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深渊的玫瑰   作者:无聊到底   简介:   “人类终将寻回光明、自由,回到地面,拥抱玫瑰花般的爱情。”   大灾难爆发至今五十余年,地面早已被异变植株造成的未知生态彻底占据。   柴悦宁从地面救回了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少女。   少女失了记忆,对自己的过往一问三不知,就像只受伤的小猫,警惕地蜷缩在角落,抗拒着靠近的生人,唯独望向柴悦宁的时候,眼里有一丝光亮。   最重要的是,这个少女并不曾被地下基地登记在册。   本着谁救下谁负责的原则,柴悦宁将其带回家中。   渐渐地,她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个漂亮的、沉默的,看上去分外乖巧柔弱,还天天粘着她的少女,好像是一株变异的“植物”。   ……说好的只是家里多一副碗筷呢?   人类VS异种。   末世废土,微克苏鲁,HE。   入坑指南:   1、世界观一部分参考《灵笼》,另一部分自己瞎掰,私设较多,世界观比较沉重,能接受的来。   内容标签:强强,科幻,情有独钟,末世,互攻   搜索关键字:主角:柴悦宁,褚[chǔ]辞┃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世界倾塌前,我遇见了你。   立意:生命脆弱,却也顽强,无论对面何种绝境,都会自己寻到出路。   #夜雾 第1章   “受生长季影响,地面信号塔已被黑藤覆盖,近日基地内外信号暂不稳定,军方会尽快对其进行收复与维修,预计时间半月左右,还请耐心等待。”   “近日时有兽潮涌现,专家认为这与黑藤生长季,雾区外扩有关,相信在军方的努力下,最多两月就会退潮。”   “据研究,数月前行过基地……的巨型异……腐食类无脊……危害指数为……”   “滋——”   老旧收音机里,沉稳的女声被忽然响起的沙沙电流扰得断断续续,最后只余下仿佛不会休止的滋滋电流声。   车库改造的小队基地里,一个光秃秃的灯泡悬在屋顶,亮着有些昏黄的光。   卷帘门半开着,勉强够一个人弯腰进来。   轮椅上戴眼镜的姑娘手里抱着的保温杯还冒着热气。   靠坐在墙边的女人抬眉扫了一眼,便又若无其事地低头擦起了枪支。   装甲车下钻出个高个头,工具往腰间一别,几步走到收音机旁,对着收音机就是一通“砰砰”乱拍。   “老向,轻点儿声。”擦枪的女人头也不抬。   大个头转身朝轮椅那头嚷了一句:“忍冬,什么时候把这破玩意儿换个新?不好使了都。”   “基地信号塔被埋了,信号问题,新的旧的都一样。”   “这破日子真是没个头。”   “等真到了头,头都没了。”忍冬说,“你还是赶紧修车吧,大伙儿还指着它吃饭呢。”   “修好了,我喘口气儿就去把底盘装上,这次保准开得又快又平又稳。”   “你每次都那么说……”忍冬小声嘟囔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气喘吁吁地躬身钻了进来,目光飘忽地在三人身上扫了一圈。   “不……不好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擦枪的女人抬起头来,眉心微蹙。   大个头不自觉在身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忍冬:“怎么了?”   “我,我听城防说,说……队长和七区那王八蛋的出去地上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晚上!”   “老向,底盘!”   “马上!”   ……   无边无际的浓雾,笼罩着旧世界人类城市的废墟。   刚下完一场连绵数日的春雨,地面上的空气都是潮湿的。   大型装甲车的大功率雾灯于浓雾中照开视线。   浓雾中,灯光下,一种黑色的藤蔓在这片废墟中随处可见。   这种藤蔓被称作黑藤,在水泥地的裂缝中发芽。   有些留在地下,有些则攀向高处,如蛇般缠绕着杆体柱体或是墙体向上生长,绽放出类多肉植物的花朵。   基地学者一致认为,雾区的大雾全是黑藤“吐”出来的。万幸的是,黑藤并不会攻击任何生物,吐出的雾气也没有毒性。   它们只是安安静静生长在无数被浓雾笼罩的废墟之中,无论花朵还是藤茎,都流溢着暗红或是深紫的微光,为这残破的旧世界增添了一种诡异的美感。   装甲车用于休息的隔间内光线很暗。   柴悦宁手里攥着一个停走了的生锈手表,透过圆形的小车窗,沉默地望着窗外掠过的高楼大厦。   休息室的舱门外,几个乐坏了的大嗓门正估算着那只基地广播提了无数次的巨型虫兽的躯壳价值。   那是一只巨型腐蚀类无脊椎节肢变异动物,前阵子不知为何离开浓雾区,跑到了基地附近的薄雾区地面行动,结果在军方手下受了重伤。   这种异形巨兽通常具有很大的研究价值,而且坚硬的外壳让它浑身上下都是宝,无论是卖给军方,还是卖去黑市,都是一大笔财富。   正因如此,除去基地军方,许多佣兵队与赏金猎人都对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罗昆的佣兵团正是其中之一。   五个小时前,这群家伙明知继续深入会踏进六级风险区,还是被巨兽高昂的赏金迷了心窍,追着那受伤的巨虫开入雾区深处。   装甲车紧随巨兽的足迹,行至一处不太容易驾驶的旧城区。   众人跳下车来,打着手电探路,没多久,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兽潮吓得屁滚尿流。   为了逃命,他们甚至丢下了几个来不及上车的同行者。   作为被抛下的其中一人,柴悦宁比另外两个让异兽吞食了的人幸运。   她靠着自己面对危险时的经验,成功活了下来,并且遇到了一辆还能发动的破卡车。   再次遇见这群家伙时,还“不计前嫌”地为他们提供了巨兽尸首的方向。   不过这次猎捕巨兽的赏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身为基地精英佣兵队的队长,她在这种明显不适合外出任务的时间里独自离队,冒着生命危险与休息室外那些只讲利益不讲情义的人合作,仅仅只因一场无关钱财的交易。   柴悦宁没好气地重重叹了一声。   角落里抱着双膝蜷缩许久的少女忽然抬起双眼,目光幽幽地望向了她。   少女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身形娇小,肤色奶白,沾了血污的银色长发散乱地披着,多少遮住了些面容。   但她的眼睛很漂亮,怎么挡也挡不住的漂亮。   那是一双罕见的棕红色眼睛,棕色不深,红色不沉,剔透得就像是那红色琥珀。   就像她的人一样,在昏暗角落中漂亮得又沉默又安静,仿佛外界所有的喧闹都与她无关。   被这样一双眼望着,任谁都无法当做没有看见。   不过少女从被救下开始,就没说过几句话。   有可能是受到重击,也有可能是惊吓过度。   柴悦宁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女。   就在三个小时前,在雾区深处的一片城市废墟中。   当时她来不及回到装甲车上,为了躲避兽群的猎杀,一路逃向了黑藤相对较少的核废墟区域。   兽群喜欢在有黑藤生长的地方活动,而一些曾经爆发过核战争的废墟,并不利于黑藤生长。   雾气不浓,被感染的异兽便也相对会少一些。   沿途,她看见了先前因罗昆那些人的枪炮而伤重不支的巨兽尸体。   它到底没能逃得太远,死在了那群人类不敢闯入的地方。   但柴悦宁根本无心敛财,只想赶紧逃离。   如此庞大的尸体,不是她一个人带得走的。   阴冷的城市废墟静得分外死寂。   寻常的低级异兽不会出现在这种区域,但生存与进化能力更强的巨型异兽却往往喜欢盘踞这种较为清净的地盘。   在雾区,越静越险,是她曾经的格斗老师告诉她的。   柴悦宁一路提心吊胆,枪里的子弹还剩两枚,要是用完了,就只剩一把匕首能防身了。   好在她的运气不差,找到了一辆破卡车。   卡车门窗都没了,驾驶座上,驾驶员尸体的上半身已经不见踪迹,下半身也早已是一副不知被多少东西啃食过的朽骨。   柴悦宁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上前将半截尸体扒开。   车钥匙还插在车上,这辆残破的车子还能发动。   这让她猛地松了一口长气。   可就在她发动油门,准备离开之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极低的呜咽。   像是有人受伤后害怕被发现而强忍疼痛。   只是在如此寂静的城市废墟之中,稍微一点声响都十分引人注意,这份压抑显然毫无作用。   柴悦宁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   人类被地面异兽所伤,就算没有被吃掉,就算处理伤口的方式正确,也是有一定概率感染变异的。   现在生长季,雾区异兽尤为活跃,这种高风险区域,就算真有幸存者,八成也被感染了。   她是基地中极少数来过这片区的人,认得回去的路,很大概率可以活着回去。   谁也不是什么圣人,这里更不是可以久留的地方。   要是耽误了时间,等到入夜,雾气更浓,就更难辨别方向了。   那时,她就坐在那肮脏的驾驶座上,只要一踩油门,身后的一切都会与她无关。   可她挣扎了一会儿,还是跳下驾驶座,朝着那个声音的来处,轻手轻脚摸了过去。   她想,万一呢。   万一是个没被感染的落难者,自己这一走,不就彻底断了一个活人的生路?   退一万步,如果是个被感染的人。   如果真是……   她至少也能送上一程,让对方以人类的模样死去。   所以,柴悦宁遇见了这个少女。   她很难形容那一刻自己心里的感受,因为她在一个残破楼房的二层,看见了一个与那片废墟格格不入的姑娘。   那一刻,少女蹲坐在破碎的墙边,身上满是血污,此刻半披着染血的外衣,露出奶白色的肩颈。   少女的右腿与两条胳膊都受了不轻的伤,看得出抬起都十分费力,此刻用牙咬着衣服上撕下的染血布条,似是在为自己包扎着手臂上最深的那一处伤口。   而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把染血的小刀。   柴悦宁一眼便看出那把小刀的用处——那是用来剜伤口的。   有经验的老佣兵,为了降低被异兽感染的概率,往往会把创伤处整块剜去。   这姑娘看上去年纪非常轻,非常漂亮,身子也十分娇小,怎么看都像是住在主城里的富人家的孩子,竟然能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柴悦宁下意识上前两步,少女抬起了双眼。   她望着少女,少女也望向她。   那血色琥珀般好看的双眼里满满都是对生人的警惕。   是警惕,不是别的。   那双眼里没有一丝人类抓到救命稻草时的欣喜与期盼,也没有即将因感染而异变的人类害怕被同类杀死的惊恐。   这样的眼神,反而让柴悦宁有些无所适从。   好一阵沉默后,柴悦宁将枪别回了腰间最好拿到的位置,而后摆了摆空空的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她再次向前,少女的目光便也随着她一起移动。   最后,她停在了离少女一米远的地方,背靠着一面残壁,冲少女扬起了一个自认友好的笑容。   “需要帮忙吗?”柴悦宁问。   少女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她,这让她很不自在。   短暂尴尬后,柴悦宁从随身的工具包里翻出了一卷干净的医用纱布。   “或许你需要这个。”   柴悦宁说着,拿着纱布的手稍稍向前递了些许。   少女警惕的神色略微一愣,数秒沉默后,眼底的戒备之色稍稍有所缓和。   柴悦宁怕自己上前会惊吓到她,于是只将纱布隔空丢到了少女腿上,又一次站定着沉默旁观起来。   少女独自包扎伤口十分困难,柴悦宁一个旁观者都看得眉头紧锁,好几次想要帮忙,可脚稍微挪了挪步子就会被瞪上一眼,最后只得强忍着在一旁站了很久。   头顶天色渐暗,柴悦宁开始有些不安。   她皱起眉头,望向眼前的少女:“我要走了。”   “到了夜里,路会很难认。”柴悦宁说,“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让你对一个同类都如此警惕……可不管发生过什么,这里都很危险,你伤得很重,我想帮你,你如果愿意接受,可以跟我一起走,不远处有车,我找得到回基地的路。”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少女的目光不由得飘忽起来,似是陷入了一阵沉思。   “你不介意的话,到了基地,我可以先送你回家。”   也不知被什么触动了心绪,少女的神色较之先前又迷离了几分,就像一只雨夜里寻不到归处的小动物。   这样的目光,看得人不禁有几分心疼。   柴悦宁抬眼望了望雾气弥漫的远方,轻声叹道:“又或者说,你能察觉到自己身体生出了感染迹象,不敢再回去了?如果是这样,我确实不能带你回去,你知道的,就算不被城防的发现,等到你身体发生异变,也是会被杀掉的。你如果想在这里自生自灭,我尊重你,如果……你想以人类的模样死去,我也可以……”   话到此处,她稍稍顿了一下。   她可以做什么呢?   腰间的枪还有两枚子弹,她确实可以送这个少女一程。   她在书本中学过类似的一课,当人类被异兽感染时,若是能在变异前死去,那便是最有尊严的死法。   人们管这不叫杀人,叫救赎。   人类,活在这个世上,不管多么艰难,都该以人类的身份来,以人类的身份去。   可不知为何,在对上那双写满了无助与茫然的双眼时,她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说出那么残忍的话。   有那么一刻,她多希望这个女孩没有感染迹象,多希望自己可以送这个女孩回家。   片刻的沉默,被一句话轻轻打破。   “我没感染。”   少女的声音分外清冷,那是她说出的第一句话。   末了,她抬眼再次望向了柴悦宁:“我……想跟你走。”   柴悦宁愣了愣,回神后点了点头。   她低头从包里拿出了一支试剂,试探道:“以防万一,你……要不还是先测一下?”   那是基地用以简单测试感染性的试剂,平民版,准确率不太高,但多少也是有点用的。   再怎么好心泛滥,她也不敢一点测试都不做,就这样把一个在雾区受过伤的人带在自己身旁。   只是先前这少女太过警惕,她完全不敢把这东西拿出来,生怕自己一拿出来,少女便会像大多数感染后怕被杀死的人一样情绪失控。   不过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少女十分冷静地接过了试剂,在柴悦宁的指导下,把自己的血滴入试剂之中。   等待检验结果的时间里,柴悦宁只觉自己的双手满是冷汗,分分秒秒都过分无比漫长。   直到怀表显示时间过去了一刻钟,融了血的试剂仍旧呈现相对正常的颜色,这才让她狠狠舒了一口长气。   她靠近两步,见少女没有躲避,不由弯眉扬起一抹笑意,将那满是冷汗的手在身上擦了擦,而后大大方方向其伸去。   带着几分凉意的春风,吹乱了她金色的短发,吹不去嘴角的暖意。   少女微微愣神。   她抿了抿唇,彻底敛下了眼底的戒备,握住了那一只向自己递来的手。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双强,末世废土,人类X异种,异种是马甲大佬。世界观一部分参考《灵笼》,另一部分自己瞎掰。   这篇文题材很冷,完全是为爱发电,收藏和评论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非常重要,关爱冷题材发电作者,共创可持续发展美好明天,从收藏评论开始。听说,每多一分温暖,小作者就会多一点码字的动力! 第2章   救下这样一个姑娘,纯属是柴悦宁一念之差下的一场意外。   随着夜幕降临,雾区的视线又模糊了几分,三面漏风的破卡车开不了太快,眼睛会睁不开。卡车的雾灯碎了一个,剩下的那个也忽明忽暗地打着闪。   此处被基地规划为六级风险区,随处可见的黑藤,在夜幕的浓雾中流溢着暗红或是深紫的光晕。   四周不断传来骇人的低吼,那是如今地面的全新主宰者,是那些受黑藤影响而产生变异的各类异兽。   大灾难爆发至今已有五十余年,地面的全新生态不断繁衍进化,感染并毁灭了旧的生态。   现如今,异兽种类数不胜数,必然不乏身形迅捷到可以追上车辆的,更何况她们只是一辆破旧卡车。   这一路上,柴悦宁的精神都紧绷着,随时准备面对未知的危险。   万幸这条夜路并没有出现任何拦路者,甚至一路通顺得让她有点神情恍惚。   她印象中的雾区深处,就算不是生长季,也不该这么安全。不过无论如何,什么都没遇见总比遇见什么要好上太多了,她便全当自己走大运了。   没过多久,她便在五级风险区遇到了因大雾而迷失方向,且各个面色焦虑的罗昆小队。   浓浓夜雾中,人类车辆的雾灯就像是那指路的灯塔,遥相呼应着使人重逢。   罗昆雇的都是普通佣兵,平时都在低风险区晃荡,从来没有进入雾区深处的经验。这群人先前扔下柴悦宁跑路时那叫是一个果断,此刻迷了路,发现柴悦宁还活着,一个个又跟没事人似的,腆着脸过来示好。   身为被抛下过一次的人,柴悦宁本不想再与他们有任何合作关系,但考虑到此处还是中高风险区,对方车上的装备远比自己齐全,自己此行所求也并未得偿所愿,她最终还是压下了心底的怒意。   她告诉罗昆:“那只大家伙死了,我可以带你去找,但东西你得还我。”   罗昆想也不想,笑道:“这你放心,等咱安全回去了,我一定给你。”   装甲车灯旁,柴悦宁望着罗昆沉默了很久,末了嘴角扬起一抹鄙夷的笑意。   “罗昆,城区的地头蛇可嚣张不到雾区来,三级风险区以上的地方,我说了算。”她说,“别忘了,现在是生长季,异兽活跃得很,如果我不想帮你,你可不一定能活着回去。要么你现在把东西给我,我带你去找巨兽,要么咱们在这儿好聚好散,我开我的破车回基地,你要跟我不拦着,但要舍不得那巨兽,就只能辛苦你自己回头找找看了。”   “柴悦宁,那东西你真不想要了?!”   “可能我和那小玩意儿没什么缘分吧,但这种事也说不准,指不定哪天缘分来了,我还能在这附近凑巧帮你收个尸,顺带把它拿回来。”   “你……”罗昆一时语塞,眼底杀意一闪而过。   这个人是基地第七区的地头蛇,看似每天与人笑脸相迎,实则身上背了不知多少条人命。   不过很显然,他没有撞上过什么硬钉子。   那一刻,柴悦宁半步不退,只摸着腰间的枪,静静望着眼前之人,坚毅地吐出一字:“选!”   罗昆不自觉捏紧双拳,紧咬的牙关发出咯咯声响。   不过很快,他便冷静下来,再次换上一脸和善,选择了与柴悦宁继续合作。   毕竟先前已经折了好几个人手,只有带回那只巨型异兽,他才不至于徒劳一场。   说起来,柴悦宁觉得自己这次外出的运气真挺不错,在生长季这种特殊的时间段进出高风险区,除了一开始被兽群袭击了一次以外,竟是再没遇到过太棘手的危机。   此时此刻,装甲车后方的货仓让被肢解的巨兽残躯装了个满满当当。   车内部实在装不下了,剩余的便被麻袋和厚布重重裹住,掩好气息后拿粗绳子牢牢绑在了车顶。   装甲车明显负重过大,驾驶座上的那个绿毛小子都不敢开快了。   天色已晚,车子却还没有驶出中高风险区。   想要的东西拿到了,现在柴悦宁只希望好运能一直眷顾着她,让她跟着这辆装甲车安安稳稳回到基地。   顺便把这个被吓得话都不太会说的小妹妹送回家里。   柴悦宁这般想着,冲那个蜷缩在角落里望着自己的少女笑了一下,笑容尴尬而又不失礼貌。   少女没有回应,只是静静望着她,包扎好的伤口还在渗血,她却显得安静而又沉默,一双漂亮的眸子似是在打量什么,而且明显是没什么心机的那种打量。   那种眼神给柴悦宁的感觉十分微妙,如果要形容,大概就像一个孩童,在研究一个没什么危险的新鲜事物。   休息舱的空间不大,头顶吊着的暖光灯也比较昏暗。   这样的独处,让柴悦宁多少感到了几分不自在。   她将手中生锈的坏表揣进了随身小包,双手撑膝站起身来,看似随意实则尴尬地伸展了几下双臂,最后指了指休息舱的舱门。   “我出去透透气。”   话音落下,柴悦宁按开开关,头也不回地出了休息舱。   少女的目光缓缓挪向了头顶亮着昏黄灯光的小灯泡。   雾区深处的路并不平坦,超重的装甲车开得有些颠簸。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休息舱的舱门再次打开。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顶着一头张扬的红毛,纹着色彩鲜艳的花臂,手里拎着小半瓶没喝完的白酒,脚下步子有些晃荡。   舱门关合起来,他将目光放在少女身上,半眯着的双眼,满是令人不适的笑意。   “小姑娘,你多大了?”   “你是跟着哪个佣兵队出来的?带你出来的人是都死了,还是遇上危险就把你抛下了?”   “以后就跟我混,我可以养着你,再也不用跟着任何人到这种危险的地方。”   昏黄灯光下,醉醺醺的男人带着一身酒气靠近。   角落的少女死死瞪着这个不断靠近的男人,眼底写满了警惕,环住双膝的手缓缓捏成了拳,却也依旧不言不语。   男人见眼前的少女这副模样,忍不住发出一声讥笑。   “在哥面前没啥好装的,你这小妮子,细胳膊细腿儿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在基地里好好呆着,带出来干啥的,真当人看不出来啊?”   少女不予应答,只皱了皱眉头,这让他的言语愈发轻佻。   “反正你都跟着别人出来过了,我这个人呢,也没那么多讲究,遇上你这样的,能‘帮’一个是一个……更何况,你长得那么漂亮。”   男人说着,快步走了上前,再不遮掩脸上猥琐的神色。   “你不要怕,跟谁不是跟啊,我保准让你快活!”   可就在男人蹲到少女身旁,抓住她的双肩,身体向前伏去之时,一把匕首抵上了他腰间的皮带,锋利的刀尖,似乎随时都能刺穿那一层微不足道的“防护”。   “你……”   “请你,离我远一点。”   少女语气冰冷,没有半点男人预料中的惊慌失措。   醉酒的男人眼底浮现怒意,重重吐了一口气,咬了咬牙,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试图夺下那把匕首,可一用力,这才发现自己的力量竟完全无法将其制服。   非但如此,那把匕首还向前更进了几分,那锋利的触感,刺得他腰腹生疼。   他额间不由流下一滴冷汗,再看眼前少女的双眼,只觉是望进了一片无底的深渊,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   这几近窒息的感觉,让他瞬间歹意全无,僵硬着全身,只紧紧握着那持匕首的细瘦手腕,半点也不敢懈力,生怕下一秒自己的腰腹就会被其彻底刺穿。   两两僵持之下,休息舱的舱门忽然再次开启。   随着一阵吵闹与三两脚步声匆匆入耳,有人用枪口抵住了他的后脑。   “罗昆,你这五大三粗的人,欺负一个小姑娘,说不过去吧?”柴悦宁语气中明显带了怒意。   “老大,这婆娘凶得很,实在拦不住啊……”捂着左眼的小黄毛战战兢兢缩在门口,声音都有几分颤抖。   似是在为这句话佐证一般,休息舱外传来了阵阵“哎”声。   身前身后两方压力,让罗昆深吸了一口凉气,心底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柴悦宁,我的闲事你别管!”   “巧了,六区的人都知道,我这人,就爱管闲事。”柴悦宁说着,用枪口戳了戳那颗红毛脑袋,“还不松手!”   罗昆哪敢松手,柴悦宁看不见的地方,有那么锋利的一把刀子抵着他的腰部。   他但凡松手,刀尖就会刺入他的腰腹。   “我不信你有胆开枪。”   “我为什么不敢?”柴悦宁说,“这里不是基地,多少人有来无回,什么身份都一样,还真不缺你一个。”   “柴悦宁!”   “你不会以为,所有死在外头的人都是被异兽杀的吧?”话到此处,柴悦宁又饶有趣味地问了一句,“你干了那么多缺德事,总不至于天真到,认为我这种常年在外出生入死的低等人的手里,会从没沾过同类的血吧?”   她语气轻飘飘的,话到此处,却忽而急转直下,咬牙低喝道:“罗昆!嫌你这毛不够红是吧?”   “你敢开枪,你也活不成!”罗昆咬牙怒吼起来。   休息舱外,他那些刚被揍晕了脑子的手下从刚才听到现在,这才反应过来事态不对,纷纷举起枪来,将枪口对准了眼前的女人。   “唬谁呢?干这一行的,谁不是走在生死边缘?态度端正点,我还可以不计前嫌。”柴悦宁将枪口向前重重抵了一下,寒声说道,“我数五声,你自己考虑。”   说罢,半个字都不再啰嗦,语气冷静地开始倒计时。   “五、”   “柴悦宁,少管这闲事,这次的钱我分你一部分!”   “四、”   “你有胆识,我欣赏!我们可以做兄弟,以后基地里,什么事我都能罩着你,还有你的那些弟兄!”   “三、”   罗昆几近绝望地嘶吼起来:“得罪我,回了基地你他妈也不好活!”   “二、”   腰间的短匕,身后的倒数,让他抑制不住战栗起来。   休息舱内的空气几乎凝固之时,一阵不合时宜的流水声,随着一股尿骚,尴尬地打破了这份死寂。   “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倒数结束前,心理防线崩溃的罗昆,再也顾不上别的,只颤抖着声音开始求饶,紧握着少女手腕的右手已经酸疼得快要使不上力。   与此同时,罗昆感觉到自己腰间抵着的匕首向后缩了回去。   等他再低头时,眼前的少女恢复了先前那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一双漂亮的眸子里似还带了些许泪光。   他试探着缓缓松开了少女右肩与左手手腕,下一秒便被柴悦宁拽着衣领推至一旁。   “没事吧?”   柴悦宁蹲下身子,轻扶着眼底含泪的少女,语气满是关怀。   少女摇了摇头,似乎想说什么,却见身后恼羞成怒的罗昆踉跄两步走到门边,从手下的手中夺过一把枪来,转向对准了柴悦宁。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不再在乎回基地还需要眼前之人指路,一心只想着为自己雪耻。   “小心……”   她话音未落,便听得两声枪响。   刹那间,有子弹自她们二人身侧擦过,嵌入身后车壁。   与此同时,一声惨叫响起,罗昆手中的枪瞬间跌落在地,而上一秒还持枪的手,已渗出一抹鲜红的血。   “杀了她,快他妈杀了她们!”   他的手下举枪的手多少有些犹豫,柴悦宁缓缓站起身来,枪口对准了他咽喉。   “玩命的话,我还有一枚子弹,想不想试试,谁会先死?”   “……”   剑拔弩张之下,装甲车内一阵死寂。   所有人似都忘记了呼吸。   可就在这一刻,趴梯站在车顶瞭望镜处守夜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   随着一具再也踩不稳扶梯的尸体,不……准确说,是半具尸体从休息室外的车顶砸落下来,整个装甲车猛烈晃动起来。   半具血淋淋的身躯,将鲜血溅在了巨兽被肢解的躯干之上。   而那开着圆形瞭望窗中,忽而坠下了一条满是尖刺的墨绿触手,染着血,有成年人的大腿那么粗。   它似想猎捕什么。   如深渊鬼手般,缓缓地,伸了进来。   --------------------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一天,假柔弱遇上了真仗义。   弱弱说一下,末世背景下,社会秩序是很乱的,什么样的人都有,骂渣渣可以,不要骂我,不然我会嘤【顶锅盖逃跑】 第3章   未知的巨兽似是在车上站稳了身子,装甲车很快停止了猛烈晃动。   一墙之隔的驾驶舱,传来了重车驾驶员的惊呼与叫骂,好在车还没有停下行驶。   “那是什么啊!”   “它,进,进来了……”   离瞭望窗最近的瘦高个被同伴的半截尸体溅了一脸血,他最快反应过来,颤抖着双手将对准柴悦宁的枪口转向近在眼前的粘腻触手。   可他甚至来不及扣动扳机,就已被触手高高卷起。   他手中的枪掉落在地,触手的尖刺划破皮肤。   “救我!救我啊!”   不等旁人反应,触手已经开始疯狂甩动,不断将自己的猎物砸向车壁、舱门、车顶。   一时鲜血不断向着四周飞洒。   慌了神的队友四处逃窜。   有的受到牵连被巨大的冲力撞倒在地,发出骨裂般的声响。   有的逃至角落,颤抖着举起枪来,却如何都瞄不准那疯狂晃动的触手。   接连几声近距离的枪响,伴着绝望的哀嚎,震痛耳膜。   慌乱之中,子弹乱飞。   被触手卷起的那人身中两枪,触手也被子弹擦伤,流下墨绿色的粘稠液体。   它被激怒了,一下勒断了那人的身体。   整个装甲车又一次剧烈晃动起来,又两条触手从瞭望窗处坠下。   晃动的车厢内充斥着惊惶的呼声,让罗昆脸上的愤怒瞬间化作恐惧。   他捂着右臂的枪伤,瞬间跌倒在地。   忽然一枚子弹自他眼前掠过,一下命中了其中一条。   下一秒,一个身影冲到他的身旁,就地翻身一滚,将他掉落在地的那把枪捡了起来。   柴悦宁单膝跪地稳住身形,抬手连续射数枪,子弹瞬间用尽。   墨绿的黏液渐落四周,触手忽然逃似的缩回了瞭望窗外。   柴悦宁想要站起,架不住车内晃得厉害,起身时一个踉跄,侧身撞在了车壁上。   “它还在车顶!”有人嘶声叫喊着。   他们或躲在角落,或跌跌撞撞冲进休息舱,仿佛这里能比后面那节车厢安全。   驾驶舱传来颤抖的声音:“罗哥!它,它它……它挡住了我的视线!”   “开舱门!”柴悦宁忍痛跑到驾驶舱门边,用力拍了两下。   这种昂贵的军用大型装甲车一般人可用不上,不但质地坚硬,而且里部每个分舱都有舱门和衔接锁,可以在关键时刻用来隔离危险,甚至是“弃车保帅”。   驾驶舱是最核心的一舱,除了驾驶员,谁都无法将其舱门打开。   柴悦宁的命令显然让驾驶舱中的人明显迟疑了一下。   这不是他要效命的人。   从后舱刚才发生的动静来判断,这个女人甚至在两分钟前上了“老大”的必杀名单。   “开,快他妈的给她开!”罗昆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舱门开启,柴悦宁扶住门框,朝前方车窗看了一眼。   车窗上足有三条触手,其中两条用无数个小吸盘紧紧吸附着车窗玻璃,余下一条不断捶打着车窗,玻璃上已然出现了几丝裂缝。   忽然遇见闻所未闻的巨型异兽,驾驶员显然被吓得不轻,别说视线受到遮挡,双手连方向盘都快要把不稳了。   别说那些只在低风险区执行物资任务的普通佣兵了,柴悦宁冒险进过高风险区几次,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弹匣!”柴悦宁喊道。   罗昆态度好得跟认妈似的,连连应和:“给她给她!”   可慌乱之中大家的脑子都不太好使,一个个弹匣都摸不到了,反应快一些的只得连忙把自己手里的枪递了上去。   柴悦宁在剧烈晃动中瞄准方向,只听得几声枪响好似破空一般,纷纷穿过前窗开裂的玻璃,射得那巨大触手慌忙后缩,只留下墨绿的液体在车窗残留。   车顶忽然爆出阵阵响动,是异兽正在愤怒地捶打装甲车的顶部。   柴悦宁朝后视镜瞄了一眼,浓浓夜雾之中,泛着红紫微光的黑藤随风摇曳着。   视线望不清的暗处,似有许多双眼睛正盯着这辆属于人类的装甲车。   它们自浓雾里飞奔而来,越来越近,声响便也越来越大。   “兽潮。”柴悦宁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兽潮来了!”   “怎,怎么办……”罗昆怔怔地望着柴悦宁,目光已有几分呆滞,“能,能打过吗?”   “打?给兽群塞牙缝吗!”柴悦宁翻了个白眼,几步跨到惊魂未定的驾驶员身后,咬牙道,“别愣着,卸重,加速,跑啊!”   “卸……卸重?”驾驶员神色诧异。   “那老子不白来了!”   柴悦宁哪顾得了那么多,回头看了一眼,见后舱的人都已进了休息室,忙探着身子伸手向前,想要触碰驾驶座前那一大排的按钮。   罗昆骂骂咧咧地上前想要阻止。   柴悦宁气得右臂用力回抡,将他摔撞在车壁上。   “那你自个儿抱着那些断肢下葬吧!”   她说着,不给任何人反应机会地按下了弃舱的红钮。   “不行!”   随着罗昆一声怒喝,休息舱与后舱的衔接锁瞬间开始分离。   开启的舱门来不及关,两舱成功分离的瞬间,后方视线大敞,所有人都借着两舱间昏黄的光线,看见了夜雾中那个趴在两舱顶部的庞然大物。   后舱分离后,装甲车瞬间加速,庞然大物的身形一下被拉得很长。   许是因为大半个身子都趴在后舱上,庞然大物再抓不住前舱的车顶,触手在被极限拉长后,连带着车顶载的那些残肢,重重垂落于地。   装甲车恢复平稳的那一刻,地面也因它的坠落为之一震。   很快,它从地上立了起来,生满硬鳞的一双后腿粗如象腿,站起来约莫有三四米那么高,半点不比他们先前带回的那只无脊椎节肢巨兽小。   直到这一刻,所有人才得以看清那个巨型异兽的模样。   它有两个类似螳螂一样的前肢,有一颗无法名状的脑袋,脑袋上没有嘴,倒是胸腹处却张开了一张满是獠牙的巨口,十几条触手从巨口中伸出,应是它的口器。   被装甲车扔下的巨型异兽直立起来,发出一种奇怪又刺耳的声响,摇晃着那些口器,似在示威。   “这他娘到底是个什么操/蛋玩意儿!”罗昆惊叫着。   话音刚落,那巨兽便躬身朝装甲车追了过来,每一步都震动着这片残破的废墟。   柴悦宁转身跑回休息舱,急促地按了一下舱门开关,想要将其关上,却发现舱门的伸缩功能已在刚才被从后舱瞭望窗处伸进来的触手砸坏。   空气似是凝固了一瞬。   体型庞大的异兽却已追了上来,与此同时,竟还有小兽群从左右两侧一同扑了上来,撞得装甲车又一次晃动起来。   那些扑到的,因为车速太快趴不稳,尽数向后摔去,没有扑到则也追在了后面。   车外呼啸的风声,两侧不断向后退的废墟之景,都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跳。   罗昆雇佣的佣兵连忙向外疯狂开枪。   柴悦宁后退两步,四周扫了一眼,皱眉问道:“就没点杀伤力大些的玩意儿吗?”   “……就这些!”罗昆咬牙说着。   “狙击枪总有吧?”柴悦宁又问。   “被你卸了!”   “你不早说?”   “你给我机会说了吗?”罗昆眼睛都被气红了。   柴悦宁一时噎住,微微张开的嘴里半天没能蹦出一个字来。   巨兽与兽群的追赶显然没有被手/枪的子弹阻挡多少。   随着它们越来越近,柴悦宁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柴悦宁你想办法,老子他妈要是死了,你也得跟我陪葬!”   “闭嘴吧。”柴悦宁说着,回身看了一眼角落里望着自己的少女。   那是个多么年轻的小姑娘,和她几年前刚遇见忍冬时一样大。   这样的年岁,不该死在这种地方。   “快被追上了!”有人绝望地喊着。   “还得卸重!车顶还有东西!”柴悦宁皱眉道。   “卸……车顶,车顶怎么卸?”   说这话的声音极其颤抖,显然理智已在崩溃的边缘。   “外头全是异兽啊,谁能爬上去啊?会死的!”   柴悦宁握紧拳头,牙一咬,心一横,从腰间拔出匕首,喊道:“找根绳子来,我上去卸!”   她前脚把话说完,后脚便有人快速在休息室的箱子里翻出了一条登山绳。   可就在这时,驾驶舱的驾驶员忽然疯了似的嘶喊起来。   他喊着:“我不想死,对不起,我不想死啊!”   下一秒,罗昆在柴悦宁耳边扯着嗓子大骂了一句:“沃雷!你他妈不得好死!”   话音落时,驾驶舱的舱门已被关上。   只听得一阵咔哒咔哒的声响,两舱间的衔接锁便已开始分离。   所有人都被抛弃了。   罗昆疯了似的冲上前去,在两舱彻底分离前,全力扒上了那紧闭的舱门。   中枪的胳膊鲜血直流,他也拼命抠住了舱门顶部能着力的地方。   柴悦宁下意识想做一样的举动,却在上前时瞄见了一旁扶着车壁站起的少女。   少女望着她,眼里似有几分期盼。   她显然不想被人抛下,但又并没有将这份期盼说出口来。   只一瞬的犹疑,柴悦宁错失了最好的机会。   就在驾驶舱将要远离之时,忽然有人一个大跳,扑上前去,狠狠拽住了罗昆的后腿,在车后被拖行起来。   柴悦宁听到罗昆大骂的声音,看见罗昆用脚拼了命地踢那个人的脸。   很快,那个人被他狠狠踹了下去,只一瞬被两边扑上来的异兽啃咬起来。   被抛弃在休息舱内余下几人惊叫着跳车,四散而逃,却也很快被异兽扑倒在地。   柴悦宁下意识捡起一把被人遗落的手/枪,犹豫着是要拼死一搏,还是用仅余的子弹,给自己和旁侧的女孩一个痛快。   可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拉住了她满是冷汗的掌心,一下将她拽至车舱角落,捂住了她的口鼻。   “嘘。”   藏匿自己,这是人类在逃避猛兽时,最简单,也最笨的方法。   行不通的。   她想要告诉少女,却在微微扭头,撞入那双棕红的双眼后,不自觉地犹豫了起来。   如果真的要死在这里,至少在最后一刻,她不该磨灭一个小姑娘天真而又纯粹的求生希望。   她努力屏住了呼吸,与身后那瘦小的姑娘一同蜷缩在车舱的角落。   无望的废墟之中,她听见她的心跳,感受着她柔软胸膛的起伏。   柴悦宁忽然觉得有些苦涩。   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自己随手救下的陌路人,竟也会成为末路时最后相伴之人。   被抛弃的车舱停了,风也随之停了。   身后的兽潮在啃食完地上的“猎物”后,朝着驾驶舱远去的方向奔去。   那个庞然大物一步步向她们逼近。   柴悦宁闭上了双眼,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似生命的时钟在倒计时,伴随着属于人类的心跳。   咚——咚咚——   由远及近,又在无尽绝望之中,渐渐远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柴悦宁:啊?   作者:你是不是很好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其实小编也很好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被拍飞! 第4章   随着巨兽与兽潮渐渐远去,四周重归寂静。   晚风携着几分微凉的润意,吹着旧世界的断壁残垣。   浓雾之中,黑藤的花叶随风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的腥咸。   在确认兽群彻底离去后,柴悦宁缓缓站起身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残肢碎骨,一时心有余悸,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群异兽绕过她们去追那个驾驶舱了。   直至此刻,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活了下来。   柴悦宁四下望了一圈,有些头疼地回身向少女伸出了右手。   少女伸手借力站了起来。   看得出来,她受伤的右腿并不太用得上力。   可无论如何,她们不能一直在这里休息。   “我们得自己想办法离开这里了。”她说,“看这里的黑藤密度,应该还是五级风险区,我们朝南一直走,差不多天亮可以到四级风险区。运气好的话,是能遇见别的佣兵队的……”   其实,生长季敢到地面来的佣兵队并不多。   更何况是越过一二级风险区,往三四级风险区深处走呢?   她很清楚,就算走到三级风险区,遇上人类的概率也远远低于遇上兽群的概率,更何况人类的双腿太慢了,身旁的女孩还受了伤,这样的速度,就算徒步走上一整夜,最多也就只能离开五级风险区。   只不过这种话,柴悦宁并不想说给小姑娘听。   所以她重重呼出一口气来,翻出随身小包里的手电筒,借着那在浓雾中微不足道的光亮,让自己重新打起了精神,而后将少女搀扶在了身侧。   “走吧。”   “嗯。”   “如果你觉得走不动了,可以告诉我,我陪你歇一会儿。”   “嗯。”   浓雾中,两人身影相依着抹黑前行,趔趄地脚步亦深亦浅,踏在那爬满黑藤的城市废墟。   夜晚那么静,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和脚步声都无比清晰。   “我听基地里的老人说,以前地面很繁华的,一入夜,城市就会亮起好多灯,路上也是车来车往的。”   “那时候雾区还不存在,不用挑地方,到了晚上,抬头就能看见天上的星星月亮。”   “而且夜再深一点的时候,城市安静下来了,就能听见书里写的‘深夜里的虫鸣鸟叫’……”   柴悦宁一边喘着气,一边说着话。   她想,这样的夜太静了,不说点什么,她会怀疑自己已经死了,此时此刻的结伴前行只是一场幻觉。   可事实证明,这些话不说还好,说出来以后得不到回应,这一切就比先前安静时更像幻觉了。   “你有在听吗?”   “嗯。”   柴悦宁说:“我见过很多人,没见过你这样的。”   少女微微垂下眼睫,数秒沉默后,轻声问道:“我怎样?”   “你太安静了。”柴悦宁想了想,说,“安静得好像不在雾区,安静得好像看不见别人的死亡,所有的危险也都和你没关系。”   话到此处,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打趣道:“我不会是已经死了吧?找到一辆破车,救下你,又遇到罗昆,都只是幻觉。”   “没有。”少女连忙摇了摇头,不自觉望向柴悦宁的眼底闪过一丝愧疚之色。   “我就开个玩笑。”柴悦宁说着,随口转移了一下话题,“你是跟着哪个佣兵队出来的?这个可以问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挺多人不知道,如果自己跟的佣兵队执行的是军方任务,队友多数遇难的情况下,幸存者是可以向基地申请一段时间经济补助的,就是程序走起来有点麻烦。我可以帮你!”   少女张了张嘴,似乎欲言又止。   柴悦宁想起先前在休息舱外听见罗昆说那些的话,沉默数秒,又一次转移了话题:“反正你以后需要帮忙可以找我,我叫柴悦宁,基地第十三佣兵队的队长,六区C9栋-D1207是我的住处……你呢?等回了基地,我送你回去。”   柴悦宁说着,见少女抿了抿唇,又一次垂下双眼,便不好意思再多问什么。   沉默的两人继续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柴悦宁耳畔传来了少女的低声细语。   “我……什么都记不清了。”   这声音,像柔风一样轻,要不是这夜太静,她定会将其错过。   “记不清了?”   “嗯。”   柴悦宁深吸一口长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沉默过后,柴悦宁问道:“你,记不得谁带你出来的,记不得住在哪里,那你能稍微想起点什么吗?”   少女摇了摇头。   柴悦宁:“自己的名字呢?”   少女依旧摇了摇头。   柴悦宁见了,只得连忙安慰起来:“没事,慢慢想,你这也许就是惊吓过度,过阵子能记起来的。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基地也有身份信息备份,查一查,肯定能查出来的。”   她说着,又一次观察起少女的神色。   少女静静望着她,眼里携着几分茫然,似乎并没太听懂这句问话。   柴悦宁沉思了一会儿,多强调了一次:“没事的,不用担心。”   少女点了点头。   攥着柴悦宁的手,一时更用力了几分。   她们走了很久很久。   手电的光渐渐闪烁起来,柴悦宁怕真出意外时会一丝光源都没有,于是提前将其关上,存电备用。   黎明缓缓而来的天光,透过层层浓雾洒落在这废弃的大地。   从黑夜一路走至天明的人,遥遥望见了只属于人类车辆的黄色雾灯。那一刻,好似迷航的人,望见了灯塔。   柴悦宁一时狂喜,扶着少女快步上前,翻出包里的手电筒,叫喊着将光照向远方车辆。   大雾之中,沉重的车辆转向朝她们驶来。   柴悦宁眼里的欣喜渐渐变作诧异,诧异过后,她不禁湿了眼眶。   ***   返程的车,车速非但不快,还颠得人左摇右晃,可对柴悦宁而言,远比罗昆那的高档车舒适太多。   “老向,你不是说这次保准又快又平又稳吗?”黑发的小年轻冲着驾驶座大声嚷嚷着,“颠死个人了!比之前还颠!”   “这不是底盘装得急嘛,回去再好好弄弄。”开车的老向哄孩子似的说了句,“下次,下次保准又快又平稳。”   “我不信你了!回头交给专业的修!”   “这车开去哪儿修都一样,它岁数大了,明白吧?”老向说着,憨厚且有些骄傲地笑了笑,“卢启,我跟你小子说,队长还没出生,你姐夫还是个娃娃的时候,我就跟着前队长一起,每天开着它在雾区搜救,这老家伙我熟着嘞,基地里没有人比我更懂它。”   “切……老破车,早该换了。”卢启一脸嫌弃。   “诶,那可都是钱啊。”老向悠悠说着。   “以后有钱了一定换辆好的。”柴悦宁在一旁插了一嘴。   卢启瞬间跳了起来,不满道:“队长你还说呢,一个人跟那姓罗的王八蛋出来找巨兽,都不带上我们!”   柴悦宁摇了摇头:“带你做啥?这一趟可不赚钱。除了危险,什么都没有。”   “知道危险,你才更不该一个人出来。”老向从旁严肃正经地教育道,“多大的人了,你要在我之前有个三长两短,回头下去了,我都没脸见你爸妈。”   “嗯嗯,我知道错了,下次绝对不这样了。再说了,我也不算一个人,我有蹭着人家的豪车呢。罗昆那车你也见过吧,安全系数可比咱这破车高太多了。”   柴悦宁这样一狡辩,直接把老向接下来想说的大道理全都堵了回去。   装甲车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副驾驶上抱着狙击枪的女人忽然开了口。   “来的路上,我们看见罗昆的车了。”   “嗯?”柴悦宁一下集中了注意力。   “只剩下一个车头,车翻了,玻璃也全碎了,灯还亮着。”女人说着,皱了皱眉,“车上车下都是血,只有几条断肢,连个全尸都没有。”   “……”柴悦宁不禁重重叹了一声。   为了活着,有些人抛下了同伴,可最后却也只是一场徒劳。   柴悦宁忽然有些后怕,如果当时自己也和罗昆一样,选择抛下那个受伤的小姑娘,此时此刻或许早已沦为异兽餐食。   她这般想着,目光不自觉望向了角落里蜷缩着的少女。   不管是在罗昆的车上,还是在她的车上,这个小姑娘总是喜欢缩在角落。   那个样子,就像……   像一只受伤的小猫,眼里写满了警惕,无时无刻不抗拒着试图靠近的生人。   短暂的分神,让她有点没太听清队友的话语。   回过神时,只听得一句:“我们在那附近找了半天,差点以为你……”   “杜夏,别说这些。”柴悦宁打断道,无所谓地笑了笑,“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命硬着呢。”   “……”   “我跟你们说啊,我这次算是长见识了。”柴悦宁说着,闭上双眼,靠着车壁,一连做了三个深呼吸,感慨道,“你们是没见着,那玩意儿到底有多大。”   “广播里那条大虫子?”卢启好奇问道。   “是比那大虫子还吓人的东西……腿比历史书里的大象还粗,前肢像两把大刀子,站起来比一层楼都要高,嘴巴长在肚皮上,好大一张,里面全是触手一样的口器!”柴悦宁龇牙咧嘴地说着,两只手还生动地比划着,车子再晃也挡不住她戏瘾上身。   卢启听了,不禁诧异道:“雾区里的异兽都进化成这样了吗?队长你不是在唬我们吧?”   “我唬你做啥?又不止我一个人看见。”柴悦宁说着,目光再次望向角落的少女,“她也看见了。”   少女应声抬头,一双眼怔怔望向柴悦宁。   柴悦宁站起身来,几步踉跄,侧坐在了她的身旁:“你得给我做个证啊,我说的是真话,对吧?”   她说着,弯眉冲少女笑了笑。   少女眨了眨眼,分外听话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卢启好奇问了起来。   “所以队长,这小姑娘是罗昆的人?”   “话别乱说。”   “那她是哪儿来的?”   “她和她队友走散了,我刚好遇见,就带身旁了。”   “嗐,我还以为她和罗昆有啥关系呢,现在看来,救她也没啥好处捞。”   “顺路救个人,还想要啥好处啊。”   柴悦宁淡淡说着,扭头望向了身侧的窗外。   车子晃荡地颠簸在晨雾之中,耳畔是队友熟悉的拌嘴声。   又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随着雾气渐淡,终于真正脱离了高风险区,紧绷的一颗心才被她彻底放了下来。   这下是真的要回家了。   这样的念头刚起,一阵疲意便瞬间自压抑的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柴悦宁捏了捏已然有些发软的双腿,闭目靠在窗边,迷迷糊糊地睡了下去。   恍恍惚惚间,她的脑袋向旁侧沉沉坠去。   有一只手轻轻托住了她的侧脸,触感几分冰凉,几分柔软。   --------------------   作者有话要说:   要带异种进城咯。 第5章   老旧的车子一路颠行,柴悦宁睡得并不安稳。   她梦见无人荒野,梦见巨型异兽,梦见自己独自奔逃在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浓雾之中。   随着一阵猛烈摇晃,身上盖着的外衣滑落,柴悦宁如触电般自梦中惊醒。   “老向你就不能开稳点吗!”   “这地上啥时候多出来一个坑!”   “嗐,隔三差五要开的路,咋还不熟呢?”   “昨儿从这过也没有这坑啊,你小子少叭叭,我开不好下次你开?”   “我开就我开!”   “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大车证是走后门得的,别给我开坏了。”   “你这破车还有再坏的余地吗!”   十分劣质的睡眠,让柴悦宁的脑子十分昏沉。   惊醒后,老向和卢启的声音,则让她感到无比心安。   她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左侧。   少女依旧蜷缩在她身旁的那个小小角落,细瘦的手臂环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双眼闭着,长长的睫毛随车厢晃动而轻轻颤抖。   她也睡着了,但任谁都看得出,她睡得并不安稳。   柴悦宁将不知谁为自己盖上的外衣轻轻盖在了少女的身上。   她站起身来,稍稍伸展了一下胳膊,低头顺着小小的窗口向外看去。   眼前之景,已不再是先前那些旧世界的高楼大厦,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沙地平原。   平原之上,渐渐出现了三三两两,孤独零落的高塔。   为了阻止黑藤疯狂蔓延,基地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把基地上方变成了一片草木难生的沙地。   而这些高塔,就是基地设立在地面的信号塔。   只是今年生长季的雨下得太过绵绵不绝,些许抗旱能力偏强的黑藤,借着雨势,蔓延进那黄沙之地,在高塔之上开出了诡谲而又艳丽的花朵。   装甲车的车轮碾过黑藤,又随之颠了两下。   “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老向随口抱怨着,早已习惯了的大家并没有给予回应。   柴悦宁收回目光,回身便撞上了角落里少女明亮的双瞳。   “就快到基地了。”柴悦宁说。   少女点了点头,目光幽幽望向窗外,安静得像一个小哑巴。   车子继续向前开着,没多会儿便到了基地入口。   那是一个防空洞似的闭合安检口,左边是进,右边是出,进出通道均能容得下至少两辆大型装甲车一起通过。   洞口没有黑藤,被军方清理得十分干净。   基地守卫持着步/枪守在入口两侧,军装整洁,站姿笔挺。   装甲车驶入进口,车牌经过一道全自动扫描检测后,第一道沉重的铁门开始向两侧打开。   铁门后是另一道铁门。   车门开启,两个守卫走了上来,一个背着通电的柱形检测仪,一个握着一个小型电子扫描仪。   柴悦宁示意少女和大家一同下车接受检测。   这是基地的规矩,外出之人要回基地,一要扫描ID卡确认身份,二要检测身上是否存在感染迹象,尤其是伤口部位。   若是前者没能通过,需要额外上报,再在相关人员的严格看管下,进行一系列比较复杂的ID卡补办程序。   若是后者没能通过,基地则会将其拘留观察,直到安全度过最长感染潜伏期,也就是一个月没有变异,才能重获自由。   走在前头的四人检测得十分快,他们身上没有伤口,不到两分钟便已全部通过。   少女上前时,守卫神色明显凝重了几分。   伤口过多的人员,感染几率通常不小。   背着检测仪的守卫皱着眉头,一边检测着少女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边询问伤势来源,是否有正确处理。   少女一言不发,柴悦宁只能充当一下临时代言人。   “都只是些皮外伤,不严重,伤口第一时间正确处理过,我们有做过试剂测试的,没显示感染。”   “试剂测试可不太准。”守卫不耐地说着,显然已经听腻了这样的说辞。   柴悦宁瘪了瘪嘴,在扫描完ID卡后,默默于一旁站定,有些焦急地等待起了结果。   几分钟后,所有伤口检测完毕,少女被放了过来。   拿着扫描仪的守卫见她没有主动出示ID卡,于是用仪器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下。   柴悦宁差点以为那个小姑娘的ID卡丢了,却不料扫描仪响起了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嘀”声。   基地的ID卡响应扫描时可不是这样的声音,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少女身上。   少女面露茫然,顺着声音的来源,低头在腰间那个染血的破烂小包里摸出了一张蓝色的小小磁卡。   柴悦宁下意识瞄了一眼。   上面写着——A0027,褚辞。   ***   地下城六区,人口管理分局。   玻璃窗口那头,穿工服的女柜员快速地敲打着银白色的键盘。   咔哒、咔哒,声音清脆而又连绵不断。   柴悦宁陪在褚辞身旁,等待着基地的身份核实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柜员推了推眼镜,将那张蓝色磁卡,抬头对着计算机前的小麦克风说道:“这是浮空城的证件,不是ID卡,像工号,不过基地无法进行识别。”   “这个意思是说,她是浮空城的人?”柴悦宁接过磁卡,问道,“有没有可能,她只是在雾区意外捡到了浮空城的东西?”   “基地档案里没有与她相关的任何信息。”柜员说,“考虑到外来人员没有住所的问题,基地已经为她分配了一个临时住所,你让她按个指印。”   “哦,好。”柴悦宁应着,让一旁褚辞在感应壁上摁了一个指印。   下一秒,她又连忙追问道:“不能帮忙联系一下浮空城吗?”   “基地信号塔被黑藤覆盖,短期内是无法联系上浮空城了,现在报上去处理不了,也就是在浪费时间。”柜员说着,话语顿了顿,让步道,“我这里帮你们记录一下好吧?等信号塔收复了,你们去哪个分局上报都方便。”   柜员说着,敲了一会儿键盘,从小小的窗口里丢了一张住所门卡,和一张临时ID卡出来。   “……谢谢啊。”柴悦宁拿起门卡,对褚辞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走出人口管理分局大门的那一刻,柴悦宁忍不住叹了一声。   顶部长条的白色节能灯,照亮着管理局门口的街道。   地下城没有天空,更没有植被,有的只有各色的灯光,与一些各司其职,像齿轮般机械地维持着基地运转的人类。   “对不起啊,暂时不能帮你回家了。”柴悦宁的话语里带了几分歉意。   褚辞摇了摇头,难得小声说了一句话:“反正我也不记得。”   柴悦宁点了点头,低眉看了一眼手中的门卡,扶着褚辞走向了基地的城区列车站。   地面是很危险的地方,但许多寻不上文职的人只能去地面求财。   不少人去了地面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当一个人确认死亡,或是失踪三个月后,他的住所便会被基地回收并重新分配。   基地给褚辞分配的住所在九区,从六区乘坐4号线列车,约莫两个小时左右就能抵达。   秉承着好人做到底的原则,柴悦宁耐着性子将褚辞送了过去。   她怕褚辞找不到路,又怕褚辞不会用门卡,于是一路将人带到了住所门口,把门打开,这才松了一口长气。   “你暂时安心住在这里就好,等信号塔收复了,你就可以去上报联系浮空城了。基地每一个分区都有人口管理局,你稍微问问路就能找到。”   柴悦宁说着,把手里的房卡和临时ID卡都放在了屋内的小桌子上。   她想,她该走了。   可一抬眼,偏又看见了少女那双茫然无措的眸子。   “你……”柴悦宁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噢,差点忘了……”   她在腰间挎着的随身小包里摸了半天,最后翻出了几张皱巴巴的整钱。   这是她身上有的全部,就算嫌少也没了。   她粗略估算了一下,这些大概够一个人吃喝大半个月了。   小姑娘有手有脚,等伤势好上一些,总能自己找到钱花的。   柴悦宁将钱塞进褚辞手里,走至门口,朝她笑着挥了挥手。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褚辞似是忽然愣了一下,抬眼之时,目光怔怔的。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好几秒,这才问了一声:“你要走吗?”   “我不住这里。”柴悦宁说。   下一秒,她看见褚辞的眼睛暗了几分。   这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不过褚辞很快回头看了看身后那间小小的住所,轻声问了一句:“我住这里?”   “啊,对……”   “我知道了。”褚辞低下了头,对柴悦宁鞠了一躬,礼貌道,“谢谢。”   说着,转身走进屋中,用一只手扶住了门边。   似是想关,又不想关。   柴悦宁忽然有些过意不去,连忙说道:“如果你有困难,可以去六区找我,列车两小时就到,我住C9栋-D1207。记不住的话,你可以去六区问第十三佣兵队,那儿的人都知道!”   “嗯。”褚辞轻声应着,头也不抬地关上了房门。   柴悦宁愣了两秒,两步一回头地走到楼梯间,这才轻叹着朝楼下走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在那一声很轻很轻的“嗯”里,听到了失落与失望。   其实她大概能猜到那个小姑娘在期待什么,但她不太知道怎么回应那样的期待,毕竟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她也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人。   她没有去记那个门牌号。   基地里的人那么多,每天都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亲人、朋友,经常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都有可能忽然离开。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这么一点。   她想,她以后应该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怒敲黑板:反面教材,重点批评。 第6章   打从回到基地的那一刻起,柴悦宁就一直陪在褚辞左右,跑东跑西地为她办身份手续,送她回住所。   等到所有事都做完了,乘上返回六区的列车,她才想起自己这一天饭都没顾得上吃。   列车到站时,站口电子表显示着现在的时间,22:31。   为了节能,基地会在每天晚上23:30到第二天早上5:30之间,断掉十个外城区的居民用电,因此街边大店小店多会在十点半左右关门。   暂时还保持着明亮的大街,已经没有吃的东西可以买了。   当然,就算还有,她身上也没有一分钱了。   柴悦宁加快脚步,想要赶在熄电前回家随便煮点什么填填肚子。   走着走着,路边天花板上随处可见的小喇叭,如往常那般,播放起了一段柴悦宁几乎快要背下来的睡前广播。   “现在是夜间二十三点整,距离熄电还有半个小时,请合理安排用电时间。”   “早睡早起,有利于身体健康。”   “愿今夜的你,拥抱美梦。”   随着温柔女声的结束,一段舒缓的钢琴音响起。   柴悦宁终于回到了自家楼下。   她在电梯里提前摸出房卡,心里正估算着这个点回家做什么吃比较省时,便在家门口看见了一个用塑料袋装着的粉色保温罐。   柴悦宁刷开房门,俯身提起袋子,一眼瞄到了一张小信纸。   “悦宁姐,杜夏把手表给我了,谢谢你替我拿回它。保温罐里是我炖的青菜蘑菇汤,里面加了点老向偷藏的火腿,我是下午拿过来的,九点以前应该都是温的,如果凉了,一定要加热几分钟。”   柴悦宁叠好信纸,关上房门,把保温罐提进了厨房。   基地的夜晚是安静的,除了每家每户随时都运作的通风口外,一般不太会出现其他声响。   吃饱喝好,一夜安眠,醒来又是全新的一天。   大清早,柴悦宁把保温罐洗得干干净净,顺手提去了小队基地。   早上七点不到,小队基地里已然有了光亮。   卷帘门半敞着,柴悦宁弯身走了进去。   右侧的小方桌旁,戴着眼镜的女孩坐在轮椅之上,一手拿着笔,一手戳着计算器,正无比认真地算着小队开支。   柴悦宁径直走向女孩,见女孩腕间已经戴上了那个彻底停走的旧手表,不禁会心一笑,将保温罐放在了小方桌上。   “昨晚回去得迟,都快断电了,正愁吃什么呢,谢了啊。”   “该我说谢谢才对,谢谢你替我拿回妈妈的遗物……那么多年了,我都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它了。”   “说这些做什么?我就是看不惯有王八蛋拿捡来的东西要挟人。”柴悦宁说着,刚要去做别的事,便听身侧之人低声说了一句话。   “下次出去,一定要叫上大家,别再一个人了。”忍冬说,“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柴悦宁听完笑了笑:“没有下次了,我向你保证。”   话到此处,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俯身看了一眼桌上的账本,问道:“对了忍冬,上次拉去黑市那批甲壳卖掉了?”   “尤老板前天才给了我一半的钱。”忍冬抬眼认真道,“说什么……罗昆最近老去找事儿,货特别难卖。”   “一半也行,我的那份先给我吧。”柴悦宁说着,似是怕被多问,马上转移了话题,“下次看到尤兰可以告诉她,罗昆死了,以后不会上她那儿闹事了。”   “嗯!”忍冬点了点头,“钱的话,我也刚拿到手,得先入一下账的。”   “不急,你算着。”柴悦宁说着,转身走到卷帘门边,将其向上用力一推,大敞开来。   外头的灯光洒了进来,她双手举过头顶,闭上双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仿佛迎上的,是地面的晨光,并非基地的街灯。   末了,她摘下卷帘门外“承接委托”的木牌,随手扔在了改装车库的角落。   忍冬回头望了一眼:“最近不接任务了?”   柴悦宁“嗯”了一声:“休息一阵子吧,有什么事,等信号塔收复了再说。”   在基地里,普通佣兵队接平民的活儿,或是自己出去搜集物资回来售卖。   精英佣兵队则不同,大部分时间接受的是军方委托,任务时也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军方支援。   这样的任务,报酬虽然更为丰富,但危险度也会高上许多。   最近地面太危险了,更何况信号塔没被收复,通讯器也就在基地里偶尔还能用,到了基地外完全收不到一点信号。   这要真出了什么事,都没办法向军方求援。   忍冬说得对,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先走了。”柴悦宁走到门边,回身笑道,“过会儿大伙来了,你帮我说一声,最近不用随时待命了,想上哪玩儿上哪去吧。”   “嗯。”   随着忍冬一声回应,柴悦宁离开了小队基地。   许是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她才忽然很想给大家放个小假。   可让她想不到的是,这种每天除去定时锻炼外,只需要吃吃喝喝、听听广播的悠闲小日子,都还没有过足半个月,就有人给她添麻烦来了。   所有的事情,都要从放假第十三天的那个下午说起。   窄小的基地分配房里,柴悦宁躺坐在从黑市便宜淘来的二手木质摇椅上,像个退休老大爷似的,闭目听着基地广播。   “近日春雨不歇,地面黑藤面积持续扩张。黑藤所带来的雾气,让异兽得以在基地附近自如行动,信号塔收复计划屡次受阻,预计收复时间将延后一周。”   “主城拟真生态区的搭建与改进,向来是基地重中之重计划之一。”   “随着拟真生态区环境的优化,本年度基地各类作物收获数量较之往年均有增长。后勤部部长发言,等到技术稳定,基地将会扩建拟真生态区,争取在十年内,让外城居民也可以参与畜牧务农,实现基地粮食多样化的集体致富之路。”   “在戈和光博士的大力研究下,基地感染检测仪再次升级,计算精度更高,检测速度更快,出错概率更小。”   “博士表示,基地不止要做到检测感染,更要在不久的将来研究提炼出能够阻止感染变异的药剂。在此,博士希望军方可以向研究部门提供更多地面生态样本……”   “滋滋——”   随着一阵电流干扰,通讯器呼叫信号响起。   柴悦宁伸长胳膊,摸起了收音机上搁置了小半个月的通讯器。   “队长……”通讯器那头,传来了忍冬的声音,“你现在有空吗?”   “怎么了?”   “如果有空的话,你来一下七区的拘留所吧。”   “嗯?”   “卢启他……在里头呢……”   “……”   忍冬说,卢启和人打了架,现在被七区的治安人员抓起来了。   这种情况也不算犯罪,通常关个十天半月就能放出来,可卢启生怕被他姐夫知道了,哭天喊地嚷嚷想要提前出去。   被关进拘留所的,要么时间到了放出去,要么家人交罚金后签份保证书领出去。   忍冬和那治安官软磨硬泡了好久,好家伙钱都收了,就是不肯放人,说什么都要家人过来签保证书。   “队长,我和老向嘴皮子都说破了,人家就是不卖我们的面子啊,他说……说真要破例,那保证书也得你来签,说你和军方熟,要是对方故意闹,也会好解决一些。”   “知道了。”柴悦宁应着,叹了声气,披上外套,快步朝着七区赶了过去。   基地的七区,是十个外城区中治安最乱的一片。   人们口中常说的黑市,就在七区北面的那两条街上,半个月前死掉的那个罗昆,就是这片地先前的地头蛇。   黑市鱼龙混杂,买卖什么的都有,三天两头有人打架斗殴,治安官都只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不代表完全不管事。   在基地的外城,谁都知道,七区的最高治安官是个“明事理、干事实”的好官——老实人犯了错,该抓那都是都要抓的。   七区,拘留所内。   柴悦宁坐在走廊的长凳上,脸上满满写着不悦。   刚被捞出来的卢启,鼻青脸肿地站在她的面前,胳膊上还有被抓挠的痕迹。   他双手背在身后,眼神飘忽,显然有些局促不安。   “敢和人打架,不敢让家人知道?”   “……”   “谁先动手?”   “我……”   “为什么动手?打了谁?”   “我打罗昆的狗!”卢启眼里满是不服,“我没错,他们说是你害死罗昆的!他们还说,出发前两天,你为了一个东西和罗昆起了争执,后来罗昆找你帮忙办事,结果一车弟兄全死了,你却好好地回来了……他们说你是杀人凶手!”   柴悦宁深吸了一口气,原本那些责备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忽然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沉默许久,拍了拍卢启的肩。   “让他们说,说几句又怎么了?”   “可是……”   “他们只敢在城区里对着同类动嘴皮子和抡拳头,干些仗势欺人的破事。”柴悦宁说,“你要和他们一样吗?”   “我……”   “走吧,回去吧。”柴悦宁说着,站起身来。   她走到忍冬身后,推着轮椅朝拘留所大门走了几步。   回头望见卢启还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也停下脚步。   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   “那个,队长……我在里头,看见个熟脸。”   “嗯?”   “要不……你帮个忙,一块儿捞出来?”   “你嫌我们队里钱多是吧?”   柴悦宁翻了个白眼,她才不是什么四处播撒爱心的大善人。   这些犯了事的,她还能见一个捞一个不成?   ……   十分钟后。   班向明:“柴队长,这小姑娘可了不得啊,她可是尤老板‘送’进来的人,你这样,我不好和尤老板交代。”   柴悦宁:“尤兰我熟,她要是来问,你就让她找我。”   “有柴队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班向明应着,笑嘻嘻地给身旁的副官使了个眼色,“待会儿带柴队长过去。”   “多谢。”柴悦宁放下签字笔,将今日过手的第二份保证书推向了办工桌对面的治安官班向明。   班向明:“柴队长还真是大善人啊。”   柴悦宁:“……”   柴悦宁起身走出了班向明的办公室,跟着班向明的小副官一路去到了所里的集体拘留间门口。   房门打开的瞬间,她下意识朝里四下张望。   可还没等她寻见什么,她便感受到了一阵几近灼热的目光,从拘留间某个方向望了过来。   她忙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只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拘留间的光线太过昏暗,她看不清她的面容,却一下便认出了那双目光有些浑浊,却分外漂亮的眼睛。   “褚辞,出来吧,有人给你签保证书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那浑浊的双眼,似是一下就亮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提问:拘留所里捞老婆是一种什么体验?   某不愿透露姓名的柴悦宁女士表示:谢邀,这个老婆有点贵,每次见面都破费。 第7章   在决定替褚辞签保证书前,柴悦宁就想弄清楚她到底犯了什么事,会被抓到这里头来。   奈何班向明这家伙在七区待久了,每天都在和一些老油条打交道,整个人圆滑得不行。   柴悦宁问了半天,他来来去去就那么一句:“这我哪知道啊,尤老板送过来的,反正闹了事,尤老板气得不轻。你说这良民的举报,我能坐视不理吗?”   “良民”这两个字,直接让柴悦宁当场翻了个白眼。   一个在七区开“酒吧”,每个月都不知要倒多少黑货,有钱到能让治安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能和七区地头蛇罗昆周旋那么多年的女人,能是什么良民?   不过柴悦宁也不是一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有些事问不出来她也没兴趣深究。   一旁的老向和忍冬在那你一言我一语地对卢启做着思想教育。   柴悦宁则一路胡思乱想地跟在他们身边,心不在焉地走进了列车站。   那个叫褚辞的女孩,一直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银白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上,双眼低垂着望向地面,双手捏在身前,看上去安静而又乖巧,半点不像一个刚从拘留所里被捞出来的问题少女。   从七区去往六区和九区的列车线路是不一样的。   开往六区的列车先一步到来,柴悦宁随着同伴的脚步一同上车,却不料身后的女孩也一声不吭地跟了进来。   卢启被身旁站着坐着的一老一少念叨得脑仁生疼,忽然看见褚辞也跟上了列车,连忙转移话题似的回身问了一句:“那么巧,你和我们同路啊?这班车就走四区和六区,所以你住四区还是六区啊?”   “我……”忽如其来的热情,让褚辞有些不知所措,目光不自觉望向了一旁的柴悦宁。   又是那样的目光,和半个月前一样。   分明携着几分期盼,却又似乎是因为害怕被拒绝,而迟迟不敢开口争取。   “诶,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就是你这副刚和人干过架的样子吓到人家了?”   柴悦宁随口打趣了一下卢启,卢启听完瘪了瘪嘴,在一旁小声嘟囔了起来:“我可是个真良民啊。”   忍冬一个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卢启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一脸认真地开始为自己辩解,倒是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褚辞身上了。   许是因为忽然一下又变成了一个无人在意的透明人,褚辞明显松了一口气。   柴悦宁欲言又止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能问出那句——要不要待会儿我送你回九区?   列车高速行驶在外城的轨道上,车窗外的各色灯光忽明忽暗,不断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无论是闭目养神的,还是有说笑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悲喜。   下车出站后,杜夏等在列车站口,推着忍冬的轮椅先一步离去。   住所不同的队友,也在下一刻各自分别。   柴悦宁在列车站内兜了一圈,最后买了一瓶矿泉水,站定在了去往九区的候车区域。   褚辞还跟在她的身后,但很显然,她已经认出了柴悦宁站着的地方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十指交叠于身前,不安地相互揉搓着。   柴悦宁拧开了手中的矿泉水瓶,十分自然地递到了褚辞面前。   “喝点水吗?”她问。   褚辞迟疑了许久,最后双手接过,抱在了身前,没有喝,只是那么静静地抱在身前。   瓶盖是松开的,她的手指微微用力,冰凉的水流便顺着瓶口溢了出来。   就这样,在两个人的沉默之中,轻轻划过了那不知何时添了些许新伤的双手。   柴悦宁看见女孩的目光是无助的,就像她曾经见过的每一个被同伴抛弃在了雾区深处的人。   可偏偏,这样的目光又是那么倔强,倔强得没有一丝卑微乞怜之色。   那一瞬,周遭的气压都仿佛低了不少。   柴悦宁沉默地望着列车站里每一个候车区都有的电子表。   下一班车,在五分钟后。   她想,她应该把她送回九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住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她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世界上可怜人那么多,她不可能也没能力见一个收留一个。   可不知为何,离列车到站,只有五分钟的时间,五分钟那么短,在这一刻却又显得那么长。   她不知这小姑娘到底怎么得罪尤兰了。   一个浮空城的人,失去了记忆,又在这里无依无靠的,得罪了尤兰那种女人,只怕以后的日子会不太好过。   想到此处,柴悦宁忽然有些心软了。   “上次给你的钱,花完了吗?”她试探着问道。   “快了。”褚辞小声应着。   “你去七区黑市,想找活干?”   “嗯。”   “不太顺利吧。”   “……嗯。”   柴悦宁不由轻叹了一声:“有困难,其实可以来找我的。”   褚辞双眼凝视着柴悦宁,似想说点什么,列车却已自远方驶来。   一节又一节的车厢从两人面上掠过,每个车厢都乘坐着也许这辈子都不会与她们有半分交际的人。   列车停下的那一刻,少女无措地眨了眨眼,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没有勇气开口。   有人下车,有人上车。   柴悦宁深吸了一口长气,道:“你想回去吗?”   褚辞垂眸,轻声问道:“我可以选吗?”   柴悦宁答得笃定:“当然,不过要想明白,有些选择不一定是好的。”   她说着,帮女孩拧紧了瓶盖,转身向站口的方向走去,没有回头。   褚辞怔怔站在原处,不知多少人从她身旁上上下下。   列车将要驶走的广播在她身后响起,她下意识像过去的十几天外出时那样,走上了返回九区的列车。   上车站定的那一刻,她不自觉回过头去。   柴悦宁已经走远,本就不算高大的背影在人群中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   列车门将要关起的那一瞬,她忽然抢在最后一秒,从车上一跃而下,大步大步朝着那个快要消失在视线之中的身影跑去。   柴悦宁是在那个女孩离自己还有十几米时听到那急促的脚步声的。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女孩一眼,女孩也随之停下脚步,怀里抱着那瓶水,静静地望着她。   这并不是一个好生存的世道。   她本来不想揽这个麻烦的,毕竟那小姑娘不说,她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无非是个没多少交际的陌生人,辜负一下人家的期待,良心应该不会太痛。   可不知为何,转身后的每一步她都走得很沉,直到看到女孩追上来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所以,她朝她招了招手:“走吧!”   释然地大声喊道:“带你换个地方住!”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自己先说:屑作者好短! 第8章   顶处的白炽灯照亮着地下城基地的每一条街道。   徒步走过商业区,便是六区的居民住宿区。   住宿区街道的两端,一栋栋四层高的横式相连公共楼房,拥挤在这并不高的空间里,被灯光照得明亮。   这样拥挤公共住宿区,每个外城区都有很多处,柴悦宁带着褚辞一路拐了好几个小巷才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家中。   房卡刷开房门,柴悦宁先一步走进了屋中。   离开前忘了关的收音机还循环播放着基地发展相关的广播,大多是一些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和对基地未来越来越好的期待,以及现有问题会尽快解决。   柴悦宁从小到大长在基地,类似的话早就听了无数遍,广播怎么放,她怎么听,反正也不怎么往心里去。   她步伐悠闲地走到收音机旁,关停了啰嗦的广播。   回身之时,只见那个双手依旧抱着矿泉水瓶,在自己身后默默跟了一路的女孩,此刻正怯生生地站在门边,半边身子隐在门后,一副不敢靠近的样子。   “进来吧,不用换鞋。”柴悦宁回身招呼了一下。   褚辞点了点头,走进屋里,反手轻轻带上了房门。   “这里……有点乱,也有点挤。”柴悦宁说着,走到一个单人小沙发边,把上面的三两件穿过的衣物胡乱抱起,腾出了除摇摇椅外,另一个可以坐下来休息的位置。   褚辞没有应答,只是目光茫然地看了一眼柴悦宁手上抱着的衣服。   柴悦宁眼底闪过几分不好意思,有些尴尬地冲褚辞笑了笑:“那个,基地用水挺贵的,一次洗一件比较废水,所以我喜欢每次多洗几件。”   “嗯。”褚辞点了点头。   “不用站门口,坐吧!”   柴悦宁说着,正思考要不要把手里的衣服抱去洗洗,回身见褚辞还杵在门口,不由得陷入了一阵全新的尴尬。   她忽然有点担心日后与这位新室友的相处问题了。   基地给外城居民分配的住房通常比较窄小,可以说是小到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步。   这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双人合居的大小,但她把人都带回来了,也不可能忽然反悔,和人家急匆匆追上来的小姑娘说:“你回去吧,我觉得两个人住还是太挤了。”类似的话。   就在她尴尬到有点不知所措之时,她终于看到门口那根“人柱子”动了起来。   褚辞朝屋里走了几步,却并没有找个地方坐下,只是脚步缓缓地四下看了一圈,最后目光望向了那间除了一个衣柜和一张小床外,再没有其他物件的里卧。   柴悦宁忙把手里的衣服塞到了卫生间的洗手池里,几步上前,说:“这床有点小,两个人太挤,待会儿把它往墙边挪挪,我先在边上打几天地铺吧,过几天弄个大点的床来就好了。”   褚辞应道:“我睡地上就可以,是我来叨扰你的……”   柴悦宁连忙打断:“那不行,你的伤还没全好呢,睡地上凉气和湿气多重啊,对伤口不好。”   “可……”   “再可,我要送你回九区了。”柴悦宁叉腰,故作生气。   褚辞一下没了声,只低头垂眸,沉默半秒后,细声细语地说了一句:“谢谢。”   “那你坐会儿,想听广播可以开,茶几下面有几本书,无聊可以随便翻翻。”柴悦宁说着,指了指卫生间,“我去洗个衣服?”   “嗯。”   哑巴似的新室友终于开口说话了,柴悦宁松了一口长气。   她走到卫生间里洗起了自己换下的衣服。   在准备拧开水龙头的前一秒,屋外传来了轻如小猫的脚步声。   柴悦宁下意识探头朝外面看了一眼,只见褚辞轻手轻脚走到了小茶几旁,把手里一口没喝过的矿泉水放上茶几,而后望着收音机打量了半天,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   很快,褚辞蹲下身来,在茶几下摸出了几本被翻到掉了页的老旧书册。   自她手里掉落的书页显然吓了她一跳。   她连忙捡起,将其塞回其中,小心翼翼的模样,就仿佛这书是她弄坏的一般。   然而事实上,那些都是忍冬先前送过来让她“陶冶情操”的东西,柴悦宁动都没有动过一次,上面都有些积灰了。   没多会儿,褚辞选中其中一本比较新的,又把其他的物归原位,蹲坐在茶几旁安安静静看了起来。   柴悦宁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拧开水龙头,搓洗起了自己的衣服。   衣服洗好后,柴悦宁走到角落的晾衣杆旁,一边将其晾起,一边问道:“对了,你为什么会在拘留所里?”   茶几边蹲坐着的女孩闻声仰起头来,眼里闪烁着几分不安。   “这个不方便说吗?”柴悦宁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可以不说的。”   “可以说的。”褚辞抿了抿唇,道,“我想赚点钱,可不知道去哪,有人告诉我,七区的南水街的好活多,来钱快……到了南水街,我想问问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有人说去‘不醉酒吧’找尤姐。”   柴悦宁听到此处,大概已经猜到了褚辞被尤兰送进拘留所的原因。   褚辞继续说着:“我问着路去了,那个‘尤姐’也把我留下了,她说好好伺候客人,报酬不会少……”   柴悦宁头疼打断道:“你后来打人了?”   “是客人先打我。”褚辞说着,眼底多了几分柴悦宁不曾在她身上见过的倔强。   “客人先打你?”   “他先掐我的,我就是送个酒,什么都没做。”褚辞认真道,“我打了他,他哭了,尤姐骂我不懂事,为了不让我和客人吵架,她把我送到那个小黑屋了。”   “……”   柴悦宁见褚辞一本正经做着解释,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感情这失忆后直接缺了根弦的小丫头,是被人忽悠到尤兰那当“陪酒”了。   她完全不懂那是份什么样的活,不但打了尤兰的客人,还直接把人打哭了……   甚至到了此时此刻,这丫头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到底遇到了一件怎样的破事儿。   不过万幸,褚辞看上去细胳膊细腿的,有手脚不干净的人她真能打,否则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褚辞见柴悦宁久久没有说话,眼底竟浮起一丝小小的不安。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里是监狱吗?我……我是犯法了吗?”   “额……没有。”柴悦宁回过神来,连忙解释道,“那地方就是一个临时关人的地方,进去的都没犯什么大错,一般就是打了架,偷了钱,或者砸坏了别人的财产一类的……认错态度良好的话,关几天就会放出来的,犯法的都在监狱里蹲着呢。”   “可我没有错。”褚辞的语气有些委屈。   “这大概是一个……不太美丽的误会。”柴悦宁尴尬道。   黑市有黑市的规矩,尤兰的酒吧是干那个行当的,平日里在那买醉的人,啥身份地位的都有,治安官管不了,甚至多少还会包庇一下。   像这种有人特意找过去讨工作,却完全不按规矩来,到底错没错,还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   柴悦宁想来想去,最后叹了一声,又一次把茶几上放着的那瓶矿泉水递给了褚辞。   “喝点儿。”   褚辞接过水瓶,小小喝了一口,而后垂下眼睫,轻声问道:“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这样委屈巴巴的小语气,柴悦宁可半点也招架不住。   “没错!”她向前挪了挪身子,胳膊肘轻轻撞了撞正失落的褚辞的手臂,哄道:“他先打你的,被人欺负了当然要打回去!要是我在,我帮你一起打!”   得到认可,褚辞嘴角明显向上扬了些许。   柴悦宁站起身来,转移话题道:“你要去拿自己的东西吗?”   “啊?”褚辞抬起眼来,目光茫然。   柴悦宁耐心道:“就是,住了十来天,你就没有什么东西是要从九区拿回来的吗?”   褚辞摇了摇头。   柴悦宁这才发现,这姑娘身上的衣服竟都还是十多天前,她在带她去办临时身份证时顺手替她买的那套。   衣服有些破了,是打斗留下的痕迹,但十分干净,明显是才洗过没两天的。   柴悦宁问道:“一两件衣服也没有吗?”   褚辞摇了摇头。   “那你拿什么换洗?”   “湿着也能穿,不出门就好。”褚辞淡淡说着,语气里竟是没有一丁点的委屈。   简简单单一句回答,人家说得分外轻巧,柴悦宁却是一时无言,没来由地打心底生出了一股愧疚感。   她怎么就能放得下心,把一个受了伤、失了忆,年纪不大,怎么看都有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独自留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呢?   她不禁想,如果十几天前,自己选择带褚辞回来,这个身上本就有伤的小姑娘就不会缩在家里穿没晾干的衣服,更不会为了赚钱,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工作,遇到了尤兰那个在钱面前不讲半点良心的家伙。   柴悦宁深吸了一口长气,站起身来,问道:“饿了吗?我给你煮点吃的。”   “谢谢。”褚辞站起身来。   柴悦宁转身朝厨房走去。   一旁的褚辞竟也抱着手里的矿泉水跟在她的身后,一路走进了厨房。   窄小的厨房一个人站还好,两个人站就多少显得有些拥挤。   “你可以在外面休息。”柴悦宁回身说。   “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褚辞不安地问着,仿佛不做点什么,随时会被赶出这个小破屋子似的。   面对这样的小眼神,柴悦宁竟连请她出去坐好都狠不下心来。   她挠了挠耳根,道:“那你帮我洗洗菜吧,冰箱里面,想吃什么直接拿。”   某些人话说得大方,豪言壮语给人一种冰箱里什么好吃的都应有尽有的感觉。   然而当褚辞拉开冰箱的那一刻,两人一起沉默了。   空荡荡的冰箱里,只剩下了三个土豆,和一把已经蔫了的青菜。   褚辞愣在冰箱边,不知所措全都被写在了脸上,似是在纠结一把青菜和三个土豆,哪个更容易喂饱两个人。   好在这并不是一个选择题。   “都洗了吧!”柴悦宁忙道,“我忘买新鲜的了……”   “嗯。”褚辞应着,把土豆和青菜都提到了唯一供水的卫生间。   煮得有些小稠的青菜土豆汤,是两人再次相遇后一起吃的第一顿饭。   她们蹲在小茶几边,用着家里仅有的两副碗筷,吃着这份热腾腾的晚饭。   柴悦宁庆幸独居了那么久的自己,依然存有什么小东西都多备一份以防万一的习惯,否则这碗筷都得临时出去买新的。   褚辞的饭量不大,没吃多久就放下了碗筷。   量不算多的一锅汤,恰好填饱了两个人都不算太饿的肚子。   柴悦宁想,稍微休息一会儿后,最好还是要出去买点东西回来,不然明天早餐不知道吃什么了。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就是出门买点吃的,褚辞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弄得跟她会再一次把她抛弃了似的。   出门前,柴悦宁建议褚辞在家里休息一会儿,褚辞却只摇头不语,这让她半点办法没有,只得带着这个小姑娘去了趟菜市。   虽说她不是什么有钱人,但既然都把人家带出来了,那人家喜欢吃什么,只要还在她买得起的范畴,她也都是愿意稍稍破费一下。   不过现在时间不早了,菜市也快收市了,一天过去被挑剩下来的菜多少能比上午便宜一些。   “你喜欢什么拿就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柴悦宁在心底不自觉估算起了自己身上到底还有多少钱。   这倒不是心疼这点菜钱,主要还是考虑到通讯器在基地外无法正常使用的情况,除去和罗昆外出作死那次,她已经休息挺长一段日子了。身上的余钱要供两个人吃穿用水的话,也不知够不够等到信号塔收复重新开工的那一天。   要不早点开工?   中高风险区的任务不好接,自己带队在低风险地区随便捞点低级异兽的甲壳、骨皮啥的,让尤兰帮忙卖卖也行啊。   柴悦宁这般想着,下意识打量起了一旁正在挑选蔬菜的褚辞。   她至今都还记得第一眼看见这姑娘时的场景。   一个看上去就十七八岁的少女,处理起自己身上伤口的样子熟练得像个久经沙场的老手。   对啊,褚辞说自己把尤兰酒吧里的客人揍哭了。   能揍哭一个敢混迹黑市的大老爷们,想来多少能有一些身手吧?   要不,回头和大家说一下,让她也加入佣兵队,有一份活儿干,往后多少能也分到一点钱。   柴悦宁想来想去,觉得靠谱。   她两步走到褚辞身旁,正想着等付了钱就开口说这事呢,便发现褚辞在这儿站了半天,手里提着个小塑料袋儿,却是一样东西都没有拿。   “没有喜欢的吗?”   “不知道……”   短短三个字,答得柴悦宁一头雾水。   好在下一秒,褚辞又小声补了一句:“认不出……”   柴悦宁愣了半秒,大概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她失忆了,不单单是过往人与事的记忆,还有一些物件上的认知能力。   说起来,除了常规的伤口处理方式外,一切有关疗伤治病的事儿,柴悦宁都是半点也不懂的。   脑子受伤这件事,她以前倒也见过不少。   失忆的有,疯癫的有,傻了笨了的也都有,以外城的医疗水平,基本没得治。   外城人口想进主城也并不容易,就算进了,也没钱去主城的医疗中心。   比较值得庆幸的是,不管褚辞半个月前在雾区伤到了哪根不得了的脑神经,此时此刻的她看上去都还是像一个正常人的。   “没事,那我挑我喜欢的。”   “好。”褚辞点了点头。   “回头你都吃吃看,好吃不好吃的,下次就认得了。”   “嗯。”少女脸上写满了乖巧。   柴悦宁随手捡了几个番茄和土豆,称了一点青菜蘑菇,咬咬牙买了四个“有钱人”才舍得吃的鸡蛋。   本也不重的东西,两人硬是一人拎上一半,朝着家的方向慢悠悠地晃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柴悦宁重新想起了自己想问没问出口的话。   就在她准备开口时,余光瞥见了褚辞手臂上依旧有些狰狞的伤痕,一颗本就载满了负罪感的心又一次软了下去。   她想,过阵子吧,过阵子她想办法托点关系,给这小姑娘在城区里寻一份安全点的工作。   如果脑子没坏,还能识字的话,文职是再好不过的。   柴悦宁抱着这样的想法,领着褚辞回到家中,将刚买的菜放进了冰箱。   地下基地没有地面的昼夜之分,只有每天早上六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十一点会有一个全城区的基地广播。   柴悦宁的家中没有时钟,所以她摸出怀表看了一眼。   现在是晚上七点过,还算比较早,适合和不太爱说话的新室友促进促进感情。   柴悦宁深吸了一口气,向茶几边、沙发上,坐着翻看手中书册的褚辞走去。   “你在看什么呢?”柴悦宁故作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褚辞手上的书册。   这是一个标准的搭话开头,至少朋友一直不算太多的柴悦宁认为这样的开头很常规。   “这是一本散文集。”褚辞认真回答着。   “你喜欢看散文吗?”   “不知道,我不记得我喜欢什么。”褚辞说。   柴悦宁噎了一下,问道:“那你吃饭前就在读,有读到感兴趣的吗?”   “这个。”褚辞把散文集往前翻了翻,指了指泛黄书页上的黑字,认真道,“作者的名字叫佚名。”   “啊。”柴悦宁小声提醒,“佚名不是一个名字,是身份不明的意思。”   话音刚落,她便有些后悔了。   自己这样直勾勾地解释,多少有些不给人面子了。   她刚想着如何委婉地转移一下话题,便听褚辞淡淡应了一句:“原来如此,是感觉不太像一个人写的。”   柴悦宁:“……”   似乎有点多虑了,撞过脑子的人,压根没那么敏感。   --------------------   作者有话要说:   捡养异种的第一天 第9章   顺着少女的指尖,柴悦宁向那本散文集望去。   泛黄的书页上,是一篇旧世界流传下来的散文。   什么杏花、春雨、杨柳风的,似乎都是那个时代很美的词。   不过可惜的是,旧世界散文里描绘的世界,是现如今基地里大多数人不曾见过的。   “看上去是个很好的世界。”柴悦宁说。   可惜的是,她还是个十几岁大的孩子时,就已经跟着前辈们在地面见惯生死了,她的想象力并不足以让她感受到文字里想要表达的美好。   褚辞“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发现这个话题无法继续,柴悦宁有些尴尬地走到一旁摇椅上坐下,想把收音机打开听一听,却又怕打扰了褚辞看书。   一阵无聊后,她起身走进卧室,将床往墙边推了推,又翻出备用床褥,在地上打了个简单的地铺。   起身回头时,那个本该坐在沙发上看书的褚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卧室的门外。   她单手扶在墙边,只露出半个身子,似是想进来,又不太好意思。   柴悦宁愣了一下,问道:“书你不看了?”   褚辞点了点头。   柴悦宁想了想,又问:“那你是要早点休息,还是听听广播?或者想闲聊也可以,我反正也没事做。”   “我……”   “嗯?”   “我能加入你们吗?”   “啊?”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柴悦宁有点没反应过来。   褚辞似是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下定决心般抬眼说道:“我不能白住在你这里,你有一个佣兵队,我听人说,佣兵队是收钱去地面做事的,我能不能……加入你们?”   “可是地面很危险。”   “我知道。”   “真正的生死关头,人都只能顾上自己,亲人、爱人、战友,有时为了活,都能狠心抛下你,你亲眼见过这样的抛弃。”   “我知道。”褚辞的声音很轻,但也没有一丝动摇。   “你年纪很轻,漂亮、识字,性子也很安静。”柴悦宁见褚辞没有回应,便又继续说道,“或许你适合留在城区,找个文职,做点轻活,没必要到危险的地方出生入死。”   褚辞扶着墙的手指不自觉多用了些力,小声问道:“这些都可以选的吗?”   柴悦宁“嗯”了一声,肯定道:“当然,你要需要,我就托人帮你介绍一下。”   “谢谢。”褚辞低声应着,又一次陷入沉默。   她欲言又止地望着柴悦宁,好一会儿,才抿起唇来,微微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说:“可我一睁眼就出现在那里。”   这样的回答,让柴悦宁一时有些接不上话。   褚辞把话继续说了下去:“从前的事,我记不得了,但我醒来就在那里,我有应对那些怪物的本能,能找到相对安全的地方躲藏,也会一些紧急处理伤口的方法……我想,以前的我,应该也过着和你们一样的生活……”   少女这番话,听得柴悦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她从看见褚辞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年纪很轻的姑娘有着不输很多人的地面生存经验。   其实,她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就已经跟着队里的前辈们在地面吃过不知多少苦了。   其实,就在刚才出去买菜的时候,她还动过拉褚辞入队的心思。   可不知为什么,真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心底又浮出了一丝不忍。   她不禁想,如果父亲一直在,如果当初自己有得选,应该也不会在十几岁的时候走出城区,跟着那些曾经和父亲一起出生入死的叔叔伯伯们去地面讨生存吧?   柴悦宁轻叹一声,向前走了两步,身子半靠着房门,问道:“不想换种轻松点的活法吗?”   “我……还是想加入你们。”褚辞说着,抬起眼来,小心翼翼,又万分期待地问了一声,“可以吗?”   “你还真是不怕啊。”   “……嗯。”   柴悦宁沉思片刻,不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笑着向褚辞伸出了一只手:“那么,欢迎你的加入,这里是基地第十三佣兵队。”   褚辞怯生生的眼底亮起一抹微光。   她握住了眼前那只向自己伸来的手,那双手的主人,一如初见时那样,眼底携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温暖笑意。   ***   褚辞入住六区的第二天,第十三佣兵队临时聚集在自己的小基地里,开了个不怎么正式的会议。   五个人全票通过了新队友的入队申请,并拿出存放已久的酒水,炒了五六个小菜,有说有笑地庆祝了一番。   褚辞显然酒量不怎么样,小小两杯便已喝得脸颊发红,却还是见桌上有人喝就跟上一杯,认真得仿佛在学习,而不是喝酒。   干地面佣兵这一行的,谁不是一身旧伤还自我感觉良好,压根没有受了伤就不能喝酒的说法。饭桌上,只要有酒,谁爱喝都不会有人拦着。   柴悦宁只是到一旁折腾了会儿那台总是信号缺失的老旧收音机,回来时便见褚辞已经喝得眼神都有些迷糊了,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晚饭过后,柴悦宁扶着喝得晕晕乎乎的褚辞,三步一晃荡地走回到了家门口。   她一手托着整个身子都快瘫倒自己身上,嘴里直嘟囔着难受、想吐的褚辞,一手刷卡开门,把人扶进了厕所。   似是知道到了地儿,褚辞一下松开柴悦宁,趴洗手池边吐了起来。   柴悦宁连忙去厨房兑了杯糖水过来,一边拍着褚辞的后背,一边小声念叨起来:“桌上一老一小俩酒桶喝那么多也就算了,你跟着喝什么啊……”   她说着,让褚辞漱了个口。   糖水喝下后,褚辞就一直蹲在厕所里,什么话都不说,也如何都不肯出去。   柴悦宁拉不动,只能独自回到沙发上坐下,听起了基地广播。   广播里,熟悉的女播音员播报着今天的新闻。   先是说什么有中型异兽经过了基地上方,军方成功将其猎杀,目前已转送往主城研究中心。   后又说什么主城拟真生态区将在五日后对外城居民开放付费参观,外城各城区都会设置售票点,届时持票者在受检后均可进入主城。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门票的价格肯定贵得吓人,说不准得让一个普通的外城居民白干个一年半载。   主城区可真会赚钱啊,外城那么穷,还要这么薅。   柴悦宁听了一会儿,微末的醉意缓缓上了头,人也随之感到有几分疲倦。   她缓缓闭上双眼,想先眯一会儿,再去给褚辞兑杯糖水。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广播里在说信号塔的事。   不需要集中精神也知道,一定又是清理信号塔四周所有黑藤的计划受到了一定的阻碍,信号塔收复时间延后。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柴悦宁在听见广播里不断提到“黑藤”这个词的时候,总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来自地面的味道。   那是一种……淡淡的,有点潮湿的,像是生长在雨季的黑藤所散发出的幽香。   这种香味,在地面上随处可闻,只是大部分时间都会被血腥味掩盖,最是容易被人忽略。   柴悦宁不禁迷迷糊糊地想,自己酒量本就不好,下次不能多喝了,都喝出幻觉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长气,挣扎着起身,想给褚辞再弄一杯糖水解酒,顺便给自己也来上一点。   她头脑还不大清醒,鼻尖幻觉犹存,她晕乎乎地走进厨房,烧起了热水。   不一会儿,她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窸窸窣窣,像是植物之间相互发生了微小的摩擦。   那声音很短很小,很快便被烧开的水声掩过。   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屏住呼吸,压低脚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轻轻走去。   右手,不自觉摸上了腰间的匕首。   “呕……”   随着一声呕吐从厕所里响起,柴悦宁走至门边。   银发的少女面红耳赤地蹲在蹲便处,吐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柴悦宁揉了揉太阳穴,发现这里除了一股酒味儿,根本没有其他奇怪的味道,不由松了口气。   她想,自己可能是被基地广播影响,有点过度紧张了。   她上前为褚辞递了几张纸,又回到厨房,把刚烧开的水和放凉了的水兑在一起,加了点糖,送到了褚辞身边。   “下次不要喝了。”   “嗯……”褚辞双手抱着糖水,猫儿似的小声应着。   “在这里蹲着也难受啊,睡一觉就好了,你要是怕吐,我给你在床边端个盆。”   “嗯……”   小半辈子没怎么照顾过人的柴悦宁叹了一声:“来,起来,别蹲着了……”   她把褚辞从地上拽了起来,一路半扶半拎地将人带到了床上。   别说,这姑娘不抵抗的时候,身子还挺轻。   柴悦宁这般想着,转身走进厕所,冲了个水,又摸了个塑料盆。   “据近些年的研究可见,越是高级的异兽,对黑藤的依附性也就越高。戈和光博士认为,人类如果能够通过安全的科学方式与黑藤进行融合,或可对异兽感染产生一定的抗体。随着外界样本越来越多,研究实验不断进行,基地的未来充满着希望,相信在不久的将来……”   随着收音机被按停,屋内的灯光也暗了下来。   躺上床的少女缩进被窝,用被子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   柴悦宁把塑料盆放在了床边,坐在打好的地铺上发了会儿呆,也裹着被子躺下了身。   睡梦之中,恍惚又闻见了那一缕幽香。   --------------------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一天,牡丹柴柴家中奇怪的香味增多了。 第10章   开始同居的第三天,床上床下的两人醒来时都多多少少有些头疼。   中午,柴悦宁煮了份番茄鸡蛋汤,分成两大碗,泡软了便宜管饱又便于储存的干饼,吃得分外满足。   午后,柴悦宁估算了一下自己手里的余额,又预计了一下尤兰那里帮忙售卖的货物分账大概有多少,最后松了一口气,带着褚辞去了一趟四区的医疗所。   外城的医疗所,医疗水平大多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部分医护人员都不一定学过医。尤其是外伤那一块,挺多年纪大了,不想再去地面冒险的老佣兵,只要懂得些处理伤口的办法,就都可以参与其中。   说到底,最大的原因还是人才缺失,医疗所没得选,便也只能宁滥勿缺。   毕竟谁都知道主城好,无论是吃穿用住,还是住房、教育和医疗的水平,都比外城好上太多。多少人为了更好的生活条件,拼了命地想要获得一张主城区的住房卡,那些真有学问的人,又有几个愿意留在外城?   关于褚辞失忆的事,柴悦宁托人四处问了问,听说外城四区的医疗所里有一位姓张的大夫,对脑损伤一类病状有点研究,也许能帮忙看看。   无论是不是真能治好,柴悦宁都抱着试试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的心态,记下了那位张医生的名字。   从六区去往四区,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基本没怎么来过四区的柴悦宁,带着褚辞一路问寻,找了好半天,才在那弯弯绕绕的拥挤城区中找到了该区的医疗所。   张医生八十来岁,头发花白,这年纪,比基地岁数都大,精气神却还过得去。   褚辞排到号后,老人来来回回认真检查了一遍,便摆了摆手,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年轻人,健康得很,回家去吧。”   “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柴悦宁站起身来,补充道,“就是半个月前忘的,不只是对人和事的记忆缺失,她对部分常识和物品的认知也消失了。”   张医生若有所思地与坐在面前的褚辞对视了几秒,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老花眼镜,问道:“这个东西,你认识吗?”   褚辞皱眉,张了张嘴,似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如何都说不出来。   张医生又问:“它是用来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褚辞:“它能让您看得更清楚。”   张医生点了点头:“这是认知性失忆,不算少见,知物却不识物,对生活没什么影响。”   柴悦宁看了褚辞一眼,忙问道:“这能治吗?”   “你说她半个月前受伤失忆,可她前额后颅都没有近期受过伤的痕迹,如果真受到了脑损伤,大概率是由某种声波干扰造成的。”   “那……”   “想治也有办法,给你三个方向。”张医生慢吞吞地说道,“第一个,寻到声波源,分析频率,记录振幅,通过控制其中变量进行刺激疗法。不过人是在雾区受伤的,源头应该不好找,找到了,我这里也没有那么好的治疗仪器。”   柴悦宁:“别的方法呢?”   张医生:“第二个,用她在意的东西,熟悉人或事,一点一点唤醒她过往的记忆,这算是温和疗法。”   柴悦宁:“可她是浮空城的人,在基地没有熟人,身上除了一张身份磁卡,没有别的随身物件了。”   张医生:“第三嘛,也是最简单的法子……”   柴悦宁瞬间竖起了耳朵。   张医生:“小丫头没疯没傻的,看上去那么机灵,认知重塑起来肯定也不费劲,还求什么呢?既然没什么影响生活的毛病,记忆什么的,就顺其自然吧,没准睡一觉醒来,忽然就全想起来了。”   柴悦宁:“……”   坐在张医生面前的褚辞垂眸抿了抿唇,沉默地拉了拉柴悦宁的衣角。   柴悦宁咬了咬唇,向张医生道了个谢。   走出四区医疗所的那一刻,柴悦宁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   她感觉自己像是遇到了个算命的神棍,人搁那一本正经地算了半天,最后却还是只能告诉她一句:“命由天定,无需强求。”   “这年头学医的怎么还和人讲玄学啊。”柴悦宁忍不住小声吐槽起来。   褚辞扬了扬唇,无声笑着,眼里没有半分失落。   柴悦宁见了,忍不住问道:“你对你的过往,一点也不好奇吗?”   褚辞想了想,最后轻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啊?”   “你对我很好,队里的大家也很欢迎我,现在没什么不好的。”   柴悦宁笑道:“那你倒是挺看得开。”   褚辞点了点头:“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我总觉得,过去的我……应该过得不如现在。”   柴悦宁听了,不禁陷入一阵沉思。   短暂沉思后,柴悦宁问:“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来了,发现过去的你,其实过得也还行,那你是会回去,还是留在这里?”   褚辞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却没有回答柴悦宁的问题,只是反问了一句:“你会赶我走吗?”   “不会啊。”柴悦宁毫不犹豫地说,“我就那一间小屋子,你不嫌弃的话,想住多久都可以。”   她说着,快步走在了前方。   褚辞说想留在这里,柴悦宁还挺开心的。   她想,趁着时间还早,自己该带褚辞去买一些换洗的衣服。   当天晚上,两人在外边随便找了家面馆,填饱肚子后才一起回的家。   回家时,两人手上各提了两个袋,除了新衣服,还有些不方便与人共用的日用品。   她们一起将衣物和各类日用品归类放好,让这本就十分窄小的屋子,又多了几分拥挤。   不过,柴悦宁并不排斥这样的拥挤。   这份拥挤结束了她的独居,让她不大的屋子里多了一份久违的温度。   忽然之间,早上洗漱要分先后了,吃东西要煮双份了,用水偶尔要排队了。   心里有什么想法时,抬眼便能看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了。   为了帮褚辞尽快重塑正常认知,柴悦宁向忍冬借了几本图册,每天闲时都陪褚辞看上一会儿。   半个月前的她,肯定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也有坐在沙发上陪人看图识物的一天。   时间流逝,转眼又过了一周。   果不其然,收复信号塔的计划,又一次通过基地广播宣布延期。   佣兵队寄放在尤兰那边的货卖完了,柴悦宁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分账,躺家里偷闲的日子再一次安稳了起来。   就在三天前,基地主城区的拟真生态区,对外城居民开放了一次付费参观。   但是由于放票太少,很多外城居民有钱也没能抢到门票,拟真生态区便又做出了二次付费开放。   抢票日的午后,柴悦宁正躺靠在茶几边的摇椅上闭目养神。   茶几边通讯器的呼叫信号忽然响了起来。   “队长!你想去拟真生态区看看吗?卢启说他有个朋友能帮我们搞到票!”   通讯器那头传来了忍冬的声音,与以往略微沉稳的轻声细语不同,今日的忍冬明显十分兴奋。   忍冬一向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柴悦宁从她那儿借来的图册就满满都是旧世界的那些花草树木,还有各类早不知灭绝了多少年的飞禽走兽。   不过柴悦宁对那些东西一直不感兴趣。   所以她打了个哈欠:“有人陪你去吗?有我就不去了。”   “队长,那可是拟真生态区啊,里面培育了好多旧世界的生物,你真不想看看吗?”   “我……”   “褚辞呢?她也不想看看吗?”   柴悦宁一时愣住,目光下意识望向了一旁正在看书的褚辞。   褚辞抬眸,看向柴悦宁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好奇与期待。   这眼神,柴悦宁一看就知道褚辞是想去的。   她想了想,回问道:“这一张票多少钱啊?”   忍冬:“大概五六百吧?”   柴悦宁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比她想象中便宜一些,但偷闲了有阵子,最近又多了不少花销的她,确实已经负担不起两个人的票价。   就在柴悦宁思考要不要买一张票,让褚辞跟着忍冬他们一起去时,一旁的褚辞起身走上前来,对着通讯器说了一句:“我就不去了。”   忍冬:“确定哦?”   褚辞:“嗯。”   通讯终止。   柴悦宁歪了歪头,抬眼望向褚辞。   褚辞:“太贵了,我已经给你添很多麻烦了。”   柴悦宁:“一张还是买得起,我反正也不感兴趣,你可以和忍冬他们一起去。”   褚辞:“你不去,我不想去。”   柴悦宁沉思了一会儿,说:“还有机会的,等我们复工了,有钱了,我一定陪你去。”   “好。”褚辞应着,眼底浮起一抹笑意。   她重新坐回自己的小沙发,拿起倒扣在茶几上的书,认真读了起来。   基地广播里温柔的女声,恰也播到了拟真生态区相关的内容。   她说,那里有人造的日光与月光,微风和细雨,那里模拟了旧世界的美好生态,有如今地面上再也见不到的旧世界动植物。   她说,那里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自然”,是属于地下城基地的“光明”。   她说,拟真生态区是人类对光明的追寻,但人类将要追寻的也远不止步于此。   “人类终将寻回光明、自由,回到地面,拥抱玫瑰花般的爱情。”   她说着,广播里响起了一段优美的音乐。   褚辞轻声问着:“玫瑰花是什么?”   柴悦宁想了想,应道:“旧世界的植物,说是什么爱情的象征,反正已经是个历史名词了,这个世上早就没有玫瑰了。”   “拟真生态区也没有吗?”   “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了?”   “我小时候学到过,基地生物学家在三十多年前宣布,包括浮空城在内,人类手中最后一颗玫瑰花种培育失败了。”   “没准还会有呢。”褚辞说。   柴悦宁有些诧异地望向了褚辞。   褚辞也望向了她。   “世界那么大。”褚辞轻声说着,“说不准,真的还有呢。”   她的声音那么轻,没什么力量,却偏偏让人忍不住想要去相信。   世界那么大,什么奇迹都会存在。 第11章   褚辞说,世界那么大,能被看见的地方,并不是全部。   生命脆弱,却也顽强。   人类在自己建造的基地里,让许多旧世界的生物得以避开地面恶劣的幻境,顺利繁衍生息。   地下城与浮空城不断交换着各自基地生物繁衍的信息,也不断判定某一个物种在世上彻底灭绝。   可世界那么大,地下城和浮空城又有多大?   有没有一种可能,在雾区的深处,又或者在人类无法涉及的远方,人类费尽心思想要守护的生命,已经自己寻到了合适的出路?   这番话,柴悦宁好像明白了,却又好像不太明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脚尖点着地面,轻轻摇晃着那把会发出咯吱响声的旧摇椅,双眼望着那有些裂缝落漆的白墙,不由得陷入了一阵沉思。   当她回过神来,褚辞已经安静地看起了手里的书。   当天夜里,柴悦宁趁褚辞洗澡的时间,为她换上了新买的床单被褥和枕头。   床上的旧物件,都是褚辞住进来前她用了一阵子的,虽然说不上脏,但自己用过的东西让人一直用,总归是有些不好。   撤下旧床单的时候,柴悦宁看见了一片飘落在地碎叶。   叶片很小,干枯的部位已经被压碎了,未干枯的部分呈黑色,是黑藤的枝叶。   “什么时候从上面沾下来的……”   柴悦宁小声嘀咕着,却不由得愣了下神。   很快,她回过神来,将换下来的床单放上地铺,弯身捡起叶子,不动声色地扔进了垃圾桶。   褚辞刚洗完澡,一头银白的长发还未擦干,柴悦宁便已抱着地铺上换下来的床单被套和枕套,走进了雾气腾腾的卫生间。   “我来洗吧?”褚辞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半湿的白色毛巾。   “不用,我洗就好。你把头发擦干点,湿着睡会头疼。”   柴悦宁说完,拧开了水龙头,水声哗哗,冲洗着换下的床单。   站在门外的褚辞默默把头发擦了个半干,又蹲在地上,用纸巾把滴落的水渍一一擦净。   她将湿毛巾挂上晾衣架的角落,回身走到茶几边,想要再看一会儿书。   茶几上,她倒扣的书本边,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支感染测试剂。   褚辞犹豫片刻,只伸手拿起了那一本书。   不知过了多久,厕所里传来了柴悦宁的声音。   “褚辞,帮忙搭把手!”   褚辞连忙起身小跑过去,蹲在厕所门口,帮柴悦宁拧了半天的湿床单和湿被套。   一地的水,冰冰凉凉,带着些许春日的寒,打湿了她们光洁的脚,却掩不去眼底的笑意。   洗干净的床单和被套,就这样晾满了整个晾衣架。   它们挂在不大的客厅里,就像后面藏了另一个空间似的。   只不过,后面只有一堵白色的墙。   “等我再干几年,对基地做出的贡献够了,有资格进主城了,就可以分配到大一点的房子了。”柴悦宁说着,侧身望向了一旁靠站在墙边休息的褚辞。   褚辞目光不自觉瞟了茶几上的试剂一眼,淡淡问了一句:“怎么把那个拿出来了?”   “那个啊,给你换床单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掉出来的,就先搁那了。”柴悦宁说着,上前把它捡进了自己平日外出时随身的腰包里,笑道,“我这儿东西老乱放。”   “哦。”褚辞轻声应着,转身走进卧室。   柴悦宁想了想,把茶几上倒扣的书拿起,进屋递到了褚辞手中。   她看见褚辞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惊讶中似又携了几分欣喜。   “你等头发干了再睡!”   “嗯!”   褚辞接过柴悦宁递来的书,低眉翻看起来。   卧室的灯,今夜为她亮着。   柴悦宁侧躺在平铺的地铺上,没有说话,也没有很快睡着。   地下城的夜晚,与白天没有多大分别。   有的,只有晚间十一点,响遍全外城的广播。   “现在是夜间二十三点整,距离熄电还有半个小时,请合理安排用电时间。”   “早睡早起,有利于身体健康。”   “愿今夜的你,拥抱美梦。”   “……”   ***   再过一天,就是主城拟真生态区第二次对外开放的日子。   参观拟真生态区仿佛变成了外城居民间的一种潮流,许多人不管对旧世界生态到底感不感兴趣,都会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像个土包子,而跟风去弄一张门票。   这一次,小队里除了柴悦宁和褚辞,每个人都要了一张票。   票是卢启在十区的一位哥们帮忙搞到的,当时先付了一半定金,今天正好是过去取票的日子。   十区和六区相隔较远,光列车就要坐四个小时。   这不,大清早的,忍冬就拉着老向和卢启一起赶去了十区,走前还给柴悦宁交代了件今天要办的事儿。   “队长,前阵子我向军方提交了补给申请,军方今天会来我们小队基地看一下我们枪/支/弹/药的库存,确认无误后只要你确认一下小队新增一人,要多拿一份补助,以及后续帮军方出任务的频率,再签一个名,过几天补给就会到了。”   “本来想让杜夏去的,但我刚才联系她,她才和我说她昨晚就回五区陪她奶奶了,所以只能辛苦队长走一趟了。”   “人家没说什么时候来,可能早上也可能下午,队长你记得早点去咱们基地等着,别让人家等我们。”   “列车到了,里面信号不好,先不说了啊。”   这匆匆打了进来,又匆匆断了出去的通讯,让柴悦宁不得不离开被窝,看了一眼怀表,一边伸着懒腰,一边站坐了起来。   柴悦宁走进厕所时,坐在沙发上听广播的褚辞抬眼问了一句:“我刚才听见今天好像有事?”   “嗯,军方要去我们小队基地看看。”柴悦宁说,“平时都是忍冬处理这些事,今天她去十区取票了,所以我得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褚辞站起身来。   “那你换下衣服吧,我这边很快就好。”   “嗯。”   从家里走到小队基地,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   柴悦宁掏出钥匙,打开了闭拢的卷帘门。   光线昏黄的灯泡亮起,照着这间由车库改装的小基地。   越过平日的工作区,笨重而又老旧的装甲车停在角落,武器架和弹/药箱就摆在装甲车的右手边。   柴悦宁有阵子没来这里了,这里依然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军方的人还没有来,柴悦宁闲着无聊,打开了那个被老向不知道吐槽了多少回,狂拍了多少次的老收音机,听起了基地的广播。   老收音机很卡,听不了几句就开始滋滋地响。   “上次来,它就是坏的。”褚辞说。   柴悦宁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老向说得对,这破玩意儿该换了。”   说到底,这玩意儿一直没换,和她前段时间的抠门脱不了关系。   不过人是会变的,最近钱花多了,忽然也就觉得换一个收音机并没有很贵了。   “等今天军方走了,我们就去买个新的。”柴悦宁说着,在忍冬平日里记账的书桌前坐下,翻看起了忍冬留在此处的备份账本。   褚辞则坐在收音机旁,双手托腮,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广播发起了呆。   军方的人是在她们吃完午饭后不久来的。   正如忍冬所说,军方就是过来清点下小队武器的库存,确认下预计出任务的时间与频率,以及新增人员身份,方便回去上报并计算补给量。   军方的整个清点过程很快,不到半小时就已全部清点完毕。   唯一耽误了进度的,就是确认新增人员身份的这一环。   他们说什么都不认基地开出来的临时身份证,不愿给予新增人员补助名额。   柴悦宁耐着性子在那软磨硬泡了半天,最后还是拉着军方的人去了一趟六区的人口管理分局,为褚辞签了一份不知道干啥用,但军方就是坚持要有的“责任书”,这才拿下了那份小队人员补助。   在折腾完全部事情,送走军方人员后,柴悦宁不禁松了一口气。   “我们小队帮军方干事多,所以每人除了武器补给外,还能有些生活补助拿。”柴悦宁说着,笑着望向褚辞,“从今天起,你也有了。”   “浮空城的居民身份,在这里好像多少有些不方便。”褚辞小声说道。   “肯定的。”柴悦宁说,“不过我记得居住超过一年,是可以办正式入住手续的。”   “一年?”   “嗯,你想一直留在这里吗?”   面对这个问题,褚辞不自觉地抿了抿唇,眼底似有几分犹豫。   不过很快,她在柴悦宁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再抬眼时,不见一丝犹豫之色。   柴悦宁笑了:“那到时候我陪你来办手续。”   “嗯!”褚辞也扬起了唇角。   两个人,一如往常那样,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   街上的白炽灯,将各怀心思的人们脚下的影子缩短又拉长。   她们都忘记了要给小队基地买一个新的收音机。   微不足道的事情,总是容易被人遗忘。   如果平淡的日子过得长一些,也许在某一个无所事事的时间里,被遗忘的小事还能让人忽然想起。   可随着街边随处可见的喇叭一声“咔哒”。   基地的警报,先一步拉响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底。   “六区住民请注意,六区居民请注意,此条广播由军方通知播报!”   “由于五区感染防控中心发生意外,疑似存有人类智商的未知级别变异者袭击了城防系统,兽群冲破城防涌入城区,全区已于今日午时与基地彻底失联,军方已截停半数城区列车,并全力排查所有经停过五区的列车乘客。”   “请其余城区住民提高警惕,如果所在城区受到兽群侵袭,务必保持冷静,听从治安所安排,向指定城区有序撤离。”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日子还没过上几天【。】 第12章   五区出事了。   柴悦宁不由得停下了回家的脚步。   头顶的广播,反复播放了三次,每一次,都让柴悦宁的眉心拧得更紧。   “杜夏昨天刚回去,她和她奶奶在五区!”柴悦宁面色凝重。   她下意识拿出通讯器想要联系杜夏,得到的却只有“对方所处区域信号暂时无法接通”的人声提示。   正如城区广播所说,五区已经彻底失联了。   “我们去找她?”褚辞小声问着。   “去,一定要去……现在就去!”柴悦宁说着,眼底似有茫然一闪而过,又即刻冷静了下来,“去往五区的所有列车都会停运,我们得自己开车去。”   突如其来的广播,让六区的居民都慌了神。   在回小队基地取车的路上,她们看见有人不慌不忙依旧做着自己事情,也看见了还未到夜晚就已经关门的店铺,许许多多面色焦虑、身拖行李,向着列车站匆忙赶去的人,以及忽然开上了大街的佣兵装甲车。   其实这些人,每一个都没有方向。   如果基地真的出了什么大事,除了防御程序最为坚固主城外,大概没有哪个外城区是真正安全的。   他们能做的,要么是原地等待,要么是主动去往离事故中心更远的城区暂避几日。   然而做出了后一种选择的人,却并没能顺利乘上离开六区的列车。   从警报声响起到现在,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六区列车站的站口已被治安官彻底封锁。   那些提着行李想要离开的人,以及那些列车站里来不及出站的人,此刻就这么隔着站口的两条警戒线,在车站保安和城区治安官的安抚下焦急等待。   一时之间,人挤着人,有的抱怨,有的叫骂。   柴悦宁和褚辞匆匆过路的那一刻,倏地一声枪响,打破了此地仅有秩序。   枪声自远方传来,从第一声打响开始,接连十几声,每一声都伴随着远方人群的惊呼。   这样的声响,每一声都似烈火灼来,吓得车站内外的人群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忽然之间,异兽的身形,在枪声的追赶中,伴着嘶哑的低吼,映入众人眼帘。   车站的电子表,走到16:41分。   站内站外的人皆四散而逃。   人群拥挤起来。   柴悦宁下意识抓牢褚辞的手。   刺耳的枪声,如末日钟声般敲响在每个人的心上。   身形灵敏的异兽穿梭在慌乱的人群之中,它尖牙利嘴,生着四只细瘦的类人前足,后肢更是矫健如猿,根部有尾,似蝎状,后背有黑鳞,子弹都难以穿透。   拦在站口的治安员纷纷聚起手中的枪,枪口瞄向那敏捷异常的异兽。   一时之间,血色如花般,绽开在每个人的眼中。   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异兽倒下,伤亡却是一时难计。   柴悦宁怔怔站在站口,目光不受控制地望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她抱着被蝎尾刺穿胸膛的母亲,哭得快要不能呼吸。   那不过只是无数伤亡中的一个。   车站广播在无数人恐慌的喧闹声中响起。   “经排查,军方在今日午后14:20分经停五区的A50133次列车驾驶舱中发现未知级别异兽一头,现已成功击毙,各位乘客无需恐慌。任何异兽都具有感染能力,为了您自身与基地的安危,请不要四处走动,配合军方安排,有序接受伤势检查与感染测试。”   拥有外出资格的民间佣兵始终是少数,城区里有太多太多没有见过异兽的居民,这是他们从出生到现在,离这种未知恐惧最近的一次。   不少人情绪瞬间崩溃,跪在地上愣愣出神,又或是大声哭喊。   这份于忽然之间被打破的宁静,远比本就危机四伏的雾区里出现庞然巨物更令人心绪难平。   目睹了这一切的柴悦宁,不由得做了两个深呼吸,转身朝着小队基地继续赶去。   “地上那些东西进来了……”褚辞追在柴悦宁的身后说着。   “刚才那只是五区过来的,如果和我一起去五区,还会见到更多。”柴悦宁问,“如果你怕,可以留……”   “我不怕!”褚辞打断道,“我和你一起去。”   柴悦宁点了点头,快步走在前方。   六区列车站出现了异兽的消息已经传开。   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第十三佣兵队小基地的卷帘门再次打开。   老旧的装甲车在休息了大半个月后,带着它堪比拖拉机的声响,迎来了新的任务。   不算宽阔的街道上,一辆又一辆佣兵装甲车,朝着其他城区的方向行驶。   普通人想逃,佣兵队也想逃。   只有一辆,向着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五区。   可就在这时,柴悦宁腰间别着的通讯器忽然响了起来。   她单手按下收听。   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让她一时有些错愕。   “你好,请问是第十三佣兵队的队长柴悦宁吗?”   “我是。”   “柴队长,我是六区总治安官,程山。六区大部分军力都在中午一点派去支援五区了,现列车站接连出现伤员快速感染变异,情况异常,治安人员火力可能不足,需要你们佣兵队的援助!”   “……”   “柴队长!”   “……”   她知道,这样的求援消息不可能只面向她一人。   她知道,如果情况真的恶劣到无法控制,多两个人也不会改变任何。   她知道,有人答应,就会有人拒绝。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她选择拒绝,对那位治安官而言,也不过是许多失望中的一份。   其实她想拒绝的,比起许许多多的陌生人,她更该去找和自己同生共死了那么多年的队友。   可一时之间,列车站口那混乱的一幕占据了她的思绪。   她似又一次听见了车站里,那个小女孩的哭声,就像小时候的自己失去至亲时一样,那么无助,那么绝望。   柴悦宁咬破了下唇。   短暂犹豫后,她冷静下来:“第十三佣兵队,现有两人留在六区。”   程山:“几个人都好,六区需要你们!”   柴悦宁:“我们马上就到。”   挂断通讯,柴悦宁颤抖着吐出一口长气。   她将方向盘打了个转,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十分刺耳。   她对褚辞说:“我们回去。”   褚辞望着柴悦宁,微微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多问,只默默捏紧了双拳。   她知道,柴悦宁不是那种会放弃队友的人。   但她也知道,选择是很难的。   所以她望向柴悦宁,目光坚定:“杜夏一定也和你一样,在保护需要被保护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亲戚来了,疼得厉害,今天少更一点点。 第13章   列车站口钢化玻璃的大门紧紧闭合着。   站外的人群已经疏散,穿着治安服的人守在大门内,在认真核实每一个来到此处支援的佣兵身份后,会稍稍打开一条门缝,放人进去。   不到四十个治安官,把截停下来的三列经停过五区的列车乘客,尽数安排在离大门处很远的一处候车厅等待转移。   其实,他们不仅仅只是在等待安全转移。   柴悦宁再次赶到车站时,一个刚被射/杀的不完全变异者恰好从她身旁被抬了出去。   很快,她便从六区总治安官程山口中得知了一个不能广播出去的真相。   基地广播说,五区陷落是因为异变防控中心发生了意外,疑似存有人类智商的未知级别变异者袭击了城防系统,导致地面兽群冲破城防涌入城区。   此话确实不假,但事实远不止于此。   来此处支援的佣兵并不算少,可程山却在第一时间把柴悦宁叫到了一旁无人的角落。   他神色凝重,语气严肃:“柴队长,感谢你的到来,军方一直信任你,所以有些事,薛少将让我向你坦白,不许有一丝一毫隐瞒。”   柴悦宁:“什么事?”   “军方得到的消息是,五区异控中心有一名存在感染迹象的伤员,在隔离观察的过程中,短暂呈现出了不显象性变异。”   “什么意思?”   “就是,变异了,但在彻底变异前,外表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差异,甚至保留部分人类认知,但不留存人类良知。这个变异者,以人类的模样,模仿着人类的举止,使用着人类的语言,在彻底变异前,悄无声息地感染了负责照顾他的医护人员,并借由这名医护人员,感染了其他被隔离者,以及当晚异控中心里所有值班的人。”   “……”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个变异者感染性和变异率比军方见过的所有异兽和变异者都要强,感染一个人甚至只需要一处微小的划伤,变异速度更是快得惊人,从感染到变异,最短只需要半小时。”   程山话到此处,用力做了两次深呼吸,这才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闭目重叹了一声,继续说道:“在五区通讯处被攻陷之前,军方收到的监控录像中,甚至显示前半夜不曾有半点异常,异控中心是在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平静中忽然暴动的……根据监控画面显示推测,那名掀起了这场暴动的变异者,在变异后仍存有人类的智慧,对于进攻五区,他甚至有一个路线清晰的计划,他找到并破坏了五区的防御系统……”   “所以说,五区面对的,不只是从地面闯入的兽群,还有感染性极强的无数变异者。”柴悦宁眉心紧锁,压低声音说出了心底的猜测。   “是的。”总治安官向她挤出了一抹无力又苦涩的笑意,“军方认为,如果五区一开始的处理方式能够利索一些,也许就……”   话到此处,程山忽然顿了几秒。   末了,他摇了摇头,无力地道:“根据外形来看,我们在截停的列车里发现的异兽,就是被五区那个变异者感染的,它有着不输那个变异者的感染性,车上的每一个乘客都有可能受到感染。哪怕是此时此刻坐在无伤区里的人,身上也可能藏着不容易被人发现的细微划痕,只不过通常情况下,伤口越小,感染迹象来得也就越慢,基地不能冒这个险。”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过通常情况下,受伤超过六小时,如果有感染必定能显像,所以异控中心现在每过一小时都会给无伤区的人做一次检测,六次检测无碍后就能放行。”   柴悦宁下意识望向那些被扣留在此处的乘客。   他们在治安官的安排下,按照伤势程度分坐在重伤、轻伤、无伤的三个区域,每个区域都用三条铁链横圈了起来,只有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留在里面为伤患处理着伤口。   这些人无论有伤没伤,脸上都写满了浓浓的伤痛或是不安,除去亲人好友,他们与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一定距离。   程山:“那些受了伤的血液全都呈现感染迹象,程度不一,重伤区已经变异了两个,都在变异完成前击毙了,没有造成二次伤亡,可是所有乘客的情绪都很不稳定。大家都知道,今年不太正常,基地上方沦为了雾区,信号塔无法回收,越来越多未知等级的异兽出现……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基地其实早就做起了最坏的打算。”   一台没有三四个人都抱不起来的大型检测仪,像审判世人的神明般,冰冷地立在铁链圈起的三个区域之外。   那是基地前不久的研究成果,感染检测精确度高达91%,对比原先的检测仪,高了十三个百分比。   但是不同感染源的变异率不一样,有感染迹象不等于一定变异,因为人类的身体是有很大可能消化掉那些感染菌的。   从地面回来受到感染的人不少,大部分都是关上一个月,感染迹象消失了,也没有发生变异,就会被放出来,异控中心从来都不能靠感染检测的结果去剥夺一个人活下去的权利。   按规矩,这些有感染迹象的人,应该送去六区的异控中心。   只是现在情况特殊,万一感染者在转送途中变异,一旦控制不住,就会闯入城区内部,后果不堪设想。   柴悦宁:“所以现在在等什么?”   程山:“主城军方正在商议这些乘客的处理方式。”   柴悦宁:“他们会派人增援吗?”   程山低头望向手里紧握的通讯器,不由得陷入了一阵沉默。   沉默过后,他避开了柴悦宁的疑问,万分郑重道:“这次异常状况如果处理有误,六区也有可能沦陷。我们人手太少了,别说是感染者变异,就算是那些没感染的乘客情绪失控,我们也未必能马上控制住现场。所以刚才这些话,希望柴队长能够保密,如果一会儿发生了什么不可控的事,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配合我们。”   柴悦宁点了点头:“我会的。”   程山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表,面色焦虑,似在等待什么。   褚辞站在不远处的检测仪边,静静望着被铁链圈起的那些乘客。   柴悦宁走到她的身旁,招呼着她到一旁坐下,和其他来此的佣兵,以及在场所有治安官一样,等待起了程山口中不知为何的结果。   忽然间,褚辞轻声问道:“这里以前发生过类似情况吗?”   柴悦宁沉默了片刻,轻声应道:“有啊,在还没有感染测试剂,没有感染测试仪的时候,基地内时不时会出现变异者袭击普通人的事,不过那都是我没出生前的事了。”   “那之后防控一直很好吗?”   “是啊,但也有意外发生。”柴悦宁说着,低眉苦笑起来,双手十指不自觉交错捏合,“我十三岁那年,父亲的小队里有一位对我很好的叔叔,他在呈现感染迹象后接受了基地的隔离,半个月观察期结束后,他被放了出来,却在重获自由后的第十三天变异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异兽,明明前一天晚上,它还是一个人类,还来我家帮忙修了下水管。后一天,它就杀了我的父母,在我的眼前……”   褚辞张了张嘴,没能说得出话。   柴悦宁摇了摇头,换上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那之后,基地就将感染者的隔离时长从半个月改为一个月了。”   她把话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褚辞沉默许久,忽然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柴悦宁左手的小指。   柴悦宁不由一愣。   她抬眼望向褚辞,褚辞却没有看着她,只是若无其事般望着别处。   那奶白色的小脸上似有些许红晕,却又让那散在耳垂边的发丝笼了一层薄纱。   心底某一处,在这无声陪伴中,为之轻轻触动。   柴悦宁重重呼出一口长气,只觉心底淤积的一些东西,在这一瞬间都消散了不少。   她想要反握住那有些许冰凉的手,却又不知为何,心底浮起一丝犹豫与紧张。   墙上高高挂着的方形电子表,走到了18:26分。   欲言又止的人,用余光望见了向这边走来的那位总治安官。   程山低头对自己的副官吩咐了什么,那名副官点了点头,拿起手中通讯器,似是下达了某种命令。   一时间,柴悦宁似感受到了无数异样的目光,来自每一个接受到命令的治安官。   柴悦宁下意识站起身来,想要上前询问情况。   可她还没来得及上前,便被一声枪响震住了脚步。   枪声破空而来,击毙的,是一个几分钟前刚处理好伤口的重伤患者。   随着无数惊呼乍起,枪声接连不断,溅了一地血色。   治安官在杀人。   一个又一个感染者接连倒在了地上。   他们前一秒还在祈祷自己能够撑过接下来的感染期,后一秒就已经躺倒在血泊之中,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求生的反应。   无伤区的乘客不受控制地惊叫着。   那一刻,他们之中,有人失去了亲人或挚友。   “感染……不等于变异……他们没有权力杀人,他们是杀人凶手,他们杀人不需要理由,我们都可能会死!”   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这句话。   好几个情绪失控的人,在数十只枪/口下翻出了铁链的封锁,他们叫骂着与不敢再次开枪的治安官扭打在一起。   一时之间,吓到失了魂的人,有的呆坐在原地,有的惊叫着四散逃离。   而被愤怒点燃的人,也跟着乘乱翻过铁链,试图从治安官手里夺枪自保。   柴悦宁望向程山,似想得到一个“理由”,却只看到了他眼底的无助与疲惫。   ——军方认为,如果五区一开始的处理方式能够利索一些,也许就……   ——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基地其实早就做起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一会儿发生了什么不可控的事,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配合我们。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最大程度减少感染扩散。   杀掉所有感染者,是军方讨论出来的最终决定。   有人被救赎,就会有人被放弃。   其实,那位总治安官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了。   他们叫那么多佣兵来支援,根本不是害怕对付不了变异者,只是害怕无法抵挡激愤的人群。   ……   一名被按死在地上的年轻治安官被人夺走了枪。   枪口抵上了他的前额。   失去了亲人的乘客,怒睁着血红的双眼,握枪的手,剧烈颤抖。   柴悦宁举起手中的枪,瞄向那人持枪的胳膊,却还未及扣动扳机,便已听见一声枪响自身侧掠过。   夺枪者的枪自掌心脱落,鲜血从腕间滑落到那个年轻治安官的身上。   混乱的候车厅瞬间寂静下来。   ……   柴悦宁转身望向枪声响起的地方。   在她的身后,那个握枪的银发女孩,眼里有她不曾见过的冷静与坚定。   甚至,胜过了那位下达命令的总治安官。   --------------------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观可能有一点点沉重(⊙o⊙)… 第14章   柴悦宁一直都知道,能在雾区深处活下来的人,绝对有着不俗的本领。   可看惯了褚辞安安静静的模样,她确实有些忘了,这本是被她从雾区捡回来的人。   这次她第一次见褚辞开枪。   手很稳,枪很准。   枪口对着同类,目光却冷静得让人在她身上看不出一丝挣扎。   看似瘦小的年轻女孩,身上好似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威严。   不需要任何言语的威慑,只是举着枪,静静站在那里,便让人无法忽视,更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佣兵表明了立场,这让许多还在迟疑的佣兵,也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枪。   手无寸铁的激愤人群冷静了下来。   他们愤怒,他们反抗,都只是因为害怕死亡。   所以此时此刻,没有人敢赌一个拥有这种眼神的人会不会再次开枪。   谁都怕下一枚子弹会打在自己身上。   “击毙所有感染者,是主城军方的指令!保护每一个未感染者,也是主城军方的指令!六区的每一个治安官都不可能滥杀无辜!如果我们杀人不需要任何理由,那么在你们跨出警戒线的那一刻,我们就会开枪,而不是等你们夺过我们手中的枪,再抵在我们的身上!”程山大声喊着,满是疲意的眼里泛着血丝,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却又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的压抑,“不管你们是否相信,我都可以用我的性命向你们保证,六次检测后没有感染迹象的人,全都可以回家!”   总治安官的声音,响彻在这候车厅中。   无声的静默,持续了不知多久。   有人颤抖着、哽咽着,说出了压抑在心底的话:“可是……感染不代表会变异啊……那么多人,本来是有机会活下来的。”   “据五区失联前传出的数据显示,这次出现的变异者有着极强感染性与极高变异率,感染方式甚至可能只是一处不见血的划伤,从感染到变异最短可以只需半小时。那么多感染者,如果发生同时变异,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转移过程中,一旦有一只没有及时击毙,感染扩散,后果都将不堪设想!而且,一处极小的伤口都有可能感染,微小伤口的感染有两到六小时不等的潜伏期,如果伤者闭口不提,根本无法进行检测!基地五区,就是这样陷落的……”程山说着,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基地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城区治安官,是维护城区治安的,他们中许多人没有去过地面,没有见过异兽,更没有杀过同类。   可这一日,他们都被迫成为了听从命令的刽子手。   有些话,也许在这候车厅外,成千上万不曾离死亡那么近的人还能相信与理解。   可此时此刻,站在同类血泊边的这些人,却注定难以释然。   因为他们亲眼目睹了一场射/杀。   他们知道,这些穿着制服的守护者,守护六区,守护基地,守护人类。   只不过,这份守护,是可以牺牲任何的。   无声的对峙,持续了不知多久。   一名治安官扔掉了手中的枪,捂住脸颊,情绪崩溃地跪坐在了地上。   那一阵压抑得令人快要窒息的哭泣,撞碎了此处每一个人心底绷紧的弦。   冷静下来的乘客,重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隔离区。   一具具不能瞑目的尸/体,都在佣兵的帮助下被抬离此处,送去消毒火葬。   程山依旧放心不下,希望柴悦宁能等六次检测结果出来后再离开。   他担心余下来的这些人中会有暂时检查不出来的感染者,在不知不觉间对人群进行感染,到时如果要进行二次枪决,所激起的群愤只会比刚才还要大。   柴悦宁理解这样的担忧,这种情况也确实可能存在,所以她按捺下心中的焦虑,选择留下再看一会儿。   当一切平息,褚辞坐在远离众人的角落。   时不时有打量的目光向她投来,钦佩、惧怕,或是憎恶。   不过她都视若无睹,只是低头把玩着自己手中的枪。   帮忙处理完最后一具尸体后,柴悦宁缓步走到褚辞的身旁坐下,数次欲言又止,最后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枪,伸手指了指,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那个,还顺手吗?”   褚辞垂下眼眸,点头“嗯”了一声。   柴悦宁:“枪法不错啊,练了多久?”   褚辞:“忘了。”   柴悦宁:“忘了你忘了。”   褚辞:“……”   柴悦宁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微微向前倾着,双手合握在身前,脸上挤出一抹笑意,轻声说道:“谢谢啊。”   褚辞抿了抿唇,低声问:“谢我什么?”   “其实那一枪,应该由我来。”柴悦宁说,“所有事情过去后,那些幸存的人要恨,也该恨我,恨今天站在这里的那些治安官。”   褚辞:“我不在乎的。”   柴悦宁:“那么多人都在乎,那么多人都在迟疑,你为什么不在乎?”   褚辞:“因为我知道,你也会这么做。”   柴悦宁:“那你和我抢什么?”   褚辞想了想,十分平静地说道:“你在乎,所以我来就好。”   柴悦宁一时噎住。   她沉默了许久,掌心轻轻覆上了褚辞的手背。   “等六次检测结束,这里安全了,我们就去五区。”   “嗯。”   柴悦宁望着褚辞,有些不受控地去想,这个她从雾区捡回来的女孩,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想问,却最终没问。   她和褚辞坐在这分外压抑的候车厅里,吃着治安官递来的面包和水,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电子表走到了21:18分。   候车厅里的乘客们连上个厕所都会有治安官同行。   在如此严密地看守下,他们按照规定做了一次又一次的检测,至今都没有一人呈现感染迹象。   柴悦宁不禁想,再撑过十点的最后一次检测,六区的风险就要解除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电子表,仿佛一直看着,时间就会好熬很多。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公共卫生间里,却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怎么回事!”有人惊慌发问。   柴悦宁起身朝那声惨叫的来处望去。   一个面色惊恐地乘客几乎连滚带爬地从卫生间冲了出来。   他大声喊着救命,拼了命地往这边奔跑。   下一秒,无数枪口警惕地指向了他,他却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什么,便被一条黑漆漆的蝎尾刺穿胸膛。   蝎尾拔/出的那一刻,他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   鲜血,顺着伤口,染污了地面光滑的瓷砖。   一只异兽踩在那个人的背上,四只前足禁锢着那个人类的身体。   没有人看清它是以什么速度冲出来的。   它蜥蜴般的双眼,觊觎猎物似的,冷冷盯着不远处集中隔离的人群。   被血染红的尖利尾部,在车站顶部的白炽灯照耀之下,呈现着一种诡异的光泽。   异兽的身上挂着被撑碎的人类衣料。   不是别的,是治安官的制服。   有人受伤了,却瞒着没有上报!   “开枪啊!”有人大声吼着。   枪声响起,异兽侧身一跃将其避开,回身朝着人群扑了上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柴悦宁:想啥啥出事儿,我哪敢说话?   看到有小天使关心这篇文点击少的事,没关系的,这题材我在开坑前就预料到能看得下去的人很少,反正是最后一本了,只要还有人喜欢看,我就一点一点认认真真地写完。我今天还约了两张插画,到时候也会放给大家看的。这篇文纯为爱发电,不在乎数据,也不在乎赚不赚钱,喜欢的话看完留个评论,让我知道有人看,我就很开心了。 第15章   被恐惧笼罩的人群,惊慌地四散奔逃。   治安官的枪口,努力想要瞄准那极速移动的异兽。   可它用混乱的人群做自己的掩体,让那些持/枪/者的神情变得无比犹豫。   这样的犹豫,无异让异兽有了可乘之机,一时间伤人无数。   忽然,一发子弹命中了异兽的后腿。   一瞬的失衡让它扑倒在地,四只前肢低伏着朝那子弹射/出的方向发出一声低吼。   愤怒让它向着持枪的柴悦宁扑了过去,后腿的伤势却拖慢了它的速度。   离了混乱人群的掩护,它终究还是倒在了血泊之中。   异兽倒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望着眼前血色淋淋的残局,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又有人受伤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位总治安官打破了这份沉默。   他试着安排大家进行新一轮的检测。   他说,受伤的,没受伤的,在场的每一位治安官、医护人员,以及前来支援的佣兵,一个也不能落下。   那已经喊得有些沙哑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响彻在这片死寂之中。   终于,有人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测试仪的边上。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越来越多的人,跟到了那个人的身后。   他们都没有受伤,至少从表面上看,是没有受伤的。   大家现在都知道了,程山说得没错,一处微小到自己闭口不提就不会被发现的伤口,也有可能产生感染与变异。   如果有人不检测,下一个变异的人,又会对这里的人群进行新一次地感染。   所以他们不再敢吵闹,只想顺从安排,让这一切赶紧过去。   可那些不幸在刚才受了伤的人,却是一个个都呆滞在原处。   他们感受着旁侧异样的目光,仿佛已经能够预见检测结果出来的那一刻,没有任何一人为自己说情的结局。   最后,他们麻木地跟在了检测队伍的末端。   同时也麻木地看着队伍前面的人,无比惶恐地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柴悦宁不自觉看了一眼列车站内的电子表。   时间走到了21:47分。   这些数字是红色的,那么多年来一直是红色。   柴悦宁却忽然觉得它像血一样,每一分钟的变幻都是那么刺目。   枪声,又一次在这染了太多鲜血的候车厅中响起。   一声接着一声,一个接着一个。   那些在得到预料之中的检测结果后,绝望的,哭喊的,挣扎着想要逃离的感染者,最终一个都没能逃掉。   乘客的检测结束了,治安官们排队开始检测。   柴悦宁静静望着那不算长的队伍,发现几个小时前,曾崩溃到跪地痛哭的那位年轻治安官不见了。   她回身看了一眼仍在地上躺着的那头异兽,心里有股说不出口的滋味。   “他其实知道自己受伤了。”褚辞在旁侧轻声说着。   “感染不一定会变异,但如果被检测出感染,一定会被同类杀死。”柴悦宁说着,不由得咬了咬下唇,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这是大多数人都会做出的选择。”   她想,她也是大多数人中的一个。   谁都想活,想活没有错。   是这个世界在杀人。   柴悦宁不再去看车站的电子表,而是摸出身上的怀表,望着表上的指针,咔哒、咔哒地消磨着每分每秒。   不远处的治安官和医护人员依次做着检测,过程中夹着一声枪响,又有新的感染者应声倒下。   前来支援的佣兵,也跟在了检测队伍的末尾。   柴悦宁忽然想起什么,心底浮起一丝不安。   她下意识抓住了褚辞的手。   褚辞回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拉着她走了过去。   通过初次检测的人在增多,检测的队伍正在缩短,柴悦宁开始有些抑制不住自己一再加速的心跳。   当她们走到队伍的最前方时,理智的弦,瞬间绷到了一个极限。   柴悦宁忽然不受控地凑至褚辞耳边,用低到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她说:“如果你想走,我可以带你走。”   那一刻,她想自己大概是疯了。   可褚辞没有回应她,若无其事走上前去,向负责检测的人伸出了胳膊。   有那么十几秒,柴悦宁险些忘了呼吸。   好在最后的结果,并非是她担心的那样。   当她们再次回到角落无人的座位时,柴悦宁听见身侧的褚辞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这样的笑声,让柴悦宁忽然有些脸颊发烫。   “你笑什么……”   “你刚才在怕什么?”   褚辞的反问声很轻,柴悦宁不自觉望向她,望向了她眼底浅浅的笑意。   那是沉郁之中唯一能让她放松些许的一抹微光。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叹了出来,笑道:“我怕我从雾区带回来的是一个异种,以人类的模样,模仿着人类的举止,使用着人类的语言,在彻底变异前,悄无声息地感染我……”   褚辞听了,轻声反问道:“如果是这样,那我被检测出来,你不正好安全了吗?为什么会想带我走?你就不怕我真不是人类,一旦躲过了这次检测,就会一直潜藏在你的身旁吗?”   “我没想到那么多。”柴悦宁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我是个目光短浅的人。”   “那天夜里,那支试剂,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吧?”   “嗯。”   “你信不过我。”   “嗯。”   并肩而坐的两个人,忽然一同沉默了起来。   褚辞看着柴悦宁手心里的怀表,直到那根秒针绕了足足三圈,才淡淡说了一句:“谢谢。”   柴悦宁显然有些错愕。   她以为褚辞会生气,至少气不会消得太快。   毕竟她对她的信任那么浅薄,浅薄到同住一个屋檐下,都充斥着怀疑。   可她听到了一句谢谢,她弄不明白。   她张了张嘴,想要追问什么。   可那预示着危险到来的警报声,竟在此刻再次响起。   这一次,没有广播,没有任何解释的话语,只有从列车站内外一齐响起的警报。   这是城区的疏散警报。   那么多年来基地从没播放过哪怕一次,但每一个受过基础教育的外城住民都在课堂上听过这段警报。   不少人站了起来,目露惊恐地朝着站外的方向望去。   程山面色铁青地拿起通讯器,似在向人询问什么,可几句话过后,他的面色变得愈发凝重。   柴悦宁下意识检查了一下通讯器的信号。   不出所料,像在地面时那样,信息无法传出,也无法接收。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六区的通讯,断了。   警报声长鸣不断,无形间为这个空旷的列车站笼上了一层绝望。   “有东西靠近了。”褚辞皱眉说着。   不是错觉,她们脚下的地面,也随之轻微地颤动了起来。   那是一种奇怪的频率,像有什么东西,从不远处向此靠近,在脚下,又或是在头顶,成群爬动。   “什么声音啊!”   “有东西靠过来了!”有人失声喊叫起来,“在上面!下面也有!”   “是通风管道,异兽顺着通风管道从五区爬过来了!”   列车站外原本安静的城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惊醒。   “六区通讯信号已断,城区驱散警报启动,似有兽群……从,从通风管道潜入,具体缘由未知……六区军力已于今日中午赶往五区支援,所余战力……严重不足。六区治安所程山,请求主城支援!”   程山声音颤抖地录下了这段留言。   如果信号时好时坏,也许在某一个较好的时间段里,这条留言会自动传输出去。   可这都只是如果。   不过程山显然没打算一直这样做无用功。   他连忙收起通讯器,上前对慌乱的人群大声喊道:“大家不用紧张!基地建筑十分牢固,通风管道只容得下一人通过,这种能成群进入管道的小型异兽根本不可能撞破我们的……”   他话音都还没来得及落下,便被一声又一声沉闷重响无情打断。   柴悦宁感觉自己脚下开始不住地晃动。   晃动的源头不止一处。   原本平整的地面,忽然被一种尖刺之物顶开了一个又一个的裂缝。   不止脚下,还有头顶。   裂缝之中,一只又一只指甲锋利,似人非人的惨白之手缓缓伸了出来。   它们分明那么锋利,却又好似没有骨头一般,在钻出缝隙后便开始软趴趴地向外拉长、延伸。   治安官们朝着“鬼手”开枪。   显示着22:23分的电子表,忽然闪起一阵火花,被天花板上钻出的“鬼手”自高处掰落,重重砸向地面。   碎裂的屏幕,好似扭曲了时间。   第一只异兽从被撑大的头顶裂缝中蠕了出来。   “啪!”   伴随着无数人的惊叫,它掉落在大型检测仪的上方。   瘫软着四肢,像是一个没有骨头的人类,又像是一个披着人皮的蠕虫,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审视着眼前每一个“猎物”。   感染检测仪疯狂闪烁着红色的警报灯。   “快跑啊!”   程山一声嘶喊,惊醒了那些被吓傻在原地的人。   异兽的数量太多了,没有谁能保护谁,所有人都只能自保。   这一次,再也没有谁还管束着谁。   每一个人都拼了命地逃跑,找不到方向的,就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柴悦宁瞄准那只异兽的咽喉和眉心各开了一枪,却发现那根本不是它的命脉。   一只刚探出地面的鬼手缠上了她的脚踝。   褚辞拔出柴悦宁腰间的匕首,弓身将其狠狠划断,起身时拽住她的胳膊,转身朝站口跑去。   列车站口的玻璃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敞开,守在门口的治安官早已不见踪影。   六区的大街上,那种无脊椎的“人型虫”正猎食着惊惶四散的人群。   顶上斜吊着的路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像是一场末日的狂欢。   列车站内的枪声不再响起。   长鸣的警报,在这一刻哑住。   地下城基地,外城六区,沦陷于绝望之中。 第16章   停靠在站口的老旧装甲车已随着有些坍塌的地面微微倾斜。   柴悦宁拽开车门,翻身跃上驾驶位,关上车门的那一刻,紧随其后的褚辞也坐上了副驾驶。   一只人形虫从上方扑落在前窗的挡风玻璃上,整个装甲车为之一震。   柴悦宁抬手一枪射/穿玻璃,血色溅上前窗,人形虫发出鬼婴的啼哭,吃痛地跳下车窗。   “我们去哪儿?”褚辞问她,“五区吗?”   “不了。”柴悦宁脚踩油门,在无数呼救声中朝着城区中心的方向驶去。   街上的异兽,有的身上还挂着人类的衣物,却已失了人类的模样。   挣扎求存的人挥着双臂向她们求救,跌跌撞撞从远处跑来,却没能得到回应。   失望,绝望,不过是今夜最最平凡的一种情感。   来此支援治安所的佣兵不少,这不是第一辆驶走的装甲车,也不会是最后一辆。   褚辞望着窗外,望着这忽然之间好似炼狱一般的城区,轻声问道:“我们不离开这里吗?”   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一个旁观者。   话里带着几分并不浓烈的哀伤,算不上冷漠,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恐慌。   就像,初见时那样。   柴悦宁心底闪过一丝说不出来的感觉,却又在顷刻间压入心底。   她驾车从残忍猎捕人类的兽群中飞驰向前,透过碎裂如水纹般的挡风玻璃,望着沿途那些不知多少向她求救的人。   最初眼底的犹豫,一点一滴尽数化作了坚定。   柴悦宁:“那些东西都是人类,刚变异不久的人类……如果它们真是从五区通风口过来的,一定还会顺着通风管道爬进其他城区。”   褚辞:“新的变异者也会加入它们。”   柴悦宁:“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到军方和治安所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御措施……如果可以阻断通往其他城区的通风口,至少能给主城多留一些反应时间。”   褚辞回头望向柴悦宁,眼底似是闪烁着什么。   她轻声问道:“你不会怕吗?”   柴悦宁沉默着没有回答,握着方向盘的手心不知何时已满是冷汗。   城区的灯,在这个夜晚蒙上了一层血雾,伴着泄露的电光,照着那炼狱般的前路。   晚间十一点的熄电提醒,一如往常那般按照程序设定在城区的每个角落响起。   “现在是夜间二十三点整,距离熄电还有半个小时,请合理安排用电时间。”   “早睡早起,有利于身体健康。”   “愿今夜的你,拥抱美梦。”   熟悉的广播,陌生的血色街景。   柴悦宁倒吸了一口凉气,沉声回应了十几分钟前褚辞问出的那个问题。   她说:“怕……可如果基地彻底沦陷,我们就算侥幸活了下来,又能去哪儿?”   地面早已不适合人类生存,浮空城在不知是否能够抵达的远方。   如果地下城基地真的不复存在,那么在这场灾难中幸存的人必将无处可去。   她不是钢铁之躯,她只有一把枪,救不了每一个人。   但如果有可能,她想拿命拼一把。   装甲车一路前行,最终在一处巨大的环形建筑前停下。   这是六区的城防中心,平日里一向由军方驻守,今夜却只剩下一片沾着血腥味的死寂。   很显然,这一片区早被兽群肆虐过了。   此处的猎物没了,兽群便又循着气息去往了别处。   城区的通风系统一向由城防中心管控,只要能够找到控制室,强行切断六区通风管道与其他城区的连接,就能为其他城区拖延时间。   只是这么大一栋建筑,指示牌都已被撞得歪七扭八,柴悦宁根本不知从何找起。   下车之时,柴悦宁不由得犹豫了半秒。   她对褚辞说:“你要是害怕,可以留在车上,如果兽群来了,你就把车开走。”   褚辞:“柴悦宁。”   柴悦宁愣了一下,她好像从来没有听褚辞这样叫过她。   褚辞:“十三佣兵队的传统,就是队长一个人以身试险吗?”   柴悦宁:“……”   褚辞拉开车门,先一步跳了下去。   不得不说,被向来表现安静而又乖顺的新队友严肃教育,是一种十分微妙的体验。   柴悦宁瘪了瘪嘴,拔出本想留给褚辞的车钥匙,跟着褚辞一同下了车。   “找找看,有没有活人。”柴悦宁紧握着枪,万分警惕地越过脚下尸体,朝城防中心内部走去。   褚辞跟在她的身后,小声提醒道:“就算还有活人,大概率也被感染了。”   “脑子还清醒就行。”柴悦宁说。   她就想找个指路的,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好。   至于会不会变异,变异后会不会吃人,她都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空无一人的残破楼道内,除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再没有一丝动静。   她们踩着血迹寻上二楼。   褚辞忽然拉了拉柴悦宁的手腕。   柴悦宁带着疑惑回头。   褚辞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示意发现异常,而后压低了脚步声,朝着一个紧闭的房门靠了过去。   柴悦宁一时也屏住呼吸,持枪跟了上前。   可是这里太静了,静到她们根本藏不住自己的脚步声。   这样的脚步声,似是惊动了门里的东西,一阵物品掉落的声音自屋内响起,在空荡而又死寂的大楼中,显得格外刺耳。   很快,房屋里的动静再次消失。   但是这一次,柴悦宁听到了微弱且无比克制的呼吸声。   可能是躲藏的人类,但也可能是受伤的异兽。   一时间,空气好似凝固了起来。   短暂僵持后,一声带着惊恐的,极其短促的抽泣,让柴悦宁稍稍松了口气。   这显然是属于人类的声音。   “里面有人是吗?”她轻声问着。   短暂静默后,听见了屋内之人极其颤抖的回应:“你们是城防军……还是,治安所的人?”   这个躲在此处等待救援的人,和许许多多城区住民一样,根本不知道城防军去了五区,治安所的治安官们也早就折在了那个列车站中。   柴悦宁想了想,道:“我是第十三佣兵队的。”   “你是军方雇佣来的吗?”   “……是。”   “你是来救人吗!”   “不是,但我可以带你离开,如果你能帮助我完成任务。”   屋里的人短暂沉默了片刻,颤抖着声音问道:“你的任务是什么?”   柴悦宁:“切断通风管道与其他城区的连接。”   “我……我是实习技术人员,我可以帮你……”   屋内之人说着,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内轻轻推开。   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颤抖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枪,却连拿枪的姿势都是错的。   “你受伤了?”柴悦宁警惕地望着她的腿。   “我……腿麻了……”小姑娘眼眶泛红,眼底满是惊魂未定。   身为一个在雾区讨了半辈子生活的佣兵,怜香惜玉是柴悦宁最不具备的美好品质,她没有给那小姑娘太多掉眼泪的时间,二话不说便催促着人家前方带路。三人一路跑向四楼,找到了通风系统的控制室。   控制室的门口横躺着两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控制台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那女孩颤抖着身子坐到了那按钮多到让人看不懂的控制台前,有些犹豫地回身问道:“真……真要切断通风口连接吗?这样六区的空气质量会受到……”   “切!”   “请问,您……您有军方的许可文书吗?”小姑娘怯怯说道,“通风系统十分重要,非极特别紧急状况,是不可以随意切断的……”   “现在就是极特别紧急状况!”柴悦宁认真道。   “可是……”   “别可是了,快弄!”   “没有军方许可,我……”女孩话音未落,眼底忽然浮现出了一丝恐慌。   柴悦宁下意识朝着女孩的目光回身望去,只见一张惨白的人脸,睁着空洞地双眼,静静望着她们所在的方向。   它蜷缩在操作室角落的通风口处,四肢扭曲得完全不成人形。   那是一个由人类变异而来,披着人皮的无脊椎蠕虫,从五区通风口爬过来的。   这玩意儿,柴悦宁今天可见到太多了。   那异常扭曲的身躯,在操作室内极其暗淡的光线下,朝着她们的方向,缓缓蠕动着。   而在它的身后,在那个位于顶部侧方的通风口内,显然还有不知多少它的同类,不断发出微小的摩擦声响。   柴悦宁将枪口瞄向了它,语气无比坚定地又一次说道:“听我的,切断连接,我带你离开这里。”   女孩听了,再也没有任何犹豫,颤抖地双手在那无比复杂的控制台上操作起来。   她的声音颤得厉害:“我,我需要时间,我需要……大概,大概十分钟……”   “你弄你的,别分心。”柴悦宁说着,向旁侧挪了两步,下意识把褚辞和那女孩小小的身子一并挡在了身后。   她没有开枪,只是与那只人形虫两相对峙。   痛感会激怒异兽,枪声会惊扰兽群。   军方的补给还没有到,她身上余下的子弹不多,漫长的十分钟,也许不是搭上一条命就能拖延下来的。   可她没有选择。   就在绝望快要击溃理智的那一刻,她隐约闻到了一缕淡淡的幽香。   昏暗的操作室内,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她看见黑色藤蔓,携着暗红色的光晕,于她身侧,腾空而起。   --------------------   作者有话要说:   柴悦宁:??? 第17章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角落中的人虫稍稍撑起双臂,弹跃似的向前扑来。   柴悦宁甚至不及反应,便见黑色藤条自后方掠过自己身侧,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速度,将那人虫抽飞在墙边的资料柜上。   随着一声重物相撞的巨响,只见那资料柜上滑落在地的人虫蛄蛹着试图反击,黑色藤蔓却于瞬间将它无骨的身躯缠绕束缚。   人虫如蛇般高扬起头颅,摇晃着半身发出了瘆人的尖利嘶吼,似在对同类传递某种信号。   坐在操作台前的实习技术员,此刻已是面色如土。   她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梦、求求了、快醒来”一类的话,手上的操作却是几乎快出了残影。   眼镜下那双拼了老命瞪大的眼睛,此刻只死死盯着眼前的操作台与大屏幕,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假装看不见周遭比噩梦还要反常的一切。   突如其来的异兽侵袭,救援者试图切断城区通风连接的想法,还有忽然出现在室内的浓雾,以及那个身上生出了黑藤,开始对抗异兽的“人类”。   这一切都太过疯狂了!   而更疯狂的,是通风口里那些异兽此刻正在争先恐后地向外爬动。   柴悦宁的失神只在那短短一瞬。   当黑藤将那被束缚住的异兽甩向通风口,重重砸落另外两只刚爬出来的异兽之时,枪声响起,直直射/穿了通风口内一只异兽的左眼。   鲜血迸出的那一刻,异兽吃痛地向来路缩去,本就狭窄的通风管道,短暂地前后挤撞了起来。   柴悦宁再次开枪,一枪接着一枪,尽数对准那挤成一团的通风口。   尖利地阵阵嘶鸣伴着枪声震耳欲聋,蠕动的兽群明显向后退了半米。   爬出通风口的三只异兽被黑藤尽数缠住,抵在控制室沾满血色的白墙之上。   柴悦宁一个健步冲上前去,伸手抓住离通风口最近的那个资料柜,用力向上爬去,想要堵上通风口处那扇向外敞开的铁窗。   那只左眼中枪,此刻被同类压住了身体的人虫,似是被柴悦宁靠近的举动彻底激怒,忽然挣扎着、嘶吼着张开了长满利齿的血盆大口。   它扭动着肢体想要猎捕近在眼前的猎物,巨大的挣力让它向前冲出了足足小半米远,脑袋瞬间钻出了那道通风口,脖子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半垂着,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柴悦宁的视线。   在那无比惨白的类人面颊上,左边是仿佛望不见底的血色窟窿,右边是好似深渊的空洞黑瞳。   近在咫尺的对视,让柴悦宁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   她咬紧牙关,一手死死抓住资料柜的顶沿,一手拔出腰间匕首,狠狠刺向变异者余下的那只眼睛。   拔出之时,血色飞溅在她的脸上。   柴悦宁丝毫没有停手,用力朝那挣扎嘶吼的异兽身上连刺了好几下,直到见它完全失去进攻能力,这才伸手去够那扇通风窗,连带着那异兽的脑袋,一同用力拍向了通风口。   铁窗的窗扣终于合上,柴悦宁伸出右手前臂,用力抵住了窗板。   下一秒,一阵撞击隔窗而来,震得她右臂发麻,手心紧握的匕首险些脱落。   “还有多久!”柴悦宁大声喊道。   “主城区、四区、七区连接已切断,与我们相连的,目前……目前还有二区、九区和五区没有……”   “五区不管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   沉闷的撞击声,一下接着一下,伴着兽群尖利的嘶吼,几乎快要震穿耳膜。   铁窗的窗扣愈渐松动,厚重的窗板也开始变形。   柴悦宁的额间满是冷汗,右臂几近失去知觉。   窗扣被冲撞力震断的那一刻,异兽冲破了铁窗,柴悦宁无力支撑,身子不受控地向身后地面坠去。   短暂失重过后,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黑色藤蔓缠上了柴悦宁的腰身,她左侧手掌于黑藤上借力一拽,身子向旁侧翻转卸力,稳稳落于地面。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另一条黑色藤蔓疯狂生长,将那破开的通风口再次牢牢封堵。   通风口处,血珠子顺着藤条向下滴落。   角落里被松开的三只异兽如烂泥重塑般撑起身来,龇牙咧嘴地向着藤条生长之处扑了过去。   接连几声枪响,其中两只应声瘫倒。   随着“咔”地一声空响,最后的子弹耗尽。   最后一只异兽飞扑向雾气中那抹消瘦的身影。   下一秒,只听得一阵飞刃破空之声,短匕已不知何时嵌入异兽后颈。   异兽身形一顿,喉间发出了无比嘶哑地低吼。   柴悦宁大步上前,一个对准脑门的飞踢将其踹倒在地,单脚踩其后脑,拔刀,再刺。   接连几下,直到再也感觉不到身下异兽的挣扎,这才停下。   她抬起头来,只见那雾气之中,染血的黑色藤蔓散发出了较之地面黑藤更为明显的红光。   不刺目,倒像是血色融入浓雾。   通风口处剧烈的冲击渐渐平息下来,数秒死寂后,只剩通风管道内那些轻微的摩擦声,一点一点,渐行渐远。   异兽的进攻停下了。   准确说,通风管内的兽群撤退了。   一旁坐着的小技术员用极低极颤抖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所有与外区相连接口已全部切断,我们可以走……了、吗?”   她的音量越来越小,最后两个字细得跟蚊子叫似的,刚说完便彻底没了声。   刚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大戏忽然落幕。   黑藤似瞬间枯萎般开始回缩,于室内发出蛇行般窸窸窣窣的声响,最后归于寂静,仅余屋中之人沉重而又急促的呼吸之声。   怪异的藤条,重新变回人类的双手。   雾气缓缓散去。   猩红的血液,顺着那纤细的右臂向下滑落,滑过指尖,滴落在地。   柴悦宁再次看清褚辞的面容。   空气似凝固了般,她们相隔不足两米,四目相望。   柴悦宁一时竟觉那双棕红的眸子冰冷得不似她所熟悉之人。   “你到底是什么……”她颤声问着。   褚辞静静望着她,久久没有应答。   “你不是人类?”柴悦宁再次问道。   那一瞬,她看见褚辞垂下了眼眸。   短暂沉默后,褚辞抬起头来,眼底闪过一丝自嘲的神色,伸手取下腰间的枪,扔到了柴悦宁的手上。   “你可以开枪。”褚辞淡淡说着。   “……”   柴悦宁欲言又止了片刻,深吸一口长气,皱眉反问道:“我开什么枪?兽群都走了。”   褚辞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诧异。   柴悦宁:“你受伤了。”   柴悦宁说着,低头从随身的小包里翻出一支感染测试剂,几步上前,向褚辞递了过去。   褚辞犹豫地将其接过,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柴悦宁开始为她包扎右臂上的伤口。   她沉默许久,低声问道:“你什么都看到了,还有测的必要吗?”   “不排除二次变异的可能性。”柴悦宁说着,包扎的手些微顿了一下,继续道,“如果……你要变成那些伤人的东西,我一定开枪。”   沉默,蔓延在这光线昏暗的控制室内。   柴悦宁看了一眼怀表,才发现现在已是夜间十二点半。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褚辞和那个不知姓名的小姑娘都安静得像块雕塑,只有柴悦宁不停揉捏着那痛到麻木的右臂。   不一会儿,试剂检测出了结果,一如初见时那样,不管受了怎样的伤,褚辞身上都检测不出任何感染迹象。   “嚯,你到底是个什么?”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问题,柴悦宁的语气却已经从刚才的惊魂未定,换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   “我要感染你了。”褚辞皱眉说着,话语里带着些许不悦。   “你不会。”柴悦宁应道。   “你连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笃定我不会伤你?”   “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柴悦宁说着,抬眼望向褚辞,认真道,“但我至少知道一点,你救了我,明知这样可能会被我杀掉,你还是选择救我……”   话音落下,柴悦宁感觉褚辞的目光明显柔和了许多,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旁侧坐着的那个实习技术员。   小姑娘当场坐直身子,疯狂摆起了双手:“我什么都没看见!刚才全是雾,我什么都看不见!”   这谎言太过拙劣,柴悦宁一时竟不知该说点什么。   不过那女孩似也反应过来,这样的说辞根本没有半点信服力,于是又连忙改了个口:“我,我的命都是你们给的,刚才的事,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柴悦宁沉思数秒,道:“不,你什么都没看见。”   “啊?”那姑娘愣愣眨了眨眼,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又改口到最初的模样,“我什么都没看见!”   柴悦宁点了点头,看向褚辞:“我也什么都没看见。”   褚辞:“……”   柴悦宁:“走吧。”   柴悦宁说着,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将一旁腿软得不行的丫头拉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褚辞追在了她的身后:“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柴悦宁停下脚步,沉声道:“如果你想说的话,我洗耳恭听。”   褚辞反问:“我不想说呢?”   柴悦宁沉吟片刻,无所谓地笑了:“那我就当你忘了。”   夜那么静,领路者的脚步声向着前方走远,每一步都那么清晰。   褚辞不自觉摸上了那刚包扎好的伤口,上面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蝴蝶结。   她抿了抿唇,快步追了上前。   一如往常那般,望着那人的身影,亦步亦趋。   --------------------   作者有话要说:   掉马快?nonono,马甲不止一层,后面还有得掉呐。   雾区捡回来的大宝贝儿,那是相当不一般。 第18章   十二点以后的外城区是黑暗的。   哪怕此刻的六区已是一座半死之城,城区供电所提前设定好的程序,依旧会在到点后断掉六区非核心区域的一切供电。   黑暗与寂静,吞噬了整个六区。   装甲车的车灯,是这血色长街中唯一的光。   它掠过这座本该干净安宁的城,隐约照出沾染血色的黑暗中那些藏匿的怪影,又与之擦肩而过。   街上血色很浓,尸体却并不算多。   程山说得没错,这些异兽的感染变异率高得可怕,只怕是没有死透的人类全都在恐惧与绝望之中变成了嗜血的异兽。   变异者一部分将游荡于此处,寻找每一个藏匿起来的猎物,一部分则会成群爬入通风管道,或顺着大道去往其他城区。   那些感染性极强的异兽是通过五区出来的。   六区不会是五区之后唯一失陷的外城,但其他城区如果军力充足,也许会应对得比六区要好很多。   只是在这逃离六区的路上,柴悦宁忽然有些失去了方向。   恍惚之间,她甚至感觉自己身处雾区之中,四周没有人烟,只有会食人的异兽。   可这里不是地面,更不是雾区。   从前她身在雾区时,不管面对再多危险,心里也有一个想要回去的地方,无论多大的雾,都不会让她寻不到一点方向。   不像现在,四周无雾,她却惊觉自己没有一个能“回去”的地方了。   老旧的装甲车,依旧向着不知去路的前方开着,心底那份迷茫被柴悦宁不动声色地藏了下来。   她不想把这份无望带给身旁的人。   特别是那个抱膝缩在后座,看上去不足二十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叫景沐,家住九区,费了好大力,终于考进城防技术部。   家人都为她高兴,说什么离家远点不是事儿,不管被分配哪一个城区,只要好好表现,努力工作,熬上十几年,总有机会进主城的,等进了主城,生活质量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大人说的话,景沐全都听在心里。   她本想着等自己干出一片天地了,一定要把家人都接到主城去,可实习都还没有结束,自己所在的城防中心就遭到了异兽的侵袭,整个六区几乎是在瞬间与外界彻底失联。   这真让人很难不感慨一句世事无常。   柴悦宁想了想,把目的地暂时定在了九区。   如果九区没有沦陷的话,她至少可以把一个外出的孩子送回家人身旁。   不乘坐列车的话,要去往九区,七区会是最近的必经之路,正好可以加个油,再找尤兰补给一下。   那个女人什么都搞得到,就是报价黑了点。   不过这日子都有今天没明天的了,那些身外之物倒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比起这些事情,柴悦宁更担心在去七区的路上会遇见兽群。   好在她运气还行,车子开了小半夜,也就撞见了几只零零散散在外闲游的,并未碰见成群结队的。   驶离城区的装甲车,顺着路标驶入了前往七区的隧道。   后座蜷缩着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入了眠,呼吸算不得平缓,梦境应该并不安宁。   副驾驶上的褚辞一直醒着,愣愣出神地望着窗外。   可窗外什么也没有。   地下城出了城区,便是空荡荡的隧道。   这些隧道将各个城区相连,沿途什么都没有,只有分叉口才会有路牌指示方向,它们曾经是地下城基地最重要的交通道路,只不过如今已被城区列车取代,除了佣兵队与军方,很少有车辆会从这些隧道通行了。   柴悦宁总觉得褚辞心里藏着什么话,也不知是不敢说,还是碍着有旁人在场,不太方便开口。   不管为何,这一路大家都是沉默的。   她们到达七区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半过。   在这个平日里所有人都该处于睡梦之中的时间,七区的城区入口却一直亮着昏黄的灯光。   非紧急情况不会升起的隔离墙,此时此刻已经彻底阻断了车辆通行的道路。   远方的装甲车甚至还未来得及靠近,便已被那高墙之上几个观测口投出的远光灯于黑暗之中匆匆锁定。   柴悦宁于远光灯下半眯着眼减速前行,最后将车缓缓停在了距离隔离墙约莫三十米的位置。   她从车上跳下,半遮着双眼,大声喊道:“六区第十三佣兵队队长,柴悦宁!车上还有两个人,经检测,无感染迹象!”   话音落下,短暂静默后,隔离墙厚重的铁门向两侧缓缓开启。   有人从里头跑了出来,身后带了几个人,推着台大型感染检测仪,逆着强光向她们靠了过来。   远光灯被撤下的那一刻,柴悦宁认出了那张熟悉的圆滑嘴脸——那个永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遇事最爱和稀泥的七区总治安官,班向明。   “哎呀,柴队长,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有事!”   “尤老板说你失联了,可能有危险,我都不相信!”   “你什么人啊?整个基地除了军方,也就你们十三佣兵队敢进五级风险区,你哪能被异兽困住啊?”   “你可是为咱们基地科研事业贡献了非常多地面样本的外城英雄啊。”   班向明满脸堆着和善的笑意,好听的话张口就来,却明显与柴悦宁保持了足足三米远的距离,招呼手下上前检测的动作更是一点都不含糊。   柴悦宁半点也不怀疑,如果她身上有任何感染迹象,这位总治安官一定会第一时间一枪崩了她这个“外城英雄”。   褚辞和景沐先后从车上跳了下来。   班向明一眼望见褚辞手上染血的绷带,目光瞬间警惕起来:“柴队长,那女孩胳膊上的伤……”   “碎玻璃划到的。”柴悦宁淡淡回道。   “这么不小心啊,我看血流得挺多,伤得不轻啊。”班向明的目光依旧警惕。   “那不是有检测仪吗?”柴悦宁说着,抬眉反问道,“怎么?检测仪不好使,还要拆绷带验伤吗?”   “那倒用不着。”班向明赔笑道,“特殊时期,特殊情况,警惕点对大家都好,柴队长理解一下,不要生气。”   柴悦宁不再多说什么,只跟在褚辞身旁,一同接受了检测。   时隔一夜,再次站到检测仪前,她心里依旧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说来也怪,无论被何种异兽所伤,褚辞都不会呈现任何感染迹象,可她就是特别害怕会有万一,害怕治安官的枪口会突然对准褚辞。   万幸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褚辞的检测结果十分正常,景沐也没有半点要出卖她们的迹象,这让柴悦宁松了一口长气。   被放行的装甲车终于又一次开进了七区。   目的地,城北黑市。   从城区入口到黑市的路,柴悦宁早已熟得不能再熟,毕竟这是她每次干私活的最终卸货点,一年到头少说也得走上十几二十趟。   进城之前,柴悦宁向班向明问了一下目前基地的情况。   班向明叹了一声,连连摇头:“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主城那边甚至都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就已经先后失联了七个外城区。”   柴悦宁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七个?”   “昨天晚上,四区、六区、八区先后失联,这一切就像早有预谋似的,兽群目标十分明确,切断通讯,摧毁城防,失联的城区甚至来不及传出任何消息。”班向明说,“主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就没有任何应对方式,只能让各城区升起隔离墙,加强对外防守,并随时上报最新情况。”   “幸好,主城技术人员监测到有人启动紧急模式,强行切断了六区通风系统与其他城区的连接口。这个发现让主城反应过来,兽群可能是通过通风管道入侵其他城区的,于是连夜切断了各城区上百处通风系统的连接……”班向明说到此处,轻叹着摇了摇头,“可惜,通风系统连接切断的时候,十个外城区,除了我们这里,就只有二区和九区没被兽群侵袭了。”   他有些后怕地感慨着:“真不敢想象,如果六区的人没有通过这种方式向主城传递讯息,我们现在还能不能站在这里……”   柴悦宁不由陷入一阵沉默。   她下意识朝自己腰间摸了一把,原本该别在腰间的通讯器已经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   她不知道自己失散的队友现在何处,不知道他们是否安全。   她只知道,她好像做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幸存者会感激她,主城会感激她,可这件事却没能护住队友们所在的城区。   “柴队长?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能给我安排个两个临时住所吗?”柴悦宁回神应道。   “今天七区涌入太多人了,不一定还有空房,而且这个点也不太方便啊……”班向明想了想,问道,“要不,我帮柴队长向尤老板问问?”   那一刻,柴悦宁点了点头。   尤兰是个热情的商人,至少表面是的。   在听说“老朋友”今夜无处可去后,她立即表示自己可以免费提供住处。   不过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柴悦宁大概会选择睡在车上。   因为……   当她带着两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拿着两张酒店房卡,推开第一间房门的那一刻,一股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就是哪儿哪儿都不太对劲的香味扑鼻而来。   房内亮着粉紫色的暗淡灯光,圆形的水床上铺着质地光滑的真丝床单,四周挂着两层轻薄的粉色纱帘。   墙壁上挂着充满奇怪暗示的挂画,双人秋千旁的花雕衣架上,挂着两件毛巾浴衣,和一切让人看不太懂的晶晶坠坠。   卫生间有一个普通人家用不起的浴缸,浴缸周围洒满了喷上香水的塑料花瓣。   景沐是红着脸从柴悦宁手里要走另一张房卡的。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柴悦宁有些尴尬地对褚辞指了指那张大圆床:“你睡上面,我睡下面。”   褚辞:“这床那么大。”   柴悦宁:“我这不是怕……”   褚辞:“怕我感染你?”   柴悦宁:“……?”   --------------------   作者有话要说:   某活在台词中不愿暴露姓名的尤老板: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第19章   柴悦宁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褚辞。   她有资格怀疑,褚辞先前那些安静又乖顺的表象,只是一个非人类混入人群时做出的正常伪装。   现在,非人类暴露了,摊牌了,不装了,也就没以前那么好相处了。   不过有一点褚辞说得倒也没错,客房里的床很大,比她家中那个大了不少,大家都是女人,如果彼此互不介意,确实没必要让谁睡地板。   这屋子气氛是微妙了一点,但是说到底,也就只有在意这些的人会胡思乱想罢了。   “那……那就随意吧,我先洗个澡……”柴悦宁说着,转身走进卫生间里,望着那周围撒满花瓣的浴缸发起了呆。   浴缸是半透明的,有两个头枕,六个旋钮,一个水龙头,四周和底部有许多不知道用来做啥的孔洞和凸起。   旋钮边写着一些让人看不懂的提示。   什么冲浪、水幕、气泡、彩灯、控温……   这种有钱人的玩意儿,柴悦宁有点看不明白。   她研究了半天,愣是没找到出水口,正尴尬呢,便见褚辞走了进来,一声不吭地上前看了几秒,三两下就把水弄了出来。   浴缸两侧开始跟瀑布似的向下放水,水温被调节在一个舒适的区域,水声哗哗响在耳畔。   “你还用过这个?”柴悦宁目瞪口呆。   “忘了。”褚辞淡淡应着。   一句“忘了”,仿佛成为了这位异种的万能句式。   柴悦宁一时噎住,心里有个疑惑,想要问出口,又怕得不到答案,反而唐突了眼前之人。   她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后什么也没问,只是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还是你厉害,我就弄不明白这些东西……这么大个玩意儿,就算有钱买,家里厕所也摆不下,哪有喷头方便?”   柴悦宁说着,望了眼快要接满水的浴缸,有些尴尬地愣在了原地。   一般情况下,洗澡是需要外人退避的。   可褚辞进来了,水也是褚辞开的,浴缸明显够两个人一起洗,甚至上面还有两个头枕。   现在水快接满了,她是该请褚辞出去,还是该礼貌性地问一下褚辞要不要一起洗?   又或者,她可以什么都不去表示,自己洗自己的,褚辞想一起就一起,不想一起自然会出去。   这明明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柴悦宁却毫不自知地纠结了起来。   当她回过神时,浴缸里的水已经快要溢出,轻飘飘的水雾笼罩着整间浴室。   褚辞伸手为她关上了浴缸的出水口,转身走出浴室,顺便带上了房门。   柴悦宁愣了几秒,脑子懵懵地脱下衣服,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入浴缸。   舒适的温水裹挟着全身,紧绷的神经,酸痛的右臂,都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舒缓。   汗与血的粘腻感在换水后得以清洗。   本着难得住一次这种地方,好东西不用白不用的想法,柴悦宁试着打开了其余几个旋钮。   一时间,浴缸里闪起五颜六色的灯光,红的、蓝的、绿的、紫的,不知道多少种颜色开始来回闪烁。   肩背处孔洞忽然向前喷出水流,底部多处凸起开始震动,更吓得她一个激灵。   惊吓是短暂的。   柴悦宁赶忙关掉了那对她来说莫名其妙的彩灯,瘫躺在水流冲浪中享受起了浴缸底部的按摩。   冲浪和按摩带来的轻微刺痛与酥麻感,让终于彻底放松下来的柴悦宁,生出了一种死里逃生后恍若大梦一场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让她忽然不受控地开始胡思乱想。   外头那个被她从雾区捡回来的褚辞到底是什么来头?   通风系统控制室里的那些兽群忽然撤离,会和褚辞外释出来的那些雾气有关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在雾区捡到褚辞的那一夜,与她们擦身而过的巨型异兽和庞大兽群,是否也受到了某种相似的影响,才有意识地避开了她们?   所以当晚,她们徒步前行至天明,没有受到任何异兽的袭击,是否也与褚辞有着一定的关系?   褚辞是被异兽感染后留存了自我意识的人类,还是吞噬人类后获取了人类思维的未知级别异兽?   那副身躯,那个浮空城的身份,真正属于她吗?   她一开始表现出的那些异常,是真的发生了认知性失忆,还是当初正处于适应人类、模仿人类的初级阶段?   她来到地下城基地,是一个偶然,还是一种必然?   在这些问题上,褚辞明显隐瞒了太多。   柴悦宁唯一能确定,就是褚辞对人类没有任何敌意,甚至愿意与她共同进退。   柴悦宁不禁去想,如果褚辞是一个被感染的人类,那么一个人类,一个看上去不足二十岁的年轻女孩,怎么可能在面对死亡时表现得如此冷静,无论危险伤害他人,还是临近自己,都冷静得仿佛只是一个看客?   可如果褚辞是一个吞噬人类变异而成的异兽,那么一直生活在雾区的她,应该对人类的世界是一无所知的,又为什么会出现“知物而不识物”的认知性失忆状况?   基地学者分明说过,人类的自我意识在异兽带来的基因感染面前不值一提。   无数次研究证明,基因一旦受到感染发生突变,人类本身的认知与记忆也都会在短时间内彻底消散,几乎没有残存的可能。   可是褚辞和那些异兽还不太一样。   她好像是一根藤?   科学家可从没有说过黑藤可以感染人类。   等等,等等……   柴悦宁不由皱了皱眉,她好像记得自己在哪里听过一则广播,广播里有提到什么……什么黑藤与人类融合抗感染的方向。   没错,她记得是有听过的,只是具体内容想不太起来了。   所以说……   她该把这根藤上交到基地研究所吗?   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吓得柴悦宁在水中打了一个寒颤。   她简直无法理解,更不能原谅那一瞬的想法。   她去过主城研究所,见过太多在隔离期间变异后被转送过去做活体研究的样本。   研究所不会把一个异种当人对待的。   柴悦宁用力摇了摇头,从水温渐凉的浴缸中走出,顺手扯过一条白色毛巾,一边擦起了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继续胡思乱想。   想着想着,她用余光瞟了一眼满是血污的衣服。   尴尬……   浴衣忘了带进来。   氛围微妙的情趣房里本也静默无声。   紧闭许久的卫生间,忽然从里头被扒开了一条门缝,温热的水汽顺着缝隙挤了出来,带着几分沐浴露和洗发水残留的淡淡香味。   柴悦宁探出半个脑袋:“褚辞,帮忙拿一下浴衣。”   坐在秋千上发呆的褚辞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一眼边上挂着的两件浴衣。   柴悦宁说:“就是那个。”   褚辞站起身来,取下其中一件,忙给她递了过去。   几分钟后,卫生间的门再次打开,柴悦宁裹着宽大的浴衣走了出来。   “浴缸我擦过了,你可以直接用。”柴悦宁一边擦头,一边说着,“伤口不要碰水,明天我再帮你换次药。”   “嗯。”褚辞点了点头,抱着干净的浴衣走了进去。   “那个……”   “嗯?”   柴悦宁指了指褚辞右臂上的伤:“如果不方便,我也可以帮忙。”   话音刚落,便见一根细长的藤枝从褚辞指尖伸出,“啪”地一下合上了房门。   柴悦宁:“……”   好吧,看来植物泡澡挺方便。   柴悦宁重重呼出一口气来,走到床边坐下,看了一眼怀表。   原来现在已经七点过了。   柴悦宁踹掉拖鞋,张开双臂,沉沉向后躺倒,轻软水流似在身下荡漾,酸痛的四肢好似忽然被什么抬着漂浮起来,一整天的倦意都在这一秒铺天盖地向她袭来。   她想,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今天都这样放过自己吧。   她想,就算第二天醒来,自己真被黑藤给埋了,现在的她也不想再做任何挣扎了。   她想,同样活在外城,尤兰的小日子过得怎么就比她舒服那么多呢?   想着想着,她用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朝旁侧滚了两圈,为褚辞留出了足够的空位。   半梦半醒间,客房内粉紫色的灯光被人关上。   圆床轻轻颤动了一阵,有人在她身后躺下,为她盖上薄被,然后静悄悄地,随她一同入眠。   她和一个异种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柴悦宁迷迷糊糊地想着。   想着想着,思绪不知飘入了哪段不会留下记忆的梦乡。   再次醒来,是肚子开始敲锣打鼓的时候。   柴悦宁顶着一头蓬乱的杂毛坐起身来,头两侧隐隐作痛,右臂的酸痛感比起昨晚又强了几分。   她睡眼朦胧地胡乱抓了几下头发,刚想打个大大的哈欠,便听得一阵极轻极细的笑声,从自己的左侧身后传来。   “……早。”她差点忘了,边上还躺着一个人呢。   “早。”褚辞收起笑意,轻声回应。   柴悦宁下意识用手指顺起了头发。   “衣服我都洗了。”褚辞说。   “嗯。”柴悦宁应着,想起褚辞手上还有伤,不禁皱了皱眉,“放着我洗就好了。”   “那又要多等半天才能干了。”   “……你说得对。”   身上的浴衣总是不好穿出去的,在衣服晾干之前,她们只能待在酒店里了。   柴悦宁抬起头来,透过薄薄的粉色纱帘,看见了挂在衣架上的湿衣服,一时感慨万千。   如果昨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现在的她们,大概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家里,看书的看书,听广播的听广播。   而杜夏会在五区陪她奶奶,忍冬卢启和老向他们,肯定也已经在主城参观拟真生态区了。   如果昨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再过一阵子,军方那边审批下来,就会给佣兵队发放补给,大家会停止休假,开着那辆又吵又颠的破车,像从前那样一起去到地面执行任务。   说来也怪,大家分明都只是会流血会受伤的普通人,可一旦聚在一起,就好像能克服所有困难。   柴悦宁出神地想着,一个声音却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柴悦宁。”   “嗯?”   “你在想杜夏他们吗?”   “嗯。”   褚辞坐起身来,抱膝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说道:“大家都会没事的。”   “嗯!”柴悦宁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只是一句安慰的话语,但她也是真的相信,相信和她一起出生入死那么多次的队友,一定能够成功转移到安全地区,在不久后再次与她重聚。   在那之前,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尤兰见上一面。   ***   粉紫色的灯光下,淡粉色的轻纱中,烫染着渐变棕大波浪的女人,翘着二郎腿,侧坐在水床之上。   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墨绿色的丝质旗袍,裹着凹凸有致的婀娜身姿。她脸小小的,圆而不肥,柳叶眉,樱桃嘴,眼睛算不得大,眼尾狐狸似的微微上挑,一颦一笑都携着一种精致、成熟而妩媚的风情。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样的一个女人,不管出现在什么地方,让什么人遇上,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如果她能是个哑巴,那么她在柴悦宁的心中会更加完美。   “我这儿一夜的价格是四十,柴队长要了两间房,那么就是八十。”尤兰说,“考虑到柴队长刚从六区死里逃生,钱财上的损失应该挺大,这些全都可以先欠着。”   “昨晚你可没提钱的事。”   “哎呀,这不是忘了吗?”尤兰笑道,“都怪你,电还没来就找我帮忙,我当时困死了,哪里记得那么多。”   “你早说我就睡车上了。”柴悦宁不满道。   “别这么一毛不拔,老朋友了,照顾一下我生意怎么了?”尤兰说着,抬眉看了眼裹着宽大浴衣的柴悦宁,又看了眼一旁秋千上同样裹着宽大浴衣的褚辞,语气暧昧道,“我看你这钱花得也不亏啊,成年人精致的快活难道不值这个价么?”   柴悦宁:“你不要乱说啊。”   尤兰:“谁还不知道你把她从班向明那捞出来以后就带回自个儿家了呀?你也别不好意思,我在这儿混了那么久,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关灯后的那些事儿啊,只要对了眼缘,性别那都不是问题。”   柴悦宁一时语塞。   这人说话就好好说话,尾音老上挑是要干什么?   尤兰:“柴队长,你叫我过来,不会就是为了炫耀你昨晚的成果吧?”   柴悦宁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我……我有什么成果?”   尤兰:“哎,还不好意思,你看你家小宝贝多淡定?”   柴悦宁扭头望向褚辞,褚辞也望着她,眼底似有几分茫然。   她明白了,这个小异种压根没听懂尤兰在说什么,看来当初被尤兰坑进拘留所那傻样还真不是演出来的。   柴悦宁深吸了一口气,懒得再和尤兰解释,直接道:“我不和你扯这些,我找你真有事。”   反正褚辞听不懂,那只要她不尴尬,这屋里就没有第二个人会尴尬了。   尤兰换了个坐姿,低眉欣赏着新做的指甲,淡淡问道:“什么事?”   “我要送一个人去九区,然后可能会去十区或是五区。”柴悦宁说,“我需要威力更大的枪/支,需要弹药补给,越多越好。”   尤兰微微蹙了蹙眉,轻声说道:“听说,失守的七个城区,风险已经和地面高风险区差不多了。”   “我知道。”柴悦宁继续说道,“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想要一辆军用装甲车,就是之前罗昆也搞到过的那种,不是买啊,我买不起,就想借用几天,会还的。”   “你……真要去?”   “实在没有那种,差一点的也没事,反正再差也不会比我们队那个差了。”柴悦宁说着,从随身的腰包里拿出了所有的钱,“我身上就这么多了,不够的先欠着行吗?”   尤兰不禁陷入一阵沉默。   柴悦宁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些要求确实有点过分。   在这种时候前往已经沦陷的城区,在旁人眼里估计和寻死没有多大区别,尤兰是个会做生意的精明女人,应该不可能接受一个随时可能会死的人签下的欠条。   所以她无所谓地改了改口:“还是算了,你看看这些钱够弄多少,就多少给我弄点儿来吧。”   尤兰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从柴悦宁手里接过了那笔钱。   “那你等我一两天吧,真是麻烦。”她说着,站起身来,踩着黑色的高跟鞋,步态优雅地走到了客房门口。   拉开房门的那一刻,她回身看了柴悦宁一眼,道:“怕你这辈子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就凉透了,姑且免你两天房钱,这里会有人定时送餐的,安心等我消息吧。”   柴悦宁:“……”   房门关上,屋内又只剩下了她和褚辞两人。   说话难听的人走了,柴悦宁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褚辞脚尖点地,让秋千再次微微荡起。   好一阵沉默后,她抬眼轻声问道:“尤老板刚才在说什么?”   柴悦宁一时哭笑不得:“她那是觉得我要死了,所以良心发现,决定在我临死前可怜可怜我。”   褚辞:“她说关灯后性别都不是问题,什么意思?”   柴悦宁:“……”   褚辞:“她说你昨晚有成果,什么意思?”   柴悦宁:“……”   这年头,异种的求知欲都那么旺盛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手速有点慢,先更五千,剩下的等我睡醒再慢慢写。   微博放了柴悦宁和褚辞的情头,小天使们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哦。 第20章   褚辞问出这两个问题时的语气,那叫是一个一本正经,像极了还在就读的乖乖学生。   然而越是这样,柴悦宁就越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在该方面缺乏基本常识的异种解释这种误会。   不是因为解释不了,而是感觉解释清楚后会很尴尬。   要知道,住在隔壁的景沐都懂,这地方不是什么浪漫场所。   到这儿来的人根本不需要是情侣,更用不着培养任何感情,只需浴缸一躺,彩灯一闪,就能及时行乐。   过后能不能再见,那都看缘分。   在尤兰看来,她们两个在这里共度了一夜,还都只裹着客房里专门为了客人的“便利”而准备的毛巾浴衣,明显是发生了点什么。   虽然她们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可能发生任何,但考虑到在获得补给之前,她们还需要继续住在这个地方,继续接受尤兰的帮忙。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柴悦宁认为有些事褚辞还是不懂最好。   所以,她思来想去,最后只说了一句:“尤兰不是什么正经人,也说不出什么正经话,不管她说什么,你都当没听见就好。”   “不是正经人?”褚辞似乎不太能理解柴悦宁的话,“她有在帮你的忙。”   “是,我很感激,我们队也一直和她保持合作关系。”柴悦宁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继续道,“不过说真的,如果七区总治安官是个干实事的,她一定会是全七区最常进拘留所的那一个。”   柴悦宁说着,低头吹了吹直冒热气的玻璃杯,转过身来,背靠着墙,随口提了一嘴往事:“你忘了,当初她还把你送进去过。”   褚辞:“记得。”   柴悦宁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世上,太漂亮的人啊,往往长着一张鬼话连篇的嘴,聪明人就该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有人在自己耳边放了个屁。”   说罢,她不自觉看了褚辞一眼。   这个小异种就长得很漂亮,表面上人畜无害又娇小柔弱,实际上浑身上下都是让人猜不透的秘密。   真理不愧是真理,果然对一切事物都很适用。   这样的念头,在柴悦宁的脑中一闪而过。   下一秒,褚辞安静地垂下了眼睫,似是多少有那么一点不开心。   秋千缓缓停止了晃动。   柴悦宁不由愣住。   她不知道胡思乱想的那一刻,自己的脸上是否显露出了什么,可那一瞬心虚就是莫名地找上了门。   柴悦宁有些不知所措地吹着手里的热水,无处安放的目光,在这比自己家要宽敞不少的客房里晃来晃去。   短暂尴尬后,她端着杯子走上前去:“喝点水吧。”   褚辞微微抬眉,没有看向柴悦宁,只是静静望着被递到面前的水杯。   两三秒沉默过后,她抿了抿唇,双手接过杯子。杯子里的水温适中,不烫嘴,放在手心也很舒服。   褚辞低头喝了两小口,而后默默握在了手心。   暖和的热气向上飘起,来不及碰触什么,便又消散不见。   柴悦宁搬了根板凳,在秋千的对面坐下。   她比褚辞高上那么一点,此刻坐在小板凳上却一下低了一大截。   她微微抬起头来,望向褚辞,轻声问道:“其实你想对我说点什么的,对吗?”   褚辞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慌乱。   柴悦宁看见她握着水杯的手指,在那一刻比先前更加用力了几分。   “我知道,你有话想对我说,尽管你现在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还在犹豫,在害怕一些事情,但你有这个想法,就代表把这些话告诉我,本就是你心底的希望。”柴悦宁说,“面对自己的内心,做出自己的选择,去相信愿意相信的人,那些压着你的东西,就会有人替你分担。”   话到此处,她见褚辞没有应答,便又继续说道:“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不管什么事,都不该由一个人去承担,你不是昨晚才教育过我吗?身为队长,老想撇下队友自己去以身试险,结果最后还是被队友救下的那一个。”   柴悦宁说着,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所以啊,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决定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和队友一同面对。”   “你……现在还把我当队友看吗?”褚辞忍不住低声问道。   “不然呢?为了让基地承认你归属于我们小队,我可是签了一份责任书的,要是哪天你行为异常,我可是要负责的。”柴悦宁认真说道,“但我相信你,不管你从哪儿来,曾经是什么,现在是什么,将来又会变成什么,只要你还认我这个队长,你就是我可以交付性命的伙伴。”   柴悦宁说着,弯了弯眉眼,问道:“那么你呢?在你眼里,我还是你的队长吗?”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褚辞眼底藏了一抹微光,不曾让谁看见。   她依旧沉默着,足尖却轻轻点了点地,秋千再次微微荡了起来。   这对柴悦宁而言,不是毫无应答,那份沉默也没有持续太久。   褚辞轻声开了口:“你有想过把我交给基地研究中心吗?”   柴悦宁沉吟了两秒,老实回答:“想过,但那对你不公平。”   褚辞:“可是,在更大的利益面前,只属于一个异种的公平,根本不值一提。”   “我目光短浅,太远的东西看不见。”柴悦宁深吸了一口气,叹道,“我只知道,我没有权力,也不该决定你的去处……至少我自己做不到,我不允许我自己把你送到那种地方。”   “为什么?我并不算是一个人类。”   “也许是私心作祟吧。”柴悦宁自嘲地笑了笑,起身伸了个懒腰,认真说道,“我啊,就是个普通人,处决的枪口对准旁人,我还可以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更多人的安全,可如果对准我在乎的人……我真的,真的很难做到旁观。哪怕有人告诉我,我拼了命也想保护的人,或许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能够留存自我意识,我也不想放弃……万一,万一真有奇迹存在呢?”   褚辞抬眼望向柴悦宁:“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柴悦宁笑着反问:“你以前经常听人怎么说?”   褚辞沉默了两秒,淡淡开口:“我不……”   柴悦宁先一步抢答:“你忘了!”   褚辞愣了一下,见柴悦宁眼底含笑,一时也没忍住微微扬起了嘴角。   她小声说道:“我之前没有骗你。”   “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柴悦宁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褚辞:“从雾区醒来之后,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点没有骗你。”   柴悦宁:“那你……”   褚辞:“我也是在那天喝醉酒后,才发现了自己和大家可能不太一样。”   柴悦宁:“那一天啊。”   褚辞点了点头。   柴悦宁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现在呢,你有想起什么吗?”   这个问题,显然让褚辞沉默了很久。   柴悦宁等了一会儿,见她不愿说,便无所谓地笑了笑:“不方便说的话,不用告诉我,什么时候想说了,我都听着。”   “是有零零碎碎想起些事……”褚辞说着,弯眉笑了笑,“都不重要。”   柴悦宁望着褚辞看了许久,郑重地点了点头:“嗯。”   她想,她现在挺开心的。   她选择相信褚辞的话,相信褚辞的到来是个偶然,相信自己不曾被算计与利用。   至于其他未知的,她虽然很好奇,但也确实不想深究。   因为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有资格藏起自己的秘密,任何人试图碰触,都是一种僭越。   如果有一天,褚辞愿意主动告诉她,她会很乐意地去倾听,并为其保密。   她希望会有那一天。   在尤兰地盘上混吃混喝的日子,倒也算得上悠闲舒适。   酒店的服务员每天都会定时前来送餐,隔壁住着的小丫头一起沾了光,原本低落的情绪似也被抚平了不少。   七区的黑市,一如既往的热闹。   尤兰名下的酒吧、K厅和酒店,依旧有着非常好的生意。   不管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总还是有人在灯红酒绿中贪享着醉生梦死的快活。   柴悦宁每次开门恰好看见有人勾肩搭背地从外头经过时,都会怀疑尤兰忙“生意”会忙到忘了自己的嘱托。   不过老合作伙伴关键时刻还是靠谱的。   在七区住下的第三天晚上,一辆无比昂贵的,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搞到手的军用大型装甲车,被人停在了酒店大门的右侧,威风得任谁路过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时隔三日,柴悦宁再次看见尤兰,就是在这辆车前。   她连招呼都还没来得及打,手里便被塞进了一把车钥匙。   “你要的东西都在车后舱里,欠条我给你打好了,就够你还好几年的。”尤兰说着,话语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别向旁处,“你最好给我还清了再出事。”   柴悦宁拿着车钥匙,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为了避免漏掉什么,她钻进后舱看了一圈,确认无误后跳了下来。   尤兰抱臂站在一旁:“这车你会开吗?它和你那辆破车可不太一样,我可找不到敢给你当司机的人。”   柴悦宁:“见人开过,算是会一点吧,上手试试就熟了。”   尤兰:“……”   柴悦宁:“谢啦。”   尤兰:“多久走?”   柴悦宁:“现在都这么晚了,明早走吧。”   尤兰沉默片刻,轻叹一声,扬眉笑道:“祝平安。”   “嗯。”柴悦宁点了点头,“命硬着呢,肯定把钱给你还上。”   “不说了,你家小宝贝在后面看着呢。我看她怪沉闷的,估计这两天也吓坏了,趁着还有一晚上,你好好安抚安抚。”尤兰说着,凑近柴悦宁耳畔,语气暧昧地说了一句,“浴缸里的那个彩灯,有三种光效可以选择,氛围感特别好,好评率特别高,你们一定要试试。”   “……”柴悦宁一时噎住,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尤兰已经先一步离开。   看着尤兰离去的身影,柴悦宁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回过神后,她向酒店里走去。   旋转玻璃门旁站着等她的褚辞,冷不丁问了一句:“尤老板和你说了什么?你好像……如临大敌?”   柴悦宁摆了摆手:“还不都是些欠账还钱的事。”   “你脸红什么?”褚辞目光锐利,语气较之平时略有波动。   “有吗?”柴悦宁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真有那么一点点发烫。   “她忽然靠你很近,和你说了什么,你就开始脸红。”   “……你看错了。”她说着,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酒店。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紧张,有人警觉。 第21章   柴悦宁匆匆回到三楼客房,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拐进浴室,捧着冷水冲了把脸。   这个尤兰莫名其妙的,酒店的客房布置得莫名其妙,客房里的大浴缸更是莫名其妙。   褚辞也是,视力好得莫名其妙,站那么远都能看见她是什么时候脸红的,看见就看见吧,还一定要上来问上一嘴。   柴悦宁不禁去想,最近这几天真是过得莫名其妙。   浴室外忽然响起关门的声响,那是褚辞进屋的声音。   柴悦宁做了三次深呼吸,擦干脸上水珠,若无其事地从浴室里走了出去。   “我刚才看了看,车舱里的弹药补给很充足,除了枪/支/弹/药以外,还有一些水和干粮。最难弄到的是那辆车,我厚着脸皮提了一下,也没抱什么希望,她竟然真给我搞来了。”柴悦宁随口说着,坐在了床上,感慨道,“不管怎样,这次尤兰帮了我们大忙。”   褚辞坐回了她好像很喜欢的那个秋千上:“你很感动。”   “嗯。”柴悦宁点了点头,“我以为她会拿多少钱办多少事,毕竟是个商人,没必要做可能会赔本的生意。”   “你对她改观很大。”   “我之前对她偏见可能确实有点大吧,突然感觉她这人还挺讲义气的。”柴悦宁说着,余光瞄了一眼秋千的方向。   褚辞“嗯”了一声,从秋千上站了起来,拿起一件浴衣,走进浴室,轻轻关上了房门。   柴悦宁:“你洗澡吗?”   褚辞:“嗯。”   柴悦宁总觉得褚辞这反应不太对劲,像在闹脾气似的。   她起身走到浴室的门口,张了张嘴,似是想要问点什么,最后却只说出了一句每天都在说的婆妈话:“伤口不要碰水啊。”   “嗯。”褚辞的回应从浴室里传了出来,听上去挺平静的,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柴悦宁重新回到床边,指尖不自觉拨弄起了床顶悬落而下的柔软轻纱。   屋内暧昧的粉紫色光线,一些丝丝缕缕的垂挂物,扰得她总是不自觉想起尤兰说的那些怪话。   ——谁还不知道你把她从班向明那捞出来以后就带回自个儿家了呀?   ——关灯后的那些事儿啊,只要对了眼缘,性别那都不是问题。   ——浴缸里的那个彩灯,有三种光效可以选择,氛围感特别好,好评率特别高,你们一定要试试。   “……嘶!”柴悦宁深吸了一口长气。   不对劲,真不对劲。   尤兰那家伙脑子里装怪东西就算了,自己怎么也跟着胡思乱想起来了?   不过,尤兰有一点倒是说得没错,褚辞总是一副沉闷模样,一看就藏着满满的心事,却又不太愿意和人说。   柴悦宁这般想着,长叹一声,向后一头栽倒在床,伸手把床头那个粉色的长条抱枕捞了过来,一把压在了自己微微发烫的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浴室门被拉开,一阵清香随着温热的水雾向外飘出。   褚辞裹着浴衣,半湿着长发,从里面走了出来。   柴悦宁闻声扔掉手中抱枕,一个蹬腿,翻身坐起,抬眼望向褚辞。   褚辞走到桌边倒了杯凉开水,喝完后又几步回到床旁,拽过柴悦宁刚刚扔开的抱枕,一声不吭地扑倒在了床上,半截小腿悬在床外,脚丫子光溜溜的,还带着几颗水珠。   这刚洗完澡出来的,怎么就趴床上了呢?   柴悦宁把褚辞拽了起来:“别睡着了,明天会头疼的。”   褚辞:“……”   柴悦宁看了一眼怀表,起身到浴室里拿出一条干毛巾来,递到褚辞面前:“多擦会儿,现在还早,等熄灯了再睡。”   褚辞抬头看了柴悦宁一眼,没有伸手去接。   然而她想不到,下一秒,干毛巾直接盖到了她的头上,随后就是一通胡乱揉搓,弄乱了她出来前才梳顺的头发。   随着“噗嗤”一声轻笑,褚辞扯下头上的毛巾,瞪了柴悦宁一眼。   柴悦宁把毛巾塞进褚辞手里,笑着问道:“又不高兴了?”   褚辞:“……没有。”   柴悦宁:“这都写在脸上了。”   褚辞:“你看错了。”   这似曾相识的回答句式,可算是让柴悦宁想明白了褚辞为什么生气。   搞半天,这个浑身上下一堆秘密的小异种,一直在那介意她和尤兰之间有悄悄话却不让她听的这件事呢。   柴悦宁想了想,拉着褚辞起身又一次走进了浴室。   她在褚辞茫然的目光中放满了一缸水,对褚辞说道:“其实尤兰真没和我说什么,她就是说你看上去有点沉闷,让我多……多逗你开心。”   褚辞睁大了双眼:“逗我开心?”   柴悦宁点了点头,伸手转动了浴缸的冲浪和彩灯旋钮。   一时间,各色灯光自水中闪烁起来,冲浪口喷出的水柱在浴缸中激起层层水波,每一条波纹都在水中闪烁的灯光中呈现着朦胧的光感。   柴悦宁伸手又转了一下彩灯旋钮,浴缸里的灯光不再交错着来回闪烁,而是有了分层。   最下面,是一片深紫,中层是一片浅紫,最上面是一层玫红。   分层并不明显,不同色的光线交融在水中,呈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渐变感。   最后一种光效,以较深的蓝紫色为主,绿色为辅。   绿色的光晕顺着冲浪的水波,横向漂浮于那深沉的蓝紫色中,就像是地面的夜空出现了一抹多数人只在书上见过的极光。   浴缸是半透明的,柴悦宁拉着褚辞蹲了下来,透过温热的水雾与面前那层玻璃,望着这梦幻般的光效,一时竟也有些失神。   回过神后,她轻声说道:“她跟我说,这样会很好看,让我带你看看。”   褚辞一时呆愣着说不出来。   柴悦宁望向褚辞:“好看吗?”   褚辞点了点头,眼里明显有了光亮。   如夜般静谧的灯光,照在她光洁的侧颜之上,是那缭乱发丝也掩不住的美丽。   柴悦宁看得有些愣了神,好半天才别开目光,笑着感慨道:“有钱人真会玩。”   “嗯……”褚辞应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小声问道,“她就和你说了这个?”   “对啊。”   “那你脸红什么?”   “我……”柴悦宁想了想,随便扯了个借口出来,“我不习惯有人靠我那么近啊。”   她随口那么一说,身旁之人竟真没再问什么,只向前稍稍挪了挪,伸手轻轻抚上了那层玻璃,似是想要透过什么,望向另一个世界。   柴悦宁问道:“你觉得这像什么?”   褚辞想了很久,轻声说道:“像外面。”   “我也觉得,像地面没有雾的夜晚。”柴悦宁说着,也像褚辞那样,伸手抚上了那面玻璃,“有时候我会想,浮空城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在浮空城的人,每天都能看见天空,他们应该不会像我们基地这样,时不时就要喊一次‘人类终将回到地面,寻回光明自由’这类的口号吧?”   “……”褚辞眨了眨眼,没有应答,只静静望着眼前那片水中光晕。   柴悦宁望着褚辞,听那水声响在耳畔,一时忍不住想要去猜,此时此刻的她心里想着什么。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柴悦宁觉得自己双脚都蹲麻了。   忽然,一阵刺耳的警报响彻全城。   她与褚辞几乎同时站起身来,目露惊色地望向彼此。   七区出事了。   竖起严防的城区,在一个本该宁静的夜晚,拉响了全城紧急疏散的警报。   客房外传来了些许叫骂或是疑惑的声音。   有人匆匆敲响了她们的房门。   是景沐,她从隔壁跑了过来,眼里满满写着惊慌。   景沐:“疏散警报又响了,是兽群闯进来了吗?”   她的身后,有人仓促地向楼道跑去,身上衣衫凌乱,甚至裤腰带都还没来得及系好,路过时撞了她一下,还骂骂咧咧地回头瞪了她一眼。   这一撞,小姑娘眼镜下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走,下楼。”柴悦宁皱了皱眉,先一步走在了前头。   现在时间是晚上九点过,离外城断电还有两个多小时,这个点的黑市,尤其是在尤兰名下的这一条街,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热闹的。   这几天,太多人听说了其他城区的惨状,此刻全城紧急疏散警报一响,这份热闹便成为了难以控制的混乱。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每一个人都知道在没有播报任何城区广播的前提下,直接拉响了疏散警报,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时之间,有人惊慌着奔逃,就有人哀求着不想被丢下。   人群在拥挤,人们在拉扯。   茫然的发问声,不耐的叫骂与哭喊声,还有不知从哪儿传来的东西碎裂声。   每一声都似宣告着此处的奢靡与繁华将在今夜彻底结束。   柴悦宁开着还不太熟悉的新车,混乱的人群纷纷向两侧避让。   不管这里多乱,她都必须要去找一个人。   警报声持续响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人都在逃,有人不只在逃,还顺手抢走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钱财。   沿街的K厅与酒吧瞬间变得门庭冷落、脏乱不堪,除了满目霓虹,再不剩下什么。   一个曾经在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今日却好似被所有人遗忘的女人,茫然地站在人潮外脏乱的酒吧门口,手里紧握着一个通讯器,大声喊着什么,却明显得不到半点回应。   柴悦宁连忙停下车来,摇开车窗,大声喊道:“尤老板!”   “柴队长!”尤兰回过身来,茫然无措的眼里一下有了光。   “上车,一起走啊!”   尤兰穿着旗袍,踩着高跟,迈着小碎步蹬蹬蹬地跑了过来,柴悦宁按开车门,车身略高,景沐连忙伸手将她拉了上来。   她一上车,大着嗓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就知道这世上的男人没一个靠得住,好话说一万遍都是假的!柴队长,还是你好,你比班向明那孬货靠谱一万倍!”   --------------------   作者有话要说:   尤兰:所以你们玩彩灯了吗?   褚辞:玩了。   柴悦宁:…… 第22章   尤兰不是罗昆,手底下并没有养一堆弟兄。   她能在黑市混得开,全靠一个人脉。   基地外城区谁人不知,七区的尤老板把自家店面开满了黑市大半条街,其人脉之广,可谓是黑白通吃。   市面上见得人见不得人的货物,她全能托关系帮人购入或是售出。   想找什么人办点什么麻烦事,只要钱给到位,她也都能想方设法帮忙联系。   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七区总治安官班向明一直在身后为她撑腰,要是有人得罪她,七区的治安队必定第一时间冲到现场,以至于当时七区的地头蛇罗昆都不敢对她怎么样。   可哪有人能靠得住一辈子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更何况那些只在安稳日子里维系维系表面关系的酒肉朋友?   疏散警报拉响的那一刻,店里的客人没付钱就跑了,很多东西被匆匆奔跑的人潮撞坏了,更有人趁乱抢走了什么。   她的叫喊被淹没在人群之中,她的愤怒和无助根本无人在意。   手里的通讯器联系不到班向明,更联系不到任何一个能开车带她离开的人。   外城最风光无限的女人,好像在那一瞬被全世界抛弃了。   万幸的是,这世上还有人欠着她钱,而那个人并没有生出“债主死了我就能不还钱”的魔鬼思想。   所以她那叫是一个感动啊。   她从上车的那一刻起,小嘴就叭叭着没有停过。   “柴队长,你知道的,什么弹药粮食都是次要的,但这车超贵,要是你没法把它完完整整带回来,我少说得赔上一个店面。我这两天横竖睡不着,整颗心都在滴血……但是现在不了,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给你打了那张欠条,因为你是真的够义气啊!哪像班向明那个孬货,直接联系不上了!”   城区广播都无法正常投放了,七区所面临的,应该和先前六区一样,城区通讯信号已断。这种时候要能联系上人,那可真就活见鬼了,联系不上才是正常的。   不过柴悦宁并没有兴趣在尤兰面前替那位总治安官说话,毕竟那种不干实事的老油子,出了事八成跑得比谁都快,替他说话容易被打脸。   随着外城先后沦陷,城区内的列车全部停用,如今要想离开七区,就只有通往九区的那一条路是最安全的。   一辆辆装甲车开在平日里车辆不多的城区车道上,从车牌来看,这些车是来自各个城区的,它们可能刚经历过一场逃亡,又不得不再一次驶上了全新的旅程。   车道外,满是朝着相同方向而去的拥挤人群。   为了减轻资源负担,基地一向只生产装甲车,并明文规定寻常住民不可购入。如果自身不是佣兵,又确实没有人脉,那就算再有钱,也是不可能申请到车辆购买权的。   面对未知情况的疏散警报,他们只能背着背包,提着口袋,又或者是拖着重重的行李箱,随着人潮麻木奔行。   城区通讯信号站设立在城防中心内,此刻疏散警报已停,城区广播依旧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解释,这更印证了城防中心已经出事的事实。   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朝着九区的方向赶去,柴悦宁也并不例外。   车子没开多久,柴悦宁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武装队伍,两种不同的服饰,分别代表着军方和治安所。   “大家不要慌张,城防中心虽然失联,但军方和治安所的武装依旧严实!大家不要慌张,不要拥挤,军方和治安所会保护大家有序撤离!城区口的装甲车队会送大家去往九区!”   他们拿着扩音喇叭,重复说着安抚人心的话语,并维护着撤离人员的秩序。   柴悦宁远远瞧见了路边站着的班向明,一时摇下车窗,连按了几声喇叭,将他的注意力拽了过来。   “柴队长,你喊他做啥啊,他又帮不上什么忙!”后座的尤兰不满地嘀咕起来。   “问点事。”柴悦宁应着。   她想,再怎么说她也是为军方办事的,等回头到了九区,她总得告诉军方七区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班向明在看见柴悦宁的第一时间跑了过来,他的神色十分凝重,显然情况不像扩音喇叭里说得那么轻松。   有那么一秒,柴悦宁明显感觉到眼前这位治安官的目光在看见后座上的尤兰时泛起了几分欣慰,但又很快挪开了视线。   班向明:“柴队长,你去九区啊。”   柴悦宁:“发生什么了,你们有具体的消息吗?”   “不知道,我今晚执勤城西入口,一小时前还有和东南两入口处联系,入口处一切如常。可就警报拉响前的几分钟,我忽然收到一条通讯,说城防中心内部有人变异了,我甚至来不及问清情况,通讯就彻底断了。外部防御没有任何问题,内部出现变异者,很有可能是检测人员在做检测时不慎受到感染,没有及时察觉,并扩散了感染范围……”班向明说,“警报是后来拉响的,如果不是无法应对,城防中心的人不会拉响警报。”   柴悦宁:“城防中心大概留有多少战力?”   班向明:“不多,大部分战力都在城区入口附近轮休,但现在通讯信号断了,各入口的人联系不上了。我们有派人去支援,但是除非能收复城防中心,修好信号站,否则我们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回音。”   柴悦宁:“那……”   班向明:“我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最坏的准备……   “你们不撤离吗?”柴悦宁问道。   “城区住民都没撤完,哪轮得到我们治安的啊。”班向明说着,回头望向身后拥挤的人群,“现目前,我们能联系并调动的所有装甲车,都会先护送住民安全离开。”   “然后呢?”柴悦宁又问。   “我们与军方会尝试收复城防中心,和东南方两入口的守卫取得联系……但如果情况严重,城西入口的隔离墙会升起。”   城西入口通向九区,原本是七区最安全的一个出入口,并不需要升起隔离墙。   可此时此刻,七区不安全了,这堵墙便会为了九区而升起。   这样的决定,也许能够保全九区,以及所有提前离开的人,但也会让所有来不及离开的人被彻底困在这里。   柴悦宁张了张嘴,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班向明若无其事地后退两步,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装甲车,开玩笑似的试探了一句:“哟,大型军用款,能装不少人啊,柴队长。”   “到了地方,我尽量帮着装呗。”柴悦宁说着,挤出了一抹生硬的笑意。   “谢了。”班向明说着,驱赶似的对她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向那拥挤的人潮,拿起手中扩音喇叭,继续维护起了撤离秩序。   柴悦宁踩下油门,再次向着城西口快速驶去。   车没驶出多远,后方便响起了阵阵枪声。   原本有序撤离的人群开始骚乱。   柴悦宁的车子并没有停下,很快便将所有的危险远远甩在了身后。   城西出口,穿着制服军方人员扯着嗓子维持着上车的秩序,可是剩余的车却不多了,来不及上车的人是等不到离去的车子跑一个来回的。   柴悦宁把车开到门口,三两句交涉下来,车舱内便挤满了撤离的住民。   褚辞忽然站起身来:“我去后面看着。”   “太挤了。”柴悦宁应道。   “得看着,补给都在后面。”褚辞说着,让柴悦宁按开舱门,向后舱走去。   就这样,载着八十多张陌生面孔的军用装甲车,向着九区的方向缓缓驶离了七区。   忽然之间,柴悦宁在后视镜里看到了极其混乱无序的一幕。   无数来不及上车的人群开始向城外拥挤,狭小的出口一时涌出了大量人群。   有人奔跑,有人寻找,有人跌倒后被不断踩踏。   仅余的几辆装甲车也尽数开走,外头根本不能坐人的地方都爬满了人。   这样的混乱,没有持续太久。   当所有人在柴悦宁眼中都已化作蚂蚁大小的时候,一面无比厚重的黝黑城墙,自地面缓缓升起,直至封顶。   她想,那堵墙,一定特别沉。   其实,早在警报声拉响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七区将要沦陷。   只是她没想到,武装力量如此完整的七区,竟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走到了需要升起隔离墙保护撤离者与其他城区的地步。   “隔离墙升起了,里面的人要怎么办?”景沐颤抖着声音问着。   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却也是无数赶得及逃离的人,情不自禁会去思考的问题。   ——如果,来不及逃离的人是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的,到底会是什么?   没有人想知道答案,却也没有人不知道答案。   世界仿佛正在倾塌。   忽然之间,人类的活着与死去,好像都变成了一种概率,一堆数字。   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将来又该逃向哪里。   柴悦宁沉默地开着这辆载满了撤离人员的装甲车,驾驶舱与后两舱彼此隔离,却仍能听到阵阵哭声。   所有哭声中,离她最近的,来自身后的景沐。   坐在景沐身旁的尤兰倒是十分安静,安静得都有点像被人夺舍了。   这种压抑的低声抽泣持续了好一阵子。   柴悦宁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至少,你还活着。”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就在前方了。   -------------------- 第23章   通往九区的长长隧道里,一辆辆装甲车平稳行驶着。   柴悦宁也不知这车开了多久,隧道的另一侧开始有空车从她们背道驶过。   看起来,第一批离开七区的人已经被安稳送到九区了,这些空车是回去接其他人的,只是先一步撤离的他们并不知道七区到底发生了什么。   “快到九区了吗?”景沐望着窗外与自己错身行过的车辆,小声问着。   “快了吧。”尤兰轻声回应着她,“不过到了城区入口,估计还得排队做感染监测呢。”   “这么多人,一定要很久。”   “今晚是睡不好觉了。”尤兰说着,有小声嘀咕了一句,“也许,以后都睡不好觉了。”   “往好处想,你不是唯一一个睡不好觉的人。”柴悦宁开起了缓和气氛的小玩笑。   然而这个玩笑明显不怎么好笑,驾驶舱的气氛一时更加沉重了。   再次降临的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尤兰呓语般轻轻说了一句:“基地会完蛋的吧?”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景沐又一次红了眼圈。   “不要乌鸦嘴。”柴悦宁说。   “也是,是我消极了,就算外城全部沦陷,主城也绝对能够抵御住异兽的攻击。”尤兰苦笑了一声,“只是,主城又能容得下多少人呢?在有限的名额下,又有哪一部分人会被抛弃?”   尤兰说着,目光幽幽望向了窗外。   柴悦宁没有再去安慰她,因为她知道,这辆车上每一个有幸未被抛弃的人,都已亲眼目睹了一场“抛弃”。   在这个朝不保夕的世界里,今天的幸运,是否能够带到明天,谁又能说得准呢?   她只能沉默地前行在这条长长的隧道之中,直到随着前方的车辆行出隧道,直到望见远方隔离墙外的昏黄灯光,与那一条等待着感染检测的千米长队。   柴悦宁在队伍的尾端,把休息舱与后舱的人们尽数放了下去,这才又朝着千米外的车用入口开去。   车子在入口外被拦了下来,直到检测人员对车上四人都进行了一道检测,这才给予放行。   许是因为特殊时期,凌晨的九区并没有熄电,街上的白炽灯亮得和白天一模一样。   进城的那一刻,景沐在后座小声说了一句:“柴队长,我家在C5-A1120。”   柴悦宁点了点头,先开车将她送回了C5住宅区。   送走景沐后,柴悦宁把车一路开到了人口管理局,试图在九区分配到一个临时住所,却被外头那长得可怕的队伍狠狠劝退。   “九区就这么大,队伍那么长,真等排到我们,早就没有地方了。”柴悦宁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望向褚辞,“对啊,你之前不是住在这里吗?”   褚辞点了点头:“H12-C0305。”   柴悦宁:“房卡还在吗?”   褚辞从身上摸出了一张磁卡:“在的。”   尤兰一时欣喜:“太好了,我还以为今晚要露宿街头了呢!”   褚辞:“我那什么都没有。”   尤兰:“好歹是个住处,能将就的,都能将就。”   话是这么说,可真到了那个许久没人居住的住所后,尤兰又忍不住发出了嫌弃的声音。   “这是人住过的地方吗?”尤兰望着那空空如也的房子,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小宝贝,在跟了柴队长之前,你真住在这种地方?”   原来,褚辞说这里什么都没有,真不是夸张。   柴悦宁上次来时也没怎么往里屋看,这次进来了才知道,这间房子除去客厅有一套旧桌椅,厕所里有两张破抹布以外,也就只有里卧那一张窄小的木板床了。   这张木板床光秃秃的,床单、被褥、枕头,什么都没有。   “我没有钱。”褚辞说着,看向尤兰,“我去你那工作,你把我送拘留所里了。”   “你……”尤兰一时语塞,柳眉微蹙,看了看柴悦宁,又再次望向褚辞,“你也不早说你和柴队长有关系,早说不就没那事儿了吗?”   柴悦宁越听这走向越不对,连忙往尤兰的胳膊上戳了一下:“好了好了,再嫌弃也得收拾一下,这么久没住,都积灰了,今晚还要睡呢。”   “我哪受过这些罪啊,我昨天刚做的美甲……”尤兰嘴上唉声叹气地抱怨着,却到底还是走进厕所,拈起一张抹布,回身喊了一句,“你俩不能都站着看啊,这儿还有一张布呢。”   褚辞刚想跟着进去,就被柴悦宁抢先了一步。   柴悦宁:“我来就好,你还有伤呢。”   褚辞抿了抿唇,也没多争,只退到门边靠站着发起了呆。   屋子简单打扫一遍后,柴悦宁往楼下跑了一趟,在装甲车后舱里扯了几张盖货物的大黑布回来,床上地上一铺一盖,轻叹着说了句:“今晚先将就着吧,缺什么明天再说。”   寂静的夜晚,房灯一关,窄小的卧室里便只剩下了三个人的呼吸声。   唯一的床被让给了尤兰,但很显然,从来没有吃过苦的她,在这冷硬的床板上翻来覆去,久久未能入眠。   这一夜,很多人都睡不着,柴悦宁是其中一个。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很累了,可就算闭上了双眼,脑子却依旧十分活跃。   她的心很乱,睁眼闭眼都会想到那堵缓缓升起的隔离墙,想起从前并未见过多少面的班向明,想起城西出口处维持着撤离秩序,把一个又一个普通住民送上装甲车的军/警,想起那一辆辆与她们错身而过的返程空车。   那些军用装甲车的驾驶员安全送走了一批七区住民,返程后还会在路上接到后面那些徒步前行的幸存者,可是再也接不到他们昔日的战友了。   黑暗之中,一个又轻又细的声音,打断了柴悦宁的胡思乱想。   尤兰:“你们都睡着了吗?”   柴悦宁:“没。”   旁侧的褚辞翻了个身,显然也没有睡着。   尤兰:“我们来说说话吧,随便说点什么……”   柴悦宁:“说什么?”   “我不知道啊。”尤兰轻声叹了一口气,“我睡不着。”   “聊天总得有个话题。”柴悦宁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轻声说着,“你不是最会叭叭吗?你来起个头吧。”   “什么叫我最会叭叭啊?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尤兰不满地小声嘟囔着,嘟囔完却还是认真思考了起来。   好一阵沉吟后,她忽然趴到床边,冲着褚辞问了一句:“诶,你叫什么?”   柴悦宁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   她也不知什么原理,屋里明明那么黑,尤兰的那双眼睛却那么亮。   那是八卦之火烧出来的光。   褚辞:“褚辞。”   尤兰:“你们两个一起多久了?”   褚辞想了想,认真回道:“有阵子了,从拘留所出来就……”   “那感情好啊!”尤兰笑着打断了褚辞没说完的话,“和我说说,你觉得柴队长怎么样?”   柴悦宁:“尤兰……”   尤兰瘪了瘪嘴:“干嘛呀,天都要塌下来了,还不让人死前聊会儿天啊?”   柴悦宁不禁翻了个白眼。   尤兰见柴悦宁没再拦着,于是又一次问道:“你觉得柴队长怎么样啊?我的意思是,她对你怎么样?”   褚辞想了想:“对我很好。”   尤兰:“哦~怎么个好法?”   褚辞:“洗完澡不让我睡,要帮我擦头。”   尤兰:“哦~~”   褚辞:“我不高兴,她会按你说的方法逗我开心。”   尤兰:“哦~~~”   柴悦宁:“别哦了,都快让你哦出调调了。”   褚辞愣了愣,也认真说道:“尤老板,你的语调好奇怪。”   “不奇怪,不奇怪!”尤兰坐起身来,笑着摆了摆手,“所以我那儿的浴缸有彩灯,你们试过了对吧?”   褚辞:“嗯。”   尤兰:“那感觉奇妙吧!”   褚辞:“……嗯。”   尤兰语气一下激动了起来:“那你们比较喜欢哪……”   柴悦宁:“咳咳!咳咳咳……”   不是,这都哪跟哪啊?   这两个人在那跨频聊天,怎么还真能聊上啊?   褚辞侧过头来,望向柴悦宁:“你着凉了吗?”   柴悦宁:“……”   尤兰语气暧昧:“可不就是着凉了,需要你帮忙暖暖。”   褚辞:“……?”   柴悦宁深吸了一口气,咬牙说道:“尤老板,我怎么就没把你留在七区喂异兽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尤兰:我都懂~   柴悦宁:你懂个锤子。   褚辞:?   来了来了,晚上八点过才回家,手速有点慢,更新虽迟但到,这两天有点小忙,忙完就会开始加更啦。 第24章   面对柴悦宁的嫌弃,尤兰轻轻哼了一声:“我就算是变异了,也一定不会忘记向你讨债的。”   她说着,再次躺回床上,唉声感慨:“可怜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末了,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小小的房间,又一次安静下来。   刚才的笑闹,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幻觉。   柴悦宁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只知自己一整个晚上都没睡太安宁。   奇怪的噩梦让她睡睡醒醒,好几次睁开双眼,都伴随着一种没来由的恍惚。   直到城区的早间广播,如过往的每个清晨那般响起,她才真正安下心来,在冷硬的地板上沉沉睡去。   不过这一觉,终究没睡太久。   再次醒来时,柴悦宁轻手轻脚走到屋外,打开客厅的顶灯,看了一眼怀表,发现时间也不过就是早上八点半。   她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悄悄拉开房门准备外出。   刚想回身关门,便发现褚辞不知何时站在了卧室门口,银白的长发有些缭乱,一双明显没睡醒的眸子正雾蒙蒙地望着她。   “我去买点东西。”柴悦宁说着,轻声问道,“要一起吗?”   褚辞点了点头,轻手轻脚跟了上来。   拉风的军用装甲车向着九区的交易市场开了过去。   柴悦宁身上没有钱,车上却有东西可以稍微换些钱财,虽说刚买就卖八成要亏,但她需要在离开九区之前,买一些家用物品留给尤兰。   尤兰帮了她大忙,她总不能让尤兰连一个像样的住处都得不到。   柴悦宁挑了一些在交易市场相对比较好卖的东西,挨家挨户地问了过去,终于换到了足够多的钱,买了些锅碗瓢盆、床单被褥以作日用。   就在她和褚辞一人拖着两个大袋子,分外费劲地往车那处赶的路上,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让她止不住欣喜若狂。   “队长!”卢启飞似的冲了过来,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队长你没事啊!我们一直联系不上你,都担心你出事了……太好了,你和褚辞,你们都没事啊!”   “你在这儿,忍冬和老向呢?”柴悦宁连忙问道,“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我们都没事!”卢启说,“十区出事后我们就跟着军方转移到这里了,大家都没受伤!”   柴悦宁悬了好几日的心,这一刻终于得到了些许放松。   “太好,太好了……”她话到此处,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杜夏呢?”   然而,这次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短暂沉默后,卢启摇了摇头:“没有任何消息……”   五区是最先沦陷的城区,一切来得最为突然,那里的人们甚至来不及向别处撤离,周围城区便也接二连三地一同沦陷。   柴悦宁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她不会有事的……你们现在都住在哪里?我想去见忍冬和老向。”   卢启:“我们住在H9!”   柴悦宁不由一愣:“我们在H12。”   短暂沉默后,两人都轻叹着笑了笑。   他们谁也想不到,失散数日的大家,竟能住得如此之近。   经过商议,柴悦宁决定搬去H9那边,这两天暂时和忍冬住在一起。   现在外城只剩下二区和九区没有沦陷,已沦陷城区中哪些升起了隔离墙也是未知数,这种情况下想要开车去往五区进行搜救,路线需要反复摸索,危险程度绝不亚于进入地面六级风险区。   这几天里,柴悦宁已经见过太多死亡,不能再带着队友前去冒险,却也不能容忍自己什么都不去做。   她想,自己应该与主城军方取得联系,尽可能为收复沦陷的城区做出一份贡献。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安顿好尤兰。   很快,在老向和卢启的帮忙下,车上所有新买的日用品都被搬上了楼。   房门打开的那一刻,尤兰通红着双眼从卧室里跑了出来。   她靠站在卧室的门口,望着屋外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半点往日的形象都不顾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哭声,老向和卢启愣愣把手里东西尽数挪进房门,而后门神似的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开启了对脸懵逼模式。   柴悦宁:“你抽风啊?”   “我一觉醒来你们全不见了,我以为我被你们丢下了……”尤兰说着,拿起手里那张湿了一片的手绢,擦起了眼泪,“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们真丢下我了,我可怎么活啊。”   “你有手有脚,能说会道,除非异兽来了,否则真死不了。”柴悦宁说着,指了指地上的日用品,“买东西去了,总不能今晚还让你睡床板吧?”   “柴队长!”尤兰张开双手向前小跑了两步,似想给柴悦宁一个大大的拥抱,却又在余光察觉到褚辞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的瞬间,蝴蝶收翅般半道刹住了车。   她吸了吸鼻子,若无其事地伸出手来,扒开其中一个大黑袋子看了一眼,小声嘟囔道:“这都买了什么啊……”   话音未落,便见柴悦宁递来了一叠用塑料口袋裹好的票子。   尤兰:“这是……”   柴悦宁:“你先在这里住着,缺什么自己买,钱不算多,但紧凑点用,应该够你过一阵子。”   尤兰:“你,你们……还是要走?”   柴悦宁:“基地都这样了,我们这些习惯了出生入死的佣兵,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尤兰沉默了片刻,没再多说什么,只向后让了让路,静静看着柴悦宁招呼大家帮忙把买来的东西安放在了屋中。   一通折腾后,空荡荡的小屋子,终于有了一点家的模样。   老向:“尤老板,回见了。”   卢启:“走了走了。”   “回见。”尤兰浅笑着向大家挥着小手。   褚辞把房卡放在了尤兰手心,而后便跟着大家一同下了楼。   从一切混乱开始的那一天算起,小队成员失散不过五天,大家再次围坐到一起时,一个个大眼瞪着小眼,每个人的脸上都似写上了“恍如隔世”四个大字。   无比清淡的素火锅,是大家重逢后一起吃的第一顿饭,每个人都吃得十分满足。   柴悦宁放下碗筷的那一刻,重重叹了一口长气。   她的目光在大伙身上一一扫过,而后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大家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沉默,一片沉默中,褚辞认真望着柴悦宁,其余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都没谁说出半句话来。   柴悦宁看向老向。   老向挠了挠头:“我都行,去哪儿都行,干啥都行。”   卢启举了举手:“尤老板不是送了我们辆好车吗?我们开车去找杜夏?”   忍冬:“你想死的话。”   卢启:“……那,那就这样干等着?”   “首先,车是借我们用的,弄坏了要赔。”柴悦宁说,“其次,我们不可能穿过升起隔离墙的城区,没有明确的路线,就要在危险区中不停试错……被那些异兽伤到的变异率有多高,基地应该都公开了吧?”   “军方和治安所在城门口枪决了很多人。”忍冬低声说着,指腹不自觉摩挲着轮椅的扶手。   “我们找军方合作吧。”柴悦宁说着,抬眼望向卢启,“主城军方。”   卢启:“……”   柴悦宁沉声说道:“通讯器还在的话,呼一下你姐夫。”   卢启:“……”   好一阵沉默过后,卢启取下腰间的通讯器,反手丢给了柴悦宁:“我不和他说话。”   “我来说。”柴悦宁说着,刚低头便看见了两条来自“。。”的未听留言。   柴悦宁点开留言,不算陌生的声音,自通讯器里传了出来。   “卢启,你离开六区了吗?如果还活着,不管在哪个城区,立即联系城防中心,让他们送你回主城!”   “卢启!听到请回复!”   老向看了卢启一眼:“真不让人省心啊。”   卢启翻了个白眼:“我是死是活轮得到他来管?”   柴悦宁站起身来,几步走至房间角落,对那个无名的频道做出了回应:“薛少将,卢启一切安好。我是第十三佣兵队队长柴悦宁,小队战力相对完整,愿为基地而战,如有需要,希望能够得到军方指示。”   电频发出后,便是一阵沉默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新的讯息传来。   薛舟:“基地需要每一个与异兽有过作战经验的人才。柴队长,能够得到你们援助,是军方的荣幸。”   柴悦宁:“我们现在暂住九区,是否能为基地做点什么?”   薛舟:“请于三日之内,全队迁往主城。”   那位少将的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沉稳。   可不知为何,柴悦宁总觉得这听似冷静的指示,沉积着难以言喻的压抑。   有那么一瞬,她心中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   她不自觉压低声音,认真说道:“请告知缘由!”   沉默似在那一刻席卷了她。   身后的每一双目光,都静静凝视着她所站立的方向。   十数秒的静默后,通讯器的那一头,终于又一次传来了回音。   薛舟:“最多三日,所有军队将从外城撤离,退守主城。”   柴悦宁的声音止不住有些颤抖:“那九区和二区呢?”   薛舟:“基地会以合适的理由,在不引起群众恐慌的前提下,将优质人口向主城进行转移。”   ——就算外城全部沦陷,主城也绝对能够抵御住异兽的攻击。   ——只是,主城又能容得下多少人呢?在有限的名额下,又有哪一部分人会被抛弃?   尤兰的声音,似回荡在柴悦宁的耳畔。   她愣愣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   通讯器的另一端,那位少将的声音冷静而又无比疲惫。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军方损失惨重,已无法收复外城。”   “不幸中的万幸是,每一座外城建立之初,都有设置自毁系统,启动开关就在主城。”   “柴队长,基地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基地能够收复地面信号塔,向浮空城求得支援。”   一片死寂之中,褚辞垂下眼睫,静静望着自己脚尖,思绪不禁飘向远方。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这不就来了嘛。   让我康康是哪个大可爱还在管小黑藤叫诸辞,不可以哦,不好听的,要改过来,褚[chǔ]辞。 第25章   如今的地下城基地,除了弃车保帅,断臂求生外,已经无力应对眼下的残局了。   从黑藤随着春雨疯狂生长,悄无声息攀爬覆盖六座地面信号塔,让大雾蔓延至基地上方的那一日起,基地军方便做过了无数次努力。   事实证明,处于生长季的黑藤,生长速度过于惊人。   只要做不到清理彻底,那么一夜过后,信号塔上便会再次覆满黑藤。   而基地上方沦为雾区之后,更是多次出现兽群以及未知级别的巨型异兽,这让信号塔的收复变得难上加难。   在熬过这个生长季前,想要收复信号塔,几乎就是痴人说梦。   这是战力储备完善的军方都无法做到的事,一个只有几人的佣兵队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柴悦宁沉默了许久,满脑子都是那句“最坏的打算”。   这几天里,类似的话,她早已听过不止一次,且每一次听见,都伴随着无数人的牺牲。   她总是无能为力的那一个。   她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   这一次,依旧要做那个无能为力的人,逃去下一个安全之所躲避危险吗?   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不只是她,其余人也各怀心思地沉默着。   通讯器的另一端先后传来了几声劝解。   柴悦宁却不知如何应答。   不知过了多久,死一样的沉默,被一个平静的声音,轻轻撞破。   褚辞:“我们什么时候去主城?”   那一刻,所有人的思绪都被拽了回来。   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选择,因为就算选择留下,在基地这种舍弃外城与兽潮玉石俱焚的决定面前,他们根本救不了任何人。   柴悦宁回过神来,用力握了握手中通讯器,沉声回应道:“第十三佣兵队,全队……在册共六人,现申请主城通行权。”   薛舟:“资料已核实,申请通过,六人以内,未经感染准许入城,请尽快进行转移。”   ……   临时住房的小门被人敲响的那一刻,尤兰是一脸懵逼的。   推开房门,只见四个熟悉的面孔围在外头。   最不会说人话的那个小子,开口就是一句:“尤老板,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了。”   “……什么情况啊?”尤兰诧异道,“我连凳子都还没坐热呢,这里也要凉了?”   尤兰话音刚落,便见几小时前才帮她把东西搬进屋的人,直直从她身旁掠过,跟四个入室抢劫的贼似的,把包括床单被褥在内所有能带走用的东西尽数搬出了房门。   没有人和她解释任何,她只能一头雾水地跟着他们下了楼,又迷迷糊糊被楼下坐在轮椅上的忍冬催上了车。   她没有在车上看见杜夏,便也假装没有发现似的,全然不去提起。   那些从楼上搬下来的东西,被四人一股脑丢上了后车舱,而后一车六人便踏上了去往主城的道路。   大多数人们不会知道,此刻驻扎九区的军方正在向主城分批撤离。   在这个看似寻常的日子里,一辆辆军用装甲车,在城区住民注意不到的地方,载着人与沉重的物资,缓缓驶离了这座被抛弃的外城。   第十三佣兵队的装甲车,也安安静静跟在了它们身后。   前路的隧道昏暗且长。   似是为了缓和气氛,坐在驾驶座上的老向,时不时就要强颜欢笑着称赞一下手头这辆好车,顺便称赞一下让他摸到了这辆好车的尤兰。   卢启好奇问道:“要是我们小队想把这车买下来,得攒多少钱啊,尤老板?”   尤兰叹道:“放在几天前是挺贵的,不过现在可能不要钱了。”   老向疑惑:“啊?”   尤兰:“外城都这样了,车主大概没死也快变异了吧。”   忍冬:“……”   老向:“……”   卢启:“……”   柴悦宁站起身来,朝后舱走去。   舱门合拢,驾驶舱与休息舱的谈话便再与她无关。   她躺靠在卷起的被褥上,任由混乱的思绪将自己彻底占据。   忽然之间,舱门再次开启又闭拢,褚辞轻手轻脚走了进来,于柴悦宁身旁抱膝坐下。   柴悦宁看了她一眼,不自觉咬住下唇,在数秒沉默后,努力扬起一丝疲惫的笑意:“你不会是来安慰我的吧?”   褚辞反问:“你需要吗?”   柴悦宁笑了笑:“说几句来听听?”   褚辞:“你说过的,真正的生死关头,人都只能顾上自己。”   柴悦宁:“嗯。”   褚辞:“你救不了那些人,不代表那些人因你而死。”   柴悦宁:“嗯。”   “如果那天,你没有阻断通风系统,也许现在连主城都已经沦陷了。”褚辞认真说着,“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到的全部。”   她语气淡淡的,安慰人的话术更是十分寻常,寻常到柴悦宁不禁去想,如果现在从路边随便抓一个人上来,会不会都能比她说得动人。   可偏偏就是这么寻常的话,让她多少好受一点。   “其实我只是在想,那些失联的城区,或许还有人活着,他们一定在等待救援,可基地已经决定放弃他们了。”柴悦宁说着,似是忽然哽咽了一下,“如果杜夏还活着,她也一定在等我们,可是我……我只能不停地逃。”   她不想在这种时候选择退缩,可她偏偏不得不这样选择。   因为她知道,就算从此刻开始回头,她能绕过重重险阻去到五区,即将启动的外城自毁程序也不会因她延后一分一秒。   身为队长的她,如果在这种时候做出那样的决定,那就只是在带着大家为了义气前去赴死。   “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柴悦宁苦笑着叹了一声,逃避似的闭上了双眼。   醒着真累,她想好好睡会儿。   基地的道路修得平整,车子开得平稳,也没有什么噪音。   不过和昨晚一样,柴悦宁睡得不算安稳。   她每次迷迷糊糊睁开一条眼缝,都能看见有人一直坐在自己的身旁。   恍惚间,她似听见那人叫着她的名字,轻轻说了一句什么话。   声音太小,小到让人听不见。   等她意识再次清醒之时,只见褚辞轻轻靠在她的肩上,双眼闭合着,睡得十分安静。   傍晚,车子开入主城。   在顺利通过感染检测以后,受薛舟所托,特意前来迎接他们的陌生军官,驾车走在前头,将大家领到了全新的住所。   在前往临时住所的路上,卢启伸手指了指车窗外一个大锅盖似的蓝色的巨型建筑,对忍冬说:“那里就是拟真生态区,基地所有食物的来源地。”   忍冬轻声应着:“差一点就可以进去看看了。”   老向安慰道:“还会有机会的。”   忍冬垂下眉眼,眼底似有泪光:“也有人再没机会了……”   生生死死那些事,大家都见过太多次了,没有谁会因为失去了谁而哭天喊地。可压抑在心底的那些东西,并不是嘴上不说就能若无其事的。   柴悦宁本想开口说点什么,稍稍转移一下话题,却发现大家似乎并没有半点避讳的意思,反而你一句我一句地把这本该无比沉重的话题闲聊了下去。   “嗐,咱们还能活几天都不好说了,伤感这些做啥?”老向说着,打了个哈欠,“我们当佣兵的,本来就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死不死都那是一瞬间的事儿,咱这辈子结束的时候,那躺尸的地方要真能从地上转到地下,也不算啥坏事。”   “这是快五十岁的老大爷独有的豁达吗?”卢启问。   “你礼貌吗?”老向反问。   尤兰赶在这一老一少开始吵嘴之前哀叹了一声:“你们佣兵是看惯生死了,我怕死啊,怕死到这辈子都没去地面看过一眼……我还以为,只要老老实实待在基地里,就能舒舒服服过完这辈子呢。现在倒好,什么都没了……”   她说着,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说,外城那么多人,基地真的说放弃就放弃了吗?如果真启动了外城的自毁系统,那些还活着的人,不就都是被基地自己人给……”   尤兰的话忽然顿在了这里,虽未说完,但大家都已懂得。   忍冬忽然抬眼问道:“你们相信奇迹吗?”   “是指从现在开始向上帝祈祷吗?”尤兰问,“你们都信哪个神明?旧世界古东方还是古西方的?信仰要是不同的话,或许可以各自祈祷一下,指不定哪位真开眼了呢?”   忍冬噎了一下,摇头说道:“不是,不是祈祷。”   “我了解过基地历史,浮空城和地下城一致认为,如果世上只剩下一个人类基地,那么人类命运将会彻底沦为宇宙洪流中的一叶孤舟,再无所依。”   “所以,两大基地曾经有过约定,人类作为命运共同体,越是困难艰险,越要团结起来,不管哪一边陷入绝境,另一边都要全力相帮。”   忍冬说着,眼底闪过一丝希冀:“虽然两大基地一向很少进行通讯,但我们的信号塔都失陷那么久了,浮空城有没有可能已经察觉?”   她小心翼翼,又似自我欺骗地问着:“有没有一种可能……在外城炸毁之前,我们能够等到浮空城的主动救援?”   柴悦宁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知道,如果外城炸毁,杜夏就真的不可能回来了,忍冬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所以直到此刻还在期待会有奇迹发生。   可这世上真的会有奇迹吗?   她好像是期待的,理智却又告诉她,放弃这些无用的期待,否则只会更加失望。   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是沉默了许久的褚辞。   “有可能。”她说着,抬眼望向柴悦宁,“所以需要多给他们一点时间。”   “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们可以阻止自毁程序的启动。”   柴悦宁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话要是被前面那辆车上的军官听见,这一车人全得蹲号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柴悦宁: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褚辞:不,你有。   --------------------   (本書出处:龍鳳互聯) 第26章   这世上有些玩笑是乱开不得。   外城相继沦陷的过程中,无数堵隔离墙接连升起。   当通风系统不再相连,它们将是阻断兽群扩散的最强屏障。   可那些与来势汹汹的兽潮一同被困于隔离墙中的人类,会在无助与绝望之中被异兽所吞食,亦或是成为下一个被感染的变异者。   基地生物学家曾经说过,人类无论是被异兽吞食,还是遭受感染变异,都会产生一次人类科学至今无法解释缘由的基因融合。   那些在全新生态中诞生的异兽,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感染力,它们的基因就像是一种恶性病毒,能够破坏一切原本有序的生理结构,并以一种近乎无序的方式进行重组,在保持一定原有特征的情况下,进化成全新的物种。   在过去的五十多年里,它们猎食地面生物,也被地面生物猎食。   它们无论吃或被吃,都在不断地相互融合与进化,就像是“创世神”手中的一捧尘泥,抟土为型,亦可千变万化。   地面大灾难爆发至今已有五十多年,旧世界的大多生物早在漫长岁月中被融合成了千奇百怪的异兽。   人类基地努力搜集异兽样本,反复进行与异兽相关的活体实验,无数次尝试编纂异兽的种类图鉴,却发现人类对异兽研究速度,远远比不上异兽相互融合进化的速度。   它们的变化太莫测了,就算是同一只异兽散播出来的感染源,只面向同一类受感物种,也有不小的可能异变出多个种类的异兽。   正因如此,有学者悲观地认为,如果基因的融合与变异真的没有规律,那么人类将永远无法了解异兽,更别提战胜异兽。   而发表这种言论的学者,在不久后便以煽动罪被判以终身□□。   基地始终坚信人类会有光明的未来。   但与此同时,确实也对不断恶化的地面生态束手无策。   如今的外城,就像是异变生态的温床。   只要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它们就能孕育出越来越多人类无法理解的,不可名状的未知恐惧。   真到了那一刻,外城的隔离墙,能拦它们几时?主城的防御工事,又能拦它们几时?   如果只是为了一丝看不见摸不着的希望,就去阻止基地对外城自毁程序的启动,那么后续基地为此付出的每一分代价,都将是他们几人赔上性命也无法承担的。   “我们不能这么做。”柴悦宁沉声说着,抬眼望向窗外,叹了一口长气。   人类基地,不能沦陷于兽群。   人类文明,不该葬送在地底。   基地的决定,建立在人类整体利益之上。   在人类文明的存续面前,个人的性命,根本微不足道。   那个夜晚,主城军方为第十三佣兵队提供了六间条件不错的住所,褚辞却像听不见军方的安排似的,同往常一样默默跟在柴悦宁的身后,自然而然地留在了柴悦宁的房间。   主城的夜晚,并不像外城那样会停止供电。   晚上十一点过,卫生间里传来有人洗澡的哗哗水声。   客厅里,那台白色的收音机外壳已然泛黄,柴悦宁将其打开,心不在焉地坐到沙发上发起了呆。   基地的外城已然沦陷,主城的广播却依旧播报着那些光明的未来。   距离外城自毁不足三日,基地却依旧对此只字不提,只说为了加速基地各方面的发展,基地正在从外城向主城招入实用型人才。   实用型人才么……   柴悦宁忽然觉得,基地就像是一个巨大机械,人类是凑成这个巨大机械的一个又一个微小的零件,对基地有用,便日复一日努力运转,对基地无用,则随时可以遗弃。   “现在,我们已获准进入研究中心,马上就可以采访一下戈和光博士,看看博士对此次异兽侵袭有何看法。”   “戈和光博士,听说您已经对军方带回的那批外城变异样本进行了第一轮的解剖研究,请问现在有什么成果是可以对我们透露的吗?”   “……”   “博士?嗯……这次的变异样本,较之以往是否有什么不同呢?”   “外城出现的异兽之中,有一种大脑构造与人类十分相似的无脊椎人皮虫,它们与人类的基因相似度为82.63%。在此之前,异兽中与人类基因相似度最高的刺石螈,相似度为54.77%。”   “那这是否意味着,在感染变异的过程中,人类已经更大程度的保留住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   “你不懂……人与人的基因相似度高达99.9%,人类和老鼠的相似度也有85%,可人类不会变成老鼠,老鼠也不会有变成人类的一天。”戈和光的声音中带了几分茫然,“但异兽不一样,与其他物种进行融合进化,是它们与生俱来的能力。人类与异兽基因相似度的提升,并不代表人类的基因可以在感染变异过程中为人类占到任何优势,相反,有种更坏的可能性,它代表着人类的基因可以被这种新型异兽更轻易的摄取。”   “这……”   戈和光的语气愈渐激动起来:“如果无法遏止这种异兽继续进化,在不久的将来,它们很有可能拥有人类的智慧,而人类则会……”   “滋——”   随着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响起,广播中那位博士的声音不再清晰。   十几秒后,沙沙的电流声褪去,广播又一次清晰起来,那位博士的话语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激动。   他说,一切都不值得担忧,基地已经有了应对方式。所有人都该相信基地,相信科学,相信人类的未来一片光明。   卫生间的门被人轻轻拉开,褚辞裹着一条又宽又长的浴巾走了出来。   她望着柴悦宁,眼底似闪烁着一种令人看不穿的异样情绪。   柴悦宁伸手关掉了广播,抬眼回望着她。   褚辞淡淡说道:“其实你可以把我交给基地,交给那位博士,也许他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人类就不用害怕异兽了。”   柴悦宁张了张嘴,呆愣了好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   柴悦宁:“进了那个地方,就没有人会把你当人看待了。”   褚辞:“你觉得我算是一个人吗?”   柴悦宁:“如果你不是人,我和你密接那么久,是不是也有资格一起躺在解剖台上了?”   褚辞不禁发出一声轻笑。   柴悦宁望着那笑弯的眉眼,也不由得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临时住所的床,没有尤兰酒店的大,但也足够躺下两人。   进入主城的第一个晚上,她们平躺着睡在一起,轻触着彼此的胳膊,感受着来自对方的温度。   褚辞问柴悦宁:“今晚过后,你会做点什么?”   柴悦宁想了想,说:“听军方的安排吧,去外城搜寻样本,或者护送人员向主城转移,随便做点什么都行。”   褚辞:“会难过吗?”   柴悦宁:“你不是说,不是我的错吗?”   褚辞:“会难过吧?”   柴悦宁愣了一下,反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褚辞想了想,轻声说道:“你们的情绪,我不太懂,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现在的情绪应该叫做——难过。”   柴悦宁:“你是在学习吗?”   褚辞:“你要教我吗?”   她轻声问着,在松动的床板发出的咯吱声里侧过身来,于那一片漆黑中,望着枕边之人的轮廓。   柴悦宁沉默了很久,缓缓开口说道:“倒也不只是难过,多少还有点儿别的。情绪,不是一种单一的东西,它很复杂,也不绝对。”   褚辞:“嗯。”   柴悦宁:“就像现在,我好像很难过,但又好像挺开心的。”   褚辞:“这不冲突吗?”   柴悦宁:“嗯……怎么说呢,有一种情绪叫悲喜交加,我现在就是这样,一边因为不够强大,无力改变现状而感到难过,一边又庆幸自己活了下来,伙伴们也大多活了下来,没有人责怪我无能,我所有的自责也都有地方倾诉,有人努力为我抚平……我比太多人要幸运。”   褚辞:“所以,幸运的事,让你不再在乎那些不幸?”   柴悦宁:“可以这么说吧,但也不是不在乎,只是反正在乎也没用,倒不如想点开心的……活着嘛,开心最重要。”   褚辞:“好像有点明白了。”   柴悦宁还想说点什么,可刚侧过身去面向褚辞,便见褚辞躺正身子闭上了双眼。   她尴尬一下,想想发现也没有什么好聊的,于是瘪了瘪嘴,重新将身子躺平,闭眼酝酿起了睡意。   柴悦宁想,过了今晚,她多少该向军方讨些事做了。   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感觉,让她心底的负罪感一日重过一日。   不过如果要去外城帮忙,最好是能跟着军方的车队一个人悄悄出去,不要被大家知道,尤其是卢启。   现在外城撤了防,随时可能面临危险。   那位操碎了心的薛舟少将好不容易才把这小子叫回了主城,要是再被她给带了出去,非得气到吐血不可。   她想着想着,困意涌上了眉心。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恍惚间,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碰触着自己。   冰冰凉凉的,就绕在指尖。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很密接。   以及,不会真有小天使因为我发红包而不好意思留言吧!不要不好意思,我喜欢看评论,每一条我都认真在看!这篇文本来就不打算赚钱的,入V只是为了后续的榜单推荐,毕竟在开坑之前我就约了很多插画,也买了原创曲子准备做歌,后面剧情到了都会放出来给大家看的,和这些比起来红包算不上什么的。这篇文我纯为爱发电,就没幻想过能回本。写文嘛,开心就好,大家喜欢看,我就写得开心。 第27章   第二日醒来之时,柴悦宁身侧无人。   客厅里,收音机小声放着舒缓钢琴曲,柴悦宁有点印象,那是旧世界遗留下来的曲目。   褚辞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书柜上取下来的书,看上去像是一本诗集。   柴悦宁随意打了个招呼,转身走进卫生间进行洗漱。   洗漱过后,她说想要下楼走走,褚辞便一如既往地跟了上来。   也许是为了保护,又或者是想要监督,她们住的地方与城防中心离得并不算远,柴悦宁下楼后在住宅区里随意转悠了半圈,便一路问寻着,朝城防中心走去。   褚辞问道:“是要问军方找点事做吗?”   柴悦宁点了点头。   如今基地正处于敏感时期,任何人进出主城都需要得到军方的许可,谁都不能例外。   褚辞又问:“不用叫上大家?”   柴悦宁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你知道基地内外城有什么区别吗?”   褚辞摇了摇头,眼里写着疑惑。   “大灾难爆发前,旧世界的人们并不知道未来的地面会被黑藤和异兽彻底占据,他们最害怕的,是核战争的爆发。”   “那时地下城的设计者们,在政/府的支持下不顾反对、力排众议,斥巨资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在首都之下千米深的地底,建起了一座高科技避难所。”   “避难所选址处有数十处丰富的地下水,内外部建有十分强大的防御工事,上千条特殊设计的通风管道,发电站、信号站、温度控制站,以及比较完善的交通、娱乐、教育、医疗体系,更是成功模拟地面光热的畜牧种植区,足以容纳十五万人迁入地底长期生存。”   “起初,政/府本想在各个城市都建立这样一座避难所,但这种劳民伤财耗资巨大的避难所从被设计出来的那一刻起,便被旧世界大多数人疯狂抵制与唾骂,于是这样的计划,在第一座避难所建起后便彻底搁置。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大灾难后,它会成为人类最后的容身之所。”   “幸存者躲入地下城,不断搜寻并收容地面其他幸存者,组建了全新的人类家园。”柴悦宁说着,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四周,继续道:“可是,一座地下城能收容的人类实在有限。大灾难爆发后,旧世界的人们试图以核力量战胜未知的生态,却也因此摧毁了整个旧世界,以及旧世界人类的科技树。人们再也建不出第二座如此坚固的避难所了,可就算停止地面救援,人类依旧会繁育,人口依旧会增长,于是基地有了外城。”   “外城区都是后来挖掘的,交通差,医疗水平低,电力、通讯、温控与通风系统都不太稳定,时不时还会出现部分区域坍塌的情况。”柴悦宁说,“主城设立了一套复杂的标准,把所有淘汰下来的人安顿在了外城,并规定外城住民没有获得许可,不能进入主城……很多生在外城的人,拼了一辈子,只是为了进入主城,成为一个被人看得起上等民。”   “虽然我知道,我对基地的贡献足够让我进入主城,可在外城即将不复存在,主城收容名额有限的情况下,我们小队所有人都能第一时间转移到主城,且不需要经过任何资格考验,确实是沾了卢启的光……薛舟想让他活着,只要他愿意回主城,几个名额并不是什么问题。”柴悦宁说到此处,自嘲着摇了摇头,“现在基地内外那么危险,他可不希望卢启离开他的保护范围,我要是把他带上,那就真的只能在最安全的主城住宅区当当保安了。”   褚辞沉思片刻,轻声说道:“那位少将很关心卢启。”   柴悦宁:“他是他姐夫。”   褚辞:“但是卢启好像不太喜欢他。”   柴悦宁:“是啊,何止是不喜欢,简直是厌恶。”   褚辞:“有人对自己好,不该高兴吗?”   “那小子是三年前加入小队的,他经历过很正规的军事训练,身手和枪法都很了得,如果进入主城军方,一定未来可期,但他却偏要带着一身本事,跑来外城当一个佣兵,任谁看了都会不理解吧?”柴悦宁说着,低眉笑了,“可这就是一个人的选择,面对或是逃避,都在一念之间。”   “三年前,是发生了什么吗?”褚辞轻声问道。   “嗯。”柴悦宁说,“卢启的姐姐死了,她本来是隔离中心的医护人员,因意外感染变异,死在了自己丈夫的枪下。”   褚辞:“……”   柴悦宁:“有时候我也会想,换做是我,我能原谅吗?”   褚辞:“那你能吗?”   柴悦宁:“我不知道啊,事情没有落在我的身上,我做不到感同身受,但我知道失去在乎的人是什么感受,我理解他的无法释怀。”   褚辞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跟在柴悦宁的身后,一路来到了主城的城防中心。   柴悦宁与门口守卫说了些什么,有人入内通报,她便带着褚辞一同靠站在城防中心外冰凉的玻璃壁上。   没多会儿,一位从楼上下来的军官,朝她们走了过来。   他穿着笔挺的军装,看上去四十出头,个子很高,目光深沉而坚毅,不太像个好说话的人。   柴悦宁站直了身子:“薛少将。”   薛舟:“柴队长,这么早来找,是有什么事吗?”   柴悦宁:“我想看看,基地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薛舟:“基地收缩防线后,现目前所有的状况,军方都能应付得来,二区九区的人员转移也在有序进行,柴队长不用为此劳神。等外城的事都解决了,等生长季一过,基地会需要柴队长的帮助。”   一切如柴悦宁所料,这位军方少将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柴悦宁能带着第十三佣兵队在主城安安心心住到基地风险解除的那一日。   但这并不是柴悦宁想要的,她上前两步,恳求道:“薛少将,我今天出来没有告诉队里其他人,你让我跟着军方吧,随便做点什么都可以。我可以护送外城人员转移,也可以去沦陷城区帮基地搜寻研究样本,在异兽面前我有足够丰富的战斗经验,我不想就这样干等着,我……”   “柴队长,基地一直认可你的能力。”薛舟看着柴悦宁,沉声说道,“但是,当结果无法改变时,你做得越多,反而就越痛苦。大家都是凡人,都是血肉之躯,这种情况下想保住外城,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你不必对自己如此苛责。”   柴悦宁不自觉咬破了下唇。   她垂下眉眼,挣扎许久,最终还是仰起头来,认真道:“我还是希望能为基地做点什么,我保证我会在规定时间内返回主城。”   她说着,目光坚定地望着眼前的军方少将:“我不认为想要做点什么,是对自己的苛责,相反,如果在一切到来之前,我就这样躲在主城里,什么都不去做,我怕我会遗憾一生。”   那一刻,眼前的军官陷入了一阵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叹了一声,对柴悦宁说道:“戈博士希望在外城炸毁前能获取更多新的样本。”   “我可以!”柴悦宁顿时欣喜。   “跟我来。”薛舟说着,转身走进了城防中心。   柴悦宁连忙跟在他的身后,回身朝褚辞招呼了一声。   接下来,就是弄什么佣兵入队的批文,进出主城的许可,军用通讯器的发放,以及一些时间上的限制说明。   因为戈和光博士的需求,军方有一支由两个班组成的小队已全副武装,将于中午一点向外城出发,搜寻全新的异变样本。   她们将要前往主城入口,凭借手中的入队批文,与那支小队进行汇合。   当所有手续办好的那一刻,柴悦宁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浅浅的欣慰。   她拉起褚辞的手腕,向着城防中心的出口走去。   忽然之间,身旁之人停下了脚步。   柴悦宁回身问道:“怎么了?”   褚辞欲言又止地望了她许久,最后从她手中轻轻挣脱,回身朝着那位军方少将办公的方向跑去。   柴悦宁下意识追在了她的身后,一路追到城防中心的四楼,又一次推开那扇刚合拢不久的办公室房门。   刚回完了一则通讯的少将站在档案柜前,回身望向她们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只见褚辞目光坚定地向前走去,向他伸出了自己紧握的左手。   她将手摊开,一颗看不出质地的、破损的、凝固着血色,且不足五毫米宽的方形体,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柴悦宁下意识走上前去,伸手拽了拽她的胳膊:“你这是在做什么?”   褚辞:“少将,浮空城一直铭记与地下城的约定,并在发现地下城失联的第一时间决定全力增援,但因为无法取得联系,难以定位地下城所在,只得派出先遣部队穿越雾区进行地理勘探,只是雾区生态恶化程度远远超出我们想象。勘探小队除我以外,全员牺牲。”   柴悦宁:“……”   “这是我身体里植入的追踪定位系统。”褚辞垂眸望向手心的那颗方形体,沉声说道,“因在雾区损坏,暂时无法启用,如果能够修复,浮空城一定可以定位到这里。”   她说着,抬眼望向眼前之人,用近似天真的口吻,无比认真地问了一句:“如果我把它交给你们,可以多给外城一点时间吗?”   薛舟警惕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褚辞:“浮空城,A0027号实验样本,褚辞。”   柴悦宁:“……”   原来,那个不足指甲盖大小的“希望”,是一个实验体从血肉中剜掉的枷锁。   但凡她多自私一点,都可以将它彻底丢掉。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她好爱她【顶锅盖逃跑】 第28章   城防中心的休息间里,暖黄的灯光照在相依而坐的两人身上,于浅灰色的碎纹地砖上打下了一层薄薄的浅影。   她们被安排在这里,在这无比清净的房间里,在多方位的监控观察下,等待一个基地临时会议的结果。   褚辞交出来的那枚小玩意儿,在两个小时前已被相关人员带走。   相关技术人员初步认定,此物确实像是一个用以追踪定位的微型系统,且破损并不严重,可以进行修复。但考虑到制造原理不明,内部结构小而复杂,为了避免彻底损毁的风险,他们需要一点时间进行结构分析,预估三日左右可以将其修复。   忽如其来的希望,让基地上下为之一振。   一时之间,是否还要继续启动外城自毁程序,成为了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在基地本身对外信号全断的前提下,那枚方形体是否真能将地下城的定位发送至远方的浮空城?   那名自称浮空城实验体的女孩,对浮空城而言重要吗?   在只有一个定位,无法传出任何讯息的情况下,浮空城是否会在意一个实验样本身在何处,又是否会为了一个样本派出足够多的增援?   如果这些疑问的答案都是肯定,那么浮空城的增援又将在收到定位后的多久到达?   已经沦陷了好几日的外城,能够撑到援兵到来的那一刻吗?   要是外城孕育出了人类火力难以应付的异兽,就算浮空城的增援抵达,恐怕也再无力回天了。   主城召开的这一场临时会议,连研究所的学者都参与了,关于要不要坚持炸毁外城这一点,注定是一场双方都有理的争执,而最终的结果,也必然充满争议。   只是那些,又和此刻身在休息室的人有什么关系呢?   柴悦宁抬眼望着房间角落的监控摄像头,沉默得像是一个哑巴。   她太清楚自己什么身份地位,那场会议她连旁听都不配,更别提左右结果了。   比起会议的结果,她更想知道,此时此刻身旁坐着的那个女孩,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柴悦宁想了很久,从相遇那一天开始想起,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褚辞。   当时,她在雾区深处遇见了褚辞。   她看见褚辞正在包扎手臂上最深的那一处伤口,看见那满是血污的手中握了一把染血的小刀,便凭着以往的经验,自然而然地认为那是在用剜肉清创的方式防止感染。   当她担心褚辞有可能受到感染时,得到的回答也是一句分外肯定的“我没感染”。   如果不是今天,她差点就忘了,褚辞是一个根本不会被异兽感染的存在。   一个笃信自己不会感染,也根本不会被感染的人,根本没必要用那种方式处理伤口。   褚辞说过,她是真的失忆了。   可如果这句话是真的,她们之前一直都在一起,那个植入她体内的玩意儿又是什么时候被她取出来的?   怎么想,都是初见的那一日吧?   柴悦宁忽然迷茫了。   她不知道,甚至开始有些害怕知道,褚辞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到底几句真几句假。   死一样的沉默,不知持续多久。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打破了这样的沉默。   柴悦宁:“我们刚认识那天,你就把它挖出来了,是吗?”   褚辞低着头,应答声很轻:“嗯。”   柴悦宁:“你说过的,有一点你没有骗我,你是真的失忆了。”   褚辞:“你现在还信我吗?”   柴悦宁想了想,轻轻“嗯”了一声:“你说我就信。”   她侧身望向褚辞,似是在期待什么。   褚辞微微抿了抿唇,细瘦的手指不自觉捏紧了双膝:“是真的。”   她说,失忆是真的,她没有说谎。   她醒来时,身上最深的伤口就在右臂,里面有东西,她就把它剜了出来。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什么也记不住了,那是她身体里的东西,一定和她的过往相关,所以她将它偷偷藏了下来。   柴悦宁问:“后来你记起来了?”   褚辞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地说道:“记忆是零星的碎片,在每一个夜晚,它们一点一点向我靠近。我好像总是在蓝色的水缸里,看着外面的电子屏幕亮着绿色的光,或者在雾区,身旁跟着很多人。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直到我想起……我是个什么东西。”   她轻声说着,脸上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眼底却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   她说:“我不想回去。”   声音好轻,轻得像是一个早就放弃了挣扎的人,在说一个自知无望的幻想。   “那为什么不扔掉?”柴悦宁的声音有些颤抖,“世界那么大,没有人能找到你。”   “你说过,我可以选择的。”   “我说过。”   “但是一直有人会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该做什么,我能为人类做点什么。遇见你之前,我都没有选过。”褚辞说着,弯起眉眼笑了笑,“选择好难,我怕我选错了,却没有人告诉我。”   柴悦宁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她愣愣望着褚辞,就像是忘了怎么张口发声。   “你和记忆中的那些人不一样,大事小事,总是让我自己选。”褚辞神色平静地说着,“我其实不需要选择的,我习惯有人为我安排好一切,然后照着那样的安排,在里面,或是在外面,过完我的一天。”   她抬眼望向斜对面的监控,目光淡定得像是看见了“老朋友”,看不出半点被监视的不适。   “我没有方向的。”她轻声说着,“不管是谁,只要给我一个方向,我就能过去,去哪儿都好。”   “你让我选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懂,我的想法有什么好尊重的?”   “你可以把我留在九区,可以怀疑我不是人类,可以期待更高级的感染检测让我显形,可以不用在乎我的死活,不用考虑我的感受,我们本来就不一样。我连人都不是,就算你对我开枪,又或者把我送去基地研究所,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褚辞说着,目光幽幽地望向了柴悦宁。   她问她:“你不是很会选吗?为什么不帮我选呢?”   没有一丝责备,只有好奇。   这个人类好奇怪,和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明明自己过得并不好,却要多养一个负累。   明明怀疑她不是人类,却还要在乎她的安危,想要带她逃避检测,还想要把唯一的车钥匙留给她,让她独自逃离危险区。   明明知道她是个异种,明明知她具有研究价值,明明心里动了把她交给基地的念想,却还是为了她的感受,替她向旁人瞒下了所有。   这个奇怪的人类,明明见过她最真实的模样,却还是会把她当做一个人来看待,会认真地告诉她,她可以拥有自己的选择。   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忽然变得好想留在这里。   本来在那之前,在哪儿都无所谓的。   有人在她身旁轻叹了一声。   她歪了歪头,望向那人。   “柴悦宁。”她低声问道,“如果你知道,把我交出去,就有可能救下外城,你会怎么选?”   柴悦宁一时哑然。   有什么东西,堵塞着她的咽喉,又像是湖底的水草,缠缚在她的身上,不断将她向下拖拽。   好沉,好沉。   她像是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要是她能选择……   她倒希望她没有任何选择。   如果世界正在倾塌,她该是一个无能为力的人。   努力挣扎,努力活着,直到死去。   就像薛舟说的那样,一个凡人,不必为了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去苛责自己。   可如果,她的选择能改变什么。   如果,她可以选择牺牲一个实验体对自由的向往,去救下无数的人……   这明明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一与数以万计,而那些数以万计里,甚至还有曾经与自己出生入死过无数次的战友。   三岁的孩子都知道怎么选。   可她却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个答案。   “谢谢你的犹豫。”褚辞笑了笑,“不过这次轮不到你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   “我是可以选择的,对吗?”   “对。”   “这次选得对吗?”   “你会成为基地的英雄。”   “像你一样?”   “我不是。”   柴悦宁沉声应着。   “你是。”   褚辞耸了耸肩,手心撑着双膝,目光平静,一如过去每一个寻常的日日夜夜。   不知过了多久,休息关拢的房门被人轻轻敲响。   柴悦宁站起身来,下意识抬了抬右臂,想要把褚辞护在身后。   房门推开之时,门外之人走了进来。   他望向她们,神色严肃:“外城一事,基地已经讨论出了结果。”   柴悦宁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   身旁的褚辞也站起身来,望向薛舟的目光中满是期盼。   “虽然不确定的因素很多,虽然时间紧迫,虽然最后的决定伴随着极大的风险,但基地依然感谢你能为我们带来选择。”   那位少将的语气十分郑重。   “这一次,基地选择相信希望。”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彩灯的那一天……   “你觉得这像什么?”   “像外面。” 第29章   基地选择等待救援,人类选择相信人类。   那一刻,柴悦宁在褚辞脸上看到了一丝喜悦,浅浅的,一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似是一种藏不住的不舍。   薛舟望着褚辞,目光中携着敬意:“褚辞,基地的戈和光博士想要见你。”   柴悦宁警惕地向前走了一步,将褚辞拦在了身后。   薛舟:“褚辞是为基地带来希望的人,更是浮空城的人,戈博士不会为难她,基地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为难她,柴队长不放心可以陪着,实在不愿意,也可以拒绝。”   柴悦宁皱眉沉思了片刻,低声应道:“我们考虑一下。”   薛舟点了点头:“基地研究所期待你的回复。”   说罢,转身离开。   这一次,休息室的房门没被锁上,她们可以走了。   柴悦宁看向褚辞,褚辞也静静回望着她。   短暂沉默后,她努力挤出了一抹笑意,问道:“我们还去抓样本吗?”   褚辞说:“比起样本,那位博士可能对我更感兴趣。”   柴悦宁皱了皱眉:“你可以不去。”   褚辞想了想,笑道:“不是说不会为难我吗?地下城基地的少将,总不能骗我一个实验样本吧?”   柴悦宁想了很久,最后还是随她一同,在军方的护送下,前往基地研究所。   与她们坐在一辆车上的,是那位刚开完临时会议,此刻正准备返回研究所的戈和光博士。   这位博士六十出头,两鬓已然斑白,眼底布满血丝,精气神看上去不怎么好。   提出要见褚辞的人是他,但是此刻同坐,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套着灰色的U型枕,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疲惫得像是随时都会一睡不醒。   车辆从城防中心开到研究所,约摸一个小时的时间。   到地方时,年轻的军官将戈和光轻声叫醒。   满脸疲态的博士站起身来,声音有些嘶哑的冲柴悦宁和褚辞招呼了一声。   “孩子,来。”   他轻声说着,走在前方领起了路。   柴悦宁快步跟了上前,下意识伸手将其搀扶。   被扶住的下一秒,戈和光笑了:“我也没有老到走不动路。”   柴悦宁小声问道:“博士这两天没睡好?”   “除了不知内情的,没有人能睡得好吧?”戈和光摇了摇头,“是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基地面临这样的危机,却连这么几天都拼不得。”   “博士一直都是基地的希望。”   柴悦宁说着,耳畔响起了一声年迈者的轻叹。   戈和光步子缓慢地将她们带到了一间实验室。   宽大的实验室里,除了各式各样让人看不明白的仪器外,还摆放着许多用蓝色实验药水浸泡起来的异兽样本。   有的很大,有的很小。   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死去。   褚辞向其中一个实验水缸走去,指尖轻轻与之相触,目光没有一丝好奇,相反十分平静。   柴悦宁不由得感到呼吸一窒。   她简直无法想象,在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褚辞竟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戈和光走到实验台边坐下:“孩子,你是浮空城的实验样本?”   褚辞低声应道:“嗯。”   戈和光:“你们基地,还在做人体实验?除你以外,还有别的活人样本吗?”   褚辞:“我不知道。”   “这样啊。”戈和光沉吟了一会儿,目光扫过四周的实验样本,语气温和地继续问道,“你与这类似的东西融合过吗?”   褚辞摇了摇头。   戈和光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那方便告诉我,与普通人相比,你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褚辞认真想了想,转身望向戈和光,小声说道:“我好像不会受到感染。”   “不会受到感染?”戈和光布满血丝的暗沉眸子倏然一亮,“还有吗?”   “我……”褚辞微微皱起眉头,摇了摇头,“我不能说了。”   “不能说了,是你们基地对你的要求?”   褚辞下意识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戈和光深吸了一口长气:“没事,不用紧张,我不问了。”   话音落下,他靠上椅背,闭上双眼,陷入了一阵沉默。   柴悦宁在一旁等了一会儿,没能忍住,开口轻声问了一句:“博士,我们能走了吗?”   她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偌大的实验室里,安静得仿佛只有明亮的灯光,以及三个人平缓的呼吸。   不过这样的静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戈和光睁开双眼,目光望向了褚辞:“孩子,你看上去安静,安静得很难过。”   褚辞:“我……”   戈和光:“你想回浮空城吗?”   褚辞:“不想。”   戈和光:“那里的人对你不好?”   褚辞:“……”   戈和光:“很抱歉,我也帮不了你。”   褚辞:“没事的博士。”   “基地一直在寻找,寻找属于人类的未来。”那位年迈的生物学博士幽幽说道,“旧世界的人类,认为总有一天能以科技征服自然,飞向太空,去往无边浩瀚的宇宙。可大灾难的爆发,几乎摧毁了人类引以为傲的文明,人类不得不悬在高空,躲进荒漠,航向海洋,或是藏入地底。”   戈和光沉声问道:“你们了不了解人类四大基地?”   柴悦宁下意识看了褚辞一眼,见她垂眸不语,便将话接了下去:“知道一些,人类四大基地的说法,已经成为历史了。”   大灾难后,幸存的各方人类仍坚定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信念。   他们通过修复旧时未完全损坏的长波通信装置,努力联系上了彼此,相互帮扶着建立了人类四大基地,并不断搜救着散落在外的幸存者,想要延续人类的文明。   它们分别是:北方的第一基地,浮空城基地;西方的第二基地,沙漠基地;东方的第三基地,海上基地;南方的第四基地,地下城基地。   戈和光自嘲地笑了:“是啊,明明早些年都还在的,现在就已经成为历史了。”   “沙漠、海洋,本该是离黑藤带来的异样生态最遥远的地方,曾经的先辈们一度坚信,人类可以四方角落中东山再起。”戈和光叹道,“可是,这一切就像是一个‘人类清除计划’,人类根本无处躲藏……”   柴悦宁:“博士……”   “2217年初,第二基地毫无缘由地与我们失联,当其他基地的战机赶到时,那一片人类城市已被新生态彻底占据。”   “那之后,本以为不会被异变植株侵袭的广阔沙漠,悄无声息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绝望之花。”   “2226年末,漂浮在大海之上的第三基地,忽然对外传出了一条紧急求救信号,奈何绝望快了希望一步。”   “少数人乘战舰逃离,被第四基地前往救援之人带回。”   “据他们回忆,海底出现了类黑藤的植被,一种拥有极强感染性的未知海怪忽然成群暴动。”   “海洋已不再安全,第三基地,沉没入海。”   戈和光静静说着,忽然轻叹了一声:“五年过去了,黑藤的生长力和适应性都越来越强,地面生态不断恶化,越来越多未知物种出现,接下来沦陷的会是哪一个呢?”   柴悦宁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一场春雨带来了异变植株的生长季,多处信号塔被异变植株覆盖、损毁,难以收复与修缮。   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初,基地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只当这是一个略不寻常的生长季,甚至一心想着将其熬过,一切就能重归正常,却不料等到了一场来得悄无声息的毁灭性灾难。   “所有生物都在融合进化,人类太弱小了,如果不能跟上它们的脚步,迟早有一天会消失于历史的长河。”戈和光说着,眼底满是疲惫,“可我们找不到,我们至今都没找到对抗变异的方法,人类仿佛根本无法在融合过程中留存自我意志,与异兽相比,人类的意志太薄弱了。”   他好像绝望了,但在说完这些话的瞬间,目光中似又重燃起一丝坚定。   “可我们不能放弃,只要还留有一丝希望,再怎么痛苦也要向前走,不知疲惫、不择手段地向前走。”   戈和光望着褚辞,眼底流露出一丝关怀与不忍。   他轻声问着:“孩子,你能明白吗?”   褚辞张了张嘴,似想回应点什么,最后却也只是摇了摇头。   “在人类真正寻回自由之前,我们都身处囚笼。”戈和光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手表,“都快一点了,你们要吃点东西再走吗?”   他说着,不等人回应,便起身招呼了起来。   没多会儿,年轻的助理送来了一顿简单的饭菜。   基地德高望重的博士,伙食和外城平民相比也没多大差别。   简简单单吃完一顿午饭后,戈和光便没再多留二人,只是背着双手,站在一个生化水缸前观察起了一只变异的虫子。   在军方的护送下,两人回到了暂住之地。   跳下装甲车的那一刻,一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朝她们跑了过来。   “队长!”卢启的语气又气又急,“你们跑哪里去了?都不和我们说一声!我们以为你偷偷出城了,都不带上我们,真急死个人了!”   柴悦宁看了褚辞一眼,耸肩道:“本来是想出去的,手续刚办好,就被请去研究所吃饭了。”   卢启:“手续都办好了?!”   柴悦宁:“别叫唤,不出去了,有个好消息和你们说,先上楼。”   也许那不是最好的消息,也许那是个不好的消息。   但至少,它对基地外城而言,是一个无可替代的好消息。   “什么情况啊?”卢启愣了愣,连忙追在了柴悦宁和褚辞的身后,“怎么被请去研究所吃饭了?研究所的饭好吃吗?”   柴悦宁:“土豆泥,青菜番茄汤,看着异兽下米饭,你要喜欢,下次带上你?”   卢启:“……那还是算了吧。”   柴悦宁快步走在前头,身后响起一声轻笑。   她回过身去看褚辞,只见褚辞三两步从她身侧掠过,眼里带着笑,难得活泼地朝着楼上跑去。   她不知道褚辞在高兴什么。   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第30章   火急火燎找了柴悦宁一整个上午的卢启,在听柴悦宁说有好消息通知后,第一时间兴匆匆地把大家召集到了柴悦宁的房间里。   暖黄的灯光下,四个从外头叽叽喳喳涌进来的人,大声招呼着褚辞和他们一起,排排坐在了一张长方形的小茶几边。   他们试图向褚辞八卦第一手情报,褚辞却什么都不说,像个撬不开的闷葫芦。   闷葫芦的嘴里问不出什么话,大家便只能等待柴悦宁亲自公布那个忽然到来的好消息。   面对大家的期待,柴悦宁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她有些头大地烧了一壶热水,给屋内一人倒上一杯,这才坐在了大家的对面。   卢启:“到底有什么好消息啊?”   尤兰:“我之前可是听景沐那小丫头说,六区的通风管道是你们冒险切断的,是不是主城要给你发奖金了啊?苟富贵,毋相忘啊,柴队长。”   老向:“还有这事儿?那基地不得给队长分配个大房子?”   忍冬:“这也用不着集合通知吧?是杜夏有消息了吗?”   柴悦宁做了个深呼吸,在四双无比期盼的目光中清了清嗓:“那个,额,嗯,就……”   忍冬:“……”   卢启:“额?”   尤兰:“嗯~?”   老向:“就啥啊就?”   柴悦宁不自觉望了褚辞一眼,最后还是不忍把事实说出,只挤出一抹笑意,道:“基地已经找到了向浮空城传递求救信号的办法,外城的自毁计划已被延后,如果浮空城能及时赶到救援,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所有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脸上都浮现了不同程度的欣喜与期望。   “好啊。”尤兰轻声感慨起来。   老向说,在这种要人老命的日子里,绝对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祝的消息了。   他说他想喝几杯,如果这附近能搞到酒的话。   话音刚落,一旁卢启便猛地站起身来,猴似的几步蹿到了门口。   “走啊老向,我们买酒去!”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忍冬眼里有了光,她的嘴角不自觉微微扬起,却又带了几分颤抖。   很快,她低眉抿了抿唇,低垂的眼眸之中,好似添了些许泪光。   柴悦宁抱起玻璃水杯,任那温热水汽将思绪送向远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出门的那一老一少提着几瓶酒和一篮子菜回来了,他们说什么喝酒要有下酒菜,然后就钻进厨房里折腾了起来。   那一天,房间里分外热闹。   “向弘飞,你们买的酒也太难喝了……”   “将就着喝吧尤老板,我们可都是良民,没啥钱。”   “骂谁呢?你骂谁呢?”   “吃菜吃菜,酒不好喝,菜总没毛病吧?”   “马虎吧……”尤兰说着,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醉醺醺地笑了一声:“手艺还行,要是这辈子还能回七区,你们也别上地冒险了,去我那儿打工吧……卢启你给我酒吧当保安,忍冬啊,忍冬你帮我算账……老向,老向你就当个厨子,这把年纪了,再上地骨头得碎了。”   “我们老大呢?”卢启问,“杜夏呢,褚辞呢?”   “保安,你们都当保安,钱少不了你们的!”尤兰睁开眼来,单手托腮,懒散地说道,“我那儿可乱了,三天两头有人闹事……日子在变啊,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我得靠自己人啊……”   她说着,眯眼望向柴悦宁:“柴队长~~你说,你来说~嗝……你们队有需要,我从来都是鼎力相助,咱……咱算自己人不?”   “算算算,保安就不给你当了,有麻烦知会一声就好。”柴悦宁笑着应道,“至于老向,他那把老骨头是不太行了,手艺却一直不错,提前退休去你那当个大厨还行。”   “得了吧,你老爹带队那会儿,我可是队里手最稳,枪最准,车开得最好的那一个,就算现在没以前那么灵活了,也还能再干十年呢。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少看不起我这种‘老兵’,那辆新车我都还没开够呢。”   “噗……”   临时住所里,大家围坐在低矮的茶几旁。   吃着小菜,喝着小酒,天南地北地闲聊着一些琐碎小事。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些危险还未降临的悠闲日子。   可惜的是杜夏不在,也没有人知道往后的日子,她还会不会在。   热闹过后是散场。   醉醺醺的人丢下一屋烂摊子,摇摇晃晃回屋吐去了。   没怎么喝酒的忍冬则陪着滴酒未沾的褚辞,帮柴悦宁收拾起了那酒气冲天的房间。   打扫卫生的过程中,收音机里一如既往播报着一些听起来令人十分安心的东西。   基地从不允许一切会掀起恐慌的言论出现,哪怕基地高层也一度陷入了绝望之中。   如果这次外城得救了,将没有人会知道高喊着自由与希望的基地,曾经做下过多么残忍的决定。   忍冬离开后,屋内再一次只剩下了基地广播。   柴悦宁反锁上房门,回身望向沙发上坐得乖巧的褚辞,嘴角扬起一丝笑意:“这次怎么不喝了?”   褚辞摇了摇头,笑着应道:“那个东西太让人难受了。”   柴悦宁:“或许下次该让他们给你买点果汁,是甜的,喝完不会难受。”   褚辞:“贵吗?”   柴悦宁:“比水贵很多,但赚钱不就是为了过得更好吗?”   褚辞:“我还没赚到过钱呢。”   柴悦宁:“我有啊。”   褚辞眨了眨眼,毫不留情面地拆了柴悦宁的台。   “你没有,你还欠了尤兰一屁股钱。”   柴悦宁愣了愣,眉心不由微微拧起。   她尴尬了一小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时昂首挺胸。   “下午尤兰不是说了吗?我们在六区干了件大事,等回头外城保住了,我就去向军方邀功,一定能得一大笔奖金!”   柴悦宁说着,步履轻盈地跳到沙发边,一屁股坐在了褚辞身旁,整个沙发瞬间震了一下。   褚辞侧过头来看她,她只挑了挑眉,保证道:“放心吧,你想吃什么,我都能买得起!”   那自信的小眼神,知道的是买吃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送人金山银山。   褚辞望着她,静静望着她看了许久。   最后扬了扬唇,笑道:“那我可要好好想想,到时候吃点什么好东西了。”   柴悦宁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望着褚辞。   褚辞手里捧着一本诗集,里面都是她这个拿着刀枪长大的人所看不下进去的内容。   柴悦宁不由得越看越好奇,好奇褚辞到底有着一个怎样的过往?   身手敏捷,枪法果决,受了伤都不会吭一声,古井无波的双眸像是看遍了纷扰的世事,偏偏却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   当所有绝望席卷而来之时,她好像一直漠视着旁人的生死,就像是一个打量着一切的旁观者。   可到最后,选择为那些陌生之人献上一丝希望的,竟也是这么一个旁观者。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夜深了,怀表走到了晚上的十一点二十。   柴悦宁洗漱一番,先一步躺上了床。   没多久,卫生间传来了洗漱声,再隔一会儿,屋外的灯关上了。   褚辞推开留了一丝门缝的房间,轻手轻脚爬上了床,柴悦宁往里躺了躺,为她挪出更多位置。   浅浅的凉意卷入轻薄的春被,让人一时有些睡不着。   “柴悦宁。”   “嗯?”   “戈博士说,我看上去很难过。”黑暗之中,褚辞轻声说着,“是真的吗?”   “好像是,但又不全是。”柴悦宁低声应着。   “还在六区的时候,我从书里看到过,人类的情绪好像是会相互感染的。”褚辞说着,好奇问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我难过,你就会难过吗?”   “我……”   “但其实我好像挺开心的,我感觉不到你们说的难过。”褚辞打断了柴悦宁的回答,认真说道,“如果有,可能是你害的。”   “啊?”柴悦宁忽觉有些答不上话,张了半天嘴,才问出一句,“怎么就我害的了?”   “你感染我了。”褚辞的语气十分认真,认真中还带了几分小委屈,“我本来好好的,忽然不好了,一定是你感染我了。”   “我……”柴悦宁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你这样不对。”褚辞小声嘀咕着,“我都不是个人,也没有感染你,你怎么能害我呢?”   柴悦宁惊得说不出话。   她本该忧伤的,至少当褚辞开口问出第一句话的那一刻,她觉得她应该忧伤。   可她现在竟然有些发懵。   她发现褚辞真的好认真地在责备她,语气委屈且还不讲道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歪理,柴悦宁不禁陷入了一阵沉思。   她觉得自己应该稍微辩解一下。   可就在她想要开口之时,身侧之人又有了动静。   “我好像知道什么是难过了。”褚辞抿了抿唇,“真的每次都是你害的。”   她说着,向外侧转了个身,背对向柴悦宁,小声嘀咕起来。   “第一次,你带我进基地,把我留在九区。”   “第二次,你把我从小黑屋里捞出来,又想让我回九区。”   “第三次,你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以为你要开始害怕我了。”   “再然后就是这两天……”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小到明明卧室那么静,她们那么近,身旁的人却要费好大力才能听清她到底在嘟囔些什么。   柴悦宁咬住下唇,想要说点什么,却是忽然听见了一声轻叹。   她愣了一下,回过神时,只闻得一声如烟的耳语。   那是那个夜晚,不讲道理的异种,对她轻轻说了一句……   “柴悦宁,你开心一点。”   你不开心,我怎么开心。   --------------------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会觉得要虐了,难道不是要开始甜了吗。 第31章   那是一句让人不知道如何回应的话语。   褚辞的语气十分平静,平静得一如往日那般,让人听不出悲喜。   可柴悦宁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于心间撞了一下。   不痛,却也让她短暂地忘记了呼吸。   黑暗中的静默不知持续了多久。   柴悦宁回过神来,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身旁之人的呼吸已经变得又平又缓,大概率是睡着了。   她缓缓闭上双眼,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几近无声的深呼吸。   那夜的梦境是杂乱的。   梦醒之后,是第二日的清晨。   不过清晨该有日出,基地没有日出,只有暖黄的灯光。   褚辞还睡着,柴悦宁轻轻拢上卧室的房门,这才摸黑打开了客厅的吊灯。   这个时间,基地是没有人声广播的,不过可以调频到早间音乐电台。   柴悦宁将音量调到最小,躺坐在沙发之上,愣愣出神地望着那洁白的天花板。   房间外传来了尤兰找卢启帮忙跑腿买东西的声音。   柴悦宁回过神来,下意识坐正身子,目光望向前方。   茶几上,褚辞昨晚在看的诗集,静静地倒扣在她的眼前。   身为一个很早便放弃了学业的人,柴悦宁平日里最不爱看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可不知为何,在那个瞬间,她就是鬼使神差地向前伸出了手。   她看见了诗集倒扣的那一页。   《最后的玫瑰》   ——巴勃罗·聂鲁达   我是个绝望的人,   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丧失一切,   又拥有一切。   最后的缆绳,   我最后的祈望为你咿呀而歌。   在我这贫瘠的土地上,   你是最后的玫瑰。   什么最后不最后的,柴悦宁看不太懂。   她想,诗人们总是爱写这种不知所云的东西,寻常人大多是无法理解的。   只是不知为何,原本舒缓的钢琴曲,似在忽然之间,多携了几分哀伤。   卧室里,老旧的床板响起“吱呀”的声音。   应是褚辞醒了。   柴悦宁把诗集倒扣回了原处。   她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   斜对面刚准备关门的尤兰见了,忙挥手打了个招呼:“柴队长那么早啊?”   柴悦宁:“你刚让卢启帮忙买东西?”   “我都好几天没吃水果了,昨晚做梦都在念。”尤兰说,“都说主城的水果新鲜,我让卢启帮我买点儿尝尝。”   “那个很贵吧?”   “人活着,及时享乐嘛。”尤兰说着,恰好看见长发蓬乱的褚辞从柴悦宁身后走过,顿时眼神暧昧地挑了挑眉,“柴队长应该比我懂才是。”   “咳嗯……”柴悦宁干咳了两声,把话题扭了回去:“如果买得多,也卖我一点?”   “哪能用卖的呀?大家一起吃!”尤兰说着,挤眉弄眼地冲柴悦宁说了句,“及时享乐不分早晚,我就不打扰了啊。”   说着,反手关上了房门。   柴悦宁眼角不禁抽搐了一下,走进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起床时烧的热水。   褚辞洗漱完后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十分随意地问了一句:“尤老板让你及时享乐什么?”   “待会儿她要请大家吃水果。”柴悦宁说。   “没见你买过,不便宜吧。”   “比鸡蛋还贵。”柴悦宁说着,笑了笑,“不过这次不花钱。”   “尤老板真大方。”   “是啊,以前和她计较那点中间费的时候,真没看出来她也有大方的一面。”柴悦宁小声嘟囔着。   一个多小时后,卢启用车拉着两大袋水果回来了。   水果袋子又大又沉,老向听见卢启在楼下嚷嚷,便连忙下楼搭了把手。   东西被抗上来时,整个楼道就听他在那不停感慨:“这是在搞批发呢?我这辈子解馋都按‘个’买的,就没见过那么多水果,尤老板真是舍得啊!”   卢启:“有钱真好啊。”   老向:“有钱真好!”   在一阵阵感慨声中,那些平日里大多数外城住民都不太吃得起的水果,被尤兰和忍冬削成一丫一丫的,摆成了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水果拼盘。   基地的水果产量是远远不足的,这种拼盘要是放在外城,光一盘就够普通人吃上一两个月。   大家一开始都很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在尤兰“及时享乐”的洗脑声中敞开了肚子。   虽然谁都没去提及,但确实谁也不知道,基地的明天到底会是怎样。   所以他们就这样,迷迷糊糊又过了一天。   第二日的中午,正在煮青菜汤的柴悦宁收到了来自军方的通讯。   薛舟:“柴队长,那枚浮空城的定位器已经成功修复。考虑到基地位于地底深处,在失去地面信号塔,没有任何信号扩散手段的前提下,各种频率的通讯波都有可能受到阻断,基地决定派人去地面等待救援。”   柴悦宁:“不能藏在地面的某一个地方吗?”   薛舟:“黑藤在疯狂生长,兽群也不时出现,地面没有什么角落是绝对安全的,在援兵到来之前,基地必须保证这指甲大小的玩意儿不被二次损坏。”   柴悦宁:“那军方打算派出多少人?”   薛舟:“柴队长,军方分不出多少人手了。”   柴悦宁不由得呼吸一窒,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九区失联了,就在基地准备派人上地之前。”通讯器那头,薛舟沉声说道,“如果真有希望,那么破晓将至前,基地不想再放弃任何一座外城了。”   他说,军方所有剩余军力,将在浮空城增援到来之前,带领一切愿意响应军方号召的佣兵队,全力救援九区。   他说,第十三佣兵队在地面行动的经验远比大多军方小队要强,如果人手紧缺到只能派出少数人去地面执行这次任务,那么基地最为信任的就是第十三佣兵队。   他说,如果第十三佣兵队愿意接受这个任务,基地会为他们提供最好的装备与最充足的补给。   煮到烂软的青菜粘锅了,一股糊味儿自锅里飘了出来,柴悦宁连忙关上了火。   她紧握着手中的军用通讯器,沉声应道:“第十三佣兵队,愿为基地而战。”   好一阵沉默后,通讯器的那一头传来一声无可奈何地嘱托。   “我代基地感谢你们的挺身而出,包括定位器在内的必需品都已全部送往主城升降梯。”薛舟的声音疲惫极了,“柴队长,卢启拜托你了。”   柴悦宁不禁想,这位少将在得到她的答复之前,或许也曾自私地想过她能开口拒绝。   可有些人所能拥有的自私,注定是有限的。   柴悦宁转过身来,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了厨房门口的褚辞。   她摊开了双手,无奈地笑了笑:“总有麻烦事让人不能好好吃饭。”   褚辞:“现在就去叫大家吗?”   柴悦宁:“当然,准备准备,要出发了。”   柴悦宁说着,背上了随身的小腰包,推门而出,敲了敲卢启和老向的房门。   她大声喊道:“复工了,都出来干活!”   “复工?去地上啊?”卢启激动地冲了出来。   “什么情况啊?”尤兰一脸震惊地开了个门缝,“你们要去地面?去地面做什么啊?广播这两天一直在说呢,最近基地上方频繁出现巨型异兽,监控都录下来了,可吓人了!啊,基地不会是要你们去搞那些玩意儿的样本吧?”   老向也打开了房门:“外城的样本还不够戈博士研究,一定要地面的吗?”   “这次不杀异兽,不要样本,军方这次给我们的任务大概是……”柴悦宁话到此处,顿了顿,认真道,“去地面兜风。”   “哈?”卢启挠了挠脑后勺。   “兜多久?”老向问。   柴悦宁想了想:“兜到浮空城来人。”   老向:“好家伙,那油得给咱多备一箱。”   柴悦宁:“必须的。”   老向:“现在就要去?”   柴悦宁:“现在就要去。”   柴悦宁话音刚落,便见一旁忍冬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队长,我也去。”轮椅上的女孩,目光坚毅。   “你……”   “杜夏不在,队里总不能少杆枪啊。”忍冬说着,弯眉笑了笑,“我可以替她的,队长。”   “……”柴悦宁不由得陷入沉默。   老向拍了拍柴悦宁的肩,轻声说道:“让她去吧,多少年没上过地了,透透气也好。”   柴悦宁望着忍冬期待的目光沉思了许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那一刻,忍冬眼里闪过一丝欣喜,似是那不知压抑了多久的愁绪,在这一刻得到了舒缓。   危险面前,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   “你们都要走啊?那我……”尤兰欲言又止地眨了眨眼,冲大家握了握拳,“我给你们加个油?”   “谢了,回来找你蹭饭。”柴悦宁应着,背过身去挥了挥手,先一步走在了前头。   “好久没去地面了。”   “是啊。”   “队长,咱们会不会遇上超大只的异兽啊?”   “要是遇上了,我先把你这乌鸦嘴丢下车给它塞牙缝。”   “……”   许久没有离开基地的小队,像以往每一次外出那样,叽叽喳喳地上了车。   他们奔向地面,守望黎明。 第32章   载着装甲车的升降台,从地底深处向上缓缓升去。   升降台两侧的悬灯,照着这上下皆望不见底的人造“深渊”。   车里的大家一边说笑,一边用凉水就干粮填起了肚子。   距离第十三佣兵队上一次上地,已过去了一个多月,地下已然天翻地覆,地面亦是如此。   此刻还是白天,午饭点都没过多久,天上却看不见太阳。   从前,基地上方是没有雾的,可现如今,黑藤带来了雾气,也带来了那些最爱藏匿于浓雾中的异兽。   老向不禁感慨:“这雾浓得跟中高风险区似的,看来是没有落日可以看咯。”   卢启:“兽群都在地下横着走了,这地面还分什么风险区啊?”   老向:“说得也是啊,队长,我们怎么弄?真兜风啊?”   柴悦宁点了点头,默默把从军方那儿拿到的那枚定位器紧紧握在了手中:“我们要保护好它,在浮空城的救援找来之前。”   “基地给咱们的那玩意儿到底是个啥?”卢启走上前来,探头看了看,啥也没看着,一时不由好奇,“队长,都是自己人,别那么神秘嘛,这次军方让我们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一个微型定位器,浮空城那边的东西。”柴悦宁摊开手心,“它是如今基地唯一的救援希望。”   “这么小?哪个鬼才把定位器做这么小。”卢启凑上来看了一眼,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是生怕弄丢了能找回来吗?”   “只要嵌入人体,就不会丢掉了。”一旁的褚辞淡淡应道。   “这……”卢启不由一愣,目光诧异地望向褚辞。   小队转移至主城的那一日,所有人都听到了基地断臂求生的决心。只不过,这份本该无比坚定的决心,在柴悦宁带着褚辞消失了一个上午之后发生了改变。   褚辞来自浮空城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那一天,虽说柴悦宁只带回了一个结果,但其实谁都看得出来,这个结果与褚辞有着不小的联系。   柴悦宁不说,大家便也心照不宣地没有去问。   可就在这一刻,一个微型的定位器,一句无比平静的回答,瞬间便让大家反应了过来。   这世上什么样的人,才会需要在体内嵌入定位系统呢?   哪怕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也有牢狱或是死亡的归宿,绝不至于需要随时定位追踪。   没有人知道浮空城是怎样的,可在地下城基地里,这种嵌入生物体的定位系统,从来都只面向实验样本。   早几年,基地研究所曾在部分危险性较低的样本体内嵌入过类似的东西,然后再将它们放归地面,用以追踪观察它们与其他物种的融合与进化。   可这仅仅只是用在毫无人性的异兽身上。   褚辞说那个微型定位器是嵌入人体的款型。   褚辞是带它来到地下城的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有些事早已不用明言。   尴尬在那一瞬弥漫开来。   短暂尴尬后,忍冬开口冲这边招呼了一声:“卢启,过来帮个忙。”   卢启连忙溜似的几大步奔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把着方向盘的老向吹起了有点漏气的口哨,调子是旧世界里一首老到掉牙的《团结就是力量》。   忍冬在车后舱的舱门处架起了一杆重狙,在一旁帮了半天忙的卢启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嚷嚷着想要老向“切首歌”,却只得到了一声无比嫌弃的回应。   随着两人玩笑似的争执,车内再次热闹起来,气氛好得就像刚才没有发生过任何尴尬。   装甲车各舱之间的舱门没有关闭,柴悦宁起身走进驾驶舱,扶着驾驶舱后座的靠椅,向两侧窗外望去。   太久没有来到地面,她都快不认识这片被黑藤覆盖的平原了。   很久以前,基地推倒无数地面建筑,毁坏地面生态,费尽心力把此处变成了一片沙地平原,就是为了阻止黑藤向基地所在的上方蔓延。   可那曾经建立起人类第三基地的西部大沙漠,都能开出一朵又一朵的绝望之花,这片人造的沙化平原,又算得上什么呢?   自入春以来,那连绵不断的细雨为黑藤带来了最适宜生长的气候。   黑藤到底还是攻陷了沙地平原,攀爬上了平原中那些遥相对望的高塔,又于那高塔之巅,开出了象征着灾厄的黑色花朵。   浓雾之中,黑藤散发出的红紫色微光,浅浅勾勒着它们曾经的形状。   “这里和上次不一样了。”褚辞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柴悦宁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明明是走过无数次的路,可就是差点认不出来了。”   褚辞淡淡说道:“这种浓度的雾气,什么样的异兽都很喜欢。”   “这浓度,都跟以前的雾区深处差不多了。”老向扭头看了一眼褚辞,又把目光望向了前方的道路,“说起来,我都活大半辈子了,还没见过广播里描述的那种庞然大物呢,听说那些玩意儿最近出没很频繁啊。”   卢启一下来了兴致:“我也是!它们到底有多大啊?基地说它们路过时会引起轻微地震,只是基地位置太深感受不到,这是真的吗?”   忍冬在后舱听了半天,忍不住嫌弃地驳了一声:“你们不会真的对那种东西感兴趣吧?要真遇上了那种东西,我们这一车的火力全搭上都搞不定!”   卢启:“哪能正面干啊?遇到了肯定得溜,打不过还跑不掉吗?我们现在车好啊。”   忍冬:“你忘记罗昆怎么死的了?杜夏说连个全尸都没有!我们跟他可是一个款型的车!”   卢启:“呸呸呸,乌鸦嘴。你就不能学学杜夏,多开枪少说话……”   忍冬:“话最多的明明是你吧……”   卢启:“哪有?”   老向:“还真有,你小子贼他妈聒噪。”   卢启:“老向你可没资格说我,每次上地就属你最爱自言自语,我搭话那是怕你尴尬!”   老向:“我那叫自言自语吗?我那叫缓解气氛,你懂啥?”   车里莫名其妙因为“谁话最多”这个问题争论了起来。   柴悦宁走回休息舱中,靠坐在了被车内昏黄灯泡照亮的角落。   她打了个哈欠,听着车内那令人迷之安心的争执声,偷偷打起盹来。   装甲车在被黑藤覆盖的地面上颠簸前行,柴悦宁能感觉到褚辞坐到了她的身旁,一如初见时那般安静。   半梦半醒间,她不禁去想,这一切有没有可能只是一场梦。   一觉醒来,她还在回基地的途中,在小队那辆老旧到随时可能抛锚的装甲车上。   基地的上方没有被黑藤覆盖,外城依旧如往日那般安稳,五区没有出现变异者,没有失联,更没有任何危险向外扩散。   除去与褚辞的相遇以外,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只是当她再次睁眼,眼前的一切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褚辞靠在她的肩上睡着了,而她自己的头也很自然地靠在褚辞的头上。   此时此刻的车内比她睡前安静多了。   卢启在驾驶后座上睡得歪七扭八,忍冬抱着小本子在灯下认真写着什么。   老向不知何时把车停在了一处黑藤较少,雾气也较为稀薄的空地,嘴里嚼着特硬特练牙的小豆干。   暂时无需继续前行,车的雾光灯被他关掉了,这让四周显得有些昏暗。   柴悦宁摸出怀表看了一眼,现在竟然已经下午六点过了。   这小小的动作一下惊醒了肩上靠着的人。   褚辞揉着眼睛坐直了身子,发丝被睡得有些毛躁。   柴悦宁不自觉伸手帮她理了理,五指顺过柔顺长发的那一刻,却又不知为何让一阵莫名的紧张袭了心神。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目光却是有些躲闪地望向了旁处。   雾气弥漫的车外,天光渐渐暗沉。   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夜了。   地面不似基地,开了灯就有光明,关了灯就是黑暗,白天和夜晚没有任何区别。   可这里的昼夜却是格外分明,白日里无比敞亮,等到了夜晚,黑暗便会吞噬所有光明,而那些喜欢藏匿在暗处的危险,也更容易随之一同到来,且总是那么悄然无声。   柴悦宁静静望着天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入夜的微风,轻轻吹入驾驶舱半敞的车窗。   空气中携着黑藤的淡淡幽香。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向站起身来,舒展着四肢,走到车后舱翻起了干粮袋。   卢启被他的动静吵醒,干脆嚷嚷着把大家叫到一起,围坐在休息舱昏黄的小吊灯下吃了顿不丰盛,但还算热闹的晚餐。   晚饭过后,大家天南地北地聊了些琐事。   直到夜渐渐深了,才一个个先后合上了眼。   白天睡了一大觉的卢启自告奋勇要守前半夜。   为了后半夜有精神,柴悦宁逼着毫无困意的自己又睡了一会儿,睡到再也睡不着了,干脆起身把卢启从驾驶座上揪了起来,三两句将人赶去了休息舱。   凌晨两点过,她坐上驾驶座,望着危险监控仪,守起了这漫漫长夜。   没多会儿,褚辞轻手轻脚走进驾驶舱,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柴悦宁压低声音问道:“你不睡了吗?”   褚辞摇了摇头。   柴悦宁笑了,抬头望向窗外,感慨了一句:“夜还很长。”   褚辞:“所以陪你。”   柴悦宁想了想,轻声道:“能问你点问题吗?”   褚辞:“嗯。”   柴悦宁:“通风系统操作室那次,还有罗昆车上那次,是你吓走了它们吗?”   褚辞:“不是。”   柴悦宁:“那它们为什么会离开?”   “雾区中的异兽靠气息猎食,我只能短暂隐蔽小范围内的气息,持续不了太久,如果运气好,它们有别的猎物,自然就会离开。”   “原来如此。”柴悦宁点了点头,“难怪,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既然可以吓走异兽,又怎么可能在雾区受伤。”   “那你不问我?”   “怕你不高兴呗。”柴悦宁笑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好奇心不是窥探别人秘密的理由。”   褚辞笑了笑,没有说话,只静静望向窗外。   柴悦宁望向她望向的地方,那是不远处的一座信号塔,塔顶开着一朵于深夜中泛着红光的黑藤花,藤身如蛇般蜿蜒在塔上,亦把那周围的雾气染了一层浅浅的红晕。   旧世界留下的书籍里曾经提到过,人们最初进行资源勘探的过程中,在近万米的地底深处发现黑藤,并将它移植上地的时候,曾不止一次赞美过它的瑰丽。   不过如果他们知道在未来几十年里,这种植物会对人类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一定会懊悔那时兴匆匆将它们从黑暗深渊带上地面的愚蠢举动吧。 第33章   车窗外的风声变大了。   它们呼啸着掠过这片寂静平原,黑藤被吹得摇曳起了泛着微光的花叶与藤枝。   夜雾之中,冰凉的雨滴,自天上落了下来。   啪嗒、啪嗒,碎在车窗上,或是没入泥沙里。   柴悦宁关上了用以透气的车侧窗。   忽如其来的落雨声,让本就睡得不太安稳的人在这压抑的夜里辗转反侧。   柴悦宁低头看向自己的怀表,秒针哒哒转动着,一如窗外的雨滴般不知疲倦。   可它走得太慢了,慢到让人感觉有些烦躁。   这个夜晚是那么的长,长到它仿佛走不到夜的尽头。   夜深人静阴雨时,人总是容易胡思乱想。   就像此刻,柴悦宁不禁开始忧心忡忡。   基地选择相信希望,希望却比想象中要渺茫。   浮空城能否重新获取追踪系统的全新定位?   获取定位后又是否愿意在不知定位处现况的前提下倾力支援?   如果浮空城这次的选择依旧和上次一样,只派出一个先遣小队前来探看情况,那么他们的队伍能成功抵达吗?抵达后消息能顺利传回吗?这一来一去耽误的时间,又要以多少人的牺牲作为代价?   早已沦陷数日的外城撑得住吗?刚沦陷的九区撑得住吗?已经倾尽全部军力支援九区的基地主城撑得住吗?   这一切就是场赌局,谁也不知道最后的输赢。   雨声愈渐吵闹,偶尔响起一阵压抑的闷雷。   休息舱中,老向打呼噜的声音却半点不输那雷声。   忍冬实在睡不下去了,坐着轮椅,顺着灯光,来到了驾驶舱的门口。   柴悦宁听见动静,回身看了一眼:“睡不着了?”   忍冬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队长,你要不休息会儿,我来守着吧。”   “我也刚替卢启不到一个半小时,不困。”柴悦宁拒绝了这个提议,反正她现在也睡不着,到休息舱也是胡思乱想,倒不如坐在这里,亮堂一点。   忍冬见柴悦宁没有困意,便转头望向褚辞:“你也不休息吗?”   褚辞应道:“睡不着。”   忍冬想了想,把轮椅挪了进来,坐在两人身后:“我也睡不着,我可以待在这里吗?”   柴悦宁应道:“当然。”   驾驶舱里忽然多了一个人,舱内依旧安静,气氛却好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时间它依旧按着自己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   忽然之间,褚辞从副驾驶座上站了起来。   她皱了皱眉,单手趴在窗边,透过层层雨帘,望向车后方某个浓雾弥漫的远方。   柴悦宁抬手替她按开了三面车窗的雨刮。   “怎么了?”她轻声问着,下意识探头去看。   窗外的浓雾和大雨似要遮挡一切,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褚辞的神色在这短短几秒中愈发凝重了起来。   柴悦宁刚想起身上前去看,便见褚辞捏紧了拳头,一双眼死死盯着装甲车的后方,低声喃喃着吐出了一个字,却没有被人听清。   忍冬:“什么?”   她下意识操纵着轮椅朝褚辞靠去。   褚辞:“走!”   这一声,几乎是喊出来的。   休息舱的呼噜声似被噎断了一般,昏暗的灯光也瞬间亮了起来。   “咋?”老向触电般从地铺上弹了起来。   一旁的卢启抱着被子呆坐起身,头发乱似鸡窝,眼神更是迷糊得不行。   车子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发动起来。   黄色雾灯照亮着前方,雨刮频率达到最快,柴悦宁所能看到的前方却是依旧模糊不清。   好在这里是一片几乎没有建筑和树木的平原,她第一时间踩狠了油门,装甲车飞一般地朝着前方冲去。   那一阵强大的后坐力,直接让休息舱里的一老一少摔到了一起。   褚辞则一把拉住了没能稳住平衡的忍冬。   随着几声叫唤,没睡醒的人都瞬间清醒了许多。   “咋回事啊?”老向揉着腰杆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走进驾驶舱,朝窗外看了一圈,疑惑道:“啥都没有啊?”   忍冬和卢启也下意识朝窗外看去。   外头的浓雾和暴雨几乎掩盖了一切,可除去它们,这个世界便好像死了一般,再没有一点活物行动的迹象。   柴悦宁不自觉放缓了车速。   一旁,却再次响起了褚辞的声音:“别停,在后面。”   “后面?”老向皱了皱眉,上前两步,伸长胳膊,按开了后舱的舱门。   外头的凉风和雨水在那一刻灌进来了不少。   老向抓起远光手电,披上外衣,扶着车壁走向那扇敞开的舱门,顶着风雨,眯眼向外照去。   “雾太浓,雨太大了!什么都看不到!”   他扯着嗓子回身喊着,声音被风声和雨声吞了个七七八八。   “你回来吧!”柴悦宁喊着,刚要伸手关上舱门,便见一道惊雷划破天际。   那一霎,电光穿透浓雾,短暂点亮了这片被雾雨笼罩的黑夜。   辽阔的天地,于那一瞬亮如白昼。   每一个望向车后方的人,都借着那一抹明光,望见了一个足有六七层楼那么高的庞大身影。   柴悦宁亦在后视镜中看见了它。   它立在不远方的浓雾之中,安静得像是一座小山。   可这个地方不会有山,只会有伺机而动的优秀狩猎者。   随着白昼般的光亮散去,一声迟来的轰隆之声在耳边炸响,好似雷鼓敲响在心上,所有人终于从那一刻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老向:“我操……你大爷的……”   卢启:“好家伙,这他妈也太大了,放基地里它都站不直!”   柴悦宁下意识想要关上舱门,却听见老向一边朝休息舱跑,一边大喊道:“别,别关!这么大,关了也拦不住,一个泰山压顶咱就全成铁板夹肉泥了!开着,就开着……待会儿我他妈要是看不见它站哪儿,心脏非得报废在这里!”   柴悦宁大声回道:“你心脏要是不好就来开车吧,我去盯着它。”   话音落时,湿了半身的老向已经跑到她的跟前,认真说道:“我是想要方向盘来着,但不是心脏不好,是车技比你们好,明白不?”   “明白。”柴悦宁起身让位,还没站稳,车子便朝右侧猛地偏了一下。   她用力抓住后座座椅,这才没被摔倒在地。   扶着车壁的卢启骂骂咧咧地嚷了一句:“搞毛啊!这就是你的车技?”   话音刚落,便见一只六足异兽从车的左侧后方擦过,就地一个翻滚爬起身来,嘶叫着朝他们追来。   “淦!”卢启摸出腰间的枪,对准那只异兽的脑门就是一梭子弹。   装甲车又一次猛烈左转,卢启再次撞上车壁,吃痛地喊了一句:“车神!开稳点!”   “你喊那么大声干啥?”老向用更大的嗓门回喊道,“看看周围都是什么大宝贝,这风兜得可真他妈刺激!”   雾雨之中,泛着红紫微光的黑藤花在雨中飘摇。   被雾灯照亮的前方,装甲车行过的两侧,有无数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   有的已向装甲车冲来,被老向避开后落在车尾追逐,有的则仍留在被雾雨笼罩的黑暗之中。   模糊的光源之下,它们身影各异,却好似受到某种感召一般,在雨中扭动着怪异的身姿。   就像是,地狱群鬼,跳起了末日之舞。   “妖娆啊,这群小别致。”老向笑道,“抓稳了啊,咱们冲出去,把这些玩意儿全甩后头,车就稳了!”   柴悦宁闻声,连忙两大步跑到忍冬和褚辞身旁,张开右臂将两人护在身前。   飞驰的装甲车猛地左摇右晃起来。   风声、雨声、雷声、摩擦声、撞击声,伴着兽潮中异兽刺耳的吼叫声,车后舱响个不停的枪声。   一阵一阵,恨不得要将人耳膜刺穿。   驾驶舱左侧的玻璃,也不知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划破了一个大口子,风和雨水瞬间灌了进来。   柴悦宁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见一条蠕虫自侧前方飞扑过来,身子忽然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横向展开,瞬间变作一个脸盆大的触手吸盘,死死吸附在那破缝的侧窗之上。   褚辞一手扶住车窗,一手摸出腰间匕首,对着缝隙外的那个吸盘一通狂捅。   鲜血溅起,蠕虫尖叫着倒飞出去,车窗的裂缝却也随之开作一棵“花树”,仿佛随时可能彻底碎裂。   随着几声撞击、碾压的巨响,装甲车冲出了兽群的包围。   可瘆人的声音,却在车的顶端、两侧,以及后方响个不停。   车子平稳了,异兽却仍在车上,或在后头,穷追不舍。   异兽平日里也会相互捕食,可当面对人类时,眼里便再无其他。   它们似乎对人类的基因有着一种近似疯狂的渴求。   “帮忙!”车后舱传来一声吼叫。   柴悦宁连忙跑到卢启身旁,在一旁随手捞了一把步/枪,将一只向车上扑来的异兽击飞在地。   褚辞将忍冬推到了架牢了的重狙面前。   她不自觉停下脚步,抬眼望向浓雾的远方。   “来了。”她低声说着。   似是为了应证她的言语,又一道电光照彻夜空。   那只身形骇人的庞然大物,较之刚才,已离他们近了许多。   它在移动,朝着他们的方向移动。   庞大的身体似是漂浮在半空,却又并非真正的漂浮。   它生着不知是章鱼,还是蛇尾般的软足,虽然看不太清,却不难看出至少也有十几条。   那些软足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速度于地面快速蠕动。   渐渐的,不再需要光线,他们也能看清它的轮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聊聊:天呐,好可怕! 第34章   “这……这他妈还是碳基生物吗?”卢启震惊到两只眼睛都看直了,“那么大一坨,还跑那么快,它是不会累吗?”   “你是要和这种东西讲科学吗?”忍冬的手指扣动扳机。   第一枪飞射而出,精准穿透一只穷追不舍的异兽左眼。   卢启:“准头可以啊,你还真会这个!”   忍冬看似生疏实则无比熟练地拉了一下枪栓,再次进入瞄准状态:“我第一次上地的时候,你还没考进军校吧?”   柴悦宁:“她可是十四岁就开始上地了。”   卢启:“失敬失敬,以后我喊你冬姐。”   忍冬:“你可别把我喊老了。”   枪声迭起间,生死相托的战友间随性的交谈,似是抵御绝望的最后一道屏障。   瓢泼大雨携着阵阵寒意,自破裂的车窗和车尾往车内直灌。   车尾追着嘶吼的兽群,车顶响起刺耳而又诡异的钢精切割声。   死亡逼近的声响太过吵闹,每个人的声音都很大,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话语不被吞没。   老向回头看了一眼,大声喊道:“行不行啊,要不要关舱门?”   “不能关!”柴悦宁皱眉回喊道,“车速不够,如果没有火力击退,它们很快就会爬上车顶!”   同款型的装甲车,她曾见过卸重到只剩驾驶舱依旧被兽群追上的情况。   人类的车子是跑不过异兽的,缩在壳子里没有任何用。   地面异兽的破坏力早就强到足以撕裂钢铁,如果舱门一关,车顶肯定撑不了多久。   似是为了证实柴悦宁的说法,随着滋啦一声极其刺耳的响动,超级钢制造车顶猛地被划开了一条狰狞的口子。   就在他们的头顶,一只镰刀似的血色螳臂,自那缝隙之中探了进来。   “看吧,我就说我不是队里唯一的乌鸦嘴!”   卢启忙把枪口转向了那道裂缝,接连几枪下来,却只能做到击退那镰刀似的螳臂,连血光都没见到一抹。   很快,车顶被划开了第二道口子,雨水自车顶倾盆而落。   “没用的。”忍冬喊道,“前肢应该是它身体最坚硬的部分,弱点在别处。”   “把后面守好。”柴悦宁咬了咬牙,几步跑至瞭望口下,“老向,开天窗,降梯子!”   “你知道现在异兽的变异率有多高吗!”老向回吼道。   柴悦宁:“总得有人上去,不能让它们把车顶拆了,我们会彻底暴露在异兽扑食范围内的!”   忍冬:“队长!”   老向:“那你他妈来开车,我上去!”   柴悦宁:“你这把老骨头就别逞能了行吗?!”   卢启:“吵屁啊,搞得跟上去会死一样,大的都来了,几只小的怕啥?我来!”   柴悦宁:“你……”   争执只在短短一瞬,柴悦宁还想说点什么,便见褚辞走到她的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去。”褚辞轻声说道。   她的话语十分平静,没有一丝恐惧,不带任何赴死般的决心。   在这绝望的边缘,就像是一阵强心剂。   “你……”柴悦宁一时迟疑了。   “我不会感染的。”褚辞冲她笑了笑。   瞭望窗迟迟没有打开。   褚辞看了一眼车顶被撕扯得越来越大的裂缝,转身跑向后舱舱门,双手化作藤条,缠于车顶借力一拽,翻身跃上车顶。   “啊!”忍冬不由失声惊叫。   “草!”卢启直接被吓到破音。   “咋回事啊?”老向不明情况地扭头看了一眼,啥也没看到,“她咋上去的啊?”   卢启:“那是个啥!”   忍冬:“黑……黑藤?”   停了数秒的枪声再次响起,是柴悦宁瞄准了扑上了车尾的一只蠕虫。   “都愣着等死吗?”她大声喝道。   卢启:“那必然不能……”   忍冬:“……”   老向:“哈?”   忍冬和卢启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再次进入防守状态。   车内枪声不断,车顶更是传来重物撞击的闷响。   忽然之间,一只两人高的生着螳臂的异兽,猛地从车顶重重摔落,呕出一口飞溅的鲜血,却又在顷刻间被大雨清洗。   卢启:“挖槽!”   染血的黑色藤条如蛇尾般紧紧缠缚着它,又像抡流星锤似的,从左往右一个横扫,瞬间将许多追逐在车尾的异兽击飞数米。   黑色藤条在那异兽被横甩出数米后倏然松开,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缩回了车顶,不一会儿又一只异兽被狠狠砸向地面。   卢启:“帅啊!”   忍冬惊得合不拢嘴:“天呐……”   柴悦宁本还担心大家会无法接受,现在看来,她的担心太过多余。   “发生啥了啊?”老向下意识回头,却依旧错过了所有。   那一刻,一车五人,就开车的那个不在状态。   不过茫然归茫然,车还是要好好开。   老向大声喊道:“那东西越靠越近了,我往废墟开了啊!里头路不好,快让褚辞下来,你们也站稳点!”   话音落时,车顶最后一只蠕虫类异兽也被藤枝缠缚着丢了下来。   柴悦宁冲上头大喊:“褚辞,下来!”   褚辞顺藤而下,稳稳落地的瞬间,双臂也变回了人类模样。   她身上有很多血,柴悦宁着急着上前检查,没有看到什么伤口,这才松了一口气。   “太帅了,太太太帅了!”   卢启跟见了神仙似的靠上去膜拜。   年轻的中二病仿佛根本不知道“恐惧”二字怎么写,他只觉得眼前这位“黑藤侠”帅炸了!   “这就是小说里的异能人吗?异能人会拯救地球吗?异能是可以觉醒的吗?”   卢启:“辞姐你看我这辈子有希望觉醒异能吗?”   忍冬:“额……”   老向:“啥,啥异能?”   卢启:“植物系异能啊!操纵植物,咻咻,咻咻咻!”   柴悦宁不禁皱眉:“卢启!”   褚辞摇了摇头,轻声应道:“身为人,你该骄傲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没有被风雨淹没。   卢启不由得愣了一下,回神之时,眼底不禁闪过一丝愧疚。   可没有人有时间一直愧疚。   身后那些刚被击退些许的异兽,此时此刻又快速追了上来。   不远处巨大的身躯,已离他们不足三千米。   忍冬面色一沉:“它快进入我的有效射程了。”   柴悦宁:“你盯着它,别的我们处理。”   忍冬声音有些颤抖:“太大了,我该打哪里?”   柴悦宁:“打腿吧,反正打不死,倒不如一条来两枪,指不定能减点速。”   忍冬:“嗯!”   巨型异兽不断靠近,那份愈发要命的压迫感,身上冰凉的雨滴,耳畔嘶吼的兽群,装甲车驶入城市废墟后的颠簸感,每一样都让太久没有来到地面,身体素质远不如从前的忍冬渐渐感到呼吸困难。   忍冬:“我瞄不准了!”   柴悦宁:“别紧张,你可以的。”   忍冬:“嗯……”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集中精神。   装甲车全速冒雨前行。   浓雾之下,废墟之中,最大功率的雾灯所能照出的能见度都不足两百米,全速穿梭于复杂的地形,无异于一次又一次与死神擦身而过。   车速没有减缓,每一次急转弯都让车后舱的人难以稳住脚跟。   可身后的兽潮与巨兽却依旧穷追不舍。   狙击枪的子弹穿透浓雾与暴雨,一次又一次命中在巨兽的身上,却没有让它的速度减缓一丝一毫,反而将它彻底激怒,愈发快速地向他们冲来。   天上没有鸣雷,身后却传来了一声轰隆巨响。   那是巨兽推倒旧世界建筑的声音。   本就倾斜的废弃大厦,在那一刻应声倒塌。   旁侧挨得较近的几栋楼房,也在这一阵巨震之下,接连倾斜或是坍塌。   天边忽然闪起电光,暴雨仿佛下得更大了。   那一刻,就像是天也在为这一片旧世界废墟的彻底崩塌而放声哭泣。   电光逝去,雷鸣震耳。   世界又变回了一片漆黑。   只有远处,那巨大的身影,愈发清晰可见。   忍冬:“它的那些腿,有些奇怪……”   柴悦宁:“怎么奇怪?”   忍冬:“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不止腿上有,身上好像也有,可我……我看不清,雾和雨都太大了!”   柴悦宁:“不管是什么,能瞄准吗?”   忍冬:“我试试!”   她说着,沉下心来,努力瞄准了那个不知为何物的存在。   随着一枪命中,巨兽身形明显一滞。   柴悦宁喜出望外:“中了!那是它的弱点!”   忍冬重重呼出一口长气,再次拉栓瞄准,又是一枪命中。   巨兽不禁发出沉闷的一声低吼,它的身形不再平稳,它开始踉跄追赶,甚至有些暴躁地怒吼起来。   随着巨兽的逼近,装甲车行过之处,高楼尽数坍塌。   没多会儿,它不止进入了狙/击/枪的范围,还进入了步/枪的范围。   “我管这些小的。”褚辞说着,双手再次化藤。   柴悦宁和卢启换上新的弹夹,隔着雾雨开始向巨兽射击。   虽没有狙击镜辅助,但步/枪/射/击速度比狙击枪快上不少,忽然提升的火力,多少扫射到了巨兽那不知名的弱点。   眼看着巨兽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众人还来不及欣喜,便见那面目逐渐清晰起来的巨兽将头向前探来。   那一瞬,只见一双大得空洞的血色双瞳,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于它而言渺小如蝼蚁的人类。   它忽然张开巨型食人花般的血盆大口,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低吼。   一时之间,狂风大作,所有人都再站不住脚,在藤枝的用力拉拽之下,仍然倒跌着滚入了身后的休息舱,撞在车壁,或是补给之上。   随着一声叫骂,装甲车踩下了紧急刹车,驾驶舱的安全气囊也在那一瞬弹了出来。   好一阵耳鸣过后,柴悦宁吃痛地回过了神。   她抬起头来,只见后方的雾气似是散了许多,庞大的巨兽就在装甲车几百米开外。   它像个黑色水母似的,如花般展开了轻飘的身体,发出诡异却又不再刺耳的阵阵声波。   忽然之间,四周所有的异兽都望向它的方向。   逐渐稀薄的雾气中,似有一种红紫色的微光向它缓缓而去。   那是属于四周黑藤的光亮。   它身上那些所谓的弱点,竟是一个又一个与黑藤花极为相似的多肉状体。   所有的黑藤,都在暴雨之中朝向于它。   它好像……   正在吸收黑藤的生命力。   --------------------   作者有话要说:   《藤痛文学》 第35章   “这是什么啊……”忍冬目光怔怔。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的问题。   眼前这只庞然大物,已经超出了人类对“生物”的理解范围。   基地研究者总说越是高级的异兽,对黑藤的依附性就会越高。可这么多年过去,谁也没见过有哪只异兽靠着吸取黑藤的能量,让自己身上的伤口愈合。   这诡异的一幕,无疑让所有人心底一凉。   四周的黑藤渐渐失去了光亮。   卢启不禁犯起了嘀咕:“这是在抽魂吗?”   抽魂?这说法倒是挺玄幻的,如果黑藤也有魂的话,这确实像个大型抽魂现场……   等等,褚辞也是黑藤!   柴悦宁忍痛站起身来,快步跑向车尾,下意识拉过褚辞的手,将她护在身后。   她看见褚辞愣愣望着那头巨型异兽,望着夜雾被吹开的半空中,望着一缕缕向异兽涌去的光丝。   她忍不住焦急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褚辞回过神来,轻皱着眉心,摇了摇头。   “你看,那些黑藤枯萎了。”   她语气平淡,也不见疲累。   同样与黑藤有着不小的关联,她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那只巨兽的影响。   柴悦宁:“你……”   褚辞:“如果我们可以带它回去……”   柴悦宁:“回去?”   褚辞:“带它回到基地上方,然后重创它。”   柴悦宁不由得用力吞咽了一下。   她知道褚辞想做什么了。   这个想法疯狂得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与此同时,她也像个疯子似的,止不住在心底盘算起了实施计划的可能性。   “老向!车还能动吗?”柴悦宁回身喊道。   虽已紧急刹车,但巨兽那一声怒吼,仍似小型台风般将车子卷出了一小段距离,撞在了一处废弃楼房之上。   好在军用装甲车十分坚固,此刻看上去,除车窗外并没有太过严重的损坏。   老向用力拆下了面前的安全气囊,咬牙检查起了驾驶台的基础功能。   他左前额靠眉尾的地方不知被什么东西撞破了,左臂与腰腹处也被破碎的玻璃划伤。   鲜血自伤口处溢出,顺着漏进车内的雨水向下滴落。   刚将忍冬扶坐起来的卢启,连忙跑进驾驶舱:“老向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老向摸了一把被血水模糊的左眼,大声回喊道,“车还能开,就是挡风玻璃碎了,左边雾灯失灵,可能快不了了。”   “我来吧,你休息……”   “操作台损坏一半,自动挡用不了,你小子能开这大玩意儿的手动挡吗?”   “……”   “那就一边儿看着吧。”老向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别让那些小别致从风口跳进来了。”   他在座驾旁侧的小盒子里摸出了一个挡风镜,在卢启担忧的目光下单手戴在了满是血的头上。   前方少雾,黄色的雾灯被换成了清晰的远光灯。   车子重新发动的那一刻,老向扭头喊着问了一句:“怎么说?咱把车开回去?”   柴悦宁深吸一口气:“开回去。”   话音一落,车轮发出阵阵刺耳的摩擦声,装甲车在暴雨中打了个转,油门一踩,冲入一旁异兽较少的小巷,朝废墟外的沙地平原加速驶去。   被高楼遮挡的视线之外,巨兽的身形大得令人无法忽视。   似是受到那诡异声波的影响,四周的异兽纷纷回神,或从地面,或从高处,接二连三扑向那破漏的装甲车。   枪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腹背受敌。   柴悦宁当即喊道:“缩小防守圈!”   细瘦的藤条拖拽着车后舱中最为实用的枪/弹补给,丢垃圾似的尽数扔进休息舱。   忍冬顺手捡起一把,双臂用力爬到驾驶舱口,靠坐在舱门边,枪口对准了左前侧的窗外。   驾驶舱挡风玻璃已破,不得不守,后方火力不足,不断有异兽爬上了车尾。   柴悦宁扫了一眼来不及转移的物资,喊道:“弃舱!”   话音落下,休息舱与后舱的衔接锁缓缓开始分离。   柴悦宁两步一回头地最后放了两枪,伸手一把拉住旁侧的褚辞,一个飞跃,跳上了已和后舱彻底分离的休息舱。   这一切,从开始到结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哈哈!”老向大声笑了起来,“这波咱欠尤老板多少钱?”   卢启:“要是车主还活着,我们得不吃不喝干小半辈子吧?”   老向:“那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债了,我可干不了那么久。”   忍冬:“这笔账我不想算了,想想都绝望……”   “别绝望。”柴悦宁说,“要是我们能收复信号塔,这债自然有基地帮咱们还,而且……”   她说着,一枪击退了一只想要扑进车窗的异兽。   冰凉的雨水拍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理智。   柴悦宁站直身子,望着越来越近的高如楼房的巨兽。   她咬牙说道:“非但基地要帮我们还债,还要给我们奖金,等找到杜夏以后,我们全都住进主城,天天有肉和水果吃!”   老向:“那咱可不能交代在这儿了。”   装甲车虽是绕路而行,却也因为回头而离那巨兽越来越近。   巨兽忽然停止能量的汲取,那些如水母状漂浮于雨夜之中的轻飘躯体,在这一刻重新收拢成最初的模样。   它低下头来,大而空洞的血色双瞳,缓缓望向了装甲车所在的方向。   尽管保持了一段距离,可这样的距离对它而言太短了。   短到就像一个人类,想要踩死一米外地面上一只小小的蟑螂。   就在这时,车内泛起一阵雾气。   雾气的范围不大,仅仅只是笼罩住了只剩两节小车舱的装甲车。   缓缓靠近的巨兽,在那一刻表现出了怪异的迟疑。   它缓缓抬头,空洞的双眼望向别处。   那些前赴后继向装甲车扑来的异兽也纷纷呆愣在原处,四下张望着寻不到方向。   那一刻,所有人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残破的装甲车,在冰冷而又压抑的暴雨之中,成功从巨兽数百米外的身侧飞速掠过。   “我们过来了?”忍冬眼里满是不敢置信,“它们放我们过来了!”   “咋回事啊?老的少的一起傻了?”   老向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去瞄裂了一半的后视镜。   卢启第一个反应过来,雀跃地嚷嚷了起来:“是褚辞姐!褚辞姐把我们的气息遮起来了!”   柴悦宁一时噎住,这小子认亲戚也认得太快了,白天还叫褚辞,晚上就改口叫姐了。   老向听完,猛地松了一口气,打趣似的说了一句:“有这招怎么不早用?”   似是为了回答老向的玩笑话,褚辞身子一软,摇晃着向旁侧倒去。   柴悦宁忙伸手将她扶住。   她握着褚辞的手,只觉冰凉得有些不像话。   也许想要瞒过进化到这种地步的巨型异兽,对褚辞来说消耗太大了。   失了褚辞的隐蔽,身后没被甩下多远的异兽便又吼叫着追了上来。   那头庞然大物,在离他们不足千米处缓缓转过身来。   柴悦宁把面色惨白的褚辞扶到后座上坐下,起身走向身后,举枪瞄向那巨兽的弱点。   他们必须将它再次重创,只有这样,它才会再次汲取四周黑藤的生命。   黑藤之所以可以扰乱信号塔的信号,正是因为黑藤中蕴含某种人类至今无法解释的能量,能对许多东西形成程度不一的干扰。   没了黑藤中那股特殊能量的影响,基地信号塔就算仍被枯藤覆盖,基地也能多少恢复一些信号。   可这一次,巨兽却不再像先前那样任人攻击,它不再全速前行,而是一半软足追逐,一半软足用力拍打地面。   它的躯体亮着红紫色的诡谲之光,中小型异兽纷纷四散开来,躲入黑暗之中。   沉闷而又可怕的拍打声,伴着地面一下又一下的震动。   明明行驶在平地,车子却随地面一同震得令人站立不稳,手里的枪,更是无法进行哪怕一次瞄准。   飞射出的子弹,仿佛没有方向,能够命中巨兽,却无法命中真正属于巨兽的弱点。   老向:“操,这玩意儿也太鬼了!”   柴悦宁:“还能再快吗?”   “都这种情况了,哪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老向咬牙应道,“都坐稳,安全带系上!”   柴悦宁跌跌撞撞走到忍冬身旁,把她抱上座椅,系好安全带,而后转身走回褚辞身旁,为褚辞和自己系上了安全带。   卢启在副驾驶座上坐稳。   “走着!”老向嘶哑着嗓子大喊一声,一脚踩死了油门。   失了挡风玻璃的装甲车,在卸重后开始全速行驶。   呼啸着迎面而来的风,伴着重如冰雹似的暴雨,打得人脸颊生疼。   身后那片刻不停的骇人动静,却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在意身上那点疼痛。   前方大雾遮掩,远光灯再次切为了黄色的雾灯。   绝望的雨夜,人类奔行在生死的边缘。   身后的巨兽见猎物不再反击,便也不再拍打地面,而是全速追来。   风声、雨声、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以及身后巨兽全速蠕行时的“沙沙”声。   每一丝响动,都像是死神于此夜敲响的钟声。   身后的异兽越来越近,大家试着回身对它开枪,却再没有人说话了。   装甲车来到了基地主城的正上方。   基地入口紧闭着。   无处可逃的人,就这样与唯一的生路擦肩而过。   没有人在意时间,没有人期待黎明。   最后的求生欲,驱使着人类麻木前行。   绝望像是塌下来的天空,不讲一丝道理地想要压垮人类残存的理智。   忽然之间,却有人在耳畔轻轻吐出一字。   “听。”她的声音是那么的轻。   听?   柴悦宁闭上双眼,努力平复着心情。   在无数令人绝望的声响中,她听见了阵阵嗡鸣,在那浓雾之下视线不可及的遥远天边。   随着阵阵巨响,几枚小型导弹如流星般划破天际,飞掠过他们头顶,击中在身后那只与他们已不足三百米的距离巨兽身上。   导弹炸开火花的瞬间,夜都亮了。   巨兽向后倾斜踉跄,强撑着残躯,发出阵阵怒吼。   它又一次绽开了水母般的残破躯体,汲取着四周黑藤的生命,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那副残躯。   又有数枚导弹飞来,将它彻底击倒在地。   它愤怒地低吼着、挣扎着,漂浮于半空的躯体,仍旧不甘地夺取着黑藤的力量。   远方的天边,无数盏雾灯穿过浓雾,好似日月星辰。   照亮破晓前最深的黑暗。   --------------------   作者有话要说:   你相信光吗(大雾) 第36章   “是战机……”   忍冬望着远方的天空,轻声喃喃。   装甲车渐渐远离了身后的巨兽。   一架又一架战机穿越雷暴,向着这片广阔平原飞速行来。   风雨雷暴之中,死里逃生的人回头望向身后。   那是一幕难以描绘,令人终身难忘的瑰丽之景。   巨大的黑色水母,像是绽放的死亡之花。   所有黑藤都朝拜与它,向它奉上生命与灵魂。   随着那些红色的、紫色的微光化作夜空中的丝丝缕缕,如烟般轻飘,自四面八方而起,朝着那只巨兽飘然而去。   漫天浓雾,便也如那些黑藤的生命一同,如烟般缓缓消散。   人类的战机,居高临下地徘徊在那光影幢幢的烟霭之中。   他们俯视着那垂死挣扎的庞然大物。   阵阵火光,迸发在那巨兽的残躯之上。   巨兽轰然倒地的那一刻,地面猛烈震动了一瞬。   空中徘徊的十几架战机仍旧没有停止对那巨兽的射击。   远方天空,战机的雾灯穿云而来。   残破的装甲车于暴雨中停下。   柴悦宁解开安全带,起身望向了不再只有无边黑暗的夜空。   接连降落的战机里,走出了全副武装的人类。   他们穿着陌生的军装,持枪/械列队于雨中奔跑,很快便将那辆破漏的装甲车重重包围。   一时之间,七八道手电筒的光,打在装甲车中的幸存者身上。   救援者的眼里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警惕。   柴悦宁走到驾驶座旁,看了一眼脱力躺靠在靠椅上的老向。   他的左侧半身已被雨水晕开的血色浸透,苍白如纸的脸上几乎看不见血色。   虚弱至此的他,一手捂着腰腹的伤口,一手摘下了脸上的挡风镜,倒吸一口凉气,说了一句:“能不能让那群天上来的别打灯了,晃得我眼花。”   柴悦宁一时哭笑不得:“你还有心情说这个。”   老向无所谓地笑了:“这点伤,死不了。”   无数灯光投来之处,传来了令人安心的声音。   “是地下城基地的人吗?”   “是!我们是地下城基地的人,今日受军方指令,上地等待浮空城来援!”   “请带我们进入地下城基地!”   “没问题,但我们小队有人受伤了,需要尽快医治!”   “我们有专业的医疗人员,但在那之前,你们需要进行感染监测!”   “我们愿意配合感染监测!”   浮空城的支援来了,黑藤枯萎了,他们活下来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零落在四面八方的基地信号塔,于枯萎藤枝的覆盖中静静耸立着。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地面信号塔尽数故障,基地只能使用地底核心信号站,向外城分拨短程信号。   这样的分拨,只需捣毁外城临时信号接收点就可以轻易阻断,稳定性远远不如地面信号塔。   如今信号塔已经不受黑藤干扰了,也不知基地信号是否能够渐渐恢复。   柴悦宁这般想着,摸出通讯器看了一眼,通讯信号已从彻底没有,变成了不稳定状态。   她向基地军方发送了一条语音通讯。   “浮空城增援已至,第十三佣兵队,任务完成。”   数十秒后,通讯器显示通讯发送成功。   那一刻,她不禁望向远方,望向那片落雨的辽阔天际。   那阵于基地上方弥漫许久的大雾终于散去。   黎明的天光,是乌云泛紫,是头顶月白,是彻夜的暴雨,终也绵绵。   感染监测通过后,一个身披雨衣,身材细瘦的中年女人向他们快步走来。   柴悦宁明显感觉到,女人的目光停留在了褚辞身上。   而褚辞,也静静望着那个女人。   ***   浮空城援兵的到来,无疑让地下城基地望见了末日曙光。   人类战机无法在地下城基地内部飞行。   下地后,浮空城带来的战机,纷纷被安排在了地下城基地空余的停机处。   浮空城的增援在主城军方安排下先行赶往九区,只为先一步解放基地主城的军力。   通讯恢复的那一刻,基地最为庆幸的,便是选择相信了那看似无比渺茫的希望。   那些在常人眼里,可能早已彻底沦陷的外城,竟在通讯信号渐渐恢复的半小时内接连与主城取得了联系。   受困于绝地的人还活着。   来不及撤离的治安官、城防军,以及备有自用枪/械的佣兵,在混乱之际将身旁没有被感染的人们组织了起来。   他们封堵通风口,躲藏在超市、学院、医疗所,在最小的范围里,部署了能力范围内最强的防守。   甚至有的城区夺回了器械损坏严重,但是防御工事仍旧坚固的城防大楼。   外城的人们,一直在坚守,一直在等待。   他们熬过一个又一个不眠的夜晚,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等待主城的救援。   通讯信号恢复的那一刻,他们的心底满载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十区紧急通讯!我是十区城防军副官,我们仍在坚守城防大楼,幸存人员不足四百,请求主城支援。”   “四区紧急通讯!我们全力守住了四区医疗所,幸存上千人,武器弹药快要耗尽,请求支援……”   “七区治安所紧急通讯,隔离墙升起后,我们与城防军保护住民一同退守城区电力站,预计战力损失已过半数,请求主城尽快支援。”   “三区紧急通讯。”   “八区紧急通讯。”   “一区紧急……”   无数的求救讯号,自外城传向主城。   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所在,尽数传入了留守在主城的统战指挥官耳中。   救援,从那一刻起,正式向着指定方向展开。   主城医疗中心内,失血过多陷入休克的老向已被推进急救室。   小队成员守在手术室外,或坐得安静,或焦虑踱步。   等待总是漫长,柴悦宁不禁闭目长叹了一声。   手中的怀表一分一秒地走着,他们终于在急救室大门推开的那一刻,等到了一个好的结果。   老向没事,身体素质很好,所以挺过来了,就是还很虚弱,需要住院观察一阵。   柴悦宁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下意识望向褚辞,只见褚辞目光迷离,心思明显不在此处。   短暂沉默后,她轻轻勾起了褚辞的小指。   褚辞回过神来,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柴悦宁将她拉到了无人的楼梯拐角。   她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一同靠站在那冰凉的墙上,各怀心思地望着脚尖。   不知过了多久,柴悦宁轻声问了一句。   “那个被送去基地研究所的人是谁?”   褚辞:“哪个?”   柴悦宁:“女的,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样子。”   “易博士……”   褚辞轻声说着,缓缓垂下了眼睫。   “她是我现一任的监护者。”   柴悦宁:“监护者……”   褚辞:“嗯。”   柴悦宁不禁用力抿了抿唇。   短暂沉默后,她又轻声问道:“你要跟她回去?”   褚辞迟疑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   她说:“她会带我回去。”   轻得像是一声叹息。   柴悦宁不禁问道:“没得选吗?”   褚辞想了许久,轻声应道:“有啊。”   “那你……”   “我不是选过了吗?”褚辞淡淡说着。   她忽然抬眼望向柴悦宁,弯眉浅浅一笑,“柴悦宁,你看不出浮空城对我的重视程度吗?”   柴悦宁一时哑然。   她看得出,她怎么看不出?   为了一个样本,浮空城无数战机冒着风雨,穿越雷暴,也要全力奔赴未知之地。   同行的队伍救援里,甚至还跟着一位本该身居研究所中,时刻受到最佳保护的博士。   也对,一个成功与黑藤进行了融合的样本,一个完全不受感染,甚至可以短时间内隐蔽人类气息的存在,对整个人类而言,就像是奇迹,是一线无可取代的希望。   按照褚辞先前提到过的只言片语来看,浮空城应该是一边对她进行研究,一边看重她的特别之处,将她训练成了一个可以执行危险任务的“秘密武器”。   这样一个样本的失踪,肯定让他们一度焦头烂额,甚至有可能陷入了一阵恐慌。   如今,样本回来了,他们怎么可能不将她带回去?   “戈博士说,人类从来没有放弃,也绝对不会放弃。”褚辞轻声喃喃着,“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不管再怎么痛苦,也要不停向前走,不知疲惫、不择手段地向前走。”   她说着,深吸了一口长气,眼底扬起一丝笑意:“忘了告诉你,大灾难爆发至今,浮空城从未停止过人体实验。”   “在浮空城,身患绝症的人如果愿意,就可以签署自愿献身科学研究的实验协议,基地会对协议签署者的亲属给予大额补助,并在签署者身上进行实验。”   “基地研究所向人们保证,不管实验结果如何,都会让每一个参与实验者留存自我尊严,以人类的身份死去。”   “五十多年过去了,你猜,基地成果怎样?”   柴悦宁:“我猜不到。”   褚辞:“ABCD顺次排列,从A0001到D0341,期间每组9999个样本封顶,研究至今……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柴悦宁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不是亲耳所闻,谁又敢相信,浮空城五十多年来,三万多个人体样本,竟然仅一例存活。   “他们太想从我身上研究出什么了。”褚辞自嘲地笑了,“可我让他们很失望,我就是一个万中无一的特例,除去一些融合试验外,每个月例行抽血,也没能让他们研究出任何成果。我不会被任何东西感染,也不会感染任何东西。”   “可就算如此,他们也没有放弃过……”   “他们始终相信我的存在不是一个意外,一定有什么他们还没有找到的秘密藏在我的身上。”   褚辞说着,微微勾起唇角,笑着轻叹了一声:“我想通了,他们眼中的一线希望,也许就是我注定要承担的责任,从我活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再也躲不掉了。”   柴悦宁不明白,为什么褚辞能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些话。   那些所谓的希望,逃不掉的责任,每一样都是那么沉重,一个人又怎么抗得起来?   五十年都寻不到的希望,又需要让一个人面对多久的黑暗,才能重见曙光?   柴悦宁紧咬着下唇,沉默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回去后,他们会怎么对你?”   褚辞眨了眨眼,语气平淡地说道:“易博士对我一直不差的。”   “真的?”   “嗯。”   “没骗我?”   “我不骗你。”   “你会被关起来吗?”   “无所谓啊,早习惯了。”   “那你……你为什么……”   “嗯?”   “为什么曾经想过留下来?”柴悦宁的声音有些颤抖。   “因为……”   褚辞抬头望向楼梯间的顶灯。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笑着歪了歪头。   “如果我还算是人类,有一点小自私,是很正常的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第一卷 《夜雾》结束,下一卷卷名《悬空》。   #悬空 第37章   柴悦宁一直知道,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自私的。   任何人做下任何决定,她都不会意外。   让她意外的,独独是那一件事。   一个从未被人类善待过的样本,在学会如何选择后,为人类眼中那份渺茫的希望,丢掉了生平仅一次的小自私。   编号顺次排列,浮空城A0027号样本,应是人体实验之初,最早期的样本之一。   不知频率为何的融合实验,每月一次的例行抽血,实验室的玻璃水缸,专业化的战斗训练……是从实验台上成功活下来后的五十多年里,属于她这个特殊样本的全部。   褚辞仿佛从成功融合黑藤的那一刻起,就再没有像人一样活过。   没有谁会把她当做一个人。   成为实验品的那一年,她该有多大?   在那个自愿献身科学的年纪,一直被病痛缠身的她,了解这个世界了吗?   可能没有。   应该没有。   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除去异兽,除去战斗,就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孩童。   不懂人心,更不懂什么叫喜怒哀乐。   她还在认识这个世界。   她还来不及认识这个世界。   柴悦宁想,人类应该不会希望样本拥有常人的思想,这样会变得不再好控制。   也许只有等人类真正从她身上找到了融合进化的秘密,大多数人都变得与她一样,她才有可能寻回自由。   其实,有那么一刻,她心底竟真有一种冲动。   那是一个声音,在对她不住地呐喊,疯狂地叫嚣。   ——你就不能带她离开吗?   ——你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回到那种地方吗?   可她做不到。   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的能力,都远不足以把这样一个,注定被全人类重视的存在留在身旁。   除非,她抛下所有,不顾一切,陪她离开人类的基地,陪她去地面流浪。   那一瞬的想法太疯狂,疯狂得让她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她不该这样的,她不该为了心里那份怜悯与愧疚,想要抛下一切带着人类希望逃离。   她没有立场这么做,她与褚辞是朋友,是战友,是能交付性命的两个人。   却不是能替对方做出任何选择的人。   “你希望我……”柴悦宁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我送你一程吗?”   “可以吗?”褚辞轻声问道。   “当然啊。”柴悦宁点了点头。   褚辞抬头望向柴悦宁,眼底浮现一丝欣喜。   “那说好了,你送我回去。”   “嗯。”   柴悦宁轻声应着,本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上方楼道探出来的一个脑袋吓得连忙住了口。   卢启朝下头喊道:“队长,原来你们在这儿说悄悄话呢!”   柴悦宁深吸了一口长气,无奈道:“你也知道是悄悄话?”   “我可什么都没听见啊!”卢启说,“你们悄悄话说完了吗?刚才研究所来人了,是来找褚辞姐的。”   柴悦宁闻言,下意识望向褚辞。   褚辞笑了笑:“我自己去吧。”   柴悦宁:“我陪你吧。”   褚辞语气坚定:“我自己去就好。”   柴悦宁不由一愣。   褚辞:“救援五区的申请结果,不还要等军方通知吗?”   柴悦宁:“……”   短暂沉默过后,柴悦宁点了点头。   她看得出来,褚辞并不想让她跟着,她们之间也许还有一些秘密,是不便言说的。   褚辞走了,被基地研究所的人带上了用以接送的车辆。   尤兰听到消息,提着一壶热粥赶来医院,嘴里神叨叨地念着各路神仙的名字,末了感慨了一句:“万幸,你们都还活着。”   柴悦宁喝完一碗热粥,坐在老向的病床门口,盯着手里的怀表,愣愣出神。   下午一点过,她手里的通讯器响了起来。   “主城军方呼叫第十三佣兵队,我们已与外城五区取得联系。”   “我在!”柴悦宁瞬间站直了身子。   “按照目前的救援进度,军方预计下午六点可以成功救援四区,届时救援队可以降下隔离墙,顺道去往五区。五区仍有三十一名幸存者在等待救援,现坚守于学院大楼顶层,救援难度较高,你们是否愿随军方前往?”   “我们愿意!”   浮空城增援赶至,地面信号塔收复。   恢复了通讯的地下城基地,终于不再是两眼一抹黑的状态。   基地军方在浮空城的配合下,兵分三路,十分迅速地对外城幸存者展开了精准救援计划,只为在最短的时间内,救出最多的幸存者。   军方前来接应的小队不愿带上行动不便的忍冬,满心担忧的残疾女孩便也只能在尤兰的陪伴下留在医院,照看病房里的老向。   来到四区后,柴悦宁和卢启很快加入了救援队伍。   上千名幸存者在医疗所的顶楼坚守,救援者到来的那一刻,他们纷纷拿起了一切能当武器的东西,进入了作战准备。   整场救援近两个半小时,一千多名幸存者在枪林弹雨中挤上了一辆又一辆的军方装甲车,一边做着感染监测,一边向二区进行转移。   那么混乱的场面,那么多人从异兽身旁跑过,不可能一个都没感染的。   谁也说不准那些幸存者最后能有多少个活着抵达二区,但至少……在他们还是人类的时候,基地没有将他们放弃。   一切都如最初预计的那般,救援小队一边扫射着身后追来的异兽,一边降下四区隔离墙,向着最为凶险的五区赶赴而去。   领队军官的通讯器一直响个不停。   “ZA3199,检测出感染人员十三名。”   “辛苦,请击毙。”   “ZA5012,检测出感染人员七名。”   “嗯,请击毙。”   “ZA1663,检测出感染人员……”   “请击毙。”   ……   枪声响在他们听不见的地方。   有人活着,有人死去。   或许,除了至今仍旧安全的二区,和最先得到救援的九区外,每一座外城都在这场灾难下变成了人间炼狱。   基地死了多少人,柴悦宁想象不出来。   她只听见卢启在耳边轻声念叨:“听说四区和七区已经是幸存者最多的两个城区了,八个外城区的幸存者加起来,可能只需要两个住宅小区就够全部安顿。”   柴悦宁不禁轻声问道。“救援结束后,外城会被收复吗?”   那位被通讯扰得有些不可开交的军官沉默了一下,沉声应道:“会的,再过十几二十年,外城会重新热闹起来。”   去往五区的长长隧道里,领队的军官一直在与其他救援小队保持联系。   三只救援队随时交换着彼此间的定位与现状,生怕哪一边出了岔子来不及及时支援。   正因如此,领队军官的通讯器里,时不时传出一个令人无比熟悉的声音。   他说:“七区救援顺利,击毙所有感染者后,幸存三千七百四十三人。”   他说:“主城至今没能与六区取得联系。”   他说:“如果有新的样本,给博士抓几个,太危险就算了,保证自己安全是每个人的首要任务。”   卢启不喜欢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他缩在车尾,沉默得像是变了个人,眼里满满写着不爽。   隧道中偶尔会遇见三两只结伴的异兽,模样怪得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类的认知。   柴悦宁已经形容不出这些东西的长相了。   五区是最早沦陷的地方,这里的异兽,有着最长的进食时间。   无论是吞噬人类融合进化的,还是受到感染融合变异的,都早已在这么多天里失去了最初的模样。   好在他们暂时不用和这群东西正面作战,只是需要去到向军方发出求救信号的地方,救出里面仅有的三十一个幸存者。   这一路上,柴悦宁的心一直惴惴不安。   她想马上去到那个地方,看看自己的队友是否还活着。   可她又怕那三十一个人里,没有属于杜夏的身影。   这样的焦虑持续了很久很久。   直到赶到一片漆黑的救援之地,直到楼内传出求救的声响。   直到她随着救援人员一路冲杀到楼顶,一脚踹开房门,看见里面二十几个孩子,几个老师,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还有一个攥着根长棍的女人。   那根长棍上紧紧绑着一把菜刀,刀刃卷了,上面血迹斑斑。   暗得吓人的屋子角落,堆放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干粮。   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一个女佣兵留在这个被血浸染的外城学院,护下了一群十来岁的孩子。   手电筒的光照下,杜夏望着柴悦宁,扬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   面容熟悉得让人想要落泪。   返程的车上,救援军官对外发出了通讯。   “第三救援队成功救援五区,幸存三十一人,零感染。队员受伤三人,感染三人,现已击毙。五区生物的异变程度远超四区,活体难以捕捉,现收集死亡样本五例,救援队决定立即撤离。”   “第一救援队收到。”   “第二救援队收到。”   多么幸运,外城的自毁系统,没有将这些苦苦等待救援的人们化作尘埃。   差一点,她就再也见不到身旁的这位队友了。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因为一个人。   柴悦宁沉闷了许久,忍不住轻声说道:“杜夏,基地安全后,我要去浮空城,送一个人。”   杜夏:“褚辞?”   柴悦宁:“她要回去了。”   杜夏:“……”   柴悦宁:“我有点舍不得。”   杜夏:“留下她,你开口的话,她会留下的。”   “不会的,她选好了……”   柴悦宁咬着下唇,双眸有些失神。   卢启探头过来:“队长,你怎么难过得跟失恋了似的。”   柴悦宁:“你少给我胡扯!”   杜夏:“确实像失恋。”   柴悦宁:“……”   得,这天根本没法聊。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 打打杀杀狂掉san的东西会少一些,感情升温卷,偏日常,问就是甜,我先信为敬。   昨天有人提到《灵笼》的大锅盖子,nonono,我心中的浮空城和大锅盖子很不一样哦,已经找场景插画的大触约图了,解锁新地图的时候微博就放图,可以期待一下,超级高科技! 第38章   按救援路线来看,第三救援队选择撤离后,会撤向离此处最近的外城二区。   待安顿好救回的幸存者,稍作休整,再去增援其他小队。   当日晚上十点,救援队带回的幸存者都有了临时住所。   第三救援队接到任务,尽快前往七区,配合浮空城援兵与基地其余救援队,对七区进行全面清理。   直到那一刻,柴悦宁才知道,针对外城幸存者的救援计划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基地要展开的,是预计耗时半个月,人员伤亡预估值为30%的外城收复计划。   领队的军官就跟不知疲惫似的,匆匆吃了顿晚饭,打了个不足一刻钟的盹儿,便领队朝着七区赶去。   走前,他为柴悦宁留了一辆轻型装甲车。   他说:“第一救援队的薛少将希望你们可以回主城待命。”   柴悦宁本想多少帮点忙,但见卢启半点没有想要跟随救援队伍去七区汇合的意思,便也不再多做坚持。   “第十三佣兵队申请携一名家眷进入主城。”   “经核查,第十三佣兵队贡献足够,申请已批准。”   在赶回主城的路上,柴悦宁听见杜夏的奶奶低压着嗓子,轻声说了一句话。   “死去太多人了,人活着,就像是一场偶然……”   伤亡较少的九区不入统计,其他八大城区所有幸存者加起来不足七千人,真如卢启所说,在二区和九区腾出两个住宅区,就能将他们全部收容。   要知道,灾难发生以前,一个外城最少也有二十万人口。   灾难面前,人类就连活着,都变成了一种偶然。   大灾难爆发前,地面上足有七十多亿人口。   大灾难爆发后,人类于沙漠、海洋、天上、地下,组建四大基地,最最鼎盛的时期,人口峰值两千万,其中沙漠基地占一千一百万。   在沙漠基地与海洋基地彻底沦陷后,人类仅余的两大基地,总人口约莫五百万。   而今时今日,地下城基地所剩人口恐怕已不足六十万。   人类在拼命地活着。   人们在快速地死去。   柴悦宁忽然有些寻不到未来的方向。   后座的人起先还聊着近日里经历的事情,后来渐渐都睡着了,空无一物的长长隧道,便安静得有些压抑了起来。   车子开入主城,是晚上十二点过。   安顿好杜夏和她奶奶以后,柴悦宁刷开了自己的房门。   屋里灯是亮着的,褚辞坐在沙发上,抬起一双明亮的眸子,静静望着门口归来的人。   她的手里,捧着一本早不知被她翻看过多少次的诗集。   柴悦宁本以为,白日里那一别,往后再想见面,程序就比较复杂了。   但在刷开房门那一刻,她看见褚辞回来了。   一个重要的样本能根据自己的意愿,在无人监管的情况下离开研究所,其实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   其中缘由,柴悦宁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有那么一瞬,自己双眼酸涩,竟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不过,她想她该控制一下情绪。   “你回来了啊。”   “你回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着,说完各自愣了半秒,弯眉浅浅一笑。   褚辞小声说道:“你不在,我都进不了门,是尤老板带我去登记处要的备用房卡。”   柴悦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颈:“我忘记留给你了。”   褚辞沉默了片刻,抬眼道:“太粗心了,一点责任感都没有,万一要不到备用房卡,我就得蹲在门口等你几个小时,你不会心疼吗?”   刚反手关上房门的柴悦宁动作不由一滞。   她总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却又完全不知道怎么反驳。   “这是尤老板让我说的。”褚辞补充道。   “啊,这样啊……”柴悦宁松了口气。   难怪她总觉得这话里有股怪味儿,搞半天是一股尤兰味儿啊。   褚辞:“我蹲门口和你心疼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柴悦宁随口扯道:“良心会痛。”   褚辞:“为什么?”   柴悦宁:“人在有能力、有责任的情况下,照顾不好任何一个身旁的人,良心都会痛。”   褚辞:“哦。”   真是一段怪怪的对话。   屋内的气氛一下就怪了起来。   柴悦宁有些不知所措地四下望了望,似想转移一下话题。   空空的肚子,在这一刻恰好敲起了小鼓。   褚辞:“你饿了吗?”   柴悦宁:“你现在饿吗?”   两人的问题几乎同时出声。   褚辞:“我下午没吃。”   柴悦宁:“我有点。”   就连答案也是同时开口。   就这样,上一秒的尴尬消失无踪,两个空着肚子的人一前一后走进厨房,顶着昨日的疲惫,做起了今日的夜宵。   冰箱里的存菜不多,一锅简单的番茄素汤里煮了点面坨坨,便是热乎乎的一顿饱餐。   填饱肚子后,柴悦宁洗了锅碗,褚辞站在边上帮忙擦干。   末了,排队洗漱,懒懒地倒床睡去。   柴悦宁太困了,从昨夜凌晨两点起,她就没怎么合过眼。   此刻虽然肚子撑撑的,她还是一沾枕头便已沉沉入梦。   活着,好像很难,又好像很简单。   细细想来,无非就是一顿饱饭一张床,然后……不是自己一个人。   那之后的日子,就像回到了最初相识的那段时光。   平静得让人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在取得地下城准确定位后,浮空城于三日内先后派来了三波增援。   其中第一波、第二波一直配合基地对外城的收复计划。   第三波增援人员则是耗时三天,帮地下城基地清理了地面信号塔上所有的枯藤,并保护基地技术人员对其进行了十分彻底的维修。   在这段日子里,基地广播里满是积极向上的声音。   一会儿是哪个外城被收复了。   一会儿是外城幸存者各自得到了怎样合理的安置。   一会儿是两大基地进行研究成果互换,人类互帮互助,未来无限光明。   不过那些负责收复外城的战士,若是在这场战争中牺牲了,连个名字都留不下,只能被计入一个庞大的数字,与那无数熟悉或陌生的战友一同载入历史。   基地五区六区和十区,是预估收复难度最大的三个城区。   尤其是六区,自通讯恢复的那一刻算起,主城军方只在第一时间收到了一条来自六区的消息。   而照军方所说,那条来自六区的消息,仅仅只是六区总治安官在六区沦陷之时,匆匆录下的一条留言。   得知这件事的柴悦宁,耳边好似响起了那位总治安官有些颤抖的声音。   他说:“六区通讯信号已断,城区驱散警报启动,似有兽群……从,从通风管道潜入,具体缘由未知……六区军力已于今日中午赶往五区支援,所余战力……严重不足。六区治安所程山,请求主城支援!”   那一日,离五区最近的六区,为了第一时间增援五区,几乎派出了所有军力,只剩下部分城防人员维持治安。   他们真正沦陷于绝望。   而绝望过后,有人轻叹着说,再过十几二十年,外城就会重新热闹起来。   谁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真的,但大家都愿意相信十几二十年后会有那么一天。   基地外城的收复工作正一天天地向着好的方向推进。   先是几个沦陷较晚,异变程度较低的城区,再是最后三个高风险城区。   这段时间里,无论主城外城,基地广播每天都在公布全新死亡人数。   而褚辞,也时不时会被带去基地研究所,一去就是一整天。   每次回来,也都跟没事人似的,听听广播看看书,吃个夜宵,倒头睡觉。   柴悦宁本想多少帮点忙,奈何向军方投递的申请全都被拒绝了。   不过这次和薛舟确实没什么关系,外城的收复计划里,完全没让任何一支佣兵队参与。   对军方而言,佣兵队的行动一向无组织无纪律,在异变感染率极高的危险区域内,在无时无刻都需要击毙自己人的情况下,这种自带武装且具有小集体意识的队伍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正因如此,一切想要帮忙的佣兵队,基本都成为了运送物资和非感染性质伤员的临时车队。   ……   大雾散去的第四天,柴悦宁在主城医疗所远远望见了一个杵着拐的熟面孔。   她并没有上去打招呼,只是径直走向老向的病房。   尤兰坐在病床边削着贵死老百姓的苹果。   柴悦宁走上前去:“班向明还活着。”   尤兰愣了半秒,淡淡应了一句:“挺好。”   之后再没别的反应。   老向出院的那一天,小队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了顿尤兰请客的大餐。   小小的临时住房里,七个人挤着一张桌子,桌上那些大鱼大肉的,对寻常人家而言,就算是逢年过节,也不见得能吃那么丰盛过。   “外城快要全部收复了!”尤兰举着酒杯问道,“收复后经过半个月的巡检期,一个月修缮期,就能重新住人,大家都有什么打算?”   “好不容易进主城了,哪里还有回外城的道理?”老向说。   “我觉得外城挺好。”卢启大声道,“主城也就是住得舒服点儿,外城规矩少啊!”   “扯这些,你就是不想被你姐夫逮着。”   “那又怎样?我想怎样就怎样,还轮得到他来管我?”   “诶对了!”忍冬生怕两人吵起来,连忙帮着岔开话题,“尤老板,你以后什么打算啊?”   “我当然要回七区啊,我的全部身家可都在那儿呢。”尤兰说,“我啊,要回去把它们都重新开起来。”   “哪儿来的客人啊?”柴悦宁问。   “以后总归是会有的嘛。”尤兰应道,“人还活着,什么都会有的。”   尤兰说着,似想起了什么,抬眉望了褚辞一眼。   短暂思量后,她起身走到柴悦宁身旁,轻轻扯了扯柴悦宁的袖管。   “柴队长,来一下。”   柴悦宁愣了一下,在褚辞茫然又好奇的目光中,起身跟着尤兰走进卫生间,关上了房门。   尤兰:“我听忍冬说,褚辞要回家了?”   柴悦宁愣了一下,强扯出一抹笑意,点了点头。   尤兰:“你俩就这样散了?”   柴悦宁:“什……什么啊?”   尤兰:“人家小姑娘才多大,成年了没?你和她玩那么花,不打算负责啊?”   柴悦宁:“不是,这什么跟什么啊?”   尤兰:“柴悦宁,你看那丫头每天粘着你那样儿,你别做辜负人家心意的事儿啊。”   柴悦宁咬了咬唇,无奈地叹了一声。   “有些事,真不像你想的那样。”   尤兰翻了个白眼,叹道:“像不像你心里最明白,你把舍不得都写脸上了,别骗自己。”   柴悦宁:“我承认,相处久了舍不得很正常吧。”   尤兰:“那不就对了吗?”   柴悦宁:“……你不明白。”   尤兰:“我确实不明白你在想什么,舍不得就留住她,留不住就追上去,多简单的事啊。”   尤兰说着,靠在洗脸池边没好气地叹了一声。   活像个帮晚辈牵红线失败后,一边生气,一边为此感到万分不解的三姑六婆。   柴悦宁耸了耸肩,转身走出卫生间,重新坐回了热闹的饭桌。   她想,尤兰对她和褚辞的误会太大了。   她们之间真不是尤兰想象中的那种关系。   而且,褚辞的离开,不是她一句话能劝下来的。   尤兰不知道的事很多,她到底只是个寻常人,大家不会把寻常人未必能接受的事告诉她。   那之后,日子照旧一天天过。   柴悦宁总在想,基地将外城全面收复的那一日,浮空城就会离开,褚辞就会离开。   只是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基地广播全城播报了一条噩耗。   主城军方正师级军官,薛舟少将。   在五区执行收复任务过程中不幸感染,在坚持继续指挥作战两小时后,于身体开始发生轻微异变的第一时间饮弹自尽,现已经安全火化。   广播后面的内容,是这位军官半生功绩的概括。   他带领执行过很多危险任务,为基地带回过很多地面样本,也在几次基地内部发生异变者攻击人类的案例中击毙异变者,救下了很多人。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一位让柴悦宁有些眼熟的军官来到了他们佣兵队暂居的楼房。   他是薛舟的副官,他在敲开卢启房门口,将薛舟生前从未离身过的那把枪转交给了卢启。   “他有遗言吗?”卢启问。   “有。”那位副官说,“骨灰扬了,没人祭拜,别占地。枪留给你,防身也好,销毁也行,你想怎样都随意。”   “哦……”   “少将说你当年赌气没进军方挺好的。”那位副官说着,苦涩地笑了笑,“最后有些话,是我想对你说的。很多时候,在绝对的责任面前,黑与白、对与错的边界都是模糊的。你不用明白,大多数人也都不用明白,但事实一直存在,它不会因为谁的逃避而改变。在这个只能把希望挂在嘴边的世界里,人类的整体利益就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任何人的生命都不例外。”   “……”   这世上值得哀伤的事不少,可习惯了生活在危险之中的人,从来不会花太多时间沉浸于伤痛之中。   那之后,少年的腰间多了一把枪。   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   但柴悦宁看得出来,那是无声的释然与谅解。   她不禁有些迷信地胡思乱想,一份迟到的原谅,或许也能慰藉逝者的在天之灵。   ……   大雾散去的第十八天,外城被军方成功收复,军力牺牲如预期般高达百分之三十七。   地下城基地再一次对浮空城的无私相助表示了感谢。   浮空城的战机,也将于次日离开。   临行前的一个晚上,褚辞依旧回到了这个临时的住所。   柴悦宁想帮她收拾收拾东西,却发现除了两件到主城后新买的换洗衣物外,什么都收拾不出来。   “其实衣服也不用带,不会缺的。”   “……”   关于褚辞曾在这里生活过的这件事,细想就像一场虚幻的梦。   入梦前两手空空来,梦醒后又两手空空地走。   “真没有什么想带走的吗?找尤兰要点水果,路上吃?”   “不用,你送我就好。”褚辞无所谓地说着。   第二日凌晨,柴悦宁被一场怪梦惊醒。   梦里,有人抓着她的胳膊,将她轻轻摇醒。   睁开双眼时,暖黄的光线中,褚辞对她弯眉一笑。   “柴悦宁,我要走了,你说过要送我回去的。”   她好困,困得没什么力气,下意识伸手,想要让褚辞拉她一把,却是抓了个空。   褚辞不见了,所有人都说她回去了。   她跑啊跑,一路追到地面,只看见泛起一片鱼肚白的天边,一架又一架战机在朝霞亮起的远方,如飞雁般渐行渐远。   醒来的一瞬,褚辞不在身旁,柴悦宁几乎是第一时间光着脚丫跳下床来。   下一秒,一墙之隔的厕所里传来的洗漱声,让她狠狠松了口气。   柴悦宁穿好衣服,出卧室时恰好撞见褚辞从厕所里出来。   “你醒了。”   “嗯。”   “马上要走了,等到了浮空城,我带你四处看看。”   “你在那儿可以四处走动?”   “可以的。”褚辞淡淡说着,摸了摸被药布包着的左臂,弯眉道,“只是在基地里总不会跑丢的。”   柴悦宁不由愣了一下。   那一处伤,从她们初见时便一直在。   一开始是取出定位器的地方,后来则是在六区二次受伤。   从地面回来后,这处伤口的包扎比过去专业了很多,她却现在才知道,原来那小小的枷锁又一次植入了褚辞的体内。   “疼吗?”她声音有些颤抖地问着。   “不疼。”   “疼的话,是可以说出来的。”   “那你不要告诉别人。”   “嗯。”   面对柴悦宁的保证,褚辞缓缓向前走了几步。   似有些犹豫,却还是微微俯身,轻轻地侧耳贴上柴悦宁的心间。   柴悦宁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却被她伸手轻轻环住。   她沉默地听着那一下又一下的跳动之声,好一会儿,才喃喃开了口。   “我不敢告诉博士,明明没有受伤,但这里就是会疼,我应该不会生病才对……”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它很轻的。”   “只是别的地方疼都习惯了,这里疼,我不习惯。”   --------------------   作者有话要说:   哇,今天这章有点肥。 第39章   心跳抑制不住地加速。   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几秒。   那双环于腰际的手,细瘦而又冰凉。   耳畔的低喃,那么轻又那么平静,却偏偏携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哀伤。   几乎快要缺氧的那一刻,柴悦宁深吸了一口长气,抬起的右手,轻轻抚上了褚辞的发丝。   有些轻颤,又不自觉轻轻拍抚。   她不禁想,换做是谁,都会舍不得这一个多月里,恍若偷来的那份平凡与自由。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她多想一直陪着她。   可时间总是过得太快,努力相伴的脚步,快不过分别。   一阵静默中,有人敲响了房门。   轻轻抱拥的人,在那一瞬若无其事般分开。   柴悦宁快步上前打开房门,只见外头高高低低挤着四个脑袋,见门一开,便立马朝里头望去。   最重要的是,他们身后竟放着大包小包的各种行李。   柴悦宁不由一愣:“你们……大早上的,挤我门口做什么?”   卢启:“队长,褚辞姐今天要走了,你是不是要去送她啊?”   柴悦宁:“嗯。”   卢启:“送到升降台,送到地面,还是送去浮空城?”   柴悦宁:“如果那边允许的话,我想把她送回去。”   忍冬:“带上我们吧,队长!我们也想送褚辞一程,也算认识一段日子了,怪舍不得的。”   卢启:“是啊,褚辞姐要回去,我们怎么都得把人送到家门口,才能放下心来吧?”   老向:“咱们和褚辞都是过命的关系了,蹭个飞机去浮空城旅游一趟不过分吧?”   卢启:“就是,顺便上天看看,回来能吹一辈子。”   杜夏:“我也好奇,从天上往地下看是什么样子。”   柴悦宁不由一愣,心底浮起一丝感动。   如果,有更多人陪伴的话,褚辞应该会很开心吧。   她这般想着,做了个深呼吸:“你们……”   老向:“放心,不会打扰你们二人世界,我们就路上凑个热闹,到了地方自己逛。”   柴悦宁:“我不是这个意思……”   忍冬:“队长,不用解释。”   卢启:“都懂都懂。”   杜夏:“嗯。”   柴悦宁:“……”   不知是不是错觉,更不知是不是尤兰害的。   好像所有人都对她和褚辞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某种奇怪的误会。   明明一开始只有尤兰这样。   柴悦宁刚想说点什么,便听见身后传来了褚辞的声音。   “好啊。”褚辞说着,弯眉笑了笑。   这回答就像是默认了什么似的,柴悦宁张了张嘴,愣是没能说出半句话来。   门外的大家在获得许可后拖着行李挤进了屋里,自觉找空地坐下,精神头很好地闲聊了起来。   原本有些沉闷的房间,一下热闹了不少。   柴悦宁借着洗漱,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发了会儿呆。   她忍不住去想那个忽如其来的拥抱,忍不住在意那靠近心口的温热。   她的耳边似还回响着褚辞的声音。   轻而平静,像是在诉说一件寻常之事,却偏又牵动她的心弦。   冷静下来后,她轻轻推开房门,目光朝着褚辞所在之地望去。   那个几分钟前伏在她胸口诉说心事的人,此刻正乖巧地坐在老向提进来的行李上,一脸认真地听老向吹着年轻时的牛。   “前阵子,那个小护士不让我出院,说我身子虚,叫我多观察几天。开玩笑,我身子能虚吗?我这辈子混过的佣兵队,没一个不是精英级别的。”   “我年轻那会儿,地面那些玩意儿感染性还不高,我当时脑门全是血,肠子都被挠出来了,照样干翻那些怪东西,开着那老破车把大家伙带回基地。”   “和那时候相比,这点儿伤,这点儿出血量,到底算个啥?”   不过有人吹牛,就会有人拆台。   卢启:“可你老了啊。”   “嘿?你小子,要不要出去练练拳脚?”   “我不欺负伤患。”   “伤好了练练!”   “行啊,谁输谁请一个月的饭!”   一旁忍冬连连摇头,将轮椅移到褚辞身旁,笑着说了什么悄悄话。   褚辞听完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眉目柔和得似是一弯新月。   柴悦宁就那么静静望着她,眉眼间不由得浮现了些许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没过多久,浮空城的人来了。   基地特意派来接送那位易博士的车辆停在楼下。   一群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下去时,还把他们惊了一跳。   不过诧异归诧异,并没有人阻止他们上车。   闻声一起跟了下楼的尤兰,有些不舍地向大家挥了挥手,大声道别的时候,还不忘一边比划奇怪的手势,一边挤眉弄眼地冲柴悦宁疯狂暗示,那紧紧皱起的眉心,恨不得满满写上“恨铁不成钢”五个大字。   褚辞:“尤老板不舒服吗?”   柴悦宁:“她这人一直有点毛病。”   褚辞:“那你回来以后也抽空陪她去看看,就像带我去看病那样。”   柴悦宁:“……”   旁侧传来了努力隐忍却没能忍住的偷笑声。   还是几人合奏版。   在那轻型的载人装甲车上,柴悦宁第一次看清了褚辞口中那位易博士。   基地日报上说,这位来自浮空城的生物学博士名叫易书云,今年三十九岁,在物种融合方面,有着十分杰出的研究成果。   易书云有着一头略微泛黄的黑发,束成一根马尾,低低垂在身后。   她的肤色是一种不怎么健康的白,面无表情时,眼角泛起的鱼尾纹,让她看上去不再年轻。   她的目光很平静,面对车上的热闹,没有半分排斥,但也没有任何参与的想法。   在听到褚辞说,大家都是想送她回去的朋友后,这位博士只是点了点头,话语温柔地笑着说了一句:“那回去后,你带你的朋友四处看看。”   这口吻,不像一个生物学博士在对实验样本说话,倒像是一个长辈对小辈随口说了一句提议。   柴悦宁不禁想,也许褚辞在浮空城的生活环境,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也许褚辞说的没错,哪怕是一个样本,只要还是人类的模样,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相对有限的自由。   她希望这不是一种错觉。   基地的装甲车一路开至停机处,所有人换乘飞机,被停机场专用的运输带送到了基地升降台。   一辆辆来自浮空城的战机,在升降台两侧飞速“下降”的悬灯照耀下,被送上了地面那片荒芜的平原。   时间是上午九点过,天大亮。   许久未曾看见的阳光,洒落在战机透明的玻璃窗上。   柴悦宁不自觉眯了眯眼。   卢启趴在窗边,语气激动:“今天竟然有太阳啊!”   老向点头感慨:“多久没见到了。”   忍冬深吸了一口长气,叹道:“上一次看见太阳,还是十多年前……”   杜夏无声地握住了她放在断肢上的左手。   驾驶舱的飞行员听了都有些诧异,他目光茫然地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太能理解有人能为“出太阳”这种事感慨至此。   忍冬不禁问道:“浮空城是不是想看日出就看日出,想看日落就看日落,不下雨的时候,每天晚上还能看到星星月亮?”   飞行员点了点头:“等到了高处,就没有浓雾了,飞机也是一样的。”   他说着,战机开始随着大部队滑行起飞。   战机飞上天空,脚下大地渐渐遥远,一座座高耸的地面信号塔,都在战机与之渐行渐远后,开始变得渺小,越发像是大地上的一粒微尘。   那是柴悦宁第一次飞上天空,第一次俯瞰这片从小到大行过无数次的平原。   平原上零落着十三座信号塔,除去最中心的三座为主城提供信号外,其余的分别覆盖着每一座外城所在区域。   这片平原底下,是地下城基地。   柴悦宁曾经以为,能够容下两百七十多万人口的它很广阔,但真正从高处望去,她才发现,这片平原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广阔。   人类赖以生存的基地,甚至不如它边上那片被浓雾覆盖的旧世界核废墟大。   而此时此刻的他们,生平第一次离开了那片小小的地下堡垒,像鸟儿一样飞上天空,去往更为广阔的天地。   无数架战机穿过稀薄的云层,向更高的天际攀升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云层厚了许多,向下望去,是一片茫茫云海。   云海之上,还有一缕缕薄云,如烟似的,漂浮在那碧蓝的天空。   这是一辈子都生活在地下的人,从不曾见过的景色。   从地下城去往浮空城的路途十分遥远。   没有遇到风雨雷暴,在能够保持常速飞行的情况下,也需要足足十五个小时才能抵达。   每架飞机上都有两个驾驶员,用以轮换休息。   长久的飞行,让没有赶上日出的人们,赶上了日落。   阳光是橘红色的,最后的余晖,被它热烈地洒在云海之上。   不知是谁向往过的绽放。   似火的红霞,于云海渐暗的阴影之下。   勾勒出一道道明暗不一的火色波纹。   云层笼罩不到的地方,有飞鸟自下方掠过。   远处的光与暗交接的天际,一轮不再刺目的红日,正向着无边无际的山峦沉沉坠落。   一路睡睡醒醒的柴悦宁,在阵阵感叹声中睁开双眼,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   恍惚间,柴悦宁甚至有些怀疑,地下城基地那么多人向往的光明与自由,在那个他们终将抵达的远方,似乎只是一种寻常之物。   她下意识拉起了身旁褚辞的手,想让她也一起看。   可当她扭头望向褚辞,却惊觉褚辞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   只是下一秒,那道目光向旁侧微微闪躲,而后若无其事地望向了窗外。   “在我们基地,经常可以看见这些。”褚辞轻声说着。   柴悦宁忙将目光避开,没话找话说地应了一句:“那你一定都看习惯了吧。”   褚辞眼底似有犹豫一闪而过,而后点头轻“嗯”了一声。   那一瞬的犹豫,没有被任何人所觉察。   柴悦宁望着窗外,有些感慨地轻声应道:“挺好的。”   她不禁想,这样挺好的。   至少,现在看来,褚辞过得应该比她想象中要好上不少。   --------------------   作者有话要说:   你向往自由天地,我向往你。   浮空城场景插已在微博解锁,虽然不重要,但也挺贵的,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去瞅一眼。@小聊我如此善狼 第40章   在过去无数个日夜里,柴悦宁曾无数次想象过浮空城究竟是什么模样。   可真当她翱翔于空,越过崇山峻岭,披星戴月来到了这个她于心底深深向往过的人类基地,她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究竟有多么贫瘠。   这座人类基地,有着令人难以描绘的壮阔与美丽。   夜幕之下,繁星点缀着苍穹,朦胧月色透过一缕稀薄云雾,倾泻于遥远天际那一座座缓缓上升至飞机视野范围的悬空城市。   它是现如今,地球上最为发达的人类基地——浮空城。   遥遥望去,它就像是一处孤寂的群岛,是停泊在云海间的诺亚方舟。   飞机继续向前航行,整座城的轮廓渐渐显现。   山峦状的金属建筑群高悬于云顶之上,彼此之间以长长的窄道相互连接,城中灯火相映,在缭绕的云雾之下,似是一条条连接城市与辉月的通道。   城市之中,随处可见一种异于星月的光芒。   那是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淡金色透明光球,它们闪烁着流转的电芒,而在那一个个光球之下,是一道又一道穿云直上的金色光柱。   浮空城基地的每一座城市,都是由最中心的那座城市延伸出来的。   那是浮空城基地的主城。   这座主城的上方,拥有着整个浮空城最大的金色光球。   浮空城的人们将这种光球称作浮光,浮光之下是科技制造的浮力核心,核心之下则是直通地面的浮力光柱。   数十年来,是它们的存在,让这个人类基地得以悬浮于空。   这里是褚辞生活的地方。   是抬头就能望见天空,低头就能俯瞰山峦,伸手好似穿透云霞,闭目能够感知风雨的地方。   再向前去,基地的细节缓缓展现了出来。   每一座城市的四周,都盘旋着数不清的小型飞行器。   飞行器上载着监控摄像头,它们循着固有路线纵横交错地机械前行,不知是在巡逻,还是在探测环境。   一架又一架自远方返航的战机,在主城塔台的远灯指引下,成功降落于宽阔的机场。   长形的摆渡车,将人们接离停机坪。   一辆九座的白色面包车停靠在机场门口,三十岁出头的女司机摇开车窗,在接上易书云的同时,也将柴悦宁一行人顺路载往城区。   刚一上车,卢启就惊叹了起来:“这车是旧世界的款型诶,我只在地面见过坏掉的!”   女司机听了,好奇问道:“你们第四基地的车都升级成什么款了啊?”   卢启连忙解释:“不不,也不是升级,我们那儿只有装甲车。”   “我们那边,外城区都不大,城区内去哪儿走路都很方便,要去其他城区的话,坐城区列车就好了。”忍冬耐心解释道,“所以说,在我们那儿除了上地,是根本用不到车的,可一旦去了地面,不是装甲车根本跑不动道。”   正因如此,地下城基地认为,一切没有任何作战能力的车型,都是没有任何生产必要的。   早在三十多年前,这类车子就彻底停产了。   那个时候,第十三佣兵队里,除了老向,都还没人出生呢。   “原来是这样啊。”司机点了点头,笑道,“我这辈子都还没去过地面呢,以前还会向往一下书里的山川河流,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在基地待到老死。”   “这世上啊,除了基地,就没地方是安全的。”司机滔滔不绝地说着,“尤其是这几年,是军方也好,民间的佣兵组织也好,很多人去了地面就再没回得来。”   “是死在地面了吗?”忍冬问。   “哪儿啊,人被异兽伤了,伤口不致命那都还能救,可那些没能回来的人,更多是刚坐升降台从地面上来,一被监测出有感染迹象,就死在了城防官的枪口,被人抬去烧了。”司机摇头叹道,“有亲人的,骨灰给亲人,没亲人的,骨灰就撒向地面,风一吹,就不知道散去哪儿咯。”   这女司机在这种相对敏感的问题上如此侃侃而谈,后座闭目养神的易书云竟也没说什么,这让柴悦宁感到有些诧异。   卢启:“只要有感染迹象就直接杀了?”   女司机点了点头:“不然呢?你们应该也知道,现在地上异兽的感染性越来越强,变异率越来越高。基地各个城区都有十几二十万的人口,一天天的流动性那么大,但凡有一个感染者混入,那都是一场灾难。”   “这里没有异控中心吗?”柴悦宁忍不住问道,“就是对感染者进行隔离观察的地方……”   “一开始是有的。”女司机说,“但是二十多年前,基地三区发生了一起人形变异者恶性感染事件,那个变异者异变之前,就是异控中心里隔离观察的感染者。”   “人形变异者?”卢启面露诧异,“后来呢?”   “那个变异者的状况十分特殊,他异变之初一直保持着人形,没有半点兽态表现,看上去十分正常。可偏偏就是这么正常的一个‘人’,悄无声息感染了半个异控中心的隔离者,那些隔离间虽然彼此相连,相互之间却完全没有门窗!”   “这是怎么做到的?”老向追问道。   “因为那个变异者是被一种卵生寄生虫感染的,它偷偷把自己的卵产在了送餐的医护人员身上。”   “再后来,感染从异控中心开始向外爆发了,变异者褪去人类皮囊,冲出异控中心,攻击视线所及的人类。”司机越说越激动,语气抑扬顿挫的,跟说书一样,“它们的攻击力和防御力并不强大,破不开门窗,也不能瞬间使人毙命。但是它们拥有十分强大的繁育能力……它们不只是把卵产在人类的身体里,孵化出新的异兽,还把卵产进了城区蓄水池!”   “一时间躲在家中闭门不出的人也成为了潜在的被感染者。”话到此处,司机深吸了一口长气,“虽然那只是一个外城,但情况的棘手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基地的预期。为了赶紧清理这种正在基地内部泛滥成灾的高感染性变异者,基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柴悦宁:“什么决定?”   褚辞:“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柴悦宁:“……”   这样的回答,倒是不让人意外。   当异变感染性和变异率高到一定程度,且感染范围明显失控时,地下城基地也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决定。   “很快,三区被彻底封锁。当所有已知变异者被清理干净后,三区蓄水池也得到了彻底的清洗与外来水源。”   “数百台感染检测仪器在军方的严密管控下,被从各个城区的异控中心运送过去,城区里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接受持续半个月每天一次的感染监测。”   “十五次监测中,只要有一次呈现感染迹象,哪怕是轻微感染,都会被立即击毙。”   “那半个月里,整个三区血流成河,尸体多得烧都烧不过来。”司机说着,轻叹了一声,“哎,从那以后,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基地关闭了所有异控中心,每个城区的城防所开始日夜严守城区升降台,一旦发现感染者,无需观察,直接击毙。任何身份地位的任何人都不会例外。”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易书云忽然顺着那女司机的话,淡淡说了一句:“主城通信塔曾给过地下城基地发送过类似的忠告,但是地下城基地认为这样并不人道。”   柴悦宁:“……”   易书云:“这些年地面生态离谱得越来越不像话,在异变发生前,人们永远不会知道,那些受伤的感染者会从地面带回来什么品种的‘惊喜’。它们也许攻击性极强,也许传染性极强,又也许有着人类生物学所无法理解的超强分化性,能一分二,二分四,无穷无尽地分化下去……甚至,甚至有可能拥有类人的智慧。这些充满未知的东西,是区区异控中心关得住的吗?”   这位博士的话语,让所有人一时哑口无言。   “回答不出来吧?所以你们沦陷了。”易书云轻笑了一声,“依赖地面信号塔进行通讯的你们,失去了信号塔,在这场灾难中就像是无头苍蝇,找不到任何方向,最后承受的后果也就远比我们当年承重千百倍。”   她的话真不好听,但却也让人完全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如果地下城听取了浮空城的建议,五区异控中心不会出现智慧型异种传播感染,其余外城也就不会随之沦陷。   车内一时陷入沉默。   一个半小时后,所有人都被送往了易书云为他们向主城申请的临时住所。   未下车的易书云摇开车窗,目光在褚辞身上凝留数秒,最后轻声说了句:“这几天,你就带你朋友好好四处看看吧,差不多了,告诉我一声,我会找人送他们安全回去的。”   褚辞点了点头:“易博士,谢谢你。”   易书云:“谢什么……叶轻,我们回吧。”   “嗯。”司机应着,车窗关拢,面包车载着易书云向远方驶去。   从地下城来的人们,带着一身行李站在楼道入口,抬头望着足有二十多层高的大楼,眼里满满写着兴奋。   忍冬:“这里的房子和旧世界一样,都有窗子,可以往外看诶!”   老向:“真高啊,不像咱们基地,甭管啥楼都只盖四层。”   卢启:“太厉害了吧!”   杜夏:“所以我们住几层?”   卢启低头研究了一下刚从司机那接过来的几张房卡:“额,十七楼。”   “十七楼?!”忍冬不自觉捏紧了轮椅扶手,声音颤抖道,“所以我们是要爬上去吗……”   “我背你吧。”柴悦宁走到忍冬身旁,“卢启,帮忙把轮椅抬上去。”   “哦好!”卢启连忙应道。   褚辞:“有电梯。”   老向挠了挠头:“啥是电梯?”   “升降台。”褚辞淡淡说着,走在前方带起了路。   一众没见过世面的地底生物瞬间愣在了原地。   原来在浮空城,连普通住宅区都能拥有升降台的吗!   同样是人类基地,差距怎么能那么大?   --------------------   作者有话要说:   地下城:就四层楼还要什么电梯啊喂? 第41章   电梯升至十七楼,卢启非常自然地略过柴悦宁,把手里的四张房卡分给了除褚辞以外的每一个人。   这一路在飞机上睡睡醒醒十多个小时的大家,此刻虽说是基本没有睡意,但还是精神抖擞地向彼此道了个晚安,拿着房卡各自回了屋里。   眼瞅着四扇房门先后关拢,却好像并没有人关心她这位队长到底住在哪间,柴悦宁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一个透明人。   “喂,你们就这样无视我啊?”   柴悦宁好气又好笑地敲了敲卢启的房门。   “褚辞姐是东道主,队长你还能没有地方睡吗?”   卢启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道理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好歹问一下吧,万一真就只有这四间房,需要大家商量着分配一下呢?   柴悦宁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便见一旁褚辞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口。   “我住那边。”褚辞指了指楼道尽头的一个房间。   “噢!”柴悦宁应着,多少有些拘谨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浮空城主城的住房明显要比地下城主城的大上一些,虽然同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大小和装修的档次却明显不同。   此处刷卡进门,抬眼就是一间大客厅,客厅里有一套挺占地的沙发和茶几,沙发対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块黑黝黝的,能当做模糊镜子来照的四方形薄板。   这东西,在旧世界被称作电视机,用来播放影像的,她在书里见过,大人们也提到过。   听说地下城基地成立之初也生产过不少电视机,只不过后来基地专家们一致认为这种东西是无用的耗能之物,随着基地停产,现有的电视机信号被切,也就尽数成为了一块又一块的废铁。   “这东西,我出生十多年前就停产了,想不到你们这里还有呢。”   柴悦宁感慨着,转身走进了一旁的卧房。   这间卧房除了床铺,还有单独的衣柜,带小书架的写字桌。   头顶的吊灯是花型的,一旁落地的浅紫色窗帘,还遮住了玻璃门外面用护栏围住的弧形小阳台。   柴悦宁将那扇玻璃门向两侧推开,几步上前,双手扶着木质的护栏,抬眼望向了缀满繁星的夜空。   许是星月太近,近到仿佛触手可及,她总觉得,这里好像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褚辞缓步跟到了柴悦宁的身旁,与之一同望向天空。   柴悦宁:“这里在浮空城算是很好的住所了吧?”   褚辞:“嗯。”   柴悦宁:“你平时都住这里吗?”   褚辞:“嗯。”   柴悦宁:“基地有需要的话,就会有人带你去研究所?”   褚辞:“嗯。”   柴悦宁:“有人照顾你每天吃什么吗?”   褚辞:“有,但是我和博士说了,最近他们不用来。”   柴悦宁“那你……”   “你要在这里住几天?”褚辞忽然打断了柴悦宁的问话。   “两三天吧……”柴悦宁随口应着。   从前都是她带着褚辞去到每一个地方,这几天却忽然要变成她跟着褚辞混吃混喝了。   想想都觉得挺神奇,挺不好意思的。   她转身望向褚辞,褚辞恰也自夜空中收回目光,转头望向了她。   四目相対,她似在褚辞眼里看见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失落。   “四五天也可以。”柴悦宁改口道,“其实这里挺好的,十天半个月也能住,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也还会来找……”   “就五天吧。”褚辞弯了弯眉眼,再次扭头望向天空,“博士要我带你们四处看看,可我不知道能带你们去哪儿。”   “不用那么麻烦,反正我也不是来玩的,我只是来……”柴悦宁话到此处,些微顿了下,然后无所谓地笑了一声,“你让他们自己去玩就好了,我也不喜欢四处跑,你知道的……”   “嗯。”褚辞点了点头。   她仰头望着星空,暖黄的卧室灯自身后投来,透过鬓边被风撩起的丝丝缕缕,照映着那白皙的半边脸颊。   柴悦宁看见她的嘴角是微微扬起的,眼底似是映着夜空的星辰。   褚辞好像挺开心的。   柴悦宁想,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这一刻的褚辞应该是开心的。   在阳台吹了会儿风后,柴悦宁仍旧没有一丝睡意。   她回到屋内,在褚辞的帮忙下,按开了客厅的电视机。   电视里还是大白天,画面中一个剪着齐肩短发的女记者正快步行走在一个大型养殖场里,不断说着什么近期各个种类的繁殖状况,毛、奶、肉一类的产量又有着如何如何的大进步。   说着说着,随便拉了一个穿着质朴的饲养员来接受采访。   记者笑得灿烂,饲养员笑得憨厚,一来一去的対话中,满满都是:“生活在变好,明天会更好。”   “你们基地也搞这一套?”柴悦宁不禁笑道。   “不都是实话吗?”褚辞望向柴悦宁的眼里有些许不解。   “嗯,确实是实话。”柴悦宁说着,懒靠在沙发上轻叹了一声,“但是这些都是基地想让大家听到的实话,其他不希望被听见的话,基本不会有出现的机会。”   她知道,人类需要希望。   越是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人类就越是需要希望。   她还记得刚进地下城基地主城的那天,基地研究所里那位老博士被掐断的采访。   她还记得主城决定炸毁外城的那段日子,基地广播里恨不得满满都是人类対美好未来的畅想。   可事实呢?   无论是当时的主城军方,还是研究所的研究人员,都被灾难带来的绝望逼得险些崩溃。   其实浮空城也好不到哪里吧?   柴悦宁不禁这般想着。   那个名叫叶轻的司机,还有那位易书云博士,她们在提及地面生态时,语气中都有一种隐隐的无奈与焦躁,甚至可以说是恐慌。   柴悦宁弄不太懂那些关于感染、变异、融合的话,却能从那些研究者的口中隐隐察觉到一个人类基地至今不愿向人们提及分毫的真相。   対于人类而言,这个世界可能真的正在缓缓坍塌。   或者说,曾经是缓缓。   如今,这样的坍塌,已经开始加速进行。   “你觉得这样是错的吗?”   一声轻轻的问询,让陷入沉思的柴悦宁回过神来。   她想了想,双臂举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而后将手顺势下滑,托住了后脑勺:“我就是个普通人,活一天赚一天,有什么资格去觉得这儿觉得那儿的?”   能够有资格去“觉得”,并为人类做出某种抉择的人,肯定也有与之相应的想法,以及必须背负的责任。   “我啊,只希望自己和身旁人都能活得久一点……上头爱说什么都随他们说,闲着没事干就听听,全当消遣。”   褚辞抿了抿唇,深深看了柴悦宁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打量。   她说:“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会很关心人类的未来。”   柴悦宁:“怎么这么以为?”   褚辞:“外城沦陷时,你不高兴的。”   柴悦宁:“那样的场景,任谁见了都高兴不起来吧。”   褚辞:“你不太一样。”   柴悦宁有些茫然坐直了身子。   “为什么?”她看着褚辞,好奇问道,“什么地方不一样?”   她有点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褚辞总认为她与众不同。   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遇到危险只能朝着安全的地方逃命,甚至没有办法去救心里想救的人。   “从头到尾,我一直在逃,一直在躲,就算想要帮忙,好像也没帮上什么忙,最后还是靠你……”柴悦宁说。   她不明白,这世上值得钦佩的伟人千千万,她不过是个拿钱卖命的佣兵,有着比常人更多的上地经验,真的连那些人的衣角都碰不到。   褚辞为什么总是把她看得那么特殊?   “你说这些做什么?”褚辞问,“我怎么想是我的事,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是要改变我的看法吗?”   “我……”柴悦宁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答不上来。   “你好奇怪。”褚辞小声嘟囔了一句,朝旁处别过头去。   柴悦宁一时只觉啼笑皆非。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奇怪,而且还是一个从出现在她第一天起,就一直奇奇怪怪的家伙。   就这样,柴悦宁和褚辞之间的话题一下断在了这里。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把天聊死了。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挺委屈的,这天不好聊,一定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她想,她有必要找个话题,把上一页翻过去。   于是一只不知所措的手,下意识按了一下沙发上歪摆着的遥控器。   电视里的画面忽然一下明亮了很多。   画面中,两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浮空城一处观云台边前相拥而吻。   许许多多的少年人、中年人,都跟孩子似的,在一旁撒花、起哄,幼稚地用肥皂水吹着白色的泡泡。   “桃李满天下的张老师今天七十八岁,他的太太也七十五岁了。”   “旧世界毁灭之时,他们的婚礼被疏散警报打断,没能给爱人一个美好的婚礼,是张老师一生最大的遗憾。”   “今天,在学生们的帮助下,这対老夫老妻终于再次穿上婚服,弥补了这五十多年来的遗憾。”   “他们相识相知于大学,由旧世界走到现如今,从情窦初开到白头偕老,谱写了一首最美的情诗……”   “真好啊。”柴悦宁不禁感慨。   多少人是做不到这么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与相爱之人过完一生的。   褚辞:“这是在亲吻吗?”   柴悦宁:“嗯。”   褚辞:“这样做不会恶心吗?”   柴悦宁:“额……”   “不知道,感觉如果是喜欢的人,应该就……”柴悦宁不太确定地回道,“不会吧?”   “你试过吗?”褚辞追问。   “我……”柴悦宁说,“哪,哪有机会试啊?”   鬼知道她都单身多少年了,这辈子就没见过看対眼的……人?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她脑子卡壳了。   短暂愣神后,柴悦宁的目光不自觉望向褚辞。   恰巧,褚辞也静静望着她,眸光如炬,似是在端量着什么,   这样的目光,看得柴悦宁有些心虚,一时竟不知视线该往哪儿躲。   好一会儿,她才扭头回望向电视。   淡淡地“哦”了一声。   柴悦宁眼角不由抽搐了一小下。   莫名其妙。   她在心里这般想着。   --------------------   作者有话要说:   老婆的凝视.jpg 第42章   困意不知何时泛上眉间,柴悦宁在沙发上睡着了。   褚辞将她叫醒时,飘着黑白雪花的电视正滋滋作响,夜太深,电视台的节目都已经停止重播了。   客厅窗子没关,夜风很凉,吹得人脑仁发疼。   柴悦宁脑袋昏沉地洗漱了一下,脱下外衣,倒床睡去。   迷迷糊糊间,有人轻手轻脚为她关上窗户,盖好被子。   那人好像在她耳边说了点什么,她近乎本能地随口应下。   那些话她应是听懂了,可沉沉睡下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二天早上,一响到让人难以忽视喷嚏,是柴悦宁醒来后最先发出的声音。   浮空城有一点特别不好,同样都有温控系统,但它就是要比地下城冷。   就像现在,分明快要春末,这儿却冷得和初春似的。   昨晚太兴奋了,都没太在意,谁又知一觉醒来,那个兴奋劲儿过去了,人一下就开始冷了。   柴悦宁吸着鼻子,裹着被子,两眼沉沉坐起身来,左右看了一眼。   六区沦陷的那一刻起,她便一直疲于奔命,好不容易在主城安稳住下,也没买几件换洗衣服,最后能带过来的全是短袖,明显不适合在浮空城穿。   床头柜上,叠着一件长袖的外衣。   这不是柴悦宁的衣服,大概是褚辞的。   好在只是件外衣,胖瘦差不太多,穿起来倒也没有很不合身。   只是……衣服很新,就像没有穿过。   一个奇怪的念头自柴悦宁脑中一闪而过。   屋子内外都没有半点褚辞的声音,这让她感到有些不安。   她掀开被子,穿好拖鞋,站在卧室门口四下望了一圈。   客厅窗帘是合上的,一线天光从帘缝里挤了进来,照不亮这空荡荡的房间。   厨房和卫生间都没有任何动静,寂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半点。   她愣愣回过头去,这才发现卧室的小书桌上摆放着一杯还在冒气儿的热水,水杯下压着张留了字的小纸条。   ——我去买点菜就回来。   纸条上的留字算不上好看,一笔一划却写得十分认真,就像是个刚开始上基础课程没多久的孩子写出来的。   柴悦宁拿着纸条发愣了好一会儿,不自觉发出一声轻笑。   有的人啊,在地下城的时候黏人得不行,如今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出去买东西都不叫她一声了。   洗漱过后,柴悦宁捂着暖和的水杯,拉开卧室窗帘。   暗沉的房间,一下明亮起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柴悦宁的身上,她下意识眯了眯眼,单手将玻璃门向右推开一条小缝。   晨风扑面而来,携着丝丝寒意。   柴悦宁回身走到书桌边,随便取下一本书翻看了几页,轻轻搁下,又俯身拨弄了一下木质笔筒里的笔杆。   简单打量后,又向衣柜走去。   衣柜里,挂放或是叠放着不少衣服,顶层还塞着换洗备用的床单被褥、枕巾枕头,颜色款式偏朴素,有些衣服也穿得比较旧了。   柴悦宁沉默许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为何,自从知道褚辞要回浮空城,自己心里有个地方就总是闷闷的。   她怕褚辞回来过得不好,怕褚辞会被浮空城的人关起来研究,会难受,会痛苦,会不被当成人来対待,会特别的不自由。   褚辞告诉她,其实情况没有那么不好,她却总是不太相信。   昨晚,她甚至有些怀疑这里并不是褚辞的住所,只是一个基地收拾出来的临时住处,是浮空城做样子给大家看的,等大家离开了,褚辞就会失去这种短暂而又虚假的自由。   不过此刻看来,这里陈设十分齐全,基本不缺日用,明显有人常住,褚辞対这里也没有半点陌生感。   很显然,这些日子,是她太过敏感多虑了。   浮空城根本没有必要在一个佣兵队面前装模作样。   她又不是地下城基地里多不得了的人物,根本影响不了两个基地之间的关系。   柴悦宁喝下了褚辞出门前为她烧好的水,心底那阵看不见摸不着的烦闷,似都于这一刻悄然散去。   她走进客厅,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打发起了时间。   电视上,一位军装笔挺的中年军官,站在万众瞩目的讲台之上,激昂陈词。   肩上的金枝与星徽,是象征他半生功绩的荣誉勋章。   “我们的先辈,在旧世界的废土之上建立了四大基地,他们彼此互帮互助,只为重新繁衍生息,延续属于人类的集体文明。”   “可是,2217年,我们失去了沙漠基地的盟友!2226年,我们失去了海上基地的盟友!”   “从古至今,人类一直都是命运共同体,这个世界対人类降下的灾难总是猝不及防,可越是这样,人类越该团结起来!”   屋外的楼道,传来一阵较轻的脚步声。   “地下城基地是我们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同类,为了不让浮空城成为末世中的一叶孤舟,我们毫无保留地対地下城展开救援。”   房门被刷开的声音,吸引了柴悦宁的注意。   她扭头望向门口,褚辞手里提着两大袋子东西,走进屋内,用手肘关上了房门。   “因为通讯波消失,我们无法定位到地下城所在,如果穿越雾区深处,在危险的地面盲目搜寻,各方面损耗都将大到无可预估。”   “回来了。”柴悦宁起身上前,伸手扒拉了一下口袋,“你都买了什么啊?”   话音落下,她看见了一些昂贵的水果和肉类。   “你说要买给我吃的东西。”褚辞歪头冲她笑了笑。   柴悦宁顿觉老脸一红,心虚道:“那个,多少钱?我给……”   “我们选择派出最精英的探测小队,带着定位系统先行前往,可这支小队却是全员失联,至今下落不明。”   “我没钱。”褚辞说,“这些东西我可以随便拿。”   “……也是。”柴悦宁尴尬地接过口袋,向厨房送去。   “他们当中不乏基地最顶尖的,可就在一夕之间,基地失去了他们……”   柴悦宁蹲在冰箱前,整理着褚辞买回来的东西。   塑料口袋摩擦出哗哗声响,电视机里的声音有些听不清了。   当她收拾完东西,走出厨房时,褚辞正靠站在拉开了深色长帘的窗边。   淡金色的朝阳落在她的身上。   她站得分外安静,平淡的目光,无悲无喜地望着电视机中那位军官。   “基地曾也陷入过恐慌,可最终还是克服所有,成功救援了地下城基地!”   “如今,我们的士兵已经凯旋,地下城基地也得以收复失地灾后重建,我们将建立更为紧密的联系,绝不再让沙漠基地与海洋基地的遗憾重演!”   “不管面対什么,我们都不会因为惧怕而退却半步。”   “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死去,但是人类,永远不朽!”   激昂的演讲,在这一刻被无数掌声淹没。   褚辞收回目光,转头向窗外看去。   柴悦宁走到她的身旁,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他们都没有提到你。”   褚辞毫不在意:“地下城能等到救援,大家功不可没,最后不也没人提起?”   “也対。”柴悦宁笑了,“我们一起微不足道。”   她说着,推开了窗:“你们这儿真冷啊。”   “还是关上吧。”   褚辞说着,伸手关窗,却被柴悦宁拦下。   “开着透气呗,挺好的。”柴悦宁说,“在我们基地,就没个有窗的楼,回去想吹吹风都得上地了。”   褚辞轻笑一声:“地面的风可不好吹。”   柴悦宁随她一起笑了:“可不是嘛,还是吹天上的风好。”   话音落下,她们一同陷入了沉默。   各怀心事的两个人,近到好像除了心事,什么都可以说。   可除去心事,又什么都没得说。   不知过了多久,漂浮的云层缓缓笼住了这片天地。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就像跌入了地面雾区,空气都好像湿润了许多。   褚辞忽然侧过身来:“柴悦宁。”   柴悦宁:“嗯?”   褚辞:“那些肉,你会做吗?”   柴悦宁:“额……应该都是切开,放进锅里煮就好了吧。”   褚辞:“这样啊。”   柴悦宁:“嗯。”   褚辞:“我还以为肉和菜的做法会不一样。”   “一不一样的,熟了都能吃……”柴悦宁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哎,这种事,你不能看我,我就只会一锅煮。这样吧,晚点我去把老向和忍冬叫来,他们会别的做法!这些都是好东西,有好东西该和大家一起分享的。”   “不用。”褚辞说。   “啊?”柴悦宁不解。   “我有买多的,给大家送去了。”褚辞认真道,“这些都是我们的,只是我们的。”   “啊……”   “这几天他们要四处玩的,别麻烦他们了。”褚辞又说,“你随便做吧,我不挑的。”   “哦,噢……”   于是,那天中午,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厨房,茫然又生疏地做起了简单且粗暴的肉菜杂烩汤。   柴悦宁总觉得自己是在暴殄天物,可褚辞却在一旁打下手打得十分开心。   她好像很少见她这么笑,灿烂得像是天边的一抹暖阳。   映入眼帘,就似映入心底。   锅里的水烧开了,厨房里热气腾腾,切好的菜可以开始下锅了。   屋外传来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女声。   “这一次,我们从地下城基地带回了一些基地研究所不曾见过的样本。其中一样十分特殊,它是一种能够吞噬黑藤获取力量的巨型异兽的残肢。易书云博士与地下城研究所的学者们一致认为,这只异兽的出现,极有可能就是人类安全融合黑藤,推开进化之门的那把钥匙。”   柴悦宁下意识回身,透过房门向客厅望了一眼。   她在电视机上看见了昨夜的那个女司机,好像是叫叶轻,现在正在替仍在实验室里的易博士接受采访。与一旁的女记者相比,叶轻身子不高,身形有些消瘦,看上去和褚辞差不了太多,都是一眼望去柔柔弱弱的类型。   “这个要加吗?”褚辞手里端着一碟菠菜,把柴悦宁的心思拉了回来。   “这个烫一会儿就能吃了,不急加,先把肉都煮熟。”   “那这个呢?”褚辞从边上换了一盘土豆过来。   “这个可以先放的。”   客厅电视机里依旧在报导着什么。   大多数人并不在乎。   而微不足道的人,也并不想在乎。   --------------------   作者有话要说:   平凡人体验卡短暂生效中。 第43章   五天的时间,短得就像一瞬。   两大基地的钱财并不流通,忍冬算了一笔账,叫上杜夏一起,去到相应服务处按比例兑换了一些浮空城的货币,用以此次的浮空城五日游之旅。   不过这五日游的前三日里,身为队长的柴悦宁却是被队友们抛下了。   大家就像商量好了似的,每天清晨悄咪咪地出发,傍晚玩累了就回来,凑一块儿做上桌好吃的,先往柴悦宁屋子里送两份,再回去热热闹闹地吃。   没错,吃都不带自家队长一起,坚决贯彻给柴悦宁和褚辞留出“二人世界”的最终理念,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一定是尤兰背地里和他们说了些乱七八糟且毁人清誉的话。   只是褚辞这样单纯的存在,又怎么可能懂得尤兰口中那些事?   尤兰把大家都给带偏了,现在大家这样做,很可能会让褚辞觉得自己不受欢迎的。   意识到这点后,柴悦宁本想试着带褚辞一起融入大家,褚辞却并没有半点想和大家一起出去玩的意思。   褚辞喜欢站在客厅的窗边,或是卧室的阳台,看看天,看看云,看看出勤的战机,或是楼下行过的车与人。   除去这些,就只爱坐在柴悦宁边上看看书。   褚辞似乎很喜欢旧世界的诗集,书桌自带半面书架上摆了很多本。   她总是喜欢反反复复地翻看。   “你就不想出去玩玩吗?”柴悦宁试探性地问过,“和大家一起?”   褚辞犹豫了一会儿,抬眼望向柴悦宁,轻声说道:“我还是不出去的好,虽然易博士允许了,可基地不会放心的,我活动的范围大了,易博士那边会不太好交代。”   柴悦宁:“这样啊……”   褚辞点了点头:“只要不在规定范围内活动,无人机探测器就会跟我一路,被那东西盯着,大家都不自在。”   想想也是,如果可以像个常人一样四处行走,褚辞也不会是如今这般仿佛与世隔绝了很久的性子。   那一日,柴悦宁想了想,起身问道:“那你能去到哪里?陪我出去走走?”   褚辞歪了歪头,似是有些茫然。   柴悦宁:“带我去你能去的最远的地方看看吧。”   褚辞沉默了许久,似在犹豫什么,但最后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后来,她们去到了那栋楼的天台。   哪怕只是去到天台,都有两架小型无人机缓缓升了上来,悬在不远处的半空,背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静静监视着她们。   直到那一刻,柴悦宁才知道褚辞口中的规定范围,也许只是那一间小小的住房。   只要离开了那间房屋,不管去到哪里,都会有东西跟着。   褚辞一定不希望这些被大家知道,不希望自己在大家的眼里是一个随时随地受到监视的犯人般的存在。   海中群岛似的浮空城,有着很多傲立于云间的高楼。   这一栋二十六层高,只是无数楼房中算不上很高的一栋,不过站在这里,也足够望得很远。   她好像一只安静的囚鸟,连个同伴都没有,习惯了不吵不闹,只在这囚笼之中,静静望着外面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很多事,本来是不想让你知道的。”褚辞轻声说着。   她扶着身前生了锈的护栏,目光望向遥远的天空,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可你这么一问,我就又忍不住,想要让你知道点什么……”她说,“明明知道了也没用,以后没什么机会见面的。”   柴悦宁看不穿眼前之人那时的喜悲。   她只知道,自己有些动摇。   浮空城很好,除去褚辞,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自由。   只是她和她的队友们都不属于这里。   他们是外来的客人,能得到一时款待,却不会被长久收容。   浮空城很好,但始终不是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在地下城基地,他们的亲人朋友,他们所熟知的一切都在那里。   可她忽然想要留在这里。   哪怕在这个陌生的人类基地里,一无所有的自己必须重新开始。   哪怕没有军方信任,没有任务与补给的来源,可能还得求着一些不入流的佣兵队试用自己。   那一刻,她就是冲动地说出了心底的那句话。   “我可以留下来,可以陪着你。”   只是听见这句话的人没有给她想象中的答复。   她以为,褚辞应该会开心的。   至少从前每一次她说出类似的话,褚辞都是开心的。   但这次不是。   褚辞沉默许久,最后淡淡说了一句:“我是浮空城的实验样本,不是你的队友了。”   她说着,侧过身来,深深地看了柴悦宁一眼:“相识一场而已,送到这里就够了,我又不是多自由的人,不可能像你收留我那样一直招待着你……你回去吧。你也看到了,我过得还好。”   柴悦宁张了张嘴,到头来还是欲言又止。   褚辞好像并不希望她留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样的感觉很强烈。   初来时的那夜,她说自己只留两三日,褚辞不开心。   可当她说自己待上十天半个月也没什么不可以时,褚辞却说五日就够。   两三日太短,十数日太长。   五日,像是一个期限,也许那位博士留给褚辞的时间。   浮空城的样本,哪能日日待在家里,招待外来的客人呢?   柴悦宁想,自己确实是冲动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竟然会那么冲动。   她与褚辞又不是真像尤兰说的那样,有什么不得了的关系。   说到底,她们注定有着不一样的人生,这样莫名其妙的冲动,只会给褚辞带去压力吧。   所以她在短暂失落后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傻话。   最后的那天,大家热热闹闹围在桌前吃了一顿晚餐,只为向褚辞道别。   饭桌上,有人说着柴悦宁拦都拦不住的怪话题。   老向:“褚辞,咱队长可舍不得你,说不定这次回去,她连基地给的奖金都不要,就只想要一架飞机,等学会了,没事儿就来找你。”   忍冬:“这来回一趟的油可贵了。”   老向:“再贵也得见不是?俩小丫头不能异地太久。”   卢启:“等攒够了钱,咱们一起搬过来不就得了?杜夏,回去问你奶奶愿意来天上看看不。”   杜夏:“嗯。”   老向:“看来我们真要对不起尤兰了,说好以后去她那里帮忙的,最后全跑这里来过好日子了。”   忍冬:“让尤老板也来这里看看,她会喜欢这里的。”   老向:“她可舍不得她那黑市一条街。”   一时间,饭桌上满是欢声笑语。   柴悦宁看着褚辞。   褚辞是安静的,她听着大家口中的话,没有反驳也没有参与,眼底波光流转,却让人捉摸不透她此时此刻到底是何心情。   柴悦宁只知道一件事,她今天被褚辞下逐客令了。   褚辞不希望她留在这里,或许也不会希望她再回到这里。   ***   第二日凌晨四点,天未明。   褚辞将大家送到了楼底。   没太睡醒的卢启随口打趣着,说都一起出生入死的关系了,怎么都不多送大家一程。   褚辞只是弯眉笑了笑。   柴悦宁下意识看了眼四周,悬浮在远方的无人机静静监视着这里。   “就你话多。”她拽了一把卢启的胳膊,将他拽上了前来接送的白色面包车。   而后向褚辞挥了挥手,做着那最后的告别。   叶轻开车载着他们驶离了那里。   柴悦宁回头望着身后,褚辞仍旧站在那栋高楼之下。   满天星辰伴她为她饯行。   夜晚的凉风,吹得她发丝凌乱,好似恨不得要那纤瘦身影从谁的世界拂走一般,不留一丝温柔。   柴悦宁望着那个身影在自己视线之中越来越小,远到慢慢望不见了,远到连那栋高楼都消失在了她的世界。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一颗心空落落的,身旁所有的声音都再入不了耳。   汽车来到主城机场,柴悦宁心不在焉地乘上返程的飞机,忍不住留恋,却又无比沉默地远离了那坐落在云海中的“群岛”,以及自己亲自送回“岛”上的人。   飞机从凌晨飞到傍晚,天边日升又日落。   他们再次回到那片建有地面信号塔的沙地平原。   飞机缓缓停靠在主城升降台的入口处,安检口的检测人员推着仪器向他们走来。   大家排着队往下走,柴悦宁跟在最后头。   “队长这一路就跟失了魂似的。”   “尤老板果然没说错啊……”   他们窃窃私语得不够小声,柴悦宁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解释什么。   她忽然觉得,自己确实一直在骗自己。   因为害怕,因为不敢,因为觉得不会有结果,所以明明那么舍不得,也还是要假装不是那么一回事。   褚辞太特殊了,特殊到她都不敢去想自己要如何才能留在她的身旁。   她没有办法给她自由,没有能力将她保护,更做不到替她承受实验带来的痛苦,为她改变那囚鸟般的现状。   可她分明可以选择陪她的。   褚辞说过,很多事本不想让她知道,却又忍不住想让她知道。   褚辞还有很多心事没有说出口……   那一天,在天台上,如果她愿意追问,一定是可以听见的。   柴悦宁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将褚辞落在了身后。   第一次的时候,她把褚辞独自留在了九区。   那时她想,以后应该都不会再见了,内心应该是无比平静的。   可这一次,她却再也无法平复自己的心绪。   有个熟悉的声音,仿佛还在她耳畔轻声责备着什么。   ——我好像知道什么是难过了,真的每次都是你害的。   这次,她一定又害她难过了。   身份检测和感染检测都已通过的那一刻,柴悦宁忽然猛地回过身去,拍开了那架刚刚换上了随行的轮换驾驶员,准备连夜返航的飞机舱门。   “队长!”   “我不能再丢下她一次了!”   柴悦宁说着,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重新坐上了飞机。   “你们替我向基地讨个赏,之前六区的通风系统是我和褚辞找人阻断的,九区有个叫景沐的女孩,她是那次的技术员,如果还活着,就能为我作证。”柴悦宁冲地面喊道,“这个再加地面任务的奖金,再怎么都够换一次飞机送行的吧?”   “你这也太急了吧?”老向诧异道,“真是一天都分不开啊!”   “队长!”忍冬喊道,“我们拿了奖金,收拾好东西就去找你!”   柴悦宁点了点头:“可别落下什么重要的!”   “放心,不会的!”忍冬说着,向柴悦宁挥了挥手。   柴悦宁明白,坚信彼此还会再见的人,总是可以毫无负担地选择道别。   她与褚辞便不是如此。   有那么一瞬,她就是能够感觉得到,如果自己不马上回去,或许就和褚辞永远错过了。   一来一去两个日夜。   新一天的中午十一点左右,她再次来到了那座云海之中的人类基地。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来接送她。   她攥着身上所剩无多的钱,一路问寻着乘上了此处的城区巴士,向着先前暂住的地方赶去。   下午三点半,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的柴悦宁,重新回到了那栋高楼的楼脚。   她敲开十七楼角落的那一扇门,却只看见了另一个穿着睡衣的人。   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了。   “柴悦宁?”叶轻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你不是走了吗?”   她是易书云的助手,柴悦宁在电视里知道的。   她和褚辞有着相似的身形。   那满柜的衣服,也确实是她上镜时的衣着风格。   这里,是叶轻的家。   恍惚间,柴悦宁好像听见了一个声音。   “你回去吧。”   “你也看到了,我过得还好。”   很轻,很细,就在她的耳边,在她的心上。   “我骗你的。” 第44章   “柴悦宁,你不该回来的。”   叶轻的声音,如钟鼓般撞响在柴悦宁的心头。   她近似叹息地说着:“你和她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柴悦宁听不懂,又或者是不想懂。   她望着叶轻,呼吸还未平复,眼底始终燃着一丝期盼。   “她去了哪里?”   叶轻:“基地研究所的绝密研究室,包括军方在内,整个基地有权限自由出入那间研究室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柴悦宁:“她……从前一直如此吗?”   叶轻:“対。”   一个没有半分犹豫的答复,只一瞬便模糊了柴悦宁的视线。   柴悦宁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受过深可见骨的伤,送别过万般珍重的人,生死离别就算没有看淡,也不会再让她轻易落泪。   但在那么一个算得上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她鼓起这一生所有的勇气,千里万里跋涉而来。   敲开一扇门,撞破一个谎。   这一生所谓坚不可摧的心防,竟都在那一刻倾塌了。   叶轻将她唤进屋内,关上房门。   她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播放着记者対基地研究所尖端学者的采访。   采访过程中,几位学者纷纷表示,基地正在进行的实验,极有可能改善人们无法进化且易被感染的现状。   他们说,这次全新的实验样本,是那只从地下城基地带回的巨兽残肢。   几天前,同样是在电视里,柴悦宁从叶轻口中听到过相似的话。   只是那一日,她没将这话放在心上。   “你真的了解她吗?”叶轻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基地的所有报导都対她只字不提吗?”   柴悦宁呆愣片刻,摇了摇头。   “A0027号实验样本,在基地可公开的一切资料里,都只是一个早在2180年就已经死去的失败品。”   叶轻说着,又一次问道:“那你知道,一个人类能与黑藤成功融合,拥有黑藤特性,免疫一切感染,却不能将这些分享给任何人,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她不能为人类带来任何利益,她的万中无一,注定在众目睽睽之下沦为原罪。”   “如果研究所一直无法探究出她融合进化的秘密,那么好不容易望见希望,又如何都等不到结果的人们,会不再将她视作同类。他们会高喊着挖开她的皮肉,看看她的骨血,然后再抱着万分之一的期待,期待这么做,就能窥见她身上所有的秘密。”   “你觉得,夸张吗?”叶轻反问着,眼底浮现一丝讽刺的笑意,“可这就是五十一年前发生过的事。”   柴悦宁干涩着喉咙,说不出半句话来。   叶轻起身为柴悦宁倒了一杯水。   递上水杯时,她问:“你历史学得怎么样?”   柴悦宁摇了摇头。   “我学得还不错,就是不知道和你们地下城基地的历史一不一样。”   叶轻笑了笑,将话继续说了下去。   “2155年,旧世界的地质勘探人员在近万米深的地底,发现了生命的踪迹。”   她说,那是一种生命性征十分奇特的植株,它像是一种黑色藤类,生长在极端不适合生物存活的环境中,藤叶与花朵泛着暗红色的光晕。   相关学者猜测,这些红光是一种能量体,而这种能量体,正是它能在地底深处存活的原因。   人们试着取下部分样本,将其移植到地面,一边悉心培育,使其繁衍,一边提取其中的能量体,用以研究。   当时的研究方向有两个,分别是科技与医学。   前者认为这种能量体或可成为无公害无污染的全新能源,后者则认为这种能量体若能得到安全且合理的研发,应该可以攻克当下大部分的绝症,甚至可能突破人类体能与寿命的极限。   2160年,人类利用从黑藤中提取的新能源建造了史上第一座浮空城,一时轰动全球。   半年后,研发者宣告现有新能源不足以维持一座城市长期浮空,为了节能,该座浮空城选择降落。   人类开始大范围发展黑藤种植业。   2161年,医学方面的研究,在部分患病的动植物身上取得显著成效。   经过数次向上申请获得许可后,第一批自愿签署实验条约的绝症患者走进了手术实验室。   他们的康复,引起了全球媒体的关注,越来越多人自愿签署了全新的实验条约。   那些看似康复了的绝症患者在回归社会不久后,身体都产生了程度不一的非人化异变。   这种异变,起初完全看不出来,只是性情会变得暴躁,且伴随一定的暴力倾向,甚至发生暴力行为。时间久了,异变者的身体会愈渐畸形,紧接着慢慢失去记忆与理智,发病时会対身旁之人进行无差别攻击。   而比这更为可怕的,是它具有一定感染性,并悄无声息地席卷了整个世界。   一时之间,与黑藤相关的所有实验与治疗方案皆被叫停,数不胜数的研究人员获罪入狱。   2163年,随着异变范围越来越广,甚至发展到了城市中随处可见的动物身上,感染逐渐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人类开始采用武力镇压。   世界逐渐步入大灾难爆发中期,旧世界的人们开始思考未来该要如何生存。   那些入狱的研究者,被暗中转移到了一个秘密研究所,人类重启了対黑藤的研究计划,试图以此寻求异变感染的抗体。   2172年,斥资巨大、耗时九年的南方高科技地下避难所,也就是现如今的地下城基地成功建设完毕,进入封存状态。   人类与异变生物的抗争不曾停息。   2175年,人类最高机密“星际移民计划”因故泄露。   察觉可能会被抛弃的人们展开了一场暴动,暴动持续过程中,军方无力承受异变者和民众的双方压力,感染情况极速恶化。   同年,星际飞船建造完工的机密消息再次泄露。   星际移民本该是人类的希望,可逃生的船票却是大多数人不敢奢求的,绝望的人群通过网络组织建立了以“人类清理计划”为最终目标的“救赎”组织,他们坚信人类有罪论,试图毁灭人类向地球赎罪。   2177年,历史步入了大灾难爆发末期,全球各地疯狂的救赎党冲破军方防守,发动了一场以毁灭人类为最终目的的核战争。   地球一时沦为炼狱,地面物种大面积消亡,数十亿人类于灾难中死去。   灾难过后,黑藤遍地生长,残存物种交叉感染,异兽横生,地面彻底无法供人类生存,地球自此进入末世阶段。   幸存的部分人类建立了四大基地,四处搜寻旧世界生还者。   而那些不曾被搜救到的人类,或死于自然,或死于异变生物之口,融合为全新物种。   可是毁灭了人类的感染仍在继续,它们対人类的威胁更胜从前,所以人体实验并未因此停止。   当年秘密实验室里残存的资料与样本,全被转移到了浮空城。   叶轻说着,深深看了柴悦宁一眼:“2178年,一个快要病死的十六岁绝症女孩,在生命尽头自愿献身科学,成为了浮空城中唯一一个与黑藤进行融合后仍然保留人类意识的实验体。基地一度以为看见了希望,实验结果很快就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可在那之后,研究所的实验却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进展。”   A0027号样本的特殊,让她不再是人们眼中的同类,人们只想将她彻底解剖,以此寻到她身上深藏的秘密。   一时间,人们游行,人们呼吁,人们请求基地研究所対她进行深度研究。   不管基地怎么解释,怎么保证这份研究绝対没有一丝保留,他们依然坚信是研究不彻底导致研究无进展。   2179年,基地迫于舆论压力,対外宣称A0027号实验体变异身亡。   “五十多年来,她一直都是基地最大的秘密,除去军方高层与研究所最权威的学者外,再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话到此处,叶轻苦笑着叹了一声。   “她真的很听话,十年前我成为易博士的贴身助手,打从第一次在实验室里看见她起,她就一直不吵不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特别安静,特别懂事,特别……”叶轻顿了半秒,摇头说道,“她会自责自己的无用,她愿意接受各种实验,她努力进行战斗训练,辅助军方完成过无数次高危任务。”   “后来,她失踪了。”叶轻皱了皱眉,“易博士找到她的时候,一向乖巧的她,竟然提出了一个让易博士十分为难的要求。”   柴悦宁:“……”   叶轻:“她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你告别。”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柴悦宁声音有些颤抖。   “褚辞说,你不回来最好,但如果哪天你回来了,谎言一定会被戳穿的。”叶轻站起身来,向卧室走去,“她很抱歉骗了你,但是有些话没法当面说了,所以她希望我们能把真相告诉你。”   她在书本的夹层中取出了一页薄纸,转身递向了跟在她身后的柴悦宁。   白纸黑字,写着那首她曾见过的,聂鲁达的短诗。   “我是个绝望的人,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丧失一切,又拥有一切。   最后的缆绳,我最后的祈望为你咿呀而歌。   在我这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   一阵默然后。   她用食指轻轻摩挲着纸上干涸的泪痕。   好似抚过那独自落泪的脸庞。   ——你希望我回来吗?   她听不到答案。   她也不需要答案。   --------------------   作者有话要说:   都开窍了,高甜可不就在前方不远处吗。 第45章   “我不会走。”柴悦宁低声说着,“我会一直等下去。”   她想起了戈和光曾对褚辞说的话。   ——在人类真正寻回自由之前,我们都身处囚笼。   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没有谁是真正自由的。   从前的她,只想简简单单好好活着,对许多人口中高喊的光明与自由没有任何向往。   可如今,她却开始向往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了。   她想,也许只有人类真正自由了,那个自愿献身人类科学的女孩,才能像个寻常人一样,重新回到阳光之下。   柴悦宁将那页纸张叠好,万般珍重地收了起来。   她对叶轻说,她想留在浮空城,她有十分丰富的地面作战经验,她愿意接受各项能力检测,如果有可能,她希望申请往后褚辞每次外出任务的随行资格。   “能让军方派出她的任务并不多,每一次的危险级别都很高……”   “我不在乎。”只要还能见到褚辞,她什么都不在乎。   叶轻沉默许久,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一日,柴悦宁被叶轻带去做了完善的身份登记,在主城偏僻的角落里分配了一个小住房。   她如愿留在了浮空城,尽管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些难以适应。   她没有尝试加入任何一支佣兵队,没有再去地面冒险。   她第一次开始害怕,害怕自己去了地面会再回不来。   这分明是从前的她根本不会考虑的事情,可现如今她就是怕了,害怕一旦感染,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使她变得软弱的人了。   她寻了一个白日里帮忙照看老人家的闲活。   那位老人九十几岁了,在这随时都有人死去的世界里,老得就像是一个古董,平日里要么哑巴似的不说话,要么一说话就是些让人听不懂的胡话。   老人疯疯癫癫二十多年了,以前也是一个科研人员,有次跟着军方去地面取样受了些惊吓,回来后就再没正常过。   因为那里不太正常,家里人不爱搭理她,花钱请来帮忙照看的人也都一个个被吓走了,没有谁干得长久。   柴悦宁到底不在乎这些,反正一个老人,再吓人也比不过地面那些奇怪的生物。   那之后,她白日里去照看老人,晚上就看看白日里买的日报,听听白日里基地广播关于研究所那块儿内容的重播。   一切正如叶轻所说,褚辞的存在,无人知晓。   基地研究所一切可公开的实验内容里,永远不会有关于褚辞的只言片语。   但柴悦宁知道,这些新闻的背后,一定藏着那么一个细瘦的身影。   她隔着那些不能言说的秘密,一次又一次于心底将其描摹。   她渐渐开始明白,想念一个人是种什么滋味。   有时她会想,这样的滋味,是不是也有人和她一起承担。   不想还好,一想,心底的酸涩便会更多几分。   时间匆匆一晃就是两个月。   柴悦宁渐渐习惯了眼下这种平淡的生活。   她用一个月的时间,习惯了一个人的陪伴,又用两个月的时间,习惯了在平淡中思念与等待。   短短三个多月,她这小半辈子大多的习惯全被打碎重组了。   想想都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在一个寻常的晚上,柴悦宁的房门第一次被人敲开。   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们拖着行李,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这一路上的事儿。   地下城基地的通讯器,在这里是没法使用的。   他们不知道柴悦宁换了地方住,来到浮空城后第一时间去了叶轻的住所。   可是叶轻哪能随时都在家里?   门敲不开,他们问了楼里其他住户,这才知道那间屋子的主人原来姓叶不姓褚。   房子不是褚辞的,柴悦宁联系不到了,拖着所有家当千里迢迢赶赴此处的大家一下就懵了。   忍冬提出先去做一下身份登记,大家却在登记处狠/狠/碰了个壁。   外城可以随意收留外来人员,主城就不一样了。   他们是地下城军方直接送来此处的,只是地下城的飞机可以降落在浮空城的主城,并不代表飞机上下来的人有资格入住主城。   所以说,他们无法在主城分配到任何住房,而且一旦离开主城,就没有资格再次进入了。   面对如此尴尬的情形,他们回到那一片区四处询问,就想知道柴悦宁的去向,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好在叶轻回来得不算晚,在自家车子被一群有点眼熟,又没有特别眼熟的人包围了好几秒后,她终于从一阵慌乱与茫然中回过神来,大晚上加班,带着大家做了身份登记,一并被分配到了柴悦宁住所附近。   “有关系就是好办事啊。”老向大声感慨着,“咱们到这儿都能在主城里住下,全是沾了褚辞的光。”   他话音刚落,便被一旁的忍冬用手肘撞了下手背。   气氛忽然凝滞了一下。   柴悦宁看见卢启悄悄往屋里看了两眼,似是在寻找什么。   片刻沉默后,柴悦宁抬眉笑了笑:“她不住这里。”   大家沉默着没敢说话。   有些事,就算不知道真相,也是能猜到些许轮廓的。   “还有机会见面的。”柴悦宁说,“我就在这等着,等易博士那边的通知。”   她语气十分平淡,显然早已习惯了等待。   大家从地下城寻来后的日子,倒是变得热闹了不少。   私下里闲聊的时候,忍冬和柴悦宁说,地下城基地在得知六区通风系统一事的实情后,非但发放了五位数的奖金,还授予了九区那个叫景沐的女孩全家人一起入住主城的权限,并在基地日报和城区广播中播报了这一事迹。   基地认为,如果当时六区的通风系统没被人为切断,等主城反应过来时,兽群可能早已顺着通风管道爬进主城。   主城一旦沦陷,基地就不可能撑到浮空城救援赶来的那一刻了。   忍冬说:“那小姑娘没有要奖金,她说她的命都是队长你给的,她能因为那件事带着家里人一起住进主城已经十分开心了,多的奖赏她不能要。”   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说出这样的话,倒让柴悦宁感觉有些愧疚了。   当初明知外城会被放弃,她却没有选择将那丫头一起带走,那丫头却一直把她记在心上……   “你随手救过的人太多了,自然不会每个都放在心上,可是队长……有些人啊,一辈子就只遇见过一个救命恩人,不记她记谁呢?”忍冬说着,笑了笑,“不然你以为我和杜夏为什么死心塌地跟你这么多年?”   柴悦宁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只靠在沙发上,闭目听起了基地广播。   “队长。”   “嗯?”   “褚辞她……是去了研究所吗?”   “嗯。”   “你要一直等下去?”   “嗯。”   “会等很久吗?”   “我不知道。”   柴悦宁低声应着,再次睁开的双眼,空洞得像是丢了魂。   “我想她。”她轻声说着。   夕阳的余晖,洒在陈设简洁的客厅里,携着一丝初夏的温热,却暖不了一个人。   她好想她,每一个日夜都是如此。   她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她回来的事情。   她不知道要等多少个日夜,她才能重新站到她的面前   她不知道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心中想念之人每天都在经历着什么。   她心底的某个地方,像是悬了一根刺,只要轻轻拨弄一下,它便跟着痛一下。   她好后悔,晚一步认清自己的心,没赶上最后一次告别的日子。   可不管怎么后悔,她都不知道自己除了等待还能做点什么。   关于褚辞的一切,她总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那些所有的不知道里,她最恨的,就是她不知道那夜凌晨的风,竟真能将一个人吹离她的世界。   忍冬万般不忍地望着柴悦宁,一丝愧疚涌上心头。   她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安慰的言语在这一刻如此苍白。   她想她所能做到的,似乎也就只有无声的陪伴。   ***   六月末,夏至。   研究所的研究似乎并不顺利,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任何进展了。   客厅的收音机里,播放着十分舒缓的古典音乐。   柴悦宁搓洗着老人刚换下的睡衣。   接连几声重咳,让她连忙洗了洗手,快步跑到卧室门边看了一眼。   白发苍苍的老人躺坐在床上,爬满皱纹的双眼,一如往日那般静静望着窗外。   柴悦宁轻手轻脚走进屋中,拿起收音机边的保温杯晃了晃,杯子已经空了。   她去到厨房,接满一杯温水,放回床头柜上。   这段日子,柴悦宁早习惯了没有半点交流的照看方式,此刻放下杯子刚要出去,床上的老人却是忽然叫住了她。   “听。”   “什么?”柴悦宁有些诧异地回过身去。   老人伸手关掉了床头柜上的收音机:“听……”   她像是听见了什么。   柴悦宁静下心来,认真仔细地听了听,却除了楼下几个小孩的玩闹声外,什么也没能听见。   “奶奶,您听见了什么?”她十分耐心地轻声问着。   “呼……呼……”   “风?”   “来了……”老人缓缓回头,空洞的双眼望向柴悦宁,苍老的声音里,满是让人无法理解的向往,“我等到了……祂的召唤……”   话音落下,面容枯朽的老人,嘴角勾起一抹怪异的弧度。   柴悦宁不由得屏住呼吸,屋内一时静默无声。   短暂静默后,随着老人的一声痴笑,刺耳的警报,拉响于阳光刺目的蔚蓝天空。   她闻到一阵幽香。   她看见几近枯朽的血肉化作黑色藤枝。   向着床下,向着窗外,向着每一个可以攀爬的地方,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诡异地蔓延生长。   --------------------   作者有话要说:   祂,泛指神明的第三人称代词。(小声科普) 第46章   不过片刻恍神,老人的四肢都已沦为黑色藤枝,如长蛇一般蜿蜒着四散开来。   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子弹穿透了那尚未完全异变的眉心与胸膛。   鲜血流出的瞬间,黑色藤芽撑破伤口,于苍老的躯壳之上绽放出多肉状的血色花朵。   它们有如附骨之疽,近似贪婪地,将老人半具残躯吞噬殆尽。   不过短短十数秒,那个一分钟前还躺在床上的老者,此刻竟已血肉无存。   那团血肉异变而成的藤蔓,此刻正以一种骇人的速度疯狂生长,眼看就要爬满这间不大的卧室,柴悦宁转身冲出房门,电梯都不敢等待,一路向着楼下全速奔去。   “发生什么了?警报怎么响了?”   “刚才是哪里传来的枪声?”   “这是哪种警报啊?”   “听起来……像是实验事故警报啊……”   楼下聚集着慌乱的人群,他们眼里满是茫然,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看上面……那是什么啊!”说出这句话的人,声音极其颤抖。   有人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眼底的茫然在那一刻尽数化作了惊恐。   “黑藤!是黑藤!”   震耳的惊呼,唤醒了茫然的人们。   刚跑下楼底的柴悦宁,于这阵阵惊呼中抬头回望,只见无数藤枝早已顺着那十三楼那一扇卧室的小窗,向外延伸着覆盖了足足三层楼房。   那可怕的生长速度震惊着每一个亲眼所见之人。   “黑藤怎么会长那么快!”   “像……像活过来了一样!”   “主、主城E3区……呼,呼叫主城城防所……”住宅区的安保人员吓得不轻,握着通讯器的手止不住地发抖,“黑藤,有黑藤,特别快它,不知道哪里来的……”   “这里是主城城防所,请你冷静一点说明情况。”   “就,就是我们这里,出现了长得特,特别快的黑藤……”   保安慌乱地说着,忽然有人来到他的身旁,带着一阵沉重的呼气声,一把抓走了他手里的通讯器。   “你不能这样……”   他下意识伸手去抢,却见那人按下了发送通讯的按钮。   “紧急通讯!”柴悦宁的话语冷静而又清晰,“主城E3区,D栋四单元,13-06的独居住户身体发生异变,异变形态为黑藤,普通枪/支拿它没有办法,藤枝正在疯狂蔓延扩张,请尽快派出支援。”   短暂等待后,通讯器那头传来了应答:“主城城防所收到,我们将立即派出支援,请立即封闭小区,并将大家聚拢在安全地带!”   “你都听到了,照做吧。”柴悦宁说着,把通讯器还给了那位保安。   不一会儿,小区内的大喇叭响了起来,人们纷纷远离了那栋仿佛遭受黑藤寄生的大楼,聚集在一片空旷之地。   忽然响起的基地警报,在三分钟后停了下来。   小区内人心惶惶,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广播中响起了一个温柔而又坚毅的女声。   “各位基地住民,下午好。”   “就在刚才,基地响起了全城警报,该警报信号为‘严重实验事故警报’,信号发出地为基地研究所。”   “警报响起后,军方第一时间与基地研究所取得联系,现已确认研究所内部并未发生任何实验险情,此次警报是由研究所实验人员误触所致,基地一切安好,大家不必为此担忧,更无需感到恐慌。”   “请大家坚信,浮空城基地,永远是人类坚不可摧的堡垒。”   基地广播声落,眼前那黑色的藤蔓却并未停止疯长,没多久便爬满了半栋高楼。   柴悦宁怔怔望着那午后烈阳下奋力生长的黑藤,心底的恐惧,一寸一寸,尽数化作了无边的茫然。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褪去人类皮囊之前,似乎一直都在等待什么东西的召唤。   她变异了,却不像地面异兽那般疯狂攻击人类。   她似乎只是遵循着植物的本能,攀附着一切能够攀附的东西,似要冲破束缚般,拼了命地不断向外疯长。   仿佛是在追寻自由……   稀薄的雾气,泛起在金色的阳光之下,似要散去,却又久久弥留。   人们似乎发现了那疯长的藤蔓并没有什么攻击力,除去可怕的生长速度外,它便寻常得和地面那些黑藤并无区别。   他们站在远方对其指指点点,最初的那些恐惧在议论纷纷之中消散无踪。   城防所的人来得很快,他们带着专门用来清理黑藤的高温切割刃,列队跑进了那栋已被黑藤彻底覆盖的高楼。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被叫着排队站好,一个接一个地做起了感染检测。   柴悦宁心不在焉地排在队列之中,漫长的等待,让她止不住地感到有些烦躁。   忽然,她看见那位老人的家属,领着一位军官来到了她的面前。   “是她,我祖奶奶最近一直都是她在照看,平日里没有半点感染迹象,怎么就能变异了呢?”   说话的男人三十出头,提到家里老人变异一事,眼里没有半点悲痛,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想要与此事撇清关系的迫切感。   他的嗓门很大,一旁排队的人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纷纷与柴悦宁拉开了距离,生怕自己会被感染似的。   那位军官深深地看了柴悦宁一眼:“城防所收到的那条求救通讯是你发的吗?”   柴悦宁:“是我发的。”   “你亲眼看见了那位老人的变异?”那位军官问道,“除你以外,还有其他证人吗?”   “她变异了,我亲眼所见,就在床上。当时她说了些怪话,警报响了,她就变异了。”柴悦宁说,“彻底变异前,我给了她两枪,在心口和额头,正常情况下肯定死了,但是对她没有用,变异完全没有停止。”   “都没有证人,这不是随你胡扯吗?我祖奶奶多少年没出过家门了,怎么可能感染,就算感染了,也不可能是她的问题,说不定就是……”   “安静。”那位军官打断了老人家属的话,对柴悦宁认真问道,“你说她变异前有说奇怪的话?”   “对,她说……”柴悦宁话语未落,便见那位军官对她使了一个眼色。   她皱了皱眉,将那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能否请你随我们走一趟?”   “可以。”柴悦宁点了点头。   在被领着插队做了个感染监测后,柴悦宁被带到了城防中心。   装有摄像头的休息间里,那位军官为她倒了杯温水,看似随意地问道:“那个人,变异前和你说了什么。”   “她让我听,我不知道她想要我听什么……她在那吹了会儿气,然后眼神就特别空洞,像个死人一样,转过来对我笑,然后说……”柴悦宁回忆了一下,认真道,“她说什么……来了,我等到了,他的召唤。”   “谁?”   “不知道,就说了‘他’。”   军官沉默数秒,抬眼问道:“你确定她只说了这些?”   柴悦宁点了点头:“我确定。”   那位军官还想说点什么,通讯器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声响。   他转身走出房间,独留柴悦宁一人。   没多久,房门被人推开,那位军官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   “你是不是叫柴悦宁?”   “我是。”   “那就麻烦你再跟我走一趟吧。”   “这次要去哪儿?”   “基地研究所。”   那位军官说着,转身走在了前头。   那一瞬,柴悦宁连忙站起身来,好似梦游般紧随其后。   其实她知道,今日的警报绝不简单。   她曾为地下城基地的军方做过不少事,就算没怎么去过主城的城防中心,外城的城防大楼还是去过许多次的。   就算只是外城的警报系统,都会有至少三道保护程序,根本没有误触的可能。   浮空城主城的警报程序,难道会比地下城外城的还要随意吗?   那个老人家的变异太诡异了,她从小到大上过那么多次地,猎杀过不知多少种异兽,见过不知多少个死于变异的人类,却从未听说过有谁是被黑藤感染致死的。   人类科学家们曾一致认定,除非采用特殊方式提取能量并注入生物体内,否则黑藤是不具有任何感染性的。   而且,她已经照顾那位老人好几个月了,人类感染变异的潜伏期不可能有那么长,更何况老人的家属说老人已经很多年没离开过那间屋子了。   这一切太奇怪了,它根本就不符合常理。   基地研究所一定出事了。   这个于心底得出的结论,让柴悦宁在去往研究所的路上一直心神不宁。   这一切的异常会和褚辞有关吗?   褚辞现在怎样了,她有机会见到她吗?   只要想到此处,她便觉得自己一颗心都快跳了出来。   可当她真正来到基地研究所时,眼前所见的一切,到底还是让她迅速冷静了下来。   浮空城的人们不会知道,在主城军方向他们保证基地绝对安全的同时,那座全封闭的高科技研究所里已经爬满了黑色的藤蔓。   研究人员匆匆奔行在雾里。   军方派来的清理人员也奔行在雾里。   “瞒不住的,它们长得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清理……”   “不只是主城研究所,外城存放的黑藤也都反常的生长起来了,就连切片样本都能自行生长!”   “它们像是受到某种刺激,它们……”   “好像忽然活过来了……”   “你们这项研究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不会有问题吗?”   “抱歉,我们也不知道……”   他们话语中满是焦虑。   柴悦宁路过一间寻常的实验室,她看见一株用以提取能量体的黑藤,正以一种诡异的速度,从那破碎的玻璃缸中向外生长。   就像是那个发生异变的老人。   柴悦宁愣愣望着从自己眼前路过的一切,心乱如麻之时,她被带进一间雾气较为稀薄的办公室。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惊醒。   “柴悦宁。”   “易博士?”柴悦宁皱眉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或许已经猜到,我为什么让你过来。”易书云冷静地望着她,“这次实验出了问题,我们或许需要你的帮助,但我必须提醒你,有些事你一旦知道了,那么在实验结束前,无论你是否真能为我们提供帮助,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你都无法离开此处。”   “你怕面对真相吗?如果它远比你想象中要残忍。”她说着,近似叹息地笑了一声,“如果怕,现在离开,管好你的嘴,你就还能做个普通人。”   “我不怕。”柴悦宁向前走了两步,“博士,请你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易书云沉默许久,缓缓闭上了双眼。   “A0027号样本在最新一次的融合实验中,首次呈现非感染性质的变异迹象。”   “样本情绪极不稳定,属于人类的意志……正在消失。” 第47章   A0027样本失控了。   那个从来不会被任何东西感染,也无法感染任何东西的存在,忽然显现了变异的迹象。   样本失控前,实验人员不过是换了一种全新的方式,第十七次尝试着将那只能够吞噬黑藤能量的巨兽基因与之相融。   实验过程中,样本很痛苦。   但这样的痛苦,是每一次实验都会经历的。   这是一个坚强的样本,无论经历多少次失败的实验,都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基地学者一致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却是一件坏事。   A0027样本具有一种无法打破的绝对稳定性,这样的稳定性是人类一直以来不曾更改过的渴望,可正是因为太过稳定,人类难以通过实验在她身上观测到任何有意义的数据,如此一来也就无法从她身上获取到这份稳定性存在的真相。   这种情况下,只要她能发生变化,哪怕是恶性的,哪怕这个样本真的因此死去了,都让那些抱着一丝希望研究了她足足五十多年,却仍旧没有得到半点结果的研究人员感到兴奋。   毕竟,无边黑暗中出现一缕让人看得见却触不到的光,不叫希望,叫绝望。   他们宁可这个样本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只要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们就不用终其一生都在这个样本身上,日复一日地做着那些明知无用,却不得不做的努力。   “五十多年,最初那批研究人员都老了、死了,她还是当初那副模样,一点都没有改变。”易书云自嘲地笑了起来,“你们地下城基地的戈和光博士,一开始还以为我们研究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成果,藏着掖着不愿意告诉他呢……其实啊,基地里每一个知道她存在的人,都快要被她逼疯了。”   “这个样本拥有着人类的模样,在很久以前,也确实是一个人类,一个寻常的女孩。可她现在是个样本,所有人都要忘记她曾经的身份,把她当成一个样本。”易书云双眼泛红,眼底流转着复杂的泪光,“每一次实验,我们都在折磨她、伤害她,她从来不会喊疼,至少从我开始接手这项研究起,她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疼。不喊好啊,假装她不会疼,我们的良心也就没有那么痛。”   易书云的这些话,并没有让柴悦宁感到多么意外。   事实上,她早在过去的每一个不眠之夜里,把褚辞可能会受到苦难想象了千百次。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明明早就什么都猜到了,真正听到这些事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一颗心竟然还是会痛到好似针扎。   易书云望着柴悦宁,笑着问道:“你知道实验室大屏显示她异常指数开始脱离人类范围时,我们到底有多激动吗?”   “她的身体发生异变了,这个样本不再是过去那副坚不可摧的模样,她身上属于人类的意志渐渐消失,我们可以从她终于发生了改变的身体里,提取我们所能提取到的信息数据进行分析。这项秘密进行了五十多年的研究,终于可以迎来一个不一样的明天。”她的语气愈渐激动起来,“就算实验失败了,就算五十多年来人类在她身上一无所获,就算失去了她等同失去最后的希望,我们也尽力了……”   话到此处,易书云用力咬了咬下唇,末了,低眉苦笑:“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我们……不用再把差点逼疯我们的秘密咽进肚子,抱着这一线渺茫到让人找不到理由相信的希望,活到亲眼看见人类灭亡的那一天了。”   那位看似永远镇定的博士,目光茫然地坐在桌边,仿佛早已对人类的未来失去了希望。   可她偏偏是个不能失去希望的人。   “如今这样的变化出现了,可我们的兴奋却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A0027各项指数发生异常后,基地内所有的黑藤都发生了我们无法理解的异常。”易书云把话继续说了下去,“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它们就像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召唤一样,全都‘活’了过来。”   柴悦宁颤抖着声音,压抑着心底如潮奔涌的哀恸,沉声说道:“E3区异变为黑藤那位老人,在失去人类意志前,说有什么在召唤她。”   “她是当年参与过A0027与黑藤那场融合手术的研究人员。”易书云语气重新恢复了平静,“二十多年前,老一辈的研究人员苦于在A0027身上找不到任何突破口,决定去一趟远方秘密实验室的废墟。他们想要寻找一些当年残存的,没能被带回基地的旧世界实验资料,顺便到雾区深处取点基地没有的新样本。”   “只是那支小队最后只回来了一人,拖着重伤将她送回的那位军方飞行员也因抢救失败死去,打那之后,她就疯了,不管怎么询问,嘴里都没半句人话。”易书云说,“后来,基地数次派人去旧世界的秘密实验室探寻真相,却都没有任何头绪……谁也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半句人话,鬼话总有吧,一点原因都问不出来?”柴悦宁问道。   易书云沉默片刻,低眉笑道:“有啊,她说她看见了神,看见了人类的罪,还说毁灭才是罪者的归宿。”   柴悦宁:“……”   易书云:“我们能信这些吗?”   基地不能信,所有为了人类未来而努力的研究者不能信。   他们说那个人是胡言乱语,那个人便只能是胡言乱语。   后来,基地停止了对那位研究人员的审问,也停止了对当年真相的追寻。   “你相信这个世上真有神明吗?”易书云轻声问着。   柴悦宁没有回答,她不知道如何应答。   易书云:“你听说过大过滤器理论吗?”   柴悦宁:“那是什么?”   易书云:“旧世界的学者认为,从没有生命的荒芜之地到发展出星际文明,一共需要经过九个阶段。在这九个阶段中,注定会有一个极其困难,困难到宇宙中绝大多数文明都无法跨越就已彻底毁灭的阶段。在一种文明不断演进的过程中,任何阻止了阶段跨越的因素都被称作‘大过滤器’。”   “与其去相信这世上有神明,我更愿意相信当一种文明达到一定技术水平后,会不可避免地走入大过滤器中,被大过滤器毁灭,再于亿万年后重获新生。”易书云说,“我们多少人发过誓,这辈子就是死都要死在研究所里,可就算我们穷尽毕生所学,也依旧无法看清异变产生的真正原因,无法阻止异变的发生,更无法让人类在异变中保留哪怕一丝一毫属于自己的意志……”   “有时候我会想,人类的科学体系,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代,根本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如果我们注定无法跨过那最后的一道坎,注定要毁灭在大过滤器中,那么我们现在到底在垂死挣扎什么呢?”   柴悦宁想,这位博士可能真的快要疯掉了,不然也不会对着一个外来的佣兵说出这些话来。   “抱歉,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   易书云摇了摇头,坐在办公桌前低吟片刻,再次抬眼望向柴悦宁。   她沉声说道:“我们不想失去她,她依旧是人类唯一的希望。她的自我意志在不断消散,我们让她陷入睡眠,以此减缓她意志的消散速度。你是她最在乎的人,如果有人能将她留下,那一定只能是你。我会带你去见她,在那之前,我需要向基地说明情况。”   话语中,不再有任何茫然。   仿佛刚才一切的绝望,都并非出自她的口中。   人类还没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刻。   作为最接近真理的人,她并没有资格绝望。   为了给柴悦宁争取到进入绝密实验室的资格,易书云黑着脸与基地主事大声争执了一番。   基地并不认为一个普通人能为这项秘密研究带来任何帮助。   他们觉得如今基地正面临紧急情况,最重要的是想办法稳住现状,并尽可能地安抚基地群众。   这种情况下,让一个不知是否可以信任的外来者窥见基地的最高机密,无疑是在冒一个天大的风险。   万一消息泄露,让人们知道基地藏了这个样本五十多年,甚至还引起了这次黑藤的异常生长,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易书云,你是不是被这些黑藤吓糊涂了?”   “就因为样本曾经和这个人有过一个月的密切接触,你就敢放她进实验室帮忙稳定样本情绪?”   “你做过那么多实验,难道不知道异变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吗?”   “你在干什么?你是一个科学家,你现在是在祈祷奇迹发生吗!”   面对通讯器那头接二连三的质问,易书云只淡淡回应了一句:“对,我在祈祷奇迹。”   “易博士,基地希望你可以冷静下来,如果你无法保持理智,可以暂时休息一会儿。”   “我现在很冷静。”易书云说,“我已经把什么都告诉她了,我现在就要带她去见A0027,如果基地认为这样的做法不符合规矩,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   话音落,易书云将通讯器扔在了身后。   她站起身来,深深望了柴悦宁一眼:“跟我走吧。”   ……   人类基地总是会对人类隐瞒很多事情。   在这个希望不及深渊中那一缕微芒的世界,人类的惶恐被守护者认作最负面的情绪。   为了不让这种情绪蔓延,为了人类这个族群不被绝望压垮,日复一日的无尽谎言,被迫成为了最为动听的声音。   就在不久前,因为一次实验失败,一个绝对机密的样本发生异常,基地内外城用以实验或是提取浮空能源的自养黑藤都已不受控地疯长起来。   这些黑藤虽然不会伤人,但若真任其这般反常地肆意生长,浮空城将像地面那些城市废墟一样,所有本该属于人类的空间都会被藤枝和浓雾彻底挤占。   就算能够守住各处浮力核心,基地电力系统也会在黑藤能量的影响下陷入半瘫痪状态,只能选择性供给最需要的地方。   没了足够电力,接下来会一起崩溃的,是基地内外的通讯,是通风、气压、温度等等,这些直接影响人类能否继续浮空生存的各项调控系统。   就算浮空城可以下降到一个没有这些调控系统也不会伤及人类身体的高度,基地内部的所有农牧生态园也还是会因为电力不足导致的温度失控陷入停产。   可就算如此,基地也不能选择降落。   浮空城之所以安全,是因为它高居云海之上,远离了危险的地面。   实际上,这座高科技人类基地的防御系统,远不如一开始便以“用以防战的避难所”为设计核心的地下城坚固。   如果浮空城降落至地面,基地上的所有人类都将在绝望中被兽群彻底撕碎。   这无疑是一件值得重视的特大事故,基地研究所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拉响了全城警报,然而这个警报背后的真相被主城尽数拦截了下来。   可研究所内疯狂生长的黑藤没能成功清理,主城E3区那些据说是由人类异变而成的黑藤也没能成功清理,更不要说军力不如主城的各个外城区。   “紧急通讯!这里是八区能源提取处,黑藤生长速度太快了,我们清理不过来了。”   “紧急通讯!三区研究分所的黑藤已经破窗生长,藏不住了!”   “紧急通讯!城防军现处外城二区城防所,黑藤对三区能源提取处的提取仪器造成了些许损伤,目前已经长出可控范围,清理困难。”   “紧急通讯!外城十一区……”   从警报声拉响的那一刻开始算起,实验事故发生了才两个小时都不到,基地内部已是一团乱麻。   如果控制不住黑藤的长势,瞒又能瞒得了多久呢?   基地见瞒不住了,为了避免实验室事故真相传出,便干脆借着E3区那个变异老者一事,向外宣称那个变异者的出现对基地内所有黑藤产生了奇怪的影响。   末了,再补上一句:“现目前黑藤疯长情况仍在可控范围内,军方正在尽力清理,请大家保持镇定,不要慌张。”   研究所的电梯已被黑藤覆盖,遮眼的雾气之中,军方人员全力清理着疯长的黑藤,研究人员们则努力保护并试图转移各种重要样本至安全处。   不同身份的人,携着相似的焦虑,奔行在一条条布满黑藤的走道里。   柴悦宁跟在易书云的身后,听到那些让人无望的通讯,与许多行色匆匆的人擦肩,越过脚下刚被斩断不久,又一次重新恢复生长的藤蔓,向着地下三层那间绝密实验室徒步走去。   实验室大门推开的那一刻,她看见了无比复杂的实验设备。   足有一面墙那么大的数据显示屏上,满是让人看不明白的数据。   实验室里没有其他人,屋内光线很暗,显示屏亮着一种绿色的光。   一条又一条粗细不一的数据线,连接着装满深蓝色抑制药水的玻璃水缸。   水缸之中,一个瘦小的身躯如婴儿般蜷曲着。   人类的四肢之上,生出了黑色的藤枝,一部分将其凌乱地裹挟,一部分或是浮在水面,或是沉入水底。   里面的人闭着双眼,安静得就像是睡着了。   柴悦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向前走去,伸手轻触那冰冷的玻璃。   “你……有话不和我好好说,赶我走了,又给我留首诗干什么……”   “你是不是知道我会回来?”   “你是不是……希望我能回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我也想更快一点,就是脑速有点跟不上,明天开始,争取努力日个六吧。 第48章   关于再次相见,柴悦宁有过不止一次的幻想。   她想过最多的场景,就是有一天,她接到消息与浮空城的军方汇合,提前来到机场或是升降台处,等着褚辞被研究所送来她的面前。   那时的她们一定好久不见,她会藏住过往于心底奔涌的那些思念,若无其事地与她重逢。   她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她不该表现得很难过,不然会害她一起难过。   柴悦宁想,她不会问她过得好不好,她不想再听一个明明不怎么会说谎的人,为了不让她担心而选择说谎了。   她想说出自己的决定,永远留在浮空城的决定。   她可以用无数漫长的等待,换和她一朝一夕的患难与共。   当然了,她更希望能等到研究成功,人类不再惧怕异变的那一天。   如果那一天能够到来,她们一定都自由了。   可是……   “我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你?”柴悦宁哽咽着轻声问道,“什么叫属于人类的意志正在消失……你要走了吗?我才下定决心,要永远留在这里等你,你就要走了?”   没有人回应她的话语。   蓝色水缸里,那个早已不被视作人类的样本,苍白得仿佛随时都会如烟般消散。   “那天夜里,你站在楼下为我送行,心里在想什么?有没有因为我又一次选择离开而难过?”   “我说过,有些事你想说我就听,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你,我以为我有足够的时间,慢慢了解你,慢慢让你信任我……可你总是什么都不说,在心里下定决心和我诀别了,都还是什么也不和我说。”   “你总要我自己去猜,我又不是多聪明的人,我猜得那么慢……慢到等我反应过来,你都已经不在了。”   柴悦宁向前靠了一些,将脸颊贴上那冰凉的玻璃壁。   “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那夜车开远了,我从开始看不见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后悔了。”   “我回来了,我第二天就回来了,有人告诉你吗?”   “我很想你,每天都在想你,我想在下次见面时告诉你,却又怕你听到这些会难过,所以我一直在想,等见到你了,我一定要装得若无其事一点。”   “可现在我要怎么若无其事……你要我看着你变异,看着你离开吗?”   玻璃缸里的样本,渐渐失去了人类的模样,似是做着无声的道别。   柴悦宁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哽咽,话里似是不满,语气却温柔得没有一丝苛责,只是最寻常的倾诉。   “基地里的黑藤长得好快,它们是都在听你的话吗?”   “它们没有伤人,只是向着外面自由地生长,所以那也是你的向往,对吗?”   “我看见了,你想说的话,我都看见了……”   一行泪水,自柴悦宁的眼角缓缓滑落。   她闭上双眼:“可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易书云站在实验室的门边,目光游离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她的双眼,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人类的科学体系崩溃了。   他们费尽心思,也无法吹散新生态的迷雾。   一个孩子的出现,曾为他们带来了一丝希望,可这样的希望,偏又近似绝望。   十几年前,易书云从上一任监护者手中接手了这个孩子,自那一日起,她便背负着这份基地最高机密所携的责任。   她一直都知道,这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女孩,早已在这间实验室里关了五十多年,她也确实试着像所有人一样,把她当做一个实验样本,不动任何恻隐之心。   正因如此,在过去的十数年里,她与这个女孩之间的交流,一直都保持着一个足够冷漠的距离,不忍苛刻,也不曾温和。   这个女孩也做到一个样本应当做到的所有。   她安静又懂事,眼神平静得不像活物,不吵不闹不会喊疼,让她做什么就会做什么,从来不会提出质疑,仿佛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真就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样本。   可忽然有一天,这个样本变了。   那双曾经古井无波的眼眸,好似坠入寒潭,写满了无声的哀伤。   后来,她第一次从那个样本口中,听见了“疼”这个字。   那一日,易书云一如往常那般走进实验室,对A0027号样本的身体状况例行检查。   她看见那双泛红的眼眸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她问:“你有什么感觉?”   女孩犹豫片刻,轻声说道:“博士,昨天的实验很疼,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撕扯我的身体。”   “疼?”她有些诧异地回望着那个女孩。   女孩眼底似有失落一闪而过。   这世上除了那个人,不再会有第二个人会告诉她,疼是可以说出来的。   短暂沉默后,她垂下眼眸,一如从前那般,做着机械性地应答。   大屏上的情绪监控,却出卖了她表现出来的平静。   一个样本,拥有了人类的情感。   似乎也正是从那一刻起,样本的各项数值都失去了曾经的绝对稳定性。   恍惚间,易书云似乎触碰到了真相的边界。   人类的情感,或许真是人类融入新生态的最大阻碍。   可人类之所以称之为人,不择手段也要延续人类文明,正也是因为这与生俱来的情感。   他们无法摒弃,他们必须坚守。   大屏幕上每一项数据都显示着那个样本即将彻底失去人类所有的性征。   易书云不禁想,如果这个人类无法避免的“弱点”,能将A0027号样本引向灭亡,那么人类的未来,便也再不值得一丝期待。   无边的绝望,一寸一寸侵占着易书云残存的理智。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闻着那黑藤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看似平静的目光中,倒映着深蓝药水中那瘦弱的身形。   那就像是一个溺入深海的无望者,携着所有希望深埋在死一般的寂静里。   那一瞬,易书云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希望抛弃了人类,还是人类杀死了希望。   她缓缓闭上双眼,任凭一片荒凉袭上心头。   实验室内,一直有人低声细语在倾诉着什么,像不愿意认命似的。   易书云静静听了许久,到底还是决定告诉眼前之人大屏数据所显示的残忍事实。   可当她睁开双眼,看见的却是实验水缸中,一根根悬浮于水中的细瘦藤枝,似有意识般向着柴悦宁靠近,隔着厚厚的玻璃,轻触上那属于人类的手指。   有人敲响了实验室的大门。   她转身按动开关,只见叶轻手里拿着她扔在办公室中的通讯器,眼底闪烁着欣喜。   “博士,所有黑藤都已停止疯长了!”   一瞬的愣神后,易书云问道:“你相信异变开始后,还有挽回的可能吗?”   “按常理来说,异变一旦开始,便只能以死亡为代价强行中止,不存在任何挽回可能。”叶轻认真应答着。   “是的。”易书云说,“可我们的常理正随着世界逐渐崩塌。”   易书云说着,下意识望向大屏。   样本情绪,稳定。   异变程度,停在了84.41%   系统初步判定,脱离人类范畴,但仍留存部分人类意志。   “这是一场奇迹。”   ***   那一日后,柴悦宁留在了基地研究所。   主城不信任她,怕她口风不严,所以限制了她的人身自由。   对此,她没有半点抗拒,反而感到十分开心。   为了不让千里迢迢随她而来的大家担心,她让叶轻帮忙捎了几句话回去。   黑藤虽然停止了异常生长,但引起并结束了这种怪异现象的样本,却并没有像大家想象中那样恢复如常。   为了防止意外再次发生,造成不可逆的后果,研究所暂停了在A0027号样本身上的融合实验,只定时取样进行日常分析。   没有人来做实验了,柴悦宁便每日每夜都守在褚辞身旁,半步都舍不得离开。   基地快速清理干净了那些疯长出界的黑藤,并为此次黑藤异常生长编出了一个看似离谱,但却比真相听起来合理太多的原因。   他们对外公布了老者的生平,并将此次变异归结为二十多年前那一次下地取样。   “大灾难爆发至今,我们人类的学者一直坚定地认为黑藤不会对任何生物造成任何感染,但事实上大家也都知道,早在大灾难爆发之前,旧世界的人类就已经可以从黑藤中提取能量并注入生物的身体,造成某种可怕的异变。”   “基地学者认为,这位研究人员应是在地面遭遇了某种意外,从而不慎获得了黑藤的能量体,因为难以吸收又无法释放,这才出现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异变潜伏期。”   “万幸的是,这次异变事故虽对基地财产造成了一些损失,但并没有导致任何感染变异以及伤亡,黑藤依旧是不会伤害人类的黑藤。”   柴悦宁听着广播里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忍不住笑出了声。   “哎。”她弯起食指,轻轻敲了敲玻璃壁,“以前我都是被这些话术忽悠的那一个,这次可算是站在了谎言中心,看见那些人到底是怎么焦头烂额地在那扯谎了。”   黑色的细瘦藤枝,好似一条发着红光的小黑鱼,游弋于那蓝色的玻璃缸中。   此刻听见声音,悠然转向而来,“嘭”地撞上缸壁,而后又软趴趴地攀附在了玻璃上,也不知是不是疼了。   说来也怪,先前分明还有满满一缸呢。   这几天却忽然变得好小,就跟缩水了似的,团起来都没半条胳膊大。   一开始,柴悦宁还特别担心它缩着缩着就没了,现在看来倒还是有个最小限度的,不至于真的缩没了。   就是有一点,它好像变得笨笨的……   “你别撞这玻璃啊,会疼的。”   黑藤蜷缩起来,整个贴在了玻璃壁上,一副耍赖皮的模样。   柴悦宁手指往左边挪,它便跟着往左边动,柴悦宁手指往右边挪,它便跟着往右边动。   实验室的大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易书云端着盒饭走了进来:“你的午饭。”   说完,抬眼望向宽大的数据显示屏。   异变程度在缓慢下降,这几日过去,从百分之八十四,降到了百分之八十一。   易书云:“她很开心。”   柴悦宁:“她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易书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反向异变的情况。”   她想了想,解释道:“我只知道,如果是寻常人类发生变异,异变程度达到百分之三十时,身体会产生轻微异常,情绪也会容易失控;异变程度到达百分之五十后,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形体变化,自我意识开始混乱,理智退化,体内野性复苏;异变程度超过百分之七十时,基本等同失去了人类的特征以及情感,而属于人类的记忆与意志,则会在最后百分之三十的异变时间里彻底消失。”   “所以说……大多情况下,刚失去人类特征的变异者开始伤人时,是还留存着一定记忆的?”   “至少研究结果是这样的。”易书云说,“它们往往什么都记得,但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柴悦宁一时哑然。   易书云端起盒饭吃了两口,抬眼说道:“你们基地也一定没有公布过这些数据,因为一旦公布,人们在击杀变异者时便要承受更大的痛苦,特别是面对自己熟悉的人,这并不利于基地执法……不过,对于现在的情形来看,公不公布都没有多大区别了,反正人一旦呈现感染迹象,就会被立刻击毙。”   柴悦宁握紧手里的筷子,小声问道:“就算是军方高层,也不会知道吗?”   易书云:“那倒不至于,至少在浮空城,校级以上的军官都是知道的。”   柴悦宁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易书云淡淡说道,“黑藤带来的全新生态一直在不断进化,随着那些异兽越来越强,它们对基因的摄取能力也会越来越强,地面出现类人的高智慧异兽是迟早的事。如果人类始终无法突破脆弱的躯壳限制,融入这个全新的生态,那么人类文明彻底消失在这个星球,也只是迟早的事。”   “戈博士和我说过差不多的话。”柴悦宁低声说道。   “他竟然会和你说这些,看来你在地下城确实很受重用。”易书云又说,“不过你肯定不知道,我们通过各种地面样本进行研究,初步判断地面生态如果还能以这种速度进化下去,不出一年时间,甚至可能更快,基地就会出现能够长时间高空飞行的异兽。”   易书云说着,笑了笑:“浮空城一开始的高度可没有这么高,为了避开飞行异兽所能达到的高度,我们可是上升到了耗能最高的高度。”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淡定得就像早已认命了似的:“如今我们是没法再高了,它们却还在进化。”   柴悦宁沉默地扒了几口饭。   她望了一眼水缸里巴巴地向着她的那根黑藤,不禁问了一句:“你们已经取样很多次了,有分析出什么吗?”   易书云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失望,明明已经失去了绝对稳定性,却还跟竖着铜墙铁壁似的让人捉摸不透。”   柴悦宁:“……”   易书云:“我真不想研究她了,但是很抱歉,除非她死了,否则基地不会允许我们放弃研究的。”   柴悦宁:“能理解。”   易书云:“也许有你陪着,她会不那么痛苦。”   柴悦宁:“我会一直陪着她。”   她的语气十分坚定,她相信褚辞能够听懂。   “易博士。”   “嗯?”   “如果末日真的到了,基地会给她一天的自由吗?”   “……”   “还是说,直到最后一刻,你们依然要守着她,期待从她身上看见人类的未来?”   “我不知道啊。”   易书云轻声说着,话语里压抑着深深的茫然与无奈。   ***   对柴悦宁而言,守着那根小黑藤的日子,远比在外面空等要快上不少。   她在实验室里打了个地铺,每天都贴着玻璃水缸睡,只要从睡梦中醒来,就一定会看一眼那亮着幽幽绿光的大显示屏。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她别的没能学会,独独学会了怎么看异变程度和情绪指数。   柴悦宁每天都会往水缸里倒营养液,易书云说一天倒一次就够,但她就是要把一天的量分成三份,照一日三餐的标准往里倒。   一天三顿是人类特有的仪式感。   她才不要像研究所里的研究人员那样,把褚辞当做一个只要不死怎样都行的实验样本。   小黑藤最近长大了一些,不像一开始那么爱撞玻璃,异变程度也缓慢地降到了百分之六十几,这让柴悦宁感到十分欣慰。   六月末的一个下午,她如往常那般趴在水缸边逗着已经能往四周展开分枝的藤条。   旁侧的收音机里,忽然传来了一个消息。   “今日午间,外城三区遭受了级别不明的飞行异兽,异兽的突然来袭造成了一定人员伤亡,军方现已经将其击毙,该片区住民此刻正在接受感染检测。现在,让我们来采访一下三区城防所对此有何看法。”   “请大家保持镇定,不要慌张。”收音机里,一个陌生的声音,十分有力地沉声说道,“能够飞至基地浮空高度的异兽,五十多年来仅此一例,基地研究所会尽快对其进行研究分析,以最快速度找到它的弱点,并展开重点防范。”   在他说这些话的过程中,身后似是接连响起了几声枪响。   无情的枪声,是对这些话语最刺耳的讽刺。   柴悦宁轻声感慨着:“如果我不知道真相,再过一段时日,等到末日降临,应该会和许多人一样,死得糊里糊涂吧?”   “你说,人类会走到末路吗?”柴悦宁问道,“如果人类穷途末路了,你是不是就自由了?”   话音刚落,她愣了一下,不自觉抿了抿唇,掌心轻轻覆在冰冷的玻璃之上,眼底闪过一丝挣扎。   “你自由那一天,我又在哪儿呢?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还能像从前一样,和我说说话吗?”   水缸里的黑藤没有回应她,只是安安静静攀附在那玻璃壁上,近似本能地向她的掌心靠近。   “其实这样也好,他们不会伤害这样的你……”柴悦宁轻叹着苦笑了一声,“什么时候我要能带你走就好了。”   可惜,她并没有什么本事,能带着浮空城最重要的样本偷偷离开。   所以她只能留在这个地方,日复一日地陪在这个样本的身旁。   时光匆匆,转瞬已是八月。   褚辞的变异程度已经降至百分之四十七,但她依旧还是一根藤,除去大了点,更活泼了点,便再没有什么变化。   浮空城自从第一次受到飞行异兽袭击以后,那种飞行异兽出现的频率便渐渐高了起来。   这些异兽,有时是单独袭击,有时是三五成群。   无论外城还是主城,只要受到了异兽袭击,就注定要在阵阵打向自己人的枪声中结束一个不平凡的日子。   易书云说,这一切暂时还在可控范围内,但是这个“暂时”能够维持多久,谁也说不准。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平日里大多时候都十分安静的研究所,忽然响起了无数惊呼之声。   柴悦宁站起身来,向着动乱的源头跑去,还未赶至现场,便听得阵阵枪响沉默了众人。   一个研究人员变异了,她在发生变异之前,跑到了研究所的天台上,异变过程恰被巡过此处的无人机监控拍到,军方及时赶到,所以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柴悦宁见过她,她也有资格进入秘密实验室。   看得出来,这位研究人员并没有来得及完成自己的异变。   她那副扭曲得不似人形的身上,生出了一双没有皮毛的肉翼,明显为近日里基地出现的飞行异兽所感染。   但是很多人都可以证明,最近这段日子里,她从来没有靠近过任何曾经遭受异兽侵袭的地方。   为了查清此人异变的原因,军方翻遍了她的分配住房,以及她常待的办公室和实验室。   可笑的是,他们在这位研究人员的独立实验室里,翻出了一支藏得很深的,里面仍有残留注射物的针管。   经研究所检验,那支针管里残留的注射物,就是从飞行异兽身上提取出来的基因融合试剂。   这里太绝望了,知道得越多也就越绝望。   可惜,绝望催生的翅膀,并没能带她逃离这座囚笼。   柴悦宁望着屏幕上那段监控,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也许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只是想要离开这里……”   “失去意识之后就不一定了。”易书云说,“猎食人类,是每一只异兽的本能。”   说罢,转身离开了光线昏暗的监控室。   柴悦宁沉默许久,跟上了她的脚步。   这个世界好像烂掉了,每一个人都在等待末日的审判。   或许,只有她的等待,与所有人都不同。   --------------------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但是是六千!这个世界,不破不立。 第49章   基地研究所内部出现了主动与异兽融合的叛逃者,这无疑是一件绝对不能传出去的丑事。   自那日起,研究所被暂时封闭,除军方外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研究所中所有人员除去一日三次感染检测外,还需要每天集中接受一次心理辅导。   说是心理辅导,其实更像是一种洗脑。   基地要他们守口如瓶,要他们把这件事当成一次普通的异兽入侵事件。   五十多年来,人类竭尽全力所坚守的这一切,绝不能因此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所以哪怕每一个知道真相的人都已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们对外的谎言仍旧没有停止分毫。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   尽管基地极力隐瞒,真相还是不知从何处传了出去。   这次传出的,不只是那位研究人员的自甘堕落,还有关于A0027号样本的机密档案中的部分重要资料。   那部分杂乱的资料在短时间内被大范围地传播开来。   本在五十年前就已宣布死亡的特殊样本,竟一直被深藏在基地最机密的实验室里,除去高层人员,无人知晓。   参与这个项目的研究人员们,非但没有从这个样本身上寻找出一丝有用的信息,还是造成之前黑藤疯长的真正原因。   一时之间,基地哗然一片。   “我们都被骗了!”   “五十年没有变化,基地在研究什么?一个怪物吗?”   地面生态一直都在加剧恶化,但人们却一直生存在谎言之中,享受着被粉饰过的太平。   他们不知道世界早已开始崩塌的真相。   他们将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于那个特殊的样本。   “它根本不是人类的希望,是它带来了灾难!”   “一切都是从那个样本失控开始的!”   “是它引来了新型异兽,是它逼疯了研究人员!”   一部分人们开始游行,开始呐喊,开始呼吁。   他们群情激愤地围堵在基地研究所被保护起来的大楼外,高举着示威牌与旗帜,展开一条条写满抗议的横幅,叫闹着要基地研究所交出或是公开摧毁A0027号样本。   短短数日,无论主城还是外城,都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罢工,加入了游/行/示/威的队伍。   “人体实验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每一个自愿接受人体实验的人都成为了怪物!”   “基地不该暗中研究这些怪物,我们要求停止一切人体实验!”   “我们要求基地摧毁A0027号样本,并向我们保证再也不会进行人体实验!”   巨大的压力,压得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基地试图公开更多研究资料,以此证明这一切并非因A0027而起。   可他们的声音,却被彻底淹没在了无数呐喊声中。   听多了谎言的人们,已经不再愿意接受真相。   他们只想毁掉这个样本。   在他们的眼里,那是一切灾厄的源头,只要将它清除,基地就会重新恢复平静。   这是他们如今所坚信的,他们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柴悦宁靠站在走道的尽头,透过一扇半敞的窗,望着那研究所大楼外,一道道白色横幅上红得刺目的大字。   她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愤怒的能力,此时此刻望着眼前的一切,心底除了苍凉,还是苍凉。   “极端的声音,往往比温和中立的声音更容易博取关注与追随。”易书云说,“当一种极端的声音汇聚到一定程度,这些声音的发出者与追随者就会失去理智,他们认为自己是对的,他们听不得任何不同于他们的声音。”   她的话讽刺极了,语气却是平静的:“他们不需要真理,因为他们希望自己成为真理。”   “基地会怎么做?”柴悦宁低声问道。   “基地自然比这些人要明白样本的重要性。”   易书云说着,话语顿了顿,眼底浮现了一丝茫然:“但也只是明白。”   现在早已不是五十年前了。   基地研究所在这个样本身上投入了五十多年的精力,却始终一无所获,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基地难免会重新评估这个样本的价值。   易书云:“基地目前并没有放弃她的打算,我会继续尽力周旋的。”   柴悦宁没再多问什么,只沉默地继续望着愤怒的人群。   “实验失控导致藤灾,藤灾引来了飞行异兽!所有的灾难都是它带来的!”   “它就是一个怪物,就算暂时受到控制,也迟早有一天会发狂的!”   “我们不同意把这样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失控的怪物留下!”   “摧毁A0027样本是我们合理的诉求!”   “这个怪物只会给我们带来无尽的灾难!”   大声的喧闹,刺得人耳根生疼。   柴悦宁忽觉心口闷得有些喘不上气。   易书云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陪她吧,别听了。”   “怎么会这样的……”柴悦宁低声喃喃。   地下城基地那位老博士的声音,至今犹在耳畔。   ——我们至今都没找到对抗变异的方法,人类仿佛根本无法在融合过程中留存自我意志,与异兽相比,人类的意志太薄弱了。   ——可我们不能放弃,只要还留有一丝希望,再怎么痛苦也要向前走,不知疲惫、不择手段地向前走。   ——在人类真正寻回自由之前,我们都身处囚笼。   为了让人类寻回自由,为了让人们逃离囚笼,褚辞选择回到这里,为了那一线渺茫的希望,向人类科学奉献自己的一切。   可人们不在乎。   她舍弃自由,承受痛苦,埋葬心底所有的向往,换来的只是人类对她恨之入骨。   “她是为了人类未来回来的。”   “那又怎样呢?负责击毙感染者的城防官,不也是在保护人类,保护基地?那些死者的亲属,可不会轻易原谅他们。”   易书云苦笑着说:“毁灭降临之时,人类难以抵御残酷的命运,随时都有可能死去。这时,越来越多的人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因为神明发怒了,只要献祭一位触怒神明的‘罪者’,神明就会息怒,你又会怎么做?”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对自己最有利的声音,从古至今一向如此。   当让人不愿面对的灾难发生时,人们总会无比团结地寻找一个罪魁祸首。   这个罪魁祸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样东西,它甚至可以是完全无辜的。   因为越是走到绝路,人们越就没有理智。   绝望面前,谈何真相?   走投无路时,只要有人说出一句——烧死罪者,可平神怒。   很快,就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寻找那所谓的“罪者”。   而今时今日,A0027号样本,就是他们择中的罪魁祸首,是要献祭给这个世界,用以平息“神明”愤怒的“罪者”。   柴悦宁不禁想,如果褚辞真的有罪,或许是曾给人类带来一线希望,人类却始终无法将其触碰。   所以,这场毁灭,她难辞其咎。   这也太可笑了。   从大灾难毁灭旧世界的那一日起,残存的人类举步维艰,拼尽所有力气走到今时今日。   先辈们或也不曾料到,许多年后会有那么一天,属于人类的世界里会只剩下努力求存之人的恐惧、憎恨,以及寻求真理之人深不见底的绝望。   “易博士。”   “嗯?”   “我是个目光短浅的人。”柴悦宁沉声说,“如果有一天,基地为了大局选择将她放弃,我会拿起我的枪,做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保护她的人。”   “……”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透露着心底的坚定。   她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不曾背负不寻常的责任。   多么庆幸,这个世界不会因她的抉择发生任何改变,如果浮空城真的决定牺牲褚辞平息众怒,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   柴悦宁回到那间昏暗的实验室。   她轻抚着那层厚厚的玻璃,细瘦的藤条靠了过来,携着一朵不知何时绽开的小花,似在向她炫耀着什么。   “都会开花了,恢复得不错嘛。”   黑藤将小花靠在玻璃壁上,暗红色的光纹于它体内隐隐流动。   “真是一个奇怪的存在,你以前怎么好意思说我奇怪的?”   黑藤似是有些不开心了,松开玻璃壁,向水缸中心悬浮而去。   柴悦宁抬眼望向那宽大的屏幕,若有所思地沉默很久很久。   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过神来,那溜走的黑藤又来到了她的身旁,半截藤身安安静静地贴着玻璃。   “你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又烦又乱……”   柴悦宁抿了抿唇,笑道:“不过没事,我在呢。”   这个世上没人在乎这个小黑藤了。   但她会保护她的。   拼上这条命,也要保护她。   ***   外头的游行,持续了足足九天。   研究所的学者们,从一开始坚信A0027号样本就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到现在渐渐被游行者的声势压垮了意志,面对主城方的询问时,态度不再坚定。   身为A0027的新一任监护者,易书云每天都会收到无数条询问意见的通讯。   她总是哑着嗓子,做着相似的回应。   “杀死一个样本,不会改变生态恶化的现状,只会把人类现在能够看见的唯一生路彻底堵死。”   可不管她的语气多么坚定,都会一次次淹没于游行者的高声呐喊之中。   基地还在犹豫。   正如易书云所说,基地比那些激愤的游行者更明白A0027号样本的重要性。   但她的另一句话也确实不假。   基地明白,但也仅仅只是明白。   罢工游行的人越来越多,甚至不少军方人员都已产生动摇。   如果浮空城基地,是一个高悬于末日的时钟,一分一秒领着人们熬过艰难时刻。那么此时此刻,这个失去了无数“齿轮”的时钟便已临近停摆。   一边是未来的希望,一边是眼下的难关。   基地不止如何抉择,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一场微妙但注定不可能长久的僵局。   而打破这一场僵局的,不是任何人做出的抉择,而是一次兽群的侵袭。   那些能在高空飞行的异种,第一次迎着人类的枪/火成群而来。   首当其冲的,是外城四区。   接连沦陷的,是相邻的三区和五区。   突如其来的兽群,将本就被游行者弄得焦头烂额的基地打了个措手不及。   拥有飞行能力的异兽难以阻挡,有人身死,有人感染变异。   无人机拍摄下来的那一幕幕惨象,似乎都与地下城基地遭遇的一切有着惊人的相似。   人们争先恐后地乘车逃向其他城区,云海之中并不算宽敞的长长桥梁堵满了逃生的车辆。   而那些车辆的头顶,时刻盘旋着攻击性极强的大型飞虫。   基地主城第一时间启动了电力防御模式。   一个巨大的半圆形透明屏障,将整个主城笼入其中。   蓝紫色的人造电光流动于屏障之中,每一个撞上屏障的异兽皆会坠下万丈高空。   这样的防御系统只有主城拥有,而且消耗巨大,并不能长久维持。   “它们在攻击我们,它们是有组织有目标的!”   “是那个怪物,研究所里的那个怪物,它能操控黑藤,也一定可以引导这种怪物攻击我们!”   “必须杀了它,不然我们都会完蛋的!”   疯狂游行者不再呐喊示威。   他们拿起了一切能够作为武器的东西,在军方的拦阻之下,向基地研究所冲去。   绝望的人们暴动了。   研究所人员乱成一片,军方死守着研究所大楼,却拦不住从四面八方赶来,拿着锤子、扳手、棍子,或是一切坚硬之物,疯狂砸向研究所玻璃窗的人群。   这一次,枪声非但无法震慑他们,反而将他们彻底激怒。   研究所警报响起的那一刻。   柴悦宁走向那面巨大的显示屏,拿起一根材质坚硬的长脚凳,转身回到玻璃水缸边。   随着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响,厚重的玻璃碎裂,深蓝色的药水倾泻。   实验室内红灯闪烁,新的警报与旧的警报交错在鼎沸的人声之中。   细瘦的黑藤顺水流至地面,柴悦宁俯身伸出左手:“走了,我带你离开。”   黑藤似是迟疑了一瞬,而后顺势缠了上去。   柴悦宁随手扯下一件白色实验服,盖上左臂,按开实验室大门的密码锁,头也不回地向着安全通道走去。   激愤的人群找不到秘密实验室的所在,他们冲进能够冲进的每一间实验室,砸碎了每一处存放黑藤或是其他死去异兽样本的实验水缸。   研究人员们惊慌失措地四处躲藏,军方声嘶力竭地试图阻拦。   柴悦宁右手始终放在腰间的那把枪上,她万分警惕地与混乱人群擦肩而过。   忽然,一个身形薄弱的女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短暂的四目相对,让她握紧了腰间的枪。   易书云皱眉抿了抿唇,视若无睹般与她擦肩而过。   “跟我来。”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于那四周震天的叫闹声中,传入她的耳畔。   不足一秒的犹疑,被军方的枪声匆匆打断。   “样本……不见了!”   “他妈的,拿下,全部拿下,一个都不准走!”   她看见有人被击中腿部,有人反身去夺军方的枪。   混乱之中,军方甚至不再分辨暴民与研究人员,只要是能逮住的,全部先拷起来。   柴悦宁咬了咬牙,拨开混乱人群,向着易书云走远的方向追去。   易书云快步走在前头,尽可能避开杂乱的人群,一路上遇见无数逮捕暴民的军方,但都十分礼貌地绕开了她。   她将柴悦宁带到了研究所一个不起眼的偏僻侧门。   铁门被砸坏了,但此刻已经没了暴民的身影。   柴悦宁看见门口停了一辆陌生的装甲车,叶轻站在车旁,神色复杂地凝望着她。   她有些诧异地走上前去,只见车窗里探出一张熟悉的人脸。   “队长!”卢启朝她挥着膀子。   易书云往她手里塞了两个东西:“走吧,拿着这个,去升降口。”   一个是主城军方的下地许可,一个是浮空城的通讯器。   “易博士……”   “还不走,要等人来抓你吗?”   柴悦宁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跑向了装甲车。   卢启:“队长,你被关得可久啊!”   驾驶座上的老向回头瞄了一眼:“褚辞呢?”   柴悦宁揭开身上的实验服,耳边瞬间响起一声“卧槽”。   下一秒,装甲车油门一踩,向着主城的升降口快速驶去。   手臂上缠绕的黑藤如死物一般,安静而又无比冰凉。   柴悦宁望着窗外掠过的高楼大厦,望着远方无边无际的云海,望着天边刺目的艳阳,望着防御屏障外徘徊的兽群。   最后,她回头望向身后,望向那座高大的基地研究所,在她眼中变得越来越小。   她甚至有点不敢相信,她真的带着浮空城最重要的样本跑了。   在她带着这个样本离开以后,研究所会发生什么,浮空城会发生什么,人类的世界又会发生什么?   她想象不到……   但她知道,离开这里,意味着失去族群的庇护。   她可以自私地选择离开,可以不惧生死,可其他人呢?他们根本没必要跟她去那九死一生的地面。   柴悦宁紧皱着眉头,低声问道:“你们……这也要跟着我?”   “当然!不跟你跟谁?”老向笑了,“跟着那些暴民一起游行示威吗?”   卢启:“我可喊不出那些口号。”   忍冬:“褚辞根本不会伤人,他们都在胡说。”   柴悦宁:“现在的地面有多危险,你们是不知道吗?”   杜夏:“就是知道,才不能让你一个人。”   柴悦宁一时接不上话。   她沉默许久,眼底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雾气。   旁侧的队友语气轻快地说着未来。   “易博士给了我们一个通讯器,她说会想办法帮我们把频率远程连接到地下城,地下城会派人来接我们的。”忍冬说,“我们回去,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柴悦宁愣了一下,轻声问道:“杜夏,你奶奶……”   “她不回去了。”杜夏说,“她说,她年纪大了,就想死在看得见光的地方。”   或许,对杜夏奶奶那个年纪的老人来说,浮空城就像他们曾经生存过的旧世界一样。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向往与选择。   被放行的装甲车开上升降台,缓缓落向地面。   他们透过升降台四周的钢化玻璃,望着远方一根又一根泛着金色光芒的浮力柱,又一次于心底深处挥别了这座人类基地。   柴悦宁低头望向手臂上紧紧缠绕的黑藤,眼角弯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   人类不要这个样本了,她将带她自由远去。   这是属于她的向往与选择。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以陪你去流浪,也知道下场不怎么样(大雾)   发上一章红包的时候网卡发了两次,咱就是说,双份的红包,可以换来更多的评论吗。 第50章   浮空城的下方没有雾气。   这里与地下城一样,为了阻止黑藤蔓延式生长,早在五十多年前便被人工沙化,军方更是会定时下地清理黑藤。   巨大的人类基地悬浮在云顶之上,群岛般接连汇聚的城市,投下仿佛没有边际的阴影,沉沉笼罩着这片荒芜的大地。   站在下方向上望去,竟有一种天际碎裂,随时可能坍塌坠落的压迫之感。   装甲车在这巨大阴影之下,向着易书云为他们圈出的定位前去。   他们听说,那是一片相较其他地方而言,黑藤覆盖面积小,且仍能接受到浮空城信号的取样区域。   易书云会联系地下城基地去那里接他们。   也许前路十分危险,但他们坚信这是最好的选择。   装甲车开出那片阴影,离开浮空城的下方,是四个多小时后的事了。   落日的余晖洒在没有浓雾的荒原之上,柴悦宁抬头望向那高悬于橙红色天空中的巨大城市,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刚逃出它所笼罩的范围,可他们又已离它很远很远,远到无法看清云端之上的这座城市,此时此刻正在经历什么。   兽群还在攻击这座城市吗?   外城的人们能逃到安全的地方吗?   激愤的人群有得到控制吗?   柴悦宁忍不住胡思乱想,哪怕得不到任何答案。   她曾以为浮空城是自由的,至少比不见天日的地下城自由太多。   如今她渐渐发现,原来晒得到太阳也吹得到风的地方,并不一定都是自由的。   属于人类的囚笼,一直无处不在。   她想,她与这座城市,也许再也没有关联了。   又也许,并不只是这座城市……   夕阳坠入荒野,逃离人类基地的他们奔向雾区。   通讯器里传来地下城基地的讯号,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前行。   装甲车行驶在那寥无人烟荒原之上,它穿过沙地,驶入薄雾笼罩的旧世界城市废墟。   那座只要回头抬眼便可望见的人类基地,此刻已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于他们视野之中变得越来越小,小到仿佛只是藏于云间的崇山峻岭,被薄雾那么一遮,便再看不清其他。   夜幕缓缓降临之时,趴在窗边发呆的卢启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你们快看!”   柴悦宁闻声回望远方。   她看见一座属于人类的“岛屿”,在遥远的天边闪起阵阵电光火光,于夜幕中那乌泱泱的云海间不断倾斜,最后向下坠落。在它远离了那本该相连的“群岛”,将要坠至地面的那一刻,一阵刺目的白光照彻了整片夜空。   她下意思眯了眯眼,伸手遮住些许视线。   下一秒,视线穿过微微张开的指缝,一朵巨大蘑菇云向上炸开。   暗沉的天空,只于那一瞬便被炫目火光点燃。   而后震耳欲聋的响声,随着耳畔一声惊叹,撞入了每一个人的心间。   他们闭上双眼,扭头再不去看。   远方的声响并未停止,一座又一座外城于坠落前炸毁在半空,一阵阵轰鸣就像是死神为这悲怆的世界敲响的丧钟。   最后的最后,仅余一座孤岛,悬浮于那片绝望的天空。   “浮空城……发生了什么?”   柴悦宁深吸了一口长气:“他们,舍弃了外城。”   为了不让沦陷的城区成为异兽进化的温床,地下城基地也曾做过类似的决定,只是他们远没有浮空城的迅速与决绝。   易书云说过,浮空城的防御系统远没有地下城坚固,如果哪个城区发生了大规模感染,并且没有在短时间内压制下来,扩散速度会远远快过地下城基地。   正因如此,为了守住主城,他们舍弃了所有的外城。   不足一日的时间,多少人能够得到安全转移?   可能连百分之一都没有。   为了族群的存续,人类真的在不择手段……   只要人类依旧活着,那么所有人都是可以牺牲的。   柴悦宁低眉看向手臂上安静蜷缩的黑藤,原本些许动摇的一颗心,在这一刻又一次坚定起来。   那个安静的深夜,大家躲藏在陌生的城市废墟,等待着地下城的战机循着通讯器中的特殊定位过来接他们回家。   夜,深得寂静。   柴悦宁望着车里的大家,眼里流动着不舍。   她站起身来,轻轻推开了车门。   驾驶座上睡得四仰八叉的老向眯开了一条眼缝,柴悦宁不由心头一紧。   老向似想问点什么,却只迷迷糊糊嘟囔了些让人听不清的怪音,便又昏沉沉睡了下去。   当一切再次归入静默,柴悦宁跳下车门,最后望了一眼车上的队友,转身向着无边黑暗的大雾走去。   她带走了一把枪、五个弹夹,随身的腰包里塞了几块压缩饼干和一瓶水,里面还有一些包扎用的药与纱布。不过对于现在的地面而言,这些东西有和没有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反正一旦受伤,大概率是会感染变异的。   这样挺好,来也一身轻,去也一身轻。   她不会带着褚辞回到人类的基地了。   浮空城也好,地下城也罢,只要人类还未从褚辞身上寻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那么等待褚辞的就只会是无尽的折磨。   她知道,如果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这群为了义气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傻子,一定会随她一起走向雾区,走向那足以吞噬人类的深渊。   她可以为褚辞不顾一切,却不能带着他们一同赴死。   所以她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在一个寂静的深夜,走得悄无声息。   她要带她去流浪,去人类再也寻不见的地方,去到自己双腿能够走到的,最远、最远、最远的地方。   如果明天就是属于她的末日,她不在乎用这短暂的余生,送那个一生从未自由过的囚鸟远离人世间的束缚。   柴悦宁行在夜雾里,独自一人,身影寂寥得像是一阵风便能吹散的微尘。   恍惚间,她想起了自己初遇褚辞的那一日。   她们彼此搀扶着,一起走过了漫漫长夜。   那时的她,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前行,可如今的她,前路却是一片苍茫。   还要走多久?她们要去哪儿?危险会在何时悄然降临?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个世界很大,所有的一切都是无法预料的。   就像眼前这片废墟吧,显然不久前还有人类来过,柴悦宁找到了一辆血迹斑斑的小型装甲车,破损不算严重,油箱里有油,车也能够开得走,这要比她双脚快上许多。   她踩动油门,开向雾区深处,掠起的风,自破漏的玻璃窗口向车内灌入。   在经历了如此漫长的等待过后,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可以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可以不再身不由己的沉默,不再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而自责。   天光微明之时,柴悦宁腰间别着的通讯器疯狂响动起来。   车子仍在向着未知的方向前行,小黑藤缓缓缠上她的腰际,枝叶轻触着那响个不停的通讯器。   柴悦宁没有理会,只是沉默穿行过一片又一片城市的废墟。   直到车内的油空了,她才带着黑藤从车上跳了下来。   “我们不回去了。”柴悦宁对她轻声说着。   短暂沉默后,她拿起易书云给她的那个通讯器,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   她听见一句又一句无比焦急的问询声,而最后的最后,是地下城战机降落时,忍冬哭着求她回话的声音。   柴悦宁想了很久,最后只淡淡回了一句:“不用等我,我不回去了。”   分明是摒弃一切的决定,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在对挚爱的家人说那一句:“我今晚不回去吃饭”。   末了,她做了两个深呼吸,抬手用力将通讯器扔向远方。   那一瞬,通讯器抛出的弧线,似命运般在终点坠落,碎裂成残破的模样。   它也许坏了,对人类再也没有用处了。   但从此刻起,浮空城的机密样本,以及那个偷走了样本的人,将要去到何处,日晒雨淋,生或是死,都再无人可以左右。   柴悦宁望向荒凉的四周,望向这个曾经或也繁华过的城市。   大雾笼罩着这片废墟,无数黑藤攀附着残破的高楼,藤枝中流动着红紫色的光芒,于这晨曦之中晕染了雾色。   这些黑藤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它们“长大”了,最大的那一根,犹如盘根错节的千年古树般,横生于两栋高楼之间,又生出无数藤枝,探入并裹挟着那看似摇摇欲坠破败之地。   而在那被巨大藤条横穿而过的高楼另一端,一朵足足覆盖了三层楼房的黑藤花于高处破壁而绽,静默地盛开在那诡谲雾光之中。   柴悦宁站在高楼之下,渺小得像是一粒尘埃。   她想,自己眼前的这一切,或许已经超出人类对黑藤的认知。   不过这个世上,人类的认知早已不值一提。   柴悦宁从未去过雾区的最深处。   她不禁好奇,接近外面的地方都已变成这样,雾区的深处会有什么?   手臂上的黑藤忽然勒紧,柴悦宁回过神来,屏息凝神。   一阵奇怪的嘶嘶声,正在向这边靠近。   柴悦宁放轻脚步向后退去,在靠近一座破楼时转身藏入,向着楼上爬去,以那一处处残垣断壁遮掩身形。   很快,她来到高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她看见了一条长不见尾、粗约两米的蛇形巨兽。   在那巨大的身躯之上,流溢着近似黑藤所携的红紫之光,如风筝般低飞于这座城市废墟,蜿蜒的身躯缓慢穿行在被雾气笼罩的废弃无人街道。   它在向着这里靠近,就像寻到了猎物一般,没有一丝停顿。   随着它越来越近,柴悦宁渐渐看清了它的模样,那是一种完全超出她理解范围的存在。   那是生着无数双昆虫翅膀的百足巨虫,它上半身残缺不全地覆盖着坚硬的鳞片,下半身却只有一层暗红色的透明的膜,膜的里面,若隐若现地蠕动着血色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杂乱残肢。   或许是它还未消化的猎物。   它靠得更近了。   这不是普通的枪/支可以杀死的东西。   “或许,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那一瞬,心跳得很快。   柴悦宁的话语,却有种说不出宁静。   --------------------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高能——   有小天使问大概多少章,这个不好算的,只能说不长,目前进度过半有阵子了,一共三卷,不出意外明天第二卷 结束,下个月内应该能完结。 第51章   这附近安静极了,没有兽群,也没有单独行动的异兽。   柴悦宁早该想到的,雾区不会太安静,越是安静的地方,越有不可预估的危险。   这也许是一只吞噬掉了周围一切的巨兽,它是贪婪的,它不与任何生物群居,自然也不会放过这里的每一个猎物。   其实从独自离开的那一刻起,柴悦宁就知道,自己注定没有办法和褚辞在一起的。   这一切就像她当初惧怕的一样,一个人类和一个异种,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异种离开人群才能好好活着,人类离开人群就会快速死去。   她们已在懵懂中,错过了最好的时光。   柴悦宁将缠在身上的黑藤取下,轻轻放在了堆满碎石的残破角落。   她刚要起身,却见那黑藤又一次缠上了她的手腕。   “我把它引走,再回来找你,好不好?”   柴悦宁轻声说着,细瘦的藤枝却再不愿意松开一分一毫。   “你都没以前好哄了……”   柴悦宁眼底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她不再试图哄好这个执拗的小家伙,只是用力将她从自己手上拽了下来,狠心扔在地上,转身向楼下跑去。   她必须将那个巨兽引开,不能让它摧毁了这栋残破的高楼,否则那根还很虚弱的小黑藤会受伤的。   她快步跑到楼下,一眼便望见了悬浮于一条街外的庞然大物,它身上流动着红紫色的光晕,即便是在浓雾中,那巨大的轮廓依旧清晰可见。   ——猎食人类,是每一只异兽的本能。   柴悦宁不确定如今的褚辞是否还留存着人类的气息。如果有,她此刻这样离开,巨兽依旧会奔着这栋高楼而来。   短暂犹豫后,她拔出了腰间的枪。   “砰!”   枪声响起在寂静的浓雾之中。   柴悦宁转身向着远方跑去,接连不断的枪响自那漆黑的枪口迸发而出。   子弹射在巨兽的身上,虽然没能穿透它的“皮肤”,却也瞬间引起了它的注意。   巨兽快速朝她飞了过来,那是一种人类用双腿绝对无法逃离的速度。   她只能想办法,尽可能把这个东西带到离这里远一点的地方。   她奔向未知的浓雾深处,奔向属于自己的,无处可逃的死亡。   沿途黑藤遍生扎根在这座城市经年累月堆积的尘泥之中。   忽然之间,这些黑藤好似活了过来。   它们无风摇曳在雾光之中,如蛇般向着那只巨兽所在,蜿蜒生长。   不远方的巨兽为之一愣,似有几分游移不定。   柴悦宁脚下的地面忽然颤抖起来。   她看见不远方横穿两栋旧楼的那株巨型黑藤,忽如巨蛇般缓缓蠕动起来,粗如古树的藤干中流溢着深紫色的光晕。   那朵绽放在高楼之间的巨型黑藤花,竟是缓缓生出獠牙,好似深渊巨口般,静静地朝向那只庞然大物,暗红色的光晕好似斑斑血迹,沉闷而又压抑。   断裂的泥柱与碎砖向下砸落,两栋危楼摇摇欲坠,却又被它牵扯着保持住了一丝微妙的平衡。   很快,其余所有的黑藤都似受到了某种感召,纷纷朝向那只巨兽。   不可名状的巨兽发出一声闷雷般的低吼,身上零落覆盖的黑色鳞片忽然如花般绽开。   这一幕,柴悦宁曾经见过,地下城等待救援的那一夜,那只水母状的巨兽也曾如此绽开身上的“花朵”,那是用来汲取黑藤能量的存在。   她在研究所待得久了,自然听过一个说法。   在如今这个全新的异变生态下,一个物种所能进化到的最终形态,就是与地下城基地上方出现的那只巨兽相似的,能够生长出黑藤花状器官,并汲取黑藤能量为己用的形态。   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明显想要汲取这些黑藤的生命力。   柴悦宁呼吸凝滞了一瞬,却又很快回过神来,回身向着自己将褚辞扔下的那栋旧楼全速跑去。   下一秒,四周的大雾染上红紫色的微光,万般诡谲地流转于眼前这片朦胧的城市废墟。   黑藤的力量没有被巨兽汲取。   相反,那个庞然大物忽然挣扎着痛苦哀鸣了起来。   它身上那与黑藤相似,甚至可能本就属于黑藤的光芒,正一点一滴向外抽离,向着那株巨型的黑藤聚拢而去。   它开始想要逃离,巨大的身躯在这一刻却显得笨重无比。   无数疯长的藤枝无声无息将它缠缚,它们刺入那可怖的身体,贪婪汲取着那巨大身躯的每一寸血肉。   巨兽凄然哀嚎着坠向地面,跌落的瞬间,整片大地都为之一震。   它拼了命地挣扎,庞大到骇人的身躯一次又一次撕裂藤蔓,每次都似快要脱困而逃,最终却还是被那前赴后继的黑色藤蔓缠缚得动弹不得。   那个庞然大物死了,在这些黑藤的“蚕食”下,渐渐死去。   它失去了所有的光泽,身上黑藤花般的怪异器官也呈现枯萎之形。   黑藤之上原本暗淡的光流,在这一刻变得清晰可见。   柴悦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   五十多年来,一直被无数人类学者判定为毫无感染性和攻击力的黑藤,竟然杀死了一只如此庞大的巨兽。   她心有余悸地迈入那栋自己将褚辞丢下的大楼。   积满碎石与灰尘的破旧楼房中,不知何时已被黑藤彻底覆盖。   那只巨兽死后,这些黑藤安静下来了。   它们不再继续疯长,也没有对靠近之人进行攻击,只是静静地躺在破碎的地面,藏入破旧的管道,又或者穿透石壁,缠缚着断裂的钢筋。   黑色的藤条散发着妖异的紫、血色的红,不似往常那般暗淡。   柴悦宁眉心紧锁,一路向上赶去。   绝处逢生的她没有一丝欣喜。   她害怕刚才发生的一切,害怕自己又一次做错了决定,害怕回到她将褚辞扔下的地方时,只能看见一个为了保护她而彻底变异的怪物。   可这样的害怕,却又在她渐渐靠近那一层楼时,化作心底的决绝。   她顺着发光的藤蔓,一步步走向自己必将面对的一切。   重新回到那墙面破碎楼层的那一刻,柴悦宁不禁泛红了双眼,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她看见无数藤条穿过地砖,穿透墙壁,顺着锈迹斑斑钢筋,延伸向四面八方。   这些黑藤,接连着十几层楼下的地底,接连着四周的楼层,接连着柴悦宁视线之中的每一株黑藤。   一朵朵艳红的黑藤花绽放在这阴郁的天地。   下沉的雾气染着属于黑藤的浅浅光晕,似云霞般萦绕在四周,仿佛她们从未离开那座悬空的城。   而这一切的中心,是无数藤条裹挟着一个轮廓。   那是一个近似人类的模糊轮廓,它如死物一般,安静躺在那残破的地面。   它就像是一株榕树的主干,向外延伸着自己盘根错节的根茎,恨不得扎根于这片废土。   “你要留在这里吗?”柴悦宁轻声问着。   她已无法确定眼前变异到这般模样的黑藤是否还能记得自己。   在发生异变前,它与地下城那只攻击性极强且能够汲取黑藤生命力的巨兽进行了融合实验。   它进化了,像人类学者说的一样,进化成为了异变生态中的最终形态。   它已经获取了每一只异兽都有的强大攻击性,或许它也已经拥有了每一只异兽都有的感染能力,或许它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   它的四周,布满了错落的藤枝,藤枝之上如玫瑰般生长着锋利的尖刺,似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即便如此,柴悦宁还是在短暂犹疑之后,缓步向前走去。   尖利的藤枝划破她的肌肤,鲜血滴落在藤身之上,缓缓绽开了血色的花朵。   恍惚间,她似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就在她耳畔,在她心间。   用那最最平淡的口吻,低吟着那被默记于心的诗句。   【我是个绝望的人,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你还记得我吗?”   她屈膝跪坐在它的旁侧,轻声试探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如果易博士没有骗我,如果人类的研究不是一无所获,或许你还记得。”   她说着,嘴角微扬,向前俯身些许,伸出双手,将那早已不似人形之物,轻搂入怀。   【丧失一切,又拥有一切。】   “我最近总是在想一件事,反正你也救不了人类,如果当初我能没心没肺一点,只要自己活着就好,你是不是……也会自私一点,藏好所有秘密,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啊,你就像个傻瓜一样,谁对你一点点好,就以为自己遇不上更好的人了……”   【最后的缆绳,我最后的祈望为你咿呀而歌。】   她的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我凭什么值得你这么做,我明明……”   一时间,所有话语都哽在了此处。   心底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泪水也早模糊了视线。   ——这个世上早就没有玫瑰了。   ——为什么没有了?   ——我小时候学到过,基地生物学家在三十多年前宣布,包括浮空城在内,人类手中最后一颗玫瑰花种培育失败了。   ——世界那么大。说不准,真的还有呢。   【在我这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柴悦宁苦涩地笑了:“要是你想留在这里,我就在这儿陪你……”   四周的藤蔓又一次动了起来,她没有一丝一毫地犹豫和退避,只是闭上双眼,如释重负般等待起了预料之中的死亡。   怀抱里的黑藤,是冰凉的,仿佛没有任何生命的。   但却是她第一次,用尽全力去拥抱那个曾经来不及拥抱之人。   “你现在会感染人了吗?”她低声问着,“我会变得和你一样吗?我会忘记你吗?”   她想,她就死在这里了吧。   她死在这里,死在褚辞的手上,死在无人知晓的远方。   从此以后,人类的存续与她没有关系了,这个世界也与她没有关系了。   至少,她陪着那个受困一生的女孩,自由行过了身而为人的旅途中,最后的那一程。   “要不……你还是把我吃了吧,像那些猎食人类的异兽一样,吃了我……”她无比平静地说着,近似请求,“我做你的养料,我活在你的身体里,就算人类不复存在,我也一直陪着你。”   如此,她便再也不会离开那片贫瘠的土地,再也不会让那个绝望的人,独自面对这世间的孤苦。   清晨的风,拂过残破不堪的旧楼。   细瘦的藤枝,携着丝丝冰凉,触碰着柴悦宁的脸颊。   被她拥入怀中的藤根,于那一刻产生逆向异变。   一条又一条的黑藤褪去颜色,一寸一寸撕裂成无比纤细的丝丝缕缕,一部分缓缓汇聚出了属于人类的皮囊,一部分缠缚着那奶白的肌肤,化作残破的人类衣物。   身上的藤枝并未褪尽。   冰凉的指尖,已然轻抚上那满是泪痕的脸颊。   “柴悦宁……”   熟悉的声音终于再次自耳畔响起,于柴悦宁而言,却仿佛隔了几个春秋。   她真的等了太久。   睁开双眼那一刻,她诧异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那一瞬,无数藤枝都在向怀中之人泛着红紫色微光的心口收缩、聚拢,还未恢复的四肢仍与数不清的藤蔓相连,像是扎根在地里,无法自拔。   她面色苍白,就连呼吸都显得十分微弱,身上的淤青与血痕,许是刚才那只巨兽所伤。   “我是骗不走你,也吓不走你吗……”   她气若游丝般轻声说着,仍旧是从前那般语气,没有一丝责备,有的只是好奇。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会在意谁都不愿在意的她。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会一次又一次为她不顾性命。   哪怕……她变成了一个怪物,那个人也没有想过将她丢下。   “你还想我走?”柴悦宁说,“我不走了……”   她想,这个异种才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存在,明明不想的,却还是一次又一次想要将她推开。   不过这一次,不管褚辞说什么,她都不会再离开了。   一缕晨光,透过渐渐稀薄的雾气,照耀着高楼之上静默凝望着彼此的她们。   那只吞噬一切的巨兽死了,这里没有兽群,没有人类。   这座满是尘埃的城市废墟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人。   车子开不走了,通讯器也丢了。   就算抬眼望向远方,也无法穿过大雾,看见那座高高在上城市。   所有属于人类世界的一切于她们而言,都已经不复存在。   她们谁都回不去了。   风声吹醒了那一瞬的静默。   柴悦宁听见耳畔响起压抑的啜泣。   她听见褚辞问她:“你要留在地面?你……不怕死吗?”   她想,她不怕。   “旧世界的人们,生在地面,死在地面……”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她哽咽地说着,将褚辞用力拥入怀中。   --------------------   作者有话要说:   哈,第二卷 《悬空》结束,第三卷《晨钟》是雾区篇,长度没第二卷那短,应该和第一卷差不多,全文大概三十万字,可能多可能少,我的预估一向不准。   #晨钟 第52章   以褚辞为中心蔓延开来的藤枝,缓缓从周围缩了回来。   那是一个算不上太漫长,却又一次超出了柴悦宁认知的过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柴悦宁根本无法想象,刚才无数黑藤“活”了过来,将一只巨兽缠缚至死的场面,竟和褚辞有关。   在一次被人类定义为“失败”的融合实验后,褚辞拥有了影响黑藤的能力。   看似死物般的黑藤,非但能够感受到她的情绪,还能被她的喜怒牵动。那些延伸向四面八方的藤枝,就是她向黑藤传递自身意志的桥梁,她能让这些黑藤为她而战。   可是同大量黑藤建立交流,似乎对褚辞有着巨大的损耗。   现在的她,看上去十分虚弱,面色惨淡地靠在柴悦宁身上,就连呼吸都是微弱的。   柴悦宁轻声问她:“能走动路吗?”   褚辞点了点头:“嗯。”   答案是肯定的,但柴悦宁却能感觉得到,这不过是在硬撑。   柴悦宁:“我说过的,疼可以说出来,不要忍着。”   褚辞想了想,改口道:“有点累。”   柴悦宁弯眉笑了笑:“那就在这儿多休息会儿。”   褚辞:“不急吗?”   柴悦宁:“有什么好急的。”   反正也没地方去,什么时候出发都一样。   柴悦宁站起身来,把褚辞扶到一旁略有遮挡的墙边,两人一起靠着斑驳的墙壁坐了下来。   在一场属于黑藤的“异动”结束后,此处稍稍散开的雾气又一次重新聚拢,在日光照不进的地方,暑天的空气里都携着略显潮湿的凉意。   经过了一个不眠的长夜,柴悦宁也有些困了。   倦意寸寸涌上眉间,她沉沉闭上双眼,却仍紧紧握着褚辞的手掌,半点也不松开。   雾区明明是充斥着死亡威胁的地方,此时此刻的她却莫名感到无比安心。   她做了个梦。   梦里,大雾散去,她们站在阳光之下,望着终于回到地面的人群,在旧世界的废墟上建立起了全新的家园。   广播里传来忍冬的声音,她向迁进新家园的人们宣布,在旧世界的某个遗迹中,人类又一次寻到了玫瑰的种子。   她答应褚辞,等基地第一批玫瑰培育出来了,她一定要送她一朵。   不过梦很快就醒了。   梦醒时,她依旧身处那片废墟,紧握着褚辞的掌心已微微冒汗。   万幸的是,梦里梦外,褚辞都在。   柴悦宁嘴角不自觉向上扬起,抬眼时,恰撞上褚辞的目光。   柴悦宁:“你有睡吗?”   褚辞摇了摇头。   柴悦宁:“不困吗?”   褚辞依旧摇了摇头。   短暂沉默后,褚辞薄唇微抿:“我怕是梦。”   她多怕眼前的一切是场梦,稍微眨个眼,梦醒了,她就会回到那间昏暗的实验室。   她害怕那里,那里让她感到痛苦。   曾经,褚辞也以为自己可以回去,反正过去无数个不分日夜的年月里,她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可真当回到了那里,她才知道,原来人都是贪心的,一旦见过太阳,就再也无法忍受黑暗了。   现在仍是白天,天光却是暗淡的。   没有一缕阳光能够灿烂地照进这片浓雾。   褚辞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柴悦宁也不知道能说点什么,只是更用力地握紧了褚辞的手,仿佛是想告诉她,这不是梦,她会一直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柴悦宁看见褚辞眼底渐渐生出了一抹泪光。   上一次看见褚辞眼底含泪是什么时候?   柴悦宁想来想去,似也只能想到褚辞醉酒后蹲在厕所里抹眼泪的狼狈模样。   除此之外,褚辞哭过吗?   柴悦宁有些想不起来了。   在她的印象里,褚辞从不落泪,受伤时如此,别离时依旧如此。   或许,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见褚辞的眼泪,是在叶轻转交给她的那一页薄纸之上,残留的干涸泪痕。   所以这是她第一次,轻轻抬起手来,触上那含泪的眼角。   她能感觉到褚辞的轻颤,心底似是仍然压抑着什么。   “可以告诉我吗?你心里的话。”柴悦宁轻声问着。   这一次,她真不想再错过什么了:“我想知道,我怕我又猜慢一步。”   褚辞看着柴悦宁的眼睛,她的目光犹豫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低头垂下了眼眸。   “你离开的那一天,我一直在想,在想你会不会真的回来。”褚辞说,“我想了很久,一边希望你会回来,一边又希望你不要回来,反正回来,我们也没什么机会再见了。”   “大多数人都会这样吗?”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很轻,轻得要柴悦宁靠很近才能听得清,“一旦试着融入这个世界,就会挣扎、犹豫、矛盾,像是病了一样。在这之前,明明可以不开心也不难过的。”   “柴悦宁,那天你走了,我看着叶轻的车慢慢不见了,我是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褚辞自顾自地说着,仿佛不需要任何人的回应,“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你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世界那么大,能够遇上你,真好……”   话到此处,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可我那时就是有点后悔。”   可柴悦宁还是听见了。   她终于知道了褚辞的感受。   在那不见天日的地下实验室里,她独自一人面对着本该早就习以为常的一切,无论是研究人员对待样本的淡漠,还是那些不在意她生死的融合实验。   其实这一切,都不是她痛苦的源头。   最让她感到痛苦的,是那曾经得到过的,仅有的、唯一的、珍视的所有,都在一瞬间尽数失去了。   如果,那一天她选择留下。   如果,她能坚定一点,告诉褚辞,她会等她等到人类重获自由的那一日。   是不是,褚辞心里的痛苦会轻一些?   只是带着遗憾别离,与带着希望别离,到底能有多大的区别?   柴悦宁发现自己想不到答案。   她只是深深望着褚辞,轻声问她:“那你现在还后悔吗?”   褚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用没有被握住的那只手臂环住双膝,目光迷离地望向了远方。   柴悦宁耐心等着。   等了很久,她听见褚辞嘟囔着,超小声地问了一句话。   “我们要去哪儿?”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柴悦宁反问。   “没有。”褚辞说。   柴悦宁想了想,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就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柴悦宁看似洒脱地说着,肚子却小声打了场鼓。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这让她一时有些尴尬。   柴悦宁:“你饿不饿?”   褚辞:“还好。”   “吃点吧。”柴悦宁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了仅有的水和压缩饼干,撕开包装袋,掰小了递到褚辞嘴边,“你都多久没吃了。”   褚辞没有拒绝,她便又多掰了几块,喂到她的嘴边。   接连喂了半包后,柴悦宁怕她被饼干噎着,又拧开了手里的水。   选择独自离开的那一夜,她就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当时装甲车上的物资不算少,但她基本没拿。   分明身上的食物和水不多,两个人吃,都不够一顿饱的,今天过了,也不知明天该要怎么活下去。尽管如此,柴悦宁仍觉得十分开心。   她好像真成自己口中那个目光短浅,看不到太远的地方的人了。   不过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吃完身上所有的食物,她站起身来,向褚辞伸出了手:“能走吗?”   褚辞点了点头,抓住了柴悦宁向她伸来的手。   一切都像初遇时那样。   她们朝着雾区深处走去,没有明确的方向,也没有任何的目的。   这里暂时是安全的,毕竟先前是属于那只巨兽的领地,那家伙能长那么大,八成是把周围的活物都给吃掉了。   在离开这座城市废墟前,柴悦宁带着褚辞四处转悠了一圈。   此处离浮空城不算远,顶破天也就一日的车程,浮空城也有佣兵下地谋生。佣兵外出,死在雾区是常态,捡到死去的“前辈”遗留下来的物资也是常态。所以如果运气不太差的话,捡到点吃的穿的,那都是有可能的事。   天无绝人之路,这偌大的城市遗迹里,还真留有她迫切想要的东西。   她捡到了一个沾满泥污的背包,里面有一只手电,一盒压缩饼干,两包糖,两瓶水。   这些东西省着点吃,怎么也够她们多撑几天。   收好了新找到的物资,两人继续向着未知前行。   这一路上有很多旧世界的废弃车辆,但大多都彻底坏掉了,没有一辆是能够开得走的。   人的双腿前行很慢,不过她们也并不在意快慢,反正再怎么快,也没有一个需要抵达的地方。   她们一路前行,一路拾荒。   走累了,就随便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猫一晚上。   听见奇怪的声音,褚辞便会释放雾气隐蔽气息,将它们骗走。   谁也不知道这条路要走多久,路的尽头会是哪里,难以应对的危险会不会携着死亡忽然降临。   她们只是不停往前走,不让自己留在一个地方感受绝望。   一起流浪的第三天,她们走出了那座城市废墟,向着一望无际的荒原继续前行。   一起流浪的第八天,她们在水和食物都用尽的情况下,遇见了一辆被遗弃在一条河边的装甲车。   车里物资齐全,甚至还有一箱备用油。   车钥匙就落在车旁不远处的泥泞里,钥匙和车门上的血迹不算太久,装甲车上的尘泥也没有多厚,估计出事不会超过一个月。这里看上去安静极了,她们无法猜到这辆车上的佣兵到底遭遇了什么。   不管怎样,她们找到了新的生路。   一个还算完好的车辆,一些足够吃上一阵的食物。   可是没有目标的前行,总是伴随着无尽的茫然。   柴悦宁想,她们或许需要一个方向。   她们在河边洗了洗身子,换上了装甲车里的干净衣服,不算合身,但至少比脏的舒服多了。   头发没有干,车子没有开,柴悦宁靠在驾驶座上思来想去,最后偏头望向褚辞,轻声问了一句:“大灾难爆发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褚辞不由一愣,目光渐渐迷离。   旧世界毁灭的那年,她应该十来岁,那是开始记事的年纪了。   柴悦宁:“你有家的吧?大概记得在什么地方吗?”   褚辞张了张嘴,目光茫然而混乱,也不知是不是这么多年的实验让她的记忆产生了混乱。   就在柴悦宁准备放弃的时候,她终于开了口。   “在……有很多山的地方。”   “山地城市?”   “嗯。”褚辞点了点头。   柴悦宁想了想,笑道:“那我带你去找。”   她坐正身子,踩下了脚边的油门。   “你知道往哪儿走?”褚辞眼底流露出一丝崇拜。   “额……”柴悦宁忽然有些接不上话,“大概吧,不一定。”   世界那么大,真能找到吗?   或许不能,但至少,从这一刻起,她们有了一个方向,一个奔头,一个相伴前行的理由。   --------------------   作者有话要说:   褚辞: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柴悦宁:她好像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第53章   人人都说这个世界很大,可柴悦宁活了小半辈子,人类的两大基地和六级以下的风险区,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那是最多一箱车油,就可以从一个尽头,跑向另一个尽头的世界。   柴悦宁的世界和褚辞的比起来,或许是大了千倍万倍,但与这个世界比起来,却微末得不值一提。   在离开自己熟悉的地域后,她也陷入了一阵茫然,包里的指南针,成为了最后可以依靠的东西。   柴悦宁知道,如果往回走,这辆装甲车的油是足够回到浮空城的。   但她不可能回去,她只能带着褚辞去往更深的雾区。   地面的异兽相互猎食,它们的模样也在不断变异中呈现得愈发千奇百怪。   长着蝙蝠脑袋和翅膀的长虫,生着鳞与鳃的鸟类,披有哺乳动物皮毛的多足节肢动物。   它们小起来没一个拳头大,大起来能有半栋楼那么高,唯一的共性就是奇形怪状,以及都具有一定感染性。   万幸的是,褚辞较之从前变强了许多,如今已经能够随时随地于小范围内隐蔽气息,这让她们得以避过绝大部分不以黑藤为食的异兽。   她们穿过一片荒原,开上残破的高速车道,又一次进入陌生的城市废墟。   随处可见大腿粗细的黑藤,如一条条黑蟒般盘踞于浓雾之中,恨不能压垮这个本就残破的旧世界遗迹。   走走停停两天后,车上的油用尽了。   她们打包了一些重要的物资,背上包裹继续前行。   在一处旧楼休息时,柴悦宁语气平淡地说了句:“接下来的路,会越来越难走。”   褚辞说:“或许还能遇到一辆车。”   柴悦宁摇了摇头:“不会有了,就算真不怕死,一般车辆的油量存储也开不到这里,除非他们不想回去了。”   地面没有人类的加油站,大部分车辆所携油量就算足够开到此处,也会因为需要留足返程的油,完全无法抵达这里。   正因如此,自从进入了雾区深处,这一路便再没出现过近些年人类行动的踪迹。   这种情况下,别说是找到一辆代步的车了,就连食物都只能在旧世界遗迹中找寻还能入口的过期品了。   “在雾区这个深度里,还能继续深入的交通工具就只有飞机了。”   柴悦宁说着,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水。   褚辞眨了眨眼,认真道:“也许我们能捡到一架飞机。”   柴悦宁差点没被呛着。   “那更不可能了。”柴悦宁解释道,“飞机没那么容易出事,不出事肯定会被开回基地,真要出事了也大概率直接损毁,什么都没法留下。”   说完,她叹了一声:“再说了,就算真能捡到飞机,我也不会开啊。”   褚辞听完,陷入一阵沉思。   柴悦宁猜不出她在思考什么,她也一如既往地闷声不语。   经过一夜休整后,她们又一次起身上路。   接连五日的徒步前行,让她们身上的食物没有很多,面对这种每天都要不停行走的体力消耗,再怎么省着吃,也很难撑过十日。   可下一座城市不知位于何方,想要寻点吃的都无处可去。   褚辞听柴悦宁这么说,一下就不愿意吃东西了。   她说她可以在地下摄取养分,说着还把双脚化藤,钻入泥土里给柴悦宁示范了一下。   可下一秒,她就被柴悦宁拔萝卜似的从地上拽了起来。   “我们能找到食物的。”柴悦宁坚定地说着。   可这片一望无际的荒原,寂寥得不给人留一丝希望。   又是两日,一只生着老鹰翅膀的蛇尾巨狼自她们头顶匆匆掠过,短暂地遮蔽了一片天光,又掀起了一阵狂风。   这要是换在从前,柴悦宁准能被它吓到心跳骤停,可现如今却也是见怪不怪了。   那只巨兽不是冲着她们来的,它的目标是不远处那只约莫一层楼高的甲虫——它在人类眼里已经十分庞大,但在那只巨兽面前也不过只是一顿饱餐。   它们之间的搏斗只持续了几分钟,甲虫便已成为了巨兽的自助餐。   空气中弥漫着很浓的血腥味儿。   柴悦宁下意识想要绕开这只正在进食的庞然大物,却怎么也没想到,身旁的褚辞竟以手化藤,一边缠住她的身子,一边缠向巨兽之尾。   藤条缩紧的瞬间,褚辞借力一跃,拽着全然不在状态的柴悦宁一同跳上了巨兽的背脊。   “你……”   “嘘。”   褚辞竖起一根藤,一脸认真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如果那还能叫“手势”的话。   柴悦宁目瞪口呆。   这只巨兽太大了,人类站在它的身体上,就像一只苍蝇落在了鸟背,只要能够藏匿气息,根本不会被它发现。   回过神后,柴悦宁算是明白了褚辞的意思,但这并不妨碍她被吓得面色发白。   巨兽仍在进食,那无比庞大的身体不住地晃动着,柴悦宁必须依靠褚辞缠缚在她腰间的藤条才能稳住身形。   她简直不敢想象,这大家伙起飞后会是什么感觉。   这样的“代步工具”,或许全世界也就只有褚辞能面不改色地坐上来了。   不过怕归怕,柴悦宁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受。   她想,这或许就是入乡随俗吧,一个人类想要融入异种的世界,总得面对很多非人的事情。   巨兽享用完今日份的午餐后,振翅飞上了天空。   许是太过庞大的缘故,这只异兽的飞行能力不算太强,远不能达到人类难以呼吸的高度。但它的速度很快,快得那扑面而来的风吹得人脸颊生疼,她们只能选择躺平,靠一些藤枝抵挡狂风。   柴悦宁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竟会在一个异兽的背上过起了偷偷摸摸的小日子。   也不知该不该说她们运气好,这只路上撞见的巨兽真是一个满分“小奴隶”,上天时能飞,下地时能跑。许是因为融合了飞鸟的基因,所以并不像其他巨兽一样具有很强领域意识,它一直在四处流浪,就像如今的她们一样。   最妙的一点是,由于体型庞大,一般的异兽完全不敢招惹它,藏在它的身上十分安全。   异兽白天赶路,她们就跟着吹风。   异兽晚上睡觉,她们就跟着休息。   异兽每次落地,都是她们吃饭或者方便的时间。   不得不说,这样的赶路方式,大大减少了体力消耗,食物一时也剩下了不少。   只是这样的小日子才过了五天,那只大家伙就把自己“作”死了。   这大家伙每天都在吃不同的东西,有时候刚吃完没多久,身体就会发生一些变化。   就比如说第一天,柴悦宁亲眼目睹了这只巨兽四肢生出坚硬甲壳,从而一边飞一边脱毛,最后四肢尽数变秃的全过程。   这些异兽一只比一只不讲美观,越丑越强仿佛是这个新世界的真理。   异兽们一心只想进化为更强的生物,每一次融合进化都在有方向地取长补短,为了变强什么东西都敢吃。   正因如此,她们的“坐骑”盯上了另一只盘踞在某个丛林深处的巨兽。   许是羡慕人家的腿比它多,又许是羡慕人家长得比它更丑更抽象,总之它在看见那只巨兽的第一时间俯冲了上去。   褚辞见势不妙,连忙在巨兽接近地面的瞬间,带着柴悦宁躲到了旁处。   两只巨兽相互撕咬了很久,最后的最后,故事以她们的“飞行坐骑”阵亡画上了句号。   “那只还活着。”褚辞望向了另一只险胜后正在进食的巨兽。   它的脑袋生着蜗牛似的触须,多到数不清的软足,圆乎乎的身上坑坑洼洼的,就像是一个湿漉漉的巨型肉瘤子,一眼望去,甚至分不清眼睛、鼻子、耳朵长在什么地方。   “不了吧……”柴悦宁连忙摆了摆手。   那只死去的大家伙是她对代步工具的最后底线——它好歹还是个可以名状的有毛生物。   褚辞:“那就再找别的吧。”   柴悦宁瞬间松了口气。   只是眼前的一切,多少让她感到不安。   这里不是荒原,不是城市遗迹,是一个巨大的丛林。   地下城基地附近可没有丛林,自由生长在地下城基地的她,只在书本上见过这样的地方,地面生存的相关知识她学过很多,却并没有哪一项里提过在这种地方应该如何生存,又该在哪里找寻食物。   黑藤破坏了旧世界的生态,大部分可以食用的植物都已无法生长,豁是受到黑藤影响,变成了会使生物感染变异的东西。   这些若是无法分辨,那就不能随便取用。   柴悦宁没有将这些顾虑告诉褚辞,她怕自己一旦开口,褚辞就不肯吃东西了。   她想,身上还有一些饼干和糖,她们还能再走一段。   也许运气好一点,再遇上个能跑的“大家伙”,她们就能去到新的城市废墟,搜寻下一个阶段所需的食物。   进入这片丛林的第三日,没能出口的她们吃光了最后的食物。   天边忽然下起了大雨,天色一下变得暗极了。   她们一步一个泥脚印地走在这个仿佛没有边际的丛林,从午后走到夜晚,完全找不到一处能休息的地方。   夜很沉,雨很大,她们无法停止前行。   随处可见的黑藤,仿佛成为了这里最后的光线。   这是一个糟糕的夜晚,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告诉柴悦宁,她只是个人类,根本无法在这种没有任何人类的地方生存。   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在这里,只是早晚的问题。   她不是褚辞,她会被感染,她不能从泥土里摄取养分。   她也许真的陪不了褚辞一辈子。   那一瞬的茫然与绝望,到底还是被柴悦宁压回了心底。   她不能这样想,更不该这样想。   她们相互搀扶着行走在浓雾弥漫的雨夜中。   沉默,却又不曾停歇。   雨太大了,天有些凉。   柴悦宁渐渐感觉有些头晕,握着褚辞的手心也开始有些发烫。   呼吸渐渐沉重起来,她努力望着远方,不让自己意识涣散。   恍惚间,她好似望见了一抹黄色的光芒,淡淡的,就在远方。   那种光亮,就像是……   人类的雾灯。   柴悦宁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是被雨淋出幻觉了。   这种远离人类基地,还遍地都是异兽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人类呢?   可当她闭上双眼,做了个深呼吸,再次睁眼向着远方望去。   那一道光更明亮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入乡随俗.jpg   笨蛋作者发红包发错章节了,发到前天的章节去了,刚把昨天的补上QAQ 第54章   “有人。”褚辞喃喃着,见柴悦宁没有反应,便又大声地说了一句,“柴悦宁,那边有人!”   这一声算不得大,却是喊得柴悦宁如梦初醒。   原来不是错觉,远处那抹光亮就是雾灯,是只属于人类的雾灯!   她们在雾区深处看见了人类。   褚辞难得焦急地冲着远方高声呼喊起来,瓢泼的大雨却将她本就不大的声音彻底淹没。   “听不见的。”柴悦宁一把拉住了她,低头从包里翻出了一只手电,唇色惨白地笑了笑,“要用这个。”   她说着,将手电筒调成红光模式,朝雾灯亮起的远方照去。   红色的光线,穿透了那一夜的大雨和浓雾,远方人类的车辆缓缓转向而来。   雨水冰凉,雾灯晃眼。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停在了她们面前。   车窗向下摇开,驾驶座上的光头眼中满是诧异。   ……   越野车开在几乎没有道路的丛林之中。   两个浑身湿透的人,一人一半地裹着车上休息用的薄毯,坐在后座上打着寒颤。   准确说,只有柴悦宁打着寒颤。   一根常年浸泡在实验水缸里的黑藤,是不会因为一场大雨着凉的。   开车的光头心情不错,一把破锣嗓子大声唱着她们听都没有听过的山歌,难听是真的难听,却让人感到莫名安心。   副驾驶座上的女孩,扎着根低低的马尾,看上去十六七岁。   柴悦宁和褚辞刚一上车,就接到了她塞过来的白色糖丸,在之后也一直被她好奇的目光反复探视。   光头的歌唱完了,车内一时静默。   那小姑娘终于忍不住向后转了个身,双膝跪在座位上,双手环抱着椅背,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叫安犁,犁地的犁,他是我叔叔安德,你们呢?”   “柴悦宁。”柴悦宁说着,看了一眼褚辞,“她叫褚辞。”   “你们是外面来的?”安犁问。   “嗯。”柴悦宁点了点头。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啊?”安犁又问,“还找得到回去的路吗?”   “……阿嚏!”柴悦宁吸了吸鼻子,带着几分警惕,随口应道,“我们是出来取样的,路上遇到危险,逃跑时迷了路,回不去了。”   “那你们也太倒霉了。”安犁说着,弯眉笑了道,“不过也不算太差,至少你们遇上我们了!”   她似乎没有半点想要刨根问底的意思。   “我都有六七年没见过外头的人类了。”安德笑着感慨了一句,“我们都以为外头的人类死绝了。”   “你们以前也遇见过外面的人类吗?”柴悦宁好奇问道。   “可不吗?六七年前还能遇上,现在没有了。”安犁说着,抬着下巴指了指窗外,“这些家伙越长越大了,外头的人可进不来。”   柴悦宁愣了一下,又问:“你们没有想过出去找同类吗?”   安德笑了:“想啊,但也就是想想,能到这儿的人,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是被异兽叼过来的,大多在到这儿之前就失了方向,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世界那么大,我们总不能拿命开玩笑,做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吧?再说了,我们的车是电力的,开不了太远。”   他说的确实也没有错,当初浮空城支援地下城,也是因为找不到具体定位,迟迟没敢出发。   这个世界太大了,人类基地于它而言,就是沧海一粟,如果没有准确的位置,几乎是不可能找到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并没有追问她们到底从何而来。   这対柴悦宁来说算是一个好消息,这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地方,生存在这里的人不知道浮空城在何处,更不可能将她们的存在告知浮空城。   她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   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一直生活在这里?”   安犁:“是啊,我们是出来探察生态进化程度的,现在正要回去呢。”   柴悦宁:“生态进化程度……”   安犁:“最近这些异兽的进化速度太快了,回头先生知道了,一定又要头疼了。”   柴悦宁:“你们……有多少人?”   安犁:“几百人吧。”   柴悦宁不禁诧异:“几百人?这么点人,你们要怎么抵御巨兽和兽群?”   安犁眨了眨眼,笑道:“这你们就不懂了,我们自有我们的办法!”   “想学吗?有机会可以教你!”小姑娘说着,目光瞥了一眼柴悦宁腰间的枪,“那个东西,杀人还行,在异兽面前可不怎么管用哦。”   话到此处,她得意兮兮地坐正了身子:“再往前一点,就到我们基地了!基地欢迎每一个人类的加入!”   在这狂风暴雨的雾区深处,安犁的语气十分轻快,这让柴悦宁感到十分惊讶。   柴悦宁忽然想起一件事。   无论地下城基地,还是浮空城基地,任何去了地面的人想要回去,都必须接受感染检测。   随便抓一个去过地面的佣兵都该知道,如果在地面救下一个幸存者,一定要第一时间递一支感染测试剂过去。   安德和安犁就没有。   他们非但没有让她们进行感染监测,还対感染二字只字未提。   这些生活在雾区深处的人,难道都和褚辞一样,不会受到感染吗?   柴悦宁想问,但又没敢问。   她担心安德和安犁只是把感染检测这么一回事给忘了,自己稍微提醒一下,他们就会立刻拿出检测感染的试剂或是仪器。   她最近没有受过伤,褚辞也没有,但她并不确定褚辞现在的状态,在人类感染检测的判断标准中,到底还算不算是一个人。   如果不是,那么这里的规矩又是否会和外面的人类基地一样,不愿给“异种”留半分活路。   越野车仍在前行,在雾灯的照耀下,柴悦宁透过大雨和浓雾,隐约看见了几栋相连的旧世界风格的人类建筑。   建筑的夜灯亮着微光,它们耸立在风雨浓雾之中,外面围着层层铁网。   这里很小,可能还没有地下城和浮空城的研究所大。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柴悦宁绝不敢相信,能够在雾区中存活的人类,竟然会居住在一个这么小的地方。   “到了,我们到了!”安犁回身说着,“基地里还有空房,就是有点脏乱,我帮你们收拾一间出来!”   “多谢!”   “不客气。”安犁嘻嘻一笑,“反正你们也回不去了,以后大家都是自己人。”   越野车开进这座雾区人类的小型基地时,柴悦宁不由得将一颗心提了起来,预料中的感染检测并没有到来,她和褚辞成功进入了这座一眼望得到头的基地。   她牵着褚辞的手,一路跟着身前两人向里走去。   “那边是医务室,那边是种植区,水井和发电机在那头,最里头是先生的实验室,这边住的都是人……”   安犁一路都在向她们介绍这里。   小基地里的人彼此间都认识,见面第一件事就是打招呼,招呼打完看见身后有陌生人,便会顺带问上一句,但也没有半点追根究底的想法。   看得出来,这个基地不是第一次收留外头来的人了,大家并不会対此感到多么意外,也不会把外头来的人当做什么珍稀物种。   在安犁和基地里其他人的帮忙下,流浪了很久的她们,终于又一次住进了人类的房屋。   窗子很严实,房间里没有风,头顶灯管是暖黄的。   这里有干净的小床,有洗热水澡的地方,有用以换洗的衣物,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大姐送来暖身的红薯汤。   眼前的一切,让柴悦宁不禁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这真不是在做梦吗?   她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捧着手里的热汤,呆愣在玻璃窗前。   夜还不算深,基地内无数盏灯还亮着。   天边电闪雷鸣,这里却安宁得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怎么看都不太真实。   “你要不掐我一下?”柴悦宁忽然回头望向褚辞。   褚辞此刻坐在床上,用干毛巾擦拭着一头湿漉的长发,她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为什么?”   柴悦宁:“这感觉像做梦一样。”   褚辞:“不是梦。”   柴悦宁瘪了瘪嘴,自己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疼了、红了,才敢确定这真不是一场梦。   “我们从外面来,竟然不用做感染检测。”柴悦宁说着,端着手里的红薯汤走到褚辞身旁,狐疑道,“这里的人是不怕感染,还是根本不会被感染?”   褚辞眨了眨眼,目光中也泛起一丝好奇。   柴悦宁还想说点什么,却忽然听见了一声震耳的叫喊。   “来人!帮下忙!”他的声音十分焦急。   她站起身来,连忙跑回窗边。   就在这小型基地的入口处,一个声音嘶哑的人,背着另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他的肠子都被异兽抓出来了。   如今地面异兽的感染变异率,就算只被伤到一个微小的口子,都有极大概率被基地枪/杀,至少在浮空城和地下城是这样的。   伤成这个样子的人,基本都会被放弃,可这里的人却会把伤者带回基地,柴悦宁为此感到分外诧异。   她看见好多人从家里冲进了大雨,把那个伤者抬去了医务室的方向。   她呆愣了一会儿,対褚辞说道:“我去看一下。”   说罢,转身推开房门,朝着医务室的方向跑去。   医务室的大门是敞开的,这些人之间似乎全然没有任何避讳。   面容沉静的女医者技术娴熟地处理着那无比骇人的伤口,旁侧是数据十分复杂的显示屏,像极了浮空城地下实验室中的那一面。   她嘴里低声念着:“伤势严重,感染严重,自我意识流失中……给我抑制剂。”   他们竟然在救人,救一个被异兽重伤的人……   她差一点就要忘了。   人的性命,原来不是一文不值的。 第55章   这里的人,依旧要面临异兽带来的感染,但是他们似乎不会放弃每一个人的性命。   医生口里的抑制剂,似乎是他们用来抵御感染的药物。   柴悦宁能够看懂医疗屏上的部分数据,手术台上的重伤患者在注射抑制剂后,异变程度仍起伏不定地呈现着缓慢增长的趋势。   一开始是百分之四十几,随着手术的进行,一点点超过了百分之五十。   紧接着,他的身体开始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裸/露在外的肌肤渐渐生出了浅灰色的浅灰色甲状鳞片。   他已经开始产生不可逆的异变了,可抢救的手术依旧没有停止。   在一旁帮忙的人,将又一针抑制剂打了下去。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吧?”   一个声音,将柴悦宁从无尽的震惊之中拽了回来。   对她说话的,是一个穿着长衣长裤,戴着黑色手套的女人,她有着一头及肩的黑色短发,眼窝微微下限,眼角携着丝丝细纹。   女人背靠着医务室外的白墙,盯着柴悦宁看了好几秒,这才悠悠问了一句:“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柴悦宁没有回答。   女人又问:“浮空城,还是地下城?”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有人忽然提到外面的人类基地,这让柴悦宁瞬间警惕了起来。   她说:“我来自地下城基地。”   女人眼底闪过一丝失望,没再继续追问,只是轻叹了一声。   “我来自浮空城,八年前被这里收容……我已经很久没听到浮空城的消息了。”   她说着,又幽幽说了一句:“我还有个妹妹,和我一样住在外城一区,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柴悦宁在她眼中看到了思念。   但她不忍告诉她,浮空城的外城已经坠毁。   柴悦宁问:“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叫兰伊,是基地的地面考察人员,我的丈夫是一名飞行员,我每一次随队下地考察,他都会陪着我,直到有一次,我在考察过程中受了轻伤,自测结果呈现了感染迹象……”女人轻声说着,无奈地笑了笑,“在我们浮空城,人一旦感染了,就回不去家了。”   “……有所耳闻。”柴悦宁沉声应着。   “听说你们地下城基地并没有这样的规矩。”   “以前是没有的,现在有了。”柴悦宁回她,“因为防控中心内部出现重大事故,感染向外扩散,变异者大规模杀伤人类,地下城基地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兰伊听完笑了笑,把话继续说了下去:“是啊,只要受到感染的不是自己,或自己的亲人、朋友,那么每一个人都会感谢这种制度为自己带来的安全。可一直有数据证明,受到感染不等于一定变异,每个人都想活下去,哪怕概率并不算高,也不想在明明还有希望的情况下,被彻底推入绝望的深渊。”   “为了不被枪/决在基地入口,我的丈夫做下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开着基地的战机,想要带我逃向地下城基地。”兰伊话到此处,眼底流露出一丝悲凉,“可我们根本找不到地下城,我们迷失在无边无际的高空之中,就像最孤独的飞鸟。”   “燃油耗尽之前,我们迫降在荒无人烟的绝望之地,他带着我一路向前,我们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一个会先降临,只是不停向前走,向前走,仿佛只要不停在原地,就能走出一片深渊……可我走出来了,他没有。”   柴悦宁张了张嘴,轻声问道:“他变异了?”   兰伊点了点头,沉声道:“其实我也变异了。”   她说着,挽起一小节袖口,露出了手腕上的皮肤。   那不是人类皮肤,它像是鱼皮,浅灰色,带着细细的黑纹,上面生着一些密集的,绒毛状的小短刺。   柴悦宁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你肯定在想,为什么那个人都这样了,还没有被放弃。”兰伊说,“可事实上,在这个地方,几乎没有完全不变异的人。”   她看着柴悦宁的眼睛,目光中闪烁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芒:“我们变异了,但我们还活着,也许某一天,我们会忽然丧失属于人类的自我意识,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不会被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抛弃,也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人。我们所有人都珍惜着身为人类的每一个日夜。”   她说这里有抑制剂,有可以用以隐蔽气息的药物,有能够对大多异兽造成重创的武器和弹药。   这个小小的基地里什么都有,还能在危急时刻耗能启动隐蔽模式,用以避免巨型异兽和兽群的侵袭。   “这里特别好,你会喜欢上这里的。”兰伊说着,目光望向了手术台上的伤者。   柴悦宁不禁问:“他会挺过来吗?”   兰伊回她:“不知道,不一定,异变程度很高了,能不能留存人类意志,要看命了。”   柴悦宁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站在医务室的门外。   中途褚辞下来找她,她们便一起无声地守在外头吹了一整夜的风。   直到大雨停了,天色明了,直到那个于她们而言不过只是陌生人的伤者活了下来,柴悦宁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的异变程度最高止步于百分之六十七点几,而后又一点一点缓缓向下降去,最终稳在了百分之三十左右。   兰伊说,异变监测基于身体与意志之上。身体的异变无法逆转,但是人类意志在未完全消散之前,是可以再次唤醒的。   那个人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异变,是身体上不可逆转的异变,他的意志已经基本恢复,虽然不是绝对稳定的,但在下一次异变发生前,他都还是一个人类。   只不过被这个基地判定为“人类”的人类,在外面看来,也许都是应该拉出去枪/毙的。   毕竟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忽然发狂,也就这里的人们半点都不在乎。   在这个地方,不稳定的身体发生二次变异,或是受伤后产生新的变异,对他们而言早已屡见不鲜。   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因为身体部分变异,而拥有了非人的体能。所以不管谁失控,他们都能一拥而上地将其控制,五花大绑地抬上手术台。   听起来有些滑稽,柴悦宁却不由得酸涩了眼眶。   柴悦宁从未想过,雾区深处,竟然生活着这样一群人类。   灾难降临之后,他们无处可逃,他们与世隔绝,他们生存在比外面危险千倍百倍的雾区深处。   他们在绝望之地建起了一个属于人类的家园,直面黑藤带来的全新生态,比远方的逃避者先一步找到了与之抗衡的方式。   他们的眼里,没有什么感染检测,没有呈现感染迹象后就必须死去的规矩。   他们所有人都珍惜着身为人类的每一个日夜。   他们敬畏每一条被称之为“人”的生命。   尽管他们一定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尽管他们的群落只有寥寥数百人,可他们真正自由地活着,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拥有着人类本该拥有的尊严,以及活下去的权利。   晨光透过浓雾,照亮了这座属于人类的基地,那位手术成功的伤者,在柴悦宁的目送中被抬到了不远处的病房。   安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诶,你们一整夜在这里啊!”   柴悦宁回过神来,转身望向安犁。   安犁:“我叔叔让我带你们去见先生。”   柴悦宁:“先生?”   安犁点了点头:“每个人都得见先生的,先生要做研究,我们的每一次异变都得告知先生,并且配合记录与采样。”   柴悦宁下意识握紧了褚辞冰凉的手。   安犁没有看见,只是朝她们招了招手:“跟我来吧。”   她们跟在安犁身后,来到了这里的实验区。   那是一栋蓝灰色的大楼,楼层不高,略显陈旧。   安犁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后颈部有黑斑于黑色的马尾之下若隐若现。   一个双手已经异变成一对鸟爪,泛红的手臂下方生出深棕色羽翼的的“人”从她们身旁走过。   “安犁早啊。”   “刘叔早!”   寥寥两句问好,便已擦身而过。   柴悦宁忍不住回头多看了那人几眼,回过神后,小声问了一句:“那个人都有翅膀了,他会飞吗?”   安犁:“先生说,从生理构造来看,刘叔应该是可以飞的,但也许是有心理障碍吧,他一直都学不会飞行。”   她说着,抬头望了柴悦宁一眼,补充道:“不过变异到那个程度是很危险,人类体内拥有越多属于其他物种的基因,就代表离彻底变异为怪物的距离越近,也许一不小心,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柴悦宁深吸了一口长气,目光不自觉望向褚辞。   如此看来,同样是出现非人迹象,褚辞与这里的人到底还是有所不同,这样的不同,是否会为她带来新的麻烦?   她心里带着这样的疑问,一步步来到了安犁口中那位先生所在的房屋门前。   实验室大门推开的那一瞬,她看见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安静地坐在一扇窗边,身下是一张轮椅。   他缓缓回身,望向门声响起的方向,平静而深邃的目光之中,流露着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的慈祥和蔼。   “先生,这是我和叔叔昨天夜里带回来的新朋友。”安犁说着,又对柴悦宁和褚辞介绍了一下,“这是我们基地的创始者,也是我们大家的守护者,时文林先生。”   说罢,安犁冲她们挥了挥手,转身退出房间,离开了这里。   柴悦宁望着眼前的老者,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   这位“先生”看上去不比她照顾过的那位九荀老人年轻,这是曾经经历过旧世界战火与风霜的人类,他有着一双看淡了世间的眼眸。   他安静地望着褚辞,目光短暂涣散了几秒,而后又缓缓回过神来。   “小姑娘,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什么人?”褚辞问着。   那位先生沉默了许久,低低问出了一句:“听说过旧世界的秘密研究所吗?2177年,旧世界毁灭之前,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被送到了那里。她成功融合了黑藤,整个研究所都将她视作人类的希望……她有着和你一样少见的瞳色。”   “可是先生。”褚辞轻声说道,“我是2178年才被送进浮空城研究所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坏人,嗯。 第56章   褚辞淡淡回应着眼前这位老者的话语。   柴悦宁下意识捏了捏褚辞的手心,却见褚辞目光中没有一丝犹豫与隐瞒,这让她感到有些惊讶。   褚辞似乎对眼前之人有种没来由的信任。   是的,只能是这样,她才会如此冷静地做出这样的回忆。   毕竟她是一个不太会撒谎的人,遇上不想说的事,总是沉默以对,或者转移话题。   这一点,柴悦宁早在地下城基地时就已十分习惯了。   有些话既已出口,再想收回也难,柴悦宁只得警惕地将目光直直望向了时文林。   她以为,她会在这位老者眼中看见什么,比如人们对“希望”的渴求,又或者是浮空城研究所中,大多数研究人员对褚辞抱有的那种看待样本的目光。   但她没有。   她只在时文林的眼中看到了平静,古井无波般的平静,就好像是世间的一切对他而言都不再重要了。   时文林沉默了好一会儿,似在做着某种深度的思考。   “浮空城……是旧世界用黑藤做能量源进行浮空的那座城市吗?”时文林说,“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座城市还因为能源不足,停降在地面呢。”   “可……”   “孩子,我还没有糊涂呢。”时文林的语气十分笃定,“你成功融合黑藤的那一年,旧世界的那些救赎党发起了一场几乎彻底毁灭了全人类的核战争,人类各自求存,灾难过后,万籁俱寂……我再没能见过你。”   时文林见褚辞眼底闪过一丝犹疑,不禁问道:“你的记忆,是清晰的吗?”   褚辞不由皱了皱眉,似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却又找不到一个答案。   她咬了咬下唇,低声说道:“基地所有与我有关的档案记录里,都是那么写的……”   不大的房间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许久,时文林缓缓开了口:“你是那个孩子。”   没有犹疑,也没有诧异:“我有点记起来了,我还给你……做过那种吹泡泡的小玩意,不是你那个年纪该玩的东西,但研究所里也没有别的可以逗你玩儿了,你还记得吗?”   褚辞摇了摇头。   她不记得,她的记忆是模糊的。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从一开始就如此模糊,还是失忆后在恢复记忆的过程中悄然遗失了十六岁以前的部分记忆。   如果仅仅只是后者,那么基地档案里她成功融合黑藤的时间记录,又为何会与时文林所言相差了足足一年?   她想不明白,就像她想不起旧世界毁灭前,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一样。   她好像从来都不配知道什么。   哪怕这个世界,人人都告诉她,她是十分重要的,她依然只配做个安静的样本,不配拥有属于自己的思想。   “那一次手术,还是我主刀呢。”时文林语气平缓地继续说着,话语忽然微微一顿,似是陷入了一阵回忆,“每一个人都会在术后变成怪物,可我们停不下来了,最初的失误推着我们不断向前,我们最初研究黑藤,只是想要医治更多的人,最后却让这个世界变成了这样。”   “您是……旧世界秘密研究所的科学家?”   “是罪人。”时文林轻声说着,“我们的研究毁了这个世界,我们万死难辞其咎,终其一生……也无法弥补过错之万一。”   他说着,望向褚辞的目光中携了几分怀念:“曾经,你的出现,让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弥补那份过错了。可孩子,我与你分别得早,那么多年过去了,是什么让你出现在这里?是兰伊口中,外面那个不曾变好的世界吗?”   “我是个没用的样本,我帮不了他们。”褚辞淡淡说道,“所以他们不要我了。”   时文林:“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受了很多苦。”   褚辞:“先生可能看错了,我现在一点也不难过。”   时文林轻叹了一声:“是啊,你很平静,和当初完全不一样了。”   眼前的孩子,五十多年来模样依旧,可眸子里那种属于一个女孩,或者说属于一个人类的情感,却变得难以追忆起来。   她是不难过的,她的眉眼里没有难过,但也没有其他的情绪。   她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是个淡漠的看客,这个世界的是好是坏,世上人类的悲观,仿佛都与她毫无关联。   他甚至不敢去想,五十年多年里发生过什么,才会让当初那个孩子变成如今这副平静的模样。   “那些将你带走的人,没能照顾好你。”时文林轻声说道,“不用害怕,这里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缓,沉淀着岁月,裹挟着曾经的亏欠。   褚辞微微张了张嘴,却不由得让泪光盈满了双眼,久久没能说出半句话来。   她好像开始有一点难过了,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   明明眼前这位慈祥的老者并没有对她说任何难听的话,可她就是忍不住感到一阵酸涩,在眼底,在心间。   柴悦宁望着褚辞,似能读懂她目光中的酸涩。   五十多年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没有人对她抱有一丝歉意,她好像才是那个真正亏欠了全世界的人。   这一生习惯了旁人对她凉薄,反倒有些承受不起任何关怀。   褚辞缓步走上前去,站在时文林的面前。   窗外的天光暗淡,昨夜一场骤雨,湿透了窗台上泛黄的瓷砖,风里没有夏天的温度。   她轻声问道:“先生也在研究物种的融合,就不需要我这个样本吗?”   “这个世界正在倾塌。”时文林说,“我们苟延残喘在人类文明的尽头,我一直在想,这么多年来,我努力求真,或许早已不是为了拯救什么,只是想要死得明白一些……做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两眼一闭,尘归尘,土归土。”   “或许,等到人类文明毁灭了,我这一生的罪孽,也就随风而去了。”他微微颤抖着长叹了一声,“当然,如果你愿意,我确实希望能够在不伤害你的前提下,从你身上进行一些采样……虽然,带走你的人做不到的事,我应该也做不到,但是做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遗憾要少。”   褚辞不自觉抿着薄唇,数秒沉默后,蹲下身子,双手扶着面前的轮椅扶手,认真道:“我愿意的,先生。”   时文林疲惫的眼底晕开一抹浅浅的笑意。   他轻声说着谢谢,满是皱褶的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褚辞的手背。   柴悦宁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   她向前两步,认真道:“先生,雾区以外的人类基地,至今没有找到抵御感染变异的办法,但您找到了,这个世界或许没有您想象中那么绝望,只要还能前行,就有机会抓住希望。”   “你说得对,但你对这个世界并不了解。”时文林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别说是你,我求真一生,依旧无法看透这个世界。”   “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到大学过很多知识,可当旧世界毁灭,新世界来临之时,这些知识都成为了绑缚我们思想的枷锁。”时文林抬眼望着柴悦宁,“曾经所学的一切告诉我,感染是一个渐进的过程,病毒扩散需要时间,人在这个过程中,是一点一点慢慢被病毒彻底侵蚀的。”   “可如今,感染不再是一个需要时间的侵蚀过程,它只会在一段时间内进行一个是与否的判定。判定为否,感染迹象缓缓消退,判定为是,人体的DNA链会在瞬间发生不可逆的变化,不需要时间扩散,真的就是一瞬间,整个身体都在发生改变,根本无法通过局部切除手术进行阻止。”   “或许你不知道,旧世界有着很多关于史前巨兽苏醒的电影,人类在它们的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可大部分人都知道,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是碳基生物,碳基生物的分子结构是不稳定的,它们不可能生长到那么大,地球的引力会让它们庞大的身躯将自己彻底压垮。”   “但是,现在你却可以看见那些庞然大物生存在这片天地,它们虽然庞大,却可以非常快速地奔跑,甚至飞上万米高的天空。你无法理解它们的身体构造,无法想象它们如何与引力抗衡,又以什么为自己庞大的身体不断供能……”   “在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长河中,人们总是不断否定或完善着前人所发现的规律,认为只要能够摸清这世间所有的规律,就能成为这个世界的唯一主宰。”时文林眉心微锁,“黑藤生态的出现,把旧的规律彻底打破了。”   “旧的规律不复存在,人类必须寻找新的规律,才能在这个混乱的世界生存下来。”   时文林说着,闭目轻叹,“可是,这个世界好像没有规律了。”   柴悦宁:“没有规律?”   时文林:“听说过射手假说和农场主假说吗?”   柴悦宁皱了皱眉:“那是什么……”   时文林:“或许是现在这个世界正在经历的一切。”   --------------------   作者有话要说:   射手假说和农场主假说挺出名的,我试着用自己的语言去复述了一下,但是觉得很占篇幅,和百度搜到的也没多大区别,一大串哪儿都能搜到的理论,就像是在故意水文一样,所以文里就全都删掉,后面也不多赘述了(今天来得比平时晚,也是因为白写那么一大段)。作话里说一下吧,方便不太了解这些的小天使理解前后文。   农场主假说:你有一个农场,你养了一群火鸡,你每天早上8点来给它们喂食,如果火鸡中有科学家,它就会得出结论,食物会在每天早上8点降临,就像我们祖先发现太阳每天早上升起来一样。可是如果有一天你生病了,那么可能今天你就不会喂食,如果你要出售他们,你可能会宰杀了他们。   射手假说:你在练习打靶,你的枪法很好,在靶子上有规律的打出了一串洞,每隔一厘米一个,如果靶子上有一种二维生物,那么他们的科学家就会得出结论,每隔一厘米就会有一个洞,于是这个二维生物的宇宙定律中就多了这么一条。   农场主假说是给我们归纳主义科学提了个醒,就像开始的时候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太阳每天升起,我们就已经把它当做真理,我们现在的很多科学理论也是出自于归纳法。这些理论不一定是真理,我们可以利用它,就像那只火鸡中的科学家,它可以在每天早上8点获得食物,这确确实实是收益,但是一旦发生早上8点没有食物,也不要崩溃到无法接受。因为那不是真理,很多人遇到自己坚信多年的“真理”出现错误的时候,都会崩溃,甚至自杀。   射手假说更进一步,不仅仅是归纳理论的正确与否,甚至是我们的宇宙真实与否,我们现在宇宙中存在的真理是恒定不变的,还是仅仅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的,二维生物科学家发现了每隔一厘米有个洞,我们发现的更多,就比如说光速,我们发现光速是最快的,恒定的。但是光速是在我们可观测的范围内恒定还是永远恒定,光速是这几十亿年是这个速度还是一直是这个速度,类似的这些我们都没办法确定,这也许就是科学家最可怕的事,如果真的存在一个神,那么他们花费毕生精力研究的理论可能只是神的随手而为,这样的科学实在让人提不起研究下去的心情。   (以上作话内容全部都是复制粘贴自百度搜索的哈) 第57章   时文林语调平缓地解释着他所提到的两个假说。   提出假说的人,假定了农场饲养的火鸡和靶子上可能存在的二维生物拥有类人的思维,它们中的科学家会研究这个世界的规律。   比如,农场的食物会在每天的什么时候降临,又比如,靶子上每个孔洞的间隙有着怎样的规律。   它们会将这些规律奉为真理,可导致这些规律出现的不是真理,而是人类。   只要人类愿意,随时都可以轻易打破它们的真理。   它们在人类的眼中,是可以轻易左右的存在。   那么在人类之上,又是否存在着更高维的智慧生物,心不在焉地俯瞰着这个世界?   人类从蛮荒时代一路走向现代文明,先辈们穷尽智慧,努力探索研究,最终得出的那套现代化的科学体系,是否也只是那些高维生物可以轻易更改的存在?   为什么没有规律了?   有没有可能,这个世界诞生之初,就不曾拥有任何规律,它只是间歇有序,人类也只是偶然生存在了这个有序的间隙之中。   这个小小间隙于人类而言就是天长地久,但于浩瀚无边的宇宙而言,或许只如一滴水消逝在海洋。   如今,一双无形的手,拨乱了这份有序。   人类所以为的天长地久,顷刻便覆灭于无限未知的恐惧之中。   “在科学体系彻底崩溃前,人类也只能证明什么东西存在,无法证明什么东西不存在。就比如说,上帝。”时文林说着,苦涩地笑着摇了摇头,苍老的声音里,尽显疲惫,“如今,那些‘不存在’的东西,开始掌控这个世间了……”   他说着,又连忙否认了自己刚才的话:“不,不一定是掌控,或许只是闲着无聊,给我们的世界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人类的科学太过渺小,而人类的文明,除了人类自己,根本不被在乎。”   “如果是这样的话……”柴悦宁沉声问道,“我们只能安静地、温顺地,等待即将到来的消亡,对吗?”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她被自己平静的语气吓了一跳。   她从未想过,自己已经把生死看得那么淡了,淡到听见一位老者说出如此绝望的话语,心底也没有感觉意外,甚至没有太多反抗所谓命运的想法。   可人类不该如此,不是吗?   柴悦宁一时陷入茫然,她看见时文林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时文林:“孩子,你真这么想吗?”   有那么一瞬,柴悦宁发现,说出这些绝望话语的人,眼里其实并没有多少绝望。他远比地下城、浮空城那两位博士要冷静得多。   柴悦宁回过神来:“不,我们不该等待死亡,哪怕前路只有一线渺茫的希望,我们都该继续前行,不知疲惫,不惧艰难。”   这位人们口中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虽然一直说着绝望,说着人类终将走向末路,但他确确实实撑起了整个雾区基地,在过去的五十多年里,从未被心底的绝望打倒,也从未放弃这里信任他的每一个人类。   在这个时代,知道得越多,离真相越近,也就越是绝望。   可绝望填满了他的理智,却从没有击倒他的意志,他望见了最差的结局,却不想就此认命。   人类纵然弱小,却也不会甘愿就此消亡。   “生命会诞生、会死亡。”时文林轻声说道,“但生命也会斗争、会繁衍、会进化,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生命与生俱来的本能。”   “这样的本能,驱使着生命不断求生,绝不温顺地接受死亡。”   “如果这世上真有上帝,祂再怎么不在乎这个世界,在选择创造生命的那一刻,也一定给予了生命最大的温柔。”   “因为生命是这世间最奇妙的存在,它脆弱,却也顽强,无论面对何种绝境,都会自己找到出路。”   时文林说着,侧身望向窗外无边的大雾:“我们都该抱着最深的绝望,追寻希望……”   或许,当人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时,每一分收获,都是黑暗深处的微光。   时文林说,生命会自己找到出路。   这算一种自欺欺人吗?或许是,或许不是。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   人类需要信仰,需要方向,这就是一种信仰与方向。   那个清晨,褚辞跟着时文林去了一趟实验室,柴悦宁忍不住担忧地守在门外,等待着采样的结束。   没过多会儿,褚辞出来了,她看上去面色如常,看来时文林没有骗人,采样是在不伤害褚辞的前提下进行的。   “回去休息吧。”柴悦宁笑着牵起了褚辞的手。   她们走在这陌生的基地之中,每一个与她们擦身而过的人都是陌生的,但他们和善的笑意,却带给了她们前所未有的心安。   柴悦宁昨夜本就有些着凉,又因为那个陌生的重伤患者彻夜未眠,此刻刚回到屋中,困意便一下涌上了双眼。   她躺倒在床上,双眼和太阳穴一同隐隐作痛,累得连叠在床尾的被子都不想多拉一下。   暴雨后的天是微凉的,褚辞为她盖上了一床被子,又轻手轻脚地钻进了旁侧的被窝。   这一觉,柴悦宁睡得难得安稳,没有一点怪梦,也没有可怕的声音将她惊醒。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有人敲响了房门,声音很轻,带着一声温柔的问候。   柴悦宁坐起身来,拍了拍晕乎乎的脑袋,轻手轻脚下床开了个门。   “我听人说你们住这儿。”屋外的兰伊冲着柴悦宁浅浅一笑,她身上还穿着一条围裙,左手拿着两只碗和两双筷子,右手提着一个多层保温壶,“这都下午了,也没见你们出来过,一定没吃东西吧?”   柴悦宁确实饿了,但她也早就习惯了饥肠辘辘的感觉,能有个地方睡个好觉,哪怕是空着肚子睡,对她而言都是一种幸福。   她没想过,也没敢想,在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会有一个与她仅有几句话交情的人,关心她的温饱。   她不自觉抿了抿唇,百感交集地从兰伊手中将东西接过。   “谢谢……”   “不客气的,我昨晚你有些着凉,一直在打喷嚏,就给你做了点驱寒的。”兰伊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柴悦宁。”柴悦宁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上揉眼睛的褚辞,“她叫褚辞。”   “我记下了。”兰伊笑着挥了挥手,离开前不忘补上一句,“你俩吃完了碗得还我,我住对楼七层零三号房。”   柴悦宁抬起手肘关拢房门,转身将手里的保温壶和碗筷放在了窗边的小横桌上。   “你饿了吗?有人给我们送吃的了。”她说着,拧开了保温壶的盖子,里头装着热腾腾的姜丝韭菜小肉粥,香味瞬间扑鼻而来。   肉这种食物,无论在浮空城还是地下城,都是贵死人的存在,她们已经太久没有吃过了。   兰伊的手艺很好,她们坐在床边,将那一整壶粥喝都得一干二净。   热粥暖的不只是身子,还有流浪许久的心。   屋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柴悦宁带着洗干净的碗筷和保温壶,来到了对楼七层零三号房的门口,将它们还给了兰伊。   兰伊十分热情地问她:“味道怎么样?”   “特别好!”柴悦宁回答得有些不好意思,“这粥做得太破费了,竟然还有肉,我们平时都舍不得这么吃。”   “你们地下城的肉类养殖也很困难吧?”兰伊八卦地问。   柴悦宁点了点头:“有几年差一点连猪肉都要停销了。”   兰伊:“我们这里不愁这些。”   柴悦宁:“我怎么没看见养殖场在哪里?”   兰伊:“不用养啊,外头遍地都是。”   柴悦宁忽然愣住。   短暂呆愣后,她小声问道:“所以,刚才粥里的……是什么肉?”   兰伊眼神忽然神秘了起来。   她弯了弯眉,笑着问道:“异兽肉,没吃过吧?”   柴悦宁不自觉吞咽了一下:“这……不会感染吗?”   “基地有专门的消杀设备,可以安全处理低感染性的小型异兽。”兰伊说,“就算没有处理干净,我们还有抑制剂啊。”   柴悦宁惊得说不出话。   她想,生命确实很奇妙,不止会自己找到出路,还会自己找到食物。   奇形怪状的那种。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怪物肉,雾区独供美食,天上地下的小朋友都馋哭了。   补充说明一下:小型异兽不可能是人变成的,人变成的不可能是小型异兽,融合的最终目的是进化,哪怕是被感染到不再是人,智力下降了,身体也是在进化的,没有越吃越小的道理。所以说吃小型异兽是吃不到人类变异者的,都是些小家伙相互融合出来的_(:з」∠)_ 第58章   人都说,入乡随俗。   雾区基地是个很奇特的地方,一个人就算什么都不干,也不会有人眼睁睁看着他被饿死。   这里的人特别热情,无论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是能帮上别人一点忙,就丝毫不会吝啬手里的一切物资。   柴悦宁和褚辞来到这里的前几天,可以说是什么都没干,吃完这家吃那家,就跟整个基地里几百号人全是自家亲戚似的,半点不分彼此。   浮空城或是地下城基地的人们,通常都有着与自己能力相符的明确分工,他们大多在自己的职位上,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固定的工作,换取用以生存的钱财。   雾区基地的人们却不同,这里就像是一个原始的小群落,没有购买物品的货币,多是以物换物,或者物资共享,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利益纠纷。   为了不让这个小小的基地停摆,这里的每个人都在自发地为基地做着贡献,在有需要的领域尽可能发挥自己的长项。   有人擅长种植,有人擅长纺织,有人擅长铸造,也有人擅长医疗。   既然来到了此处,柴悦宁也不好意思什么都不做。   她和褚辞开始跟着安德和安犁一起外出采样与狩猎,这是相对来说比较适合她们的分工。   第一次外出前,她们拿到了雾区基地的武器。   那也是一种枪,只不过里头的子弹和柴悦宁认知中的大不一样。   这是一种高压电力的能量弹,弹头是用高等异兽的骨骼、爪牙或是坚硬的鳞甲打磨而成,有着比金属更强的穿透能力,射中目标后更可以进行二次引爆,以电力从内部麻痹各类异兽,就算做不到击杀,也能有效减缓异兽的行动力。   当然,面对体型太过大的家伙,这样一颗小子弹所能压缩进去电力可没有多少作用。   离开基地后,安犁给了她们一人一粒初见时的那种糖丸。   直到第二次将其吃下,柴悦宁才知道,这原来不只是什么吃着玩的东西,它还具有一定隐蔽气息的效用,不会让异兽完全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但至少能让人类不成为异兽的第一目标。   浮空城那位易书云博士说过,猎食人类是每一只异兽的本能。   这样说法,在雾区基地依旧是得到了证实的。   “在没有人类时,异兽之间会根据习性相互捕食,但一旦它们的狩猎范围内出现人类,人类就会成为第一目标。”安德一边开车,一边向后座两位新人解释,“先生认为,这是新生态生物对智慧的需求,它们想要猎捕的其实不是人类的血肉,而是人类的基因。在异兽的眼里,人类的基因应该是一种最高等的基因,有非常大的摄取价值。异兽可能并不清楚人类基因高等在什么地方,所以进食时也会出现融合方向出错的情况,但是这些年来,它们的最终目的越来越明显,就是通过人类基因获取智慧,那比肉/体的强大更值得向往。”   “有些巨兽明显没有脑子,见到什么都乱吃一通,在融合过程中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最后大是大了,却难以成为一方主宰。因为它的身体结构根本不稳定,遇上敢拿命和它对冲的兽群,就会被分食得一干二净。”安德说着,笑了两声,“我就见过这么笨的,体态特别庞大,但是在融合过程中为了保护柔软补位,生出一层膜,把自己的眼睛挡住了,看东西就跟上千度近视似的,只能靠味道和声音辨别猎物所在,被我和安犁用枪耍得团团转,最后撞见兽群,被分食了。”   柴悦宁听了,忍不住问道:“可是一个物种进化的最终目标,不是长出黑藤花状的器官,用以汲取黑藤能量吗?”   安德:“你说那种,在找不到猎物或受伤时,会以黑藤为食,补充或修复自身的异兽?”   柴悦宁:“对!”   安德:“你们外面认为这种能力是进化的最终形态?”   柴悦宁:“难道是与生俱来的吗?”   “这还真不好说,不过能够确定的是,中型以上的异兽,如果长了那种可以吞食黑藤的器官,那绝对不是进化出来的,而是剥夺而来的。”安德认真组织了一会儿语言,解释道,“雾区有不少长着那种东西的小型异兽,我们叫它黑藤花螨,是一种以黑藤为食的虫子。十三年前第一次被基地采样到,研究过,用处不大,味道不错,高蛋白,很嫩。”   安犁点头应和道:“下次遇到了抓来做给你们尝尝!”   一只拳头大的虫子,竟然味道不错么……   柴悦宁眼角不由抽搐了一下。   “这种东西的初形态只有拳头大小,除了黑藤什么都不吃,融合进化的效率非常低,但它会被其他生物猎食。”安德一看就是老采样员了,对雾区里的“老朋友”如数家珍,“黑藤花螨感染性和变异率都很低,在不具备智慧的高等生物眼中,它们的基因十分劣质,没有摄取价值,所以高等生物留存其特性的概率会特别低。正是因为大部分中小型异兽都看不起它,具备这种特性的大型、巨型异兽才会特别少。”   安犁点了点头:“这种东西不常见,遇上就是倒大霉,要是没有足够的火力,根本不可能杀死。”   柴悦宁若有所思地陷入了一阵沉默。   看来,外面的人类基地,对这个全新的生态知之甚少。   他们离真相太远太远,远到将一个雾区基地十三年前便已发现并进行过研究的物种,当做了人类最后的希望,不断尝试着想让褚辞与之融合。   如今看来,未免也太过可笑了一些。   不过想想也是,无论地下城基地,还是浮空城基地,他们都在努力远离雾区,远离着一切有异兽的地方。   他们想要求得一个安稳,所以躲入地底或是飞上高空,可这无疑只是一种逃避。   或许正是因为不曾直面过,所以他们从未真正迫于无奈地找寻过这种生态下最适合人类的“出路”。   而雾区基地的人们,之所以可以在如此危险的地方生存下来,就是因为他们经历过最深的绝望,拼尽全力从绝望中爬了出来,他们放下旧的规律,一点一点摸寻到了新的规律。   虽然按那位老先生的说法来看,这些所谓的新规律随时都有可能被再次打破,但至少他们比雾区之外的人类先一步适应了这残酷的世界。   安德说着,好奇地问了句:“你们外头,有见过高智慧的异兽吗?”   柴悦宁回过神来:“啊,什么?”   “雾区里的异兽不太容易猎捕到人类基因,但是我们听兰伊说,在雾区以外的地方,人类经常死于异兽之手。”安德耐心地说着,将问题又重复了一次,“这些年,外头有出现过高智慧的异兽吗?”   柴悦宁皱了皱眉,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她想起了地下城基地从内部攻陷了五区异控中心的那个异变者。   不,不只是那个,而是那群。   那些异兽会爬通风管道,会有组织地攻击城防中心,并切断通讯系统。   那一批异变者非但大多保留了部分人类外形,还多少保留了类人的智慧,就算不高,也绝对不会太低。   就在她想提起那件事时,褚辞先一步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有。”褚辞说,“地下城基地出现过,它们懂得潜伏,能有组织地破坏人类的通讯系统,以及进攻人类的主要防御工事。”   安德听了,并没有为此感到诧异。   他只是轻叹了一声:“先生猜得果然没错,真要论危险程度,雾区外围也许只高不低。”   安犁回过头来,眼底有些不忍:“外面的人们……很难应对这些吧?”   柴悦宁:“地下城基地近三百万人口,在那一场兽潮侵袭后,只剩下不足六十万……”   安德:“……”   安犁:“……”   越野车沉默地开在长满黑藤的丛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安德发出一声叹息。   他说:“可惜,我们始终没有办法将消息传出去。”   他们就算能够造出飞机,也没有足够的燃油。   他们拥有电力驱动的车辆,但一次充电所能行驶的距离远远不够他们跑出雾区深处。   雾区基地的研究,种种维生的方法,全都被茫茫大雾困在了这一方天地。   他们像一座真正的孤岛,外面的人类不知道他们的存在,而他们听说过外面,向往过外面,却从不曾真正去到过外面。   因为他们不知道雾区之外,现存人类基地的确切方位,更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可以让他们带着消息离开雾区深处。   “要是能飞就好了。”安德说。   “什么时候刘叔敢飞了,就能把消息带出去了!”安犁对此也抱有期待。   有些人,分明连自己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却还总是想着要帮助别人。   不过柴悦宁想,他们还是不要离开这里的好。   像他们这样的存在,大概率还没等进入人类基地,就已经死在人类的枪/口之下了。   毕竟外头的人类基地永远把是否受到感染放在第一位,他们见过各种试图为自己求情的感染者,叫骂的、哭喊的、说疯话的,又或者是大打出手的。   这样的情况太多太多,他们已经只信那台冰冷的感染监测仪了。   如果有人对他们说:“不要杀我,我知道怎么对抗异变!”   他们一定会觉得,眼前这个被感染的人为了活下来,已经开始不带脑子地胡说八道了。   这些消息,注定会被扼杀在枪声之下,根本没有机会传到研究人员的耳中。   只是这一切,雾区里的人们并不懂得。   柴悦宁这般想着,目光不自觉望向旁侧的褚辞。   褚辞好像又在思考什么,沉默地、认真地思考着,总是不告诉任何人。 第59章   当属于人类的气息受到药物影响后,人类在雾区行动的危险程度确实会低上不少。   不过雾区基地研究出来的药物,只能在一定时间内让人类不再成为异兽的首要目标,并不能像褚辞那样,让异兽误以为自己面前的只是一株黑藤,从而达到一种近乎于隐形的效果。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药物,已经能够大大提升人类在地面生存的几率。   第一次拿着雾区基地的武器外出狩猎,柴悦宁找了只据说可食用的小型异兽试了试手,确实比寻常子弹好用太多。   这种子弹的瞬间杀伤力不比寻常子弹低,一枪打不死更有后续电击的麻痹效果,小型异兽只要中上一发子弹就会失去反击能力,遇上中型异兽也就是多来几发的问题。   柴悦宁不禁想,如果地下城基地也有这样的武器,或许当时基地外城就不会沦陷得如此彻底。   毕竟,当初能够进入基地的,基本都是中小型异兽。   这样的想法,在她心底稍纵即逝,安犁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那东西跑那么快,你都能一下打中,枪法真好!以后狩猎拉上你,一下午就能打一车回去!”安犁脸上满是最最寻常的快乐,“你在外头的人类基地里,是一位军官吗?”   “我不是。”柴悦宁应道。   “我以为你是。”安犁说,“刘叔就是外头来的,他的枪法在我们这里第一好,就像你这样,又快又准。他以前在天上飘着的城市里当兵,是个很厉害的军官。”   “是长翅膀的那个吗?”柴悦宁大概记得那位刘叔。   没记错的话,是个生出了一对翅膀,四肢都已变异成鸟类模样的存在。   那副非人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能握枪的样子。   “对啊。”安犁点了点头,感慨道,“早些年,变异程度没那么高的时候,他的手还能握枪的,现在不行了。”   “……太遗憾了。”   “不过他的格斗术还是很强的。”安德插了句嘴,“这些年得亏有他一直在基地里指导大家近身格斗,我们在没有枪的情况下才能更好的自保。”   安犁点了点头:“刘叔说了,等他学会飞,就带我们出来打异兽,那些不会飞的笨蛋异兽只能看着,一个都够不着我们!”   一个军人失去了握枪的手,却不曾失去保卫他人的信念。   车辆行驶在无边的浓雾之中,柴悦宁不禁望向窗外,望向心底某个看不见的远方。   在猎捕到六只小型异兽和一只中型异兽后,外出狩猎的越野车连车顶都绑满了猎物。   他们放缓了车速,开心地满载而归。   对生活在雾区的人类而言,大部分异兽可谓浑身是宝。   小型异兽消消毒可以吃,中型、大型异兽具有一定研究价值,可以先送往实验大楼,等研究完了再去分解取物。   有皮毛的能做衣被,有甲壳的能做防具,牙齿骨骼一类硬物能够加工成武器或是各类工具。   剩下的血肉,丢进基地外围的陷阱里,还能当做诱饵,骗点儿小笨蛋。   安德将车开到基地仓库门口,摇开车窗,朝外头大声吆喝了一嗓子,陌生的人们便连忙从四周迎上前来,有说有笑地帮着搬运猎物。   忽然,几声惊叫打断了他们的欢声笑语。   柴悦宁跑出仓库大门,一道黑影自她脚下飞速掠过。   当她仰头之时,一只比人还要大上不少的怪鸟正凌于空中,它双足紧扣着一个不足十岁的女孩,锋利的爪刺已然刺破了小孩的皮肉,鲜血自空中向下滴落。   小姑娘大声哭喊着,眼里写满了惊惧。   “刘叔!”安犁惊呼起来,“小棠,小棠在他手上!”   “已经没个人形了,还有救吗……”柴悦宁不禁问道。   “失去自我意志,开始攻击人类,已经彻底变异了。”安德说着,举起了手中的枪。   同他一样举枪的人有许多,可大家眼里满是犹豫。   就算彻底变异的人已经没有救了,那也还有一个孩子在呢。   这一枪下去,那个孩子大概率会被摔死的。   就在怪鸟将要远去之时,一根藤条缠住了它的脚踝,以及足尖紧抓着的小女孩。   怪鸟拍打着羽翼,愤怒地回身向着藤条伸出之处扑来,却在接近地面之时被藤条缠缚住全身,摔倒于地面,再难动弹。   它愤怒地尖声嚎叫着,目光诧异的人们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夺下了哭成泪人的小孩,抱着那个小小身躯,一路朝着医务室的方向跑去。   褚辞的怪异,只引起了大家短暂的惊讶,在这个地方,任何人都不会因为谁的怪异而对其投以另类的目光。   他们把那只异兽关紧笼子,不大的基地又一次恢复了平静。   只是欢声笑语变为了沉默无言,每个人的眼里都多了几分哀伤,但是不难看出,这样的哀伤,大家早就习以为常。   那个关着“刘叔”的大笼子,被人们放在彼此相望的两栋楼间的空处,仿佛时时刻刻提醒着新来的人儿,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世外桃源,危险无处不在。   入夜之后,柴悦宁站在窗前,看见安犁蹲在笼边发了很久的呆。   褚辞站在她的身后,轻声问道:“今夜过后,它会怎么样?”   柴悦宁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她也在想,想基地的人们会怎么处理这只曾经也是人类的异兽?   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将它杀掉,是不忍,还是需要研究?又或者想从它身上剥夺什么,比如皮毛、爪刺、骨骼……   她忽然不愿再想下去。   那天夜里,她躺在床上,横竖都不睡着。   窗外的天光渐渐亮起,她听见了安德一边唤着安犁的名字,一边把货车从车库里开出来的声音。   枕侧的褚辞睡着,她轻手轻脚站起身来,披上外衣跑下楼去。   她看见安德朝那只怪鸟身上射了两枪,枪/口装了消/音/器,怪鸟倒下了,人们将笼子搬上了敞篷货车。   “你怎么来了?”安犁回身看见了柴悦宁。   “你们这是……”   “我们送刘叔一程。”安犁问,“要一起吗?”   柴悦宁愣了愣神,见安犁朝自己招了招手,连忙追了上去。   上车后,她望着一动不动的异兽,犹豫了道:“它死了?”   安犁摇了摇头:“是麻/醉/枪。”   小姑娘的声音很轻,却掩不住心底的悲伤:“他是我的老师,我的格斗术和枪法都是他教的……他也是这里很多人的老师。”   柴悦宁:“你们要送他去哪儿?”   安犁:“不知道,没有方向,随便去一个地方,够远就可以。”   一辆车,七个人,带着一只异兽,于清晨之时,驶离了那座小小的人类基地。   “我们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突然就不再是自己了。”安犁靠坐在笼子上,轻声说着,“我们不希望自己变异后伤害曾经的同伴,也不希望曾经的同伴明明不忍却还要亲手杀掉我们,所以如果可以安全制服的话,我们会把变异的同伴送回雾区,尽可能地离基地远一点……”   他们最终把车停在了一片空旷的地方。   车上的笼子让他们搬了下来,门锁被轻轻打开,笼中的异兽依旧沉沉睡着。   大家躲在远处,安静地等待起来。   他们不能现在离开,如果曾经的同伴在这种时候遇上危险,便会在沉眠中彻底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大鸟醒来了。   它钻出笼子,没有一丝留恋地飞向天空。   柴悦宁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它会去哪儿?”   “谁知道呢,如果还留有一丝记忆的话……或许会想回家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刘叔飞起来了。 第60章   那只异兽飞远了。   在属于人类的意志彻底烟消云散的那一刻,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翅膀,终于将或许还残存着人类记忆的躯壳,带往无边无际的天空,冲破浓雾,飞离束缚。   柴悦宁不曾与之说过只言片语,却还记得第一次看见这位长辈的那一个清晨。   记忆中,他似乎刚从那位先生的房间里出来,与安犁打招呼的语气是平易近人的。   雾区基地里很多人都喜欢他,他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   可惜的是,他再也无法带着那些天天围着他转悠的小家伙们飞上天空,好好俯瞰一下这片深山野林,再也无法带着雾区基地的消息,飞向外面那个群居着更多人类的世界。   雾区里的人们,始终盼望不到世界另一端的同类。   为刘叔送行的车队开始返程。   人们是沉默的,只有风的声音,在耳边呼啸个不停。   前路茫茫,一眼望不见远方。   柴悦宁感到有些烦闷,她发现自己愈发讨厌这种没有方向的感觉。   货车开回基地时,已是下午四点过。   柴悦宁远远望见了站在基地门口的褚辞,车子刚一到地,她便翻身跳了下去,几步跑到了褚辞身旁。   “我出去的时候,天还没怎么亮,你睡着……”她没什么底气地解释着。   褚辞摇了摇头,没有责备什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中午兰伊熬了汤,给我们送了一些。”   柴悦宁:“好喝吗?”   褚辞:“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还没有尝过。   柴悦宁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褚辞在等她回来一起吃。   “凉了吧?回去热一下,我们一起尝。”   “嗯。”   柴悦宁先一步走在了前头,她好像有话想对褚辞说,可偏偏一颗心杂乱得很,思来想去就是摸不到一丝头绪。   她热好了兰伊送来的汤,掰了些面饼块进去,饱饱地填满了肚子。   她觉得面对褚辞,自己的心事或许不该藏着掖着,可不受控地欲言又止了半天,才愈发觉得有些心事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她连自己为何闷闷不乐都想不明白。   柴悦宁将心底那份由来不明的烦闷默默按捺。   她清洗着兰伊家的保温壶,想着一会儿就给人送去,顺便道个谢。   褚辞却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今天先生找我了。”   柴悦宁洗碗的手不由顿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念头于她脑中飞速过了一遍,她却好像什么都捕捉不到,除去紧张,啥也不剩。   她很快回过神来,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先生说什么了?”   “他带我做了一些检测,说我和五十多年前一模一样,明明已经融合了非人类的特性,各项指数的检测结果却和未经感染的普通人类没有任何差别。”褚辞说,“他开始理解外面的研究人员为什么始终无法从我身上找到真相了……从研究的角度来看,我确实是油盐不进的。”   褚辞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平淡,柴悦宁却仿佛能够听见她的自责。   外头的人类没有善待过她,她却总是苛责自己无法帮助他们。   柴悦宁将洗好的保温壶倒扣在干毛巾上,擦了擦手,回身说道:“不是你的错,把你当做希望的是他们,你不用逼自己成为他们期待的模样。”   “先生也这么说。”褚辞低下了眉眼。   “这世上就是有很多‘万一’的事。”柴悦宁耸了耸肩,“那些乱七八糟的专业术语我听不懂,但我知道,概率就是随机,一切都是偶然,没有人能复制‘万一’。”   “你不用安慰我,其实我不难过,也没有很介意。”褚辞抬起双眸,认真地望着柴悦宁,“我就是想说出来,说给你听。”   “啊……”柴悦宁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止这件事,还有别的。”褚辞说着,转身走出厨房,坐在了窗边的小桌旁。   柴悦宁跟着走了出来,在她身旁坐下:“还有什么?”   褚辞抬眉望向窗外,怎么也望不穿笼罩天地的浓雾。   “刚来这里的那一天,先生说他见过我,这和浮空城的档案是对不上的。”褚辞轻声说着,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柴悦宁没有打断她的沉默,只是静静等着下文。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褚辞忽然幽幽说道:“先生找到了一些关于我的旧资料,是从秘密研究所仓促转移出来的几篇残页,原来2177年,我确实在秘密研究所经历了一场融合实验手术。”   “……”   “先生说的是真的,那场手术发生在旧世界毁灭之前,那时浮空城基地都还不曾建立。”褚辞淡淡说着,“浮空城与我有关的历史是假的,为我编写的档案是假的,就连我的记忆都是假的……他们在隐瞒什么,一定有什么东西,从我记忆中被抹去了。”   她皱了皱眉,眼底多了几分伤感:“他们骗了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骗我。”   明明她已经非常听话了,却还是有人恨不得她失去记忆,失去情感,失去本就该属于人类的判断与思考。   如今回想起来,过往的五十多年里,她确实活得与一个死物没有太大的区别。   如果不是时文林找出了那些泛黄的老旧资料,她甚至不会对自己记忆中“有段模糊的过往”一事产生一丝怀疑。   她只会觉得,自己活得太久,很多事记不清了。   又或者,她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在遇上柴悦宁的那一段时光,她确实失忆了,部分记忆没能恢复也算正常。   只是有些事,并非不被提起,就真不存在。   “你恨他们吗?”柴悦宁轻声问着。   褚辞微微愣了神。   她想了很久,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我只是忍不住去想,他们让我忘了什么,那些记忆对我来说重要吗?”   “我想找到那个答案。”她说,“我想回去那里。”   她望着柴悦宁,认真问道:“我可以回去吗?”   这是第一次,她在做出一个决定之前,询问了那个似乎永远尊重她每一个选择的人。   她的目光满怀期待。   下一秒,她看见柴悦宁忽然如释重负地笑了。   笑着对她说:“我陪你啊。”   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她们有着相似疯狂的念想。   ——回去那座囚笼,做点什么。 第61章   这无疑是一个疯狂的决定。   两个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人,准备再度穿越雾区,前往那座浮空之城,寻求一个被隐瞒了五十多年的真相。   虽然有这样一种可能,在这过去的五十多年里,那些真相并没有留存下来,当初的那批研究人员在这漫长的岁月中纷纷离世,负责接管这个项目的晚辈未必知道他们的先驱对那个样本做过什么。   但柴悦宁知道,就算去了不一定能得到真相,可不去褚辞一定会后悔,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也要陪褚辞走这一趟。   因为这是第一次,褚辞亲口对她说出了心中所求。   她无法拒绝,她甚至为此感到万般欣喜。   她告诉她,人是可以自己选择的。   她告诉她,喜怒哀乐或是疼痛,都是可以说出来的。   可早已习惯默默忍受的人,总还是爱将什么心事都压在心底。   天知道,褚辞的坦诚,对她而言是多么珍贵。   从决定带着褚辞离开的那一刻起,她便是个失去了方向的人,早已无所谓将要去往何方。   如果可以,她愿意让褚辞的所念所想,成为自己从今往后永不迷失的方向。   她站起身来,带着褚辞又一次寻到了那位老先生的面前。   天色有些晚了,白发苍苍的老者仍旧坐在实验室中,等待着复杂的电子仪器对样本成分的分析结果。   屋内的灯光是冷白色,巨大的电子屏上跑着让人看不懂的数据。   时文林正借这闲隙闭目养神。   柴悦宁和褚辞的到来,让他眼里添了几分小小的惊讶:“你们怎么来了?”   “先生,这些日子,谢谢您和大家的收容,我们……”柴悦宁短暂犹豫了一下,目光却又立刻坚定了起来,“我们决定离开了。”   “离开?”时文林目露疑惑。   “我们想回浮空城。”柴悦宁说,“当年的真相,褚辞缺失的记忆,不能就这样算了。那些人对褚辞做过什么,您不知道,我们就去问他们。”   时文林靠在轮椅的椅背上,满是疲态的双眼,静静望着眼前的两个小辈。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时文林的眼底没有太大的意外,语气中更是没有一丝反对。   他只是很平静地说出了一个无奈的事实:“这里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送你们回去,你们应该也知道,我们同样受困于此。”   柴悦宁说:“我们能一无所有地进来,也就一定能够出去。”   她语气坚定地说着看似荒谬的话语,旁人或许无法理解,但她相信褚辞可以做到。   她们能从雾区外面进来,也一定可以返回那个外头的世界。   “先生,这条路不好走,所有人都被困在这里,您这些年的研究,还有大家的生存与战斗方式,全都被浓雾阻断在了这片小小的天地。”柴悦宁说,“如果您愿意,我们希望能将这里的消息带出去,为了雾区基地的大家,也为了雾区之外仍在艰难求存的人们。”   “我一直在等,等雾区外的同类找到我们,或是有人在融合中得到飞行能力,把我们存在的消息告诉外界。”时文林轻声说着,深陷的眼窝泛起微红,“我看见刘定走了……前阵子,他还在例行检查时和我说,他做梦都想回浮空城看看。”   “我原本还想,等他能飞了,我们就能与浮空城取得联系了……”时文林发出一声轻叹,“感染者从人类变为异兽总是那么突然,他们甚至来不及注射抑制剂,就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异变。”   刘定,听起来似乎是那位刘叔的名字。   雾区基地就那么大,几百号人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柴悦宁也远远见过他几次。   他有一双深棕色的鸟类羽翼,异变为鸟足的脚踝上,松松地系着一根手工编织的红绳,那是安犁送给他的。   安犁说,刘叔以后总是能学会飞的,四周雾气那么大,刘叔飞在天上,地面的大家看不清,很容易就会把它认作异兽的,到时误伤了多不好?   红色是最显眼的颜色,脚踝上系着红绳,肯定一眼就能看到。   她编一条红绳送给刘叔,刘叔以后就不会被误伤了。   奈何一切正如时文林所说,感染者从人类变为异兽从来都是一种十分突然的情况。   大家或多或少有着一定异变程度,身体只能做到暂时稳定,谁都无法预料余下的异变会在何时发生。   很多时候,人们甚至连抑制剂都来不及打,就已完成了最后的异变。   “不过是一个瞬间,他就把我心底最后的希望一并带走了……从昨晚到现在,我忍不住想啊,这辈子是不是等不到了。”时文林说着,目光短暂空洞了数秒,回过神后,轻叹着问了一句:“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褚辞:“我们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只飞行类巨兽,是它带我们来到这里的。”   “原来如此。”时文林点了点头,“迁徙是旧世界大部分鸟类的本能,新生态物种虽在不断融合,但仍然有着不少飞行类异兽留有这份本能,它们迁徙的周期与方向各不相同,它们的速度也远比人类车辆要快……”   时文林说着,抬眼问了一句:“那么回去,是要用差不多的方法吗?”   柴悦宁点了点头:“我记性好,知道浮空城的大致方向。”   时文林又说:“但是你们应该知道,这个世界很大,那只巨兽能把你们带来这里,只是一个偶然。”   “这个世界那么大,却依然有无数偶然不断发生。”柴悦宁笑了,“来到这里前,我们连一个方向都没有,现在要回去,至少还有一个方向,有方向,人就不会迷失。”   “是啊,是啊……”时文林沉声应着,稍稍转动了轮椅,“你们跟我来。”   时文林离开了实验室,柴悦宁和褚辞跟了上去。   轮椅缓缓行在前方,柴悦宁上前扶住椅背的把手,在这位老先生的指路声中,将他推回了自己的住所。   那是她和褚辞第一次见到这位老者的地方。   时文林用枯如树皮的双手,从木质书桌下的小抽屉里,翻出了一个用纸巾包裹起来的银灰色U盘。   他抱着千万分的郑重,将它放在了柴悦宁的手心。   那是他这一生的研究成果,他曾千次万次幻想有一天能把它亲手交出去,看着外来之人将其带向远方的人类基地。   雾区基地的人们,一直想要回归人群,就像江河终要入海。   柴悦宁紧紧握着那个小小的U盘,只觉手心承载了太多的重量。   那是人类在绝望之中全力坚守的一丝希望。   她们出发了,带着两个不大的背包,悄悄离开了这里。   这一次,柴悦宁在背包里装了一个用以肉类消杀的轻型仪器,两块备用电池,如此一来,她们至少不会饿死在回去的路上。   飞行异兽到底还是少数,在没得选的情况下,地上跑的也勉强可以用用。   只是生活在地面的异兽大多具有领地意识,偶尔遇上了前行方向对的,也走不了太远便会止步不前,到最后还是得找天上飞的。   因为有了方向,便不再像来时那样无所顾虑。   她们一路换乘,被各种异兽载着绕弯前行,朝着一个大概方向,离开山野丛林,步入旧世界荒芜而又陌生的残破车道。   这一路,她们看见了逆流奔逃的兽群,看见大型异兽间相互扑食,看见浓雾中怒放的巨型黑藤花仰望着高空掠过的“飞鸟”。   不知是这条陌生的归路一向如此,还是在这短短数日中,地面生态又发生了极具的变化。   这个世界对人类而言越来越不可理喻了,那座求存于云海间的人类孤岛真的还存在吗?   柴悦宁忍不住去想,她害怕偏航,怕自己会于浓雾之中错过那座孤岛,又怕那座孤岛早已坠落,化作她离开那日,背后升起的一朵朵巨型蘑菇云。   她携着这样的不安,为褚辞引着那一条未必正确的道路。   褚辞相信她,一如既往,不曾更改。   这份信任,一边令她害怕辜负,一边让她负重前行。再怎么茫然,也不曾停下脚步。   当又一只异兽偏航后,她们借着异兽近地猎食的时间,重新回到了地面。   这是片荒废已久的农区,从前应是一个小小的村落,那些旧世界的砖瓦房已经十分破败。黑藤爬满四周,一只鬣蜥似的爬行类异兽,静静伏于一处水洼。   它在异兽中只算中型,但对人类而言,已是大得有些可怕,随便张张嘴都能吞下一个人类。   柴悦宁下意识带着褚辞远离,还没走上几步,便见一只“大鸟”自浓雾弥漫的高空俯冲而来,瞬间与那“鬣蜥”撕斗起来。   严格说,那不是一只鸟。   它身长数米,有着鸟的身子,鳄鱼般的脑袋,和甲龙类末端生锤的巨尾。   那只中型异兽被它杀死了,胜利来得十分轻松,它用尾锤不断敲打着死去的猎物,低头开始进食。   异兽之间的相互捕食,柴悦宁看得多了,半点不感兴趣。   可她偏偏一眼望见那只大鸟深棕色的双翼,和那鸟足间紧绑着的,早已被泥水打脏到快到辨不出本来颜色的细绳。   这样的发现,让柴悦宁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很难想象,十几日前,雾区基地的人们还在为它送行,那时的它只有两个人类那么大。   十几日后的今天,它不断变了模样,还变成了一个大型异兽。   “刘叔。”褚辞也认出了它。   她们为什么会在回浮空城的路上遇见它?   柴悦宁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个疑问——它要去哪儿?   她有些难以置信,却又忍不住去触碰那个心底的答案。   ——我看见刘定走了……前阵子,他还在例行检查时和我说,他做梦都想回浮空城看看。   它要回家吗?   如果,还留有一丝记忆的话。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太菜了,日六失败_(:з」∠)_明天继续努力。 第62章   短暂犹豫后,两人趁那只大鸟还在进食,熟练地爬上了它宽大的后背。   在多次尝试后,她们已经可以确定这么做并没有多少风险。   大部分地面异兽似乎都有着一份属于自己的食谱,食谱之外的物种基本不会被它们当做猎捕的对象,除非没有选择。   它们分辨猎物的方式并不是看外表,毕竟现在地面上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都有,只有用气息进行分辨,才能得到更为准确的答案。   在褚辞的伪装之下,她们的存在就像是最寻常的黑藤,就算光明正大从异兽嘴边走过,异兽都会视若无睹。   而她们坐在这些大型异兽的身上,就像是蝴蝶落在了鲜花上,小鸟停在了牛背上,并不会引起这些庞然大物多余的注意。   大鸟吞食完那只猎物之后,在水洼边喝了几口水,展开深棕色的巨大羽翼,向着柴悦宁预料中的方向飞去。   它想回家,它在回家……   柴悦宁心底不由泛起一阵酸涩。   在这只异兽身上,属于人类的意志彻底消失了,但属于刘叔最后的执念,竟仍驱使着这巨大的身躯,风雨无阻地飞向北方的人类基地。   它生前曾是那里的军官,战机坠毁于某次外出任务,从此成为了一个不归之人。   他有家人吗?他的家人一定以为他死了。   如果浮空城能够早点找到雾区基地,也许十几座外城不会坠毁,也许他与他的家人还能再见一面。   不过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这个世界那么大,能在茫茫大雾中遇见那个小小的基地,是只属于极少一部分人的奇迹。   但是没关系,在重逢“刘叔”的那一刻起,柴悦宁便开始坚信,她能将这份奇迹带向外面的人类。   因为这个世上的奇迹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她们于迷途之中,遇上了这只想要归家的大鸟,这就是一个奇迹。   奇迹让人相信缘分,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雾区内外,人类的命运,终将因此相连。   深棕色的大鸟,于遥远的归途之上走走停停,柴悦宁和褚辞为它除去了多次风险,猎捕了一些难以猎捕的食物。   转眼数日,它的身体不停发生着变化,羽翼的颜色愈渐暗沉。   它长得越来越奇怪了,怪到浮空城的人们见了,一定会用炮火将它轰杀。   当那座巨大的浮空之城出现在她们视线之中的那一刻,她们没有一丝回归人群兴奋,有的只是百感交集。   褚辞双手为藤,稍稍用力勒住了异兽庞大的身子,也许是这份轻微的不适,让它暂时落回了地面,不住地抖动起身子。   背上的两人跳下地面,藤条不再将它束缚,它在短暂茫然后再次自由地飞向了天空。   柴悦宁望着它远去的背影,望着它飞向那座属于人类的基地。   猎食人类,是每一只异兽的本能。   它会伤害人类,人类也会为了保护自己而伤害它。   从失去人类意志的那一刻起,那位浮空城曾经的军官,便注定再也回不去家了。   云间城池中,有战机飞起。   无数导弹投向那只庞然大物,它愤怒地撕裂了两架战机,而那两架战机也在遭受毁灭性打击的那一刻启动了自毁系统。   火光于高空之中炸成一朵耀目的烟云。   已亡之人最后的执念,随着那副不再属于人类的巨大躯壳一同沉沉坠下。   柴悦宁收回了目光,有人走到了命运的尽头,但她与褚辞仍有一段路要继续往下走。   这条路不算漫长,她们将要去往视线可及的远方。   此处的黑藤不算密集,雾气便也比较稀薄。   她们行在雾里,天色渐渐暗去。   运气不错,远方一盏雾灯亮起,那是来自同类的讯息。   车辆很快停在了她们的面前,前车的车窗被人摇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   “你们队友呢?”   “遇上异兽,在雾里逃散了。”   “通讯器呢?”   “坏掉了。”   就这样,她们搭乘上了那辆装甲车,车上的佣兵向她们递来两支感染测试剂,小小的试剂,仿佛都已成为她们上辈子的记忆。   再次面对这样的检测,柴悦宁多少有些紧张。   不过一切也确实如她所料,她没有受过伤,肯定不曾被感染,褚辞也依旧像过往那般,检测不出一丝异常。   这样的测试结果,让这个“救”下了她们的佣兵队松了一口气。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大部分人是不太愿意对散落在地面的同类伸出援手的。   因为那些同类可能会感染,可能会忽然异变伤人,可能会连累整个小队都无法再次回到基地。   可他们最终还是选择拉载她们一程,毕竟在他们的认知里,两个与队友失去了联系,流落于危险地面的姑娘,基本没可能靠自己的双腿活着走回基地。   “刚才有一只超大的飞行异兽,朝着基地过去了。”车上一个人在没话找话说,“你们看见了吗?”   “确实大啊,虽然不是巨型异兽,但长这么大还能飞那么高,真的太可怕了。”   “也许我们真能见证属于人类的世界末日。”   “呸呸呸,掌嘴啊。”驾驶座上的男人粗着嗓门嚷了一句,“这话让军方听见了,非得给你判个传播虚假恐怖信息罪,上周伯纳队里那个谁,谁来着?被判了几年?”   “姓赵的那个?判了三年吧……”   他们有说有笑地谈论着这些沉重的话题,也不知谁轻声嘟囔了一句:“判三年,基地还能撑三年吗?”   但是这样的声音根本无人反驳。   这里的人们或许每天都生活在这种声音下,这是再怎么想要封堵,都不可能彻底按下的。   满载而归的装甲车一路开向天边的人类基地。   他们越过了炸毁后散落于地面的外城废墟,于这满目荒凉之中,将车停在了一处浮力柱的附近。   通讯器呼叫基地,基地升降台为他们缓缓落下。   所有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一个多月前,匆匆出逃的她们,又一次回到了这里。   外城不见了,藏匿于云间的群岛,如今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座。   它依旧遮天蔽日,却不再有曾经的模样。   柴悦宁下意识望向褚辞,那双总是平静的目光,在这一刻不再平静了。   褚辞抬头看着那正缓缓下降的升降台,眼底有一股说不出的执拗。   这是她曾经的囚笼,是她意识到自己也可以选择后,无数次于心底挣扎着想要逃离的地方。   可如今,她回来了,为了得到一个被深藏了五十多年的真相。   她的眼里,有期待,有茫然,有紧张,更有一丝害怕。   柴悦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心:“别怕。”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她们彼此能够听见。   褚辞抿唇,垂眸点了点头。   升降台的顶端,城防所的人不但会再次检测她们的感染情况,还会核实她们的真实身份。   可她们没有属于浮空城的身份了。   那属于人类基地的ID卡,早就被柴悦宁扔了。   就算不扔,当初她的那个身份,也一定背上了盗窃基地重要样本的罪名。   浮空城的人们对那个“引来”了飞行异兽的特殊样本恨之入骨,褚辞的身份不便暴露,而且空口无凭,就算真说出来也未必有人会信。   升降台缓缓向上而去。   柴悦宁不禁于心底编纂起了谎言。   她的眼神看上去十分冷静,可实际上,她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混过城防这关,带褚辞前往基地研究所。   有时她也不知自己的运气到底是好是坏,在这样一个理应寻常的日子里,浮空城外出现了一只大型飞行异兽,基地一时群情紧张,升降台的守卫都严了不少。   一架刚结束战斗不久的战机,接到任务顺路过来督促检测,它停落在基地升降台旁,那位战机上走下来的军官,恰是柴悦宁曾在E3区见过的那一位。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柴悦宁在那位军官眼中看到了诧异。   诧异过后,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转换。   她很难形容那种极力隐忍的复杂目光。   他没有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的身份揭穿,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与褚辞受检,沉默地看着她们无法拿出ID卡的模样。   进行身份核实的小城防兵问:“你们是哪个区的住民?ID卡呢?弄丢了?”   柴悦宁抬眼应道:“我们是地下城基地来的。”   一旁载她们回来的佣兵纷纷投来了无比惊讶的目光。   “我们来自地下城基地主城研究所,送我们过来的飞机发生了故障,不得不提前迫降,因为遇见异兽,我们和其他队员走散了。”柴悦宁十分冷静地说着,“我们带来了十分重要的研究成果,需要亲手交到易书云博士手中。”   这样的应答,让眼前的小城防兵有些接不上话了。   他很年轻,显然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状况,一时将茫然的目光投向了一旁沉默地长官。   那位军官握紧了腰间的枪,寒声问道:“你说什么?”   冷冰冰的一句话,让柴悦宁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坚定道:“我有重要的研究成果,必须亲手交给易博士,如果您不能决定放行,请替我转告基地研究所。”   话音落下,她抬眼回望着那位军官。   没有人说话,四周仿佛只剩下了一阵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那位军官转身向外走去:“走。”   柴悦宁没有犹豫,连忙带着褚辞跟了上去,她们坐上了一辆车,车里只有那个军官与她们。   车门关闭的那一刻,车门锁死,那位军官又一次开了口。   柴悦宁:“这是要把我们押送入狱吗?”   “那是后话了,在那之前,得先审一下。”那位军官沉声说道,“偷走基地重要实验样本的人,总是要重视一下的。”   “我确实带着十分重要的研究成果而来。”柴悦宁解释道。   “浮空城可以与地下城进行远程通讯,能有什么重要的研究成果,需要千里迢迢走这一趟?”   “我没有回地下城基地。”柴悦宁淡淡说道。   “没有回地下城,你还能在地面生存一个多月吗?”   “嗯。”柴悦宁笑着应道,“如果我说,雾区深处还有人类存在,那些人类收留了我们,并让我们向外界传递消息,您相信吗?。”   “不可能,人类根本无法在地面生存……”   柴悦宁沉默许久,轻声问了一句:“二十多年前,浮空城军方,是不是有一位名叫刘定的长官?”   下一秒,她从后视镜中看到了那位军官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   “他……他早就已经……你,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我在雾区基地见到了他,他在那里有很多学生,不过他做梦都想回来。”   “雾区基地在哪儿?只要有方位,我随时可以接他回来!”   很显然,这位军官相信了,他的声音十分激动,激动到有些颤抖。   柴悦宁:“他是你什么人?”   他说:“我的父亲。”   柴悦宁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要如何说出真相。 第63章   车辆驶离升降台,朝着基地城防中心的方向行去。   车内一时无声,有人在等待答案,有人却不知所措。   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驾驶座上的那位军官又一次开了口:“他……如今还在吗?”   一个军人生活在这样的世界,无时无刻不在目睹同类的死去,他理应明白,这样的沉默代表着什么,只是心里忍不住抱有一丝期待罢了。   柴悦宁下意识想要编织一个谎言,可话到喉头,却又无法开口。   浮空城找到雾区基地的那一刻,谎言终究会被撞破,它短暂的存在,没有太大的意义。   褚辞感受到了她的挣扎,轻声替她做出了回应。“他感染了,就在半个月前,变成只鸟飞走了。”   “是么……”军官果然对此并不意外,“他异变了,那里的人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雾区基地不需要感染监测,他们有能够抵御异变的药物,虽然不能完全阻止异变,虽然异变随时可能再次发生,但至少他们在感染后可以在更长的时间内保留自我意志。”柴悦宁轻声说着,似是想要还他一丝慰藉,“在那里,人类不用杀人,也会放生每一个曾是同伴的异变者。”   柴悦宁话到此处,不再向下说去。   她想,说到这里够了,褚辞也没有任何接话的意思。   有些真相不是谁都能够接受,所以有些事并不一定要说得明明白白。   良久沉默后,她听见一声叹息似的应答。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的声音里满是遗憾,却也带着几分释然,“他还在的时候我才十来岁,他最希望我长大后和他一样当个军人,保护基地……那个时候,基地还有异控中心,受到感染的人不用立即击/毙,军方是真的在保护基地里的每一个人。”   “不像现在,异兽在杀人,我们也在杀人。”他说着,深吸了一口长气,话语冷静,却又携着几分欣慰地说道,“他真的做到了一生都在保护人类。”   二十多年的久别,就像是一条长长的缓冲带,再多的感伤都早默默承受,不必于此刻汇成一滴眼泪。   那一刻,柴悦宁不禁想,这或许也是一种命中注定。   一生都在守护人类的军人,在彻底异变后不受控地想要伤害人类,而他的儿子,在他铸成大错之前阻止了一切。   柴悦宁百感交集地望向窗外,她发现本来开往城防中心的车辆,转向前往了基地研究所。   那位姓刘的军官,开始向基地研究所发起通讯。   “您好,这里是基地研究所。”   “城防所刘安,请转易书云博士。”   转接的待机信号“嘟——嘟——”响了几声,那头的博士才终于做出了应答。   “基地研究所,易书云,请问什么事?”   熟悉的声音十分疲惫,甚至带着几分不耐。   柴悦宁记得,这位博士曾经对她说过,军方忽然联系研究所,根本没有一点好事。   用这位博士的话说就是:“那些家伙懂个屁的科学,军人插手研究纯属瞎添乱,不是弄些条条框框,就是提一些无理取闹的要求。”   上次关于褚辞的机密档案流出一事,军方便用模棱两可的话语,对研究所展开过无形的施压,最后暴/民冲进研究所一番打砸,研究所对军方失去最后的信任也实属正常。   只不过这次,还真不是什么坏事。   “易博士,那个带走样本的人回来了,她说她想见你,她身上有十分重要的研究成果——这些研究成果,来自雾区深处的人类基地。”   好一阵静默后,通讯器那头传来了易书云颤抖的声音。   “好,我在研究所等她。”   柴悦宁不知这句应答中压抑了多少复杂的情绪,而她的声音,似乎也为褚辞的双眸晕染了几分朦胧。   褚辞从来不说,但柴悦宁知道,这个好似无情的人类基地,有那么一个人,曾也给过她一份难以言表的温柔。   车辆越过丛云笼罩的天路,她们携着希望,奔向心里的未知。   没多久,她们看见了远方的基地研究所。   它一如从前那般耸立云端,但它又经历过一次疯狂的暴/乱。   研究所内很多器械因此损毁,实验样本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甚至部分研究人员都有受到伤害。   参与那次暴/乱的人数众多,基地根本无法全部处置,最后也只能把那几个牵头的关了起来。   那个编号为A0027的样本丢失了,看守样本的易书云却没有受到明面上的处置。   愿意很简单,对当时的基地而言,这个样本只能继续存在,或是死于暴民之手,全然没有第三种选项可供选择。   因为人们已经受过一次长达五十年的欺骗,绝对不会再次相信“样本”失踪的说法。   为了平息众怒,基地抛出了一个“替死鬼”——那个E3区异变为黑藤的老者。   那个老者残留下来的异变样本,恰巧与褚辞有着相似的基因特征,在实验室的大屏上可呈现出与泄露的实验档案中差不多的数据。   这是一次瞒天过海,但研究所与基地都没有赢,他们输掉了那个很有可能是人类最后希望的样本。   “易博士说这都是报应,这样的话从一个生物学家口中出来,挺讽刺的,不是吗?”刘长官说着,自嘲地笑了,“但这一切真的就像报应,人们仿佛真的错了,所以报应才会接踵而来。”   失去样本的那一天,兽群的侵袭好似天罚般降临。   仅仅一个下午,十余个外城的感染状况便已到了难以控制的程度。   异变人群加入兽群,不断攻击着人类和外城的建筑与设施,各项系统似乎都在那个午后全面崩坏。   基地主城方不得不做出了一个残酷的决定。   启动外城自毁系统,所有军力回撤主城,最大程度缩小防御圈。   “你们看到了吗?那一日,外城是怎么和兽群同归于尽的……”   “看到了。”   “那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他说,“我们还在梦里,日复一日等待着梦境坍塌。”   “……”   这个世上仿佛没有人是乐观的,研究所中那位易博士也是一样。   柴悦宁从未想过此生还能与易书云再次相见,不过只是短短一个多月,这场重逢却是恍若隔世。   研究室里亮着白灯,易书云静坐在电子大屏前,较之上次分别,又添了些许白发。   她不年轻了,她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座研究所。   听到脚步声传来的那一刻,她回身望向门外,目光中不知闪烁着期待还是什么,但都在重新望见褚辞的那一刻,化作了一抹无处可藏的泪光,氤氲在眼底,微微泛红,却不落下。   “你为什么回来?”易书云沉声问着,难以抑制地有些颤抖。   “我们在雾区遇见了人类的基地。”褚辞应道,“我们带回了那里的研究成果。”   “你为什么会回来?”易书云又发出了一声疑问。   柴悦宁看见她的眼里难掩愧疚与自责,更多的还是不敢置信。   易书云难以想象,那个五十年间一直饱受浮空城各项实验的折磨,没有自由,不见光明,最后甚至遭到厌恶、憎恨与众人抛弃的样本,竟还会冒着什么危险,从雾区深处带着或许足以改变人类的研究成果回来这里。   难道她就不会恨吗?   “博士,我们带回了那里的研究成果。”褚辞又一次开了口。   她没有回答易书云的问题,她的话语是一句最冷静的提醒——博士,你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易书云背过身去,双肩似有些许颤抖。   短暂沉默后,她微微仰了仰头,努力让情绪平复下来,轻声说道:“什么成果……”   柴悦宁拿出了那个银灰色的U盘,走到易书云身侧:“这是雾区里那位先生让我交给浮空城的东西,他这一生所有的研究成果都在里面,希望能对浮空城有所帮助。”   易书云颤抖着双手将其接过,又牢牢握在了掌心:“你说的那位先生是……”   柴悦宁:“时文林先生,曾是旧世界秘密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之一,五十多年里,他一直带着一群人类,生存在雾区深处,等待外界的发现。”   易书云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喃喃重复道:“旧世界秘密研究所……”   柴悦宁点了点头,继续道:“雾区基地的人们会用抑制剂延缓异变,虽然效果并不长久,虽然他们或多或少会多出一些非人的特性,这样的特性放在浮空城,一定会被当做怪物,当场击杀或是抓去研究,但在雾区基地,人人都是如此。他们珍惜留有人类意志的每一个日夜,珍惜每一条性命,也用自己的方式,他们不会彼此厌弃,他们依靠这些异变出来的特性,努力适应着雾区深处的生活……”   易书云平静的双眸一点点有了光亮,就像绝境中的人看见了希望。   让人类融入这个全新的生态,是研究所一直以来唯一的目标,能够抑制、延缓人体内异变的发生,并让人类在保有自我意志的情况下,获取不属于人类的特性,这不正是他们想要追寻的结果?   易书云转身将U盘插入数据读取口,开始认真地查看里面的内容。   那是一些对大多人而言分外复杂的数据资料,但对易书云而言却是世间珍宝,仅仅翻读数页,双眼已不住地泛起泪光。   柴悦宁从背包中翻出了一支抑制剂,轻轻放于桌面:“易博士,这个,研究所或许用得上。”   易书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屏幕上那一页页的研究成果。   “原来……我们一直都弄错了……”   “旧的枷锁,绑缚着我们……”   “新的方向在镣铐之下,曾与我们擦肩而过……”   她低声喃喃着,欣喜与自责交织在心头,好似在哭,好似在笑。   不知过了多久,她站起身来,让刘安将这件事告知军方,告知整个基地。   她激动地想要向所有人宣布这份迟来的希望,在获得基地准许后,她还要将这些雾区基地的研究成果传去地下城基地。   刘安离开了研究室,易书云的眼里不再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态。   虽然雾区基地的研究成果依旧不算完美,但是只要有一个正确的突破口,她坚信人类能够寻到一个真相。   一场令人醒不来的噩梦,似乎终于在这一刻,被一丝希望牵引着走到了尽头。   她回身望向褚辞,道谢的话语却堵塞在了喉头。   她看见褚辞眼里没有一丝欣喜,人类的存亡似乎一直都与这个女孩无关。   “易博士,基地档案显示,2178年,我被送进研究所,成为了唯一与黑藤成功融合的存在。”褚辞上前两步,“可那位先生却说,2177年,旧世界尚未毁灭,他在秘密研究所中见过我,那一次手术,由他主刀。这是真的吗?”   “……”   “十六岁前的记忆对我而言特别模糊,基地为什么要修改我的档案,又从我的记忆里取走了什么?”   褚辞看着易书云,无比认真地,想要追问一个答案。   她的眼里,有易书云不曾见过的期盼:“博士,您能告诉我吗?”   那是整个浮空城里,她唯一信任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这几天更新有点慢,就是有点说不出原因的不敢下笔,其实写起来又挺顺畅的,不卡文,就是迷之焦虑,自信好像离家出走了。不过放心,我自己调节一下就好,这个月能完结的,大纲内容没剩多少了。 第64章   “你说什么……”   空气寂静了数秒,易书云侧坐在屏幕之前,目光怔怔地望着褚辞。   褚辞的话语让她茫然,她対这一切感到难以置信。   “不可能……”易书云没什么底气地做着回应,视线不自觉转向身侧那面电子屏幕。   “那是时先生在骗我吗?他为什么要那么做?”褚辞再次追问,“我就在他的面前,他知道我的身份,却没有用任何伤害我的方式対我进行研究,他为什么要骗我?这対他有任何好处吗?”   有些人,一生漫长,却没感受过几分温柔。   谁対她好,谁把她当成一个“人”,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无比清楚。   褚辞相信时文林的话,比起从不把她当人看待的浮空城基地,她确实该相信那样一个以垂垂老矣的身躯,努力拯救着每一个人,一心只想为犯下的过错赎罪的老者。   但她也相信易书云,相信这个研究所里,唯一一个会去在乎她想法,唯一一个愿意放她离开的人。   所以她再次追问,眼里带着近乎哀求的期盼:“博士,您知道什么吗?您能告诉我吗?”   易书云沉默了。   她的左手边,放着雾区基地的抑制剂,这个东西与屏幕上那些复杂的研究数据,都会帮助基地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人类一旦被感染就注定会变异的难题。   她该高兴的,可她忽然笑不出来。   她嘴上说着不可能,心底却告诉自己,褚辞不会骗她。   这个孩子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说谎时目光一定躲避着所有人,不会这样直直地看着她。   她是A0027号样本现一任的监护者,她対与A0027号样本有关的一切事物都有着最高的权限,机密档案也分等级,整个基地能调看此样本顶级档案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如果真有什么事是需要瞒着所有人的,她也不该被蒙在鼓里。   除非……历史真被前人肆意编纂了。   重要样本的档案记录不可能出现整整一年的误差。   如果褚辞说的是真的,如果雾区基地里那位科研界的前辈说的是真的,那么确实只有一个可能,当年基地确实极力隐瞒下了一些不可告人之事,关于褚辞,关于旧世界秘密研究所。   他们甚至没有留下一点资料,没有打算告诉后人,只想将那个秘密彻底尘封。   到底是什么,能让那时的人们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们想得到什么,又在惧怕什么?   而这个孩子,当年因此遭受过什么?   易书云发现自己対此竟是一无所知。   她望着目光恳切的褚辞,久久吐不出只言片语。   褚辞的目光一寸寸暗了下来,她在易书云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您不知道。”她轻声说着,语气是笃定的,失望的。   易书云微微张开了唇,最终却不知如何回应这份期望落空的失落。   柴悦宁:“研究所里,还有人可能知道吗?”   易书云摇了摇头,或许是情绪不太稳定,她的目光有些涣散:“我无法得知的事,研究所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她放在键盘上的手指不自觉微微伸缩,眉心拧起,似在认真思量着什么。   她说:“就连最机密的档案都要如此篡改,基地想要隐瞒的东西绝対不简单,他们或许恨不得真相随着时间如烟消散,不可能让任何没有经历过当年那件事的人知道。”   “如果你真是秘密研究所的实验项目,那当年有资格参与实验手术,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他们的身份地位不会太低,年纪不会太年轻……”易书云眉心紧锁,“五十多年过去了,最年轻的如果还在世上,也该有八十多岁了。”   旧世界毁灭后,人类的生存环境远不如从前,生存压力也比从前大了许多,平均寿命早已缩短到了五十岁左右,古稀老者都寥寥无几,又何况是当年秘密研究所中那些身负罪名、备受煎熬的研究人员?   如今的基地,还会有人知道当年的真相吗?   易书云非常遗憾地告诉褚辞:“从基地历史的编写来看,浮空城建成后,确实前往秘密研究所救下了不少科研人员,也带回了当时的部分研究成果,但是那些前辈早就……”   话到此处,易书云的瞳孔忽然紧缩了些许。   她想起了什么,不自觉将一个名字喃喃出口:“张涵清前辈……”   那一瞬,柴悦宁和褚辞好似看到了希望。   “博士!”柴悦宁激动地上前两步,“那个人可能知道真相,対吗?”   易书云稍稍垂下了眼眸:“她是参与过那场融合手术的研究人员。”   柴悦宁:“她在哪儿?”   易书云迟疑了片刻,低声说道:“她……她是在你眼前变异的。”   那一瞬,窗子关得严实,窗外云雾漫天,空气好似凝固了一般,整个研究室都是寂静的。   柴悦宁想起来了,易书云曾対她说过,那个在她面前异变成黑藤的九荀老人,是当年参与过褚辞融合手术的研究人员。   二十多年前,她在军方的保护下,又一次随研究小队去往了旧世界的秘密研究所。   自那次归来后,便成了那副神神叨叨、意识混乱,每天都在胡言乱语的模样。   最重要的是,那个人竟受到了黑藤的感染。   无论是在地下城、浮空城,还是在人们不曾发现的雾区基地中,每一项研究都证明了黑藤无法感染人类,想让黑藤対人类的身体造成影响,必须通过特殊的方式,比如融合手术,或者注射黑藤能量的提取液。   而且,就算进行融合手术,或注射提取液,实验体本身也不会异变出任何黑藤的特征,最多就是身体出现异常,就像旧世界那具有传染性的疯症一样,体态变化远不及被异兽感染——褚辞是万中无一的例外。   更离谱的是那次异变,发生在那位老者最后一次接触感染源的二十多年后。   一个人类在地面受到了无法检测出来的感染,并在长达二十多年潜伏期过后,彻底异变为人类判断毫无感染性的黑藤。   没有人能解释这种现象,这个难题一度逼疯了研究所的所以研究人员。   “那位前辈发生异变的那一天,正好也是研究所实验失败的那日……”易书云沉声说道,“她的变异,她的疯病,也许真与褚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褚辞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眼底燃起一抹希望的火光,却又缓缓熄灭。   “她死了。”褚辞垂下了眼眸。   “是的,她不在了。”易书云深深吸了一口长气。   房间陡然安静下来,再没有谁开口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柴悦宁开口问道:“她说过的那些话呢?她肯定知道一些事的,那些让人们以为她疯掉了的话,一定有什么意义!她到底说过什么?”   话音落下,她想起了易书云曾经说过的话。   ——她说她看见了神,看见了人类的罪,还说毁灭才是罪者的归宿。   ——我们能信这些吗?   柴悦宁不敢相信。   如果那些话语,真与褚辞有关系,那么褚辞又是谁?   此刻站在她身旁的褚辞,曾经为人类科学奉献自身的褚辞,会是対这个世界降下天罚的“神”吗?   这也未免太可笑了。   柴悦宁坚信,这其中还藏着什么别的秘密,她要帮褚辞找到当年的真相。   易书云:“时间过去太久,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当时她说的那些疯言疯语根本没有任何人会放在心上,能记下来的,也只有最疯狂的那几句。”   “她有家人,还有很多照顾过她的人,他们或许听到过什么!”柴悦宁说,“只要找到他们,一定可以知道点什么。”   “可你们如今的身份无法在基地自由行动。”   “博士……”褚辞微微皱起了眉。   易书云沉默许久,轻声叹道:“我会帮你们,但是这件事不能声张。”   她想,她可能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这样的决定,対基地而言,或许是不可原谅的。   可她的良心告诉自己,她必须这么做。   --------------------   作者有话要说:   科学的尽头是神学【不。 第65章   浮空城刚刚得到来自雾区基地的重要消息,易书云此时离开基地研究所帮忙引路,只会为柴悦宁和褚辞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毕竟她们的身份太特殊了,一个差点被基地烧杀的机密样本,一个偷走了机密样本的窃贼。   好在她们带回了重要的研究成果,军方也需要她们带路寻找雾区基地,她们的处境暂时不会太糟。   可要自由行动,就会比较麻烦。   那日带她们离开研究所的是叶轻。这件事情不便告诉军方,叶轻是易书云的助手,在基地各处进出自由,也被不少人所熟知,由她领着寻人不至于吃闭门羹。   不过速度要快,越快越好,否则等基地反应过来,一定会限制她们的行动自由。   白色面包车开在一条平整的大桥之上,两侧桥灯照亮这长长的车道。   离开研究所前,叶轻找人帮忙调看了那位老者的家人信息,车上的导航系统用一种机械的声音为她们指着前行的方向。   “张涵清,九十四岁,旧世界秘密研究所人员。来到基地后一心投身物种融合的研究,为基地研究所做出许多杰出贡献,是位值得敬重的前辈。”叶轻双手扶着方向盘,目光平视着前方宽长的桥道,“但是二十三年前,她忽然因为一次地面任务疯了,她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不是一言不发,就是胡言乱语,基地不得不让她离开研究所。”   “前辈疯掉的时候,已经年过七十,她的家人嫌她是个疯子,平日里不准她出门,说太丢人。可不让人出门吧,家里又没人愿意陪她,只能请人照顾。”叶轻无比感慨地叹着气,“如果不是基地每个月都给她一笔抚恤金,而这笔抚恤金完全够他们一家人什么都不做也衣食无忧,她一个得了疯症的老人家估计活不了那么久。”   “原来他们养着她,就是为了钱……”柴悦宁不由皱了皱眉。   “嗯。”叶轻点头,“也不算他们,她女儿走得早,孙子和她一直没什么感情,早几年还走了。她的曾孙呢,二十来岁的人,打记事起就没见过她正常的样子,哪能在乎她呢?很多知道她的人都说,她那样活着和被软禁没什么区别……就连收了钱去照顾她的人,都不太会给她好脸色。”   “她很沉默。”柴悦宁还记得,那位老人家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床上听广播,偶尔睁大目光涣散的双眸望向她时,张开嘴巴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却也还是欲言又止。   在所有人的眼中,那个老人都是一个疯子,疯子的话没有人爱听。   她习惯了被人无视,所以早已不再轻易开口。   除了老人异变那天说的最后一句话,柴悦宁再没有从她口中听到什么。   她忽然觉得有些遗憾,自己在照顾那位老人家时不曾有片刻上心,如果能陪她聊聊天,哪怕是听她说说那些旁人看来十分可笑的疯话,或许老人家的心里会好受一些,自己也能得到点有用的信息。   她抱着遗憾望向窗外,远处厚厚的云朵,笼罩着云间城池高楼之上那一盏盏错落的灯影。   随处可见的无人机巡航在主城的四周。   她们随叶轻来到了一个住宅小区,乘电梯爬上高楼,敲开一扇铁门。   “谁啊?大晚上的……”   “基地研究所,叶轻。”   一个二十来岁、油着脑袋、微微发福,身上只穿着背心短裤的男人推开了房门。   他第一眼看见了叶轻,下意识端正了一下态度,眼底晃过一丝局促不安,但目光触及柴悦宁后又生出了几分茫然。   柴悦宁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是她当初的雇主,王先生。   那位老人的曾孙,老人出事的那一天,他还想把所有责任推到她的身上,生怕老人的变异会让他受到牵连。   “这……这是怎么了?”   “基地研究所,想问一下你祖奶奶的事。”叶轻说。   “上次不是说清楚了吗?”王先生赔着笑,给屋外三人让了个道,一边把人往里迎,一边说,“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变异,平日里我和她接触很少,再说了,我祖奶奶也没伤人啊,这……这都过去那么久了,基地不会还要追究吧?”   他说着,看了一眼柴悦宁,连忙伸手一指:“我祖奶奶在她面前变异的,有什么事你们问她啊。”   叶轻:“她知道我找你做什么?”   王先生:“……”   叶轻:“放心,我又不是军方的人,就是有些问题想弄清楚,这和我们的研究多少有点关系,不是来追究责任的。”叶轻笑着坐上沙发,身旁的柴悦宁一左一右站在了她的两侧。   两人神情严肃,往那一站,本没什么恶意,却让那个王先生一下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本想坐下的,屁股落到一半,又连忙站了起来,身子微微前倾,两首不自觉抱在身前,慌忙道:“这,这……什么研究啊?我家从我奶奶那辈起,就没人搞研究了,我老头早些年就去了,我这……关于我祖奶奶的研究,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听说老人家总爱说一些奇怪的话,你大概记得吗?”   “这,这哪能记得啊,平日里和她没什么交际,也就找个人一直伺候着。”   “完全没交际?”   “额,有点,有点吧……但谁会记那些疯言疯语啊?”   叶轻皱了皱眉:“有点是点,说来听听。”   王先生点头哈腰道:“小时候吧,小时候见过几次,我妈说她一个人住着怪可怜的,就接回家住了小半年,后来她太怪了,所以还是送走了。”   他认真回忆了一下,说:“她老说什么,神啊人啊有罪一类的话,开口不是报应,就是世界要完蛋了……”   王先生说着,忽然“嘶”地吸了一口凉气,惶恐道:“我说这些,不会被判什么罪吧?”   叶轻:“不会,你说就是……”   王先生:“她还说什么,什么东西会来,那一天不会太远……”   柴悦宁:“什么东西?”   王先生:“这谁知道啊?”   柴悦宁连忙追问:“还有吗?”   王先生皱了皱眉,挠了半天头,最后说出一句:“花,她经常提到花,说在深渊里……”   褚辞不自觉喃喃着重复了一遍:“深渊……”   王先生:“啊对,有花开在深渊里。”   柴悦宁:“什么花?什么深渊?”   王先生:“不知道啊……”   柴悦宁:“还有哪些人照顾过她?能提供一下身份和住址吗?”   王先生:“这哪记得啊,大多是些外城进来打工的,干不了几天就跑了,合同都懒得签……说不定,已经都和外城一起炸了呢?”   柴悦宁不自觉做了两个深呼吸。   不知道,不记得,问什么都是没结果,她就没见过那么不靠谱的家人。   她四处看了一眼,叶轻继续询问着那人,却依旧只能得到一些没用的废话。   末了,她们离开了那里,走时只带了一张纸,纸上写着几个让人一看就觉得头大的称呼,以及称呼对应的大概外貌特征。   小陆、小芳、小安、陈姨、杨姐、王姐……   这个瘦高,那个皮肤黑,有的眼睛小,有的嘴巴大。   柴悦宁重重叹了一声:“靠这些信息,能找到人吗?”   叶轻:“试试吧。”   柴悦宁回身望向褚辞,她一如既往地十分沉默,只是那双眸子不再是从前那般古井无波的模样。   她抿了抿唇,想要多少给她一点安慰,却又不知能说点什么。   那夜,叶轻将她们带回了自己家,那间屋子与当初柴悦宁第一次到来时一模一样,陈设都没改变分毫。   “你们睡里面吧,我睡沙发就好。”叶轻说着,从衣柜里翻出一条毛巾被,转身走出卧室,扔在了沙发上。   然而那个晚上,她们没能睡上一个好觉。   两人刚轮流洗完一身风尘,头发都没擦干,便听见一阵重重的敲门声响。   军方派人来“接”她们了,刚换上睡裙的叶轻拿着通讯录一边呼叫易书云,一边一路追至楼下,最后没能拦住军方将她们带走。   “别担心,我在,没事的!”   通讯录那头传来易书云的声音,她在安抚叶轻的情绪,也在安抚柴悦宁和褚辞,希望她们不要冲动。   事实证明,她们确实没有什么事,军方只是想把她们接到自己眼皮底下。   她们住进装满监控的军区,这里离研究所倒是挺近。   刘安为她们送来了一个通讯器,通讯器里只有两个频率选项,他告诉她们有什么需要可以找他,或者告诉易博士。   他说基地感激她们的归来,更需要她们为基地指引方向,基地会给予她们礼待与保护。   浮空城会稳住她们,但也不会给她们多少自由,这和预想的一模一样,柴悦宁一点也不意外。   房门再次关上时,柴悦宁看向坐在床边发呆的褚辞,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深渊,那个人说深渊。”褚辞小声喃喃着。   “你想起什么了吗?”   “深渊……是不是有……万米深……” 第66章   “深渊……万米深……”   柴悦宁不自觉重复着褚辞的话语,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2155年,旧世界的地质勘探人员在近万米深的地底发现了生命的踪迹。这种生命被人们称作黑藤,人类将它带上地面,它将毁灭带来世界。   那位老者口中的深渊,会是人类发现黑藤的开掘之地吗?那个地方,开出了一朵怎样的花?那朵花,又与褚辞有着怎样的联系?   柴悦宁忍不住追问:“你想起了什么?”   褚辞皱了皱眉,目光有些游离,努力想要回想什么,最后却只神色失落地握紧双拳,无声摇了摇头。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我们会找到答案的。”柴悦宁说着,去卫生间拿了一条干毛巾,走到褚辞身旁坐下,为她擦起了那未干的长发。   褚辞到底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还是明明想起了什么却不愿开口,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她只想陪着她,为她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沉默持续了许久,最后打破沉默的人是褚辞。   那时卧房内关了灯,她们躺在彼此的身侧,感受着对方平缓的呼吸。   入梦之前,褚辞轻声开口:“我没有瞒着你什么,这次是真的,我十六岁以前的记忆很乱、很模糊,它们是零零散散的碎片,一点一点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抓住哪一片,哪一片就会飘远……我,明明是我的过往,我却拼不起来……”   柴悦宁深吸了口气,微微侧过头来,于黑夜中看向褚辞的双眼。   “我到底是什么?”褚辞的话语茫然。   柴悦宁隐隐感觉,这份茫然中带了几分不明显的自责。   她在自责什么?   自责那些她本就无法选择的过去,自责她难以改变或许会步入覆灭的未来?   就算所有的一切真如那个疯癫老者所说,这个世上所有灾厄都源自于深渊,而她独一无二的存在也确实与深渊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她也只是一个被迫承受了所有的载体。   是人类选择了她,是深渊选择了她,她是没有选择的。   这个世界没有对褚辞好过,人们教会她担当,告诉她责任,失败后恨不得将苦痛尽数归结于她,这对一个还未来得及长大,就已不得不面对这一切的女孩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柴悦宁沉默了很久。   她想告诉褚辞,不要再去想那些了。   其实她还有一些安慰的话语,但每一句都笨拙得让她开不了口。   她怕自己做不到感同身受,怕太过苍白无力的话语,会让本就感到孤寂的人更加认定这个世间没有谁真正了解自己。   她只伸出一只手来,在黑暗中探索者与之十指交缠紧握。   她问褚辞:“你在乎吗?”   褚辞没有回答,似在犹豫,又或是害怕什么。   柴悦宁想了想,又轻声说了一句:“我不在乎的。”   不管褚辞是什么,她都不在乎。   轻轻一声应答,是这高天寒夜里,最细不可见的一股暖流。   话音落下时,身侧之人忽然向她靠来。   褚辞抱住了她,用那与人类无异的身子,沉默地依附在她的身上。   温热的鼻息,缓而轻地拍打在柴悦宁的肩颈,她不自觉垂下眼睫,对上那双明亮的眸子,就像对上一次无声的问询。   那一瞬,她止不住加快了心跳,想要回应,却不知作何回应。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伏在肩侧的姑娘呼吸变得愈渐平缓,显然已经睡下。   她望着她的睡颜,那么安静,那么乖巧,就像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让人哪怕明知这副身躯有着远超人类的强大,仍忍不住想要将其放在手心里捧着、护着。   可褚辞不是个小姑娘,她也不是有本事保护褚辞的人。   这个世界正在加速倾塌,人类在不断死去。自私也好,无私也罢,他们发出的每一声呐喊,做出的每一次反抗,都似想要抓住黄昏最后一抹霞光,想要抵御将要到来的夜晚。   然而事实上,他们早已身处永夜,黎明在望不见,或许也行不到的远方。   如果寻不到出路,等到最后的火光熄灭,人类也就永远堕入黑暗了。   她能陪她一辈子吗?   也许,等到人类消亡的那一日,她会不复存在,但褚辞是特殊的,褚辞一定能够好好活下去。   她能做到的,似乎只有紧握着那纤瘦的手,在人类消亡之前,在自己死去之前,陪她向前多走上几步。   柴悦宁这般想着,伸手轻将褚辞鬓角的碎发顺向耳后,无声叹息着闭上双眼。   ***   基地军方想要尽早与雾区基地取得联系,几次三番表现出希望赶紧动身前往雾区基地的想法,柴悦宁却多留了个心眼。   首先,她和褚辞回到此处,不只是为了帮雾区内外的人类传递消息,还是为了调查一些陈年旧事,找寻当年被无声无息隐藏的真相。   其次,在浮空城成功推行抑制剂,更改基地生存法则,向所有人承诺不再轻易击毙感染者之前,她不能暴露雾区基地的存在。   浮空城不是雾区基地,这里的人口太多了,全面推行抑制剂并不容易,而且抑制剂也只能抑制延缓身体彻底异变,不能对异变者进行治疗。   万一抑制剂推行一段日子以后,基地出现几起变异者发狂伤人之事,不曾遭受感染的人们开始自危,认为这样的做法无异于把怪物养在基地之中,于是开始抵制抑制剂,抵制异种人的存在,雾区基地便很有可能因此陷入危险。   柴悦宁知道,她不该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旁人,但曾亲眼见过无数恶意的她,做不到完全不去考虑这些坏的结果。   她在等待,主动权在她的手上,军方也只能耐下性子一起等待。   她们到来的十几日后,研究所发布了一条广播。   一位感染者在抑制剂的帮助下,成功保留了人类的意志。   经过半个月的实时监测,该感染者的异变程度一直在百分之二十上下浮动,虽然身体发生了部分不可逆转的变化,但情绪状态十分稳定。   他是最近二十几年来,第一个没有被立即击毙的感染者。   人类似乎终于找到了和生态共存的方式。   但随后,研究所公开了抑制剂的真正效用,它只能暂时抑制住异变的发生,它就像一个不稳定的暂停键,按下去了会短暂生效,而这个生效期是不固定的,暂停随时都有可能结束,异变也随时都有可能继续下去。   研究所并没有隐瞒这一切,因为纸包不住火,再次欺骗会让他们彻底失去公信力。   无论如何,基地与研究所一致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只要找对了方向,基地一定可以研制出真正的“终止键”。   很快,他们将那位感染者释放回家,并将这份研究资料送往了远方的地下城基地。   这应该是一个喜讯,一开始人们也确实这样认为。   抑制剂出现后,基地中未被击杀的感染人员渐渐多了起来,从一例到十几例,最后人数上百、上千。   感染人员虽然依旧是极少数,但街头巷尾已经偶尔可见一两个身形怪异的存在。   这些人的怪异,注定了他们在基地是没有话语权的极少数。   柴悦宁和褚辞无法随意离开军方提供的住所,但叶轻时不时会来此处看她们,每次到来,都会提到一些外头的事。   “抑制剂的推行并不乐观。”叶轻说,“基地里的人们私底下将这类产生了部分异变的感染人员称作‘异种’,他们一边看不起异种,一边害怕异种突然变异伤害他们。这些人活了下来,但是他们的生活逐渐扭曲,去哪里都会被人另眼相待,找不到工作,甚至可能被亲人、朋友疏远。”   一切正如柴悦宁料想的那般,人群中渐渐出现了反对的声音。   大部分人认为自己不用去到地面,认为在基地的保护之下,外头的异兽绝对进不来,他们本该是绝对安全的,可如今这些异种的存在让一部分人感觉危险近在眼前。   基地里不是没有其他声音,但极端的声音,往往比温和中立的声音更容易博取关注与追随。   很快,这种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不需要多少时间的沉淀,只是一朝一夕的爆发。   就像当初,他们高喊着口号,想要摧毁A0027号样本那样,浩荡声势之下,感染人群孤立无援,只敢瑟缩于家中,听着窗外一声声刺耳的叫骂。   有人自尽了,从二十几层的顶楼一跃而下。   生命的消逝只在一瞬,死前他留下遗书,更曾在顶楼呐喊——感染者也是人类,我们活着,我们无罪!   然而一个感染者的逝去,只能惊起短时的议论纷纷。   人类为了活着,已经放弃了十几座外城,两百多万同类。   如今主城幸存的每一个人,都已将基地内死亡人口数据当做了一个每天都会跳动的寻常数字。   一个感染者用生命发出的呐喊根本无足轻重,不过三两日,便已被人彻底遗忘。   人们对抑制剂的反对声如浪般层层高涨,时文林用来保护雾区人类的研究,在雾区外几乎让人贬入泥泞。   有时候柴悦宁忍不住会觉得人类真是无药可救,但一想到那些明知前路满是绝望,也从未选择放弃希望的人,她又觉得人类应当不朽。   她想,她是矛盾的,人类的存在也是矛盾的。   她问叶轻,军方怎么看,研究所怎么看?   叶轻笑了笑,对她说:“个体和整体的利益似乎向来冲突,但偏偏从古自今,它们一直共生共存。”   “人类的命运,就是那堆一直在减少的数字,婴儿的啼哭声,远追不上它消逝的速度……如果有选择,谁愿意以杀止杀?”叶轻说着,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在找到安全融合的方法以前,基地必须全面推行来自雾区的抑制剂,基地甚至早就预估了这么做将要付出的代价。”   “代价是什么?”   “谁知道呢?”叶轻说,“反正博士有预感,她说一定会出事的……不过她相信,基地一定会熬过去。”   柴悦宁起身为她倒了杯温水。   叶轻接过水杯,道了声谢:“这次过来不是说这些的。”   柴悦宁:“那个名单上的人有找到吗?”   叶轻笑了笑:“找到两个,带不进来,也没问出什么。不过我在翻找过往资料的时候,在报社一台弃置的旧电脑里,看到了一篇未经发表的废稿,我查了一下那篇废稿的作者,发现他在写完那篇稿子不久后就被判了终/身/监/禁。”   “他写了什么?”   “他对旧世界的毁灭原因进行了一篇毫无科学依据的猜测,通篇以充满幻想的文风,旧世界的人们摘走了深渊里唯一的花朵,触怒了地底深处沉睡的古神,地面生态的恶化,是古神对人类的惩罚,或许只有将那朵花还回去,才能平息古神的愤怒。”叶轻说,“基地可不会允许这种言论出现。”   柴悦宁:“不过是篇废稿。”   叶轻:“是啊,可是基地表现得十分在意。哪怕作者结尾处说了,这只是一个散文风格的短篇幻想小说,他也还是被抓进了监/狱。”   柴悦宁下意识望了一眼卧室。   她不太希望褚辞听到这样无稽的东西,可褚辞此刻却站在卧室的门口,静静望着屋外的她与叶轻。   褚辞:“那个作者呢?”   叶轻:“死了,我在他女儿家中见到了他的遗物,遗物箱子里,有一本工作笔记。”   褚辞:“工作笔记?”   叶轻:“张涵清前辈的工作笔记。”   她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本卷皱的,天蓝色外壳的笔记。   它看上去很旧了,仿佛尘封着许多不为人知,也不被在意的过往。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综合症犯了,总怕自己写不好,怕心里的结局不符合大家的期待,所以各种不敢写,但是横竖都得写嘛,我应该调整好了,明天有更新,一定有。立个flag,接下来除非这月的姨妈攻击我,否则日更到完结!这篇文的原创歌在做了,估计赶不上完结的日子,但是会有的! 第67章   褚辞靠了过来,两眼直直望着叶轻手里的那本笔记。   柴悦宁替她接了过来,薄薄的本子,连封皮都已随卷纹裂线,她们翻开了过往的第一页。   “我来到这里,没想过离开。   ——2169.09.27”   叶轻:“我查过资料,张涵清前辈不是最初的黑藤研究者,三十二岁那年,她在业内取得一定成就,得到了秘密研究所的私下邀请。她知道,进入秘密研究所,意味着在研究成果出来以前,她将失去原有的自由,可为了找到抵御感染的方法,她坚定地放弃了所有,毅然决然参与了这项见不得光的研究。”   柴悦宁心底不由泛起一丝敬畏,小心翼翼向后翻去。   笔记中字迹娟秀、用词简洁,短短一两行字,附个年代久远的日期,便是一日的工作情况。   那批研究人员的研究并不顺利,他们在不断研究,不断实验,从动物到人体,一次次好似接近成功,却又毫无转机地失败。   起初,记录时间跨度很大,内容也没有多少个人情绪,能看到的只有一个伟大科研者的坚毅。   可后来,慢慢地,笔记中出现了一些近似情绪崩溃的话语。   “最初的研究是为了救人,后来的研究是为了救世。可人与世,都不曾被研究救赎,只有我们在杀人,从未停止。   ——2173.02.16”   “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没有人知道。外面的声音进不来,里面的声音出不去,我们困在这里,是失败的囚徒。   ——2174.12.21”   “新年,有人死了,自我了断的。这里没有人的精神是绝对正常的,我也会有疯掉的一天吧?   ——2175.01.01”   “不该在人前哭,可不哭也不会发现,他很温柔,也很理智。   ——2175.02.14”   笔记从这里开始,频频出现一个“他”字,没有名字,每次提及也不过只言片语,但能够让人感觉到,这个“他”为张涵清带去了坚持下去的一线希望。   时间接近大灾难爆发的那一年。   “新来的协议签署者,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她的眼睛是棕红色的,很少见,很漂亮,很可惜。   ——2177.05.18”   “泡泡水这种上个世纪的小孩子玩意儿,也就他会做来逗小姑娘开心了。   ——2177.05.20”   “这是一场糟糕的手术,手术过程不太顺利。   ——2177.05.24”   “那孩子术后的变化十分特殊,我从未见过这样棘手的状况。她问我,她会变成怪物吗?我想是的,但我骗了她。   ——2177.06.09”   “我没见过,也没预料过这样的结果,各项指数显示那个孩子与黑藤完美融合,没有感染,没有变异,这像是一场奇迹,我们都看到了希望。期待她的醒来。   ——2177.08.15”   笔记里大多内容,都变得积极起来,可谁知道,未来并没有希望降临。   柴悦宁将笔记向后翻去,呼吸不由一滞。   “我听见了可怕的声响,有人说,一场足以毁灭人类的核战争开始了。   ——2177.08.19”   在张涵清的笔记里,他们甚至望见过远方城市升起的蘑菇云,秘密研究所的人们陷入了一阵无穷无尽的恐慌。   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自己的家乡还在吗?   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研究没被叫停,实验仍要继续。   被关在这里那么多年,他们早就与这个世界脱轨了,没有人来接他们离开,他们便无处可去。   那个女孩成功融合黑藤后一直没有醒来,就像一个植物人,所谓的希望,好像仍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2177年的十月,秘密研究所与外界彻底失联,研究补给中断,有人说:“完了,什么都完了。”   研究所内部忽然发生了一场暴/动,有人不想继续这样下去,他们高喊着要离开,要回家。   世界都快毁灭了,他们不要死在这个牢狱般的鬼地方。   那几日,有人受伤,有人逃离,有人瑟缩在研究所中,想要依仗研究所里的存粮活着,等待外面的救援。   笔记里最后一次提到“他”,只有一句话:他走了,如果世界真的毁灭了,他会死在外头,我会死在这里,不会再见了。   字里行间浅浅的情愫,尚未萌芽便已无疾而终。   柴悦宁隐隐察觉张涵清笔记里的那个“他”可能是时文林,他们都在那场灾难中活了下来,但也确实至死没能再见。   那之后,留下来的研究人员在研究所等待了很久,时间一天天地过,这个世界仿佛真的毁灭了,他们完全联系不到外界,就像生存在一座孤岛。   外面的生态变得奇怪起来,奇形怪状的生物开始出现,人类仿佛真的已经消失了。   半年内后的一个雪夜,几近崩溃的他们,终于等到了来自外界的救援。   所有的研究成果,包括那么昏睡不醒的女孩,一同被转移到了远离地面的浮空城。   由绝望到希望,笔记里依旧只有短短三两句话。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那个昏睡已久的女孩忽然醒来,张涵清以为希望再度降临,却没来得及高兴,便被女孩的异常吓到。   “她开始胡言乱语。   ——2178.04.19”   “怎么会有人以为自己是个植物?她并非没被感染,她已经疯掉了。   ——2178.04.20”   “她想逃走,想要回去,甚至开始攻击我们,好在她藤条上的尖刺并没有任何感染性。   ——2178.04.27”   零零散散的抱怨持续到了大半个月后,笔记中最长的一笔出现了。   “上额叶和海马体的损伤难以逆转,他们要把一个人,变成一个样本。   哪怕是个疯子,也不该被推向这样的手术台。   可我改变不了什么,我从不是个善良的人,我死后会下地狱的。   ——2178.05.22”   柴悦宁看到此处,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应该是海马体切除,以及旧世界中世纪就被禁止的脑白质切除。前者对记忆有影响,后者则曾用于精神类疾病,不管多狂躁的精神病患者,只要把脑白质那么一切,都会安静下来。不过后来人们发现,这样的手术,只会把一个人从疯子变成傻子。”叶轻话到此处,见柴悦宁神色不对,忙补充道,“不过一切没有那么糟糕,也许是融合了黑藤,她的自我修复能力远强于寻常人类,至少在易博士接管她时,她的身体在各种检测仪中都没有任何残缺。”   褚辞不禁垂下眼眸,却仍旧没有说话,只伸手将笔记向后翻去。   在这之后,笔记出现了缺页,缺失的部分,应是用尺子压着齐齐整整撕下来的。   缺页过后,就是2179年的事了。   张涵清的笔记又一次回到了最初那种不带情绪的冷静状态。   这样的记录,在一句“基地宣布A0027号样本死亡”后,毫无征兆地忽然停止了。   柴悦宁下意识往后多翻了十来页,有字藏在了后面的白页之中。   “她是真的不会老。”   “不管过去多少年,我仍无法释怀,我想去那个地方看上一眼,如果此生还有机会找到那里的话。”   这两句话,没有任何日期标注,字迹一如往日。   可再往后,出现了字迹极其潦草,甚至看上去有些狂躁的话语。   “没有人信我,我真的看见了,没人信我!”   “祂的愤怒会吞噬这个世界!”   “我们会下地狱的!”   笔记的末页,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字迹。   【得到这本笔记,是意外中的意外,我挑了一个大家都不看好的选题,意外窥见了说出去也无人相信的秘密。   张涵清博士的话语十分混乱,让人很难摸到头绪,但经过一番整理与笔记辅助,我大概明白了张涵清博士想要告诉我的一切。   A0027号样本苏醒后性情大变、精神错乱,觉得自己来自万米深的地底,她想逃离,她想回去,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十分陌生。可基地需要她,她是万中无一的存在,是人类抵御感染的希望。为了让她老实下来,基地决定对她进行一场残忍的手术。   手术十分成功,样本乖巧了许多。   两年前,博士去往地面,她在雾区深处找到了她心心念念想要寻找的地方,她在那里看见了“祂”——万米深渊之中绽开的生态母花。   她说祂是有生命的,她能听见祂的愤怒,祂在报复人类。   我信了,我竟然信了。   理智告诉我,我不能为她的言论,甚至是她的一生,在基地里刊登任何一条新闻。因为那样,我可能会被抓起来,永远失去自由。   可我无法抑制心底的冲动,我想帮她,更想说出那些被隐藏的真相。   或许我真该试试,尽我所能,至少不会后悔。】   这位记者确实做了些尝试,也为此死在了牢狱之中,后不后悔无人知道,反正被掩埋的秘密仍旧没能重见天日。   不过至少,他保存下了这本笔记。   “这看上去像是一个天方夜谭……”叶轻说着,苦笑了一声,“但是,张涵清前辈异变后的模样,我们都看见了,不是吗?就算她是被吓疯了,说出了过分夸张的话语,有一部分也绝对假不了。”   一切研究都曾表明,黑藤是无法主动感染人类的,但她确确实实是被黑藤感染了。   “易博士曾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她看见了这本笔记。”叶轻说,“寻常的黑藤不可以,可如果不寻常呢?”   “寻常的黑藤无法与人类融合,可如果不寻常呢?”她说着,又望向了褚辞,“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你不是融合了黑藤的人类,你是融合了人类的黑藤。”   “你不是万中无一,不是人类的希望,人类在基因融合这场斗争里,从未成功过哪怕一次。”她轻叹着,说出了今日离开研究所前,易书云对她说过的那番话,“人类始终不曾在任何一场融合手术中留存下属于人类的自我意识。”   如果这是真相,未免太过讽刺。   --------------------   作者有话要说:   她寻不回属于人类的过往。 第68章   “人类的灾难,因我而起吗?”褚辞轻声问着,她的目光不复往日平静。   叶轻思虑片刻,摇了摇头,温柔道:“不要总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你没有做错什么,从头到尾你都没能选择。”   褚辞不由得眨了眨眼,眼底似有微微泪光。   “易博士让我告诉你,不要自责,不要难过。”叶轻说着,笑了。   她站起身来,走向窗边,推开窗户,微微仰起头来,深吸了一口长气:“我觉得博士说得对。”   “我曾读过一些旧世界的历史。我们的祖先啊,为了更多的食物,为了更好的生存,曾在地球上不断迁徙。他们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短短几千年时间,就灭绝了许许多多的大型生物。”叶轻说,“他们被后世称作智人,而智人的第一波殖□□动,在后世看来,绝对算是那个时代生物界的一场浩劫。”   “旧世界的学者认为,早在人类步入文明以前,智人就已经让近半的大型兽类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叶轻转过身来,背靠窗户,任风吹乱她及肩的褐色短发,“再后来,人类步入农耕文明,地球上更多的物种开始因为农业的开垦而失去本该属于自己的栖息地。后来的后来,它们好不容易适应了人类农业生产造就的全新环境,人类却又步入工业文明。”   “一时之间,大规模的污染产生,人类生活质量显著提升,人口呈现爆炸式增长……一种文明的发展,让地球物种多样性雪崩式下降。”叶轻闭上双眼,轻叹一声,“要说对错,人类才是那个地球历史上最致命的生物,在人类文明以前,地球上每一次大灭绝,都伴随可怕的顶级天灾,或是上百万年的漫长过程,然而人类从诞生至今,明明不足三万年,却造成了差不多的灭绝规模。”   “旧世界的学者早就说过,人类步入工业文明以后,必须走向生态文明,否则必定走向灭亡。可事实上,我们的先辈还在不断贪婪开采这个世界的资源——我们破坏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为了自保而清除我们,在地底万米的深处蕴含着未知能量的黑藤,或许就是地球母亲孕育人类之初,为人类提早制定的‘清除计划’。”   “灾难,不是你带来的,这一切都是人类咎由自取。”叶轻说着,睁开双眼,扬眉笑了,“但我们不会妥协的,浮空城、地下城彼此许诺,直至毁灭前最后一刻,也不会放弃为人类寻找新的出路。”   叶轻说罢,转身走了,只留下一本笔记。   客厅是安静的,电视关着,因为想也知道,今时今日的电视里,除了研究所极力证明抑制剂的正面用途,就只有那些变都不带变的光明与希望的口号。   窗外吹进来的风携着丝丝凉意,浮空城总是这样,烈日高照,仍旧寒凉。   褚辞望着手里合拢的笔记,柴悦宁望着她。   她们早就知道,被极力遮掩的真相一定残酷,可事实却还是超出了她们的预料。   沉默不知延续了多久,褚辞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原来我不是人类。”   她抿了抿唇,眼神迷离,看不清喜悲:“十六岁以前的过往,不是属于我的……我没有属于人类的过往。”   柴悦宁:“……”   褚辞:“我不是成功融合黑藤的人类,我只是融合了人类的黑藤……”   柴悦宁皱了皱眉:“有什么区别吗?”   褚辞咬住下唇,沉默数秒,低声说道:“我吃了那个人类女孩,像每只异兽吃掉人类那样,剥夺了她的生命,她的基因,她的一切……”   “我还以为我是她。”褚辞自嘲地笑了笑,眼里没有光,“我以她的身份,瞒过所有人,一活就是那么多年……”   她不是人类,她是藏人群里的异兽,她从一开始就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是活该被人类喊打喊杀的存在。   褚辞忍不住红了眼眶,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沿着脸颊不争气地向下滴落。   情绪在一瞬间决堤。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硬要拉着柴悦宁一起回来找真相的人是自己,如今真相找到了,却忽然像有什么堵在心口,没有很痛,但就是说不出口的难受。   褚辞不明白,人类的悲欢,人类的情感,她都懵懵懂懂,好像伸手就能触碰,却又不是时时都能感受。   她忍不住去想,现在的自己,在人类看来,应该有着一种怎样的情绪。   是悲伤吗?   如果易博士没有骗她,她曾在柴悦宁离开浮空城时悲伤过。   那时的感觉,和此时此刻是不一样的……   柴悦宁忽然牵起了她的手,心里那种说不出口的情绪,在这一刻又浓烈了几分。   褚辞用力握紧了柴悦宁的整只手,她想说点什么,却还不及开口,便被柴悦宁轻轻抱入怀里。   她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短暂恍神后止不住哭得更加厉害。   就像初生的婴儿,向世间发出的第一声啼哭。   没有缘由,不讲道理,恨不得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   她忽然说不出任何话来,她不懂人类的喜怒哀乐,却到底还是像一个人类那样,被所谓的情绪轻易左右。   她原本不懂自己为什么难过,可在柴悦宁抱住她的那一刻,她明白了自己难过的原因。   她不是人类了,她来自全新的生态,而那个生态将会摧毁人类熟知的一切,包括人类这个群体。   她可以感受得到,生态在恶化,她的力量在变强,人类的毁灭终究是与她无关。   无论她愿不愿意,事实都无法改变。   她的同类,是人类的天敌。   她的归处,是人类的坟墓。   她注定不能和眼前这个人类永远一起,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消亡的那一刻,柴悦宁也会死。   那时的她,又该何去何从?   没有人帮她选择,没有人告诉她方向,那些将她带到这个世界的人都已不复存在,就算她能找到“回去”的路,回去后又有什么呢?   她明明才学会像一个人类那样活着……   她回不去了。   她好恨自己不属于这里。   “易博士曾经对我说,人类的情感或许是我们融入全新生态的最大阻碍。”柴悦宁轻轻拍抚着褚辞的后背,她抬眼望向窗外云卷云舒,眼中盈着泪,“人类因它而无比脆弱,因它而无法在融合过程中保有更高的稳定性。”   “可人类之所以称之为人,之所以能将这个脆弱的文明延续至今,也都是因为这与生俱来的情感。”柴悦宁说着,向怀中之人轻声问道,“一个身份而已,很重要吗?你在哭,你在难过,这属于你的情感,是人类的情感。”   “可是……”褚辞的话,哽咽在了心底,“我不属于这里……”   “你吃了谁,夺走了谁的生命,谁的一切?”柴悦宁心疼道,“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呢?”   “为什么,一定是你害了一个人类,不能是一个人类……感染了你呢?”   “你有着她的模样,她的善良,你替她献身人类科学……”   “你……延续着,她的生命。”   你属于这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好像有小天使没看懂,褚辞不是黑藤精,虽然我是妖精大户,但是这本真没妖。   就是物种融合,非人类的生物融合了人类的基因,获得了人类的特性,跟雾区不同生物之间相互融合一个道理,我们要从科学的角度去理解(大雾)。 第69章   “人类……感染了我么……”   褚辞闭上双眼,将泪水封回眼底。   她听着耳畔的心跳,静静地想,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安慰她了。   柴悦宁在安慰她,可柴悦宁的声音也在颤抖,她哭了,柴悦宁好像也要随她一起哭了似的。   人与人之间的情绪会相互感染。   从前都是柴悦宁害她不开心的,但这一次,是她让柴悦宁不开心了。   她想,她该接受柴悦宁的安慰,哪怕听起来没有一丝科学依据。   不过如果世间万物真的都在相互感染,她确实应该是一个被人类感染的植物。   因为,植物不该懂得人类,可她就是懂了。   在拥有人类的躯壳后,在遇见柴悦宁后,在感受过被人在乎是什么滋味后,又或是在第一次学会选择以后。   她知道人类的脆弱,看见过人类的自私与卑劣,也看见过人类的无私与坚毅。   她难以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难以感受大多数人的快乐或是悲伤,可到头来她却感受到了曾经难以理解的一切。   哪怕所有事实都摆在眼前,依然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坚信她是一个人类。   如果她是人类,她就该为人类文明的延续做点什么。   “柴悦宁。”   “嗯?”   “如果孕育了整个生态的母花真的存在,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它对人类报复。”褚辞靠在柴悦宁的怀里,话语带着些许哽咽,心绪却已渐渐平复下来,她说,“我该去找它。”   柴悦宁犹豫片刻,没有反对,只是轻声问道:“你要回去?”   褚辞微微点了点头。   所有的一切总要有始有终,不是吗?   她不知道那朵花会在何处,不知道回去后是否真能中止这场报复,更不知道将自己“还”回去后,她属于人类的意志是否还能留存。   但她知道,那是人类的一线希望。   她不能看着人类就这样在这个世上消亡,她会失去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褚辞抬起头来,含泪的双眼静静凝视着柴悦宁。   她以为柴悦宁会像从前一样尊重她的选择,可以人类的情感,似乎比她所了解的要更复杂一些。   柴悦宁沉默了很久很久,眼眶里盈着的泪光,不知在哪一个时分忽然断了线。   “不值得……”   褚辞听见了柴悦宁的回答。   这是第一次,柴悦宁否定了她的选择。   这应该算否定吧,但她却没有感到生气,反而觉得挺开心的。   人类喜欢衡量得失,值得、不值得,是在做每一件事之前都会考虑的。   可在她经历过的每一个选择里,她都是可以被牺牲的那一个,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愿不愿。   五十多年漫长岁月里,第一次有人在意她的得失。   哪怕天秤的另一端,很有可能是整个人类的存续,那个人也会心疼她,在她耳畔轻声说出一句——不值得。   可那个人不知道,这句“不值得”,就是她心底最大的值得。   所以她扬起一抹笑意,用几近执拗的话语,作为这个选择的回应:“你不是我,你不明白。”   “总是这样……”柴悦宁不禁长吸了一口气。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拭去了怀中人眼角的泪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想她明白,她也懂得。   褚辞唯一一次的自私,就是在地下城基地中对她隐瞒身份的决定。   自那以后,褚辞的每一次抉择,都没有考虑过自己。   世上就是有这么一个好像怎么都长不大的小姑娘,哪怕被全世界流放,只要还有一人真心待她,就始终不曾对这个世间抱有一丝恶意。   这是命运吗?   这是命运吧。   旧世界毁灭之前,命运选择了这个女孩,她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她堕入这个世界。   善与恶,黑与白,一一映在她的眼里。   她旁观这个世界,她审判这个世界。   她就像是神明,人们是否罪不可恕,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可她终究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她只是她自己,一个从记事起就未曾被人善待的女孩。她的每一个选择,都像孩子一样单纯,谁给她善意,她便为谁付出所有。   她总是这样……   “如果这一次是真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嗯。”   “人类会寻回自由。”   “嗯。”   “飞鸟会离开囚笼。”   “对。”   褚辞抿了抿唇,轻声说道:“最后一次,如果我还是什么忙都帮不上,我就认了。”   柴悦宁:“认了?”   褚辞:“你就带我走吧,去哪儿都行,你帮我选。”   柴悦宁点了点头:“好。”   褚辞想了想,又说:“如果世界毁灭了,如果人类不存在了,如果你死了……”   柴悦宁:“……”   褚辞:“我就像你先前说的那样,把你吃了……你做我的养料,你活在我的身体里……”   柴悦宁:“好。”   柴悦宁应下的那一刻,一颗心似被什么仓惶推促着,不自觉想要说出压抑在心底许久的话语。   她犹豫了数秒,话到嘴边,还未开口。   一阵警报响彻于空。   她站起身来,愣神走向窗边。   不远处的街道之上,激愤的人们还在为了抗拒抑制剂的出现而高声游/行,警报声响,让不少人都茫然而惶恐地放下了手中的示威牌。   那一刻,无数人望向了同一片蓝天。   一架又一架战机飞向天空,许久不曾启动的电力防御模式再次开启,半透明的防护电网只一瞬便笼罩了整座基地主城。   远方,有什么正在靠近,乌泱泱地穿过层云。   那是忽然来袭的兽潮,规模远超了先前坠毁所有外城的那一次。   这里,有它们最想猎捕的食物。   浮空城基地还未来得及量产用以遮蔽气息的药物,也没有来得及建造雾区基地那种高耗能但有效的自我隐蔽式防御工事。   他们才得到来自雾区基地的研究数据没有多久。   在不断恶化的生态面前,人类似乎永远慢上一步,这个世界留给人类的时间或许真的所剩无多。   “走吧。”她听见褚辞在身后轻声说着。   她们该走了,在一切终止之前,以人类的身份,向这个世界最后奋力反抗一次。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很短,但不准说我不行,不然我会伸出颤抖的手指。   这文,讲真,写起来情绪消耗有点大,是觉醒和小狐狸后对我情绪消耗最严重的一本,甚至超过觉醒和小狐狸,贼废我。需要支持鼓励留评撒花才能好(疯狂明示)_(:з」∠)_ 第70章   兽潮如黑云一般,向着这座浮空的人类基地沉沉压来。   浮空城久居近万米高空数十年,远离来自地面的大多危险,防御工事远不及地下城基地。   这么多年来,如果不是主城研究所坚持认为迟早会有异兽进化出高空飞行能力,基地主城甚至可能仗着电力防护系统的存在,不屑于建设其他防空系统。   如今,兽潮来袭,基地不多的対空战力全面启用,奈何数量本就不多的飞机导弹与防空导弹仅能拦阻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兽潮穿过炸开的漫天烟云与耀目火光,死神降临般扑向了受电力屏障保护的浮空之城。   电力屏障自设立之初就不是用来防御大规模进攻的,基地在一个时间段里的电力供应有限,它自然也有一个最大承受力,每次开启时可抵御一次小型兽潮,这就是它的极限。   可眼前这次兽潮,绝非小型兽潮。   兽潮规模很大,甚至连品种都得到了远强于从前的进化。   这些异兽里,最小的也有两三个人类那么大。   它们就像扑火的飞蛾,分散向主城的四面八方,不顾电力屏障的阻拦,一心只想冲进眼前的空中堡垒。   一时之间,无数承受不住高压电击的异兽从空中坠落,砸向楼房、砸向地面,巨石陨落般损毁着这个城市的草木、道路与建筑。   人们惊慌失措,惶惶不安。   大街小巷上奔跑着惊叫的人群。   抬头,是无数怪异的飞鸟在空中盘旋。   低头,是飞鸟掠过天空投下的如死神降临般的阴影。   柴悦宁和褚辞才跑下楼,就被负责监视她们的人给拦在了军区出口。   好在刚离开不久的叶轻一路折返回来,第一时间带着研究所向军方要到的紧急指令将她们接上了车。   “兽潮规模太大了,基地随时可能全面缩小防御圈,军区不是最重要的,研究所、浮力核心,还有各项生存系统所在的城防大楼,才是基地无论如何都必须守住的地方。”叶轻说,“易博士已在警报拉响的第一时间向基地进行汇报申请,并获准将你们转移至研究所。放心,基地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叶轻话语中有难以压抑的恐惧:“如果基地能挺过这次兽潮的话……”   一个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基地主城的研究者,兴许这辈子都没想过,死亡竟也会与自己离得那么近。   求生是一种本能,可本能之下还有着不可忽视的恐惧。   这个世界疯了,它似乎根本不打算给人类任何喘息的机会。   基地就算能挺过这次兽潮,那么下一次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绝望笼罩着这座曾经最接近光的人类基地。   面包车开在混乱的街道上,恐慌仿佛弥漫着整个基地。   从空中摔落的异兽,重重砸在地上,有些已经死去,有的却还在挣扎扭动,仿佛随时都能活过来一般,发出阵阵骇人的痛苦□□。   有人大着胆子拿着棍棒上前,也有自带武装的佣兵対这些未死的异兽进行补枪,可更多是惊惶的人群。   基地广播试图维持秩序,可那听上去十分冷静的广播声,全然无法抚平人们心底深处的恐惧。   “我们向地下城基地发出了求援信号,可是……我们真能等到吗?”叶轻低声说着。   柴悦宁不禁去想,浮空城忽然遇袭,远方的地下城如今还好吗?   只要没有发生内部感染,地下城的防御工事应该可以抵御大部分外来侵袭吧?佣兵队的大家,还有回到七区的尤兰,他们应该暂时都是安全的吧……   思念来不及蔓延,浮空城的上空又拉响了二次警报。   人们习惯性抬头去看,只见空中那层透明的电力屏障裂开了一条缝隙。   裂缝从出现的那一瞬起,便开始无限扩张,很快便撕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那层阻拦兽群的屏障彻底崩溃了,闪着电光的半圆形光罩寸寸散去,无数异兽自裂口中俯冲下来,向着人群撕咬而去。   人类的惊恐在那一刻被推上了顶点。   一只异兽朝白色的面包车飞扑了过来,庞大的身躯擦着车顶掠过,两只利爪勾住两侧车窗,不大的车子瞬间失去了平衡,像要飞起一般。   叶轻失声惊叫,柴悦宁按开窗户,向着头顶异兽展开的右翼开了两枪,子弹内部炸开的电流瞬间让那只大鸟脱力。车向前方快速开去,它朝后方滚落于地。   狂风掠过车窗,吹乱她的头发。   她听见尖利刺耳的惨叫,看见无数哀嚎着试图求救的人被她所乘之车远远落在身后。   异兽侵袭了这个城市,它们飞掠向建筑与街道,它们扑咬、猎食着人类。   这一幕又一幕,就像曾经地下城基地发生过的一切。   如果浮空城可以挺过这次兽潮,多少人会死去,多少人能幸存?   她不知道,更害怕知道。   “这个世界就是快要坏掉了……我们半个世纪的研究,一次次于危难中竭尽所能挣扎求存,都赶不上它倾塌的速度……”叶轻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微微冒汗,她声音格外颤抖,“是,我们是走投无路了,我们有时候甚至想向上帝祈祷,祈祷宽恕,祈祷一条生路……在有限的时间里,我们可能真的研究不出什么结果了,人类苟延残喘不了太久……”   “我有时候真想告诉博士,放弃吧,放过自己吧,在一切结束之前,至少为自己活上哪怕一天,而不是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困在未知的迷雾里……”她的语气算不上激动,但情绪似乎已经在半崩溃的边缘了,“可我不能,博士不会喜欢听到这些的。”   柴悦宁也知道,人类可能撑不了多久了,如果真想做点什么,她们不能靠自己的双脚,不能靠去向未知的异兽前行,那样真的太慢太慢。   她需要浮空城基地的帮助,她在这里没有任何的话语权,可易书云是有的。   柴悦宁忍不住开了口:“叶轻,我们……”   叶轻:“什么?”   柴悦宁:“我们愿意相信生态母花真正存在,我们想要找到它,平息它的愤怒……”   叶轻不由一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们……决定了?那只是一个得不到证实的猜测……”   柴悦宁沉声应道:“但这也是如今的一线希望,万一呢?”   万一,那听起来无稽至极的猜测,就是人们苦苦追寻的真相呢?   柴悦宁说:“我们想要一架飞机,把我们送向雾区深处,最好可以锁定黑藤发掘之地的大概区域。张涵清前辈既然曾经去过那个地方,那就代表那里离基地并不遥远。”   叶轻:“雾区那么大,就算可以依靠旧世界的文献锁定大概区域,也很难将你们送达……飞机没有信号的指引会偏航,高空飞行无法穿透浓雾观察地面状况,别说一株植物了,就连旧世界大型建筑都能错过。除非,除非在浓雾中低空飞行,可那风险太大了,而且基地所有机型的战机载油量都无法做到进入雾区深处后,还有足够油量支撑范围搜寻……”   褚辞轻声打断了叶轻的话语:“把我们送到一个大概的区域就好,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   叶轻一时噎住,沉默许久,终是不再多说什么,只用通讯器向易书云发去了简讯。   她没有立场阻止她们,哪怕这件事看上去再怎么不可能,哪怕或许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能够成功,她都不该阻止她们。   因为人类想要在这个即将崩塌的世界存活下来,本也就是一件看上去根本不可能达成的目标,太多人明知前方是无望的绝路,仍然不愿轻言放弃。   在得知柴悦宁与褚辞的决定以后,易书云第一时间派人前往基地的旧世界档案馆,试图通过关键词检索,在旧世界的地图上锁定出曾经挖掘出黑藤的城市方位。   那是一片山峦绵延之地,万米深的钻探井,就建立在一座盆地城市的边缘。   叶轻很快将柴悦宁和褚辞带到了基地研究所。   易书云出来相迎,有些时日未见,她的白发似又多了一些。   “我已向基地提出申请,但我不能说出事情的原委,不然基地一定会觉得我疯了,一个疯子不配向基地提起任何诉求。”易书云面色凝重地走在前方,“我和基地说,雾区基地送来的研究资料里缺损了一项十分重要的数据,这关系着此次兽潮的善后问题,我需要尽快补全。”   柴悦宁明白易书云的意思。   今时今日,想要基地派出一架飞机送她们离开此处,那么“前往雾区”会是最合理的原因。   “基地一直想与雾区取得联系,只要你们肯点头,基地没有不批准的道理。”易书云走进自己的研究室,从桌上一卷新复印的地图,郑重地递向柴悦宁,“旧世界太多资料遗失,那时的人们为了钻探项目不受外界影响,一度将其立为机密项目,只有部分成果报导,大致位置难以锁定。根据现存的资料分析,我们圈了出六个可能点。”   “六个点……”柴悦宁不由皱眉。   如果只有一个点,她还可以骗飞行员说那就是雾区基地的位置,可足足六个点,每个点都不存在具体定位,只是一个大概范围,到了地方还要近地探寻,她要如何才能一一前往?   “离开基地后,你要自己想办法说服飞行员。”易书云说,“我帮不了你们。”   柴悦宁重重点了点头,她接过地图,刚想打开看上一眼,便听得一阵巨响自远方炸开。   下一秒,她只觉脚下的这座人类基地,忽然剧烈晃动起来,她下意识抓住褚辞的胳膊,将其护到身旁。   易书云的后背瞬间撞倒在身后的长桌之上,叶轻慌忙上前扶住了她,抬眼之时电灯闪烁,办公桌上,资料柜中,许许多多东西都随着这剧烈的晃动掉落。   安稳浮于高空五十多年的人类基地,仿佛下一秒就要向下坠落。   而在那万米高空之下,是外城百万亡魂粉身碎骨之地。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无人敢想。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x五二零快乐√ 第71章   剧烈的摇晃没有持续多久,脚下震动停息时,柴悦宁跑到窗边朝着巨响传来的方向望去。   她一眼望见远方的半空之中,那被称作浮光的金色光球,此刻正如坏掉的灯泡般无节奏地闪烁。   许多远到仿佛只有蚂蚁大小的异兽,来回穿梭地侵袭着浮光之下的浮力核心。   “那只是其中一处浮力,算上中央浮力,主城一共有七处浮力核心。”易书云说,“只要中央浮光不灭,浮空城就不至于立即坠毁,但是外围浮力核心受损,基地会失去平衡……”   易书云话音刚落,同一个方向的远方,竟又一处浮光开始不规律闪烁。   脚下的平地开始向着一个方向缓缓倾斜。   柴悦宁将目光望向其他浮力点,无论哪一处,都有异兽在不停攻击。   它们仿佛知道这些东西就是浮空城的命脉。   “有兽群必有首领,这是一场有组织的侵袭。”易书云眉心紧锁,眼底满是红色的血丝,“兽群的首领或许残留着人类的记忆,甚至可能获取了人类的智慧,它太知道怎么打败我们了……但我们根本找不到它。”   异变总是如此,残留记忆,却不留一丝情感,让一个人类彻底失去自我,而后再去依循怪物嗜血的本能。   不远处有异兽飞来,无数枪弹将它们击杀在研究所外。   正如叶轻所说,这里是军方重点保护区域,可事实上异兽对此处兴致不高,兽潮之中少说七成的异兽有着十分明确的目标——浮力核心。   若非如此,此处这些人手或许也无法保护好此处的研究人员和研究成果。   为了保持浮空城的平衡,基地主动熄灭了两处浮光。   好消息是,当一盏浮光熄灭后,该处浮力核心周围的异兽明显失去了攻击方向,短暂地陷入了一阵茫然无措。   它们应该确实没有什么智慧,只是一味听从着某种不知来自何方的指令。   可兽群短暂茫然后,又集中起来,向着其他浮力核心飞去。   基地不可能关掉所有浮力核心,那样会以最快地速度向下坠毁。   而此刻兽群基本集中在各个浮力核心附近,这导致对异兽最能造成有效杀伤的重火力武器一样都不能使用。   一盏盏已然熄灭或是不停闪烁的浮光,于此时此刻就像孩童手中脆弱的气球,分明碰碰就会坏掉,偏却死死牵引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城市。   它浮不再似从前那般稳固,只像一艘航在狂风巨浪中的小船,摇摇晃晃,仿佛随时可能沉入云海,载着数十万人类一同步入万劫不复之境。   终于,这座人类基地做出了一个艰难决定。   ——全城迫降。   浮空五十多年的人类基地,将在此次兽潮侵袭中回归地面。   浮力核心在浮空城上,浮力基埋在地底,它们之间以浮力柱进行连接,撑起整座城市悬浮。   正因如此,浮空城无法进行移动,想要回归地面,只能垂直降落。   若是在平时,浮力系统没受损,降落肯定是十分安全的,但如今浮力系统受损,迫降难度将会变得很高。   基地广播再次响起,播音员的声音,仿佛携着一种直面死亡般的沉着冷静。   “这里是基地浮力系统控制中心,非常遗憾在此刻告诉大家,基地主城七处浮力核心已有三处损毁,中央浮力核心正遭受着难以抵御的异兽侵袭,军方能为我们拖延的时间十分有限,基地即将开始迫降。由于浮力系统受损不轻,许多功能暂时失效,迫降过程中,基地难以保持平衡,请大家尽快寻找掩体、扶手,务必远离一切接近边缘的地方,谨防高中坠落。本次迫降成功率预估——百分之六十七。”   迫降成功率67%,那么如果可以成功,去到地面后又将要面对什么呢?   “我记得……”叶轻颤抖着声音说道,“几天前无人机才拍摄过一次地面,基地下方已经生出黑藤,沦为雾区了。”   脚下晃动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   浮空城开始向下降落,心脏仿佛快要跑出喉咙的失重感在那一瞬变得分外明显,灵魂仿佛都要脱离躯壳。   “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易书云推着叶轻走到房间的角落,远离桌柜,扶住墙壁,缓缓蹲坐下去。   柴悦宁拉着褚辞踉跄跑到她们身旁,她身子前倾而站,下意识伸出双臂,护着身前之人。   天摇地动之中,她听见失声惊叫,听见枪声与怒骂,听见重物落地,玻璃碎裂。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崩坏,屋内忽然泛起雾气,一条条藤枝编织成笼,似要将她们护于其中。   易书云的通讯器里传来了焦急而又充满担忧的声音。   “城防中心呼叫易博士!”   “易博士,易博士您在哪儿!”   “您还好吗?收到请回答!”   易书云:“我……我没事。”   “您没事就太好了……”通讯器那头的人明显松了一口气,他那边也是枪声连连,惨叫与异兽的嘶吼于耳畔交织,“博士,基地已经批准您的申请,此次前往雾区基地一事由刘安中校全权负责,战机即将抵达研究所。”   “感谢……”易书云面色惨淡地做出了回应,脸上终于扬起一抹复杂地笑意。   “博士,基地希望……基地希望您可以一同前去。”   “为什么?”   “无人机监测到地面兽群汇集,如果基地撑不过去,至少……至少您该活着,您是最了解浮空城这些年所有研究的人,雾区基地和地下城基地都需要您,人类还需要您。”   “……”   那一瞬,轰乱的世间,似有了一刹那的寂静。   寂静过后,柴悦宁听到易书云颤抖着声音反问了一句:“还有多少人能够得到转移?我们……为什么不向地下城的方向撤离?”   那一头的应答十分残酷:“博士,我们面对的是拥有极速飞行能力的异兽,如果没有那个样本进行气息掩护,战机的速度及不上它们。基地如果可以成功迫降,我们还有一战之力,但如果组织撤离,战机在空中遇袭,可能会比留在基地等待救援还要危险,您只有跟她们一起去雾区基地才是真正安全的。”   浮空城基地的人还不知道,这架战机的目的地从一开始就不是雾区基地,而是比雾区基地危险千万倍的雾区深处,甚至可以说是一切灾厄的源头。   如果基地没有考虑过向地下城撤离,那么这绝对会是一场无意义撤离。   易书云陷入了沉默。   柴悦宁连忙道:“我们可以先去雾区基地。”   易书云:“不够的,时间不够,油耗也不会够……”   她不能拿人类的希望换自己和叶轻的命啊。   易书云咬破了下唇,再次按下通讯器,无比平静地应道:“那我不走。”   城防中心:“博士?!”   “等到了地面,就可以使用重型武器了……”易书云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叶轻,目光难得温柔,似是安慰,“我们会等到救援的。”   叶轻点了点头,她对易书云有着足以交付性命的信任。   人类的基地沉下云海。   被异兽攻击到残损但未坠毁的无人机,仍旧巡视着这座即将于天空沉没的孤岛。   如果有人站在监控室里,他们将会看见这个庞然大物如何垂直降落。   它离地面越来越近,仅存的四根浮力柱在巨大的压力下不断闪烁着金色的电光,巨大的城市努力维持着平衡,却仍旧止不住地晃动。   轻飘的纸张短暂随风而舞,却也最终要沉向地面。   跌出护栏的人类于高空之中好似断翅的蝶,一件件重物与他们擦身而过,又或是落石般砸向他们本就飘零无依的躯壳。   那一刻,所有的一切,如流星般向下坠落。   这座城市仿佛正在碎裂,而那些坠落的人与物,不过是它在垂死挣扎中剥落的破碎外壳。   而在它的下方,兽群仰头望着这正在发生的一切。   异兽渴望吞噬人类基因,它们一直都在期待这座城池陨落。   柴悦宁和褚辞是在城市迫降的剧烈晃动,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还有那无数枪响之中,被易书云推着坐上战机的。   飞机飞离浮空城的那一刻,她回头望向即将触地的巨大城市,望向两千米外的地面成群的异兽,心里止不住地感到一阵苍凉。   她想,浮空城的降落,定会撼动大地。   ——就像生命求存的意志一般执拗而坚毅。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不是自己最后一次遥望这座城市。   --------------------   作者有话要说:   先压死一片(狗头.jpg) 第72章   战机飞向天际,孤岛沉入浓雾。   柴悦宁再看不清身后的一切,但她知道,人类向死而生之际,总有人携着希望奔向远方的未知。   褚辞从她手中拿过了那卷地图,静默扫过地图上每一个被红笔圈起的区域。   “我们该往哪个方向去?”刘安开口问道。   他的语气有些沉重,显然在浮空城基地生死存亡之际,忽然被安排执行这样的任务,对他而言多少带了几分逃避的意味,他不喜欢这样,却又不得不这样。   面对这个问题,柴悦宁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地图上有六个标记点,如果不考虑返程的油耗,不考虑低空飞行的范围搜索,战机最多可以飞往四个点。   可就算刘安愿意陪她们一同走完这场有去无回的亡命之旅,她们仍然有着太多需要考虑的情况。   这架战机不一定能到达那个或许存在着人类最后一丝希望的远方。   时间有限,她们必须做出取舍,其余的一切,或许只能让命运来做决定。   柴悦宁在褚辞身旁轻声问着:“能够想起什么吗?”   褚辞皱了皱眉,没有回答,望着地图的目光并不怎么平静,似在努力回想着什么。   两人的话语,让刘安生出一丝警觉:“雾区基地的方向,你们确定记得?”   柴悦宁回过神来,沉声应了一句:“记得……”   刘安:“请告知方位,我需要立即确定飞行方向。”   柴悦宁做了个深呼吸,皱眉望着地图上的六个标记点,抽签似的随便挑选了其中一个,将方位报给了刘安。   “确定?”刘安的语气似乎不太信任。   柴悦宁只是“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很快,飞机微微转向,朝着她指引的方位前去。   柴悦宁不禁想,有什么事等离浮空城远了再解释吧,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谎言,她希望这个谎言能在没有回头余地的情况下再被揭穿。   战机如飞鸟般翱翔于广阔的天空,仿佛远离了这个世界所有的喧嚣。   从午后至黄昏,又是一朝落日,白云都染上了层层霞光,希望却仍不知位于何方。   距离基地太远的地方没有定位,飞机一直飞,一直飞,人往下望,看不清这浓雾之下、山峦之间,是否藏着旧世界的城市遗迹。   没有人知道目的地在哪儿,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行过了该去的地方,他们应当在差不多的地方进入低空飞行模式的。   柴悦宁一直在想,想自己到底如何与刘安开口。   她们要去的地方不是雾区基地,她们要做的事情与浮空城给予刘安的任务不同,她们心底的猜测,她们所想追寻的奇迹,真能说服一个把基地军方指令放在第一位的军人吗?   不管能不能,她都没有别的选择。   短暂思想挣扎后,柴悦宁欲言又止地发出了些许声响。   刘安目光向后飘了一下,眉心不由拧成一团,沉声问了一句:“需要近地飞行吗?”   柴悦宁连忙应声:“需要!”   刘安又问:“快到了?”   柴悦宁张了张嘴,倒吸了一口气,略微心虚道:“下去看看才知道。”   飞机高度开始下降,机身沉入浓雾之中,雾灯亮起时,柴悦宁向下望去。   一座座绵延山峦好似就在脚下,战机灵活穿梭于危险的群山之中,夜色随之渐渐沉了下来,柴悦宁终于看见一座盆地之中依山傍水而立的城市。   可在那一瞬,柴悦宁却忽然慌了心神。   这个世界真的太大了,眼前的一切太过陌生了。   她对自己想要前往的地方一无所知,哪怕近地飞行,她也根本看不出来自己选择的方向究竟是对是错。   脚下的城市遗迹,是地图上圈出的城市吗?   所谓的城市边缘,又在东西南北哪个方向?   传说中的生态母花是什么模样?特殊到一眼就能让人辨认出来,还是和其他黑藤花差不了太多,只是更为庞大?   她不知道,她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刘安问她——到了吗?还有多久?方向对吗?   柴悦宁紧紧握着手中的指南针,她一度认为自己的方向感很强,可此时此刻却是一句也答不上来。   “柴悦宁,你迷失方向了?”   “我……”   是的,她迷失了。   可她迷失的不是东南西北,而是那个最终的目标。   ——她从未见过。   “这不是去雾区基地的路。”刘安皱眉问道,“你们能从那里回到浮空城,就不可能迷失那里的方向。”   柴悦宁:“……”   刘安:“你们到底想引我去哪儿?”   他的语气笃定极了,话语中甚至携着几分受到欺骗的怒意,让人不禁怀疑他或许早有察觉,却直到此刻才真正出言点穿。   他咬了咬牙,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为什么不肯前往雾区基地?易博士如此信任你们……我需要一个理由。”   沉默一路的褚辞忽然抬起双眸,淡淡应了一句:“比起雾区基地,我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刘安:“有什么能比补全易博士需要的研究资料更重要?”   褚辞:“资料没有任何缺损。”   刘安:“你说什么?”   褚辞:“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回雾区基地,易博士也是知道的。”   褚辞的回答,无疑令刘安分外诧异。   他分神扭头向后看了一眼,似乎试图从褚辞眼中找出这些话语只是谎言的证据,可褚辞的目光却是那么平静,平静中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真诚,在感情之上似乎没有一丝破绽。   柴悦宁能够感觉到,他于茫然与诧异之中产生了动摇。   夜色越来越沉,已不适合在这崎岖之地继续飞行。   她轻叹了一声,道:“有些事,三言两语很难说得清楚。”   战机降落在旧世界城市废墟之中,刘安从柴悦宁的手中接过了一本陈旧的笔记。   柴悦宁站起身来,跳下飞机,借着雾灯望向雾气朦胧的四周。   在这堆满尘埃,荒无人烟,无比破旧的城市遗迹里,黑藤压倒了寻常的绿植,缠绕、攀附着一栋栋高耸的楼房。   其中一朵,就在不远处,盘踞在最高的楼房之上,迎着夜色怒放,大过她曾见过的每一株巨型黑藤。   它在夜色之中,泛着属于自己的光芒,隔着雾气都能望见。   四周传来的异兽脚步声,不过这些她早就听习惯了。   唯一牵动她心虚的,只有身后纸页翻动的声响,和属于人类的,沉闷的呼吸。   她期待得到刘安的信任,却又忍不住觉得就算能够得到支持,也无非就是一场大海捞针。   夜雾太浓,她看不到希望。 第73章   夜很静,夜风灌入侧开的舱门。   身处雾区深处的人类军官死死盯着手中的地图,眉心紧锁,沉思着什么。   笔记是陈旧的,无论纸张还是字迹,都不像是能伪造出来的。   旧世界的地图只有基地资料库可以调取,基地里能随时调取这些资料的人也确实不多。   如果笔记是真的,地图是基地给的,标记是易书云圈的,那么柴悦宁和褚辞此行的真正任务确实不是帮助浮空城定位雾区基地——她们要去找张涵清口中的生态母花。   “那只是一个疯子的疯言疯语。”他的理智不允许他相信这些话。   可事实上,人类想在这样一个世界中保持理智,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外头风大,柴悦宁顺着爬梯重新回到座舱,坐定时反问了一声:“如果不去相信这些,我们还能相信什么?”   “是要相信我们的武器,可以抵御往后一次又一次规模不断升级的兽潮吗?”柴悦宁说着,不自觉重叹了一声,“旧世界毁灭后,人们为了逃避黑藤生态,躲进了沙漠,躲到了海上,为了逃离危险,甚至上天入地,可最后呢?沙漠与海洋先后沦陷,异兽越来越难以名状,也越来越庞大,如今轮到浮空城迫降了,人类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如果已经看不到希望,如果拼上性命也改变不了什么,那么……”柴悦宁喃喃自语般问道,“为什么不疯一回,相信奇迹真会发生呢?”   她说这些话时,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劝说眼前之人。   “世界那么大,就算笔记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刘安问,“仅凭我们,真能找到?”   柴悦宁愣了一下,目光望向褚辞。   她看见褚辞静静看着她,眼里似闪烁着一抹微光。   那一刻,柴悦宁忽觉先前心里那份茫然与无助淡去了许多。   “初春的时候,浮空城与地下城失去联系,浮空城派出勘探小队跨越雾区,试图对地下城所在进行定位,结果全小队彻底失联。”柴悦宁说着,话语顿了顿,而后又鼓起勇气,把话继续说了下去:“然后我遇见了她,在一个我本不该去到地面的日子里,在一个我本不该去到的危险之地——我遇见了她。”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正在崩塌,还以为挺过一个生长季,一切就会回归正轨,以为只要努力赚钱,努力为基地做出贡献,就可以得到入住主城的资格,过上比从前更好的日子。   她本该是一个平凡的人。   如果没有遇上褚辞,平凡如她,或许早就死了。   死在本该一同搀扶着行至黎明的夜晚,再不然死在六区通风系统的操作室里。   运气好,活得久一点,大概也会糊里糊涂地死在地下城基地主城沦陷的那一天。   她将至死都不会飞上天空,不会看见群岛坠落,不可能知道这个世界正发生着怎样令人绝望的变化,更不会在挣扎在绝望之中,遇见如何都不肯放弃前行的坚守者。   可事实就是,世界那么大,她遇上了她。   就像她所见过的每一场奇迹那般,明明那么偶然,却又像是一场必然,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相遇。   “她原本得到了自由,却为我重回囚笼,我等了很久,好像几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可以带她流浪远方……”柴悦宁弯起眉眼,心里愈发释然,“世界那么大,大到人类如果只用双腿,穷极一生也无法将其走遍,可偏偏两个流亡的人能遇上雾区基地,又有一只飞行类异兽恰巧载着她们将雾区基地的研究成果带回了浮空城。”   柴悦宁说:“世界是很大,但这些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不都让我们遇见了吗?”   世界再大又怎样?   在世界毁灭人类以前,她愿意最后再信一次“天无绝人之路”。   战机座舱内,短暂静默了下来。   柴悦宁有些忐忑,却没有出声催促。   不知过了多久,驾驶座上的人发出了一声轻叹。   他说,那就赌一把吧,反正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座舱的舱门缓缓升起、关拢,刘安回头说了一句:“那就先把这附近探寻一圈,再决定下个目的地吧。”   战机飞入半空,雾灯照亮暗夜。   他们自高楼之上那朵很大很大的黑藤花旁掠过。   刘安笑着打趣:“你们说,那什么万米深渊长出来的生态母花,会长腿四处跑吗?这大家伙不会是咱们要找的东西吧?”   褚辞回头望了许久,直到那朵绽放在夜空之中的黑藤花,渐渐于浓雾之中淡出自己的视线,才静静道出一句:“不是。”   柴悦宁总觉得她或许感应到了什么。   她将地图再次拿到褚辞面前,试探着说了一句:“下一个目标点,你来选吗?”   褚辞伸出的手指悬在半空,犹豫了许久,最后点在了其中一处。   “在这里吗?”   “不知道。”   “去了就知道了。”柴悦宁轻声安慰,“错了也没事,我们还有机会。”   褚辞点了点头,靠着柴悦宁的肩膀,轻轻闭上了双眼。   人类的战机以一种安全的速度低飞在城市之中。   时间缓缓流逝,他们没有找到一处看上去像有过钻探项目的地方,天空仍旧漆黑一片,战机再次飞上高空,向着另一个褚辞选定的方向飞去。   高空中全速飞行的情况下,从一座城市去到另一座城市,不过就是一两个小时的事情。   到达一个全新的地方后,飞机再一次飞向低空,勘探着这座城市的四方边缘。   天色渐明之时,一无所获的战机飞向了第三个标记点。   一夜无眠,疲意涌上双眼,刘安将飞机落回地面,争分夺秒似的闭目睡去。   柴悦宁看见油表上油量所剩无多,剩下这些油想从此处回到浮空城还是够的,但如果继续这样找下去,他们大概是回不去了。   可沉沉睡下的那个人,在闭眼之前不曾提及半句担忧。   他好像真的没有打算回去了,就像她们一样,早在出来之前就已于心底下定决心,如果找不到生态母花,那就一起死在雾区里。   柴悦宁不禁想,人类赴死的决心,是否都是这样平静而又汹涌?   因为那一刻,她的心忽然十分杂乱。   她想起六区列车站里那个被她忘记了名字的总治安官,想起七区缓缓升起隔离墙时仍坚守在墙内的那些军/警,想起一个死后只为亲人留下了一把枪的人。   她想,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用自己血肉坚守着这个世界,却不会留下姓名的人。   她忽然好奇,地下城基地怎样了?   尤兰回到七区当她的小老板了没有?许久不见的队友们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主城研究所里那位老博士是否有为抑制剂的发现而感到无比欣喜?   浮空城基地又怎样了?   那座巨大的城市成功降落了吗?他们的火力足够挺过的兽潮吗?多少人会活着,又有多少人会死去?   雾区基地呢?   那里的大家异变程度都还稳定吗?时先生的研究是否又随着生态的恶化,有了全新的但又无法彻底改变现状的良性进展?   人类正与这个世界进行一场困兽之斗,不知到底哪里来的力量,越是身陷绝境,越要奋力怒吼出心中的不甘。   人类真的特别努力地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生路。   或许也正因如此,人类文明才那么独一无二,不可替代,更无法复制。   可生路在哪儿呢?   她闭上双眼,怎么都无法睡着,越是努力告诉自己不再去想,越是清醒得难以入眠。   这种死一般的静默不知持续了多久,她忽然听见身旁响起一阵很轻很轻的动静。   舱门似乎被人打开了,但只是一条微小的细缝。   有什么东西,如长蛇般,窸窸窣窣自缝隙之中悄悄溜走。   柴悦宁睁开双眼,手边的地图多了一行字。   ——我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了,谢谢你们送我到这里,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就好,你们回去吧。   总是这样……   什么都想自己抗。 第74章   黑藤带来的浓雾笼罩着这座城市的废墟,远离了战机的黑色藤条悄无声息化作人形,行在这寂静这朝雾之中。   清晨的风,夹着雾气的湿冷,似是恨不得携上人世间所有寒凉,掠过那个形单影只的人,吹乱她银白的发。   近了,这里离她想要追寻的过往很近了。   她能感受到一种近似命运的召唤。   模糊的记忆,是一点一点漫上心头的,她却没有一丝寻回过往的欣喜。   那是无尽的黑暗、炎热、寂静。   她的一生本应十分简单,只用在母体中汲取养分,于沉眠里缓慢生长。   她不该有人类的意志,她该沉眠于世人无可触及之地。   可偏却有第一声重响,将她唤醒,将她剥离母体。   会痛吗?   大概是会的,但她已经忘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一株植物能生出怎样的思想?到底是草木非人,她记不清,也难以辨别那时的自己是否能够感知这个世界。   其实,她曾想过回去的。   在拥有奇怪身躯之后,在可以自行动弹之时,在开始能够思考的那一刻,她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感知着全新的温度,只觉得害怕,怕到疯了似的想要逃离。   从前的她哪里懂得什么叫害怕?   人类的情绪,真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柴悦宁说得对,人类感染了她。   欢喜、愤怒、悲伤、惊惧,还有太多太多复杂的感情。   她本不该拥有,但她就是来到了这个世界,延续了一个人类女孩的未曾随着性命一同消散的情感。   这是命运吧?   就像柴悦宁说的那样,世界那么大,她们还是相遇了。   这一定就是命运。   命运让她来到这个世界,也让她遇见了那个教会她人类情感的人。   其实她是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的。   她没有去过多少地方,在昨天之前,连一张旧世界局部地图都没见过。   她一直以为世界很小。   至少,她的世界确实很小,小到在记忆里搜寻个遍,值得珍视的,值得铭记的,屈指可数……小到,仿佛只够装下一个人。   但她愿意相信这个世界很大,因为那个人总是这么说。   可惜的只有,这么大的世界,她都没有好好看过,就要一个人回去了。   如果那个不断召唤着她归根的母花真是一切灾厄的源头,当母花愤怒平息之时,永夜中苦苦挣扎的人类是否就能迎来破晓的天光?   她不知道。   大雾会散去吗?黑藤带来的物种异变会停止吗?想要进化的兽群,会在无法继续进化后,不再渴望人类的基因吗?   她不知道。   所有关于人类的过去与未来,都只在她心里无足轻重地路过了一遍。   她只知道,战机油表上的油量,应该还够柴悦宁回到人类基地。   她想她好好活着。   像书本里旧世界的人类那样,在看得见阳光,听得到风声的地方,自由的生老病死。   至于她们之间的约定……   她吃不了她的。   她只是一株植物,哪里会吃人呢?   她从来都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她不需要柴悦宁放下所有陪她在这世间流浪。因为她知道,鱼儿不能离开水,鸟儿不能不会飞,离开了人群的人类,同样不会快乐。   她不是人类,她的世界可以只有柴悦宁,但柴悦宁的世界不能只有她。   她们一起流亡的那段时日里,她能感受到柴悦宁心底压抑的茫然与不安,如果没有遇到安德和安犁,柴悦宁会像大多在雾区中迷失人类一样,死在一场仿佛永远不会散去的大雾之中。   一滴眼泪从褚辞眼里滑落下来,没有人为她擦拭泪痕。   她有自己命定的归宿,柴悦宁改变不了她的命运,除非她们一同死在这场汹涌的洪流之中。   可她不希望这样。   她们之间能够一起走到这里已经够了。   她勉强能够称之为人类的一生,应是从失去记忆后遇上柴悦宁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的。   这一路上,许多人都向她投来过怜悯或是愧疚的眼神,仿佛周遭的亏欠,让她承受过多少非人的痛苦。   但是来到这个世界,遇上一个为她生死不顾的人,她不觉得痛苦。   她还是多少缺了一点人类的样子,还是分外迟钝地感知着这个世界,也还是没能学会如何感受除柴悦宁以外的人类心底那些悲欢。   但是没关系,这不妨碍她希望人类永远不朽,希望人类拥有光明的未来。   因为,她承受过人类最大的恶意,却也被人类的温柔全力抱拥,哪怕只是很短暂的一瞬。   就算是为了那个人,为了那个人在乎的一切,她也该诚心为这个特别的种族祈愿。   褚辞行在雾中,她路过旧世界城市的一栋栋高楼,人类的手指化作藤枝,轻触着碎裂的玻璃窗中一朵向外绽放的黑藤花。   她仿佛可以通过这些“同类”,看到这个地方到底是如何从一座繁华都市,一点一点残破至今。   它们从万米深渊处来,为了寻找一个被人夺走的孩子,用大半个世纪的时间,生长向这个世间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将其寻回……   褚辞可以感觉到,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安宁。   沿途的黑藤,都开始向着一个方向绽开花朵。   红色的,紫色的,微弱的光芒,渲染着清晨的雾色。   褚辞松开手中那朵,再次向前走去。   有一个声音,从不算遥远的记忆中穿越而来。   ——我听基地里的老人说,以前地面很繁华的,一入夜,城市就会亮起好多灯,路上也是车来车往的。那时候雾区还不存在,不用挑地方,到了晚上,抬头就能看见天上的星星月亮。夜再深一点的时候,城市安静下来了,就能听见书里写的“深夜里的虫鸣鸟叫”……   初遇之时,柴悦宁在她耳边说过的那个世界,她现在有一点点感到好奇了,却到底没能看见。   这种感觉对人类而言又是什么?   她想找个人问问,可这四周,已经不会有能听见她声音的人类了。   她能做的,只有继续前行。   所有的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她却感到一股浓烈的疼,像带刺的藤条,死死纠缠着血肉心脏。   柴悦宁说,疼的话可以说出来,可事实上真能压垮一个人的疼痛,往往都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出口的。   她无法形容这样的感觉,脚步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沉重。   她忍不住蹲下身来,环住双膝,把脸埋入臂弯,任凭身子不由己地轻轻颤抖。   A0027号样本的一生,漫长而又短暂,于这无边广袤的天地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她的悲伤会随她的孤寂一同,永远藏在不会出现人烟的荒凉之地。   她如今什么都不是,既没能融入人类,也再难以从前的身份回到最初。   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归宿,有的是出生地,有的是目的地。   人类的归处是家,是亲人,是朋友。   独她一个,没有归处。   褚辞想,她会死的。   死在脱离人群的某个日夜,死在想念一个人的某个日夜。   就像,鱼离了水,鸟不会飞。   那一瞬,她的世界好像坍塌了,比人类的末日降临得还要更早一些。   所有的风吹草动,都似在耳畔将她嘲笑。   “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一个声音将褚辞惊醒,像做梦一样,那么的不真切。   褚辞有些迟疑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回过身去。   那一瞬,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她望见浓雾之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没有想过,她会跟来。   柴悦宁向她走来,她们在雾气之中对上彼此的目光。   柴悦宁蹲在她的身前,凝望着她的双眼,问她:“痛苦的话,为什么要这么选?”   话语之中,似是压抑着一种她不太能理解的情绪。   褚辞:“你,为什么……”   一路悄声跟到了这里?   柴悦宁:“我尊重你每一个选择,你呢?”   褚辞:“……”   柴悦宁:“陪你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是我的选择,你认为你替我做下的决定是最好的,所以我一定要接受吗?”   褚辞:“……”   柴悦宁:“如果我睡过去了,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对吗?”   褚辞:“……”   柴悦宁的语气不再似以往那么包容,她的眼圈泛着红,泪光漾在眼底,抓住褚辞双肩的掌心冒着冷汗,似努力压抑情绪,却仍忍不住微微颤抖。   她好像真的生气了,这是褚辞有限的记忆中,从未见过的欲言又止的眼神。   褚辞张了张嘴,下意识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却发现自己这一颗心已是混沌一片,不知甜多一些,还是苦多一些。   她不自觉抓住了柴悦宁的胳膊,睁大双眼似努力想要读懂那样复杂的眼神,仿佛无法读懂人类的心绪,她就永远只是海上无法靠岸的一叶孤舟。   可忽然之间,柴悦宁将她搂入怀中,一只手扶上了她耳后的发根,她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   所有抑制在心底的情感都于那一刻彻底放纵。   柴悦宁亲吻了她。   吻过眼角,吻过泪痕,吻上她的唇瓣。   时间仿佛不再流逝,在那一阵寂静之中,人类的命运也仿佛终结在了世界的尽头。   有那么一瞬间,荒凉的城市废墟之中只剩下她们两人,这个世间所有的烦忧仿佛都能随着世界的毁灭而彻底烟消云散。   褚辞终于知道柴悦宁到底想要告诉她什么。   她顺从着那一个深深的吻,第一次真切的明白,自己为什么总会因为别离而感到痛苦。   世界的毁灭本该与她无关。   可世界毁灭前,她爱上了一个人类。   --------------------   作者有话要说:   咱就是说,无聊到底真的很会写甜文,她自己都被甜哭了。 第75章   她们拥抱,她们亲吻,她们在荒芜的废墟中坦诚,在无人见证的末路中相爱。   她们没能生在安稳的年月,来不及在世界毁灭前遇上彼此。   地下城那位年迈的博士说得不错,在人类真正寻回自由以前,所有人都身处囚笼。   逃不掉,那就不逃了。   沿途的黑藤花都在为她们指路,微光染着雾色,它们向着远方。   旧世界的城市很大,这条路注定很长,柴悦宁却希望它能更长一些,长到没有尽头。   覆满灰尘的两侧,旧世界街头小店招牌上的文字都还依稀可见。   她们走在这片破败之中,却似穿越五十多年的光阴,同游于旧世界灯火辉煌的街道。   如果这里不曾被黑藤覆盖,不曾被异兽侵袭,一定会是一座很美的城市。   只是,柴悦宁能感受到无数双眼睛在浓雾中注视着她们。   这些藏在暗处的目光,让这个早已不再属于人类的城市显得更加荒凉。   它到底是成了一段过往,是一处历史的遗迹。   生长在如今这个残酷时代的年轻人,只能从老一辈人的口中听到属于这个世界的美好,而当那些老者死去,这些美好也就随着他们的记忆永远逝去。   人们将只能在一些残章断简之中,读到这个世界所遗留下来的,寥若晨星的遥远过往。   这样一个残旧不堪的世界,总是让人感到万分寂寥。   可这样的寂寥,却让柴悦宁的一颗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人总是有牵挂的,她在这世上的牵挂不少,但她渐渐明白了一件事,末日的来临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它推动着每一个人不断前行,有的人会倒在半路上,有的人会追着绝望行至末路。   她所牵挂的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脚下的路总得自己去走。   她不是救世主,生死面前,她连自己都不一定能救。   但是她想,她至少可以陪着褚辞。   在这最后一程里,幸存的人类会相互扶持,基地的学者有他们苦苦寻求的真理支撑信念,唯独褚辞这一生都是孤单一人,没有人在意她的喜悲。   她不能让褚辞一人孤单单地没入大雾,像溺水的人沉入深海般,无人拯救。   人类的命运将会如何?她们命运又该怎样?   没有人能告诉她们答案,但如果这是真一条末路,至少她们可以一起面対。   再之后,生死由天,她不在意了。   反正她为自己留下了一颗子弹。   在最坏的结果里,她也能以人类的身份死去。   ……   “十三佣兵队,是我从父亲手里接来的。”   “向叔,就是队里的老向,他是我父亲生前的队友,我父亲死后,队里人全散了,只有他还留着,他教我练枪,教我战斗,他带着我上地……知道为什么吗?他说他有愧于我父亲。我的父母不都是死在队里变异的兄弟手上吗?老向是个挺敏感的人,其实他有些察觉到那个人的不対劲了,但他却骗自己说只是刚隔离出来,情绪不稳定,不需要太在意。他一直觉得,当年如果可以多留一个心眼,我的父母就不会死在变异者的手上,他觉得他亏欠了我很多……”   “可我没有怪过他,相反,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他当做我的亲人。”   “这世上谁都有喜怒哀乐的,人活着哪能随时在意着旁人的情绪,并在其中读到危险的信号呢?他这是幸存者综合征,就像大家逃离六区、七区、九区,最后去往主城时,明明也没有害了谁,却忍不住在心里自责,觉得如果自己足够强大,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他竟然真就为了那一年的自责,像个老父亲似的,照顾了我十几年,和我一起把父亲的佣兵队延续了下来,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也不肯让自己歇着,每次有危险,非要硬撑着一把老骨头跟来……”   柴悦宁话到此处,不由叹道:“有时候我真的会想,等我有钱了,一定找个好住处,好好安顿他的余生,别再跟着我一起冒险了,佣兵都是玩命的,能活到这个岁数是福气,福气那么大的好人,可别死异兽的嘴里了。”   褚辞认真说道:“他会好好的。”   柴悦宁点了点头,将话继续了下去。   “杜夏平日里话不多,忍冬的性子也偏文静,至于我嘛,不干事的时候就想躺得平平的,在卢启来队里之前,老向是队里最爱仗着年长和我们唠叨事情的人。后来卢启来了,那小鬼聒噪得很,从来到队里那天起就总和老向吵嘴,这一老一少的,一个不爱幼,一个不尊老,谁也不让着谁,倒是让队里热闹了不少。”   “他姐姐的事,我们大家都有听闻,想要劝劝吧,但偶尔提到一次,他就总是黑着张脸,什么都听不进。二十多岁的人了,一直是个孩子心性,无法理解旁人的苦衷,也不懂有些人活着就会有无法逃避的责任,注定要做身不由己的事情。好在他最终还是明白了,大多人的安稳日子,都是少部分人牺牲自己的安生才换来的,只是成长的代价,往往伴随着失去。”   “很多时候命运就是这样,有些人在的时候不懂得珍惜,真正走了才知道后悔。”   柴悦宁:“这就像……就像我第一次离开浮空城的那天,我在车里,透过窗子,看着你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万幸的是,我寻回了你。”   褚辞低声应道:“我想过你会回来,但没想到那么快。”   柴悦宁抿了抿唇:“我怕慢一点,就永远错过你了。”   她说着,笑了笑,再一次转移了话题。   “再后来,七区有了位尤老板,我和她气场不和,话都谈不到一块儿,但和钱有关的事又不能一直避开,每次都是忍冬去和她谈生意。”柴悦宁说,“带你去七区那次,是我第一次和她单独谈话,我以为她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但还是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念想多提了一点过分的要求,没想到她真的满足了我。”   “在那之后,大家的关系好像都不一样……在熟悉她之前,我想都没想过七区无人敢惹的尤老板,会是一个那样鲜活的人。”   柴悦宁说着,忍不住感慨道:“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奇妙,我好像……没和你说过杜夏和忍冬是怎么相识的吧?”   褚辞点了点头:“没说过。”   “她们原本是两个不同佣兵队的人,在一次合作任务中遭遇了小型兽群的袭击,一番苦战后,二十几个人里,只有她们活了下来。”   “我和老向遇上她们的时候,忍冬两条腿血淋淋的,只做了简单的止血包扎,但血根本止不住,同样浑身是血的杜夏背着她。在雾里,天没亮,一步一个血色的脚印,她走了一夜,她的力气也不大,每一步都走得特别慢,但就是没有把背上的累赘放下。”   “后来我问她,这样背着一个人,自己也会逃得很慢,她就不怕死吗?”   “你猜杜夏怎么回我的?”   褚辞摇了摇头,柴悦宁深吸了一口气,道:“她说,她没想那么多,逃得慢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丢下最后的同类,丢下了良心,却还是会死在那片夜雾之中,那她死时,或许就连个人都不是了。”   褚辞:“像罗昆那样吗?”   “或许吧,但我觉得,那种情况下自私一点没有错,想要活下去是种本能,自身难保都还想保护别人,是一种傻子行径。”柴悦宁说,“但你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上天就是眷顾笨小孩,傻人就是傻运,她们都活下来了,两个因为一场灾难几乎失去所有的人,成为了彼此最好的朋友,最深的依靠。”   柴悦宁说着,忍不住笑道:“其实,我们和她们很像,遇见你的那一夜,我也做了次傻子……但如果那一天我聪明一点,跟着罗昆一起攀上将要抛下我们的驾驶舱,我就死在那片雾里了。”   她的目光凝望着褚辞,褚辞歪了歪头,眼里浮现一抹笑意。   “没有如果,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再让你重选多少次,你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待她,无论她将人性的自私与丑恶看得多么清楚,她都対人类留有最大限度的包容和理解,始终坚信这个世间像自己一样未失善念的人还有很多。   正因如此,柴悦宁才不曾在任何一次危难之中放弃过她。   正因如此,她们才会一同走到今天,一同行在望不见远方茫茫大雾里。   柴悦宁像初见褚辞时那样,不停说着一些过往的回忆,却不是害怕气氛尴尬,也不是害怕这一切是场醒不来的噩梦。   她只是想在这段路程中,把自己从前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多说一些,让褚辞多了解她一些,也多了解这个世界一些。   毕竟,这也许会是她们一同走过的最后一段长路。   可惜她这一生不长,遇见的事,想说的话,根本不可能就这样让她在有限的时间里说尽了。   这片仿佛没有边际的浓雾里,深藏着改变了整个世界的花朵。   柴悦宁遥遥看见了它,却不知如何形容它的模样。   这是孕育黑藤生态的母花,它与人类见过的所有黑藤花都不一样。   靠近,再度靠近。   她们得以窥见它的全貌,它也似有灵一般,那风吹不动的巨型藤条缓缓弯曲,花瓣摇晃似要拨开浓雾,望向她身旁的人儿。   它生得诡异而又妖冶,花蕊泛着紫色的光晕,肉状花瓣向外绽开,每朵都像是巨兽暗红的长舌,生着茸密的细毛。   它无比庞大,大到她所见过的最大的巨型异兽,在它的面前都显得不值一提,缓缓流动的红色光能,晕染着周遭流转的雾气。   它的根茎不知蔓延向了何方,但一定茫茫荡荡、沃野千里。   人类于它而言,渺小得有如蝼蚁,越是向前靠近,越能感受到那袭面而来压迫之感。   这朵自万米深渊开出的花,在这无人问津的旧世界废墟之中倾力怒放,携着这世间最最强大的生命力。   它高如摩天之楼,花身硕大无朋,异常粗壮的藤条甚至推倒了旁侧的建筑,主藤如盘踞的巨蟒,无数分枝却又延伸向四面八方,钩挂着所有可以攀附的地方,有如放射性病毒一般,将灾厄绽放在这片荒凉之地。   如果能够去到它下方,它必是足以遮天蔽日的存在。   柴悦宁怔怔望着它,不自觉握紧了褚辞的手心。   直到这一刻,她还是十分不舍,还是自私地为褚辞感到不值。   哪怕人类的基地正在沦陷,最后的净土即将毁灭,人类的命运走向终结,她依旧觉得这一切対褚辞而言并不值得。   但褚辞的双眼,却是无比坚定。   褚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认定的事就会义无反顾。   “我要回去了。”褚辞轻声说着,是告别,没有泪,却满载着不舍,“剩下的路,真的只能自己走了。”   褚辞说得没错,前头没有路了。   生态母花生长的地方,大地坍塌成崖,向下望去只有无边黑暗的深渊,那是人类双足无法越过的鸿沟。   柴悦宁将褚辞送来了这里,她能走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她握紧了褚辞的双手,又缓缓地、缓缓地将她松开。   褚辞在柴悦宁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深渊。   她有话想说,但又觉得走到今时今日,很多话说与不说都已没有区别。   她想,柴悦宁应该懂得,她不恨这个世界的。   最后一次,她最后一次转身,向柴悦宁所站的位置回望,弯起眉眼,朝着柴悦宁浅浅一笑,巨大的母花就在她的身后,好似神明俯瞰着人世。   她缓缓闭上双眼,身子向后倾去,如落叶般向下飘零。   这片天空被浓雾遮挡了太久太久。   最后的黄昏,她看不见晚霞。   远方有风吹开了雾气,一寸微末的天光照进这片荒芜的城市废墟。   就像是永夜将尽的那一刻——   人世间所有的悲欢,重重撞响了寂静半个多世纪的晨钟。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完结,爱你们。 第76章   缓缓沉下云端的浮空城,时隔五十多年重回大地。   庞大的城市成功落地的那一刻,山摇地动,响声震天,好似死神为人类敲响丧钟。   主城内电力系统全面瘫痪,远程通讯瞬间中断。   他们向地下城基地求援,却在通讯中断之前,得知地下城基地也遭受了异变虫潮的侵袭。   巧合似的异动,在这一天中,同时涌向了人类最后的栖息之地。   没有人知道雾区基地是否也经历着同样的灾难。   易书云不禁想,如果这真是一场“人类清除计划”,此刻应是计划收尾之时,人类无处可逃。   物种的毁灭,从来都是悄无声息,人类或许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特殊。   也许当人类消亡,地球生态回归原始,一切重新来过之后,在某个人类难以想象也无法抵达的未来,地球上还会出现全新的智慧物种,全新的类人文明。   等到他们足够发达之时,能探寻出人类毁灭的真正原因吗?   旧世界曾有人提出过一种假设,在人类探寻不到的久远历史之中,或许真有过其他与人类相似的高等文明,只是他们存在的痕迹没能挺过亿万年的悠悠岁月。   所以也有一种可能,等到新的高等文明出现之时,能够证明人类存在过的痕迹早已被亿万年的漫长岁月彻底埋葬,人类走向灭亡之谜将随着人类文明一同湮灭。   但是人类——   不会甘愿就此消亡。   地面四散的兽潮瞬间朝内涌入,人类的基地在最短的时间内缩小了防御圈。   盘旋于基地上方的战机,在基地命令之下,对防御圈外展开了无差别轰炸攻击。   硝烟弥漫在无边雾气之中,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死去。   浮力核心不再受到保护,所有的军力集中在了基地研究所——人类必须守住得之不易的研究成果。   如果他们可以熬过这一次兽潮侵袭,那么只要研究还在,未来就在。   兽群疯似的进攻着人类的基地,没有资格转移入最终防御圈的人们,用尽力气奔逃在血与火交叠的地域之中。   有人哀鸣,有人怒斥,有人在生命的尽头相拥热/吻。   这是一场末日的狂欢,大多数人没有明天。   人类与异常生态间的生死之战,残酷得根本看不见一丝希望,可求生的本能,仍旧让他们拼尽血肉坚守最后一片方寸之地。   天下地下,异兽如一阵黑潮般袭来,浓雾中黑藤绽放鲜红的花朵,它们摇曳在风中,散发着诡谲的光晕,流转于这片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雾里。   每一个还活着的人类,都拿起了一切能够拿起的武器。   受伤的人,只要还能动弹,撤下来匆匆注射抑制剂,便又回到前方继续战斗。   曾被大多是普通人厌恶与惧怕的异种人,在这一刻也成为了一道人类的防守线,他们用那自己也万分厌恶的变异身躯,做着生命尽头最激烈的抗争。   尸块,血泊,随处可见。   他们熬过天色渐沉的黄昏,熬过弥漫绝望的夜雾,熬过看不见朝阳的清晨,迎上这个夏日最没有温度的午后。   战机燃油早已耗尽,防御圈也已缩小至最极限的范围,本也所剩无多的重火力武器无法继续使用,枪/支弹药更是存量告急。   注射过抑制剂的人们强撑着伤痛,拖着缓慢异变的身体继续作战。   基地幸存人数不足千数,最后的防线将被攻破——血色笼罩了整片天地。   噩梦好像不会醒了。   “要结束了吗?”有人颤抖着声音,绝望地问着。   研究所昏暗无光的大厅短暂寂静了一瞬。   远方忽然传来战机轰鸣,希望之光在每个人的心底再度燃起。   “地下城基地的救援来了!”   “他们击退了虫潮?”   “地下城守住了,我们……我们有地方去了吗?”   易书云捂着手臂上皮肉撕裂的伤口,透过染血的破碎玻璃窗,望向外头飞旋的救援战机。   不知是不是错觉,浓雾好像正在缓缓消散,兽群对人类的进攻也不再贪婪无智。   兽潮渐渐褪去,少数异兽仍在进攻这座残破的人类基地,援兵的到来将它们阻绝在最后的防线之外。   生的希望,奇迹般到来。   兽群安静了下来,黑藤安静了下来,人类的枪/火安静了下来。   这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审判世人的上帝,在末日降临前的最后一刻,宣判人类无罪。   “她们成功了吗?”易书云低声喃喃着。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人类的存亡,竟真在那个安静而又固执的女孩一念之间。   她的眼底不禁泛起一抹泪光。   无数飞鸟朝着落日的方向追逐而去,山遥路远相隔千山的人类,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同一轮夕阳洒向人间的温度。   “雾散了,雾散了!”   兽潮褪去,浑身是血的女孩踩着满地狼藉,奔向所有人严防死守的一处房屋。   半个世纪之久,落日的余晖,第一次照进了这片被浓雾笼罩的孤地。   透过玻璃窗,照亮着一张枯木般苍老的面容。   如火般炽烈的霞光灼烧着远方的云朵,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不曾见过这样的天空。   安犁呆滞地停下了脚步,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   “先生,这是……”   “结束了吗?”年迈的老者眯上双眼,望向这久违的夕阳。   这世上有什么在消无声息间发生了改变。   时文林望向身后的大屏幕,新生态的监控数据失去了规律,数十年来黑藤散发于这片大地的神秘能量,在这一刻尽数消失。   那双不断推着各种生物相互猎食融合,逼迫人类一步步走向灭亡的无形之手,忽然不见了。   大雾散去的那一刻,无数人受到感染的身体也缓缓停止了异变,他们的身体没有复原,但也不会再向着非人的模样继续恶化。   人类似乎终于熬到了重见天光的那一日。   五十多年来,所有的灾厄,就像是农场主对他饲养的火鸡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有人呆愣着一动不动,有人雀跃着放声大笑,有人迎着余晖跪地痛哭。   还有更多的人,没能等到大雾散去。   他们或是早早死去,或是死在曙光之前。   在他们望不见的远方,一架战机飞行在快要散去的大雾之中,驾驶战机的人像失去了方向,不断徘徊在浓雾之中。   他不是不知道回去人类基地的路,可他弄丢了两个年轻的姑娘。   她们为了人类的未来没入这场浓雾,他做不到丢下她们一人回去。   城市不大,人类的双脚无法去到太远的地方,无论如何,他要找到她们。   他从未想过,这场大雾会有消散的一天,而大雾散去之时,他看见了远方那朵无比巨大的生态母花,怒放在将云层灼烧得通红的日暮时分。   靠近之时,他看见一个形单影只的人,失了魂般,一动不动,静静蹲在那望不见底的深渊旁侧。   刘安走到了她的身旁:“走吧,回去基地……”   柴悦宁抬头望向天空,落日最后的余晖仍旧刺目,她不由得眯了眯眼。   沉默数十秒后,她撑着双膝站了起来,蹲太久的双腿许是发麻,她站立得有些摇晃。   刘安忽然有些害怕,怕这个前一秒还安安静静蹲在他面前的人,会在扬起最后一抹笑意后毅然决然跃下深渊。   他上前抓住了她的胳膊,见她张了张嘴,却只红着双眼,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刘安:“她不会希望你死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柴悦宁轻声说了一句:“我陪陪她。”   说罢,脱力般躺倒在一片废墟之上,怔怔望着头顶那巨大的花朵。   最后……   缓缓闭上了双眼。   她想说,别管她了,她的心逃不出这处深渊了。   她不知自己躺了多久,不知身旁的人是否仍未放弃等待,一颗心只觉好累,累到快要失去呼吸的力气。   恍惚间,似有什么顺着指尖、掌心、手腕,一点一点缠上了她的手臂。   冰冰凉凉,像梦一样……   ***   旧世界毁灭后,黑藤带来了一场仿佛永远不会散去的浓雾,在这场大雾中悄然孕育的全新生态,更是在短短几十年中席卷了整个世界。   人类的科学体系在这场灾难中彻底崩溃,所有的研究都像是一场徒劳,好不容易看见了末日的曙光,却又遭受了一场毁灭性的打击,整个族群一度面临灭亡。   可最终大雾还是散去了。   没有人知道这场灾难的源头是何,也没有人知道这场灾难为何忽然放过了人类,只有一个分外无稽的说法流传在幸存者之间。   人类的过度开采,惊扰了沉睡深渊的古神,旧世界的毁灭是一场天罚,而平息古神愤怒的,是上帝对人类的怜悯。   自那以后,大雾不再弥漫天地,生物之间不再相互融合,黑藤的能量无法再被提取,利用黑藤能量制造浮力的浮空城也从此彻底远离了天空。   浮空城基地遭受毁灭性重创,恶战之后所能搜寻到的幸存者不足七千。   同样遭受兽群侵袭的地下城基地,因内部防御工事更为牢固,战后幸存人口九万。   两大基地融为一体,并将雾区基地中得以幸存的上百人尽数救出。   当物种之间无规律的融合停止,人类的基因也就不再为异兽所渴望。   一切仿佛回到了旧世界原始时期的模样,人类于猛兽而言,只是无数猎物中的一种,这个世上食物很多,它们不必再在凝聚力极强的人类面前赌上性命,人类遭遇的危险自然也就少了许多。   地面上的生物基因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稳定性,人类对黑藤生态的研究终于翻开了全新的篇章。   许许多多不可名状的,从前未曾命名的新物种,有的灭绝得无声无息,有的则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且在稳定习性后,慢慢繁衍壮大了自己的族群。   大雾散去两年后,人类在地面建起了一座全新的基地,并将地下城拟真生态区中大部分旧世界物种迁至地面,全力去培育、去繁衍,想要让这些原本就生存在地面的生物,也随人类一同重新回到阳光之下。   他们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可他们仍旧想要回到地面,享受阳光和雨露,吹着自然的风,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   大部分的人类,都在那最终战里产生了不可逆的身体变异,新生的孩童也或多或少带点奇奇怪怪的基因,好在大体总归会是个人形,大家都是如此,彼此间便也没有了异样的目光。   谁家孩子生出了翅膀,谁家孩子长了小尾巴,谁家孩子天生鳞甲覆体,都不会引起旁人诧异。   尤兰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也能来到地面。   夏日的阳光无比刺眼,扑面而来的热风,是地下城基地从不曾有过的温度。   她拖着自己的行李,像旁侧无数不曾离开过地下城的住民一样,用最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的蓝天。   “尤老板!”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尤兰向身后望去,轮椅上的忍冬被杜夏推着来到了她的面前,冲她弯眉一笑:“第一次来地上,怎么样?”   尤兰轻轻“哼”了一声:“热,我快化掉了。”   忍冬:“不喜欢吗?”   尤兰:“喜欢。”   她说着,闭上双眼,深深呼吸。   末了,想起什么,睁眼问道:“你们队长呢?”   忍冬:“前阵子刚学会开飞机,留了条短讯就跑出去了。”   尤兰:“去哪儿了?”   忍冬:“世界那么大,四处看看呗。”   尤兰:“度蜜月啊?”   忍冬笑了笑,拍了拍尤兰身旁的两个大箱子:“重不重啊,叫卢启帮你拿啊。”   尤兰挑了挑眉,笑道:“有的是人想帮我拿箱子,就不麻烦你们啦。”   她说着,四处打量了一圈,目光倏然一亮,朝远方招了招手,有人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了过来。   午后的日光,懒散钻出云层,洒落在这座新建的人类城市。   一则广播响起。   不少人下意识为之驻足。   广播说,1203号探险小队在北方一处旧世界遗址中,发现了玫瑰的种子。   曾经人类宣布灭种的玫瑰,将在属于它的下一个花季,于这片天地重新绽放。   ——旧世界的人们,喜欢将它送给最爱的人。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正文完结。   想说点什么,一时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就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吧,有点啰嗦,可以不看。   看过我其他文的读者应该都能感觉到,这篇文绝对不在我的舒适区,不管是末日场景,还是逃生类的战斗场面,每一样都让我写的时候差点挠秃了头。   它是一个全新的尝试,扑街且任性,但我又一点也不后悔,因为早在去年我就说过,等作收上万的时候,奖励自己一本纯冷末世,而这个故事的构思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很难说清楚我有多在乎她们,她们给我的感觉和以往笔下的主角都不太一样,但我又说不出为什么不一样,挺神奇的。   这不是一个复杂的故事,人类破坏生态,生态给予人类惩罚,灵感来源自《灵笼》以及番外漫画《月魁传》里透露的一些关于玛娜之花带来全新生态的细碎信息。只是我的主角不是马克,不是冉冰,不是人和一个身负责任的人,我希望她们平凡而又不凡,平凡的身份让她们本不必背负那么沉重的责任,但心底深处的爱意却又让她们心甘情愿为了彼此负重前行。   说到底,这篇文我不想表达什么特别的观点,也没想过要去说教,所有的是非善恶都摆在面上,而拥有着极强共情能力的柴悦宁是一个不会轻易评判善恶与对错的人,所以这篇文里,无论集体还是个体,所有人和事的对错,都是由身为读者的大家来判断的,你们怎么看,它就怎么算。   这篇文没有重要配角,所谓的主角团,其实也没有出现在配角栏过。我想把视角锁定在柴悦宁的身上,让大家跟着一个相对普通的善良的人,去看这个世界一点一点慢慢毁灭的过程。绝望和希望交织着到来,她不曾被击垮,反倒在无数只在生命中过路的人身上,看见生命的力量灿烂而又顽强,看见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没能拥有姓名的坚守者。   柴悦宁的善良,影响着身旁的每一个人,虽然有评论说她圣母,但我仍旧认为善良不是圣母,正因她善良,她才能在数次抉择之中成为“感染”褚辞的那个唯一,任何一次抉择出现偏差,她和褚辞之间的关系都会发生改变。   因为褚辞不是人,她不具备人类的思维,不懂人类的感情,她懵懵懂懂看着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开了上帝视角的旁观者,生和死对她来说没有多少区别,她活着是因为她有生命求存的本能,事实上她漠视着所有的一切,面对死亡的时候眼里也没有恐惧。   在我心里,她是一个有神性的人物,不是说她善良,而是她真的在旁观这个世界,怜悯这个世界,不能理解却也愿意牺牲自己拯救这个世界,尽管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柴悦宁能够开心。这就像是——神明审判世人善恶之时,一个人类让祂看见了世间的善,所以神明判世人无罪。   当然褚辞不是神明,她只是一个被人类感染的植物,是生态母花的一部分,最终也将为了一个人类,真正融入人类的世界。   多的东西也不想分析或解释了,如果看一篇文还需要通过作话辅助才能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那也挺没意思不是?最后一篇文,想说的都在字里行间,大家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吧。   有番外,番外会补全一些正文里因为锁视角问题不太好交代的内容,不会太多,而且应该比较碎,大家随便看看吧。   这里先标完结了,番外会继续更的,现在就可以打分了,如果可以,大家能打个五星最好,要是打分被限制了就不要打了,几乎沉浸式地写完一篇文,我都快报废了,实在不太想要四星,不过如果真的觉得这篇文只配四星也没事,只是觉得值五星但打不了的真不要打了,这篇文数据很差,看的人少,打分的人也肯定会少,一个四星会拉低超多平均分,真的会伤心。 第77章 番外水滴   基地刚经历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战,许多设备受到程度不一的损坏,本就不多的基地人口,只剩下了最后的七十几人。   还有余力的人们,拖着一身才止好血的伤,麻木地清理着随处可见的尸体,大部分来自异兽,小部分来自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伴。   有的人死了,还可以从残肢断臂中分辨生前的身份,可有的人是于混战之中彻底异变后死掉的,倒在异兽尸块扎堆的血泊里,再亲近的人也无法分辨出他们本来的身份。   前者可以像人类一样下葬,后者只能抛尸荒野,任由其他异兽啃食。   活着的人不想这样,可雾区基地太小,幸存人口太少,他们剩余的力量太有限了,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   堆积如山的尸体被一一处理,血色浸透的砖土却是一时擦洗不净。   医务室里的医者,也都在带伤救人。   苦难刚刚过去,被悲痛笼罩的人们还无法放松警惕。   叔叔不在了,安犁独自一人外出取样。   自她记事起便一直存在的大雾散去之后,沿途景象在她眼中清晰得极度陌生,陌生得让她感到孤独而又荒凉。   基地里的大人们说,这个世界原本该是如此的,但她不知道,她没有见过,在她看来,这个世界就是变了,她熟悉的一切都不见了——大雾的消散,带走了她的亲人和朋友,也带走了她对这个世界有限的错误认识。   这是一件好事,她却感觉一颗心空落落的。   失去了茫茫大雾的遮掩,基地在这片广阔天空之下,日月照耀之间,显得更加渺小。渺小得恍如尘世微粒,风一吹便能消散无踪。   ——世界变样了,快要失去所有力气的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这是一种无形的恐慌,它裹挟着这个小小的基地,人们不会开口去说,却偏偏谁都感受到来自未来的未知迷惘。   午后,炎热的太阳晒着这座丛林中的基地。   安犁轻轻推开了研究室的房门,空调的冷风吹满屋子,老人坐在窗边闭目晒着这久违的太阳。   屋内安静得没有半点声响,刺目的阳光照着那几近枯朽的身躯,苍白的发似也泛着点点金芒。   安犁站在门口,试探着叫了一声:“先生?”   时文林稍稍动了一下,“嗯”出一声疲惫的回应。   安犁:“先生,所有人的身体检查都已完成,异变停止了。”   时文林缓缓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物种之间相互感染变异的疯狂时代已经过去。”   安犁走到他的身旁:“人类安全了吗?”   时文林:“暂时是的,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或将重新开始。”   安犁:“可我们已经没有剩下多少人了。”   时文林:“孩子,终有一天,外头的人类会来接你们的。”   先生说,前阵子新来的那两个人是带着基地的希望离开的,她们一定能把基地存在的消息带给浮空城,她们一定能让人类寻到这个仿佛被全世界遗忘的方寸之地。   先生还说,人类总归是要回归人群的,可以是百川入海,也可以是落叶归根。   只是,在那之前死去的人,就像水消失在水里,偌大的世界,仿佛他从未真正来过。   自那以后,安犁便一直在等,等外头的人类寻到这个绝望之地。   一天,一天,又一天。   好几个重伤者先后辞别了这个世间,小小的雾区基地,最终余下六十七人。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仍旧沉浸在伤痛中的人们,听见了飞机的轰鸣之声。   安犁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阳光无疑是刺目的,她却半眯着不肯闭上双眼,一边望着那一架架飞机向这边靠近,一边跳着、叫着,恨不得拉来身旁每一个人,大家一起冲着外来的同类振臂欢呼。   飞机降落在基地外的那一刻,他们终于不再是离群之人。   熟悉的面庞终于再次出现,安犁快步跑上前去,一双眼睁得很大,眼底满是说不出口的喜悦。   她冲着柴悦宁咧嘴一笑,酸涩的眼眶一下盈满了泪水。   柴悦宁回来了,身旁却没有褚辞的身影。   安犁终没敢多问,只是将柴悦宁带到了时文林的面前。   她是将人送到门口的,刚想离开,便见柴悦宁将一本陈旧的笔记递给了时文林,说里面记录着这个世界发生改变的缘由。   一瞬的好奇,让安犁在门边多站了一会儿。   笔记放在桌上,时文林拿着放大镜默默翻看,不知看了多久,他将其合上,朝窗外望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说出一句话来。   “张涵清啊,我还记得她。”   语气平淡,却不知为何,透着几分物是人非的伤感。   安犁没有再多逗留,毕竟外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在长辈们的安排下帮忙收拾东西,三日之后,大家都会乘着飞机离开这座不再被大雾弥漫的雾区基地。   飞机将要去往的地方是地下城基地。   听人说,浮空城在最终一战中几近覆灭,幸存人口已经尽数转移至南方地下城。   那座久悬于空的高科技城市,到底还是不复存在了。   兰伊听到这个消息时恍惚了好一会儿,最后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随着大家一同,拖着行李上了飞机。   这是安犁第一次飞向天空,也是她最后一次回望自己长大的地方。   刘叔答应过会带她飞的,虽然刘叔已经不在了,但是开飞机的叔叔也姓刘,命运似的带她远赴人群。   她趴在窗边,望着那座小小的基地没入丛林,而后丛林没入群山,群山没入云海。   她不禁轻声问道:“地下城,真就埋在地下吗?”   刘安:“对,那是一座坚固的堡垒,它成功抵御了最后的兽潮。”   安犁:“那外头还有多少人啊?”   刘安:“不到十万吧。”   安犁:“那么多啊!”   刘安:“……对,很多人都活了下来。”   人类军官说着,眼底的阴郁稍稍散了些许。   他在基地几近麻木地喊了一辈子的口号,经历过感染政策的改革,外城的坠毁,主城的迫降,最后整个基地并入地下城。   所有无望都映在心里,独独这一刻,他在一个小女孩眼里看到了光,单纯而又满载希望。   他不禁想,虽然死去的人类变成了一串庞大而又冰冷的数字,但仍有很多人活了下来。   两大基地研究人员一致认为,五十多年生态混乱终于结束,人类不再是地面的主宰,但也终于不再为地面生物所驱逐。   幸存的人类应该可以回到地面了。   既然已经挨过了永夜,人类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   毕竟——   江河可能断流,海水永不干涸。   --------------------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今天开始更番外,五章左右,比较随心,多了少了都有可能。 第78章 泡泡   奇异的大雾散去,黑藤的能量也不再会影响物种相互融合异变,全新的生态步入稳定,新世界之旅正式起航。   人类两大基地合二为一,部分研究人员将研究重心放在了新生态物种习性之上。   浓雾遮蔽了这个世界太久太久,好不容易得以望见天光的人们,迫切地想要重新了解这个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焕然一新的世界。   最终战后不久,研究所人员遗憾表示,先前所有用以提取黑藤能量的方法都已失去效用,黑藤的能量无法再被人为提取——那种影响了地球五十多年的异常能量,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   数月后,基地全面停止了对黑藤的研究,并宣布必须借助黑藤能源才能产生浮力的浮空城浮力系统彻底作废,基地不会再派人对其进行回收与维修。   浮空城到底是落回大地,成为了历史书上血色与硝烟勾画出的重重一笔。   只是,大多数人不会知道,声称不再研究黑藤的基地研究所里,还留着一株被重点关照的小黑藤。   小黑藤不喜欢被关着,不喜欢有人吵闹,不喜欢实验室的营养液,就喜欢缠着一个对生物学一无所知,也对基地研究毫不在意的佣兵。   那个佣兵叫柴悦宁,是外城六区第十三佣兵队的队长,该小队曾在一次异兽大规模感染入侵中为基地做出杰出贡献,现如今已获准入住主城,并可随意自由出入城防中心、研究所等重要场所。   这对一个佣兵而言,可是前所未有的殊荣。   可她本人只想每天待在研究所里,看着那根小黑藤一点一点长大。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破水缸关着它,没有昏暗的房间,没有泛着绿光的大屏,没有不顾它是否疼痛的取样。   它是自由的,在柴悦宁的陪伴下,受着研究所里许多人的照顾。   这根小黑藤就是褚辞,绝不是柴悦宁的一厢情愿,所有认识褚辞的人都这样认为。   就连负责监护褚辞那么多年的易书云都说:“安静、乖巧、不好动,谁都不喜欢,就喜欢黏着你,这完全就是她的习性。”   只是谁也说不准,它是否留有人类意识,又是否还能变回人类模样。   易书云:“如果它永远这样,你也一辈子守着它?”   柴悦宁:“不然呢?”   地下基地没有阳光,白炽灯照亮着整个房间,柴悦宁弯眉低下头来,继续轻声细语地哄着小黑藤补充今日份的营养液。   易书云抿了抿唇,轻笑着说道:“你倒是对得起她这样在乎你。”   她说着,沉思了片刻,低声安慰:“你会等到她的。”   柴悦宁:“真的吗?”   易书云:“嗯。”   柴悦宁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别的,只说了一句:“戈博士说,所有一切的生物都停止异变了,人类不会再变成其他物种,其他物种也不可能再获取人类的特性。”   易书云靠上冰凉的资料柜,淡淡说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褚辞是在异变停止前融合成人类的,她也确实拥有在两种身体构造间自由转换的能力,所以有些事并不绝对,毕竟在大雾散去以前产生了身体变异的人们也都无法恢复原貌。”   易书云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从前几次检查数据分析来看,她现在应该处于一种半昏睡状态,不是身体的昏睡,是意识的昏睡。你知道植物人吧,她这状态有点像,但又不全是。植物人大多只会留存最本能的神经反射、能量汲取,以及身体的代谢功能,她比植物人好一些,可以进行比较轻微的自主运动,而且还能每天黏着你,基本认知能力并没有完全丧失……或许,这不是半植物人状态,而是一场属于她的深度睡眠,在这种睡眠状态下,她仍留有自身的浅层意识,这层意识会影响她做出类似‘梦游’的行为。”   “总之,我认为这件事并没有戈和光说得那么糟糕,也许她真有‘醒来’的一天,就像你当初将她带离研究所,带离浮空城后,她不也是从一根藤,变回了一个人吗?”   “谢谢你,易博士,其实真不用安慰我。”柴悦宁微微扬起嘴角,眼里闪着些许泪光,“我本来以为,我彻底失去她了……我本想要死在那里,我的皮肉,我的骨血,本都该烂在她归去的地方,永永远远做她的养料,就像我对她的承诺一样,绝不再留她一人面对任何。可她回来了,从她缠上我身体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回来了。”   “她舍不得我,就像我舍不得她一样。”她笑着对易书云说,“我们还在一起,这就够了。”   易书云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推开房门轻声离去。   柴悦宁一时愣了愣神,她望着眼前刚乖乖泡进装满营养液的水缸里的小黑藤看了许久,最后没能忍住自鼻尖哼出一声轻笑。   “你还会梦游呢?”   “梦游的时候能听到人说话吗?”   “什么时候才舍得醒来呢?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经常睡不好,平日里起得够早了,可以前的你啊,每天都起得比我还早……”   等待是日复一日的。   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过程中,柴悦宁也和再次重逢的队友们一同上过地,帮助基地军方执行过一些任务。   小小的黑藤一天见不到她,就气呼呼地长满整个房间,柴悦宁每次任务归来,推开临时住所的房门,都会被暂时“长大”的满屋黑藤弄得哭笑不得。   好在小黑藤只要看到她回来,就又会乖乖缩回原来的模样,假装自己没有发过小脾气,假装屋内什么都不曾发生。   基地要在地面建设一座人类城市,这无疑是一个庞大的工程,但随着时间匆匆而过,一栋栋高楼大厦于基地上方拔地而起。   晃眼一年,又一年,地面基地终于快要建造完成。   研究所里人人敬重的那位老先生寿终正寝,恰好长眠在被易书云推去地面基地晒太阳的那个午后。   初夏的暖阳,是这个世界对他最温柔的送行。   他的骨灰会埋进土里,到时候还会有人为他立一个墓碑。   那是旧世界的下葬方式,几个月前才重新启用——人类的死亡,在和平与安宁到来后,终于又一次值得被人记忆与铭刻。   时文林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塑料瓶子。   那个瓶子里,装着昨夜那双苍老的手,在无限回忆中兑出来的泡泡水,还有一个铁丝拧成的泡泡圈。   他走前还在对易书云说,在他模糊的印象里,褚辞那个小姑娘很喜欢玩这个。   回到家的柴悦宁将瓶子放在了桌上。   小小的黑藤懒洋洋地挂在衣架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的,总之近来它是越来越活跃了。   “这是先生想要送你的礼物。”柴悦宁说着,沉默许久,在屋内吹出了一排飘飘摇摇的泡泡。   泡泡碎在半空,像她心中无法达成的念想。   她转身走进卫生间,关上了吱呀的房门,打开热水,冲洗起了自那未竣工的地面施工地带回的尘泥。   水声哗哗,水滴摔碎在蓝白的瓷砖上。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这个不大的屋子里,响起了不属于她的动静。   她关上龙头,呼吸都似受阻一般,缓步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   温热的水雾自缝隙挤了出去,一丝凉意涌了进来。   她望见无数彩色的气泡,忽大忽小、摇摇晃晃,有些拥挤却又四散着漂浮在昏黄灯光之下。   就像孩童气球主题乐园的最美梦境里,向天空放飞了无数色彩斑斓的气球。   柴悦宁一下怔了心神。   她向外探出沾湿的身子——   透过朦胧的水雾,越过斑斓的泡泡。   小心翼翼,万般郑重,   终于得以对上那双恍如隔世的清澈瞳眸。 第79章 复苏   午后的艳阳穿过云层,照耀在那场最终战爆发的废墟之上。   许久无人来此,这座曾经浮于高空的人类基地,早已在无数个死一般寂静的日夜中覆上了岁月的尘埃。   一架货机停落在研究所附近,十数个研究人员于破败的建筑中整理着值得带离的资料与物件。   关闭许久的电力系统再次启动,易书云站在灰蒙蒙的操作台前,将曾经那些错误的研究数据一一导出。   “这些还用得着吗?”叶轻走到易书云身旁,刻意压低了声音,“过去的都过去了,黑藤能源无法提取,浮空城不会再被收回,这些东西可以和死去的人一样,永久沉眠在这里……研究所曾经犯下的错,都可以不再被人提起……”   “数以万计的人体实验是真的,在这五十多年的实验过程中,研究所杀人如麻也是真的。事情不该随着一个时代的过去而翻篇,后人有资格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易书云轻声说道,“我们曾经犯下的罪行,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警醒,每一处都值得被铭记……只有记得足够清楚,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不管后世怎么看待我们,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该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她说着,不禁轻叹一声,“如果当年秘密研究所的人员愿意承认错误,也许人类根本不会落到今时今日的下场。”   叶轻一时垂眉,不再言语。   这里的气味并不好闻,弥漫着一个时代逝去的哀伤。   光线顺着碎裂的玻璃窗照进这间破败的资料室,它照着这里的阴暗与潮湿,轻飘的灰尘飞在光里,静默而又无比张扬。   她知道,从接触人体实验的那一刻起,易书云就没有停止过对自己的责怪。   其实不止易书云,其他的相关研究人员,以及一直守护着那座人类基地的军方,都被相似的自责反复折磨着。   很多时候,他们都会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救人还是在杀人。   研究证明感染不一定会变异,那些遭受感染的人都想活下来,却到底是死在了冰冷的铁律之下。   每个人都知道,基地的人体实验与杀人无异,那些进了研究所实验手术室的协议签订者就没有一个是能活着走出来的。   所谓自愿献身,倒不如说就是出卖自己的本就所剩无多的性命,为家人换取往后更好的生活条件。   正因如此,这些年来被家人放弃救治,直接“卖”到研究所签署协议的人也不少,只要家人逼着把协议一签,这些人便都是“自愿”的。   他们会哭会痛会害怕,身体发生变化时,会产生情绪上的崩溃。这一切就像一根又一根小刺,挑战着每一个目睹者的承受上限。   而易书云就这样在她眼中逐渐麻木,喜怒都似被封藏一般,再也回不到某个于她面前抱膝痛哭的夜晚。   多少内心柔软的人,偏用自责筑成了一座名为“赎罪”的铜墙铁壁——囚着自己,护着本心。   一切都过去了,被自责困住的人,还能为自己而活吗?   “博士……”叶轻低声唤着。   “嗯?”易书云回身看了一眼。   光下尘埃太重,她眯眼摆了摆手,没能看见叶轻眼里闪烁的泪光。   易书云:“你也别站着什么都不做,去隔壁看看还有什么没坏的,可以带回地下城的。”   叶轻点头应下,转身跑出那间残破的资料室。   返航的货机飞行在云层之中,那是生长在浮空城的人们最熟悉,却又再也回不去的天空。   不过幸存者并不为此感到伤心难过,因为他们太清楚那片天空不属于他们。   许是高处太冷,人心也会更冷。   地面挺好的,旧世界的人们都生活在地面,纵然天地广阔,仍四处都是人类的家园。   不像他们,一部分躲在天上,一部分藏入地底,多少人至死都没真正回到地面。   无边浓雾散去后的世界,对人类而言陌生却又充斥着无限的希望。   混乱无序的时代过去,一个有序的时代到来。   过去的规律不复存在,所有的研究都已重启,每一样新的发现,都让人类这个整体感到无比欣喜。   时间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曾被生态驱逐的人们,终于重新回到地面,在一片废土之上建立起了一个全新的家园。   一位德高望重的高龄老者逝去,还未竣工的地面基地竖起了第一座墓碑,无数人为之献上了近日新栽种的鲜花。   易书云接手了他临走前没能编纂完的《新世界物种概览》。   她不再进行任何与人有关的实验和研究,一心专注新世界物种的特征与习性。   世界那么大,想要研究那么多全新的物种,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不过对未知的探索本就是没有尽头的。   “旧世界的人们,相信人类终有一天会飞离地球,飞出银河系,驶向浩瀚的宇宙。”易书云说,“我曾以为这一切都是笑话,以为人类的文明会在大过滤器中湮灭得无声无息。但现在我有点相信了,我们挺过了至暗时刻,就拥有了无限可能的未来……虽然我肯定看不到那一天了,但我可以做点什么,为那一天的到来垫下基石。”   重新了解这个已然变得陌生的世界,就是人类航帆驶向光明未来的基石。   易书云说着,回身望向叶轻。   这丫头从成年起就一直跟着她,转眼十多年过去了,三十几岁的人了,还像从前那样一直一直跟在她的身旁。   “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安稳太多了,你就没想过成个家吗?”易书云随口问着,话音刚落,便已被一种没来由的尴尬席卷了全身。   叶轻歪了歪头,反问:“博士不也一直一个人?”   “我都老了,想那些做什么……”   “没有老,博士在我心里一直是当年那个博士。”叶轻笑了笑,“我不成家,博士就是我的家……当初说了的,这辈子都跟着博士。”   她语气有种说不出的执拗:“说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易书云目光凝滞了片刻,眼底止不住扬起一丝笑意。   那时日光正灿烂,似能散了所有阴霾。   叶轻又一次看见了早已消散于岁月中的笑容,记忆与现实于那一刻交叠在泪光之中。   她等到了万物的复苏。 第80章 求知   厚厚的云层,被风追赶着赴往远方的群山。   清晨的阳光自云尾露出一缕,懒洋洋地透过窗台,洒落在那紧裹的被窝之上。   略微刺目的光线,照得褚辞睁开了一丝眼缝。   她望着这缕晨光发了会儿呆,抓着被子翻了个身,避着光深吸了一口气。   卧室的房门虚掩着,屋外有番茄汤鸡蛋的香味。   不管过去多久,柴悦宁还是只会煮汤,她们的伙食永远只会在去老向、忍冬或者尤兰家的时候才能得到改善。   万幸一个喝了不知多少年营养液的黑藤从不在意这些。   她在意的是昨天晚上,柴悦宁对她进行了一套人类睡前运动的初教学。   前几天,柴悦宁带她去尤兰那里,用旧世界的小玩意儿换了点儿钱,尤兰巴巴地凑了上来,在她耳边说了些奇怪的话。句子拆开来,每一句都能听得懂,但是合起来就是让她有些云里雾里,到最后只记下了一句:“你们不会还没有做过……睡前运动吧?”   看尤兰那副诧异得下巴都快惊掉的模样,褚辞有资格怀疑柴悦宁对自己隐瞒了什么重要的知识。   褚辞:“没有,都是洗完直接睡。”   尤兰:“啧……柴悦宁不行啊,你们都在一起那么久了,她怎么还没……”   尤兰的话到这里断了,她摆了摆手,没再说下去,只是深吸了一口长气,道:“你得催催她。”   褚辞从尤兰眼里看出了一丝毫不遮掩的失望和着急。   这是在说,柴悦宁对她不够坦诚吗?   说好要教她做一个人类的,怎么可以故意藏着很重要的知识不告诉她呢?   褚辞本也是一根很能忍的藤,但事情牵涉到她信任之人的隐瞒,忍了几天忽然就不能忍了。   昨晚,她有些不满地吃完了一碗土豆汤,目光几分幽怨地跟在柴悦宁身后,等她收拾完了汤锅和碗筷,这才幽幽地问了一句:“柴悦宁,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事情瞒着没有告诉我?”   柴悦宁当场呆滞了两秒,一脸诧异道:“啊?没有啊!”   褚辞:“睡前运动。”   柴悦宁:“诶?!”   褚辞:“人类正常情况下都是怎么睡觉的?”   柴悦宁:“正常情况下……”   褚辞:“我没学过,你不要骗我,尤兰说是会有睡前运动的。”   她说着,又十分认真地补了一句:“你是不是嫌麻烦,就不教我了?我说过,我要融入人类的,我不怕这点麻烦。”   下一秒,她看见柴悦宁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似乎泛起一丝晚霞般的红晕,小小吞咽了一下,又挠了挠后脖颈,这才说出一句:“那个,那个啊……我也不太会。”   “你也不会?”褚辞歪了歪头,眨眼道,“那怎么办?我们要去找尤老板……”   “别别,不用,不用的!”柴悦宁连连摆手,“我应该会一点,我们可以自己摸索一下。”   再之后,她就开始认真学习了。   不得不说,人类真是奇怪的物种,睡前竟然还会需要运动。   褚辞自有记忆起,就没做过这么奇怪的运动,她甚至不知道柴悦宁教得是不是对的,只知道自己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感觉,紧张又有些害怕,以至于从头到尾都紧绷着身心没敢说话。   柴悦宁好像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只觉脑子嗡嗡的,什么都没听清。   到最后,她也不知到底折腾多久,她终于听清了柴悦宁凑至耳畔说的一句话。   “说过多少次了……疼的话,是可以说出来的。”   那语气,也好奇怪,和这份运动教学一样奇怪。   以往每一次,柴悦宁说这句话时,眼里话里都是对她的心疼。   可这一次,竟带了一丝她看不懂的异样情绪,就好像一点也不关心她是不是真的疼,只想听她喊疼一样……反正就是没有从前那么温柔了。   褚辞:“为什么要疼。”   哪怕散乱的长发黏着脸颊与肩颈,说起话来都失了平日的底气,她也是一根倔强的黑藤。   这似乎不是一堂成功的课程,柴悦宁明显有些挫败,挫败感源自人类无法撼动万米深渊而来的一株植物。   但如果那么容易放弃,柴悦宁也就不是柴悦宁了。   她与身前这个主动求学的小黑藤较上了劲,直到手酸得不行,才哀怨地说了一声:“今天先这样吧。”   褚辞感觉自己意识都快散架了,整个人都瘫附在柴悦宁身上无力动弹,却还是习惯性小声问了一句:“不需要洗一下吗?”   柴悦宁:“明早洗。”   她们相拥着闭上了双眼,褚辞特别累了,却又隐隐感觉到柴悦宁不太开心,怎么都不敢睡下。   狭小的房间里,清晰可闻的是她们彼此微沉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褚辞小声说了句:“你弄疼我了……”   两秒后,柴悦宁释然般地松了一口气,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下次注意。”   话音落下,将她拥得更紧了。   一觉醒来,昨晚那种奇怪的感觉还萦绕在心间。   褚辞把身子裹在被子里,一双默默眼盯着门缝,安静得好似仍是从前那条不会说话的黑藤一般。   没多会儿,卧室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柴悦宁端着番茄蛋汤来到了她的面前。   柴悦宁问:“好点儿了吗?”   褚辞:“没什么力气。”   柴悦宁:“那先吃点东西,我再陪你去洗一下。”   褚辞点了点头,在柴悦宁帮忙下套上了薄薄的睡裙,在吃完早饭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腰酸腿软地走进了浴室。   浴室的浴缸是尤兰送来的,两个人一起半躺在浴缸里,冲浪模式激起的泡泡打在身上,冲刷着满身粘腻。   褚辞全程低着头,小脸泛着少见的红晕,一言不发。   也不知沉默持续了多久,褚辞忽然小声嘟囔了一句:“下次不要掐我咬我了。”   柴悦宁:“嗯?”   褚辞抬眼小声嘀咕道:“都是印子,会痛的。”   她的声音一如从前那般,淡淡的,软软的,没有多少起伏,却难掩心底的委屈。   柴悦宁听了,不禁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也知道喊痛啊?我以为我遇上真木头了。”   褚辞皱了皱眉:“这就是你昨晚凶我的原因?”   柴悦宁:“我哪有凶你,我分明很关心你,我还问你疼不疼。”   褚辞:“你那是关心我吗?你为了让我喊疼,根本就是不择手段,你想证明什么……”   柴悦宁:“我想证明什么?”   褚辞:“不知道,但你肯定是想证明什么的……”   柴悦宁饶有趣味地认真审视着眼前的褚辞。   褚辞在这样的目光中咬了咬下唇,别过头去,对这种奇怪的表现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判断:“你不对劲。”   柴悦宁认真思虑了一会儿,点头道:“我不对劲,我确实想证明什么。”   褚辞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下一秒,柴悦宁向褚辞靠了过去。   她凝视着那携了水珠微微轻颤的长睫,像凝视着冬去春来后初绽的花蕊,娇艳得不曾属于这片重修的废土。   她附身向前,无声地、轻轻地,吻上她的眼角,而后碰触她的唇瓣。   她说她确实想要证明点什么,昨晚没成功,现在又有力气了,要再证明一次。   她把褚辞从浴缸里捞了起来,也不知是褚辞太轻,还是她力气大得本就不怎么讲道理。   “等……等一下……这不是睡前运动吗?”   “也可以随时随地。”   “好难,不想学了……”   “一回生二回熟,学会了就换你来。”   “……”   “……”   “……”   褚辞感觉自己被欺负了。   柴悦宁就是欺负她什么都不懂。   她想,尤兰下次要是问起,她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反正就是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大家一定可以自己脑补的吧。 第81章 玫瑰   大雾散去第七年,人类回归地面,于废土之上重建家园。   随着基地人口数量回升,基地也以第一座城市为基,开始向外进行新城区的扩建。耗能巨大的地下城基地作为紧急避难所,被人类暂时封闭了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人类希望这个避难所再也没有重新启用的一天。   时光总是匆匆,曾经说要一辈子聚在一起的人们,也在日复一日地时光流转中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向弘飞去尤兰新开的店里当起了大厨,偶尔有人闹事还能兼职一下保安。   别看他快五十的人了,曾经在地面和异兽搏命了半辈子,如今徒手拧哭几个闹事小混混完全不在话下。   用他的话说就是:“别拿你那小身板挑战我这双拆过不知道多少种异兽尸体的手。”   忍冬从小到大一直都对生物十分感兴趣,在柴悦宁的引荐之下,她如愿跟着易书云博士为《新世界物种概览》的编纂献出了属于自己的一份力。   现在这个系列的图书已经出版到第三册 了,人类对未知生物的研究仍在继续,她也始终乐此不疲。   唯一的遗憾,或许是失去了双腿的她并没有条件随队实地观察各类物种,只能在基地研究所里对已知数据进行分析记录。   外面的世界危机四伏,却也五彩缤纷,杜夏想替忍冬去看。   正因如此,杜夏加入了一支生物研究的探索小队,每次外出回来都会把自己所见所闻细细讲给忍冬听。   探索小队原是雾区基地的住民。他们受着时文林先生的鼓舞,有着十分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不惧险境,团结如一,杜夏加入他们,大家都感到十分放心。   卢启嘛,他到底还是没有听他姐夫的话,安心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他进了军方,也不知是不是想向谁证明点什么,军装一上身,曾经那份因为一两句口角就和人大打出手的孩子心性便好像消失不见了。   最不懂什么叫责任的小屁孩,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也不需要旁人瞎操心。   至于柴悦宁,她依旧接着一些基地的散活,不过如今身旁的队友只有褚辞一个。   所有人都说,她们做不到的事,其他佣兵队也不可能做到,她们是基地里最好的搭档。   多一个人太多,少一个人太少。   第十三佣兵队没有了,但大家时不时还会聚到一块儿,聊聊当年,聊聊现在。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好在渐渐发生改变的大家都不曾为这样的改变感到后悔。   去年秋,柴悦宁牵了一只土黄色的蛇尾长毛狸头鼠回家。   这小家伙有点窝里横,出了家门就怂得不行,要是遇上同类凶它,更是只敢缩在主人身后嚣张大叫,每次都弄得大家啼笑皆非。   刚领回家的那阵子,它都还没有一个枕头大,如今才过半年,就已经长到褚辞膝盖那么高了。   据研究认定,这种生物和旧世界的狗一样,约莫有三到五岁人类小孩那样的智商,主动攻击性不强,通人性、很忠诚,最大也就长到成年人胸部那么高,很适合当宠物饲养。   褚辞特别喜欢这个小家伙,每天都要跟它一起玩很久,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柴。   柴悦宁对此一万个不满,但她发现在油盐不进的褚辞面前,自己的不满就像是拳头打进了棉花,半点着力点都找不着。   于是那之后的每一天,她都会听见褚辞在家里用以往不曾有过的,温柔或是雀跃的语气,一声又一声地喊着:“阿柴~阿柴~”   紧接着,转头又喊着她的全名,说:“柴悦宁,阿柴的骨头要吃完了,你去买点啊。”   就这样,某位声名远扬的精英佣兵,在一只异兽面前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差别待遇。   不过柴悦宁也无所谓,她本就挺喜欢这个毛茸茸的小家伙。   它的到来,让褚辞活泼了许多。   她和褚辞会看着它长大,或许长到一个成年人胸口那么高,出去就不会再被邻居家的大家伙吓得直往褚辞身后缩了。   ……   五月中旬,基地的玫瑰花开了。   褚辞却破天荒地生了一场病,整个人萎靡得缩在被窝里,像个孩子般抗拒着发苦的药粒。   柴悦宁内疚极了,因为先因为换季生病的是她,从没见过褚辞生病的她没有往那方面注意,这才传染了一向健康的褚辞。   接下来的日子,她一边照顾着病恹恹的褚辞,一边像往年那样,托关系第一时间买了一束,插在客厅茶几上的旧花瓶中。   从没见过玫瑰的阿柴在茶几边伸长脖子,黑莓子似的小鼻子搁那儿闻了好半天,长长的尾巴在地上左摇右晃。   就在它张开大嘴,吐出信子一样的舌头时,一根藤条拽着它的两条后腿,将它往后拽了小半米。   “阿柴,这个不能吃。”藤条缩回,褚辞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脑袋。   小家伙哼唧着在地上打了个滚,四脚朝天表示不满,被揉了好一会儿肚子才算终于不再撒娇。   只不过这束玫瑰到底还是没能活过第二天。   两人不过睡了一觉,花瓶里的花就被阿柴偷偷咬坏了。   花瓶里的水湿了地面,红色玫瑰花瓣碎了一地,阿柴缩在沙发底下,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怯怯望着外头,鼻尖低低哼唧着什么,似在发怂道歉。   褚辞没有生气,只是俯身收拾了这一地狼藉。   她笑着对柴悦宁说,来年不用再送玫瑰了。   柴悦宁:“你不是喜欢吗?你喜欢,我就想送给你。”   褚辞弯起眉眼:“我喜欢的也不是花。”   她想,她只是喜欢一个人,喜欢这个人给予她的所有。   多年前那次纵身一跃,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来不及成为一个能够与那人永不分离的存在。   玫瑰有花期,黑藤却是一年四季都不会枯萎。   她学习着人类世界的知识,努力认知人类世界的所有,却始终差了一些不知如何学习的东西。   总是迟钝感知着这个世界的她,终于在玫瑰花碎落满地的那一刻,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   玫瑰有花期,人类亦如此。   她不需要脱离人类认知外的健健康康,她只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   如今,她终于被自己最在乎的那个人彻底感染。   她会与所爱之人一同生老病死。   像世间每一朵玫瑰那样,在最适合自己的花期里绽放又枯萎。   --------------------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更完了,其实我也有些舍不得,但还是让故事停在该停的地方吧。   主题曲在做后期和排单PV了,预计七月下旬或者八月初能出成品。本来想在完结前做出来的,但想做得好一点,各方面时间都赶不及,只能慢慢来了。到时候大家如果偶尔想起了这篇文,可以回来再看一眼,没准文案和作话里就补上主题曲的试听方式了。   再次感谢大家的陪伴,如果不是你们,我可能都没办法坚持写完这最后一本。   在离开前写出了自己这几年最喜欢的文,虽然数据很差,但对自己来说已经是一个足够圆满的句点,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千言万语说不尽,所以还是不说了吧,就在这里告别,祝愿大家每天都能开开心心,顺顺利利。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