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蛇的陷阱 作者:Z鹿 文案: 世元2189那年, 卢箫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未来的爱人是一条蛇。 也不会想到,那场内战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战火丛生的大地。 荒唐的世界。 复杂的爱恋。 这是“最好”的时代, 也是“最好”的爱情罗曼史。 ———— [温柔忠犬系x叛逆疯美人] 那天,卢箫无意中看到了改变一生的场景。 拉瑙的丛林中,盟军的军医长活吞下了一只鸟;而当她转过身时,那是一条蛇的头。 也就是从那天,她明白了军医长名字的含义: 白冉,白色的蚺。 卢箫本打算互不干涉,也不打算泄密,却总被白冉卷到成人游戏中。 而纠缠来纠缠去,奇异的情愫悄然生起; 内战结束了,她们的故事却远远没结束。 …… 卢箫曾以为,这个时代和其它时代没有任何不同;直到她发现,这个世界落入了一个陷阱—— 一个来自疯蛇的陷阱。 ** “我们生活在最好时代中,为最好的国家与最好的人民服务,这一点毋庸置疑。” ——世州军政一体国 “政治绝不可只有一种声音,即便它的代价是混乱。” ——旧欧民主共和国 “吾主拉弥,感谢您赐予我们信奉您的机会。” ——赤道联合王国 —————— 【其他说明】 战争背景架空,与现实无关联,HE 内容标签: 强强 时代奇缘 天作之合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卢箫,白冉 ┃ 配角:法蒂玛,司愚 ┃ 其它:末世,军事幻想,蛇美人 一句话简介:最浪漫的幻想 立意: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第1章引子 多年以后,再想起树林里的那个傍晚时,卢箫宁愿在那时就已经死去。 赤红的残阳如血,窒息在那条有力的蛇尾之下,从此再也不用吸入呛人的人间烟火。 只可惜,她走入了那个树林,而且还活着出来了。 从此以后,命运的绳索套住她的脖子,而另一端交给了一条蛇。 痛苦与依恋,爱抚与折磨,各类记忆互相交错,最后竟涌出了难舍难分的情愫。 微风送来地中海咸润的气息,手指伸出,湿滑的水汽凝结在指尖,像抚摸蛇的皮肤后留下的温润。 那不是故乡,却胜似故乡。 不知从何时起,故乡的边界消失了,就好像每一处都可以是故乡。 姑姑,帮忙签一下字。 听到这话,她才回过神来,指间拈起一根磨得发亮的钢笔,吸饱墨水,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都很枯瘦,如江边的千年古木。 她再确认了一遍上面的内容,点点头,看向身边的侄子。 可以了吗? 可以了,谢谢姑姑。 她拧紧笔盖,放下钢笔。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那张纸,羡慕与释然一同涌上心头。 再抬头,与一双绿眸四目相对。 慵懒阳光下,躺椅上的女人也懒洋洋的,像只晒太阳的猫。 那曾经混杂着绝望、麻木及凶恶的眼神,如今已变得无比温柔。她想不通,明明过去的岁月面目丑恶而狰狞,怎么反而洗去了阴暗。 这也是我们的时代吗?她用眼神询问。 当然,女人的嘴角勾起微笑。 于是,她又庆幸当时活了下来。 因为她再想象不出,如果生命中不曾出现过这个女人会是什么样子。 也再想不出,如果不曾见证那段历史—— 又会是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阅读提示】 1.本文背景纯架空,一切内容和现实无关。 2.全文伏笔较多,不建议跳订。内容提要和当章内容也会存在一定差异。 3.书中一切观点不代表作者本人的立场。 4.评论区内谢绝比较其它作品: ——“这篇和xxx好像” ——“这不是xxx的设定” ——“没人看过xxx吗” 上述都是晋江明确规定的“空口鉴抄”违规行为,看见此类评论会直接删除。 第2章 十月的拉瑙比欧洲的盛夏更为恶劣。泥土、青草、灼人的湿气,遍布整片雨林的虫鸣鸟叫吵得人脑袋乱哄哄的。 卢箫拨开交错的灌木丛,向丛林深处进发。 长筒马皮靴踏在雨后的泥地上,留下一片鞋印;暗红色军服蹭过树叶,不停沙沙作响。 听站岗士兵说,白少校确实是往这个方向来了。 总不可能两个人都看走眼了。 她弯下腰,手指抚过鞋印。从鞋码来看,是白少校无误;从泥土状态来看,刚经过这里不久。 从这条路走。 走着走着,随着树林深处空气湿度的增加,脚印渐渐被积水模糊。 白少校的踪迹消失了。 正苦恼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细节。 卢箫眯起眼睛,看向左侧矮树枝上的附生兰。 上面挂了一根长长的发丝,带点忽略不计的金色,很浅很浅,接近老人的白发。 是白少校。 目前北赤联驻扎在拉瑙的军队中,只有她一个人的头发是这种颜色。 卢箫立刻明确了方向,向发丝所引导的方向继续前进。 然而没走两步,眼前的景象让她心里一紧。 树枝大面积断掉,地面上的树叶混在凌乱的鞋印中。这是大幅度动作留下的痕迹,很像斗殴类事件。 天色渐晚,日光渐渐变得火红。 太阳快下山了,这种深山老林很危险,即便是长期生活在热带地区的人。 卢箫越发担心起盟军军官的安危,加快了搜索的脚步。 很快,在转过一颗巨大的榕树后,她看到了盟军灰绿色军服的影子。 然而刚想喊出来时,嗓子却哑了。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开始失水,四肢变得僵硬,大脑也随之停止思考。 那一刻,卢箫看到了心脏骤停的一幕。 穿着军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 它仍有着人的身体,但那扭曲怪异的细长脖子上,分明是一颗蛇的头。赤红残阳的照耀下,那颗蛇头的剪影更加骇人。 冷汗渗出额角,卢箫一动也不敢动。 她见过蛇,也见过人,却从未见过长着蛇头的人。 片刻后。 只见那蛇手中捏起一只鸟,张开血盆大口,将它整只吞了进去。入嘴前那鸟仍在挣扎,是活的。 然后它闭上了嘴,恢复了笔直而平静的军姿。 野蛮中带着优雅。 饱餐过后,那条蛇转过身来。 那张脸上布满了白色鳞片,伴有圈状的淡褐色斑纹。突出的嘴间,一排排尖锐的獠牙闪着恐怖的光。 然而和那双绿眼睛对视时,熟悉感涌上心头。 卢箫一惊,看向军服的肩章,分明就是两条杠一颗星。 难道? 仅仅过了一秒,便印证了这个猜想。 那条蛇发现了不速之客,在意外的震惊中又变回了人形。变回了那苍白如雪的皮肤,浅金如麦浪的长发,都是雪山上的童话。 卢箫竭力保持镇定,尽管心砰砰跳得很快。 “白少……” 话音未落,那女人就跑了过来。速度很快,快到和她军医的身份格格不入。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卢箫没能反应过来,就被狠狠按在了身后榕树粗壮的树干上,肩膀撞得一阵吃疼。 凭借在军队训练多年的本能,她下意识反击,却发现对方的力气大得出乎意料,再加上这个姿势的缘故,根本挣脱不开。 紧接着,一条粗壮的蛇尾从白少校背后伸了出来,紧紧盘住她的脖子,飞速收紧,和蟒蛇即将勒死猎物一模一样。 天地开始旋转。 喘不过气,意识越来越模糊。 缺氧的昏暗中,卢箫看到了那双绿眼中骇人的凶光。瞳孔缩成一条细细的线,就是要致人于死地的意思。 她闭上了眼睛。 要被灭口了。 正当她以为自己已经遁入无边黑暗时—— 突然,那蛇尾松开了。 “卢箫?”错愕的语气。 卢箫眼前一黑,扶住树干滑到了地上。她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只觉得站在地狱边缘,不知何时才重返了人间。 视线重新聚焦后,她看到面前的生物已完全恢复成正常的人形,表情也重新趋于平静。 只见白少校优雅地拍拍手,挑了下眉:“既然是卢上尉,那就应该赠条命了。”她将挡在脸前的长发拨到肩后,展平腰带下的衣摆。 奇怪的话,好像在故意掩盖什么。 卢箫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知该如何回复,便暂且保持沉默。心仍砰砰乱跳着,恐惧与不安紧抓她的大脑。 见没有任何表示,白少校冷笑一声,傲慢地扬起头。 “你要是说出去,会生不如死。” 这种威胁的口吻让卢箫倍感不适。但在世州森严的军衔等级制度下,她不能随意顶撞上级军官,即便是盟军的。 “是。” 一根羽毛经鞋底的踩踏,牢牢印在了脚印中。 卢箫明白路上的痕迹是什么了。 不是打斗,而是捕猎。 “我又不吃人,别那个表情。”白少校整理好衣领后,拍拍身上的土。 卢箫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眼睛平视前方。那人模人样的行为消去了“蛇人”留下的不安。 她只在前天抵达拉瑙时和这女人打过一次照面,所以,这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其容貌。 高鼻深目小脸,典型的高加索人种长相。 雪白却不苍白的皮肤完美无瑕,一点也不像长期生活在热带的人,只是右眼下方有一圈淡淡的褐纹;眼睛绿得清澈,像两汪波光粼粼的池水;头发如雪山下金黄的麦浪,微小的蜷曲弧度盖过蝴蝶骨的位置,细长的眉毛也是浅金色的。 而眼神稍稍向下瞟就会发现,宽松的军服都掩盖不住那饱满双峰的线条,那明显凹进去的细腰在军服腰带衬托下弱柳扶风。 慵懒而温柔的模样。 卢箫突然理解了前两天下属们兴奋的狂热。 难怪士兵们总在偷偷谈论这个女人。这女人在满是五大三粗之人的军营里当然是个尤物;即便放到军队之外,称其为绝世美人也不过分。 白少校直勾勾打量着她,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找您开会,两方军官已在会议室等候多时了。” 那双无精打采的绿眼泛起一丝疲惫。 “哦,给你添麻烦了。” 过于温和的语气与神情,让刚刚见证她凶神恶煞一面的卢箫一阵恶寒。 “那请您现在跟我回去。” 白少校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盯着卢箫 “嗯……你这么辛苦找过来,兴许我该给你个奖赏。” 卢箫面无表情:“不辛苦。” 白少校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丝暧昧的笑容。她抬起手,纤长的手指抚向面前的空气。 卢箫不明白那笑容的意思。 微风轻拂,氛围轻浮。 片刻静默后,白少校身子往前一倾,猛然靠了上来。她一把抓起年轻上尉的衣领,脸凑了上去。 卢箫一动也没动。本能告诉她这并不是危险情况,更何况对方还是上级军官。 然而,下一秒发生的事情比危险情况还要糟糕。 不是危险。 是接吻。 卢箫倏然睁大眼睛,下意识向后躲,却没躲开。 软软的唇覆盖上来,一根灵巧的舌头撬开她的牙冠,挑逗嬉戏。渐渐的,那唇的主人得寸进尺,整个身体压了上来,将被吻者的活动空间进一步压缩。 那侵略性满满的接吻方式令卢箫感到窒息,和被蛇尾缠住脖子没什么两样。 但很意外,这女人的嘴中没有任何血腥味,反而是一阵草木的芳香。 因为她直接将鸟吞了下去,根本没接触过口腔。 鼻尖被那高高的鼻梁摩擦,脖子被一双冰冷的手肆意抚摸。那体温过低的身子也是凉凉的,在湿热的空气中竟给了人惬意之感。 很奇怪的感觉,难受又酥麻,却无法挣脱。 正当头晕得难受时,那满是侵略性的嘴唇终于离开了。 卢箫大口大口喘气。空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闷热,她整个脸颊都是豆大的汗珠。 天色越来越暗。 枝桠间的天空从血红色褪为墨蓝色。 卢箫一手扶住树,一手不停按揉着太阳穴。她深陷于震惊与迷惑中,久久不能自拔。 莫名其妙就被强吻了,而且对象还是盟军的军医长。 同性军医长。 只见罪魁祸首轻佻地摸了摸嘴唇,好像在回味什么。和不停喘息的上尉相反,她一滴汗都没出,像沐浴在凉爽秋风中。 白少校深邃的绿眼眯起,如晴天下晒太阳的猫:“这个吻赏你了。” 说罢,扬长而去。 赏?! 卢箫脸部肌肉抽搐,气血上涌。 麦穗般的长发随着转身在风中飘荡,白少校高挑的背影融入了茂密的树林。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卢箫深吸一口气,让心跳稍作平复后,快步跟了上去。 在这关头和盟军军官闹僵不是个好选择,毕竟还要相处至少两个星期。而且参与此次作战的军官们已在会议室等候多时,要抓紧时间。 更合况,世州军人本就不是纠结小节的群体,他们是一个个公事机器。 就不是没接过吻,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人穿过湿热的丛林。 马皮靴的橡胶底反复陷入泥泞之中。 白少校不愧为北赤联的军人,对热带地区的环境相当熟悉。她想都不用想,便能灵活地穿梭于凌乱的枝叶与藤蔓之间。 并肩前进时,卢箫发现这女人比自己还要高几厘米,目测有一米七五以上。或许是高加索人种的天然优势,毕竟目前见到过的白种人都不矮。 道路逐渐开阔,灌木丛与低矮的树枝不再烦人。 白少校放慢脚步,看向头顶树叶间最后一抹日光:“没想到你竟然能找到这里,不愧是当过军警的人。” 她怎么知道我以前是军警?疑问涌上心头,但质问上级是不礼貌的,卢箫闭口保持缄默。 “真是的,本来藏的好好的,被你发现了。”白少校的语气突然变得软软的,好似娇嗔,好似在为一个阴谋做铺垫。 合着怪我了,卢箫感到很无语。同时也对这女人故意装嗲的行为感到无语。 她深吸一口气:“这里离基地太近,您这样很危险。” 白少校不以为然:“今天做了十个小时的手术,都要饿死了。难道医生活该饿肚子?” “您可以叫炊事班开火。”卢箫心平气和地提醒。 “时间点不对。就我一个人多麻烦,还不如我自己抓只鸟方便。” “……您说得对。”事已至此,不想再争辩。 白少校懒懒哼了一声。 “不,你应该说我体贴。” 卢箫心里再次掀起一阵无名之火。此生从没见过这么自大的人。 潮湿难忍的雨林达到尽头,被人踩过无数遍的土路很开阔,主干道映入眼帘。 白少校突然停下了脚步。 卢箫不明所以,但依然只能跟着停下脚步。一阵风从开阔的主干道上吹来,风干了额角粘腻的汗水。 那女人缓缓转过头来,绿如翡翠的瞳孔倏然闪出了下流的光。 “喜欢做.爱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为纯架空世界,年份数字和现实中的日历无关,科技发展程度参照约80年前。 第3章 尴尬的静默。 身后响起一阵沙哑的鸟叫。 卢箫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竭力保持镇静:“我没太听清楚,请您再重复一遍。” 白少校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容,长长的睫毛扑闪一下。 “我问你,喜欢上床做.爱吗?” 指向性异常清晰,没有任何误会的余地。 为什么要问这个? 卢箫呼吸骤停,肌肉开始僵硬:“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呵呵,看来卢上尉以前的性生活不是很愉快。” 怒火从心底燃起,卢箫尽力遏制着想揍人的冲动。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与您无关。” “那就专注于那个问句吧。”白少校斜眼看她,细长的眉毛扬得很高。“要一起玩玩吗?” 卢箫瞪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头一次遇到这么明目张胆的性骚扰,更何况两人才是第二次见面。 而正是因为它过于明目张胆,怒火都转化为了哭笑不得的滑稽感。 “不用了,谢谢您。” “别担心,跟我做很安全。” “……这不合适。” “反正内战还要持续几个月,不然太寂寞了,不是么?” 听着越来越露骨的语言,看着那越来越魅惑的神情,厌恶与排斥的感觉越发浓重。长得美又如何,难道长得美就有无限自大的权利吗? 习惯于温柔的卢箫不喜欢评判别人,更很少讨厌别人;但那一刻,她头一次找到了排斥对象。 夕阳已完全没入了地平线之下,世界与面前女人的身影一同融入黑暗。 卢箫神色严峻,冷冷道:“我不需要也不想和您做。如果持续骚扰我,我会上报的。” 白少校轻轻笑了两声,倒没再纠缠什么,继续向前迈开脚步。风吹起她长长的金发,在湿热的空气中肆意飘动,轻盈潇洒。 卢箫沉默地跟上她,拨开最后一层灌木丛,走到了主干道边。开阔路段中,难以忍受的湿气褪去了些许。 后来,她再回忆起这一天,只能用两个字形容:晦气。 两人向拉瑙郊区的军事基地走去。 夜晚的蚊子尤其多,嗡嗡乱飞,总会拍到人的脸颊上。 看着白少校轻松自在的背影,卢箫十分不解。 她真的很不喜欢热带的气候,又闷又热,每天都像生活在蒸笼里。隐隐感觉背后痒痒的,应该起湿疹了。 难怪中央政府派任务下来时,各方军官都在推脱;可以预见到,即将发生在马来西亚群岛的作战,将是地狱级的折磨。 皮肤黝黑的原住民背着满满的箩筐,走在模糊的星光下。两旁的榕树之间,飘来浓浓的牛粪与马粪的味道。 绵延至天边的主干道一直通向西部的纳闽,看不见,却如海市蜃楼飘在卢箫的意识中。那便是本次南北赤联争端的缘由,一个位于南华海的小岛屿。 终于,两人走到了基地门口。一排满是钢刺的铁栅栏外,两个身穿灰绿色军服的北赤联士兵正在站岗。 看到两位军官的到来,士兵们立刻抬手敬礼。 “长官们好。” 白少校眼神都没飘一下,径直走过了他们。 而卢箫则习惯性冲两位士兵点头示意。虽然他们精神状态也不错,但与世州的士兵相比,还差一截。 其他军官已在作战会议室里等候多时。他们虽然在聊天,但聊得并不尽兴,毕竟两国的文化差异太大,没有足够的共同话题支撑几个小时。 拉瑙的气候过于潮湿,木地板被腐蚀得不成样子,踩上去时会嘎吱作响。 会议室的正中央是一个长方形的柳桉木桌,上面摆着四处散落的铜板纸地图,不同颜色的记号笔,各类机密资料,和一盆新鲜采摘的本地山竹。 最靠里的北赤联军官看到进门的两人,热情地抬起手,将那盆山竹往桌子另一端推了推。他黝黑的脸上满是浓密的胡子。 “二位请享用。” “谢谢。”卢箫拿起一个山竹,拇指和食指随意一捏,山竹爆开成两半,里面白白的果肉立刻展露了出来。 大胡子军官微微睁大眼睛,吃惊道:“这一批果子皮挺硬的,没想到身为女性的卢上尉两根手指就能捏开。” “我们军队里没有性别。” 卢箫尝了口果肉,甜嫩多汁包裹了舌头,不愧是马来群岛的特产,因天气而起的烦躁立刻消退了些许。 那位大胡子军官虽然点了头,但表情仍不太理解。确实,世州以外的人都很难理解这一点。 他顿了顿,看向自家少校:“你不吃吗?” 白少校微笑着摇摇头,坐到靠里的一个椅子上。 “我还不饿。” “累了一下午,还是吃点儿吧。” “总看血和伤口,没胃口。” “好吧。” 哪里是没胃口,分明是因为吞了那么大一只鸟,那可是一只跟手一样长的黑翅雀鹎。 但卢箫表面仍风平浪静,吃完一颗山竹后,淡定擦了擦嘴。 “开会前,我们先互相熟悉一下。”大胡子军官从座位上站起来,敬了个军礼。“北赤联驻马来群岛国防军总参谋长,李贤翁上校。” 旁边的一位矮个子男军官也是皮肤黝黑:“驻拉瑙国防军一团长,巴达威上尉。” 相较之下,皮肤比雪还白的女人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她起身时的动作懒懒的,敬礼的动作也是懒懒的,跟刚出浴马上要睡下似的。 “南美战区第十四师总军医长,白冉少校。” 白冉。 卢箫的眼前突然闪过一条巨大的、白皮褐斑的蚺蛇,六排尖锐的牙齿闪着寒光。 她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白冉。 白色的蚺。 北赤道联合王国的三位军官已完成介绍。 该世州军政一体国此次派出的两位军官介绍了。 “世州陆军高级指挥官,卢箫上尉。” “热带及亚热带战区政治参谋,尹银焕上尉。” 一字一顿中气十足,军礼也异常标准。 坐在他们对面的三位北赤联军官眉毛颤动了一瞬。 李贤翁上校干巴巴笑一声,说话时大胡子一抽一抽:“贵国的军事素养真不是一般的高,难怪如此强大。” “我们从上到下所有公职均隶属于军队,必须要严格培养体系。” 李贤翁立刻谄媚地拍起手:“好,好!实话实说,一开始你们的军队抵达时,我还担心是不是太少;但现在看来,有这样的作战能力,人数根本不是问题。” 卢箫的睫毛动了动:“倒也不是,这是经严谨评估此次作战的规模后得出的。” 介绍与寒暄完毕,五位军官正式进入到作战会议环节。 巴达威中尉将一沓资料拿到桌面上,抽出一张灰白的复印件:“据谍报人员破解的密电,南赤联将在下周抵达纳闽南部海岸,但兵力难以估计。” “旧欧不会派兵的。”卢箫斩钉截铁。 “这话怎么讲?” “现在这段时间大选,南宫千鹤子都自顾不暇,要派也要等十一月了。” “说得也是。但南赤联好像有秘密武器……” 尹银焕插了一嘴:“之前有间谍报告,说南赤联的军工业近几年崛起……” 夜渐渐深沉,热燃灯的灯光愈发微不足道。 卢箫眉头紧锁,圆珠笔在笔记本内页飞快移动记录。 近年来国际局势虽然紧张,却很少有实质性的战争发生;本国的战争都没几场,更别提介入他国内战了。 必须认真对待。 李贤翁突然想起了什么。 “贵国的士兵来自哪里?” “华南地区。”尹银焕答。 “纳闽比那儿更潮热,恐怕应尽早过去,适应一阵子。” “我们也正有此意。” 白冉看上去百无聊赖的样子,拿起一个山竹,用指甲在上面乱划。 李贤翁和巴达威看了她一眼,表情尴尬,可谁也不敢说什么。 静默片刻。 “纳闽自古以来便是北赤联的一部分,我们不能让它落入他人之手。”李贤翁上校义愤填膺。 卢箫答得官方正式:“世州官方也认同这一点,会全力辅佐你们赢得这场战争的。” 突然,白冉轻轻笑了起来,还笑出了声,翠绿色的眼睛眯成月牙。 剩下四人不约而同看向她,实在不明白这么严肃的军事会议有什么滑稽的。 她的头轻轻一摆,将长发拨到肩后。 “‘自古以来’怕不准确,毕竟咱们赤联建国也才八十年,还是用‘自建国以来’吧。” 一句话,尴尬了四个人。 这女人一点都不像个正经军人,卢箫皱眉。但她什么也没说,毕竟白冉不仅是盟军的人,更是上级军官,无权去管。 热燃灯的火幽幽燃烧,时针划过的每一秒都异常幽静。 李贤翁咳嗽一声,率先打破了僵局:“白少校,在医疗方面,你有什么建议吗?” 白冉耸耸肩。 “让大家不要露胳膊露腿就完事了。” “没了?” “医疗部和你们有壁垒,我们的事内部解决最高效。” “……” 卢箫明显感觉出,李贤翁对白冉的态度很无奈。明明隔了两大级,他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饿了,我要去吃饭了。”白冉从座位上站起,活动活动筋骨。“下次开会不要叫我了,没用。” 说罢,她便在四双眼睛的注视下大摇大摆走出了会议室。 卢箫实在不明白,北赤联是怎么容忍这种人当军医长的。她也感觉饿了,拿起盆边的一个山竹,却发现那个山竹是白冉用指甲划过的。 算了,反正皮是要剥掉的,她并不太在意。 正要挤开时,却发现山竹皮上的划痕其实是一排字母: 【DerGeschmackdesTodes (死亡的滋味)】 而看到那行字后,那颗山竹果肉的甜味变得奇怪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政军私设不要扯现实,评论扯真实历史会被审核删的 【科普】 蚺:一类体型巨大的蛇。蚺和蟒的区别在于,蚺是卵胎生,蟒是卵生。蚺科蛇类会把猎物勒死,用躯体结实的肌肉把猎物盘绕住,然后将猎物完整吞下。 为了不让白少校的形象在你们心中幻灭,建议不要去查蚺蛇的图片(狗头) 第4章 从部队食堂出来时,夜空中的大雾已完全散去。漫天繁星,连虫鸣都弱弱的,整个村庄像死了般沉沉睡去。 这是拉瑙最普通的夜晚之一。 这是2189年最普通的夜晚之一。 卢箫独自行走在回军区宿舍的路上。 南华海带来潮湿的风,吹起她耳边的碎发。灰蓝色的瞳孔倒映着树影与星空,在似水月光的照耀下,她深灰色的发丝有了水银的质感。 脸颊仍留有赤道的炎热,思绪却回到了满地落叶的柏林。卢箫抬头看向夜空,每一颗星星的眨眼都是万年前的闪烁。 因军队调度而离家多时的她,想起火红的枫叶便会想到窗边温柔的侧影。 明日该去本地邮局寄一封信了。不知道母亲近来可还安好?即便风并不凛冽,入秋后也该多加一件秋衣。 卢箫将袖子挽起,让全天闷在军服下的小臂吹吹风。其实潮湿也有它的好处,不擦油也不至于皮肤皲裂。 左侧的村子里,一排排小木屋睡得很恬静。拉瑙的村民沉睡其中,微弱的煤油灯光里有缝补衣物的母亲的剪影。 而这恬静建立在和平之上。 一瞬间,她有些怀疑这场战争的正义性。 这时,刚入伍时的军队口号迅速侵占了她的脑海,像魔鬼一样回荡:我们生活在最好时代中,将为最好的国家与最好的人民服务。 意志动摇之时,便是大败之时。干涉赤联内战的动乱,是保证整个世界格局的大和平,是世州军方英明的决策。 别的时代乌烟瘴气,别的时代危机四伏。 这个时代,才是最好的时代。 ** 明日,北赤联-世州联合军一团的车队将率先向纳闽进发。因船运载力问题,联合军将分三个批次登陆纳闽岛。 这是赤道附近的一场内战,尽管规模很小,但也算是近几十年世界的第一场战争。 军事基地后的训练场,正进行着临行前的最后一次训练。来自华南地区的世州士兵们已适应了赤道附近的环境,近24小时内尚无水土不服相关病例的报告。 无数暗红色军服在烈日下嘶吼。毒辣的太阳之下,汗水顺着军帽淌过他们的太阳穴。 卢箫和尹银焕分头穿梭在列队之间,检查各营队的训练情况。 从后排绕过去,走入士兵们的军体拳之间。静止的空气本没有风,却被世州军人有力的胳膊抡出了风。 卢箫迈着严格的军步走过他们,冷冷监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四营长看到她向这边走来,马上立正敬礼,鞋跟磕出清脆的声响。 “长官好。” “你好。”卢箫回敬一礼后,眼神向列队中的某处瞟了一眼。“二列六在偷懒。” 四营长错愕又惶恐:“是吗?那我去教训教训他。” “我来吧。”说罢,卢箫向列队中走去。 四营队的士兵们仍在继续刚才那套军体拳,但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这边。他们之中很多人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佩有金色雄鹰胸章的尉级军官。 金鹰胸章是中央直接管辖的标识,证明所佩戴者直属于中央机构,通常为校级及以上的军官。本次援军的两位军事领导都有胸章,但肩章上所显示的军衔为上尉,都属于很少见的情况。 而且,这卢上尉还是位女性军官。 二列六的男士兵身高约有一米八五,很年轻,脸部的线条很硬,满脸写着桀骜不羁。 卢箫走到他面前,站定。 “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长官,我叫本扎赛·内贾德。” “好。内贾德下士,你今年六项综合的成绩是多少?” “564。”很自豪的语气。 一旁的四营长暗暗捏了把汗,生怕这位女长官大发雷霆。 卢箫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不错的成绩。愿意和我打一套吗?比擒拿,将我控制住即可。” 内贾德愣住了。 他看看面前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女军人,表情犹豫。 四营长额角的汗越来越多,由内而外替下属害怕。微笑的长官可比发脾气的长官骇人多了。 卢箫明白士兵的犹豫,知道他正以性别的差异揣测比试的公平性。这类新兵显然仍未完全融入世州的培养体系中。 她眉毛一竖,喝道:“出列!” 内贾德眼中的犹豫变成了不满的叛逆。他上前一步,站到年轻的上尉面前。 “内贾德!”四营长小声提醒下属的态度。旁边列队中的士兵也为这位狂妄的男青年提心吊胆。 卢箫背手站到士兵面前,冷冷地说出四个字:“让你三招。” 内贾德敬礼,摆好准备姿势。 片刻后,他的双手扑对方的腰部,同时肩膀一转,向她后方绕去。 卢箫身子一侧,男士兵的手便像抹了油一样从关节边滑了过去。 内贾德瞪大眼睛,表情瞬间变得无比认真。他的出手愈发凌厉,利用男性天生的生理优势,绕后想锁卢箫的肩。 然而他低估了世州军官的反应速度,即便那是个女军官。 卢箫精准预判了他的行动,顺着他的方向扭去,他又锁了个空。 第三次,内贾德转变战术,直接抓到上尉的手腕上。 也不知卢箫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故意的,她没有躲开。 紧接着,她顺着男士兵的力量,肘向上翻,迅速地拱过身,进肩拉臂。 内贾德尝试挣脱,却发现这个姿势下,这位女军官的力量大到超乎想象,根本动不了。 与此同时,卢箫将他背起,稍稍一弯腰,便将他摔到了地上。 松软的泥土地上,内贾德的脊背砸出一道痕迹,却只疼了一瞬,并没有受伤。 卢箫站在原地,整理了一下衣襟。一米七二的她其实不矮,但在一米八五的男下属面前,就被衬托得很娇小,以至于过肩摔的场景看起来很滑稽。 内贾德狼狈地从地上站起,再度冲长官敬了一礼:“失礼了。” 卢箫也抬起手,回了他一礼。 “请认真对待每一次训练。入列!” 周围的士兵们立刻抬头挺胸站好,谁也不敢再懈怠一分一秒。他们第一次见到直属中央的军官,尽管她是一个年轻纤瘦的女军官,却已被其震慑得服服帖帖。 世州的军衔没有一点水分。 倒数第二场训练结束,中场休息。 士兵们四散开来,到训练场边上的树荫中拿水喝。 视察了一下午的两位上尉站到靠角落的空旷休息区中。 卢箫拧开军用水壶,大口大口灌起水。风小了,她解开长袖军服的领口,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滴到分明的锁骨上,与空气中的水气融为一体。 尹银焕看看她的侧脸。 “卢上尉,我想问一个可能有点失礼的问题。” “请问。” “你多大了?” “比您小六岁。”卢箫拧紧水壶。 尹银焕眼睛睁大,因长期风吹日晒而起的皱纹在额头上四散开来:“你知道我有多大?” “29岁。” “怎么会……”尹银焕惊异得合不拢嘴。 卢箫冲他笑笑,解释道:“您被调到了中央却仍是上尉,说明年龄在三十以下。前日会议中的保密材料我们用过一次德语标注,您下意识写的仍是旧版正字法;正字法改革令生效的时间刚好卡在这个边界上,所以我这么推测。” 尹银焕沉默半晌,不可思议道:“我只能看出你比我年轻,但没想到这么小……而且还这么敏锐。” “我以前是军警。” “原来如此,我说呢。能从警卫司破格调到中央,真厉害。”尹上尉很叹服。 日光穿过头顶的树叶落到脸颊。 卢箫转过头去,将脸朝向阴凉处。 远处,一个恼人的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眯起眼睛。 只见白冉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喝着一杯饮料,在一片树荫下十分惬意。还戴着墨镜,活像在夏威夷度假。 她还涂了口红。 竟然在军事基地里涂口红!卢箫嘴角抽搐。 两边的世州士兵看着她的样子,窃窃私语。有羡慕她军医身份的,有不满她的惬意的,有质疑她的能力的,也有……谈论她的美貌的。 这女人简直自带聚光灯,总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卢箫注视她时,她将饮料放到了一边,随性地招了招手,红艳的嘴唇暧昧地勾起。 这女人一直在这里看着。 鬼知道她看了多长时间。 “白少校?她在这里干什么?”尹银焕不可思议,但眼珠子已经被吸到了那白到发光的脸颊上。 “不知道。”卢箫叹了口气,快步走到对面树荫下,站到少校身侧敬了一礼。“少校,天气炎热,请您到室内休息。” 白冉笑着摇摇头,摘下墨镜:“我不怕热。我喜欢。” 一句话,提醒了卢箫。 她的脑海里立刻闪过了赤红残阳下蛇头人身的怪物,无论空气多么难耐,光洁的皮肤都不曾渗出一滴汗珠。 蚺蛇喜潮热而怕干冷。 难怪这女人在这里如鱼得水,不,如蛇得林。 没了墨镜的遮挡,那双绿眼睛在自然光下更像翡翠了,活像传说中的精灵。高挺的鼻子也完全展露了出来,整张脸与古希腊雕塑的维纳斯重合。 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白少校全脸的士兵们暗暗惊呼一声。 合着干扰训练来了。 卢箫眯起眼睛,火气越来越大:“那请您继续休息。”说罢,转身向休息区返回。 白冉轻轻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远处,尹银焕上尉指了指手腕上的机械表。 又到训练的时间了。 卢箫点点头,吼了一声:“集合!”军人中气十足的喊声响彻云霄。 士兵们立刻放下手中的物品,有序小跑回了原位。 集合完毕后,卢箫的余光瞥了一眼树荫下惬意的女人。 于是,她让各营长换了个方向,这样各士兵的视野就能看不见她了。 然而。 白冉装作坐累了,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后,散步一样,沿着训练场边缘悠哉游哉到了另一侧。 士兵们能看到的一侧。 …… 卢箫脸上风平浪静,实则很想冲过去揍人。 算了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就当她来给累一天的士兵们加油鼓劲了。看美女可以激发斗志,大概吧。 照常给各营长下达了训练方针后,她与尹银焕分散开来,开始督查指导。 在经过某一处时,她无意间与那条蛇对视,看到了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捕猎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科技发展混乱? 没关系,时间-250即可。 第5章 夜晚的拉瑙终于有了习习凉风。 军事训练本就是重体力劳动,而热带的气候更是让体力消耗雪上加霜。一天的训练下来,卢箫的主要任务虽是督导示范,也觉得有些虚脱。 不仅浑身酸痛,更是浑身发馊。 于是晚饭前,她先到了澡堂。 拉瑙的军队澡堂设施古老陈旧,和柏林仿若是两个世界。 木制高脚楼上,斑驳的地面补了好几块木板,墙面上新砌了一层厚厚的水泥,有时会传来呛人的味道。 现在是低峰期,澡堂很清静,而这清净带来了清爽。 换衣室内只有三个世州女军人。倒不如说自四天前援军登陆后,女厕所和女澡堂之类的地方便被世州军队占领了。 这是军队结构问题。北赤联军队中女军人数量极少,还大多是文职和技术职;而世州军队的男女比例接近八比二。 女军人们见到卢箫后,立刻换上一副崇拜的眼神,声音也染上了点羞怯。 “长官好。” “你们好。”卢箫点点头,将洗漱篮放到靠顶的柜子中。 一个小个子女生冲她咧嘴一笑:“长官辛苦了。”将洗漱篮放到矮一点的柜格中。 “你们才是。”卢箫的嘴角也不禁勾起。“好好休息,有什么不舒服及时上报。” “是!”看到长官弯起的小鹿眼,女士兵们兴致高涨。任何人看到那样温柔平静的面庞,心情都会不由自主好起来的。 看到士兵们精神状态还不错,卢箫松了口气。正准备脱衣服时—— 背后传来一个熟悉又讨厌的声音。 “卢上尉,真巧。” 卢箫顿了片刻,回过头去。果然又是那女人。 “少校好。” “天真热,是不是?”白冉白大褂脱下,露出灰色短袖。她的胳膊也很白看起来很纤细,但上面的肌肉线条实则过于明显。 本想脱衣服的卢箫停在了原地:“是。” 年轻的上尉越发不自在。 余光里,那双鬼火般的绿眼下流得过分,就好像隔着衣服就能把人看光似的。 三个世州女军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白到发光的美人,嘴微微张开,脸颊泛起红色。 这是她们第一次靠近这位盟军军医长。当距离缩短时,美貌所带来的震撼是成倍的。 只见白冉扬起下巴,无比轻松自在地将短袖脱了去。衣服带起的风勾住了头发,浅金色的发丝粘在脸侧,还有一缕沾到了红唇上,大概她又涂了口红。 然后,她双手绕后,解开了内衣的扣子。 饱满展露在潮湿的空气中,什么都不用干,正常的更衣便变了味。 有些诱惑是客观的,不分性别。 尽管眼神只瞥到一瞬,卢箫仍觉鼻腔一热,赶快将头转开。她咬咬牙,解开军服的衬衫扣子,也脱光了衣服。 走进浴室时,她听到背后再度传来了那恼人的声音。 “卢上尉比我想象得要瘦。”还带着轻佻的笑意。 “训练强度大,胖不起来。”卢箫冷冷回应一句,若无其事地拧开开关,水立刻从天花板的喷头流出。 温中带凉的水划过皮肤,紧张了一天的肌肉终于松弛了下来。 卢箫闭上双眼,享受难得的平静。 然而再睁开眼时,火气又上来了。 白冉站到了正对面的淋浴喷头下洗澡,悠然自得。 乳白色的皮肤,直而平的肩,两侧华丽陷进的腰。纤长的双腿随意交并,圆润的双峰与臀部形成完美的曲线。 朦胧水汽中,她整个人的身体便是一条妖媚的蛇。 卢箫佯装平静,用余光稍稍环视四周,果不其然发现自家的三个女兵都在悄悄看白冉。 白冉抬起头,湿漉漉的发丝在雾气的衬托下像精灵的白色。 水流顺着她高高的鼻子滑下,化成水珠落到下巴窝上,再滴到丰满的两胸之间。热气蒸腾下,她白皙的皮肤泛起了暧昧的红色。 …… 绝对是故意的。 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卢箫也不知道那天洗澡洗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走出淋浴间的。 走出时还差点滑了一跤。 更衣室内,白冉已穿好衣服,却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她正和那个矮个子的世州女军人攀谈,脸上挂着温柔到不能再温柔的微笑。 那样的长相具备极大的先天优势,但凡收敛些眼中捕猎的光,别人就会为其温柔的假象肆意沦陷。 谁也不会想到那是一条凶神恶煞的蚺蛇。 那是二营的莎拉中士。 卢箫的记性很好,能记住所有士官的军衔与名字。 看着少校温婉的微笑,莎拉也神采奕奕,声音与训练场上的粗犷截然不同,变得很娇很软。 卢箫默默穿着衣服,尝试不去听她们的对话,可还是听到了。 她们说话的声音太大。 “每天低头做手术,脊椎都僵了,洗个澡才稍微好些。” “您太辛苦了。按按斜方肌的穴位会好很多,或者捏肌。” “呵呵,等我回哥伦比亚就去按摩,这里没按摩店。” “我可以帮您按按。” “那多不好意思。”白冉的声音分明没有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等上了战场,我们的命都在您手里呢。” “那麻烦了。一块吃晚饭么?” “好呀。” 这是什么奇怪的发展? 卢箫震惊中抬头,看到两人并肩走出了澡堂。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 热燃灯放到地板上,卢箫从柜子中抽出薄被子,斜躺到折叠床上。 窗外,黑色吞噬一切。风吹过棕榈树林,卷起沙沙的响声。 回想着澡堂里的那一幕,她越来越担心。莎拉是个单纯的孩子,更是个漂亮的孩子,和那条阴险的蛇共处一室,怎么想怎么危险。 如果莎拉明天出了什么事,绝对饶不了那女人。 这时,单人宿舍的门敲响了。 “报告。” “请进。” 是樱井美雪少尉。她抱着几个长条形的盒子走进宿舍,并将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 “长官,这是刚印刷好的新地图。” “新地图?” 樱井点点头:“说是有行政区的改动。” 又换地图了。 不过,也该到换地图的时候了。 宿舍门关上后,卢箫打开那长条形的盒子,将卷起的铜版纸缓缓展开。乍一眼看,这张和之前的旧地图没什么变化。 比对半天后,她才发现印度半岛附近的国土变化。红色的领土,也就是代表着世州国土的面积又变大了。 斯里兰卡岛北部变红了。 斯里兰卡?这不是北赤联的领土吗? 卢箫瞪大眼睛。 她愣了好久才意识到,这恐怕是北赤联政府得到的代价。 可以拱手让给世州,却不肯向南赤联松口。 再次端详那张地图,卢箫渐渐恍了神。 北纬约15°以北,除了大和岛及中东地区,均是一片红色。 这是世州军政一体国的领土。 天平的一端。 南纬约10°以南,除了马达加斯加岛,均是一片蓝色。 这是旧欧民主联合国的领土。 天平的另一端。 而赤道两侧的狭长地带,则是赤道联合王国的领土。很不起眼,但和百年前的传统国家相比,面积也不小。 赤道以北的绿色为北赤联,以南的黄色为南赤联;两个赤联虽名义上为一个国家,实则权力极度分裂。 杠杆中央的缓冲地带。 从出生起,卢箫唯一见过的世界地图,就是这只有四种颜色的地图。只有四个长条状的色块,像简化的彩虹,单调又充满危险。 据历史书说,几十年前的地图更加色彩斑斓,但三战将它变成了只有四种颜色的彩虹。世州军队一路南下,旧欧军队一路北上,于2125年的夜晚在赤道附近划定了国界。 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卢箫将地图卷起,绑上绳子,重新收入盒中。 闷热渐渐散去,她盖上毯子,准备关灯睡觉。 这时,纱窗外传来一阵不和谐的声音。 喘息,低吟,柔哼。 什么鬼。 耳朵被污染了。 卢箫闭上眼睛,尝试屏蔽。好像是从附近的单人宿舍传来的,也不知哪个军官把持不住找了女人。 可那令人浮想联翩的声音毫无散去之意,融入无边月色,飞入床边的热燃灯光。 卢箫受不了了,关上窗,打开电扇。 此刻,脑海里只能想到一个人。 不会又是她吧。 第6章 听下属报告,次日清晨,莎拉中士是从白冉的宿舍里出来的。 目送第一批联合军发往纳闽时,卢箫特意在人群中寻找那位女下属的身影。 很意外。 莎拉整个人精神状态不错,不像是受了什么虐待的样子,甚至比往常还要容光焕发。 兴许……真的是按摩和夜聊呢。 一切以大局为重。 有些事情上,也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排排军用运输车停靠在港口,拉瑙本地军人在运送物资。各类武器,弹药,药品,压缩干粮,一个个军绿色的包裹有序进入车厢。 发动机的轰鸣撼动绵软的土地。 卢箫本该随第一批军车南下,却仍留在拉瑙。在李贤翁少校的请求下,她和尹银焕要在这里留两天,协助训练北赤联国防军。 这不是什么问题。 但当她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白冉时,她觉得问题很大。 那女人悠悠点燃一支烟,吞云吐雾。她的目光延伸向雨林的另一端,好像在看着所有人,又好像没看任何人。 那眼神带有怜悯。不是出于菩萨的怜悯,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嘲讽的怜悯。一般人若知道那眼神在怜悯自己,一定会感到冒犯。 她在评判谁?她在评判什么? 不知怎的,继续看那侧脸几秒后,一股奇异的忧伤涌上心头。 卢箫别过头去,继续安排下一批兵力运送物资。 ** 自卢箫和尹银焕接手训练后,北赤联军人的噩梦正式开始。训练时长几乎加倍,尤其是专注力和忍耐力的训练,枯燥又折磨。 一旁的李贤翁默默观察着世州军官的训练手法,在笔记上记下要点。虽然他的军衔比两位上尉高不少,但毕竟是不同国家的人,要学的东西不少。 巡逻在各营队之间,卢箫便能敏锐地发现,很多北赤联士兵在军体拳战棍等科目上不得要领,着力点或发力点不甚正确。 于是,她便会像那日一样,亲自下基层做示范。 而每当这时,训练场边上那个恼人的身影也如出一辙。有时穿白大褂,有时不穿,但无论怎样,都没人能够忽视那高挑得过分的轮廓。 和她无意间对视时,那双眼睛明明绿得清澈,却如一潭死水。 日光下的黑色瞳孔形状窄长,是猫眼睛,更是蛇眼睛。自从知道她蛇的身份后,卢箫便总忍不住观察她的瞳孔,也不知有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它们的异常。 卢箫一直以为,这女人的出现是为了干扰训练,直到—— 北赤联三营出现了一例毒虫咬伤的事件。 某后排男士兵的颈部突然出现了红肿,进而演变出了大面积的丘疹和水泡。因实在瘙痒疼痛难忍,他终于报告出列。 因士兵习惯于忍耐,距离毒虫叮咬已过去很长时间,脖颈后侧的肿胀到了吓人的程度。长期生活在中欧的卢箫哪见过这阵仗,立刻唤人去找军医。 这时,白冉主动从训练场侧的树荫走了出来,走到阳光下的训练场。 “交给我吧。”难得认真的语气。 而卢箫转头后,看到了难得认真的神情。当然,也不是太认真,因为她的长相实在太过慵懒。 “少校……好。”男士兵强忍疼痛,咬牙问好。 “闭嘴。”白冉看都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向训练场外走去。“是黄胸隐翅虫,上药去。” 看着那女人的背影,卢箫莫名放心了下来。虽然她的走姿和一般军人比吊儿郎当,头发随意地散在肩侧,但就是有种奇怪的安心感。 当然,那晚莎拉和她并肩走时并不令人放心。情况不同。 训练继续,卢箫为四营的士兵们讲解擒拿三十六式的要点。汗顺着脸颊滑下,她抬起手,用手背擦擦眼角。 北赤联士兵们聚精会神的目光让她恍了神。 余光中,小树荫下的马扎空空如也,心也跟着空了起来。理所当然的存在变成习惯,暂且不提它是好习惯还是坏习惯。 ** 最后一批兵团发往纳闽前,军事训练照常。 白冉照常在训练场侧悠哉游哉,但渐渐的,卢箫已不再排斥她的存在。就好像白冉和树荫融为一体,共同为闷热的军事基地降了温。 而卢箫也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北赤联的医疗部地位如此之高。 赤道附近的环境于军事方面来说很恶劣,尤其是夏天,各种奇怪的情况会让伤员成倍增加。在这里作战,没有好的医疗部根本行不通。 北赤联第一次接受世州体系下的训练,擦伤与挫伤是家常便饭;而对于世州军人来说,更难以接受的是气候。 临行前,两位士兵突然出现了腹泻症状。 因为其中一个是于世州军队很重要的樱井美雪少尉,卢箫不放心,和威廉姆斯下士一人架一个护送到了医疗部。 办公桌前,白冉正翻看着什么资料,纤长的手指轻轻撵着书页一角。旁边几个实习军医在柜前寻找着什么。 此刻白冉带着银色的细框眼镜,斯文到让人很不适应。听到有人来,她抬起头:“怎么了?” 两位病号实在太过虚弱,卢箫替他们答:“他们肚子疼,腹泻。” 白冉点点头,走到在半折叠病床上躺着的两位士兵面前,停下脚步。 三个实习军医默契地围了上来。 按理说,现在可以走了。 但卢箫没走,她站到一边,颇有报复前几天军事训练的意味。 只见白冉戴起白色塑胶手套,眯起眼睛,按向樱井的嘴角。然后翻开她的嘴,检查舌头和咽喉。 “口角潮红、起疱,舌头也有炎症表现。” “鞭虫?”一个实习军医问。 白冉走到另一个生病的男士兵面前,翻开他的军服,手指在肚脐周围摸了摸。 “脐周无异常,热带口炎性腹泻,大概率水土不服。” 实习军医们默默在心里记下。 “为彻底排除寄生虫,稍后帮他们做个试纸。”白冉转身去橱柜拿药,因身高优势,她很轻松便能拿到最上格的药。“先吃点四环素。多丽丝,去拿维C和叶酸。” “是。”名叫多丽丝的军医立刻走出房间,干脆利索。 卢箫不懂医学,但能感觉出其医术的高超。 她隐约理解了李贤翁对白冉的态度。 看着两位服药后,白冉活动了下肩膀,坐回到办公桌前。注意到一直陪在樱井边上的卢箫时,她懒懒地眯起眼睛。 “卢上尉没任何不舒服?” “没。” 白冉抬起手,伸个懒腰:“身体真好,嗯,年轻真好。”她抬起手臂时,薄薄的短袖会贴到身前,胸口的线条一览无余,包括那个点。 卢箫别过头去,尝试专注观察樱井少尉的状态。好像有所好转,应该可以离开了。 白冉却丝毫没有结束对话的意思。 “恕我失礼,卢上尉多大了?”她问完后又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很娇媚。“这是可以问的吗?” “23。”卢箫冷淡地回答。在实力至上的世州军队中,她从不担心因年龄小而被歧视。 白冉拧开杯子,喝一口水,吞咽时似在回味着什么。眼神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后,划过了悠远的忧伤。 “确实年轻。” 卢箫转过头去,盯向那女人。 她无法从外表推测出白冉的年龄,那光洁紧致的皮肤像是小姑娘的,但眼神与行事风格却又比小姑娘老不少。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少校这个军衔不管在哪个国家,都要三十岁以上了。 白冉和她对视。 病号安静睡在床上,时光在那一刻流逝得很慢。 自己认识这女人吗? 或是这女人认识自己吗? 完全没有印象。 鼻尖传来潮湿的霉味,让人的心灵愈发沉重。 “我们的士兵就拜托您了。”卢箫率先打破僵局,向医疗部门口走去。 嘎吱,嘎吱。 拉瑙医疗部的地板也因年久失修而嘎吱作响。 背后飘来有些疲惫的声音。 “我31了。” ** 最后一面北赤联-世州联合军旗插到了纳闽岛的北部。那日下午的风很强很烈,将军旗在碧蓝天空中平整展开。 岛上大多是原住民,看到大批荷枪实弹的步兵登陆时,差点吓个半死。 李贤翁上校及时下令,不许任何人践踏农田干扰当地生活;因此几天过后,原住民便也习惯了军队的存在。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水稻田,金黄的海浪炸出熟稔的气味。 和德意志地区的景象完全不同。如果这不是战争,而是度假多好,卢箫想。 南赤联派兵的时间比预计推迟了一周。 这推迟在意料之中。旧欧民主共和国正在进行大选,没有靠山,南赤联不敢妄然出兵。 而在这一周仅剩的平静中,白冉又开始不安分了。那双绿眼中捕猎的意味越来越浓重。 卢箫算是发现了,世州的军队结构简直给这种流氓提供了天然选妃现场。也不知她是天生钟意女性,还是因为跟女性做不用考虑性病和怀孕的问题,她的目标只有女性。 给白冉“按摩”过的人,清一色年轻女兵。 最诡异的是,所有女兵还偏偏就吃她这一套。她笑一笑,再说两句软话,女兵们便着了魔似的乖乖跟她走。 只要稍微有些姿色,从普通士兵到少尉,那条疯蛇来者不拒。是的,卢箫严重怀疑她精神有问题。 真够放纵的,这是要集邮吗? 卢箫不想跟盟军闹僵,更何况世州的士兵们还是自愿的。 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装瞎。 越来越搞不懂了。 明明南北赤联都信奉拉弥教,无论男女都要求忠贞不二,对女人更是强调一个洁身自好,怎么这女人就完全不在乎教义的束缚,随心所欲得让人害怕。 白冉究竟是不是赤联的人。 日子就这么推移,直到第一枪在小岛南部打响。 也就是战争开始时,卢箫彻底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她想起了几年前,仍在警卫司的暗夜。一个恶魔扼住自己的喉咙,屈辱刺穿身体,留下粘腻的汗水与破碎的伤疤。 卢箫清楚知道腰与四肢在纵欲后的酸楚,知道那由内而外的疼痛是多么影响身体。 白冉自己是军医不用上战场,但她下手的对象都是要上战场的。要是因此伤了元气,会拖垮整个军队的战斗力。 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决定跟下属谈谈。 在某天下午的巡查间歇,卢箫叫来了樱井美雪少尉。先从核心抓起,树干不能从中心枯。她曾看到樱井也着了那条蛇的道,跟她走进了宿舍。 卢箫尴尬地咳嗽一声,低声道:“那个……你们要注意身体。你也要做表率提醒下属,不要过分沉溺于享乐。” 实在是太尴尬了,尴尬到她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 头一次碰到这般离谱的事情。 “嗯?”樱井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 卢箫深吸一口气,进一步压低声音:“和白少校干那个事要适度。”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颊直发烫。 樱井一下子明白了,咬唇低头,露出羞愧难当的神色。 “长官,对不起,我不该和盟军军官那个什么。其实我已经后悔了,只是当时真的犯迷糊了。白少校实在是太美了,而且又那么有魅力。” 卢箫安慰式地拍拍她的肩膀,苦口婆心道:“我明白,我不是陈腐的人,这种压抑的环境谁不想找点乐子呢。就是……对身体不好。” 樱井突然愣住,一脸错愕:“对身体不好?” “嗯,腰酸背疼会影响作战。”可千万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卢箫想。 樱井沉默了。 她神色凝重思考片刻,再度抬起头时,圆圆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可该腰酸背疼的……应该是白少校吧?” 作者有话要说: 卢箫:??? 白冉:www 第7章 卢箫的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她没反应过来樱井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乱七八糟的,腰酸背疼的应该是白少校? ……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先入为主的印象误导了!那条蛇身高一米七几,又一举一动压迫感满满,是个人都会产生误解。 看着长官疑惑的神情,樱井也开始疑惑。她自认为意识到了什么,惊讶地捂住嘴:“难道您跟白少校的时候,是在下……” 卢箫立刻瞪眼否认:“我没跟她做过!” “对不起,我失言了。”樱井赶紧低头道歉。“说实话,当时我也很惊讶。” 听下属这么说,卢箫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虽然下属们跟那女人搞起来不是好事,但如果在上面的话,损失会小一些。 大概。 她微笑着拍拍樱井的肩,半开玩笑道:“这样也好,但我们是要握枪的,可别到时候扳机都按不下去。” 樱井又沉默了。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少校不让我用手。”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 两人的手心都是汗。 “不用手?那用哪里?”卢箫皱眉,无意识间一脸懵懂。 樱井愣了,她没想到长官会追问,更没想到会问得这么直接。更何况,这年头哪还有这么纯洁的军官。 卢箫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对劲,干咳两声:“我是说……” “嘴。”樱井红了脸。毕竟长官问话,不能不答。 “好的。”卢箫三观碎了一地,说话差点结巴。“不打扰了,你去吧。” “是。”樱井立正,敬了一礼。 看着樱井少尉的背影,卢箫重重叹了口气。 用手背贴下脸颊,还在发烫。内心一个声音告诉她应该无视,但另一个声音又在告诉她不能坐视不管。 柳桉树林的顶端,强风揉碎大片金黄色云朵。 天边赤红的晚霞让她想起了那条粗壮的蚺蛇尾。 ** 第一场内战在纳闽南部的港口打响。 当地居民被提前疏散,大片树林被炮弹夷为平地。 联合军三、六、八团在正面战场迎敌,一团分为两路,分别防守于东侧与西侧,北面则留拉瑙本地国防军驻守。 如预想的那样,旧欧尚未派兵援助南赤联,但南赤联单方面派出了不少兵力。上万名黄色赤联旗的迷彩军服在雨林中穿梭,各类冲锋枪留下一个个冒焦烟的弹眼。 双方都没有派坦克军。在起伏不平的丛林中,步兵是最好的选择,出其不意,灵活而隐匿。 卢箫所在的军团在姆玛山侧准备伏击。她斜靠在战壕内,聚精会神听每一毫风吹草动。 西南方向有骑兵团。 在意料之中。 可以下令向西南方警戒,并拉铁钩索了。卢箫打一个手势,让通讯兵通知其它营队。 通讯兵回一个“收到”的手势,探身去拿步话机。 突然,一声巨响。 一颗火熘弹在距离不到五米处爆炸。黄土四建,战壕侧的树木立刻燃气熊熊火焰, 眼前倏然一黑,无数弹片嵌入大腿,扑鼻的血腥味奔涌而来。 紧接着是惨叫声。 那是超出军人忍耐范围的疼痛。 东南方向有伏兵,且精准打击到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卢箫捂住大腿不断涌出的血,颤抖着爬过身,用最后的力气拉响警报。 刺耳的警笛划破战壕上的天空。 托尔少尉所在的营队立刻会意,分出兵力进行防空反制。 余光看到两具烧焦的尸体,那是离火熘弹最近的两位士兵。 卢箫知道他们是谁,却没时间驻目。 她咽了口口水,咬牙撕去衬衫下摆,同时滚到战壕另一侧。仍在源源不断地失血,她越来越头晕,仍强撑着勒住动脉。 在突如其来的袭击下,有序中全是混乱,根本联系不到军医。而且就算找到了,也不敢贸然单独撤退。 要紧任务是找到火熘弹的精确来源,以保证更多士兵的安全。 忍,都可以忍。 额角被鲜血和汗水浸湿,卢箫摸向身侧,挖出因冲击波嵌进土中的微型狙枪。 快速扫视山头,在杂乱的树林中寻找迷彩服的蛛丝马迹。 那眼神如狠毒的老鹰,与世州鹰眼军校的校徽重合。 当年军校毕业时,狙击可是她成绩第二的科目,排全校第三。 不到十秒钟,她在纷飞的战火中找到了与风向偏离的运动轨迹,两颗不粗不细的橡胶树之间。 东偏北35°,约800m处,很近。 一阵烟雾袭来,卢箫眯眼,在灰蒙蒙一片中跟踪目标。 伤口疼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疲惫的困意,手臂和大腿一同酥麻。 她吃力地抬起手,枪口对准目标。 砰砰砰。 微型狙枪的声音在战火中微不足道。 最后的意识中,她看到了敌军的倒地,红色喷到了橡胶树的叶子上。 三枪,精准解决了两个人。 她再也撑不住了,从战壕的侧壁滑了下来,枪掉到身侧。 “卢上尉,卢上尉!” 终于有碰巧经过的通讯兵发现了异样,在看到她大腿上骇人的一片红后,立刻掏出步话机。 卢箫最后看一眼战况,闭上了眼睛。 ** 医疗部万分忙碌。 一批批伤员急匆匆抬来,血腥味在战后一小时内达到顶峰。缺眼的,缺手的,半死不活的,哀嚎着进入一个个帐篷。 无人顾及死者。 和平久了,人们会忘记战争的模样。 上百个军医和护士穿梭在各担架之间,纱布混着碘酒,将一个个发脓肿胀的伤口掩埋起来。 白冉正在一个担架前工作。 她长长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浅绿色的眼睛在眼镜下比以往都更加无神。她的手法精密有序,像一个机器人,无情却准确。 “报告长官,紧急事件。”一个小护士急匆匆跑来。 白冉继续手里的工作,头也不抬:“怎么了?” “卢上尉重伤,超出了我们能力范围,请您快去看一眼。” 那双绿眼不再无神。 白冉的手停在空中,警觉地抬起头:“卢上尉?” “卢箫上尉,她要是死了,就没法给世州交代……”小护士越说越急,染上了哭腔。 “知道了。”白冉立刻从担架前的板凳上站起。“这里弹片还没处理干净,你帮我继续,之后上点红霉素。” “是!”小护士立刻在她站起的板凳上坐下。 白冉几乎是跑过去的。及膝的白大褂飘过腥风血雨,穿过人群,留下一阵幻影。 赶到现场后,躺在担架上的人的模样让她瞳孔骤缩。她瞬间理解了那两个北赤联军医焦头烂额的无助。 “白少校!她的伤口感染了。” “弹片不敢取啊。” “好像被虫子咬了。” 七嘴八舌。 “我看看。”白冉穿过他们,蹲下身。她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术刀,飞速剪开卢箫大腿侧的裤子。看到触目惊心的伤口混着紫中带绿的液体后,她的脸色越发难看。“珥图,跟我把她抬到我那里。” 名叫珥图的军医和她一人一边,将卢箫抬入了总军医长的私人帐篷。 “她能活吗?”珥图看着这位世州长官,两臂发抖。 白冉拿起手术工具箱,平静道:“能活,你们去管其他伤员吧。” 但眉毛在悄悄颤动。 听到军医长这么说,珥图放心了:“是。”立刻转身走出了帐篷。 白冉拿出一卷纱布备好,手术剪探入被风干的血液染得硬邦邦的布条。她拿出一条新的绷带,向近心端的地方包扎。与此同时,她的手伸向碘酒和一罐西药。 但刚碰到药瓶时,她又缩回了手。 她垂下眼,再看了一眼昏迷中的上尉,握紧拳头。 现在,帐篷内空无一人。 犹豫片刻。 灰色鳞片从她右眼下方的淡褐色斑纹浮现,她的嘴逐渐隆起,牙逐渐伸长为獠牙。 “你……干什么……”卢箫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脸颊的肌肉无力地抽动。 那白大褂还是白大褂,但那头已变成了一条蚺蛇的头。 那条蛇没有说话,张开血盆大口,每排牙齿都闪着寒光。 卢箫的睫毛颤动一瞬,说不上来是恐惧还是滑稽。 只见白冉的手指探入张开的大嘴中,进入喉咙轻轻搅动。一阵干呕后,她吐出了少许淡黄色的粘稠液体。 蛋清一样的液体,带点自然的腥味。 那液体吐到了掀开的布条下,涂到了流着紫绿色液体的伤口上。 一阵刺痛,让卢箫闭眼咬牙,冷汗从额角渗出。说来也怪,在刺痛过后,恶心与头晕减轻了些许。 再睁开眼时,白冉又恢复成了人形。 “你被蛇咬了,蛇毒混着细菌感染。”她拿起一个瓶罐,向伤口上撒些白色药粉。“这种情况,最快最有效的药是我的胃液。” 喉咙再度恢复力气后,卢箫吃力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她对胃液没有偏见,虽然取胃液的样子着实有些吓人。 “我只是在履行军医的职责。”白冉取出另一个药瓶,正要倒到手心里。 药瓶上的标签让卢箫一震。 她瞪大眼睛:“我不用吗啡。” “怎么,怕上瘾?不会的,我会控制好量。” “南赤联封锁了运输线,很长的一段时间……药品运不进来。” “你这种级别的军官,药剩最后一颗都要紧着你的,怕什么。”白冉轻轻笑了起来,说得很轻巧。“我马上要割伤口取碎片了,你会疼死的。” “吗啡的消耗量……支撑不住的……” “你会疼死的。”语气认真了起来。 “我能忍。”卢箫坚定地闭上眼睛。 白冉的脸色立刻变了。 整个表情扭曲得很奇异,绿眼放出愤怒却悠远的光,像是回忆起了过去某个片段。 她一刀插入弹片下的伤口:“好啊,那就疼死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 白冉:原来卢上尉是M啊,那没事了。 第8章 闷热的军医长营帐中。 白冉的额角破天荒地渗出汗珠,只有隐隐几滴,悄悄划到她的颧骨上。 在小腿处光洁白嫩的皮肤的对比下,大腿被炸裂的弹片伤得不成样子。 血肉模糊。 手术刀切入皮肤,酒精擦拭过的镊子探入肉中。 卢箫紧皱眉头,很痛苦的样子,却听不到她任何声音。 “疼了就叫。”白冉眯起眼睛。 “没疼到……那个程度……”嗓音在抖,但声音很狠。 听到这句话,白冉的手法倏然粗暴。刀口一转,镊子故意触到伤得最深的部位,像是在故意报复什么,故意让她更疼。 卢箫整个人一颤。 却仍然没有出声。 缝针直接刺入皮肤,化作一条小蛇,穿梭于血色的森林之间。黄色的药水混着紫色的血块,鲜红的肌肉渐渐闭合。 覆上敷料,垫上纱布。 触目惊心的伤口终于遮了下去,修长的腿看似重新完好无损。 那双绿眼睛的余光一直停留在年轻上尉的脸上。从冷峻到嘲讽,从嘲讽到失落,到最后,竟染上了一丝恐惧。 手术完毕。 白冉摘下塑胶手套,扔到消毒盆中,手背沾了沾滑到颧骨的汗。她喘着气,坐到床边的小板凳上。 躺在病床上的卢箫没有完全闭眼,灰色的眼珠向侧边瞥去。 “原来……你会出汗。”报复一般,她竟有精力调侃回去。 哐。 手术箱被粗暴地合上,似恼羞成怒的泄愤。 白冉瞪着眼睛,冷笑一声:“托你的福。万一你战死纳闽,世州就该问我们的罪了。” “不会。” 卢箫闭上眼,沉沉睡去。她连续忍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得以安宁。 沉睡的呼吸声很平稳,平静起伏的胸口让人暂时忘却了几公里外的战火。 白冉将脸迈入双手,静默。 但只待了一瞬,她便从板凳上站起,走出营帐。 外面还有更多伤员。 ** 第一场内战大获全胜。 后来卢箫得知,她在混乱中准确毙命的其中一人是南赤联的爱德华·施朗中尉。 他是南赤联当政的大家族的直系血脉,联合军的核心人物。很魔幻,在第一场战争便丧了命。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世州军官在火熘弹的洗礼后,仍能忍着伤痛找到橡胶树后的伏击手。 “难怪世州会派卢上尉来。”两天后,护士换药时,一旁的白冉冷冷地抽着烟。 通常情况下,烟味是呛人的;可在闷热的战火后,烟味若有若无,成了世界上最不呛人的气体。 有传言说,施朗中尉是白冉的熟人。也可能不仅仅只是熟人,没人敢确切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据说很久以前,白冉是从南赤联移居到北赤联的。 卢箫没有回答。 大腿仍然隐隐作痛,此前她从未上过战场,没受过这样重的伤。 小护士发觉白少校的语气实在太引人误会,便立刻补上一句:“卢上尉是我们的英雄。没有您,我男朋友怕都回不来呢。” 习习凉风吹入窗子,荡起卢箫垂在耳边的碎发。近两个月没修剪头发,她暗灰色的发丝已长到锁骨,刘海也快遮住眼睛。 “我的职责。他受伤了没有?” 小护士小心翼翼拨开纱布:“轻伤,不碍事。” “太好了。为他高兴。”卢箫微笑。 上好药后,小护士羞怯地瞥了她一眼,问:“您需要扎头发吗?我帮您。” “谢谢。”卢箫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得到准许后,小护士立刻绕到她的身后,用手指当梳子,认真为敬爱的卢上尉扎了一个低马尾。 一旁的白冉仍默默吸着烟,斜眼看着两人。白雾从她的唇间缓缓吐出,飘出窗子,融入丝状的云朵。 “您真是太帅了,我们路过训练场边上的时候,都会悄悄看您一眼呢。”小护士抱起装满药的托盘,向门口走去。 卢箫笑笑没说话,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夸赞。 这时,白冉在窗台上按灭了烟。 “是的,卢上尉简直就是个理想化的人物。本该不食烟火的那种。” ** 内战持续的时间比预想要长。 本以为两周能结束战斗,但现在看来,远远不止。 世州低估了南赤联的作战能力,尤其是在旧欧正式派出援军之后。 可以称其为盲目自信。 就像那女人一样。 到处都是痛苦的嚎叫,到处都是抑郁的折磨。 在两方共同的封锁下,药品无法运输,能同时起镇定和止痛作用的吗啡更是极度短缺。尽管某位军官自始至终没用过一次吗啡,仍短缺得要命。 卢箫早就预见了。 白冉也早就知道。 又或许因为那位经常受伤的军官没用过,所以没原本该有的那样短缺。 ** 士兵们总会自己找乐子。 在挖好的战壕中休息时,他们便会聊天。聊的内容无非便是家乡的故事,往日的回忆,以及……性。 尤其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中,粗俗的话题永远在热门第一。 灰暗需要黄色。 八卦是人类的本性。 在路过那帮士兵聊闲天时,卢箫会悄悄停下脚步。可能是她比较年轻的原因,也可能是她在非工作期间其实很柔和的原因,她的存在并不会影响士兵们狂放的笑声。 士兵们们蹲坐在地上抽烟,嗓子沙哑,胡渣中全是尘土。 她对黄段子容忍度很高,有时甚至还会和那些男士兵们一起笑。她理解,如果再不笑,到战场可能就笑不出来了。 谁能责怪即将上战场的人的笑容呢。 而黄段子讲着讲着,有三个字必定会提上主要话题: 白少校。 那个医术高超的军医长,那个白到发光的美人。 臭名昭著,却又如恒河畔蒙着面纱的舞女般神秘。 一双摄人心魂的绿眼睛慵懒地睥睨一切,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军服也遮不住的完美曲线散发着成熟女性的荷尔蒙,随便看一眼便会气息不稳。 最令人心痒的是,那个女人从不正眼看任何一个男性,只会接纳年轻的女性军人上她的床。 很多事情尚且存疑,这倒已是公开的秘密。 所有男士兵们都很眼馋,也仅止步于眼馋。唯一能和这位白少校扯上关系的时刻,便是和那些女兵们聊天的时刻。 “你说她怎么那么白啊,是有白化病吗?” “感觉也不是,像北欧人,你看她的长相。” “脸那么小,鼻子却挺高。” “身高也高。她至少一米七五了吧?跟我那儿的模特差不多。” 这时,一个男兵搓了搓手,问中心的一个女士官:“白少校活儿怎么样?”他们都好奇这个问题很久了。 冷伊下士性子大大咧咧,谈起这事时毫不回避。她挑挑眉:“只能说神了。” 所有男兵的眼神一下子亮了。 “怎么个神法?” 说不好奇是假的。 虽然很讨厌那女人,但也忍不住想听一耳朵。卢箫装作漫不经心地擦拭枪口,实则注意力全在他们的谈话上。 “她真的很懂自己的魅力,每个动作都能勾死人。”冷伊坐到一块石头上,拔下一株草。“她脱衣服很主动,脱的时候扬着头,还把衣服轻轻扔到我的胸口。她笑的时候会故意凑到我耳边。” 卢箫的脑海里隐约有了画面,却并没什么感觉。 实在是太讨厌那个不知廉耻又公报私仇的女人了。强吻,下流的邀请,以及手术刀故意在伤口里的搅动,让人越想越排斥。 “讲重点讲重点。” “搞快点搞快点。” 听众不安地骚动。 卢箫默默捂脸。 大家能不能耐心听点唯美的前戏啊,那么着急有什么好,她实在不能理解。 冷伊闭上眼睛。 “那腰是我见过最细最软的,别人的水蛇腰都是假的,她那才是真的。太美妙了,她的双臂撑在身侧时,肌肉线条也太美了,太流畅了。看到那个样子,就一心只想服侍她,她想让我做什么我都想顺着她。只要她开心,什么都可以给。” 水蛇腰当然合理,毕竟她本身就是一条蛇,卢箫想。 听到这里,一个男兵烟也无心抽了,立刻按灭:“你有没有让她干点更刺激的事儿?那女人看起来温柔顺从,跟要求什么都会答应似的。” 冷伊神秘地压下身去,摇摇头。 “她是我见过最有压制力的人,一定要占绝对主导地位的那种。” 一直没插上话的威廉姆斯下士终于插进了话:“我来作证,我给白少校送过一次东西,她整个人的压迫力其实很强。我都不敢跟她多说一句话。” 大家更兴奋了,开始露出变态的笑容。 坐在中间靠右的男士兵,已经把难耐写在了脸上:“摸起来舒服么?看起来跟奶豆腐似的。” 冷伊思考一瞬,实话实说:“其实有点粗糙,也不能说粗糙,肯定没咱东亚人皮肤细。而且特别的是,明明她不怎么出汗,摸起来却滑滑的有点腻。总之就是,我头一次碰到那样的皮肤,当然,舒服还是很舒服的。” 这与预期稍有不符,男兵们暗自失望了一阵。 不过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这倒证明了,白少校是个真人而不是可望不可及的假人。他们的兴致很快就又回来了。 只有卢箫的脊背渗出了冷汗。她知道那皮肤的触感是什么,是类蛇皮的触感。 “很大吧?” “特别大。” 男兵们咽了口口水。 “软么?” “像棉花糖。” 兴奋的同时,男兵们也越发灰心丧气。这么一个尤物,怎么偏偏只喜欢女人呢。 “吻技也一定很好吧?” 冷伊突然沉默了。 像涩柿子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怎么了?”男兵们面面相觑。 接下来的话,让卢箫突然喘不过来气。 冷伊抬头看向树梢,神色染上些许落寞。 “她拒绝跟我们接吻。说只是一夜的欢愉,没必要搞得拖拖沓沓。”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说这其实是温馨治愈文,你们信吗Orz 第9章 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役过后,卢箫可怕地发现,战争会给人一种幻觉。 枪声听习惯了,就好像世界本该就是这样的。炮火在村庄与村庄之间飞舞,橙红色的火焰如烟花般绚烂;爆炸是鞭炮,哀嚎是欢呼。 习以为常。 直到沙土嵌入伤口,钻心的疼痛通过四肢传入心脏,这样的幻觉才会暂时消失。 北赤联和南赤联的内战却毫无结束之意。天平晃晃悠悠,却总也不倾斜。 但世州拒绝派出更多的兵力,和旧欧一样。他们都在隔岸观火,等待赤联的自我削弱。 于是三周之后,战场扩大到了东战场文莱。 11月17日,南赤联发起向北赤联的进一步攻势,2.2万南赤联-旧欧联合军在军乐声中向要塞城文莱进军。 那日恰逢教堂的礼拜节,文莱县城热闹非凡。 集市上,许多市民携妻带子在摊位前散步,有的坐马车,有的在附近的空地上野餐。他们双手合十,混着远处传来的军乐,真诚地向“吾主拉弥”祈祷。 谁也没意识到,远方军乐声其实是战争的前奏曲。 北赤联只派出了1.2万规模的军队,在文莱铁路枢纽列阵向南军发起攻击。霎时间,文莱礼拜节的集市笼罩在无情的战火中,市民们在两军之间逃窜,无比混乱。 谁都无暇再顾及“吾主拉弥”了。 那时北赤联趁机放出消息,这场战争由南赤联单方面挑起。整个马来西亚群岛的民愤达到巅峰,大街上处处可见“打倒南赤佬”的标语。 文莱会战是一个重要转折点,彻底将内战的规模升级了。 卢箫快马加鞭,从岛北赶向南部港口。 目前看来,纳闽的领土大局已定,南赤联将主要兵力集中到了其它地方。持续多天的正面作战让尹上尉不堪重负,必须前去支援。 大部分公路被炸毁,一路上全是倒下的树干与深坑,车辆无法行进。 只能用马匹。 哒哒,哒哒,哒哒。马蹄有节奏地踏在泥土上,草叶飞舞。 冯严中尉的马跟在后方。他看着越来越阴的天,冲扑面而来的风吼道:“卢上尉,你想家吗?” “想!”卢箫紧握缰绳,长期在马背上的奔波让她肌肉酸痛。 “你是哪儿的人?” “柏林。” 冯严双腿猛夹马肚子,加速跟上来:“巧了,我也是德区的。等回去,我请你吃烤猪肘。” 十一月的拉瑙终于有了些许秋意,吹来的风不再是热的。 卢箫一直上下翻腾的舒服了些。她想起了家乡小餐馆的烤土豆和猪肘,那么大一份只要十州元。 她笑了:“好啊。” 要活着。 要活着回家。 要带大家一起活着回家。 ** 第二次被运到总军医长的营帐,是在沙巴伏击战后。 携轻兵团赶往沙巴的路上,南赤联派游击队埋伏,一匹匹战马倏然受惊,不少马将士兵们甩了下来。 不幸之中的万幸,卢箫带领的是北赤联十六团。 长期生活在雨林中,他们的地形战经验十分丰富。轻兵团顶着枪林弹雨,隐没在油棕树林与繁杂的藤蔓间,从小道抄上去,反击得南赤联的游击队措手不及。 近战肉搏,短兵相接。 突击刀和格斗爪刀闪过一道道寒光,作为前特战队员,卢箫的出手快、准、狠。 战场上没有武德,直插要害即可,手段越下三滥越好。尤其在她是女性的情况下,爆发力根本不占优势。 尽管她是一个体型纤瘦的女人,世州多年的军事训练让她战斗力非凡。混乱之中,她甚至可以同时应付三个人。 只可惜,其他北赤联军人们的作战能力要弱很多。 这场突如其来的相战仅仅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 在南赤联的士兵们纷纷倒下时,北赤联的士兵也横在满是毒虫的草丛间。 鲜血染红遍野的剑蕨。 两方的军团共同构成横尸遍野的景象。 刀上沾满了鲜血。 卢箫颤抖地走到马边,将格.斗刀插入刀鞘。那把刀是她最敬爱的长官所送。 而她自己的肩膀也插上了一把刀。 敌方军官的作战短刀。 温热的血从伤口汩汩流出,每走一步都会有撕裂的疼痛。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走!”卢箫咬牙吼了一声。 剩下的一百来个北赤联军官也颤巍巍地上马,破碎的军服间,伤痕累累。 在双方战力相当的情况下,近战的伤亡格外惨重。 他们管不了俘虏,必须尽快赶到沙巴的军医营疗伤。 接下来那三十公里,让卢箫永生难忘。马奔跑的时候,上下颠簸,插着刀的伤口虽用布条固定过,仍然疼痛难忍。 不过和火熘弹爆炸相比,这次已经好了很多,简直可以称其为上天的恩赐。 她单手拽着缰绳,咬着另一块布克服疼痛。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到达的大营。 她只记得士兵们焦急的吼声,与军医护士们忙碌的哭泣。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脏兮兮的白色身影,最终被抬到了某位军医长的营帐。 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绕上肩膀,用来止血。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了一段对话。 “您那里不是还有几片吗?” “不需要。” “可是……” “她自己说不需要的。” 消炎药和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把卢箫刺得清醒了些。 “我一个人就行,你去干你的吧。”她这才认出来,是白冉的声音。 “是。” 一阵脚步声过后,世界安静了。 卢箫感到一根针头插入了自己的上臂的三角肌。之后,一根棍装物体探入伤口,有节奏性地搅动片刻。 伤口已疼得麻木。 但在刀拔出身体的那一刹,她仍失去意识了一瞬。 不过拔出后,一直肿胀难耐的肩膀终于舒服了些。 止血钳好像碰到了神经,缝针照例插入伤口,却没有任何感觉。或许真的是疼麻了,卢箫有些奇怪地睁开双眼。 那披着白大褂的女人戴着眼镜,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面无表情。只是那双眯起的绿眼中,眼白上全是血丝。 一股困意袭来。 白冉纤长的手指捏住手术剪,将缝线剪断。这时,她看到躺着的人睁开了眼睛,嘴角立刻勾起一丝笑:“你来月经了?” “……怎么。” “别担心,我在下面垫了棉布。”白冉拿起打火机,用火焰过了一下满是脓水的针。“来月经还跟人打架,血差点就止不住了。”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卢箫冷冷回应。 看到她的表情,白冉眯起眼睛:“原来卢上尉听不出玩笑话呀。”说罢,拿起缝针到空中穿线。 卢箫没有说话,因为又是一针插入了肉中。经白冉这么一调侃,她清醒了不少,疼痛感也放大了。 “伤口疼了吧。” “不疼。” 白冉一边打结一边笑:“有吗啡,但我不给你。” 她的笑容有点僵,似很久没笑过一般。 幼稚。 卢箫咬牙:“有吗啡……我也不要。” 缝合完毕。 “卢上尉,你隐忍的表情真好。”白冉将工具扔到消毒水中,扬起下巴。“如果是快乐的隐忍,那就更好了。” 卢箫瞪大眼睛:“你……” 但话没说完,伤口的疼痒再加上月经的腹胀,又一股困意袭来。 她昏睡了过去。 ** 在往后的日子里,卢箫不得不承认,白冉是自己迄今为止见到过最割裂的人。 自从认识白冉后,她不再明白如何评判一个人的好坏。 那些可爱的同事们是好人。 白冉明显不是。 白冉仍会在李贤翁的要求下,加入大大小小的会议,且每次来时都很不耐烦。她的话里话外毫无国家与军队,更毫无荣誉感,甚至还称牺牲的军人为“可怜的棋子”。 而她看战场的士兵时的目光,像是看傻子的目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写了满脸。 每次看到这女人的态度,卢箫都感到一股火气由内而外地迸发。 这女人还会公报私仇。 后来每次受伤,她都会故意使坏让伤口更疼。之后再无辜地摊摊手,说着什么“没吗啡了你忍一忍”“亲爱的卢上尉真让人难耐”“叫出声不好嘛”之类的鬼话。 更作风糜烂。 精力充沛,夜夜笙歌,到处勾引世州的女军人们,那是她习以为常的取乐方式。而白天的她若无其事冷着一张脸,望着远处的战火失神,如丧失了夜晚的记忆。 总之,这女人干出来的事,就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唯有“疯子”一词才足以形容。 可每每想到这里,卢箫却又犹豫了。 白冉也不是坏人。 她的工作时长远超任何一个军医,手下的生还人数也远远大于其他人。 食物不足时,她会毫不在意地说自己“不饿”,然后在夜晚悄悄溜到树林里。 卢箫不会干涉,只会帮忙留意有没有人进入那个树林。她知道,白冉一定又去捕鸟和兔子吃了,说不定还有虫子。 而冷静下来后,白冉的话细细品来,也都在理。这一点让人感到恼火,可也无可奈何。 荣誉与正义确实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说实话,这场战争确实不怎么神圣。 山火木枯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 卢箫虽然在用正义的口号为将士们打气,可她的内心也只有怜悯与悲哀。南北赤联将刺刀对准内部,大片军队碾过留下的只有烧焦的民屋。 而无意间和白冉对视时,卢箫发现,她们的目光竟出奇的一致。 都在悲悯,都在哀愁,都在替双方感到不值。 更不懂那女人了。 明明发自内心地反感这场战争,为什么还要为它鞠躬尽瘁。 ** 卢箫对白冉的“捕猎”没有任何实质性表示。 直到某日,她发现樱井美雪少尉的心情有了不小的变化。 或许从很久以前心情低落的女军官便很多,只不过到了那一日,量变产生了质变。 卢箫悄悄把樱井拉到一边,叮咛。 “樱井,请调整状态。” “卢上尉,对不起。”但那声音分明就是很低落。 卢箫暗暗观察她很久了,当然知道她的眼神在追随谁,心思在谁身上。 “你不要喜欢她,战争一结束,就见不到了。” “可是我控制不住。” “那个烂人不值得你喜欢。” “我明白。” 卢箫沉默了。 喜欢这种心情不由自己。尤其是上了床,被招惹被勾引后,谁还能再波澜不惊呢。大家都学过生物,都知道荷尔蒙的作用不容小觑。 联想到其他女兵们的变化,她越来越气。 这女人怎么能如此摧残她们的感情!过分了!战争已然很乱,而这女人简直是乱上加乱。 不能再容忍这种事发生了。 营地中,士兵们三三两两聊天,围坐着休息。 卢箫风一般穿过他们,掀起一阵尘土。 士兵们一脸迷惑地抬起头,目光好奇地追随长官的背影。 那是所有士兵头一次看到,卢上尉主动走入军医长的营帐。而且那脸色很难看,正气凛然的厌恶中还带点愤怒。 谁也猜不到,究竟是什么事,能把一直心平气和的卢上尉惹成这样。 卢箫怒不可遏地冲进营帐。 然而刚要开口质问时,却被那正在喝茶的女人反客为主。 “见到上级军官不敬礼么?”白冉慢悠悠地放下杯子,露出温和到假的微笑。 卢箫竟无法反驳。她只得先深吸一口气,立正,像往常一样标准地敬了一礼。 “长官好。” 白冉懒懒地翘起二郎腿,故意用一副令人厌恶的领导做派点点头:“嗯,卢上尉好。” 再也忍不住了,卢箫向前大跨两步,越过办公桌一把抓起那女人的衣领,似抢劫的暴徒般凶神恶煞。 白冉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任她抓。 盯着那故作无辜的表情,卢箫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 “不要再招惹别人了,我陪你玩。” 作者有话要说: 上套了,但没完全上套 第10章 “卢上尉真有意思,在战场上还想着玩。”白冉嘴角向下扯动,一副冷嘲热讽的语气。 不仅装无辜,还装傻。 这么无赖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吗?卢箫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握住衣领的手猛然松开,让她跌回椅子上。 砰。 白冉的背重重撞到椅背上。 但她咳嗽两声后,狡黠的绿眼反而染上了笑意:“真粗鲁。这是对待上级军官应有的态度吗?” 明白了,反客为主是这家伙惯用的伎俩。 卢箫冷着脸瞪向她:“那你呢?一个正常的上级军官该逼迫下属上床吗?” 对这种烂人,没必要使用敬称。 白冉恍然大悟,不过那恍然大悟明显也是装的。她将长长的金发撩到身后,歪了歪头。 “原来你指的是这件事啊。误会了。” “误会什么?” 白冉轻轻笑了两声,双手抱在胸前。 “我从没逼迫过任何一个人。都是她们主动的,我不过和她们聊聊天而已。” “但你不该放错误信号,让她们误以为有感情。” “我做的时候跟她们明确划清了界限,做完后也不会跟她们藕断丝连。” “但是……” “我从没跟她们接过吻,甚至也没做过任何亲昵的举动,她们自作多情不怪我。” 毫无破绽。 这场对话越来越憋屈了。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直是个讲理的人。客观来看,好像自己的姑娘们反而过错更大。 真尴尬。 白冉笑得越来越开心,眼下的卧蚕都浮现出来了。 “对了,卢上尉一开始说了什么来着——‘想和我玩玩’?是终于忍不住了,也想上我床的意思么?” 突然转换的话题让卢箫一愣。紧接着,她冷笑道:“我不用和你做那事,就能充实你的夜晚。” 白冉也愣了,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句话,瞳孔都圆了些。 不过,她的表情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有意思。那我要期待一下了。” 两人静静对视,战场上的火药味隐隐传了过来。 卢箫眉头一皱,最后再警告一遍:“再说一遍,不许再碰别人。想干什么直接来找我。”狠狠地指向面前人的脸。 白冉不慌不忙拿起杯子,又喝了口水。 “当然当然,卢上尉这么有趣,我怎么还有心思找别人呢。” 杯子见了底。 卢箫转身走出营帐。 即将撩帘子出去时,背后的女人又说了一句话。 “你哪里都很美,可惜了。” 这句话乍一听很随意,但又满是深意,就好像她早已看穿年轻上尉的灵魂一般。 卢箫的身体倏然僵硬:“可惜什么?” “可惜进了军队这个火坑。”那语气中的惋惜不像是装出来的。 卢箫的脚步停下一瞬:“上交给国家与荣誉,没什么可惜的。”然后继续前进。 背后的声音消失了。 天地沉默了。 ** 拉瑙终于有了一丝柏林的感觉。凉风习习,走在树丛之间,脸颊不再满是汗水。 夜晚的食堂是军人们的极乐之地。 烟雾飘在上空,觥筹交错。尽管战时食物短缺,品种单一,但苦中作乐的炊事班做出了花。 卢箫和几位军官吃完饭,正在聊天。她素来不喜欢说话,便静静听尹银焕他们大侃特侃。 距离世州军队登陆拉瑙已过去了一个半月,背井离乡的滋味放大了战争的苦楚。 于是,有对象的开始都秀恩爱,借话语平衡思念。 “我老婆可漂亮了,温柔贤惠,女红也特好。”尹银焕上尉掏出内口袋的怀表,打开,露出里面泛黄的单人照片。 卢箫和旁边几个军官凑上去看看,纷纷点头。上面的女人是印度长相,皮肤颜色很深,但大眼睛高鼻子如娃娃般精致。 “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了,”尹银焕叹了口气,“可惜回不去。” 众人依次表示叹惋,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他。 冯严中尉问:“你觉得是个小子还是女儿?” 尹银焕重重叹了口气。 “我希望是女儿,要是小子的话,还要像我一样上战场。” 冯严笑道:“女儿也可以上啊,像卢上尉一样。”他掏出一卷烟,递给身边的两位男军官,又向卢箫的方向晃了晃。 卢箫只是摆了摆手,并没有接烟。和绝大部分军官不同,她习惯于烟酒不碰。 尹银焕接过卷烟,用火柴点燃。他看了看卢箫,犹豫一瞬,垂下眼。 “哎,我要是有女儿,肯定舍不得她入伍。” 不知怎的,看到他的目光,卢箫下意识摸了摸肩膀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却仍有凸起的疤,大概还要一年才能完全消去痕迹。 话题到这里,冯严看向一直沉默的长官。 “对了,卢上尉是为什么入伍的呢?” 三双目光齐刷刷看向扎着马尾辫的女上尉。食堂乱哄哄的,但他们的目光很安静。 她局促不安地对着他们的目光:“我吗?我……” 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 十分不合时宜。 “什么原因呢?怎么不跟我聊聊?”温柔却调皮的声音,声线软软的。 卢箫转头,果然是那女人。灰色的薄T恤加军裤,头发随意挽起,比她的眼神还要慵懒。 男军官们惊了,面面相觑后尴尬问好。 “白少校好。” 虽然天天都能看到这位白少校,但主动靠近他们还是第一次。距离缩短后,他们被那女人的容貌震撼得谁也说不出话,只能暗戳戳观察。 白冉也没有说话,坐到擦净的餐桌边沿,盯着卢箫的脸微笑。 卢箫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冷漠地问:“请问有什么事?” 白冉眉毛一挑,红艳的嘴唇微微一撅,娇嗔道:“我们不是约好了么?晚上。” 明明她的身高近一米八,却和这种接近小鸟依人的撒娇毫无违和感。而正因为毫无违和感,才让整件事情看起来更加滑稽。 空气突然安静。 其余三位男军官一脸震惊,并满眼惊恐地看向身边年轻的女上尉。没想到卢上尉看起来严肃又一本正经的,却也和这白皮女人暗暗搞上了。 卢箫耳根发烫,故作镇静点点头:“哦,该换药了。” 不过话出口后,她才发觉这句话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白冉顿了顿,哈哈大笑。她毫不避讳地扶着卢箫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 男军官们的表情更复杂了,复杂到哥德巴赫猜想都甘拜下风。 白冉笑够了,才慢悠悠道:“是,不乖乖换药的话,神农氏的鬼魂会回来找你的。” 卢箫立刻把她推离食堂。 在场的人都凌乱了。 换药,还是不是换药,这是一个好问题;谁也拿不准两人究竟要干什么。 卢箫本以为,所有的尴尬已经结束。然而跟那女人回宿舍的路上,还碰到了李贤翁上校。 没有最巧,只有更巧。 李贤翁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目送平常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并肩向宿舍走去,欲言又止。很显然,他也早就知道白冉的“光荣事迹”。 卢箫默契地无言经过他。 “嗨。”可白冉却主动冲他打了个招呼,声音又大又调皮,还带点炫耀的意味。 卢箫嘴角抽搐。 “呃,你好。”李贤翁笑得很勉强,汗立刻就从他黝黑的额角滑到了胡须。 白冉伸了个懒腰,冲他笑道:“卢上尉说要教我换药,我去跟她学习学习。” 语气还挺认真,一时间竟真假难辨。 李贤翁愣了一下,看向卢箫,惊讶道:“没想到卢上尉还懂医学。”他还当真了。 卢箫只能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略懂一二。” “厉害,真厉害。”李贤翁竖起大拇指。 旁边的白冉还拍起手来了,学着李上校的样子,悠悠重复道:“厉害,真厉害。” 卢箫暗暗翻了个白眼。 因为她们在原地停留的时间过长,远处几个世州女军人也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开始窃窃私语。 虽然现在是晚上,但白冉笑得过于阳光灿烂,招摇得如红灯区门口的小姐。 卢箫冲李贤翁抱歉地笑了一下,赶紧拽着白冉的胳膊逃离现场。 ** 两人走进靠树林的单人宿舍。风吹入窗子,她们都没有出汗。 白冉的宿舍和其它军官的临时宿舍别无二致,整洁空旷,像没人在住一般。 正中央摆着一张较宽敞的单人折叠床,上面铺上一层薄薄的褥子;靠窗是一张小木桌和木椅,桌角摆了几本厚厚的外文书,以及一个掉漆掉得很斑驳的茶缸。 卢箫的注意力全在那几本外文书上。这是下意识的行为,她很喜欢看书。 不过在扫视一眼后,她的注意力便又回到了旁边的女人身上。 白冉很主动地坐了到床上,双腿一交叉,拍拍身边的位置。沙巴军区宿舍的床很硬,却莫名被她坐出了天鹅绒垫的感觉。 卢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白冉挑了挑眉,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俯身向年轻上尉的腰际压过去,用气声低语:“我洗过澡了,放心。” 卢箫冷冷道:“没用的,我说了不会做,就不会和你做。” “那你要干什么?”白冉眯起眼睛。 卢箫坐到桌子旁的小板凳上,静静看着对面这条焦躁难耐的蛇,如马戏团看猴。 “让你乖乖睡觉。” 白冉愣住了。 随即她哈哈大笑,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有趣。” 卢箫脸上的寒冰未曾化开,声音也笼上一层霜。 “我是认真的。” 听到这话,白冉霎时僵住。 她收起笑容,声音越来越低沉:“把衣服脱掉。” “拒绝。” “脱。”白冉继续命令。 “要脱你自己脱,命令别人算什么。”挑衅一样,卢箫反而把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扣上了。 白冉冷笑一声,从床上站起,向卢箫的位置逐步逼近。她的身高与那露着凶光的绿眼自带压制力。 “卢上尉之前一直都被压在下面吧?那个人一定很热衷于折磨你。” 卢箫咬住下唇,不悦地皱眉:“跟你有什么关系。” 冷汗倏然渗出她的额角,这是本能的肌肉记忆,因为那句话让她想到了那个恶魔。 “因为我对于要别人没什么兴趣,不过看到你,我倒很想让你跪下哭。”白冉扬起下巴,红唇微启,瞳孔越来越接近一条黑线。 话音刚落,她便冲向前,抬起手扣住面前人的肩膀,同时向下压。她原身可是一条巨大蚺蛇,力气大到吓人。 然而。 卢箫身子一侧,手腕一扭,两人的位置立刻调换。 在白冉的错愕下,卢箫像扣押犯人一样,将她胸贴床板死死压在床上,短袖下的肌肉线条硬邦邦的。 “你低估世州军人的作战能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床上打架 第11章 被压在下面的白冉,长长的头发遮住脸颊。鼻尖和下巴一同贴在床板上变形,此生从未这么狼狈过。 尝试挣脱,却丝毫动弹不得。 她闭眼,再睁开眼,清澈绿色中的扭曲与狂热愈发浓重。 “这个姿势,你力气再大都挣不开。”卢箫的手腕轻巧地按在她的蝴蝶骨上,侮辱性极强。 白冉停止挣扎,声音重新归于平静。 “当年进修役考核中,你格斗的成绩如何?” “全校第三。”卢箫实话实说。 “很好,我就喜欢强者。” 刚才这句话的语气很不对劲,也不知这女人还想耍什么花招,卢箫皱眉。 白冉微微抬起头。浅金色的发丝挂在她粘腻的红唇边,颤动。 突然,耳边响起了细细簌簌的声音。 卢箫一惊,低头,看到身后探出了一条蛇尾。 那条粗壮的蚺蛇尾伴随那日窒息的感觉涌出,令她的肌肉无意识间颤抖一瞬。 而就是这颤抖,给了对方机会。 那条蛇尾猛然一甩,卢箫便滚到了床的另一边,后背差点磕到床角。不是很疼,却会转移注意力。 白冉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蛇尾缠住她的右手,膝盖顶在她的两腿之间。 身上这人加上尾巴共三只手,卢箫动弹不得。 白冉腾出一只手,捏住她的脖子。捏完之后还不过瘾,手指慢慢滑到她的锁骨。 “你的皮肤真好,热热滑滑的,摸起来很舒服。” “卑鄙。”卢箫咬牙切齿,呼吸急促,胸口起伏。 “我本来就是蛇人,蛇和人都是我的一部分。” 白冉笑眯眯地将嘴靠近她的脖子,变尖的蛇牙嵌入皮肤。她右眼下褐色的斑纹中,也隐隐显现出了鳞片的轮廓。 “嘶……”卢箫紧锁眉头,一阵吃疼。这女人疯狂的程度简直超乎想象,不会要吃人吧。 白冉像能看穿人心思一般,悄声道:“我从来不吃人,怕什么。那个‘吃’倒可以考虑一下。” 什么浑话! 卢箫的脸瞬间烫得绯红。 眼看那条蛇的手法越来越下流,她再也忍不住了。 很快,她猛一屈右臂,环住白冉的脖子,同时整个身体的重量作用于敌方双手手腕。 再强劲的手腕也支撑不住一个人的重量。白冉一懵,也不知怎么就被迫松了手。 紧接着,卢箫身体猛力向左拧,借旋转之力将上身重量压向敌方双臂。右掌反砍白冉的颈部,让白冉一阵咳嗽。 白冉向后倒到床上。若不是年轻的上尉特意向后留了点力量,那一摔会非常疼。 “给你脸了!有十条尾巴也打不过我!” 卢箫一手捏住白冉的脸颊,一手横住她的肩膀,两个胳膊肘压住关节的要害。一腿压双腿,一腿压腰和蛇尾。 女人仍在不住咳嗽。 蛇尾灰溜溜地缩了回去,属于蛇的尖牙也不复存在,皮肤上朦胧的鳞片轮廓也消失了。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诉说着溃败。 卢箫明显能感觉到,身下人的力量被抽空了许多。她使劲捏了捏白冉的脸颊,用军事命令般官方的口吻道:“不许动。” 那皮肤的触感和以前冷伊描述的一样,有些粗糙却有一种奇异的滑腻感。 白冉终于停止了咳嗽,吃力地睁开眼,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 只见卢箫很主动地解开了衬衫的扣子,潇洒一脱,纤瘦又满是肌肉线条的上身便完全展露了出来。她甚至没有穿内衣。 然后,她用脱下的衬衫当绳子,干脆利落地绑住了白冉的双手,将它们绑到床腿上。 白冉双手被绑,衣衫在打斗中变得不整。浅金色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侧,贴在不住喘气的红唇上,眼眸中终于透出了难得的疲惫。 小风吹来,凉中带暖。 昏黄的灯光突然很暧昧。 有那么一瞬间,卢箫的心情动摇了。 说来也怪,在看到那个模样的白冉后,一头野兽开始在内心深处蠢蠢欲动。想让她哭,想让她求饶,卢箫突然理解了这变态的冲动。 这时,白冉开口了:“你觉得你是一条狼还是一条狗?” 卢箫不想理她。 白冉笑着自问自答:“我觉得你是一条狼狗。” 真烦人。 烦死人。 被绑了还那么怡然自得。 窗帘拉上,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年轻的上尉裸了上身,腹肌和三角肌在灯光下投出阴阳分明的阴影。她的胸颇为小巧,但形状很好,也满是女性特有的魅力。 比想象中的还要合胃口。 拉完窗帘,她走到了白冉面前。 斜躺着的白冉咽了口口水,带点笑意眯起眼睛。她以为卢箫终于拜倒在了自己的魅力之下,愿意进行下一步了。 然而,卢箫只是随手拿起衣架上的军服外套,披到身上。她们两人的身高只差五厘米,衣柜几乎可以通用。 线条分明的肌肉隐藏到军服之下,卢箫的身影再次看起来很纤瘦。 白冉的笑意染上了点恼火。 她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假正经的人。 “白少校,该睡觉了。”卢箫坐到小桌子旁,抽出一本外文书。“要我念书给你听吗?” 白冉不可置信地挑眉:“你看得懂?”她在学识上也颇为自大。 “DerGeschmackdesTodes.Wasmeinstdu?(死亡的滋味。你什么意思?)”发音异常标准,跟母语者别无二致。 那双绿眼惊异到错愕。 在这个中文已成官方语言的时代,其他语种的使用已消失得差不多了,会读写德语文献已是稀奇,更别提会说还说得这么标准了。 卢箫一开口,就好像死去的普鲁士王国复活了。 白冉笑得很怪异:“为什么?” 卢箫叹了口气:“MeineGrossmutterwarDeutsche.MitihrhabIchinmeinerKindheitvielgesprochen.(我外祖母曾是德意志人。童年时期我和她说过不少德语。)” 白冉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说呢,早就觉得你长得不完全像东亚人。” “所以呢?是想直接睡,还是听我讲故事?”卢箫的余光瞥向书的侧脊。那是一本原装的《格林童话》。 “让我绑着入睡么?”白冉挑挑下巴,示意了一下被绑住的双手。 卢箫冷冷地皱起眉。 “不许乱动,乖乖睡觉。” “是是是,今天我老老实实的。给我松绑吧。” “我不信你。” “我撒过谎么?”楚楚可怜。 “……” 卢箫仔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发现这女人虽然坏得离谱,却并没有撒过谎。 于是,她走过去解开打好的结,将衬衫拿回来重新穿上。不过这次,她只随意扣了两颗扣子。 白冉重新获得了自由,她活动活动手腕,又活动活动肩膀。思考片刻后,她双手交叉捏住衣服下摆,向上翻。 雪白的细腰已经露出,眼看更加关键的部位就要出来了。 空气逐渐往粉红色发展。 卢箫瞪眼:“干什么!” “我睡觉不爱穿衣服。”白冉回答得行云流水,理所当然。 卢箫立刻将手中的书拍到桌子上,坚决地转过头。她噌一下从座位上站起:“那我走。” “别,今天我穿。如何?”语气半调侃半央求。 卢箫转过头,只见白冉又笑眯眯地将衣服穿了回去,头发也捋得整整齐齐,跟良家妇女没什么两样。 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转身回来。 此生从未感到这么无语过。 “你就睡我旁边,我们互不干扰。”白冉盘腿坐在床靠里的一侧,手指轻轻点点身侧。 宿舍里的床严格意义来讲都是单人床,只不过高级军官的会宽敞一些。 卢箫犹豫地看着那明显会互相碰到的空间,闭眼深吸一口气:“我没意见,也希望你说到做到。” 说罢,向床沿走去。 白冉却眨了眨眼睛,不让她上床。 卢箫不明所以,不知道她又要搞什么鬼。 “不是要给我读故事?” 那双通常情况下有些狭长的狡猾绿眼,竟在那一瞬间有了圆圆的无辜。 卢箫只得又去桌子边拿书。 看着那些书的名字,她拿起那本《GrimmsMaerchen(格林童话)》。剩下的书一个比一个不适合当睡前读物。 “谢谢。” 白冉嫣然一笑,躺到床的一侧。她虽高却瘦,整个人的身材很窄长,跟蛇的体型很像,因此不占什么空间。 卢箫靠到床头,低头读书。 一开始看书,她的注意力就会被文字的世界吸引进去。 “HanshatteSiebenJahrebeiseinemHerrngedient,daspracherzuihm:“Herr,meineZeitistherum,nunwollteichgernewiederzumeinerMutter,gebtmirmeinenLohn‘.DerHerrantwortete:“Duhastmirtreuundehrlichgedient,wiederDienstwar,sosollderLohnsein‘,undgabihmeinStueckGold……(汉斯在老东家那里干了七年活,他对东家说:‘东家,我干活的期限已满,很想回家去看看母亲,请您付给我工钱吧。’东家回答:‘你替我干活忠心耿耿,老老实实。你干多少活,就该得到多少报酬。’说罢,他给了汉斯一块脑袋大的金子……)” 暖黄的灯光中,卢箫的声音很低很柔,每个音节都发得很轻,轻到听起来不像德语。 这篇童话中,汉斯是个有点傻的青年。他在老东家干活多年,得到了一块金子做报酬。他在一路上和不少人做了亏本交易,先把金块换牛,再把牛换羊,把羊换鸡,最后把鸡换成了剪刀。而在井边休息时,他不小心把剪刀掉了下去,最终一无所有。 但傻小子汉斯不仅没有悲伤,反而很高兴,认为这下终于一身轻松了——然后,他开开心心地回了家。 究竟要为国家服务多久,才能衣锦还乡呢? 她想到了远在柏林的母亲。从踏入军校那一天,一年大多只能在春节时回家一次。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会因这种童话感动。 如果能快乐地回家的话,她宁愿像汉斯一样把金子换成石头,做个一无所有的傻瓜。这是近几个月来,心里头一次泛起如此浓重的思乡之情。 而余光里,身边人规规矩矩躺在身侧,双目紧闭,呼吸渐渐平稳。 “……MitLeichtemHerzenundfreivonallerLastsprangernunfort,biserdaheimbeiseinerMutterwar.(……这时他已没有任何负担,心情轻松地赶往前方,一直跑到了母亲家。)” 最后一个音消失在渐弱的虫鸣声中。 白冉睡着的样子格外温柔。每一寸雪白的皮肤,每一根浅金色的睫毛,都比月光还要温柔。 就这么睡着了?她这么放心吗?卢箫察觉到了一丝奇怪的信任感,很不自在。 明明没理由信任。 卢箫悄悄合上书,轻轻放到床边的柜子上,在白冉身边躺下。 她也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别家的床上打架都是假的,我这里才是真的 汉斯莫名有点像俞老板??大家可以品味一下这个在隐喻什么hhh 第12章 第二日吃午饭时,卢箫身边围满了女兵。都是昨天看到卢上尉和白少校一起进同一间宿舍的女兵。 所有人的脸颊都陷下去一圈,卢箫也不例外。她通常很饱满的鹅蛋脸变窄长了不少,下巴也尖得像个锥子。 战争进入到最后阶段,民不聊生,百兴俱废。军队的粮食也供应不上,只有糙米饭和苋菜,再浇点满是碎屑的椰浆。 面对永远单调甚至还会填不饱肚子的菜肴,如果吃饭时不聊天,是会疯的。 女兵们边吃边插科打诨,但眼神总不住地往卢上尉身上瞟。长官照常不爱说话,只是微笑地听她们聊天;但她们总觉得长官的气质变了些。 更何况,昨晚震撼的一幕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樱井少尉问得很犹豫:“您还好吗?昨天您……” 剩下几双眼睛也好奇地看向她们年轻的长官。 卢箫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立刻打断:“我没和她做,只是帮你们教训了一下她。” 不能心虚,也不该心虚,因为确实什么都没做。 “然后呢?您……整晚都在她那里。”樱井还是忍不住深入问下去,毕竟卢上尉平常很温柔没什么脾气。 卢箫夹一口糙米饭:“后来?我给她讲故事,她就睡着了。”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剩下的所有目光都懵圈了。 长官的手段不按套路出牌。 “哇。”女兵们震惊中带着钦佩。 她们都很信服。 不仅是因为一直很敬仰这位年轻长官。 更是因为,今天上午白少校的神色不比以往嚣张跋扈,甚至还有一丝挫败感。那可是从未在那位少校脸上找见过的挫败感。 不愧是卢上尉,高,实在是高,女兵们不禁暗暗感叹。 卢箫继续默默吃饭。 发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再说话后,她迷惑地眨眨眼:“你们继续聊啊。” 女兵们一笑,仍保持沉默。 ** 之后,白冉消停了好几天。晚上早早就回了宿舍,安安静静,孤身一人。 后来有经过她窗边的军官说,白少校一直在桌前看书,然后很早就拉上窗帘睡觉了。 大约算改造成功?卢箫虽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也说不上来。 只要那条蛇不再招惹下属就够了。 战场之下,战争之间。 偶尔和白冉对视时,卢箫会看到一个带点怨念的眼神。但那怨念是暧昧而危险的,就好像天地纷杂却只能看得到自己一个。 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场战役;但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每一场都是倒数。 卢箫知道,能看到这女人的日子不多了。从现在开始,应该全力无视她,更应该全力忘记她;反正这女人也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人。 可就是有一幕令她永生难忘。 那是沙巴战役接近尾声,四处的战火已将丛林变成黑漆漆的涂炭时。温润的风吹来,其间全是腐烂的气息。 因刚受了伤而未参战的卢箫,正在帮护士们抬伤员。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侵入她的眼睛,让她泪腺酸胀。 爱越来越大,国界越来越模糊,北赤联与世州的兄弟姐妹们融为一体。 伤口又开始疼,卢箫坐到路边休息。必须尽快养好伤,才能再度到战场上指挥士兵。 掐指一算,距离第一次踏上纳闽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了。 大脑正一片空白时,一个气急败坏到不像军人发出的声音在约十米远处响起。 “回来!白冉!” 抬头,只见李贤翁上校正急匆匆从军医长的帐篷里追出来,右手食指恶狠狠地向前指着。而他所追逐的对象,正是前面身穿白大褂的白冉。 白冉的表情很冷,也很戏谑,绿眼珠像是长了海藻。 那是卢箫头一次见李贤翁上校气成那样。浓密的胡须下,竟能看出因愤怒而起的皱纹。 “白冉,我x你妈!” 白冉继续自顾自向前走着,无所谓道:“随你。” “你给我回来说清楚!” “我说得很清楚了。” 李贤翁上校急了,冲过去抓住白冉的小臂:“站住!为什么不救巴达威!”他的手背上全是鲜红的伤痕。 白冉停下脚步,没有挣脱,任他抓出一道道红印。 “巴达威活不了,那个士兵能活,仅此而已。” 巴达威上尉? 卢箫的四肢开始僵硬。又一个并肩作战的伙伴死去了。 李贤翁抓得更紧了。 “你怎么知道他活不了?” “我是医生。” “你跟巴达威那么熟,你忍心看着他死?” “我比你还希望他能活。” “那怎么……” 白冉抬起头,瞳孔映出血红的夕阳:“那孩子的存活概率在50%以上,巴达威撑死不过10%。懂吗?” “有限的药品要紧着高级军官!救一个士兵有什么作用!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 人人平等,这是一个正确的口号;但高级军官就是比普通士兵命贵。 卢箫知道,如果战争结束后追究起来,等待白冉的将是什么。她想到了五年前仍在世州警卫司的一幕。 白冉猛地转过头去,脸直直迎上李贤翁的愤怒:“你们天天念‘波罗耳兹訇’,怎么现在反倒把人分三六九等了?” 那句话如一颗巨石砸入池塘,噗通一声后,只剩下沉寂。 李贤翁的语气明显弱了许多,但依然一字一顿:“这是规定。”眼神由愤怒渐渐变成了绝望的怜悯。 “我无能为力。”白冉闭上眼睛。 远远坐着卢箫也难过了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为谁而难过——为死去的巴达威,为愤怒的李贤翁,还是为一脸麻木的白冉。 赤道十二月初的风有了些许凉意,将空气吹成一块块凝固的玻璃。 静默片刻后,李贤翁的手终于松开了。 白冉双手插入大褂的兜中。 “我首先是个医生,其次才是个军人。” 这句话令卢箫警觉一颤。 好熟悉的话。 好难过的话。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曾说过同样的话,在很久以前。 ——我首先是个警司,其次才是个军人。 那一刻,时空像错了位。警服与白大褂重合,慕尼黑的白雪与沙巴的荒芜重合。 卢箫越来越错愕。 而不知过了多久,白冉终于转过头来,并看到了年轻上尉那错愕的目光。很显然,她之前不知道卢箫坐在那里看着自己。 白冉愣了一瞬,眼神突然开始闪烁。 然后扭过头去,向另一片区域中的伤员走去。 ** 第二次走进白冉的宿舍,是在美里会战之后。 北赤联军队大胜,并俘获了南赤联重要将领邓吉布上校。敌军所设的海运与陆运封锁线全面崩溃,物资运输重新畅通无阻;旧欧民主共和国所派的援军发觉大事不妙,开始分批撤兵。 曙光就在眼前,北赤联-世州联合军队从上至下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那天,所有士兵们在军事基地里,大口畅饮当地的精酿稻酒。女兵融进男兵的圈子,拉歌的拉歌,划拳的划拳。 世州的女兵很多,这是北赤联军队中从未见到的景象,雄性荷尔蒙的气息一时达到顶峰。 卢箫被樱井美雪少尉拉入了一个圈子。那个圈子中大多是较高级的军官,男性一个比一个帅,一个比一个正派。 “卢上尉,我看冯中尉对你有意思。”樱井悄悄凑到她的耳边。 “卢箫立刻红了脸,忙道:“怎么可能,瞎说什么呢。” 樱井笑嘻嘻地搂住她,声音中的调戏意味越来越浓。其实她比卢箫还要大一岁,但也只在非工作时间才会表现出来。 “冯中尉不错啊,人很好,而且长得帅,考虑一下不是坏事。” “我……”卢箫语塞。而她一语塞,便会不自觉地双手握在胸前。 八卦的气氛成功被樱井带动了起来。 一旁大口灌酒的冷伊下士也开始起哄,大声说:“我替卢上尉征婚!感兴趣的优秀男士快来啦!” 滴酒不沾的卢箫不知道该干什么,低头,拿了块冷饼吃以掩饰尴尬。 “长得漂亮头脑好,头脑好还能打,而且就算能打,性格温和也不家暴。”樱井笑得越来越开心,举起一罐啤酒和冷伊碰杯。 这时,一个声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插了进来。 “我可不信。要是真相看两相厌的话,再好的脾气也会忍不住家暴的吧?” 圈子里的所有军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来源,包括卢箫。 只见白冉正站在斜后方,眯着眼睛微笑。又是熟悉的灰色T恤和军裤,但都打理得干净整齐。 “呃……”樱井突然尬住。“白少校好?” “白少校好。”剩下的人也纷纷向这位盟军长官问好。 但卢箫一动不动,脸上的羞涩和快乐瞬间全部洗刷,变成冷漠的排斥。 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如果对方先动手的话,会的。” 白冉轻轻笑了起来,坐到卢箫身边。旁边的冷伊立刻为她让出一片空地。 “开个玩笑,别当真。” “没当真,我也在开玩笑。”卢箫的笑容毫无笑意。 樱井和冷伊对视一眼。显然,她们知道些许自家上尉与盟军少校的不愉快。 白冉也不见外,拿起一大瓶啤酒,直接对瓶吹。修长雪白的脖颈上,喉咙的线条随吞咽一动一动,莫名就很诱惑。 那压迫感过强的气场,让在场的人纷纷保持缄默。 直到冯严中尉率先将气氛重新活跃了起来。 他笑问:“白少校怎么赏脸来我们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对方先动手的话》 第13章 “一切都结束后就见不到你们了,”白冉将喝了半瓶的啤酒往腿边一放,“应该趁现在增进一下友谊。” 冯严笑道:“一切都结束?不知道还有多久呢。” “不出意外,一周之内吧。”白冉从裤袋里掏出一盒卷烟,递到身边的士兵们面前。 当然没人敢要她的烟。也说不上来是因为她是少校级别的军衔,还是因为她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女人。 卢箫捏着吃一半的饼的手停在了空中。听到刚才那句话后,她终于重新看向了白冉,神色有些意外。 冯严浓密的剑眉微微皱起,墨黑的瞳仁满是困惑:“您怎么知道的?” 白冉掏出打火机,点燃口中的卷烟。吐烟雾时,她眯起眼睛,似笑非笑。 “猜的。不过,我猜得一向很准。我猜牌猜得也准,你们可以叫我赌神。” 圈子里的士兵们都开始打起哈哈,笑赞白少校的幽默,只有卢箫没说话,甚至连笑容都不明显。 “白少校喜欢玩牌吗?”樱井美雪好奇地问。 显然,这些跟她睡过的女人们却根本不了解她。 “喜欢。”听上去倒是真心的。 一个名叫希洛的男士官眼前一亮,从兜中掏出一把破破烂烂的扑克牌。他殷勤地向白冉的方向晃了晃:“少校想打百分么?要不要一块玩?” 白冉又吸了一口烟,微启的双唇间烟雾缭绕。 “好啊。” “还有谁想一块么?”希洛热切地环视四周。 冯严和另一个男兵主动报了名。再正派的男人也难挺美人的诱惑,能和这样一位绝世美人打牌多是一件美事。 樱井和冷伊悄悄站到白冉身后。她们好像也很想靠近她,却又不想站到她的对立面。 白冉绿色的眼珠向侧边转去:“卢上尉不玩么?” 卢箫静静坐在原地,摇摇头。 “不玩。” 樱井神秘兮兮地踮脚,悄悄凑到白冉耳边说:“抽烟喝酒啊这些事卢上尉都不做的,包括赌牌。” 白冉不可置信地挑挑右眉,没有说话。 四个玩牌的军官聚到一起。 希洛手法娴熟地将扑克牌洗了一遍,拍到中间较为平坦的地面上:“我们现在没什么东西当筹码,赌什么合适呢?” “不用,输的人罚酒就行。”白冉倒很随意。 卢箫自己没任何不良嗜好,倒从不反对别人的不良嗜好;但她看到白冉的一系列行为后,却感觉很别扭。 抽烟喝酒赌牌这三件事放到一个医生身上后,确实会显得很违和。 更何况,那是一个医术高超、医德良好的军医。 牌局开始。 卢箫虽然自己不玩,但会很合群地和其他人围在那里看牌。 一轮轮摸牌后,白冉手中的牌整齐排列成一个等分的扇形,将扣底的牌逐个抽出,放到身边。 她神色平静,谁也看不出她手中的牌好还是不好,和悲喜形于色的男军官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共扣二十分,没问题吧?” “没问题。”男军官们连连点头。 “主2。”白冉优雅地将一张红桃2放到中央。 剩下的人纷纷跟牌,一张又一张的红桃牌拍到了满是碎石的地面上。 没过几轮,白冉云淡风轻地出了一张又一张牌,和对面的冯严中尉已经扣了近四十分。两个对家全神贯注,神色难堪,打得满脸是汗。 卢箫知道牌的规则,能看出来白冉的计算与记牌能力多惊人。她悄悄绕到希洛的身后,看一眼他的牌。 大王在希洛的手里。很奇怪,白冉竟然没再吊牌,就放任大王当他手中最后的底牌。 很快,每人的手里都只剩下两张牌。 大王依旧在希洛的手里。 该到白冉出牌了。 她将剩下两张牌轻飘飘地放到中央,黑桃J和黑桃6。 两张很小、很普通的牌。 但在甩牌的面前,就算希洛有一张最大的大王也无事于补。因为剩下的人手中的牌花色不一,撑死只有一张主牌。 很刁钻的甩牌。 牌面所带来的震撼,与那轻飘飘又慵懒的手法格格不入。 白冉瞥一眼对家身边留的牌,微笑道:“捡的分不够,连升两级。” 围观的人都暗暗惊叹了起来。 尤其是同在牌局中的三个男士官,更是震撼到不能自拔。谁也没想到这位大胸美人的牌技这么可怕。 那一刻,卢箫突然明白违和感的根源究竟在哪里了。 无论是抽烟还是打牌,白冉的气质自始至终都是优雅的代名词。包括那天宿舍里的过招,她也从没真正地狼狈过。 用最贵族的方式,干着最庸俗的事。 这女人大概率出身于赤联的名门望族;这种仪态,一看就是从小培养的习惯。不过细细想来也是理所当然,这个年代能学医的都不是普通人。 也不知她父母得知她在部队里干那种事会作何感想,卢箫暗暗叹气。 “我们自罚一杯。”两位输了的士官边陪笑脸,边喝酒。 “我敬你们。”白冉随手开了第二瓶啤酒,泡沫噌一下涌出瓶口。 在一群人错愕的注视下,明明是赢家的白少校竟也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瓶的啤酒。 白冉从来没输过,但她却总是喝酒,喝得比被罚的人还多。 跟失心疯没什么两样。 但更奇怪的是,尽管她喝了很多酒,出牌的思路仍然清晰到可怕。 卢箫实在怕喝这么多酒精中毒,很想阻拦她;但她想了半天,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规劝,便只能保持沉默。 这女人大概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牌局进行了一轮又一轮,夜幕降临,他们盘起的腿边垫上了热燃灯。夜晚的凉意愈发浓重,没披外套的白冉好像不太适应,她推掉最后一局的邀请,站了起来。 她的醉态已经很明显。白皙的脸上全是红色,衬衫的扣子也开到胸口,脖子连到锁骨的地方也是一片绯红。 所有士兵不论男女都在不住瞟她,谁也不敢说什么。美女主动露出养眼的醉态,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我先走一步了。” “白少校走好,以后如果有机会再一块玩啊。”围着的世州军人们纷纷送别。 他们并不太喜欢白冉的性格,但也不排斥那绝美的脸蛋与优雅的仪态,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情感。 正要走时,白冉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卢上尉送我回去吧。” 众人瞬间安静,有些紧张地望向卢箫的方向。 卢箫保持冷漠,却没有拒绝:“……好。”这听起来并不算过分的请求,虽然那眼光又像是捕猎。 她走上前去,将白冉的胳膊架到肩膀上抬住,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我这么大块头,也就卢上尉抬得动我。”白冉冲大家笑笑,不过醉态之下,笑容有些许无力。“那么各位,后会有期。” 卢箫的力气在男兵中当然算小的,不过在女兵里算是最大的。大家都默认男女授受不亲,便只能由女军官送她回去。 合情合理。 而且大家都信卢上尉的人品,谁也不会怀疑她会在夜晚和那女人干些什么不正当的事。无论男女,都能很平静地目送两人的背影。 晚风越来越凉。 卢箫架着白冉,走在前往宿舍区的小路上。士兵们仍在狂欢,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落寞的虫鸣鸟叫。 身边的人确实喝醉了,几乎全身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卢箫没什么意见,作为一个滴酒不沾的人,她已多次护送过喝醉的女兵们。 在酒精和凉风的共同作用下,白冉的肢体变得格外僵硬。 离宿舍区还有十分钟的路程。卢箫敏锐注意到了这一点,将自己的军服外套脱下,披到了她的身上。 白冉愣了一瞬,然后笑容与肢体一同僵硬。 天色越来越黑,地平线隐没在漆黑中,消失不见。两人在暗中一步一顿,走得很慢。 卢箫失神地望着远方,突然道:“以后请适量饮酒。” 白冉没有说话。 卢箫发觉自己多嘴了,谁也不该管束谁的作风。于是,她又补上一句:“这只是一个建议。” “呵呵……会的。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白冉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到不像是她发出的。 到军医长宿舍后,卢箫将她架到床上。松手时也很轻柔,生怕醉酒的人磕了碰了。 白冉斜躺到了床头,把被子拉到腰部盖严实。她的头靠在蜷起的膝盖上,浅金色的长发柔顺垂下。 “今天要怎么哄我睡觉?” 卢箫看向桌上的那摞书:“想听什么故事?” 白冉笑得很暧昧,眼睛眯成绿色的月牙,红艳的嘴唇抿起。金黄色的睫毛在灯光下扑闪如蝴蝶,甚至比蝴蝶还要美。 “看人家醉成这样,脑子里想的还是故事?” 卢箫瞥向她一瞬,立刻别开眼神。 虽然说话声音仍冷冷的,但耳根已经红了:“那我给你出道数学题吧,答不出来就去乖乖睡觉。” “什么?”白冉愣了。又是不按套路出牌的回答。 “看你玩牌玩得挺开心。牌和数学差不多。” 白冉眨了眨眼,紧接着哈哈大笑了起来,眼泪都出来了。 卢箫一动不动,静静看着她笑。 过了好一会儿,白冉抹了抹眼泪,说:“你说,答不出来算我的。” 很显然,她可不信一介武夫能出什么高明的数学题。 卢箫的眉毛都没动一下。 “五只猴子分一堆桃子,可怎么也平分不了,于是大家同意先去睡觉,明天再说。 夜里一只猴子偷偷起来,把一个桃子扔到山下后,正好可以分成五份,它把自己的一份藏起来就睡觉去了。 然后第二只猴子也起来,也扔了一个刚好分成五份,也把自己那一份藏起来。 第三、第四、第五只亦是如此,扔走一个后,也刚好可以分成五份。 那么,一共有多少桃子?” 作者有话要说: 致敬李政道。 白:前有讲故事后有数学题,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女人,我盯上你了(狗头) 第14章 听完后,白冉挑了挑眉:“这不很简单么?” 卢箫坐到桌边的椅子上,拿起一本德文书。 “最小的正整数解即可。当然,你要是想往大的说,我也不拦你。” “最小的正整数解?”白冉皱起眉头,隐隐发觉事情的不对。 手表的指针一点点向前走,夜一点点深了起来。 火焰在玻璃罩中安静燃烧,灯光下被高鼻梁切成阴阳两半的脸庞越发垂了下去,醉态被这道数学题削去大半。 也越发挫败。 白冉终于忍不住了,闷闷问:“这真的能算出来么?” 仍在看书的卢箫过于全神贯注,并没听到她的问话。她的全部思绪停在了文字之间。 白冉皱起眉头,不悦地提高声音。 “答案是多少?” 卢箫终于抬起了头:“3121。” “这没纸笔能算出来?”白冉一脸不可理喻的震惊。 “当然能,心算5的五次方不是什么难事吧?-4+5^5=-4+3125=3121。” “这是什么解法?”白冉的表情越来越扭曲。 卢箫合上书,边阐释边向床边走去。 “如果n是一个解,那么n+5^5也是一个解。 而一个最接近0的特例是n=-4。 假设最初有-4个桃子,扔一个后,就变成-5个桃子。拿走-5的1/5,也就是-1个,剩下的就又变成了-4个。无论怎么重复前面的操作,每次都是扔掉1个,拿走-1个,永远抵消。所以,-4就是这个体系的一个不动点。 综上所述,最小的正整数解是n-4+3125=3121。” 白冉低头思索了许久。 “如果你也玩牌的话,真说不准咱们谁更厉害。” “我不玩。” “为什么?” “没兴趣。” “真无趣。” 卢箫毫不否认,坐到床边:“你说得对,我是个无趣的人。”她接了杯水,准备到靠窗的脸盆洗漱刷牙。 白冉的目光渐渐悠远。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目光瞬间又收了回来。 “你数理这么厉害,为什么没去研究所?”声音有点紧张,就好像预想到了一个无比诡异的答案。 “毕业考核没考好,成绩不达标。”卢箫如实回答。灰色的眼珠如阴天里的井水,与灰色的发丝一同交织在阴云之间。 那句话却像一句咒语。 白冉很久都没有说话。她半垂着头,如一座古老的雕塑。 当她不经意间抬头时,卢箫看到了一个怜悯的眼神。但远比怜悯复杂的多,就好像那女人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一般。 终于,白冉开口了。 “这世界没什么看头,即便去研究所。” 也就是那一刻,那双绿眼中的绝望达到顶峰。藻荇交横,死水一潭,绿得浑浊。 冷汗渗出脊背。有什么不对劲,但卢箫说不上来。 “请最后陪我睡一晚吧。我乖乖的。”白冉的语气满是安慰式的温柔,还有难过和不舍。 最后一晚,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卢箫的语气软了许多。她们两人的表情都软了许多。 “好。” ** 当天晚上,卢箫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到了一位金发女郎。 皮肤比雪还要白,身条比蛇还要细长。赤身站在西西里岛的海岸边,洁白的泡沫在她的小腿边升腾、飞舞。 长得很像白冉,却又不像同一个人。 翱翔于天上的西风神将大贝壳吹到岸边。 头戴紫罗兰花环的春之女神展开红斗篷,走到那完美如雕塑的女人身边。 女人迈开修长的双腿,站到了洁白无暇的贝壳上。瀑布般的长发于空中飘荡,仿若秋日的大片麦田。 维纳斯的诞生。 卢箫被那耀眼的光芒闪迷了眼。她头一次知道,什么叫美得眩目。 再睁开眼时,她清楚地看到,女人眼神充满着迷惘与哀伤。红色的绣花斗篷披到了身上,衬得肌肤愈发雪白。 ——天神已到,请行礼。 天边传来了一个无比威严的声音。 淡蓝的晴空因这声音变得厚重。 然而,那女人却不为所动,只是凝视着远方。 她眼神中涌出了同情,好像在同情一只即将死去的狗。 丝毫没有面对天神的尊敬,更别提行礼了。 她在干什么?卢箫不禁替她捏了一把汗。 紧接着,只见那女人将红色的斗篷脱下,扔到了地上。她淡淡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走向了不远处的一片棕榈树林。 天空间突然电闪雷鸣,本平静的海面波涛汹涌。远方群岛的顶端迸出了黑风,一群妖怪在叫嚣。 来自天神的怒火开始毁灭这个世界。 冰冷的雨点打在卢箫的身上,像万把钢针。她在暴雨中艰难地抬起头。 浓重的雾气中,那个纤细高挑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 第三天,此内战中最大规模的战役在古晋爆发。后来大家才知道,真如白冉所说,这场战争成了尾声。 南赤联最后一支完备的集团军,从山谷间唯一的道路向古晋进发。 以卢箫为首的北联合军高层早就算到了这一点,提前一天在四面的环山上布好伏军。 在装甲车和铁骑距离中心点两百米时,步话机中传来命令的怒吼,枪林弹雨立刻射向南赤联的军队。 南军完全陷入了北军的重围之中,如瓮中之鳖。 卢箫没有参与火熘弹的投掷,只是死死盯着四周,观察战场上的一举一动。她担心出现意外情况。 不出意外,南赤联只有这一支军队。 惨叫声与爆炸声不绝于耳,战争所带来的幻觉越来越浓重。卢箫感到四肢渐渐瘫软下来,如泡在漆黑的梦境中。 墨水。 四周都是墨水。 突然,在大片灰色的墨水中,一个彩色的身影直直地站在火光之中。 卢箫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尝试重新聚焦。 并没有看花眼。 在一群迷彩服的前方,真的有一个人身着红衣,异常显眼。 而且还站在炮火最密集的地方。 红色的礼服裙在橙黄的火光中闪耀,如遍野荒芜上的一支玫瑰,怒放,却马上就会凋谢。 那是…… 白冉! 身着红色修身礼服裙的白冉,在灰色的大地上白成一片雪,浅金色的长发随爆炸后产生的冲击波飘动。 极度震惊下,卢箫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竟然在战场上拉小提琴。 站在最危险的地方,用最淡然的姿态拉小提琴。 白冉闭着眼睛,握着琴弓的手有节奏地一摆一摆,好看的肌肉线条自由沐浴在满是灰尘颗粒的日光中。 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可交战中的轰击声明明震耳欲聋,根本听不见一丝小提琴的声音。 卢箫紧握着枪的手开始颤抖。 如果放任不管,这女人迟早要在某颗炮弹下蒸发。 所有军人都全神贯注于战争本身,专注于激烈的交战。 无人顾及那特立独行的红色身影。 卢箫立刻摔下枪,翻出石头垒成的掩体,向炮火中心冲去。爆发出全身力量的她,如一匹敏捷的猎豹,在热流中留下一个个残影。 还有一百米,五十米。 越来越近。 琴音隐约穿过沙尘,如泣如诉,如歌如颂。 一颗巨大的炮弹划破天空,向战场中央的小提琴手袭来。 白冉依旧一动不动,跟丧失了所有感官一样,嘴角甚至还勾起了满足的微笑。 还有两米。 卢箫嗖一下弹出,一把抱住她,向侧边卧倒。 白冉猛然睁开了眼。 突如其来的外力让她手中的小提琴飞了出去,磕到一块石头上裂开,然后永远地融入了熊熊火焰之中。 两人滚下了山坡。地面的草丛中满是碎弹片和石子,尽管穿着厚厚的军服,仍然扎得很疼;更别提身着薄礼服裙的白冉了。 卢箫尽力环抱住白冉的身体,尽可能减小碎石对她皮肤的损伤。 然而白冉在不停挣扎,哭腔喊到:“我的琴!”像得不到糖吃的小女孩。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管小提琴!但接踵而来的浓烟与颗粒让卢箫说不出任何话。 滚到山脚下后停下后,卢箫浑身剧痛,骨头快散架了。她也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要管这疯子。 可没时间休息。 比枪弹还要棘手的是,南赤联的军队就在两百米开外。如果落入南军手中,下场会比死还惨。 卢箫单手撑地,颤抖着从地上站起。看到仍蜷在地上的白冉后,她大吼:“起来!” 白冉没有回答,只是失神地望着天空。明明天空被烟雾遮得严严实实,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起来,快走!”卢箫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 但地上的血迹让胳膊丧失了力量。 红色的裙摆下,雪白的腿上全是鲜红的血,或许早就被哪颗火熘弹的碎片炸穿了。 卢箫瞬间明白,白冉起不来了。 远处,已有眼尖的南赤联军人发现了她们正向这边赶来。 没时间了。 卢箫心一横,将白冉横抱了起来。这女人比自己高,大概也比自己重;但对一个世州军人来说,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但抱着白冉跑步却着实困难。再怎么厉害,卢箫也只是另一个女人。 可以忍,都可以忍。 体力也可以透支。过去两个月大大小小的战役中,她早就透支过无数次体力。 卢箫向山腰处的接应口跑去。还有约五百米,只要能到达那里就安全了。 这时,怀中的人终于说话了,而且是难得正常的语气。 “放我死在那不好吗?” 眼神微微向下,只见白冉的绿眼中迸出恨意的凶光。 这是什么烂态度,卢箫边喘息边咬牙切齿:“我不允许你死!” 白冉愣了一下,紧接着笑了起来。受了重伤的她边笑边咳嗽。 “你不是讨厌我么?” 背后南赤联军人的脚步越来越近。 “不冲突。”随着跑步的时间变长,卢箫的脚步反而加快了。 听到这句话,白冉本死气沉沉的绿眼突然有了微弱的光芒。她将身体向卢箫的胸口靠了靠,以减轻她的负担。 卢箫感到了重量的减轻,跑得轻松了不少。 白冉的腿仍在滴血。而失血过多后,她开始神志不清,困意袭上脸颊。 闭眼前,她的耳朵贴在卢箫起伏的胸口上,自言自语。 “那时候的心跳……也是这样么。” 作者有话要说: 到目前为止,已经出了不少伏笔,以后看到相关内容可以跳到前面来回味 第15章 还有两百米,一百五十米。 背后追击的敌军边跑边掏出了枪。 砰,砰,砰。 一颗子弹划过大臂,留下因摩擦而焦的缺口。 不能再跑直线。卢箫被迫改变行进路线,那段路程因绕弯而再次拉长。 余光中,白冉的躯体越来越沉,苍白的脸颊满是痛苦的神色,与那红艳似火的口红格格不入。 坚持住。 她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是对精疲力竭的自己,还是对晕死过去的白冉。 一起回家。 她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到家里,也不知道白冉有没有家。 恍惚间,卢箫想到了当年进修役,在西伯利亚的万米晨跑。空气暴冷,氧气稀薄,呼吸的时候却像死去。 没什么坚持不下来的。 天旋地转,卢箫快要将牙齿咬碎。 五十米,三十米。 到达接应处时,几声密集的枪响过后,身后追击的南赤联士兵应声倒地。 血溅灌木丛。 卢箫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鬼门关前打转了。在放下白冉的那一刻,她头晕眼花,全身肌肉都在抖。 山洞里的北赤联军官看到满身是血的白少校后吓坏了,立刻掏出步话机联系医疗部接人。 与此同时,另一个伏击手放下手中的枪,来给少校粗略包扎。 他们不明白,明明在打仗,为什么白少校身着红裙出现在这里。那裙子美是美,也无比配少校的美貌,可在战场上出现实在太过诡异。 而且还是卢上尉从山底送上来的。 可谁也不敢问。白少校和卢上尉的军衔过高,问什么都是不礼貌的。 “卢上尉,您快喝点水。”北赤联军官战战兢兢地递来手边的水壶。 卢箫接过水壶,小口抿起水。虽然她能一口气喝一缸水,但安全起见,她必须忍住大口灌水的冲动。 印有世州国旗的迷彩军服下,那具身体上满是因滚坡出现的剐蹭和淤青。但在战场上轻伤等于无伤,她便像无伤一样行事。 北赤联军官担心地伸食指到白冉鼻孔前,确认仍有呼吸后,重重松了口气。 白冉的嘴唇满是皴裂,也不知她多久没喝过水。 蛇没了水不行。 卢箫将水壶口贴到她的唇边,倾斜出一个很小的角度。 随着水流缓缓溢出,流进那微启的双唇中,白冉的眉头终于动了一瞬。然后,那双眼睛艰难地睁开一个缝隙,浑浊的绿色流成一条细线。 而她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微弱颤动了一下。 卢箫不确定她是什么意思,却在犹豫一刻后,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凉得过分,比平常冷血动物特有的体温还要凉。 山洞内的其他士兵大气不敢出,默默注视着两位上级军官。 白冉的嘴张了很久。 卢箫耐心等待。 身披红裙与鲜血的女人终只吐出了一个字。 “琴。” 声音很小,除卢箫外,剩下所有人都听不清楚。 就好像天地间只剩下她们两人相对。 火噌一下从卢箫心底冒了出来。都这个状态了还想着那把小提琴?难道命没有那把琴重要吗? 但紧接着,她看到白冉的表情后,情感变得复杂了起来。所有呼之欲出的愤怒与责备,转化为了绝望的共情。 她想到了随身携带的那把日内瓦军刀。即便在焚身的火焰中,也只会担心那把刀的安危。 都是赠予者的心脏。 琴上有刀,刀下有琴。 它们同样飞舞在最柔软的地方,沐浴过鲜血与火焰,停在记忆的最深处。 天地间,巨大的孤独感如洪水般袭来;尽管两股孤独相互交织,孤独仍是孤独。 卢箫俯下身,凑到白冉耳边。 “等一切结束了,我赔你一把。” 白冉重新闭上了眼睛。 ** 那是最后一战。 北赤联-世州联合军剿灭了最后一批南集团军。 与此同时,南赤联内部也出现了众多反对派,苏门答腊许多平民百姓都开始从事反战活动。不光是战区,非战区也开始出现诸多混乱,政权一时间极不稳定。 就连南赤联当政的三大家族,托谬、施朗和朴氏,里面的主要人物都开始动摇。以海因里希·施朗和朴在闵为代表的、影响力极高的政客也开始向政府施压。 旧欧见大事不妙,分批从马来群岛撤援兵,同时规劝南赤联高层妥协。 古晋战役只是象征性的。早在一个月前,胜负大局便已决定。 于是,南赤联总统梅瓦迪迫于压力,立刻向李贤翁请降,签署了《南北和平条约》。 事实上,“和平条约”并不“和平”。割地,赔款,大幅削减对世州和北赤联商人的关税;所有的和平,都建立在南赤联的卑躬屈膝之上。 没人知道,也没人敢知道,往后的几十年,南赤联的百姓该如何生存。又或许没人关心。 震惊了整个2189的南北赤联内战,于12月24日终止。 ** 三天后,世州军队将会踏入北上的蒸汽火车,告别离赤道近在咫尺的土地。内战仅仅持续了两个多月,两国的许多士兵却已成了在生死关一游的兄弟。 北赤联政府出资,邀请世州军人到文莱游玩休息,公款度假。 要塞城里,处处都在狂欢。市民们载歌载舞,带上各类手工制作的菜肴和点心,欢迎凯旋的将士们。 文莱会战留下的废墟仍清晰可见,但废墟贴上了勋章与海报,成了英雄的证明。 而白冉昏迷了三天三夜。 一直在营帐里操持手术刀的军医,终于也成了病人。 虽然她曾睡过不少人,但名声和人缘都很差,前来探望关心的人寥寥无几。或者说,没人敢来探望,不然名声也要随她一块臭掉了。 但卢箫去了。 她自以为是以盟军最高军官的身份去的,不怕任何人的指指点点与窃窃私语。她曾代表世州探望过许多军官。 那天的风很凉,是马来群岛很罕见的、逼近二十度的气温。很像柏林的初秋,只是湿热中的蚊虫实在太多。 卢箫穿着此行所带的唯一一套便服,浅灰色长袖衬衫和棉麻质感的卡其色长直筒裤。因为文莱市人民医院并非军用,若穿军服去怕会吓到早已如惊弓之鸟的市民。 不过在穿过街道与走廊时,路人仍会频频驻足注目。 那介于白种人与黄种人之间的长相,那独特的灰眼珠与灰头发,那过于严格的军步,都和马来群岛明显格格不入。 医院空荡荡的。 大家都去庆祝狂欢了。 卢箫走进病房时,只有昏迷在床上的白冉。似月光下的睡美人,苍白的脸冰封在水晶棺中,美得痛苦,美得不可靠近。 睡美人的眉头微微蹙起。 卢箫警觉地抬头,发现窗子没关。 对于一条蛇来说,这风实在太凉了。 卢箫走到窗边关上窗子,仅留一条很小的缝隙透气;然后她走到床边,将盖在白冉身上的被子向上拉了拉。在发觉被子有些薄后,她抱来隔壁空床位的被子,也盖到了白冉身上。 不知从何时起,她好像知道该如何饲养一条蛇了。 房间很安静,只有时间流逝的滴答声。病人毫无意识,再在这里留多久都是无用功。 但卢箫并没有立刻离开。她搬来一个小凳子,坐到床边发呆。 ——DerGeschmackdesTodes ——一切结束后就见不到你们了。 ——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 ——请最后陪我一晚吧。 脑海里闪过一句句回忆,卢箫将头埋入双手间。模糊的线索越来越清晰,通往死亡的道路也越来越清晰。 白冉早就想死了。 从第一次踏上拉瑙,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便已计划好了这次死亡。那双绿眼睛早就如一潭死水,早就在期盼在红色礼服裙与小提琴曲的簇拥下炸裂。 卢箫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不敢妄自评判她过往的任何行为。 那一瞬间,愧疚涌上心头。救人是神圣的,但卢箫不确定,救一个想要自杀是不是神圣的。或许,那只是道德强制干预下的自以为是。 好像两层被子才适合这条蚺蛇。那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皮肤也润了许多。 卢箫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转身走出了病房。 ** 那天晚上,卢箫走进了文莱最大的乐器行。 永远要说到做到,不然就不会说。 她从没见过规模这么大的乐器场所,手脚皆不太自在。这是长期在世州生活的后遗症。 战场上的氛围实在太过紧张,现在再回忆,根本想不起那把损毁的小提琴的任何细节。只能记得是把小提琴。 “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员热情地围了上来。这是赤联领土内很少见的女服务员,长袖长裙遮得严严实实,围着翠绿色的头巾。 “我要买一把小提琴。” 服务员点点头,将她引向靠里的一个区域。 “小提琴吗?这边都是,请您过目。” 看着整整齐齐摆了一排的各色的小提琴,卢箫只觉得头疼。她对音律一无所知,就连歌也只会唱《世州军歌》。 于是,她不得不“滥用职权”,从衬衫内侧的口袋掏出军方证。世州的军徽到任何一个异国都有足够的震慑力。 “啊,您是……”女服务员的表情中,震惊带着一丝畏惧。 “我要给我们的高级军官买一把小提琴。请推荐一把最好的。” 瞬间,女服务员的行动都变得僵硬了。她踮起脚尖,拿下一把挂在墙右侧的琴。 “您要现在试一试吗?” 从她小心翼翼的程度来看,这把琴应该没问题。 卢箫实话实说:“我不会拉,你介绍一下就行。” 女服务员拿来一个厚厚的海绵垫,将琴放到上面,开始介绍。从材料到油漆,从油漆到工艺,还拿起琴弓拉了一组音阶。 作为音痴的卢箫一句话也听不懂。但她能判断出来,这把琴确实很好——不过是从服务员的说话方式、用词细节、对待方式及悬挂的位置推断出来的。 “就这把了。多少钱?”卢箫掏出裤兜里的钱袋。 女服务员顿了顿,突然惶恐地跪下。 “您是我们的英雄,怎么能收钱呢。” 作者有话要说: 好宠ww卢上尉人间理想! 第16章 “那怎么行。” “真的,不用。” “请收下。” “您来我们这买琴,是我们的荣幸,怎么能收钱呢。” 女服务员一直摇头,如即将要有天大的罪孽从天而降。 卢箫拉开钱袋,露出里面金光闪闪的赤银。她的手向前伸了伸,示意服务员可以直接拿相应的数额。 女服务员继续摇头,同时将琴小心翼翼包到琴包中,半哈着腰塞到卢箫手中。 卢箫倏然立正,冲她敬了一礼:“请告诉我这把琴的实际价格,我必须付给您。如果您拒绝告诉我,我将把整个袋子留在这里。”说罢,她温和地笑了笑。 看到这位军人露出如此温婉的笑容,女服务员愣住了。恐慌消散了大半,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悄声道:“四两三。” “好的。”卢箫从钱袋里掏出几块金灿灿的赤银。 “赤银”虽然叫“银”,但实际上为纯度极高的金,单块价值极高。四两三当然不是小数目,尤其对于经济发展较差的赤联来说;但正因为它不是小数目,所以才合理。 将赤银递去时,卢箫很肉痛。因为家庭原因,她从没买过这么贵的东西。 “谢谢。凭证在包里,半年内都是免费保修赠松香的。”女服务员恭敬地鞠了一躬,目送这位来自世州的年轻军官离去。 “再见。”卢箫离开了乐器行。 ** 两天后,卢箫听说,完全康复的白冉已经出了院。 他们都说,神奇的是,白冉的身上一点疤痕都没留;倒也理所当然,那层看起来如奶豆腐的皮肤下,大概有一层具有保护功能的蚺鳞。 那把小提琴静静地躺在酒店房间的角落。 卢箫不想私下找那女人,决定等到送别会时再顺便给了。 桌面角落上,是新送来的铜版纸地图。 一场内战过后,又有新地图了。 ** 本次参战并成功生还的联合军军人受邀在文莱大会堂开送别会。地广人稀的北赤联中,任何场所都很大,这会堂同时容纳几万人不成问题。 文莱的民间乐队在舞台上吹奏传统乐曲,舞女们随着旋律翩翩起舞。 战后资源匮乏。自助餐长长的桌子上虽有大盘小盘,却只有三种菜:椰浆饭、炒粿条和竹筒鸡。鸡肉中还混了不少糙米。 只有水果区相对丰富。山竹、香蕉、菠萝蜜,都是马来群岛的特产,无限量供应。 说实话,卢箫并没有什么胃口。北赤联的饭吃了两个月,她现在满心期待明日归家,在欧洲中部的小酒馆吃一盘烤猪肘和土豆。异乡终归是异乡。 卢箫站在大会堂的角落,喝着一杯凉白开,看远处的士兵们拉歌。 按理说,作为此次世州援兵的最高军官,她应该站在大会堂的最前方;但她实在不想让别人关注到自己手中提着的东西,然后这问那问。 终于,白冉出现了。 穿着熟悉的灰绿色军服,肩章上两条杠一颗星。浅金色的头发披在身侧,明显长长了一些,已经过胸。 那身影与两个月前没什么区别,一样很慵懒,慵懒到不像是个军人。 再看到她,卢箫觉得心情很复杂,说不上来是熟悉的厌恶还是陌生的酸楚。从明天起,和平将重覆大地,而她们也将各奔东西。 战争结束了,世州与北赤联军人的界限越发清晰,为数不多的北赤联女兵已戴上翠绿色的头巾。 除了白冉。 几个北赤联军官向白冉敬了个礼后,便悄悄退到一边。 世州军官们看到她后,若无其事地别开头,不约而同地离她远了几步,只有不得不问候时才会勉强打声招呼。 想跟她上床的人不少,但想跟她说话的人寥寥无几。 毕竟,那是一个无视教义的浪荡.女人;他们还是想要点好名声的。 不过,这倒也方便。 卢箫稍稍向前靠近几步,与白冉目光相对五秒后,那女人便主动走了过来。 “卢上尉,好久不见。” “如果五天也算‘好久’的话。” 白冉点了点头,环视四周后,笑问:“怎么站这儿?社交恐惧症?”正红色的口红看上去格外风尘。 卢箫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手中厚重的琴包。 白冉的眉毛动了一下:“这是什么?” “赔你的小提琴。”卢箫一本正经地将手中大包递了过去。 白冉愣住了。片刻后,她开始哈哈大笑,引起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一旁的卢箫很不自在,只能依旧保持正派的军姿。 白冉一手接过琴包,另一只手抬起,捏了卢箫的脸一把。卢箫立刻甩开,向后退一步和她保持距离。 不知分寸。 白冉蹲下,将琴包放到地上,拉开。 “我并没有让你赔。” “那你给我。”卢箫很没好气。 “不给。” “……” 白冉的手指在实木琴体上轻轻摩挲,游走。 摸着摸着,她的眼睛亮了,一把抓起琴弓抹松香。上了几层后,她拿起琴站了起来,架到脖颈间。 不知不觉中,周围悄悄聚过来了不少士兵,大多是没怎么接触过音乐艺术的世州士兵。 卢箫皱眉:“你干什么?” 白冉将琴弓中央落到琴弦上,挑了挑右眉,绿眼透出无限狡黠:“如果不拉拉看,怎么能发自内心地夸赞这把琴呢?” 聚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 随着她手臂的轻轻摆动,琴弓划过琴弦,几个悠长的音立刻飞出了琴体,融入会堂上方的空气。 小提琴凄美的音色穿透了民间乐队的曲声,大会堂所有的交谈声一瞬间全部停住。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但白冉只是拉了几个音符,便停下了。握着琴弓的手垂在身侧,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卢箫有些紧张。她并不知道这把琴究竟做工如何,也分辨不出来音色好坏,虽然白冉拉的几个音都听起来很顺耳。 “破费了。”白冉终于笑了。那笑容格外温和,都不像平常的她了。“日后,我也送你个好东西。” 卢箫终于松了口气。 当然,后半句应该只是个礼貌句,毕竟今天已是最后一面,买什么都来不及了。不过看到对方喜欢自己误打误撞买的小提琴,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你会拉小提琴?”李贤翁上校向她们的方向走来。 白冉转头,冲他耸耸肩:“会点儿。” “我那边他们都没怎么听过小提琴,如果可以的话,想听你拉拉。”李贤翁带点谄媚意味地笑笑。不过大家很懂那谄媚的意味,毕竟对方是这样一个烂性子。 “想听我拉?我是你们的专属女仆还是怎么着?”白冉浅金色的眉毛一竖,语气不悦而尖锐。 李贤翁上校很尴尬:“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哪知白冉立刻笑了起来,卧蚕都出来了:“开个玩笑,我去给你拉一首。”然后,一脸诡计得逞的调皮。 李贤翁舒气时,太阳穴汗都出来了。明明军衔高两大级,但他面对白冉时总像供了个祖宗。 卢箫灰色的眼珠紧紧跟随白冉纤细高挑的背影。 战场上并没有确切听到小提琴声,因此并不知道白冉拉成了什么样。 不过,一个军医能拉成什么样呢,看那么多医学书时间都不够。 众目睽睽之下,白冉毫不客气,大长腿一下子就跨到了舞台上,震惊了文莱民间乐团的几位演奏家。 白冉握着小提琴把,在舞台上华丽地转了一圈,大声道:“卢上尉送了我一把小提琴,音色不错,给各位炫耀一下。” 认识卢上尉其人的士兵与军官们,瞬间齐刷刷地看向她。卢上尉送了白少校一把小提琴?这是什么惊天大瓜? 卢箫捂脸。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琴弓落弦。 虽然穿着长袖,但白冉抬起手臂时,三角肌的线条仍隐约可见。 第一个音便荡气回肠。 在无比顺滑的运弓下,悠扬的旋律划破天空,笼罩了整个文莱大会堂。 本喧闹的大会堂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开始屏气凝神,注视这位北赤联军医长的演奏。 虽然卢箫不通音律,但莫名觉得那小提琴的声音异常专业。 白冉的台风也很专业的样子,半闭着眼睛,微蹙着眉头,身体随着节奏轻轻晃动。优雅如贵族的姿态在胸有成竹的运弓下展现得淋漓尽致。 短暂的寂静。 主旋律到来时,卢箫愣住了。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那是万分悠扬,也万分婉转悲伤的旋律。 琴弦载着遍野星光,伴着月光撒下的清凉叩在心上。目光穿过拉琴的纤长身影,看到夜的浓郁漫过山峦。 全身像飘在天空上。 卢箫被震撼得无法自拔,整颗心泡在软绵绵的忧伤中,渐渐融化。 “《流浪者之歌》。”突然,旁边樱井少尉的声音提醒了她。 卢箫恍然大悟。 很久以前,仍在警卫司工作的时候,在老歌剧院外蹲守时听到过这首小提琴曲。明明是夏天,但那首曲子却如枯井深处的冰,让天地间寒风凛冽。 旋律慢了下来。把位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锐利,左手都快要触到琴弓了。 外弦的尖锐刺穿暗夜,内弦的低回宛转锯开心脏。 然而正在与琴曲共悲伤时,进入了一段变奏。 那纤细而灵巧的手指像施了魔法般在琴弦上跳动,另人眼花缭乱。活泼欢快,音符轻盈灵巧,像小兔子在草地上闪躲、嬉戏。 之后,弦弓快如急雨,按着琴弦的左手让人眼花缭乱。一个个滑音突然上挑,听得人心脏越跳越快。 最后,在一系列密集音符的欢快跳动下—— 曲子戛然而止。 卢箫陷入了恍惚之中。 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这首曲子是什么时候结束的,甚至也没听到大会堂内久久未散的掌声。 直到一个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拽了回来。 “白少校很像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白冉:大家快看卢(我)上尉(老婆)送我的小提琴! 卢箫:? 第17章 卢箫转头,看到尹银焕上尉若有所思地盯着刚从舞台上下来的白冉。 “什么?”她有点迷惑。 不光是两国的军人们,文莱民间乐团的演奏者在听到刚才的《流浪者之歌》后,也被震撼得无法自拔。他们暂时无暇顾及演奏了,围到白冉身边攀谈。 白冉和他们聊天时表情也是懒懒的,浅金色的眉毛平平的,有种爱搭不理的趋势。 尹银焕皱着眉头,眼神渐渐悠远。 “很久以前,我去旧欧陪长官度假的时候,有幸去过大和岛的东京歌剧院。那天的演出剧目是《卡门》,还是那个很有名的女高音黄莺主演的,整个歌剧院人坐得满满当当。” 黄莺。 听到这个名字,卢箫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为什么要无端提起这个名字。她想到了一段比战争还要灰暗的回忆,或许本该与自己无关,却在警服上烙下了永远悲伤的历史。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僵硬地问:“你觉得黄莺像白少校?”她并没确切见过黄莺真人。 尹银焕摇摇头:“不是,我是指那场演出的小提琴首席。因为那是歌剧演出,乐团在暗处,最后介绍乐手的时候也草草带过。但演出一结束,那位首席站起来时,所有人都惊呆了。金发碧眼,像维京的一朵玫瑰,真的很漂亮。” 金发碧眼,像维京的一朵玫瑰。 卢箫觉得这描述和白冉很像,却又不太一样。如果她来描述白冉的话,后半句应该是“哥伦比亚的残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蹦出这么个形容,明明那里从不下雪。 “她是白少校吗?” “当然不是了,是个很欧化的名字,好像叫萨什么娜。”尹银焕继续盯着白冉的方向失神。“只不过白少校刚才拉小提琴的手法和台风,和那人几乎一模一样。那手法令我记忆深刻,听起来很情绪化,就像拉琴人在发怒一样。” 卢箫意味不明地点点头:“没想到你对音乐方面这么了解。说不定她们师出同门。” 尹银焕掏出一支烟,点燃。 “我倒很好奇,她们的小提琴都是跟谁学的。” “上个年代的某位大师吧。”卢箫礼貌地笑笑,同时和他拉开距离。她很不喜欢烟味。 “大概。” 这时,白冉走了过来,右手中的香蕉吃了一半。她的左手仍然握着那把小提琴,就好像一刻也不舍得它离身。 “尹上尉,我拉得如何?” 尹银焕笑道:“特别好,我都觉得您是专业的了。” “因为我天赋异禀。”白冉调侃自己时,竟也带些怪异的嘲讽。 卢箫插不上话,静静地看白冉两口吃完手中的香蕉。 待她吃完后,尹银焕掏出口袋里的烟,向白冉的方向递去。 白冉伸手抽出一根,但绿眼睛往卢箫的方向瞟了一瞬后,又将那根烟巧妙地塞了回去。 “多谢。不过我身体刚好,不能抽烟。” 尹银焕连忙将烟盒收起,自责道:“忘了,瞧我这脑子。” “没事。你们有带什么土特产回去吗?” “给我女儿带了个猴子木雕,至于北赤联的特产水果嘛,不太好带,以后带我家人来这度假。”尹银焕说。 白冉淡淡地点点头:“木雕挺合适的。卢上尉呢?” “没带。”卢箫回答得很干脆。 她此行所剩的赤银一共才不到六两,买了那把小提琴后,已经没钱买任何东西了。更何况她要在班加罗尔转车,还要留些赤银过夜用。 白冉眨眨眼,右眉一挑:“那我给你点东西。” “不必了,谢谢。” “跟我去取吧?刚好我有些累了,现在要走了。”白冉抬起右手臂,像猫一样,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腰肢。 卢箫心里一紧。她又看到了那双绿眼中的捕猎意味。 旁边的尹银焕上尉一言难尽地看着两位女士。尽管他是个纯纯的直男,仍然察觉到了不对劲的气氛。 “那个,卢上尉可能还想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我跟你去。”卢箫上前一步,站到白冉面前。 她不知道这女人又在搞什么鬼,但她不怕。她只怕如果不管住这女人,鬼知道这条疯蛇会干出什么更疯狂的事。 “明智的选择。”白冉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将小提琴放入琴包中,拉好,背到身后。拉上之前,她的眼神还愣了片刻,好似在欣赏优美的琴体。 卢箫便和她走出了文莱大会堂。 说来也奇怪,她并不想再看这会堂最后一眼。送别会,也仅仅是废墟的一个证明罢了。 文莱的街道灰突突的,墙边的彩绘也是近期新画上去掩盖战争痕迹的,一股很刺鼻的油漆味。每在街道上踏一步,鞋底硬邦邦的碎石都会嘎吱作响。 两个身着军服的人,总会引起市民的频频注目。更何况,那军服还一个绿,一个红,怎么看怎么诡异。 白冉走在侧边,单手扶着琴包的背带,披着一头在月光下近乎白色的长发。近乎完美的头身比让她看起来像当代的阿尔特弥斯。 一路上,她们都静静的。 谁也没说话,谁也都默契地不说话。 远处的文莱大会堂愈发喧闹,传来了喝酒划拳与舞蹈的声音。 卢箫抬头看向银盘似的月亮,愣了会儿神。再回过神低下头来时,她发现身旁的白冉一直在盯着自己看,毫不避讳,目不转睛。 “怎么了?”卢箫很不习惯被人盯着这样看,下意识局促不安。 白冉也没有移开目光,缓缓道:“你长得真可爱。” “直接说我不漂亮就行。”卢箫不想搭理她。 “怎么可能,你当然漂亮。我说你可爱,是因为你真的很可爱。”说这话的时候,白冉还咬了一下唇,神色懵懂又魅惑。 “……”卢箫很不想承认自己脸烫了。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女人能这么无所忌惮地说出那样一串话。 好在路途并不遥远,没过几分钟就到了白冉所住的酒店。 走在走廊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盯着她们看。 卢箫确定,大家主要看的还是白冉。 虽然自己也混了日耳曼的血统,但还是白冉这种纯高加索人与皮肤黝黑的马来居民更加格格不入。 踏入房间后,白冉意外没做什么奇怪的暗示,只是将琴包放到桌上,拿出小提琴。 优雅万分。 最后一个晚上,终于老实了?但卢箫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别紧张,我只是想友好地为你拉一首曲子。”捧起小提琴前,白冉特意将空空如也的双手举到空中,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卢箫皱眉:“你不是已经拉过了吗?” 白冉将小提琴架到脖间:“那是给我自己拉的,但现在我要给你拉一首。” 那一刻,卢箫说不上来,心跳速度的变化是因为什么。房间内的空气变得燥热,墙壁与天花板一同变成了维也纳大厅的金色。 “请。” “坐下嘛。” “好。”卢箫听话地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白冉散漫地闭上眼睛,左手的手指按上琴弦。 琴弦颤动的那一霎,天地间除了拉小提琴的白冉,剩下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只有舞动的琴弦。 这是一首完全陌生的曲子。 悠扬中带有灵动,悲伤中带有喜悦,既像大调,又像小调。 尹银焕评价的是对的,白冉拉小提琴的方式确实特别,像拉琴人确实像在发怒。 但拉这首曲子的时候,卢箫感觉,那怒火是无比温柔的。温柔到老虎的牙是乳酪做的,水泥墙面是塞满棉花的。 沉寂了一瞬后,乐声比以往都更加悠扬。每一次运弓都到了头,揉弦的幅度越来越大,为数不多的跳音也消失了;但旋律越来越光明,越来越充满希望。 像走在玫瑰花园里。 是白冉拉的好听,还是小提琴本就如此好听? 卢箫闭上眼睛,全身渐渐放松了下来。她已经很久没感到这么放松过了,甚至不愿再将自己拽出来。 最后一个音在颤音中渐弱。 白冉握着琴弓的手率先垂了下来,然后,另一只手握着琴把,也渐渐垂了下来。那表情神秘而淡然,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是什么曲子?”卢箫瞪着好奇的灰眼睛。 “不告诉你。”调皮又调侃的笑容。 虽然卢箫很想知道,但她也没有再问。她可不想看到这女人诡计得逞一脸奸笑的样子。 于是她垂下眼,再次细细品味刚才的旋律。如果学过音乐就好了,至少懂得该如何欣赏。 突然,耳边传来咔嚓一声,一圈冰凉的东西铐在了脖子上。 卢箫低头,看到一个皮项圈结结实实地套在了脖子上。那熟悉的触感像一道闪电击中她的大脑,让她动弹不得。 她的眼前闪过了无数个无梦的夜晚,一个狞笑的恶魔,和永不能愈合的伤疤。 条件反射般,卢箫从太阳穴到脊背溢出了豆大的汗珠,呼吸越来越急促,四肢开始不住颤抖。 余光中,握着铁链的白冉眯起眼睛。天地一片昏暗,只看得清那发着绿光的眼睛。 “亲爱的卢上尉,这下能乖乖听话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卢上尉:有完没完……能不能和平发育…… 本书更新时间是晚上九点,其它时间都是改错字哈 第18章 卢箫没有答话。 她没有意识答话。 她看到了无数熟悉的恶魔,与慕尼黑的冬天一模一样,铺满天花板与墙面。长角的,没长角的,红色的,蓝色的。她还记得身上留下的淤青。 四肢开始无力,所有军人的经验与斗志在一瞬间崩塌溃灭。 白冉拽了一下链子,脖处猛然收紧;被缠住脖子的上尉重心不稳,无力地向床上倒去。 但卢箫没有反抗。 脖子一触到冰冷的铁制品,身体便自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这感觉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接近窒息。 那是一直存在的心理阴影作祟。 很快,白冉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劲:“怎么不反抗了?” 卢箫额角的汗越来越多,呼吸越来越沉,眼睛也越来越失焦。她咬着牙想要回话,但嗓子跟哑了一般,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白冉愣了一瞬,飞快俯下身,将项圈解开。她将解开的项圈和锁链扔开,啪嗒一声甩了很远。 与此同时,那双绿眼中邪魅的欲望一扫而光,只剩下疑惑的温柔。 脖子上冰凉的触感完全消失后,卢箫才镇定下来。她躺在酒店软塌塌的床上,失神而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胸脯随着深呼吸一起一伏。 白冉静静在她身边侧躺下,纤长的手指攀上灰色的发丝,安慰式地轻轻抚动。 “没事了没事了,开个玩笑。” 说来也怪,明明那是一条蛇的手,却比人的手还能温暖人心。 蛇的手指又攀上了耳朵,柔柔地摩挲,凉凉的指尖似镇定剂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卢箫放松下来,眼睛也闭上了。 但刚闭上,额头便传来了一个冰凉的触感,很轻很柔,像雪中的羽毛。虽然那动作温柔的过分,但在刚刚的影响下,卢箫还是反射性缩了下肩膀。 她皱眉睁眼,推开坏笑并眯起眼睛的蛇:“别亲我。” 白冉歪头,故作无辜的神情浮上脸颊。她的长发不经意间垂到卢箫的脖侧,扫出一阵酥麻。 “你只说了不能做,没说不能亲啊。” 卢箫只能有气无力地白了一眼,此刻没力气跟这条下流的蛇干架。 白冉的手指继续抚摸她的发丝,再攀上她的耳朵,却意外不带一丝情.欲。像母亲对孩子,姐姐对妹妹。 “累了就睡会儿。想喝水吗?” “不用了,谢谢。”卢箫很不想承认,这样的感觉确实不赖。她可以拼命地反击狠毒,却喜欢致命的温柔。 十二月底的风并不热。 但这时的空气莫名有些燥热,如盛夏前的千里桃花。 “很严重的应激。”白冉移开眼神,意味不明地盯着房间角落的雕塑。那是一个美杜莎的微型石膏像。“是谁?” 卢箫撑起身子,坐在床的边沿。她低下头,用沉默回答。 “我不会嘲笑你,只会和你一起诅咒她。”白冉拨开她被汗水黏在脸颊的发丝。 好像说出来也无妨。永远憋在心里会难过坏的。反正白冉是个北赤联军人,永远也不会见到那个人,也不会知道那人是谁。 卢箫紧锁眉头,咬咬牙后道:“唐曼霖。” 谁知白冉的瞳孔皱缩,下巴颤抖了片刻。她咬住下唇,把上面的口红咬掉了大半。 然后,她低下头,自嘲般地笑了起来:“啊,那个老变态。” 不是预期的反应。 卢箫警觉地瞪起眼,转头看向她:“你知道她?” 一个变态竟然还说别人变态,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世州警卫司总局局长,现在应该也是吧。” “……没错。”卢箫实在想不通,怎么一个异国的军医这么关心别国内政,连警卫司构架都这么清楚。 “真可怜。不过你应该不需要怜悯。” “是,所以也请你不要再同情我。”卢箫从床上坐起,要离开这个房间。 今天发生的一切,她都不想再想。她只期待一周后重新踏上欧洲大雪纷飞的土地,能让她忘掉这两个月。 “等等。” 卢箫不解地转过头去,只见白冉点了点额头。 什么意思? 然而在经过门口的镜子旁,她立刻明白了。 口红印。 于是,卢箫飞快冲到洗手间中,里里外外洗了三遍脸。 靠在墙边看她洗脸的白冉一直在笑。 终于洗掉了口红印后,卢箫脸红一阵青一阵,默默绕过笑得根本止不住的白冉,走向酒店房间的门。 在即将拉到门把手的时候,另一只手的袖口被拽住了。卢箫只得停下脚步,询问式地看向身旁的人。 “最后一晚了,不再陪我睡吗?你在旁边,我就不用盖双层被了。” 卢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 “那请你规矩点。” “当然,当然,我又不是什么趁人之危的小人。”白冉歪歪头,一时间也分不清她究竟是条蛇还是只猫。 不趁人之危是对的,不是小人也是对的;但这女人明显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过卢箫并不在意,也说不上来是信任白冉还是信任自己。 卢箫没有任何表态,走进卫生间洗漱。 其实这个行为已经算一种表态。 白冉所住的酒店豪华得过分,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战后的环境中。说不上来是她自己出钱住的,还是北赤联本就给她安排了这样的酒店。 洗手池边的香皂都摆成了天鹅的形状。 洗着洗着,卢箫看到了挂在架子上的胸衣,耳根开始发烫。尺寸确实很大,在军队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她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赌气式地暗哼了一声。 走出卫生间,白冉正坐在桌边的热燃灯前,研究那把小提琴,还戴着银边眼镜,活像个考古学家。灯光下,那一半浸在阴影里的侧脸像古希腊的雕塑。 “有什么问题吗?”卢箫心里一紧,生怕自己其实上了当,送了一件并不得体的礼物。 “再次谢谢你。”白冉摘下眼镜,将它收入眼镜盒中。“这把琴真的很好,难为你选到它。” 卢箫松了口气。从说话人的面部表情来看,不是撒谎。 “桌上那个小盒子是给你的,里面是波哈莱香料,带回去给妈妈做菜吧。”白冉伸个懒腰,也走入了卫生间。 在那女人经过身边时,卢箫闻到了淡淡的香水味。混合着海盐柑橘与草木的清香,让精神一时间有些飘飘然。 这是第三次陪那女人睡觉,也是最后一次。 卢箫只披着一件衬衫,并没有穿裤子,一双肌肉线条分明的长腿垂在床边。毕竟没带睡衣,也不能穿满是灰尘的军裤睡觉。 白冉走到她身边时,向下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容。然后,眼神不动了。 “别误会。”卢箫没好气地扯过被子,盖上。 “没误会。上次你裸上身,这次裸下身,齐了。” 卢箫脸颊很烫:“随你怎么想。”有没有点廉耻这女人。 白冉撅起嘴,意味不明地点点头,然后也坐到了床上。长长的浅金色发丝垂着水珠,一点点滴到锁骨,又滴到沟壑间。 热燃灯熄灭后,那具凉凉软软的身体靠得很近。就好像生活在树上,一条蛇正吊在旁边安睡。 卢箫没有动,也没有把她推开,静静任她贴着。对于一条蛇来说,即便在马来群岛,十二月末的天气也太过寒冷。 “其实,我应该跟你道个歉。”卢箫握紧拳。 “为什么?” “那天不该擅自救你。” 卢箫翻了个身,看向天花板。今天的月色很清亮,整个天花板都是乳白色的。 “现在后悔了?”白冉的声音很平静。 卢箫很认真道:“是我太自大了。在我的干扰下,你不仅没法灿烂地死去,还赔上了三天的昏迷。” 那条蛇沉默了许久。一个世纪过去了。 “我不明白。” “明白什么?” “一个不温柔的母亲怎么养出了个温柔的孩子。” “我妈很温柔。” “你不挺爱看书的吗?这是一句借喻,借喻。” “……” 突然,白冉有什么兴致起来了,从床上撑起到卢箫身上,一胳膊按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撑住自己的下巴。 “你不用道歉,在你救下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没必要再死了。” “这样。”卢箫没想到自己还有心理医生的潜质。被压在下面真是一如既往的不适,不管有没有黄色意味。 白冉歪头,月光撒到她高高的鼻梁上,绿眼像块镶钻的翡翠。 “本来我找不到生存的意义了,但我现在知道了。” “什么?” “不告诉你。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到底是‘意义’还是‘愿望’。” “都是。” 卢箫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拯救了一个人。如果是的话,良心能勉强安一安。 白冉从她的身上下来,乖乖躺到旁边。她说话时还带着笑意;好像那是自第一次见面以来,头一次真正开心的笑意。 “晚安。” ** 太阳从远方的苏禄群岛缓缓升起,金色的光芒覆盖了整个海面。连绵起伏的山脉在蔚蓝大海的映衬下,格外明朗。 若不是亲眼所见,来自中欧的士兵们谁也不会相信现在是深冬。 在温润海风的吹拂下,浩浩荡荡的世州军政一体国援军踏上了返回的轮渡。 北赤联的军官们整齐地列队,与他们送别。 身着灰绿色军服白冉也立正站好,敬了一个标准有力的军礼,两杠一星的肩章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她狭长的蛇眼此刻只剩正直的热情——正直到虚假。 “一路顺风!”李贤翁上校大喊。 在卢箫和尹银焕的带领下,世州士兵们也回了一礼。 说来也奇怪,明明码头上站了黑压压一众人,余光却只能找得到那个女人。一定是因为她皮肤实在是太白了。 轮船离港。 呜……呜呜…… 滚烫的蒸汽在改良内燃机的内部搅动,白色的烟从火船头的烟囱升起。钢铁零件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海面开始颤动。 在北赤联的军队即将退出视线时,卢箫清楚地看到,白冉正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盯着自己。 那眼神形容不来,但着实让她觉得十分不适。像捕猎,又像调侃,还像嘲讽。 忘掉她,忘掉她。 此次内战已经结束,任务已经完成,此生也不会再见。 卢箫转身回船舱休息。 昨夜酒店的床太软,睡得浑身酸痛。她并不是很喜欢坐船,觉得摇摇晃晃的让人头晕,但接下来还要行驶足足三天两夜,真伤脑筋。 “卢上尉,不舒服吗?”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卢箫转头,看到了一脸热情的冯严中尉。她挤出一个笑容,说:“还好。” “陆军里晕船的不少,不必担心,正常。”冯严犹豫了一刻。“我们去二楼喝一杯吧。” “我不喝酒。”卢箫有些为难。 “没让您喝酒。二楼有调好的复合果汁,很清爽,喝点儿可以缓解恶心。” 卢箫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酒她虽然不喝,却很喜欢喝果汁。倒不如说,她的口味很像小孩子,喜欢一切甜丝丝的东西。 然而跟冯严向船舱二楼走去时,她总觉得不太自在。 她想到了几个星期前,樱井所说的话。而现在看来,好像确实有点那个趋势。 两人在二楼的小餐厅中,点了一杯啤酒,和一杯菠萝苹果汁。 他们相对而饮,一起从船窗望向无际的大海。他们随意地聊着内战时期的苦中作乐,德区独特的风俗习惯,与世州军队的奇闻轶事。 冯严喝了好几杯啤酒,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卢箫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没有道破,她怕道破之后,会出现什么尴尬的状况。 终于,冯严在又一杯啤酒见底时,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 “恕我问一句,您有男朋友了吗?拒绝回答也可以,但请不要训斥我。” 猝不及防。好像准备好了,又没有准备好。 卢箫的目光开始闪烁,语气也突然减弱:“我……没有。”她很不好意思说这话,却也没理由拒绝回答。 冯严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卢箫疯狂地喝果汁,却在三口之后发现,果汁也见了底。 “那您愿意……和我试一试么?” 作者有话要说: 白冉和那个恶魔的区别,便在于欲望下有没有温柔 第19章 到达班加罗尔时,是第四天的中午。 在什么也看不见的大海上飘三天三夜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卢箫踏到码头的平地上时,才真真活了过来。军用马皮靴踏在硬实的土地上,永远不担心土地会猛烈摇晃。 不管待过多长时间,还是很不习惯低纬度地区的湿热。叶子都是绿的,一点都不尊重冬天这个季节。 世州的士兵们整齐列队,下船后,向不同的方向走去。一辆辆通往不同车站的大巴停在路边,像一个个钢铁大甲虫。 卢箫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了一下冯严的身影。他要去藏区工作,得坐另一趟大巴。 她一直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但不是因为拒绝了告白,而是因为告白的人是顶好的人。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大概会同意的吧。 她的手下意识摸到了绑在裤腰带上的短刀,那是陪伴了多年的、无比熟悉的触感。 那是一把日内瓦精造的格.斗刀。顶级高碳工具钢所制,刀锋硬度62RHC,刀背硬度56HRC,锋利至极。即便在军队里,都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好刀。而且它漂亮得过分,带着淡淡的亮银色,上面还镶着几颗碎宝石。 每当握住刀把,便会想起收到它时的场景。长官眯眼时像个软软的小兔子,凯尔特人的红发在明媚阳光下熠熠生辉。 ——喜欢吗? 那时的自己高兴得忘了一切,举起刀在阳光下观察。日光穿过刀背边沿,在颧骨上投出相匹配的阴影。 ——好刀。可送我刀干什么? ——因为你会随身携带。多浪漫啊? 在世州,搞同性恋是违法的;卢箫也不觉得自己会对女性有欲望。 但每当想到那个人,心脏便会比任何时刻都要温暖,想永远仰望她,看她漂浮在太阳中央。 这时她也才反应过来,“要活着回家”的后半句应该是什么。 要活着见她。 军用大巴上,卢箫撑在车窗边,任思绪漫天飞舞。 尽管才过了两个月,她却无比怀念久违的和平。当然,她不相信南北赤联真的和平了;是别的地方的和平。 很安静。 大家都累了。尽管在船上休息了三天,还是累。那是永远洗刷不去的累,已渗入心灵。 “请问您是卢箫上尉吗?”背后的座位上,有人打破了沉默。 卢箫错愕地转头,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思考了片刻后,她想起来了,这是独立旅的一个通讯兵,托马斯下士。 “是。” 托马斯下士露出了惊喜的神色,满脸都是崇拜的热情。 “请您到慕尼黑后留一天好吗?我们想为您和尹上尉做一个独家采访。” “你们是……” “《世州评论报》。” 那可是整个世州最大的报纸,由世州传媒总局审查印刷。能上那报纸专访栏目的都是大人物,而时振州总元帅当然占了大头。 因此听到这个邀请的时候,卢箫都懵了,她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 看到长官这个表情,托马斯下士笑着解释:“您们是本次援北的大英雄,席元帅亲自拍板的。” “哦,好的。”卢箫有些不知所措。她从没觉得自己是英雄,倒觉得千千万万个基层士兵才是货真价实的英雄。 旁边的士兵们听到了这段对话,瞬间兴奋了起来,开始叽叽喳喳。卢上尉可是内战中的传奇人物,今天竟然有幸坐了同一辆大巴。 头一次受到如此之多的瞩目,卢箫尴尬地冲他们笑了笑,然后看向窗外装高冷。她一直有点不合群,一直有点社交恐惧症,从军校毕业了五年都没消去过。 下车后,闷热散去了不少,卢箫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感谢车上的装高冷,下车后没人敢围过来,也就避免了不少尴尬的对话。只是周围仍有人不住地向自己的方向看来。 这里是班加罗尔的市中心,最大的火车站就在一千米开外。 太阳太烈,卢箫戴上了军帽。然后她拉着行李箱,随着人群前进。 突然,路边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骚乱,好像有人在吵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和一个罩绿袍的矮瘦女人吵得不可开交。 每到这个时候,卢箫便会深刻感受到世州制度的优越性。军政一体的国家绝不会出现这么混乱的场面。而且女人也不用大热天的还罩绿袍。 遮阳伞下,那女人坐在一沓废报纸上,面前摊位摆了许多油画作品。 是买卖纠纷吧,卢箫猜测。按照以往的习惯,她一定会帮忙调解一下;可现在是北赤联的领土,无权执法,她在犹豫要不要上前调解。 “你这画是不是含沙射影?你就说是不是吧!”男人举起拳头,十分吓人的样子。 “艺术是用来解读的,作者无权限制思路。”女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根本不怕面前寻衅滋事的壮汉。 “你这个风格太明显了。你就是她吧?我劝你好自为之。” “如果您不打算买画,请绕道离开。” 气氛逐渐焦灼,卢箫快步上前。 因为从刚才说话的习惯,她捕捉到了很明显的世州特有的行为方式。作为前警司的敏锐告诉她,两人都在世州生活过。 “先生,有话好好说,请不要为难她。”卢箫大跨步上前。 摊位上的这些油画均非复印品,都是用颜料一点一点画上去的原作。虽然不懂艺术,但也能一眼看出其绘画技巧之高。写实中带有一丝魔幻,色彩斑斓却不显低俗。 看到卢箫身着的暗红色军服,那男人愣住了。他的右手动了一下,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敬礼。 卢箫问:“发生了什么?”她察觉到了,这男人是世州派来的政治间谍。 “这女人是世州的政犯。”男人的语气很是坚决。 “为什么这么推断?” “那你有种再说一遍,这幅画叫什么?”那男人牛哄哄地指向摊位中间的一副油画。 卢箫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油画上,一个穿着暗红色军服的将士坐在马背上紧拽着缰绳,马蹄腾起,好像刚从疾速的状态中停下。背景则是一片荒凉的戈壁滩,大片的黄色与灰色让人倍感压抑。 这个骑马的人像时元帅,而这画应该想表现战场风云中世州领导的雄伟吧,她十分不理解那男人所说的“含沙射影”。 空气安静了一瞬后,罩绿袍和面纱的女人挑衅般地说出了它的题目。 “《马勒戈壁》。” 卢箫愣了,这名字有点熟悉但一时半会儿却理解不来。 而紧接着,在反应过来其深意时,她的脸变得青一阵白一阵的。这下她相信了,原来这画真的在变着法骂世州军官呢。 “您看,这个黑色讽刺的手法,除了她还有谁能干出来?” 卢箫看向摊位前静坐如雕塑的女人,内心颤抖了一下。那瘦小的身形像人类中的老鼠,冷淡却锋利的气场像一把冰刀。 “我知道了。” 她瞬间明白了一切。 政府通缉了五年的“反贼”,此刻就在自己身边。即使看不到脸,仍隐隐感觉到,一双鹰一样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既然如此,请允许我把她抓起来,长官。”这下,那男人彻底暴露了自己世州间谍的身份。 这罩绿袍的女人就是司愚。 这个真名实为“司千秋”的画家被世州政府列为政治公敌,已被通缉了至少五年。尽管如此,其政治讽刺画仍在市场上流通,源源不断。 “恶意诋毁世州政府的反贼”,这就是她在警卫司的代称。当年还在总局的时候,便知道了这么号人物。 卢箫的肌肉颤动了一瞬,异样的排斥在心中燃起。 她闭上眼,再睁开眼:“是这样的,这里属于北赤联领土,即便是我也无权抓捕她。” “这……”男人为难了。 卢箫知道,这是上面派来的任务,每个间谍都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因此她也并不想为难这位可怜的下属。 “你只要将坐标汇报给国安局即可。上面会知道你的难处,司愚若不主动出境,就算是席元帅都没办法。如果需要的话,稍后我会为你开作证信。” “是、是!”男人立刻恢复了神采,冲长官激动地敬了一礼。 “去那边的邮局等我,”卢箫点点头,“以及一个合格的间谍情绪不能这么浮于脸。” “是。”男人赶快站直,呼吸两口,向邮局的方向走去。 白色的日光无比安静,同批军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寂寞二字在天边飞舞。卢箫站在原地,默默看着摊位上的画。 说实话,如果可以选择,卢箫是不会抓这位“公敌”的。 世州宪法规定,所有公民都有言论自由。司愚愿意表达什么,也是她的自由。虽然自己不喜欢这些画,但罪不至此。 她不明白,明明因言获罪是违宪的,为什么政府还要执着于捂嘴。公道自在人心,世州治理得那么好那么强大,应该不怕这些才对。 “我只是骂他,并没骂你。别自己对号入座。”司愚冷冷地说。 卢箫皱眉,这位艺术家的语气令她感到很不舒服。 “我知道。你认识我?” “不认识,”司愚仍一动不动,“但可以肯定你曾是警司。” “为什么?”卢箫迷惑了。 司愚从身侧抽出两幅油画,弥补了摊位中央的空缺。她将角落上的油画往里推了推,以防晒到。 “你手习惯性放的位置,是警用配枪的位置。” 不愧是画家,观察得细致入微,和自己这个前警司比不相上下。卢箫表示叹服,或许该送局里的警员们去学画画了。 而再看那些话的色彩和构图,虽然自己对美术也一窍不通,也不禁觉得技艺高超。 卢箫从左看到右,甚至开始猜测其它画会有什么有趣的名字。 “不买就走。”字与字之间满满的敌意。 “那祝你生意兴隆。”卢箫倒没觉得冒犯,只觉得这画家脾气挺锐利,和那条蛇有一拼。“不过安全起见,请你永远不要返回世州。世州的监视体系比较特殊,你一入境就会被抓的。” 司愚没有说话,耸耸肩,转开了头。 卢箫转身离开时,背后传来了一声冷笑。 “假大空说得倒挺溜。” 年轻的上尉边向邮局走去,边垂下眼。被世州政府迫害了那么多年,如果是自己的话,也会恨的吧。 ** 12月31日跨年的那天晚上,火车经过了孟买,车窗外的城市中有无数绽放的烟花,教堂的钟声也不同以往。 又是一年过去了。每当这个时候,不管过去一年过得好不好,脑内的回忆满是快乐和温馨。 夜空中,一朵朵礼花绽放后又消逝,带走了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卢箫暂时忘记了内战的每一寸伤口。 明年一定比今年更好。 至少,2190年不应该再打仗了吧。 ** 返乡的路途比来时更加遥远。 遥远得多。 不光要在慕尼黑接受访谈,还要在大马士革的陵园参加追悼会。 随着纬度的增加,久违的冬天终于回来了。所有军人都披上了军大衣。世州的军大衣也是暗红色的,如漫山遍野绽开的杜鹃花。 军号声回荡在铺满墓碑的陵园之中,深秋萧瑟的风扫过满地的野草,就连蟋蟀都不敢出声。 阿米尔少将,一个胡子花白的中年男子,正以标准的军姿站于巨大的花圈前。他抬手行了一礼,表情比空气本身更加寒冷。 “此次所派的援军中,共有16236名军官与士兵因公殉职。他们于临死前保卫了祖国的荣耀,守护了世界应有的秩序。我们将永远铭记他的功勋与为公奉献的高贵精神!” 砰,砰,砰。 三声空枪带着万名牺牲者的一生,消散在满是阴云的天空中。 和尹银焕并排站在队列的最前方,卢箫也抬手行礼。与其他士兵一样,共同默哀三分钟。 嘀嗒,嘀嗒,怀表在内口袋永不停歇,贴着跳动的心脏。 卢箫看到了一个个烧成焦炭的尸体,绝望的哭泣回荡在看似永不停歇的炮火中。如果某一刻出了差错,自己也该成为这被鸣枪的一部分。 真的战死在了异国他乡的话,那三枪根本就不诚恳,什么都无法弥补。 默哀完毕,总局调来的世州军政奏乐队踏着正步出列。他们手中的长号,圆号,军鼓与黑管是这个国家仅剩的艺术。 “唱世州军歌!”阿米尔少将大喊。他的中气很足,震得士兵们的胸膛嗡嗡作响。 卢箫挺直了胸膛,用敬意吼出那一连串曲调。她知道跑调,但军歌的旋律一点也不重要。 那是她唯一烂熟于心的歌曲: 「世州,世州,世界之州。 打倒阻碍统一的力量, 建立明日的世界之国。 我们有举世无双的光耀, 凌驾于异端之上; 我们有真理锻成的坚志, 昂立于地球顶峰。 时明华指明自由道路, 时振州带领我们继续前进。 您正是那是力量的源泉, 使世州坚如磐石。 您的领导让我们志更坚力更强, 不怕时间的考验。 英明的世州军政一体国; 无上的世州军政一体国。 我们有无限力量, 愿全心全意光大我世州! 我们有无限力量, 愿全心全意光大我世州!」 说来也怪,这首歌响起后,一股充满力量的火焰在胸膛内燃烧得炸裂。千千万万个士兵将继承牺牲者们的意志,维护此后百年的秩序,吹响和平的号角。 每个葬礼都不是终结,而是新的希望。 砰砰,又是两声鸣枪。 地中海海岸的树林中惊起一群飞鸟,散入山头的阴霾中。 作者有话要说: 要素过多……注意评论…… 本章可以解答一个问题: 为什么卢箫能够平等对待白冉?明明她是第一次碰到蛇人。 因为“蛇人”实际上是一个“异类”的象征。大家可以看到之后卢上尉所有对待“异类”的态度,温柔平等,也就能自然而然明白了。 第20章 距离从文莱出发,已过去了整整十四天。 好在慕尼黑是停靠的最后一站。 提着行李箱从火车上下来时,卢箫头都要晕了。军用车厢总有人抽烟,真不明白有些军官为什么随时随地都能抽起烟来。 一月初的慕尼黑下起了雪,和柏林很像,却不一模一样。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今日的正午没有阳光,天空只有伴着湿冷空气的无尽阴霾。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灰蓝色的天空中落下,落在大大小小的街巷中。世州警卫司总局门口堆起了厚厚的积雪,几个警员正卖力铲车挡风玻璃上的雪。 看到这样的场景,她很是怀念。 《世州评论报》总部位于市政厅旁边,是一个十层楼高的大厦。首批电力驱动的升降梯之一,便安装在了这座建筑之中,特别供高官接受采访时使用。 尹银焕已于昨天抵达了慕尼黑并完成了采访。因此,今天的采访日程只有自己一人。 虽然很讨厌赤道附近的湿热,但真到达了一直生活的北部地区,也有些不适应。 走进大门时,卢箫的手被冻得很僵,接待的士兵立刻递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拿铁咖啡。手指接触到杯体热流的那一刻酥酥麻麻,差点就要断掉。 “欢迎卢上尉归来!” 突然,两侧冒出了两支整齐列队的队伍,齐声呐喊,差点把卢箫吓出心脏病。他们还拿着火红火红的横幅,异常醒目。 卢箫呆在原地,有些尴尬地看看两列的士兵,分别冲他们敬了一礼。因为左手还拿着咖啡,她敬礼敬得万分僵硬。 看到援军的头号大英雄向他们主动敬礼,大家沸腾了。没有握横幅的士兵立刻鼓起掌来。 卢箫更尴尬了。 此生从未觉得这么社恐过。 之后的环节也没好到哪里去。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成了电影明星。 莫名其妙被扑上一层粉,莫名其妙被打上亮瞎人眼的聚光灯,又莫名其妙坐到了记者和摄像机的正前方。 咔嚓,机器运转和胶片转动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中响起。 “大家好,这里是《世州评论报》,我是记者温莎·卡妮。今天我们有幸邀请到了本次抗南援北的总指挥官,隶属于中央陆军作战指挥部的卢箫上尉。” 镜头下,灰发灰瞳的上尉身着整洁明亮的红色军服,胸前挂满了各类勋章。若不是她棱角发顿的鹅蛋脸与小鹿眼,旁人甚至会忘记她是个年轻女人。 “在枪林弹雨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丧命。请问每当这个时候,您害怕了吗?” “会害怕。其实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但在那个环境中,我会忘掉自己的胆小。” “怎么会呢,您太谦虚了。”记者突然疯狂眨眼,好像在暗示什么。“您一定有什么伟大的特质吧?” 卢箫尴尬笑笑:“我就是普通人一个,没什么伟大的。”她确实想不起来自己特别卓群的优点。 显然,女记者对这个回答非常为难。她思考了片刻,对旁边的摄像机说:“先暂停一下。” 摄影师听话地按了停止键。即便是拨公款,也不能浪费胶片,错了就要及时停下。 卢箫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懵。 记者叹了口气,亲切又无奈地凑到她身边:“您不能害怕,也必须要有伟大的特质。不然民众会失望。” 卢箫愣住了。 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魔幻,一点也不真实;或许正因如此,自己也不能真实。 她很快明白了记者的意思。政府需要宣传,甚至需要造神,大家都是被逼无奈,大家都是棋子。 “在枪林弹雨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丧命。请问每当这个时候,您害怕了吗?”女记者重新问。 卢箫顿了顿,听话地改了答案:“不怕。世州的荣耀便是一切,为国捐躯更是一种光荣。” 女记者暗暗松了口气,微笑立刻就更加自然了。 “果然如此,卢上尉真不是一般人。您认为您与一般的士兵有什么不同?有哪些异于常人的伟大的特质?” 卢箫面不改色:“感谢鹰眼军校的栽培,我很能坚持,也很能忍受。我可以在西伯利亚恶寒的天气中完成一万米晨跑,也可以轻松征服海拔五千米的厄尔布鲁士山。当时携轻兵团赶往沙巴的路上,我们遭遇了南赤联的伏击;尽管我肩上中了一刀,还是完成了反杀。” 这下大家都该满意了吧。 “果然不同凡人,难怪您这样的人能带领世州与北赤联走向胜利。您见证了我们的士兵勇往直前,永不屈服的样子。请问最打动您的是哪一幕?” 卢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说实话,她不想再回忆那段灰暗的日子;就算再回忆,也想再过几个月再谈。 耳边又传来了早已远去的惨叫,与哭着想要回家的、半身不遂的小战士。她不想谈任何关于战场本身的事情。 于是,她尽可能带点激情地答:“在军医营里。世州的军医和一批又一批地救治伤员,他们的嘴唇都皴裂了,也来不及喝一口水。而战士们也充分展现了牺牲奉献精神,在吗啡量极其有限的情况下,他们愿意让给伤势更重的人。” 记者立刻鼓掌,一脸崇敬:“这就是我们力量的源泉!牺牲与风险,卢上尉说得真好。我相信,电视机前的民众们也一定深受感动。” “我也为士兵们的精神而感动。”卢箫干巴巴地应了一句。但她清楚地记得,荣耀与精神是大家忘记的第一件事情。 记者的眼睛瞥了一眼表,表情逐渐紧张。 “现在您终于归乡了,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想瘫在床上什么都不想,想吃烤猪肘和土豆,想看书看到昏天地暗,想钻进妈妈的怀里消沉。 卢箫的嘴上却道:“想见见久别的同事们。然后尽快回到工作上,继续为人民服务。” 大家对这个答案都很满意。 大家对采访全程都很满意。 卢箫以为这折磨的任务到此结束。 然而她想错了。 “为了进一步了解卢上尉,我们请来了一位特邀嘉宾。卢上尉曾以优异成绩进入了世州警卫司总局工作,让我们了解了解我们可亲可敬的英雄过去的故事。” 记者依旧挂着职业范的微笑。 “让我们有请世州警卫司总局局长——唐曼霖中校。” 卢箫脸上的所有表情立刻消失了。 过于猝不及防,她根本不知道这个环节,也不知道要见那个人。 全身都条件反射地僵硬起来,冷汗从额角渗出。她呆呆地目视着前方,好像这样就可以不用看见那个人。 “卢箫上尉,好久不见。”该来的还是来了。 卢箫转头冲那人笑笑,象征性客套道:“好久不见,您更精神了。” 唐曼霖中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对着镜头整理了一下衣领。她留着和一年前一模一样的短发,狭长的丹凤眼投射出鹰一般锐利的目光。 “怎么能精神呢,你都走了。” 一旁的记者愣了一下。刚才这话越品越不对味。 卢箫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便闭口缄默。 唐曼霖瞥了她一眼,笑道:“痛失了最得力的助手,担子变重了。”那笑容也是一只鹰的。 “很抱歉,中央调我,我也无能为力。”卢箫垂下眼,心跳得越来越快。 女记者清了清嗓子,拿起收音器,冲摄影师比了一个就绪的手势。她询问唐曼霖的语气和神情比以往更加庄重,甚至还能看出来一丝紧张。 “您大驾光临,我们深感荣幸。感谢您配合我们,一起做这次专访。” 所有生活在世州西部的人,都知道唐中校是一个多么不好惹的女人。 唐曼霖爽朗地笑了两声。 “好久没见卢上尉了,见一见也好。而且,现在的卢上尉可是一等功臣,我来这里还算沾她的光呢。” 卢箫尽可能平静道:“您过奖了。”怎么听都像话里有话。 记者微笑着点点头,问:“唐中校,可以描述一下在警卫司工作的卢上尉是怎样的吗?我相信民众都很好奇,成为卢上尉这样的英雄都要走哪些路。” 卢箫并不想知道他人的评价,尤其是这个恶魔的。因为这个恶魔开口说的每个字,都会让眼前闪过一声鞭子和撕咬。 “卢上尉特别认真负责,而且作为一个军警的直觉很够。即便再难的工作,交给她就可以放心了。”唐曼霖的口吻很官方,不愧是混迹了十几年官场的人。“当年的巴塞罗那屠人案,就是她破的。你敢相信?一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军警,光凭一点烟屑,就将凶手藏匿处锁定到了一公里之内。” 记者瞪大了眼睛,很意外:“那案子也是卢上尉负责的?” “是。所以中央说什么也要调人,好苗子大家都抢。”唐曼霖翘起二郎腿。 “在没有大案的时候,卢上尉一般都干些什么?” “学习,看书。她总在不断地进行自我提高。” “真厉害。休息的时候呢?” “助人为乐。” 唐曼霖中校的话语越来越离谱,就好像她很认可官方千方百计造神的行为。 一旁的卢箫越来越不自在。她很想打断这场荒唐的对话,却无可奈何。什么也干不了。 记者看向卢箫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崇敬。 “据说中央会给卢上尉颁发特质的奖章。警卫司有打算给她奖励吗?” 奖励。 卢箫很讨厌脸上厚重的妆,汗水一浸,每个毛孔都很堵。 “其实卢上尉现在不属于警卫司了,我们无权嘉奖她。不过,一起吃顿火锅倒是可以的,我请客。”唐曼霖微笑,但笑得有些许阴险。 卢箫想赶紧结束这场采访,赶紧逃到慕尼黑中心车站,踏上归家的列车。从刚才唐中校的话中,她隐隐捕捉到了不善的意味。 女记者也笑了起来,眼睛眯成月牙,语气轻松愉悦:“我相信,全国人民此刻都希望卢上尉能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那么就不多打扰,请您带卢上尉吃火锅去吧。” “好,同志们辛苦了。”唐曼霖点点头,听到摄影机的胶片转动声停住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卢箫也只能站起来,随之一同离开采访室。 走远了一些后,她终于鼓足勇气,道:“唐中校,我要赶车,需要先行离开。下次再见,由我来请您吃饭。” 唐曼霖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转过头来,皮笑肉不笑。明明是黑如墨汁的瞳仁,却在那一刻迸出了红光。 “还有下次吗?” 作者有话要说: 卢:总是遇到s,我真的会谢 【9.9入v万更,提前谢谢不离不弃的各位~】 第21章 卢箫当然明白她话中话的意味。她随唐中校停下了脚步。 “或许有,或许没有。” “所以为什么不在确定的时候一起吃饭呢?”唐曼霖一动不动,语气中的压迫感越来越重。 卢箫知道,这女人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没有拒绝的余地。 “您说的对。我先寄存一下行李,马上跟您走。” 唐曼霖终于转了身,自顾自向前快步走。 “去吧,我在门口那辆M468等你。”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了。 ** 时隔一年多,再次踏上那辆熟悉的军车时,排斥的感觉却是一样的。 车内的感觉与她办公室的装潢一样,都只能让人想到“富丽堂皇”这个词。真皮座椅舒适奢华,中间的小桌板上藏着一小瓶精油香薰。 不愧是校级军官,公费用得很熟练。 卢箫和唐曼霖一同坐在后排座位上,一左一右。 开车的人也穿着警服,应该是总局新来的警员,一脸稚嫩。 唐曼霖惬意地靠在车座靠背上,闭眼休息:“去中华街那家火锅店,开慢点,别侧滑了。” 她喜欢开车,更喜欢在特定场合指挥别人开车。 车子启动,军车的内燃机相较普通车辆高级了不少,令人头痛的嗡嗡声弱了不少。但卢箫宁愿嗡嗡声重一些,能够将负面的思绪全部挤出大脑。 唐曼霖仍闭着眼睛。 “吃辣吗?” “不吃了。”卢箫实话实说。 “怎么不吃了?” “马来的菜基本都带点辣,吃到最后胃受不了。” “好,我们点菌汤的。” 卢箫目不转睛盯着街上的大雪。雪怎么能这么大,像漫天的鹅毛,像枕头芯全部倾倒到玩具模型上。 那一年的雪也是这么大,在一间压抑的小黑屋中,风雪的冷直穿石壁。 冬天从来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恶劣天气中的车速很慢。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到慕尼黑西北角的中华街前。 卢箫从车窗外望去,看到了熟悉的招牌。红蓝相间的荧光招牌,据说很还原华南九龙地区的小巷子。 火锅店大门紧闭,窗户的缝隙中冒出一团团暖乎乎的白雾,融进欢快飞舞的雪花中。 站在门口旁的服务生隔着玻璃门看到来者何人后,立刻冲上来推开门,然后半哈着腰:“二位里面请,最里面的包厢您看行吗?” 包厢。 熟悉的不适与恐惧感涌上心头,但卢箫毫不意外。 里面的包厢总是最暖和的,暖气片显得有些多余。上好紫杉加工而成的圆桌与龙椅,桌布都是绣着金边的。 唐曼霖脱下大衣与兔毛帽,往旁边一扔。 服务员毕恭毕敬地接过,挂到靠门的衣帽架上。 卢箫脱下军大衣后,也随手挂到了架子上。她看到唐中校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鹰一样锐利的目光。 服务员顿了顿,问:“按您之前订好的上,行吗?” “把九宫格改成鸳鸯锅。” “没问题,二位请稍等。” 服务员一离开,包厢内就显得空荡荡的,气氛异常压抑。离开前,他的眼神好像带点羡慕,也不知在羡慕谁或羡慕什么。 卢箫犹豫片刻后,坐到了唐中校对面。 唐曼霖眉毛一动:“怎么离我那么远?” “菌汤和牛油辣就是这个位置。我吃白的,您吃红的。” 听到这个解释,唐曼霖的表情终于柔和了些许,但也仅仅是些许。她站起来,走到卢箫身旁的位置,坐下。 “怎么了?”卢箫心脏骤停。 唐曼霖用拿起热毛巾,擦了擦手:“坐在这里不仅能够到红锅,还能够到白锅。” “……也是。”卢箫不好再说什么。 服务员将一口大铜锅端上来,点燃煤气。不出几分钟,辣锅便咕嘟咕嘟沸腾起来,一团团白雾浮上包厢内的空气。 一片片新鲜可口的肥牛片与手工丸子入锅,扑腾出诱人的香气。 卢箫这才注意到,这房间没有素来应有的落地窗,只有小小一扇窗户在角落。如果从外面向里看,应该什么都看不到。 但她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敢问。 “这一年过得如何?”唐曼霖喝一口热茶。她虽然已年近四十,但皮肤保养得很好,只有细细几道纹。 “还好,跟之前没什么不同。”卢箫依旧不想跟这女人多说一句话。 “没什么不同?”唐曼霖捏住筷子的手又把筷子放下了来。脸转过来,压向局促不安的上尉。“没了我,你都没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不安与恐惧,卢箫想。 然而,她只能干巴巴地说:“我饿了。”夹起一片涮好的牛肉。 听到这个回应,唐曼霖的拳头倏然握起,却很快又舒展开了。她好像在特意遏制自己的暴脾气。 她轻轻笑道:“多吃点,还想吃什么跟我说。” “谢谢您。”卢箫很礼貌,也很冷漠。 唐曼霖显然不饿,自己没怎么吃,光盯着年轻的上尉吃饭的侧脸看。 “谢什么,我这么对你又不是第一天了。” “没什么了,这些就很好。” “你还想要什么,在我可控的范围内都给你。” “没有。” “今晚留下来陪我吧。”那是恶霸一般的总警司长为数不多的、带点乞求的眼神。但那乞求也有着压迫意味。 卢箫突然就感觉吃饱了。她被恶心得吃不下饭,将筷子往盘子上一拍。她实在理解不了,一个人是怎么毫不害臊地对一个小16岁的人下手的。 唐曼霖冷笑一声,青花瓷茶杯往圆桌上一磕,迸出清脆的声响:“势利眼是吧,现在我不是你的直属上司了,就这个态度?” “我的态度一直是这样,您记错了。”卢箫很烦闷,忍不住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想去披军大衣离开。“我要去赶车了,先行一步。” 唐曼霖将卢箫按到墙壁上,手指划过她的锁骨。她的气息越来越近,打在卢箫的脖间。 “做我的情人哪点会亏待你?你不喜欢烟,我可以不在你身旁抽烟;喜欢甜食,特供的巧克力都给你;喜欢书,哪部禁书我都能给你弄来,我那里的藏书都是你的。” 卢箫的灰色眼珠愈发像阴天的井水。 “我不喜欢做情人。” “但你知道的,在世州没有同性婚姻法。” “我不喜欢维持低俗的肉.体关.系。”最后一次委婉。 “只要你答应,我们就不是肉.体关.系,我在精神上也喜欢你啊。”唐曼霖皱起眉头,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不识相的人。 胡说。 不信。 她可不信这个对自己实际上一无所知的女人能有什么精神层面的爱恋。更何况,四年前那段黑暗的日子所带来的伤痕,永远不会被抹去。 卢箫的嗓音开始颤抖:“爱就是虐待吗?” “爱和虐待有什么区别,对我来说更是。而且,我看你也很享受嘛。” “我没有。”卢箫恶狠狠地咬牙。 “不要压抑天性。”唐曼霖嘴角向下扯动。“对,就是这个表情,让人欲罢不能。” 怒火噌一下从心底窜了上来。反正今日一别,以后也不会再见。 终于,卢箫在那一刻横下了心,说出了她从未说出的话:“请您离我远点,我不想再跟您有任何的接触。我不仅不喜欢您,还讨厌您;如果您持续骚扰,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上报的。” 听到这话,唐曼霖整个表情都扭曲了,鼻子与眉头上的皱纹全部显现了出来。 “这么不识好歹?你个狗腿又攀上了谁,官比我大多少?” “我不是什么狗腿子,请您嘴放干净点。”卢箫竭力克服着机械记忆的恐惧,头尽量向后仰,和唐中校的脸拉开距离。 “没有我,当年你哥哥的药监局许可怎么可能弄得到?”唐曼霖鹰一样的爪子爬上她的脸,捏紧她的皮肤,直到变形。 卢箫面无表情:“不要颠倒逻辑,是您强迫我索取的。” “混账!你……”唐曼霖终于急了,手上使的劲越来越大,想把人的头骨捏碎似的。今晚事态的发展显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卢箫很轻松轻松扳开她的手,毫不费力。 唐曼霖愣了一下,错愕地看着她,眼神里全是问号。 卢箫拿下大衣,披到身上并扣好扣子。 “其实,您的力气没我的大。” 唐中校没有追出来。 卢箫也很庆幸她没有追出来。 如果回忆也能一并消失就好了,她想。不过未来不会再有新的回忆,也不错。 看不见的恶魔,就不是恶魔了。 走出火锅店时,天已经黑了。 前往柏林的末班车是晚上九点。还有四十分钟,来得及。 雪夜中,高瘦的身影匆匆经过来往忙碌的行人,在路灯下留下一个个不断移动的影子。 ** 火车是次日清晨六点到达柏林的。一路走走停停,军用车厢的卧铺也很窄很硬,躺在上面基本睡不着。 但一下车,空气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寒冷不再寒冷。风不再凛冽,鸟叫在上空欢愉跳动,靴底也不再传来刺骨的冷。 招手,一辆计程车停在面前。大都市柏林的生活也开始得很早,凌晨六点就有计程车了。 “去火车站。” “好嘞。” “辛苦了,师傅。” “不辛苦,有工资。”司机师傅乐呵呵地说。 卢箫便也笑了。 空气潮湿,车窗上起了一层雾。虽然并不想见到哥哥一家,但她仍然很渴望回家。 朦胧的玻璃片中,她看到了妈妈微笑的脸。褐绿色的眼眸温柔如水,栗色头发扫过脸颊是最温暖的童年回忆。 在她心目中,妈妈永远是天下第一美人,也是天下第一好人。 想着想着,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是近期才有的感觉。妈妈的脸在她的脑海里变形,扭曲,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漂亮到不真实的高加索侧脸,那笑起来很温柔的气质,那手指抚过自己发丝的感觉。 …… 不,她们不像,一点都不像。明明那条蛇的脾气可比妈妈臭多了。 卢箫立刻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 “箫箫,你终于回来了!快让我抱抱你。” 卢箫立刻像条大狗一样扑了上去,环抱住身材娇小的母亲,久久不肯松开。栀子花的香水味钻入鼻尖,洗刷了旅途上的所有劳累。 还有面包的香气,妈妈好像正在烤面包。 “知道你要上战场,我几个月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就怕哪天报纸上突然看到了你阵亡的消息。”妈妈激动得快要哭了。 卢箫将脸埋到妈妈的肩膀上,轻声道:“不会的,我会活着回来的。看,我现在不仅活着回来了,还好好的,也没缺胳膊少腿。”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英雄,只希望你能平安回来。之后不要再上战场了,好吗?” “妈,现在是和平年代,不再打仗啦。”卢箫嘿嘿一笑。 “太好了。” 在松开她时,卢箫清楚地看到,妈妈的头发花白了不少。明明上次见面时,没这么多白头发的。 都怪自己。 哥哥卢笙也来到了门口迎接。他在敷衍客套后,接过行李箱,眼神一如既往地让卢箫倍感不适。那双褐色的眼睛像在挖财宝一般,攫取着什么。 “我们的大英雄终于回来啦,担心死我们了。” 卢箫笑笑,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里屋传来嫂子给小侄子讲故事的声音,女人的低语让屋内温暖了许多。明明还没到春节,却能像现在这样一家子聚在一起,真好。 卢箫跟着妈妈穿过玄关,走进客厅。她注意到,妈妈穿着围裙,应该是正在做饭的样子。 卢箫脱下军大衣,往单人沙发靠背上一搭。 “妈,我帮你做饭。” “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干什么活?” “就因为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所以才要多帮帮你。” “你哥每天都是往那儿一躺,他都不害臊呢,你去歇着吧。再说了,你在厨房笨手笨脚的,我一个人做饭最快。” 卢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便坐到沙发上。她也认可自己在家务方面笨手笨脚的。 在沙发边缘的某个角度,她可以看到厨房中母亲忙碌的身影。那是一切温暖的来源。 母亲的名字叫娜塔莉亚。 作为旧德语区的俄裔,她有着标准的斯拉夫美女长相。深深眼窝中,一双褐绿色的眼睛柔情似水,高高的鼻子与尖尖的下巴不知是多少少男的梦。即使皮肤泛起皱纹,也挡不住它的白皙与透亮。栗色的头发如瀑布垂至腰际,在阳光下甚至会闪出金子般的光。 小时候的卢箫经常会想,怎么自己就不能像妈妈一样好看。只可惜,自己终究还是遗传了父亲平庸的脸,既没青苔般的眼睛,也没有栗色的卷发,双眼皮也是窄窄一道,全身都像烟头落下的灰。 还是哥哥会遗传,谁看到那张脸都会赞不绝口。 ……爸爸究竟是怎么追到妈妈的呢,她不理解。 娜塔莉亚将面团揉成条,切开。炸豆皮卷的声音与炖肘子的香味活了起来。 盯着她的侧脸,奇怪的感觉愈发清晰。她们很像。不对不对,一个是蛇,一个是人,怎么可能像呢?一定是错觉。 想到再也见不到那女人后,心里竟有一丝惋惜。卢箫也不知道在惋惜什么,可能战场上抬杠比较有意思吧。 她斜靠在沙发上,倒了杯热水暖手。 然而这平静没能长久持续下去。 “你这次军饷能提多少?” 卢箫回头,看到哥哥卢笙从卧室里走出来。他的衬衫都没整理好,刚刚应该躺在床上睡觉。她看到哥哥这副懒散的样子,就一阵无名火起。 “提不了多少,最多10%吧。”卢箫冷冷回应。 卢笙点点头,表情很嫌弃。 “你可是这次援北的最高指挥官!晚间新闻都表扬你了!他们怎么不会多给你点儿奖励?” “你什么意思?” “你得抓住这个机会,主动开口多要些钱!别傻不愣去战场上送死。”卢笙语气逐渐凶恶,声音却逐渐减弱。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是我亲爱的妹妹,我的家人,你的钱就是我们的钱。” 卢笙冷笑一声向她逼近;卢箫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厨房里传来了油烟机与炸丸子的声音,掩盖了兄妹俩在客厅不安的谈话。 “是不是有什么误解?你以为他们给我安了个‘英雄’的称号,就会答应我的一切请求?”卢箫尝试好言好语解释。 “那个姓唐的长官挺中意你,乖乖从了,不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了嘛。”卢笙压低声音。“而且你现在不在警卫司了,也不算办公室关系。” “所以?” “睡一觉又不会有什么危险,两个女人嘛。” 卢箫竭力忍住想揍他的冲动。冲动是魔鬼。 “你恶不恶心?” 卢笙指住她的脸,狠狠道:“别总是一副‘世人皆醉你独醒’的样子,咱们都只是酒鬼的可怜虫罢了。别忘了是谁还了你老子的债。” 卢箫仍然愤怒,但语气明显动摇了。 “是‘我们的’老子。” “随便。你哥哥我就是个小本生意人,也赚不了什么钱。妈要开中药,姥爷住院的费用不少,这房子要交税,安安马上要上幼儿园了,幼儿园花销多高你也知道。这些都不需要钱?都得我一个人负担!” “我把剩下的军饷都寄来了。”卢箫的语气逐渐无力。 “那点钱够什么?政府越来越抠了,针对从商的税也高了不少。军人不贪,就只能永远穷下去。” 卢箫再也忍不了了,一把将哥哥推开,强大的爆发力让他差点摔到地上。 卢笙愣了,显然没想到一个年轻女子会有这么大劲。毕竟,他可没亲眼目睹过世州军人的训练方式。 卢箫深呼吸一口气。 “钱我会想办法,但这个月的军饷就这么多了,真没办法。” “别老惦记你那逼军饷!” 兄妹俩恶狠狠地注视对方。沉默在空气中越来越焦灼。 “快来端盘子!饭做好啦!”娜塔莉亚在厨房里喊道。 “来了!”兄妹俩不约而同地应答。 这时,一直没出来的嫂子和小侄子也出来了。 嫂子名叫望月绫子,是哥哥的高中同窗。短小的圆脸与一双无辜的大眼,让她看起来像17岁而不是27岁。 卢箫并不讨厌她,但也不喜欢她。“笨蛋美人”,这是她每每看到嫂子的唯一想法,干什么什么不行,还有点懒惰,据说在高中也次次是倒数第一;好在性格还不错,哥哥说什么便是什么。 绫子冲卢箫挥挥手,然后拍拍儿子的小脑袋:“安安,给姑姑打招呼。” 侄子叫卢安,今年三岁。虎头虎脑,但帅哥的雏形已现,和卢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很难看出其母亲的基因。 安安笨拙地抬起手,羞涩道:“姑姑咕咕咕咕……” 小孩子的通病,一叫“姑姑”停不下来。卢箫被逗得直不起腰,耐心等待侄子说完这句话。 绫子听不下去了,拽了拽儿子的手:“好。” “好。”安安这才反应过来。 卢家人围坐在圆桌旁,高脚杯中倒满蔓越莓汁。 作为传统的家庭主妇,娜塔莉亚是个极好的厨师。 几盘白白胖胖的饺子中,摆着炸豆腐卷、四喜丸子、酱肘子和粉丝娃娃菜,红绿相映,色香味俱全。正中央,一道洒满葱花的清蒸鲈鱼颇有五星级饭店大厨的风范。 卢箫吃一口丸子,只觉得好吃到流泪。是想念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箫箫,北赤联的饭吃得习惯吗?”娜塔莉亚不住往女儿碗里夹菜。她夹了很夸张的一堆,因为知道女儿的饭量。 “打仗打到最后,只剩椰汁粿条可以吃。”卢箫边嚼边说。不过通常情况下,她是不会边说话边吃东西的。 “椰汁粿条是什么?”绫子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很是好奇。 “就是干巴巴的米粉,拌点椰浆和香菜,再撒点盐。不过到最后,盐都不多了,只能勉强维持不脱水。” “听起来挺好吃的。”绫子呆呆地眨眨眼。 卢笙无奈地用胳膊肘顶了她一下,绫子便继续低头吃饭。 卢箫笑了笑,没说话。早就习惯了嫂子说话不经大脑的模式,她并没有感到冒犯。 娜塔莉亚重重叹了口气,手边的饭都要吃不下去了:“小箫箫,你真是受苦了。” “吃苦耐劳是世州军人的必修课。”卢箫说得云淡风轻。 “现在每次想起来还是很自责,怎么能让你入伍呢,应该欠再多的债也要把你赎回来的。或者说什么也要让笙笙顶你去;女孩子家家入伍,未免太残忍了些。”娜塔莉亚越说越伤心,最后将筷子往桌面上一放,呜呜哭了起来。 卢箫僵住了,也有些笨拙地放下筷子,安慰式地拍着妈妈的背。 “不会再打仗了,我现在就是去为人民服务,每天处理审查稿件什么的,跟任何其它的职业没什么不同,千万别担心。” “真的吗?你们不会去戍守边疆吗?” 虽然卢箫并没接到上级的命令,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干什么,但她还是说:“不去不去,我是大英雄,哪有让英雄干苦活累活的道理。” 听到这话,娜塔莉亚的哭泣才微微减弱了些许。 若以后真戍守边疆了,可千万不能让妈妈知道,卢箫心想,不然她每天担心一定会把身体弄垮的。 不过和上战场相比,戍边又算得了什么呢,跟度假差不多。 经历过最猛烈的暴风雨,以后下雨时就再也不用打伞了。 娜塔莉亚愣了,信服地点点头:“MeinLieberGott!DuhastRecht.(我的老天!你说得有道理。)” 说罢,她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她吃饭很节制,因此虽年过五十,身材还如少女一般。 谁说俄裔女人一过中年就成大妈了,我妈妈永远是少女,卢箫开心地想。不过这也多亏了哥哥扶持这个家,才能让母亲什么都不用操心。 饭后,一家人围着桌子聊了聊天,就又各自散去了。 卢箫本想洗碗,却被妈妈拦下了。 娜塔莉亚冲女儿娇嗔道:“我可怕你把这么好的盘子弄碎喽!” 卢箫笑着皱眉:“妈!” 娜塔莉亚晃晃肩,便灵巧地抱着一摞盘子走进了厨房,留下一串清新的香气。 再次到来的团聚说不上冷清,但也绝不热闹。小侄子生性安静,嫂子口齿很笨,母亲说话很轻,哥哥又喜欢往沙发上懒洋洋地一躺。 卢箫算了算,中央批的休假还有九天。这九天好好陪陪妈妈,和她说说话,再看看书好了。 对了,聊天时一定要用德语。妈妈很喜欢讲德语。那是姥姥姥爷的语言,她原生家庭的语言,每当讲时都能让她眉飞色舞。 ** 本来此次回家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始于第二天早上。 卢箫刚起床,沐浴着天蒙蒙亮的鸡叫,在房间里做负重俯卧撑时,窗外传来了一阵细细簌簌的响声。 柏林的乡村很安静,因此那响声实在突兀得过分。 她顺着窗子向外看去,看到白茫茫的雪地上出现了久违的车辙印。三个轮子,像邮局的三轮车。 邮局? 奇了怪了,在寄信成本这么高的今天,谁会给我们寄信呢?莫不是哥哥从商又犯了什么法,寄罚单过来了? 卢箫思考片刻后,只想到了一个可能:税收账单。 一年到头来经常无法回家的卢箫打算偷偷去看一眼,顺便如果可能的话,自己偷偷去税务局交了。也该给这个家多做点贡献。 这么想着,她走出房间。 昏暗的客厅静悄悄的,深蓝色的天空从窗子透了些许光亮进来。 卢箫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从猫眼向外看了一眼。果然是邮局的人,正往信箱里投信,穿着黄色的衣服,在雪地上很显眼。 她站在门口耐心等待,等邮差开三轮车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后,才开门去取信。不想和陌生人说话,哪怕是打个招呼,因为不知道打了招呼后还能说什么。 一出门,差点把卢箫送走。长期生活在赤道附近的后遗症让她忘记披外套了,薄薄的毛衣根本挡不住凛冽寒风。 但回去那外套又太过多此一举,卢箫咬咬牙,冲到邮箱旁,旋好密码后打开。雪地中,邮箱的密码轮也冷得可以,跟直接摸冰块没什么两样。 然后,她一把抓起里面的唯一一封信件,啪一下关上邮筒,就飞奔回了家中。 她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间距很大的脚印,可见跑步人的飞快。 再次回到有暖气的房间后,卢箫钻进被窝瑟瑟发抖了很久,眼神都被冻傻了。经过赤道冬天的洗礼后,真是越来越不抗冻了。 身子终于暖和过来后,她终于有心情拆信了。可眼神刚落到那牛皮纸信封上,她便觉得异常诡异。 【圣利芽街631号卢箫收】 卢箫眨了眨眼,以为出幻觉了。然而她看看窗外,再看看信封,映入眼帘的内容是一样的。上面写的确实是自己的名字。 看来和税收或罚单无关了,因为家里的事务处理人是哥哥。 那大概就是军队了,说不定又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要紧急召回了,卢箫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然而,信封里面的内容更是让人大跌眼镜。 一张发灰的正方形卡纸上,什么文字都没有,只有一个红得亮瞎人眼的唇印。 唇印。 唇印?! 谁谁谁……谁啊! 卢箫脸骤然一红,一个没拿稳,卡纸便掉到了床上。卡纸翻了过来,背面空空如也,也是一个字没有。 整个信封里,只有一个唇印,莫名其妙。 正红色的,留色度很高留形也很好,连细腻的唇纹都清晰可见。 卢箫深呼吸了许久才平静下来,捏着那张卡纸,一脸嫌弃。真恶俗的恶作剧,可千万别让我抓出来是谁,不然有你好受的。 然而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任何信息,应该是用了匿名服务。这卡纸上的内容虽然奇怪,却不属于危险品,当然可以用匿名服务。 但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唐中校的脸。卢箫瞬间蔫了,要是唐中校寄的,那就真没办法了。 不对。这不像她的风格,尤其是这口红的颜色。唐中校本就不怎么涂口红,要涂也是偏紫的浆果色的,根本不会用这么招摇的正红色。 摸着卡纸边缘,卢箫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将卡纸拿近些,轻轻嗅嗅。草木和竹炭的香气。 这是北赤联的竹炭纸。 北赤联寄来的跨国信?卢箫懵了。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了。 正红色的口红,形状好看诱人的丰唇,除了那条蛇还有谁。 死女人。 真过分。 花这么多钱寄信就寄来这么个玩意,也不害臊。 卢箫咬牙切齿,将卡片和信封往抽屉里一扔。 在房子里烧东西太危险,也不敢扔到垃圾桶里,便只能暂且藏起来。等休假结束走时再一并带走扔掉好了。 看着抽屉里孤零零的信封,她思考了片刻,拿起一个锁,将柜子锁上了。希望妈妈不要随便进房间,千万别找出来。 后院的公鸡仍在鸣叫。 ** 怪事一直在发生。 不,也不能称其为怪事,应该称其为不怀好意的调戏信。 后一日清晨,卢箫是被妈妈的声音吓醒的。 “箫箫,你的信!” 卢箫立刻反应过来,火箭一样冲过去拿走,冲母亲若无其事地笑笑:“可能是工作邮件,我看看。” 娜塔莉亚丝毫没察觉到不对劲,微笑点了点头:“去吧。” 而回到房间里偷偷拆开后,又是一张北赤联特色的竹炭纸,上面印着一个颜色相同的唇印。 卢箫一脸嫌弃加一脸问号。 但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后,卢箫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了昨天的卡纸比对。 口型不一样。 那女人在借口型传达什么话吗?被绑架了?不对,被绑架了涂不了口红。 卢箫皱起眉头,将两张卡纸并排拿到窗前,借敞亮的太阳光细细观察。 “一起”? “你是”? …… 就算是有多年探案经验的卢箫,此刻也头疼到不行。 实在是太谜语人了,完全猜不出来。 于是,两张卡纸便一同搁置到了抽屉里。 ** 几乎一模一样的信与一模一样的卡纸连续来了六天。 娜塔莉亚从最开始微笑的表情,逐渐变到了好奇。她曾旁敲侧击打探信的内容,但当然都被卢箫隐晦地搪塞了过去。 第七天没有来信,于是卢箫确定,这六张卡纸应该就是全部。 她将那六张卡纸整齐并排铺在桌面上,研究它们的口型变化。 所有唇印都很清晰,除了第四张。第四张的唇印很模糊地划动了过去,证明要发出这个音节应该有不小的口型变化。 嫌弃与厌恶暂时忘掉。 说实话,这种解谜好像还挺好玩的,卢箫反倒兴致勃勃了起来。 在破解之前,她先回忆了一下白冉的说话习惯,过了一遍她说不同音节的字的口型大小与大致趋势。 最后一个口型在“xi”和“shi”之间,目前不敢确定。 然后,从有运动轨迹的第四张着手。 从嘴唇紧闭到微微张开。是“me”,“pe”,还是“be”?上面有浅浅的水渍,这个音节应该带点爆破音。 借这个思路,她一点一点将各个口型所代表音节的范围缩小。 可破译出最可能的句子后,她愣了。愣得很彻底。 “你是李白的屎”? 这是什么新型的骂人的话吗?但这骂得未免太清新脱俗了吧,现代主义之风的同时又很抽象,她无比汗颜。 或许有什么不对。 这时,脑海里闪过了山竹上的德文字母。 好像这家伙书面上更喜欢用德语。卡纸印红唇大概也算“书面”? 卢箫开始重新考虑这些口型的含义。 Echo还是……“ich”?应该是“ich”没错,一句话的主语,很合理。 Li……“Liberal”?不对,这是三个音节。Liebe?对上了。 最后一个单词……很简单,“dich”。 原来是德语,那就合理了很多。 Ichliebedich. 卢箫松了一大口气,脑海里重新过一遍刚才破译出来的三个单词。 …… 等等。 Ichliebedich(我爱你)?! 终于理解过来后,卢箫整个表情都扭曲了,发狂般拍了一下桌子。 卡纸被拍桌子的冲击波震得散落到各个角落。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脸颊也全是红色,四肢也开始抖。真想瞬间飞到北赤联揍人! 只是,刚才拍桌子的声音实在过于洪亮。 娜塔莉亚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故,火急火燎地推开门冲进来。看到满桌的唇印后,她愣住了,而且表情很精彩。 卢箫尴尬得脚趾抠地。 作者有话要说: 白:亲爱的卢上尉,你是李白的屎(笑) 卢:…… 第22章 短暂的休假还有两天。 和平年代不需要这么多留在中央部队的军人。卢箫知道这一点,但实在想不出自己如果不在那里,又会去哪里。 柏林一直在下雪。 乡村道路两旁的杨树银装素裹,莱茵河也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发电厂与内燃机制造厂的烟囱冒出滚滚灰烟,蒸汽时代与电气时代的影子相互交叠。 卢箫照常在桌前最亮的地方看书。一直在下雪,一直是阴天,白天的光线也不是很好。 她正在读之前一直没看完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说实话,她对爱情没什么期待,也并不喜欢读爱情小说;但在世州这个大环境内,与政治和社会完全避开的、谈情说爱的书籍才能最顺畅的流通。 读着读着,她能清晰感觉到,这本书的原语言绝对不是中文。用词搭配可以顺畅代入德语,但隶属于同一语系的英语也能代入进去。更何况,她所知道的语言有限,更多的古语言也都在几十年前就废除了,无法准确推测。 半合上书,观察外面的书脊。作为2126年世州统一的前古书,作者被世州出版署抹去,封皮上只有“茨*”。 她有印象,很久以前读过的《象棋的故事》的作者处,也是一个姓茨的人。不过这位姓茨的作家,好像并不擅长写爱情故事。 这年头,匿名与星号遍地都是。 这时,娜塔莉亚敲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个脆皮可颂和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注意休息眼睛,别过度疲劳。” 卢箫冲她笑笑。 “不会的,我视力好着呢。” “我在亚琛工厂订了一件特别厚实的狼爪羽绒服,后天你走的时候带上。” “谢谢妈。” 然而娜塔莉亚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卢箫察觉到了异样的氛围,倒扣下书,不解地看向她。 娜塔莉亚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低头小声道:“那个箫箫……” “怎么了?”卢箫一脸疑惑。 “咱别搞同性恋啊。”娜塔莉亚的声音带着哀求。 卢箫有些慌了:“啊?我、我没有,妈,你放心。” “妈没有陈旧思想的意思,也没有说非让你结婚什么的,只是……世州政府是公开禁止同性恋的,你在军队要更加注意,怕你出事。” 卢箫算是明白了。那天妈妈看到满是唇印的卡纸后暂时没说话,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但忧虑与不安一直藏在心底。 她只能拉起妈妈的手轻轻摩挲,说:“我在政治方向一定是绝对正确的,那些信件是别人的恶作剧,和我的主观意志无关。” “Tatsaechlich?Abersiesinddochso……(真的吗?但它们也太……)” “Ja,natuerchlich.(是,当然是真的。)”卢箫的语气很诚恳。 之后,母女俩足足谈了近两个小时,娜塔莉亚的疑虑才彻底打消。 卢箫越聊越口干舌燥,咖啡见了底,可颂也吃完了。不得不说,妈妈做面包的手艺真是一绝,香脆酥软。 铃铃铃…… 客厅里响起了电话铃声。 然后,好像是哥哥先接到了电话。 “喂,请问您是?……在的,在的,我去叫她。卢箫!找你的!” 卢箫心里一紧,冲出房间,拿起听筒。 “您好?” “卢上尉您好,这里是世州军队人事部委。我来和您核实一下,您本次休假是在1月22日结束,是吗?” 果然是有关工作排遣事宜的电话。 卢箫答:“是。” “根据上级部门协调统筹与多方面考虑,从本月起,校级以下的中央直属的军人要去基层工作。因此,后天下午的目的地已更改,您不必再前往日内瓦中心城。”毫无感情的的声音,像机器人发出的。 “是。那么新工作地点在哪里?”卢箫早都料到了。这是一则毫不意外的通知。 “慕尼黑,世州警卫司总局。” 晴天霹雳。 卢箫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僵在空中,手心渗汗:“总局?为什么调我去警卫司?” “因为您之前就是军警,工作很容易上手。据总警司长汇报,近期警力不足,需额外调人,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合情合理。 卢箫的四肢渐渐无力:“……明白了,谢谢。” “请保存好火车票根,到慕尼黑后交给警卫司财务处,一并报销。”越来越像机器人。好像在中央工作多了,自然而然就会变成这样。 电话挂掉。 卢箫将听筒架好。 天地间的一切又不再真实。她不信神,但此刻确实很想质问命运之神,为什么一定要让那个恶魔走进自己的生命。 “怎么了?”娜塔莉亚担心地问。 “我要回警卫司工作了。” “挺好啊,现在治安比较好,应该还算轻松。”娜塔莉亚褐绿色的眼睛熠熠生辉。 “嗯,挺好。” 卢箫强颜欢笑。 她只能强颜欢笑。 **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 再次走到慕尼黑的大街上时,卢箫只觉得魔幻得不真实;明明在十天之前,她从不认为自己会再度踏上这片土地,更不觉得会再次成为唐曼霖的喽啰。 造化弄人。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词。 总局中央会议室。 卢箫坐在长桌前一动不动,灰眼珠礼貌地盯在几位领导之间,不偏不倚。 长桌左侧,坐着总局副警司长埃布尔少校,一个黝黑精干的中年男子;长桌右侧,坐着卢箫的前直属领导维克伦上尉,一个头发花白的高大老者。 而最中间的上座,则坐着唐曼霖中校。 依旧是鹰一样的丹凤眼,棱角分明的方脸,斜劈下来的鼻梁像一把斧子。虽然她是个中等身材的女人,但远比十个壮汉的威慑力大。 深棕色的实木桌上,一套茶具和两沓文件毫无生气地躺着。和此刻的卢箫一样死气沉沉。 明明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欢迎会,却被唐曼霖一人扭曲成了公开处刑会。 唐中校起身,倒了四杯茶。 她倒茶的手法很悠闲,但正是因为这悠闲的气质与警卫司格格不入,才会显得压迫感十足。 金瓜贡茶的香味四散开来,但没有人陶醉。 维克伦上尉的余光扫着卢箫,额角渗出了汗。埃布尔少校看上去在静静注视着唐中校,但膝盖上的手正不安分地扭动着。 他们并不知道这位能干的前下属是怎么惹了警卫司老大的。 “来,喝茶。”唐中校摆了摆手,脸上挂着深不可测的微笑。“总战区送来的,大家品品,看看怎么样。” 四个人,两杯茶,怎么看怎么蹊跷。 埃布尔和维克伦面面相觑。 卢箫看向那清黄色的液体,只觉得奢侈到恶心。她当然知道没自己的份,不过自己也没有胃口喝。那恶魔接触过的一切东西都令人作呕。 唐中校环视一周,笑问:“怎么?都不喝?” “可这杯数……”维克伦上尉为难地问。 “我喝过了。”唐中校的背往办公椅一靠。 指向很明显了。 维克伦上尉担心地看了看卢箫。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于是,埃布尔和维克伦一人一杯茶,留卢箫两手空空地站在长桌的边缘。埃布尔少校抿了一口茶,眉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应该味道不错。 当然,所有人都没心思喝茶。 唐中校旁若无人地点燃一支烟,并旁若无人地抽了起来。烟味混着茶香,没人敢有一句异议,确实是官场的氛围。 今日的烟味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呛人,卢箫很想咳嗽,竭力忍着。 过了一会儿,唐曼霖终于抬起眼皮,看向了雕像般立正的卢箫。 “呦,你怎么没茶?” “不用了,谢谢您。”卢箫的语气冷淡而礼貌。 “你自己倒。” 卢箫的额角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她揣摩不出这话的意思,便只能无条件服从命令:“是。” 维克伦急了,疯狂给她使眼色,嘴角配合花白的胡须扯动。少校让你喝茶你还真敢喝啊? 卢箫的手在空中停下了。 “还是老维懂我,”唐中校哈出一串混浊的烟雾,“我是说你自己到我办公室喝茶。 卢箫向后退了一步,立刻立正站好。 “不好意思,是下属理解能力欠缺。” 唐中校在烟灰缸上磕了磕灰,扁嘴:“怎么会呢,你的脑子在当年那批人里可数一数二。” 卢箫沉默不语,灰蓝的眼睛像大雾的天。 维克伦上尉再次替她着急。作为下属的老父亲,他操心坏了,眼色使得越来越卖力: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但你得赶紧道歉,不然有你好受的。 唐中校冷笑了一声,把烟按灭,站了起来。 “走了一年多了,连封信也不来,可见有多讨厌咱们警卫司了。这次上头还把你调来,真不好意思,苦了你了。” 话语中尽是讽刺。 埃布尔和维克伦这才恍然大悟,额角上的汗替卢箫越渗越多。 但维克伦上尉实际上在暗暗为卢箫鸣不平。这位下属重情重义,出差后经常给同事们带礼品,也会帮忙举办生日会之类的活动。 至于为什么一年内没联系过唐中校一次,他也心中有数。谁敢给那女人写信呢,不自找不痛快么。 “对不起,长官。”卢箫并不想辩解什么。她知道这女人在故意找茬。 “那你一会儿来我办公室,我们好好叙叙旧。”唐曼霖眯起眼睛。 维克伦上尉担忧的眼神一如既往。 他抬起手,想叫住卢箫说些什么,但一句话打断了他的动作。 “各位把茶喝完,别浪费。” ** 走进唐中校的办公室时,卢箫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没再像以前一样起应激反应。 眼前闪过沙巴丛林中的枪林弹雨。 她知道了,这或许叫麻木。 唐曼霖脱下外套,挂到门边的衣帽架上。她的办公室一直富丽堂皇,也一直暖气很足。 卢箫也有点热了,但并没有脱下外套。她并不认为自己会在这里待很久。 “不是想离警卫司远些吗?”唐曼霖没再主动靠近她,只是往豪华的真皮办公椅上一坐。 “我没这么说过,还望您不要误解。”卢箫冷冷道。 她放弃了挣扎,决定硬刚到底。自多年前暗无天日的监.禁后,她便已经体验过了地狱最深处的折磨,从此再无所失去。 唐曼霖喝了几口水,站起来,走向右侧的一面墙。墙的正中央是时振州大元帅的挂像,旁边是最新版的世界地图。 她在地图前站定,盯着赤道附近的领土,若有所思。 卢箫一动不动,任她发落。 反正无论去哪里,都是一份工作。一年到头来都是一个人,都回不去家,没什么分别。 “你这么有奉献精神的人,就应该到大家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发光发热。”唐曼的手指抚摸了一下赤道的线,又划了划中东地区。“比如北赤联的拉瑙,比如西伯利亚,再比如……”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唐曼霖皮笑肉不笑,抬起手,食指点到一个地方。 “那你去开罗海关盖章吧。” 作者有话要说: 茨威格:我不姓茨(流汗黄豆) 部分老读者可以看内容提要,根据自己的情况跳订哈~ 这几天更新比较阴间,12号上夹后恢复正常更新 第23章 公报私仇。 卢箫知道她没安好心,但哪知直接抛出了最恶劣的命令。 开罗位于世州与旧欧的边界,旧社会宗教渗透严重,是近十年来最容易发生暴.乱的地区之一,与釜山、阿达纳和伊斯.兰堡并列成为“和平战地”。 而且,那里的气候又干又热,生活条件和欧洲大陆有着天壤之别。一个德区军人去开罗海关已经不能叫“调度”了,更确切些应该叫“流放”。 唐曼霖冷笑一声,说:“开罗海关的现在那帮人啊都是一群废物,你过去刚好整治一下,别让世州的边警沦为旧欧的笑柄。” “是,我会做好我的工作的。”警卫司最高长官的命令,谁敢不从;只要来警卫司,就是总警司长的蚂蚁。 唐曼霖显然对她淡定的反应很不满意,怒色浮上她的脸颊。 但她深呼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又归于平常:“你不再考虑考虑?” “不用。您调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卢箫的内心深处泛起苦涩的笑。反正离这恶魔千里之远也是件好事。 唐曼霖意味不明地点点头。 “别担心,不会大材小用。我这边给你最高的权力,直接当开罗边检处的正警司长,如何?” “是。” “后天一早出发。” “是。” 走出办公室前,额头已被汗水浸湿。 卢箫最后敬了一礼。 完美无瑕的军礼。 ** 无论过去多久,卢箫仍会记得,最后一个在警卫司的日子也下着大雪。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正午没有阳光,天空只有伴着湿冷空气的无尽阴霾。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灰蓝色的天空中落下,落在大大小小的街巷中,堆成雪白的地毯。 卢箫手捧一杯热咖啡,站在后门的屋檐下,欣赏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片雪花顺着风飘到鼻尖上,迅速融化成水滴。 “你不去午休吗?”背后传来了一个浑厚的男声。 她回头,发现是维克伦上尉。他低头从后门走出,站到身边。 “下雪了,出来待会儿。” 维克伦上尉慈爱地看着她:“不嫌冷么?” “不冷,大衣厚着呢。”说罢,卢箫拍了拍披着的厚厚的军大衣。那件大衣直盖过膝盖,里面夹着一层厚厚的狐狸毛,拍的时候会发出闷闷的声响。 维克伦上尉点点头,看看卢箫手中冒大片白雾的热咖啡。 “那就好。快点喝,不然都凉了。” 卢箫抿嘴一笑,便专心喝剩下的咖啡了。奶香味混着咖啡特有的苦涩,温暖了舌尖。 她静静地听老父亲般的维克伦上尉说话。虽然今日他们的军衔已经平级,但在她心里,维克伦上尉永远是德高望重的长官。 维克伦望着天空,声音比一年前还要苍老:“今年冬天虽然也经常下雪,但没去年冷,应该是气候变化的原因。科技发展真快呐,据说计算机已经比人矮了。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一月这儿会冻死人的。不过有一说一,这样也挺好,科技总要进步啊。” 卢箫点点头:“不是坏事。” 维克伦沉默了片刻后,突然想到了什么。 “进修役的时间确定了吗?” “确定了,6月1号开始。” “儿童节开始?有意思,大概是想让你们保持童心吧。” “哈哈,您说得有道理。” 卢箫喝完咖啡,将纸杯投到了最近回收桶中。回收桶盖上也有一层积雪。 维克伦继续问:“你这次回去家了妈?妈妈和小侄子都好吗?哥哥呢?” “都好。我哥带嫂子去西伯利亚进货了,我妈看侄子。我妈挺细心一人,照顾小孩游刃有余。”卢箫回想着为数不多在家的日子,胃中的咖啡越来越暖。 最后一片雪花悄然落到了积雪上,阴天的灰渐渐淡去。 雪停了。 维克伦上尉下了台阶,走到街上。 “走。” “嗯?”卢箫没明白这个指令的意思。 维克伦上尉微笑道:“中央送来了五十公斤羊肉,我们去帮一下。今晚有羊肉宴喽。” “是!”卢箫立刻小跑跟了上去。长筒靴的橡胶底踏在厚厚的雪面上,泛起沙沙的声响,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两人一高一矮,顺着人行道向前走。他们端正的体态与凛然正气的军步驱散了寒冬,迎面走来的人们都会特意让开一条道。 “真可惜你明天就要走了,约瑟夫还挺想你的。”维克伦的嘴闲不下来。 听到这个名字,一抹尴尬的微笑浮上卢箫脸颊。这是她以前在总局时,最容易被八卦的名字。她不理解,明明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嘛。” 维克伦上尉放慢了脚步,察觉到了她表情当中的局促。 “怎么了?你们俩有什么过节吗?” “没有,您放心。”卢箫慌忙应答。 维克伦拍拍她的肩膀:“没事,他也是个小年轻,血气方刚的,见人怼人,你不要放在心上。话说回来——你看他怎么样?这小伙子又高又帅,再过几年也晋升了,前途无量啊。” 卢箫懵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越琢磨越不对味呢? “我怎么看?” “我跟埃布尔都觉得你俩挺配的。” “……”怎么长官们都这么八卦!卢箫的耳根开始发烫,烫到军大衣都热了。 维克伦不解:“怎么了?” 一想到约瑟夫那张阴阳怪气的脸,卢箫就觉得血压高。长得帅又怎么了,反正也没帅过自己的哥哥。 “我们俩真的不行。” “那挺遗憾的。没事,将来还有更多的帅小伙儿。” 卢箫脸涨红了。 抛去军人的身份,她就是一个从没谈过恋爱的23岁姑娘。一听到这类话题,她就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哎呀,没什么好害羞的。你都二十多了,也可以谈恋爱啦。我和我媳妇就是你这个年纪认识的。哪儿像你,别说初吻了,初牵都还在呢吧。” “呃……”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脑海里闪过了一些不可描述的片段。要是上尉知道谁对自己下了手,应该会疯掉的。最好别知道。 维克伦上尉笑了,还以为她只是过于羞涩,于是这个话题便也告一段落了。 卢箫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迈着大气的军步,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汽车在马路上飞速穿梭,将雪压成扁扁的灰色车轮印,掀起阵阵冷风。两大片铺满枯叶的雪地间,伊萨尔河的流水静静地淌着。 终于,他们走到了河畔的停靠站。几个运输员正围在卡车后备箱旁,忙碌地卸货。 “我们来帮忙了。”维克伦上尉大声喊话。 运输员们看到了来者,立刻停下手中的工作,立正敬礼。 “长官们好。” 维克伦向前探身,制止另一个运送生鲜品的黑袋子。 “这是什么?” “阿拉斯加的深海鲽鱼。” “也是上级送来的?” “是。” 维克伦上尉点点头,提起六个装满了肉的大袋子;卢箫也默默提起五个大袋子,大约有七十斤重。 他们两人就把一百多斤的羊肉和鲽鱼提完了。 “提得动吗?”维克伦担心这位年轻女子逞强。在他心中,卢箫跟小女儿差不多。 卢箫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下。内心一股暖流。 “长官,我也是军人。” “看着挺瘦,力气还挺大。”维克伦称赞道。 另外几个运输员看看空空如也的后备箱,面面相觑。 维克伦上尉冲他们说:“你们直接回去吧,大老远的。” “我们还是得帮您提点的。怎么好意思让您提这么重的东西?”运输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听到这话,维克伦上尉立刻绷紧了脸,不悦地说:“怎么,觉得我老了,提不动?” 几个运输员立刻吓得闭上了嘴。 维克伦上尉笑了起来,慈祥重新在脸上绽开。 “我开玩笑的。没事,你们走吧。” 几位警员立刻并排站好,再次敬了一礼。 “那我们先走了。长官们再见!” 从停靠站回警卫司还是有一段路程的。卢箫提着沉重的袋子,额角冒出了丝丝汗珠。当然,这点负重对于曾受过系统训练的她,是可以忍受的。 走着走着,天空又下起了雪。 远方的阿尔卑斯山脉重新隐于朦胧之中。 雪花落到了卢箫的头顶,又落到了她的睫毛上。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亮亮的,映出了雪落下的样子;深灰色的发丝夹着片片雪花,此刻的她就像童话里走出来的人。 “今天让内勤做烤羊肉和鲽鱼汤吧,再热些黑面包。”维克伦上尉笑眯眯地憧憬着今日的晚饭。 唾液腺突然分泌了不少唾液。 “太好了。” “那天唐中校请你吃的火锅怎么样?”维克伦不解地眨眨眼。 卢箫停止了思考。她只记得那天的唐中校,根本想不起来火锅具体是什么味道。 “挺好的。”随便搪塞过去。 天越来越阴,雪越下越大,迷得人睁不开眼。这样的天气让她想起了在叶卡捷琳堡的日子。 “长官好!” 总局门口站岗的两个警员接过两位长官手中的袋子。其中一个没料到会这么沉,差点没站稳。恰巧图罗耶中士路过,帮他们拿了一部分。 “给内勤,让他们晚上做了。” “这是上次说的,呼伦贝尔的羊肉吗?”一个警员掂了掂袋子。 “还有阿拉斯加鲽鱼。中央照应我们,今天好好开荤。” “喔!” 几个警员队爆发出轻声的欢呼,哈出的热气在空气绕成一团团白雾。 看到大家都这么高兴,卢箫也愉悦了起来。她在踏垫上蹭了蹭鞋底,抖抖大衣上的雪。 有这样一顿晚餐,明日旅途的劳累都不算什么了。 ** 在这个天色昏暗的冬日,傍晚的街道上笼罩着厚重的浓雾。作为处理各个支局大案的中心地带,总局的忙碌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七点。 最后检查了一遍个人物品后,卢箫拉好了行李箱。旁边,是埃布尔少校给的弹簧折叠床,供今晚的临时休息。 当。当。 一楼大厅的钟响了,穿透紧闭的大门,传入空荡荡的单人宿舍。 “开饭啦——” 门外响起了内勤部同事的喊声,响亮得像敲锣一般。走廊瞬间热闹了起来,充斥着脚步声与兴奋的交谈声。 卢箫披上一件黑色夹克。 衣架上,那件夹克的旁边就是自己的暗红色军服。拿下夹克时,她注意到军服的袖口磨破了。不光是袖口,领口和衣摆也都开始褪色。 原来不知不觉中,这件军服已这么破旧了,她心底不禁一阵感慨。这件衣服穿了才不过一年,就磨成这样,可见都经历了写什么。 等到了开罗海关,让内勤部登记换新的吧。 卢箫关了灯,匆匆走出宿舍。 食堂里,总局的军警们十来个人围成一桌,开始享用他们这顿特别的大餐。炊事部的同事们端来一桶桶鲽鱼汤,放到铺满烤羊肉的铁盘旁。 “好香啊!”一个新来的警司抬头张望。 图罗耶下士嗅了嗅,一脸好奇:“这香味好特别啊,像外国的!” 内勤处的女警员蓝雅自豪地用大钢勺搅了搅鱼汤,香喷喷的白雾弥漫了整个食堂。她闻了闻香味,一脸满意。 “卢上尉从家带来的十三香!” 图罗耶恍然大悟:“噢,我就说呢。” “一股子中餐味。”约瑟夫中尉撅嘴点评了一句。 卢箫眉毛不悦地竖起,冲他喊:“中餐招你惹你了?不爱吃就走。” 约瑟夫哼了一声,没说话。 长条桌中间,一盘盘烤羊肉密密麻麻地摆在桌上,旁边的篮子里插着黑面包,几个警员将一碗碗鱼汤摆上来。 卢箫尝了一口羊肉,肥而不腻,香而不膻。烧烤料腌入了味,一咬,焦脆的部分伴着恰到好处的咸直流油。再来一口鲜美的鱼汤,幸福极了。 几个警司边吃边聊。 “鱼头都在锅里,不够就把鱼头吃了!” “吃鱼头,补脑子。”一人嘿嘿地笑了起来。 “那你最该多吃点了。”另一人拿起筷子指他。 其他的军警们哄堂大笑,食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大家边吃边聊,好不热闹。 看着如此热闹的场面,卢箫又熟悉又心酸。一个个亲切的面孔,比最暖的太阳还要温热。 如果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呦,这不鱼籽吗?里面全是雌激素。”约瑟夫突然看向图罗耶。 “噢,是吗?”图罗耶愣头愣脑的。 约瑟夫嘲讽地一笑,锋利的剑眉猛然一竖:“生物没学好吧!就是雌激素。我看,都给亲爱的卢上尉算了。” 坐在另一个桌子旁的卢箫嘴角不悦地抽动了一下。这家伙真是一天到晚找茬。 但她并没停下筷子,只是冷冷地反击道:“你才生物没学好吧?第一,男性体内又不是没有雌激素;第二,鱼籽又不是只有雌激素,还有很多营养物质。男人吃鱼籽能补钙,还能健脑益智。” 还着重强调了一下最后四个字。 一旁看热闹的警员们又不住笑了起来,笑得约瑟夫脸红一阵白一阵。 这时,局里的“八卦王”石川少尉故意提高了嗓门。 “我说约瑟夫,你怎么就揪着卢上尉说事儿啊?咱这儿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女生。怎么就不见你说蓝雅和约兰达啊!你干脆随她去中央吧!” “滚!”约瑟夫咬牙切齿。 卢箫没说话,但翻了个白眼。 其他人立刻开始用嘘声起哄。 坐在远处的埃布尔少校和维克伦上尉开始用慈爱的眼光打量两个小年轻,仿佛他们已经原地结婚了。 突然,食堂内一下子安静了,仿若有什么大事发生。 轻却沉稳的脚步声缓缓踱入大厅,靠门的几个人悄悄瞥了一眼来者。 是唐曼霖中校。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一章温暖的日常 第24章 警卫司的所有人都知道,总警司长从来不来食堂吃饭。她有特供的厨师,特供的菜,根本没必要和他们吃饭。 但今天,唐警司长却主动来了食堂,而且还主动坐到了他们的中间。 气氛一时间冲到最低谷,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只能默默喝汤吃肉。然而军人们吃饭是很快的,长桌上的羊肉和面包盘已经空得差不多了。 内勤处的蓝雅慌忙站起,跑去盛了一碗鲽鱼汤,端到唐中校面前。 唐曼霖浅浅喝了一口,说:“还不错。” “谢谢您的夸奖。”蓝雅脸上的慌张消去了些许。 不过,唐曼霖一共只喝了三口,就开了一罐啤酒。她捏起瓶身,手抬到与额头平齐。 “卢上尉明天就要去海关了,让我们敬她一杯。” 警员们面面相觑后,目光齐刷刷投向刚吃完饭的卢箫。他们都知道卢上尉滴酒不沾,因此从未尝试给她敬过酒。 “请允许我以水代酒。”卢箫举起玻璃杯,里面是刚倒的热水,清澈得如不存在一般。 唐曼霖眉毛一挑,冷冷道:“以前不是喝过吗,怎么今天突然不喝了?” 什么? 大家瞬间震惊。 明明食堂内热雾笼罩,此刻却压了一座巨大的冰山,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就连老父亲维克伦上尉都不知道,自家宝贝什么时候喝过酒。 那一刻,卢箫的喉咙开始干涸。她想起了当年在小黑屋里被拴着灌酒的一幕,呛人的泡沫涌入口腔,苦涩与火辣辣的灼烧一同入胃。 不,恐惧是无用的心魔。 她握着玻璃杯的手仍停在空中,一动不动:“现在不喝了,我酒精不耐受,还望您谅解。” 唐曼霖的右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既满足又不满足。她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好吧。多喝热水,对胃好。” 众人悄悄松了口气。 尤其是维克伦上尉。 唐曼霖站了起来,将手中的啤酒罐举到卢箫的方向:“开罗的条件艰苦,让我们向她牺牲奉献的精神致以最高的敬意。” 卢箫正要说什么时,却被一个苍老又震惊的声音打断了。 只见维克伦上尉不淡定了,浑浊的眼睛瞪得很圆。他只知道卢箫要去海关,并不知道她竟要去开罗海关。 “中校,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能去……” “卢上尉很优秀,不是一般的女孩儿,对吧?”唐曼霖鹰一样的目光越发骇人。 “是。”维克伦闷闷地承认。 “越去艰苦的地方历练,晋升的机会也就越多。” “中校说得很有道理啊,这是对她的肯定。”埃布尔少校赶忙圆场,虽然谁也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究竟是不是真心的。 维克伦没再说话,他低下头,愣愣盯着面前的空碗。 “明天一路顺风。”唐曼霖将啤酒一饮而尽。 “谢谢您。”卢箫也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 卢箫孤身一人坐在前往开罗的列车上,出神地望向窗外。 她还记得踏上火车前的最后一秒,警卫司各位的表情。 尤其是唐曼霖的表情。那神色不比往日威风,甚至还有些绝望,好像在说,你还可以最后考虑一次。 鬼才会留在总局。 卢箫恨得牙痒痒。 在这个点调去开罗,单程就要十天以上,春节肯定回不去家了。没关系,到了海关后立刻给母亲写封信,告诉她一切安好。 春节的时候,都有谁回不去家呢? 底层的人。社会底层的人,职业地位底层的人。为三倍工资奔波,眼耳皆被捂上,负重前行,却看不见有人替他们岁月静好。 即便到处宣扬人人平等,社会上依旧存在隐形的三六九等;即便打着民主的旗号,军队内却依然阶级分明。 想到这里,她看向车窗外连绵的山脉。山水也有血统一说吗?就连中东的土地都比亚欧大陆北部的高贵。无论是人还是物,总被不停地比较、归类、分层,直到世界成为一座僵硬的金字塔。 这个世界烂…… 她及时砍断了自己的思绪。为什么最近总是这样想?究竟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反动的思想的呢? 这时,车头飘来淡淡的烟味。 即便车厢内规定不许吸烟,但军官们大多对此规定视若无睹。大约规则制定者本人也会在车厢里吸烟。 从不抽烟的卢箫皱起眉头,打开车窗散味。一月末的凉风灌进,她不禁紧了紧衣领。 “太冷啦,请把窗户关上!”一个军官大喊。 卢箫不悦地看看他,再看看周围,其他军人好像也对凉风不甚满意的样子。难道他们竟能忍受这难闻的烟味? 没办法,只能将窗户再关上了。 她看向车厢连接处。往外走,就是普通老百姓所在的车厢了。去其它车厢坐坐吧?军队倒没规定一定要留在军用车厢,只不过普通车厢装潢破旧人员拥挤罢了。 于是在众多军官轻蔑的诧异下,卢箫快步走出了军用车厢。 而开门的一刹,便是来到另一世界的一刹。 老人抱着小孩,女人靠着男人,无数的人头在有限的空间内攒动。座位上坐着的人们,服装风格各异,神态表情各异。不同人种的脸如博物馆展览般交错,色彩斑斓的民族服饰相互交映。 嘈杂的车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用好奇的眼光注视那暗红色的军服。 卢箫不自在地走到车厢角落一个空座位上,坐下。座椅罩布上全是破洞,露出了黄棕色的海绵。这里的环境和军用车厢比,确实差远了。 这也算三六九等么。 与此同时,本坐在那座位旁边的人立刻站起,十分恐惧地向车厢的另一边走去。就连在过道上走动的人们,也开始战战兢兢地绕开她。 人们为什么这么害怕军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卢箫表面装作不在意,看向车窗外的风景,内心却波澜起伏。 几分钟后,口音各异的中文回荡在婴儿的哭声中,车厢内的空气终于再度活了起来。 左侧空空的座椅上冷冰冰的,卢箫的内心空落落的。很奇怪,无论在哪里,她都觉得自己像个被冷落的异乡人。 “我可以坐这里吗?”像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求一般,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她身边响起。 卢箫意外地转头,只见一个身罩绿袍的娇小女人正站在自己的身边,脸也被厚厚的面纱挡得严严实实。看到女人裹得严严实实的样子,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拉弥教徒。 “请坐。” 女人便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坐下,像一座被罩着的雕像。 因为罩袍的缘故,卢箫看不到女人的表情。但她不觉得,罩上一个厚重的袍子会让人露出高兴的表情。 她们所乘坐的这辆是跨国列车,从北赤联的几内亚启程,经过卡萨布兰卡等地,最终抵君士坦丁。 于是卢箫暗暗推测,这女人很可能是从北赤联过来的。 罩绿袍的女人好像感受到了卢箫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一双墨黑的大眼睛在黑纱下若隐若现。 但那女人没有说话。 卢箫便也没有说话。 列车继续向前飞驰,钻入了砖红色的阿特拉斯山脉中。车厢内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顶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离到达君士坦丁换乘枢纽还有四五个小时,卢箫半闭上眼,打算先休息一会儿。鼻尖传来了一种奇特的香料味,闻起来非常神秘,并且非常助眠。 然而,刚陷入浅睡眠没几分钟,一声怒吼瞬间将她震了个激灵。 “她在那儿!” 卢箫睁大眼睛,警惕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与此同时,她观察到了,身边那绿袍女人开始发抖地向自己靠近。 只见车厢的另一端,站着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们带着绿色的网帽,高大鼻子下留着浓密的胡须,肌肉上散发出狐臭的汗水狂躁地跳动。 看到那标志性的服饰后,卢箫只觉得今天见鬼了。怎么这趟车上这么多拉弥教徒?而且,其中一个壮汉竟还向自己的方向气势汹汹地走来! 也没招谁惹谁吧?卢箫表示不可理喻。 但紧接着,她反应过来,这壮汉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身边这个穿绿袍的女人。 “救救我……”女人微弱的声音在耳边请求,带着绝望的哭腔。 卢箫的心颤了一下。她明白了,女人坐到自己身边,是出于对军服的信任。既然仍有人信任着军方,就不能辜负他们了。 壮汉离女人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抓住她的手腕了,女人抖得越来越厉害。 卢箫毫不犹豫地箭步向前,挡在他们之间。 “先生,请问您干什么?” 壮汉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敢多管闲事,愣了一下说:“我带她回家!” “带她回家?但这位女士看起来很不情愿。”卢箫眯起眼睛。 “她是我妹妹!她马上就要嫁人了!” 卢箫看向颤抖的绿袍:“噢?但她看起来并不想结婚的样子。” “不是她想不想,她必须!这是吾主拉弥的旨意,是家族的传统!” “法律中有规定,禁止违背妇女意志,采取暴力、胁迫或其他手段强行限制其行为。”卢箫皱眉,尝试讲道理。 “那是你们世州的法律,不是我们的!” 对某些人来说,好像讲道理是无用的。 卢箫面无表情道:“你们是赤联人?” “没错。”壮汉得义地扬起头,说话的底气也更足了。 这时,身穿绿袍的女人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声音在颤抖,但异常坚定:“我、我不要跟你们走。” 听到那声哀求,不知怎的,卢箫想起了过去某刻的自己。 一定要救她。 卢箫沉下嗓音:“这里是世州的领土。” “所以?”壮汉挑了一下眉。 “按世州的法律来。” 听到这话,那两个壮汉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胡须随着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十分愤怒的样子。 “你!” 在看到面前这个穿着军服的只是个纤瘦的女人后,两个壮汉威胁状地抬起手臂,一副要干架的样子。显然,他们认为卢箫根本不足为惧。虽然卢箫的身高也有一米七,但在那两个一米九的壮汉前仍像个小玩偶。 周围的普通民众们看到这架势,立刻害怕地散开,空气中鸦雀无声。 “别打她!”看到这架势,女人挡在了卢箫身前。 卢箫愣了一下,嘴角勾起了暖暖的笑。她没想到,这女人即便已害怕得不行,仍会选择维护自己。 壮汉立刻隔着绿袍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腕,向相反的地方拖去。女人奋力挣扎反抗,可无奈力量实在过于悬殊,根本无济于事。 啪! 电光火石般,卢箫用手刀精准地撞击了他的手腕。那壮汉吃疼,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松开了紧抓女人的手。 卢箫将女人护到身后,冷冷地说:“这儿是世州的领土,别乱来。” 两个壮汉面面相觑,万分屈辱。被打了的壮汉不死心,再次上来挑战军服的权威。毕竟,两人的体重差了将近两倍,身高也差了快一头。被弱女子压制,成何体统! 即将迎来暴力场面,远处的老人害怕地捂住孙儿们的眼睛。 卢箫冷笑一声,连枪都不屑于掏,直接赤手空拳地迎了上去。 咚,啪。 两声巨响后,那壮汉应倒地,嘴角甚至流出了血。他眼球暴突,无力地吐出一口碎牙。 “欺软怕硬的孬种。好好记住!在世州,任何一个穿着军服的人,你们都打不过。”卢箫毫发无损,反倒轻松地揉了揉指关节。 这句话不假。世州军队有一套独特的培养体系,从上至下,都接受过严格且系统的格斗训练。这也是世州警卫司执法时总顺畅无比,根本没有民众敢反抗的原因。 “警、警察打人了……”另一个壮汉也吓得屁滚尿流,根本不敢上前来挑衅。 “对于妨碍执法的人,世州的警员有无限防卫权。” 听到这话,本来捂着嘴、倒在地上的壮汉瞬间不敢哼哼唧唧了。他们今天可算是真正领教了世州军人的厉害。 旁边罩着绿袍的女人终于停止了颤抖。 “把护照拿出来,我要检查。”卢箫伸出手。 那两个壮汉对视了一眼,然后不自在地从衬衫口袋中掏出了护照,乖乖递给卢箫。 卢箫翻看了一遍,眉头紧锁:“你们空有护照没有签证,属于非法偷渡。到下一站后,将立即遣返。” “那她也要遣返!一视同仁!”一个壮汉抗议道。 卢箫愣了一下,看向穿绿袍的女人。是了,如果她也没有签证的话…… 那女人已经准备好护照,并递了过来。 卢箫犹豫了一下,接过。翻看几页后,她的眼睛亮了。 “她有签证,允许滞留。” “什么!”壮汉不可思议地大叫。 “我办过了。”女人平静地说。 “什么时候!怎么可能,你……” “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卢箫打断他们的对话,“请离这位女士远一些。” “可她是我妹妹……”壮汉绝望了。 卢箫的面部表情和声音都冷若冰霜。 “我将全程护送,直至抵达君士坦丁。”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是拉弥教(本文虚构的)!不是别的教!! 看到作者君的求生欲了嘛QWQ 第25章 两个壮汉彻底没话说了,只得灰溜溜地退到车厢的另一头。 伴随一阵响亮的汽笛声,列车抵达了奥兰车站。两个士官帮忙把两个拉弥壮汉押走,他们只能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穿绿袍的女人终于脱下了厚重的罩袍,露出了她的本来的样子。原来,她只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 一位标准的波斯美女。 高鼻深目,眉毛整齐得像画过一般。浓密睫毛下一对漆黑的眼珠像泼了墨一般,丰满的唇不点而红。 真是一位美人,拉弥教徒们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非要用绿袍封印她们的美,卢箫不平地想。 波斯姑娘将绿袍潇洒地往车上最近的垃圾桶一塞,然后抬头看向卢箫:“谢谢您。”她的个子不高,约莫一米六出头。 “不用谢。” 两人坐到车厢靠尾的空位上,都松了口气。不知不觉中,车窗外已能看见一望无际的大海。 “你要去哪儿?如果顺路的话,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姑娘垂下了眼睛,小声说:“我还不知道要去哪儿。” “这样的话……”卢箫皱起眉头,认真思考。 “我跟您走,离这里越远越好。”话语中仍带有对那两个男子的恐惧。 卢箫沉思了一会儿,说:“我要去开罗海关。” “开罗?”那姑娘的眼睛亮了,脸颊焕发了富有活力的神采。神秘的尼罗河畔上有神秘的金字塔,再封闭的人也知道这座城市。 “嗯,在世州和旧欧的边界。” 波斯姑娘轻轻拉住卢箫的袖子,央求道:“请带我走吧。那里离赤联比较远,安全。” 卢箫沉默一瞬,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但开罗经常发生暴.乱,不太适宜作为居住地点。要是相离赤联远些,中欧更合适。” “开罗跟我原来生活的环境很像,我能适应。”波斯姑娘的笑容很暖,也远比车窗外碧蓝的天空清澈。 卢箫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别人无权过多干涉。 她再看了看身边人的侧脸,突然想到了什么:“姑娘,你叫什么?” 波斯姑娘腼腆一笑:“我叫法蒂玛·拉德普尔。那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这样也方便我以后找您报恩。” “报恩就不必了,这是我的职责。我叫卢箫。” 法蒂玛笑了,露出甜甜的酒窝:“您的名字很好听,像一种很美妙的乐器。” “谢谢。”这是卢箫头一次听到有人夸自己的名字,虽然有些羞涩,但感觉还不赖。 列车还有一个小时就到终点站了,车上的人渐渐稀少。尤其是婴儿的哭闹声和小孩子们的打闹声。 望着天尽头波澜壮阔的大海,法蒂玛的墨黑的眼珠染上了亮丽的蓝色:“大海真美呀。” “你头一次见到大海吗?”卢箫问。 “我从没出过撒哈拉。” 听到这话,卢箫更好奇这姑娘的身世了:“你是逃出来的吗?”她从来没听说过谁一生都只在一个地方。 法蒂玛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悠远。 “嗯。如果我不逃出来,我就要嫁人了,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可我今年还不到18岁,我还不想这么早被决定。” 真是魔幻现实主义,卢箫吃惊地想。拉弥教果然像传说中那般落后愚昧,竟然这么纵容对女人的压迫。 而与此同时,她想起了白冉。相比之下,那条肆意妄为的蛇更像个游客,而不是土生土长的赤联人。 “我不想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嫁人了,更不想一生穿绿袍。我宁愿一个人,即使当掏粪工也好。”法蒂玛喃喃道。“只要我是自己的就可以了。” 话语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卢箫由衷替她感到高兴。 “再次谢谢您,”法蒂玛感激地看向卢箫,“如果被他们带走可就完了。” 卢箫微笑道:“法律会保护每一个境内的人。” “真是太好了……”法蒂玛的眼角流下了泪水。那是喜悦的泪水。 下车后,卢箫爽快地带她去买前往开罗的火车票。说要护送到底,就一定要护送到底。 买票时,那姑娘身上的州元不够了,还是卢箫帮她补上的差价。二十五州元,不算多也不算少。 “我身上只有一点赤银,可以先用这个还给您吗?”法蒂玛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了,也没多少钱。”吃军饷的卢箫虽算不上富裕,倒也不太在意钱财的事。 “那,谢谢您了……”法蒂玛很不好意思。 卢箫冲她笑笑,拉起她的手,指指列车:“旅途要开始喽!”她尽可能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以打消法蒂玛的不自在与羞涩感。 接下来的旅途中,两人有了个旅伴。漫漫长路不再寂寞,她靠在窗前的座位上聊天。 “这世上坏人太多,到了开罗之后,你若要找个住处,最好离检察署近些,遇到坏人了随时来找我。” “明白了。有困难,找警官。”法蒂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不过,我没见过坏人,我也不觉得这世上有坏人。” “你忘了你哥哥们的所作所为了?他们可要逼你嫁人呢。” “他们也不是坏人,只是教义教导他们素来如此。但素来如此便对吗?他们只是做了不对的事情,但并不坏,您说对吧。” 卢箫挑了挑眉。她很迷惑,一个长期被压迫的十几岁姑娘是如何说出这么平心静气的话的。 “可能你的哥哥们不是坏人,但世上会有很多坏人的。” 法蒂玛歪歪头:“都有自己的苦衷,但他们在特定的时候,还是会发光发热的。但您别担心,当事情的发展不对时,我会保护自己的。” “这个世界并不美好。”卢箫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和她辩论什么。大概只是太担心这样一个漂亮姑娘的安危了。 法蒂玛眨眨眼,蝴蝶翅膀般的睫毛上下扑闪:“美好。它允许我成功逃出来,允许我成为自己的,还让我遇到了您这样的好人。我在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好人,愿意施舍我一杯水的乘务员,愿意为我指路的老人。” 卢箫感到很有意思。 她头一次遇到这种性格的人。说她单纯吧,但也知道好与不好,也很有自己的想法;但说她老练吧,又未免太不经世事。 她真的只看得到人美好的一面吗?她被这位波斯姑娘的性格深深吸引住了,实在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人存在,而且还能成功走到这里。 后来,在尼罗河中心广场与法蒂玛分别时,卢箫竟有了不舍之感。 “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攒够钱后坐船去雅典或西西里。我以前去那边出过差,环境很好很宜居,你会喜欢的。” 法蒂玛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她的眼神也满是不舍。但更多的是崇敬。 “那,再见了。” “如果以后还有缘相见的话,我会尽我所能报答您的。”法蒂玛大大的眼睛闪着比火苗还亮堂的光。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土地,她却没有任何担忧与恐惧,只有热情和憧憬。 她能报答我什么呢?不过,这一点也不重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因自己重获新生的人,心底就会燃起由衷的自豪。 卢箫最后看了她一眼,背包走向了军用接送站。 ** 到达开罗海关检察署时,卢箫刚踏进去,就觉得头疼。整个环境脏兮兮的,风貌也很差,和总局天壤之别。 烈日当空,低矮的建筑群是灰黄色的,旁边的土地也是灰黄色的。 这里是黄沙的世界。 城市与沙漠相连的边界,到处都是单调的黄色。一个个小沙丘轮廓清晰,层次分明,脊线平滑而流畅。 再怎么用疲惫的视力寻找,也找不到属于水的蓝色,只有勉强几颗孤零零的椰枣树上有一丝绿色。黄色,是死亡的颜色。 正午的气温接近二十度。 卢箫下了车走在街道上时,汗水渗透衬衫,触到了军服外套的粗布。军帽挡住了阳光直射脸上的皮肤,却也让头顶的热气闷在帽子内。 检察署门口站岗的士兵心不在蔫,正靠在阴凉下谈笑风生。他们随意地披着军服外套,甚至能看出里面的衬衫没完全扣好。 看到他们松散成这副模样,卢箫脸都黑了。她默默经过他们,打算先去旁边的警卫司质问一下开罗的现任警司长。 两个士兵看到陌生的面孔后愣住了。紧接着,他们瞟到了卢箫的肩章与金鹰胸章,跟中了蛊一样,立刻站好敬礼。 “长官好!” “你们好。”卢箫冷冷回应,竭力控制想发火的趋势。“站岗期间请扣好衬衫和制服,不要嬉戏打闹。” 两个士兵被那语气和眼神激得一个哆嗦,瑟瑟发抖立刻写到脸上:“是!” 保持着训练有素的军步,卢箫走进了检察署后方的警卫司开罗支局。里面的卫生状况也让她大开眼界,难以描述。 “您好,请问您是?”接待处的女警员警觉地站了起来,看到那枚金鹰胸章后,悄悄整理了一下衣服。 “我是你们的新警司长。” 女警员的神色立刻变了。她知道近两天总局派的新警司长便会过来,但显然没料到这么早;而且还是一个年轻女人。 “您就是……” 卢箫站定,冲她敬了一个军礼。那个军礼标准得让周围所有的警员都瞬间停下了脚步。 “世州警卫司总局,卢箫上尉。” “长官好!”女警员也触电般敬礼,眼神由震惊变成了惊恐的崇敬。 周围所有警员们都呆在了原地。 没有人不知道“卢箫”这个名字。卢箫和尹银焕,那可是一周前《世州评论报》专栏上响当当的人物,为数不多的黑白电视中也有他们的专访,只不过像素不高看不太清楚脸。 “您这边请。”女警员从桌子后走出来,诚惶诚恐地向走廊另一侧走去。 卢箫静静跟随着她的脚步,向走廊深处的总务办公室走去。 好像总务办公室旁边挺空旷挺整洁的,甚至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说明现役领导者并没有腐败,也是个有秩序的人,是好事。 然而总务办公室门一打开,卢箫的心情裂开了。里面空空如也,只有自己前天寄来的行李包裹孤零零躺在同样空空如也的架子前。 …… 打扰了,原来刚才的整洁是因为没人。 “这里是您的办公室,给您钥匙。桌椅不够可以再加,西边的墙后有一个暗格,您可以存放贵重物品;水龙头直通尼罗河,已达到清洁标准,但不能直接饮用。”女警员毕恭毕敬地介绍。“军区宿舍离这里约两公里,给您配了摩托车,等您收拾好后随我领取。” 卢箫紧锁眉头,点点头。军队的一般配置她都心里有数,并不需要这么详细的解释。此刻的她只想知道一个问题。 “你们原来的警司长呢?” 女警员眨眨眼,露出尴尬的微笑。 “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职场升级文(误)白少校下章回归,敬请期待~ —— 为什么有人觉得这篇文会BE啊?第1章大家没看懂吗(瘫)全篇文相当于“证明题”了吧ww 第26章 “跑了?!”卢箫震惊。 女警员一脸复杂,悄声解释道:“上次总局来视察,查出了他贪污受贿的事实,在正式处罚下来之前,他连夜跑路到旧欧了。” 果然,开罗真是个鬼到不能再鬼的地方。 卢箫叹了口气,走向空旷地面上的行李包裹。她的东西对一个要长期工作的人来说很少,但对于收拾来说工作量却不少。 “我明白了。你先去吧,我先收拾一下。” “是。”女警员立刻走出了办公室,走出时把门带上了。 铁门轻轻关上,办公室内的空气变得清冷。卢箫重复着从前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打开行李包,将里面的物件逐个拿出,摆放整齐。 行李包底部的大纸袋中,是一本本尚未拆封的新书。她仔细拍拍上面的尘土,将它们摆放到左侧书架的最顶端。 她望不到这里的尽头。 黄沙上现在有无尽落寞,以后也将有无尽落寞。她想到了以前的很多事情,想到了以后无数日日夜夜中,或许也就这些书能陪伴自己了。 收拾完毕。 这时,卢箫想到了什么,抽出一张信纸。 好久没给那位长官写信了。眯起眼,明媚阳光中的彩色光圈构成了那温婉可人的轮廓,蓝如湖水的眼睛一闪一闪。 【亲爱的伊温少校: 托您的福,我活着回来了。 我真的很爱您那把刀。不打仗时,那把刀有时贴着我的胸口,有时印在我的腰际;打仗时,我用它杀敌保命,突出重围。即便刀刃上满是鲜血,我也能感受到您的微笑与心跳。 在食物紧缺、伤口作痛的时候,我也会想到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当年我们徒步穿过沙漠去救援的情景。您面对艰难抉择时的果断,在恶劣环境中的顽强。 ……】 蘸水笔在纸张上缓缓移动,一排排字迹遒劲而整洁,还原了她在战场上的模样。 封好信封后,她忽觉肚子饿了,又忽觉今天就没吃过饭。 然而看看墙上的挂钟,正好卡在下午三点多,没办法等到炊事班开饭。卢箫决定自己先去街上随便吃点。 低矮古朴的楼群穿插在高楼大厦中间,圆顶建筑顶上尖尖的角像第二个避雷针。白色的砖瓦,色彩斑斓的壁画,道路两旁稀疏的海枣树像一柄柄大伞。 不愧是世州和旧欧的边界,开罗的整个市容很有旧欧的风范。色彩斑斓的壁画与文艺气息,这是在正统的世州城市根本感受不到的。 今天是星期六,小吃街上市民来来往往,万分忙碌。干燥的空气不冷不热,很宜人。 随着食物的香气混入嘈杂人群,卢箫的肚子愈发饿得难受,便走到了最近的一个小吃摊旁。 “您好,请问这是什么?”卢箫看向锅旁热气腾腾的东西。 忙碌的摊主撇了她一眼,发现是军人后,耐心而恭敬地说:“鹰嘴豆泥和烤饼。”他说话带点大舌头,一股中东味。 鹰嘴豆这个名词十分陌生,但不妨碍对美食的热情。 “来一份。” “加不加乳酪?” “加。” “2州元。” 卢箫看了看周围,学当地人的样子,将纸币投入角落的玻璃碗里。 摊主娴熟地切开烤饼,抹上一层厚厚的白色乳酪,扔到灶台上烤了烤。待饼边酥脆焦黄,他从铁桶中挖出两勺棕色的糊状物体,卷到了饼中。 卷好后,他将饼夹入纸袋,递给卢箫。 奇特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突然想到了法蒂玛身上的香料味。看来低纬度附近盛产香料,走之前可以当特产带点回去。 卢箫站在街边,咬了一口烤饼,十分酥脆。鹰嘴豆泥绵软细腻,和乳酪简直绝配。 果然俗话说得好,美食治愈人生,她忘掉了被流放至千里之外的苦楚。 也暂时忘掉了家乡菜的味道。 不知不觉中,太阳钻到了塔尖后,街道有了些凉意。她吃完烤饼,将纸袋扔进垃圾桶,拍了拍手上的碎渣。 这时,远处传来了乱哄哄的吵架声,与在海关前排队检查的旅客的不满嚷嚷声,立刻将她的思绪拽回了现实。 卢箫已经开始头疼了。 ** 到达开罗的第五天,是世州传统的除夕。 当今时代,理解阴历的含义的人越来越少,作用也仅仅局限于传统节假日的的计时器。但这不妨碍大家欢迎中秋节与春节,因为放假。 开罗的警员大多是附近城市居住的原住民,在除夕夜时,想回家就能回家。只是按照今年的轮班,去年除夕夜回家的警员,今年就需要留在海关工作了。 因此在2月4日这一天,警局里是个人都哭丧着脸。 没人想在节假日工作,即便有三倍工资。更何况,除夕这一天,因为人员流量巨大的原因,海关的工作也格外繁忙。 卢箫从未笑过。 从第一眼看到这些人起,她就知道,不能对他们有好脸色。好脸色,尤其是年轻女性的好脸色,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地懈怠工作。 上班前,检察署大厅中,站在最前方的卢箫冲面前两排警员敬了一礼。很标准,也很冷漠。 “三小时轮一次班,中途不得玩忽职守,一旦发现从严惩处。晚十点下班后,若无意外情况,我请各位吃年夜饭。”字字铿锵,严厉的语气让本的警员们都吓了个激灵。 “是!”自从总局新派的警司长到任后,开罗警卫司的面貌已在潜移默化中变了许多 除夕是回暖的标志。 虽说热带沙漠气候的冬天本就不冷,但今天甚至有了热意。 坐在凉棚下,卢箫接过一个个护照,迅速而准确地检查过后,盖上一个个“世州边检”的红章。 因节假日人手不足的原因,堂堂的正警司长也干起了这种活。当然,她自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反正工作不分贵贱。 盖着盖着,她想到了恶魔那时说的话。 ——你去开罗海关盖章吧。 结果现在还真的来盖章了,她调侃式地想。 不过,工作的干劲反倒越来越足。可以帮助这么多远在异乡的人归乡,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一个上午,卢箫盖了几百个章。她饿得肠子贴胃,但看看海关排队的人仍乌泱乌泱的,她决定晚一点再换班。 这时,索拉博少尉小跑赶来。 “阿图莎的换班时间到了,实在找不到其它女警员了,请您前往安检处顶替她。” “明白了。” 卢箫只得起身,把凉棚下的位置让给索拉博,她自己则要前往安检处。 开罗位于中东,有不少前世纪的中东遗风;相应的,女性警员也极为稀少。 然而为防止诬告,在安检处搜身的警员必须至少有一位女性,所以开罗安检处的排班极为困难。过去几天内,尽管身为开罗警卫司的最高长官,卢箫也不得不多次顶班。 卢箫一路小跑穿过人群,来到位于海关入口的安检处。安检是件繁琐又紧张的工作,那里排队的人甚至比盖章的地方还多。 “长官好。”搜身处的男警员冲她敬了一礼后,继续搜身的工作。 “你好。”明明才停滞了几分钟,卢箫却看到,女性的队伍已积了不少人,必须尽快恢复工作。 卢箫带上薄薄的白手套,开始为下一位女性搜身。 从肩膀到腰际,从腿部至袜子。虽然才工作了五天,她的手法却很娴熟专业,活像工作了五年一般。世州的法律很严,必须要好好检查。 一旦开始工作,就都不好停下。 卢箫越来越饿,也只能咬咬牙坚持。又不是没挨过饿,小菜一碟。 然而,下一个等待搜身的人让她僵在了原地。 白皙的皮肤胜过山顶上的白雪,被招摇的红唇衬得不再真实;浅绿色的眼睛胜过两颗宝石,却怎么看都透着野蛮的狡黠意味;胸前的风景胜过,比目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夸张。 尤其是右眼下的那圈淡褐色斑纹,更没有任何认错的余地。 不管眼下这情况多么离奇,都无法否认这人的身份。 卢箫愣了一瞬,很快调整过来了状态。她像之前一样,抬起金属探测仪上下扫一遍。 她确信自己曾想过,如果再见到这女人该说点什么。但现在这种情景,根本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也自觉不该说什么。 那条蛇身穿v领毛衣和长裤,虽然打扮得很时髦,但看起来怕冷得要死,与后面所有人的装束都大有不同。 身上无金属制品,第一层搜身通过。 卢箫开始第二层搜身,观察与触摸。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女人会搞鬼,检查得分外仔细。 于是,在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情况下,手法比平常细致了许多,力道也重了不少。 “哎呀,警官性骚扰哦。”伴随着一声轻柔的娇喘,明显是故意的。 卢箫的手立刻顿住了。本来这次搜身不带一丝色气,却被这句突如其来的低语挑逗得很不对劲。 “那就不要跨国,不要过海关。”卢箫没好气地反击了一句,继续搜身。 看到这样子,白冉反倒来劲了。她微微俯下身,红唇直往上尉的耳边靠:“可被你骚扰,我倒觉得挺兴奋的。” 多亏了职业素养的加持,卢箫才得以保持镇定的表情与语气。不气不气。 “……到底是谁骚扰谁。” 白冉笑笑,还故意扭扭身子,仿若在展示身体的曲线。 卢箫统统无视。 突然,她察觉到了什么,手攀上了白冉的胸口。 感受到了年轻上尉的手,白冉的胸脯随呼吸起伏了一瞬,不易察觉的红晕染上她苍白的脸颊。 气氛突然变得暧昧,且暧昧得很诡异。 白冉眉毛一挑,没有说话,嘴角还勾起邪魅的微笑。微笑还带点享受的意味。 不过,卢箫戴着白手套的手很轻易便避开了关键部位,轻轻一探,从两胸之间拈起了一个物件。 “这是什么?” “你猜。”白冉耸耸肩。 卢箫恼火地将刀往旁边的垃圾处理箱一扔,冷冷道:“不可以携带这种陶瓷管刀,扣留了。” “什么嘛,真让人家伤脑筋。这是用来宰杀猎物的,整个吞下去多不雅观呀。”很委屈的语气,似娇嗔,似控诉。 但卢箫从那调侃又嘲讽的眼神中看出来了,白冉并不在乎那把刀扣留与否,纯粹就是来找茬玩了。 扰乱公务。 鬼话连篇。 搜查白冉太费时间,后面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卢箫加快手上的动作,发现并无其它异常后,立刻挥手让这条烦人的蛇离开安检处。 “多谢按摩。” 临走前,那女人还不忘最后进行一次调戏。红唇轻轻一动,比玫瑰还要娇艳。 随着那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卢箫终于忍不住了,整个人都烧了起来,绯红一直从耳根烫到脖子,以至于搜下一个人时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难得喘口气时,卢箫余光看到了取行李处的白冉。 此时的白冉披上了暗褐的长风衣,取回了自己的背包,向另一侧走去。她高挑的身影脊背挺得很直,走路像一阵风,和战时的状态截然不同。 只带了一个小背包?跨国旅行?这女人究竟干什么来了?卢箫很震惊也很疑惑。 但下一个旅客已经走过来了,她无暇去管。 反正这条蛇是条疯蛇,脑回路异于常人,随她去。 卢箫机械般重复金属探测仪的搜查工作,头饿得越来越昏。她很想吃饭,真的很想。 不知是不是错觉,面前排队的人们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怪,像是看到了什么新鲜事一般。 紧接着,像是上天听到了她的乞求一般,一个温柔又调皮的声音在身边不远处响起。还很熟悉。 “张嘴。” 作者有话要说: 奇怪的涩气增加了Orz 接下来几章高甜预警~ 【附加说明】 本书中的世界是打乱重构的,请不要相信本书的任何历史、文化、生物和地理知识哈! 第27章 莫名其妙的话。 但注意力仍被工作占据,卢箫丝毫不觉得这是对自己说的话,便当没听见。 “张嘴。”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 这次很明确,确实是冲自己说的。 卢箫一脸懵,无意识中就张了嘴。 很快,一只纤细修长的手立刻伸了过来,往她的嘴里塞了块东西。 舌头刚接触那块东西,卢箫就瞬间精神满满了。是巧克力,还是自己最喜欢的榛仁牛奶巧克力,甜丝丝的,丝滑浓厚,满嘴香气。 本过低的血糖瞬间就好了不少。 卢箫的大脑这才恢复运转,才反应过来事情的不对。她瞪向身边的人:“谁放你过来的!” 白冉眯眼笑着,满意地打量着她的表情。 “我跟他们说,我是卢上尉的老相好,他们就放我过来了。大家都非常认可我们的关系。” 面前排队的旅客们,表情更精彩了。她们甚至已经忘了等候多时的不耐烦,开始一脸八卦地窃窃私语。 “老相好个头!”卢箫咬牙切齿,但手上搜查的动作仍未减慢一毫。这女人总是故意制造混乱。 白冉笑出声了:“人家好心怕你低血糖,你非但不感谢人家,还凶人家。”很有撒娇之嫌的语气。 卢箫忙昏了头,不想理她。 紧接着,耳边传来了撕包装纸的声音。十几秒后,那个虽烦人却似上帝的声音再度响起:“张嘴。”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卢箫仍不争气地张了嘴。 这次的东西变了,变成了一块小蛋糕。绵软香甜,甜度刚刚好,还热气腾腾的,刚出炉的样子。 胃不再饿得难受,头也不晕了,卢箫检查时的手法利落了不少。 “那我在检察署门口等你。”耳边白冉的声音仍轻飘飘的。 等我?为什么要等我? 卢箫内心有许多问号,可什么也问不出来,因为下一波旅客涌了上来。 ** 下午三点左右,过海关的人终于明显减少。放眼望去,满是黄沙的平原上只有稀疏的椰枣树,与三两只寂静的白鸟。 卢箫这才得以休息。 她接过下属递来的毛巾擦擦汗,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向检察署的休息站。休息两个小时后,便要开始下一轮的忙碌工作了。 过于疲劳,以至于她看到等在门口的那个身影时,还愣了一下。 只见白冉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个小马扎,坐在检察署右侧屋檐下的阴凉处,与身边一个女警员交谈甚欢。 浅金色的眉毛不断随口型挑着,深眼窝中的翠绿色闪着眉飞色舞的光;背包随意放在脚边靠墙的地方,也不怕土。 卢箫皱眉,脚步放慢。她思索了片刻,悄悄绕了一段距离,避开交谈的两人向休息站走去。 “卢上尉终于休息了?饿不饿?”果然,白冉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交谈上。 “长官好!长官辛苦了!”旁边的女警员也跟着问候道。 卢箫清楚地察觉到,白冉身旁那个女警员看向自己时,表情有些诡异的八卦。这条疯蛇刚才跟她说了些什么! “你们好。” 白冉从马扎上站起,整理一下风衣:“走,我带你去吃饭。”长风衣和她高挑的身材十分契合。 “我自己吃,你别跟着我。”卢箫眼睛和嘴巴无语成三条直线。她把厚重的军服外套一脱,递给那个女警员。“请帮我放到里面的衣帽架上。” “是!”女警员接过长官的外套,敬了一礼。 “别害羞嘛,跟军医吃饭又不丢人。”白冉头微微抬起,身体向她压去,阳光下细成一条直线的瞳孔像威胁又像魅惑。 卢箫转身,自顾自向前走去。她算发现了,越理这女人就越来劲。 女警员有些不舍地抬起手。 “白少校。” “嗯?” “最后呢?”语气很是好奇,似在关注一个童话故事的结局。 白冉狡黠一笑,声音也狡黠了起来:“最后?最后我以身相许啦。” 女警员一惊,下意识捂住嘴,脸颊甚至还泛起了表示爱情的绯红。 卢箫面部表情扭曲,直恨得牙痒痒。她大概能猜到,这条蛇刚才在胡编乱造什么风流韵事。 但不能回应,一回应就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白冉到底还是腿长,几个大跨步就跟了上来。她走路时身体很稳从不摇晃,但风衣莫名就飘在空中,像一片巨大的飘带。 卢箫没有轰人也没有留人,全当身边的人不存在。 白冉也没有任何表示,跟在她旁边,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 远离海关和同事后,卢箫终于开口了。她没好气地问:“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给她讲述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多童话,多梦幻。” 卢箫在金字塔大道那一排小饭馆前停下。希望除夕还有馆子营业。她环视四周,发现了一家本地特色餐馆。 “那不叫‘英雄救美’,那叫‘多管闲事’。” 白冉轻轻笑了起来:“‘英雄救美’本来就是‘多管闲事’的一种,不打紧。故事足够美妙就好。” 卢箫翻了个白眼。但在走进附近的餐馆时,开门时她的手臂还是停留了片刻,为白冉留了门。 “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一同走进餐馆后,白冉悄悄对她耳朵吹了口气。 卢箫一阵寒噤,一把推开她:“离我远点。”经过那口气的抚弄,她的耳根子烧了起来。 落座之后,操着一口羊肉串口音的老板慢悠悠走了出来。不过他在看到了卢箫的军服裤子后,动作立刻利索了不少。 大除夕的还开着餐馆挣钱,不愧是华裔。 卢箫率先拿起菜单看了看。看着看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你吃了吗?” 白冉胳膊肘撑在桌面,一副懒懒的样子。 “吃了,但可以继续吃。” “那你要吃点什么吗?” “随便。” 卢箫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一边将菜单递给老板一边说:“烤鸡饭,锦葵汤,再加一份烤羊排。” “点这么多肉啊。”白冉眯起眼睛笑。 “难道你吃素么?” “所以我很感恩。” 虽然白冉说话的语气很认真,但卢箫总能从中捕捉到令人不适的嘲讽意味。她盯着空空如也的桌子,盼望菜能早一点上齐。 “你来这里干什么?” “本来要去旧欧的,结果忘记办签证被遣返了,就只能从海关再返回来。”白冉细细的眉毛微微挑起。 “……”卢箫百分百确信这女人在说胡话。不可能有人会蠢到出国忘记办签证,这个精明的女人更是不会。 大概是除夕人少的关系,菜很快就上齐了。浓稠绿色的锦葵汤很地道,热气腾腾的酥皮羊肉喷香。 上菜的时候,华裔老板笑呵呵道:“欢迎长官们大驾光临,要是好吃,下次您再来,给您打折。” “没问题。” 卢箫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左一口羊排,右一口黑胡椒米饭;一吃饭,她才深刻意识到自己多饿,简直能吃下一头牛。 白冉只是坐在对面,一动不动,笑眯眯地盯着她吃。本来她好像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对面的人吃得如此之香后,就保持沉默了。 就好像她是张罗了一桌饭菜的老母亲,而年轻的上尉是她疼爱的女儿一般。 一顿风卷残云过后,卢箫终于感觉活过来了,有力气重新面对后半场的工作了。 这时,白冉才慢悠悠捡起最后一块羊排,拿到嘴边啃了起来。她啃羊排的嘴法也很斯文,无论怎么吃,嘴角都不曾沾到一丝油光。 卢箫看着她吃自己剩的东西,顿觉不好意思,语塞半天道:“我再给你点道菜吧。” “不用,马上就到晚饭点了。”白冉解决掉最后那块羊排后,用纸巾擦了擦手。 正要站起时,卢箫看到她的嘴角有一片酥皮,很不起眼,但确实是有。她犹豫了片刻,说:“你嘴角有东西。” 白冉用指甲轻轻揩掉,红唇做出娇嗔的形状:“盯着人家那里看干什么。”明明毫不羞涩,却硬演出了良家妇女被调戏的模样。 一股热气直往脑袋上涌。 为什么要把“嘴唇”隐晦成“那里”啊!在北赤联说“嘴唇”二字判几年? 不远处站的老板靠在结算台旁,随着并不存在的小曲儿点着头,一脸意味深长。 卢箫噌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气鼓鼓地冲出小餐馆,颇有恼羞成怒之嫌。 然而刚走了两步,她突然意识到忘记结账了,只能又转身回去。真是,头被气昏了。 只见白冉迎面走来,狭长的绿眼满是笑意。她扶住上尉的肩膀,示意她冷静:“我结了。” 挫败感如洪水般袭来。怎么面对这女人总也不能心平气和呢,她搞不明白自己。 卢箫的语气变得蔫蔫的:“多少钱?我给你。” “当然是我请你,”白冉松开她的肩膀,“本来我的说法就是‘我带你吃饭去’。” 然后快步走到卢箫正前方,炫耀式地转了一圈。 “但是……”卢箫本想以传统礼节的方式继续推脱,但看到白冉的姿态时,她立刻意识到,跟这女人根本没必要客气。“谢谢。” “哼哼。”白冉得意地晃晃头,像个刚得到表扬的小女孩。 她麦穗般的长发在干燥的风中轻轻摆动,微微扬起的脸中,本隐藏在阴影下的深眼窝染上了阳光,绿如翡翠的眼睛闪得很清澈。 而卢箫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的白冉很美,而且是很单纯的美,美过赤身站在贝壳泡沫中的维纳斯。 就像那个莫名其妙的梦一般。 白冉注意到了她目光的异样,眉毛蹙起。 “怎么了?” “没什么。”卢箫浅浅地微笑。 看到那个微笑,白冉也笑了。那是她很久违的、不带一丝嘲讽,只剩温婉与快乐的笑容。 那段路很短,又好像很长。 白冉在检察署门口拿背包的时候,卢箫又意识到了不对劲。虽然装得鼓鼓囊囊的,但鼓鼓囊囊的方式不太对。 “你装了什么?” 白冉很大方地拉开拉链,将里面的内容展示给她。 一背包小甜点。巧克力、小蛋糕、橡皮糖,应有尽有,塞得满满当当。 “你怎么吃这么多甜食?”卢箫可不记得这女人喜欢吃甜食,只记得她喜欢吃各种肉食。 “又不是我吃。” “那是谁吃?” “你。” 卢箫闭眼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向海关核验处走去。 净干离谱的事,散了散了,工作去。 然而白冉像铁了心黏在她身上一般,立刻跟了上去。 “怎么了,卢上尉不是最喜欢吃甜食了?” “谁告诉你我喜欢吃甜的了?”卢箫咬着下唇,很没好气。 “难道不喜欢?”连续的反问句。 “谁……喜欢了。” 那条蛇笑得一脸奸计得逞:“当时在拉瑙的时候,什么甜你吃什么,也不嫌齁得慌。” “因为……因为没有其它好吃的。”卢箫的语气明显虚了。她并没料到,当时竟然有人偷偷观察自己。 “那这些都给你,留着慢慢吃。”白冉重新背起背包,将挡眼睛的碎发拨到身后。“不过吃甜食要适度,可不要得糖尿病哦。” 卢箫没有任何回应,因为实在不想回应。她默默走到了最远处的凉棚旁,拍了拍正在那里工作的警员。 “换班了,我来吧。” 那个警员立刻敬了一礼,站起来:“是,长官!”但他的眼神往长官身后的方向瞥了一眼,疑惑又好奇。 卢箫便坐下了,开启下半场忙碌的工作。 现在是下午五点,再工作五个小时,就能和警卫司过除夕去了。虽然不能和家人过春节有些遗憾,但不管怎样有人陪着,也不算件坏事。 然而没盖几个章,她就察觉到身边有点异样。 转头,只见白冉搬了个小马扎,正坐在忙碌工作的自己旁边,悠哉游哉地看报纸。 看报纸。 就在核验处旁。 而且还没穿军服。 卢箫非常不悦,一边检查递来的护照一边命令:“离开这儿!” 白冉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报纸,头都没抬:“旁边坐个护法,不是更威风么?” “非工作人员不能在这里。”卢箫狠狠地在某本护照上戳了红章,很有撒气的意味。 “这里挺宽敞的不是?” “我!你!”因为大脑一半被工作侵占着,卢箫忙得实在头晕,一时间想不起来该反驳什么。 “明白了,卢上尉是文明人,不说脏话。”白冉终于抬起了头,熟悉的嘲讽笑容任谁看了都会恼火。“那我替你说——x我妈的。” “……” 卢箫彻底被打败了,决定无视她。 毕竟,下一本护照马上又递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有一个“忠犬奖杯”,该给谁呢? 干脆劈一半,卢上尉和白少校分了吧~ 第28章 夕阳渐渐染红天边的云彩。 总是万里晴空的开罗,每天傍晚的天空都像宣纸上晕染的水彩。 过海关的人明显减少了。若想要回家过除夕,必须要在白天过关,才来得及。 只有远处过检查站的货车仍络绎不绝。一阵阵扬起的尘土似蜂窝状的沙堡,他们是仍要上班的工蜂。 卢箫检查完最后一个护照,还没到下班时间。 她抬起双臂,狠狠伸展了一下身体,差点没把脖子搞抽筋。果然是埋头工作太久了,每块肌肉都控诉着僵硬。 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无声无息伸到她的背后,开始轻轻按揉。那按摩的手法娴熟有序,力道也恰到好处。 好舒服。 肌肉瞬间放松了不少,卢箫感到身子渐渐软了下来。眼皮上下打架,差点睡着。 而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睡着了,身子毫无意识地向后倒去,倒到了一片柔软上,像席梦思的枕头。 不太对。 倏然惊醒。 她猛然转头,只见白冉一脸平静地站在身后,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揉捏。而刚才头靠的地方,正正好好在白冉的上腹和胸之间。 完全忘了这回事了。 卢箫赶快站起来,不好意思地问:“你……一直在这?” “卢上尉工作真专注,”白冉眯起眼微笑,“是的。” 卢箫犹豫了片刻,有点想问她为什么留在这里,却终也没问。反正就算问了,大概率也是得到一串堪比胡言乱语的回答,她想。 “总在这里坐着太累,你还是回去吧。” 白冉眨眨眼,金色的长睫毛似蝴蝶般上下飞舞:“到底是谁累?你不仅坐着,还要埋头检查。” “因为我在工作。” 白冉懵懂地歪头,反问:“可我又没在工作,怎么会累呢?” “那随你便。” 卢箫转了转肩膀,依旧很僵硬;白冉便再次抬起手,捏起了她的斜方肌。 虽然很不想被这女人施舍,但被按摩实在是太舒服了。白冉的手很大,也很有劲,实在是天然的按摩工具。于是卢箫就僵在那里,没有推开,也没有说话。 但还是得回应些什么,不然空气安静得过于尴尬。 卢箫想了半天,只得夸一句:“谢谢,你的按摩手法很专业。” “我当过按摩小妹。” “真的?” “假的。” “……” 二百米开外,一群人下了刚刚到站的列车,涌向海关。 卢箫重新坐到座位上。 白冉也重新坐到她身旁的小马扎上。她的报纸已经看完,随意叠成一团,塞进了背包的侧翼。 看她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卢箫一边将公章在印泥上均匀按压,一边叹了口气:“无聊的话,我让同事给你取本书。” “不无聊,我有书。”白冉的语气很认真。 卢箫很不可思议:“有书?”她明明看到,白冉的背包里全是各色甜点,怎么会有空间装书。 “你就是本书,”白冉眨眨眼,“我看你。” “……” 卢箫很不想承认,脸颊又不争气地烫了。大概是因为,在世州军队里可没人敢调戏自己,这种情况约等于头一次。唐中校从来也只是命令,而不是调戏。 一本本护照让人眼花缭乱。 卢箫竭力控制自己,集中注意力。她已经累计工作了九个小时,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 好不容易送走这一波人。 卢箫拿起脚边的水壶,却发现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水了。上次喝的时候,也只剩下这么点水了吗?她万分迷惑。 思考了片刻,她马上意识到了罪魁祸首,瞪眼看向身旁悠闲自在的白冉:“你怎么喝我水!” “我不嫌弃。”白冉无所谓式地耸耸肩。 “我嫌弃!”卢箫把水壶往地上一摔,满腔委屈却发作不出来。“喝这么多水,你是水牛吗?” “我是水蛇。”说罢,白冉笑着拿起水壶,向检察署走去。 还算识相。 不过经刚才那么一闹,因工作而乱哄哄的思绪稍稍整齐了些许。瞥一眼那正经中带点婀娜的背影,卢箫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嘴角勾起了疲惫的笑。 打水归来后,白冉打了个哈欠。 “老变态竟然把你发配到开罗盖章,真有意思。” “是整顿警卫司。”卢箫纠正道。 “但最后也还是盖章。” “……你说得对。” 一针见血的话。但也正是这一针见血,大多数人根本忍受不了。 不过,卢箫倒对此没有意见,甚至还有些钦佩。当然,这种情感可绝对不能被那条自大的蛇发现,不然又得听她嘲讽几句。 渴了。 卢箫拿起水壶,拧开盖子,准备喝水。 正要喝水前,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一张卫生纸,擦了擦壶嘴。 其实她并没有洁癖,只是象征性地擦擦,以表达对白冉未经同意就擅自喝水的抗议。 白冉盯着她的动作,挑挑右眉:“你擦了个寂寞,咱们该间接接吻还是间接接吻。” 好吧,有时候一针见血确实挺烦人。 “唾液不就是蛋白质和无机盐。”卢箫边喝边嘟囔,虽然她觉得自己很像死鸭子。 白冉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眼神向天空的方向瞟去,好像在回味什么。 “要不要回忆一下我们真正的接吻?” 卢箫差点一口喷出来:“你!” “我替你说,x我妈的。” “……” 卢箫喝完水后,狠狠地拧紧盖子,放到腿边。 太阳完全落入黄沙尽头的地平线下,天黑了。卢箫伸手拉开光,点亮了凉棚顶的热燃灯。 人造灯光下的工作格外催眠。卢箫整理了一沓又一沓的资料,听了一个又一个的下属的汇报。 晚上七点一过,海关彻底清净。 虽然正式下班的时间是十点,但搜查处的警员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若换在平常,卢箫会斥责他们的散漫;但在今天这个本应阖家欢乐的特殊日子里,她默许了他们的行为。 或许……今天早下班一点也是可以的?卢箫开始发呆。人在疲劳的时候格外容易发呆。 “卢上尉可以下班了吗?” 卢箫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拽了个趔趄。她这才想起来,白冉还留在这呢。 “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不回家的吗?”卢箫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在本可以不无聊的除夕夜强行无聊。 白冉坐在原地,绿眼与凉棚外的黑夜融为一体。她的表情很淡,说话时也不带任何起伏。 “我四海为家。” “那不如出家。” “不错的建议,”白冉平静地眨眨眼,“但戒欲不适合我。” 卢箫以为那是开玩笑的,但她在那双浸入黑暗的绿眼中找到了认真。令人不寒而栗的认真,与不可一世的孤独。 一种猜测涌上心头。 她认为自己的臆断有些自大,却想坚持那种自大。 今日的风突然有些凉。 开罗的温差实在太大,夜晚的黄沙锁不住热气。她不知道身旁的那条蛇会不会冷,尽管穿了风衣和毛衣。 卢箫站了起来。干脆利落地集齐散在长桌角落的文档,抱在怀中,她伸手掏出兜中的哨子。 白冉不解地注视她:“怎么了?” “下班了。”卢箫浅浅笑了一下,然后抬起哨子,塞入口中。 嘘—— 气流穿过哨子,发出一阵尖锐的啸叫声。 耶—— 整个海关扬起了庆祝的声音。除夕夜的下班尤为值得高兴。 卢箫收起哨子,疲惫的神色终于消退了些许。关灯后,她一手抱起资料,一手打开手电筒的开关:“走,我们去吃饭。” “我们?”白冉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如果你不怕生的话。因为我答应了请警卫司吃饭。”卢箫顿了顿,思考一瞬。“也不算我请,算是公款聚餐。” 白冉跟在后面,调侃道:“北赤联军人也能参与世州的公款聚餐么?” “你的那份我请。”卢箫大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夜色微凉,白冉愣了一下。 然后,她笑眯眯加快了步子,和年轻的上尉并肩前行。 ** 在除夕值班的警员都会记得那一年的聚餐。 那天晚上出现了一个北赤联的女人,而且是一个没戴头巾的北赤联女人。她和卢上尉并肩走进餐厅,过分高挑的身段与过分抓人的容貌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大家好,我是白冉。” 白冉延续了她慵懒的作风,语句极为简短,敬礼敬得极为随意,狭长的绿眼也像没完全睁开一般。 开罗警卫司的全体警员面面相觑,谁也没搞明白这女人什么来头。而再观察其行头与气质,修身毛衣大红唇,散漫魅惑又勾人,怎么看怎么像…… 卢箫怕下属误会什么,忙补充说明道:“她是去年南北内战中北赤联的军医长,大家叫她白少校吧。” 早就坐到椅子上的白冉点了点头。 空气安静。 大家像是信服了,又像是没信服。不过联系一下卢上尉平常严肃认真的作风,还是被信服的占多数。 “白少校好。”还是下午和白冉聊天的那个女警员率先破了冰。 “白少校好。”其余警员也跟着敬礼。 白冉单手开了一瓶啤酒,丝丝泡沫喷出瓶口:“不必这么正式,随意点。提前祝各位春节快乐。”说罢仰起头,眨眼间灌下三分之一瓶酒。 开罗的警员们被吓傻了。世州的女军人都没这么奔放,更何况是束缚诸多的拉弥教信徒? 但对方的军衔很高,他们也不敢作何评价,只能抬起手中的杯子,回敬这位曾经的盟军军医长。 卢箫依旧没有沾酒,象征性抬起手中装满凉白开的杯子,在空中虚晃一下。 远方的城市上空,五彩的烟花绚烂炸裂,然后留下一地空响。 众人在烤乳鸽蒸出来的香气中,喝下杯中的酒与水。 饭菜上齐后,卢箫额外给了饭店老板二十州元的小费。大除夕夜的为警卫司准备三大桌年夜饭,着实不容易。 警员们一直保持沉默,各自吃了些菜。一是铁面卢上尉在,二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盟军军官在,谁也都自在不起来。 几分钟后,又是那个女警员率先打破了僵局。她故作轻松地问:“请问您怎么今天来我们这里了?” 听到这句问话,卢箫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瞬。其实她也想知道,只不过一直没能套出答案来。 白冉挑挑眉:“因为寂寞,除夕夜不该一个人过。我来世州出差,人生地不熟的谁也不认识,只认识卢上尉,就拜托一起熬过去喽。” 卢箫隐隐感觉,刚才这句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但至于哪半是真,哪半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如此,您和卢上尉的交情一定很好吧。”一个男警员傻乎乎地问。 “我不确定,”白冉的笑容突然狡黠,“卢上尉是怎么认为的?” 猝不及防。 卢箫慌忙咽下口中的米饭,尽可能镇定地答:“曾经同生共死的战友。” “哦,真好。”男警员又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那个下午和白冉交谈过的女警员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一脸意味深长地咳嗽两声。 卢箫决定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白冉的笑容,则悄悄从狡黠转变为了诡计得逞的得意。她拈起一块肉馅饼,送到嘴边。 卢箫有些担心白冉不喜欢这里的氛围,不过在看到那条蛇吃肉吃得津津有味后,微微松了口气。 渐渐的,她很明显地发觉,因为自己的存在,这次聚餐对于老警员们来说并不尽兴。但这也没办法,为了尽快整顿开罗警卫司,只能板着脸做个恶人。 于是,卢箫决定提前离场,还给下属们一个热闹快乐的除夕夜。反正工作累了,早回去早休息。 “我先走一步。帐已经结了,你们好好玩。” 而白冉马上拿起了背包,也站了起来:“我和卢上尉一块走。” 餐厅内的氛围瞬间鲜活了起来。 “卢上尉走好。” “白少校再见。” 七嘴八舌的送别中满是庆幸与喜悦。 走出饭店后,热闹消失了。 放眼望去,无尽凄凉之中,只有远方城市的灯火通明。 之前那么多次分别都没有成功,这下该成功了吧。 卢箫犹豫了一刻,看向白冉:“你住哪里?我有摩托车,可以送你。”从她背包的情况来看,她所住的地方应该离这里不远。 “你当真可以送我?”白冉意味不明地挑挑眉。月光下,她的皮肤苍白到可怕,像雪捏的雕塑。 “嗯。”卢箫嘴上虽答应着,但总感觉必定有妖。 而下一秒便印证了她的猜测。 只见白冉笑着转了一圈,特意展示了一下她装满甜点的背包:“那就送我去你宿舍吧。我住你那。”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白冉确实不说谎,只不过经常性话只说一半~ 比如—— “但最后也还是盖章。(因为你当不了贪官。)” “因为(我怕卢上尉)寂寞,(她)除夕夜不该一个人过。” 第29章 卢箫皱起眉头,揣测着刚才那句话的含义。 “你是认真的吗?” “我认真的概率可比开玩笑大多了。”白冉眯起眼睛,歪头,任长长的头发垂过胸口。 卢箫的睫毛颤动了一瞬,好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冷风迷了眼。空气变得湿冷了不少,恐怕明天早上会有大雾。 “那走吧。” 白冉不明所以地眨眨眼:“走哪儿?”很显然,她并没料到年轻的上尉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我宿舍,如果你不嫌弃。”卢箫一边掏出摩托车钥匙,一边走向检察署侧方的停车场。 “我怎么会嫌弃呢。”白冉立刻重新背起背包,跟了上去。 停车场内,几辆摩托车孤零零地伫立在中央,牌照的格式都统一为“SZ1xxxx”,标红的“SZ”两个字母代表军用。 卢箫走到了最不起眼的一辆旁,钥匙插入锁孔一转,内燃机的轰鸣立刻划破寂静。 拿起挂在把手上的头盔时,她直接递给了身旁的白冉。 白冉把头盔抱在怀里,毫无戴上的意思:“要死一起死呗。”然后把头盔塞回前面。 卢箫跨上摩托,平静解释道:“我开车很稳。” “我信,”白冉跨到她身后坐下,“卢上尉就是这种性格的人。” 摩托车启动。 小风变成大风,拂过两人的脸颊。白冉缩缩脖子,拉起风衣的领口。 “靠着我吧。”卢箫目视前方。尽管行驶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她仍不曾松懈。 白冉愣了。紧接着,她在左侧后视镜中看到了自己瑟缩的姿态,笑了。 “那搂着可以吗?”极为得寸进尺。 安静了几秒钟后。 “随你。” 白冉立刻调整姿势,将双臂穿过上尉的两臂之间,环住上尉的腰。 本宽松的军服一紧贴身体,那纤瘦细腰的轮廓便展露了出来。而那腰有一种魔力,让人的手放上去就想顺轮廓线抚摸的魔力。 “……别乱摸。”卢箫的嗓音有点颤,好像在竭力保持着镇定。 “是是是。”白冉的嘴角勾起了得逞的微笑。 远处,又有三大片烟花在空中绽放。黄色和紫色的欢乐交织,炸成一个个粒子状的碎片。 隔着布料粗糙的暗红色军服,白冉将脸贴到了开车人的肩胛骨上。 其实卢箫的肩和背都不宽,甚至可以用窄来形容;因瘦而分明的肩胛骨也硬邦邦的,有些硌人。但脸贴到上面,超越世间一切的温度便传递了过来。 白冉闭上眼睛:“你的体温比常人要高。” “应该吧。” “难怪这么瘦。” “我暂且把‘瘦’字当作一个夸赞。” “无论什么字眼,只要是形容你的,都是夸赞。”白冉仍闭着眼,鼻尖悄悄攀到上尉的后脖颈处。“即便是‘死板’和‘傻’。” “这两个听起来不太像夸赞。”一直严肃的语气终于松了些。 “无趣。”白冉皱皱鼻子,但声音仍满是笑意。 “这个倒有点像。”甚至还染上了些幽默。 刚才的对话颇有调情的意味。 白冉睁开眼,看到了后视镜中,似水月光下认真又温柔的神情。 谁也说不上那双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的,是灰色,还是蓝色,抑或是淡淡的墨色。奇怪却抓人的颜色。 大约五分钟后,摩托车在一片平房区的深处停下。 稳稳停住后,卢箫道:“到了。” “多谢顺风车。” “不谢。” 在大门口时,卢箫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拉开门等待。脊背一如既往挺得很直,这是她素来的习惯。 白冉毫不客气地踏了进去,留下一个飞吻的声音。那声音还隐隐带点水声,不可磨灭的色气让卢箫的脸颊迅速烫了起来。 一进宿舍,卢箫刚把背包放到玄关处的柜子上,就被某条不安分的蛇压到了墙上。 果然,只要共处一室就没好事。 卢箫静静地贴在墙上,暂时没有反抗的意味。 仗着微弱的身高优势,白冉的鼻尖顶到了卢箫的额头上,拨开她的刘海:“装恶人装得很辛苦吧,明明这么可爱一只。” 声音很柔很媚,故意勾引的嫌疑很大。 那条蛇的鼻梁很高,鼻尖也很窄,落到皮肤上的感觉似一颗冰凉的滚珠。 卢箫无奈地推开她:“禁止。”一举一动都很疲惫。 白冉将她松开,嘴角勾起的弧度仍然暧昧:“卢上尉真是不解风情,莫不是石头变的?” “又不会和你上床,没必要解风情。”卢箫的眼神虽在闪烁,却看不到任何欲望。 白冉绿色的眼珠闪烁一瞬,然后自嘲式道:“说得也是。” 卢箫活动了一下身体,从衣柜中拿出毛巾和睡衣。她所有的衣服颜色都很素,款式简约。 “我先去洗澡。” 正要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警觉地看向白冉:“……等等,你带睡衣了没有?” 白冉将满满当当的甜食全部倒出,背包瞬间空空如也。里面只剩一根牙刷,和几个证件。 “你猜。” “那你怎么睡觉!”卢箫万分惊恐。她已经隐隐猜测到了答案。 “我说过,我睡觉时不喜欢穿衣服。” “不行!”卢箫立刻返回衣柜旁,抽出一件宽松款的衬衫与长裤,有些慌乱地扔到白冉脸上。 白冉淡然地拿下衬衫,放到鼻尖嗅嗅:“洗过,但是你常穿的衣服。” 卢箫脸红了。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动作掩盖局促,只能无视这句话,向卫生间走去。 “虽然我们眼神和听力不好,但嗅觉很灵的。”背后传来了白冉轻却得意的笑,虽然只是客观事实的陈述,故意调戏的意味很浓。 卢箫重重地关上卫生间的门,脸颊仍然在发烫。 虽然头一次遇见这种半蛇半人的怪物,但她并没有看到蛇人与人类的实质性区别,总觉得白冉就是个烂性子的女人;因此之前在思考白冉相关的事时,她总会下意识以正常人类的视角看待。 但那一刻起,她的视角突然变化了些许。 从某些方面来看,这女人完全就是一条蛇。视力和听力不好,嗅觉却很灵;力气很大,喜欢缠人;怕冷喜湿热,爱肉食。 …… 如果是蛇的话,发情期应该在四五月份才对吧?怎么能一年四季都处于这种情况啊?她呆呆地看看天花板,实在没想明白。 这么思考着,卢箫脱下厚重的军服,走到花洒下。 温暖的水流带起蒸汽,流过纤细的腰与平坦的小腹。脸颊在水蒸气中泛红,和灰蓝色的瞳一对比,就像深海中的岩浆。 肌肉的线条在顶光下投出流畅阴影;半黄半白的皮肤上,一道道早就愈合的疤痕呈淡淡的青色。那是军人的烙印。 洗净身体后,她披上浴巾,轻轻吸干身体上的水。 站在镜子前穿衣服时,她看到自己的脸颊过于红了,大概是被热气蒸的吧。 然而走出卫生间的那一刻,又是开幕雷击。 白冉虽已乖乖披上了衬衫,但—— 没扣扣子。 敞开的衬衫中,透出阴影的腹肌与半圆的轮廓清晰可见。尤其是那圆润的轮廓,其体积过于具有视觉冲击感了。 卢箫慌忙别开眼睛,斥责道:“你怎么不穿好!” “扣不上啊。”白冉浅金色的眉毛挑起,很无辜。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卢箫瞪她瞪了好半天,最终只能泄了气:“好吧。” 慢悠悠经过她时,白冉的嘴唇作出了一个很妖媚的圆形。又是静音版的飞吻。 工作了一整天,实在是太累了。 在头接触到枕头的那一刹,卢箫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但她担心白冉又干什么离谱的事情,便强忍着睡意,撑起来靠在床头。 虽然白冉平常的作风很散漫,但洗澡的速度仍沿袭了军人的良好作风。不到十分钟,她就擦着头发走出了卫生间。 看到斜靠在床头犯迷糊的卢箫,白冉皱眉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刚十点半。 “睡什么睡,除夕夜不跨年的吗?” 卢箫苦笑,中气不足道:“可是我真的累了。”四肢的每个细胞都提前泡在了梦境之中。 “也是,卢上尉工作辛苦了。”白冉将毛巾展开,挂到衣架上。她很尊重卢箫带点强迫症的习惯,把每个褶皱都铺得整整齐齐。“但除夕夜一年只有一次吧?” 卢箫精准捕捉到了那语气之中的失望。于是,她控制着不住上下打转的眼皮,强撑道:“那我就睡一会儿……快十二点的时候叫我起来,我陪你看烟花,好不好?” 白冉被卢箫的神情和语气逗笑了。明明自己跟个熬不住夜的小孩子似的,说的这话却像在哄别的孩子一般。 她坐到床沿,双腿交叉盘起:“好呀,这可是你说的。” “嗯……”最后一个音节都发不清楚了,从身到心迷迷糊糊的。 紧接着,不到五秒,年轻的上尉呼吸便趋于平稳。光速睡着。因为过度疲劳,她的鼻鼾很重。 白冉坐在她的身边,双腿蜷起,额头轻轻靠在膝盖上。 时间很安静。 微微斜眼,她看到了上尉一直紧蹙着的眉头。 犹豫了片刻,她将手指穿过卢箫散开的发丝,轻轻抚弄。很奇特的颜色,像燃尽的烟灰。 在指尖的安慰下,卢箫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其实若没有军人硬汉身份的加持,她的长相很像橱窗里的瓷娃娃。 或许在另一个年代,另一条时间线上,她本可以当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或许。 时钟一点点向前飞奔,白冉一动不动。她一直盯着那熟睡的脸庞,绿眼不住泛出温柔的水波。 盯着盯着,她忘乎所以地俯下身去,却在距离十厘米处及时停住了。嘴唇终也没有落下,即便是蜻蜓点水。 指针指到了十二点整。 窗外,烟花灿烂。 漆黑的夜空复制了花海,一颗颗反复徘徊的流星绚烂绽放。 年轻的上尉睡得很熟,隔窗的爆炸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睡眠。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睫毛,都异常平静。 白冉如母亲般微笑。 却没有叫醒她。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之我是卢上尉:化身娇妻被宠上天》 不过宠是相互的,很多卢上尉的小细节也很宠哈哈哈 第30章 再次睁开眼时,是一片暖洋洋的明亮。 春天来了。 雾已经散去,开罗上方的天空成了一条碧蓝的缎带。 睡得有多好,醒来时就有多迷惑。 卢箫瞥一眼墙上的钟表。昨天晚上醒来过吗?是她没叫醒自己,还是自己醒不来?抑或是…… 她尽可能没动静地转头,看到了躺在身侧的白冉。因为看不到那双绿眼中的激进与嘲讽,闭眼酣睡的蛇看起来格外温和,像旧时北欧皇宫里未谙世事的公主。 不是一场梦。 然而,眼神稍稍向别处瞟了一下,卢箫就感觉气血上涌得头晕。 白冉本就没扣上衬衫扣子,经过一晚上睡姿变换的影响后,彻底敞开。大概是室内温度较高的原因,被子也没盖好。 什么都能看见。而她的皮肤过于苍白,比任何事物都要抓眼。 那具身体过于桃色,以至于多看一眼都算亵渎。 卢箫别开头,决定思考一下今日的排班,以及新的一年的工作计划。上一任警司长的遗风仍影响不少,风纪整顿仍是首要任务…… 这时,身边人的声音幽幽响起。 “长官。” 两个字,让卢箫大脑猛然一片空白。 莫名其妙。她被无数人叫过“长官”,却从没被那条蛇叫过。 卢箫警觉地看向身边人,却只看到一个半梦半醒的朦胧表情。哦,这条蛇没叫自己,只是在说梦话。 “长官……别哭……” 突然,一股异样感涌上心头。 跟那声“长官”相比,以前的无数声“卢上尉”都显得生疏无比。就好像每一声“卢上尉”,都在硬生生掩盖她所习惯的、即将脱口而出的“长官”。一定是错觉,但这错觉也有一定的合理性。 谁,或谁们出现在了她的梦里? 不会是我,没有被一个高军衔的人叫“长官”的道理。 大概是别的军官。 而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就感觉肺部一阵收紧。兴趣不会无缘无故诞生,而对于自己这样一个无趣的人来说更是。 她隐隐明白了无缘无故的亲密举动的含义,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被强吻。大概自己让她想起了那位“长官”罢了。 一个影子,一个替代品。 卢箫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滋味。失望?迷茫?抑或是如释重负? 她坐到床沿边缘,看向窗外反射阳光到呈白色的沙土。 现在的生活是过去的影子,现在的意识是过去的修饰。她开始思考,白冉是否也能在过去的某个人身上找到影子。 但想着想着,卢箫及时打住了思绪。 她觉得,还是将每个人当作独立个体对待,才算得上有尊重。当然,关于这一点,她不会向别人提出要求,只希望自己能默默贯彻下去。 终于,白冉醒了。 在那双绿眸显现的一瞬,她整张脸的气质就立刻变了。变得愤世嫉俗,变得压迫感十足,变得坏而调皮。 “真是早睡早起的乖孩子。”白冉边笑边撑了起来。那松松垮垮没扣扣子的衬衫,立刻随身体的运动滑落了一半。 香肩半露。 更糟糕的是,那女人好像毫不在乎,就任它露着,并伸了个懒到不能再懒的懒腰。她的双臂一展,纤腰便弯折出一个过分柔软的弧度,而前面的曲线也更加清晰。 说毫无波澜是假的,就算是块木头,也不能直视这令人过于浮想联翩的景象。 卢箫叹了口气,替她拉好衣服,然后背过身去:“赶紧换衣服,吃早饭去。” “不吃了,我必须尽快赶回索马里。”白冉懒懒地站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抱怨。“大年初三还要做手术,真就只有医生不用过年。” “军警也不用。”卢箫平静地补充道。 白冉轻轻笑了起来,语气还染上了点幼稚的炫耀感。 “也是。我现在休假结束,至少证明我有假期;你的休假从不结束,因为就没开始过。” 卢箫皱眉:“你这次到底是‘出差’还是‘休假’?” “这两个有什么实质性区别么?” 卢箫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个是需要装样子的偷懒,一个是不需要装样子的偷懒,对吧?” 白冉被逗乐了,眉毛扬得很高。也说不上窗外的阳光和她的笑容哪个更调皮。 “恭喜你,成功被我带坏了。” ** 法定春节假期一过,卢箫便收到了一封来自世州官方的信。信封是红色的,而红色是优先级最高的颜色。 取下印有军徽的钢银,新鲜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 看一眼信的模板,卢箫就明白这是什么信件了。 世州鹰眼军校的进修役通知信。 时间过得真快,眼看又要服军官进修役了。 军官进修役,是世州军队特色培养体系的重要一环。 它针对校级以下的军官,一般于晋升一年后开始服役。此类兵役为期半年,涵盖体能、军事训练和理论教育,由高两级的军官管理;对于军衔为上尉的军官,将会额外追加为期两个月的“教官役”,即担任低级士官的教官训练他人。 进修期间,军校实行封闭管理。只有出现重大事务,才会允许短暂离校处理原职位上的工作。 卢箫将信件按在桌上,每个字都进了眼睛,却没什么意义。 服役时间什么的早都确定好了,但只有拿到官方通知信的那一刹,才真真切切有了实感。 七年内,三次进修役。 晋升太频繁。 卢箫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确实每次都被特批晋升。碰巧考出了好成绩,碰巧破了案,碰巧被中央赏识。明明自己这个年龄,不该是上尉的。 她抬头看向窗外一派荒凉的景象,想起了四年前的兵役时光。 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那段时光。 来自天南地北的大家军职迥异,却能共同在训练区里挥洒汗水。信仰互相构建,热情互相感染。于是乎,再艰苦的拉练也可以忍受。 但过小的年龄实在和大家格格不入。那年的自己不过二十岁,却被迫和一群二十五六的人待在同一个连里训练。而这次的上尉进修役,年龄差只能更大,训练之下很难找到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上尉的平均年龄在三十岁左右。不过……那女人今年该有三十二岁了吧?这么换位想想,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但这也仅仅是安慰而已。 命运馈赠的一切,都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如果可以选择,她真的很想选择一条随大流的道路,那样的话,就不用接受那么多奇怪目光的打量。 而最令人不适的目光,无疑是怨恨和嫉妒。 她闭上眼睛,看到了无边的黑。 ** 进修役前,最后的日子十分平静。 握笔的手不断飞舞,留下一行行刚硬的字迹。去年新年发的钢笔已经磨旧,但两个月前刚发的警务笔记却很新。 命运是个环,好像逃了,却没完全逃开。 回忆的温暖会让她留恋,但离别的情绪很快就渐渐淡去了。总局也就那样,中央也就那样,她从未觉得哪里是家。 从12岁踏入军校的那一天开始,她已四海为家。 地图又更新了一版,世州的领土又在某个边边角角扩大了。卢箫的手指按在满是油墨味的边界线上,沉思。 无时无刻都有东西在提醒时间的流动。 这时,警局走廊传来一阵骚乱,仅从脚步频率便可判断发生了大事。 现在是难得的午休,疲惫的困意布满干热的空气,手边的咖啡都没喝一半。 但作为开罗警卫司的总警司长,发生任何大事都必须在场。于是,卢箫匆忙走出办公室,向骚乱的来源赶去。 下楼后,她看到两个警员押着一名犯人出了警车。 那名犯人的身影很熟悉。瘦小却挺拔,是人类中的老鼠,也是人类中最有血性的老鼠。 脑海内闪过正午的班加罗尔街道,全身罩绿袍的女人用最冷的语气轰走每个走狗。 卢箫快步上前。 两位警员立刻立正敬礼。 “她是谁?” “报告长官,是司愚。” 果然没错。 那次她全身罩了绿袍看不见脸,但其独特的气质与身形仍能让人一眼认出。 卢箫用余光打量这位“流浪艺术家”。 白如纸的脸上,一对狭长的眼睛中间,刀片一样的鼻子锋利地斜劈下来。像老鹰,但不是那种加害别人的老鹰。 而司愚看到了卢箫的脸后,明显也认出了她,只不过问候是一声冷笑。 “一个画画的,抓她干什么?”卢箫冷着脸问。 两位警员为难地对视一眼:“但她是中央通缉的政犯……” 卢箫当然明白。 “我知道,押她去3号区。”那是整个监狱环境最好的区域。 “可埃尔耐尼少尉说押到5号区。” “听他的还是听我的?唉,我得好好和索拉博谈谈了,怎么能把女士关到那儿?” 两位警员当然遵从来自更高军衔的命令。 ** 第二天,卢箫决定亲自去3号区看一看。 她总觉得良心不安。 尽管从上到下都在将司愚塑造成十恶不赦的坏人,但她总也想不明白,一个画家究竟犯了什么罪。独特的艺术风格,黑色的讽刺幽默,多有意思。 明明都叫嚣着言论自由,为什么当被评论的对象变成政府时,便成了一纸空文? 3号区最靠里面的监狱中,司愚正面对墙壁,用石头涂涂画画。她脚边的盒饭几乎一口没动,和瘦成竹竿的躯干莫名和谐。 而看守的警员开始打瞌睡。 “累了?”卢箫悄悄走近后,用指节敲敲桌子。她的手劲很大,敲的声音很响。 警员吓得一个激灵,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对、对不起!” 卢箫叹了口气,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司愚却还没吃午饭?她明明看上去很饿,不会要绝食抗议吧。 “128昨天吃饭了吗?” “不太清楚,好像吃了吧。” 不对,从她的精神状态来看,应该是没吃饭。但卢箫也不敢贸然怀疑下属,便悄悄走到司愚的监狱门口。 “你怎么不吃饭?”卢箫隔着栅栏问。 司愚手中的石头仍在墙上摩擦。 “我鸡蛋过敏。”她说这话的时候轻飘飘的,毫不在乎一般。 意料之外。卢箫知道,因为鸡蛋产量增加价格下滑,监狱区近来的伙食一直是蛋炒饭。只是她没想到,警员竟如此不关心所关押的犯人,不到濒死根本不会管。 “所以她从昨天上午到现在,一顿饭没吃。”卢箫愤怒地看向看守的警员。 警员瑟瑟发抖:“我、我真的没注意……” 卢箫换上了最凶狠的语气和表情。 “犯人出了问题,上面是要问责的。” “对不起。” “记下,3146鸡蛋过敏。我一会儿会检查其它地方的情况。” “是。” 卢箫走到邻近的后勤区,管后勤的同事要了两袋面包,然后快步返回3号区。 铁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她将面包放到小桌板上。 司愚终于转过身来。 仍是充满敌意的眼神。 “下顿饭就没鸡蛋了。这顿你先用面包垫着。”卢箫尽可能让语气不带任何个人色彩。 司愚疑惑地垂下眼睛,看到小桌板上的面包后,愣住了。很显然,这在她意料之外。 卢箫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提,只要在合理范围内,我们会满足的。” “谢谢。”司愚蹲下身拿面包,手中的石头滚到墙角,身后的画也显现出来。 灰色的墙壁上,是一副经石头摩擦留下的乳白色线条。上方是一个浅浅的月亮,下面则是六枚硬币。 那好像是某本书的隐喻,卢箫确信自己很久以前的某所图书馆里见到过,但想不起来书名。她只记得,这幅画让她想起了包括司愚在内的一群人。即便颠沛流离,即便遭到迫害,即便怀才不遇,仍未放弃过理想。 同情政犯是危险的,敬佩政犯更是十恶不赦;这样的想法比犯人本身还要歪曲。 但卢箫仍然希望,如果司愚能收敛些锋芒就好了,就不用再在这个鬼地方接受虐待了。不,如果收敛了锋芒,她也就不该再叫“司愚”了。 卢箫开始发呆。 或许可以保释?不知保释金多少,如果…… “请问还有其它问题吗,长官?”警员战战兢兢的询问打断了她的思绪。 卢箫立刻摇摇头,准备转身出去。 然而,刚踏出一步。 “不知你听没听过一首曲子。” 卢箫转过头,不解其意。 司愚撕开袋子,脸上的寒冰融化了些许。面包的香气穿越空间和时间,扑面而来。 “《dieSonatevomgutenMenschen(献给好人的奏鸣曲)》。”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替身文学(呆) “如果我一直听这首曲子,革/命就不能成功。” ——选自《窃听风暴》 第31章 四十五万州元。 卢箫看到保释金数目时,差点惊掉下巴。 司愚只是一个一穷二白的画家,如此巨额的保释金只能说明,世州根本不想给她任何离开的机会。只要有理由,甚至会软禁她一辈子。 难怪这些人被称作“行走的四十万”,真值钱啊。 卢箫自嘲式地笑了一下。 合上资料簿后,她苦恼地走出后门,望着浅蓝色的天空出神。 心情异常烦躁,她真的很想管索拉博借一支烟,但还是忍住了。吸烟只会损害身心,没必要开这个头。 太弱小了。 什么也帮不上。 只能看这位流浪艺术家自生自灭了。 “请问这位迷人的警司,我能否为您排忧解难呢?”熟悉的声音。 卢箫一惊,只见侧边闪出一个翠绿色的人影。若不是提前知道那是拉弥教的罩袍,活脱脱一个幽灵的形态恐怕会把人吓出心脏病。 网纱面罩下,幽绿色的眼眸莫名像古墓里的鬼火。宽大的罩袍下也能看出那身形的高挑,胸前丰满凸起的一片更是表明了她的身份。 那是两个月都未曾见过的身影。 “白……”但只说出了一个字,卢箫便不知道该怎么接了。直呼其名实在不礼貌,自己好像也没怎么直呼其名过;但叫这女人“白少校”又显得怪怪的,尤其是在其穿绿袍而非穿军服的情景下。 “叫我‘少校’吧,我喜欢被高捧的感觉。”毫不避讳的耀武扬威,熟悉的态度,熟悉的配方。 卢箫顿了顿,敬了一礼:“白少校,有什么事吗?” 世州军人的习惯,一带上军衔,话语的礼貌层次会高上好几级。 绿袍轻轻抖动了两下,其下的人在笑,且笑得并不太礼貌。 “我们真是不一样。” “什么?”卢箫有预感,这女人又要说什么一针见血却令人不适的话了。 “你喜欢用军衔疏远,我喜欢用军衔调情。” 卢箫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隔着网纱盯着那双隐约眯起的眼睛。脑海里闪出过往的某些片段,让她脸颊的温度升高了些许。 “言归正传,我是来保释人的。”白冉的声音终于听上去正经了些。 “保释谁?”卢箫疑惑。 “司愚。” 卢箫愣住了。她从不知道,白冉和司愚还有秘密勾结。 “但是要四十五万州元。” “我有。”白冉的语气轻飘飘的,就好像那是四十五而不是四十五万。 卢箫睁大双眼。 她再次深刻意识到,自己对白冉一无所知。她没料到白冉这么有钱,更没料到白冉会愿意花这么大价钱保释一个穷画家。 无权过问别人的私事。卢箫镇定地点点头。 “请进警局填表。一切都确认好后,我们就可以放人。” “真专业,都不过问原因的。” 这句话听起来很嘲讽,但并没有证明其嘲讽的确切证据,卢箫便用平常的话术回应:“保障您的个人权益。” 不过话一出口,她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也有点像嘲讽。 “呵呵,果然是卢上尉。” 听到那带军衔的三个字时,联想到刚才这女人的某句话,卢箫觉得万分不自在。 两人绕到开罗警卫司的正门前,一前一后,且距离保持得很稳定。 门口站岗的两位警员看到罩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后,表情很新鲜。 倒不是说他们不常在海关见到赤联女人,但罩最高遮盖等级的“沃尔卡”的女人,还是头一次见。罩“沃尔卡”的女人,大多来自更为极端的南赤联;而受国际局势影响,南赤联的人通常不会来世州。 当然,卢箫也拿不准为什么白冉要穿“沃尔卡”。世州又不是赤联,没必要穿。 这样一想,为掩盖身份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保释政犯很容易惹祸上身。 白冉的脚步很柔,但又莫名很沉重,死气沉沉的。好像在控诉什么,在为什么鸣不平。 之后的过程中,两人没再多说过一句话,全程公事公办的态度。卢箫很庆幸白冉收起了恶劣的习惯,不过这女人过于一本正经的表现有点毛骨悚然。 白冉静静地在绿袍下填表,卢箫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 纤细的手指如雪,鲜红色的指甲油仿佛在滴血。 红色是警告的颜色。卢箫并不记得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涂过指甲油;从指甲油的完整状态来看,应该是最近新涂的。 守在不远处的警员们开始窃窃私语。 “哇,赤联人这么有钱的?什么背景啊?” “做生意的呗,有什么奇怪的。” “不是说赤联女人不能做生意么,难道她是……” “嘘。” 虽说白冉承认过听力不好,但卢箫还是觉得,白冉应该已将上述对话尽收耳底了。作为那些警员的上级,她替他们的嘴碎感到羞愧。 大气的字如行云流水般飞舞,白冉的手迹只能用赏心悦目形容。百分百文化人的字迹,每个间架结构与连笔都恰到好处。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意外合上了时针的移动。 这字迹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卢箫皱起眉头思索,却思考不出来个所以然来。她想到了某个人的字迹,却肯定二者没必然联系。好看的字都是相似的,只有丑字才会丑得千奇百怪。 “好了。”白冉将表格推到对面的军警面前。 然后,她抽出了一张不起眼的白色支票。 但上面的数额却很抓眼,正好四十五万州元。世州中央银行开具的,也有在特定灯光下呈紫色的防伪标识。 卢箫接过表格,检查上面的每个信息。 在姓名一栏,她看到一行故意潦草的字母,愣了一下。她抬头看向白冉,意料之中捕捉不到任何痕迹。严严实实的“沃尔卡”之下没有表情。 虽说中文才是各国的官方语言,但当今世界格局的变化毕竟过于紧迫,部分专有名词如姓名是允许用其它语种填写的。 她便没说什么,只是重新辨认一遍。 终于,辨认出的内容如下: 【Savanna】 虽然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正式音译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白冉”。 她警惕地皱起眉头,拿起支票比对。既意外又不意外,她看到那张支票上的名字也是“Savanna”。 是伪造的支票吗?还是…… 卢箫捏着纸张边缘的手指出了汗。 然而专业检验人员接过那张支票,用紫外灯核验了几分钟后,点了点头。 没有任何问题。 内心的疑惑越来越多,但卢箫什么都不敢问。别人的私人财产,跟自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卢箫盯着网纱后面平静的绿眼:“请出示身份证明和证明材料。”这也是官方流程之一。 白冉从“沃尔卡”的侧兜掏出了一小沓折叠的文件,递了过来。 将文件展开的那一刹,卢箫再次震惊了。是旧欧民主联合国的公民证,财产证明和工作证明。 不是护照,而是公民证。而且无论从哪个细节观察,多年警司的经验都在告诉她,这个公民证是真的。名字真真切切就是“Savanna”,只有名没有姓,又或许“Sa”就是她的姓;而旁边的一寸证件照,分明就是白冉的脸。 审阅完毕,卢箫递给身旁的男警员:“雷米,把这些拿去复印两份。” “是。” 罩绿袍的女人一动不动。 卢箫也一动不动。 她知道白冉原本身份,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但不打算深入盘问任何事情。她比白冉还希望司愚能被尽快保释出去,不然被押到中央监狱就危险了。 资料复印完毕,雷米将那一沓纸装袋,还给了白冉。白冉接过的时候,懒懒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卢箫陪同白冉走出了警局。旁边一众忙碌的警员们,在她们经过时,都会停下手上的工作,注目一瞬。 “只要提款顺利,我们就放人。” “嗯。” “两个工作日。” “我相信你们。”不过语气很嘲讽,跟说反话没什么区别。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赤红。 像蛇张开了血盆大口,丝状云朵是一排细而尖的牙。 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卢箫陷入沉思。 她想起了很久前遇到的那个波斯姑娘。一样被绿袍封印的美貌,在面纱褪去的那一刻,令人怅然若失。 为什么白冉突然穿起了罩袍?是被北赤联的宗教警察发红牌了吗?她当然希望这个猜测是错误的,希望白冉只是单纯不想被认出才穿的“沃尔卡”。 抬起手掌,因高强度训练留下的厚茧与伤痕仍清晰可见;但那苍白的茧中,仿若要有蝴蝶飞出。 这么一比下来,世州不分性别的变态训练竟成了一种恩赐。 卢箫叹了口气,转身走回警局。 ** 后来,卢箫一直没搞明白两个疑点。 其一,旧欧公民证上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白冉。 虽然那张证件照像白冉的脸,但一寸照的像素实在过低,世界上长得像的人也太多,不能百分百确定。或许是她的亲属,或许是受别人指示与帮助,又或许是她假借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身份。受人指示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如此巨大数额的钱,一个人大概率是拿不出来的。 其二,白冉究竟为什么要用西文字母填写这个名字。 最大的一种可能便是,这个名字的中译过于出名。有点耳熟,但想不起什么名人和这三个音节相近。或许是旧欧的名人,只是自己消息闭塞不了解罢了。 任何国家都不承认双国籍。作为北赤联的军医长,白冉一定要是北赤联公民;但一个北赤联公民不能同时当旧欧公民。 见了鬼一般。 Savanna。 似着了魔一般,卢箫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放那个名字。很贵气的名字,很具仙气的名字,也像一条蛇妖的名字。 她很不想承认。 但确实开始对白冉的身份好奇了。 那是2190年,在警卫司记忆清晰的最后一件事情。 ** 三天火车,一天大巴。 抱着黑色的旅行包,卢箫疲惫地靠在车窗边。同车的人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想认识对方,多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消耗无谓的热量。 为了方便打理,她将在出发前一天头发剪短了。倒也没寸头那么夸张,但配上高瘦的身材,这个发型很容易会被错认为清秀的小男生。 因此在大巴上坐下后,一个一米八的男军人毫无顾忌地坐在了身边。 密闭空间内,男人的体味被关得很重,卢箫不得不打开车窗透气。寒风扑面而来,让在开罗待习惯了的上尉很不适应。 大巴沿着额尔齐斯河前进。 在开罗已一片盛夏时,北方内陆仍一片荒凉。大片山脉上的白雪仍未融化干净,在褐色的山体上斑驳。冰面边有三两白色轮船停泊,哨声回荡在万里无云的天际。尽管车内暖气很足,但看到漫山遍野光秃秃的岩石时仍会打个寒噤。 这是西伯利亚,地球上最冷的土地之一。 冰冷的沉睡之地。 她想起一句名言,或许是某位上校说过的。 ——能挺过西伯利亚摧残的军人,才有资格成为军官。 闭上眼,四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 狂风呼啸,寂寞在雪地中无限放大。这句话是对的,只有狼才能挺下来。 恍惚间,卢箫总有种不真实感。 斑驳的灰色山脉是一样的,内燃机的机油味是一样的,被暗红色军服占据的大巴是一样的。但明明才过了四年,是什么不一样了呢? 她想起了那场战争。 无论过去多久,在某天晚上的熟睡中,刀光血影还会悄然划入梦境。 在入伍时,大家都曾立志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民守护者。 但那场战争的胜利守护了谁呢?是司愚,还是战死的士兵们? 可怀疑与批判又能带来什么?是新生,还是无妄的灾祸? 多么荒谬。 正直与邪恶的边界越发无法分辨,她已分不清对和错。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剥丝抽茧的伏笔。 顺便打个广告: 这本完结后开《御姐养成游戏》,[腹黑姐系妹妹新人x纯情妹系姐姐上司],年上养成年下的事业,年下养成年上的爱情~对游戏制作领域和游戏策划感兴趣的快预收起来! 第32章 世州鹰眼军校的进修役训练场坐落于鄂木斯克北边。 荒原中央,厚厚的钢板墙构成一座围城,封锁了枪声与呐喊。大门左侧是军绿色十字国旗,右侧是印有老鹰的暗红色世州军旗。两面历经风霜的旗帜迎着寒风飘扬。 卢箫和一同报到的尉级军官站在大门旁。六月的寒风威力不减,依旧刮得人鼻腔生疼。 随着太阳渐渐升高,气温勉强升到了十度以上。 一个佩有金鹰胸章的军官向他们走来。世州鹰眼军校也是中央直属机构。 “少尉出列!” 队伍中一半人踏步走出,站成一列。他们是这群人中最年轻的一批,年轻的朝气在阳光下闪烁。但即便是这样,卢箫还是能敏锐察觉到,他们也就是自己的同龄人而已。 “中尉出列!” 剩下的四分之三踏步出列。 余光看着他们的面容与肩章上的金星,卢箫越来越陌生。那些人脸上的岁月已超过了自己不少。 “上尉出列!” 卢箫向右踏出一步,因身高自然站到了女军人列队的靠前处。 走过同级的上尉们身边时,她有些紧张。这些人是白冉的同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 军官向三列人敬了一礼。 “进门后,少尉左转,中尉右转,上尉向前,寻找对应的标牌依次报到。齐步走!” 卢箫跟随着向前走去。 嗒,嗒,嗒;马皮靴底叩出清脆的响声。他们第一次聚集到一起,步伐却出奇的默契而整齐。随便抽几人都能组成训练有素的阅兵方阵,这是世州军人一贯的良好素养。 团结紧张,严肃压抑。走进训练场内,一切都是三年前的氛围。 灰色水泥地上,钢筋混凝土场馆内,到处张贴着红色标语。军服是暗红色的,但标语是鲜红色的。 ——向伟大的时元帅致敬 ——时代铸就军队,军队守护人民 ——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一步生 安静等待。 密集人群中,冷风不再。 登记报道的军官坐在帐篷里,头也不抬地写着资料。 卢箫走到他面前,立正敬礼后,将证件递去:“卢箫上尉,中央陆军高级指挥官,开罗边境警卫司正警司长。” 军官手中的笔突然停住了。他眯起眼睛看看上面的资料,好像在核对什么。 “卢箫——上尉。” “是。” “年龄?” “23岁10个月。” 队伍后面传来了不可思议的唏嘘。或是对那个名字,抑或是对那个年龄。 卢箫万分不自在,只想赶紧完成登记,逃出这里。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负责登记的军官挑了下眉,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那看来这儿没写错。没事了。”然后,他将证件递还给卢箫。 卢箫收起证件,走出帐篷。 经过后面的上尉们时,她感受到了来自十几双眼睛的注视,还有特意压低声音的谈论。 而不论是注视还是谈论,负面的评价占压倒性优势。 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实上,她确实也没做错什么。唯一的“错”,便是年龄与军衔的格格不入。 而那些尚能收敛的眼光与品头论足,仅仅是噩梦的开端而已。 因为这个时代和她的眼眸一样,都是灰色的。 ** 卢箫率先到宿舍中收拾东西。 大概是个巧合,今年这间宿舍就在四年前那间的斜对面,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 只可惜熟悉的面孔一张没见到,她有些失望。 仔细想想,这倒也正常。中尉到上尉的晋级周期一般在六年,只是自己因前年夏天的大案提前晋升了。换个角度想,认识新同学也很激动人心,说不定能遇到更好的人。她一直在尝试乐观。 她的行李少而井井有条,因此不过十分钟便收拾好了。衣服和杂物甚至都没占满私人空间的一半,堪称军队内务的典范。 卢箫将空空如也的行李袋卷起来,放进最底层的柜子中。 然后,她拿起一本书,在书桌前看了起来。也不知受了谁的影响,她最近很喜欢看时政评论杂文集。 咔嚓。 背后的门响了。 卢箫转头,看到一个扎高马尾的女生走了进来,左右手提着两大个行李箱。从外貌来看,应该是亚裔;从身材来看,大概是文职或技术职。 那个女生将行李箱往床边一靠,看到室友是何方神圣后,她的表情很惊异也很排斥。 “啊,你就是那个才23岁多的警司?” “是。你好,我叫卢箫。”卢箫立刻站起,礼貌地伸出手。 然而那个女生却无视了她的动作,一边拉行李箱拉链一边说:“我叫千在熙。你长得好奇怪,到底是哪里人?” “我妈妈是俄裔。”卢箫习惯性用军姿站立,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哦,但你长得也不完全像白人。” 卢箫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爸爸是东亚人。” 千在熙一边将内衣袋挂到衣柜内杆,一边用余光瞥她,皱起的眉头闪过一丝不悦。 “现在又不是训练,站那么直干嘛?” 卢箫立刻活动了一下手臂,局促不安。看来还是没改掉这个毛病,她抱歉地笑笑:“站岗站习惯了。” 千在熙哼了一声,继续收拾东西。那冷哼好像在说,你就装吧。 空气陷入尴尬的沉默。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继续看书,但沉浸不进去。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位新认识的室友不太好相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声问话打断了即将沉浸的卢箫。虽然她很不喜欢看书时被人打断,但还是好脾气地放下了书本。 “喂,为什么你还不到24岁啊?” “去年提前晋升了。”卢箫实话实说。 千在熙将空行李箱推往角落,顿了一会儿,她万分疑惑地发问:“不是,我都29了,就算你提前晋升,也不可能比我小这么多吧?” 卢箫转头看向她,认真解答:“我毕业时定的军衔是少尉,85年升的中尉,去年因为一个案子又晋升了一次。” 千在熙的表情有些扭曲。那是一种混合了不解、敬佩、嫉妒与愤怒的表情。她张嘴张了好几次后,才闷闷道:“好吧。你这里还空着这么大地方,多浪费啊,我把包放这儿了?” “好的。”卢箫点点头。 看到她一直不愠不火的样子,千在熙撇了撇嘴。她认为这年轻军官是个软包子或伪君子,丝毫没想到这其实是习惯性礼貌的温和待人。 赌气一般,她将背包向卢箫的储物盒挤了挤。 沉默片刻后,卢箫不知该说什么,但又觉得该说点什么。于是,她客套式地问:“请问你是哪个部队的?” 听到这个问话,千在熙的表情怪异地扭曲了一下。她皱起眉头,用一种尖锐而做作的声音道:“一个小小的地方军医罢了,哪儿能和你们中央的人比。” 一瞬间,卢箫很尴尬。 千在熙继续整理行李。 两人互不干扰。 卢箫的眼神虽然在书页上,但脑海里一直回放着刚才的对话。她在反思,自己是否说了一些不恰当的话。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 “千在熙。”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下一句话,就见千在熙瞬间拉下了脸:“你个小孩儿怎么直呼我名字?叫姐姐!” 卢箫僵住,不知道这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她一脸懵圈,张半天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职级相同,这位军医小姐却简直比唐中校还嚣张跋扈。 她僵硬地微笑着:“你是认真的吗?” 这个表情像是汽油一般,浇起了千在熙的怒火。她傲慢地扬起头,渐渐逼近,眼里甚至透出威胁的光。 “叫啊!” 那一瞬间,卢箫突然看到了恶魔的旧影,各色长角的怪物突然就在眼前叫嚣环绕,背后渗出冷汗。 大脑一片空白之下,她迅速将面前人推开,且忘记了控制力度。 电光石火。 无论是反应速度还是力量,作为军医的千在熙根本无法反抗。她直接向后倒去,后背重重磕到了墙上。 咚。 糟糕,闯祸了。 卢箫赶快上前拉起她,关切道:“对不起,你没事吧?”还好,她并没有受伤,万幸没碰到后脑勺。 然而千在熙只是将她的手打开。 “好啊你。用这么大劲儿推人?” 卢箫的声音越来越委屈,越来越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好了好了,离我远点,我要去打水了。”千在熙不耐烦地推开她,留下一个鄙夷的眼神。 卢箫呆呆站在原地。 站一会儿后,她回到了书桌前。她想提笔在日记本上写点东西,却什么也写不下。无论是在荒原飞驰的列车还是西伯利亚的寒风,什么都想不起来。 局促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沉重。 ** 2190年6月1日晚。 进修役启动仪式。 上到上尉,下到下士,所有参加本次进修役的军官皆集中到了训练场大礼堂。礼堂内的装潢延续世州的建筑传统,金属、水泥与暗灰色的大理石在各领导人的画像与名言中交替穿梭。 启动仪式开始前和开始后一样安静。 礼堂右侧挂着一个横幅:管住身体,管住意志。嘴也包括在身体中,于是说话也成了所有军人都要抑制的冲动。 一个身穿暗红色中年军官走上演讲台。他便是世州鹰眼军校的校长,黄疾刃少将。 他威严地扫视着几百名尚年轻的军官们,敬了一礼。 “奏世州军歌!” 演讲台侧的管弦乐团应声奏乐,熟悉而充满杀气的旋律回荡在礼堂中。近一千名军官的嘶吼穿破厚厚的水泥墙,直冲云霄。 军歌结束后,是黄少将长达四十分钟的演讲。冗长乏味的字正腔圆,愤慨激昂的亲切鼓励。无论内容怎样,所有军官都昂头一动不动,认真在听。 晚饭还没吃,卢箫的胃在一抽一抽地疼。最近她的胃一直不太好,但必须忍耐,必须保持军姿。 军校负责人伊藤上校送别黄少将后,清了清嗓子:“下面有请参训代表席子佑发言。”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倒不如说这个姓有点熟悉。 一个长相英气的高个子女生走上演讲台,马尾辫和眼珠都像在墨水里泡过一般乌黑。她的气场是军人的,眼神却是当红影星的。 “大家好,我是来自中央战区的海军预备参谋长,席子佑上尉。” 卢箫睁大了眼睛。 这个上尉也过分年轻。没错,看上去很像自己的同龄人。而且最匪夷所思的是,明明只是一个上尉,便已是中央战区的预备参谋长。 “很荣幸能够代表全体军官发言。敬爱的时振州总元帅有言,无法挺过最艰险的境况,就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官。今天,我们共同聚集在最寒冷的西伯利亚,即将迎来新的挑战,从而蜕变成更强大的军官。这将是磨炼意志的一年,这将是理想升腾的一年……” 做作的官腔让她的年龄老了十岁。 卢箫不自在地瞥向旁边的同志们,发现他们都是一副意外又不意外的表情。就好像大家都知道她是谁,也都对这名参训代表的身份没有意见。 望着席子佑的侧脸,卢箫希望接下来的一年不要跟她扯上关系。这个人看起来不仅过分危险,而且嚣张跋扈得比千在熙更甚。 应该问题不大。 虽然同为上尉,但之后会分成四个训练连,成为同窗的概率相对较小。 ** 散会后,卢箫和千在熙走向食堂。她能明显感受到千在熙不待见自己,只是出于寂寞才走在一块。毕竟进修役第一天,谁的熟人都很少。 卢箫迈大步子,只想尽快吃上饭,然后去医务室开点胃药。 楼道里,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席子佑。 与演讲台上的热情洋溢截然相反,现在的她比西伯利亚的平原还冷漠。三个同级军官谄媚地围在她身旁,说说笑笑。这个小团体就像高官和她的三个走狗。 卢箫皱眉。即便是天才,也不该这样自大。 席子佑捕捉到了她不悦的表情。那张棱角锋利的方脸上,柳叶状的眼睛像条蛇。语气尖锐刻薄得像把裁纸刀。 “好看吗?” 卢箫立刻转头将视线移开,没理她。这人脾气可真大,跟所有人欠了她八百万似的。 席子佑冷哼一声,带着小跟班走远了。 看她走远后,千在熙才压低声音,责怪般地凑到卢箫耳边说:“你不知道她是谁啊?” 卢箫很懵:“谁?” 千在熙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她,就好像刚才的问句不可理喻一般。 “你仔细想一下这个名字,这个姓!” “席……难道是席子英的!”卢箫倒吸一口冷气。 “没错,她侄女。席子鹏他闺女。” 席子英便是国家三位副元帅之一;其权力一人之下,亿人之上。而其弟席子鹏则是世州总战区纪律监查委的总书记,负责监督各中央委员会的行为,甚至掌握许多高官的生杀大权。 所有疑问瞬间明朗。 如此想来,这个席子佑确实有傲视群雄为所欲为的资本。顶级军二代出身,只要不犯下大过,仕途无疑会直上青云。预备参谋长是中央想赋予她的,而上尉的军衔是中央尚需要留存的脸面。 出生就在罗马的人,谁也羡慕不来。 千在熙斜眼看着她:“要么巴结她,要么离她远点,像你刚才那样可不行。傻小孩。” 卢箫不再言语。饥饿让胃越来越疼,她的额角都渗出了冷汗。 这段路过于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终于到食堂了。 左看看,右看看。 不愧是鹰眼军校,待遇不错。最左边是各色盖浇饭,紧邻的三个窗口是香锅冒菜,中间是中式面食,右边则是烤猪肘炸薯条等欧式餐食。 混着油香味的大堂里明媚温暖,安抚了卢箫本压抑的心。 ** 那是另一个梦境。 一匹狼被关在生锈的铁笼里。 明明它的脖子上没有项圈,却仍畏畏缩缩。腐烂的血痕侵蚀它的身体,鲜血混着粪便的味道引来无数苍蝇。 碎骨粘着腥臭的肉,散落在笼子的角落里。 或许是太饿了,它起身走到尚留有肉丝的骨头边,轻嗅起来。肉或许不新鲜,但仍能果腹。 尊严已消失不见。 骨头上生了蛆,但狼仍俯身啃食,而且嚼得很香。 她看得心慌。 明明眼前是个笼子,却像看到了一面镜子。 这时她注意到,身边有一团不知名的黑影,模糊得像昏黄的回忆。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半问:“为什么要把它关起来?” “磨光它的意志。” 狼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灰色的眼睛露出凶光。那眼神让她异常害怕,却又无比熟悉。 灰色的毛开始泛红,就好像披着斑驳的军装。 “然后呢?”她好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要问。 一双充满了嘲讽与怜悯的绿眼在黑暗中幽幽燃起。 “让它成为一只狗。”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让过分年轻的军官继续晋升,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第33章 早晨六点到操场集合的时候,卢箫精神恍惚。昨晚的噩梦让她没睡好。 天还黑着,八连的同学已经到齐。 突然间,一个高高的身影让她瞬间清醒。站在队伍最前方的,被一群人簇拥着的,摆着一张臭脸的,正是那个风光不可一世的席子佑。 简直运气感人。 传说中的墨菲定律永远适用,无论多小的概率。 卢箫这时才突然想起,虽然上尉会分成四个连,可失调男女比例让她们必定在同一个连相遇。 没办法,只能尽量忍让,平安度过这一年就好。于是,她装作无事发生,按照身高排在了队伍第三名。 席子佑站在队伍的第一个。她的身高目测在一米八左右,若不入军队,打篮球怕会很合适。 晨练不允许穿厚衣服,鄂木斯克清晨的寒风让军官们冻得直哆嗦,可谁也不敢放弃直挺挺的军姿。 西伯利亚的六月。 魔鬼之地的六月。 一声哨响过后,一个女教官向她们走来。红发蓝眼,皮肤苍白得像纸,典型的凯尔特人长相。 而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卢箫的心跳漏了半拍。训练不允许带刀,但那一刻,日内瓦精制刀具的触感却停留在了胸膛。 上天的眷顾,命运的巧合。大家都知道,鹰眼军校的教官是轮换制,天南地北的校级军官都有概率上任;但在茫茫人海中能精准遇见,实在过于偶然了。 灰色的眼睛与蓝色的眼睛对视的那一刹,时间都停滞了。 内心一阵暖流划过。 卢箫忘记了这次进修役遇到了一切不愉快。 “你们好!我是接下来一年,你们八连的教官,伊温·坎贝尔。叫我伊温教官就行。”她的军服上是两条横杠和一颗星,是少校军衔。若不是肩章证明,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位漂亮温婉、约三十五六岁的女士竟已是少校。 “教官好!”八连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吼出回应。 伊温教官冲上尉们和蔼笑笑:“冻坏了吧?我们先晨跑,跑热了再认识一下。今天第一天,也不为难你们。一万米,在一个小时内跑完,我掐表。跑步,走——” 用最温柔的语气,下最狠的命令。 大家,尤其是文职军官,内心哀怨却无法反抗。在世州军队必须一声不吭地绝对服从。 卢箫倒没什么意见。万米晨跑是进修役的常规操作,只不过军衔不同频率不同。她一直对自己够狠,更何况是在经历了那场内战之后。 跑起来,寒风像一把把利刃,刮得脸生疼。四肢被保暖裤束缚,有些麻木地摆动。 她尽力奔跑在橙色的橡胶跑道上,好让自己暖和起来。 一千米过后,肺在痛苦地灼烧;三千米过后,灼烧感渐渐消退。 不知不觉中,卢箫已经跑在最前面,甚至甩出第二名几十米。这只是一次晨跑,她并没想竞争什么,只是以前在中央军队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帮助了她。 再一次转弯后,余光中出现了席子佑高大的身影。虽然气喘吁吁,但她凶狠的表情仍然不减,甚至比平常还要吓人。 这人好像很不爽,但她并没有心思理会,或许只是咬牙坚持的时候不便表情管理吧。一万米还有一半,专心跑步才是要紧事。 跑着跑着,太阳从高墙上升起,带来晨光熹微。 跑着跑着,风变得温柔,阳光下的操场散出温柔的绿色。 像风一样自由。 卢箫抬高腿,闭上眼睛,短短的头发在风中一甩一甩。累,但是快乐。或许旁人很难理解这种心境,但对于她来说确实如此。独行在风中时,干什么都是轻松的,干什么都是甜的,即便是魔鬼般的一万米。 24圈。还有1圈。 绿茵场边等待的伊温教官看了一眼秒表,然后露出微笑。那笑容很有感染力,减轻了卢箫肌肉的痛苦。 天亮了。 训练场一片光明,就像奔跑着的军人们。 “42分35秒。”卢箫率先冲过白线时,伊温教官报出了时间。 卢箫渐渐减速,然后在跑道尽头变成走路,走回田径场。心肺的负荷渐渐爆炸,寒冷之中四肢僵硬,她大口大口喘着气。 见下一名还离得很远,伊温欢快地小跑到她面前,悄声称赞道:“不愧是我们卢小箫同学,体能真不错。” “谢谢。”卢箫立正一瞬。 伊温被这种乖而严肃的语气逗笑了。本就高瘦的卢箫剪短发后活脱脱一个清秀少年,和说话的语气很有反差感。 “怎么剪了头发?是不是什么奇怪的属性觉醒了?” “因为短发便于打理。”卢箫耐心解释。 听到这话,伊温教官甜甜一笑。深深眼窝中,那大海一样的蔚眼睛眯成月牙。她想起了两年前第一次遇到这位小可爱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什么都当真。 她很想再说几句话,但跑道上其他人已临近终点,便只得走开了。 卢箫的心跳终于恢复了些,停到跑道边为同窗们加油。 不久后,席子佑也冲过了终点。气喘吁吁,脸红得吓人。 无意间对视时,卢箫感觉很不舒服。她说不上那样的眼神的涵义,但着实是不想再对视了。 晨跑后,女上尉们稍作拉伸,立刻站好队。 太阳已经升起,鄂木斯克的寒冷不再难以忍受。湛蓝天空中,轻纱似的白云乘鱼肚白的光束移向远方。 汗水和喘气声浸湿露天训练场的空气。 伊温教官拍拍手,兴致高涨:“大家都很棒,这么冷的天,最慢的都一个小时跑完了!哼哼,谁都不用罚跑啦。年轻小丫头的体力就是不一样,一个晨跑都能跑这么快。是吧,小卢上尉?” 这位过分活泼的教官实在不像个人到中年的少校。但相比起总瞪眼的更年期大妈,拥有这样活泼幽默的教官也未尝不是件幸事。 卢箫不好意思笑笑,低头以示谦虚。 “身体素质稍有落后的同学也别气馁,离最终考核还有一年呢,慢慢来。人到一定岁数后,身体素质确实会下降。看看,今天跑在前面的不都是小朋友嘛?席子佑也是啊,她才25岁。”说罢,她冲队伍打头的席子佑眨眨眼。“剩下的同学我还不认识,一个一个做自我介绍,也让大家都认识认识。天太冷,怕你们着凉,边跳边说也行哦。” 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操场。有口音差异,但都中气十足。 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身份各异。有地方的,有中央直属的;有文职,有武职,也有技术职。属实多样。武装部财务参谋,保密所研究院,空军指挥官,西边支局的警司,甚至还有东亚文化中心的部长。 内心涌上一股莫名的暖流。人生竟然有这么多可能性,而且无论沿着哪条道路,都能沐浴在最蓬勃的阳光下。 只是。 虽然都在阳光下,有的人却会被自己的影子遮住。 人是天生的社会性动物。仅仅过了半天,八连的所有人就好像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形成了一个个小团体。 少尉们尚年轻,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三十而立的上尉们就不一样了,活生生让军校进修役成了微型官场。 人人都是行走的招牌,人人都被分成三六九等。 尤其在朋友的选择上,甚至还形成了一条特定鄙视链。中央鄙视地方,技术职鄙视武职,武职鄙视文职。 世故之人口中“最没技术含量混饭吃的”,便是被明目张胆内涵的地方文职军官。 无论席子佑人本身如何,她永远是人际关系中最吃香的。随便往哪儿一站,就有人围过来巴结她。 中央直属的技术武职,军二代,成绩好;大概率是未来的大将甚至元帅。 理论课结束后,千在熙就和席子佑那帮人主动混熟了。高技术含量的军医够格。 卢箫坐在教室靠窗的角落,翻看新发的课本,万分享受在照进来的阳光下看书的感觉。她渴望友情,却不喜欢这群人,所以宁愿孤身。 反正,习惯了。 更反正,不习惯也终能习惯。 忽然,她的余光注意到了一个同样孤零零的身影。 是申荷娜,那个年近三十的东亚文化分中心宣传部长。无论是年龄还是职位,她都处在食物链最底端,当然在人际交往上就会处于弱势。 其实晚些晋升何尝不是件好事,她想到以前因提前晋升遭受的无数嫉妒与怨恨。不,或许自己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卢箫惋惜地看向那温柔的侧脸。 于是她放下书,走了过去。 “要一块吃饭吗?” 申荷娜很是意外地转头。在看到来者何人后,好像有些失望,又有些羞愧。她迟疑了一下,表情如做梦般朦胧。 “真的吗?” 卢箫只觉得很讽刺。这真是个鬼地方,比那个地方还鬼。她尽可能让笑容不那么苍白无力:“当然了。我刚才看到你就有一种感觉,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 申荷娜愣了一下,紧接着被她小孩子气的发言逗笑了。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很慈爱,就像母亲一般。她比卢箫大九岁,本实在不好意思成为朋友;但突然,她又好像无所顾忌了。 “好呀。” 卢箫便坐到她身边,和她谈天说地了起来。不愧是文职人员,说话很有智慧;不愧是比自己年长很多的人,能讲出很多有趣的生活经验。聊着聊着,她很幸运能认识这样一位同伴。 她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回避申荷娜;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看自己时都带着深深的恶意。 她认为很多问题是找不到答案的,所以并不想理会。 教室的另一端,某双眼睛在注视。恶毒的怨恨灼烧绿火,这其实已是答案。 卢箫却浑然不觉。 ** 午饭前,是参训体检。 抽完血后,卢箫和申荷娜到更衣室里脱衣服。 席子佑和其新晋跟班瓦妮莎也在。看到她们时,席子佑的嘴角立刻向下扯动,抛出了一个嫌弃的神情。 晦气。 卢箫没有理会,继续和申荷娜说说笑笑。但申荷娜的情绪明显有了变化,好像在害怕什么,回应也变得心不在焉。 卢箫也觉气氛压抑,便不再说话,默默走出更衣室。 测身高体重处,她排在几个女军官后面老实等待。军人们的作风一向毫不磨叽,没过几分钟就轮到她了。 “身高172.4,体重57.7。”管测量的医生边写边记。 卢箫点点头,准备离开。 “站住。”医生叫住了她。 她立刻停下脚步,看向医生。 只见医生皱了皱眉,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你太瘦了,这个身高怎么也要62千克以上才合格。血色素也不高,很危险。从今天起必须多吃点,注意营养,最好多长几斤。” 后面突然散出阵阵窃笑。她能很明显地分辨出窃笑的来源,但懒得理会。 “是。谢谢您。” 更衣室内空空如也。 卢箫微微松了一口气,准备穿衣服。但很奇怪,本整齐叠在长椅上的衣服不见了。再定睛一看,衣服被放到了靠墙的储物柜顶端。可能是长椅上不该放东西吧,她没想那么多。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猛然回头,发现是席子佑。那双大手爬上自己的大臂,不怀好意地捏了捏。可能是身高的原因,氛围倍感压抑。 “身体挺硬朗,可惜太干瘪。记得多吃点啊。”很阴阳怪气的声音。 卢箫抓起她的手腕,很轻松便甩开了:“未经允许不要对别人动手动脚。”她竭力控制着自己语气中的不善。 席子佑愣了一下,显然没预料到这位身材瘦削的军警能有这么大劲,有些尴尬地活动了下肩膀。 “怎么这么大反应?呵呵,难道你是同性恋不成?” “不关你事。” “难怪你头发剪得这么短。该不会多暗示暗示自己,就能闭经了吧?” 低俗的侮辱,刻薄的冒犯。 卢箫再也忍不了了,一把将她顶到墙上,手肘狠狠抵住她的肩。毕竟年轻气盛,火气来得很快。 虽然席子佑人高马大,可力量终不敌上过战场的军警,便只能狼狈贴墙。眯眼注视一会儿后,她突然咧起嘴角,狼狈中泛起一丝得意。 “噢,你急了。” 卢箫注视着她,眼睛都没眨一下:“没错,我急了。所以你更该注意自己的言辞。” 这样的回答显然在席子佑意料之外。她半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头一次遇到承认自己急了的人,也好像头一次遇到敢这么与她作对的人。 明明没有乌鸦,却隐隐传来了乌鸦的叫声。 卢箫见她不再言语,继续道:“非要通过贬低别人来彰显自己的价值吗?别人的怒火能给你的履历镀金吗?” 听着听着,席子佑的表情逐渐变成了哭笑不得,好像在看一条发疯的狗。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 “卢箫!放开她吧。” 卢箫转头,看见申荷娜圆圆的眼睛满是深沉的忧虑与灰暗的恐惧。 是了,自己不该惹麻烦,如果连累朋友就不好了。 她立刻松开席子佑。 席子佑看看不远处的申荷娜,再看看卢箫,脸上爬满诡异的笑容:“你这人挺有意思的,要不要交个朋友?” 卢箫将柜顶的衣服拿下,专心致志地扣衬衫扣子。上面沾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但她并不在意,回去洗洗就好。 席子佑皱眉:“我在问你呢。” “随便。”卢箫冷冷答道。 席子佑开始哈哈大笑,就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恰巧,千在熙和瓦妮莎也测完身高体重回来了。她们看到这样的场面,面面相觑。 卢箫没理会她,快步走出了更衣室。 申荷娜叹了口气,也随她走出了更衣室。 食堂里落座后,卢箫没好气地咬着汉堡。面前还有奶酪薯条和炸鸡翅。很腻,但她打算全部吃完。经体检处医生的一番话后,她决定每顿都多吃点,好增强体质。接下来的一年会有四次大拉练与无数次高强度体能训练,不能拖八连后腿。 申荷娜小口小口吃菜,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卢箫注意到了她的情绪,问:“怎么了?” “唉,你不该招惹她的。” “我没招惹她。是她先招惹我的。” “……我当然也知道,但是这个真的,怎么说呢。” “别担心,我尽量离她远一些。”卢箫胸有成竹。 “真的吗?” “当然。” 两人无言片刻。 申荷娜吃完盘中的食物,不解地眨眨眼。那是她一直想的问的:“你好奇怪,别人都一心想巴结她。你知道她是谁吗?” 卢箫用纸巾擦擦嘴角的蛋黄酱:“知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也没巴结她吗?” 申荷娜的笑容有些古怪。 那笑容好像在说,训练场的天空是一块巨大的蓝色垃圾,水泥地是一片坚硬冰冷的灰色垃圾,而她们是其间毫无价值的小垃圾。 “或许吧。” ** 灯光下,卢箫正在做理论课作业。 这是一道计算理想气体分子速率分布函数值的题。物理和数学都是军事理论体系下的必修课,也是进修役结业评定的重要参考。 自当年成为军警后,她忘了许多知识,现在只能一点点捡起。 让思维肆意沉浸在公式中,不仅不觉厌烦,反而觉得心旷神怡。 微分方程,二重积分,封闭曲线所经坐标。每当看到千变万化的数字时,她便会想起几年前军校的日子。 自己也曾在结业考试的数学科目中拿了最高分,也曾勉强算得上是个天才;可惜命运未曾眷顾,终也没能成为一名研究员。 九点半到了。 她立刻放下笔,收拾好教材和笔记本。洗漱睡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抬头,窗外漫天繁星。一道光束横穿天空,高耸的灯塔留下落寞的黑影。黑影刺向天空,天空也是寂寞的。 千在熙带着发箍,往脸上擦着各式护肤品。她的皮肤吹弹可破,细腻到不像一个经历风吹日晒的军人。 各自洗漱,各自睡觉,几乎一句话都不会说。 这算是一种变相的和谐吧。 洗漱归来的卢箫站在门边。 “我关灯了。” “好。” 作者有话要说: 越压抑的环境,莫名其妙的对立矛盾越多……(我指的是小说,才没有指现实呢) 第34章 那是鄂木斯克严寒褪去的第一个傍晚。 远远眺望市内,圆顶建筑上的雪已融化干净,额尔齐斯河也重新流淌。晚霞似火,烧透天空,每个走在训练场上的士兵都像古老的铜像。 世州鹰眼军校的氛围变得愈发压抑,中央隔三岔五派来的督导都板着脸。不知是什么变化带来的乌云,每个教官的神情都黑成深渊。训练强度肉眼可见地加大,军官们暗暗叫苦不迭。 只有两周一次的联谊晚餐会除外。 那是为数不多的欢乐时光,所有人都可以忘记汗水与酸痛的肌肉,在温暖的房间里谈笑风生。不同房间内摆着不同的自主美食,几个连的人可以自由交流。 卢箫在八连实在没什么朋友。和谈不来的人硬谈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于是,她便独自从八连根据点溜开,到其它房间寻找和自己一样落单的军官。随意聊聊天,吃点东西,就能慵懒地消磨完这段时光。 她在隔壁房间,遇到了一位来自热带战区的男中尉林深。 谈了两句后,他们发现彼此都认识尹银焕上尉,共同话题不少。两人坐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喝酒吃点心。当然,卢箫只喝茶水。 “尹上尉可固执了,”林深喝了一口啤酒,“不敢相信你们竟然没吵过架。” “是吗?完全没看出来。” “我被他骂过好几次,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卢箫笑笑:“可能因为你是他的‘亲儿子’吧。” 林深点点头,有了醉意。他恍惚地叹了口气,拿出一支烟,询问式地递给卢箫。 卢箫摇摇头:“谢谢,不抽。”说罢,拿起一块巧克力泡芙塞入嘴中。 “我以为你们女生都在减肥。”林深嘿嘿笑了两下。 “不,我要增肥。上次被队医说了。” 林深打量了她一下,表示理解。 “确实该胖点,看上去一副骨架子。对了,你们连是不是有一个叫薇拉的女生?” “你是说薇拉·瓦利耶娃?” “没错,就是她!她在文艺汇演上唱的那首歌真好听啊,人也好看,像个洋娃娃。” 卢箫扑哧一笑:“洋娃娃。你见过比我还高的洋娃娃吗?” 林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但那张脸就是洋娃娃的脸嘛!和在历史杂志上看到过的沙俄美女一样一样的!” “她确实漂亮。北边支局的警司长,有勇有谋。怎么,你想认识?” “如果有机会的话……” 看着面前男中尉羞涩的样子,卢箫忍俊不禁:“虽然我跟她不熟,但……做个中间人或许还是可以的。” 虽然刚认识林深没多久,但简短交谈后能确定这是个不错的男生;而且长相阳光周正,薇拉应该也不会排斥认识。 “真的吗?拜托了!” “那就跟我走。但后续有什么发展你得自己努力。”卢箫眨眨眼,从沙发上弹起来。 林深将空啤酒罐扔进垃圾箱,立刻随年轻的上尉走出房间。 刚到八连根据地门外,卢箫停下了脚步。 里面传来了哄笑声,充满尖锐的恶意。她一下子分辨出来,最爽朗的笑发自席子佑粗犷的嗓子。 走进房间,女生们正围成一个个小圈,聊各种各样的八卦。 卢箫环顾四周,找到了薇拉所在的小圈子。薇拉正和隔壁连的女生并排坐在小沙发上吃哈密瓜。 “薇拉。” 薇拉在看到来者后愣了一下:“怎么了?” “我有一个朋友想认识你,可以吗?” 薇拉的眼神奇怪地闪烁了一下。那眼神仿佛在感叹,你的朋友,你怎么会有朋友。随后,她的眼神停到了卢箫身后的林深上。 “可以。” “这是四连的林深。”卢箫笑着指指林深。 “你好,我是林深。文艺汇演上听到了你的歌,我已经是你的粉丝了!”不知是不是借了酒劲,林深毫不羞涩,宛若社交达人。 薇拉的小娃娃脸绽开了笑颜,而且并不是为客套而浮现的。这正是她喜欢的男生类型。然后,林深顺利加入了吃哈密瓜的两位女生,开心地聊了起来。 卢箫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识相地退出了薇拉的小圈子,心情很愉快。这也算成人之美。 突然,她有些担心。不久前,荷娜拒绝和自己离开八连根据地,说不想离开集体。但这就意味着她要和席子佑共处一个空间了。她在哪儿? 一阵不愉快的笑声。 一阵恶魔般的笑声。 卢箫顺着笑声望去,果然是席子佑所在的圈子。那是八连最大的“小集体”,约有十几个人。薇拉本来也属于它,只不过是暂时离开而已。 席子佑翘着二郎腿坐在圈子中心,和大家喝酒。八连的女生们靠在她身边,温和地嬉笑着。明明是个民主国家,却有种帝制复辟的感觉。 申荷娜也在这个圈子中,在一个角落。 眉头紧缩,卢箫想叫她出来。但转念一想,既然荷娜想和她们玩,就说明她喜欢。那就不声不响地离开这里,反正最美味的巧克力泡芙在隔壁。 然而,接下来席子佑的一句话让她立刻停下了脚步。 “都说女人三十一枝花,最年长的申小姐是什么花啊?” “什么啊?荷花?”瓦妮莎好奇地问。 “是、是什么?”申荷娜紧张得都结巴了,但还是不得不回应。 席子佑瞥了她一眼。 “夜来香。” 所有人都开始哄堂大笑。大家都能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嘲讽她的体味,她很爱出汗。 而她们当中,席子佑无疑笑得最厉害。但她的笑好像不是真心的笑,而是故意示威。 联想到过去几天的点点滴滴,卢箫确信,席子佑和申荷娜以前认识,而且闹得很不愉快。 申荷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颤抖地看向周围人,好像在做思想斗争。她很想怼回去,可又知道怼回去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这群魔鬼。 卢箫的手臂肌肉倏然绷紧,冲了上去:“笑什么笑!” 笑声瞬间停止,房间内充满了尴尬的空气。 尤其是席子佑,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冲上来指责。她冷笑一声,眯起眼睛。 “你该不会不懂笑点吧?” “正因为我懂,所以才不好笑。”卢箫面若冰霜。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卢箫咬着嘴唇,看看申荷娜苍白的脸。众目睽睽下,她向席子佑逼近了一步。大家更是倒吸一口冷气。 席子佑表面上冷静喝酒,但额角渗出的汗出卖了她,不安而警惕地盯着逼近的卢箫:“你什么意思?” “如果笑话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那就不是幽默,是人身攻击。”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就连其它的小圈子也停下交谈,房间安静得过头。 席子佑有些屈辱地顿了一下。 “这么护着她干什么?她需要你护着吗?” “她是我朋友。” 席子佑立刻爆发出狞笑,晃动的啤酒灌溅出滴滴白沫。看热闹的人更加聚精会神了。 “朋友!哈哈,你竟然会有朋友?” “很稀奇吗?”卢箫冷冷地看着她。 席子佑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快哭了的申荷娜。再开口时,语气威胁满满,像要把人掐死在塑料瓶里。 “亲爱的荷娜,你真的是她的朋友么?” 申荷娜低头不语,眼眶红得滴血。 卢箫气得浑身发抖,竭力控制自己揍人的冲动:“你们都多大了?有意思吗?” 申荷娜仍然不敢说话,思想持续挣扎。究竟谁犯下了什么罪,要接受这种精神折磨? 席子佑露出了一个不耐烦的表情。 卢箫叹了口气,大声道:“别为难她了,她不是我朋友,我没朋友。行了吧?” 席子佑满意地笑了。周围迸出一阵唏嘘,有幸灾乐祸,有失望,也有同情。其实大多数人并不讨厌卢箫,可谁也不敢表现出来。 卢箫毫不意外,眼睫毛都没抖一下。略有难过,却不委屈,弱者的保护神确实是这个待遇。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欲转身离开。 “恭喜你,成为了‘孤独风中一匹狼’。”席子佑价将空啤酒罐抛进垃圾桶,旁边散出稀稀落落的笑声。 卢箫没有停下脚步。 “谢谢。我喜欢做狼。” ** 自此,卢箫彻底被八连孤立。 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向训练场。 后来她明白了,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所有集体都需要一个可以消磨时光的靶子,尤其在一个无聊压抑的时代中。这个时代越无聊,越压抑,就越需要撕碎点什么;一枪一枪打在靶心,直至它千疮百孔,心里便涌起一丝变态的爽意。 她主动取代了申荷娜,成为了那个靶子。 而她是个绝佳的靶子。 不喜交际,不合群,过分年轻,又有一定的知名度。 有时,坐在训练场边的树荫下,她会看到申荷娜和薇拉她们谈笑的身影。没有悲伤,没有委屈,只会由衷地替她高兴。 自己可以轻松忍受,别人却不可以,卢箫暗暗这样想着。 席子佑越来越得意,不仅会挑衅,还会故意教唆别人挑衅。那张方脸和扑克牌上的国王一模一样,苍白麻木。 无数声窃窃私语。 “24岁?上尉?这合理吗?” “你们猜,为什么她会破格晋升?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还记得那篇报道吗,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据说她是‘那个’,离她远点。” …… 只是有一个奇怪的细节。其他人在看向自己时,即便在嘲讽,眼神也并非鄙夷,而是疑惑与恐惧。 没错。 是疑惑,是恐惧,但绝不是厌恶或鄙夷。 卢箫不明白;但也不用明白,因为事实毫无美感。 因为—— 谁也不敢相信,有人会甘愿牺牲自己保护一个弱者。明明是一个傻里傻气的举动,却莫名散发骇人的光芒。雪上加霜的是,这是她们所见过最年轻的上尉,一个素质训练和理论课都名列前茅的标兵,一个温和有礼的绅士型军官。 几个因素叠加,活生生的人被迫浇筑成了假人。 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做作出来的。这样的人不可能存在。所有人的心底都存在着一抹灰暗,想看其露馅,想看其跌下神坛。有人曾享受过她的善良与正直,并且心怀感激,但也从未停止质疑。 于是,她们因懦弱将敬仰转化为怨恨,最后再转化为恐惧。 躲避,就好像在躲避一个本不该存在的神话;贬低,就好像踩掉巨人的肩膀便能成为巨人。 卢箫站在鄂木斯克的阳光下,一动不动。八月的风拂过脸颊的汗水,静寂地吹起军校制服下摆。绒毛般的草芽环住马皮靴的橡胶底。 那是一座金色的雕像。 ** 那段灰暗日子唯一的光,就是伊温教官。 那是她一直以来敬仰的长官,永远不偏不倚,温柔正直。 军体操经常需要两两搭档,而八连刚好有25个女生。 于是,卢箫便被理所当然地剩下。不是没有人愿意,而是没有人敢。主动和异类搭档,便是暗示自己也同为异类。在席子佑老雄狮一般的注视下,一个个女生巧妙地绕开她,组成一个个圈。 每到这时,伊温便会开心地歪歪头。也不知她是没注意到八连的阴暗,还是选择性用笑容掩饰愤愤不平。作为立场不同的教官,她总也不会理解,为什么剩下的总是卢箫,而不是笨拙古怪的瓦妮莎,或羞涩忧郁的申荷娜。 “你们可太贴心了,每次都把卢箫剩给我。她的动作超标准,最适合陪我做示范了。来,扣我脖子,用力点。” “是。”卢箫上前一步,抬手扣住了伊温的脖子。 “今天我们学习第三十四势。我先示范一下,睁大眼睛看啦,一会儿要提问的。” 众人屏气凝神。 一股轻柔的力量点破肌肉的着力点,卢箫感到重心不稳想保持平衡,却被教官很轻巧地翻到了地上。脊背磕地,她及时蜷起身避免受伤。 示范在电光火石间结束。 伊温将她拽起来,笑笑:“辛苦啦!” 对视时,那双蓝眼睛中的温柔似诉出了万千话语。好像在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别担心。 卢箫冲她敬了一礼。 余光中,席子佑的眼神很怪异,好像比往常恶毒千百倍。 室内训练馆隔绝了外界的寒冷。 每当这个时候,卢箫总会暂时忘记八连是如何对待自己的,贯穿心脏的血管中只有跃动的暖流。 ** 万事宜早不宜迟。 这是卢箫一生信奉的准则,洗澡也是如此。晚饭过后立刻洗漱,便可避开高峰期的人群。 抱着满当当的杂物篮,她来到了四楼的澡堂。 说来也怪,每当看到这样空旷的澡堂时,她就会想到那条蛇……与过分桃色的身体。 卢箫脱下满是汗水的制服,塞进临时储物柜中,走进去。 花洒的声音,雾蒙蒙的热气。 与以往不同,今天这个时间点已经有人了。 但愿不要是席子佑。 经过某个隔间时,她用余光看到是伊温教官,瞬间松了口气。 满脸泡沫睁不开眼,伊温凭借感觉向花洒摸去。 忽然,她踩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泡沫覆盖的视野与突然袭来的光滑,让她彻底站不稳向后倒去。 “小心!” 卢箫立刻冲上前去,将伊温拉住。 因情况紧急,她没来得及控制力度。瞬间,伊温顺着拖拽的力量倒进了她的怀里,脸也撞到了她裸露的胸口。 营救成功。 卢箫长舒一口气,看向地上的罪魁祸首。那是一小片洗衣皂,或许是从谁的盒子里意外滑出来的。 伊温不明状况地动了动脸,发觉好像靠到了谁的胸口上,立刻不好意思地撑着救命恩人的腰站直。 卢箫将栏杆上搭的毛巾递给她,她赶快将脸上的泡沫擦去。 在看到是谁救了自己后,伊温绽开了喜爱的笑容。 伊温抬起头,捏捏面前高瘦上尉的脸,眯眼笑着:“谢谢你,小骑士。” “您没事就好。” “我请你吃夜宵。教官特供烤猪蹄,贼香。” “不用了,谢谢。” 伊温将湿漉漉的红头发拨到耳后,柔声道:“我是认真的。要不是你,我后脑勺撞墙的话,没准直接没命了。” 卢箫深思片刻,接受了伊温的提议。没有人甘愿欠人情,她能理解。 “那太好啦!晚上我给你送去,你室友也有份儿,别怕别人误会。”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伊温的脸靠近了些许。 看到敬爱的长官渐渐靠近的脸,再联想到现在两人没穿衣服,卢箫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看到她的样子,伊温清澈的蓝眼睛突然开始闪烁。不知是热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耳根越来越红,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卢箫也瞬间羞涩了。她移开眼神,顿了顿,然后带点落荒而逃的意味,转身向其它隔间走去。 后面不远处传来其它隔间的花洒声,好像还有其他人。 今天的人真是格外多,大概是训练强度太高了。 ** 伊温教官没有食言。 晚上八点半左右,她带着两袋打包好的烤猪蹄,笑嘻嘻地上门拜访。穿便服的她格外亲切。 千在熙在开门时愣了一下,还以为今天是内务抽检,一脸吞蟑螂的表情:“教官好!” “别那么惊恐,我来给你们送猪蹄了。” “猪蹄?”千在熙疑惑。 “卢箫今天帮了我个大忙,这是谢礼。千在熙,也有你的份,拿着拿着。” “谢谢。”两位上尉一同道谢。 伊温轻松地摆摆手,离开了。 门关上后,卢箫立刻拆开袋子啃了起来。 孜然和辣椒的配比恰到好处,肉皮的软糯与肉筋的滑腻完美混合,确实美味无比。救人开心,而吃猪蹄也开心。 千在熙瞥了一眼她,神情古怪。犹豫一会儿后,她也拆开猪蹄,尝一口后也爱上了。 只是,那神情里的古怪从未消退。 **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八连女生们眼中的疑惑与恐惧,渐渐变为了惊异与嫌弃。 卢箫从未在意过,也不打算在意。 突然有一天。 军事训练课上,卢箫又毫不意外地被剩下了。 但这次,伊温教官的脸不再有笑容。那是一张佯装冷漠的脸。 “老是你算怎么回事?换个人做示范吧。席子佑,你出列;卢箫去和阳向一队。” “是。”席子佑顺从出列。 名叫阳向纯子的上尉故意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 卢箫无视了她的表情。 伊温和席子佑打完防身操八势后,绽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不错嘛。以后我应该让你示范。” 之后,她的表情越来越忧伤,总是欲言又止,却终没开口。 席子佑眯起眼睛,好像在冷笑。 没有失望,没有难过,此刻的卢箫内心只有疑惑。这些天来,周围的人都在变。 本就不认识的世界变得更不熟悉。 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下课后,伊温教官在经过时,才暗戳戳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纸条。 卢箫会意,到厕所隔间里才打开看。一行秀气却颤抖的小字: 【来我办公室】 ** 天开始变阴。 很阴很阴。 带着不安,卢箫悄悄走进教官办公室。 伊温什么都没干,看来她一直不安地等在桌前。待门关得严丝合缝后,她不自然地请卢箫坐下。 “我被约谈了。” 卢箫一愣:“为什么?” “不知道是哪个小崽子,真是个长舌妇,以后会遭报应的。你不知道?”伊温不可置信地注视她。 “不知道。” 这是实话。卢箫能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劲,但并没关注过不对劲的具体内容。 乌云笼罩天空,风狂躁地敲打着玻璃。咚,咚,清脆的叩击带动心跳。 伊温的指关节不安地敲在实木办公桌上,发出规律却烦躁的声响。她开口又闭口,好像接下来的话很难以启齿。 终于:“有人造谣我们在约会,说亲眼看到我给你送夜宵,和你在澡堂幽静处调情,还说我课上特殊关照你。可不可笑?” 卢箫错愕地睁大双眼。 这个绯闻将历史编成一个童话,离谱却无处不是现实的影子。肯定是八连的女生干的。 伊温叹了口气,继续说:“现在这帮孩子,真是的,一天天不学好。送夜宵的事儿可能是千在熙传出去的,但澡堂这个真是邪门,那天也没有别人在场吧。” 其实是有人的,卢箫刚想说就噎了回去。眼神下意识闪烁,瞥到灰暗的窗子。 风逐渐安静,天空飘起绒毛般细小的雪。 “你跟谁有仇吗?千在熙?还是……席子佑?我就觉得肯定是席子佑带头的。那么大影响力,也就她能干得出来。” 卢箫顿了一下。没有证据的事不能乱说,她决定维护两位同窗。 “我不知道。” 伊温终于舒展开了笑颜:“真是好孩子,我真的太喜欢你了。” 说罢,手攀上卢箫的手,轻轻摩挲。而摩挲摩挲着,她长长的睫毛上下扑闪,竟涌出了一直不曾见过的欲望。 跟喜爱的人这样肢体接触,卢箫觉得不好意思又幸福。 “您……过奖了。” “那另一条一定也是嫉妒你的人造谣的吧?”伊温擅自确定了什么。 “哪条?” “你和总警司长的,叫什么我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世州放开同性婚姻,想和卢上尉结婚的姑娘估计能排大队吧(羞涩捂脸) 第35章 那句话是一张巨大的钢丝渔网。 恐惧从深海掀起,扼住卢箫的喉咙。马上就要被拖入海底,四肢开始僵硬,并僵硬地挣扎。 她惊恐地看向伊温:“谁说的?” “不知道啊,可能是哪个总局来的小崽子造的谣吧。这次参训的人确实有不少警卫司的。造你这种人的谣,真是脸都不要了,便宜了那些嘴碎的混球。”伊温愤愤不平地捶捶桌子。 卢箫没有说话,低头沉思。 伊温眨眨眼:“怎么了?别难过啊。” “没事。” 伊温安慰式地摸摸她的头:“过几天可能会有别人向你调查求证,你实话实说就行。哼哼,我们啊,这叫身正不怕影子歪。” 身正不怕影子歪。可身子不正呢? 她早就在几年前的小黑屋里残缺破碎,被迫成了那个恶魔的狗腿了。即便后来醒悟了,不顾一切得拒绝了,过于也永远存在。 那双手本该驱散寒冷。而它们此刻却将雪握住,撒在她的额头上。 卢箫至今仍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八连同学们嫌弃得有理,自己活该接受议论的拷打。 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敢记得。 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刹,她看到世界露出了惨白的牙,在冰冷的光下无比刺眼。 ** 风纪委员会的调查并没有想象中严峻。 任谁看到卢上尉的模样,任谁了解卢上尉的作风,都会认定这是个谣言;尤其是在听说她处于被孤立状态后,一切都更加明了。 也可能是缺乏实质性证据。 调查结束。 毫不拖泥带水,就像走个形式。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风波暂时平息。 卢箫木讷地抬起手,向上级们敬礼。 ** 卢箫感到很好笑。 从绯闻事件开始后,竟没有一个人向自己求证或询问。语言能力都要因长期沉默而退化了。 没有人关心谣言的真假。 只有人关心谣言还足不足以支撑一日三餐的闲谈。 从八连传到七连,再从七连传遍所有。 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名叫“卢箫”的人是何方神圣,但这不妨碍他们津津乐道。认得她的,当事人在场时还会收敛些许,只是收不住好奇的眼光打量;不认得她的,即使当事人就在旁边排队,仍会叽叽喳喳讲些侮辱性的话。 但不论怎样,卢箫总在人群中直挺挺地站着,就像烈火中燃烧的锡兵。伸出手,就会被滚烫的金属灼伤。 席子佑曾面对面挑衅过一次。 “女人三十如狼似虎,那四十的女人如何?” “和你没关系。” “怎么和我没关系?那可是我们敬爱的教官。” 卢箫灰蓝的眼睛倏然结冰。她盯着席子佑的表情,发现了奇特的蛛丝马迹,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她并没有让别人难堪的习惯,便尽力语言将隐晦化。 “是‘我们的’,还是‘你的’?” “你什么意思?” “你想说我还是她?”灰眼睛中的冰变硬了。 席子佑脸白了。 那是她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这人不仅不傻,还比常人敏锐得多。可即便如此,这人也不会利用这种敏锐伤害什么。屈辱变成双倍,输得更加彻底。 那一刻,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这个假到不能再假的锡兵愈发面目可憎。 卢箫扭开头,然后彻底变成一座孤岛。 气氛诡异,周围人立刻簇拥席子佑离开。她们没搞明白状况,但也自觉没趣。 从那之后,没人再靠近卢箫,无论心怀善意还是恶意。 毕竟,添油加醋要比拷问当事人快乐不少。 只有一个人除外。 某晚收拾背包时,卢箫意外翻到一张卡片。静静躺在物理课本的书页间,尚残留着写字人的余温。 【对不起。 我知道她们都误解了你。我恨自己的懦弱,却无法改变什么。进修役结束后,如果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吃饭吧。】 眼神刚落下,她就立刻辨认出了这行小字的主人。这是军警遗留的职业病。 它们出自申荷娜之手。 “对不起”三个字的笔画,好像有些颤抖。 眼前倏然浮现出晚餐会的场景,申荷娜红着眼眶被迫加入大多数,席子佑也因此洋洋得意到不可一世。有人在哄笑,有人在抑制同情,有人在扭曲敬佩。 很显然,申荷娜写下这三个字的时候,脑海里也是那个片段。 握着卡片的手停在空中。 趁千在熙洗澡仍未回来,卢箫掏出打火机,将卡纸点燃。火焰吞噬,雪白的纸片很快化作一抹不起眼的灰烬。然后,她将灰悄悄抖入垃圾桶。 这一举动不是负面情绪的结果,她只是担心别人发现这张卡片,从而为难申荷娜。 其实,卢箫一直没有责怪过她。 大家都知道,与一群人作对远难于与一个人作对。如果交换一下身份,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不会搭理那个格格不入的小孩子。申荷娜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刻薄,并偷偷写卡片道歉,已经算不错了。 人是理性的,而理性恰恰是人类最引以为豪的优点。 谁敢责怪人类的光芒呢?尽管它是冰冷的。 ** 因为独来独往,每天都是一样的;而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日子更如白驹过隙般飞快。 士兵们脱去了军大衣。 士兵们换上了短袖。 操场上晨跑的肢体不再僵硬,谁也不用强忍寒风中的颤抖。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凉爽可人。夏天的存在让西伯利亚变成避暑胜地。 无数个望不到星辰的夜晚,卢箫仍会梦见长得像那条蛇的维纳斯,梦见恶魔的狞笑,梦见铁笼中狗一般的狼。压抑的情绪在噩梦中爆炸,让她能在白天更好地忍受枯燥的孤独。 唯一的朋友或许是数学吧。 随着理论课接近尾声,射击训练课开始逐步深入。 卢箫第一次摸到SZ-89型狙击枪。迷彩的涂漆,流畅的枪体,稳定的支架。头一次,她的心里泛起了武器崇拜。这是世州军事武器研发所去年改良好的最新型狙击枪,微光瞄准镜精度极高,最大射程直逼1600米。 “直接用最前沿的武器训练,你们可是头一届!在最真实的情况下模拟,和真实战场接轨也会更方便。还不快谢谢世州!”佐藤教官自豪地喊。 “谢谢无上的世州军政一体国!” 呐喊声久久回荡在空旷射击训练场上空。卢箫也在喊,但喊声开始麻木。和真实的战场接轨——不早就开始了么? 卧在地上,枪成了肢体的延伸。 卢箫屏气凝神,透过准镜看向远处的靶子。她一动不动,大片汗水顺太阳穴滑落。瞄准,再瞄准。那不是靶子,是敌人的头颅。 扣动扳机,子弹发射,后坐力贯穿掌心。远处内燃机的轰鸣震耳欲聋但那一刻,她什么也听不见。 天地仿佛死了一般寂静。 靶子中心多了一个洞。 回过神来,她听到佐藤教官的欢呼。 “天赋异禀!半个神射手!” 卢箫愣住,手指在枪管上暗暗摩挲。 她已经很久没在一片安静祥和中摸过枪了。上一次摸枪时,身上无数伤口淌着血,炮火的轰鸣让人既容易又很难集中注意力。 她确信,她曾经是喜欢枪的。曾经的射击场上,因平庸的警用配枪而磨灭的热情重新涌动,冲破一切阻碍,融进耀眼的阳光中。 然而真正上了战场,对枪的喜爱荡然无存。 当枪声频繁响起之时,便是战争爆发之时;战争会让它变成刽子手,即便在枪口插上一支玫瑰。 如果…… 望着训练场另一头的靶子,她突然怀念起曾在全球举行的雅典运动会。那是唯一能把枪变成英雄的场合,如今却已不复存在。 世界只剩单调的四种颜色,天平平衡与否一目了然,因此当然不再需要体育赛事这种隐形战争。 雅典运动会成为五彩废料。 气流枪填上实弹,开始面目狰狞。 瓦妮莎撅嘴走来,卢箫让到一边。席子佑冷眼看她,尝试从那面无表情的脸中挖掘出什么,却一无所获。 军用战斗机在天空盘旋,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竟有了战争的意味。 卢箫的脊背条件反射般渗出冷汗。 这是最好的时代……最好的时代。 她木木地低头走开。 ** 鄂木斯克的夏天很短。 九月初,气温开始骤降。 好像刚开始穿短袖没多长时间,就又要穿秋裤了。 开连会时,伊温教官站在讲台前亲切嘱咐。 “大家辛苦啦!又一个月要过去了,坚持就是胜利。 你们的成绩单我拿到了,很不错。可能是咱班技术职的同学比较多,理论课成绩排所有上尉连第一!但相应的,军事实践项目都差一些,还得继续加油。 今天有晚餐会,晚饭少吃点留着肚子。提前透露一下,这次有燕麦司康和超豪华水果捞。哼哼,就知道你们会很激动。那我来泼盆冷水,一会儿还有体能训练!引体向上不到十个的姑娘们要额外加练。 嗯……最近开始降温了,多穿点,别感冒噢。咱鄂木斯克就是个冰窖。” 坐在后排的卢箫静静看着讲台上的教官。 甜丝丝的声音滑入心田,但那股甜还带着坚定与果敢。那是无比鼓舞人心的力量。 风纪委员会调查无果后,长官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甚至比往日更加亲昵。 亲昵到……卢箫一想到,就会不自在地低下头。 午休时聊天的摸耳朵。 偷偷塞过来的小零食。 那双闪烁着过分柔情的蓝眼睛。 在联谊会的夜晚,在尉级军官们欢谈畅饮时,伊温教官甚至会偷偷约她出来,在洒满月光的空地角落散步。 并肩走在隐蔽的车辆之间,她们边聊边笑;而谁也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她们的手牵上了,悄悄藏在一人的大衣口袋中。 九月的西伯利亚开始降温,小风一吹,人会下意识缩缩脖子。 每当这个时候,伊温便会羞涩地咬着唇,确保手在大衣口袋里捂热后,放到卢箫的脖颈间轻轻摩挲。 ——你的皮肤太棒了,东亚人特有的细腻。 ——卢小箫同学,你真是太可爱了,能天天看到你真好。 ——你好像个大玩具呀,如果能天天抱在怀里睡觉就好了。 好像下一秒就会接吻。 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卢箫总觉得伊温有想让亲密升级的意味。例如她故作悠闲地闭上眼时,或眨着比湖水还清澈的大眼睛时。 她们的行为处在一个暧昧的临界点上。 说像关爱下级吧,却又有点越界;说有不明企图吧,却又比唐中校和白冉温和得多。 卢箫很苦恼。 她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恋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不好评判。但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伊温相处时,她总能隐隐看到粉红色的泡泡。 如果这算谈恋爱的话……卢箫觉得很可怕。世州军队内部,同性恋是重罪,除非像唐中校一样手段强硬做得滴水不漏。她确信伊温知道这一点,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卢箫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情感。 按理说,她应该感到幸福。 从两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看到长官时,世间其它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但实际上,她却感到排斥。 她敬仰这位长官,愿意为这位长官而活,却不想离她太近。闻到长官身上的香气,无距离地感受长官的温热时,却开始浑身不自在。 她在摇摆。 像坐在一个晃悠悠的木马上,世界马上就要晃下去。 而直到一个月后,一个冷冰冰的事实压过来,她才明白,本能的感觉是对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卢箫,一款合格的成熟女性收割机: 唐40岁 伊36岁 白32岁 然而……小卢才24岁啊!放过她吧! 第36章 在一个阳光明媚上午,卢箫被紧急传唤到了风纪委员会的办公室。 风纪委员长一副皇帝爪牙的做派,不可一世地靠在真皮座椅上睥睨。实木地板很暗,倒也符合他的气场。 “卢上尉,您被举报了。而且经调查,举报成立。” 卢箫一头雾水:“举报什么?” “这封信是不是您的?”风纪委员长从一沓资料中,掏出了几张不大不小的黑白复印件。 卢箫疑惑地接过复印件。 眼神刚落到上面,她就感到一个晴天霹雳。 那是以前她给伊温写过的一封封信的复印件,万分清楚。 但又不完全是那些信。那些信被截成一个个小部分,很多句子甚至被不留痕迹地断掉:例如“我真的很爱您那把刀”被撕成了“我真的很爱您”;“我所热爱的一切,都能升高我的体温”被截成了“我热爱您的体温”…… 而最糟糕的是,因为那是复印件,根本看不出篡改的痕迹。冷汗渗出脊背,卢箫瞬间明白,她陷入麻烦了。 “是我写的,但……” 风纪委员长粗鲁地打断她:“您就答是不是就行了。” “但是这些信的原内容不是这样的!它们……”卢箫正要争辩时,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不信官方能这么轻易搜查出这些信,更不相信官方按不出信篡改的痕迹。是谁给委员会提供的这些信?又是谁改了它们? 唯一的解释便是,一切都是伊温本人干的。 风纪委员长显然不关心事实,只自顾自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那这把刀是不是您的?” 是伊温一年前送自己的那把陶瓷刀! 脊背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卢箫立刻明白了,在早晨训练时,风纪委员会已经从内到外搜查了一遍自己的宿舍。如此下来,这个问话是多余的,根本没有否认的余地。 “是。” 委员长点点头,然后一字一顿道:“这把刀是她丈夫送给她的订婚礼物。” “啊?”卢箫懵了。懵得很彻底。 她当然不知道这把刀来自她的丈夫,甚至不知道伊温已经结婚了。她曾经深深敬爱着的长官从来没提过。 看到年轻上尉的表情,委员长的表情既同情又嘲讽:“哦?呵呵难怪,果然不知道,不然你的胆子实在大得过分了。知道她丈夫是谁吗?” “不知道。”卢箫实话实说。可她忘记补充了,她并不想知道。 所以,委员长似炫耀似地告诉了她。 “最高检察院副院长。” 卢箫的呼吸停滞了。那一刻,她都忘了自己还活着。 作为曾经和现在的军警,她敏锐地从风纪委员会话语的蛛丝马迹还原出了事情的脉络。 有人举报到了伊温丈夫那里,伊温丈夫怒不可遏,反馈回了世州鹰眼军校,要求必须有个说法。之后,举报人趁热打铁,奉上了许多可以侧面反映卢箫和伊温走得很近的证据;而委员会私下传唤了八连的同学,得到了更多可以丰富解读的细节。 风纪委员会率先找伊温少校了解情况,而伊温坚称是单方面受到了骚扰。她说是年轻的上尉主动示好,并提供了信件作为证据;而那把刀被搜查出来后,她撒谎是卢箫擅自拿的,她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 与此同时,她也在赌。她赌卢箫没有证据,赌卢箫不会出卖自己。 危难面前,人人自保。 可以理解,都可以理解。 卢箫半低着头。 她不想就这么被拉到泥潭中,但也知道在这种确凿的证据前,其它的都是浮云。更何况,风纪委员会为了给那位院长一个“交待”,必须煞费苦心“调查”出什么;而伊温又是院长的妻子,自然不能作为“交待”的结果。 “必须交待问题,才能放你走。”果然。 可我没有问题,卢箫静静地看着桌子对面的风纪委员长。因为那是莫名其妙的诬陷,胡乱拼凑起来的事实。 “卢上尉,请你说话。” “我没问题。那些信被截去了一半,断章取义。”她没办法辩解那把刀,因为没人会相信,一个中年少校会把珍贵的订婚礼物给一个同性下属。 “但没人能找到另一半,而已有的这一半已能确定问题。”风纪委员长尽力苦口婆心。“我劝你好自为之,乖乖交待,全部坦白,我们就可以从轻处理。” “究竟是什么问题?我们既没有接过吻,也没有做过爱,从来没有越界。我所倾诉的都是敬仰,并非爱慕。” 风纪委员长开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卢上尉!你要知道,你本来就是高度怀疑对象,既没有结婚记录,也没有恋爱记录。” “不恋爱不结婚就是异类了吗?”听到这话,怒火从心底窜起,卢箫的嗓音开始颤抖。 “在这种情况下,是的。” “……”卢箫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办公室的门响了。 十分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很明显进来的人是个大官。 卢箫转头,只见鹰眼军校的副校长黄满坡少将走了进来。这是她头一次和这位副校长的距离如此之近。 风纪委员会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敬了一礼:“长官好!”领导做派瞬间成了哈巴狗。 黄满坡点点头,低头看向调查档案。然后,他翻了翻卢箫的资料,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优秀的上尉,只不过误入歧途。没出现实质性的恶果,问题不大。” “您的意思是……”风纪委员长明显紧张了。 卢箫也紧张了,因为实在过分迷惑。 尤其是她和黄少将无意间对视的时候,紧张加剧。那双琥珀色眼睛的瞳孔很细长,像猫又像蛇,给人无尽的压迫感。 “把伊温·坎贝尔调走,”黄满坡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卢箫写两千字的检讨书,进修役期间无大过即可消档。” ** 一个讽刺的事实。 检讨书不是有过错的人写,而是别人觉得有过错的人写。 而卢箫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风纪委员长让自己把那把刀带走。 自黄满坡少将离开后,委员长的表情软了下来。嘲讽不在,只有怜悯。 ——可怜的上尉,你就留个念想吧。 ——我跟她没有关系,也不需要念想。 ——拿着呗,这么贵的刀。 她便只得拿了回来。 窗外阳光明媚。 她永远记得两年前的那个下午。 伊温骑着马,从草场的那头缓缓走来,暗红色的军装与她火红的发色乡呼应,构成那一秒最美的画面。温柔的夕阳下,长官优雅而风度翩翩,是世州最优秀的骑士,也是世州最美的女军官。 然后呢? 卢箫闭上眼睛,那日的夕阳消失了。金黄色的光被抹去,只剩下一个单调的图像——骑马的女军官。 她忽然想明白了,在生活特别低落的时候,大脑会无意识中造出一个虚幻的神。那时刚刚受过恶魔非人的折磨,得过狗官的警告,被迫放弃正义的调查;如果没有一个神,精神是会出问题的。 是的,从来就没想明白过生存的意义。 如果下次再见到那条蛇,一定要问问她在战火中逃生后,重新找到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那双充满嘲讽的绿眼,一定会给出一个一针见血的回答。 那些美好的品质都是工作所需,仅此而已。任何而一个军官都会表现出那样美好的品质,那是每个世州军人的必修课,仅此而已。 而当那层金色的夕阳消失时,伊温和任何人都没什么不同。 现在想来,那些举动确实图谋不轨,只不过段位比那恶魔不知高到哪里去了。有些温柔并不是真的。如果没人检举揭发,很难说她下一步会干些什么。 卢箫低头看向那把刀。 不如唐中校敢做敢当,也不如白冉纯粹,满嘴仁义道德与真善美,到关键时刻却会被刺别人以保全自己。这么看来,唯一一个最接近正人君子的竟是那条蛇。真可笑,蛇比人还像人。 现在她敢评判了,因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评判。 甚至还不如自己。 如果我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责任全部推卸给一个无辜的下属,卢箫默默想。 然后,她将那把漂亮的日内瓦军刀扔进了垃圾桶。 ** 伊温教官被调离那天,八连的所有女生都悄悄围在走廊窗子前,看那红头发的背影。 卢箫也呆呆看着。 一切都如梦一场。从那以后,再无敬爱的长官,再无可以当作目标的丰碑。 余光中,她看到了远处的席子佑。 席子佑的目光好像在痴痴地追随伊温教官的背影,又好像只是单纯发愣。将目光收回时,她用一种委屈的目光瞪了卢箫一眼。那是她不多见的,没有愤恨与挑衅,只有无限委屈的目光。 卢箫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替她难过。 也就是那一刻她明白,举报人是八连的女生,但绝不会是席子佑。 ** 之后的每一天,本就独来独往的卢箫更不想看到别人。 没什么特定的理由,就是不想说话。 于是,她会在凌晨五点半到食堂吃早餐,本可以睡懒觉的周末也是如此。这个时间点的食堂静悄悄的,只有几个阿姨将刚出炉的包子搬到窗口。 “阿姨,今天是什么馅的?” “猪肉大……哎呀不是,胡萝卜鸡蛋,还有虾仁的。”阿姨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周末确实很困。 “各来一个,谢谢您。” 交票后,卢箫带着热腾腾的包子坐到最近的桌子。然而刚将包子挤到塑料袋口时,不远处的动静让她停了下来。 抬头,只见席子佑手拿一袋包子,正在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她要主动和自己一块吃饭? 卢箫一懵,但紧接着反应过来,她只是不得不坐在同一张桌子吃饭。为节省能源,清晨的食堂只有这一小片开了灯,其它地方都黑灯瞎火。 席子佑在对面坐下,面无表情,好像也没太睡醒的样子。 余光看到她和大家一样迷迷糊糊的样子,卢箫对她的排斥消退了些许。她率先打了声招呼:“早上好。” 席子佑有些意外地看向她,眼神瞬间清醒了,没好气地回应:“早上好。”毕竟对方先向自己友好问候了。 卢箫点点头,继续吃包子。 吃着吃着,她突然觉得很奇怪。自己周末早起是为了避开别人,席子佑早起是干什么?余光偷偷打量,发现席子佑穿着运动服。 “起得好早,要去跑步吗?” 听到这句问话,席子佑睁大眼睛,秘密被戳穿一般尴尬。她咽下一口包子,僵硬点头。 “好厉害,”卢箫很惊讶,“周末还坚持晨练。” “这只是基本的吧。”依旧很尴尬。 这时,卢箫想起,席子佑这人在周末白天好像也不曾懈怠。 瓦妮莎她们会到处逛到处玩,但席子佑一直在闭关修炼,尝试进步。这人很自满,但一个有天分又严于律己的人也确实有资格自满。 卢箫对这个并不友好的大块头产生了一丝敬仰之心,真心叹道:“我应该向你学习,难怪你成绩进步那么快。” 席子佑愣住,停下咀嚼的动作,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向她。那双柳叶眼在拼命寻找却一无所获,便只能放弃挣扎。 “你不会嫉妒吗?”她的表情万分委屈,就和那天看向伊温教官的神情一样委屈。 卢箫愣住了。她始终不明白那表情的含义。 “不会。有时候会羡慕你,但又会想,那也是你应得的。” 席子佑沉默了片刻,咽下另一口包子。 “还有,你明明看出来了,但什么都没说?” “你指什么?” “教官。” 卢箫深吸一口气,无奈解释道:“绯闻只会伤害人,又不会帮助人。”这是她的真心话,但出口的时候,她却觉得有点假。 砰。 席子佑的胳膊肘撞到了餐桌上。她低下头,恶狠狠地咬着包子,好像在深思什么。 一会儿后,她终于开了口。 “你应该恨我。莫名其妙的圣母。” “你高估我了。” “她凭什么那么喜欢你。” “但所有人都站在你身边。”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你这种人存在。” “……” 两人在那一刻对视。 一切豁然明朗,天地却暗了下来。 卢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突然发觉,对面的人和自己一样可怜,她们都很可怜。深沉的忧伤从黑暗处蔓延开来,将她们一同拽入泥潭。 吃完早餐后,卢箫起身,准备离开。 她本没有在周末晨练的习惯,认为一周过去了还是该给自己放放假;但今天见到席子佑后,她决定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 走到食堂门口时,后面传来了席子佑的声音,像在挽留什么。 “绯闻不是我传的。” 我早就知道了,卢箫想。 于是她顿了顿,声音温柔:“我相信你。” ** 鄂木斯克已有冬天的模样。 家乡在南方的士兵们或许已冻得瑟瑟发抖,但对于本就生活在北方的卢箫来说,现在的冷空气并不难以忍受。室内有充足的暖气,和大家一起训练时挥洒的汗水很温热。 某天,在看到西伯利亚平原中央的训练场时,卢箫突然觉得它变小了。变成一座灰色的监狱,立于灰色的土地之上。她从来没注意过,原来那钢筋混凝土墙那么高,那么厚。 而鹰眼校徽上那只鹰的眼睛,也像千千万万个面无表情的高官们的眼睛。同样精明,同样锐利,同样让人倍感渺小。 日历一页一页撕去,马上就要进入十月了。 10月3日,国庆节。 人民的节日,抑或是国家的节日。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假期;但对于军人来说,这是神圣的服务日。各军事机构在这一日均有自己的安排,而对于军校学生们来说,“庆祝”便是一场特殊军事训练。 一年一度的雪地军事模拟训练,俗称拉练。 所有尉级军官们将从高加索山脉的厄尔布鲁士山西南据点出发,向北边徒步前进,直至翻越大山到达东北侧的战略据点。 雪地拉练很苦很累,其严寒比任何训练都更加折磨。 为什么要进行这类活动? 世州军队有它自己的思路:一,拉练本身是对意志的一种磨练,能有效提高增强士兵体质及加强战斗力。二,艰苦条件下,严明的纪律能使整个队伍变得更加团结和更具有凝聚力。三,雪山模拟了高纬度地区的战场,其艰苦条件高度还原北部战场的真实状况,能够有效提高军队的作战能力。 谁也不敢反对,反对就是反动。 因为这是军政一体国的象征。 卢箫靠在床边,凝望逐渐萧索的天空。她大概算个异类。她只记得茫茫雪山中,放眼望去,满是超越世间一切的洁白;寒风冻住躯体,却冻不住灵魂。 整理好的军用旅行包靠在墙角,鼓鼓囊囊融入阴影。 它在等待凌晨的复苏。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写着写着成人性暗黑文了? 是作者君有罪,这么虐小卢ww 第37章 浓雾。 天空还是漆黑一片,世州鹰眼军校训练场却已灯火通明。哨声,脚步声,传令声,声音繁杂却有序交错。 铁门外,是整齐排列的大巴,像一个个长条形的铁箱子。身穿灰蓝色军服的教官在四处组织纪律,身穿黄色制服的学生如提线木偶般配合组织。 内燃机颤动,汽油味四溢。 卢箫跟在无数人头之后,爬上了开往叶卡捷琳堡车站的大巴。路途遥远,她们将在火车上度过一晚。 新来的教官上车,清点人数。 那是鹰眼军校的一位常任教官长,名叫雪莉·安德森。同样都处于不惑之年,但与调走的安德森相比,古板严肃了不少。她棕色的头发和眼珠像领导办公室的实木地板。 大巴开动。 安德森教官站在大巴最前方,冷冰冰地注视着八连的上尉们。 “这次拉练要记成绩,最好别输给男生连。爬山时耐力最重要,女人的耐力不比他们差。雪山环境很险恶,我已提前让两位军医同学备好了药品,若有身体不适请及时寻求她们的帮助。千在熙,朴善花,医疗物资都备好吗?” “备好了。”两位军医忙答。 “所有人再检查一遍自己的物品。” 刷刷,刷刷。拉链与旅行背包布料摩擦。 “没有问题,我们走。”安德森教官转向司机师傅。“请发车。” 车子发动了。卢箫从车窗向外看去,地平线泛起微光。那条白光是一条直线,割开了天空与地面。 ** 一入山区,气温骤降。 这就是厄尔布鲁士山。寒冷,高耸,海拔稍高便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黑夜仍未完全褪去,更显其神秘莫测。 高山靴踩到厚实的地面,土地冻得硬邦邦的。 每一连分别从不同的山脚据点出发,因此这片孤寂的森林前只有八连的人。二十来个女军官整齐排好队,等待指示。 安德森教官哈出的热气凝成一团团白雾。 “我们分成两个小队,一前一后,小队内部千万不能走散。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我们26个人一直看得到对方,但实现不了也问题不大。优先保证小队的行进安排,没特殊情况一定要跟紧,明白了吗?” “明白了!” 在正式登山前,她们还唱了世州军歌。 世州军队的规矩,不管进行什么官方活动前,都要唱军歌以明斗志。跑调的跑调,嗓子沙哑的嗓子沙哑,军事化的吼声响彻云霄。 她们只有二十来个人,队伍却有种浩浩荡荡的感觉。第一分队由席子佑带领,卢箫在队尾照应;第二分队由安德森带领,薇拉在队尾照应。两队各有一个军医同学。 海拔渐高,空气渐渐稀薄。 连续爬六小时后,她们站在光秃秃的坡地上,拿压缩饼干填肚子。这是积雪来临前最后的仁慈。冰冷环境下,每咽一口都觉得刺骨。 但没有人抱怨。 所有人都会微微皱眉,但早已习惯。在决心进入军队的那一刹,就是抛弃自我的那一刹。绝对拥护组织,绝对服从一切安排,即便是将枪口对向自己。 吃完后,她们将包装袋埋到石头下。都是军用可降解塑料,便于随地丢弃。 迈开脚步前,卢箫向后看去。安德森教官所带的二分队落在了后面约五百米处,因为她把体质较弱的同学主动留到了自己队中,方便照顾。 内心很温暖,但她不再有敬佩的情绪。 席子佑盯着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发现了什么。 “你别动。” 席子佑从侧边绕过去,站到卢箫身后。 卢箫便没动。 背后传来了拉链声。 “外层拉链没拉好。” “谢谢。” 席子佑没有回应。 “要不要等等教官她们?”阳向纯子突然问。 席子佑抽紧背带,冷冷道:“不需要。我们在晚上的休息点等她们就行。这种情况,没必要互相等。” 队伍重新出发,继续向山顶前进。 卢箫瞥了一眼登山表,海拔已近两千米。从高度来看,她们已完成了今日目标的一半;但实际上真正费时间的,就是最后那两千米的高度。 植被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什么都没有的白色,只有偶尔凸起的斑驳岩石。空气也越来越冷。 积雪层越来越厚。二十几个黄点散落在白皑皑的大地上。寂静的白色中,一串串黑色脚印比颜色更加寂寞。 所有人拿出雪杖,插入未知的雪地中,以对抗未知的危险。 卢箫走在队伍的末尾,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以及十来个上下摆动的人头。 她们沿着软绵绵的陡坡攀爬,像踩着天使的脊背。每走一步,雪都会在鞋面的挤压下迸出清脆的声响。 太阳渐渐上升至头顶。 雪地的反光越来越严重。 第一分队暂时停下,统一佩戴好双层防雾雪镜。即便隔着灰暗的镜片,雪还是亮到令人不适。 “都戴好镜子了吧?再拉一下带子,务必确保牢固。”席子佑环视四周。 所有人听从她的指令,再次检查了一番。 灰色的镜中视野里,席子佑在一群人间像一根石柱。冰冷,死寂,却可以将背靠在上面。 天生的领导者,卢箫想。 必须在天黑前到达四千米的休息站点,不然在山腰过夜会很危险。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此尽管四肢已开始疲惫,她们也不敢放慢脚步。 重体力消耗下,部分人出现高原反应,已开始使用氧气瓶。 卢箫的呼吸也受到一定阻碍,但尚能忍受。资源有限,未出现明显症状时要省用。 正处于生理期的她,小腹隐隐传来下坠感。她咬着牙,低头看向逐渐密集的脚印。 领头的席子佑背影依然坚毅挺拔,本就一米八的她在陡坡上方显得更高了。 乍一眼看上去她好像并不累,只是走某一步的时候,那不小心打弯的膝盖出卖了她。 能忍受。 都可以忍受。 军队就是一个忍受的组织。 ** 第一分队成功在天黑前到达了晚间休息点。说是休息点,其实就是几块有围栏的空旷平地,便于扎帐篷。 此处休息点供八连和三连使用。三连早就到达,男军官们已经拉起帐篷休息了。男性还是具有天生的体力优势。 平地中央,有一间极为狭窄的、挡风用的小屋。 八连的女军官们在围坐在点燃的煤气边,火光驱散了寒冷,瞳孔倒映出温暖的橙色。炉锅中的速食咕嘟咕嘟,不断冒出热气。一天没吃上热东西的她们目不转睛地盯着。 “为最小化氧气消耗,每个人的份额很少,请大家理解。实在感到难受的,应该都带巧克力了吧?吃点。但也得省着吃。”席子佑搅拌着速食。 屋外隐隐传来脚步声与装备的碰撞声。 “啊,瓦妮莎她们终于到了!”一人听到动静,松了口气。 席子佑冷着脸:“少说话。” 那人好不容易泛起的笑容消失了。气氛重新归于压抑。 卢箫知道,席子佑批评得对,必须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体力消耗。五千米海拔的影响下,最早明天中午才能到达山顶,最终翻到东北据点的时候恐怕得后天晚上了。 而她们的物资很有限,非常有限。 在板着脸的席子佑的审视下,所有人吃完了自己份额的速食。 处理完一次性纸碗后,她们从小屋走出,回到自己的帐篷,开启第一夜的睡眠。 爬进睡袋前,卢箫最后看了一眼夜空。她们所在的地方,天空是晴朗的。漫天繁星眨着眼睛,漆黑在高处变成水银色。 但是,西北方向。 浓雾伴着乌云,将天空完全染黑。 ** 哨声响起。 微弱的日光透过帐篷的布料,卢箫睁开了眼睛。身体暖和,鼻尖却冰凉。 羽绒睡袋的温度让她不愿离开,但又不得不离开。她深呼吸一口气,拉开睡袋,多穿一层羽绒衣后爬了出来。 身边的朴善花这才睁开迷迷糊糊的睡眼,十分艰难地挣扎了一下。 “赶快收拾吃东西,二十分钟后出发!” 帐篷外传来了安德森教官的吼声。不知是不是雪地的幻觉,那本该冷冰冰的声音变了,变得焦急而沙哑。 休息点的氛围一下子紧张起来。到处都是脚步声与帐篷骨架的碰撞声。 早餐啃几个蛋白质棒和巧克力就够了,热量足够。 然后,卢箫配合朴善花,将两人的帐篷收起。 没有人说话。 茫茫雪地上一片寂静,背好行囊的军官们再度前行。 第二天,两个分队的体力差距便凸显出来了。不出两个小时,安德森教官所带的第二分队便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必要时抛弃同伴,以保证大局。 培训会上的那句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在心脏处割开一个口子,刀刃的毒液从伤口渗入,不知不觉腐蚀进每根血管。 一串串灰色的脚印向山顶处绵延。 昨日遗留的肌肉酸痛还未消退,却必须不停前进。海拔已近四千米,剩下的人也支撑不住,拿出氧气瓶。 恍惚间,卢箫仿佛以为战场再度来临,而她们在进行一场漫漫的长征。四年前也曾翻过另一座雪山,但冥冥之中总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临近正午,天却暗了下来。本明媚的雪地开始变得灰暗且阴冷,让人的四肢更加僵硬。 不对劲。 卢箫抬头,看到了昨夜西北方向的乌云,明白必须叫住队伍了。 “等等!” 领头的席子佑也抬起头,看到了上空的不祥之兆。 大片浓雾般的云,正在向厄尔布鲁士山峰上空前进。来得突然,来得迅猛。天越来越暗,远处的天空却骤然亮起,一道闪电划破天空。 暴风雪的前兆。 官方情报有误,预报中的暴风雪提前了整整两天。 明明九月之后,就不适宜登这座山了,卢箫警惕地望着乌云。只是10月3日比什么都重要,而世州政府永远觉得,军人可以克服一切。但事实上,她们确实可以克服,因为除了克服别无选择。 呼啸的风迎面吹来,席子佑艰难掏出外兜的地图。最近的应急据点直线距离约860米。不远不近的距离,稍稍提速应该能来得及。或许也来不及,因为谁也估测不准云移动的速度。 “跟我走!”席子佑大喊一声。 八连第一分队的女军官们有序跟随。她们的步子很大,却很轻。一不留神,腿就会卡到厚厚积雪下看不见的石头缝里。 忽然,队伍中间的千在熙大叫一声。她的腿重重撞到了石块,整个人跌倒到了地上,把雪面撞开一个人形。旁边的人赶紧把她拉起,好在并无大碍。 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受伤啊,卢箫在心里替她捏了把汗。 还有五百米。 轰隆。 怎么回事?卢箫心里一惊。 轰隆隆隆。 女军官们停住脚步,不安地环视四周。 大地在颤动。 暴风雪还没到,另一种自然灾害却突然袭来。 今日大凶。 不是地震,也不会是火山喷发,厄尔布鲁士山是死火山。抬起头,临近山顶的景象震惊了所有人。 云化作雪,从山顶炸开。大片灰色的,白色的,如万匹奔腾的野马,顺着陡峭的斜坡俯冲过来。 “雪崩!” 最后两个字从席子佑的喉咙里炸开,惊慌瞬间席卷了队伍。 但想向下跑人的立刻被她拉住了。 “冷静,别向下跑!” 这句话像一只大手,将快在恐惧中溺死的女军官们拉出。 是的,遭遇雪崩千万不能向下跑。人跑不过雪崩,要固定下来,防止被雪埋住。 八连的女军官们各自颤抖着将背包中的冰爪与绳套拿出。 轰…… 雪做的野马越来越近。乌云已完全覆盖山峰上空,电闪雷鸣。云层下方北风呼啸 卢箫拴住身体,另一头绑在最近的凸起的石块上。 雪崩来了。 冰冷的雪渣席卷了她们所在的位置,雾气夺取了全部视野。 比冰冷更加寒冷,比玻璃渣更加锋利。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很快,大片大片的雪如沙袋一般,压得四肢渐渐麻木。 卢箫尝试在缝隙中呼吸,却被呛得难受。呼吸也不是,不呼吸也不是。 要把口鼻捂上,防止雪灌进去,她将内胆领口尽力向上提。 突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颤动。不是指雪崩的颤动,而是雪之下某样东西在颤动。 颤动一会儿后,绳子绷紧的力量倏然消失,卢箫一个不稳摔到了地上。是石头松动,还是绳子断了?雪地柔软,摔倒并不算什么事故;但…… 厚重的雪继续滚落,白色的固体洪水比任何时候都要迅猛。卢箫尝试用雪爪扣住地面,然而力量根本不够。 卢箫顺着雪崩滚了下去。 碰撞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她护住头部,听天由命。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脊背撞到了一块大石头上。 很疼。 疼得她眼冒金星,差点晕过去。 但她不能晕过去,必须不停摆动四肢,防止被埋到更深的地方。 全身都在疼。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地寂静了下来。也不完全寂静,风雪交加的声音有规律地撞击空气;但雪崩是彻底静下来了。 什么也看不见,呼吸也困难。卢箫颤巍巍地摸出背包中的氧气瓶,吸两口。大脑终于正常些许,可以思考了。 厚重的雪包裹全身,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知道要尽快出去。时间越长雪就越硬,逃生的几率也将越来越小。更何况,现在外面恐怕还下着暴风雪,积雪会越来越厚的。 冰爪在碰撞过程中没有抓牢,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冰镐和冰锥也没有。 卢箫奋力抬手,尝试用双手挖出一条通道。手冻麻了,毫无知觉,也使不上劲。 她只能再度吸了口氧气。 如果还有那把刀就好了。但她并不感到遗憾,扔了就扔了。 卢箫闭眼思考片刻,决定脱下一只登山靴。登山靴的鞋底很硬,还带钢钉,可以当作挖雪工具。 哪边是上面?此刻的她已方向感全失。挖不对方向便会白白浪费体力,比坐以待毙还要危险。 一定有办法,卢箫眉头紧锁。靠重力的话…… 她张开了嘴。好久没喝水了,嘴里很干,但在唾液腺的努力下,终于还是有一串口水淌了下来。 口水顺着嘴角,向右侧缓缓滑落。 左边是上面。 卢箫看到了希望,抓紧脱下来的登山靴,一点点向上挖。军人专属的强大意志力在此刻派上用场。再疼,再累,再晕,都不会放弃,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活着。 她再吸一口氧气,加快挖掘速度。脱下靴子的那只脚在雪中冻麻了。 终于,外面的风灌入缝隙。 卢箫扩大洞口,双手一撑,爬了上去。 积雪层外的世界,又是另一个世界。北风呼啸,暴雪席卷天空,阴暗得不分昼夜。 她重新穿上登山靴,里面的雪粒让她的脚心一阵刺痛。再检查一下背包,所幸从山上滚下来时背包没有损坏,物资都还在。 她眯起眼睛,艰难地环顾四周。 下方能隐约看见植被的影子,现在海拔应在3500米左右,没滚下太多。不知道其他人的位置,据点也不确定有没有人。以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登不了顶,突发自然灾害,军校也会理解。 只能下山。 山脚的镇子是目前看来最安全的目标。 卢箫掏出指南针,顺西南方向走去。肋骨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在疼。所幸自己所行的方向不完全逆风,前进的脚步倒也不完全艰难。 雪越来越大,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胃饿疼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冷。 她觉得此刻应该吃点东西补充能量。可暴风雪实在太猛烈,她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休息。 咚。咚。 等等,好像有物体碰撞的声音。 卢箫放慢脚步,这声音很规律,绝对是人为发出的。认真倾听。然而,风呼啸的声音不停扰乱耳朵,无法辨认声音来源。 管,还是不管? 卢箫犹豫片刻后,还是觉得应该找到这个声音。或许会耽误时间,或许会透支体力,但她决定了。 如果是走散的同伴,可以结伴而行;如果是遇难的同伴,说不定还能救下一条性命。 刚好,雪小了。 碰撞声倏然清晰,卢箫立刻判断出求救的方向。事不宜迟,她向这个声音跑去。 腿因过度疲劳发抖,但速度丝毫不减,正如那日抱着白冉穿过枪林弹雨一般。她早就习惯透支体力了。 声音来自于最近的悬崖。 走近后,她俯下身子重心放低,一点点挪到悬崖边。 在从边沿探出头的那一刹,卢箫惊呆了。 悬崖下约三米处,有一个约一米宽的小平台,上面斜躺着一个人,正不停地用冰镐敲打着地面。其军裤渗出的血液染红了雪面。 而那人,正是席子佑。 第38章 那一刻,卢箫深刻认识到了,什么叫命大。 很明显,席子佑在暴风雪中滚了下去。 而这里的悬崖下方刚好有个不规则的小平台;而她在连续敲信号时,听力敏锐的卢箫刚好路过,刚好选择营救;而风雪也刚好停下片刻。 “别敲了。”卢箫冲她喊了一句,让她尽量保存体力。 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席子佑放下冰镐,微微睁眼。在看清来者是谁后,她瞳孔骤缩,表情惊恐。那表情好像在说,宁愿没人来。 卢箫试了试身边凸起的石块,很牢固。她一手抱住石块,一手从悬崖边伸了下去:“抓住我的手。” 席子佑一脸错愕。然后,她苦笑一声,摇摇头。 “别怄气,被我救又不丢人。”卢箫哭笑不得。 席子佑也一脸哭笑不得,指指自己的腿。 卢箫这才明白过来,这个一米八的大个子不是不想起来,而是根本起不来。流了那么多血,腿大概是折了。 得想想别的办法。 有没有类似绳子的东西? 然而翻了半天背包,没找到什么能用的,只有一卷纱布。 纱布韧性不够,不能贸然行事。要么把这卷纱布扔下去,让席子佑先自行包扎一下,然后再想想其它方法? 她再次探出身子,想把它扔下去。 这时,她看到了席子佑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捆备用的安全绳。 那不是绳子,是希望。 卢箫激动地喊:“快扔上来。” 席子佑微弱地点点头。 一。二。三。 两人不约而同地默数三个数。 安全绳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稳稳抛到了卢箫手中。 毫不犹豫,卢箫将安全绳展开,一头绑到最牢固的石头上,一头抛给席子佑。 还好长度绰绰有余。 席子佑会意,将另一端绕腰一圈,用军队的方式打好结。 “那我拉了。” 说罢,卢箫开始拉绳子。肋骨继续隐隐作痛,肌肉抖得越来越厉害,她死死咬住牙。连续两天的高强度训练夺取的她的力量,好像突然就拉不起人的重量了。 席子佑明白,拉自己的人也受了伤,力气与精力严重不足。她立刻将背包的背带解开,扔到一边。只要人能活着,怎样都会有办法的。 卢箫重新用力。 两人的神情同样痛苦,雪地上的血液红得越来越暗。 请再让我透支一次力量吧,卢箫向命运祈祷。她决心汇聚全身力量,再拉一次。 终于拉动了。 席子佑的腰离开雪面。 卢箫将拉上来的绳子艰难绕石头一圈,卡住。重复,再重复,直到席子佑的胳膊能够到山边沿。席子佑尽力动用自己的上肢力量,以减轻上面人的负担。 雪花无言落在她们的脸颊上。 终于上来后,卢箫再也撑不住了,整个人躺到了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大脑一片空白。 但紧接着她意识到,没时间休息,万一席子佑失血过多就麻烦了。于是,她强撑着蹲起来,给席子佑的右腿包扎。 “谢谢。” “不谢。” 异常简短。 包扎的手法很粗劣,但也勉强够用。 正要站起时,卢箫看向席子佑的腿。 “你走不了路吧。” “我左腿是好的。” “你有雪杖吗?” “丢了。” 卢箫沉默一会儿。她看到下坡的雪渐渐斑驳,灰色的岩石如花悬画上的点点墓碑。 “我们两个人三条腿,也能走。” “先休息一下。” 卢箫转头,看到一张苍白的脸。通常,在席子佑的脸上看不到那样的神情。她霎时明白,她们都累了,她们都宁愿早就死去。 雪又开始大了。 两人在一块足以挡风的巨型岩石后并肩坐下。 卢箫拿出两块压缩饼干,两块巧克力。当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后,她所剩的食物和水只够维持两顿了。睡袋只有一个,希望今晚能成功到达山脚。 席子佑接过,苍白着脸吃下。她吃了两口,便开始咳嗽。猛烈碰撞不仅伤了她的腿,也伤了她的胸腔。 卢箫又递过来她的水壶。 席子佑愣了一下,那双眼睛中的不解愈发浓重,但还是接了过来。 水壶里的水是冷的,但不会比雪还冷。 寒冷是厄尔布鲁士山上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从石头两侧飞过,划过她们身边。雪飞快堆积,远处斑驳的灰色渐渐消失。 光线微弱,两人的瞳孔都越来越灰。 肚子填饱,力气也恢复了,席子佑终于开始说稍长了句子。 “你为什么会救我。” “为什么不救。” “因为是我。” 卢箫吃下最后一口巧克力。粘腻在口中融化,甜食是个好东西。 “不至于。” 席子佑低下头,双眼无神地看着最后一块裸露的岩石。她的表情愈发挫败,由惭愧牵引的嘴角不住颤抖。 卢箫拿出一个透明的小袋,里面是两片维生素。五彩糖衣在灰色的世界里闪闪发光,就好像黑白胶片中只有那一片是真实的。 “把这个吃了。” 席子佑的表情越来越苦涩,却也越来越温暖。她仰起头,就水咽下了维生素。 返程开始。 两人,三条腿,慢慢向山脚移动。虽然只有三千米,但对于一瘸一拐的两人来讲,比三万米还要煎熬。 暴风雪一直持续,呼啸的风让她们格外小心。这是两人头一次如此长时间地单独相处。所有同伴仍生死未卜,白茫茫一片中,她们的身影比突兀耸立的岩石还要孤寂。 天渐暗,雪渐停。 不是风雪的阴天,而是夜晚的黑天。树林变成一个个黑影,天空则是黑影的暗房。 气温仍在零下,但相比于山顶,已温和许多。从那样的雪崩中逃出后,谁也不在乎寒冷了。 “要休息一下吗?” “不用。”那嗓音恶狠狠地颤抖。 卢箫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在不住上扬。肋骨的疼痛突然变得微不足道,站在地狱里摆渡的小船上,她们摇摇晃晃,却从未失去力量。 走,继续走,拿着手电筒走。 没有拐杖,但—— 她们拄着一束光。 直到远处的某处,暖黄色灯光穿破黑夜照亮她们的瞳孔。 四肢在那一刹软了下去。 温热的泪从眼角渗出,刺痛脸颊的伤口。 ** 很多人和她们一样,遇难后也选择回到厄尔布鲁士山脚。汗水与鲜血的味道四处弥漫,别墅内一片溃败。 中央调来的搜救队火急火燎地向东北方向出发;急救车沿公路有序排好,随时待命。 而负责指挥调度的军官一听席子佑大名,便立刻先安排一辆车抢先护送去医院。安全最先确保,物资最先送来,席子佑自带特权。 那个军官恭敬地说:“席上尉请稍等,我马上调车。” “她也受了重伤,把她也带走。”席子佑指指卢箫。 卢箫不确定地推脱道:“我还好,可以让伤得更重的人先走。” 席子佑笑了,像是被气笑的。 “别废话,你脸都紫了。” 军官走开了。 所在区域只剩她们自己,空气一片寂静。 卢箫狼吞虎咽吃完一块面包,再喝些热水,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手指不再僵硬,腿部肌肉放松了许多,这才是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这时,她看到远处同样痛苦的军人们,内心一阵凄凉。 “我羡慕你。”不知不觉中,卢箫似喃喃自语般吐出一句话。 旁边的席子佑愣了一下,然后扭开了头。破防了一般,她的声音开始不正常地抖动:“应该是我羡慕你吧。” “为什么?” “因为自由。” 自由。 那是两个烙在心底的字,发红发烫,永远也不会磨灭。但何为自由?自己自由吗? 卢箫不解:“我自由吗?” “我订婚了。” 卢箫倏然睁大双眼。这几个字像尖刀一般插入心脏,让她突然喘不过气。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伊温教官的脸庞,困惑伴随悲愤涌出喉咙。 “你不是……” “他们会打断我的腿的。她结婚了,我也要结婚。我很懦弱,比你懦弱多了。” 卢箫被噎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而对方也是个人物。” 渐渐的,席子佑开始面无表情,就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屋子突然冷起来了,卢箫抱手垂下眼睛。她们都是人偶,只不过一个贵一点,一个便宜一点;除此以外,毫无分别。 “那确实没有办法。” 席子佑呆呆地看向前方。 “你本来不想当军警的吧?” “我本来报的研究所。” “也不想上战场的吧?” “没人想上。” 席子佑无力地笑了一下:“果然……我么,我根本就不想在军队。” “但我们都没办法。”谁又有办法呢。 “当然。” 负责调度的军官返回,请两人前往救护车的位置。军官看到席子佑腿的情况后,主动上前搀扶。 席子佑站起来后,说:“你这种‘烂好人’明明活不下去的。” “那倒不一定。”卢箫扣好包带,也站了起来。 席子佑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混着嘲讽与怜悯。或许恨意犹在,但那一刹那确实看不出来。 “如果有人想再调你去研究所,别去。” “为什么会有人想调我?”卢箫觉得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有些可怕。 旁边的军官瞥了她们一眼,气氛突然诡异。 席子佑顿了一下,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于是她摇摇头,没再说话。 ** 那次事故过后,八连少了两个人。 严格训练下,世州军人们皆有着非凡的求生本领;但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谁也不是神,谁都只是人。还是有没能走出厄尔布鲁士山的士兵。 军校给了死者家属一大笔抚恤金,多到让他们自愿被捂嘴。压舆论是世州政府最擅长的事情。 于是,世界任何其它角落里,谁也不知道在10月4日曾发生过这样一场灾难。 卢箫望向西南方向的荒野。几千公里外,那座高耸的死火山夺取了无数战友的性命。绵软的白色不再是天使的脊背,而是死亡的虚无。 或许自己本该被埋在那里。或许妈妈本该拿到一大笔钱。 和席子佑不经意间对视时,同样的眼神在空中化为灰烬。 或许她们本都不该活着。 ** 十月过后,卢箫明显感到周围人的态度在变化。原本一直战战兢兢的申荷娜终于敢光明正大地靠近自己,和千在熙在走廊里相遇也能互相打个招呼。 封印解除。 她明白,这是席子佑的“恩赐”。 一米八的大块头依旧很少和自己说话,就好像自己是一团空气;但她没再为难过自己,更没有为难过靠近自己的人。 一场灾难让所有人回到起点。 不知是不是灾难的缘故,今年的教官役取消了,年底的告别便是进修役的终结。 西伯利亚平原有冻成冰的趋势,踏上去硬邦邦的感觉,会让人想起厄尔布鲁士山脚。 卢箫和申荷娜坐在餐厅里。申荷娜小口地品尝意面,卢箫端着一个汉堡啃,正如一年前那般。 “好想结婚啊。”申荷娜半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 “那就去结。”卢箫尊重任何想法的人。 申荷娜眨眨眼睛,认真看向桌子对面的人,筷子停在空中。她们一个是八连最年轻的,一个是最年长的,但在一起总有种莫名的和谐感。 “都怪你。”申荷娜突然来了一句。 卢箫懵了:“怪我?”她以为自己没听懂话。 “怪你拔高了我的审美。” “……啊?”卢箫的脸开始发烫,最后一口汉堡迟迟咽不下去。 看到年轻上尉懵懂羞涩的表情,申荷娜轻轻笑了起来。 “或许这样说有点不尊重你。但如果你是个男生,我真想和你原地结婚。” 卢箫更不好意思了,尴尬挠挠脸颊,小声说:“这太夸张了。” “没夸张。唉,肯定再遇不到跟你一样好的人了。” “不会的。” “会的。” 看着申荷娜苦恼的样子,卢箫也开始苦恼地想回复。突然,她乐了。 “一样好算什么?你一定能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申荷娜也乐了。 ** 进修役结业考试也顺利结束。 2191年末,世州鹰眼军校训练场内,本灰色的围墙到处洋溢着红色,大约是临近元旦的缘故。 卢箫的综合成绩仍然名列前茅,尤其是数理成绩,甚至超过了许多研发部门的同窗。 数学和物理两个学科永远是天赋至上的,不会太过退化。她稍稍宽了心,却也为17岁那年的发挥失常感到惋惜。 而后,惋惜渐渐变成凄凉。 但都没有关系,所有凄凉会被时间抚平的,直到当日黄少将的面谈—— 自那以后,她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读者都吐槽百合区的同质化……但事实上大家只是想赚钱而已。 比如这本书的收益就特别特别惨淡……现在每天的收益基本都是隔壁的,但这本书写的时间是隔壁的两倍不止啊!(摔) 所以我只能一本甜文一本剧情流穿插地写,靠热题材涨一下笔名知名度,下一本就也只能先开《御姐养成游戏》了。 不过即便是甜文,也想尝试写出不一样的风格。 那么,为什么还是会写剧情流? 因为喜欢剧情流的读者啊!比如你们! 所以谢谢你们,每天看到你们认真的评论,写作的动力又有了!作者君用十月的日更全勤回报你们! 第39章 那天,是进修役结业式。 仪式开始前,在收拾东西时,卢箫突然被传唤至军校负责人办公室。 黄少将坐在漆黑的实木办公桌前,托腮沉思。上午的阳光很亮,他的瞳孔比往日还要细长,令人冒出冷汗。 “卢箫上尉。对吧?” “是。”卢箫敬了一礼。 “我们又见面了。”黄少将的声音很平静。 卢箫顿了顿:“是。”她并不想回想,上次见面的场景。 “嗯。我看了你的成绩单,数学99,物理97。”黄少将攥着留有墨水气味的铜版纸,脸上的肌肉意味不明地抽动。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卢箫看着他,发觉他的眼睛和白冉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瞳仁的形状都比常人要窄,因此看起来都有点凶有点懒。 “别担心,这个成绩很好。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你知不知道,你是这一届所有人中的第二?第一名是个研究所的天才,塞班国立大学毕业的博士。” 卢箫万分意外。成绩虽只是热爱的附加品,她心底也控制不住泛起喜悦。 “报告长官,我不知道。” 黄少将脸上的寒冰终于融化。他温和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样,这是事实。那么,你愿意接受调度吗?” “调度?” “研究所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调到生化研究所来,加入世州优秀的学者们,一起在技术上支持军队保家卫国,直接从中央委员会走流程。” 那一刻,卢箫以为自己在做梦。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最高级技术类职位,还是通过光荣的特批。 但是,这件事多多少少听起来不太真实,像是有诈。更何况,脑海里闪过了席子佑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 黄少将一下子看透了她的心思。 他再次开口:“我记得你,你给我的印象很深。” 卢箫瞪大眼睛。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83届的,对吧?” “是。” “最年轻的毕业生,最年轻的英雄,现在也是最年轻的上尉。不错,不错。”黄少将好像在自言自语。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保持沉默。 “当年,你的第一志愿是密码技术研究院,对吧?” 黄少将眯起眼睛,眼中的狡黠像校徽上的那只鹰,又像那条蛇。 卢箫脊背冒出丝丝冷汗。她从不知道,背后竟然会有这样一双眼睛监视着自己。 “是。” 诡异的沉默。 “可惜啊可惜,你当年数理还是不错的,怎么就没去成研究院呢!其实三四十名也本也是可以去的。”黄少将故作叹惋,语气很夸张。“但你知道,为什么你最终去了警卫司吗?当然你的刑侦科也很出色,但那不是主要原因。” 这正是困惑卢箫多年的问题。怎么也想不通,她便只能自我宽慰。而终于可以逼近真相时,心却突然开始害怕。 空气碎成玻璃渣。 坚硬的碎片扎进喉咙,让她问每一个字时都在疼:“为……什么?” 黄少将的眼睛突然冒出寒冷的白光,像山顶飞驰的、白马般的雪崩,即将掩埋这片土地。 “因为唐曼霖。” 答案过于离奇,卢箫以为自己听错了:“唐中校?” “没错,不过那时候应该叫她‘唐少校’吧。她执意要把你调到警卫司,而警卫司确实有指标。‘每年都把好苗子调到中央,军警就不配有了吗?而且这几年没一个能打的,总局下一届领导班子怎么办,世州还要不要治安了?’。这差不多就是她的原话,我们一下就被说服了。我们也向她推荐了其他毕业生,但不知怎么了,她就要你。” “为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后来我偷偷观察过你,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而且她非要调你,你数理的最终考核成绩又没好到那个程度,就放人了。” “可是那时候我不认识她。”卢箫的嗓音开始颤抖。明明在整个军校生涯中,根本没听说过唐曼霖这个名字。 “这就是传说中的‘眼缘’吧。奇妙的缘分。再或者,你是不认识她,但她早就看上你了。” “不……不可能。” 黄少将嘴角勾起:“据传你在总局时,她对你特别关爱有加。当然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说她很器重你,确实可能早就看上你了。” 卢箫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大脑嗡嗡作响,悲伤与愤怒在同一时刻如洪水般袭来,要不是肌肉记忆的军姿,她会直接晕过去。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黄少将继续补充道:“据我了解,她喜欢人不奇怪,但她这么喜欢一个人倒很稀奇。唐曼霖的举动至今仍有些超出我的认知范围,而且在那之后,她再也没这么要求调过别人。只能说明她太喜欢你了。” 卢箫一动不动,依旧一句话说不出。 黄少将则得意地扬起了头,咧嘴一笑。对他而言只是计谋奏效了而已。 “反正这不重要了,现在你有第二次机会,要不要把握住?” 刚刚得知的一切,都瞬间的瓦解了卢箫的语言系统。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想赶快逃出这里,逃出梦魇一般的真相。 “你有一天的时间考虑,明天走之前告诉我就行。” 那一刻,一句“我接受调度”呼之欲出。卢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要逃,逃出警卫司,逃出那生锈的铁笼;而逃去哪里无所谓。 只要不再看到那张恶魔的脸。以后每次看到那张脸,都将会想起破灭的理想。曾支撑自己奋斗的热爱,不复存在的热情。 卢箫全身都在发抖。 黄少将将成绩单收起,食指敲敲桌面:“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先走吧。” 清脆的敲击声如破旧的渔网,将卢箫的思绪猛然捞起。那一刹那,一个声音浮现在耳边。 ——如果有人想调你,别去。 好像有谁说过这样一句话……想不起来了。大脑隐隐作痛。 突然,卢箫想起来了。是席子佑说过的话! 说实话,她不喜欢席子佑;但不知为何,那一刻,她选择相信那句话。 这次突然的调度很不对劲;席子佑是有关系的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不去。” 再怨恨再难过,理智也要战胜情感;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研究所的意义早就变了。 空气安静。 黄少将显然很意外,扁了扁嘴:“这么快就拒绝?这可不是一个有大局意识的英雄该做的事。” 卢箫很官方地回答:“过去的七年里,我已经习惯了警司的工作,本职工作最适合我。而且开罗警卫司因条件恶劣很缺人手,我要是走了,很难有人顶上。因此我认为,我留在开罗边检处当警司长能更好地报效祖国和人民。” 听着听着,黄少将的表情越发迷惑。明明这个调度诱惑十足,不该有任何年轻人想要拒绝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多年前就很想进研究所的人。 但他知道,任何军官都有权拒绝调度,只要理由合情合理。 黄少将沉默片刻,开口:“我再问最后一遍。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是的。” “那好吧,”黄少将点点头,“你去吧。” 卢箫冲他麻木地回了一礼。 她曾无数次死里逃生,但那一刻,她却觉得从生走向了死。 ** 那天,卢箫没有出席结业式。 一个人躲在厕所狭小的隔间里,蜷缩在马桶上。衬衫紧贴她的躯干,随着肩膀一抽一抽,本就瘦削的身体更显单薄。 她哭了。 从来没哭过的卢上尉,哭了。 她知道,眼泪是天下最没用的东西。但精神低落时,没人能忍住眼泪的诱惑。无法发泄的负面情绪,随一滴滴晶莹的液体滑落。 泪顺着脖子凸起的血管,滴入锁骨的凹陷处;锁骨盛不下,泪又打湿胸口。 委屈。 找不到答案,就只能委屈。 迷迷糊糊间,唐中校手好像在空中出现,粗暴地捂住她的嘴。 为什么。 为什么生活不断剥夺自己的热爱。 卢箫觉得掉眼泪的自己很丢人,却怎么都控制不住,只能持续躲在那密闭的隔间内。 她哭的时候也很安静,一声都没出过,任凭泪水静静滑落。就像她一直以来的作风,平静而克制,世州军人的典范。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向前看。 哭没有用,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可卢箫突然觉得很疲惫,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渐渐的,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墙上。 恍惚间,她爱上了眼泪。哭过之后,肩膀又能承受世间一切了;眼泪带走浮在空中的尘土,坚如磐石的部分才得以留存。 不知过了多久。 卢箫隐约听到有人敲门,有人窃窃私语,又听到安德森教官焦急的问话。其实她刚才睡着了,意识仍不清醒,但还是打开了隔间的锁。 “你还好吗?”安德森教官看到年轻上尉的模样,下意识以为她发烧了,抬手摸摸她的额头。 卢箫尴尬地垂下头:“好。”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脸上哭过的痕迹。 安德森抬头看看围观的同学们,说:“别围在这儿,该干嘛干嘛去。我带她去休息室。”围观的军官们立刻散开,但余光仍好奇打量。 “不用……” “走。” 然后安德森不由分说,很悉心地扶着卢箫的肩膀,架她向休息室走去。 卢箫很庆幸没碰到什么熟人。 她不在乎别人对于不实绯闻的议论,却很在乎别人看到这些可耻的哭过的痕迹。世州军人不该流泪的。 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和安德森教官的肢体接触。自伊温事件后,她开始下意识拒绝和任何一位女性同处一米以内的距离。 不过在肢体接触的时候,她安心了不少。冰冷正式而克制,和伊温的感觉完全不同。 走廊尽头的休息室很幽静。 安德森将她安置到小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让你哭成这样的,一定是件很难过的事儿。” “没什么大事。” “事情的严重程度都写在你脸上了。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可以向我们寻求帮助。我们会保护好每一个学生的。” 卢箫闭上眼睛,看到一片黑。有鞭子,有烟味,有项圈,还有手握它们的恶魔。但她不能和任何人倾诉,不然只会惹无用的麻烦。 “对不起,我不能说。” 安德森沉默一会儿,点点头:“那我就不问。” 这位后来的教官很懂得分寸。 卢箫看向窗户。 阳光很刺眼,驱散了眼前的黑。枯黄色的枝桠上,隐约散落着绿色的小点,像一双双蛇的绿眼。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她听到了安德森教官站起来的声音,然后是开门的声音,最后是关门的声音。 卢箫这才觉得困了。 她很少觉得这么疲惫。即便是肩上插着一把刀,颠簸在马背上;即便是那次雪崩后,搀着席子佑一瘸一拐前行十几公里。 陷入梦境前,她模模糊糊听到了一句话。那句话很软很细腻,如一颗橡皮糖塞入刚热好的牛奶。 ——没什么能打败你。我知道的。 而说那句话的嘴唇,和一条蛇的嘴唇重合了。 ** 睡醒后,卢箫已忘记哪边才是梦境。 恍惚起身,又恍惚看向窗外,再恍惚地让大脑活跃起来。 窗外天色渐晚,紫色的晚霞透过树影。树成了一片大叶子,树干是叶脉,整片天空则是橙紫色的大叶子。 美中不足的是窗户玻璃上有两块灰尘,像黑黢黢的虫洞。 卢箫终于完全冷静了下来。 回想刚才的事情,她觉得像别人的事情。 好像世界一直是这个样子。 她将休息室的被子叠成豆腐块,捋平床单。明明不是病号,却占用休息室这么长时间,着实不应该。 最后再检查一遍休息室的情况,确保它和来时的模样完全相同后,她挺直脊背,向门口走去。 出门前,目光无意中扫到门边的挂历时,卢箫愣了一下。 今天,恰好是12月31日。 是离开训练场的前一天,也是—— 2190年的最后一天。 卢箫停下了脚步。她想到了去年在火车上,经过孟买的时候,城市上空烟火灿烂,返乡路上的心满是憧憬。 她曾以为,今年会比去年好。 实际上呢?孤独生活,辛勤工作,然后见证无边的黑暗。 期待真是一个很蠢的行为。当然,怀抱希望不是,人若一点希望没有,是会垮掉的;只不过不该有无果的期待。 于是,卢箫决定,对2191年不抱任何期待。 变得更好也罢,更差也罢,都是生活。 ** 不知不觉中,进修役已经结束。 返回叶卡捷琳堡交通枢纽的大巴整齐排列,所有军官提着大包小包排队等候。卢箫静静等在队伍中央,替不存在的人送别自己。 席子佑在经过她时,猛然停下了脚步。 卢箫转头看向她,不明所以。 席子佑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以为你是装出来的假人,没想到是真的假人。” “我暂且把这当作夸奖。”卢箫隐约记得以前说过类似的话。 席子佑拉紧背包抽绳,迎向血红色的朝阳。暗红色的军服在日光沾染下变成滑稽的金色,与广袤的平原融为一体。 不管过了多少年,那仍是她们最后一次对话,也是她们见过的最后一面。 席子佑抬起头,满脸皆是朝阳的灿烂。 “不管想不想,你都值得一直活下去。” “你也是,”卢箫严肃地点点头,“世州军队需要你。” 席子佑冷笑一声:“世州军队不需要你。” 卢箫习惯了她的嘲讽,只是平和一笑。面对同伴时她一直没什么脾气。更何况这人说得对,谁都没有那么不可替代,自己于世州军队确实可有可无。 紧接着的一句话却出乎她的意料,日光突然撕碎薄雾。 “这个世界需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卢箫:2191年不会变得更好了 现实中:2023年不会变得更好了 第40章 新的一年。 卢箫穿上崭新的便服,拿起崭新的墨水笔。这支笔是警卫司的新年礼物,上面镀了一层金,笔帽上有闪闪发光的警徽。 给窗台及桌面物品罩上防尘罩,回味一下窗外的景色;收拾好行李,再看办公室最后一眼。暗红色的军服整齐地挂在墙上,宣告一年一度的长假的到来。 其实倒也不必这么煽情,毕竟两周后就回来。 去年春节因排班而没能回家,今年终于能回了。昨天下午,她已经和德闻少尉做好了交接工作,一切准备就绪。 经过墙上的镜子时,卢箫突然意识到,这是她一年以来买的第一套新衣服。没有过多修饰的长袖长裤,依旧是简约的正派风。 过年这种喜庆的日子,是不是该穿裙子?……上一次穿裙子是什么时候?自己真的穿过裙子吗? 看着镜中的自己,完全想象不出穿裙子的样子,她不禁歪头疑惑。军队生活让她忘记了一个正常女孩子该怎样打扮。 要么今年回家后,和妈妈一起去商业街买旗袍吧。她还能清楚记得,爸爸最喜欢妈妈穿旗袍。 虽然她很不想回忆有关爸爸的事情,但他与家庭的回忆密不可分。 卢箫深吸一口气,背起行囊,踏出办公室。 突然,门外传来了骚动。脚步声混着铃声,警员们的嗓门此起彼伏。 又是有大案的节奏。 卢箫内心一阵烦闷。现在的市民就不能老老实实过春节吗,这样也能给警卫司少添点麻烦。 紧接着,办公室的门敲响了。 梆梆梆,敲门的人很急。 卢箫只得放下包,打开了办公室的大门。开门的那几秒她已隐隐有种预感,又要回不去家了。 只见德闻少尉站在门口,黝黑的脸颊全是汗。 “报告长官,东区的排水管中检测出了二乙酰吗啡。” 一句话,让卢箫彻底震惊。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下属:“二乙酰吗啡?”这个名词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 “是的。最新抽样里每升有40微克。” “40微克!”震惊加倍。 卢箫瞬间明白了警局骚动的原因。 这个浓度已经不是普通的吸毒人员能产生的了,很可能存在隐匿的制毒窝点。在世州的严格管控下,毒品是过不了海关的。 而现在能在排水管中检测中浓度如此之高的海洛.因碱,不仅是个大案,更是个奇案。 没时间震惊了。 她立刻披上大衣,奔出办公室。 走廊中,各个节假日留在开罗值班的警员们脚步匆匆。 索拉博少尉在走廊内焦急奔波,快要成无头苍蝇了。见到卢箫时,他慌乱敬了一礼:“长官好。” “通知市内所有的收费站与车站,接下来三小时内不要放任何人和车辆出去。水检报告给我。”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索拉博飞快将手中的资料塞给她。 卢箫粗略瞄了一眼。 “不要打草惊蛇,你和德闻分别去萨达特西北角和博物馆东边待命,让胡夫包围大学城的生物研究所。” 索拉博一惊:“您知道……” “我知道。”卢箫异常坚定。 有过去共事的一年作基础,索拉博已无条件信任这位长官。没问任何多余的原因或细节,他直接去联系相关警员和警司。过往经验证明,这位长官的直觉与推理总是准到可怕。 命令传达完毕,卢箫立刻带两位身边的警员去开车。 她要去搜查开罗第一人民医院。 这个病原细菌和放射性药剂的比例,尽管经过多次汇流,她也很确信毒碱的来源就在医院或生物研究所附近。 而其中一种是医院污水常见成份,因此她打算着重搜查开罗东区的唯一一所医院,开罗第一人民医院。 在两位警员的跟随下,卢箫包围了医院四楼的检验科6号仓库。军服来不及穿全套,她便只披了一件上衣外套,腰带也来不及系。 不光是来回走动的医生和护士,走廊里坐在两侧的病人们也吓坏了。他们注视着来势汹汹的军警们,神色紧张。 警犬煽动的鼻翼靠近门缝,叫了起来。 卢箫一脚踹开门,举起配枪。 但仓库内空无一人,只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纸箱。 警犬扑了上去,两个纸箱滚落,里面一卷卷包扎好的纸袋掉了出来。卢箫看上面贴的标签:硫酸铜。 卢箫撕开一角,里面的白色粉末与高浓度的味道令他们骇然变色。毒品真的是从一家医院里出来的!而且还被堂而皇之地保存在检验科的仓库里! 缉毒仍未成功。 光查出毒品在哪儿远远不够,还要追捕犯罪嫌疑人。 卢箫让其中一位警员留下封锁现场,然后冲到护士台。她将警员证拍到瑟瑟发抖的小护士面前。 “给我三天内进出过6号仓库的人员名单。” 小护士慌忙将几张表格掏出,递给她:“这里。” 卢箫接过后上下扫视,速度很快,像扫描仪一般。睫毛因全神贯注而不断颤抖。 旁边的警员紧握配枪,左右观察周围的环境。 终于,卢箫在表格的签字单上,看到了一个写法不同的名字。这个人在紧张。很细微,但对于一个资深军警来说能明显察觉。 “这个‘马博赖’是谁?” “我们的检验科主任。” “他在哪儿?” “我、我也不是百分百、百确……”小护士看着卢箫的脸,差点被吓哭,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卢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于凶神恶煞了,立刻放柔语气:“不着急,慢慢说。” 小护士这才镇定了些许。 “他去顶楼急诊室了。” “好的,谢谢。”卢箫直接从安全通道跑了上去。 然而刚到八楼门口,走廊传出的混乱叫声便让她意识到大事不妙。犯罪嫌疑人怕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冲出去,只见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蹲在走廊尽头的窗户上,半身已经探了出去。 前面围着的人群吓坏了。 “马主任,马主任!” “您冷静一点!” “马主任,有话好好说!” 卢箫冲上去,枪口对准那男子:“不许动!” 中年男子看到卢箫与她的军服外套后,苦笑一声,眼镜因皱纹的扯动顺着汗水滑到地上。 清脆一声,镜片碎裂。 他的身子继续前倾,马上就要摔出窗外。 典型的冲动畏罪自杀。 冷汗溢出脊背。 “下来!不要冲动!”与此同时卢箫收起配枪,害怕进一步刺激到犯罪嫌疑人。 “我无可奉告。”中年男子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那漆黑的瞳孔没有一丝光亮,像人偶无神的玻璃眼。 很明显,此人跳楼的心已决,再说什么都只是浪费时间。 卢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前冲去,配枪都被甩到了地上。 这么大的案子,不能让他这么死掉。如此惧怕被捕后的拷问,背后一定会牵扯出更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然而,为时已晚。 自由落体后,砰的一声。 卢箫探出窗子。 四溢的白色脑浆与暗红血液,关节扭曲得像一个制作失败的人偶。一秒前还扯嗓子大喊的中年男子,变成了一具破碎的尸体。 人们的尖叫震耳欲聋。 她不是第一次目睹死亡,今后也将不断目睹更多死亡;但在马博赖脑浆迸裂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了无边的黑。 绝望、委屈、压抑与留恋,伴随飞出的鲜血染红了水泥地。 刺耳的警铃划破天空,在一楼看守的警员开始处理现场。 卢箫撑在窗口边,呆滞地看着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尸体。 这件案子来得突然,也进展得突然。说来也怪,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心头却涌上了不可名状的悲哀。 她想不通。 在返回警局后,她突然反应过来了悲哀的原因。 那样的眼神不属于罪犯。只是人已死,神也无法解释那眼神的真正含义。 很久以后她才发现,或许神不可以—— 但世州政府可以。 ** 总局立刻接手了这件震惊整个世州的藏匿毒品案。中央也派人连夜赶来开罗调查。 时隔一年,卢箫再次看到了唐曼霖中校。她终于年过四十,终于有了明显的属于中年人的老态。 再次面对面时,唐曼霖没说过多余的话,甚至连问候都没有。 “你负责的?” “是。”卢箫答。 “比预想要快不少。从水检到逼死马博赖,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 中校在误会什么。 卢箫不自在地解释道:“不是我逼死的,我都把枪扔了。是他畏罪自杀。” 她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 唐曼霖顿了一下,露出古怪的笑容:“是,当然是。畏罪自杀。”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方面,她觉得“畏罪自杀”四字的语气实在古怪,让人紧张;另一方面,她在中校的眼中看到了消失的热情,又让人松了口气。 这时,一个总局的警员找了过来。 “长官,违禁品已全部装车。请您下令。” “发车,运往开罗大使馆。让约瑟夫去海关带队调查。” “是。” 为什么要运到大使馆?为什么此案刚出,所有细节还是一团迷雾,总局就知道要去海关调查?就好像它不是一道推理题,而是一道指向明确的证明题。 疑问在卢箫内心燃起,却什么都不能问。 内燃机的轰鸣撼动天空,车顶的军旗在蔚蓝天空下飘动。严密封锁的运输车碾过积雪,留下焦黑的轮胎印。 恍惚间,她又看到一具尸体倒在雪白的空地上。肢体四散开来,脑浆搅着鲜血将雪地融化出一个坑。青灰色的眼球飞到一旁,好像在盯着远去的运输车。 十分蹊跷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 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卢箫又梦到了海边的维纳斯。依旧没穿衣服,毫无廉耻地裸着,自由自在地展现身体的曼妙。 金发女郎站在西西里岛的山巅,看向远方城市的眼神充满怜悯。那双绿眼长满了水草,比任何时候都要浑浊。 ——你知道战争来临前的三个征兆吗? 卢箫摇了摇头。 梦中的她什么都做不了。 维纳斯很自大。在听到别人不知道她所知道的事时,她笑得很开心。 ——首先就是舆论引导,让人民相信他们需要通过一场战争反对压迫;其次便是频繁进行军演,演习得越狠越好;最后便是要强行制造纠纷,或许和金钱有关,或许和司法有关。 卢箫开始沉思,这三点都熟悉得令人害怕。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突然恐慌。 ——你是她吗? 维纳斯站了起来,日光透过身体的曲线,整个人都更加夺目。迎向太阳时,她眯起了眼睛。 ——我是世间所有清醒与自私自利的总和。 ** 两个星期后,卢箫在报纸上看到了调查后续: 【开罗第一人民医院的检验科主任马博赖系外国间谍,配合旧欧黑市人员非法运毒至世州境内,将五十公斤海洛.因藏匿于医院仓库中。污水检测人员在排水管中检出违禁化学成份,开罗警卫司随即前往医院搜查,人赃俱获。马博赖畏罪自杀,其上衣内口袋藏有线人的联系方式,警卫司也因此得以查清事件真相。此事件因影响恶劣,我政府于1月28日在开罗大使馆与旧欧东洋社代协商,现已和平解决问题。】 读完这篇报道,她僵住了。作为亲历者,这一行行扭曲而诡异的文字散着刺骨的冷。 上衣内口袋藏有联系方式?她眼前闪过了那具尸体。被鲜血染红的白衬衫薄得像张纸,就算有口袋也藏不了什么。再者,不会有间谍傻到把联系方式随身携带。 她的内心满是疑问,却不敢质疑什么。 政治与自己无关。 她只知道,今年的春节又没能回得去家。2191年的春节和2190年的春节一样,都在无止尽的工作中奔忙。 卢箫走到墙上贴的地图前,细细端详。 而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门外传来了阿图莎的声音。 “报告长官,新地图。” “请进。” 阿图莎抱着几个长条形的盒子走进办公室。卢箫拿起其中一个放到办公桌上:“谢谢。” 待下属离开后,卢箫坐到办公桌前,缓缓展开新的地图。 比对半天后,她发现了中东南部的国土变化。红色的领土,也就是代表着世州国土的面积又变大了。 也门南部变红了。 盒中还有一个小卡片,印了一行说明:旧欧归还了中东部分领土,我国将其收为中南府下的特别行政区。 “归还”这个词用的很暧昧。 作为一个军人,卢箫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这样的事情已司空见惯。 她揭下墙上的旧地图,从抽屉中拿出胶带。在杂物盒中翻找时,底部的一沓旧信让心脏颤动了一下,信内署名的“S先生”让她想起了往事。 明明有着大好前程却惨死在夜总会中的歌姬。 明明没错却一定要写的检讨书。 明明有结果却被迫无果的案子。 当初她将那些信件保存,只是为了激励自己,以不忘初心;然而现在再看到那个名字,再想起那段往事时,她只觉得悲哀。 我不是一个好警司,配不上信中的话语,卢箫悲哀地想。于是触到那信纸的手又缩了回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真的有做正确的事情吗? 这次的马博赖案又何尝不是如此。她隐隐有种感觉,马博赖实质上只是个替罪羊,一个可悲的政治工具而已;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无法为一个世州官方强行定罪的人伸张正义。 终于拿起胶带,正要贴地图时,却又有人敲门。 “请进。”卢箫有些无奈。 是一个新来的小警员。见警司长时,他有些慌乱地敬了一礼:长官好,这是您的邮件,今天的。” 卢箫接过那三封信,温和地点头:“谢谢。” 小警员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料到警司长会向自己道谢。他有些结巴道:“不、不客气!”说罢,羞涩跑走了。 短短一段对话后,他已然成为了警司长的迷弟。 三封信在办公桌上展开,卢箫一下就注意到了那封印有旧欧国旗的信。 旧欧的人?给自己寄信? 百思不得其解中,卢箫把信封翻过去,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S先生寄】 真巧。 或许世界本身就是个巧合。 她实在想不出“S先生”寄信的理由。明明好几年没寄过信了,今天却突然寄信过来,出了什么事? 不过收到旧友的来信,怎样都是快乐的。 不安着期待着,卢箫拆开了信,展开里面的信纸。不过刚看前面几行,她就重重舒了口气。什么嘛,原来是拜年信。 【亲爱的长官: 请原谅这封拜年信的姗姗来迟。 听说您今年因一场大案没能回家,我替您感到遗憾。说实话,我也很久没回过家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不愿提起。如果您正为此难过,请记住,世界上有我陪您流浪着。 我将永远陪您流浪。 直到这个世界没这么操蛋。 马博赖案我有所耳闻,也听说了一些事情。您知道吗?这人明明被定义为间谍,但前几天,他的家人们都收到了一大笔抚恤金,多到足以捂嘴。至于为什么,你我心里都清楚。 您一点儿过错没有。您只是在完成缉毒的任务,而且完成得过分出色。没有人比您更热爱和平;只是当对象变为政府时,谁都没有办法。 我们都是历史的尘埃。 莺儿的案子也是,您已在力所能及内做到了最好,并把真相交给了我,让我知道了那些狗官的真面目。所以直到现在,我依旧爱她,也依旧爱您。所有人都该在她的墓前跪下,唯独您值得永远昂首。 我们都是历史的尘埃,而您是在阳光下最闪亮的尘埃。 正如我以前一直所说,您是“世州的良心”,是世州仅存的良心。很多人都因您重获了新生,没什么能改变这点,请您振作起来。 当然,如果振作不起来,那就振作不起来吧。就当我说了一句废话;而前一句确实也就是废话。 对了,我提前把2192年的“春节快乐”一并写下,以防明年因种种因素无法给您写拜年信了。一旦开了这个头,就不好停下。 春节快乐。 春节快乐。 S先生】 卢箫一直很喜欢这位素未谋面的“S先生”的说话方式。 虽从未见过他,却能在脑子里模模糊糊勾勒出他的轮廓。高大挺拔,干净阳光,嘴角总挂着温和的微笑,一定很有艺术家的气质。 如果现实中有这样一位沉稳又活泼,温柔又清醒的男士……不,这么想是对已故的黄莺小姐的不尊重。 这封信莫名拥有鼓舞人心的力量,本因马博赖案而低沉的心又抬高不少。 于是,卢箫决定再看一遍。这种行为好像有些幼稚,但反正没别人知道,多看几遍让人开心的内容,无伤大雅。 然而第二遍看时,她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因为实在太多年没收到“S先生”的信,已经忘记他的字迹是什么样的了。本来也是这样的吗? 卢箫越看越觉得熟悉,离奇的熟悉。秀丽颀长,如龙如云烟,赏心悦目,一看就是文化人的字迹。 “S先生”的字她记得确实很好看,但好看的方式和这封是一样的吗? 闭上眼睛,脑海内突然闪过了价值四十五万州元的保释。修长的手指捏着墨水笔,在登记表上缓缓移动。 难道?! 不对。 卢箫猛然放下手中的信,去杂物盒翻找其它信件。她颤抖着抽出一张“S先生”四五年前给自己寄过的信,将两张信纸并排摆放。 多次比对,反复确认后,她终于带着疑惑放下了心。“S先生”的字迹一直都如此,五年前的信都是这样写的。 卢箫一直紧蹙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 大概只是单纯的像而已。 ** 时间渐渐推移到四月。 开罗的天气越来越热,而且是干热。太阳一晒,每个人都成了烤面包,而稀疏椰枣树则是切碎的果仁。 卢上尉很想家。 但她不能表现出想家,因为这不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警司长该表现出来的。 卢上尉很孤独。 但她只能独来独往,因为她和下属们都习惯了“铁面上司”的身份。 平平无奇,无聊至极,日子一直都这样。不管怎样,无聊等于和平,而世界的和平都难能可贵,这是一个参战过的军人最基本的想法。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来自中央部门的电话,暂时打破了无聊的循环。 “卢箫上尉您好,这里是中央外交委员会。” 外交委员会打电话来干什么? “您请讲。”卢箫内心十分疑惑。 “请您明早前往日内瓦,有一位北赤联军官需要您帮忙接待。” 作者有话要说: 白冉:听说奇怪的情敌增加了? ——“请您明早前往日内瓦,有一位北赤联军官需要您帮忙接待。” 卢上尉震怒:怎么听起来像三陪啊! 第41章 “我?接待北赤联军官?”卢箫觉得很蹊跷,过分蹊跷。她可从没有接触过外交相关的工作。 “是的,一位军医女士。很不好意思打扰您,但她点名要您陪同游玩。” 军医。女士。 卢箫瞬间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一股热气从心底灼烧了上来:“白冉少校?” 通讯员沉默了片刻,讨好般道:“是这样的,她成功治好了两位领导人的重病,为酬谢她,我们问她想要多少酬金,然而白少校只是提出了想在欧洲大陆游玩一番的想法。我们本来调了专业的导游陪同,她看到导游时却非要求换人。我们问她想换谁,她坚持说‘卢箫上尉’。我们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几遍,她指的就是您。据传您和白少校在南北内战中很熟识,少校不想让陌生人陪同,我们也懂。于是席元帅便立刻让组织调您,望您理解。” “我明白了。” “白少校的性格有些古怪,委屈您了。” “能为我国外交事业作出贡献是一件幸事。”很官方的客套,卢箫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感谢您的配合。” 挂了电话后,卢箫只觉得莫名其妙。她实在想不出,女人又在搞什么鬼。 但她同时也很庆幸这个任务给了自己。如果是其他女军官陪同的话,很可能又要被哄骗上床了。将危险因素锁定在自己身边,也算造福世界了。 在想到通讯员所说的“性格有些古怪”时,她不禁笑了起来。 白冉确实是个古怪的家伙,那张嘴令人又爱又恨,嘲讽起来无差别攻击,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事不宜迟。 卢箫起身,打算去给德闻和索拉博安排任务。如果未来哪天调离了这里,他们都可以成为继任的警司长。 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卢箫想起,她和白冉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面了。而上次见面时,白冉全身上下罩着拉弥教的“沃尔卡”,看不见任何表情。 时间过得真快。 今后时间会一直过得这样快。 ** 很久没来过日内瓦中心城了。 卢箫背着黑色的大旅行包,走在日内瓦的街道上。虽然她无法准确估计此次行程的时长,但她素来习惯了轻装上阵,不需要太多行李。里面只有两套便服,一套薄睡衣,少许洗漱用品和必要的证件。 不愧是日内瓦,整个城市都很摩登。 死板而严肃的摩登。世州的最高科技都率先运用在了这座城市之内,但都是些死气沉沉的科技。电力驱动的升降梯,不锈钢制的路灯,以及颜色单调的市内摆渡电车。 金碧辉煌的世宫伫立在市中心。据说很久以前,那栋建筑叫“万国宫”;只不过当今只有四个国家,怎么都称不上“万国”了。 而在世宫内部,她看到了身穿北赤联军装的白冉。 虽然旁边有很多军衔极高的世州官员,但她仍是第一眼就看到了白冉。皮肤白得像雪,嘴唇红得像血,浅金色的长发随意挽在脑侧,任碎发四处飘散。一群人中,只有那女人最不像个军人。 卢箫在那一排死气沉沉的高官前站定,敬了一礼。 “长官们好。” “你好。”最中央的一个约六十岁左右的女军官点了点头。她长得很漂亮,但一般人看到她不会在意她的容貌,因为她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场实在太过强大。真人比报纸上的样子还要凌厉。 那是卢箫头一次见到席子英副元帅本人。 一股奇异的亲切感扑面而来,因为她的五官和侄女席子佑很相像,利落而干净。不愧都姓席。 席子英说话时,嘴角仅轻微扯动:“白少校用她高超的医术成功救治了两位重要人物,是我们世州政府的大恩人。卢箫上尉,请你好好带她休息放松,期间薪资照发。” 不知是不是错觉,卢箫看到她墨黑的瞳仁中有种鄙夷的意味。和进修役一开始的席子佑眼神很像。 “是。”卢箫面无表情。 余光中,白冉的嘴角勾起了暧昧的微笑。每当她露出那种笑容的时候,整个人格外像条无法驯化的蛇。 “白少校,您确定不需要其他人陪同了?”另一个中年男军官看向一动不动的白冉,问话的方式很小心翼翼。从肩章来看,他是少将级别的。 真是见了鬼了,无论在哪个国家,明明那些人军衔要比白冉高不少,却都跟供祖宗似的供着她。卢箫实在不明白。 “确定。”白冉笑着耸耸肩。“卢上尉非常有趣,她一个人,能顶一个连的人。” 再次看向卢箫时,席子英眼中的鄙夷更足了。 很显然,她联想到了一些令人不齿的情况,但碍于情面什么都没道破。更何况,官场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多了去了,用人贿赂其他官员的现象也屡见不鲜,她都知道。 席子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那么,我把卢上尉交给您了。” 卢箫瞬间不自在了起来。刚才那句话听起来有点不对劲。 白冉觉察到了年轻上尉的尴尬,冲席子英眉毛一挑:“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把我交给卢上尉’这个说法更准确一些。” 不知是不是巧合,旁边一个男军官咳嗽了两声。 ** 两人并肩走在去咖啡厅的路上。 因工作繁忙的原因,卢箫基本没去过咖啡厅这种慢节奏的地方,很不习惯。但白冉要求两人先去喝杯咖啡,她便只能陪同。 毕竟答应过席元帅,要无条件陪这女人玩得尽兴。只要不需要出卖身体,一切都好说。 白冉解开了军服外套,露出里面纯白色的长袖毛衣。虽已进入四月,这条怕冷的蛇依旧在穿毛衣,正午明媚的阳光和她厚厚的衣服格格不入。 卢箫问:“你为什么会给我们的官员治病?” 白冉双手插兜,抬脸迎向阳光:“世州官方向北赤联政府求助,北赤联评估了那三个人的病情后,就派我过来了。” 卢箫注意到了一个不自然的细节。一般人都会用“我们”,而非生硬的“北赤联”,白冉说话的方式过于生疏。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派你?” “我的医术称得上北半球第一。” 白冉一直有种特殊能力。无论说什么话都让别人感到不爽的能力。 “挺大的口气。” 白冉笑眯眯道:“因为我从不撒谎。” 卢箫点点头,表示同时认可“不撒谎”和“第一”两件事情。于是乎,那些高官们的态度立刻合理起来了。 “所以他们都在纵容你。” “嗯哼。” “那你在南半球排不了第一吗?”卢箫很好奇。 “当然,”白冉闭眼一瞬,“鸡头和凤尾的区别。” 南赤联的医术尤为厉害,这件事只是之前有所耳闻,今天才得到了明确证实。 在好奇心驱使下,卢箫继续问:“是因为施朗家族?” 只见白冉的表情僵了一下,绿眼在一瞬间透出冰冷的迷茫。 但很快她便调整过来了状态,恢复了平常的表情和语气:“南赤联的所有医科大学都被他们垄断了。他们的医术越强,需要他们的人就越多,光凭这一点他们就掐住了南赤联的政治命脉。外人以为施朗是一群医生,实际上他们是一群医阀。” 原来如此。 卢箫微微低头,犹豫道:“那我杀了那个施朗,算是伤害了医学界吧。” “不算,他又没学医。”白冉的语气很冷淡。 这句话,让卢箫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传闻。据说白冉和爱德华·施朗中尉是熟人,但从这个语气来看,一点都不像很熟的样子。……不对,这女人很少说话这么冷淡,怕正是熟识的标志。 两人走进市中心最高档的咖啡厅。 柜台后的服务员在看到白冉灰绿色军服后,愣住了。她看到卢箫的暗红色军服后,愣得更加彻底。 白冉走上前去,直接跟服务员点单:“一杯热美式,一杯冰摩卡。” 一旁的卢箫蹙眉:“你要喝两杯?” “摩卡给你点的。”说罢,白冉从兜中掏出钱包。 卢箫不乐意了:“凭什么帮我点单?强盗行为。” “因为我很确定你的喜好。节省时间不是军人的传统美德么?”白冉正要付钱的手停在了空中。“不然你想喝什么?” “……”卢箫盯着菜单,停止了思考。冰摩卡确实是自己想点的,真是有火发不出。 看到她的表情,白冉又得意上了,抽出两张票子拍到柜台上。配合她斜靠在柜台边的姿势,活像乡村大土豪。 卢箫迅速按住她的手:“我付吧,世州会根据发.票报销的。” “两杯咖啡而已。”白冉毫不在意地挑挑眉。 好好好,你财大气粗。真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军医会这么有钱。 两人坐到咖啡厅靠窗的位置。并不是因为白冉多么喜欢阳光,而是因为有阳光的照射,靠窗比较暖和。毕竟四月的日内瓦比十二月的拉瑙还冷。 白冉小口喝咖啡的样子很优雅。 三根纤长的手指捏住杯柄,倾斜出一个个好看的弧度,将其中的深棕色液体送入口中。热美式的热气蒸腾开来,让她的脸颊染上了润润的浅粉色。 卢箫则用吸管喝着冰摩卡,望着窗外发呆。巧克力与奶油的香味在口腔内缓缓化开,她着实不习惯慢节奏的生活。 “小朋友,摩卡好喝吗?”对面的人发问了。 卢箫不想理她。但发觉白冉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后,她没好气道:“小朋友不能喝咖啡。” “哦。”白冉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紧接着坏笑更甚。“大朋友,摩卡好喝吗?” “好喝。”卢箫不好意思地别开眼神,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别开,明明不心虚。 白冉的笑容渐渐变得温柔,比森林所有老虎融化成黄油还要温柔。浅金色的睫毛上下飞舞,翡翠状的眼睛在斜射的阳光下闪烁。 “每次看到你开心的时候,我也很开心。” 看到那样的眼神时,卢箫感觉耳根发烫。好像从那条蛇的表情中找到了粉红色气泡,却不敢确定,也不敢承认。 于是,她尴尬地转换了话题。 “我记得你说有三个官员病重。但席元帅的说法却是‘治好了两位重要人物’?” 白冉立刻收起了笑容,声音也随之低沉:“是的,我治好了穆汉玛玛和席子鹏,另一个人没治好。” “这样。”卢箫觉得没什么问题,只能为逝者默哀。再高明的医生,面对一些病症时也会束手无措的。 但白冉的睫毛都没动一下,便补充了下一句话。一张缠满寒冰的网落入深海。 “没治好的人是韩权宇。” 卢箫愣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韩、韩权宇?” 那个名字让她瞬间回到了多年前的黄莺案。她是绝对的唯物主义者,可那一刻,她却相信了报应。 “有些人不值得被救。”白冉已经很久没继续喝咖啡了,绿眼越来越冷。“比如人品恶劣的狗官。” 韩权宇确实是一个人品恶劣的地头蛇,但她没料到一个北赤联军官竟然也能有所耳闻。大概是他干过的事与惹过的人太多了。 “哦。”卢箫干巴巴回应一声。她感到心情舒畅,却又为这种心情舒畅而愧疚。不该为一个人的死亡而幸灾乐祸,但对象是这样一个人时,幸灾乐祸好像又变得合理了。 白冉叹了口气,搅拌棒意味不明地搅拌着咖啡,荡起一圈圈波纹。 “作为一个医生,我不能杀人,只能不救人。” 心底有什么柔软的部分被击中了。那场内战中手上沾满的鲜血猛然侵入了回忆。 卢箫苦笑,灰眼珠陷入阴天的井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杀人。” 话题突然变得沉重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窗外的行人来来往往,和安静悠闲的咖啡厅内仿若两个世界;各色皮鞋硬邦邦地踏在砖地上,扬起阵阵灰尘。 卢箫率先打破了沉默,并将话题转换到了更轻松的方向。她一直是破冰者。 “你想去哪旅游?” “你推荐哪条线路?”白冉反问道。 卢箫认真地思考片刻,老实答:“戛纳,罗马,那不勒斯,雅典。南部沿海比较适合你,风景美,湿度大,气温高。” 白冉边听边笑,边喝咖啡边笑。 卢箫不悦皱眉:“笑什么?” “真是一点儿私心都不带啊,亲爱的卢上尉。” “……怎么了。” “建议都是好建议。不过嘛,我更想去北边一点的地方,比如——”说到这时白冉故意停住了,一副卖关子之态。 “比如?” 白冉抽出搅拌棒,像指地图一样,在餐巾纸的一角点了点。棕色的咖啡渍晕染开来。 “柏林。” 作者有话要说: 席子英内心OS:这就是传说中的世州著名蚊香?业务真广啊这孩子,勾引完上司勾教官,勾引完教官勾盟军。 卢箫内心OS:我冤…… 第42章 卢箫的眼中闪过迷茫。 “柏林?你是说德区的柏林?” 白冉眨眨眼:“确切一点儿,卢上尉故乡的柏林。”咖啡见了底,她将杯子推到一边。 “你去柏林干什么?那儿没什么好玩的。” 白冉故作苦恼地晃晃头,无奈道:“你不是想家吗?成人之美是我素来的美德。” “可这跟你想去哪儿有什么关系。”卢箫的语气逐渐减弱,开始心虚了。她虽然也很想回柏林,但又不好意思承认这一点。 “可怜的卢上尉今年除夕又没能回得去家。” 卢箫垂下眼睛,喝完最后一口摩卡:“习惯了。”摩卡这种饮品真好喝,她想。 “反正我就是要去柏林,而且你得陪我去。忘了席元帅的话了?”战术由规劝变为了任性。 卢箫仍在犹豫:“其实我没意见,但柏林真的又冷又干燥,你会很不适应的。” 白冉不以为然,嘴作出了吹口哨状。 “把你的衣服借给我。” “你可能穿不上。”卢箫下意识瞥了一眼白冉的胸口,脸颊温度骤然上升。 “那就把你借给我,你体温高。” “……” 白冉笑眯眯问:“怎么样?问题解决了没有?” “没解决,驳回。”卢箫别开眼神,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看向窗外。她搞不明白为什么心脏可耻地加速了,而且根本停不下来。 白冉围好围巾,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那条厚厚的羊毛围巾和周围人的装束格格不入。 “没关系,会解决的。” ** 日内瓦开往柏林的列车上。 两人换好便服,坐在商务舱的最前列。 在那之前,卢箫从来没坐过商务舱,因为有公务时坐军用车厢,没公务时坐价格低廉的普通车厢。 中欧平原的嫩绿上,冷白色的蒸汽不知疲倦地呜呜作响。 卢箫穿的是单衣,只不过外面罩了一件夹克;而对比之下,白冉的高领毛衣和厚重的风衣像是另一个季节的人。 白冉安静靠在车窗旁看报。细边的眼镜让她看起来比最儒雅的学者还要斯文。 奶油色的高领毛衣,卡其色的修身风衣,配上她盘在脑后的金发,整个人像巴洛克时期的建筑。 她正在看的是《世州评论报》。她汲取文字信息的速度很快,颇有一目十行之风,眉毛和睫毛随上面的文字不断颤动。 不得不说,这女人遮得严严实实的时候,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之美,反倒诱惑更足。“diegrosseStille”(宏大的宁静),卢箫想到了这个通常形容艺术作品的词。 如果这女人能一直安静下去就好了,嗯,最好永远别张嘴。 因为看得过于入迷,卢箫甚至忘了自己手中拿了另一本书。平日很爱看书的她,十分钟过去竟一个字都没看。 而白冉已看完手中的报纸,抬了起头。 发现卢箫在看自己后,她十分迷惑愣了一下。紧接着,她的眼睛瞟到了卢箫手中的书。年轻的上尉一个字都没看的事实,很明确摆在了眼前。 卢箫迅速将书捂在小桌板上,但很显然,尴尬的场面已无法挽回。 白冉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卢上尉今天的阅读速度很温和。” 卢箫尴尬至极,没有说话。尤其是在白冉的用词让嘲讽加倍的情况下。 “还是说——她已经读完了其它的书?”白冉一边说着,身子一边向前压去,贴卢箫贴得很近。 离近看,即便隔着玻璃镜片,那双绿眼睛也真的很像翡翠,绿得清澈,绿得名贵。不对,与其说像翡翠,不如说像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因为中间有一条瞳孔的黑线。 卢箫感受到了她逼仄的气息,向远离的方向挪了挪,小心翼翼。她憋了半天,最后闷闷道:“抱歉,我刚才在盯着你看。” “为什么要道歉?”白冉饶有兴趣地盯着她。 “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这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一本正经。 “没关系,我喜欢别人盯着我看。”白冉轻松地微微扬起下巴。“因为我好看?” “算是吧。” 虽然这个说法很羞耻,但将刚才所想全盘托出会更羞耻。什么“diegrosseStille”,好矫情,卢箫默默捂脸。 “我就知道。我也觉得我漂亮。”白冉的鼻尖快翘上了天,活像只耀武扬威的花公鸡。 “……” 自大。不过卢箫思考了一下,如果自己也长成白冉那样,应该也会自大起来的。 白冉笑笑,摘下眼镜,放入随身携带的眼镜盒中。 斯文的气质又消失了。 窗外的景色由落日余晖渐渐变成满天繁星。今天空气很好,夜幕中星星此起彼伏地闪烁。 车厢内的电灯亮起。 从日内瓦发车的火车,是头批使用电灯的火车,亮度比平常的热燃灯要高上一个等级。在亮起的那一刹,卢箫被闪迷了眼。 11小时的车程过得飞快。 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卢箫头一次发觉,原来长途上的时间可以如此飞快而毫不漫长。 难怪大家喜欢三两一组搭车旅行,这就是陪伴的力量吧。 快要下车时,白冉从背包中掏出一个小镜子,还有一支口红。然后,她旁若无人地涂了起来,手法很稳很老练,就好像在卫生间而不是在车座上。 待她涂完后,卢箫问:“为什么要涂口红?” 白冉瞬间愣住,迷茫的绿眼和烈焰红唇形成了鲜明对比。 卢箫以为她被冒犯到了,忙补充道:“我只是好奇一问,不回答也可以的。”这属于私人问题,确实不太合适,她想。 白冉迷茫的神情依旧在延续。 她张了张嘴,又合上,最后又张开了:“你不觉得这样显得嘴唇很好看吗?” “……好看。” “只要我的嘴唇足够好看,就会有人想强吻我。”说罢,白冉的嘴角勾起了微笑。有点甜,又有点涩。 卢箫的头顶瞬间冒出一排问号。 她想到了拉瑙的树林中的一幕,内心荡起异样的感觉:“恕我不理解这种心理。被强迫接吻不会觉得难受么?” “被喜欢的人强吻是世界上最美妙而刺激的事。完美抵抗的刺激性,暖味中达到超预期的刺激,让还可以让对方获得足够的性虚荣。”白冉头头是道,却颇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之嫌。 听着听着,卢箫绕在逻辑里出不来了,蹙眉苦苦思索道:“被喜欢的人吻也能称之为‘强吻’?” 华生发现了盲点。 “情趣意义上的强吻。”白冉不悦地娇嗔回去。“怎么,谁不能做个梦了?” 卢箫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是错觉吗?怎么刚才在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找到了专属于妙龄少女的羞涩? 所以那天白冉在丛林里强吻我,是因为她自己喜欢,就以为我也喜欢。这么想着,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突然就释怀了。不对,好像也没有完全释怀。 卢箫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瞪大眼睛:“所以你强吻我,是觉得我喜欢你?” “我这么漂亮,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我?”白冉理直气壮地反问。 卢箫竟无言以对。 她倒不觉得冒犯,只觉得很好笑,为这种盲目自大感到好笑。脑回路如此清奇,没想到这女人还有做谐星的潜质。 看到半天没回应,白冉不开心了:“我说得有错吗?” 卢箫笑着点点头,哄孩子一般:“没错没错。” 经过刚才那番对话,车窗外的满天星河更亮了。全世界都更亮了。 “但是——你这个颜色恐怕不太对。”卢箫突然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没有艺术细胞,想法不一定科学。” “嗯?” “这种红色的饱和度和明度太高,攻击性太强,不像准备被强吻的样子。”卢箫很认真地思考,很认真地分析。 “那你觉得应该要什么颜色的呢?”白冉神采奕奕。每当她看到上尉认真的表情,都能格外神采奕奕。 卢箫思索片刻,老实回答:“大概……介于多加点牛奶的拿铁和秋天的枫叶之间。” 白冉被逗笑了:“那是什么颜色?” “如果下次看到,我会告诉你的。”卢箫的表情很认真。 白冉眯起绿眼,指节轻轻划过上尉的脸颊。 “我很期待。” 卢箫没有躲开。 还剩半分钟到站,白冉把头靠在了卢箫的肩膀上,神色这才显出疲惫。一来夜已深,二来昨日做了一天的手术。 “借我休息一会儿。” 卢箫静静待在原地,任那颗头的重量压在肩膀上。熟悉的混合海洋柑橘与草木的香水入鼻,让人格外感到安心。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不再排斥两人的肢体接触了。 白冉闭上眼睛,与窗外的黑融为一体。 那一刻,卢箫也很庆幸她们的身高差5厘米而不是15厘米,不然这条蛇就该把脖子扭了。……不过蛇的柔韧性应该很好,就算差15厘米也不会落枕的,大概。 卢箫倒没什么困意。 她静静地看着车窗外,远方的城市中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 这样悠闲的生活,让她恍惚间回到了童年。身边还有一位朋友陪伴,她自认为这条大白蛇算得上一位朋友。通常情况下她没什么朋友。 终于,列车到站了。 此刻已是凌晨一点,万籁俱寂的凌晨一点。 车头的喇叭传出字正腔圆的中文播报,划破了本寂静的夜空:“终点站柏林到了。欢迎您乘坐本次SEU91K8次列车,我们下次旅途再会。” 卢箫转头,冲睡着的蛇轻声道:“到站了。” 白冉睁开眼睛时,双眼皮变成了三眼皮,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现在几点了?” “一点了。”卢箫觉得很可爱。不常看到这副模样的白冉。 “哦……”声音也迷迷糊糊的,能听出说话人实在是太累了。 卢箫拨开她挡眼睛的碎发:“我们先就近找个旅馆休息。好好睡起来,明天一早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传统:没谈恋爱胜似谈恋爱 第43章 其实卢箫是开了双床房的,但最后仍然演变成了一张床的浪费。 夜晚的柏林,气温降到了十五度左右。开窗户时,小风吹进,甚至会有寒意。 于是白冉说什么也不松开刚脱下外套的上尉,尽管窗户已经关得严丝合缝。 卢箫早已习惯了毫无节制地纵容,便将她抱到了同一张床上。冷血动物的体温还是一如既往的低。 “等等,我换个衣服。”卢箫并不是怕睡不舒服,而是怕衣服上奔波了一天全是土,弄脏白冉。 “不用。”白冉抱得很死。 现在这个姿势,卢箫能感受到大片柔软贴着自己的肋骨,以及那冰凉的鼻尖挤着自己的锁骨。 不知为何,明明以前都只贴着睡,今天却突然抱住了。 有什么情愫改变了。 很突然。 就像……情侣一样。 卢箫很庆幸有黑夜作掩护,不然绯红的脸颊会很丢人。一定是在火车上谈到了关于吻与嘴唇的话题,才会过分瞎想。 正要闭上眼睛时,耳边却传来了白冉的声音。 “你可说过,明天要带我回家,对吧?” “嗯。” “你不是讨厌我吗?” 谁都没忘记战火中的对话。 时光倒流,回到炮火连天的古晋。 但已今非昔比。 “见过的人多了,就不讨厌你了。” “这是一句‘Parodie’(戏仿)吧?原句是什么?” “‘见过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狗’。” 白冉轻轻笑了起来,虽然笑得很疲惫:“听起来不像夸赞。” “无论是什么句子,只要对象是你,都是夸赞。”卢箫也笑了。 白冉搂得更紧了,紧到要融进上尉的身体中。她的声音变得很害羞,年龄在一瞬间倒退了十几岁。 “你说,被我自己说过的话撩到算什么?” 卢箫思考片刻。 “‘周行而不殆’。” 白冉很满意这个回答,头在上尉颈窝间蹭蹭,也分不清她的原身是猫还是蛇。 卢箫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如回音走过九月的稻田。 两人很快都睡着了。 ** 卢箫醒了。 昨天是个无梦的夜晚,醒来时神清气爽。刚睁开双眼时她便觉得大脑很清醒,整个世界都很清楚。 白冉的脸近在咫尺。浅金色的眉毛和睫毛,每一根发丝都很清晰。与醒着时完全不同,睡着的她看起来格外温婉,看不出任何攻击性。 她的脸上也能看到些许标志着年龄的皱纹,只是皮肤过于白皙,平常很难发现皱纹的存在。 卢箫呆呆地打量着她的脸。去年也有这些皱纹吗?她想不起来,或许是因为这女人今年又老了一岁,又或许是在战场上的风吹日晒就是会催人老。 一直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她觉得脖子有些僵硬,而白冉的气息也令她心跳紊乱。 只是刚想活动一下时,她却发现动弹不得。 卢箫疑惑地向下瞥去,看到自己上身被白冉搂着,而下身被一条粗壮的蛇尾缠住了。熟悉的白色蚺蛇尾,布满淡褐色的花纹,软而有力。 好久没看到过那条蛇尾了。 而且从没在白冉睡着时看到过它。 大概是太累了,身体过于放松,把我当树枝了。卢箫犹豫了一下,保持一动不动,任她缠着。 最近发生了许多奇怪的改变。 比如毫不掩饰的自大,比如偶尔羞涩的神态和举动,比如睡眠中也要保持的拥抱姿态,再比如现在缠着的这条蛇尾。 时钟滴答滴答,大约过了二十分钟。 白冉也终于醒来。 她的眉头蹙了一下,低头,看到自己伸出的蛇尾后,立刻收了回去。 然而尾巴收是收回去了,但脸色却越发难堪。如抱了块烫手山芋一般,白冉飞快松开了怀中的人,坐了起来。 “弄疼你了吧。” “没。” 白冉背对她整理头发,捋顺垂到蝴蝶骨的金发。调侃仍带笑意,却不太自然。 “果然卢上尉有受虐倾向呢。” 卢箫没有说话,因为能敏锐察觉到白冉的情绪。对于蛇人来说,伸蛇尾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吗?之前想勒死别人的时候,不也天天借助尾巴吗? 白冉仍背对她,换衣服的动作也比往常收敛不少。通常舒展开来的肩头,向内微微内扣。 现在正好是仲春四月,难道今早伸尾交缠的意思是……卢箫想到了一个有些猥琐的可能性。她觉得这个猜测最合理,同时也为这个猜测感到羞愧。 于是她决定,过于隐私的话题就不谈了。 卢箫配合地转过身,在另一个角落换衣服。换完后,她像无事发生一般问:“饿不饿?我们先去吃个早饭?” 听到那若无其事的问话后,白冉终于转过了头来。她浅浅微笑了一下:“好啊。” ** 早上九点左右,两人从柏林市中心出发。 出发前,她们在柏林风情街的铺子吃了顿早饭。标准的德式早餐,冷面包夹香肠熏肉,还有金灿灿的奶油煎蛋。 卢箫很想念柏林的饭。家乡的味道隔的时间越久,味道就越香。 白冉则只是一片又一片地吃香肠,从纽伦堡烤肠到血肠,从肝肠到蒜肠。她加起来吃了整整两大根,引得餐厅服务员和周围的食客满脸震惊。 饱餐香肠盛宴后,她拿了杯热美式慢品,瞬间从茹毛饮血的野人蜕变成了优雅至极的贵族。 柏林气候干冷,也正是因为这种气候,阳光很明媚。虽然四月初的大家仍披着厚外套,脸上却都挂着温暖的笑容。 阳光照射下,白冉的瞳孔又成了一条细长的黑线,特别,但也没过分引人注目。 “你扎马尾的频率下降了不少。” “是吗。”卢箫倒没发觉这点。 “因为头发短了?” “嗯?”卢箫有些诧异地捋了一下垂在耳边的头发。明明是去年五月份剪了头发,虽然当时剪得很短,但长到今日已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就算剪了一厘米,我也能看出来。”白冉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上次剪到了哪里?” 卢箫比划了一下长度。 但比划完后,她觉得有些难为情。就因为那个偏中性的发型,曾在进修役引起了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白冉笑道:“想想就很可爱。” 卢箫也笑了。 ** 再次回到家中时,母亲娜塔莉亚开心得不得了。虽然卢箫昨天曾打电话过来,但真正见到女儿时,惊喜丝毫不减。 只不过,莫名出现的女人让娜塔莉亚愣住了。 虽然生活在德区,但如此北欧化的人种也不常见。还那么高,那么漂亮,所有稀少的因素都叠满了。 “阿姨好,我叫白冉。”格外简短的自我介绍。 卢箫立刻明白,白冉是等着自己介绍她呢。 她便补充道:“她是北赤联的军医长,白冉少校。当年南北内战的时候,她救了我很多次。” 显然白冉对这个介绍很不满意,补充了一句:“现在是卢上尉的挚友。”着重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娜塔莉亚恍然大悟,赶快把她请进门:“白少校,您请进。” “阿姨啊,叫我‘小白’就行,我和卢箫是同辈人。” 白冉微微鞠了一躬,并将手中提前购置好的花束递过去。她很尊重德区的习惯,特意在路上买了一束鲜花,还是最招摇的一束。 怎么听起来像狗的名字,卢箫在心里默默吐槽。而且鬼才和你同辈人,差了八岁呢。 “好,好,小白。”娜塔莉亚亲热地拉起白冉的手。才刚见面没几分钟,她便很喜欢白冉礼貌的态度。 哥哥卢笙和嫂子望月绫子听到有外人后,匆匆从屋后的农舍赶了过来。他们看到白冉的时候,和一开始的娜塔莉亚表情是一样的。 “这是北赤联的军医长,白冉少校,也是箫箫的好朋友。”娜塔莉亚闻闻怀中的鲜花,很满意它的香味。“箫箫终于带朋友回来了,我总怕她太孤单呢。” 落座到沙发上后,便是例行的寒暄。 “打仗的时候,我家箫箫真是麻烦你照顾了。” “您这话说的,应该是她照顾我才对。她那温柔体贴的性子,一看就是出自一个温暖和睦的家庭。”白冉一改平时的慵懒,眼神格外聚焦,语气也很认真。 “嗨,她哪儿会照顾人呐。” 白冉喝了口茶,笑道:“好茶。阿姨今年四十几?” “哪儿啊,都五十五了!” “您底子好,心态年轻,又有两个争气的孩子,可不显年轻嘛。” 娜塔莉亚笑得合不拢嘴。 坐在旁边不知说什么的绫子也跟着傻笑,她只能觉察出氛围很轻松愉悦。 卢箫完全插不上话。她也庆幸自己不需要说话,不然一定显得像个傻子。 不得不说,白冉很会察言观色,聊天时情商爆棚。任谁见了她现在的样子,都不会相信她平时是那么一个讨人嫌的烂性子。 卢箫静静地观察着两人。不是错觉,白冉和妈妈的侧脸确实很像,美人果然有共同之处。 然而聊着聊着,娜塔莉亚好像发现了什么,眼睛停留在了女儿朋友的嘴唇上。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白冉挑挑眉:“怎么了阿姨?” “你是不是给箫箫寄过信?”娜塔莉亚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 正在喝茶的卢箫差点全部喷出来。她瞪大眼睛看向妈妈,心慌慌:“妈,那是个不知名的恶作剧,不是她!” 看到那局促到不行的模样,白冉轻轻笑了起来:“对,我不喜欢寄信的,有事我都打电话。” 娜塔莉亚将信将疑地松了口气。 这时,卢笙从厨房里走出,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出来。他将水果放到茶几上后,在坐到了沙发一侧。 他在经过的时候,白冉皱了一下眉头。很微小的表情变化,掺杂着疑惑与排斥。 “卢先生长得真像阿姨,真帅。”白冉狭长的绿眼突然转向了卢笙的方向。“您结婚了吗?” “当然。”卢笙回答得莫名其妙,旁边的绫子也满脸问号。 一旁的卢箫也觉得莫名其妙。嫂子就坐在旁边呢,怎么还问这个问题? 白冉平静地眨了眨眼:“对不起,我口误了。我想问的是,你们有孩子了吗?” “有的,”绫子抢先回答,“他今天上幼儿园去了,五点去接他。” 白冉点了点头,客套地笑着:“一定很可爱。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有孩子了,没带什么礼物,待我离开时给个红包吧。” “不用不用,怎么能让您破费呢。”绫子慌忙摆手。 白冉却没有看绫子,仍在盯着卢笙。 “卢先生也是这两天刚回的家吗?” “是,生意很忙,昨天刚到的家。” 白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生意忙啊。那她们还真是寂寞。” “没办法。”卢笙苦笑。“那白少校呢?您结婚了吗?” “没有,我玩心太重。”白冉笑着耸了耸肩。 而也就是听到了最后几个字,卢笙的表情开始变得不太自然。 卢箫察觉到了空气异样的变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能感觉到白冉话里有话,但尚猜不到其真实含义。 在眼神交互那一刹那,她在那双绿眼中看到了嘲讽与同情。 作者有话要说: 卢上尉什么都不知道,各位的笑容却已逐渐变态 第44章 下午,娜塔莉亚和绫子到街上买晚餐用的食材,而卢笙则到附近的街区上去谈生意。 白冉静静地在沙发上喝茶。作为一条蛇,她的耗水量很大,一个人就把第二壶茶扫荡干净了。 看着一时间空荡荡的家,卢箫心里也暂时落寞。她思索了一下,决定回房间里看书,走前不忘对白冉说一句:“你自己玩会儿。架子上的书随便拿。” “等等,我和你说件事。”白冉放下茶杯,从沙发上站起。 卢箫停下脚步,转身等待她说话。 “怎么了?” “你哥哥真帅,一定有不少女人愿意倒贴吧。” 卢箫皱眉。她不明白白冉说这话什么意思,没头没脑的。 白冉缓缓向她逼近,扬起下巴,绿眼中又闪出熟悉的压迫感。 “怎么这个表情?因为我夸你哥哥长得帅,吃醋了?” “别自作多情。”这条蛇的自恋真可谓登峰造极,卢箫很服气。 白冉进一步压了过来。 卢箫感到局促不安,向后退了了几步,却触到了冰冷的墙壁。虽然她确信这女人打不过自己,可气场带来的压迫感就是很难消除。 白冉抬起右手,将年轻的上尉压到墙壁上,而上尉没有反抗,只是皱眉盯着她。 “你哥哥确实帅,想必以前也有很多人夸过吧。” “是。” “嗯……” 看着那张充满魅惑的脸,卢箫仿佛明白了什么,表情开始扭曲:“你想干什么?别破坏别人家庭!” 白冉愣了一下,紧接着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甚是刺耳。眼睛眯成一条缝,胸脯急促地一抖一抖。 “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和你哥哥长得完全不像。” 卢箫扭开头,不悦道:“我也没办法。”她一直知道自己没哥哥长得好看。 笑声立即停止。 白冉抬手,捏起她的下巴,将她的头强硬地扭过来。 “放开我。”卢箫很没好气。“不然我就要还手了。” 白冉当然没有放手,全把抗议当作耳旁风。 她默默注视着上尉,上下闪动的绿眼睛好像在寻找什么。渐渐的,她的眼神开始迷离,脸也越靠越近。充满情与欲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会溺死在粉色海洋的泡沫中。 她要亲过来了,卢箫立刻闭眼,想到了拉瑙丛林中的强吻。而背后是冰冷的墙壁,无处可逃。 然而吻没有落下。 再睁眼时,面前一脸坏笑,像个诡计得逞的小孩儿。任谁看到她那时的笑,都不会相信她三十多岁的。 “你在期待什么,嗯?” 卢箫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她。 白冉平静地闭上眼,好像在回味什么。她的手指抚过卢箫的脸颊,再到纤细的脖子上停下。 “别妄自菲薄嘛。要我看,你比你哥哥长得还好。 脸没那么立体,但也多亏了这点,你的轮廓大体柔和可爱。眉毛很英气,眼睛却像只小鹿;鼻子猛一看很秀气,其实线条很硬。尤其是你的眼睛,颜色独特:不完全是灰色,有点发黑有点发紫,在特定的灯光下还能看出蓝色。这奇怪的颜色,总给人一种玛格丽特泡的冰块的感觉。 这儿冷漠,那儿可爱,这儿单纯无辜,那儿凶得像条猎犬。我该称它为什么呢——分割的和谐?” 听面前人一本正经地分析自己的长相,卢箫的耳朵越来越烫。 “怎么样,现在开心起来了吗?”白冉挑挑眉,恢复了往常轻松又调侃的语气。“话说回来,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卢箫的声音很弱:“那你想说什么?” 白冉的神态倏然认真。 “你哥哥出轨了。” 过于猝不及防。 “啊?”卢箫整个人僵住。 “我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没错,我能分辨出是雌性。香水混杂特定荷尔蒙的气息,位置很靠下,而且跟你嫂子的明显不同。” 卢箫的大脑乱哄哄的,一片空白。她好像听懂刚才那番话了,又好像没听懂。 白冉松开她,叹了口气:“你不相信我的嗅觉?” 卢箫想起了以前的许多细节,深知蛇嗅觉的灵敏。而她也深信白冉不会撒谎,因为她自己也想到了以前回家时从嫂子口中拼凑出的猜测。 “我信你,只是这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冉注视着她:“你打算怎么办?” “我管不了,”卢箫闷闷道,“就这样吧。” “你们不是拉弥信徒,对男人的出轨也这么宽容?”语气冰冷。 卢箫明白她在误会,急了:“不是这个问题。我爸已经死了,现在我哥是我家的经济支柱。绫子家没什么人,我侄子才四岁,戳穿了只会让她难过,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根本没办法离开我哥;没头脑,没魄力,没能力,这是社会给她多年以来的教育。我宁愿不让她们知道,就像以前一样生活。” 白冉没有说话。 卢箫的语气也越来越弱,最后凝成一声苦笑。 “如果……我能经常在家保护她们,我哥早就该滚蛋了。可现实中我常年不在家,把他惹毛了,只会对妈妈和嫂子造成伤害。” 白冉脸上的寒冰化开了,变成一滴滴水,流动。她跟着卢箫苦笑:“你说的对,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很多事不存在最优解,只有妥协解。” “只能祈祷她们下辈子不再是女人。”卢箫低下头。 也就是那一刻,她的内心涌起了对白冉的敬佩,同时还有愧疚。 当年她曾和许多人一样,暗暗否定过白冉的生活作风;现在看来,抽烟喝酒且不戴头巾何尝不是一种前卫的反抗。那可需要莫大的勇气。 白冉没有再说话,回到沙发上坐着。 空气安静了许久。 “如果我也有你那样的嗅觉就好了,会成为一个更厉害的警司的。”再开口时,卢箫转换了话题,并尝试让声音听起来欢快。 白冉懒懒地瞥了她一眼:“蛇能分辨出许多味道。感染的味道,糜烂的味道,癌细胞的味道。” “天生的医生。”卢箫很是羡慕。难怪白冉的医术那么高超,这相当于种族优势了。 “也是天生的侦探。”白冉冷笑一声,抬头,空洞地望向天花板。“若女人有话语权,赤联那帮男人早就该死千万遍了。” 一句话,让当过多年警司的卢箫察觉到了异样。她早就隐隐猜到了,只是一直没直戳了当地问过。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问:“像你一样的人有多少?” “根据族群保密协议,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信息。”白冉翘起二郎腿,背重重靠到沙发背上。“不过你肯定能推断出来些无关紧要的信息。” “大概。”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大部分或几乎全部蛇人集中在南北赤联,这是从白冉的生活习性推断出的。 其次,南赤联的蛇人数量一定碾压北赤联,这是从医学水平推断出的。而蛇人的总数量不会太多,但也不会太少。 印证此猜想的很重要的一点是——拉弥教。 南北赤联的国教。 拉弥教的圣物是蛇,他们唯一的主“拉弥”便是蛇之女神,半人半蛇的怪物。在南北赤联中,杀蛇是犯法的。赤联人只是在崇拜自己的族群,万分合理。 眼前闪过某些细长的瞳孔。 她想到了在黄少将的办公室中看到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她想到了失踪的南赤联外交官。 她想到了…… 脊背突然渗出冷汗。 她突然觉得不再认识这个世界。 不是恐惧或排斥,只是单纯的陌生。就好像都已经学到了高数,突然有人告诉自己“1+1=2”其实是错的。 孤独感伴着渺小感,如洪水般袭来。 卢箫愣愣地站在原地。 白冉好像误解了她表情的意思。 “放心,只要不说出去,你就是安全的。” “为什么要包庇我?”卢箫干巴巴地问。 “因为我想。” “……” “世界上很多事情不需要理由,不是吗?” 这件事情不是。 但卢箫终也没能问出口。 ** 那天晚上,全家一块吃饭时,卢箫比往常更加沉默。每当看到哥哥那张帅脸时,她就为此由衷地悲哀。 她为拥有这样一个哥哥感到耻辱。 好在白冉的情绪很足,让饭桌的氛围不至过分压抑。 娜塔莉亚和绫子什么都没有察觉,表面上,这间柏林郊区的小房子里和平常一样温暖。 是生活偶尔这样,还是一直如此? 咽下最后一口白米饭,卢箫的灰眼珠充满迷茫。 一直如此。 白冉眯起的绿眼给出了答案。 ** 晚上,卢箫察觉到了另一番异样。 在安排住宿时,卢箫以为白冉会要求和自己一个房间,毕竟自己房间的那张床挺大。 但白冉不仅主动睡到了隔壁满是灰尘的客房,且毫无找上门来的意思。 睡前,卢箫担心地站在门口。 “如果冷的话,我房间的暖炉也给你。” 柏林晚间气温很低,对一条蛇来说,一个暖炉怕不够。 “不用了,谢谢。”仍没换睡衣的白冉坐在床的角落,像一座雕塑。 卢箫疑惑地歪歪头,然后离开了。 临走时,留下了一大桶刚打的饮用水。 ** 第二天,在经过客房时,卢箫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她习惯于早起,一直是全家起得最早的一个。 门缝中没有热空气传出。 白冉晚上没有开暖炉。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多管闲事,但她没控制住,焦急地敲了门。 没有回应。 白冉在冷风中瑟缩的样子历历在目,卢箫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该不会冻死了吧? 于是她顾不得什么礼节,直接开了门。 床上的白冉裹在薄薄的被子里,如死了般一动不动。 卢箫一惊,冲上前去,手指率先伸到白冉的鼻孔前。幸好感受到了气息,她松了口气。 但从这条蛇的皮肤状态来看,感觉并不是很健康,像是生病了一般。要不要帮她打开暖炉呢,卢箫在犹豫。 这时,白冉窄窄的鼻翼轻轻扇动,好像闻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眉毛开始颤动,呼吸逐渐趋于紊乱。被子下方渐渐凸出一块,和蛇尾的形状重合。 床上的蛇倏然睁眼。 在看到身旁的卢箫时,她的表情瞬间变成了惊恐,一把推开靠得太近的上尉。 “你干什么?”白冉轻轻喘着气,脸颊全是红色。拉起的被子也遮不住那不住起伏的胸脯。 卢箫愣了,她头一次在这条蛇的脸上见到这个表情。 “我怕你生病了,你没开暖炉。” “我知道。”白冉飞速转过头去,声音开始怨念。“这个温度我死不了。” 卢箫皱眉:“确定吗?”她可不觉得刚才的样子像是没事。 “确定。”白冉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离我远点。” 一直主动肢体接触的到底是谁啊?卢箫越发疑惑。是自己做了什么,惹她不高兴了吗? 一条焦躁不安摆动着的蛇尾,悄悄从被子下方探了出来。似不耐烦的推脱,似控制不住的勾引。 卢箫立刻明白了。 心跳得很快,跳得很狂。 她立刻向后退开几步,低头道:“抱歉,打扰了。”然后飞快逃离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作者君从来不写ABO;其次,作者君从来不写ABO。 第45章 哥哥、嫂子和妈妈去参安安的幼儿园运动会了。妈妈总说要给孙子一个完整幸福的童年,因此卢笙再怎么不情愿,也被生硬地拽了去。 卢箫独自向集市街走去。 花菜,黄瓜,青椒,洋葱,白笋,还有猪腿肉。要买的东西不少,都是为今晚的大餐做准备的。 她已经很久没买过菜了,以至于看到小商小贩的秤,会愣一下它们是干什么用的。 在家的最后一餐。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假期”,由预想中的两周变成了五天。 娜塔莉娅说要做顿好的,因为谁也不知道全家下次再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 那天在咖啡馆聊天时,卢箫以为白冉打算在世州停留至少半个月。哪知昨天,这女人便板着脸闹起冷脾气了。 ——我明天就要回赤联。 看着她隐忍得很痛苦的神色,那如大病一般的神色,卢箫当然答应。异乡终究是异乡,别人家终究是别人家,这种状态下,肯定在世州待不痛快。 白冉这几天的饭量越来越少。 而到昨天,她说胃不舒服,一整天一口饭都没吃,即便桌上摆的是她最喜欢的肝肠。今天晚上的大餐估计也不会吃,妈妈一定焦急却无可奈何。 四月,翘尾巴,焦躁,拒食。 卢箫在大脑挖掘出很久以前的生物书里的内容,更加确定了之前的推断。 如果蛇人尚留有蛇的特征,那有发情期当然正常。 卢箫将排卵期偶尔会有的欲望放大十倍设想了一下,已经开始替白冉痛苦了。她知道不该有怜悯的情绪,自己没有资格怜悯任何人,但还是很难过。 不知她回到北赤联之后,是否能找到另一条蛇解决呢?那么漂亮的一条,找谁都会很容易吧。头一次,她竟因白冉的放浪作风感到安心。 买菜之前,卢箫来到了很有名的一家美妆店。就算今天不来买菜,她也会来市中心的街区的。 她要买一件礼物。 虽然曾在那张保释单上看到过“4月14日”,但她仍不敢确定白冉的生日究竟是几月几号,因为那可能是假信息。但她更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因为她自己的生日是8月18日。 4.14,8.18,数字上有种莫名其妙的和谐。 生日礼物,抑或是感谢礼物。因为偶然在深夜里回忆起过去两年时,来自一条蛇的善意盖住了一望无际的黑。 收到礼物总能让人心情好些吧?她能理解白冉不开心的状态,尊重这种状态,但也同时希望她能在不开心的范围内尽量开心。 然而走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卢箫迷茫了。 她从来没涂过口红,对口红色系一无所知。光从高光棒和指甲油中找到口红专区,就已耗费了全部精力。 终于,一个导购出现了。 “您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我想买一支口红。” “这些都是,任您挑选。” 卢箫点点头。 然而没过几秒,她人傻了。外型各异的金管黑管上,数字五花八门,02,80,749,622……为什么口红会有这么多型号? 卢箫宁愿做一套高数试卷。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请问,为什么管子上有这么多不同的数字?” 导购小姐十分礼貌地微笑:“不同的颜色。” 红色能分出这么多种类吗?卢箫既震惊,又新奇,或许身为画家的司愚来了才能全部分清吧。 “那有没有看起来温柔一点的颜色?” 那日火车上的对话,滑稽中镌刻着不可磨灭的承诺。 “温柔一点儿的颜色?”导购思考片刻,从上百支口红中抽出一支,拧开。“这支颜色日常,而且很显白。” 导购微笑着,用口红在手背上划了一道,展示给她。 卢箫看着膏体,尝试将它代入白冉的嘴唇。拜立体几何学的天赋所赐,她能很轻松地具象一些场景。 很接近了,但仍不够完美。她一直是个完美主义者,在家也习惯把被子叠豆腐块的那种。 “有没有更暖一点的?最好带点橙色。” 像拉瑙的夕阳一样。 导购明白她的意思,却犯难了:“我明白,您是指去年流行的‘珊瑚色’。但是这种颜色会有点显黑,我还是更推荐刚才拿给您的这款。” “不是我涂,是送朋友的。”卢箫耐心解释。“她是北欧高加索人种。” 显然,导购小姐的文化没到能理解“高加索人种”一词的水平。小小的眼睛顿时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卢箫立刻会意,换了一种说法:“就是很白很白,鼻子很高,眼窝很深的那种。” 导购恍然大悟:“哦!那我明白了。”说罢,她熟练地从柜台深处抽出另一支。 当拧开第二支口红的盖子,卢箫看到了希望,但仍不满意。饱和度稍微有些高,温柔感欠缺。 “这支如何?”导购一脸期待。 “这支太亮了,请再拿一支暗一点的。” 完美主义者的烦恼。 之后,导购拿了四支不同的颜色,两人一同筋疲力竭。拿铁,枫叶,夕阳,珊瑚,各种事物在眼前飞舞,天底也开始旋转。 卢箫万分庆幸平时不用化妆,不然血压一定低不了。 好在最终还是找到了完美的颜色。 196号,介于多加点牛奶的拿铁和秋天的枫叶之间,介于拉瑙的夕阳和海底的珊瑚之间。 这个颜色在手背上一划,充满温柔的诱惑呼之欲出。 虽然不确定别人看到涂着这支口红的白冉敢不敢强吻她,毕竟其本人的攻击性实在过强,但比那支过于女王范的正红色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思绪飞舞。 丛林的绿叶间,湿热的空气钻入耳朵。站在古老榕树前的女人嫣然一笑,嘴唇上的颜色穿越时间和空间,近在咫尺。 …… 等等,为什么突然开始想象自己强吻白冉的画面?卢箫脸颊的温度骤然上升。 大概实在代入不了别人,就只能暂且代入自己,因为目前还没碰到一个敢肯定能强吻白冉的人。 “您说过您要送人吧?对于包装有要求吗?” “按最高档来包装,”卢箫毫不犹豫,“我可以加钱。” 这支口红其实并不便宜,但和那把小提琴相比,已经算是白菜价了。 导购微笑着去拿包装。她从柜台后拿出了一个花里胡哨的纸盒,一些鲜花瓣,还有各色卡纸和绸带。 是不是太华丽了?卢箫对此并没有概念。 不过在想到那女人就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时候,她觉得华丽到滑稽反而更好。 盯着导购飞舞的手发呆,她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在挑选口红颜色上耗费了太多时间。 打包好口红后,卢箫抬手看了一眼表。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顶多再过半小时,妈妈就要回家做饭了! 于是,街上多了一个以军步跑冲向菜市场的女人。 ** 回到家后,等候多时的妈妈嗔怪道:“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你独自生活呢?” 她接过大包小包的菜,核对里面的品种。 “妈,部队有食堂。”卢箫尴尬地将礼品袋藏到身后。 但将各色蔬菜摊到灶台上后,娜塔莉亚还是发现了这个异常的举动。 那通常只有温柔的褐绿色眼睛一瞪,右手抬起,点到卢箫的鼻尖上。因为身高关系,她抬手的幅度很夸张。 “藏什么呢?” 卢箫眨眨眼,结结巴巴道:“给、给白冉的生日礼物。今天她生日。”声音压得很低。 娜塔莉亚歪头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表情意味深长,直把卢箫盯得心慌慌。 卢箫突然就有了一种感觉。 那是她设想中的,现实中却从未发生过的情景。就好像在某个高中的午后,给爱慕的同桌偷偷塞牛奶糖时,却被班主任抓了个现行。但她并没有上过普通的高中,一切都只是想象中的感觉。 黄油在锅上化开,冒出滋滋的香味。 娜塔莉亚脸上的困惑也化开了。 她温和地微笑着,捏了捏女儿的脸:“看到你有这么要好的同伴,当妈的也开心。” 卢箫松了口气。她把小袋子放到远离灶台的橱柜上,问:“要不要帮忙?” “把土豆皮削了吧。别削到手指呦,咱家创可贴没剩几个了。”娜塔莉亚围上围裙,把解冻的青豆粒倒入黄油中煎炸。 滋滋滋。 “削土豆还是没问题的……”卢箫汗颜。为什么妈妈总把自己想得那么生活残废啊。 各类厨具在娜塔莉亚的手间飞舞。洗菜,切菜,炒菜,同时干三件事的她比光削土豆的卢箫还快上不少。 做完第一道菜时,娜塔莉亚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箫箫我问你,小白是不是不爱吃咱家的菜啊?” “啊?”卢箫放下土豆。 娜塔莉亚分外苦恼:“她这两天基本一口饭都没吃,我都怀疑是不是我厨艺在不知不觉中下降了。” 卢箫耳根烫了。她当然知道这种拒食的本质原因是什么,可当然不能跟妈妈说。 于是,她只能解释:“她身体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要不要送她去医院?”很担忧的语气。 卢箫卡壳了一下,然后:“是生理期,妈妈。没必要去医院,还是一个人安静休息会儿更好。” “那你晚上多给她打些热水,或者我煮点姜茶好了。” 同为女性的娜塔莉亚当然很理解。她知道月经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女性的精神状态,如因疼痛而起烦躁和恶心。 “好。”卢箫总算是松了口气。 又一盘菜出炉,煎香肠的味道很香。 “箫箫。” “嗯?” “LeidestdumanchmalunterEinsamkeit?(你会时不时因孤独而痛苦吗?)” 卢箫愣住了,不解地看向妈妈认真的侧脸:“为什么问这个?” “总有一天该安定下来吧,manimmerbrauchtjemand。(人总需要某些陪伴的。)你是怎么想的?” 卢箫立刻开始羞涩:“我?我没什么想法。” 娜塔莉亚笑着叹了口气:“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性别种族信仰什么的都没关系,我都能接受。” “诶?”意料之外的话语。 卢箫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明明一直生活在世州,思想却这么前卫开放。 更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总是旁敲侧击纠结性别问题,到底是什么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性向的。 卢箫很不服气,凭什么周围的人总觉得自己喜欢女人。 半天没听到回音,娜塔莉亚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我只希望,那是一个能保护你的人。” ** 五分钟后,卢箫被妈妈赶出了厨房,原因是“拖慢进度”。 虽然很不服气,但她确实认可自己在厨房里属于碍手碍脚的存在。 手里提着装着口红的礼品袋,卢箫站在客厅的角落发呆。时不时的,她斜眼瞥向紧闭的客房,紧张涌上心头。 她不知道该不该敲门,害怕打扰到精神状态极度低迷的白冉。 “贼眉鼠眼干什么呢?”哥哥卢笙的声音突然响起,把她吓了一跳。 “不关你事。”卢箫收回目光。 卢笙冷笑一声:“北赤联女人又没钱又没地位,讨好她干什么?就算是一个少校也不值得。” 被冒犯的怒火涌上心头。 “首先,我不是讨好她,她真的是我的朋友;其次,很多东西无法也不需要用利益去衡量。” 卢笙噎住了。 卢箫拿起礼品袋,径直向白冉的房间走去。临走前,她留下一句似斥责非斥责的话。 “如果什么事都要有个目的,未免太可怜了。” 作者有话要说: @Z鹿_zz 第46章 卢箫敲响了客房的门。 “干什么?”白冉隔着门分辨出了敲门的人,问话的语气全是没好气的排斥。 “我要给你一件东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卢箫觉得很心虚,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因什么而心虚。 里面安静了片刻。 咔嚓。 白冉开了门。她在毛衣外面裹了个厚毯子,却仍没有开暖炉。 卢箫有些慌乱地将手伸出,展示一直藏在背后的礼品袋。 白冉愣了一下,紧接着是蹙眉眯眼的迷惑。 “这是什么意思?” “生日快乐。”卢箫目光闪烁。 白冉沉默了。 迷惑在她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后,她才开了口:“进来吧。”这是她两天内第一次把卢箫请进门。 卢箫忐忑不安地补充说明道:“我是在那张表格上看到的。不过今天不是你的生日,那就当它是平常的礼物好了。” 白冉把礼品袋放到桌子上,手轻轻搭在桌沿。 “是我的生日,谢谢你。只不过很久没人提过‘生日’这回事了,我得反应一会儿。” “那你自己看吧,我就不打扰你了。”卢箫点点头,一只脚已经向后退了一点。她能明显看出,白冉的肢体动作变得愈发僵硬。 “等我拆完。”白冉却挽留了。大概是因为她知道德区的习惯,知道当面打开生日礼物是必不可少的礼节。 于是,尽管脖子越来越红,绿眼闪烁得越来越迷离,白冉还是当面拆开了礼物。 撕开精美的包装纸,在那支精挑细选的口红展露出来后,白冉的手停在了空中。她一直迷离的绿眼终于瞪大了,那是意外的表现。 “这是?” “我找到了合适的颜色。” 白冉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思绪也一下子拽回了那日的火车之上。 拧开口红,白冉表情中的惊喜进一步放大。 介于多加点牛奶的拿铁和秋天的枫叶之间,介于拉瑙的夕阳和海底的珊瑚之间,和之前描述的感觉一模一样。 “谢谢。” 白冉拧出口红膏体,走到镜子前。因为身体状况的原因,手法不如之前利落,涂得很慢很慢。 站在侧边的卢箫静静欣赏那涂口红的侧颜,心跳不住加快。 恍惚之间,她好像也开始闻到了什么——那就是雌蛇的气味吗?淡淡的腥味,又带有淡淡的甜,让大脑渐渐一片空白。 意味不明的热流开始涌动。 “好了。” 大脑的意识重新恢复后,她看到,涂好口红的白冉重新转过身来。 白冉笑了一下:“眼光不错,这个颜色配得上我。”熟悉的配方,即便再无力,也要耀武扬威一下。 在口红的衬托下,那唇形的漂亮之处展现得淋漓尽致。皮肤反而显得更白了,似融入了最亮的日光,脸颊因躁动产生的红色则是漫山飞舞的桃花瓣。 诱人。 卢箫想不到其它的形容词。所有文学作品在顷刻间全部瓦解,再美的辞藻也钻入土中。 看着面前人呆滞的表情,白冉咽了口口水,开始转移话题。绿眼闪烁得像阳光下的翡翠。 “我今年33,一个对称的数字,和这牌子的标志一样对称。” 如被塞壬的歌声吸引的船夫一般,卢箫向前靠近了些许。 好甜的气味。 看着一开一合的嘴唇,她什么都忘记了,只是很想触摸那漂亮的嘴唇。 越来越近。 白冉惊恐地瞪大双眼,抬起双臂推开卢箫。因为那是条件反射的动作,没能控制好力道,卢箫向后趔趄了好几步。 拉开距离后,卢箫这才真正回过神来,并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她迷茫地看向不住喘气的白冉,不知该如何道歉。 “出去。”白冉嗓音颤抖,纤长的食指指向屋门。 “对不起。”卢箫慌乱冲出了屋子。 ** 那天晚上,白冉没有出来吃饭。 娜塔莉亚担忧地问:“箫箫,你确定小白没事吗?两天了,只吃那么少,身体会垮的。你要不劝劝她,好歹吃一点。” 卢箫知道今晚的罪魁祸首是自己,脸色很难堪:“我给她留点。” 说罢,她拿起一个空碗,往里面夹留给白冉的菜。虽然她知道白冉很可能不会吃,但还是想留一些。或许吃了呢。 煎香肠,小炒肉,夹着肉沫的土豆丝。白冉的饮食偏好很简单,就是肉,因此卢箫不停地夹着肉。 “姑娘家家的怎么不吃菜?你给她多夹点菜啊。”娜塔莉亚责怪着。 “呃……”卢箫顿了顿。“经期需要补铁。” 娜塔莉亚暂且相信了。 在薄薄一层米饭上夹了满满一碗肉后,卢箫端着碗和筷子,悄悄走到客房门口。 她轻轻敲敲门:“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语气很平静。 过分平静的语气,反倒让卢箫心凉了半截。 “饭我放门口了,不吃也没关系。” “嗯。” ** 第二天清早,卢箫提着行李等在门口。 那将是两人最后一程。 即将出门时,白冉从口袋包中掏出一个红包,递给三岁的小侄子安安。那是她为数不多的,温柔到无可挑剔的语气。 “以后也要好好听爸爸妈妈话哦。” 安安询问式地看向爸爸妈妈。 卢笙虚伪地笑着:“那怎么好意思……” 娜塔莉亚不可思议道:“哎呀,怎么突然给孩子红包了?不行不行。”说罢,她弯腰去抢卢安手中鼓鼓囊囊的红包。 “给孩子的,拿着吧。”白冉礼貌地笑着。“这两天麻烦你们一家了,谢谢。” “这怎么算麻烦呢?你在这儿陪箫箫,阿姨多开心呐。而且我们也没能照顾好你。” “请您收下。”白冉的语气很坚定。 卢笙摸了摸儿子的头,安安便懵懵懂懂地接过。 那红包鼓得过分,鬼知道装了多少钱。 卢箫惊异地看向白冉。但在联想到白冉交四十五万保释金都不眨眼后,她又不那么震惊了。 “哎呀真是破费了,太不好意思了……”娜塔莉亚不好意思地看向白冉。 小孩子很好奇,将红包拆开窥探,里面的纸币露出一角。 卢箫睁大了双眼。她相信白冉不会做没有理由的事情,但还是很惊讶。 “列欧?”另三双眼睛也不解地看向红包口的纸币。 白冉轻轻笑笑:“世州开始大量印钞了。为了不让我的心意贬值,就给孩子列欧了。” 理由比行为本身更让在场的所有人震惊。包括身在军队的卢箫都不知道这个消息。最近的社会看上去很太平,完全没有任何要通货膨胀的迹象,只是税率加了些。 但白冉不会说谎,卢箫早就万分确信这一点。 卢笙急慌慌地问:“真的吗?”他比谁都爱钱,当然也比谁都关注钱。 “嗯。我建议,如果可以的话,换点外汇储备吧。”白冉神秘的笑容带着凄凉,似池塘底的一块鹅卵石,而那块鹅卵石即将爆炸。 卢笙犹豫地盯着面前的女人,不知该不该信任这句话。 白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披上了长长的羊毛风衣。今天的柏林依旧有不少凉意。 “告辞了。再次谢谢这两天的招待。” 卢箫能感觉到妈妈的遗憾,可也无可奈何。 人的一生中太多大大小小的分别了。 ** 两人走到大路旁,等有固定周期的大巴车。清晨,柏林郊区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挎着大行李包的两人。 她们要一起去柏林中心车站,而到了中心车站后,她们便会迎来分别。因为白冉说什么也不要同乘一辆火车。 卢箫很担心她,但在看到今天的白冉精神面貌不错后,便又微微放下了心。 然而太阳一晒,温度上来后,白冉的精神状态又有了下陷的趋势。她地呼吸又开始急促,并向远离上尉的方向挪动了好几步。 也就是那一刻,卢箫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条蛇冻得瑟瑟发抖也不开暖炉。低温能暂时抑制发.情期。 余光里,长风衣的后面隐隐凸起一块。那是呼之欲出的蛇尾。 与此同时,白冉右眼下方淡淡的褐纹也开始变深,隐隐显出了几片鳞片。很不显眼,但被卢箫敏锐捕捉到了。 从这里返回北赤联要过好几天。而卢箫一想到白冉要独自坐三天的车,就觉得心一阵就一阵地疼。 “如果不是蛇人会怎么样?可以帮到你吗?” “什么?”白冉已经心不在焉。 卢箫张嘴张了半天,最后才勉强说出那句话。过于难以启齿。 “亚历山大街旁有一片区域。呃……他们叫它红灯区。” 一句话,让白冉愣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上尉,嘲讽道:“哦,卢上尉这么了解?”焦躁状态下,她已完全控制不住任何锋芒,一字一顿戳得人很疼。 但卢箫并不感到冒犯,她认真地解释道:“我没去过,但我同事去过。他们说那里的小姐服务很周到,很有经验,或许可以减轻你的痛苦。” 白冉笑了,颇有被无语或被气笑的嫌疑。在嘲笑卢箫,抑或是在嘲笑她自己。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想和随便一个人做?” “那你之前算怎么回事?”卢箫不解地皱眉。想到大白蛇当年在军营里的“风流韵事”,她认为其并没资格如此尖锐地反问。 听到这句话,白冉的脸色变了。她欲言又止,却在开口前换成了另一句话,垂下了忧伤的浅金色睫毛。 “呵呵,我掉进了自己的陷阱。” 卢箫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以为这是默许的意思,上前拽白冉的袖子,想带她去乘另一趟车。 “走吧。” 触了电一般,白冉甩开她的手,同时焦躁地扭开头。 “说了离我远点!我受不了。” 卢箫迷惑了。因为她联想到了这几天无止境的回避,内心掀起一个猜测。可这猜测并不合理,因此她万分迷惑。 “我又不是雄蛇。”她不是习惯甩锅的人,但不想无故背锅。她很确信,自己身上不可能散发出雄性荷尔蒙的味道。 一阵大风吹起,寒意涌上街道。 卢箫看着那落寞的背影,内心也涌上无尽凄凉。不知怎的,她突然为自己不是雄蛇这个事实感到遗憾。 白冉低下了头,声音突然委屈。 “可是我喜欢你的气味。” 猝不及防的答案,过分委屈的语气。 卢箫心里五味陈杂,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着那条蛇瑟缩的样子,心里涌起了异样的情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猛烈。想安慰她,想拥抱她,想融进她的身体,最后一起炸成一片虚无。 天地间,唯有那条蛇的身影存在。 她真的很希望减轻白冉的痛苦,其它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因为白冉的痛苦会隔着空气传递过来,让她自己也感到痛苦。 心砰砰跳着,卢箫决心推翻以前的决定。去他妈的假正经,她在心里吐出从未说过的脏话。 “那我来帮你。和熟悉的人一起,会好些吧?” 白冉诧异地转过头。她从来没那么诧异过。 “你是认真的?” “是。” 有那么一刻,白冉的表情动摇了。但紧接着,她又忍住了。 “不要。” “为什么?” “我才不在发.情期做。”像个倔强怄气的小孩子。 卢箫机械般地停在原地。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可怕的沉默,有什么东西即将爆发。 “因为它会让我格外感觉到,我就是一头野兽!我根本不是人!”白冉的情绪猛然激动。 眼角的鳞片更加突出,好像下一秒她就会变成一头怪物。以前那么多次的满不在乎与游刃有余,终于在那一刻尽数爆发。 但卢箫并不害怕。 从很久以前,她就一点也不害怕蛇了。 “我喜欢性,但凭什么要基因操控我,强迫我?我要做自主选择的爱,我不想成为像他们一样的动物。懂吗?”那双绿眼中的悲愤达到了顶峰,寒风吹过阿尔卑斯山头的雪。 那双眼睛好像在说,你是真正的人,你不会理解的。 卢箫煞时明白,这是一种反抗。和抽烟喝酒赌牌一样,和永远不戴头巾一样,这是一种反抗。 但与其它反抗不同,这种反抗谁也看不到,根本没有用。发.情期不做,难受的怕只有自己。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对白冉的敬意更加浓重。 卢箫思考片刻,语气变得沉重而严肃:“就算你不是蛇人,是跟我一样的纯粹的人,会来月经的。” “你想说什么?”怒火依旧存在。 “我不喜欢来月经,来月经会让我的身体不适合高强度爆发,会让我一整天都没办法正常训练,会让我的小腹痛到烦躁。它会让我感觉到,我是一个天生生理劣势的女性。”卢箫灰色的眼珠燃起一丝火苗,像烟灰中复燃的希望。“那我能怎么办?我只能接受它,用棉条和护垫,兜住控制不住下流的血。” 怒火、焦躁与欲望的交织下,白冉不住起伏的胸脯很痛苦,竭力隐忍着一切。 “这不一样。” “有什么实质性区别吗?都是劣势的象征,都控制不住,都会让人感到无力。”卢箫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但尽管声音越来越大,却不会让人误解她在发怒或是什么。 “因为无法改变,就当绵羊?” 卢箫狠狠咬了咬牙。她其实并不想说接下来的话。 “有些事情只能和解。那不叫屈服,就是不作无谓的反抗罢了;如果可以,我连人都不想当。因为真深究起来,需要反抗的事情太多了:作为碳基生物的氧化,作为平民百姓的无力……一部分用来反抗,另一部分用来和解,在这个不美好的世界上找一个尽可能美好的平衡。我们都没有办法,就只能这样。” 白冉闭上了眼。就好像刚才说的话变成了一把把剑,插入了她的胸口。 风依旧萧瑟,却不再难以忍受。即便对于生活在热带的蛇。 卢箫上前一步,手搭上白冉的肩膀:“什么都不能改变你就是人的事实。你是人,活生生的人。” 说到后面,上尉的语气已由坚定化为温柔,而温柔中又带有崇敬。那双灰眼睛中承载了世间一切的值得。 白冉激动的情绪终于消退了些许。她冷静了下来,表情重新归于呆滞。 卢箫的睫毛颤动一瞬。像以前白冉无数次那样,她的食指指节安慰式地攀上白冉的脸颊,轻轻蹭蹭。再紧的拥抱也比不过它。 “你比大部分人都更有资格当人。” 比那些逃兵,比那些伪君子,比那些生而为奴却沾沾自喜的人都更有资格。 一辆大巴停下。 那是她们本该上的、开往柏林中心车站方向的大巴。 两人都没有上车,只是在站牌前对视。 于是大巴只能开走,继续空空如也。 “你真的愿意吗?”白冉的音量很小。 虽然这句话没有宾语,但卢箫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愿意。你伸出手。” 白冉在默默伸出了手。好像仍在犹豫,却又带点斩钉截铁的意味。 卢箫一把握住那只冰凉得过分的手,紧紧攥在手心。 “走,我们去酒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高能 友情提示:消失的艺术,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另一个角落。 第47章 落地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天空很蓝,日光很亮,照得房间内暖暖的。 窗帘拉上。 桌上花瓶内插着的玫瑰由鲜红变为暗红。 卢箫仔细洗过了手,之后还用酒精消了毒,说她马上要进行外科手术也不为过。她的强迫症一直都在,而且会存在于在一些奇怪的地方。 床上的蛇在蜷缩中等待。那双幽绿色的眼睛在昏暗中跟随上尉的身影,似墓道中的鬼火。 “你不许带有任何同情。” “我没有资格同情你。” “你没爱上任何人,你现在心里想的只有我。” “只有你。” 可能是特殊时期的原因,今天的大白蛇尤其唠叨。但卢箫一直耐心回答,且语气一直温柔得能将人融化。她一直很耐心。 白冉将头靠在膝盖上,脸颊的红晕越来越明显。已经不需要缩近距离,光是看着年轻的上尉,身体便会软下来。 卢箫坐到床沿。表面淡定,其实在不停的紧张,洗净的手指不住颤抖。对于这件事,她完全没有经验,因为很久以前的记忆都是被挟持在下面的。 白冉表情幽怨:“你之前说了不会和我做。” “人是会变的,我现在想了。” “我不信。” 心口不一,抑或是特殊时期引发的疑神疑鬼。明明几天前还自信满满地认为全世界都喜欢自己,今天却莫名其妙不自信了。 卢箫爬上床,小心翼翼地靠到白冉身边。 “因为我确实不是木头。昨天你涂上口红后,我很想吻你;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尽管没有本能的干扰,我还是控制不住,比你低等多了。” 说罢,她的脸贴上白冉的脸颊;她们的脸都在发烫,烫成春日的温泉。 所有防线尽数崩塌。可以在暴风雨中尽全力托举最后一块钢板,却无法拒绝早春的一支野花。 白冉转过身去,环住上尉的肩膀,嗓音沙哑而颤抖:“我在上面。” 卢箫很顺从地让她跨了上来,而自己斜靠在下面。与以往不同,这次她心甘情愿在下面。 尊重傲气与压制力,尊重身上人的一切癖好。 白冉将上半身的毛衣潇洒一脱,扔到卢箫起伏得越来越快的胸口,毫不拖泥带水。 她抬手将瀑布般的金发撩到身后,锁骨处的阴影轻微摇晃。 乳白色的皮肤,直而有力的肩,两侧华丽陷进的腰,介于军人与琴手之间的小臂肌肉线条。圆润之峰透出无限生命活力,窗帘缝隙投入的熹微晨光之中,那是一座完美的古希腊雕像。 目光所及之处皆为火焰。 那不再是酒店房间,而是史前的雨林。 卢箫从身体到心灵,开始由内而外地颤抖。雌蛇甜甜的气味钻入鼻尖,她头一次觉得,服务于人是种莫大的恩赐。 “我缺乏经验……可能做得不好。” “卢上尉天赋异禀,会做好的。”这样轻松的调侃,终于恢复了些许往常的姿态。 卢箫试探性地将双手放到那纤纤细腰上。 “那你要及时给我反馈。” “闭嘴。”那双绿眼中突然迸出了侵略性,带着足以吞噬星空的欲望。她捧起卢箫的脸,逼迫她贴近。 是肯定的标志,是乐意的信号。 卢箫不再犹豫,脸颊靠在她的胸口,砰砰的心跳顺皮肤传入耳朵。她们开始共用一个感官。 白冉单手解开卢箫衬衫的扣子,一切动作都熟练流畅。她翘起尖尖的下巴,微笑与迷离的眼神一同诱惑。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还能看到点点泪光。 “你只需要告诉我的身体,它完成使命了。最高明的骗术,你懂的。” ** 如何驯化一条蛇? 那天,卢箫找到了答案。 当捕猎式的眼睛蒙上楚楚可怜的泪光时,当脸颊的红晕透出服从的温顺时,当进攻转为包容时,她找到了答案。 用温柔与纵容,用平等与尊重。 她们相对躺在洁白大床上。 她们相对躺在天使的羽毛上。 得到了满足的蛇环住上尉的身体,将脸埋到她的颈间。 “谢谢。” “我也该谢谢你。”卢箫抱紧她。 这是真心话。 经过今天,恶魔的阴影已经消散,她将不再惧怕太阳。 身上全是汗,但仍紧紧贴着。 卢箫从没有这么喜欢过什么;不是指热爱,而是纯粹的喜欢。喜欢的不光是那具身体,还有其内的灵魂,喜欢这女人的一切。 世间没有任何一种快乐能够比肩刚才的事情。很惭愧,但这是事实。 白冉的鼻尖贴到她的锁骨处:“已经很久没这么舒服过了。” “我很高兴。” “好想一直抱着你。”很接近调戏的语气,但相比调戏又过分诚恳,还有点像撒娇。白冉终于完全恢复了正常,不再受本能的任何干扰。 如果她们的身体可以融入彼此。 如果能够成为一片永不分离的混沌。 这算是求爱?还是告白?还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 过于模棱两可的话语,一股陌生的恐惧泛上心头,让卢箫的四肢突然僵硬。她想起白冉平常的态度,明白这或许什么意味都没有。 对这条来去无踪的蛇来说,还是自由最重要。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管,单纯的上床就好。 然而刚才自始至终,卢箫只吻过那雪白的颈。她自认为没有资格直接吻嘴唇。 遗憾,却又不那么遗憾。 幽静的秘密并不重要。 “你怎么不理我?”白冉抬头,不悦地看她。嘴唇轻轻嘟起,任何军队的影子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单纯的女孩。 卢箫愣了:“刚才那句话需要回复吗?”刚才那句话,怎么听都是陈述句吧,她很迷惑。 白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额头蹭蹭她的锁骨。她被可爱到了,不悦的表情再装都装不出来了。 “我知道,你最喜欢‘dasUnaussprechliche’(不可言说之物)。” 卢箫也笑了。 ** 从酒店走出后,白冉自顾自换了个方向。街道依旧空无一人,她高傲的走姿掀起了一阵风。 “去车站的大巴在那边。”卢箫跟了上去,指向另一个方向。 白冉毫无停下脚步的意思:“谁告诉你我要去车站了?” “那你要去哪儿?” 白冉戴起墨镜,长风衣与短靴让她看起来如职业女性般干练。 “坐计程车。我要去莱比锡,法兰克福,然后去阿维霓翁,再一路南下玩过去,到那不勒斯再坐火车。” 卢箫更加迷惑了:“不走了?”她明明记得,今天她们本打算分别来着。 “问题都解决了,走什么?”白冉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她。“你还能休息一周呢,这么早就回去上班,岂不浪费?” 卢箫一下子明白了,笑道:“你说得对,我们该好好放松一下。难得的长假。” 那一刻起,轻松愉悦。 两人说说笑笑,踏上了一辆计程车。 “喜欢海么?” “我会晕船。” “懂了,所以是陆军指挥官。” “也不全是这个原因……” “逗你的,不用总当真。” ** 不管再过多少年,那段回忆仍是最幸福的片段。 沉浸在中世纪的人文盛宴中,什么都可以忘记。阿维霓翁的城墙透露出古老的智慧,为数不多保留在世州境内的旧世纪教堂庄严肃穆。 站在罗纳河畔,地中海咸湿的风轻轻吹拂脸颊。卢箫眺望着远方,和身边的人一同陷入古老的思考。 白冉透过眼镜,看向远处的教堂。 “埃克哈特就死在了这里。中世纪为数不多在神学领域承认女性价值的‘异端’,也是为数不多不高高在上用拉丁文装神弄鬼的大师,然后被判处了死刑。” “你对神学还有研究?” 她的目光逐渐悠远:“神学和任何学科都不分家,包括医学。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们世州人都不信神了,旧欧人也基本不信。” “唯物主义能更好地促进科学进步,世州政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现代社会宁愿信一些更实在的东西。” “事实上,神是对自然的崇敬的一种转化。许多古代学者都信神,力学三大定律也照样在信仰中诞生。” 真正交谈起来,卢箫发现,白冉比之前观察到的还要博学多识。虽然她平时的行事方式很自大,但谈起知识来,辩证的态度却比世州的大部分学者都要谦虚。 “你真的很厉害。” “谢谢。” “那你信神吗?”但话一出口,卢箫就觉得这个问题实在过于愚蠢。白冉是北赤联出身,当然是拉弥教徒。 然而,答案却出乎意料。 “不信。”冰冷又干脆。 “你不是拉弥教徒?”卢箫疑惑地蹙眉。 白冉的眉毛微微抬起,很嘲讽的样子。 “打着信仰的旗号搞群体压迫,逼女人当附庸,我怎么可能信这种丑陋的宗教?” “那你信什么?” 她嘴角向下扯动:“我信我自己。”同时,眼镜顺着高鼻梁向下滑了一丝。 “……”卢箫垂下眼,开始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乍一听很荒唐,但细品又会觉得十分合理。也确实是白冉能说出来的话。 罗纳河上,三两只渔船驶向远方,渔船上的渔夫一边抽烟一边聊天,其乐融融。他们抽烟的样子很快乐,很自得,仿佛那是极乐世界。 “你要烟么?那边有烟酒商店。”卢箫指向街道尽头。 白冉笑着摇了摇头:“现在不抽了。” “欸?”出乎意料。卢箫清楚记得,当年打仗时,这女人抽烟抽得很凶,只怕把肺都抽坏了。 然而,那双比翡翠还清澈的眼睛映照着河面的波光粼粼,侧脸如温柔的母亲。 “你不喜欢烟味,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懂?】 从爱上卢箫的那一刻,白冉就不再抽烟了,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回顾一下是从第几章开始的hhh 第48章 人可以靠回忆度日吗?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卢箫仍会不时想起和白冉在南欧的日子,就好像回忆才是现实,但现实并不会成为回忆。 阳光和快乐之城。 白色的小房子排列在矮矮的斜坡上,欢乐的笑声从枝头滚落,一直滚到海边,融进满是贝壳和花蟹的沙粒。 白冉赤脚站在海边,日光暖到融化,海风吹起她长长的金发。 ——你现在喜欢海了吗? ——喜欢。 ——是因为我吗? 真是一如既往的自恋,站在一块礁石边的上尉想。但她决定让这条蛇继续自恋下去。 ——是。 然后,白冉转过头来,嫣然一笑。 而也就是在那一笑过后,卢箫觉得更加寂寞。 她们在那不勒斯挥手分别。一人坐上驶向开罗的轮渡,而另一人坐上开往里斯本的蒸汽火车。 白冉说,她要回哥伦比亚。 卢箫想,她要当残雪去了。 警司长办公室内,卢箫在整理中期汇报的材料。 那张保释单浮现了出来,白冉的字迹跟新的一样,甚至还能闻见些墨味。 卢箫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旧欧出差时看到的报纸。有一面是人物专访,而那期的专访人物刚好是“司愚”。 各色政治讽刺油画下面,有一小段对话让她记忆犹新。无论过多少年都是如此。 ——很多人都认为您的原名“司千秋”更好听,更有诗意。为什么您最终却选择了“司愚”作为自己的艺名? ——“司”即“掌控”。在这个世道,“千秋”我掌控不了,能掌控的顶多是我自己罢了。 ** 8月18日这天,卢箫收到了一个包裹。包装得很华丽,像给小孩子的生日礼物。 而打开一看,果然是生日礼物。在邮件送达时间难以估计的今天,这件礼物到达得实在太过准时。 一个又长又扁的物体占据了盒子大部分空间,里三层外三层包得很夸张;它的下面则是一张竹炭纸写的贺卡。 又是北赤联特有的竹炭纸,只不过上面的内容不再是唇印,而是大段的德语文字。 她头一次见识到白冉写书信用的字体。 花里胡哨又充满贵气的圆体。好看是好看,但实在难以辨认,让人读得很费劲。 卢箫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德语。卖弄才学?说实话,她连为什么白冉会德语都没搞清楚。大概是许多旧时代的医学书都是用德语编纂的。 【LiebeOffizierin, allesGutezumGeburtstag! Ichhabedasbemerkt,dassdudeinMesserverlorenhast.Vielleichtnichtverloren,sondernabsichtlichweggeworfen.Waspassiertistweissichnicht,aberichdenke,dubrauchstjedenfallseinneuesMesser. Wiealtbistdu?25?Nochsojung.Zujungzusterben.AlsodusollstsoschnellwiemoeglichausderTruppeaustreten.DerKriegkommtvor.Oderwirdvorkommen.Duistesnichtwert,deinLebenzuriskieren,oder?JetztbinichschonnichtmehrSoldatin,natuerlichauchnichtmehrMajor,unddasistgeradewarum,dassichdasWort“liebeOffizierin”amAnfangverwende. Ichbinklug,undichhoffedubistauch. DeinepetiteSchlange (亲爱的长官, 祝你生日快乐。 我注意到你的刀丢了。或许也不是丢了,而是有意地扔掉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认为,不管怎样你都需要一把新的刀。 你多大了?25岁?真年轻。对于“死”来说太早了,所以你应该尽早退出军队。战争来了。或者说,它即将要来。而它不值得你付出生命,不是吗?我现在已经不在军队了,当然也就不再是“少校”了,所以我在信的开头使用的是“亲爱的长官”一词。 我很聪明,希望你也聪明起来。 你的小蛇)】 看了信的内容后,她隐隐明白了为什么要特意用德语。后半部分的句子过于反动,若用了中文,很可能在抽查过程中被扣下。 战争又要开始了? 卢箫盯着最后几行,陷入了沉思。常年在开罗工作的她毫无感觉,因为边界的动乱本就是家常便饭。可仔细想想,几个月前在中南欧的一番游历也没有任何暗示。 奇了怪了。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白冉如此肯定地预测了战争。一定有迹可循,只不过别人并没有发现罢了。那女人能精准捕捉到世州印钞的信息,一定也能捕捉到其它的。 那么如果开始打仗,会是哪里的战争?又是一场需要世州和北赤联参与的内战吗? 闭上眼睛,眼前闪过了2189年末的战火,回忆瞬间浸入墨水的黑。 一场场枪林弹雨之后,心也会留下应激的创伤;从那之后,每逢雷雨天听到似炮火的雷鸣时,肌肉都会收紧。 卢箫睁开眼睛,太阳穴渗出滴滴汗珠。 有了之前的经验,如果战争再度打响,自己大概率还是要顶上去的。带领陆军的部队,和敌军面对面交战。 没人想再上战场。 卢箫警觉地看向窗外,看到远处的开罗海关跟平常一样平静后,微微松了口气。 【Ichbinklug,undichhoffedubistauch.(我很聪明,希望你也聪明起来。)】 最后那句话像魔鬼一样回荡在眼前。捏着卡纸的手,不知不觉中力度加大了。 卢箫不知道北赤联的情况,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踏进世州军队,因个人意愿退出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家庭、工作、身份、人际,一切都捏在军队的手中。 而且,聪明就是当逃兵吗?那句话引起了她的生理性不适,甚至还有点恶心。 暂时不想思考这件事。 而停止思考其内容后,她才意识到另一件令人羞赧的事情。 卢箫看着那个署名,停止了思考。 DeinepetiteSchlange(你的小蛇),其中表示“小”的“petit”还借用的法语词汇,组合起来有种莫名其妙的暧昧。 …… 小什么小!小你个头!年龄小还是体型小啊! 卢箫越看脸越红,最后啪一下把贺卡翻过来扣到桌面上。白冉一直有种魔力,让人气血上涌的魔力。 低头,深呼吸。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她开始拆礼物。 褪去一层层纸和海绵垫后,一个长长的盒子露了出来。真皮的,质感很昂贵。 打开盒子,果然是一把短刀。 看到它时,卢箫僵了一瞬。她想起了伊温的刀,那把已经被扔掉的折叠刀。 拔刀出鞘。 刀把是空心的,但外面的金属摸起来很坚硬,外面还镀了一层金。且镀金层很厚,光这一点就能看出其价格不菲。 刀柄上方,雕了一圈细密的花纹,很漂亮,仔细看是一圈圈赤联特色的蛇图案。下方用红色油漆涂了一些神秘的符号。 刀体的质地像陶瓷,但又没有陶瓷那么光滑。凑近闻闻,有种从未闻到过的独特香气。 因其材质和构造原因,整把刀拿在手里很轻,跟没有重量一般。也正是因为它很轻,握在手中会有种融为一体的感觉。 于是,卢箫下意识以为这是一种当摆设用的玩具刀。 然而正要放回盒中收起来时,无意中察觉到的反光让她停下了手。 好像有什么不对。 她抽出一张空白的纸,将刀垂直于边缘切入。切割的过程很顺畅平滑,完全不停顿,纸一下子就被切开了。 卢箫瞪大眼睛,愣住了。 锋利程度超乎想象,甚至可以称之为震撼。之前的那把刀都无法切出这么完美的切口。 她咽了口口水,拿出桌底抽屉里的老虎钳,夹住刀刃顶端。然后,利用杠杆原理,逐渐对刀柄施力。 施加压力的手法小心翼翼,因为目的并不是破坏,而是测试。然而很快她就发现多虑了,一般的力量根本损坏不了这把刀。 柔韧度也上乘。 难得的好刀,既美观又实用。 卢箫盯着那把漂亮的短刀,恍了神。头一次见到这样一把奇刀,究竟是什么材质的呢? 不过,这都不重要。 过去的某些片段不断闪过脑海,汇聚在心里,愈来愈温暖。海边的维纳斯脚下的泡沫中,一把刀沐浴着爱与美诞生。 卢箫攥紧刀柄,将它插回薄薄的皮质刀鞘。顿了几秒后,她将那把刀放入了军服的内口袋。 而内口袋的位置紧贴胸口。 ** 九月的某日,卢箫在面对总局送来的一批装有重要物资的纸箱时,随手掏出了军服内口袋的那把刀。 虽然她很珍惜那把刀,但也不会把它当收藏品供着。该用时就用,这是对赠送人最大的尊重。 然而,刀刚划过一条薄薄的胶带,背后就传来一个声音。 “卢上尉,您这是蛇骨刀?” 转头,只见身旁的索拉博少尉从表情到语气都万分震惊。 “嗯?”卢箫握着刀的手在空中停住,表情同样震惊。“这种刀叫‘蛇骨刀’吗?” 索拉博的表情变得疑惑起来了:“您不知道?” “不知道,我还没查过它的名字。”卢箫老实回答。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气氛一时间很尴尬。 卢箫能敏锐感觉出来,对面的人想说什么,但却终也没有说。她很不喜欢这这种模棱两可的尴尬态度,便问:“你想说什么?” 索拉博少尉嘿嘿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您要结婚了吗?恭喜恭喜。” 空气安静,天空好似还划过一排乌鸦。 “哈?”卢箫此生从未这么迷惑过。 看到长官的表情,索拉博瞬间明白自己说错话了,抽打起自己的右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关心您的隐私。” 卢箫一个箭步冲过去,逼到下属面前。她根本控制不住这种激进的态度,因为她隐隐觉察到白冉又干了一件离谱的事,必须问清楚。 索拉博瑟瑟发抖。 卢箫眯起眼睛:“你说清楚。”她其实并无威胁的意味,只不过过分激动的情绪让其看起来像威胁。 面对铁面领导的冷酷逼问,索拉博笑比哭还难看。 “通常意义上,蛇骨刀是赤联的定情信物,我就以为您……”他说不下去了,因为长官越来越扭曲的表情实在太过可怕。 “你还知道些什么?” 果然,又被白冉玩弄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和伊温情况不同,白冉应该不是有夫之妇,这把刀不具备小三的意味。 “您这把蛇骨刀很昂贵,一般都是特高级军官或者富商才有的,也很配您的身份。我就以为您和哪位赤联的大人物订婚了,所以他给了您这把刀。” 卢箫越听越面目狰狞。她趁没有更多下属看到之前,默默把刀插回刀鞘,重新塞进了隐蔽的内口袋。 她深吸一口气,冲一脸哭相的索拉博道:“原来是这样,我不了解他们的风俗习惯。这是之前我在北赤联看到有卖的,而且挺好看,就随手买了一把。” “哦。”索拉博松了口气。 谁也不敢质疑长官,长官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谢你的提醒。”卢箫放松下来,冲他微笑了一下。刚才自己态度太凶了,怕吓到了这位忠心耿耿的下属。 还是太孤陋寡闻了,她想。大家都知道,就自己不知道,根本还是错在自己。 于是她暗暗决定,下次再需要用刀,还是多辛苦几步去拿把刻刀吧。 ** 晚上,卢箫借着热燃灯光,重新打量起了那把所谓的蛇骨刀。 凑近刀刃,蛇骨淡淡的清香让她想起了热带雨林。果然用特定的化学物质和香料浸泡过,刀体的韧性才会这么大。 在拉弥教中,蛇神是至高无上的神,而蛇是圣物。用自然死去的蛇的骨头做出的刀,当然也是稀少而神圣的。 轻飘飘的刀瞬间变得沉重。 但在此种情况下——蛇骨刀已超越了单纯的神圣与纯洁的暧昧。 白冉是个人,但也是条蚺蛇。 因此,那把刀就像是她身体做的一样。 卢箫想起了拉瑙的丛林,想起了沙巴的营帐,想起了柏林的夜晚。而想着想着,心脏就越跳越快。 不管是出于什么意图,收到这么一件意义非凡的礼物,都该高兴。即便这个定情信物定的是友情,也算是非凡的友谊。 玻璃罩内,橙色的火苗欢快地跳动,映入灰色的眼珠,烟灰中燃起了光。 握着刀的手突然颤抖,控制不住地贴近心脏,起伏的胸口传递了温度,蛇骨刀也变得越来越热。 好几个月没见了。 明明在孤独长路上,时间都是以年为单位计算的。但仅仅五个月没见这条蛇,却觉得过了好久,久到活成了千年树妖。 那些日子的温存缠绵挥之不去。蛇内部的体温依旧是凉凉的,却比最滚烫的太阳还要炽热。 可所怀念的并不是上床,上床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只要能并肩走在街上,不说话也没关系,时间就会重新放缓脚步。 想她,好想她。 也就是从那个夜晚起,卢箫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寂寞。 作者有话要说: 卢:??? 白:www (梅开二度) —— 有读者不明白大白蛇的转变,那我在这里提供一下个人解读: 【16章前】 在极度压抑与绝望的心境里,性是唯一可以让她感受活着的事物。现实中其实也是一样的,越压抑大家对黄的渴望越大。而那时候她并没有完全爱上卢箫,所以跟随便一个人对她来说都一样。 此外,她的风流是对拉弥教教义的一种反抗:你们越是压抑女性的欲望,我就越有欲望。 【16章后】 白冉找到了新的光芒,因此不再需要从性中汲取希望和活着的感觉。她不再跟别人做,因为她只想把这种愉悦感留给卢箫;因为此刻性不是摆脱无聊的工具,而是爱的产物。 而发情期她对性的抗拒也是一种反抗:你们越想让我有欲望,我就越要控制住。 不管怎么说,大白蛇都是女权的忠实践行者,也是对传统训诫的积极叛逆者。 卢上尉也是如此。 我爱她们。 第49章 10月31日,卢箫前往警卫司总局作年度汇报。 厚厚的羽绒服上,几片白色悄悄落到上面,像碾碎的椰蓉。 这是2191年慕尼黑的初雪。 但并没有下大,半小时的细碎雪花后,雪就停了。 卢箫坐在路边,失神地望着天空,手中的三明治已经凉了。年度汇报结束后,她就一直没什么胃口。 北边支局,南边支局,塞维利亚特别行政局……一个个警司长的汇报残留在脑海中,如魔鬼般萦绕。 无论在哪里,都有令人意想不到又耸人听闻的案件。 杀妻案,秘密囚禁案,器官黑市案,世间的一切阴暗都在年度汇报上大展身手,成为一个个晋升的阶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从世间消失,变成了肩章上的星星。 相比之下,卢箫很庆幸,今年没有什么晋升的契机。最恶劣的也不过是那件马博赖案,和这些刷新对人类认知的案子比起来,不知温和到哪里去了。 如果事业消沉的代价是和平,她宁愿永远默默无闻。 早晨的沃夫街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披萨窗口前,人手一杯咖啡的上班族们正排队等待。拿铁顺着没拿稳的杯口滴出,滴到斑驳的地上。融化的雪碾成灰色的冰,上面满是烟头和灰。 对面是慕尼黑综合大楼,那里有电影院,桑拿店,棋牌馆,还有两层小商铺,是市民们休闲娱乐的绝佳场所。 但卢箫对此兴趣索然。她打算发一会儿呆,然后到咖啡厅里看书打发时间。 她重新看了看手中的三明治。舍不得浪费食物,便只能继续吃。一口,一口,和鼻尖一样冷。 吃完后,她拍了拍冻僵的手。 雪开始融化,仅存的温暖从灰蓝的天空抽离。空气中传来灰尘的味道,刺激地摩擦着鼻腔。 在失神的悠闲中,她的眼前浮现出金发碧眼的女人。那条蛇若和自己并肩坐在这里,怕会冻僵的吧?这一生中,她见过雪吗? “IchwillnachHause.” 一种很久没听过的语言,一句许久没听过的话。卢箫以为自己出了幻觉,像回到了童年的花园,字母在花香中飞舞,满地都是淡粉色的花瓣。 “IchwillnachHause.”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 卢箫循声望去,发现长椅的另一头坐着一位白胡子老者。身穿破旧的军大衣,拄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拐杖,像从历史中走出的幻影。 他的脸部有许多黑红色的伤疤,高高的鼻子也歪了一个角度。 卢箫立刻辨认出,他脸上的疤是战争留下的。有刀痕,弹痕,和燃弹烧伤的痕迹。 “IchwillnachHause.(我想回家。)”老者默默注视着卢箫,仍重复着那句话。 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话?卢箫内心满是疑惑。紧接着,她反应了过来,这老人怕是有阿尔兹海默症,从家里走丢了。 虽然这里是慕尼黑,不是自己管辖范围,但碰到需要帮助的人也应履行世州军警的义务。 卢箫犹豫片刻后,坐到他的身边:“您知道家在哪儿吗?” 老人的眼神变得无比迷惑。 “DasistnichtDeutsch.Ichkannleidernichtverstehen.(这不是德语。我听不懂您的话。)” 卢箫愣住了。这什么年头了,怎么还有人不会说中文。虽然慕尼黑确实曾是德语地区,但自从2134年世州统一后,其它语言已被全面放弃了。 已经过了近六十年了。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位老者得病后将所学到的中文全盘忘记,只保留了第一语言的记忆。 卢箫犹豫了一下,终于像老者一样开了口。按理说,她不应该讲德语的,作为一名警司应该起表率作用,坚持推广普通话。 “WissenSie,woIhrHausist?(您知道家在哪儿吗?)” 老者的眼神终于不再迷惑,甚至转为了欣喜:“NebendemAlexanderplatz.(在亚历山大广场旁边。)” “Achso,danngehenSiebitte……Entschuldigung,WelcherPlatz?(这样啊,那请您向……等等,哪个广场?)”卢箫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睁大了眼睛。 “Alexanderplatz.(亚历山大广场。)” 还真是这个名字。 与满脸欣喜的老者截然相反,卢箫的表情僵住了:“AbereristinBerlin.(但它在柏林。)” “GibtesProblem?(有问题吗?)” “HieristMuenchen.(这里是慕尼黑。)” 老者的眼神再次转为了疑惑。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听懂了又没听懂。 卢箫倍感棘手。病得不轻,恐怕得联系家属领人。那么,就先把他带到警局查个人识别码吧。 但她刚要开口时,就又被老人打断了。 “NocheinKrieg.(又要有一场战争了。)” “Wiebitte?(什么?)” “NocheinKrieg.SehenSiedieStrassen,diePolizei,siesindeinfachinChaos.Naja,obwohlsiejetztinOrdnungaussehen,sindsiewesentlichextremchaotisch.(又要有一场战争了。看看这些街道,这些警察,他们乱成一片。呵呵,别以为他们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本质上已混乱不堪。)” 卢箫愣住了,因为这位老者形容得还真的像那么一回事。 但紧接着她反应了过来,只觉得又心酸又好笑。这位老者一定是三战的老兵,他的记忆应该停留在了七十年前,也难怪他觉得要打仗了。他刚才说的话,是在形容记忆中的柏林吧。 仔细观察一下那破旧的军大衣,确实是另一个时代与体系下的产物。她不忍心打断老者脑海内的电影胶片,便柔声附和:“Wahrscheinlich.(也许吧。)” “DenkenSieauch?2191istgenausowie2119。(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吧?2191年和2119年一模一样。)” 一句话让卢箫瞬间迷惑。这个老者到底有没有记忆混乱?他到底在说哪一年?人来人往的沃夫街乱哄哄的,让她很难思考。 “EineSekundebitte.WelchesJahristesjetzt?(等等。现在是哪一年?)” “2191.WartenSiemal,wahrscheinlich2119……Ach,ichkannmichnichtmehrerinnern.(2191。等等,或许是2119……唉,我也记不清了。)” 看来还是记忆混乱了。 她起身走到老人面前,蹲下:“Kommmitmir.IchkannIhnenhelfen.(跟我走吧,我能帮您。)” “WersindSie?(您是谁?)” 卢箫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EineFreundinvonIhremSohn.(您儿子的朋友。)”不知怎的,她不敢说出“Polizei”(警察)那个词。 老者点点头,颤巍巍撑拐杖起身。 这时卢箫才发现,他的左腿是假肢。满是伤痕的脸,残破不堪的身体,被遗忘的身份。 这位老人不是三战老兵,而是三战本身。 卢箫搀扶他,他没有推开,两人像蜗牛一样缓缓前进。 经过的行人们自觉让出了一条道,表情冷漠。没人意识到他们都是军人,而且是跨时空的军人。 走到马路边时,卢箫抬手叫了一辆计程车。老者没有说话,顺从地跟她上了车。自从她说出“儿子的朋友”后,老者一直很顺从。 “去警卫司,谢谢。” 计程车司机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上穿便服的姑娘,又瞥了一眼那沧桑老者,表情紧张了起来。显然,他以为那老者是军警。 不过结果都一样,司机的态度变得恭敬,并飞快地发动了车子。 卢箫的余光停在老者的侧影上。老者静静地望着窗外变换的景色,不知他是否能反应过来,街景已大不相同。 计程车停到了警局门口。 卢箫先下车,然后为老人开车门。老人在她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寒风打到他的他身上,但他好像感觉不到冷。 门口站岗的警员一脸震惊地敬了个军礼。尽管过了好多年,他还是能记得卢上尉,更确切些,那时的卢中尉。 “长官好!” 卢箫冲他点点头,扶着老人走进警局。 “Wosindwirjetzt?(我们现在在那儿?)”老人沙哑着嗓音问。 “WirhelfenIhnensofort.KeineSorge.(我们马上帮您。别担心。)” 老人突然抓住了卢箫的手。枯树枝一般的手指在颤,抖下了枯黄的叶子。他的眼神在警员们的肩章上摆动。 “DieSoldaten.SiesindSoldaten.(士兵。他们是士兵。)” “Nein,siesindPolizisten.(不,他们是警察。)”卢箫拍拍那双粗糙不堪的手,以表安慰。 走进警局的资料室时,老熟人约瑟夫中尉刚好也在,手里握着一沓贴有钢印的资料。他在看到来着何人后,眉毛差点挑到发际线,怀念中带有装出来的不快。 “你这……”紧接着,他看向卢箫身旁,眯起眼睛嘴一扁。“哦,经典的‘烂好人卢箫’。” 卢箫懒得理他,将老人身上的个人识别卡递给资料室的执勤警员。警员接过,按照数字组顺序查找登记在册的公民资料。 老者静静地坐在靠墙的凳子上,像一座风雪中的雕像。 纸张翻动的声音夹杂在紧张的呼吸中。卢箫站在旁边不安地等待。暖气打得很足,她将羽绒服脱下,挂到了椅背后,露出了灰色的毛衣,其款式很难辨认是男式还是女式的。 “你这衣服怎么这么土?你是女的么?”约瑟夫抬手将手里的资料塞到架子的顶层。 “我乐意。” “真没品味。” 一旁的警员怕两位长官吵起来,赶紧打圆场:“不管什么衣服,卢上尉穿着都好看,是人造就了衣服。” 听到下属这么夸自己,卢箫小骄傲地扬起头,斜眼看着向约瑟夫。 约瑟夫哼了一声,摆摆手:“那我走了,‘烂好人’。”说罢便踏出了资料室。 他分别的脚步很轻松,如几年前一般。但他们都知道,在各种世事变迁后,每次分别都很可能是永远。 资料室重新安静。警员默默翻着厚如百科全书的公民信息簿,翻页声如淅淅沥沥的小雨。 老人一动不动地等待,卢箫静静地看。 “找到了,在这里。” 终于。 卢箫接过那张发黄的纸,阅读上面的文字。 这位老者名叫阿道夫·涅斯伯格,是五年前刚从中央监狱释放的三战战败国老兵。家住施耳茨街436号,儿女已经尽数过逝,家中只剩他和他的老伴。 苦难偏落穷人家。看到那一长串毫无温度的文字时,卢箫的心揪了一下。他突然不见,老伴一定急死了,得尽快送他回家。 她弯下腰,看向老者毫无神采的眼睛,伸出手:“Kommmitmir.WirgehennachHause.(跟我来,我们回家。)” 临近中午,路况良好,公路上空无一车。两人坐在计程车后排,静静等待它的飞驰。 红绿灯在日光下微弱地闪烁。大概是燃气管的问题,卢箫已大约有了猜测。再过几个月,最先进的电力也该用到信号灯上了吧?她想。 余光中,那双眼睛仍然空洞,一点点腐蚀着脸上的弹坑,露出看不见的白骨。 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即便他也曾忠心耿耿,也曾浴血奋战,但他是战败者。从战争的囚笼里走出后,他立刻被关进了罪犯的监狱里。而几十年后,他便被理所当然抛弃在另一个时代的太平盛世中。 卢箫想到了很久没想到过的事。 消失的赌徒。全家的耻辱。噩梦一般的政审。她仍然记不起父亲的脸,但年幼时尚不明白的事情明朗了些许。他只是一个宁可不要舌头,宁可空空荡荡,也要为他们说话的人。 “Wohinfahrenwir?(我们去哪儿?)”老者问。 “NachHause.(回家。)” “IchhabeeinHaus,richtig?(我有一个家,对吗?)” “Ja,richtig.(是的,没错。)”或许。 亚历山大街436号。 房子已破烂不堪,到处都是掉下的墙皮,枯黄的爬山虎遮住了窗户的一半。 卢箫正要拉下门铃旁的绳子,却发现大门虚掩着。不会是小偷吧?她的手悄悄放到配枪的位置,保持警惕,踮脚走进房子。 刚进去,她就松了口气。房间不大,物品摆放整齐,毫无偷盗的迹象。 也是,小偷也不会到这样穷苦的人家偷盗。 屋子里很冷,且安静得过份。 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Irene,Irene!Ichkommezurueck.(伊莲娜,伊莲娜!我回来了。)”老者每喊几个单词就会咳嗽一声。 女主人呢?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卢箫走进主卧,那味道越来越浓重。而看到床上景象的那一刻,她明白了。 是尸体的味道。 床上的女主人早就静静地死去了。所以他才会无助地上街,所以他才想找个人带他回家。 一切都明白了。 卢箫说不出话,只能看着那像睡着了一般的女主人。女主人的表情很平静,走时没受太多痛苦,是喜丧。 老者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亡妻,却并没有哭。他只是静静地说:“Ichhab'vergessen,dubistschontot.Toll.DannbinichderEinzigeindieserHoelle.(我忘了,你已经死了。挺好的。这样下来,这地狱只有我一个人了。)”说完,他还笑了。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卢箫鼻子一酸,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老者在亡妻身边坐了一会儿后,看向卢箫。他的眼神很温柔,像战后废墟上的一朵小花。 “DankefuerdieBegleitung.(谢谢您带我回来。)” 卢箫有些不自在道:“IchrufedasTotenhausgleichauf.(我马上去叫殡仪馆的人。)” “Dankenochmal.(再次感谢您。)”老者的背影像一座生锈的铜像。 卢箫上街到电话亭打了电话。 大约一小时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处理了尸体。载有喜丧之人的白色面包车驶向天边,比融化的雪还要寂寞。 本就空的房子更空荡荡了。这个年纪的人单独居住很危险,她也劝过他去老年之家度过余生,但遭到了拒绝。 九十多岁的人还能活多少年呢,他开心就好,卢箫想。 后来她到人力保障局,额外花了半天时间,帮老者申请了低保。 保障局的工作人员在得知她的身份后,都露出了迷惑的目光。没人知道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长官,怎么会为一个小人物奔波到这种程度。 而卢箫不需要他们的理解。 走在街道上,看着灰成自己眼眸的天空时,悲哀悄悄渗出心头。 她想起了老者的话。 战争真的要开始了吗?尽管早在几个月前就收到了白冉的信,但再次感受到这一点时,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但紧接着,无力取代了悲哀。 即便知道战争就在眼前,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那年墙壁的另一边便关押着司愚,可自己只能多送她一块面包。 ** 步入十一月后,开罗也降温了。工作时,要多披一件薄外套,咳嗽感冒的警员也多了起来。 卢箫想给白冉回寄一封信,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地址,便只好作罢。因为每封来信都是隐私发件,都没有地址。 令人烦恼的神秘。 如果有一天,那条蛇像在战场上那样偷偷死去,也会不得而知吧。卢箫的心脏骤然收缩。白冉会死吗?不会吧,她说过不会的,因为她找到了生存的意义。 她开始盼望明年的除夕。 因为想到了2190年的除夕。 这时,桌角的电话响了。 卢箫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沉重的听筒。 电话那头,接线员的声音毕恭毕敬:“长官,有人找您,姓白。” 是那个姓氏。 是心有灵犀,还是上天在纵容自己的祈求? 卢箫心跳漏了半拍,匆忙道:“请接入。”嗓音开始飘。 嘟……嘟……嘟…… 而电话那头的声音只说了一句话。很熟悉,也很突兀。 “能带我看看十一月的维也纳吗?” 第50章 卢箫坐在雅典的车站前。虽然披着厚厚的风衣,但身体仍看起来异常纤瘦,挺直的脊背让整个人看起来像个衣架子。 在根本不知道白冉到底想要干什么的情况下,她请了整整一周的假。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白冉比公务还要重要得多。 卢箫静静地观察着街道和人群。 以前曾在博物馆看到过古希腊的画像,只可惜这座城市已几乎被世州同化,看不到任何爱琴海文明的影子。 白皮肤高鼻梁的人们来来往往,但他们和白冉的长相略有区别。他们的额头和鼻子几乎连成一条直线,就像素描作品的石膏像活了一般。 那女人的侧脸呢?尽管已半年多未见,她的侧影仍清晰得像个照片。鼻梁虽然也高,但和额头形成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尖尖的下巴也凹下一个坑。 白冉比他们漂亮多了,虽然这种想法不太礼貌,但还是控制不住这么想。 “长官好。”背后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但其说话的内容不熟悉。 何止是不熟悉,简直可以称之为陌生。卢箫想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除夕夜,听到睡梦中的蛇说梦话的那一刻。 卢箫错愕地转头,看到裹得跟个粽子似的白冉。膨起的羽绒服上,围了三层的围巾将脖子和下巴包裹的严严实实,还有一顶厚厚的羊毛帽子,从头到脚仅剩半张脸露在外面。 白冉的鼻尖冻得很红,如蹭到口红一般。明明雅典的气温还在十度以上,却被她展现出了北极圈的感觉。 “你之前叫过我的‘长官’,今后我会一声声还给你。” “什么?”卢箫歪头疑惑,并没有反应过来。 白冉走近,笑道:“现在我是平民了,而您是高贵的长官。”但那双绿眼中的高傲与嘲讽仍像高高在上的少校。 是了,她自诩为聪明人,已经退出了军队。 卢箫不悦地回应:“现在我没穿军服,没必要。” 白冉的眼睛眯成月牙:“怎么没必要?你确实是‘长官’嘛。” 听她不断重复那样的叫法,卢箫眼神开始闪烁回避。轻佻得过分的叫法,亲昵得过分的叫法,比梦呓还甜蜜的叫法;她的心开始越跳越快。 “我爱叫,”白冉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走吧。” 看那裹得严严实实的高挑身影向车站进发,卢箫抬起了手。维也纳的纬度比雅典高不少,气温也会低不少。 “你真的可以吗?” 白冉的脚步没有停下。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嘴边的话成为渐弱的回音。 “我总该看看真正的冬天吧。” ** 十一月的维也纳也在下雪。 像前些日子的慕尼黑一样,今年冬天到处都在下雪。 踏下火车后,卢箫担心地伸出手,以备不时之需。她有些紧张地等待后面的人下车。通常情况下,蛇会冻死在雪地里的。 啪。 长筒靴底踏到洒满盐粒的砖地上。 但那声碰撞并不太稳。虽然这人是个医生,但医者终难自医,不管怎样都需要外界的关怀。 卢箫飞快搀扶住那如一根树棍般僵硬的身体:“你真的没事吗?” 围巾上勉强显现出的绿眼聚焦有些许困难。白冉的行动很缓慢,移到站台的深处用了好几个小碎步。 “让我适应一会儿……就好了。” 卢箫顿了顿,手渐渐从她的胳膊移到她的手上。那条蛇的手像冰块一样硬而冷,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体征。 紧紧攥住那双冰块,尝试用自己的体温融化它。卢箫面对着她,将那两只手分别放入自己的羽绒服口袋中,温暖再温暖。 她头一次庆幸自己的体温比常人要高。 周围的旅客们在谈笑间走出站台,他们嘴边的雾气融进空气,飞向天空。 一些人注意到了这边姿态异常暧昧的两个女人,开始下流地窃窃私语。 那双翡翠做的眼睛闭上了,呼吸越来越浅。很疲惫,也很无力。 卢箫越发担心:“要么还是回去吧?你的状态……实在不太好。” 那双绿眼猛然睁开,奇异的忧伤搅在其中。围巾随看不见的嘴动了动,机械般说出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话。 “我总该看看真正的冬天吧。” 卢箫万分困惑,转头看向灰蓝天空中洋洋洒洒的雪花。她攥那双手攥得更紧了。 “你见过了。这就是雪,这就是冬天。” “可是我并没有真正看过。” 卢箫愣了一下,片刻后,反应过来了她的意思。 在四周都是围墙的车站中看雪,并不是真正的看雪。维也纳这座城市和其中的点点滴滴都是冬天的一部分,都应该好好看看。 “那等你好些了,跟我说。” “谢谢。”声音中的力量稍稍回来了些许,或许是手的温度逐渐上来的缘故。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他们是怎么做的?” “什么?” “像你一样的人,若冬天来到了北方地区,该怎么做才能正常活动?” “我们不会来北方。”白冉闷闷答道。 “所以你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大概。” 卢箫陷入了沉思。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白冉明明可以待在四季如夏的赤联,却非要来维也纳,但她尊重这个决定,并且希望尽可能帮她完成这个心愿。 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以及一种大胆的假设。遇到冬天时,蛇是要下意识冬眠的,因此白冉也下意识一动不动。有效地降低新陈代谢,处于一种“假死”的状态,这是它们的习惯,它们的本能。 但是白冉并不完全是蛇。 她是人。 她可以吃饭,吃很多饭;她的体温虽会受外界影响,但不会完全跟环境走。 要试一试。 卢箫捏了捏她的手,笑道:“我们走起来吧。动起来,就不冷了。” 白冉没有说话,眼神犹豫,浅金色的睫毛凝了一层白霜。她深深信任着年轻的上尉,却仍在踌躇,因为与天性逆向而行实在违背本能。 “我们在车上吃了饭,你又是个大活人,怎么不能产热呢?”卢箫拉住她的手,向出站的方向微微退一步。“跑一跑,饿了我请你吃饭。” 白冉被这话逗笑了。 而精神状态一好,她的肢体也活了起来。 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白冉迈的步子越来越大,身体姿态也越来越轻松自如。 看到积极的苗头,卢箫感到整个人放松了不少。看着白冉渐渐从围巾中探出的下巴,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时,嘴角便已不住上扬。 “好些了?” “托你的福。”语气也愉悦不少。 街上仍在下雪,且越下越大。 身体暖和过来后,白冉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鹅毛般的雪花,惊异写满了脸庞。纯真笼罩她的脸颊和身体,眼眸中倒映出闪过的白色碎片,此刻的那双眼睛真真的像个玻璃弹珠了。 “之前从来没见过雪?”卢箫惊异地问。 沉默了几秒后。 “没有。” 不知是不是错觉,短短的两个字中听出了嘲讽。无力又心酸的嘲讽。而且不是在嘲讽别人,好像在嘲讽自己。 空气变得更冷了。 卢箫低头看着雪地上的脚印,突然想到了六年前的那个下午。 紧接着,她思考了一下今天的日期。不知是不是巧合,六年前的今天自己也在维也纳,而那天的维也纳也在下大雪。 骨灰盒的触感在手中清晰。明明手插在口袋里,却摸到了冰冷的木头。 熟悉中夹杂着陌生。 她不解地抬头看向天空,心脏开始停滞,恍惚间以为时间从未流动过。 再回过神来时,卢箫看到身边的白冉正在盯着自己。 “想到了什么?”白冉问。 “没什么。”卢箫答。 两人默默前进。 她们经过了维也纳音乐协会大厅。三层高的古典建筑金碧辉煌,却异常寂静。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本应该有交响乐演出的。 “现在还会有演出么?”似问非问,因为问话人早就知道答案。 卢箫实话实说:“只会演军乐了。”预料之中的答案。 “真可惜,”白冉轻轻笑着,“不然我一定要在那里演奏《卡门》。” 《卡门》。 卢箫僵住了。不知是不是巧合,今天的一切都让她想起六年前的事情。金色的建筑隐隐传出花腔女高音的歌喉,撕碎天空,抹去白雪。 白冉挑了下眉,再次斜眼看向她:“想到什么了?” “没事。”卢箫摇摇头,心却越跳越快。 白冉意味不明地点点头,张了张嘴,却终也没说话。 维也纳这座城市不小。但在两人无止境的走路下,它小得像个玩具城堡。 她们经过一片繁华的街区,经过沉睡着的住宅区,经过盖上雪被子的农田。 城市即将走到尽头。 再往外,便是几片墓地了。 看着通向墓地的小道,卢箫突然很想向后退。回忆越来越清晰,清晰到让她浑身出冷汗。 某片云杉林的背后,有亲手埋葬过的人。而在埋葬的那一刻,她仍清楚地记得,冷风肆起,整个人是那么渺小而没用,天地间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垃圾。 白冉毫无意识。她走近土路旁的指示牌,注视着墓地的名字。雪花不停往她的羽绒服上落,落出斑驳的白色。 她转过头来,指向公墓的一侧。她没有戴手套,纤长雪白的手指在风中僵冷。 “那片墓地,你去过吗?” “我?”卢箫突然不知该如何呼吸。 “嗯。去过吗?” “……去过。”卢箫闭上眼睛。虽然她既不想承认也不想回忆,可终无法说谎。 但白冉并没有打算追问理由,这让卢箫松了口气。 “我也想去。” “去墓地?为什么?” “我从来不去墓地,很好奇。”白冉垂下眼,鼻尖重新染上冻僵的红色。“不喜欢悼念死人。” 不喜欢悼念死人的话,去墓地作什么呢?卢箫哭笑不得,但还是决定满足白冉的愿望。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纵容这女人的一切要求。 “那我陪你去。” “谢谢。”从这一刻,白冉的嗓音开始颤抖。 从来没听过白冉的嗓音颤抖,卢箫警觉地转头,看到一个越来越木的表情,木得让人害怕。 幽静的秘密埋在雪中,被风吹动的枝条沙沙作响。 潮湿的阴天下渐渐聚起薄雾,四散的灰色墓碑上,十字架黯淡无光。世州这地面上早已没人信教,但立十字架的传统却传承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好看。 两人爬上低矮的山坡。 或许是因为温度过低的原因,白冉的体力很差,不停地喘着气。卢箫好几次想上前扶她,却被她拒绝了。 她们便只能一点点穿行在墓碑之间。 作为唯物主义者,卢箫并不害怕,但也会觉诡异。或许是因为终也没能帮到沉睡于墓中的人,她自认为无颜再踏入这里。 爬的过程中,白冉的眼睛在四处瞟,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她在寻找谁的墓? 卢箫满心疑问,却什么也不敢问因为一开口,幽静的秘密便会碎掉。 终于,白冉停下了脚步,在一块格外低矮的墓碑前停下。 异样的熟悉感越来越重,卢箫跟着停下脚步。在瞥到墓碑上的字时,她整个人僵住了。 回忆,又是回忆。 阴魂不散的回忆。 【著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 黄莺之墓 2155.11.22——2185.11.21】 白冉盯着上面的文字,一动不动。侧脸的神情中,困惑中有愤怒,愤怒中有悲伤,最后收束成了麻木。 雪落到她的鼻尖,却毫无融化的迹象,因为那鼻尖实在过于冰冷。 时间停止了,就好像一个世纪过去了。 卢箫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她想问很多问题,却不知该不该打破空气中的玻璃。 所幸,白冉先开口了。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带有笑意,却比世界上最巨大的悲伤还要沉重。 “一会儿我跪下的时候,请你保持站立。” 冷风一吹,脊背泛起无数鸡皮疙瘩,一切温度骤然消失。 卢箫脸上的表情全部消失了。她要在黄莺的墓前下跪?她们认识?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白冉自嘲般笑了一下,表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凄凉。她的眼睛仍盯着墓碑上的文字,就像眼球丧失了活动的能力一般。 “因为您是世州仅存的良心。所有人都该在她的墓前跪下,唯独您值得永远昂首。” 这句话过分熟悉。 卢箫盯着她的侧脸,某些猜测如蜿蜒的虫子爬上心头。 而在真正反应过来后。 震惊,恐惧,最后转变为了忧伤的空洞。 遥远的注视穿越时空,穿透秘密。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信纸那头一直素未谋面的人就在眼前。而且,早就在眼前了。 是这个世界变了,还是本就这样荒谬?本就不熟悉的世界更加陌生,白冉侧脸的轮廓也越发陌生。 卢箫瞪大眼睛,嗓音也开始抖:“你是……” “亲爱的长官,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上好榜就有人来找事,大家看见恶评不用管不用回复,放那就行。来来回回就那几个人,习惯了,前段时间恶意举报的应该是同一批。 我看不惯的我自己删了就好,谢谢大家~ …… 问我的感受? 感受就是开心! 终于不扑街了,受到了一定关注,黑子都有了(感动流泪) 第51章 那一刻,天旋地转。 卢箫似神志不清般笑了一声:“S先生。”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雪花落到嘴唇,引起冰凉的颤抖。 “是我。”只有短短两个字。 然后,她们伫立在鹅毛大雪中,比最幽静的秘密还要安静。墓碑上的积雪厚了起来,上面的字也开始斑驳。 白冉深吸一口气。 她跪到了碑前。 风雪中,那条蛇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她垂着脑袋,浅金色的长发顺着肩头的布料滑到胸前探到湿冷的空气中,和情绪一同忧伤。 看着她落寞的身影,卢箫想做点什么。但不能下跪,再愧疚再愤恨都不能下跪,因为她们都不会想让自己下跪的。 “对不起……我本该亲手埋葬你的。”白冉的嘴前吐出一串白雾,寂寞地融入话语。“可惜那时的我选择了惧怕十一月的维也纳。” 不是你的错,蛇都惧怕十一月的维也纳,卢箫想。 白冉跪着向前移动,移到距墓碑不足五十公分的地方。她抬起手,想扫去上面的雪。 卢箫一惊,小跑上前,按回她的手。没戴手套直接摸雪会冻坏她的。 白冉空洞的眼神迸出了迷惑,手指颤动了一瞬。 “我来。”卢箫替她扫去上面的雪,扫得干干净净。虽然她也没有戴手套。 “谢谢。” 她要哭了,卢箫这么想着,同时手伸进了大衣口袋,去找随身携带的纸巾。只是刚刚用手指扫过雪,手指几乎完全僵掉,根本抓不出纸巾。 但白冉没哭。 她只是望着墓碑。 卢箫紧紧盯着她的状态,她实在拿不准这条蛇还能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坚持多久。 “斯拉菲德死了,韩权宇死了。”白冉自言自语道。“还差唐曼霖和迪特厄。” “唐曼霖。”卢箫心脏骤然停滞,机械性地重复了一遍最后那个名字。 “帮凶也是凶手。” “是。”卢箫木木地点头。那是将所有调查压下去的、权力滔天的总警司长。 恍惚间,巴伐利亚歌剧院传出来了《哈巴涅拉》,人间夜莺绝美的歌喉能抓住世间所有的美丽。 ——爱情是波西米亚的孩子/它从来沒有,从不了解法律/不论你爱不爱我,我都爱你/而如果我爱你,你可要当心! 而下一秒,那只夜莺被抓到了黑暗的匣子中,五花大绑吊在天花板上。旧欧民主共和国的花腔女高音,世界最美丽的歌姬,被剥去衣服勒住四肢,成为一个没有发条的玩具。 三个老得可以做爷爷的军官,开始盯着那具身体品头论足。他们浑浊的眼珠在攫取着什么。 “为什么。你只是长得漂亮,唱歌唱得好而已。”白冉无力地靠在墓碑上,脸贴着碑上的雪,好像这样可以听到墓碑的心跳。 是啊。 为什么不让黄莺一直唱歌,哪怕让她唱到喉咙出血也好——而是让她成为一个死人呢? 天空深处伸出一支藤蔓。 渐渐的,上面长满了野葡萄,轻轻一捏,墨水般的汁水便会爆出来,将梦境染成纯黑。 卢箫仍记得在桥洞下找到尸体的一刻。 满身都是虐待过的痕迹,脖子和四肢上满是勒痕,下面也有严重的撕裂痕迹。那本该绝代风华的脸颊被风干的血液染红,绽出枯萎的玫瑰。 那是满足了某些高官变态癖好的证据。他们视人命如草芥。 在那之前,她从未见过黄莺本人,也没见过其照片;而在那之后,她更不敢看到黄莺的照片,怕对比的冲击会让悲愤无限扩大。 “本来再过两天,你的年龄就可以三开头了。结果现在只有我的年龄向前走。不过……永远停留在29岁也挺好,烟花灿烂,青春永驻嘛。”白冉尽全力挤出笑意。 是啊,再过两天就是她的30岁生日。然而等待她的只有秘密会所中的变态虐待,比世界上最深的痛苦还要难受。卢箫注视着墓碑上生与死的日期,心里的忧伤越来越绵长。 “我没带小提琴,请原谅我。我在这个气温拉不了琴。谁能想到,我们在东京大剧院的演出,竟是最后一次呢……”说着说着,白冉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困倦,全部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紧接着,白冉开始剧烈地咳嗽。 不好,她的身体状态开始恶化了,卢箫心里一紧。 于是她冲向前去,半跪,拉开羽绒服,将白冉整个人包进怀中。凉成冰雕的身体冻得她一个哆嗦,但再冷,也不会分开。 重新温暖起来后,白冉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咳嗽也止住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环住上尉的腰,整个人都紧紧贴了上去,鼻尖也贴到了上尉温热的脖间。 若换做平常,这样的肢体接触已经成为习惯;但在当下这个情境下,怎么想怎么别扭。 卢箫心虚地瞥了一眼左侧的墓碑,喃喃道:“黄女士,对不起。”她又忘了自己是个唯物主义者。 白冉却毫不在乎,反而轻轻笑道:“如果躺在墓里的是我,知道你会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拥抱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卢箫又开始不争气地脸红。她很庆幸现在没人看得到自己的脸。 墓碑前,年轻的上尉紧紧拥抱着曾经的小提琴手。一切尽在不言中,跨越时空的恩情在十一月的维也纳收束,形成一个残缺但完美的终止符。 白冉闭上眼睛,耳朵靠到那炽热的胸膛。墓碑上的心跳已经死去,怀中的心跳却比任何时候还要猛烈。 “谢谢你。这也是替她说的。” “可我什么也没做。”卢箫很难过。 “你查出来了凶手。” “但我没法将凶手绳之以法。”卢箫越来越难过。 白冉的手指突然死死扣进她的腰际,声音颤抖:“如果是别的警司,根本就不会敢插手这件事的,从唐曼霖第一个警告开始就会当缩头乌龟。你调查到了最后,并写信告诉我一切,这还不够吗?” “或许……” “我给你写过那么多封信,你怎么就不信我呢……不要再为这件事伤心了……”白冉的手指渐渐无力。 卢箫叹道:“我信。但知道和做到是两码事。” 白冉抬起头,那双翡翠色眼睛迸出前所未有的热情,直射入灰色的眼眸中:“你还因它停职了一个月。如果这都不叫良心,那世界上还有良心吗?整整一个月,职业生涯中有多少个一个月呢。” 卢箫的肌肉条件反射地骤然收紧。刚才那句话让她被迫想起了一些片段。囚禁的片段。 白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蹙起眉头:“那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卢箫用沉默回答。 和两年前在拉瑙的那个夜晚一模一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难道?” 卢箫闭上眼睛,说话明明很流畅,却有了磕磕绊绊的感觉。 “她将我囚禁了一个月。因为我停职了,大家都以为我回家了,没人会找我没人知道我在那里。” “然后她为满足自己的私欲,用最下三滥的手段虐待你了。” “是的。”卢箫的手臂渐渐无力。 回忆里只有无边的黑。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具体的碎片,只有一片片墨水葡萄的汁液,黏在恐惧的最深处。 脖子套上项圈,戴上对犯人用的手铐与脚镣。恶魔褪去自己的衣服,剥夺自己的尊严。 那将是一生都无法忘却的阴影;从那以后,身体永远成为了碎片,再也不知完整为何物。 用粗糙的指尖摩擦,再用牙齿啃咬,赠与自己变态的疼痛。一杯又一杯的啤酒让胃恶心,让头脑出现幻觉;然后在神志不清时,嘴唇被粗鲁地撬开,进行世界上最痛苦的接吻活动。 十九岁的自己,就是在那黑匣子中丧失了全部的幻想。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热血与意志被压到最底,行尸走肉般成为了那恶魔的地下情人。 白冉笑得很凄凉,而她的问话更凄凉。 “你会后悔吗?” “不会。” “所以你只能在开罗开章。” 黄莺案让这位“世州的良心”失去了太多太多;但失去再多,她也仍是“世州的良心”。 卢箫沉默着。 她说不上来此刻是什么情感,因为或许根本就没有情感。 雪还在下。 一片片雪花落到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在她们厚重的外套上越积越多,直到她们成为白色的雕塑。 白冉的身子越来越软,语气越来越温柔。 “你救了我太多次了。每当我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的时候,你都会跳出来站那,告诉我这个世界还没烂到骨子里……” 太多次?如果黄莺案算一次,在战火中算一次,还有哪次? 然而卢箫刚开口问时,她却感到了怀中人的异样。 白冉的呼吸越来越轻,生命体征也越来越弱。 十一月的维也纳太冷了,仅靠一个人的体温根本不够。 早就该注意到的。 毫不犹豫,卢箫脱下羽绒服裹到白冉身上,飞快将她抱起。最近的建筑是一家小民宿,目测约五百米开外。 羽绒服给了怀中的人,她单薄的身体在雪中像匹矫健的猎豹。寒风透过毛衣打在她的皮肤上,鼻尖冻得通红。 跑着跑着,时光倒流回两年前。枪林弹雨的恐怖之下,世州的上尉抱着北赤联的军医长穿梭在生死之间。 ——一起回家吧。 回忆重合的那一刹,卢箫突然希望时间就停在这里。她说不上美好究竟为何物,但抱着白冉从死走向生的感觉,又美又好。 只可惜,五百米的路途近在咫尺。没过几分钟,卢箫便跑到了那家民宿里。 民宿的老板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耳背。 但她看到白冉半死不活的状态后,什么话都不用听,就带她们到了最里面的房间。最暖和的房间。 “还有什么事叫我。”离开前,老太太关切道。 “麻烦您了。”卢箫冲她微微鞠躬。 将暖炉的功率开到最大,没过几分钟,小房间的温度就升了上来。 卢箫坐在床边,胳膊肘架到膝盖上,手背交叉撑着下巴。她紧张地注视着白冉的状态,生怕这条蛇冻僵了就再也无法解冻。 十一月的维也纳确实值得惧怕,她无奈地想。 还好,天从人愿。 床上的蛇,皮肤渐渐从干硬变到柔软。呼吸频率由慢到快,代谢也重新恢复到了正常水平。 终于,她的眼皮动了,绿如翡翠的眸重新展现了出来。那是再温柔不过的眼神,世间一切的温柔都比不过它。 “长官。” “是我。” “长官。”手指颤动。 “我在。”卢箫紧紧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和那次梦呓一模一样的“长官”。 一样的爱慕,一样的苦楚,一样的熟悉。 卢箫瞬间明白了。 即便在梦中,她也不想让我哭。 白冉的眼神重新聚焦,看到身边坐着的上尉后,笑了。她拉起上尉的手,拿到脸颊边,轻轻磨蹭。 “这么看来,我暴露了。” “真没想到,‘S先生’竟然是你。”手背感受到她软软的脸颊,卢箫也笑了。“明明信里的人那么温和有趣,怎么现实中是这副模样?” 现在想来,这女人用德语写信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字迹。“S先生”早就给自己写过无数封信,若仍用中文,那独特的行楷一下子就暴露了。 白冉不满地撅嘴:“我现实中什么样?” 卢箫想了想,评论道:“反正不算个绅士。为什么一直自称‘先生’?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位男士。” “你们这儿同性恋违法,不是么?作为她的爱人,男性才算合理吧。” “说得也是。为什么是‘S’?” “Savanna。萨凡娜。” 作者有话要说: 尹上尉:萨什么娜? 卢上尉:萨凡娜。 第52章 卢箫愣住了。另一个记忆在脑海中蹦出,一个关于尹银焕口中的旧欧小提琴手。 “你曾经是小提琴手吗?” “在莺儿没死之前,我们是最佳拍档。当然,我配不上她;她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花腔女高音,我只是个平凡的小提琴手,勉强拉出了些成绩。嗯,现在可能是她配不上我了,她是死人,我是活人,活人终究还是比死人高贵些。” 说到最后,她开始用调侃掩盖低着落的情绪。 卢箫也沉默了。知道丧失至亲至爱的感觉,理解那宁愿替代爱人躺在坟墓中的冲动。 另一个疑问涌上心头。明明在2189年的拉瑙就认识了白冉,但为什么整整等了两年才告诉自己这个事实? “为什么要告诉我?”卢箫问。 白冉咬了咬唇,闭眼,再睁眼。再睁眼时,她眼中满是悲伤的真挚,还带有卑微的乞求。 “因为我想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 那条永远自大永远自认为立于宇宙之颠的蛇,竟终也卑微了起来。 这种陌生令人害怕。 “为什么……” 白冉双臂一撑,坐了起来。房间内的温度很高,她的身体也因此恢复了大半力气。 “退出军队吧,真的,马上就要打仗了。不出意外,今年年底。” “所以?”卢箫的心跳停住了。 “然后你又要上战场了,随时都可能没命。” “为什么那么肯定要打仗了?”这是卢箫一直不明白的事情。白冉一定额外知道些什么。 白冉的睫毛颤动一瞬,吐出了一个冷冰冰却随时都能爆炸的句子。 “第一枚DNA靶向摧毁弹在格尔木试验成功了。” 果然。 震撼瞬间席卷了卢箫的大脑,让她的思维空空如也。 一个名词,让一切预测都变得合理。 因为它表明了一次生化革命的成功。上一次工业革命,人类步入“电气时代”,也步入了第三次世界大战;那么这一次工业革命…… “竟然成功了。”卢箫的脊背渗出冷汗。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的人,都会以为这是无稽之谈;唯一的解释便是,研究所集结了全世州最聪明的人,才给出出了无限可能。 白冉盯着她,眼神中的乞求越来越浓重。 “所以退出军队吧。” “我不能。” “跟我一起,好好活着。好吗?” 卢箫狠狠咬牙:“我的家人都在世州政府手里。” 听到这话,白冉一下子蔫了。像只淋了大雨的落水狗,凄凉淋满了脸庞。 她不再说话了。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 寂静被无限放大。 白冉靠在床头,卢箫坐在椅子上,两人都一动不动。 幽静的秘密装在气球里,浮在空中。只要抬手,便会爆裂,将其中的秘密炸成碎片。 终于,白冉开口了。 “我爱你。” 那一刻,气球爆裂,幽静的秘密散落一地。那毫无血色的丰唇间,三个字织成了最炽热的网。 卢箫愣住了。 她曾假设过这样的场景,但从未觉得这样的场景会成为真实的。一时间,整个世界都泡在了粘腻的梦境中。 爱意拖着幸福,而幸福拖着悲伤。 “谢谢。”她的眼神闪烁开来。 看到这么冷淡的反应后,白冉的表情很受伤。她接受不了这种冷淡,心灵瞬间崩溃。她将脸埋入手中,整个人开始颤抖。 “那你爱我吗?” “我不能说。”卢箫顿了顿,垂下眼。 “为什么?” 卢箫抬起眼,嗓音开始颤抖:“因为太不负责任了。在上战场前留下念想,最卑鄙的事也不过如此。” “可你要是什么都不说,我就连念想都没了。”白冉的声音很落寞,也很脆弱。 这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女人竟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卢箫内心的酸楚更加沉重。终于,她扶起白冉的脸颊,真挚地盯着那双本万念俱灰的眼眸。 “我也爱你。” 自此,灰色与绿色一同清澈。 两人对视良久。 白冉笑了。此刻的她笑得天真无邪,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那么你上战场前,我再给你送个定情信物如何?” 卢箫的手下意识放到了贴身携带的蛇骨刀上。一想到那把刀的含义,她就觉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什么?” “长官,我把我献给你。” 卢箫的脸颊又开始烧。 无论发生过多少次,她还是经不起调戏。 “你不要吗?”白冉挑挑眉。不知从何时起,她挑眉时,额头上已会浮起很明显的皱纹了。 “……” 所以,现在是两情相悦了吧。 所以,现在的她们是什么关系? 卢箫咽了口口水。盯着微微喘气的唇,她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说过的话。没有甜甜的气味,有的只有爱的冲动。她想到了白冉的愿望,并决定实现它。 白冉蹙眉疑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然而她什么都没打算说。 下一秒,她扑了上去,如训练多年的警犬将犯人扑倒一般,将白冉的背抵到了墙上。 白冉惊异,显然没料到一直严肃拘谨的卢上尉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拜暖炉所赐,房间内的温度高到暧昧。 “先别动。” 紧接着,卢箫按着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 之前一直是被吻,这次是吻。身体贴上去,手轻轻放至她的腰际;撬开她的舌头,主动侵略她的口腔。 而猝不及防下的白冉,舌尖有些惊慌失措。 拉瑙的丛林和维也纳的房间穿越时空,只不过两人交换了位置。被动的人吻,主动的人被吻。 白冉的身体很快放松了下来,腰比任何时候都要柔软,并配合地搭上卢箫的肩膀。 年轻的上尉并没有主动吻过别人,吻技生涩得可以,但渐渐的,她的舌头灵活得比白冉还像一条蛇。 鼻尖相互摩擦。 嘴唇染上了红彤彤的、怎么也擦不掉的口红。 白冉闭上了眼睛,任上尉主导这次的纠缠之吻,脸颊的绯红愈发盛开。施虐般的傲气与盛气凌人的天性被抽走得一干二净。 卢箫的吻越来越深,越贴越紧,最后竟把身经百战的蛇吻得意乱情迷。她在身体方面一直天赋异禀。 吻终于结束了。 白冉轻轻喘着气,脸颊的红晕似羞涩似勾引。 “这算什么?” 这算责怪吗?惹她生气了吗? 卢箫懵了,有些紧张道:“你不是说过想被……嗯……强吻吗。”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两个字很艰难才吐出来。 白冉笑了,一把搂住她,手隔着衬衫轻轻摩挲她的背。 “上一秒还凶得像只狼,下一秒却软软的像只小狗,你真的好可爱。” 卢箫羞得说不出话。 白冉凑到她的耳边,故意用热气最多的方式呢喃:“是,我是说过。所以谢谢你满足我的愿望。” 卢箫被吹得一阵颤抖,死死低下头,不敢看身边的人。 “带我去洗个热水澡吧。我真的好冷。”白冉说。 “那就去洗澡,我帮你放水。”卢箫扭过头去,站了起来。 白冉拉住她的袖子,面带笑意。 “跟我一块。” “不可能。” 静默三秒。 紧张着,卢箫的余光向后瞥去。 只见白冉被吻得鲜红的嘴唇间,白齿颤动。她绿眼中的狡黠混杂着脸颊诱人的淡粉色。 “没力气了嘛。” 这是勾引。 卢箫很清楚,但还是上钩了。 这是爱的钩索。 即便穿破嘴唇,也心甘情愿上钩。 ** 雾气氤氲,温暖裹住每一寸皮肤。 褪去衣服的白冉躺在浴缸里,苍白如雪的皮肤渐渐染上桃红。她闭上双眼,眉尾恬静地下垂,世间的一切美好集中在那具身体的表面。 脸持续在烧。 但卢箫仍恪尽职守,坐在浴缸边,将沾满洗发水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发丝尾部飘在水面上,柔软地散开,像金色日光下的藻荇交横。 白冉扬起头,下巴窝处积了一滴晶莹的水珠。 “你今年25了。” “嗯。” “我都快34了。” “嗯。” 她们的年龄一个二开头,一个三开头。滑稽中带有一丝魔幻,就好像她们是两代人。 白冉微微睁眼,沾着水珠的睫毛轻轻抖动。 “我老了吧。” 卢箫尴尬地咳嗽了一下:“没。”虽然对于现在的她来讲,34确实是个不可想象的数字。 “年纪越大,某些欲望反而增加了。” 过于直接的话语。卢箫握着花洒的手开始颤抖,突然开始紧张,她不敢再碰这女人了。 白冉转头看向她,浅绿色的眼眸倒映出局促不安:“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体内雌激素水平分泌下降,但睾酮素分泌量的减少速度则相对较慢,外在表现便是欲望的增加。” 白冉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真可爱。你越一本正经越可爱。” 卢箫没有说话。湿漉漉的发丝缠绕在那瘦而长的手指上,像女巫的触手,给她下了咒。 不知不觉中,她的手滑到了白冉的脖侧。那雪白又修长的脖子。 白冉温顺地将脸颊贴到她手上。停留片刻后微微侧头,娇艳欲滴的嘴唇贴至手心。 电流从手心传来,卢箫一阵战栗。 红唇从掌心渐渐移至手腕,水滴沿那尖尖的下巴滑落到手指。那是个天生的心理学家,最擅长让人缴械投降。 “吻我。” 妖精。 这女人太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了。 “不行,你需要休息。”卢箫嗓音在抖,尝试用理智战胜冲动。与刚才的情况不同,她知道这个吻将预示着什么。 白冉抬眼,凄凉的笑意中全是火焰。 “我是个下流的人,总忍不住想放纵自己。但爱上你后,和别人的发泄便没了意义。” 爱。 尽管刚刚听过,但每次再听到这个字时,仍会有不小的陌生感。 卢箫的心跳越来越乱:“从什么时候?” 迷离又渴望的眼神,一起一伏的胸口,水中的维纳斯,西西里山巅的爱与美之神。 白冉起身,环住卢箫的脖子,嘴唇贴到她红透的耳边。洗澡水哗啦啦顺着她的皮肤滑到了浴缸里。 “很久了。无数个望不到光的夜晚,你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的光。” “夸张了。”一股热流从心头涌上眼眶,绽开一朵玫瑰。 白冉静静地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她没有回复这个句子,只是问:“我可以亲你吗?” “如果我说不可以呢?” “那我就放过你,不然算强迫了。” “好吧,可以。” 白冉亲了一口她的脸颊,像母亲般温柔。然后,她眨眨绿眼继续问:“那我可以吻你吗?” 卢箫被逗笑了:“可以,都可以。”她不自觉地搂上了白冉,甚至忘了这女人没有穿衣服。 那双绿眼中闪过狡黠的光。 “什么都可以?” “嗯……”卢箫困惑地答道,不明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白冉在歪着头笑,湿漉漉的金发贴着她的脸颊与胸口。火焰在燃烧,火焰在升腾,两颊的红晕暧昧至极。 卢箫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下意识向后逃开一步:“你不要误会!” 然而白冉没有理会她,直接吻了上来。唇唇热烈相贴,阻止了一切拒绝的话。 卢箫的眼神开始丧失聚焦的能力。而莫名其妙间,她的贴身衣物好似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 白冉的吻倏然下移,而她整个人渐渐由站立过渡为半蹲。 “停!”卢箫被吓得一个激灵,紧张地扶住她的肩膀。 白冉神色平静中满是爱意。就像那个可以忘掉一切的上午,蛇尾穿透朦胧的雾气。 “我爱你。” 卢箫的呼吸越来越紊乱:“你是不是冻迷糊了……” “当然没有。只有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才能确定这一切都不是梦。” 清醒等于忧伤。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我也会让你喜欢。” 灰蒙蒙的世界下起了雪。 直到暖风忽然席卷大地,本清冷的灰色世界不复存在。 靠在墙边,卢箫此生从未感到这么无力过。 这条自大的蛇从不喜臣服于别人。但那一刻,所有的经验尽数崩塌。 “别怕。”白冉细长的瞳孔倏然收缩,右眼下的褐色斑纹冒出丝丝鳞片的轮廓,变成了鲜红的蛇信子。 那是回忆中赤道边的风。 于是,卢箫便不再惧怕。 **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结局。 这件事也终迎来了终结。 不管过了多少年,卢箫仍会记得这一天。 被爱冲昏头的女人抱得很紧很紧,就像要把自己永远锁住一般。 那是她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这女人也有强烈的占有欲。明明是那个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永远洒脱的嘲讽怪。 白冉抚摸上尉纤瘦的腰,轻声调侃:“真的像匹狼,铁头麻秆腰。” “如果我们都是动物,也不错。”卢箫也跟着调侃,虽然她的嗓音很无力。对于她来说,刚才真的很累,比西伯利亚的万米晨跑还累。 白冉的手反复摩挲着那灰色的发丝。 “最后再问你一遍。” “你说。”卢箫累得大脑放空。 “跟我走吧。” “去哪儿?” 白冉垂下眼睛,语气认真:“远离这个世界……去旧欧,我会保证你以后的生活。我有很多很多的钱,你什么都不用干,我可以养你一辈子。” 卢箫闭上眼睛,一字一顿:“我不能抛弃一切。”每个字都扎得她喉咙生疼。 “呵呵,也是呢。如果愿意跟我走,你就不是你了。”又是一次用调侃掩盖的悲伤。 “那你呢?” 白冉的手指一层层卷起灰色的头发,像玩具一样把玩着。 “当你最不齿的人。做一个没有尊严的逃兵,一个只管自己死活的人。” “我没有资格不齿你,那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卢箫很严肃。 时钟滴答,滴答。每一秒的流逝,都带着她们向离别更进了一步。 “如果我们还能再见到,我要成为世界上活得最滋润的人。” “我相信你。” “这个世界越烂,我就要活得越好。” “我相信你。” 白冉轻轻笑了起来,将鼻尖埋进上尉的颈窝中。 那也是她最后一丝力气。 ** 2191年12月24日,世州军队闪击大和岛。 世州军政一体国的空军突袭了旧欧大和岛的首府奈良,奈良的各类交通要道、通信枢纽、生活必须建筑和指挥机构,全部瘫痪。 这次连装都不装了,连理由都不给了。 旧欧民主联合国在北半球的国土陷入骚乱,其总统南宫千鹤子立刻下令全境进入战时紧急状态。 各类生化武器取得重大突破,威胁成倍增长,两国军事实力重新洗牌。没人再甘心维持现在的世界地图,开始想方设法获得更大的霸权。 人类的野心永无止境,只需一点动乱,便会掀起无边的海啸。 持续了几十年的天平,其杠杆一夜之间断裂。 第四次世界大战爆发。 作者有话要说: 【懂?】 写这几章时一直在听:Adieu-17Hippies。 这首歌完全戳中了这个场景,完完全全就是大白蛇献给卢上尉的歌曲,用她所熟知的德语缓缓道出离别。 第一卷到此结束,明天开始第二卷~ 第53章 世元2192年1月2日,布达佩斯大会堂,世州中央国防军战略会议。 钢铁四壁中,里三层外三层围成半圆的办公桌前,是一个个充满压迫感的暗红色军服。 一切都是灰色,他们的军服的红色也是灰色。 唯一的彩色便是所有人胸前的金鹰胸章,在惨白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偌大的会堂中,世州所有重要领导人都到场了。 为确保他们的安全,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特警在会堂侧边虎视眈眈。其实所有参会人员均已经过严格搜身,但为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加上了第二重安保。 三位国家副元帅依次坐在会堂中央的第二排,直接面向上千个下级军官:瓦迪·塔巴科夫,席子英,拉辛·本塞扎。 世州唯一的最高领导人端坐在正中央,时振州总元帅。紧蹙眉头下的眼像白头雕的眼,乌黑的剑眉像一把刀。他的身材因人入老年而发福,整个人鼓鼓囊囊的,但军服的质地比其他人的鲜亮不少。 时振州拿起一个厚重的皮质笔记本,翻开到中间一页。他任何动作幅度都很小,行动不便似的。 “军官们,从今天起,我们至高无上的世州军政一体国正式进入战时状态。” 会堂内鸦雀无声,有的只有各军官拿出自己的笔记本认真记录的声音。刷刷,沙沙,纸张摩擦,笔尖游动。 总元帅发话,它们象征着国家的无边睿智,每个字都必须刻在匾永上远铭记。 坐在最后一排的卢箫也在记录。方方正正的小字和她本人一样,都是世州严格训练体系下最标准的军事化产物。 “最主要的一点,便是信念。我们所进行的战争是神圣的,是我们‘伟大的事业’,每踏出一步,都是荣耀在等着我们。” 从上将到上尉,逐字逐句记下。 他们像同一个工厂批量生产出的木偶。 “不知各位还记不记得2189年的那次南北赤联内战。这是赤联内部的纷争,相当于他们的‘家务事’,我们本不应多加干涉。但旧欧率先派兵援助南赤联,在对比之下,北赤联便显得孤立无援,我们也只能去援助。由此,内战的规模无形中升级,其影响的恶劣程度也立刻上升了一个层次。 91年的马博赖案也系旧欧间谍,很明显,也是旧欧挑起的事端。毒品荼毒的不仅是人的身体,更是人的心灵。他们屡次控诉我们的体制,而他们自己却忽视了自由的代价,听不见人民痛苦的呼声。旧欧民主联合国的行为,我们可以称其为‘老大爷打手电筒——专照别人,不照自己’。” 啪。 一个坐在前方的少将突然鼓了一掌,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大会堂里很是突兀。 啪啪啪啪。 但紧接着,所有人都跟着了魔一般,开始热烈鼓掌。 窗户外是晴天,会堂内却响起了天底下最吵闹的惊雷。 塔巴科夫副元帅的嘴角勾起微笑,一脸崇敬地看向身边的最高领导人:“敬爱的时总元帅还是一如既往地会举例分析。‘家务事’与‘打手电筒’的比喻生动形象,又亲近百姓。” 时振州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再转过头来,面向前方黑压压的军官。 “一个军队的作战能力从凝聚力开始,而凝聚力从思想作风开始。我们生活在最好的时代,在最好的国家中为最好的人民服务。一切为了我们的人民,这是每个世州军人都必须要有的思想觉悟。” 又是那句话。 卢箫低下头,继续肌肉记忆般记着笔记。渐渐的,她开始头晕眼花,看不清眼前的字。 “思想是一定不能出问题的。所有的指挥官们,如果你们发现下属出现了动摇,一定要第一时间遏制住这种可耻的思想。” 时振州演讲得语重心长。 “尤其是两个纪律,我必须再次强调一下:第一,散布具有政治性错误的言论,尤其是与我们这次战争直接相关的。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风纪。近年来,不知吹了什么邪风,歪风邪道猛涨,过去一年中,和性取向异常相关的检举成倍增长。其中我相信,不少人是被胁迫或受不良媒体影响的,但这也要分外注意,尤其是军队内部。” 不知是不是错觉,卢箫的眼神与最前方的席子英交错了一刹。那与席子佑一模一样的眼睛中,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嘲讽。 是你们让我陪白冉游玩的,凭什么拿此说事。卢箫移开眼神,继续看向发言的时总元帅。 时振州的语气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具有煽动性,说得下面几千个高级军官热血沸腾。 “我们反击旧欧的路线很明确:先拿下北半球,也就是中东和大和岛;然后从我们南半球的马达加斯加及斯里兰卡岛出发,从印度洋登陆旧欧南半球的领土,进行中段的会战。与此同时,南美战场也将揭开序幕,多线并行。完全不用担心我们的资源,西伯利亚与阿拉斯加非常富饶,它们的石油与天然气能够支持我们几百年。” 这便是最高领导人设想的战争蓝图。如果战争还有蓝色,不全是灰色的话。 卢箫抬头看向前方。 世州军队性别比例再好,也依旧以男性军官为主导;少校及以上的军衔,十个中九个都是男性。 因此只随便一眼,便能捕捉到熟悉的身影。 席子佑。 坐在第七排的正中央,脊背挺得和一块钢板没什么分别。 卢箫记得,她隶属于中央战区的海军部队。旧欧的大和岛领土属于与大陆割裂开来的独立领土,海军是第一批要被派过去的,她也是要第一批贴近战场的。 当然,作为席子英的亲侄女,席子鹏的亲闺女,她大概也不会被优先排到战场上,大概率是做些后方战略统筹相关的工作。 “北赤联将成为我们的可靠战友,帮助我们一同反击曾侵略他们家园的敌人。感谢我们优秀的研究员们,为世州研发了一批新型武器。”时振州面前的笔记本渐渐翻到了有字的最后几页。“在拥有这么多得力助手与优厚条件的情况下,我们必将迎来辉煌的胜利。” 胜利。 记完最后两个字,卢箫的笔尖戳进了最后一个笔画。她呆呆地盯着那两个字,内心泛起深入骨髓的冷。 她知道自己不该起“异心”,可不知从何时起,她早就丧失了对理想与荣耀的热情。 司愚瘦如骷髅的身体,席子佑悲哀的神情,三战老兵脸上的弹孔……往事交织在脑海中,变成一个个红色与蓝色的恶魔。 卢箫仍记得离别时,白冉的神情古怪到滑稽。那也是一个月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你为什么要参加这次战争?为了荣誉? ——为了我的人民。 白冉没礼貌地大笑,但笑容中满是悲伤。 ——不切实际的幻想。你怎么还在在乎这么幼稚的东西? ——通过得当的指挥,我可以最大限度减少同僚的伤亡。 白冉收起了笑容,悲伤却更加悲伤。 虽然军衔不高,但卢箫心里清楚,自己算得上世州第一梯队的指挥官;而在第一梯队中,自己是最人道的一批。 很多指挥官只顾战绩,不顾人的死活。 是的,他们只顾得上“荣耀”。 卢箫合上笔记本,扣好外面的金属扣。 如果不去前线,这本就烂透了的世界更会连根都不剩。因为自己太弱小而救不了他国人民,便只能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救无辜的本国士兵。 她站起来,排队等待走出大会堂时,席子佑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一切都随风飘逝。 生活中总有各种细节提醒这一点。 军事演习的炮火声穿过厚厚的隔音玻璃,成为一个微弱的回音。 从那一刻起,卢箫才真正意识到,很多事情将再也回不去了。 比如和平。 ** 短短两周内,海军冲破了大和岛西海岸的边境自卫线。 作为军政一体的国家,世州的军事实力本就不容小觑;且旧欧的主要驻地都在南半球,大和岛的军事力量本就薄弱,根本来不及从南美或澳洲调兵。 这次闪击过于突然,过于毫无征兆。 旧欧民主联合国只能暂时退让,让出自卫线,等待从阿根廷出发的主力军。 海军已打通了通道,陆军登上了战争舞台。 卢箫带领了最大的特战独立旅,七十七独立旅,从鹿儿岛港口登陆。 首当其冲的人,必定是指挥官中军衔最低且最没背景的人。尹银焕已在去年开春成功晋升,因此到了现在,胸前佩戴金鹰胸章的、处于食物链底端的人又少了一个。 鹿儿岛属于典型的海洋性气候,但与开罗或拉瑙相比,冬天的气温还是低得可怕。 而且最难受的是,这里的冷,是湿冷。保暖衣总是潮潮地贴着皮肤,像一层湿漉漉的保鲜膜。 远眺朦胧在海雾中的樱岛火山,那宛若浮世绘中仙子的景色,卢箫想到了东京歌剧院。 那条蛇曾在这片土地上演出过。在与黄莺搭档的最后一次演出上,她便穿着那条红色的礼服裙,站在台侧专注地拉着小提琴,安静地当拥有绝美歌喉的“人间夜莺”的绿叶。 卢箫和独立旅的战士们向城市外围的营地走去。 旧欧的文化艺术发展欣欣向荣。道路两旁的指示牌涂上了五颜六色的油彩,丛林间人民度假用的小木屋造型别具一格。 走着走着,卢箫隐隐羡慕起了尹银焕,羡慕他曾亲眼见证过这样一位小提琴手的演出。 人不该活在过去,但不知从何而起,她只能靠回忆度日。 那个夜晚,白冉站在酒店房间的空地上,将小提琴架到了脖子上。世间最动人的音符从那流畅的运弓下缓缓流出,无词的幸福扼住悲伤呼之欲出的喉咙。 她仍未知道那日所听到的小提琴曲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开始 所有政治与战争的过程都出自作者君的想象,和现实无关,谢谢。 第54章 真正与旧欧军队交锋后,卢箫才知道,世州军方营造的幻觉有多么可怕。 两年前,他们曾在南北赤联的土地上领教过南赤联-旧欧联合军的力量。不能说弱到鼓馁旗靡,但也和跟精兵良将毫不沾边。 只是—— 那场战争终究只是南北赤联的内战,那支队伍的主力军归根结底出自于南赤联。 罗马帝国时代的著名哲学家普鲁塔克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忒修斯之船的木头被逐个替换,那么从什么时候起,这艘船便不是原来的那艘船了? 当军队的旧欧组成元素逐步增加,渐渐盖过南赤联的部分时,它已不是原来的军队了。 卢箫站在北九州的山脉上,拿着望远镜眺望千里外的骑兵团,其风貌与两年前的那群人截然不同。 玄海、长州、太良、熊本。 短短一个月内,光是卢箫领导的作战独立旅,便进行了四场会战。而且,每场战争都进行得格外艰难,伤亡人数超出预期不少。 世州政府不断派军医团登陆,医疗物资的需求也在不断扩充,尤其是吗啡等镇痛药物。 海军的任务渐渐由作战变成了运送物资。 卢箫本人并没有受过重伤,依旧是一次吗啡都没有用过,全部为并肩作战的同僚们省了下来。亲身经历过内战的地狱,一切伤痛在她眼里都已微不足道。 看着痛苦哀嚎着的面庞,心脏也在痛苦地抽搐。他们很多人不过才二十岁,本该充满朝气地坐在大学的校园里。 如果这场战争能尽快结束,他们是不是也能尽快回到大学的校园里?在早八的课堂上打瞌睡,在期末考试前紧张地抱佛脚……当然,卢箫自己并没有上过普通的大学,一切都是她想象出来的。 那天晚上,一个通讯兵走进了帐篷,报告消息。 “报告长官,173团最新的电报已截获,技术人员解析后的内容如下。” 卢箫接过那张发黄的纸页。物资渐渐稀缺,纸都不敢用好的。 【筋金伝格别陆一投积替西分野。操反守拔,不可见下。】 过于迷惑的语句。 “这是最终破译出来的?” “是。” “那他们有提出自己的见解吗?”卢箫皱眉。 “他们也没摸清楚旧欧的电报用语。” 这是古汉语?但她也曾读过一些中华古朝代的诗句,可上述文字的意味仍毫无头绪。 另一种中文?但方言也不该呈这种形式,技术人员不应该破解不出来。 大和岛,釜山岛。 这两个地区曾经受到过中文地区的影响,但几千年前,他们的文字并不是中文。 难道? 卢箫沉吟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对通讯兵说:“找两到三个会日语或韩语的士兵,让他们现在过来,有赏。”她想到了外祖母和母亲的童年低语。 两个陌生的专有名词,让通讯兵一脸迷惑。卢箫理解她的迷惑,若不是读过不少文学作品,她也不会知道这两种语言的存在。 通讯兵不太确定地问:“日语和韩语?” “两种外文,你问就可以了,懂的人自然会反应过来。” “对军衔或职务有要求吗?” “没有,谁都可以。” “是,长官!” 小战士敬了一礼,匆匆走出了帐篷。 看着那朝气蓬勃的背影,卢箫突然想起,这个通讯兵小战士刚刚度过他的18岁生日。 尽快攻下大和岛……不,尽快攻下这个世界,他就可以回家了吧。她的笑容很苦。 世州军队的效率一直高得可怕。 当天晚上,全独立旅为数不多会日语和汉语的士兵集中在了总指挥官的帐篷。他们的姓氏都诸如“伊藤”“山本”和“金”,一看就是有异族背景的人。头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位传奇般的陆军指挥官,他们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 破旧的小黑板上,那一行破译出来的文字灰白斑驳:【筋金伝格别陆一投积替西分野。操反守拔,不可见下。】 “有人能看出这行字的门道么?”卢箫的钢笔头点了点黑板角。 几个士兵盯着上面的文字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表情或迷惑,或警惕,或恍然大悟。 突然,那个伊藤三太郎的士兵举起了手。他憋红了脸,呼之欲出的表现欲中满是紧张。 卢箫立刻点头:“请讲。” “报告长官,以下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对。不知道……” “无妨,你尽管说。”卢箫温柔地微笑了一下,以示鼓励。 “祖上会日语,因此我小时候也在家里读过一些日语书籍。”伊藤三太郎小心意义地走上前来。“这上面的汉字,很像一些日语词汇删去日语特色的平假名后保留下来的汉字。‘筋金’是指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伝’是指经由某条路的意思,‘格别陆一投’是指特殊道路,‘积替’是指运送,‘西分野’是指西部战场。” 果然。 旧欧这帮人果然在用大和岛的特色沟通方式。 “所以连起来?”卢箫的心悬了起来。 “一些工业材料将由特殊通道运送到西战场,反复进行安保措施,绝不能轻视。” 很合理,但不能确定是否是最合理的方式。 卢箫看向其他人:“其他人呢?” 会韩语的士兵纷纷摇头;另一个会日语的士兵连连点头,表示认可伊藤解读的内容。 “谢谢各位的配合。”卢箫冲面前的士兵们敬了一礼,然后转向了刚才站出来解读的士兵。“伊藤下士,从明天起,请到技术部协助电报密码工作。” 其它语言越是消亡,重要性就越大。很久以前,单单会一门外语还不能让人一跃成为特殊人才。 伊藤的表情万分欣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谢、谢谢长官!” 士兵们离场后,卢箫环顾重新空旷寂静的营帐,恍了神。 她坐到办公桌边,拿出以前截获的两张电报,经比对后,获取到了额外的关键信息。 多年的军警工作让她的推理和侦察能力上了好几个层次,她立刻就知道旧欧军队将何时从哪里运送关键物资了。 要不要从后勤入手,削弱旧欧的物资支援?此事也要派轻骑兵传信,通知东岸的厄尔森少校,两头做好准备。 在战场之外做文章,下三滥中的下三滥,卢箫自我嘲讽地笑了一下。 所有的道德都可以抛弃。 如果不主动出击,遭殃的就是我们自己。战争开始后,所有人都是世间所有自私自利的总和,她想。 于是,卢箫拆出了一批伏击团,于电报所指示的日期埋伏了旧欧的军方运输车队。后面跟了许多平民押送员,这里离福冈的村庄也很近,但也只能一同攻击。 猝不及防的袭击下,印有世州十字军旗的迷彩军服穿梭在树林间,无数个旧欧的士兵与百姓血肉模糊,钢筋与其它物资一同从炸裂的卡车中飞溅出来。 残忍的刽子手,卢箫在心里如此评价自己。 但她没有办法。大家都没有办法。 自对手由赤联变成旧欧后,每场战争的胜利都成倍艰难。毕竟,整个旧欧民主联合国的体量比南北赤联加起来还大。 最糟糕的是,几场短暂的胜利后,旧欧从阿根廷调的南美步兵团正式从在大和岛东海岸登陆。 那是本该生气勃勃的早春四月。 与此同时,旧欧脱离了一贯温和的外交方式,开始主动侵略珠三角沿岸。而珠三角地区因其地理位置本就有诸多不稳定因素,短短十天之内,竟被旧欧成功打了下来,变成了敌军的后备基地。 也就是从那一刹那起,噩梦开始。 大和岛附近的海上封锁线正式建立,世州军队的物资运输被掐断大半。作为北半球的霸主,世州土地上物资丰饶不假,但此时此刻很难运送到这独立的海岛之上。 为避免恐慌,物资短缺的消息被最大化打压,士兵们仍像往常一样作战,只有上级军官们才知道实际情况。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鱼,鱼,还是鱼。炊事班所能准备的饭菜越来越有限,所有人的脸颊都越来越凹陷。大家都不是傻子,都是拥有自我意志的完全行为体,都能感受出越来越少的物资。 站在岛的西海岸,望向海峡另一侧,卢箫从未觉得和家乡的距离这么远过。妈妈一定给自己写过不少信,可一封都送不到。但何止是自己,所有士兵都像与世隔绝的野人一样,听不到亚欧大陆上的任何消息。 孤独又不孤独。 和这么多世州士兵一起,孤独化作吞掉的碎牙。 四月初,雨过天晴。 这是短暂的歇战时期,双方都在休整。 卢箫望着海岸上空,一段清晰明丽的彩虹在阳光之下浮现出来。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彩虹的绿色色带分外宽大,分外清澈,就像某个人的眼睛。 真美。如果这不是战争时期的彩虹,就更美了。 碧蓝如洗的晴空下,士兵们三两聚成一团,谈天说地。黄色话题依旧是话语的中心,和两年前的马来群岛如出一辙。 经过他们的时候,卢箫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随便听一耳朵;但那些话语却早已黯然失色。一杆进洞,甜女孩的咸,锄禾当午……什么都比不上那次冷伊的叙述,湿热的空气灼得人耳朵疼,激得人胸口砰砰跳。 这时,不知是不是巧合,艾尔士少尉兴冲冲地小跑了过来。 “报告长官,上面运送的物资下来了!” 运送的物资? 听到这几个字,卢箫第一反应是活在梦境里,第二反应是有陷阱。旧欧的封锁线越来越严,新物资已经整整一周运不进来了。就连每顿饭的鱼,都是炊事班和底层士兵们马不停蹄亲自上阵捕的。 卢箫问:“哪里?” “在三号区入口处,请随我来。” 半信半疑中,卢箫随艾尔士向三号营地走去。走着走着,确实如他所汇报的那样,远处的港口有不少人力运输车辆,运输架上载满了各种箱子。 不会是敌军的袭击吧,卢箫心里一紧。 但紧接着,在看到车队前面站着的披着长风衣便服的人时,她霎时排除了阴谋论的可能性。 站在那群运输车前方的人纤瘦高挑,只有胸前的风景。浅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在身侧,毛呢质地贝雷帽的阴影下,那张脸仍美到令人窒息。 和周围灰头土脸的士兵们格格不入,那女人看起来养尊处优,根本没有一丝在危险战场上的样子。 每次相见都猝不及防。 海风中的女人嗅到了熟悉的气息,鼻翼轻轻颤动一瞬,转过了头来。那双熟悉的绿眼仍像史上最名贵的翡翠,却比最深的井水还要悠远。 卢箫无意识间放慢了脚步。 所有的思绪全部断掉。 第55章 心脏突然开始泛酸。 史密斯少尉看到长官过来,立刻停下与那女人的交谈,立正,向卢箫敬了一礼。 “长官好!这是来自军委后勤部的白少校。” 卢箫整个人无语住,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离谱到可笑的介绍。 这女人才不是世州军人,是个北赤联的逃兵。但为避免麻烦,卢箫懒得拆穿她,便象征性敬了一礼。 “您好,我是世州第七十七陆军独立旅的总指挥官卢箫上尉。” 白冉点点头,紧接着一本正经地说出了接下来这句话:“您好,我叫白佘,白色的白,佘山的佘。” 空气突然安静。 灰眼珠中的迷惑达到顶峰。 …… 之前是蚺,这次换蛇,凑齐北斗七星可以召唤神龙吗,卢箫越来越无语。 但她什么也不能质疑,毕竟白冉可是运送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物资的人。 “白少校,这就是我们这里的最高长官,有什么事情您直接和她商量就行。”史密斯少尉毕恭毕敬。虽然他从言语到行为都很尊重,但他带点攫取的眼光出卖了他。见到如此貌美热辣的长官可是件稀罕事。 白冉眯起眼睛。她细细的瞳孔与绿色的虹膜组合在一起,看上去分外狡黠。 “前七辆车是压缩饼干,牛肉干和必要的蔬菜;后三辆车是医疗物资,以抗生素和镇痛剂为主,你们的军医应该都能分辨出来。最后几个箱子让女性军医拆了,然后分发。” “谢谢您冲破封锁线,为我们运送物资。”虽然卢箫觉得一切有诈,毕竟旧欧的封锁线很难过,世州官方根本进不来;但对方是大概其知根知底的人,坏心应该能收敛一些。 马上,她转头吩咐身边的下属:“把那批货卸了搬到仓库,一定要分开放。” 今天晚上大概能犒劳一下士兵们了,能吃饱饭比什么都强,这是她从战争中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永远正确的启示。 “是!”两名少尉立刻接受任务,急匆匆离开了。 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车队的另一头。 卢箫和白冉相对而站,相对无言。 现在,方圆十几米内只有她们两人。整个独立旅还沉浸在有物资的喜悦之中,喧闹异常,根本没人注意她们这边的情况。 白冉上前逼近一步,卢箫抬起胳膊,强硬地保持着距离。 “你过来干什么?” “我怕你饿死。” “……” “若唯一的烛火灭了,我就再也看不清东西了。” 内心一阵暖流涌过,但卢箫表面上仍压抑着久别重逢的热情:“这些物资从哪里来的?你怎么过来的?” “在世州内陆批发的,赌上性命穿越封锁线过来的。”白冉伸了一个懒腰,说话的嗓音也越来越慵懒。“当然了,这么大费周章主要是为了牟利,除了给你们的这点东西,剩下的物资我都是要高价抛售的。看见那批跟我一块来的人了没有?当利润到达500%,任何商人都愿意铤而走险,哪儿管绞索架在脖子上。” 世间所有自私自利的总和。 看着那轻飘飘的姿态,卢箫想到了梦中的维纳斯。经过那么惨痛的事件后,这女人应该痛恨世州军方才对,即便牟利也不该帮助世州这一边。 但她没有办法站在道德制高点责怪什么,因为只要有机会,大部分人都会回归充满理性的自私自利。 而且说实话,卢箫竟有些敬佩这种决断力。所有人都在羡慕,只有她真正抛弃了虚无的道德感,走出了这一步。 当坏人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卢箫顿了顿。 “商用船只过不来南岛的。” “我很会挑路线。” “防卫军能让你过来?” “我可是贿赂大师。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有叛徒。很稀奇吗?” “……”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 主要还是因为卢箫大眼瞪小眼的沉默。 卢箫尴尬地挠了挠脸颊,问:“你为什么要装成军方的人?” “为了占你便宜,不然我可听不到你恭敬地叫我——” 卢箫一脸嫌弃。 白冉笑笑,立刻改口:“逗你的,给你留些面子。中央给你物资,总比你勾结无耻的商人有面子吧。而且你们都成瓮中之鳖了,谁还管我是真少校还是假少校。假亦真时真亦假,真亦假时假亦真。” “我谢谢你。”卢箫没好气地回应。 白冉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嬉皮笑脸的神色突然洗刷得干干净净。 话题要变了。 见惯了这女人慵懒到不正经的模样,在她猛然严肃时,压抑感是成倍的。卢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脏开始打鼓。 白冉的表情很冷,但这种冷是温柔的。 “对了,你现在能站稳吗?” “什么?” “我是说你的精神状态,还好么?战争可是个折磨人的妖怪。” “还好。” 白冉盯着面前人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确认它是真诚的之后,说:“那就行。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其实卢箫对它们的顺序无所谓,只不过她不喜欢说随便都行之类的话,因为她认为这种回答会让询问人难堪。 白冉点点头,从手提包中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你家里人给你的信。” 喜悦涌上心头,卢箫赶快接过,如获至宝般抱在怀里。她真的很想家。如果能看到母亲或哥哥的字迹,和温暖的房间近在咫尺没什么两样。 正要拆开时,她却停下了手。 “那坏消息呢?” 白冉顿了一下,绿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上尉。 “先考虑一下,要不要扶着我?我会稳稳地站在这里,很可靠的。” 卢箫心里咯噔一下。但她早已习惯坚强,并不认为有什么事情能让自己站不稳。 “不用。” 白冉停了几秒,而下一句的语气充满怜悯:“你哥哥死了。” 轰。 卢箫的头脑一下子炸了。刚才的话在耳膜上散开,她用了很久才散开的话重新拼凑到一起。 她的脑海内浮现出与哥哥有关的回忆,顺序播放,变成了一幕短剧。卢笙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卢箫问得很虚弱,接近自言自语。她的灰眼珠似阴天的井水,但终也没有落下泪了。井水早就干涸了。 “一句话说不完。愿意好好聊聊吗?” 卢箫转头看向忙着搬运物资的下属们,与三两聊天的军官们。犹豫片刻后,她点了点头。 两人席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之后。 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影,有的只有大自然的无边壮阔。 四月的风仍有些凉意,但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住身体的白冉倒也不觉得冷。她伸手拽下一颗蒲公英,拿到嘴边吹散,让无数个小伞顺咸湿的海风飘向远方。 卢箫将背有些无力地靠在身后的大石头上。不真实感包裹住全身,汲取血液中的氧气,让她有些头晕;抑或是因为长期食物不足的低血糖。 “呶。” 卢箫低头,只见那纤长雪白的手捧着一块巧克力。 巧克力。自踏上大和岛这片土地的第一天起,她就没有吃过任何甜食,巧克力更是一种根本不敢想象的奢侈品。 过于奢侈,以至于她在考虑要不要拿的时候,都考虑了很久。 “吃吧。我又不吃甜食。”白冉怂恿着。 于是卢箫接过,撕开包装,将那块巧克力送入了口中。 是她最爱的牛奶巧克力,加了不少糖,很甜。她小口小口地含着,牙齿都不敢碰那一分一毫,只想让久违的甜腻感多停留一会儿。 白冉凑到她耳边,悄声道:“自从发现你爱吃甜食后,每当有可能见到你时,我都会在口袋里揣几块巧克力。我体温低,藏巧克力浑然天成,根本融化不了。” 羞赧涌上脸颊,卢箫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这种情况下,一块巧克力很贵的吧。” “确实,它和珠宝、发卡、好看的衣服属于一类的。这么一小块要8列欧,换算成世州的货币嘛,54州元。” 卢箫瞪大眼睛:“汇率已经跌到这种程度了吗?” “是的。还要吗?我装了满满一兜呢。”白冉拉开她大衣的口袋,里面果然满满当当塞了不少巧克力。 梦回那年的开罗海关。不起眼的双肩包什么都没装,只装了各种小甜点。 卢箫呆滞地看着手中的包装纸,嘴唇抖了又抖,将它放入军服的口袋中。 “不用了谢谢,我负担不起。” 白冉微笑着眨眨眼:“你不吃的话,我就扔喽。这么点巧克力没什么卖的价值。” “……” “扔海里是不是太污染环境了呢?” “……” “露天扔了的话,鸟吃了会中毒的吧?” “……” 卢箫撅了撅嘴,慌忙从白冉大衣兜里掏出一把巧克力,塞到自己兜里。而放到兜里后,她踌躇了片刻,又掏出一颗,撕开包装纸送到了嘴里。 对于爱好甜食的上尉来说,巧克力乃珍馐之首。 “不许给别人。”白冉伸出食指,轻轻敲了敲上尉的脑门。敲完后,那根手指还调皮地拨了一下旁边的灰色碎发。 经这么一闹,坏消息的冲击力瞬间弱了不少。巧克力也促进了多巴胺的分泌,冲淡了不少悲伤。 卢箫的呼吸重新趋于平稳,问:“我哥哥是怎么死的?” 白冉拉紧衣领最上方。明明阳光移到了这边,温度却降低了。 “他也是决定冲封锁线的商人之一。但他选择的时机不太巧,也不舍得下血本多贿赂几个关卡。当时正在打海仗,旧欧戒严得厉害,他的船在经过郁灵岛的时候,被城防炮击中,因为当时天太黑了,他晃手电筒的方式也有问题,当场沉没。老倒霉蛋了。” “哦。”听完上述故事后,卢箫内心五味陈杂,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将千言万语回汇聚成一个字。 白冉扁了扁嘴。 “说直白点,他是个蠢蛋,勇气和智谋都少得可以,根本不适合铤而走险。” “怎么能这么说……”卢箫的牙轻轻颤抖。 “那我该柔和些?” 卢箫叹了口气,揉揉太阳穴,冷静下来后:“算了,你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白冉叹了口气,无奈地笑道:“长官脾气真好,不愧是大家梦想中的情人。” 卢箫迷茫地望向远方。 哥哥已死,没什么能改变这个事实;死人也不需要吃饭,在当下这个时代无暇去管。 但活人呢?妈妈,嫂子,还有小侄子安安。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大头,她们该如何生存下去?想到这里,她更是默默发誓,千万不能战死,不然她们就真的只能流浪了。 卢箫深吸一口气,考虑好了。 “如果你能回开罗的话,能不能帮忙取一下我的存折?我给你开介绍信。” “嗯?” “如果通货膨胀这么严重的话,哥哥的存款应该支撑不了多久了。把我的存折给我妈她们吧。” “嗯……” “寄过去就好,邮费我出,我也会额外付给你服务费。” 白冉没有允诺,表情中带着不解:“那个存折是你全部的财产吗?” “我确实是个废柴,没攒下什么钱,那十七万就是我的全部了。”卢箫痛苦地低下头去。她不是第一天觉得这么无力了。 十七万。 说多也多,说少也少。保释不了司愚,但也却能在柏林的郊区买一套房子。 白冉挑眉问:“不给自己留?” “我是个军官,不管怎样都会有口饭吃的。” 白冉的嘴角猛然向下扯动,万分讥讽:“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那她们也会先比我吃不上饭。”灰色睫毛颤动,语气平静。 很明显,白冉张嘴的幅度预示着她又要说什么尖锐的话。但她却顿了顿,摇摇头:“算了,你也不是第一天傻了。” 卢箫没有反驳。她不想说话,任何话都不想说。 “要再在这待会儿吗?”白冉问。 “你可以先走。” 卢箫伸手,摘下身边的一株蒲公英,抬到眼前看了看。 “说实话,我和我哥的关系很一般。但我还是会难过,人的脆弱性,对吧。” 白冉也靠在石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实话,听到你刚才这番话,我应该感到共情;但实际上,我只是觉得刚才的你很可爱,落寞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狗。” “……” 卢箫一下子就脸红了,气氛一下子就没了。她将蒲公英拿到嘴边,一吹,小伞四散开来,载着往事飞向天际。 看到她这个反应,白冉非常满意。太阳换了个位置,两人所在的地方变得暖洋洋的。她的背从石头上起开,伸了个懒腰。 “话说回来,亲爱的长官,需要陪.睡服务吗?” 作者有话要说: 被自己笔下的cp喂满狗粮的是什么体验…… 第56章 这女人真是越来越口无遮拦了。 卢箫咳嗽一声,岔开话题:“这里很危险,你该走了。据分析,不出三天下一场战争就来了。” 然而白冉可不吃这一套,她是一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妖精。她故意向左边靠近,缩短了两人的距离。 “需要陪.睡服务吗?” 卢箫低着头红着脸:“不需要。” 白冉探过头来,冰冷的唇凑到发烫的耳朵旁。 “打仗时士兵们格外需要女人,甚至会特意招.妓。环境越是压抑,需求便越强烈,不及时发泄很容易出问题。不用有心理负担,这也是一种娱乐或解压的方式。” “我没有需求,不用解压。”卢箫慌乱地侧过头去,将耳朵抽离她的呼吸。虽然那呼吸是冰冷的,但落到皮肤上就成了滚烫。 只要你离我远点,我根本不会想到这种事情好不好,她暗自嘟囔。 白冉微笑,一脸满足。她一直很喜欢调戏年轻的上尉。其实卢箫也快26岁了,但在她眼里依旧嫩得像个小女孩。 “那我有需求。”明明笑得和母亲一般,说出的话却一如既往的下流。 卢箫尝试装作没听见,可惜徒劳。 “一兜巧克力可以买来卢上尉的一夜吗?”白冉抬起手,玩弄般地卷起卢箫耳边的头发。“不够的话,下次我带多一点。” 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怎么答都怪怪的。 卢箫停止思考片刻,脸颊越来越红:“物化人类个体以及人口买卖是违法的……” “但调情不是,”白冉打断了她,“或者说你不承认我们的关系?” 说罢,换上审视的目光。 “我承认。”卢箫闭上眼睛,突然紧张。“我陪你睡。” 她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不清不楚,却又足够清晰。虽然谁都没有提过任何关于改变关系的字眼,但都说过爱这个字,便足够了。 看着她的表情,像是内心什么被戳中了一般,白冉也闭上了眼。闭眼的方式比春风都要温柔,陶醉与满足浮上脸颊。 两人并肩靠在阳光下的石头前,时间暂时停止流动。 根本不需要语言的参与。 ** 世州第七十七独立旅的士兵们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 牛肉干炒饼干块,炒圆白菜,再配上新鲜出炉的烤玉米。还能人手一罐啤酒。若在和平年代,这是喂狗的饭菜;但在战争年代,这已称得上是最美味的佳肴。 长崎的战备区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久违的快活。 独立旅的军官们纷纷到“英雄”的身边致敬。 艾尔士少尉敬了一礼:“白少校,您辛苦了。您代表世州政府拯救我们于水深火热之中,是我们的大英雄。” 刘青中尉敬了一礼:“我们将永远记得您的恩情。” 涅思格中尉敬了一礼:“谢谢您,能不顾危险冲破封锁线为我们提供物资。” 这一声又一声的称赞,听上去很真诚;但正是这种真诚,让一旁的卢箫很不舒服。她边听边不自在地点头,笑得很尴尬。 如果他们知道这女人只是单纯为了赚钱,如果他们知道这是个北赤联的逃兵,如果他们知道这是一个有旧欧公民证的女人……真庆幸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白冉的表情轻松且自豪,完全入戏。她从不撒谎,而不否认别人强加给她的名号也确实不算撒谎。 “能为我们伟大的事业作出贡献,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伟大的事业,至高无上的荣誉,卢箫觉得很滑稽。从那群高官的嘴里说出来已然滑稽,但从这女人的口中说出来尤为滑稽。 莫名其妙的,大家又开始鼓起掌来了。 “对了,白少校,上边有没有透出来过什么消息?”涅思格中尉又喝了一口手中的啤酒,就好像它是世间最美妙的精酿。 “嗯?”白冉微微扬起头。 “比如外面战场的整体情况,或者封锁线还要持续多久之类的。” 白冉浅金色的睫毛上下扑闪一瞬。 “上级在寻找新的可能性,开辟新的战场。旧欧已经暴露出它的弱点了。世州的军事力量很强大,封锁线不会持续很久,顶多一个月。” 她的语气听上去很真挚,只是但凡多了解一点都会知道,真挚放在这女人身上便是最大的虚伪。 军营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他们看到了希望。 卢箫移开了视线。她太了解白冉了,不管出于什么考虑,提供的这些信息必有蹊跷。 饭后,白冉没有立即和亲爱的上尉离开,而是走到了医疗部那里。 她带几个女军医走到了仓库边上,指着几个箱子笑得很开心,然后悉心嘱咐了几句。 听到那些话后,女军医们羞涩地低下头,面部表情的开心与喜悦比刚才那顿饱饭还要多得多。 卢箫这才知道,最后那几个箱子装的全是卫生棉条,被遗忘了很久的暖流涌上心头。 因为军队中的女性比例很低,女军人的需求便经常被遗忘。卫生用品不足时,事态过于紧急时,她们的裤子经常被血液染得硬邦邦的,甚至会磨破大腿。 领导层基本是清一色的男性,谁能指望他们注意到女性用品的重要性呢。 看着和女军医们谈笑风生的侧影,卢箫从未这么感激自己的女性身份过。正因她和白冉都为女性,才能减轻这些女士兵们的负担。生而为女性的负担。 说实话,白冉的作风一直吊儿郎当的;可经常性的,她却比世界上最高大的碑还要可靠。 这个时代人人都在争当伪君子,只有这女人非要当不加修饰的“大恶人”,卢箫这么想着,嘴角的弧度已经勾到了耳根。 后来,两人走在回营帐的小道上时,白冉望着漫天繁星:“某个世上最无耻的商人敢赚无数黑心钱,却怎样都要免费送出些棉条。这是不是证明,这个商人并不是那么无耻呢?” 远离烟火气息的城市,山坡前漆黑一片,只有军营零零星星微弱的灯光。也正是拜人类的远离所赐,没有任何工业污染的天空中能看得到不少星星。 “这只能证明,这是一位女商人。”卢箫扬起头,感受大和海的温润海风。春天真的来了,渐渐回暖了。 白冉轻轻笑了起来:“说得也没错。她只是能够共情而已。” 卢箫想了想,补充一句。 “不过这位女商人无疑比普通女人伟大,因为她自己不用来月经。” “但她会发情。” “那也不妨碍她的伟大。” 白冉笑得越来越开心了,突然扑到旁边人的身上,一把环抱住她的肩膀。同时,她将脸贴到了上尉的耳边,轻轻摩擦,如母亲对优等生女儿的嘉奖。 只是经过多年军事训练的上尉下盘很稳,没晃动一分一毫,这令她有些失望。 卢箫下意识心虚。不过夜晚天气寒凉,其他士兵们早就各回各的营帐了,方圆百米内只剩她们两个大活人,不必避嫌。 “我不重么?”白冉不悦嘟嘴。 “不重。” “那你背着我吧。” 下一秒,白冉将全身的重量压了过去。 过于猝不及防,卢箫的身子猛烈抖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从背部传来的触感逐渐震撼。无论隔多少层衣服,那个部位都软得过分,其温度再冷都能让人的体温无限升高。 卢箫默默承载着大白蛇的重量,向自己的营帐走去。她若无其事的姿态与红得滴血的耳根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半趴在她身上的白冉当然捕捉到了那红透的耳根,嬉皮笑脸更甚了。她的唇点到了那发烫的耳垂上。 “古有站在巨人的肩上登高望远——” “……” “今有环在巨人的肩上坐享其成。” “……” 卢箫被逗笑了,一本正经的姿态装也装不下去了。现在她爱惨了很喜欢白冉的说话方式,一阵见血的烦人也是好的。 回到营帐后,白冉没有立刻脱下外套,而是先到炉子旁烧水。四月的长崎很凉,若不和上尉亲密接触,是不敢脱任何一件衣服的。 因路上调情留下来的暧昧微微散去,两人的大脑重新归于冷静。 卢箫也没有脱外套。她坐到桌前的椅子上,看向生好火的白冉。其实从三月起,为了节省资源,她就没点过炉子了。 “封锁还要持续几个月?” “我不是说了嘛,顶多一个月。”白冉蹲下,伸出手。随着她的手贴炉火近了些,火光映得她的身体黄澄澄的。“难道你觉得我撒谎了?” 卢箫灰色的瞳仁也映出了跃动的橙色。 “我不认为你在撒谎,但我认为你的话只说了一半。” 白冉挑了下右眉:“比如?” “比如封锁解除的条件和外部战场的具体情况。” 火焰熊熊燃烧,暖流吹出火炉。 白冉没有说话,出神地望着火苗跳动。 卢箫攥紧拳头,温柔的神情带着些许刚毅:“算是一种默契吧,我能读懂你的每一句话。”也能读懂你的一举一动。 “知道的越少越有希望,越容易开心点。”白冉扑闪了几下睫毛,叹了口气。 卢箫摇摇头:“知道的越少越不安,越容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错误的决断。” 白冉沉默了片刻,终于认可了上尉的说法。在炉边暖和过来后,她脱下了厚重的风衣。修身毛衣紧紧贴着她身体的曲线,但谁也没心情用暧昧的眼光欣赏。 “你们的上级没告诉过你们吗?” “没有。电报只会传达基本的方针,并不会传达任何机密的消息,大和岛战场的主要决策都是由我们指挥官完成的。因为这些信息一旦截获会很危险。” 白冉的眉毛又开始充满嘲讽性地挑动,仿佛下一秒便会破口大骂。 “原来如此。孤军奋战?不,还是叫瓮中之鳖合适些吧。” 卢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心脏骤然收紧。 “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双绿眼中的瞳孔因昏暗而圆了不少。 “世州不会继续向大和岛派兵了。” “什么?” “时振州决定分散火力,将行动再分为三个战略方向。明智的选择,大和岛短时间内根本攻不下来。而相比之下,阿拉伯半岛领土的战略意义很大,但那里的兵力很薄弱,毕竟四周都被世州和北赤联包围着,而北赤联又是世州的忠实走狗,集火中东成功率要大得多。” 不寒而栗。 卢箫的四肢倏然僵硬:“他们放弃大和岛战场了?” “怎么可能,大和岛是旧欧北半球的根基,是现役执政党东洋社的老家。釜山岛和珠三角会继续打,而且会打得很凶很凶。” “那他们是什么意思?” 不理解,一切都能不理解。 “封锁线能不能打开,完全取决于釜山岛和中东的战况。你们只能听天由命了。”白冉走到卢箫面前,食指点点她的肩膀。“大和岛的地理位置对世州真的很不利,更何况南宫千鹤子拼了老命都要保。” 卢箫无力地垂下了眼。 “我明白了。” 白冉的头歪向一侧,眯起眼睛:“要我给你提供思路吗?尽管去偷去抢,用最下三滥的手段,哪管旧欧人的死活。” 卢箫抿了抿嘴,艰难启齿:“我已经带我的士兵们做过很多次了,不然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挺过来的。” “也是呢。战争本身便是最下三滥的事。”但那眼神反而染上了敬佩与欣慰。她抬起手,按住卢箫的肩膀,轻轻敲打。 氛围突然随拉进的距离而暧昧。 卢箫移开眼神,嗓音带抖:“等战争结束了,我会被钉在耻辱柱上吧。” 白冉娇笑一声,把她扑倒在床上,胳膊肘交替按住她的身子。金色的发丝抚过上尉的脖子,酥酥麻麻。 “就算全世界都向你吐唾沫,我也会坚称你是世界上最无辜的大好人,让火刑架把咱俩一块烧死。” 第57章 舞蹈。 缠绵。 嬉戏。 拨开被汗水浸透的浅金色发丝,卢箫盯着那被磨得发亮的嘴唇,望着嘴边的水光出神。眼中的炭灰燃起愈发欢快的火光,她抬起手,拇指轻轻揉按白冉的下唇。 好软。 如果今后再也摸不到这么软的唇,将是最大的不幸。 卢箫闭上眼睛,吻了下去。她知道,白冉是主动权的狂热爱好者;但不知从何时起,主动权让了出来,炽热的压制变为了温顺的吞吐。 唯有温柔可以融化另一种温柔。 嘴唇分开,唾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曲线。很简单,却比斐波那契螺旋线还要完美。 雪山上绽放出了大片樱花。 白冉泛出淡粉的脸颊诉说着留恋。 卢箫顿了顿,紧紧抱住她。空气很暖,蛇的皮肤很凉,这种对比令拥抱更加真实。 白冉抬起手,用环起的手臂回应温暖的拥抱。 “如果真到了抉择的那一刻,你会为所谓的荣耀舍弃一切吗?” “命比什么都重要。他们是无辜的,我想让他们活。” “那你呢?”幽幽火光中,绿眼闪出渴望。 卢箫转头看向她一张一合的唇,柔软的触感在指尖凭空浮现,过往的所有折磨与伤痛都不再重要。 “我也想活。” 白冉的身子软了下来,温度也不比以往冰冷。 “只要你不死在战场上,我会接你回来的。” ** 之后,果然如白冉所说的那样,大和岛战场被遗忘了。 温水煮青蛙,咕嘟咕嘟。 物资依旧运不过来,只偶尔有几架运输机抛一些必需品罢了。所有中央发来的电报都是模棱两可的开脱,这是只有高级指挥官们才知道的、令人失望的事实。 花了整整十天,卢箫所带领的七十七独立旅才从长崎冲出重围,到达佐贺。占领佐贺的城市后,中央传来了嘉奖的电报,可文字什么都不是。文字不能当饭吃。 虽然世州军队凭借强大到离谱的军事素养打赢了几场战争,可在大和岛这个地盘上,迎接他们的更多是失败。 沿东岸战略路线前进的三十六集团军在熊本节节败退,直至退回了鹿儿岛;同样预估到了局势的不妙,厄尔森少校很想带大部队撤回亚欧大陆,可海面被旧欧从珠三角和釜山半岛封锁。 最重要的是,时振州总元帅没有发出撤退的命令,世州中央不派军舰来接,他们只能进退维谷。中央在集火中东和釜山半岛,被遗忘在大河道上的一个个士兵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便于统计的数字。 而旧欧的包围圈越来越窄,每一天的拼死抵抗都在预示着,他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被毁灭,或是成为俘虏,哪一条都和踏入地狱没什么两样。 白冉曾在四月中旬运来过第二批物资;但那之后,她就销声匿迹了。 卢箫明白,敌军封锁得越来越死,谁都不是上帝,当然无法在这种情况继续穿越封锁线。 要消灭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要自救。 卢箫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即便之后上面严厉问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自从南美援军登陆大和岛后,作战就变得越来越艰难。 作为世界独大军事至上的国家,世州的特色军事体系所向披靡,军事战略方面更应该令敌方捉摸不透;但北美集团军的动向却出人意料的变幻莫测,一举一动都令卢箫和厄尔森无比头疼。 好几次本该出其不意的伏击战都被破解,世州指挥官的谋略如孩童把戏般被堂而皇之地戏弄。 这一切都归功于一个人。 老奸巨猾的狐狸,旧欧北美集团军的指挥官广濑彻平上校。 作为数理天才兼大部分战略经验来自经验与感悟的“半吊子”,卢箫的指挥不按套路出牌到自成一体,广濑彻平尚无法很好应对她的战术。 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正统战略部出身的厄尔森少校的战术被广濑逮了个正着。 而他的部队才是本次在大和岛作战的主力,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迅速波及了西海岸的七十七独立旅。 恶魔在心头长出了翅膀。 自此再也没有善恶与对错。 卢箫决定孤注一掷,她要让旧欧军队成为无头苍蝇。 在一个有夏天迹象的日子,她背上了SZ-91型轻狙枪。 那是去年年末武器研究所研发的最新款狙击枪,比89款的要迷你上不少,精准度和射程却提高了不止一倍。科技进步得难以想象。 临行前,她分别找旅内的三名中尉秘密谈话了。 “我会消失一周。” “您会回来吗?”刘青中尉瞪大眼睛。他已经几个月没有刮胡子了,脸颊长了颓废的灌木丛。 “可能会,可能不会。如果我没回来,5月2日带五团和七团向东进发。”卢箫面无表情。 刘青倒吸一口冷气:“您要去哪儿?” “这是机密。”依旧面无表情。 刘青明白了什么,表情很悲伤。但在战争中,这明明是最不悲伤的事情。 他抬起手,向敬爱的卢上尉敬了一礼。 那是卢箫和最后一名中尉的最后一段对话。 那个夜晚,月明星稀。 卢箫换上了一袭便服。灰色上衣,黑色长裤,棕色皮质胶鞋;再配上她习惯性的低马尾辫,若只看她外形,一般人很难能猜到她实际上是名世州军官。半年没剪头发,她的头发已经盖过锁骨,是散下来会很适合裙子的长度。 她跨上陪伴了几个月的阿拉伯马,黑色的鬃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因食物不足而渐薄的脂肪层下,肌肉的线条明显得和石膏像没什么两样。 这匹马将是她唯一的伙伴。车辆会因汽油的短缺而报废,但马不会。 嗒嗒,嗒嗒。 一人一马飞驰在月色下的平原上,像从海洋泡沫中诞生的幻影。 从截获的最后几封电报中,她查到了广濑彻平上校和哈鲁哈克中校未来三天的行动轨迹。 他们将经过广岛与神户那条主干道,而那里的地形中有一个绝佳的狙击点位。EU628国运公路423km处的东南角有一座地势奇险的丘陵,被茂密的五针松和红豆杉覆盖。 当然在经过那个地段时,旧欧军队的戒备尤其森严,但这对于射击科目名列前茅的卢箫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即便在受了重伤神智极度不清时,当年她也能在三枪之内毙掉那些南赤联军官。 手上早已沾满了鲜血,腥味早已浓重到麻木。 卢箫迷茫地望着前方的路,胃饿得抽搐,冷汗顺着太阳穴不断滑下。鼻尖时而晃过巧克力的香味,让她想起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的事实。 白天,黑夜,漫漫长路。 她骑在那匹马上前进,碎石在马蹄的碰撞间飞向两侧。她全程都在绕远,悄悄在小道上秘密前行,被旧欧的平民百姓碰见也算泄露行程。 终于,在压缩饼干只剩下五块的时候,她比旧欧大部队提前到达了。 手指的皮肤开始蜕皮,嘴唇也开始干裂流血,长达几个月的营养不均让她的身体更加虚弱。 但不管怎样,仍有清晰的思想与如同往常的意识就是好的。 席地而坐,她卸下抗了许久的轻狙枪背包。扣好本分散的枪击部件,在弹仓里填满子弹,拧紧所有的螺丝,架好枪托。 那匹高大的阿拉伯马低下头啃食青草,几天的奔波让它又瘦了一圈,甚至和它的主人一样瘦削。还好已步入五月,漫山遍野都是马儿的食物。 卢箫趴进草丛,模拟好备战姿势,从瞄准镜中向山脚看去。 从东北西南的这一千米都可以,预计有二十五分钟到半小时的射击时间。 高级指挥官的位置会很隐蔽,但她有信心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 她曾分别在长崎与唐津的战场上用望远镜看到过两个旧欧军官的脸。多年的警司工作给了她过目不忘的记脸能力,在路边小吃摊买早餐时都能顺便逮住改头换面乔装打扮的通缉犯。 卢箫借着温润的月光,再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机械表。明天下午到凌晨之间敌军随时有可能经过,今夜将是最后一个平安夜。 阿拉伯马吃完草,闭上眼睛安睡。 卢箫侧卧在草地上,枕着空荡荡的背包,也坠入了梦乡。 梦境中,金发女郎温柔地摸着她的头。翠色草原上,漫山遍野都是鲜红的杜鹃花,红得鲜亮,红得刺眼。 ——世界中鲜血的总和是一定的。如果你手上没有鲜血,那它们就只能由别人消化。 卢箫低头,抬起双手,灰蒙蒙的发丝遮住眼睛。 ——那就让我饮尽吧。 ** 今日大雾。 天公不作美。 太阳渐渐下山之时,大和海上方的冷空气在暖水域上方聚集。它碰撞到海岸较暖的空气,糅合成了能见度极低的大雾。 卢箫眯起眼睛,艰难地从雾气缝隙中找寻敌军的身影。 是誓死一搏,还是直接换位置?但她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大和岛南部的地图后,发现只能放手一搏了。接下来没有适合狙击的地形,更不可能。 这就是传说中的“盲狙”吗?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进行无用的自我调侃。 双腿架开呈八字,卢箫僵硬的肩膀飞快调整好位置,与枪构成了一个和谐的三角形。她感觉很累很累,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疲劳得无以复加,只能靠强大的意志力支撑。 马蹄声与运输器械的发动机声慢慢靠近。从其整齐程度能断定这就是旧欧的部队。 必须在三枪之内结束战斗。消.音器只能减弱噪音,但不能完全消除噪音,旧欧士兵又不是聋子,寥寥几枪足以他们判断出子弹来源。 幸运的是,浓雾散去了一些。 卢箫的手指放到了扳机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本书应该叫《卢箫传》…… 不过现在的标题“疯蛇的陷阱”会在本卷中后段揭秘ww 第58章 微小的准星间,卢箫一眼就捕捉到了刻在脑海中的面庞。 尽管那人围着半边脸,露出的眼睛仍出卖了他。眼距微宽,外眼角下垂,颧骨突出,眉毛明显不对称。 哈鲁哈克呢? 卢箫不敢轻举妄动,先尝试寻找另一个指挥官的位置。视线拨开浓雾,没过几分钟,她便捕捉到了。 目测两人相距二百三十米,根据队伍内信息传导的滞后性,重新瞄准来得及。谢天谢地。 像在纳闽南部的港口那样。 像在进修役训练过的无数次那样。 渐渐变薄的雾气中,渐渐冰冷的月光下,唯有瘦成骨架的女军官和她手中的轻狙枪屹立不倒。 砰!砰!砰! 历史在那一刻重合。 三枪,解决掉了两个人。 红色在昏暗中喷涌而出,旧欧的军队行列开始骚乱。 阿拉伯马听到了弱化的枪声,立刻不安地骚动,肌肉一颤一颤。 卢箫飞速卸下轻狙枪,匆忙将零件塞回到背包中。不能留在这里,这是世州最先进的武器之一,不能留给敌军研究的机会。 余光中,山脚下已经有眼尖的旧欧军人发现的子弹的来源。他们抬头望向高大的阿拉伯马黑影,呐喊充满恨意。 “世州佬!” “他们玩儿阴的!” “快逮他!” 长期集中注意力引发了低血糖并发症,卢箫的头开始发晕。 但事态紧急,她拼尽最后的意识翻身上马,双腿猛夹马匹的肚子。 不能成为旧欧的俘虏。 一旦落入的敌军的手中,那将是比死还可怕的折磨。若不以死明志,就只能困在狭小的监狱内,成为世州莫大的耻辱,此生再也无法归国。 嘶—— 阿拉伯马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力的趋势,不受控制地嘶鸣了一声。这个撕破苍穹的声音也给了旧欧敌军提示,车辆与敌军马蹄的声音越来越近。 卢箫压低身子以减小风阻,内心祈祷这匹马能再跑得快一些。腰酸背疼,胃也被颠得难受,如乘坐在通往地狱的小船上,冥河掀起了波浪。 如果一直这么逃,敌军会一直这么追过来吗? 答案是肯定的。他们又没有低血糖,还有摩托车,比骑马舒适上不少。卢箫很庆幸科技没发达到一定程度,不然摩托车肯定要比骑马快了。 终于翻到了山的另一边,她穿过最近的小道向前行进。虽然在丘陵上前行无比艰难,但漫山遍野都是碎石和枯树枝,更容易甩掉骑摩托车的敌军。 辛苦了,她在心里默默冲身下的这匹大马道谢。 马奔着奔着,卢箫艰难掏出了指南针。 现在在往西北海岸的方向走,从植被情况来与远处居民区的建筑风格来看,当前所在位置在京都府北侧。 经过近十个小时马不停蹄的奔波,敌军已被甩远。她感到心脏砰砰快要炸裂了,决定进入舞鹤市后稍作休息。 突然,大地开始颤动。 高大的阿拉伯马受惊了,突然就不受控制。 有那么一瞬间,卢箫以为处于梦境之中,而这是噩梦的一部分。但紧接着她才意识到,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是地震! 大和岛处于板块交界处,地震多发。 对于生活在这里的旧欧人民来说,地震是一件习以为常的灾害;但对于此生大多时间待在中欧的卢箫来讲,大地的震动所带来的震撼无与伦比。 慌乱之中,她并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尽可能带受惊的马冲向开阔地带。 大地啊,请不要裂开。 恐惧泛上心头,握住缰绳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大地在剧烈地晃动,不断有碎石从不规则的斜坡上滚来,孤身坐在一匹受惊的马上前行,听天由命。它所带来的心理阴影,将是往后十几年不能抹去的。 地震仅仅持续了十几秒,却漫长如一个世纪。 衣服被冷汗浸湿,卢箫的大脑一片空白,身边的世界安静得不真实。 而短暂的宁静,预示着更猛烈的暴风雨的来临。 空气卷起了狂风。 轰轰轰……微微转头向海岸的方向望去,就看到汹涌的海水扑向天空,冲自己的方向咆哮而来。 海水形成了一堵墙,还是一面有奇异弧度的、不断运动着的墙。 是地震引发的海啸。 过去的十几个小时已无数次徘徊在地狱边缘,以至于她再看到远处那几十米高的海墙时已经麻木了。 头晕头疼,但在极度麻木的恐惧中,她忘了身体所有的不适。 卢箫右手飞快向后拉缰绳,将阿拉伯马掉头向内陆跑去。她不知道要逃到哪儿,只能看见约两千米开外,有一个低矮的小村庄。 “海啸来了——快回家!”有村民拿着音质破碎的大喇叭向海岸这边大吼。 远处有很多旧欧的本地人背上大包小包,向村庄的方向奔去。 尽管已离海岸上百公里,海啸仍高得另人害怕。 狂风大作,空中不断飞来很多杂物,其中还有不少尖锐的物品,卢箫和她身下的马都在尽全力躲避着。 但风速过快,终也无法躲过所有的危险。 噗滋。 一根短钢筋飞来嵌入了上尉的大臂,疼痛立刻席卷全身。 紧接着,身下的马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重重侧摔到了地上。 卢箫凭借良好的反应能力和身体素质及时一翻,才没能摔个半身不遂。 然而没时间喊痛。衰减到十几米高的海墙仍在向自己的方向前进。 她的视线仅仅在摔断腿奄奄一息的可怜动物身上停了一瞬,便咬咬牙,独自向内陆方向前进。大臂在不断失血,每跑一步都疼得撕心裂肺,但别无选择,只能前进。 在人都难活的情境下,没人能顾得了马。 要活着。 要活着回家。 要活着见她。 狂风中每一抹绿色的植被,都像那人的眼睛,似幽幽的鬼火,点燃一片漆黑中唯一的光。 求生的意志再次爬到顶峰,每根神经都在虚脱,腿也不是自己的。 不知过了多久,卢箫终于跑到了那片村庄里。 海啸仍有一段距离,但她已没了体力,再也跑不动了。她知道,不光自己的大臂在流血,肺部的每次颤动都带着血气。 而另一番绝望挡在了眼前。 所有的小平房小别墅都大门紧闭,很明显要将外来者挡在外面。就连它们的玻璃都漆黑一片,没有一个人点亮热燃灯。 能敲谁的门?谁愿意给自己这样一个来路不清不楚的人开门?卢箫越看越绝望,不知道该从哪里放手一搏。 “快进来!”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一个清亮的女声。 那是划破天空的声音。 那是仅存的希望。 “快啊!” 嗡嗡的耳鸣中,卢箫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头晕的模糊中,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了十米开外的房门前。 这声音和身影都有些熟悉,但她想不起来,也顾不得。 卢箫拼尽全力,半走半爬向那个女人的房门走去。 那个女人见状,立刻跑了出来。虽然海啸近在咫尺,她还是选择主动跑了出来。 虽然是个缺乏锻炼的娇小女人,但毕竟没有受伤,很容易便搀扶起了受重伤的上尉,两人很快就走到了她的屋子里。 温暖与安静一同包裹住身体,卢箫撑不住了,倒在了小房子卧室的床上。 而房子的主人也不嫌她身上的泥土和血液,额外搬来了一条棉被盖在她身上保暖。失血过多的人格外怕冷。 啪! 海啸的浪潮卷过了屋子。但大和岛建筑的构造本就考虑了频繁的自然灾害,海啸并未对这间小房子产生实质性的影响,顶多就是窗户缝进了点水而已。 卢箫根本睁不开眼。她只能微弱地感觉到有人在上碘酒消毒,然后包扎自己上臂的伤口。她能感觉到,自己在从死走向生。 “长官,请您坚持住。”那个女声无比温柔,如春风拂过抚仙湖面,让受重伤的世州军官内心宁静了不少。 另一双手搬来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垫到了她的腰下。与此同时,包扎完毕的女人送来了一个小勺,中间是热气腾腾的稀饭。 温暖的粥液顺着食道滑下,滑入饿得抽搐的胃中。 前所未有的疲劳感扼住她的意识,将她带入了无边的黑。 卢箫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睁眼时,窗子透进来的光已完全黑了。上次留有意识时还是下午,现在已经晚上了。 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伤,发现自己被换了一身长袖睡衣,尺码有点小穿在身上有些紧绷,但贵在干净。 这是谁的家?那个女人是谁? 疑问与恐惧一同涌上心头。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旧欧士兵随时出现在这个房子里将自己逮捕。 这时,那个仅存在于模糊意识中的女人冲进了房间。那张脸写满了惊喜与温柔,和她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 “您醒了!” 卢箫愣了。 她相信世界上存在巧合,但不敢相信巧合就活生生发生在自己身上。 高鼻深目,被墨泼过的眼睛和头发,一位正统且美丽的波斯姑娘。脱去了拉弥教绿袍的束缚,身穿凸显身材的紧身衣的她美到不可方物。 “法蒂玛?”念出这个名字的一刹,卢箫觉得自己的喉咙在抽搐。 过于遥远的名字,都快要从记忆里消失了。 而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所有的恐惧都烟消云散。在这样一个女孩的屋子里,无所畏惧。 法蒂玛的神色异常惊喜,冲过来握住上尉的手。 “长官,是我。真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卢箫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您不要勉强自己笑了,我理解的。还饿不饿?有没有胃口?想吃什么我给您做。” “……有没有甜的东西?”话问出口后,卢箫觉得很不好意思。这年头,各类甜食都很贵,就算低血糖也不该向别人索取这种东西。 法蒂玛听到她的询问后,立刻连连点头:“有的,我去给您拿。”说罢便跑出了卧室。 卢箫开始暗自羞愧。 她还记得当年在帮助这位出逃的波斯姑娘时,还在觉得这姑娘肯定报答不了自己什么;然而现在事实就告诉了自己,这姑娘能甚至能救自己一命。 真奇怪,当年法蒂玛不是跟自己逃到了开罗附近吗?怎么现在莫名其妙出现在大和岛? 太多疑问,太多解不开的谜题了。 屋外传来了交谈的声音。 “我把你那块蛋糕给她喽?” “嗯。” “你不要不高兴。”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为这种事不高兴?” 这个小房间里不止法蒂玛一个人,卢箫立刻警觉了起来。但另一个女声也隐隐有些熟悉,好像以前在哪里听到过。 没过一分钟,法蒂玛便拿着一块小蛋糕回来了。她毫不犹豫地递过来,满脸期待与渴望。 “快吃吧。能吞咽吗?要不要我掰碎了放盘子里?” 卢箫点点头。大臂隐隐作痛,她还是没忍住,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法蒂玛见状,立刻将她扶起来,斜靠在堆起的枕头上。 “稍等,我一会儿去给您拿换洗的绷带。” 余光中,枕头上全是浸染的血液,卢箫默默感到抱歉。真是麻烦这姑娘了。 然而蛋糕刚吃几口,窗外便传来了一阵骚乱。杂乱的火光中,闪过一个又一个人影,其中一些还穿着旧欧灰蓝色的军服。 命令。 威胁。 军用马皮靴磕地。 那些人的呐喊让本搁置的恐惧再次浮了起来。 “抓世州佬!” “谁家藏了世州军人?” “什么?我们这里进了个世州佬?” “现在赶紧交出来,藏匿敌军的罪,谁家都受不起!” 卢箫捏着蛋糕的手停在了空中。无意识间,她无助地看向身边的波斯姑娘。伤痛与过去几天的经历磨平了通常屹立不倒的坚强,现在的她只能无助地当待宰羔羊。 法蒂玛也瞳孔骤缩。 作者有话要说: 雪崩、地震、海啸……小卢实惨,摸摸头 第59章 窗外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 法蒂玛的脸色越发煞白,探过身子一把将窗帘拉上。然后她惊恐而警觉地左右环视,思考着什么。 卢箫立刻明白了,面前等待自己的是死路一条。 那些旧欧士兵们一进这个家,就会发现自己的踪迹的。而法蒂玛这个样子,再怎么撒谎也瞒不过那些老奸巨猾的军官。 更何况,她知道这个小房子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的存在,也推动未来成为了一个未知数。 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弃抵抗,死的就只有自己了。 “你们直接把我交出去吧,就说你们一开始并不知道我是世州军官。”卢箫笑得很凄凉。“如果被发现了,你们也要被连累。” 法蒂玛倏然攥紧拳头,丰满的胸脯起伏程度倏然增加。她看向卢箫,坚定的表情中满是委屈:“我怎么可能这样对您呢?” “但是不这样的话……”卢箫也开始委屈。 法蒂玛打断了她,扶起她没受伤的手臂,下巴向房间角落的衣柜抬了抬。 “您去那个衣柜左边的门里,把我所有的衣服弄乱盖到身上。” 既然她决心救自己,那就不要辜负她的好意。 把命运交给时间本身好了,卢箫咬咬牙,下床向衣柜跑去。跑的时候她感觉到天旋地转,全身都快散架了,连续十几个小时的奔波严重损害了她的身体。 “左边!”法蒂玛柔声提示道。 卢箫艰难地拉开左边的柜子,什么也顾不得,钻了进去。里面每件衣服都摆放整齐,但她只能打乱所有刚洗净的衣服,埋到自己身上。 鼻尖传来了衣服上淡淡的香味,和法蒂玛身上的一模一样,让她狂跳的心镇静了些许。 嘎吱。 她听到客厅那边传来了开门声。 “长官们好。”法蒂玛的声音毕恭毕敬,和平常的温柔没什么两样。 紧接着响起了一个硬邦邦的男声,还有些许急躁。尽管隔着一堵厚厚的墙,那声音还是清晰地撞了过来。 “有人说,他看见海啸前有不明人士进了你家?” 法蒂玛的嗓音开始颤抖,将一个柔弱女子的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以前一直生活在北赤联,这么大的海啸都快把我吓死了,我门都不敢开的。” “此话当真?” “长官,您要相信我。我从来不说谎,村长可以作证。您说是吧?” 一阵短暂的静默,好像是那位村长点了点头。 “就算是这样,这位小姐,您也得让我们进去看看,确保万无一失。”旧欧士兵很蛮横,但没到蛮不讲理的程度。 “请进。”法蒂玛的声音和往常一模一样,丝毫听不出慌乱。 “这位女士,您也没有意见吧?” “随便。” 另一个未知的女声出现了。 闷在衣柜里的卢箫苦苦思索,在记忆中挖掘这个女声的相关信息。有点熟悉,好像……是她吗? 客厅传来了碰撞的声音。 旧欧士兵在翻箱倒柜。 “这是什么?” “画具,红色是颜料,画中没有任何对你们不利的内容,不用再问了。”冷冰冰的声音如一把尖刀,将客厅切成了安静的丝状物。 画具? 卢箫的呼吸停了半拍,又或者是衣服遮住了她的口鼻,难以呼吸。 旧欧士兵发出一声讪笑。 “如果冒犯了您,我道歉,但这是例行公事。” “嗯,高贵的公务员,我们小老百姓确实无权干涉。”这种过分讽刺的说话方式,让接下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弱了不少。 脚步声越来越近。 卢箫能明显判断出来,他们进了这间卧室,离自己近在咫尺。她一动也不敢动,如落入了世界上最寒冷的冰窖中,呼吸都在竭力控制幅度。 那几名旧欧军官好像正站在卧室中间审视。 突然,一个士兵发现了什么。他粗暴地掀开了被子,被子因猛然袭来的外力滚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血迹是哪儿来的?” 埋在衣服下的卢箫开始条件反射性发抖。她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的伤口总渗血,弄脏了床单。 安静足足持续了五秒。 卢箫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终将要来的命运。 终于,法蒂玛开口了。她的嗓音变弱了,但那弱并不是心虚的弱,而是羞赧的弱。 “您是男人,对这种情况不了解;但我们是女人……” “你想说什么?” 法蒂玛吸了两下鼻子,仿佛在抽泣。而接下来的话,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说出的。 “我午睡时来了每月都要来的那个,还没来得及洗床单,就被你们的搜寻打断了。” 卧室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在这个月经羞耻遍地的年代,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 “看够了吗?”司愚将音调顿顿上扬。“这么乱搜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的家,你们和世州那帮军.国主义的混蛋有什么两样?” “等等……您是?”一个旧欧军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无比震惊。 “司愚。”简短却有理。 法蒂玛接着补充:“她是一位画家……” “够了,我们都知道。”旧欧的士兵们由强硬变为了温吞的谄媚。 没人不知道“司愚”这个响当当的名字,也没人不知道这个受尽迫害的画家对世州军政一体国的怨气。 一切怀疑都因这两个字烟消云散。 司愚冷笑一声:“如果碰到世州的狗官,我会是第一个割他脖子的人。我可比你们还恨他们呢。” 追捕的旧欧士兵立刻泄了气。他们都明白,这样一个人绝不可能藏匿一个世州士兵。 “司女士,您说得很对。我不该乱怀疑你们的。” “说不定是提供线索的那人藏的。他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故意嫁祸给法蒂玛小姐和司愚女士。谁知道撞上枪口了呢!”一个士兵恍然大悟。 另几个士兵纷纷附和。 这大约算另一种权威。 劫后余生的冷汗从脊背渗出,湿透了埋在身上的衣服。卢箫无力地靠在衣柜的隔板上,右臂干透的血液散发出难闻的腥味。 很快,那些军用马皮靴的声音便渐渐远去了。 嘎吱。 灯光从外界透入,晃迷了卢箫的眼睛。 “您快出来,我给您换药。”法蒂玛伸出手的动作很温柔。 “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法蒂玛露出一口小白牙,笑着作出调侃的嗔怪:“那怎么能叫‘弄脏’呢?被您碰过的物件都是神圣的。” 卢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姑娘有种奇异的力量,无论多么难过,看到她的面庞后就都能忍受了。 重新斜躺到床上后,卢箫这才有力气观察环境。她这才看到一直站在卧室书桌旁的司愚。 司愚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注视着年轻的上尉。 狭长的眼睛,斜劈下锋利的鼻子,薄到可以走入画中的嘴唇。她的脸颊和身材还是那么瘦削,但因充足的食物倒没再瘦得那么吓人了。 卢箫确信自己曾想说很多话的,但看到那样冰冷的眼神后,所有话语都堵在的嗓子眼。 “谢谢。”她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司愚半天没有回应,好像在思考什么。 “那天你给我了一块面包,今天你吃了我一块蛋糕。” 卢箫想了想,点头。一种魔幻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就好像物质进行了超时空转换。 司愚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那是卢箫第一次看到她笑,意外的温暖,平衡了她五官的冰冷锋利。 “我们扯平了。” 这时,拿了绷带与酥饼的法蒂玛匆匆走进了卧室。看道两人相对的目光,她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你们没吵架吧?” “没。”两人异口同声。 “那就好,”法蒂玛坐到卢箫身侧,“这人的性子有些古怪,但心是很好的。” “我知道。以前遇到过她。”卢箫接过那张小饼,啃了起来。从战争开始,她就一直很饿,仿佛永远也吃不饱似的。 法蒂玛瞪大眼睛:“你们遇到过?什么时候?”她本就大的眼睛此刻更大了。 司愚率先开口。她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却在那一刻先开了口。 “在班加罗尔和开罗。” “欸?” “她默默帮了我不少,算是我见过的世州军官里为数不多像人的人。” 听到这样的答案,法蒂玛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都写着喜悦。她咬咬下唇,把上尉右臂的绷带绕开。 “果然是这样,长官,您果真是个顶好的人。” 听到别人这么夸自己,卢箫越来越不好意思了,她决定岔开话题。 “你们怎么会出现在大和岛?我记得……你们之前都在中东?” 法蒂玛叠好新绷带,小心翼翼绕过卢箫的腋下。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世州的氛围,还是旧欧更适合我些。虽然世州没有任何宗教压迫,但总能感觉有另一种枷锁。我没念过什么书,说不上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但您能理解,对吧?” 卢箫明白这种感觉。其实她看过不少文学作品,能够很精准地用语言形容这种压抑的氛围;但世州的体制压得她喘不过气,于是她早就忘却了本来的想法。 在进行包扎的时候,法蒂玛没有说话,大概是一心不能二用。 司愚看了看卧室门口,又看了看床的方向,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了。不过她依旧保持了沉默的习惯。 胳膊一阵收紧,呼之欲出的血液被勒了回去,头晕减弱了不少。卢箫接着问:“那司……司女士是怎么跟你走到一块的?” 她拿不准该称呼司愚为小姐还是女士,毕竟这位画家虽看起来苦大仇深,但面容很年轻。不过,毕竟比自己大两岁,还是女士更礼貌些。 司愚面无表情纠正道:“不用这么虚伪,直接叫我司愚就好。”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刚好在两年前我在街上遇到了千秋,那时她就睡在街边,我就把她邀请进家了。” 两年前。那是司愚被白冉保释后的时候。那也就是说,法蒂玛当时定居到了开罗附近。 “千秋?”卢箫的眉毛动了一下,很难想象会有人这么亲昵地称呼司愚。 司愚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但那不耐烦好像在掩饰着羞涩。 “她爱这么叫就叫。” 法蒂玛冲她挤挤眼,拉住卢箫冰凉的手:“我不喜欢‘司愚’,我说话有口音,一着急就很容易念成‘死鱼’,不吉利。” 司愚满脸写着无语,满脸都在写着想跳过这个话题。 “我没什么文化,理解不了这个名字的含义嘛。”法蒂玛的笑容依旧很温柔。 这样一个女孩子,无论她干什么,都无法冲她发脾气或责怪什么。卢箫余光扫着司愚的表情,估计这位画家的心境也是如此。 卢箫思索片刻,似总结似确认:“所以相当于她流浪在街头时,你收留了她,之后你们就常住到一块了?” 法蒂玛坚定地摇摇头,纠正道:“不是‘收留’,是我‘邀请’她的。我很喜欢看她的画。虽然我这样艺术修养不够的人欣赏不到位,但很感谢她给我看她画画的机会。” 余光中,司愚脸上的寒冰消失了。虽然仍面无表情,但竟能从中找到一丝温柔的感觉。 也就是那一刻,虽然屋内寒凉窗外漆黑,卢箫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之感。 “再之后嘛……再之后,我们都想离开世州。千秋说她想画平安时代的古建筑,我们就来大和岛了。” 法蒂玛站起,将沾满血迹的旧绷带叠好。 “这里的氛围确实不错,景好,人也好,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了。她卖画,我替人家缝衣服赚些钱。主要还是千秋的画值钱,我赚的都是零头,真的很不好意思。” 明明是很平淡的叙事,却被这位波斯姑娘讲出了浪漫感。卢箫眼眶一酸,暂时忘却了战争留下的伤痛。 在两人对话的过程中,司愚一直坐在旁边,欲言又止。她好像想说什么毫不相干的句子,因此完全插不进话来。 法蒂玛走出了卧室,步子很轻。 卢箫转头看向司愚:“你想说什么?” 司愚的睫毛颤了一下。 “你认识萨凡娜吗?” 第60章 萨凡娜。 听到这个名字后,卢箫反应了片刻,才明白她指的是谁。然后,心脏开始颤动。 “认识。”自那说了爱的傍晚开始,那人便刻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徘徊在生死边缘时,金发碧眼的女人无数次在脑海中露出苍白的微笑。恐惧与绝望让自己顾不得思念,可她却一直萦绕在心头。 司愚的表情意外又不意外:“那看来她指的就是你了。” “什么?”卢箫很迷惑。 “你是她的朋友?” “……” “仇人?” “……” “债主?” “……” 卢箫越听耳根越红,某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在感情方面,她一直是个羞涩的大姑娘。 司愚注意到了她的异样,眯起狭长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丝坏笑。那是她头一次露出像正常人类的表情。 卢箫的嘴唇一直在抖,就是没能成功发出声音。 司愚轻轻笑一声,半垂下头:“能俘获萨凡娜那种恶棍的,没想到是这样一个人。”不过她这句调侃是少有的不带恶毒攻击性的调侃。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讷讷道:“就是这样一个人。” “也不坏,”司愚又抬起头,“哪天该给你们画张像。” 画像吗……卢箫设想了一下,莫名浮现出了父亲母亲黑白的结婚照,以前就挂在卧室里,羞耻程度加倍。 两人之间的空气再度陷入沉默。 “那个……你跟她很熟吗?”不过话一出口,卢箫就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当年白冉愿意花四十五万保释这位画家,两人的关系当然非同一般。 “我不大会评判人际关系,大概算熟吧。几年以前,她拜托我画过画过几幅画,交谈过一段时间,之后就断断续续地保持联系了。” 卢箫犹豫片刻:“所以她那时候的名字只是萨凡娜?”她隐隐觉得萨凡娜比白冉更贴近她本人。 “嗯?她现在不叫这个了?”司愚挑了下眉。 “她在北赤联军队用的名字是‘白冉’,所以我也一直叫她‘白冉’。” 司愚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啊。她很喜欢搞假名字,‘萨凡娜’说不定也是编的。” “或许吧。”不知为何,知道这个事实后,卢箫隐隐有种失落感。司愚好像更加了解白冉。 司愚捕捉到了上尉表情的变化:“不重要,名字只是个代号。‘白冉’比‘萨凡娜’好听多了。” 卢箫没有说话。她认为这种安慰过于牵强。 司愚翘起二郎腿,靠到椅背上:“既然你们是这种关系,那我想,按照她说的做也未尝不可。” “做什么?”不知为何,一扯到跟白冉有关的事,卢箫总觉得有种潜在的偷偷捣蛋的可能性。 “她说如果看到一个灰发灰眼的世州军官,要及时写信告诉她。她要带你离开大和岛。” 卢箫震惊:“她怎么知道我会独自北上?” 司愚抬头看向天花板,目光变得悠远,大约在回忆什么。 “我也奇怪。当时我还问,‘世州军队都卡在佐贺以南,怎么可能到这边来’;她却坚持说‘这人是有可能来北边的’。没想到你还真的出现了,跟魔术似的。我很佩服她,总能精准地预测到一些事情。” 听司愚这么叙述,卢箫的惊异渐渐转为了平静。 确实。 还是那个熟悉的白冉,神出鬼没,而且信息获取能力强大到可怕。她至今也不知道,这女人是如何在千里之外或许到自己除夕没回家的信息的。 “既然你们都谈情说爱了,英雄救美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英雄救美。 另一个让卢箫气血上涌羞得不好意思的词汇。她的舌头再次开始打结,开始说不出话。 “那我去写信。”司愚从座位上站起,伸了个懒腰,向卧室门走去。 突然,卢箫抬手以示挽留。 “等等。” 司愚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怎么了?你想亲自给她写吗?” “我还不知道要不要她来接我。”卢箫的声音突然激动,伤口被带得一阵疼痛,她赶快按住。“我要先获取南部战场的情况报告;如果有突发情况,我要回去支援。” 司愚的肩膀僵硬感骤增,语气恢复成对那些旧欧士兵的不屑与嘲讽。 “你怎么经历过这些之后,还执迷不悟。” 卢箫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她在嘲讽什么。难过,却无可奈何。 “人总得相信点什么吧。” “所以你就信了时振州那混蛋?” 或许压抑战争的后遗症,或许是被误解的方式过于直接;一阵无名之火从心头燃起。 卢箫尚完好的那一条手臂猛然打在了身侧的床垫上,弹簧床垫一阵摇晃。她没控制住咯血的喉咙,面目狰狞。 “我信责任与人道!战争总要死人的,而我能做的,就是将我同僚们的伤亡减到最小!” 司愚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时,她的语气不再嘲讽,而是混合着多种情感的复杂。 “你们明明应该很相似才对,我能从眼神中看出来。你为什么不像萨凡娜一样自私点,只信自己呢?” 相似。 卢箫从未想过自己和白冉竟然会有共通之处。当然,她不认为这种共通是耻辱,只是怎么都觉得不真实。 “没有个体值得信奉,”她的控诉变为了自嘲,“我没伟大到那个程度。” 司愚依旧没有迈开脚步,也依旧没有转过身来。那背影仿佛在说,她也在思考着什么。 卢箫犹豫片刻后还是问:“那你信奉什么?”她以为问出这个问题就能读懂这个古怪的画家。 “我信奉艺术。”司愚的语气很平,却能捕捉到难得的温柔。 但显然这个答案让卢箫依旧无法理解。她困惑地看着这位艺术家离去, 艺术。 这是每个土生土长于世州的人都该陌生的词汇。 余光里,靠在墙角的油画闯进了她的目光。上面拥有天使面庞般的少女被层层枷锁束缚住,眼角渗出绝望的泪滴。 她还穿着红色的礼服,像是刚演出结束。 卢箫一下子想到了黄莺,陈年往事再度蒙住她的眼睛,或许这张画画的就是她,司愚就是在讽刺暴露一切黑暗的黄莺案。 可她终究还是个胆小鬼,不敢亲自去问它的作者。 艺术是什么? 是只剩赞颂的军乐,是整齐到虚假的方阵,是千篇一律的钢铁森林。 ** 那之后的几天,卢箫一直像吸血鬼一样躲在暗无天日的小客房里。只有十几平米,待在里面和坐牢没什么两样,但她依旧选择这样做。 她怕给法蒂玛和司愚带来麻烦,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直到第四天时,法蒂玛慌慌张张地拿来了一张报纸,上面报道了最新的战况。 谢天谢地,终于来了消息,不管它是好是坏。 而它恰恰是好消息。 对于卢箫个人的好消息。 佐贺会战旧欧大败,开始向北撤退。世州与旧欧在中东战场的实力更加悬殊,珠三角的防线也开始溃败。 为稳定军心,广濑彻平和哈鲁哈克的死讯被压了下来,以至于大和岛的老百姓们不禁纷纷猜测自家军队战斗力突然大弱的原因。 兄弟们能吃饱饭了,卢箫只能想到这一点。她知道不该为战争而高兴,可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放下报纸,卢箫这才意识到法蒂玛一直坐在旁边看着自己。 愧疚立刻涌上心头。虽然对自己来说世州胜利是好事,但对于生活在旧欧的两人来说,是坏中之坏。 法蒂玛看出了她的担忧,笑笑:“您当然希望您的祖国获胜,这是人之常情。如果局势实在不行,我们南下就好啦,在哪里不是生活呢。”虽然她的眼睛很大很大,但笑起来是却真的和天上的新月一模一样。 温暖。 这姑娘真是温暖的代名词。 卢箫半低下头,声音渐渐愉悦。 “这段时间真是麻烦你们了。但我身上没什么钱,报答不了你们。待我回世州后给你们寄些特产来。” 抬头,只见法蒂玛不悦地嘟起樱桃红的小嘴。整齐的眉毛轻轻挑起,高鼻梁两侧墨黑的眼睛似笑非笑。 她故作恼怒道:“长官,您要再说什么‘报答’之类的话,我可要不高兴了。” 卢箫嘴角勾起笑容:“不管怎样,都不该理所当然地拿走别人的善意。” 法蒂玛点点头,眼睛似受到启发般亮晶晶的。 “您说得对。但是吧,您是在我见过所有的好人中,顶好的人,没有人比您在好了。您需要好好活在这世上,给喜欢您的人们予希望和鼓励。这就是在我心中与您相关的唯一期待。” “……谢谢。” 卢箫至今仍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好人。 手上沾满鲜血的算好人吗?恶魔的前任情人算好人吗?因价值观的软弱而徇私枉法的警司算好人吗? 她很迷惑。 话题结束后,法蒂玛站了起来,拍拍身上沾着面粉的花白围裙。看样子拿到报纸时,她正在做饭。 “您饿不饿?再等十几分钟饭就好了。” “这些日子没什么活动量,我吃两顿就可以。”卢箫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 “一日三餐都要齐全。‘早上要吃好,午饭要吃饱,晚饭要吃少’,不是你们世州人民常说的俗语嘛。” “也是。”卢箫目送围着围裙的波斯姑娘走出卧室。 过了约莫几分钟,客厅传来了一声尖叫。法蒂玛发出的,异常凄惨,像是受到了什么顶级惊吓。 卢箫以为闯进了什么不速之客,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冲了出去。 只见客厅里,法蒂玛脸颊苍白,对着茶几一侧瑟瑟发抖。 卢箫异常迷惑,因为她望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司愚也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在看到茶几旁的景象后,她毫不意外地卷起袖子,随手抄了张厚餐巾纸。 “千秋!蟑螂!”法蒂玛深邃的大眼睛泛出泪光,将楚楚可怜发挥到极致。 虽然她能孤身一人逃出北赤联,虽然她敢独自生活在乱世,虽然她能面对一群五大三粗的旧欧军官掩护同伴。 但她会怕虫子。 或许怕的不仅仅是虫子,虫子只是她的众多恐惧之一。 卢箫便也突然想起来了过往的点点滴滴。 法蒂玛其实胆子并不大,甚至还很小。面对追捕自己的哥哥们时,她吓得毫无血色;海啸撞击窗台的时候,她瑟瑟发抖捂住了耳朵。 可尽管如此,她依旧勇敢地选择了一些事情,勇敢地站了出来。 司愚扁扁嘴,大跨步走上前去,一把隔着纸巾捉住了逃窜的蟑螂。虽然她平常都在画画,行事风格也很安静,但到了特定时刻身手很敏捷。 “别一惊一乍的,这么小一只。”说罢她抬起手,晃了晃。 “啊!离我远点!”法蒂玛飞快向厨房逃窜,乌黑的发丝在空中留下了看不见的香气。 司愚轻轻笑了一声,拿出打火机,烧尽了包着蟑螂的纸团。 那是她为数不多像普通人的瞬间。 远远看着她们的卢箫停止了思考。 浅浅的寂寞中,她又思念起了金发碧眼的维纳斯。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 你们觉得小卢和大白蛇像嘛? 第61章 卢箫本想回主动去大部队会汇合,却在临行的那个傍晚看到—— 世州军队冲进了舞鹤市。 灰暗的天空下,火光交天。 久经沙场的卢箫仅凭军队脚步与口号频率便判断出了,这是厄尔森少校领导下的冲锋步兵团。 明明是熟悉的军队,熟悉的军号,但在耳朵里却那么陌生。 舞鹤郊区的旧欧人民看到大批暗红色军服重新市区时,尖锐的惊叫声不绝于耳。留守于村庄里的老人和妇女们拿着扬声器,往市区世州军队前进的方向扔石子和垃圾,满地疮痍。 “世州佬滚出大和岛!” “滚出去,滚出去!” “狗娘养的霸权主义!” 卢箫站在窗边,望着村镇街道上愤怒到癫狂的人们,愧疚和麻木轮流站在思绪的顶端。 而司愚则若无其事地坐在她们小平房前的砖地上,对着发疯的人们画写生。她从来也不是历史的参与者,只是历史的见证者。 法蒂玛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搭到上尉僵硬的小臂上。 “别难过,他们骂的实际上并不是你。” “我是参与者,骂我也是应该的。” 世州分出了一支队伍,向郊区的小村庄进发。 说来也很讽刺,在人们听到敌军的脚步越来越近后,他们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甚至变成了恐惧的沉默。 “你也无可奈何。”法蒂玛的心情和身边的长官一同沉重。“你要去找他们了吗?” 听着越来越近的军靴声,卢箫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天越来越黑,熊熊燃烧的火把越来越近。暗红色军服在黑暗的笼罩下,像恶魔成批涌出了地狱。 曾大声呐喊的旧欧民众彻底闭了嘴,明明也没人捂他们的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因为她不再具有时间的意识,卢箫看到了世州士兵的轮廓出现在了村庄的一头。 “长官,珍重。”法蒂玛的语气温柔而留恋,却又在将人推向冥河的彼岸。 卢箫背上早就千疮百孔的背包。她的短袖旧得发黄,腋下的部分磨得很薄,马上就要破了。 “你们也是。” “晚上太凉了,您穿件我的外套吧。” “不用了,谢谢你。”卢箫笑笑,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姑娘今年才刚刚20岁,怎么一副老母亲的模样。 法蒂玛却不容分说,拿了一件薄薄的毛呢坎肩塞到卢箫手里:“披上吧。” 卢箫不再好意思拒绝。 “谢谢。”虽然她比法蒂玛高不少,但身材瘦削,穿进去刚好。 走出那栋待了近两周的小房子时,酸楚的留恋泛上眼眶,却只持续了一瞬。她知道此生不再会回到这里,但经过大大小小那么多次的离别,早已习惯。 在海啸的死亡线边徘徊时仍有春意,现已完全步入夏天。这是军靴中微弱的蝉鸣和知了的声音提醒她的。 司愚头也没抬,依旧自我封闭般坐在门前,薄薄的唇间仅吐出了四个字。她的冷静与其他慌张的旧欧村民格格不入。 “愿你活着。”这是战争期间最好的祝福。 “谢谢。” 世州士兵们踏着训练有素的军步,越靠越近。 卢箫踏着和他们一样的步伐,直接停到他们的前方。 “紧急!立正!”打头的军官大吼命令,厄尔森少校的步兵团立刻停下脚步。 卢箫冲他们敬了一礼,吼道:“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列队中的所有士兵立刻回应。 “请问您是?”打头的军官上前一步,礼貌又严肃地问。从肩章看,他的军衔是中尉。 “第七十七独立旅总指挥官,卢箫上尉。” 氛围立刻变了。因良好的军事素养,没有一个士兵敢控制不住惊呼,但惊异的倒吸气传遍了列队。 “卢上尉!”那位军官的眼睛上上下下扫一眼后,声音都变了。没有人不知道这位传奇般的女军官。“您请稍等,我去报告少校。” 卢箫点点头。 她本想如习惯的那样说一声“谢谢”,还是忍住了。军队里不该说多余的话,只能收起无用的礼貌。 长长的列队在原地默默等待,一动不动。经世州特色军事体系的培养过后,他们都是最乖的孩子。 过了约莫一分钟,厄尔森少校小跑上前。看到昔日一同作战的同僚的面庞,他满脸惊喜。 “七十七那边跟我说你失踪了,没想到还能在这见到你!” “我独自执行了秘密任务,之后受了重伤;再加上沿途暴露的风险比较大,就没能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回去。” “不管怎么说,活着就好。”厄尔森少校露出欣慰的微笑。“那两个人是你解决掉的吧?恭喜你卢上尉,等回去你就能晋升了。” 晋升。 这是卢箫最不愿听到的字眼。 但她还是露出了热情的微笑,以防扫了厄尔森少校的兴致。 “但其实晋升不晋升都是次要的,你们突出重围才是重要的。看来近期伙食不错,您的脸颊都鼓起来了。” “托你的福,真的是托你的福。”然后,厄尔森冲打头的中尉命令。“你们先去搜查房屋。” 列队重新恢复前进,红压压一片涌进了村子。 那是即将到来的、不可避免的蝗虫过境。 “百姓是无辜的,还恳请您能手下留情。”卢箫牙有点痒痒。 厄尔森狡黠地咧起嘴:“好不容易攻占下来了,当然需要犒劳一下辛苦的士兵们。” “话虽这样说,但烧杀抢掠着实有损世州军政一体国的形象。临行前,时总元帅应该也强调过这件事。”卢箫直勾勾地盯着他。 厄尔森褐色的眼珠闪了一瞬,然后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不过他说话的时候,好像有些漫不经心。 “你说得对,我会和他们再强调纪律的。” 卢箫点点头:“我的人到哪儿了?” “刘青他们么?比我们要再北一些,今天应该到美滨町了。”厄尔森眯起眼睛,一副陶醉的模样。“看来你归心心切啊。” “倒不如说责任最大。” 厄尔森少校意味不明地挤了下眼:“今天太晚了,你跟我们去市里休息吧,明天我借给你一辆摩托车。” “麻烦了。” 耳边传来了砰砰砸门的声响,那是世州占领了又一座大和岛城市的奏鸣曲。 卢箫感觉很不自在,可对话确实没有终止的意思。她半仰着头,盯着厄尔森少校褐色的瞳好一会儿。少校在男兵中不算高,但也比她高上半头。 终于她耐不住了,不确定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厄尔森悠闲地从军服内口袋拿出一盒烟,往卢箫的方向递去。 “我不抽烟,谢谢。”卢箫礼貌拒绝。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表现出不悦的情绪,即便对面这人要当面抽烟。 厄尔森旁若无人地点燃了烟,开始吞云吐雾。 “今晚来我的房间一块喝酒?” “我不喝酒,抱歉。” “就算你是女孩子也可以喝嘛,咱军队里无性别。” 卢箫蹙起眉头,被烟味熏得喉咙发紧。 “我不喝酒不是因为性别,而是我真的不爱喝,还请您理解。” 厄尔森一下子耷拉下来脸,眯起眼睛,比深山老林中的狐狸还要老练。他贴近卢箫,压低声音道:“你知道,私通旧欧是很重要的罪行吧?” 卢箫心里一紧,警觉地问:“您什么意思?”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厄尔森轻轻笑了两声,故意把烟雾吹到女上尉的脸上,引得女中尉一阵咳嗽。 “放心,这段时间你待在了哪里,我不追究。” 卢箫很恼火。可世州森严的阶级规定让她不能发火,只能捍卫自身。 “我一直堂堂正正做人,不怕非议与恶意举报,如果您了解我的作风的话。” “那你应该也不怕和我私下聊聊天吧?”厄尔森挑挑眉。 “不怕,我们都是堂堂正正的军人,不是吗?” 厄尔森的眉头动了一下,仿佛看到远处有什么刺眼的光溢出来了。 “是。” ** 舞鹤市中心的娱乐场所被世州的军队占领了。娱乐场所的女人们载歌载舞,到处都是一派虚假繁荣的景象。 卢箫很久没看到过这么欢乐的景象了,即便是虚假的也好。被回忆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大脑终于开始放松。 或许很快就能胜利,很快就能会到大陆了吧? 舞鹤毕竟是大和岛的小城市,没有能将气氛推到顶峰的闪闪发亮的霓虹灯,和日内瓦中心城不能比。 和往常一样,士兵们大多都在谈论女人与黄色话题,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还付诸实践,亲自去了红灯区。 舞鹤市的站街女人基本都是纯种东亚人,黄皮肤黑眼睛,皮肤很抗老,五十岁看起来像三十岁。在街道上经过她们时,卢箫感觉到她们和自己很像,毕竟自己也流淌着一半东亚人的血液。 悲哀涌上心头,她却无可奈何,只希望那些士兵的口味不要那么变态,手段不要那么残忍。至少不要像某些世州高官一样。 “那位军官,要不要来快活快活?”一座破旧的小阁楼窗前,一位看起来才将将成年的姑娘笑得很妩媚。 “不用了,谢谢。”卢箫尽可能用温柔的语气拒绝。 而正是这温柔的语气,让对方开启了第二层哀求。 “请您来嘛,给您打折。”年轻姑娘很委屈地嘟起涂满口红的唇。“是我不够有魅力吗?” “不是,我是女性。”卢箫哭笑不得。 这时身后来了几个世州男士兵,他们喝得醉醺醺的,开始冲二楼的姑娘吹口哨。 看到那些满脸流氓气的男士兵,年轻姑娘脸都吓白了,开始冲卢箫哀求:“这没什么的,我怎样都能让您快活的。” 卢箫心里一紧,走向了那姑娘的小楼。她决定装模做样地走进去,然后再出来。 那几个男士兵也跟了过来。 卢箫停住了脚步,拦住男下属们。开口时,嗓音满满压制力:“你们要和我抢吗?” 那些男士兵们立刻停下了脚步,对着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大眼瞪小眼。所幸他们喝醉了,并没有认出卢箫和其性别,只能隐隐感觉到她是某个上级军官。 “对不起!”立刻开口道歉,然后逃之夭夭。 卢箫松了口气,打算走进这间房子和那姑娘说明情况。 不过,年轻姑娘主动走了下来,并迎了上来。她笑得很开心,眼角的泪花已干。 “请跟我上来吧。” “我没带钱,就不用了。”卢箫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我本来也只是路过。” “不用钱,您帮了我,我整个夜晚服侍您也愿意。”那姑娘软软地贴了上来。 卢箫不明白她为什么愿意这样做,以为是出于对世州军人的本能恐惧。她觉得很难过。 “真的不用麻烦你,我没什么需求。” 但事实上,这位姑娘是真心的。或许一开始有恐惧,但最后只剩下炽热的爱慕。她看到了这位年轻女军官干净又柔和的五官,看到了超越性别的风度,看到了正直又美好的心。 她红着脸,小声说:“如果夜晚一定要服务一人的话,您将会是于我而言最大的恩赐。” 看到她如此挽留自己,卢箫隐隐感知到了一些柔软的情感,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但留下是不可能留下的,只能尽可能不要什么也不留就离去。 她抿了抿嘴,认真地说:“我实在是太累了,想回酒店休息。这块糖给你。” 那是一块旧欧本地产的橡皮糖。别的军官塞给她的,一直没舍得吃,本打算回酒店再细细品味。 年轻姑娘看到那块糖,圆圆的眼睛亮了。很显然,自打仗开始以来,糖果糕点的价格一路飙升,她也没怎么正经吃够这些甜食。 “拿去吧,我还有很多。”其实她只有这一块。 年轻姑娘这才接过,如获珍宝般捧在温热的手心里。虽然她是本该憎恨世州的旧欧人民,可从那一刻起,她的情感变了。 “那我先走一步了,”卢箫边向外走边温和地笑着,“祝你天天开心。” “能遇见您是我的荣幸。”背后传来的声音绽放出花朵。 走出小阁楼后,卢箫边走边望着看不见一颗星星的夜空发呆。今天的空气湿度很大,有舞鹤市位于海边的原因,也有马上就要下雨的原因。 都快六月了,马上就进入雨季了。 时间就是这么快。 “卢上尉,回去别忘了跟我一起小酌一杯?当然,你可以以茶代酒。” 什么叫煞风景? 这就是。 都不用转头,卢箫就知道又是厄尔森少校。她冷冷回应:“我没忘。” 厄尔森已经喝过些酒了,身体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了熏人的酒气。他红红的脸颊上满是乱糟糟的胡渣,看得卢箫一阵反胃。 “那我们一起走吧。” “好。”卢箫很不情愿,但也不想惹醉鬼。她不认为自己打不过一个醉鬼,但毕竟这是厄尔森的部队,又不是自己的,还是应该尽量留些面子。 两人沿着街道向前走去,路边的街景渐渐由热闹变为了寂静。也就是这份恼人的寂静,让诡异逐渐发酵。 厄尔森少校的胳膊主动搭上了卢箫的肩膀。 卢箫的身体骤然僵硬。她肌肉紧绷,如备战状态般捏住少校的胳膊,随时都准备将这醉了的上级军官摔过肩来。 “卢箫,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你是世间一切女性美和男性美的集合,是森林中最迷人的小鹿。”厄尔森少校开始神志不清地嘟囔。“当然作为我的同事,我深切地信任以及尊重你,你非常能干。但作为一位女性朋友,你也是顶好的人,如果有你当伴侣,那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幸事!” “……” 真离谱。 卢箫越听越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也不知道该不该强硬将两人分开。这好像听起来也不算性骚扰,算是正常的示爱,只不过少校实在神志不清了而已。 终于,有一个外部力量的介入了。它先将两人分开,然后又抛下了一句介于调侃和嘲讽之间的话语。 “卢上尉都订婚了,您这样不太合适吧?” 订婚? 卢箫自己都懵了。然而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时,她明白了一切。 神出鬼没就是那女人的代名词。 尽管站在没有星光的夜空下,皮肤依旧苍白如雪,发丝依旧如一根根银线。 被猛然推开的厄尔森少校瞬间酒醒了大半,一脸困惑地看向身边这个突然出现的高挑女人。 只见白冉微启赤红的唇,笑眯眯道:“现在酒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想让本书平安完结,恕我不敢回应敏感的评论…… 不过对任何细节的不理解都正常,欢迎从任意角度批判。我才疏学浅,你们的评论经常能给我很大的启发~ …… 本书的任何人物都不是神,都只是人,她们都有自己的软弱与卑劣。 但能算得上一点安慰的是,她们都尝试用人性的光辉克服哪怕一丁点的卑劣。 —— 如果你能理解她们所有人? 恭喜你,你是个包容温柔到极致的人。 第62章 看着月光下的浅金发女郎,卢箫以为在做梦。 “订、订婚?”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女人,厄尔森少校大惊失色。 白冉眯着眼睛,戏谑中带有渗人的敌意。她通常像玻璃弹珠的眼睛,在漆黑的夜空下呈深邃的墨绿色;散开的头发在温润的风中飘动,浅金色发丝镀上了暗灰色。 “是啊,您不知道吗?”白冉凑上来,直戳了当将压迫感给到厄尔森。“卢上尉一直贴身带着一把蛇骨刀。” “蛇骨刀?”厄尔森逐渐开始面部扭曲。 卢箫的心跳漏了半拍,手下意识按到腰际。无论在绝境挣扎过多少次,什么都能损坏,什么都能丢弃,唯独这把刀永远贴着自己的身体。 那一刻,她分不清究竟现实是梦,还是梦是现实。 “是啊,那位可是个赤联的大人物,也算为两国和平作贡献了。有名的贵族出身,国立医科大的医学博士,许多高官见他都要怂两分。而且,特别特别有钱,您都想象不到。”白冉夸着夸着,语气越来越愉悦。 就是把自己美化之后的描述,加以魔幻与浪漫主义的改造;陌生,又不那么陌生。卢箫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上扬着嘴角。 听着听着,厄尔森脸颊的酒色褪去不少。 他看看身边的卢箫,又看看白冉:“那、那卢上尉怎么还上战场?那个人不阻拦她吗?”满满的质疑。 白冉冷笑一声:“越是有眼光的人,就越不会喜欢笼子里的金丝雀。卢上尉愿意献身于理想帮你们这群瓮中之鳖,你还想回踩一脚吗?” 厄尔森少校的眼睛终于完全聚焦,这才认出一直以来说话的究竟是何人:“白少校?” 很显然,白冉也给世州西边的军团运过物资,用过同样的假身份。 “是我。” “您这么了解卢上尉?”厄尔森少校笑容很难看。 “是啊,知道为什么在封锁线最严重的时候,我要冒死替上级运一批物资支持你们吗?”白冉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整个人比黑压压的天空还要像一团雾。 厄尔森少校的额角渗出了汗珠:“为什么?” “因为上面可不敢让卢上尉死,死了就没法给那位大人物交代了。”那双绿眼像魔鬼的瞳孔。 看她一本正经威胁人的样子,卢箫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笑出来。同时,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小虚荣,虽然那些话都是这条蛇胡诌出来的。 厄尔森咽了口口水,因震撼而说不出话。一想到自己刚才对灰发灰瞳的女军官的失礼行为,脊背就会渗出冷汗。 白冉转头看向卢箫。 “卢上尉,给他看看你的刀。” 卢箫犹豫一刻,拿出了那把蛇骨刀。 轻轻抽出,薄如蝉翼的白色刀片闪着寒光,镀了厚厚一层金的刀把与赤联特色的蛇形雕花贵气满满。 亲眼见到那把刀后,厄尔森少校彻底蔫了。他这下才确信了,这个看似永远温柔冷静的年轻女上尉是世界上最不好惹的人。 “非常抱歉!卢箫,你要相信,我只是喝醉了。” “我明白。”卢箫眼睛都没眨一下。 “那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说罢,厄尔森便一溜烟地消失在了道路的另一侧。 他甚至都没想得起来问,为什么很久以前仅仅运送过一次物资的白少校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这里。 看到那男军官终于消失在了地平线后,两人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相对而注视。 卢箫依旧觉得在做梦。虽然早就知道这女人习惯于神出鬼没,但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冉眨眨眼睛,绿眸波光粼粼,赤红的唇微启。 卢箫知道,这是某条蛇想要接吻的表现。 但习惯于内敛的她不好意思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吻,她便只能挠挠脸颊,小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接你回家了,长官。”和刚才说过的无数句话都完全不同,此刻白冉说话的语气温柔到极致,也甜腻到极致。 回家。 这两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挤压了她的鼻腔,让她的眼眶开始发酸。 卢箫缓缓垂下头:“回家么……” 视线内,一只雪白纤长的手伸了出来。白得像雪,白得像天使的羽翼,白到不真实。 但卢箫并没有伸手握住它。 “战争还没结束,我不能回家。” 天空中的雾微微散去了一些,月亮露出半个脑袋,晴朗月色洒到了她们的头顶。灰色成了银灰色,金色成了白金色。 意料之外,白冉没有任何悲伤的迹象,甚至还露出了笑容。她笑起来的样子就是古希腊爱与美之神本尊,前提是不带嘲讽等负面情绪的时候。 “明天和你的下属们打个招呼,就和我回去吧。你可不能拒绝,上级听说了你的事迹,想把你赶紧召回去做报道,鼓舞民心振奋士气呢。” “怎么回去?”卢箫微微动摇了。 “封锁线开了,旧欧在北半球的势力彻底垮了。现在的话,你想回去就能回去。从前天起,世州就开始大批从华区调兵过来占领大和岛,阮文儒那帮人也不敢再待了,连夜撤离大和岛回南半球老家喽。” 封锁线开了。 战况好了。 明明才离开了两周,却像离开了两年。 卢箫如释重负,全身的力气像是在那一刻都抽尽了一般,抬起双手,撑在白冉的肩膀上:“太好了。” 她总觉得自己早就没有任何力气了;但事实上,好像只是见到白冉的时候没有力气。 “我以为你是个人道主义者。”白冉嘲弄般撇了撇嘴。 “世界上需要怜悯的东西太多,我忙不过来。”卢箫闭上眼睛,好像夜晚的风卷起了沙子。 白冉俯身在卢箫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不过她的嘴唇接触的是刘海的发丝,而不是真正的额头。 “我很高兴你不是无脑的圣母。” 卢箫抽回手,还原成一本正经的姿态并换了个话题。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司愚给我写了信,告诉我你在她这里。” “给你写了信?” “当然,她说你不需要我来接;可我偏要来接你。” 这个时间点实在有点暧昧。 卢箫没好意思提起,便换了个话题:“你住在哪里?”她刚才听到了远方的钟声,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 白冉向前逼近一步,将自己的双手搭到上尉的肩膀上,渐渐环紧:“怎么,我亲爱的小骑士要护送我回去?” 亲爱的小骑士。 这又是什么鬼昵称。 卢箫的耳根开始灼烧,有些慌乱地别开眼睛:“嗯。这边到处都是世州士兵,我担心你的人身安全。” “是觉得我的尾巴没力气,勒不死他们;还是觉得我的嘴不够大,吞不进他们?”白冉歪头,眯眼笑着。 “都不是。过往经验表明,在世州军队的格斗术下,力气并不是最主要的影响因素。”卢箫的声音虽然仍很严肃,但开始微微颤抖。 白冉闭上了眼睛,将鼻尖靠到卢箫的颧骨上。现在这个位置,她每说一句话,热气都会扑到对方的嘴角上。 “每次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我都很想把你压在墙上。一边依靠着你,一边压着你,很矛盾,但确实就是这种感觉。” 沉寂的记忆重新活跃起来,羞耻感从脖子涌上脑袋。那个夜晚的翻云覆雨在潮湿的空气中成倍清晰。 卢箫向后躲了躲:“所以你晚上来找我,就是这个目的?”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中性的语气,没有任何排斥或不耐烦的意味。 “我的目的是见你,这是一种附加品或额外奖励,我当然想要。”白冉大大方方地回应,身子前倾,将胸口的柔软压了过去。“谁能对自己的爱人没有欲望呢?” 还是熟悉的感觉,毫不遮掩的欲望。 于是,卢箫也褪去了遮盖。她的手攀上白冉的后背,隔着布料感受那分明的蝴蝶骨线条。热流穿透指尖和掌心,传入胸口和小腹。 “你说得对,我也一直在渴望你。平常我感受不到欲望的存在,但你一出现,它就回来了。” 明明一本正经的上尉是最不会调情的人,但白冉却觉得,她就是世界上最会调情的人。 每一句看似朴素的话,都是世间最美的情话。 “那——我们走?”咬字一跳一跳,明显是在挑逗。 “等等。”卢箫紧张地扣住白冉即将离开的身体。“厄尔森跑走了,我还不知道是哪所酒店能临时收留我。可如果太破的话……” “你能住得了破瓦寒窑,我就住不得茅室蓬户了?” “倒不是这个意思。”卢箫悄悄松开了她。 白冉炫耀似地扬起头:“那就去我那里吧。你是不是忘了,你世州高官都要让两分的订婚对象有很多很多钱?” 卢箫没忍住,被逗笑了。现在再想想刚才白冉冲厄尔森说的那些话,她觉得没有任何一个笑话比它好笑。 “没忘,而且她最讨厌笼子里的金丝雀。” 白冉神秘地转过身去,走进无边月色中。 “而且,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东西。” “什么?” “不告诉你。” 卢箫便迈开步子,跟了上去。她们身高相近,腿长也相近;因此她们明明没有提前约定或商量过,却总能保持一定的步调。 舞鹤市街区的狂欢渐渐淡去,叫喊与音乐声渐渐隐没在几分钟前的回忆中。 白冉好像有些冷了,无意间加快了步伐,肩膀也缩了进去。 卢箫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立刻将法蒂玛的坎肩脱了下来,披到了白冉身上。 白冉回头,嫣然一笑:“这又是哪个女人的外套?”鼻翼轻轻颤动着,且颤动的频率很暧昧。 卢箫愣了一下但毫不意外,因为早就知道蛇的嗅觉很灵敏。 “和司愚同住的一个姑娘,她看我的衣服磨薄了,怕我冷,就给我披上了。” 白冉意味不明地点点头,再开口时,语气酸溜溜的。 “卢上尉真有女人缘啊,好像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迷妹。” “不存在这回事。” “你不是还给别的女人糖了么?” “什么?” “小姑娘不是还可怜巴巴地想留你么?” “……你跟踪我?”卢箫虽表面上在皱眉,但心里莫名有点开心。 “我很喜欢悄悄观察你。” 两人继续向前走。过了一段时间,薄薄的雾气中显现出了一栋小别墅的轮廓。 两人走在一起的路途上,怎么走都不会感到累;但看到那栋小别墅时,卢箫却着实感受到了本暂时想不起的累。 虽然白冉没有明说,但卢箫能提前确信,这就是她的住处。因为这栋别墅的装潢很招摇,金色红色日式山水画等元素肆意堆砌,很有她本人的风格。 “到了,”白冉伸了个懒腰,“今天可以睡个好觉了。” 果然。 第63章 别墅内的装修以和式风格为主,有种古代神社的感觉。地板和房梁都是实木的,榻榻米,推拉格栅,低矮的楠木茶桌。 “这是你的房子吗?”卢箫感觉很魔幻。 “是。本来我想给司愚和法蒂玛那小姑娘的,但她们说什么也不要,非要自力更生。可笑的面子。” 法蒂玛。 原来白冉也认识她。卢箫再一次感到时间的流逝,在分别的这么多时间里,她们已经做了不少对方根本不知道的事。 “法蒂玛可真是个好姑娘,”白冉脱下外套,“是我迄今为止见到过的唯一的‘纯粹的好人’。” “我也这么觉得。”卢箫很认可。 白冉瞥了她一眼,夸张地笑道:“吃醋了?但我不得不说,你虽然也是好人,但并不是‘纯粹的好人’;那姑娘才是唯一一个‘纯粹的好人’。” 一直愣站在在门口的卢箫,也脱下了靴子。她虽不太了解大和岛的民俗习惯,但隐隐感觉出来不能直接用鞋踩这一尘不染的地板和地毯。 “算了吧,我不够格当一个‘好人’。” 她的靴子也穿得不成样子,鞋面上有好几处,鞋底也磨得一块厚一块。即便是和别的同僚们相比,她的靴子也算磨损最严重的那一批,因为她是独自奔波了一周多的孤狙手。 白冉的眼神下瞟一瞬,右眉上挑:“等战争结束了,这双靴子可以入驻博物馆了吧?” 卢箫知道这是在嘲讽它的破旧,但内心毫无抵触之感。当它们从白冉的口中流出时,变成了安抚。 走入玄关,袜子踏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如走在天使的羽毛上。 看着上尉的表情,白冉半委屈半嬉皮笑脸地跟了上去:“终有一天,我要给你世界上最好的靴子;不光是靴子,从头到脚所有衣服,吃的,用的,任何想要的,我都给你最好的。” 鼻子又是一酸。 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何时起,心灵开始变得脆弱。但凡有一丁点温柔流过,便能挤出眼泪来。 卢箫好像被逗笑了,又好像没有:“‘任何想要的’?” “呵呵,‘想要的人’当然也可以。不过我可不信世上有比我还要好的人。你见过了我,其他人立刻黯然失色索然无味,怎么会想要任何其他人呢。”白冉高傲地扬起头。 自吹自擂虽迟但到。 堪称世界上最自大的女人。 卢箫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身后的白冉:“不,当然有人比你好。” 白冉愣住了,绿眼透出错愕,与圆圆的瞳孔一同诧异。 “谁?” 卢箫学着这条蛇以前的坏样,冲她调侃一笑。 “明天的你。” “讨厌。”白冉由错愕变为羞涩,说话的语气变为了娇嗔。耳根到脸颊之间泛起桃粉色,她冲上去揪住上尉的脸颊摩挲。 “我确实讨厌。”卢箫用食指抵住白冉的鼻子,把她的鼻子按扁,好好一条蛇被按成了一头小猪。她一直很喜欢触碰那高挺的鼻子,因为它的线条实在美丽得过分,只有触碰才有真实感。 一人捏脸,一人顶鼻子,两人嬉笑打闹着穿过长长的走廊。 客厅隐藏在层层屏风之后。屏风上的浮世绘大气磅礴,樱花和富士山都是大和岛最具代表性的图景。 客厅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大而矮的和式茶几,四面没有凳子,只铺着一圈圆圆的小蒲团。 刚走进去,卢箫便被桌子上的那瓶红酒吸引住了。虽然她对酒一无所知,但还是能从其包装和摆放的方法感受到这瓶酒的价值不菲。 白冉搓搓手,点燃屋角的炉子。五月的大和岛不冷,但对于一条蛇来说尚不够暖和。 准备完毕后,白冉回头冲卢箫轻轻笑着。 “这瓶酒很贵。猜猜它能买下多少个你?” “……十个?” “一个都买不了,傻。千金不换。” “……” 炉火渐渐旺了起来,室内温度渐渐上升。 卢箫热得汗珠渗出额头,而白冉舒适自得地脱下了坎肩。现在,她们身上的衣物都少得可以。 白冉走出客厅,从外面拿进来一个盒子。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拆开红丝带,露出里面精致的巧克力蛋糕。 圆形的小蛋糕上桌,红酒旁不再空空如也。 “这是?”卢箫可不记得今天是她们两人中任何一个人的生日。 “你应该吃过晚饭了,但没吃饱。”白冉的胳膊肘撑住下巴,眯眼坏笑。“路上我可听到你肚子叫了,叫得那一个凄惨啊。” 卢箫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不能说没吃饱,我消化比较快。”她已羞涩,就会作出这种无意识的动作。 白冉拿起小刀,轻轻戳戳蛋糕的侧沿。 “所以,就当我今天过生日吧。” “这都五月底了。” “补过一个,34岁这个数字挺好的,值得补过。” “哪里值得了?” “个位数比十位数大一。” “……” 果然是随口胡诌。 卢箫知道白冉从来不吃任何甜食,因此这个蛋糕只是想给自己吃而已,借口并不重要。 “你又不吃甜食。”但她还是想别扭一句。 白冉装模做样地把蛋糕切成四块,但之后动都没动,就整个推给了卢箫。 “你说得对,所以我只是想给你买而已。哼,把最后一块糖给了别的女人的‘烂好人’。” 卢箫红着脸低下头,拿起叉子,将一块蛋糕送入口中。黑巧克力与奶油的融合恰到好处,蛋糕层绵软细腻,其中的水果新鲜清甜。 不得不说,虽然白冉本人从不吃甜食,但她挑甜食的眼光一直很棒。 白冉一脸温柔慈爱地看对面的上尉,唇随着上尉运动的嘴颤动,就好像亲身吃到了蛋糕一般。 待饿狼即将扫荡干净蛋糕,她拿起了酒瓶旁的启瓶器。 这时,卢箫才注意到桌上有两个玻璃高脚杯。叉子停在了空中,疑惑在她脸上浮现。 “一起碰杯,如何?”白冉一用力,一声砰的闷响过后,软木塞拔了出来。 酒气四溢。 卢箫瞳孔皱缩,嘴唇颤抖:“我不喝酒。” 这次的拒绝不似以往镇静,因为她实在很难拒绝对面这个女人。可以推开所有人,唯独无法推开白冉。 白冉放下软木塞和启瓶器,抬起酒瓶,向两个杯子中倒满红酒。 “每天适当喝些红酒,可以促进消化和血液循环,让身子暖合起来,还能延缓衰老。” “我不想喝。”卢箫僵硬地握着叉子,怎么都无法将最后一口蛋糕送进口中。 白冉抬起面前的高脚杯,轻轻摇晃,红色的液体泛起涟漪。 “如果我没猜错,你不喝酒是因为恐惧吧。” 吧嗒。 叉子掉到茶几上,碰出清脆的声响。 卢箫想到了多年前的小黑屋,在囚禁的绝望中被恶魔掐住下巴灌酒的情景。十九岁前的她没喝过酒,而十九岁的她再也不想喝酒。 有些阴影需要一生去治愈。 “我……”她感觉嗓子都不是自己的。 “如果我能再早些认识你,我会一直保护你。”白冉的表情冷似残雪,落寞又温柔。“可惜命运如此,我没有办法。” “这不是你的错。” “可我还是难过。你不也说过这句话吗?道理我都都懂,可还是会难过。” 看到对面人自责的神情,卢箫咬咬牙,一把拿过桌上已斟满红酒的高脚杯。浓重的酒气摩擦得鼻腔很难受。 “其实没那么严重,我可以喝的。” 但一直在抖的手腕出卖了她。 浅金色的睫毛扑闪一瞬,白冉站了起来。她俯过身去,按下卢箫的手腕,示意她不必勉强自己。 “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帮你把酒和愉悦联系起来。” 愉悦。 卢箫不明白她究竟指的是什么,但炽热涌上了心头。 白冉拿起手边的酒杯,嘴张得很小,杯体倾斜的幅度却很大。于是,暗红色的葡萄酒形成了一条细细的线,顺着她的脖子流了下来。 她的另一只手,则解开了薄衬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 卢箫看愣了。 鲜艳的红色引到白冉苍白的皮肤上,红被衬得更红,白被衬得更白。红酒流过修长的颈部,滑入她锁骨的窝中。 温暖的热气中,白冉的脸颊绽出属于花朵的红色。翡翠绿眼开始迷离,甜丝丝的气味混合着酒气发散了出来。 卢箫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腥中带甜,集合了世间一切魅惑;而那气味混合着本该呛人的酒气,冲淡了酒浓烈的侵略感。 四月的蛇,五月的蛇,见到了爱人的蛇。 卢箫看着酒气中妖娆又魅惑的曲线,恍了神。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酒气不再可怕,而变成了一种魅惑。 耳边出现了塞壬的歌声,卢箫的大脑乱哄哄的,什么都再考虑不了。 下一秒,白冉将另一个酒杯举到了卢箫头顶,倾斜。 猝不及防中,红酒如瀑布般倾泻到了那灰色的发丝上。 醉人的液体流过那窄窄的鼻梁,滑过她的下巴,滴到那因瘦而分明锁骨上,直到薄薄的T恤浸满了可耻的红色,紧紧黏在皮肤上。 卢箫被酒气呛得喘不过气来,不住地咳嗽:“干什么?” 只见白冉又倒了一杯。依旧是她自己喝了一口,喝到脸颊微红,然后将酒杯举到卢箫头顶。 “我们一起喝嘛。” 又一杯酒倒在了头顶上。 这次卢箫学会了屏住呼吸,并没有被呛到。只是大片红酒流到磨薄的T恤上,湿漉漉贴着皮肤的感觉有点难受。 红酒顺着刘海一滴一滴地打着鼻尖,酒气不住钻进鼻尖。多年来未沾过一滴酒的卢箫光闻闻就开始头晕了。 世界开始变得不真实。 温润的空气,醉人的酒气,腥甜的香气,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热气。 这时,白冉跨坐了上来。她环住上尉的肩膀,身子压了上去,红唇悄悄凑到耳边。 “我要吻你喽。” 恍惚间,卢箫差点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回答了白冉,或回答了什么。 几秒后她才反应过来,大概自己回答了“好”。 白冉的吻没有立刻落在嘴唇上。 她先探出舌尖,轻轻扫过上尉的鼻尖,将滴到表面上的红酒全部收入口中。刚才倒了很多酒,源源不断地顺着那窄窄的鼻梁滑下来。 扫净上尉的鼻尖后,她悄悄拿起酒杯,含了一大口红酒。 然后,那通红的唇舌才慢慢下滑,贴上另两瓣柔软到不能再柔软的唇。 神经膨胀。 白冉口中的红酒送了过来,卢箫和她吻着吻着,就不知不觉中将酒喝了进去。 原来红酒这么甜。 比巧克力和蛋糕都要甜。 卢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疯狂地想要吻她,想将她口腔里的红酒全部喝下去。 紧紧环住那纤纤细腰,两人的皮肤在紧贴中越来越烫,缠绵的吻让空气蒙上了一层粉红色的柔雾。 而酒气中最后一丝呛人的成分也消失不见,变成了纯粹的清甜。 白冉的双手轻轻搭在卢箫的头上,唇齿间散出的红酒味,让两人的头脑愈发不清醒。 “好喝吗?”温柔无边。 撒旦退到了灼热的阳光之下。 狄奥尼索斯的光芒震摄一切。 “好喝。”卢箫喘着气,脸颊也是红红的。 她醉了。 她们都醉了。 白冉挽住卢箫的脖子,唇再次凑到她红透的耳边。 “一起去洗澡吧。” ** 那个夜晚,在她们终于带着尚未全干的身体躺下时,卢箫将脸埋进了白冉的怀抱。 白冉轻轻摩挲着她的脑袋,纤长的手指穿过灰色的发丝把玩,好像要一根根数清楚似的。 安慰抚平了因战争而受伤的身体与心灵。 卢箫喃喃道:“我想回家。”说来也怪,她无意识中就将最脆弱的一面完全暴露了出来,此前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过这类字眼。 “我知道,有家的人都认为家是最温暖的港湾。”白冉将她搂紧,让柔软包裹上尉的脸。 耳朵紧贴蛇渐凉的皮肤,卢箫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心跳。 “你有家吗?” 这是她一直想问却没敢问的。 白冉拍拍她的后背,轻声回答:“以前曾有的,但后来没了。” 卢箫没有说话。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希望能替她忧伤。 白冉察觉到了气氛的低迷,语气便故意比以往轻快了不少:“是我主动和他们断绝关系的。反正我是‘家族的耻辱’嘛,那就不要把我写在族谱上。岂不正好?” “为什么?”这听起来确实像这位叛逆之人能做出来的事,不过卢箫还是想问一下原因。 “因为我是同性恋啊。一个赤联的女人已是不幸,而一个赤联的同性恋女人更是不幸中的不幸。” 赤联同性恋要被处教刑,世州同性恋犯法。 从这个角度看,卢箫有时会想,还不如让旧欧占领世界呢。一个包容多元的文化会很乱,但也会很有活力。 “在我马上不得不成为生育工具的年龄时,我遇到了她。你知道她是谁,我不想说那个名字。” 白冉的声音渐渐悠远。 “我们一见钟情,她爱我,也爱我的小提琴,邀请我和她一起去旧欧演出。我想都没想就抛下了一切,离开了赤联。因为我爸最后歇斯底里的内容实在恶心——‘女人学小提琴是用来变得优雅,用来取悦自己的丈夫的,不是用来光天化日下勾引几百个人的,知道吗!我真后悔按照淑女的标准那么认真地培养你’。” 没有醋意,只有共情。卢箫抬起手在白冉脸颊上摸摸,发现她并没有流泪后,才微微放下了心。 她轻抚白冉的后背,只觉那线条越来越有魅力:“所以你比他们都有资格当人。” “我真的很讨厌医学,也讨厌赤联那帮骑在女人头上作威作福的男人。所以没了家庭后,我根本不觉得失去了什么,反而得到了不少东西:幸福、快乐、艺术……自由选择的权利。”白冉的嗓音颤抖一瞬,却因卢箫的体温再度恢复正常。 原来她讨厌当医生,卢箫头一次知道这一点。她有点想问白冉为什么选择入伍当了军医,可怕又勾起另一段不愿回想的往事,便只能作罢。 这时,卢箫想到了很久以前,两个赤联男人凶恶拽着法蒂玛手腕的样子。 “他们怎么会放你走?” 白冉自嘲般笑着解释:“因为他们认识到了我是头不服管教的野兽,嫁出去也会让丈夫头疼的毒妇,留着只会给家族的荣耀抹黑。” 没人能笑得比现在的她还苦。 卢箫想了想,柔声道:“你所讨厌的环境贬低你,可是莫大的夸赞。” 野兽是个赞美的词汇,对吗? 白冉轻轻笑了两声,将鼻尖埋入灰色的发丝。鼻翼不断煽动,将爱人的气味吸进去后,精神重新愉悦。 “不用担心,我现在又有家了。”她的声音带着笑意。 “是吗?” 白冉将脸颊贴上去,嘴角勾起满满安全感的微笑。 “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作者有话要说: 热血沸腾.jpg 第64章 一夜之间,大和岛的土地上处处插上了世州军政一体的十字军旗。军绿色的国旗,暗红色的军服;滑稽的配色,却是最有威慑力的恐怖。 踏上往回返的轮渡时,卢箫怅然若失地望着港口的世州军旗。汽轮机颤动的幅度很大,晃得人头晕脑花;军绿色的底色中,红色的十字灼得人眼睛疼。 她们所乘坐的是一艘商业轮渡,一半用来运载大和岛大幅贬值却能在世州卖出好价钱的货物,一半用来运载归国的军官和出逃的旧欧富人。 海浪一遍又一遍地卷上海岸,白色泡沫在蔚蓝天空下四散奔逃。 “说实话,我一直没搞明白,这红色的十字究竟代表什么?”白冉推了一下眼镜,困惑与嫌弃占满绿色的眼眸。 卢箫认真解释:“它代表着‘中心’,意思是世州站在世界的中心。”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她早就不觉得自己和祖国是一体的了。 白冉撅起嘴,摇了摇头。 “比我还自大。” “因为它有自大的资本。照这个形式,旧欧又要割地赔款了。”海风吹来,卢箫低下了头。 白冉轻蔑地笑了两声,眉毛挑得很高:“仅仅是割地赔款?” 卢箫当然知道她是指什么意思,也知道她说的很可能在未来今年成为事实。但大家都是狂风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沙,谁都无法改变历史进程,只能接受,然后忍受。 “或许。最乐观的预计。” 她们站的地方在甲板边缘,处在一片寂静的阴影中,其他人喧闹的走动全成了遥远的回音。 白冉摘下眼镜,塞入随身携带的眼镜盒中。世州的军旗令人心思烦乱,她暂时不想看清楚周遭的世界,只想浅浅封闭在模糊片刻。 卢箫瞥了她一眼,微蹙眉头:“你戴眼镜的频率增加了。” “年龄大了,视力开始退化了。而且总是高强度的手术让我眼压偏高。” 轮渡开始摇摇晃晃,卢箫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她不喜欢现在的环境,也不喜欢白冉说的话。 “可你才三十多。” 白冉笑着摇摇头:“再怎么样,我也不是你们。蛇的基因让我们短命,换算下来,比你们的寿命平均要短个十几年的。” “短十几年?”卢箫瞪大眼睛,近期来最大的凄凉和悲伤涌上心头。 这是她头一次了解蛇人的生命周期。 “别作出我马上要死了般的表情,六十多岁还是能活的。”白冉身体前倾,靠在轮渡的栏杆上眺望地平线。“唯一称得上有影响的么,大概是生育能力了。我们的女人过了三十五岁,子宫就会萎缩。” 卢箫恍然大悟:“所以拉弥教才那么强调女性的生育价值,强调对女性的限制,以让她们早早结婚生育。” 是这样的。 一切都是基因的子民,基因的傀儡。 “不过你又不是男性,我也无法和你生孩子,无所谓了。” 卢箫点点头,表示理解。 或许是文学作品看多了的缘故,或许是战争带来的创伤总阴魂不散的缘故,她宁愿逃离现实片刻,假设一些东西。 “那如果我是男性,你会想生孩子吗?”她问得很小心翼翼,因为拿不准这个问题算不算失礼。 海风一直吹,白冉拉紧坎肩,浅金色瀑布般的长发在空中狂野飞舞。 “为什么不愿意?我都爱你爱到这个程度了。生一个像你的小家伙,最好也有一双温柔又坚毅的灰眼睛,然后把她当你一样宠爱。”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都变小了,好像有些羞涩的样子。“而且我真的很喜欢小孩子。” 声音顺风传入耳朵,格外清晰。 音波变成温度,涌上卢箫的脸颊。 “你喜欢孩子,”她的喃喃似自言自语,“为什么。” 这听上去并不合理。她一直以为白冉这种强调个人价值、反对传统女性观、聪明理性又愤世嫉俗的人会很讨厌小孩。 那双淡绿色的眼睛此刻却熠熠生辉,透露出与她平常作风不符的热情:“因为小孩子真的很可爱。还没受到这扭曲世界的荼毒,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被保护地好些,他们就会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天使。” “原来你是性善论者。”和白冉不同,卢箫对于孩子既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在她眼里,孩子和成人都是人,仅此而已。 “算是吧。”白冉耸耸肩,眼神和表情重新归于平静。 海风渐凉。 美梦已醒。 “我们去船舱里吧。”仍穿着那件破T恤的卢箫已没有衣服可给她,只能提议换个地方。 然而白冉却没有挪动的意思。 卢箫察觉到了她还想说什么,便耐心转过头去等她说。灰眼珠中的柔和与专注胜过一切倾听的耳朵。 白冉顿了顿,露出凄凉的微笑:“不过就算可以,我也会拒绝生下我自己的孩子。我不想让它流淌哪怕一丝蛇的血液,就像统一前底层印度人不想让自己贱民的血统流传下去那样。” 微凉的空气浮起尖锐的玻璃渣,划得人心口钝钝地疼。 卢箫明白她的意思,叹气道:“谁都不想成为‘少数中的少数’。” “对自己绝情却对别人柔情,说的就是你。”白冉笑着点点卢箫的额头,脸上再次涌现出勾人的媚态。“恶心很久了吧?一起去喝杯气泡酒,能缓解晕船的感觉。” “酒。”卢箫意味不明地重复一遍这个特殊的字。 白冉微微侧倾,凑到上尉身边轻声道:“乖,这次自己喝。想要我嘴对嘴喂你话还得等到晚上,光天化日之下实在不太雅观。” 脸颊的皮肤如火山爆发般岩浆喷涌。 卢箫捂脸,嗓音抖成筛子:“我、我……能不能……不要说这些……”甚至有语无伦次的迹象。 “走吧。”白冉歪歪头,嫣然一笑,向船舱与人流密集处走去。 卢箫这才注意到一个细节。 虽然这女人是个亲密接触的狂热爱好者,但有其他人在场时,她甚至连手都不会牵。 也是,在这个压抑的时代,就算是心里没鬼的普通朋友都不敢贸然牵手。毕竟举报是件只有正收益可能性的事情,她的心里泛过一滩酸水。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商务交谈与呆滞望天的人们,走进了并不宽敞的船舱。 在经过船上的其他人时,卢箫又闻到了属于战争的味道,掀起了熟悉的阴影。汽油味,火药味,血腥味,几周没洗澡的酸味。 两人坐到了餐厅最角落的位置。 白冉依旧毫不收敛地展示出了她的阔绰,眼神不曾在菜单上停留一瞬就点完了单。 而她点单的方式也一如以往的霸道,问都不问对面人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完成了全部。 卢箫习惯了,便没说什么。毕竟挨过那么多次饿吃过那么多次苦,她早就不挑食了。 只是,白冉大手大脚花钱的样子让她不禁有些担心。 卢箫皱眉问:“这么挥霍你的财产吗?” 她刚才只略瞥一眼就能发现,通货膨胀与物资短缺的影响下,船上的一切东西都很贵。 白冉耸耸肩,不以为然。 “我对我的财产心里有数,不要以为学医不用学数学。” 服务员很快将两杯气泡酒端上了桌子。战争让水果格外短缺,因此杯沿光秃秃的,不似往常能插一片薄薄的柠檬。 一口气泡酒下肚,清爽满口,胃里的恶心也减轻了不少。 再喝酒时,卢箫只能想得起白冉口腔的味道。而这么想着,酒精带来的温暖立刻成倍放大,让闷热的五月更加闷热。 对面的白冉大概是渴了,将杯中的气泡酒一饮而尽,然后递给诚惶诚恐等在旁边的服务员小哥。 “味道不错。” “嗯。”卢箫也喝了好几口。 她确实已不再惧怕酒精。曾被强迫灌下的啤酒味道已经模糊,她已经想不起来那时的味觉了。 服务员小哥又上了一杯气泡酒给白冉。 白冉纤长的手指点了点杯壁,示意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咱们都彼此坦诚些。你曾经觉得我是个傻子吧?” “我从未这样想过。任何人都有聪明之处,我只是觉得你有些疯,大概受过什么精神刺激。”卢箫说的是实话。而事实证明,这女人确实曾受过不小的刺激。 “呵呵,那换我来。说实话,以前我可觉得你是个蠢蛋,表面聪明内心傻得要死的那种人。”明明那红唇一张一合的方式很优雅,却吐出了毫不修饰的粗话。 卢箫点点头,并不感到冒犯。虽然她自己不敢贸然评判别人,但她维护别人评判的权利。 “我一个童年玩伴也这么说过,说我总冒傻气。” 这时,服务生上菜了。天妇罗和玉子烧,金灿灿的,都是大和岛特色传统菜肴。 白冉抿嘴笑着,拿起筷子划了一个圈:“后来我想明白了。”或许那不是圈,是在描摹上尉的轮廓。 “想明白什么?”卢箫也拿起筷子。 白冉却并不着急说话,好像在故意卖关子。她夹起一块天妇罗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得品味了好久,然后认可式地点点头。 就在卢箫本以为她不打算说话了时,她终于开口了。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世界。我反抗的方式是做个坏人,而你是做个好人。” ** 其实卢箫本不打算承认自己的功勋。 因为它建立在阴险的伏击之上,根本称不上英雄行为。 夺取两个人的性命值得被称赞么?更何况那两人并非十恶不赦,他们也只是在为国家奉献出自己的青春。 但她还是认领了这份功劳。 因为每当鞋底踏在中欧的土地上时,她便会想起一年只有春节才能回得去的柏林,那白雪皑皑的柏林。 脑海中的故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时间已成为新时间,哥哥已经死去,养活一家人的重担现在全部架到了她的肩膀上。 功勋没有光荣。 但是功勋有钱。 无论是站在记者面前接受采访时,还是领取由本塞扎副元帅亲自颁布的奖章时,还是被特批休假三天时,她都只能想到这一点。 时隔五个月再次回到世州的土地上时,卢箫凭借敏锐的观察力洞察了通货膨胀的程度。物价贵到令人发指,那也是时间流逝的痕迹。 于是,她带着额外一笔钱回到了故乡。很大一笔钱,刚下车时天气实在炎热得难以忍受,她甚至舍得犒劳自己一根糖水冰棍。 六月初已有了盛夏的迹象。 因军队风纪要求依然穿着长袖长裤的卢箫满头是汗,但汗珠之间是温暖的笑容。 她背着黑色的双肩包,脚步轻快。就好像童话中的汉斯既获得了自由,也带回来了金子。 站在那栋熟悉的小房子门口,卢箫边敲门边喊。长期作战传达口令的怒吼让嗓子沙哑了些许,却依旧洪亮而正派。 “妈妈,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开头我曾提过一个算式,后因那段时间太敏感删掉了: 【2189-250=?】 以上为社会发展大约参照,我从对话到描写都在避免使用任何超出这个时间段的名词。 当然,某些必要的改造除外,因为不改会被狙…… 落后的社会背景其实一直在为本文的设定服务: 如果是现代背景,蛇人的先天优势将在科技的弥补下微不足道,恐怕很难成为超出常人的卓越医生,暴露身份也是分分秒的事。 如果是现代背景,一个国家的体量是难达到文中这四个国家的程度。 如果是现代背景,世州很难把大部分民众完全洗脑。 …… 第65章 开门的却不是妈妈,而是嫂子。 望月绫子看到门口的卢箫时愣了,圆圆的眼睛像是刚睡醒一般。 在看清楚是小姑子后,她立刻扑上来抱住:“箫箫,你终于回来了!” 绫子的风格和往常相似,却不再一样了。那厚厚浮肿的眼皮遮着还没流完的泪水,凹下去的眼眶无力地托着发黑的眼眶。 隐约之间,卢箫看到了嫂嫂身后满载丧夫之痛的悲伤巨幕。她知道再多的语言都无济于事,只能回抱住绫子娇小的身躯。 “笙他走了……他走了……”几秒寂静过后,绫子开始小声啜泣。“箫箫,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 当然是继续活着。 卢箫虽这么想,却柔声安慰道:“别害怕,一切有我呢。我会像以前他做的那样,拼尽一切让你们活得好好的。” “如果没有你,我真的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绫子的泪水沾湿了卢箫的胸襟,几天来忘却的眼泪在那一刹那全部涌了出来。 悲伤的巨幕之后,黑色天鹅绒盖起回忆,将寄托迁移到了亡夫的妹妹身上。 “妈妈呢?”卢箫问。 “她在换季时感染了风寒,一直以来身体不是很好,门这边风大,她过不来。”绫子松开小姑子,重重叹了口气。 “风……风寒?”卢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现在都六月了,天气这么热,门口的风怎么会有影响。 绫子认真点头。 “一直低烧。” “有去医院吗?” “医生说是免疫力降低,一直在喝药。” 最坏的预设涌上心头,卢箫冲到里面的卧室,咔一下把门拉开。 娜塔莉亚正靠在床头喝药,苍白的脸颊陷进去不少。大大的中药碗和她袖口纤细的手腕形成鲜明对比。 “妈!”卢箫一阵心酸,冲上去跪在床边。 “啊箫箫,你终于回来了!”娜塔莉亚放下即将喝空的碗,冲女儿挤出一个微笑。 但卢箫看出了那微笑的凉。也正因为她看出来了,所以她决定不提悲伤的事情。 “是啊,我回来了,而且没有缺胳膊少腿!还带了一个奖章回来!” 娜塔莉亚眼睛一亮:“奖章?快让我看看。” 她尝试从床上撑起来,可并不是很稳,卢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这儿。”卢箫从内兜掏出绒布包裹的奖章,递给妈妈。 娜塔莉亚接过那金灿灿的金属物件,拿到距眼睛很近的地方欣赏。 欣赏片刻后,她欣慰地笑了:“你看,比你哥哥有出息多了。” 哥哥。 从刚进来起,卢箫就一直在避免提起这个话题,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去。 卢箫顿了顿,说:“倒也不能这么说,哥哥他在曾在他的领域上大放光彩。” 娜塔莉亚垂下眼睛,沉思道:“他勇于穿越封锁线当然很勇敢,但我知道他的动机。他并不爱我们的国家,只是为了牟利而已,更别提任何荣誉感了。” 卢箫很少反驳母亲的话,但那一刻她禁不住说:“妈,钱很重要。钱也是一种信仰,它能养活很多人。” 或许是因为她虽然不喜欢哥哥,但也不忍心和妈妈一起贬低哥哥。 “你也会为了钱抛弃其它的美好品质吗?”娜塔莉亚蹙眉,不认识般盯着女儿。 “不会,”卢箫毫不犹豫,“只是我没资格谴责这么做的人。” 娜塔莉亚的头低了低,靠到女儿的胸口,栗色的发丝垂到了小臂上。 “温柔又正直的好孩子。” “因为是您的孩子。” 母女静静相拥,时光慢了下来。 静下心来后,卢箫突然嗅到了妈妈身上的香水味,海洋柑橘草木的香味,熟悉又陌生。 这好像不是妈妈原来经常使用的那款香水,反倒是白冉经常使用的那款才对。 卢箫以为自己的嗅觉出问题了,小心翼翼问道:“妈,您换香水了吗?” 娜塔莉亚笑着摸摸女儿的头。 “是啊,你最好的朋友送我的。当然了,你妈妈我也不是贪便宜的人,我回礼了一大袋子手工香肠。” “最好的朋友……”卢箫突然汗颜。 娜塔莉亚点点头,反问:“对啊,你不是托小白给我们送存折了吗?她真是个好孩子啊,当时绫子情绪崩溃得很厉害,全凭她一张嘴安抚了下来。” 妈妈每次提到白冉都赞不绝口,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她收了当第二个亲女儿。醋意和窃喜因此一同在卢箫的胸膛升腾。 鼻尖充斥着熟悉的香水味,此刻的卢箫对不知在何方的女人恨得咬牙切齿。下次再见面,怕都会有种乱.伦的感觉了。 不对啊,卢箫这时突然反应过来,如果是白冉带来了哥哥的死讯,妈妈应该也知道她也是穿过封锁线的商人之一才对。 “白冉也穿了封锁线吧?” “对,但她是一个非常有理想抱负的青年,我很喜欢。”娜塔莉亚褐绿色的眼珠亮晶晶的,喜爱之情都快溢出眼眶了。 无论是“有理想抱负”还是“青年”,都和白冉这个人毫不沾边。 卢箫越发无语,她实在想象不出来白冉和妈妈说了什么,才能让她对这些离谱的伪装深信不疑。 “这……不至于吧。” “哎呀,你怎么能这种态度评价这么好一个女孩呢!” 卢箫迷茫地眨眨眼。 她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妈妈死命认定哥哥动机不纯,而白冉的动机就是纯的。胳膊肘往外拐吗。 “大概是我和她太熟了,所以忽略了她的闪光点。” 确实太熟了,都熟到床上了,她耳朵燃烧地想。 娜塔莉亚撅着嘴,嗔怪地点点女儿的额头:“不可以把任何人的好当作理所当然哦!” 卢箫闷闷地点点头,内心隐隐替自己鸣不平。她当然认识到了白冉过人的魅力,但什么理想热情之类的字眼真的和她本人不沾边。 但不管怎样,她能明显感觉到,妈妈的气色相较于刚进来看到之时,已好了不少。 不管怎样,只要妈妈开心就好。 那条蛇还真是个顶好的医生,卢箫调侃式地想,都不用到场就能治病。 “那我不打扰您了,您先休息会儿,我去和嫂子说说话。” “去吧。”娜塔莉亚的脸颊竟染上了红润之感。 关上主卧室的门后,卢箫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她拿了在妈妈手里巨大而在自己手中微小的中药碗,去厨房清洗。 这就是凡事都做最坏的打算的好处,但凡局势明朗一丝一毫,便能勾起无边的快乐。 洗了碗后,她返回了客厅。 安安仍没有放学回家,只有绫子一人的客厅空荡荡的。 嫂子依旧没有工作的迹象。 卢箫想起曾旁敲侧击过很多次,但她总是以女人的本职工作推脱,说什么也不肯出去工作,就在家里耗着,和妈妈抢为数不多的工作。 哥哥活着时,她靠哥哥养活;而现在哥哥死了,她只能靠自己的养活。 但今天,嫂子破天荒干了些看起来有用的事情,卢箫暗自欣慰了片刻。大约是在织毛衣补贴家用? 绫子手中的毛衣针左右摆动,带着一根又一根织成暗红色的网。如果没看错的话,那张暗红色的网上还有一片军绿色的方形图案。 卢箫靠到她身边。 “这是在织什么?” “给安安的围巾。” “你真是太目光长远了,现在刚六月。”卢箫笑了笑。 “我要在他的物件上逐一补国旗。这大概也算一种支持我们伟大祖国的方式吧。” 卢箫愣住。 恍惚间,她突然觉得不认识嫂子了。在她印象里,嫂子一直是个任何时候都傻乎乎的乐天派,从不顾大局的那种。 “你是……认真的吗?” 听到这句质疑,绫子被冒犯了一样,开始像只炸毛的猫冲卢箫呲牙咧嘴:“怎么?难道你看不起我,认为我不可能有这种觉悟吗?” 卢箫噎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脊背身出冷汗。 因为她看到了过分夸张执着的热情,就像大街上贴洗脑海报,大喊“神圣的战争万岁”的狂热分子一样。 绫子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与神情一同软了下来。 她暂时放下毛衣针:“大概和你们军人比起来,我的觉悟确实不够,你有资格看不起来。我都不能为时总元帅上战场捍卫祖国,还是你们最厉害。” 大概是白冉待多了的缘故,卢箫下意识以为这是阴阳怪气。但在那张小圆脸上搜寻了半天后,她确定了嫂子是百分百认真的。 陌生带来了恐惧,恐惧带来了排斥。她僵硬地笑笑:“那倒也没有,你们在后方支持我们,也是一股重要的力量。” 听到这话,绫子脸上钢铁的部分终于融化了些许,继续岁月静好般地织起围巾来。 看着那娴熟做女红的手法,卢箫感觉心脏的跳动越来越不安了。 是脱离群众太久了吗,为什么群众能这么心安理得地热爱这场霸权战争?她不理解,也不敢理解。 突然,绫子又想到了什么,有些急切地看向卢箫:“你说,我是不是该尽快再嫁呢?” “啊?”卢箫再度愣住。她一直以为嫂子对哥哥忠心耿耿,根本料想不到她竟能说出这种话。 “时总元帅说,每个女人都该为国家生一个孩子嘛。但现在可怜的笙走了,我别无他法了。”说着说着,落寞爬上绫子因悲伤凹陷的脸颊。 恐惧与不安之感越来越浓重。 JedeFrausolldemFuehrereinKindschenken.(每个女人都该为领袖献上一个孩子。) 她忘记曾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了,但能确定自己曾看到过。 而现在,当类似的思想从身边最亲近的人口中表达出来时,恐惧加倍。 “但你已经为我们的国家生了安安。”卢箫不解道。 “但现在我们的国家打仗了,需要更多勇敢的战士。”绫子紧握拳头,竟有了一丝世州军人的风范。 卢箫头一次觉得,原来世州军人的风范如此滑稽。 疯了。 大家都疯了。 “一个也够了,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卢箫心口不一地闷闷回应着嫂子,但实际上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不能说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她知道,自己真正所想是永远不能说出的,要永远保持“正确”的政治态度。 我果然不像那女人那样勇敢,卢箫苦涩地想。 “希望将来安安能成为你这样的人,亲爱的箫箫。” 卢箫尴尬微笑:“还是他自己的选择最重要。” “那我希望他自己选择参军入伍。几岁就可以上军校了来着?” “……” 虽然她表面上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嫂子聊天,但内心的疲惫让她只想现在回房间躺着。 终于,另一个声音的介入拯救了她。 “我回来啦!” 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女人一同转头向大门看去,只见刚刚和门把手差不多高的安安,正一边握着钥匙一边笨拙地换鞋。 现在世州的管辖很严,街上到处都是巡视的军警,因此刚上一年级的安安可以独自上下学。 这是开战后为数不多的益处。 “啊,姑姑好!”看到沙发上的卢箫,卢安惊喜地放下书包,冲了过来。 看着小侄子阳光明媚的笑脸,卢箫感觉心稍稍受到了些许安抚。 然而正要拥抱小侄子时,小侄子的意想不到的举动却又让她的胳膊停在了空中。 “伟大的时总元帅!”卢安停在了沙发边,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差敬个军礼了。 那身小学校服也让卢箫的心脏停了一拍。浅浅的军绿色,胸口处绣着十字国旗,让一个个稚嫩的小学生看起来战场上的士兵。 世州境内的学生校服也不知从何时起悄悄改了版。 一旁的绫子面带自豪地打量着自家儿子。 卢箫咳嗽了一生,无奈地扶住小侄子的肩膀:“安安,你这是跟谁学的?” 卢安不解地眨眨眼,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半垂下头,小声解释道:“我看学校里的领导和街上的人们都这么打招呼呀。” 果然。 小孩子是没有什么意识的,只可能是耳濡目染。 “原来如此。不过这些都是大人们说的话,而且一般是军队才用的口号,小孩子不说的。” “哦。”卢安面露羞愧之色。 绫子也恍然大悟:“这样啊!看来我那些街坊们也不该随意说,毕竟‘时总元帅’神圣,不能随便用来打招呼。” “没事,等你长大了……在某些场合是可以说的。”卢箫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了。 铃铃铃。 真奇怪,总近些天来总有救世主捞起即将溺死的思绪。 “是上个月水电的账单到了吧?”绫子头也不抬,仍勤勤恳恳地织着毛衣。 “我去开门。”卢箫率先从沙发上弹起来。她不想再在沙发上坐着了。 拖鞋擦着木地板的声音,在卢安和绫子的说笑声中隐没。 然而站在门口之时,有预感一般,卢箫突然开始害怕,就好像门那一侧是另外一个世界。 等在门外的或许不是邮递员。 而随着门缝渐渐大开,门口的人印证了她的猜想。 那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保守预计不出一周便要生产,手里还颤巍巍拉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 这是谁? 为什么明明临产,却不好好在家里休养生息? 卢箫从来没见过,她也确定妈妈和嫂子也从没见过。 但就在那一秒,她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白冉说过的一句话,心里涌上一个可怕的猜测。 而不幸的预测总是最准确的。 那女人看着卢箫,薄唇轻轻一动吐出声音:“请问这是卢笙的家吗?” 第66章 仅凭眼前的画面,在警卫司工作多年的卢箫便能在一秒钟内拼凑起事件的原貌。她可曾是最优秀的警司,最孤独的猎犬。 接近真相的猜测化作汗珠,从太阳穴间滑落,四肢如泡在冰窖里一般冷。 “请问这里是卢笙的家吗?”半天得不到回应,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再次开了口。 卢箫从那语气中听出了世界上最愤恨的无助。也就是在这无助的引导下,她如实回答了:“是。” “你也是他的情人吗?” 若脱离了那个语境,这会是一句很接近侮辱的话;可惜有了这个语境。 卢箫不觉得冒犯,只替她感到悲哀。她看到那双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有些颤抖,愤怒与憎恶便被扫到了压在心底的密码盒中。 “我是他妹妹。” 听到这话,那女人突然艰难地弯下腰去。若不是大着肚子,恐怕她下一秒就会狠狠地跪到地上。 “可以收留我吗?我没处可去了。卢笙他妹妹,你行行好,我肚子里这也是你们家的种啊。” 金发碧眼的女人高鼻深目,和德区北部原住民的外貌特征一模一样,和某条北欧长相的蛇一样。 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太美太美。 那是高加索人的美,此时此刻却是可悲的美。 卢箫从未像现在这样这么想要逃离这个家,就好像罪恶深入流淌进了她的每根血管。 这算是男人与生俱来的贪婪吗?家里有一个黑发黑眼的东方老婆,却还要外出去搞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妇女。 闷热的空气里,蚊虫肆意飞舞。仅仅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卢箫便能感到蚊子打了脸好几次。 那圆如石墩的肚子刺激着她的眼睛,博取了一切同情。 背后的客厅内传出小侄子给嫂子背书的声音,一顿一顿,本该万分和谐,却在当下的情景无比刺耳。 “先进来吧。”卢箫扶住大门,语气变得柔软。 “谢谢谢谢。”怀孕的女人颤巍巍拉起行李箱向里面的方向走来。 卢箫看到了她脚腕的浮肿与行动的不便,想到了多年前嫂子怀孕时痛苦的景象。胎儿们都在以母亲的身体为代价进行发育。 什么无耻的情妇、卑鄙的第三者;那是一个孕妇。 于是她走上前去,一把接过女人手中的行李箱,然后用空出来的手搀扶女人的胳膊。 嗒,嗒。 拖沓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背书声。 在沙发上听儿子背书的绫子察觉到了异样,转过头来。 而正热火朝天背着国语课文的卢安也停下口中的话语,瞪着迷茫的大眼睛顺着母亲的方向望去。 “他们是?”女人的身子有些无力地前倾,若不是卢箫小臂肌肉倏然收紧,她肯定会栽倒到地上。 绫子看着女人的大肚子,表情露出了同曾是孕妇的、共情的怜悯。她无比相信着自己的丈夫,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这女人的身份。 “我嫂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卢箫的嘴唇在不住颤抖。 如果嫂子大发雷霆,一哭二闹三上吊怎么办?把这位即将临盆的孕妇扔到街上,让她自生自灭吗? 她在尝试寻找一个隐瞒女人身份的方法,避免一场硝烟的发生;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感激嫂子的单纯过。 可惜当事人毫无自觉,一切徒劳。 那名孕妇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绝望地抓住卢箫的大臂不住摇晃:“什么,卢笙他结婚了!他从来没跟我说过!旁边那是他儿子吗,快告诉我他不是,哦,他也没跟我提起过……” 小侄子卢安的眼神越发困惑起来。才上一年级的他什么都不能理解,只觉得姑姑搀扶的这个女人有些可怕,便紧紧贴着自己的妈妈。 绫子再笨也不是傻子。她明白了大半,脸色煞白,却仍佯装镇静地摸摸儿子的头:“安安,你去给奶奶讲故事,好不好?” 卢安呆若木鸡。 “奶奶这么喜欢你,你要多陪陪奶奶。”卢箫也附和着嫂子,用装出来的镇静安抚六岁出头的小男孩。 卢安这才反应过来,懂事地冲大人们点点头,然后小跑进了娜塔莉亚的房间。大概是感受到了氛围的异样,他进门后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你真的和我老公搞上了?你确定是他吗?”绫子皱眉,圆眼中仍留有一寸希望。 怀孕的女人看到了墙上挂着的结婚照,确定上面男人的身份后,开始崩溃大哭。因身体的不便,她哭起来整个身子都在抖,卢箫只能尽全力扶住她。 “卢笙这个混蛋!提裤无情,就连他的死都是我他妈托人打听到的!” 一切都清晰明了。 一切都没有误会的余地了。 绫子放下手中的毛衣针,走到哭泣的女人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后,她咬牙切齿地问:“你哭什么?我都没哭呢!” 怀孕的女也咬牙切齿。 “因为我受到了欺骗!” “我就没受到过欺骗吗?” “你至少有了一个家,我却什么都没有!” “你管这叫家?一个男人不仅死了还出轨的地方,叫家?” 绫子握起拳头,尽全力控制越来越大的嗓音。 卢箫肌肉紧张地挡在中间,生怕两个女人直接动手打起来。 虽然她们的力量不大,但真下起狠手也会闹出人命的,尤其是在其中一人还是孕妇的情况下。 两个女人的对峙构成一座压抑的雕塑。 明明白冉早就告诉过这件事情。 而现在,卢箫才为过去感到后悔。 那时的自己只想维护一个虚假的和平,却遗忘了它可能带给别人的伤害。而那别人不仅是自己的嫂子,还有一个素不相识却同样可怜的女人。 “这里是我家,你滚出去!”绫子失了智,抬起手就想把那女人往家门外推。 眼看那双手就要挤压隆起的腹部,卢箫自己挡了过去,被嫂子推了一个重重的趔趄。 一阵巨大的冲击穿过皮肤打入胃部,令她一阵咳嗽。就算是个娇小的弱女子,真发起狂来,力量也是超乎想象的。 看清楚推的是谁后,绫子愤怒得面目扭曲:“连你也在护小三!跟你哥一个货色!” 怀孕的女人紧紧护着肚子,恐惧随着胀起的胸脯不断溢出,那是每个母亲的本能反应。 千古罪人已经死去,留下活着的人互相残杀。 “绫子!”卢箫用军队中正派的嗓音讲理,豆大的汗珠从太阳穴中滑出。“不管她怎么伤害了你,她都是一个即将临产的孕妇,你要是害她流了产,你的手上也将沾满鲜血!” 怀孕的女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靠在卢箫的背后。 绫子的表情动摇了。 “我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卢箫抬起双手继续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受。” 两个带着深仇大恨注视彼此的女人在视线内定格。 一个女人笨而懒,什么事情都干不好,在丈夫死后依旧不知道出去工作,只能靠小姑子的军饷继续生存。 一个女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小三,怀孕近临盆走投无路,死皮赖脸地想留在正妻的家庭寻求庇护。 卢箫不喜欢的事物有很多,太多太多。 但她选择包容,而不是厌恶。 卢箫不喜欢她们。 但她选择保护她们,从现在起。 赐予她们和平吧,即便和平是虚假的。 安静了几秒后,大约是没有后续说理的推进的缘故,恶毒重新浮上了绫子的脸颊。她越发面目狰狞,抬起手想要痛揍怀孕女人。 “我还就为民除害了!小三的坏种根本就不算人!” 一如既往的执拗,情绪即将失控。 卢箫急了,虚伪的话脱口而出:“她也在为国家献上一个孩子!代表我们家!”言不由衷得滑稽。 但在一个滑稽的时代中,往往滑稽的话语才是最有效的。 最后的杀手锏。 那句话像一个魔咒,立刻解除了绫子即将到达顶峰的愤怒。 随着那双眼睛由扁变圆,她的呼吸渐渐平稳,空气中的敌意也渐渐散去。 “啊箫箫,你说得对!是我格局太小了,我自己没法为国家再献上一个孩子已经很糟了,若是阻碍别人的神圣那就更可耻了!” “对啊,说不定我会生个小子,还会上战场呢!”怀孕的女人这才不怕了,从卢箫的背后笨拙地钻出来炫耀。 原来国家的“大爱”真的可以化解女性的“小爱”。莫名其妙的,卢箫竟真的感谢起了伟大的时总元帅。 “你叫什么?我怎么称呼你?”绫子看看女人的大肚子,表情变得急切了起来。“还有几天就会宫缩了吧。” “我叫凯瑟琳·冯·库尔司,叫我凯瑟琳就好。是的,我也觉得快了。”凯瑟琳低下头,轻轻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 卢箫觉得当下的场景十分魔幻。但魔幻的幻觉总好过悲惨的现实,如此无光的日子需要和睦相处的光芒。 “那你就可以暂住在我家,就宽限几天。”绫子顿了顿,思考了,却没完全思考。“如果你这生出来真的是我老公的孩子,嗯……” 凯瑟琳焦躁地蹙起眉:“那肯定是卢笙的种啊,我没有别的男人。” “我很难相信你,毕竟他是我的老公。” “话是这样说,但是……” 卢箫叹了一口气,插进她们的对话。 “不管怎么样,就先住在这里吧。我会请求上级都给我几天假期,这几天出现什么事都可以由我帮忙解决,我可以在需要时送凯瑟琳去医院。” “这不合适吧。”绫子僵硬地笑了一下。 卢箫敏锐捕捉到了那表情的涵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嫂子和哥哥对金钱的关注是一样的。 于是,卢箫尽可能说得轻描淡写:“我在大和岛击毙了旧欧要官,立了大功,刚发了很大一批钱。财务问题你不用担心,多一张嘴吃饭而已。” 她当然知道在这个随时都会通货膨胀的年代,有多少钱都不够;但为了稳定两个不知情的女人的情绪,她只能独自承担一切担忧。 听到这话,绫子终于发自内心地喜笑颜开,也终于真正接纳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怀孕女人。 娜塔莉亚带着卢安从里面的主卧走了出来。绫子亲热地拉着凯瑟琳的手,就好像那不是抢了老公的情敌,而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作为老一辈的传统女性,娜塔莉亚的表情分外精彩。听着听着,她恨不能赶紧把儿子的墓一把火烧掉。 卢箫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一无所有地追随哥哥。 或许是长得太帅了?颜值能够征服一切。又或许有些人天生就会讨女性欢心,她想。爸爸又何尝不是如此,能套到妈妈这样一个大美人,多少是有些遗传的力量在的。 她想到了童年时期的羡慕。 她曾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亲兄妹,却只有自己长相平庸;她曾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亲兄妹,却只有自己不会好听的花言巧语。 而现在,这种羡慕转化为了一种空洞。她不想憎恨自己的亲哥哥,便只能用空洞的情绪填补。 算了,他犯下的罪,也由我一点点还了吧,卢箫无奈地想。 刀光血影在眼前闪过。 要还的债太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 那天晚上,卢箫给陆军作战部写了请假信。依旧是熟悉的方正小字,一笔一划都异常清晰富有规矩。 据有生产经验的妈妈和嫂子共同推测,凯瑟琳不出五天就要生产,自己必须陪在这里。 妈妈身体不好本就需要照顾,而头脑简单的嫂子经常会好心办坏事根本靠不住,说什么也要等无辜的生命出世后再离开这个家。 现在是梦?还是现实? 她经常分不清楚,自己希望的是哪一边,究竟是梦成为现实比较好,还是现实成为梦比较好。 于是,她顶着疲惫的身子与心里钻进薄薄的被子,在夏日的蝉鸣中退出现实的梦,踏进梦的现实。 作者有话要说: 期盼着庇护,却仍选择了强大。 第67章 第四天半夜,凯瑟琳的羊水破了。她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让睡在地铺上的卢箫倏然惊醒。 拉亮电灯,查看情况。 床上的女人痛得每个五官都在紧缩,闷热的空气中汗水浸湿了整个床单,卢箫想起了六年前嫂子生产时的那个夜晚。 隔壁卧室里,被吵醒的安安开始大哭。显然,他被震破天际的痛苦哀嚎吓到了。 “哭什么哭,丢不丢人!你都是个男子汉了!”绫子很不耐烦,差点要给自己儿子一巴掌,然后急匆匆走出了卧室。 娜塔莉亚也醒了。虽然她不喜欢这个破坏儿媳幸福的第三者,但同为女人,她知道怀孕生产的危险与痛苦;于是,她也立刻顶着蓬乱的头发来到了卢箫的房间。 两个生产过的女人一同来到这个狭小房间。焦急之中,她们直接踩过地铺的被子。 头一次看到这阵仗的卢箫有些心慌。 她拿不准分娩的过程究竟该是怎样的,不知道光凭母亲和嫂子两能不能直接在家完成这次生产。 周日的凌晨一点街上空无一人,更别提计程车了;若真的要去医院,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神通广大的陆军指挥官也会有束手无策的地方。 家后院的仓库倒是有两轮推车,但在柏林郊外这马路常年失修的地方,其颠簸程度恐怕是虚弱的孕妇承受不了的。 卢箫等待两位富有经验的妇女发言,就好像犯人等待法官的裁决。明明只安静的几秒钟,却似安静了几个世纪。 在看到床上凯瑟琳的情况后,娜塔莉亚和绫子对视一眼,表情复杂。 绫子刚想开口,就被娜塔莉亚抬手打断了。而一直作为淑女典范的娜塔莉亚从没这么粗鲁过,这也暗示了事态的严重。 “她脱水了,快喂点!” 绫子沿袭了往常的习惯,一动不动。只要在场有其他人在,她就不觉得指令是下达给她的。 于是,卢箫手忙脚乱地拿起桌边常备的水壶,像之前几个无眠的夜晚那样,将水壶倾斜出适当的角度,为痛苦的孕妇喂水。 有规律的虫鸣与无规律的宫缩,夜幕之下的房间内满是汗水与液体的酸味。 娜塔莉亚探下身去,不由分说直接掀开凯瑟琳裙子的下摆,将脑袋凑到前面认真查看。看着看着,她蹙起眉头,伸手向前拨拉两下。 紧接着,她说话声音都变了:“收缩的频率不对,骨盆又太窄,是要难产的节奏。” 最坏的结果虽远必到。 吐司掉到地上时,总是涂黄油的一面朝下。 卢箫立刻在孕妇腰下垫上毛巾,毫不犹豫:“我送她去医院。” 凯瑟琳疼得神志不清,白沫从嘴角涌出,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她也只是个初次经历分娩的女孩子,甚至比卢箫还要年轻。 绫子不敢置信:“这么晚了,哪里叫得到车啊?” “我抱她去。”卢箫的声音冷静而坚定。 “你疯了,至少有三公里!还要抱着这女人,多重啊!” 卢箫没有回应,只是全神贯注在自己的腰际系上一圈衣服,并用绳子捆紧。这将成为简陋的腰拖,替她分担女人的重量。 她抱过白冉,但那女人的体重显然不能和即将分娩的女人相比。一百二十斤和一百六十斤的区别,而且路途也远了些许。 为确保万无一失,必须做好准备。 “箫箫,别勉强自己,我试试能不能……”看到女儿做出通常属于男人的举动,娜塔莉亚脸煞白煞白的。 “人命不能开玩笑,”卢箫的双臂穿过凯瑟琳身下,“我可以半小时内到。” 头一次看到小姑子使出怪力的绫子呆若木鸡。经常性穿宽松衣服的卢箫看起来很瘦,因此抱起孕妇的那一刹,视觉冲击力着实不小。 可眼下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卢箫想到了什么,微微转头,额外留下了一句话。 “妈,我可是军人啊。” 那句话没有温度,却涵盖了一切温度。 娜塔莉亚褐绿色的眼珠流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她经常性忘记女儿军人的身份,只有在一些特定时刻,才能想起女儿曾受过的摧残。 卢箫一头扎进夜色之中。 漫天星光如熊熊火光。 她的脚步稳健中带着急切,羚羊般飞快的步伐卷起乡土小路的尘土;她走出夜色,扎进战场的枪林弹雨之中。 这也是一场战争。 人命的战争。 光是速度快还不够,还需要尽可能保持平稳。羊水一直在流,浸得腰际的毛巾湿哒哒的从而变得无比沉重,托举的手臂也变得黏糊糊的。 每个母亲都值得被敬佩,耳边每传来一声哀嚎,她便会这样想一次。 她能注意到所有人的伟大,却总是忽略自己的伟大。 五百米过后,卢箫渐渐开始感到吃力。 她大口着喘气,腥臭味磨得鼻尖生疼,肺也似炸裂了一般难受。抱着于自己两倍宽的孕妇狂奔三千米是件折磨人的差事,可也不能放弃,必须坚持。 凯瑟琳艰难地睁开眼,尽全力向卢箫的胸前靠,以减轻她的负担。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谢谢你……” “如果你能平安,再感谢我吧。”卢箫闻到了肺部传来的血腥味,可她不敢咳嗽。 “不平安……也该谢你……”唇中的血色越来越浅。 生活只是暂时这样,还是会一直如此? 一双浅绿色的眼睛早就给出了答案。 跌跌撞撞在最后几百米的路上,缺氧与脱力的感觉异常熟悉。无数回忆飞上心头,卢箫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要向前奔跑。 向前奔跑,向上奔跑。 穿越浓雾,穿越夜色。 终于,地平线与树影之间,医院白色的墙体在惨白月光下浮现了出来。 “来人啊!产妇要生了!”卢箫哑着嗓子冲透出些许灯光的值班室大喊。“来人啊!快来人!” 一个普通而寂静的夜晚,因上尉颇震慑而穿透的嗓音而不再普通。小小的乡村医院里立刻冒出细细簌簌的收拾声,然后是忙碌的脚步声。 当值夜班的医生们破门而出时,他们看到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个纤瘦的女子独自抱着两倍宽的孕妇,虽然死死咬着牙,却仍在坚持。 月光下,那灰色的发丝是最纯的水银。 ** 卢箫坐在手术室外,高强度运动后遗留的疲惫席卷她的全身。 六年前,嫂子生产的那个凌晨,哥哥也不在家。 嫂子的骨盆也小,婴儿的头不知怎么就是出不来,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她仍记得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瑟瑟发抖的感觉。刚过二十岁的自己却像个中年男子一般,抱着面色苍白的妈妈佯装镇定。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被抛弃的责任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在这个比烂的社会中,谁不肯烂,便只能被剥削。 身体渐渐脱力,卢箫靠在椅背上,意识渐渐模糊。 她隐约看到了哥哥卢笙那张帅气的脸,高鼻深目,曾是多少少女的梦。为什么总是我陪着你的女人们生产呢,难道我们是一个人吗,她心酸地想。 恍惚间,白冉好像走了过来,冰凉细腻的手盖住她的眼皮。 ——睡吧,我的小长官。 卢箫舍不得闭眼。 即便是幻觉,她也想多看自己的爱人一眼。 金发碧眼的维纳斯半垂下头,浅金色的发丝碰到了她的手背。 ——生活这么无情,竟然还有力气跑步。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白冉抬起了头,狡黠一笑。 ——所以即便是我这样的恶棍,也会控制不住陷进你的魅力之中。 …… “家属呢?你是她家属吧?” 一个粗暴冰冷的声音将人硬生生从梦境之中拽了回来。卢箫努力睁开眼,看到一个白大褂从手术室中走出。 “是。” “叫你半天了,没听见吗?”半夜起来工作谁都不容易,有脾气也是正常的。 “对不起。”没办法,她太困太累了,刚才一直没听见医生的呼唤。 “她老公呢?” “是我哥哥。” “人呢?”很不耐烦。 “死了。” 空气突然安静。 医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语气也柔软了不少:“那你是她小姑对吧,进来看看你侄女?” “侄女?”这个名词很陌生。六年以来,她只有一个侄子。 医生扁扁嘴,叹道:“对,女孩儿。我希望你们家没有重男轻女的传统,不然这个头胎可不太妙。”他见过太多因婴儿性别而闹得不愉快的例子了。 “没有没有。” 卢箫立刻跟着医生走进手术室。 病床上的凯瑟琳奄奄一息,整张脸只能用惨白来形容。她的皮肤本就和雪一样白,现在更是白得可怕。 好在还有呼吸。看到那有规律起伏的胸口后,卢箫放下了心。 “看,这就是你侄女,六斤六两。”一个小护士靠了上来。 卢箫看向护士怀里那团毛巾。 肿肿的眼皮,脸皱得像干透的苹果,所有的婴儿都丑得出奇的一致。说实话她对婴儿脸盲,看不出这个侄女和六年前的侄子有什么不同。 小护士低下头,微笑评论道:“很健康也很漂亮,她这鼻子随妈,将来会很挺的。” 有些新生儿会睁开双眼。 而这个刚出世的小侄女恰巧就是这样一个新生儿。在出世后的一个小时内便感知到了外界的刺激,并以睁开的双眼回应。 而也就是那一刻。 卢箫愣住了。 抱着她的护士也愣住了。 灰色的瞳。 而婴儿的头发也是深灰色的,如稀释到一定程度的墨汁。 小护士看看婴儿,又看看卢箫,看完卢箫,又看看婴儿,形成了永动机。毕竟,灰发灰眼实在是一个极为稀缺的外貌特征,且跟其病床上的母亲极度不符。 卢箫眨眨眼,尴尬微笑。 “多少有点家族基因在。” ** 一家人围着刚出生五天的婴儿沉思。 身体恢复了些许的凯瑟琳拾起了本能的母爱,抱着自己的孩子爱不释手,但她的表情也同样是沉思的。 婴儿的灰发灰眼实在太过特殊。 凯瑟琳是金发蓝眼,已故卢笙是栗发褐眼,娜塔莉亚是栗发绿眼,绫子是黑发黑眼,卢安是栗发黑眼——只有卢箫一人是灰发灰眼。 莫名其妙的巧合。 得亏自己是女人,不然跳进莱茵河也洗不清了,卢箫暗暗捂脸。 娜塔莉亚咳嗽一声,郑重其事地从科学角度解释道:“隔代遗传,和箫箫一样。她爷爷的发色和瞳色就是这样。” 这确实是事实,却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绫子咯咯笑了起来,指着卢箫道:“下次军队怀疑你有问题,你就说你不仅结了婚还生了孩子,这就是你女儿。我敢打赌,没人敢不信。” 娜塔莉亚也笑了起来,怜爱地拍拍女儿的肩膀:“看来这确实是咱家的孩子没错,免得做亲子鉴定了。” 而凯瑟琳也笑了,丝毫没有感到不舒服的意思。 她低下头打量了女儿片刻,满足地闭上眼睛:“这颜色很好看,而且和她救命恩人一样。” “救命恩人?”听到这个名号,卢箫很不自在。 “要不是你抱我去医院,我可能就和这小家伙一命归西了。”凯瑟琳的语气万分诚恳。“这么想来,也应该由你来给她起个名字。” “我?”卢箫有些犹豫,询问式地看向身边的妈妈。 “去吧去吧,”娜塔莉亚凑近女儿的耳边悄声道,“现在你才是‘一家之主’呢。” 一家之主。 四个字分量很足,如秤砣一般砸到心上。 绫子紧紧盯着卢箫的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个“私生女”的姓氏成了一个大问题。 卢箫在余光中感受到了嫂子的情绪,她知道嫂子不希望再来一个“卢家人”分财产,即便卢笙本就没有留下多少财产。 “那个,你姓什么来着?” “让她姓卢吧。”凯瑟琳水蓝色的眼睛波光粼粼。 “我哥哥伤害了你。” “你也姓卢。你是个顶好的人,强大美丽又善良,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她姓的是你的‘卢’。” 听上去很合理,却又哪里怪怪的。 绫子的表情僵住了,但也妥协了。这句话说得没毛病。 于是,卢箫只能挤出一个微笑:“好吧,那就姓卢。” 该叫她什么呢? 看着婴儿不谙世事的纯洁脸庞,她想到很久以前白冉说过的话,突然理解了孩子的可爱之处。 只有孩子能无条件对这个世界保持希望。即便是恼人的哭声,也仅仅是因为想哭而已,不带任何绝望的悲伤。 一想到自己或许也曾是这副模样,卢箫就觉得有些难过。那难过也是无比平静的,似一条小河静静淌过心口。 没有人希望出生于这样一个年代;但既然出生了,那就只能忍受。 卢箫想到了自己的一生,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够踏上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虽然她只活了二十六岁,却感觉灵魂早就苍老了。 伟大是最恶毒的诅咒,平凡才是最美好的庇佑。 “叫她卢平吧。”卢箫看了看小侄子卢安,目光却似穿透他一般悠远。“两个孩子连起来就是‘平安’,平平安安长大过一生,多好。” “好名字,你果然是厉害人物。”凯瑟琳一下子便接受了这个提议。 所有人都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娜塔莉亚笑得皱纹很深,摸摸六岁小孙圆乎乎的脑袋:“安安,这是你平平妹妹!” 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卢安似懂非懂地跟着奶奶重复了一遍:“平平妹妹。” 这时,婴儿睁开了双眼。 而恰巧,所有人都看向了卢箫。 于是所有的目光到同一点上聚焦,整整五双眼睛。 卢箫愣住了。 凄凉的责任这才有了实感。 她明白了,这个家的重担彻底架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作者有话要说: 白:呵呵,全世界都是卢上尉的后宫呢?还有女人为你生孩子? 卢:不是我的! 白:啧,敢做不敢当哦。 卢:真不是我的…… 白:(捏捏卢箫鼻子)知道啦,我就喜欢逗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第68章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很早就有了。 12岁那年,父亲惨死后,独自背着比人还高的行李包走向去世州鹰眼军校的大巴车,还因走得太慢被打了一巴掌。 这种感觉种下了种子。 17岁那年,梦寐以求的研究所关上大门,警徽别到胸前,理想和热情将全部奉献给世州的治安。 这种感觉萌出了芽。 19岁那年,脊背顶着世州高层的黑暗,被囚禁在小黑屋,身体由完整捅成了破碎。 这种感觉迅猛生长。 23岁那年,马皮靴踏上拉瑙的土地,手上沾满鲜血,从今往后再也无法做毫无负担的梦。 这种感觉到达顶峰。 而就在过去一周,叶子掉了,开始老得枯萎。 她为家里严格制定好接下来一年的预算,把存折和相关资产分别交给了妈妈和世州中央银行保管;检查了房子的水器电路,叫工人修缮了老化的部分;带凯瑟琳和卢平去医院做了检查,花费也全部由她支出。 这是她头一次认识到,越来越少的存款竟会如此让人恐慌。 到底还要再长大多少次? 人要成熟到什么程度才能到尽头? 卢箫站在车站边上,背着一个沉闷的黑色行李包,等待发往日内瓦中心城的火车。 “女士,请让一让。”背后传来了几个不耐烦的声音。 卢箫回过神来,立刻向旁边站过去一步。 她看到几个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擦过身边,踏上开往西伯利亚的蓝皮蒸汽火车。这是世州境内剩下为数不多的蒸汽火车之一,再过几个月,它们就要被新型的柴油内燃机车全面取代。 抬头看表,刚过中午,离自己那趟列车出发还有一个小时。 来得太早了。 也正是因为来得早了些,她有更多的时间放空累了很久的思绪。 太阳边沿,不知哪家孩子高高放起了一只风筝。风筝是生机盎然的绿色,让本灰色的钢铁森林不再压抑。 卢箫想到了过去发生的其它事情。 童年时和哥哥在花园里的玩耍,自己跌倒了开始嚎啕大哭,哥哥扔下了手中新买的玩具过来安抚,结果安抚完一转头玩具不见了,两人一块嚎啕大哭。 爸爸刚死的那段时候明明生活拮据,逢年过节时妈妈总把最后一块排骨夹给自己,而哥哥从未对此提出异议过。 停职的日子灰暗无比,自己像条落水狗般溜了回家,饱受孕吐困扰的嫂子看到自己阴翳的表情后,竟进了多年未进的厨房,蒸出了一锅称不上好吃的玉米馍馍。 即便遥远,也有些许温度传递过来。 而也就是想到这些时,她又觉得不累了。 ** 中央陆军部队最后扫平了中东的剩余土地。在最新一版地图中,也门也变成了世州特色的暗红色。 自闪击奈良过后,持续了八个月的战争令双方都伤亡惨重。 只是,有一方先一步不能承受其重。 纵使开战前有再多傲气,现在的旧欧民主联合国也不敢再反抗了。 北半球根本不是他们的主场,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争告诉他们,赤道以北的战场上他们只有挨打的份。 于是,现役执政党东洋社的高官频繁寄来休战请求。 世州却兵力尚足,没打算那么早答应休战。另一批海军绕过南北赤联,开始佯装进攻非洲大陆西海岸。 看到事态越发危险,尽管旧欧南半球的兵力很足,南宫千鹤子也不敢贸然冒险,只得发出最后的协商请求,声称会尽可能让步。 这下,时振州才同意进行一次会见。 2192年8月23日,也门南端的亚丁湾口,时振州总元帅会见了南宫千鹤子总统。 两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坐在实木长桌的两端遥遥相望,似南北半球被宇宙推开的静默对立。 战场无新事,一切都是千百年来前人们玩剩下的。 最后,《也门和平条约》依旧沿袭了老样。 旧欧应承担战争罪责,向世州赔偿军费共四千三百万列欧;旧欧政府必须放开南北半球间的全部商道,允许世州派兵进驻坦桑尼亚、埃塞俄比亚和索马里,并派遣官方领事;由世州财政部主导重定关税,两国贸易往来相关事宜上旧欧海关无权自主。 熟悉的霸权主义。 熟悉的时振州风格。 拿到最新一期的军报后,这则新闻卢箫根本不想再看第二眼。 赢家究竟是谁? 过去几个月内,她在死亡名单上看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约瑟夫,千在熙,冯严……一个个名字冰冷地印在报纸上,成为了历史的陪葬品。 占领北半球就收手吧,难道真的要建立那虚幻遥远的“世界之州”吗? 每次看到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时总元帅有云”,卢箫就控制不住烦闷,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有跟她同样的想法。 又或许,没什么人有同样的想法。更多的人还是像绫子那样,沉浸在战争刚开始的虚幻兴奋中,盼望自己的祖国真有朝一日能立于世界之巅。 “坚定不移地相信时总元帅的方针”“应该让全世界都享受我们的优越制度”“我们将拯救水深火热之中的旧欧人民”,这才是学校和每日宣传交给他们的。 可惜。 所有世州军人都知道,时振州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只是为防止吃相过于难看,矛盾暂时转移。 新的问题由旧欧转到了南赤联。 北赤联早早就抱好了大腿,而一直站在旧欧这边的南赤联成为了时振州新晋的眼中钉。 如果想在明年大批往南半球派兵,那么征服南赤道联合王国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而卢箫刚在日内瓦处理了一个月要务,就又被通知要上战场了。 能者多劳。 这是上级给她派任务时的附加话语。 是啊,能者活该多劳。 卢箫内心毫无波澜,军礼依旧标准得骇人。 ** 《也门和平条约》之后,旧欧内部的政局极为混乱,混乱程度直接到达了七十年来的顶峰。 在多党协作的国家里,危难时刻,谁当政谁倒霉。 九月初,西洋社和中洋社的核心领导开始向议会递交申请,请求其启动对南宫千鹤子的罢免程序。 尤其是极左的西洋社,素来与右翼的东洋社水火不相容。 现任西洋社社长、旧欧民主联合国副总统沃尔夫·费曼于下半年的联合大会列数了东洋社罪状共九十九件,义愤填膺的演讲配上慷慨激昂的音乐,掀起了众多议员的愤怒。 现任中洋社社长、国防部长阮文儒继承了一贯的中立态度,试图搅浑水;但费曼的演讲实在太有感染力,他听着听着,开始向西洋社倒戈。再加上东洋社执政时间实在过长,他也开始表达了对东洋社的不满。 最后,他也开始要求南宫千鹤子上最高法院接受审判。最高法院的现任大法官是中洋社的要员郑多义。 因欠下世州巨额赔偿款,旧欧的通货膨胀速度急剧上升,其人民生活质量急剧下降。 许多民众甚至连夜逃向外国,却被横在中间的南赤联战场拦住了。南北赤联狭长的国土绕了赤道一圈,如勒住命运咽喉的绳子。 进退维谷。 于是,更多的公民开始上街游行。各类花花绿绿的纸板和铁皮上,满是对政府的愤怒控诉。 【废除不平等条约】 【勇敢反对世州霸权主义】 【打倒内贼】 …… 而旧欧宪法规定,其公民有集会自由的权利;大把大把的民众上街游行,各地警察官只能保证大家的安全。 八月底放送的新闻节目中,南宫千鹤子眼圈浮肿,面容憔悴。黑白的电视画面中,她像一个老鬼,疲惫地吐出满是颗粒感的声音。 “政治绝不可只有一种声音,即便它的代价是混乱。” ** 南宫千鹤子的那句话当然没有传入世州,毕竟世州的各类媒体被政府牢牢把控着。 政治绝不可只有一种声音? 政治必须只有一种声音!时振州总元帅的声音! 感谢尚不发达的科技。 纸质媒体非常好控制,电视也不是家家都有的;时总元帅一声令下,北半球便建起了无形的高墙。 但卢箫知道了那句话,也因此悄悄佩服起了南宫千鹤子。 那是后来在收到白冉的信件后,信中的文字告诉她的。依旧是用德语写的,不然铁定要被扣留在海关。 信件算是一种报平安的方式。 战争时期可以发横财,但这横财是无比危险的;战火,检举,审判,随时都有可能丧命。而那女人信守承诺,一直在当一个投机分子,不参与任何国家的政治,一心一意伺机赚钱。 最近她倒腾白糖去了。食物短缺时,人们对多巴胺的渴望达到顶峰,区区一袋白糖能顶得上几筐盐的价格。 信中还讲述了分别后的奇闻轶事,如加勒比海附近会爬树的蚝,死后还保持着站姿的非洲象,打喷嚏后要请求上帝保佑的天主后裔;其间还穿插了各种黑色幽默,批判这批判那,并拿各种残忍的事情开玩笑。 这些文字读起来,就好像她本人近在眼前。 嘴角不住上扬的时候,卢箫感觉自己一定会因此下地狱,可还是忍俊不禁。 在漫长的军舰旅途上,卢箫总是会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 又是三个月没见,看着那炫技一般的圆体字母,心里总会泛酸,却又忍不住去看。 虽然这条大白蛇从不曾在任何场合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但字里行间却能看出思念的痛苦。她最擅长用调侃掩盖负面情绪。 等战争结束了,一定要永远陪着她,卢箫难过地想。 也就是从那一刻,她决定使出所有的气力带领士兵们胜利。 一定要活下去,也一定要让战争尽快结束。 她依旧憎恶霸权主义与军国主义,却发自内心地希望世州尽快占领世界,越快越好——等所有仗都打完了,时振州得到他想到的东西了,这一切苦难与分别就可以结束了吧? 想到大和岛无助的百姓们,她攥紧了拳头。 谁在乎统治者是谁,他们只再乎自己活得好不好;而只要战争没完全结束,他们就不能活好。 2192年9月24日,卢箫带领世州第四集团军,登陆了苏门答腊群岛南部。 时隔三年的熟悉。 第四集团军,那是曾和她在马来群岛出生入死的兵团;只不过尹银焕已调去了别处,今日和她共同指挥的是另外两个直属中央的同僚。 三个胸前佩戴金鹰胸章的刽子手,在温润的蓝天白云之下眺望远山,身后军绿色十字旗迎风飘扬。 他们将按照时总元帅的旨意,打开南赤联的封锁口。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已阵亡,全勤伤身(瘫)接下来两个月争取隔日更吧 第69章 南赤联的环境很恶劣。 十月的苏门答腊比欧洲的盛夏要恶劣得多。 湿热的空气黏在皮肤上,蚊虫嗡嗡吵得人脑袋疼。 卢箫很难想象,为什么赤联人们能忍受长期生活在这种鬼地方。蛇人暂且不谈,他们生来就是要盘踞于热带的;但那些皮肤黝黑的、纯纯正正的人竟也能一年四季在粘腻与毒虫中任劳任怨。 各种寄生虫病和细菌感染开始蔓延。 世州军队从北部带来了新的病菌,将新的疾病撒到了这片本就不净的土地上;而热带本土的疾病也飞快地锁住了世州军队,不知名的毒症夺取了无数名年轻士兵的生命。 疟疾,斑疹伤寒,甚至还有淋病和梅毒——那是战争最先交换的东西。 素来安静惯了的卢箫一般不和别人交谈,饭点时也一般独自闷在营帐里一边看地图一边吃,有良好的卫生习惯,也不会像其他下属那样乱搞关系或招妓。 因此她只得过一次疟疾,而且因战争刚刚开始,医疗部奎宁的储备量尚足,很快就痊愈了。 她很幸运。 只有在这种情况,不善交际与远离人群才成为一种保佑。 如果不在热带,世州军队早就能攻下苏门答腊了;但可惜没有如果,新型疾病给予了南赤联军队天然庇护所。 死去的记忆复活,在这里作战最需要的是军医。 尤其是那些懂得如何治疗热带疾病的军医。 但如今时振州过于自大,不肯向北赤联请求援助,决定坚持自力更生,并以此显出世州军政一体制度的优越性。 明明当年和北赤联合作省去了许多麻烦,卢箫想起当年那一批医术高超的东南亚军医,心底泛起凄凉。 每天在后方战场巡视时,满眼尽是那些触目惊心的疱疹和紫绿色的皮肤,尽管卢箫见惯了各类伤亡,也控制不住胃一阵翻腾。 本就苦痛的折磨中,女性军人受着加倍的折磨。 内衣磨破了只能任粗糙的布料摩擦,胸围稍大些的甚至能磨出血来;紧急跑动中胸口一颠一颠,仿佛能把心脏颠出来。 来月经时,热带湿热的天气会让本就无法干爽的部位更黏糊。卫生棉条毕竟才商用,因其处于起步阶段尚未被常人接受,制作成本很高,再加上运输距离的额外成本,她们只能拿到为数不多的卫生巾。 虽然卢箫很不想承认,但战场上女性确实具有天然的性别劣势。 每次拿女性用品时,她都会感到抱歉;如果没有她们,这些本能变成奎宁和盘尼西林的。 一个残忍的事实。 难怪战争真正开始后,世州开始调整出征的性别比例,尽量减少女性军官和士兵的上场。上层领导开始“让女性回归后方”的方针,对于女军人也是如此,给她们轻松的工作让她们休假,好有时间回家相亲生子。 于是世州军队中的女性比例急剧下降,由战前的22%下降为了2%,仅留下了军医、后勤以及像卢箫这样不可替代的战略人才。 卢箫亲自送走了不少曾经的部下,也听说了不少曾经的伙伴退伍的故事。她去当文员了,她结婚了,她生子了……一个个曾满怀理想抱负的女青年变成了她们本最不齿的家庭主妇。 因病而死的士兵甚至超过了作战死亡的人数。 最后一次上传的电报中,伤亡人数的统计惊醒了时振州,他这才意识到了军医的重要性。毕竟他本人不用上战场,理论和实践有着巨大鸿沟。 是的。 远在日内瓦世宫里的那帮高层怎么也想不到,炮火与疾病的双重折磨下,那些不过十几岁二十岁的年轻生命是如何绝望到窒息的。 ** 终于在11月11日,邦科会战僵持不下的空窗期,中央派了另一批军医前来支援,他们将在南苏门答腊已被攻占的港口城市登陆。 因为去打班港口接送军医这件任务实在过于重要,行军经验丰富的卢箫亲自带领了一个轻骑兵队去引路。 她不能确定电报有没有被南赤联截获,也不能确定南赤联有没有能破译世州密码系统的技术,但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骏马飞驰,马背上的卢箫压低身子。 他们留下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与时刻紧绷的神经相比,骑马是最不累人的一件事情了。 一轮红日从远方冉冉升起,卢箫带领的轻骑兵队终于到达了打班港口。破旧的码头前,军舰的轮廓遮住金灿灿的光,越来越大。 短,短,短,长,长,短,短。 尖锐的军哨声划破天空,这是属于世州的信号。 军舰靠港。 卢箫一声令下,轻骑兵队统一翻身下马。 齿轮转动,吊桥翻到舷桥上,稳定连接。一个肩章有两杠两颗星的男军官下了船,走到了卢箫他们面前。 卢箫上前敬了一礼:“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那位男军官回敬一礼:“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两人微微点头示意后,开始简短介绍。 “我是本次南击的陆军总指挥官,卢箫上尉。” “我是亚热带第二卫生队队长,威尔·克斯滨中校。” 两人程式化地握了一下手。 在对视的那一刻,卢箫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惊异。倒也可以理解,现今的战场上女人是珍稀动物。 本次中央一共派出了十七名军医前来支援。他们排着训练有素的队伍走出船舱,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 物是人非之感。 却没时间伤感。 当年那批军医战死的战死,残疾的残疾,升职的升职,归乡的归乡,若要能看到熟悉的面孔反倒奇怪了。 世州模糊了人种的界限,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交叉出现,黑眼睛蓝眼睛绿眼睛交替浮现,令人眼花缭乱。 卢箫转头,声音平静有力。 “内贾德中士,请带领大家装卸物资。” “是。” 然而再转头时,那群军医中莫名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金发碧眼,肤白似雪,身材高挑。 这个外形不是谁的专利,但只要是她,卢箫总能一眼认出。尤其是右眼下淡淡的褐色斑纹,那是蛇形化时鳞片最先浮现的地方。 但卢箫不敢认出。 因为那人分明就穿着世州的军服。一袭暗红色的军装,红得刺眼,红得嘲讽,苍白皮肤上似绽开了一副血墨图。 世州没有向北赤联求助,这女人竟然就入了世州的伍。她不知道白冉是怎么做到的,也暂时没有心思知道,因为其它情感如潮水般涌上了心头。 大概是感受到了上尉目光的异样,克斯滨中校顺着她的目光看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卢上尉认识她?” “不。”卢箫立刻否认。 克斯滨中校咧嘴一笑:“那也合理,达丽娅确实漂亮,总能吸引住男男女女的目光。” “达丽娅?”卢箫又听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假名字。 “达丽娅·科里科娃。这是她的全名,如果您想知道的话。”克斯滨的语气有些不怀好意。 卢箫迷茫眨眼。 虽然这个名字一股俄裔味,就像妈妈嫁过来前,全名叫娜塔莉亚·伊万诺夫娜;但结合起白冉典型高加索的外形来看,谁倒也不会起疑心。 克斯滨显然误解了上尉表情的涵义,他的眼中燃出轻蔑的火苗,胡须随意扯动了一下。 “虽然她不接受男人的求爱,不过听说她能接受女人的,您可以试一试。” 面无表情的达丽娅,不,白冉从他们身边走过,留下一阵浅浅的海盐柑橘香。 或许那不是真正的香水味,只是记忆中的香水味,别人闻不见。 卢箫便也面无表情:“我没有那个意思,谢谢您。” 三辆货车载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停在轻骑兵队的后方,准备出发。为了减轻运输压力,卢箫的马侧也挂了不少货物,辛苦了那匹偏瘦的马瓦里马。 货车没有给人的空间,因此新来的军医们要和骑兵们一同骑马。这一点卢箫早就料到了,因此此次前来的士兵们都骑着高一米五以上的大马,以载多人回去。 除去开车的,还有十四名军医。 刚好轻骑兵连一共有十五人。 正当卢箫思考要不要把身后的位置留给特定的人时,她看到白冉和克斯滨谈了两句后便走向了一辆货车的露天式载货厢。 很明显,白冉并不打算上同僚的马,而是要挤在破烂压抑的货舱里。 “那个人要坐车厢上么?”卢箫不解地问克斯滨。 克斯滨耸耸肩,跨上内贾德中士的马。 “她腰上有伤,不能骑马。”不知是不似是错觉,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满是下流的暧昧。 腰上有伤?卢箫无意识间皱了眉,她可不知道白冉还有这伤。 其实她早就观察到了,从所有人下船之后到现在这段时间里,只有白冉一人始终刻意离马群远远的;在古早的印象中,白冉也确实从来没骑过马。 最后,另一位女军医上了自己马匹。这次的整个轻骑兵队只有自己一个女性,这位女军医只能上自己的马。 背后传来了久违的正常人的温度,奇异的温热让卢箫有些不适应。 那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军医小心翼翼地问:“卢上尉,我可以扶住您的腰吗?” “请。”卢箫没有多想,人上了马总得扶住一个地方;缰绳在自己的手里,那这姑娘只能扶住自己了。 于是,女军医便贴了上来,环住了卢箫的腰。 一开始还有些许生疏,但几秒之后,像是着了魔一般,那拥抱染上了莫名的亲昵。 或许那就是上尉的特殊魔力。 奇怪的感觉。 卢箫想起了几年前开罗的除夕夜,风有些凉,摩托后座上的那条蛇肆意攫取着自己的温度,不安分的手到处乱摸。 这时她才有了些许负担,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对其她女性有欲望的同性恋。 卢箫下意识眼神往货车厢的方向瞥去,看到装满酒精棉的麻袋堆上,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调侃中带着醋意。 确认其他军医也已上马后,卢箫大声发出指令:“全体听令——出发!” 一匹匹高头大马迈出快步。一部分跟在运输货车前,一部分护送在它们之后,大家仍神经紧绷着,但氛围因新人的到来稍稍轻松了些许。 部分马匹上的军官们破了冰,开始闲谈。反正载着两人的马跑不快,骑着并不费多少气力,尚有多余的精力说话。 素来不善言辞的卢箫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说几句话调节气氛,不然身后这姑娘可能会被板着脸的自己吓到。 哪知,身后的年轻女军医率先开口了。 “卢上尉,您是我的偶像。” “啊?”猝不及防,当事人懵了。“你认识我?” 女军医的语气万分肯定。 “您上过《世州评论报》,是吧?” “这倒是。” “那就没错了!您在采访里的发言给了我力量,激励了我,我那时从没想到,原来我们女人也能成为英雄。” “那当然了,男人能干的我们都能干。”虽然那些采访的套话大多不是真心,但能激励到人就行,卢箫微笑着想。 “所以我一毕业就选择了入伍,像您一样成为一名光荣的军人,为我们的荣耀与理想献出生命。” 卢箫的笑容瞬间僵住。 所以一个本可以安逸生活的女孩,硬生生被自己言不由衷的话拽到了军队里。她本可以成为一个一个普通的医生,而普通医生工作个几年就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那之后,女军医再说的什么话她都听不进去,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 漫长的路途中,太阳由东边挪到头顶,又悄悄从头顶落向西边。 一片迷茫中,卢箫看着前方的路,迷失了自己。 她将眼神歪向一边,求助式地看向车厢一侧,完美地对上那双翡翠般的绿眼睛。那下垂的眼角透露着疲惫,但其间的温柔安抚了一切疑惑。 无意识中,上尉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很细微的弧度。 ** 那天晚上,新到的军医们立刻散到了各个营帐,给饱受热带病困扰的士兵们做检查。 月明星稀,空气湿热照常。 军医们抱着一沓沓表格,提着白色药箱默契地分开。 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卢箫悄悄拦住了那个据说叫“达丽娅·科里科娃”的军医。或许这位军医早就准备好了被拦下,所以才故意走在了队伍末端。 那女人一丝不苟地盘起了通常垂成瀑布的浅金色头发,高高鼻梁上架着熟悉的银色细框眼镜,平静又严肃的神情像换了一个人。 卢箫当然不打算揭穿什么,只是想问清楚。 因为身穿暗红色军服的白冉身上全是违和感,违和得要命。尤其是那肩章上的星很清楚地表明,此刻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下士,而作威作福的女人素来是喜欢骑在别人头上的。 卢箫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混进来的?” “我们认识吗?”白冉露出困惑而单纯的表情。 和她过分熟悉的卢箫一眼就能看出这女人做作的伪装,表示汗颜:“……如果你不想认识我的话。” 听到这话,那张苍白的脸立刻绽出了笑容,调皮重新抓住她的气质。这下,熟悉的白冉才真正回归。 “想,怎么不想。” “所以你怎么混进来的?克斯滨应该会核查每个人的身份。” 只见白冉从衬衫内口袋掏出了一个小册子,递了过来。 卢箫接过,发现那是世州军人证。 而证件上的名字确实是“达丽娅·科里科娃”,而旁边的黑白证件照也确实是一个高鼻深目的女人,发色和瞳色也比较浅,只不过肯定不是白冉本人。 卢箫蹙眉,不可置信。 “这照片……他没怀疑什么?” “这是我青春期的样子。”白冉信誓旦旦,语气严肃到可笑。 “……” 好吧,黑白照片的像素堪忧,只要人种一样,一般人都会忽略这个问题。 卢箫将证件递还给了白冉,锁住的眉头仍没有舒展开。 于是白冉笑笑,接着补充道:“大家都很乐意当逃兵,我都不需要使什么手段。有人代替上战场,除了你谁都会欣然接受的。” 两人静了一会儿。 虽然知道了这女人是以什么身份混进来的,可更重要的事情却依旧不明朗。 卢箫不明白为什么白冉会甘愿加入世州军队。根据这女人的过往经历来看,她应该恨世州恨到了骨子里才对。 难道要实施什么复仇计划?难道要做投机分子,看世州终将取得胜利,要提前分一杯羹? 但她没有直接问这个问题,只是故作漫不经心地调侃道:“以后有人想骂你,大概可以骂‘三姓家奴’了。” 当然也有想要招惹白冉的成分在,毕竟这女人以前可经常用一针见血的玩笑攻击自己。 不过听到这话,白冉不仅没表现出恼怒,反而轻蔑地笑了起来。 “‘三姓’哪够?‘四姓’比较合适吧。” 第70章 “四姓?”卢箫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附近榕树上的蝉鸣重新聒噪起来,让思绪断断续续的。 她知道白冉曾在北赤联军队,又有旧欧公民证,现在加入世州军队;根据已知信息确实应该是“三姓”才对。 那白冉是什么意思? 整个世界也不过只有四个国家。 看到白冉自嘲般挑了挑右眉后,卢箫突然明白了什么。那眼角淡淡的褐色斑纹提醒了她,陌生从心底喷涌而出。 “难道你是从……” 尽管月光充足,夜却一下子比任何时候都要黑。 “没错,我的祖国是南赤联,如果‘祖国’指的是出生地的话。” 满不在乎。 一切表情都在卢箫的脸上僵住。 所以,白冉是从宗教管控最严的南赤道联合王国逃出来的。觉醒和出逃难度直接上升了一个层次。 “我这不比吕布厉害?四面人哎。”说这句话的时候,白冉的语气甚至是自豪的,根本听不出来她是正话正说还是正话反说。 如鲠在喉。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盯着白冉。 看来这女人早就没有任何包袱了。早在三年前,她就曾帮北赤联与南赤联作对;其性质的恶劣程度可与现在不相上下。 可她仍然不能明白。 再怎么样,世州军方可害死了黄莺,这女人怎么能帮世州做事?又怎么能忍心攻打曾给了自己自由的旧欧? 看到上尉的表情,白冉敏锐捕捉到了其意。 于是她耸耸肩,故意补充了一句:“但你知道吗?我最后一个姓可不是‘世州’。” “嗯?”卢箫没明白这句话。 白冉闭眼笑了笑,月光下蝴蝶般的睫毛颤动。 她顿了一会儿,向远处走去;离开之前,她凑到卢箫耳边,红唇微微一动。 “我干脆姓‘卢’算了。” 卢箫的脸颊一下子烫成了烤红薯。 ** 一个很奇怪的事实。 世州军队在南赤联战场上一路畅通无阻,甚至可以称其为一帆风顺。 或许是因为旧欧刚成为世州的手下败将,国内乱象迭生,他们根本无暇顾及外国,即便是自己曾经最可靠的盟友南赤联。 卢箫知道脱离了旧欧帮助的南赤联会变得弱小,但没有想到它竟然会这么弱。 就好像…… 就好像南赤联本就打算投降,而抵抗只是一种形式似的。 不过尽管如此,卢箫也曾负伤过几次,毕竟这里是战场。 而每当负伤之时,她便会见到平常根本说不上话的爱人。那个永远把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带着银边眼睛的金发女郎,明明平常的作风吊儿郎当,但真到手术台上却令人无比安心。 其实像卢箫这样级别的人物,每次都应当由克斯滨中校或赵上尉对其进行治疗;但最终还是由白冉或另一个女军医接下了任务。 都在强调战场上无性别,但事实上性别永远存在。 取嵌入肋骨的弹片时需要脱光上衣,处理大腿的伤口也要扒掉裤子;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尽量优先安排同性别的军医进行手术。 依旧是闷热的营帐中,只不过白衣天使不再是牛哄哄的军医长,而是一个小小的军医下士。 而迷迷糊糊,卢箫总能看到那苍白额角渗出的汗珠。 她发现,只要自己受了伤,再轻微也好,这条从不出汗的蛇也会破天荒地出汗。 镜片后,那聚精会神的绿眼睛也很熟悉。 “卢上尉需要吗啡么?” “不需要,轻伤而已。” “果然。” 白冉的嘴角勾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容。那也很熟悉。 因医疗资源紧缺,小小的营帐里挤了十几个受伤的士兵。痛苦的哀嚎仿佛快要撑破营帐,引爆天空。 手术刀切入皮肤,镊子深入肉中,报复性触到伤口最深处。 “疼了就叫。” “没疼到那个程度。”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但也不完全相似。 在缝合伤口之时,终于不再出汗的军医绽出了笑容。她的眼神往四周狡黠一瞟,便立刻俯身凑到了一直隐忍着的上尉的耳边。 热气轻轻一呼,勾起遗忘了太久的暧昧。 “忍功真好哦,可怎么在床上就忍不住不叫呢?” 卢箫立刻羞得耳朵冒烟。 “咳!”伤口的疼痛化作了一声咳嗽。 其他伤员和军医以为这位长官染上了肺病,纷纷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不过在看到是漂亮的“达丽娅”在为其治疗时,他们的眼光由同情变为了羡慕。 ** 南半球的雨季从十二月开始。 槟榔,红棕榈,贝叶棕,各种形状的叶子在雨点的拍打下啪嗒作响。每天一出营帐,暗红色军服便会湿哒哒地黏在皮肤上。 雾气朦胧间,世州军队停滞在了明古鲁与巨港之间。 反正大胜南赤联已是定局,不差这半个月;中央从明古鲁港口送来了源源不断的物资,一切都不用担心。 今年冬天又见不到雪了,望着水位越来越高的溪流,卢箫有些感慨地想。 此刻的她,正独自一人走在不知名的雨林中。 前些日子通讯部截获了一封与物资有关的电报,因需要确认一下,她便秘密溜出了大部队,来到CL1034国道边上探听情况。 谨慎总是没错的。 早上还是浅浅的阴天,可一过中午,仅剩的一点太阳脑袋立刻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之中。 墨黑的云层席卷天空,豆大的雨点从万丈高的天空中落下。 卢箫带了雨衣,可雨的倾盆程度超乎意料,现在在泥泞的路上行进会有危险。 于是,她选择了在最近的一个小山洞里面躲雨。因为怕泥石流或塌方,她靠洞口靠得很近,雨点打湿了她的衣襟。 那应该是某个南赤联农民的秘密储存仓库,洞深处藏了不少生活用品和粮食,不过她当然不会去动它们。 卢箫坐到地上,半发呆式地看着手中的指南针。她最近经常会出幻觉,经常会陷入回忆之中。 她想起了在拉瑙的基地中制定战略的情景,指南针摆在木制办公桌的角落,指针静静随着笔尖的移动而轻微摇晃。 她想起了在厄尔布鲁士山上的拉练,冻得皴裂的手握住兜里的指南针,和席子佑拄着手电筒的光前进的暴风雪夜。 她想起了大和岛上的孤身骑行,剧烈颠簸上很难分辨出指南针的方向,身后遥远的柴油机轰鸣是死亡的丧钟。 那些回忆都太过遥远,都好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她打了个喷嚏,缩缩肩膀,打算靠在墙壁上睡一会儿。 然而正准备睡时。 “长官好。” 卢箫错愕地抬起了头,意外看到了全身湿得不成样子的白冉。她甚至还悄悄掐了自己的手腕一下,以确定自己尚未睡着。 “你跟踪我?” 那是水中的维纳斯。 额角及颧骨的水珠晶莹剔透,瀑布般的金发紧紧贴着脸颊和脖子,薄薄的衬衫因水而紧贴身体,身体的全部曲线都一览无余。 美到极致的维纳斯。 “反正今天没什么事,出来散散心。”白冉笑着在她的身边坐下,若无其事。 那是一个月来,她们第一次真正的独处。年轻的上尉对此感到怀念,却也觉得幸福得不真实。 “这么大的雨应该好好在营帐内休息,不然会感冒的。”卢箫无意识间就开始苦口婆心。 听到这话,白冉眯起眼睛笑道:“那你觉得蚺为什么一天到晚都埋在水里?” 卢箫蹙眉思考片刻,这才发觉刚才说了一句蠢话。这家伙也算是条热带蚺蛇,这么大的雨反而会让她舒服得不行的。 “所以亲爱的长官,你探出什么所以然了吗?” “没有威胁,近些天来可以让大家稍稍放松了。” 白冉像是早就知道一般,神态无比轻松。 “我就说嘛。” 雨一直下。 叮叮咚咚,噼噼啪啪,溪流湍急,草木盛怒。 白冉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后,舒了口气,将身子靠到了上尉的怀里。而上尉很温柔地将她揽了过来,将自己的胸口借给她依靠。 一切动作早已成为习惯。 卢箫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已能显出皱纹的苍白皮肤;而白冉的鼻翼贪婪地煽动,攫取着爱人最后一丝味道。 雨点抚摸着龟背竹阔大的叶子。 不再年轻的军医抚摸着上尉的肋骨,冰凉指尖停在了那隐隐凸起的伤疤上。 “还疼么?” “不疼。” “疼了要叫。” “不叫。” 然后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阴雨天总能唤起一些阴郁的回忆与阴郁的情绪。 灰色与绿色一同望着天空,望着总也泼不完的天空之水,心情中的平静部分变得黯淡而绵长。 白冉的下巴抵在卢箫的锁骨上蹭蹭。 “我老了吧?” “没有。” “胡说,你看得到我的皱纹。” 卢箫用食指指关节刮了一下爱人美到不真实的鼻尖。 “岁月总要做点什么。有皱纹不代表老,你依旧比别人漂亮得多。” “就会强词夺理。”略带娇羞的嗔怪。 静默片刻。 “你知道吗?在来的路上,我本想捕个鲁氏仙鹟尝尝。头一次来苏门答腊,就想尝尝这儿的特色菜嘛。”白冉的目光开始悠远,也开始悲伤。“但我发现已经捕不到任何鸟类了,速度跟不上。” 卢箫想起了那年在拉瑙的丛林中见证到的一幕。那时的她应该还很灵巧,随随便便就能捕到猎物当口粮吃。 无时无刻都有变化在提醒时间的流逝。 卢箫能理解。过了二十五岁后,她也能明显感到身体各方面机能也在悄悄下降。 于是,她换了个角度安慰。 “明明可以借助工具,为什么非要亲自捕呢?” “我眼神更不好,射不准的。”白冉凄凉地笑着。 “嗯……” 卢箫顿了片刻,盯着远方某棵树的枝头搜寻着什么。 五秒后,她掏出了腰际的枪。 砰! 简单,粗暴。 “哈?”白冉疑惑歪头,因日照不足而圆成满月的瞳孔显得有些呆萌。 卢箫利落地站起来,整理一下衣服,向仍呆在原地的白冉伸出手:“走。” 白冉仍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握住那只手站了起来,然后好奇地跟了上去。 大雨仍然瓢泼,但她们谁也不在乎,任雨点为自己冲澡。 卢箫的头发也湿透了,贴着颧骨的线条。向前走时,她一边用手背抹着眼眶边挡视线的雨水,一边拨开杂乱的树枝与灌木丛。 白冉一边跟着她,一边望着那瘦削却有力的身体线条出神。 终于,在一棵树脚下,卢箫停住了脚步。她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一具精巧的尸体。 那是一种极为特殊的鸟。 通体为艺术品般的亮蓝色,腹部呈白色,脚和嘴巴却是暗暗的黑色。 “一只雄性仙鹟。”一边这么说着,卢箫一边把手中仍残留些许体温的鸟递给白冉。 白冉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瞬间快乐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手指不断抚摸着那具亮蓝色的鸟体,就好似那不是猎物,而是宠物。 “这都隔着几百米了,这么小一只,你是怎么一枪打中的?” 不可置信。 “我是老狙击手了。” “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飞上枝头变凤凰’。”白冉娇媚一笑,也不知从哪胡诌出了这么一句押韵的话。“不想吃生肉了,待我回去烤烤再吃。长官要一起吃么?” 卢箫盯着那只将将一个巴掌长的小鸟,摇了摇头:“你吃吧,我没什么兴趣。” “那我不客气喽。”从拿到鸟的那一刻起,白冉一直轻松而愉悦。 “请。” 两人返回山洞后,在洞里收集了些干草和树枝。因它们受了潮,打火机点了好久才成功燃一个小小的火堆。 卢箫掏出一直珍藏的那把蛇骨刀,递给白冉。 只见她娴熟飞快地处理好那只鸟,然后穿到了一根长长的树枝上。很奇怪,虽然她干着野蛮人的事,仪态却依旧染着优雅的贵族之态。 不到十分钟,火上的鸟肉便滋滋烤出了香味。 白冉悠然地哼着小曲,她哼歌的嗓音也很好听,不愧是学音乐出身的小提琴手。 真美好。 轻轻靠在洞内的墙壁上,卢箫感到了久违的放松。 烤好后,白冉撕下一片肉放入嘴中。她嚼了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卢箫好奇地盯着那烧得焦而酥脆的鸟皮。 白冉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从鸟的腹部撕下了一块肉,不由分说塞进了她的口中。 卢箫欣然接受了这次投喂。 不过肉一入口,她立刻明白那意味不明的微笑是什么意思了。这种鸟虽然观赏起来很漂亮也很苏门答腊特色,但吃起来却难吃得要死,简直比马肉还难吃。 再也不想吃第二口。 不过白冉倒是悠然自得,丝毫不嫌弃这肉的酸硬难吃,一口又一口地品味着这只苏门答腊岛的特色鸟儿。 或许味道是次要的,新鲜劲才是主要的。 看着那在火光照耀下无比立体的侧脸,卢箫想到了过去一个月中一直想说却从没能说出的事。 “其实在南赤联的作战难度很小,你不用来当我们的军医的。” 虽然能每天见到自己的爱人是件幸事,但在战场上看见爱人就不算幸事了;尤其是爱人因自己的原因,被迫加入了本不该加入的阵营。 或许怎样都该道个歉。 白冉歪歪头,似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般撅嘴。 “可人家想陪着你嘛。到处都是毒虫和毒蛇,万一你意外中了毒怎么办呢?” “概率很小,我很小心。” “嗯哼。”颇有左耳进右耳出的趋势。 于是,卢箫补上了最深层的原因:“反倒害你有了心理负担,这让我也很愧疚。” 白冉依旧吃得很慢却很香,并毫不在乎地反问道:“为什么会有心理负担?” “和你爱的国家作对。”因为无论是南赤联还是旧欧,都是世州的敌人。 白冉拿着鸟的手停在了空中。 那双绿眼突然透露出了寒意。 那是卢箫从不曾见过的、无比认真的寒意。 陌生的恐惧揪住心脏的一端,将它提上嗓子眼。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错话,引得白冉愤怒成这个样子。 她舍不得爱人不高兴,只能无条件后悔刚才不知错在哪里的话。 而白冉开口时,那通常调笑的声音坠入了世上最冷的寒窖。 “什么是国家?” 作者有话要说: 暴论:要写出最美的爱情罗曼史! 第71章 什么是国家? 无论是句法层面还是语义层面,这都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句。 但卢箫很难给出明确的答复。因为当它从白冉口中反问出时,冰冷又悲怆的语气令它变得无比复杂。 大雨倾盆的雾气中,那双绿眼如幽幽的鬼火,点燃后反而让空气变得更冷了。 它们在期待一个答案。 “一定范围内的领土、人民和权力组成的共同体。”卢箫的嗓音干巴巴的,和空气的湿度形成鲜明对比。 “啊哈,真有科学性。” 卢箫听出来她在讽刺,便没有说话。 默契久了,白冉也知道旁边的人不打算回答。她随手将没吃完的鸟肉直接扔进了熊熊火堆中,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说话。 “知道我的出生地本来的名字吗?叫巴西。” “现在也叫巴西。”卢箫平静地评论。 看到那个表情后,白冉眼角的褐色斑纹立刻冒出了鳞片的轮廓。每当她控制不住情绪时,便会不可抑制地显出兽化的痕迹。 “但那叫‘巴西帝国’!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国家,一个君主立宪制的南美国家,而不是什么南赤联的破自治州,女人甚至可以露肩膀。” 卢箫感到内心颤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很久以前她当然也想过这些事情,只不过早就被更悠远的历史情绪抚平了。 “那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如果眼光再往前放放,所有国家其实都建立在战争与吞并上,现今这四个国家也没什么区别。” 白冉衬衫下露出的半截手臂青筋暴起。显然,她对卢箫的反驳很失望。 “但吞并到一定程度,就很可笑了。如果在七十年前,我才不用和那些张口闭口便是仁义道德的东亚老腐朽当同胞。” 卢箫冷冷地回应道:“什么是同胞?不管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都是人罢了。”她早就没有民族的概念了。 “我们现在的这片土地本该能听到叽叽喳喳的印尼语的,而我的家族们本该说满是大舌音的葡萄牙语。如果不是那些来自旧普鲁士的医学书籍,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西文字母长什么样。”说着说着,白冉脸上的鳞片越来越多,一开一合的口中,牙齿也越发锋利起来。 卢箫丝毫不惧怕那恐怖的兽化趋势。 她只是很担心,并悄悄扶住了白冉的手臂摩挲。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状态还是一年多前。 当这样一个女人都无法控制情绪时,吼出的话怕是最复杂的心结。 “但事实上中文的信息密度最大,最适宜社会发展。”话一出口,卢箫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 这时,白冉的嗓音开始破天荒的颤抖:“是啊,他们一味追求语言传达的效率,学着世州的样子将中文定成官方语言,抹杀的其它的语言和文化。但你知道吗?印尼语效率比中文还要高,只是时振州不会讲罢了。暴.政,都是暴.政。” 一针见血。 以前的一针见血是戏谑的,今日却是悲愤的。 卢箫想起了叛逆期读过的禁书。很久以前的世界,或许确实是多彩的,虽然从未得以见证过。 可惜人总受限于自我经验,她找不到任何适当的思想或语言,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白冉。 “你怎么忍心谴责我?”无比受伤的语气。 注视着那双清澈又渴望的绿眼,卢箫死死咬着唇,直把唇最后一点血色咬没。 愧疚冲昏了她的头脑,她为擅自评判白冉而抱歉。 “我同意你的说法。” 雨点猛烈地撞击丘陵,合上了白冉剧烈起伏的胸脯。 暴雨倾盆间,仅存的遮盖被冲刷干净,愤怒与委屈孤零零地立在旷野之上。 白冉终究没能控制住。 或许是情绪太过失控,或许是年纪大了;她的嘴瞬间凸起,鳞片刷一下蔓延开来,盖住了整张脸。 很快,她的形态便不再能称之为人,而更接近一条即将生吞猎物的蚺蛇。 那颗蛇头近在咫尺,信子一吐一吐,甚至能看清楚上面每一条细纹和每一个鳞片。 没有惧怕或排斥,只有难过与心疼。 卢箫知道,白冉一直在竭力摆脱兽性的控制,保持人的尊严是属于她最后的倔强。 刚变成蛇形的白冉好像有些脱力,她一个不稳,身子向火的方向倾去。这怪不了她,只是愤怒会让人无力。 “小心!”卢箫及时上前揽住她快触到火焰的身体。 然后很自然地,将那条通常会被形容成“丑陋骇人”的蚺蛇无比亲昵地搂入怀中。 雨渐渐小了。 似意识被抽取了一般,白色的巨蚺瞪大眼睛,静静躺在上尉的怀抱里深呼吸。肌肉记忆般,她的身后悄悄探出一条粗壮的尾巴,缠住了上尉盘起的腿。 “如果没有赤联吞并其它国家,那些女人本可以不用戴头巾的。我淋了雨还不够,他们竟然想让更多的人一同淋雨。”蚺蛇凸出的嘴僵硬得一张一合,每个细胞都在诉说着无力。 “我明白,我跟你一起谴责这个世界。” 卢箫曾以为白冉那满不在乎的神情下,真的是什么都不在乎;或许她确实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爱人的态度。 温柔是最有力的剥皮器。 从不曾听过的弱小与无助,终于在那一刻全部展露了出来。 “所以我加入哪个军队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是乱七八糟的国家,这个操蛋的世界。” 无比落寞的声音,像滚到沙地上的珍珠,一颗颗敲打在听话人的心上。 卢箫垂下了眼,悲哀从嗓子中滚落,滚到抽搐的心脏上。 “我现在能理解你了。对不起。” 那条蛇抬起眼睛。 虽然看惯了那双绿眼在人脸上的样子,不过当它们安在一条蛇脑袋上时,倒也毫无违和感。 唯一有违和感的是,明明顶着粗鲁凶恶的野兽模样,眼神却纯真柔弱似初生的孩童。 白色蚺蛇的瞳孔动了一下。她因没有眼皮而无法作出眨眼的动作,但卢箫明白她其实是想眨眼的,便点点头以示回应。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怕,还敢抱我?”蚺蛇不解地问。 “为什么要怕你?” “因为我现在的样子。”说完后,她还特意张大嘴,将尖牙抵入上尉纤瘦的脖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咬断颈动脉。 卢箫笑着摇摇头,仍紧紧搂着她:“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我知道是你,就不会怕啊。” 时隔太久,粘腻粗糙的触感有些陌生,但上尉只会搂得比以前更紧,因为兽化后蛇皮的温度比往常还要低,她怕爱人着凉。 “可那年在拉瑙你吓得不轻吧。”无理取闹的娇嗔。 “那时候我们又不是爱人。” 蛇的眼珠狡黠地滴溜转了一圈,带着坏坏的笑意问:“那你愿意和这样的我接吻吗?” “当然愿意。不过根据面部结构的差异,我们应该很难真正吻到对方。”无比真挚的话语,一本正经的分析。 听到这话,那条巨蚺笑了;笑得很开心,也很温柔。 那是卢箫头一次看到一条蛇露出笑容。很奇异,也很美。 雨停了。 白色的蚺闭上了眼睛,细长脑袋上淡褐色的斑纹也很安静。渐渐的,她的嘴缩了回去,鳞片也隐没到了皮肤之下。 看到她重新平静下来,卢箫重重舒了口气。 她抽出一只手,摸摸怀中女人湿漉漉的发顶。好奇心让她暗暗后悔,刚才本该摸摸那颗蛇头试试看的;看惯了之后,再回想起那颗蛇头,竟会觉得很可爱。 白冉微微低下头,方便她摸自己的头发,并在她的怀里蜷得更紧。 “所以聊了这么多,你依旧要待在世州军队吗?” 问句与回答间好像隔了几秒,又好像没有。 卢箫不假思索:“是的。” 白冉瞳孔皱缩,猛地抬起头,神经质地抓住她的衣领。 “为什么?” “因为和你不同,世州是我的救命恩人。” 冷静,理性。 白冉皱起眉头,每个表情的细节都写满了困惑。 卢箫继续解释:“我爸死的时候欠了很多债。我妈妈没有也很难找到工作,我哥哥还没高中毕业;如果不是世州,我们全家是要喝西北风的。那时的我太小,什么都想不到,唯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是出卖身体,甚至都和老板谈好了第一夜的价钱。所以每当遇到红灯区的小姐们时,我就会想,如果过去出了点差错,我应该也是她们的一员。” “呵,原来如此。” “但那个时候,一个叫徐伯乐的军官出现了,现在他已经老得退伍了。”卢箫的目光渐渐悠远,看到了很久不曾看到的事物。“世州军方给我了奖学金和入伍的机会。如果没上过军校,我根本不会读书的,更不会知道原来我可以做到这么多厉害的事情。” 悲怆渗入心底,缓缓流淌。 她们肩靠着肩,身体渐渐脱力。 卢箫叹了口气。 “即便它是一个虚假的国家又能怎么样呢,它曾经给我的温度,无论怎样,也不该忘记。” “明白了。”白冉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绿色的瞳映出橘色。 卢箫注意到了气氛的低迷。 于是她重新神采奕奕,振作了起来:“等这场战争结束,说什么都要退伍了;然后我就回家种地,和你一起好好生活。它给我了体面的权利,我给它称霸的权力,扯平了。” 听到这话,白冉露出了一个凄凉的微笑。 卢箫眨眨眼,笑着补充道:“当然,如果你嫌弃我当农民的话,我想想……当个小学数学老师吧,中学我学历不够。” “战争结束?如果看不到战争结束呢?” “什么?”尚沉浸于憧憬的卢箫问得心不在焉。 “如果你看不到战争结束呢?那还有未来吗?” 卢箫明白她的担心,立刻答:“我会尽量避免亲自上阵危险的事情,不会战死的,你放心吧。” “如果是因为其它不可抗力呢?” 卢箫突然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明明是湿热的盛夏,她却感受到了刺骨的冷。 “你什么意思?” “一个假设,想让你放眼当下而已。”白冉挑挑眉,但笑容仍然凄凉。 过往的片段在卢箫脑海里飞快闪现。不对,不是假设,这女人不会乱假设如此奇怪而悲伤的事情。 她警觉地顶着白冉:“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白冉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尝试打哈哈掩盖过去。“放心吧,如果你死了,我第一时间会殉情的。” 人所作出的一切假设都基于现实,她一定知道些什么。而且根据第六感的指示,这个现实恐怕会很可怕。 卢箫抓住白冉的胳膊,不依不饶:“告诉我。” 然而白冉终也没有回答。 她一开始就不打算回答。 她只是扣住了上尉的下巴,然后狠狠吻了上去。侵略性的吻渐渐化作上下挑逗的手,剥离上尉本紧绷的思绪。 而吻着吻着,疑问很快在上尉的脑海里融化,最后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日一重复:这是治愈文治愈文非常治愈(魔鬼低语) 周六加更一章~ 第72章 那天晚上,卢箫在营帐里审阅后勤保障的表格时,门外响起了内贾德中士焦急的声音。 “报告。” “请进。”昏黄的热燃灯光中,卢箫头也没抬。 内贾德中士匆匆走来,刚站定就说:“报告长官,达丽娅喝多了,醉得很厉害。” 那个名字让心脏颤动了一瞬。 不过卢箫只是蹙了蹙眉,注意力依旧在工作上:“跟我有什么关系?” 显然,这句话把内贾德问得很尴尬。他僵硬地张了张嘴,好像接下来的话很难启齿一般。 “有话快说。”卢箫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抬头看向局促不安地下属。 “她非要您过去,谁也拽不走她。”内贾德咽了口口水。“当然,我们没怀疑您和她有什么。” 后面那句话颇有越描越黑的态势。 “……知道了。”卢箫立刻放好文件,从座位上站起。 刚走出营帐,卢箫就听到了远处的吵吵嚷嚷。大约在一公里外,不像是吵架,像是正常聚会的喧闹,却又比聚会的喧闹嘈杂些许。 带路的内贾德中士走在前面,他高状的身躯挡住了月光,形成一片黑暗的阴影。 看着他的背影,卢箫不禁在心里感慨时间的流逝。 那年在拉瑙的他不服管教的样子很是滑稽,但如今变壮了也变沉稳了;而自己的身体机能倒是下降了,若今日再出手,恐怕也不知道谁会把谁先扳到地上。 “那个……不知您还记不记得,达丽娅长得好像当年的那位白少校。”或许是路途有些遥远,内贾德终于鼓起勇气和这位女长官叙旧了。 卢箫愣了一瞬。不过她丝毫不意外,毕竟当年白冉在训练场的样子实在过分引人注目。 “嗯。” “您说,这是天意,巧合,还是幻觉?”内贾德的声音变得有些魔幻,似在憧憬,似在缅怀。“是不是战争也能像那年一样,很快就结束了呢?” 好似一根鱼刺卡在嗓子里。 卢箫的睫毛颤动一瞬,说:“那年的战争并没有很快结束,只是个开始而已。才过了三年,我们就又在这里相聚了。” “您说得对。”内贾德的声音一下子气馁了。 没有人想打仗。 大家都在默默忍受。 卢箫抿了抿嘴,抬眼看向夜空中的月亮,今夜是个满月之夜。 “但南赤联战场很快就会结束,之后你们就可以暂时休息了。” “真的吗?” “真的。” 那是卢箫早就根据战场形势得出的结论。而且有传闻说,南赤脸政府已经在起草投降书了。 终于走到了一群人喧闹的地方。 然而刚看清楚那群人在干什么时,卢箫的脸就绿了。 一群男兵正围着一个女人窃窃私语。就像夜总会里,一群人围着台上的脱衣舞娘扔钱一般的氛围。 他们的眼光色迷迷的,可碍于军队纪律,他们谁也不敢上前轻举妄动,因为那女人是个作战同僚。 耳边传来了下流的品头论足,很熟悉的战场风情,但一直包容性很强的卢箫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这么反胃过。 她强硬而焦急地拨开人群,发现被围着观看的正是白冉。 只见那女人坐在草地上,手拿一瓶半空的啤酒,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子。 她正跟男兵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而仔细听她话语的内容,依旧是熟悉的口无遮拦的风格,口中的黄段子甚至比男兵们的还恶俗上几百倍,这让男兵们笑得越来越暧昧,越来越猥琐。 刚听两句,卢箫就感到脸颊在烧。 这些浑话的威力可比以前听到过的任何一句都大。她都不知道原来那个张口闭口神学政治的女人,竟然也能说出如此下流到极点的话来。 有伤风化的事情不止于此。 她的衬衫扣子全开了,露出了白里透红的胸脯与腹肌,引得周围的男兵们一阵咽口水。她的头发同样也是凌乱的,就好像刚睡起来一般慵懒而满不在乎。 说着说着,好像是渴了,她抬起啤酒瓶咕嘟咕嘟喝了起来。因抬起的角度实在过于狂放,淡黄色带着酒气的液体从嘴角涓涓流出,顺着下巴流成一条小河,再滴答滴答聚到锁骨之中。 这女人又在发什么疯,卢箫咬牙切齿地走上前去。她可不记得酒量无敌的白冉会喝醉,肯定是故意耍酒疯引人注意的。 醉醺醺的女人眼神和听力都不太好的样子。直到上尉走到了视线的两米内,她才注意到,嘴角在不经意间勾起。 白冉懒懒地抬眼,脸颊红成几小时前的晚霞。 月光下,卢箫与那双灰绿色对视一刹。她有些困惑,因为好像在那眼神中找到了奇异的悲伤。 周围的窃窃私语变本加厉,黄段子的主题加了另一个人。其实他们并没注意到走进来的人的身份。 卢箫尽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带上责怪,同时蹲下去,尽可能铁面无私地将白冉的衬衫扣子扣上。 “你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为了忘记。” “忘记什么?” “忘记我喝了这么多酒。” “……” 都不用看她的脸,卢箫就听出来了这些话的嘲讽意味。白冉又在调皮。 呛人的酒气。 虽然卢箫早就不再对酒精感到恐惧,但此刻白冉身上的酒气实在过于浓重,让她不得不放浅呼吸。 系好扣子后,上尉叹了口气,严肃地盯着她:“你知道你违反了军队纪律了吧?”她确信白冉的意识实际是清醒的。 背后莫名传来了一阵口哨声,也不知道是谁不要命起了哄,抑或是没看清楚来的究竟是哪位长官。 “洛斯!”内贾德尴尬地小声训斥。 卢箫转过头来,冷冷地盯着周围的男兵们,眼神可以杀人。 “都没事干吗?” 男兵们困惑地看向说话人的肩章,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的最高长官卢上尉。 而反应过来后,他们立刻四散奔逃,只祈求长官记不得他们的样貌。 待周围的人散去后,白冉无辜地笑了笑:“处分?无所谓,又不敢开除我。” 说罢,她装作不稳,直接向上尉的身体倒去。 猛然附加的重量让蹲姿的卢箫差点晃到地上,赶快撑到草坪上保持平衡。但她终也没有推开浑身酒气的白冉,温柔地任她熊抱。 “你怎么了?” “如果能在30岁之前就死去多好?青春永驻呢。” 卢箫以为她在怀念死去的黄莺,内心一阵酸楚。刚想开口安慰时,却因白冉的下一句话噎住了。 “这样你就能永远只记得我最好的样子。” “我说过很多遍了,只要是你,岁月的痕迹也是美的。”卢箫轻轻拍拍她的后背。 白冉的语气越来越像个委屈的小女孩。 “今天我站在镜子前,我发现胸有下垂的趋势了。” “那是因为你丰满,跟年龄无关。” “我也没有吃很多,可腰围还是变粗了。” “哪有?我感受不到。” “我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我倒持有相反的意见。你的脾气本来很糟,现在反倒越来越好了。” 但白冉好像越来越不清醒,甚至开始自说自话。她接下来的话既没有回应卢箫的安慰,也跟前面的话都没有关系。 “也是呢,反正大家的日子都不多了……” 莫名其妙的话最让人害怕,正如白天时听到的那个假设一般。 卢箫内心一颤,问:“为什么?” 而环在身上的人并没有回应。 她沉沉睡去了。 ** 2192年12月27日,南赤联正式向世州递交了休战请求。 而卢箫很庆幸时振州没有贪得无厌地无限拉长战线,立刻就同意了。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现今世州的主要目的本就不是南赤联,而是旧欧;真正要处理南北赤联的时候,会在已经吞并旧欧之后。 南赤联处于当今世界的食物链底端,世州甚至都没额外派外交官前来谈判,而是把谈判任务随意交给了三位佩戴金鹰胸章的指挥官们。 这个外交队的组成看上去带些侮辱性质,但南赤联不敢对此表示异议,其最高长官们只能连夜飞来万隆接见谈判。 莫名其妙,卢箫就坐到了本该是席子英坐到的地方。 莫名其妙,她就成了代表世州的高官。 长桌的一端,坐着三名世州军官。 长桌的另一端,坐着南赤联的政府要官。 那是卢箫第一次亲眼看到只在报纸上出现过的人物。 政教合一的体制下,神权统治高于一切,那些人物既是南赤联的领袖,也是拉弥教的领袖。 最高领袖,朴在闵。 总统兼拉弥教指导部长,海因里希·施朗;和他很可能是下一任总统的儿子奥斯卡·施朗。 副总统兼国家利益委员会会长,沙姆思丁·托谬。 其他站在后面的南赤联高官也是清一水的男性。他们官员的性别构成是世界上最夸张的极端:根本没有女性。 卢箫能明显感受到对面这帮男人看向自己时的诧异,心底立刻泛起一阵悲哀。 唇枪舌战。 谈判是另一种战场,留下的也只有残忍。 虽然有些同情,但卢箫知道,她只能代表本国利益谈话。于是她和另外两个世州的魔鬼一样,在本就不平等的条约上继续压榨这个赤道小国。 谈判似粘稠的米糊般艰难推进。 虽然卢箫的大脑在条约上,但意识一直停留在别的地方。这次见面让她观察到了一些熟悉但异样的细节。 海因里希·施朗和奥斯卡·施朗。 高鼻深目,皮肤苍白似雪,典型的高加索长相;身材高大,均超过了一米九;浅金色的头发,浅绿色的眼眸,光线充足时瞳孔会相应变细。 和自己爱的那条蛇一模一样。 刚看到他们时,这种感觉就存在了。 谈判过程中,卢箫的余光总忍不住往施朗们的方向瞟。 他们一定是蛇人,说不定也是巨型蚺蛇;而细细联想他们的姓氏时,更是脊背渗出冷汗。 施朗。 Schlange(蛇)。 这大概率正确的猜测也在海因里希的身上得到了验证。 根据官方资料,海因里希今年应该才六十二岁,明明是和时振州差不多的年纪;但其苍老程度却远大于时振州,甚至看上去有种命不久矣的感觉。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要带着接班人参加这次谈判的原因。 “诸位,请尊重他国人民根据国情自主选择发展道路的权利。”就连海因里希说话时文绉绉又虚伪的样子,以及特定的贵族仪态,都能看出白冉的影子。 但另一个困惑涌上心头。 所有的蛇人都是这样吗?连外貌特征都和白冉一模一样? “世州很尊重贵国的人权,只是希望我们双方能够达成友好协作。”不知是不是错觉,卢箫总觉得那双绿眼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似长满海藻的千年深井。 谈判结束。 世州军方保存好了条约书,双方相对敬礼。 “我们还准备了晚宴,由我们南赤联最好的一批厨师操刀,请您们赏脸参加。” “谢谢你们的费心,我们会留到晚宴结束的。”来自世州的霍夫曼中校礼貌地点了点头。 正当卢箫打算和另外两位军官离开时,海因里希颤巍巍抬起了手。他身旁的奥斯卡绿色的眼仁颤动,好像也想说什么一般。 “卢上尉请稍等,我请求和您谈两句话。” 正要出会议厅的卢箫停住了脚步,一脸狐疑地看向金发绿眼的老人。很滑稽,明明自己比这位老人小上近四十岁,却要被以“您”相称。 海因里希微微低头:“我保证和政治无关,只是一个私人问题,很快的。”其实他的头大半已经白了,但浅金色和白色的差异并不明显,因此人们经常会忽略这一点。 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厅,卢箫犹豫地点了点头。虽然跨国交流按理来说需要另一位军官的陪同,但短短几句话应该问题不大。 “您请速讲。” 海因里希张了张嘴。他年迈的身子站不太稳,奥斯卡立刻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奥斯卡给父亲使了个眼色,询问要不要由自己来问,却被海因里希坚定的眼神否决了。 卢箫等待得有些着急,不过她选择耐心。 终于,海因里希开口了:“您认识一个金发绿眼,或许如今也叫萨凡娜的女人吧?她在哪儿,活得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n个伏笔,包括标题……争取在80章内把伏笔全部破出来 第73章 听到这问话,卢箫既意外又不意外。不意外的是,她早就想到了海因里希一定和白冉有些关系;意外的是,她不明白海因里希是如何得知自己可能认识她的。 “认识。” “那她现在在哪儿呢?活得如何呢?”海因里希急切地抬起老成枯枝败叶的手。 这时,卢箫注意到且明白了另一件事,瞬间明白海因里希是靠什么判断自己认识白冉的了。因为他说话时轻轻扇动了鼻翼,很轻微,却很容易被曾当过军警的上尉捕捉到。 靠嗅觉。 那是蛇最擅长的搜索方式。 “恕我不能透露给陌生人透露别人的现状和行程。” 卢箫礼貌地拒绝了,就像以前千千万万次在警卫司面对急切的家属那样;她不打算询问或拆穿什么,就让若隐若现的秘密躺在若隐若现的落叶中。 奥斯卡瞪大了眼睛,一副血气方刚的冲动样子。当然,他看上去四十出头,也不能用血气方刚形容。 但海因里希扼住了儿子即将冲动的发言,温和礼貌地补充道:“但卢上尉,我们不是什么陌生人,我们是她的家人。” “家人?”卢箫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一个问句还是陈述句。 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他们确实长得和白冉很像。 海因里希浅绿色的眸掠过一丝悲切的水光:“我是她的父亲,这是她的哥哥。她的全名,您肯定能猜到了,是萨凡娜·施朗。” 萨凡娜·施朗。 卢箫感觉自己快要不认识这个姓氏了。不,或许是快要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天旋地转。 酸涩泛上心头,她想起了那年白冉在窗台边抽烟的场景,而现在才能理解那忧愁又克制的表情的含义。 原来当年一枪击毙的南赤联军官爱德华·施朗是她的亲人。 传言都是真的。 他们何止是熟人,是同一个家族的亲人。 刽子手的过往让她内心愧疚,海因里希不符合年龄的苍老让她同情。卢箫决定隐去一些事实,用中立而温和的概括回应他的期盼。 “萨凡娜现在从了商,跨国贩卖盐糖。” 两个南赤联男人的表情由期待变成了错愕。 奥斯卡握紧了拳头,终于忍不住,在父亲的错愕下没礼貌地喊了起来:“女人怎么能干那种事?她还是那么不要脸,天天和女人在一起?” 又一些过往的片段在脑海中闪现。 ——一个赤联的女人已是不幸,而一个赤联的同性恋女人更是不幸中的不幸。 ——没了原生家庭后,我根本不觉得失去了什么,反而得到了不少东西。 怒火在卢箫的心底安静燃烧。 但作为一个素质良好的军官,她的表情依旧冷若冰霜:“或许吧,我不清楚。” 海因里希的表情则是厚重而沉思的,像是深陷于回忆之中无法走出。 “她活得如何?” “总体来说她活得还不错,挺自由自在。”大概这也是白冉会让自己说出的答案,卢箫想。 奥斯卡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不公,一脸咬牙切齿;海因里希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如果你能见到她的话,能不能替我问问,她愿不愿意回来再见见我?我恐怕也没剩些时候了。” “爸。”奥斯卡拽拽父亲的袖子,以此对不吉利的话表示抗议。 时间冲洗了一切仇恨纠葛。 再仔细看,海因里希的绿眼上覆盖了一层淡淡的白膜,很可能是白内障的痕迹。 拉弥教对女人并不友好,即便是其指导部长的女儿。或许他也是被逼无奈。 卢箫很想安慰这位命不久矣的老人,却也无法昧着良心说假话。 “她不会回来的,您知道为什么。” 海因里希绽出一个苍老且苍白的微笑。在那布满皱纹的白皮肤上,微笑被衬得越发苍白。 “我问的话太蠢了,她当然不会回来,我们也不会欢迎她回来。” 什么东西堵在了心间。 卢箫越来越觉得窒息,冲这位南赤联总统微微颔首:“那么,我告辞了。” “很抱歉占用了您的时间。”海因里希无力地说。从那句话起,他已经一点力气都没了。 卢箫点头示意后,便转身向会议大厅走去。刚才谈话的时间略微有些长了,她担心另两个同级军官起疑。 背后的声音比以往更苍老。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那声音却很留恋,就好像上尉带走了熟悉的气味时,把熟悉的人也带走了。 那是她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女儿了。”似喃喃自语,似悲愤控诉。 大门轻轻关上,和那日的黄昏一样轻。 另一段尘封的往事开启了回忆。 卢箫这才想起,那年失踪的南赤联外交官小姐也姓施朗。南赤联唯一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女外交官,艾希莉娅·施朗,好像也是他的女儿。 白冉怨恨的神情一直刻在脑海里。 海因里希悲切的神情也依旧清晰。 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类似“活该”的字眼,即便是在心里;她也依旧不敢轻易评判别人。 这个年代,幸福已成了一种奢望。 何止是幸福,活着都是一种奢望。 ** 那日的晚宴,南赤联搬出了国宴厨师,笑脸相陪招待侵犯他们的恶人。 椰子酱拌米饭,酸辣咖喱,辣牛肉,巴东酱大蟹,再配上牛油果咖啡。 熟悉的赤联风格,肉食占比很大,也和白冉平时的吃饭习惯一模一样。卢箫和另外两位男军官坐在长桌的一端,默默吃着几个月来最豪华的一顿晚餐。 对面的朴在闵总是微笑,沙姆思丁·托谬也在微笑。他们的笑容满是发钝的刀子,无可奈克的耻辱刻骨铭心。 而海因里希并未出席。 卢箫垂眼看盘里的食物,只为避开他们的目光。 不管过了多少年,一定也会记得今天;于是她开始憎恨起自己超人的记忆力。 ** 拿到海因里希去世消息的那天,苏门答腊岛阴雨连绵。巨人踩过云朵,溅起细细的水花,从万米高空坠入人间的雨林。 卢箫蜷在营帐里,盯着报纸上的方块字出神。 这是南半球进入盛夏后,她头一次感到寒冷;刺骨的冷,从骨髓渗出的冷。 看到这则消息的白冉会是怎样的心情? 看到这则消息的她会不会变回萨凡娜·施朗? 那天归来后,她一直没找过白冉。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以及如果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反应该怎么办。更何况,在军队里进行私人谈话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今天,卢箫认为应该去找一次了。虽然这女人总能无比巧妙地藏起悲伤的情绪,可被掩盖掉的悲伤也是悲伤。 明天除了必须留在这里的驻军,世州军队将开始分批撤兵。 南赤联的战场就这么结束了。 自从白冉加入军队,卢箫竟开始舍不得战争结束。她知道这是一种低劣又残忍的想法,却总控制不住这么想。 她放下手中的报纸,走到营帐门口,拨开厚重的布帘。 澡堂般的湿气扑面而来,整个脸颊立刻蒙上了一层粘腻的水雾。她一直不喜欢这种湿热的环境,这和家乡的夏天相差太多太多了。 一走出去,卢箫就看到淅淅沥沥的雨中,空无一人的山脚下躺着一个人。朦胧雾气中很难分辨出来,但她还是一眼就发现了。 人们都在帐篷里躲雨,唯有那条蛇特意躺在雨中。 只见白冉躺在茂密的青草间,毫无顾忌地敞开上身的衣服,双手垫在脑后,右腿蜷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雨点打到她的鼻梁,她的胸口,浸入她苍白的皮肤,整个人就像沐浴在浴缸中平静惬意。 卢箫没披雨衣,直接走进了雨中。 她很少感冒,尤其在苏门答腊这种没有空气污染的地区,淋雨并不会造成什么恶果。 那段距离只有几百米,却总令人觉得越走距离越远。 那具身体的轮廓融进爱与美之神的梦中,明明天空暗得可以,却隐约在她身边找到了一圈光芒。 “你还好吗?”在相距五米时,好像是为了抓住什么即将消散的东西一般,卢箫喊了一句。 本闭眼休息的白冉睫毛颤动,睁开了双眼。眼神直直地望着天空,仿佛声音是从天上传来的。 “我一直很好。” 滴,嗒,滴,嗒。 不断有雨点打到眼皮上,卢箫被迫抬起手,用手挡住干扰视线的雨水。犹豫片刻后,她走到白冉身边,并排躺下。 草地也是湿漉漉的,躺下的那一刻,卢箫感觉像后仰倒到了游泳池中。她本不喜欢,但白冉躺在身边,便莫名爱上了这种感觉。 两人安静躺了一会儿。 “我见到你父亲了。” “我知道。”毫无意外之情。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他不觉得说我的名字脏了他的嘴么?” “怎么会。” “你一定要告诉他我活得很好。” “我说过了。” “谢谢。” 卢箫顿了顿,说:“你父亲的态度还不错,他甚至还想临死前再见你一面。‘其人将死,其言也善’吧。” 她决定隐去一些细节,虽然不知道白冉能不能猜出来。 白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真可惜,那老家伙死得太早了,不然我一定给他寄一封信,让他好好看看,可以抽烟喝酒乱搞关系的女人有多幸福。” 酸楚。 或许身为拉弥教的最高检察官,也只能那样管教女儿。若一点爱都没有,拉弥教最叛逆的女人也不可能那样走出国界。 卢箫陪她凄凉地微笑:“是有点遗憾。不管怎么样,他至少给了你学医的机会。” “这点我倒是很感激,虽然我讨厌医学。至少我不是个文盲了,能看懂大部分赤联女人看不懂的文字。”白冉轻轻笑了两声,从草地上撑起来。“自从你得知了我姓施朗,一直在暗暗愧疚吧?” 本就没扣子的衬衫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散到两边,胸前傲人的轮廓直接暴露在了空中。 “什么?”一个雨点猝不及防地打到卢箫的眼睛上,令她慌张闭上了眼。 “愧疚你打死了爱德华。” “嗯。”卢箫也从草地上撑了起来,却没敢看向那双绿色的眼睛。 刽子手的双重愧疚如潮水般袭来。 “施朗家族很大,他的关系和我并不算近,虽然童年时玩得很好,可长大后男人们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放心吧,当我知道他的死讯时,只能想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卢箫没有回应。 白冉抱起双腿,头埋入膝盖间。声音被她的腿阻碍住,变得闷闷的。 “下次能不能帮我崩了奥斯卡?” 奥斯卡。 卢箫的脑海里回放出了他控诉又焦躁的表情。直觉告诉她,这兄妹俩一定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因此白冉说出这句话时她丝毫不意外。 如果可以的话,卢箫宁愿一生从未杀过人。但即便如此,她仍诚恳地答:“如果你需要的话。” 错愕与感动闪过埋在膝间的绿眼。 白冉挺起身子,歪头看向一脸认真的上尉:“但我更需要你的双手不再沾多余的鲜血。” 卢箫垂下眼,抬起手,又放下了手。直觉告诉她身边的人需要安抚,却不知道此时此刻,什么样的安抚才是最有效的。 正当她纠结之时,身边人湿漉漉的头发送了上来。那颗浅金色的脑袋钻入上尉的臂弯中,鼻尖抵住她的胸口。 “只要你在这里,就是一种安抚。” 听到这话,卢箫回抱住了她,闭上眼睛感受两人皮肤的接触。此刻的她已不在乎是否有士兵会经过这里,会不会看到她们的样子。 雨点很密集,声音很大,世界却很安静。 “我想做了。”而白冉说出这话的语气并不是期待。说完后抬起头,失了血色的唇吻上爱人的脖子。 谁能对自己的爱人没有欲望呢?即便是看起来一直无欲无求的卢箫,也对这件事想过很久了。 但她还是扶住了白冉的身子,捂住了那不安分的唇,竭力阻止了下一步动作。 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卢箫很久没感知到白冉的情绪这么低落过了。虽然那淡然又满不在乎的表情如往常一样,但确实能感知出来。 “怎么了?”白冉抬起眼睛的时候,竟看出了久违的委屈。 卢箫捧起她的脸,在雨点中吻上那高高的额头。她也开始尝试像母亲一样对待爱人。 “你在难过……在害怕。” 温柔总能融化一切。 在额头上的吻消逝后,心上的某块木板崩塌了,白冉再也没有了力气,躺到了爱人的大腿上。 “对不起,我不该和你提起家族的事的。”卢箫的手指轻轻穿过那湿漉漉的浅金色发丝。 虽然她很想继续向下抚摸,抚摸那张开领口前最具诱惑力的身体部位,但她怕多余的动作再勾起什么不好的回忆。 因为她隐隐猜到了些许。 “曾经我觉得我足够强大,可以独自消化一切事情。”白冉主动握住卢箫的手,并带领那只手放到自己的心口上。“直到我遇见了你,我才发现,所有的创伤只是暂时盖了起来。看到你的眼睛,我就会觉得难过。” 直接接触那粘腻的皮肤,卢箫的心跳漏了半拍;但随着掌心感受到了爱人砰砰的心跳,她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如果我能帮你吞掉它们就好了。” “那你只要听我说就好了,”白冉闭上眼睛,“然后不要谴责我。” 卢箫再一次弯腰吻了上去。这次吻的是脸颊。 “我怎么忍心谴责你。” 白冉的嘴角勾起了微笑:“我也知道你不忍心。” 卢箫等了很久很久,越来越烈的雨点打到她们身上。 她一直很有耐心,更何况那是自己的爱人。 过了片刻,白冉终于吸了一口气,嗓音颤抖地吐出了一句话。 “你的恶魔是唐曼霖,我的恶魔是奥斯卡。”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时间隔的太久了,可以搜关键词找找~ —— 能抗拒一切暴力,却抵挡不住致命的温柔。 小卢渐渐把大白蛇融化了,以后你们将会看到曾放浪不羁的大白蛇天天在卢上尉怀里嘤嘤嘤ww 第74章 放在心口上的手僵住了。 卢箫惊愕地寻找那双绿眼所在的位置,看到了上方紧促的眉头与形成的痛苦皱纹。 “他做了什么?” “诱骗我发生性关系。根据你们世州的司法应定义为‘强.奸’吧,因为那时的我才10岁而已。真奇怪,我竟然没有怀孕。”白冉轻松笑了两声。 黑暗蒙住她们的眼,沉默的乌鸦崩塌。 卢箫能听出来,那轻松的笑只是习惯性装出来的而已。悲伤的集合聚到了那声笑容,让听得人心脏都忍不住裂开。 她不能再承受雨点的冰凉,忍不住弯下腰去,用自己的身体形成一把伞,挡住即将瓢泼到白冉脸上的雨点。 “真可惜,我竟然没有怀孕,不然老家伙会不得不阻止他的。”但白冉的脸颊还是湿了,谁也分不清那是泪还是雨。 一群黝黑的皮肤中,北欧特有的浅金色发丝是施朗家族的标志。 皮肤白得像得了病,眼眸绿如青苔。永远挺直的脊背,永远严厉的冷酷,让人望而生畏。 那一年,萨凡娜·施朗作为三女儿出生,洋娃娃般的容貌,漂亮乖巧得像个玩具;但从10岁以后,她才知道,她就是个玩具。 哥哥的玩具。 “我想无视一切。可是很疼,真的很疼。” 恶心,反胃。 卢箫感到疼痛从小腹传来,钻入心底。不知从何时起,她们已开始共用一个感官,两个曾在性上受过重伤的女人。 “为什么?”好像也不是在询问,只是在质问命运。 “现在想想,他真是个窝囊废,竟然只能对自己的妹妹兴奋。”嘲讽难得染上了激进的尖锐。 无论过多少年回忆,还是会觉得可笑。 哥哥奥斯卡有个怪癖:只对金发碧眼的有兴致,也就是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女人,大概可以称之为“异族阳痿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妹妹萨凡娜出落成了世界上最模范的女人;而且那是和他一模一样的、南赤联境内最纯正的金发碧眼。 有一个那样的妹妹,再看任何其它女人都会索然无味。 蛇人终究是流淌着蛇的血液,总有兽性盖过他们的理性。 蛇从不惧怕伦理。 对女人的渴求终盖过了伦理观念。 于是在萨凡娜10岁那年,在其胸前的曲线快要展现出来时,他将其偷偷诱骗进一个房间里。 “‘不外流的贞操仍是贞操’,那是他尝试给我洗脑的屁话。” 10岁那年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施朗家族所在的宫殿中到处是金子,也到处是阴影;在难以察觉的阴影中,伦理噩梦再度上演。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裹得严严实实,就像“吾主拉弥”教导的那样,也能引起哥哥的注意。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拉弥女神是生育女神,只要留有后代壮大族群,什么代价都无足轻重。 白皮肤,金发,绿眼。 他们像西方壁画上的两只天使。奥斯卡将萨凡娜逼到墙角,男天使将女天使压在身前。 ——你干什么? ——我吃醋。 ——吃什么醋? ——吃你终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妻子的醋。 ——呵呵。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冷若冰霜的抗议在他耳里变成了欲拒还迎的仙乐。 男天使喜出望外。 ——我跟你说过,我终生不娶。 ——别随便发誓,很可笑。 ——不,我是认真的。亲爱的萨凡娜,你是我的命运之光,我的欲望之火,我的灵魂,我的全部…… 白冉闭上眼睛,却又马上睁开了眼睛,呼吸也变得局促。闭上眼,就会想起过往。 “如果现在回到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该如何正确反抗他了,只可惜那时的我才13岁。” 无能为力。 即便是拉弥教指导部长的女儿。 又或许正因为他是拉弥教指导部长,这件丑闻才格外不得外传,才要硬生生压下来。 那个叫萨凡娜的女孩甚至没有资格当受害者,因为她自己资质平庸,又是个可悲的女人。而有着高超医术和政治嗅觉的奥斯卡,会是下一个海因里希。 男人有话语权。 奥斯卡·施朗无疑有着更大的话语权。 在以后很久的一段时间内,她会怨恨自己,为什么生成这个样子。 而上学后,她会惊恐地发觉,原来自己在赌博算牌搞暧昧才最有天赋;后来她也因此在医科学校受到了拉弥教卫士的举报,收到了一次红牌警告。 对自我的憎恨让她更不敢反抗。 直到哥哥娶妻后,这段荒唐的关系才迎来一个终结,但它留下的创伤却是永久性的。 “当哥哥成为性启蒙的老师时,学生的性观念就会变得扭曲。” 扭曲的经历所烙下的痕迹很难磨灭。 卢箫深深知道白冉话中的含义。在十九岁那年之后,每当她牵起警犬的狗绳时,再冷的天气,额角也会莫名渗出汗。 “然后我就成了有性瘾的坏女人。当我害怕不安的时候,我只能想到这种发泄方式。”白冉拉起卢箫的手,放到嘴边轻轻亲吻。“拉弥亚女神会让我下地狱的,如果她真的不幸存在的话。” 过往的一切细节都有了解释。 包括怪癖。 她想看身下人迷茫而臣服的样子,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仿佛那样过去就转嫁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卢箫想到了那年在马来群岛上的臆断,现在只觉得非常难过。 她用手背擦干白冉颧骨上的水,嘴唇颤抖:“如果拉弥亚让你而不是你哥哥下地狱的话,那她自己就在地狱。” “也许跟现实比,地狱反倒更舒坦些。” “如果有机会,我会杀他的。”卢箫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一个愿意包容世间一切的人终于也有了斩不断的怨恨。 仍躺在她大腿上的白冉无力地笑了,抬手拨了拨黏在上尉额角灰色的发丝。 “‘恶有恶报’只是童话书里哄人的桥段罢了。在这世上,死亡反倒是一件庇佑,活着能带来的刑罚要多得多。” 卢箫没了脾气,她知道这句话再正确不过。 雨仍在下,南半球盛夏的雨似淋浴头洒出的水,清冽中又带有一丝暖意。 白冉抬起了双臂,环住上尉的脖子。 那是再桃色不过的暗示。 卢箫沉下身去,顺从地跟着她的动作,但仍不住担心:“不要勉强自己。” “每次感受到你的吻和手指,我都能忘记一点曾经的痛苦,就像我治愈你的那样。”那句话脆弱的语气都不像她自己能说出的。 卢箫俯下身子,在细密雨丝和草丝中伏到爱人的身边。 她看到水珠顺着那美到无与伦比的鼻梁滑到颧骨,看到细密皱纹中的水痕融进皮肤,看到浅金色的发丝黏在脖侧。心上最柔软的地方触动了。 “那请在接下来的一生中,多和我做吧。” 说罢,她吻了上去。 温柔的吻,强势得恰到好处的吻。 卢箫探出舌尖,闭上眼睛,一点点勾住爱人唇齿间的草木香气。她感受到冰凉的鼻尖抵在脸颊,随着呼吸的频率轻轻磨蹭。 “我爱你。”白冉的声音不似往常,因嘴唇仍紧紧相贴发闷。 “我也爱你。”卢箫捧着她的脸颊,身子贴了上去。 渐渐的,她能感受到白冉紧绷的身子软了下来。一睁眼,立刻就看到了那清绿如潭水的眸以及绯红如桃花的红晕。 卢箫继续吻着,手指摸向白冉的耳垂摩挲,适时地划圈揉捏。 以前被当了太多次母亲,这次她决定换个身份,主动当个温柔到不能再温柔的母亲。 白冉低吟一声,祸国殃民的妲己重新登上舞台。 对一条蛇来说,雨中的舞蹈无疑更令人兴奋,丛林的草地是她最爱的环境。 本空洞的眼神终于找回了意识。 ** 雨停了。 在莫名崛起的阳光的照耀下,天边出现了久违的彩虹。 两人脱力地靠在一块大石头后,湿漉漉的衣服晾在最近的树枝上。 雨后的空气较凉,卢箫搂住爱人的身体,严防死守可能令她颤抖的凉风。 “这算是镇定剂吗?”白冉低下头,下巴轻轻靠在卢箫的小臂上。此刻她精神状态已完全恢复,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卢箫暖洋洋地微笑:“没想到我还有药用功能。” 皮肤紧贴皮肤,比日光还暖。 “你一直可以入药,百病包治。” 卢箫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随意戳了戳白冉的脸颊。戳完之后她感觉这个动作过于莫名其妙,于是又将手伸了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的脸颊。 看到这个可爱的小动作,白冉忍不住以姨母的方式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我该最后再感谢你一次。” “感谢什么?” “我姐姐。” 卢箫突然又错愕起来了,同时神经也再次紧绷。因为她拿不准白冉和姐姐的过往,所以就一直没提起过。 而现在白冉主动提起,她便只能继续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这个为什么要谢我……” “我知道当年负责这桩失踪案的警司也是你。最棘手的案子总是归你的。” 最棘手的案子总是归我的。 因为唐曼霖要阻止我被中央挖走,把我锁在她身边;因为唐曼霖享受我失败后借惩罚之名折磨我的状态。 卢箫在心里自嘲般笑了一下,然后抱歉道:“可我也没能把她找回来,就和黄莺案一样,都失败了。” “但你仍尽最大的努力去找了。而且我听说,后来世州政府想把这事直接压下来,你却依旧在坚持调查,孤独的小猎犬。” 卢箫灰色的眼眸突然颤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别开眼神:“因为我是警司。” 白冉闭上眼睛,缓缓道出另一端回忆。 “在我逃离家族后,唯一愿意和我保持联系的就是我的姐姐。她在我困难的时候偷偷接济我,我孤独的时候偷偷联系安慰我,那把演出用的斯特拉迪瓦里都是她倾尽所有可移动资金送的。姐姐是……莺儿死后我还能活下去的原因。” 一道银线穿过浅浅的乌云。 卢箫警觉地抬起头:“所以你入伍是为了她。” 白冉点点头,表情凄凉。 “北赤联军队是世州的‘可靠’盟友,我本以为能套出什么信息的。” 卢箫低下头,喃喃自语:“你找不到的。” “是的,我什么都找不到,就好像姐姐根本不曾在这世上存在过一般。就好像她只是我孤单状态下精神制造出的一个幻觉。”白冉的姿态开始瑟缩。 那一句话,让卢箫想到了早已死去的爸爸。 那年爸爸死后,随着他尸体的不知去向,妈妈把他的东西都扔掉,他生活的痕迹也消失了。 很多年后再回忆童年,爸爸的影子也变得越来越模糊,有时候甚至会怀疑他是否真实存在过。 卢箫想起了战火中的小提琴手。 当时她觉得红得鲜艳,红得刺眼;现如今想来,是红得悲伤。 那是最绝望的告别。 爱人先在黑暗的现实中惨死,唯一的亲人又失去了踪迹。 于是,万念俱灰的女人站在了炮火密集的炼狱中。穿着与爱人最后一次同台演出的礼服,手握至亲之人送的小提琴,全神贯注拉奏一曲《流浪者之歌》,和琴声共同湮灭。那一刻,她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流浪者。 “我姐姐是真实存在的吧?”白冉将头埋入手中,思索。 “是。艾希莉娅·施朗。” “也对呢,当年你也见到过她。” “只见过警卫科的侧写,匆匆一面。” 不知不觉中,卢箫松开了爱人的身体。她的嘴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很细微的动作,却还是被白冉捕捉到了。 “你想说什么?” 卢箫犹豫地盯着她,时间停滞。眼内灰色的井水越积越多,快要溢出。 白冉的眼神越来越疑惑:“什么?” 卢箫抿了抿嘴,眼神别向远方,赎罪般低下了头。 “其实我调查出你姐姐最后的踪迹了。” 第75章 “什么?”白冉错愕地转过头去。 卢箫的语气变得更弱了,心虚般别开了眼睛:“我收集了为数不多的证据,把相关信息汇报给了总局。我找到了一个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她也说她看见过你姐姐。但我正要继续追查时,总局紧急发了红牌,要求我立即停止调查。” 白冉瞳孔皱缩,嗓音颤抖:“为什么?世州政府明明说得那么好听,说会倾尽警力搜救的!” 高高的胸脯剧烈起伏,如快要炸裂一般。 卢箫的心脏一阵抽搐。 她为白冉委屈,但又不知道该责怪谁。世州确实倾尽警力了,因为警卫司派出了最优秀的警司,也曾全力搜救过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都横跨了半个地球。 “我不知道。”卢箫无力地扶住额头,也开始遭受回忆的困扰。“但红牌是很严重的信号,我别无选择,只得连夜返回日内瓦。” 白冉一把抓住卢箫的小臂,指甲快要嵌入肉里。 “然后就这样结束了?” “对。” “结束了?” “结束了。” 灰色和绿色不安地对峙。 时间静止。 衣服在阳光下炙烤多时了。 卢箫默默抬起没被抓的胳膊,拽下差不多晾干的衬衫,将其中一件递给白冉。 白冉这才松开了手。 她握着衬衫的手如拧水一般收紧,随后又颤抖着松开,最后只能披上衣服。那扣扣子的手法显然心不在焉,全部错位了。 卢箫也穿上了衣服。 那具身体披上遮盖,纤瘦之感成倍放大。直直的肩,有力的手臂,让她看起来像个撑衣服的衣架。 白冉无助地看向爱人的侧脸。 “所以我姐姐最后的踪迹在哪里?” 告诉她吗? 告诉她吧。 “那格浦尔。”卢箫不敢和爱人对视。 “那格浦尔?你是说印度半岛的那个城市?”显然,这个答案出乎了白冉的意料。 “是。”其实卢箫当年发现踪迹的时候,也觉得万分诡异。 白冉皱起眉头,神色严峻,思索。 卢箫问:“你要去那格浦尔吗?” 问出这句话时,她感觉心脏已经开始疼了,因为这让她想到了过去无数次的离别,以及未来仍要到来的离别。 “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的。”白冉叹了口气。“但活着的人总比不知死活的人重要。” “那你就不去了?” “等你不上战场了,我再退出世州军队,去那格浦尔找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生还的希望当然很渺茫,但人总要为多年来的无望做点什么,挣扎一下。” “你说得对。”卢箫浅浅地微笑。 白冉完全从震惊与悲伤中走了出来,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没有太多高兴的意味,但仍是微笑。 “但不会太久,我会回来的。” 这时,石头后方传来了熟悉的喧闹。 那是雨停后,其它士兵们出来放风的声音。他们沉浸在又一场鏖战结束的放松情绪中,彼此诉说着喜悦与思念,谈笑风生的内容终于与战争无关。 绿绒绒的草地上,满是暖洋洋的阳光。天地间一片祥和,好似万物复苏,草长莺飞,没有战火的人间四月天。 ** 休战仅仅持续了两个星期。 而休战的这一个星期内,因为要多赚钱而且长途铁路很贵,卢箫选择了继续工作。她选择留在了布达佩斯战略中心,和其他同事们制定下一阶段的作战计划。 世州的通货膨胀速度有所放缓,毕竟旧欧赔了不少钱。但即便如此,战争中的百姓们仍生存艰难,已不敢奢望除必需品外的物品。 妈妈寄来了过去半年的开支,所剩的存款不多了。 一份军饷很难养活五个人,必须要额外弄些钱。 卢平需要奶粉,凯瑟琳产后得了许多妇科炎症;尤其是妈妈最近身体状况恶化了,在医疗物资都供到战场的情况下,药价也在直线上升。人命不能开玩笑,家人的人命更不能。 或许是奇异的血缘关系,卢箫有时候会想念那个灰发灰眼的小侄女。她现在一定能看出个基本模样了,也不知能不能像哥哥一样外貌出众。 还有的时候,她会想起法蒂玛和司愚。 需要大量赔款的旧欧现在一定是人间地狱,她都不敢设想生活在旧欧的那两人的艰难。 钱,钱。 钱不是万能的,但钱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 那十几天忙碌却平静,除去在某天意外见到了爱人,其它的回忆都随着时间渐渐昏黄。 布达佩斯的一月很冷,但卢箫却在为数不多的休息时刻见到了那条怕冷的蛇。裹得像个粽子,脸颊被冻得通红,站在原地也保持着悄无声息的小跳。 卢箫将特意买的另一杯美式递给爱人,滚烫的液体顺着杯壁传到了冻得瑟瑟发抖的蛇的手中。 ——现在不怕冷了? ——托你的福。 白冉上上下下打量着上尉瘦削却依旧直挺的身姿。在那年轻鹅蛋脸上捕捉到疲惫后,她温柔地眯起眼睛,红唇轻轻一动。 ——这么爱钱?不回去陪陪家人? 卢箫声音疲惫却温暖。 ——她们需要钱。 ——那你为什么不要的我的钱? ——钱对你也很重要。 听到这话,白冉抿一口热气腾腾的咖啡,笑着歪了歪头。 ——那我就给你一点点钱,如何?不会影响我,却能帮你不少。 卢箫眼神闪烁,仿若在思考要不要欠债。 欠爱人的债也是债。 白冉挑挑眉,果断从手提包中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从信封的密封手法来看,那是早就准备好的预谋。 接过信封后,只轻轻一捏,卢箫便能估计出里面钞票的金额。 至少有三万州元。 卢箫为难地看向爱人。 ——这太多了,我…… 白冉最后嫣然一笑,转身离去。离去前,她留下了一句比黄油还腻的话。 ——我不规定还款期限,你可以用一辈子还我。 ** 在2193年2月2日,世州正式向南半球派兵。南北赤联都成了它的傀儡,派兵时便能直穿东南亚,直入澳大利亚与阿根廷这类旧欧腹地。 卢箫毫不意外。 所有人都能看出,时振州的野心永无止境,便只能倾全国之力进一步将战争升级。 没人喜欢战争,拜每天都重复千百遍的“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所赐,却有人喜欢时振州领导下的战争。 卢箫曾幻想过,是否有朝一日人民能觉醒并认识到时振州是个自大的疯子,但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 那她也只能在敬礼的时候,用充满敬意的方式吼出那一句“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出征前,卢箫换下了暗红色军服上的肩章。陪伴了近五年的肩章,因风雨的洗礼而斑驳,却仍被清洁得很亮。 那是在布达佩斯大会堂举行的表彰仪式。 在塔巴科夫副元帅总结完南赤联战场的情况后,他开始点名批评和表扬此作战阶段中的军官们。 正如大和岛与中东战场结束时一样,不少军官都获得了或多或少的晋升。 但当卢箫听到自己的名字及晋升的内容之后,和会场其众多军官一样,她因震惊而僵住了。 “卢箫,第四集团军陆军总指挥官,一等功,晋升少校。” 因良好的纪律要求,会场的观众席上没人敢发出声音,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夺取了沉默的寂静。 手脚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 卢箫从第一排座位上站起,在各异的目光下走上了高高的大台。 中央高官席子鹏站了起来,从托盘上拿起勋章和肩章,走到年轻的女军官面前。 “感谢世州的信任,感谢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卢箫的军礼一直是标准中的标准,吐字也是刚硬中的刚硬。 那可是由席子鹏上将亲自颁布的勋章与肩章,让所有同僚羡慕得眼睛都红了。谁也不敢相信,少校军衔的年龄限制竟会因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军官破例。 坐在大台中央的塔巴科夫早就料到了会出现这种气氛,食指指节点点桌子,冷笑一声。 “再怎么样,校级肩章也不会给年老的平庸人士。” 接过勋章时,卢箫看到了席上将眼中的欣赏与倾佩。但她丝毫高兴不起来,只觉得困在这铜墙铁壁之内的自己万分可悲。 就在拿到奖肩章的那一刻,卢箫意识到,世州的根本意识形态变了,变得比最凶猛的金雕还要恐怖。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最后,两人相对敬礼。 会场内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那一刻起,还不到27岁的卢箫成为了校级军官。 如果世州成功统一天下,她将载入史册;那是全世州,也是全世界最年轻的少校。 ** 飘洋过海后,新组建的第十六集团军在澳岛北部海岸登陆。 这是只世州派出的众多部队之一,不过是最先派出的。 澳岛和新西兰岛毗连南赤联中心领土,又与旧欧的南美和非洲主要领土割裂开来,时振州认为必须率先攻打,速战速决。 战争进行到现在,卢箫发现自己已经不晕船了,不论在海面上漂浮多少天都不会,或许这也算一种被迫成长。 战争本身不值得高兴,但其中的一些细节总归令人高兴。 因为在二师六团的医疗部中,她又找到了那个令人安心的身影。 莫名其妙,那女人的肩章从下士变成了少尉,大概是克斯滨中校观察到了其医术的高超,给她多报了些功勋。 出众的人很难真正装成平庸。 很滑稽。 那个在不知名角落躲藏着的“达丽娅·科里科娃”不知不觉中就升了军衔,大概真正的“科里科娃小姐”此刻乐开了花吧。 第一个夜晚,趁着各团安营扎寨之时,卢箫偷偷找到了扮演军医角色很入戏的爱人。 看到神情严肃认真的,白冉先敬了一礼。她敬礼的方式依旧很慵懒,慵懒到像是故意挑衅。 “哎呀,卢少校晚上好。” 年轻的少校并未理会那句明显是故意嘲讽的问候。 “谢谢你陪着我。”她只想说这一句话。无论她们的关系亲密到什么程度,她都认为需要感谢。 “这么喜欢谢我?那你不如再谢谢我给了你钱。” 卢箫认真地点点头:“那件事我也该好好谢谢你。” 白冉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比起感谢,还是冲我叫‘无上的女皇大人’更令我开心。被世州最年轻的少校膜拜才是一桩真正的美事。” “……” 卢箫算是发现了,自从晋升后,那女人就开始热衷于用军衔打趣。 “为什么你们家这么需要钱?安安去私立贵族学校了吗?不对,现在世州境内的所有教育机构都收为国有了吧。” 虽然白冉平常的作风嬉皮笑脸,但真到正经时刻,却能一秒变成严肃脸。这也是卢箫曾经很讨厌,如今却万分喜欢的特质。 卢箫顿了顿,如实回答:“因为我要养五个人。” “你们家多了两口人?怎么回事?”白冉皱起眉头。 于是,卢箫讲述了去年夏天发生的事情。 从妈妈的身体讲到嫂子的狂热,从凯瑟琳的到来讲到噩梦一般的分娩,最后讲了讲卢平诞生与名字的由来。 一个个绝望心酸又不乏温暖的过往从口中流出,被美化得异常轻巧;但也正是因为这平静化的处理,反倒让它显得更加沉重。 听着听着,白冉的表情从疑问变成了惊异,再从惊异变为了钦佩。默契之中,她能猜出一切爱人经历过却隐去的细节。 最后的字音落幕后,两人安静了许久。 白冉温柔地盯着爱人的脸庞。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紧接着,她意味不明地问:“凯瑟琳看上去像是爱财的女人吗?” 莫名其妙。 “你要干什么?”卢箫皱眉。 白冉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绿眼满是调笑的狡黠:“我想把她的孩子买下来,多少钱都行。” “……买卖人口是犯法的。”卢箫无奈,虽然知道这只是个玩笑。 白冉上前一步,不依不饶。 “信不信?我可以把她培养成最伟大的混蛋。” “你是认真的?” “像你一样聪明,但心肠跟我一样硬。” “这……”年轻的少校脸颊开始烧。 看到她语塞的表情,白冉心满意足地收起了调戏。 “没关系,反正你的家人都是我的家人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 “你妈妈很喜欢我,也很照顾我,你嫂子也爱听我说话,安安也很可爱……她们确实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白冉抬起眼,看向清朗的星空,瞳中倒映出了漫天星河。 卢箫很久没有感到这么高兴过了,发自内心的高兴。看着爱人的神情,心弦被拨出了最美妙的乐曲。 她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管远处会不会有经过的士兵看见她俩,直接抱了上去。 猝不及防被主动抱住的白冉愣了一瞬,也抬了手,回应了那个温暖的拥抱。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该叫小卢“卢少校”了 第76章 幻觉。 在战场上的幻觉又出现了。纷飞的炮弹幻化成四散的烟花,炸出的碎片化成飞溅的涟漪;火光交织,惨叫连营,所有人都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南半球的交锋格外艰难。 旧欧的老狐狸们也学聪明了,就像在大和岛失去广濑彻平和哈鲁哈克那样,他们也派出一个个刽子手。 于是,世州不断有别的集团军的指挥官被旧欧的狙击手射杀。昔日亲爱的同僚一个个成为报纸上冰冷的名字,卢箫看到那些方块字的时候,没有恐惧,只有悲伤。 战争进行到这个阶段,一些人被迫卖命,一些人被迫在踏在别人的尸体上报名。 她同意人的平等论,但在战场上,高级指挥官必须比普通士兵的名贵。 战争越艰难,她越不能下战场。她一个人的阵亡,将是自己带领军队的千千千万万人的死亡。 所有表明身份的配件深藏起来,她禁止下属向自己敬礼问好。她像普通士兵一样生活在小而普通的女兵营帐,和大家吃在一块,睡在一块,抛掉所有通常都有的特权。 一个月内,集团军内已有两名指挥官在战场上被针对,一个已经丧命,一个险些丧命。 但卢箫从来没遇到过。 在性别刻板印象的优越论影响下,敌军很难想到,在这魔鬼的环境里,世州竟然敢用“娇弱又感情用事”女性当指挥官。 那是为数不多的性别恩赐。 ** 时振州的“速战速决”梦在三月初破灭了。 两国的实力差距没有他臆想的那样大。北半球的大获全胜是因为调兵的难度,但进军到旧欧的南半球老家后,这个问题就不复存在了。 最重要的是,旧欧东洋社的南宫千鹤子终没有下台。 这样的结果不该是她感谢人民,而是人民该感谢她。人们只看到了她的妥协,却没有想到,换任何一个总统都不会比她做的更好;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她的理性与远谋在另外两政党的领导人之上。 时振州一直希望南宫千鹤子下台。 一旦激进的西洋社上台,以沃尔夫·费曼的秉性,一场激烈的变革将难以避免;而任何一种变革都会让旧欧内部变得混乱,方便世州趁虚而入。 可惜没有如果。 输掉了北半球战场、签下了不平等条约的旧欧,在南宫千鹤子的正确领导下平稳运行。 所以问题来了。 撤退还是前进,这是一个问题。 战争已经进行了一年多,消耗了不少人力物力,人民已经快到了疲惫阶段;但时振州自己又曾夸下海口,下级宣传部门也不断配合,给人民描绘了不少美好蓝图。 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南半球的战场可能会以世州失败而告终。而世州一旦失败了,之前一年的努力就白费了,人民的失望也会加倍。 向来一意孤行的时振州别无选择。 始作俑者不能认错,一旦认错,其权力便会大幅削减。 卢箫不知道人民是怎么想的。或许很多人开始和自己的想法一样,但都选择去当沉默的大多数。 世州的体系已然牢固到可笑。 所有政府官员都是时振州的爪牙,任何他不信任或有可能提出异议的人都被罢免。于是到这种程度,从上至下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时振州是错的,也没人不敢不照他的旨意去做。 澳岛中心气候干燥,大片沙漠将无望衬托得更加无望。 但卢箫终究是卢箫。 她不会放弃。 无数个日夜中,她加班加点研究着截获的电报,分析其中正确与错误的信息,尝试制定更刁钻的战略。 另一件诡异的事情。 在这个非常时期,与战争同时进行的大事件,是时振州的反腐行动。无数高官查出了贪污受贿现象,立刻撤职。 卢箫并没有太多心思放到内部的政治上,她只管总方针没变,要继续前进征服旧欧。 名单上的名字她大多数只草草听说过,唯有“黄满坡”这个名字在她的脑海里多停留了片刻,那是鹰眼军校的副校长。她清楚记得黄少将的模样,怎么也无法将他与贪污联系起来。 大概是那些高官没有向时振州表明忠心吧,她如此猜测。 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拿到查处名单的时候,白冉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后,瞳孔骤缩。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谬误一般,她的神情警觉到不能再警觉。 刚忙完的卢箫随口一问:“怎么了?” “没事……”白冉的回答明显心不在焉。她在思考,在神游,注意力根本不在对话上。 白冉这个状态引起了卢箫的警觉,因为她很少露出这么严肃的神情。 “你不舒服吗?还是想到了什么?” 那双绿眼这才聚焦回来,不安地闪烁着看向爱人:“我很好,不用担心。”但避开了后一个问句。 卢箫彻底转过身来,直勾勾看向她,提问得激进而坚定:“名单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白冉眨垂下眼咬着牙,仿佛在做思想斗争。 过了片刻后,她说:“这上面大部分的人……我认识。” “你的人脉真广?”卢箫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白冉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卢箫耳边。“上面大部分都像我一样。” 卢箫立刻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 被罢免的贪官很多都是蛇人。 但她依旧很困惑:“你们不都生活在赤道附近吗?” “有些必要的人是生活在世州和旧欧的。” “必要?”卢箫皱眉,她对这个形容词感到不适,说不上来的不适。 白冉摇摇头:“是我用词不恰当。”尝试混水摸鱼。 这时,另两个女军医走进了营帐。 白冉使了个眼色,两人不约而同地缄默,然后分开到了空间的两侧。 ** 卢箫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 自从沿岸进军到沙漠边缘后,每天看地图都是一种煎熬。 2193年4月2日,通讯部截获了一封电报。 破译之后,卢箫从内容中得知,因内部叛徒投敌,旧欧军队找到了世州第十六集团军的中心力量。她们所在的斯特克里克地区位置与作战计划均完全暴露,旧欧已派出了三支军队,分别从东西南面包围。 叛徒? 卢箫咬牙切齿,一拳拍在桌面上。 如果电报中所言是真,那么他们已经很危险了;如果是假,那就更危险了,因为不知道旧欧到底做了什么打算。 要撤退吗? 中央明确下令过不能撤退,如果真的向北退了,上面会问责。 狗屁问责! 卢箫深吸一口气。如果真的出了危险必须撤退,那些年轻的生命不能因时振州的一意孤行而白白牺牲。 所有人都知道,每封电报都有一定概率被截获,因此适时发出假电报尤为重要。 但为保内部通讯安全,甄别真假电报的特殊密码每隔一定时间就会换,现在拿不准这是真电报还是未破译完全的假电报。 各种数学公式在脑海里愈来愈混乱,卢箫决定再等等看。 而4月4日,世州截获了另一封电报。 这封的内容和上一封相似,却略有区别。据这一封提供的信息,世州内部并没有叛徒,旧欧将从东西北三面包围新波西米亚,一个更靠北的城市。 来不及破译了,卢箫和破译密码的同事们都很头疼。 必须尽快做出决策。 是向北撤,还是向南前进? 北边还有不少城市,但撤到一定程度就会面对汪洋大海;南边则是维多利亚沙漠,一个更恶劣的环境。 卢箫想相信自己的直觉,却又不那么敢相信。 澳岛中部是维多利亚沙漠,她不觉得旧欧会选择从南边派兵,那样需要穿过或绕开沙漠;在僵持不下的危险中最好还是向南靠,刚好也符合世州下达的永不撤退的指令。 然而在第二天深夜,世州军队遭到了敌方空军的轰炸。轰炸的方式很阴险,有限的火力直接炸掉了物资仓库与机动车群。 随着惊叫与反击的炮火声,三辆旧欧轰炸机坠落,在地上砸出了骇人的深坑。 夜晚被硬生生照亮成了白天。 熊熊火焰中,大桶大桶的汽油化为黑烟;燃烧的机动车怒吼着,受惊的马儿四处嘶鸣。 遭遇空袭既是不幸又是万幸。 那一刻,卢箫确定了旧欧很清楚自己军队的位置,世州内部出现了叛徒。 她立刻发电报给世州的南赤联驻军,请求全力支援派兵,从更大的包围圈剿灭围住第十六集团军的敌军。到时候两面夹击,旧欧便只有落败的份了。 但打败旧欧之前,首先要确保自己部队的安全。 卢箫很庆幸,还好没有相信自己的直觉,必须赶紧北撤。 虽然值班的士兵非常警觉通知得很早,不少机动车保留了下来;但目前所剩的汽油量很少,最保险的代步工具只剩下马群。 于是,她决定让军队内较重要的人物率先骑马向北,剩下的士兵们跟在后面接应。 当然,因为不知道旧欧的速度,后面的人凶多吉少。可战场毫无人性可言,该狠的时候必须狠,优柔寡断反而是最恶劣的残忍。 她没有对任何人解释作出此决断的原因。她只能当一个有所隐瞒的恶人,好让留在后方的士兵们有点希望。 一个个高级军官上了马,开始向温德姆港口进发。快马加鞭,马蹄声如战鼓声,扬起干燥微凉的沙土。 夜幕之下,一个个黑影渐渐缩小在地平线上。 白冉也在配备战马的名单之中。 这并非完全出自私心,只是实际情况刚好符合了私心。每批队伍都必须配备一定比例的军医,而爱人的医术在军医中无疑是拔尖的。 卢箫知道自己是个罪人,也愿意当一个罪人。 但她愿意当罪行轻一些的罪人。 她先护送其他人上了马,将优秀的马匹都流给别人,却给自己留了一匹并不那么健壮的马。她对自己的马术颇有信心,又或许是经历了那次海啸之后,她仅剩的一点畏惧都没了。 不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为白冉留了一匹不错的马。高大健壮,听话温顺,任何人骑上它都能肆意驰骋。 然而,白冉说什么也不先撤退。她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笑道:“我留在后面。” 她高挺的鼻梁割开了黑暗,只留下半边光影。 “后面太危险了。” “我不骑马。”正如刚登陆苏门答腊的那天那般,白冉特意离马匹隔了八丈远。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耍性子! 本就着急上火的卢箫终于控制不住脾气了,没忍住吼了出来:“为什么?” 明明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她的汗水却早已浸透了军服。 看到那焦急到哭表情,白冉终于收敛了些许往日的嬉皮笑脸。她轻轻叹了口气,严肃道:“我不能骑马。” “为什么?”卢箫急得手臂都颤了。 “马的嗅觉很灵敏,我们的气味对于它们来讲是种危险的信号。所有动物都讨厌我们。”白冉的语气很平静,但也很凄凉。 “气味?”卢箫总是忘记,自己的爱人不完全是人,同时也是一条蚺蛇。 白冉没有说话,向那匹马的方向靠近。在距离一米左右的时候,那匹通常很温顺的马突然开始大喘气尥蹶子,就如发了疯一般。 所有焦急与责怪在那一刹消失不见,卢箫只能再次为自己刚才的怒火而抱歉。 “你先走吧,我死不了,别担心。”白冉温柔而平静地微笑。 卢箫痛苦地握紧拳头。 “我不想让你面对任何可能的危险。” 突然,卢箫想到了什么,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摸向被汗水浸透的衣服。 虽然她的嗅觉远不及蛇和马,但也能闻出自己身上因多天没洗澡和大量出汗散发出的酸臭味。 虽然人来人往,卢箫却毫不犹豫地脱下了上衣,整个上身直接暴露在了空气之中,紧急时刻没有廉耻。 白冉不解其意地歪头。 卢箫直接把脱下来的军服塞到爱人手中,态度坚决。 “你的衣服跟我换一下。” 白冉明白了过来,笑着摇摇头:“那你身上就会有我的气味了。” “我又不是你,我会出汗。” 白冉彻底明白了过来。 很快,两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全身的衣服都换了。 这次白冉再靠近那匹马时,马终于不再发狂。 她生疏地跨上去,在原地等待爱人的指令。这是她第一次上马,虽然她竭力保持着镇静,但紧缩的肩膀与不断发抖的手腕仍出卖了她。 而换上白冉衣服的卢箫在原地做了不到一分钟的快速高抬腿后,汗水成功浸湿了新换上的衣服。 她走向自己那匹稍瘦的马,也没有任何问题。 “用脚掌前面踩蹬,千万要抓紧缰绳!你跟在我后面就行。”卢箫看出了爱人的紧张,因为那双雪白的手在不住颤抖。“骑马很累,马跑起来要收紧肌肉,身体微微前倾,你自己找感觉适应。” 紧急情况下,一个新手也必须学会在马背上狂奔。 卢箫冲白冉点点头,以示对她姿势的认可,想让她不要再那么害怕。 “你很有天赋!夹马肚子提速,收缰绳减速,缰绳左右的力道控制方向。但你不用担心,这匹马会跟着我的。” 看着爱人脏兮兮却充满热情的侧脸,白冉紧握缰绳的手终于不再大幅度颤抖,紧缩的肩膀也渐渐松了下来。 “驾!”卢箫大力夹马,马立刻向前飞奔而去。 原来在马背上的感觉是这样的。 像风一样,像雷一样,像翱翔的鹰一样。 “驾!”虽然身下的马已随爱人的马自发向前奔去,但白冉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句,像个三岁的小孩子一样兴奋。 远处的黎明静悄悄升起,金色的光芒席卷大地。 那是自由的呐喊。 作者有话要说: 卢箫一点都不圣母,关键时刻甚至可以当“面壁者”。 第77章 夜色之中,世州的前方部队在马背上疯狂前进。马蹄在澳岛的荒漠上翘起漫天尘土,引得士兵们一阵咳嗽。 从斯特克里克到温德姆港口近五百公里。就算马不停蹄,不吃不喝不睡,也要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 但马会累,人也会累,他们中途不得不停下休息,最终耗时实际上会拉到两天。 他们将后方部队远远地甩在后面。 卢箫不知道后面的情况,也不敢知道,但没人会责怪她的残忍。 她希望海峡另一头的同僚接收到了电报,并已经赶往温德姆接应;不然就算成功到了澳岛边上,也依旧是瓮中之鳖。 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了。 马背上一颠一颠,行进的时间长了,腰和大腿上的肌肉都开始酸得像在醋中跑过一般。 卢箫低下头,防止风沙进入口鼻。 她总时不时瞥向斜后方,确认新手和她的马总稳稳跟在后面。虽然知道自己不该把他人当傻子看,但她确实很担心白冉从马上摔下来。 “累了就跟我说,我带你休息会儿。” “不累。” 白冉摇摇头,声音已累的沙哑,但神情仍兴奋得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颠簸之中,她没绑紧的发绳早已不知去向,浅金色的头发在烈风中上下飞舞,满是生机与活力。 晃动中,卢箫看到那双苍白的手染上了点点红色,那是被缰绳磨出的血。出发得太过匆忙,她忘记了只是军医的爱人手掌内并没有厚厚的茧。 “我要停一下!”她吼了一声。 “嗯……” “吁——”卢箫勒紧缰绳,重心后移,身下并不算强壮的战马立刻减速,由奔驰变为了快步。 紧跟在背后的马蹄声也渐渐放缓。 两匹马一同停下后,卢箫灵巧地翻下马,从一侧的行囊中掏出一副手套。手套被磨得破破烂烂且满是油污,但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千金不换。 白冉的绿眼闪烁一瞬,接过手套。 “那你呢?” 卢箫没有说话,只是手掌朝上展示给她。那双常年摸刀枪进行军事训练的手,内部早已结了一层比沙漠还黄,比石头还硬的茧。 违和。 与那双小鹿般的眼睛违和,与那永远温柔又平静的神情违和,与那看起来纤瘦无比的身材违和。 白冉细而平的浅眉末端微微下压,声音轻柔。 “原来骑马这么累。” “所以你撑不住了要及时告诉我,我们停下。” “你也是。” “不用担心……” 然而卢箫话没说完,嘴就被堵上了。 被另两瓣唇堵上。 不过那吻只蜻蜓点水,便立刻收了回来。 白冉笑笑,转身向自己的马走去:“继续吧。” ** 骑兵分队平安到达了温德姆港口。 在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映入眼帘之时,所有人的心既放了下来又悬了起来。 卢箫快马加鞭到列队前方,目不转睛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海平线。放眼望去,空旷的蓝色占满视线。 在马背上的时候,她一直在设想如果援军不来该怎么办。但现在,她不想再设想了。 终于。 远处,绿色的军舰如绿色的波涛,军绿色的十字旗正向岸靠来。 等在马旁的第十六集团军发出了欢呼。 虽然那只是集团军很小的一部分人,但欢呼声仍震耳欲聋,他们满是尘土与汗水的脸颊焕发了希望的神采。 突然,远处的天空传来发动机的声音。 不对劲。 是相反的方向,而且不是世州现用的任何一种载具的内燃机声音。经过多年了历练,卢箫光凭轰鸣的声音就能大致判断出装甲的种类。 其他军官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不安地转向声音来源。 天空上出现了战斗机的影子。 东西两侧也有敌军部队的声响,约两公里左右。 “旧欧的军队!上马!”卢箫大喊一声,所有军官都翻身上马。 白冉犹豫地看着身边的马。她身上卢箫的味道已经散去,马又开始害怕她,不听使唤了。 时间紧急,没办法了。 卢箫飞速冲过去,上了马,压低身子按住双手马的头。 “到我后面来。” 白冉立刻趁这个机会,也跨上了那匹马。 “穿过我的腰,抓紧鞍子!”话音未落,卢箫就大力一夹马肚子,而那批高大健壮的马立刻飞奔了起来。 虽然当马匹承受两人重量时,速度会大幅度减慢;但卢箫不敢让白冉一个人骑马躲避轰炸。 骑兵的奔逃路线,混乱中带有秩序。 轰! 咚!砰! 一颗颗炮弹在四面八方炸裂开来,留下飞溅的土块与一个个深坑。 零零散散的灌木丛燃起灼热的火焰,时不时还会爆裂,吓到飞奔的马匹。 马术高超的卢箫格外小心,选择的行进路线便也格外刁钻。白冉抓着马鞍的手很僵硬,呼吸也因越来越危急的状况而急促。 但马终不敌天上飞的飞机,很快便有轰炸机盘旋在她们头顶。 卢箫一边尽全力操纵着有些不受控制的马儿,一边抬头观察着天空。 她看到战斗机底部的投弹舱内,一颗闪着寒光的弹头浮现了出来,瞄准的方向正是她们所在的位置。 轰轰轰…… 与此同时,一枚枚世州的防空导弹向澳岛的土地上飞来,开始打击旧欧空军。 “捂住头!” 卢箫大喊一声,扭身扑向白冉,腿使劲一蹬,两人立刻从马背上重重滚落了下来。 那枚炮弹在马的位置炸开,那匹可怜的战马立刻分解成了血肉模糊的马头和四肢碎片。 而两个活人也受到了冲击波的碰撞,飞出了好远。 卢箫死死抱住爱人,全身护住她的关键部位,丝毫不管自己的脊背或四肢会不会受伤。 她们很快撞到了地上,并受惯性影响滚了好几圈。在终于停住后,弹片与碎石嵌入了少校的身体左侧,她灰色的发丝立刻被殷红的血浸染。 旧欧的轰炸机被全部击落,整片荒原只剩下可悲的残骸。 疼。 好疼。 卢箫尝试活动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就好像灵魂被关在了一个狭小的玻璃瓶子里。 “卢箫!”熟悉的声音染上了的哭腔,变得万分陌生。 意识越来越模糊。 仅剩的目光费力聚焦,她看到了白冉苍白的神情与胀红的双眼。 剧烈的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的疼痛实在难以忍受。 或许是战争中长期压抑的绝望,终于在那一刻全部释放了出来。痛一直存在着,只不过终于全部回想了起来。 豆大的泪从白冉的眼角滑出,汹涌地滴到了受伤的年轻少校的脸颊上。颤抖着手臂,她脱下了自己的衣服,为伤者止血。 “疼……”卢箫终于说出了她从未说出的话。或许是因为头一次看到白冉流泪,让她也不禁难过了。 听到这话,白冉立刻答:“马上就不疼了。”泪依旧在止不住流,但她顾不上擦泪。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从胸衣之后两胸之间掏出了一个透明的小袋,里面装了一些白色粉末,约三克左右。 是盐酸吗啡粉。 白冉将袋口放到卢箫口边,缓缓倾倒一定计量的止痛粉末。 “为……”卢箫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随身携带这种药品。 唇间溢进了药品的味道,安慰了麻木的舌头。她咽了口口水,迫使干燥的粉末尽快入胃。 “我一直备着呢,”白冉边抽泣边喃喃,“我就知道,你总会疼得受不了的。” 卢箫闭上了眼睛。 她感到身子被抱了起来,那个怀抱不热,却很温暖。她已经很久没被别人横抱过了,陌生的感觉让她有些开心。 又不知过了多久,吗啡渐渐起效了。 好困。 昏迷前,她最后看了一眼满脸泪水和汗水的爱人。 她不想让爱人哭泣,但却又发自内心地认为,那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很美。 ** 这就是……久违的春天吗? 卢箫站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身边满是随风摇曳的紫罗兰,蓝天白云如画上去的一般。 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想不起自己应该往哪里去。 就这样,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草地上,脚踏着软绵绵的绿色地毯,整个世界都为她一人而设。 隐隐约约,远处传来了小提琴声。 那是刻在心里的乐器。 好熟悉的小提琴曲,好熟悉的拉小提琴的手法。 卢箫抬起头,可什么也看不见,天空的蓝色空空荡荡。 这时,一个声音从天上传来。那声音也是万分熟悉,但她想不起来是谁。 ——你能想起来吗? 以前就听过这首曲子,一定听过。 悠扬中带有灵动,悲伤中带有喜悦,既像大调,又像小调。 而到了第二个乐段之后,乐声从悲伤转到了悠扬。每一次运弓都到了头,揉弦的幅度越来越大,为数不多的跳音也消失了;但旋律越来越光明,越来越充满希望。 像走在玫瑰花园里。 卢箫终于想起了几年前听到这首曲子时的感受。 ——它叫《Liebesleid(爱之悲)》。好名字,是不是? 原来它叫这个名字。 郁结在心底多年的疑惑终于打开,虽然仍想不起来疑惑究竟是从何诞生的。 ——醒一醒,求求你。 那是最悲切的乞求。 也就是那留有回声的乞求,让卢箫明白了,自己在大脑的梦境中。 需要醒来。 可这首小提琴曲调实在太过舒缓,她听着听着,觉得全身软绵绵的,反而更加不想醒来。 意识与意识僵持不下。 突然,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从天空传来。这次它好像转变了策略,不再柔声,而变成了冰冷的严肃。 甚至还有阴险的嘲笑。 ——黄少将只解释了你为什么去了警卫司,但他可没告诉你为什么去不成研究所。 卢箫愣住了,膝盖突然失去了力气,重重摔在了草地上,沾了满身湿漉漉的泥。 ——你的考卷被替换了。不光是你,那几年的毕业考核中,所有做出最后两道数理大题的人,考卷都被换掉了。你最终的成绩不理想,恰恰说明你考得太好了,他只能把你的试卷换掉。 为什么? 卢箫的身体倏然僵硬,她想起来那是谁的声音了。 爱人的声音。 ——为拖慢世州科技发展的进度,他们不能让高端人才持续流入世州研究所。你只是一个牺牲品,仅此而已。 什么? 所有温吞的抵抗全部消失,变成了激烈的反抗。 现实的光终于照进了眼睛。 ** 视线渐渐由一条线变得开阔。 完全睁眼后,卢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病房里。四周很安静,白色的墙壁和消毒水味融为一体。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在地砖上投下一片金子。 手被握住了。 卢箫转头,看到了白冉苍白瘦削的脸颊。眼睛下面浮肿呈红色,凌乱地挽着头发,昔日丰满的身体瘦了不少。 白冉将那双手拉起,在手背上重重吻了一下。 “你终于醒了。” 卢箫看着她,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过去多久了?” “反正战争还没结束。” “那就是不久。” “两个星期。” 白冉继续亲吻着爱人的手,如膜拜心目中的神灵一般虔诚。那双肿到疲惫的眼睛 “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喝水?” 然而卢箫刚想答“不用担心”,她就感觉到哪里怪怪的。她盯着白冉的脸,看着那一开一合的唇,内心咯噔一下。 “你再说句话。” “需不需要喝水,或吃点东西?甜食还是可……” 没听完,卢箫的手指就猛然掐入白冉的掌心。左边空空荡荡,一切声音都是从右边传来的。 白冉也意识到了不对,立刻闭上了嘴,错愕地注视着卢箫的表情。 从那以后,卢箫的左耳再也没听见过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真是亲妈啊(确信)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78章 空荡荡的房间。 空荡荡的白色天花板。 空荡荡的左侧。 “我左边的耳朵听不见了。”卢箫瞪大了眼睛,眉头颤动扬了起来。 听到这话,白冉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本凹下去的脸颊比以往更加苍白:“左耳?” 那句反问印证了事实。音波越过了左耳,削弱到一定程度后,钻进了右耳。 “对。”卢箫放在身前的手捏住被子,颤抖,把布捏出了深深的褶皱。 白冉咬起下唇,直咬得它没了血色。 “是在你左边炸开的,刚抱你去大部队的时候,你脖子左边和左臂上全是弹片。” 卢箫的睫毛动了一下。 “我毁容了吗?” “很幸运,没有。” “确实幸运。” 那不是军人,那是一个仍在意自己脸能不能看的年轻女子。 白冉紧握住她的手,额头靠在上面,闭眼轻声道:“难过就哭吧。” 可卢箫没哭也没闹,只是盯着白色天花板,就好像上面挂着一副博物馆展出的名画。 她在思索。 感受到床上人异样的平静后,白冉抬起了头。看着卢箫的表情,她既放心又放不下心。 “我亲爱的卢少校,你在想什么?” “我当不了指挥官了。” “当军警也很好。” “我不用上战场了。” “你本来就不该上战场。” 卢箫活动了一下肩膀,从床上撑起来:“不,我的感情色彩都是中性的。不管怎么样,至少我右耳还能听见。” 而从表情到语气,确实都是中性的。 白冉重重松了口气,身子前压,轻轻抱住冷静得不可置信的爱人。 “你再休息两天就能出院了。中央寄了不少慰问品给你,有不少你爱吃的零食,多吃点。” 卢箫低头沉默片刻,有些僵硬地推开了爱人。 “我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情。” “什么?” “考卷的事。” 这时,病房的门敲响了。现在大约是护士换药的时间,很不合时宜,却符合生活。 白冉别开了眼神,从座位上站起。 “请进。”卢箫冲门口喊。 果然,一个捧着药品托盘的小护士走了进来。看到已经醒来的卢箫后,她激动得直颤抖,差点把手中的托盘掀翻。 “卢少校!您醒了?” “是。” “太好了太好了,我马上报告给上级。”小护士连连点头,小心意义地扶起卢箫的左胳膊。“科里科娃少尉一直很担心您,现在您终于醒过来了!” 卢箫眼神闪烁一瞬,有些陌生的名字听起来莫名暧昧加倍。 绕开绷带,拿起新绷带,涂上新药,再绕上去;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手法。她对这位不知名的小护士没有意见,却很希望为自己换药的是白冉。 整个过程中,卢箫的余光一直停在背对自己的爱人身上。昏迷中听到的话一直如梦魇般缠绕在心头,让她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世界变得更加虚假,更为荒谬,她确实不再认识这个世界了。 换完药后,白冉很自然地跟在了小护士身后,要故意浑水摸鱼一块离开这个房间。 “科里科娃,”卢箫直戳了当叫住了她,“我有事和你说。” 小护士奇特地向后瞥了一眼,而白冉只能停下脚步。 病房里再一次只剩下她们两人。阳光斜射进来,空气是金灿灿而干热的寂静。 “怎么回事?”卢箫只问短短的四个字。 白冉踱步到窗前,迷茫地望向窗外,高鼻子的轮廓因阳光而闪闪发亮。 “忘掉那段话吧。我只是想刺激你,让你醒来而已,所有的都怪我,你只管责备我就好了。” 卢箫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但它是真的。” “是真的。” “其实到现在,我对于去哪里已经无所谓了。但我想知道,究竟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研究所。” “因为你们太优秀了。” “深层原因。” 白冉站在窗前,手指紧紧扣着窗台。她一直不敢与自己的爱人对视。 “知道这件事情会让你很痛苦,可你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还想知道吗?” 卢箫沉默了。 诚然,当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时候,知道的越少,这个世界就越美好;她也相信白冉一直以来的隐瞒是出于好心。 可带有垂死挣扎般的好奇心胜利了。每个人都是明明被宙斯多次告诫,却还是打开了魔盒的潘多拉。 “朝闻道,夕死可矣。”卢箫平静地盯着白冉。“哪怕我可以做任何一丁点动作呢。” 白冉叹一口气,下意识手探入衣兜。 很久以前养成又戒掉的抽烟习惯又复活了,她想抽烟转移注意力。但她最终什么也没有掏出来,隐忍地皱起眉头。 “你可以抽。”卢箫宽容地说。 “不抽了。你在这里,难过了抱紧你就可以。” 虽然已经隐隐为即将到来的真相而忧伤,卢箫的嘴角却勾起一丝暖暖的微笑。 开口前,白冉再次确认了窗外和房间外有没有人,并锁上病房,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白冉搬个凳子,坐到了卢箫的身边。看着那双灰色的眼眸,她苍白地笑了一下:“问你一个问题,你就明白了。” “你说。” “如果世界大战进一步升级,两国不得不用DNA靶向摧毁弹互相攻击直至炸毁全球,谁能生存下来?” 一个问题足矣。 内心罩住疑惑的浓厚乌云瞬间被拨开一大半,卢箫瞬间感到一股寒冷直刺入自己的脊背。 虽然她并不是研究所的人,但对这种毁灭性武器的原理与杀伤力也有所耳闻。 那是一群疯狂的生物化学学家,与疯狂的数学物理学家共同研发出来的“战争杰作”。 最可怕的地方是,如另一批物理学家提出的“核弹”设想不同,D弹散射出来的靶向分子毒素只会攻击特定的染色体,让一定区域内携带人类基因的人瞬间蒸发,而对周围环境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 D弹爆炸后,只要穿着防护服便可以开展采矿等生产活动,森林会若无其事地鸟语花香;待两周后毒素浓度降低到一定程度后,那片地区就会跟往常一样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武器所给出方案时,“核能弹”的方案被否决了,而“D弹”的方案直接通过了。 一个阴谋渐渐浮出水面。 于是,卢箫颤抖着嘴唇给出了她的答案:“蛇人。” 是的。 从过往经验来看,半蛇半人和纯粹的人类基因不同。如果世州和旧欧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蛇人的存在的话,D弹当然是按照正常人类设计的,在四处投下残忍的“战争杰作”后,当然会是盘踞在赤道附近的蛇人不受影响。 赤道联合王国,尤其是南赤联将成为最大赢家。 “这也是我们所想的。”白冉浅金色的睫毛颤动,表示认可这个答案。 明明是有些炎热的五月,卢箫却觉得四肢都冻僵了。早就不认识这个世界了,这种滑稽的感觉早就存在,但现在更加刻骨铭心。 “但你们怎么能确定,时振州或南宫千鹤子一定会使出D弹这个下下策呢?我相信人的理性,他们都知道发射D弹的后果。” 白冉冷笑一声。 “你知道,时振州并不是时明华的大儿子吧?” “知道。” “时啸州本来才是最合格的继承人,不仅是长子,而且有勇有谋,时明华也认可这一点。只可惜他死于意外,中间隔的又全是女儿,国家就不得不交给时振州了。” “死于意外……难道?” 一直想不通的事件终于有了眉目。 此前卢箫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冒上绞刑架的风险杀害时啸州。明明兄弟俩相比,时振州才是该死的那个。 所以最终,世州军政一体国才落入了时明华三老婆生的小儿子,当时才年仅二十四岁的时振州手里。 一个经常发表极端言论、极擅长煽动情绪的疯子。 而历史也证明了时振州接任的危险。 自四十年前他上任后,世州的军政一体化逐年加深,对各媒体的管控与艺术的排斥也不断加强,甚至还篡改了军歌。 “四十年来,我们不断深入世州体系,帮助时振州巩固权力排除异端,并与此同时阻挠世州的科技发展,就是为了让他亲手毁掉人类。” 天旋地转。 每一句话都能听懂,但组合起来便成了滑稽的外文。卢箫瞪大眼睛看向窗外,看看那蓝天白云是否仍是记忆中的环境。 “D弹一定会在两国僵持不下时发射,所以两国实力的对等尤为重要。”白冉看着蓝白条纹的床单,眼神越来越悠远。“其实以世州的体制,科技发展应该比现在再领先十年,本该碾压旧欧的。虽然专权不好,但却很能推动社会发展,真可悲。” 从现在的状况来看,世州和旧欧的军事实力接近持平,它们都有D弹。而都有D弹,却又都缺少完全的反制手段时,恰恰就是最危险的境况。 从那一刻起,卢箫明白了,第四次世界大战根本不是国家与国家的战争,而是族群和族群的战争。 “但你们怎么能确定,在战争僵持不下世州会选择发射D弹呢?” “如果是别人,有可能不会;但以时振州的性格,他急了就一定会发射D弹。仅仅是因为他是时振州,而世州现在的体系又没人能阻止他。” “但他知道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她似傀儡般呆滞摇头。 “我们也有政治家和数学家。综合来看,他发射D弹的概率无限趋近于百分之百。别忘了,他是‘时振州’。” 过往的经验表明了一切。 一句话足矣。开展一年多来,他确实是“时振州”,大家都知道他是“时振州”。 卢箫沉默半晌,问:“所以,为什么要毁掉人类?”她大部分都明白了,独有这个根源性的问题仍不清楚。 白冉笑了,笑得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凄凉。 “我们打不过你们,却会让你们感到害怕,那我们为了生存就只能躲在阴影里。就像在十字军东征中受伤的是最弱势的犹太人一样,就像千百年来一直被压迫的黑人一样,我们很清楚不存在什么和平共存的社会,少数异类最终只有被迫害的下场。” 卢箫知道,白冉说的完全正确。她也看过不少违禁的历史书。如果角色调换,同样自私理性的人类也会这么做。谁能责备理性的光芒呢? 于是,现今的整场战争都成了一场陷阱。 那是蛇人的陷阱,一群疯蛇的陷阱;理性到极致,便成了疯子。 “当人类数量削减到一定程度后,蛇人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宣布人才是‘劣等人’,逐渐将人的地球变为蛇的地球。何止是威胁不到,最后他可是要给‘蛇爷爷’们磕头的。”白冉说着说着,用词越来越调侃,嘴角的笑意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晶莹的泪珠。 族群的边界模糊了。 那些人一定想不到,这边界竟可以模糊到这种程度,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一个人和一条蛇看到彼此的不同后仍能爱得很深很深。 卢箫抬起手臂,用手背轻轻擦拭她的泪珠:“‘这世界没什么看头,即便去研究所’,这可是你说的,现在反倒哭起来了?” “你的记忆力真可怕。”白冉尝试扬起头,但眼泪一直在掉。“我无力回天,可我也真的爱你。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会确保你没有痛苦地离去,然后随你而去。” 卢箫明白了,却又没有完全明白:“为什么?” 白冉挑了挑眉,神色疲惫而苍老,甚至连每一滴泪都老的。 “因为你便是我生存的意义,‘和你一起活到世界尽头’,这便是我那天晚上起全部的愿望。我已经三十五岁了,不想再找第三个意义了。” 卢箫沉默了。 是啊,她已经三十五岁了,而蛇人的三十五岁和人的三十五岁又不太一样。她一直将其归结为成熟,但成熟的另一面便是老去。 今日的阳光很温暖,但没人能保证明日的阳光仍然温暖。甚至,没人能保证明日是否仍能存在阳光。 白冉无力地趴在病床边沿,隔着被子将头枕到爱人的大腿上。 “下辈子……我想当个小提琴家,即便没有天赋也无所谓,因为我愿意每天练习十个小时以上。” 卢箫将手放到白冉的头上,轻轻摩挲。 “那我想当个数学家。我总觉得费马猜想当‘n>100’时也是正确的,一定是这样,如果我一生都在学数学,一定可以证明的。” 然后,她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神色平静。 做梦一般。 白冉笑出了声。 “小提琴家和数学家,真浪漫的组合。” 在梦境之中,她们设想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纷争依然存在,却微不足道;她们仍可以关心粮食和蔬菜的价格,却不用担心明日是否吃不起它们。 人们会失去理想,但那只是暂时性的。跌倒后爬起来时至少能看得到希望。可以当不了首席,可以登不上学界的神坛,但默默热爱愿意热爱的事物足矣。 也不用再一次次送别爱人。不,可以送别,但送别的时候根本不用悲伤,因为下一次一定还能看见她。 到了那个时代,再愤世嫉俗的恶棍也将不再抗争。 …… 或许,也可以抗争。因为那时抗争不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生活。 时间沉寂了很久。 在此期间,整个世界都成了石膏像,庄严肃穆又悲伤。 突然,卢箫想到了什么,睁开了眼睛。 “我左耳聋了,不能上战场指挥军队了。” “所以?”白冉一动不动。 “我要去研究所。” 作者有话要说: 《疯蛇的陷阱》 全文瞎掰,毫无科学和事实依据,看个乐就完了 第79章 卢箫背着一个包,提着一个大行李箱,坐上了最后一班前往叶卡捷琳堡的火车。 她早已习惯了四海为家。 一天的高强度脑力考试后,她顺利拿到了调去研究所的资格。 反正一个伤员不能上战场,还不如在其它方面物尽其用,更何况这位前指挥官的有破译密码的经验,数理成绩好到可怕,这恐怕便是中央的想法。 夏日的景象渐渐消退,西伯利亚荒芜的景象映入眼帘。白云压得很低,快要压到地平线上。和预想中的一样,需要进行大量军事轰炸试验的研究所确实要在地方人稀的地方。 隐姓埋名的英雄,这就是在研究所工作的军人们的代名词。 签署保密条约时,卢箫看了一眼规定的工作期限,却发现没有期限。或许从踏入研究所的那一刻,便要做好奉献几十年青春的打算。 但研究所的工资会很高,高到家里五口人吃喝不愁,且家人们会受到世州严密的监视和保护,因此她又很放心。 又或许,此刻距离世界的尽头并没有几十年,期限不再重要。 白冉大概已经到达那格浦尔了,卢箫望着窗外想。那里应该暖和得很,湿热丛林中遍地是阳光。 她仍记得那时,那双瞪大的绿眼满是惊异。 ——你确定要去? ——我想看看即将毁灭我们的怪物,人总要挣扎一下。 ——你疯了。 ——大家都疯。你看这世界上,有疯人,有疯蛇。 然后白冉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两个疯子总能互相理解。 饿了。 卢箫从背包掏出面包,撕开包装纸,正要开吃时,手却停在了空中。 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 好像有什么东西没有想到,有什么东西仍在诡异。 ** 世州第一秘密研发基地坐落在乌拉尔山脉左侧的一个小城,彼尔姆。从叶卡捷琳堡中心车站下车后,她便坐上了研究所派来的专车,闭环来到了这里。 直到真正进入研究所之前,卢箫是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的,只知道全世州境内共有三个研发基地。 铁门重重关上的那一刹,两个世界被硬生生分割开来:基地内和基地外。 研发基地的装潢和世州其它建筑的装修风格一致,甚至和鹰眼军校没什么区别,都是拉满红色横幅的钢铁森林。 按照指示在铁门旁等待时,卢箫突然感觉寒风刺骨,估摸此刻的气温在5度上下。 十月的拉瑙比柏林的盛夏更为恶劣。 五月的彼尔姆比柏林的寒冬更为恶劣。 终于,一个从肩章看为少将军衔的军官走了过来。他迈着严格却毫无感情色彩的步伐走进卢箫,带起一阵寒风。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两人先完成了程式化的敬礼。 “欢迎来到世州第一秘密研发基地,我是基地的负责人,叶戈尔·尼戈洛夫少将。”他伸出了手。 卢箫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您好,我是卢箫少校。” “卢少校,从现在开始,你不能踏出基地一步。”尼戈洛夫少将开门见山,深眼窝下的阴影如深渊。“基地很大,基础设施很完善,也没必要出基地。” “是。”这些卢箫早就预料到了,而早就预料到的事情都可以接受。 然后,她跟随尼戈洛夫向基地的建筑群走去。汽油和金属的味道越发浓重,像走近了制造车间。 一个军衔稍低一些的士兵走过来,将她手中的行李一一接过,向宿舍区搬运。 卢箫瞥一眼宿舍钥匙的号码牌,0818。真巧,和自己的生日数字相同。 尼戈洛夫少将边走边介绍。 “根据中央发来的分流结果,你归属于数学科的应用部门。你每天的任务就是运算从物理科拿到的算式,把它以最快的速度运算正确,再反馈回物理科。先从较为简单的算起,若表现得好,就会交给你一些更为复杂精巧的式子,把你调到理论部门也说不定。” 对于一般人来说,这个工作或许枯燥乏味;但对于卢箫来说,这是她梦想中的工作。 什么也不用管,埋头沉浸在数学的海洋中,世界末日都不再和自己有关系。那是一个曾被狠狠剥夺梦想的可怜人的报复。 后面便是一长段冗长的官方套词,主旨便是研究所进行的任务是光荣伟大神圣的,要时刻怀揣使命感与责任感。 全部说完后,尼戈洛夫停下了脚步,铜铃般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卢箫的脸。 “还有问题吗?” 卢箫问:“可以给家人写信吗?” 尼戈洛夫立刻否决了。 “不可以写信,包括我也是。但每隔一段时间,通讯科会以你们的口吻,统一给你们的家人寄信的。” 那句话很平静,却说出了晴天霹雳的效果,令卢箫突然迷惑。 “但是字迹……” “信件统一用打字机打印。” “可以对信件内容提个人要求吗?” “不可以。” “那可以给朋友寄吗?” “只能给你们预留的那个地址寄信。” 那一刻,卢箫彻底明白了研究所的可怕之处。没有期限的封闭,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看不到希望的折磨。 她环视四周,发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苍白麻木的,像是在诉说他们的后悔。 她突然明白了多年以前席子佑的劝告。 研究所比想象中还要恐怖,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异化之后,人不再是人,而是一个个机器。 “还有其它问题吗?” 为什么连信也不能寄?哪怕要经过审查呢?冲昏头脑的卢箫很绝望。 “没了。” 放眼望去全是灰色,无数暗红色的军服也是灰色。一个个房间不再是研究的温床,而是监狱;铃声不再是时间提醒,而是丧钟。 或许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那条蛇了,或许从今以后只能靠回忆度日了,卢箫的眼眶与鼻子开始一同发酸。 “那就这样,今天你可以先休息一下,熟悉基地环境。”尼戈洛夫捕捉到了少校情绪的波动,却没有任何表示。或许在研究所工作的时间长了,这已经就是同情的表示了。 “是。” 看着尼戈洛夫直挺却莫名有佝偻之感的背影,寂寞成倍放大,安静散落在空气中。 卢箫前进在走廊里,身边经过的人群不是潮水,而是涓涓细流。他们的速度很一致,行进的步伐很安静。 他们是为了理想?还是为了钱呢? 现在应该是午休时间,一个又有一个军官从食堂走出,三三两两一排,却不怎么交谈。一个个脸颊写满了智慧的沉思,他们本就不是喜爱交流的人,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下更不需要说话。 在完全冷静下来后,卢箫理解了关于信件规定。 世州的发展需要靠这些人,但与此同时,世州也在惧怕这些人。 研究所集中了全世州最聪明的头脑。在这里工作的都是数理天才,密码大神;如若放任他们写信,任何一个笔画,任何一个污迹,任何一个字节都可能是带有特殊含义的密码。 危险至极。 而审查的人智商跟不上,一不留神,便可能泄露出重要信息。 如果自己的是管理者,也不会让这群高智商的人自主写信,卢箫边走边想,内心涌过一阵凄凉。 人类对蛇人的态度想必也会是这样吧?依赖他们高超的医术,却又惧怕他们用这类超常的天分做些什么。 当天晚上,卢箫也发现了宿舍里有微型监听器。它所在的位置很隐蔽,但有过多年警司经验的她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敢做。这明显是官方安装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这些聪明到可能会不安分的军人们,每个宿舍房间里肯定都有。 在非常时期,隐私就是个伪命题。 就如之前千千万万的夜晚那样,卢箫独自完成了洗漱,在床上看了看休闲区借的杂志就睡去了。 大家都是孤独的,天才们更是孤独的。 ** 第二天起,卢箫正式开启了在研究所的工作。 按照指示来到数学科的应用部门,她被带领到了专属工位旁。桌上早就整齐摞好了厚厚一沓文件,上面是各类密密麻麻的算式,顶部都盖了物理科的确认红章。 抿了几口专员送来的咖啡,卢箫便拿起第一页纸,审视起上面的算式。这些式子并不难,她确信物理科的同僚们都能算出;只不过在追求绝对效率的世州体系下,分工得到了最大化细化。 精神沉浸在数学世界中,时间就过得格外快。一个个算式在她的笔下变形,由晦涩难懂的鬼画符变为了再简单不过的数字。 当午休的铃声响起,思路回到人世间后,卢箫这才有空进行真正的思考。 反应过来后,她的心凉了半截。 那凄凉来自一个前任指挥官敏锐的察觉力。虽然这只是纯粹的数学算式,但她却在里面看到了无数熟悉的数字,能立刻推断出自己算的式子和什么有关。 11,26,769;那是属于澳岛的数字。 550,1200,183;那是属于维多利亚大沙漠的数字。 都是澳岛的数据。 而自己计算的式子都与轨迹和影响范围有关,很明显,物理科正在计算最可行的投弹方案。看来时振州真的铁了心要轰炸,所以现在一直在为其做准备。 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实。 可当它多次得到验证之后,震撼只增不减。 卢箫迷茫地看向窗外,高高的铁墙挡住了天空。 ** 第二天。 各个研究员之间的工作信息是独立的,没人能知道对方的工作内容与完成进度,这也属于世州规定的保密原则。 但卢箫推测,自己昨天一定完成得很好,因为今天拿到的算式比昨天的有技术含量得多。 虽然算式很困难,但对于真正热爱数学的人来说,工作的乐趣反而增加了。 可以暂时忘掉一切,暂时以为自己的是个伟大的数学家。 卢箫遇到了意味不明的算式后,在午休期间跑到资料库拿了两本参考资料。 在其中一本《殆周期函数的应用》中,她才觉这两年在数学领域上的新发现也多得可怕。世界无时无刻都在变化,变得让她再也不认识了。 那本书的作者在扉页留下的一句话,令她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会记忆犹新:每种军事武器都不能通过实验的办法来制造,它们的设计方案必须先通过理论测试。数学不等同于实践,却能解决实践中的许多麻烦。 看到作者的照片后,卢箫愣了几秒。那也是一个高鼻深目的高加索人,在黑白照片中都能看出其皮肤的苍白,就和那条蛇一样。 于是她想到了不知去向的爱人,突然开始难过。 后悔吗? 她说不上来。 ** 就这样,日子重复了一周。 其实卢箫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要重复至少几年。面对不同的算式,看不同的数学书,关在一个假象安逸的小笼子里,直到天荒地老。 但事实并非如此。 某一天的早晨,当她再走向工位时,两个上校军衔的军官已等在了那里。 卢箫立刻停住脚步,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隐隐有什么大改变要发生。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他们相互敬了一礼。那是军队内,每次开启对话前的必经之路。 其中一位较年长的上校清了清嗓子,说:“卢箫少校,根据您良好的表现,上级决定将您调去世州第四秘密研发基地。” 调度,又是调度。 这类话已经听得麻木了,卢箫敬了一礼,只得同意。 但紧接着,她反应过来了一丝不对劲。 全世州境内应该只有三个秘密研发基地,那这“第四”是从何而来?是新建的基地缺人手吗? 看着年轻少校的表情,男上校冷笑一声,说:“那是机密中的机密,您当然不知道。” 卢箫立刻点头。 “我明白了。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 ** 不像调度军官。 反而像押送重犯。 走出第一基地,踏入专门接送的军车,再乘坐长途军用铁路;一路被关押着,就连上卫生间门口都有人蹲守,简直像个即将去监狱的犯人。 卢箫和另一位生化科的同僚一起,全程被中央派来的武装军警看守着。表面上是在护送,实则在监视。两双鹰一般的眼睛,散发出的光芒让卢箫感到格外不适。 车窗地帘子被严严拉上,直到夜深了才能勉强拉开,看一看远方的城市灯光。 卢箫对于他们具体的位置一无所知,只能感觉到在一路南下,因为车内的空气明显变热了,最后甚至需要脱下外套。 吃完盒饭的卢箫抬头,看向那两位年轻军警。如果没有战争,他们本该是自己的下属。 “我们要去哪儿?” “对不起,我不能说。”冰冷的回答。 “还有多久?” “对不起,这也不能告诉您。”依旧是冰冷的回答。 旅途持续了整整两天。 卢箫在路上从窗帘的缝隙瞥见过雪山,沙漠,还有远处的高原。她们没有坐过船,全程都是从内陆绕过来的。 一下车,卢箫便感到了灼人的空气湿度。这里是热带地区,是经过多场战争后她最熟悉的地区。 从军用车站到第四秘密研发基地的最后一段路程,也是由专车接送。为了避免透露位置,车辆的行进路线避开了一切可能具有标记作用的地方,从深山老林绕到了郊外的某处。 那位生化科的同僚对于车窗外的景色无动于衷,麻木的眼神只有困惑。 但卢箫不是。 她开始害怕,额角出现了久违的因紧张而流的汗。 是巧合吗?预言?还是梦境? 熟悉的景色。 虽然这个地方过于冷门偏僻,但卢箫确实来过;而一旦她来过,便能过目不忘。她甚至能清楚记得,车辆所在的这条公路的编号是1843。 是的。 谁也想不到,这位女军官以前就来过这里,所以清楚地知道所在地区的位置—— 那格浦尔。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起来,在这里要感谢一下博大精深的中文,感谢它的单复数同形。如果是西文版标题,比如“theTrapofCrazySnakes”,恐怕标题留下的误导性与悬念就没那么深了。 其实如果去我wb看封面画像的原图,几个月前发的那张,会发现右上角德语标题中的“Schlangen”是复数。蓄谋已久(狗头) 第80章 第四秘密研发基地在印度半岛的那格浦尔地区。确实就是那个那格浦尔,一草一木她都记得。 卢箫不知道这件事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但这座城市实在给她留下了太多的阴影。 她想起了多年前在丛林中的考察,化学药剂和血腥味绕成一缕浅金色的发丝,挂在一株不起眼的灌木丛上。 在发觉这里是那格浦尔后,那个记忆片段便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卢箫和生化科的同僚迈着军步走进铁门。 又是同样的铁门,只不过这次的铁门比第一基地还要高。围墙不仅遮住了斜侧面的天空,更遮住了头顶上的天空。 这时她想起来,整段路程里自己没和这位同僚说过一句话,而他好像还对于安静怡然自得。或许是多年在压抑环境工作的后遗症,即便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也不敢说。 印度半岛的天气湿热,第四基地内又处处鸟语花香,和钢筋铁板构成了一副奇异的图景。 就像疯人院一样,和平的时候看起来很和平。 “白浩智中校,卢箫少校。” 这次走上前来迎接的,也是一个至少五十岁的中年男军官。他介于黝黑和白皙的皮肤达到了一种平衡,黝黑是他的种族,而白皙是长期暗无天日的后果。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两人向他致意,确认了身份信息。 “欢迎加入世州第四秘密研发基地,能到这里来的都是人才中的人才。我是本基地的第二负责人,拜图少将。请跟我往这边来,从现在起,我将为你们介绍研发相关事项。”拜图少将冷冰冰地转过身去。 所有在研究所工作的人都像没有生命的机器。或许他们本来是有生命的,但有生命的后果只有痛苦。 他们走进了低矮宽阔的主楼,大门轻轻关上,无声无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鼻尖传来了化学药剂的味道。卢箫身上每个毛孔都因那呛人的味道而收缩。 “你们是从第一基地来的,我知道你们在为发射D弹做准备。”拜图少将突然放慢了脚步,嘴角勾起一丝阴暗的笑容。“但很不幸的是,你们此前做的所有工作都是徒劳,你们供的那些D弹不会真的发射。” 徒劳? 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了。 “什么?什么!”全程没多说过一句话的白浩智中校突然怪叫了起来,把剩下两人吓了一跳。 卢箫看到他的额角渗出了汗,瞳孔一缩一缩,是神经质的表现。 “所听即所得。”拜图鹰一样的眼睛瞥向过分镇静的卢箫,冒出指责的情绪。 卢箫也对此感到意外,但只有一点点而已。 事实上到这个地步,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觉得震惊到不能自已了。早在很久以前,对于世界的认识就已经崩塌;她早就知道,世界的荒谬程度总会超出预料。 “啊,我过去十年什么都没干?”白浩智嘴角颤抖着流出白沫,脖子一抽一抽,像一个羊癫疯发作的病人。 那样绝望的反应都是轻的。 对于一个奉献于科研的人,最严重的打击莫过于让其知道此前的研究全是泡沫。一个天才在封闭压抑的环境辛勤工作了十年,情绪早已暗自崩溃,只不过在那一刻迸发了出来。 我们一生中做的绝大部分事本就是徒劳,卢箫想。 拜图眼神没动一下,完全忽视了情绪激动的人:“因为从今天开始,你们才会做真正有用的工作。” 白浩智中校精神失常般捏住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镇定。而这种物理镇静的方式确实有点效果,他终于不再发出“呜呜啊啊”的怪叫声了。 卢箫灰色的瞳细微地颤动着,等待负责人的下一句话。 “这是伟大的时总元帅的决策,让本就伟大的他更加伟大了。”拜图带领他们的脚步逐渐放慢,并在一扇偏僻的合金大门前停住。“因为五年前的发现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的第一敌人并不是旧欧,而是另一群人。” “发现?”科学家们都对这个词颇有兴趣,白浩智也不例外。他立刻就不癫狂了,重新有了正常人的模样。 拜图没有回答,只是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插入合金门侧边的钥匙孔中。钥匙轻轻旋转,咔嚓一声,大门向后旋转,神秘的阴暗与光明一同迸射出来。 那是一个狭小却老旧的房间,四面围满了摆放药品和稿纸的长桌。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只在天花板有排风系统,虽然灯光功率很足,却总有暗无天日之感。 几个正在桌前写算式的研究员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在看到基地的负责人后立刻站起,笔直地敬礼。 但卢箫的眼神不在他们身上。 因为她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房间的中央有一块大板子,上面躺着一个人,四肢皆被镣铐固定在板子的四角,整个人呈大字形展开,一动不动。 那是一个女人,全身上下没有衣物,只因风纪需要随意盖了一条毯子。 如公主般躺在幽静的水晶棺中,双眼紧闭而神色平静,但四周没有王子,只有冷眼做数据的研究员。 虽然仍隔了近十米,卢箫还是看清楚了那女人的侧脸;而看清之后,她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拜图少将身边。 此生最大的噩梦。 荒谬的新真相再一次突破了认知。 她终于知道,一直没有想到的东西,与一直不安摆动的直觉究竟是什么了。 拜图戏谑地瞥了她一眼:“卢少校还好么?” “还好。我早饭吃得不多,大概有点低血糖。”卢箫攥紧拳头,挤出一个无所畏惧的笑容。 “那结束后你可要多吃点了。” 卢箫再次将目光放到躺在床板上的女人。 惊恐化作绝望,凝聚在她的心中,因为仅凭这一个信息,她便在一瞬间推测出了一切。 不可能…… 可能。 那是只在警卫科的侧写见过一面的人,一个失踪了整整五年的人—— 艾希莉娅·施朗。 浅金色的头发,高鼻梁深眼窝,皮肤因常年不见阳光而格外苍白。因为血缘关系,就好像是老去的白冉。 拜图少将走到艾希莉娅身边,面无表情地向下瞥了一眼。 “躺在这里的这个并不是人。” 白浩智中校微微张开嘴,注意力彻底转移:“您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卢箫感觉灵魂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那是此生所遇到过的最大的恐惧。 床板上的女人感受到了外界的变化,轻轻睁开了眼睛。浅浅的绿色,浑浊的绿色,上面还罩了一层浅浅的白色。 拜图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容:“事实上,这是‘蛇人’。没错,就是那种可悲的爬行动物。” “蛇人?”白浩智的嘴越长越大,下巴都要掉了。 “看好了。” 接下来的一幕令卢箫永生难忘。 只见拜图直接伸出手,捏住艾希莉娅的脖子,逐渐施力。 本迷茫的艾希莉娅开始咳嗽,惊恐地瞪大双眼。 条件反射一般,鳞片从脖子侧方的淡褐色斑纹浮现,她的身下立刻探出了一条蛇尾,开始痛苦地摆动。和白冉一模一样的,白色而满是褐色斑纹的粗壮蚺蛇尾。 那条尾巴越探越长,想要去缠拜图的手腕,可惜够不到。 拜图冷笑一声,松开了手。 而那条蛇尾立刻无力地垂了下去,渐渐收回。 最可怕的是,卢箫在余光中看到,身边这位同僚在一瞬间恐惧之后,换上了狂热的表情。 疯了,全都疯了。 一瞬间,她竟分不清楚究竟哪些才是人,哪些才是野兽。 白浩智上前一步,盯着艾希莉娅的脸,咽了口口水。 “我可以摸摸看吗?” “摸吧。” 于是,他在用猥琐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关键部位后,伸手捏了捏艾希莉娅大臂,新的发现真真切切有了实感,奇特的触感让他眼神越发狂热。 南赤联最后一个女外交官,此刻变成了一个毫无尊严的动物。 “这个触感……”白浩智连连摇头,不可置信。 “因为它们的皮肤下方就是鳞片。” 拜图察觉到了卢箫的犹豫,挑了挑眉:“卢少校怕蛇么?放心,她已经锁这里好几年了,意识都没了,咬不了你。” 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艾希莉娅自失踪起就一直被关在这里,所以那格浦尔的那缕发丝和挣扎的痕迹是最后的线索。而正因这是世州有意为之的犯罪,后来才会受到红牌警告,被要求停止调查。 高明的监守自盗。 而整整五年多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狭小房间内,供研究供实验,就这样任人摆弄。 “卢少校不摸摸看?你是女人,随便摸哪我们都不会控诉你。”拜图冷冰冰地调侃着,眼内泛起一丝怀疑。 于是,卢箫只能忍住崩溃的情绪,抬手碰了一下艾希莉娅的手背,很轻很柔。 很久很久以后,再回忆起那一幕,她总会感到胃里一阵翻腾。熟悉的粘腻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明白了,那是人性沦丧最可怕的证据。 研究所安静的残忍比战场喧闹的残忍更为恐怖。 突然,艾希莉娅的鼻尖动了,像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紧接着,她的嘴唇开始颤抖,绿眼瞥向卢箫的方向。 卢箫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她不明白,明明已经和白冉分开近两周了,怎么还会有气味残存。 但艾希莉娅的目光渐渐转移到了年轻少校的腰际。 卢箫这才明白,是自己腰间蛇骨刀的味道,勾起了可怜女人的本死去的记忆。那是她仍有尊严时的记忆,那是她仍可以思考时的记忆,即便需要罩厚厚的绿袍。 “怎么回事?”白浩智察觉了不对劲,也看向身边的卢箫。 卢箫立刻摇头:“我不知道。” 拜图少将倒不以为然,安慰式地拍拍卢箫的肩膀:“蛇人的嗅觉很灵敏,可能她闻到了你身上雌激素的味道,卢少校。这里几乎没有女军人,它肯定觉得很新鲜,别害怕。” 莫名其妙间,他就自动为少校找了一个借口。 “明白了。”卢箫再度向后退了一步。她不忍再看艾希莉娅的样子,可又不能移开视线。 拜图盯着艾希莉娅的脸看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 “你们猜一猜,这些怪物都生活在哪里?” “在哪儿?”白浩智中校皱眉。 “赤联。”卢箫都没意识到自己吐出了这两个字,那是肌肉记忆。 “真敏锐。没错,这些怕冷的野兽大部分都生活在南北赤联。拉弥教就是蛇人的教,才会把蛇怪当神明供起来,尤其是南赤联,五分之一的组成部分都是它们。” 白浩智恍然大悟,若不是军人的素养制止了他,他都要激动地跳起来了。 他早就被世州培养成一个无情的科学机器,只会对新发现欣喜若狂,而对其反面的阴影视而不见。世州的研究员只负责科研,对科研成果的应用漠不关心。 卢箫表面上仍保持着镇静。 阴天井水般的灰眼珠看着拜图少将,问:“所以,请问这里在研究什么?” 终于进入了正题。 拜图少将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拈起两张发黄的草纸,在他们面前展示。 “今年年底,我们将同步秘密发射十二颗D弹,覆盖南北赤联的大部分国土。当然不是你们第一基地在研究的那种,而是针对蛇的。” 卢箫心脏骤停。 她的手摸向腰际,隔着衣服摸到了蛇骨刀的轮廓。 秘密囚禁艾希莉娅的目的,这才浮出水面。 在最冷的时候,赤联以外的温度都将不适宜蛇人生存,他们将最大程度地集中在赤联的国土上。那时候几颗DNA靶向摧毁弹一投,大部分蛇人都会直接湮灭。 而蛇人占比极大、甚至其领导都有蛇人的南赤联将会直接崩溃,世州将不费吹灰之力占领这个国家。 等等,北半球的冬天对应着南半球的夏天。 卢箫问:“如果他们在旧欧?” 拜图冷笑一声:“世州和旧欧一直在南半球打仗,想不开才会南下。世州这群蛇高官都被清查了,它们早就屁滚尿流地滚回老家去了。” 又一幕往事在眼前闪现。 卢箫这才反应过来,世州确实在借查处贪污腐败扳倒一些官员,只不过扳倒的目标不是未向时振州表忠心的人,而是早就暴露了身份的蛇人。他们暗中作梗动的手脚,早随着多年前艾希莉娅的失踪散落了出来。 她曾以为,那是一群疯蛇。 但现在看来,人也是疯人。 两群疯子互相伤害,一同把这个世界折腾成绝望的地狱。 什么是人?什么是蛇? …… 什么是野兽? “那么两位,为了英明伟大的军政一体国,请抓紧最后的时间奉献自我吧。”拜图将稿纸放回到桌上,冲身边的两位新人敬了一礼。“等明年一切尘埃落定了,你们若想自由,世州便会给你们自由。” 听到那陌生的字眼,白浩智的表情也怪异了起来,就好像不明白少将的意思。 “自由……” 拜图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是的,自由。有限度的自由,因为你们还受世州军队管辖。” 他们退出了这个狭小又逼仄的秘密研究室。 这是午休结束后的忙碌。 走廊内人来来往往,在经过那个研究室的时,他们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漠然。 一个个行走的机器,一个个腐化的傀儡。 但卢箫没有时间去同情艾希莉娅,也没有时间因残忍而恐惧或恶心。 她尝试去博爱整个即将消亡的种族,可怎么也关心不起来,因为所有的关心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 她只想到一件事情。 自己去往了位置未知的研究所,若到了深冬时节,白冉根本没理由前往寒冷之处,肯定会留在赤联附近。 如果留在赤道边上…… 那她也会随D弹的爆炸人间蒸发! 卢箫扶着走廊的墙壁,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没人关心她的状态。她竭力安抚着乱哄哄的大脑,整个人快要因打击而昏过去了。 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因此得知D弹可能会毁灭自己时能够坦然接受;但她在乎爱人的死活,她不能接受没有一个没有白冉的世界。 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的少校,此刻全身却在止不住地抖。从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带给她这么大的反应。 一定要想办法通知白冉,让她离开赤联。 可是,能做些什么? 这里处处是眼睛,处处是枷锁,连给家人写信都不能,更别提向外传达什么信息了。 或许白冉也在那格浦尔,或许她们只有一墙之隔;但卢箫从未觉得她们的距离这么远过。 卢箫深呼吸一口气,向宿舍区走去。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因为只有镇定才能思考。 没有绝对的死局。 一定有办法的。 走出低矮的主楼,后院绿油油的树叶反得日光很是刺眼。处处都是虚假的鸟语花香,就好像这个时代是和平盛世。 抬头的那一刻,卢箫突然停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人:你们才在大气层 第81章 两只小鸟正停在树梢。 其中一只还是印度半岛特色的寿带鸟,在分开的枝桠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 你会喜欢吃寿带鸟吗? 这可是印度半岛的特色菜肴。 盯着那蓝头橙尾的小鸟,卢箫怪异地笑了一下,像是笑给自己看的。 但计划奏效的大前提是,白冉也在那格浦尔。 卢箫算着分别的日子,已经过了半个月了。她不知道白冉在找不到姐姐踪迹的情况下会待多久,或许早就离开了那格浦尔也说不定。 她愿意去赌。 人总要挣扎一下,就像知道必将溺死的命运也要在沼泽里扑腾一般。 不然还能怎样呢? 等待奇迹发生吗? 具体步骤渐渐在脑海内浮出雏形,越发清晰。 另一个问题。 出于安全考虑,基地里的研究员是不能带任何武器的;如何将鸟打下来,是当下需要考虑的要点。 几个研究员从呆站着的少校身边经过,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她。 她立刻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向宿舍区走去。她将什么都不知道,成为一个只专注于研究的机器人。 ** 当天晚上,卢箫藏了一根从院内带来的树枝,那树枝开叉得恰到好处,并在实验室找到了一条皮筋。 她将旧T恤剪成布条,一圈又一圈绕在树枝上,直到它怎么撅都不会弯。 然后,她将皮筋的两端固定到树枝上,绑了几圈,削去一些地方。 那是最简陋的武器,但它的杀伤力可毫不简陋。 ** 第二天清晨,卢箫早早地起床,溜到了基地东南侧的后院里。那是她昨晚若无其事地经过时,早就谋划好的监视盲区。 雾气朦胧。高大的树木穿梭在水雾之间,成了蓬莱仙境。 很好,树上停了不少休憩的鸟儿。它们如往常一样叽叽喳喳怡然自得,丝毫没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命运。 卢箫从地上捡起一小颗石子,掏出手中自制的微型弹弓。 她只记得在童年玩过,但多年不用后已经生疏了。抬起弹弓瞄准时,她的手有些颤抖。 就当它是枪,像枪一样瞄准。她深呼吸一口气,手腕用力。 咚! 一声闷响后,树干上的某只鸟立刻应声坠地。 而其它的惊弓之鸟慌乱了起来,瞬间全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哗啦啦,哗啦啦,树叶间掀起一阵动静不小的响声。 卢箫小跑过去,将那支翅膀受了伤仍在挣扎的鸟捏起来。它的爪子很锋利,但她捏住的手法很精妙,完美避开了被划伤的可能性。 她毫不犹豫地对鸟的脖颈施加压力,迫使鸟张嘴,然后电光石火般,袖口里的一个小纸团顺着手腕滑下,顺利飞进了鸟的喉咙里。 手法很快。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很残忍,和昨天拜图少将的行为没什么分别,可她别无选择。 突然,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在干什么?” 从鸟群受惊那一刻起,卢箫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已做好了准备。 她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佩戴红袖章的安保人员正站在身后约五米远的地方。 安保看到卢箫的肩章后,恭敬地敬了一礼:“长官好。” “你好。”卢箫仍捏着那只拼命挣扎的寿带鸟。 安保瞥了一眼那只受伤的可怜鸟,语气转向严厉:“为确保基地安全,我不得不问您一些问题。” 卢箫特意掐住鸟的身体,故意让它更加痛苦。 “请问。” 安保指了指她手中的鸟。 “哪儿来的?” “我用石子扔下来的。” “你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把它打下来。”卢箫故意闪烁眼神,同时将下巴和脖子微微颤出一个奇怪的弧度,营造出一种神经质的状态。 安保再次看向那只鸟。他看到少校的指甲扣紧的鸟的皮肤中,血顺着她的手指滴下来,染红了指尖。 “您到底想干什么?” 卢箫深吸一口气,就好像接下来的话很难以启齿一般。嘴唇一直在颤抖,气息越来越紊乱,就如昨天得知了真相的白浩智中校一般。 “您不妨直说。” 卢箫扁扁嘴,咬咬下唇。她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语气凶恶且烦躁。 “我受不了了,需要发泄。” 安保立刻恍然大悟,用同情的眼光打量面前这位女军官:“基地内有解压消遣的地方。” 卢箫面容扭曲,控制不住般吼了出来:“你难道指望我和那群臭男人一块用玩具解决生理需求?” 紧接着,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咬咬牙,收起失常的表情。 “但基地内实在没有女性军官,还请您谅解。”安保眼中最后一丝怀疑烟消云散。 他想起来了,这位女军官便是中央特派的、昨日新到的研究员。见过的人太多太多了,他很清楚,刚到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打击与惊吓,这样的反应合情合理。 刚来的人,人性尚未完全泯灭,知道实验室里的事情后怎么说也不可能维持镇静的。 卢箫灰色的眼珠一直在颤抖。她如疯狗般上前一步,把安保人员吓了一跳。最优秀的警司当上了实力派演员。 “所以我只是想欺负一下这些鸟儿。虐鸟违法吗?我又不能欺负实验对象,也不能欺负同事,不是吗?” “基地内有心理辅导,您可以去。”安保的语气变弱了。 卢箫不依不饶:“心理医生也常年被关在这鬼地方,难道他们就能正常了?” 安保哑口无言。 两人静静对视了许久。 空气静默得很尴尬。 卢箫捏住鸟儿的手慢慢抬起,她盯着它痛苦的挣扎,嘴角勾起一丝变态的笑容。 一种近乎忘我的境界。 安保彻底明白了。他讪笑一下,不自在地说:“或许天才们都有些怪癖,您开心就好。” 卢箫闭上眼睛,思考了一瞬后,又睁开了眼睛。 “你放心,我会把它放走的,用不着你清理尸体。” “您开心就好。”安保一言难尽地敬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了。 看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卢箫将手中的鸟摔到地上。她的手法看起来很残忍,实际上在憋着劲,并没有给它带来很大伤害。 最优秀的警司完全可以成为最优秀的犯罪者,因为她知道该如何做得滴水不漏。 最便捷的是,没人知道这位女军官曾经是叱咤风云的总局军警;通常情况下,专注于科学本身的研究员们对其它事情一窍不通。 更何况,很多在第四基地工作的军人,精神都或多或少有些问题。他们与世隔绝太久了,没人知道这位年轻少校的履历,都会把她的话信以为真。 没人知道这是一个亲眼见证过死亡的警司长。 没人知道这是一个看过无数血腥场面的指挥官。 没人知道这是一个曾多次吞下鲜血的狙击手。 于是渐渐地,所有人都习惯了基地内有一个虐鸟狂魔,一个新来的、莫名其妙的女研究员。 而卢箫本人,则一直在扮演一个无法承受精神压力的疯子,一个因害怕残忍而埋头计算的胆小鬼。 她别无选择。 ** 在那之后,卢箫不断打鸟下来,不断将一个个纸条塞进它们的肚子。一开始需要近半分钟,后来只需要几秒钟。 三天过去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那纸条上内容不同,却都只有寥寥几个字母。受限于纸条空间,她只能写很短小的单词。 【weg(离开)】 【Gefahr(危险)】 【neuD(新D)】 …… 白冉能捕到这些鸟吗? 这些鸟被弹弓打得受了伤,飞一会儿停一会儿,行动极为不便,怎么说也很好捕到。 也不一定需要抓捕。 鸟消化不了纤维素,这些纸条将随着排便原封不动地排出体外,混到一堆堆鸟粪里。 也正是因为它是德语,她毫不担心有人在鸟粪里发现这些纸条。那格浦尔的原住民不会理解它们的含义,只会当它们是哪家小孩的鬼画符罢了,不可能举报。 日复一日。 卢箫计算着物理科送来的算式,并和数学科的同僚们讨论验证。沉浸在数学的海洋里,她暂时能忘记一切。 而午休时间,卢箫便会坐在墙根发呆。 她毫无包袱地坐在人来人往之处,呆滞地望着蓝天白云,那也是演给别人看的。 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白冉在不在那格浦尔,也不知道就算白冉在那格浦尔,能不能看到这些纸条。 每张纸条都可能出意外:挂到最高的树枝上,掉到湖里,刚好掉到柴火堆里化为灰烬。而人生恰恰充满了意外。 但即便这样,她也未曾放弃;人总要挣扎一下,即便挣扎是徒劳的。 在这期间,唯一与外界沟通的桥梁是《世州评论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专车运来过去几个星期印刷的官方报纸。 她向来排斥这种满是套话的媒体,但有一天,她在上面找到了熟悉的名字。 唐曼霖也在世州的清查行动中被革职了。 卢箫毫不意外。她知道唐曼霖是真的腐败,一查一个准。在最好的青春年华中,唐曼霖曾大手笔为自己花过不少钱,可每一块州元都不是干净的。 她曾想过检举,可还是因可能的代价闭了嘴。 她想起了当年的胆小。 而现在,唐曼霖终于被世州清查了。 卢箫对此感到欣慰,但莫名其妙的,感觉生活中又流失了什么东西。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过去就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 第一次踏进第四秘密研究基地的时候还是五月,再睁开双眼,日历莫名其妙翻到了十月。 那格浦尔没有秋天,只有雨季。 卢箫喜欢这样的倾盆大雨,因为蚺蛇喜欢水。 众目睽睽之下,她经常会跑到大雨中奔跑。雨点打到皮肤上,浸湿她衬衫的最后一个角落。 这是什么感觉? 她想起了往事,想起了实验室里的艾希莉娅,只觉得自由。 无数个望不到头的黑夜里,梦中仍会出现西西里岛的维纳斯。 现在卢箫确定了,那美到眩目的维纳斯就是爱人。梦境是一个预言,一个暗示。尽管阅尽了世间的丑恶,她却依旧相信爱与美之神的存在,因为不屈的反抗便是爱与美本身。 一切准备就绪。 第四秘密研究基地内部,有一个47平方公里大的发射场。二十几颗巨型DNA靶向摧毁弹停在各处,等待踏入的世界的那一刻。 工程师与操作员忙碌地穿梭在它们之间。 卢箫依旧在演算,无休无止。 基地满是和平的假象,高高的围墙内根本听不到炮火声,但她已聋掉的左耳却总能听见不太平的声音。 那是幻听,是战争留下的后遗症。 时间渐渐逼近了2193年的尾巴。 在每个担忧不安的日子,卢箫选择仰望星空,看到了万年前的闪烁。只有星空才会让她感受到久违的平静。 来自宇宙的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完善最后的大纲中……12月日更,争取完结! 第82章 2194年1月1日,十二颗D弹沿着既定的轨迹,向附近的南北赤联中心城市飞去。 新的一年,却没有新生。 世州第四秘密研发基地的研究员全部凑到了发射场边。 他们庄严肃穆地注视一颗颗“战争杰作”腾空而起,穿进星河。那是十年来的辛勤劳作,是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的证明。 “哦——”欢呼声此起彼伏,疯狂的科学家们既在为自己,也在为祖国庆祝。 夜幕下,一串串火焰似烟花般灿烂,与包围他们的机器运转声共同组成视听盛宴。 卢箫夹在人群中,银灰色的眼眸也随着导弹尾部喷涌的火焰移动。那一刻她想哭,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她无数次想哭,可一次都没能哭出来。 未来会怎样? 她又会怎样? 人群仍在欢呼,仍在兴奋,将她挤来挤去。视线边缘,八颗备用D弹孤零零散在角落,无力感达到顶峰。 卢箫悄悄穿过人群,走出了残忍的热闹。 她沿小路走进主楼,走到了关押万恶之源的房间。昔日紧闭的、严防死守的合金门,此刻却若无其事地大敞着。 没有人再关心床板上的女人。 从那天起,艾希莉娅·施朗彻底丧失了存在的价值。 房间内空无一人。 卢箫到边上搬了个凳子,坐到睡着的艾希莉娅身边。四肢被固定在这狭长的床板上,可怜的蛇人只能无休止地昏睡。 突然,艾希莉娅的鼻翼轻轻扇动。 过了片刻,她睁开了双眼,幽暗的浅绿色渐渐取回意识。她轻轻转过头来,看到暗红色军服后,惊恐化作无力的麻木。 卢箫也无力地撑在旁边。她很难过,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艾希莉娅张开了嘴,发出了含糊的“呜呜啊啊”,好像在询问什么,但谁也听不懂。多年来暗无天日的关押已经剥夺了她的语言能力。 卢箫知道她闻到了什么,内心一颤,第二层悲伤涌上心头。 沉默的少校走到房间的某些角落,拨开做掩饰的物件,用隔音海绵的边角料按上了所有的收声孔。长期在警卫司的工作经验让她对监听器的位置了如指掌。 这下,卢箫才解开军服外套,从最深处的内口袋掏出了那把蛇骨刀。 看到熟悉的物件后,艾希莉娅的精神状态开始走向失常,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颧骨也浮现出鳞片的轮廓。 卢箫轻声道:“这是萨凡娜给我的。”尽管收声孔堵上了,也要注意音量。 一句话,让艾希莉娅呆住了。她没料想到能在这里能听到熟悉的名字。太过遥远的回忆。 虽然她不太能讲话,但别人说的话都能听懂,因为平常总能听到研究员之间的交谈。 但紧接着,艾希莉娅的眼神开始困惑。她的记忆早就混乱了,无法确切想起这个名字的具体含义。 卢箫读懂的那眼神。她和白冉在一起太久太久了,当然能明白这双和白冉无比相像的绿眼。 “萨凡娜是你妹妹,从你们家逃出来的那个姑娘。” “妹……”那是艾希莉娅第一次吐出正常的音节,眼神中的困惑也随之减弱了。 卢箫犹豫一瞬,握住了艾希莉娅的手。很冰冷僵硬的手指,如铁铸成的一般。 “她很想你,甚至还为了你加入北赤联的军队。” 艾希莉娅没有反抗,任这个灰发灰眼的陌生人握住自己的手。或许也是因为太久没人这么温柔地对待她了,让她竟不知该如何反抗。 “联……我?” 卢箫点了点头:“嗯。” 艾希莉娅好像有点想起话怎么说了。她的舌头卷了卷,抖了抖,吐出了更多字节。 “她……什么?怎么?” 卢箫安慰式地摩梭那只手。 “她活得很好,一直在等你回去。一切都结束了,这只是个噩梦,你马上就能醒来,马上就能回去了。” 这些话都是她编的,面对绝望的艾希莉娅,她只能编织一个甜美的梦境。 “梦?” “是的,梦。” “梦?” “对,闭上眼睛,睡吧。” 卢箫轻轻抚摸艾希莉娅金色的发丝,哼起了熟悉的曲调。她跑调得很厉害,但大概也能分辨出来在哼什么歌。 《爱之悲》。那是她自己在昏迷时听到过无数次的曲调,由首席小提琴手萨凡娜亲自演奏的。 很显然,艾希莉娅也听过这首著名的小提琴曲。她的眼角流出了浑浊的泪,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卢箫站了起来,将蛇骨刀收回内口袋。 走之前,她取下了所有按在收声孔上的海绵。 ** 2194年上半年,是最轻松的半年,最漫长的半年,也是最绝望的半年。 《世州评论报》将美化后的战况展现给了封闭在高高铁墙内的研究员们。 南北赤联再在D弹爆炸之后陷入了恐慌,全国上下大乱,时振州立刻趁机派兵占领了这两个国家。 到四月份左右,新印刷的铜版纸地图只剩下两个颜色:代表世州军政一体国的红色,和代表旧欧民主联合国的蓝色。 赤道联合王国和拉弥教彻底成为了历史的尘埃。 世州开始大批向南半球派兵,侵略旧欧最后的领土;第四次世界大战正式进入到了最后的阶段。 与外界隔绝太久的人通常不再关心尘世,但卢箫仍不知疲倦地读完了每一张报纸。她想找出任何可能和爱人有关的消息,哪怕一点也好。 可惜,全部都是徒劳。 但卢箫相信,聪明的爱人一定能够很早就察觉到事态的不对,一定能够平安无事的。白冉总能平安活下来,她坚信。 艾希莉娅仍被关在小黑屋里,但看管已然松了许多。有时候,卢箫会偷偷溜进去,带些肉食给她。她知道,自失去存在的价值后,这位可怜的蛇人就一直在挨饿。 研究员们没了上级的硬性任务,开始研究更加理论的东西。 物理科的同僚们开始围着黑板算数,探讨当下最热门的话题“β衰变与中微子”。 电子科与数学科合作,尝试发明出设想中的“计算机”,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提出草图的设想,不厌其烦地摆弄真空管和水晶二极管。 生化科的同僚们终于着手研究对人类有益的课题了,他们没日没夜地聚在实验室里,研究牛胰岛素的结构,尝试搞清G链和O链所有氨基酸的排列次序及其结合方式。 再后来,更没人去管这条蛇了。 于是,卢箫向保卫处申请了艾希莉娅的研究使用许可证,借研究之名干一些尚留有人性光辉的事。 她悄悄从宿舍带了一条毯子,盖到艾希莉娅的身上。她不怕冷,但她知道蛇人很怕冷。 她偷偷在军服口袋里塞些热气腾腾的肉馅饼,带回来喂给艾希莉娅。早些年和白冉的相处提供了宝贵经验,她知道蛇的饮食偏好。 她轻轻在艾希莉娅的耳边讲故事,陪她聊天,有时也会用德语聊。她发现艾希莉娅也能听懂德语,因为施朗家族的人都需要用德语阅读老版的医学书籍。 艾希莉娅渐渐取回了语言能力,终于可以吐出完整的一句话了。虽然从普通人的视角来看仍支离破碎,但对她这样的人来说是天大的进步。 仅仅在关怀? 不,在替世州赎罪。 ** 4月14日那天,卢箫想起了爱人的生日。 她为不知死活不知去向的爱人点了一支蜡烛,庆祝其36岁的生日。生活总要继续,那还是有点信仰比较好。 暖黄色的烛光中,她看到了白冉的脸。闪烁而跳跃,无论哪个角度看,都美得令人语塞,即便有皱纹也是美的。 又近一年没见过了那双绿眼睛了。 又或许本来就不会再见。 卢箫闭上眼睛,一切已都不重要了。 委屈的,痛苦的,愤恨的,在那一刹烟消云散,在那一刻成为别人的故事。那是无比短暂,却无比彻底的释然。 “恭喜你——” 她顿了一下,咽下一口口水。 “恭喜你三十六岁了。” ** 2194年5月26日,世州第四秘密研发基地正式解散。 这一次,中央说话算话,释放了此基地从上到下所有的工作人员。 一个又一个同僚由专车接送,走出了那扇将他们困在这里许久的大铁门。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那可是与世隔绝的十年。 自由了。 终于自由了。 但是,许多走出基地的人并没有喜悦,占据主导地位的反而是恐惧。他们瞪着迷茫的眼睛,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感到害怕。 他们不敢相信,这和几年前是同一个世界。 就像长期被关在监狱的囚犯一样,踏出监狱的那一刻,会很难适应这个世界的变化。 基地内所有的物品都要求被处理掉,贵重物品由研究员带走或运回中央,带不走的物品就扔掉或销毁。 但最棘手也最难处理的物品只有一件。 就是那D弹爆炸后仅存的蛇人,关押了六年的实验品——艾希莉娅·施朗。 根据上级传达的命令,艾希莉娅属于需要销毁的物品。 意料之内,世州颁布的新政规定了对待蛇人的立场。蛇人没有任何人权和生存空间,所有人都应拿出对待贱民的态度对待它们,让它们慢慢自我消亡。 但命令收是收到了,却没人敢动。面对注射下便会死亡的毒剂,从上至下所有人只会面面相觑。 所有人都习惯了残忍对待艾希莉娅,却没人敢亲手结束她的生命。他们愿意间接当刽子手,却不愿直接当刽子手。 真滑稽。 卢箫在心里冷笑,你们明明折磨她折磨得那么开心,比杀死她还要恶劣呢。 不过,倒也能理解。 这些人一生从事脑力劳动,生活在安静和平的假象中,别提上战场了,就连死刑执行的场面也没看过。 “各位应该将乐于奉献的精神发扬光大,主动承担这个任务。”拜图少将咳嗽一声,发现依旧没人动后,很是尴尬。事实上,作为基地最高领导人的他也不敢注射。 会议厅很大,沉默被衬托得更加寂静。 于是,卢箫坚定地站了起来。 她无所畏惧地迎向无数个惊愕的目光:“我来。” 会场爆发出一阵惊呼,就连拜图少将本人也开始面部扭曲。没人能想到,主动请缨的竟会是一个年轻且胆小的女军官。 拜图攥紧拳头,不可思议地问:“卢少校?这不是冲动之言吧?” “我上过战场,也击毙过不少人,多杀一个人无所谓。”卢箫面无表情地回应。 会场再次爆发出惊呼。 拜图少将的眼神越发惊异困惑。 卢箫当然知道他在困惑什么。不过事到如今,也不会有人再追究什么过往了。 拜图沉吟片刻,通过了她的请求。 ** 2194年6月11日。 基地几近空空如也,人都跑光了。 卢箫握着装有毒剂与注射针的盒子,走进了那间熟悉的小黑屋。房间空空荡荡,走廊也空无一人,没人敢看这直戳了当的杀人场面。 马皮靴底磕地砖的声音也空空荡荡。 被折磨了那么长时间,就算活下来,也将一生都活在阴影中,早点解脱何尝不好。 卢箫下定了决心。 看到熟悉的灰发灰眼,艾希莉娅的绿眼迸出了喜悦与渴望。她不知道少校手里拿着什么,更不知道即将迎来的命运。 “你来了。”仍被锁在床板上的艾希莉娅简短地问候。 嗓音和白冉很像,长相也和白冉很像,一切都让难过愈发浓重。 好像有什么不对。 卢箫盯着艾希莉娅,在脸上搜寻着什么。发现了什么之后,她的目光停在了艾希莉娅的眼神上。 “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艾希莉娅眨眨眼,透露出了与年龄外貌不符的纯真。 卢箫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捏着盒子的手突然收紧。刚走进房间时还有的坚定正式动摇了。 “你想活着吗?”她最大限度压低了声音。虽然这里已经断电,但还是应该保险些。 艾希莉娅的眼神倏然变化,好像明白了这个问句,又好像没有明白。浅金色的眉毛微微蹙起,额头上的皱纹显出深深的沟壑。 卢箫也自觉残忍,于是换了个说法:“你想不想永远睡过去,不再看到这个世界?” 艾希莉娅终究还是曾经的知识分子。即便现在精神被折磨得有些失常,也依旧能懂这些话的深层含义。 “我?我……” “这种试剂能让你永远睡去,而且没有痛苦。”卢箫抬起盒子,晃了晃。 艾希莉娅迷惑了,但迷惑不是关于死亡的:“问我,为什么?” “我在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想死,我注射药物;如果你想活,我会想办法让你活。” 艾希莉娅没有说话。她愣愣地看着卢箫,仿佛老年痴呆了一般。就在卢箫快要担心的时候,她的眼角流出了泪,一滴接一滴。 “为什么?” “对于一个无辜的人来说,生与死是天生的权利。” “我,是人?” “当然是。” 艾希莉娅越哭越伤心,她想抬起手擦泪,可四肢仍禁锢在床板上。 卢箫掏出钥匙,解放了她的四肢。 艾希莉娅颤巍巍地坐起。她全身上下骨瘦如柴,没有一块肌肉能使上劲,只能由卢箫扶起来。 “我想见她。” 卢箫当然知道指的是谁。我也想见她,她也默默想着。 “我想见孩子,我的。”艾希莉娅继续抽泣。 你的孩子很可能早就不在了,卢箫想说却没能说出。 艾希莉娅撑不住了,向一边倒去,卢箫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 “我无能为力,我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对不起。”既有力又无力。 艾希莉娅闭上了眼睛,静静听着少校的心跳,正如多年前她妹妹听的那样。 时光重合了。 过了许久,艾希莉娅又开口了。这次她只说了两个字。 “阳光。” “嗯?”卢箫眉毛动了一下。 “想看。” 卢箫立刻将试剂塞入了口袋,嘴角勾起凄凉的笑。 “我明白了。” 第83章 最终只有拜图少将来到了这件逼仄的房间。可以理解,不会有人想看一具冰冷的尸体。 站在尸体前的卢箫敬了一礼,她的军礼一直很标准。 “您可以检查一下。” “全注射了?” “是的。” 拜图连连摆手,一脸嫌弃:“不用检查了,我直接叫人搬走。” “我自己把她扔外面就好。”卢箫眼睫毛都没动一下。 “你可以?” 卢箫点点头,直接把板上的艾希莉娅横抱了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拜图再度震惊到不能自拔。他怎么也想象不到,那看起来空荡荡的衬衫下,肌肉的线条究竟是如何发达的。 卢箫自顾自走出了房间,怀里抱着那将近一米八如竹竿的身体。 潮湿的霉味终于脱离了鼻尖,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近的户外空气。稍稍一抬头,刺眼的阳光从走廊尽头半敞开的门射入。 那是她一年以来头一次走出铁门,久违的自由甚至令人窒息。 围墙的另一边陌生到不可思议,每颗草踩上去的触感都很奇特。很远很远的地方散落着三三两两的小村落,融进蓝天白云与地平线之间。 卢箫绕到一棵粗壮的树后,将怀中的人轻轻放到草地上。这里蚊虫很多,不过蛇人的皮肤有鳞片保护。 躺到草地上的当然不是真正的尸体。 她控制了剂量,让艾希莉娅暂时假死了。 卢箫早已提前和安保科的人打了招呼,让他们留一辆车,最后自己开车走。 在返回基地取行李时,她的心口突然开始一阵阵地疼。 ** 卢箫握着方向盘的手万分生疏。 过去几年里,她骑过无数次马与摩托车,就是没正经开过汽车。 现在该干什么? 中央一定马上又会派新的工作。但她不想再回到研究所了,就算不是高密研究所也不想去,过去一年的所见所闻已经撕开了她的心。她想回警卫司总局,回到那个已没有唐曼霖的总局,离家的车程只有几个小时。 后座上,艾希莉娅无力靠在椅背上,浅绿色的眼睛望向车窗外,波光粼粼。凹陷下去的脸颊与营养不良的躯体沐浴在光明下,终于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阳光。” “对,这就是你向往的阳光。”卢箫将车拐进通往最近的村落的土路上。轮胎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匀速前进,上下颠簸。 “去哪?” 卢箫顿了顿。 “先休息几天。等你能走路了,我带你回家。不管怎么说,你自由了。” 那句话让艾希莉娅的眼神亮了,但也仅仅一瞬而已。她想到了另一桩心事,近乎白色的睫毛垂了下去。 “我们去找萨凡娜?” 萨凡娜。 卢箫强忍住即将掉下的眼泪,控制面部肌肉让嘴角尽可能上扬:“好啊……总能找到的。” 艾希莉娅扬起鼻子,鼻翼轻轻煽动。她睁开眼睛,迷茫地望向驾驶座。 “卢少校,你要哭了?” 她们的嗓音太像。 她们的长相太像。 卢箫想起了白冉曾喊过的一声声“卢少校”。那时她总是带着调侃的笑容,像念咒语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自己的脸颊泛起恼羞成怒的桃红。 已整整一年过去了。 她在哪儿?是否还活着?活得怎么样?无数个得不到解答的疑问涌上心头。 卢箫张开了嘴。 她要告诉艾希莉娅她和白冉的关系。她想用讲述过去的事情逃避现实,她想将思念全盘托出,她想崩溃地大哭一场。 突然,车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声巨响过后,车胎爆了,整辆车向一侧倾斜。 卢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走神了,竟没发现路上有尖锐物品。 但为时已晚,她艰难地把着方向盘,尝试不让车辆在土坡上侧翻。 汽车在土坡上划过一个惊险的半圆后,终于停了下来。 卢箫第一反应便是看向后座。 艾希莉娅果然受惊了,全身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口中也吐出了怪叫。关押了五年,她的精神病一直断断续续的,一有风吹草动便会疯狂。 等等。 视线里出现了其它诡异的东西。 卢箫以为出现幻觉了,瞪大双眼,但车窗外不远处分明就出现了好几个人影。 “不许动!”粗恶又熟悉的口音。 卢箫立刻高举双手,一动也不敢动。时间隔得太久了,她暂时想不起来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那个口音毫不留情地命令道:“卢少校,如果想让您和您的同伴都活命的话,请现在下车。” 卢箫缓缓转过身来,准备乖乖下车。 此刻的她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但就算有她也不敢拿出来,因为仅凭脚步声就能判断出来,背后至少有五个人。 下车,面前站着一排便装的高壮男子,行为举止都很规范,一看就是军队里面的。 没解决试验品的事情败露了?可她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她的大脑疯狂运转,不知该如何向上级解释。 背后传来了艾希莉娅疯狂的嚎叫声。 其中一个男子听得很不耐烦,踏上前去,直接用枪把敲晕了艾希莉娅。 然后,一个明显是领导者的男子走上前来,往卢箫的手腕上拷上手铐。铐上后他思索了片刻,仿佛觉得不太牢靠,头偏向一边示意。 另一个矮瘦的男子上前来,掏出一根注射器,将针管粗鲁地戳进卢箫的小臂中。 一阵刺痛从血管内蔓延开来。 卢箫这才察觉到了真正的危险,这帮人根本不是自己人。 “你们干什么!” 打头的男子冷笑一声:“客气点,您现在是俘虏了。” 刹那间,在完全陷入昏迷之前,卢箫终于想明白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了。因为在研究所封闭了太久的缘故,她过了很久反应过来。 典型的澳岛口音。 这些人是旧欧军方派来的。 ** 再次醒来时,是在旧欧澳岛的监狱里。 旧欧境内一切设施都很古旧,监狱也不例外。四面的墙壁已经掉漆,斑斑驳驳;马桶圈碎了一半,生锈的铁床也摇摇晃晃。 没有任何隐私可言。 隔离栅外面坐着一个时刻紧盯的士兵,即便上厕所都要打量打量。 俘虏没有任何人格可言,能单独关在一个隔间已经算是幸事。 绝大部分俘虏还不如一条狗。 卢箫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灰黑色的墙壁出神。 她知道自己对于旧欧来说是十恶不赦的坏蛋,毙千百万次都不足惜的那种;但诡异的是,她现在仍活着。 已被关在这里好几天了。 按理说,以世州军人的血性,应该一头撞死在敌军的监狱里;但卢箫并没有。经过这么多事情,她已对世州没有任何热情,当然不会为它的荣耀自杀。 艾希莉娅也不知去向,据说被关在另一个牢房里。旧欧知不知道蛇人的事情?如果知道了,会怎么对待艾希莉娅? 卢箫不敢去想。虽然世州才是最没人性的那一方,但她也不敢信任旧欧的人性。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另一个问题。 经过一年多与世隔绝的日子,她不知道家人怎么样了。如果自己失踪的消息传回去,妈妈的病情会不会加重;如果世州军方知道自己成为俘虏且没有自杀的消息,家人会不会受到威胁。 想到这里,卢箫又开始难过。手铐冰冷而沉重,她看不到生存的意义,就像那年在战场上寻死的爱人一般,绝望而无助。 就一直这样当旧欧的阶下囚吗? 他们要干什么?而我又该干什么? 卢箫一直没想通,为什么旧欧要那么大费周章抓走她,明明世州军队有不少更厉害且军衔要高上不少的人。 这时,一个旧欧士兵走到了隔离栅前。 “请您跟我走,我们上级要见你。” 卢箫别无选择,只得跟他走。旧欧的监狱也不是吃素的,各类防守都很森严,完全不能动逃跑的心思。 走廊很安静,但也很压抑。无数个灰蓝色军服,无数双充满仇恨的眼睛,一切都让她四肢僵硬无比。 他们走到了狱长办公室。 进门,偌大的办公室内不仅有监狱长,还有一个从肩章来看军衔为上校的旧欧军官。 那个旧欧上校看到卢箫后,主动站了起来,还敬了一礼。 “卢箫少校。” “您好。”戴着手铐的卢箫无法回礼,也不打算回礼。一个军礼可抵不过下三滥的绑架手法。 看到她这个态度,旧欧上校早有预料般笑了笑:“在别人的地盘还这么嚣张,不愧是世州军人。” “因为我们不怕死,也不怕折磨。” 这句话有着奇怪的威慑力。 旧欧上校的笑容变尴尬了些许,语气也柔和了不少:“别误会,我们抓您过来也是无计可施,不会虐待您的。” “那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只是想换回阮林楚上尉罢了。” 卢箫一下子明白了,旧欧是打算拿自己交换俘虏的。她有点想笑,可并不是愉快地笑,而是滑稽地笑。 旧欧上校咳嗽了两声,继续补充道:“他也是指挥官,虽然在队内的地位和军衔没有您高,却是阮社长的侄子。” 懂了,因为和核心领导人沾亲带故,所以必须要保下来这个人。 明白一切后,卢箫只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她灰色的眼珠审视般地看向那位旧欧军官,满是灰尘的脸遍布寒意。 “您什么意思?”旧欧上校蹙起眉头。 “我没有任何交换价值。”卢箫怜悯地对他说出实话。“我左耳聋了,早就不是指挥官了。” 奇异的静默。 旧欧上校瞳孔骤缩:“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回事!” 显然,世州军方并没有理会旧欧的请求。 这也在意料之中。 本来成为俘虏在世州军队就是一件特别可耻的事情,再加上被俘的军官会被怀疑与旧欧互相勾结,无论从哪一点来看,都没有交换价值。 也就是那一刻,卢箫感到异常心寒。她更不知道生存的意义了,眼前的世界越发没了色彩。 “您不妨尽早解决我好了。” 一个废物没有存在的价值。 她想起一幕幕无力的往事。什么都保护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痛苦地苟活,还不如一条狗。 旧欧上校尴尬笑笑。 “但不管怎么样,您对世州也算重要人物。” “我并不算。” “您上过《世州评论报》,拿过无数一等功,是世州最年轻的少校。” “世州政府需要宣传,我代替了海报,仅此而已。” 旧欧上校不知该如何评论,没控制住,一拳垂到了桌角上,把监狱长和另一个小士兵吓了一跳。 “我会再跟你们谈判的。我们需要阮林楚,再加几个战俘也可以。” 卢箫面无表情:“那我拭目以待。” ** 接下来的日子,卢箫决定放空思绪。让大脑不那么痛苦,也为死亡做准备。 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了。 饭吃到嘴里没味道,好像不太新鲜,却总能坦然接受;斑驳的墙壁好似放映着连环画,可以看一整天;聋掉的左耳也习惯了,失衡的世界成了正常的世界。 她累了,即便是她也会累;她不想再反抗什么了,这一生反抗的事情够多了。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 可能过去了很久,也可能没过几天。从对世界失去信心的那一刹起,她就不再关注时间。 太阳已经照得老高,从高高的窗子射进久违的金黄。澳岛的天气一直很干燥,近些天季节踏入了寒冬,每寸皮肤都干冷干冷的。 卢箫躺在床板上发呆。当一天不怎么活动时,她的代谢就格外低,不吃饭也不会饿。 突然,看守的士兵走到了隔离栅前,掏出钥匙。 “有人来探望您了。” 很久没听到过别人说话了,导致卢箫以为幻听了。 “卢少校,有人来探望您了。”士兵尴尬地重复了一遍。 卢箫这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真实存在的。她懒懒地转过头去,身子却一动不动,好像对这个新消息并不感兴趣。 “探望?” 不会又是那个旧欧军官吧,长期与世州谈判无果,被迫来劝降了。或者是发现了自己的履历,决定处死自己也说不定。 “对,是您的朋友。” 卢箫这才警觉起来,一下子从床板上弹起。与此同时她的余光看到,这个士兵兜里鼓鼓囊囊的,估摸被塞了不少钱。 很明显,他被贿赂通关了。 过于熟悉的作风,过于熟悉的手法。卢箫不敢给自己太大希望,可死去的记忆总是不断复活。 人总该有希望。 于是她立刻发了疯一般冲上前来,像个精神病,像条疯狗。 那个看守的士兵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吓得从腰间掏出枪防卫。 然而卢箫只是冲上来的速度快了些,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也没理会那把抵在自己胸口的枪。 “快带我去。” 旧欧士兵不明觉厉地咽了口口水,乖乖带她向探监室走去。虽然卢箫是个阶下囚,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却让他不得不产生敬畏之心。 走廊两侧不断传来脚步声。 卢箫的心跳越来越快,她从未这么希望过一条路到尽头。 在探监室门敞开的那一刹,卢箫停住了脚步,全身上下开始由内而外地颤抖。 阳光勾勒出一个过分清晰的人影,如梦如幻。长期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卢箫被那直扑面而来的阳光弄迷了眼。 是梦?是现实? 是梦中的现实?还是现实中的梦? 探监室中央坐着一个披着呢大衣的女人。 相较一年多前添了些老态,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魅力;皮肤仍苍白如雪,发丝仍如雪地上的麦浪,绿眼仍如湖底翡翠,嘴上仍抹着世上最明丽的口红。 卢箫笑了。 这是一年多来,她头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因为金发碧眼的维纳斯也在冲她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泪目了,前几章我都写得心梗了。 第84章 卢箫坐到了桌子的对面。 她想拥抱对面的人,却被桌子硬生生隔开了。 那不是桌子,那是银河。 白冉的眼睛也渴望地闪烁着,竭力控制着想冲上来相拥的冲动。 卢箫不可思议道:“你还活着。” “你也还活着。”白冉也不可思议。 刹时间,所有绝望已烟消云散,见到爱人足矣。 卢箫死死咬住下唇,快要咬出血了。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可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于是白冉先开口了,轻柔地笑着。卧蚕会带动眼角,浮出水波般的鱼尾纹。 “古有‘飞鸽传书’,今有‘鸟粪传书’。” 然后她就懂了。 仅凭纸条上的几个字母,她就能推断出来隐藏在背后的意思,凭借两人之间的默契。 卢箫内心一颤,立刻感谢起当时的挣扎。那一年付出的一切苦痛都化作回味的甜,泡软了身上所有骨头,让她垂下头埋到了手铐之间。 “谢谢。”她也不知道在向谁道谢。或许是向曾经的自己,或许是向白冉的敏锐,又或许是向眷顾的命运。 在一旁看守的旧欧士兵红了脸,他隐隐猜到了两人的关系。不过他也明白,沉默就是最好的尊重。 白冉长长的浅金色睫毛抖了一下。 “我把姐姐保释出来了。谢谢你救她出来。真有意思,受过那么多折磨,她本来想死的。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了一些事情,就又不想死了。” “想到了什么?”这也是卢箫一直不明白的事。 “她说,你的出现让她看到了阳光。她很多年没见到过的美好如洪水一样袭来,突然就看得到希望了,很奇妙,就像有人把封在头顶的天花板凿开了。” 听到那句话,卢箫感觉头顶上压抑着的东西也揭开了些许。 “太好了。她见到你一定很开心。” “谁说不是呢。”白冉笑得既温柔又无力。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白冉想到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卢箫担心地问。 白冉深呼吸一口气,眉头拧成痛苦的模样:“但他们就是不放你,多少钱都不放。” 毫不意外。 卢箫平静地回应:“我知道。他们想用我换阮文儒他侄子。” “世州不会换的。”白冉迷惑了。 “当然,我已经没有价值了。” 白冉咬牙切齿,绿眼瞬间迸出凶光:“那帮狗娘养的!卖命了这么长时间,说没用就没用了。” 蛇愤怒起来的样子非常吓人。 旧欧士兵再度吓了个够呛,掏出枪自卫。 “或许等他们认识到我没价值后,就能让你赎我走了。”卢箫怕白冉控制不住情绪变成蛇形,只能柔声安慰她。 那双灰眼睛像有魔力一般,总能让发狂的人不再发狂。 白冉立刻冷静了下来,叹了口气。 “好好活下去。” “会的。” “会有办法的。” “会的。” 无论过了多少年,卢箫仍不知道那天的确切日期。在牢房里浑浑噩噩度日许久,她早就没有时间概念了。 但那确实是她重新夺回希望的一天。 因为不知从何时起,她唯一的寄托也变为了一个具象的人。 ** 自从那天见到白冉之后,卢箫便不再以躺在床板上发呆度日,而是有规律地锻炼,思考。 她甚至还请求看守给了她一支粉笔,在地砖上一遍遍演算没想明白的定理,再一遍遍用袖子擦净。数学不是人生阴影,研究所才是。 白冉也会有规律地前来探望,并托看守悄悄送些点心进来。巧克力,布朗尼,黄油蛋糕,一切都正中卢箫的口味。 本蜡黄的气色好了不少,本瘦成骨架的身体也圆润了起来。 世界总是充满戏剧性变化。 有一天,如童话书里统一的结局那般,那位旧欧上校亲自来到了牢房前,打开了长久以来一直紧闭的栅格门。 “卢少校,您自由了。” 刚锻炼完的卢箫满头大汗,说话也在喘。 “我自由了?” “世州同意释放阮上尉了,托您的福。” 卢箫震惊到不能自拔。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让一直以来冷酷无情的世州军方动摇了。 看到她的表情,旧欧上校点点头:“一听到对象是您,席少校立刻介入并亲自拍板,真不可思议。明明这事跟她没关系,她却愿意滥用职权帮助您。” 席少校? 卢箫很确信,席子英应该是元帅才对,“席少校”这个称呼又是从何而来? “对了,她给你发了封传真。”旧欧上校走上前来,恭敬地打开卢箫的手铐。“您现在可以去仓库领取扣押的行李了。” 卢箫疑惑地接过上校手中的纸。 犹豫片刻后,她直接展开看了起来。只需看一眼署名,她便明白了一切。这不是世州的仁慈,而是某人的报恩。 【请不要返回世州,世州军方将不再接受你。我知道你不喜欢军队,所以我销毁了你的所有档案,你全家已被遣送出境,安心当个旧欧公民即可。 现在我们两清了,愿一切安好。 席子佑】 又是一个差点被遗忘的名字。 卢箫鼻子一酸,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叠起,塞进裤兜。她想起了那个艰难的雪夜,明明只过去了四年,却如上个世纪的事情似的。 所有事情都连成了一个圈。 这个到处都是棱角的世界,竟然也会有温润的圆圈。 “您可以去仓库取行李了。”旧欧上校对她奇特的表情不明所以,便重复了一遍。 卢箫冲他笑笑,说:“知道了,谢谢。” 头一次看到这位世州军官露出笑容,旧欧上校愣住了。他不明白那封传真究竟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明明世州军方都遗弃了她。 然后,卢箫昂首挺胸,按照走廊墙壁上指示牌指示的方向走去。 ** 卢箫走出旧欧纽曼大监狱时,身穿一件灰色毛衣和亚麻色长裤,外面罩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羽绒服。羽绒服很破旧,多处漏了羽绒。 可尽管全身上下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挺直的脊背与不凡的气质仍让她鹤立鸡群,没人会认为她是流浪汉。 暗红色的军装全部扔到了垃圾桶。 从今天起,她不再是个军人,而是个平民。 她提着从研究所拿来的行李,走向最近的车站。感谢澳岛干燥的天气,行李没长霉。 七月初的纽曼有寒意,但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寒意微不足道。两旁的行人从她身边匆匆走过,没人知道这个年轻女子的履历。 卢箫向前走着,虽然手里提着两大包行李,却浑身轻松。阳光点到她窄窄的鼻梁上,点到她薄而干裂的嘴唇上,她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微笑着。 就如当年那本《格林童话》里讲的那样,她便是傻到极致的汉斯。 她将金子换成了牛,再把牛换羊,把羊换鸡,最后把鸡换成了剪刀。而在井边休息时,剪刀不小心掉了下去,最终一无所有。 为世州服务了这么多年,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甚至还被驱逐出境。 但卢箫只觉得自由,而自由带来了轻松。她抬脸迎向阳光,灰眼珠闪闪发亮。 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创伤,从今往后都将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她完成了向世州报恩的使命,并名正言顺地退出了军队;那一刻起,她终于可以拥有其它的理想了。 车站处,她看到白冉果然等在了站牌旁。她们没有提前约定,彼此却都知道要在此汇合。 路过的人们或多或少都会看白冉一眼。尽管白冉已经三十六岁了,没能像年轻巅峰时期那样美到极致;但岁月不败美人,她的样貌依旧很出众。 卢箫走上前去,在白冉身边停下。 她们一个光鲜亮丽,一个衣衫褴褛,像两个世界的人。 但两个世界的人见面即拥抱。渴望了一年多的拥抱,穿越时间和空间回到了现实。 卢箫将脸埋到爱人的颈间,细嗅其中的香水味。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熟悉的海盐柑橘香,很清新,也很醉人。 白冉手渐渐攀到卢箫的后脑勺中,纤长的手指穿过发丝,轻轻揉搓。 抱着抱着,她们的脸颊蹭到了一起。而脸颊蹭着蹭着,她们的嘴唇触到了一起。 就像雨点会自然从天空坠向地面一样,拥抱会自然转向接吻。 在包容开放的旧欧,同性恋不违法,但也足是件稀奇事。路人们开始放慢脚步,好奇地注视她们。 但她们不在乎。 一年多未见,她们只想亲昵地吻上日思夜想的唇。 而路人们看着看着,竟鼓起掌来了。 老人们先是惊讶,但也连连点头,表示包容与赞同;就连小孩子们都在为这美好的爱情鼓掌,父母也丝毫没有捂他们眼睛的意思。 听到莫名其妙的掌声后,卢箫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些不好意思地从白冉身上离开。 余光里,那些旧欧路人们的表情真挚而温柔,这是在压抑的世州从未看到过的景象。 那一刻,卢箫更加感谢世州将自己驱逐出境了。她更加理解了为什么法蒂玛和司愚选择了旧欧,也理解了当年的萨凡娜为什么选择了旧欧。 见面吻后,白冉接过其中一包行李,替她提在手上。 两人向特定的某个站台走去。卢箫不知道白冉要带自己去哪儿,但她百分百信任着白冉,便一句话也没问。 走着走着,白冉解释了未来的后续规划:“我帮你把家人接到杰拉尔顿了。司愚和法蒂玛也住杰拉尔顿,战时很多建筑都损毁了,你们只能暂时跟她们住一块。不用担心,她们的房子算是栋小别墅,房间很多,能容得下你们一家人。” 卢箫有些为难道:“又麻烦她们吗?” “她们不给你交保护费就不错了,”白冉嬉皮笑脸道,“到处都在打仗,保不齐明天就有野蛮人入侵,需要你保护呢。” 看着那熟悉的调侃表情,卢箫哭笑不得又安心。 她们踏上了开往澳岛西部城市杰拉尔顿的电力火车。维多利亚大沙漠的荒芜景色渐渐远去,干燥渐渐转为了沿海地区的湿润。 列车上,卢箫眼睛亮晶晶地扒着车窗。她很高兴能在车上而不是马背上看澳岛的土地;她很高兴能坐到普通车厢而不是军用车厢。 白冉撑在小桌板上,用叉子插着刚买的小芝士蛋糕。她自己不吃蛋糕,当然是送给卢箫的。不过卢箫净顾着看风景了,目前还没空吃东西。 白冉轻哼了一声。 “这里资源不丰富,不过风景不错。旧欧喜欢把囚犯流放到这里来,怕不是让他们赏风景。” “漂亮的风景可以净化心灵。”卢箫忍俊不禁。 白冉也眯起眼睛,笑了。 “这么说来,大自然是个道德卫士。” 那一年,在军队待了十六年的老兵正式退伍。 那一年,卢箫28岁。 作者有话要说: 28岁,按理说应该是战争大女主全书结束的年龄了—— 但我要写到38岁(不是) 第85章 杰拉尔顿的环境比想象的要好。澳岛西南部临海,尽管在深冬也丝毫不干冷。 因世州政府故意宣传诋毁的缘故,真正到来之前,卢箫总有一种这里会到处破破烂烂的设想。 但事实上,旧欧的街道不仅干净,而且色彩斑斓又艺术感,整体氛围比世州要强得多。她在街道上看到了不少雕塑,模样抽象却富有美感,想必是哪个艺术学校毕业生的杰作。 法蒂玛和司愚的房子在城郊西北部。 虽然小别墅空间很大,但战争时期谁都没有钱,里面的装潢很破,其中一个房间的顶部甚至会漏雨。幸运的是,七月的杰拉尔顿正逢旱季,可以等冬天过去后再修缮。 卢箫和白冉住到了二楼最靠外的房间里。 表面上说是为了节省空间,实际上和爱人睡在同一个房间天经地义。还有一个原因,冬季温度不低的杰拉尔顿没有炕和壁炉,晚上和白冉睡一起可以帮她取暖。 艾希莉娅安顿到了她们隔壁的房间。 自从见到妹妹后,她的精神日渐正常,通常情况下已不会发病。法蒂玛在送餐过去时经常会陪她聊天,而法蒂玛的笑容也能治愈一切。 现在的唯一问题是她身上的溃烂,因实验而留下的伤时不时会发炎。因此白天大部分时间里,白冉需要隔三岔五查看姐姐的身体状况。 家里剩下的五口人在卢箫抵达杰拉尔顿五天后,也到达了法蒂玛和司愚的房子里。 跨越了半个地球,路途实在太过遥远,她们无法带太多的私人物品,因此抵达之后出现了不少麻烦。在战争这种非常时期,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旅途平安已是莫大的幸事。 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可大部分人都能理解这迫不得已的离去。 娜塔莉亚向来是个爱国分子,也会想念柏林的天气,但她理解女儿的痛处,因此全程没给过太大压力。 只是她一直安逸生活惯了,加上身体总是断断续续出毛病,有时会控制不住大发雷霆。每当这时,白冉便会出面甜言蜜语几句,立刻就能替卢箫哄好她。娜塔莉亚早就认可了女儿和这个女人的关系,并且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好人陪伴女儿。 凯瑟琳对救命恩人的决策百分百支持,决定跟随到天荒地老。再加上她本身底层出身头脑不灵光,卢箫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也算是全安顿过程中最省事的一个。 两个孩子也没什么问题。 卢平只是个两岁的小女孩,暂且不谈;虽然卢安已经上二年级,曾在世州的公立学校受到了不少畸形的教育,但他能隐隐约约明白不可抗力是怎么一回事,会尊重大人们的安排。 唯一棘手的是嫂子。 被世州政府洗脑的望月绫子动不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认为在旧欧生活侮辱了她的人格,还扬言要带着安安跳海。 卢箫被她闹得无计可施,拿出了一些钱,让绫子带着侄子离开去找满意的地方生活。 然后绫子就不再吭声了。 当惯了家庭主妇的她可不敢一个人上街去。 这就是新生活开始前的故事。 ** 别墅后有一个小院子。 因为之前只有法蒂玛和司愚两个人生活,院子里只种了些调料,如蒜、辣椒、小葱和韭菜。 旁边的小圈里则养了几只鸡和两头羊。 法蒂玛和司愚两个将将一米六的弱女子,力气小容易累,且对农活都不太擅长,就没太打理过后院,也从没想过要新开垦或承包一片农田。 “你们只种这些东西,平常吃饭怎么吃呢?”卢箫在了解周边情况时,有些不解。 世州与旧欧正在澳岛北部打仗,四周都是封锁口,货轮很难运送货物过来,即便是沿海城市。 这个年代物资短缺,物价极贵;如果不想办法自给自足,很可能未来哪一天就吃不上饭了。 法蒂玛眨眨泼墨般的大眼睛,从表情到语气都很纯真:“司愚卖画,我烤面包和蛋糕卖给附近的人,然后去附近的集市买吃的。我们平常吃不了多少东西,鸡每天下好几个蛋呢。” 卢箫陷入了沉思。诚然,自己的到来打破了这二人生活的平衡,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长官,您不要担心,我们的生活暂时没困难。”法蒂玛温柔地笑着,露出一口可爱的小白牙。“平平安安都很可爱,每天看到他们我也开心。” 这姑娘的表情确实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卢箫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我已经不是军人了,不用再叫我长官了。” “不管您是谁,都改变不了您是那个可亲可敬的长官的事实。我谁都不认,我只认您。”法蒂玛的大眼睛亮得很真挚。 卢箫更不好意思了。她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值得这样一个姑娘这么无条件相信并追随自己。 那么,该怎么办呢? 白冉在旧欧银行里存了不少钱。因此这一阵子,暂时需要靠爱人的存款养活全家。 “我的钱就是你的钱,”白冉倒对此毫不在乎,“我赚钱就是为了你。” 每次听到这句话,卢箫就觉得脸颊在烧。听上去没什么毛病,就是羞耻度爆棚。 而白冉恰恰很享受看爱人难堪的模样。 但坐吃山空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要想办法长远发展。卢箫知道战时通货膨胀的速度,很担心手上的列欧哪天便成了一堆废纸。 应该怎么做呢? 尽管生活看似平静,她仍在不断思考。 ** 那段时间,卢箫经常会望着窗外思考。 几公里外,碧蓝的湖水泛着清透的绿光,在明媚的阳光下波光粼粼。沙滩靠里便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草原,每户人家之间都隔得很远,斑驳的黄色被衬托得格外凄凉。 虽然她不懂农学,但她隐隐有种预感。或许每寸土地都有变成农田的潜质,而在不安定的时代中,土地是唯一牢靠的东西。 两天后,卢箫下定了决心,去问法蒂玛:“你们这里有没有农业相关的书籍?” “嗯?”法蒂玛歪头想了想,走到一个大箱子旁翻了翻,翻出了一本厚地像块砖头的大部头,题目为《乡土重建宝典》,递给卢箫。“这本如何?这本就像个农业百科全书,我以前遇到不懂的问题就会来翻翻。” 正在客厅里摆弄颜料的司愚往这边瞥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没说话。 卢箫瞥了一眼出版社,上面印有旧欧官方印刷的公章,这是一本官方认可的农学专业书籍,她微微放心了些许。 “很好,这本就可以。” 然而。 回到房间里,卢箫光是看目录就有些发愁。每个名词都很陌生,字小得像蚂蚁;再随便翻几页,动不动就有泛黄的书页缺一块。 无奈。 但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卢箫深呼吸几口气,坐到床边开始阅读。 “这是什么?”刚洗过澡的白冉好奇地凑了过来。她的发丝湿漉漉的仍在滴水,不过她也没打算擦干。 “《乡土重建宝典》。”卢箫一本正经地回答。 听到这个充满乡土气息的名字后,白冉直笑得直不起腰,一把环住了爱人的肩膀。 “我亲爱的数学家,你要转行当农学家了吗?” “不,我只是觉得该多种些菜了,还是自给自足的模式最保险。”卢箫感受到脖子后侧浸湿了一片,冰冰凉凉,让她心跳漏了几拍。 白冉的脸颊贴了上来,轻轻摩挲:“我有很多钱,你不用担心。” “那也不行,需要双重保险。”卢箫尽力维持无动于衷。 致命的柔软贴上了后背。 爱人的气息伴着清新的香水味,悄悄点到了她的耳朵上。 卢箫立刻全身僵硬。 是太年轻气盛了吗? …… 她们也不年轻了吧,尤其是这条蛇? 卢箫一边颤抖一边克制,按着书页的手指渗出了汗。 “让我看会儿书……” “慢慢看,不着急。” “我需要尽快看完,才能尽早做出决断。”卢箫闭上眼,鼻尖也渗出了丝丝汗珠。 白冉不以为然,手指指上目录的某处点点:“这书还教你母猪的人工受精呢,你不先用自己实践一下?” 粗俗得很熟悉,却不会令人厌恶。 “哈?”卢箫被这么直接的话震惊得哑口无言,五官都快尴尬歪了。 白冉灵巧地滑过身来,一手夺过那本书,一手将卢箫向床上推倒。 “亲爱的长官,可以赏我好听的声音吗?” “不要用奇怪的称呼。”卢箫心砰砰跳得快要炸裂了。她看着白冉越来越近的脸,咽了口口水。 真奇怪,明明那张脸有了皱纹,却愈来愈像神了。像梦境中西西里岛上的维纳斯,在泡沫中诞生的爱与美之神。 白冉挑挑眉,红唇一撅。浅金色的发丝贴着她的脸颊,黏在她的嘴唇上。 “就许法蒂玛这么叫,不许我?” “法蒂玛的醋你也吃?”卢箫瞪眼。 “何止!我还吃我姐姐的醋呢,她凭什么那么喜欢你?” “……” 卢箫无辜的小鹿眼一直在躲闪。 白冉调皮地咬咬唇,晃晃脑袋。 然后,她扣住爱人的下巴,直接吻了上去。那个吻先是轻轻柔柔的,在某一瞬间突然加重,变为侵略性的吻。 明明自她们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天起,她们就天天缠绵至筋疲力尽。 可仙境总是无止境地蔓延。 不明白究竟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还是她们出了问题。 而卢箫一直很乖很乖,任身上的人制着,也任她的手到处造次。 欲望是个无底洞。 与年龄无关,只与对象有关。 不管接触到哪里的皮肤,卢箫都会觉得血液沸腾。多年过去了,岁月改变了不少东西,曾经秒天秒地的绝世美人风韵不比当年,但她仍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她们爱惨了彼此。 从身体爱到灵魂。 ** 卢箫三天之内就把那本厚厚的《乡土重建宝典》看完了。从她在研究所接触到的有限的生物知识来看,上面教的大体没错,可以信任。 或许旁人看来会很不可思议,但她确实全部看完了。她看书一目十行又记性很好,数理天才很轻易就能融会贯通。 她列好了在下次集市需要购买的东西。 首先是种子,玉米和胡萝卜的种子。 现在正值七月中旬,是澳岛的深冬。小麦的播种时间已经错过,若执意逆天播种风险太大,这么重要的粮食问题上不能冒险。 于是经过精打细算的思考,她在适宜于七八月份播种的作物中,选择了玉米和胡萝卜。玉米属于好吃又好种主食,胡萝卜也是应季且营养丰富的蔬菜。 其次是鸡仔和猪仔。 在吃肉方面,养猪的性价比很高,因为猪的口粮容易解决且生长周期很短。现在一家多了不少口人,要多买些鸡,每天才能得到足够的鸡蛋。小鸡分不出公母,因此需要多买些鸡仔,才能保证会有一定数量的母鸡。 与此同时,她和白冉去东边进行了一次田野考察,选好了一片可以开垦的荒地。经判断那里土质不错,杂草很少,离家近,又连着一片湖泊的支流,不愁灌溉。 卢箫蹲在湖边,手指插进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溪流。不愧是杰拉尔顿,深冬白天的气温接近二十度,即便是白冉都不会冻得跳脚。 此刻的她戴着一个潦草的大草帽,身穿迷彩长袖与土黄色宽松亚麻裤,脚踩满是泥土的旧布鞋。若从远处看,恐怕都分不清她是男是女。 白冉的手指也穿过那涓涓细流,笑着看向她:“你现在真的很像个农民。” “我现在就是个农民。”卢箫耸耸肩。 白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向脚边的土地。一阵微风拂过,是暖的。 “我的梦想实现了。” “什么梦想?” “有个农民老婆。” “你上次不还说是‘数学家老婆’么?” 白冉咧嘴一笑,绿眼迎着正午的阳光,翠成金字塔尖的橄榄。 “梦想是会变的。” 卢箫眨眨眼睛,也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你应该多发点糖。 我:好的。 大白蛇这小嘴真是叭叭的,简直把世界上的甜言蜜语说尽了hhh 第86章 那是卢箫头一次下农田,不过任谁看到她干活时的样子,恐怕都很难相信这一点。 她蹲在那片选好的地上,镰刀飞快,随着她弯腰一点点前进,割下来的草一堆堆码放整齐。这些草她将背回后院,喂给绵羊和新买的牛犊。 接下来做什么? 总之不能造篱笆。 这里没有机车也没有马匹,所有木板都需要靠人力一趟趟从镇子上运来。卢箫计算过时效,发现没十天半个月完不成,于是运木板的事情需要暂时搁置,等耕种结束后再补运。 反正这里地广人稀,民风淳朴,没有篱笆也问题不大。 眼下,耕种才是要紧事。 法蒂玛家没有养牛,集市上卖的又都是小牛犊,只能人工翻耕。光是除草就已经要了卢箫半条命,更别提翻耕了。 而玉米以点播为主。先在田间挖好等距的坑穴,再在每个坑里撒入两粒优选的种子,埋土的时候还要注意埋得疏松透气,留给种子足够的呼吸空间。 这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农活的体力劳动强度不亚于军事训练,干到最后肺部炸裂,卢箫总会想起魔鬼般的万米晨跑。 卢箫总会想方设法弄到旧欧的报纸。 上面有很多关于战争现状的报道,每看一次,不安感就加重一次。 各国媒体都一样,都擅长用美化的语言描述丑陋的事实,以此来制造假象安抚民众。 但这招对于曾在军队待过的卢箫并不适用。她能看出每个文字背后的意思,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清楚地知道澳岛战况的严峻。 旧欧民主联合国在南半球的实力不容小觑,93年那场战役打得也确实艰难。但今非昔比,吞并了南北赤联的世州此刻就像一个巨大的怪物,长着血盆大口,一点点蚕食着别国的土地。 当年世州军队在维多利亚大沙漠北部僵持不下的城市,已经在8月3日拿下了。照这个速度,前提是所有指挥官都不犯病,卢箫估算,今年年底世州军队就会到达杰拉尔顿附近了。 而一旦军队过境,不论其领导者如何大发善心,老百姓都会遭到一定程度的洗劫。 卢箫想起了当年在舞鹤郊区的一幕。无论怎么下命令,下属都会想方设法蝗虫过境,榨取敌方百姓最后一点油水,容易卷走的钱财和贵重物品尤其不牢靠。 更何况,如果哪天因为通货紧缩旧欧大量印钞,就算白冉手里的那么多钱也不再牢靠。 为了下一年的口粮,全家人都要劳作起来。 但究竟谁能劳作,成了个问题。 妈妈身体不好天天卧床,卢平才两岁,卢安在镇子里的教会学校上小学,艾希莉娅肌无力又患有精神疾病,都不能当劳动力使用。 白冉虽是南赤联贵族出身,但毕竟是在军队待过的人。军医也是军人,也经历过艰苦的战场,干农活不算什么。 蛇人,尤其是蚺蛇原身的蛇人,力气很大,推犁翻地得心应手。但她上了年纪,体力不比几年前,推一阵子便需要休息休息。卢箫很感激爱人的帮助,却舍不得她累,经常劝她休息。 法蒂玛是个总为别人着想的天使。 只是她这样娇小柔弱的女孩子,天生不适合农间劳作。她推犁推得脸都红了,但还是步履艰难地不停前进,像个输不起游戏的小孩子。有一天因为太过勉强自己,她一直劳作一直劳作,最后竟不声不响地晕了过去。卢箫发现时法蒂玛已经昏过去许久了,喂了不少糖水才挽救回小天使的低血糖。 凯瑟琳知道寄人篱下该多帮些忙,但笨手笨脚的程度堪称帮倒忙。 说过挖坑前要看看位置,她却总是忘记,最后她的坑排布一塌糊涂,堪比陨石随机降落。在看到卢箫扭曲的表情后,她连连道歉,直道歉道得卢箫都不好意思说什么。一个态度良好、金发碧眼的美丽花瓶。最后就只能让她撒种子,每个坑两粒,这种任务她倒还能不出差错地完成。 大画家司愚则直接拒绝了去田间劳作。 她认为创作的价值远大于物质粮食,非常耿直,而她骨瘦如柴的身形也确实不能体力劳作。但事实来看也确实是这样,在旧欧出名的她,随便一幅画都价格不菲。 卢箫表示理解,也尊重艺术家的理想。 最棘手的? 嫂子依旧是最棘手的那一个。 卢箫实在不明白,这女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说她脑袋不灵光吧,可在偷懒方面倒得心应手。全天一半时间要不在接送安安,要不就在厕所蹲着。“懒驴上磨屎尿多”,她看到嫂子就会想到这句古话。 正午的太阳很毒。 好在深冬微凉的空气抵消了热辣。 满头大汗的卢箫坐在翻好的土地上。土地既松软又扎实,自然本身的活力顺着脊背传来,安抚了她疲惫的心。 耕种就快完成了。 大部分都是她一个人完成的。 虽然土地上空空如也,但下面沉睡着无数精挑细选后留下的饱满种子,等待着属于它们的成熟与收获。 远处传来了牛群的低鸣。 抬头,地平线绿绒绒的草坪闪着金光。 手放在砖红色的土壤上。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对土地的热爱是怎么一回事。 ** 卢箫怎么也想不到,最能帮忙的反而是八岁的小侄子。 男孩子天生活泼好动,总有一身使不完的劲儿。在学校憋坏了的他,每天回来就嚷嚷要干些农活。 卢箫一开始只给他一些简单的工作,但过了几天发现,卢安能高效完成不少任务。虽然他是男孩子,却比女孩子还要细心,尤其在照料牲畜上十分老道。 这天,卢安割完草,喂完了后院的牛羊们,回到了别墅前的空地上玩耍。 他在空地上用树枝、干草和石头搭了一个小城堡。他经常会在那个小城堡旁边编故事,有时妹妹卢平过来,他便会讲给她听。 夕阳是橘粉色的。 澳岛海边的景色很美,美到能让人忘掉这是一个满是战火的年代。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三两归航的渔船,船帆也染成了粉色。 看着卢安孤零零的身影,卢箫有些过意不去。 这阵子忙于耕种,她已经很久很久没陪伴过侄子了。她仍记得,过去几个星期来,侄子多次想找自己说话,可自己总是在忙。 于是,卢箫走了过去,在城堡旁悄悄坐下。 卢安编故事编得太过入迷,并没有发觉姑姑坐在了身边。 “……人们都认为托马斯是个只会说谎的大骗子,是坏国王的帮凶,可薇薇安依旧认为他是个英雄。薇薇安问,你为什么不和大家说说清楚呢?托马斯就不说话,他就是笑。薇薇安不明白他的意思。其实托马斯是这么想的,别人怎么说都不重要,别人说他是大骗子,他也不会真的成个骗子,别人说他是好人,他也不一定就是好人了。” 渐渐的,卢箫也被这故事吸引进去了。虽然卢安的用词很稚嫩,情节很简单,但她依旧被吸引着。或许那就叫天赋。 约五分钟后,一个故事讲完了。 卢安抬头休息休息,发现姑姑就坐在身边,吓了一跳。他红着脸,语塞道:“姑、姑姑?” 卢箫抱歉地笑笑。 “对不起,你讲得实在太好了,我就忍不住偷听完了。” 卢安嘟起嘴,羞涩地点点头。 高高的鼻梁,栗色的卷发和墨黑的圆眼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温柔的小男孩。帅气如他爸爸,但帅中又带点柔美,大概是东亚血统进一步纯化的缘故。 两人并排在地上坐着,望着越来越暗的夕阳。 卢箫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但她实在不太会开启一个话题,便从最傻的问题聊起。 “你们在学校里都学些什么?” “国文,数学,技术,音乐还有美术。”卢安回答。 “最喜欢哪科?” “我喜欢国文课,看文章很有意思。” 卢箫点点头。她想到了自己的小学时光,昏黄的回忆太过遥远。 那时也像这样快乐吗?那时的同学是什么模样,上课的老师又是什么模样?那时的世州又是什么样子呢? 过了片刻,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那数学呢?喜不喜欢?”很热情的询问,似在寻找一个知己。 卢安为难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如下定很大决心一般,垂头丧气道:“那些数字像糨糊一样,每天黏在纸上乱作一团,我搞不懂。” 满是抱歉的意味。 他知道姑姑是研究所的数理天才。 卢箫愣住了。 一方面,她对安安不喜欢数学这个事实感到困惑,她以为家族的数学天赋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当年的哥哥在退学前也是数理一把手;另一方面,她为侄子的语感和比喻能力而震惊,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八岁孩子说出的形容。 卢安盯着城堡看了一会儿。 他悄悄向卢箫身边贴了贴,低声道:“姑姑,和你说的一样,学校里没人说‘伟大的时元帅’了。” 卢箫突然紧张了起来,忙问:“那你有没有说?” 卢安闷闷摇头。 “没有,我听你的话,从来没说过。” 卢箫重重松了一口气。 她轻轻摸摸侄子软软的小脑袋,称赞道:“做得对。” 卢安眨眨眼睛,继续说:“这里真的好奇怪啊,我们班竟然有同学信教,他们每天开饭前都要说什么‘阿门’。” “这里不是世州,是旧欧。旧欧有宗教信仰自由。”卢箫说完后,抿了抿嘴。她想到了即将或者已经消失的拉弥教。 卢安很疑惑:“可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上帝。”那是每一个世州人民都知道的事情。 “是的,我们可以不认同,但我们要尊重。”卢箫语重心长。紧接着,她感觉刚才的说教缺乏实例支撑,继续补充道。“就跟要尊重……嗯……我和你白冉姑姑一样。两个女人在一起确实不同寻常,但是你们也要尊重。” “哦,对呀!”卢安也不知怎的突然来劲了,两只小手都攥成了小拳头。“你和白冉姑姑甜蜜蜜,两个女孩子也该叫夫妻。” “……” 看到一个八岁的小孩子这么兴奋,卢箫脸红了。她的舌头开始打结,大脑一片空白。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旧欧学校的包容风气影响了侄子,将他教育成了一个善良包容的人。 “嗯哼,我们可比蜂蜜还甜。”背后传来了一个慵懒又调侃的声音。 卢箫转过头去。 白冉披着一件厚大衣,悄悄站在了身后,长至腰际的金发随意垂在身侧。大衣则下是睡衣,应该是下午睡了一觉刚起来。 卢安也转过头去,在看清楚是谁后,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 “白冉姑姑!” 小孩子们都很喜欢白冉。 无论是卢安还是年仅两岁的卢平,他们见到白冉时都会立刻兴高采烈起来。 卢箫能理解。 说来也怪,白冉对待很多成年人的态度都很恶劣,但她却能对孩子们永远保持温柔。无论多么冒犯的问题说出多么愚蠢的论断,她都会微笑回应,就好像孩子们是世界上最杰出的政治家一般。 果然是太喜欢小孩子了么。 卢安心虚地瞥了一眼卢箫后,立刻扑上去环住白冉的腰。他亲昵地贴着白冉,一脸幸福。 白冉手放到他的头上,浅绿色的眼睛如春日湖面上的柳叶。 看着他们二人,卢箫突然能理解那日白冉的醋意了。好像就算是自己的侄子,也是会吃醋的。 不想让别人抱只属于自己的爱人,小孩子也不行。 卢安骄傲地甩甩脑袋,冲白冉炫耀道:“今天老师夸我作文写得好。” “我就说咱安安将来能成大作家。”白冉眯起眼睛。 卢箫心里的醋意更浓重了。突然间,她就想不起来白冉之前有没有这么毫无嘲讽之意地夸自己了。 卢安开心的笑了两声后,表情又归为凝重。 “可是我妈妈说文字没用。” 白冉挑了挑眉,嘴角下扯。 “别听她的。文字很有用,它能控制一个人,还能把人变成木偶。” “把人变成木偶?”卢安的眼睛亮亮的,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嗯。”认真而平和的语气。 卢箫悄悄挠了挠脸颊。 她的心里突然很感动,温馨过头的对话令四肢软得像棉花糖一样。失去了很多年的正常生活,终于在那一刻全部回归。 一直渴望的幸福。 天色已晚。 郊外的天空很清朗,墨蓝色从最上方爬下来,盖住夕阳羞怯的橘粉色。 “你们仨,回来吃饭啦——”望月绫子站在门口招手。 卢箫和白冉对视一眼,眼里尽是笑意。 “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温馨场景真的心情会好!迫不及待想写下本甜文了(哭) 第87章 如果没有战争,这本是最幸福的田园生活。 给家畜喂食,到地里干活,中午累了就躺在泥土地上打个盹。提着盛满河水的铁桶走向田间,泼向越来越生机盎然的禾苗。 卢箫的脸因长期风吹日晒而变得像个东南亚人,唯有缺乏黑色素的白冉仍是雪山的模样。 她们都有了乡下人的气质。 快乐而自在的气质。 冬季播种的玉米,将在夏天的尾巴收获。绿油油的玉米秆在微风吹拂中越来越挺拔,玉米穗渐渐从包裹的绿叶中探出脑袋。 卢箫每天一起床就会在日历上画个圈,心急如焚。所有粮食一定要在世州军队攻进杰拉尔顿前全部收掉藏起来,不然一定会被军队卷走。 澳岛战况进一步恶化。 旧欧有放弃抵抗的意思,开始节节败退。这当然在意料之中。世州吞并了南北赤联,没有蛇人恶意阻挠,时振州铁着脑袋一言九鼎,无论从哪个角度想,旧欧都只有失败的份。 皮尔巴拉沦陷了。 纽曼沦陷了。 卡那封沦陷了。 作为一个新旧欧人民,每日拿到报纸后,卢箫觉得头晕脑胀。 新的不平等条约? 还是……她不敢去想。 ** 战况越来越坏,旧欧的领土越来越小。 最直观的一点是,司愚的画卖不出去了。 没人敢买。 北边全成了世州的领土,谁还敢买这位“恶意诋毁世州政府的反贼”的作品呢?谁要是敢买,恐怕明天脑袋就掉了。 房间里的画越积越多。司愚仍在习惯性地不停创作,可成品只能堆在客厅的角落里吃灰。 从经济价值上看,司愚和她的画不再具备价值;但卢箫尊重她,从没要求她帮过任何一次农活,甚至还会主动去集市上帮她置办画具。 “如果实在需要,我可以干些简单的农活。”手上满是油彩的司愚并没有抬眼看卢箫。不过她脸上的寒冰越来越少,嘴角甚至能扯出一个弧度。 卢箫盯着那张未完成的画布看了一会儿,叹服。 “不用,我很喜欢你的画。” 司愚狭长的眼中蹦出了惊异,鹰钩鼻硬朗的线条也在阳光下柔和了不少。她面无表情的方式温和了些:“谢谢。” 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就摆在那里,经过时只需看一眼,焦躁的心灵便能得到平静。 这个世界再烂,也需要艺术的存在。 艺术是灰暗生活中的唯一一束光。 卢箫无时无刻不在感谢音乐与美术的魅力。 虽然存款越剩越少,却总有一份专门留给艺术。留给司愚的粉彩,留给白冉的松香。 不忙的时候,白冉会在客厅拉小提琴。好几年过去了,无数战火与颠沛流离留下了痕迹,当年卢箫送的那把小提琴却完好如初。 白冉拉过许多曲子,却没再拉过《流浪者之歌》了。或许从某一刻起,她已经忘记了曾为流浪者的悲戚。 每当琴弦颤动,才两岁的卢平便会围过去,乖乖蹲在沙发上看敬爱的白冉姑姑拉琴。 “小提琴,小提琴!”一曲终了时,卢平总会重复两遍乐器的名字,就好像那是什么有魔力的咒语一般。 看着那伶牙俐齿又故作老成的小姑娘,卢箫总会禁不住微笑。她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怎样,但或许是同为灰发灰眼的缘故,她好像在看自己童年时光的录像带。 另一个时间线上,自己从小就能受音乐的熏陶,怎么说也不可能五音不全了。 白冉将小提琴架到脖间,冲两岁的小姑娘笑笑。 “今天咱平平想听什么?” 卢平歪头看看她,断断续续地吐出稚嫩的童音:“Erlkoenig!(魔王)” 卢箫和白冉同时愣住。 小孩子的语言天赋果然惊人,她们有时会在私密话题上用德语,没想到卢平竟也学会了几个词。 “Erlkoenig!Erlkoenig!(魔王!魔王!)”看到两个大人的表情,卢平来劲了,继续重复了两遍。 白冉收回惊讶的表情,冲她笑笑:“好呀。” 琴弓架到琴弦上,却一直在颤抖。 白冉的睫毛也在抖。那可是舒伯特写的一首难度极高的神曲,自从她无法专职拉小提琴后,她一次都没能完整地拉下来。 卢箫看出了爱人的犹豫。本来要去割喂羊的草的她停下了脚步,坐到了沙发上。 她冲白冉笑笑:“我也能听吗?” 白冉的绿眼闪烁一瞬,透出与她通常情绪不同的羞涩。 “当然。” 卢箫眨眨眼,继续补充了一句:“首席小提琴手萨凡娜小姐,我一直是你的忠实听众,无论你拉成什么样,我都会想吻你手的。” 那句话勾起了回忆中的往事,让破旧的客厅变成了东京大剧院。斑驳的天花板突然金碧辉煌,掉漆的墙壁突然熠熠生辉。 恍惚间,那个高挑丰满的身影穿上红色的礼服裙,走回了灰暗的尘世,穿破了黑白的画面。 白冉闭眼笑了笑,深呼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她的手腕开始用劲,琴弓划过琴弦,悠扬的音符从琴体飞扬而出。 琴弦快如急雨。 漆黑的森林中,狂风大作。 卢箫想起了很久以前借的古典选集,其中有一首歌德的叙事诗也叫“DerErlkoenig(魔王)”。 或许其间有不准的和弦,有断掉的连音,但几个声部的层次被白冉处理得很明显。强弱得当,乐感超越一切,没人再在意她的手是否不再灵活。 如如泣如诉的琴声。 音符唤起了叙事诗的诗行。一位绝望的父亲抱着儿子穿越丛林,一个可怕的魔王跟在他们身后,阴魂不散。 ——Siehst,Vater,dudenErlkoenignicht?(看,爸爸,你瞧见那个魔王没?) ——DenErlkoenigmitKron'undSchweif?(那戴着皇冠,拖着长衣的魔王?) 余光里,艾希莉娅坐到了门口的台阶前。 她也在听妹妹拉小提琴。那个侧脸既忧伤又温暖,笼罩一片白色的绿眼雾气朦胧,整个人如古希腊静穆的雕塑。 琴弦一直在颤,颤得人心跳越来越快。 中间时不时蹦出来主旋律的音符如鼓点一般,敲得听众越来越紧张。 明明是晴天,却好似即将有暴风雨袭来。音乐的力量过于强大,卢箫感到心脏抽搐了几下。 抱着孩子的父亲越来越慌张。 怀中的孩子呼吸越来月急促。 ——MeinVater,meinVater,jetztfasstermichan!(爸爸,爸爸,他现在抓我来了!) ——ErlkoenighatmireinLeidsgetan!(魔王抓得我疼痛难熬!) 一片震耳欲聋的噪音。 即便只剩下右耳,马蹄声也震得人头很痛。 不对,这不是小提琴。 卢箫警觉地从沙发上弹起,冲到门前,向远方望去。 黑烟滚滚。 喊叫声,发动机声,炮火反击声,惊慌马蹄声。所有声音都指向噩梦成为了现实,曾经的恐惧终于降临到了身边。 那是旧欧的主力部队,正在撤退。 而且已经撤退到杰拉尔顿北边约五公里处了。 ——ErreichtdenHofmitMüheundNot,(那位父亲终于赶到了家里,) ——InseinenArmendasKindwartot.(他怀里的孩子却已断气。) 小提琴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表情都万分惊恐。 “魔王”真的来了。 ** 2194年11月16日,黑暗开始的日子。 仅剩的半天时间里,卢箫喊上了全家所有人,跑到田里收玉米和快熟的蔬菜。其实玉米并没完全成熟,但她知道,如果现在不摘,军队过境后就什么都没了。 卢箫疯了一般,怀中抱满玉米,飞跑往返于农田与仓库之间。 白冉,法蒂玛,凯瑟琳和她一样,都在飞奔,透支体力地飞奔。谁也没想到,世界末日竟来得这么快。 司愚头一次下地,她如筷子一般的胳膊抱不了几个玉米,但仍在努力。战乱时期,画家搬的不再是画具,而是玉米。 就连平日一直吊儿郎当的嫂子也慌了,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卖力地掰着一个又一个玉米棒子。 甚至长久以来一直在卧床休息的娜塔莉亚也下来,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日,杰拉尔顿镇上的教会学校紧急停课了,卢安也赶回了家。而一回家,懂事的他立刻明白大人们在干什么,也过来一块帮忙了。 竭尽全力。 这是平民百姓的战场,只为捍卫赖以生存的口粮。 然而半天时间实在太短太短。 每个人都拼尽全力,才勉强将一半玉米搬回房子。望着田间尚存的大片玉米地与其间即将饱满的玉米,卢箫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卢箫不打算去管胡萝卜。 一来时间不够,暂时顾不得那几亩萝卜,主食终归比蔬菜重要;二来胡萝卜生长周期有点长,目前还没熟,摘下来也不能吃;三来浮胡萝卜在地上的部分很像灌木丛,就那样混在旁边的草丛里,缺乏农业常识的士兵们很难认出它们其实是胡萝卜。 于是,她用最后的时间拆掉了所有篱笆,将木板随意散落到各处,做出之前已经有军队过来的样子。或许有用,或许能够营造一种错觉。 希望军队手下留情。 但这也仅仅是希望而已,因为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作为曾经的部队最高指挥官,她深知底层士兵们的秉性。 屋里所有的女人们都累到脱力。 卢箫也浑身肌肉疼。虽然她曾经经受过无数魔鬼的军事训练,虽然她起早贪黑干过无数天农活,但依旧累得每个细胞都在脱水。 “妈妈,我们干什么呀?”被噪音和这阵仗吓到的卢平扣着凯瑟琳的裙子,瑟瑟发抖。 “坏人要来了,坏人要来了。”凯瑟琳自己也被吓得够呛。 卢平看到妈妈都这么慌,她幼小的心灵更承受不住了,哇哇大哭了起来。 卢箫无奈扶额,但她没时间去管。她将摘下来的玉米分别藏到家里不同的地方。深知世州军队的习惯,知道那些无耻的士兵一闯民宅就直奔仓库。 白冉去安抚两个小孩子了。 她曾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也很擅长讲笑话,两个孩子靠到她身边后,终于不再发抖了。 ** 幸运的是,旧欧大部队虽然率先经过她们所在的郊区,但他们并没有闯民宅作休息。他们忙着撤退,就怕世州的爷爷们追上他们,没人顾得上洗劫民宅。 不幸的是,世州军队在当日深夜也到达了杰拉尔顿西部。 那一天,没人能平静地坠入梦乡;但世州的兵马闯入她们的生活时,就好像把她们生生从梦境中拽了出来一般。 无数暗红色的军服在她们的别墅前停下。 马皮靴磕地的声音,马上就要将她们拖入地狱。 对于卢箫来说,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往事;但对于家中更多的人来说,那是最恐怖的梦魇。 “开门!”门外传来了毫不客气的命令。 家中所有人都静默着,若不是身体所迫,她们甚至不敢呼吸。 在八双眼睛紧张的注视下,卢箫上前开了门。 一开门,就是一个暗红色军服的军官,从肩章来看级别为中尉。他看到屋内全都是女人后,冷笑了一声:“今夜你们得让我们的人在这里休息一下。” “凭什么!”一向头脑简单的凯瑟琳冒冒失失地喊了一句。但当她看到世州军官冷峻的眼神后,她立刻吓得缩了回去。 如果我还在军队,你是要给我敬礼的,卢箫想。可惜没有如果,已成为平民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这个军官无理要求。 “进。” 所有人都冷眼看着进来的一批又一批士兵,唯有望月绫子喜笑颜开。 世州给她的洗脑仍阴魂不散,她潜意识中仍觉得战争中的世州是伟大而光荣的,甚至还去主动为侵略进来的士兵们沏茶。 士兵们一进门就四散开来,粗暴得井然有序。几个向储藏室的方向走去,几个向卧室的方向走去,几个又直奔养家畜的后院。 后院传来了鸡飞狗跳的声音,很明显他们在抓鸡。卢箫什么都不指望了,她知道这帮人会把下蛋的母鸡也毫不留情地杀掉。 “刚好前阵子没吃饱,这下终于能开荤了!” “真肥啊,这家肯定还有不少油水!” “有羊!” 另外一些士兵还翻出了床底纸箱中藏起来的蔬菜。 蝗虫过境。 几个月的辛苦,甚至可能是法蒂玛和司愚几年的辛苦就这样白费了。 卢箫气得心口发闷,咬牙切齿道:“你们的上级没教导过你们,要给平民留活路吗?” 那个世州中尉发现了异样,他观察到了卢箫说话和仪态的不同,皱起粗粗的眉毛。 “你是谁?” “一个平民。”卢箫冷冷地回答。 听到这个答案,中尉松了口气。带着巨大的官威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在看到白冉和艾希莉娅后,他嘴角勾起了微笑:“嚯,还有两条蛇。你们这个家真够下贱的。” 客厅里所有人脸都绿了,谁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白冉的脸色也变得格外苍白。 卢箫立刻站到白冉面前,将她护在身后,斩钉截铁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愚昧的旧欧人,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她的瞳孔,眼角的斑纹,包括那种样貌,都说明它是条蛇。如果你们害怕的话,我劝你们趁早把她赶出来吧。” 听着那些话,白冉的眼神迷惘而空洞。 艾希莉娅光是看到那些暗红色军服就已经起了应激反应,呆若木鸡。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娜塔莉亚不得不拉住她的手安抚她。 卢箫一下子明白了。 自从D弹爆炸之后,世州已经向民众宣传了蛇人的存在,并将世州渲染成粉碎了异族阴谋的大英雄。世州政府开始宣扬蛇人的劣根性,甚至还公然教百姓如何分辨一个蛇人。 一直吓得脸色苍白的法蒂玛终于坐不住了,站了出来。 “这位先生,请您管好自己的事。不管她是什么,是不是蛇人,我们爱她,她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当您侮辱她的时候,就是在侮辱我们。”她的嗓音抖得很厉害,却异常坚定。 中尉愣了。 他没想到,这样一个娇小柔弱的女子竟然敢跟他这么说话。 “这世道,蛇比你们还像人。”旁边的司愚冷笑一声。她从一开始就对这群蝗虫毫无畏惧之心。 那个军官的面部表情开始扭曲。而看着看着,他好像认出了司愚熟悉的脸,转而开始困惑。 短暂的尴尬沉默后,楼上传来了一个声音,打破了空气中的玻璃。 “快看,这玩意应该价值不菲吧?”一个士兵像是有了什么大发现一般惊喜地叫了出来。 卢箫心里一紧,循着声音跑上二楼卧室。 只见一个男士兵翻出了白冉的小提琴,正在像摆弄玩具一样拨着上面的琴弦,毫无尊重的意味。 那是我送的小提琴! 卢箫的大脑嗡一下爆炸了。 一转身,她看到了白冉难过的眼神。她最看不得爱人难过的表情,尤其是那难过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她知道白冉一直把这把小提琴当作宝贝,所以直到现在都完好无损。 再也控制不住了。 卢箫一个大跨步上前,顾不得士兵手里有枪,直接把小提琴抢了回来。 那个士兵怒了,吼道:“给我拿回来!”就好像他才是小提琴的主人。 说罢他冲上来,想抢回卢箫手中的小提琴。 没人知道这是曾经的高级指挥官,鹰眼军校的尖子生,杀人不眨眼的狙击手。那个士兵只想到,这是一个好欺负的女人。 卢箫灵巧地躲开士兵的手法,同时将小提琴塞到白冉手里,整个过程毫无惧色。 如耍猴一般。 那个士兵显然被侮辱到了,红色涌上脸颊。他恼怒地抬起手,向卢箫的领口抓去。 白冉浅金色的眉毛紧紧蹙起,绿眼中满是惊恐与担忧。 “小心!” 卢箫顺着那士兵的力量上翻,拱过身,进肩拉臂,那士兵立刻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无意识间,她就使用了世州军队的擒拿术。那是她当年几下就把内贾德拧到地上的招式,也和当年把白冉固定在床板上的方法有几分相似。 被按在地上的士兵万分屈辱,奋力挣扎反击,但哪想这女人力气大得出奇,他根本动弹不得。 “粮食珠宝你们随便拿,但这把小提琴你们不能碰!”卢箫捏住他的后脖子,狠狠掐住。此刻的她对这帮蝗虫更恨之入骨了,虽然她曾经也是一名蝗虫。 不是所有的蝗虫都会把人吃得只剩一副骨架的。 “住手!不能闹出人命!”领头的世州军官,也就是刚才说话的那名中尉听到了楼上的动静,火急火燎地赶了上来。 显然,两人扭打撞击的声音太大了,他不能坐视不管。 然而那名中尉一进门就呆住了。 房间里的景象令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想不到,压在上面不是自己的下属,而是这个看起来瘦削平庸的灰发女人。 男士兵耻辱加倍,立刻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停止挣扎,像条死鱼一样趴在地板上。 卢箫把他松开,站了起来,整理一下衣服。 一旁的白冉抱着小提琴,担忧地注视着惹祸上身的爱人。 “您是旧欧军官?间谍?”莫名其妙,那名世州中尉开始用敬称了。他感受到了面前这女人的不寻常。 “不是。”卢箫斩钉截铁地否认。 中尉眯起眼睛,越发困惑:“那您究竟是谁?” 卢箫清楚地知道,她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退出军队都是莫大的耻辱;世州俘虏和逃兵的下场,远比旧欧平民要惨得多。 “我是体育老师,会在学校教孩子们武术。”卢箫面不改色地撒谎。“我的身份和你无关。” 这个解释当然不那么信服。 那名中尉和卢箫对视了足有十几秒。 终于,中尉干巴巴地点了点头:“明白了。我的人给您添麻烦了。”他不相信,但他暂时选择相信,因为他实质上并不关心这件事。 不过,刚才那震撼的一幕给了他警示。 “小提琴这种东西你们又不会拉,动别人的算怎么回事?”中尉转而开始教训下属了,毕竟败者为寇。“让他们不要乱动女士们的东西,听到没?” “听到了。”那名犯事的士兵脸胀红了,主要原因为羞耻。 卢箫攥紧拳头:“你们最好说到做到。” 然后,中尉带着士兵下了楼。临走前他瞥了一眼卢箫,那眼神混杂着怪异、疑惑与敬畏,像是在看一座巨大的雕塑。 卢箫冷冷地将眼神刺过去,毫不畏惧。 白冉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身体,下巴轻轻垫在她的肩膀上。 “谢谢。” 卢箫握住那双冰凉的手,眼神悠远而哀伤。总有事情在提醒她的渺小,让她感受到深深的无力。 “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希拉里·哈恩的《魔王》小提琴独奏版本,很震撼 —— 【引用诗作】 《魔王》(翻译选自豆瓣)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这样迟谁在黑夜和风中奔驰? 是那位父亲带着他的孩子; 他把孩子抱在他的怀里, 他把他搂紧,给他保持暖气。 我儿,为何藏起你的脸? 爸爸,你,没瞧见那个魔王? 那魔王戴着冠冕,拖着长裙. 我儿,那是一团烟雾。 “来,跟我去,可爱的孩子! 我要和你一同做有趣的游戏; 海边有许多五色的花儿开放。 我妈妈有许多金线的衣裳。” 爸爸,爸爸,你没有听见 魔王轻声地对我许下诺言? 不要响,孩子,你要安静; 那是风吹枯叶的声音。 “伶俐的孩子,你可想跟我同行? 我的女儿们会伺候你十分殷勤; 我的女儿们夜夜跳着园舞, 跳着、唱着、摇着你使你睡熟。” 爸爸,爸爸,你没瞧见那厢 魔王的女儿们站在阴暗的地方? 我儿,我儿,我看得清楚; 那是几棵灰色的老杨树。 “我爱你,你的美貌使我喜欢。 你要是不肯,我就要动用武力。” 爸爸,爸爸,他现在抓我来了! 魔王抓得我疼痛难熬! 父亲心惊胆战,迅速策马奔驰, 他把呻-吟的孩子紧抱在怀里, 好容易赶到了他家里, 他怀里的孩子已经断气。 第88章 那天晚上发生了另一件黑暗的事。 暗红色军服是艾希莉娅一生的噩梦。她一看到那种颜色,就会起应激反应,全身颤抖,口吐白沫。 那是肌肉记忆。 白冉瞪着惊恐的眼睛,焦急却无济于事。她能安抚许多人,却不知道怎样安抚受过巨大心灵创伤的姐姐。 士兵们粗鲁的行为,大吼大叫的命令,无时无刻不在让艾希莉娅的记忆回到研究所的小黑屋。 只有卢箫能够安抚。 因为她也曾穿过那暗红色的军服,而她穿着军服时给了艾希莉娅许多光明。 艾希莉娅再怎么害怕,一看到卢箫的脸,恐惧的情绪便会略微减弱。她近乎白色的头发和睫毛似雪堆积而成,在感受到卢箫的体温后微微化开了些颜色。 那也是肌肉记忆。 “我在你旁边,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卢箫一边提防士兵毁坏家具,一边握住艾希莉娅的手,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卢箫……谢谢你。”艾希莉娅垂下眼,近乎白色的睫毛颤动。“我爱你。” 卢箫愣住了。 不过在她转头和艾希莉娅对视后,她释然地微笑了起来。那是来自家人的表白,如刚烤出炉的奶油蛋卷,绵软细腻。 远处,正抱着卢平哼摇篮曲的白冉看过来,眼角写满笑意。这种情况下,比孩子还害怕的凯瑟琳暂时不配当母亲。 谢谢。 白冉做出这样一个口型。 不谢。 卢箫回她一个口型。 无论那些士兵用什么样的眼光打量她,她依旧握着艾希莉娅的手。屋子里的女人们都是她的家人,这个女人也不例外,卢箫愿意倾尽全力去保护。 终于,艾希莉娅完全镇定下来了。她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脉搏也正常了下来。 此时已近凌晨一点钟。 白冉带着卢平去二楼卧室了。凯瑟琳似只受惊的小猫跟在后面,要求白冉今天晚上睡在她的房间。 客厅堆满了睡在地板上的世州士兵,只有角落几个抽烟耍牌喝酒的军官仍清醒着。望月绫子在旁边给他们端茶倒水,带着一副谄媚的嘴脸。 艾希莉娅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我困了。” “你先去睡,我等会儿再去。”卢箫虽也有点困了,却打算再在客厅里留一会儿。她不放心嫂子,怕这头脑简单的狂热分子捅出什么篓子。 艾希莉娅点点头,扶住沙发的边沿站起来,向二楼走去。她高高瘦瘦近一米八的身体摇摇晃晃,好似一阵风吹来就能把她吹倒。 附近一簇喝得微醺的军官注意到了正在上楼的艾希莉娅。他们交头接耳悄悄议论几句,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他们喝醉了。 他们需要宣泄。 卢箫仍在沙发上盯着嫂子,漫不经心,心里装着粮食和未来的打算。 她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情。 一个趾高气昂的中士从他们之间站了出来,不怀好意地走过去,拦住了即将上楼的艾希莉娅。 艾希莉娅停住了脚步,大大的浅绿色眼睛盯着那个男士兵。 男中士盯着她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然后对他的同僚道:“仔细看看,虽然老了点,但还是很有姿色的。” “白蛇算稀有品种,当然漂亮。”坐在地上的另一个士兵灌下另一口啤酒。 男中士笑了两声,转头冲艾希莉娅吹了声口哨:“你们拉弥教的女人虽然每天罩着大袍子,但私底下玩得很开吧?蛇做起来是怎么样的,会用尾巴取悦男人么?” 怕冷的蛇人衣服穿得很厚,他们却以为这是故意为之的保守。 艾希莉娅的眼里迸出恐惧。她不想和世州军人说话,甚至不想看到他们。 她颤抖着嘴唇:“我是正经女人。我有丈夫,也有孩子。” 男中士同情地咂咂嘴。 “你的男人和孩子早被炸死了。看看我怎么样?我活儿肯定比你老公好。”说罢,就想上前去搂艾希莉娅的腰。 他们太久没见过女人了,见到一个美女就想做些下流之事,也不顾她的年龄已经四十多岁。 “炸死了?”艾希莉娅的嗓音猛然收紧,一步步向后退。 男中士傲慢地扬起头,自以为是地解释道:“这年头,能见到蛇人都是件稀奇事了,你们早就被杀光了才对。” 艾希莉娅没有说话。 她只是盯着面前的人,呼吸越来越急促。 卢箫这才意识到了这边的异常,噌一下从沙发上弹起,跨过熟睡的士兵们跑来。 一切都晚了。 突然,艾希莉娅不受控制了。 鳞片从她脸上浮现,嘴越来越凸起,一条粗大的尾巴也顶开衣服,从她背后伸了出来。 然后,蚺蛇化的女人张开了血盆大口。本来就高的她,自脖子以上变成蛇后,更有了庞然大物的压迫感。 那些个调戏她的士兵吓蒙了。他们虽一口一个“蛇人”,此生却是头一次亲眼见到一个真正的蛇人。 谁能想到那么漂亮一个女人,竟能变成一条这么丑陋骇人的蛇! 他们血液凝固,吓傻了,在原地呆若木鸡。尤其是那个直接和艾希莉娅说话的男中士,更是因恐惧而一动不动。 完全丧失理智的艾希莉娅蛇尾暴起,展开身体,缠住了男中士的身体。 卢箫扑了上去,尝试控制住狂暴的蚺蛇。 然而徒劳。 艾希莉娅使出了毕生力气,卢箫根本控制不住,甚至还被甩了出去,背重重磕到了地板上,打醒了睡在地上的士兵。 男中士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越来越青紫,他快要窒息了。 本睡着的士兵们纷纷爬起,惊恐地盯着这一幕。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兽化的蛇人。 砰! 子弹穿过艾希莉娅的心脏。 客厅的另一角,领头的世州军官直接用枪击毙了危害下属安全的蚺蛇怪物。 听到动静的白冉从卧室冲出来,于二楼的栏杆前见证了姐姐的死亡。 鲜血从艾希莉娅的胸口喷涌而出,所有蛇的痕迹立刻消失,缩成了一个胸口中弹的女人。 玫瑰开满地板。 卢箫头一晕,倒在了地上。 白冉也跪到了地上。 ** 下葬的那天是个雨天。 豆大的雨点打到她们身上。 她们没有办法返回南赤联,返回施朗家族的故乡,便只能把她安葬在杰拉尔顿西部的海岸边。 艾希莉娅的死是意外的,也是意料之中的。在这么残忍的年代里,她迟早会死。 无论过去多久,时间都抹不平回忆的伤疤。 那群世州蝗虫夺走了太多东西。 粮食,家畜,过去半年的辛勤劳作,与活生生一条人命。 每当卢箫和白冉想起那个晚上,悲哀的怒火便会涌上心头。 那群穿着军服的人借战争之名遮盖着无耻的兽性,军服一穿,个人符号特征彻底消失,所有罪行都得到了合理化。 ——她威胁了我的部下的人身安全。我们没向您索赔,已经算好的了。 卢箫气得浑身发抖。 ——她本身就有精神疾病,你们去招惹她,现在反倒怪起我们来了? ——有精神疾病的人应该去精神病院,而不是留在正常的社会里。 满是鲜血的客厅中,所有士兵们都不再敢造次了。他们注视着长官和灰发女人的对峙,大气不敢出。 ——是你们把她变成这个样子的! ——是你们恐吓她,折磨她,最后抛弃她的! 怒火在胸腔内升腾,卢箫看着毁坏自己家的蝗虫们,手臂青筋暴起。 白冉绿眼中的浑浊也在那一刻到达了顶峰。她看着杀害至亲至爱的刽子手们,眼角噙满泪水。 但最后,她们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只有一个军官,卢箫可以解决;但当对方有几十个甚至一百个士兵时,她什么也做不了。她不是神,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回忆消失,思绪回到现实。 艾希莉娅的躯体埋到了土中。 砖红色的土壤。 养育过禾苗的土壤,现在将包容死去的灵魂。 小卢平尚不懂死亡的意义,拽拽哥哥的衣角,悄声问:“大姑去哪儿了?” 卢安却已经明白了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他想起了艾希莉娅大姑过去的点点滴滴,漆黑的瞳仁转起泪水。过去的磨难加深了他们的感情。 他用手背擦擦眼角,高高的鼻梁上满是红印:“她去另一个世界了。” “另一个世界?好玩吗?”懵懂而稚嫩的童音。 卢安没有回答。 他回答不出来。 他们本来就没有爸爸。 法蒂玛蹲了下来,搂住卢平小小的身躯。她的嗓音很温柔,却很坚定。 “别担心,以后你会再见到大姑的。几十年之后,等你慢慢长大,慢慢变老,就能见到她了。” “哦。”卢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司愚将一副油画放到坟头正上方。 那是她连夜赶出来的画像,上面的艾希莉娅笑得很平静。只不过在大雨之下,那幅油画很快模糊成了一团团抽象的色块。 白冉抱住了爱人,没哭没喊,异常安静。 卢箫轻轻拍拍她的后背。 灰色和金色的发丝湿漉漉交叠。 在分开的那一刹,卢箫看到了那双绿眼中的孤独。似一潭长满水藻的死水,平静,幽深,却又寒冷。 那是属于最后一个蛇人的孤独。 ** 那天之后,娜塔莉亚也病得更厉害了。 那群世州士兵在混乱中把她的结婚戒指抢走了。一枚纯金的,满载风雨与回忆的戒指。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不完全受本能的控制。人除了需要物质,更需要精神上的慰藉;而一旦慰藉消失,人便会于一夜之间垮下来。 娜塔莉亚一夜之间老了,像个半死的人。栗色的长发从根白了起来,皮肤上的皱纹爬得越来越密,眼中的光越来越微弱。 或许不光是因为那枚戒指,也是因为亲眼见证了蝗虫过境的残忍。任谁经历过这种事情,都会丧失对这个世界仅存的希望。 卢箫曾以为,妈妈不在乎爸爸的死。但那枚丢失的戒指告诉她,妈妈仍然在乎死去的爸爸。 明明已经是死去十七年的人了。 而且还是那样死去的。 她不明白。 然而世州军队扫荡过后,家里连粮食都剩得很少,更别提妈妈的药了。没钱,没东西,卢箫只能眼睁睁地看妈妈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白冉频繁探望过娜塔莉亚。她一直很关心娜塔莉亚,因为娜塔莉亚曾给过她不少属于长辈的关怀与照顾。 然而,有丰富医学知识与医生经验的她摇了摇头。当人的精神状态萎靡时,身体的恶化是成倍的。 经历过这么一系列事情之后,谁都无法振作起来。 但除了悲伤,除了怀念,好像还有一种情绪萦绕在妈妈心头。 愧疚。 卢箫想问,却怕问出伤心的往事,恶化妈妈的病况,便终没敢问。 终于。 在十二月底的某一天,娜塔莉如风中残烛般倒在了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卢箫跪倒床边。 她拉住妈妈的手,浑身都在颤抖,可仍在尝试控制悲伤的情绪。 娜塔莉亚虚弱地吐出气声。 “我要去见你爸爸了。” “妈妈,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我也该去见他了,我想他了。” “你不恨他吗?”卢箫想到了往事,想到了被迫走入军校的那一幕,说不上来的排斥吵得大脑乱哄哄的。 娜塔莉亚闭上了眼睛。 “不,我现在理解他了,我想他会恨我才是。” 卢箫困惑地摇了摇头。她隐隐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可说不上来。 娜塔莉亚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说得对,世州确实不是东西。” “谁?爸爸说的?”卢箫瞪大眼睛。在她的印象里,以及妈妈给她描述的印象里,她一直以为爸爸是个不关心政治的醉鬼。 娜塔莉亚沉默了许久。 有那么一瞬间,卢箫甚至以为她已经断气了,吓得赶紧将手指放到妈妈的鼻孔前试探。 终于,娜塔莉亚再度开口了,嗓音中满满的愧疚。 “我应该还他一个清白。” “您是什么意思?” “你爸爸的死因……”娜塔莉亚噎住了,好象是被泪水噎住的。 “酗酒,然后赌博欠债?” “那是世州给他的罪名。” 作者有话要说: 每当写到一个人物死的时候,我就会回去翻翻Ta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然后生与死都会更加清晰。 第89章 卢箫嗡一下脑袋炸了。 “什么?” “因为他说了实话……那时的我不理解他……但最后,他就和马博赖一样……” 记忆猛然闪现回多年前的开罗。一个死不瞑目的检验科主任,一个被迫跳窗的替罪羊。 “马博赖?”卢箫木偶般重复那三个字。 娜塔莉亚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你也……不要恨他了。你爸爸……是……伟大的。” 卢箫还想再问些什么,可妈妈的手已一动不动。 娜塔莉亚死了。 卢箫一时没反应过来至亲之人的死亡。 她只是迷惑地望着天空。也就是那一刻,她想起了很久以来从未想起的事情。 她从不记得爸爸酗酒成性,甚至都没闻到过他身上的酒味;她也不记得爸爸赌过派,至今仍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欠下那么多债务的。 而妈妈的几句话,拨开了一直存在着的乌云。 卢箫想起了上小学的时候。 有时放学回家后,她会看到世州的军警闯入家里搜查,而爸爸板着脸和他们理论,最后几个军警悻悻而去。 有时在街上漫游时,会看到爸爸写的抗议书。 不是酒鬼,不是赌徒,不是坏人;爸爸是一个参与政治的勇士。再深挖记忆,那句“你们不能对批评的声音选择性耳聋”记忆犹新。 宁肯不要舌头,宁肯空空荡荡。 卢箫终于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往后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忧伤从何而来,想起了对司愚与生俱来的共情,也想起了早就对世州政府冷眼的根源——那是曾存在的父亲无形之中教给她的。 而那时的妈妈不理解。 直到亲历这场战争,妈妈才看清世州的丑恶嘴脸。不,或许她之前也觉察到了,只是火没烧到自己身上,便可一味地责怪当出头鸟的丈夫。 而那时的自己蒙在鼓里,还以为世州是给了自己出头机会的大恩人。 一切都晚了。 鲜血已经吞下。 回过神来,娜塔莉亚已没了呼吸。 房间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空。 卢箫愣住了。 然后她趴在床沿,哭了起来。 ** 卢箫走在海边的沙滩上。 她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再加上悲伤的情绪比海水还广阔,她走得摇摇晃晃的。 十二月的杰拉尔顿很美,却是荒芜的美。 大片草坪被兵马踏得光秃秃的,黑漆漆的枯树干满是榴弹爆炸后的痕迹。以前同一时间能听到的牛叫已经消失了。世州军队一过,家畜都被他们宰了吃,也不管农户们的死活。 这是卢箫头一次以平民百姓的视角见证战争。 同样很残忍,但和战场上震耳欲聋的残忍不同,这种残忍是安静的。过于寂静,寂静得让人头痛欲裂。 她感觉灵魂被抽空了。 一次次跌倒,一次次被生活打耳光,又一次次站起来。这次她也需要站起来,继续向前奔跑。 “牧羊犬,你怎么耷拉着耳朵?”背后幽幽传来一个声音。 卢箫回头,只见白冉正在向自己的方向走来。阳光斜射至她苍白的脸庞,高高的鼻梁削出一片阴影,遮住她背光的那一面脸。 “这又是哪儿来的称呼?” “因为在你旁边会让人感到很安心,像站在一只温顺却勇猛的大狗旁。该抱抱时抱抱,该咬人时咬人。”白冉歪歪头。 卢箫躲开眼神,没有理她。 不过白冉出现在视线内后,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些许。 白冉快步跟上来,弯腰挡到她面前:“妈妈临死前跟你说了什么?” “说我爸爸是像马博赖一样,被世州害死的。因为他惹怒了世州政府。” 每当想起这件事,卢箫就觉得委屈。早知道这样,她从一开始就不会入伍。没有给杀父仇人当傀儡的道理。 白冉毫不意外,挑了挑眉毛。 “我早就料到了。” “为什么?” “你的叛逆基因总得有个来处。” “……” “这不挺值得骄傲的吗,”白冉搂了上去,“你的爸爸是个有骨气的人。” “可我一直在恨他。”卢箫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白冉蹭蹭她的脸颊,血色微薄的唇贴上爱人的右耳。战争时期已经弄不到口红了。 “你要是再愧疚的话,妈妈就白白替你承担啦。” “唔。” “姐姐的死没打败我,妈妈的死也不会打败你。”只要她们两人仍一起活在人间,灵魂就永不会熄灭。白冉依旧老习惯,省略了后半句。 卢箫叹了口气,重新抬起眼睛,看向阳光。 “你说得对。‘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两人沿着海滩前进了一会儿。 盛夏很热,卢箫走着走着,便出了一身汗。白冉却反而越贴越近,眼神愈发迷离,就好像出汗的爱人更加诱人。 卢箫踢走一个贝壳,神情突然严肃。 她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白冉眨眨眼。 卢箫紧握拳头,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灰色眼眸中映出波澜的蓝色。小鹿眼,鹅蛋脸,窄窄的鼻梁,小小的嘴,哪一处都和她发狠的表情格格不入。 “我发誓,此生我都不会再进世州的体制,为它做事。” 白冉盯着她的侧脸,勾起调侃的微笑。 “真的?” “真的。” “如果世州吞并了整个地球,你怎么办?世州大部分职位都是公有编制。” “那我就当农民。总之我不会再为它做事了,它不配。” 白冉耸耸肩。 “不,你会的。” “不会!” “会的。” “不会!” 像两个斗嘴的小孩子。 “如果人民需要你,你会的。世州不配,但无辜的人民配。”白冉轻轻笑了笑,拈了拈飘在空中的灰色发丝。“我太了解你了。” 卢箫无奈地哼了一声。 “那我希望人民永远不需要我。” “这个愿望不错,你可以当今年的生日愿望。” 卢箫不服气地撅起嘴。 白冉笑得花枝乱颤。 ** 没有人会为2194年的12月31日感到高兴。 没有人会庆祝这次跨年。 每一年都比过去一年糟,2195年更是糟中之糟。 在世州士兵彻底消失在南部后,卢箫打量着空荡荡破烂烂的家,知道最艰难的一年到来了。 母鸡只剩下了两只。 至于为什么那群世州蝗虫还留下了两只鸡,大概是因为他们害死的艾希莉娅,心存愧疚。 家中藏匿的蔬菜和粮食,一半都被世州的士兵发现并当日卷走了。 农田里一片荒芜。 剩下没能收回的玉米,已经变成了一堆踩扁的秸秆。辣椒和青椒这些调料也没能幸免。明明士兵们根本不需要,但还是毁了它们,他们只是想踩在旧欧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官兵不认识胡萝卜。 所以,地表上看起来像一堆草的胡萝卜完好无损,碳水含量不低的胡萝卜也能让家里人多撑一阵子。 昔日虚假的繁荣已不复存在。 家中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刮得一干二净,床板间白冉特意夹藏的州元是这个家中唯一值钱的东西。或许以后换官方货币的时候有用,但目前也没有用。 旧欧的货币列欧成了一团废纸。 战后物资短缺,上面的金额甚至还不如印它的纸值钱。人们开始拿它糊窗户,贴墙板,就是无法用它买东西。 人们回到了最原始的时代,以物易物的时代。一个鸡蛋换一小袋玉米,一根胡萝卜换一捧小麦,一头羊换一栋房子。 白冉说,我在世州中央银行还有很多钱,可在这个鬼时候取不出来。 卢箫说,这次换我养你吧。 那么多张嘴,都需要吃饭。 甚至鸡也要吃饭。 如果半年后不想再挨饿,必须从现在开始播种。 余下的玉米不允许播种足够的庄稼,做口粮都不够。 或许以后会有机会弄到足够的粮食的,但错过了播种季节就没办法了。卢箫决定先牺牲一个月后的口粮,挑出一些饱满的种子,到地里耕种。 除此之外,她特意留了一部分胡萝卜,让它们熟透开花,结出种子。明年的口粮中也要有胡萝卜。 在那个魔鬼般的一月,每个人都不曾吃过一顿饱饭。 饭的单调性达到顶峰。胡萝卜拌玉米,红薯泥拌胡萝卜,时不时能加一两个炒鸡蛋。而鸡蛋也是稀缺物资,首先紧着正处于身体发育期的卢安和卢平。 已经快九岁的卢安懂得生活的艰难,经常会故意说自己吃不下鸡蛋,想要给姑姑吃。 绫子对此非常不满:“让你吃你就吃!”说吧,把放到桌子上的鸡蛋又塞了回去。 “姑姑比我更需要它。”卢安摇了摇头。 “怎么不想着你妈妈?” “妈妈,”卢安似小大人一般正色看向她,“姑姑每天都在田里干活。” 绫子哑口无言,嘴里不满地嘟囔了几句,便不再说话了。 法蒂玛开心地摸摸安安的头,称赞道:“真好的孩子。这么说来,是应该让你姑姑多吃点。” 卢箫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她一直在小口小口吃盘中的东西,一块胡萝卜嚼了足有一分钟,一营造出自己够吃的错觉。只是没想到,家中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饥饿。 法蒂玛轻轻一笑:“我一般就收拾收拾屋子,不需要吃这么多的。长官,这个给你。” 她舀出两勺红薯泥,不容分说就放到了卢箫的盘子里。虽然只有两勺,但那也是她盘中食物的三分之一。 骨瘦如柴的司愚本身就吃得少,她无所谓地将盘里剩下的红薯全部推到了卢箫面前,然后若无其事地走掉了。 “我在监狱里吃得还不如现在多呢。”她面无表情地留下一句。 卢安也趁机把今天的鸡蛋塞到了姑姑手里。 本来盘中就没什么东西,打算一会儿抓田鼠充饥的白冉轻轻微笑着。虽然她的脸颊也深深凹陷下去,但表情中的温暖与欣慰到达了顶峰。 只有绫子。 或许是安逸生活过惯了,绫子对现在倒有诸多抱怨。而且像是故意刁难一般,她总是喋喋不休地冲卢箫抱怨。 “为什么不回柏林?时总元帅肯定不会让我们挨饿!” “你想回的话可以回去,我回不去。”卢箫冷冷回应。现在的她极度厌恶“时总元帅”这四个字。 “每天都是这些,这日子没法过了!”绫子开始哭哭啼啼。 卢箫一开始还会安慰她几句。但后来实在听得多了,就直接怼了回去:“我在大和岛上连续吃过一个月的鱼和虫子。院里或许有菜青虫,要不要尝尝?” 绫子吓得脸色发白。光是想想那些虫子就能夺走她的魂。 “绫子!箫箫好心养我们,我们没资格胡闹。”路过的凯瑟琳责怪地瞥一眼闹别扭的绫子。她现在是卢箫的忠实拥护者。 绫子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 口粮还是不够。 但能换的东西已经换完,没什么可以再拿出来换的东西了。 方圆几公里内,只有一家免遭蝗虫的毒手。因为那栋房子的地理位置比较偏,世州军丢刚好忽略了他们家。 卢箫偷偷观察过那家人的仓储情况,可以判断出其口粮至少还能支持一年。 走到绝境时,尊严可以不要。 再这样下去,家里人要饿死了,尤其是本就身体不好的孩子们。 二月初的某一天,卢箫敲开了那家人的房门。 那家只有三个人,身强力壮的男主人和容光焕发的女主人,以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只有三口人的话,那他们仓库里的粮食够吃到猴年马月了。她也是经过了严谨盘算,才鼓起勇气上门借粮食。 开门的是五大三粗的男主人。周围的人都在挨饿,但他却胖得富裕,明显是因为粮食很充足。 男主人对衣着破烂的女人不屑一顾,就像暴发户对待穷亲戚一样鄙夷。他认为当今社会动荡,不想给出任何一点粮食。 卢箫表示想等今年五月玉米收获了,会将借走的粮食如数奉还。她的态度很诚恳,而实际上她也一直是个讲信用的人。 男主人嗤之以鼻,他认为这女人的话不可信,根本不想帮忙。 就在卢箫想继续尝试说服他时,大门粗鲁地关上了。 回去的路上,卢箫攥紧拳头。 走在一片荒芜之间,她迷惘地望着渐渐黑下去的天空。未来会怎样?她们会饿死吗?会吗? 她无比期盼三个月后的收获,可时间不能跳跃。每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无比绝望。 忽然,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在如此绝境中,还能遵守道德吗?还值得当正人君子吗?她想起了过往,想起了曾经给予自身的期望,难过更加难过。 软绵绵的四肢忽然就轻快了些许。 回到家中后,白冉柔声询问她今天的情况。其实从爱人空手回来时,她便已经隐隐猜到了一切。 卢箫只是摇了摇头。 白冉脸上鳞片暴起,非常生气:“他们吃的那么多,却不肯分出一点帮助我们?” 卢箫抿抿嘴,说:“我们不能道德绑架。他们有拒绝的权利。” 白冉像看不争气的傻子一样看落水狗般的卢箫。 但卢箫马上扬起了头,灰眼珠开始奇异地闪烁。 “他没有理由施舍我,但我们也没有理由饿死。” 出乎意料的话。 白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要……” “我要当小偷。”卢箫说得轻飘飘的。她早就为自己做通了思想工作,早就不惧怕道德的谴责了。 酸楚闪过白冉的绿眼。 “我替你去。” 卢箫笑了笑:“没必要脏了你们的手。我本来就不清白,无所谓了。” “可是……” “你们的身手不行,还是我比较牢靠。” 去偷,去抢,就是不能饿死。 卢箫攥紧了拳头。 于是第二天晚上,卢箫长途跋涉到那家人的后院,以一个警司的灵活身手翻进去,用大麻袋装走了不少小麦。 有一只母鸡发现了她,惊慌失措,眼看就要咯咯叫起来了。 卢箫心里一紧,直接飞扑上去,用蛇骨刀抹了鸡脖子。鲜血滴到手上,她心里一边愧疚,一边将刚死去的温热母鸡塞入了麻袋中。 等庄稼成熟后,我会还过来的。 卢箫收紧麻袋口,飞一样翻出了围墙。 夜色依旧寂静。 **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餐桌上多了不少东西。 危机暂时因不道德的偷窃消失了。 所有人都很默契,没有一个人问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尤其是绫子,在见到久违的肉食后笑逐颜开。 她一边大口饕餮着难得的饱餐,一边夸张地感谢上苍:“天无绝人之路,感谢命运!” 但大家都知道,命运从不施舍。 一切都是因为她们有一个活生生的“救世主”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奥特曼:你相信光吗? 白冉:相信。 奥特曼:真的? 白冉:真的,我老婆就是光(笑) ———— 从历史来看,卢箫是帮世州侵略它国的、丧尽天良的恶人;从时代来看,世州是卢箫的祖国,她是祖国的英雄。 从上级来看,卢箫是不服从上级命令的问题下属;从人民来看,她是默默做正确事情的好人。 从时代来看,白冉和法蒂玛都让家族蒙羞;从女性解放来看,她们是先驱斗士。 从个人来看,白冉清醒理智,有先见之明;从历史来看,她高价倒卖物资,是战争的罪人。 从世州来看,司愚是抨击自己国家的公知;从旧欧来看,司愚是揭露黑暗的良知。 …… 所以,当你们既有人爱她们,又有人谴责她们时,这篇文就成功了。 第90章 2195年4月,杰拉尔顿正式由世州政府接管。 当地人可以在一定汇率之下,将失效的列欧兑换成州元。因为魔鬼的指导汇率,人们并没有富裕多少,但好歹钞票不再是一沓废纸了。 整个澳岛几乎全部沦为世州的领土。 为了维持稳定,世州专门派货轮从印尼向澳岛运物资过来,收买人心。 所有旧欧人民都恨时振州,但没人能拒绝钞票上的时振州头像。渐渐的,他们忘记了世州是如何侵略自己的国家的,只知道崇拜不让他们挨饿的“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白冉去年私藏的州元终于派上了用场。 虽然庄稼仍没成熟,但生活总归看得到希望了。 在新的通商口岸开放的那天,卢箫长途跋涉,推着破破烂烂的三轮车从杰拉尔顿跑到了当加拉港口,排了一天长队后,满载各种粮食与蔬菜水果回了家。 她甚至还有钱买了一匹马,方便以后往返于两地之间。 钱不多,但是够用;更何况,五月份便可以收新的一茬玉米和胡萝卜了。 不用再挨饿了。 回到杰拉尔顿郊区后,卢箫第一时间便赶到曾偷过粮食的那家人那里,将三大袋麦子悄悄放到他们的门口。 这家人并不知道粮食是谁偷的,但她仍选择将偷过的东西还回去。 这就叫“盗亦有道”吗? 回家的路上,卢箫如此自嘲地想着。 但自嘲过后,便是无尽的喜悦。 今年可以不用再挨饿了。 不用再去偷,不用再去抢;不用再在军队干亏心事,也不用再面对体制内的条条框框。这是和平独有的快乐,也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快乐。 马匹小跑着,不知疲倦地拉三轮车前进。 寂静的旷野之上,卢箫骑马的身影融入赤红的夕阳之中,形成了一副永恒的油画。 ** 杰拉尔顿的秋天看似平静。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烧焦的灌木丛重新长了回来,绝望的棕色渐渐过渡回了生机的绿色。 五月中旬,去年年底种植的玉米终于收获了。 看着重新满起来的谷仓,满眼金黄色的收获,卢箫明白了安全感是怎么一回事。几年前的她可想不到,一粒粒玉米竟能打消所有的不安。 后来卢箫明白了,那是经历过饥荒的一代人特有的安全感。 那段平静的日子里,唯有一件事情不平静。 而那件不平静的事,改变了另一件事。 凯瑟琳的下面突然开始大出血。自从生了卢平之后,她的身体一直就不太好,总断断续续出毛病;而在五月初的某一天,她身体的老毛病一并爆发了,大概是秋日降温的缘故。 白冉在诊断过后大概确定了病因,当日去镇里买药。很奇怪,或许是习惯了蛇人特殊的气味,家里的马见到她不仅不害怕,反而很温顺地让她骑走。 卢箫则留在了家里。 她和白冉早就达成了一种特殊的默契,她们中至少又要一人留在家里,以防万一。剩下的妇孺们都没有战斗力,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是处理不了的。 收拾完粮仓后,卢箫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看报。 不知不觉中,杰拉尔顿的媒体已经被《世州评论报》占领了。但她依旧选择每日阅读,因为最虚伪的文字也能蕴含些许有用的信息,她需要保持清醒,不断思考。 客厅静悄悄的,剩下的女人们都在午睡。 在报纸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大门突然响了。 咚咚咚,很急很不客气。 多年的警司工作经验从未消退,卢箫光从声音特征便能在心中大概勾勒出敲门人的画像。 一位男性,身高约一米八左右,身材魁梧力气很大。 迟疑着,卢箫走到门前,从门上的小孔向外望去:一个衣着朴素,长着大胡子的男人,身边还跟着一匹马。 但那匹马的外形和普通马匹不太一样,应该是军用马匹。 这点一下引起了卢箫的警觉。 “您好,请问您是?”卢箫压低声音,尽可能不打扰二楼午睡的家人们。 “让我进去,不然我要踹门了。”粗鲁而强硬。“你觉得这能拦得住我?” 来者不善。 卢箫对房子的装修心里有数,知道这男人一脚能把门板踢裂。而门板一裂,便要花钱修缮,而现在这年头,所有人都没闲钱修缮房子。 她实在想不起这人的脸,也不记得最近得罪过谁。世州的执法人员也都是穿军服的,不会这样随便。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现在不处理好这男人的问题,以后他可能频繁过来骚扰,家里又全是女人,隐患太大。 于是,卢箫便打开了家门,想尽可能与这位不速之客和平沟通。 可门一开,那男人便冲进来,举起了枪。 “把家里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这句话目的很明显:抢劫。 而仅凭他拿枪的这一个动作,卢箫便能辨认出这男人是士兵。奇怪的是,他孤身一人,周围没有更多士兵出现的迹象。 是世州士兵吗?为了捞油水,偷偷过来洗劫民宅?她心里恨得牙痒痒,只能感叹世州军队内部的管理越来越松散了。 卢箫深呼吸一口气,看着那个大胡子男人:“你们去年年底来过了,我们家值钱的东西都被你们抢走了。” “我们?世州佬来捞过,我们可没捞过。” 卢箫愣了,反应过来后,她瞪大眼睛:“你是旧欧士兵?”看来脱离军队太久了,她一时之间竟没区分出这人来自旧欧军队。 “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灭口。”那士兵冷笑一声,枪口继续指着卢箫。 “逃兵。”卢箫没有回应,只是狠狠吐出两个字。她实在不明白,这士兵怎么有脸既当逃兵又来抢劫民宅的。 忘却了已久的恨意重回心间。那是对战争的恨,并在那一刻集中到了一个无耻的逃兵身上。 士兵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呵呵,反正我们要败了,不当逃兵才是傻子。现在,乖宝贝,去打开那里的保险柜。” 在他的眼里,卢箫只是个普通女人,没有丝毫威胁。一个穿着睡衣,身材纤瘦,长相温婉的东亚女人。 他大意了。 卢箫高举双手,带着那旧欧逃兵走向客厅角落的保险柜。 “你要是实在太饿,我可以给你些粮食。但我的钱需要养活八口人,你要是拿走了,我们就没有活路了。”声音尽可能保持着平静,却越来越冷。 身后的男人哈哈大笑:“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没有资格。”卢箫垂下眼,四肢开始积蓄力量。 “知道就好。” 下一秒,卢箫直接侧倒到地上,同时一个翻滚抱住士兵的腿,将他拽到了地上。 整个过程豪不拖泥带水,比闪电还快。 她可曾是全世州最优秀的猎犬。 士兵手中的枪飞了出去,并且直接被甩到了门口。面对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他一开始就没有真想开枪。 士兵反应过来了女人的反抗后,决定用绝对力量压制她,但很快他便发现,自己根本打不过这女人。 很快,卢箫的胳膊肘便钳住了他的脖子,蛇骨刀抵在他的腰际,透过薄薄的T恤衫压进他的皮肤。 那个士兵慌了,但即便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也死要面子不想示弱。 他尽量维持平稳的呼吸:“你是谁?” “我曾经是世州军人。”卢箫一字一顿地回答他,想通过这种警告让他知难而退。 “那你怎么会像条狗一样苟活在这里?”士兵丝毫不怕,他依旧不信一个女人敢伤害他,即便知道了这女人是世州军人。 男性生来的自信让他自主区分了军人和女军人;而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他后来的言语逐步激怒了卢箫。 “不关你事。”卢箫尽全力抑制着想揍人的冲动。大家都是文明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用拳头沟通。 男士兵不以为然,言语越来越挑衅,丝毫没有败将应有的态度。 “呵呵,你也是逃兵。” 听到这话,卢箫的胳膊条件反射般猛然收紧,无意识间将那男人勒得一阵咳嗽。 “我不是逃兵!我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但你现在在这里,就是逃兵。我们谁也不比谁高贵。”他一边咳嗽一边说,气都喘不出来了。 “我不比你高贵,但我不是逃兵,我只是被你们绑架到了旧欧,然后回不去了。”胳膊肘勒得更紧了。 卢箫知道不该和这人理论,可她怎么也控制不住。就好像即将兽化的蛇人,怎么也控制不住破皮肤而出的鳞片。 “一个下贱的俘虏……没资格……说我……” 下贱的俘虏。 一句话,令卢箫理智尽丧。 你是一个看无耻的墙头草,一个私闯民宅的强盗,一个欺凌妇女的孬种,有什么资格这么评判别人!我成为俘虏,是因为我曾浴血奋战过! 过去几年内所有硬吞下去吐不出来的委屈,瞬间全部爆发。即便已经回归平静,但伤疤一直都在,从未愈合过。 几分钟内,卢箫化身成了一条疯狗。 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好像在捶打什么,好像在哭喊什么,又好像陷入了一场悠长的梦境之中。 再回过神来,地上的士兵已经断气。鲜血不多,却也染红了一块地板。 “长官,长官!”一个柔和的女声抚平了她的狂暴。 卢箫愣在了原地。她颤抖地抬起双手,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做出来的事。 蛇骨刀上没有沾血,这说明一切都是她的拳头完成的。 抬头,法蒂玛站在二楼的栏杆上,惊恐而担忧地望着自己。那双满月一样浑圆墨黑的大眼睛荡着恐惧的水波。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如丧失了语言能力一般呆望着法蒂玛。 “怎么了,怎么了?”二楼最深处传来了绫子惊慌失措的声音。 法蒂玛立刻收起惊恐,回头命令道:“你们不要出来!回房间去!” “可是……” “没大事,回去!”那是法蒂玛头一次用如此强硬的口吻命令别人,突如其来的威力让绫子她们真的不敢踏出自己的卧室一步。“不要添乱,一会儿我说可以了,你们再出来。” 法蒂玛匆匆下了楼,走到卢箫面前:“我们把他埋到草场后面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卢箫愣愣看着面前的尸体,摇摇头。她从未想到,有一天恶魔也将夺去自己的心智。 “我应该去自首。” 法蒂玛沉吟片刻,点头表示同意:“也对,现在是法治社会。别担心,我可以作证,你是正当防卫。”虽然她很害怕鲜血,可还是蹲到了卢箫身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但他并没有伤害我……”卢箫跪在地上,身体越来越弯曲,好像快要被无形的绝望压垮了一般。 法蒂玛苍白的小脸上满是坚毅,搂住敬爱的长官。 “不,他伤害了您,而且他私闯民宅即将伤害我们,图谋不轨。” 这时,大门开了。 白冉从镇子里买药归来了。 而她一踏进大门,客厅的景象让她惊在了原地:一个倒在地上的尸体,散在地上的枪和蛇骨刀,以及环抱住卢箫的法蒂玛。 “这是……” 法蒂玛抬起头,冲白冉轻轻微笑:“她是最勇敢的长官,她保护了我们。” 白冉越发迷茫,眉头也皱了起来。她温和地蹲下身去,从法蒂玛怀里接过卢箫,紧紧搂住哭肿了眼的爱人。 感受到熟悉的怀抱,卢箫忍不住了,在怀抱中再度抽泣了起来。 “乖,一切有我们呢。”白冉的脸颊蹭蹭那柔软的灰色发丝。 卢箫抓住她的后背,肩膀因哭泣而一抽一抽,似一个无助的小孩子。 过一会儿,白冉的眼神重新回到了地上那具尸体上。她不明所以地看着它,绿眼因疑惑而显得颜色更浅了。 法蒂玛明白她想问什么。那通常温柔似水的眼睛,此刻却能凌厉地戳向地上的尸体。 “这是个坏强盗,一个旧欧逃兵。” ** 世州警卫司澳岛第十三分局当日便无罪释放了卢箫。 这是杰拉尔顿市中心新建的警卫司,这桩防卫杀人案是他们遇到的头一桩大案,因此所有警司和警员都高度重视,确保判决结果不能引起民愤。 首先,这一屋子全是女人。 其次,这是一个旧欧逃兵,一个危险分子。 最后,法蒂玛的口供很真挚,也很令人信服。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个旧欧士兵都负全责,而那凭一己之力反杀强盗的女人值得受到褒奖。 于是乎,卢箫不仅无罪,还被授予了“人民英雄”的锦旗,其事迹还被打印出来,张贴在了镇子内的布告板上。警卫司凭这一系列处理,获得了不少来自旧欧人民的好感。 当然,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卢箫能够成功反击。 不过这不是重点,他们也懒得自找麻烦,决定把它归咎于“女人独有的智慧”。尤其是后来法蒂玛的口供中透露过,卢箫曾经是个数理天才,他们就更坚信了这一点。 只要大家都觉得合理,它就合理。 卢箫出名了。 不过她不怕出名。隔了这么几年,世州的前任指挥官“卢箫”早就消失了,没人会怀疑她的身份。 那天起,绫子和凯瑟琳也分外自豪。她们逢人便夸赞自己的小姑子,也享受讲述并未亲眼见证过的英雄反杀场景,因为可以换来左邻右舍们敬畏的目光。 魔幻到不真实。 只有卢箫才知道,自己是被那名士兵的言语激怒,没控制好情绪,才干出了这样一件事。 不过,或许这也是歪打正着做了一件好事;谁也说不准这无耻的逃兵还打算抢劫到少户人家。 白冉和卢箫靠在床头,一边看书一边聊天。电灯的灯光很亮,如白昼一般。不知不觉中,社会中热燃灯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不见了。 “这是随意轻视别人的代价。” “人的本性。” “你就从来不会轻视别人。” “我么?我……” “所以你总能绝处逢生。” 两人沉默片刻。 电灯灯光也无法阻挡夜的深沉。 白冉突然问:“你说,距离世州统一还有多久?” “半年?或者一年。”卢箫能确定结果,却无法确定过程。 “我觉得是半年。”白冉垂下眼睛,仿佛在思索什么。 卢箫点点头:“你的政治直觉更准,我同意你。” 白冉微笑一瞬,表情重新严肃。 “那个旧欧逃兵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参军。” 卢箫肌肉一下紧绷起来。 “参军?可战争都快结束了。” 秋日的萧索透过窗子传入室内。 “所以我想亲眼见证旧欧的消亡。”白冉站起来走到窗边,看向窗外无际的黑暗。“现在想想,这是我唯一值得为其付出的群体。” 作者有话要说: “你就从来不会轻视别人,所以总能绝处逢生。” 大白蛇依旧一针见血。无论是白冉,法蒂玛,司愚还是席子佑,本质上都是小卢不偏不倚的平等善良的结果。 这也是为什么我说这是治愈文的原因:善良一定会开花结果。 第91章 白冉走的那天,是杰拉尔顿入冬的第一天。 临行前,两人最后一次来到了海边。 她们家所在的位置离海岸只有两公里,随便散散步便能走到海滩上。 似绵延山脉的礁石上,橙黄的太阳探出脑袋,给清凉的空气披上一丝温度。 白冉站在海边,微凉的海风吹起她浅金色的头发,像在空中翻滚的麦浪。近乎完美的侧脸线条切开晨光,留下属于她的阴影。 卢箫想起了第一次梦见爱与美之神的时候。 那个光明的梦里,维纳斯从泡沫中诞生,也走向了海边。春之女神为她披上玫瑰花般的红色斗篷,然而,拒绝给天神行礼的她又把红色斗篷拽下,像踩垃圾一样踩到地上。 “你真的要走吗?” “别担心,战争一结束,我就回来找你。” “你真的……要走。”卢箫也不知道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 卢箫看着眺望远方的白冉,嘴角勾起了无可奈何却万分自豪的微笑。 知道旧欧既定的命运,却还要替它挣扎一下。 每天都说自己是自私鬼,是恶棍,但卢箫从未怀疑过,清醒的爱人就是天神的化身。 “旧欧是唯一一个给了我温暖的国家,现在太阳要落了,我尽最后的努力托举一下,哪怕让它慢一点落下呢。”白冉垂下眼,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消失了。其实就算有皱纹,卢箫也会经常忘记她的年龄。 就像拒绝行礼的维纳斯一样。 她们都在反抗。 白冉突然想到了什么,眉毛挑了上来:“我可以顺便再看看家,他们的墓一定还在马瑙斯。” “马瑙斯?”这是卢箫头次听她提起故乡的确切地址。 “嗯。可能是年纪上来了,尽管那里有太多不愉快的回忆,我还是想回去看看,顺便把姐姐的骨灰洒在亚马逊丛林里。”那双淡绿色的眼睛满是平静的疲惫。 “落叶归根。” 白冉闭上眼睛,微笑:“不,我只是去看看,然后一定会回来的。”说话时,她紧紧握住了卢箫的手。 梦中的维纳斯也闭起眼睛,昂着头,仿佛下一秒便会带着她的魅力归回天空。 “这是你说的。”卢箫捏了捏她的手。 风越来越大,吹得白冉散开的头发乱糟糟的。 她抬起手,想将长长的头发盘起来。可太久没扎过头发,头发已经及腰,她很难独自扎好。 卢箫靠过去,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发绳,替她扎头发。如今白冉的头发越来越泛白,越来越毛糙,但触摸时却越来越能感受到其不屈的活力。 手指离开那浅金色的发丝,卢箫的眼神回到了梦境。 “很久以前,我经常会做梦。” “梦到我?”依旧是熟悉的自信,自信到自大。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 “那就是我了,”白冉冲她嫣然一笑,“你必须只能梦到我。” 卢箫是个唯物主义者,她不相信神;但那一刻,她看到爱与美之神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雪白的光芒洗去一切丑恶,她到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就只剩下爱情与美好。 面对前路未知的乌云时,她为爱情抛弃一切。 所有女人都被束缚着时,她放纵身体听从欲望。 在最肮脏的战场,她穿上红色礼服裙。 在最灰暗的日子,她抹上烈焰红唇。 “我梦到你变成维纳斯,不仅大闹奥林匹斯山,还自以为是地冲我说教。”卢箫说。 白冉先是愣住,在长长的金色睫毛扑闪几下后,她笑了。 “什么叫‘变’?我就是嘛。” “我想也是。”卢箫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看到那严肃的模样,白冉笑得更厉害了。笑着笑着,她好像想到了什么,调皮地转了个圈。 “如果我是维纳斯,那你是谁?” 卢箫忍俊不禁。她当然知道白冉想说什么。 “阿瑞斯。然后我们俩天天瞒着你丈夫偷情。” 白冉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抱住爱人亲了一口,亲在脸颊正中央。 天亮了。 太阳浮到了天空的正中央。 “不过战神太暴戾了,你哪点也不像。”最后的时光里,白冉捏了捏卢箫的脸颊。“或许在另一个部传说里,和维纳斯偷情的是雅典娜。” 卢箫被逗笑了:“算是神话新编的一种思路。” 潮水涌上海岸,在日光照耀下金光闪闪。 天亮了,却昭告了越来越近的分别。 白冉向前跑了两步,她赤着脚,在海滩上留下一串潮湿的脚印。 “我该启程了。” 卢箫终于知道了。 她终于知道很久很久以前,送别自己的白冉是怎样的心情,只可惜知道得太晚了。 她们返回生活了整整一年的小别墅,那里已看不到任何战争的痕迹。群芳围绕,到处都是盎然生机。 白冉踏上了前往火车站的计程车。她将去布里斯班乘船,横穿太平洋,去旧欧最后的南美战场。 而卢箫将留在这里,直到她归来。 ** 那个冬天过得异常平静,平静到不真实。 镇子里的学校终于复课了。当然,那已不再是什么教会学校,而是世州境内的公立学校。 在家孤独了半年的卢安很开心,每天都会早早去学校找同学们玩。也正是因为这样,白天的家中显得格外空荡荡。 凯瑟琳和绫子都读不进书,每天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发呆聊闲天。聊着聊着,她们便会带着卢平散散步,去附近串串门。 附近的邻居们对她们的态度越来越好,尤其是在卢箫成为大英雄之后。而两个女人们也天生嘴碎,和大婶大妈们相谈甚欢,经常还能顺几颗猕猴桃和芒果回来。 虽然杰拉尔顿气候宜人,虽然和这里的邻居们相处和睦,但卢箫还是想念家乡。 有时候,她感受到海边咸湿的风,便会想起地球另一端的地中海。她想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欧洲大陆了,不管是柏林还是慕尼黑,那不勒斯还是阿维霓翁。 或许一切都安顿好了,我可以带着大家回柏林,卢箫想。嫂子她们一定也很想念满是杨树和椴树的欧洲小镇了。 可又一想,柏林的冬天对一条蛇来说实在来冷,不能带白冉回柏林定居。每当考虑到白冉时,她又泄了气。 卢箫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心不在焉地剥着玉米粒。今年的收成不错,每根玉米都又大又饱满。 “长官,我来帮您。”耳边响起一个柔柔的女声。 卢箫转头,看到法蒂玛坐到了旁边。 小围裙上满是面粉的波斯姑娘冲她甜甜一笑。 “午饭差不多准备好啦。” “吃什么?”自从物资丰富起来后,卢箫很期待每天饭点的到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一旦有米,这姑娘便能变最多的花样烧出最好吃的菜。 法蒂玛弯腰从筐里拿出几个玉米棒,放到脚边:“饺子。” “饺子?”卢箫迷茫地眨眨眼。 “其实今天换算成北半球的农历,是大寒啦。”法蒂玛纤细的胳膊一使劲,颗颗玉米从棒子上脱落了下来。 “可是……不是冬至才吃饺子吗?” 法蒂玛尴尬地眨眨眼:“嗯?是这样吗?” 卢箫连忙摆摆手:“也不是,都吃。我爱吃饺子。” 法蒂玛笑了,嘴角小小的酒窝也浮现了出来。 两人静静掰了一会儿玉米。 在这过程中,法蒂玛总不住瞟什么的人,好像想说什么。 “怎么了?”卢箫温和地问。 “你想她吗?” 卢箫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 “当然想。” 法蒂玛不安地点点头,然后眼神躲闪道:“长官,我可以问一个比较私密的问题吗?” “请问。” “和女性相爱,是怎么一回事呢?或者说,你是什么时候确定爱上她的?” 卢箫愣住了。 “就是很自然的一回事。从某一天起,我和所有人说话,却只能看到她。” 感情这种事情说不清楚,尤其是本就不善言辞的卢箫,更说不清楚。 “你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很特别吗?”法蒂玛的眼睛亮亮的。 思绪被瞬间拽回了六年前。 拉瑙的秋天很热,很潮,也很讨厌。 “觉得她很讨厌。”卢箫实话实说。 “后来呢?” 卢箫的手指撵入玉米粒,掐出清脆的爆破声。眼前出现了训练场那一侧的懒散女人,耳边传来了她故意挑事的尖锐话语。 “我还是觉得她很讨厌。可我们分开之后,我却觉得很寂寞。于是我明白了,我从来没讨厌任何人,只讨厌不属于我的她。再见到她后,我发现我会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渴望她,幻想她,于是我不再讨厌她,转而开始讨厌我自己。” 法蒂玛的脸颊泛起桃粉色:“真浪漫。不过,这究竟和朋友有什么不同呢?” 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再次闪现。 嘲讽几句,再会心一笑。在调取两人之间的回忆时,床上的部分反而并未占上风。冲她笑的时候,看到她笑容的时候才占上风。一种什么都可以说的轻松感,以及一种说了什么都可以被理解的默契感。 卢箫皱起眉头,思考片刻后:“区别在于越界的占有欲和性相关的欲望吧。其实区别也没那么大。但正是这兼具两种情感的模糊,我会感觉格外舒服。” 她一直习惯于认真回答每个问题。 “我明白了。”法蒂玛垂下眼睛。 卢箫这才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心底隐隐有了一种猜测,可她不敢确定,于是也不太敢问。 法蒂玛深吸一口气,手中的玉米棒半垂不垂,快要掉到地上。 “芒罗家的大儿子想上门提亲。” 卢箫愣住了。不过她也没那么意外,人类的审美有许多共通之处,谁能不喜欢法蒂玛这样的小天使呢。 “布莱格?那不很好吗?” “嗯,他是个好人。” “你多大了?” “23。” “在法定结婚年龄之上,放心吧。” 然而法蒂玛只是蹙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卢箫忙问:“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不知我能不能帮上忙?”她可不常见到小天使露出这副表情。 “可是我嫁人了,就见不到千秋了。” 原来是担心司愚。 卢箫浅浅松了口气,说:“能见到。她就留在这里,从这里到芒罗家也没几步路。” “那不一样。” 刹时间,卢箫明白了法蒂玛刚才问题的真正含义。她先是震惊,紧接着是理解,再往后则变成了担忧。 “你……爱她吗?” 法蒂玛恍惚地摇摇头。但这摇头不是不爱的意思,而是不知道的意思。 卢箫换了个问法。 “如果现在想象一下未来的话,家里都有谁?” “有你们。” “除你之外,只留一个人。” 法蒂玛垂下了头,声音小而坚定:“千秋。” “真要选我?那会很无聊的。”硬生生插来一个沉稳却调侃的声音。 两人一惊,回头。 原来不知不觉中,司愚已经站在了她们身后。 法蒂玛羞红了脸,一下子从台阶上弹起来,结巴道:“你什么都没听见。” “我听见了,听得很清楚。”司愚挑挑那快压到眼睛上的眉毛。 卢箫咳嗽一声,向侧边让开。她在思考要不要先溜回屋子里。 法蒂玛委屈地咬起下唇,那双墨黑的大眼睛波光粼粼。 “那我没办法了。” 司愚狭长的眼睛迸出了温柔。那双总在批判总在愤世嫉俗的眼睛,竟然迸射出了温柔。 “有办法。” “什么?”法蒂玛低下头,不敢看她。 司愚伸出了手。 她整个人很瘦小,手指也因瘦而显得无比纤长。手掌内满是五彩斑斓的颜料,就好像将现实中的色彩撕下来,全部贴到了手上。 “那就跟我就在这里吧。”司愚笑得很浅,却能让人感觉出,她很开心。 法蒂玛抬起头,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下飞舞。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法蒂玛笑了,两颗甜甜的小酒窝重新浮在她的嘴角。 她握住了司愚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后,作家卢安发表的处女作震惊了文学圈: 《禁忌同人志:维纳斯与雅典娜》 第92章 在第二茬玉米收获的时候,生活恢复到了战前的模样。 镇子里到处都是时振州的挂像,街上的执法人员都穿着暗红色的军服,若不仔细分辨,会有回到多年前的慕尼黑的错觉。 卢箫曾在世州的体制内工作过十几年,很了解这帮人。因此在和那些士兵打交道时,她很清楚如何才能不惹麻烦。 她和每个人都保持着和平的关系。 信件很难穿越太平洋,卢箫当然不抱太大希望,但每天早上她仍会在邮箱旁等一会儿。 说不定哪天就能收到白冉的信件了呢。 自从法蒂玛拒绝了芒罗家大儿子的提亲后,她和司愚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某一天,从未把画笔交给过别人的司愚将猪鬃笔交给了法蒂玛,而法蒂玛靠到她身边,小臂抖得不成样子,第一次画画的人都会或多或少地紧张。 司愚鼓励她在自己已完成的画上随意落笔。 法蒂玛脸色苍白,迟迟不敢落笔:“真的可以吗?我会毁了你的画的。”她一直很胆小。 “随机性会让这幅画更好。”司愚纤瘦的手扶住她的手腕。 法蒂玛终于落了笔。那沾满红色颜料的猪鬃笔刷触到画布上,歪歪扭扭留下一串痕迹。 于是,画布上。 海边的日落中,出现了一颗突兀又稚嫩的爱心。 司愚满意地笑了。 自从她和法蒂玛生活在一起,她的笑容愈来愈放松,到最后竟能看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了。 也就是那时候,远远看着她们的卢箫预感到了分别。 不过,分别是为了更好的遇见,她始终相信着这一点,就像她自己和白冉一样。 卢安上三年级了。 教室里的十字架撤走了,往年该准备的感恩节大餐也消失不见。他的国文课本被替换成了他曾在一年级使用过的那一系列教材,扉页便是“向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致敬”几个字。 绫子对此感到自豪,她甚至会骄傲地扬起头。 有时在和世州执法人员聊天时,她会反复强调:“我为时元帅收留了凯瑟琳,为他献上了一个孩子。” 卢箫担心卢安受到妈妈的影响,也被世州洗脑成一个狂热分子。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对于一个天生的作家来说,卢安表现出了超越他这个年龄的清醒与判断力。小侄子素来是个安静的人,听到一句话后,他通常先保持几秒的沉默,好像在深思熟虑什么。在完全考虑好后,他才会开始说话。 “以我现在的阅历,我还判断不了好坏。”坐在院子里的卢安经常会说出类似的话,老成得可笑。“所以我不会说太多话,既免去别人的麻烦,也不给自己找麻烦。” 而听到这些话的卢箫,会冲他欣慰地微笑。 小时候堆起的城堡已经被风吹散了。现在的卢安只能对着空荡荡的院子编故事,可编故事的水平却越来越高了。 那双墨黑的似牧羊犬的平和眼睛中,经常能倒映出不存在的鸟语花香。他喜欢编关于英雄的故事,或许是因为他看到了身边的英雄。而他口中的英雄总是不完美的,会犯错,会说出言不由衷的话。 他抬起头,看向姑姑:“姑姑,我以后能成为一个作家吗?”显然,绫子一直不看好儿子对文字的热爱,经常打压他。 “当然能,你有文人专属的才能。”卢箫微笑。 和卢安完全相反,他妹妹卢平是一个烈性子。卢平喜欢喋喋不休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而且会欺负哥哥。但哥哥卢平一直保持着绅士风度,悉心地照顾她。 凯瑟琳对于蛮横的女儿无可奈何,只能拜托卢箫去管教她。不知为什么,小孩子们都很服卢箫,或许是感受到了卢箫从军队中带出的不凡气质,又或许是对白冉姑姑的臣服转移到了其爱人身上。 莫名其妙的,看着卢安和卢平,卢箫会想起自己和白冉。白冉也喜欢掌握主动权,也喜欢喋喋不休地自大。 不过,卢平自大得有理。 她表现出了超人的数字敏感度,卢箫一眼看出,如果好好培养,小侄女将成为一个数理天才。刚三岁多的她不光能独立完成百以内加减法,还能理解乘法和除法的含义。 卢箫明白爱人对孩子的喜爱了。 他们代表着新生的希望。 ** 2195年11月26日,南宫千鹤子自杀。 2195年12月2日,沃尔夫·费曼无条件投降,所剩的旧欧军队一夜之间完全放弃了抵抗。 其实在南宫千鹤子自杀的那一刻,旧欧的生命就已走到了终结。 她在世的时候,人人都在骂她;可一旦没了她,人们便会发现,没有人比她更适合领导旧欧。奇异的劣根性与矛盾性。 只可惜一切为时已晚。 ——要开放,要包容,要让人民感受到来自政府的关怀。 ——政治绝不可只有一种声音,即便它的代价是混乱。 ——如果承担骂名能让人民开心,我愿意承担双倍。 在看到南宫千鹤子死讯的时候,卢箫倒到床上,望着天花板,心脏一抽一抽。 那是她最佩服的政治家,也是白冉最认可的政治家。用其一生为旧欧人民鞠躬尽瘁,忍辱负重,无力地死在一片骂声中。杰出的人总归要挨骂的,因为他们允许别人骂。 天花板中,恶魔在微笑。 旁边的天使也在微笑。 又一个时代结束了。 ** 两天后,卢箫收到了白冉寄的信,每天雷打不动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MeineLiebe, ichhabemeineAufgabevollendet,ohneeinenArmzuverlieren.Natürichsindwirbesiegt,aberichhabevieleLebengerettet.UntereinerentschiedendenNiederlageistdieMenschenselbstimmerhinwichtigeralsLuftschloss.JetzterkenneichendlichdenmenschlischenWert,dafürmussichbei“Ihnen”bedanken. ManausistdieselbeStadt.IchhabedasGrabmeinerFamilienichtgefunden.WahrscheinlichsinddieLeichevoelligverdampftinderD-Rakete.EigentlichistesguteNachricht,sievermischensichindieNatur,undsiewerdendurchandereFormenaufderWeltumlaufen. IchkommegleichnachHause.KeineSorgemehr,derKriegkommtzumEnde.DuwirstimReichtumschwimmen.Extremreich,aufeinerkomischenWeise.Erwartenur,meinlieberlieberlieberSchaeferhund. DeineimmernochjungepetiteSchlange (亲爱的, 我完成了我的任务,且没缺胳膊少腿。我们当然失败了,但我挽救了不少生命。在一个失败的定局下,人本身可比海市蜃楼什么的重要多了。我现在看清了人的价值,为此我必须感谢“您”。 马瑙斯还是老样子。我没找到家族的墓碑。或许他们的尸体已经在D弹的爆炸中完全蒸发了。其实这算一个好消息,他们糅合进了大自然中,将以另一种形式循环于世界之中。 我马上就回家。不用再担心了,战争结束了。你将富得流油。很富很富,富到可笑。敬请期待吧,我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牧羊犬。 你不管怎样还算年轻的小蛇)】 日思夜想的字迹,熟悉的口吻。 每个字都充满戏谑,但戏谑之下是溢出来的思念与爱意。 卢箫小心翼翼地叠好信,将它们原封不动地塞回信封。她捏着满是潮气的纸面,走向海边。 每当心情发生变化,她便会习惯性地走向海边。 看夕阳隐没在她们无数次眺望过的海面,看海鸥的翅膀扇起一阵阵水花。 她脱下鞋子,赤脚站在硬邦邦的沙滩上。热空气与脚底传来的凉意形成了鲜明对比,传入麻木的神经。 结束了吧? 结束了吧? 都结束了吧? 她在心里不断拷问着,心脏不断迸着热血。 或许从今天开始,过往的一切伤痛都可以抚平,过往的一切荣耀都可以抛弃,过往的一切担忧都可以忘记。 从今往后还有黑暗吗? 卢箫不知道答案,但她确信没有。经历过最艰难的战争,只要是和平年代,怎样的磨难都可以接受。 只要和平。 经历过战争的人都知道,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她摸到了大臂的伤疤,活动到了咯吱作响的膝盖,感受到了聋掉的左耳。她知道自己的肺因长期吸入粉尘出了毛病,也知道自己有因长期饥饿而导致的内分泌失调后遗症。 或许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某种程度上换来了从今往后的和平。 明明在平地上,她却好像站在最高的山头上,伫立于世界之巅。她灰色的过肩长发飘扬在空中,融入橘粉色的晚霞。 可以睥睨一切的高度。 不是战神,也不是智慧之神——而是创世之神。那双满是黄茧的手半张着,下一秒便能创造出过去、现在及将来的一切美好。 卢箫举起右拳,如当年进入鹰眼军校的那般,做出起誓的动作。时光穿越十几年的苦痛来到现在,浮上她坚毅如初的脸颊。 她深吸一口气。 “我再也不会去偷,去抢,去做伤害别人的事。” 海浪无声地见证她的誓言。 她紧握的拳头颤抖,就好像要把其中的鲜血全部挤出。 她吐出尚留的气息。 “我要当一个问心无愧的好人。” ** 2195年12月12日,世州军政一体国正式宣布统一。 军绿色十字旗插到了圣地亚哥市中心,最后一片净土也被大批暗红色军服占领。 时振州一直做的美梦终于成真,世界成为一体的国家,而他成了整个地球的皇帝。 世界开始狂欢。 北半球在欢呼,因为那本就是他们的祖国;南半球也在欢呼,因为折磨了他们四年的战争终于落幕了。 第四次世界大战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第三卷,开始收尾~ 第93章 白冉到杰拉尔顿的那天,天空飘起了小雨。 卢箫带了把伞,但那是为她自己带的伞,她知道白冉不需要伞。 白冉所穿的衣服整洁却陈旧,一也是历经了战场的沧桑。灰色T恤,褪色的迷彩军裤,背着一个巨大的棕黑色行李包。 但从上至下,她身上的颜色却并不单调,毕竟有绿色的眼睛,鲜红的嘴唇,还有麦浪般的长发。显然是为了方便,她将头发剪到肩膀的位置,整个人看起来利落了不少。 光是看到那身装束,卢箫便能想起很久以前营帐里的消毒水味。她很高兴,爱人不再是医生了。 和平年代不再需要军医。 一起走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没有打伞。卢箫陪着爱水的蚺蛇淋雨,她们的笑容在豆大的雨点中显得更加幸福。 她们并肩前行,步伐出奇的一致。 白冉喋喋不休地讲过去半年内的所见所闻,而卢箫则看着她傻笑。 “你知道么,阮文儒那老家伙色心不死?我都这把年纪了,他竟然还图谋不轨。” “什么?”这引起了卢箫的警觉。她深深知道,对于白冉这样的美人,几根皱纹根本不会影响她的魅力。 “天天给我送花送礼物,想引我上床。我说我是军医,又不是大小姐,可他还是送。”白冉说这话的时候摇头晃脑,似在故意炫耀。 卢箫咬咬下唇,不快地问:“所以你最后怎么着了?” 看到爱人的表情,白冉知道坏心眼得逞了。 她变笑边回答:“我反复跟他强调我是蛇人,跟他不是一个物种;可他偏不信邪,说我是蛇他也喜欢。可笑不?最后我在他面前变蛇形,才刚伸出条尾巴,他就吓得屁滚尿流逃走了。” 卢箫也笑得不能自已。 雨一直下。 白冉左右顾盼,观察着今日的城镇。这里已和她离开的时候大不相同,和平得让人想哭。 “战争结束了。” “结束了。” “你想去哪儿?” 卢箫顿了顿。 “我想回家。” “那我们快点儿。”白冉加快了脚步。 卢箫摇摇头,进一步说明:“我想回故乡。” “柏林?” “不管是不是柏林,我想回欧洲。”卢箫抹了抹眼皮上的雨水。 白冉沉默了。 她知道卢箫和自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或者我们折中,在欧洲大陆找一个暖和的地方。”卢箫语气越来越弱,心越来越虚。 白冉左靠,搂住爱人的肩膀。过了这么长时间,那肩膀瘦削如常,也有力如常。 她轻松地笑着:“只要不出门,就算是西伯利亚室内也很暖和。听说日内瓦那边开始推广集中供暖了。” 卢箫开始发呆。 很久没做过的梦提醒了她,没准那就是个预知梦。眼前闪过了地中海边的某处,那里四季如春,那里温暖湿润,即便是神明路过时都会驻足片刻。 “我想去西西里岛。” “为什么?”白冉哭笑不得。 “巴勒莫的气候和这里差不多,暖和。文化和建筑风格也和欧洲大陆的主流差不多,会有熟悉感的。”卢箫斩钉截铁。 白冉挑挑眉:“当真?” “当真。” ** 一家人听到卢箫的决定后,反应各异。 两个孩子一听有旅行,兴奋得不得了。 凯瑟琳依旧忠心耿耿,表示小姑子去哪儿自己去哪儿。 只有望月绫子习惯于唱反调,哭着喊着想回柏林。 卢箫表示,她愿意让绫子和卢安回柏林郊区的家生活,那里的房子应该还在。 绫子说,自己一个寡妇,单独住不安全。 卢箫摇摇头说,世州的治安很好,尽可以放心。 于是绫子哑口无言,最终也愿意随大家去巴勒莫。 法蒂玛和司愚则要留在杰拉尔顿。 她们已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着不可分割的情感。 她们当然不愿意去,卢箫理解,毕竟欧洲又不是她们的故乡。只是自己走后,这个大别墅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怎么想都有点危险。 “不用担心,邻居们都很照顾我们,若是遇到了困难呢,芒罗太太和浦西拉先生他们都可以帮忙。”法蒂玛温暖地微笑着。“想想在你们来之前,我们是怎么生活的。” “也是。”卢箫才意识到不应该低估别人。 司愚没有说话。 她向来不爱说话,不过和从前截然不同的温暖表情出卖了她的所思所想。 ** 离开的那天,是个晴天。 干燥的澳岛盛夏又回来了。砖红色土地晒得硬邦邦的,维多利亚沙漠中烤沙子的味道穿越千里,飘到每个人的鼻尖。 临行的人们依次与法蒂玛和司愚拥抱,告别。 多愁善感的法蒂玛哭得稀里哗啦,宽宽的双眼皮肿的不成样子,深邃的眼眶红彤彤的。她昨天哭了一夜。 “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会去欧洲找你们玩的。” “好啊。”凯瑟琳的蓝眼睛与蓝天相映成趣。 “太远了,应该没什么机会。”旁边的司愚毫无波澜地点评了一句。 法蒂玛抽泣两声,瞪了她一眼,司愚立刻做了一个把自己嘴拉上的动作。 卢箫和白冉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即将分别的温馨也是温馨。 卢安和卢平一个抱着法蒂玛的腰,一个抱着法蒂玛的腿,哇哇大哭。他们舍不得这位天天陪他们玩,永远柔声柔气的阿姨。 再不走就晚了。 卢箫看了看表,隐晦地表示了一下她们应该快些动身。 终于,司愚拿起了一直放在脚边的画,递给卢箫。那幅画蒙着一层厚厚的天鹅绒布,谁也不知道画上面的内容。 “谢谢你。” “谢谢。”卢箫接过那副未知的画,小心抱在怀里。 尽管世州不认可这位艺术家,但她很认可。她不懂艺术,但很喜欢司愚的画画技法与幽默表达,尤其是回忆中的《马勒戈壁》。 回忆太过遥远。 “你永远是我心目中唯一的长官,”法蒂玛露出酒窝和小虎牙,“我不会叫他们长官的。” 卢箫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 旁边的白冉故意拍了拍手,响声回荡着醋意:“卢中尉,卢上尉,卢少校,长官。一条龙称呼,不错。” “……”卢箫不想理会这故意找茬的女人。 从这一天起,她们将很难看到考拉、袋鼠和鸸鹋了。或许日内瓦动物园里会有袋鼠,但不一样。 一家人雇了一辆面包车,满载行李,驶向杰拉尔顿的铁路中心。 卢箫从后车窗望去,最后看了站在别墅前的法蒂玛和司愚一眼。 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们的时候。时过境迁,她们有了很大改变,但内心最深处的东西仍然如初。 法蒂玛永远温柔善良,尽管看到过许多丑恶与黑暗,她仍愿意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再胆小再害怕,她也会逼迫自己维护真善美的信仰。 司愚的眼里少了许多戾气,但内心深处仍是不可一世的流浪艺术家。尽管世州已经占领整个地球,她们已无处可逃,但她绝不会向那群人低头。 哥哥死了,妈妈死了,艾希莉娅死了,法蒂玛和司愚离开了。 过往诉说着世界的风云变幻,那一刻卢箫意识到,大部分人确实只能是生命中的过客。 但即便这些过客们只出现过很短暂的世间,回忆却是永恒的。正因为世界永远变换,回忆才能永远不变。 白冉的手不知何时塞了过来,冰冰凉凉。 热泪萦绕在了心头。 ** 一段极为漫长的旅程。 她们不光要从南半球跨到北半球去,还要横跨好几个时区。 长路漫漫,孩子们由一开始的兴奋转到了后来的疲惫,就像她们从欧洲来澳洲的那样。 不过好在战争结束了,因为不用再顾及军队,物资相对充裕,物价也便宜了不少。每当孩子们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卢箫都能拿出钱,尽力满足他们的愿望。 冰激凌,鳗鱼,牡蛎,卢平像个骄横的小公主,什么都想吃,毫不客气。 卢安一开始还收敛着,但看到姑姑们纵容的笑容,他也终于敢大胆放纵自己的胃口了。他尤其喜欢喝蔓越莓汁,前前后后加起来至少喝了十瓶。 其实卢箫一开始是想省些钱的,可白冉只是神秘地笑笑,死活也不让她省钱。 “忘记我在信里说过的了?你将非常富有。还是多宠一宠孩子们吧,战时可跟我们挨了不少饿。”白冉从随身携带的皮包中掏出一沓州元,塞进绫子和凯瑟琳的手中。 凯瑟琳和绫子笑逐颜开,没有人会不爱钱。 卢箫也不好意思问什么,只能一切听从胸有成竹的爱人。 其实从心底出发,她也很想宠爱受尽磨难的卢安和卢平。孩子们是无辜的,他们本不应该经历这场残忍的战争。 随着她们离欧洲大陆越来越近,旅途中的氛围也在变化。而这种变化会让她们深刻意识到,世州政府的老家快到了。 倒数第二段旅程是长达两天两夜的火车,从基辅开往那不勒斯。 两位带孩子的母亲坐在车厢的一侧,相互照应;而卢箫则和白冉坐在另一侧的角落里,甜甜蜜蜜。 此刻正值北半球的寒冬,窗外大雪纷飞,似在人间仙境。 尽管车厢内有供暖,白冉还是觉得有些冷,向卢箫的方向贴得越来越近。 卢箫很自然地揽过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颈窝处。 白冉侧过头去,让鼻尖贴上卢箫的下颌。 “为什么想去巴勒莫?” “因为我梦见你在西西里。” “仅此而已?” “嗯。” 尽管已相识六年多,她们在互相接触的时候仍会心跳加快。而心跳一块,她们便忍不住靠得更近。 白冉撒娇似地攀住爱人的身体:“说不定我们会在那儿找到财宝。” “我不需要财宝。” “屁话,财富当然越多越好。” 卢箫摇摇头:“够了,我已经把你挖出来了。” 听到这话,白冉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捧住卢箫的脸,飞一般亲了一口。她提前抹了口红,故意在她的脸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印子。 突然。 “两个女人怎么能这样!”一个恰巧路过并见证到那一幕的大叔喊了起来。很大声,很没素质,引得全车厢的人都看了过来。 卢箫和白冉立刻分开,愣愣地看向那个大叔。 “你们亲密过头了,令我很不舒服。”大叔抬起手,强硬地指指点点。 卢箫刚想和他开口理论,却被白冉拽住了。她诧异地回过头去,在那双绿眼中看到了尽力克制的不快。她们都被冒犯到了。 白冉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而柔软:“抱歉,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关系比较好。” 看到白冉的态度不错,再加上是个美女在说话,他的声音一下子软了下来,嘟囔道:“那也该注意影响。” 卢箫这才反应过来白冉的意思,内心倏然被一块石头压住。这里是真正的老牌世州领土,同性恋一直是犯法的,人们对同性恋的恶意当然很大。 她突然有点后悔回欧洲大陆了。 男人快步离去,离去前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瞟了一眼白冉。虽然白冉穿着厚厚的毛衣,但她胸前的曲线仍构成一个魅惑的小山峰。 卢箫死死咬住唇,竭力控制越涌越烈的火气。习惯性温柔待人的她脾气一直很好,但只要和白冉相关,便会控制不住。 她只是不舍得爱人受委屈。 白冉没有说话,只是冲她摇摇头。 卢箫没了脾气。 她知道,没必要惹祸上身。 白冉耸耸肩,表示她并不在意。 “在公众场合收敛些就好,”她悄声对卢箫说,“反正我们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做不是。” 卢箫的脸颊烧了起来。 白冉进一步压低声音。 “等回家,我们做它个三天三夜。” 作者有话要说: 基本康复了,但三次元堆了很多活儿,这几天都要补上…… 尽量多抽时间写文…… 第94章 一家人到了巴勒莫东北角的巴萨村。 这个村子以酿葡萄酒闻名,到处都是绿油油的葡萄藤,上面爬满了仍未成熟的葡萄。 她们本可以去城镇里生活,但卢箫选择了乡下的村子。 别人不理解,但白冉知道原因,也支持留在风景美民风淳朴的巴萨村。 卢箫曾发誓过不进世州的体制内,而城镇内的服务型产业都归公家所有,若生活在城市,能找到的好工作一定都在体制内。 于是乎,卢箫宁愿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农民,脚踩在踏踏实实的泥土地上,双手沾满葡萄的汁液。 更何况,近几年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交通越来越便利,如果想进城,坐上每天一趟的城郊专线,一个小时便能到达市中心的喷泉广场。 卢箫购入了一批葡萄种子,以及西西里官方农业书《葡萄种植手册》。入乡随俗,她决心要成为一个种葡萄的农民。 从第一天搬进新家起,卢箫就开始盘算包一片地种葡萄。或许先种几年葡萄,走访一些当地企业摸索摸索,还能再开一个酿酒厂。 每天晚上,卢箫都会坐在台灯前一丝不苟地研究《葡萄种植手册》。过往经验表明,在前人总结的经验的指导下,农活会干得更顺利。 果然需要提前学习一下,葡萄和其它农作物的种植方法有很大区别,而且巴勒莫的气候也比较特别。 卢箫边看边感叹,全然没注意到白冉正站在身后。 受到冷落的白冉撅起嘴,一脸委屈地盯着爱人过分认真的背影。虽然她知道卢箫一直如此,看任何书学任何知识都会完全沉浸进去,可她还是吃醋。 白冉曾吃过不少人的醋,只不过一直尝试用调侃隐瞒过去。那不知名的军医的,红灯区小姐的,法蒂玛的,姐姐的,卢安的。 吃书本的。 吃玉米的。 最后还吃葡萄的。 上辈子一定是醋缸子,所以她心里的酸意总是越积越多。 但卢箫实在过于全神贯注,丝毫没意识到后面站了个人。 白冉闷闷哼一声,戴起眼镜,眯眼看向书页上面的蝇头小字。现在的她有轻微的老花眼,读书看报都要戴眼镜。 呵呵,看不清楚。 于是她故意弯腰贴着卢箫的后背,双臂环过卢箫的胸口,下巴枕在她的头顶。 突然被抱住的卢箫吓了一跳,全身剧烈颤抖了一下。她立刻转头斜眼,在看到是白冉后,松了口气。 “怎么了?” 白冉的下巴仍贴在她的头顶,一动一动。 “葡萄又不能当饭吃,想吃我们买就是了。” “酿酒可以赚钱,无论什么年代都应该存些钱。”卢箫暂时放下写字的笔,耐心回应。 听到这话,白冉突然狂妄地笑了起来,紧贴卢箫背后的胸脯剧烈地起伏。 “怎么了?”卢箫困惑地歪头。脑容量实在被书本夺取了太多,一时间并没察觉到爱人的情绪变化。 看到那困惑的表情,白冉深邃的绿眼突然窜出火苗。 似怒火,似爱火。 然后,她捏住卢箫的下巴,强硬地把头扭过来,吻了上去。 侵略性的吻,熟悉的白冉式的吻。 时而在口腔里舞蹈嬉戏,时而咬住牧羊犬的下唇,时而点过那小小的下巴。 鼻尖触到凉凉的镜框,卢箫艰难睁开眼,在一片模糊中看到戴着眼镜的爱人。她想了手术台上那个认真的表情,穿越时空的衣冠禽兽之感令心脏一阵收紧。 吻着吻着,文字与葡萄消失不见了,卢箫头晕目眩地将手放在爱人的腰际,轻轻摩挲。呼吸越来越急促,爱意越来越无法控制。 她算是知道了,什么叫红颜祸水,美人误国。 这时,白冉哼一声,把卢箫猛地推开。虽然她自己两颊已经红透,身体也燥热得不行,可还是坚决地推开了卢箫。 卢箫委屈巴巴,还是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了?” “这是来自受到冷落的妻子的报复。”白冉眯起眼睛,傲慢地扬起头。 卢箫这才明白那绿眼中不满的真正含义,小鹿眼委屈满满:“可是我白天一直在陪你玩。” 白冉虽然自觉理亏,但她决定无理取闹到底。 “那不行,你每一天每个时候都是我的。” 卢箫沉默,思考片刻。她的眼神时而瞟向桌上的书本,时而瞟向故意扬起头的白冉。 突然,她灵光一现,眼睛亮亮的:“那我去床头看,你靠在我旁边,好吗?” 白冉被这个提议逗乐了。 “那我可以随时按倒你吗?” “我还差几页就看完了。” “好,等这章结束我再按倒你。” 卢箫别开眼神,什么话也说不出。因为她并不反对这个提议,但不知道除了反对还该说什么。 这算是默许了。 而她们上床后,白冉先没有立刻放爱人去看书,而是先问了一句话。 “你猜我有多少钱?” “两百万?”卢箫保守估计。 “少了。” “那是多少?” “不告诉你。” “……” 不管怎样,白冉曾在战时穿越封锁线倒卖过不少值钱的物资,她肯定在世州中央银行积累了不少的财富。 白冉神秘地眨眨眼:“我早就在信里说了,我的钱都是你的,你会富得可笑。” “那倒也不用,都是你辛辛苦苦挣……” “我们之间还分你我?”白冉瞪眼。 “不分。”卢箫扶额。 “你可以当农场主,但不许下地。”白冉抱起膝盖,头头是道地列起规矩。“你手上的茧太厚了,摩擦得我很不舒服。” 卢箫羞涩得结结巴巴:“呃,好。” 白冉的绿眼珠狡黠地转了一圈,继续补充。 “想雇人或引进机器的话,钱都从我这里出,然后赚的钱分我一半。” “好。” “但你最好尽早放弃,全心全意地陪我。” “呃。” “要不你别干其它的了,就留家里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吧,把它证明出来。”白冉突然灵光乍现。 “……那真是高估我了。” 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戛然而止。 卢箫心砰砰跳个不住,狠命低着头,根本不敢看白冉。 “乖。”白冉眨了一下右眼,淡褐色的斑纹也跟着皱了一下。 ** 其实白冉本无意将别墅装修得这么奢华的,但那阵子发生的一些事情改变了她的主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镇上所有人都知道了,村子从东往西第四户住了一个蛇人。那个蛇人原身是条蚺蛇,身材高大,金发绿眼,美得确实不像一个人。 开始有些人不信。 但当白冉出现在街上时,村里大部分人前去围观,而围观后不信也信了。 因为—— 有人保留了战时的宣传海报。 海报上详细展示了蛇人的外貌特征,每个特点都被扒得隐私全无,甚至还有一个画像加以具象说明。日光下细长的瞳孔,细长如蛇一般的身材,皮肤上的斑纹,以及鳞片触感云云,都在故意挑拨制造矛盾。 那张海报最下面,还有这么一句话: 【以上便是如何辨别蛇人的方法,此劣等种族坏而狡猾,请各人民小心分辨。】 由于时振州的宣传方针与舆论引导,所有世州百姓都从骨子里保持着对异类的厌恶与排斥。一方面,他们好奇,想亲眼看看现实中的蛇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另一方面,他们害怕,他们不知道如果真出现了一个蛇人该怎么办。 而乡下人民普遍受教育程度不高,是流言蜚语的温床。明明此前谁也没见过蛇人,可他们却可笑地坚称了解蛇人。 有些人说,蛇人无时无刻不在发.情,会在深更半夜勾引不同的人上床,和野兽没区别。 有些人说,蛇人嗅觉很灵敏,会闻着味偷走走散的家畜,偷不走还会把它们的血全部喝掉。 有人说,蛇人脾气很差,会突然发狂伤害别人。 可不管怎么样,蛇人毕竟是一个人,也和其他人一样是世州公民。更何况,现在是法治社会。村民们虽然非议纷纷,虽然既鄙夷又害怕,可谁也不敢真的做些什么。 三月的某一天早晨,白冉走在去集市的路上。秉着好奇心,她想亲自看看巴勒莫的集市上都有哪些新鲜玩意。 蓝天白云美如画,西西里的早春空气湿润,微风拂面,整座村庄像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只是。 白冉沿着人行道向前走时,路过的人像躲瘟疫一样躲开,为她让出一条道。 美景不再是美景,而是丑恶的遮羞布。 站到两旁村民们很没礼貌地盯着她窃窃私语,品头论足。他们害怕这位高大美丽的蛇人,可又不想放弃嘴碎的机会。 和平的生活太无聊了,他们必须找点乐子。 白冉早就知道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表情毫无变化,眼珠甚至也没动一下。穿着招摇的红色针织裙的她,身体随步伐平静地摆动,就好像她一点也不在乎四处扎来的目光。 突然,一个高大的男子拦了上来。那是村头著名的无业游民,名叫雅阁布·罗希,一天到晚靠老人留下来的财产过活。 白冉这才不得不停下脚步。 她身体丰满曼妙的曲线由运动变为静止。 然而真正面对面后,本气势汹汹的雅阁布蔫了不少。 虽然他自己也很高,可毕竟白冉的身高也有一米七七,两人基本处于平视的状态。 尤为致命的是,那双浅绿色的眼睛阅尽了无数风雨,一般人不敢和那样的眼神进行长时间的对视。尽管她的长相本是温柔的,尽管她此刻的表情没有攻击性,却也足够令怀有恶意的人不寒而栗。 “什么事?”白冉的嗓音毫无波澜。她平静的嗓音无形中羞辱了面前的人。 雅阁布瞪眼,可又因害怕收回了即将吐出的狠话。 “到底什么事?没事请让路。”白冉扬起了头,压迫感进一步上升。 众目睽睽之下,男子决定打肿脸充胖子,逞一次英雄。不然就太丢人了,而在农村这种鸡犬相闻的小地方,谁也丢不起人。 “你不能留在我们村子!” 白冉毫不意外,但她还是故意问了回去。 “为什么?” “你留在这里,所有人都感觉很不安全。”理所当然的滑稽语气。 “我住哪儿是我的自由。我喜欢这,我就要住这里。”白冉眯起眼睛,耸耸肩。“再说了,我干过什么违法的事吗?你们凭什么觉得不安全?” 一句话,把雅阁布问得脸红脖子粗。他想了半天,才干巴巴道:“潜在的危险分子从不会承认自己是坏人。” 突然,旁边不知谁喊了一句,义愤填膺,不了解情况的人恐怕会以为巴萨村群众要造反了。 “滚出去!” 而乌合之众最容易受到煽动;星星之火,立刻燎原。 “是啊,滚出去!” “滚出去,滚出去!” “回你们赤道老家去!” 那一刻,他们无聊的生活终于不再无聊了。 白冉一动不动,头仍扬得很高很高。就好像她是个局外人,在居高临下地观望这场闹剧一般。 可是,那双绿眼染上了难得的怯弱。 无数双眼睛满载恶意戳过来。 乱七八糟的伤人话语乱飞。 白发苍苍的老人们也挺直了腰脊,抬起颤巍巍的手指指指点点,当一回道德卫士。 一群只会狂吠的疯狗。 白冉看着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因为这些人全都围了过来,把路围得水泄不通。 “白冉!”这时,一个声音撕开乌云,硬生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突然冲进来的另一人,让周围的村民们安静了一瞬。而他们在看清楚是谁之后,哗然的程度更甚。 白冉回头,看到卢箫正艰难地拨开狂吠的人群,一点点向自己的方向移动过来。 “我分好种子了,跟你一块去集市吧。”卢箫走到进退维谷的爱人身边,停下。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村子很小,他们当然也都认识卢箫,并且对其为人有一个大概的了解。而正是因为他们已有一定了解,震惊才是加倍的。 一个老太太围了上来。 “箫箫,你是个好人,不应该和野兽住一块。”她尝试苦口婆心劝说卢箫。她曾在路上滑了一跤,恰巧路过的卢箫背上她,不停歇地跑到了镇上的医院。 “是啊,您这样的好人更要小心,别被这些狡猾的蛇欺骗。”另一个人也附和了起来。那是卢安的国文老师,曾经和卢箫聊过不少次天,她本非常喜爱卢箫的。 直到那时,卢箫才切身明白,为什么从前蛇人们要处心积虑隐藏身份。 这就是答案。 白冉移开眼神,故意向远离卢箫的方向站了站,竭力装出两人不熟的样子。她知道卢箫的人品和人缘,不想连累她。 然而卢箫只是冷眼地看着她们:“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于我而言和家人一样。”可惜无法在世州暴露她们真正的关系,只能以朋友相称。 说罢,她特意向爱人的方向贴了贴。 人群彻底安静。 他们被卢箫的所作所为惊到了。 “这怎么可能呢?她可是一条蛇啊!”老太太脸上所有的皱纹拧作一团。 “就是啊!”始作俑者雅阁布立刻附和一句。 “你们接受‘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不接受蛇呢?”卢箫上前一步挡到雅阁布和白冉之间,把雅阁布吓得后退了一步。 虽然卢箫素来不喜欢说话,通常情况下和伶牙俐齿不沾边。可从军队带来的气场令她接下来小篇幅的演讲格外有力。 “更何况她就是人,活生生的人。她是医学博士,比我们都博学,你们有谁是博士吗?没有吧?她以前还是医生,不仅没伤害过别人,还救过不少人,如果你们现在有人快死了,她也会不遗余力地救你们。她会笑,会生气,笑得比我还美,生气的样子也迷人。她每天和我吃一样的饭,过一样的生活,和我们没有任何不同。” 中气十足,铿锵有力。 周围的人沉默了。 他们觉得卢箫说得不对,可谁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雅阁布彻底没了论据,却又不想动摇论点。 “这不一样,狗和蛇……” “一样。”卢箫不耐烦地打断他。她本也并没打算说服别人,她知道世州长久以来灌输的刻板印象不是那么好消灭的。 “唉,好好一个女孩,怎么就听信了恶魔呢。”乡村国文教师最大限度压低声音嘟囔。 另外几人也装模作样地叹息起来。 卢箫烟灰色的眼珠注视着面前的人,一字一顿。 “让开。” 雅阁布很头铁,一动不动。他可不认为面前这两个漂亮女人对他有什么威胁,这和世人普遍的偏见一致。 “让开。”卢箫重复了一遍,无意中使用了军队里命令别人的口吻。 雅阁布摇头晃脑,挑衅道:“就不让。” 卢箫没理会他,直接把他推到了一边。整个过程迅速果断,雅阁布一个没站稳,差点倒到了地上。 周围的人更震惊了。此前谁也没发现,看起来高高瘦瘦的卢箫竟有这么大力气。 卢箫与白冉的身影消失在了通往集市的道路上。 清晨的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 那一天起,白冉转换了装修策略。 她开始挥霍钱财,无止尽地从外地调人力,把家里打造成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混合着金粉的岩砂,日内瓦精造的大理石地砖,时振州赤宫的同款红砖,每个材料都照着建凡尔赛宫的标准选。 这样一栋奢靡无度的建筑出现在小小的巴萨村里,怎样都算件奇事,很快就成为了全村人闲谈话题之首。 卢箫很担心,担心她是因为听到流言蜚语后气不过才这样干的,连连安慰她:“别生气,他们也只是受时振州荼毒的可怜人。” 毕竟白冉亲口说过,她最看不上露富的装修,认为真正有品位的建筑应该静谧神秘才对。 白冉笑得很轻松。 “我从来没生过气,他们可不值得。” “那你是什么意思?”卢箫仍心里打鼓,虽然白冉确实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我只是想逗逗他们罢了。看他们有气生不出的样子,我还挺开心的。他们需要瞪大眼睛好好看看,一个蛇人能活得比他们都好。”白冉翘起二郎腿,歪头作出一个又坏又无辜的表情。“我就是个没文化的暴发户,一个不懂得收敛的坏女人,可我就是没犯法,他们就是没法拿我怎么样。” 看着那调皮的神情,卢箫忍俊不禁。合着这女人当年没气成海因里希的怨气,全都在今天爆发了。 是的,虽然白冉都三十八岁了,可经常像个小孩子似的。这也是卢箫爱她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卢箫拉住她的手,晃晃,陪她一起幼稚。 “他们说他们的去,我们快活我们的。” 白冉得意地晃晃脑袋,女王般睥睨爱人片刻。 “名声?虚无缥缈的东西。” 卢箫诚恳地点点头:“我认可你的观点。只要够勇敢,人完全可以不靠名声过活。”她紧握着爱人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 白冉嘴角勾起了微笑,眼神突然温柔成软绵绵的糖。 “不,只要我有你。” 那是2196年的西西里岛。 金发碧眼的维纳斯孤傲地盘踞在她的城堡里,成为了一个可望不可及的美丽传说。 作者有话要说: 她们都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第95章 其实,那座富丽堂皇的城堡里本可以住满人的;只是本和她们住在一块的绫子,说什么也要搬出去。 “你们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在乎。我现在都不敢出门了,一出门就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蛇人的亲戚。”绫子愁眉苦脸。 卢箫皱眉,不悦道:“可你确实是蛇人的亲戚,她是你的小姑子。”说这话的时候,她很担心地看向白冉,怕白冉听到这话不开心。 然而白冉只是笑笑。表面上是宽容大度,实际上是抱着好奇心的嘲讽。 “那我给你们建一栋房子,你们住到别处,怎么样?” “可以啊!”绫子这下巴不得搬出去。脱离了动乱的战争时期,不安全感完全消散后,她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再依靠小姑子们。 “好啊。”白冉答应得很爽快。 卢箫额角下意识渗出汗珠。她认识白冉太多太多年了,见过太多次这条蛇一言不合暴脾气喷涌而出的经典场面。 白冉却只是微笑,绿眼泛起一丝怜悯,就像人在动物园里看笼中的老虎。 卢箫虽然虽然松了一口气,却感到说不出的怪异。 不像蛇看人,而像蛇看人。 说实话,自从深入了解白冉后,卢箫总有一种世上其他人都不是再是人,只有白冉才是真正的人的感觉。 到底什么是人? 什么是蛇? 头脑简单的绫子浑然不觉白冉的情绪。 “那谢谢了。其实我对你没意见,但是我受不了别人说我,安安在学校也老因为这个被同学欺负。” 白冉眼睫毛都没动一下:“不谢,理解。” 于是,绫子带着卢安住到了街上的另一边。那是村子的另一头,离巴萨村小学很近,周围住的都是乡村教师和嘴碎的老头老太太,正合闲不住的绫子的意。 但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 可能是怕孤独寂寞,她还煽动凯瑟琳带卢平跟她走。 卢箫严肃斥责了嫂子的行为,不过白冉反倒主动鼓动凯瑟琳离开。 “那边离学校近,以平平的聪明劲马上就该上小学了,还是那边方便。再说了,平平这么喜欢哥哥,还是住一块的好。”颇有撵人之嫌。 凯瑟琳询问式地看向卢箫。大概是那个闷热的夏夜扎下的根,她自始至终都觉得卢箫才是一家之主。 卢箫又疑惑满满地望向白冉。在确定这条大白蛇心口一致后,她便只能向凯瑟琳点了点头。 自踏入四月后,西西里岛的气候渐暖。 于是最终,偌大的家中只剩下了卢箫和白冉两人。 ** 那天晚上,白冉照常对着镜子梳头保养皮肤。 自从踏入和平年代后,她爱美的天性得到进一步强化,不光是白天,晚上也要时刻保持漂漂亮亮的。若不了解她,恐怕还会以为她是个全职家庭主妇,需要靠维持美貌吸引丈夫的注意力。 只有卢箫深深知道,白冉对美貌的执着不为任何人,甚至跟自己也没关系。 那是对美发自内心的热爱。 那可是爱与美之神。 对于家中过分安静的气氛很不适应的卢箫终于忍不住问了。 “为什么?” 以她们的默契,三个字足矣。 白冉握着木梳子的手上下移动,似笑非笑。 “我是个深居简出的吸血鬼,我喜欢偷偷吸你的血。” “你不是很喜欢平平么?”卢箫理解了,却没全部理解。她选择性忽略的打趣性的修饰语言,因为白冉总这么说话。 白冉的梳子停在半空中,扬起下巴,胸有成竹。 “她马上就是我的了。” 卢箫一脸震惊:“你要干什么?”她相信爱人的人品,可还是会下意识联想到一些违法的事情。 “卢平的性子太傲了,凯瑟琳受不了的。”白冉咧嘴一笑,白皮肤与白牙在窗前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凯瑟琳需要的是护着她的男人,而不是一个骄横的小公主。” 卢箫皱起眉头,开始思索这句话背后真正的含义。她深知白冉习惯于话里有话,因此每句话都要琢磨上几遍。 白冉从镜子里看到了爱人的表情,狡黠一笑。 “你就不一样了,你不需要护你的男人。” “或许吧。” 看到那过于平淡的反应后,白冉眼里浮出调戏的笑意:“你需要一个骄横的小公主。” “相比之下,我其实更喜欢安安那孩子,性子很温和。”卢箫想了想,说。 “我指的是我,笨蛋。”白冉挑眉,娇嗔。“你是觉得我不小,还是我不是公主?” 卢箫眨了眨眼,笑道:“不,你是我的大公主。”然后走到镜子前,从背后抱住白冉。 白冉放下梳子,假意拉下脸。 “好啊,你觉得我老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你比我高。”卢箫思考片刻,往白冉胸前瞟了瞟。松松垮垮的低领睡衣下,大弧度的优美曲线很是抓人。“而且客观来讲,你哪里都不小。” 那双绿眼中最后一丝假意的不爽烟消云散了。白冉大笑着抓住卢箫的手,把它往胸口引:“来来来,赏你一个。” 掌心触到了蛇的皮肤。 那种粘腻又粗糙的感觉,是她的手仅认识的感觉。 在即将被扭着曼妙腰支的爱人勾去魂前,卢箫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她的手也相应停下了所有动作。 “人类在绝经后,因为激素水平的问题,欲望会逐渐衰退。你们呢?” 白冉的微笑没有停下,语气也依旧轻松自在。 “当然会。从基因的角度来说,当它不能延续生命时,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像触摸到的皮肤瞬间变成烫手山芋一样,卢箫下意识抽回了手。她默默在心里列了个函数,横纵轴以从生物书上读到过的为基准,估算迄今为止衰退的幅度。 好像,最近的空气确实变干了。 于是卢箫开始反思,是不是最近太勉强白冉了,一副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道的人怕会以为她在为军队指定战略呢。 白冉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她这问话是什么意思。她挑挑眉,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主动解开丝质的睡衣。 满园春色关不住。 大片揉碎了的花瓣弥散落在空气中,揉出粉红色的雾气。 卢箫咽了口口水,一双小鹿眼在频繁闪烁的同时竭力克制着。她别开眼神,手指挠了挠脸颊。 白冉双臂搭上卢箫的肩,歪头一笑。 “亲密关系带来的不光是身体上的愉悦,更有精神层面的满足。每当交融的时候,我便会觉得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的一切快乐都回到了那一刻。” 卢箫抬起眼,羞怯地回视:“所以我没有勉强你?”她的手指动了动,小臂却依旧没敢动。 “怎么会,我还怕是我太缠着你了呢。” 卢箫这才放心地环住爱人的腰,紧紧搂住。 白冉在外形方面只能用天赋异禀来形容,无论胖了还是瘦了,腰和四肢都永远纤细,唯有胸和臀部丰满照常。 好喜欢,好喜欢她。 卢箫闭上眼睛,右耳贴到脖侧感受脉搏。砰,砰,她们心跳的频率合上了。 白冉将脸颊抵在卢箫的额头上,轻声说:“我们要持续做到死前最后一天。” 经过这么长时间,曾经纯得无可救药的年轻军官终于也习惯了这类黄腔。她不光不再脸红了,反而还灵光乍现。 “说得真好啊,要不要去天台发誓?” 安静两秒。 “好啊。”白冉显然对此类恶趣味一直兴致满满。 卢箫早就料到她的反应了,但还是没控制住大笑了起来。她双手夹住白冉的脸颊,故意往里使劲,按出一个滑稽的鬼脸。 “我就知道。” 两人相视而笑。 尤其是白冉,笑得眼泪快出来了。自从和卢箫在一起后,她笑得越来越无所顾忌,而笑容中的涵义也越来越纯粹。 她们都令彼此的笑容变得更加纯粹,而纯粹是世上最美的花朵。 于是那晚,两人说到做到,立刻跑到了别墅的天台上。 四月的西西里温度不低,但深夜确实会吹来习习凉风。如往常千万次做的那样,卢箫习惯性地把自己的薄外套披到了白冉肩头。 站得高望得远,她们的视线越过了巴萨村矮矮的平房,看到了巴勒莫城中的万家灯火。 自从电灯完全普及之后,夜空被照的越来越亮。漫天星光像是洒在雪地上的亮片,银河则似清晨的雾气。 风吹过来,灰色和金色的长长发丝在空中肆意漂浮,如两面永不朽的旗帜。她们并排站在栏杆前,一人的右手握着一人的左手,仰望星空。 人类一直在仰望星空。 她们继承了人类素来的意志。 她们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什么? 灰色和绿色的眼珠中波光粼粼。她们想到了星星亿万年前的闪烁,想到了长达六年之久的苦痛与磨难,想到了磨难之中永不可打败的每一个人。 “我们要持续做到死前最后一天。”她们统一抬起右拳,冲亮如白昼的星空发誓。她们说这话的时候万分严肃,竟不带一点调笑之感。 对于卢箫来说,这甚至和军队的入职宣誓没有分别。 对于白冉来说,这甚至和生离死别时的承诺没有分别。 因为她们早就认识到,人的衍生物与人本身同等高贵。放纵享乐与克制守礼,及时止损与坚韧不屈,都是人性的一部分,仅此而已。 她们放下了右拳,继续眺望星空。星空底下或许有许多丑恶,但星空本身却总是美的。 “我此生唯一的愿望实现了。”白冉看够了星空,转而看向身边的爱人。 “嗯?”卢箫也看向她。 “和你活到一起,活到世界尽头。” 红艳的唇一张一合,带回忆走到了多年前文莱的酒店中。时光飞逝,那既是意义又是愿望的期许从未变过。 “那恭喜你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这貌似也是我的愿望,卢箫边微笑边想,我也一直想和你活到世界尽头的。她并没有说出所思所想,因为她知道,白冉能看穿她的一切想法,根本无需多言。 事实上,白冉也确实明白了爱人的所思所想。她绿色的眼珠狡黠地转了一圈,语气也重新轻松。 “不过嘛,不仅要活到世界尽头,更做到世界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莫名好艺术 第96章 对两人来说,只要家里有彼此,就不会有空荡荡的感觉。经历过太多太多,她们都不习惯拥有。 但出于怄气扩建的这栋别墅实在太大了,足有四层,每层都有两百平米以上的空间。 尤其是对于以前日常住在宿舍和营帐里的卢箫,她总觉得天天住在一个足球场里。或许住在一个足球场里的感觉也不错。 暮春四月,巴勒莫的天气彻底暖和了起来。 巴萨村也开启了新一轮的葡萄播种季。那是卢箫头一次种葡萄这种作物,西西里岛独特的火山岩土质令她兴奋不已,几乎每个白天都把自己埋在田间考察。 卢箫爱上了土地。 她渐渐在生活中找到了许多值得热爱的事物。数字、艺术、土地,甚至还有空气中的酒香。村庄的环境仍没好到能包容自己和白冉,但和平是热爱的全部力量。 有时坐在矮矮的木桩上,她会出神地眺望远方,想到以前的一些事情。 左耳依旧听不见,声音只能从右边传过来。有时候她会听见炮火的轰鸣声,闻到手上的血腥味。 思绪再回到现实后,释然与委屈分别在脑海两侧盘旋。一个是天使,一个是恶魔,在她的大脑里吵得不可开交。 我本可以成为一个好人的,就像现在这样,她想。 卢箫低下头,手指拂过绒绒细草,清凉平复了她的思绪。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白冉在家里百无聊赖。 作为巴萨村头号富婆,她不喜欢也没必要干农活。她更不喜欢出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村民。她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可出去后所有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开她,出去也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一个人待着罢了。 孤独还是孤傲,谁也分不清楚。 反正白冉知道得很清楚,村子里很大一部分人并不是害怕,而是嫉妒。女人们嫉妒她的美貌与身材,男人们嫉妒她的身高与财富。 因此,白冉享受这种游离于人间烟火之外的生活。 每个清晨,在第一缕阳光斜射进窗子时,她便会拿着小提琴去四楼最里侧的练习室练琴。装修时她特意留了这样一个房间,收音效果很好,四面都贴上了厚厚的隔音海绵垫。钢琴、萨克斯、大提琴、长笛,角落里摆满了各种乐器,她并不会,但有时会凭兴趣摆弄几下。 每当小提琴架在脖子上时,那个身穿红裙的萨凡娜又回来了。 无论隔了多少年她总能记得,她最常穿的演出礼服便是红色露肩长裙。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认可红色最衬她雪白的皮肤,也最衬那艳到极致的口红。她才不管会不会抢了歌者的风头,因为她清楚,身为旧欧第一女高音的黄莺永远站在世界之巅。 每天练琴十个小时。 多年以来不能满足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不知疲倦的练习后,白冉握着琴弓的手与脖间已红成青紫,手臂线条直逼身为退伍军人的卢箫。 路过那间别墅的人们便总能听到悠扬的小提琴声。 只可惜,世州内没有真正的艺术,荒废的维也纳大剧院永远荒废了下去。为数不多的定向演出中,乐手们也只能演奏时振州的指定剧目。 曾经的首席小提琴手无法出现在舞台上,只能在巴萨村的乡下自我陶醉。 或许以后我可以自己建个舞台,邀请对蛇人没有偏见的好人看我演出,白冉微笑着想。但说实话,有偏见也没关系,每个想听琴音的人都该欣赏到,艺术又没有边界。 不知不觉中,那双绿眼中持续了多年的戾气越来越少。 在某些白天,在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寂静中,白冉扒着窗户向外看去。她 几个小孩子正追跑打闹着。 跑着跑着,其中一个小女孩注意到了她们所在的位置,有些紧张地抬头看向了旁边的建筑。在看到从二楼窗户探出脑袋的白冉后,她不禁冲同伴大叫了起来:“蛇!” 其他小孩也立刻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看到了那位金发碧眼的神秘蛇人。他们只在以前听过大人讲过这奇特的人种,直至今日才亲眼见到一个。 白冉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们,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她知道村里的孩子们耳濡目染,也对自己有戒心。 可悲的下一代,她想。 “姑姑!”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孩群之间穿出。 白冉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其中一个孩子是自己的小侄女卢平。她没戴眼镜,一时间没认出熟悉的人。 只是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回应。为小侄女考虑,她觉得不应该作出她们很熟的样子。 “白冉姑姑,你怎么不理我?”卢平显然不明白姑姑的良苦用心。 白冉这才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也说不上她的微笑和皮肤哪个更苍白一点。 “我听力不好,没听清楚是你。” 卢平嘟起嘴,耸耸肩。这个四岁的小公主同是灰发灰眼,和卢箫的长相有异曲同工之妙,性格却和卢箫截然相反,这令白冉感到非常违和。 “这样啊,那我了解了,你眼神和耳朵都不好。” “是。”白冉点点头。 卢平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活力四射,颇有白冉年轻时的影子。不过那开怀大笑只是单纯觉得好玩而已,不带任何嘲讽的意味。 这时,一直在旁边欲言又止的小男孩开口了。他大概六岁左右,但神情却比年仅四岁的卢平要幼稚。 “平平,她怎么能是你姑姑呢?你是人,她是蛇啊!” “我觉得她好,她就是我姑姑。”卢平转头看向小男孩,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她给我买最好吃的冰激凌,会拉世上最好听的小提琴。” 白冉的嘴角勾起了微笑,绿眼透出了柳叶拂过湖面般的温柔。她默默眺望不可一世的小混世魔王,本握紧的双手又张开了。 “她会吃人!”小男孩据理力争,尝试转变朋友的思想。 听到这话,卢平瞬间拧紧眉头,食指往说这话的男孩额头上一戳。 “她才不会吃人!你们谁敢说我姑姑,我就不和谁好。” 周围的孩子们立刻不敢说话了。 氛围瞬间比布达佩斯大会堂还要严肃。 那个小男孩立刻紧张了起来,拉住卢平的袖子,柔声央求道:“你不要不理我,我不再说了。” 卢平显然是个孩子王,周围的孩子们都听她的。 卢平故意扬起头,不看那个男孩。 “那要看你表现。” 白冉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在大家刚上小学的时候,在还不用穿罩袍的时候,在男女生还可以一起光明正大地玩耍的时候,她也曾凭美貌与一点勾人的小技巧做过辉煌的孩子王。 “白冉姑姑,你能给我个面子,给我朋友拉首曲子吗?”卢平抬起头,再度看向窗边的中年美人。 还给个面子。 说话活脱脱一个小大人。 白冉喜欢惨了这个可爱的小侄女。 “好啊,我去拿琴。”她转身回房间拿小提琴。 仍是当年卢箫送的那把小提琴。无论琴体磨成什么样子,弦换了又换,她都一直在用那把琴。明明她拥有多到可笑的财富,可以买到世上最好的斯特拉迪瓦里,她却从没考虑过换一把更好的琴。 在她心中,那把琴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琴了。 孩子们围着卢平,望着窗口架好小提琴的白冉,屏气凝神。在艺术教育严重匮乏的世州,他们当中不少人是头一次听到这种乐器的声音。 “听好喽!”琴弦运起之前,白冉冲小侄女笑笑。她没来得及戴眼睛,其实看不太清楚侄女的小表情,不过她能想象得到。 “大家都好好听啊!”卢平会意,扫视了周围人一圈。无比威严,这倒颇有她姑姑当警司长时的模样。 琴弦轻轻跃动起来。 白冉纤长的手指捏住弓把,好看的小臂肌肉随乐句一颤一颤。 那是一首很简单的儿童歌曲,《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但白冉凭借高超的演奏技巧,不停地就同一乐句作花式变奏,简单的曲调被生生处理成了音乐厅的压轴曲目。她可是曾经的首席小提琴手,曾在旧欧境内巡回演出过的。 房前的孩子们听呆了,尤其是那些第一次听小提琴的。 卢平自豪得鼻子快翘上天了。 琴声越来越欢快,孩子们不禁随着拍子跳了起来。直到一曲结束之时,他们还在快乐地跳着,一个个都成了和小熊跳舞的洋娃娃。 “我也想有这么厉害的姑姑。”一个小女孩如此感叹。 卢平晃晃脑袋,得意一笑:“等以后吧,看她心情好了,说不定能收你当侄女。” 那个曾经还拿蛇说事的小男孩,确实再也不说了。 再看向白冉时,所有孩子们的眼神都变了。 “你姑姑真漂亮,难怪你也漂亮。” “她像冰岛人,冰岛就是最北边的岛。” “我也想学小提琴。” “她以前还是个医生哦。” 卢平带着孩子们离开了。 他们跑跑跳跳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另一栋房子的背面。 白冉放下小提琴,笑了。 晚上她给卢箫讲今天发生的事,卢箫也笑了。 ** 谁也不喜欢忙碌,但当真正闲下来时,又不禁怀念有事可忙的日子。 生活需要改变,需要新鲜的调味剂。 当然,卢箫和白冉总能找到新鲜的事可做,无论是床上还是床下。或是发现了一种新的水果,又或是发现了新的刺激的禁书。 这些都是探索的结果。 而在某一天的探索之后,她们想起了司愚送的画。因为过去几个月太过忙碌,那幅画还和其他行李堆在同一间仓库里,外面罩着那层厚厚的天鹅绒布。 卢箫刚要解开神秘的面纱时,却被白冉拦住了。 “这可是世界最伟大的画家送给我们的,”白冉笑道,“要放尊重一点。” “你说得是。怎么个尊重法?”卢箫很认真地看向她。 白冉眨眨眼,思考片刻后:“我们先来个竞猜活动,猜猜司愚画的是什么吧。” “好,”卢箫观察了一下画布的大小,“我猜是战争史诗类巨作。” 白冉转了转眼珠,狡黠一笑:“我猜嘛,画的是咱俩。” “我们俩?我们有什么可画的?”卢箫的灰眼珠里满满困惑。 “你不是告诉过我,她说过要给我们画一幅像?我了解她,她是个忠于承诺的人,和你一样。” 卢箫这才想起来,恍然大悟:“你说得对,没准还真的是咱俩。” 白冉得意地晃晃身体,然后凑到那仍被厚布遮盖的油画。 “我要把它挂在卧室中央,每天晚上接受美术的熏陶。” 如果画的内容真的是她们两人的话,那这莫名有点像结婚照。一想到这一点,卢箫的脸就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两人一起将那幅画小心意义地搬到了二楼的卧室中,轻轻靠到房间正中央,正对着她们的床。 “三,二,一。” 两人一同撤下了天鹅绒布,满满期待。 然而看到画的内容后,两人愣住了。 卢箫眨眨眼。 白冉也眨眨眼。 两人相对眨眨眼。 画上的人确实是她们两人,这倒没什么,她们早就有心理准备。 但是。 画上的两人都没有穿衣服,从头到尾都暴露在画面之中。 很有文艺复兴的人文精神,很标准的古典人体画法。 在无衣物的处理下,她们似两个希腊神话中的神明。一个是金发碧眼的维纳斯,一个是灰发灰眼沉着冷静的雅典娜。 不愧是司愚,每个笔触都画在该画的位置上,将她们两人画得栩栩如生。画家的观察力也惊人得可怕,虽然从没见过两人的全部身体,但却能将任何比例都画得一丝不差。 正是因为画得过于相像,令羞耻感加倍了。 卢箫的脸在烧,眼神一值在闪烁。看来跟了白冉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彻底地锻炼出来。 白冉倒毫不修饰,细细地打量起画上的细节。 过了片刻,她眼睛一亮:“AlsoaucheineSorte'Parodie'.(所以这也算一种‘戏仿’。)” “什么?”卢箫不解,兴趣立刻被挑了起来。热爱文学的她对这个词很敏感,而且不明白这个词是如何能够形容一副油画的。 “原画是鲁本斯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 卢箫恍然大悟,捂住嘴再度看向那副油画。 她瞬间克服了羞涩,眼中仅剩下炽热与欣赏。 她很久以前在《西方美术史》中看到过这幅画,虽然只草草看过几眼,但还是凭借超人的记忆力记住了。 “维纳斯和阿多尼斯”是古罗马的神话故事,描述了爱神与一位美男子的爱情故事。而原画表现的即是阿多尼斯即将上战场,维纳斯正在挽留他的场景。 而这副司愚创作的画正是沿用了那幅画的构图。 画中的卢箫背对着,左手拿着一把枪,即将踏上远方的战场;白冉则斜躺着抓住爱人的手,眼神恳切而恋恋不舍。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天使抱着卢箫的大腿,侧脸和卢安有几分神似。 “阿多尼斯”的背部曲线纤瘦却有力,“维纳斯”胸前与腰际曲线美到不可方物。 “真美。”白冉感叹。 “真美。”卢箫也感叹。 那幅画描绘了分别的场景,或许曾会有悲伤的情绪;但在千帆过尽安定下来后,悲伤转为了再温暖不过的欣慰。 白冉终于回过神来后,指指墙壁上的某处。 “我说了要挂到这里,没意见吧?” “当然,挂一楼大厅我都没意见。”卢箫连连点头。 “哼,你的身体我可舍不得让别人看,只能我看。” “你的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 然后,那幅画挂到了她们卧室的正中央。 第97章 流言蜚语并不能阻止卢箫上街。 每天清晨,她都会准时踏出房门。轻手轻脚,完全不会吵醒熟睡的枕边人。 或是去田里干活,或是绕着巴萨村晨跑一圈,或是坐在某处暗暗感慨流逝的时光。 虽然刚种葡萄第一年不怎么结果,不过看着逐渐爬上支架的葡萄藤,卢箫的自豪感丝毫不减。放眼望去,整片地都是绿油油的生机,都是未来明晃晃的收获。 时代在变化。 不知不觉中,随着钨丝白炽灯的普及,人们的睡觉时间越来越晚;渐渐的,每天出来后,看到的只有老年街坊们。 我老了吗? 于是,她有时会这样自我调侃一下。 卢箫最喜欢去集市上淘书。 运气好说不定能在犄角旮旯里翻到些禁书,比如风流秘史和近代战争纪实。又或者是马列著作,虽然她至今仍不知道“马*”“列*”是谁。 有时候,卢箫也会根据白冉的口味挑些书带回去。 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她早就能精准拿捏住爱人的喜好了——极端。对于这女人来说,不极端就不有趣。若要激进,那便要看得人热血沸腾;若要高雅,那就要高深莫测到不说人话;若要恶俗,那便要恶俗得令人三天三夜吃不下饭。 痴迷于小提琴的白冉一天到晚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似古代深藏闺阁的小姐一般。因此家里的一切不是经邮递员送上门,就是由卢箫采购。 她素来不是好动的人,好像很满足于不用出大门的生活。 但卢箫看出了其闭门的另一番隐情。 那是属于最后一位蛇人的孤独与难过。不管嘴上怎么说不在乎,心里都不可能一点不在乎的,尤其是在这些人类将自己与蛇人的边界分得清清楚楚的时候。 村民们的态度实在不可理喻。明明白冉已凭实力证明蛇人与人完全一样了,可他们还是像着了魔一样,说什么也不肯改变立场。 作为蛇人现今唯一的同住人,卢箫遭到了同等待遇。她一上街,就能感受到旁人异样的目光,以及隐约传来的闲言碎语。 烈日当空,卢箫提着购物袋,走向五天一次的三村联合集市。 赶集日是村庄难得的热闹日,街上人来人往。但凡是她经过的地方,村民们都自动让出了一片空地。 来到集市上后,卢箫想了想,率先走向了卖土豆的地方。在瞥到了块纸板上的文字后,她立刻停在了那个摊位前。 【进口柏林土豆】 其中两个亲切的字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心。 然而抬起头后,卢箫的身体僵了一下。 看摊的不是别人,是卢安的国文老师弗朗切斯卡·亚坤塔,一个方脸尖嘴的中年女人。她也是一直以来最反对蛇人留在巴萨村的人之一。 两人都愣神了片刻。 卢箫见面前人没有任何开口的意思,便率先打破沉默。她这才想起来,好像这老女人的亲戚在德区做生意。 “您好,亚坤塔老师。” 亚坤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卢箫扫了两眼后,从角落里拿起三颗小土豆,递给摊位另一侧的中年女人。 亚坤塔冷冰冰地接过,放到秤上称重量,再冷冰冰道:“1.5州元。” 卢箫一边从兜里掏纸币,一边说:“谢谢您前些日子对卢安的关照。” 亚坤塔愣了片刻,显然她并没有料到话题会猛然转向。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棕色的眼珠都很不自在。 “这没什么。他是我的学生,我在尽我的职责罢了。” “很久以前他向我诉苦过,说班里的小朋友孤立他,说他也是蛇变的,他都快急哭了,还好您在班会的时候维护了他。”卢箫掏出两张纸币,捋平后,递给了她。 亚坤塔的语气和神态自然了不少。她接过纸币,骄傲地塞进了腰间的小包里,紧贴肥大的肚子。 “那当然了,我跟他们说要尊重他人,尊重秩序。” “尊重他人,尊重秩序。”卢箫意味不明地点点头,英气的眉毛微微扬起。“说得好啊,我都不理解这些话的真实含义。” 作为一个国文老师,亚坤塔当然明白刚才这话的所指,立刻尴尬了起来。“我想您误解了……” 卢箫的语气仍很温柔平静,没有任何义愤填膺的成分。 “大家都是经历过战乱的人。明明现在是和平年代了,大家本可以都开开心心的,我不明白。” 看到那灰似阴天湖水般的眼仁,以及那神似林中小鹿的脸,亚坤塔的眉头软化了。她抿了抿涂满廉价口红的丰唇,眼睛不安地向周围闹哄哄的人群瞥了一眼。 然后,她压低声音冲卢箫说:“我对你其实没有意见,卢女士,我知道你是个顶好的人。只是大家都这样,我也不能表现出什么。” “是这样吗?” “是。” 卢箫冲她轻轻颔首致礼,将土豆装入购物袋,转身离去。 再次融进喧闹的集市中,人们践踏扬起的尘土混着烂菜叶的味道扑面而来。卖鸡仔的和隔壁卖狗崽的吵起来了,口音各异的脏话混在另一片津津乐道中,分外滑稽。 卢箫机械地前进。 她忘记要去买什么了。 她在思考。 其实她自己无所谓,她知道只要主动说话,村民们不得不搭话。虽然搭话的内容冷冰冰的,但早在鹰眼军校,她就习惯了大家冷冰冰的说话方式。 但她在乎白冉。 她想让村里的人都接纳白冉,想用尽一切办法让爱人开心。 从刚才和亚坤塔的谈话中,她得知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人们统一的排斥不一定是真实的所思所想,也不是世州的明文规定,不过是乌合之众的盲从罢了。 卢箫灵光一现。 她倏然抬起头,灰眼珠迎向正午的阳光。太阳很刺眼,不过她不在乎。 有机会。 ** 卢箫决定做一个好人。 当然,她一直决定做一个好人。只不过以前她习惯于当默默无闻的好人,现在她要当一个擅于作秀的好人。 她会挑小道上人最多的时候,帮忙修缮倒掉的指路牌。 她会用最充满正义感的声音,谴责村头啃老的坏儿子。 她会用最温柔的手法,帮跌倒在家附近的毛孩子处理伤口。 卢箫还开始主动找邻里街坊的老人们开始聊天。若想松动集体的意志,必须先从有威严有掌控权的群体入手。 她素来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也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但自从有了目的性后,她的嘴就像开了光一样,各种话从唇齿间溢出,天花乱坠。 或许“巧言令色”是那条蛇七年来唯一教会我的吧,卢箫好笑地想。 第一个攀谈对象,是镇上唯一的高中数学老师亚当·达·芬奇。他也叫达芬奇,按理说应该是个天才,可唯一的数学天赋却怎么也得不到施展,只能在巴勒莫第二小学教数学,终日愁眉苦脸感叹怀才不遇。 看透了他的想法的卢箫,开始主动向他聊起了数学。这位达芬奇老师在听到镇上竟然有人懂拓扑学后,下巴差点掉下来了。 “你,你可曾学过数学?” “我以前当过研究员。”卢箫微笑。 “我的天!那你一定听说过,那个斯堡大学的教授提的什么‘配边理论’了?” “是的。它完成了流形在配边这个等价关系下的分类,但目前他们还没分完,后续研究可以沿用这个思路继续进行细分。” 达芬奇老师擦了擦满头的大汗,激动地拽住了卢箫的胳膊。 第二个攀谈对象,是村内著名孤寡老阿姨茱莉亚。自五年前被男人抛弃后,她开始对男人有种仇视的感觉;再加上她已年老色衰,被迫一直单身生活。 某天,卢箫在帮她运稻草时,也和她聊了起来。虽然她反对任何偏激片面的想法,但在军队待过十几年的她也对男人们有了一个大概了解。 谈着谈着,茱莉亚就不知不觉放松了起来。 “为什么我就得不到男人呢?” “对于男性来说,年轻貌美永远在价值的首位。” 茱莉亚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突然尴尬。 “跟你生活在一块的那位女士,她……一定……不缺男人吧?她那么漂亮,就算上了年纪也不缺的。” 卢箫眨眨眼,神秘兮兮地回应:“她不需要男人。” 茱莉亚愣住了。 “我对这种作风没什么意见,说实话,要是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要男人。” “那恐怕您需要和白冉亲自聊聊了。” 从那之后,茱莉亚老阿姨总是不自觉地走向村边第四户的大宫殿。 第三个攀谈对象,是坐拥三家酿酒厂的老富翁盖伊·穆勒。因为过于有钱有闲,他开始思考哲学与生存的意义,每天戴个墨镜盯着天空,一脸沉思。 在书市上碰到他时,卢箫漫不经心地拿起了一本《康德全集》。她余光里看到,老富翁穆勒本也想拿起这本书的。 “您也要这本书?”穆勒有些焦急地走上来。虽然他仍有些排斥和蛇人的朋友说话,但对哲学的需求盖过了这种盲从的排斥感。 “我家里有本德语的。” “您会德语?” “会,我祖上是德区的。” “那您一定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吧?” “不被生物本能和社会规范的意志,才是真正的自由。自由是自律的行动,要求行为人做事必须为行事目的本身去选择目的。” “Bravo!你是懂哲学的!”老富翁穆勒乐开了花。“愿意去我家喝一杯吗?” “荣幸之极。” 之后,全村第二大富翁也成了卢箫的拥护者。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渐渐的,卢箫上街时不再看到冷冰冰的脸,而是暖洋洋的笑容。气候温和的西西里岛从不结冰,但她感受到了冰雪消融的美好。 也正是因为熟起来了,大家才敢公开质疑一些事情。 国文教师亚坤塔最先站了出来。 “卢箫,别怪我说话糙。你应该跟大家解释一下你和白冉的关系。再怎么说她也是个蛇人,而你们是人,平平安安管她叫‘姑姑’,你们把她当家人,怎么看都很奇怪。” 卢箫早就想好过应对的答案。她微微一笑,故意将目光放悠远,语气绵长有力且充满怀念。 “白冉是我哥哥生意伙伴的遗孀。那个生意伙伴为保护哥哥而死,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因此这些年不管去哪儿,我们都会带着白冉一块走。在战时最困难的时候,白冉还会帮我们治病,要不是她,凯瑟琳因产后感染差点就没命了。当然我哥哥早就已经死了,但他们曾给过我们的温情,我们一直没有忘记。吃水不忘挖井人,久而久之,我们就真的像家人一样了。” 亚坤塔听着听着,眼角竟挤出了一滴浑浊的泪;越来越多的人也靠了过来,为这深厚的情结而动容。 全部讲完之后,周围竟然爆发出了风吹麦浪般的掌声。 “真是一段佳话,”茱莉亚边擦泪边点评,“都是有情有义的人呐。” 亚坤塔拍拍茱莉亚的肩膀,皱起眉头,摇了摇头。 更多的人则沉浸在故事里久久不能自拔,还没想起来要对这位约莫三十岁的亚裔女子说些什么。 虽然卢箫都把自己讲感动了,可从心底讲,她还是感到万分滑稽。她为满口谎言的自己感到可笑。 这么想来,唯一不说谎的只有白冉了,唯一保持纯洁的只有那个“恶棍”“野兽”“坏女人”。 卢箫看向家的方向,右耳隐隐捕捉到了小提琴声,嘴角不自觉勾起欣慰的笑容。 这世道,坏人从来不说谎,只有好人才会说谎。 因为动听的话都是谎言。 巴萨村的晚霞一直红得夸张。 大片鱼鳞状的云朵,似揉碎了的胭脂散落在橘粉色的天空。村口的世州十字旗由军绿色变成了灰黑色,磨灭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子。 “那么好一个孩子,说话中听。” “我们以前是不是对她太严苛了?” “那是不了解嘛,以后就知道了。” “唉,谁舍得不跟小卢说话呢。” 以上,是当日老太太们在院子里凑夕阳红牌局时的悄声谈话。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走向基本都是日常向了……吧? 第98章 2196年8月18日。 一个于世界普通的日子,甚至于当事人都普通,唯对一条蛇不普通。 白冉主动上了街。 尽管卢箫已用实际行动为她扫平了肉眼可见的障碍,可她还是出于以前养成的习惯,很少出门。 而今天,白冉不仅主动上街,而且还牺牲了通常赖床两小时的懒觉时间。 她提早一个小时化了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一袭丝质的绿色长裙,那青翠欲滴的绿色和她的眼睛相互呼应,衬得她的唇更加鲜红。 卢箫直到七点十分才迷迷糊糊睁眼,在看到了坐在镜子前梳妆打扮的爱人时,以为自己仍停留在梦中尚未醒来。 白冉手中的梳子轻轻滑到腰际的发尖,浅金色的头发在斜射进窗子的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她眼神不好,尚没发觉卢箫已经睡醒了。 卢箫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觉得今天的白冉很反常,可她还是选择说出了另一句话,赞美的话。 “你真漂亮。” 白冉的眉毛动了一下,紧接着冲着镜中的身影咧嘴一笑。然后她放下梳子,提着裙摆,轻盈得从梳妆台前弹了起来。 “你不想问我什么?” 卢箫平静地眨眨眼,伸了个懒腰。 “对于你来说美丽是常态,不需要理由。” 白冉眯起眼睛,笑得很开心。很明显,刚才那句话夸到了她的心窝上。她笑起来时,紧贴身体曲线的长裙也跟着轻轻摆动。 不过她很快收起了笑容,微微扬起下巴,娇媚又做作地说:“就算你问我,我也不告诉你。” 卢箫不明所以地眨眨眼。莫名其妙间,不远处的人好很有当年处于特殊时期的傲娇感。 看到那迷茫的眼神,白冉的鼻翼抽动了一下:“恶意揣测别人发.情?” “没有。”卢箫赶紧低头,以示歉意。 白冉没理会她,拿起衣帽架上的遮阳帽,优雅地扣到头上。 “要不要我陪你?”卢箫问。 虽然身边的村民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对白冉和善了起来,可她还是禁不住像个老妈子一样,担心这担心那。 “不用。”白冉回答得很干脆。“好好看书去吧,小呆子。” 紧接着,绿裙的金发美人便像风一样消失在了卧室之外。 整个过程莫名其妙。 若不是了解白冉的脾气,卢箫怕是要追出去问个明白的。白冉向来是个直接的人,生气了便会直接大喊不高兴;而现在她搞得这么神秘,肯定也有自己的道理。 于是,卢箫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换衣服。 无论过去多长时间,她的日常仍被军事化的影子占满,每个动作都在宣告着训练有素。 正要去冰箱里翻片昨天买的面包吃时,她看到餐桌上留了些东西。 一个透明的玻璃罩下,精心准备好的早餐热气腾腾。定睛一看,里面的瓷盘上摆了两块小蛋糕,一根图林根香肠,几颗樱桃,还有挤成爱心形状的奶油蛋黄酱。 玻璃罩前,立着一张粉红色的卡纸: 【Bonapetit(用餐愉快)】 旁边的餐巾纸还被叠成了天鹅的造型,颇有模仿凡尔赛宫贵族之嫌。 卢箫拿起卡纸,盯着上面熟悉的手写花体,微笑了起来。她猜测白冉其实不怎么会法语,这些简单的话只是为了卖弄才学罢了。 满怀期待地坐到餐桌前。 尽管身边空无一人,她还是郑重其事地整理好了衣服后,才揭开玻璃罩。 咬一口蛋糕,卢箫便辨认出,这是巴勒莫头号西点师傅的戚风蛋糕。 内心一阵暖流。 她知道白冉不喜欢甜食,因此没怎么和白冉提过这家店,也不知怎的白冉就记住了。 只是,卢箫仍没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在一起的周年纪念日? 不过她们从没约定好在一起过,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一天起成为了情侣的。 吃完早饭后,卢箫收拾好餐桌,洗好碗筷。 不知怎的,今天的她格外不想动,离开了白冉感觉格外落寞。房间是空荡荡的,空气是轻飘飘的,日光是懒洋洋的。 于是,她走去了书房。 说实话,无论过了过久她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那时候就选择了回书房。 好像是受到了什么暗示? 她左看右看,拿下来一本白冉爱看的《聊斋志异》,打算就这样等爱人回来。这好像是本鬼怪小说,看上去挺有意思。 卢箫翻开书,就发现有几个篇目的书页被折了角,大概是白冉比较喜欢的篇目。 作为一个合格的爱人,她认为有必要去欣赏一下爱人喜欢的篇目,于是率先按照折角的顺序看了起来。 然而第一篇名为《犬奸》的小故事,刚看几行就把卢箫震惊到了: 【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蓄一白犬,妻引与交。犬习为常。一日,夫至,与妻共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 卢箫以为自己不太认识古汉语,还意味自己误解了这些文字,心底直呼罪过罪过。 然而继续往下看: 【官械妇,妇不肯伏,收之。命缚犬来,始取妇出。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状。妇始无词。】 …… 卢箫的表情很复杂。 她早就知道,白冉喜欢的文章口味一定不同寻常,但没想到这么的……震撼。 不过,卢箫选择看了下去。不知不觉中,她的口味也被白冉带偏了,抛去过去经验带来的羞耻感,这些文字还挺有意思的。 看到后面,书作者的议论瞬间让她茅塞顿开: 【然人面而□□者,独一妇也乎哉?】 卢箫拍案叫绝。 是啊,长着人样却与野兽相交的,又岂止这妇人一个呢?过去这几年的经验告诉她,人不一定是人,蛇不一定是蛇,人比蛇还像蛇,蛇比人还像人。 书页的折角传来了蛇皮般的温度,令卢箫满足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她继续读了下去,甚至忘记了时间。 ** 再回过神来时,卢箫发觉天色已经很晚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手中那本厚厚的带注释的《聊斋》已快被翻到了底。 白冉回来了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卢箫伴着落地窗透进来的黄昏下了楼。 偌大的别墅里,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大理石的希腊神明雕塑伫立在昏暗之中,庄严肃穆。窗户框拦住部分斜阳,投下一条条纤长的阴影。 过分安静。 卢箫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作为一个纯纯的唯物主义者,她倒不怕有什么怪事发生。 直到踏入客厅的那一刹。 刺眼的光亮扑面而来。 一声欢快的口哨,突然飞起的拉花。 世界瞬间五彩缤纷。 “生日快乐!” 卢箫愣住。 只见白冉站在茶几前,头戴一个滑稽的卡通锥形帽。左手拿拉花,右手拿卡祖笛。还是那身苹果绿的丝质长裙,挽起浅金色的瀑布,她就是传说中走出的女神。 低下头,只见茶几上摆着一个圆圆的奶油蛋糕,上面是一只巧克力小狗。 不过那只小狗的身体被一条绿色的小蛇缠住了,而且缠住的方式有点恶趣味,合理怀疑是白冉的特殊要求。 原来大费周章是为了这个,卢箫哭笑不得。 白冉轻快地走来,将生日帽往爱人头上一扣。 手法很轻佻,很调皮。 而她地笑容很傻很天真,不带任何轻挑与嘲讽;不像三十八岁的姐姐,倒像八岁的小孩子。 那一刻,卢箫内心某处柔软被击中,只觉鼻子一酸,视线也开始闪躲。她这才明白一大早上起来,白冉反常的举动。她自己都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了。 白冉轻轻将生日帽扣好。因为身高优势的原因,她根本不需要踮脚,只稍稍抬起手便能完成这一系列动作。 “恭喜,你的年龄也三开头了。” 卢箫愣愣地看着她。 她特别喜欢爱人说两个字的短语。每当白冉的舌头轻轻弹动,她的内心都会猛烈地颤动。简短的句字从那灵活的舌尖跳出时,满是甜腻的暧昧。 白冉用手背拍拍卢箫的脸颊:“被我的美震撼到了?” 卢箫本也想抬手去捏白冉的脸,但在发现白冉上了底妆后便又默默放下了手。她可负担不起毁坏这么完美的妆容的风险。 她笑道:“用脂粉当盔甲是吧。” “嗯哼。”白冉天不怕地不怕,嚣张得很。 卢箫点点头,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白冉挑挑眉:“怎么?” 卢箫拉起爱人的手,飞快地翻过来,将那苍白如雪的手掌拉到嘴边,并在掌根与手腕的交接处深深吻了一下。 “这里没妆。” 那双浅绿色的眼睛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竟冒出了属于少女的羞涩。吻手腕内侧好像比其它地方更加勾人,毕竟那里紧贴着脉搏与温热的血管。 紧接着,白冉的脸颊两侧浮现出了桃粉色。 “哦,确实。” 看到爱人难得的少女心羞涩,卢箫没忍住,继续补充了一句:“等你卸了妆,我可吻的范围就扩大了。” 白冉低下了头,身体的温度明显上升了些许。果然,蛇不是冷血动物,确切点来说应该叫“变温动物”。 白冉开口时,柔声似娇嗔。 “你今天怎么回事?” “怎么了?” “你今天不是看了一天书了吗?” “我确实看了一天书,看了你的《聊斋志异》。” “我说呢。” “你折角的篇目确实非常香艳。” “谢谢你将‘恶俗’这个词进行了美化。” 两人坐到了沙发前,卢箫犹豫了一下,拿起西餐刀准备分蛋糕。她知道白冉不吃甜食,但还是打算象征性地给她献上一块。 奶油很香,蛋糕胚绵密厚实,巧克力和水果黄金配比,卢箫一点点品味着,想起了过去三十年吃过的所有珍馐美味。 白冉挑东西一直很有眼光,连蛋糕都是如此,就算她自己从来不吃。 是啊,从今天起就三十岁了。 想到这个数字时,不真实感涌上心头。但也没有那么不真实,毕竟早就有人三十岁过了。 每当卢箫想起那年在拉瑙时白冉已经三十一岁时,都会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这个夜晚的出其不意与五彩缤纷,让她内心重新燃起了对生日的热情。虽然时间告诉她老了一岁,但她却觉得年轻了一岁。 卢箫吃完蛋糕后,不仅肚子不饿了,精神也活力满满到了顶峰。 突然,白冉想到了什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对了,三十岁的老女人,礼物我还没给你呢。” 卢箫忍得很辛苦,才没笑出来。一个三十八岁的人管一个三十岁的人叫“老女人”,听上去可不符合常理。 白冉从沙发靠垫后拿出一个纸包裹,递给卢箫。 拆开前,卢箫从其轻薄的手感推测出,这是纺织品,且是夏季纺织品。也许是衣物。 在白冉渴望的注视下,卢箫拆开了包裹。 果然是衣物,而且是夏季衣物。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是一条连衣裙。 已经近二十年没穿过裙子的卢箫,眼神立刻迷茫。她询问式地看向旁边笑得阳光灿烂的爱人。 白冉坚定地点点头。 卢箫先将那条裙子展开。 那是一条淡蓝色的收腰长裙,没什么多余的花纹,安静优雅而庄重。白冉选东西的眼光一直很好,这件裙子漂亮却不招摇。只是她怎么都想象不出来自己穿上它的样子。 “我……还是算了吧。”卢箫的手放下了。 或许她曾经对裙子有过渴望,但在世州的变态压迫的影响之下,她已经忘了渴望为何物了,只觉得裙子是件变扭的衣服。 白冉微笑,鼓励道:“试一试嘛。” 卢箫光速妥协了。 面对白冉的时候,无论是什么事,她都妥协得很快。 到旁边的房间换衣服时,卢箫感觉这一切的一切都很陌生。背后的拉链好难拉,腿间的凉风让人感到不适。 在走出房间的那一刹,她和白冉的眼神对上了。 白冉惊喜的神色中满满自豪:“我眼光不错吧?穿上可真好看。”说罢,她走过来,散下卢箫随意扎的低马尾。 灰色的发丝散开,长长的,只有发尾微微卷起一个小小的波浪。 没有军队的硬性要求,卢箫剪头发的频率低了许多,现在她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胸前,与此时穿的这条裙子完美契合。 站在镜子前,卢箫感觉说不出的奇怪。她见惯了自己穿军装的模样,因此总觉得镜子里的是一个陌生的人。 羞怯,想要逃避。 然而白冉一直按着她的肩膀。 “我可以脱下来了吗?”卢箫别开眼神。 白冉却没有回应,而是点评。 “我敢说,你这样的一定是未来时尚的潮流,他们一定会找你这样的模特的。” 卢箫皱眉,低头。 “平胸?” “平胸才最像衣服架子嘛。” “哈?” “以后物质富裕了,营养充足了,大家就会以瘦为美,那模特就要跟你一样瘦了。” “我可不信。”卢箫皱眉,认为爱人在强词夺理。 “而且你的长相也适合当模特。” “哪里适合了?” “混血感,看上去多高级。” “谢谢你美化‘杂种’这个词。” “不,我是认真的,宣传词我都想好了,就‘西方人骨相,东方人皮相’,如何?” 经白冉这么一番调侃,再看向镜子里时,卢箫觉得整个人顺眼了不少。也就没几分钟的事,她欣然接纳了新的形象。 “太美了,”白冉的手指绕过灰色发丝,“想直接把你推到床上。” 那一刻,卢箫终于想起了一直以来从未想起过的事。 其实她很喜欢留长发,穿裙子;只不过在十二岁踏入鹰眼军校那一年,她把这一切都忘记了。 不过还好,在三十岁生日那天,她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她们好可爱~ —— 【《犬奸》原文翻译】 (摘自百度知道) 青州府的一个商人经商在外,常常整年不回来。家里养着一只白狗,妻子引导它与自己交合,这样已经习以为常。一天丈夫回家了,和妻子一起睡觉。狗突然进来,爬上床把商人竟然咬死了。后来同里居民稍稍知道了这件事,都为商人打抱不平,告发到官府。知府对妇人用刑,妇人不肯伏罪,就把她收押。让人把狗绑过来,才提妇人出来。狗忽然看见妇人,径直前去抓破衣服做出交合的样子。妇人这才没活说。 派两个衙役把两个罪犯押解到巡抚衙门,一个押解人,而一个押解狗。有想要观看他们俩交合的人,就共同凑钱贿赂衙役,衙役于是把他们牵到一起让两人交合。所停下来的地方观看的人常达一百多,衙役就用这个来获利。后来人和狗都被处以肢解至寸断的刑罚死了。唉呀!天地这么大,真是无所不有啊。但长着人样孔却和野兽·□□的,只有一个妇人吗? (之后还有一段蒲松龄的评述,就不放在这里了,感兴趣的可以去搜原文) 第99章 十一月的巴勒莫有了凉意。 人们披上挡风夹克,衬衣扣子扣到锁骨以上。第二期葡萄即将收获,每家每户后都是清爽的绿色与紫色花园。 阳光普照大地。 生活在四季如春的西西里岛,卢箫的心境越来越悠然自得,无论田里的葡萄藤状况如何,她都能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里气温有时会降到二十度以下,对于怕冷的蛇人来说,需要额外做些保暖措施。 白冉早些年可能不怕,但现今上了年纪,若不想得老寒腿,只能秋衣秋裤穿起来,外面罩保守到不像她的高领毛衣。 家里塞满了电暖炉,平日白冉练琴看书时都会打开最近的一个。 作为体温本来就高的正常人类,卢箫待在开暖炉的房间里会满头大汗,但她既没有选择里白冉远一些也没要求过调低暖炉的温度。 白冉信誓旦旦地说,明年开春她要请工人来铺满地暖。 卢箫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白冉不可置信地挑挑眉说,你现在不觉得热死了吗? 卢箫继续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说,你冷我就不热。 然后,白冉便会伸出一条粘腻的大尾巴,为爱人进行物理降温。蛇的皮肤一直很凉,如浸入四月溪流的布丁。 久违的幸福。 卢箫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可以这么幸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人在谈到卢箫时,嘴上都会不自觉挂上微笑,因为这个刚刚年过三十的姑娘整个人都散发着快乐,的光芒。 没有人会用纯真形容卢箫,每个人和她对视时都能隐隐感受到那双灰眼珠背后的故事;但他们仍会尝试去找类似的词形容她。 “安静的坚毅”,那是他们妥协后的形容词。 卢箫变快乐的另一个原因是,她感受到了无止境的爱。 白冉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加溺爱她,像从未拥有过的长姐,像早已死去了的母亲。而在这一系列的温柔的宠溺之外,孩童般的调皮与浪漫,以及那故意勾火的诱惑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是地地道道的爱人。 一个完美的情人。 世人普遍认为,女人越年轻越适合做情人;但白冉成功让这条定理倒了过来。 通常情况下,这个现象令人费解。 但卢箫看到那双清澈绿眼散发出来的希望后,便明白了一切。她们都是一样的。因为她们都见证过丑恶中的丑恶,才能在美好到来时,加倍地去欣赏它。 白冉经常会借此逗她。 “你作为牧羊犬保护我,我当然应该赏你骨头吃。” “……” “逗你的!” “我知道。” “就是,骨头怎么够?当然要排骨喽。”每当说到这种话时,白冉便会手指摸上自己的肋骨。纤长的手指划过丝质睡衣上浮出的轮廓线,魅惑立刻溢满空气。 “……” 而她们最擅长隔着衣服去看透身体,卢箫也不例外。看着爱人保持得很好的身材,她当然忍不住。 于是一句很随意的话,如星星之火,随随便便就燎了原。 生活中处处充满了惊喜。 一天,卢箫看到成群结队的装修人员走进了家门。一问,白冉说要把三楼某个房间改造成办公室。 卢箫满脸困惑地跑进那个房间,只见不知何时,其中一整面墙都被改造成了大黑板,另一边的大书柜里则搜罗了世界各地的数理化书籍。 “这是什么?”她看向正和装修人员谈话的白冉。 白冉回答得漫不经心:“给你的,普林斯顿同款黑板。” “给我?黑板?”卢箫可不记得和白冉提过这种要求。不过她对于爱人的想一出是一出一直没有意见,只是单纯好奇而已。 “据说数理人员都喜欢这种大黑板。” “据说。”卢箫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是的,不过我信了,因为人们都相信愿意相信的事。”白冉歪歪头,向爱人的方向靠近。“下次也请让我上一节数学课吧,卢教授,不能光给达芬奇免费授课吧。” “你想学什么?”卢箫狐疑。 白冉煞有其事地想了想:“能让我赌牌技术更好的。” “概率论?泛函分析?微分矩阵?” “嗯哼。”白冉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缓缓踱步走了过来。她走路的样子很优雅,活像只贵族猫。 卢箫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默默盯着她,浑身不自在。 然后,在一众装修工人的侧目之下。 白冉微微侧身,唇放到爱人听力敏锐的右耳。 “到时候,我将把教授按在黑板前的桌子上,在她的体内感受数学的魅力。” 一句话,瞬间让卢箫从耳根烧到脖子。真奇怪,虽然她的左耳听不到,可也跟着右耳一同烧了起来。 旁边的装修工人看到这个场景,别开了眼神。他们虽然没听到白冉说了什么,但也觉得氛围不对劲。 卢箫张张嘴,干巴巴道:“那真是个态度恶劣的学生。” “因为有个态度恶劣的老师。”白冉嫣然一笑,走出了房间。 又有一天,白冉大清早把卢箫拽起来,两人一起坐船去了那不勒斯。那不勒斯的城镇发展远超巴勒莫,市中心很繁华。 卢箫以为她想买奢侈品,已经做好了为她提满购物袋的准备。 然而,白冉却直奔西岸美食街,雄赳赳气昂昂得像是去走秀。 “意区的冰激凌很有名,还有一家华夫饼也不错。”她边走边对卢箫说。 “可是你不吃甜食。” “你爱吃。” “那你吃什么?” “我看着你吃,就等于我吃过了。” 不过白冉当然不会饿着,她在路上吃了炸鱼和烤香肠。她吃得很开心,唇因油光更红了。 “不得不说,熟肉比生肉好吃多了,难怪人类要进化。” 那之后,白冉虽然拽着爱人去了奢侈品购物街,可并不是为了她自己。 她带卢箫做了发型,订了好看的休闲服,又带她去买各类新奇的小玩意。沿街散步的时候,若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水果,比如那种外形很丑的橘子,她们便会买上一个,边走边吃。 最后坐船回家时,卢箫两手被各类购物袋占满了,不过都是她自己的东西。 旁边两手空空的白冉走得很轻巧,远方飘来了长笛的声音,她在侧耳倾听。 听着听着,她停下了脚步。 旁边的卢箫便也停下了脚步,什么都没问。 一种熟悉的快乐。 很久很久以前,在二十岁左右,恶魔也给过类似的用物质填满的快乐。用各种各样的美食塞满她,用各种各样的小礼物诱惑她。只不过那时的快乐很短暂,短暂到看到那双鹰一样攫取的眼神,便会立刻烟消云散。 如今,白冉带来的快乐远要美好得多。 这种快乐很安全,而安全才是一切温馨能够挺住的源泉。卢箫知道,这种快乐的背后不存在低劣的目的,所有宠爱都不以额外得到什么为条件。 或许,也有一定的前提条件。 那便是她们共同走过的七年时光。 ** 让村民们彻底接纳蛇人的事情,发生在97年初。 重复的日子有些枯燥。 不过与枯燥并行的安全感,让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两人安于其中。 一个平淡的周末早晨,卢箫靠邻居的栏杆旁,和孤寡老阿姨茱莉亚聊天。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养成了路上遇见便会停下来聊会儿天的习惯。 一月的气温格外不适合一条蛇外出,因此现在基本都是卢箫一人外出散步。 她们旁边的房子里,住的是国文老师亚坤塔。 亚坤塔看到院子前的两人,很热情地走过来招呼她们,把她们请进院子里。过了几分钟,她切了整整一盘水果。 老阿姨茱莉亚象征性地拿起半个琵琶,嘴里仍喋喋不休,丝毫没有停下片刻吃水果的意思。 卢箫拿起一片切好的血橙,咬一口。这种略带酸味的血橙,让她想起了以前和慕尼黑的同事们吃水果时的情景。 亚坤塔显然对茱莉亚的话痨行为很不满,直接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葡萄,让她闭嘴。 “比安奇家的大女儿,你们听说没有?”而亚坤塔自己,则神秘兮兮地开启了一个新话题。 “没有。”卢箫向来是个村内信息闭塞的人。 茱莉亚还没嚼一口葡萄,就被八卦的话题吸引了过去,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亚坤塔故意咳嗽一声,以示庄重。 另外两人目不转睛地注视她。 终于,亚坤塔抛出了包袱:“被艾萨克那小子看上啦。”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躯体一震。 艾萨克·弗洛利达是村子里的著名无赖,没什么正经职业,但靠祖上的积蓄生活得很富裕。他平日里总是一副村霸的姿态,最喜欢讹人钱财以及调戏良家妇女,其他村民们见他都只能绕道走。 某个姑娘被他这号人看上,当然不是件好事。 但是,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 “可梅丽不是快结婚了吗?和小达芬奇?”卢箫万分迷茫。 “这就是最糟糕的啊!艾萨克要强抢民女!”亚坤塔直摇头,对现今年轻人道德的沦丧表示不可思议。 茱莉亚倒吸一口冷气,虽然对梅丽的不幸表示同情,可总也控制不住对八卦的兴奋。 “其实我有听说,但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丽的爸爸,也就是比安奇先生,病得很重,需要钱。”亚坤塔蹙起眉头,一拍手。“但艾萨克威胁了村子里的所有人,禁止他们帮助梅丽小姐,所以梅丽只能管那混账要钱,而那混账的条件就是她嫁给他。” 卢箫听着听着,拳头硬了。 虽然她和梅丽不太熟,可也在巴萨村里打过几次照面,脑海里能勾勒出一个轮廓来。她和艾萨克更熟一些,而且是负面意义上的熟悉。她和白冉刚住到村子里的时候,这个村霸骚扰她们。 “然后梅丽就答应他了?” 亚坤塔点点头,感慨道:“梅丽真是个孝女啊。” 这才不是孝顺,卢箫想,同时在心里暗暗为受村霸欺压的村民们鸣不平。可她早已不是军警,无权去管。 “你知道梅丽爸爸生了什么病吗?” 如果生病了需要医生的话的话,或许…… “这我不太清楚,好像是肺出了毛病,医生说要很多钱。” 卢箫陷入了沉思。她想到了既有钱又有医术的爱人,觉得现在这个状况特别适合。 “你莫不是想和艾萨克作对吧?”茱莉亚不可思议。 “是的。” “孩子啊,他身强力壮的,别招惹他,别多管闲事。”亚坤塔满脸担忧,开始规劝卢箫。“上次马斯卡打了他一拳,最后被揍得躺了三天三夜。” 卢箫没有说话。 当天晚上,卢箫在床上和白冉说了这件事。 没想到,白冉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要帮忙。答应得过于爽快,以至于卢箫都以为有什么蹊跷。 “拜托,我也是喜欢做好事的好嘛!”白冉扬起下巴。 “如果你能成功帮助梅丽小姐,他们都会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为什么要在乎他们?我只是闲得无聊。”白冉扭过头去。 不过,卢箫看出了那句话的非真心成分。自从村民们对白冉态度好些了之后,白冉出门的频率明显增加了不少。 她笑着爬上前去,手扶着爱人的下巴,吻了一口。 第二天上午,她们便登门造访了比安奇一家,见到了因长期受到艾萨克骚扰的愁眉苦脸的梅丽·比安奇小姐。 白冉不愧为北赤联最好的医生,虽然北赤联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加上蛇人特有的嗅觉优势,她光通过望闻问切,便确定了比安奇先生的症结。 “有气胸和胸腔积液现象,需要做闭式引流术。”白冉直戳了当地给出了结论。 “你能做吗?” 显然,比安奇先生和梅丽小姐并不知道蛇人医术的高超,反而仍对蛇人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信任感。更何况,这个蛇人看起来美艳得过分,神色又这么慵懒不正经,根本不像个医生。 白冉深吸一口气,冷着脸。 “能。” “别勉强。”卢箫悄悄握住爱人的手,以示安抚。不再当军医的爱人已经一年多没干过医学方面的工作了。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手术,你们被那恶棍坑了。”白冉甩开卢箫的手,神色无比高傲。“再说了,就算我再怎么差劲,也比巴勒莫城中那帮庸医强。” 听到如此自大的发言,比安奇先生和女儿一同倒吸了一口冷气。 卢箫担忧地看了爱人一眼,为面前的两位解释:“她是赤联国立医科大学的医学博士,也曾是北赤联医术最高超的医生,妙手回春。” 赤联。 这是对于所有人来说,都太过遥远太过陌生的两个字。 比安奇先生先是困惑了片刻,紧接着怜爱地看向女儿:“那就这样,把我治死了我也不会怪你们。梅丽这孩子,不该为了我嫁给那小子的。我知道你喜欢达芬奇家的那个。” 满满破釜沉舟的决心。 虽然他很担心很害怕,可谁也不想真的屈服于艾萨克那个混账。 “爸爸……”多愁善感的梅丽扑到了父亲怀里,哭了起来。 “不会死的,我做过很多手术。”白冉的语气染上了一丝不耐烦。很显然,她对于别人的质疑感到很恼火。 卢箫拍拍爱人的后背,轻声安抚:“因为他们不了解而已,我知道你很厉害。” “哼。”白冉弱弱哼了一声。 为防止不必要的误会或担心,卢箫继续为哭泣拥抱着的父女俩做解释。 “比安奇先生,我以前受了很重的伤时,也是白冉为我做的手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梅丽和比安奇先生瞬间放心了不少,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卢箫的为人,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虽然他们并没想出来,看上去一直很温柔安静的卢箫会在什么情况下受重伤。 然后,他们约定好了手术的日子。 第100章 好景不长。 在即将为比安奇先生做手术的那天,艾萨克带着一众打手前来堵门。他听说了卢箫和白冉插手的事情,决定上门来教训一下多管闲事的人。 “梅丽是我的未婚妻,你们掺和我们的家事干什么?”艾萨克在那栋富丽堂皇的别墅前,急得脸红脖子粗。 别墅禁闭的大门前,一众无业游民手拿棍棒,凶神恶煞地盯着二楼显现出人影的窗户。出于一种奇特的仇富心理,这些人平日早就对白冉不满很久了。 白冉从二楼的窗子探出脑袋,慢悠悠道:“首先,梅丽不是你的未婚妻;其次,我们只是作为有道德的医生前去医治比安奇先生。” “X你妈的!今天你们别想踏出这房子一步。” 白冉眯眼笑了两声:“这算威胁吗?很遗憾,如果我们想出来,什么品种的狗都拦不住我们。”她的笑容一直很有侮辱性。 “呵呵,你们最好识相点,我可不想打女人。”艾萨克别这副不识好歹的模样给气笑了。 “不想打女人的话,那带这帮拿铁棍的人是什么意思呢?”白冉眨眨那双故作无辜的绿眼。 这时,卢箫从白冉身边挤了过来,也将脑袋探出来:“大兄弟,救人要紧,还是让我们出去吧。” 她一直不习惯嘲讽别人,即便对方在挑衅。 “今天不做又死不了,而且我借给梅丽钱了,她可以带我岳丈去巴勒莫人民医院看病。”艾萨克瞪起铜铃大的眼睛。 白冉笑得不能自已,嘲讽道:“谁是你岳丈?他可没答应当你岳丈,臆想症够严重的啊。” “而且我不信任你这条恶蛇,你会害死他老人家的!”艾萨克逐渐面目扭曲,策略开始转向卑劣的人身攻击。“你们的种族一直都是这样,笑里藏刀,一直想害人!” “他信任我。对吧?”白冉对人身攻击无动于衷,只是扭头冲卢箫眨眨右眼。 卢箫平静地盯着楼下的艾萨克,字字铿锵:“比安奇先生没理由不信任她,她的医术远超世州现有的任何一个医生。” “我不信任她!”艾萨克举起手中的铁棍,以示威胁。 白冉轻轻笑了两声,如看马戏团的猴子一样打量着急上火的村霸。 “这叫什么来着?‘皇帝不急太监急’,但你连他的太监都不是,真可悲。” 艾萨克气得直跺脚:“你们有种给我出来!” 卢箫皱起眉头,询问式地看向爱人。 白冉耸耸肩,点点头。 卢箫便冲楼下喊:“那我们出来了。” 一出来,那群无业游民便围了上来,一副要干架的模样。虽然村霸平日用拳头征服过不少人,可在面对卢箫与白冉时他们有些束手无策,毕竟好男不跟女斗是每个闭塞村庄的传统。 不远处,围了很多看热闹的村民。他们痛恨为非作歹的村霸,也喜欢温柔善良的卢箫,可谁也不敢前来为她们说话,招惹这些无赖。 “你们这样是违法的,若持续骚扰我们,我们就要报警了。” 艾萨克上前一步:“西西里警卫司局长是我表舅。” 卢箫皱起眉头。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人总是理直气壮的,不知他表舅知道他的村霸行为后表情会有多精彩。 旁边的白冉听到这话,则笑弯了腰。 卢箫表情复杂地瞥一眼,当然明白爱人在笑什么。那笑容仿佛在说,这位还是前开罗分局的警司长,前总局局长的秘密情人呢。 “一旦我们联名上诉到南边分局或总局,那你表舅的职业生涯也要完蛋了。”卢箫深吸一口气。“地方分局的警司长没有重要到世州愿意包庇的程度,如果出了事,总局会倾向于直接问责,而不是压迫上诉的百姓。刚好,总警司长也需要业绩。” 听到这一番无法求证真假却令人信服的话,艾萨克的神色弱了好几分。他看看身边的一众兄弟,才重新整理好舌头。 “总局?你以为总局能接受屁民的上诉?” “我死去的哥哥在总局工作,”卢箫面不改色,“我对总局的情况清楚得很。” 白冉笑得根本止不住,就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扶着卢箫的肩膀直不起腰来。 笑够了之后,她指指卢箫,对艾萨克道:“这我可以作证,她可是总局最受宠爱的小公主,总警司长天天对她嘘寒问暖。”说到最后,一股奇怪的醋意在空中弥漫。 “……”卢箫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艾萨克的气焰彻底弱了下来。他满脸怨气看着这两个恼人的女人,最后一咬牙:“还敢在这儿嬉皮笑脸,你们要是被打得动弹不得,可就没法子了!” 听到这话,白冉躲到了卢箫身后,冲那一众全副武装的无赖做了个鬼脸。虽然她的身高比卢箫高几厘米,用“躲”来形容也并不违和。她知道,在躲到爱人身后的那一刹,就拥有了抗拒全世界的资格。 长期欺压别人欺压惯了的艾萨克哪见过这种人,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该不该上去给她们点颜色看看。 旁边一个无赖很是兴奋,显然在一个过于平静的村庄里太无聊了,直接抬起铁棍,想给面无惧色的卢箫一棍子。 围观的村民们开始惊呼,大人们开始捂小孩的眼睛。 然而卢箫只是推开身后的白冉,同时一侧身,就抓住了那个无赖的手腕。再过了几秒,也不知道他手里的铁棍,最终怎么就换到了卢箫手上。 艾萨克愣了。 一瞬间,他突然忘记了只是想恐吓一下这个女人而已,直接抬起拳头动了真格。 而卢箫当然不怕,她可曾是世州军队内的格斗好手。她还曾徒手打死过一个旧欧逃兵,一个经过系统训练的成年男性。 不出十秒,卢箫就把艾萨克按到了地上。她的右手拽住他蓬乱的头发,露出的半截手臂青筋暴起。 周围的爪牙们凶归凶,却并没有接受过任何系统性的训练,全都被这来历不明的女人的身手震撼到了。 艾萨克虽因狼狈而恼羞成怒,却什么也做不了。仅仅通过刚才交手的这十几秒他便判断出,自己根本不是这女人的对手。 “今后如果你敢找梅丽小姐的茬,这就是下场。”卢箫通过抓头发的方式把艾萨克的脑袋抓了起来。 其他无赖们看到这场景,一哄而散。 不远处围观的村民们这才走了上来,先是用热烈的掌声肯定了卢箫的英雄行为,然后便对艾萨克指指点点,出一出平常一直出不起的恶气。 “你管她干什么,你喜欢她啊?”艾萨克仍咬牙切齿。 “不错,我确实很喜欢她。我喜欢村子里每个遵纪守法的善良人。”卢箫回答得坦坦荡荡。而那股正气凛然的劲儿,彻底浇灭了恶霸最后一丝气焰。 旁边的白冉笑了一会儿后,提着医药箱晃了晃,示意她们该去治病救人了。 卢箫这才从艾萨克的身上起来,并留下了一句警告。 “下次作恶之前,先看看我的脸色。” 艾萨克没有说话。 被村里脾气最好的老实人打败,他屈辱得根本说不出来话。 观看了全程的村民们内心万分痛快。不知不觉中,在他们的心中,卢箫从朋友升级为了朋友兼保护神的角色。 “姑娘,你可真了不起!”达芬奇先生竖起了大拇指。 “她更了不起,我只能保护人,但她能救人。”经过他们时,卢箫郑重其事地指了指身旁的白冉。 村民们看向了提着医药箱的白冉。 虽然他们还不知道手术接过,不过对卢箫的敬意提前转移到了这位蛇人身上。 那天起,著名村霸艾萨克的行为收敛了很多。他为数不多为非作歹的时候,还要挑卢箫不注意的时候。 ** 当天中午,白冉亲自操刀了比安奇先生的肺部手术。 村子里唯一一个上过护士学校的,也就是亚坤塔的女儿莫妮卡,在旁边充当助手的角色,为主刀医生递工具,浸湿海绵。 白冉盘起了长长的金发,戴着度数比往年更高一些的眼镜,无比专注地盯着眼前的血肉,绿眼中平常会有的戏谑一扫而光。 远处的卢箫守在门口,觉得分外安心。因为医生是白冉,所以她知道,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看着那戴着口罩的完美侧脸,她想起了自己在手术台上的时候。 处于疼痛与昏迷的半梦半醒间,那个白色的身影给予了堪比吗啡的镇痛效果。冰凉的手指触碰着因溃烂而灼热的皮肤,热带丛林清晰的虫鸣声让她终于能够放松地睡去。 如今,随着医疗器械的进一步发展,主刀医生已经换上了蓝绿色的手术服;但她令人安心的感觉依然如旧。 “她真的是个医生呀。”小心翼翼端来茶水的梅丽不可思议。 卢箫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当然。” 因为艾萨克的骚扰,她从早上起床后便没喝过一口水,喉咙早就渴得冒烟了。 “如果蛇人们都是好医生的话,为什么我们要害怕它们呢?” 卢箫看到,白冉的橡胶手套上沾满了血。嗅觉灵敏的蛇人一定格外讨厌这种感觉。 “因为他们和我们不同,时振州害怕它们,所以也要让你们害怕。” 梅丽低下头沉吟片刻,说:“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该向她道个歉。” 卢箫的眼神停留在爱人的侧脸上,嘴角勾起了释然的微笑。 “她不需要你们的道歉。你们能做的,就是忘掉她是个蛇人。她和我们一样都是个人,仅此而已。” “我想也是。” ** 从那台手术成功痊愈后,比安奇先生逢人便向邻居们夸耀白冉医术的高超。 其实全身麻醉的他在手术台上昏昏沉沉,一闭眼一睁眼手术便过去了,他根本不知道白冉做手术的样子。不过他很乐意成为谈话的焦点,于是便讲述了一堆他臆想中的手术细节。 梅丽小姐也对两人心怀感激,之后隔三岔五地登门造访。而每次上门拜访,她都会带上自制的橄榄肉派,她知道白冉喜欢肉食。 没有了村霸艾萨克的阻碍,梅丽顺理成章地和达芬奇家的长子订了婚,据说今年夏天就要举行婚礼。全村人都祝福这对两情相悦的年轻人,并送上了订婚贺礼。 全村人都尊敬白冉了。 许多村民们身体出了毛病时,都会携礼品上门拜访,虚心求教;而白冉平日除了练琴看书也没其他事情做,耐心地为他们一一解答。 卢箫了解爱人,很清楚地知道爱人在打什么算盘。白冉逐渐取代了村里唯一一家小诊所的地位,而这种随便就取而代之的虚荣心正合她的心意。 一切都向着明朗发展。 现在白冉再上街时,没人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她,反倒多了不少和她打招呼,想和她聊天的人。 尤其是小孩子们。 在卢平的邀请或威逼利诱下,他们或多或少都看过白冉的小提琴演出,打心眼羡慕卢平有这样一个既美丽又有才华的姑姑。他们本就暗自崇拜着白冉,而现在随着大人们的态度变化,他们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地表达对白冉的爱慕。 “再过一阵子,我要让大家叫我‘女王陛下’。”某天晚餐过后,白冉半开玩笑道。 卢箫收拾着餐桌,眼皮都没动一下。 “现在是民主社会,不要搞封建复辟那一套。” “我看时某人就在搞这一套嘛,而且很成功。” 卢箫想了想:“说得也是。不过封建帝制的土壤已经被消灭掉了,你还不如让他们叫你‘白元帅’靠谱些。” “这个主意不错。”白冉轻轻笑了两声。“不过在别人的头上作威作福,确实没什么好玩的。” “这可不像从前的你。”卢箫嘴角也跟着上扬。 白冉活动活动因练琴而僵硬的肩膀。 “是哦,为什么呢?” 卢箫知道白冉明知故问;不过,她也想跟着一块明知故问。 “是啊,为什么呢?” 第101章 2197年4月,世州颁布了乡土自治法案。 法案的主要内容是,让偏远地区的村民内部实行自我管理。在不违反世州现有法律与总方针的同时,由自建的村庄自治委员会自行决定大大小小的村庄事务,其中包括村庄内部的选举、决策、管理与监督。 卢箫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天。 作为统治整个地球的霸主,世州必须要尽可能细分管理层级,不然很难治理。尤其是对于占世州领土78%的地广人稀的农村地区,由熟悉的本地人治理更加便捷,也能够减少不少中央支出。 巴萨村也不例外。 前些阵子,西西里区政府派人前来视察时,宣布了组建巴萨村自治委员会的相关政策。根据时振州总元帅的指导方针,村庄自治委员会核心成员需要通过内部民主选举产生,之后再统一参加培训考试。 中央政府将派人监督选举过程。等选举好之后,村庄的自治权便交给了上任的村官们,由村官们自行管理。 卢箫很清楚,这种新政策很可能是因为财政支不住了。如果不想增加赋税给人民增加负担,就需要大幅减薪或削减公家人员的数量,而世州选择了后者。 但是,巴萨村的村民们对于竞选毫无热情。 第一,他们当惯了农民,习惯了被管理,喜欢生活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第二,他们对于新政策云里雾里,因为不懂,所以不关心。 第三,自治委员会没有工资,每个月只有少的可怜的补贴,没人想额外给自己找麻烦。 委员会的核心职位便是村长。 村长村长,一村之长。村长管辖着整个委员会,是自治体系的核心,如果委员会接到了重要的任务,村长这个职位的权力无疑也将无限扩大。 截止到4月16日,也就是报名的最后一周,竟只有三个人报名自治委员会,而这三个人中只有两个人参选最重要的村长职位。 最令人不安的是,竞选村长的两个人,都是村子的著名无业游民。 其中一个是靠啃老过活的雅阁布·罗希,另一个则是如今收敛些的村霸艾萨克·弗洛利达。 很明显,这两个都不靠谱。 村民们也对此表示不安,都在鼓动别人去参选,就是不亲自参选。没人想给自己揽事,滑稽的自私自利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 “艾萨克或雅阁布当上村长,光是想想就很刺激。”白冉也听说了这件事,作出了以上评论。 卢箫也拿不准,法案上规定的自治委员会的职权究竟有多大。于是对于无赖当上村长的后果,她现在尚无法论断,毕竟这是世州推出的全新法案,需要时间的考验给出答案。 “确实不是件好事。” 白冉放下手中的小提琴,眨眨眼。她今天也练习了五个小时的小提琴,指尖已经红透了。 “我亲爱的牧羊犬,你不打算守护一下我们的村庄?” “我发过誓,不会再为世州做事,尤其是这种打白工。”卢箫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 “你有钱有闲,还在乎世州给不给你钱吗?我付你工资如何?我把我付给你。”无论何时,白冉都不忘言语上的调戏,保持了过去几年内的一贯风貌。 卢箫算是看明白了,白冉以看自己打破原则为乐。毕竟这侧面反应出来了,她之前的论断是正确的。 ——如果人民需要你,你会的。世州不配,但无辜的人民配。 ——那我希望人民永远不需要我。 “不是这个问题,这是原则问题……”卢箫移开眼神。 “可是村民们需要你,”白冉从表情到语气都很真挚,“你一定会是个很好的管理者。” 卢箫有些动摇了。 说实话,在相处的过去这一年半载里,她喜欢村子里的大多数人,也希望大家能一直和和平平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再者,或许等她当上了村长,村里人对白冉也能更尊重些。 “我相信你还在警卫司的时候,不光是你的同事们,慕尼黑整座城市都很喜欢你。” “我不知道。” “换个角度想想,因为世州不付你工资,所以四舍五入等于你为自己的兴趣做事,而不是为世州打工。”白冉微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卢箫沉默片刻,双拳一锤茶几。 “你说服我了。” 白冉连连拍手,丝毫不意外这次谈话的结果。好像是为卢箫拍的,也为她自己拍的。 于是,卢箫决定了参与4月23日的村长竞选。 ** 竞选当日,全村人都聚集在村子中心的大空地上。整个村庄有约莫900人左右,同时聚集在一个空间时场面很壮观。 空地前方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大舞台,以上面立了一个演讲台。很简陋,不过后面的极具世州特色的横幅让它看起来正式了不少: 【第一届巴萨村自治委员会民主选举】 秉持着看热闹的心态,每个巴萨村村民都提前很久到场,只为找个观看竞选的最佳位置。他们坐在铺满绿草的开阔平地上,三三两两磕着瓜子,言语中满是对即将到来的言语厮杀的兴奋。 西西里岛仲春明媚的阳光里,卢箫站在舞台侧,静静等候着这次选举的开始。因为光线实在太过强烈的缘故,她深灰色的发丝反光成了温柔的银灰色,瞳孔的颜色也浅了许多。 出于把爱人当芭比娃娃换装玩的恶趣味,白冉提前几天在巴勒莫的著名裁缝店,为爱人订做了一套西装。 今天是卢箫头一次穿西装。因为很久以前出席重要场合时,她一般都会穿军装,而不是西装。 她将灰色长发盘到脑后,配上合身的深蓝色西装,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 光是气势上,两大著名无业游民就已经输了。站在一旁的雅阁布和艾萨克面面相觑,尴尬异常。 台下的白冉昂首挺胸,自豪异常。她陪卢箫提前半小时到了场,因此抢到了很靠前的好位置。 她左右环视一圈,冲四周的人悄声提醒:“一会儿记得选我们家小卢。” “那是自然。”国文教师亚坤塔立刻点头。 老阿姨茱莉亚也频频点头:“反正就算艾萨克恼羞成怒,卢箫也会罩着我们的,不怕。” “小卢是一个真正的好人,她来管理我们村子,我放心。”曾立志让白冉滚出巴萨村的、那个一年四季都在愤世嫉俗的老太太也眉目柔和了不少。 所有人都对“我们家”这个说法没有意见,大家都知道卢安和卢平也会管白冉叫姑姑,她们确实是一家人。 接下来,由政府部门的人员计时监督,三人分别发表了一段十五分钟的竞选演讲。 卢箫早就被《世州评论报》采访以及战前纪律演说历炼出来了,在近千人的注视下毫不紧张,很轻松便完成了演讲任务。 甚至她的每个肢体语言都经受过官方的训练,和媒体上那些世州高官几乎一模一样。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雅阁布和艾萨克也就敢在几个人面前逞威风,在面对全村好几百人的目光时,他们说得结结巴巴的。 尤其是看到雅阁布的滑稽模样时,白冉直戳了当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她很记仇,至今都记得雅阁布当街阻拦的事情。 直到旁边的人提醒她太吵了,她这才稍稍控制了自己。 在各自发表完竞选宣言后,选举便进入到了自由辩论环节。这个环节是世州新规定的程序,好像是从北美传统汲取过来的。 裁判员一声令下。 雅阁布立刻急不可耐地反问起来了。 “卢箫女士,你说过,要带村子进行葡萄产业特色建设,带领大伙儿富起来。可你完全没有经济基础,怎么能带全村人致富呢?” “我的朋友白冉女士曾在战时经商三年,我会及时向她征求意见。除此之外,我将阅读许多经济类书籍,完善自我。” “那怎么不让那条蛇来当村长?” 那条蛇。 这三个毫无尊重的字眼隐隐点燃了卢箫的怒火。但碍于在演讲台上的面子,她放弃了发泄情绪。 “在三年前,我曾是个从没下过地的、对农活一窍不通的人,但那一年,我通过汲取书本知识与积极实践,带领我们全家收了三亩玉米。” “农活和经商一点都不一样!你能干好农活,不代表你能做好买卖。”艾萨克也开始扯起嗓子来反对了。 卢箫仍很平静,回应道:“首先,我还没做过买卖,但是大家都知道我的数学很好,我想这应该有助于从商吧。其次,或许我无法做好买卖,但作为自治委员会成员,能带领大家做好买卖便足够。” 早在这场竞选前,她就暗暗决定过,不要攻击对手。所以即便她可以说出无数个对面两个人不适合当村长的理由,依旧只是就事论事。 卢箫深吸一口气,继续补充道:“一个村子的发展牵扯到各个方面与千千万万个领域,世界上不存在对所有领域都精通的奇才,即便是管理整个世州的时总元帅,他在遇到不熟悉的领域时,也要不断地学习新知识。” 一段流利的话,把脑袋空空的雅阁布和艾萨克怼得说不出话来。 台下坐在第三排的白冉看热闹不嫌事大,她带头鼓起掌,同时像在酒吧里看表演一样欢呼喝彩了起来。 而她天生就擅长鼓动人心。 周围的人们看她鼓起了掌,也随大流拍起手来。莫名其妙间,几百号人同时为卢箫的回答鼓掌了足足一分钟。 艾萨克和雅阁布对视一眼。他们感受到了卢箫可怕的学识,知道在专业领域上肯定说不过她,于是打算拿其它事开涮。 “你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据说还在旧欧待过,一个外国贼怎么能治理巴萨村呢?我们可是纯纯的世州人。” “在当今时代,全世界都是世州的领土,无论我在哪里都是世州的公民。而且我要纠正一下,我来自德区的柏林。我全家都是柏林人,我还分别在慕尼黑和开罗工作过。” 雅阁布看了一眼艾萨克,两人脸红脖子粗地挠挠头。 现在的场面颇有扑克牌斗地主之意。不知不觉中,他们都忘了自己是彼此的竞争对手这件事,只知道要联手打败这个出尽了风头的女人。 “女人是情感动物,你可是个女人!过往经验表明,女人适合管家务,不适合管政务。我们怎么能相信你能治理好一个村子呢?”艾萨克说不过,将策略转变到了人身攻击上。 “我们敬爱的席子英副元帅会带头批评你的言论。”卢箫尽力保持良好的风度与平静的语气。“世州军队内的男女比例达八比二,而军队里的这些女性们分别在各个领域上大放光彩。据我了解,前任总警司长唐曼霖女士也是女人,现任中央战区的海军参谋席子佑也是女人,文化宣传部长也是女人。” 或许如果我能留在军队,也能成为一个信仰吧。 阳光突然格外温暖,让卢箫的额角渗出了汗。 台下的女士们从老到少,都纷纷叫起好来了。作为长期受到歧视与压迫的群体,她们早就对男人们的自大不满很久了。 卢箫看向了台下某个方向。 她看到了爱人在冲自己微笑。 白冉在微笑。 微笑中,她在唾弃拉弥教低劣的生育崇拜,在撕碎曾束缚了她十几年的无形的枷锁,在为同样不屈服于生理劣势的爱人喝彩。 卢箫也笑了。 微笑中,她想起了第一次和男同学比格斗的场景,想起了在战场上忍着下坠的小腹指挥军队的疼痛,想起了在研究所和同僚们讨论数学的热血。 艾萨克彻底理亏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那,那些人只是个例……” 卢箫抬脸迎向扑面而来的阳光,将五官置于最显眼的地方。她享受沐浴在光明里的感觉,享受在竞选台上的每一秒。 “以及,在政治辩论中请不要标签化别人或进行人身攻击。” “时间到。”一直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的政府人员,终于按停了秒表。经过刚才的一系列辩论,他看向卢箫时的眼神也染上了不少敬畏。 下台前,卢箫最后看了另两个竞选者一眼,留下了一句冷冰冰却满是温度的话。 “你尽可以指责我这个人,但不要指责我生而为女性的身份。” 台下的妇女们再次欢呼了起来,她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喜爱这灰发灰眼的高瘦女人。 白冉则自始至终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全身都在发光的爱人,一双绿眼波光粼粼,满含敬佩的爱意。 当日,卢箫以643票的优势,赢得了这次选举。 她成为了世州第一批乡村自治委员会的核心成员。 她成为了第一个在演讲台上收获三分钟掌声的人。 她成为了巴萨村第一任村长,当然,也是第一位女村长。 那一年,卢箫31岁。 第102章 一周之后,卢箫接到了通知,要去大城市参加自治委员会核心成员培训。 揭下板正的红色钢印,撕开那质感似鹰眼军校通知的信封,恍惚间她以为时光倒流了十年。 四月底的巴勒莫尚留有寒意,尤其在多云的傍晚。拈起信纸的时候,卢箫的指尖是凉的,比纸本身还要凉一点。 慕尼黑。 在看到培训地点上这三个字时,卢箫的心脏颤动了一瞬。说实话,她不敢去那曾工作过四年的地方,她怕见到熟悉的人,却不知道见到他们之后该说什么。 窗外的晚霞呈紫色,墨蓝色的水面在金黄色的光下不停闪耀。过去她曾无数次见证这样的晚霞,因此每个回忆都可能有这样的晚霞,而警卫司总局的回忆也是如此。 “我也想去。”白冉抢过那封通知,凑到灯光前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好久没去德区玩了,我都想念了。” 卢箫疑惑:“你想念什么?” “我想念我岳母曾经在世时,招待我的丸子。” 卢箫顿住,也想起了好久没想起过的母亲。很奇怪,虽然还在怀念,但早就没了悲伤的情绪。因此,她丝毫不会责怪白冉随随便便提起逝者。 “我们培训的地点在慕尼黑,不是柏林。” 白冉放下信纸,悄悄笑了。 “也想念很久以前,我悄悄去慕尼黑看过你。” “看过我?”卢箫加倍疑惑,她头一次听到这件事。 白冉垂下眼,目光逐渐悠远。 “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观察而已。” “什么时候?” “86年吧。” “86年?” 白冉抬起头,轻轻笑了一下。 “真快,都过去十一年了。” 真快,都过去十一年了,卢箫也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她抬起手,摸摸白冉的头发,那几缕浅金色的发丝并不太顺滑。 “为什么那时的你不来找我说句话呢?” “因为我也是会词穷的。” “词穷?”卢箫不觉得这个词有什么滑稽的,但从这花言巧语惯了的女人口中说出,的确显得滑稽万分。 白冉轻轻笑了两声,一把搂住了表情精彩的爱人:“因为仅凭信件的那些文字,我就开始仰慕你了。” “瞎说。”卢箫耳根发烫,犹豫地抓住白冉拦上来的手腕。 “我实在是太好奇了,想知道那个敢于对抗一票高官的‘卢中尉’是何方神圣。所以,我就偷偷来了慕尼黑,在工作日的中午像个变态一样守在总局附近,装作漫不经心。具体日期我早就不记得了,但我依旧记得那天是个阴天,天空全是乌云。” 阴天,乌云。 今日的巴勒莫也是如此。 “那时的我一定穿着军服,胸前别着警徽。”卢箫的思绪也被这段过往吸引住了,虽然她自己毫无印象。 “没错。你坐在路边吃三明治,在发呆。你孤身一人,不过看上去并不孤单,你好像习惯了那样似的。那时候你多少岁来着?20岁?真的很年轻,气质很干净,安静时没有一丝杀气,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你就那么看着我?”卢箫耳根烧得越来越厉害,为十一年前的自己感到尴尬。 “你就在那儿发呆,我就在那儿看着。你发呆了多久,我就看了你多久。什么都么干,却一点都不无聊。”白冉的目光愈发柔和,眼神穿透了面前的人。 “什么都不干?” “嗯,什么都不干。就好像时间达到了永恒。” 卢箫静静地盯着白冉。她思考着刚才那句话,好像也在某一瞬间感受到了永恒。 她们互相对视。 世界的安静达到顶峰。 终于,卢箫回过神来。 “很难想象这是怎样一种心态。” “可能是好奇,可能是仰慕,也可能是一种怜爱。” “这就是你后来强吻我的理由?”卢箫皱眉,不过只是单纯的皱眉,不包含任何指责的可能。 “反正都要死了,我想吻谁就吻谁。”白冉笑得很自豪。 “那这么说来,我需要感谢命运。”卢箫半讽刺地双手合十,眼里带着笑意。“感谢它让你吻了我,虽然你刚吞完一只鸟,整个过程并不太卫生。” 白冉抬起手,捏捏爱人的脸。她时不时就会想捏,因为半东亚血统的卢箫皮肤很好,脸蛋捏起来很舒服。 “还是感谢你自己吧,当时的你看起来很诱人。” ** 坐船,然后铁路。 电力驱动的火车提速了不少,昔日需要两天的路程,如今只需要一天不到。 到处都是电的身影,就连车站厕所都是高级的电灯,尽管没有窗子,却明晃晃的如四面都开了窗子一般。 崭新的计程车也给人观感良好。一辆辆黄色车身的轿车外,贴着德区最大的汽车制造商“大众”的牌子。 去慕尼黑第一宾馆开培训会的路上,她们所乘的计程车经过了世州警卫司总局。 车速不快,卢箫目不转睛地盯着先是越来越近,而后越来越远的钢铁建筑。 世州警卫司总局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依旧伫立于海曼尔大街的东北角,庄严肃穆。 这样乌云密布的阴天,让卢箫想到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在冬日最冷的时候,警员们会一起在总局门口铲雪,铲完后便聚到一块,喝一杯热气腾腾的摩卡咖啡。 可她不知道,自己开完培训会后,有没有勇气再走回到总局边上。她总觉得靠得太近会碰到熟悉的人,而她也没搞清楚自己究竟想不想见到他们。 坐一旁的白冉注意到了卢箫的失神,坏笑起来。 “想进去吗?” “嗯?” “想进去的话,我就现在大喊‘非礼啊’,然后你就被抓进去了。” “……” 我的身份死掉了吗? 我的过去也死掉了吗? 熟悉的街景,让卢箫的思绪仍徘徊在原地。作为一个优秀的警司,她曾把每条大街小巷都印在了心里,过分清晰,甩也甩不掉。 “当人死去时,最先消失的是麻烦。”白冉的声音悠悠响起。 卢箫错愕看向她,紧接着会心地笑了。 “你说得对,这是一种选择。可以选择把麻烦都甩掉,只让生活中留下重要的东西。” 很多情况下,她们都知道彼此要说什么,但还是会出于一种习惯将所思所想转化成能听见的话语。 白冉一笑,悄悄握住了爱人的手。 ** 开完培训会从礼堂走出时,还是阴天。窗子透进来的光线很微弱,以至于现在明明是正午,却要打开走廊内所有的电灯。 这次培训会的内容出乎意料。 卢箫听完政府人员的介绍后才发现,世州这次是真的把一切权力和责任都分摊到了村长身上。 村长可以管理分配村庄的土地。 村长可以分配国家补贴和赔偿金。 村长可以公开通告村民可能危害公众安全的行为。 最令人费解的政策是,村长可以像军警一样持有小型枪械。虽然世州规定的使用条件非常苛刻,但各州政府的监察频率不足以时刻确保他们遵守法规。 懒政。 卢箫合理怀疑,这些政策很大程度上是时振州想当然拍脑袋拍出来的。她已经想到了无数个以公谋私的方法,她相信其他人也一定都想到了。 尤其是参加培训会的人员构成,令她感到格外不安。 果然因职位权力不明显以及补贴金额少的缘故,不三不四的人竟占大多数,她很难想象,这些人该如何治理各个村庄。 村民把他们推到了自己的陷阱中。 卢箫隐隐觉得这种变革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暗暗发誓要当一个廉洁的村官。 生活总在重复着熟悉的无力感。 提着一袋子无用的纪念品,她走出了第一宾馆。 现在该去哪里呢? 卢箫记得,白冉说她中午会在酒店里睡会儿觉。昨晚刚到慕尼黑的时候,白冉兴奋得像个小孩子,非要看夜景看到凌晨。 于是,她决定先不回酒店打扰可能在熟睡的白冉,独自在外面吃午饭散散步再回去。 刚出宾馆,卢箫的眼神只是在旁侧停留了一瞬,却捕捉到了熟悉的身影。 心跳迅速加快。 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在原地停留了片刻。 真的是维克伦。 不过,从那肩章来看,现在应该叫他维克伦中校了。 昔日的老父亲维克伦,此刻正在和宾馆门口的一个警员谈话。近十年过去了,年近六十的他头发完全花白,多了不少老态。 是了,本次会议牵扯到来自欧洲大陆各处的上千人,需要从总局调不少警力,维克伦当然大概率出现在这附近。 但卢箫犹豫了片刻,终没有上前打招呼,甚至都没敢多停留一秒。她立刻迈开步子,向不知去哪的方向前进。 “等等!” 转头,她的目光和维克伦对上了。 那双的蓝色眼睛很亮很亮,虽因上了年纪的缘故浑浊了不少,但慈爱又沉着的眼神和当年一模一样。 年迈的维克伦小跑过来,脸上的褶子绽开了欣喜。 “卢箫,真不敢相信是你。” 矛盾的感觉在心头萦绕。 卢箫并不想看到所珍视之人老去的样子,也不想进行物是人非的感叹,但她别无选择,只能迎了上去。 维克伦亲热地站到她面前,每寸面部肌肉都因激动在抖。他仍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一直没联系过我们,要不是报纸上没报道过你的死讯,我们都以为你战死他乡了。你是卢箫吧?” 卢箫微笑着,并再次向对方的肩章瞥了一眼。 “是我,维克伦上尉。不过我现在该叫您中校了。” 虽然现在是阴天,但维克伦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温暖了空气。他的长长的胡子也泛了白,更添了几分慈爱。 “唐曼霖入狱后,我就接手了总局。不过若你还在,恐怕总局局长的位子给你更合适。”维克伦用手背擦擦额角的汗。上了年纪的人都容易出汗,但凡多那么一丁点活动量。 唐曼霖入狱了,根据其贪污的程度,估计没个五年放不出来。 这应是为她伤害过的所有女下属的复仇。 卢箫觉得自己应该感到畅快,可不知怎的,她甚至都想不起来那恶魔的脸。 “当然还是您合适。”卢箫冲维克伦笑笑。 “别谦虚,我和埃布尔都这么认为。” “你现在在哪个部门工作?行政管理部门吗?”维克伦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立刻否定了刚才的猜测。“不对,你没穿军服。你退伍了?” “是的。”卢箫并不想过多解释,于是直接用两个字回答了他。 这个答案显然惊到了维克伦。他低头沉思片刻,问:“要不要一块吃午饭?我请。” “那怎么好意思,不用了。” “走!”维克伦笑得很暖,不容拒绝。 于是,卢箫便和他一起去了曾最常去的那家餐馆。她没想到,都隔了十年了,那家泰餐馆竟然还开着,甚至连招牌上的“Thai”都一模一样。 两人一高一矮,顺着人行道向前走。虽然其中一人并没有穿军服,但他们正气凛然的步伐是一致的。 那家泰餐餐馆的菜单,甚至都是一模一样的。卢箫没想到,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维克伦还记得自己最喜欢吃芒果糯米饭。 点好菜后,维克伦开启了谈天模式。 “你出现在培训会附近,莫不是哪个村的委员会成员?” “西西里岛巴萨村的村长。”卢箫实话实说。 维克伦脸上的笑容绽开的幅度更大了。 “我就知道,你在哪里都会发光的。怎么不回柏林?” “我哥哥和妈妈都去世了。我在柏林没什么亲戚了,就想着找个气候宜人些的地方生活。巴勒莫的气候不错,四季如春,我也喜欢种葡萄。” 维克伦立刻低头。 “抱歉。” “没关系,她已经去世有几年了。” “那也不该提起这种伤心事。” “不伤心了,人终有一死。” 咖喱牛腩与冬阴功汤上了桌,卢箫在米饭上浇一勺咖喱,塞入口中。 “好吃。” 维克伦先是慈爱地看她吃了几口,才拿起刀叉。他看食物的眼神仿佛在说,他也很久没来过这家餐馆了。 卢箫听到了不少变化。 埃布尔少校去年退休了,回到了塞维利亚老家。 石川剑太在战时被调去了轻兵团,现在留军校当常驻教官去了。 图罗耶结婚后和媳妇定居到了莫斯科,申请调去了北边支局。 维克伦的嘴一开一合,一个个消息通过无比温柔的字眼飞向空中。 但卢箫宁愿这一生都听不到这些变化,这样警卫司最好的样子便能永远停留在错误的印象里。她向右转头,看向窗外的街景。 饭局即将结束,维克伦恋恋不舍地抬起手。 “要不要回总局看看?” 由于聋掉的左耳面对着他,卢箫并没听清楚他在问什么。她转过头来,抱歉道:“我没听清楚,请您再说一遍。” 然而维克伦刚想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便发现了不对劲。他警觉地皱起眉头,问:“你的听力怎么了?” 不愧同是警司,观察力很敏锐。 卢箫只能实话答:“我的左耳被炸聋了。”虽然她不想让这位老父亲担心,可她知道自己骗不了他。 维克伦一直维持在脸上的微笑终于消失了。 他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不过至少你四肢健全。” “是的。您别担心,我很乐观。”卢箫冲他微笑。 维克伦犹豫了片刻,再次重复了之前的问题。 “要不要一会儿回总局看看?” “不用了,我该回村子了。” “总局这批人确实换了又换,多了不少新面孔。” “能想象到。” 两人沉默了片刻。 卢箫抿抿嘴,对满脸期待的维克伦说:“我真的就不过去了。石川走了,约瑟夫也战死了,没什么回总局的必要了,我想。” 维克伦大惊,说话都开始结巴了:“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报纸。” 维克伦低下头,局促不安。 “你一定非常难过。” “还好,这是战争的家常便饭。我也好几次差点死在战场上,只是运气比较好。”卢箫的语气出奇的淡定,就好像在讲述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这是她如今对待一切创伤的习惯。 “但你们俩……感情那么深厚,一定很难过吧。” “我跟他真的只是普通朋友,维克伦中校。不过别担心,我现在已经找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了。她对我很好,每天和她在一起的时光都快乐得不能再快乐了。” “那就好。”维克伦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想继续问伴侣相关的事情,但一张无形的屏障挡在他们面前,他就终也没问。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十年的时光在谈话中也不过就寥寥几句话而已。 终于,维克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襟。再开口时,他的语气是悲伤的,是落寞的。 “那以后有机会,多来看看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距完结还有十章左右~曙光就在眼前! 第103章 往后卢箫再调出回忆,发觉过去的痕迹完全消失时,并不是拿到席子佑那封信的时候。 而是见到维克伦的时候。 倒不如说,她对过往的怀念消失了。 看到维克伦白得快成仙鹤的头发,听到昔日曾一起的同僚渐行渐远,她才会意识到,最好的样子永远停留在过去与现在不相连的时候。 有什么东西是过于与现在都美好如一的吗? 卢箫转头,看到扒在车窗边上的白冉。 她立刻知道了答案。 列车在欧洲大陆南部飞速奔驰,窗外的景色如电影般变幻。她们在慕尼黑城中心看了一场电影,知道了电影是怎么一回事,也觉得这世界的一切场景都像电影里的画面。 白冉注意到了爱人的视线,脸上立刻绽出笑容。她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颇有近期流行的时尚之风。 “卢村长,有我们巴萨村的发展蓝图了没有?” “我觉得,村子能保持现状就挺好。” “不打算改革什么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不放几把火?”白冉好奇地眨眨眼,语气嘲讽。“我相信你的同僚们一定信心满满地归了乡,一回村就改这改那的,好显示出自己新得的权威。” 卢箫思考了片刻,说:“我不需要任何权威,战争时期我当过太多次卑劣的人上人了。在动用权力的那一刻很爽,但之后的空虚便是无尽的折磨。” “卢村长真有觉悟,巴萨村拥有您是件幸事。”白冉拿起叉子,插进了面前的巧克力蛋糕。 “而且没有外部力量介入,任村庄慢慢发展,才是真正对人民好。过去几年动荡太多了,应该给大家喘口气。”卢箫仍在理性分析,不过眼神默默瞥到了白冉身前的蛋糕上。她对甜食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抵抗力。 “说得好,保不齐哪天天下又乱了。”白冉注意到了爱人眼神的闪烁,得意的笑勾上嘴角。 “你认为我们时代的动荡还没结束?” 白冉叉起一块蛋糕,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显然,她很讨厌巧克力的味道。 “难说。你怎么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我……就是喜欢。”卢箫声音突然变虚。她总觉得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喜欢吃甜食有点奇怪。 白冉耸耸肩,不容分说,立刻将那一大块巧克力蛋糕塞进了卢箫的嘴里。 卢箫的嘴立刻被幸福塞满。蛋糕渣溢出嘴角,她立刻拿起餐巾纸擦了擦。 “没什么好心虚的,你老得牙掉光了也会喜欢吃点心的。”白冉手撑着下巴,懒懒地点评道。 卢箫点点头,将口中的蛋糕完全咽下去,也学着她的样子,用一种慵懒的语气说话。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们模仿对方早就惟妙惟肖了。 “就跟再过十年,你也会天天对镜子臭美一样。” 两人相视而笑。 ** 卢箫知道所有以公谋私的方法,但正因如此,她才能避开一切有损于村民利益的决断。 白冉经常调侃她说,你知道一切杀人不眨眼的方法,却一个都没实践过,多可惜。 每听到这句话,卢箫就会白她一眼说,你经历过天下所有悲惨的事情,却依旧笑得这么开心,多奇怪。 然后,白冉便会笑得花枝乱颤。 整个2197年,卢箫在村内唯一做过的大动作便是,建立了巴萨村葡萄酒联合经销场。 因为全巴萨村都是靠葡萄和酿酒业为生,因此防止个别人家恶意竞争很有必要。而许多村民只是农民出身,并不懂什么经济规律和适当定价,总是被邻村的精明商户坑蒙拐骗,实际收益经常小于应有收益。 因为管理经销场需要花费不少精力,卢箫把曾精心打理过的那块种满葡萄的地租出去了。 她还没能看到地里的藤上结满葡萄的样子,不过,她并不感到遗憾。在那个八月,各家各户都开始集中采摘葡萄的时,卢箫觉得,每个人的葡萄都像是自己的藤上结出的。 卢箫带领全村人使用了统一的标签,打造了一个“巴萨传奇”的葡萄酒品牌。她专门请西西里著名设计师设计了酒瓶上的标签,上面的每个图形都用得很精妙,贴上去令整瓶葡萄酒都变高级了。 卢箫专门与码头和交通公司商量出了一条合作运输线,专门将村里产出品质最高的那一批红酒经由土耳其半岛运往内夫得沙漠北侧。中东地区的石油资源丰富,那里富人很多,更愿意开出好价格购买高档的葡萄酒。 自建立了联合经销场后,当年全村的收益上涨了140%。 村里的小别墅越盖越高,装修也越来越精美,到最后,白冉曾富丽堂皇到可笑的宫殿竟完美融入了整个村景。 “卢村长好。” “村长好。” “卢村长好。” 这是2197年末,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不知不觉中,卢箫走在村子里时,总会收到村民们充满敬意的问候。虽然如今的问候也是温暖而亲近的,但曾经的“小卢”“箫箫”确实不复存在了。 白冉的地位也在直线上升。 虽然人人都知道世州同性恋犯法,可人人的心目中,白冉都等同于“村长夫人”,他们对卢箫的敬意完美迁移到了白冉身上。 于是,女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羡慕白冉,因为她们总会不自觉地将卢箫和自己的丈夫作比较,然后看自己家的那位怎么都不顺眼。 许多村民们从邻村听说了村长的权力之大,可谁也未曾亲眼见证过这一点。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当年卢箫参加竞选是对巴萨村最大的恩赐。 卢箫不再是个农民了。 因为长期不下地,卢箫的脸颊白皙了不少,手上的茧也越来越薄。再加上她的皮肤一直很好,现今的模样甚至胜过白冉几分。 如今男人们看向卢箫的目光夹杂着不少爱慕,可就算他们都知道这位三十岁的女士是单身状态,也没人敢真的行动。毕竟,他们仍记得年初卢箫把艾萨克打趴到地上的场景。 西西里岛宛若一个世外桃源。作为一个离欧洲大陆尚有些许距离的小岛,走在巴萨村里,经常会有与世隔绝之感。 卢箫永远记得没有足够粮储时的绝望,但已不再害怕。她相信最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世界将只剩下阳风雨后的彩虹。 更何况在别墅地下一层,她们建了一间储藏室,里面满是罐头和脱水干粮。 白冉的安全感也与日俱增。 下雨时,她会随意踱到村里某片空地上,直接躺到地上睡一个下午。而她的鳞片已经很久没浮现出来过了。 曾经,她们都会做噩梦。 梦见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梦见拖着残缺四肢的年轻战士,梦见饿到抽搐的胃。 现在,她们很少做噩梦了。 为数不多梦见黑暗的夜晚,其中一个醒来时便会直接抱住另一个,用皮肤真切的触感消除梦境带来的冷汗。 两年前,战争结束了。 两年后,她们心里的战争也结束了。 ** 对于卢箫和白冉来说,97年发生的另一件大事,是凯瑟琳的改嫁。 白冉先前的判断是对的,凯瑟琳这样的女人确实离不了男人。仔细想想也可以理解,只有离不了男人的女人才容易被自己哥哥欺骗。 过去的一年半里,凯瑟琳一出门和邻居聊天,话题就总围绕着单亲生活的不易与村子里的帅小伙们。 更何况,凯瑟琳今年才22岁,甚至比当年遇见白冉的卢箫还要年轻。 每每想到这一点,卢箫就更替哥哥害臊了。这么想来,当年卢笙让凯瑟琳怀孕的时候,这女孩才17岁,正处于什么都不懂的年纪。 终于在某个雨夜,外出采野菜的凯瑟琳没有带伞,走进了村里公认的帅小伙马罗斯的家中避雨。这个金发蓝眼的美人很快便俘获了马罗斯的心,两人当即约定,于当年秋天的收获季结婚。 马罗斯表面上不计较凯瑟琳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但言行举止间总无意间透露出他其实是在意的。 于是,凯瑟琳便萌生出了把卢平给她两位姑姑抚养的念头。一来她能感受到小姑子们对卢平的宠爱,二来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甩掉拖油瓶。 反正平平会活得很好,她想。 听到这个消息时,白冉乐开了花。作为小孩子的头号喜爱者,她总嫌卢平待的时间太少,巴不得凯瑟琳把卢平送给她养。 而卢箫却有些不自在。虽说凯瑟琳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可她总觉得卢平离了亲生母亲会难过。 不过她能理解凯瑟琳,也包容凯瑟琳的选择。生下卢平时她才不过18岁,根本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既然如此,凯瑟琳就没有早早被孩子绑住一生的道理,母爱更不应该成为绑架的理由。 最重要的一点是,卢平爽快答应了。平常她就经常拜访两位姑姑,喜欢和卢箫讨论数学,尤其喜欢和白冉聊天。白冉和她骄横的秉性很像,开玩笑的步调也几乎一致。 “妈妈,你还不如就让我住姑姑她们家呢。她们会很欢迎我的。”卢平的心里当然有些不快,但她知道妈妈的难处,便用无所谓的表情赞同了这个选择。 凯瑟琳摩挲着女儿的头,连连夸赞她懂事,并承诺一定会隔三岔五来看她的。 素来吵闹的卢平那天却很安静。她安静地点了点头,然后安静地抱了抱妈妈,最后安静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于是七月末,卢平带着她的全部行李住进了两位姑姑的家里。从那以后,她将是姑姑们的孩子。 作为一村之长,卢箫经常忙得晕头转向;那一年,卢平成为了赋闲在家的白冉的最好的陪伴。 白冉教卢平拉小提琴,教她识字,如对待大人版和她平等地谈话。 这个灰发灰眼的小家伙长得颇有卢箫的风范,只不过五官更加立体欧化一些;而她的性格却骄横自大又敏锐,颇有白冉年轻气盛时的样子。 这样一种奇怪的组合,给了白冉更多宠爱卢平的理由。 被两位姑姑的爱紧紧包围着,卢平渐渐不在乎妈妈抛弃自己的过往了。 而次年,凯瑟琳怀孕了。她终于怀上了合法丈夫的孩子,笑容一天比一天幸福,而对卢平的关心越来越少。 她丝毫不认为自己铁石心肠,因为她拥有一个很好的借口:卢箫和白冉。 有一天,老阿姨茱莉亚紧皱眉头,问:“你不要平平了吗?” “平平太聪明了,我养不好,还是我小姑子合适。都是一家人,她们和我抚养都是一样的。”凯瑟琳丝毫不害臊,说得理直气壮。“而且啊,平平可是个数学天才,和她卢箫姑姑一样,这姑侄俩有共同话题,不是很好吗?” 听到这样的答案,茱莉亚哑口无言。 这终究是别人的家事,她充其量只能和别人悄悄嚼嚼舌根罢了。虽然她仍觉得凯瑟琳太没有母爱了,可事实摆在那里,卢箫和白冉确实把卢平抚养的很好。 在卢箫包容的处事态度的影响下,巴萨村的村民们也越来越包容。当然,他们也早就不会道德绑架别人了。 村子的一头,凯瑟琳幸福地与她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幸福地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村子的另一头,白冉和卢平在偌大的家中玩着捉迷藏,面带疲色的卢箫看着她们发呆,欢声笑语包围了那座宫殿。 如果故事的结局需要分个三六九等的话,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 第104章 2198年初,世州所有乡村自治委员会都收到了一个指令;来自中央的,由时振州亲自拍板的指令。 种红薯? 看到那个指令的时候,卢箫以为在做梦没醒。她掐了手腕一把,发现通知上的那几行字确实是这个意思后,才确定这是真是发生的事情。 满心疑惑,她反复看了那张通知许久,也没明白突然让大面积种植红薯是为了什么。 虽然这是来自中央政府的硬性要求,但她还是决定先观望一下,看看形势,再决定要不要遵守,以及如何遵守。毕竟这个命令实在太突然,也太诡异了。 还有观望的余地。 卢箫看日历盘算着日期,发现离播种季还有一个月。 那一个月内,“种红薯”这三个诡异的字眼像梦魇一样萦绕在卢箫心头,她总隐隐觉得,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好,倒不会崩溃,但也会为此感到不安。 而收到通知后的一个月内,卢箫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世州评论报》开始刊登各种鼓吹红薯的文章,某一期的大封面,甚至还是时振州拿着一颗红薯微笑的照片。 紧接着,一篇官方撰写的文章《论时振州指导的农业方针》横空出世。 读完这些新闻报道后,卢箫立刻明白了时振州打的算盘。 他想把手伸到农业领域,而种红薯便是他第一个改革的方向。他认为全球即将陷入农业危机,于是便建议所有土地都开始种植红薯这种作物,以对抗即将到来的危机。 至于他为什么选择了红薯,鬼才知道。说不定是他去华州地区视察时被某个农民忽悠了,又说不定是他尝到了五星级厨师美味的特制红薯泥。 或许有人想过反对他的一意孤行,可就是没人能阻止他。 这是世州体制的问题。 于是,各层级官员只能自我洗脑,同时给民众洗脑,尽可能证明时振州是对的。 【红薯能降脂、增强体质、保护血管,同时也能给予人最佳饱腹感。】 【红薯是一种高产而适应性强的粮食作物,单亩土地能够产生的效益位列所有农作物之首。】 【红薯极易种植,且产量喜人,在特定条件下甚至可以达到亩产千万斤。】 所有媒体的舆论引导,都在往红薯的益处上引导,其中不乏夸大的成分。 时振州是个危险的人。 当年那群蛇人看他看得很准确,卢箫想。每当收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政策时,她都会很阴暗地想,如果当年蛇人把时振州炸死了,恐怕这个世界会美好很多。 按照世州体制内的一贯习惯,上面说种红薯,下面就必须要种红薯。 没有商量的余地。 尤其是三月中旬,农业督导前来视察,整个视察过程重复了不下三遍新的指导方针,同时划出了几十块必须种植红薯的农田。 督导说,如果今年中期检查发现村子没有完成上级的任务的话,整个村子将会收到额外的治理罚金。 卢箫问,政府是否考虑了各村情况不同,基础产业不同的问题。 督导说,别担心,经我们判断,西西里岛的土地很适合种植红薯,来年一定会大丰收的。 卢箫只能答应。 后来回想起来,督导来的那天阳光实在过分明媚。三月的西西里岛气温已经向宜人发展了,村民又在联合经销社的带领下富裕了不少,才给了上面那样的错觉。 那就种吧。 卢箫的手指穿过松散的火山岩土,重重叹了口气。 ** 三月底,眼看离必须种植红薯的时间越来越近,卢箫万不得已,只能去勘察村内的土地情况。 或许种红薯并不是件坏事,她仍心存侥幸。 于是那天,卢箫带着工具,走到村里的某片农田上。她打算摸清楚村子里的土地情况,以产出向种红薯的方向调整的方案。 “村长好!”农田的主人,一个年轻小伙子冲她打了个招呼。 “你好。”卢箫掏出工具,开始测定土质的一系列数据。 测着测着,她的心凉了。 大概是降雨加临海的缘故,今年土壤的ph格外高,甚至到达了弱碱性。而因为多雨的缘故,通常松散的岩土结了块,如果把地里现有的作物铲了重新种植,风险很高。 而红薯喜酸,喜疏松多孔的土壤,尤其是红薯的根部能伸到地下一米多处,那里的土壤情况未知,风险更大。 很明显,土豆更适合巴达村。西西里岛南部的一些村庄素来就有种植土豆的习惯,土壤适宜程度也有保障。 非要种红薯的话,需要花巨资买特定的酸性肥料,还要花成倍的时间耕地。村民肯定不愿意,就连她自己也不愿意,卢箫感觉此刻进退维谷。 前期投入本就够烦人的了,如果今年气候不给面子,很可能年末颗粒无收。 而最糟糕的一点是,无法预估明年的农业形势。 如果大部分地区都不适合种红薯却偏要种的话,全球的粮食都将涨价,部分地区还可能陷入饥荒。就算巴萨村幸免遇难,在世州统一后全球化的影响之下,也一定会受到波及。 某一瞬间,她眼前甚至闪过了当年在澳岛挨饿的场景。 土豆和红薯究竟区别在哪里?为什么一定要种红薯啊!你时振州红薯精转世啊! 卢箫懊恼地把工具往地上一扔。 “怎么了?”小伙子担心地上前,扶住她的胳膊。 距离播种季还有一周时间,卢箫决定先不公布这个坏消息。她挤出一个笑容,从土地上站了起来。 “没什么。” 那日调研完巴萨村的土地情况后,卢箫苦恼地回了家,往床上一躺就开始发愁。 西西里岛此前不种红薯果然是有原因的,因为最适合这里土质和气候的确实不适合红薯。 “怎么了?”刚哄完卢平睡觉的白冉走进房间。 “我讨厌红薯。” 白冉笑道:“但你喜欢芝士薯泥。” 若是往常,卢箫一定会笑出来,可今天的她只会皱眉头。 “别开玩笑了。时振州有70了吧?” “68。”白冉给出了一个确切的数字。 “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不让时飞鹏继位,他就这么不相信他儿子吗。”卢箫不悦地嘀咕着。 白冉轻轻笑了两声,进一步说明:“有传言说,时振州有老年痴呆的迹象了,但我无从求证。” “能做出这种决定的,大概率就是老年痴呆。”卢箫愤愤不平地一拍桌子。 白冉笑眯眯盯着她:“很危险的发言,不过在我这里是安全的。” 卢箫重重叹了口气,盯着天花板发呆片刻。发呆过后,她的神色重新理智。她知道发泄情绪是没用的。 “总得想个办法,反正我是不相信什么‘红薯神话’的。” 白冉依旧很轻松。 “你不是最擅长欺上瞒下了嘛。” “我可以承担这个风险,可村民们承担不起。” “我替你交罚金。” “不行。” 卢箫虽然嘴上仍在否认,但语气已然动摇了不少。 她想起了当年在班加罗尔遇到司愚的时候。 间谍发现了她,千钧一发之际,自己却偷偷保了这个全世州都在通缉的政犯。 她想起了当年在澳岛作战的时候。 上级要求前进,自己却坚持撤退,最终才保住了大部队的性命。 她想起了在研究所捕鸟的时候。 整个基地都是密闭管理,她却偷偷给外面发信号。 是啊,我最擅长欺上瞒下了,卢箫自嘲地想。抛掉体系的枷锁后,她瞬间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必须拯救巴萨村的农业。 ** 第二天,卢箫向全村宣布了2198年的种植方案。 这是今年来最重要的一次集会,全村所有人都聚集到了空地上,听他们敬爱的村长宣布要务。 一开始,所有村民都以为全部土地都要用来种红薯了,就像隔壁那几个村子一样;但后来,他们听到卢箫的决定后,个个都惊掉了下巴。 卢箫给出的方案如下:所有督导最容易注意到的地方,也就是农田离道路近的最近的一侧,种红薯;而在最外侧红薯的包围圈内,全部种土豆。 这种方案能让红薯实际种植面积压缩到9%以下。 村民们对于不用种没把握的红薯很欣慰,不过他们并不理解卢箫这么做的实质性理由。 其实原理很简单。 土豆和红薯都是根茎植物,地面上都是一片低矮的绿叶丛,虽然它们叶子的形状和质感有差别,但只要距离适当,足够混淆视听。 卢箫测算并确定出了一个距离,八米,也就是田地边框种红薯的范围。超过了八米,那些缺乏农业尝试的督导便会分辨不出土豆叶和红薯叶的区别。而她有信心,那些怕弄脏鞋子的官僚是不会亲自走到地里看叶子形状的。 红薯没有把握,土豆倒有把握。 卢箫提前向打岛南部的农民们打听好了,确认西西里岛的土质适合能种土豆,而且产量不低。不管怎么样,来年能不能赚钱不重要,巴萨村村民不挨饿才是基本目标。 推掉大批葡萄藤当然对巴萨村的酿酒业很伤,可现在大家能做的,也仅仅是减小损失罢了。 而卢箫确实在尽一切所能保护农田。 根据她的指导,所有督导没有明确指出的地方,都将保留原样。 那日督导来视察时,卢箫特意拿了一张全村的地图作标注;这样等年中督导再来时,发现部分土地保持了原样后,她便可以把这张地图拿出来作理论基础。 “请各位千万不要对村外的人宣扬我们今年的种植策略,必须绝对保密。”在宣布方案的那次大集会上,卢箫严肃地拿扩音器强调。“因为如果上级知道了我们没有全种红薯,会有一笔高达五十万州元的行政罚款。” 听到这个数额,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卢箫顿了顿,语气和神情都更加严峻:“最糟糕的是,要是中央政府知道了我们的作弊方法,来年有可能会要求要把仅剩的葡萄藤都拆掉,加倍种红薯。这都是有可能的。” 人群中再次涌出一阵伴随着吸冷气的惊呼。 老富翁穆勒情绪激动得直跺脚:“这就是他不学哲学的后果!世间万物都是普遍联系和不断发展的矛盾统一体,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必须要进行客观分析,懂得以运动的视角看矛盾呐……” 人们立刻绽出了惊异的表情,没想到,竟有人敢这么直戳了当地批评“他”。 “请注意您的言辞,”卢箫节制地垂下眼,“我们根本没有批判他的权利。” 全体村民都沉默了。 他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即便是村里最没文化的乡巴佬。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有了怨气,只是谁也不敢说而已。 “尤其是某些嘴碎的同志,一定要管好自己。这关乎到我们整个巴萨村的收成,以及明年是否能安心地吃饱饭。” 卢箫环视一圈,目光在某几个特定的人身上停留了一瞬,还是有些担心。 不过大部分人的表情已经宣告了,他们决定全心全意遵守这个约定。在所有人都充分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后,就连群体中最恶劣的无赖都可以信任。 这算是建立假想敌的民粹主义吗?卢箫曾在心里这样叩问自己。 …… 不,这是真的敌人——一个独断昏庸的统治者。 那一刻,卢箫突然想起了战时军方最常干的事情。带领大家喊口号,用激昂的自我暗示加深信念感。 于是她突然抬高音量,举起右拳,仿若在击打天空。 “为了巴萨村,我们团结起来!” 台下站在最前方的白冉立刻明白了爱人的意思,举起了手。她的绿眼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其中的敬佩满是爱意。 “团结起来!”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人群瞬间人声鼎沸,就连年过七十的老太太都颤巍巍地抬起了手。 “团结起来!团结起来!团结起来!” 那个因万里无云而倍显空旷的上午,响亮的口号回荡在村庄上空,久久不能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农业知识都是作者君瞎编的,别当真。当然,整个“种红薯”事件都别当真哈~ 写完这一章,现在满脑子都是红薯…… 第105章 那年,白冉40岁了。 卢箫再回过神来时,那张漂亮绝顶的脸爬上了更多皱纹。她想起在那格浦尔的时候,艾希莉娅也差不多四十岁,如今的妹妹只是拿走了姐姐的年龄而已。 4月14日那天早上,白冉如往常一样照着镜子。因为她头发的浅金色本就与白色相近,因此也看不太出来有没有长白头发。 她自言自语道:“一个停在了三十岁,一个停在了四十岁,只有我能活到五十岁。真奇怪。” 唯死者青春永驻。 卢箫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她们的年纪都上来了,从心态到行动都比以前成熟沉稳了不少。 白冉想到了什么,看向靠在床头统计全年销售额的爱人。 “曾经我觉得四十岁很可怕,但当真的到了这个年纪时,却觉得再平常不过。” “厄运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只能忍受。” “说得好。不过,过生日可不算厄运。”白冉撇撇嘴。 “这是正话反说,”卢箫轻轻微笑,“这不是你最爱干的事吗?” 卢箫放下手中的账本,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射入宽敞的卧室。今天又是一个晴天,蓝天白云看得人心情很舒畅。 “我先死了,你怎么办?”白冉突然问。 “继续过。” “这么冷淡?” 卢箫思考片刻,认真道:“我觉得咱俩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怎么可能。你比我小这么多,又不是蛇人。” “军队后遗症。”卢箫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念科普读物一般。“我总是咳嗽,大概肺有点毛病,以前在战场吸入太多粉尘了。当年训练强度太大,冬天我的关节经常会疼。我得过很严重的贫血,直到现在我的心脏都会时不时难受。” 两人看了彼此一会儿。 不知怎的,当她们谈起死亡的时候,反而会觉得这个世界万分亲切,比以往任何阳光明媚的时候都要亲切。 “不管怎样,生活都要继续。”她们不约而同地喃喃自语。 万物都会死,万物也都会生。 生甚至比死还可怕。 卢箫走到白冉背后,轻轻俯身抱住她。如果她们的身体能够融为一体就好了。 “我今天什么活儿都不干,就陪着你。” “我们带平平去阿维霓翁吧,我要教她宗教史。她简直比你还聪明,她可以提前学会不少东西。”白冉的声音突然富有激情。 卢箫吻住她的耳朵。 “好啊,走。” ** 2198年,全球涌现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红薯潮。 农业书的第一章一定讲的是红薯种植技术,歌颂红薯的军乐层出不穷,甚至还有导演拍了以红薯为主角的纪录片。 时振州对红薯的热爱只增不减。 在各类采访与发布会中,他总是有意无意提到红薯,极力夸赞全国人民齐心协力种红薯的场面。 卢箫隐隐明白了另一层原因。 或许他只是想举全国之力做一些事情,显示自己的权威罢了,而这件事情又不能假公济私得太明显。 当年,全球红薯的种植面积从97年的4980万公顷,直接涨到了98年的1.68亿公顷。很夸张的增长,倒不如说,过分夸张了。 尽管如此,很少有村子表现出不安的情绪。 大多数农民听惯了政府的指令,因此这次时振州让所有人种红薯,他们也全部照做。更何况,各媒体都在宣传红薯的好处,“红薯神话”深入进了每个容易被愚弄的农民的心里。 只有卢箫和她所领导的巴萨村除外。 从四月初播种后,她每星期都到不同人家的农田里查看情况;日常散步时,她也会留心长势有异的植株,及时提醒农田的主人;临近盛夏,她开始小心计算着督导来的日子。 除此之外,八月末,她号召各家各户在家中储备一定量的米面、罐头以及压缩饼干。在无法准确预估来年形势时,防备措施永远也不嫌多。 看着外圈的红薯和内田的土豆,卢箫握紧了双拳。 她希望自己是多虑了,希望年底全球的红薯最终都能顺利收获;可过往的一切经验都告诉了她,事情永远会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白冉说的没错,这是个操蛋的世界。 ** 七月中旬,政府果然派督导前来视察了。 卢箫千叮咛万嘱咐,让能不出来的人都别出家门。 她安排了一些可以信任的、临场不慌的村民们,让他们守在自己的田边浇水。浇水时要用喷洒设备,大量细密的水珠浮在天边,能进一步掩盖内侧土豆叶子的形状。 “督导来了之后,你们就夸红薯,一定要面带笑容。别紧张,他看不出来的,那帮农业部门的根本就不是农民出身。”督导到来之前,卢箫还不忘给大伙吃了一颗定心丸。 村民们立刻放松不少。 他们一直很信任卢村长。 这次的督导还是上次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头发喷满了摩丝,在日光下油光光的。他抱着一个牛皮公文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 卢箫微笑迎了上去,身后跟着昔日的流氓村霸、如今的委员会治保主任艾萨克。 “欢迎您莅临巴萨村视察。” “欢迎领导,欢迎欢迎。”经过一年公职的历炼,艾萨克身上的流氓气褪去了不少,不过总体来说还是那副油嘴滑舌的模样。 督导瞥了两人一眼,装腔作势地咳嗽一声。 “相比于说废话,我更喜欢干实业。快带我去1号地,看看你们的成果。” “是。”卢箫立刻向1号地的方向走去。 如提前安排好的那样,1号地的农户正手持洒水器,向红薯玉米混合的农田中喷水。 督导走到农田边,蹲下,手指穿过红薯叶之间的缝隙。他的眼神瞥向了正在灌溉的农户。 “一切都好?” 农户立刻冲他咧嘴一笑:“一切都好。我们这儿土质好,种什么都行。”非常自然的答话。 “不错,”督导点点头,“时总元帅的决策果然英明。” 卢箫暗暗松了口气,带领督导沿村里的大路前进。 4号田的农户也在洒水。漫天水珠在阳光下拼出一道隐隐的彩虹,吸引了督导的目光。 “大家真勤奋啊。”督导没有丝毫怀疑,只是感叹了一句。这很合理,毕竟他的智商与胆量都远在卢箫之下。 艾萨克立刻点头哈腰道:“去年,我们巴萨村的葡萄产量可是西西里第一,我们这儿的农民绝对勤快。” 督导傲慢地笑了两声。 “那希望你们今年的红薯产量也能第一。” “那肯定没问题。”卢箫陪笑着。 三人向前走着。 视察基本结束了,卢箫沉着冷静地应对提出的任何疑问,艾萨克时不时拍个马屁,督导全程心情都很舒畅。 “如果所有村子都像你们这样就好了。”督导连连夸赞。 突然,一片高高的农作物挡在了右侧。三人不得已停下,因为打头的督导停下了。 卢箫心里一紧,果然还是走到了这里。 他们站到了一大片葡萄藤前。 看着架子上一串串青绿的小果子,督导立刻皱起了眉头。 “怎么种了这么多……这是什么?” 身为农业部督导,他竟然不认识葡萄藤,这也和卢箫的预想一样,所以他们才能那么顺利地蒙混过关。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和底层民众脱节。 “葡萄。”艾萨克小声回答,因为他知道,他们不能不回答。 督导立刻火气上涌,之前的微笑与称赞立刻消失不见。他转向卢箫,恶狠狠质问道:“葡萄?这么大片地,你们用来种葡萄?” “这是去年的,我们没铲,今年就继续种了。”卢箫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不铲?” 卢箫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从随身携带的挎包中掏出了留有记号的地图。地图上,每个标注都很详细。 “因为您上次没让铲这块地。” 督导看了那地图一眼,想起了三月那次的指点江山,脸瞬间青一阵白一阵。 他张了张嘴,又闭了闭嘴,最后再张嘴:“你在质疑我?”因自觉理亏,他只能迁怒于别人。 卢箫微微鞠了一躬。 “不,正因为我们百分百听您的话,所以我才严格记录下来的需要种红薯的地。剩下的地没有您的明确指示,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就保持了原样。” 百分百听话。 不敢轻举妄动。 这两个用词撞在了督导的心尖上,再加上说话的是个容貌姣好的女人,他的神色立刻就没那么尴尬了。 督导盯着面前人片刻,语气软了些许:“你们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力。” “我们怎么能比得上您,我们不敢有判断力啊。”卢箫作出了带点无助的神情。 “那你们来年应多多锻炼,培养自己的判断力。” “是。”卢箫和艾萨克异口同声。 督导思考片刻,眯起眼看向卢箫:“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让你们铲掉葡萄种红薯也不太现实了,是不是?” 语气意味深长。 卢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挎包中掏出了另一件提前准备好的东西。长期在军队服务过,所有潜规则她都知道得很清楚。 “一点小心意,请您笑纳。”卢箫将手中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里面装了整整八千州元。 一旁的艾萨克愣住了,他可没想到村长还留了这一手,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督导立刻推开那个信封:“把我当什么人了。” “这也算我们的赔礼,为我们没有判断力而道歉,您可一定要收下。”卢箫坚持把信封往督导手里塞。 督导本就是假意推脱,再加上卢箫这一套话术行云流水,他便收下了。 “那今年就这样了,你们好好干。” “是!”卢箫和艾萨克立刻答应。 在一个既可以太平也可以不太平的七月,中期视察就这样平安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一天两更,今年完结给大家当跨年礼物(比心) 第106章 卢箫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嫂子望月绫子一直没有改嫁的心思。对于头脑简单的嫂子,她总会下意识感到不安。 其实,她对于嫂子改嫁没有任何意见,也不会担心卢安。绫子虽然头脑简单且过分执著,但她对儿子一直很好。 自从凯瑟琳搬出去后,绫子就一个人带卢安生活。因为有卢箫和白冉提供经济上的支持,她活得倒不辛苦,只是外人看来会觉得很寂寞。 于是,在相对悠闲的某天,卢箫上门拜访了嫂子和小侄子。这天刚好是周三,卢安正在家读书做作业。 卢箫把手中的水果和熟食递过去,走进了那个空旷却温暖的小家。 卢安特意放下了手中的作业,从小屋走了出来。看到卢箫后,他开心地迎了上来。 “姑姑好!” 卢箫摘下遮阳帽,挂到了沙发旁的衣帽架上。 “最近刚上初中,能适应吗?” “同学们都很好,我交了很多新朋友。”卢安答。 卢箫盯着侄子的脸看了一会儿,眨眨眼:“挺好的吗?那我怎么觉得你愁眉苦脸的?” 卢箫垂下头,声音低了些:“我正在写作文,没有思路。” 绫子尴尬地笑笑:“他就喜欢摆弄这些文字。”说罢,将刚泡好的茶递了过去。 卢箫坐到沙发上,接过嫂子泡的茶,抿一口。 “什么题目?” 卢安看了一眼妈妈,然后心虚地看向姑姑:“《时总元帅在身边》。” 卢箫差点一口水呛死。脱离军队太久,她已经忘了世州的个人崇拜多可怕了。最可怕的是,这种风气从学校渗透到了社会。 “这个题目确实……不太好写。” 旁边的绫子一听这个题目,立刻拍起了手:“这个题目好啊!没有时总元帅,就没有我们伟大的世州,我们要懂得感恩。”很显然,她对这个题目很是喜爱。 “可是他不在我身边,我从来没见过他。”卢安明白妈妈的话,却仍然思路卡壳。 “啊呀,确实,但你听过他的事迹嘛。”绫子拍拍儿子的脑袋。 卢箫微微一笑,提醒道:“这不是有现成的素材吗?” “什么?”卢安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一直很崇拜自己的姑姑,姑姑说什么他都会很激动。 “写写你妈妈。”卢箫似笑非笑地瞥一眼嫂子,声音变得轻快了起来。“你妈妈多热爱时总元帅,她总想你讲述他的事迹,对你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她将‘伟大的时总元帅’带进了你们家。” 作为曾经的军人,卢箫在部队里写过不少类似的汇报,也看过不少,这种八股文对她来说信手拈来。 “对啊,谢谢姑姑!我现在知道怎么写了。”卢安立刻拍手称妙。 卢箫挑了挑眉。 姑侄俩对视时,眼里隐含的笑意是同一意味。 一旁的绫子则昂起了脑袋,一脸自豪。 “啊这个嘛,说明我教育得好。” “那我先去写作业了。”卢安边说着,脚步边偷偷向屋门的方向挪。 卢箫微笑地点点头。 “去吧。” 看小侄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屋门背后,且屋门轻轻关上之后,卢箫这才开始跟嫂子进入严肃的话题。 “你最近感觉寂寞不?” “安安上学的时候,确实会。不过不打紧,我和布鲁诺他们家谈得来,每周二和周五下午,我们都在布鲁诺太太家聚会喝下午茶,还挺有意思的。”绫子微笑着。 “那也只有两个下午。另外三天还是会寂寞的吧?” “家务活儿怎么也干不完,我还要赶集卖毛线,挺充实的,你们别担心。” 看着嫂子的表情,卢箫觉得她是真心的。更何况以嫂子的智慧,是很难想出任何谎言的。 卢箫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有没有想过像凯瑟琳一样,找个好人家嫁了?” 绫子立刻厌恶地皱起眉头:“什么,你让我背叛笙?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哥哥?” 卢箫好声好气地解释道:“这不算背叛,他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对他也仁至义尽了。生活总得继续。” 绫子的眉头稍稍软化了一点。 她叹了口气,挤出一个沧桑的笑容:“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不能改嫁。我的心早就给你哥哥了,不想再看到其他男人了。” 卢箫愣住了,她从没在嫂子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被出乎意料的回答抓住,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心里确实泛起了一丝别样的酸楚。 “我爱你哥哥,现在也是。”见小姑子半天没有回应,绫子补充了一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万分温柔,就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过去。 两人安静了十秒钟。 “那也挺好。哥哥能有你这样的爱人,是他的福气。”卢箫突然有些羞愧。这是她头一次面对嫂子时感到羞愧。 绫子的微笑很自豪。 正如她谈起自己对安安的爱国教育时的那样。 回家路上,卢箫回想着今日的对话。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在她的心里蔓延,似墨水葡萄缠住了岩石,温软却粗糙。 嫂子一直很专一,对哥哥是如此,对她所信仰的时振州也是如此,就连以前总用同一种针法织毛衣都是如此。 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好地品质呢? 尽可以批判她,却不能嘲笑她。 然而,总有一股不安的情绪萦绕在心头,因为那实在是一种过分的偏执。 如果她的信仰崩塌了,那会怎么样呢? 卢箫找不到答案。 ** 九月,卢平第一次上小学。 清晨一起来,卢箫开始为侄女准备早饭,整理书包;白冉则把平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为她编头发,解答这个好奇的小女孩对小学的一切问题。 白冉细长的手指拈起那灰色的柔软发丝,将它们编成整齐的麻花辫。平常卢平一般都散着头发,但世州的学校要求长发必须扎起,她们便只能照做。 卢平尖声尖气地哼着歌,肩膀一直在晃。她五音不全也完美遗传了卢箫这边的家族基因。 白冉看着镜子,怕散漫惯了的女孩儿对不满意,便说:“古代的公主都要编头发,你今天就是个小公主。第一次上小学的公主。” 卢平抬起眼睛,如立在世界之巅一般回应道:“放心吧,我一定会成为班里最有人气的女孩!我梳麻花辫漂亮极了!” 她知道姑姑在担心,便想让姑姑别那么担心。 白冉的嘴角不住上扬。 这时,卢箫提着书包走进了房间。 “今天上课的时候,你要对同学多包容些。不是每个人六岁就会三位数乘法的。” “知道啦,”卢平看向白冉,“我从来没嘲笑过别人,对吧?” “我倒是没听到过。”白冉紧了紧那两条长长的麻花辫。 卢平骄傲地看向卢箫,拍拍胸脯:“姑姑你放心吧,今天我一定是全巴勒莫最乖的小孩!” “好,我放心。”卢箫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天刚蒙蒙亮,卢箫和白冉便带平平赶到了通往巴勒莫城镇的大巴车站。她们将在这里坐车,将卢平送往市里的巴勒莫中心小学。 其实,卢箫和白冉本可以省些事,让平平直接上巴勒莫第一小学的。当她们思考再三,还是决定送卢平去市里小学。 因为,卢平是个数学天才。她们都认为,巴萨村的师资力量不行,卢平很可能什么都学不到;而巴勒莫的老师们都上完了大学,知识基础比较牢靠。 等车的时候,白冉悄悄捏了一下卢箫的胳膊。 “我们该买辆车了吧?” “等今年收获季结束了,我就去城里看看。” “那个牌子叫什么来着,德区制造的那个,奔驰?” “对,奔驰。” “买一辆奔驰。奔驰才能配得上我们的小公主。” 白冉摸摸卢平的头,卢平哼哼一笑。 大巴车上的村民们都是熟面孔,尤其是对于当了村长的卢箫来说。 “村长好。” “卢村长好!” “白女士你好。” 他们礼貌地向两人问好,卢箫和白冉也礼貌地回应车上的各位。 大巴的第四排坐着去巴勒莫第二小学上班的达芬奇老师。他笑盈盈地问两人:“你们带平平上学去?” “对。”卢箫点点头。 “哪个小学?” “巴勒莫中心小学。” 要不是达芬奇没有留胡子,他现在一定会捋胡子的。 “真不错,我有在中心小学教课的同志,他们都是名牌大学毕业,平平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的。” 卢箫认可他的话:“是的。” “从今天起,你就是小学生了。”达芬奇慈爱地对卢平说。 卢平像个小大人一样点了点头,说:“谢谢。不过小学生没什么了不起了,之后我还要当中学生,当大学生呢!” 一车的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都觉得这小孩说话挺逗。 卢平则若无其事地坐到座位上,看向车窗外的风景,一脸沉思。 ** 然而一周过后,卢平便嚷嚷着要跳级。 某日白冉接她回来时,卢平怎么着都高兴不起来,发了一路牢骚。她拽着白冉的手又气又闹,直到白冉给她在蛋糕店买了两个栗子蛋糕后,她才平静下来。卢平这一点也和卢箫颇为相似,都酷爱甜食。 她们坐在蛋糕店里,白冉面带微笑着听卢平唠叨,丝毫也不烦。谁也不会想到,那是一个曾经动不动就生气的女人。 卢平边嚼着栗子蛋糕,边冲白冉抱怨道:“你们敢相信吗?数学课他们竟然才学了十以内加减法。我受不了了!” “十以内加减法?那不是你两岁就会的吗?”白冉眨眨眼。 卢平连连点头:“对啊,所以我很无聊!” 真是个可爱孩子。 白冉尽力收敛笑容,语重心长地说:“可是你现在的数学水平已经到了五年级,你只有跳到五年级才不会觉得无聊。五年级的孩子比你大那么多,你没办法和他们做朋友的。” “我可以的,他们一定会喜欢我的。”卢平对此不以为然。 “他们都11岁了,你才6岁。” 卢平小眉头一皱,丝毫不信服地反驳道:“才差5岁而已。你和我姑姑差了8岁呢。” 白冉这次终于没崩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笑得直捶桌子,引得经过的人频频回头。 卢平不开心了,小嘴一撅:“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白冉抹抹笑出来的眼泪。 “对,对。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想的话,我和你姑姑的的年龄比是40:32,他们和你的年龄想比呢?” 卢平愣了一下,沉思片刻,恍然大悟:“你们的比例是1.25,我们的比例是1.83,实际上我们的年龄差更大。” “对吧?”白冉微笑。 卢平低下了头,拿起另一块栗子蛋糕,自言自语:“真的就没办法了吗……” 看着小公主失落的表情,白冉挑了挑眉。她看向窗外,思索对策。 “我想想……大城市有少年班,比如巴黎。你可以先上三年级,等过两年就把你送到少年班去,如何?” “少年班?”卢平抬起了头,灰眼珠满是疑惑。 “就是天才儿童的班级,全是向你一样聪明的孩子。如果表现得好,13岁就可以上大学了。” “13岁就上大学?”显然,卢平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 白冉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嗯,然后你就可以学微积分了。” “然后我就可以像姑姑一样厉害了?”卢平更加兴奋了。 白冉顿了顿。她想起了九年前的某个夜晚,想起了那个猴子与桃子的故事,内心一阵暖流涌过。 那双绿眼迎向赤红的斜阳,闪着世上最温暖的光芒。 “你会比她还要厉害。” 第107章 2198年10月起,各地逐渐步入红薯收获季。 时振州的红薯美梦终于跑到了最后的阶段,各地区的官员都想借此机会好好表现一番,都在卯足劲督促农户们报产量。 果然如预想的那样,西西里岛的土质并不适合种红薯。外侧的红薯结出的果实都小到离谱,卢箫根据已有数据估算了一下,若全部都种上红薯,亩产可能还不到800斤。 卢箫还悄悄差人打听了一下邻村的收成。她并不是想看热闹或幸灾乐祸,只是想确认一下自己的判断。 毫不意外,西西里这边的红薯产量全部少得可怜,根本撑不过明年一年的消耗量。如果不依赖进口,是铁定要挨饿的。 相比之下,土豆的平均亩产达到了3800斤。或许不算太高,但对于临时改种的巴萨村来讲已然算个傲人的成绩。 虽然今年没有熟悉的葡萄,但看到如此喜人的收获时,村民们笑开了花。他们将一颗颗裹满泥土的土豆放在手里摩挲,鼻尖轻嗅那独特的芬香,纷纷提着礼物上门向村长道喜。 卢箫当然不会收下村民的任何礼物,她只觉得自己做了该做的事。装满粮仓的安全感比什么都重要。 再加上有部分土地的葡萄藤没推掉,旧的酿酒厂也不会浪费。 土豆,葡萄。 既有吃的,又有喝的,来年的生活不会太坏。 卢箫放心了不少。 她算了一下,不管明年形势如何,坐拥这么一大批土豆,每个巴萨村的村民都能吃饱肚子。 如今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向农业部门汇报产量情况。 不过根据抽签结果,巴萨村并不在督导随机检查的范围内,卢箫松了口气。这样看来,只要编一个合理的数字,然后把现有的红薯全部进贡给中央当税就行。 然而。 看到报纸上的报道时,卢箫觉得大事不妙。不是因为报道了什么产量骤减的惨状,而是因为满篇都是大丰收的喜悦。 亩产千万斤? 那几个黑色的字晃得刺眼。 即便是种惯了红薯的华州地区,都绝不可能达到这个产量,这一定是各级官员层层谎报的结果。 过分夸张的数据,让滑稽之感冲到了顶峰。 【时振州总元帅英明的决定,促成了今年红薯大丰收的局面。形势稳中向好,红薯种植成效明显。 来年,我们将继续沿着时总元帅的指示,进一步完善红薯种植及加工产业链,专注于红薯产能提升工程,扩大红薯轮作规模。 与此同时,其它蔬菜的种植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花生、橄榄等油料作物呈稳产态。】 读完上面这段文字,明明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卢箫却感觉脊背出了不少汗。 ** 十一月底,再次在《世州评论报》上找到了类似的屁话时,卢箫无奈地将报纸拍在桌子上。 “怎么了?”趴在床上看书的白冉抬起了头。 “这上面说,奥伦堡红薯亩产9700斤。” “这不是很正常嘛?”白冉不以为然。 “亩产一万斤,正常?”卢箫皱起眉头,不可理喻地看着爱人。“在西伯利亚那鬼地方,千斤都不正常,还万斤。” 白冉轻轻笑了两声:“不,我是说这个报道非常正常,大家都很擅长欺上瞒下。” 卢箫抽出书架最左侧的一个皮质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出神。 过了片刻,她抽出墨水笔,在右下角的一处空白写上“9700”这个数字。笔快要没水了,但她并不在乎,只是一动不动地思考着。 白冉仍趴在床上,薄薄的绸缎睡衣静静地贴在她后背的曲线上。她歪头盯着认真思考的爱人,好奇地眨眨眼,浅金色的睫毛上下扑闪片刻。 “你打算怎么办?” 卢箫转过头来,抿了抿嘴,却没有说话。 她早就知道肯定需要谎报红薯产量,因为全村根本没有那么多红薯。为防止出现意外,她先留时间观望了欧洲大陆附近的产量汇报,再决定巴萨村的上报数量。 没有人想随波逐流,但到了关键时刻,人人都不得已而随波逐流。 欺上瞒下也是同理。 卢箫盯着爱人看了一会儿,说出了她迫不得已的决定。无论过去多少年,那双灰色眼眸中透露出来的气质仍一模一样。 “说一个不那么离谱的谎话。” 白冉微笑了起来。 “我无脑拥护你的一切决定。” “请不要这样,我又不是时振州。”卢箫无奈扶额,还在为红薯之事心烦意乱。 不过,来自爱人的下一句话打消了所有不安。 “但你是我的信仰。” ** 两天之后,卢箫最终上报的数字是3800斤每亩。这是巴萨村今年土豆的产量,很合理,合理到在一堆谎言中格格不入。 很滑稽。 即便是这样一个中规中矩的产量,卢箫仍受到了农业督导的批评。 “那个小卢啊,你们确定没有称错?”在某通电话中,督导先是旁敲侧击了一下。 卢箫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她不打算更改上报的数量。她知道一旦泡沫破裂东窗事发,虚假的数字便会成倍反噬回来。 “没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督导干咳两声。 “你读报纸吧?委员会干部可不能不心怀国家大事。” “读。” “那别的村都亩产千万斤,你们村怎么回事啊?”督导有些急了。 卢箫沉着冷静地应答:“我们以前种的都是葡萄,今年突然改种红薯,还没找到诀窍。” “你们!……唉,行吧。” 挂电话前,像是泄愤一般,农业部督导再次重复了一遍他的不满。 “你们太令我失望了。” “对不起,来年我们一定好好干。”卢箫的语气听起来很诚恳,至少。 “知道就好。” 嘟嘟嘟。 电话那一头彻底寂静。 卢箫挂掉电话,重重靠到了办公室座椅的靠背,有些发愣地看向天花板。 这间委员会办公的小别墅,也拜去年酿酒业的成功所赐,是由全村富起来的、心怀感激的村民捐出一栋小楼。全村人都很爱他们的卢村长,因此当时筹款的时候没有任何障碍,每个人都像多贡献一点。 谁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巴萨村酿酒业的辉煌仅仅只持续了一年。 卢箫倍感遗憾,也想起了多年以来未曾想起的无力感。 跟强权相比,个人什么都不是,甚至一个村庄一个州府也什么都不是;时振州说晴天就晴天,说雨天就雨天。 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吧? 我不需要任何荣誉,她想,我只想当一个平平无奇的村官,然后平平无奇地埋入这里的火山岩土。 如果现在仍留在军队,会在哪里? 她不喜欢假设事情,但她不得不假设一些事情,以更好地看清现在。 或许已经成为了中校,代替维克伦接手了警卫司总局;或许被命令留在了研究所,工资会高到离谱,却三天都无法和同事们说一句话。 但无论怎样,我都无法长期和白冉生活在一起,卢箫想。 说不定还会被别有用心的人举报作风有问题,然后像伊温一样被流放到不知名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她越来越明白了“平凡是最好的庇佑”。 从第一次在军校进修役收到白眼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了;但现今,她明白得越来越深刻。 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足够了。 卢箫合上笔记本,再次拿起了电话听筒。 她要通知艾萨克备好三箱贴有“巴萨传奇”标签的顶级葡萄酒,隔日悄悄送给督导。 这是和平的重要前提。 这是属于政治嗅觉高超之人的敏锐。 ** 世州军政一体国走入了2199年。 全球带着它的红薯,巴萨村带着它的土豆。 当南北半球合成了一个国家后,跨年便会变得分外古怪。 一半人过着冬天,另一半人却处于最炎热的盛夏之中;一半人已经将红薯尽数收进仓库里,另一半人却仍在等待这种根茎植物的成熟。 此时南北半球唯一的共同点,恐怕就是红薯了。红薯作为纽带,将它们古怪地连结了起来。 所有人觉得这个年份不同寻常,可谁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同寻常。 新的一年,卢箫仍沿用了上一年的农业策略。 土豆为主,红薯为辅;土豆用来保证全村人的口粮,红薯用来应付督导以及当税交给中央。 去年的块茎形成期,经她千叮咛万嘱咐,全村人都留下了一批土豆种子。她知道在全球种红薯的热潮下,稀少的土豆种子只能自给自足。 仅存的葡萄藤要不要拆掉,像督导指示的那样,也种上土豆和红薯?卢箫站在村头眺望全村的农田时,陷入了为难。 曾经以葡萄闻名的巴勒莫,如今只剩下低矮的根茎作物。她怎么也不想让最后一丝属于西西里的痕迹消失。 于是那天晚上,卢箫谈起了这件事情。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养成了万事都要和爱人讨论一番再下决定的习惯。她信任白冉的阅历,也喜爱白冉的思维方式。 白冉刚刚接卢平回家,将大衣挂到衣架上,拍拍身上的寒气。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适应了纬度较高地区的冬天了。 “当然要种葡萄,不然来年没酒喝了。” “但是我答应过督导,今年就不好含糊过去了。” “水果的价格已经起来了,如果不种葡萄的话,明年村民会因牙龈出血食欲不振的。”白冉眼珠一转,调皮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作为一个酒鬼,还是更关心明年有没有葡萄酒喝。” 卢箫认可她的话。她也知道水果蔬菜缺乏的后果,只是不知道这次该怎么瞒天过海。 “是这个理。不光是葡萄,其它蔬菜我们也该多种些。” 卢平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也小跑过来插嘴了:“今年不种葡萄了吗?” 她一直就是个小大人,很喜欢参与大人见间的对话。 看到小公主跑过来,白冉立刻微笑了起来。她在看到小孩子的时候,总会无意识间开始微笑。 “种,你姑姑会保住我们的葡萄的。”白冉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向爱人。 这下,压力完美转移到了卢箫身上。在今年上报产量不是很高的情况下,督导很可能会视察得更加频繁。 “真的吗?姑姑,你真的会保护我们的吗?” “我会的,”卢箫攥紧拳头,“我会据理力争的。” 白冉挑挑眉:“如果不成功?”她认为督导只是个无脑的傀儡,根本不会通情达理。 卢箫也不认为督导会通融,但她已做好了面对一切后果的准备。 “那就先斩后奏。我相信‘红薯泡沫’下半年就会破裂,世州体量这么大,到时候时振州会认识到他的错误的。” 白冉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她把旁边的卢平也都笑了,虽然才六岁的卢平并不知道亲爱的白冉姑姑在笑什么。 “怎么了?”卢箫警觉了起来。 白冉冷笑道:“时振州认识到错误?他可不能承认自己错了,我们都了解他。” “他必须承认自己错了,不然接下来几年就是大范围饥荒了。” “没错,但他不会。”白冉继续冷笑着。 “你是说……”卢箫明白爱人的意思,她们的默契之间没有任何屏障。她也曾想过这种可能,可总也不敢相信。 “今年会发生什么变化还不一定呢。” 这时,对于大人间的政治话题一直很疑惑的卢平,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举起小小的手,像上课回答问题一样喊了起来。 “老师说过,犯错了就必须即使承认,不然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两个大人同时愣了一下。 直觉告诉他们,这个六岁的小女孩是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可事实上,这句话又过分契合了此刻的谈话内容。 白冉转过头来,温柔地看着卢平:“什么后果呢?” 卢平眨眨眼,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 “不然他会继续犯错,直到把他自己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4 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真巧,小卢和大白也走入了2199年呢~ 第108章 时振州是个战争疯子,却是个农业傻子,更是个经济莽子。 在第一袋大米从5州元涨到50州元时,卢箫就知道了,拜时振州的红薯所赐,全球范围内的粮食紧缺出现了。 当然,巴萨村是不怕的。 头年的酿酒厂为他们带来了不少财富,他们存储了一年根本吃不完的土豆,再加上未推掉的葡萄藤产出了成吨的葡萄酒,村民们将今年过成了以往的任何一年。 唯一稳定相对稳定价格的是红薯;可村村都种红薯,村村都不需要红薯。 如今的市场里,巴萨村成了为数不多的赢家。 村民们可以以较高的价格向中东卖出多余的土豆,并以低到离谱的价格收购别村的红薯。在卢箫的叮嘱下,他们统一将土豆卖给了千里之外,以防有嫉妒小人的举报。 在送卢平去城里的小学时,她们偶然会见到进进出出的老师们。昔日油光满面的教师们,渐渐变成了脸色蜡黄形容枯槁的模样。 很明显,这是维生素摄入不足的症状;蔬菜水果不是平常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卢箫感谢年初做的决定,不仅保留了上一年的葡萄藤,还让村民们偷偷搭棚种番茄和茄子。 既意外又不意外的是,时振州不认为自己错了。 或者说,他根本没机会知道自己错了。从上到下都在吹捧他,把他当神一样供奉着,那甜言蜜语的谎言欺骗他。 颇有古代昏君的架势,这人确实老了,卢箫想。 时振州一声令下,把地级以下的兵团解散了大半。 有一种说法是,说他认为现在是和平年代,不需要那么多军队了;另一说法是,他觉察到了军费开支的庞大,也察觉到了经济发展的必要性,将没事做的士兵们推向了其它行业。 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的军队改革都太过迅猛,一夜之间,就业市场上多了许多不知道该干什么却又有养家糊口压力的退役军人。 时振州认为当今的百姓不够正能量,要求宣传部门清查境内所有带有阴暗元素的作品。 最近刚刚火起来的哥特恐怖立刻又消沉了下去,政治批判家和评论员被进一步捂了嘴。就连以小学生侦探为主角的悬疑小说都被查封了,原因是“小学生插手会显得世州警卫司很无能”。 只是他没想到,在吃不到想吃的东西时,即便天天加油呐喊,脸上也不会浮现出笑容。 看到《少年侦探道尔》连载暂停的通知时,卢箫差点被气笑了。就算没了这部小说,世州的警卫司也很无能,她想。 卢平说得没错,时振州继续犯错了。他继续为世州动着不需要的手术,想尽办法折腾那具残缺的身体。 而后半句是什么? 每每想到那个六岁孩子的语出惊人时,卢箫与白冉都会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天意,那是巧合。 ——直到把他自己毁了。 ** 卢平迎来了她的第一个暑假,也是她最漫长的暑假。 因为八月中旬,两位监护人收到了学校的通知。 鉴于目前局势动荡,为学生们的人身安全着想,暂时停课,复课时间待定。这是官方给出的说法。 卢箫和白冉都知道为什么。 时振州一意孤行的报应终于来了,人民不想再忍受他了。 每当她们以为人生中的动荡已经完全结束时,新的动荡就会出现。 断刊的《世州评论报》暗示了不少东西。 为确认情况,她们将卢平托付给绫子照顾后,于八月末前往了欧洲大陆。 此时跨区轮渡已初现端倪,查票员身旁跟了一众搜身的军警,挨个搜查乘客的随身行李,遇到任何可疑人员都会直接遣返。 她们在预定好的位置坐下。 卢箫随手拿穿上的菜单看了一眼,就被上面的价格震惊到了。船票的价格涨了五倍,船上餐食的价格涨了十倍不止。 邻座的中年妇女从脏兮兮的大布包中掏出一个煮鸡蛋,如捧珍宝一般将它们捧到身边的小孙子面前,小孙子的脸颊也是陷下去的。 看到这个情景,卢箫的心里万分酸楚。她总希望这个世界能好起来,但怎么都好不起来,即便她花光所有力气。 白冉凑到她的耳边,压低声音道:“照这个形势,过不了几个月,所有的交通都会停掉。” 卢箫顿了几秒。 “这是我们今年最后一次‘旅行’了。” “除非你想搬家。” “不搬了,哪里都是一样的。” 白冉轻轻一笑。 “恭喜你,超脱了。” 卢箫叹了口气,将船上贵到离谱的菜单放回了原处。 白冉却将那张菜单抢了回来,拍到她面前。 “想吃什么?我请你。” 卢箫摇摇头。 看到了刚才的场景后,她又不太饿了。 “通货膨胀的速度赶不上我的财富积累,放心吧。”白冉的心情看起来倒很好。 “我不饿,谢谢。” “那等你饥肠辘辘的时候,就只能吃我了。”白冉挑挑眉,歪歪头。“前提是德区的宾馆还正常营业。” “……”卢箫笑着笑着,耳根烫了。 轮船缓缓启动。 电动发动机的声音比以前的蒸汽机要静音很多,静到海浪成了噪音的主要来源。 卢箫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她窄窄的鼻梁映着浅金色的阳光,或是映着身边爱人的头发,灰眼珠也泛着浅金色的光。大海风平浪静,谁也不会想到,在如此风平浪静的另一侧发生了什么。 白冉从外套兜中掏出了眼镜盒,打开,戴上那副眼镜。几年过去,她的近视度数又加深了,不得已在今年年初配了新眼镜。 戴上眼镜后,白冉才望向爱人的侧脸。这下她才能完全看清楚,而她喜欢将那温柔又坚毅的侧脸看得清清楚楚。 “你说,再过多少年我们能结婚呢?” “嗯?”卢箫以为刚才没听清楚。 “再过多少年我们能结婚呢?”白冉带着笑意重复了一遍。 卢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即便是以前的旧欧,同性婚姻也是不合法的。她相信社会会进步,不过这样的进步需要时间。也许是十几年,也许是几十年,也许是她们根本就看不到的某一天。 看到她平静到冷淡的反应,白冉撅起嘴,赌气般地转过头去。 卢箫立刻抓住她的手,在怀里轻柔地摩挲。 “但你早就是我的妻子了。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吗?” 一句话,把白冉问噎住了。她本来只是想耍个小性子,结果却掉入了自己的语言陷阱里。 看到那尴尬的样子,卢箫在确认四周无人注意后,悄悄拉起那只苍白的手亲了一口。 “我就知道你太爱我了,想再和我结一次婚。” 白冉笑了。 她的爱人一直温柔到不真实。 ** 今日的德区已不是以往的德区了。 倒不如说,今日的世州已不是以往的世州了。 到处都乱得一塌糊涂。 当卢箫看到熟悉又不熟悉的街景时,整个人的迷茫到达顶峰。这不是她所认识的慕尼黑,即便是在四战时期,这座城市也没恐怖成这样。 大大小小的商店玻璃全都砸碎了,被怒发冲冠的暴民们洗劫一空,那些个体小商户们正跪在空荡荡的货架前抱头痛哭。 城市内已看不见军警的身影,昔日成批的暗红色军服消失不见了。 意料之中。毕竟时振州解散了大批军队,如今的军警势单力薄,面对团结起来的民众时不敢贸然开枪,更何况他们早就受世州的压迫依旧,便都偷偷脱下了军服混入了群众。 打不过,就加入。 玛丽安广场堆满了纸质垃圾。 她们好奇地上前捡起一张,发现那其实是一张张时振州与红薯的宣传挂像。所有人都对他和他的红薯恨之入骨,因此当世道乱起来时,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撕掉这些海报,并将它们揉成一团。 一片萧条。 一片断壁残垣。 一片沉寂的愤怒。 据说,近一个月光欧洲大陆就有近百场示威游行,死伤众多,只不过世州官方竭力压下了这些消息。 至于更远的地方,比如南半球,就不知道情况了。当整个地球成为一个国家时,问题会成倍放大。或许那里早就向时振州宣战或宣布独立了,只不过消息无法传达到北半球这边。 白冉抬起她新买的相机,拍了几张街景。 她对摄影没兴趣,只是想保存一些历史片段罢了。在未来某一天,对历史人文感兴趣的卢安会喜欢这些照片的。 “猜一猜,日内瓦赤宫什么时候沦陷?”白冉放下相机,看向卢箫。 日内瓦赤宫是世州的中心。 卢箫当然明白,它的沦陷将意味着什么。 整个世界都是一场幻觉,整个历史都是一场梦境。就像当年四战正式宣布开始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去了它的存在感。 卢箫迷茫地盯着本该举办跳蚤市场的玛丽安广场。 “就算远一点的地方独立了,世州还可以像最开始那样,继续当欧洲大陆的霸主。” 白冉嘴角下扯。 “你觉得有人想容忍那帮做白日梦的土皇帝?” 卢箫抿了抿嘴,摇摇头。 “不会。那就明年年初。” 白冉咧嘴一笑,笑容中满是幸灾乐祸。她的笑容和十几年前重合了,笑得像个实实在在的恶棍。 “大胆点,我猜今年。” “那就是今年。”卢箫承认,白冉的政治嗅觉总比自己要准。 相比之下,对世州没有任何感情的白冉倒很轻松。 “那可要留上几瓶好酒,到时候庆祝一下。” “嗯,庆祝一下。”卢箫随她绽开了一个苍白的微笑。服务了十几年的体制即将崩溃,她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最后再看一眼曾经熟悉的城市,她们返回了火车站。随时都有可能断航,她们不能多做停留。 ** 2199年末,世界各地处处都在暴动,处处都在摇旗呐喊。 唯有相对与世隔绝的西西里岛相对平静。 九月,十月,十一月,卢村长带着她所爱的村庄继续生活。 没人再强迫他们种红薯了,卢箫第一时间通知各家各户种上各类蔬菜,并免费送上了许许多多珍贵的种子。 他们曾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 12月12日,某个穿着便装的男子高举一沓报纸,欢欣鼓舞地跑来宣讲新政府的成立。 突然得到这个消息的巴萨村村民们,全体震惊到不能自已。从他们的视角来看,生活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换了政府。 “时振州那老家伙终于死了!”男子挥舞着报纸,似在摇旗呐喊。“我们的民族英雄闯进了赤宫,一枪射穿了那老贼的心脏!” “什么?”众多聚起来的村民们瞠目结舌。 “死啦,死啦!真的死了!各区都宣布独立了,咱也紧跟时事,独立起来!没人再听那老贼的话啦!”男子越说越激动,把嗓子都要吼哑了。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老富翁穆勒艰难地挤了出来。 “那谁来治理我们呢?新政府要派人吗?” 男子想了想,答:“新政策还没出来,不过咱政府决定了,要实行议会共和制!整个议会治理咱国家,不要一人独断!” 听到这个消息,人群中加倍人声鼎沸。不过大部分都是积极的回应。 卢箫笑着叹了口气,拿了一个扩音器给那个男子。 那个男子感激涕零地接过扩音器。 “不过如果你们愿意,你们村的领导班子可以保持原样。我是说,如果你们对现状挺满意的话。” 众多村民们对视片刻,立刻七嘴八舌了起来。 “满意。” “卢村长?当然满意!” “我们都想让她继续当村长,这你们不能干涉吧?” “必须是她,换人的话我第一个不答应!” 一旁的卢箫腼腆地笑了起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肯定,对人民好的村官我们也求之不得呢!”男子拍了拍手,稳定了大家不安的心。 一直没有说话的白冉走上前去,大声问那个男子。因为人群过分嘈杂,她必须扯着嗓子吼才能让对方听见。 “新政府叫什么?” “意大利共和国,”男子自豪地拍拍胸脯,“很久以前咱这儿的名字跟这差不多。” 意大利。 三个字在卢箫的脑海内碰撞,飞舞,直至显现出具象的符号。 白冉的脸上则绽出了微笑。 但笑着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半清澈半浑浊的绿眼闪出了点点泪光。久违的泪光,满载千帆过尽的幸福。 卢箫转头,在看到那通常只会嘲讽只会笑的眼睛周围的泪光后,愣住了。但愣了之后,她自己的眼眶也不自觉泛了红。 那男子却误解了白冉表情的含义,连忙安慰她:“其实老早以前咱这儿就是一个国家,有共同的根基在,都别担心。” “谢谢。”白冉抬起手,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她早已不再觉得他人的误解可笑了。 后来卢箫才知道,西西里是全球为数不多没受到动乱影响的地区。 相比之下,大陆城市,尤其是日内瓦附近的地区,到处都是毁坏的房屋与迷茫的人民。 因为西西里岛离周围大陆均有一定的距离,在世州断了来往航线后,便处于一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 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这样的隔绝便造就了一处世外桃源。 卢箫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本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一定要来西西里岛定居,曾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臆想症犯了。如今看来,那是潜意识里的不安全感作祟,选择了一个拥有最安全的地理位置的地方。 曾经的梦境拯救了她们。 不,那个金发碧眼的维纳斯拯救了她们。 ** 2199年12月31日。 一个神奇的年份,一个奇妙的跨年夜。 不久之前,她们还生活在世州军政一体国;现在,她们却生活在了一个叫意大利共和国的地方。 卢箫和白冉如约定好的那样,拿出了她们珍藏了许久的上等葡萄酒。随着软木塞拔出,酒的醇香立刻占满了空气。 七岁的卢平得到了特别许可,今天不用按时上床睡觉,甚至还被允许和两个大人小酌一杯。 窗外电闪雷鸣,下着大雨;窗内烛火幽幽,温暖异常。这种对比让她们的跨年夜更加幸福。 卢箫为两个高脚杯斟好酒,然后坐到桌前,抬起酒杯。白冉也抬起了酒杯,卢平也装模作样地抬起她的小酒杯。 虽然还没到十二点,但她们打算先干个杯。 突然,卢箫想到了什么,手收了回去。 “我们这个时代的动荡结束了吗?”她问。 白冉也放下了酒杯。 “结束了吧。我们又不是千年树妖,下一个动荡我们是见证不到了。” 卢箫笑了。 “说的也是。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她们再度举起酒杯。 突然,大门的门铃响了。 那铃声很尖锐,很急促,都在宣告敲门人的紧急。 她们只能放下酒杯。 卢平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打扰非常不满。她立刻撅起粉嘟嘟的小嘴:“谁啊!” 卢箫小跑过去开门,门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了。 卢安正站在门口。 大雨滂沱中,他没有打伞,任雨浇透了全身的衣服。谁也分不清他脸上的是雨还是泪。 看到姑姑的身影,卢安立刻扑了上去。他终于得以从漆黑夜幕逃脱,奔入了温暖的灯光。 昔日坚强的小男子汉,此刻却哭成了泪人。 卢箫不顾衣服浸湿,紧紧抱住快和自己一般高的侄子。她隐隐感觉到出了什么大事,却不敢臆断。 她柔声问:“怎么了?” 这时,白冉和卢平也走到了门口附近,看到卢安的模样后,也一同愣在了原地。 “妈妈、妈妈……”卢安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嘶哑。 卢箫心里一紧,手臂也瞬间僵硬:“她怎么了?” “哥哥你别哭,我给你糖!”卢平也急了,跑上去想安慰哥哥在,虽然她也并不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 “妈妈上吊……死了……救不活了……” 如雷轰顶的消息。 卢箫和白冉一惊,也顾不得打伞,立刻和卢安冲出了家门。卢平愣了片刻,默默退回了家里,打算乖乖等大人们办完事回来。 他们一行人在大雨中狂奔了十分钟,终于赶到了绫子和卢安所住的小平房。 而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看到天花板下的情景,卢箫明白一切都晚了。绫子僵硬的惨状明晃晃地摆在了眼前。 卢安仍止不住抽泣。任谁看到了自己妈妈成了那副模样,都会止不住哭泣的。更合况,他只是个十三岁的男孩。 “妈妈得知……时振州死了……死了就……崩溃了……谁知道……” 很魔幻的事实。 放在别人身上,卢箫是不信的;但放在绫子身上,她不信也得信。一个是全心所爱的男人,一个是全心所信仰的男人,而绫子又是脆弱冲动到极致的人。 那个跨年夜,最终是以处理绫子的尸体收场的。不想扫了其他村民的庆祝兴致,她们悄悄地处理了一切。 卢安哭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哭累了,靠在姑姑的肩头睡着了。 沉沉睡去前,卢安最后的表情透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我没有妈妈了。” 卢箫温柔地摸着他栗色的卷发,低声说:“你也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看着你长大的。” “别忘了,我们家早就是你家了。”白冉也补充了一句。 听到两个姑姑如此温暖的话,卢安放心地睡着了。 此刻已是凌晨四点。 卢箫和白冉对视了一眼,她们都神色疲惫,却都没有困意。无论好的还是坏的,这都是属于她们的时代,她们想多见证一段时间。 不知不觉中,窗外的雨停了,村庄在雨后的祥和中浸入梦乡。他们的梦乡满是葡萄酒香气,因为来年的巴萨村将重新种满葡萄。 一个新的世纪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完 第109章 新世纪由混乱伊始。 上一个昏庸无能的政府倒塌后,短暂的时间内,人民对其的恨意会成倍放大。有些人称其为“落井下石”,但那只是世州应得的报应罢了。 一夜之间,曾被捧为万神之神的时振州被贬成了万贼之贼。 时振州被暗杀后,他全家被日内瓦的百姓团团围住,然后在一片混乱中被暴民打死,尸体挂在了赤宫门口。 身穿暗红色军服的士兵们一看形势不妙,立刻脱下了属于世州的符号,混入了人多势众的暴民们,和他们一块暴戾,一块发泄积累了太久太久的不满。 昔日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高官,此刻吓得连连逃窜。 但群众并不给他们机会,直接冲进了各个军方的办公室讨伐狗官,绑住平日里他们最讨厌的那批人,押到街上游行。 “讨伐战犯”与“惩戒帮凶”。 而新政府都是由原来的百姓组成的,他们也对世州恨之入骨,便默许了大家无视法律动用私刑的行为。更何况,新政府也不是法律出身。 世界各地都是如此,从北半球蔓延到了南半球。 卢箫在一个月后听说,席子英一家也被群众暴戾地杀死了。 她仍记得多年以前,见到那个老太太时的样子。很精神也很有气质,脊背挺得很直,若成长在别的体制内,她会成为巾帼英雄的。 她敬佩世州这唯一一位女副元帅,并在往后和别人谈到历史时经常会想起她。当然,她不认为席子英死得冤枉,但这也不妨碍不带偏见的回忆。 席子佑大概也死了。 每每想到这一点,卢箫就会觉得分外不真实,明明鹰眼军校的进修役还好似昨日之事。她还觉得很遗憾,因为最终也没能向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大个子道谢;又或许并不需要道谢,她们都知道彼此的感激。 卢箫默默于某夜点燃了一根蜡烛,细细长长,就像那位身高一米八高的同僚。她怎么也想不通,曾在更衣室里打架的她们,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至于在监狱里关着的那帮贪官结局如何,卢箫不知道,也并不关心。 她相信唐曼霖被打死了,所以她不关心;太多太多认识的人死去了,她无法关心。 这也是命运的庇佑。 如果那年没退出军队,如今我也会成为死在愤怒的人民手下的一员,卢箫想。 这也是命运的恩赐。 如果那年我没有告诉她真相,如今她也会成为死在愤怒的人民手下的一员,白冉想,后怕地抱住爱人单薄的身体。 卢箫坐在村头,望向北边的地中海。她握着西西里岛最后一颗红薯,砂土磨红了她的掌心。 时振州一直没明白过,将全世界所有地区组成一个巨型国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这些文化历史渊源迥然不同的地区,根本没有潜力勉强凑成一个国家。 这些地区本就无法踏上同一条道路。 人胜不了天。 聋掉的左耳中,隐隐回荡着人们愤怒的吼声。 卢箫想陪他们一起愤怒,却发现自己早已丧失了愤怒的能力。 于是,她选择思考未来。 虽然现在的世界是混乱的,但它的趋势是重新走向多元,而这种多元化显然更符合人类社会规律。在不同文化的复兴之下,世界的色彩越来越鲜艳,越来越像司愚的油画般美丽。 明天一定比今天好,明年一定比今年好。 她相信。 ** 三月的某一天,卢箫照常处理着公务。 现在,所有的文件抬头都替换成了“意大利共和国”几个字,下面还有一排斜体的西文字母“RepubblicaItaliana”。 新政府官方开始推行了旧时的本土语言,跟德语有点像,叫“意大利语”。 国内各个小学已经逐步添加了意大利语课程;卢箫也拿了一本初级意大利语教科书,每天学一点。或许有生之年看不到大家用意大利语沟通的情景,但她还是决定新学点什么。 填完上报的表格后,卢箫开始核对今年的农业计划。 突然,今年刚刚晋升到副村长的艾萨克急匆匆跑了进来。他满头大汗,瞪圆了双眼,一副激动到不能自拔的样子。 “村长村长,他们叫你!” “怎么了?”卢箫立刻放下手中的活,从座位上站起来。 艾萨克大喘了几口气:“他们拖了一队战犯进村了!” 战犯? 四战已经过去很久了,卢箫对这个说法感到滑稽。她立刻小跑着和艾萨克冲出了委员会。 只见在村子的东头,一群村民围得某处水泄不通。那些村民们高举鸡蛋和水果,往中间的敌人们扔,嘴里骂骂咧咧。甚至还有几个壮年男子手提菜刀,仿佛下一秒就要上去砍人。 卢箫冲了上去,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她发现白冉早就到这看热闹了,远远地站在一边,脸上是熟悉的嘲讽之笑。 “等一等,先停下!”终于挤进里面一点后,卢箫赶快喊了一句。 站在最前面的马罗斯发现是村长过来了后,立刻转过身去,示意人群先安静下来。 “村长来啦,先停一下!” “大家静一静!”卢箫挥舞着手臂。 人群安静了下来。 一个手提菜刀的男人看到卢箫后,如给青天大老爷告状的冤民一般,指着跪在地上的那群人。 “这些人是前政府的傀儡,也跟时振州是一伙儿的!” 终于,西西里岛也成了暴民的滋生地。这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后知后觉,于春节之后才渐渐发现世界各国人民的讨伐运动。 约十几个人被绑在地上,衣衫破烂,身上挂满了伤痕、鸡蛋液与菜叶。 卢箫立刻明白了,这些人是前行政部门的管理官员。他们没人穿军服,很明显是想逃走或隐于群众之间,但不知怎的,还是被揪出来了。 雅阁布跟上来,说:“依我看,应该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挂村头,让别的畜生好好看看!” “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亚坤塔举起了拳头,如她所教授的课文里的抗战英雄一般。 “挖掉他们的眼睛!割掉舌头!” 越来越血腥,越来越暴戾。 看着周围表情逐渐狂热化的村民们,卢箫的脊背冒出了冷汗。她了解村中的大多数人,知道他们平日的脾气其实很好,这种随波逐流的变化让这情景变得更加诡异。 “大家先冷静一下!”卢箫站了出来,再度看向那群“战犯”们。 阳光下,某簇火红的头发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看到了熟悉的面容,而且还是近十年未见的面孔,让她大脑嗡的一声炸了。 红发蓝眼,皮肤苍白得像纸,一眼就能看出其凯尔特人的血统。如今的她已年近五十,但因保养得很好,和多年前没什么分别。 和那双熟悉的蓝眼睛对视的一刻,两人都愣住了。 是伊温·坎贝尔。 一个温柔的懦夫,一个在绯闻事件后便销声匿迹的有夫之妇。 那日黄满坡下令将她调离了鹰眼军校,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卢箫才知道,她调到了西西里岛的政府部门。 卢箫感觉到了深入骨髓的冷。 如果她想的话,现在就可以指认我,拉我下水,说出我也曾是四战刽子手中的一员。然后村民们瞬间就明白了我会格斗术的真正原因,把我扔进这一批待制裁的人之中,给他们陪葬。 时间在那一瞬停滞了。 村民们都在屏气凝神,等待村长的发话。 卢箫垂下了眼睛。 白冉注意到了气氛的一样,走上前来。 出乎意料的是,伊温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把眼神离开了,就好像她从未认识过这个灰发灰眼的女人一般。 卢箫愣了。 旁边的白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伊温低下头,甩了甩头上的烂白菜叶,什么也没说。火红的头发是熄灭了火星,清蓝的眼睛是静止的海面。 但卢箫能确定,伊温认出了自己。 于是卢箫便也装作从不认识她,若无其事地和身边的村民交谈了几句。交谈片刻,她深深吸进一口气。 这些人该死吗? 卢箫很确定,身为高官妻子的伊温从未上过战场;她也了解伊温的工作作风,知道伊温一直是一个好军官,尽管她是个懦夫。 …… 不对,有谁认识这些人吗? 于是,卢箫上前一步,恢复了平日开全村大会的严肃。 “请大家冷静下来!这些人根本不是我们的敌人,他们也是时振州领导下的受害者。” 达芬奇第一个反对:“可他们都是世州体制内的官员。” “但是别忘了,世州占领了整个世界,我们也曾是世州的公民啊。谁也没有办法。难道被迫身为世州公民的我们也有罪吗?”卢箫义愤填膺。“真正的敌人早就死了,不管是时振州还是席子英,塔巴科夫还是本塞扎,正义的制裁早就结束了!” 卢箫随意走到一个跪着的中年男子身边,指着他的脸。 “这是谁,你们知道吗?”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他们确实不清楚这群“战犯”的确切身份,只是跟着别人一块讨伐罢了。 “一个狗官。”达芬奇小声说。 卢箫立刻眉毛一竖,声色俱厉道:“按理说,我也是你们口中的狗官!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我们现在和那暴君都没区别了!” 这时,酿酒厂的负责人指着另一个男“战犯”说:“我知道,这个人是西西里宣传部长。” 听到这个答案,卢箫冷笑一声,看向他:“那么请问,过去的两年里,有任何报纸或广播对我们的生活质量造成损害了吗?” 酿酒厂的负责人立刻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众村民都低下了头,他们醒悟了些许。 梅丽小姐怯生生地举起了手,犹豫地问:“那……难道我们就这么放他们走吗?” 卢箫叹了口气。 “当然不。我提议,用‘劳动改造’代替其它非人道的惩罚。”她知道不管怎样,还是要照顾到村民的情绪。 “‘劳动改造’?”所有人都对这个名词异常陌生,毕竟没人从过症,也没人当过警司。 “就是让他们参与到咱巴萨村的劳动中去,让他们深入人民的生活,以成为未来良好的意大利公民。这样一来,还能减轻我们的工作量,是双赢的合作。”卢箫用较慢的语速为大家解释。 “啊呀,他们这帮从不干农活的,能劳动个屁啊!”雅阁布连连摇头。 “那就给他们最基础的简单活儿。”卢箫一动不动。“意大利共和国是法治国家,动用私刑有悖于新政府的法治精神。” “法治!法治!说得好啊!”热爱哲学的老富翁穆勒立刻应和了起来。 白冉抱着手,懒懒地点点头:“村长英明。”这么些年来,她也人道了不少。 其他人本就是墙头草,在看到村里最有智慧的人都赞同这个提议后,便纷纷同意了。这样能显得他们自己更有智慧。 卢箫走到那群跪着的人面前,神色冷峻地问:“一个月的‘劳动改造’,只要你们都乖乖听话,收获季结束你们就能走。可以吗?” 那群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战犯”立刻连连点头。 卢箫转身,对她最熟悉的几家说:“你们几个分别认领一个回家,让他们休息一天。瞧瞧你们干的好事,浪费这么多鸡蛋和蔬菜,让他们洗个澡换身衣服。明天开始就可以指使他们干活儿了,谁不听话就报给我。” 因为那几户人家和卢箫很熟,也绝对拥护这位村长的一切决定,很爽快地便领人离开了。 伊温也跟着其中一户人家走了。临走之前,她看了一眼卢箫,那双蓝眼睛中满是困惑。 ——为什么? 伊温的眼神在问。 ——我不喜欢你们,但也不恨你们。 卢箫用眼神回答。 ** 后来的一个月内,卢箫碰见过伊温几次,但每次她们都没有说话。一种奇怪的默契,她们都知道彼此之间没什么话可说。 卢箫没有践踏别人的习惯,而伊温也在默默感激这一点。 那把漂亮的日内瓦军刀早就消失在了垃圾场,而一切负面的情绪早就随那把刀消散了。夕阳下的女骑士美好依旧,停留在尚能记得的片段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越来越不重要了。大家茫茫历史长河中的一只蝼蚁,都在挣扎着生活,并想尽可能活出一点意义,仅此而已。 “看来伟大的卢少校还念念不忘旧情呢。”白冉听说了她和伊温的故事后,如是调侃道。 “如果‘情’将世间一切情感都算在内的话。” 白冉歪歪头,走到窗边。微风吹起她长长的头发,绿眼中的温柔变得悠远。三月的风仍有些凉意,让她缩了缩肩膀。 “你还爱黄莺吗?”卢箫问得很直接。 “爱。”白冉也直戳了当,非常坦诚。 她们之间不需要谎言。 任何别人会误解的话,她们都不会误解。 卢箫为白冉披上一条毯子。她仍记得第一次为这条怕冷的蛇披毯子的情景。 “我也能想起在所有人都排挤我的时候,她温柔地牵住了我手。” 无论在时光中进行多少次移民,都会有原来的影子;它不重要,但它会留在那里。 播种季火热进行时,卢箫会隔三岔五带些点心,分给在田间辛勤劳动的“战犯”们。那些人都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政府官员,突然被拽到农田里会很不适应,需要及时用高热量食物补充体力。 当然,美味的点心也有伊温的一份子。 以德报怨的怂包子,无底线的烂好人,卢箫有时会在心里如此调侃自己。事实上,她知道在另一个时间线上,自己也是这些“战犯”中的一员罢了。 再之后,劳动改造结束。 事实证明,这群“战犯”确实是好人。脱去世州的军服,大家都是一样的。他们很勤快,帮了巴萨村不少忙,又是文化人出身知书达理,最后竟有几户人家都不舍得他们走了。 他们不过都是迫于生计为世州服务的可怜人罢了,卢箫想。 四月即将开始,那是卢箫最后一次看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越往后,时间流逝得越快,因为她们的年龄越来越大。 越和平,时间流逝得越快,因为每日都是一样的幸福。 我没有砍纲的习惯。 我确实已经把所有要写的都写完了。 第110章 再看向故乡与熟悉的地方时,一切都变了样。 德意志联邦共和国。 那是世州德区的新名字,首都定在了柏林。卢箫怎么也没料到,政府竟然会把首都定在故乡柏林,而非更加繁华的慕尼黑。 世界再一次稳定下来后,人们获得了新的国籍。现在这世上有了成百个国家,各个国家都钦定了不同的官方语言,确立了不同的政体。 各个城市不再是钢铁森林的傀儡,而是多彩壁画的挚友,就像曾存在过的旧欧那般。 再过一段时间,往返于不同国家之间恐怕就需要护照了。就像八年前往返于世州和旧欧之间一样,卢箫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她曾在开罗海关工作过。 其实,这个世界并没有变乱。 它只是回归了它本来的样子。 卢箫和白冉也即将加入新的国籍。按理说,她们长期住在西西里岛,将自动获得意大利国籍;但白冉建议她们再考虑考虑。 “你会想当德国人吗?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外婆是普鲁士人吧。”白冉提醒道。 很奇妙,她们拥有了自由选择国籍的权利,过往的身份在新国籍之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卢箫摇摇头:“德意志和普鲁士是两个国家。” 白冉又想了想。 “它们同根同源。” “说到根源,我爸爸是现在的中国人。” “但我们会德语。” “但现在的德国不讲德语,再过几十年才会派上用场。” 过了一会儿,卢箫反应过来了什么,问:“你想加入德国籍吗?” “我?我只是担心你会想家,想以后回柏林。”白冉展开面前的新地图,挑选珠宝一样挑选着国籍。“以后两国之间需要护照了,通行会不太顺畅。” 卢箫立刻松了口气。 她微笑着看了爱人一会儿,问:“什么是家?” “什么是家?”白冉莫名其妙。 好像类似的对话在以前出现过,只不过角色调换了。 “你在的地方就是家,这里就是家。”卢箫俯过身去,吻住了白冉的唇。 这一辈子搬过太多次家,颠沛流离过太长时间,卢箫只想安定下来。她熟悉了西西里岛的气候与风土人情,爱上了这生活了六年的朴实村庄。 不知从何时起,故乡的边界消失了,对于她来说,每一处都可以是故乡。 她只是不想再放弃一个家,然后搬到另一个家了。 两人的唇微微离开,都要比玫瑰还要娇艳。 白冉的脸颊浮现出浅浅的红晕。 她柔柔地搂住卢箫的脖子,凑到卢箫的右耳边,轻声说:“我也是。”她的身体贴得很近很近,近到即将融进另一个身体中。 卢箫笑了,同时会意地褪去爱人的衣服。手掌下的皮肤因时间的流逝损失了活力与弹性,但不妨碍其魅力一丝一毫。 这将是她们第一千零一次做.爱。 她们将成为西西里岛永生的神明。 ** 卢平正在上三年级。 她越发不满足于巴勒莫中心小学的生活,天天念叨着要去上少年班的事。她的记忆力很惊人,白冉提过一次的事,无论何时都能记起。 这个灰发灰眼的小姑娘逐渐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有着亚洲人的黄皮肤,五官却立体深邃如欧洲人,和她姑姑一样,奇妙的融合碰撞出了独特的美感,令她在巴萨村的一众孩子中脱颖而出。 在即将步入盛夏的一天,白冉开车接她回来后,卢平又开始絮絮叨叨。 “你说我可以去少年班的,你说过的就得遵守。我过去三年数学只得过一次99分,那次是我不小心,我会那道题的。鸡兔同笼多简单,我怎么可能不会呢。你说是不是,白冉姑姑?” 白冉边开车边不住微笑。每次和着小祖宗处于同一空间,耳朵就要多磨出几层茧。 “是,是。” 坐在车后排的卢平举起小拳头,不满地愤慨道:“别那么敷衍!你说过我可以去的。” “当然可以。”白冉信守承诺。 卢平立刻双眼放光:“那我明天就可以去吗?” “要报名考试,通过了才能去。” 卢平毫不在意地把头一扬:“我一定能考上的。” “我也相信你能考上。只是如果你考上了,就得离开我和你卢箫姑姑了,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少年班都是寄宿制,你得睡在学校的宿舍。你权衡一下?”白冉耐心地说出了她的忧虑。 她一直习惯于把孩子们当作大人一样对待。 听到这一番解释,卢平立刻沉思地低下了头。和白冉待得多了,她也越来越像一个大人了。 “小鸟长大了,都得离开大鸟吧?” 白冉愣了片刻,然后不禁微笑了起来:“是啊。但如果你不去少年班,你可以再和我们待八年,直到上了大学再走。” “可那样的话,我就得浪费八年学这些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东西了。”卢平皱起了她的小眉头。 白冉踩下刹车,那辆去年买的奔驰稳稳停在了家门口。 “是啊,所以你得考虑清楚。” 卢平解下安全带,跳下了车。她刚想跑进家门,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看向了白冉。 “你和卢箫姑姑谁更有智慧?” 白冉眨眨眼,晃晃脑袋。 “那当然是你卢箫姑姑。” “哈!那我去问问她。”卢平这才冲进了家门。 那双纤细的小腿飞奔回家时,很明显,卢箫也才刚刚回到家里。她去各农户的家里考察了一天,T恤都被汗水浸湿了。 “姑姑,姑姑!”卢平向她飞奔而去。小孩子们连着叫这个称呼时,听起来一直很像母鸡的叫声。 “怎么了?”卢箫正在舀缸中的饮用水。 “我要不要去少年班啊?”卢平扑上去,也不怕身上沾到汗,直接抱住了姑姑的腰。 卢箫站得很稳,一边喝水,一边摸了摸小侄女的脑袋。 “又想去了?” “嗯,白冉姑姑跟我说了利弊,我正在思考,想听听你的意见。”卢平又开始展现她的小大人作风了。 卢箫放下杯子,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去。十几岁是人生中最适合学习的阶段,有天赋的人更需要学习,天才是不可以浪费的。” 卢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听说你12岁就离开家了,是吗?” “是的,我去了军校。” 卢平立刻好奇地问:“一个人离开家,是不是很可怕?” 卢箫陪她走上了二楼的房间,边走边说:“刚开始是可怕的,但熟悉了那种感觉后,我就成了世界上最强大最聪明的人。” 卢平脸上的沉思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喜悦。 “如果我去了少年班,是不是明年就能学向量和圆锥曲线了?” “是。” “那里会有很多很多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可以陪我玩,对吧?” “对。” 卢平在走廊里跳了起来,手舞足蹈。 “谢谢姑姑,你说服我了!” 卢箫笑着送她走进了房间。 “不,我只是顺着你的心意,推了你一把。你自己本来就想去。” 看着侄女关上屋门沉浸于自己的小天地后,卢箫走向了书房。时间尚早,她想在等白冉做好饭前,再看一会儿书。 翻开一本厚厚的哲学书时,她莫名有些难过。 虽然习惯了卢平每天在家里折腾的感觉,但她知道,身边的人终究会一个个离去,或早或晚。 原来正常的离别是这样子的,卢箫又欣慰地想。 这是她心目中离别最好的模样。 于是那个秋天,她们将卢平送到了慕尼黑十一中学的少儿班。 ** 自妹妹离开后,卢安成了这个家中唯一一个年轻人。他毕竟是个十几岁的男孩,不需要太多照顾,每天都能自己上下学。 卢安的成绩总体不错,但全都是由他的文科撑起来的。他可以像背书机一样头头是道得讲出所有历史和地理人文,却对任何与数字及理科思维沾边的东西一窍不通。 “姑姑,为什么我要学数理化啊?”在他的物理再一次低于班级平均分时,他愤愤不平地向卢箫抱怨了起来。 卢箫耐心解释:“因为你在上初中,初高中都是为人生打下基础的阶段。你的人生不仅需要读书看报,还需要知道醋酸能除水垢,近视镜是凹透镜,艾滋病不会飞沫传播。” “我现在也知道。” “而且再过几年,你得升学考试了。”卢箫顿了顿,“只有各科成绩都好,才能考上一个好大学,并拥有自由选择专业的权利。” 大学。 这两个字对所有的中学生来说,都有一种独特的魔力。 卢安立刻来了兴致,问:“姑姑,你们上过大学吗?” 卢箫摇摇头。 她确实没有上过大学,只上过五年的鹰眼军校,之后就到警卫司工作了。每想起这件事她就会有些遗憾,但仅仅也只有一瞬,因为人生的每个细节都不可复刻。 白冉则点了点头。 她确实上过大学,在昔日的南赤联国立医科大学,甚至还读下了一个博士学位。 卢箫看了一眼爱人,然后开始教育侄子:“你要向你白冉姑姑学习,她还可是医学博士。” “太酷了!”卢安立刻眼睛亮亮地看向白冉。“白冉姑姑,大学生活一定很美好吧?” 白冉活动活动肩膀,说:“我不知道。其实我上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大学,因为我是个女生,我没有资格向老师提出质疑,我也不能亲自做实验,只能看男同学做。” “啊?”听到这个描述,卢安一脸懵。他对已经灭绝的拉弥教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都是封建糟粕,现在已经没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大学生活什么样,应该会进步挺多的吧。”白冉坐到沙发上,拿起新送到的报纸,翘起二郎腿读了起来。 卢安的表情仍然疑惑。 卢箫想了想,说:“如果你能考上大学,你将是我们家第一个正经的大学生。” “嗯哼。要好好学习,数理化也很重要。”白冉也冲他勾了勾嘴角。“然后替我们看看如今的大学。” 卢安这才明白她们的意思,脸上的困惑消失了。 “是!”那个清爽干净的少年笑了,露出了一口小白牙。 卢箫坐到了白冉身边,拿起了一本杂志翻看了起来。封面是个刚出名的电影小童星,漂亮的五官很像她们的侄子和侄女。 那是她们的未来。 不过,那是她们另一个过去。 卢安斗志满满地提着书包回到了房间,钻研物理考试的错题去了。 卢箫和白冉就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和杂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意大利的刊物比世州的有趣多了,没什么禁忌话题,各大作家百花齐放。 突然,白冉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拍。 “我想投诉这个连载小说。” “怎么了?”卢箫伸头瞥了一眼报纸上的专栏,不明所以。“这不是你最喜欢的《恶女之死》吗?” 白冉娇娇地哼了一声。 “今天完结了,结果呢?这结尾一塌糊涂,虎头蛇尾。” “我看看。” 卢箫接过报纸,快速扫了一眼上面的文字。她看书很快,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最后几段。 看完后,她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 “是不是很烂?”白冉撇撇嘴。 “一种戛然而止式结局,只能说它独特,倒不能说它烂。更何况,很多谜团前文都有暗示,读者能拼凑出完整的情节,不需要过多赘述了。”卢箫很认真点评了几句。 “你真是太包容了。”白冉轻轻哼了一声,不过这哼声表明,她有点被爱人说服了。 卢箫点了点头,好像在承认自己包容的事实,也好像在肯定那部连载小说的结局。 不过看到爱人的表情后,她觉得自己还应该再说些什么,露出了一丝纠结的表情。 白冉便静静看着她,等她开口。 耳边隐隐传来了卢安背化学方程式的声音。 今天的夕阳又美到无法描述。 眼前的爱人仍美到令人流泪。 卢箫凑到爱人身边,手掌蒙住她的眼睛。 “毕竟,所有故事都有结束的那天嘛。” 作者有话要说: 毕竟,所有故事都有结束的那天嘛。 谢谢这几个月来,大家不离不弃的陪伴,你们给了我不少精神支持。 下一章请配合全文第1章“引子”阅读~ 第111章后记 白冉走进了家门,拿着邮递员刚刚送来的信件。她将大衣随手挂到架子上,便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 是慕尼黑的寄宿学校寄来的,里面是几张成绩单和一封卢平的班主任的反馈信。 卢箫正在客厅里喝茶。 巴萨村的播种季刚刚结束,难得很清闲,她甚至还有时间准备好了晚饭。 白冉展开信件,将挡视线的浅金色长发拨到身后。 “少年班寄成绩单过来了。” “如何?”卢箫放下手中的茶杯。 “平平数理化全部满分,像你。” “明年高考有准了。”卢箫不禁微笑。 “就连普林斯顿的数学系都没问题,”白冉自豪地点点头,“我的财富还是用作普林斯顿的学费比较有意义。” 卢箫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不过白冉抿几口便放下了杯子,躺到了客厅角落的躺椅上,披上一条毛毯。回家后,她想先小憩片刻。 女人到一定年纪后体力会急剧下滑,这句话不假。 卢箫打开窗户通风。 微风送来地中海咸润的气息,手指伸出,湿滑的水汽凝结在指尖,像抚摸蛇的皮肤后留下的温润。 这是属于西西里岛的独特气息,也是她的故乡的独特气息。没错,这便是她的故乡。 白冉闭上眼睛,全身心享受着湿润的空气。她是人,也是条蚺蛇,最喜欢潮湿的天气了。 卢箫望向窗外,金黄色的斜阳下,孩子们凑在一起玩耍嬉戏,几个老奶奶坐在小板凳上聊着人生智慧。这里没有曾混乱过的迹象,和平到不可思议。毕竟,战争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她觉得幸福极了。 十分钟后,刚放学的卢安冲入了家门,打破了短暂的安静。步入青春期的他成为了一个标准的帅哥,就和他已故的爸爸一样,隔三差五就会收到同龄女生的情书。 他激动得不能自拔,不住挥舞着一张薄薄的纸:“姑姑,姑姑!” 卢箫转头:“怎么了?” “马上就高考了,今天填志愿,得让你帮我签一下字。”卢安笑得阳光灿烂。对即将到来的考试他并不紧张,还是对未来的憧憬占了上风。 是了,侄子十七岁了,今年六月就要参加统一的升学考试了。 “没问题。”卢箫接过那张单子,去找钢笔。 看到那张单子上的志愿顺序时,卢箫既意外又不意外,她早就知道卢安对文学的热爱。 “你要报……柏林自由大学的文学系?” 看来小侄子铁了心要考到德国去,大概是格林童话读多了,卢箫想。跨国考试难度不小,不过既然安安敢报名,就证明他对自己的成绩有把握。 卢安咽了口口水,拽住卢箫的袖子,央求道:“姑姑,求你了,我真的喜欢写东西。”他还以为姑姑和妈妈一样,都对文学有偏见。 卢箫眨眨眼,微笑道:“没说不让你报,只是确认一下。字签在这儿吗?”一颗药效良好的定心丸。 “对。”卢安立刻松了口气。 看到志愿单右上角的“FachrichtungdesBachelorstudiums(本科专业方向)”时,卢箫愣住了。 非常相像的句式,让她想起了曾在山竹上看到的一行字。她至今仍想不起来那颗山竹的味道,也不知道它尝起来像不像死亡。 思绪飘了起来。 她想起了树林里的那个傍晚。 赤红的残阳如血,一条有力的蛇尾缠绕着脖子,窒息的感觉至今仍然清晰。 “姑姑,帮忙签一下字。” 卢箫这才回过神来,拿起一根磨得发亮的钢笔,吸饱墨水,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如今,她的一笔一画都很枯瘦,如江边的千年古木,和很久以前在军队里的字迹大有不同。 不再是规矩的方正,而是自由的潇洒。 签好字后,一向严谨认真的卢箫再确认了一遍上面的内容。 “可以了吗?” “可以了,谢谢姑姑。” 卢安接过那张志愿单,如获至宝般抱在怀里。 卢箫拧紧笔盖,放下钢笔。 她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那张纸,羡慕与释然一同涌上心头。或许那也曾是我能走上的道路,她想。 再抬头,与一双绿眸四目相对。 慵懒的夕阳下,躺椅上的女人也懒洋洋的,像只晒太阳的猫。 那曾经混杂着绝望、麻木及凶恶的眼神,如今已变得无比温柔。卢箫实在想不通,明明过去的岁月面目丑恶而狰狞,怎么反而洗去了阴暗。 ——这也是我们的时代吗? 卢箫用眼神询问。 ——当然。 白冉的嘴角勾起微笑。 卢安默默地看着姑姑的侧影。过了一会儿,他将书包放回了房间,然后带着一本书下来了。那是他的历史课本,里面满是圈圈点点的笔记。 鼻尖传来了饭菜的香味,卢箫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饿了吧?我去把菜端上来。” 看到姑姑的身影消失在厨房的方向,卢安有些不安地看向躺在躺椅上休息的白冉。 白冉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问:“怎么了?” “姑姑曾是一名世州军官,参与了四战,对吗?”卢安问着问着,声音越来越弱。 “没错。”白冉点点头。 卢安抓着历史书的手越来越紧张,之把课本抓得变形了。他想说什么,但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措辞后,便只能张张嘴。 “想问什么?”白冉仍懒懒地靠在椅背上。 “老师说……参与了四战的世州军官都是军国主义的帮凶,会被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卢安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白冉立刻坐了起来,神色和语气立刻变得严肃。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卢安,声色俱厉道:“你姑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卢安从未看到过白冉姑姑如此的神情,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慌张之下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白冉从躺椅上起身。 “即便在最凶恶的集体,也有人一直坚持着自己微弱的光芒,你姑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要为你拥有这样的姑姑而自豪,明白吗?” 卢安的表情说明他仍犹豫着。 白冉叹了口气。 “你那时候太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卢安歪头。 “你想听吗?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想。” 那双一直慵懒散漫的绿眼终于重新聚焦。好像那是这么些年来,她第一次认真做什么事情。 这时,卢箫端着晚饭走了出来。她的做饭水平一直不是很好,只能说勉强够用,不过白冉倒很喜欢吃她做的菜。 此刻,白冉和卢安并肩坐在沙发上。 一个人讲故事,一个人听故事;讲故事的人抑扬顿挫,听故事的人全神贯注。 看到如此温馨的场景,本想提醒他们吃饭的卢箫独自坐到了餐桌边,默默注视着他们。 饭什么时候都能吃,美好打断了就没有了,她深刻地知道这一点。 白冉失了血色的唇一张一合,带所有人的思绪走回了十五年前。 卢箫听出来了,爱人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她很不习惯听别人讲述自己,不过从白冉口中滑出的优美语言,令她也听得入了迷。 重新审视那段历史时,她感慨万千。 因为她再想象不出,如果生命中不曾出现过那个女人,会是什么样子;也再想不出,如果不曾见证那段历史,又会是什么样子。 最后一句话落入虚无,天已经黑了。客厅内也异常昏暗,卢箫起身打开吊灯,房间突然亮了起来。 一幕戏结束,观众席的灯光重新亮起。 卢安陷入了沉思,愧疚地看向卢箫。 “对不起姑姑,我不该怀疑你。” 卢箫眼神迷惑,因为她刚刚去端菜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听说了你是世州军官。”白冉便提供了一个解释。 卢箫这才明白过来,并很大度地摇摇头:“不,我确实不是什么好榜样。”说罢她看见餐桌边上脏了,拿起抹布开始擦桌面。 白冉和卢安立刻坐到的餐桌边,准备吃饭。 可惜的是,刚才那段故事占据的太长时间,饭菜已经凉了;不过有了那么精彩的精神食粮作伴,物质食粮就不再重要了。 白冉夹起一片莴笋,放入口中。咽下去口,她称赞道:“真好吃!” 擦桌子刚坐下的卢箫看向爱人,笑笑。她一直知道自己做饭并不好吃,只是白冉总是夸赞罢了。 “姑姑是完美的!”卢安吃了一口煎香肠,冲姑姑咧嘴一笑。 卢箫对他们报以温暖的微笑。她的微笑一直很温暖,即便是在多年前的战火中也是如此。 听到这话,白冉轻轻笑了两声:“安安,等你学好了那些写作技巧,给你姑姑写个传记如何?” “欸?”卢箫对此感到莫名其妙。 卢安倒对此万分热情,连连点头。 “好啊好啊,正好听了你的讲述,我现在满脑子都是灵感,怕我大学没毕业就能把它写出来了!” 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当真了,卢箫哭笑不得。 她笑着冲爱人撇撇嘴:“倒不如先给你写传记。你的人生更加传奇吧,世界上‘最后一个蛇人’?” “我们的人生是绑在一起的,你的传记中一定满满都是我。”白冉毫不在乎地耸耸肩。“更何况,你可低估我们未来的大文豪了,如果真考上了文学专业,插叙和倒叙他们总会学到的。” 卢箫不知该说什么,继续埋头吃饭。 白冉咽下一口香肠,补充道:“不过请在我们死后出版,我怕有疯狗不分青红皂白就来咬我的小可爱。” 听到她公然使用“小可爱”这种昵称,卢箫的脸红了,差点不敢再看自己的侄子。 卢安愣愣地看着两位姑姑,温暖的笑意不自觉浮上了他的嘴角。那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能露出的最温暖的笑容。 卢箫倒无所谓。经历过那么多,她早就无所畏惧了。 “没关系了,什么时候出版都行。” 白冉吃饱了,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首先拟个标题吧。《卢箫传》如何?”提出这个建议时,金发碧眼的女人斜眼看着爱人,笑容不怀好意。 卢箫立刻眼神闪躲,嚼饭的频率都乱了:“这、这就算了吧……” 无论多少年过去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经不起调戏。 卢安倒在认真思考后摇了摇头,评论道:“当代小说不流行这种标题了,白冉姑姑。现在流行更激进一点的,比如《枯枝败叶》《不存在的骑士》《死亡和罗盘》,不然没人看的。” 卢箫默默点头。 她才发觉,不知不觉中,小侄子的文学素养已经超过她了。确切点说,远超过她了。 “那么未来的大文豪,”白冉兴奋地挑了挑眉,“你觉得什么标题比较好呢?” 卢箫也好奇地看向侄子。 那一刻,两张人到中年的脸庞焕发出了属于青春的光芒;就好像看着卢安美好的前途,她们也能够再来一遍青春似的。 而这一次,她们的青春没有战火,没有压迫。 有的只有光明的未来。 卢安盯着白冉看了一会儿,灵光乍现般一拍手。 “我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不仅激进有趣,概括了整个历史,还能让姑姑的传记满是你的影子!” “真的?”显然,白冉是不相信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的。 卢安坚定地点了点头,漆黑的眼珠满是墨水气。 “叫《疯蛇的陷阱》如何?” 卢箫和白冉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这个标题确实出乎她们的意料。 过了几秒钟。 “我觉得不错,我确实是疯子。”白冉看看卢箫,而卢箫显然也对此没有意见。 卢安连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疯,其他蛇人才疯。” “那谢谢你的抬举了。”白冉挑挑眉,眼里满是调侃。 “而且我一定会在扉页上写‘献给我的姑姑们’。”虽然卢安连大纲都没写出来,却已做起出版的美梦了。人人都喜欢做梦。 白冉却不满意地撇了撇嘴。 “格局小了,我不喜欢。” “那该写什么呢?”卢安墨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虚心求教。 “这本书是写给你姑姑的,扉页究竟该写些什么,也应该让你姑姑决定。”白冉意味深长地看向卢箫。 卢安连连点头,也满脸期待地看向亲爱的卢箫姑姑。 “你说。” 猝不及防。 卢箫疑惑地看向白冉,白冉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真不可思议,这女人都四十六岁了,还是这么调皮。 卢箫便也笑了。 扉页上该写什么呢?虽然这只是她们半开玩笑式的聊天,不过她还是习惯性认真回答。 看着爱人和侄子期待的神情,她的心里暖融融的。 有一种东西自始至终贯穿着时间,会被短暂遗忘,却从未消失过。 “‘献给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献给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美好。」 ———— 正如最后一句话所说的那样,这本书记录了一切美好—— 深埋在黑暗与苦痛中的美好。 所有的苦难都会让后一日的阳光更加灿烂。 希望每个读到我的文字的人,都能看得到希望。这个世界里,总会有东西在慢慢变好的。 我写文一直有个奇怪的习惯,那就是永远先写结尾,过程中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我早就写出的结尾。这本从盛夏写到了深冬,但这一章却诞生于七月末的蝉鸣。 现实中,我们所有人都走不完一个时代;那么希望本书能够带你们走过一个时代,走完一段历史。 因为自身知识水平受限,本书肯定有不少谬误或不足,后续也将不断完善。 我包容一切合理的质疑与批评。 最后,期待大家的评分与评论。 用心写文的作者君期待你们用心的评论与总结,你们的所思所想也是我写作过程中最大的财富之一~ 本文确定没有番外,下一本书再会! 小卢和大白蛇,再见! ———— 【补充说明】 Q:人名的设置看起来莫名其妙? A:为表现出这个时代的魔幻之处,国家与民族的界限模糊了。一个地区或军队内,会同时出现各种风情的名字。有些名字也会干脆跨越两种文化,最经典的例子便是“南宫千鹤子”。 Q:开篇“盟军”关系的设定? A:本文初稿的设定是[军警x大盗],后来被编辑查了……这年头不刺激些没人看,但敌军和同队内部都不符合价值观,就只能是盟军,算是戴着镣铐跳舞的妥协。 Q:为什么年份是2189? A:也是带着镣铐跳舞的年份,意思是大家别当二百五,聪明一点就明白了(狗头)当然,全书的年份是架空,架空,文案中可是“世元”2189! Q:“蛇人”是什么? A:“蛇人”代表着少数群体,一种异类。它们有自身的缺陷,却又有一些超人的能力,会引起多数人的畏惧,所以它们的下场就是被迫害。这是当初受历史上部分被迫害的少数群体的启发,在初稿基础上增加的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