过的个干净东西,林寿家的这一回也跟来了,还要亲自到姑娘屋子守夜去呢!   “贾赦”并贾琏父子的住处自然也错不了,因着不比“林如海”病中忌讳诸多,又着实感念这舅家老爷在派出唯一嫡子护送自家姑娘之后、竟是连他自个儿都匆匆赶来的情分,林寿连素日听说的那些许关于大舅老爷好色无能而起的些许嫌弃也悉数丢了,   虽仓促之间也寻不到什么绝色去服侍大舅老爷,林寿也尽量挑了俊俏伶俐的去侍候着。   林寿着实是个周到人,挑的都是家里长辈乐意、自个儿也不介意和舅老爷春风几度的人家。   哪里想得到那传说中在亲爹重病时候就嘴馋亲娘身边大丫鬟的大舅老爷,如今只愿意和他家老爷度春风呢?   林寿好不容易才从庄子上挑出来那么两个勉强算得上俊俏伶俐的,结果宫九连看都没看一眼,只管和向晓久入了鸳账去了。   林寿有些愣住,一时却也没往旁的想,满心以为大舅老爷对妹婿真心情深义重,这才匆匆奔波而来,就要亲自给他们老爷守夜了。   林寿把自己感动得不行,更把“耳听为虚、眼见都未必为实”及“人云亦云最是要不得”之类的,都当了铁律刻进心里去。   便是后来多看出点儿猫腻,有些念头到底也入了心,倒叫他后来凭这越发谨小慎微、不轻易言人是非的性子,给儿孙攒下不大不小的一笔家业,却是外话了,且不提他。   却说双九那边,唉,说来可真心都是泪哪!   自打那一年惊觉李渊裴寂二人竟还活着,平日不过是意识给他们的意识压制住罢了,偶尔甚至有在他们都不曾察觉的时候、把他们的经历当成梦境经历的内幕,双九除非修为精深到能回归自己的皮囊中去,否则别说酱酱酿酿了,就是亲亲抱抱之类的,只要想到可能被其他人当成梦境经历,就着实不乐意。   ——哪怕是做梦,我的阿九/阿久也只能是我的阿九/阿久,别人看两眼还罢了,亲亲抱抱?做梦也不行!   这倒是俩醋缸子凑一对了,谁也没有委屈谁,只是搁一块儿憋屈罢了。   可怜哪,虽说每更换一个世界,修为都能带着来,偏偏就是给便宜皮囊限制住,想要玩点儿真气幻术、打开明明穿越世界都能带着的荷包啥的,也都要先将便宜皮囊给修炼上去,想要从那便宜皮囊突破回自己皮囊所需要的修为,更是成千上万倍不只。   上一回难得没那许多琐事要折腾,双九一心一意修炼着,倒是享受了两年回自己皮囊的好时光,可怜从奢入俭难啊!   更可恨者贾赦那老混球,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个胡混法子,明明皮囊已给他混得弱气得很,宫九刚来那会子,别说三石弓,只怕连三力弓都拉不开——   偏偏有一样却是极旺盛的,真.精力充沛。   没见着向晓久的时候还好,九公子毕竟早不是那个追捕沙曼的游戏中,兴致来了,遇上陆小凤都要求一顿抽,见着个西门吹雪更是给刺激得、咳咳,把人剑神都也给刺激吐了的荤素不忌了,就算某些小癖好依然是宫九的心头好,他也只愿意和向晓久一起玩。   贾赦那一屋子莺莺燕燕,别看好似没一个干出沙曼那样光天化日天体浴壮举的,私底下却多的是比她能玩得开的,又一个个都极爱争奇斗艳着在贾赦跟前争宠,那填房邢氏又是个难得稀罕的“贤惠人”,便是贾赦早十年就不进她那屋子了,她依然秉持着初嫁进门的做派,但凡贾赦一日无女人,转天就必定给他明里暗里各种补。   宫九搁京里待的那几天,算是把贾赦那群妻妾的手段都享受过一回,不过也就那么回事吧,什么补药都只给他补了修为去。   没见着向晓久的时候,宫九可谓柳下惠。   可等见着向晓久,柳下惠就只恨不得马上疯。   唉!宫九这会子,真是连头发丝都满满地氤氲着一股子骚气与热浪,偏可恨向晓久的便宜皮囊里虽没了原主意识,宫九的却又有了,有的还是贾赦那么个贪花好色的老纨绔,宫九如何舍得把他家阿久的某些好模样,白便宜那老纨绔梦里去?   憋死了也只得憋着罢了!   只恨哪,恨他用着唐林那皮囊的时候,不曾遇着用着林如海的向晓久,唉!   宫九惯是个没节操的,虽自从有了向晓久,便连自己给自己扎针之类的小乐趣都悉数抛开了,只愿意享受他家阿久给他的乐趣,架不住贾赦的皮囊扩大了他的憋闷哪!   一夜携手双修,向晓久感觉修为进境不小,原先那股子手脚僵直的不协调感几乎悉数尽去,无法抵抗被在时空之中扔来抛去的不安虽始终在心头,宫九在身边的感觉也还是很慰藉的……   清晨醒来,向晓久可谓神清气爽。   按说,宫九一般双修、又每每与向晓久一样心思,这会子感觉也应差不离才是。   奈何贾赦那身子,再加上宫九遇着向晓久就仿佛吸了那啥的心思,这晨起本能反应之下,宫九憋着憋着,既忽然冒出来一句:   “反正你那便宜皮囊也没啥需要顾忌的,不如你和我那身体来一场看看?”   向晓久:“……”   向晓久眨了两下眼睛,他倒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宫九想看的那一场到底是个什么场,果然没白和宫九相濡以沫这些年。   只他平日虽也是个很能配合宫九掉节操的,有些时候节操掉得比宫九都欢,然而这一会,也着实配合不过来哪!   说句不好听的,就宫九那皮囊,在向晓久老家那个大唐,别说天下前十的美男子,恐怕连前百都轮不上哩!   向晓久别说没冰恋的癖好,便是有,也犯不着那一个呀! 第一百三十四章   前头也说了, 双九原就是两个大醋缸子凑一对儿的, 谁也不曾委屈了谁。   是以向晓久原很能理解宫九那心态, 打他们刚成了李渊裴寂的那会子起,虽是宫九先开的头, 向晓久回过味儿来之后,也同样不乐意叫宫九一边自己、一边自己那皮囊的,   故而他们把自己最初的皮囊弄出来一起修炼的时候,排序总是“向晓久”、向晓久、宫九、“宫九”那样的,左右可以调换, 次序却绝对不会论, 反正就是一定要用自己的意识把自家皮囊和心上人的意识隔开!   所谓唯一挚爱,就是哪怕“我自己”, 都不能妄图染指分毫!   这会子向晓久少不得心下奇怪,毕竟有情人凑一起,掉节操那是寻常事,但这样居然能将醋劲儿也扔掉的,就着实叫人意想不到了。   毕竟分别不足旬,前头两年多,他们可没有一日空着彼此哪!   如今就是给猝不及防的被迫分离刺激了一下,也断不至于心火旺到甘心看着爱人和“自己”的限制场过眼瘾的地步吧?   不过向晓久眼下也分不出多少心思琢磨这个。   事实上看着宫九那舔着嘴唇眼睛放光的小模样,向晓久连他眼下的修为根本不足以打开荷包、取出“宫九”的事儿都没能想起来, 只凭本能来一句:   “阿九最初的模样自然是极好的, 但再好的皮囊, 若是里头没有你, 我又如何起得了兴致来?少不得也只好委屈阿九,过不得眼瘾了。”   “对不住了。枉我之前还答应无论你想怎么玩,我都会奉陪到底的……   万万没想到,我竟会比我自以为的无趣这许多。”   本能的甜蜜言语之后,向晓久定了定神,认认真真地捧着宫九的手,诚心诚意道歉,顺便承诺,   “不过我会努力改进的!阿九你再耐心等一等,我会努力做到不去计较那皮囊里头到底有没有你……   一定会在被换掉这身皮囊之前,就让你过足眼瘾!”   原本给向晓久那么往掌心一拢、再那么专注一看,宫九便越发“兴”致昂扬了起来,   结果听到后头那半段,宫九猛地一个激灵!   ——什么叫“不去计较那皮囊里头到底有没有你”?!   就他们这至今仍不明所以、每每被随意抛过来甩过去的境况,虽说到目前为止,都很幸运地被甩在同一个时空之中,但要是万一呢?   万一哪天就给甩到隔了不知道多少次元壁的地方,偏偏向晓久又“不去计较那皮囊里头到底有没有你”了,那他只管修炼到能打开荷包、自和里头的“宫九”酱酱酿酿去……   当然理智告诉宫九,无论遇上什么情况,向晓久都一定会努力回到他身边,正如他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去与他家阿久重逢一般。   甚至在重逢之前,哪怕“不去计较那皮囊里头到底有没有你”了,也定没有闲心去与一个无心的皮囊嬉闹。   但理智归理智,醋缸子该打翻的时候仍然要打翻。   贾赦的身体本能依然激昂,宫九的脸色却忽然难看了起来,倒叫向晓久心疼起来,到底有几分后悔故意拿话逗他了。   一时间两人便将旖旎情思暂且抛开,凑一起琢磨起来:   到底是什么促使醋缸子宫九都会脱口来那么一句?   要知道宫九素是个一诺千金的,言语上也就一贯谨慎,在向晓久跟前虽每每有那情人之间的小逗趣,却也是佯装吃醋的时候居多,断没有大方任由向晓久去找“第三者”的道理。   况回头细想来,宫九那心火未免也太旺了点——   要知道宫九做安王那会子才叫真憋狠了呢,直到给天雷劈成那点被仙童了的小不点,都没法子回归自己的皮囊去和向晓久做点儿啥,   那会子都憋到羡慕福金帝姬的地步了,不也没到要琢磨和“向晓久”如何的地步嘛?   双九手牵手靠坐在床头,向晓久看看依然不消停的“小贾赦”:   “多半是这皮囊的问题。”   宫九给自己灌的一大口醋灌清明了,纵使皮囊仍不消停,也再影响不了他理智分析:   “贾赦平日是爱用些补药,房中也常有助兴之物,但还真没什么能至于这般的,我细查过,这身体里头也没那些乱七八糟的的药物残余影响。”   向晓久论医术没宫九那般踏实,平时多是靠荷包里头的储备应对,这会子荷包打不开,也不敢拿自己三脚猫的把脉功夫去胡乱猜测宫九的情况,不由懊恼当日没耐下心多学一点医药手段,可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好在医术不行,向晓久修为却还能用得上,尤其宫九对他又是毫不设防地彻底敞开,那本就被宫九压制住的贾赦就更无从设防了,故而使得向晓久对宫九的探察,倒比宫九自行内视还要更细致准确三分。   如此便叫向晓久隐隐探出几分古怪来:   “身体上确实没什么,但又确实有哪里不对。”   向晓久一时没法子准确形容,思忖半晌,才想起来一个不那么准确的形容:   “倒有点儿像我故乡那里,一些直接污染人灵魂,叫中招的人即使死后复活,也依然受其控制的手段……   当然贾赦中的这个温和一些,只是叫他在欲望上格外肆意一点……”   向晓久就闹不明白了,按说若非宫九恰好落入这皮囊,贾赦也就是个窝在马棚边上的一等将军罢了。   那所谓一等将军还只是个虚衔,平时根本不用去上朝的那种,哪怕传自当年虽太祖打天下的开国勋贵、所谓四王八公,稍微还算有点儿根基来由吧,荣国府又是个在上一轮皇位更迭没站好位置的,虽说贾赦的处境其实比贾母以为的要稍微好上一点点,可要不是宫九来了用上手段,什么皇帝什么李尚书,谁还会记得他为太子伴读时的那点儿善意?   左不过一个早给挤出一流勋贵圈的人物,屋里姬妾为了争宠给他用点儿助兴滋补的不稀奇,那等能污染灵魂手段的,多闲得慌才盯上这么个家伙?   要说宫里贤德妃可能有那生出下任皇帝的命,那也该先紧着贾政那一房人盯呀?   总不能是那随意将他们在时空之间抛来扔去的神秘存在搞的鬼吧?   那位倒是有能力,可是图什么哪?   总不能真是为了叫他们憋得再不计较对方是否存在皮囊里头去那啥吧?   不说那神秘存在真存心把他俩搅和散了,用不用得着这样曲折手段,即便真是吧,那不也是连林如海这皮囊一并安排了更有效率吗?   双九一番思索,还是觉得被针对的应该是贾赦原身,宫九只不过倒霉撞上罢了。   那么问题就又转回来了,为什么哪?   贾赦有什么值得被这么算计的?   宫九忽然想起来:   “贾家二房那个宝玉,说什么衔玉而诞的,贾家那老太太尤其把那块玉看得和命根子似的……   我原先还以为是贾政那个假正经‘看重’嫡妻,连孕期之中都变着花样一道玩耍,一个玩过头了要他儿子赶着出生的时候辛辛苦苦把他们落里头的玩具给一道推出来……”   宫九在与有情人做快乐事的问题上,总能开发出许多新鲜手段,   向晓久也果然不愧曾经答应过他的,几乎宫九想要怎么玩,他都能奉陪到底——   小道具助兴什么的,都是双九玩熟惯的,就连自食其力将小道具弄出身体啥的,宫九都有不只十八招的特殊技巧呢!   因此原先那荣国府里,宫九虽也在无意间得知了贾宝玉那块宝玉的细节,包括贾宝玉出生时是如何将那块玉叼嘴里头带出来的,那块玉上又是如何天然镌刻了“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等等吉祥话,宫九也不过暗笑一回贾政真不是一般的假正经,外加喟叹回味一回他和向晓久能无所顾忌、尽情玩耍的时候罢了。   根本没当一回事。   如今发现此间既然有污染灵魂的手段……   莫非那块宝玉还真有点儿什么了不得的来历?   假正经其实也还没那么假正经?   双九对视一眼,便定了主意。   原先都觉得宫九那皮囊爵位让出去了,便宜老母便宜儿子也都安排妥当,就此跟着向晓久定居扬州也挺好,但如今贾赦的皮囊竟有这般隐患,少不得就要去弄个水落石出了。   就是林如海身上还有个巡盐御史的职司在,虽说病了将一年,具体事务差不多都移交给两个副手了,到底官职在身,不好说走就走……   宫九立刻想起李尚书。   李尚书也正和皇帝唠叨着“贾赦”呢:   “恩侯素来是个厚道人。虽说他那妹妹没了好些年了,素日也没听说和他那妹婿有什么亲近往来,这一回倒是巴巴儿赶了去……那脚程,都快赶上八百里加急了。”   因李尚书将当年许多偶然,都给脑补成贾赦厚道相助之下的必然,皇帝虽对如今义忠亲王一脉有些膈应,对先太子并贾赦倒也越发情谊深厚,闻言也跟着叹息一声:   “恩侯就是心善,林家又毕竟还有他一个外甥女儿在,舍不得也是有的……   林海这些年在盐政上也还算用心,其他瑕疵,倒也罢了。他要是能熬过这一场,就许他进京吧,也省得恩侯父子每每奔波悬心。”   李尚书不着痕迹恭维皇帝几句宽厚之类的,顺势为“林如海”订下个礼部侍郎的闲职不提。 第一百三十五章   却说扬州这边, 贾琏等人一开始也只纳罕“贾赦”这个舅兄待妹婿的深情、以及“林如海”这个妹婿待妻舅的厚谊,   但贾琏那是什么人哪?   灵魂上本就有几分和贾赦仿佛的染料, 偏还摊上王熙凤那么一只胭脂虎,屋里头说有个通房平儿, 却也是个不敢兜揽他的——   闹得贾琏虽在龙阳一事上没什么特殊偏爱,兴致来了的时候,却也没少拿清俊小厮泻火的。   因此不过三五日,贾琏便看出他家大老爷和林姑老爷之间的猫腻来,震惊之后却也隐隐痛快, 更少不得脑补一番当日姑太太在世时、大老爷和林姑老爷之间冷淡往来的缘故。   又有林家福禄寿喜四个林如海心腹等近身服侍的, 也都是耳聪目明之辈,虽林家因着子嗣艰难, 几代人都没出过那在旱道上下功夫的主子,然而林如海到底在盐政上多年,盐商们又是时下玩儿花样最为纷呈迭出的一小簇人之一,福禄寿喜少不得也跟着见多识广了些,   另有当年贾敏陪嫁而来的,诸如黛玉身边的奶妈子王嬷嬷等人,当年在国公府邸自然也没少见识……   如此双九重逢不过区区七八天,两人之间的那点儿事,早就传得林家内院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也就是林福管家还算有几分手段, 才没叫事儿传出二门去罢了。   饶是如此, 黛玉都难免要多一样背地里抹泪的缘由。   虽她当面仍是孝顺有礼, 待向晓久依然恭敬孺慕, 待宫九也仍恪守礼节,到底双九因着日夜牵手双修越发耳聪目明,   凭她是在这梧桐苑耳房抹泪,又或者窝她自个儿那棠棣斋哭泣,于双九而言,都是耳边潆绕哭声儿、鼻尖围着泪水味的……   偏林如海那皮囊又对这独女执念极深,哪怕向晓久是在他死后将近两个时辰才进入的,那执念也仍未消,   向晓久原先一心修炼好去和宫九重逢的时候也还罢了,这会子两人重逢,就不好太疏漏这便宜闺女,再给她哭得心烦,也不能像对付那些背地里说得不太像样的下人一般,直接屏蔽了事。   偏生双九又都不曾遭遇黛玉这般水做的女孩儿,一时间就是给烦透了也没法子。   倒是贾琏,最初给两人的关系震惊过后,接受得还挺快的,更有几分隐约将姑老爷视为自家大老爷一般敬重起来——   虽说其实贾琏对贾赦素来是畏惧居多吧,到底亲爹就是亲爹。   尤其是在宫九和向晓久腻歪了几天之后,终于想起来告诉他关于两房分府,并贾琏虽失了祖宅等按例多传给嫡长房的身外之物,好歹却已是正经袭了三等将军,又有户部员外郎的实职在身之后,   宫九的意思虽是在叫贾琏趁着还没去户部报道之前,好歹捡起些正经本事,别还一身给二房当个三管事的小家子气,   贾琏却少不得在畏惧之余,更多几分亲近孺慕,只觉得亲爹到底还是亲爹,不管平日如何张嘴就骂、抬手就打的,关键时刻真为他打算的,也还是这亲爹。   故而嘴里头虽偶尔还会惯性喊上一声大老爷,心里却都是喊着爹的,连带着“林如海”少不得也就没印象的姑太太夫婿、并不怎么熟悉的表妹他爹,成了自家亲爹的举案齐眉人,自然也就格外不同一些。   原先贾琏行事也还算周全,因着林如海病情每每反复、又日渐沉重,他连扬州风月都无暇赏玩,不过拿身边清俊小厮对付一二罢了。   只先前是在姑老爷家,还是姑太太已死数年,贾琏又是首回登门的姑老爷家,贾琏每日不过是在林如海跟前问安几回,并福禄寿喜遇着碍于家仆身份不好敷衍的时候,自觉扯起林如海妻族身份的大旗、摆出国公府嫡公子的派头,帮忙打发些闲人罢了。   如今接受了双九关系,贾琏少不得就把自己也当林家半个公子,对黛玉也正经当个妹妹看待,不免就在这一日往两个老爷(爹)跟前请安的时候,琢磨着“林如海”的精神气色、并“贾赦”心情面色,一点点试探着,将当日老太太点了他送林表妹回扬州时,细细嘱咐务必要将人再带回去,并出了荣庆堂之后,又给太太、不,该是二太太王氏叫过去,又是一番叮嘱的话,悉数倒了个干净。   说完待见“贾赦”似笑非笑、喜怒难辨,好歹不曾当即翻脸,“林如海”倒还重又谢过他自京中将黛玉送归扬州的辛劳,又认可:   “不拘如何,府上好歹老太太在,王氏做的,总不能比林家宗族更绝。”   贾琏这些日子也很是打发了一些林家远亲,多少也知道林老爷这五代单传的一支,已经不止是在血缘上与姑苏宗族疏远那么简单。   相比之下,虽荣国府也有些内囊渐渐进上来了的短处,到底公侯府邸,老太太对林妹妹又确实有几分真心疼爱,想来二太太吃相也不敢太过难看。   这么一想,贾琏将那股子心虚去了,说起这些年,黛玉身边那奶妈子王嬷嬷的不作为,便越发落落大方起来,就连林家内院事,也不像原先那么忌讳:   “这些天,因老、姑老爷病重,表妹又还年幼,侄儿自忖姑表至亲的,再加上姑老爷后院十分清净,侄儿在这府里行走的时候,就少了几分讲究,再加上这几日我们大……我们老爷来了,侄儿越发少了几分顾忌,”   贾琏说到此处,停了一下,先与“林如海”道了一声“见谅”,却也不是见外,不过是他平日去往东院那边,除了在外书房偶尔会遇着贾赦几个可人儿之外,也不敢往那后院张望的规矩罢了。   向晓久这几日也略知此间对女儿的诸多限制,但更知道因着原身养病,膝下又只得幼女黛玉一人,为着不叫女儿给人说嘴,便特特移到二门以内的梧桐苑养病的缘由,贾琏作为送表妹回乡侍疾的内侄儿,这些日子跟着晨昏定省的,避不开往二门里头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因此只略一颔首,叫贾琏“只管把这儿当自己家、把黛玉当自己妹妹一般对待,不消见外”罢了。   宫九虽“哼”了一声,也只是叫贾琏“什么老姑老爷,又什么大我们老爷的,以后只管喊他老爷,依然喊我大老爷就是”,并没有将贾琏反而先他一步在他家阿久跟前登堂入室的醋劲进一步发酵出来。   贾琏赔笑应了,又逗趣两句,方才继续说起正事:   “妹妹自然是聪明伶俐、剔透可人的,这些日子待老爷也好,待大老爷也罢,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孝顺、不恭敬的地方,只是内院里头有些下人传得不像,王嬷嬷更是尤爱拿主子们的闲话下舌头……”   “虽说我们这样人家,待奶妈子们素来宽厚,但像王嬷嬷那样该给姐儿出头的时候只管装死,在这样不该姐儿管的事情上,反而调三窝四的,到底不甚妥当。”   到底都是得了便宜儿女的人,贾赦那样给贾琏喊了二十年“大老爷”的,都留给宫九几分对这不肖子的惦念呢,林如海只林黛玉那么一个宝贝疙瘩,为了等她回乡,据说病得一度没了气息,都能强撑着起来、再熬过一冬的人,向晓久自然要抽空给黛玉打算几分,只当是给林如海的皮囊使用费了。   不过这里对女子限制太多,黛玉纵有几分聪明伶俐,偏遇上双九如今是只顾着琢磨如何对抗那背后老将他们随意抛来甩去的神秘力量,在平权一事上头就不十分用心——   况也是着实没把握能在再次被迫离开此间之前,能叫世情平权到一个绝户女都能富贵安逸、无人相欺的地步。   少不得就在修正黛玉性子的同时,要依着时下世情,给她留点后手。   宫九仍进了个男皮囊,向晓久便断不可能娶妻生子的,便是义子嗣子,也未必有时间教养出一个足够给黛玉依靠的来。   恰贾琏虽在色字上头不太讲究,却还是个有几分良知底线的,又对双九如今这“大老爷”、“老爷”的关系接受良好,连带着对黛玉,转眼就从“林表妹”、“林妹妹”到索性只当“妹妹”了。   哪怕明知道称呼上的老爷、妹妹,到真心当成老爷、妹妹,仍有一段距离,贾琏确实也是目前最好的人选。   宫九仍有些挑剔贾琏只说得一个王嬷嬷,不曾将他这些日子在内院听说的、对黛玉不好的那些都抖落出来,   向晓久倒是很能理解贾琏这种约等于对后妈并后妈带来的、与他有血缘关系却也不算一母同胞的拖油瓶妹妹之前,想要亲近却又顾忌着的心情。   况且贾琏虽只提了一个王嬷嬷,王嬷嬷确实是目前对黛玉影响最大、又最坏的那一个。   且王嬷嬷又是黛玉奶妈子,又是当日贾敏从贾家陪嫁过来的旧人,当年嫁的还是林家得用的管事,不过是不如福禄寿喜等自幼给林如海伴读的亲近,又不巧早年就疾病没了罢了。   贾琏挑着王嬷嬷这么个人,将内院近日风波捅到“林如海”跟前,就已经是他对林家父女不见外、真用心的表现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双九这些日子说是日夜双修, 但最要紧的双修方式又碍于贾赦仍在、不免膈应着不乐意用, 少不得要找点事儿分分心。   刀枪剑戟那些, “林如海”的身体尚未完全温养过来,自不合适;连琴棋书画之类的, 还老是给人劝着说“老爷不好太伤神”,黛玉一不小心还要担心得又背地里抹眼泪。   双九无法,可不就对彼此心皮囊多些八卦了么?   托这八卦的福,向晓久对贾家,尤其是宫九如今的便宜儿孙们, 倒也颇为了解。   如今贾琏说话行事仍有些小私心, 向晓久也挺能理解他的,不过环境造就罢了。   毕竟一个才刚满月的小娃娃就没了亲娘, 继母早年又一心只想着怀自己的孩子;   虽祖母还有几分慈爱,将他报到荣庆堂养活了,偏又是个将对二房的偏爱移情到二房孙辈身上的;   就是王氏面上仿佛对这侄儿宽纵几分,何曾不是因为别人家的孩子好放纵的缘故?   若真的上心,当年也不至于叫贾琏才三生日过后,就跟着足足比他大了三岁半的贾珠一个先生、一般课程地去开蒙了。   想来,连那自诩读着圣贤书的先生都在两个哥儿之间有所偏倚,从来只认一句“琏哥儿资质本就不如珠哥儿,更没有珠哥儿的向学之心”, 半句不提两个孩子的年龄差, 其余仆妇丫鬟服侍人等, 自更不必提了。   贾琏先是把自己当成二房的三管事, 如今说是有爵位和实职腰板硬了,和他大老爷老爷们也真心亲近了,处事依然小心翼翼不甚果决,虽确实是长歪了的,这歪却也着实怪不得他自己。   到底白纸一张,随人涂抹么!   哪怕是向晓久这样失忆之后脑子里也自带奇葩逻辑的家伙,要是当年遇上的不是曹将军,而是类似林黛玉这般水做的女孩儿,都不定会给扭曲成怎样的性子呢!   后面那个比喻,向晓久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往心里去,却叫宫九听得激灵灵又打了个寒颤。   次日再见着贾琏的时候,果然宽和了许多。   看他都得了向晓久当着福禄寿喜并林黛玉的面,说了“从今往后只拿琏儿当府上嫡出大少爷看待”与“琏儿你别只当玉儿是你表妹,玉儿你也别只当琏儿是你表哥,从此倒要当彼此是嫡嫡亲的兄妹一般处着才好”的话之后,依然连个大管事的架子都撑不起来,宫九也尽量把眼睛往他那点儿长处上看:   好歹拨算盘子还是一把子好手,人情庶务上也还算过得去……   唉,不管怎么说,之前宫九坑的都是宋缺、傅宗书,至不济也是诸葛小花、石之轩之流,何曾见过贾琏这般朽木?   偏生对于黛玉来说,贾琏已经是她礼法之内最好的“娘家依靠”选择了。   没奈何,也只得努力板正他那在荣国府里头养出来的那等“长辈身边的猫儿狗儿都要另眼看待几分,轻易说落不得,才是大家子孝顺长辈的道理”的歪念头罢了。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贾琏这么个都当爹好几年的青年,个性扭转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好在,他遇上的是宫九。   这些年下来,宫九越发把真气幻术玩儿出花来了,虽仍讲究个立足中术者本心——   如石之轩等所感受的几倍还诸于己,都要是他们意识到施加给别人的,要真有那种叫他们失忆到凭宫九的黄粱梦法也不能叫他们想起来的,那可就没办法“还回去”了;   又诸如如今对着李尚书用的,也都要李尚书潜意识里头觉得巧合到不可思议的,才会将那样的巧合脑补成“贾赦”对先太子建言、先太子又果然慧眼识珠,帮当今皇帝铺路的必然……   也就是说,如果中术人深信不疑太阳是方的,宫九目前也无法让他看清太阳是圆的。   好在贾琏毕竟享受到好处了,爵位、实职、由他们夫妻二人住正房正院的府邸……   哪怕爵服还没穿上身,户部也还没去报道,新府邸的房契也还没到手,贾琏至少相信他大老爷不屑虚言哄他。   自然而然的,原本那种有爹和没爹差不多的无依无靠小可怜心态也就淡了;仔细用心着给林家整顿内务,也再不是奔着糊弄了差事,好赚几个银子零花的目的去了。   有这心态转换打底,宫九再给他用上了两回真气幻术,贾琏对上福禄寿喜等“林如海”亲信时虽仍恭敬得叫宫九挑剔“不像个主子”,到底在福禄寿喜等人实心实意配合的情况下,行事给力了许多。   别的不说,黛玉府里嚼舌根子的那些,该拉出去配人的拉出去配人,该放出去容养的放出去容养,连黛玉身边的奶妈子都给他安排得心甘情愿与黛玉道别,且将她自己之前嚼的舌根子又圆了回去。   虽王嬷嬷那话是糙了点儿,但诸如“虽说娘亲舅大,如今大舅老爷成了姑娘正经半个爹,姑娘在那府里可不就越发有靠了?”   与“老爷和大舅老爷虽仿佛就故友重逢,可当年太太在时,两府里头也都是咱们太太主张走的礼,老爷和大舅老爷之间连封私信都没往来,就连当日姑娘那西席起复谋缺,老爷也是托的二舅老爷,如此对咱们太太也是极敬重的了”   之类的话语,却也正好解了黛玉的心结。   说来时下大家之中,通房姬妾、小厮娈童,都不过寻常罢了。   就是林家因着数代单传,极忌讳在旱道上下功夫,林如海当年也是很有几房姬妾的,就连黛玉那个三岁上头就夭折了的小兄弟,不也是通房所出?   当日贾敏这个做嫡母的一般爱若珍宝,否则也不至于那孩子一场风寒没了,贾敏就病了小半年,伤怀之处,比林如海这个亲爹也不差什么了。   实在是世情如此,黛玉虽天性有几分敏感,却也不是从未奢望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更没想过要管父亲屋里头的事,实在是不提防那种契兄弟情好处、互娶对方姐妹的事儿会发生在自己家里,再给王嬷嬷等人一挑唆,难免就有几分不自在。   如今给王嬷嬷反过来一开始,趁着虽贾琏并福禄寿喜四夫妇学管家理事的机会,又特特看了礼单,尤其是前些年,她母亲尚在世时的礼单,发现林如海和贾赦之间往来果然极寻常,除了两家走礼时按规矩该惦记的那点儿东西,余者分毫也无,林黛玉自也就放下那点儿心结。   这姑娘也果然不愧是前儿二太太王氏身边得脸的配房周瑞家的帮着薛姨妈给府里头姑娘奶奶们送宫花时,不过贪着顺路二字,把她落在最后头送到,她就能当面冷笑讥讽“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的小性儿,   好在林黛玉到底还是林黛玉,她那坦率性子也不只用在小性儿上,这一旦发现自己闹错了别扭,改起来也是实实在在的。   那边宫九才又叫贾琏做了两场梦,都且还没能叫贾琏痛痛快快地把那些不安分的依着国法干脆处置、或至不济按着家规打罚发卖了去,少小心翼翼弄些蜿蜒曲折的,叫他这行事的劳碌、看的人心累、单只便宜了那犯事的混蛋呢,黛玉就精心绣了两个扇套,又从向晓久早明言由她继承的历代林家主母嫁妆里头挑了两把极古朴精致、又难得风格也一致的装了进去,赶着黄昏定省时候,送到双九跟前。   实话说,黛玉的针线活儿其实也就那样了,毕竟未及金钗之年的小姑娘,又是大家子姑娘出身,哪里少了绣娘服侍?   针线之流也不过就是学一点样子,能绣些个小玩意孝顺长辈罢了。   那扇套上的功夫,硬要挑一点出来赞,也就是黛玉毕竟给林如海当年假做儿子养过些许时日,那扇套上的图样设计、颜色配比,很有几分风雅姿态罢了。   其实就连那点儿风雅,也因着黛玉没在父亲膝下做男儿养几年,就因着丧母进京,纵有外祖母疼爱、表姐妹相伴,也难免生出寄人篱下的荒凉惶惑,多出些敏感爱哭的小性子,落得风流别致有余、古朴大气不足之遗。   可谁叫黛玉一用心起来,这小巧卖弄得着实好,不只两把扇子明明隔了一朝,放在一起却仿佛一对,就连这两个扇套,分开来自成图案,合到一处也俨然团圆……   如此这般,小姑娘纵然没学着贾琏那大老爷和老爷的,却比着喊向晓久的一声父亲,把宫九也喊上一声“大舅父”——   要知道小姑娘在荣国府时,可是依着表兄妹等人的规矩,喊老爷太太大老爷大太太的,虽说自打“贾赦”来了扬州,不免就按她林家规矩,却也不过喊上一声“大舅舅”罢了。   如今送了那样配得刚刚好的一对儿扇子扇套来,偏偏又加了一声“父”,小姑娘转过弯儿之后的这份儿亲近之意,也是极明显的了。   更难得的是,双九历经数十年,当小辈儿教养过的女孩儿不少,却还是第一趟收到这么贴心的针线呢!   顿时就都把嫌弃小姑娘泪包儿的心思尽数去了。   向晓久被曹将军捡到,于是成了个虽然不十足天策好歹也还算天策的汉子。   如果是被林姑娘捡到……   不知道宫九能不能坦然说一句,我爱的只是你灵魂之中最璀璨的那一抹光,无关皮囊,无谓个性?   莫莫想象了一下,都打了个寒颤。   不是说黛玉不好,画风差别也实在太大了点儿O(_)O~ 第一百三十七章   双九别看每回皮囊都是鲜嫩的绿漆, 毕竟都能当祖爷爷的人了, 对小娃娃们难免越发宽容。   当日庞昱就曾凭着二头身他们一个络子、一只草编蚱蜢, 就逃过宫九一顿抽,虽说后来庞昱仍被双九联手用另一种方式收拾了吧, 能暂时叫宫九压抑下抽人的冲动,也足可见其对小娃儿们的宽容也可见一斑了。   黛玉显然也在那份宽容里头了。   便是贾琏,虽是二十来岁,于双九而言毕竟年幼,又极知情识趣, 几声大老爷、老爷的, 也叫双九都认下这个便宜儿子,少不得另眼相待。   奈何世情对男子已是太宽, 贾琏又毕竟已是当爹的人了,这份另眼相待也就成了量身打造的磨砺历练。   可怜贾琏却不知道宫九为他量身打造黄粱梦的苦心,只看到日益加重的各种磨砺:   先有林如海留下的清客师爷们,向晓久看出他们在林如海跟前已日渐出工不出力、出力也不用心,原准备要打发了的,因贾琏这边急需,宫九索性将就着挑拣一回。   那些个狼心狗肺、心黑手毒的,自然是将一些对林家极不利的记忆或消除、或移花接木到其他不怀好意者身上之后,大大方方移交给皇帝放在扬州的心腹手中;   只挑出其中良知未曾完全泯灭、对林如海再不尽心也尚不至于在老东家还没断气的时候就要踩着他上位的许、池两位师爷, 用真气幻术引导考察过, 确保这两人对贾琏能真心教导, 未必掏心掏肺也必不会误导坑害他之后, 便算作贾琏的蒙师了。   后来又从皇帝处挖了个墙角,说来也是巧的。   最初原只是李尚书派人送了个极擅调理的孙大夫并好些药材过来,并稍了口信,说是迁“林如海”礼部侍郎的圣旨已在路上,再有几句叮嘱“林如海”好生养病、也劝慰“贾赦”尽管放心,日后他们兄弟相处的日子且长着的闲话,并送上一张名帖,叫“贾赦”必要时候可去寻某某官员便宜行事罢了。   谁知道其中有位何大人却格外尽心,林家这边才按照宫九的吩咐,将六七个被挑剔出来的清客师爷往某处一送,隔不数日,素与林家没什么往来的何大人就找了个借口亲自过来了呢?   双九沉醉在彼此的温柔乡,懒怠出门寻访人手是一回事,这都撞上门来了,自然也不会吝啬叫人做上几场梦。   不只何大人,就是他身边带着的那几个都没放过,向晓久也顺便练了一下手,既叫如何大人等都打心眼里对贾琏黛玉兄妹多几分亲近回护之意,也幸运挖掘了一个人才吴先生。   论心胸格局,吴游直自然远不及宋缺等人,论学识渊博处,也不及傅宗书多矣。   不过吴游直却也不是寻常落第秀才,乃是皇帝潜邸之时得用的先生,只他不比李尚书与皇帝自幼伴读的情分,又右手残疾不能出仕,恰江南这边近年风波越起,吴游直便被派来主持大局。   这一回会隐在何大人的幕客之中上林家,也是林家送出去的那六七个人里头,竟有供出些牵涉甚广内情的,吴游直又接连收到皇帝李尚书等人来信,也对“贾赦”有几分好奇,便索性直接上门来了。   只不想才刚落座,茶都没用上一口,双九的真气幻术就一个接一个的用了出来,吴游直别说称量“贾赦”两人,自己的底子都被挖了个底朝天啦!   这吴游直虽因早年际遇,性情有些不甚明朗之处,平素谋事手段,也有几分奇诡小巧之嫌。   好在本性到底不坏,这些年无论行明事暗事,到底不曾十分毒辣,偶有赶尽杀绝,也不曾有那超出时下国法、只凭私心胡为的。   宫九便看好他那点儿数十年游走官场暗面的经历手段,且可喜此人在钱粮数算上也颇为精通,做贾琏的进学之师也堪够了。   宫九这便宜爹做得不可谓不周到了,随便梦里引来个人,都惦记着便宜儿子的师资缺口,将人性情手段心性格局都一一考察,挑拣合适的留用着呢!   虽吴游直、何曲衷乃至贾琏,都只当是吴游直与“贾赦”等人谈得投契,又恰好见贾琏天分尚可,存着为皇帝酬谢故人功臣的心成全一二罢了,浑不知宫九为了叫吴游直等人梦得恰到好处,都把自己真气耗尽且尚不足、乃至倚仗向晓久双修支援的艰辛。   好在贾琏虽不知内情,到底乖觉,半句不曾挑剔吴游直这个落第秀才倒比他原先那两个好歹还有举人功名“蒙师”还要规矩严苛,只管依着吴游直的规矩,隔天上两个时辰正课,每三天又加半天实践,短短两个来月下来,竟也学得许多。   不过真要说那叫贾琏俨然脱胎换骨的手段,却还是在那一场场梦里。   嗯,更准确的说法是,向晓久恰好干了一件叫贾琏心中大定的事儿,而后打本心里觉得自个有了依靠的贾琏,总算将梦也做得勉强叫宫九满意、慢慢也将性子扭过来了。   宫九刚发现他那黄粱梦法陡然间收效甚好的缘故时,都给贾琏这不争气的给气乐了,你道为何?   却原来,宫九之前告知的爵位承袭、户部实职也好,何曲衷上门亲口给贾琏道贺的也罢,乃至这些日子许、池两位与吴游直等人的悉心指导……   竟全都比不上向晓久因着林如海临终前就将产业处置得差不多,这一番既要进京,也就索性将能处置的全都处置个干净,除了给苏州林家那里又添了五百亩祭田之外,剩余产业直接给贾琏黛玉兄妹二人分了个干干净净的做法。   虽说林家五代列侯之后,林如海又是多年盐政,更兼林家五代单传产业有进无出的,确实积累甚丰,但除了按例传承给女儿的历代主母嫁妆,也不过区区五十多万现银,并许多林如海在时舍不得变卖、如今林黛玉竟也稀罕着的古籍珍藏、金石古玩之类的罢了,连双九身上最小的一个荷包都还装不满呢,又还要兄妹平分,越发的堆不出一个荷包角儿了——   偏偏就是这么些许小东西,就叫贾琏始终安不下来的心,彻底安住了,也便使得那需要立足本心的黄粱梦法效果大增。   才隔日功夫,区区两场梦,贾琏浑身气质大变。   吴游直再来给贾琏上课的时候,都不免心生讶异,不过想起这两日林家的动静,也不过是笑一句:   “果然是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啊!”   到底因了解过贾琏早年经历,并当日贾琏之母病故之前,将嫁妆悉数退回娘家等故事,颇能理解他。   宫九:“……”   耗费了多少真气,才在贾琏那烂泥心境上编织出几个出将入相人生好梦,向晓久又与他嘴炮多少回,更有林黛玉扭转心态如何真心实意地给这嫡长兄绣荷包、打络子的……   结果也不过是叫他从个贾家二房三管事,变成个给还算和善的继父管家的继子姿态罢了——   最可气的是,贾琏明明原配嫡子,邢氏那个继母就是刚进门那几个月、最得贾赦欢喜的时候,也从不敢作妖到荣庆堂里头的,   贾琏前阵子在林家充的那继子模样,竟是连个原配嫡子的气派都摆不起来,活脱脱庶子模样,也亏得林家只得一个待遇,好歹庶子独子的,才不至于将宫九彻底点爆。   结果分了区区二十多万两银子,并半屋子紧急时候未必卖得出好价钱的金石古玩,就痛痛快快俨然世家公子、大人做派了!   要知道之前宫九辛苦编织的梦,参照了宋缺傅宗书乃至赵祯李世民等,贾琏都没能给扶上墙,惹得宫九性子起来,换了傅晚晴糅杂谢恋恋版故事,梦里当了一回巾帼女娇娥的贾琏,反而气概起来了,可真是叫人说什么好呢?   连向晓久那么个嘴炮,都挑不出个合适的词儿来形容了。   原只当黛玉那个泪包已是罕见,万没料到贾琏这朵奇葩只是藏得更深。   双九着实给贾琏的价值观震了一震,这也导致了他们没能及时发现贾琏深层次的变化,足足又过了七八天,才偶然发现,贾琏原本灵魂里头、那不知道打哪儿染上的一些浊粉色气,竟是淡了些许。   要知道,宫九这些日子和向晓久可是双修不懈,也试过好些法子,贾赦尚且没什么变化,每每叫宫九给那皮囊影响得心火沸腾呢!   贾琏这个连宫九费尽心力在梦里给他灌了套内功、却月余了都没能练出定点内力的,却是打哪儿碰的巧宗儿?   双九仔仔细细地将贾琏那几日的行程查了又查,半点异常没发现,后来还是宫九存心玩笑,又叫贾琏在梦里享受了一回女儿家在当下世情之中的各种不易处,才抓住那一丝端倪。   ——贾琏竟是认真当一回女人,魂魄就能干净一分的。   双九简直难以置信,要知道就算是他俩最着迷于男女平权的那些日子,干的最凶残的也就是叫那等吹嘘女子缠足好处的家伙、好生儿去尝尝那好滋味罢了,这要男人把女人天葵、生产滋味每尝一回,魂魄才能干净一回的……   那该是怎样一种斗士啊?!   唉,看红楼,贾母二房谁都能不太黑,就是警幻叫人没法洗白呀!宝玉初试云雨情的时候才多大?妥妥三年起步的年纪好吗!怎么就能下得了手 第一百三十八章   刚推断出这个可能的时候, 双九都是不愿意相信的。   哪怕都知道贾琏是朵奇葩, 也难以相信还有那么一种奇葩法。   奈何反复确认过, 贾琏还真就能有那么一种奇葩法。   晴天霹雳!   要知道就算是双九最着迷于男女平权的那些日子,干的最凶残的仿佛也就是叫那等吹嘘女子缠足好处的家伙、好生儿去尝尝那好滋味罢了!   这要男人把女人天葵、生产滋味每尝一回, 魂魄才能干净一回的……   那该是怎么样的一种斗争精神啊?!   双九简直对隐藏在贾家父子背后的那位惊为天人。   这也是为什么那癞头和尚一冒头,双九就从他身上的气息断定他即便不是污染贾赦父子灵魂的直接责任人,至少也是同伙喽啰之流的家伙,却还能耐心听他叨叨,而不急着下狠手的缘故。   可惜双九到底失望了。   那癞头和尚和他背后的家伙, 根本不是什么女权斗士。   而是一群妄图以众生做道具, 演出一场傀儡剧的混账!   ——这可真是踩着双九的地雷了。   要知道当年慈航静斋的小姑娘,那好歹还是实心实意的慈悲心肠呢, 不过是慈悲得太过高洁出尘了一些,向晓久都给那“众生平等、慈悲为怀”与“代天择主”等等之间的矛盾恶心得够呛呢,梵清惠甚至因为她对五胡乱华期间的尸山血海太过轻描淡写,多得了宫九好一番照顾,一度心境倒退、修为大减的……   癞头和尚背后的操纵者是否有进一步的盘算尚未可知,只双九从癞头和尚身上挖的内幕,就远比慈航静斋更恶心许多。   ——相比之下,慈航静斋的大小尼姑们,都给衬成了真.纯白无暇的莲花儿了。   你道都是何等样的内幕?   却原来, 此间凡人虽比宫九故乡羸弱几分, 偏又有另一番神异处, 竟是真有神鬼与凡尘相通的。   根据双九使手段从那癞头和尚处问出的, 那污染贾赦父子灵魂的乃是一位自称警幻仙子的,据说高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是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之主。   可笑的是那离恨天号称三十三天之上,这太虚幻境之主司掌的却是人间风情月债、尘世女怨男痴——   若只这般也罢了。   毕竟远的不说,就双九前不久经历的两个宋朝,关于大中祥符八年的大火,那场最终烧掉小半个国库和大量珍贵藏书,几乎称得上宋朝屡屡错失收复燕云十六州开端的大火,不就有两种解释嘛?   在冷血铁手的那个宋朝,倒与宫九故乡史书所载相似,竟是起于周王赵元俨宫中一场微末风月;   到了庞傻蛋的那个宋朝,却沾染上外邻内患之间的阴谋配合……   显见这世间事有起于家国大义,也不乏毁于风流缠绵者。   双九历经几个世界,既然有那道教三十六天、三清天外大罗天无限的神话,也有那佛教三十三天,仞利天最高的传说,   如今多个俨然能干涉凡间的离恨天,倒也算不得稀罕。   那起子风月孽障若只定于司命之轨、限于轮回之初,双九纵然对那般命运由天不由人的规则再不喜,也不至于凭着眼下这般,连那背后将他们随意抛来甩去的神秘力量都没折腾明白,就闲得要去改变客居世界规则的地步。   奈何警幻仙子号称司掌,干的却是无风都要设法搅起三层浪的勾当,还不巧撞到双九跟前来。   若那癞头和尚真有几分能为也就罢了,偏偏只出场仿佛有几分神异处,宫九随随便便一个真气幻术、且还不到当日只将贾琏从二房三管事进化到林家庶出继子的程度呢,癞头和尚就把他知道的都抖落了……   如此不堪一击,双九哪还需要有甚顾忌?   少不得要将那警幻仙子的一番布置给粉碎方罢。   真不是双九没事找事,要单只是那什么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下凡历劫的,又什么绛珠仙草恰也一道跟着下来偿还他那灌溉之情的,还有被二人这一桩公案勾出来的一干风流冤家之类的,原也罢了。   哪怕黛玉不巧竟是那要用眼泪还灌溉之情的绛珠仙草,若太虚幻境所为真乃正道,绛珠仙草还泪真能还出个好结果来,双九也不是不能捏着鼻子,由得这个便宜女儿继续做她的泪包子。   左右总有那等叫她肆意哭、肆意笑的好日子,不过稍微费心谋划罢了。   可恨警幻仙子给这神瑛绛珠等一干所谓仙灵安排的历劫之地,挑的却不是那等按常理自然而然能给他们提供合适历劫场所的人家,而是随便那些仙灵冤孽投胎之后,再由警幻仙子并旗下癞头和尚、坡脚道人等联手设局、创造环境!   如贾赦父子那般灵魂受染的,只是其中一种手段。   除此之外,有如林如海命中本还能有一子、偏偏也给提前度脱了去,到了那癞头和尚口中,这凡俗痴心父母为了那幼子夭折的伤怀痛心,乃至因此留下病根、寿命不永,更叫林家这样五六代人不说丁点儿亏心事没做过,好歹辅佐太祖平定乱局、为生民求一丝立命太平之基,后历代主母也多乐善好施修桥铺路的人家彻底断了香火的祸事,到了那癞头和尚口中,也不过是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并“轮回虚幻,不过一场空,早空早超脱” 之类的癫狂之语罢了。   又有那荣宁二府竟也不只贾赦父子灵魂污染一桩祸害,连老国公们英灵显圣,竟也给警幻糊弄了!   却是那贾源贾演虽武将出身,不免多造杀孽,可原也不过是乱世无生之时挣那一线生机罢了,后侥幸在太祖麾下立得大功,终得了一门双国公的荣耀,也未敢就此荒唐度日,贾赦之父贾代善并东府大伯父贾代化也都是入则尽忠君前、出则拼死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将帅,都是用自身血腥维护身后万民太平、挣了家族荣耀的人。   这两府四个故去了的父祖辈,除了贾代化阴差阳错之外,其余三人,竟都有幸陪葬帝陵的,如今又恰逢本朝仍在盛世,正是龙气最旺的时候,少不得贾家这四尊英灵也就还有几分灵应,多少能看出儿孙不妥之处——   就是可怜阴阳相隔、有力使不出,偏还没看出祸根所在,托付谁不好,拼着下一世福泽受损、都要把功德托付求人,却居然求到警幻跟前!   却不知这警幻原就是搅和了他们两府那原本的纵使儿孙不争气、好歹能跟着本朝盛世再过两代好日子、就是三代之后好歹也能归于田园小康耕读又两代命运的祸头子呢!   白白叫警幻仗着他们支付的那些功德,混进了荣宁二府去,只说点拨贾宝玉那孽根祸胎,结果却只用些半含半露的手段叫宝玉反把邪魔淫辱膏肓,才十一二岁的小儿,一场太虚幻梦过后,就晓得拉扯屋里大丫鬟尝试云雨情了,岂不是比没这一番托付的还要更坏十分?   偏到了癞头和尚口中,却成了是宝玉自己机缘未到堪不破,佛祖难渡执迷人了!   其他诸如什么薛家,什么甄家……   总之,癞头和尚口口声声的“度脱”之举,双九看来完全就是在挖坑埋人。   ——还埋到他们身上来了!   虽说癞头和尚也说不清贾琏那在他们说叫“孽海司命”、在双九看来纯粹是灵魂污染的状况,为何每经历一遭世间女儿难叫须眉感受的艰难之后,就能减轻一些,但这一伙儿不是什么女权斗士,纯粹是自以为是操纵凡人命运的混账玩意,却是再没疑问的了。   双九对此,自然也是必怼无疑的。   癞头和尚首当其冲,不过看在他确实诚心诚意以为自己干的那破烂事,是真为了“度脱”世人的份上,双九也便仿梵清惠故事,拼着多耗损点儿精力,也没仗着远比其强大的灵魂之力将之彻底碾压个魂飞魄散,不过是多几百倍的代入体会罢了。   癞头和尚自我洗脑比梵清惠成功也不要紧,功名利禄娇妻爱子都能舍也无所谓,总有他在乎的。   真个四大皆空的,也不至于这般癞头模样,更犯不着红尘奔波“度脱”到双九头上不是?   连地藏王菩萨都还有个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执念哩,这和尚比起菩萨可差远了。   ——他既然不觉得肆意操纵凡人有甚不对,在梦里少不得就要他好生享受被肆意操纵的滋味。   ——他既然不屑林家香火传承、贾家儿孙平安的愿望,在梦里自然也就少不了享受自个儿追求度脱成佛的愿望被各种不屑无视、每每即将功成之时被各种随意碾压粉碎的感觉。   当然,宫九的梦,依然有立足于本心的局限。   和尚要是真能做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宫九漫说只是灵魂比他强个两三倍,就是再强个三四十倍,也是拿他没法子的。   可惜和尚别说修到“菩提本非树、灵境亦非台”的境界了,连“身似菩提树、心似明镜台”都还达不到哩!   否则哪里还会有这法术幻化身形时也遮不住的瘌痢头,又如何还需时时唱着那什么好了歌?   说是提醒度脱世人,何尝又不是在时时勤拂拭己身?可惜尘埃仍时刻惹上身。   癞头和尚心有破绽,又被向晓久几句诸如“你所自以为的度脱世人之举,若真有天地认可的度脱功德,又缘何有那拂拭不尽的尘埃总惹上身”的嘴炮问愣怔了,越发心神失守,可不就叫在贾琏启发下,越发将真气幻术玩出花来的宫九,给趁虚而入了么?   只没想到这癞头和尚满嘴的六根清净,立于本心做出的梦一时却没个完了的,双九停留宿营一宿,和尚一梦竟还未完,只那癞痢却是从头顶开始往下满眼,转眼不足一日夜,竟覆过上半张脸了,看起来越发可怖丑陋。   亏得双九仗着荷包已能打开,上京一路就很不耐烦在两人世界中夹杂旁的,贾琏黛玉等另走水路,只他二人策马游玩,癞头和尚又是趁着他们行至荒郊野外的时候现身的,这一番倒也不至于吓着旁人。   双九也懒得看他还有何等变化,左不过彻底梦境迷失、癞痢满身、修为尽失,又或者挣脱梦境、大彻大悟、不敢再玩甚度脱把戏两种下场罢了。   无论哪种,都碍不得事了。   如此,双九也便不管这和尚,径直上京去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宫九在李尚书处下的功夫, 性价比还是很高的。   这不, 双九给癞头和尚搅了慢慢游玩上京的兴致, 匆匆上京,才往李尚书那里递了封信, 转眼不过月余,各地城隍庙里头就多了一男一女两尊神像,乃是圣旨亲封的城隍麾下姻缘神,主职庇护姻缘美满,也不排斥出乎情、止于礼的有度风流, 同时又有惩治那等以风流为名、行下流之举的孽缘之职, 却是因:   “情虽可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但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情之上还有理智、责任,虽我也不赞成那等存天理、灭人欲的鬼话,但若全无天理礼仪在心,全凭欲求一味肆意纵情,却又与畜生何异?”   从癞头和尚那里很是知道了些贾家乱事的宫九,在京中城隍庙里的两尊姻缘神还没请上的时候,就特意去了一趟宁国府,盯着贾珍的眼睛, 一字一句, 这么说道。   贾珍前儿才为儿媳妇之死拄拐杖期、哀痛大奠过, 如今虽因贤德妃省亲一事忙碌, 减了平日几分哀戚之色,不至于热孝里头那般只恨不得代了她去的心肝剧痛,到底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这会子被“贾赦”盯着说落这么一通,饶是叔侄俩素日的交情一贯好到妾通有无、贾珍当年第一次开荤还是贾赦带他上青楼寻的清倌儿,到底爬灰不比寻常荒唐,以贾珍面皮之厚、行事之肆意胡为,在“贾赦”目光之下,也不由满脸讪讪。   双九自打赵佶唐林那一遭开始,能做连体婴的时候就绝对不会放开对方的手。   这会子宫九自然也不会因为说落个贾珍,就要向晓久回避,二人依然坦坦荡荡当着贾珍的面,一手拉一手不说,各自空着的那只手还配合十分默契的,你端茶盅我掀盖不说,还毫无顾忌地互相喂了好几口茶。   稀奇的是,贾珍一来没因“贾赦”当着“林如海”这外姓人的面,说落他这个贾氏族长有甚不悦,二来也没拿双九的亲呢互动,以及他们二人皮囊那舅兄与妹夫的关系说嘴。   贾珍盯着二人看了好一会儿,反而越发露出几分愧色:   “赦大叔你也知道我的,我虽一贯玩的荒唐,但也不是那种丝毫没有分寸的玩法,不该碰的人,我一贯是不碰的,只是她、她……唉!”   贾珍长叹一声:   “说起来,我当日给蓉儿定下的时候,原也是见过她的,那时候她也已是金钗之年,也很有几分模样了,但我那时候见了她虽亲切,却也只当晚辈慈爱看待的,全没有什么心思的……”   这话倒也不虚,贾珍原就是赶着贾蓉生母、也即贾珍原配嫡妻热孝里头给贾蓉定的那门亲。   虽那会子秦氏不过金钗之年,是略稚嫩了些,也不过是贾赦贾珍这叔侄俩都没那喜好罢了,青楼楚馆之中,这岁数开苞的其实不少。   况贾蓉更比秦氏小几岁,再怎么女大三、抱金砖,当下世情,这种差点儿抱上两块金砖的也着实稀罕了,一树梨花压海棠才是豪门里头的常事呢!   纵然还有那秦氏与贾珍细算算也是差了辈分的缘故在,但以贾珍性子,若果然起了兴致,也必不会顾忌那点儿拐着弯的辈分之说的。   既然贾珍当日没想着给自己续弦,只想到给贾蓉定亲,就确实是没生那等心思的。   贾珍看“贾赦”形容,知他信了,才又唏嘘着:   “我原先真没那样心思,就是她和蓉儿成亲前那几年里,我还不时会带蓉儿去秦家,虽主要是要叫蓉儿与她偶遇,可因着秦家着实院小屋窄的,我虽未故意,总也有偶尔撞上她的时候,也知道她长开了越发有几分味道的,但还是那句话,我什么绝色没见过?又有什么绝色要不得?   我是真一直没起过那等心思的,便是蓉儿迎娶前约莫半年,偶然又得见她一回,我也不过欢喜蓉儿好艳福罢了!   偏生等她进了门,就她给我敬茶那一天,就她给我敬茶时看的那一眼……唉!”   “可恨敬茶偏要在圆房后!可恨敬茶那日,她和蓉儿之间竟也十分相谐……   我原也不是不敢叫继妻儿媳先后病逝,再自己又一续弦的人,偏偏就那一两日的犹豫,她就又往西府拜见过叔祖母、合族认过亲……   唉!”   贾珍说几句便叹一声,憾恨之情溢于言表。   宫九凝神探他灵魂里,倒没见着类似贾赦贾琏那样的痕迹,可秦可卿来历稀罕是癞头和尚亲口认证的,据说这位警幻仙子之妹、太虚幻境之中专司风月布施、以布散孽情相思的钟情首座,还是贾宝玉的启蒙之师呢!   故而贾珍如今灵魂仿佛尚好,却也不等于他就不曾中招,宫九还是很愿意相信他一腔旖旎忽起处,自有一番缘由的。   ——但再有缘由又如何?   宫九冷笑:   “认了亲又如何?族长夫人不好避着亲戚们,前族长夫人又哪来那许多应酬?   远的不说,就是府上敬老爷,他将爵位往你头上一扔,再往道观里头一缩,族里又有几个知道他后来那也不知道是妾侍扶正还是正经续弦的后来人是何等模样?就是荣国府里老太太,也是惜春都抱到她跟前了,才知道真有那么个人呢!”   “不过是你压不住自己脐下二两肉,又舍不得那一身三等将军爵袍罢了!”   “舍不得就舍不得罢,反正权色两得的滋味你也品尝不只一两年了吧?何必如今又作这般慨叹唏嘘姿态!”   贾珍:“……”   贾珍又是一声长叹,倒也没说什么。   ——他确实远不如他赦大叔。   确实情不知所起,谁心里还能没点儿悖德逆伦的心思?   似他赦大叔和林姑老爷这般,虽说还不知道这两人的心思起于叔祖父求赐婚之前、又或者之后,总归与寻常契兄弟相比,就很有一些叫世人说道的地方。   敏姑姑又素惯敏捷多思,绝不是那种甘愿与兄弟联络契亲血脉的。   便她愿意,叔祖父叔祖母也断不能舍得。   又有林家五代单传,凡此种种,贾珍也不敢说他赦大叔在这事儿上的处境,能比他容易。   结果“贾赦”和“林如海”竟能默契按捺这许多年,直到敏姑姑亡故,黛玉眼瞅着也能相看人家了,才又重提旧事。   这份隐忍,这份长情,先就叫贾珍叹服了。   何况他赦大叔不关隐忍长情,更果断决绝、狠心取舍。   贾珍早觉得他赦大叔执意分府十分怪异,如今和林姑老爷的事情连起来一想……   唉!看赦大叔这些年屋里头莺来燕往的好不快活,结果却是个如此专情舍得的。   想来老太太再心疼敏姑姑,只为了叫政二叔能霸住那国公府的名头、又不用沾染原该跟着国公府走的那大笔国库欠银,也不好对赦大叔这一桩事再说什么了罢!   ……当日可卿,若自己也能有这般决然取舍,想必也能……   贾珍思及此处,反倒不再哀叹唏嘘,只垂下眉眼,半晌自嘲一笑:   “我对她,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倒是平白叫蓉儿受了一番委屈。”   宫九冷笑:   “说得好像你要不只如此,蓉儿就活该委屈似的!况你既知道蓉儿无端受了委屈,那已经叫他受了的委屈受也就受了,为何其他地方又不能给他找补一二?倒把贾家一族的少族长,看得比小厮还不如!”   宫九这话可不是无的放矢,宁国府的稀罕事连他当日一心只想着与向晓久重逢的时候,只随意练练手段都能听说得,   那爬灰的故事就不说啦,还有什么小蓉大爷但凡有些许不是、珍大爷就能叫小厮唾到他脸上之类的,哪里是看待亲儿子、还是自知亏待了他的亲儿子的态度?   怪不得底下人都把蔷哥儿传得在宁府里头待不下去了呢!着实是贾珍待亲儿子和仇人一般,倒是待那自幼失了怙恃的堂侄儿反倒十分好,他又不是个持身清正的,宁国府下人又是和荣国府一般的能言善道思维广,少不得就有那把蔷哥儿亲娘与贾珍两房妻室、乃至秦氏比较的,甚或将蔷哥儿这个若非祖父早逝、本才是宁国府嫡支长房玄孙的,和贾珍偶尔尝鲜的娈宠一道议论的……   宁国府真是乱得宫九都没眼看,偏偏贾珍待贾赦确有几分情分,便是羡慕贤德妃的威势,也着力用心着为贾赦这一房争取了——   当然宫九并不需要这份用心。   但宫九更是个愿意妥善收藏别人好意的。   原先心系向晓久,无暇他顾也还罢了,如今既然相携回京,左右也是要拿胆敢往贾琏父子灵魂动手脚的家伙好看的,顺手多拉扯几个人,也并不需费多少事。   更重要的是爬灰说来虽不好听,时下宗族礼教也确实有那将之治死了事的,国法却是民不告、官不究,民纵是告了,只要没因此多出别的事故,顶了天也就是流放五百里,以铜赎之也是允许的——   对于经历过大唐安史那一桩乱局的向晓久来说,更是寻常事,不过是贾珍干了事偏又没个担当叫人厌烦些,却又有癞头和尚并他背后之人在,连秦可卿都是那警幻仙子麾下干将……   如此,宫九才会在才刚入京、老太太那儿都因着不乐意叫向晓久以女婿身份与她磕头行礼、只拿幻术敷衍过去了的时候,认认真真和贾珍掰扯这么一大通。   杖期,是丈夫丧妻的仪制,贾珍还真这么为秦可卿做过,虽说含糊写着他是因病驻拐,却越发欲盖弥彰……他对秦可卿倒是深情,贾蓉却也着实倒霉催的 第一百四十章   偏偏宫九难得用心费口舌, 贾珍却不很以为然:   “做儿子哪有不受委屈的?我还有正经爵位在身呢, 遇着我们老爷心气不顺的时候, 不也抬手就打、张嘴就骂的?老爷自己懒得打骂的时候,也没少挨他身边小道童的唾星子。”   “——就是赦大叔你, 爵位比我还高呢,原先府里库房、家主印信,都由得老太太给了那边管着,这般孝顺的,老太太不也都还是时常挑剔唾骂嘛!”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谁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贾珍说得理所当然, 宫九“呵呵”:   “先国公爷和你们敬大老爷那是自己本事,你有什么?”   “老太太也就亏得膝下还有两房嫡出, 大房分府出去了,还能剩个二房——   你信不信,即便二房要凭她那超品诰命住着国公府邸,贾政也确实有几分真心孝顺,可老太太的日子只会越过越憋屈?”   这话,贾珍还真信。   毕竟时下讲究个儿大避母、女大避父的,儿子再孝顺再出息,正经日日服侍跟前的还是儿媳妇。   而老太太今后日日戳在跟前的那儿媳妇……啧啧!   贾珍原先也只知道他政二叔凭着嫡次子的身份、娶得王家一族嫡长女,真个是当年他祖父、叔祖父皆在世时, 荣宁二府威赫风光之故, 叫贾家一个区区不能袭爵、惯例家产也最多和庶子共分三成的嫡次子, 都能得了倾尽一族之力培养出来的嫡长女……   直到前儿荣府两房分府, 贾珍才知王家往他贾家嫁的,哪里是什么教养绝佳的嫡长女?纯粹就是嫁了个贼祸胎呢!   却是宫九抵达扬州,和向晓久重逢之后,虽有一双便宜儿女膝下费心,也不妨碍他分出心神来条理京中诸事。   那会子且还不知道贾政夫妻也是被谋了出息长子、塞了贾宝玉那么个历劫仙灵的倒霉蛋,宫九纯粹只看在贾政咬牙提出和他分担那国库欠银债务的份上,没继续拿二房王氏私底下的动作当笑话瞧,而是趁着与李尚书书信往来的时候,一并修书贾政,提醒他关于王氏这些年倒腾公中产业、连祭田都不放过等等,   “左右那些大房也都说了是不分的,你也叫你屋里那位省点儿左右口袋倒腾的功夫。莫叫传出去,宫里的面上也不好看。”   贾政虽自幼给贾母养得有些歪,但除了对时下嫡长子继承制私心里有几分不以为然、外加偶尔甚至言行之间都难以掩饰其对贾敬某些方面的际遇之外,也不是那种烂了心肠的。   譬如王氏越过长嫂管家这些年,贾政就只知道自己一房在府中的诸事方便、并节礼往来能有利于自己积累人脉等等好处,余者,都当王氏至多趁着管家便宜,有那极合适的、需要荣国府面子才可能到手的田产铺子买卖,没往公中积攒,悄悄往自己房里扒拉罢了。   万不料王氏所为,远不止于此。   将寻常公中产业低价卖出、转入她自己嫁妆,甚至王家、薛家手中不说,连祭田都不放过!   贾政当时是在他自己外书房看的信,恰贾珍那些日子常常过去荣国府那边帮忙省亲园子建设诸事,也都在贾政外书房小坐歇息,正好撞上他那政二叔差点气出羊癫疯,边抖着手、抽着脸,便一叠声要休妻的模样,才能把王氏看得那般清楚呢!   毕竟待贾政闹到老太太跟前,顾忌着宫里贤德妃脸面,王氏别说休回去,连罚都不好罚,最终也不过是叫她将库房钥匙上交回老太太手上,把倒到右口袋的重新倒回左口袋,又每日正经虔诚在小佛堂里多跪一时辰经罢了,连那给吃到王家的,都还没追回哩!   老太太年纪一大把,居然还要出来扛担子管家,费心劳力且不说,只那王氏在老太太扶持下做了二十年管家太太,各处心腹管事甚多,如今荣国府里又只剩她那一房,又有贤德妃在宫里头立着……   老太太费心劳力的,也辖制不住下头人阳奉阴违、各种手段,只怕用不了多久还是要用王氏管家——   待王氏重新掌家,便是不好再悄悄儿将公中往私房倒腾,且有的是叫老太太憋屈的手段呢!   贾珍想完那一遭,也不经为隔壁叔祖母又一声长叹,叹得格外幸灾乐祸。   宫九又翻了他一个白眼:   “你还有心看别人笑话?仔细等你老来,日子还赶不上老太太!好歹老太太还有贾政宝玉真心孝顺,就是琏儿,好歹也要记着他幼年体弱、多亏老太太费心养住的情分,时常叫琏儿家的过来请安——你有什么?”   贾珍喃喃:   “除了秦氏,我对蓉儿哪里不好了?都是按着当日我们老爷教我的模样养的——   比当日我们老爷待我还更宽五分呢!好歹我体谅蓉儿随我,不是个能读书的,都没勒逼着他至少考个举人功名,只要他能理得族中家里庶务罢了……”   向晓久终于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原本因为“林姑老爷”的尴尬身份,他是不想在这种场合发挥嘴炮的。   奈何贾珍实在太想当然了,他家阿九又是个在“父父子子”上格外没耐心的,向晓久心疼宫九,就顾不上贾珍的颜面,直言戳破:   “若没有秦氏,依照家族惯例严父做派,自然算不得什么。”   “但正是因为一个秦氏,你待蓉儿就已经有了大不好了!”   “没有秦氏那事,你不因读书苛责蓉儿,蓉儿还能领你好意;有了秦氏哽在中间,你所谓的只要蓉儿理得庶务,便成了只因为些许家务小事的丁点不足,就要磋磨蓉儿的恶形恶状了!”   贾珍对林姑老爷可没有对他赦大叔时候的好心性,还待嚷嚷那父父子子的废话,向晓久却直接以气势压迫住他:   “是,你是从未记恨过在令尊跟前受的委屈,且因着见过令祖父呵斥令尊的模样,都只当父父子子是寻常——   但贵府前头两代父子的寻常,莫非也有你和秦氏那样的寻常?   你且细想想,若是蓉儿实则是你便宜弟弟,你还耐不耐烦再听令尊呵斥?”   别看贾珍待贾蓉有许多外人都看不过眼的不地道处,当年贾珍与贾蓉之母简氏却是着实琴瑟和鸣过一段时日的,又因着两人婚后不过数年,恰是感情正浓的时候,简氏就因病去了,贾珍对其的记忆也就停留在最好的时候——   爱屋及乌,其实待贾蓉也格外不同些。   就连最初,贾珍会给贾蓉定下秦氏,也是因着顾念简氏情分,不忍叫简家血脉断绝。   也正是因着这点不同,贾珍才会在秦氏敬茶时,妄图压制心头忽然烧起的孽火。   只可惜到底没能始终压抑住罢了。   简氏和秦氏,可谓是贾政的红白玫瑰,更妙的是,这两位都在他情意最炽的时候骤然离世,于是贾珍的生命之中也幸运地没了白米粒和蚊子血,有的,始终是床前明月光、和心头朱砂痣。   简氏和秦氏,不分轩轾,都是贾珍这一世最为挚爱的女人。   只是秦氏到底身份尴尬,贾珍再怎么混不吝,如何当着一众远近亲友就泪人一般哭诉“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又如何把个单从宁国府论也该是孙媳妇辈的儿媳丧仪,给办得比死了亲爹还热闹奢华……   到底贾珍为秦氏尽心的时候,是断不敢想起简氏的,就如他怀念简氏的时候,也必要暂时忘却秦氏一般。   如今向晓久一张嘴,偏偏就将简氏代入了秦氏,更将简氏为他留下的唯一血脉给说成那般悖德孽种,贾珍如何忍得?   饶是向晓久故意气势外放、压迫极盛,贾珍一时动惮不得、更难言语,也狠狠瞪着向晓久,目呲欲裂。   可惜向晓久真刀真枪都千军万马闯过的,贾珍这点儿眼刀根本不痛不痒。   他甚至还挺有闲情地,和宫九配合着剥了一个果子,一人一半分着吃了,又就着宫九的手喝了两口茶,缱绻缠绵得倒叫贾珍刺痛了眼。   向晓久等贾珍瞪得眼都红透了,才慢悠悠道:   “看吧,我才随口假设一句你都受不住,怎么理直气壮认定了,你对蓉儿确确实实做了的,他就一定要生受着呢?”   贾珍兀自咬牙切齿,半晌一身气势却又莫名散了,也不再与双九争辩,只喃喃着:   “简氏必不会做那样事,老爷也不是我这样人……”   又仿佛还低声呢喃了几声“蓉儿”或者别的什么,径直往后头去了。   双九倒也不至于穷追猛打到人后院去,毕竟王家往贾家嫁祸的也不只贾政屋里头那一位,宫九虽极唾弃贾琏连枕边人都拿不住的怂样,到底他那魂魄还没干净,少不得也要去给他将这一路没做的梦都补足了才好。   走出贾珍那外书房的时候,双九目光都仿佛不经意地往西边多宝阁后的阴影处一扫。   那目光有如实质,叫那后头站着的人心中一凛,偏这两人又都不说什么,只管手牵着手,转眼就离了宁国府去。   荣宁二府父对子的态度都挺绝的,贾珍也确实叫小厮唾到贾蓉脸上过,虽说正面描述莫莫只记得清虚观那一回吧,也把这儿子碾得太低了些。但要说贾珍全不看重贾蓉吧,他又确确实实是荣宁二府难得没有庶出子女的一个……嗯,秦可卿没生下来的那一个不算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宁国府里那父子叔侄之间的一团乱麻且不再细说, 荣国府里头婆媳夫妻之间的一地鸡毛也暂不提他, 只说贾琏那三等威烈将军府上, 却也是一番风波。   王家女儿着实稀罕,单只嫁到贾家的这两位, 大王氏除了热衷于将贾家祖业往自个私房、娘家处扒拉之外,其他诸如包揽诉讼之类的兼职买卖,尾巴倒也扫得干净,偶尔有那不太干净的,也都寻好了那接盘的、填坑的, 不足以欺心, 欺人却足够了。   因确实没闹出什么人命官司,宫九除了将查到的列了清单, 叫贾政自个儿看着办,也不过是叫大王氏仿照石之轩等人旧例,夜夜梦中来上一番受害人们的感同身受罢了。   那小王氏却又不同了。   这王家女儿自是家传的偏信娘家人,但大王氏偏信的那娘家兄长王子腾,总算对她还有几分真心在,不说宫里贤德妃上位也有王子腾力拱之功,就是大王氏那二十年如一日的蚂蚁搬家被爆出来之后,王子腾做事儿倒也光棍,都不等着贾政上门索要, 就利索将这些年搬到他王家那里的, 原物仍在的原物奉还, 原物不在的, 也折价抵了——   虽时机选得有点巧,竟是在双九上宁国府,也即是皇帝破例召见贾琏这么个区区员外郎的时候,可不管怎么说,在荣国府两房分府之后,王子腾还能这么着,除了权衡利弊,也总有几分兄妹真情在。   小王氏偏信的娘家人却又不同了。   王子腾对这个侄女也不算差,奈何叔父与侄女之间交流到底有限,小王氏又是打小儿就爱隔三差五地到荣国府陪她姑妈住几日的,满心偏信的娘家人之中,大王氏竟才是第一人。   直到成婚多年,不说和大王氏私底下的称呼,就是当着贾琏的时候,也常常脱口就是“姑妈那儿”,留意点的时候也是“太太如何”,“婶娘”二字,竟是连新婚认亲那一日,都没称呼过的。   怪道都说丧母长女不取呢!   这王熙凤都说在王子腾夫人膝下养活,也是一般如珠如宝的,又有大王氏那个一般住在京中的姑妈也每常多分担一些长辈教养之责,养出来仿佛也是一副聪明伶俐模样,素日也很得老太太欢喜——   其实却是个棒槌!   满腔聪明劲,满肚子小心思,就没给用对地方过!   这没想着给贾琏好生养个哥儿传宗接代也就罢了,纵使事情对女儿苛刻些,好歹女户也并没被废除,只要当父母的真心教养得好,女儿也一样能顶门立户……   偏偏王熙凤才嫁了贾琏不足三月就有了身孕,顺顺当当生下了个大姐儿,却又不上心,每日只交给奶妈仆妇们带着,自己只管逞那管家奶奶的威风。   如今大姐儿都过了五生日,别说正经请了先生习文练武,连叫个识字的嬷嬷丫鬟带着启蒙都不曾,王熙凤浑没留意到,只每日早晚抽空叫奶妈子把大姐儿领跟前看两眼、逗两句,看她平安无灾,便自顾自转身忙她自己的去了。   两房已分府,王熙凤之前说是管家奶奶,其实库房钥匙从未摸着过的傻帽儿就不提了,只说王熙凤一贯的那忙碌,忙碌到外头去不说,还尽干蠢事!   学着大王氏包揽诉讼,偏偏却没大王氏那利落扫尾的手段,若非宫九出京之前恰好听说了一句,顺便抬手一把,指不定就又要闹出人命来的;   把大王氏配房当做她娘家旧仆一般心腹信任,给人三言两语哄得接下大王氏已觉棘手的例子钱,顺道接下逼人破家的烂摊子,若非李尚书碰巧被宫九下了手段,把贾琏夫妻也当成知交市侄看觑周全,指不定都要直接逼死人命的……   一桩桩、一件件,都尽是些蠢笨无知、目无王法的混账事!   奈何这王熙凤色色不好,连孝顺婆家长辈都没孝顺对头,唯独对贾琏倒还有几分真心,也还没断了和贾琏生个儿子传承家业的念头,这几年倒从没干出什么蚂蚁搬家,就是包揽诉讼、放例子钱得来的银子,她也没往自己私房收取,倒是常常拿嫁妆贴补着家用……   就是原先两房仍一府里住着的时候,王熙凤这拿本该传给自己儿女的嫁妆,去贴补大头都用到二房身上的家用,委实蠢了些吧,到底也是真心和贾琏过日子的。   也是她手上虽已算不得干净,好歹还没有直接害死过人命,否则只凭这一份真心,不说李尚书会不会因着脑补的故人情谊破例包庇,就说双九,轻易也是容不得她的。   如今贾琏好歹有了枕边教妻的机会,就是据说教得不甚顺利,今儿去户部上差的时候,脸上都不得不靠脂粉掩饰后院葡萄架倒的幌子,叫宫九恼极了这不争气的,原不乐意去瞧他,又多少惦记这好歹是李元吉之后、爽快认了两个爹的便宜儿子,到底没舍得直接掉头回京郊庄子去。   到了那府上,贾琏尚未归家,好在王熙凤原就胆大,双九也都心怀坦荡,并没那等儿子不在,就不能和儿媳说话的瞎规矩,一整套可持续发展梦境套餐招呼上去,任凭王熙凤再是什么太虚幻境人、薄命司中鬼,从此也只得做个遵纪守法的凡俗人了。   虽说遵纪守法不等于贤妻良母,但那就是贾琏的事情啦!   双九也不指望儿媳妇就一定要是个贤妻良母,也可以叫儿子配合做个贤夫良父嘛!   只要不耽误了下一辈教养看护,谁主内、谁主外,又有什么要紧的?   双九十分大度,只大梦醒来后,虽不曾忆起当年在太虚幻境中做那不知道算是仙姑还是情鬼的岁月、相应手段也没得回分毫,却也警醒了一些本能的王熙凤,对这一双公爹不免就格外敬畏着,双九叫她务必自己收拾好之前做下的孽障,该补偿受害人的补偿受害人,该往官府那边赎罪的早些儿把银钱备齐了赎去,王熙凤也半句“民未告、官不究,何妨只当风过无痕”的话都不敢说,依着双九要求,叫人将大姐儿带过来侍奉祖父们之后,自个儿就告退下去安排:   先是忙不迭就将那李尚书提供的初稿、贾琏又补了一些的受害人名单取了来,命往日为她行那样不法事的心腹一行回想着是否还有其他罪孽未明,一边又就着那名单上已有的,务必把补偿都给足了,有那等卖儿卖女,最是要赶紧给人赎回去……   同时又吩咐了平儿去点她那嫁妆,现银拢一拢,方便变现的也赶紧搜出来当当,补偿受害人也好,官府那边以铜赎罪也罢,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呢!   双九一边逗着有些怯生生的大姐儿,一边听着王熙凤那边动静,见她在梦中经历过一二受害人遭遇、并那等无视国法的勋贵外戚一遭落败之后诸主子尤其女眷们的落魄之后,虽对当今法律细节仍有些不甚通晓之处,好歹心中已有了敬畏二字,行事之间又确实没那损公肥私的陋习,倒很有几分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爽快泼辣劲……   大姐儿与“林祖父”乃是平生初见,便是与她那祖父,因着贾琏夫妻自来就没在贾赦那东院住过,又邢氏着实孤拐,待继子继女并继孙女儿们从来不亲,贾赦又不屑巴巴儿主动开口叫儿媳把孙女儿送过来的缘故,大姐儿和贾赦之间,也是三两月才偶遇一回的概率。   这会子大姐儿虽是认真将母亲“侍奉祖父们”的话放心上,却着实不知道要做什么。   双九又没多少和这么样小女孩儿相处的经验,要如待黛玉一般问几句诗书吧,大姐儿且才刚认识自己的名字,都还不怎么会写呢!   倒是给大姐儿那几样玩器,看出她真心喜欢,这小丫头又是个很能憋得住的,并不肯放下王熙凤交待她的“侍奉祖父”大任、自顾玩去。   大姐儿皱着小眉头思索一回,忽扭脸抬眸过去,恰撞上双九合作剥栗子的一幕。   ——其实这俩货谁都不缺单手剥栗子去壳空投进嘴里的全套绝活,如今非要一人出一只手配合着,不过腻歪罢了。   只小姑娘浑然不知世事,眼珠滴溜溜地在双九始终牵紧彼此的那两只手上打了个转,什么都没问,只伸出嫩呼呼的小手,将果子一阵腾挪,挪出一个空碟子之后,艰难剥起坚果来。   栗子、瓜子、花生……   贾琏夫妻在当父母上都有不足处,好歹荣国府里住着的时候也算是内外管事的,又再疏忽都好歹日日记得见一见大姐儿,是以大姐儿身边的下人倒也不敢疏忽了她去,把个小姑娘照顾得眼瞅着都过五生日了,吃饭都只靠人喂到嘴里头——   这干果,此前自然也是从来没有亲自上手剥过的。   是以大姐儿辛辛苦苦忙碌好一会儿,犹带着倒春寒的天,小姑娘鼻尖儿都冒出汗来了,盘子里头好不容易稀稀拉拉放了几个干果仁,却都是零零碎碎尸骨不全的模样,看着委实磕碜。   王熙凤对她认可的,其实挺好,就是心中少了敬畏二字,对眼中心上之外的,不免狠辣刻薄了些,偏偏一切毒辣心血都白为他人抛了,真是白生一副聪明模样,机关算尽,却误了自个性命——当然到得她机关算尽的时候,也确实欠下孽债,死不足惜,但若是能在机关算尽之前有个契机,晓得敬畏二字,再学熟法理,未必不能做个不那么坏的能干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小姑娘不禁赧然, 一句“祖父吃”就在喉间转着说不出口来, 脸颊原就因费力使劲有些泛红, 这会儿越发通红得厉害了起来。   原要将小碟子往前推的小手转而往后一拢,小姑娘抿着唇, 小胖手儿上的肉窝窝都绷着了,看得双九都是一笑。   不过双九再稀罕小姑娘,到底不爱外人掺和他们夫夫的小情趣,少不得都只当不知道小姑娘的心意了。   大姐儿怏怏捏着碟子里的碎果仁吃着,正琢磨着侍奉祖父们的新招式, 外头忽然乱糟糟一阵人声, 却是邢氏闯了进来。   王熙凤只慢了邢氏半步。   她原本连这半步都不应该慢的。   王熙凤实是个周到人,她在得知“贾赦”携“林如海”住在京郊庄子上的某些内情之后, 就加强了对邢氏院的照看,尤其是在今天、将两人迎进正院的时候。   只是宫九敲醒她心中“敬畏”二字的梦境太过骇然,王熙凤一时慌忙忙去收拾残局,连平儿都跟着她魂不守舍的,竟就在叫人去把大姐儿接来的时候,忘了多叮嘱一句,邢氏那里就辗转得到了消息。   若是往日,邢氏在贾赦叫她的时候,固然是极殷勤贤惠、一言半句都不敢违逆的, 在贾赦想不起她来的时候, 却也轻易不敢往他跟前凑的。   这一遭会这么咬牙拼命, 也是着实憋不住了。   宫九下扬州那会子, 一则修为所限,连自己的目的地实在扬州都不晓得、自然也不能事先知道向晓久的新皮囊就是他那便宜儿子送表妹去侍疾的贾府林姑老爷;   二则也是对那将他俩随便扔过来、抛过去的神秘力量仍无抵抗之力,虽依着前面几个世界的经历,不像是那么转眼几日数月就有被迫换地图的匆忙,但这事儿谁又说得准呢?当年沙漠之中双九初逢,不也当那样的奇遇只得那一遭,再没想过还会有被迫不断转换地图的可能吗?   是以宫九匆匆离京南下的时候,给贾赦留的皮囊使用费,不过是将他那一房从勋贵旧族的泥潭里头拉扯出个大半,又在李尚书那里留了后手,好歹看觑一二罢了。   浑没想过与向晓久重逢之后,若果归来,又要如何归置贾赦旧人的琐碎。   偏贾琏太乖觉,只因“林如海”处置家业上京时,将房中几个姬妾一并放了出去,他就也隐晦着和“贾赦”提了一句,得了宫九漫不经心的一句准话之后,且不等自个回京,信就已经送到王熙凤手上了。   王熙凤也是个妙人,贾琏那样远在扬州、山高路远的,就是有那明晃晃要她别把手往外头伸得太长、别损了阴德害了两人儿孙缘的信儿来,自忖有王家靠山、贵妃表姐的凤辣子,也是无所畏惧的。   却也正是王熙凤那会子心中没得“敬畏”二字,便很不觉得传了爵位的大老爷能如何,素日不得大老爷欢喜、又不讨老太太欢心的大太太又能拿她怎么着,贾琏信上叫她赶着搬家的空档,顺手清理大老爷后院,王熙凤虽十分不信是贾赦意思、也十分纳罕自家男人得了爵位之后陡然生出的胆子,却也浑不以为意、果断动手。   多亏得贾琏从她那包揽诉讼、放例子钱等事上看出这凤辣子聪明皮囊下的傻大胆个性,信中特特叮嘱了一句,叫她务必妥善安置大老爷的屋里人,   “好歹侍候老爷一场,仔细问问她们的意思,或放了身契、给足银钱由其自去,或往外头、庄子上寻了合适人家,给足添妆嫁出去……略费点儿心思,只当积点儿阴德、好换点儿孙缘了”,   王熙凤又和贾琏夫妻情义尚好,也欢喜他又得爵位、又得实职的出息,虽满心不信什么阴司报应、也很不认为儿孙缘和那阴德有甚干联,到底也有心捉紧为贾琏生个正经爵位承袭人出来,也很愿意讨个好彩头——   最要紧的是,虽公中产业,大房只带得三分之一出去,贾赦的私房却都给了贾琏,王熙凤自个儿的嫁妆也丰厚,一时手里的现银多了、要花销的地方却少了,再加上贾赦房中那些姬妾,虽也有那等几百几千两买进来的绝色人儿,到底用过的也就不那么值钱了,再如何往价高的地方卖去,收获也着实不值当王熙凤再与贾琏生嫌隙的……   索性便都如他信中嘱咐的,费点儿心思、少揽一注儿财,只叫那些人尽量得个称心如意的下处去了。   不过贾赦那屋里确实都是些美人儿,别说外头成百上千两买进来的,叫邢氏眼红,就是原本家生子儿里头提上去的,也都是好颜色,纵是才艺上差点儿,卖出去也是无本的买卖——   哪怕不往那脏地方卖,只叫她们老子娘拉回去,单将她们这些年从贾赦手里哄过去的截下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呢!   偏偏王熙凤那人吧,心中无所敬畏的时候,行事确有狠辣不妥处,但又最是个好卖弄的,既然决定听贾琏一回,多少也巩固一些她并不准备收手的包揽诉讼等,在她看来最能显示她这前荣国府琏二奶奶、现威烈将军夫人手段能耐之事,可能会伤到的夫妻情分,自然做得色色妥当。   嫁人的添妆,自行离去的赏银,王熙凤都只管多多的给了,哪怕公中现银一时有不足处,也只管先从自己私房里头支了。   如此这般,又如何会吝啬贾赦原就赏给了那些人的三瓜两枣?   说句不好听的,那些东西即便克扣下来,也仍是公婆屋里的东西,虽贾赦已经有言,说他私房九成都归贾琏所有,只余下一成日后给贾琮分家带出去,也允了私房收益都交入公中……   总没得贾赦活着,儿子儿媳就要捞他东西的道理。   凤辣子愿意周全的时候是极周全的,也还没到给内囊耗尽的偌大荣国府拖得一再典当自个儿嫁妆、落得个油锅里的银子都要捞上来使一使的地步,在放姬妾一事上就做得甚大方,叫那最不舍得离了贾家这安逸富贵窝的老姨娘,都心甘情愿出了府去。   偏偏凤辣子在不愿意周全的时候也是极叫人刺心的,如邢氏那般,王熙凤便是被宫九一场大梦生生磨出“敬畏”二字、也混不当回事的人儿,王熙凤纵便不屑欺她,却也断不可能拿自己的私房去讨好她。   之前任凭邢氏摆婆婆谱儿也罢,妄图用大姐儿拿捏王熙凤也好,得了老太太和“贾赦”双重托付、叫她亲自照管分府事宜、并新府管家大权的王熙凤,可不会把邢氏这么个无所出也不得脸的继婆婆放在眼里。   别说邢氏那妄图在贾赦姬妾放出去一事上捞银子的小心思了,就连原本贾赦不管、老太太不问,由得邢氏沾手克扣一把的,邢氏自个儿屋里头那些事,王熙凤如今也看得严着呢!   该太太有的份例、供养是半点儿不缺她的,月银比着原先那府里的还要再涨八两,又四季衣裳各加两套,虽还比不得老太太,作为将军府里的继室太太,也很足够了。   就是原本先交到邢氏手里,再由她分派下去的她那房里的下人月例,又原先东院小厨房处,邢氏虽不敢苛待了贾赦并其跟前一时得宠的妾侍通房,好歹每月也总能捞上一笔的采买等“外快”,却又都尽数被王熙凤拢了去:   只因新府里头不拘哪一房的下人,月钱既然走的公中,也就每月统一到管事那里按了指模儿领,什么房里头的姐姐、什么家生子的老子娘,都再代领不得,自然也没得主子再从中辛苦过一手的道理。   小厨房仍在,不过王熙凤家当得好,只说“太太不知道外头行情,恐您给那起子婆子采买的给糊弄了去,花大钱却没得好东西,只管大厨房那里一道走了,我使人亲自盯着,保管当天府里头有的,您那小厨房都是最新鲜干净的”   ——   如此贴心的儿媳妇,正经原配嫡妻婆婆跟前也不过如此了,邢氏如何往外头说去?   她也是着实无处可说的。   荣国府那会子老太太就不放心她出去交际,如今到了这威烈将军府,便是往日还会对邢氏奉承一二的小官商贾家太太,如今也都淡了。   老太太更是不会管她,邢家也是靠不住的……   今儿好不容易辗转打听到“贾赦”回家的消息,邢氏岂能不来?   毕竟原先贾赦才得了个绝色可人儿,劲儿且没过呢,虽先前不知怎么打算的,忙了那么一通分府传爵的怪事,邢氏也有把握就贾赦那性子,便是扬州一行又新得三两个什么,也不会乐意儿媳妇把手伸到他屋里去的。   邢氏的算盘打得也还是蛮精的,拼着被贾赦责骂连自个屋里都管不好,却正好把儿媳妇管家对“贾赦”的不尊重挖出来叫他自己好好看看,趁着小王氏自己干的蠢事儿,说不定能一鼓作气、夺了她的管家权呢!   别说什么威烈将军府,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邢氏还就不信了,她老爷张了口、琏儿还敢犟着,琏儿都不敢犟着,小王氏又能如何! 第一百四十三章   老太太当年能挑中邢氏给贾赦续弦,其中固然有许多不得已处, 邢氏本身, 其实也有几分小聪明处。   那点儿小聪明,要在史王两家贵女面前摆弄当然不够, 可相处二十年下来, 却也差不多够摸清贾赦的一些脾性了。   ——奈何此“贾赦”已经不是彼贾赦了。   邢氏迈过穿堂的时候见着王熙凤匆匆赶来, 一眼看清王熙凤满脸堆笑下的仓皇,还满心得意,只道这一回必定称心呢!   偏王熙凤顾忌她毕竟太太, 再则这穿堂离着里头到底太近,叫邢氏嚷嚷起来也不是个事, 不敢叫人上来狠拦她, 邢氏便只管大跨步几下甩开王熙凤, 抬脚就迈了进来, 一声“老爷呀您可算回来了啊”喊得那是婉转凄迷、如怨似嗔,倒也是贾赦平素偏爱的腔调, 结果后半句正经告状的还含在嘴里,就给双九满满的一大碗给噎了回去了。   却是双九虽说臭讲究,不肯吃大姐儿孝敬的坚果仁、也不愿意将他们剥的坚果仁喂了外人吃, 好在这份儿讲究目前只限于坚果一色, 这俩醋缸子好歹没醋到给个小女孩儿剥个橘子皮, 都要醋一道的地步。   虽说橘子瓣的小白丝儿仿佛也于人体有益, 双九这会子一心要逗小姑娘嘛, 少不得就将原先十分的默契玩出十二分花样来, 除了一人一手剥皮分瓣的利落,又能配合着将一瓣瓣橘子再去丝、撕内层皮、去核等等一系列做下来,手指翻飞、橘瓣穿插,难得的是一套下来,只余最里层剔透嫩皮包着汁水的橘瓣稳稳落到碟子里,竟又是个完整橘子形状不说,丁点儿汁水都没漏出来。   邢氏是在双九给橘子瓣去丝儿的时候抢进门来的,大姐儿给她那半句惊得浑身一颤,偏偏恰是双九手上花样越发精彩的时候,大姐儿咬唇瞪眼,直看完全套才回头起身,给邢氏见礼。   邢氏原不堤防还有外男在场,吃了一吓,顿一顿看清那外男竟和“她家老爷缠缠绵绵手牵手”又是一惊,尤其是橘子瓣处理妥当、将落未落时,双九对视那一眼,明明也不见多少狎昵放肆,偏生就是无端暧昧遐思,邢氏硬生生噎了满喉,亏得大姐儿与她见礼那一声,才叫她恍恍惚惚咽下那一口,勉强平了平面上神色,却一时没了言语。   王熙凤晚她半步也进屋站定,同样被塞了满满一嘴,偏偏不得不笑着上前,勉强敷衍一嘴:   “老爷、林姑老爷见谅,都怪儿媳不妥当,喊了大姐儿过来,却忘了往西院说一声儿,倒叫大太太急得什么似的。”   王熙凤着实是个妙人儿,别看她这会子也是恍惚忐忑着,称呼上却妙得很,“贾赦”是老爷了,偏偏邢氏却还是“大太太”,乍一听关系就浅薄了,偏偏称呼向晓久的那一声“林姑老爷”虽不好偷工减料,一个“姑”字偏巧却又短又轻的,只一声“儿媳”自称极其相脆,又有大姐儿乖乖巧巧地戳在眼前,即便真是“林姑老爷”与贾赦有什么、又给邢氏撞在当场,都不好迁怒王熙凤这个小辈儿呢!   更何况双九根本就没把邢氏当回事,自然更无所谓迁怒了。   偏偏邢氏十分孤拐,最近王熙凤一番作为,越发叫她不认为这继子媳妇对她能有什么好意;   更兼其略缓过神后,又有一番古怪念头,只道贾赦平素行事虽并不忌讳她这个正房太太,毕竟这样和姑老爷牵扯不清的却又不同,多少总该有几分顾虑、也就不好十分给她没脸了才是,便愈发要趁势将王熙凤告倒。   她既存了这样心思,自然就不肯接着王熙凤的台阶下去,又暗暗有几分“什么林姑老爷!也不过就是老爷屋里人。真按规矩,也还要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太太呢”的不着调心思莫名得意着,也把乍见外男的窘迫抛一边儿去了。   偷眼看两回“贾赦”的脸色,又只觉温和,邢氏就举起帕子,继续她原先那一场哭诉。   双九皆看一眼大姐儿,看她神色有几分紧张,却也都是紧张她母亲,并不是那种怯弱无措模样,便也多了几分耐心,由得邢氏唱念做打的,宫九碍着贾赦皮囊,时不时还与她应两声,也够给她面子了。   奈何宫九所应,皆非邢氏所求。   眼瞅着管家采买那些,都被一句“威烈将军府,自然是威烈将军夫人管家,没看那边自老国公去后,偌大国公府,老太太这个国公夫人都懒怠操心”卡死了,邢氏只得低头又抹了两下眼,倒也算心思敏捷,又哭起来:   “老爷既然这么说,那也罢了!只她做儿媳妇的,倒管起公公婆婆房里人,又算怎么回事?”   “妾身自嫁了进来,自知颜色粗陋、家世鄙薄,侍奉老爷一贯战战兢兢,何尝有半分嫉妒之意?偏她一气儿打发了,叫人看着,别说外头人,就是老太太那儿,也恐要问妾身一声不容人呢……”   “妾身可真真是叫她冤死了!这些年来,但凡老爷略看重点儿的,妾身何曾有不小心照看的时候?就是有那打发出去的,哪一个不是老爷亲自吩咐了的?哪一日老爷真有了心尖尖,妾身必定把他与老爷一般尊重着呢!”   这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有意无意,邢氏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还冲双九那边一福身,似乎是冲着“贾赦”的,又仿佛是给“林姑老爷”见礼的。   倒叫王熙凤看得牙根痒,只恨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忒不要脸,好歹继室不到原配嫡妻牌位跟前儿,勉强也能算个正室呢,偏偏自家这个,除了对着自己摆婆婆谱儿的时候恨不得充出十分场面,对着林姑老爷的时候却这般弯得下腰去!   王熙凤见识过“贾赦”手段,自然不会认为能得他这般的“林如海”会是什么寻常人,她对两位长辈殷勤得理所当然——   但邢氏不知道呀!   什么都不知道的邢氏竟能做出这般模样,岂能不叫王熙凤气结?   只王熙凤也不得不承认,如今对着林姑老爷弯下腰去,远比对着老爷弯腰还中用几分,一时便也有些慌了。   好在王熙凤到底是王熙凤,虽慌不乱,她只笑盈盈扶住邢氏的手,被她三回两下甩开也不生气,袖了手站着,依然言笑晏晏:   “大太太说笑了。咱们可不是那种妻妾不分的人家。虽大太太您在先头太太牌位前也少不得那般礼节,但除了先太太灵前,大太太您就是这家里头的太太,虽说少不得要替先太太管一管那屋里人,又哪里要叫您反过来尊重她们的道理?您就是爱多想——   如我们老爷这般,有林姑老爷知己契阔、兄弟相谐着,也便尽够了,又哪里来的什么心尖尖呢?”   王熙凤说着,又冲双九福了一福,满嘴都是她自己这样那样的不好,左不过是她管家实忙,在大太太跟前侍奉有限,又一味心疼大姐儿年幼,不愿叫那些三姑六婆女先儿的轻易上门,也不愿在家里头养什么戏子优伶的,倒叫大太太百无聊赖、难免多想之类的,末了提一句:   “二爷前儿家来,和我说起妹妹留了专门的院子,静室鲜果地供奉,他觉得甚好,我也正在府里挑院子呢……如今大太太这般无聊,不若我一并供上佛祖三清,您平日也能多个地儿散散去?”   黛玉实是因着原先贾敏孝中,她偏偏进京依傍外祖母,虽外祖家长辈慈爱、姐妹和气,到底不是自己家中,平日守孝已是诸多不便,祭祀供奉更是多有疏失。   如今虽双九上得京来,京郊城里都是自家宅院,黛玉既得以侍奉父亲们膝下,自然也就想着给母亲跟前尽孝——   是以那静室鲜果里头供奉着,其实是贾敏。   贾琏回得家来,都顾不得原先王熙凤外头一笔烂账都理不清的置气,就忙不迭要学着置办起来的,为的自然是他那亲娘的。   说来贾琏也有诸多难为处,黛玉是因着在外祖家多有不便,贾琏倒是在自个儿家呢、且他夫妻二人还算得上是内外管事儿的,偏偏又因着他那母亲娘家出了大事故、没奈何临终前将嫁妆尽数退回娘家去,不过是个不忍心家里头妇孺没有个着落罢了,再没有多想的。   可怜世情女子嫁妆退回,却多是个断亲的意思,老太太又本就恼这大儿媳一味眷顾娘家,没念着肚子里的孩子、叫贾琏生下来和个猫儿似的也罢了,连前头老国公最为宝贝的大孙子贾瑚都没能照顾好,都七八岁眼瞅着文武双全的好苗子了,原不过为着劝慰他那不恤娇儿的亲娘、练武之后沐浴完没顾上晾干头发,不慎染了一场风寒,养了十来日,眼瞅着好个七七八八,为着那不省心的娘再作一场,转眼高烧几日不退,竟就没了——   最可恨老国公愧疚他带着瑚儿练武却没照看好孩子,心病引发旧疾,不过半年,也撒手去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这些年, 老太太虽看不起邢氏, 却宁可把邢家那等小门小户的, 做半个亲家走动,只半句提不得前头大儿媳那头, 什么四时八节祭日供奉的,更是半点儿也没有。   就是贾琏五六岁的时候闹明白大老爷才是亲爹,又同时知道邢氏不是正经亲娘,真个惦记起自家亲娘的时候,还是王熙凤刚进门那会子, 清点整理嫁妆的时候, 想起来探问他先大太太嫁妆的时候呢!   不过那会子也是三言两句混过去了,夫妻二人也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便是刚刚分府当家的时候,也没惦记起来那一位。   也就是这些日子,贾琏每每在梦中经历那等女子诸苦楚,孩子都怀孕生产过几回了,因此对着大姐儿越发爱重,对着王熙凤也多有忍让,少不得的,也念起亲娘生他一场的不易来,才想起要正经设个地儿供奉呢!   这事儿贾琏夫妻都没避着人, 便也成了邢氏不自在的一个根由, 只不好说罢了。   却不料邢氏不好说, 王熙凤拿来膈应她, 偏这般信手拈来。   邢氏给噎得整个人都怔住了,只觉得喉间那一股气,远比方才迈进门时瞧见老爷竟毫不避讳与个男人那般模样的还要哽得慌。   偏偏礼法如此,做人继室就是免不了这一篇,虽恨极王熙凤不留情面,动辄用先太太压人,邢氏却也着实无可奈何。   不过心中到底难免后悔,若果当日没有贪图荣国府富贵,满心只惦记打探到的“先太太两子,长子一个风寒便没了,如今次子远比其兄更瘦弱几分,也是个不长寿的,又没个外家照看,姑娘过去了只要拢住爷们,日后富贵岂还消说”,偏没想过原配嫡子不死她能如何,更想不到她自己生不出来又该如何……   早料想到有今日,何不如嫁个小官之家,便是少几分富贵光鲜,好歹求个夫妻和顺、子孙满堂……   唉!   宫九挑了挑眉:“既如此,就叫王氏给你看个好人家。”   邢氏正出神,忽闻此言,唬了一跳,只道自己一时恍惚,不提防把心中念漏做口边言,难免不舍这好歹一品诰命的光鲜耀目,待凝神看清“贾赦”面上平和、王熙凤连带大姐儿也都是淡淡的……   邢氏举目四望,竟无一人不舍,纵然明知道是王善宝家的都给拦在外头的缘故,仍是心生凄凉,只觉得自己前头那些年,除了口中食、身上衣,竟都只余笑话了。   邢氏能在荣国府安安稳稳做了那许多年继室,原不是个忍不住的人,偏这会子也不知怎的就是再忍不得了,脱口就是一句:   “那就多谢老爷好意了!”   说完却又立即就后悔了,偏只王熙凤冷眼看着、大姐儿仿佛懵懂,又双九笑得温和却也疏离,无一人给她半级台阶。   邢氏在贾家没脸了小半辈子的人,这会子却忽然珍重气面皮来,到底咬牙不肯承认自己行至这般田地、仍不舍这表面光鲜,便只拿她自个儿如今到底半老徐娘,纵是出去,又哪里去圆她那夫妻和顺、儿孙满堂的好梦之类的说嘴。   这问题与邢氏也是真心困扰的,于双九却没有丝毫难处,毕竟吕承宸都能出生,还有什么不孕不育是他们治不得的?   也正是这个“治得”才叫邢氏彻底冷了心,却只道是“贾赦”存心不叫她再生嫡子的呢!   就连双九为保万全,特意给出的孕子丹,邢氏也只当是那早年坏了她身子之物的解药,奈何人在屋檐下,着实不敢不低头,只得一边安慰自己“好歹没被拘着做一辈子摆设”,一边趁着“贾赦”耐心时候,将她对下家的要求提了又提,十分坦言。   看“贾赦”无一言反驳,只叫王熙凤留心,邢氏越性要求:   “咱们威烈将军夫人的贵人事多,我可担忧她一时看走了眼去!如今老爷既然发了善心,不如好人做到底,也帮我把把关儿?”   这话就着实有趣了,宫九真肯与她玩这一出,只怕贾赦从此就要在这方小世界名垂千古了。   可惜宫九不肯,倒也不是顾忌贾赦名声,纯粹是邢氏这事儿真心犯不着——   要有那功夫,做什么不好?   不说还有个警幻待怼,就是凡事无聊,也尽可给黛玉大姐儿她们挣几分社会地位,何须耗给邢氏区区姻缘事?   宫九干脆利落:   “我不是好人!我也不稀罕做个好人!你有什么要求只管和王氏提。她必不敢弄虚作假。你不敢信她目光,也只管自己也跟着一道称量去。”   言语间,笔墨挥洒,已将和离书一书而就,又照着再连抄两份,一份递给邢氏,两份递给王熙凤:   “一份给琏儿收着,一份着人送衙门备案。另叫人往李尚书府上说一声,邢氏毕竟诰命,还要往礼部再行一道手续。”   邢氏捧着和离书的手有些颤,想起要去了诰命又十分不舍,纵那假做孕子丹的解药哽在她喉间,也仍憋屈着问:   “若威烈将军夫人没法子给我寻到合意的好人家……”   宫九看她一眼,十分无所谓:   “你要是怕两边不着落,和离书先放琏儿那里收着,暂不往衙门、礼部手续也可。反正你愿意出府,这东西已是现成的。要是不愿意,仍如原先那般也由你。”   ——可又怎么可能一样?   没这一出,邢氏还能勉强撑个婆婆款儿,便是继室婆婆,到底也还是婆婆;闹了这一出,别说继室婆婆,就是客居亲戚,她也一没薛家富贵体面,二没林外甥女在老太太跟前的宠,竟越发是个尴尬人了。   可怜邢氏,待要发狠认了这一遭,干脆离了这里去,一想到不可预料的未来又心头发虚,若要赖着脸皮混过这一回,又着实心头苦闷、无法甘心。   奈何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宫九自忖把选择权都给她了,也就懒得再做理会,只给大姐儿一句“若你父母得闲,叫他们带你到庄子上和你姑姑玩儿去”,便要携着向晓久离开。   还是向晓久看邢氏可怜,点她两句,邢氏当时只怔怔着不作回应,回头却果然正经寻了书来读着,又认真捡起闺中理家看账的本事,更趁着身上诰命犹在的好处,往外头寻觅些经济营生的,贾琏只要她没做什么违法犯忌的事儿,王熙凤也只管看着她好歹枯木再逢春之前先把和离书往衙门、礼部处置了,其他皆都由她去。   那邢氏得了这一番自由,短短两年功夫,一身气质便与原先大不同,行事也有几分爽快利索了,后来又果然得了个虽不能色色如意、好歹日子和顺的良人,儿女双全、寿终正寝,诸般种种且不再提。   只说双九这边,因着来去无法自主,这两位是真将每一天都当成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来过的,行事风格在外人看来就不免有几分奇异处,偏双九骨子里都是一般我行我素,他俩大多数时候又只折腾自家儿孙,旁人也着实不好说什么。   这一日,王熙凤总算将首尾收拾妥当,正好贾琏又要往庄子上去,大姐儿也眼巴巴地惦记着要去找她林姑姑玩儿,凤辣子索性将手边琐事安排下去,陪着丈夫女儿,连庶弟贾琮都一并带上,一道出了城来。   这凤辣子虽说大梦惊觉,通晓“敬畏”之后俨然是个遵纪守法人了,可惜遵纪守法与那追逐利益却并不冲突,王熙凤她呀,照样还是那个无利不起早的凤辣子。   不过这一回她做追逐的倒也不尽为己,更兼其对着黛玉的时候确有几分真心,双九正两人三手一钓竿地池边垂钓,看她哄了大姐儿与贾琮一道去闹着黛玉放风筝,自个儿却拉着贾琏过来,期期艾艾讨要孕子丹,向晓久索性给了她一大瓶,唯独强调:   “说是孕子丹,只能确保怀孕,不一定是儿子。”   贾琏也早听说了邢氏那边有这么一颗好东西,这会子自己也得了——   小夫妻俩头挨着头,从瓶口细细将那药丸子数了一回,竟有六颗之多   ——自是喜笑颜开:   “总能生出个儿子来!”   向晓久温和劝他:   “也不好叫你媳妇生得太频繁,恐伤身子。她三十岁前能给你再怀三胎就很好了……   也不要太执着儿子。你若把这一桩差事办得好,回头请了圣旨,特许你这一枝爵位只在嫡长传承,不拘男女也便罢了。”   向晓久说完,又夸了大姐儿几句,看贾琏夫妻仍只是笑着不肯接话,倒也不去强求,反又给了他们另一小瓶药,也是六颗:   “留着养身子吧。”   向晓久神色依旧温和,王熙凤却是个乖觉的,看宫九连回头都懒得,忙双手接过,福了福身:   “女儿当然不是不好,远的不提,若生女能似妹妹、生儿倒像琏儿,我倒是宁可要个妹妹这般的女孩儿呢!只是世道对女儿家太苛责,凭她千伶百俐、万贯家私,招赘也难招到好男儿上门来的,如此难免一代代弱了下去……   儿媳目光短浅,也没那能耐改换世情,只好盼望养个儿子顶门立户、也好庇护姐妹们。”   贾琏在一边只管点头。   宫九总算回头,却是白了他们一眼,忽然想起来一般:   “说起妹妹,琏儿似乎也还有个妹妹?” 第一百四十五章   贾琏还真有个妹妹, 小名迎春, 虽也是庶出, 排行却在贾琮之上,又是个一副嫁妆打发了事、嫁得好了还能帮衬娘家一二的女孩儿, 论理,该比贾琮这个眼瞅着可能要分掉一成家产出去的庶弟还要跟值得亲近几分,如王熙凤这般偏为利来、如贾琏这般爱为财往的,怎么惦记得贾琮, 偏偏忘了那一个?   却是这贾迎春自幼养在老太太跟前,因年岁相当、容貌相宜,老太太便在筹划元春进宫的时候,一并将她也给“好生”养了起来。   如今养了十来年,着实养出个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观之可亲的小美人儿, 书画诗赋在姐妹之中虽寻常, 闺阁里头倒也还算过得,更难得于棋艺上很有几分专注,可惜就是性子太过无为了些,竟是个“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的奇人——   只老太太与贤德妃都恰是最喜她这一份温柔沉默无从争处的性子,少不得在大房分府出去的时候就格外舍不得她些。   王熙凤一个孙媳妇的, 也不好和老太太狠说, 偏又遇着迎春这么个觉得和老太太住着挺好、和父兄一道分府出去也行,只要不叫她出头与人说嘴便可的, 还真就没能把人一道接出来。   贾琏回京之后往老太太那儿拜过几回, 也提起过迎春, 也是一般没能把人接出来。   宫九本不缺那么个贾赦原身没丁点印象、宫九来了这些日子也不曾得她半句问候的便宜女儿,不过这俩月下来,贾琏在户部的差事似模似样,在庄子这边额外揽的一摊也很能上手了,宫里头皇帝刚为着水泥得用封了黛玉一个县主,又数着日子等贾琏这儿的新粮结果,虽还没定下是提升贾琏的爵位又或更进一步和他结个儿女亲家,黛玉和大姐儿乃至王熙凤的命格,必不会如癞头和尚所说的薄命司中所言一般了。   按说,这三位都是所谓金陵十二钗正册中人,黛玉更是所谓还泪的关键,双九拿着原就准备要给本地黎庶多挣一口生存之机的物事、去换那什么县主爵位的,打的就是叫这些所谓仙灵历劫所必不可少的得俗世皇家庇护,明晃晃改了命格、逼迫警幻出手的主意。   不料黛玉这县主封了数日,荣宁街那边几回来人恭贺,前儿贤德妃赐下端午节礼的时候,都特意带上了黛玉这一份,老太太又巴巴儿地叫心腹人给送了过来,原先黛玉下扬州时被留下来看屋子、后来黛玉回了林家就索性仍回了老太太那里去的紫鹃也一道跟来,有意无意的,还专专在黛玉耳边提起“宝姑娘的和三姑娘她们一个样,林姑娘的倒是和宝二爷的一样”之类的话,偏偏警幻那里没有丝毫动静不说,连那什么坡脚道人也一并不见踪迹了。   如今黛玉这般,皇帝跟前又已经给她备了案,就算仍非要流泪,把宝玉娶进门来,小夫妻肆意哭笑玩闹着还泪也不算什么大事了,双九原不怎么急着管。   只是这会子贾琏一家并贾琮都在跟前,双九想起黛玉得了什么好东西,给老太太送过去的时候,也会捎带给三春一二,索性也就顺着老太太的邀请,往荣国府过端午去。   一开始打的,其实是顺手将三春薛家女等十二钗中人一并改一改,要是能把警幻逼出来自然更好,便是不能,至少也能叫这一回仙灵历劫目的落空——   如果历劫的主角真是那块宝玉,而不是随便什么谁都行,那下一轮最快也要再十来年。   十来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世俗皇权敕封的新神自成气候、压制那什么警幻之流,也就不怕她非盯着林、贾两家的后世子孙兴风作浪了。   双九遂上荣国府过了端午节。   期间女眷那边,老太太看着儿孙满堂何等欣喜、对气色颇佳的黛玉又是如何一叠声的感天谢地,二太太待凤姐儿并黛玉姑嫂二人又是何等样的亲密关怀,宁府尤氏也赶在一边,一口一个“县主娘娘、县主妹妹”地混叫着,不时还要与凤姐儿酸两句,诸般种种,且不细说。   却说屏风那头,男人那里,那位曾在宁府宗祠分府那日绷不住端方清肃模样的的政老爷,这会子又把那一张脸绷了回来,任凭双九那牵住彼此的手是如何大咧咧地摆在台面上,闹得原本的各人分桌制,都不得已迁就他们成了双人一席了,现如今勉强也算是名正言顺做了这荣国府老爷的贾政只管平淡面对,不合侧头瞥见宝玉贾环等人脸上收不好的神色,还沉声呵斥:   “好好儿发的什么愣?也不知道给长辈执壶、送酒,也不知道给长辈安箸、进羹,要你们何用?”   因女眷那头说得正热闹,贾政又有意无意放低了声音,并未惊动老太太,只把宝玉吓得一哆嗦,忙忙起身,带着庶弟侄儿一起,接过贾琏贾琮并蓉蔷兄弟手中酒壶茶盏等,殷勤服侍长辈们。   双九齐齐抬眼打量这贾家男丁,若只看容貌,确都不俗,贾宝玉尤其是其中佼佼,但也就是和寻常颜色相较,离天人之姿且还远着呢!   连宋师道都能将他衬得脂粉气过甚,顾惜朝又能叫他显得五官尚且不够精致了。   不过宝玉确实是诸人之中目光最为纯净的一个,项下挂着的那枚宝玉也确实有几分趣味,向晓久接过这贾宝玉递过来的茶盏,却未沾唇,只道:   “听闻宝玉别有奇处,不知可否与我一观?”   宝玉一时没反应过来,贾政已又要喝,还是贾琏低声提醒宝玉一句,宝玉醒过神来,忙将那玉从项上摘了下来,双手捧了上来。   向晓久用两指将那玉捏了起来,与宫九凑到一处细看,只见果然是“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单看模样的话,比向晓久荷包里头收着的那枚玉简都要好些。   可惜真气探入其中时,却发现这玉外层一片污浊,很有几分贾赦父子魂魄上缠绕着那股味道,却远比贾赦父子那儿的沉重凝滞许多,以向晓久的真气,竟也差点没能突破这一层探到里头去。   多亏宫九和他极为默契,两人又时刻双修、气劲最是相融,向晓久略有不逮之态时,宫九的真气就从两人相握的掌心涌了过去,与向晓久的缠绕在一处,以螺旋劲气突破,如此才在堪堪力竭之前,突破了那一层浊物,窥探到内里几分,却也来不及细细琢磨,就不得已退了出来。   奇怪的是,那内里灵光明明有几分跟着双九的真气突破那污浊而出,偏偏那灵光一出,那玉上头原先灿若明霞的光泽却反倒弱了下去,程度虽不至于陡然间由星光堕落成烛火,却也是贾政等肉眼凡胎都能看出变化的地步。   向晓久略估摸着,要是按这样比例收敛,那内里灵光全数冲破外层污浊的时候,这玉就该收敛得和寻常凡玉差不多了——   顶多比那玉简略多两分水头。   宫九的算数还是那般叫人没个奈何,不过算不清这所谓宝玉的收敛比例,好歹对宝玉内里也是一般感知了的,与向晓久对了一眼,便知彼此心思,遂问贾宝玉:   “你这玉可舍得借我把玩两天?”   贾宝玉这块自娘胎里头带出来的“宝玉”,素日被看得最是要紧,早个一年半载的,贾赦便是想借过来看两眼,都可能要被老太太臭骂一顿,就是贾政略恪守孝悌一些,也断不敢随便应承随他借回去把玩的。   只如今情势又大不同,眼前诸人,或感念“贾赦”一力担下那国库欠银的,或羡慕黛玉实打实有实禄的县主的,更或有那格外耳目聪敏、连贾琏夫妻帮着捣鼓林家京郊庄子上的什么东西、竟得了皇帝“若真有你所言那般,哪怕只得五六分好处,我也许你再袭三代国公”之诺的……   竟都不觉得双九要借这宝玉有甚不妥处,奇只奇在一点:   贾政与贾宝玉竟同时开头请双九“随便看”,虽两人称呼上略有不同,一个只说“两位兄长”、一个只道“两位老爷”,平日什么大老爷姑老爷妹婿之类的通通浮云,偏这会子女眷那边闹得也正是暂歇的时候,贾政父子的话语叫屏风内外、主仆诸人都听得分明,大家却都只当没听出什么不对,依然欢欢喜喜贺端午,也未免有趣太过了。   这些双九却都未留意,待宴罢各归,两人才继续和那“宝玉”较上劲,间中又有两人几乎同时灵光一闪,玩起以双额抵玉简、又把那“宝玉”握在二人交握之掌心处运转真气的,这一回果然叫那“宝玉”上的污浊如雪见骄阳,销蚀极快,可惜仍没能一鼓作气、一竟全功,那污浊去了大半的时候,双九便不得不暂歇罢。   恰在此时,两人都觉一阵恍惚,飘飘然再落定时,却从贾赦那东院到了一处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的所在。   又闻得一阵环佩铿锵,转眼有一人自柳坞花房之间蹁跹袅娜而来,双九耐下性子与她略作敷衍,果然气息与贾赦父子并那“宝玉”之上都是同源,且还坦言自称“警幻”——   可算把这背地里装神弄鬼的逼出来了!   一时银枪长鞭齐出、真气术法纷飞。   双九动起手来绝对无所谓怜香惜玉,又有宫九在真气幻术也算有些花样,向晓久又是个不只得吕洞宾、达摩祖点拨,连娲皇都有所赐下的,凭那警幻仗着地利之便,又有手下一干不知道是情鬼还是仙灵的助阵,竟也奈何双九不得,反倒叫他们将那几层宫墙、正副配殿都打了个稀烂。   逼得警幻无法,只得行那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引得那迷津之水纷纷灌来。   淹得双九之前,倒先叫她手下一干所谓姐妹给那迷津之中的夜叉海鬼拉扯下去,警幻狠心等着,好难得双九将将力竭、要入水时,却齐齐脑中一清,竟直接脱了这迷津而去。   太虚幻境如何瞬间破碎,如镜片龟裂场面,警幻又如何脱身不得,也一并给那夜叉海鬼拉了下去,且不说他,只看双九这边,脚下迷津水干之时,脑中一清,仿佛身子竟也是一轻,两人便都换回各自皮囊,又只觉一股吸力,恍惚便知那是各自来处,如向晓久更能听得曹将军爽朗笑声,宫九也仿佛看到皇帝吕承宸一家团圆、却偏又拉扯上太平王的景象。   莫名的,都知晓各自归乡之路,只双九却毫不迟疑,略听得一二声后就果断甩开各自那股吸力,唯独握紧彼此双手,期间又不知在那混沌之中挣扎几许时日,也算不清了,才总算挣得一道缝隙,也顾不上计较何地何界,紧拥彼此挤了过去,从此倒是摆脱了那莫名被迫来去的境地,只要想着自由选择来处来又去处去,却又是另一番功夫了。   从此岁月越发漫漫,但凭他如何漫长,彼此相谐,一夕不短,万载不长,都是一生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番外   “顾惜朝!你这王八羔子!有种对你爷爷来!”   顾惜朝才刚站定, 正要看那混账飞如何之时, 忽闻得一声恍若春雷炸响的怒吼, 随之而来的是一枝丈八长矛直冲顾惜朝头顶砸落。   这一矛势若雷霆、快若闪电,倒叫顾惜朝多少起了两分爱才之心, 不免打起从那混账飞手里把人挖过来的主意——   却是觉得这么个猛将砸白飞飞手里,用作这般埋伏偷袭、鸡鸣狗盗的未免太过暴殄天物,纵便如今边境各线战事已熄,也还有使团商队往更遥远的地方去, 放上这么一位,用于踏平沿途各种不服才是刚好呢!   不过顾惜朝非平常人,他惜材的姿势也自与寻常人不同:   顾惜朝越是惜材,越是严厉,却是当年为天子练亲兵磨出来的习惯了。   毕竟自圣宗皇帝立下了“天子守国门”规矩之后, 顾惜朝历经五朝, 前四朝天子亲兵干的都是先锋营甚至于敢死队的买卖——   那会子天子一直在随着不断更改的国门线迁居、天子亲兵自然也少不了要为了国门线的扩张而战   ——那时节,平时训练少流一滴汗,战场之上就可能要流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甚至不定要拖累多少战友……   顾惜朝也就只好尽力挖掘出每一个兵卒的潜能,越是有才, 他挖掘锤炼的手段就越是凶狠, 这一遭对上这黑头黑脸黑胡须的汉子,因喜他天生神力、难得又不很被个头影响了灵敏, 顾惜朝反击的力道也足足出了两分半, 看那汉子尚可勉力支撑, 又再加半分、又加半分,最终竟是使出三分半的功力,直把那汉子捶了皮开肉绽。   以顾惜朝几十年下来,至少磨练过五十万兵卒的眼力,自然看得出那汉子最能承受的,也就是他这三分半力了——   若是寻常兵卒,顾惜朝到这里也就差不多该收手、再给人好好治伤了。   偏这汉子难得是个越挫越勇的,叫顾惜朝狠捶一通所爆发出来的,虽不过是叫顾惜朝从不足三分半力到使足三分半力的差距,却又很是拖着皮开肉绽的身子,在那三分半力之下又支撑许久,且招式越发势有万钧。   虽灵敏方面的缺陷渐渐呈现,一枝长矛使用的方式也越发简单,却正是大工至简,顾惜朝有心成全他,也就不吝啬把人捶狠了要费的那好药丸子,越发招招狠辣、式式刁钻,把那原本黑乎乎的汉子彻底捶成个血葫芦,骨头恐怕也断了得有五六根。   顾惜朝故意做出必不容情的姿态,这汉子也确实拼死一搏之,奈何始终没能突破顾惜朝三分半力,就连招式,也堪堪简化到七招而止。   如此天资,倒也堪堪够得着一流。   若是寻常兵卒,顾惜朝还要可惜那上好的疗伤药丸,看在挖混账飞墙角的份上,也还算使得。   顾惜朝有心收势,不想这高壮黑汉子武力值好歹将将一流,脑子却连五六流都挤不上的,顾惜朝都有意收手,这家伙倒还要拖着那一身血葫芦拼命,嘴里更是不干不净的你爷爷我老子的——   顾惜朝纵是对父祖那一方毫不在意、必要时也不缺乏唾面自干的涵养,叫人这般不知趣地骂到脸上来——   更可恨的是混账飞就在一边看!   纵那混账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之中,顾惜朝也能猜出那恶劣的笑,岂有不恼的理儿?   少不得手下又略狠些许,却是打着叫这口无遮拦的黑汉子只剩半口气,也好好叫混账飞出颗上好药丸子的主意了。   如此,高壮黑汉子又将他自个儿拼断两根骨头,更吐了三口血出来——   三口血吐完,也就真个力竭。   那枝长矛随着他主人委顿在地,只又都不肯爽快羸弱下去,依然半撑着身子。   那双铜铃似的眼睛越发瞪得凶狠至极,可惜了,眼刀子从来戳不破顾惜朝的面皮。   顾惜朝笑吟吟负手而立,正要嘲讽白飞飞两句,侧面却又是一道劲风。   伴着劲风的还有一道剑光、并一声厉喝:   “顾惜朝,有种你对着我来!”   顾惜朝悠悠叹了口气,一手神哭小斧砸飞来人手中剑、连带着执剑人一并重创,一脚踹飞勉力站起、攻来的高壮黑汉子,奚落白飞飞:   “你这都是哪里找来的人哪?怎么越发连事先教他们两句词儿都不会了?”   按说,这后头出来使剑的这个,单体武力潜能应在高壮黑汉子之上,可惜擅于单打独斗者未必合适战阵,再有顾惜朝五感敏锐,都不需与那后来使剑的正式打个照面,就听出此人重伤未愈、且一臂已断……   虽大毅力者也有双脚皆毁、经络不通仍能另辟蹊径、独步武林的,但顾惜朝活了大几十岁,也不过就见过那么一个成崖余。   再有那么个顾惜朝活了大几十岁,也就见过这么一个的混账飞在一边笑着看戏,顾惜朝也就没什么磨砺挖掘人才的心思,直接估摸着那人堪堪能承受的极限一指过去,将人直接反倒之后,也不去管两个狼狈倒地的展现着怎样的封建社会兄弟情,只管继续嘲讽白飞飞:   “还是说这俩的词儿就是你先教好的?才能这般异口同声?只是——”   顾惜朝冲白飞飞微微一笑,似讥似讽。   岁月磨出他眼角的细纹,一双桃花眼却越发熠熠生辉:   “你真想知道我有没有种,何不自己试试?”   白飞飞从阴影中缓缓走出,冷呵一声:   “你还没发现吗?”   顾惜朝疑惑:“发现什么?”   一边说着,一边仍故意拿眼上上下下打量着白飞飞,原是存心故意挑剔他两句、再稍作将就姿态,气一气他,不料还真打量出点儿什么,不禁轻“咦”了一声:   “你还真去染发了?”   说起来顾惜朝和白飞飞会莫名其妙打这一场,打得都没留意身边啥时候多出来个高壮黑大个的地步,就是因为这两只又阔别半年多重逢,顾惜朝仗着自己天生丽质,嘴贱嘲讽白飞飞都快成一只白头翁了、完全可以靠自己努力去高飞、作甚与他争飞机(划重点,这两只为了那驾飞机争了几十年都不腻味)的缘故。   说起来,白飞飞虽是宫九曾经某任便宜儿子,不过双九其实更看重顾惜朝半分——   这小子着实能干,又忠心,向晓久还暗戳戳地偏爱他那双桃花眼,宫九又喜爱他对他家阿久的忠诚   ——白飞飞也就是靠着和宫九那一期皮囊血缘父子的便宜,才勉强攀到只差那半分的程度,否则只怕拍马都赶不上呢!   故,这俩因双九而得的资源颇相当;   又,这俩本身的武功、心机、手段……诸般也相当;   再加上,白飞飞因为唐林儿子关系,自带唐门资源,也算勉强补足那半分了……   这两人竟就成了一时瑜亮。   按说,这俩的功力既相当,衰老的速度应也差不离,奈何世间偏偏有一种人,叫少年白,又有一种人,纵使没有丁点内力、更兼日夜劳神,也照旧七八十岁都只有零星白发的。   很不幸,白飞飞母族就有少年白的基因,虽说他仗着功力深厚,到底将白发滋生的速度熬到比寻常人的平均线还能稍微略缓两年吧,   却更不幸的,遇上一个权倾天下照样父不详的顾惜朝。   顾惜朝再怎么父不详,也十分确定,他父族肯定与他母族一般,不缺那种七老八十也不见多少白发的普通人。   是以如今两人虽说遮掉头发之后,都是一般面无表情的时候皮肤嫩生生很能唬人、笑起来也就是少许细纹照样能自称三十岁、唯独目光可能泄露年岁痕迹的天然绿漆老黄瓜模样,   奈何白飞飞四十岁上头就开始华发生,顾惜朝却是前年过了七十岁大寿之后,才开始在鬓角零星冒出几根白发。   可怜白飞飞,顾惜朝冒出零星白发的时候,他头顶就只剩零星灰发了。   黑发?黑发那是打顾惜朝六十五岁大寿的时候就完全找不到了的。   然而这转眼之间,约莫就是半盏茶、一炷香的功夫吧,白飞飞头上的白发虽然仍不少,鬓角却竟出现了少许乌发了!   就是那半盏茶、一炷香的功夫里头,白飞飞明明也一直躲在暗处看戏,到底啥时候染的发、又是用的什么染发剂,为什么一丁点味道都没有,白飞飞又为啥不染满发、非挑染这么零星少许……   诸般种种,说来都是疑点。   顾惜朝只当自己没想到。   反正他又用不着染发剂,也无所谓什么无味染发水……   他当然更愿意嘲讽白飞飞。   顾惜朝不知道的是,白飞飞不需要他特意嘲讽,已是心塞。   顾惜朝才看到白飞飞头发零星乌发,白飞飞早注意到那混账喜儿居然才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连头上那几根白发也没了!   简直天地不公!   白飞飞气了个倒仰!   从此顾惜朝能更理直气壮嘲讽他白头翁的憋屈,差点就要压过其他所有啦!   好在白愁飞到底还是白愁飞,即便仗着安王身份,几十年堪称万万人之上、高高不复愁飞的经历,终究没能完全磨灭他前头十几二十年、艰难求飞却难得契机的心智与心志。   和顾惜朝斗嘴归斗嘴,斗气归斗气,终归也还时刻警惕着。   本来想写鼠猫或猫鼠的,结果却是顾惜朝更有感觉,就先写他啦! 第一百四十七章 番外   却说, 既然顾惜朝与白飞飞功力相当, 缘何白飞飞警惕着, 顾惜朝这个先后遇袭的反而不当回事?   这也还真是有原因的。   说是从双九那里所得相当,那也只是“相当”、而非相同, 就如在遇上双九之前,这俩的武功也已是相当、但也只是战力相当、白愁飞照样不会顾惜朝的神哭小斧一般。   白飞飞从宫九那里学得些许真气幻术的皮毛,顾惜朝就丁点都没学会。   之前因那一句“白头翁”而起的“战役”,白飞飞就使用了真气幻术。   顾惜朝倒也有那么一两招白飞飞不曾学会的绝活,奈何对这真气幻术——   哪怕仅仅只得了宫九些许皮毛的真气幻术   ——都没啥用处, 故, 在场景转换之前,顾惜朝就已陷入白飞飞的幻术之中, 全靠多年对付白飞飞的经验,努力判别那亦虚亦幻之间的转换,与他对峙罢了。   若真个拼命,顾惜朝把压箱底的绝活也使出来,白飞飞这点儿真气幻术也是撑不住的,奈何同为圣宗为大宋留下的双璧之一,不说这些年打打闹闹养出来的情分,只看大宋利益、圣宗面子,顾惜朝也不能下狠手, 自然也就免不了落得个场景陡然变幻, 都无知无觉, 全当是白飞飞这一遭格外阴险、用了真气幻术还不足、还要趁机布置埋伏偷袭他了。   白飞飞这个真气幻术操作者, 却是除了眼睛在空气中仿佛泛起波纹的时候、莫名撑不住眨了一下之外,看清了全程的。   又,虽说一开始也怀疑过是否中了别的什么类似真气幻术的东西,可隐在暗处好一会,各种探究分析,包括但不仅限于顾惜朝与两个偷袭者的互动,白飞飞断定:   “除非能比安王与圣宗联手更强一倍以上,否则不可能是幻术!”   顾惜朝对此倒也没什么异议,毕竟白飞飞为了那点儿真气幻术皮毛,可是给安王殿下“特殊照顾”了足足数年、那是一日三餐加早午点心并宵夜的。   顾惜朝和白飞飞也都记得当年曾从圣宗与安王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为那,虽都不曾拜于佛前,却也都不约而同地对佛家三千世界之说生出好些兴趣。   想到这,顾惜朝精神一振,看向地上还没挣扎起来的两个袭击者,冲白飞飞抬了抬下巴:   “你上!记得别弄死了!”   颐指气使的小模样,看得白飞飞恨不得捏碎他那小下巴。   可也没法子,真气幻术在某些方面确实好用,白飞飞心底暗藏的迫切与思念也确实不比顾惜朝坦率表露的少分毫,如此也就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开局不情不愿,结果却叫白飞飞险些把牙都给笑掉了。   你道又是为何?   却原来,此间确实是一处与三千世界之说颇为契合的所在,这两个袭击顾惜朝的,嗯,从某种意义上说,还真是故人,且不算袭击错了人!   在白飞飞的故乡,也有那俩的同位体存在,并且还真都是顾惜朝带过的天子亲兵——   只是顾惜朝这几十年间带过的天子亲兵实在太多了,来来去去几十万人,除了少数天资上佳者,着实记不住。   是以如高壮黑大个那样资质的,自不消说,别说顾惜朝不过捶了他半盏茶、一炷香功夫的,就算连着捶上个一年半载,要指望顾惜朝能想起几十年前好似也这般捶过某个谁,也需要机缘巧合、恰好有个什么场景能勾起顾惜朝记忆才行。   后头那个使剑独臂人的同位体,倒是那少数天资上佳者之一,更难得是在顾惜朝的琢磨下,下马依然一手好剑,上马却能使得一杆长枪,枪法自然远不如圣宗当年,却也有几分味道,惊艳那些无缘得见圣宗风采的小毛毛们,也是绰绰有余的。   说起来,这位带出来的戚家军,如今在西北一带仍声威赫赫呢!   不过戚将军沙场纵横几十年,大伤小伤虽不少,却也没倒霉到只剩独臂的地步,且这独臂人冒头的时候,不巧熟知戚将军的顾惜朝又连正眼都懒得看他,正眼打量他好一会的白飞飞吧,又和戚将军没有那么熟。   是以若非白飞飞略通些许真气幻术化用的小手段,能直接探知那俩货最迫切的心思、最深刻的印象,一时还真猜不出这俩的身份,更想不到,顾惜朝的同位体,在这个世界,竟能混得这般……   啧啧!   看在穆鸠平的同位体马革裹尸、戚将军更是曾孙都开始持枪守土了的份上,白飞飞倒不吝啬在他们的同位体上用好药,就是一边用着,一边详详细细地和顾惜朝描述这俩的身份来历、并与顾惜朝拼命的前因后果,把个顾惜朝听得……   嗯,顾惜朝还真不怎么在乎同位体,可他在乎圣宗陛下和安王殿下呀!   哪怕都是顾惜朝,冒籍科举却被挖出来是自己蠢,手握边寨不晓得寻求直上青云的好路子、倒给傅宗书哄得这般不上不下的,也是他自己笨,哪怕据说挖了铁游夏的墙角什么的,都无所谓……   ——但圣宗陛下与安王殿下何在?   圣宗陛下那样联系黎庶的人,怎么可能会放着如顾惜朝那般人才,只因着贱籍之后的拘束就绝了进身之阶、报国之路?   安王殿下那样手段的,又怎么可能由得傅宗书如此欺上瞒下、胡作非为?   顾惜朝眉头紧蹙。   大笑时候也不过少许细纹的脸,硬是给他皱出深深的川字纹。   他倒是宁可傅宗书真有那样叫安王殿下也被蒙蔽一时的手段呢,甚或安王殿下暂时还未曾与圣宗陛下重逢、故而圣宗陛下烦扰之余未曾计较傅宗书背地里的一些小手段……   可惜白飞飞从独臂戚少商他们那里获知的虽不甚多,却也足够顾惜朝无法继续自欺欺人的。   别的不说,这个时间段恍惚都该是圣宗陛下与安王殿下重逢数年后,再翻个一两年,约莫也该是大举北伐、收复燕云的时候了。   如今这儿呢?   戚少商深刻记忆的朝堂大事不算多,可花石纲依旧闹得黎庶难以惟生是其一,宋金“海上之盟”闹得叫大宋有志之士十分无语是其二——   单此两桩,就都绝对不是圣宗陛下能容忍的事!   顾惜朝嘴唇紧抿得几乎失了血色。   白飞飞的面色也很不好看:   “当年圣宗与他归去时,留下的那句……想来这个赵佶的皮囊更不堪,圣宗都不屑下界了。”   算来赵佶,也真是双九用过的皮囊里头,混得最差的一届了。   向晓久为了在离开时,彻底断绝赵佶再次生事的机会,连他自个儿才是真正的宋国皇帝,“‘赵佶’只是一个帝归紫微之后支配躯壳的家伙”之类的谎言都编出来了,又有雷龙奉主归天的大场面镇着,顾惜朝白飞飞等人对那说法倒是深信不疑。   就连独臂戚少商这个世界的倒霉遭遇,也全都成了此间赵佶的错。   ——一定是那暂时支配躯壳的混蛋,趁着圣宗无暇下界的时候,先把皮囊污染坏了,才叫此间落得这般!   ……哦,对了,还有安王,因为圣宗无暇下界,安王自然也不屑一游,这里若仍有个白愁飞,多半也就还是个少年丧母的遗腹子了。   想必,也还依然挣扎着想要高飞、却始终愁飞着呢!   白飞飞心思纷飞,面上不动声色,只他再不动声色又有什么用?   多少年的老冤家,白飞飞为着看一场顾惜朝同位体的好戏,连这个大宋满目疮痍都懒怠理会了,顾惜朝固然更看重他家圣宗陛下怜惜的黎庶、努力做到了解同位体的自己与寻求抚恤黎民的平衡点,但又何尝没有顺便看一看白飞飞同位体好戏的心思?   顾惜朝的同位体即使未曾有幸与圣宗陛下相遇、也依然挣扎着掀起偌大风波,白飞飞的同位体倒也不逊色,当年照样搞出好些大事。   可惜的是,没有白飞飞的运气,只能自己振翅高飞、并且为了飞得更高舍弃了一切可以舍弃之“负重”的白愁飞,搞过大事,却也已力竭重重“摔死”了。   死得也挺叫人无语的。   白飞飞好歹是个能和顾惜朝斗气几十年,时而还能笼络一二人才埋伏于他的家伙,白愁飞呢?   最先背弃结义兄弟,却偏生留着他们性命;曾经拉拢亲信恁多人,最终却无一人肯不背叛他……   听说最终和那穿了他心的箭也顺便穿了喉,与他先一步黄泉开道的,也正是背叛了他的第一亲信人。   如此这般白愁飞,顾惜朝都没了看笑话的心思,倒是白飞飞自己嫌弃得不行。   只是再嫌弃,看在父母面上,白飞飞少不得还是费了些心思,将此间唐林的遗骸起出来与白愁飞母子合葬,叫白母虽不如白飞飞亲妈那般有儿孙祭祀、好歹与丈夫永世同眠,也算各有千秋了吧!   唉!就是白飞飞始终意难平,总也听不得“白愁飞”三字。   幸好他自己早被宫九改了名。   这么一比的话,顾惜朝待“顾惜朝”,就算得上十分和气了。   白了头的白飞飞依然争取每一个高高飞起的机会   顾惜朝:呸! 第一百四十八章 番外   说起顾惜朝和“顾惜朝”的初见, 倒也有趣。   那戚少商原就是给“顾惜朝”一路追杀而来的。   顾惜朝和白飞飞不知为何时空变幻、陡然出现在此间的时候, 穆鸠平会一见着顾惜朝就骤然色变、对其拼死拦截, 而戚少商同样顾不上其他、便仓皇逃出——   没一人留意到就隐在阴影之下的白飞飞   ——自然是因为他们才正从“顾惜朝”手下狼狈逃离。   付出了极大代价的,刚刚逃离。   ——也就是说, “顾惜朝”还正咬在他们身后。   ——咬得很紧、很近。   戚少商和穆鸠平才会在见到顾惜朝的时候,以为“顾惜朝”已经追了上来、还故意绕开拦在前路等着他们撞上去。   所以顾惜朝要见着“顾惜朝”,也是极容易的。   事实上,两顾相遇,其实比白飞飞得知“白愁飞”详情还要更早几日。   而且顾惜朝和白飞飞, 也不只遇上“顾惜朝”这么一个“故人”。   ——更重要的是, 铁手,或者更准确地说, 是“铁手”,也即是那个顺顺利利迎娶傅晚晴、傅祭酒的铁游夏的此间同位体,也在。   在则在了,情况却很不好。   却原来,“铁手”追捕几名恶徒途中,却恰好撞上“顾惜朝”率众追捕独臂戚少商,因深信戚少商为人、感慨连云寨遭遇,“铁手”决然脱下捕衙服饰、以草民身份为独臂戚少商等人拦截追兵——   当其时,独臂戚少商已知以“铁手”秉性, 必不会在他们顺利逃脱之后再与顾惜朝麾下走狗相争;偏他又还知那群走狗卑劣处, 恐怕“铁手”愿意束手服罪、他们也不会给他依罪量刑、按刑处罚的机会。   即:独臂戚少商带着穆鸠平等人、趁“铁手”为他们断后之机离开的时候, 已经做好了与“铁手”再见难期的心理准备。   奈何当时独臂戚少商不只一人, 甚至手下也不只一个穆鸠平,还有其他十多位弟兄——   在他仓皇已近绝路的时候,依然不离不弃的弟兄   ——独臂戚少商不为自己,单为这些弟兄,也不能在“铁手”已决然脱下捕衙服饰,与那追捕的鹰犬动了手、劫了人质的时候,继续婆妈。   少不得,也只好领了“铁手”这份情。   纵然明知道可能一生,都未必还得起、有机会还的一份情。   但在遇上顾惜朝的时候,独臂戚少商与穆鸠平一样心思,只当已被追上;   又,独臂戚少商比穆鸠平更多几分留心,他在瞬间就反应过来,上一刻还跟在他和穆鸠平身后的兄弟都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踪影——   以“顾惜朝”之聪慧狡诈、手段百出,独臂戚少商只当那些弟兄是悄无声息地已经被害了,再想不到还有白飞飞原先作用于顾惜朝身上的真气幻术在时空变幻之后仍自行运转、只不过因时空变幻被扭曲到外围、把他们和身后那十多人隔离开的可能   ——于独臂戚少商而言,他领“铁手”的情,原就是为着那十多个兄弟,如今既然失了那十多个兄弟,穆鸠平又是个必不肯抛下他去逃命、也未必逃得出去的,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少不得就要赌一赌“顾惜朝”或因忌惮京中诸葛神侯、或存着更歹毒的要借着“铁手”攀扯诸葛神侯的心思,暂时没对“铁手”下死手的可能,舍了穆鸠平去拦“顾惜朝”,独臂戚少商仓皇离开,为的却不是逃命,而是尽最后一份力气、拼一个将“铁手”救出去的可能。   只是周遭笼罩着被时空扭曲过的真气幻术,那是白飞飞这个原真气提供人一开始都没发现、发现之后一时也控制不得的变异版幻术,“戚少商”如何出得去?   转了一圈,还是绕到顾惜朝这边来,还恰好撞见顾惜朝把穆鸠平捶得只剩半口气的惨状。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为着“铁手”,“戚少商”已经将穆鸠平舍了一回,一圈飞奔,没能寻着“铁手”、反撞上这么一个场面,“戚少商”当然做不到视若无睹、继续想法子寻“铁手”去——   他要是有那般冷静取舍,当初也不必因爱慕“顾惜朝”智艺双绝,把“连云寨”的基业与之共享,却享出这么个结果来了。   ——然,却也正是戚少商这么一股子不够冷静决然的心性,才能有这般落魄仍有穆鸠平等十多人生死不弃,才有“铁手”不过凑巧相逢、完全不知究底的时候就选择相信他、并为了这份信任宁可脱下捕快身份、以草民为他档追兵的际遇,   顾惜朝:“……”   顾惜朝受向晓久影响,是个极看重法律权威,尤其看不得那等践踏法律威严的行径。   对司法执法人员的要求就更严苛了,别说付诸行动,就是言语上有所轻慢,顾惜朝轻易都是听不得的。   ——觉得现行法律有不当处,无论官吏或者庶民,都自有上书乞改的机会。   ——不走法律途径大放厥词的,庶民也还罢了,官吏,尤其是有司法执法权的官吏,给顾惜朝遇上了,至少要脱一层皮。   像“铁手”这等行径,再如何情有可原,顾惜朝也是不喜的。   架不住白飞飞比他还愤慨:   “万想不到这里的铁游夏竟是这种人!难怪傅祭酒看他不上,宁可选择顾前探花呢!”   要是换了旁人,哪怕是此间那个“顾惜朝”,都看不出白飞飞的愤慨之中掺杂着别的啥。   可落在顾惜朝眼中……   几十年的老冤家就是这么寸,白飞飞从顾惜朝身上磨砺出来的演技再好、再青出于蓝,顾惜朝依然一眼就看穿这货:   如今不过是换了一副愤慨模样,照样行的是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混账事。   还混账得那么正中要害,“傅祭酒”三个字一出,顿时叫顾惜朝没了与“铁手”计较的心思——   毕竟这里的法律不是他家圣宗陛下修正过后的法律。   顾惜朝也就毫无障碍地选择了向晓久在面对未修正法律时的暂行之法,例如当年还没立下主要针对官员“贪污罪”、“渎职罪”、“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罪”等等时,对那些以侠义之名打杀贪官者的暂时宽容。   暂时去了那点介怀,顾惜朝再看“铁手”,可就比“戚少商”要亲切许多,毕竟顾惜朝当日得圣宗陛下青眼,接他出牢房的就是铁手的师弟冷血;而后来奉天子守国门的那些年,铁手冷血师兄弟四个虽只得一个成崖余有领兵之才、还因为心地过分柔软不适合真个领兵,但好歹御前侍卫一职始终在,师兄弟四个轮流着,至少总有一个留在天子御前,与顾惜朝也就更多共事相处——   铁手又不曾有什么如“铁手”这般的一时义气与意气落到顾惜朝眼中,几十年下来,便也自然而然成了好友。   如今“铁手”,便也是好友投影了,偏偏顾惜朝的投影,却抢了他的妻……   顾惜朝明知道不需心虚,却仍忍不住的心虚,且莫名的,当着白飞飞似笑非笑的目光之下,还越发心虚得厉害了。   心虚,居然还气短。   不过顾惜朝毕竟大几十岁的老狐狸了,心虚气短之下越发雍容、从容。   他雍容着将鲜于仇、冷呼儿、黄金麟等人一脚一只踹飞出去,嗯,每一脚都正中脸部正中,留下的鞋印子深浅高低都是那么的刚刚好,一如他的雍容,多一份未免做作,少一分则要漏出气短。   他将“铁手”卷过来的动作更是从容,奇怪的是,就他如此从容到极度舒缓的动作,任凭“顾惜朝”那边势必留住“铁手”的也好、“戚少商”这边誓要救回“铁手”的人也罢,都抢不过他。   “顾惜朝”距离“铁手”之近,甚至不过一步之遥,却竟抢不过在三丈之外就叫“顾惜朝”警觉了的、在三步之遥更还抽空赏了黄金麟等一脸一个鞋印子的顾惜朝。   “顾惜朝”骇然。   “顾惜朝”那方鹰犬更是色变。   只是“顾惜朝”也分不清,到底是这个人的长相更叫他惊诧,还是武功之高更叫他惊骇。   顾惜朝一边从容蹲下身去,往“铁手”嘴里为了一颗药,又从袖中取下一个小巧的葫芦,冲白飞飞晃了两下,白飞飞无奈——   因着当年庄怀飞谢恋恋故事,白飞飞连带着待铁手都不同三分。   虽说此“铁手”非彼铁手,看着和铁手一模一样的家伙这般血糊糊的,白飞飞终归遂了顾惜朝的意,另取一颗药丸,化入那葫芦之中。   到底仍有些嘀咕:   “你也太小气了吧?好歹也是得了那位些微医术真传的,还要和我抠这一点儿……”   顾惜朝和白飞飞又没有使用“荷包”的能耐,双九给他们留下的药丸子再多,也撑不住这大几十年的消耗。   如今这两人身上,真正由双九赐下的好药丸子,只怕都不足五指之数了,自己保命都未必舍得用,这一路行来,用在“戚少商”那边的也好,眼下给了“铁手”的也罢,不过是就着双九给出的药方制作的,其中所谓更好点儿的,也就是顾惜朝这些年就着他从宫九那里学到的些许医术,更为改进少许罢了。   白飞飞身上的,还不都是顾惜朝自个儿做的吗?   为此还要付出一半药材,给顾惜朝做“加工费”呢!   忒黑!   这会子还见缝插针地抠!   白飞飞懑懑,顾惜朝却不理他,将葫芦随手给了“戚少商”手下一个汉子,叮嘱一句“外用”之后,就只冲那边看似收了神色、瞳孔仍微微紧缩的“顾惜朝”温和一笑:   “你好啊,顾惜朝!”   “真巧呢,我也是顾惜朝哦!”   “不过我比你痴长将近一甲子,你叫我老顾,我便喊你一声小顾,如何?” 第一百四十九章 番外   “顾惜朝”:“……”   “顾惜朝”的母亲陪伴了他十多年, 就连“顾惜朝”最初的启蒙, 也是其母所为。   母子感情也很不错, 算不上无话不谈,至少顾母从未怨怼过“顾惜朝”的存在耽误她从良的可能, 只一心一意爱他。   在“顾惜朝”的印象之中,顾母是个遭遇不堪,却始终坚强的女子。   坚强,也豁达。   “顾惜朝”猜测过自己不随母姓、偏偏姓“顾”的缘故,但他从未想过, 就连“惜朝”二字, 都来自于某种照搬全抄。   明明从未看过母亲有特别思念过谁!   ……又或者有,只是自己当时还不够细致, 竟没留意到?   “顾惜朝”的目光又在顾惜朝脸上睃了一圈。   不得不承认,单凭这张脸,也怪不得自己会有这么个照搬全抄的姓名了。   ——是的,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名姓,“顾惜朝”把顾惜朝当成和他母亲一起制造他的那个人了。   ——谁叫顾惜朝非要强调“痴长将近一甲子”呢?   不只“顾惜朝”这么想,“戚少商”、黄金麟……两边诸人,连昏昏醒转、恰好听到最后那半句的“铁手”,都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顾惜朝既然知道“顾惜朝”, 为何要等二十多年后方才现身?   为何之前二十多年若等闲, 却非要在这时节现身?   “顾惜朝”面色淡淡:   “阁下来此, 总不会只为了喊我一声小顾的吧?”   顾惜朝十分满意他自己三言两语造就的局面, 越发言语暧昧起来:   “我只是偶然路过。不巧听说你继谋事不谨、到手的探花飞了之后,还干出这种抢了别人未婚妻、还要对人赶尽杀绝的稀罕事,忍不住就想要凑近前看个仔细罢了。”   在顾惜朝的印象之中,铁游夏与傅晚晴的配对太过理所当然,毕竟这两位在顾惜朝前两年七十岁的小宴上带了三子四女并内外十三孙出席,再加上媳妇女婿们,一家子就坐了三桌——   那般盛况着实深入人心,真不能怪顾惜朝接受了圣宗陛下没有降临的世界,“顾惜朝”把自个儿混到这种地步,却仍想不到“铁手”和“傅晚晴”根本未曾相遇的可能呀!   不过此间没有傅祭酒,“铁手”又另有姻缘,偏偏“顾惜朝”还正追杀“戚少商”……   顾惜朝这话一出,没人关注“铁手”,反倒将目光齐齐落到“戚少商”身上,甚至连“戚少商”都翻点起自己的那些红颜知己、露水鸳鸯,一心想要找出可能为“顾惜朝”之妻、傅丞相之女的来,似乎也是理所当然了。   就连“顾惜朝”,“顾惜朝”倒是略知一二他那岳父傅丞相叫他追杀戚少商的缘由,但谁也不能保证就只有那一个缘故不是?   “顾惜朝”对爱妻自不存疑,但傅丞相居然也愿意接受他这么一个出身的女婿——   真不是“顾惜朝”妄自菲薄,他当然对自己的才华极度自信,奈何世情如此,当年探花高中、御街夸马何等风光,之后身份暴露、被一句“贱籍之后也敢妄图入仕”打落尘埃的时候,就有多么无奈……   功名被夺之后的数年辗转,手持“七略”访寻明主却始终无人赏识的窘迫……   傅丞相也曾是“顾惜朝”妄图用“七略”敲开的一架登天梯。   可惜投贴七次,送上七卷手书“七略”,除了被门房翻着花样、一次比一次刻薄不屑的冷嘲热讽之外,全无回音。   直到那一天,曾经寺庙桃林偶遇的红颜知己竟是傅丞相千金的身份暴露,“顾惜朝”才算入了傅丞相的眼。   此前,“顾惜朝”一直以为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他投书丞相府七回羞辱,只是门房可恶,未曾将他投递之物递交傅丞相罢了。   如今转念一想,傅丞相何须投书才识他?当日殿试,他原也是天子钦点第一阅卷官。   ——傅丞相是一早就知道“顾惜朝”,也一早就晓得“顾惜朝”之才的。   纵使殿试文章,未及“七略”一书能尽展“顾惜朝”之才,到底见微知著,以傅丞相的眼光,不可能看不透。   可他当日在“顾惜朝”的身份尚未暴露、还是干干净净风风光光探花郎的时候,没想着将爱女许嫁,怎么后来“顾惜朝”都已被打入尘埃,却反而愿意冒着日后孙辈遭“顾惜朝”身份拖累、一样不得科举入仕的风险,轻易将爱女嫁了呢?   虽免不了有“顾惜朝”和“傅晚晴”相识在先、略生情愫的缘故,但也就是“略”生情愫罢了。   “傅晚晴”娴雅自重,“顾惜朝”前程未明,若非傅丞相在获知女儿这一份小情愫之后竟开明成全,他们二人纵使不曾相忘于江湖,相交也必止于礼者、断无逾越行事。   不过傅丞相许嫁爱女之后,“顾惜朝”和“傅晚晴”也确实琴瑟和鸣、十分相得。   “顾惜朝”十分爱重妻子。   越是爱重妻子,对开明许嫁爱女的岳父也就越是感激。   越是感激岳父,就越是不遗余力地想要完成其交托的重任。   ——为此,即便背弃知己、屠戮兄弟,也在所不惜。   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既然“顾惜朝”接近“戚少商”,本就是为了达成岳父交托的重任,此后即便用了些许真情,“顾惜朝”也必不改初心。   ……只是如果,傅丞相要“戚少商”死的理由,不仅仅只为了那一桩,竟还另有别情的话……   “傅宗书”给“顾惜朝”追杀“戚少商”的理由很简单,他早年行事不谨,误交匪友,曾经满心以为和知己唱和的信件被改造成他通敌卖国的证据,而如今手持那份证据、要他傅宗书一脉身家性命、党羽无存的,就是“戚少商”。   为了保全傅晚晴父女、以及傅宗书那一系不受阴谋算计,“顾惜朝”即便后来慢慢觉得,“戚少商”不像存心助纣为虐、恐怕更多是和他岳父一般被那匪类所骗,但他已经算计过“戚少商”兄弟性命、没了议和的可能,也只好一条道走到黑了。   甚至就连“铁手”为着义气、以草民身份助“戚少商”脱逃,都成为“顾惜朝”继续走到黑的又一个理由。   ——此间的“顾惜朝”,对神侯府一脉十分看不上。   虽然诸葛神侯一样为他屡次向皇帝进言、求情,可惜皆无结果。   诸葛神侯偏偏又是个纵使有了结果都不愿居功、求情无果更闭口不言的性子。   “顾惜朝”不知道诸葛神侯的善意,他只知道,当日在金銮殿上揭破他身边、后更屡次上书,硬生生把那个因为他的书法与文采对他有几分偏爱、原本有意大事化小的皇帝,硬是给挑唆得厌恶极了他的“无视朝廷法度、蔑视天子尊严”,导致他不只功名被夺、仕途断绝,更差一点连母亲的遗骸都被惊动——   倪御史为了断绝冒籍科举,在皇帝跟前下了死力,结果下狠了,皇帝差点连“顾惜朝”之母都不放过,亏得倪御史到底存有三分良知,虽不把贱籍女子当人看,却也觉鞭尸戮骨太过有伤天和,倪御史自己更不想在史书上留下个挑唆皇帝行此等事的名声,少不得拼着得罪皇帝的风险狠劝一回,好歹劝住   ——“顾惜朝”为此还拒绝了“傅宗书”整治倪御史的“好意”。   但不收拾倪御史,不等于“顾惜朝”能坦然接受朝中那些所谓清流忠臣,以清、忠之名,行那样绝人前程、偏偏于国无用之事。   “顾惜朝”泥潭辗转,他更认可只要最终是好的,过程不需要太讲究手段的行事方式。   对于目前的“顾惜朝”来说,傅丞相就是那个或许不择手段、却真正能行利国利民之举的,诸葛神侯、倪御史之流,却是或许自身清正,却于国于家无用,反而还往往要碍于清正二字、妨碍了利国利民之举的家伙。   ——就连那阴谋者,能想到那般方式算计傅丞相,不也正因着朝中还有诸葛神侯之流的缘故吗?   ——若没了这些碍事的,由得傅丞相掌握朝堂,又何必担心什么阴谋陷害,又何必他颠覆连云寨、追杀“戚少商”?   只是诸葛神侯到底三朝元老,轻易是请不出朝堂的。   偏偏“铁手”自己撞了上来。   要知道“顾惜朝”追杀“戚少商”,傅丞相也是在皇帝那里过了明路、得了圣旨,要“清除叛逆贼匪”的。   “铁手”那事儿,说是讲义气,其实却是“抗旨”。   为叛逆贼匪抗旨者,同罪论处,也不算冤枉了。   当然,“顾惜朝”没指望能用这个罪名弄死“铁手”、更不敢指望能凭这事儿弄死诸葛神侯一脉。   他也并不想要他们死。   拘泥清正者固然可笑,但也确实有其可敬之处。   只要他们能别碍事,“顾惜朝”还是很乐意敬他们一敬的。   只要“铁手”这事,能叫诸葛神侯一脉不碍事、哪怕只是不那么碍事,“顾惜朝”愿意敬着他们。   就是“戚少商”……   如果“戚少商”能念着和晚晴的旧日情分,能因着扛得住那背后阴谋之人的诱导,不予傅丞相碍事……   虽说“顾惜朝”已经不可能与之议和,但哪怕从此多个仇家窥视,“顾惜朝”也不介意将其放归江湖。   以上,于“顾惜朝”而言,都只停留在脑洞阶段。   查证、实施、根据具体实施情况调整……   要达成目的可能还要绕很长一段,也许连最终目的都可能顺势偏移。   现实是现实,脑洞只是脑洞。   没有付诸行动、也未宣诸于口之前,脑洞原本应该是生物最基本的自由。   漫说人类,金鱼都可能在它那七秒钟的记忆里,做过一个异想天开的美梦呢!   ——可怜“顾惜朝”,偏偏遇上白飞飞那么个货!   真气幻术委实是个大杀器。   别看白飞飞只学到些许皮毛,这几十年间但凡将其用在和顾惜朝的斗气之中,就几乎没有不被看穿的时候——   “顾惜朝”也是顾惜朝,却又还不是顾惜朝。   他到底太嫩了些,遇上白飞飞这么个和顾惜朝斗了几十年的老家伙,又在心思震荡之中,且从未遭遇过真气幻术这么臭不要脸的玩意儿……   不知不觉,便已中招。   一切脑洞,不管最终是否施行、能否实现,也都给白飞飞挖了个一干二净。   不只关于“铁手”、“戚少商”等等,就连对顾惜朝的怨念,那“顾惜朝”绝对不可能宣诸于口的,   “她独自艰难抚养我的时候你不出现,她缠绵病榻的时候你不出现……如今你还来干什么!笑我谋事不谨?还是阻我赶尽杀绝?凭什么!”   种种对另一个生身之人的怨念,都逃不开白飞飞这个挖掘机。   白飞飞十分捧腹:   “喜儿啊喜儿,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喜儿!”   顾惜朝掷地有声:   “窥私狂!”   早上四五十年,顾惜朝还可能会为“顾惜朝”彻底摊开给白飞飞看到略尴尬一二,如今古稀尚且过几年了,顾惜朝还能看不清?   早在探花之位的时候,顾惜朝和“顾惜朝”,就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   顾惜朝面不改色,他还能对迷糊着不知是真是幻的“顾惜朝”微微一笑:   “她又不曾期盼过谁。你能应解入京,她就无憾了。”   “至于我凭的什么……”   “傻孩子,我凭的自然是我能叫三代皇帝‘天子守国门’的底气,而你居然只能给傅宗书那个黑心狐狸玩弄掌心的境遇呀!”   “顾惜朝”喃喃:“天子守国门……”   “是啊!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顾惜朝十分自得,不仅自得于他和“顾惜朝”截然不同的处境,更重要的是,自得于,他能遇上圣宗陛下降临凡事的运气。   一提起圣宗陛下,顾惜朝总是这么停不下来。   明明双九也就在他故乡待了几年,青史书就更不过寥寥数千字,顾惜朝和小辈们讲古的时候,最长记录是每晚讲上一个时辰、连续讲上一年多都不带重样的——   之所以没讲上二三年乃至七八年,也不只因为顾惜朝无话可说,而是那群小辈结束了幼年故事会、正经启蒙去了。   白飞飞虽没个直系小辈去参加顾氏幼崽故事会,不过几十年的老冤家,哪里会不知道顾惜朝的秉性?   说句粗俗点儿的,顾惜朝尾巴一翘,他就知道他是要屙屎还是拉尿了——   这会子一看顾惜朝有从圣宗当年尊重律法、夺他探花,回头却不厌其烦、修正法律开始讲古的架势,白飞飞头皮一麻,什么继续深挖“顾惜朝”的脑洞,什么嘲笑顾惜朝、顺便解读这冤家的侧面……   再美妙也都顾不得了,急急收起他那真气幻术,也不管“顾惜朝”清醒之后猛然凌厉的目光,也不管其他一众方才被他随便弄个睁眼晕的忌惮探索的眼神,臭不要脸地冲顾惜朝一笑:   “真气耗光啦!”   顾惜朝眯了眯眼,当他真没发现莫名的时空变幻之后,白飞飞那点真气幻术手段虽说幻术效果依然一般、耗费的真气却小到微不足道了呢?   白飞飞为了避开顾惜朝的滔滔不绝,一贯的别扭骄傲统统不要了,硬生生笑出几分憨厚无辜味道来:   “而且那位的好我们知道不就行了吗?这么个叫他根本不屑降临的地方,你又何苦把他说出来,万一叫人心心念念的,反而扰得他不得清净,可怎么好?”   顾惜朝又眯着眼看他好一会儿,缓缓点头:   “确实不能打扰。此间也确实要清清干净了。” 第一百五十章 番外   正如当日, 双九初为渊寂之时, 从没想过渊寂皮囊之内还有另一份意识, 而他们又会面临不只无法自主选择时空来去、还可能被那背后的力量分隔开的可能一般,顾惜朝和白飞飞, 也没有想过他们还有回归故乡的可能。   甚至基于对圣宗陛下的盲目崇拜,哪怕是白飞飞,都有诸如“圣宗陛下和他叫我和喜儿到了这地界,必有缘故” 、“也许把圣宗陛下送我们来这里的使命完成,就能回去”、“如果不能回去, 要么是我们领悟的使命不对或完成度不够或别的什么理由, 反正圣宗陛下总是不会错的”等等“自信”,如顾惜朝这般将“圣宗陛下”视为人生至高也是唯一真理的, 自然更不必说。   两个七老八十的老狐狸,又有土著版的“顾惜朝”、“戚少商”、“铁游夏”等人在手,虽说土著们仍心存疑虑,偏偏白飞飞的同位体还连疑虑的机会都没有,而那什么黄金鳞、冷呼儿的,也都是些杂鱼之辈……   不管怎么说,“铁手”牵着神侯府,“顾惜朝”牵着傅宗书、更还有傅晚晴那么个祭酒之才的,连“戚少商”都有江湖草莽一干人脉……   虽说“傅宗书”肯定比傅宗书更不知好歹, “傅晚晴”离“傅祭酒”也不只这几年光景, 就连神侯府, 没有圣宗陛下光芒照拂的神侯府, 肯定也不是顾惜朝熟知的那个神侯府,但那又如何呢?   他们福薄缘浅、未曾有幸得见真龙,顾惜朝却是在圣宗陛下光辉普照好些年,亲眼目睹雷龙迎归圣天子一幕不说,顾惜朝最念念不忘也最引以为豪的,还有圣宗陛下初初降临的时候,最先处置的就是他顾惜朝之事呢!   如此顾惜朝,如何会忌惮区区诸葛傅等人的同位体?   利用“铁手”、“顾惜朝”等人的牵扯,不过为着省事罢了。   正如顾惜朝当年即使,没有戚少商,同样轻松收服过江南霹雳堂一回,只不过如今又更为省力省事省时间的法子,也就乐得利用罢了。   就连那群碎云渊毁诺城的女子,顾惜朝瞬间也都想出了不下于七十二种彼此两利的使用方式。   除此之外,又有那什么六分半堂、什么金风细雨楼、什么有桥集团……   诸多圣宗陛下光辉之下不敢冒头的魑魅魍魉,又或如唐门等少了圣宗陛下慧眼赏识一时隐没的,顾惜朝也是不会浪费的。   毕竟那样出身,又有多年奉三朝天子引领、坚守随时推进的“国门”,顾惜朝在精打细算方面堪称大宋前后百年、无人能及。   ——白飞飞自然也是“精打细算”、“不能浪费”的重要资源。   顾惜朝冲白飞飞一笑,笑得桃花眼儿弯弯,仿佛霎时满目桃花开。   看得白飞飞心头一热,又头皮一紧。   要说在外域威名,白飞飞还在顾惜朝之上,故,白飞飞在大宋内部物资统筹上虽插手不多,也不耐烦圣宗与安王大归之后,赵氏皇族的诸般试探,有些经历就少了些,但好歹自己那一军的物资也要了然于心、一一分派到刀刃上的——   精打细算的本事,白飞飞原也不缺。   可被人精打细算到自个儿头上,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偏偏事涉圣宗在此间降临的可能,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甚至百万分之一都不到的可能……   白飞飞认命一叹,也不敢与顾惜朝争辩他同样已致仕数年的现实、也不敢与顾惜朝争取大宋对诸致仕将官臣工的福利,只道:   “想来唐门在落魄,总还有一二识得这张脸的故人。”   顾惜朝十分理所当然: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你(那幻术)如今连挖点儿无关紧要陈年旧事都使得了,不会还要和我说什么顾虑过分依赖幻术后遗症的废话吧?”   顾惜朝晋升顾扒皮:   “不只唐门小唐门,还有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听说楼主还是你结义兄弟,堂主也是你旧情人……”   白飞飞扶额:   “那‘戚少商’还是你冤家?傅祭酒还是你妻子啊?没有这么算的!”   顾扒皮理所当然:   “‘顾惜朝’还活着,‘白愁飞’呢?”   不过看在安王面上,顾惜朝还是让了一步:   “行吧,随便你用什么身份,白愁飞也行,白愁飞他爹他儿子都好,不是你们老白家的也罢——只要该安王殿下那一系的你能料理妥当,都由你罢!”   白飞飞一口血梗在胸口,安王一系?   当年那家伙可是连圣宗陛下的一切琐碎都连同一切权柄、给悉数握到手里的好吗!   真要掌握当年那家伙掌握的一切,白飞飞该费多少致仕之前都不用费的心啊?   别说什么真气幻术,真气幻术又不是万能的!哪怕像是“顾惜朝”这样心灵破绽远比白飞飞初识的顾惜朝还要多许多的家伙,白飞飞都没把握能在他身上成功用上第三次。   若非白飞飞的真气幻术遇上心志坚定之辈,只够前头几次趁人不备用一用,一旦给人反应过来、稳固心性之后就无从下手,他犯得着这些年始终谨慎不轻用吗?早用幻术扫荡八荒六合去了!   毕竟像赵氏皇室那样心性羸弱的有几个?   心志坚定又愿意配合他幻术的,白飞飞统共可就遇上这么一个顾惜朝!   更重要的是——   “那样事不就都由我干了?那你还能干嘛?回头若是圣宗陛下真能降临……你真好意思?”   顾惜朝:“……”   顾惜朝觉得他没什么值得不好意思的,毕竟压着白飞飞干活就已经是最大的事了。   不过万一“圣宗陛下真能降临”,顾惜朝到底更愿意亲自为他的陛下荡清四海。   ——为圣宗陛下荡清四海!   说起来,顾惜朝、白飞飞那一辈的几乎都是圣宗陛下的脑残粉,尤其是当年亲眼目睹过雷龙迎主大归的那一批。   所以一提起“为圣宗陛下荡清四海”这事儿,不只顾惜朝不惜力气,就是白飞飞,别看他平日没什么给小崽子们开故事会普及圣宗与安王的爱好,提起圣宗的时候也并不总是口口声声“陛下”尊称,真想起荡清四海之后、圣宗可能降临,干起活来也是很肯下死力的。   只不过下死力归下死力,真要把真气幻术用到赵佶身上,白飞飞还是相当犹豫的:   “万一那位真能降临,他知道我居然拿他传下的真气幻术染过那具皮囊,岂不是……”   白飞飞口中,“那位”自然是向晓久,“他”就是宫九啦!   这个七老八十仍别扭高傲着的白飞飞,总是不肯好好叫宫九一声爹。   不过宫九也不在乎这么一声儿就是了。   但宫九肯定很在乎有人胆敢染指向晓久,白飞飞自打见双九第一面的时候,就认清这一点。   一开始是挺不自在的,也为白母不值过,可雷龙迎主大归、圣宗与安王是宿世情缘的现实,到底消去白飞飞心中最后一点芥蒂。   当然,就算芥蒂之时,白飞飞也不敢在这一点上去挑衅宫九。   消去了芥蒂之后,自然更不会在这一点上挑衅宫九。   这原是不错的。   事实上,当年双九仍在时,顾惜朝也很佩服白飞飞那十分恰到好处的高傲别扭。   只是如今嘛……   顾惜朝翻了个白眼:   “陛下和殿下当日何曾介怀过拿出‘赵佶’原先的嫔妃爱宠?如今此间皮囊,更是污浊到陛下不屑降临的地步,殿下如何会在乎?”   白飞飞与此间“白愁飞”的际遇,从宫九用唐林的皮囊醒来那一刻起,就已有了大不同处。   不过白飞飞被安王殿下认回去时,毕竟已近二十岁人,总有些个性已将铸就、甚至被身为安王世子那些年的父辈荫蔽、腋下清风托得,越发浓重几分。   譬如和白愁飞一般,白飞飞看似冷静聪颖,又仿佛精于算计,其实只擅算清利益、最不擅长人心——   且白飞飞因着未弱冠已被安王认回做了世子,不管宫九曾经如何冷静道近乎冷酷地任凭白飞飞竭力高飞、甚至在他坠落之时还拦住当时随行的铁手谢红殿等人不许救援,只宫九能确保他伤而不死、痛却不留任何后遗症一点,就是白飞飞最大的底气。   有所怙恃的孩子,总是和失怙失恃、无依无靠独自挣扎的不一样。   而作为同位体,连那个唯有自己才能放心依靠的白愁飞都仍是个恶而不奸之辈,白飞飞这么个给怙恃护持得恶名只在敌国远扬的……   冤家如顾惜朝,最多也就是翻个白眼,且不好意思笑话他不擅人心,连安王殿下在乎的是什么、圣宗陛下介意的是什么都闹不明白。   不只不好意思笑话,还要细细和他掰扯清楚,务必叫白飞飞明白过来。   毕竟只有白飞飞真心明白了,顾惜朝才有最省力的路子能走呀!   不是顾惜朝针对谁,实在是赵氏皇族的从心特性,无论善恶,都是真气幻术最能施展的类型呢!   赵佶祖孙三代,那仨给“天子守国门”吓得一个赛一个急着退位当太上皇的货,更是其中之最。   从心者,怂也! 第一百五十一章 番外   一样是不由自主的时空转换, 白飞飞的境遇可比宫九好太多。   同样有伴之类的就不说了, 就真气幻术, 宫九的真气幻术都是实打实一点点修炼出来的,每一回转换地图, 别说得到提升,还总是因着皮囊之类,不得不从零开始、辛苦修炼。   而白飞飞呢?   白飞飞直接就带着自己的皮囊过来了,功力更不只全数皆在, 还不知为何更为稳固、也更有提升余地了,真气幻术是其中最明显的,虽说一开始控制得有点不算好,却因为不明原因的“高能效”——   也即是原先一单位的真气只能支撑一单位的幻术,一下子变成了一单位的真气能够使出不只十个单位幻术   ——效果简直突飞猛进啦!   虽说仍然只得皮毛, 远远及不上宫九那样能叫心志坚定如李尚书都以幻做了真的程度, 但赵佶也不是李尚书呀!   毕竟是宫九故乡历史上,那个宋徽宗的同位体,这个赵佶同样已经干出了先和金国捣鼓“海上之盟”、回头给辽国一喝问又立刻鹌鹑鸵鸟的稀罕事,回头更在金国兵临城下之时、竟想出传位给太子那般“好主意”的事情虽还没有发生,但就像白飞飞和白愁飞的相似性, 此间赵佶, 与那个赵佶的相似度更是极高的。   那更绝色,被金国俘虏之后, 什么牵羊礼、什么昏德公, 一竿子妻妾嫔妃女儿儿媳妇们, 不堪受辱一死了之的不知凡几,偏生有赵佶父子那般奇男子,看着自己女儿姐妹妻妾们被各种凌虐而死也好、给他们各种生下不知血脉的娃娃叫他们各种喜当爹/舅/爷也罢,他们都能活得“坚韧”无比……   此间的赵佶父子,但凡机会到了,也必是做得出来的。   虽然很遗憾,这个机会被顾惜朝和白飞飞联手搅和了。   可顾惜朝和白飞飞都是双九教育出来的好孩子,必要的“征召”虽说不会手软,相应的“补偿”也一定少不了。   ——赵佶父子可真是接到好大一份“补偿”呀!   虽然顾惜朝和白飞飞没有双九那样的“荷包”,架不住顾惜朝是天下咸知的圣宗陛下第一拥趸呀!   没有特殊荷包,带不了一整个库房不要紧,普通荷包总还是能带点儿小东西的。   顾惜朝身上的小东西,就包括但不仅限于:双九北伐之前给他的各种好药,穿在身上的软甲,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从诸葛神侯手中抠来的那土法水泥配方、包着良种的纸袋……   虽然土法水泥配方被证明了,并非圣宗陛下手书,但也是圣宗陛下怀里荷包中掏出来的呀!   最初的良种是不敢留的,有最初的包装袋也挺好,顾惜朝每一年还都会往里头装新的种子,尤其是工部改良出更好的种子、种出更好的收成时,顾惜朝都会把那纸袋装得满满的,私心只以为他装在最初的纸袋里,圣宗陛下就也能知道他为了叫天下万民皆受陛下圣光普照、不受饥饿所扰的努力一般。   白飞飞都因此嘲笑过他:“亏得只从诸葛神侯那弄到一个小纸袋,否则扛在身上背成个乌龟壳都不够看的。”   如今顾惜朝那龟壳,不,仓鼠习性,不,未雨绸缪,却真是绸得好极啦!   纵使一纸袋良种,拢共才六十九粒,却是顾惜朝收拢大宋及周边各农业学家、又优待各地老农,辛辛苦苦几十年,在原本就叫诸葛神侯惊艳的良种基础上,进一步改进的呀!   虽说口感比原先还要更差了,但配合合理种植方法,亩产却比第一代良种高出一点五倍以上,更难得抗寒、抗旱、抗涝等等特性各种有——   虽说顾惜朝把各个种类都随随便便一纸袋装了,如今也分不清哪跟哪,好歹报告都是看过的,只要顺利种出来,约莫也能分得清。   又有当年,顾惜朝原就是从良种、水泥等事,一路给诸葛神侯傅宰辅等做副手、当苦力干出来的,后来更是四朝宰执,不敢说凡双九时期所为、皆经他手,顾惜朝亲自经历的真不少,就是有那不曾亲自经历的——   一个合格的脑残粉,能不回顾挖掘偶像的各种事迹吗?   要不是米太监着实口太严,就他足足活到一百二十一岁、都熬死“赵佶”、才安安心心“归天去给圣宗陛下复命,他没让那陛下归天时支配那皮囊的浊气乱来”的高寿,顾惜朝只恨不得将向晓久的睡姿等等隐私都膜拜一遍呢!   双九时期的诸事,顾惜朝给他家圣宗陛下修过起居注、列过圣旨书,后来更是干出整理他们的理念、言行、政策等等,编修出堪比四书五经总和的,所谓“赵氏皇室必读书目”……   可以说,顾惜朝对双九执政时期的闲情,比之向晓久、甚至比之宫九,都要知道得更详尽。   至少宫九肯定记不住,具体到某乡某村的水利建设、适应作物,顾惜朝却因为多年补足偶像政绩的缘故,尤其致仕之后整理的各种圣宗陛下时期数据,顾惜朝对县级数据如数家珍不说,关键乡村记得、区域乡村特色也记得。   另外又有向晓久都没刻意去算清过的历年历项目收益支出数额等等等等,顾惜朝也记下七八九分,照搬全抄当然不行,但对于除了圣宗陛下与安王殿下影响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差异的世界,却是相当重要的一份参照资料。   凭借这份资料,哪怕没有陛下与殿下的震慑,没有陛下与殿下那样神秘莫测的手段,顾惜朝依然在前三年,努力做到了双九也用三年时间做到过的事情。   即双九第一次提起北伐、却被诸葛小花傅宗书等各方齐齐反对、索性出京消遣,恰好消遣出庄怀飞、谢恋恋并吴鲤鱼等“苦力”的,那么样的三年。   虽说具体肯定有所差异,譬如庄怀飞和谢恋恋恰在顾惜朝与白飞飞来到此间的上一年便已携手归去,譬如谢梦山连从沙门岛爬出来以先锋敢死队立功的机会都没有、也早已死去……   又有谢红殿、唐铁萧、萧亮等等等等,可惜没法子压榨他们的同位体。   不过顾惜朝是个能干人,错失了一些,却也及时挖掘了一些。   哪怕是当日与“傅宗书”这老狐狸为虎作伥、追杀“戚少商”的鹰犬,放对了地方,一样能够发光发热。   为此,白飞飞还自以为又找到一个嘲讽顾惜朝的理由:   “‘你家’陛下岂能容得下那群依法该死一百回的混账?”   顾惜朝却十分自信:   “没有那群该死一百回的家伙拼死阻挡金兵,我能有多这两年发展大宋?虽说开封城破也顶多破一时,大宋军民总能杀回去,可开封总是大宋最初的京都,能保住她,为什么要放弃?就是旧宫,日后也自有用途,没有白给金兵铁蹄糟蹋的道理!至于陛下……”   顾惜朝又翻了白飞飞一个白眼:   “自从被殿下认回去之后,你越来越蠢了你知道吗?就是带兵出征那些年好一点,致仕之后又越发蠢出新境界了!”   “我家陛下,当然是这世间最尊重律法的一位陛下。但尊重律法,并不代表他会用百万人口去拘泥。否则为何约束江湖人击杀贪官的严令,要等整治吏治之后才施行?谢梦山又是如何从沙门岛囚徒,又重获自由、更勉强给他外孙挣下一份家业的?”   说起对圣宗陛下的了解,顾惜朝可不认为除了(第一任)安王殿下之外,还有谁能和他一论高低的。   顾惜朝十分肯定,别看圣宗陛下那些年好像对法律无比维护,圣宗陛下遵纪守法的心也确实是真的,但遵纪守法对于圣宗陛下来说只是“手段”,定国安民才是“目的”。   顾惜朝不认为他在时间紧迫的时候,用那依法该死之人守城、允许他们以功赎罪的做法,有什么不对。   圣宗陛下肯定能理解。   不过这些顾惜朝就懒得和白飞飞细说了,他只提一句:   “真个遵纪守法,不说你摆弄赵氏皇室的事,就说刚到这里的时候,你挖完小戚挖小顾,也早就违法犯纪了。”   白飞飞表示完全被他的无耻震惊到了:   “初到陌生地界,能不了解情况吗?小戚那事明明还是你提起戚将军,我才继续深挖的——   赵氏皇室,更是你压着我干的啊!现在调教顺手了你就想不认账不成?”   “小顾也是我叫你挖的?小白那里我倒是叫你挖了呢,怎么不见你挖出来给我汇报汇报?”   顾惜朝表示他才给白飞飞的无耻震惊到了呢!   白飞飞:“……”   白飞飞这短短三年,被迫当过“白愁飞”的爹,“白愁飞”的双胞胎兄弟,甚至连“白愁飞”诈尸假死之类的锅,也背过不只一回,什么兄弟红颜的烂账更是懒得多提了,偏偏为着能够更省力地发展大宋,努力做到圣宗与安王当年三年做到过的事情,白飞飞还不能解释、不好甩锅!   闹得白飞飞如今一听到“白愁飞”相关就头疼,顾惜朝还偏偏提什么“小白”!   当年白飞飞不曾注意,如今却因“白愁飞”某朵烂桃花,多听说一位与顾惜朝对“白愁飞”的昵称同名,也换作“小白”的女子。   温小白。   温小白是“白愁飞”烂桃花温柔之父心头的朱砂痣,是一个能叫白飞飞反射性作呕的奇女子,目前恶心程度,仅次于“赵佶”那个等级。   为了避讳这朵奇葩,顾惜朝连“白愁飞”的昵称都多取了一个,一般时候(白飞飞不招惹他的时候),他是更愿意喊“小飞”的。   如果喊了“小白”的话,不是顾惜朝真恼了,就是顾惜朝恼羞成怒,存心恶心白飞飞,要叫他没心情深究了。   白飞飞不能更清楚顾惜朝这家伙的秉性了。   不禁冷笑:“你既然觉得‘你家’陛下必定会理解,又这么急着嫁祸给我做什么?”   只到底和脑残粉状态的顾惜朝计较,太降低自己的格调,白飞飞坑了顾惜朝些许爱物,也便罢了。   白飞飞素来不拘小节。   行事不拘小节、甚至必要时可亏大节的,远不止一个白飞飞。   像“傅宗书”那种一贯不拘泥的不说,就连倪御史那般看似耿直铁颈、其实颇善明哲保身的也且不提,只说如诸葛神侯那般,平素看似圆滑周圆、与赵佶谈诗论画品鉴各式“名花”都颇为志趣相投,然而大节之处、历经三朝不亏一桩半件的,在顾惜朝和白飞飞的谋算下,竟也开始和光同尘了。   想诸葛神侯那一派,俨然已经是赵佶朝最后良心的一派,竟都对顾惜朝与白飞飞的“恶势力”低头,也着实可叹了。   尤其诸葛神侯本人,三朝元老,先帝托孤,便是当今这个赵佶再不好,对诸葛老大人也不算差了,偏偏……   只也是无奈。   一来,诸葛神侯不能像他的同位体那般,第一天就发现皇帝的异常之处。   毕竟顾惜朝和白飞飞都是历经四朝的老人家,别看内讧的时候要多幼稚就能有多幼稚,对外的时候,即便是相对傲慢耿直的白飞飞,也自有一番手段。   又有小戚小顾小铁等人,虽有发现,却被各种限制,没能第一时间传递消息的;又有米有桥、傅宗书那样,或随侍君侧、或出入宫廷远比诸葛神侯便宜的,却又因为各种私心,看出不妥也帮忙掩饰的——   这事儿说起来也着实讽刺。   一个是诸葛神侯这位身兼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的老太傅偏生没有随意出入宫闱的恩旨,   那位经略数十年、堪称权倾朝野,却始终难在御林军中大展拳脚的“傅宗书”,反而早些年就得了皇帝许他随时进宫的特权;   又一个,皇帝身边最允许出入无忌的两人,米有桥和傅宗书,无论是顾惜朝故乡的,还是如今小顾这边的同位体,又都是对皇帝异变最接受良好的。   也不知道赵佶会不会后悔、又有没有机会后悔。   但对于喜飞二人来说,确实是非常方便的。   可怜诸葛神侯,竟是给这些人,内外勾结着,足足隐瞒了半年之久!   半年之后,诸葛神侯开始觉察皇帝异常,恰好小铁总算从喜飞组的魔爪下逃脱了,也带回了那两只的一些情报,两相结合,诸葛神侯确认皇帝异常的缘故倒是比他的同位体快许多——   奈何那时候,先是皇庄试种的良种已经收了第一茬,产量颇喜人,且听说其中部分耐旱、耐涝……之类适应特殊极端环境的品种,有相应环境反能增产的,有不能增产却也至少不会明显减产的……   单这一点,诸葛神侯就不舍得对喜飞组用那雷霆手段,更何况还有水泥在水利方面的效果也是喜人,而后不等诸葛神侯施展手段怀柔喜飞组,金国又来神助攻——   在战争里头,喜飞组的手段就更惊人了,水泥基建在守城方面的好处仅仅只是其中一点,这些年顾惜朝奉“天子守国门”的经验、白飞飞打得周边诸国将他奉为止小儿夜啼良方的威名更不是白得的,虽说因为保密计,生产的武器不及双九当日迅速,但北伐不足、守城已是有余了。   金国退兵之后,诸葛神侯看看喜飞组对战后重建色色妥当的做派,又看看良种在各地推广的守成等等,到底一声长叹。   若为个人、家族、师门计,诸葛神侯断是个不肯有负大节的。   偏偏当此内忧外患之时,为天下黎庶……   到底迟疑了。   顾惜朝那货又极擅把握时机、谋划人心,估摸着诸葛神侯最是犹豫、又恰是神侯府诸人比较齐全的时候,他大大方方上门来了。   宾主落定,顾惜朝浑然没有孤身一个深入敌对阵营、随时可能引发群殴的危机感,一张嘴就直截了当承认了他对赵佶的操纵:   “不只赵佶,诸皇子、皇孙,也各有应对。”   诸葛神侯尚且纠结犹豫,顾惜朝已经坦坦荡荡揭了盖。   说完,也不管堂上诸人神色各异,顾惜朝自顾自叨叨了起来。   先是自问,皇帝这般一家子都由人操纵时当如何?皇帝不受人操纵但自身昏聩又如何?   而后自答,少不得是真正树立法律权威、不仅以之约束黎庶、连带皇帝公卿接受管束那一套,连带天子守国门等等,顾惜朝历经四朝、事实验证过确实好用的体制,也一一联系史书教训,引经据典着侃侃一番。   顾惜朝那一套都是曾经叫神侯府上至诸葛神侯、下至冷血等人的同位体,甘心舍了大节、和光同尘的,如今用来说服眼前诸位,虽他们皆不知晓顾惜朝畅想的都是他自己切身经历证明成功了的,可顾惜朝那么自信,诸葛神侯手边的各良种收获、守城战损、战后安置等等数据,也初步证明了前景可期……   同位体的相似性实在太高了。   顾惜朝能凭着对傅宗书米有桥等人的了解,算计这儿的傅、米等人,谋算起神侯府这群真正苟利国家生死以的,更是得心应手。   ——只要给他们挑明了国家百姓与一家一姓皇朝之间的差异,毫无疑问,诸葛神侯也是个宁可自己背负愧对先帝污点,都要选择国家百姓的。   ——真正大义大忠之人,无不如是。   ——只是许多忠义之士都叫人将君国百姓思维糊弄久了,没个当头棒喝的,独自拨不开迷雾罢了。   ——如今顾惜朝就成了给神侯府众拨迷雾的那个人。   云破大日现,雾散四海清。   像神侯府那干人,真看破了天子虚影之后,在很多事情上,甚至比顾惜朝更积极、也更激进。   这个同位体世界的君主立宪正式成立时间,居然是比顾惜朝的故乡还要早上数载。   明明开始的时间应是迟了几年的。   甚至双九一征击溃的金国,于此间尤是强敌。   偏偏君主立宪一事,又是那么地众志一心、水到渠成。   也是怪事。   更怪的是,居然连赵佶,最终也都成了君主立宪的拥趸。   不过那时候喜飞二人已经结束了他们这一场似梦似幻的旅程,于是也就没有人有手段也有想法,去赵佶脑子里头挖掘出更深层次的真相。   诸葛神侯信了赵佶轻描淡写的一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且因此老怀大慰,却不知道赵佶的顿悟,却是来源于两场大梦。   一场开封城破、靖康血泪,昏德公的梦。   以及一场天子守国门,守得一代更比一代迫不及待地,太上皇了的梦。   相比之下,君主立宪,也确实是个挺好的选择了,唉! 第一百五十二章 番外   当日双九那一番所谓“魔门祖师压不住的棺材板”之言, 虽只是对着杨虚彦说的,杨虚彦也确实是个很能保密的人,架不住补天阁总要传承——   且杨虚彦“大彻大悟”之下,传承补天阁的方式与石之轩大不相同,少不得惹来石之轩注意, 师徒二人论道几场, 文论武论连番斗过,杨虚彦也难免有那说漏嘴的时候……   石之轩当即爆发, 将杨虚彦一顿捶, 好生诠释了一回什么叫“你师傅始终是你师傅”, 事后,却也不是没有丝毫感悟的。   那种感悟在那二十余载的黄粱梦与现实蓝图实现进程中, 涓滴累积。   又恰好在石之轩借黄粱梦圆融自身精神之后未久, 给杨虚彦一次嘴漏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石之轩在捶完杨虚彦之后便即闭关。   闭关约七载,终于破碎虚空而去。   ——虚空的另一端, 又是怎样的风景?   石之轩满怀期待。   他已经忘了双九关于“魔门祖师正在次元壁外头挠着呢”的可怕设想了。   然而现实很快就叫他想了起来。   石之轩不知道虚空的另一端能有怎样的风景, 但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虚空的另一端, 绝不可能是他如今经历的这般模样!   补天阁竟早在唐初就断了传承!   ——明明杨虚彦那不肖徒, 才以“补天道不是刺客道”为由, 破了补天阁历代单传的规矩,一口气收了二十八个弟子、还个个传承功法皆有所不同!   花间派倒是还在呢, 石之轩却宁可它不在!   ——沦落到中原几无人知、只在域外逞威风也罢了, 那花间派主是个什么玩意!   ——“花仙”年怜丹?   ——已达十八重天的“花间仙气”是个什么玩意?他花间派何曾传下那般功法?   ——纵便功法可有增益之机、遗漏之憾, 花间派主又怎么可能是个好色贪淫、诡诈阴沉之辈?!   需知花间派这个魔门之中亦属异类的流派,传承出自世家大族,会加入魔门、使自身功夫列入“天魔策”之中,不过是因为立下花间派的大家子们同样不满“独尊儒术”、方才加入圣门这个反儒联盟罢了。   若论行事,比起阴癸派、灭情道乃至补天阁之辈,花间派传人自有一番优雅风流姿态——   风流,但绝不下流!   所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所谓入情出情而后超然入道……   花间派心法最讲究的一点,就是色而不淫!   花间派传人必不可少的特色,就是有纵横捭阖之能而持悠游花间之心。   石之轩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一句,即便他在传承杨虚彦的时候,稍微强调了补天阁的某一侧面,但花间派的侯希白绝对得到了合格的传承呀!   虽然侯希白不曾经略西域、更不曾统领魔门(于背后)逐鹿中原……   好歹也仍是合格的花间派人,琴棋书画、文韬武略无不精通,虽流连青楼却护花多情,深得风流而不下流、好色而不贪淫的精髓。   ——眼前这个年怜丹呢?   ——石之轩绝对不认这家伙会是侯希白的传承后人!   贪淫下流不算,连贪淫下流的资本都不足啊!   不只花间派,凭哪一个魔门流派,这样玩意儿顶多都在中下底层混着的货色。   结果竟大言不惭,自称花间派主!   石之轩叹了口气。   他本该大怒,甚至怒极之下叫花间派效仿补天阁事才是。   偏偏在听说年怜丹的时候,石之轩又听说了侯希白之死。   ——补天阁在杨虚彦时期断绝传承的方式,和侯希白之死的背景,到底叫石之轩肯定了一件事。   ——这个花间派,传承自他的花间派,却又不算传承自他的花间派。   石之轩当年也是参悟过三千世界之说的,没想到如今竟能亲身经历……   ——完全不觉得惊喜!   石之轩木着脸,完全不想相信这样的花间派,这样的魔门,这样的世界,居然会是他们没被渊寂二人以黄粱梦法压迫、没被宋缺那家伙压榨的未来。   ……哪怕只是一个“可能”的未来。   石之轩也必须要承认,如果渊寂二人继续平庸,那眼前他所经历的,确实是极有可能的一个未来。   虽说破碎虚空的时候出了点儿小意外,不过石之轩毕竟是能突破的人了,果然脾气心性,就是圆融通达。   眼瞅着年怜丹一出场,所谓花妃胡笳铜环的装模作样也就罢了,年怜丹配合着二女音惑,以目光送出玄功暗算一个妙龄少女也还不算什么——   年少未必才不高,就是当着那许多人的面行暗算之事蠢了点,若真暗算得成,倒也罢了。   可恨那女子功夫不过寻常,离年少才高且远得很不说,年怜丹这般不要面皮,居然还没能暗算成功!   若是侯希白在场……   唉!要是石之轩亲自教导出来的那个侯希白在场,又怎么会传下这么个叫石之轩想要踹死他的传人?   石之轩再次心平气和了起来。   他甚至无视了年怜丹暗算的目的,居然是为了区区一个西域小国而不惜迷惑一个所谓公主、要与之联姻生子继承王位……   石之轩根本不想回忆自己经略西域、将西域诸国玩弄掌心的过往。   也不想细思量以那少女公主的年纪,这个西域小国王室该被年怜丹逼迫背离国土多少年、而这么多年都没能收复那么一个小国、居然还要回头与其王室联姻生子继位才能收取民心的年怜丹又是何等无能……   反正又不是他的传人。   等这里的石之轩有本事掀翻棺材板再说吧!   石之轩如此心态,也真是够佛的了。   架不住场下一个小丫头,也不知道何等倒霉催的,本来对阵之时口出恶言也是常事,更别提之时混战中的一句无声唇语——   年怜丹这个现任花间派主都没留意到呢!   偏巧石之轩腻歪看年怜丹并其余魔门众,又不知为何不愿就此离去,便只把目光落在与魔门众对战的另一方处,又可巧多凝视其中浪姓剑客几眼,竟叫他心有所感、疑惑寻来,石之轩随意移开目光,就撞到那么一句未出声的唇语。   “什么花间派、什么花中仙!明明是个摧花淫贼!”   ——敌我对阵,无分男女。   按说在这混战之中,年怜丹对敌方任何人出手,都无所谓对错。   甚至无谓输赢,只有生死。   偏偏年怜丹一贯名声,又刚出场时候暗算(还没暗算得手)一回,如今落得给人骂这一声,可真是……   ——要命的是,还捎带把花间派一并骂进去了。   对于石之轩来说,再如何佛系认知那不是自己的花间派,也还是花间派。   石之轩身兼两派,但正经出身,却仍只有花间派。   补天阁的传承,原本就是花间派的上上任掌门、曾经的魔门圣君慕清流,从前代补天阁典籍保管人手中谋来的。   再往下传承,自然传的是其中武学部分,心性精神,到底花间派为主。   只可惜至高武学功法,往往讲究心为器用、气由心发,石之轩一心花间为体、补天为用,却到底被补天阁功法影响了心性。   纵惊才绝艳,自创不死印法以融合两种功法,到底未竟全功时又遭逢爱妻不幸早逝诸事端,险些儿落得个精神分裂、无缘大道的下场……   亏得后来遇上双九,过程曲折了些吧,石之轩如今也总算达成一体一用的初衷。   偏偏如今用者传承断绝七百余年,体者传则传矣,却委实给传得面目全非——   且还给人明晃晃挂嘴里唾骂了!   圣门二派六道,要说那一派最臭美最自命清高、那一派最风雅最卓尔不群,舍花间派其谁?   从来都是花间派中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   从来都是花间派传人惹得百花竟争艳,他却只管东君去无情的。   ——如今倒给人捎带着骂淫贼了!   也亏得骂人的是个小姑娘,又颇为忌惮不曾骂出声来,石之轩不悦归不悦,倒不至于冲这么个小丫头出手。   ——当然,他还是出手了。   ——一脚踹飞年怜丹。   石之轩并不以腿法著称,然而万法归一,修为到了破碎虚空的地步,偏不巧因着破碎错地儿,跑到这么个武功最强者、当今天下剑术大宗师“覆雨剑”浪翻云也还没真正触摸到破碎虚空界限的地界儿,那和拿满级大号欺负人有甚区别?   需知石之轩在一旁看了小半天,这双修府中两方混战恁多人,也只得浪翻云与里赤媚二人先后得有被窥探的感觉——也仍没能确定石之轩的位置呢!   如今石之轩陡然现身出手,不只年怜丹被他一脚踹飞出去,飞出去的一路还顺便撞飞好几个人,连带着匆匆赶来的前代双修府府主夫妇都给撞飞出去一个。   年怜丹在这一路也不是没有试图挣扎,然而每一个腾挪、翻身的尝试都是徒劳无功,石之轩那一脚仿佛轻飘飘地没多大力道、也没给他留下什么内伤,却偏偏在他试图动作的时候,又有一股子气劲陡然冒出,压得他全然无力,只能如被猫咪滚过头的毛线球一般翻滚出去。   直至年怜丹撞飞了前代双修府主谷凝清之夫许宗道、也即是那个唇语唾骂花间派的小姑娘之父,那股气劲方才散去、年怜丹也才得以稳住身形。   一时全场静默。   或为石之轩风采所惑,或因石之轩武功骇然,或思量石之轩立场者。   半晌,浪翻云豪迈一笑,抱了抱拳:   “在下浪翻云。未知何方高手当面?”   里赤媚亦不甘落后,同样施了一礼,更问:   “不知里赤媚可有能为阁下效劳之处?”   石之轩打量他二人几眼,笑容温和,言辞却稍显霸道:   “我是石之轩。效劳便不必了。”   石之轩向着年怜丹走去,步伐似慢实快,不等年怜丹想起“石之轩”究竟何方神圣,已又行至其跟前。   这一回倒没有再来一脚,年怜丹却宁可给他再来一脚呢——   石之轩可不在乎他愿意如何,只管顺从本心,将手往他头顶一拍,瞬间就把年怜丹一身武功废去七八分,叫这原本仿佛三四十岁大好年华的男子瞬间鹤发橘皮、苍老不堪,却又在四目相对之时,运转他从自身所中黄粱梦法中摸索出来的真气幻术新用途,硬生生将花间派功法给年怜丹灌了进去——   类似佛家醍醐灌顶。   石之轩倒是毫无私藏,将花间派功法悉数给了年怜丹,只是年怜丹心性已成,能否重归花间派功法所需心性,又能否以如今年岁模样重新修炼、堪破大道……   那就不管石之轩什么事了。   石之轩素来是个管杀不管埋的脾气,看在花间派份上,待年怜丹已是温和至极,却也不过是确保他能平安返回西域,且以点拨里赤媚瓶颈为代价、又以武力震慑在场诸人,保证二十年内,无论年怜丹境界如何,都不会有人往他扎根的那个小国生事罢了。   花间派传承,石之轩已不指望一个年怜丹。   到底河东裴氏、经略西域的人物,石之轩的汉家情节纵不如宋缺深沉,也不太乐意将传承往那么个西域小国去。   再次破碎虚空之前,石之轩重新在此界留下花间派、补天阁并不死印法等传承,却都在中原腹地,或深山、或老林,或勒石留影,或琢碑藏意,不过有缘者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