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作者:夏蝉七里   文案:   【苟命躺平佛系攻VS孤芳自傲痴情受,双女主、先婚后爱、两直变两弯、小甜饼】   大楚建和年间,梁渊侯独子战死沙场,赵瑾作为梁渊侯一脉唯一的孙辈,不得不屈于命运女扮男装,独挑大梁守卫渐微的家族。一朝入皇城,被迫迎娶仪安公主秦惜珩,装聋作哑二十年的闲人生涯至此到头。   皇帝老儿:爱卿甚好,当为贤婿,揽之,揽之   赵瑾:???   新婚夜——   秦惜珩:离我远点,土里土气的乡巴佬,看着就生厌,起开!   赵瑾:得嘞!   婚后不知多久——   秦惜珩(泪眼泛滥):怀玉你理理我。   赵瑾OS:你不是有心上人吗?咱们不是约法三章互相不碰吗?请问公主您的话是被狗吃了吗?   表面笑嘻嘻:臣是乡下土包子,配不上公主玉体。   秦惜珩:不,你配!   论两个直女如何变弯   【PS】   1、权谋正剧,群像。本文架空,但多数从唐,部分地方参考其他朝代,勿深究。为便于理清脉络,本文地域设定较唐而言略作简化,望周知,勿吐槽,练笔中   2、胡说八道,随便写写,望笑纳。大家觉得还能看下去的,就将就着看看,如果觉得设定不合理或者有bug不喜欢,请点叉   3、甜宠,先婚后爱,有点慢热,且清水。攻受第3章 见面,第12章正式开始交集   4、攻受出场均为直,且各有喜欢的人,中期受追攻,车全部没有挂件   5、本文主攻,瑾攻珩受,1V1年上,HE双洁,群像。大纲已写好,不会再改人设及剧情走向   6、副CP带bl和bg,有几条,都很重要   7、基本日更,有事文末或评论区请假并挂请假条,更新时间一般是凌晨0点之后   8、其他预警,重要!重要!重要!请务必先看完这个大概设定:①攻自小在军营长大,为了与麾下打成一片并且服众,伪装自己让行为与语言对准男性,荤话会说,但一般不会说;②攻只想安安静静躺平,所以前期故意装作酒肉纨绔引人恶心,无法接受该设定请勿进;③时代背景所迫,攻女扮男装不得已为之,出生即为石女,没有故意安排其他男性特征;④没有披着百合写言情,攻内心一直是女向   9、本文涉及军营及朝政,故男配较多,厌男谨慎入坑   10、不定期修文,部分作话有重要信息,不对盗版网站的任何内容负责   11、以后想到什么再补充   本文将于11.23周四开始倒V,倒V章节从23-161,看过的读者请勿重复购买哦,入V当日连更三章。本文连载期间不设防盗,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还请大家以后继续支持正版,鞠躬感谢~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女扮男装 成长 正剧 权谋 群像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瑾,秦惜珩┃配角:其他┃其它:群像   一句话简介:一个躺平人被迫内卷   立意:我欲随波逐流,恰逢你陪我逆流勇击 第001章 归京   邑京,大楚帝都。   临近车水马龙的城门时,赵瑾放慢了驱马的速度,双眼盯着城门上的两个正楷大字稍作凝神,旋即声音高起,对身侧的一名护卫挑眉道:“韩遥,本侯今日高兴,花酒喝不喝?”   韩遥眉眼一喜,正要说话,一旁的宦臣屈十九轻轻咳嗽,“侯爷……”   “屈公公——”赵瑾拉长着声音,懒散地笑笑,“本侯知道。只是上一次入京,还是五年前,本侯终日在梁州那旮旯之地,每每只能听说邑京美人如云,好不容易来天子皇城见见世面,公公莫要见怪。”   “臣不敢。”屈十九掩饰着心中的鄙夷,笑出了一脸的褶子,“圣上怜侯爷一人孤守西陲之地,特借寿宁节宣侯爷入都一叙,也好与敦华夫人骨肉团聚。想来侯爷母子分隔了这么多年,侯爷也是想在夫人膝下尽尽孝心的。臣只是想提点侯爷,圣上如此体恤,侯爷该先入宫面圣谢恩才是。”   “屈公公说的是,本侯久居山野之地,竟连这最紧要的事都忘了,多谢公公提醒。”赵瑾轻快地叹了一声,“真快啊,一转眼都是建和三十八年了。”她笑着坐正了身子,垂下眼帘的一瞬间,目光已经冷了下来。   圣上怜侯爷一人孤守西陲之地,特借寿宁节宣侯爷入都一叙。   呵,这话鬼才信。   屈十九不过区区一个阉人,竟也作威作福狐假虎威,还以“提点”二字自居,分明是看不起人。   赵瑾眼中的寒芒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泼皮放荡的纨绔相,懒散地对韩遥道:“那就先回府,花酒和姑娘的事儿,咱们下次再说。”   韩遥很配合地演戏,笑得贼兮兮的,一脸狗腿相,“一切听凭侯爷安排。”   屈十九看着这主仆二人,直接将不快露在了脸上,嫌恶地翻了个白眼。   他的一应神色都落在赵瑾眼底,是下,赵瑾越发不做收敛,含着一嘴无赖的笑,领着护卫们在人潮汹涌的邑京城内缓慢地朝梁渊侯府蠕行。   二十年前,梁渊侯世子战死沙场,唯留其妻与遗腹子。老侯爷赵世安仅此一子,从此便将全部希望都放在了儿媳樊芜的肚中,一心盼着能生个男孩。何料孩子出生却是个女娃,老侯爷叹了口气,沉着心拿捏下了主意,将袖子一挥,直说世子妃产下的女婴为男孩,当即定下一个“瑾”字为名。   次月,邑京传来楚帝旨意,即封赵瑾为梁渊侯世孙,一直到十年之后,老侯爷驾鹤西去,赵瑾正式承袭侯位。同年,楚帝以太后可怜赵家遗孀为由,命樊芜入邑京小住叙情,又敕封其为二品敦华夫人。母女二人就此天各一方,樊芜寡居围城,直至今日。   从襁褓婴孩到桃李年华,赵瑾独自镇守西陲梁州,女扮男装,如今一晃就是二十年。   边塞风沙弥眼,冬日里天寒时,也得顶着猎猎寒风在校场上练武,在沙场上训兵。卯时起,子时歇,日日如此,从无间断。   “侯爷——”   身旁的韩遥突然出声,赵瑾回神,只见梁渊侯府就在眼前。她忙将缰绳勒紧,笑对屈十九道:“有劳屈公公一路相护,可要进去吃一杯茶?”   屈十九道:“多谢侯爷,只是臣还要回宫向圣上复命,今日怕是不得空。”   赵瑾装作惋惜的模样叹气,“那便等下次,下次本侯做东,请公公吃酒!”   屈十九满口答应,忙不迭就走了,沿路撞了百姓也不自愧,马蹄声遥遥可闻。   “侯爷……”韩遥刚一开口便收到赵瑾的眼神暗示,他立刻改口,装作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左顾右盼,“咱们这邑京的府邸可真气派啊。”   赵瑾斜睨他,“瞧你那没出息的劲儿,邑京的屁在你鼻孔里都是香的。改明儿本侯带你去窑子里开荤,你是不是得美死了?”   韩遥才满十八,还是个少年人,体格却是高大健壮。他讪讪一笑,尴尬地挠挠头,一张憨厚的脸硬是被憋成了猪肝色。   余光中,一簇花花绿绿的衣衫盈盈而来,赵瑾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快跑上阶跪在最中间的一位妇人身前,喊道:“娘!”   樊芜赶紧搀住赵瑾,“快起来。让娘先好好看看,真是高了许多。午膳用了没有?娘亲手做了点心,先去吃一点吧。”   赵瑾于是扶着她的胳膊站直,问道:“有桂花糕吗?”   樊芜笑答:“有。知道你喜欢这个,特地做了好多。”   “那敢情好。”赵瑾笑着,让随行而来的护卫们自作休息,一面又悄悄地给韩遥递了一个眼色。   “把饭菜和点心端来。”樊芜吩咐身边的下人,“我们娘儿俩说说话。”   一路穿堂入后厅,周围的闲杂之人渐渐地都散了,只有一个年长的嬷嬷还随行左右,樊芜这才摸了摸赵瑾的脸,喊她:“我的儿,下巴都尖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赵瑾眼圈发红,问道:“娘近来可还好?有什么病痛没有?”   樊芜道:“我万事都好,倒是你,在梁州可好?”   “挺好的。”赵瑾抱抱母亲,这一刻鼻间发酸,声音都在发抖,“娘今晚带我睡好不好?”   樊芜笑中泛着泪,“都多大了,还撒娇。”   “即便再大,也是夫人的女儿,姑娘家哪有不撒娇的。”嬷嬷眼中欣慰,看着赵瑾道:“姑娘瘦太多了。”   四下无人时,这些心腹老人才会这样唤她。   母女俩对坐着问长问短,樊芜并不显苦闷,慢言慢语道:“樊家如今都靠你舅舅出力,逢年过节,你舅母也常来看我,还有你表兄予影,他如今是大理寺寺丞。你难得来一次邑京,得空记得去看看他们。”   老侯爷赵世安是寒门出身,时至今日,赵家已经没什么亲戚了。于赵瑾而言,母舅一家就是她最后的血脉联系。   她点头道是。   久不来京,樊芜怕她不清楚如今的局势,一边爱怜地给她布菜,一边将这些年的经过娓娓道来。   “苗西一战之前,圣上曾说,若是周茗能赢得此仗,便许他一个恩赏。后来这一战胜了,他竟提出求娶宁微儿。圣上虽不愿军权相合,可是金口玉言已出,无法更改。加之当时,苗西才刚刚稳定,若是就此驳回周茗所请,传到军中只怕会引起喧嚣。两相权衡之下,圣上还是赐了婚。”   “宫中的储君和后位,前朝的相权,还有南边的军权。如今的大楚,半数都是把控在宁氏手中。对了,两年前,宁家又出了个榜眼,如今外放在胤东滨州,它日一旦回京,那也是直入中枢。”樊芜咂咂舌,“宁氏如今什么都全了,正是如日中天。”   她口中的宁氏,正是当今皇后的本家。宁皇后的兄长宁澄焕乃当朝吏部尚书兼中书令,又领着太子太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多个差职,就连楚帝见了他,也得给三分薄面。   樊芜一介命妇,原本该安于家宅不问外事,可为了这远在梁州唯一的孩子,她明里暗里不知打探了多少朝政之事,替赵瑾操碎了心。   “嗯,我知道了。”纵然赵瑾早就对这些了然于心,但为了不负母亲的一番苦心,还是静静地听着。   “对了,”樊芜突然问她,“下午可要进宫?”   一想到下午的事,赵瑾就没了任何胃口,她放下筷子,叹气道:“既然让我不远而来,单独请安定然少不了。择日不如撞日,早晚都是要见的,不如早些去,省得落人话柄,说我不懂谢恩。我这就让人去递请安的折子。”   樊芜点点头,又问:“梁州那边可好?”   赵瑾耳边响起范棨的话。   “程新禾坐拥十八万铁甲军镇守朔方,时时防着柔然四大部。南边的新贵周茗喜得娇妻,娶的正是宁澄焕的嫡女,岭南守备军如今称作宁氏军也不为过。普天之下,最为不安的当属今上了,若我猜测不假,圣上如今是慌了,此番召你入邑京,是想求个安稳。如今咱们已经不是最醒目的那一个了,侯爷只管大大方方地去,不必过多忧虑。只是遇到太子时,记得收起锋芒。”   赵瑾怕母亲担心,便没有多说,搪塞道:“娘放心,有范先生替我看着呢,出不了什么岔子。”   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排白亮的贝齿,起身时顺手拿了一块桂花糕,“我先去收拾收拾,抓紧进宫去,等晚上了再陪娘好好吃饭。”   “瑾儿!”樊芜突然叫住她。   “嗯?”赵瑾转身,手中的桂花糕已经缺了一个口,“娘还有事交代?”   樊芜脸上有些不大自然,支支吾吾道:“前些日子,我与陆夫人一道听戏,无意中听她说,京中来了个极好的带下医……等明日,明日……”   “不用了,娘。”赵瑾一口回绝,忽然觉得嘴里的桂花糕甜得发苦,她三两口咽下,强忍着情绪道,“治不好的。”   “瑾儿……”   “娘,您别说了。”   剩下的桂花糕再也咽不下去了,她胡乱地用手背擦嘴,勉强笑道:“咱们自己心里明明都清楚,还是听天由命吧。”   樊芜的声音又响起两阵后才安静下来,赵瑾一路快走,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不敢回头。走出后厅时,韩遥不知从何冒出,喊她:“侯爷!”   一见是他,赵瑾才停下,问道:“如何?”   韩遥直言直语,对她从不拐弯抹角,“属下绕着侯府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之人,想来太夫人已经在邑京多年,圣上便没有看管得太严。”   “不可掉以轻心,还得提防着府中是否有耳目。”赵瑾对他道,“我下午要进一趟宫,你就守在府里吧,往后如何,等我回来再说。”   韩遥第一次来到天子脚下,不懂宫中规矩,生怕她一去不回,立刻解下身上的匕首递过去,“侯爷,这个你拿着防身。”   赵瑾推了回去,“皇宫之中,不可身带利刃刀器。”   韩遥又递了一物,“那就带上这瓶毒,侯爷放心,这毒无色无味,能杀人于无形。”   “不用了。”他这耿直的几句话令赵瑾忍俊不禁,“咱们偏安一隅,不争不抢不站队,几乎与世隔绝。圣上老儿这次指不定还得巴结我什么,怕是要派出羽林军专程保护我,定会让我安好无损地回来。再说了,我不像程新禾出身微寒,摸爬滚打一路封王,功高盖主,也不像周茗那样与世家攀亲,威胁皇权,皇帝老儿才不会忌惮我什么。”   程新禾,周茗。一北一南,皆是当世翘楚。   世人只知朔方新禾、岭南周茗,却常常忽略偏远的西北梁州,还有一个整天吃沙子喝冷风的梁渊侯赵瑾。   上有北域柔然四大部,下有南疆十二寨,每每交战时都闹得举国皆知,反复几次战乱后,北程南周的名声便广为传颂。与这二位大帅相比,赵瑾那贫瘠落后的西陲边境简直显得微不足道,每次战起,风声都好似被沙土掩盖,传出的水花仅余一点涟漪。   韩遥嘀嘀咕咕一声:“那圣上还让太夫人留在邑京这么多年。”   赵瑾一时语塞,半晌才说:“那时候的程新禾只是个参将,周茗也是声名方起,自然显得咱们更突出些。若不是我装死作哑了这么些年,梁州能有这么平静?”   韩遥说不赢她,只好闭嘴。   “你自个儿忙活去吧。”几句话说下来,赵瑾方才郁结的心情舒缓了许多,她啃了一口未吃完的桂花糕,“我进宫了。” 第002章 面圣   青砖黛瓦,幽深的甬道如登天的扶梯一般,似是怎样都走不到尽头,寂静而深邃的宫道上只闻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吱呀声与马匹沉重的呼气声。这里是大楚的禁地,是这片疆土上皇权最大的地方。   “侯爷,到了。”   马车突然一停,车夫的声音同时响起,赵瑾展开静息的双目,镇定道:“嗯。”   她半抱起宽袖大裳的朝服,高扬着下巴从马车上下来,淡淡地吩咐:“你先回去吧。”   说罢,她理好衣襟袖摆,一脚跨过高立的宫门,朝着帝王处政的海晏殿缓步慢走。至海晏门的外墙下时,她对其中一个守门的宦臣道:“烦请公公通传,臣赵瑾请旨问圣上安。”   宦臣应下,匆匆而去。回来时,又多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宦臣,赵瑾五年前来京时见过他一次,正要说话,对方已然先道:“圣上请侯爷进去。”   “多谢宋总管。”   赵瑾笑笑,看着这人的后脑勺,慢慢跟上。   宋仲孝,内宦总管,楚帝最倚仗的内官。   “臣赵瑾,叩见圣上,圣上万安。”   赵瑾进殿也不管看没看清龙座上的人,便先跪下问安,直到头顶的声音叫她起来,她才规规矩矩地站好,目光低垂下方。   窸窣一阵响动,楚帝站起身来,赵瑾微微躬身,将头又压低几分。   然后她看到金砖上的影子慢慢地晃动,楚帝的声音已经到了不远处的茶案前。   “坐吧。”殿内没有第三个人,楚帝自己坐下,手一招,指了指对侧的那个位置,示意她也坐下,一面又问:“你该及冠了吧,有字没有?”   赵瑾原本还有些犹豫,见他竟然已经开始捣腾茶具,于是遵旨坐好,认认真真道:“回圣上,臣年前才及冠,表字怀玉。”   “怀玉,怀玉。”楚帝念叨了几声,忽然一笑:“又是个玉儿。”   赵瑾猜他心情不错,于是问道:“玉儿?”   楚帝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赞道:“好字。是你祖父早就起好的?”   赵瑾摇头,快速地斟酌后,说道:“臣听先生说,这字是先父起的,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字,祖父才给臣起了如今这个名。”   楚帝听到她说“先生”二字,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她,“范棨?”   上一辈的那些事儿,赵瑾约莫知道一点,点头道:“是。”   小炉子上已经架好了水壶,楚帝搓搓手,启开了茶叶罐子,“君山银针喝不喝?”   “臣随圣上。”她自诩一介武人,向来喝水如牛饮,品味不来茶汤,喝什么都觉得是一个味道。   说完之后,她又问:“圣上这是……要煮茶?”后面那“给臣喝”三个字,她没敢说出口。   楚帝“嗯”了一声,“昔日,朕与你祖父也是一道品过茶的,有几次,你先生和父亲也在。”   茶叶已经备好,在等水烧开的这会工夫里,楚帝又道:“今日没有君臣,你不用太拘束。”他说着,朝她这张脸看了许久,直到赵瑾被盯得有些心虚,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财狼看中的兔子,才问道:“圣上您……这么看着臣做什么?”   楚帝收回目光,眼中闪过一丝怀念,叹息一声:“像灵浚。”   赵灵浚,那是赵瑾那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的父亲。   这是叙起旧来了。   赵瑾干巴巴地一笑,“臣没有见过先父的模样。”   楚帝略过她这话,自顾自道:“朕登基时,还只是个黄口小儿。当初,你祖父还做过朕的老师,他能文能武,是个全才。”   赵瑾只能耐着性子听他唠叨:“先帝倚重他,命他做朕的太傅,一直到朕亲政,主课之人都是他,范棨当年做过朕的陪读,也是他的学生。后来范家出了事,他要保范棨的命,竟自请辞去一应官职,又随范棨一路远走梁州。车宛侵入时,也是你祖父兵行险招,这才守住了剑西三州。”   此一战有功,于是封候拜将,赵家自此驻守西陲剑西道的边域梁州。   这些都是赵瑾耳熟能详的旧事。   “朕是想与你赵家结亲的,当年险些就让你父亲尚了康乐长公主。”楚帝呵呵一笑,又瞧了她半晌,道:“不过灵浚比你俊,你比你父亲秀气不少,像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臣。”   因这一句话,赵瑾的背心里已经冒出了密密的汗,但她面上沉稳,临危不乱笑如春风,表现得甚是得体,“许是眉眼地方像家母。”   壶嘴处已经冒出了腾腾白雾,楚帝手一抬,提起隔热的壶柄冲烫茶具,然后泡茶。   “尝尝。”楚帝将茶盏置于她面前,“你看看喜不喜欢,若是喜欢,朕赐些给你。”   赵瑾提高了心,后背的衣裳已经打湿了,脸上的笑却不敢退,“臣何德何能,竟然能够喝上一口圣上亲手泡的贡茶。”   楚帝慢慢地放下茶盏,青花的脆瓷在案面上发出一阵清亮的响声,在这幽静的大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像是银瓶乍然迸裂,溅起了一地的水浆。   赵瑾立刻端起来喝了,装模作样胡吹海夸:“这茶汤明亮,香气浓郁醇厚,入口鲜爽甘甜,沁人肺腑,齿颊留香……”   楚帝皮笑肉不笑,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你说的那是龙井。”   赵瑾尴尬一笑,听到他说:“你祖父最爱的就是这君山银针,你倒好,如牛饮水,真是暴殄天物。”   “罢了。”楚帝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命人取来棋盘,“品茶你不行,那陪朕下一局吧。”   赵瑾忙不迭答应,随后惊奇地发现,圣上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地好?   猜先之后,楚帝执白先行。皇帝圣上毫不犹豫,第一子竟然落在了最中心的天元上。   “圣上您……”赵瑾提着黑子,顿时目瞪口呆。   哪有人这样下棋的?   楚帝抿了一口茶,言语简练地催她:“落子。”   赵瑾连忙道是,按部就班先占了右上角的位置。   最初的十几步棋倒是落得快,越往后,两人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赵瑾自诩棋艺还行,而今走一步看三步,她不得不踌躇该如何落子。   楚帝也不催她,由着她慢慢想。   棋盘上黑白交错,已经占了三分之二的网格点。天元之外,或多或少都混了一些黑子,在赵瑾一步一步的攻势下,黑子已经逐渐围住天元四周,楚帝的白子孤立在最中央,只与一路白棋紧紧相连。   余下还有三分之一的空白,赵瑾摩挲着手中的黑子,忽地一愣,骤然看清了局势。   楚帝啜着茶,看到她指尖新落下的黑子,眼中似笑非笑。   屈十九办完差,紧赶慢赶跑到内诸司。   “儿子见过干爹。”他对座上那人露出谄媚的笑。   座上之人名唤霍可,是内诸司总管。他闲闲地用茶碗刮了刮浮茶上的茶叶沫子,慢悠悠地问:“如何?”   屈十九道:“赵瑾这人,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张口闭口就是窑子。干爹,依儿子看,咱们没必要在他身上费太多工夫。有这空闲,还不如去试试周茗。”   霍可道:“他即便是个草包无赖,但也顶着梁渊侯这个封号,连太子都有心拉拢,咱们自然不能落得太远。”   屈十九虽然有些不屑,但还是老实顺从地应了一声。   霍可道:“我听闻他已经入宫来给圣上请安了,你先回去吧,让我再想想。”   赵瑾出宫时,日头已在西山头降了一半。   马车“吱吱呀呀”行驶,忽然停下,有个声音在外面问:“敢问可是梁渊侯的车架?”   赵瑾自己掀了车帘探头,问着来人:“阁下是?”   来人年纪倒是不大,最多不过二十七八,说道:“在下乃门下谏议段秋权。”   入京之前,赵瑾专程将大楚朝堂的中枢臣子记了个遍,但这官职太小,她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赵瑾想着不如先试探一二,于是定定心,长长地“哦——”了一声,跳下车装作久仰大名的模样,笑道:“原来是段司谏。”   梁渊侯今日才抵达邑京,更是前脚才出宫门,竟然后脚就被人堵着了。她赵瑾倒是要看看,堂堂天子脚下宫城门口,究竟是哪个嫌命长的,敢主动与她这个边臣结交说话。   段秋权一脸谦虚,道:“在下今日在揽芳楼摆了一桌酒,可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侯爷。不知侯爷可否赏脸,随在下去小酌几杯?”   赵瑾不认识他,自然也不信这“可巧”二字,她不着痕迹地将人从头到脚快速扫了一遍,愈发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只是不知这位段司谏是谁的人。   此番入都,少不了多留几日,定然更少不了与贵胄纨绔们的应酬。既然有人主动示好,可不能就这么推了。如是一想,她笑着点了点头:“多谢段司谏抬爱。司谏方才说,揽芳楼?”   段秋权连连点头:“不错。这揽芳楼是三年前开在百花大街上的,我听闻侯爷上一次入京还是五年前,想来还未曾去过揽芳楼。”   巧了不是。   这地方于她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当下段秋权这么一邀,她正好借坡下驴,笑道:“如此,便叨扰司谏了。不如这样,司谏先去,容本侯回去换身衣裳。”   段秋权点头道好,目送着她上了马车。   赵瑾透过马车车帘的缝隙往后望,只见段秋权直立在原地不动,恭敬的模样做得十足。   她收回目光,在心中暗自思忖。   宁氏在邑京作威作福,楚帝便抬了程新禾用来平衡。宁氏又用女儿与周茗结亲,以此弥补了兵权的缺失。大楚三陲,如今一北一南皆有了攀附,只剩下剑西还没有着落。   赵瑾抿唇,对车夫道:“走快些。”   邑京的势力远不止浮于表面的这两方,这些人都在争取她,都想让她成为自己这方的利刃,加重自己这方的筹码。若是她猜得没错,今夜这场宴,多半是太子送她的一场鸿门宴。   樊芜着人准备着晚间的饭食,听到赵瑾回来时又是亲自来迎,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圣上可说了什么?”   赵瑾道:“与我叙了叙旧,说了些陈年往事。您也知道,刚开始嘛,客套话总归是少不了的。”她进了屋子,翻出一件鸦青色的外衫,边换边说:“刚刚出宫,碰上个不好推托的席面,非要我今夜一起去吃酒。这顿饭避无可避,我已经应了。”   樊芜看着她换衣裳,伸手来给她理了理领口,“吾儿莫怕,见机行事就好。”   赵瑾笑道:“我倒是不怕,只是答应了要陪娘吃饭,现在看来,得等到明日了。”   樊芜拍拍她的背,“咱娘儿俩日后多的是日子,不怕。对了,在哪儿吃酒?”   赵瑾道:“揽芳楼。”   樊芜微微睁大了眼。   “正好呢。”赵瑾系好披风,将头发半绾,束成个高马尾,又换了个轻巧的发冠,“我正有些事情要与夜先生谈谈,以前不方便,现在总算能见一见这位的真容了。”   “万事当心。”樊芜又给她理了理衣裳,皱眉道,“这件像是旧了点,赶明儿叫云霓堂的师傅来给你量个身,做几件新的。”   赵瑾点头,“嗯,娘安排就好。”   马车悠悠地重新上了街,西边已彻底没了太阳的影子,只剩落日的余晖透过层层云彩,照向天际下方这块点起星火灯芒的天子都城。 第003章 揽芳   入夜后的百花大街千灯齐放,亮如白昼。   这里是贵胄富豪们最爱寻乐的坊市街巷,姑娘们穿得花红柳绿,个个千娇百媚,胭脂香气横贯长街。   赵瑾在揽芳楼门前下了车,她第一次来这里,是个生面孔。老鸨姑娘们都没见过这张脸,但一眼就能辨出她身上穿的料子还是前几年时兴的,纷纷以为这是哪个前来攀龙附凤的穷酸鬼。   没人来主动搭理她,她只能自己去问:“请问,段秋权段公子是在哪一间?”   凭着这副皮相还不错,总算有个姑娘指了指楼上,“喏,天字牡丹阁。”   赵瑾道谢,将披风解下来搭在臂上,绕过歌舞喧天的大堂时,身边忽然一阵风来。   “别动,替我挡一挡。”   风落,有个人半蹲在她身后,扯了扯她的下裳,又说:“感激不尽。”   赵瑾也没多想,静静地立了一会儿,没再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她回身低头一看,这人借着她当盾牌,眼睛正看着大堂的一个方向,目光的所在之处是个长相英俊的年轻公子哥。   “那个……”赵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开口问说,“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对方强硬地回答,抬头看过来,“你先别动。”   这小脸白皙如月盘,合着修长的脖颈,像是一柄晶莹剔透的玉如意。虽然着了一身男装,可赵瑾一眼就看到对方一只耳垂上的耳洞,心中瞬间了然。   原来是尾随着心上人来盯梢了。   她看破不说破,耐着性子陪小姑娘继续等,问道:“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小姑娘点头:“知道。”   赵瑾又问:“那他喜欢你吗?”   小姑娘继续点头:“喜欢。”   赵瑾于是在心里狠狠地骂了那公子哥一声,还没骂完,小姑娘说:“可我不一定能嫁给他,我父母双亲不大愿意。”   痴心错付啊这是。赵瑾默默地想,问她:“他既然喜欢你,就不该来这种烟花之地,你看他现在还对着旁的姑娘欢笑,分明就是对你不住,是个薄情之人……”   “住口!”小姑娘瞪眼,像是气得很了,连眼睛都是红的,竟然哽咽起来,“我不许你这样说他!”   “好好好。”赵瑾立马闭嘴,等到再去瞧那公子哥时,人已经不知去了何处,身后的小姑娘在此时忽然叫唤起来:“啊疼疼疼疼疼——”   “你怎的也跟来了?”一个富家公子相的男子揪着小姑娘的耳朵,将她拉起来,“还躲着藏着,这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你到底知不知羞的?”   小姑娘从男子的手指间抢下自己的耳朵揉了揉,问道:“四哥,你怎么在这儿?”   “自然是找乐子。”男子负手而立,看着她,“你又是来做什么?”   “我……”小姑娘不堪示弱,双手叉腰,扬起了眉毛,“我也是来找乐子的!”   “那你慢慢找吧。”男子作势要走,丢下一句话,“真该叫母亲好好管管你了。”   “别别别。”小姑娘追上去挽住男子的手臂,低下声音来:“别呀,好四哥,我错了,你回去了千万别说。”   男子戳了戳她的头,问道:“你是堵人来了吧?”   方才的公子哥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惊得小姑娘愣住:“阿璧?”   赵瑾翻了个白眼,准备上楼赴宴,心道段秋权的这位主子也是个奇人,竟然让手下的人安排这样的地方设宴。   二楼天字牡丹阁的门开了,段秋权走在廊上,一眼就瞧见了她,马上含笑着下楼来迎:“侯爷可算是来了,下官等……啊,兴王殿下!公、公主?”   赵瑾僵硬地怔了怔,跟着段秋权朝那三人看去。   兴王秦绩是楚帝的四皇子,他轻轻颔首,算是与段秋权打了招呼,然后看着赵瑾:“这位莫不是赵侯爷?”   赵瑾回神,行礼一揖:“臣不识,竟是兴王殿下。”   秦绩虚扶她一把,笑道:“早就听闻赵侯要来邑京,不想已经到了。”   赵瑾回笑,凭着年岁猜出他身边的小姑娘就是楚帝的幼女仪安公主,问候道:“臣见过公主。”   仪安公主闺名秦惜珩,乃樊妃所出,却因生母身体羸弱,不便照养,自幼便养在皇后膝下。樊妃与樊芜同出于定州樊家,是一对表姐妹,因此若要深究,赵瑾与秦惜珩还算是表亲。   秦惜珩心直口快,说话并未多想,上下打量了赵瑾一番,“原来你就是梁渊侯赵瑾,我还以为是广文堂的新人。”   广文堂是朝廷特设在国子监下的一司,其中以寒门白衣学子居多,他们没有世家大族做靠山,生活多半拮据。   赵瑾脸上尴尬一瞬,段秋权眼头极亮,插嘴解围:“下官今夜正好在楼上设宴,殿下与谷骁卫若是不嫌弃,可愿一同入席?”   “行啊。”秦绩马上答应,看了赵瑾一眼,“我还没与赵侯吃过酒呢。”   公子哥笑道:“段司谏既然都开口了,那便却之不恭了。”   邑京禁军分南北两衙,北衙禁军由直属天子的羽林军来任,这位公子哥就是羽林军的左骁卫谷怀璧。   赵瑾从段秋权的称呼中猜出了谷怀璧的身份,也跟着称喊了一声“谷骁卫”。   几人跟着段秋权上楼,秦惜珩也快步跟随,秦绩拉住她,“你跟着来干什么?赶紧回去。”   秦惜珩看了谷怀璧一眼,以赵瑾做借口,道:“我也没与赵侯吃过酒。”   赵瑾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脸上不免青红一阵,笑道:“公主还是回宫吧,天晚了宫门要下钥。”   秦惜珩道:“我的公主府早都建好了,大不了今夜不回宫。”   “那么请问殿下,我是要给你找一个姑娘,还是给你找一个小倌?”秦绩故意这么说着,逗她,“找乐子么,你都这么大了,就不用四哥教你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吧?”   “你唬不住我。”秦惜珩脸不红心不跳,只是快速地瞟了一眼谷怀璧,“我找两个乐娘来唱曲,不也是乐子?”   “得。”秦绩管不动她,干脆不管了,扔下话来,“回头母后罚你抄书,别来找我叫委屈。”   他说着,转头又对赵瑾笑道:“叫赵侯看笑话了,这丫头自小被宠坏了,如今无法无天,我这个做兄长的都管不住她了。”   秦惜珩不在乎地昂起下巴,脸上好像还有几分得意的傲气。   赵瑾道:“公主天真烂漫,是个纯情之人。”   “别让她骗了,这就是个小霸王,你日后要再见着她,记得绕远点走。”秦绩叹气,“日后尚她的那位,我倒是想先敬一杯酒,好好谢谢这位驸马爷。”   谷怀璧笑而不语,秦惜珩面上似是觉得挂不住了,伸手掐了秦绩一把。   段秋权开了牡丹阁的门,站在一旁请三人先进,一面给候在外面的龟奴打了个眼神。   对于邑京的世家贵胄子弟而言,赵瑾不光眼生,还是个稀客。她一进来,牡丹阁内的五六双眼睛都射了过来。   偏上的几个位子还空着,赵瑾等着秦绩先坐,何料兴王殿下竟然选了最边上的一个,坐下之后也不言语,像是等着看戏。   秦惜珩倒像是有意解围,冲着上位就去了。赵瑾松了口气,此时才见段秋权关了门过来,对她笑道:“侯爷快请坐。”   他指着桌上几人一一介绍,赵瑾颔首相见,心中明晰了。   今夜聚在这里的,果然都是太子一系。   秦绩斟酒,先敬赵瑾:“我这人随和,赵侯不必拘束,今日只是友人宴饮,没有君臣之说。”   赵瑾不敢推辞,陪着他喝了一杯,刚放下杯盏,牡丹阁的门也开了,姑娘们鱼贯而入,打头的几人上菜,后面跟着的都各自抱了乐器。   秦绩看了赵瑾一眼,“赵侯先点个曲吧。”   赵瑾早有准备,故意迟缓了一下才对几位乐娘说:“相见欢。”   琵琶声率先响了起来,谷怀璧笑道:“侯爷金戈铁马,不想竟然喜欢这种婉约可人的曲子。”   “来一趟邑京不容易,自然要将温柔的东西都享受个尽才舒服。”赵瑾抿了一口茶,手指在腿上慢慢地打着节奏,“况且军中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想见一见美色都难。”   “这个容易。”谷怀璧道,“听闻侯爷还未成家,只要娶了妻,何愁没有美色?”   赵瑾心头一紧,仍是笑看过去,神色如常,“听谷骁卫的意思,这是要为我牵姻缘?”   谷怀璧哈哈大笑,“不敢不敢,我一个小小的羽林军骁卫,哪里有资格做赵侯的月老?”   “他连自己的婚事都还没有着落,哪里有心思去管旁的?”   说话的是宁皇后的侄儿、首相宁澄焕的第三子宁修则,他放下筷子擦擦手,眼睛朝秦惜珩看去,嘴上却在对谷怀璧说:“什么时候能喝上你的喜酒啊?”   谷怀璧就坐在秦惜珩的右手边,赵瑾侧头望去,看到秦惜珩的耳垂粉粉带红。   “看天意吧。”他一语双关,在座人都懂了。   乐娘们指下轻重不一,琵琶声已经弱了,长琴的悠扬旋律盖了上来。宁修则吃了一筷子菜,看向赵瑾,“赵侯既然喜欢热闹,此番不如请旨在邑京多留几日,反正梁州多是太平无事,你麾下又有四位大将。不过说起这四位将军,倒还不知他们都是怎样的?”   赵瑾心中一直生着惕,听他这么问,马上笑着回答:“四个糙汉罢了,日日在我面前念叨着让我练兵读书,听得我头都大了,真是无甚趣味,听曲玩乐难道不自在舒服么?干什么要受那劳什子的罪?反正梁州暂且安定,不怕。哎……今日我们几个喝酒,说他们做什么?这不是私宴嘛,不说正事,痛痛快快地玩才是要理,段司谏你说是不是?”   她忽然将话头扔给段秋权,叫他愣了一瞬才点头回答:“侯爷说的极是。”   外间有人在轻轻叩门,老鸨隔着门喊:“段公子,可要添菜?”   这是青楼里的一句暗语,便是问他们要不要人来陪酒。   “添。”段秋权说完,又补充一句,“红绿都要。”   老鸨退下,不一会儿领了人进来,其中男女皆有,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   “侯爷远来是客,”段秋权示意赵瑾先选,“不知侯爷中意哪一个?”   赵瑾一眼扫完这排人,理直气壮地点了点最边上一个面容俊秀的小倌,“这个。”   “哟,”宁修则略显惊讶,“想不到赵侯好的竟然是这一口。好在今日红绿都要,啸之真是厉害,这也能猜着。”   啸之是段秋权的字,他笑了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就巧上了。”   “这一口新鲜。”赵瑾脸上没有太大的神情表露,招手让小倌过来,“而且,他长得对我的胃口,整个剑西都寻不到这等样貌的。”   宁修则打趣道:“剑西挨着羌和那等蛮夷之地,想来那边的人,相貌也是平淡尔尔,怕是整个剑西都找不出一个比赵侯更玉树临风的。只是没想到,原来赵侯喜欢这种模样的。”   段秋权趁机接话:“侯爷的相貌,放在邑京也是数一数二,更何谈剑西?那边偏远,军中无趣也是正常,光是互市就要工夫打理吧?”   赵瑾一摆手,懒散笑着:“正儿八经的剑西刺史章之道还在呢,互市的事,我可插不上手,人家是事事亲力亲为。”   段秋权套不出话,仍不罢休,继续道:“章刺史坐在衙门司里,哪有侯爷辛苦?西陲有此平静,侯爷功不可没,听说前一阵子,梁州又招募了一批新兵,这新人带起来可不容易吧?”   “新人自有老兵带,再细的东西我也不清楚。”赵瑾慢悠悠地抿酒,不动声色地回避话题。她挑完人,下一个便轮到秦绩,但这位四殿下向来洁身自好,来青楼多以听曲看舞为主,于是在桌上轻轻叩了两声,意为略过不选。   “赵侯会挑人啊。”宁修则看着这红绿一排,又绕回之前的话头,他瞟了一眼赵瑾身边的小倌,问道:“不过,瞧着有些眼生,新来的?是雏儿吗?”   老鸨笑答:“是,才调教好的。”   宁修则重新看向那排姑娘小倌,指着其中一个,“新鲜嘛,我今日也尝尝,就你——”   “啊——”   阁外忽然一声尖叫,随即嚷嚷一片,声音各异。   “走水了!”   “快救火!救火啊!”   众人脸色各异,一一紧张着从座位上起身,段秋权最先问道:“怎么了?外面走水了?”   牡丹阁一时混乱了起来,小倌趁机在赵瑾的掌心里划了几笔,似是什么暗语。 第004章 夜鸽   老鸨亲自出去,不一会儿回来安慰这群达官贵人:“无事无事,不过是后厨起了点火星,不知道是哪个没眼力见的,胆子小得很,惊着各位了。”   众人重新坐下,自宁修则挑了人之后,余下的几位不约而同全部选了小倌。谷怀璧看着那排红红绿绿,本来也想挑一个过来斟酒,但秦惜珩盯得紧,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酒过三巡,段秋权几次都没从赵瑾口中试出态度,只好作罢。席上这时有一位吃多了酒,抱着陪酒的小倌就去亲吻脖颈,姿态十分庸俗不雅。   皇室重礼仪教导,秦惜珩当场就皱起了眉,她擦了擦嘴,低声对谷怀璧道:“我出去洗把脸。”   牡丹阁的门自外面轻轻地关上,唯一的女辈不在了,席间各人纷纷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终于像野兽一样撒开了本性。   宁修则不知是不是喝醉了,脸上红得像猴子屁股,他对赵瑾说:“赵侯,你这酒也吃得太无趣了。”   赵瑾笑问:“那还请宁三少指教,酒要怎么吃才得趣?”   “怎么着也得玩个皮杯儿不是?”宁修则捏起自己小倌的下巴,对赵瑾说:“看好了。”   他饮了一口酒,却不咽下,覆唇吻住小倌的琵琶骨,继而顺着那细长的脖颈往上走。小倌白皙的皮肤上现出一道晶莹的水渍,他不敢动,身体却在打着颤栗,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等着被人宰割。   宁修则亲到了小倌的嘴角,下一刻就是长驱直入,他死死地按住了小倌的口舌,那一口酒慢慢地已经散了芬芳,顺着相触的舌尖滑进去时,早就成了无味的白水。   小倌的脸憋得通红,被这一口酒呛得气都短了几分,他想忍住,可是逼得狠了,反倒适得其反,愈发难以压制,捂着嘴扭向一旁咳嗽起来。   宁修则不理会,慢条斯理地拭了拭唇,看向赵瑾,“赵侯觉得如何?”   “啧啧——”赵瑾摇头,不予赞成,“太虎狼了,看把人家给呛的。玩儿要讲究慢条斯理,细水长流,这样才能一步一步走到人心里去,死生都随你。”   她像是个风月老手,在这方面经验丰富,一进一退都恰到好处。她保持着与小倌固定的距离,在推杯换盏中露出摄人心魄的笑,很有尺度地问着自己今夜的陪酒:“想吃什么,本侯喂给你。”   小倌推托说“不敢”,赵瑾出乎意料地揽住他的肩背,趁机揩了一把他后腰上的油,顶着众人直刷刷的目光调戏起来:“你这么说,那就是吃好了。只是你吃好了,本侯却还是半饱,今日你怕是喂不饱本侯,不如让本侯为你赎身,日后鸳鸯帐暖,也让本侯吃个够。嗯……你颈子里的香气不错,是哪几种香料调出来的?”   仿佛适才的翩翩风度与君子气态都是一场假象。   众人面面相觑,整个牡丹阁鸦雀无声。   小倌低着脸说:“侯爷喝多了。”   “本侯没醉!”赵瑾袖子一挥,撒酒疯似的,反反复复道,“没醉……没醉……”   “侯爷。”小倌扶住她,作势预起,“小的送侯爷去歇息如何?”   “嗯……”赵瑾扒拉着他,嘴里嘀嘀咕咕,“美人儿,本侯好好疼你……”   在座没人说话,还是秦绩做主道:“扶赵侯去歇着吧,再派个人去梁渊侯府,给敦华夫人报个信。”   段秋权道了声是,亲自去了。他出了牡丹阁,先是尾随着赵瑾与小倌,一路跟到了两人进去的厢房门口,然后便听到里面一阵稀稀拉拉的响动,紧接着传来响亮的啪嗒声,还有两道此起彼伏的叫欢声。   他越听越觉得脸上发烫,心中正咂舌又无奈地叹说赵瑾真是如狼似虎,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段司谏,你在这里做什么?”   秦惜珩洗完脸回来,本要径直回牡丹阁,但她远远地瞧见这边的门上扒着个人,好奇了走近一看,竟然是他。   段秋权哪儿敢让这位祖宗听到里面的动静,立刻催赶着说:“没……没什么,赵侯喝多了,臣着人送他先歇会儿。公主,臣看此时不早了,不如派人送公主回去?”   话都说的结巴,秦惜珩一眼就看出他心里有鬼。   厢房内断断续续地溢出了几缕声音,秦惜珩虽是个女儿家,但一瞬间就能想到里面在发生什么。她唯恐段秋权说谎,只怀疑里面的人是谷怀璧,当即气怒,推开段秋权,“走开!”   段秋权生怕她突然打开厢房的门,旋即急喊:“公主……”   “公主!”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却恰到好处地阻止了秦惜珩接下来的动作。   谷怀璧快步过来,问着秦惜珩:“公主在这里做什么?臣找了你好久。”   秦惜珩愣愣地看着他,慢慢道:“你……你从宴上来的?”她说着又看了一眼厢房,“那这里面……”   段秋权忙说:“赵侯喝多了。”   又有一道沉闷的喘息声从里面蹿出来。   秦惜珩脸上一红,赶紧解释:“我……我有点儿晕,刚刚没有寻着路。”   谷怀璧笑笑,“宫门下钥了,臣送公主回公主府吧。”   段秋权立在一旁不敢作声,直到两人在轻言慢语间走远了好久,他才紧赶着出了揽芳楼。   外间的声音彻底消失了,赵瑾从厢房内的隔间里探出身来,微微避开视线,对外间还在喘气的二男道:“有劳二位。”   这两名男子都是揽芳楼的小倌,他们异口同声:“少主不必言谢。”   “你们继续,不要停。今夜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厢房内的墙壁里侧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赵瑾闻声而望,看到原本平整的墙壁启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露出一扇暗门来。   有个人从暗门里出来,小倌叫了一声“沈领头”。那人带着赵瑾进了暗门,才说:“属下沈盏,见过少主。”   赵瑾问他:“夜先生呢?”   沈盏领着她往密道深处走,一面说:“夜先生身份特殊,不便露面,便将一应事宜交由属下,让属下与少主对接。方才引少主来的名叫竹笙,少主日后若是要找属下,可以直接点他的名。”   二十四年前,范家的老太爷范茹乃朝中首相,却因一场春闱案而下狱。范家遭此横祸,一族人都受到了牵连。范棨是范茹幺子,又受教于赵老侯爷,他当年虚岁十六,蒙赵老侯爷求情搭救,捡回了一条命,从此远走梁州。范家养子范霁在这场祸乱中死里逃生,之后便在邑京布下了一张暗网,化名“夜鸽”,又给自己起了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夜先生。   而知晓“夜先生”这三个字的人,只有包括沈盏在内的几个重要心腹。   漫长的二十四年内,范霁凭着夜鸽收集邑京乃至整个大楚的消息,然后命心腹将这些一一告知给梁州的幼弟与恩师。   往些年,赵瑾只能在夜鸽的传信中知晓范霁的只言片语,她本以为来了邑京就能见到范霁本人,何料范霁极为谨慎,在自己本家的营地也不露面,更是让手下的人继续用化名称呼他。   沈盏既然这么说,赵瑾也只能接受,又问:“夜先生可好?”   密道不长,不多时已经到了头,沈盏让她放心,道:“夜先生一切都好,少主无需担心。他知道少主一定会想办法来揽芳楼,所以提前让属下为少主讲一讲邑京的近况。”   赵瑾盘腿在垫子上坐下,先说:“白天时,我入宫面圣,圣上已经借棋局向我说明了一切,我也用棋语告诉他,我会站在他那一边。”   沈盏道:“是,夜先生知道少主会做天子孤臣。容属下多问一句,范先生可好?”   范棨便是沈盏口中所指,他是赵瑾的老师。   赵瑾道:“先生一家都好,此番来邑京,他还叮咛了我许多。”   沈盏与她隔着桌案对坐,他抽出桌上预留的纸,用镇纸压了,捏笔写字,说道:“少主以往远在梁州,许多事情都是隔着一纸书信,怕是迷迷糊糊不知细节,属下今夜便为少主仔细地说一说。”   赵瑾坐直了身子,洗耳恭听。   沈盏在再次开口前,先是无奈地叹了一声气,才道:“当年发生了那些事情之后,宁家一日比一日锋芒外露,朝野上下几乎被宁澄焕只手遮天。贺朝运虽为侍中,也领着同平章事的差,却远远不及。”   对于他口中的“那些事情”,赵瑾心里再清楚不过,她点点头,“这个我知道,先生还再三对我说,让我对太子能避则避。只是我没想到太子如此着急,第一天就找人探我的口风。既然无可避免,倒不如迎难而上,随机应变。”   提起太子,倒是让沈盏想到了什么,他道:“少主对几位皇子怕是还不了解。方才宴上的那一位,是圣上的四皇子,兴王秦绩。这位殿下不好美色,也不喜那□□权之术,他只爱诗书字画,古玩玉器,在音律歌舞上也颇有造诣,城东春明门处还有一间他的雅苑,名叫‘风花雪月’。”   赵瑾听着一笑,“太子怕是最喜欢这样的兄弟。”   沈盏道:“少主不知,太子倒是希望四殿下能替他担一份心。四殿下幼年就丧了生母,在皇后膝下长到十二岁才单独立府,与其他几位皇子相比,太子自然与他亲厚些,也知晓他的为人,劝他参政都劝了好久。”   赵瑾问:“其他几位呢?”   沈盏指着纸上墨迹未干的皇家树图,道:“皇长子乃谦王秦穆,杨妃所出。”   赵瑾忍不住插了一句:“我记得,羽林军的总指挥使就是傅玄柄。他是纯阳大长公主的嫡长孙,又是允嘉公主的驸马。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他是不是与谦王走得很近?”   沈盏点头,“是。圣上八岁登基,那时还是个孩子,大长公主受先帝所托,常出入内宫探望。杨妃曾是大长公主的贴身婢女,每每都会随着大长公主一同入宫,这么一来二去的,便成了宫妃。”   “他的胞弟傅玄化,少主应当认识。”沈盏看她一眼,继续说,“傅玄化当年还在凰叶原救过少主一命。”   提起傅玄化,赵瑾淡淡一笑,却只是点点头,没有深说。她重新谈起了秦穆,问道:“圣上是不是很看重谦王?”   沈盏道:“说是看重,倒不如说是用来制衡太子。”   赵瑾想到面圣时的品茗对弈,轻轻地嗤了一声。   “再则便是雍王秦辙与燕王秦佑。雍王是个规矩的,他的生母出身弱了些,连带着他也是个胆小的,公务上不敢怠慢丝毫,私下里也鲜少与朝官们吃酒作乐,府里就一个雍王妃,连侧妃也不敢纳,生怕走错了一步,遭到圣上责骂,言官弹劾。”   “至于燕王,这位殿下不起眼,封王立户之后也是领着闲职,每日就是吃喝玩乐,被言官的唾沫星子盖了一脸也是本性不改,依旧嘻嘻哈哈,不学无术。”   赵瑾对这一位倒是有些熟悉,她回忆道:“燕王与我年岁相当,五年前太后驾鹤,我来过一次邑京,待了三个月。他那时半大小子一个,背着人偷偷带我翻墙去清荷园。如今想想,那次来邑京奔国丧,有他带着,倒是玩得很尽兴。不想五年下来,他竟然还是这幅德行。”   沈盏道:“有宁家这样的外戚,吃吃喝喝能保命就够了。”   赵瑾颔首,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纸,“宁氏独大,前朝有首相,后宫有皇后,所以圣上才要抬个一穷二白的程新禾做以压制。”   沈盏道:“程新禾嘛,倒不如说是这时势造就了他,听闻他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不日就抵邑京。少主久居梁州,没有见过他,这次少不了要与他碰面,到时候点个头就行了,不要深交。”   “我明白。”赵瑾意会,又问:“朔方那边,年前就不平静,如今虽然与柔然暂时胶着了,但他若是不在,就不怕柔然再次袭边?”   “他不想来,也得来。”沈盏三两笔之下,又画了一张简图,“他有个弟弟叫程新忌,与少主同岁,是他麾下的一员猛将,圣上也给过封赏的。他若是不来,就唯有程新忌能够代替着走一趟。”   赵瑾瞬间就明白了,“程新禾是怕宁家人从中作梗,给程新忌塞个什么世家女,借故将他留在邑京。”   沈盏点头道:“不错。程新忌是他一手带大的,邑京风谲云诡,程新禾如何能放心幼弟只身一人?这又与质子何异?朔方的形势虽然不太好,但总不至于是个没有头领的空营,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他顿了顿,又说:“太子的侧妃林氏,是程新禾的妻妹。林家本为七品小户,因着女儿入东宫,林业都一步步升成了国子监司业。”   赵瑾笑说:“这倒是有意思。”   “不过说起来,宁家当年还想将他们的二小姐嫁给少主的父亲。”沈盏怕她理不清,又细说一遍,“就是皇后的嫡亲妹妹,宁家的二姑奶奶,如今的英王妃。”   赵瑾确实不知道这一出,愣了半晌后,问道:“后来呢?”   沈盏道:“老侯爷那时候初初封侯,总担心树大招风,所以没有答应。许是这件事让宁家掉了脸面,圣上为了巩固皇位,只能顾全着宁氏,冷落了梁州好久。”   不论如何说,赵家与宁家结下的都是大梁子,赵瑾看着桌上的树网图,默默出神。   今日已是正月十二,月底二十八就是寿宁节,到时候入了宫宴,想见的不想见的,她都要一个一个地见个全。   也不知今夜的举态究竟是对还是错。   沈盏叹了一口气,“昔年圣上登基,先帝留了范老太爷做摄政主相,那时候太后虽然有心把控朝政,但多少也要顾全范相和众官的威压。若是没有那场祸事,宁氏绝不会猖狂到现今这个份上。邑京里以宁家为首,世家们盘根交错,前廷的那些人,个个都有自己的算盘。” 第005章 青宫   东方天色隐有亮意,一夜倏然而过,月已偏西。   段秋权掐着宫门开启的时辰先来东宫。   太子秦潇刚刚穿戴完毕,就有宦臣来传:“殿下,段司谏求见。”   “传。”   他今日起得早,就是在等段秋权的到来,此时听到通传,忙让人进来,直接免了他的礼,问道:“如何?”   还未入春,破晓前的寒风吹人,段秋权却跑了一身的汗,他是避着宫人们的视线悄悄来的,说话时还有点喘,“赵侯的口风很紧,臣等几次提及梁州,他都避而不提。殿下,酒桌之谈怕是轻易试不出话来,可否要再寻机会?”   “其他呢?”秦潇迫不及待想知道昨夜的经过,又追问,“你们还说了什么?”   段秋权想说话,可一想到赵瑾的那身衣着,又迟疑着住口了。   秦潇看出他的犹豫,催道:“有什么是孤不能听的吗?赶紧说。”   段秋权这才说:“依臣看,他倒像是个十足的酒肉纨绔。可若真说他是个纨绔,又不是那么像,单他昨夜赴宴的那一身旧衣裳,就有些不合常理。”   “故意哭穷罢了。”秦潇想也不想,自信满满肯定地说着,“天高皇帝远,强龙难压地头蛇,章之道一个刺史,难道还能硬得过他手握七万兵马的梁渊侯府?还有那河州茶马署,那就是去给他赵瑾送银子的!你当茶马署的那些账册能作数?这里头指不定有多浑,若是真要细查,还不知能查出多少漏洞!再有,互市上能没有私贩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觉得梁渊侯府会短了这区区几件衣裳的银子?他这是故意做给邑京看,好叫父皇多拨些军饷。也是好笑,军饷的事,是他使这点小手段就能更改的吗?”   秦潇这么一说,段秋权越发觉得有道理,点头道:“正是殿下说的这个理儿,可他一介只好玩乐的公子哥,还有这些花花肠子?”   “就算不是他的主意,多半也是他麾下那帮人的主意,赵老侯爷去之前不是给他留了四员大将?听说个个都能独当一面。”秦潇说着又问,“不过,他真的是个只好听曲喝酒的纨绔混子?”   段秋权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可言说的尴尬之色,道:“说起来,昨夜在揽芳楼时,他竟然点名要了一个小倌,臣刻意跟在后面去听了几声,那小倌……呃,怕是被他弄得不轻,今日估计连身子都直不了。”   秦潇背着手在殿内走了几个来回,段秋权就静静地等。他似是在想什么,然后道:“昨日,屈十九对孤说,赵瑾来邑京之后,不想着叩见父皇,也不想着回府拜见敦华夫人,竟然一门心思要去青楼。”   段秋权连连点头,“臣在宫门口邀他赴宴时,他原本还有些犹豫,后来臣说在揽芳楼设宴,他立刻就应了。宴上,他怕是喝多了,搂着小倌去睡房时,还说要把人给赎回去,带回府日日……”   他停了一下,不敢重述赵瑾的原话,于是润色委婉了一下,“……欢好。”   秦潇一向看不惯那些玩男风的,现在听着更觉得粗鄙不堪,厌恶地皱了皱眉。   段秋权道:“赵家虽然封得远,但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这等污秽之词都能公然说出口,只怕是在梁州做土皇帝做久了,就这么说习惯了。”   秦潇阴着脸沉默,段秋权怕他不信,又加了一句:“此事仪安公主也知。”   “什么?”秦潇错愕,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阿珩?她也在?”   “是。”段秋权低下头,“谷骁卫昨夜恰好也在揽芳楼,公主只怕是听到了消息,跟着追去了,碰巧就遇上了赵侯。臣不得已,只能邀他共同入席,可公主非要跟着,就……”   秦潇没什么表情,问他:“兴王也在吗?”   段秋权点点头。   “孤就知道。”秦潇一甩袖子,眼中浮怒,“现在想想,就不该看着阿珩的面子将他提到这个位子!”   沈盏已经将事情尽数梳理清楚。   赵瑾看着桌上计时的沙漏,盘算了一下时辰,准备起身,“今夜有劳你。”   沈盏道:“属下职责所在,不敢邀功。我们的人一直守在侯府周围,日后若有要事,自会有人告知少主。”   “好。”她记起一事,想着不如问个清楚,“对了,仪安公主和谷怀璧是怎么回事?”   沈盏想了想,“约莫是三年前,谷怀璧救了仪安公主一命。这事之后,仪安公主便对他心怀感激,后来又慢慢生了情。公主从小在皇后膝下长大,与太子也亲厚,凭着这层关系,谷怀璧步步高升,如今已是羽林军的左骁卫。”   “听闻此人极会察言观色,投人所好,他打听到兴王的喜好,便在揽芳阁中私养了一群乐娘和舞娘,每每有新的歌舞时,他都会邀兴王来听曲,今夜原本就是如此,只是不巧,竟然正好碰到了少主。我等也不曾料到,少主突然就来了。”   赵瑾解释道:“段秋权是太子的人,他故意在宫门口堵我。我听说是来这儿,想着倒是正好。”她说完,又将话题拉回去,问道:“谷怀璧不是潭垣伯的嫡孙吗?还要用这些来讨好兴王?”   沈盏道:“常言说,富不过三代,这潭垣伯府也是一样。谷怀璧虽是嫡孙,却不是这一辈中的嫡长孙,他上头还有一个兄长,名叫谷怀京。这位是个十足的纨绔浪荡货,凭着他祖父的那点遮荫混了个羽林军校尉的职务,日日在羽林大院点个卯就回,什么事情都不干。比他位置高的人顾全他的家世背景,不便多说,比他低的那些人就更不敢说什么了。”   赵瑾明白了一二,“这么说,谷怀璧实则是被他大哥给连累了?”   “可不是?”沈盏道,“谷怀京这二混子的名声传出去了,便让不少人觉得谷家的子孙也就这点气数了。可谷怀璧与他大哥不同,他是个要强之人,还有些野心,如今的潭垣伯府又渐渐地不行了,若不是还有这爵位在,邑京怕是没人会给他们这个脸。”   赵瑾彻底懂了,“他一心要强,刚巧又有搭救仪安公主的功劳,于是就顺着这根竿往上爬,一面讨好追随太子的兴王,一面又与仪安公主眉目传情。太子看着弟妹们的面子,顺势在邑京的巡防军中插人,提了他做了羽林军的左骁卫。”   她说着,忍不住笑出了声,“太子此举一石三鸟啊,既给了弟妹面子,又掌了一部分羽林军的权利,还拉拢了潭垣伯府,是步好棋啊,真是妙不可言。”   沈盏接话:“虽说潭垣伯府不比从前了,但这爵位好歹还在。凭着圣上对仪安公主的宠爱,保不准就顺了公主的心思,招谷怀璧做驸马。这样一来,太子的羽翼就更深一层了。”   说完,他忍不住叮嘱赵瑾:“谷怀璧城府颇深,不论日后如何,少主一定要当心此人。”   今日点头一面,赵瑾就看出了谷怀璧的不简单,否则也不会专程多问这些。她记下沈盏的话,道:“你让夜先生放心,我会小心行事。”   东宫的君臣二人还在暖阁里对谈,段秋权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将揽芳楼的一切讲得细致透顶。   秦潇手中托着一对翡色的玉球,正慢慢地转着,他脸上有些阴郁,问道:“全程就是这些?”   段秋权道:“是。”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秦潇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对谷怀璧恨声连连,“他跟着瞎起什么哄,还给赵瑾提娶妻一事!孤日后即便是想给赵瑾塞个高门贵女,他怕是也不会轻易咬饵。”   段秋权看着他的眼色,小心地斟酌了一遍,道:“殿下,这也不至于吧。谷骁卫不过是随口一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秦潇烦闷地打断,“已经打草惊蛇了。赵瑾的底摸不出来,他要真是个没脑子的浪荡纨绔还好说,就怕他有心藏拙,故意装混。”   “那殿下可有试探的良策?”   “容孤想想再说,你别再找赵瑾了。另外还有大哥那边,你多看着点。”   段秋权连声道是,秦潇又问:“昨夜是谷怀璧送阿珩回的公主府?”   “是,臣派人偷偷跟了一路,谷骁卫将公主送到后就走了。”   “你确定他没跟着进去?”   “他怕是没有这个胆子。不过——”段秋权问道,“殿下之前不是还说,公主若是下降于他,也是一桩好事?”   秦潇皱眉摇头,烦躁不安,“阿珩被他迷得食不知味,竟然还跟着跑去那等烟花之地。还有兴王,他本来就不好政务,孤好说歹劝,总算让他不至于当个闲王。谷怀璧倒好,还怂恿他去听曲。潭垣伯府如今就是个空壳子,样样都帮不上孤,若是要在羽林军中插人,孤有的是人选!”   他一时之间气不打一处来,越想越觉得憋屈,“谷怀璧若是能顶了傅玄柄倒还好,现如今上不上、下不下的,唉!孤如今多希望父皇别把阿珩嫁去潭垣伯府。”   段秋权道:“公主的婚事是大事,下官倒是觉得,圣上不太想将公主嫁给谷怀璧,否则公主府建成了这么久,为何迟迟没有旨意?”   秦潇有些出神,喃喃道:“若是能将阿珩嫁给程新忌,倒是能够拿捏住朔方。”   段秋权问:“殿下说的是,朔北王的胞弟?”   秦潇颔首。   段秋权分析:“可……公主若是嫁了程新忌,那程新忌就得到邑京来,程新禾只怕要想方设法地推诿阻拦。”   秦潇按捏起眉骨,颇为伤神,“父皇看重程新禾,自然不会自毁长城。可朔北那是十八万铁甲军,叫人不得不防。”   二人同时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忽闻殿外传来一道钟声,秦潇对段秋权道:“该上朝了,暂且先这样吧,等过几日,孤再邀赵瑾一回。” 第006章 惊寒   赵瑾清早从揽芳楼出来,百花大街上还空无一人。   纵然一宿未眠,她却没有半分困意,只是撑着手臂伸了个懒腰,沿着百花大街慢慢往外走。   斜对方就是与揽芳楼平分秋色的绵韵阁,那大门的阶下站了一个人,看衣着该是哪家公子哥的随身侍从。赵瑾不经意地看了两眼,对方正好也朝她看来,忽然开口:“你——”   赵瑾左右一看,这四周除了她以外再无旁人,她正要开口相问,侍从已经迎了上来,问道:“您、您可是梁渊侯?”   她刚刚点头,侍从便有些神色激动道:“赵侯,您不认识我了?我是燕王殿下身边的幺伏啊!五年前您来邑京,我还服侍过您。”   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   赵瑾便问:“大早上的,你怎么在这儿?”   “殿下昨夜在这里喝多了,干脆就睡下了,我早上来为殿下送衣裳。说起来——”幺伏说着朝绵韵阁的大门看去,“殿下也该出来……”   门槛处跨出一只穿着黑靴的脚,三五个姑娘拥着一个灰衣大氅的俊朗公子出来,叫喊不休:“殿下今日走这么早!”   公子挨个摸过她们的脸,打着酒气说:“有……有事,下次再来!”   他脚下下阶,刚一转身便半趴着身子,对着墙脚吐个不停。   姑娘们担心弄脏衣裙,个个都站得远远的,只知道喊:“殿下您没事吧?”   幺伏一见,慌着扑了过去,哭天喊地起来:“主子!哎哟我的主子啊,您怎么又……早就叫您少喝些,您非是不听,哎您慢着点儿!”   燕王秦佑。   赵瑾隔着半条街看着,并未上前,对于这位曾经有着三个月之谊的少年玩伴,她揣着一份谨慎。   污物刺鼻,绵韵阁外转眼只剩了燕王主仆二人,幺伏不知对秦佑说了什么,后者擦了嘴,回身朝赵瑾看过来,似乎很是高兴,招手喊道:“阿瑾!”   赵瑾慢慢地抬了脚,秦佑亦是兴冲冲地跑过去,“早就听说你要进京,怎么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不过这一大早的,你怎么在这儿?是不是喝花酒去了?啧啧啧,你要喝花酒也不来找我,但凡你说一声,我给你包场子,要多少姑娘就有多少姑娘。”   “殿下。”赵瑾忍着他身上的酒气,保持不动,微笑着:“我喜欢玩小倌。”   “小倌也好说!”秦佑并不惊讶,袖子一挥,先对幺伏道:“去,把马车赶过来,先送阿瑾回去。”   幺伏应声就去,赵瑾忙说:“不用……”   “用的用的,你难得来一次,我送一下也不为过。”秦佑一脸疲累地揉着额头,道:“若不是府里突然有事,我啊,定要带你再去玩一玩。”   “下次吧,下次。”赵瑾温和地与他打哈哈,道:“五年不见,殿下倒是快叫我不认得了。”   秦佑拍拍她的肩,“士别三日都还要刮目相看,更何况是五年呢。你这人也是,一个人在梁州潇洒快活,也不来邑京看看我。我就记得咱俩之前过的那三个月,那才叫好玩。喂,咱俩那时候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不过五年不见,你可别与我生分。”   “谁敢与殿下生分?”赵瑾推开他的手,好气又好笑,“不过殿下,你这话我不服气,梁州能有邑京快活?”   秦佑道:“既然没有,那这次就多玩几天,想去哪儿跟我说,想要小倌也跟我说。”   幺伏赶着马车来了,秦佑拉着赵瑾上车,已经掐着手指为她排起了日程,“我这两日有事,等十五之后,我带你玩遍邑京的大小乐坊,揽芳楼的歌舞最美,槐秀桑的酒最甜,绵韵阁的姑娘最好看……哦我忘了你要玩小倌,那就清风明月馆吧,你别听这个名字多文雅,里面那可是什么样的小倌都有,对了你喜欢什么样的?我提早叫那边把人留出来……”   “殿下殿下。”赵瑾出声打断,装作气短脾虚的模样对他道:“我嘛,昨夜耗得有些狠,先歇几日,这事不急。”   “行行行。”秦佑打了个酒嗝,点头道:“那咱们都缓几日。”   赵瑾心中舒缓了一口气,又问他:“不知殿下这两日要忙什么?”   秦佑的酒意似乎还没有散干净,马车上空间狭小,又有些晃悠,他胃里忍不住,大声一喊:“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幺伏在外头问:“主子,您……”   秦佑掀开帘子探头,扒着马车的外厢吐了个昏天黑地。   朱雀大街已经有了早市赶集的街民,纷纷看了过来。   赵瑾从马车的另一侧下来,对幺伏说:“先送燕王殿下回去。”   秦佑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还抽空对她道:“我说要送你回府,不会食言!我无事……无事!”   幺伏有点担心地开口:“可是主子……”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高扬起一阵马鸣声,赵瑾闻声望去,只见秦惜珩未施粉黛钗环,一身轻装骑在马上,慢慢地往这边来。   “臣——”她赶着行礼,秦惜珩怕惊动路人,立刻抬手止住,只是略略点头,然后看向秦佑,“五哥?”   秦佑还留着几分神志,能够认清人,问道:“哟,七妹妹怎么在这儿?”   “昨夜玩晚了,回不了宫,凑合着住了一宿公主府,今日若不趁早回去,母后知道了又要数落我一通。”   她坐在高马上,秦佑都要仰着头说话,他拭了嘴上的脏污,道:“你是她的心肝肉,她还舍得数落你?”   秦惜珩笑了笑,不接话了。她转看向赵瑾,道:“赵侯倒是巧得很,这也能与我五哥碰上。”   “有缘千里来相会嘛。”秦佑嬉皮笑脸,冲赵瑾挑了挑眉,“是吧阿瑾?”   赵瑾勉强着抽了抽嘴角,多的话一句都不想说。   秦佑笑完了,对秦惜珩道:“七妹妹走吧,五哥哥我亲自送赵侯爷回去,这就走了。”   赵瑾一刻也不想多待,对着秦惜珩又揖一礼预备上车,偏偏秦惜珩喊了她一声,“对了,后日便是上元节,不知赵侯有无旁事?”   她不知道秦惜珩问这个做什么,也不敢轻易说话,于是试探:“公主有事情要臣效劳?”   秦惜珩道:“也没什么,曲水流觞灯罢了。”   不等赵瑾问一句这是什么,一旁的秦佑便抢着代替回答了:“好啊,去嘛。”   赵瑾清清嗓子,问着秦惜珩:“公主,何为曲水流觞灯?”   秦惜珩道:“这本是上巳日修褉之后,文人们用来饮酒赋诗的一个游戏。不知从何时起,邑京也兴起了这样的游戏,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跟着玩上一回。上元节会放水灯祈福,所以现在,大家都将上元日默认为曲水流觞的游戏日,也会由一户世家做东举办,来客们围坐在水渠两边放水灯,水灯停留的地方,距离最近的那一位就要喝酒吟诗。”   赵瑾的目光正好平视到马脖子上,她没有立刻回答,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她想了很多。   秦惜珩不会无缘无故地邀请她,谁都知道仪安公主与太子关系亲厚,若这是太子的意思,那么后日的上元节,很多东西就不能再打马虎眼了。程新禾不日就要抵京,周茗也要携着宁家女来了,三陲主帅齐聚邑京,到时候会不会有人继续给她挖坑?   “公主。”赵瑾慢慢地开口,企图敷衍过去,“臣一介莽夫,喝酒还行,若是要吟诗作赋,怕是有些难。”   “今年主办曲水流觞灯的,是潭垣伯府吧。”秦佑突然插嘴,捅了捅赵瑾的胳膊肘,“不会吟诗作赋有什么要紧的?你跟着我,谁也不敢强迫你。阿瑾,真挺好玩的,重要的是,谷家的灯是真好看。”   赵瑾在心里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只能忍着气应下:“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秦惜珩笑笑,“阿璧本来要亲自去梁渊侯府下帖,既然我碰巧遇到了赵侯,也就不用他多跑一趟了。”   她打马远去,赵瑾则被秦佑重新带上了车,继续听他喋喋不休:“吟诗作赋我其实也不会,以往都是找人代劳,再不就多喝几杯酒。不过你放心,若是水灯真飘到你跟前了,那就算我的。对了,后日我来接你,你可别一个人先走了……”   马车悠悠转转总算到了梁渊侯府,赵瑾从车上跳下来,秦佑还在喊:“你记得等我!”   “知道了。”她挥挥手,总算打发走了这尊大佛。   樊芜担惊受怕,几乎一宿没睡,现下听到动静,忙披了毛裘斗篷出来。   她如今已经不算年轻,休息不好眼下就是一片乌色,赵瑾看得心疼,推着母亲回了屋子,自己又说沐浴之后再来,省得身上的酒气熏人。   天色早就大亮了,院子里撒了一地的晨光,待赵瑾再来时,樊芜正靠在床头绣花。   “眼神不好,就别再做了。”她抢下樊芜手里的针线扔到一旁,脱鞋爬上了床。   樊芜擦着她的湿发,问道:“见着人了?”   赵瑾摇头,“没有。夜先生谨慎,并没有亲自过来,他派心腹与我聊了一宿。”   “怎么说?”   “没事,娘您不用紧张。”   她有意回避,趴在枕头上很是享受这种与母亲独处的时光。樊芜道:“已经叫了云霓堂的伙计晚些时候过来给你量身,大过年的,怎么还穿着旧衣裳?”   赵瑾闭着眼睛说:“没破没烂的,舒服就成,新衣裳我还穿不惯呢。”   樊芜无奈地摇摇头,忽然说:“昨日与你提过的那个带下医,听说是有些本事的。儿啊,你把衣裤解了先让娘看看。”   “别了。”赵瑾捂住领口和裤腰,“看来看去还不是这个样子,娘您心里其实清楚得很,这是老天给的,再怎么瞧医都是无用。”   “怪娘,没给你一个完整的身子。”樊芜的眼圈当即就红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就会是石芯子……”   “石芯子就石芯子,领兵打仗还方便,也不会让人生疑。”赵瑾露出没心没肺的笑,拉着樊芜的手说:“老天或许是要成全我,才用这种方式赏口饭吃,我就没记挂在心上,娘您总惦记着干嘛?”   樊芜抹了一把泪,商求着说:“听话,让娘看看。”   赵瑾拗不过,只得解下衣带。   里衣下面是一副白皙的强健身躯,赵瑾看着虽瘦,手臂上的肌肉却是健壮有力,小腹上亦是一块又一块结实的沟壑。她没有令人垂涎的饱满胸脯,女儿家的细腻柔软在她身上寻不到,温香软玉也不是她的代名词,她是在西陲吃沙喝风的梁渊侯,是和汉子们一起摸爬打滚的戍边将士。   若非明晰究地,这就是一具青年男子才有的体格。   “这道疤……”樊芜注意到她腰上一块粗糙的暗迹,拿指尖轻轻地擦了擦,“什么时候有的?”   “两年前在凰叶原的时候。”赵瑾并不避讳,答的也干脆,“不过不要紧,只是一道飞箭的擦伤罢了。”   樊芜一时间愣住,她透过这道旧伤,像是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东西。良久,她给赵瑾穿好衣,下床趿起鞋子。   “过了时辰,睡不着了。”她细心地给赵瑾盖好被子,掀了厚重的挡风帘子出屋,回头又说一句:“你睡吧,娘给你做点心去。”   赵瑾眼中的笑意与漫不经心在樊芜出去的那一刻也随之消失,她平躺着望向头顶的床幔,听到外面传来欢快的鸟叫声。   小小的影子停落在窗棱上,蹦蹦跳跳的肥胖身子在晨曦的照耀下投入屋内的墙壁。赵瑾看着那跳跃的剪影,忽然想起自己当年跟着秦佑鬼混邑京时,也是与他一起拿弹弓打过鸟的。   有人天生贵胄,不愁吃穿,活得恣意潇洒,风流快活。而她受制于天命,揣着整个梁州的生灵,连在自家府中也是谨小慎微,生怕被人听了墙角。因着这副难以启齿的残缺身体,她二十年孑然一身,不敢让任何人靠近。   赵瑾想着过去的二十年,在鼻尖发酸的同时,眼角滑落了一行泪。   一道帘子隔住眼中泛泪的母女二人,这是上天留给赵家的命,人翻不过天,除了认命,生者最好的选择只有在这动荡的世间苟且地活着。   飞鸟尚有欢愉,活人却是步步惊心。 第007章 故交   上元前夕,邑京忽然飘雪。   赵瑾早早地用了晚膳,站在廊下看柳絮飞琼鹅毛飘飘。   韩遥捧着一把栗子兴冲冲地过来,隔得老远就喊:“侯爷,刚出锅的,正热乎着!”   赵瑾顺手拿了两粒,韩遥道:“梁州刚刚来了飞鸽,属下看信筒上没有什么其他标识,就解下来看了,是徐姑娘的信。”   “哦。”赵瑾应了一声,不用看就能猜出里面的内容,摆摆手道:“你替我回一封吧,就说……”   她斟酌一二,道:“安,勿念,诸事以梁州为主,一月可归。”   “侯爷……”   还不等韩遥说话,长廊那端有下人边跑边喊:“侯爷,燕王殿下来了。”   赵瑾拍拍韩遥的肩,“抓紧回信去。”她说完便大步流星走开,对下人道:“知道了,就来。”   秦佑到了厅里也不坐,一见她来,拉了人就走,“听说揽芳楼的白薇姑娘都来了,真是给了谷怀璧好大的面子,咱们赶紧去,找个靠前面的好位置。”   赵瑾趁势问他:“兴王会去吗?”   秦佑道:“人多的地方他一概不去,我四哥好清静,去外面听个曲都要包最大的厢房。他这人啊,就是一尊白玉菩萨,来人间纯属是尝尝烟火气息。他迟迟不娶正妃,就是因为没有找到一个与他志同道合又模样般配的人。”   兴王既然不来,太子就更不会来了,赵瑾微微放心,回了一笑。   街上似是热闹得紧,喧嚣声不断。赵瑾将车帘掀起一道缝,看到街边的花灯摊子已经摆开了,一个接着一个,万紫千红的几乎望不到头。   “第一次过邑京的上元节吧。”秦佑枕着自己的手臂靠在车厢上,笑说,“咱们早些从谷家出来,待会儿带你去街上猜灯谜。不过说起看灯,谷家有一条现成的华灯长廊就很不错。”   他说着摇头笑笑,有些不屑,“靠着我那傻妹妹起家,谷怀璧也不知上辈子是修了什么福。”   赵瑾一猜:“殿下是说,谷家的华灯长廊还有仪安公主的手笔?”   秦佑耸肩,摊摊手,“可不是吗?我那傻妹妹钱多,又是父皇和母后的心肝肉,每年的压岁钱都能拿双份,比我一年的俸禄还多,这钱她留着也没什么大用处,净拿去帮相好的铺路了。”   潭垣伯府,仪安公主的相好正在大门口接待客人,他的兄长谷怀京怕冷,缩在宾客汇集的曲水流觞厅内不出来。   燕王殿下车驾来临,下人们不敢轻怠,也是谷怀璧充当了燕王下车时的扶手,将人稳稳地搀到了地面,又说:“殿下,侯爷,里面请。”   曲水流觞厅内温暖如春,与外面截然不同,这里有一道人工开凿的水道,弯弯曲曲地镶满了整个厅,周围站着服饰各异的来客,三五成群,谈笑自如。   赵瑾解了氅衣搭在臂弯,就近寻了个位子坐下。秦佑伸长了脖子到处张望,不知道在看什么,忽然道:“像是看到个好久不见的熟人,阿瑾你坐这儿别动,我先去一趟啊。”   “好。”赵瑾目送他离开,坐在位子上左右看了一圈,听到一旁有几个学子模样的书生在说话。她闲来无事,托着杯盏喝茶时,顺便也听了一耳朵。   “这雪是昨夜起的吧?都一天一夜了。”   “听说,淮安道这次的雪灾可了不得,尤其是抚顺和广平两地,大雪压塌了屋舍不说,还活活冻死了好几千人。”   “这么多?”   “那可不?朝廷的赈灾银子和救济粮年前就放下去了,希望能挺过这一关吧。”   “赈灾银子和救济粮?呵,你们还不知道吧,那淮安道的刺史宗政开克扣了赈灾银子不说,还偷偷倒卖粮食,这事已经被告到御史台了。”   “都到这种份上了,宗政开还敢私吞银子?他趁机发这国难财,是不想要脑袋了吗?这事会不会另有隐情?”   “宗政开的府邸都被围成铁桶了,长庆的大小城门也封了。听说啊,御史台有他的账册明细,每一笔钱的出入都记载得极为详细。还有人证,这还不止一个,现在都关在刑部的大牢里待审。”   “圣上不是极宠贤妃吗?会不会被枕头风一吹,大事化了?”   “这事还能大事化了?天下人都看着呢!淮安道这次是要彻底易主了。”   “啧啧啧,放着好好的淮安道刺史不做,非要整这些欺下瞒上的勾当……”   赵瑾正听得起劲,秦佑的声音忽然就来:“阿瑾!”   她一回头,看到秦佑身边还跟了一位,顿时愣住。   对方先笑喊她:“两年不见,侯爷可好?”   赵瑾看得呆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檀英?”   傅玄化道:“看侯爷方才的神情,还以为已经不记得我了。”   赵瑾笑着调侃:“救命之恩大过天,忘记谁也不会忘记傅参将你。”   秦佑道:“阿瑾,不能再这么叫了,檀英现在可是御前禁卫,那什么劳什子的参将早都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檀英是傅玄化的字,他谦虚一笑,“运气好,侥幸罢了。”   秦佑推他一把,“就你谦话多,来来来,坐。”   赵瑾看着傅玄化,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顺着秦佑的话说了下去:“御前当值,不容易吧?”   傅玄化道:“还成。每日就那么几个时辰,到点了就换班,也算清闲。倒是侯爷,两年不见,像是清瘦了许多。”   赵瑾笑道:“个儿高了,自然看着像瘦了。”   傅玄化只是抿唇微笑,旋即调转了目光,看着大厅一隅的几盏水灯。   那灯是十二瓣的莲花状,边缘处镀了一层薄亮的金,在灯烛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粉,远远看着更盛夏日里摇曳生香的荷。   厅内人声鼎沸,聚于此处的多是有头有脸的富家子弟,赵瑾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捏着杯盖刮了刮细碎的茶叶,刚要低头去饮,余光中忽然闪过秦惜珩的侧脸。   嗯?   她抬眼,偏着头再要去看时,那道倩影已经一晃而过。   “诸位——”正好这时,谷怀京立于大厅中央,开始说话,“时辰已到,规则闲话不必再说,钟声三击之后,放第一盏水灯。”   钟起灯落,莲花灯在狭长蜿蜒的水道上随波前行,两侧的来客坐得端正,盯着那小小的一盏水灯,看得眼睛都不眨,有人甚至已经开始在心中起草诗赋。   秦佑志不在此,一双眼珠子恨不得贴在抚琴助兴的白薇身上,全然不顾其他。赵瑾对这也没有半分兴致,她四下一扫,见傅玄化也是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态,于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对他低声道:“人多,闷得很,出去走走?”   “好。”傅玄化一口答应,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厅。外间的雪已经停了,地上覆了半指深,一脚踩下去吱吱作响。   “适才人多,好些话也不方便说。”傅玄化看着她,问道:“梁州这两年可还好?”   他十七岁起就被外放在横西五峰下的镰月关,两年前,车宛忽然攻袭梁州,赵瑾那时只有随行的百来人在侧,被车宛兵夹在内围难以突破。若非傅玄化支援及时,她只怕真的要死在车宛兵的弯刀利刃下。   那一战之后,傅玄化在梁州待了小半年,西陲的一应实况,他全都了然于心。   他知道梁州的军饷总是放得最迟,知道发给那边的军粮多是朝廷积压了好几年的陈粮。   “挺好的。”赵瑾笑笑,手指间已经系好了氅衣的带子,“至少饿不着肚子。后来改了兵力布置之后,车宛没那个胆子来找打,互市也繁荣。现在比之前已经好上太多了。”   “侯爷别心里有怨。”傅玄化道,“圣上不是更重视朔北,而是柔然与车宛不同,他们更难应对。”   赵瑾道:“你有心了,这事我心里有数。”   傅玄化舒朗一笑,问她:“敦华夫人给侯爷议亲了吗?”   赵瑾脚下一顿,脸上的笑都凝住了。   傅玄化看她面色有变,忙问:“怎么……我是不是问错话了?”   赵瑾在这一刻不敢看他,她像是被窥破了心底的禁忌,不安又慌张。   “我……”心仪的人就在面前,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气氛僵硬,傅玄化淡淡一笑,“不方便说也无事,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这么随口一问……”   这一句未完,赵瑾已然道:“已经不在了。”   她横着心,要将这份不能说出口的爱恋永藏于心。彼时她也是情窦初开,对那救她于危难之中的男人渐渐生情。两年不能忘记的思念不知折磨了她多久,却始终没有东西能让她断了这个念头。   而此时,傅玄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破了她的梦境,事实就是如此,她是守卫剑西道的梁渊侯,她在外人眼中是个男人,她没法对傅玄化说出真相,她得逼着自己忘记他。   这是个可以逼她断掉过往的机会。   傅玄化一时还反应不来“不在了”是什么意思,赵瑾紧跟着又说:“我喜欢过一个人,只是那个人走了。”   她驻足原地,扬起下巴看竹叶上洁白的雪,眼中也倒映着再无旁色的白,空洞如斯,一如胸膛中那颗没有色彩的心。   傅玄化不知该如何相劝,于是拍了拍她的肩,惋叹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余生还长,侯爷别过多地执拗于过去。”   “嗯。”赵瑾点点头,往前走了一步,“第一次看邑京的雪,倒是觉得与梁州的雪不同。”   “侯爷这次预备住多久?”傅玄化看她的情绪略有好转,才问:“四位将军都还好吗?”   “都挺好的。”   四字之后,她本来还想再说几句体己话,可一想到与傅玄化怎样都是没有可能,只好生生抛却这些,另起话头:“听说潭垣伯府上有一条华灯长廊,你知道在哪儿吗?”   傅玄化道:“这个你可是问对人了。谷府从去年的上元起,就弄了这么一条长廊,连圣上都被传闻所引,亲自来了。那日正好逢到我当差,于是也跟着来了。”   赵瑾问他:“那长廊真有那么好看?”   傅玄化笑道:“定会让你觉得不虚此行。”   二人携道慢走,这一连排都是常绿不败的翠竹,透过稀稀疏疏的几道缝隙,赵瑾已经能够看到竹海对侧的璀璨灯火。   “我看你对这曲水流觞的诗赋大会没什么兴致,怎么还会来呢?”赵瑾问他。   “大哥日日都忙,刚巧我今天不当值,傅家总得要个人来给点面子。”傅玄化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回到邑京的每一日,我都想念镰月关的那些日子,虽然吃喝不及邑京,但好歹是个自在身。”   华灯长廊已在眼前,从两人所在的方位看去,那灿烂的光芒像一条弓起后背的巨龙,一动不动地盘卧在银装素裹的竹海院中。   “的确壮观。”赵瑾的眼睛里也倒映着无数的星点,她由衷地赞了一声,“果真是不虚此行,怕是天上仙境也比不过这万千灯盏点缀的府邸,只是……”   这都是钱啊。   她欲言又止,看着这些灯就像是看到了一石石粮食。   傅玄化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道:“朱门酒肉臭。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有人可以随意挥霍,肆无忌惮,殊不知在大楚的另一端,能够果腹已是不易。”   赵瑾苦笑,在他臂上一拍,“今日既然是来做客,也别再想那些烦心事,走吧,看灯去。”   大楚民风开放,姑娘夫人不必关在家中刺绣插花,都能随意出游。每逢佳节,前来这华灯长廊赏灯的也多以富贵人家的女眷为主。   两人混在其中,赵瑾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也是女装出行,她看着前面那一对靠得极近的年轻夫妻,脚下不由自主地也往傅玄化那边靠了靠。   她贪婪地享受着与傅玄化独处的短暂时光,数次侧首去与他说笑,欣赏他英俊硬朗的侧脸,即使她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梦醒前的海市蜃楼,即使她不断地告诫自己刚才还说要断了这份妄想。   长廊看着很长,可是走到头却格外地快,尽头的灯火逐渐阑珊,左右再一看,此处已经单薄得看不到任何人了。一阵寒风吹过,赵瑾忍不住哆嗦着起了一身战栗。   繁华谢后出梦来。   “我这是第二次走完这条廊,第一次还是当差时保护圣上才来。”傅玄化还在说话,赵瑾悄悄地避过了脸,把自己锁在背光的暗处,轻声对他说道:“不好意思啊檀英,我……我想一个人转转,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傅玄化以为她还在为朱门酒肉臭的事情烦心,是下也不做推辞,道:“那我先回诗赋大厅。”   他一走,那股灼热的气息也跟着消失,赵瑾走到廊外揽了一手雪,对着自己的面颊狠狠地搓。   雪沫在她急促的呼吸中渐渐淅成水珠,雪地间天寒地冻,赵瑾却觉得脸上在烧。她以为这样能够平息她体内沸腾的血液,可是割情如剜肉,再冷的冰与雪都盖不住这难以控制的熊熊烈焰,她的五指冻得发红,指尖刺痛入骨,但还在倔强地抓着地上的积雪。   要想放下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   身后远远地有说笑声传来,赵瑾恍然惊醒,立刻起身准备折返。   “……我就是不想你与赵瑾有什么正面往来,刚巧那日碰上,我才主动替你请他,否则我堂堂公主,谁值得我这样亲自出面?”   赵瑾对自己的名字极其敏感,这道声音虽然小,但落在她耳中如同惊雷。   声音从竹林里面传来。   “他是边臣,你别与他走得太近,别参与这些党派之争行吗?我们安安静静地过这一方天地难道不好吗?”   “阿珩你听我说,邑京的风声已经起了,咱们早就被卷在了其中,若是不能抢占先机……”   “抢占什么先机?你以后要做我的驸马,只要有我在,谁敢对你如何?” 第008章 雪夜   赵瑾循着声音慢慢地靠近,她没打灯笼,就这么借着雪色辨路。竹林茂密,雪过后覆了一层厚厚的白,夜落中正适合藏身。   对侧的幽径上站着两个手提灯笼的人。   凭着刚刚的对话和声音,赵瑾已经猜出了这二人是谁。   秦惜珩还在气上,问谷怀璧:“你要权要势,可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问你,你是要我,还是要权势?”   谷怀璧的声音有些冷,明显不同于那一晚在揽芳楼的模样,他对秦惜珩道:“阿珩,我就不能有自己的志向吗?”   “志向?”秦惜珩忽然冷笑一声,扬手外指,音调拔高,“寒窗苦读的广文堂学生一朝高中两榜是志向,边陲军中的将士护国守城是志向。我知道的志向都是光明磊落铁骨铮铮,不是你口中的权术之争!”   谷怀璧静静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秦惜珩似乎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过了,于是收了收声音,和缓了几分,重新开口:“阿璧,你还记得你三年前跟我说过的那些话吗?你说你自小喜好骑射,一心想建功立业,为父皇开疆拓土……”   “公主。”谷怀璧打断她,连称呼都改了,他疲倦地揉揉头,道:“这样吧,我们都好好地静一静。华灯长廊还有赏灯的人,我要过去看一看,曲水流觞厅那边也是,我先去忙一会儿,你若是想走了,我再送你。”   他不给秦惜珩回应的机会,丢下话就走了。两盏灯笼就此分开,在竹林的小径中化作两颗越来越远的星点。   赵瑾原本以为是什么与她相关的机密要事,没想到只是一场枯燥的吵嘴。她转身要走,一脚下去,踩得松软的积雪吱吱作响。   四周一静,这声音显得尤其地大。   “谁!”秦惜珩警觉地朝这边喊了一声,赵瑾无奈,只好走了出来,“臣见过公主。”   “你怎么在这儿?”秦惜珩的眼圈还是红的,问道:“你都听到了?”   若说没有听到,反而显得更假,赵瑾索性站直了身子,点头:“是。”   秦惜珩的脸黑了下来。   赵瑾立刻拣好听的说:“不过臣也觉得错在谷骁卫,能够得到公主的青睐该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事情,他却偏偏不懂得珍惜。”   她想了想,又为自己解释:“臣不是有意要听,只是碰巧路过,刚刚公主又正在气头上,臣若是出来……不太好。”   秦惜珩瞪她,“碰巧路过连灯笼都不带吗?大晚上的,赵侯的眼睛这么好?”   赵瑾尴尬地笑了笑,拒不承认,“雪色亮,臣看得见。”   方才的话里也没什么机密,秦惜珩“哼”了一声,不打算再计较这件事。转身要走之际,她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赵瑾:“赵侯今夜很清闲吗?”   赵瑾不知道她是有意调侃,还是要吩咐什么事情,只是直觉不太好,马上道:“倒也不是,就是觉得曲水流觞厅内有些闷,出来透口气,现在正打算回去。”   “你别回了。”秦惜珩道,“你今夜跟着我,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公主,臣稍后……”   “我知道你是五哥带来的,放心,我会派人跟他说,你不用操心了。”   秦惜珩一口给她安排好,赵瑾无言,只能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竹海后面有一条通往曲水流觞厅的隐蔽小径,秦惜珩熟得很,如漫步自家庭院,赵瑾看着她疾快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毛。   “……春水东流逝如斯,还看今宵豪杰客。”   灯色渐渐入眼,吟诗的声音也跟着传来,曲水流觞厅外,还聚着不少赏雪闲谈的来客。秦惜珩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她转身来看赵瑾时,忽地嫣然一笑,令赵瑾有些晃神。   微晕红潮一线,桃腮杏面颜如玉,眸若秋水泛漪,靥铺七巧笑。   秦惜珩才过十七年华,却已是风韵尽显,举世无双。   “侯爷。”她喊着,笑吟吟地走近了赵瑾几步,耳垂上鲜红的玛瑙坠子也跟着摇摇作摆。   “公主……何事?”赵瑾忙不迭后退,不知道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侯爷去过清荷园吗?”秦惜珩娇俏地仰起头,眼中亮晶晶地反射着灯笼里橘色的光芒,那眼神勾人,掺着说不出的脉脉芳菲。   “不曾。”赵瑾一口否认,不敢过多地直视她,立刻垂眸,“那是皇家之园,臣一介外臣,如何去得?”   “那又何妨?你若是想去,我带你去就行。清荷园有一个很大的跑马场,我听说你有一匹好马,下次不如带来让我看看?”秦惜珩在这一刻宛若变了个人,她挨着赵瑾又近了几步,笑起时露出颊边的一朵梨涡,眼中的流光溢彩像是一潭盈盈荡漾的水。   两人隔得有些近了,赵瑾本能地后挪了半步保持距离,不自在地说道:“臣……多谢公主的好意。”   秦惜珩的余光蓦然捕捉到一个身影,她没有偏头去看,而是提了提声音,对赵瑾道:“既然侯爷也想去,那说好了,咱们一言为定。”   赵瑾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场约,自己还是云里雾里,她想到秦佑还在厅内,不如先去打个招呼,却又被秦惜珩拉住,“都是一群不谙世事的纨绔,本就俗气,还学古人玩曲水流觞,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因为容貌扎眼,引来了几道目光。赵瑾站在其侧,免不了一同被看上几眼。她正觉难捱,忽地瞧见谷怀璧就在不远处接待客人,马上缓声对秦惜珩道:“公主,谷骁卫在那边。”   秦惜珩如未听到一般,竟然还拽着她的衣袖往另一个方向而去,脸上笑意不减,“走,我们去那边。”   赵瑾诧异地回头去看谷怀璧,正巧迎上对方的目光,她心中突然慌乱,又回身喊秦惜珩:“公主……”   秦惜珩不再应声,赵瑾微微偏头看去,只见那秾丽灵动的漂亮眼眸已经敛下了光芒。   人声逐渐小了,赵瑾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于是再一次问:“公主,这是要去哪?”   秦惜珩早就松开了她的衣袖,与之保持着客气的距离,此刻头也不回,声音清冷:“西陲还指望着赵侯,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跟着来就是了。”   赵瑾将信将疑,硬着头皮追了上去,不一会儿视野开阔起来,竟是一片掩盖在皑皑白雪下的梅园。   此处已经彻底无人,秦惜珩对着雪中的红梅出了会儿神,方对她道:“没事了,你应当记得回去的路,我想一个人在这儿站会儿,赵侯先走吧。”   灯笼的光线昏暗,赵瑾看不清秦惜珩脸上的神情,却能从声音中听出她情绪的低落与难受。   为何拉着她从曲水流觞厅前刻意经过,为何故意对谷怀璧视而不见,赵瑾跟着走了一路,此刻也明白了。   她摘了一枝开得最好的红梅,递给秦惜珩权当安慰,“梅色映雪,雪润红梅。公主比这覆雪的红梅好看。”   秦惜珩看着她捏着花枝的手指,忽然就想到那次在揽芳楼听到的墙角,进而又想到谷怀璧之前的态度,顿时觉得天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她没有接,心里的火气越燃越烈,直接迁怒起赵瑾来,“你不是好男色吗?你这只手又送过旁人多少花?登徒子!”   赵瑾本想夸她几句逗她开心,不料反而触到了霉头,只好讪讪地收了手,不再多言。   秦惜珩转身就走,赵瑾紧跟在后,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秦惜珩猛然回头,瞪她,“都说了要你先走,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那么多人看着她们二人同时离开,倘若秦惜珩遭遇什么不测,这锅她就算是不想背也得背。赵瑾无话可答,只好说:“臣担心公主的安危。”   “你担心我的安危有什么用?”秦惜珩吼完,眼泪跟着滚出来,咬着嘴唇又低声重复,“你担心有什么用……他全然不在乎。”   赵瑾从怀中掏出帕子递过去,秦惜珩像是很厌恶,边哭边说:“什么腌臜东西!拿开,我不要你用过的东西!”   她倔强地用衣袖擦干了泪,冲赵瑾道:“你盯着我看什么!笑话我连一个男人都拿不住,很可怜是不是?”   赵瑾有苦说不出,立刻避开了目光,道:“臣不敢。臣只是觉得,像公主这样的仙女,不该为了这种事情伤神。公主,你不是倚仗别人而活,你天生就是翱翔于天的彩凤,这世上有更加值得付出心血的东西等着你去注意。为了一个男人伤心,不值得。”   秦惜珩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在短暂的惊愕之后逐渐回神,却依然拉不下自己的脸面,凶巴巴道:“你懂很多吗?需要你来教我这些吗?”   摊上这么个祖宗,就算是神仙也没辙。   赵瑾沉默之后,秦惜珩擦干眼泪鼻涕,反倒开口问她:“喂,你们男人是不是不喜欢像我这样的?”   何止是不喜欢,这种娇滴滴又爱使小性子的金枝玉叶,谁娶谁倒霉。赵瑾憋住这话不说,回答她:“公主美丽可人,谁会不喜欢呢?”   秦惜珩的脸色好看了一点。   赵瑾以往没应付过这样的小姑娘,当下也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于是瞎扯:“这里太清静了些,公主想去街上看花灯吗?臣从家里过来的时候,看到花灯挂了满满一条街,不比这府上的差。”   秦惜珩还在赌气,赵瑾这么一提,她也顺口应了:“好啊。” 第009章 灯火   自朱雀大街到东市的长乐大街,满满当当全是赏灯猜谜的人。   赵瑾跟在秦惜珩身侧,后悔提了这么个看灯的建议。公主殿下金尊玉贵,倘若人群里蹦出个意外,她赵瑾就算是十条命也赔不起。   “梁州也会有这样的灯火吗?”秦惜珩随口问道。   “有卖灯的,但是没有邑京这样繁华。”赵瑾领先半步为她开路,偏过头回了一句。   绚烂的光线打在她挺立的鼻梁上,勾勒出侧颊流畅的弧度,那半张脸在彩灯的绽放中显得温柔,眸子里刻满了岁月静好,连上挑的眼尾都写着儒和。她站在这里,翩翩若画中的一介书生。   她生得其实很好看。   秦惜珩看了一瞬便移了目光,忽然记起来她也有樊家的血脉,说道:“你长得不差。”   周围杂声太多,赵瑾没有听清,“啊?公主说什么?”   秦惜珩道:“我见过敦华夫人几次,与我樊阿娘不大相像。”   赵瑾笑道:“亲姐妹也不一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   秦惜珩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与她玩笑起来:“说起来,我是不是还得叫你一声哥哥?”   赵瑾忙说:“臣哪敢做公主的哥哥,公主这不是折煞臣么?”   秦惜珩道:“我是跟着四哥长大的,他这人没有门第之见,只要遇上志趣相投的人,即便对方是乞丐也无妨。按照血亲来算,你确实是我姨表哥哥。”   赵瑾只好低声道:“公主私下里这么叫也就算了,可别让旁人知道了。”   秦惜珩玩性大起,有意逗弄她:“旁人是谁?”   赵瑾投降,“好好好,公主随便叫吧。”   “喂,”秦惜珩又喊她,“你为什么喜欢男人?敦华夫人知道吗?”   “天天泡在男人堆里,自然也觉得男人眉清目秀。”赵瑾觉得她越问越没边,有意使坏开荤,“家里侍妾也有,但是男人弄起来更舒服。”   “你——”从来没人敢对着秦惜珩说出这样直白露骨的话,她耳尖一红,方才的平和感瞬间没了,又羞又怒,“你这人好不知羞!”   赵瑾露出坏笑,一副轻浮气,与方才的儒雅温和截然不同,“公主要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正人君子。”   秦惜珩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脸上红扑扑的,还没缓过羞怒带来的气。   赵瑾故意逗她:“妹妹生气了?”   “谁是你妹妹……”秦惜珩皱眉,往旁边挪了一步,未曾注意到那边立着个挂满了花灯的支架。   “当心——”赵瑾眼疾手快,不假思索把她推开了原处。然而这支架有一人多高,经此碰撞,就吱呀吱呀地摇晃起来,亏了摊主就在周围,刚好扶住。可那最顶上的一盏灯晃荡太大,里头滚烫的热油就此浇了下来,全淋在赵瑾的手背上。   她不由分说,赶紧在路旁抓了一把雪盖住手背,那灼烧的炙热感才轻缓不少。   秦惜珩追着过来,问道:“你怎么样?”   赵瑾忍着疼摇摇头,又将右手手背倒扣在雪地里,才说:“臣没事。”   摊主也跟了过来道歉:“对不住啊这位客人,方才……”   “不妨事的老伯。”赵瑾怕秦惜珩会怪罪这老人,用雪捂了手背慢慢起身,先解围道,“没起皮。”   这支架立得太高,赵瑾本想告诫摊主不要如此,结果抬头一环顾,每一个花灯摊子上都有这么一个高大的架子。   她只好认了今夜的倒霉,转身喊秦惜珩:“咱们往……”   秦惜珩还站在方才的地方,她没有说话没有动作,眼睛里映着流光,光线的末端是挂在支架中央的一盏灯。   那灯是同心结的模样,上面坠了一圈粉色的流苏,看着像是合欢花的淡淡绒瓣。   赵瑾心领神会,抬手一指,对摊主道:“这个。”   摊主看秦惜珩这一副未出阁的少女装束,以为她们是一对郎情妾意的未婚夫妻,取下灯后径直递给赵瑾,“这盏灯就送予二位,权当老朽的一点歉意。”   “天子脚下,可不敢吃白食。”赵瑾笑着递了钱,转身便将灯捧给秦惜珩。   “我才不要。”秦惜珩回了神,像是还在气这人刚才的轻浮,她跺脚偏头时,两颊也浸在满街华灯柔和的光芒里,衬得腮若桃色,更像是含羞而逃。   赵瑾提着灯在后边追,生怕把人给跟丢了。   仪安公主今夜像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儿,看到什么要什么,从摊子上拿了就走,也不管赵瑾是不是跟得上来。   梁渊侯一路掏着腰包,等追上人时,两只手都被新买的东西占满了。   一条街逐渐到了头,繁华过后是无尽的黑暗和寂静,秦惜珩脸上的笑消了下去,她看着灯火阑珊人群渐无的前方,莫名地叹气。   赵瑾明知故问:“公主不开心啊?”   秦惜珩没有理她,自己找了个石墩子坐下来歇脚。   “都买这么多东西了,怎么还不高兴呢?”赵瑾拎着东西凑上去准备坐下,“臣常听说,姑娘家买完东西,都会很高兴。”   “你起开。”秦惜珩不让她坐,霸道地占了整个石墩子,还将她当出气筒,“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赵瑾惹不起她,只好认命地站在一旁,问道:“快戌时了,臣送公主回宫?”   秦惜珩道:“我不想回去。”   赵瑾道:“再晚就要落钥了。”   秦惜珩过了一会儿才对她道:“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名利和权势?这些东西有那么重要吗?”   赵瑾还在斟酌该怎么回答,秦惜珩又道:“算了,问你也没有用。”   她从石墩子上跳下来,拍拍衣裙,“你不是说送我回去?我今晚不想回宫,去外府吧。”   那就是公主府。   赵瑾跟个护卫似的随着,还不到公主府就见着两个常服装扮的宦臣迎来,哭天喊地道:“唉哟天呐,公主你可算是回来了,臣这就去跟凝香说,叫她别守在宫门口了。”   一人已经去报信了,还剩另外一个跟在秦惜珩身旁。赵瑾见人已送达,喊道:“公主。”   她把那些玩意儿扔给宦臣,只将灯郑重地递给秦惜珩,“灯。”   秦惜珩摇头,“你别误会,我……”   赵瑾淡淡一笑,“臣知道。”   她当然知道秦惜珩是在与谷怀璧赌气,今夜在谷府的种种亲昵之态,都是秦惜珩故意做给谷怀璧看的。   “这灯本就是送给公主的。”赵瑾将灯柄调了个方向,塞到她手中,“臣在邑京待不长,寿宁节之后就要回梁州。能陪公主赏一回灯,是臣的荣幸,不如就以此灯作为公主日后下降的贺礼,愿公主心想事成,一生平安。”   灯柄上还残留着赵瑾掌心的余温,秦惜珩看到她手背上烫得鲜红的那块痕迹,触动之下有些内疚。   赵瑾又道:“寒气重了,公主赶紧回府吧。”   她端正地一揖,倒退几步后转身离开。   “赵瑾。”   秦惜珩忽然喊她,嘴边挂着一抹真诚的笑,“今夜多谢你。”   赵瑾回头笑笑,客套一说:“公主日后若是不高兴,大可换了装束来找臣解闷,只要臣还在邑京,就一定奉陪到底。”   秦惜珩但笑不语,等她离开后才悠悠说了一句:“可惜了。”   一旁的宦臣名叫双临,听到这话不解意思,问道:“公主,你说什么?”   “没什么。”秦惜珩踏上台阶进府,“还不错的一张脸,可惜一身怪癖。” 第010章 夜客   赵瑾送走了这小祖宗可谓是一身轻松,她回府刚刚进门,门房就有人对她道:“侯爷可算是回来了,后门那边方才来了个叫花子似的人,拍门说要问口饭吃,让他进来后,他又吵着嚷着要见侯爷,连太夫人都惊动了。”   莫非是夜鸽的人?可若是夜鸽的人,怎么会闹得动静这样大?   赵瑾立刻问:“人呢?现在还在府上吗?”   门房道:“那人非说是有极为要紧的事情,连太夫人也不说,非要面见侯爷。太夫人便吩咐我们将他先安置起来,不要惊动任何人,也不许外传,就等侯爷您回来了再说。”   “知道了。”赵瑾让他先去替自己给樊芜报个安,自己径直就往偏厢房里去了。   前几日才见了沈盏,今日就又有了新消息?   赵瑾快步疾走,推门一进来,有个人便扑赶着跪了下来,喊道:“小人见过侯爷!”   她警惕着退了两步,眼中狐疑,“你是何人?”   若是夜鸽的人,绝不会是这个阵势。   这人说道:“侯爷莫怕,小人名叫谭子若,是淮安刺史宗政开府上的师爷。”   淮安道与剑西道中间横着京畿道与中州道,两地相隔甚远,八竿子也打不来半点关系。赵瑾万分诧异,“宗政开的师爷,找本侯做什么?他倒卖粮食、贪了赈灾的银子,也不至于推你出来当替罪羊吧。”   谭子若磕着响头,说道:“小人知道刺史的许多事情,就怕他寻杀手来杀小人。小人日后为谁效力是其次,现下只想保住这条命。”   “你先起来吧。”赵瑾示意他坐下,“本侯没有踏足过淮安,与那边没有交情,也不是邑京的常客,所以也没有能够说得上话的朝官,而且本侯不日就要回梁州去,你寻本侯做什么?”   “只有侯爷能护住小人了。”谭子若说着竟然哭出声来,“小人只有跟着侯爷,才不至于被人所害。”   赵瑾不自觉皱眉,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问他:“此话何意?”   谭子若道:“侯爷,令尊的死因另有他故,他是为人所害啊!”   赵瑾蓦然一懵,许久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谭子若伸出三指对天,压着哭声道:“小人不敢欺骗侯爷,令尊虽然死于沙场,可这其中少不了宁家的手脚。”   赵瑾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问他:“宁家?”   谭子若点头,“这件旧事很长,小人愿意慢慢讲给侯爷听。昔年,令尊与宁家的二姑娘,就是如今的英王妃,他们本来两情相悦。”   这句话仿如天方夜谭,赵瑾难以置信:“什么?”   沈盏与她说过这事,但赵瑾一直以为这不过是宁家用联姻来换取兵权的手段,万没有料到这其中竟然还有儿女真情。   谭子若看着她,说道:“小人既是来求侯爷庇佑,就决计不会说出半句谎话。”   赵瑾按捺住心境,颔首,“好,你接着说吧。”   谭子若道:“那一年是建和十四年,小人听闻令尊本打算请老侯爷去宁府提亲,可是偏偏碰上范家下狱。为了护住范家的幼子范棨,老侯爷辞了帝师,又以官位相抵,这才将范棨从砍刀下拉了回来。”   “因着那年的春闱案,所有的考卷全部作了废,令尊也是举子之一,落榜无果,无奈之下只能道别宁二姑娘,随老侯爷远走剑西。再后来,老侯爷护持梁州有功,加之圣上常念着师生旧情,硬是要许给赵家一个世袭的侯位。太后因此提出立自己的嫡长侄女为后,权当侯位换作后位的条件。”   “当时的主相已经是太后的兄长宁据,主事宁家的也是他。他劝太后不如顺水推舟让圣上如意,等到赵家有了西陲的军权,再借着两家儿女之间的情谊成就一桩姻缘,正好也能将宁家再推一步。可是老侯爷是个慎重之人,封侯一事已经在朝中引起了一番波动,赵家又掌军远离邑京,若是再与皇后的母族结亲,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老侯爷拒亲之后,为了断下宁家的念想,马上寻了定州樊氏结亲。邑京这边,宁二姑娘也是个绝烈的女子,听说令尊娶了妻,一言不怨转身就上了去往英王府的花轿。”   终于要说到最关键的地方,饶是缓过了最前头的那股劲儿,赵瑾此时的心又高高地提了起来,问他:“就因这嫁娶之事,所以宁家记恨上了我祖父?”   谭子若道:“若说是记恨,未免有些牵强。圣上子嗣单薄,好不容易有个大殿下,却不是皇后嫡出。朝局那时已经开始微妙,宁家担心老侯爷日后站队他人,与其这样拱手让将,不如毁了,谁也得不到才干净。”   赵瑾听得心跳如擂鼓,恨声道:“他们倒是心大啊,也不怕车宛骤然来袭!”   谭子若苦笑着摇头,“容小人多嘴一句,赵家从前不在梁州时,西陲的日子不也是这么过吗?多了一个梁渊侯,不过是让西陲的散兵有个明确的头领罢了。再说邑京远离剑西,即便真的要打,战火一时半刻也烧不过来。”   “那你呢?”赵瑾忽地问他,谭子若一时不明就里:“小人、小人如何?”   “你既然是宗政开的师爷,怎么会知晓宁家的这些秘事?”   谭子若立刻跪下磕了个头,道:“宗政开从前是太后的心腹,残害令尊的事情就是他着人去做的。事成之后,他有意邀功,求太后要了个淮安刺史的远职做土皇帝。太后还在时,他倒是规规矩矩的不敢乱来,后来太后仙逝,没了人看着他,他就与淮州柳氏蛇鼠一窝,明里暗里地鱼肉百姓,致使整个淮安道乌烟瘴气。”   赵瑾隐约听过淮州柳氏之名,问道:“是那个掌管琴渡港和好几条淮安水路的柳氏?”   谭子若连连点头,“柳氏富甲一方,与宗政开一起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小人本是邑京人士,因多年中不了举,只好弃了读书此道,另谋出路。淮安道一向富庶,小人便想去谋个生计,至少能养活自己的下半辈子。那年是建和三十三年,小人初到淮安就染了暑热,幸得宗政开府中的一个洒扫老妪相救,才缓过了一口气。在这之后,又得到了宗政开的赏识,小人就这样留在他身边做了一个师爷。”   赵瑾又问:“宁家的这些事情,是他说给你听的?”   谭子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侯爷应当知道,他们这些外面的地方官每年年末都要向邑京上报各州各郡的民情和财况。淮安道表面看着富庶祥和,实则是被宗政开用人堵着风声。贪赃灾银的事情捅出来之后,政事堂一笔一笔地对淮安五年来的账,宗政开这才开始慌,便问小人要对策。”   性命当头,既然是要对策,那么过往那些能说的不能说的通通都得说出来,宗政开已经顾虑不了那么多了。   赵瑾心里有了数,问他:“你拿这个秘密来做人情,就是求我庇护你?”   谭子若当即摇头,“小人哪敢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话,只是区区一条贱命,还想再虚度几年罢了。”   赵瑾又问:“那你有什么凭据没有?”   谭子若道:“小人一路风餐露宿,自是没有物证带在身上,但是小人曾在宗政开的书房中见过他与宁相的往来书信。这些物证他没烧,一一留着就是担心宁家过河拆桥。宗政开的府邸免不了被查抄,这些东西早晚也会公诸于众,侯爷到时便知小人所说真假。”   赵瑾姑且信了他,又问:“淮安的事情,你还知道多少?”   “侯爷是指宗政开与柳玄文之间的事?”谭子若见赵瑾不语,便继续说了下去,“建和十八年,宗政开去了淮安。那时候有太后压着,他虽然和柳玄文有些勾搭,但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自建和三十三年太后一走,他便彻底没了顾忌,与柳玄文沆瀣一气,强占良田贩卖私盐倒还是轻的。他们官商相护,还干过杀人的勾当。”   “今年,整个淮安道都遭了雪灾,宗政开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这是天灾,虽然怪不到他头上,但管不住朝中有监察史来查。他没有去动朝廷派下去的赈灾银子和粮食,甚至还在长庆的大小街道中施粥。可是柳玄文就不同了,他吃的不是皇粮,生意除了淮安,还延伸到了中州、岭南……哦是了,柳玄文与剑西敦庭的郭汗辛还是表亲兄弟,侯爷应该知晓郭汗辛吧?”   敦庭是剑西道的一郡,地接中州道的会阳,他说的郭汗辛就是敦庭首富。   从前朝廷下放的军粮不够时,赵瑾没少与他打交道,只是到今日才知,他竟然与淮州柳氏是亲戚。   “嗯。”赵瑾淡淡应声,对他道:“你接着说。”   “这次的事情说起来,是宗政开做了替罪羊。”谭子若咂咂嘴,一脸鄙夷之态,“往年有朝廷的银子往淮安去时,他二人便会心照不宣扣下七成,再以修建官道、疏通水路之类的借口将钱转到自己口中。这次也不例外。”   “可宗政开好歹是个朝廷命官,他清楚这次的银子动不得,只是他没想到,柳玄文的胆子竟然这样大。”   谭子若叹了口气,“柳玄文此人阴险,他将自己和宗政开贪的那些银子全部做了账簿,还做了两份,一份真的,一份假的。事情闹出来之后,他将那假账簿交了出来,里面的出入钱目全是他自家铺子的,倒是把自己撇了个干净。”   赵瑾发问:“兔子急了还咬人,宗政开就没有半点柳玄文的把柄?他就没有银钱的出入记录吗?”   谭子若道:“这个自然有!但小人当时见他有些犹豫,不知是在担心什么。可能是觉得这把火左右都躲不过了,有没有其他证据也无甚要紧了吧。”   赵瑾觉得好笑:“他倒是想得开,佛祖也没他这么慈悲吧,居然心甘情愿当这替罪羊。”   “可不是嘛,现在御史台的那些账本里,压根没有一星半点与柳玄文有关的账目流动,这不是做菩萨吗?”谭子若说着一拍大腿,很是惋惜,“依小人看,就该玉石俱焚全都拿出来,不然他柳玄文还能安然无恙地缩在淮州?”   赵瑾沉默着,思绪还停留在“宗政开犹豫不决”这一处,心道这中间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宗政开有把柄落在柳玄文手上?”赵瑾这么想着,顺口也问了出来。   谭子若摇头:“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没听他说过啊。”   赵瑾暂时放过这一处,这一刻又想到在潭垣伯府听到的淮安现况,问他道:“听说宗政府已经被围成了铁桶,长庆的几个出入口也让官兵守着,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潭子若道:“小人那夜正好不在刺史的府上,风声出来时,小人混在一群送葬的队伍里面,这才出了长庆。之后,小人怕自己的足迹被人发现,于是托了柳家的一个熟人,藏身在在琴渡港的一艘货船里出了淮安。”   “小人本想直接去梁州找寻侯爷,可是剑西太远了,小人身上穷,也颠簸不了那么久,正好听闻侯爷入京贺圣上的寿宁,这就一路过来了。”   赵瑾点点头,算是了解,问道:“你现在住在哪里?”   谭子若道:“小人今日才到,直接便来寻侯爷了,还不曾回到旧宅。”   赵瑾心中有了数,道:“你别回去了,我让人安排你在府上住下,其他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了。”   谭子若连连作谢,赵瑾又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   “还有个远亲侄儿,小人这次回到邑京才知,这孩子已经父母双亡,家里也只剩他一个了。小人怜他一人孤苦,便想照料他一二。”   他回答得平静,只眼中闪过一缕惆怅。赵瑾起身欲走,一面说道:“那你带他过来吧,先在府中住下。”   这人还得留着,日后说不定有用。   谭子若见她要走,忽地一喊:“侯爷!”   赵瑾回身,“你又想到什么了?”   “不是。”谭子若摇头,很是严肃地说道,“小人做惯了幕僚,有件事想提醒侯爷。常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仅凭几封书信怕是定不了宁家的罪,他们最擅长变换此道,况且淮安道此次的雪灾是国之大劫,宗政开贪污一事只怕会连带上不少人,保不准这火就自己烧起来了。因此小人请侯爷慎重,此时不要有任何动作。”   赵瑾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作壁上观的事情谁不乐意?   她沉稳地点着头:“这个自然。” 第011章 二帅   赵瑾出来时,正好在外廊下碰到樊芜。   此处没有外人,樊芜问她:“听说来了个叫花子要见你,怎么回事?是夜鸽的人吗?”   赵瑾不想让她跟着操心,于是点了点头,但仍然对谭子若的话存疑,正好就问了:“娘,我爹那会儿有什么风流韵事吗?”   樊芜愣了愣,奇怪地看着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赵瑾不自然地挠了挠鼻子,找了个借口装作玩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知道我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兄弟姐妹。”   樊芜的神色冷了下来,直言道:“你听到什么了?”   赵瑾就知道她肯定对当年的事情知晓一二,于是也不再拐弯,扯了个借口道:“我从夜鸽那里听来的,只是不太敢相信,想亲口问问您。”   樊芜听到“夜鸽”二字才松了口气,语声也缓和了一些,“没有。你爹没有什么私生子私生女。”   “那他……他,呃……有没有、有没有那个……”赵瑾问得支支吾吾,好些话也不敢明说。   “是有一位。”樊芜一听就知道她想问什么,说得也直接,“正是英王妃。”   母女俩在廊下走得很慢,樊芜回忆道:“我嫁到赵家后,有一次无意看到了他写给英王妃的信,不止一封。那些信压在很下面,叠得很好,是他用心整理过的。那里面还有几封英王妃的回信,也保存得很好。”   赵瑾看了母亲一眼,“您不气吗?”   樊芜摇摇头,“你爹是个正人君子,承认得坦荡,后来也毫无保留地给我讲了当时的经过。你祖父那时没有允下他与宁家的婚事,他便给英王妃写信,约定在邑京城外的东亭相见。”   赵瑾猜出了一些:“他们难不成……想私奔?”   樊芜道:“也可以这么说吧,但你爹是想将她安置在外庄,然后让她从庄子里出嫁,一路去往梁州。”   赵瑾随口道:“哦。那后来呢?英王妃没去吗?”   樊芜颔首,“是啊,她没去。”   “啊……真没去啊?”赵瑾不想自己猜了个正着,满是疑惑,“她是觉得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吗?”   “或许吧。”樊芜叹了口气,“但她给你爹回信了,说什么‘今生无缘,来世再续’一类的话,好长的一封信,我现在也记不大清楚了。在这之后,你爹便娶了我,再后来不到半个月,她就嫁入了英王府。”   这一段倒是与谭子若讲的十分吻合。   赵瑾偏头看了看樊芜,见母亲眼中黯淡,心中也明白孤枕难捱的滋味。她沉默着顿了半晌,还是没有把赵灵浚真正的死因说出来。   “那时我怀着你,才五个月左右。”樊芜道,“营里忽然就传来了消息,你祖父起先怕惊到我养胎,所以瞒着不让说,可我后来察觉到了。”   “我知道他们都是怕我承受不了,可是瑾儿,娘其实是个要强的人。我知道你爹不在后,想到的不是哭,而是如何将你平安地生下来。”樊芜说到这里,看向赵瑾,“你爹是个好儿郎,娘要保住他的血脉。在生你之前,我每天都告诉自己要坚强,赵家不论男女,都得是一副硬骨头,娘要你也坚强,再难也要活着。”   赵瑾鼻间一酸,用力点头:“儿知道。”   十五一过,百官归朝。   秦佑是个闲散人,每日朝后什么也懒得管,一门心思拉着赵瑾花天酒地,若非那雷打不动的早朝不能耽误,他就差白昼不分地窝在百花大街。   两人在揽芳楼、槐秀桑、绵韵阁、清风明月馆这些地方轮流着转,短短不过三五日的时间,赵瑾就跟着这位五皇子将邑京的权贵少爷们认了个遍。   她自小在军营里长大,对男人的那些喜好和习性一清二楚,如今扮个混子纨绔可谓是手到擒来,加之秦佑从旁引荐,她迅速就与权贵们打成了一片,每夜玩不到三更都不归府。   秦佑今日提议在茶楼听戏,他包了个二楼的雅间,带着几个公子哥作陪,说是日日玩姑娘小倌嫌腻,今天想换换口味。   二楼的雅间都是外凸式的构造,专门留出一方无封闭的平台供来客观赏一楼的戏台表演。秦佑倚着栏杆没个坐相,手里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身边的小案,一双眼睛斜盯着对面的雅间,将那看台上一个凭栏而坐的姑娘看了一刻多钟。   他一副十足的无赖混子样,叫着赵瑾:“美人呐,阿瑾你看那儿,好标致的美人!”   赵瑾就瞥了一下,随即毫不避讳地甩给他一个白眼。   “啧,你这人真是。”秦佑惋叹她不懂欣赏,摇摇头后继续看美人。   台上正唱着一出定军山,这出戏在场的几位都听过不下于十遍,有个姓曹的公子哥便对赵瑾道:“赵侯,这黄忠真是言而无信,阵前杀了质子不说,还施一出拖刀计,真非君子所为。”   “非也非也。”   说话的是赵瑾的表兄樊予影,他做了两年大理寺寺丞,跟着审过几桩案子,知晓一些手段,因此很有底气道:“只要能达目的,用什么法子并不打紧。”   赵瑾慢悠悠地喝完一口茶,也说:“兵不厌诈嘛。”   曹公子道:“古语还有退避三舍之说,这人连最基本的诚信都没有……”   赵瑾本来想纠正他几句,但又怕说多了暴露锋芒,于是浅浅笑了两声,不予辩解。   像这种自小长在富贵乡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没体会过边沙苦寒,一开口只会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又哪里会懂得刀枪剑影下的险象环生。   他们在这边说着,那边的秦佑忽然把折扇一收,伸长了脖子看着楼下。   “咦,那不是镇北王嘛,听闻他都进京几日了,今日倒是在这里碰上了。”   赵瑾的心跳忽然缓了半拍,只见秦佑又用下巴指着那边,“进了芙蕖阁。”   曹公子问:“那咱们要不要去问候几句?”   这句话似乎正说在秦佑的心坎上,他欣喜地一拍扶手,起身,“要!”   赵瑾赶紧拉住他,一面又对曹公子递眼色,“殿下还是别去了。”   她不想蹚浑水,也一直记着沈盏说过的话,这些与她没有多大干系的人,她统统都不想见。   秦佑一摆手:“打个招呼而已,又不是做什么坏事。”   “我说殿下,”赵瑾按住他,“你是皇子,怎么成天跟个扑棱蛾子似的,哪儿热闹往哪儿凑,你有点皇子的模样好不好?”   “那我整天跟我四哥似的,活得像个不谙世事的菩萨?”秦佑翻了个白眼,拽出自己的胳膊,“我就是景仰镇北王的战功和人品,去跟人说几句话而已。”   赵瑾叹了口气,心道像你这样巴结边臣,太子还能留着你不动,也实在是仁慈了。   秦佑欢欢喜喜地去了,同行的几位公子也跟在后面。赵瑾心想若是唯有自己不去,倒是愈发叫人觉得显眼,遂对秦佑借口道:“殿下,我先去方便一下。”   她做鬼似的从雅间外的另一道楼梯下去,眼睛悄悄地望向芙蕖阁的看台,隐隐能够听到秦佑的声音在说:“……几年不见,镇北王风采依旧啊。”   “将军不必惊慌!我兄长夏侯德镇守天荡山,你我去到那里搬兵求救。”   台上的戏还在继续,赵瑾决定在这里拖延时间,她在暗处斜靠着旁边的墙,就这么站着远眺戏台上的伶人,将心思全拿出来细听芙蕖阁的对话。   有秦佑这样的活宝在,芙蕖阁倒是热闹,赵瑾听得有些失笑,又拿出三分的精力来看戏,台上正演到一处精彩的地方,楼上的秦佑忽然道:“……阿瑾也是,怎么还不见来……”   操。   赵瑾一捏拳,恨不得上楼去一掌拍死这个死小子。   似乎是程新禾在问:“殿下说谁?”   秦佑道:“赵瑾啊,就是梁渊侯,本王也叫了他来,但他适才说要方便,就出去了。奇怪,怎么这么久还不见过来?哎你,过来过来,替本王去寻寻赵侯爷。”   赵瑾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干脆理了理衣袍大步从阴影里出来,抬脚上楼。芙蕖阁里面正匆匆跑出来一个小厮,见了是她,顿时眉开眼笑,“侯爷,殿下方才还叫小的去寻您。”   “嗯。”她点点头,镇定道:“带路。”   程新禾受封镇北王时是建和三十一年,那是老梁渊侯过世的第三年,赵瑾袭爵后接任了梁州守备军,此后几乎是寸步不离剑西,更别说与程新禾见面。即便是太后西去那次来邑京奔国殇,她也只远远地与程新禾碰过眼神,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   “阿瑾,来来来。”   她一过来,秦佑就招手,一面又对程新禾道:“王爷,我与阿瑾可是打小的交情。”   赵瑾咬牙切齿心道祖宗你可别说了,面上则对着程新禾轻轻地招呼了一声:“王爷安好。”   “赵侯安好。”程新禾回了一声,邀她坐下,“昔日闻听老侯爷的威名,今日一见赵侯,果真是将门之后,俊杰英豪。”   赵瑾虽然生得带点英气,但眉眼唇瓣间却夹杂着女子该有的温柔与弧度,比起男子的豪迈气概还是差了许多,顶多算个儒将。她知道这是程新禾的客套话,遂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镇北王过誉了。论起战功,当数王爷世间无双。”   夸人嘛,谁不会呢。   “来人,再去加几个菜。”秦佑手一挥,颇为豪迈,“这顿饭记在本王账上。”   “赵侯何时到的?”程新禾问赵瑾。   “也就比王爷早了十日。”赵瑾微笑。   程新禾点点头,随之叹气:“柔然是个麻烦。”   赵瑾知道他这是在变相地解释为何迟迟才至邑京,道:“若连王爷都觉得棘手,那这大楚怕是无人可寻了。”   程新禾道:“我听闻赵侯手下有四营四将,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赵瑾笑了两声,故作玄虚:“传闻这么说,王爷倒也信。”   秦佑打断他二人:“好好的吃酒看戏,说什么将营之事!来来来,倒酒,咱们先走一个。”   赵瑾这次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很是配合地举起酒樽,“来啊,走一个。”   秦佑一饮而尽,问程新禾道:“王爷,朔北有什么野产没有?”   程新禾道:“牛羊算吗?”   秦佑一摆手,指了指赵瑾:“梁州也有。”   赵瑾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他一下,“殿下,你说的那是羌……”   话正说到一半,幺伏忽然闯了进来,朝着秦佑就喊:“哎哟殿下,可算是找着您了!”   秦佑皱眉,“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镇北王还在这里。”   幺伏忙问安了一声,又对秦佑道:“殿下,实在是事情太急啊,方才宫里有人来府上传旨,小的打听了一下,说是要让殿下做宗政开一案的主审。”   赵瑾正要去夹菜的筷子一顿。   秦佑一脸莫名,指着自己的鼻尖问:“主审?派我?你没听错吧?”   幺伏急得直跺脚,“宫里的人说,圣上此次定了兴王殿下与您共同主审此案,可见是重视得很啊,哎哟我的主子,您就赶紧回去接旨吧!”   秦佑只好放下筷子起身,一面对程新禾赔罪:“王爷莫怪,咱们下次接着喝。”他慌慌张张跑出去,不忘叮嘱:“芙蕖雅阁这一桌记在本王账上!谁也不许抢!”   事关三司会审,大理寺此刻只怕忙开了锅。樊予影也放了筷子,对程新禾一揖:“王爷慢用,下官也告辞了。”   活宝一走,雅间内骤然冷清下来,曹公子几人看着气氛黯淡,又自觉身份不搭,纷纷借口离开。同行之中,顿时只剩下赵瑾一人。   程新禾道:“赵侯可是觉得菜不合口?要不要换个地方?”   赵瑾拿着筷子夹起一片肉,道:“营中要吃上这么一顿可不容易,还是省着点吧。”   程新禾在此事上很有共鸣,点头后看向她,“似乎,这是第一次与赵侯见面。”   赵瑾搓搓手,拿出那套纨绔相来糊弄人,“一回生二回熟嘛,王爷,我这个人很好相处的。要不晚上我做东,咱们一起去百花大街玩玩,那边我熟得很,你想进哪一间都行。”   程新禾脸上顿时青白一阵,道:“赵侯的好意,程某心领了,只是内人管得严,比不得侯爷天高任鸟飞。”   赵瑾玩笑道:“都说默啜哈尔见了王爷都要忌惮三分,却不料王爷是个惧内之人。”   程新禾反问:“赵侯又怎知默啜哈尔不会是个惧内之人?”   二人对笑两声,赵瑾没话找话:“听说小程将军前不久升了郎将,怎么这次没有一道而来?我倒是对他很好奇,就想看看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英雄少年。”   程新禾没有马上回答,他饮了一杯酒,像是在心中犹豫什么,方对赵瑾道:“他算什么英雄?比起赵侯,他可是差得远了。这小子啊,还是个小孩子心性,成日里就喜欢在草原上跑马,几日不着营也有过。我怕他不懂礼数冲撞了邑京的贵人,便没一道带来。”   赵瑾道:“王爷说哪里话,这邑京的贵人里,没规没矩的一抓就是一大把。”   程新禾道:“我等自然比不上那些天生显赫的贵人,京中的世家互相联姻,一荣俱荣。这就跟边郡寒冷,须得抱团才能取暖是一个道理。”   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像是随口的一句闲话,可落在赵瑾耳中,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另一个意思。   她面上镇定如常,很是自然地夹了一片莲藕吃下,方说:“冷的话可以用酒驱寒嘛,咱们梁州有一种叫做‘月泊’的烈酒。这酒最早来源于车宛,后来几经更改酿造方式才由羌和传到了梁州。改日我请王爷喝几杯,保证叫王爷觉得如置炎夏,那酒可比邑京的这些水好多了。来,王爷,喝一个。”   程新禾和善地笑了笑,拿起酒樽陪她喝了这一杯,才道:“好,赵侯说的这月泊酒,我记住了,先谢过。”   赵瑾一副很随性的样子,道:“王爷客气了,‘谢’字说多了就伤感情,咱们都是大楚的臣子,为圣上鞍前马后看守边域防线,总这么见外做什么。”   程新禾微笑:“赵侯说的在理。”   赵瑾已经表明完了自己的意思,当下便搁了筷子,在腿上一拍,“哎呀突然记起来还有点事情,王爷慢用,怀玉先行一步,下次再请你喝酒啊。”   “王爷。”等到赵瑾离开好久后,程新禾身边的一个副将才道:“您是不是说得太隐晦了?要不要……”   程新禾一抬手,止住他的话,“赵侯已经拒绝得很明显了。”   副将一头雾水:“什么?”   “他不参与任何一派,或许……”程新禾迟疑了一会儿,仔细品了品赵瑾的话,“当是我想多了。”   副将道:“恕卑职多嘴,卑职觉得二少的话很是在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日等到太子即位……”   程新禾却坚持道:“君为臣纲,为臣必臣。此事往后休要再提,阿忌那边,我会跟他说的。”   副将却道:“倘若赵侯暗投了太子呢?依卑职看,赵侯今日是故意迟迟不来,只怕是心中已有贰主,不想与王爷多做交涉。”   程新禾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简单道:“莫要多说,我心中有数。” 第012章 赐婚   与程新禾一面之后,赵瑾便不敢随意出门,生怕又在什么地方与他不期而遇,被人捏住言语上的把柄。正巧秦佑这几日忙于公务无暇抽身吃酒听曲,她倒难得有了陪伴樊芜的浮生时光。   转眼就是寿宁国宴,赵瑾顶着梁渊侯的封号,在正宴上不能与樊芜居于一席。快入殿时,她怕樊芜担心,大大咧咧笑道:“娘,不用担心,区区一顿饭而已。”   宴席将宫妃、皇亲、诰命、朝臣分成了四块,赵瑾由内臣领着入了朝臣的席座,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撒向四周。   “可算是看到你了,”秦佑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拍她的肩,诉苦道:“忙了几日,可真是累死我了。这几日没人陪着吃酒听曲,真是叫我度日如年。”   赵瑾小声地猜问:“是宗政开的案子?不是还有兴王殿下吗?怎的都落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秦佑“嘘”了一声,在她身旁跪坐下来,“这案子牵涉太广,我与四哥两个人都忙得晕头转向。这里人多,回头喝茶的时候我再讲与你听。”   赵瑾点点头。   秦佑又问:“那日我走后,你与镇北王都说了些什么?”   赵瑾不想把这位混吃等死的燕王殿下拉进来,遂道:“没什么,就随便聊了几句。你也知道他是个正经人,与我不是一个路子。话不投机半句多嘛。”   秦佑乐了,“也是,就冲着你和我喜好一致这一点,咱俩就是好兄弟。”   “打住打住。”赵瑾敲敲他的手背,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你不好我那一口。”   秦佑瞟了一眼诰命席座里的樊芜,小声道:“得得得,你娘还坐那边呢,收着点收着点……”   正说着,有位身着藕荷色宫装的命妇从殿外徐徐而来,秦佑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对赵瑾道:“那些世家的二混子你估计都认齐了,今日这宴上的,你怕是还有许多眼生的。”他说完,便自顾自地以眼色一一指出殿内的皇亲朝臣分别是谁。   赵瑾早就记过这些人的画像,眼下温故知新,跟着秦佑先把皇亲们又认了一遍。等她看到朝臣那一席的第一排时,微微一愣,问道:“那是谁?”   秦佑跟着看过去,道:“那是鞑合的世子公策迪,怎么,你在梁州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他?”   赵瑾道:“鞑合靠着横西五峰的东面,挨着宁远,他们入邑京又不经过梁州,我怎会认得他?”   秦佑左右一晃眼珠子,半掩着口小声道:“鞑合王曾为公策迪向父皇求过亲,说想求娶一位公主。”   赵瑾见那鞑合世子时不时地往皇亲那一席的某一位看,直接就问道:“他是喜欢仪安公主吧?”   秦佑道:“阿珩吧,虽然是个不好惹的小霸王,但那样貌倒是实打实地好。不过公策迪不了解这丫头,她的脾气太刁了,等闲人侍候不来,也就只在谷怀璧面前才会收敛一二。”   赵瑾领会过仪安公主的脾气,此时斜着目光快速扫了席中的秦惜珩一眼,随口问道:“听闻仪安公主的府邸已经落成一段时日了,圣上这是已经有驸马的人选了?”   秦佑一耸肩,“谁知道父皇什么心思。不过阿珩嫁谁也与我无关,人嘛,既然投了个富贵胎,不好好地玩乐实在是可惜了。”   赵瑾无语地摇摇头,看向那边的席位时不住眼中一亮,又问秦佑:“那位呢?就是坐在我娘前一排的那位。”她的目光正在不远处诰命们的席面上,悄悄地冲之前的那位藕荷色宫装命妇努了努嘴。   “是二姨。”秦佑怕她听不明白,又解释一通:“就是英王妃,母后的嫡亲妹妹。”   一听“英王妃”三个字,赵瑾再次将目光对准了过去,想仔细睹一睹这位佳人的风采。秦佑却偏了身子将她一挡,小声道:“我劝你一句,你最好不要让二姨看到你。”   赵瑾问:“这是为何?就因为我与我爹有些相像?”   秦佑伏在她耳边道:“听说你爹当年丢下二姨不管不顾,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就娶了敦华夫人,正好英皇叔爱慕二姨,二姨才一气之下嫁了。你不知道,二姨性子冷淡强硬,只怕会因为这件事迁怒于你,所以要我说啊,你还是绕着她走比较好。”   赵瑾心道这一段我知道的比你多,嘴上应下“知道”二字时,又越过秦佑瞥了英王妃两眼。   如秦佑所言,英王妃漠然的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逢上有人与她寒暄,她也不露出任何笑容,简单地说完之后继续端坐着不动,仿佛周围的一切人与事都是闲云雾影,这世间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她坐在那里,就像是一朵刚刚出水的浅色芙蕖,素净清雅,姿容绰约。   “唉——”秦佑顺着赵瑾的目光看了看,叹气声中拿胳膊肘戳着她的肩,“自那以后,二姨就常伴青灯古佛,若非这种避不开的宫宴,谁也请不动她。咱们这辈的皇子公主中,她也就待阿珩要亲厚一些。”   赵瑾问:“那英王呢?”   秦佑道:“谁敢不给宁家人脸面?英皇叔也不能如何,不过是将嫡妻的名头给了出来,时不时地纳几个妾,就这么过呗。对了,听说你爹战死的消息传来时,二姨昏迷了三日,连孩子也掉了,之后的这些年再也没怀过。”   既然这样一往情深,当初又为何没有随老爹同去梁州?赵瑾远远地看着英王妃,将话咽了回去没有再问,倒是秦佑还在说着:“都是陈年旧事了,翻来翻去的也没什么意思。再说了,若你爹没娶敦华夫人,现在能有你坐在这儿?”   赵瑾顺着他的话点头:“是,殿下这话在理。”   “我看这时辰该差不多了。”秦佑左右看看,离开前拍拍她的肩,“上次的茶才喝了一半,明日继续啊。”   赵瑾道了声“好”,目送他归席时,随手端起桌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就在这垂眸的短短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一道陌生的灼热目光正盯着她这个方向看。   茶水暂歇于口,她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慢慢咽下,随即猛地抬起眼帘,刚要去追方才的目光,那种感觉顷刻间又已烟消云散。殿内已经整整齐齐坐满了人,他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实在是难以辨别刚才的那道目光出自何人之眼。   赵瑾轻轻地搁下杯盏,正默思着这道目光该属于谁,忽闻外面响起了三阵钟声,随即有内臣高呼:“圣上到——”   群臣皆起,在楚帝入座龙椅的同时长喊三声“万岁”。   帝王保持着肃然的威严,宋仲孝代之说道:“坐——”   百官随声落座,歌舞紧接而起,秦潇率先起身送上寿礼,跪拜时说道:“儿臣偶然得了一块和田青玉,质料色泽皆为上品,便亲手雕了一尊二龙戏珠,愿父皇万寿无疆,康健永恒,愿我大楚基业长青,安泰吉祥。”   楚帝面露淡淡的笑意,颔首道:“太子有心了。”   自秦潇之后,又有皇子皇亲接连送上寿礼,所说贺词千篇一律。歌舞一轮接着一轮,赵瑾逐渐没了什么精神,以袖掩口悄悄打了个哈欠,待得她再往龙椅下方的空处看去时,那里已经没有了祝寿的人影。   她往那方瞧着,楚帝也正往她这方看,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赵瑾本能地垂眸避开,何料楚帝竟然将她一喊:“怀玉!”   靠前的皇亲宴席中,顿时有七八双眼睛回望过来,不约而同地停留在了她的身上。   赵瑾浑身上下一哆嗦,直觉不太好。   楚帝又对她招手,“你来。”   赵瑾打足了精神起身,端起杯盏满上,正想着敬酒的说辞,楚帝摆摆手让她放下,问道:“你说,朕待你如何。”   这句话之后,几乎整个大殿的目光都齐聚了过来。   赵瑾心中更是警钟大起,不得已离了座。在走近御座的短短几步里,她心里头电光火石地闪过了许多种应变之策。   靠近御座的都是秦氏皇族,太子漫不经心地夹着菜,像是毫不关心接下来的事情。谦王斜靠在桌案上,以肘半撑着头,等着看一场好戏。雍王端坐得规矩,眼睛不敢胡乱转动。兴王倒是掀起眼皮看了楚帝一眼,又做无事人一般捏着酒樽浅饮一口,一副见惯了大场面的平淡模样。唯有燕王坐立不安,眼珠子定在赵瑾身上不曾转移半分,只恨不得替她来答话。   自楚帝开口问话,樊芜就吊着一颗心不敢放下,在赵瑾这几步路的距离里,她觉得像是过了好几个时辰。   “圣上这话问的,可不是给臣挖坑么?”   赵瑾声音轻松,这一开口,连向来清冷的英王妃也投来了一丝目光。   她拿捏着一副纨绔相,脸上嬉笑,插科打诨道:“梁州太苦了,真的!那地方又远,臣难见圣上天颜,心中实在是念得紧。”   楚帝皮笑肉不笑,“那你说说,你念朕什么?”   赵瑾又往前走了几步,直拍马屁:“圣上是君父,怀玉是臣子,哪有子不念父的。况且梁州偏远,什么好东西都没有,圣上赐给臣的那罐君山银针,实在是让臣感激涕零。”   不知是不是贺词听多了的缘故,楚帝像是心情很好,对她道:“这么多年,鲜少听到有人这么叫朕,你小子今日倒是让朕的耳朵新鲜了一回。”   赵瑾装无赖套近乎,投其所好,“圣上要是喜欢,臣便直喊君父了。”   楚帝道:“一罐君山银针就让你感激涕零,那朕要是再给你一座宅院,你是不是就无以为报了?”   赵瑾快速回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父就是臣的天,臣提携玉龙以报君意,即便是为国捐躯,也是理所应当。”   楚帝听到最后这句话,脸上的笑收了收,道:“你祖父、你父亲都是战死,朕知你赵家忠心,但这样的话不可多说,否则来日一语成谶,岂不可惜。”   赵瑾道:“能为君父效命,臣九死无悔。”   宁皇后在此时突然插话,对楚帝道:“圣上,梁渊侯少年英雄,是我大楚难得的良才。”   “嗯,”楚帝微微颔首,“赏。”   “臣叩谢君父天恩。”赵瑾跪下谢恩,余光偷偷地扫了一眼宁皇后。   宴席中的樊芜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秦佑看了一眼皇座上的人,也如释重负,他目光一转,瞥见秦惜珩嘴角带笑,眼神刚从赵瑾身上移开。   允嘉公主小声问她:“你笑什么?”   秦惜珩以手掩口,对姐姐道:“我笑他虽是个纨绔混子,但生了一张巧嘴。阿姊不知道,这人就是油嘴滑舌。好在父皇今夜的心情不错,他又句句说在父皇的心坎上。”   赵瑾慢慢起身,正要退回宴席的座位上,楚帝又是一喊:“怀玉。”   她忙又压了压腰身,“臣在,君父还有吩咐?”   楚帝如今有求于她,她心里有谱,这一口一个“君父”喊得是既亲昵又恭敬,将彼此之间的距离也拿捏得尺度得当。   “朕看你极好。”楚帝不知是不是喝多了,半是玩笑半是正经,对赵瑾道:“你今日叫了朕许多声君父,朕也不想白担了这个‘父’字,这样,朕给你一个实名。”   不待赵瑾细细去想这话是什么意思,楚帝已然道:“你尚仪安,倒是能堂堂正正地叫朕一声‘父皇’。”   太子握在手中的杯盏一晃,差点被溅出来的酒水打湿衣袍。其他皇子们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秦佑甚至因吃惊而张大了嘴。朝臣席上的周茗立刻看向前排的宁澄焕,这位首相面不改色地坐得端稳,仿佛早就有所预料。程新禾一动不动地看着高座上的楚帝,不多时,又用余光看了看有些不安的周茗。   命妇宫妃们不由得悄悄看向樊芜,又接二连三地看向了皇座上的帝王和皇后。英王妃望着赵瑾单薄的背影,眼中隐现忧色。鞑合世子公策迪听着一愣,手上的筷子也不稳,一颗丸子就此滚到了桌面上。   窃窃私语的宫宴顷刻间鸦雀无声,赵瑾与秦惜珩皆被楚帝的那句话砸昏了头,都没有反应过来。   殿内的臣子们面面相觑,纷纷在心中揣测皇帝圣上方才的话是不是一句酒后戏言。   赵瑾站在原处进退不是,逐渐从最初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她此时静下心再看局势,惊觉楚帝其实早有打算,不论她今夜说什么,最后的结局都不会有任何变化,那一声“君父”不过是楚帝正好在她的话中寻到了空隙,故意借此来引她入坑的。   没有什么比联姻更能稳固权势地位了,赵瑾千防万防,却没想到这座大靠山居然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捅刀子。她紧张地看了一眼高位上的楚帝,只见对方的脸上还挂着笑,仿佛那一句惊天之言不过是酒后的胡诌。   殿内落针可闻,宁皇后最先打破沉寂,笑问道:“臣妾方才想起上巳节的祭典,走了一会儿神,没有听到圣上的话。圣上,您刚刚说了什么?”   楚帝收起了适才的笑,喊道:“怀玉。”   赵瑾心跳如擂鼓,纵然再不愿意也只能应道:“臣在。”   楚帝又朝秦惜珩看去,喊着女儿:“仪安。”   秦惜珩看着自己的父亲,又隔着大殿瞥了赵瑾一眼,惴惴不安地起身,“儿臣在。”   楚帝看着二人,只觉得越看越般配,满意地点头,“檀郎谢女,真是天造地设。”   秦惜珩满心的不愿意,她顾不上其他,直接就喊:“父皇——”   “此事就这么定了。”楚帝适时打断,“着仪安公主下降梁渊侯赵瑾,下月十五是个吉日,就选在这一天完婚。”   立刻有礼部的臣子道:“圣上,这不合礼制!况且时日也仓促……”   楚帝打断:“公主府早已落成,如何仓促?”   礼部臣子听出了楚帝的坚持,无言之下,只好静静地闭了嘴。   “父皇——”秦惜珩又要喊,秦绩忙起身道:“禀父皇,儿臣想起之前说过,仪安出降,定要送她一幅百子千孙图。父皇今夜既然已经为她指了夫婿,儿臣也当兑现诺言,这便先离席了。” 第013章 两厌   楚帝点头允了,秦绩离开之时朝秦惜珩看了一眼,悄悄地做着口型:“别乱动。”   秦惜珩眼圈发红,委屈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   “仪安。”楚帝那边在叫她,秦惜珩快速擦干了眼睛,走到阶下跪好,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父皇。”   楚帝又冲赵瑾招招手,“怀玉。”   赵瑾往前几步,跪在了秦惜珩身侧,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略微低着头道:“臣在。”   楚帝笑道:“怎么改口又改回去了?”   余光里有一道灼热的目光逼来,赵瑾知道那是秦惜珩带着埋怨的压迫,但她无奈,今夜不论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这道赐婚的旨意始终会来。   “臣——”赵瑾打碎牙齿和血吞,逼着自己露出笑容,“谢君父赐婚。”   “儿臣领旨,叩谢父皇天恩。”秦惜珩面不改色说完,与赵瑾同时叩首谢恩,楚帝越看越高兴,越看越满意,立刻着人新置了一对桌案放在阶下,让她二人并排着重新入座。   “敦华夫人。”楚帝在命妇之中一眼就找到樊芜,“你养了个好儿子啊。”   樊芜起身盈盈拜谢,“得圣上爱重,乃怀玉之福。”   楚帝后面又说了什么,赵瑾已经不关心了,她僵硬地坐在秦惜珩身侧,数次以余光注视身边的人,但秦惜珩始终半垂着眼,望着杯盏中的酒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早在梁州时,范棨就多次对赵瑾提过日后该如何婚娶,但她那时无心此事,便一直这么拖着,谁知就这样拖成了一桩麻烦。   纵然秦惜珩心里有一个谷怀璧,但皇命难违,大婚夜该如何熬过去更是一个难题。赵瑾在心里为难,不知道要怎么将她给糊弄过去。   周围说话的声音不觉大了很多,她还在拿捏着主意,肩上忽然搭上了一只手,然后听到秦佑的声音说道:“我说阿瑾,我还没整明白呢,你怎么就成驸马了?父皇不会是说笑吧?”   歌舞还在继续着,赵瑾冲龙椅上一看,帝后二人已经没了踪影。再一看宴席上的众人,都是一副轻松的模样,她有些恍然,竟然连楚帝是何时离开的都不知晓。   秦佑见她不说话,又对秦惜珩道:“恭喜七妹妹喜添夫婿啊,五哥哥看你们郎才女貌,当真是般配。说吧,想要什么贺礼,五哥哥送你。”   “五哥还是管好你自己吧。”秦惜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起身,连半个眼神都不愿意分给赵瑾,快步就走了。   “这丫头,脾气还是那么坏。”秦佑摇摇头,胳膊肘一捅赵瑾的肩,“难为你了,下半辈子都要对着她。”   赵瑾苦笑了两声,见樊芜正往这边看,遂对秦佑道:“殿下,家母还在那边等着,我先走了。”   秦佑却是叹气:“好不容易见着你一次,又成了我妹夫,这下都不好出去开荤了。”   赵瑾好气又好笑,一时对他也是无语,摆摆手权当是告别。   宫宴散场,母女俩一人坐车,一人骑马,一路上都没有任何话语的交流,等到回了府中,樊芜才幽幽地叹息:“还是躲不过。”   赵瑾已经看开了,“尚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明日圣旨就该到了,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圣上从召我入京时起,就已经盘算好了这一切。”   樊芜有些担心,“听说仪安公主骄横得很,到时候……”   “山人自有妙计。”赵瑾先宽慰母亲的心,笑道:“公主府早就落成了,娘日后也不常见她,正好省了参拜。”   “可你……”樊芜忧心忡忡,最后只能甩甩袖子摇头,“罢了。”   “娘早些歇了吧。”赵瑾已经将她送到了屋外,“不过是道赐婚,又不是天塌下来了。”   樊芜叹着气准备进屋,又不放心地对她道:“这事记得问问范先生。”   赵瑾点头,“我知道。”   说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樊芜道:“对了娘,圣上知道我爹与英王妃的事吧?所以当初才没让他尚康乐长公主?”   樊芜古怪地看着她,“尚康乐长公主?没这回事啊,你听谁说的?”   赵瑾的心瞬间就凉了半截,她确认一遍,“当真没有这回事?”   “没有。”樊芜语气肯定,“当年你爹与英王妃的事情,圣上如何会不知道?那时朝堂还需宁家来稳固,圣上没有理由用这种方式与宁家翻脸,再说若是真有这一出,邑京早就人尽皆知了。怎么,你是听到什么了?”   “朕是想与你赵家结亲的,当年险些就让你父亲尚了康乐长公主。”   赵瑾回想起那日进宫与楚帝的对话,一时之间呼吸急促,连脸都白了,吓得樊芜慌了起来,“瑾儿,出什么事了?”   楚帝这只老狐狸,原来一早就暗示得明明白白,怪她自己不留心,没有多想一层。   “没、没事。”赵瑾摆摆手,慢慢地平静了下来,“那日进宫时,圣上就暗示了一次,是我自己没往这上面想,才至今日被摆了一道。”   樊芜怔怔地立了一会儿,才叹气一声:“是娘无用,帮不了你什么,反倒成了你的阻碍。”   赵瑾知她心里不好受,故意笑嘻嘻地开解:“好端端的说什么呢,不过是尚主而已,又不是去跳火坑。再说我看仪安公主今日不大高兴,想来也不喜这门婚事。这样正好,以后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我猜她现在保不准正对着皇后哭鼻子。”   凤正宫。   “母后,我不要嫁给那个赵瑾!”   秦惜珩一回来就开始哭闹,“他男女通吃,我是亲眼见着的,他还游手好闲不思进取胸无大志,平日里说话也是污秽不雅,不堪入耳。这样的纨绔混子,我不要和他在一起!”   她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继续嚷嚷:“还有还有,梁州又荒又穷,我若是下降了他,日后怕是也要跟着同去。母后,我想留在邑京,我不要去那鸟不生蛋的地方!”   宁皇后叹气:“可你父皇的旨意已经下了,君无戏言,如何能改?”   秦惜珩一跺脚,哭得更大声了。   宁皇后劝她:“我今日在宴上看那赵瑾,倒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若是愿意改……”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秦惜珩捂着耳朵不愿多听,“母后明明知道我中意谁的。除了阿璧,我谁也不嫁!就赵瑾那个斯文败类的莽夫,瞎子才会看上他!就他也配得上‘怀玉’二字?简直是玷污这两个字,他与阿璧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母后,”秦潇道,“父皇的这道赐婚来得突然,事先也不见他暗示什么,会不会是方才在宴席上喝高了,误说的?”   宁皇后道:“误不误说,现在再追究已经没有用了。赐婚已下,不能再改。不如试试,能否让他成为我们的人。”   秦潇有些烦闷道:“当年凰叶原一事后,舅舅为什么要收手?西陲虽然不是什么肥肉,但咱们也不该坐视不理!如今放任了赵瑾这么些年,又一直插不进人,反倒推他成了父皇的棋!”   他抱怨一通,静了静心,又对宁皇后道:“儿臣一直想揽下他,偏偏一直寻不到机会,这一道赐婚倒也来得是时候,不若等阿珩婚后,母后以家宴为由召他入宫,儿臣想亲自与他谈谈。”   “太子哥哥就只想到这些吗?”秦惜珩怒目而视,对秦潇又气又恨,“你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吗?”   “那现在能怎么办?难道你还能去让父皇收回赐婚?”秦潇没有耐心哄她,生硬道,“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如试着看看能不能让它偏向我们这方。”   “你!”秦惜珩气极了,可对着这张算计的脸,她又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凤正宫外有宫人来通传,说是英王妃来了。   宁皇后有些迟疑,但还是道:“传。”   秦惜珩正在闹脾气,一见英王妃来,再次哭诉:“二姨——”   “赐婚之事,我们概不知情。”宁皇后率先解释,英王妃只是淡淡道:“阿姊知不知情与我有何干系,难道我能阻止你们做什么吗?”   宁皇后知晓她的性情,也不再多说,只道:“阿珩自小亲你,你去劝劝吧。”   秦惜珩泪眼婆娑,哭得眼睛都肿了。   英王妃耐心地给她擦掉眼泪,劝道:“阿珩,既是天命,就不要再闹了。若叫圣上知道了,又要罚你思过。”   秦惜珩抽泣着:“思过就思过,反正我不要下降给赵瑾!”   英王妃道:“成亲后的人会定下性子的,你说赵瑾百般不好,倒不如等到婚后再去慢慢调教。你是公主,他不敢不听你的。”   “我不要。”秦惜珩撇着嘴,拼命摇头,“我要阿璧,我只想与阿璧在一起。”   “阿珩,你听二姨说。”英王妃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我虽久跪佛前,不理旁事,但是你的事情我一向都要过问一点。我派人打听过谷家的内况,也知晓一些谷怀璧的事情,阿珩,他不是你的良配。”   秦惜珩争论:“如何不是!”   英王妃道:“他品阶不高,虽是嫡出,但却只是个次子,承袭不到爵位。你若是要下降于他,至少得让圣上抬一抬他的品阶。”   秦惜珩话不经脑,任性地说:“那我就让父皇再提拔提拔他不就行了?”   英王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她不说话。   秦惜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有多离谱,羽林军中已经有了一个尚允嘉公主的总指挥使傅玄柄,如何能够再出一个尚仪安公主的驸马爷?   “可出身又能决定什么呢?”她不服气道,“阿璧志向高远,不像那赵瑾,整天游手好闲,就知道和五哥在秦楼楚馆里鬼混。他在邑京尚且如此,等回了梁州,岂不是越发胡作非为?”   英王妃道:“我都说了,等你们成婚,你可以好好地调教他。”   秦惜珩面露嫌恶,“狗改不了吃屎,他轻浮得很,我看着他就觉得来气。”   “阿珩呐……”   “二姨,你今天为什么总替赵瑾说话?”秦惜珩气不择言,脱口就说:“就因为他是你旧相好的儿子吗?”   知晓一星半点往事的人都知道“赵灵浚”这个人、这三个字是英王妃心中不能提及的禁忌,而今秦惜珩就此说出,等同于拨动了她的逆鳞。   英王妃的脸色果然暗了下去,秦惜珩方知自己失言,立刻认错:“二姨勿恼,是阿珩错了。”   “罢了。”英王妃没有追究,而是淡淡道:“你是皇家公主,要注意言谈举止。这样的粗鄙之词,以后不可再说。”   秦惜珩老老实实地应“是”,不敢再有任何反驳的悖逆言论,乖乖地听了半天的劝,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门赐婚。   次日堪堪辰时,赐婚的圣旨就送来了赵府,赵瑾再次谢恩,望着那张黄帛愁眉不展。   婚仪六礼在楚帝的威压与独断中只剩下最后的“亲迎”,纵然礼部的人上了不下于十封折子说这不合礼节,但皇帝圣上一概忽视,硬是将仪安公主出降一事当做眼下的头等大事,命礼部抓紧筹办。   下月十五便是婚期,这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仪安公主出降后会住在公主府,但梁渊侯府作为公主的夫家,少不得也要装点一二。于是自这日起,整个府邸已经开始了张灯结彩。驸马爷本人则缩在廊下一隅,看着府里的管事带着下人忙东忙西。   天快黑时,韩遥跟报喜似的朝她跑来,“侯爷,燕王殿下来了。”   “可算是来了。”赵瑾将身上的大氅一紧,忙不迭往外走,迅速钻进了燕王的马车。   秦佑揣着个手炉,倚在车壁上笑看他,“都要成驸马爷了,还敢去百花大街呢?”   “就是因为要成驸马了,才紧赶着去几次百花大街啊。”赵瑾说着在他肩上一拍,玩味道:“这不就找你替我挡着嘛。你昨儿个还跟我说许久不去吃酒,在府里要闷出病了,我可是顶着公主的白眼与你同去,你还不快谢谢我。”   “少扯上我,分明是你自己坐不住了。我不像你,大闲人一个,宗政开的案子现在还压在我头上。”   “是是是,我坐不住了,请燕王殿下带臣去找乐子。行了吧?”   秦佑便问:“今天去哪家?”   赵瑾道:“揽芳楼吧,我有点想竹笙了。”   说起这个,秦佑提醒她:“你可得把你的那些乖乖们捂好了,不然阿珩若是哪天突然找他们撒气,天王老子也没办法救场。”   “知道知道。”赵瑾敷衍两声,问他,“你昨日说,淮安道雪灾牵涉了不少人?” 第014章 戍梁   秦佑问道:“怎么,你也对这案子感兴趣?”   赵瑾道:“也不是感兴趣,就想知道这里面牵连了多少人,会不会沾染上梁州。”   秦佑懂她的意思,先叫她放心,“这两地隔了八百里远,就算是想沾上关系都难。我这几天提审了几个人证,他们都提到了一个人,说这人名叫谭子若,是宗政开最信任的心腹师爷。”   赵瑾装作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道:“这还不容易,直接将人从淮安押来邑京一审不就行了?”   秦佑看了她一眼,摇摇头笑道:“坏就坏在这里,这个谭子若不知是不是长了翅膀,就这么从淮安道凭空消失了。”   赵瑾故意带偏方向,道:“说不定是藏在什么地方,这人如果真得宗政开的信任,定然知道许多内情。之前不是传言说柳玄文也参与其中吗?会不会是他把人给藏起来了?”   秦佑摊摊手,“谁知道呢?反正淮安道已经下放了通缉令和悬赏令,找不找得到就看天怎么说吧。”   赵瑾看他一脸清闲,道:“你倒是一点儿也不着急,兴王殿下怎么说?”   “我急也没用啊,难不成我整天待在大理寺看卷宗,听他们吵来吵去,人就能自己出来了?四哥有耐性跟他们对账,那是他坐得住,父皇就不该将我也拉扯进来。”秦佑耸着肩,不以为然,“反正宗政开死罪是免不了了,找到谭子若也不过是给他板上钉钉,多一个人证罢了,又牵连不到其他……”   他话没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对赵瑾道:“哎你说,会不会……这个谭子若牵连了邑京的哪位世家,所以被藏着了?对对,那几个人证都说,他原先是从邑京出去的。”   赵瑾没想到他这脑子转得倒快,竟然就这样把可能性引向了邑京,便继续问:“那现在,有多少邑京的世家被牵连进来了?”   秦佑没有明说,而是摊开左手手掌,用右指在上面写了一个虚无的“宁”字。   他写完,悠悠地说:“没准儿啊,谭子若已经落到他们手里了,又或者,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赵瑾忽然觉得府上的谭子若是个烫手的山芋。她正思虑着该如何处理这人,听到秦佑又说:“算了算了,反正还有四哥在,管他谭子若是死是活,今儿个啊,玩最要紧。”   这一夜又玩到天明方归。   宗政开一案正由大理寺在审,谭子若作为此案的关键之人,通缉令都不知道下达了多少,倘若叫人知道他就躲在梁渊侯的府中,凭借邑京风谲云诡的形势,她赵瑾就算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这人必须得看紧了。   虽然是个麻烦,但起码在复审定罪之前,不能让他出现在任何人的视线中。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稳,赵瑾冲秦佑挥了个手,目送燕王殿下的车驾离开。   “侯爷回来了?”韩遥从府里出来迎她,问道:“用过早膳了吗?”   “不想吃。”赵瑾没什么胃口,现在就想先确认一下谭子若是否老实地待在府里。她正要转身迈上台阶,忽然猛然回身,警觉地打量左右。   韩遥被她此举吓了一下,小声问道:“侯爷,怎么了?”   此时已近辰时,这条街上人来人往,赵瑾提着心观望一番后,方道:“没什么,许是我多虑了,刚才,我总觉得有人盯着这边看。”   “侯爷,你可别自己吓自己了。”韩遥笑道,“我们兄弟几个日夜在暗处守着,若是有什么不轨之人,早就给他抓出来了。”   赵瑾揉揉鼻梁,“都成惊弓之鸟了。这样吧,你们轮班时记得换的勤一点,太久了容易累,警惕性难免会跟着下降。”   韩遥记下:“是。”   “对了,”赵瑾的余光瞥到斜对方街角处的云霓堂,刚巧记起了一件事,吩咐韩遥道:“前几日云霓堂的师傅来给我量身,你待会儿在府里找个丫头去看看新衣做好了没有。这种小事,别让我娘操心。”   “是。”   两人入府后,云霓堂大门的暗处才飘出一个影子,笑说:“将门无犬子,不愧是独守一方的将侯,险些就被发现了。”   影子之后,又有个声音问道:“吕哥,少主真要尚仪安公主啊?”   “都敕告天下了,还能有假?”   “那怎么办呀?日后少主回了梁州,仪安公主岂不是要跟着同去?她可是皇后养大的,定然是跟他们一条心,少主以后要怎么办?”   “哎——”影子悠悠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摊了摊手,“就看少主能不能把人策反吧。对了,待会儿记得去府上给少主送衣裳,我先去补个觉,今晚好守夜。”   赵瑾从谭子若处出来时,有丫头匆匆来说,云霓堂的人把新衣送来了,请她去试试尺寸。   “知道了。”她跟着丫头走到后厅,有个小伙计笼着手在原地打转,见着她来,立刻上前,“侯爷安好,我叫邹烁,是云霓堂的学徒,今儿特地来给侯爷送衣。”   虽是夜鸽的一员,邹烁却没有见过夜先生,但是今日,他第一次见到了少主。   赵瑾淡淡地“嗯”了一声,进屋试衣裳去了,邹烁便在原地等,一面想着赵瑾的仪容,一面盼着仪安公主若是个只看重皮相的肤浅人就好了。   这样她说不定就能心甘情愿地跟了少主,不再帮着旁人。   正想着,适才的丫头来替赵瑾回话:“侯爷说,不用改尺寸了,正好合身。还有这个,是侯爷给的赏钱。”   邹烁接过,笑着答谢:“多谢姐姐。”   丫头见他生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模样很是乖顺,便问:“你多大了?”   邹烁道:“十六啦。”   丫头道:“我们太夫人就喜欢云霓堂的衣裳样式,告诉你们杜老板,下次再送点新鲜样式来。”   邹烁笑答:“好的姐姐,我知道啦。”   宗政开的案子乃开年的头一桩大案,楚帝甚至专门派了两位皇子主审,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三司会审之后,宗政开对贪污灾银一事供认不讳,据宗政府搜出的旁物来看,更有受贿、贩卖私盐、抢占土地、戕害人命等多桩罪行。大理寺复审之后不出半日,卷宗便呈到了御前。   楚帝当夜就下达了对宗政一族的判决。宗政开秋后问斩,贤妃宗政氏剥去封号,贬为庶人,永封内宫不许探视。另有宗政一氏的男丁尽数关押狱中,秋后赐死,族中女眷不论年纪大小,一律充作官妓。   这桩惊天动地的开年大案就此落下帷幕。   为褒奖此次负责宗政开一案的重要朝臣,秦佑做东,在凰首渠的河船上设下了一桌宴。   凰首渠横穿邑京,是大楚最为重要的漕运渠河之一,常年漂泊着大小船只。因河岸数十里风光极好,引得不少文人雅士来此赋诗赛文,更有富家贵族的私船临岸而泊。   秦佑高坐上位,环视左右一圈后,先问樊予影:“樊侍郎怎的没来?”   樊予影解释道:“家父病了,怕将病气染给殿下和各位郎官,所以命小臣代替赴宴,望殿下见谅。”   秦佑又问其他几人:“四哥不来也就算了,怎的旭曦也还不到?”   刑部尚书严冬声怕他等得急了闹脾气,忙打圆场:“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殿下,咱们要不要先开席,边吃边等?”   “哎不急不急。”秦佑摆摆手,叫人换了一盏茶,“本王虽然是个酒肉纨绔,但也知道要爱怜百姓。此次若不是旭曦将案子上告御史台,宗政开不知道还要做出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可是此案的头功,自然要等人到了再开席。”   御史大夫柳江则道:“他身为监察御史,此事本就在职责之内。”   樊予影笑道:“可宗政开之前是什么人?他敢做出这种事情,自然不是第一次了,定然是有些后招留着糊弄人。旭曦能从这里面察觉出端倪,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柳江倒是不以为然,道:“他巡查淮安一地,倘若连这样大的事情都不能察觉,也实在是枉为颜老先生之徒。”   几人正说着,外面便来了个声音:“郎官们说的正是。”   彭芒章笑着进来,先对秦佑行礼请罪:“殿下见谅,司里有些簿子没有处理完,臣故而来迟了。”   “无碍,入座吧。”秦佑不甚在意,示意侍者上菜。   “彭御史你来迟了,可不得先罚几杯?”樊予影笑着就要给他斟酒,“来来来,自觉点。”   “这是自然。”彭芒章连饮了三杯,在座几人才勉强放过他,秦佑冲着门外的侍者做了个手势,琵琶奏乐随之而起。   严冬声满上了酒,对彭芒章道:“来,旭曦,先敬你一杯,你此次巡视上告有功,会审期间又协助着将诸事处理得妥当。今日之后,便等着迁进的恩旨吧。”   彭芒章忙道:“此案岂非我一人之功?诸位郎官都费心不少,该是我敬诸位才是。”他说完举杯,对着众人一饮而尽。   “说起迁升,旭曦,你去年就已考满,早该晋升了。”吏部侍郎钱群惜他是个可造之才,也不怕在场的人多,明说道,“你若有意,我倒是可以举荐一二。”   “多谢钱侍郎好意。”彭芒章谢过,“圣上只怕会有安排。”   樊予影拍了拍彭芒章的胳膊,言语之中多有惋叹:“你是颜老先生的亲传弟子,又是弘文馆出身,本就可以直入六部。可你倒好,偏偏要去御史台。”   彭芒章笑了笑,“我只是听老师的。”   钱群叹了口气,道:“颜老先生也是用心良苦。”   “哎——”樊予影像是想到了什么,问彭芒章道:“说起颜老先生,我听闻他有个名叫詹雨的学生就在广文堂内,这么一说,算彭御史的师弟吧,他好似要参加今年的春闱。”   彭芒章颔首,“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入门早,没有见过这位詹师弟,不如等春闱结束了,我请他喝两杯。”   钱群笑言:“算算时日,今年担任春闱的权知贡举也该要落下来了,就是不知会指派给何人。”   秦佑听他们说了这么半晌,有些不耐烦了,“今儿个是庆功宴,谈什么朝事啊,来来,喝酒。”   樊予影问:“兴王殿下当真不来?”   秦佑饮着酒道:“四哥不来倒是正常,符合他那性子。”   严冬声对这位四殿下了解一二,颔首道:“是了,兴王殿下为人洒脱,光风霁月,活得像个天上神仙,等闲的事情入不了他的眼,若非是圣上的旨意,他都不愿意参与朝事。”   秦佑跟着笑笑,“他现在怕不是就在他那间雅苑里填词作赋,摆弄喜好。”   被他们称作天上神仙的兴王殿下此时就在自己的雅苑。   “四哥!”秦惜珩叉腰瞪眼,朝着眼前这人喊道:“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仪安公主婚期将近,宁皇后专程让礼仪姑姑教导公主礼制规矩,秦惜珩本就不满这门婚事,加之规矩又多又杂,她就生了厌,烦躁之下便跑到秦绩的小院解闷。   这院子名叫“风花雪月”,坐落在城东春明门,是秦绩特地用来吟诗作画、奏音弄乐的一间雅苑。   兴王殿下近来迷上了瓶画,这院中立了一桌,上面井然有序地摆着绘制好图纹的陶器,院主此时还提着画笔坐在屋内,一边勾画,一边听妹妹的牢骚。   他点点头,“我听着呢。”   “又敷衍我。”秦惜珩不高兴地嘀咕一声,仍不死心,问道:“四哥,你说我当真是与阿璧无缘吗?”   “除非赵瑾死了,或者他反了。”秦绩头也不抬地换了一只蓝色的毫笔,开始填色。   “他怕是没有这个胆子。”秦惜珩托着腮道,“可西陲一境是他祖父平叛下来的,他若是出了什么事,怕是没有人能够取而代之吧。”   秦绩道:“你知道就好。历来公主的婚事多是国事,谷怀璧家道平平,论起官职也攀不了皇家。可叹阿瑜长你几岁,不然要下降到梁渊侯府的,就是她了。”   说起这个,秦惜珩又是满腹怨怼,“真羡慕阿姊,我若是能早生几年就好了。”   秦绩手上的动作一停,看向秦惜珩,“我倒觉得你这婚事,是件好事。”   不等秦惜珩争辩,他又道:“少些暗斗,不知能省下多少麻烦。我如今想来,万般庆幸两年前,赵瑾没在凰叶原出事。”   秦潇前不久似乎刚好提过凰叶原,如今秦绩也说了这个地方,秦惜珩微微蹙眉,问道:“什么事?凰叶原怎么了?”   个中细节,秦绩没有多说,只是简要概括道:“两年前,舅舅他们趁着赵瑾领兵在外,想暗中下手,然后推我们的人接手梁州。”   秦惜珩睁大了眼,“什……”   “连你都知道梁州乃赵家所平叛,旁人去了不一定能降制得住,舅舅与二哥却偏要这样。倘使梁州没了赵瑾,且不说车宛入侵时该当如何,只怕寻常的官员都压不住那里的地痞流氓。”   秦绩说着轻轻叹气,摇头无奈,“要我说,这世上可以没有北程南周,却不能没有梁州赵瑾。其实这些,我早就对二哥说过,可他不以为然,觉得我夸大其词。”   他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在程新禾与周茗之前,朔北与南疆便已经有了牢固的边防线,而且他们二人都是后来被提拔起来的,并非平乱定城之人。   可是西陲一境不同。   在剑西道的三州二郡中,仅有靠近中州道的元中与敦庭二郡尚且繁盛,余下的三州临近大漠,常年被大风黄沙笼罩,这里多是沙地,无法设置军屯耕种粮食,栽棵树都难。   朝廷嫌这里穷,外放至此的都官也不大愿意踏足梁、河、孜三州,时日一长,这三州便成了大楚忽略的地方,因此也成了车宛眼中的一块肉。   直到赵世安来了。   赵家巩固了剑西三州,降服了这里的霸王流寇,连车宛都不敢贸然来袭。他们就是剑西的定心丸,旁人谁都替代不了。   “四哥,”秦惜珩唤他一声,然后问,“他们都说你无心权术政事,只好风花雪月。你其实是不想与太子哥哥产生纷争,所以才对这些避之不理吧?”   “我看得透,并不代表我愿意对这些上心。这世上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既然已经有那么多人操心朝事,我又何必跟着搅和?”秦绩放下刚刚完成的一只陶瓶,擦了擦手上沾染的颜料,“况且那些人前人后的勾心斗角,我实在是看着生厌。”   秦惜珩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一人,“师父当年……”   “赵瑾此人重要至极。”秦绩打断她,眼神肃然起来,“这些年来,西陲一境安稳,那是因为有赵瑾在,所以才有这份安稳在。他只是被忽略了,却并不代表他是个可有可无之人,整个剑西道都系于他一人之身。阿珩,你这纸婚书牵连了太多,赵瑾是个贵婿,你要好好待他。” 第015章 约法   秦绩那日的话一直回荡在秦惜珩脑中,在婚期正式到来的这段时日里,她难得安静地待在宫中,听从礼仪姑姑的一切教导。   皇命不可违,西陲既然重要,那么为了朝政安宁,她也认了。   “公主,该下车了。”   秦惜珩坐于车内闭目养神,被这一声打断了思绪。   车帘随之从外面掀起,女官又说一遍:“请公主下车。”   赵瑾早就在公主府的大门口等了许久,此时等到翟车停下,才走到公主府的阶下对着车驾一揖,等着仪安公主降车。   公主出降不比寻常人家嫁女,礼仪繁琐。按照礼部拟定的规矩,在饮酒跪礼之前,赵瑾还得再对秦惜珩揖礼两次。   秦惜珩终于在女官的扶持下落了车,赵瑾走了几步,对她第二次揖礼。这一次之后,两人才并排着入了公主府的门槛,行至堂内。   赵瑾看着一旁礼官的眼色,在堂内对秦惜珩长揖第三个礼后,礼官才开始了长篇大论的贺词。   皇家规制甚多,这一场婚事办得又急,贺词里洋洋洒洒一大堆祖制和吉祥话,赵瑾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正在发愁今夜该如何搪塞。   耳边的贺词进行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停下,赵瑾看着眼前御赐的筵席,正要走去席面前方的那张垫子上坐下,忽然发现御筵上好像少了什么。   身旁的秦惜珩已经先她一步走向了另一张垫子,赵瑾于是重新抬脚走到自己的那张垫子上跪坐,静静地等待下一步安排。   若是她记得没错,此时是该饮合卺酒的,可是左右礼官没再继续唱词,这桌案布满了菜肴碟碗,却独独没有见着酒樽。   她心有疑问,于是用余光看了看身侧的秦惜珩,但仪安公主只是举着却扇平静地坐着,并没有任何表示。她再观周身这一圈的礼仪使,个个都垂目不语,仿佛并没有察觉有任何不妥之处。   赵瑾收回目光,心中已经了然。   若非是秦惜珩早有授意,这些人绝不会缺礼,但是这样的场合没有她赵瑾开口询问的余地,她像是一只任人摆弄的玩偶,说起就起,说坐就坐。   耳边喧嚣吵嚷一整天,直到暮色初至才有了些许的平静。天上星子渐现,公主府的烛火也接连燃起,赵瑾在新房的院子外徘徊了许久,终于决定踏入。   虽是娶了尊菩萨,可这菩萨倒是能替她挡下不必要的桃花。   甚好甚好。   赵瑾这么一想,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连脚下的步伐都加快了许多。   袖袋中略微沉甸,那里面装了一只木制的“神物”。这还是上次去揽芳楼时,她暗示沈盏专门准备的,为的就是能浑水摸鱼地应付完新婚夜的同房。   在此之前,赵瑾多少看过几本春宫图,也在脑中排演过该如何在榻上服侍公主,可是此时临近新房的门,她掌心里都出了汗,在不知道第几次确认神物的存在后,她仍然慌张得像一个初入战场的新兵。   算了。赵瑾闭闭眼,在心里暗想,敌不动我动,先发制人可占上风。   她一只脚才跨进门槛,便听里头的仪安公主道:“关门。”   赵瑾赶紧把另一只脚拿进来,只听身后“吱呀”一响,婢女在外面关上了门。   婚房以屏风相隔,分成了里外两个部分,赵瑾绕过屏风进去里间,只见这布置喜庆的新房内,仪安公主正端坐在榻上,双手还举着一只赤红色的却扇遮脸。   赵瑾愈发觉得慌神,一探袖袋中的神物还在,这才稍稍缓了一口气,笑对床上坐着的美人道:“公主。”   秦惜珩将遮脸的却扇移开,指着她站的那处地方,“别动。”   赵瑾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还是照做,嘴里问道:“公主?”   秦惜珩也不动,就这么看着她,“我觉得你不糊涂,应该知道这门婚事的缘由。”   赵瑾点头,“是。”   秦惜珩道:“既然你心里也清楚,那我就直说了。”   赵瑾道:“公主请讲,臣洗耳恭听。”   秦惜珩遂道:“今日本该饮的合卺酒,是我特地叫人撤去的。我这么做不怕言官弹劾,所以你心里应该有数,这不过是场堵人口舌的出降礼,我与你没拜堂、没饮酒,便不算礼成,没有夫妻名分。换言之,咱们依然是桥归桥、路归路……”   赵瑾心中暗暗窃喜,面上却装作风平浪静,一副静心听着的模样。   “人前,我会给你脸面,也会顺着父皇的心意,与你装作琴瑟和鸣。但是在人后,我不会与你周旋,你想纳妾,我不会阻拦,若是有了孩子,我也会视如己出。但是,你最好别领什么清官野男人回府,若是想得紧了,你还是可以去那些秦楼楚馆,只是记得低调些,不要叫我听到那些污言秽语。同样,我的事情也不需要你管。”   赵瑾心道如此最好不过,这样一来不但没了担惊受怕,连神物都可以免了。但她不好表现得过于明显,专程等秦惜珩说完了一会儿,才故意略微痛心道:“是,臣谨记公主之言。”   “还有,”秦惜珩继续道,“双临应该领你去过府上的含章院,自明日起,你就单独住在那里,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来我的清漪院。当然,你若是想回你的侯府,那也可以。”   “是。”   “按皇家的礼制,我三朝之后要拜见姑婆,但敦华夫人是二品诰命在身,我又是皇女,若按规矩来,敦华夫人还得自降一辈,做我的阿嫂。这样一来,夫人的诰命形同虚设,连老侯爷的辈分也降低了。我便想,不如两两抵了,我省了递茶拜见,敦华夫人也省了问安。”   赵瑾暗想公主殿下还考虑得挺周到,竟将她顾虑的事情也想到了,于是点头道:“是。一切都听公主的。”   秦惜珩看她唯唯诺诺,量她也不敢乱来,便放下了心中的戒备,道:“我今夜不赶你走,你晚上就睡外间的那张榻。有些话得说在前头,凝香他们会彻夜守在外面,你晚上最好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是,臣听候公主安排。”赵瑾简直是求之不得,退出屏风之后舒舒服服地往美人榻上一躺,长长地舒缓下了一口气。   这媳妇娶的太他娘的值了。   一夜风平浪静。   赵瑾每日辰时不到就醒,今日也不例外。她舒心地伸了个懒腰,穿戴完毕后轻手轻脚地出了新房的门。   新房外如秦惜珩所说,站了一排的婢女内官。赵瑾迎面对上他们,尴尬地笑了笑,小声道:“公主多半还没有醒,你们再等等,我先去换身衣裳。”   凝香怕她不识路,正要开口,赵瑾便道:“含章院嘛,我知道怎么走,你们不用跟来了。”   她笑呵呵地消失在了这群人的视线中,才转过长廊外厅,便听到树丛后传来窸窣之声,韩遥随之出来。   “侯爷。”   “不是让你在院子里待着?跑出来干什么?”   “我听说公主的脾气不好,然后……然后……昨天晚上,侯爷……你……你……”韩遥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一副想问什么又不敢问的憋屈模样。   赵瑾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反倒怕他把自己憋出病来,主动道:“昨夜分榻睡的,没什么事。往后我住在含章院,与她不会有什么纠葛。”   韩遥如释重负,显然比她更加紧张,又问:“侯爷,咱们以后还回侯府吗?”   赵瑾想了想,摇头,“眼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咱们,今时不同往日,还是尽量少回去。”   韩遥看着她,面色有些古怪,“侯爷,我怎么觉得,这不像是公主嫁给你,倒像是你嫁给了公主。”   赵瑾脸上青白交加,有些拉不下脸面,最后呛他一句:“我是嫁进公主府的驸马,那你就是驸马的陪嫁丫头。”   韩遥自讨了个没趣。   赵瑾白他一眼,又问:“要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韩遥立刻正色,道:“时间太久了,实在是无从查起,宗政开当年既然做了,定然不会留下把柄任人拿捏。”   他见赵瑾眼色一沉,马上又说:“但我们去查了谭子若,他确实是邑京人士,也是在建和三十三年离京,至于离京之后的去向,我们暂且无从得知,更别说他提到的那些事情了。侯爷若是真的要查,只怕得动用夜鸽才能知道他有没有说谎。”   赵瑾沉吟半晌都不说话,韩遥轻轻地喊:“侯爷?”   “不必了。”赵瑾迟迟开口,“这么大的事情,量他也没有胆子唬我。”   韩遥试问她:“那咱们接下来就是等?何时回梁州?”   赵瑾看四周无人,于是与他边走边说:“往年,下放给剑西的军粮总是最迟。今年我既然就在邑京,一定得催着军粮早点下放。”   韩遥问:“那咱们岂非还得再等一个月?”   赵瑾“嗯”了一声,韩遥瞬间就恹了下去。   “怎么,”赵瑾瞥他一眼,笑问:“富丽堂皇温柔乡难道不比梁州那穷乡僻壤好?”   韩遥抱怨道:“邑京再好,也闷得慌,连个跑马的地方都没有。自打来了这里,我就浑身不自在,还得提防着周围,总觉得像是被人圈起来的牲口。”   赵瑾仰头,望着西北方向的天空,慢慢说道:“你当我们回了梁州,就不是被圈着了?”   韩遥自小长在西陲,不懂京中的这些诡谲风云,他轻轻地“啊”了一声,想也不想便问:“为什么?”   赵瑾却问他:“你知道这次来邑京,我为什么挑了你吗?”   韩遥想了想,回答道:“应该是只有我最空闲吧。”   两人已经走到了含章院前,赵瑾让他先进去,自己跟在其后,反手就扣上了门。   韩遥看她此举,不明所以问道:“侯爷,怎么了?”   “屋里说话。”赵瑾快步进屋,紧闭了门窗才对他道:“因为只有你没什么心眼。”   韩遥顿时觉得脸上发烫,有些难为情道:“侯爷,你是夸我还是骂我?”   赵瑾道:“实话实说而已,正是因为你没有心眼,所以充个二混子的随从,旁人看不出什么问题。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随从,不是吗?”   韩遥越发无地自容。   赵瑾叹了口气,“我原以为这次来京,不过是表个立场,充傻卖惨就能草草了事,谁知局势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如今进退两难,更是无从落子。”   韩遥不大懂她的意思,问道:“侯爷,什、什么意思?咱们现在的局势很不好吗?”   “你性子耿直,不知道邑京的这些弯弯绕绕也是正常。”赵瑾坐下,肃色对他说起正事,“外戚掌权,宁家独大。圣上用仪安公主与梁州联姻,要的不仅仅是我,还有剑西三州的兵。”   “所以侯爷你与公主的婚事才这么仓促,圣上是要抢在宁家之前争取到剑西的兵权?”韩遥终于明白了一点。   “对。”赵瑾点头,“你以为,程新禾凭什么能到今天这个位置?那是因为圣上需要一个人替他揽住北方的兵权,而程新禾碰巧成了这个人。同样,你以为周茗为什么能成为南疆统帅?那是因为宁家要与圣上分庭抗礼,而他,也是宁氏碰巧挑选的人。”   韩遥听得呆住了。   赵瑾继续道:“我和先生都以为,装聋作哑混吃等死就能置身事外,可两年前的凰叶原一事就是最好的证明,纵然我身居西陲偏荒之地,也一样是这些贵人们手中的棋子。此次进京,我本来已有计划,可没想到还是被摆了一道。”   韩遥渐渐地回神,不解地又问:“可我听说,仪安公主是皇后养大的,圣上就不怕公主偏心宁家?”   赵瑾道:“他没得选,因为他只剩下这个女儿还在闺中。公主虽然是皇后养大的,可到底不是皇后亲生的。公主的生母樊妃,与我娘同出一族,这样算起来,公主的血缘就离皇后又远了一层。而且那日在寿宁宴上,圣上说公主府早已落成,也就是说,他从很早起,就在打我的主意了。”   楚帝不会不知道秦惜珩与谷怀璧互生情愫的事情,他着人建造公主府,又默许着他们二人的私情,就是要声东击西,将谷怀璧当做一个幌子。   这个坐在龙椅上的人,心思深沉得可怕。   赵瑾头疼地揉了揉两鬓,道:“我猜,太子多半不会对我死心,在我离开邑京之前,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再次邀我小聚。”   韩遥一听就急了,“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赵瑾沉稳地说着,在韩遥肩上拍了拍,“兵来将挡,我顶得住。” 第016章 家宴   婚后的两日风平浪静,除了晨昏的例行两道问安,赵瑾并不接近清漪院半步。   秦惜珩见她举止谦和,说话也小心翼翼敦厚有度,与之前的纨绔模样浑然不同,对她的态度略有好转。   “明日三朝,母后方才派人来传话,要在畅心园置一场家宴。”   赵瑾早有预料,但依然装作惊讶的模样看着她。   秦惜珩继续道:“明日入宴的都是些宗亲内眷,我让双临跟着你,有不认得的人,你问他便是。”   赵瑾道是,又谢过她,转身欲走。   秦惜珩忽然喊道:“赵瑾!”   赵瑾回身,“公主还有事情?”   秦惜珩道:“父皇明日若是问起什么,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赵瑾心道你父皇的目的已经达成,只怕不会在意夫妻是否和睦这点私事,况且哪个当爹的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他早就知道这对由他一手强扭起来的瓜并不甜。   “公主放心。”赵瑾淡淡笑着,“不该说的,臣一个字也不会说。”   次日一早,两人同乘一辆马车进宫。皇家的归宁三朝礼依然如公主的出降礼一样繁琐,赵瑾仿若一个木偶人,全数听从礼官的安排,等到礼毕,她觉得自己所有的耐性都被消磨得干干净净。   打仗都比这舒坦。   她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听到楚帝笑呵呵问道:“阿珩没对你使小性子吧?”   秦惜珩低垂着眼并不搭腔,赵瑾心里有数,笑答:“圣上放心,公主性情温婉,待臣很好。”   楚帝看了秦惜珩一眼,嘴上对赵瑾道:“这里没有外人,叫这么生分做什么?”   赵瑾只好干硬地改口:“父皇。”   宁皇后在一旁看了这么久,笑道:“今日是阿珩的三朝礼,臣妾已经着人在畅心园设席,圣上要同去吗?”   楚帝摆摆手,“朕还有折子要看。”   宁皇后顺着楚帝的心思,有意让这对小夫妻独处,于是借口更衣先走一步。   此处离畅心园不远,赵瑾沉默地跟在秦惜珩身侧,脚下依旧在走,脑子里想的却是如何催促朝廷尽早给剑西拨粮。   “你何日离京?”秦惜珩突然问。   赵瑾如实道:“剑西今年的军饷和粮草还没下放,臣想做个督饷官。”   秦惜珩不清楚这其中的门道,只说:“你现在名义上是我的驸马,谁会为这个为难你?”   随行的宫人跟在后头,与她们二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秦惜珩又道:“我不会插手与你有关的任何事情,至于能不能容入太子哥哥的眼,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赵瑾淡淡一笑,“臣知道,臣不会让公主为难。”   畅心园已经到场了不少宗亲内眷,秦惜珩一来,满场的喧嚣声又大了不少。赵瑾顶着周围的数十双道目光跟着走去,在双临的递词提醒下一一见过众人。   宁皇后换了身轻便的常服,在宫人的拥簇下走来,秦惜珩一见便小跑过去搀住她的小臂,甜甜地喊道:“母后!”   赵瑾也行礼,“臣见过皇后殿下。”   宁皇后笑说:“圣上看重你,本宫也很喜欢你。今日是家宴,你不用那么生分,随阿珩一起喊就行了。”   “是。”赵瑾往一旁退让几步,让宁皇后先走。   “阿瑾!”秦佑招招手,对她挤眉弄眼,“坐这儿。”   “殿下今日怎么也来凑这热闹了?”赵瑾走过去问。   秦佑一副懒散模样,笑道:“整天闷在府里也是无趣,不如来看看……”   他话未说完,却突然收住。赵瑾诧异地跟随着他的目光而去,只见英王妃慢步走来,正盯着她这个方向看。   “奇了,二姨今天怎么也来了?”秦佑小声嘀咕,对赵瑾道:“不会是专门冲着你来的吧?啧啧,你又被盯上了,自求多福吧。”   赵瑾忙不迭移开目光,不自在地端起身前的茶盏饮了一口。   秦佑轻轻咳了一声,提醒她:“二姨落席了。”   赵瑾“嗯”声,依然觉得英王妃的视线还停留在她这里,似乎要在她身上挖出个洞来。   她愈发坐立不安,正想找个借口离席,突然听到宁皇后问纯阳大长公主:“前几日阿瑜与我闲聊,说檀英的亲事都定好了?那崔侍郎家的五姑娘我没有见过,姑母不如说说,是个怎样标致的女儿?”   赵瑾骤然愣住,再回过神时,只闻纯阳大长公主笑道:“虽不及阿珩这等相貌,但也是朵清水芙蓉,昨日才请期过了,七日之后就是婚期。”   席间的祝贺之语不少,纯阳大长公主一一回谢,赵瑾自这一刻起脑子空白,周围的欢声笑语好似成了梦里无关紧要的杂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离了席,等到再次感应到外界时,她已经离畅心园有些距离了。   傅玄化要娶妻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之前也无数次想到过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让她猝不及防,如临深渊。   难怪那日在谷家赏灯时,傅玄化突然问她是否议亲,如今再想,原来自那时起,他便有了议亲的对象。   赵瑾沉闷地往回走,然而转过廊角,好巧不巧地迎面逢到英王妃走来。   她不好避退,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先请安:“怀玉见过王妃。”   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虽然过去了,但根据方才在席上英王妃对她的注视,赵瑾不敢保证在这没有其他人的当下,英王妃会不会趁机对她发难。   对面迟迟没有动静,赵瑾略略抬头,快速地瞥了英王妃一眼,然后自觉地退到廊边,让出路来,“王妃先请。”   英王妃却没有动。   气氛僵硬,赵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最终还是英王妃先对她道:“你真像他。”   赵瑾斟酌着要如何回答,英王妃又道:“好几次我险些以为,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面对这样的一个宁家人,赵瑾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她想了想,小心问道:“王妃还在记恨家父吗?”   英王妃只是淡淡道:“我更恨我自己。”   两人静静地对站了半晌,英王妃道:“阿珩自小备受娇宠,性子多少有些骄横,你多包容一些。她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不要与她置气。”   赵瑾道:“公主为君,怀玉自当尽力奉主,不敢有丝毫怨言。”   英王妃点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从廊外传来声音:“见过太子殿下。”   紧接着传来秦潇的声音:“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二姨呢?”   “回太子殿下,方才遇上梁渊侯了,王妃说想与侯爷说几句话,便让婢子等候在此。”   赵瑾心道莫非是太子专程让英王妃来堵她的?   她不想单独与秦潇打照面,于是立刻对英王妃道:“王妃恕罪,我还有些事情,先行告辞。”   “放肆!”何料英王妃突然拔高了声音,呵斥道:“赵家的家规便是如此傲慢无礼吗?”   赵瑾还没反应过来,面前忽然飞过一阵疾风,一道耳光顺势落在她的左颊上,英王妃刻薄的声音随之落下,“真是一丘之貉,你们赵家果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二姨!”秦潇快步走来,赵瑾顾不上脸上带辣的痛感,对他一揖,“臣见过太子殿下。”   秦潇看到赵瑾脸上还未消去的巴掌印,又看了看英王妃,轻咳一声,“二姨,怀玉如今也算孤的半个兄弟,他若是有得罪二姨的地方,孤替他赔罪。”   英王妃冷冷地看了赵瑾一眼,丝毫不给秦潇脸面,“行啊,那就烦请太子殿下替我将此人抽筋扒皮。”   赵瑾心中微微一动,隐约浮起一丝猜测,立刻道:“方才是怀玉无礼,望王妃海涵,不要与怀玉此等小辈计较。”   英王妃并不看她,而是对秦潇道:“殿下怎么来了?”   秦潇道:“听闻二姨喜欢听‘桃花靥’,母后特地点了这出戏,却没有瞧见二姨。孤方才看到二姨往这边来了,便说来寻一寻。”   英王妃冷笑道:“我今日面子这么大,竟然劳驾殿下亲自来请。”   秦潇见她情绪不好,也不敢在这个关口上多事,于是赔笑两声,“二姨若是喜欢,孤日日陪二姨诵经礼佛也是行的。”   英王妃脸上的怒色稍稍淡了一些,她见秦潇仍匀出目光看着赵瑾,便道:“不是寻我回去听戏的?还不走?”   赵瑾明显看到秦潇欲言又止,她抓紧机会,先道:“殿下与王妃先行,臣去去就归宴。”   秦潇点点头,似是放弃了此行的真正目的,转而对英王妃道:“二姨,咱们走吧。”   赵瑾立在一旁,直到两人的声音远去好久才悄然松气。左颊上的痛意已经淡去了许多,她望着英王妃离开的方向默默注视,至少确定了一件事情。   英王妃不会害她。   脸上火热的疼痛感逐渐散去,赵瑾被园中的冷风一吹,整个人徒然清醒。   这次有英王妃解围,下次却不见得有这样的运气,她不能落单于园中。   赵瑾匆忙要往宴席的方向走,可刚才出来时,她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全然没有记路。眼下没有随侍,又不见半个宫人路过,她犯难之下,只能挑了一条路碰运气。   园中路径错杂,所经之景又都是相差不大,赵瑾绕了半天,忽然听到前方的假山后面有幼童的哭泣声。   她闻声来看,只见有个两三岁模样的小儿站在假山旁哭泣,鼻涕眼泪糊满了整张脸。   今日能入畅心园的都是有名有望的贵勋,这孩子非富即贵,定然是哪家的宝贝小少爷。   赵瑾走过去,笑吟吟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问完之后,赵瑾又掏出帕子给他擦拭眼泪。   小儿倒不怕她,只是哭声小了些,奶声奶气道:“我找不到娘了。”   赵瑾又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小儿摇摇头,反问他:“你能带我去找娘吗?”   “虽然我现在也找不着路,但还是试试吧。”赵瑾抱起他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儿道:“娘叫我逸儿。”   赵瑾打听不出他的大名,又问:“你怎么一个人?”   逸儿道:“我扑蝴蝶,奶娘没跟上。”他说完,转而问赵瑾:“那你是谁啊?”   赵瑾笑说:“我啊,我是仪安公主的驸马。”   逸儿立刻道:“珩姨姨!”   “嗯?”赵瑾还没反应过来,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人在喊“逸儿”。   “是娘!”逸儿眼睛一亮,指着一个方向道:“我听到了,在那里!”   赵瑾顺着脚下的路过去,果真看到一个年轻女子正在焦急地喊着。   “娘!娘!”逸儿从赵瑾怀中挣脱,迈着两条短小的腿朝女子跑去。   女子抱着孩子哭了许久,一旁的宫人劝道:“二姑奶奶快别哭了,小公子找到就好。”   赵瑾听着旁人的这声称呼,大概猜出了她是谁。   宁家的二姑娘宁春笙。   她虽不是嫡出,但嫁的是宗政开的长子宗政宏。宗政开一案递到御史台之前,宁澄焕就得到了风声,是下赶紧让女儿与宗政宏和离。宁春笙不舍年幼的儿子被无端卷入其中,硬是带着宗政逸一起和离,又给他改了母姓,这才勉强让孩子躲过了一劫。   宁春笙抹了抹脸上的泪,朝赵瑾盈盈一福,“多谢赵侯爷。”   赵瑾微微一笑:“二姑奶奶多礼了。”   宁逸走丢的事甚至惊动到了宁皇后,宁春笙脸上无光地请罪又道歉,总算将事情平息了下来。   “赵侯还真是与我家有缘。”宁修则打趣着,状若玩笑般地看着赵瑾,“否则这么多人都没找到逸儿,就单让你一个人给遇上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不等赵瑾说话,秦惜珩已经先于一步反唇相讥:“三表兄是忘了自己姓什么吗?” 第017章 作壁   宁修则原本只是想拉拢赵瑾,并没有另一层意思,此时听到秦惜珩开口,忽地愣住。   众人皆知赵瑾是谁的夫婿,宁修则这样说话,是硬要将自己的姐姐与赵瑾捆上关系。   难怪秦惜珩会突然对他发难。   秦惜珩早就不喜这位表兄的品性,干脆借着这次机会继续讽他,“三表兄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不把父皇放在眼里?”   此言一出,不光是临近的几位宗室内眷,就连宁皇后和秦潇的目光都扫了过来。   这罪名可谓是太大了,宁修则忙说:“阿珩,你这是什么话?”   “阿珩,怎么了?跟你三表兄说什么呢?”宁皇后笑问。   “母后,三表兄说,儿臣与赵侯不似一家人,他这是觉得父皇的指婚有误啊。”秦惜珩平静地说道。   宁修则看着周围的目光,马上辩言:“我哪有这个意思,不过是与赵侯玩笑两句罢了。”他说完,又赶忙对赵瑾投去求助的眼神。   赵瑾装作没看到,她故作沉默,并不想引火上身,反正还有仪安公主挡在她身前,她正好作壁上观。   秦惜珩不紧不慢又道:“你方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怎么着,难道三表兄还想让二表姐与我共事一夫不成?”   “阿珩,三弟他不是这个意思!你莫恼。”宁春笙慌张地插了一句。   宁修则也解释道:“怎会?我只是与赵侯玩笑一句,不是你想的那个……”   秦惜珩不理会他们,也不打算给宁修则保留什么,冷冷地直言打断:“三表兄要怎么说话我不管,但是别拿我的人说事。你今天看中了我的驸马,明天是不是要看上我的公主府?”   敢这么不给面子回呛这位宁三公子的,普天之下怕是只有仪安公主一个人。   宁修则脸上青白交加,却又不敢再说什么,他唯恐这位小祖宗再给他捏造什么罪名。   秦惜珩冷漠地瞥了他一眼,起身来对宁皇后一福,“母后,儿臣今日有些累了,先回府了。”   她一离席,赵瑾也赶紧对宁皇后和秦潇分别一揖,转身跟了上去。   等到四下里没了旁人,赵瑾才喊道:“公主。”   秦惜珩脚下略微慢了一步。   赵瑾莞尔谢她,“方才多谢公主替臣说话。”   秦惜珩仍是淡淡的,道:“我今天为的是我自己,与你没有半分关系。但你记好了,谁要是敢让我不高兴,我就敢让他颜面无存。所以,你最好别给我找不快。”   赵瑾应声道是,对上她这张脸时,莫名地觉得她的眉眼有些熟悉,不免多看了一会儿。   秦惜珩皱眉问她:“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赵瑾回了回神,问道:“五年前太后仙去,公主可曾出过宫?”   秦惜珩微微蹙眉,一脸莫名之态,“你问这个干什么?再说我出不出宫与你何干?”   赵瑾看她有些不悦,便没再接着问,解释道:“臣只是觉得公主面善,但方才细细一想,公主不出邑京,臣来邑京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许是臣认错人了,公主勿怪。”   秦惜珩道:“你不用故意说这种话来与我拉近关系,我这个人做什么都很直接,从来不会弯弯绕绕,对不喜欢的人和事也是一样。今日替你说话,只是想告诫宁修则一二,与你本人没有一点关系。”   赵瑾一时觉得脸上很是无光,她勉强着牵了牵嘴角,“是,臣知道的,臣明白分寸。”   秦惜珩越过她往前去,走了几步又停下,略略往这边偏了偏头,“你要是不会说话,干脆就别开口。这种土气的话以后还是不要随便说出来撩拨人,否则只有丢人的份。邑京里的勾栏女都不吃这一套。”   赵瑾心说自己真冤,真情实感一次竟然被误解为撩拨。   “对了。”秦惜珩又对她道,“下月初三是每年例行的春猎,你骑射如何我不知道,但是到了东寰猎场,别走丢了就是。”   宁修则跟着秦潇回到东宫,一路上都板着脸。   太子殿下的这位表弟是个骄少爷出身,说话一向不把门儿,提醒了多少次都没用。秦潇就是因为太了解他,所以今日秦惜珩拿他开刀时,有意不帮腔,好让他长个记性。   入殿之后,秦潇屏退旁人,问他:“还气着?”   宁修则顺手捡起手边的一物正要摔,忽然记起这是太子东宫,不能由着他胡来,只好闷闷地将东西放下,很是不快道:“我倒是不知道她如今的脾气竟然这么大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点脸面也不给我留!”   秦潇道:“孤是看着阿珩长大的,她是什么脾性,孤最清楚不过。这丫头就是这样,从小到大都不许任何人触碰属于她的东西。即便这一样东西于她而言可有可无,又或者是她讨厌的,可但凡是属于她的,谁都不能碰一下。”   宁修则仍是气不过,他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金贵公子,从小就没受过这气,更是没人敢给他气受。   秦潇拍拍他的肩,“阿珩一个丫头,不过是平日里被骄纵得狠了,你跟她置什么气。”   宁修则冷笑,阴阳怪气道:“我倒是觉得,她对赵瑾看重得很啊。殿下,有些话,是不是该挑明了跟她说清楚?”   秦潇叹气,“你以为阿珩是要护着赵瑾?”   宁修则问道:“难道不是?”   秦潇摇摇头,“人哪有那么容易转性的?她今天这么做,多半是知道了谷怀璧调离左骁卫的事,心里的气没处撒罢了。而且,这也是要将事情闹到父皇那里,好提醒父皇,她不会对谷怀璧死心。只不过啊,是你刚好撞在了她的刀刃上,成了只替罪羊。”   宁修则只得自认倒霉,又问他:“殿下将谷怀璧调去南衙,是不打算再用他了?”   秦潇道:“孤不养没用的人,调他去南衙还算抬举他了。”   宁修则没再多问这些,又说起了赵瑾,“殿下,今天没与赵瑾搭上话,下次还要寻什么机会?”   秦潇道:“孤方才就已经想到了。”   宁修则猜问:“春猎?”   “不是。”   “那是什么?”   秦潇笑了笑,从桌案上拿起一封拜帖递给他,“这不是就有现成的?”   三朝礼之后,赵瑾与秦惜珩彻底互不干涉。   侯府里还藏着一个谭子若,赵瑾哪里能真的放心,从宫里出来的当天就回了侯府。   谭子若见到她来,毕恭毕敬叫了声“侯爷”,有些急迫地问道:“听说宗政开的案子已经结了,小人应当能够出府了吧?”   赵瑾慢条斯理道:“宗政开的案子虽然已了,但朝廷对你的通缉令还没撤。大理寺对这案子的卷宗应当还没整理完,你现在露面,是上赶着寻死,还是要拉着我整个侯府给你陪葬?”   谭子若讪讪地闭嘴。   他只要藏在府中不露面,就不会给侯府带来什么风险。赵瑾想了想,问他:“你那侄儿住在哪里?我派人将他接来与你同住。”   谭子若张张嘴,像是想解释什么,可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报了一个地名,“苍柳巷往西第十二间。”   赵瑾转头就让韩遥去苍柳巷寻人,自己则笑盈盈地来樊芜跟前说了新婚当晚,秦惜珩说的那些话。   “如果是这样,那自然是最好。”樊芜叹气,爱怜地摸了摸赵瑾的头,“只是可怜我儿,这一生都……”   “我若是可怜,那些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的将士们岂不是更可怜?”赵瑾笑声打断,敲了个核桃仔细地剔着核桃肉,然后递给樊芜,“娘,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她本来就该是孑然一身的命,看得开了,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对了,”樊芜忽然记起一事,“傅府今日一早就送了喜帖来,他家的二公子七日后要与崔家姑娘成婚,我记得你与他有些交情?”   赵瑾的笑意很快散去,她低着头又敲开一个核桃,只是“嗯”了一声。   樊芜道:“既然这样,那日我就不去了,你备份礼去吧。”   “嗯。”赵瑾依然表现得很平静,她竭力将情绪藏在心底,勉强笑道:“我既然来了邑京,这些事就不用娘来操心了。对了,我吩咐韩遥替我去办事,算算时辰,他该回来了,我先去看看。”   这借口拙不拙劣赵瑾不知道,但她几乎是逃跑一般地离开了樊芜的屋子,生怕被母亲看出什么。   “侯爷!”韩遥正好回来,将身后的一名少年推到前面,“我把人带来了。” 第018章 垂泪   少年见了赵瑾,眼神躲闪地不敢抬头。   赵瑾问他:“谭子若是你什么人?”   少年小声道:“是我叔叔。”   赵瑾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头回答:“潭兴。”   赵瑾道:“你叔叔惹上了麻烦,现在就躲在我府上,但他放心不下你,所以我将你接来了。这段时日你就先在府中住着,缺什么直说。”   潭兴谢过她,这才敢抬头来看,问道:“我叔叔呢?”   赵瑾吩咐韩遥:“带他去吧。”   “是。”韩遥带着谭兴就要往后院去,赵瑾忽然想到什么,叫住:“等等。”   “侯爷还有什么吩咐吗?”韩遥疑惑问道。   赵瑾并没有搭理他,而是看着谭兴问:“你父母是什么时候不在的?”   谭兴好似哆嗦了一下,声音有些发抖地说道:“有……有几年了。”   赵瑾问他:“除了谭子若,你还有其他什么亲戚没有?”   谭兴摇头。   赵瑾问:“那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谭兴道:“做些苦力,勉强度日。”   赵瑾又看了他半晌,觉得也问不出什么了,随意一摆手,便让韩遥领下去了。   一连几日,赵瑾都待在侯府,用这难能可贵的时间侍奉樊芜。   “侯爷,这是今日要送去傅府的贺礼礼单,您看看还要不要添点什么。”周管家清点完一切,将礼单递给赵瑾。   “不用添了。”赵瑾一目十行扫完礼单,又递还给周管家,“命人送去傅府吧,我方才记起来公主府还有点事,得回去一趟。若是我娘问起来,就说我去傅府参宴了,其他的不用多说。”   傅玄化的婚礼,她是绝然不可能去的。可若是留在侯府,又会引来樊芜的注意,赵瑾思来想去,觉得眼下只有公主府能让她躲避片刻。   秦惜珩看完手中的信,仔细地按照纸上的折痕叠回最初的模样,又将信纸小心地放回信封之中,再装入匣子。   凝香在一旁问道:“公主要更衣之后去赴约吗?”   秦惜珩看着这个装满了信的匣子,有些迟疑道:“阿璧如今被调离了羽林军,分明是太子哥哥不想用他了。我即便是前去赴约,也帮不了他什么,只会让他更生惆怅。”   凝香劝道:“南衙也是京中的巡防卫,不过是没有羽林军要紧罢了,谷二公子现在虽然只是一营的常侍,但凭他的本事,自然还能再往上走的,公主不要着急。”   秦惜珩道:“并非是他不能再往上走,而是现如今,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在我这边。原本,我以为太子哥哥会帮我,可他现在将阿璧调去南衙,就是在告诉我,让我彻底死了这颗心。”   凝香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主仆二人同时沉默起来。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正是双临掀帘进来,对秦惜珩道:“公主,礼已经送去了。”   秦惜珩道:“明日傅玄化要带新妇进宫请安,母后若是让我进宫,就说我身子不爽,推了就好。”   “是。”双临正要退下,又想到什么,道:“还有——”   秦惜珩不悦道:“还有什么?”   双临道:“侯爷刚刚回来了。”   秦惜珩没当回事,也并不多问,她烦躁地起身,吩咐道:“我一个人出去走走,你们不用跟来了。”   这府邸自打落成后,秦惜珩还没好好地看过内院景致。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一直是茫然。   若是秦潇真的不再重用谷怀璧,那她与谷怀璧还有可能吗?   冬日未去,枝头的新叶还没萌生,反倒是脚下的小径铺了一层枯褐的落叶,踩上去咔咔作响。秦惜珩回神一看,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含章院的墙外。   这院落僻静,深处府邸的西南角,平日里少有人来,下人们也惫于清扫,因此连枯枝败叶也比其他的地方更多。公主府初初建成时,楚帝便让幼女亲自给院落题名,秦惜珩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何想法,随口就说了“含章”二字。   天已经暗了,却还不到戌时,院门轻掩着,不见有光影透出。秦惜珩心中略显诧异,不是说赵瑾回来了?怎么休息得这么早?还是说回来之后又跑去百花大街厮混了?   正胡乱猜着,她又隐约听闻到院内好似有兵刃破风的声音,秦惜珩心道莫非是进了贼,起了争斗?但她转念一想,倘若真有什么争斗,为何不闻人声,只有破风?   她收起脚步轻轻而行,隔着半掩着的院门往里随意一瞥,这一刻骤然被眼前的所见滞停了脚步。   冬末初春的夜风还是刺骨的,赵瑾却只着了一身雪白的单衣,她手持着一杆红缨长枪在院中挥舞,进时锐利,退时迅速,扎拨刺拦之间力道十足,枪身搅动得风都在低哑着呐喊。   秦惜珩没读过兵书,但因为有一位上过战场的骑射师父,所以听过几句兵法,其中有一句她记的尤为深刻。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赵瑾这一出枪法使得炉火纯青,一看便知熟练至极。她身姿挺拔,如青松绿柏,这一刻沉稳淡然,与秦惜珩见过的纨绔放纵判若两人。   近墙处立着一只兵器支架,里面还置着长柄刀、利剑、棍棒等兵器。枪法舞完一程,赵瑾顺手塞进兵器支架中,手掌又贴住一架长杆刀的柄手,将其向上一推,提了出来。   此刀的刀身修长,看上去笨拙沉重,不便挥舞,可落在赵瑾手中时,却是身摧刀往,刀随人转,辗转连击之下势如破竹,气焰如长驱直入天际的箭。   秦惜珩始知赵瑾武艺不俗。她看得眼睛都直了,等到回过神,赵瑾又换了利剑。   相较其他兵器而言,利剑轻且巧,赵瑾舞起来更是得心应手,她身轻似燕,一手剑花挽得人眼花缭乱,剑身反射着月色的银芒,挥舞在半空中时,像是一道道炫目的闪电。   舞剑人丝毫不知外面有人在看,她手上舞着剑,心里却另想着旁事。   那一年的凰叶原沙尘满天,围满了手握弯刀的车宛兵。这群蛮荒人眼里流露着染血的杀戮,妄图将年轻的西陲三州主帅斩杀在刀下。他们要带着梁渊侯的人头叫嚣大楚,侵占大楚的西境。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支银枪捅穿了敌人的喉咙,在生死存亡之间将她从阎王殿拽了回来。   时至今日,赵瑾仍然记得傅玄化坐于高头马上时的雄姿英发,他像一具天神从天而降,成为千军万马中最耀眼的一处所在。   那一战令人胆战心惊,却是赵瑾情愫萌芽的开端。   傅玄化此后在梁州停留了小半年,白日里与赵瑾几乎是寸步不离。他们并肩在黑山头跑过马,一同练过骑射、论过兵法,也一起看过无数次的日升日落。   赵瑾甩了甩头,想将过往的一切都扔到一旁。   不属于她的就不该去肖想,傅玄化成婚也好,这样就能彻底断了她的妄念。   秦惜珩驻足而立,不知看了多久,直到院内的赵瑾将剑收回鞘中,坐到青石台阶上休息。   今夜的月已经不圆了,但光辉依旧皎洁明亮,庭院里像是染了一层雪白的霜,就连翠竹的叶片上也反衬着秾丽的白光。   赵瑾撑着下颌静坐阶上,望着某一隅发呆。这个时节的晚上还是冷得很,她却枯坐在那里没有动,脸上落寞萧索。不多时,她将脸埋进双臂之中,发出一道很低的声音,整个肩背随着这低低的嗓音上下起伏。   秦惜珩看到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   嗯?秦惜珩心头闪过几许诧异,接着便看到赵瑾抬了抬头,用手在眼眶上一抹。   月下的一切都是明晰的,在赵瑾些微偏脸的瞬间里,秦惜珩看到她眼中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缓慢地浮游,正反射出闪闪发亮的光点。   哭?   她刚刚在哭?   秦惜珩得出这个结论时先是一愣,心道这样一个恣意纨绔的人竟然会哭,更不大能明白她为何会哭。   总不至于是因为夫妻俩外和里不和而哭。   秦惜珩想不出所以然,但她没有多做打扰,转身便悄悄地走了。   能将这么多兵器使得如此熟稔的人,岂会真是个草包纨绔。秦惜珩回想着赵瑾方才的身姿和那莫名其妙的眼泪,对她的好奇又增一分。   此人并非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多半是为了躲避时局才刻意为之。   她想起秦绩提醒过的那番话,再一想到三朝礼那日宁修则所谓的玩笑之话,惊觉出了一身冷汗。   赵瑾绝不能有事。 第019章 做局   赵瑾原以为自己只要捱到军粮下放就能赶紧离开邑京,谁知没过两日,便有谷家送来请柬,邀她贺潭垣伯的花甲大寿。   潭垣伯与她素昧谋面,这次冷不丁地突然来帖,赵瑾用膝盖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那请柬有些头疼。   谷怀璧乃太子一系,还是秦惜珩的相好。于公于私,她都不想掺和进去,况且她本来也不想与谷家有什么接触。   万一哪天被谏官在朝上参一本,她只怕还会被扣上个结交京中要臣的罪名。   赵瑾准备找个借口拒了。   就在她一筹莫展想着找什么借口时,府里有人来说,留京未走的公策迪已经到了大门外,等着要见她。   赵瑾是下便有几分忐忑,但总不能晾着人家在外面久等,于是匆匆出来,先笑脸客套一句:“世子安好。”   这位鞑合世子见了她,便是一副与她十分熟识的模样,上来就要同她勾肩搭背。赵瑾避退几步,露着一张假笑的脸问他:“世子怎么想起我来了?”   “前几日我拜访了周将军,可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酒量也不行,我不喜欢。”公策迪的大楚话说得极为流利,他那一双茶色的眼睛贼溜溜地看着赵瑾,半刻也不离开。   鸿胪寺少卿陪同在旁,也求助地望着她,“赵侯勿怪,就一日。”   事关大楚与鞑合两国的情谊,赵瑾只好强行微笑,“世子要在下如何?是听曲鉴舞?还是游湖看景?”   公策迪摆手,“没意思,不过我听说赵侯对百花大街很是熟悉?”   他一提百花大街,赵瑾干脆借坡下驴,心里顿时有了不去潭垣伯府的借口。她道:“谈不上熟悉,不过是认得几家的坊主罢了。世子想去百花大街的哪一家?”   公策迪直接问:“哪家的姑娘最好看?”   鸿胪寺少卿在一旁无声地遮住了眼,然后轻轻叹气。   赵瑾一弹响指,“自然是绵韵阁。”   公策迪眼睛一亮,“好!就去绵韵阁!”   鸿胪寺少卿忙按住公策迪,好言好语道:“世子,那等烟花之地,还是不去为好。”   公策迪好色上了头,哪里会听他的劝,拉着赵瑾直奔绵韵阁。   这种莺歌燕舞的芙蓉暖地,赵瑾自知不是行家,于是悄悄让人去请秦佑,谁知秦佑还没叫来,反倒让她碰上了同在此处的秦穆。   “原来是赵侯和鞑合世子,真是巧了。”秦穆笑说一句。   赵瑾不想与这位皇长子有任何牵涉,干巴巴地回应:“有朋自远方来,臣不过是作陪一二。”   公策迪道:“赵侯在这方面多有心得。”   赵瑾道:“心得谈不上,也是沾了燕王殿下的光。”   他们你来我往地客气寒暄,宁修则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摇着一把扇子道:“我说今日的歌舞怎么别出心裁,原来谦王、赵侯和鞑合世子都在。”   赵瑾一看到他,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当即轻飘飘地扫了一眼鸿胪寺少卿。   秦潇料定她会推了潭垣伯的寿宴,所以迂回着让公策迪来出面。不论她和公策迪去往什么地方,只要有这位鸿胪寺少卿跟着,他们都能准确地与太子的人遇上。   这招声东击西令她忍不住拍手叫好。   只是邑京之中,想要拉拢梁渊侯的势力不止一方,谦王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竟然也来了绵韵阁。   赵瑾一面在心中埋怨秦佑这纨绔怎的还不来,一面敷衍着笑了两声。   公策迪全然不知自己是被人摆布了才会“巧合”地与他们碰上,还笑嘻嘻地说:“我与几位贵人有缘,今日这账算在我这里,我请几位喝酒!”   秦穆应邀答应了,宁修则一收扇子,也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谷府。   “梁渊侯来了吗?”   谷怀璧正在库房清点客人们的礼单,听到身后管家的脚步声,侧身去问了一句。   管家将手中的礼单递过去,道:“赵侯说今日有要客到访,只让人送了贺礼来。”   谷怀璧打开瞥了一眼,又问:“是什么要客?”   管家摇头不知。   谷怀璧有些烦躁地将礼单往桌上一摔,对管家道:“我出去一趟,府里今天人多,留心着点。”   他好不容易攀着仪安公主搭上了太子这根线,混了个羽林军左骁卫的职,本以为在尚主之后能继续上升,成为第二个傅玄柄。谁知楚帝并不将秦惜珩降于他,秦潇更是翻脸不认人,立马将他调去南衙做了个小小的常侍。   谷怀璧有气撒不出,想故技重施约见秦惜珩卖惨,偏偏秦惜珩也像是转了性,竟然托词身子不爽拒绝赴约。   这些事横在他心里已经好几日了,就在他思虑着该如何再往前走时,太子着人来传话,让他以潭垣伯寿宴为由,给赵瑾下帖。   秦潇是什么意图,谷怀璧再清楚不过,他以为只要赵瑾能来,秦潇就能重新重用他。可他现在才清醒过来,赵瑾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赴这场寿宴的。太子早有预判,之所以故意来这么一出,就是想将这位梁渊侯引到另外的地方。   谷怀璧一时不知是该恨自己反应迟钝,还是该恨秦潇冷血无情,翻脸不认人。   绵韵阁的厢房内,公策迪左拥右抱,还不忘给同席的几位添酒。   “这可是我们鞑合的顶级好酒,用羊奶酿的,叫摩莎赫,用你们大楚的话来讲,叫做羊尊酒。”   赵瑾浅抿一口,觉得舌尖刺辣辣地一阵火烧,比邑京的酒水不知要强劲多少。   宁修则不及思量,一口直接下肚,那辛辣味儿顿时呛得他满脸通红,眼泪都冒了出来。   “好、好酒。”他一边拭泪一边竖起大拇指。   公策迪看他这模样,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的酒,太寡淡了,跟喝山泉水一样,没意思。”   秦穆道:“世子这话就不妥了,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酒也是一样。你喝惯了这羊尊酒,自然觉得其他酒不合口味。”   赵瑾端着酒樽又喝了一口,心里有了个主意。   她忍着那股辛辣的味道,将剩下的酒牛饮完,正要说话,忽见厢房的门一开,一个声音紧跟而来:“世子远来是客,怎能来此等地方!”   赵瑾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秦潇今天竟然亲自来了。   “洪渐!”秦潇冲鸿胪寺少卿怒道,“你就是这样招待世子的?孤若不是恰好听人提起,指不定你还要带世子去其他什么腌臜地方!”   “臣有罪!”洪渐诚惶诚恐地跪下。   “哎,不怪他不怪他。”公策迪笑着解围,“是我自己想来,跟他没什么关系,是吧赵侯?”   秦潇看向赵瑾,开口时不知是何语气,“哦?原来赵侯也在。”   赵瑾见躲不过,只能客客气气地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罢了,既然是世子要来的,孤就不责问旁人了。”秦潇在宁修则身边坐下,瞥了洪渐一眼后,又问秦穆:“大皇兄怎么也喜欢这种地方?”   秦穆道:“我不是储君,不用像太子殿下这样严于律己,自然是想来就来。今日碰上赵侯和世子,也是实属巧合。”   一桌人各怀心思,赵瑾决定按照原计划行事。她对公策迪笑了两声:“世子这酒可真是好酒,只喝一杯,就像是飞升成了神仙,真是快乐得很。”她故意打个酒嗝,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看向秦潇,“殿下试试?这羊尊酒可真是琼浆玉露也不为过。”   秦潇有些不悦地瞪了宁修则一眼,谁知宁修则眼中迷糊,整个人早就因醉酒而没了魂。他再一看其他几人,公策迪正搂着莺莺燕燕你侬我侬,洪渐惴惴不安地低着头不敢吱声,秦穆撑着下颌懒散地看着拨琴的乐娘,赵瑾双颊通红地还在喝酒,更是不忘对他傻笑几声。   真是白费了他精心制造的局。   秦潇气不打一处来,端起身前的酒樽一饮而尽。他原本只是想静静心,可这羊尊酒烈得厉害,他咳嗽几声,感觉五脏六腑全是业火在烧。   赵瑾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还追着问:“殿下,这人间佳酿不亏吧?”   秦潇这一口酒喝得太猛,整个人顿时昏沉起来,看什么都是层层叠影。   公策迪见大楚太子都喝了酒,欣喜地又给他满上,赵瑾在一旁劝酒:“殿下,臣尚了公主,以后就能叫殿下一声舅兄了,来来来,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秦潇坐了一会儿才清醒了点儿,他见赵瑾举着酒樽往这边凑,一时没反应过来,顺手推了她一下。   赵瑾故意没坐稳,身子沉重地往前一俯,手指背着众人的视线快速地伸入口中压住嗓子眼,对着秦潇的衣摆吐了出来。   一股熏人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   秦潇的脸顿时黑成锅底灰,吼着站了起来,“赵瑾!”   琴声戛然而止,乐娘和陪酒的莺莺燕燕们战战兢兢连大气也不敢出,整个厢房的人都看着他们,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赵瑾看着自己的杰作,露出茫然的眼神朝秦潇看去,脸上依然通红。   果然,秦潇想发作却又不能,愤懑之下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宁修则愣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追出去,赵瑾还想继续恶心人,也晃晃悠悠地跟着出去,装模作样地用帕子给秦潇擦拭衣摆。   “不必了。”秦潇嫌恶地往后避退,他气还没消,此时看到赵瑾就心烦。   “殿下?侯爷?”   谷怀璧的声音直突突地从旁插了进来,宁修则见他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不解问道:“今日不是潭垣伯的寿宴吗?你怎么在这里?”   “本来是在府中待客,但我听几个客人说,鞑合世子在这里吃酒,这等风月之地,实在是不适合世子来。我想着既然知道了,还是要来劝谏劝谏,否则闹出了什么麻烦,怕是要坏了两国的情谊。”谷怀璧说着左右一看,问道:“怎么,世子不在这里?”   秦潇冷笑:“你不仅消息灵通,操的心也挺多。”   谷怀璧顿时不敢多言。   他猜测太子不会专程再在他身上下工夫,也确定赵瑾不会赴寿宴,便想知道秦潇会将梁渊侯约见到什么地方,若是他能借机混入,就能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能不能有翻身的机会。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等到他打听到几位贵人都落脚在绵韵阁,匆匆赶来时,堪堪就碰上秦潇气急败坏地从里面出来。   来都来了,他想着不如争取一把,还是要在秦潇面前再露个面,让太子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无用的棋子。   宁修则拍拍他的肩,道:“鞑合世子不用你操心了,谦王还在里面陪着。”   谷怀璧看了一眼秦潇,默默点头,“那就好。”   秦潇似乎真的不打算再用他,连个余光也不屑于给予,宁修则念着以往的情分,替秦潇说道:“赵侯喝多了,烦请你辛苦一趟,送他回府。”   “好。”谷怀璧扶着赵瑾的一只胳膊,对她道:“赵侯,我的马车就停在街头。”   秦潇看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身影,怒极反笑,“连马车都备好了,他倒是下足了工夫。”   宁修则先认错,“今日是我不好,没料到那酒太烈,一杯下去险些没了知觉,半句话都没问出来。”   事已至此,再责怪也是无用,秦潇看着逐渐远去的那个身影,淡淡道:“算了,来日方长。” 第020章 酒吻   谷怀璧扶着赵瑾进了公主府的内院,双临看着醉得人事不省的赵瑾,问道:“侯爷怎么醉成这样?”   赵瑾手一甩,撒酒疯似的拖着嗓子喊:“我没醉——”   双临叫着公主府的下人们,“你们来扶一扶侯爷。”   “怎么了?怎么闹哄哄的?”   秦惜珩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本要上前搀扶赵瑾的几个下人讪讪地退了几步,生怕因为扶了这位不受宠的驸马爷而惹到他们的公主主子。   赵瑾含含糊糊道:“不、不用扶,我好着呢!”   秦惜珩已到跟前,看到赵瑾这副脚下不稳的难看模样,脸上很是挂不住,阴着脸问道:“怎么喝这么多?”   “没、没喝多!”赵瑾答得肯定,不忘打个响亮的酒嗝。   秦惜珩有些嫌弃地避了避脸,一见谷怀璧也跟着来了,当即愣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谷怀璧很有仪态地行礼,“见过公主。”   秦惜珩把其他人当做不存在,绕过赵瑾后,竟然亲自来扶他,“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这里人多,谷怀璧不着痕迹地小退了半步,脸上仍保留着得体的笑容。秦惜珩看懂了他避嫌的意思,余光扫在烂醉如泥胡话连连的赵瑾身上,愈发觉得二人真是云泥之别。   她压着心头的郁气,还算和善地吩咐道:“来人,扶侯爷回房。”说完,她又关切地问谷怀璧:“喝酒伤身,你没喝多少酒吧?”   谷怀璧笑答:“我并没有吃酒,只是刚巧碰到了赵侯而已。”   赵瑾装醺的目光扫到这情意绵绵的二人身上,一出心计蹿了出来。   她大步跨出,上去就将秦惜珩扯了过来,嘴里念念叨叨一声“美人”,将人锁在怀中低头就吻。   秦惜珩的唇上软软的,带着一股淡幽幽的胭脂香气。   “唔——”   赵瑾身上酒气熏人,又臭又冲,呛得秦惜珩喘不过气,脸上憋得通红。她脚下一动,对着赵瑾的鞋面狠厉踩下,推开的时候仍是怒火中烧,想也不想就甩了一掌过去。   当着心上人的面,她怎么能容忍有人对她这样轻薄。   巴掌声清脆,想来秦惜珩是用了十成的力。谷怀璧骤然愣住,公主府的下人们也一一避开了脸,不敢多看。   赵瑾的头偏向一侧,脑子里嗡嗡作响,左颊上火辣辣的一片痛意,脚背脚趾都在疼。   秦惜珩用手背擦过嘴唇,冷冷道:“放肆!”   她的声音若近若远,赵瑾的耳朵还是木的,甚至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   “侯爷。”韩遥来得晚,但最先反应过来,他搀起赵瑾的一只胳膊搭在肩上,道:“属下扶侯爷回房吧。”   赵瑾的左耳像是充血了还没散开,她只看到韩遥的嘴一张一合,仅凭着另外一只耳朵听到了声音。   她轻轻点头,没有去看在场任何一个人,支着韩遥的手臂一瘸一拐地进了含章院。   “你先下去吧。”进屋后的赵瑾神色清明,模糊的左耳也渐渐恢复了听觉。   “侯爷,我去找个大夫……”韩遥话说一半才记起方才的事很是折损赵瑾的面子,传出去了怕是会被人笑话。   赵瑾没有搭话,他悄悄地看了一眼,进退不是,问得支支吾吾:“那……我去给侯爷找些外敷的药?”   “我这里就有,不需要你费心了,下去早些歇吧。”赵瑾没有因挨打而迁怒他,说话反倒异常地平静,“还有,不要让我娘知道了。”   韩遥看她与平常无异,心中纵然再如何担心,也只能先应声离开。   门轻轻地被带上,赵瑾这才捧了铜镜来看。左脸上的五指印鲜红,最下面那一道是秦惜珩修了长指甲的小指所留,带着细长的血印,看着尤为骇然。   这才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脸上便带了肿。赵瑾叹了口气,从常用的药箱里取出药来擦拭血迹,疼得轻轻嘶声。   她无礼在先,因此不怨秦惜珩如此对待,只是没想到看起来娇滴滴的一个丫头,下起手来能这么狠。   脸上上完药,赵瑾又小心地脱了鞋袜,就见左脚的一排指头都泛了淤,连指甲盖也是乌色,随便碰碰都疼。   药箱里还有药酒,赵瑾就这样简单地揉了揉青紫色的地方。待得清理完毕,她听到外边传来亥时的更声。   今夜的苦肉计虽然艰难,但事情传出去后,她不但能将纨绔混子的名头再坐实些,还能独自返回梁州,不必带上秦惜珩这个麻烦。   反正这辈子几乎已成定局,她不可能真的娶妻生子,因此也不介意把自己的名声搞得再臭一些。人么,还是好好地活着最要紧。   一连数日,赵瑾在公主府闭门不出,她事后回想当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轻佻了,于是做了一份乳糕,差人送去清漪院给秦惜珩赔罪。   秦惜珩厌屋及乌,吼了一声“扔出去喂狗”之后,便没了后音。   赵瑾没再多事自找不痛快,索性连院门都不出了。她每日精心护养,总算消了脸上的肿,只剩那道血印还结着痂未落。   然而梁渊侯醉酒戏公主一事不知由谁捅出,消息不胫而走,一时之间传得沸沸扬扬,赵瑾顿时成了整个邑京茶余饭后的笑柄。   那些“惧内”、“怂胆”一类的词还算形容得委婉,有些世家的纨绔们不懂政局,只当赵瑾是个穷山僻壤旮旯地来的混头小子,也不怕得罪她,还编排了一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曲目,搬上戏台唱得风风火火。   韩遥把外面的消息带回来时,赵瑾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侯爷你笑什么?”韩遥险些以为自己主子的脑子坏了,大为不解,“他们那样说你!还有,我刚才路过花厅,就连洒扫的下人也在编排你!”   “他们一人一张嘴,我还能一个一个地去缝起来不成?”   “可他们说你比后院里不得宠的小妾还不如,还说咱们是乡下土包子!”   赵瑾倒是看得很开,“咱们本来就是乡下来的。”   韩遥道:“我就不信他们的这些闲言碎语传不到公主耳中,公主分明是有意纵容他们,她这是借这些人的嘴给你使下马威!”   比起这些,赵瑾更在意自己脸上已经结痂的地方,再过两日就是东寰猎场的春狩,她总不好顶着一道血痂印子出去见人。   韩遥替她不平,气闷道:“侯爷,他们这是欺负人!您还是圣上钦点的驸马,若按民间的说法,您就是圣上的半个儿子,他们敢编排皇子吗?”   赵瑾躺在摇椅里扑打着扇子,道:“驸马又怎样?这天底下最难做的就是驸马。”   韩遥不吱声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赵瑾反而开导他,“梁州不能久无主帅,最迟四月我们就要回去。算算日子,也就一个月了。”   “那太夫人那边呢?”韩遥搬出樊芜来压她,“太夫人怕是也知道了,侯爷要怎么说?”   “呃……”赵瑾顿了半天才说:“且随机应变吧。”   韩遥又问她:“可是侯爷,后日您也要一起去东寰猎场,到时候要如何与公主相处?又要如何向圣上解释?”   赵瑾翻了个白眼,“她乘马车我骑马,还能怎么相处?圣上那边就更好解释了,他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子,他不比我有数?”   她嘴上这么说,可真到了狩猎这日,她避秦惜珩的车驾如避瘟疫,活像个怂胆不敢抬头的鹌鹑。这一路而行,不免又成了旁人眼中的笑料。   驸马难为,做仪安公主的驸马更难为。   “阿瑾,你出什么愣。”秦佑驱着马与她走到一排,一看她脸上未好的血痂,不免吓了一跳,“我的个乖乖。”   “叫谁呢。”赵瑾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啧啧,”秦佑盯着她左颊上的痂又看了一会儿,摇头不止,“阿珩这丫头,下手也太狠了些吧,这巴掌我看着都觉得疼。”   赵瑾懒得理他,嘴里轻轻“驾”了一声,驱使座下的马走快些。   “那日我碰巧不在府上,否则要知道你找我喝酒,我哪能不理会呢?”   秦佑追上来,在她耳边如念经一般,“哎别不说话啊,不然这两天咱俩就凑一窝吧,省得你跟阿珩一个院子,还得看她的脸色,这丫头,越大脾气越坏。哦还有啊,你跟我在一处,那些说你闲话的就不敢来了。”   赵瑾斜眼看他,“那殿下能缝上他们的嘴吗?”   秦佑拍拍胸脯,大显自己的仗义,“行啊。为兄弟两肋插刀都不在话下,缝几张嘴又算什么事?”   赵瑾翻了个白眼,此时很不想跟这个没头脑的愣头青说话。   “对了,还有件事得提前跟你说。”秦佑又道,“咱们这次是陪着父皇来狩猎的,但是众所周知呢,父皇不会亲自去打猎,最多骑个马,去林子里溜一圈。所以这猎场基本上就是给大哥、太子和阿珩他们准备的,哦差点忘了,今年还多了个鞑合世子。我先跟你说一声,你到时候记得,别往林子深处跑,那里都是他们的地盘。”   赵瑾听他这么一说,问道:“公主还会射猎?”   秦佑道:“她能耐着呢,骑术射术都不差,啧……几个姐妹里数她风头最大,哪里像个姑娘家。之前啊,还非闹着跟羽林军和禁军里的几位千户比试。”   他说话故意说一半,引得赵瑾忍不住问:“结果呢?如何?”   秦佑贼兮兮地一笑:“你猜。”   赵瑾便猜道:“不会是公主赢了吧?”   秦佑点点头,“这丫头狠啊,羽林军和禁军统共三万人,硬是没有一个比她强的,也就傅玄柄算是与她战了个平手。自那之后,邑京便出了一句话,叫做‘论骑射,仪安公主若是认第二,那京中就没人敢认第一’。”   赵瑾似信非信,“你诓我呢吧?不如说说,公主的骑射师从何人?”   秦佑说了一个名字:“华展节。”   赵瑾不吭声了。   这是位在北疆镇守了二十余年的老将,如果秦惜珩的骑射是跟着华展节学的,那么如果不能鹤立鸡群,反倒令人觉得奇怪。   话虽这么说,赵瑾还是敏锐地发现了另一茬,于是便问秦佑:“邑京如今的这两军,是不是多半从贵勋之家中挑选?”   秦佑点点头,给赵瑾解释道:“贵勋子弟多是开国功臣之后,品行是有保证的,羽林军又只听从天子调令,自然得挑选信得过的人才行。只不过富不过三代,现如今,我们喜欢叫他们‘少爷营’。他们嘛,四成是贵家子弟,三成多少与世家亲族沾亲带故,余下的三成就是平民小卒,再有就是从南衙里调过来的。这三成人不比其他人富贵,只能这么摸爬滚打地熬资历。”   那难怪了。   邑京是天子城,富丽堂皇温柔乡,轻易出不了什么动乱。贵家子弟多娇养,吃不了什么苦,也不用上战场,算是领着皇粮混日子了事,谁还愿意吃苦练骑射。入了羽林军或是南衙,就等于是老天送了个金饭碗,只要世道安稳,这只金碗就能代代相传。   “经你这么一提,我倒是觉得阿珩的骑射不过是矮子里的将军。”秦佑看她垂着眸子默不作声,便将说话的事都揽了,继续道,“好在大楚太平无事,不然就这些公子少爷们,能指望他们做什么?对了阿瑾,你自小在梁州长大,骑射定然很好,该比傅玄柄强吧?”   赵瑾不想露底,便淡淡道:“我最多就会跑个马,其它的……凑合,也就那样吧。”   秦佑看到同在队伍里的程新禾,突然来了兴趣,“今年春猎,镇北王也来了,不如你与他赛个马,看看究竟是他北程厉害,还是你西赵厉害。”   赵瑾翻了个白眼,这时意识到周茗并不在队伍中,问道:“北程都来了,南周不来?”   秦佑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周茗不在也好,否则整个猎场,就真的都是他们宁家人的了。况且阿珩这丫头护短又霸道,你要是抢她的猎物,她能吵得你不得安宁。”   仪安公主的骑射既然师从华展节,那这位曾经叱咤北疆的老将军又是怎样的光景?   赵瑾便问:“华将军如今怎样了?”   秦佑道:“管着南衙禁军的一营,偶尔指点一下二营的骑射。”   沈盏还不曾提过邑京的兵防,赵瑾疑声问:“南衙禁军还有一二两营之分?” 第021章 春狩   秦佑咳嗽两下清嗓,装模作样地再次解释:“令宜爷之前,邑京的巡防原本没有南北两衙之说。当时,禁军受兵部管辖,一应的训练、补给、军器以及调拨都可谓是公之于众的。令宜爷就觉得,禁军既然巡防邑京,这些事情倘若都公之于众,难免会让人有机可乘。外加当时,禁军一支独大,闹出了不少风波。”   赵瑾猜道:“所以令宜爷设立了南北两衙,让他们互相牵制?而北衙的这些人,则由他亲自调令?”   “没错。”秦佑赞赏地看着她,继续道:“当时的禁军,就变更成了南衙,至于新设立的北衙,令宜爷为了作以区分,便用羽林军充当,后来又接连从南衙和贵勋之族调派人手,逐渐填充羽林军,将整座宫城的巡防都交给他们。这些人不再受兵部管辖,所以那些补给和配置的军器,外人一概不知。”   赵瑾问:“既然这样,南衙禁军如今为何会有一营和二营之分?”   “这世上什么没个三六九等之分?这些兵当然也不在其外。华将军还是武举出身呢,想想也是可惜。”秦佑“啧啧”两声,像是在惋叹,“儿子们都死在了战场上,他自己半辈子守疆卫土,没能马革裹尸也就算了,现在还要帮皇帝教一个不能上战场的女儿学骑射,这不是埋汰人嘛。”   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赵瑾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些微放远,定格在前方的一辆马车上。   那是秦惜珩的车架。   东寰猎场在邑京北郊,一路过去尘土飞扬,仪安公主纵然骑术尚佳,也不想弄脏了衣裙。   赵瑾收回目光,用下巴点了点禁军中的一个背影,问秦佑:“那位就是华展节华将军?”   秦佑摇头,“不是,他是二营的指挥使陈参。”   赵瑾又问:“不是说狩猎向来只由一营负责吗?”   南衙禁军中,一营是吃皇粮的正规军,里头仍有不少名门望族的世家子弟。二营虽然也领皇粮,但却是一支杂牌军,这里头有被恩赦的囚犯,有浪迹街头巷尾的混混,有家里揭不开锅的贫户,也有因为犯了事而从一营罚下来的小卒。   陈参便是这最后一种。   六年前,他因喝酒误了差事,还很不走运地撞到了太后的枪尖上,挨了板子又罚俸,最后被降到了二营。后来他痛改前非,再也不敢玩忽职守,好不容易才坐到了二营指挥使这个位置上。   秦佑道:“南衙一营虽然比不得羽林军的地位,但也是这京中的霸王。二营就是用来开路探路的,他们哪有一营的那帮大爷金贵?向来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干些脏活重活,任人当狗使唤。我看呐,又是一营的那群爷想偷懒,所以才唆使他们去探查猎场。陈参说来也是惨,这些年的考绩下来,样样都是上等,按理早就可以调回一营了,可傅玄柄在南衙有些关系,命人一直将他压着不给动,反倒将名额私拿去卖,再者便做人情送出去。所以说这人呐,没点背景靠山就是难,再怎么熬也难出天日。”   没有背景靠山的陈参正在那边吩咐手底下的人做事,赵瑾看了他一会儿,才收回目光,颇为赞同地对秦佑道:“可不是嘛,还是有靠山好,混吃等死谁不愿意?”   午后才行,至东寰行宫时,天色已是近暮。赵瑾下了马,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着秦惜珩走。   总有人考虑的更多,她还在心里盘算今夜的去处,凝香便替秦惜珩来传话:“侯爷,公主请侯爷歇在盛芳殿的偏殿。”   那是东寰行宫里专属于秦惜珩的住所。   赵瑾点点头,“替我谢过公主。”   凝香福了个礼,道:“侯爷勿怪,公主那夜只是突然气着了,平常一向和善,侯爷不要往心里去。”   赵瑾淡淡笑道:“是我无礼在先,不怨公主。你先回去复命吧,我随意走走。”   路行一日,狩猎明日才开始,赵瑾漫无目的地在猎场晃悠,听到几个禁军装扮的人在小声说笑。   “那个就是梁渊侯?”   “是他。你没看到他脸上还有点血印子?那是仪安公主打的,外面都怎么说他知道吗?那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不是出戏吗?可巧,我昨日刚巧看过。那小生唱得好啊,梁渊侯真是活脱脱一个惧内的怂包!”   “听说仪安公主厌弃他厌弃得很,成婚那日连合卺酒都没喝。啧,这算什么夫妻。”   “看着娘们儿唧唧的,这模样也能带兵?”   “剑西那地方,鸟不生蛋的,那帮蛮子也不屑于去抢,说什么带兵不带兵的话,不就是换个地方混吃等死当土皇帝么……”   赵瑾听了几句,轻轻地叹气后,没在原地停留。   只要忍到军饷和粮草下放,她就能离开这是非之地。   “你们几个,围在一起说什么?那边的林子巡过了吗?”   一个粗声格外刺耳地传来,赵瑾回身看去,只见陈参正在问着那几个闲聊的禁军卫。   其中一人盛气凌人道:“我们自有华将军来分配,陈指挥使一个二营人,也管到我们头上来了?”   论职位,华展节也就比陈参高了一级,可一营多贵家子弟,他们打从心眼里瞧不上二营,自然连这位二营的指挥使也不放在眼里。   陈参似乎已经习惯了他们的态度,只是说:“华将军马上要来查探猎场,我不过是先提醒你们一声。”   几人“嗤”了一声,连个谢字都没有就走了。   赵瑾远远看着,忽然觉得与他相比,自己已经是好上太多了。   陈参状似叹了一口气,一回头迎面碰上赵瑾,先是抱拳请安一声,又问:“侯爷这是要去哪里?”   赵瑾笑道:“这猎场我第一次来,随便转转。不过,巡查猎场不是下面的人来做吗?陈指挥使怎么亲自来了?”   陈参道:“这一路上吃力的都是他们,现在到了,就让他们歇歇脚。我也只是随意看看,原本巡查猎场这种事,就不是落在我们头上的。晚些时候,华将军也会派人去查的。”   赵瑾看着他,感慨一声:“陈指挥使真是体恤下属。”   陈参摇头,“体恤不敢当,都是爹娘生养的,谁不是一身血肉躯?我们二营除了出身不好,没什么比别人差。”   赵瑾太懂他这种感受,情不自禁安慰道:“你们是京官,不知比边境守备军强上多少。陈指挥使是个善人,圣上会看到你的。”   陈参无奈露出一丝苦笑,“兴许吧。”   次日一早,赵瑾被秦佑拽在身后,推着坐上了马背。   秦佑拍拍胸脯,“今日跟着我,保准让你大获全胜。”   赵瑾觉得这话没有一个字能信。   她百无聊赖,干脆一路跟在秦佑的马后,射天射地就是不射猎物。林间有时候路过獐子野鹿之类的野物,她也是懒懒地拉弓,硬是凭着一手伪装做到了与秦佑齐平。两人在猎场晃荡了近两个时辰,愣是只打到了一只兔子。   “啧。”她搭箭上弦,故意偏了偏目标,放走了一只狐狸,嘴里气道:“又跑了。”   “就说让我来,你还跟我抢。”秦佑耸耸肩,拉起缰绳策马,“再去前面看看。”   林间忽然“嗖”地一声箭鸣声,钉住了一只正在往树干上爬的松鼠。   继而便有个人赞道:“不愧是邑京第一。”   赵瑾一听到这声音就知道那边是谁,果然又听到秦惜珩愉悦道:“你的射术也不差,干嘛还专门夸我。”   再往前走恐怕就要与这二人碰个照面,赵瑾有心避开,准备勒转马头,偏偏秦佑好巧不巧地喊她:“阿瑾,哪儿去?来啊!”   这一喊果然惊动了对面,谷怀璧牵着马露出脸来,对他们二人点点头,算是行了礼。   “燕王殿下,赵侯爷。”   秦惜珩闻声过来,一见是他们俩,脸上的笑意都散了三分,略过赵瑾对秦佑道:“五哥这次怎么来了这边?”   “年年都在南边,这次图个新鲜来北边不行?”秦佑说着拍了拍赵瑾的肩,“况且阿瑾第一次来,你不带着他也就算了,还不许我带着?”   “五哥爱怎样就怎样,何需对我说?”秦惜珩淡淡道,连半个眼神也没分给赵瑾,“不过还请你把人看好了,这里大,走丢了找起来也麻烦。”   秦佑像是唯恐天下不乱,对秦惜珩挑直了说:“阿瑾怎么说也是你的驸马,青天白日的,你晾着他不管不顾,与旁人在一起算是怎么回事?”   谷怀璧脸上一白,有些尴尬地后退了几步。   “公主与谷常侍许是碰巧遇上了,况且殿下说要当臣的向导,臣自然得给殿下这个机会不是?”赵瑾立刻拉了拉秦佑,不知是给自己解围,还是给他们三人解围。   秦惜珩冷着一张脸道:“他都这么说了,五哥还要再问吗?”   赵瑾开口快,抢在秦佑前面说道:“殿下不是一直在说,要打点东西呈给圣上吗?咱们现在两手空空,殿下打算一直在这林子里打转吗?”   她拽着秦佑的缰绳就走,等到左右无人,才有些带气道:“殿下不必因为我,伤了与公主的和气,这我可担当不起。”   秦佑看她不大高兴,也不提这事了,转而说道:“行,那我带你去其他地方。”   一日下来,几位主猎倒是满载而归。   秦潇最早归营,他兴致正盛,满脸得意地冲楚帝邀功,“父皇,儿臣今日碰巧遇到了一只白鹿,特地打来献给父皇。”   他着人将白鹿送来,楚帝看了一眼,微微颔首,“太子有心了。”   秦潇笑道:“为父皇效力,是儿臣……”   不料送鹿的这人忽然一动,竟然从怀中摸出了一把锋利绝然的匕首,一击便朝秦潇刺去。   “殿下当心!”   不知是谁惊喊一声,秦潇反应虽快,但敌不住对方有备而来,这一躲只是避开了要害,却露出了侧身的肩臂,并没有完全逃脱此人的暗算。   惊变突起,宋仲孝连同其他几名内官一起挡在楚帝身前,高呼道:“护驾!护驾!”   “唰”地一声,禁军们整齐地亮出了刀。   秦潇臂上负伤,刺客见一招不中,还要再补一刀,然而正要出手,一支箭矢自场外飞射过来,穿透了刺客的胸口。   几名羽林卫一拥而上,趁着刺客中箭,想要先行拿下抓个活口。可刺客见暗杀秦潇不成,又身陷围剿,狠咬着牙中藏着的毒,自尽闭口。   此人一死,场面安静了下来,楚帝命人扶秦潇先去包扎伤口。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他话音才落,半空中骤然几道“唰唰”声传来,四面八方忽地出现了数十个拿刀的蒙面杀手。   程新禾警觉地拔出佩剑挡在楚帝身前,当即就被三个杀手缠住了。楚帝身边的几个羽林卫也被他们分散开来,宋仲孝不会武艺,三两下就被杀手踹到了一旁,其余几名内官也被撞到了他处,只剩最后一个身着绯袍的内官还死死地护着身后的天子。   楚帝可谓是孤立无援。   杀手紧了紧手中的刀,目光冰冷地看着楚帝,只要再近几步,他就能索取这位大楚天子的命。   赵瑾和秦佑闻听风声赶来时,正好遇上这一幕。她当下不及多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助跑几步,飞身在那杀手的腕上狠踢一脚,抢下他的刀反身定入此人心脏,一招便解了楚帝的危险,然后才说:“圣上,臣救驾来……”   “不迟!”楚帝声音沉稳,倒是不显慌乱,甚至凭借着手上的刀砍下了一名杀手的胳膊。   最危险的一刻已经过去,赵瑾加入其中,赤手空拳几下后,她脚下一铲,将面前的一把横刀踢起来握于掌心,豁出一切在混乱中与杀手们博弈。   “宋总管!”赵瑾余光瞥见宋仲孝安然无事,大声喊他,“保护圣上离开,我来开路!” 第022章 祸起   为臣必臣,在刀起刀落的每一个瞬间里,赵瑾都没有任何迟疑。她扮作纨绔混子的路已经到了头,今日若是护驾不周,那么整个大楚都将被改写,今日出现在猎场的人,谁都不能置身事外。   没有人能预知到将来会是怎样的境况,可只要楚帝还在,她就能倚得一丝庇佑。   想到这里,赵瑾攻势更盛,刀锋快若虚影,终于与程新禾一起为楚帝杀出了一条路。   “圣上快走!”程新禾对楚帝道,“臣送圣上离开。”   “怀玉,”楚帝拿出一物塞入赵瑾手中,“拿着,东寰猎场今日交给你。”   “是。”赵瑾应声,对几名羽林卫道:“你们几个,赶紧护送圣上离开。韩遥!”   “侯爷!”韩遥从混乱中闻声而来,“我在这里。”   赵瑾随手抹去脸上溅到的血,吩咐他:“你守在圣上身边,记得寸步不离。”   楚帝交给她的令牌是南衙禁军的调令符,可一营的禁军大多守在猎场外围,留在御驾跟前的只有寥寥几人。这个时辰正好是华展节亲自巡查猎场状况的时候,因此他也不在这里。赵瑾迅速环视一周,只看到陈参带着二营的人在抵死拼搏。   没有一营的人手,也就只能拿二营来凑合了。   “诸位——”赵瑾换了把更称手的横刀,对这群二营的士卒喊道:“今日先跟我混!”   陈参还不知她的意思,刚刚张口:“侯……”   赵瑾一眼朝他看去,翻手示出一块令牌堵住他要说的话,“陈指挥使,委屈你今日先自降一级,改日我请你喝酒。这是南衙禁军的调兵令牌,还热乎着,圣上才给的。”   陈参一见令牌,毫不犹豫地应下:“臣领旨!”   猎场北侧,秦惜珩猎完今天的最后一只野兔,准备回营。   谷怀璧看着她打下的这些猎物,笑道:“许久不看你使箭,但一出手,还是令人闻风丧胆。”   秦惜珩很喜欢听他夸赞自己的射术,愉悦地扬起下颌,很是高兴。   一队羽林卫小跑而来,领头的卫队长对秦惜珩一揖,先示出自己的腰牌,道:“猎场混入了杀手,圣上命我等送公主去就近的北苑行宫避难。”   秦惜珩脸色大改,追问:“父皇没事吧?”   卫队长道:“公主放心,圣上已经安全地到了圣安宫。猎场现在不安全,贸然出走怕是会遇到暗藏的杀手,所以请公主先去北苑行宫避一避。”   秦惜珩确认了他的腰牌,不疑有假,当下就点头,“好。”   她跟着这队羽林卫就走,却见谷怀璧站着不动,疑道:“阿璧?”   猎场骤逢暗敌行刺,虽然看似危险,却是个可以立功升迁的难得机会。   谷怀璧后退一步,说道:“我如今领着南衙的差,本就不能擅离职守,今天陪你狩猎已是逾矩,倘若这时再躲在一旁,就更加说不过去了。况且此次春猎鞑合世子也在,若是世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朝廷更是不好向鞑合交代。这样吧,你随他们去北苑行宫,我先去圣上那边看看。”   秦惜珩关切之余本想阻止,可细思一想,觉得他的话在理,只能点头同意,嘱咐道:“那你当心一些。”   谷怀璧转身就走,秦惜珩驻足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卫队长催促:“公主,咱们赶紧走吧。”   北苑行宫地处东寰猎场最北端,只供宗室皇亲们歇脚而用,并不设作寝宫,因此一应陈设很是简陋,整体模样也像多年不曾有人踏入的冷宫。   秦惜珩在这里孤身坐了片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即便她暂时在这行宫里避险,也该有个人去给楚帝报信。而现在,外面的羽林卫一个都不少,比起保护,这些人更像是在□□她。   她从殿内出来,问着卫队长:“这么久了,想必贼人也除干净了,我要回营地。”   卫队长拦住她,“公主见谅,没有圣上的口谕,卑职不能让公主离开。”   秦惜珩冷笑,“你们一个不少地守在这里,父皇即便是有口谕,你们只怕也听不到吧。”   卫队长道:“公主最好老老实实地别动,否则卑职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秦惜珩抽出一根箭指着他,忿然带怒地问:“你们究竟是谁!”   卫队长道:“公主不是见过卑职的腰牌了?卑职是货真价实的羽林卫,这点你毋庸置疑。”   既然身份是真的,那么就是有了贰主。   秦惜珩立刻将箭头对准了自己的脖颈,威胁他说:“放我出去,倘若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任凭你的主子是谁,都不会让你好过!”   卫队长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并不为之所动。   秦惜珩现在不能猜出这队人的主子是谁,但凭卫队长的举止,她已经能确定她的性命在这场争斗之中无足轻重。   又或者说,她若是死在了这里,对其中的某一方有着莫大的好处。   卫队长见她慢慢地将箭从颈边移开,道:“公主是聪明人,既然已经想到了,那卑职也就不再绕弯子了。”   秦惜珩瞪他,“你要做什么?”   “公主若是一直待在殿内,或是迟钝些也好。怪就怪你太聪明,不能再留你了。”   卫队长手一招,就有两个羽林卫上前来。   秦惜珩小步后退,余光瞥到行宫后方的外墙,先用话语来吸引他们的注意。   “你们不知道吗?刚才的那位谷常侍已经去叫人了。他之前是羽林军的左骁卫,你们不可能不认识他吧?”   卫队长道:“认识又如何?他若是真的去叫人了,为何这么久了,行宫之外仍是如此安静?依卑职看,他多半是察觉到了什么,却无力阻止,于是一个人先跑了。”   秦惜珩吼道:“你住口!他不是这样的人!”   卫队长问:“那咱们来打个赌?”   秦惜珩道:“我凭什么与你赌!”   卫队长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古话都这么说了,又何况一个与你无名无实的谷怀璧呢?指望他带人来救你,笑话吧?公主,事到如今,你还不如指望指望赵侯。”   几句言语之间,秦惜珩已经退后了很多步,她扬起手中的箭对准卫队长投射,转身就朝通往外墙墙楼的石阶跑去。   卫队长侧身躲过,他身后的两名羽林卫紧追着就要上去,卫队长抬手一止,对他们道:“墙外是荒野山崖,她不敢跳下去,放心,人跑不了。天暗了,给我一个火把。”   赵瑾与陈参领着二营的人切断了杀手们的进路,在确保楚帝已经安全地离开营地去往圣安宫后,他们正要调整入攻方式拿下这些杀手时,便看到华展节带着一营的人前来援助。   杀手们寡不敌众,终于全部伏诛。   “此番多亏赵侯。”华展节谢她。   “应该的,华将军多礼了。”赵瑾淡淡一笑,见韩遥不知何时来了。   赵瑾问他:“不是让你寸步不离守在圣上身边吗?”   韩遥道:“是圣上让我来的,他如今有羽林卫保护,侯爷放心。”   赵瑾于是没再追究,又问一句:“燕王殿下呢?还有公主呢?都在圣上身边吗?还有鞑合世子,他们都平安吗?”   韩遥道:“燕王一直跟着圣上,鞑合世子也好,只不过受了点惊吓。不过……我没见着公主。”   赵瑾心中顿时一紧,转头看他,“一直都没见着?”   她不知道猎场今日的变故究竟是哪路神仙的预谋,她只知道秦惜珩不能有事,否则一道“侍主不周”的罪名落下来,她就该以命偿命,身首异处。   韩遥问:“公主是不是一直和谷怀璧在一起?”   旁边有个禁卫插话:“我才从圣安宫过来,看到谷怀璧就守在宫墙外。”   赵瑾脸上一沉,迅速朝北边看去,心中徒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不用跟来了,先回圣上身边去。”赵瑾简略地交代了韩遥一下,牵起一匹马就上背,扬起刀背在马身上一拍,飞驰而去。   天色已经沉暮,北苑行宫燃起的烽燧格外显眼,赵瑾不知道秦惜珩是不是就在那边,只能赌运气地先去看一看。   烽燧墙下,卫队长握着火把站在阶梯口,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说道:“公主,你前面是死路。”   秦惜珩后方是外墙尽头的角楼,她左右一看,左侧是外墙之下的山野险地,右侧是相隔了一人来宽的内墙。   卫队长继续说:“公主不知道吧,这墙的里侧都已经事先涂上了火油,其实不需要卑职动手,那烽燧上的火就能烧到你那边。”   秦惜珩看着他身后高耸的烽燧,额上渐现薄汗。   每每天昏时分,猎场北端的这处烽燧就会点燃以示平安。然而今天,这用来抚平人心的平安火,却成了要取她性命的利剑。烽燧的火越烧越大,随时都会有火星蹦落下来,将这里变成一片火海。   没有人知道她一个人在这里,此时此刻,没有谁能救她。   卫队长解下腰间的水壶,将里面的液体倒在身前,随后后退几步,压低手中的火把去点刚刚浇在地上的火油。   “等等!”秦惜珩情急之下一声惊喊,正要再拖延着时间与他谈判点什么,忽闻守在行宫外的羽林卫大喝了一声:“什么人!”   赵瑾一眼就看到了即将被逼于外墙尽头的秦惜珩,她抽出马背上的横刀,飞旋着从马上落地,一路朝通往外墙的阶梯口狂奔,手起刀落间将几个阻拦于身前的羽林卫一一封喉。   不及卫队长反应过来,赵瑾已经登上了外墙。她屏息抿唇,一句话都没有,径直将手中的横刀如投枪一般朝着卫队长投了过去。   刀身直入卫队长的胸口,临死前的人瞪大了眼,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人能单枪匹马杀完自己的下属,更不相信自己会毙命于这眨眼的瞬息里。   卫队长的身体晃悠着往旁倒去,火把擦上了一侧的墙壁。刹那间,沾染了火油的墙壁顺势燃起,火焰如飞龙一般腾跃着蔓延,封锁住了秦惜珩来时的路,也将赵瑾隔绝在了那一端。   秦惜珩当即掩住口鼻,被迫往城墙的尽头跑。   眼前的火势太大,赵瑾慌张着左右一看,立刻沿着阶梯下了外城墙,再循着另一道石阶攀上了与外墙有着一人距离之远的内墙。   秦惜珩几乎被火焰包围,她此时才发觉自己早就害怕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哭喊道:“赵瑾!赵瑾!”   赵瑾在内墙这边跟着她跑,借着对面滔天的火光,她看到前方的角楼已在身前。   到头了。   火势越来越大,秦惜珩被逼在外墙的角楼下退无可退,朝着对面的人哭喊:“赵瑾!”   “臣在这里!”赵瑾与她隔空喊完,四下一环顾,决定铤而走险一回。   她就地取道,以这内墙仅有的宽度助跑,一脚踏上女墙垛口后,对着外墙扑跳过去。   秦惜珩在炽热的火焰下愣住,她暂时忘记了恐惧与哭泣,看着这个人似乎是在飞一般朝她扑来。   她的耳边突然响起卫队长的那句话。   事到如今,你还不如指望指望赵侯。   “公主。”   万幸赵瑾身手不凡,这一跳足足跳过了外墙的垛口,正好落在秦惜珩身前。   她半屈着身子喘了几口气,问道:“公主没受伤吧?”   秦惜珩摇摇头,看着这滔天的火光又问:“可现在怎么办?”   “公主别怕。”赵瑾从外墙的垛口往下看了看,略一估量这里的高度,对她道:“臣一定保公主平安。”   恐惧所驱,秦惜珩不自觉地往她身边靠去,主见丧失全无,颤声问道:“那……那你打算如何?”   赵瑾握住她的手腕,将人带入怀中,喘了一声粗气。   “公主,臣得罪了。” 第023章 共生   “公主,臣得罪了。”赵瑾将她扯入自己怀中,叮嘱道:“公主若是害怕,不如闭上眼睛,但是千万不要松开臣,臣一定将公主完好地送出去。”   “嗯。”秦惜珩点点头,往赵瑾的颈下又缩了缩,这一次的近触之下,她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混杂牛乳的熟悉气息。   “你——”   “公主,抓紧臣。”赵瑾的下颌抵在秦惜珩的额上,又将她的一双小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带着人轻快地翻过墙上垛口,丝毫没有察觉到怀中人骤然急促的呼吸。   夜风袅袅,带着后方飘来的滚烫热流。   赵瑾的背上已经被汗水浸湿,脖颈间亦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低头对着要保护的人莞尔一笑,声音坚强有力:“公主别怕,马上就好了。”   墙体略微呈倾斜状,若是以背相贴,顺着墙面慢慢滑下去,倒是可取之法。   千钧一发的形势来不及让人多犹豫,赵瑾的手掌按紧了秦惜珩的后腰,将她牢牢地护在颈下怀中,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后背贴紧糙墙,顺壁滑下。   墙壁虽斜,却依然陡峭。赵瑾不假思索反伸出左手贴合住墙身,妄图用手掌上弱小的抓力来减缓下滑的速度。   夜空被烈火照亮,头顶上的光斑在逐渐远去,热浪也跟着走了。秦惜珩在呼啸的风中轻轻睁眼,抬眸时忽然看到墙壁上好似有一道手掌来宽的暗色血痕。   “赵瑾!”她的眼神顿时直了,“你——”   五丈高的外墙转眼已经到了底,赵瑾像是没有听到她方才的叫唤,问道:“公主可有受伤?”   秦惜珩却抓起她的左手摊开一看,那掌心与五指指尖果然都磨破了皮,殷血混杂着灰土,狼藉一片,污秽不堪。   “无碍的。”赵瑾笑笑,想将手抽回来,秦惜珩却抓紧了不放,掏出帕子要替她包扎。   “不用了不用了,一点小伤而已。”赵瑾连连拒绝,硬是挣脱开来,又问一次:“公主没事吧?”   秦惜珩摇摇头,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赵瑾道:“猜的,原本只是碰碰运气,万幸及时。”   秦惜珩心中五味杂陈,想到赵瑾救她之时的奋不顾身,带着些赞意道:“你身手很好,至少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要好。”   赵瑾笑了笑,“凑合吧。”   两人身处高墙之下,再往外围走便要踏入密林丛中。赵瑾环顾了一周,对她道:“此处已是行宫外围,若是绕到山脚南边的正门再入猎场,只怕这一夜都不够用,还是得找就近的山路回去才行。”   今夜无云,星子璀璨,北极星抬头可望。赵瑾在心中排布了一下大致的方位,道:“臣之前听燕王殿下说,行宫西北侧是一处断崖。那里应该不会有贼人守着,咱们就从那里上去吧。”   “嗯。”秦惜珩点点头,跟着她才走一步,就觉得右脚脚踝处一阵剧痛,当即“嘶”地一声叫唤出来。   赵瑾忙扶她坐下,自己半蹲在地,“臣给公主看看。”   她不做多想,立刻便抬起秦惜珩的右脚,一时之间忘了女子的脚很是金贵,不能随意外露,三两下就将她的鞋袜脱了个干净。   秦惜珩下意识地开口:“你这人……”   “你这人好不要脸!登徒子!”   一道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秦惜珩话至一半愣住,听到赵瑾说:“没有错位,只是扭了一下,有些淤青。臣给公主先揉揉,等回宫了好生休养就行。”   她左手掌心又是血又是灰,只能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揉着,一面问道:“这样会好一些吗?”   秦惜珩低垂着眼眸“嗯”了一声,有些迟疑地说:“多、多谢。”   赵瑾淡淡一笑:“保护公主,本来也是臣的职责所在。”   秦惜珩移动视线,借着月色看到了她脸上未消的血痂印子,心中尽是忏愧,道歉说:“那天晚上……对不起。”   赵瑾无所谓地笑笑:“臣轻薄公主在先,是臣活该,公主没有错。”   秦惜珩就这么看着她,忽然道:“你还懂医?”   赵瑾道:“行军打仗,略通一二罢了。臣以前救过一个小丫头,也是伤了脚。不过她那时候脚上伤得比公主要严重,骨头都错位了,但一直拼命忍着疼不哭。”   秦惜珩的心跳骤然缓了半拍,出声问道:“小丫头?”   赵瑾点头,“十多岁吧,应该是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的,大雨天的浑身都是泥污,她当时还发着热,整个人烫得要命,说话都没什么劲。臣给她正骨,让她觉得疼就哭出来。反正只要哭出来,什么都好了。”   她说着笑吟吟地看向秦惜珩,“现下也没有旁人,公主哭出来不丢人,臣不笑话你。”   秦惜珩却问她:“从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你在哪里救的?”   赵瑾心道你一直避我如蛇蝎,我又如何说给你听?嘴上则道:“太久了,只是记得有这么一桩事。”   秦惜珩看着她,眼中藏着说不出的深意,泪珠忽然滚落。   还真是说哭就哭。   赵瑾的左手探出两根带血的手指,从怀中夹出一个帕子,递过去时说道:“公主放心,这帕子是臣今早出门时新换的,干净着,臣不曾用过,还请公主将就一二。”   秦惜珩泪眼婆娑地望着她,接过帕子后无缘无故问了一句:“你当年救人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吗?”   “不是。”赵瑾正在替她轻轻揉着脚踝,没空抬头,只说:“臣让她含着帕子,这样疼起来也不会咬着舌头。”   秦惜珩捏紧了帕子,好像听到有个声音隐在雾后面,虚假的像是在梦里。   “你把帕子含住,这样就算觉得疼,也不会咬到舌头。”   这一刻,两道不大相同的声线在她脑中交汇成了一个明晰的声音。   秦惜珩看着半蹲在自己身前的这个人,脑中瞬间就空了,只听到赵瑾还在对她说话:“……臣方才揉得轻,是想先缓和一下疼痛,现在加重些力度,但也尽量轻些来,公主若是觉得疼,就把帕子咬紧。”   赵瑾的帕子不是什么绸缎好料子做的,摸起来更像是一张麻布,粗糙得很。秦惜珩捏着它,指尖的触感有着久违的熟悉。她没再犹豫,只是咬紧之前,先嗅了嗅遗留在其中的味道,情不自禁道:“这帕子真好闻。”   话才说完,两个人同时愣住。   秦惜珩回过神才发觉自己说了说什么,耳垂顿时红如血珠,不知要说什么来解释。赵瑾更是呆滞半晌,连手中的动作都忘了。   两个人同时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赵瑾主动打破尴尬,“公主不嫌弃就好。”   秦惜珩低低地“嗯”了一声,仍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赵瑾手中重新开始动作,这次用了些力,问她一声:“这样疼吗?”   秦惜珩捏着帕子,回答道:“你再重些也无妨,我不怕疼。”   两人静处片刻,秦惜珩突然又说:“我问你一件事。”   赵瑾“嗯”了一声,抬头去看她,“公主请讲。”   “你……”秦惜珩有些犹豫,问得极慢,“你是不是……喜欢我?”   赵瑾再次愣住,余光看到掌心这只白皙的脚,回神的瞬间立刻收回手,快速给她套好鞋袜。   秦惜珩看到她避退的目光,自己也跟着愣住,不知道该如何再问后面的话。   “公主别多心。”赵瑾看着它处,平静地说,“臣对公主,只有敬重。其他的,一概没有。”   万语千言都被这句话给堵死了,秦惜珩愣愣地“哦”了几声,沉默下来。   两人吹了半天的山风,秦惜珩冷不丁又开口,“那么危险,还隔了一堵墙,你不怕死吗?”   赵瑾轻描淡写道:“打仗的人,每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可是如果怕死,仗就能够不打吗?臣今夜护好了公主,就是赢了一仗。”   秦惜珩又问:“打仗的时候,你受过伤吗?”   赵瑾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另道:“咱们还是早些走吧。”她说完背转身去,示意着秦惜珩,“臣背公主走吧。”   “我脚上已经觉得好些了,还是自己走……”秦惜珩话说一半戛然而止,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后背。   刚才从墙壁上滑下,赵瑾背上的布料被磨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洞。   “你的衣裳磨破了。”秦惜珩道。   “不妨事,一件衣裳而已。”   “但你手上还磨出了血。”   “皮肉擦伤而已,血已经干了。”   赵瑾强行捞她上背,顺着原定的方向走。这一路无言,等到赵瑾寻到那处断崖,朗月已至头顶上空。   “公主先在这里等一下,臣去探探那崖要怎么上去。”她放下秦惜珩,在月色中仰头望去,很快就规划出了一条可行之路。   “万幸,这崖并非直立而上,有些倾角总归是好的。”赵瑾回身来对秦惜珩一笑,“倒是天时地利,今夜也没有风雨。”   她从长靴里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匕首,拔去外鞘后,一把钉在了石缝里,转身又要来背秦惜珩,“公主,臣背你上去。”   这崖壁足有十丈来高,说是有些倾角,可在秦惜珩看来,这与直立而上的峭壁无异,一个人爬上去都很是艰难,更别说还带着另一个人。   秦惜珩摇头,“你走吧,我在这里等你带人来救我。”   此处已是荒野山岭,更是猎场的外围,即便秦惜珩原地不动,赵瑾也怕周围会有财狼猛兽。   “臣怎么放心。”赵瑾拉着她就背起,一面又道:“公主就这样抱紧臣的脖子,臣一定平安送你上去。”   “哎你——”   “就当是赔了上次的酒后失礼,公主别怕,臣说到做到。”赵瑾笑说,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崖壁,她右手握紧了匕首,左手勾上一块凸起的岩石,艰难地上爬。   秦惜珩不敢乱动,她抬起头,看到赵瑾枯瘦的左手攀附在岩壁上,已经枯涸的血迹再一次蔓延出来。   “你的手又出血了。”秦惜珩担心她吃力,承受不来。   “不妨事,臣也是……爬过雪山的。”赵瑾大口喘气,努力地绽出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嘎尔迦的余脉,都、都比这陡……得多。”   “可是——”   赵瑾左手抓实了,右手拔出匕首,快速地又插进头顶的一处缝隙里,脚下紧着上攀一步,整个人缓缓地挪动。   秦惜珩盯着她青筋突起的左手,视线逐渐模糊,这一刻她透过夜色,看清楚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眼泪不受控制地悄悄滑落。   爬崖几近一半,背上还背着个人,赵瑾已是肩臂酸痛,她摸黑夜爬,脚下一不留意踩了个空,整个人猛地往下坠去。   “啊——”   事发突然,秦惜珩惊叫一声,越发抱紧了赵瑾。   “公主。”耳边传来赵瑾的声音,秦惜珩睁眼一看,她还安全地挂在赵瑾的身上,两人悬于崖上,并未再往下滑。   她后怕地抬头看去,匕首仍插在崖壁内,只是上方好似多了一长串的利器划痕,再看赵瑾的左手,依旧攀持着山石,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纵然如此,秦惜珩还是一眼就察觉到了赵瑾左袖的袖口。那里之前还是浅淡的素色,现在已经成了斑驳点点的乌褐色。头顶上方的血迹残留成一条直线,想来赵瑾方才一直是在用左手贴壁,减缓下滑。   “你、你……你怎么样?”秦惜珩带着点哭腔,好半天才缓和着将一句话说完整。   赵瑾以为她是因为害怕才哭,抽出一口气来安慰道:“公主别怕,臣在。”   秦惜珩拼命地摇头,话都说不全了。   赵瑾看不到,只能听到哽咽声,又道:“公主闭上眼睛,别往下看,臣一定保你无恙。”   秦惜珩捂住口鼻,半晌才颤声说了一个“好”字,她抬头看到月光下崖壁上的微弱血迹,心中惶惶不安。   “好……”赵瑾觉得自己几乎力竭,连声音都嘶了,好似下一刻就会再次从这高壁上坠下。她腾不出手来护佑背上的人,秦惜珩便用双膝内侧夹住她的腰,又用手背为她拭去额头上的汗,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是抖的。   “不、不要慌,你……你慢一点。我不怕的,我信你,只信你一人。”   两人至此都不再说话,一个屏息,一个凝神,前者怕自己会成为更沉重的累赘,后者怕护主不周惹来罪责。山林间安静非常,偶尔还能听到丛林里窸窸窣窣的风动声,这一段峭壁奇长,仿佛是一道不见顶端的登天巨梯。   剑西境外有座名叫嘎尔迦的雪山,若无战事,赵瑾也会将雪山的余脉当做拉练演习的校场,那时候每每攀岩虽然觉得吃力,但现今回想下来,都没有东寰猎场的这一块崖壁吃力,过时久如亘古般绵长。   “公主……”   头顶上似乎已经是尽头,赵瑾气喘吁吁,左手攀紧了一截树枝,对秦惜珩道:“你抓紧那块石头,踩、踩着臣的背和肩上去。”   “我……”秦惜珩犹豫。   “快一点。”赵瑾尽量让自己的肩与左臂保持水平,这样方便秦惜珩踩上去,又催道:“无妨,臣受得住。”   人的体力有限,秦惜珩没空再犹豫,循着赵瑾给她搭好的路爬上了崖顶,连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马上便回身来拉住赵瑾的胳膊,将她也拖了上去。   力气透支得太狠,赵瑾趴在地上,连睁眼的劲儿都没了。   “你、你怎么样?”秦惜珩拍了拍她的肩,声音都慌了,“赵瑾你说句话,你……”   “臣没事。”赵瑾难得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躺在悬崖边动弹不得。   秦惜珩问她:“你还能走吗?我背你走。”她说罢竟然真的要来扶,赵瑾勉强坐起,摇头道:“臣……重,公主,你背不起的。”   她身体一晃,整个人扑进了秦惜珩的怀中,亏了这一接才没砸在地上。   赵瑾小声道:“臣靠一下,靠一下就好。”   两人坐拥着,赵瑾的下巴搁在秦惜珩的肩上,左手与后背的疼痛在疲惫中已经幻化成了虚无,她在夜风的催眠下昏昏欲睡。   秦惜珩怕她出事,唤道:“赵瑾!”   赵瑾想回答,但是太累了。   秦惜珩连喊她几声都不见动静,害怕起来,“你说句话,赵瑾!赵瑾!你不要吓我!” 第024章 请战   “嗯……”赵瑾艰难地动了动,声音轻若蚊吟,“臣……没事。”   秦惜珩翻开她垂散在身侧的左手,借着月光一看,血肉模糊。   “疼不疼啊?”   秦惜珩想用帕子给她简单地包扎一下,可这只手看不出哪里还有一块完好的肉,实在是没法包扎。   赵瑾抽回手,低低道:“没什么,养几天就好了。”   秦惜珩掌中一空,有些无措与茫然,过了一会儿问她:“你站得起来吗?我扶你回去。”   “无事了。”除了手掌与后背的半张蝴蝶骨还在发痛,赵瑾的气力已经恢复了一些,走路不成问题。她想起秦惜珩的脚,关切一声:“臣已经好多了,公主的脚还疼吗?臣还是背着公主走吧。”   她说着又要来捞人,秦惜珩往后退了一步,摇头拒绝,“我也好很多了,明明你自己还有伤,背上的衣料都磨烂了。”   赵瑾不勉强她,自己望了周围一圈,叮嘱道:“那臣慢些走,公主一定要跟在臣后面,别落下。行宫的方位布局,臣从燕王殿下那里听过一点。”   这里是行宫的西北边侧,林木偏多,她担心里面还藏了杀手,不敢掉以轻心,顺手捡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做打棍。   秦惜珩跟在后面,目光就没离开过赵瑾那只血肉淋漓的左手掌心,她好几次想开口说话,但一想到赵瑾说过的那“只有敬重”四个字,千言万语又成了化解不开的千年寒冰。   此处离行宫较远,显得格外寂静,树林间间隙不一,显得风也变得尖锐刺耳,穿过枝叶时像是谁在掩面啼哭。   秦惜珩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忽然打了个哆嗦。   赵瑾眼观六路,余光瞥到身侧的人时,当下也没多想,将右手的树枝换夹在左腋之下,然后用这只手牵紧了秦惜珩。   “公主别怕。”   “嗯。”秦惜珩低着头轻轻回应一下,没有挣开她。   这一路虽然阴森,却是出奇地安全,临到能够看到亮光的圣安宫附近,忽然有人喝声:“什么人!”   赵瑾认出此人是陈参身边的副手李威,立刻回道:“是我,赵怀玉。”   李威眯着眼睛确认过后,着急小跑几步过去,“侯爷,你可算回来了!”   赵瑾确定这里已经是安全之地,下意识地就要松手,可她动了两下,秦惜珩都不放开。   李威哪里会注意到她们二人的这些小动作,只盯着赵瑾的脸,一股脑地说道:“羽林军围了猎场!这帮天杀的狗日!”   “什么?”赵瑾被他的话震住,与秦惜珩对视一眼后,手上的动作也止住了,又问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千真万确!”李威道,“谦王反了!傅玄柄已经让羽林军围住了山脚,华将军和镇北王带着一营的人在山脚拦着,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圣上刚刚命人杀出去求援最近的峡州守备军,也不知道援军现在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   “父皇呢?”秦惜珩问。   “圣上和几位殿下王爷都在圣安殿内,并无大碍。”   “我们也去圣安殿。”秦惜珩拉着赵瑾就走,赵瑾咳嗽一声,“公主,你先松手。”   秦惜珩手指一动,赵瑾终于抽出了手,却听她说道:“今晚的事,你不要说出去。”   赵瑾一想便知她在担心什么,道:“公主放心,臣一个字也不会说。”   圣安殿内站满了宗亲和几名要臣,他们听着探卫的来报,人人都是惶恐不安。   “圣上!”探卫又来,匆忙地说着山脚的情形,“叛军即将越过三秋潭。”   殿内原本只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可当探卫说完最新的状况后,整个圣安殿如滚水入油,炸开了锅。   秦佑完全顾不上自己的身份,吓得声音都在颤抖,“父皇,现现现现在怎么办?他们都快要逼到三秋潭了!”   有人问探卫:“华将军和镇北王呢?他们也没有抵住吗?”   探卫适才被他们的吵嚷声打断,现在继续道:“华将军被拖在了东坡,镇北王已经竭力在守山脚的防线。”   陈参请命道:“圣上,臣能助镇北王守住三秋潭。”   “不行不行不行!”秦佑果断地摇头,“这里能领兵的就你一个,你如果不守圣安殿,万一他们真的攻了上来……”   楚帝绷着一张脸,秦佑没敢将后面的话说完整,只能强硬地命令陈参:“总之你不能去!”   英王道:“可镇北王此时正缺人手相助,若是不能及时赶到,只怕就真要让他们逼上来了!”   楚帝也在心中掂量这两边的轻重,他环望殿内一圈,这浩浩荡荡的一席人,竟然没有一个能出面顶扛。   殿内东北角置着一把通体乌漆的横刀,楚帝凝视片刻,心中已下决意。   “朕——”   “臣请此战!”   殿外忽然而来一个声音,众人闻声望去,就见赵瑾与秦惜珩跨过殿门而来。   韩遥惊呼:“侯爷!”   秦佑先是愣住,马上大喜,扑过去就问:“阿瑾,你寻到阿珩了?哪儿寻到的?”他说完,又带些责备看着秦惜珩,“你跑哪儿去了?阿瑾都急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秦惜珩本能地要还嘴,可听到他说赵瑾担心至极,自责之下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但你这……这身上是怎么回事?”秦佑目瞪口呆地看着赵瑾,“还有你这手……你们不会是从叛军堆里逃出来的吧?”   众人悄悄议论,赵瑾勉强抱拳对楚帝行礼。她没空交代自己狼狈的原因,掏出南衙调令符后,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臣以圣上的南衙调兵令牌为请,愿替圣上平此乱。”   秦潇一脸质疑,“你现在这样子,如何平乱?”   楚帝问:“行宫内没有多余的兵力,你有良策?”   赵瑾反问:“圣上,可有东寰猎场的地形图?”   楚帝一个眼神,立刻有内官捧了图纸来。   秦佑赶忙凑了上去,追问道:“阿瑾,你有法子?”   在赵瑾快速查看地形图的工夫里,随行御医给她处理完了左手的伤。赵瑾全程注视着地形图,只在清洗伤口和上药时微微嘶声皱了一下眉。   秦惜珩看在眼里,关切道:“你手上的伤才包扎好。”   “再等下去,就真要错失良机了。”赵瑾看着地形图,问陈参道:“傅玄柄把营地扎在哪里?”   “大概在这儿。”陈参走到她身旁,手指着一处道,“这里是东临山的山口,是猎场的西南方。现如今,镇北王守在山脚正面硬抗,而华将军被部分叛军拖在了东坡,那里是条死路,没法上山。”   东寰猎场便是依着东临山而建,赵瑾仔细看着陈参说的这个地方,继而将视线外扩着移动,在图纸上点了一个地方,“这里。”   秦佑一看,问道:“这里不是百丈崖吗?”   只有韩遥懂她的意思,主动道:“侯爷,这里我去吧。”   赵瑾给了他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又问陈参:“陈指挥使,如果从这里下山,需要多久?”   陈参道:“应当最多一刻钟,可百丈崖地势太险,没有任何可行的路。侯爷难不成……要从这里走?”   赵瑾没有回答他,而是对楚帝道:“臣有把握护圣上周全,只是南衙二营的人,臣至少需要一半。”   秦潇抢言:“南衙二营此次跟来的人不足一千,你要走了一大半,就能确保余下的人一定能守住这圣安宫?赵瑾,你有几个脑袋敢做担保?况且外面的叛军有五千人,你区区几百人,如何敌得过!”   “那太子哥哥现在有更好的办法吗?”秦惜珩突然出声,她眼里带了淡淡的憎恶,很是不悦道:“三秋潭都快破了,你还在吝啬眼前的这点兵,难道无动于衷坐守在这里,叛军就不会攻上来吗?”   秦潇被她责问得微微一愣,随后便是诧异她的态度,有些不解道:“你信他?”   “我信。”秦惜珩言辞有力,脚下甚至还往赵瑾那侧挪动了一点。   话音落下时,赵瑾有些讶然地看了她一眼。   “阿珩丫头,”英王叫她一声,然后道:“这不是信或不信的问题,而是要考虑最坏的打算。山下叛军五千,赵侯你只领区区五百余人,能起什么作用?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赵瑾冷静道:“倘若外面真有五千羽林军,何至于到此时才露面?之前又何至于让人察觉不到分毫?这不过是傅玄柄虚张声势罢了,依臣看,外面的羽林军最多不过两千。”   “行了。”楚帝出声,“就依怀玉所请,朕也信他。”   陈参见状,抱拳请命道:“圣上,臣愿跟随侯爷歼灭叛军。”   赵瑾也说:“圣上,臣需要陈指挥使相助。”她目光一转,看了韩遥一眼,又道:“韩遥是臣的副将,也是跟随臣一起上过战场的,并不比一营的禁军弱。臣将他留在这里,圣上放心。”   “侯爷!”韩遥一急,“我——”   赵瑾迅速给他使了一个眼神,转头对陈参道:“你点出十个身手好、脑子机灵的人给我,余下的,你全部带走。”   殿内顿时哗然一片,陈参更是目瞪口呆,不确定地问:“侯爷你……你只要十个人?”   赵瑾在地形图上指了指,道:“谦王没领过兵,这个时候只能坐镇营中。傅玄柄扎营的地方,距离百丈崖不过两里,你们从前面分散他的注意,我带人从百丈崖直接去他的后方。只要控制住了谦王,傅玄柄就没了筹码。”   楚帝眼中明暗一转,却只是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秦潇再次质疑,“百丈崖就是一块峭壁,你疯了?要怎么从这里下去?”   赵瑾道:“剑走偏锋才能出奇制胜。正因为是峭壁,无人能涉足此处,所以傅玄柄才敢在这附近扎营。一则,这里靠近猎场便于把控。二则,山口处难攻,若是要正面打,他的胜算更大。三则,他觉得后方是一条死路,天上不会大降活人来堵他的生机,再加上寻常人也没这个胆量。即便是有援军来,也只能和他面对面地硬抗。”   众人皆沉默起来,赵瑾又对陈参道:“华将军被他缠在东坡,两方正是胶着的时候,你带着二营的人去援助。”   陈参不懂,“华将军只是被拖住了,如今仍有还手的余地,眼下最需要援助的……不应该是镇北王吗?”   赵瑾道:“他们在东坡拖住华将军,就是因为镇北王太难啃。你方才也说了,东坡是条死路,上不了山,所以他们才要单独将华将军堵在那里,抽出更多的人手对付镇北王。若是援助了镇北王,等同于山脚也被他们拖住了,这样一来,岂不是两边都得一直僵持下去?所以你现在得去东坡,将华将军带出来。”   陈参依然担心,“可镇北王那边真的还能坚持吗?”   赵瑾指着地形图上程新禾所在的地方,肯定道:“东寰猎场是块高地,只要禁军守住这一条防线,叛军就攻不上来。还有,不要小看边将,那些蛮夷人,远比这些叛军更难对付。程新禾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就枉为镇北王了。”   陈参将信将疑,当下只能听她的调遣,点了十个人留给她,自己带上余下的人匆匆就走。   “报——”探卫快跑入殿中,正要对楚帝汇报山下的军情,楚帝直接一指赵瑾,“全报给怀玉听。”   探卫遂道:“镇北王连擒了几队队长,如今略占上风。”   众人面露欣喜,赵瑾却神色不改,对他道:“再探。”   探卫应声而去,不多时,另一名探卫回来汇报:“侯爷,陈指挥使已经到了东坡。”   “再探。”赵瑾抬眼看了一下沙漏,又垂眸看向地形图。   身处殿内一直能听到山脚震耳欲聋的啸杀声,众人惶惶不安,生怕叛军就这样攻了上来。   秦潇沉不住气地催问赵瑾:“你不是要从百丈崖下去吗?还在等什么?”   楚帝大概猜出了她的策略,问道:“你在等华展节出围?”   “是。”赵瑾解释,“谦王和傅玄柄都明白这场围山不能太久,否则等圣上的援军一来,他们必败无疑,所以他们希望速战速决。他们清楚华将军的特点,却对镇北王完全不熟,因此才不得不单独将华将军围困一旁,甚至拿出更多的兵力对付镇北王。”   “他们大抵都以为,行宫内只有陈指挥使可以一用。所以当他领着人援助时,傅玄柄就会觉得整个猎场的防卫都到了他面前,这个时候,他越发放松警惕。刚刚,臣听到外面有了些不一样的声音,所以猜测,华将军那边快要突围了。只要华将军与镇北王会合,那么这场对抗的时间就会更长,傅玄柄无暇顾及后方,臣要等的就是这一刻。” 第025章 掳质   赵瑾沉稳的声音像是一颗定心丸,殿内众人的面色略有好转,秦惜珩担忧地看着她,问楚帝道:“父皇,这里还有铠甲吗?”   “公主不必操心了。”赵瑾摇头拒绝,“即便是轻甲也沉,飞檐走壁的不方便。”   她环视殿内一圈,随即指了一个地方,对楚帝道:“那把刀,可否请圣上暂借于臣?”   众人的目光跟随她看去时,齐刷刷地露出愕然之色,不待有人说话,楚帝直接道:“可以。”   秦潇当即瞠目结舌,秦佑也倒吸一口冷气,其他人由愕然变为震惊,他们面色各异,殿内倏然阒无人声。   气氛骤地变化,赵瑾不明所以,先看向秦佑。秦佑拍拍她的肩,小声说:“父皇很看重你。”   韩遥替她将横刀拿了过来,正在这时,探卫跑进来道:“侯爷,叛军在东坡的兵力散了。”   “知道了。”赵瑾平静地说完,接过横刀之后,对韩遥道:“你留在这里,记住,殿内但凡有半点伤亡,我唯你是问。”   “侯爷!”韩遥的急喊声还没落,赵瑾便用刀柄在他肩上轻轻一推,肃然的脸上终于露了一丝笑,“好好守着,回梁州后给你升一级,若是再敢擅离职守,下次打车宛,我就不带你去了。”   韩遥认命地叹了口气,随后挺直了腰身,目光瞬间严肃。他抬起右手,只留食指与中指并直,其他三指按压在掌心,随后将并起的二指压在了自己右眉的眉尾上。   就在众人对他此举感到匪夷所思时,他的双指切着额头向外一挥,直对赵瑾。   “凯旋。”   赵瑾回了一个同样的手势,略略点头,“放心。”   她转身就走,秦惜珩看着她后背上磨烂的衣料,忽然喊道:“赵瑾!”   赵瑾回头。   秦惜珩看着她这张面容,脑中骤然空白起来。   赵瑾冲她淡淡一笑,再次转身时,脚下步伐加快。   百丈崖地处猎场西南侧,此时已是戌时半刻,整片山崖一片寂静,只有头顶璀璨的星河和一轮孤月正向下方垂散着苍白的光。   赵瑾将横刀别在背上,在崖边一线上仔细寻找下脚点。   这十人的队长方密问道:“侯爷,咱们真要从这里下去?这么黑,倘若下面有什么猛兽……”   其中三人正在踌躇不安地套着绳索,听他这么一说后,手上的动作便慢了一分。   赵瑾道:“傅玄柄的营地就在下方的两里处,即便是有野兽,也早就被他们赶走了。”   道理好似没错,可他们的心还是紧紧悬吊着。   赵瑾转身,借着月光看他们,问道:“你们打过仗吗?”   没有一个人点头。   “今天你们就算打过了。”   纵然满境黝黑,但赵瑾仍是凭着攀岩的经验记了崖壁的几处要紧地方。她将绳索套在自己腰上,另一端交给二营余下的士卒,交代道:“放绳子的时候要慢,若是下面有什么变故,我们会用力地扯绳子。”   “侯爷放心。”   赵瑾又对十人道:“我在前面开路,你们抓紧跟上来,尽量顺着我走的路线下去。”   几人面面相觑,方密道:“这山壁太陡了,侯爷,你手上还有伤,当心些。”   赵瑾的左手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但这并不影响她拿匕首。   “你们记住我下去的路线,只要别弄出响动,慢一些也无妨。”赵瑾最后嘱咐一声,左手将匕首插入石壁的缝隙中,缓慢地顺着峭壁往下探路。   “这……”几人看了看握在二营士卒们手中的另一端绳索,担忧地伸出头去看正在崖壁上蠕动的赵瑾。   “队长,咱们真的能这样下去吗?”有人愁眉苦脸地看向方密。   “不管能不能,都已经没得选了。”方密拍拍他的肩,“但直觉告诉我,跟着侯爷没错。这一次我们若是成了,就不必再看一营那帮孙子的脸色了。”   一提到一营,其他人都是神色一振。   他们得为自己搏一把。   上下至此紧密地配合着,他们在习惯黑暗之后,手脚动作反倒愈发熟练,抵达崖底的时间甚至比预想的还要短。   “侯爷,那边有火光,看来离他们的营地不远了。咱们是硬闯,还是智取?”方密问。   赵瑾问他:“你还有智取的法子?”   方密道:“我们可以绑几个羽林卫来,然后扒了他们的甲,再穿在我们自己身上,这样不就能大大方方地进去了?”   赵瑾赞赏一笑,“那就按你说的去做。”   “侯爷,我手脚快,我去吧。”一人毛遂自荐。   “有多快?”赵瑾问。   这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吧,我以前是个扒手。现在虽然金盆洗手了,但这手脚功夫还是在的。我就不信他们没有出来小解的,等到有人落单,我就一手给他劈了,再把人拖过来。”   方密也替他说话:“侯爷,甘子的身手可是我们二营有目共睹的,不然陈指挥使也不会将他点出来。”   赵瑾同意归同意,但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道:“这样吧,你走前面,我在暗处给你殿后。”   甘子笑嘻嘻问:“侯爷,若是事成,你能让圣上把我调去一营吗?咱们同阶品的,一营每个月多五吊钱,我媳妇才给我生了个小子,家里正是要用钱的时候。”   方密恨铁不成钢地踹他一脚,骂道:“事还没成,你就跟侯爷讨价还价!”   甘子不服气道:“咱们这是豁了命在做事,还不能先问问好处了?”   “行了。”赵瑾止住他们的争吵,道:“若是事成,我会替你们向圣上请赏,但最后究竟是什么赏赐,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得了赵瑾的许诺,甘子眼睛都亮了,若不是有赵瑾一路拽着,他能直接冲到羽林军的营中去。   “巧了不是。”他指了指不远处独自出来小解的一个羽林卫,悄悄对赵瑾道:“天都要助咱们呢。”   那名羽林卫浑然不觉危险就在咫尺之中,还在悠闲地吹着口哨。只见甘子贴着一侧的石壁压低了身子,捡起一颗石子扔出去声东击西,趁着羽林卫的目光被吸引之际,快速上去一手劈在他的后颈。   这人来不及出声就昏了过去,甘子眼疾手快地接住,对暗处的赵瑾得意一笑,将人拖进了黑暗之中。   他俩守株待人,在用同样的方式打晕了三个人之后,赵瑾决定更换策略。   “为什么啊?”甘子不理解,“咱们很快就能凑齐十一副铠甲了。”   “突然走失十一个人,你觉得他们会察觉不到?而且咱们也不宜继续拖下去了。”   赵瑾点了甘子方密在内的三个人,让他们换上铠甲进入营地,说出了新策略:“甘子跟我走,方密,你们俩演一出贼喊捉贼,将营中的其他人都引到一旁,我要去找谦王。”   秦穆心烦意乱,在帐中来回踱步。   傅玄柄的副手掀帘进来,还不及说话,就被秦穆追问道:“怎么样了?区区两千人而已,你们还没能拿下吗?”   “殿下少安毋躁……”   “你让我如何静得下来!”秦穆突然吼道,“不是你们说,趁着有杀手作乱,正是能围逼猎场的好时候吗?你们还说,猎场的禁军不到两千,最多也只需要两千羽林卫,就能让他们束手就擒吗?可现在呢?一个多时辰了,你们还被那帮禁军抵在外面,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去峡州求援的人被你们截了又如何?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其他州郡的守备军在这个时候来了,本王还来得及吗?”   副手沉默一会儿,道:“我们没料到程新禾如此难敌,原本以为只要控制住了华展节,程新禾即便是有铜墙铁壁,也决计抵挡不过。还有陈参,我们没料到他援助的竟然是华展节……”   “行了。”秦穆没心思听他解释这些,只问:“所以接下来,只能这么耗着?”   “不。”副手立刻道,“咱们这边还是有利的,卑职匆忙来见殿下,就是要告诉殿下,三秋潭已经破了!”   “当真?”秦穆一惊,转而带喜,“你不早说!”   他那颗被吊着的心瞬间放平下来,思忖道:“既然已经越过了三秋潭,那么营中剩下的这三百人,也该一并出动了。”   “殿下——”一名羽林卫来不及通传就闯了进来,对秦穆急喊:“营中出现了禁军的探子!”   即便是没有真正地带过兵,秦穆也明白了些什么,立刻问:“人呢?抓到了吗?”   羽林卫道:“已经抓到了,殿下可要去看看?”   秦穆不等他说完就往外走,然而刚一掀帘,身后就传来一阵闷哼声。他回头看去,副手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而方才对他说话的那名羽林卫则缓慢地转过身来,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冷笑。   “你是何人!”秦穆说完就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正要赶紧离开营帐,然而他一只脚还没踏出去,颈边就架上了一柄冰冷的利刃。   “臣请谦王殿下安。”赵瑾握着刀柄,掀开帘帐缓慢进来,对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这名羽林卫正是甘子,他迅速将秦穆的双手捆缚在身后,然后对赵瑾道:“侯爷,绑好了,死结,跑不了。”   秦穆气得青筋直绷,“赵瑾,你胆敢犯上作乱!”   “犯上作乱?”赵瑾觉得好笑,“这四个字,我该原封不动还给殿下才是。”   “你——”   “殿下不妨仔细看看这把刀,会不会觉得眼熟?” 第026章 混杀   秦穆垂下眼一看,整张脸都白了。   赵瑾故意戳他的心,扰乱他心底的防线,“这把刀,是圣上赐给臣的。这背后是什么意思,想必不需要臣对殿下多加解释吧。行了,其他的话,等见到了圣上再说,殿下,请吧。”   她将刀刃抵在秦穆颈边,推着他出了营帐。外面喊杀声一片,二营的余下几人在为赵瑾争取了这短暂的时间之后,迅速往她身边靠拢,跟随而来的羽林卫们也如潮水一般地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秦穆看着他们这寥寥数人,心里又来了底气,对赵瑾道:“你以为你能拿本王要挟傅玄柄?赵瑾,做你的春秋大梦!”   赵瑾的余光环视一圈,手上又将刀锋贴近了秦穆几分,声音淡然沉稳,“殿下,臣出来之前,得到过圣上的口谕。你若是不好好配合,臣可以带着你的尸身去面圣。”   秦穆怒道:“你敢!本王可是皇子!”   赵瑾继续诛他的心,“皇子又如何?圣上缺皇子吗?殿下觉得,身为君王,会想要一个要篡了他皇位的逆子吗?”   秦穆心上一凉,但还是嘴硬道:“即便你现在杀了本王,你也走不出去。”   赵瑾道:“臣可是见过尸山血海的,命硬得很。两年前,臣遭人设计陷入车宛的包围时都能全身而退,殿下觉得你这区区百余人,能奈我何?”   她轻声对秦穆说完,又朝羽林卫们高喊道:“都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谁,识相的,把路让出来,本侯会替你们在圣上面前说情,对你们既往不咎。但若是有不怕死的,那么尽管过来,本侯这刀乃圣上所赐,快得很,不会让你们觉得痛苦。”   羽林卫们面露犹豫之色,就在他们准备退让出一条路时,秦穆赌上一切喊道:“别信他!今夜不论如何,他都不会留你们活口!你们……唔——”   甘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布,将秦穆的嘴给堵上了。   赵瑾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中又对羽林卫们说:“即便你们要助纣为虐,可你们将要拥护的人现在在我的手里。我赵怀玉虽然不领京官,但也知道羽林军只尽忠天子一人!是进是退,你们可想清楚了。”   秦穆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围守一圈的羽林卫就此散开,给赵瑾让出了一条宽敞的路。他不甘心地想要挣扎,却又反复被颈边冰凉的刀刃提醒,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   方密几人把守周围,赵瑾轻而易举地带着秦穆从营地的正面而出,顺着山道逐渐靠近厮杀声。   几近亥时,本该阒无人声的上山山道上燃起了无数根火把,这里亮若白昼,却躺着无数的尸体。   “指挥使!”羽林卫大声喊傅玄柄,“程新禾那侧固若金汤,咱们实在是冲不上去。”   傅玄柄吐出口中的血沫,揪住他的甲胄大吼:“冲不上去也得冲!平时让你们训练,你们干什么去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要的不是你们这样的饭桶!今日若是攻不上去,我们都得死!”   “指挥使这话错了。”   混乱嘈杂的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傅玄柄转而一看,浑身的血几乎要凉成冰,“你!你竟掳了谦王!”   赵瑾道:“傅指挥使,你是不是忘了,我是真枪实战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不过是从你的营中掳一个人而已,这于我而言有何难?”   厮杀的刀戟声骤然一止,仿佛整片天地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朝这边投来了目光。   圣安宫内人人焦灼不安,外面蓦地一静,愈发让他们慌乱起来。   “怎么……没声了?”秦佑最先出声,他看向楚帝又问,“父皇您听,外面是不是停了?”   正有探卫前来汇报:“圣上,赵侯生擒了谦王,现在正与傅玄柄对峙在三秋潭。”   秦潇问:“你看清楚了,赵瑾真的擒了谦王?”   探卫道:“千真万确,但侯爷身边只有几个二营禁卫,如今他们正被叛军所围。”   秦惜珩掌心里冷汗涔涔,现在一听说赵瑾被围在叛军之中,脸色越发难看。   “再去探。”楚帝一声令下,探卫再次而去。   “父皇。”一直在角落里小声抽泣的允嘉公主对着楚帝跪下,请求道:“让儿臣去吧,儿臣能劝住他的。”   秦惜珩劝道:“阿姊,外面乱哄哄一片,而且刀剑无眼,你去了只怕也没什么用。”   允嘉公主执意再求:“父皇,您就让儿臣去吧,”   出事之后,楚帝一直没有问过她什么,这时才说:“一个是你的同母兄长,一个是你的驸马,今夜之事,你究竟知不知情?”   允嘉公主一时之间惊住了,连连摇头,“儿臣不知,儿臣真的不知!若是儿臣知道他们有这样的心思,早就劝住了,哪会容得他们做出这种不仁不义之事!”   秦惜珩也求情道:“父皇,阿姊若是事先知道,就不会与我们同在这圣安宫了。现在不是质问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降住外面的叛军。”   探卫很快就折返,又汇报道:“赵侯带着谦王一直处在叛军之中,华将军和镇北王怕贸然出手伤及了赵侯,一直没敢动作。”   允嘉公主听完,顾不得楚帝会不会应允,起身就朝殿门大步而跑。   “公主!”韩遥就守在门边,立刻拦住她,“卑职奉侯爷之命,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离开圣安宫。”   “阿姊,外面太危险了,你不能出去。”秦惜珩也来拉住她。   “里里外外已经是一片混乱了,你还要折腾什么?是嫌现在的场面还不够乱吗?”秦潇拉着她的手臂,将人拖了回去。   英王请示楚帝:“圣上,外面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依臣看,眼下机会难得,必须让华展节速战速决。”   秦惜珩立刻呛他:“皇伯父这是什么意思?是要置怀玉的安危于不顾吗?还有大皇兄,他即便犯上作乱,但也是父皇的长子,自当有父皇亲自裁决,如何能这般随便地死在混乱之中?”   “对对对!”秦佑立刻跟言,“阿瑾是我拜把子的好兄弟,单凭这一点,就不能随便动兵!”   英王道:“赵瑾既然能从百丈崖下去,还能擒住阿穆,那么就能从混战中脱身。现在如果继续干杵着不动,叛军就要攻到这圣安宫门口了!”   秦惜珩气得口不择言:“怀玉身上本来就有伤,皇伯父此话真是诛心!当真是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   “都别吵了。”楚帝烦躁地一拍身前的桌案,对探卫道:“告诉华展节,朕将外面的一切都交给他。”   三秋潭前,赵瑾按住秦穆的一只肩膀,推着他往前又走几步后停下,对傅玄柄道:“指挥使,你现在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   傅玄柄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   赵瑾道:“但是你拥护的人,现在在我手里,就算你执意继续,那你又图什么?我与檀英有些交情,冲着他的面子,我会在圣上面前为你求情。”   “求情?”傅玄柄冷笑,“赵瑾,如今八字还没一撇,你倒是狂妄!鹿死谁手尚不得知,你怎么不看看你的周围都是谁的人?”   赵瑾淡淡地瞥了外圈一眼,道:“我知道这些人跟惯了你,其他的话一句不会多听。你要是想来我手中抢人,那么尽管试试看。”   在她说话时,羽林军中的弓箭手整齐地对准这里拉满了弓。   “傅玄柄!”   华展节立于禁军之前喊了一声,执起刀来指着他,“你若伤及侯爷半分,那么整个傅家都将永无天日。”   傅玄柄冷冷道:“我若认命于你们,那才是真的让傅家永无天日。”   方密看着周围这一圈的弓箭手,悄悄问赵瑾:“侯爷,咱们现在怎么办?”   “得突围。”赵瑾的目光扫过甘子缺了一截的衣角,对他道:“再撕一截布,给谦王殿下把眼睛蒙上。”   “得嘞。”甘子沿着布料的纹络扯下一截布条,抬手就来蒙秦穆的眼。   秦穆不知道赵瑾在打什么主意,也格外恐惧甘子的靠近,他挣扎时,喉间窜出的声音太大,又将傅玄柄的目光引了过来。   “赵瑾,你做什么!”傅玄柄吼了一声。   “没什么,”她淡淡道,“只是想到谦王殿下多半没见过血,待会儿我杀人时,怕是会吓到他,所以提前准备一下,让他心里不那么恐慌。”   秦穆的惧意原本只有三四分,现在目不能视,惧怕一瞬间变成了八九分,再加上他被堵了口不能说话,心里即便再如何担心,也只能不由自主地贴近身边这个说话的人。   赵瑾不会真的伤他,至少在他还能威胁傅玄柄的时候。   方密几人自然明白赵瑾的用意并不在此,随后,果然听她说道:“待会儿突围时,我得在前面开路,所以羁押谦王的事情,就得让你们来担了。放心,他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不敢随便乱跑。傅玄柄投鼠忌器,只要谦王还在我们手里,他就不敢真的对我们如何。”   秦穆听得心中拔凉一片,可他只能用旁人听不懂的声音闷声哼唧。赵瑾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殿下,你既然听到了,那就应该明白,如果敢随便乱跑,就会被羽林卫的乱箭射成筛子。”   她说完,高声对华展节喊道:“华将军,你只管出兵,我今日若是死在了这里,烦请你转告圣上,赵怀玉尽忠值守,此生无撼!”   “侯爷。”甘子拍拍胸脯,自告奋勇挡在她身前,“都说羽林卫的铁甲金刚不破,我穿了他们的甲,不怕他们的箭。”   方密与另外一个着甲的禁卫雷大一听,也挤到了赵瑾前面,异口同声道:“侯爷,我也穿着甲。”   赵瑾没做拒绝,微微一点头,“今夜有劳各位,回头我请大家喝酒。”   甘子搓了搓手,道:“等干赢了这帮叛军,老子以后去哪儿都能吹嘘,我看谁敢看不起我们二营的兵!”   华展节远远地看着赵瑾的这支孤队,斟酌之下终于下令,“杀。”   这一瞬间爆发的啸杀声如洪水泄堤,震醒了整个东寰猎场,鸟雀再一次自林间四散而飞。   三人呈“品”字型将赵瑾与其他人护在中间,雷大问:“侯爷,咱们要怎么突围?”   “还能怎么突,强突呗,是吧侯爷。”甘子一人当先,握紧了手中的横刀,毫无畏惧地开始沿着山道往上行进。   羽林卫的箭跟着他们的步伐缓慢地偏移着方向,可没有傅玄柄的指令,箭矢久久地悬于弦上,无人敢发。   雷大低声窃喜,“侯爷说得没错,傅玄柄果真是投鼠忌器。”   赵瑾赶紧提醒他们,“不可掉以轻心。”   她话音才落,一道破风声疾驰而来,甘子大喊一声“当心”,赵瑾已经擦着这根暗箭躲了过去。   “他娘的!”方密恨骂一声,对赵瑾道:“侯爷,那支箭……”   “我知道。”赵瑾瞥了一眼已经射入树干的箭,无比冷静道:“他们冲的是我。”   甘子二话不说,赶紧将秦穆拉在她身前挡住,“侯爷,你贴着谦王走,这样他们就不敢乱来了。”   秦穆一听,立刻闷哼几声,挣扎着动了动肩膀。   赵瑾摇头,“这不是长久之计。”   有人埋怨道:“圣上不是早就让人去调峡州守备军了吗?怎的还没来!”   赵瑾猜测:“只怕报信的人早已被傅玄柄截下了。”   “啊……这可怎么办?咱们总不能现在退到山脚去吧?”   “羽林卫的人也多,咱们即便是能突围出去,只怕也很难让傅玄柄停手。他干的可是谋反的事,一旦停下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禁军与羽林军还在如火如荼的交手中,赵瑾心知不能再继续这么耗下去了。她扬手一记手刀,对准秦穆的后颈劈了下去,然后将这晕倒的人交给身旁的一名禁卫,嘱咐道:“背好他,我到前面开路。”   “侯爷?”几人不明所以,只见赵瑾握紧了刀,对傅玄柄放话:“我赵怀玉领兵五年,什么尸山血海没有见过?傅玄柄,今夜你若是有种,最好让我死在这里,否则我叫你后悔莫及!”   傅玄柄见状,也顾不得秦穆是不是还在他们手中,如今输赢未定,他若是因为秦穆而畏手畏脚,反倒坏事。   “弓箭手!”他大声一喊,“截住赵瑾,死活不论!” 第027章 平乱   弓弦的破风声振动了夜,箭矢从前方纷沓而来,飞如流雨。   羽林军此次的弓箭手人数有限,赵瑾飞转横刀,将流箭尽数扫了出去。她在心里记着对面出箭的频次与间隙,在他们取箭上弦的缺漏中趁机而上,出手毫不拖沓,招招都是一刀封喉。   “快!跟上侯爷!”方密喊着队友们,余光见赵瑾的刀锋又是一甩,血色飙起了一人来高。   浓烈的血腥气漂染着山道,赵瑾常年守疆,大小战争不知经历过多少,原本已经习惯了这个味道。   可比起习惯,她更厌恶这个味道。   外患未息,眼前的这些人却还在内斗。赵瑾越想越是怒意上涨,手上的刀只快不慢,如杀疯了似的为后面的人开路。   程新禾就在里侧接应,他们中间隔了傅玄柄所在的人墙,已是近在咫尺。   傅玄柄没料到赵瑾会有这样的身手,混乱中匆忙喊道:“压住防线!今夜取赵瑾人头者,赏黄金百两!”   赵瑾踩着血和尸体,已经到了他的身前。   “想要我的命,傅玄柄,你还不够格。”   她一刀戳入一名羽林卫的喉管,带着人迅速地与自己调换位置,身后的偷袭不偏不倚,正好从此人的后背而入,将他的身体插了个对穿。   傅玄柄曾放话在前,羽林卫因此层出不穷,挨个来迎赵瑾的刀。   “侯爷当心!”   甘子仗着自己穿着羽林卫的铁甲,笃定箭矢伤不了他分毫,在朝着赵瑾扑去时,他从容得一如之前。   然而他错估了。   这支箭于空中凌啸疾飞,在甘子的瞳孔中越放越大,等到他察觉出箭的准确指向时,已经晚了。   事情发生在瞬息之间,赵瑾只觉身后有暗箭袭来,等待回身过来时,正好看到这支箭快若流星地贯穿于士卒的缝隙间,眨眼便夺走了一个人的命。   冷箭刺入了甘子的喉头,血溅染了赵瑾左侧的脸,液体温热粘稠,带着一股锈斑的味道。   方密大喊:“甘子——”   赵瑾赶紧抬起手臂揽住他,急唤几声:“甘子!甘子!”   甘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从她的手臂中滑倒在地,血水从那中箭的伤处汩汩而出,刺得她肺腑剧痛。   生离死别本是战场常态,她见得多了,原本也习惯了,但甘子是因她而死,她这辈子都会心怀愧疚。   二营其他几人不敢相信刚才还鲜活的一个人说没就没,气怒之下挥起刀吼道:“老子跟你们这群狗日的拼了!”   局势紧迫,赵瑾只得将甘子的尸体暂放于此,在她重新握紧刀柄看着这帮叛军时,傅玄柄也在静静地看着她。   这位指挥使不打算再对她手软。   程新禾就在对端守着防线,大声提醒她:“赵侯当心!”   赵瑾的余光早有预料,反手便用刀背格挡住傅玄柄的锋刃,可对方的力量太大,震得她手臂发麻,险些承受不住。   傅玄柄道:“真是小看侯爷了。”   赵瑾抿唇不答,迅速后退抽身,与他拉开距离。   横刀长度有限,单论力道,她根本赢不了傅玄柄,倘若此时有一杆长枪,她倒是还敢与傅玄柄赌上一把。   “侯爷躲什么?怕了?”傅玄柄盯着她,手中的刀带着斑驳的血迹,隐约倒映着孤月散下的苍色白芒,锋刃上全是寒凉的杀意。   赵瑾不受他的挑衅,而是将刀架在秦穆的颈边,道:“指挥使是不是觉得,我真的不敢对谦王如何?”   她说完,从死尸身上拔下一支箭,对着秦穆的后肩狠狠刺入。   傅玄柄目光一震。   昏迷中的秦穆一个哆嗦,好似醒了。   赵瑾道:“谦王于我而言,可有可无而已,他若是出什么事,我最多不过是挨圣上的一顿罚。可是指挥使,倘若谦王真的死在了这里,你就什么都没了。”   傅玄柄咬牙切齿,“赵瑾,你可真是够狠。”   赵瑾道:“今夜你不会有任何胜算,你现在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傅玄柄道:“我说了,今夜鹿死谁手尚不可知。即便你要对谦王动手,我也不会受你要挟。”   他举刀再来,赵瑾匆忙将背着秦穆的禁卫往外围推开,左右环视局面时,忽然眼前一亮。   傅玄柄带刀已近身前,赵瑾突然下腰一个斜铲,快速地从他刀下滑过后,飞扑着抢下了写有“羽林”二字的军旗。   寸长寸强,赵瑾以这近乎十尺来长的军旗做枪,出手一舞便是动若雷霆,顷刻间将一切阻拦隔离在外。   傅玄柄心道不好,正要退身,可赵瑾已经推着旗杆而来。他被逼后撤,赵瑾忽然一停,就地以旗杆作为支撑,飞身而来狠狠地踢在傅玄柄的胸口,又在落地的瞬间,用旗杆痛击他的膝盖。   程新禾就在这里,他掐着傅玄柄倒地的这个须臾,亮枪抵住他的喉管。   “都别动!”   赵瑾厉声一喊,扔掉旗杆后重新握起横刀。   傅玄柄的膝盖骨火辣辣地一片痛意,他没法动弹,绝望地闭上了眼。   圣安宫内,秦佑不知第几次透过窗棱的缝隙往外看,心急难耐道:“怎么这么久还没停。”   他才说完,外面倏然沉寂下来。   “停了?”他赶紧又扑到窗棱边看向外侧。   “圣上——”探卫火急火燎地冲进殿中,言语之中隐带喜意,“拿、拿下了!赵侯和镇北王齐力将傅玄柄拿下了!”   允嘉公主愣住,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倒,秦惜珩眼疾手快扶住她,关心问她:“阿姊,你没事吧?”   秦佑第一个追问:“那帮叛军真的被扫平了?”   探卫正要再说,赵瑾已经入了殿门,对楚帝行礼说道:“禀圣上,谦王与傅玄柄已一并拿下。”   她脸上挂着一串血珠,身上藏青色的衣袍也被血浸染成了潮湿的深色,刀锋上鲜红的液体甚至还在往下淌着,令一众人心惊胆战。   秦佑大惊失色,“你你你你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你伤哪儿了?”秦惜珩脑中一空,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到了赵瑾身前。她看着面前之人现在的模样,以为她负了新伤,急得声音都在发颤。   “臣没事,公主别怕,这不是臣的血。”赵瑾怕自己身上的污血沾上她,立刻后退一步,保持了应有的距离。   “叛军已平。”赵瑾双手将横刀捧起,身体略略前倾,低着视线又对楚帝道:“谢圣上借刀。”   一直守在楚帝身边的那名绯袍内官上前几步,从她手中接过刀来,旋即退到一侧。   楚帝问:“人在哪里?”   赵瑾当即掀袍跪下,面对楚帝道:“圣上,容臣请罪。”   左右皆是诧异,楚帝见她面色严肃,问道:“出了什么事?”   赵瑾道:“臣为了逼傅玄柄就范,伤了谦王。”   众人面面相觑,随之都朝楚帝看去,听他说道:“此事过后再说,他现在在哪?”   赵瑾道:“就在圣安宫外。”   楚帝恨骂一声“逆子”,当即去往殿外。   其他人也跟在后方,赵瑾往旁退去,将路让出来之后正要跟上,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你真的没再受伤?”   秦惜珩实在是看不出她身上还有什么干净的地方。   赵瑾反问:“公主的脚怎么样了?”   “扭得不重,已经没事了。”秦惜珩说完,又追着问:“你如实说,不许隐瞒。”   赵瑾看出她是真的在关心自己,于是打趣一句:“羽林卫的箭不准,至少没有公主射的准。”   殿内的人已经尽数去了外面,赵瑾见状,说道:“臣还要去外面看看,请公主松手。”   秦惜珩不为所动,反而翻看她裹着绷带的左手,皱眉道:“都被血染浸了,得先换药才行。”   赵瑾抽出手,只是淡淡一笑,“不急这一时,还是等事情都结束了再说。”   秦惜珩张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可赵瑾对她施礼一揖,转身就出了大殿。   圣安宫前火把通明,守卫们井然有序地站着,押解着两个衣冠狼狈的人。   “大哥,正平。”   允嘉公主看清这二人的脸,哭声更盛。她妄图朝其中一人扑去,可临近时又被禁卫拦住,“请公主不要过去。”   她站在原地望着这个铁甲上染了不知多少鲜血的人,痛心疾首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傅玄柄抬起头看她,什么都没有说。   楚帝面无神情,在注视了他们二人许久之后,才对傅玄柄道:“朕待你不薄。”   傅玄柄低低地笑了两声,没有回答。他身旁的秦穆一直不敢抬头,这时才听到天子对他道:“你翅膀硬了,就想觊觎这个位子了。”   秦穆立刻辩言:“父皇恕罪!儿臣知错了!儿臣是鬼迷心窍才做了错事,求父皇宽宥儿臣!”   楚帝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摆摆手命人将他带走。   “父皇,儿臣错了,儿臣真的知道错了!”秦穆喊得嗓子都嘶哑起来,却还不肯停歇,“父皇!父皇!求父皇宽宥儿臣——”   华展节在这时走到楚帝身前,道:“禀圣上,所有叛军已全部拿下,等候圣上裁决。”   他口中的叛军,是本该只听从天子调令的羽林军。此行跟随傅玄柄一起作乱的有两千余人,该如何处置他们,是个难以抉择的考题。   楚帝过了许久才开口:“将傅玄柄押至大牢,择日处斩,除却大长公主,其九族亲眷,皆按律法处理。”   允嘉公主当即面朝楚帝跪下,她想开口求情,却理亏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绞着帕子低声哭泣。   傅玄柄无声地闭了闭眼,打从在赵瑾手中看到秦穆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料了会是这样的结局。赵瑾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他所做的一切,的确都是垂死挣扎。   在近乎疯鸷地大笑几声后,他自言自语:“今夜本该一切顺利,但怪我算漏了人,如今兵败落幕,我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老天无眼!”   赵瑾听出他说的正是自己,淡淡道:“你自己狼子野心,却还要怪上苍不给你机会。傅玄柄,你犯上作乱牵连其他,我为檀英不值!”   傅玄柄顺着声音寻到她,眼中露出一股莫名的悲哀,“赵瑾,你扮猪吃虎,看走眼的绝不止我一个。但你以为你今天赢了吗?呵……你错了,身为帝婿,你会一辈子不得安宁,今日有求于你的,来日也能将你逼上绝路。他日之后,你的下场未必比我好,你未必能做一辈子的忠臣良将!” 第028章 落幕   “住口!”秦惜珩骤然一喝,“傅玄柄,你不过是强弩之末,还想要搅乱人心?”   傅玄柄仰头大笑,“人心要是这么易变,那我多说上几句也无妨。”   允嘉公主哭喊:“正平,你别说了——”   秦惜珩走到她身边,扶着已经哭成泪人的姐姐起身,盛怒之下忍不住道:“阿姊痴心错付,傅玄柄,你可真是对得起她!”   傅玄柄并不罢休,而是继续对赵瑾道:“今日你替他们拿下了我。下一次,也会有人替他们拿下你。天家自古无情,赵侯,你好自为之。”   “你——”秦惜珩正要回堵,赵瑾已然道:“我往后如何,就不劳指挥使操心了。”   她平静地说完,目光在落到傅玄柄身上时,见他面色冰冷,那半张脸隐蔽在火光的阴影中,显得尤为阴鸷。   赵瑾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往一旁偏了几步,眼睛盯着傅玄柄的视线,又顺着视线的尽头看去,下一刻猝然想到了什么。   “公主!”   困兽在濒死前的挣扎总是各位地出人意料,傅玄柄忽地身形一动,以手脚之力打伤看守他的几名禁军逃离束缚,在赵瑾开口的瞬间从长靴里抽出一根箭,脚下跨步的方向正是秦惜珩。   在场众人都是始料不及,等到反应过来时,傅玄柄已经将至秦惜珩身前。   “公主!”赵瑾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缓了一拍,在她做出选择之前,身体已经毫不犹豫地朝秦惜珩扑了过去,甚至来不及拔刀掩护毫无防备的后背。   箭头将近,秦惜珩的目光越过赵瑾的肩,瞳孔倏地放大。   然而傅玄柄只是虚晃一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他猛地转换目标,径直越过赵瑾与秦惜珩后,在左右的猝不及防下,对准楚帝而去。   “圣上!”   “父皇!”   众人齐声惊呼,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一名禁军快步而上,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楚帝身前,傅玄柄手中尖锐的箭矢正中他的肩窝。   秦惜珩定格住目光看清了这名禁军的脸,随后失声一喊:“阿璧!”   谷怀璧替楚帝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场面一瞬间混乱不堪,程新禾不做他想,在谷怀璧中招的那一刻里提起手中的枪,从背后捅穿了傅玄柄的身体。   “正平——”   傅玄柄最后落入耳中的,只有允嘉公主这一声绝望的嘶喊。   赵瑾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秦惜珩从自己怀中挣脱出去,扑到谷怀璧身边焦急地喊:“阿璧,你怎么样?”   谷怀璧穿着甲胄,傅玄柄用力虽然大,但只是刺入了皮肉些许,并无大碍。他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先问楚帝:“圣上,您没事吧?”   “朕没事。”楚帝受了些惊吓,但此时也镇定下来,让御医给谷怀璧看伤。   秦潇的心还在疯狂地跳动,他道:“父皇,这里不安全,您还是回圣安宫去,这里交给儿臣就好。”   “对对对。”秦佑在一旁附和,“镇北王和华将军都在,还有阿瑾……啊不是,梁渊侯也在。父皇,这里不如先交给他们。”   秦惜珩确认谷怀璧没事,这才记起赵瑾刚才的义无反顾。   “圣上先回寝殿歇息吧。”赵瑾走过来,看了一眼傅玄柄的尸体后,又说:“山道上都是血污,这些尸首也需要清理。”   左右皇亲簇拥着楚帝离去,秦惜珩看着谷怀璧的背影,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没有跟上去。   赵瑾道:“事情已经了了,公主也回盛芳殿吧。”   秦惜珩盯着她左手上污秽一片的绷带,关切道:“你手上得换药,身上全是血,也得换。”   赵瑾把左手往身后缩了缩,道:“不妨事的,公主赶紧回去吧。还有谷常侍,也不知道他伤势如何,公主要不去看看?”   秦惜珩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而是问道:“刚刚,你替我挡住傅玄柄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会受伤吗?”   赵瑾笑笑,“形势紧急,哪里想得了那么多?与公主相比,臣的性命无足轻重。况且臣的使命,是保护大楚的万千子民,公主也是其一。”   秦惜珩的眼圈渐渐泛红,她看着赵瑾嘴角温和的笑,心中愧意更盛。   “傅玄柄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多想。”她低着头说。   “哪些话?”赵瑾起初不解,随后反应过来,摇头道:“公主也说了,他不过是要趁机扰乱人心罢了,臣不会放在心上的。”   秦惜珩黯然道:“他死就死了,可怜阿姊还有孕在身。这次春猎,阿姊原本不想来的,可为了能与他多相处些时间,阿姊才勉强跟来。”   赵瑾不由得叹气,“这孩子生或不生,允嘉公主都要受苦。”   “算了,不说他。”秦惜珩看她一身狼藉,道:“你随我一起去盛芳殿,这手上的伤必须再换一下。”   宁皇后在宫中听闻惊变,飞书询问了好几次。现在混乱一平,凤正宫的宫人刚好抵达东寰猎场。   “万幸公主无事,皇后听闻公主落险,担心了好久,在宫中心急如焚,就差亲自过来了。”   秦惜珩道:“我没事,你们先回去给母后报平安。”   宫人们不动,道:“皇后说,先是有杀手出现,后来又有谦王祸乱,这东寰猎场实在是不安全,希望公主天亮就回宫。”   秦惜珩蹙眉,“猎场的事还得由父皇来处决,太子哥哥也一定会跟着留下,既然这样,我怎能先行离开?”   赵瑾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现在正在给手上换药,闻言对她道:“天亮后,公主还是先回宫吧,臣留下来守着圣上和太子。”   “不行!”秦惜珩瞪她一眼,“你还有伤,要走也是你先走。”   赵瑾笑了笑,“圣上将南衙的职权暂交给臣,臣明日还要去复命,轻易是走不开的。现在已近子时,公主歇吧,臣走了。”   她将秦惜珩推给宫人们,又嘱咐道:“公主脚上还有伤,你们当心些照顾。”   秦惜珩想也不想就拉住她的手臂。   赵瑾不解地看着她,问道:“公主还有事?”   秦惜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拉住她,两人四目对视须臾,她松了手,摇头说:“没事。”   她只是不想看到赵瑾背身离去时的身影,就在方才拉住对方的瞬间里,她甚至在想,赵瑾如果能留下来就好了。   寝殿里熏起了安神香,秦惜珩闭目躺在床上,整颗心都被赵瑾离去的背影占满了。   梦里下起了大雨,那声音落在耳边,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身后马蹄疾驰,她被瓢泼大雨浇了一身,视线模糊之下,就这么在泥泞不堪的坑洼地面滑了一跤,崴着了脚。   “救命——”   然而求叫也没有用,雨声盖住了她的哭喊,身后的马蹄踏着泥洼中的水步步逼近。   脚踝处疼得厉害,大雨倾盆,淋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这样恶劣的天,即便是逃到了官道上,也遇不到半个人。   秦惜珩嗓子都哑了,并起双手与膝盖尽可能地爬着前行,就这样在起着雾的雨帘中隐约看到了林子外面的官道。   她跛着脚转到了官道上,几乎要因为背后渐近的马蹄声而绝望时,忽然看到雨帘中有个戴着斗笠的骑士正策马往这边飞驰。   “救命!救命!”她抓住最后一根活命的稻草迎着骑士跑,冲马上的人喊:“救救我——”   追杀的马鸣声贴上了耳廓,土匪也随之而来,秦惜珩腿上酸软,脚踝处更是剧痛,再次摔在滂沱的大雨中。   斗笠人似乎是从马背上飞下来的,两脚就踹翻了追来的土匪,揽着她又飞回了马鞍上。   秦惜珩不知道这人是谁,隔着一顶斗笠与蒙面,她也看不清来人的相貌,此时的她紧紧地抱着斗笠人,满心只有劫后重生的庆幸与后怕,再也顾不上其它。   “雨太大了。”头顶传来斗笠人说话的声音,秦惜珩昏昏沉沉地睁了眼,听到他在滂沱雨声中朦胧的声音,“前面连路都要看不清了,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秦惜珩浑身酸软无力,连回答他的劲儿都没有。   她听到木门“吱呀”开启的声音,然后被斗笠人放在了坚硬的地上。   “你靠着墙不要动,我先生个火。”   斗笠人脱了蓑衣晾在一旁,熟练地用火折子生了一摊火,问她:“你怎么样?”   大雨冲散了夏日的暑气,秦惜珩冻得浑身发抖,本能地往火堆边拱,烤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没事了。”   “你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斗笠人从怀中掏出一包牛皮纸,打开了递过去,“馒头,可能淋了点雨,有些湿了。”   秦惜珩此刻缓过了一点劲儿,终于有了思考的力气,但她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婉谢道:“多谢,可我不太吃得下。”   才出狼窝,她虽然得了这人的救,但是不敢轻易吃他的东西。   斗笠人没说什么,撕了半个沾水的馒头在火上随便烤了烤,摘下脸上的蒙面时,不忘将斗笠的边沿往下压。   秦惜珩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根据他蠕动的喉咙看出他在大口进食。   “谢、谢谢你。”秦惜珩抱着双膝坐在火边,声音很小。   斗笠人吃完了馒头,又用蒙面将口鼻遮上,然后才抬高了斗笠的边沿,问道:“你是邑京人士?”   秦惜珩点点头,“是,你是要去邑京吗?”   斗笠人“嗯”了一声。   他不摘斗笠,也不取蒙面,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低沉,辨不出本音。   秦惜珩试探着问:“能不能……请你载我一程?”她担心对方不答应,马上又说:“事后必有重谢。你放心,我家人一定在到处找我,你送我回去,他们会重金谢你的。”   斗笠人惜字如金,“好。”   “那个……”秦惜珩别扭地又对他道,“我的鞋袜还是湿的,你能不能先转过去?我想在火上烘一烘。”   斗笠人侧了侧身,闭上眼睛养神,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秦惜珩低头脱鞋,右脚崴过的踝部已经肿了,碰一下都疼。她忍着不吭声,捡了一根柴木将袜子晾上去,顺便打量目前的处境。   这容身之所不大,虽不知究竟是哪里的屋舍,但好歹挡住了外面的风雨,此时静坐屋内听着外面的动静,愈发觉得雨声惊人。   “天色晚了。”斗笠人突然说话,但没睁眼看她,“这雨怕是要下一整晚,今夜不如先休整,明早再走。”   “好。”秦惜珩点点头,眼下除了听从于他,她不敢有半点违逆。   斗笠人又开口:“对了,今夜忍一忍,别睡。”   秦惜珩对他还不太放心,本就打算如此,现在听他竟然就这么说了出来,忍不住问道:“为何?”   斗笠人道:“这地方没有驱寒的热茶,你淋了雨,衣裳才半干吧?睡着了当心发热难受。”   “哦。”秦惜珩听到对方竟然是在关心她,心头涌上一丝感动。   “那你呢?”她问道,“我听你官话说得不错,你也是邑京人士吗?”   斗笠人摇头,“不是。”   秦惜珩等了半天不见再有下文,知道他有意不说,便不再问了。   少顷,烘在火上的鞋袜终于半干,秦惜珩抓紧套上,对他道:“我烘好了。”   斗笠人保持着姿势不动,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嗯。”   听起来有些冷漠。   这一夜还长,秦惜珩担心对方会突然扔下她不管,便带了一丝讨好的语气叫道:“这位……侠士。” 第029章 梦归   对方将斗笠的边沿往上抬了抬,露出一双明亮的眼。   “喏,这个送你了。”秦惜珩从颈上解下一个金锁放在地上,往斗笠人那边推去,“这上面有我的生辰八字,是我自小佩戴的。你今天救了我,这个就当是我谢你的。”   “你知不知道送人金锁是什么意思?”斗笠人看着她,并没有接手。   秦惜珩懵懵懂懂地摇头,反问他:“我自己的东西,难道还不能做主吗?这是真金子,不是假的。”   斗笠人忽略了后面那句,问道:“你多大了?”   秦惜珩老老实实道:“十四。”   斗笠人叹了口气,道:“不用,你自己戴好。”   秦惜珩硬是塞到他掌心,坚持道:“要的要的,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不过是枚金锁,并不算太贵重。”   斗笠人问:“你不是说你家人会有重谢的?”   秦惜珩道:“他们谢他们的,我谢我的,这不一样的。”   “行吧。”斗笠人看了一眼手中的金锁,终于收进了怀里,“不过你要记住,姑娘家不能随便送人东西,尤其是男人。回家之后,让你娘多教教你这些。”   “为何?”秦惜珩又问,“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斗笠人淡淡道:“回去问你娘。”   几句话交流下来,秦惜珩觉得自己与他好像没有那么生疏了,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斗笠人道:“萍水相逢顺手一救罢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秦惜珩摇头,“这哪儿能行,我总得称呼你吧。”   斗笠人须臾才说:“我家里人叫我阿玉。”   “好巧啊,”秦惜珩冲他一笑,“我的名字也带玉。”   她又问:“那你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阿玉似乎轻笑了一声,“你这丫头胆子真大,若我是个江洋大盗,你看了我的脸,就活不过今日了。”   秦惜珩道:“你若真是江洋大盗,就不会救我了。”   “那可不好说。”阿玉道,“我救你或许是我心情正好,又或许我最近手头紧,把你卖了还能赚几个银子。再或者,我太穷,娶不起媳妇,抓你回去当压寨夫人刚刚好。”   这人的话句句紧逼,秦惜珩怕节外生枝,于是不做强求,只是瞪了他一眼,不出声了。   孤夜难捱,秦惜珩在火边坐得昏昏欲睡,好几次险些就要入梦。阿玉见了,取下蓑衣递给她,“若实在是困,就盖着这个睡吧,你身上都烤干了,寒气应该散了。放心,我不会对你如何。”   秦惜珩心想他若是真有歹意,也不会枯坐这么久,因此暂且放宽了心,缩在蓑衣下闭眼就睡。   这一晚睡得极不安宁,梦里又冷又饿,浑身都没有力气。猛一个瞬间惊醒,秦惜珩视线模糊,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   “醒了?”   她花了好久才听清这个声音,阿玉道:“雨已经停了,天也快亮了,再过半个时辰,城门就该开了。”   火堆只剩下一摊泛着星星红点的炭,秦惜珩觉得自己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身上烫得厉害。   竟然还是发热了。   “我……”   “嗯?”阿玉意识到她有些不对,伸出手背去探她的额头。   秦惜珩发热得口干舌燥,脑子也是昏昏沉沉,阿玉手背上正常的温度落在她额头上时,就像是一泓清泉浇去了夏日的燥热,很是清爽。   阿玉眉心一紧,眼中神色复杂,“此时城门未开,你再忍一忍,我带你进城看医。”   秦惜珩点点头,喊道:“哥……哥,你手上很舒服,能不能搭在我头上。我……我难受……”   阿玉于是又将手覆了上来,问她:“这样会不会好点?”   秦惜珩缓缓点头,“好很多了,我们现在离城门远吗?”   阿玉道:“约莫小半个时辰。”   秦惜珩撑着胳膊肘坐起来,“我想回去了,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去城门口等也行。”   “也好。”阿玉收了蓑衣,转头问她:“站得起来吗?要不要我背你?”   秦惜珩摇头,她烧得精神滞慢,忘了脚踝上还有伤,刚站起来便“嘶”了一声,又摔了回去。   阿玉及时搀了一把,这才注意到她的脚,“你坐好,我看看。”   这人不客气地脱了她脚上的鞋袜,秦惜珩一着不备,先喊了出来:“你这人好不要脸!登徒子!”   她人还在病中,说是在喊,但听起来更像是撒娇般的低语。阿玉摸着她脚上的骨头,淡淡地说了一句:“看来登徒子昨夜就该对你做些什么。”   “你——啊疼!”   “骨头错位了。”阿玉道,“我会一点正骨,你忍一忍,不然这只脚怕是要废。”   秦惜珩疼得瑟瑟发抖,但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她想给自己留点骨气,于是忍着泪不让落下,点头道:“那你轻一些。”   “疼就哭出来,我不笑话你,哭出来就没那么疼了。”阿玉说着掏了块帕子,“你把帕子含住,这样就算觉得疼,也不会咬到舌头。”   帕子不是什么好料子,粗糙如麻布,但胜在上面有些桂花的香气,好似还有一丝淡淡的牛乳味道。   阿玉手上一用力,秦惜珩再也忍不住,含着帕子低唔一声哭了出来。   清早,邑京城门才初启,一匹快马便穿了过去,秦惜珩偎在阿玉怀中,烧得半昏不醒。   阿玉怕她吹了风加重病情,便用自己的披风盖住她,又腾出一只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驱着马再快一些。   秦惜珩在马背上受着颠簸,整张脸都埋在阿玉胸口。离得近了,她能嗅到阿玉身上混杂的桂花与牛乳的味道。   “大夫,我妹子病了,发热的厉害,劳您看看。”   耳边的声音像是飞在天边,秦惜珩半梦半醒,手指扣紧了阿玉的衣裳。   此后又是光怪陆离的景象连番变动,她一会儿看到自己又回到了被土匪扣押的地方,一会儿好像又在大雨里奔跑。梦境真切无比,她甚至看清了那张追赶自己的脸,一瞬间骤然吓醒。   “丫头?”   秦惜珩费了许久才缓过劲来,确认自己不在梦中。她的手指还紧紧地拽着阿玉的袖口,对方一说话,让她有种劫后重生的后怕感。   “怎么了?”阿玉问她。   秦惜珩松开手,终于看清了摘下蒙面的阿玉是何模样。这人面色黝黑,相貌平平,左侧的脸颊上还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红色胎记。   她望着阿玉,眼泪顺着眼角就淌了下来,哽咽道:“我……我怕……”   阿玉道:“这里是邑京,不用怕了。药已经煎好了,等凉一些了再喝。诊金我付过了,你在这里好好养病,我先走了。”   医馆里竟然一早就是人来人往,秦惜珩怕自己又被人给掳了去,牵紧了阿玉的手不放,央求道:“你别走,就在这里好不好?我怕。”   阿玉道:“都到邑京了,还怕什么?”   秦惜珩忍着高热的难受劲儿,摇头不止,“我就是怕,你不要走好不好?”   阿玉问:“你家是哪里?我替你去送个信,让你家人过来。”   “等我病好了,你送我回去好不好?”秦惜珩双手都抓紧了他,含着哭腔说道:“哥哥,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我只敢信你。”   “好好好,我不走。”阿玉无奈,只得重新在榻边坐下,“松手,先吃药。姑娘家不能随便与男人拉拉扯扯的,你娘连这也没教过你吗?”   秦惜珩起先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是教过,但我不。”   “这样吧,我与你打钩。”阿玉伸出右手的小指,“我哪儿也不去,就寸步不离地守在这儿。”   秦惜珩点头,勾住了他的小拇指,又小声道:“你不要走,我爹爹是大官,等我好了,我让我爹爹提拔你做官。”   阿玉忍俊不禁,但还是点头道:“好。咱们先把药吃了,你再好好睡一觉,病就好了。”   搪瓷碗里盛了黑黢黢的药汁,看着就苦。没有解苦的蜜饯,秦惜珩皱眉不想喝,最后还是在阿玉的哄声中慢慢地喝了个干净,渐入深梦。   这碗药像是割裂梦境的一把刀,萍水相逢与雨中逃生都只是梦中一隅,刀子将这场劫难与阿玉这个名字统统割留在了过去,醒来之后的秦惜珩仍是楚帝与宁后最疼爱的仪安公主。   她回到了熟悉的皇宫寝殿。   凝香见到她醒来,庆幸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叫来御医看诊一次后,被问道:“我怎么回来的?是不是一个戴斗笠的人送我回来的?他现在在哪儿?”   “婢子听说,是谷家的二公子在合安医馆找到了公主。”   “谷家?”秦惜珩的面容还没有恢复,依然苍白似纸。她问:“哪个谷家?”   “潭垣伯谷宥,”凝香说,“寻到公主的,就是潭垣伯的次孙谷怀璧。”   “那阿玉呢?”秦惜珩急声问,“阿玉在哪里?”   凝香反问:“阿玉是谁?”   秦惜珩抓住她的手臂,扯着嗓子用力地说:“就是救我的那个人,他叫阿玉。是他将我从土匪手里救出来的,也是他送我去的医馆,他的左脸这边,有一块红色的胎记。怎么,你们没有看到他吗?”   凝香摇头:“公主是谷家二公子寻到的,他说找到公主的时候,公主周围没有别人。”   秦惜珩喃喃低语:“怎么可能……”   凝香道:“公主莫不是做了个梦,将梦与现实混淆了?”   脑海中阿玉的声音已经模糊,那副带有红色胎记的面容也似乎久远了起来。秦惜珩经她这么一说,也怀疑起来,“是梦?”   无论此遇是梦非梦,阿玉此人在秦惜珩心中都只剩下了一个残影,声音相貌全都不完整。   直到这次,她遇到了一个同样有着桂花混杂牛乳气息的人。   萍水故人,终于再逢。   秦惜珩猛地从梦中醒来,胸口起伏不定,颈子里都渗出了细密的汗。   她大口喘息几阵,发现自己还躺在盛芳殿的床上。   “公主醒了?”凝香一直在旁边守着,见状赶紧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汗。   “这是怎么了?”凝香看她半天都愣着不动,有些担心地问,“公主梦魇了?”   “我……”秦惜珩害怕地蜷缩着身子坐起来,“我梦到了那次被土匪绑走的事情。”   凝香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道:“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公主别怕。当年还好有谷常侍……”   秦惜珩倚在床头静静地靠着,打断道:“不是他。”   “啊?”凝香愣了愣,“不是谁?”   秦惜珩没再说话,她蜷缩着身体重新躺下,听到外面窸窣的夜风阵阵作响,正扑打着檐下的窗棱。   这一刻好似回到了当年的迷途逃亡中,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觉得那些风雨又打在了身上。   “怀玉呢?”她静默半许,忽然问了一声,但问过之后才想起来,现在正是夜半,赵瑾应该就在偏殿里歇着。   凝香意识到她改了对赵瑾的称呼,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回道:“侯爷在偏殿,公主有事找他?”   秦惜珩迅速摇头,“无事。”   只是心里空落落的一片很是不安,但是与赵瑾在一起时,这种感觉就不会有。   三载前后,救她的始终都是那个叫做“阿玉”的人。 第030章 含章   赵瑾并未在盛芳殿的偏殿歇下,而是一个人来到了山道间。   二营禁卫们正忙忙碌碌地整理尸首收拾猎场,见到她来,前后不一地喊着“侯爷”。   她一战成名。   赵瑾并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淡淡地点头后,走到了甘子替她挡箭的地方。   山道间的尸体已经清理完毕,只剩血水还留在这里,与泥土混为一体。来日之后一阵雨、一场雪,又能将这里变得干干净净。   “侯爷。”   雷大叫了她一声,指着一个地方说:“我们把甘子挪到了那边。”   赵瑾轻轻地“嗯”了一下,抬脚走过去时,心中骤然如巨石堆压。甘子不是第一个为她而死的人,却是将她再次推入梦魇的人。   她曾用很长一段时间来摆脱替人活着的沉重枷锁,可她忘了,只要她手上还有兵,这样的梦魇就是源源不断。   这个在几个时辰前还向她邀赏的人,现在只能冷冰冰地躺在这里,他家中还有虚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   赵瑾看着他,压抑了许久的眼泪还是浮了起来。   方密察觉到她的靠近,头也没回说道:“这家伙天天最大的念想就是升官发财,眼下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仗着替梁渊侯挡下一箭,借故来邀功。   这话方密没说,但赵瑾明白。   她问:“他是怎么去二营的?”   方密道:“这小子偷盗成性,有一次终于老天有眼,让他被人送去了官衙,就一直在里面待着。建和三十三年,太后过世,圣上为替太后祈福,大赦了一次,他就这么出来了。可出来之后才得知,他的老子娘都不在了。自此,他决定痛改前非,做点正当差事,于是卖了祖屋托人打点,这才进了二营。”   赵瑾又问:“他儿子多大?”   方密叹气,“还未满月。”顿了顿,他又说:“自打当了爹,他不当差的时候还会去做些体力活,说是要攒钱让儿子好好念书,等到将来光宗耀祖,他才有脸去见他的老子娘。”   他市侩,他贪财,可他也是为了养家。   赵瑾沉重地缓过一口气,问道:“他家在何处?”   “李巷桥下往西,里面第五间就是。”方密说完,又顺口问了一句:“侯爷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要去看看?”   赵瑾道:“我会替他请封,也会给他的妻儿另添抚恤。”   方密道:“卑职代他谢过侯爷。”   赵瑾落寞地看了甘子的尸身许久,将要离开时,又想起一事来,问道:“他的大名叫什么?”   方密道:“田兴甘。”   赵瑾点点头,迎着月色往回慢慢地走。   波涛汹涌的一夜惊魂即将翻过,当旭日再次升起时,东寰猎场一切如旧。   她想要藏锋而退的意图被这场突如其来的谋逆所阻,自今日起,她很难再装作一个一问三不知的酒肉纨绔。   “侯爷!”   身后有人叫她,赵瑾回头一看,陈参正朝她过来。   她问:“有事?”   陈参摇头,“没事,只是这么晚了,侯爷怎么没去歇着?”   “睡不着。”赵瑾言简意赅,突然问他:“有酒吗?”   “啊?”陈参看了一眼她的左手,指着问:“侯爷你这手上还有伤,能喝酒?”   “皮肉伤而已。”   心意决然的梁渊侯还是从他这里弄到了一壶酒。   盛芳殿外值守的禁军见她回来,正要开口,赵瑾立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提着酒轻手轻脚入院,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启开酒封后慢慢地抿了一口。   主殿里还燃着值夜的灯,赵瑾看了一会儿,心中情绪复杂。   为了能让秦惜珩一直留在邑京,她故意做出轻浮的浪子模样,为此还挨了一掌。可偏偏造化弄人,她今夜又不得不舍身相救。   一切好像回到了原点,又或者说,秦惜珩对她的态度比初识时更加亲和。   梁州不能久无主帅,她不日就要回去,倘若秦惜珩执意跟着同去,那往后可如何是好。   她伺候不了这位活祖宗,也担心活祖宗给太子传递什么。   赵瑾心中举棋不定,烦闷地又喝了一口酒,突然听到主殿内有响动传来,随后殿门一开,秦惜珩披着斗篷出现在了门后。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你没去歇着?”秦惜珩看到石桌上的酒,顿时皱眉,“有伤还喝酒?”   赵瑾看看自己束着绷带的手,淡淡笑道:“皮肉小伤而已,无事。”   “小伤也是伤。”秦惜珩拢着斗篷快步过来在她对侧坐下,按住酒不许她再喝。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赵瑾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正要说话,突闻秦惜珩喊她:“怀玉。”   赵瑾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幻听,回过神来时,身体上下如漏筛似的,很是诚实地颤了颤。   她不太适应秦惜珩突然的示好。   秦惜珩看她眸中惊讶,似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心中快速闪过一丝愧意,旋即恢复如常,问道:“你背上……衣裳磨破了的那一块地方真的没事?”   赵瑾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垂下眼帘回答一句:“臣没事,劳公主挂心了。”   秦惜珩不放心地追问:“真的没事?”   “真没事了。”赵瑾此刻只想离她远一点,可刚一起身,便被她拽住了手臂。   “公主还有事?”   赵瑾见她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交错的领口,大有扒开衣裳一探究竟的倾势,马上往后退了半步。   “你别动。”秦惜珩拽住她的手臂不放,有些迟疑道,“我只是……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   赵瑾问:“什么事情?”   趁着她傻愣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工夫,秦惜珩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下巴朝她的侧颈处偏了偏。   赵瑾慌了,“公主……”   她迅速捏住秦惜珩纤细的胳膊,以防她得寸进尺,然而秦惜珩已然没有了多余的动作,只是这样简单地贴着她的肩。   侧颈处有湿热的气息扑来,赵瑾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僵硬地又喊一声:“公主?”   秦惜珩的鼻腔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啜泣。   “怀玉。”按住赵瑾肩部的那只手一松,秦惜珩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却清晰地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赵瑾莫名其妙,本能地往后挪了挪,保持好距离后才问:“公主对臣道什么歉呢?”   秦惜珩摇摇头没有回答,而是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为什么不去歇息?”   问话偏转得太过生硬,赵瑾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反是问道:“那公主为什么没有休息?是梦魇了睡不着吗?”   秦惜珩道:“为什么这么问?”   赵瑾道:“公主的脸色不太好看,今夜猎场的事,多少吓到公主了,臣就是这么一猜。”   “是个噩梦,却也不全是。”秦惜珩看着她许久,还是决定将往事再放一放。   赵瑾笑道:“既然不算噩梦,那公主回去接着睡吧,说不定再次梦到的都是好事。眼下更深露重的,公主赶紧进屋去,别着凉了。”   秦惜珩道:“你也知道更深露重?那这更深露重的,你就坐在这里喝酒?”   赵瑾正要说话,秦惜珩又道:“进屋,我有事想跟你说。”   这句话正中赵瑾下怀,与其无端地揣测,倒还不如先把话说清楚。   初春的夜里仍有些寒凉,殿内生了火盆,进来便是一股和煦的暖意。   秦惜珩支开守夜的人,开门见山道:“你藏得挺深。”   赵瑾无奈地笑笑,秦惜珩又道:“但我早就该想到的,手握西陲三州守备军的梁渊侯,怎么可能真的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酒肉混子。”   “公主找臣,就是为了说这个?”赵瑾开始漫不经心地问,反正她已经知道了,再隐瞒什么也没有意义。   秦惜珩看着她,“若是没有这场变故,我猜你就这么靠着我五哥,一直与他鬼混下去,是不是?”   “是。”赵瑾平静地迎上了她的目光,“本来以为能躲,但是圣上这一赐婚,臣就知道躲不过了。可是谎话已经说了,刹不住脚了。”   秦惜珩微微挑眉,“这么说,还委屈你了?”   赵瑾听出她话语之间的玩笑意思,也笑道:“臣可什么都没有说。”   秦惜珩道:“原本我觉得各为前程最好,可我刚刚想了很久,与其各自为营,倒不如互帮互助。”   赵瑾眉梢一跳,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立刻问:“公主想要什么?”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秦惜珩丝毫不慌,慢慢道:“大哥做的这等事情,我可效仿不来。我这么说,只是想帮你。”   赵瑾洗耳恭听。   秦惜珩道:“现在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给你解围。”   世人皆知仪安公主自幼长于皇后膝下,与嫡公主无异,下降赵瑾后,她就是能同时稳住帝后的一颗要紧棋子。   赵瑾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有些诧异,“公主为什么愿意帮臣?”   秦惜珩咬了咬下唇,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因为西陲只有你在才能安宁。”   赵瑾略愣了一下,并不反驳,而是问:“臣想带着母亲安静地守在梁州,离邑京的纷争越远越好。公主能做到吗?”   秦惜珩道:“这很难。”   赵瑾问:“若是只庇护侯府呢?”   秦惜珩心中一动,脱口而出:“焉知我日后不会随你去梁州?”   她的目光直直地射来,里面藏着的莫名情愫令赵瑾一瞬间恍惚起来。   赵瑾突然想到上元那夜,秦惜珩拉着她同演一出戏时,眼中流露过的红潮涟漪。很快,她回神,淡淡说道:“公主放心,臣在梁州翻不起什么浪。”   她只怕是疯了才会觉得秦惜珩的眼中掺杂了温柔。   赵瑾说完话,在心里否认三遍,方才只是自己看错了。   话说得太直白,秦惜珩愣过之后隐有愠色,“我若是有这个心思,找个心腹埋在梁州便好,何至于千里迢迢追着去吃苦?我说要帮你,就是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帮你。”   赵瑾一瞬间哑口无言。   秦惜珩并未就此真的与她置气,缓和了面色又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不是傻子。况且,父皇很看重你,他甚至毫不犹豫就将定业刀借给你。”   “定业刀?”赵瑾回想那把刀,同时又想起了众人当时的神色,问道:“这刀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秦惜珩道:“那把刀,是跟着高祖皇帝一起开国的。大楚建国后,定业刀就封在了猎场的圣安宫内,以告诫子孙后代善待百姓苍生,勿忘先祖创业时的艰难。”   难怪当楚帝把定业刀允诺借出去时,众人会有那么惊讶的反应。   赵瑾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又沉了几分。   “我虽只是个女子,但也明白该以国朝安宁为重。”秦惜珩道,“所以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对外透露半点与剑西有关的事情。”   赵瑾问:“那谷怀璧呢?”   秦惜珩眼中的色彩顿时黯淡了几分。   赵瑾继续说:“公主之前说过互不干扰的话,臣答应了,因此也绝不会干涉你们。但是臣马上就要回梁州了,公主若是与臣同去,往后就不再顾念他了吗?”   秦惜珩静默着不语。   赵瑾道:“公主愿意帮臣,臣感激涕零,也相信公主的一片诚意。可公主若是舍不下他,自然可以留在邑京。臣想,皇后多半也不愿公主一人去梁州那等偏远之地。”   “不行。”秦惜珩摇头。   赵瑾问:“为什么不行?”   梁州太远了,倘若赵瑾再遭遇什么不测,她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也再不能弥补什么了。   可她没法对赵瑾说太多,只能反复坚持,“就是不行。”   赵瑾道:“臣不是想防着公主什么,而是觉得与其让公主孤身一人身处梁州,还不如与心上人在邑京成双成对。”   秦惜珩道:“名不正言不顺,算什么成双成对。”   赵瑾道:“公主可以挑臣的错处,我们和离就好。公主放心,臣不会有丝毫怨言。”   秦惜珩睫毛一颤,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这么想的?”   赵瑾避了避目光,望向一旁说道:“臣只是不想耽误公主。”   秦惜珩道:“但我从你身上挑不出错处。”   赵瑾笑了笑,“怎么可能挑不出,公主只要说了,就算不是错处,也是错处。”   秦惜珩突然扬高了声音,带着些吼对她道:“我说没有错处就是没有错处!”   赵瑾笑意一僵,然后叹气道:“公主就当今夜救你的不是臣,臣不需要公主感恩什么。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千万不要选错了。你以前待臣如何,以后依然如何。”   “你要我怎么当做不是你!”秦惜珩眼睛湿红,已经泛出了泪,“我想了好久,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赵怀玉,你故意的是不是?”   赵瑾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样,愣愣地不知所措。   秦惜珩吼完之后就后悔了,她不安地绞着手中的帕子,先道歉:“对不住,我说错话了。”   赵瑾摇摇头,并不在意,又对她道:“公主,你为什么要为了臣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搭上自己的后半辈子?这样根本不值得。”   秦惜珩小声一句:“哪里是什么不相干的人。”   “什么?”赵瑾没听清,但也没有追问,而是继续说:“公主留在邑京,也是能帮臣的。梁州太过偏远,好些消息等到知道的时候,已经错失许久了。公主若是真的要帮臣,留在京中自然是最好的。”   秦惜珩的情绪略有好转,仔细一想这话,觉得也对。   “好,”她点头同意,“如果你觉得这样可以帮到你,那我就留下来。”   赵瑾谢过她,听她忽然喊了一声“哥哥”。   喊完之后,秦惜珩道:“现在没别人。”   这声称喊将她们的距离拉近一步,赵瑾想着上元夜看灯时的那些玩笑话,心里却又莫名地觉得这声“哥哥”有些似曾相识,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还在其他什么地方听过。   她没有再回想太多,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说:“等你与谷怀璧真正地终成眷属时,哥哥也会给你备一份嫁妆。” 第031章 转态   不论东寰猎场如何险象环生,最终落于史官手中也不过是寥寥几行字。   当邑京的城门出现在视野之中时,韩遥念了声“阿弥陀佛”,对赵瑾道:“侯爷,我总觉得跟做梦似的。”   赵瑾在他脑门上一敲,“出息。”   御驾已经由禁军护送着去往宫门口,赵瑾放慢了马步滞足后面,听韩遥问:“咱们现在回府?回哪边?”   纵然已经换过外衫,包扎了手上的伤,但赵瑾仍怕自己这副模样吓着樊氏,她思忖着皇后一定会留秦惜珩在宫里养脚伤,于是毫不犹豫道:“公主府。”   “对了,”她驱着马走了几步,又回身道:“猎场的事免不了闹得满城风雨,你替我去府上给娘报个平安,就说我得侍奉公主,不便回去。多余的话就不要说了,娘心里有数,不会追着你多问的。”   韩遥忙不迭就去,才进府门,就听门房问:“侯爷怎么没一起回来?”   “公主府还有些事,侯爷现在不便回来,让我先给太夫人报个平安。”韩遥说完,察觉到门房的神色有些不对,立刻问道:“怎么了?府上出什么事了?是太夫人怎么了吗?”   “不是太夫人。”门房拉着他往一旁走了几步,小声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只是周管事吩咐,若是侯爷回来了,赶紧先去找他。”   韩遥心中犯疑,还没走到管事房,周管事就快步过来,又看看他的身后,问道:“侯爷呢?”   他只得又解释了一遍,然后问:“府上出什么事了?”   周管事凑到他身前小声道:“是藏在府上的那对叔侄,昨日不知为何,突然吵了起来。那个叫谭兴的小子,还闹着要出府!我们哪敢轻易放他走,硬是将他堵在屋里了。”   韩遥问:“谭子若没说他们为何吵架?”   周管事摇头道:“他只说谭兴是在闹脾气,让我们不用担心。可他话这么说,我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韩遥想了想,道:“只要人还在府里,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就行,等我向太夫人问安后,就去公主府告诉侯爷这事。”   赵瑾回到公主府时,秦惜珩果真不在,但厅堂内却候着一位鬓角染白的御医。赵瑾认得,这是御医院的副院判章规程。   章规程对她行礼,说道:“臣奉仪安公主之命,来看看侯爷的伤。”   赵瑾把左手伸出来,道:“换个药就行,我自己也能来,您明日不用专程来一趟了。”   章规程道:“公主说,侯爷背上也有伤,臣……”   “不必了不必了。”赵瑾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不是什么要紧的伤,不用看了。”   “这……”   “公主若是问起,您直说就是。”   赵瑾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这位副院判,心里长长地缓了一口气。她突然觉得,秦惜珩之前对她不闻不问言语冷淡也挺好的,如今突然这么嘘寒问暖,她反倒觉得格外地不适应。   这一路又是风尘仆仆,她随意擦了把脸,刚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便听到韩遥在外面叩门,“侯爷!”   赵瑾开门,一面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在府上多歇会儿?”   韩遥不敢耽误,将周管事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了。   谭子若此人本就令赵瑾生疑,如今再来这么一出,她越发觉得有些古怪。可谭子若既然用借口来推辞,想必她即便是问,也是问不出什么的。   “你再跑一趟路,让周管事多注意着他们,多余的话就不要问了。”   “是。”韩遥应声就去,一刻也不耽误。   赵瑾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回忆着谭子若的那些话时,又想起了谭兴的模样。   那孩子看着不大,最多不过十七,模样生得还不错,只是有些面黄肌瘦,若是好生养着,倒是与高门大户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们无异。   赵瑾想到这里的时候,自己都是一愣,她为什么会凭一张脸就觉得谭兴不像寻常白衣?   “侯爷在吗?”   凝香在院外的叩门声突然打断了赵瑾的回想,她顺声而望,就见院门被人从外侧推开,本该在皇宫休养的秦惜珩竟然出现在了院门口。   赵瑾看到她,脑中骤然一空,脱口就问:“公主怎么回来了?”   秦惜珩寒着脸走过来问:“章御医是我叫来的,你怎么不让他看看?”   “臣这里只有圣上赐的君山银针,公主要尝尝吗?”赵瑾讪讪一笑,试图转移话题。   “别在我面前答非所问。”秦惜珩拖着她进屋。   赵瑾只得道:“公主的好意,臣谢过。不过是点皮肉擦伤,涂点药膏就行了,不必那么兴师动众。”   秦惜珩盯着她缠了绷带的左手,说道:“你手上都磨得见骨了,这叫皮肉伤?还有背上,我不信你背上没有任何瘀伤。”   赵瑾尴尬地笑笑,“臣是个粗人,糙惯了,不用养得那么金贵,这点伤实在是无足挂齿。公主不用专程过来,你的脚还需要好好静养。”   “我的脚早就好了。”秦惜珩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御医说,若不是你及时为我揉开淤处,只怕还要卧床几日。”   赵瑾呐呐地“嗯”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秦惜珩忽然又说:“昨夜太乱了,也就只有你在担心我的安危。于情于理,我该谢谢你。”   赵瑾道:“公主愿意帮臣,已经是莫大的感激了。”   秦惜珩看着她,欲言又止,但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有再说。离开之际,她无意瞥到架子上挂的氅衣,顿时注目。   说是氅衣,其实也不过是一件厚实一点的披风,因为洗的次数过多,原本的绀青色已经褪成了浅青色,若是再看得细致些,衣摆处有好几处针脚都脱了线。   赵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有些奇怪道:“这件氅衣怎么了吗?”   秦惜珩只是看了一会儿,淡淡道:“没什么。”   此后一连数日,秦惜珩日日都是亲自来看她,一同跟来的还有各式各样的补品。赵瑾推辞了好几次,可等到第二日时,这些补品还是照来不误。   堂堂仪安公主,就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守着梁渊侯补身。赵瑾苦不堪言,好几次想问她为何不去看看谷怀璧,却又不好开口。   没几日,宫里说皇后染了风寒。赵瑾听后眼睛一亮,心想公主肯定是要入宫侍疾的,这样一来,就没人逼着她吃补品了。   然而她眼中的庆幸还没来得及落下,秦惜珩便拨来了好几个下人,更是将自己身边一位老资历的嬷嬷留下,替她守着赵瑾吃补品。   这嬷嬷比公主还难伺候。   赵瑾稍有不愿之态,嬷嬷就跟念经似的唠叨,先是吹捧一番公主的苦心与关怀,然后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说到“齐家修身治国平天下”。   这么好的口才,不拿去朝堂上与群官理辩,真是可惜了。   赵瑾忽然觉得奶娘孙婶平日里的念叨很是亲切。她望着眼前这碗烧鹿血,苦着脸不愿再吃。这玩意儿不论如何做都是腥味太重,她闻着就想吐。   嬷嬷刚刚开口:“侯爷……”   “打住!”赵瑾真是受够了,揉着太阳穴问道:“公主可说何日回府?”   与其日日这样担惊受怕,又饱受补品的折磨,倒不如一劳永逸,让她把话再说得清楚些。   一个机灵的丫头趁机回话:“侯爷是念想公主了?听说皇后的风寒已经好了许多,婢子这就派人去接公主。”   “等等……”她的话没说完,丫头就跑远了。   “谁念想她了。”赵瑾嘀咕完自己的心声,也不顾嬷嬷的唠叨,扔下烧鹿血就走了。   半个时辰后,秦惜珩就回了公主府。她连披风都没来得及解下,径直就往赵瑾房中来。   “你找我?”   赵瑾不料她这么快就回来了,心中尚且还有些犹豫,但转念一想,有些话还是早些说清楚更好。   秦惜珩先问:“今日的补食吃了吗?”   赵瑾抛开之前的一切踟蹰,放平了心对她道:“公主,有些话,臣就直说了。”   秦惜珩道:“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赵瑾道:“公主以后不必给臣送补食了。臣知道公主是因为猎场的事才这样,但是公主,你不用放在心上,臣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臣若是奉主不周,圣上会盛怒。臣现在挺好的,补品补药都不需要,公主的好意,臣心领了。”   秦惜珩平静地看着她,并不见恼,而是摇头道:“不是。”   赵瑾摸不透她的意思,问道:“不是什么?”   秦惜珩却没有解释,只是问:“我对你好一些,你不愿意?”   赵瑾愣住,一时之间反而无话可说。   秦惜珩道:“你放心,给你送补食的都是我的心腹,王嬷嬷是我的乳娘,他们不会对外透露任何事情。外面的人不知道我对你好,母后和太子哥哥也不知道。”   赵瑾无奈,只好实话实说:“臣吃不惯这些,公主以后不必派人送了。”   秦惜珩毫不罢休又问:“那你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直接跟我说就好。”   赵瑾一心记挂着受傅玄柄所连累的傅家,更担心傅玄化的生死,可案子现在正在三司会审,她即便是再着急,也无法开口。   “没有了。”她垂着眼帘,将话咽了回去,“公主不用多心,臣真的没什么想要的。”   “好。”秦惜珩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勉强。   两人静静地默处片刻,各藏心思。   自打狩猎结束回到公主府后,赵瑾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加之秦惜珩日日都来含章院,她不便出门,对外面的消息一概不知,几乎与世隔绝。   韩遥区区一介护卫,无法打听傅家的消息,而她去不了揽芳楼,见不到沈盏,也问不了案子的进展。   “公主,”赵瑾压抑不住自己的担心,于是拐弯抹角地问:“纯阳大长公主怎么样了?”   提到纯阳大长公主,秦惜珩便是轻轻地叹气,“姑奶奶听到消息后就晕了过去,后来虽然醒了,却说不出话了,直到现在还是卧床不起。父皇听说后,命人将她老人家接到宫里去了,我去看过一次,当真是可怜。”   赵瑾马上又问:“傅家的其他人呢?全下狱了吗?”   秦惜珩“嗯”了一声,“傅玄柄虽然已经死了,但这场叛乱还是需要三司会审,等卷宗呈到御前,该如何处决,也就该出来了。”   她虽然没说具体该如何处决,但赵瑾心里多少有数。   秦惜珩看她双眉微蹙,眼中的担忧更是藏掩不住,忽然想到不久前的某一夜,赵瑾一个人在院中舞剑落泪。她此时再回忆那一天,骤然想起来那日正是傅玄化与崔氏五姑娘崔心荷的婚日。   莫非……莫非赵瑾是对崔心荷有情?可这么一个没来过邑京几次的人,又是在哪里识得一个深闺女子的?   秦惜珩刚想否定这个猜测,忽地又想到自己少时也碰巧见过赵瑾,既然如此,那赵瑾说不定真的在其他地方见过崔心荷,就这么一见倾心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将这个猜想摁在心里,只是用余光悄悄地观察赵瑾。她眼下唯一能确定的是,赵瑾已经心焦到了极点。   “怀玉。”她叫了赵瑾一声,也拐弯抹角地试探,“我记得,你与傅檀英有些交情,你可是想去狱中看看他?” 第032章 世情   赵瑾睫毛一颤,立刻将眼帘垂得更低,迅速摇头,“不了。”   即便她很想去看傅玄化,可看了之后又能如何?还不如在外面好好想想办法,看能否为傅玄化争取点什么。   秦惜珩一眼看出她的口是心非,暗中已经有九分肯定她就是对崔心荷有意,却不便说出,只能将此事藏放心底。   “原本我还担心你会顾及以前的情谊,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看他,现在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秦惜珩道。   赵瑾低声道:“臣明白。”   秦惜珩离开后,赵瑾一个人枯坐了许久,直到韩遥带着消息匆匆回来。   “侯爷,沈领头的信。”   说的是信,其实不过是一张折叠了多次的纸条。赵瑾接过来快速看完,当即起身,“我去一趟揽芳楼。”   沈盏坐于密道内,听到遥遥传来的脚步声时,起身对来人一揖,“见过少主。”   赵瑾问:“是什么事情?”   “少主先坐。”沈盏递给他一封信,又说:“这是夜先生传令的手书。”   赵瑾一眼注意到信上的红色印章,那是一只鸽子的模样,是夜鸽们默认的印记。   她看完信上的内容,心里“咯噔”一响,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问沈盏:“你们知道圣上会在猎场遇刺?”   沈盏道:“是,但夜先生说,此事不能让少主你知道。”   赵瑾问:“谁的人?”   沈盏道:“宁相。”   赵瑾原本也有此怀疑,此刻得到准确的答案,心里倒是放下了。   “所以你们故意对太子下手,就是要将杀手逼出来?”   “不错,夜先生说,此事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后和宁相放松警惕。”   赵瑾终于明白这一次的猎宴上为何会没有周茗,她又问:“那谦王谋反呢?”   沈盏道:“谦王应是趁着混乱,临时起意。”   赵瑾回想那日在秦穆账外听到的对话,略略点头,“应该就是这样了。”她说完,突然又想到什么,问道:“那他为什么要派人杀仪安公主?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沈盏道:“这一点,属下也问过夜先生,可夜先生也想不通。听说那队羽林卫都被少主杀完了?”   赵瑾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不得不下手。”   沈盏宽慰她:“少主也是情非得已,就别再想了。”   赵瑾一心记挂着傅玄化,问道:“若是凭借军功,有免死的可能吗?”   沈盏道:“少主问的可是傅玄化?”   赵瑾承认,“是,他当年好歹救过我,我不能看着他无故牵涉其中。”   沈盏眉头深锁,道:“属下劝少主一句,这件事,少主还是不要插手。傅玄柄干的可是谋逆的大罪,除了纯阳大长公主,整个傅家都下狱了。少主,你如今手握剑西三州的七万兵马,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千万不能与傅家沾上一点关系。”   赵瑾何尝不明白这些,她在公主府的这几天,日日斟酌的都是这件事的利害关系,可傅玄化于她而言与旁人不同,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   “我自然不能亲自出面,但朝中……真的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吗?”   “即便傅家之前在朝中有再多的结交,此时又有谁敢出面求情?”沈盏叹了一声极轻的气,“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人之心性,本就如此。”   文臣不敢出言,武臣就越发不便露面了,可偏偏傅玄化自小习武,所有的功绩都在军中。   赵瑾沉默地揉了揉鼻梁,满心踌躇。   “少主,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你是赵家仅剩的血脉了,剑西更是离不开你,当下,该以大局为重。”沈盏并起双手对她揖礼,然后问:“还有一事,夜先生让属下问少主一声,预备何时回梁州?”   赵瑾道:“明日我去一趟户部,先催催军饷的事。”   沈盏笑道:“今年有少主亲自去问,剑西三州该是不愁了。”   赵瑾牵挂着傅玄化,笑得极为勉强,“但愿如此。”   “那日后呢?”沈盏问她,“听说此次谦王谋逆,少主自请平乱?”   赵瑾叹了口气,“我若是不自请平乱,傅玄柄凭那两千羽林军,只怕真的能攻入圣安宫。”她停顿须臾,问道:“夜先生怎么说?”   沈盏道:“少主无需自忧,夜先生说,一切有他。”   赵瑾问:“我能见夜先生一面吗?”   沈盏道:“现在还不行。夜先生说了,等时候到了,他自会见少主。所以在这之前,请少主好好保重。”   “好。”赵瑾道,“也请夜先生好好保重。”   “属下送少主出去吧。”沈盏起身在前领路,一面又说:“少主虽然甩掉了草包的名头,但‘纨绔’二字,还是挂在身上比较好。”   “嗯。”赵瑾跟着他从密道回到厢房时,上次替她遮掩耳目的两个小倌就在这里等着。   “见过少主。”两人异口同声。   沈盏道:“一直没给少主介绍,他们是云鸿和白露。”   赵瑾对他们二人微一点头,“上次有劳二位。”   白露看了身旁的同伴一眼,道:“少主不必言谢,应该的。”   沈盏对候在一旁的竹笙道:“不早了,你送少主出去。”   大堂内明光透亮,却已经没有之前那般喧嚣了,在厢房门开启的一瞬间,赵瑾搭了条胳膊在竹笙肩上,搂着他慢慢地走出厢房。   两人靠得极近,远远看去,还真是一对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有情人。   揽芳楼送客的马车就在大门口,老鸨跟着去送人,笑得一脸谄媚,“侯爷慢走。”   “妈妈可得好生替我照看竹笙。”赵瑾露出一丝浪荡的笑,拿手指挑了挑老鸨的脸,纨绔劲十足。   “侯爷放心。”老鸨甚至将脸往她掌心里送,就差双手托着她的腿助她登上马车。   “行了,进去吧。”赵瑾一脚跨入马车,扯下车帘后,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这京中的勾心斗角,实在是令她厌烦,然而生逢于世,需要她游走奔波的实在是太多了。   次日,赵瑾掐着散朝的时辰来了户部。   左侍郎万力今日当值,见到她来,立刻起身来迎,笑道:“侯爷怎么来了?”   赵瑾不信他会不明白自己的来意,于是开门见山直言:“剑西今年的军饷预备下拨了吗?”   万力哪知她连弯子都不绕,一时有些语塞,尴尬地笑了两声后,慢慢道:“侯爷容禀,如今正是开春的时候,春耕要播的粮种才刚刚划出去。淮安道的事,侯爷想必也知道,年前雪灾殃及了那么多人,当下,朝廷得先将淮安道安置妥当了,才能再看别的事情。”   赵瑾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干脆寻了个地方坐下,道:“淮安道固然要紧,可我剑西也不能喝西北风不是?邑京已经回春了不假,可剑西还是一片冰天雪地。军饷的总额,我早就呈上去了,圣上也过了目,如今就看你们户部了。我也不耽误侍郎的时间,就想问问,剑西今年的军饷什么时候能批下来?”   她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份奏折,“这是我向圣上奏请的军饷总额,侍郎若是不清楚细节,那么看这一份也是够的。”   万力哪敢自作主张,忙把奏折往回推,苦笑道:“侯爷,剑西的军饷可不是个小数,即便是圣上允了,也得由政事堂批文才行。”   他这是故意将事情往宁澄焕那边推。   赵瑾哼笑一声,又听他说:“侯爷的奏请,臣已经听徐尚书说过了。依臣看,侯爷与其在这里耗费时间,不如先去度支司问一问粮草。”   度支司原为户部一司,令宜帝时,为便于军粮供给,便将这一司单独划分出来,独立于户部之外,专管粮饷转运。   赵瑾忍着脾气道了声“多谢”,退了出来。   度支员外郎王钦看完赵瑾奏请的粮草数额,问道:“剑西去岁的粮草一共是一百万石,想必还有多余,侯爷今年请加五万石是为何?”   赵瑾耐着性子道:“去年秋末,孜州征了两千新兵固守孜定口,还有战马,员外郎总不能不把马粮当数。”   王钦问:“兵部可对新兵登名造册?”   赵瑾道:“名册我已上呈,随时可查。”   王钦却摇头说:“可兵部未曾对度支司提及侯爷所说的名册,想来是还未归册,此事不能仓促而定。”   “仓促?”赵瑾忍到此时,已是忍无可忍,冷笑着拉下了脸来,“我与公主大婚之前,名册就递了上去,如今已是半月有余,员外郎却还说‘仓促’二字,究竟是你们度支司办事太慢,还是不将我赵怀玉放在眼里?”   王钦的态度原本有些生硬,但听她提及仪安公主,便软了几分口气,“侯爷勿恼,下官也是秉规办事。度支司没有拿到兵部的确认文书,这两千新兵就不能作数。”   赵瑾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的那股火气强压下去,又问:“那这一百万石粮草,总是能拨的吧?”   王钦道:“只能先拨八十万石。”   赵瑾只觉得自己浑身的气血正在“突突”地往上涌,正要开口,王钦又道:“淮安道全境受雪灾所扰,当务之急,是安置好那边的百姓。军为民而生,这个道理,侯爷应该清楚。”   “淮安道就只差剑西的这二十万石军粮吗?其他州郡的仓廪就没有余粮了?”赵瑾怒极反笑,“剑西三州的边围都是沙地,置不了军屯,本就比不上朔北和岭南,如今你再克扣粮草,要让剑西的兵怎么活?”   王钦听着就急了,“侯爷这是什么话?朝廷又不是不拨粮,只不过是比往年迟一段时日而已!”   赵瑾便问他:“迟多久?”   王钦道:“这哪是下官能说得准的,总之,朝廷绝不会克扣剑西的粮。”   “是赵侯来了?”   外面适时而来一个声音,两人侧身望去,来的正是平河水运使杨千进。   平河水运使虽然只是个从八品的小官,但负责的是漕运军粮供给,大楚几地的军方转运使都得给这位几分薄面。   赵瑾勉强扬起些笑容,道:“杨运使来的正好。”   杨千进给王钦递了个眼色,然后拉着赵瑾走到角落里,道:“侯爷,咱们算是老熟人了,有些事,下官也不瞒你。”   赵瑾道:“杨运使但说无妨。”   杨千进先是叹了口气,才说:“淮安道遭此雪灾,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偏偏去年,中州与岭鞍又是大旱,粮食仅有丰年的四成,各地的仓廪都是半空。我此次亲自送粮去淮安,前几日才从长庆回来,所见之处无一不是饿殍。若是从其他地方调粮,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实不相瞒,此次并非只动用了剑西的军饷来补贴淮安,朔北那边,也抽出了两成的军粮。”   赵瑾道:“可朔北好歹还有屯田。”   杨千进道:“侯爷勿忧,最多再过两月,淮安便可缓和过来,到时候再行和籴,是能将剑西的军粮补上的。”   赵瑾揉揉自己的鬓角,冷静片刻后说道:“好,那就依杨运使所说,还请度支司尽快批粮。”   王钦等她离开许久后,才略带不满道:“一口气要这么多粮,也不怕撑死。他的兵一年真能吃那么多?多半都被倒卖出去了。”   “员外郎请慎言。”杨千进看了他一眼,“下官虽然才回京,但已经听说了谦王谋逆之事。赵瑾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咱们还是不要与他硬来。”   王钦嗤笑一声,“你那套左右逢源之术,就别在我面前演了。”   杨千进劝不动他,于是作罢,又问道:“适才,我在外面碰到了裴郎中,他说,剑西今年的粮要从渚州仓廪里调,这是为何?”   王钦点了点桌上的一封奏折,道:“你看看这个就明白了。” 第033章 冷暖   赵瑾从度支司出来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今日这一行可谓无功而返。她默默地叹气,茫然间有些不知道该去何处,正巧没走几步就看到街角有个馄饨铺,于是径直过去点了一碗馄饨。   她与杨千进打过几次照面,也对他的为人知晓一二,若是连他都开口劝说,事情只怕真的是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公子,您的馄饨!”老板欢声一叫,端了碗热馄饨在赵瑾面前。   “多谢。”赵瑾递上几枚铜板,礼貌地道谢,拿起调羹在碗中搅动一圈,被馄饨汤氤氲的热气熏红了眼睛。   今年只怕比往年更加难捱。   她舀了一口汤先喝下,随后开始大口地吞咽馄饨,妄图将眼中的泪和肚中的愤齐齐压下去。   “例行检查,闲杂人等回避!”   度支司对面就是南衙的一处分院,此时轮到巡防交接,一队禁军接了职,照例巡查京街。   百姓们自动将中间的路让出来,赵瑾吃完馄饨起身正好碰上,见状也不假思索地往一旁退了几步。   陈参交完职从院中出来,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的赵瑾,忙快步过来,问道:“侯爷怎么在这里?一个人吗?”   赵瑾道:“去了一趟户部和度支司。”   这一说户部和度支司,陈参就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等那队禁军走远之后,又左右张望几下,才指着就近的一间茶楼说:“侯爷若是不嫌弃,卑职想请侯爷喝杯茶。”   “好。”赵瑾点点头,两人移步茶楼之上,待得茶官布茶完毕后,陈参才开口:“卑职得了点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   赵瑾道:“愿闻其详。”   陈参迟疑着,说得很慢:“剑西今年的军粮,好似要从渚州仓廪里拨。”   赵瑾目光一紧,问他:“哪里的消息?”   陈参道:“听说是周将军自己提出来的,这消息能传到我们耳中,自然是早就到了度支司了。”   赵瑾怔怔地望着自己面前的这盏茶不说话,心中乱如麻絮。   剑西往年的军粮都是来自于沧州仓廪,沧州处邑京西南的平原之地,是京畿道中最大的一州。这么多年下来,所有人几乎都默认了剑西的军粮只从沧州来调,而今骤然变作渚州,难免不叫人觉得奇怪。   “渚州。”赵瑾慢慢地念着这两个字。   这是岭鞍道最东面的一州,朝廷为了南疆兵马,更是在这里设了万亩军屯。   令赵瑾觉得不安的并非是邑京的明枪暗箭,而是渚州所在的辖区。   周茗为何会突然请奏从岭鞍给剑西派粮?   陈参道:“侯爷,圣上是否准了这件事还是未知,卑职只是将知道的事告诉你。”   赵瑾淡淡一笑:“多谢了。”   陈参也笑道:“侯爷客气了。”   赵瑾暂且抛开此事不谈,问他:“我听说,东寰猎场的恩赏下来了。你现在调到一营的什么地方了?”   陈参将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苦笑着摇摇头,“说什么恩赏,除了几吊钱,什么都没有。”   赵瑾微愣,有些难以置信地又问:“方密雷大他们呢?”   陈参叹气道:“我们这些人啊,一没靠山,二没家世。猎场那日,我们是出了不少力,可一营的人也没闲着。即便是有升迁令下来,也落不到我们头上。”   赵瑾突然想到秦佑说的那句“没有背景靠山,再怎么熬也难出天日”。   她想到自己今日在户部和度支司的处境,自嘲一笑。   有道是人走茶凉,自从赵世安过世后,他们赵家在朝中就真的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了。六部里的人个个都是见风使舵,没有银钱关系,他们谁的面子也不卖。   她恨死了这该死的世道,可她无能为力。   “甘子的妻儿,我一直没来得及去看,他们现在如何了?”赵瑾问。   一提到这个,陈参又长叹了一口气,“甘子媳妇眼睛都哭肿了,这些时日,都是兄弟几个的婆娘在轮流照看他们娘儿俩,否则只凭那点抚恤,哪儿够呢?”   赵瑾问:“给了多少?”   陈参道:“二十两银子。”   赵瑾瞪直了眼,“才二十两银子?”   陈参苦着脸道:“区区二营,人命能值几个钱?若不是有侯爷替甘子请封,他这条命,也就值五两银子。我替他谢过侯爷。”   猎场那夜死伤不少,朝廷能拨二十两银子抚恤甘子的妻儿,也算仁至义尽。赵瑾替甘子惋惜,又问他:“那你呢?如今依旧是二营的指挥使?”   陈参自嘲着笑了笑,满眼无奈,“有句话,叫‘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卑职现在想想,就这么一直领着二营指挥使的职,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人还活着,就已是万幸了。倒是那位替圣上挡住傅玄柄的谷二公子,听闻圣上赏识他的身手和反应,将他调去御前做了带刀卫。”   赵瑾回想那时的千钧一发,道:“他的确是反应敏捷。”   话已说完,陈参起身对她一揖,“卑职先出去,侯爷再坐片刻吧。”   难为他心思能这么缜密,赵瑾略略点头,“回见。”   陈参走后,她一个人对着眼前这盏未尽的茶水静静深思。   周茗这是要对剑西示好?   赵瑾才冒出这个念头,直觉又以为不对。猎场那夜,她可谓卸下了自己的全部伪装,若她是太子,只怕心中会生出强烈的芥蒂。   这件事想不出缘由,只得暂且搁下。赵瑾默默地叹气,心道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什么烦心事都赶到了一起。   无独有偶,在她回到公主府时,踏入门槛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下人们恭恭敬敬地向她问安,可就在前几日的时候,府里的这些人见了她都是绕道而行,更别说问安行礼。   赵瑾听着他们对自己请安,一时很是不适,等路过花厅时,就看到墙角下跪了一排下人,男女都有。   “见过侯爷。”   正好有个小侍女来给她请安,赵瑾便指着墙角问:“怎么回事?”   小侍女低着头不敢看她,说道:“他们乱嚼舌根,为公主不喜。公主便罚他们先跪足两个时辰,然后离开公主府。”   赵瑾也没把“乱嚼舌根”这几个字往自己身上想,“哦”了一声就要走,突然听到墙下有个男仆喊道:“侯爷,小人有罪,求侯爷宽恕!”   “你们说什么了,让公主这样罚?”赵瑾走过去问。   男仆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对她磕头,“小人不该在背地里编排侯爷,小人知错了,求侯爷在公主面前说说情,不要撵小人走,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一说完,其他人也纷纷对赵瑾磕头,长短不一地求道:“求侯爷在公主面前说情,不要赶我们走。”   赵瑾看他们磕头磕得着实有些可怜,本想让他们先起来,可转念一想这里是公主府,她说的话也作不了什么数。   “侯爷!”第一个向她求情的男仆跪走过来抱住她的腿,哀嚎道:“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若是被逐出了府,全家人就得喝西北风。求侯爷替小人说说情,别让公主撵小人走。侯爷的恩情,小人会铭记一辈子!”   他这么一带头,其他人也跟着哭嚷起来,赵瑾听得头疼,道:“既然是公主说的,那我求情有什么用?这府上的一切,自然是公主说了算。”   男仆道:“有用的!只要侯爷开口,公主一定会答应。”   秦惜珩的确说过有事可以直接开口,可赵瑾并不想索要什么,况且现在这事是仪安公主亲口下令的,这里又是公主府,她没把握对方会看在她的面子上收回对这些人的惩戒。   小侍女也说道:“婢子从没见公主发过那么大的火,公主其实……很看重侯爷的。”   赵瑾心道若不是谦王谋反,你们公主连正眼都不会给我一个,又何来看重可言。   男仆又开口:“侯爷,求——”   “打住。”赵瑾一抬手,然后问小侍女:“公主在府上吗?”   “公主进宫去了。”   赵瑾看着这一排还跪着的人,尚有些于心不忍,道:“算了,你们先回去吧,等公主回来了,我再去问问。”   一排人几乎喜极而泣,连声对她道谢,男仆更是连磕几个头,感恩戴德道:“侯爷大恩,小人没齿难忘!”   赵瑾道:“别谢太早,公主若是执意赶你们走,我也无能为力。”   男仆道:“侯爷放心,只要您开口,公主定是有求必应!”   这人说得信誓旦旦,赵瑾实在是不明白他这股自信究竟从何而来。她已经走离了原地许久,此时再回头去望,那些人竟然还站在墙角下,整齐地看着自己所在的这个方向。   赵瑾觉得背上一刺,赶紧回身往含章院走。   “侯爷!”   她前脚刚进院子,韩遥后脚就追了进来,急匆匆来说:“侯爷,你可算是回来了。兵部刚刚得到朔方的八百里加急驿报,格里部已过无忧河,再次进犯了!”   “不是稀罕事。”赵瑾像是早在意料之中,平静道:“突修里上次吃了败仗,自然想趁着程新禾不在,赶紧扳回一局。”   韩遥倒是没想到她会如此淡然,一瞬间反倒不知所措,问道:“侯爷,那咱们呢?之前你不是还怀疑,乌蒙嘉与苍狼部有勾连?眼下突修里对朔方出兵,若是乌蒙嘉趁机作乱,与古纳川联手打破羌和北边的防线,那……”   赵瑾打断:“他们谈不拢,至少目前来看,乌蒙嘉的野心不小。他即便真有意与古纳川联手,只怕连两成的战利品都舍不得分出去。”   韩遥猜问:“侯爷你的意思是,咱们先静观其变?”   赵瑾道:“除了等,眼下也没有其他法子。”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韩遥苦闷地叹了一口气,又问:“侯爷,你今天不是去了户部吗?咱们剑西的军饷什么时候能拨出来?还有粮草呢?”   说起这个赵瑾就来气,她不想多回想今日遭受的冷眼,于是三言两语先将韩遥打发了出去,独留自己一个人在屋里思索后路。   朔方战事再起虽然是意料之中,却来得实在不是时候,朝廷顾重避轻,定然会先为北疆筹粮积饷。   赵瑾枯坐了半天也没想出除了等待以外的任何法子,眼前的棋是一盘死局,只能静等下棋人来裁决。   “侯爷在吗?”   就在她拿起桌上的书才看了两行时,外间又来了声音。   她听出这是凝香,以为秦惜珩也来了,赶紧放下书去开门。   “请侯爷安。”   秦惜珩并不在,而是凝香领了好几人站在外面,道:“他们是宫里司衣局的人,公主特地叫来给侯爷量身裁衣的。”   赵瑾莫名其妙,“可我不缺衣裳啊。”   凝香道:“公主说,侯爷有几件外袍都洗得褪色了,该添些新衣了。”   赵瑾一瞬间便想起秦惜珩那日盯着氅衣的模样。   “侯爷,”一位宫人叫她,手中拿着软尺,“婢子给您量量尺寸。”   赵瑾约莫记得过几日又是哪位王爷的寿辰,她猜着,秦惜珩估计是嫌她的服饰太旧,配不上驸马的身份。   樊芜早就给她置办了几身衣裳,可赵瑾觉得还是旧衣穿着舒服,弄脏了也不心疼,所以一直没换过。   “不必了。”她转身回到书案前,重新坐下拿起书册,头也不抬地对凝香道:“你回头告诉公主,这些小事,不劳她费心。”   有个宫人心直口快,“宫中的料子与花样,都是时下最新的,婢子看侯爷身上的这件,都是四五年前的样式了,该做几件新的了。”   赵瑾今天遭了户部和度支司的白眼,心里本来就窝着一口气没处撒,这宫人的话一出,于她而言更是莫大的羞辱。她将书重重地摔到桌上,尽力压住心头无名的怒火看向那边,冷冷道:“我一个只会打仗的粗人,穿不来贵人们才配得上的金衣,几位请回吧。”   凝香聪慧,当即便明白了她怒从何来,忙道:“侯爷多虑了,这几日来了倒春寒,公主看到您的衣裳有些单薄,担心侯爷冻着,所以想给侯爷做几件御寒的衣物,没有其他意思。”   赵瑾不再看她,烦闷地闭上眼,“姑娘请回去吧,我不想再说一遍。公主那边,就说她的好意我心领了,其他的,随你怎么说。”   凝香还是第一次见她发脾气,当下连大气也不敢出,忙不迭带着人走了。那名说话的宫人也自知失言,走了好远后才喘着气哆嗦问道:“凝女官,梁渊侯不会要杀了我吧?”   “你浑说些什么!”凝香斥她一声。   “侯爷不愿意做衣裳,那仪安公主那边,咱们要怎么说?”又一名宫人问。   “算了,”凝香伤神道,“公主今夜要回府,此刻该是在回来的路上了。你们回宫吧,此事我去对公主说。” 第034章 错识   东雁大街,一辆马车缓缓往集市中央驶来。   秦惜珩将车帘撩开一条缝,问着外面赶车的双临:“阿璧的伤还没好全,怎么会来长春楼吃酒?你们真打听清楚了?”   福寿代为回话:“千真万确,公主一去便知。”   前方人多拥堵,双临勒住缰绳停了下来,对秦惜珩道:“公主想见谷二少,大可再挑时候,为何非要急于这一时?”   秦惜珩道:“你们懂什么,阿璧现在成了御前带刀卫,指不定有多少人来巴结他,否则他也不会因为伤还没好就来这里吃酒。我就是怕那些人对他有所求,往他怀里塞些不三不四的人。”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特地换了一身男装,还选了辆寻常马车。   马车在人潮的推挤下往前缓慢行驶,至长春楼时,有个人正在大门外高谈阔论。   “这厄运,就不会老缠着一个人不放。像我——”那人拍拍胸脯,打了个酒嗝,“这不就时来运转了?”   秦惜珩皱眉,轻声问:“外面是谁在说话?”   双临小声回话:“回公主,有人喝多了,耍酒疯呢。要不,臣换个地方停车?”   秦惜珩“嗯”了一声,马车重新往前行驶。   外面的酒鬼还在大放厥词:“跟着谷二少,还差那点钱吗?你不知道吧,他可劲儿地哄着仪安公主。仪安公主是谁?那可是皇后和圣上的宝贝疙瘩眼珠子!讨好了这位主儿,他若是要钱,不用开口就有的拿……”   秦惜珩立刻叫住双临:“等等。”   旁边有人拉住这酒鬼,“你小点声,谷二少还在上面呢。走吧,咱们回去接着喝。”   秦惜珩掀开车帘出来,对双临两人道:“在这里等我。”   未等双临拿出脚踏,她已经从车驾上轻轻跳下,快速追着酒鬼二人进了长春楼。   邑京贵士们多爱来东雁大街小聚吃酒,而这长春楼,又是东雁大街的首选之处。   秦惜珩在一楼看着那两人进了二楼的一间厢房,当下也跟了上去,还未靠近,便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仪安公主?呵……我如今已是御前带刀卫,还用得着继续巴结她?”   她脚下一缓,就在原地愣住。   有人说话:“谷二少,那好歹也是公主,言多必失,当心隔墙有耳。”   谷怀璧笑了两声,似乎毫不担心,还在说着:“怕什么,我犯了什么法规吗?什么公主,不过是个女人罢了,生得再好看有什么用?跟过赵瑾就是残花败柳,这样的女人,小爷才不屑要!”   又有人问:“可我听说,公主与赵侯并未圆房?”   谷怀璧低低地嘲笑,“那可是圣上的指婚,床下,赵瑾自然得看着她的脸色,可到了床上,事情还能由她来说?她当我是傻子,故意糊弄我罢了,也值得信?我看啊,她背地里与赵瑾指不定有多少鱼水之欢,浪得狠了,偷着乐罢了。猎场那夜,她关心赵瑾可真是关心得紧,这两人若是什么都没有,谁信呢?”   秦惜珩忍住一脚踹开门的冲动,捂紧了口鼻,不让自己出声。   “现如今,小爷我凭着本事成了御前带刀卫,还攀结着她做什么?难不成要像那位赵侯爷一样,整日里看着她的脸色过活?”   有人顺着他的话拍马屁,“谷二少忍辱负重不畏权贵,真是好魄力!”   谷怀璧又说:“多亏还有这位赵侯爷,否则就真该让我收了她。那脾气,啧啧,真没人能受得住。”   秦惜珩的眼圈立刻就红了,她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地下楼。   “放肆!本宫金尊玉贵,也容得了你来造次!”   戏台子上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唱词,秦惜珩骤然呆住,抹干净眼中浮起的泪,朝戏台那边看去。   只见台上的伶人小生捂着半张脸,脚下踉跄几步,站得并不稳。   梁渊侯醉酒戏公主。   秦惜珩之前只是听闻有人编了这么一出戏,并未放在心上,此时亲眼见到这出剧目,立刻就回想到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台下的一帮人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忘拍手叫好。秦惜珩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赵瑾是怎么熬过这些闲言碎语的,也不知道她心里会有多委屈。   双临和福寿在外面没等多久,就见秦惜珩垂丧着脸出来,双临看出她情绪很不好,问道:“公主,怎么了?”   秦惜珩看着套了车的马,道:“把马解了。”   两人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但还是照做,福寿问:“公主,解马做什么?解了马,咱们怎么回府?”   秦惜珩却充耳不闻,翻身跃上马背后,朝着一条人少的巷子跑了。   福寿当即就喊:“公——”   双临赶紧捂住他的嘴,大声喊:“公子!”   秦惜珩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巷中。   “哎呀!”福寿一拍大腿,瞪了双临一眼,“你干什么!还不赶紧去追!”   “你腿脚快,赶紧去追。”双临道,“我现在就回府叫人。”   赵瑾在院中练了一套枪法,又见凝香慌张而来。   她去而又返,赵瑾以为还是为了裁制新衣的事,正要不耐烦地开口,却听她着急道:“侯爷,公主丢了。”   “丢了是什么意思?”赵瑾脑中一空,忽然直觉不太好。   凝香道:“双临说,公主从长春楼出来,不知为何忽然骑上马就跑了。”   赵瑾问:“公主去长春楼做什么?”   凝香道:“听闻谷二少在长春楼吃酒,公主不放心,就去了。”   赵瑾又问:“你们去找他问过了吗?”   凝香点头,“已经让人去问了。”   赵瑾道:“你们赶紧将公主走失的事情告诉圣上和皇后,发动禁军来找要快一点。”   “不、不行。”有个侍女跑过来插话,“侯爷不知,公主曾走失过一次,皇后那年盛怒,处置了不少人。侯爷,婢子们实在是怕啊!”   赵瑾看她害怕得浑身哆嗦,于心不忍道:“那就发动整个府里的人去找。”   凝香道:“能派出去的都已经派出去了,婢子只是想问问侯爷,您可知道公主会去哪里?”   赵瑾问:“兴王殿下的私院找过了吗?还有公主在外面的那些庄子呢?都派人去了吗?”   凝香点头不止,“都派过人了。”   赵瑾绷着脸在院中来回走了两趟,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她问:“英王妃经常诵经的地方在哪里?”   “邑京西郊的鸿无观。”凝香经她这么一说,豁然明白。   “我去看看吧。”赵瑾从屋内拿了件氅衣就走。   秦惜珩在鸿无观前停下了马,下地时,她脚下有些不稳,两条腿颤颤地抖了两下。   马背没有上鞍,也没有装上镫子,这一路过来,磨得她大腿内侧一片生疼。   “二姨!二姨!”她趴在门上用力地捶打大门,含着哭腔连喊了好几声。   “谁啊?”里面传来人声,继而大门一开,来人惊讶道:“公主?你怎么来了?”   这位是服侍英王妃的陪嫁侍女,唤作流芳。   秦惜珩问:“二姨呢?”   流芳道:“王妃才沐浴完,正要歇下。”   “二姨如今歇得这么早?”秦惜珩问了一句,迫不及待就往英王妃的寝室跑。   “怎么了?”英王妃听到外面的动静,才披衣起来,就被秦惜珩抱了个满怀。   “二姨。”秦惜珩委屈地落泪。   英王妃问:“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秦惜珩摇头,“没什么,就是很想你。”   英王妃笃定出了什么事,追问道:“有什么事,你大可说出来,还拿我当外人吗?”   秦惜珩泪眼婆娑,继续否认,“真的没有什么事。”   英王妃看她竭力在隐忍什么,猜道:“可是赵瑾对你无礼?”   “不是,与他没有关系。”秦惜珩犹豫半晌,还是将一切都交代了。   “当初我就说了,谷怀璧此人配不上你。”英王妃悠悠地叹气,给她擦干眼泪,“不过万幸,你发现得早,也没与他有过什么……”   英王妃说到这里,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与他没有过什么吧?”   秦惜珩道:“没有。但他之前好几次想……想那样,是我没有同意。”   英王妃松了口气,“那就好。”   秦惜珩看她比自己还紧张,心中蓦然一暖。   英王妃道:“你就这么跑出来,圣上和皇后知道了,又要闹得满城风雨,到时候只怕整个公主府的人都要遭殃。”   “那怀玉也会被牵涉吗?”秦惜珩这一刻不知为何,首要想到的竟然是赵瑾。   “怀玉?”英王妃难得笑了笑,“你如今待他,倒是不一般。”   “他……”秦惜珩斟酌了一下,道:“他也不是那么不学无术。”   英王妃又笑了笑,朝外间喊道:“流芳。”   “王妃有何吩咐?”   “给阿珩把隔壁的屋子收拾一下,再命人去公主府报个信,让他们别担心。”   “王妃放心,婢子这就去办。”   秦惜珩关切问道:“二姨,你如今夜里还是睡得浅吗?”   英王妃道:“人来了年纪,就容易想些旧事。”   秦惜珩笑道:“二姨看着还似双十女子,如何年纪大了?”   英王妃在她额上一戳,道:“就你长了嘴。”   两人谈笑几声,秦惜珩担心自己扰了她休息,起身道:“二姨既然觉浅,还是早些睡吧。”   一出寝室,秦惜珩脸上的笑便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又是空荡荡的落寞,冷风一吹,更是激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夜幕刚刚降临,今夜无云,天际东侧的那枚上弦月格外明亮显眼。秦惜珩搓了搓手臂,走出英王妃寝室的院落后,一个人在外廊下默默地出神。   如果可以,她也想像英王妃这样,一个人躲在外面,这样一来,邑京那些扰人的事情便通通与自己无关了。   可她不能,她必须时刻关注京中的动向,以防有人对赵瑾不利。   赵瑾策马赶到鸿无观,上前轻轻地叩门。   流芳正疑惑今夜为何敲门声不断,才打开门,又是一惊:“你是……梁渊侯?”   赵瑾刚好也见过她,礼问:“敢问姑姑,仪安公主可曾来过?”   “在的在的。”流芳赶紧让她进去,“公主已经来了一会儿了。”   赵瑾紧提在心口的一颗巨石终于落下,等看到秦惜珩时,就见她一个人抱膝坐在廊沿上,脸上一副愁容。   “公主。”赵瑾轻轻喊她。   秦惜珩茫然地转动视线看过来,在与赵瑾对视了约莫十声的工夫后,她鼻间一酸,委屈与愧疚齐上心头,扑进赵瑾怀中失声痛哭。   赵瑾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又不好开口询问,只能慢慢地拍打她的后背,聊作安慰。   “公主,”赵瑾等她哭了一会儿才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不能不告而别。凝香他们找你都要找疯了,却又不敢告诉圣上和皇后。”   秦惜珩含糊不清道:“我不想回去。”   只要一回到公主府,就会有人提醒她是什么身份,就会让她想到,谷怀璧只是因为她是仪安公主才接近她。   赵瑾道:“可其他人都会担心你,若是圣上和皇后知道了,只怕要叫人将邑京翻个底朝天。”   秦惜珩噙着泪道:“谁都会担心我,却只有他不会。”   赵瑾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也大概猜出了她说的是谁,叹气道:“公主,臣对你说过,像你这样的金枝玉叶,不该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伤神,你不是倚仗别人而活,你是你自己。”   秦惜珩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顺口就问:“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赵瑾如实道:“有的。”   秦惜珩险些忘了她曾在月下舞剑落泪。   赵瑾道:“臣知道公主心里难受,但是有些人如果不值得,那么长痛不如短痛。公主,你是帝女,身处万人之上,为了一个男人纡尊降贵痛哭流涕,当真不值。”   秦惜珩小声道:“哪里有那么容易。”   赵瑾比她更懂得这“不容易”三个字要怎么写,轻轻叹气后,问道:“公主今晚回府吗?”   秦惜珩原本不想回去,可她不能做主留赵瑾住在这里,也不想看到她一个人回去,只得点头道:“回的。”   流芳送她们二人出来,赵瑾对她礼揖一下,道:“还请姑姑明日替我转达王妃,那日在畅心园,多亏有王妃解围。赵怀玉谢过。”   “侯爷客气了。”流芳笑道,“不早了,侯爷与公主赶紧回去吧,路上当心。”   秦惜珩来时的那匹马没有装马鞍和脚蹬,赵瑾扯住飞琼的缰绳,对她道:“委屈公主与臣共乘一骑。”   话落在秦惜珩的耳中,让她心里发涩了起来,道:“这算什么委屈?”   赵瑾笑笑,“那就请公主先上马。”   秦惜珩却说:“你先上去。”   赵瑾照做,才上马坐稳,就见秦惜珩踩着脚蹬跟着上来,就这么面对着面坐在了她的身前。   这……   赵瑾愣了一瞬,秦惜珩道:“夜里风寒,我不想迎风吹脸。”   若是这样,那大可坐在她的身后。   赵瑾纳闷不懂,但也没有再问,解下身上的氅衣给她披上,一面系紧衣绳,一面道:“风大,公主当心别受凉了。”   氅衣内存留的暖意瞬间席卷了秦惜珩全身,她低头看着这双给她系着衣带的手,问:“那你呢?”   赵瑾道:“臣身体好,不觉得冷。”   秦惜珩默默地拢了拢氅衣,鼻间有些酸意。耳边开始响起风的肆虐声,她把自己的额头抵在赵瑾的胸口,眼中的泪直直地垂落。   三年前,赵瑾也是这么带着她去到了邑京的医馆。这个说好了会寸步不离的人,在她一觉醒来后,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时的阿玉惜字如金,她初时有些怕,但到了后来,阿玉的身影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秦惜珩闭上眼,像当年那样,将整张脸都埋入了阿玉的胸口。   幽馥清清,一如当年。 第035章 阿玉   重返内城路经市集时,街上还是灯火通明。   赵瑾担心秦惜珩就这么睡着了,一直用手臂环护着,如今过了朱雀门进入皇城,她轻轻喊道:“公主,咱们快到了。”   秦惜珩闷声“嗯”了一下,然后喊她:“哥哥。”   “嗯?”赵瑾微微低了一下头。   秦惜珩小声问:“如果我不是公主,你是不是也不会这么急着来寻我?”   赵瑾道:“公主就算不是帝女,也是臣的妹妹。”   秦惜珩又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在鸿无观?”   赵瑾道:“猜的。”   秦惜珩轻轻笑了一下,“你的直觉真准,这次能猜中,上次在猎场也能猜中。”   她不过随口一说,反倒是提醒了赵瑾什么。   “公主,你知道当时要对你不利的那队羽林卫是谁的人吗?”   “不知道。”秦惜珩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道:“我原本以为是大哥的人,可后来觉得不是。从猎场回来之后,我去见过他一次,也问过这件事,并不是他做的。那队人后来也全部核明了身份,有一人是负责看管北苑行宫平安火的烽燧卫。”   赵瑾轻轻“嗤”了一声,道:“这人的算盘打得真好,找了个烽燧卫来掩人耳目。即便要找寻公主,他也能让烽燧卫将其他人搪塞过去,不让人接近北苑行宫。”   但这人如果不是秦穆,那还能是谁?仪安公主若是出了事,谁能从中获利?总不会是仪安公主得罪了谁,被人伺机报复。   秦惜珩道:“你是不是在想,我得罪过什么人?”   赵瑾被她看破心思,呐呐一笑,问道:“那公主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秦惜珩道:“这我怎么会知道?”   赵瑾又笑,“也是。”   公主府就在前面,凝香还在大门外翘首以盼,见到主子完好无损地回来,她谢天谢地拜了一通,道:“公主,你可吓死婢子了。”   “替我把马牵进去,再把人都叫回来,还有,去给公主拿些外敷的药。”赵瑾下马后,直接揽住秦惜珩的后背和膝弯,打横抱着她就往府里走。   秦惜珩道:“拿外敷的药干什么?我能自己走的,你放我下来。”   赵瑾道:“公主去时,那匹马没有上鞍是不是?腿上磨疼了吧?公主先别乱动,臣送你回去之后就走。”   秦惜珩没想到她连这种细节都能注意到,脸上顿时有些发烫。   有侍女一直跟在后面,秦惜珩不便再开口,就这么让赵瑾一路抱到了卧房内。   “去打盆热水给公主擦脸。”赵瑾吩咐完下人,又对秦惜珩道:“公主好好休息,臣走了。”   “怀玉!”秦惜珩拉住她。   赵瑾有些茫然,秦惜珩又说:“你别走。”   这三个字带了些哀求的味道,赵瑾想到她适才哭得那样惨,也于心不忍,只能道:“好,臣不走。”   她左右一看,干脆就在床边的脚踏上坐了,说道:“公主睡吧,臣就在这里寸步不离地守着。”   秦惜珩听着这耳熟的一句话,心里一片悸动,摇头道:“我不睡。”   三年前,她就是在这句话之后睡了一觉,醒来后一切都变了。   赵瑾问她:“公主用过饭吗?要不,臣叫人传膳?”   秦惜珩道:“我什么都不要。”   赵瑾无奈,“那公主先松开臣好不好?”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反倒让秦惜珩手上的劲更大了。   赵瑾约莫猜出了什么,道:“公主如果只是想找个寄托,臣并不是最好的人选。臣也说了,臣救公主只是出于本职,公主实在是不需要对臣感激什么。”   秦惜珩没有多解释什么,而是冷不丁地问:“你今天去哪里了?”   赵瑾也不瞒她,直说道:“去了一趟户部和度支司。”   秦惜珩问:“催军饷和粮草吗?”   赵瑾点头,“嗯。”   秦惜珩心里一紧,说话也不觉加快,“你要回梁州了?”   赵瑾道:“两个月了,臣该回去了。”   秦惜珩再问:“这次拨给剑西的军饷和粮草有多少?”   赵瑾不知该如何对她说,只得含糊搪塞道:“撑到秋天总是够的。”   秦惜珩略是诧异,“才到秋天?”   赵瑾道:“朝廷自有安排,总不会短了剑西的吃穿。”   秦惜珩道:“我也想去梁州。”她不给赵瑾说话的空隙,又字字强硬地说:“我要跟你一起去梁州。”   赵瑾眼中闪过错愕,随后道:“公主不要赌气,梁州贫瘠,不比邑京这般繁华,之前公主不是已经答应留在京中吗?”   秦惜珩认真地说:“我没有赌气,去梁州也绝不是要做谁的眼线,我只是很想去。”   赵瑾左右不了她的决定,便旁敲侧击,“皇后只怕舍不得公主去那么远的地方。”   秦惜珩道:“你说了,我不是为任何人而活。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能有我自己的选择?”   赵瑾哑口无言。   秦惜珩又笑道:“你总这么排斥我做什么?我是洪水猛兽吗?”   赵瑾如芒刺背,苦笑道:“臣不敢。”   秦惜珩道:“但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之前在猎场未经我同意,就摘了我的鞋袜,今日也是,我同意你抱我回房了吗?赵怀玉,我看你浑身是胆,敢得很啊,连父皇也不怕的。”   赵瑾越发不知该解释什么。   秦惜珩看着她这一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憋屈样,不觉笑出了声。   赵瑾见她此时情绪还不错,于是趁机道:“有件事,臣想请公主手下留情。”   秦惜珩问:“什么事?”   赵瑾道:“臣听说,公主今天罚了不少府中的下人,所以臣斗胆请公主高抬贵手,不要再追究他们了。”   秦惜珩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罚他们?”   赵瑾道:“人都喜欢说三道四,倘若真要一个个追究,那就没完没了了。臣都不在意什么,公主也不必为臣出什么气。”   这出笑柄早就在邑京传开了,秦惜珩想到在长春楼看到的那出戏,鼻间酸涩再起,她带着些颤音道歉:“对不起。”   赵瑾见她眼圈发红又要落泪,笑了笑说:“臣自知有错在先,不怨公主。外面的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臣不日就要回梁州了,也没必要计较这些。”   秦惜珩哽着声说道:“你这个人,对谁都是一副笑脸吗?”   赵瑾道:“天子脚下,诸事都要小心。况且臣手上还有兵,倘若言谈举止落人口舌,岂不是百口莫辩?”   秦惜珩平复下情绪,看着她道:“如果是这样,那么从今日起,你在我面前不用有任何防备。我说了要保你,就一定会真真切切地保你。”   赵瑾微笑,“臣多谢公主。”   “你今晚别走,就睡外间的榻上。”秦惜珩说完,似觉得自己太过强硬,又小声问道:“好不好?”   赵瑾道:“臣的晚课还没做,公主见谅。”   她拒绝得如此明显,秦惜珩也不好再留,“那你早些休息,不要熬到太晚。”   赵瑾走后,下人才把不知换了多少次的热水端进来,给秦惜珩擦洗。   “公主。”凝香进来就跪下,“裁制新衣的事,侯爷没答应。”   秦惜珩回身看她,“没答应是什么意思?”   凝香把原委讲了一遍,道:“婢子办事不利,惹侯爷生气了。”   秦惜珩听完并未责骂她什么,反而笑道:“刚才我还说他没什么脾气,他竟然就已经对你动过火了。算了,这事不怪你,他不想要,就不要吧。”   凝香接了下人手中的活,来给秦惜珩的腿上药,趁势说道:“婢子觉得,公主对侯爷大有改观。”   秦惜珩只是淡淡笑过,并没有解释任何话语。   当年虽然被送去了医馆,可她仍然病得昏昏沉沉,回宫之后甚至也以为是在做梦。此后除了阿玉的身影和这个名字,她觉得什么都很模糊。   三年后再次与赵瑾贴近的瞬间,她才恍然发觉这个人的单名是‘瑾’,也是一块璞玉。   如果没有当初的搭救,她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更是不知生死,如今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赵瑾被卷入京中的这潭死水之中,她做不到。   猎场得救之后的那晚,她还犹豫过好久,究竟要不要舍弃掉自己与谷怀璧的感情,转而全力帮持赵瑾,如今可好,她再也没有谷怀璧这个后顾之忧了。   只要赵瑾一日是仪安公主的驸马,邑京就不会有人敢对她出手。   “公主今日是怎么了?不是要去东雁大街的长春楼找谷二公子吗?”凝香并不知晓她今天在长春楼听到了什么,问道:“婢子听双临说,公主突然就骑上马走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秦惜珩此时听到谷怀璧的名字,已经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了,只是很平淡道:“他之前攀附着我,已经爬到了现在的位置,往后不必再提他。”   凝香约莫明白了什么,暗暗点头几下,又问:“那公主往后有什么打算?婢子方才在外面听到公主说,要随侯爷同去梁州?”   秦惜珩道:“猎场的杀手虽然抓了几个活口,却一直没有查出是谁的人,府衙虽然还在查,但不知道继续查下去又会牵涉出多少人。怀玉他鲜少来京,如果有人拉他下水,趁机夺他手中的兵权呢?”   “四哥对我说过,剑西三州只有赵家人才能镇住,可是明白这道理的人不多。怀玉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剑西就会生乱,强龙难压地头蛇,朝中只怕没人能让那边安宁。可舅舅他们不会让怀玉置身事外,两年前,他差点就没了。他现在的处境很难,倘若不是与我成婚,舅舅他们就会趁机而上。大哥说他扮猪吃虎,可在我看来,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凝香听她说了这么多,道:“婢子觉得,侯爷是个很和善的人。他平日里对人很有规矩,并不像外面说的那般纨绔不堪,而且婢子总觉得,侯爷对公主用情至深。”   秦惜珩懵然地抬起头来看着她,不明所以,“他不过是客气有度,我没看出他对我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凝香道:“公主糊涂一时,侯爷这是在嘴硬赌气呢。”   秦惜珩有些想不过来了,问她:“什、什么意思?”   凝香解释道:“侯爷定然是爱慕公主的,可公主对他不甚搭理,之前又当着他的面与谷二公子那般亲昵,他心里自然吃味,可是又不便发作,自然只能嘴硬一些,至少要护住自己的颜面不是?”   秦惜珩想到赵瑾说过的“只有敬重”四个字,再一回想她当时的神色,细思之后,忽然觉得就是这个道理。   “我……”秦惜珩揪紧了自己的衣裙,倏而又松开。   若是这样,那她真是诛了一颗赤诚心。   秦惜珩过了很久才说:“既是这样,那我更加不能让他有事。我要保的不止一个赵怀玉,还有整个剑西的军心。” 第036章 春闱   赵瑾再一次收到秦佑的请柬时,距离从东寰猎场回京已经过了将近十日。   若是之前,她定是毫不犹豫就去,可是自从在猎场卸下伪装后,过去的那些花天酒地便全都成了无力解释的借口。   “燕王殿下喜好热闹,今晚还叫了几位朝中的青年才俊,侯爷的那位表兄也去。”幺伏见她看着请柬发呆,又提醒了一次,“殿下说了,有些日子没见到侯爷,实在是想得紧,请侯爷一定要赏脸去。”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赵瑾一时哭笑不得。   “知道了。”她将请柬收入怀中,“燕王殿下的宴,谁敢不赏脸?”   猎场一役,谁都能看出梁渊侯并非真的是什么不学无术的纨绔,可这位燕王殿下仿若什么也不怕,还同从前那般结交这位边域重臣,也不知是没心没肺,还是并不在乎旁人对他的看法。   赵瑾展开请柬又看了一遍,心中忽然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位闲散人对自己的态度是否仍旧一如之前。   闲散人秦佑早早地就来了凰首渠的河船上,半躺在雅间的贵妃榻上眯着眼睛听曲。   赵瑾在外面等这曲《凤求凰》弹完了才进来,笑说:“殿下好雅兴。”   秦佑听到她的声音,直接从贵妃榻上弹了起来,脸上的激动之色难以掩盖,说话都结巴起来:“你来……来了?”   赵瑾挑眉笑道:“不是殿下让我来的?”   秦佑道:“我就怕你不来。”   赵瑾道:“殿下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来?”   秦佑欲言又止,马上轻快地笑了一声,揽着她的肩背坐下,“有兄弟有女人,本王好久没这么舒坦了。”   赵瑾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眼下谦王的案子还没彻底了结,殿下就这么招朋引伴,倘若传到圣上和言官的耳中……”   秦佑摆摆手打断她:“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了结不了结的,又有什么干系?”   赵瑾心中顿时紧张,立刻问:“那傅家上下呢?判了什么?”   秦佑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即便是现在下了判决,也得等到秋后才会发落吧。”   赵瑾忧心忡忡,“谋逆之罪非同小可,我就怕判决一出就要行刑。”   秦佑猜道:“你是担心檀英吧?”   赵瑾道:“他救过我的命。”   秦佑叹了口气,“时也,命也。只能怪他胎投得不好。”   赵瑾本想问他有没有替傅玄化减罪的办法,然而秦佑又是一摆手,道:“算了,不说他。你还没在这漕河上用过膳吧,今日带你见见这漕河入夜后的风光。”   她那句徘徊在嘴边的话硬是被按了回去。   “那就多谢殿下了。”赵瑾只好干巴巴地应了这么一声。   “咱俩好兄弟,你跟我客气什么。”秦佑笑嘻嘻地说完,外面便有人道:“殿下,客齐了。”   赵瑾就这么心不在焉地被他拉到了船舱里,又被推到了正位旁的一个空座上坐下。   秦佑今日做东,对谁都很熟络,他朝众人笑道:“梁渊侯赵怀玉,不用本王多引荐了吧。”   一席人纷纷对赵瑾问好,赵瑾礼貌一笑,便听一个年轻公子道:“久闻赵侯威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赵瑾没见过这张脸,客气地笑了笑之后,快速瞥了秦佑一眼。   秦佑立刻小声递词:“这位是林司业的公子。”   他这么一说,赵瑾就知道了。   太子侧妃林佳书与镇北王妃林佳音都是国子监司业林业之女,而这位对赵瑾说话的公子,就是林业的幼子林邦友。   客气寒暄过后,秦佑让歌姬乐娘前来助兴,赵瑾一边说笑着吃酒,一边悄悄地观察席面上的这些人。   除去她的表兄樊予影以及几个之前一起吃过酒逛过戏楼窑子的贵家子弟,余下的人她知之甚少。   “怀玉,”樊予影叫她,“姑母近来如何?你呢?之前的伤都养好了吗?”   “多谢表兄关心,我没什么事,娘也好。”她说着,余光看到一个身影起来,随后往舱外走去。   赵瑾一扫席面上的人,对秦佑说了声“出去方便”,也跟着出了船舱。   “彭御史。”走远几步后,她才叫住前面那人。   这人正是彭芒章,他转身看清了人脸,笑道:“原来是赵侯。”   赵瑾问:“御史是酒吃多了?”   彭芒章道:“有些时日没这么吃了,不太能消受得住。”   他往这边回走几步,与赵瑾并站成一排,说道:“旭曦人微官轻,一直只听说赵侯的名声,却从来没有见过,今日有幸了。侯爷如今尚仪安公主,真是深得圣上器重。”   赵瑾客套道:“圣上厚爱,怀玉之福。听闻御史已经升入了台院,恭喜。”   彭芒章笑了笑,才道:“年前我去沧州探视恩师,在符竹上发现多了一个名字。老师说,这是他此生收的最后一个学生。”   赵瑾道:“不瞒彭御史,我此番入京,蔚熙还托我,若是能够碰到御史,一定要替他问候你一二。原本我是要亲自登门拜访的,无奈一直不得空,又听闻御史也不甚空闲。”   彭芒章叹了口气,道:“我从师早,入朝之后又担任察院监察御史,常年奔走在州郡各地,鲜少得空归家,连探望老师的时间都少,也不知何日能见一见这位小师弟。”   赵瑾道:“山水有相逢。我听蔚熙说,颜老先生今年秋天要在沧州讲学。”   彭芒章眼中顿时一亮,“许久没有听过老师讲学了,正好这次还能见一见蔚熙,倒是极好。侯爷你不知道,我从未见老师这般夸赞过哪个弟子,即便是我,他也不曾这般赏识过。蔚熙师弟,定然是个天资绝佳的人吧。”   赵瑾有些忏愧地笑笑,“他很厉害,过目不忘,出口成章。我比不过,也无数次庆幸自己不是从文,否则连他的一根发丝都及不上。”   彭芒章问:“那他可有致仕之向?”   赵瑾道:“他这人闲散,喜好游山玩水,结交书友。哪里有名儒讲学,哪里就会有他的身影。我也曾问过他要不要来考个状元,他却说功名于他如浮云,他看不入眼。”   彭芒章笑道:“若是这样,我就更得见上一见了。”   两人相视一笑,此时忽然听到对侧的船上有争吵声传来。   “我等寒窗苦读十几载,竟还不及你们用黄白俗物来得快!既然如此,又何需参加春闱,直接买官不是更快!”   “胡说八道!此次乃崔侍郎主考,最为公正不过,如何能买到试题!”   “那你说,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多亏有主考照拂’?你这不是串通主考买通试题又是什么!”   对侧的船离得并不远,两人清晰可见舱外的甲板上对峙着两拨人,为首的二人声音洪亮争扰不断,就差拳打脚踢地与对方来一场。   彭芒章招手叫来一名船侍,指着对面道:“去打听打听,是怎么回事。”   那边依然吵得如火如荼,其中一方为首的大声道:“我詹沐霖今天豁出这条命不要,也得让你知道知道,我们广文堂的人虽不是什么富贵之士,却也不是能任人欺辱摆弄的!”   彭芒章听到这一句,原本平静的眼眸忽然一紧。   赵瑾看在眼里,问他:“彭御史怎么了?”   “詹雨,詹沐霖。”彭芒章念着这个名字,道:“是我的一位师弟。”   赵瑾回想着詹雨方才吼的那些话,诧然道:“他方才是说,有人贿赂了今年春闱的主考?”   彭芒章脸上一片严肃,“若真是这样,那这事情就不简单了。”   对侧的争吵声太大,一时连船舱中还在吃酒作乐的一群人都惊动了。   秦佑不满地走出来问:“谁在吵?”   他见赵瑾与彭芒章都在,于是问道:“阿瑾,出什么事了?”   赵瑾两手一摊,“不知,但是彭御史已经让人去问了。殿下,咱们还是先回船舱吧。”   一群人回到船舱内重新坐下,不消多时,被彭芒章派去打听消息的船侍也回来了,直接对秦佑道:“禀殿下,是对面的船上有人吵起来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本王难道不知道对面吵起来了?”秦佑翻了个白眼,“好端端的一场河宴,被这么一搅和,真是扫兴!他们是因何而吵?”   船侍道:“小的打听了,对面那艘船是被一位于公子包了,今日是春闱放榜的日子,他高中前五,所以宴请了一群人。后来啊,来了一位姓詹的公子,据说是广文堂的学子,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好些广文堂的学生,他们都是今年春闱的考生。詹公子说,于公子买通了主考,事先拿到了试题,所以才位居榜上前五。可于公子拒不承认,两方就这么吵了起来。”   秦佑看着桌上的人,自言自语一般道:“今年春闱的主考,是礼部的崔侍郎吧。”   为避免考生提前贿赂主考,大楚每年春闱时,权知礼部贡举的官员都不相同,此次春闱由礼部侍郎崔闻任权知贡举,翰林学士郭居盛、吏部考功司员外郎汪建以及弘文馆编撰周同之任权同知贡举。   “是。”彭芒章点头,“臣与赵侯方才在外面,也听到他们提到了崔侍郎。”   “这种事情吵也无用吧,不如交给官府来查。”秦佑说着,又吩咐船侍,“去报官吧。”   彭芒章看着船侍匆匆离去的身影,犹豫之下还是说了:“殿下,为首的那位詹姓学子,其实是臣的师弟。”   秦佑忽然觉得有意思起来,“这件事若是要打官司,你师弟就是原告,旭曦,你若是要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找他一问不就行了?”   彭芒章正要说话,席间忽然有人插嘴:“我听人说过,好些年前,春闱也有过泄题一事。”   “我也记起来了。”林邦友接话,“好像是建和十四年。”   秦佑顺着这个时间回忆,“建和十四年……是范相还在的时候吧,那年春闱的主考,好似就是范相。”   赵瑾默默地不搭话。   秦佑又道:“我约莫也听宫里的老人讲过,范相当年是受了家中书墨童子的牵连。那件案子倒是与今天的很像,都是由学子们挑起的。当年……当年好似是谁在县衙当众——”   席间一位公子听到这一句,手上忽然一抖,装了酒水的杯盏就这么磕到了桌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秦佑被这声音打断,朝他看了过去,一时之间,一桌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这人。   樊予影问:“涵一,怎么了?”   这人名叫唐潜,他忙说了几声“没事”,连连摇头赔笑道:“今日多喝了两杯,手有些打颤。殿下勿怪,请继续说吧。”   秦佑道:“都是些旧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重新叫了歌姬乐娘来助兴,这后半程再也没有什么杂音来扰,倒是尽兴至极。   宴散时,燕王殿下已经是步履不稳,赵瑾敷衍地将他送走后,一个人来了揽芳楼。   今夜之事原本没什么异常,但秦佑无意间的那句“那件案子倒是与今天的很像”引起了她的警觉。   可这世上真的会有一模一样的案子吗?即便是有,当年的案子是为了除去范家,那现在的呢?难不成是要除掉崔家?但崔家一向低调,可谓与世无争,更不曾听说得罪过哪位权贵。   赵瑾走进揽芳楼,老鸨便注意到了,对她道:“侯爷今日来得不巧,竹笙病了,不便接待您。”   “病了?”赵瑾想了想,又问:“什么时候病的,现在怎么样了?”   老鸨道:“一点风寒而已,侯爷不必挂怀。”   赵瑾一猜便是沈盏不在,她也没多停留,转身就回了公主府。   “侯爷,你可算是回来了。”韩遥在院子里不知转了多少圈,一见她回来,赶紧拢了上去。   “怎么了?”赵瑾问。   韩遥道:“上次,谭子若和谭兴吵架,谭兴不是要闹着离府吗?今日他们叔侄又吵了一次,谭兴真跑了。”   赵瑾右眼皮一跳,心中忐忑起来。   韩遥继续说:“已经派人去找了,但谭子若怎么说也是还在通缉令上的人,咱们没敢太声张,只能悄悄地找。”   “知道了,这件事你留心就好,有消息了再告诉我。”   赵瑾心烦意乱地进屋,在茶案前坐下后瞥到了案头上搁着的君山银针。   她点火生起了小炉子里的炭,将壶拎上了炉子。   秦惜珩那些示好的话此时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耳中,透着氤氲渐起的水雾,赵瑾在这一刻好像看到了楚帝的脸。她往椅背上一靠,闭着眼睛捏了捏自己的鼻骨,养神之际开始串联局势。 第037章 建和   楚帝秦祯与邑京世家有过三次交锋。   三十七年前的建和元年,八岁的秦祯登基。他那时年幼,尚不得亲政,受教于先皇指派的赵世安和颜清染,前朝政事由主相范茹和辅相宁据打理,另有太后宁氏从旁辅佐。   范家世代书香,祖上曾连续三代做过帝师。范茹年轻时也曾四处游学,见识过太多贫困学子,他们之中多的是满腔凌云壮志的豪情之人,最后却苦于现状不得入仕。   世家贵族彼此相护,打压异己,排除外客,几乎堵死了贫寒之士的所有出路。偶有入围两榜的寒士,也逐渐卷入了邑京这犬牙交错的浑水中,他们在裙带相依的诱惑中投了降,成了世家们手下的僚客。   彼时朝中冗员,官官相护已是常态,新晋朝官几乎全部出自弘文、崇文二馆,科考形同虚设,买卖官位的比比皆是,如果没有新鲜血液作以更换,长此下去,大楚将溃败于根。   范茹想打破这个僵局。   新主登基大赦天下后,他一纸奏疏上递,提出另立“广文堂”一司,位处国子监之下,作为寒门学子的官学收容所,同时更改世家子弟的恩荫年岁以及荫补资格,黜免朝中闲人。   赵世安与范茹不谋而合。   在帝师与首相日夜十四年的熏陶下,年轻的新主全力相持。   可惜他们败了。   建和十四年的春闱是一条分界线,它使得建和元年开始的变革在一夜之间全部回到了起点。范茹被牵涉其中,范家全部下狱,连尚在襁褓的婴孩也不能幸免。   后来范茹问斩,宁据顺理成章担下主相,太后高居中位还没有还政,秦祯为了老师赵世安保住范棨一命的恳请,不得已妥协于以太后为首的世家滑头们。但他年少气盛,强硬地将广文堂保留了下来,两年后又以封侯赵世安为条件,立了宁氏女为后。   往后的二十年,他与宁家相敬如宾,他甚至给了宁皇后一个嫡子,更是将四皇子和七公主放在她膝下教养,帝后二人看上去和睦无虞,仿佛真的是岁月静好的和乐模样。   直到建和三十三年,太后过世。   秦祯隐忍多年,借着为太后祈福超度、兴建寺院的借口从国库拨钱,将这场无声的硝烟引到户部头上,最后席卷六部乃至整个朝堂。秦祯坐在政事堂听他们对账,揪出了一堆蛀虫渣滓,其中不乏各大有着开国功勋的鼎立世家。   宁家弃车保帅,舍了宁据稳住中宫后位,宁皇后安分守己地待在后宫教养儿女,管束妃嫔,宁家就此黯淡了光芒。   皇权看起来像是胜了。   然而不过短短三年,宁皇后的庶弟宁澄荆未受门荫,而是以科举中的,成为了建和三十六年的榜眼,宁家更是在宁澄焕的操控下再次翻身,他们以联姻为盟,搭上了周茗这条线。   南北二将的抗衡已成必然,但是秦祯没有屈于眼前尚且平静的现状,这一次,他不再被动地等待,他先行出手,照猫画虎,同样选择用联姻笼络手握兵权的将侯。而放眼整个大楚,没有人比赵瑾更适合做皇帝的女婿了。   壶里的水开始翻腾,热气冲击着壶嘴,发出刺耳的尖鸣声。赵瑾被打断了思虑,烦躁地将茶壶提到一边。   君山银针是味好茶,但赵瑾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怀玉。”   外面有人敲门,赵瑾听出这是秦惜珩的声音,赶紧起身开门迎她进来,问道:“公主怎么来了?”   秦惜珩把手中的食盒递过去,道:“我听说四哥找你吃酒,怕你吃多了,所以带了点醒酒汤。”   满屋都是君山银针的馨香,秦惜珩笑了笑,“看来是我多虑了。”   赵瑾接过食盒随手放下,道:“公主差人送来就行了,何必亲自过来。”   秦惜珩道:“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差这一趟。大晚上的喝茶,不怕睡不着吗?”   她说着,自己先来茶案前坐下洗杯倒茶,重新泡了两杯。   赵瑾问:“公主才说完臣,怎么自己先喝上了?”   秦惜珩浅抿一口,道:“我不想睡。”   赵瑾试探道:“公主还在想着……”   秦惜珩迅速打断:“有什么可想的,我往后想做什么都与他无关。”   赵瑾端起茶喝了一口,笑道:“公主能这么想就很好。”   秦惜珩看她连笑中都带着些疲惫,问道:“还在挂心傅家?”   这是赵瑾的一桩心事不假,但是眼下,她还有另外的事情想知道。   “公主知道建和十四年的春闱案吗?”   “当年我还未出生,这种旧案也不过是略有耳闻,知道的不多。”秦惜珩带着些诧异看她,“出什么事了?”   “可能是件大事。”赵瑾把今夜的事情说了,问她:“崔家得罪过什么人吗?”   傅玄化的新婚妻子崔心荷正是礼部侍郎崔闻之女,秦惜珩见她这么问,心里大抵猜到了她为何神色不振。   “我没听说过。崔家虽然也是簪缨世家,但比起京中的其他家族,已经是好上太多了。”秦惜珩中肯地说完,略略思索片刻,又道:“听你刚才所说,我觉得有个地方不对。”   赵瑾问:“哪里不对?”   秦惜珩道:“詹雨既然带着广文堂的学子去河船上闹,定然是事先就听到了什么消息,那么他是从哪里听来的?”   从凰首渠的河船上离开后,彭芒章去了一趟广文堂,问到了詹雨的住所地址。   深巷中有犬吠声传来,彭芒章提高了灯笼,一户一户地照着墙壁上的门户号,终于在写有“贰拾捌”的门户前停了下来。   他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人声:“谁啊?”   彭芒章问:“请问这里可是詹沐霖的居处?”   内侧有人趿着鞋子走路,继而门一开,来了个披着斗篷的书生,道:“我就是詹沐霖,请问阁下是?”   “在下台院侍御史彭芒章。”彭芒章先是掏出自己的腰牌给他看,然后才喊:“詹师弟。”   詹雨先是愣住,随后欣喜,“旭曦师兄!”   在这之前,他虽从未见过这位同门师兄的面,可却多次从颜清染和旁人口中听说他的大名和事迹。   彭芒章问:“方便说话吗?”   “方便方便!”詹雨忙迎他进门,又给他倒上热茶。   这屋子不大,除去一张半人来宽的床,其他地方都被书架塞满,上面整整齐齐地堆满了厚厚的书。彭芒章仅打量了两眼,便直奔主题,“今夜的事,我听说了。”   詹雨也猜到他是为此事而来,道:“方才,官府的人传我们去问话,我们已经留了一份口供。”   彭芒章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真是泄题了?”   詹雨道:“师兄若是肯信我,我自当一一道来。”   彭芒章道:“只要你如实说了,我自然会信。”   詹雨对他一揖,这才讲道:“今日是放榜的日子,下午时,我和其他几位同窗一并去看榜,见到榜单上都有名字,便约定晚上找个酒家庆贺一番。我们几个要好的,都是广文堂出身,比不得那些贵家子能为了一道菜一掷千金,于是找了家便宜的客店。那个店就在巷子外面的那条街上,叫做如意酒家。”   “我们几人点了酒菜围坐一桌,说了些与春闱试题相关的事情,邻桌便有一人突然插话,听那声音,像是喝了不少酒。”   如意酒家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大店,但往来吃酒的人依然不少,詹雨这桌人整齐地喝完一杯后,一人先道:“凭詹兄的本事,我就知道他肯定能中第,看看,果不其然。”   詹雨谦虚一笑,“诸位不是都榜上有名了?”   “我算是侥幸,比不得沐霖你的名次。”又一人拍拍詹雨的肩,“你那策论真是一绝,谁看了不惊羡?不愧是颜公的学生。”   “就是!”有人附和,“单说策论,你若是认第二,谁敢认第一?”   詹雨此次在杏榜上排名第七,名次已非常人能及,他仍是谦虚地笑道:“可别这么说,我的策论若是上佳,那前面的六位岂非无人能敌了?”   这时,隔壁桌子上幽幽地传来一声嗤笑:“知晓题目的策论,也能叫无人能敌?”   一桌人的目光顿时都聚集了过去,詹雨问:“这位兄台,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意思呗。”这人看着清瘦,一身书生装扮,多半也是应试过今年春闱的举子。   书生此言一出,六人同时愣住。   有一人最先回过神,他压低了声音对书生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书生却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放纵模样,他大口喝下一碗酒后,又道:“是不是乱说,你们去问问榜上前五不就知道了。”   詹雨谨慎地确认,“此事非同小可,兄台是从何处知晓的?”   “信不信随你。”书生并未回答,扔下几个铜板后便晃荡着身子走了。   六人面面相觑须臾,不知是谁先开口:“榜上前六的那几人,好像都是有些家底的。”   马上有人接话:“若那人说的是真的,岂不是……岂不是他们早就知道了试题?”   广文堂内应试今年春闱的人不在少数,可最后中第的也只有他们这一桌的寥寥六个人。多少人挑灯夜读不眠不休,为的就是能在杏榜上博取一个名次,可是到头来,却比不过这些旁门左道。   “真是岂有此理!”一人握紧了拳头砸在桌上,愤怒之色溢于言表,“买通主考获悉考题,这还有公道可言吗?此事若是不能让圣上知晓,那这官我黄世真不做也罢!”   “先别轻举妄动。”詹雨按住他,“这件事没有实证,即便是真的,我们也无法替落榜的同窗伸冤。”   “那怎么办?”   詹雨想了想,问他们:“今日看榜时,名次第二的那位于中敬公子,是不是说要在凰首渠上摆宴?”   刚刚发火的黄世真点头,“是,他当时就站在我旁边,我听到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詹雨道:“既然这样,那咱们不如先去探一探。酒后最易吐露真言,况且他已在榜上,定然更加没什么提防。此事是真是假,咱们去一趟就知道了。”   他说到这里,郑重地看向彭芒章道:“于中敬虽然包下了那艘船,却并未限制人员进出。我和其他五人就这么上了船,在外舱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于中敬亲口说得到了主考崔侍郎的照拂,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之后,世真就去广文堂叫了其他同窗来理论。再后来,官府的人就来了。”   彭芒章问:“那位给你们透露春闱泄题的举子,你之前见过他吗?”   詹雨摇头,“并不曾。当时我本想多问几句,但他走得匆忙,我也没想到要去将他拦下。”他面露懊悔,叹气道:“等到后来再想起来,早就不知他去了什么方向。怪我,当时被泄题的事给唬住了,没有再想其他。”   彭芒章安慰道:“此事不怨你,你无需自责。”   詹雨道:“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我没有说一句谎话,更不曾隐瞒什么。”   彭芒章道:“我信你。明日早朝过后,这件事就会闹得天下皆知,官府这两日只怕会常来你这里走动,你不用害怕,如实说就行了。”   詹雨谢过他,又问:“早些年的时候,春闱是不是也曾泄题过?”   彭芒章“嗯”了一声,“那是建和十四年的事情,当时我不过十来岁,也只是听家中的长者提到过一二。”   詹雨沉默地点了点头。   “好了,”彭芒章起身,“不早了,我该走了,你早些休息。” 第038章 宗政   如彭芒章所言,次日早朝一散,春闱泄题一事便传遍了宫城内外。   詹雨再次被叫去衙门问话,返程途中也在回忆那名给他们透露消息的举子,没留意迎面有个人低着头慌张地往这边跑。   他与这人撞了个满怀。   詹雨揉了揉被对方撞到的肩,先关心这人,“对不住,是我走神了,这位小兄弟,你没事吧?”   与他相撞的正是从梁渊侯府里跑出来的谭兴。   “没事。”谭兴也只是揉揉自己的额头,然后急匆匆地往自己预定的方向快走。   再往前就是宁府的高阶,谭兴在距离数十步时慢了下来,一时有些怯乏。他大概能预知进了这扇门后会遭遇什么,正因如此,他心中愈发忐忑。   踌躇半天后,他拢紧了颈下的衣领,奋力就朝门里冲。   值守在大门两侧的看守立刻拦住他,恶狠狠道:“干什么!你什么人!”   谭兴道:“我要见宁相,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就你?”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他两眼,嘲道:“一副穷酸样,也想见相爷。”   谭兴急道:“我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对宁相说!”   看守完全不拿他的话当回事,冷笑道:“你当相爷是谁,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另一人道:“你说你有要紧的事对相爷说,但我们怎知你是不是撒谎,倘若你对相爷图谋不轨呢?”   谭兴道:“到底要如何才能让我见宁相!”   早朝虽然已经散了,但宁澄焕还未回来,看守道:“相爷不在,你去了也见不到。”   谭兴忙说:“我可以等!”   他刚说完,宁府的大门便开了。   宁修则刚好要出去,老远就听到了吵嚷声,他跨过门槛出来,不满道:“吵什么!”   看守道:“回三公子,不知哪儿来的小叫花子,非要见相爷。”   谭兴听他这么称喊宁修则,马上又重复道:“我有要紧的事情告诉宁相,请三公子让我进去吧。”   宁修则当然不信他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更是嫌恶地看了他一眼,道:“少在我面前装神弄鬼,赶走!”   两名看守得了少主子的吩咐,越发有恃无恐起来,一左一右架住谭兴后,将他从台阶上甩了出去。   “我是真的——”谭兴还欲再说,却见宁修则已经入了马车车厢。   他不甘地从地上爬起来,在凝望了宁府的大门片刻后,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就走。   秦惜珩掐着散朝的时辰来了“风花雪月”。   守院的婢女唤作云娘,开门一见是她,道:“公主来得不巧,殿下回来换了身便服,才出去。”   秦惜珩问:“去哪里了?”   云娘道:“相门寺。”   “嗯?”秦惜珩皱眉不解,“四哥去相门寺做什么?”   云娘笑道:“公主不知道,殿下前段时日结识了一位佛门师父,法号叫做玄通。殿下与他一见如故,最近天天都要去相门寺听他讲半日的禅语。”   难怪这几日一直没见到秦绩的身影。   秦惜珩问:“这么说,这和尚之前并不在相门寺?”   云娘点头,“据说是位游走四方的高僧。”   秦惜珩顿时觉得无奈,“四哥也是,除了朝政,对什么都痴迷一二,若是让太子哥哥知道了,只怕要连夜将这和尚赶出邑京。”   云娘捂嘴一笑,又问她:“公主可是要留下来等殿下?”   “嗯。”秦惜珩原本就是有事而来,自然不能无功而返。   昨夜赵瑾对她提到建和十四年的春闱案,回房之后,她也越想越觉得事情不似巧合,果真今日就听到消息传开了。   涉及旧案,若是贸然去问宁皇后或是秦潇,只怕都得不到准确的回答,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来问秦绩最为妥当。   秦惜珩无聊地环扫了这庭院一圈,见墙角的石桌上还晒着秦绩前些时日做的瓶画,正要走过去看看这些成品,忽然听到有急切的脚步声出现在院门外,随后又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   “兴王!兴王!”敲门的人在外面大声地喊。   秦惜珩正纳闷,不知会是什么人这么急着找秦绩,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要代替秦绩将来人迎进来。   云娘到后院给秦惜珩沏茶去了,这会听到呼喊声,小跑着过来开了门。   来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一身不知洗过多少次的衣服,大口喘气几阵之后,直问:“兴王在吗?”   “殿下不在。”云娘看着他,问道:“你是何人?”   谭兴一听秦绩不在,立刻又问:“那兴王什么时候回来?”   云娘略显不快,“殿下的行踪,怎是我们做下人的能知道的。你究竟是谁?找殿下何事?”   秦惜珩看他眉头紧蹙,言语间有些慌张,于是问:“你不说明来意,云娘又该如何转达给兴王?”   云娘对谭兴满腹怀疑,也不信他找秦绩能有什么要紧事,先对秦惜珩道:“公主不必理会,先进去吧,这里交给婢子就好。”   “公主?”谭兴看着秦惜珩,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你是……仪安公主?”   秦惜珩点头,“我是。”   “罢了,反正都一样。”谭兴自言自语完,拿出全部的决心对秦惜珩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公主。”   “告诉我?”秦惜珩有些诧然地愣住,谭兴点头,左右看看之后,问她:“这里没有其他人了吧?”   云娘见状,识趣地说:“后厨还有些事情,婢子先去了。”   她走后,秦惜珩道:“这里是我四哥的私院,平日里不会有什么人来,也没什么下人,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担心什么。”   谭兴却仍有些怀疑,问她:“你真是仪安公主?”   秦惜珩不知道他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保密到如此程度,当下有些不喜道:“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走,反正我对你想说的事情也没什么兴致。”   “我信我信!”谭兴马上改口,然后从怀中拿出一个厚实的牛皮信封递给秦惜珩。   “这是什么?”秦惜珩拆开封口,将里面的一叠信纸全倒了出来。   谭兴咽了一口唾沫,道:“我叫宗政康,我爹就是宗政开。这些是我爹与宁相还有柳玄文的往来信件。”   秦惜珩将要打开信纸的手猝然一僵,迅速抬起眼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宗政康道:“我爹固然有错,但这次却是做了柳玄文的替罪羊。”   秦惜珩当即猜中他的用意,她扬了扬手中的信,问道:“你想用这些要挟宁相,让他替你裁决柳玄文?”   宗政康并不否认地点头。   秦惜珩不知是该说他勇敢,还是该说他愚蠢。   宗政康见她半晌不说话,又道:“只要宁相帮我惩治柳玄文,这些信我能立刻毁了。”   “你当真是不怕死。”秦惜珩匆匆扫完第一封信,对他道:“你就不怕宁相直接派人杀了你?”   “我死不足惜,但如果宁相知道柳玄文也清楚他们的那些混账事,那么一定会派人杀了他。”宗政康说这话时眼中坚定,丝毫没有任何惧意。   “还有,”他继续说,“我已经去过宁府了,可看门的不让我进去,宁三公子还叫人把我扔了出来。我听说兴王与太子感情很好,宫外又有这么一处私院,所以才一路找来。公主,你是皇后养大的,与宁府自然也是亲厚,所以我把这些告诉你,求你带我见宁相一面。”   秦惜珩冷笑一声,“你知道的还挺多,看来宗政开没少对你说过邑京的事情。”   宗政康摇头,“不,我爹从没对我提过一星半点。这些是我来邑京之后,打听了才知道的。”   秦惜珩问他:“我猜你早就到了邑京,但为什么现在才把这些拿出来?还有,你抵京之后,住在什么地方?”   提到这些,宗政康犹豫起来。   秦惜珩道:“你若是不把前因后果说清楚,我要怎么带你去见宁相?”   宗政康捏着拳头犹豫了许久,决定把什么都说出来。   “我是跟着我爹的师爷逃出来的,抵京之后,一直藏住在梁渊侯府。”   秦惜珩的心跳猛然缓下半拍,问他:“什么?梁渊侯府?”   宗政康“嗯”了一声,又说:“我不知道师爷与梁渊侯说了什么,反正抵京之后没几日,我就被带到了梁渊侯府,化名谭兴住着。”   秦惜珩原本不想多管闲事,打算按照他的意思,引他见了宁澄焕了事。可他现在提及赵瑾,她就不能不管了。   “你说的师爷,是谁?”秦惜珩问。   “谭子若。”宗政康道。   秦惜珩虽然对朝事的关注不多,却也知道这个名字和通缉令。她又问:“你们一直藏在梁渊侯府?”   “是,”宗政康道,“但梁渊侯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谭子若让我装作他的侄儿。”   “你们胆子太大了。”秦惜珩心惊胆战,完全不敢想象赵瑾被牵涉其中的后果。   “谭子若现在还在侯府吗?”她追问,“还有,你为什么现在才把这些拿出来?”   宗政康道:“因为我前几天才得知,谭子若另有其主,他给我爹做师爷,就是要暗中套取我爹的一切。他带我逃出来,也是想控制我,想拿到我手里的这些信。”   他自嘲自讽地笑了两声,脸上露出与他这个年纪并不符合的悲哀,“我一直以为,他真的是为了保我的命,才一路护着我来了邑京,可我万万没想到,他只是拿我当一枚棋子。他一心所图的,是这些信。”   秦惜珩道:“可判决已经下了,即便你见到了宁相,你父亲也难逃一死。”   宗政康道:“我知道我救不了我的家人,也并不能挽回什么,但若是能将柳玄文绳之以法,我就算是死了,也情愿了。”   少年说话时眼色平静,仿佛已经决心赴死。   秦惜珩问:“你只是想报复柳玄文,其他的都可以不在乎?”   宗政康点头,“是。”   秦惜珩道:“宗政开用人将你换出来,不是让你来自投罗网的。”   宗政康无所谓道:“家都没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而且我什么也做不了,还不如死了干净。”   秦惜珩看着他,心里却有了另外的打算。   “若我把你引给宁相,我不能保证他不会杀你灭口。不过我现在可以给你指另一条路,这条路不仅能让你找柳玄文报仇,还能让你保住性命。”   宗政康先是怔然,很快便急着问道:“是什么路?”   秦惜珩并不直接告诉他,而是说:“不过这条路需要的时间有点长,具体多久,我现在不能对你保证。而能不能将柳玄文绳之以法,最后还得看你。”   宗政康道:“公主但说无妨,不论多久,我都能等。” 第039章 诘问   赵瑾在梁渊侯府陪樊芜用完午膳,便听闻公主府的人来传话,说仪安公主请她回去。   秦惜珩从不会无缘无故地找她,赵瑾心中存了些疑,没作什么犹豫就回了公主府。   仪安公主已经在含章院等着她了。   赵瑾见她竟然等在这里,越发觉得有什么大事,问道:“公主找臣?”   秦惜珩放下手中的茶盏,拿帕子擦擦嘴,才说:“有件事,我觉得我得告诉你。”   赵瑾问:“什么事?”   秦惜珩看着她,说道:“我今天,可巧碰到了一个人……”   赵瑾心中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   “这人说,他叫宗政康,是宗政开的幼子,受家中师爷庇护,这才一路逃到了邑京。后来,又跟着这位师爷住到了你的府上。”   赵瑾脸上骤然一白。   秦惜珩沉着气看她,慢慢道:“赵怀玉,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赵瑾立刻喊:“公主——”   秦惜珩手一抬,道:“人,现在已经被我看起来了,我既然专程来找你,你就该放心,这件事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赵瑾这才缓下一口气,又问:“公主是说,谭兴就是宗政康?”   她问完这句话,忽地想到了那一日,她无故地觉得,谭兴的样貌该是高门大户里的少爷公子。   原来不是她多疑,而是宗政康本就是高门大户出身,十多年来养成的举止仪态实在是难以改变。   秦惜珩道:“看来这个谭子若还有些手段,竟然一直将你蒙在鼓里。”   赵瑾的脸色很不好看,但是又不便发作,只能忍气道:“数日前,谭子若与谭……宗政康吵过一次,后来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将宗政康哄住了。昨日,府上便说宗政康跑了,臣派了人在外面寻他,但一直没有消息,公主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秦惜珩有些伤神地看着她,“你得庆幸,遇到宗政康的人是我。而且,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到底是谁。”   她简要地说了那些过程,赵瑾听得冷汗涔涔,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秦惜珩看着她脸色发白的模样,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赵瑾立即起身,对她一揖,“公主救命大恩,臣万死难报。”   秦惜珩目光一直,带了些厉色道:“不许在我面前说这个字!”   赵瑾是真要谢她,仍是用那样郑重的口吻道:“从今往后,臣愿为公主肝脑涂地。”   秦惜珩没见她用过这么认真的语气,当下声音缓了缓,道:“我说了要保你,自然不会是空口白话。谢不谢的,我不在乎。”   赵瑾问:“那公主将宗政康安置在何处了?”   秦惜珩道:“这件事你就不用打听了。总之,我不会害你。”   赵瑾还想再说,却被秦惜珩抢先道:“你瞒了我这样大的事情,我没追究也就算了,你现在倒要来管我了?”   “臣……”   赵瑾有些理亏,但还是硬着头皮道:“这人是个烫手山芋,臣是担心哪天东窗事发,会让公主无辜受到牵连。”   秦惜珩似笑非笑,“关心我?你若是真要关心我,那就请你以后别再做这种让人提心吊胆的事,我护得住你一次,但不见得能护住你第二次、第三次。”   “是。”赵瑾微微一笑,“这次,真的多谢公主。”   “幸好宁府的那帮人势利,否则真让宗政康见了舅舅,我怕是帮不了你了。”秦惜珩此时回想也觉得后怕,不免又瞪她,“你府上的事,我就不插手了。但谭子若这个人,你最好再问问。”   不用秦惜珩提醒,赵瑾也会这么做。   她刚才匆匆离开梁渊侯府,现在没过多久又再次踏入,门房觉得奇怪,问道:“侯爷是忘什么东西了吗?”   赵瑾淡淡地“嗯”了一声,径直就往后院走。   宗政康前一日逃出了侯府,谭子若直至现在都是坐立不安,现下看到赵瑾一来,下意识地垂低了头,嗫嚅道:“侯爷怎么来了?”   赵瑾和善地笑了笑,坐下后问他:“令侄有消息了吗?”   谭子若叹气地摇头,“尚无。”   赵瑾拍拍他的肩,“别太担心,小孩子而已,在外面饿几天后,自然就会回来了。”   谭子若也只能这么想,“但愿如此。”   赵瑾有意试探,故意道:“你别想太多,就安心住着,这府上也不会多你一双筷子。”   谭子若一听,顿时愁眉不展,“可是侯爷,小人总不能一辈子缩在侯府。”   赵瑾道:“那你还能有什么去处?”   谭子若道:“哪里敢一直叨扰侯爷,等寻到了兴儿,小人就带着他走。如今宗政开的案子已经了了,想必再过不久,朝廷也会撤了对小人的通缉令。”   “急什么。”赵瑾把玩起腰间的玉饰,漫不经心道:“有些事情,你还没交代清楚,若是就这么走了,我问谁去?”   “该说的,小人都说了,半点不敢欺瞒侯爷。”谭子若战战兢兢看着她。   赵瑾盯紧着他,“邑京的达官显贵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只找我?”   谭子若苦笑,“小人之前说过了……”   “不对。”赵瑾打断他,“你说你只是想活命,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告诉我的那些旧事,桩桩件件都是致命的?聪明的人,只会将话烂死在肚子里,再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度过余生。可你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哪里危险就往哪里来,就好像——”   赵瑾刻意停顿一下,才说:“你生怕我不知道这些往事。”   谭子若泛苦的笑猝然凝住。   “照你之前所说,找我只是寻求庇佑,可我在邑京根本就待不长久,而且在朝中也没有能够说得上话的人。”赵瑾看着他已经渐渐散了笑意的脸,再次开口时,声音肃然有力,“你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还是说,是什么人指使你告诉我这些的?”   谭子若吓得跪在她身前,“侯爷想到哪里去了!”   赵瑾道:“你那日对我说,之所以来寻我,是担心宗政开找人将你灭口,所以才想求一方庇护之所。是不是?”   谭子若点头,“是。”   赵瑾接着说:“可是那个时候,宗政开已经在押解入狱的途中了,他贪污之事早已板上钉钉,百口莫辩,又何必找人来堵你一个师爷的口?”   她盯着面前这个唯唯诺诺的人,笃定道:“你在撒谎。”   这原本是最不合常理的一处,可她在那一日得知真相后太过震撼,将这看似不是重点的说辞忽略得一干二净,直至今日知晓了谭兴就是宗政康,她才在回府的路上想到了这一点。   谭子若望着她的眼睛,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侯、侯爷。”沉默片刻之后,谭子若再次开口,“请侯爷相信小人,小人绝无加害侯爷之心。”   “那我要是再说一个人呢?”赵瑾道,“是该叫他谭兴,还是该叫宗政康?”   谭子若先是木然,脸上随即煞白一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赵瑾继续道:“人现在在我手里,这位小公子从小被养得太好了,不经吓,所以,我还是来问问你。”   “侯爷,小人……小人……”谭子若嘴唇颤抖,似是还想解释什么,可在赵瑾的凝视和逼问下,他再也找不出任何借口,最后,他认命一般地问道:“侯爷在哪里寻到他的?”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赵瑾淡淡道,“说吧,你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谭子若却摇头不愿说。   赵瑾忍不住冷笑:“你还真是忠心。”   “不是的。”谭子若仍是摇头不止,“侯爷回梁州去吧,别在这京中搅和了。”   “你以为,我愿意蹚邑京的浑水?你冒死来告诉我那些旧事,就是要让我知道,是什么人与我有杀父之仇,为的是我能永不与这些人为伍。”赵瑾定定心,道:“让我猜猜,首先,你不是宁相的人,也不是皇后和太子的人。”   谭子若心惊胆战地看着她。   这样一算,邑京的显赫人物已经排除掉了十之六七。赵瑾慢条斯理道:“其次,你也不是圣上的人。这么一来,还剩下谁呢?”   谭子若生怕她猜中,无助道:“侯爷,知道这些对你并无益处,反倒会让你越陷越深。”   赵瑾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告诉我当年的事情?”   谭子若哑口无言。   赵瑾又道:“你藏在我府里的事,你主子定然是知道的。方才我留你长住,你言语之间急着想走,倒是验证了我正在猜的一件事。”   她不给谭子若说话的空隙,直接道:“你来找我,一是为了告诉我当年的真相,二来,就是为了躲避祸患。如今宗政开的案子结了,你自然想赶紧溜之大吉。可巧,当日宗政开的案子还在三司会审时,有个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让我觉得你是个烫手山芋,得赶紧舍弃才行。”   赵瑾说到这里,轻轻一笑,“你当我猜不出他是谁吗?你的这位主子,藏得可真是深啊,如今再回想从前,桩桩件件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谭子若立刻拉住她,“侯爷别去!”   赵瑾道:“他绕了这么一大圈,不就是想拉拢我吗?我若是再装傻,以后见了面,指不定怎么尴尬。你拦着我,是觉得你主子那边还没到开诚布公的时候吗?”   谭子若道:“小人是真心为侯爷着想,侯爷现在离开邑京,就与这些通通无关了。”   赵瑾甩开他,“可你主子在五年前就盯上了我,即便我回了梁州,你觉得他会轻易放过我?有些话,你既然不愿意交代,我自然只能去找他问清楚了。”   “侯爷!侯爷!”谭子若拉不住她,又不敢太过声张,心中懊悔不已。   “左右是瞒不住的,事已至此,还是看开些吧。”   门半开着,有个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谭子若不回头都知道来人是谁,闻言又低低地叹了一声气,才说:“这邑京之中的猛虎多不胜数,我是真的怕啊。怪我,没能将宗政康看住。”   “怕又能如何?”门外的声音说,“如今的这世道,谁能真的置身事外?与其一直躲避,不如早定阵营,若是一直这样畏手畏脚,真要等成了人家刀板上的肉,再来反抗吗?我在这府里守了十年,也在这京中看了十年,有些事如果不抢占先机,就只能俯首听命。”   “唉——”   谭子若慢慢回转身来,望着门槛外的地面上拉长了的影子,道:“该让我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往后呢?我是隐姓埋名留在邑京,还是再赴他处?”   外面的影子道:“今日这事太过突然,我得问过之后才能给你答复。侯爷不会为难你,也不会把事情闹大,这两日你先安心住着,切莫多想。”   谭子若点点头,察觉外面的影子似是要走,马上又喊住:“仇哥。”   影子问:“还有事?”   “你……”谭子若有些迟疑,但还是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换成了嘱咐之语,“你虽守在府中,但也要当心己身。”   “嗯。”影子转身就走了。   谭子若怅然若失地在原地杵了一会儿,幽幽地又是一口叹气,“既然是赌,那便赌吧。” 第040章 陈事   白天的百花大街也不缺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   赵瑾站在绵韵阁门口,抬头望着那匾牌出了会儿神。   “哎哟喂这不是赵侯爷吗?怎么搁外面站呢?快进来快进来!”   来的次数多了,她俨然成了个熟客,老鸨看着她就像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忙将人往里面请。   秦佑这几天日日都在这里,赵瑾直接问:“燕王殿下在哪一间?”   老鸨热心地领她到了包厢门口,“就是这间了。”   “有劳了。”赵瑾淡淡一笑,直接推门进去。   莺莺燕燕环绕了一屋子,门突然“咯吱”一响,众人整齐地停住了,纷纷顺着声源处看去。   秦佑从一女怀中探出头来,见了是她,笑道:“阿瑾啊,怎么过来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赵瑾挥手,示意陪酒奏乐的钗环们全部退下。   秦佑放下杯盏,稍微坐直了些,问她:“你不喜欢女色,我给你找几个小倌来也行啊,干嘛一股脑全给我赶走了,现在没人给我唱曲,没人喂我喝酒,多没趣。”   赵瑾在他的对桌位置上坐下,轻轻地叩了一下桌面,“我拿殿下当兄弟,殿下却连真心都不愿意拿出来。”   秦佑愣了一下,笑说:“阿瑾,你这是……何出此言啊?”   赵瑾慢慢地说出一个名字:“潭、子、若。”   秦佑问:“潭子若怎么了?他不是宗政开那个不知道躲在何处的心腹师爷吗?怎么,难道这人被找着了?”   “是啊,人已经找着了,现在就在我府上坐着呢,殿下要去看看吗?”赵瑾慢条斯理地说,一边仔细地观察他脸上的神情。   “案子都结了,还看什么看?”秦佑摆摆手,无甚所谓地说着,“我本就惫于管这桩案子,现在好不容易尘埃落定,还谈它做什么。”   “殿下不该好奇,他为何在我的府上吗?”赵瑾不免觉得好笑,“而且,殿下用完人就扔的?可真是好狠的心啊。他是宗政开的心腹不假,也是你一早就布好的棋子。一枚用来让我彻底选定立场的好子。”   她说到最后一句,刻意加重了语气。   秦佑一愣,旋即像是觉得这话很新鲜,颇有兴致地问:“哦?此话怎讲?”   赵瑾从从容容道:“我此次入都,明面上为的是寿宁之宴,可实际上,是被迫在圣上和太子之间选定一方。为了不让我成为太子一党,你借了这么一只手,在一开始就将我推入了皇权麾下。你一早就知道了我父为宁氏所害,于是将这桩旧事当做筹码,借旁人之口说出,就是要逼我痛恨宁氏。”   “我虽不知谭子若何时成了你的人,但是他骤然到府中寻我一事,定然是你授意的。这人来得突然,又知晓昔年旧事,你料定我会将他暂藏于府中,日后再做细问。但是宗政开的案子了结后,他也就没了任何作用,此时他若是继续留在我的府中,保不准会因为某些事而说漏嘴,将你捅出来。于是你那日,有意无意地故意在我面前提起他,让我觉得这人不能再留。如此一来,他倒像是被我逐出府的一样,就此离开得干干净净,也不会将你牵扯出水面。”   秦佑似是在听人说书一样,问她:“然后呢?”   “然后?”赵瑾冷笑一声,“然后不是该问殿下你吗?”   “我?呵,我一个酒肉浪子,每天就是混吃等死……”   赵瑾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今日既然在这儿,殿下就别想再糊弄我了。你费尽心思绕了这么大一圈,不就是想让我站在你这边?我话都说得这么清楚了,殿下还要装到几时?我专程来找你,就是觉得这事还有得谈,否则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样的店了。”   秦佑终于敛下了笑意,面色平静如水,露出前所未有的肃然来,“那日在东寰猎场,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   赵瑾道:“殿下藏得好深啊。现在再想想,五年前你就在拉拢我。那日在寿宴上我还不曾注意,如今想来,你若真是混吃等死的酒肉纨绔,又怎会教我认人,怎会一一告知我朝官们姓甚名谁?以及后来,在去往猎场的路上,你给我讲的那些,就差将南北两衙的兵力部署全告诉我了。再往近了说,昨日你做东宴请的那些人,个个都能做你的棋子,又或者说,那些人中,有你想刻意拉拢的。”   秦佑轻轻地扬了扬嘴角,“你装聋作哑躲在梁州,我吃喝玩乐驰骋邑京,说到底,都是想藏锋罢了。阿瑾,咱们都是一类人,也算是人以群分,同道为谋不好吗?咱俩兄弟相称这么久,怎么还生分起来了?”   “好或不好,不是殿下一厢情愿就能算数的。”赵瑾往后垫上一靠,撑着腮看他,“殿下总得说说你的诚意。”   “换个地方吧。”秦佑起了身,“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也不是我拿出诚意的地方。”   马车驶出百花大街,向西而行,两人一路无言,像是在各自斟酌自己的筹码。赵瑾在心里理着这乱麻一样的线,不知多久后忽闻幺伏在外一声:“殿下,到了。”   秦佑率先下车,赵瑾次之,待得落地时,她对着眼前的宅子愣了愣。   “放心,我在这附近插了眼线,没人敢跟来。”秦佑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说,“这儿是睿王的一处外宅,后来被我买了,专门用来宴请宾客,花天酒地。”   睿王?赵瑾想了想,记了起来,这好像是永康年间死于派系争斗的一位亲王。   赵瑾跟在后面,看着这一路走来花哨又奢靡的装潢,拿那份纨绔的语气啧啧两声:“殿下好有钱啊。”   秦佑回看她一眼,亦恢复了一脸懒散,“没钱怎么装纨绔?你就得跟着我再学学,不然工夫不到家,糊弄不住人。”   赵瑾很有底气道:“我穷得很,没钱。”   “你说这话,也就只有我会信上一两句。要是落到旁人耳里,只会觉得你是故意哭穷。”秦佑说完,不忘举个例,“太子多半就会这么觉得。”   三两句话语间,秦佑带着她进了宅子深处的一间暗房。   赵瑾打探四周,“这是殿下的书房?”   秦佑道:“随便翻随便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哟,”赵瑾哼了一声,带着点儿讽刺的笑,“还装大方呢。”   “我用得着装吗?”秦佑回了一笑,往她那边走近几步,仍是那副惫懒样子,“百花大街上招待你的时候,吃喝玩乐哪次花的不是我的钱?我什么时候对你不大方了?”   “殿下,我喜欢男人不假,但是你这样的,我没兴趣。”赵瑾退了退,与他保持固定的距离,“有的适合玩,有的适合做对手,有的适合当狐朋狗友的兄弟。你凭本事让我将你划到了最后一类。”   “你厉害啊,叫人不知道这话是夸还是贬。”秦佑挪身到茶案前坐下,招手让她也来,“不是要跟我谈话?想让我拿出什么诚意?”   赵瑾在他对侧坐下,道:“我问,你答。至少要让我知道一些明细,我才考虑要不要与殿下合作。”   秦佑点头:“好,你要问什么?”   “第一,”赵瑾伸出右手食指,“二十年前的事,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回答可能会有些匪夷所思,但是我保证我说的全部都是实话。你若是相信,咱们才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赵瑾淡淡道:“真相与结果都已经知道了,想来殿下也没有必要用过程来骗我。说吧殿下,我洗耳恭听。”   秦佑欣赏她的果断干脆,道:“我怀疑这背后有另一只手。”   赵瑾平静的瞳眸忽然一紧。   “这只手引着我去查二十年前的事情,每当我陷入瓶颈,它就会抛出新的线索,甚至连谭子若的去向也是它在暗中告诉我的。”秦佑眉头皱紧,摇着头,“我暗中派了人去查这幕后人是谁,可是对方来去无踪,没有留下半点线索。”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赵瑾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又问,“或者说,是什么让殿下觉得我父亲的死是宁家的蓄意谋划?”   “五年前。”秦佑回答得很快,不带半点犹豫,“皇祖母那时还在,只是长久地病卧在床。有一次我去探视,正碰上父皇照料皇祖母用药。他们说了几句话,我最开始没有在意,可是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   赵瑾追问:“什么话?”   秦佑低头回忆,想了想道:“父皇说,‘母后今日体肤之痛,可曾想到昔年之孽,那时朕心上之痛不亚于此’。”   赵瑾问:“太后是怎么说的?”   秦佑豁然抬头看向她,道:“你再恨哀家如仇,他们也回不来了。”   若是不晓真相,这句话真的会让人不明就里,二人如今心知肚明,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皇祖母就是这样说的。”秦佑看着赵瑾脸上近乎呆滞的模样,轻轻地继续说,“当时,皇祖母的寝殿周围没有宫人,我便以为老人家在休息。听到他们这一对一答,我意识到来的不是时候,于是马上就走了。”   “离开之后我才想起来寝殿周围为何没有值守的宫人,想来是父皇有些话要单独说与皇祖母听,便叫人都下去了。可是那句‘昔年之孽’,还有‘他们’,倒是叫我想了许久。父皇与宁家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我原本以为这些指的是父皇的什么私事,可是他这人对谁都是一个态度,会有什么人值得他与皇祖母撕破脸皮?”   赵瑾忽然道:“先帝崩前,命我祖父和颜老先生为帝师太傅,又指范相从旁协辅,一同授书储君。”   秦佑点头,“不错。我当时想了许久,唯觉此二人较为可能。”   话音刚落,两人立刻对目,不约而同想到了一种可能。   秦佑突然慌张,低喃道:“……怎么可能。”   赵瑾却觉得豁然开朗,她看着秦佑,很快又猜到了一种可能。   可猜测仅仅只是猜测,楚帝此人深不可测,她不知道该不该搏一把,拿赵家与剑西做一次赌注。   两人各怀心思,对坐着杵了片刻,秦佑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听说过庚子血季吗?”   赵瑾只知道楚帝登基前党争严重,邑京一片腥风血雨,但是当年具体如何,她并不是十分地清楚,于是道:“还请殿下细说。”   “永康二十二年,是个庚子年。也是我皇祖父,就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秦佑慢悠悠地开了口,“宁家想凭借皇祖母的后位,扶持一个傀儡上位,也就是当时才八岁的建王,而今的天子。”   “可是皇祖父心中早有储君人选,他虽不曾明说,可是朝野皆知睿王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选。若要扶持傀儡上位,把持朝政,就得先除了睿王这枚眼中钉。于是,他们选择从文泽瑞下手。”   秦佑说着看了赵瑾一眼,“你可能不太知道文泽瑞是谁,他是当时的兵部侍郎,也是睿王的拥护之一。他们伪造信件诬陷文泽瑞私通柔然瀚海部,庚子血季就是从这里开始。这桩案子当时震惊朝野,波及了一系睿王的拥护者,于是不出意外,睿王也没能幸免,他被扣上通敌谋反的帽子,同样被陷入其中。”   他讲到这里,已是神色低沉,“无奈皇祖父病倒榻上,即便有范相主政朝事,睿王依旧冤死狱中。此际之下,他只得立了最小的建王为太子,又择选你祖父和颜清染为帝师太傅,命范茹和宁据共理朝纲,太后垂帘佐政。”   “这场大案前后一共经过了三个月,那三个月内不知牵涉了多少无辜之人。据说那段时日里,邑京上空日日都是血腥气,甚至在某一月的月中,满月也是染血的赤红。”   赵瑾敏锐地猜出了他的想法,问道:“殿下是觉得,二十年前的旧事与庚子血季有所联系?”   秦佑道:“当年被牵连在此案之中的官员不少,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存活至今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其实疑心过,这个引我查找真相的人会不会就是当年庚子血季的旧人。”   赵瑾便问:“睿王可有后人?”   秦佑道:“我也这么想过,但保不准真有可能。”   两人对视一眼,再次沉默。   赵瑾扫到他那一排一排的书架,问道:“殿下这儿有庚子血季的卷宗吗?”   “有啊,全着呢,都是我明里暗里偷偷收集起来的。怎么,你想看?”秦佑指了指其中的一排书架,“那块都是,你要是有这个时间和兴致,慢慢看也行。”   赵瑾瞧了一眼,收回目光。   她没有这个时间和兴致。   秦佑像是料定了她的反应,笑了笑又道:“对了,我听说你的先生就是范相的幺子,范相与文泽瑞又是至交好友,这样算来,你先生说不定知道点什么其他内情。待你回了梁州,不如问问他?” 第041章 丹心   第一个问题算是问完了。   秦佑道:“怎么样,侯爷觉得我答得如何?”   “还成吧。”赵瑾拿食指轻轻点了两下桌案,继续问:“那谦王谋反一事呢?”   “你好会问啊,这件事我还真的知道点东西。”秦佑笑眯眯地看着她,鼓了鼓掌。   幺伏端了茶水进来,秦佑沏着茶,让他先下去,然后对赵瑾说:“今天的故事怕是会很长,有劳侯爷陪本王喝几杯了。”   赵瑾皮笑肉不笑,“能得殿下青睐,倒是我的福气了。”   两人客套完,又恢复成寻常的样子,秦佑先道:“从哪里说起呢?就从东寰猎场的御前行刺开始说吧。你不觉得奇怪吗?那群人既然要对父皇下手,为何要先杀太子?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若是没有沈盏的告知,赵瑾的确会觉得这里很蹊跷。   秦佑道:“我后来查证过,那群人与谦王无关。所以我姑且猜测,大皇兄是临时起意。他不过是看着场面乱,想做一回黄雀,赌一把罢了。”   赵瑾不知道他查到了什么程度,试探问道:“那殿下知道那群人的底细吗?”   秦佑摊了摊手,表示并不知道,他揶揄说:“案子已经移交到大理寺了,你不如请你那位老表吃个酒,趁机套话。”   赵瑾给了个白眼,“我凭白蹚这趟浑水做什么,嫌命长吗?”   秦佑耸肩,“不是你先问的吗?早已是局中人了,这浑水你不想沾也得沾。”   赵瑾摆摆手,懒得再说,“算了算了,说来说去都是你们天家的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敢过问,也不想过问。”   秦佑笑笑,“你忘了,你也是半个天家人。”   提起这个,赵瑾就是一肚子怨言,她翻了个白眼道:“我要是有得选,宁愿不要。”   秦佑道:“那我就比较惨了,出身也不是我能选的。这京中诡谲云涌,我早已见怪不怪了,不过凡事都不是偶然,大皇兄即便此次是临时起意谋反,但在此之前若是没有缜密的部署,傅玄柄如何能攻到三秋潭?所以这世上,最怕的不是晴天霹雳,而是蓄谋已久。”   赵瑾微一挑眉,“比如?”   秦佑看着她,声音铿锵,“比如这次的春闱泄题,我就觉得不是偶然。”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赵瑾收了懒散,道:“此次春闱之事,我也觉得蹊跷,听说建和十四年也出过一起春闱案,殿下可知道其中的明细?”   宗政开一案已经彻底落幕,彭芒章整理完卷宗,按顺序将其归放于库内。这一列是为建和三十八年而留,此时空空荡荡,只有他刚刚放上去的一摞卷宗。   柳江隔着几个书架在找着什么,彭芒章经过时见了,顺口问道:“大夫寻什么卷宗?可要我帮忙?”   “也好。”柳江揉了揉眼,“人老了,眼神也不行了。”   “大夫要寻什么?”彭芒章问道。   “建和十四年的春闱案。”柳江嘴里说着,手里又拿起了一摞卷宗,他定睛一看,那卷宗的封皮上正写着“春闱”两个字。   “哎,找着了。”他握着卷宗,对彭芒章微一颔首,“行了,你忙去吧。”   “大夫!”彭芒章赶紧跟上去,问道:“大夫可是觉得此次的春闱案与建和十四年的那一次很是相似?”   柳江慢下两步,问他:“你知道?”   彭芒章道:“略略听过,家师从前也对我讲过一些,只是不多。大夫是两朝老臣,定然清楚建和十四年的春闱案,还请大夫告知一二。”   柳江把卷宗递给彭芒章,幽幽地叹气,“范致远,唉……可惜了。”   彭芒章问:“听说范氏一族,全都没了?”   柳江道:“除了最小的四公子,范家都死绝了。”   彭芒章看他一眼,“四公子?怎么不曾听老师提过?”   柳江指了指卷宗,道:“范致远有四子,当年案发时,只有幼子范棨尚未及冠,太后念他年幼,又有老梁渊侯求情,便饶了他一命,将人流放去了梁州。你老师与范致远是旧识,想来也是想保范家一点血脉,不愿节外生枝,所以对外只字不提范家还有后人。”   彭芒章愣了愣,约莫想到了什么,便不再问了。他翻了几页卷宗,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案子的起始经过,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看向柳江,“这个商汉,后来怎样了?”   柳江反问他:“你觉得他能活过几时?”   彭芒章遂合上卷宗,直白道:“我猜这桩旧案并非纸上陈述的这般简单,大夫放心,此案的真相我绝不外透,还请大夫详细告知。”   柳江道:“你都已经猜到了,还问什么?”   彭芒章突然跪下,恳恳求他:“我知大夫在担心什么,大夫难道忘了我师从何人吗?入朝之前,老师问过我想去何处,我说想去大理寺,这样就能经手很多案件,不会造成冤假错漏。”   柳江微愣,“你……”   彭芒章又道:“老师说,那不如去御史台。虽然外巡很是辛劳,还得应付各式各样的外官,但是多数案子都是起之于官。若为监察御史,或许能从根上阻断一些案子的发生。”   “大夫,范相……致远先生是家师旧友。就冲着这一点,我便不会外露一点风声。”他坚持道,“广文堂的那些学生,说不准哪一位日后就能名垂千古,两闱之试于他们而言已经是最公正的入仕之途了。案子若不查清,那么科举岂非形同虚设?我们这些监察史,在其位,就要司其职。”   柳江看他半晌,叹气之后扶他起来,慢慢地开口:“致远当年,也有门生。”   彭芒章问:“莫非这个商汉,就是致远先生的门生?”   柳江摇头,“不是。商汉只是广文堂里众多寒门学子中的一员,他原本也想拜在致远门下,可致远觉得他不够伶俐,有时候又有些迂,婉拒之后,建议他在广文堂再修几年,或者在读书之余,去衙门里做个胥吏,就当是一番历练。这建议其实没什么错,衙门里最能学到的就是人情世故。”   商汉出身清贫,亦非邑京人士,他为人要强,一心只想出人头地,觉得做胥吏委屈了。因此在拜访过范茹后,他没有接受那封入衙门的举荐信,而是一头扎入了春闱的备考中。   然而放榜之后,他并未入围。   彼时京中学子化分成了两派,一派是高中榜单,喝酒欢庆的。另一派是名落孙山,唉声叹气的。   商汉寻了个酒馆借酒消愁,他平日里从不饮酒,因此三杯之后,脚下便有些飘了。这是他第四次参加春闱,却依然不中,家里的老母还在坐等着消息,他实在是无颜面对。   正愣愣地出着神,他忽然听到隔壁的雅间里传来斗酒的喝彩声。   一人喝酒如泥牛饮水,他放下酒碗时,左右皆在起哄:“程兄厉害!”   姓程的公子抹抹嘴,打了个酒嗝,说道:“都喝啊!今日全算在我的账上!再来——”   有人拍他的马屁,“程兄真乃天降奇才,只用一夜便中了榜,真是文曲星转世!”   其他人也跟着胡吹起来,程公子听了赞扬,整个人飘了又飘,大声道:“我吧,其实命不太好。若照以前,我也能恩荫入仕的,可朝廷非是改了祖上的恩荫制,我难啊,只得自己考。”   “可程兄厉害啊,仅用一夜就中了榜,非朝廷英才不可为,定能名留青史!”   “哎——”程公子摆摆手,他方才连喝几碗,都是又猛又急,现在酒气上来了,整张脸涨得通红,显然已经醉得很了。   “我拿各位当兄弟,是兄弟,就不藏着掖着。”   众人一听,纷纷来了兴趣,追着问道:“程兄莫非真有什么灵丹妙药?”   程公子喝多了顾不上仪态,一脚就蹬上了桌案,晃得桌脚都“吱吱”作响。他说:“灵!可比太上老君的金丹都灵!”   一帮人张大了耳朵去听,只闻他说:“诸位知道李攸之吗?”   “是广文堂的那个李攸之?”   “那不是范相的得意门生吗?”   “我特地看了,他此次虽然上了榜,但名次不及程兄你啊。”   “程兄你提他做什么?”   “听我说完。”程公子叫停他们,又道:“我一直景仰范相的学识,可又难入他老人家的贵眼,无奈之下,只好结交他的门生,算是能够当个外徒。李攸之人善心好,我与他一见如故,他……嗝,他想助我中举,那日有意引我面见范相,想请范相为我讲学几句。”   立刻有人插嘴:“程兄是说,范相那日就告知你考题了?”   隔壁的商汉本无意偷听,他昏昏沉沉,只将这群人的话当个闲言闲语,可这一句之后,他骤然一激,整个人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忽地清醒过来。   那边马上又传来程公子的声音:“没有的事。”   可商汉彻底震惊,心头已是一片火热,像是被酒烧着了肺腑,完全没有听到这四个字。后来隔壁再说了什么,他浑浑噩噩,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满脑子只有“泄题”二字。   他寒窗苦读十多年,日日子时歇,寅时起,下了十足的工夫,可到头来,竟然不如结交主考官的门生来得快。   此时他再回想被范茹拒绝的情景,只觉得对方是在轻视他,觉得他那单薄的门第不配做首相的学生,还唆使他去衙门里做胥吏,变着法地羞辱他。   说什么广文堂是为天下寒门学子而设,说什么科举公正无二,如此包庇世家子弟,无异于助纣为虐,那么提出设立广文堂的范茹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这样一个世家出身的人怎么能真正体会到寒门的不易与艰难?他一手创立广文堂,冠冕堂皇地说要给寒门学子们入仕的机会,又一手将试题外泄给世家子弟,让他们高中两榜。   好一个两面三刀的无耻小人。   商汉心里的这口气再也咽不下去了,他借着酒劲驱使,跑到府尹堂前敲响了巨鼓,大声状告春闱出题官范茹泄题。   他说出了酒馆的名字,又将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地陈述了出来。案涉首相重臣,府尹不敢马虎,先传人将酒馆里的程公子等人带了过来,一面又将此事上述御前。   程公子听到府尹传话,吓得酒全醒了,哭喊道:“冤枉啊府尹!我不曾买题,范相也不曾透露任何与试题相关的字眼。”   “住口!”府尹一拍惊堂木,呵斥一声后又看向其他人,“程宜可曾对你们说过春闱一事?”   这些人多以世家贵子为主,他们平日里作威作福,见到官差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个个吓得连连点头:“说过说过。”   其中一人生怕受刑,将商汉没有听到的后半截说了出来:“程兄……啊不,程宜说,他是想去见范相不假,想请范相单独授教也不假,但是范相那日不得空,所以他并没有见到。就在要离开时,他碰到了服侍范相书墨的童子,便以钱财为引,问那童子可否知晓此次春闱的试题,倘若一举高中,日后还有后赏。”   眼看就要说到要害,程宜又是一呼:“明鉴啊府尹!我真的没有!那不过是我酒后胡言,随口说着闹的玩的,不可当真!”   府尹嫌他太吵,命人堵住他的嘴,对这人道:“你继续说。”   “范相的童子竟然还真的知晓试题,说是见到过范相写字,可以根据运笔的笔杆走势猜出所写的字,十有八九就是春闱的备选试题。”这人哆哆嗦嗦说到这里,小心地看了一眼被堵住嘴的程宜,对府尹道:“程宜还……还说,若是不信,一问那童子便知他有没有说谎。”   堂外听审的百姓议论纷纷,几乎都要挤进来。事情已经闹大了,不能以私了之,府尹想了想,命人去范府引范茹的书墨童子前来问话。   柳江讲到这里,彭芒章忍不住插了一嘴:“我信致远先生的为人,此案是他的书墨童子引起,最多只能算个看管不当,怎么会弄得……”   他说着,倒像是自己点醒了自己,愣了愣方说:“有人小题大做,故意用此案来栽赃致远先生。”   话说完,他当即也明白始作俑者是谁了。   柳江知他所想,也不拆穿,道:“当年是谁小题大做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是个拉他下水的难得时机。”   彭芒章沉默片刻,问道:“那当年,在府尹堂前陈说这些的,是谁?”   柳江叹了口气,说了一个名字:“唐闻许。也就是现在的户部员外郎。”   彭芒章这些年游走在淮安道一带,不在邑京,对这个名字自然不熟悉,但此人姓唐,倒是让他立刻想到了当夜在船宴上失态的唐潜。   “敢问大夫,这位员外郎,是否有一子唤作唐潜?”彭芒章问。   “不错。”柳江点头。   彭芒章好似明白了唐潜那日突如其来的不自然。他目光一垂,又看到了手里的卷宗。   这里面不知道包含了多少冤死的人命,短短几册纸,却重若千金。   他隔着寥寥的言语,仿佛看到了二十四年前的一切。   建和十四年的春闱考卷就此全部作废,刑部官差带着御旨前来范府拿人。   鹤发银丝映日月,丹心热血沃新花。   李攸之的那副字还静静地悬挂在书室的墙上,范茹最后看了一眼,他枯皱的眼皮下目光清明,两鬓斑白如雪。   短暂的停步后,他哽着声音对来人说:“走吧。”   这一转身,就再也没有回来。 第042章 盟谈   赵瑾与秦佑已经喝到了第五壶茶。   她轻轻放下茶盏,道:“殿下当真让我刮目相看,没想到混吃等死的背后,竟然是暗查旧案。”   秦佑道:“这案子不难查,有钱就行。不过你的先生,当真不知道自己为何家破人亡,被迫远走他乡?”   “先生当年才十六,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赵瑾说着,嘲讽似的笑了笑,“可即便知道又如何?有人坚持声称范相当年是故意指使书墨童子透题,而且卷宗里也写了,书墨童子指证这一切都是得到了范相的授意。先生即便有舌战群儒之能,又如何以一人之力来翻案平反?殿下身在皇都,自然不知道外面的人为了活下去,都是如何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秦佑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淡淡一笑,“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谭子若。”赵瑾道,“这个人,殿下是怎么找到的?他对我的那些说辞,都是殿下授意的?”   “一个多次没有中第的穷书生而已,碰巧让我捡着了,觉得可用,就一路把他送到了宗政开的身边。”秦佑道。   “那这次的春闱案呢?殿下怎么看?”赵瑾又问。   “蹊跷。”秦佑只说了两个字。   赵瑾问:“今日早朝时,是怎么说的?”   秦佑道:“父皇并未细说,只是先移交大理寺处理。当日对詹沐霖几人透露消息的举子早就不知去到了何处,于忠敬那边又抵死不认,非说是吃多了酒误言,还有几位主考副考,都不承认泄露过考题。这案子难办啊,该从何处下手都不清楚。”   赵瑾道:“最可疑的还是那名透露消息的举子。”   秦佑两手一摊,“但现在人都没了影儿。”   赵瑾托腮看着茶盏里平静的茶面,思虑片刻后,说道:“你说,这会不会是什么声东击西之策?”   秦佑看着她,忽地一笑,“我说赵侯,你是仗打得太多了吗?什么都能往兵法上靠?对了,我听说,你这次预备亲自押粮回梁州?”   赵瑾白了他一眼,“别提这个,提了就心烦。”   “我猜猜。”秦佑道,“户部有人给侯爷脸色看了?”   赵瑾不置可否,秦佑又道:“早就跟你说过了,在这邑京之中,若是没有背景靠山,做什么都难。”   他慢慢地抿了一口茶,接着说:“你上拟的那份军饷总额,我听说了一些内容。户部的那些人,个个都圆滑得很,别说你剑西的军饷,就连禁军的补给,工部要结算的差钱,他们都是能拖就拖。你不知道,有人拿着国库的钱,悄悄在外面放贷,这利滚利地一来,还不能空手套白狼了?”   赵瑾属实没想到户部之中还有人如此胆大,当下惊讶:“殿下连这也知道?”   秦佑冷笑道:“这京中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情,这不过区区一个户部而已,其他的我若是一一讲给你听,只怕会让你更加觉得匪夷所思。从前我还不知道这些时,不大能理解范相为何要发动变革。这些年我逐一暗查朝廷各部,才发现大楚的根早就烂透了,因此也能明白范相当初的良苦用心。”   “邑京尚是如此,外面的州郡就更不用说了。你看淮安道这些年在宗政开手下都成什么样子了?”秦佑越说越是愤懑,忍不住一拳锤在茶案上,“倘若继续这么下去,不需要外族强攻,大楚自己就能将自己瓦解。”   两人对坐着陷入了沉默,秦佑给自己灌了一杯茶后才逐渐消了方才的气焰,平静道:“这些证据,我多少都搜集了一点,只是如今朝野上下几乎都是宁党,实在是难以找到一片清静之地。”   况且他不过是个庶出的皇子,虽然担着亲王的名头,手中却无半点实权,如果不靠花天酒地来接近赵瑾,他早就成了秦潇眼中的一根刺。   秦佑见对面这人半天不说话,又道:“你知道鞑合世子此次为何来邑京吗?”   赵瑾猜道:“难不成是为了求娶仪安公主?”   秦佑打了个响指,“原本就是如此,可我大楚泱泱大国,哪能用帝女来笼络外族?再说父皇与皇后也不愿意,所以这事还没提出来,就直接被掐灭了。后来我打听到,公策迪要将他的王妹许给大楚,就是不知道,要许给大楚的哪位好汉。”   赵瑾道:“这么个笼络鞑合的好机会,宁相没揽在自己人身上?”   秦佑道:“他倒是想,可他儿子这辈中,有谁能堪当大任?而且,即便他是首相,论身份,还是与皇室宗亲比不了。能娶鞑合公主的,至少得是个郡王。可说到这个,我总觉得他会向父皇举荐阿澈。”   他说的阿澈,正是英王才十六岁的长子秦澈。   赵瑾闻言就笑,“那小孩,毛都还没长齐吧。”   秦佑道:“毛有没有长齐我不知道,但目前来说,阿澈是最好的人选了。”   赵瑾问:“宁相就没有考虑过兴王殿下?”   秦佑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我这位舅舅啊,对四哥总是防备那么一二的。世人皆说我四哥是个不谙世事的神仙,可他终归也是父皇的儿子,这么与阿澈一比,自然还是阿澈更让人放心些。”   赵瑾又问:“这事已经定了?”   秦佑道:“事关两国国事,自然没有那么快。公策迪前日离京回了鞑合,若是没什么意外,下次他再来邑京,就是送嫁了。”   赵瑾道:“他原本是为了求亲才来,如今主动搭上自己的亲妹,他能甘心?”   秦佑道:“左右不过是再从宗室中挑一位郡主出嫁,公策迪这人好色成性,只要送个貌美的女子给他,是谁都一样。不过嘛——”   赵瑾看着他,等着他的后话。   秦佑笑道:“莫说是宗室,只怕整个邑京,都没有比阿珩更标致的姑娘了。我说赵侯,你好福气啊。”   赵瑾脸上青白一阵,有些憋闷道:“殿下赶紧笑,笑完了,就请继续。”   秦佑毫不客气地又笑了两声,才说:“你问你问,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全问了。”   赵瑾道:“昨日船宴上的那些人,殿下对他们都有什么目的?”   秦佑道:“目的?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他们日后指不定如何巴缠着我。”   赵瑾一手撑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殿下还真是胸有成竹。林邦友、唐潜就不用多解释了,可殿下拉拢我表兄是何缘故?还有彭芒章,你想在御史台也插人?可我听说这位彭御史一心为公,怕是轻易收买不了。还有其他人呢?殿下在他们身上打算如何?”   秦佑道:“大楚开国至今,曾经襄助高祖夺取这天下的,如今也就只剩宁、唐、崔、徐、杜这五家了。”他说完,停顿片刻后又道,“原本还应该有个傅家,可傅玄柄偏要自寻死路,如今反倒连累了整个傅家。”   赵瑾想到还处于牢狱之中的傅玄化,脸上的轻松顿时消失。   秦佑没多注意她的神色变化,继续道:“昨日的河宴上,那个领着集贤殿编修的杜知,就是杜家这一辈中唯一的嫡子。他祖父杜老太爷原本官至四品两馆知院事,可后来不知是中了什么邪,非是迷上了求仙问道,整日将自己关在炼丹房里不出来。做老子的一心想着得道成仙,做儿子的又能好到哪儿去?杜旗山,就是杜知他爹,整日里也是不务正业,靠着祖上的那点恩荫,每日到崇文馆混日子了事。”   他不屑地“嗤”了一声,又道:“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可杜知倒是跟他老子、还有他那些庶出的兄弟不同,硬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去了集贤殿。他如今虽只是个七品编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杜家好歹名声在外,在杜老太爷之前,杜家也出过几任帝师。如今有了杜知这样的后生,我倒是不担心杜家会式微。”   赵瑾道:“殿下趁着杜家没落时示好,杜知不论如何也会承你这份情。”   秦佑慢慢地吐出两个字:“然也。”   赵瑾有模有样地给他鼓掌,“若说工于心计,殿下可谓是人中龙凤。”   “过奖。”秦佑倒是很受用,又说:“至于唐家……我为什么拉扯着唐家,就不用多说了吧。”   工部尚书正是唐家唐渠,唐渠之弟唐集乃兵部司郎中,户部员外郎唐闻许矮他们一辈,虽不是嫡出,却是唐家不容忽视的关键。当朝六部,唐家在工部、兵部及户部各有一席之地,此等盛况,非一般世家所不能及。   赵瑾对这些再清楚不过了,问道:“那彭芒章呢?彭家是令宜年间才起来的吧?殿下拉拢他是为何?”   秦佑道:“因为他是颜老先生最看重的学生。”   颜清染出身沧州颜氏,历经三朝,亦辅佐过三代帝王,如今的朝堂之中,称他一声“老师”的不在少数,即便是宁澄焕也不例外。纵然他年事已高,早就返乡沧州故居,可一旦他重入朝堂,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说半个“不”字,就连楚帝也要礼待三分。   “还有,”秦佑又道,“彭芒章的品性和能力,我信得过。”   “那我表兄呢?殿下看中了樊家的什么?”赵瑾问他。   秦佑懒散笑道:“我没看中他什么,只不过是怕你不去赴宴,所以才邀他而已。”   赵瑾无言地给了他一个白眼,问道:“昨日宴上的那个徐然宥,是徐家的哪位公子?我听闻康乐长公主下降徐驸马后,只生了一个女儿静平郡主。”   秦佑道:“你能想到徐驸马,怎么想不到徐驸马的侄儿?”   赵瑾立刻便想到户部尚书徐荻,秦佑马上又说:“不过,徐然宥是徐家偏房出身,并不是徐荻的儿子。你久不在邑京,不知道这个也正常。”   “这么听来,徐家并不像其他几家那么容易?”赵瑾道,“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徐荻虽然有本事让自己坐到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可没有本事教导自己的儿子。他膝下有二子,徐然贺是长子,可偏偏自小就对功名利禄不感兴趣,就好往外面跑,说要做个游山玩水的剑客,行侠四方。次子徐然茂自小体弱,只能娇养在高门大户里,后来年岁长了,身子虽然略有好转,心却被养懒了,日日不务正业,还常去秦楼楚馆里鬼混,后来染上了花柳病。他底子本来就不太好,这病一染上身,没熬过一个月人就没了。”   秦佑叹了口气,“这事不风光,徐然茂也是草草下葬了事。长子不成器,次子早亡,徐荻已经年过半百,就算是想再生个儿子,也是难了。”   赵瑾问:“所以他从偏房中选了徐然宥?”   秦佑道:“我与徐然宥的交涉并不多,只是约莫知道,徐荻很看重这个侄儿。”   赵瑾又问:“他没领什么差事?”   秦佑道:“徐荻有心打磨他,把他扔到衙门里从胥吏做起。徐然宥也是不卑不亢,交给他的事情都做得极好。建和三十五年,他高中榜上第八,被分派到了集贤院做修撰。去年吏部铨选,宁相有意拉拢徐荻,于是保举徐然宥做了工科给事中。”   六科给事中位居六品,阶品虽然算不得太高,但能随时面圣,侍从左右,还能驳回政事堂商榷之事,核查三司已判决的案件。   “工科给事中?”赵瑾细细一品,摇头笑道:“宁相这个人情可谓是真大,但能做到给事中这个高度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徐然宥纵然在下面呆了这么多年,可论起经历,还只是一介新人,如今被推到了这里,也不知他能不能消受得了。”   秦佑道:“慢慢熬,总有新人变成老人的那一天。”   赵瑾问:“那崔家呢?昨晚不见有崔家子弟?”   秦佑简单地解释:“崔家中规中矩,没什么值得我拉拢的,而且他们家的人都不拔尖。”   赵瑾揶揄笑道:“殿下刚刚还说,你没什么目的。”   秦佑道:“那我收回之前的话,这总可以吧?”   “话说回来,”赵瑾道,“此次的春闱案蹊跷,殿下觉得,崔家会像当年的范家一样吗?”   “那就要看这背后之人的意图了。”秦佑撑着下颌想了想,道:“我总有直觉,这背后之人的意图并不在此,但具体有什么目的,我不知道。”   赵瑾道:“先生之前对我说过,若要摸清一件事的明细,就要看经过这件事之后,受益的会是哪些人。”   “这话对,但也不对。”秦佑打量着她,“该说的都说完了,赵侯觉得本王今日的诚意如何?”   赵瑾道:“尚可。”   秦佑伸出一掌示于她身前,“击掌为盟?”   赵瑾并未马上照做,她还不能将夜鸽的事情告诉秦佑,因此故意多问一句:“我恐怕不日就要离开邑京,殿下确定要找我这样的盟友?”   秦佑笑道:“你现在可是块香饽饽,谁不想要?远离邑京不要紧,我自有我的法子。”   “行。”赵瑾遂在他掌上用力一拍。   离开时,赵瑾在马车遮掩的一个转角跳下了车。她稍稍顿足,转身对秦佑道:“殿下,日后便请多加关照了。”   秦佑又恢复了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倚在车厢上懒懒笑着,“赵侯慢走,欢迎再来叨扰。” 第043章 奈何   赵瑾先往侯府里去。   谭子若身上的谜虽然已经解了,但有关宗政康的事,她还要再问清楚。   门房开门时一见是她,立刻如见了救星一般,“侯爷,你可算是回来了。方才宫里传旨,圣上宣你进宫呢。”   “知道了。”赵瑾约莫猜出楚帝宣她是为何事,冷静地回房换了一身衣裳后,匆匆入宫。   此次面圣并未在海晏殿,赵瑾由宫人领着,一路来了朝阳宫。   与专理政事的海晏殿不同,朝阳宫是楚帝的起居之所。   赵瑾正在心中诧异今日为何宣她来了这里,便被一旁的宫人提醒道:“侯爷进去吧,圣上等着呢。”   入内时,便有一股淡淡的刺鼻味道扑来,赵瑾不及细想,只看到面前的人,便请安跪下,“臣见过圣上。”   楚帝道:“起来起来,这里没什么外人,你不必如此。”   一个身着绯袍的内官正点着炉子里的熏香,香气一起,那股奇怪的味道便被遮掩了一半。赵瑾看了这内官一会儿,记起来当日在猎场时,正是这名绯袍内官一直不要命地护在楚帝身前。   内官燃好熏香之后,些微往楚帝身后的柱角靠了靠,就这么静静地守着。他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楚帝坐在桌案后方,也没有开口让他退下。   赵瑾没想到楚帝对这位绯袍内官如此信任,当下不免又多看了他几眼。   “今日没别人,咱们翁婿俩说说话。”楚帝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吧。”   赵瑾从绯袍内官身上收回目光,谢过之后坐下,问楚帝道:“圣上宣臣,所为何事?”   楚帝点了点手边的一封奏疏,“这个。”   赵瑾一眼就认出那是她之前上书的军饷和粮草的开销,心道果真没有猜错。   “朕想了许久,剑西今年的粮草,就从渚州拨。”楚帝看着她,轻轻地叹气,“你也知道,淮安道如今闹得人仰马翻。”   “是。”赵瑾敛下眼,平静地回答。   “还有一件事,朕也一并跟你说了。”   “圣上但说无妨。”   赵瑾等了一会儿,却不闻楚帝开口,她悄悄地抬起眼去看,这时才听到楚帝有些疲累道:“算了,这事让朕再想想。”   这欲言又止的态度虽然让赵瑾觉得奇怪,但除了点头道是,她也不能多问。   “再过几月,是不是又到了你祖父的冥寿?”楚帝问。   赵瑾起身一揖,“是,劳圣上惦记。”   这句话之后,室内又是半晌沉默。   赵瑾在心中掂量须臾,正要开口告退,忽然听到楚帝叫她:“怀玉。”   “臣在。”赵瑾立刻低着头应声。   楚帝招手,“站过来些,把头抬起来。”   赵瑾照做,心里却惴惴不安。   楚帝看了她良久,数次蠕动嘴唇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有说。   “行了,你跪安吧。”   一句话赶走赵瑾后,楚帝闭上眼捏了捏鼻骨,说道:“我对不住这孩子,也对不住灵浚和老师。”   后肩搭上了一双手,绯袍内官轻轻给他揉着酸痛的肩,道:“先生心怀天下,会懂你的无奈,灵浚也是。至于怀玉,我信他往后能理解的。”   楚帝抓住他的双手握在掌心,上半身微微偏靠,就这么倚在了他的怀中。   “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你最懂我。”   赵瑾走出内室,看到屈十九正在廊下候着。   他对赵瑾行了一礼,“侯爷慢走。”   赵瑾有些好奇那名绯袍内官,于是问他:“敢问屈公公,里头伴着圣上的那位是谁?”   屈十九道:“那位是内侍省的谢常侍。”   赵瑾本想再多问一二,但一想到屈十九那副看不起人的嘴脸,便把话都咽了回去。   “侯爷慢走。”屈十九在她身后又是一喊,等到彻底看不到她的身影了,才悄悄地佝着背出了朝阳宫的侧门。   宁皇后在宫内调着蔻丹水,听到宫人来报:“禀皇后殿下,屈十九来了,正在外面候着。”   她微微颔首,宫人便小步去了,再回来时,屈十九也跟在后面,请安道:“臣请皇后殿下安。”   “嗯。”宁皇后看着自己大拇指上刚涂好的蔻丹,问他:“什么事?”   屈十九道:“圣上今日传了梁渊侯进宫。”   宁皇后还在忙着自己手中的事,也不看他,问道:“还有呢?”   屈十九道:“梁渊侯待的时间并不长,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走了。”   宁皇后听到这里,手上的动作才顿了一下,微微瞥了些目光过来,“你是说,圣上还没有对他提及那件事?”   屈十九忙压低了头,道:“圣上将人都遣了,臣站在院子里,没听到里边说了什么,但臣看梁渊侯的神情,好似并不知晓。”   “就算现在不知道,过几日也是要知道的。圣上现在不说,就是希望能有个折中的法子,又或者说,他想要个不让赵瑾觉得心寒的说辞。”宁皇后淡淡一笑,话语中带了些嘲讽,“既要面子又要里子,这世上哪有这么体面的事。”   屈十九听出她的意思,但是没敢贸然开口,而是稍稍佝着背等着。   但宁皇后并没有对他吩咐什么,只是手一挥,让他先走。   “殿下莫不是想先将这件事传出去?”屈十九走后,宁皇后的心腹姑姑俞恩问道。   “大好的机会都送到面前了,为什么不用?”宁皇后抬起手来,迎着光又看了看自己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心情似乎格外愉悦,“他不是想偏宠赵瑾吗?我倒要看看,等这道消息落入赵瑾耳中后,这位由他千挑万选的驸马爷,会不会心中不快。”   赵瑾从宫里出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出了这高墙深院,她才觉得积压在肩头的力稍有减弱。淮安道正是灾时,需要粮食不假,所以就近从沧州调粮,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从军者,需以百姓为首要。   这道理她再明白不过了,可当抛弃了理智与责任后,她私心觉得朝廷对剑西不公。军饷放得迟、军粮多为陈粮,这些她都能忍了,可她不甘心的是,朝廷始终对剑西不重视,就好像这块土地早就不是大楚的一界。   那些妄图拉拢她的,都是为了她手中的兵权,没有一个人想的是剑西三州的枯竭之地。   返行路上,赵瑾浑浑噩噩,等到她回过神,已经不知何时回到了公主府的含章院。   有些事情,即便是她成了驸马,也是无从改变。   赵瑾满腹怨闷没处撒,干脆提了枪练晚课,将这一身没处去的气焰全都使在了长枪破空的啸杀声中。   天际蔓延,湛蓝的穹顶透着黄昏的暮色,远处渐渐带上了夜幕的阴影,已缀星斑一二。   一套枪法舞毕,赵瑾的余光朝院门方向扫了一眼,道:“公主既然想看,为何不堂堂正正地看?”   她话音才落,半开的院门就变成了全开。   秦惜珩问:“练晚课?”   “嗯。”赵瑾把手中的枪插回兵器支架之中,问她:“公主找臣有事?”   “这么舞刀弄枪的,手上的伤好全了?”秦惜珩盯着她还缠着绷带的左手,眉头微锁。   “已经在结痂了,而且臣这只手没怎么出力。”赵瑾借着舞枪撒尽了气,此时心中平复不少,对她笑笑,“公主怎么来了,有事找臣?”   “没事就不能来?”秦惜珩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她,“擦擦。”   “臣这里有,就不弄脏公主的了。”赵瑾并没有接,而是从怀中拿出了自己的帕子拭汗。   秦惜珩把手中的帕子塞给她,“我拿出手的东西从不收回,给你你就拿着。”   赵瑾讪讪一笑,只得将帕子折叠整齐后收入怀中。   秦惜珩问:“父皇今日叫你进宫了?”   赵瑾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又被拽了起来。   秦惜珩猜道:“是为了军饷和粮草?”   赵瑾不想将心底的情绪转移到她身上,只是淡淡道:“多谢公主关心,但这事已有圣上定夺。”   “唉。”秦惜珩叹了口气,有些为她不平,嗔道:“难道除了沧州,就不能从其他地方调粮去淮安道吗?父皇也是,一点都不看重你的身份。”   赵瑾原本以为她会想方设法来劝自己接受这一切,却没想到她竟然是站在己侧,心中顿时充了些暖意。   秦惜珩道:“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是不是以为,我会站在父皇那边,觉得他这么做都是有苦衷的?”   赵瑾被点破心思,有些难为情道:“臣确实,没想到。”   秦惜珩又叹了声气,“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诚意。”   赵瑾忙说:“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   “行啦。”秦惜珩莞尔,又问:“我听说你没用晚膳?正好我方才也没怎么吃,你陪我去吃点东西?”   赵瑾听出她话语中的好意,可自己又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她想了想,主动道:“梁州毗邻羌和,时日一久,便跟着羌和学了不少新鲜的糕点,有一道糕点叫做乳糕,公主想尝尝吗?”   秦惜珩问:“你会做?”   赵瑾道:“做得还成。一应的原料,臣这里的小厨房都有,公主要不要试试?”   秦惜珩心生好奇,点头,“好啊。”   赵瑾进了厨房先净手,然后开始准备材料。   秦惜珩担心她手上不便,道:“我帮你吧。”   “不用了。”赵瑾连打三个鸡蛋在碗中,打散之后从水囊中倒入白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秦惜珩问。   “牛乳。”赵瑾将碗中的液体搅匀,加入面粉相拌时又说,“时间恐怕有点久,公主要不要先回去?臣做好了送过去就行。”   “左右我也是无事,还是在这里看着你做吧。”秦惜珩见她抓了一把淡黄色的粉末放入,隐隐间还能闻到一股甜腻的味道,猜问:“这是桂花?”   赵瑾点点头,“去年秋天特地收的,研成粉做点心正好。臣很喜欢桂花作辅料制成的点心,不知道公主喜不喜欢。”   桂花和牛乳。   秦惜珩看着那已经被揉进面糊里的淡色粉末,悄悄地将目光往上移,逐而定格在赵瑾脸上。   这人认真于某件事时,眼神很是专注。厨房内的烛火不算明亮,但落在她脸上时,光影明暗有度,清晰地勾勒出她侧颌处柔和的弧度,那脖颈的线条明朗显目地往下延伸着,余下的部分尽数藏于衣领之中。   秦惜珩突然想到上元那晚,赵瑾游走在花灯的光亮之中时,也是这样一模一样的侧容,那双眸子里只余温柔和静好。   是一副芝兰玉树的好模样。   秦惜珩看她看得出了神,直至听到一阵响亮的碗筷敲击之声才蓦然回神清醒。   “这是什么?”她看着碗中尚且透明的液体,好奇又问。   “蛋清。”赵瑾说着,手上的动作愈发加快。   碗筷相触的碰击声更甚,碗中的蛋清逐渐泛白,起了密密麻麻的泡沫。赵瑾手上放缓,慢慢往碗中倒入乳白的牛乳和熬好的糖水。   秦惜珩问:“你喜欢饮牛乳?”   赵瑾道:“谈不上喜欢,只是自小就喝,算是习惯了。”   秦惜珩又问:“那你现在做的这个是什么?”   赵瑾道:“这是奶乳,要加在乳糕里面的。”   碗中的混合物已经变成了能够成形的固态,赵瑾放下这些,生好灶中的火之后,在锅里架上了一块光滑的平底模具。   她用勺子舀了些之前拌好的面糊铺在模具上,让面糊均匀散开,借着锅面传来的热度将面糊烘熟,然后小心地盛放在盘中。   秦惜珩盯着这状若宣纸一般的薄薄面饼,问道:“一定要做这么薄吗?”   “嗯。”赵瑾看着模具不敢分神,简短道:“越薄越好。”   桂花混杂牛乳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厨房,秦惜珩闻着这香甜的气息,看到盛放出来的面饼累积着慢慢变厚。   “还要做多少?”秦惜珩瞥了一眼装着面糊的碗,问道:“这些都要做完吗?”   赵瑾轻轻点头,抽空看她一眼,“公主若是觉得无趣,要不先回去?”   秦惜珩听她这话说了两遍,有些不悦道:“怎么,我还不能偷师了?”   赵瑾顿时忍俊不禁,又看了她一下,道:“其实也不难,只是有些繁琐,要些工夫罢了。”   秦惜珩看到她嘴角的这抹笑,方才的那点气性瞬间就散了。   “公主如果想学,看这一遍也就会了。”   面糊用尽时,赵瑾熄了灶中的火,又将奶乳搅拌片刻后,才慢慢地涂抹在面饼与面饼之间。   秦惜珩看着她这一道道繁琐的工序下才做出的乳糕,忍不住问:“这么麻烦,为什么不做简单一些的点心?”   赵瑾还在忙着手中的活,头也不抬道:“臣只会做这一种点心。”   秦惜珩愣住,蓦然想起赵瑾上次道歉时,托人送去的那一碟糕点。当时下人只说这是赵瑾亲手做了送来赔礼的糕点,而她也并不知道一份乳糕做起来竟然如此复杂,便直接叫人扔出去喂狗。   “可以了。”赵瑾忽然开口,然后递了勺子来,“公主尝尝。” 第044章 交心   秦惜珩接过勺子,却并没有马上尝试,而是问她:“既然这么繁琐,为什么不学点简单易做的糕点?”   赵瑾道:“越是繁琐的事,才越要花心思去做,这乳糕也是一样。臣只会这一道糕点,是因为只想把心思单独留着做这一道,不想再为旁的糕点分心。公主这样帮臣,臣没什么能给公主的,也只有尽心尽力做好这道乳糕,送给公主品尝。”   秦惜珩看着眼前的这道乳糕,久久没说出话来。   这个人真心实意地向她道过歉,那样明晰的一颗赤忱之心,她曾弃若敝屣。   “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秦惜珩冷不防地问道。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赵瑾并未多想,道:“自然。”   秦惜珩听到这两个字,一瞬间不知为何丧失了抬头去看赵瑾的勇气,她的眼睛有些泛糊,鼻腔里涌着一股酸意。   “公主?”赵瑾轻轻叫她,“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合的。”秦惜珩小声呢喃一句,舀下一勺尝过后,抬起头来微笑道:“很好吃,我很喜欢。”   乳糕软软糯糯,带着一股浓郁的牛乳味,还有甘甜的桂花芬芳。   赵瑾也是一笑,“公主喜欢就好。这些带回去明日再吃吧,不早了,臣送公主回去。”   秦惜珩却不愿意,“我吃完再走。”   赵瑾道:“这东西偏甜了,夜里吃多了也容易积食,伤胃不说,还扰眠。反正这些都是公主的,明日再吃也是一样的。”   秦惜珩咽下这一口,说道:“不一样。”   她错失过的那些,她要全部找回来。   赵瑾以为她说的“不一样”是指留到明日再吃就不新鲜了,于是道:“那臣明日早些再做一份给公主送去,如何?”   眼前这一份就耗费了一个多时辰,秦惜珩哪里忍心让她明天再在这件事上蹉跎时间,仍是摇头,“不用。”   “公主。”赵瑾看着这只剩一半的乳糕,担心她晚上会积食难寝,按住她的手腕道:“公主喜欢,臣很高兴。但是公主,凡事都得有节制,吃多了会难受的。”   秦惜珩舔了舔嘴边的奶乳,赵瑾见状,顺手从怀中拿出自己的帕子,可刚拿出来便记起来,她之前用这帕子擦过汗。   这只手在半空僵持须臾,正要收回,便被秦惜珩拿走了指尖夹着的帕子。   “公主!”赵瑾喊住她,又从怀中掏出另一方帕子递过去,“用这个吧。那个……臣用过,有些脏了。”   秦惜珩认出她现在拿的帕子正是自己之前给的,当下毫不犹豫地用已经捏在手心的帕子擦了嘴。   赵瑾愣住。   秦惜珩擦完嘴才说:“不就是擦过汗?”   赵瑾看着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惜珩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用得,我就用不得了?”   赵瑾立刻避开了目光,轻轻咳嗽几声给自己解围,转而看向剩下的乳糕,道:“余下的这些,臣用食盒给公主装吧。”   秦惜珩不说话,赵瑾就当她是默认了,快速收拾之后,提起食盒又打了灯笼,“臣送公主回去。”   今夜晴朗云稀,星子明月一览无余。两人并肩而行,身披月光,在地上遗了一双瘦长的落影。   这个时节的夜风已经不再寒凉,吹在身上倒有种难得的怡然舒适。风里掺杂了一股淡淡的花香气息,秦惜珩迎着这味道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到那边的桃花在月下开得极好,反射着的光芒格外显眼。   “之前没注意,这花竟然已经开了。”她往花树下走,赵瑾也提着灯笼跟上去。   花树排布成林,每一株的枝杈上都生着密密簇拥在一起的粉色花朵。秦惜珩抬手摘了最低的一根花枝,这一刻忽然记起上一次在谷府的梅园,赵瑾要送她的那根梅枝。   “问你一件事,你要说实话。”秦惜珩道。   赵瑾问:“什么事?”   秦惜珩道:“我的脾气真的让人难以接受吗?”   赵瑾迟疑一瞬,秦惜珩又道:“别说假话搪塞我,我想听真话。”   “分人。”赵瑾道,“真心爱慕公主的人,自然是什么都能接受的。”   秦惜珩轻轻一笑,“这话说了等同没说,让你别搪塞我。”   赵瑾为难笑道:“那就请公主别为难臣。”   秦惜珩看着她,嘴边的笑已经淡了,“你这句话就已经给了我回答。”   赵瑾垂下眼,听到她叹了口气,然后说:“走吧。”   两人踩着月光往清漪院走,一路都是无话,至院门口时,赵瑾将食盒递过去,这才再次开口,“公主早些休息,臣走了。”   她脚下才要转步,手腕却被秦惜珩拉住,“等等。”   赵瑾问:“公主还有什么事吗?”   秦惜珩解下腰封上垂挂的玉佩放在她掌心,“这个,送你。”   赵瑾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送自己一块玉,但理智觉得并不能要,推还回去时说道:“公主的玉是极品,臣不能收。”   秦惜珩看着她道:“我说了,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   “无功不受禄,臣……”   “你何来无功之说,若不是有你,我不可能站在这里。”   秦惜珩的眼中透露着郑重和执着,赵瑾看得微微愣住。须臾之后,她低头看向掌心里的这块玉,犹豫之下还是点头,“好,臣先替公主收着。”   玉石掺着几缕天水色的青斑,光洁无暇,迎着月色闪着细微的幽芒。   “还有这个,摘都摘了,扔了怪可惜的。”秦惜珩把方才摘的那根桃花花枝也放在她的掌心,然后合上她的手指,将这两样东西包裹于其中,莞尔道:“给你了就是给你了,不是什么暂收,你好好拿着。”   赵瑾忽然觉得她今夜有些不同寻常,可不及细思,秦惜珩便转身跨入了清漪院。   大门被缓缓地关上,里侧的那道脚步声轻如风沙扫地,不多时,周围一片寂静,只余夜虫嘶鸣。   玉和花枝静静地躺在赵瑾的手心,她展开五指,凝神看了须臾,这一刻忽觉心境大开。   至少在这醉生梦死的富贵温柔乡中,有一个人能真正地体谅她。   月影婆娑,虫鸣阵阵,她回身望了那紧闭的院门一眼,然后将玉收入怀中,握着花枝浅笑离开。   与秦佑开诚布公后,赵瑾深思一宿,次日一早就去了揽芳楼。   她见了沈盏就问:“前日我来的时候,听说竹笙病了?他是真病了,还是你有事外出了?”   沈盏笑道:“少主真是敏锐。”   赵瑾问:“出什么事了?”   “少主先坐。”沈盏给她倒了一杯水,“那日有人声称春闱泄题,这事与范家当年的案子太过相似,属下便去查了查事情的始末。”   这正是赵瑾想不通也急于知晓的事情,她问:“这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名举子找到了吗?”   沈盏道:“人找到了,但已经死了,具体是什么身份,我们的人还在查。”   赵瑾又问:“夜先生对这事怎么看?”   沈盏道:“多半是宁党所为。”   “为何?”赵瑾不解,“朝局如今大半都被他们把控着,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故技重施,难道崔家有什么人得罪他们了?”   沈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么说,少主已经知道建和十四年的春闱案始末了?”   赵瑾承认,“是。”   她将昨日与秦佑谈话的内容都说了,沈盏听完长长地叹气,“这就是关键所在。”   赵瑾越发不懂,“什么意思?难不成宁相知道燕王一直在伪装作戏?”   “不是燕王。”沈盏摇头,“这次的事情与二十四年前的太像了,少主当年还未出世,所以不知道当时的范家都经历了什么。宁党造了这么一出戏,就是要让少主知晓旧案的全部。燕王也好,旁人也罢,只要这案子再现,当年的明细就一定会落入少主耳中。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所在。”   “要让我知道?”赵瑾更加想不通,“我当然知道先生一家没落至此源自于当年的春闱案,可即便我知晓了旧案的全部,那又能怎样?”   沈盏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深沉,“如果圣上当年能强硬一些,范家或许可以保住,老侯爷不至于为了求情而辞官,世子更不会在战场上逢难,而少主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孤守梁州,与敦华夫人骨肉分离,天各一方。”   赵瑾听得有些呆滞住,过了一会儿苦笑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妄图用一件旧案来离间我和圣上,只怕不能吧。”   沈盏道:“倘若圣上要将剑西的军饷先划出三成来拨给朔北呢?”   赵瑾只觉得脑中一炸,以为听错了,茫然道:“什么?”   沈盏闭了闭眼,怅然道:“朔方开战在即,但国库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   赵瑾听着他这话,突然想到了昨日面见楚帝时,对方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消息确切吗?”她问。   “圣上虽然还在犹豫,但最终如何,也说不准。”沈盏道。   “那岭鞍呢?”赵瑾不死心地又问,“北疆危急,岭鞍的军饷也要拿出一部分用来支援吗?”   “少主忘了,岭鞍的军饷年前就已经拨了。”沈盏说着又叹气,“有了周茗,岭南守备军如今等同于宁家的自家军,宁澄焕怎么可能会让自己人饿肚子。”   赵瑾久久难以平静,她心里蓦然涌起一团火,可却没处撒。   沈盏如何看不出她的愤懑,忙说:“少主冷静,你若是就此表现出来,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一件陈年旧案或许并不能挑起赵瑾对楚帝的不满,可若是再加上军饷的事,赵瑾只怕很难释怀。   她握紧的拳慢慢松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哑,“我昨日进宫,圣上尚且犹豫,多半是还没决定,现在你既然已经对我提起,想必有人动作更快,已经先于圣口将事情传了出去。三人成虎,只怕容不得圣上再行斟酌了。他们真是……好狠的心。”   赵瑾的眉眼里虽然还写着不甘,可情绪已经稳和了许多,沈盏看着她,稍有松气,“少主能明白这点就好,无论如何,一定不能中了旁人的套。”   “我知道了。”赵瑾略一点头,站起身来,“若无他事,我先走了。”   “对了少主。”沈盏在身后叫住她。   赵瑾回转身,“还有什么?”   沈盏道:“圣上身边有一位谢常侍,叫做谢昕,是内侍省的首官,少主记得离他远一点。”   昨日时,赵瑾就对谢昕有几分好奇,现在沈盏又特地提起,她便问道:“这人究竟是谁?我看圣上好似很信任他。”   沈盏道:“他从前是侍奉夜先生的陪读,时常跟着出入宫廷。范家没落后,圣上念着旧情,将他调入了宫中。”   赵瑾重新坐下,问道:“圣上念他是范家的旧人,就这么带在身边倒也没有什么不妥,这人究竟怎么了,为何让我不要靠近?”   沈盏轻声一叹,“少主不知,这人正常时还好,可一旦偏执起来,就会像个疯子。夜先生上次嘱咐属下传话,让少主不要与他有什么交涉,省得一不留神被他拿捏住。”   赵瑾不免觉疑,“他是天子近臣,还能容得了他发疯?”   沈盏道:“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这再容易不过了。他只要哄好了圣上,不犯什么大错,就没人敢对他怎样。况且……”   他稍稍一停,赵瑾不由得更加好奇,“况且什么?”   沈盏想了个文雅点的说法,“他与圣上有床笫之礼。”   赵瑾愣了半晌方回神,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昨日去朝阳宫时,闻到的那股淡淡的刺鼻味道是什么。   那是温柔帐暖欢愉过后还没来得及散开的合欢爱意。   “圣上是真喜欢他吗?”赵瑾过了许久才问。   “是。”沈盏道,“所以即便他偶有小错,一阵枕头风风流快活后,圣上也不会对他有半分追究。”   难怪自仪安公主之后,宫中妃嫔再无人有所出,原来是这样。   赵瑾问:“宫里的那些近侍都知道这事吗?”   “知不知道又如何?他们还敢评头论足不成?”沈盏笑得带了几分勉强,“堂堂天子,放着后宫佳丽不管,却独独宠幸一个内官,若让朝臣们知道了,上谏的折子只怕直接能将宫城埋了。”   赵瑾一想也是,便在心里默默记住,对沈盏微一颔首,“知道了。”她说完,又意识到一件事,问道:“既然圣上还惦念着范家,连夜先生从前的陪读都这样看重,那夜先生这些年可曾见过圣上?”   沈盏摇头,“旧情是旧情,但夜先生若是藏匿不住身影,又如何让夜鸽给梁州传信?”   赵瑾默然,再问:“在我回梁州之前,真的不能见夜先生一面吗?”   沈盏道:“夜先生只要知道少主平安就好,其他的就不必了,省得节外生枝。”   赵瑾再次起身,“既然如此,那就代我问夜先生好。”   她走过长长的密道,在再次见着外间明媚的阳光时,眼睛不适地眯了眯。人间三月天,邑京阳光正好,她抬手,想遮挡几分,但即便是春日的太阳,耀眼的光芒也能穿透指缝。   在这纸醉金迷的皇城温柔乡,她的一切奢望都只是虚无缥缈的渴望。她连阳光都遮挡不住,更何论剑西的将来。   她手足被缚,她无能为力。   赵瑾一跃跨上马背,眸中的气焰已经被现实冲洗得干干净净。高喝一声后,她勒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奔入了未知的前方。 第045章 情窦   昨夜的事在秦惜珩今日睡醒时,令她恍然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   她望着头顶的床帏看了许久,转过目光看到临睡前搁置在桌上的食盒,才确认自己没有做梦。   凝香闻听声响进来,见她醒了,笑道:“今天的太阳正好,外面的花也开得好,公主今日可要赏花?”   秦惜珩起身,边穿衣边说:“去跟怀玉说,我叫他中午陪我用膳。”   凝香道:“侯爷似是一大早就出府了。”   “出去了?”秦惜珩略略一想,问她:“回侯府了?”   “不知。”凝香摇头。   “着人去问问。”秦惜珩梳洗装扮完,见福寿已经候在门口了,便问:“怀玉在侯府吗?”   福寿低着头不敢抬,只是说:“回公主,侯爷不在侯府。”   秦惜珩纳闷一会儿,又问:“那他去哪里了?”   福寿支支吾吾道:“侯爷……去了揽芳楼。”   秦惜珩的脸色顿时就暗了下来,福寿悄悄地给凝香递了个眼神,凝香只好硬着头皮道:“公主,侯爷说不定是架不住燕王殿下的劝,所以才去作陪的。”   这个时辰,早朝还没散,凝香说完之后便意识到不对,可又找不到什么借口来更改,只好同福寿一样低下了头,不敢再开口。   秦惜珩挥挥手,让福寿先下去。   凝香见她静坐着不动也不说话,脸上依然阴沉着,试探一喊:“公主?”   秦惜珩道:“备车。”   赵瑾在皇城外围跑了一圈马,方觉浮躁的心沉静了许多。三月里春光明媚,摊贩摆满了街道两侧,赵瑾下马牵行,在人群里缓慢行进。   “珩姑父——”   有个软软糯糯的声音从下方传来,随即她的衣摆便被什么给勾住了。   赵瑾低头一看,有个身量才及她膝盖的小儿正拽着她的衣袍,仰着头咧嘴又喊:“抱——”   “逸儿!”一名女子从后侧小跑过来,“街上人多,你别乱跑,也别随便扯人家的衣……”   女子说话时慢慢抬头,当看清赵瑾的面容时,她自己都是一愣。   赵瑾微一颔首,脸上没有太多神情,只是淡淡道:“原来是二姑奶奶。”   她不是什么圣人,若说没有一点迁怒,只怕是她自己都不信。   宁春笙把宁逸抱起,对她福了福礼,“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侯爷。”   赵瑾道:“街上人多,二姑奶奶可得把小少爷看好了。”   宁逸张开手臂,对赵瑾仍是重复那个字:“抱——”   “好了,逸儿乖,别胡闹。”宁春笙把儿子按在怀中不让动,面露几分尴尬道,“侯爷勿怪,这孩子有些念父才会如此。”   赵瑾看着她诚恳的目光,心想她不过是个生在了宁家的可怜人,自己这样无故迁怒实在是不妥,当下便对这对母子生了几分怜悯。她朝宁逸伸手,对宁春笙点点头,“我替二姑奶奶抱一下也无妨。”   宁逸一到赵瑾怀中,便如入了水的鱼,攀着她的脖子问:“珩姑父,你也要去见菩萨吗?”   赵瑾猜测他说的是去寺中上香,笑了笑说:“我不够虔诚,不配见菩萨。”   宁逸睁着大眼睛看着她,不解地问:“虔诚是什么?”   赵瑾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虔诚是什么了。”   宁逸歪着头看了宁春笙一眼,道:“爹娘以前经常带着逸儿上街。”   他靠在赵瑾的颈下,奶声奶气道:“珩姑父,逸儿喜欢你,你做逸儿的爹爹好不好?”   宁春笙听到这话,顿时心惊胆战,正要开口,有个声音就插了进来:“二表姐爱慕怀玉,与我直说便是,何必要借孩子的口?”   秦惜珩着一身男装,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赵瑾有几分惊讶,小声问道:“公主怎么来了?”   宁春笙面红耳赤,赶紧将宁逸从赵瑾怀中接了过来,解释道:“阿珩,你别误会,小孩子不懂事,随口瞎说的。我还要去潜静寺上香,就不多留了。”   她走后,秦惜珩脸上的不快才淡了些许,赵瑾奇怪道:“公主这是要去哪儿?怎么这副装扮?”   秦惜珩反问她:“你不是一向警觉吗?为何连我在身后都不知道?”   赵瑾又回了回头,这才注意到福寿还驾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跟着,这马车过于寻常,想来是秦惜珩不想太过招摇。   “臣……”赵瑾想找个借口,可临了却什么都想不出来,秦惜珩蹙眉,道:“从东市头起,我跟着你走了一路,脚都疼了。”   赵瑾有几分无奈,“公主跟着臣做什么?”   秦惜珩道:“我若是不跟着你,你是不是要跟着二表姐去潜静寺?”   “怎会?”赵瑾苦笑,“公主想到哪里去了?咱们之前不是约法三章,表面上要相敬如宾吗?既然这样,那臣就不会让公主失了脸面。”   提起约法三章,秦惜珩就觉得当初的自己真是荒谬,小声道:“以后没有什么表面上的相敬如宾。”   周围太吵,赵瑾没听清,问道:“什么?”   “我说——”秦惜珩凑近来说,“我脚疼,走不动了,你背我回去。”   赵瑾侧过头看了马车一眼,正要说话,她又道:“车里闷,我不想坐。而且这路上人多,马车走走停停的,我坐着难受。”   行吧。   赵瑾看出她就是要这么闹自己一下,于是不再多言,身体往下蹲了蹲,道:“那请公主上来。”   秦惜珩不带任何犹豫就搂着她的脖子上了背,马车上的福寿见状,赶紧替赵瑾将飞琼牵到一旁,远远地避开二人。   赵瑾一时觉得好气又好笑,故意道:“公主这个时候都不问臣的这只手是不是方便。”   秦惜珩险些忘了这事,忙问道:“要紧吗?”   赵瑾淡淡笑道:“不要紧,已经结痂了。臣逗公主玩的。”   秦惜珩提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又将头挨近了些,轻轻去嗅她的后颈。   没有那些胭脂俗粉的味道。   赵瑾察觉颈旁有一丝凉凉的气,当即侧首,“公主?”   秦惜珩问:“这个时候又这么警觉了?怎么,还怕我会在你背后捅刀子?”   赵瑾哭笑不得,告诉她:“公主,万幸臣知道你没有恶意,否则按照臣一贯的做法,你已经摔下去了。”   秦惜珩带着几分傲性道:“你当谁都能背我的?”   赵瑾忍不住低声一笑,问她:“公主今天怎么这副装扮?原本要去哪里?”   秦惜珩道:“不是你说的吗?”   赵瑾问:“臣说什么了?”   秦惜珩扯了一下她的耳朵,道:“你说,我若是不高兴,大可换了装束来找你解闷,只要你还在邑京,就一定奉陪到底。”   赵瑾问她:“公主为什么不高兴?”   这人一大早去了勾栏院不说,还给宁春笙抱孩子。秦惜珩想到这些就气,说话时语气有些不善,“你管我为什么不高兴。”   赵瑾只好默然地闭嘴不再问。   周遭都是人声,显得她们二人之间格外沉寂。秦惜珩说完就有些失悔自己的态度,又带了点讨好的语意道:“你别多心,我刚刚……不是冲你发火。”   赵瑾道:“是臣多言了,公主别怪罪才是。”   秦惜珩从这一句话中看到了过往,突然意识到赵瑾对她一直是小心翼翼,说话做事全是如履薄冰,生怕哪里惹她不快。   “我怪罪你什么?”她问,“怪你关心我?”   “臣……”   “你让我觉得你一直很畏惧我。怀玉,你我既然达成一致,那你就不要对我藏着你的真性情。”   赵瑾沉默着走了几步,才轻轻地“嗯”了一下。   秦惜珩笑了两声,明知故问:“那你今天一大早去哪里了?”   赵瑾回答得极快,“也没去哪儿,就带着飞琼出去转了一圈。”   秦惜珩没有戳穿,问道:“现在去哪?”   赵瑾问:“公主想去哪?”   秦惜珩故意道:“清、风、明、月、馆。”   赵瑾险些被喉咙里的唾沫呛着,极不自然地咳嗽了两下,“公主,臣问正经的。”   秦惜珩又攀紧了些,伏到她耳边道:“我说的也是正经的。”   赵瑾偏了偏头,余光看着她,无奈道:“若是让圣上和皇后知道了,只怕要扒了臣的皮。”   秦惜珩道:“有我护着你,怕什么。你能跟着五哥去秦楼楚馆,就不能跟着我去清风明月馆?”   赵瑾道:“这可不能一概而论,公主还是放过臣吧。”   秦惜珩逗了她这么几句,也知足了,道:“那就回府吧。”   赵瑾如释重负,秦惜珩闹了她这么久,笑道:“好啦,上车吧。”   “臣还是骑马吧。”赵瑾还不适应与她同处在一个密闭的车厢里。   “你骑马我坐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对你不好。”秦惜珩道,“到底是在外面,不给我这个面子?”   赵瑾只得勉为其难地进了马车,坐下后,又被秦惜珩一直盯着,直到她心里有些发毛,才惴惴不安问道:“公主一直看着臣做什么?臣脸上沾上什么了吗?”   秦惜珩道:“我只是突然觉得,我之前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赵瑾上一次说这话时,还遭到她好大的嘲讽。   “怎么会呢?”赵瑾讪讪笑道,“揽芳楼那次,不是公主第一次见到臣吗?”   秦惜珩淡淡一笑,没再多说什么,自此一路无话,直到马车抵达了公主府,她才又说:“午膳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先备下。”   赵瑾这一路都在想着剑西的军饷,听到秦惜珩说话,想也不想就道:“都行。”   她说完,骤地回过神问秦惜珩:“公主刚刚是在跟臣说话?”   秦惜珩反问:“这里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   赵瑾不自然地咳嗽两声,道:“臣随意吃点什么就行,公主不必大费周章。”   秦惜珩看着她道:“你来就行,我不会太过铺张的。”   话是如此,但当赵瑾踏足清漪院时,还是被这一桌丰盛的菜肴看呆了眼。   秦惜珩微笑对她招手,“过来。”   这一桌菜并不亚于宫宴,赵瑾心中忐忑,不知道这顿饭背后藏了什么不便言说的事情。   “公主,”她决定还是先问个清楚,“有什么事需要臣出手的,公主直说就好,能办到的,臣一定尽力去做。”   秦惜珩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脸上的笑意虽然淡了几分,但原本的好情绪并未退却。她给赵瑾夹了一块鱼肉,道:“有啊。”   赵瑾坐得端正,洗耳恭听,“公主请说。”   秦惜珩道:“你要好好的。”   军饷的事想来已经传得人尽皆知,赵瑾以为她担心自己会因为这事而心中不平,这顿饭正是一种无声的暗示,便笑道:“公主放心,臣很惜命的。”   秦惜珩“嗯”了一声,又给她夹菜,“尝尝看。”   赵瑾为了表示自己绝无愤懑之心,尽可能放开了肚子去吃。秦惜珩看在眼里,只当梁州贫后,素日里只能吃些粗食果腹,一时越发心疼她。   “喜欢这道鸡汤?”秦惜珩见她喝了两碗,干脆又拿了一个空碗给她盛了第三碗,“你慢慢喝,厨房还有呢。”   赵瑾已经有些吃不下了,但还是接过来勉强喝完,道:“臣看公主没怎么吃。”   秦惜珩道:“我不怎么饿,看你吃就行了。”   这话明显地含着几分暧昧,但赵瑾压根没往这上面想,还当秦惜珩是在试探她,于是淡淡一笑,没有再说。   “什么时候回梁州?”秦惜珩问。   既然军饷与粮草都已成定局,那么在邑京继续停留也就没了意义。赵瑾略作思索,一时还想到了身处牢狱的傅玄化,迟疑道:“最多再停留半月。”   “好。”秦惜珩点头,“你缺什么,尽管跟我说就是。”   “公主好意,臣心领了。”赵瑾婉言拒绝,起身来,“多谢公主款待,臣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理。”   秦惜珩问:“你现在远离梁州,还能有什么事情?”   赵瑾道:“去年秋末,孜州新征了两千人固守孜定口,可兵部似乎还未给新兵登名造册,臣要去一趟兵部问问此事。”   秦惜珩一听是公事,也不多留,道:“那你早去早回。”   赵瑾对她一揖,走之前注意到墙上挂着一盏灯。   正是上元那晚,她送给秦惜珩的那盏流苏合欢灯。当时送这灯时,还借口说是给仪安公主出降的贺礼,却不想命运兜转,尚娶仪安公主的竟然是她自己。   “公主还留着这灯啊。”赵瑾笑说。   说起来,这灯在上元当夜就被秦惜珩扔给了下人,下人不敢扔,便草草地搁在了仓房,直至前几日得了公主的指令,才又去仓房寻了出来。   秦惜珩有些心虚,简略道:“这灯这么好看,自然要留着。”   赵瑾还紧着手上的事去做,匆匆便从合欢灯上移了眼,侧身又对秦惜珩道:“公主留步,臣先走了。” 第046章 述白   赵瑾确实有事来兵部,却不全是为了孜州新兵的登名造册。   当朝兵部尚书正是贺朝运,沈盏之前对她提过不少。此人出身白衣,最懂寒门士子的辛苦,他曾在岭南待过多年,一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熬过来,年近花甲才被楚帝提到中书门下,虽为同平章事,又兼领侍中和兵部尚书之职,可他在话语权上却远不及宁澄焕这位首相。   纵然如此,但涉及兵部,宁澄焕即便位高权重,也不便干预太多。赵瑾今日来兵部,恰逢贺朝运当值,她一见着这位老尚书,心中顿时平稳了七八分。   “侯爷怎么来了。”贺朝运看到赵瑾,笑呵呵地起身过来,又着人道:“快,给侯爷看茶。”   “贺尚书客气。”赵瑾微笑,接过胥吏端来的茶水啜了一口,便被贺朝运带到了一旁。   赵瑾干脆开门见山,“贺尚书似乎早就等着我了?”   贺朝运道:“孜州新兵之事,非是兵部不给批,而是那新兵的名册,现今还压在政事堂未出。”   赵瑾问:“那么依尚书看,这名册要何日才能批下来?”   贺朝运叹了口气,“臣知道侯爷心急,但臣会催促政事堂的。侯爷勿慌,宁相那边,自有臣去说,一应的军饷粮草,也都会放给剑西的。”   赵瑾郑重一揖,“那就有劳尚书费心了。”   贺朝运赶紧还礼,道:“侯爷多礼了,臣也是守过疆域的人,最清楚边关的苦寒。”   赵瑾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想请尚书帮忙。”   贺朝运道:“侯爷但说无妨。”   赵瑾道:“我想请尚书帮忙调出傅玄化的军记。”   贺朝运马上明白了她的意图,却不大同意,劝道:“侯爷,傅家那是诛九族的死罪,即便是有军功,只怕也很难说服朝臣。”   赵瑾对他又是一礼,恳切道:“檀英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次若不能帮他一二,怀玉此生都会愧悔难安,望尚书成全。”   同袍之谊,贺朝运最能感同身受,他便答应下来,“此事于臣而言倒是不难,只是侯爷即便上书求情,怕是也难救他。”   赵瑾道:“难或不难,姑且容我先试试吧。”   从兵部出来时,赵瑾抬手遮了遮略西的日头,加紧往侯府快马而驰。   傅玄化最大的军功便是在凰叶原的那次解围,旁人不清楚那一战的危险,可赵瑾却是再清楚不过了。若是她当年真的被困死在凰叶原,梁州便等同于对车宛打开了大门,一旦这最西境的一州落于他人之手,那么余下的河、孜二州也会被打得措手不及,最终鹿死谁手难以言说。   赵瑾很快就在书房写好了求情的奏请,才盖上自己的落印,便听到外间有脚步声传来,她抬头一看,就见樊芜站在了屏风旁。   “这就要回梁州了?”樊芜看到她手下的奏折,还以为是要呈给楚帝的离京辞请。   赵瑾心里一紧,生怕樊芜担心过甚会作阻拦,但她脑中转得极快,面上一笑,装作极其自然的模样合上奏折,道:“这折子递上去之后,多半还要三五日才能批下来。我这次离开梁州已经够久了,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前不久的那出“梁渊侯醉酒戏公主”传得极盛,樊芜知晓后只是暗自落泪,从不敢当着赵瑾的面多说,此时她犹豫再三,悄悄问道:“你实话对娘说,是不是公主又无理取闹了?”   “与公主无关。”她们关系缓和的事,赵瑾还没对樊芜提过,现在樊芜既然问了,她索性就说了,“公主前几日与我开诚布公谈过,她说,剑西三州事关重大,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会替我留意朝局动向。”   樊芜蹙着的眉微微舒展,“若真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赵瑾笑道:“娘放心,公主通情达理,并不似传闻那样。上次……上次是我有意作戏,所以惹她不快。”   樊芜问:“你这次回梁州,公主也一起去吗?”   赵瑾道:“她若是非要跟去,我怕是也拦不住。”   樊芜越发忧心,“那你这身子,万一……”   “娘。”赵瑾按住她的手,“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会注意的,您就放心吧。”   “你自己拿住主意就好。”樊芜拍拍她的手背,问道:“晚膳想吃什么?”   赵瑾午时吃得太多,现在还没有半分饿意,况且她答应了秦惜珩要早些回公主府,只能先拒绝,“公主府还有些事情,我今天就不留了。”   “既然这样,就早些回去吧。”   母女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书房,迎面有下人来说:“夫人,云霓堂的杜掌柜来了,带了几种时兴的花样供夫人挑选。”   樊芜轻轻点头,回头又对赵瑾道:“就是我上次给你提过的云霓堂掌柜。”   赵瑾问:“这位杜掌柜经常来府上给娘推花样吗?”   樊芜道:“是啊,每一季都要来一次,他家手艺好,甚至不比宫里的差。”   赵瑾跟在后面,远远地看到候在大厅的人时,对方往这边迎了几步,“小人杜琛,见过敦华夫人,见过梁渊侯。”   “杜掌柜多礼了。”赵瑾对他颔首,又朝樊芜道:“娘,我先走了。”   “路上慢些。”   樊芜目送她离开,回过身时,见杜琛也在看赵瑾的背影。她轻轻咳嗽,杜琛迅速反应过来,笑道:“侯爷常驻边塞,身姿英武,小人没见过。”   “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谈不上英武。”樊芜谦虚道。   “侯爷掌兵多年,如今又尚了公主,哪里还算是孩子,夫人太过谦逊了。”杜琛道。   樊芜淡淡一笑,没有再往下说,问道:“这次有些什么新花样?”   杜琛拿了一叠画纸出来,对她道:“夫人先看这个,这一板叫做‘微雨弄新荷,荷立不予摇’。”   赵瑾着人将奏折送进宫后便回了公主府,进门没多久,便看到前面那排桃树下站着两个小儿在耍着落地的花瓣。   她才办了一件大事,此时心境大好,便走过去问俩小儿:“你们这是在玩什么?”   两个小孩没见过她,单看衣着,以为她是公主府的某个门客,其中一个道:“桃花雨呀,就像这样。”   这小儿说着,双掌并在一起,从地上捧了满满的粉色花瓣,随后对着头顶一抛,花瓣便如雨点一般撒了下来。   他们被浇了一身的花瓣,赵瑾笑着替他们理了理,却见他们像是瞧见了什么,忽然都呆立着不动。   赵瑾跟随着小儿的目光看去,只见秦惜珩站在花树与廊檐的交界下,正看着这边。   小儿们好像格外畏惧这位主子,话都不敢多说就跑了,独留赵瑾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所云。   秦惜珩脸上淡淡的,走过来问道:“事情办完了?”   赵瑾应话:“办完了。”   秦惜珩看着这一地的落英,问她:“你很喜欢小孩子?”   赵瑾道:“谈不上多喜欢,只是逗着好玩罢了。”   秦惜珩看着她,眼睛里没有之前的雀跃与灵动,赵瑾不知道她怎么了,问道:“公主不开心啊?”   她瞥到地上的落花,有了个主意,“那臣给公主变个戏法吧。”   赵瑾说完也不等秦惜珩说话,率先将自己双手的手掌手背展示了一遍,道:“公主你看,臣现在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秦惜珩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赵瑾故作神秘地在她面前翻弄着双手,嘴里慢慢道:“一、二、三——”   一朵粉白的桃花从她掌心跳了出来。   秦惜珩还真被她这一手吸引了注意,眼中有些惊讶,好奇问道:“你是怎么变出来的?”   赵瑾笑道:“戏法嘛,本来就只是玩玩而已,若是真搞明白其中的玄机,就没什么意思了。”   秦惜珩没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赵瑾以为自己的做法唐突了,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讪讪地一收手,自己给自己搭了个台阶解释:“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哪知秦惜珩竟然掰开她的手指,“这花不送给我吗?”   “啊?”赵瑾看着掌心这朵有点受损的花,很是诧异道:“公主喜欢桃花?”   秦惜珩把花拿过去,轻轻点头,“喜欢。”她说完,突然一抬手,替赵瑾把鬓边的一缕散发别到了耳后。   赵瑾愣住,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别扭地斜过了身子。   秦惜珩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赵瑾也想不到什么所以然,当下一个理由脱口而出:“做哥哥嘛,应该的。”说完,她又觉得不太合适,立刻解释:“臣失言。臣的意思是说,臣痴长公主几岁,照顾公主也是应该的。况且,公主帮过臣,臣投桃报李,也是应当。”   秦惜珩又问:“只是这样?”   赵瑾点头,“只是这样。”   秦惜珩忽然道:“我听说你在梁州有一个偏房。”   赵瑾承认:“是。”   秦惜珩问:“你很喜欢她吗?”   赵瑾犹豫一瞬,仍是答道:“是。”   秦惜珩又问:“什么时候纳的?”   赵瑾不知道她打听这个做什么,于是胡乱编了个时间,“有两年了。”   秦惜珩垂下眼睫,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放心,我不会为难她的。”   赵瑾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便被秦惜珩拉着往含章院走。   “公主,”赵瑾跟着她走,一面喊道,“出什么事了?”   秦惜珩抿着唇,一路上都没有说半个字,到含章院后,她先是关了院门,拉着赵瑾进屋后,又将这扇屋门从里侧扣住了。   “这里没别人了,不会担心隔墙有耳。”   她做得这般隐蔽,赵瑾真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面色凝重道:“公主,究竟出什么事了?”   秦惜珩道:“没出什么事,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赵瑾的心稍稍放下,又问:“公主要跟臣说什么?”   秦惜珩道:“那日在猎场,我本以为谷怀璧会来救我,可他没有来,来的却是你。”   赵瑾想安慰她,于是挑好听的说道:“那日太乱了,他许是……”   秦惜珩打断:“幸好来的是你。”   赵瑾愣住,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秦惜珩眼眶发红,逐渐泛出了泪,“我找了你好久,如果那天救我的不是你,我或许一辈子都找不到你了。”   赵瑾更加不懂了,问道:“公主在说什么?是不是认错人了?”   秦惜珩摇头,发髻上的步摇也跟着轻轻地晃动,她望着赵瑾问:“我们从现在开始,还不算太迟,是不是?”   她瞳中泪花晶莹剔透,里面含着怨和气,好似还夹杂了一些委屈的情愫。   赵瑾心中隐隐不安,莫名生出一股不好的猜测,下一刻突然醒悟几分。   秦惜珩见她还傻傻地愣在那里,以为她还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干脆气急败坏地走近了几步,蜻蜓点水般地贴上她的唇角,快速一吻。   赵瑾整个人都空了。   秦惜珩问:“现在明白了吗?”   救她一次,这就俘获了芳心,以身相许了?赵瑾还没有从震撼中回过神,秦惜珩又道:“对不起,我之前错看你了,我的丈夫原来是人中龙凤。”   赵瑾慌了神,赶忙说道:“臣那日救公主,不过是分内之事,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秦惜珩隐隐明白了什么,摇头道:“你以为我是因为心中觉得内疚,觉得亏欠?怀玉,不全是这样。”   赵瑾等着她继续说。   秦惜珩突然问她:“三年前,你是不是回过一次邑京?”   赵瑾松弛的身体骤然一紧,顿时色变。   秦惜珩盯着她,将她五官表情的细微变化看得一清二楚,说道:“我知道,这件事不能说出去……”   赵瑾打断她,极力否认:“臣自小就在梁州,来邑京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回来还是因为太后驾鹤西去。公主,这玩笑可开不得。”   秦惜珩道:“我不会说出去,你也不必瞒我。这件事我本来就是不打算说出来的,可是日后我们还有好远的路要走,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   赵瑾背心里都冒出了冷汗,坚持道:“若非圣诏,臣不敢离开剑西。这件事就算是公主再问百遍,臣也只有这一个回答。”   “我知道是你。”秦惜珩闭眼片刻,按沉下心来,“三年前在邑京郊外,你救过一个女孩儿是不是?”   她脚下轻移,朝赵瑾靠近几步,伸手指着自己,“你救的那个女孩儿,是我。” 第047章 故昔   赵瑾毫无准备地愣在原地,脑中嗡然一声巨响。   三年前,夜鸽在邑京的暗网消息突然中断,加之又传来樊芜病重卧床多日、水米难进的消息,她担心之余,留信后瞒着所有人独自来了一趟邑京。   秦惜珩从赵瑾脸上的神色验证了一切,她心中百感交织,用那别名叫道:“阿玉。”   赵瑾背在身后的手慢慢地捏成了拳,勉强笑道:“公主在说什么?臣的字里面虽然带了一个玉,但不是公主说的那个人。况且臣听说,救过公主的只有谷怀璧。”   秦惜珩摇头道:“你不用骗我,我知道那是你。你当时戴着一顶斗笠,蒙了口鼻还易了容,因为怕暴露身份和行踪,所以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你刻意伪装过的。”   赵瑾佯装不懂,连目光都不敢直视她,说道:“公主认错人了吧?”   “当年你替我正骨时说的那些话我都记得,怎么,要我现在重复一遍吗?”秦惜珩看着她的眼睛,顿了须臾才继续道:“春猎那夜你已经不打自招了,阿玉,你现在又想怎么糊弄我?”   赵瑾无话可说,只有沉默。秦惜珩穷追不舍,道:“你说你会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可你做到了吗?为什么救我的人会变成谷怀璧?”   “公主,”赵瑾迟疑着,不敢冒险半分,仍旧道:“公主认错人了,揽芳楼那次,是臣初见公主。”   秦惜珩当然知道她在坚持什么,于是缓下急迫的语气来,徐徐而言,“既然是谈话,那咱们还是都坦诚一些。这儿没别人,我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你以为你当时易了容换了声,我现在就认不出你了?”   “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那是桂花混杂着牛乳的香气。他们说救我的人是谷怀璧,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可我只是发热生病,不是烧坏脑子忘记了全部,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身上的气息,那日你在猎场救我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   秦惜珩的眼睛里倒映着赵瑾紧张的模样,她盯着人不放,说道:“你们都说是谷怀璧救了我,可他不过是捡了你的漏,我一直很清楚阿玉不是他。后来我确实喜欢他,但现在再想,那不过是因为他练武的时候与阿玉救我的身影有几分相似。怀玉,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春猎那夜火光滔天,救我的人是你。我心中不快,陪我外游的也是你。愿意费心费力给我做点心的还是你。我今天下午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在大婚之前就认识你是谁该有多好。”   赵瑾勉强接话,“臣子奉主,天经地义。臣不过是尽了本职而已。”   秦惜珩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经地义的事,况且我们不是君臣。怀玉,我们光明正大,史册里都记着我们是夫妻。”   赵瑾别过脸去,“公主,你只是因为被谷怀璧伤了心,所以才将目光转到了臣身上,等时日长了,公主就会倦了。咱们只是徒有一个虚名而已,连大礼都没有真正地成过,所以公主,你还有很多其他的选择。”   “但你当年收了我的金锁。”秦惜珩追着她说,“我后来知道送人金锁是什么意思了,你当时明明都知道,却还是收了,既然收了,现在又为什么不承认我?我不会对你生倦,怀玉你信我。大礼什么时候都能补,现在就行,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叫人去准……”   “公主。”赵瑾拉住她,顿了一会儿才说出下面三个字,“不必了。”   她原本不是看重虚礼的人,可大婚那日的事情还是有些过了,外人议论时,不可避免地会挫杀梁渊侯的脸面。她天生也是带着几分傲骨的,听着那样的闲言碎语,心中若说不窝火是假的。纵然这些虚礼现在还能再补,可也是落于无人知晓的背后,已经无济于事了。   有些东西,不是事后说补就能够补上的。   秦惜珩怔然,所有的话语都因这三个字戛然而止。她看出赵瑾眼中有一丝不甘的失望,当下慌乱得不知道该如何弥补,一时之间只知道道歉,在不知说了第几个“对不起”后,赵瑾打断道:“以公主当时的处境,出降给一个不喜欢的人,确实是一种折磨,臣后来已经看开了,所以不怨公主。那天晚上咱们也达成一致,各过各的,互不干涉。而且,臣放纵惯了,不习惯被人拘着,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我……我那时,我不了解你,我不喜欢和外人处在一起,才会那么说的。”秦惜珩慌慌张张地解释,两只手都拽紧了赵瑾,“怀玉,我对你不是那种一时半刻的暧昧,我是真的喜欢你。”   “公主,”赵瑾挣脱她,后退一步拱手作礼,“臣不敢造次。”   “造次?”秦惜珩诧异得自己都愣住,“你我这样的关系,何谈‘造次’二字?我知道之前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随意发火,不该由着下人编排你。我以后每日都会去侯府,晨昏定省给母亲问安。我会学着做一个好妻子,会亲自照料你,从前的事情你不要与我计较好不好?”   赵瑾背上的汗都出来了,越发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抿着唇不说话,反倒让秦惜珩心中不安,着急着继续解释:“我之前喜欢谷怀璧,是觉得他身上有你的影子。接触几次后,他用志向高远来蒙骗我,利用我拿到他想要的权势。我现在才知道,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借着我往上爬,他甚至连我的安危都没有在乎过。”   “我自小长在母后膝下,算是宁家的半个女儿,他们与父皇争斗的这些年,我全部看在眼里。在我出生以前,父皇独宠贤妃,多次为她破例不说,还给了宗政一族无上的权利。可是明眼人都知道,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牵制宁家。后来他封程新禾为镇北王,是想掌控住北域的军权。他择定我嫁给你,也是因为宁微儿嫁了周茗。”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秦惜珩的气息微微不稳,仍是倔强地看着赵瑾,“怀玉,你以为我自小锁在深宫内院,对这些朝局之事就一概不知吗?我就是因为太清楚这些,所以当父皇指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用来笼络你的工具,我……”   她惴惴不安,低头搅动着自己的手指,“是我故意使小性子,将气都撒在了你的身上,明明你是最无辜的那一个,明明你也不愿意陷入这潭浑水。”   屋内骤然一静,只余二人起伏不定的呼吸声。秦惜珩看着她,眼中仍怀希望,“怀玉,我们重新开始并不迟的。”   赵瑾想着该如何脱身,随口一句:“臣杀过人,手中鲜血无数,死后是要永坠阎罗地狱不得超生的。臣实非良人,恐会拖累公主。”   秦惜珩马上道:“可你保护的是大楚,剑西三州若不是因为有你,邑京何来繁盛可言?怀玉,杀敌不是罪孽,这是捍卫大楚的千万广厦,所以不存在杀戮之说。”   赵瑾又道:“梁州偏远贫瘠,臣只怕不日就要回去,再说臣身份低微,公主还是……”   秦惜珩抢说:“老侯爷稳住了西陲,彪炳千秋,更是配享太庙。你是他的嫡孙,如今又是镇守西陲的重臣,这京中比你尊贵的没几个,你何来身份低微之说?若是梁州需要你,我自然要随你一同前去,哪有独自留在邑京的道理?”   赵瑾想来想去实在不知再找什么借口,干脆道:“公主,臣有隐疾。”她说完极不自然地偏了偏脸,“臣不行。”   秦惜珩一时没有想到那方面,蹙眉道:“什么不行?”   赵瑾只好道:“臣不举。”   反正她确实也举不起来。   秦惜珩怔然。   赵瑾故意添油加醋又来一句:“所以臣的那位偏房一直不曾有孕。”   屋子一瞬间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赵瑾的余光一直停留在秦惜珩身上,见她半天不语,再次以退为进刺激她,“臣有罪,骗了圣上与公主,只是当日宫宴之上,指婚来得太过突然,圣上金口玉言一语定下,臣不敢抗旨。婚夜那晚是臣不好,若是臣当时就说出来,也不至于……”   她说到这里故意一止,掀起衣摆就要跪下,“公主,臣现在就进宫向圣上认罪,请赐和离。”   “怀玉!”秦惜珩立刻拉住她,然而两双目光于空中相撞时,她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良久,秦惜珩才缓缓启唇,眼神坚定,“我不要和离,我为你寻医,总能有法子根治。”   治不好的。   赵瑾默默地想,就算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是束手无策。   “公主,”她垂下眼叹气,眸中一时之间惨淡无色,“臣是赵家的独苗,又怎会不想留下血脉?不论是臣的先生,还是母亲,这些年来都一直在为臣寻访良医。七七八八的药吃了不少,可仍是没有丝毫起色,臣其实早就不抱有什么希望了。公主的这份好意,臣心领了。如今,臣不能再骗公主,也不能再耽误公主的大好韶华,所以公主,我们还是和离吧。”   “我不信!”秦惜珩按住她,不许她走,“你不许进宫,不许与父皇说和离之事,你若是敢,我就再也……再也……”   嘴边的话忽然就说不全了,她从前对赵瑾冷漠是因为心中厌恶,可是如今她眼中心中只有一个赵瑾,又能用什么来威逼呢?   秦惜珩眼眶泛红,再开口时,说的是:“你如果敢与我和离,我就将你三年前私自回邑京的事情说出来。”   赵瑾这一刻连心跳都缓减了下来,看向秦惜珩时,目光不由得森寒无情。秦惜珩原本说出口就后悔了,现在看到她这副神色,忙解释道:“怀玉你别生气,我只是不想与你和离,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刚刚是我说错了,你……”   “公主,你放过臣吧。”今日的大起大落闹得赵瑾身心疲惫,她自顾自地坐下来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啜着,“赵怀玉没有什么大志,只想好好地在梁州吃沙子,守着祖上传下来的那一亩三分田,不想卷到邑京的这摊浑水中。臣保证,不论那龙椅上坐的是谁,臣这辈子只臣服于他一个,其他的,一概不想。”   “怀玉——”   “臣有些累了。”赵瑾不看她,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恕臣无礼,公主请先回去吧。”   她没有注意秦惜珩离开时是什么神情,当屋子重归她一人时,周围静得有些可怕。   当年的举手之事,今日看来竟然是困住了自己。   虽不后悔搭救,可这真是造孽。   三年前的七月,赵瑾收到来自邑京的家书,里面说樊芜忽然染疾,已卧床五六日,水米难进。她隐隐觉得不安,疑心有人对母亲不利,便通过夜鸽询问邑京的侯府。   然而消息发出后,她迟迟没有等来夜鸽的回信,一切就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反响。   范棨料想许是邑京的夜鸽暗网出了差池,或许连范霁的“夜先生”这个名字都暴露了,梁州不如以静制动先观察形势,再适时做出应对。可赵瑾挂念樊芜的安危,心急如焚,趁夜乔装后只留了一封信便匆匆离开梁州,只身前往邑京查探真相。   如范棨所想,夜鸽在邑京的暗网果然出了事。   暗网的中断不是偶然,夜鸽们在岭南不慎漏了马脚,引起了周茗的察觉,但万幸的是,他们借着南疆人有文身的习俗,将一切祸水东引,令周茗以为他们是南疆十二寨的细作。那时太后已故,宁皇后身处后宫不便行动,主理宁家大局的正是宁澄焕,他叫人按着风声不动,顺藤摸瓜一路查到了邑京的绮霞楼,夜鸽伤亡惨重。   赵瑾行至沧州时,便是绮霞楼被围剿的第二日。   留守在梁州的夜鸽受范棨之托一路追来,见到赵瑾时,只交给她一封飞书。   “咱们在邑京的人出事了,这是前几日收到的。范先生说,既然少主已经在去往邑京的路上了,不如将这件事交给少主亲自来做。”   赵瑾认出飞书乃范霁所写,上面说,让梁州的夜鸽在七月十二这一日去往邑京西郊的百步亭接应。   “接应什么?”赵瑾问。   夜鸽摇头,“属下不知。但越是模糊的消息,就越是要紧,否则被人从中截获就糟了。”   那一日是七月初八,赵瑾见时间还算宽裕,点头便应了。此后在进京途中,就碰上了大雨中的秦惜珩。   她那时并不知道自己救下的孤女是何人,只能勉强从对话中猜出对方家世显赫,是个不能轻易招惹的麻烦。于是在医馆中,她请大夫在药中加了几味安神催眠的药材,小姑娘喝了之后就睡熟了,她才有机会得以脱身。   绮霞楼以包藏逃犯的罪名被查封,赵瑾不知道夜鸽在邑京还有什么其它的联络点,无奈之下,只能趁着夜色先翻墙进入梁渊侯府。   樊芜骤然闻女归京,起先还不信,直至看到赵瑾风尘仆仆的脸才面色好转,嘘寒问暖说了好久才催她赶紧回梁州。   赵瑾见母亲并无大碍,心中又记挂着七月十二的百步亭接应,便没在家中逗留太久。然而等到几日之后的七月十二时,她在西郊等了整整一日,也没见到要与她接应的人。   邑京的夜鸽暗网断得彻底,她当时猜测,许是那个要来和她接应的人突然无暇抽身。她继而又等了两日,可是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等来那个人。   赵瑾不知道这中间又出了怎样的变故,只能原路返回梁州。尔后近两年,邑京一直没再有夜鸽的暗信和风声,就在连范棨都以为再无转机时,梁州的夜鸽忽然又一次地收到了范霁的来信。   自此,绮霞楼的种种都成为了过往,铩羽重来的范霁选了揽芳楼为新的据点,夜鸽暗网重建,他们宛如月食后新露的芽尖,在微弱的光芒中扶植着梁州渐渐向盈。 第048章 请情   樊芜翻完了所有的花样,点了点第一本,“微雨弄新荷,荷立不予摇。就这个了。”   “是。”杜琛慢慢地收拾其他花样,忽然捂着腹部道:“夫人容禀,小人有些内急,可否借府上方便?”   樊芜还在看着选定的那个花样,闻言点点头,又唤下人:“领杜掌柜去吧。”   杜琛得允,跟着下人走到后院,见左右再无旁人,这才对领路的下人道:“带我去见谭子若。”   “是。”下人重新带路,杜琛又问:“府上近来可好?”   “主上放心,一切都好。”   谭子若藏在后院里度日如年,没有赵瑾的许可,他不敢迈出屋门半步,每日只能守着日升日落睁眼过活。   外面的叩门声一起,他立刻投去目光,就见双门对开,出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容。   “霁、霁少爷?”在看清这张脸的须臾里,谭子若愕然又震惊。   “子愉。”杜琛唤着他的字,点头道:“是我。”   谭子若忽然如梦初醒,迅速地跑到门口左右探视。   杜琛拍拍他的肩,“我已经让人守着几个口子了,咱们长话短说。”   谭子若还是关上了屋门,尽量压低着声音道:“你怎么来了?你们现在怎么样了?没再露什么陷吧?”   “有些错,一次已是致命了。”杜琛道,“我从仇二那儿听说了,你无需自责,咱们的目的本就是如此,你做的很好。”   “不,不行。”谭子若拼命摇头,“少主这是与虎谋皮!咱们要中断他与燕王的盟约!你有没有办法?你会有办法的吧?”   杜琛目光深邃地看着他,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前些年确实是能避则避,但是往后,不论我再怎么谋划,也无法让这孩子置身事外,有些事既然避免不了,那还不如搏一搏,有我在他后面,断然不会让他有半点损伤。”   谭子若急道:“可是……”   杜琛道:“我早就决定了,这件事谁也不用再劝。”   屋子一瞬间安静下来,有一道西斜的日光透过门缝射向里间落于地上,正好将他们二人分隔开来。   片刻后,谭子若问道:“霁少爷,你真的能做到吗?”   杜琛抬头,看着外面射来的那道光,慢慢道:“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能做到。那是义父和先生的夙愿,我即便是死,也要替他们完成。”   谭子若心若擂鼓,他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此时此刻,他的两鬓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是我已经决定了二十年的事。”杜琛站在那一缕光线里,剪影明暗有度地刻在墙壁上,谭子若看着那道虚影,背上的冷汗簌簌下滚。   “我重生后的每一天,这个念头都没有动摇过半分。若是不能达成,那我这半生真是枉活了。”   杜琛在光线的直射里回身看他,目色虽平静,却稳如磐石,那里面刀刻斧凿般地写着决绝二字。   谭子若被他的视线定住,再难拒绝分毫。   落日时分,赵瑾踩着余晖来揽芳楼点了竹笙的名。   沈盏知道她每次来都是为了正事,因此从来都是开门见山,“少主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吗?”   赵瑾道:“有件事,我好像一直都忘了问。”   沈盏问:“什么事?”   赵瑾道:“三年前,邑京的暗网折损时,夜先生给梁州去过一封飞书。上面说,让梁州的夜鸽去往邑京西郊的百步亭接应。当时我过于担心这里的情况,留书之后一个人来了邑京,这件事也就转到了我这里,可我那次在西郊的百步亭等了三日都不见有人来。”   沈盏有些惊讶,“少主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了?”   赵瑾道:“看来你知道这事,正好,给我讲讲当时究竟要接应什么。”   沈盏沉默起来,眼中犹豫不决。   赵瑾问:“怎么了?这件事有什么不能说吗?”   沈盏道:“并非是不能说,而是少主现在就算是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了。”   赵瑾道:“你不说,怎么知道有没有用?”   沈盏叹了口气,道:“属下可以说给少主听,但是请少主不要怨怼夜先生。”   赵瑾面露不解,继而就听他道:“三年前,我们绑了仪安公主。”   “什么?”赵瑾震惊。   这一刻她想起当年在大雨中追赶秦惜珩的那人,不禁说道:“那个人……是你们的人?”   沈盏愣了愣,问她:“少主说什么?”   赵瑾简扼地重述了一遍当年搭救秦惜珩的事,沈盏闻之呆滞了许久,才喃喃道:“天意吗?这真是天意吗?”   “所以当年要接应的,其实就是仪安公主?”赵瑾追问,“那你们当初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要绑仪安公主?”   沈盏静了静心,说道:“三年前,我们损失惨重,如果一切重来,又不知要花费多少气力,于是夜先生便想在宁氏周围插一个我们的人。”   赵瑾忽觉自己双手冰凉,好似浑身上下的血都凝住了,她失声问道:“你们想李代桃僵,找个人冒充仪安公主?”   沈盏道:“只有仪安公主是特殊的,她自幼长在宁氏膝下,可以出入任何地方,这自然也包括宁府。如果拥有这个身份的人是我们的,那么一切也就好办多了。”   这样的消息于赵瑾而言可谓是惊天的,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一直为梁州提供信息的人,心思竟然这样地可怕。   “你们怎么能……”她声音颤抖,不愿相信地继续问道:“那你们要找何人替代?这世上怎会有容貌脾性一模一样的人?”   沈盏道:“少主不知,这世上,多的是法子可以达成。一个还未及笄的丫头,胆子能有多大?可以被吓傻,也能被吓得忘记过往,脾性这些东西,其实很好遮掩。至于容貌就更好说了,易容就行。可叹当年天意如此,若是少主能顺利接应……”   “不。”赵瑾硬声打断,“即便当年一切顺利,就算你们真的把她交给我,我也会毫发无损地将她送回去。”   沈盏愣住。   赵瑾道:“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公主何其无辜,你们却硬要将她卷进来。”   沈盏忙说:“少主误会了,夜先生并不是要对仪安公主下杀手,只是打算将她送去梁州,找个地方养着罢了。”   “可她原本不该遭受这一切!”赵瑾微怒,“她明明是金枝玉叶,有父母兄长的疼爱,为什么要转往外乡孤零零地吃苦受罪?你们只想着她没有性命之忧,可她长在宫里,本就没有性命之忧!”   沈盏语塞半晌,想要解释,可面对赵瑾的这副怒容,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瑾缓了口气,稍稍放低了声音道:“我明白夜先生的难处,可这也不是你们牵连无辜的理由。我知道这么说很无理,但是还请沈领头转告夜先生一声,请他以后注意分寸,否则我不会听之任之。”   沈盏道了声“是”,不敢回嘴。   “那当年的那个人呢?”赵瑾又问,“就是抓了公主,要去与我接应的人。”   沈盏黯然道:“他弄丢了人,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交差,于是回了绮霞楼,想看看是不是还能联络到其他人。可是官府当时料定咱们还有漏网之鱼,因而专门派了人在暗中盯守,他就这么自投罗网了。”   赵瑾闭了闭眼,忽觉自己身上又背负了一条人命。   从揽芳楼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赵瑾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状若行尸走肉一般缓行着。   浮生悠悠,白云苍狗。她来到这世间不过须臾二十载,却好似牵动着一切。高人藏在暗处,运筹帷幄之际,样样都避不开她。   她第一次觉得活在这世上是一种折磨。   快到含章院时,赵瑾老远就看到韩遥在探头探脑看着什么。   她定了定心,尽量心平气和道:“你看什么呢?”   韩遥道:“侯爷,我等你呢。”   赵瑾问:“等我干嘛?”   韩遥把怀里揣着的一本奏折递给她,“这个,侯爷你出去之后,就有人送了这个来。”   这奏折正是赵瑾今天递上去给傅玄化求情的折子,她打开一看,就见折子的最尾处,落了三个鲜红的批文。   不予立。   她烦闷地把奏折合上,进屋之后倒了一杯凉水猛地灌下去。   韩遥知道折子是被楚帝给驳回来了,便给她出主意:“侯爷,要不去求求公主?你想啊,公主自幼长在皇后膝下,自然与太子也是感情深厚,若是公主愿意出面,说不定能让太子留傅二公子一条命。”   赵瑾差点被一口茶给呛住。   下午那无礼的逐客令好似还在眼前,如今有求于人,再去仪安公主面前讨好谄媚,她赵瑾怎么拉得下这个脸。况且刚刚她还从沈盏那里得知了三年前的旧事始末,秦惜珩不明实情,或许以为三年前的遇见只是碰巧,可是事实的真相已然知晓,赵瑾心中的亏欠又增一分。   无奈,她问:“除了这个呢?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韩遥道:“听说用钱赎人也行。可是侯爷,像傅二公子这样的,没个千万两银子想都不要想。再说了,咱们现在也没这么多钱啊,难不成,还能管太夫人要钱?”   说完,他看了赵瑾一眼,又小声补充:“朔方又开战了,我也是听说……”   将剑西的军饷先划出三成转到朔北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韩遥看她不动,忐忑不安地开口:“侯爷,这事是真的吗?你说这万一是真的……那咱们岂不是连自个儿都顾不上了?”   赵瑾何尝没有想过这些,她心烦意乱,叹了口气,将话题又带了回来:“不然,你替我去……求求?”   韩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主子让他求谁,待到明白时,脸都黑了一截,连连往后退步,“侯爷,那可是公主!是你媳妇,又不是我媳妇。”   “得!”赵瑾无奈说道,“那哪儿是我媳妇,那分明就是我祖宗。算了,我再想想,你先下去吧。”   傅玄化是肯定要救的,至于是掉钱还是掉面子,赵瑾深思熟虑了整整一个晚上,决定还是用这张老脸先去试试。   于是第二日一早,她就提着一份玉酿酥肉,硬着头皮往清漪院去了。   秦惜珩早上向来起得晚,赵瑾没让人吵她,自己在院子外面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临近巳时才听到院中传来动静,随后院门大开,有几道脚步声渐近。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叫人通传?”秦惜珩跨出院门,见她规矩地站在院子的三步以外,淡漠的脸上略微动容。   纵然她心里有再大的气,可赵瑾此时站在面前,她又什么脾气都使不出了。昨日的失落通通化作了心爱,只要看到赵瑾,困扰她的阴霾一瞬间就能烟消云散。   “臣担心扰了公主清眠。”赵瑾往前走了几步,递上手中的玉酿酥肉,“公主怕是还没用早膳,先吃点吧。”   秦惜珩接了酥肉,手掌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牛皮纸,还能感受到里面的热度。这样明晃晃的示好,她当然心知肚明,但还是有意使小性子道:“有人忘性这么大?昨天说的话都已经不记得了?说吧,今天是为了什么,怎么突然来找我?”   赵瑾无地自容,心中生了退意,摇头道:“没什么,臣反思了一夜,觉得实在有错,所以来向公主赔罪。”   她双手并齐一揖,转身要走,秦惜珩马上喊道:“等等。”   “赔礼什么的不用了。我喜欢玉酿酥肉不假,但从没完整地吃完过一份,你今日陪我吃吧。”秦惜珩握住她的一只手,牵着就要往院里去,赵瑾脚下却如注了铅,还立在原地不动。   “上赶着来道歉,却不愿意陪我吃?”秦惜珩拽着她的手指,似笑非笑道,“赵侯道歉还真是非同一般,难道这是梁州的什么礼俗吗?”   赵瑾心中矛盾,但还是跟着她进了院子。   下人将玉酿酥肉呈盘了端上,秦惜珩夹起一块先喂给赵瑾,“这酥肉我一直爱吃,可宫里的就是比不上外面的。”   赵瑾缓慢地张嘴,将这根酥肉吃了,点头道:“确实很好吃。”   秦惜珩莞尔,终于露出了笑,赵瑾看着,越发觉得心中有愧,小心翼翼问:“公主,昨天的事……”   “昨天什么事?”秦惜珩擦了擦嘴角沾染的蜜汁,笑看她,“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公主不计较就好。”赵瑾讪讪一笑,不知道再说什么,垂下眼思虑着要不要开口提傅玄化之事。   “我说了,我想看你的真性情,在我面前,就不用遮掩了。”秦惜珩手一伸,直接托起了赵瑾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直视。   “臣哪有遮掩什么。”赵瑾心虚地笑了笑,拽着拳头藏在桌下,仍是不敢开口。   秦惜珩松开手,继而在她蹙紧的额上一敲,“都写在这儿了,骗得过我?”   赵瑾捏紧的拳头缓缓打开,她心里一横,顾不上其他了。不过是再欠一份情罢了,这辈子当牛做马,总有还干净的一天。   “公主,”她支支吾吾地开口,“有件事,能不能……请公主出手?”   “好啊。”秦惜珩想也不想,笑着一口答应。   赵瑾道:“臣还没说是什么事情,万一公主不愿意……”   总不过是剑西三州军饷的事情,秦惜珩总算等到她开口向自己讨法子。   反正手底下的庄子田地也多,或卖或租都是钱,再加上每月的食邑,要把划给朔北的那三成军饷补齐全并不难。   她早就准备好了,怕的就是赵瑾不开口。   “没什么不愿意的。”秦惜珩心里高兴,声音都很是温柔,“我帮你。”   “臣先谢过公主。”赵瑾看她心情不错,于是直说了,“檀英说来也是受了傅玄柄的连累,猎场那晚的事情,他是不知情的。臣之前与他共事过一段时日,知晓他的为人,而且,他对臣有恩,所以臣想请公主出面,留他一条性命。”   秦惜珩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问她:“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求我?”   赵瑾道:“臣知道这有些麻烦,所以才想请公主在太子面前求情几句,帮忙通融通融。檀英被逐出邑京也好,流放蛮地也罢,这些都行,臣只想救他一命。”   秦惜珩敛下眼,淡淡道:“你以为这件事是太子哥哥说几句话就能放的吗?这中间的关节一环套着一环,下面的那些人,个个只认银子当爹。”   绕来绕去,还是躲不过“钱”这个字。   “那——”赵瑾低声问她,“要多少钱?”   秦惜珩道:“五千两。”   梁州战马两个月的饲食大概就是这个数,赵瑾心里像是在滴血,又问:“公主,能不能少一点?”   “不能。”秦惜珩干脆地拒绝,“这已经是最少的数了。”   赵瑾只好点头,“行吧。”   五千两银子,东拼西凑总能勉强拿出来。还了这份恩情,断了这份妄想,往后她再也不必在意任何人了。   赵瑾起身就要走,秦惜珩忽然又是一喊:“站住!” 第049章 难共   赵瑾止步,回首看她,“公主还有事情吗?”   秦惜珩眼中像是在隐忍什么,却没有忍住,跟上来问道:“我若是说要五千两黄金呢?你也答应吗?如今邑京之中,人人都对傅家避之不及,你究竟懂不懂明哲保身的道理?”   赵瑾性子直,迎着她的目光说道:“臣只知傅檀英对臣有恩,他在战场上救过臣的命,当年若是没有他,臣就不能站在这里与公主说话。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如今他命悬一线,臣不能坐视不理,即便是砸锅卖铁,臣也要凑钱救他。”   秦惜珩不甘示弱,气得眼睛都红了,冲她道:“你不要仗着我会护着你,你就这样为所欲为!言官们一人一句话,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赵瑾深知再争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发火。她深吸一口气,对秦惜珩道:“算了,这件事还是不劳烦公主了,臣再去想想办法。”   “你还要拉下面子去求谁?”秦惜珩拉住她,不让她走,“你这副低声下气的模样,还要露给谁看?你以为我是怕言官弹劾我,所以不敢帮你吗?那你不如去打听打听,仪安公主在这天子城中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秦惜珩越说越气,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另一只手也拉紧了她的衣袖,声音哽咽,“你以为我是要刻意刁难你吗?我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我不想看到你对别人低头!我是心疼你啊赵怀玉,你知不知道!”   她眼中的泪说落就落,两只手都在发抖,“我当你是为了剑西的军饷才来,想着你好不容易对我开一次口,不论如何我都要答应,可你为的却是别人!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好好地为你自己想一想?”   赵瑾掏出帕子给她,轻轻地叹气,“公主,人活一世,总有许多无可奈何。公主愿意帮臣,臣感激不尽,公主若不愿意,臣也不会强求。”   秦惜珩不接帕子,自己用手背擦了泪,问她:“那我今日帮你,日后你用什么来还我?”   赵瑾将帕子揉进掌心,抱了拳对她微微躬身,“只要不杀人打劫,不放火为寇,不违背臣心中的底线,臣什么都愿意为公主做。”   “好。”秦惜珩点头,“记住你说的话。”   赵瑾心感不妙,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她只能硬着头点了点,“是。”   秦惜珩的下一句话正等着她,“今晚最迟戌时,到我房中来。”   这一日余下的时光过得飞快,赵瑾犹豫着,还是掐着戌时的最后一刻来了清漪院。主屋内的烛火全都燃着,透过窗子的棱缝外透出来,远远看去,淡黄色的光芒宛若一层庄严的圣光,将整个屋子包裹其中。   赵瑾不安地敲门进屋,抬眼就见秦惜珩上着鲜丽的妆容,着墨绿青衣端坐于屏风前。   正是大婚那日的装束。   “你换上这个。”   不等赵瑾开口,秦惜珩已经托上一件大红的喜服,对她莞尔,“我们今晚把礼节补全了好不好?全部都按照寻常人家的来,我们还没有三拜过呢。”   赵瑾闭了闭眼,心道自己今夜真是不该来。   “公主,”她摇头推托,“臣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秦惜珩心有失落,眉眼间的亮色都黯了几分。她放下衣物,没有强迫赵瑾去换,而是说:“那这酒总得喝。”   “喝酒?”赵瑾扫了那酒壶一眼,心中有股不太好的感觉。   “补个合卺酒而已,这本该是大婚那晚喝的。”秦惜珩道。   赵瑾倒是不关心这是什么名头的酒,就怕她在里面下□□之类的东西,于是又找借口推托,“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喝与不喝也没什么要紧的,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秦惜珩闻言心都凉了一截,但她忍着不语,神色平淡,像是没有听到赵瑾说了什么。她在两只金杯的脚座上系着红线,一面说道:“我就是因为太看重这个,所以那天晚上不愿意喝。”   赵瑾问她:“公主叫臣过来,只是为了喝一杯酒?”   秦惜珩抬起头时,眼中映着龙凤烛台上下跃动的火焰,赵瑾透着那虚无的光斑,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那张冷峻的脸。   “我要的不多,你心里明明都清楚。”秦惜珩递给她一只金杯,“五千两,换今夜这短短几个时辰,你一点也不亏。”   这话说得太直白,反倒叫赵瑾无话可接,正好秦惜珩也没给她说话的时间,继续道:“你不要拿那套说辞来搪塞我,你去青楼找小倌的时候,怎么又行了?可别告诉我你是窝在人下的那一个。”   赵瑾面无表情地点了头,没有接拿金杯,依然耿着性子道:“是,臣就是窝在下面的那一个,没出息的很。”   秦惜珩再也绷不住心底的气了,放下两只杯子后一拍桌子起身,盛怒之下连声音都在抖。   “赵怀玉!”她大声地喊,眼睛都红了,发簪间华丽的东珠步摇亦随之悠悠地晃动,“你好敢啊!我一次次退让,不是要你得寸进尺的!今日若是父皇降了圣旨,你还敢不愿吗?”   “公主不要逼臣。”赵瑾冷漠地转过身去,“臣昨日已经将话说的很清楚了。”   她们可以是血缘亲人,可以是至交挚友,却独独不能是比翼夫妻。   “那我也把话说的很清楚了。”秦惜珩走到她面前,不服气地仰起头,“你是真的不行,还是只对我不行?”   赵瑾不说话,也不看她。   秦惜珩又道:“你求我救傅玄化一命,就不顺带救他夫人吗?”   赵瑾这才偏转了目光,诧然地朝她看去。   秦惜珩道:“你给崔心荷留了什么后手?”   赵瑾越发不懂了,“什么后手?”   秦惜珩将这话解读成装傻,冷笑两声后才道:“你既然喜欢崔心荷,就不要开口闭口说自己是个断袖,欲盖弥彰啊。”   赵瑾莫名其妙,“公主你……这是从哪里听到的闲言碎语?”   “闲言碎语?你还跟我装。”秦惜珩顿了顿,心中纵然有些不甘,但还是说了出来,“有一次,你一个人在含章院舞剑,我看到你靠着廊柱看月亮,一个人在那里哭。那天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只不过那天,是她嫁给傅玄化的日子。”   赵瑾有着片刻的失神。   两人在漫长的沉默中停下了争吵,良久,秦惜珩又问:“若我不是公主,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女,你还会对我这般生疏吗?”   赵瑾最终也没有回答这个“假如不是”的问题,她离开的时候已近亥时,那一对系了红线的金杯空空如也,恰如最初那样干净,一点水珠都不曾沾染。   次日,秦潇下朝后,照例来凤正宫给宁皇后请安。   “来得正好。”宁皇后听人通传,赶紧让秦潇进来,道:“阿珩今日来请安,正好提到一件事。”   “什么事?”秦潇瞥了一眼陪坐在宁皇后身旁的秦惜珩,顺手从果盘里捡了颗葡萄吃。   宁皇后道:“大长公主一直这么卧床,太医说,时日长了,这下身就得瘫了。”   秦潇问:“皇姑奶奶休养了这么些时日,身子还是不好吗?”   宁皇后摇头,“本就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偏偏家中又出了这等不肖子孙,这身子即便是养好了,那心病又该如何养?”   秦潇道:“可傅玄柄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皇姑奶奶是宗室之身,倒是可以免于追究,但其他人就不同了。我朝律法如山,即便是皇姑奶奶出面,也绝不能包庇纵容。”   宁皇后道:“阿珩方才提了个法子,我想着,倒不如一试。”   秦潇便问秦惜珩:“什么法子?”   “父皇少时多受皇姑奶奶照拂,这份情谊自然是谁都比不了。傅家这事,说来皆由傅玄柄一人而起,连坐是不可避免了,可若是能留一两个活口,于皇姑奶奶而言,说不定是一剂心药。”   秦惜珩说完,秦潇便连连否认:“傅玄柄犯的是诛九族的死罪,不再牵连无辜已是不易,你竟然还想着替他们开脱?”   宁皇后摆摆手,示意他少安毋躁,道:“我去瞧了大长公主几次,正好有几次碰上你父皇也在。我看得出来,他心中也倍感煎熬。”   秦潇这一刻似是明白了什么,问道:“母后的意思是,父皇是希望有人替他开口,借机留几个活口宽慰皇姑奶奶?”   他说完,又朝秦惜珩看去,“可这傅家上下,能留哪个活口?”   秦惜珩直言:“傅玄化呢?我要是记的没错,他是不是外放过剑西?”   经她这么一提醒,秦潇顿悟,“两年前在凰叶原给赵瑾解围的,好像刚巧是他。”   秦惜珩垂眸饮了一口茶,面上平静似水,手指却将裙边拽得生紧。   宁皇后道:“这事,兵部会有军记。他既然有军功在身,免死倒是不无可能。”   既然是楚帝的一桩心事,那么办好了自然能博得圣恩。秦潇越想越觉得这是个法子,点头道:“母后放心,儿臣一定将此事办妥。”   宁皇后爱抚地摸了摸秦惜珩的头,笑道:“多亏阿珩心细,还替你想到了这一层。”   “傅玄化是皇姑奶奶的嫡孙,若他能保住一条命,皇姑奶奶心病渐好,父皇也能宽心不少。”秦潇赞赏地看向秦惜珩,“难为你,想这么深。”   秦惜珩白他一眼,故作不悦道:“太子哥哥这话说的,像是我从前都不向着你似的。”   “我哪有这个意思。妹妹大恩,哥哥谢你还来不及。”秦潇好脾气地喂她吃颗葡萄,又任她将葡萄皮吐在自己手心。   “只是,我怕这事没那么容易。”秦惜珩道,“诚如太子哥哥之前说的,傅玄柄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朝中那些老迂腐只怕不会同意。”   秦潇道:“这个我倒是不怕,只要提前打点好了人,事情总能有转机的。”   宁皇后道:“这傅玄化,还真是可惜了。当年他能从凰叶原替赵瑾捡回一条命,足可说明他是个有能之人。这样一个人若是能收为己用,不知能有多好。”   再次提及赵瑾,秦潇就想到近日里那些不大顺耳的传闻,问秦惜珩道:“听说你如今待赵瑾不错,怎么,看上他那张脸了?”   “好歹算我的救命恩人,总不好继续板着张冷脸,省得被人说我心冷面寒。”秦惜珩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说,“至于看上他,那就更不可能了,莫非太子哥哥觉得我欠他一份情,就该本分地以身相许?”   秦潇看她神色如常,稍作松气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赵瑾此人能说会道,满嘴谎话,我只是怕你被他的几句甜言蜜语给骗了。”   “太子哥哥拿我当小孩呢?”秦惜珩又白他一眼,道,“好歹也是父皇赐婚的夫妻,有些事情,我同他总得把面上功夫做足不是?”   “倘若父皇逼着你们有子呢?”秦潇又问。   秦惜珩眼眸一垂,过了半晌才道:“那也不过是奉旨在床上滚一遭罢了,出了门,当然还是各为己路。”   她说完,带着几分自嘲笑了笑,似是毫不在意,“就他那副样貌,我睡一夜也不亏。难道就许你们男人三妻四妾,到了我这里,就不能择美色了?”   宁皇后闻她此言,有些诧异道:“你如今不念着谷怀璧了?”   “我光念着有什么用?”她淡淡地看着宁皇后,“当初母后不是也劝我断了这份妄想吗?如今我好不容易决定放下了,母后不为我高兴吗?”   宁皇后道:“你二姨当时劝的没错,谷怀璧攀不上你。你现在能自己想通最好,等时日一长,再与赵瑾有个一男半女,剑西的兵权,就能慢慢从你父皇手中转出来了。”   秦惜珩这一刻只觉得心寒,她按捺着情绪,并不流露出任何不满,平静道:“母后放心,该我做的事,我都会好好做的。”   “我听闻他素爱去些青楼酒坊的地方鬼混。”秦潇微微皱眉,“他明面上还是你的驸马,有些事情,别让他太张扬。”   “知道。”秦惜珩有些不耐烦地垂下眼,“像他这样的人,实在是不能让我有半分兴致,莫说是同床,就算只碰我一下,我也觉得浑身难受。”   经过猎场那夜后,秦潇倒是对赵瑾有了些改观,道:“他倒也不是个十足的无能之人。阿珩,你就当真这么厌恶他?”   “是啊。”秦惜珩闭了闭眼,心里苦得很,“若不是有猎场的那档子事,我真想一辈子都不见他。”   如果在分离后永不再见,如果她没有偶然识得赵瑾就是阿玉,那她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身陷两难。   以及,在每一个放低身段的夜色里,独自一人反复回忆三年前的那段邂遇。   这个人,真是要了她的命。 第050章 朝论   赵瑾掐着下朝的时辰准备出门去找秦佑,可还不等她走到大门口,就被几个护院拦住了。   “侯爷,公主说了,这两日朝中动乱,还请侯爷不要外出。”   “朝中动乱?”赵瑾没明白这意思,“什么动乱?”   “公主说,个中缘由事后会一一告知侯爷,所以请侯爷别问了,先回房吧。”   赵瑾问:“公主呢?”   一旁有清漪院的侍女说:“纯阳大长公主身子不好,公主进宫侍疾了。”   赵瑾莫名其妙地被这群人赶回了院中,她想不出这究竟是秦惜珩不想见她的借口,还是真的暗藏了其他什么意思。   韩遥问她:“侯爷,要不我出去打听打听?”   赵瑾“嗯”了一声,提醒他,“若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明面上只怕越发地风平浪静,你先悄悄去一趟揽芳楼。”   一日过去,韩遥无果而归。   赵瑾想不通秦惜珩这古怪之举,叫了福寿来,将刚写好的信给他,道:“劳烦公公,替我将信送进宫去呈给公主。”   福寿摇头不接,道:“公主离府时吩咐了,不见任何与侯爷有关的人和事。”   赵瑾又问:“公公可否透露一二,公主为何不许我离府?”   福寿道:“侯爷恕罪,小臣真的不知。”   赵瑾没再为难他,等人离开后,烦闷地叹了声气。   韩遥守在一边看了她许久,道:“侯爷,你上次不是说,公主愿意站在咱们这边吗?既然话都说了,公主总不会无故不见你,也不让你出府。我看……咱们不如先等几天?万一外面真出了什么事,咱们也好避避风头。”   秦惜珩不愿见面也不愿接信,多半还是因为昨夜的那档子事。   赵瑾心如乱麻,闷闷地“嗯”了一声,愈发惆怅往后的路要如何走下去。   邑京困人,囚的不仅是人身,还要将她的心也绕进去。   一道风突然从窗外袭来,吹得桌上的书纸翻散开来,赵瑾赶忙按住,将吹开的纸张拿镇纸压了。   “怎么突然起风了。”韩遥体贴地关上了窗,又走到外面看了看天色,回头对赵瑾道:“侯爷,好像要下雨了。”   他话音落下,院子里又是一阵风起,带动春日里落地的残叶飞卷上天。   风动雨来,一场春霖令人猝不及防,着雨后的邑京像是蒙上了袅袅青烟,雨滴浇在房檐瓦砾上淅沥悦耳,伴随着宫墙内的钟鸣声迎来了又一日的早朝。   群臣礼毕,秦潇第一个出列,道:“禀父皇,儿臣有一事欲说。”他顿了顿,趁机看了一眼距离自己并不远的宁澄焕,然后道:“儿臣以为,傅氏一族,并不是人人都需要依律法处置。”   此言一出,殿上开始了一阵嘈杂。高座上的楚帝睨看着下方,道:“你继续说。”   秦潇心道果真一言说中了楚帝的心病,再开口时愈发有底气,“傅家多为武人,儿臣以为,有军功在身的傅家子弟,可免其死罪,改判他刑,以彰我朝仁德。”   这番话之后,朝臣的议论声愈发大了起来。   “再说,”秦潇扬了扬声音,继续道:“当年追随太祖皇帝的武臣们,如今也只剩傅家了,他们纵然没有功劳,也有祖辈们积攒的苦劳,若是全依律法而行,儿臣认为不妥。故,儿臣奏请父皇三思。”   “殿下慎言!”严冬声第一个站出来说,“国有国法,怎可因从前的功劳再更改处置?难不成一个人恶贯满盈,却因他之前无意做了一件善事,就能得到原谅吗?”   秦潇道:“严尚书,你掌管刑部,孤知道你最是正直。可律法无情,人却是有情的。傅家诛尽不算大事,可傅玄化是有过军功的,沙场征战何其不易,若是因这事而寒了将士们的心,那这罪过可就大了。”   “严尚书。”殿门处忽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众人回身望去,只见秦惜珩着一身朝服,慢慢走来,道:“你方才说的不对。”   “怎么不对?还请公主赐教。”严冬声顾不上高座的天子,直言问道。   秦惜珩道:“赐教不敢,我只是想问一问严尚书,傅玄化是杀过人,还是放过火?他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   严冬声哑然,秦惜珩又道:“建和三十六年,车宛入侵梁州边界,险些将赵瑾困死在凰叶原。当时若不是傅玄化领兵及时增援,只怕剑西三州已然不保。”   秦潇接话,“不错。这件事兵部的文册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他说着就朝贺朝运看去,“敢问贺尚书,此事是或不是?”   贺朝运想起前几日赵瑾向他讨要兵部军记一事,心中多少有了些底,点头承认:“确有此事。”   秦惜珩道:“既然有这么一件事,那么仅傅玄化一人,于我大楚而言便是功臣。他既然并不是恶贯满盈,那么为什么不能从轻发落?”   她对着楚帝盈盈一拜,沉稳说道:“父皇,儿臣附议。”   秦佑了解自己的这个妹妹,她绝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再一想到赵瑾,是下就全明白了。   “父皇,”他决定帮上一把,“儿臣觉得阿珩说得挺有道理,错在傅玄柄,与傅玄化有什么干系?”   大理寺卿柯归亦不赞同,道:“即便傅玄化有此军功,那么当年之时,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犒赏,这世上哪有一功二用的道理!若是人人都如这般,那这世上便再无有罪之人了。”   “柯寺卿这话错了。”秦惜珩强硬地回嘴,“这不是一功二用,这是要告知天下武臣,大楚明晰事理,不会将乱臣贼子与忠臣良将混为一谈。”   “公主。”何茂昌在她话音落下后马上说道,“自古后宫不得干政。且不说公主的这番言论是否有理,单凭你今日来到这上宣朝殿,就于理不合。”   “我干预朝政?”秦惜珩冷眼看他,“我朝初始就设有女官,敢问何尚书,你说女子不得妄议朝事,那就是说,宫中不该有女官之职,这意思是说,太祖皇帝当初就做错了?”   “臣绝无此意!”何茂昌脚下后退一步,立刻又对楚帝道:“圣上明鉴,臣只是就事论事。”   秦惜珩原本就因与赵瑾不和而私藏怒气,现在又受他这么指责,愈发心中不快,凌冽道:“既然是就事论事,那我是不是女子,与今日该论的事又有何干系!尚书只怕是说不赢我,所以才拿我是女子来说事!”   楚帝看了这么久,这才略带严肃地喊了一声:“仪安!”   秦惜珩愤懑地望了高座上的父亲一眼,不甘地压下声音来,“儿臣知错。”   “父皇息怒。”秦潇赶紧道,“阿珩有口无心,她不是故意的。”   “太子殿下怕是还不知道此案的进展。”柯归拱拱手,对秦潇道:“案子移交大理寺多时,三司会审之后已经定罪,现在就等着秋后处刑了。”   秦潇见秦惜珩抿唇不语,迅速将目光转向宁澄焕,宁澄焕轻轻点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吏科给事中周秋。   “圣上,”周秋双手持着朝笏,对楚帝道,“前几日,臣才查验了考功司去岁的职官名单。傅玄化虽才调回京中一年,但他的考绩均为上,可见并无半分过失。况且当年凰叶原一役,的确是由他解围才能躲过一劫。杀一人何其容易,可重要的是,要让天下人明白朝廷的仁心。公主说的没有错,乱臣贼子和忠臣良将绝不能混为一谈。故而臣以为,可将傅玄化从轻发落。”   对立的口水声接踵而至,两方争论之下,朝堂成了市井街头,楚帝不动声色地听了半晌的纷争言辞,随后撂下一句“择后再议”,便让这场朝堂风波落下了尾声。   殿外飞雨阵阵,秦惜珩先于群臣离开上宣殿,走远许久后,她才红着眼眶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凝香替她撑着伞,小步跟在侧旁,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秦惜珩背身对着她,哽着嗓子道:“你说,这件事我若是替他达成了,他愿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凝香斟酌着正要回答,秦惜珩拂去眼中的泪,强忍着哭意道:“算了,看或不看,又是谁能勉强得来的。”   前方有一队巡守的羽林卫迎面走来,为首的那人虽然压低了脸,但秦惜珩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队羽林卫走近了,整齐地对秦惜珩行礼,“见过仪安公主。”   秦惜珩不看其他人,只盯着为首的那人看了一会儿,才说:“其他人先走,谷怀璧留下。”   其余人继续向前巡走,谷怀璧留守原地,低声道:“阿珩,我正当差呢。”   秦惜珩听着他这声称喊,心中觉得全是讽刺,冷笑道:“说起来,我还未恭贺你高迁。这御前带刀卫的盔甲穿在身上,挺沉的吧。”   她话语之中的奚落味道甚足,谷怀璧就要开口,继而听她再说道:“你终于又往这里靠近了一步,心中想必欢愉得很,有没有我这句恭贺,怕是已经不重要了吧。”   自上次在长春楼外无意听到了里面的谈话后,她就再没见过谷怀璧,那日后,谷怀璧也没有给公主府递过任何信件。   那句话谁也没有说开,但各自已经心中有数。   美人立于雨中伞下,恍若浮在画中一般恬静温柔。秦惜珩今日着的虽是朝服,却比平日的常服多了一份端庄和素雅。   这是谷怀璧没曾见过的另一个模样。   他心甘情愿地臣服于秦惜珩的美貌之下,多日不见,此时面对着她,已经看得有些神魂颠倒。   “相识一场,你就是这么看我的?”谷怀璧回了回神,自顾自地解释,“也是,你之前就这么说过我。”   秦惜珩敛起笑,语声清冷道:“相识一场,我劝你到此为止。做人不要太贪心,当心吞多了嚼不烂,反倒噎死自己。”   谷怀璧的目光逐渐冷了下来,道:“多谢公主提醒,臣会记得的。”   “这样最好。”秦惜珩不欲与他多费口舌,转身要走。   “公主,”就在她错身要离开时,谷怀璧又叫住,声有不甘地问道:“赵瑾哪里比我好?”   “他哪里都比你好。”秦惜珩回答时头也不回。   画中美人渐行渐远,谷怀璧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握住刀柄的手指蜷得愈发地紧。   楚帝朝后回到朝阳宫,屏退旁人后直接问谢昕:“怀玉是不是递过替傅玄化求情的折子?是你批了打回去的?”   谢昕坦然承认,“嗯。”   楚帝揉了揉额头,万般无奈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打回去,可你多少也该同我说一声。”   谢昕走上前替他轻轻捏着肩颈,道:“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说了反而让你心烦,倒不如直接打回去,断了他的这个心,也总比被搅进这浑水中要好。”   楚帝“哼”了一声,“今日太子突然在朝上替傅玄化求情,这才是让我措手不及。”   谢昕听他这么说,倒是略有惊讶,“太子也替傅玄化说情?”   楚帝道:“不光是他,今日连阿珩都上殿了。多半是怀玉去找了阿珩,这丫头才来说动了太子。否则这种吃亏不讨好的事,太子才不会沾染丝毫。”   谢昕道:“这宫中遍地都是耳目,倘若太子只是刚好摸准了你想宽慰大长公主的这份心思呢?”   楚帝摇头道:“我虽不大喜欢这个孩子,但却最了解他。他不是这种心思细腻的人,想不到这上头来。如果没有人专门点醒,他未必会在朝堂上开这个口。”   谢昕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道:“既然太子都开口了,这事倒不如就这么顺水推舟地允了,你也不亏。”   “我自然是不亏。”楚帝拉住他的手,把人抱在腿上坐好,按住他的后颈往下压,自己稍稍仰起头去吻他。   “青天白日的。”谢昕嘴上这么说,却抱他抱得紧。   “又不是没有做过,与你,还分什么白天夜晚。”楚帝说话间,一只手已经顺着他的袍子探入了其中。   一场云欢雨悦水到渠成,楚帝贴紧了谢昕,喘息间说道:“下次替我批红,不许不告诉我。今天问你收个债稍作惩戒,若是再有下次,我让你三日起不来身。”   室内尽是靡然的的情味,谢昕陷于其中神志未明,在一声不高不低的嗓音中匆匆应下,随后又溢出几道含糊之词,但尽数没于这场白日的喧欢之中。 第051章 惊变   赵瑾困守在公主府听了三天的雨声,听说了秦惜珩回府的消息。   她下意识就要往清漪院去,可临到门前,又有些怯然地退了回去。   “侯、侯爷!”韩遥气喘吁吁跑来,报喜似的说道:“刚刚得到夜鸽的暗信,傅二公子死罪可免!”   赵瑾有些难以置信,“当真?”   “是真的!”韩遥道,“听说三日前,太子在早朝时奏请赦免傅二公子死罪,还有好多朝臣附议,连公主都上殿了。侯爷,我听说公主好生厉害,把那些反对的人说得哑口无言。”   赵瑾这时忽然想到之前的侍女说,秦惜珩进宫是为了给纯阳大长公主侍疾。   “是这样。”她低声喃喃,心中五味杂陈,骤然间明白了秦惜珩为何不见她的书信,也不许她出府半步。   韩遥不知明细,格外高兴道:“侯爷,不是我说,这事若是一早就找公主,咱们也不用愁这么久。”   原是一件渴求许久的事,可当事情真的达成所愿后,赵瑾心中并无半分喜悦,反倒酸涩得很。   除却早已过世的宁太后,大楚开国至今,还没有哪个女子公然上过朝堂。赵瑾不知道秦惜珩是如何劝动秦潇开的口,她唯一能看到的是,秦惜珩故意借太子的势,更是用自身来引得言官的目光,就是要把她撇得干干净净。   雨停了,院子里却还是湿漉漉的,春日的水气氤氲了整座庭院,赵瑾站在廊下,发呆似的看着瓦沿上摇摇欲坠的水滴。   韩遥见她绷着脸久不说话,纳闷道:“侯爷,这是好消息啊,你怎么反倒消沉了?”   赵瑾叹了一口极长的气,“我欠了个天大的情,怕是这辈子当牛做马都还不了了。”   秦惜珩才进公主府,就问福寿:“怀玉这几日怎么样?”   福寿一五一十地说了,又问:“臣去请侯爷过来?”   “先别去。”秦惜珩道,“他不是要见我吗?我回去等着他。”   然而人没等到,却听到下人说赵瑾牵着马出府了。   秦惜珩不动声色道:“找两个人跟着,别让他发现了。”   赵瑾被锁在公主府三天,骤然嗅得外面新鲜的气息,不禁心境大开。   “这不是赵侯吗?”有一辆马车从旁经过,车中人撩起帘子看她,笑道:“真是巧,赵侯这是要去哪里?”   “原来是周帅。”赵瑾客气地笑了笑,颔首一点算是作了礼。她并不想与这位周帅攀谈太多,借口道:“不去哪里,回侯府罢了。”   说来也是奇怪,周茗来京这么多时日,除了楚帝的寿宁宴,她竟然一次也没有遇到过。   周茗道:“能在这里碰上赵侯,真是难得,似乎还没与赵侯喝过茶,只是可惜,我明日就要离京了。”   赵瑾听他说离京,便想到剑西今年的军粮,她心中虽然极不愿意,但不得不说道:“这往后山高路远的,也不知何时能与周帅一起品茶。周帅今日得空吗?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天请周帅喝茶,如何?”   周茗哈哈大笑,“赵侯是个爽快人,好,今日就今日。”   这位与程新禾齐名的岭南大帅,赵瑾还是第一次与他打交道。   他们找了个就近的茶楼坐下,周茗先道:“常听闻赵侯大名,平日里不方便,今日终于能与赵侯共用一桌吃茶了。”   赵瑾笑着,端起茶盏敬他一下,“周帅取笑我不是?论起名头,周帅才是人中龙凤。”   周茗抿了一口茶,笑而不语。   赵瑾看着他,慢慢地说起自己的目的,“此次剑西的粮草,多谢周帅开口。”   周茗道:“同朝为官,应该的。况且剑西三州若是不保,苗西和岭南便是首当其冲遭到冲击。旁人不知道,但我们戍边的人最是清楚不过,梁州才是重中之重,该我敬赵侯一杯茶才是。”   赵瑾给自己斟满茶,陪着喝了一口,“周帅言重了,既然都是边陲,那便没有孰轻孰重之说。南疆十二寨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否则也不会每每战起,就闹得举国皆知。万幸岭鞍设有大片的军屯,否则若是都如剑西那般,仗可就太难打了。”   周茗道:“说起来,此次从渚州调粮的事,原本不是我想到的。只是那日陪内子回娘家,与宁相多说了几句,倒是提醒了我。”   赵瑾笑道:“不论如何,我都要谢过周帅,剑西此次的粮草,便全部系托给周帅了。”   从茶楼出来后,赵瑾目送着周茗的马车远去,脸上的笑慢慢褪开。   探子藏身在暗处,并不知道她与周茗说了什么,最后落于眼底的只有赵瑾策马离开的萧瑟背影。   纷争起于邑京,蔓延的却是整个大楚。   赵瑾骑着马,环绕邑京边围跑了整整一圈才逐渐停下。座下的飞琼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赵瑾揉揉它的头,望着这方狭小的天地,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飞琼,”她喊着自己的马,“我不想做逃兵,可我实在是拿不出脸去见她,我除了那个谢字,也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什么。”   “嗤——”飞琼发出几阵沉重的呼气声,抬起马蹄往来时的方向走了几步。   “让我回去?”赵瑾看了它一眼,喃喃自语道:“也是,总归是躲不过的,回去就回去。”   赵瑾回来之后不久,跟在后面的探子也回来复命。秦惜珩坐于屏风内侧听完汇报,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   “知道了。”她让人先下去,一个人坐了会儿后,喊来双临吩咐道:“去给太子哥哥递一句话,就说,我此次有意随怀玉同去梁州,让他派人去户部催催,把剑西的军饷赶紧拨出来。还有剑西去年新增的兵,也让他去问问舅舅,政事堂处事何时变得这么慢了。”   双临领命就去,屋子重新归于平静,秦惜珩盯着墙上的合欢花灯发呆许久,等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然来了府后的马房。   赵瑾背身站在马厩前,高高地挽着袖子梳洗着飞琼的鬃毛,又把自己的脸贴上马脖子,对它说话:“今天没尽兴是不是?实话说,我也没尽兴。等回梁州吧,回了梁州,你想在黑山头跑多久都行。”   飞琼嘶鸣几声,像是在做回应,赵瑾拍拍它的头,笑中浮着满满的无奈,自言自语起来:“别说是你,我也想回梁州了。邑京繁华又怎样,人多跑不成马,话也不能随便乱说。东寰猎场是大,可咱们也去不得。梁州多好啊,那边的天是蓝的,没有尽头,地也是广的,我带着你跑多久都行。”   秦惜珩贴在墙后,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她看着那个瘦长的人影在马槽中加满了草料,顺势用手背擦了擦头上的汗,又对飞琼说道:“我待会儿就以梁州军务需要处理为由,把辞京的折子递进宫去,最多三日,三日之后,咱们就能回梁州了。”   秦惜珩心中一窒,靠在墙上愣愣地不知出了多久的神,等到反应过来,赵瑾早就不在那里了。   不知为何,她心中忽地发慌,脚下毫不犹豫地就往含章院走。这一路似飞奔一般,等到赵瑾的面孔再次出现在眼前,她才长长地缓下一口气来。   赵瑾正在写辞京的奏章,突然这么看到她,心中便是忏愧和不安,但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迎过来问道:“公主怎么来了?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她转身要去倒水,秦惜珩却从后面抱住了她。   赵瑾的心脏在这短暂的瞬间里滞慢了好几拍,呼吸骤然屏住。   那夜之后,秦惜珩再也没有来过含章院,也没有叫任何下人过来传话问候。两人冷了这么几天,赵瑾还被关在公主府不许外出,就在她一筹莫展时,就出了仪安公主上殿舌战群臣的事情。   秦惜珩道:“你不去找我,我只好来找你了。”   赵瑾面对她这样直白的话语,从来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当下又木讷地缩了缩手指。   秦惜珩放开她,转到她面前道:“早先就说要带你去清荷园,你今日有空吗?”   赵瑾觉得奇怪,“公主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秦惜珩不与她拐弯,直言道:“我想去跑马。”   赵瑾心里“咯噔”一响,已然有了数。   原来方才对飞琼说的那些牢骚话都让她听到了。   秦惜珩道:“你忘了?之前在潭……我许诺过你的。”   赵瑾深知自己已经受了她太多的恩,很难相还,也愈发地不敢见她,当下便下意识地拒绝:“当日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那不算什么许诺,臣没放在心上。”   秦惜珩平静地说:“你请我出面替傅玄化求情,这事我已经做了,若是不出意外,他可以免于一死。赵怀玉,你请人帮忙都是不还人情的?”   赵瑾越发无地自容,她在心中斟酌良久,开口时有些胆怯,“公主大恩,臣没齿难忘。只是臣……臣实在是拿不出能感谢公主的东西。”   她的视线望着他处,余光里却能感受到秦惜珩炽热的目光,紧张之余,脚下不由得后退一步。   秦惜珩跟着上前一步,问道:“你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赵怀玉我问你,我究竟是哪里配不上你,还是我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   “没有。”赵瑾立刻道,“公主什么都很好,是臣配不上,也不敢染指。”   “都是借口。你不是拿不出,你只是不想拿。”秦惜珩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喜欢我。你教我不要为了男人伤情,可是怎么办,我就是这么一个会为了男人伤情的人。你要说我傻,我认了,因为我心里现在只有你。我喜欢的人,我会掏心掏肺对他好,即便是飞蛾扑火也毫无畏惧。”   赵瑾捏紧了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心虚至极,“臣说了,臣身患隐疾……”   “那又怎样?”秦惜珩打断,“我只是希望你心里有我,你不要扯到其他事情上面。”   “公主若是愿意守活寡,那臣也无话可说。”   “难道我现在就不是守活寡了?”   赵瑾再次无话可说。   秦惜珩抬手托住她的半张脸,凑近了去说:“怀玉,你的身体即便一直不好,我也不在乎的。只要日日都在一起,我就很知足。”   赵瑾缓慢地对上她的眼睛,“公主,你日后会后悔的。”   秦惜珩道:“即便后悔,那也是我的事。我决定的事情,我自己会承担,不会迁怒旁人。”   赵瑾不死心地又问:“臣除了这袭来的侯位,可谓一无是处。公主究竟看上臣什么了?”   “一无是处?”秦惜珩苦笑一声,“你若是一无是处,那整个邑京都是比你还不如的世家子弟。怀玉,你为什么不愿意试着接受我?我可以做到你满意的样子。”   赵瑾道:“臣只是不希望公主再次痴心错付,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会有更好的人等着你。”   秦惜珩道:“我说了,我不在乎你身体的那点隐疾。你说我很好,你又何尝不是?”   她眼睛一红,控制不住地抱上赵瑾,声音哽咽,“三年前你已经丢下了我一次,现在你还要再次丢下我吗?”   赵瑾沉默地任她抱着,心中绞如乱麻。   她没有胆量在秦惜珩面前说破自己的身份,她身上系着剑西三州的存亡,她赌不起,也不敢赌。   “公主,臣真的不会是你想要的那种样子。”赵瑾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背,“而且,臣不能保证战场上没有半点风险……”   “你住口!”秦惜珩一把捂住她的嘴,气急败坏道:“你敢这么想试试看。”   赵瑾移开她的手,说道:“公主不爱听,那就当臣没有说过。檀英的事,臣敬谢公主大恩。”   “这么廉价的一个字,你怎么好意思一次次在我面前说?”秦惜珩看着赵瑾,不出意料地没等来回答,于是她再退一步,道:“那我也要去梁州。”   赵瑾没法再做阻拦,叹气道:“若是圣上与皇后同意,臣不敢有异议。”   秦惜珩终于露了一抹难得的笑,余光快速一瞥桌案上未写完的奏章,语声轻快道:“这可是你说的。”   赵瑾看着这位小祖宗显露的笑容,身体没来由地一颤,心中发毛之际几乎能够看到返回梁州后的种种。   傅玄化最终得了个黥刑和流放胤州的下场,赵瑾听到这确切的消息时,高悬了这么多日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奏请离京的折子也已经送去了宫里,现在只等楚帝批红,她就能重返梁州了。   此次入京短不过三个月,赵瑾却觉得恍若过了三年。就在她靠在躺椅里对着屋梁出神时,院门忽然被人用力地推开,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越来越近。   “侯爷!”韩遥满头大汗进来,赵瑾偏头看过去,问道:“折子送进宫了?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刚、刚刚……”韩遥喘了一口气,道:“收到了夜鸽的飞报,车宛蠢蠢欲动,有出兵的可能。”   赵瑾的心脏短暂性地停了一瞬,她几乎是从躺椅里弹了起来,问道:“属实吗?”   韩遥道:“范先生在信里说,车宛尚且未过羌北,只是就咱们对乌蒙嘉的了解,他这次应该不是单纯地挑衅那么简单。”   赵瑾抬脚就往外去,可刚刚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   她能提前知道这些,全是因为有夜鸽的快马传书,可朝廷的驿报即便是八百里加急,也没有这么快。   “侯爷?”韩遥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停步,“你怎么了?咱们现在不是应该赶紧向圣上请辞回梁州吗?”   “不行。”赵瑾摇头,解释道:“圣上的批红还没下来,我就没有理由离开。现在朝廷的驿报还未到,我们若是此时走了,等到驿报抵达邑京,不免会引人怀疑。”   梁渊侯未及批允离开,而她前脚刚走,后脚就传出车宛进犯的消息,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除非她另有途径提前知道。   朝廷的驿报一日不来,她就一日不能开这个口。   韩遥急道:“可要等朝廷的驿报抵京,至少还要两日,两日里可能出现的变故太多了,倘若乌蒙嘉趁着侯爷你这次不在梁州,将羌和荡平……那、那到时候岌岌可危的就不止剑西三州了!”   赵瑾何尝不知这个事实,她咬咬牙,只能寄希望于最好,万分忐忑道:“现在说再多也没有用,但愿几位将军能及时增援。”   接下来的每一天,于她而言都是度日如年。   “怀玉。”秦惜珩给她夹菜,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有些担心道:“你怎么了?这两天的脸色怎么不大好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公主多虑了。”赵瑾摇摇头,十分勉强地提了提嘴角。   秦惜珩放下筷子,盯着她说道:“我听说剑西的军饷已经拨了,新兵的名册也入了兵部的册子,还有什么是值得你愁眉不展的?”   赵瑾抿着嘴唇,半晌过去仍是坚持道:“没有,公主别问了。”   她越是这样,秦惜珩就越是起疑。眼下的一切都是风平浪静,除非梁州横生变故……   这个念头刚起,秦惜珩便骤然品出了什么,猛然朝赵瑾看了过去。   朱雀门外,一匹枣红色快马狂奔着进入皇城,马上的信差张大了嘴,撕心裂肺地反复喊道:“让开!让开!剑西急报!剑西急报!”   信差一路上不敢停歇,嘶吼着跑到宫门口,直接从马背上栽倒了下来。羽林卫大步过来,信差从怀中掏出驿报,在剧烈地喘息几阵后,哑着喉咙吼道:“快!剑西急报,车宛已过羌北,凰叶原危在旦夕——” 第052章 压境   梁州境外,丹沙峡外围。   两匹飞马从峡谷外而来,临近峡口时,忽地停了下来。   马蹄在原地踟蹰着,座上一名骑士眯着眼看向前面,不大确认地问着同伴:“那是……人?”   就在十步以外的前方,那里极不自然地凸起着什么,与周围平坦的沙地对比起来,显得格外醒目。   另一人道:“过去看看,当心点。”   “好。”骑士缓缓点头,座下的马匹已经开始走动,他回头对同伴道:“你先在这里等等。”   凸起于地面的那一处全貌逐渐清晰地出现在他眼中,骑士手持着枪,伸出枪头去挑了挑,翻开一看,果然是一具尸体。   他冲同伴招手,等人走近了说道:“是个车宛兵。”   “这里怎么会有车宛兵的尸体?之前咱们清扫战场的时候经过这里,不是把尸体都处理完了?这难道是同我们一样的先行兵?”同伴朝前方又远眺了去,皱眉不解,“难不成,靳千户已经绕到了落石口,这人是被他追赶到了这里?”   “又或许是清扫战场时漏了,算了,还是先别管这尸体了,封将军还在等着我们的消息,咱们要抓紧了。”骑士驱着马继续往前,回头再一次喊着还处在原地的同伴,“别愣着了,走吧。”   “来了。”同伴最后看了地上的尸首一眼,跟了上去。   丹沙峡地处凰叶原西侧,被两旁高起的山石夹成一道狭窄的通道,北侧的山石略高,与横西五峰连成一线,是五峰之一落雁峰的余脉。这里毗邻大漠,土石常年受着大漠风沙的侵蚀,都是少见的丹红色,故而得名“丹沙”。   两人谨慎地行走在这蜿蜒的峡谷中,不时地抬头望向左右两侧高耸的山石,谨防有人藏匿其间。   “你看前面。”骑士又一次眯起眼,这次反应极快,“怎么那么多?”   百步之外的狭窄沙地上,稀稀拉拉地倒了一地人。骑士快马上前,临近后从马背上跳下,就近开始查看尸体。   看这服饰样貌,应该都是车宛兵无疑。   “都死了。”他按了按尸体颈部的皮肤,已经僵硬如铁,“至少两日。”   同伴就跟在后面,看着这一地的敌军尸体,更加想不透了,“他们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骑士数了数尸体的数量,道:“按照他们死的时间推算,至少在两日前,有咱们的人经过了这里。”   同伴摇头,“怎么可能。”   的确不太可能,否则他们二人也不会来这里探查实情。   骑士问:“难不成,是羌和?”   同伴马上反驳,“羌北一线如今都还在车宛手里,他们没这个能耐越过去。”   骑士道:“也不知道靳千户有没有抵达落石口,若是他抵达了,此刻就正是需要增援的时候。若是没有抵达,封将军与后备军去了只怕会陷入夹击。咱们现在怎么办?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先回去告诉封将军,然后从长计议?”   除了从大漠里传来的风,整条峡谷阒无人声,前方仍是未知,两人同时陷入沉默与茫然。   “这样吧,”同伴想了一会儿,道:“我往前再去看看,你现在赶紧回去告诉封将军这里的情况。”   “还是我去吧。”骑士道,“我身量要小一些,遇到了什么也好躲藏。”   同伴略一思索,点头道:“也好,路上当心,切勿逞强。”   赵瑾日夜兼程,终于在第六日的傍晚看到了独属于梁州的狼烟。   韩遥担心她的身体,道:“侯爷,这一路没有再听到要紧的战报,想必局势已经稳下来了,你待会儿先好好用一顿饭吧。”   赵瑾恍若未闻,卯着一口气赶到了营中。瞭望楼上的士卒一见着她,立刻冲营中大喊:“侯爷回来了!”   营地一瞬间喧嚣起来,赵瑾逮着个人就问:“现在怎么样了?”   “车宛此次带兵的是措兰,他们已经占领了羌北,还妄图继续侵占凰叶原,但封将军来得及时,没让他们踏入凰叶原。”   赵瑾问:“攻过羌北城门吗?”   “羌北城门现今被车宛所截,攻防极严,封将军率领三大营连攻了七八日都破不开。后来,有羌和的军报说,措兰在落石口外二里的地方扎营。封将军便决定与靳千户前后围夹,让他带着铁槊营的一千人从羌和借道,先绕去落石口,今日一早,封将军领了略池营和徐林营的七千人,往丹沙峡的方向去了。”   赵瑾一听丹沙峡,马上又问:“这次的先行卫呢?可有回来的?”   “侯爷!”有个士卒大步过来,对她施了个军礼,说道:“卑职贺然,正是此次去往丹沙峡探路的先行卫。”   “嗯,讲吧。”   贺然将峡谷内见到的异况仔细地又说了一遍,最后道:“卑职担心这是措兰设下的什么圈套,劝封将军先不要出兵,可封将军说,靳千户这次带的人不多,即便措兰在峡谷内埋伏了人马,他也必须去往落石口与靳千户会合。”   赵瑾转头就往自己的营帐去,韩遥跟上去问道:“侯爷,要不先吃个饭吧,你今日都没怎么进食。”   “传我的令。”赵瑾再次忽略他的话,“让疾风营即刻去往羌北。”   “不是说羌北城门极难攻吗?侯爷,咱们要不要从长计议?你先……”   “一盏茶的工夫,让铁槊营在校场等着。”   她落下话就掀开营帘进去,韩遥站在原地叹了口气,转身大声道:“侯爷有令,出兵羌北——”   赵瑾脱了外衫就来套甲,突然摸到怀中有一块坚硬之物,她掏出来一看,记起来这是临走之前,秦惜珩强行让她挂在胸前的玉。   这一刻面对这块玉,耳边仿佛又传来了秦惜珩的殷切叮嘱,她失神一瞬,听到营外已经传来了低沉的号角声。   “侯爷,范先生来了。”有守卫在外面道。   赵瑾正在戴护臂,闻之赶紧道:“请先生进来。”   营帘随之一掀,范棨急匆匆地走来,“现在就对羌北出兵?”   赵瑾问:“羌北又有新的军情了?”   范棨摇头,“车宛此次进犯极为反常,盘踞羌北一线后,并不像从前那样肆意妄为,甚至在攻入凰叶原对上封将军时,也是快速撤退。我是担心,这中间会不会还有其他什么隐情。”   赵瑾想了片刻,又问:“封伯那边,现在有消息了吗?”   “没有。”范棨道,“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行进到丹沙峡的哪一段了。”   “先生的话,我记住了。但无论这中间是否另含隐情,我都得去羌北看看。营中的一切,就托先生照看了。”   赵瑾已经穿戴完毕,她对着范棨郑重一揖,提枪就走。   剑西道三州二郡,是大楚西面的一境,从北往南依次是梁州、河州和孜州,这三州往外毗邻羌和与车宛,往内正护着敦庭与元中二郡。三州之中,又数梁州处于最西端,东南方向分别连着敦庭与河州,北抵横西五峰,西接羌和。   二十多年前,剑西道是大楚最乱的一块地方,这里远离天子上京,土匪横流不说,夷人更是没少打劫,老梁渊侯兵行险招控制了局面后,将府邸建在了梁州,一夫当关,总算减少了剑西道的动荡。   然而内乱虽然止了,继而迎来的又是车宛蛮人这样的外敌。羌和挨着剑西三州,依附着大楚为生,每每车宛来袭,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一小国。   夜幕来临,梁州守备军已达羌北城门的十里之外,他们匿身于怪石嶙峋的戈壁间,翘首以盼地等待着主帅下达进攻的命令。   疾风营的先行卫探过了前方,回来说道:“侯爷,城楼上五步一人,倒是守得森严,咱们要夜袭吗?”   赵瑾问:“有法子打探到城内的情况吗?”   另一名先行卫道:“前几日时,我们收到过羌和兵冒死送来的军报,上面说,城内较之以往,只是多了些车宛人的巡查。”   赵瑾抬头看了看被乌云遮住的月,对先行卫道:“继续探,今夜丑时,箭声为号。”   先行卫们再次匆匆消失在夜幕中。   入夜后的戈壁原冷如冰窖,猎猎寒风中,赵瑾掰了一块又干又硬的馕饼吃下,又小口抿了点水囊中的酒,和着嘴里的馕一起咽入腹中。   周围很静,只有低啸的风席卷着四周,在斑驳腐朽的戈壁石群中发出着鬼气森森的呜嚎声。这里白日里虽意外地落了点雨滴,可暮时便放了晴,纵然如此,天上依旧布满了浓云,星光月色无一可见,唯有远处城楼上燃着的火把在这片漆黑的夜中跳跃着光芒。   赵瑾三两下果了腹,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座沉浸于黑夜中的孤城。   “侯爷,已到丑时。”韩遥小声地提醒。   “嗯。”赵瑾颔首,率先从石群中出来,军士们随之而出,夜行的队伍蜿蜒着,如一条黝黑的长虫,缓缓地朝着城楼逼近。   城壁即在眼前,赵瑾盯着城楼上的一名巡防卫,缓缓拉满了弓弦。   箭矢破出时带动了一阵风啸,在这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不等城楼那方反应过来,这名巡防卫便中箭倒地。   在这短暂的眨眼时间里,赵瑾身后的兵马已经怒吼着冲向了城楼下闭锁的大门。   她要趁势来一记猛攻。   城楼上大喊“敌袭”,继而便是断断续续的箭雨,军士们瞬间分作两块,盾手顶着飞箭挡在前方,弓箭手在后面拉弓回击着城楼上的车宛兵。   攻城声震响了整个戈壁原,这狭小的一座城顷刻间被火把照得透亮。略池营处于最后端,他们将石块放入投石机,又在上面淋了火油,点燃之后用力地拉动机关。   火球朝着城楼飞射而去,撞上城墙的刹那间,轰鸣声响彻苍穹。   城楼上的车宛兵接连发出哀嚎声,略池营当下又火速地架起云梯,掩护着铁槊营顺势而上。   “撞门!”   赵瑾一声令下,略池营的又一批人推着毡车重重地撞向城门。木屑粉尘从城门上落雨似的打了下来,在沙地上浇了一层厚实的灰土。   城门不堪重创,栓栏应声而断,弓箭手们瞄准了时机对准城门拉满了弓,却见灰尘散尽后,城内竟然异常地平静。   不是说,这城门久攻不下吗?   赵瑾担心有诈,示意身后暂停不动。是时,城楼上传来己方将士的喊声:“侯爷,城楼已拿下!”   随后便是疾风营的先行卫们从城楼上翻过,落于城内的地面时,他们又对赵瑾道:“侯爷,城门可入!”   为防车宛兵在城门设置陷阱,略池营便以毡车在前开道,然而这一路进入城内,竟然是出乎意料地风平浪静。   “怎么回事?”赵瑾看向身旁的几名先行卫。   “侯爷,之前的确是极难攻城。”   先行卫们口舌不一地说着同样的一句话,赵瑾心中疑虑更重,吩咐身后的军士全城搜查。   在她亲临之前,封远山一直攻不下这里,偏偏她今夜领兵来攻,就能轻而易举地拿下了?在邑京待了近三个月,她的警惕又激生了不少,是下便想到了兵分两路的靳如和封远山。   一个借道羌和直通落石口,绕到车宛营地的后方,一个走丹沙峡迎面直逼。   军士们搜查极快,就在赵瑾静默沉思的时刻里,几名前来汇报的士卒已经井然有序地站成了一排。   “侯爷,南面已搜查完毕,无暗兵。”   “禀侯爷,西面已搜查完毕,无暗兵。”   “北面也已搜查完毕,无暗兵。”   不等赵瑾说话,韩遥已经先怀疑道:“你们确定了,真的没有其他车宛兵?”   几名士卒又一次肯定道:“真的没有。”   连同赵瑾在内的一众铁槊营将士全都沉默地定在了原地。   空城。   丹沙峡的两壁没有能够藏匿人的地方,封远山率领的那支队伍倒是不可能在峡谷中遭遇伏击。   赵瑾想不通车宛为何突然将羌北拱手让出来。   韩遥问:“侯爷,咱们现在要顺着羌北继续深入吗?”   赵瑾摇头,“我预感不太好。”她呢喃地说完这一句,上马之余又抬高了声音下达军令,“铁槊营即刻随我前往丹沙峡,其余人守在这里不要动。”   铁槊骑兵们跨马便随着主帅再次踏上戈壁沙地,队伍迅速地朝着峡口移动着,赵瑾搓了搓被寒风吹刮的脸,又加快了马速。   她有了一丝的猜测,却又在心中反复地祈求这猜测是错的。   黢黑的夜里,奔袭的骑兵们在不知吹了多久的寒风后,终于临近丹沙峡峡口。   赵瑾马下的步履并没有因此而减慢,两千骑兵紧随在侧,蹄声奔腾如雷,峡口隐约能听到层层相叠的回声。她心中怀揣着一份不愿相信的猜测,在进入峡口的那一刻起,便将枪从马背上卸了,握在手中严阵以待。   峡谷幽长深邃,不多时竟然从对侧传来了一道杂乱的马蹄声。赵瑾当即拉住缰绳,横枪在手,对身后的骑兵们道:“戒备——”   这雷鸣般的奔腾声一止,迎面将来的那道马蹄声显得格外清晰。不过十多声的工夫,赵瑾眯着眼,看到对面单枪匹马来了一个人。   那人骑着马,逃命似的往这个方向来,直到跑近了,赵瑾才看清这名骑士眼中的惊恐与慌张。   “侯、侯爷!”骑士如见到了救世天神一样,从马上摔下后连滚带爬地往前进了几步,喘着重重的气对着这群人的领头喊道:“他……他们……”   骑兵里有两人将骑士扶起,搀着他走到赵瑾的马下。   “中计了咱们!”骑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主帅简短地传达军情,“车宛在丹沙峡放了猛虎!” 第053章 退敌   赵瑾的右眼皮猛烈地跳了两下,然后听到自己问:“猛虎?”   “是,猛虎!好大的两只!”骑士说话时浑身还在发抖,他频频回望来时的方向,无比庆幸地又说:“那两只虎突然冲出来,大军预料不及,整个队形都乱了,车宛蛮子趁机伤了我们好多兄弟。我们要对付那两只虎,还要提防着蛮子们,实在是艰难。卑职是要回营中求增援的,侯爷来的正好,快,封将军还在极力坚持。”   赵瑾看着前方漆黑的峡道,心中豁然明了。她紧了紧手中握着的枪,用枪杆在马臀上一敲,喝声道:“走——”   羌北落入车宛之手后,城门严防死守,连攻不下。如此一来,封远山只能另辟蹊径,与靳如在落石口会军,成掎角之势抵住车宛。   万不曾想,此举正入了这群蛮夷的陷阱。   如今封远山被堵在这狭窄的峡谷里,无暇分离出己身,自保都已不易,而靳如率领的兵马有限,若是再等不到封远山的增援,他也会被耗死在落石口。   赵瑾咬紧了牙,在心里狠狠地将这群蛮夷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峡谷幽长,像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天路,寒风呼啸着刮在脸上,赵瑾觉察不到冷,反而出了一身的汗。   她不记得自己跑了有多久,只是在听到前方隐约可闻的肃杀声时,浑身的血都沸腾了。   有虎啸和嘶吼声顺着风传来,周遭不变的石壁上渐渐起了火光的亮影。赵瑾踢了一脚马肚子,迎难冲进了困陷此处的己军中。   这里的血腥气甚重,即便光线昏沉,却还是能一眼看到大片的血迹。以及,那些被猛虎撕咬过的梁州守备军的残缺尸身。   赵瑾只看了一眼便收了目光,心头的火正在腾腾地烧。   “是侯爷!”   混乱中,有人大声喊道。   迎击猛虎和车宛的守备军们已是强弩之末,但在听到了这三个字后,人人都为之一振。他们看到来时的峡道上,真的出现了他们朝思夜想的主帅。   只是夜色昏暗,火把的亮度并不够,这人和那后面的骑兵阵队好似梦里的幻象。   赵瑾一枪扫过一个车宛兵的喉咙,破血之后冷冷地冲着这些手握弯刀的侵略者说道:“不怕死的,来啊。”   若说方才或许是守备军们疲倦之后出现的幻觉,那么这一枪之后溅起的血沫才是真真正正地在告诉他们,今夜此战可胜。   “头领——”一名车宛兵惊恐地朝措兰喊着,“是赵瑾!赵瑾来了!”   “就是你爷爷我!怕了没!”赵瑾一枪捅进他的心口,干脆果断。   封远山拖着满是倦意的步伐退到赵瑾身旁,简短地告诉她现在的状况,“他们突然放虎扰乱我们的阵队,我们防备不及,损伤了不少人。在这之后,他们又趁势突袭。我们坚持到现在,已经杀了一只虎,虽然还有另一只,但也差不多到了末路。”   赵瑾枪下毫不留情,闻言问道:“另一只在哪?”   封远山道:“被蛮子们带走了。”   “很好。”赵瑾闭眼可想当时的惨烈,落枪时愈发狠戾,咬牙切齿道:“好得很啊,敢跟老子玩这么一招阴的。”   封远山知她心中愤懑难耐,大声劝道:“侯爷,不可冒进!”   赵瑾怒气攻心,全然没有听到这一声,当即下令骑兵们:“列阵!”   被困陷于此处迎过战的梁州守备军们已经疲弱无力,他们纷纷后撤,铁槊骑兵们迅速补在前列。   车宛对于赵瑾的突然到来可谓是猝不及防,在被她连杀了好几个人之后,才回过神后撤,与铁槊骑兵拉开距离。   “措兰!”赵瑾吼着此次带领人马来犯的车宛头领,“不是要打吗?来啊!老子今夜若是不取你狗命,老子就不叫赵怀玉!”   韩遥接着她的话,“跟着侯爷!今夜灭了这群狗娘养的!”   措兰原本想将封远山带领的人马耗死在这里,可天不想赵瑾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赶到。而今他们已经只剩一半的气力,而对面的骑兵却是精神亢奋士气满满,倘若硬碰硬地打,他绝不会是赵瑾的对手。   是下,他毫无半分犹豫调转马头,匆忙给下属们传达命令:“撤——”   赵瑾自然不会放过这群入侵者。   铁槊骑兵们在峡谷中追赶着,稍有落后的车宛兵就是他们的刀下魂。局势在这一刻起彻底逆反,骑兵们乘势而上,轰隆隆的马蹄声震得峡谷中回声不绝。   赵瑾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一个背影,对着他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弓弦。   夜里的能见度并不高,但赵瑾带兵多年,对这群蛮人的身形过于熟悉,箭下少有失手。   这一箭从措兰的后肩穿透了过去,他受痛之下从马背上翻了下来。赵瑾放慢了马速,居高临下地冷视着他,道:“去年秋时,你们侵入不得仓皇而逃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   措兰捂着受伤的地方,挣扎道:“不、不是我……去年带兵的,是尤克真,你该去找他。”   他说的是车宛话,赵瑾没全听懂,但是辨出了尤克真这个名字。   “行啊,你既然说了尤克真,那我若是不杀鸡儆猴,岂不是显得我这个主帅太过窝囊。”赵瑾四下里一扫,正好看到不远处缩着个车宛兵。   “你!”她拿枪头指了指那车宛兵,然后看着措兰道:“你既然有胆子来,就得做好死的准备。尤克真这次不在,算是便宜他了,我找个人把你的头送去给他,不过分吧。”   措兰听懂了她的话,目露恐惧连连摇头,“不!你该找他,不是——”   话音未落,赵瑾一枪戳进他的喉口,措兰瞪大了眼珠,嘴里溢出没说完的那个字:“……我。”   “是你还是他,于我而言,有何差别。”赵瑾抽出枪头,对吓在一旁的那名车宛兵说:“留你一条命,带着他滚。”   这车宛兵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只能看出她杀意已消,因此看也不看措兰的尸身,转头就跑。   “啧。”赵瑾皱眉,“烦死了,还得让人来收尸。”   封远山策马追来,见她无事,心里才缓下了好长的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斥责道:“叫你别冒进,况且乘胜追击不是让你撇下大部队一个人在前头跑,还跑那么快,叫都叫不住。”   赵瑾面无表情道:“枪头说太久不喝血,忍不住。”   封远山白了她一眼,又关心问道:“有没有伤到哪里?”   赵瑾这才露了笑,“都是些四肢发达的蛮子,别说伤我,近身也是不能的。倒是封伯你,今夜不容易吧?”   封远山似是觉得脸上无光,叹了口气说道:“原本已经警惕四周了,可没想到这帮蛮子手里有这么大的野物,突然来这么一出,属实没反应过来。”   赵瑾调侃道:“咱们守备军中,数封伯你的见识最多,怎么着,怕这一战失了你多年的威名?”   封远山听出她是要开解自己,苦笑道:“是,但也亏了你小子来得及时。”   赵瑾道:“羌北东门攻开了,却是一座空城。”   “原来如此。”封远山恍然,“我之前久攻城门不下,所以才会另谋他法,此举正入了蛮子们的套。只可惜那些死在猛虎口中的将士,因我之错,葬送了一生。”   “此事不怨封伯,你无需自责。车宛这次骤然来犯,若非是封伯你及时守住凰叶原,梁州危矣。”赵瑾道,“只恨蛮子野心太旺,总要侵扰咱们。”   两人沉默着并走了几步,封远山道:“邑京的消息,我们都听说了,那仪安公主……是个好相处的吗?”   赵瑾想到秦惜珩的那番情真意切,点头道:“是个挺好的姑娘,只可惜,我与她交不了心。”   封远山道:“交心倒是其次,只要不添乱就行了。你这次回来得匆忙,仪安公主会只身前来吗?”   “多半会。”赵瑾望着正在收拾战场的士卒们,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劝了很多次,她不愿意留在邑京。”   封远山从她这话中品出了些别的意思,道:“若不是来做太子的眼线,那就是喜欢你十足。”   赵瑾无奈地笑了两声,没有解释。   封远山道:“前面就是落石口,靳如怕是已经等得焦头烂额了。你赶路辛苦,一回来又来助援,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带人去与靳如会军,顺便把车宛的营地掀了。”   “嗯。”赵瑾点头,忽然又喊:“封伯。”   “还有事?”封远山问。   她闷闷地“嗯”了一下,才说:“今夜……我气昏头了。幸好车宛自以为准备齐全,没有再设伏兵。我知错了。”   封远山拍拍她的肩,“你知道就好,天晓得我方才吓成什么了。行了,回去点兵吧,剩下的事,封伯我替你整了。”   “好。”赵瑾并起双指压在眉尾,又对着封远山挥了出去,“凯旋。”   “凯旋。”封远山回以同样的手势,策马就走。   峡谷恢复了宁静,赵瑾牵着马慢慢地往回走,看着士卒们清理场地。   “侯爷。”韩遥跑过来请示,“那只还剩一口气的虎被蛮子们锁在笼子里,方才有人问,这虎是杀是留?”   “自然是留着。”赵瑾丝毫不犹豫,“这畜生可不是那么好寻的,既然送给咱们了,咱们怎么也得再给它装扮装扮,以后完璧归赵,就是一份大礼。”   “得嘞。”韩遥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方才他们差点就要杀了,亏我拦得快。”   赵瑾笑道:“随我去了一趟邑京,倒是机灵了不少。”   韩遥不假思索就道:“是侯爷教的好。”   “马屁精。”赵瑾在他头上一敲,“这儿没外人,也跟我来这套?不过你如今长进不少,不错。”   这一夜才过了一半,赵瑾现在浑身一松弛,便觉得又饥又困。空地上已经有了安放伤兵的帐篷,她顾不上其他,钻进去之后蜷缩在一隅,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赵瑾,你以为你今天赢了吗?你错了,身为帝婿,你会一辈子不得安宁,今日有求于你的,来日也能将你逼上绝路。他日之后,你的下场未必比我好,你未必能做一辈子的忠臣良将!”   梦里漆黑一片,却有个声音恶狠狠地针对着她,她想开口反驳,却发现嗓子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今日你替他们拿下了我。下一次,也会有人替他们拿下你。天家自古无情,你好自为之。”   这声音耳熟,她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随后,眼前的黑暗开始变化,成了走马灯般光怪陆离的异象,出现了好多张打过交道的面容。   她看到樊芜正微笑地看着她,还有楚帝、秦佑、秦潇、程新禾,甚至还有那位长年不展任何笑颜的英王妃,也在含笑望着她。   在这之后,又是秦惜珩泪眼朦胧地瞪她,脸上痛苦又难舍,她被拽着衣袖,听到秦惜珩说:“你既是女儿身,又何苦误我!”   她张张嘴要解释,可是身处梦中时,就像是被人扼制住了喉腔,她连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不是,我没有,我不是刻意欺骗。   赵瑾觉得自己被这股力量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知为何,她突然抬头看了看上空,就见自己的头顶上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似乎无边无际。   黑洞渐渐地往下方逼迫,轮廓越来越大,与此同时,平地莫名起了飓风,她不得已微微眯眼,用手臂遮住半张脸。   耳边还在响着秦惜珩的哭泣声,赵瑾担心她受到伤害,直接将人拉扯到了怀中。黑洞逼压在即,周围渐渐地静了,连秦惜珩的哭声也骤然消失,她低头一看,人已经靠在她怀中睡着了。   尔后又是场景一转,她慢慢睁眼,所见竟然是一片尸山血海。她站在骸骨堆积的最高处,俯视着不见尽头的白骨尸群。   怀中的秦惜珩已然不见,她在这一刻突然觉得慌张,可是四下遥望,却没有一条出路。白骨尸群铺成了脚下的这条路,她顺着路一直向前,隐约可见前方有刺眼的光芒。   “怀玉——怀玉——怀玉——”   有声音在后面叫她。   是谁?   她回过头,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又有个声音从前方传来,对她说道:“往前走,别回头。路在脚下,已经铺好了。”   不,她看着脚下踩着的斑斑白骨,摇头说:“我不能。”   这时,唤她“怀玉”的那个声音又一次从后方传来:“我在这里,回来。怀玉,回来见我。”   前方的光芒愈加刺眼,赵瑾却在这一刻头疼欲裂,她倒在白骨峥峥的路面上,挣扎着□□,不知不觉喊出了一个名字:“阿珩。”   这一刻骤然狂风大起,她听到有烈马嘶鸣,蹄声越来越近,踏得一地枯黄的落叶都发出脆响声。天空猝然裂开了一道深长的口子,一直撕扯到天尽头,脚下的地也开始晃动。她试图站起想要离开,却被这片摇晃的天地摔在原处。   变故来得突然,她再次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整个天地在颤抖,有什么塌了下来。   梦醒了。 第054章 漠土   “侯爷醒了?”   赵瑾朦胧着眼睛呆了须臾,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做梦,好久之后方反应过来刚才的声音是谁。   靳如在她眼前挥了挥手,不解道:“侯爷,怎么了?”   “你……”赵瑾一张口,声音都是哑的,“你回来了?”   “是,落石口已解,卑职与封将军都回来了。”   “你有伤没有?”   “侯爷放心,卑职和封将军都没有负伤。”   赵瑾松了口气,靠着身后的木板又缓了一会儿,然后问:“什么时辰了?”   靳如道:“卯时刚过。”   赵瑾低低地“哦”了一声,又问:“有吃的没有,饿死我了。”   靳如轻声笑了笑,拿出一块半温的炊饼给她,“韩遥说,侯爷这一路上不吃不喝不睡,只知道赶路,这会若是醒了,定会觉得饿。果然。”   “他倒是机灵。”赵瑾咬了一口饼,又朝他伸手,靳如便把水囊递过去。   炊饼与水三两下进肚,赵瑾这会方觉得有了些精神,又问:“羌北呢?有军报送来吗?”   “正要与侯爷说这事。”他把军报递给赵瑾,“羌北已经全部拿下了。”   赵瑾仔细地看着,靳如又道:“羌北此次落入车宛手中近乎十日,城内被屠洗了一半。蛮子们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卑职去看了一下,处处都是断壁残垣,那些羌和百姓,也是可怜。”   “此次动乱太大,羌和王只怕吓得不轻。”赵瑾合上军报,想了想又说:“能帮的,就尽量帮一下吧。”   “是。”靳如替她收好军报,问道:“侯爷是回营,还是去羌北看看?”   “不看了。”赵瑾揉揉头,打了个哈欠,“没睡好,我先回去了,封伯随我一起,余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是。”靳如看着她将要走出帐篷的背影,忽然又是一喊:“侯爷。”   “嗯?”赵瑾看他欲言又止,问道:“还有什么事?”   靳如摇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卑职听木乐将军说,松尔王子闹着要与侯爷一起跑马。”   赵瑾捂着额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靳如道:“侯爷若是不给个准信,凭着王子那脾性,只怕会直接去营中。”   赵瑾疲累道:“那就去告诉他,我正忙着,现在不得空。”   “车宛都打完了,怎么不得空了?”   帐篷帘子忽然被人一掀,有个蓝眼睛的少年闯了进来。   赵瑾一愣,随后冷下了脸,“胡闹,你怎么跑来了?”   来人正是羌和王的亲弟松尔王子,他逮着赵瑾就问:“阿瑾,你怎么就不得空了?”   靳如生怕被掺和进来,识趣地赶紧先走,赵瑾有些头疼地看着他,搪塞道:“我将近三个月不在,事情都堆成山了。”   松尔自小就认识她,还跟着学了一口流利的大楚话,他盯着眼前这人,又问:“我听说,你娶了你们皇帝的女儿?”   “是。”赵瑾直白地承认,“我已经有妻室了。”   松尔急道:“那姐姐怎么办?她那么喜欢你,也一直在等你。”   赵瑾道:“有些话,我早就同她说过了。劳烦你再转告她一声,她是个好姑娘,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   松尔气得跺脚,“你怎么能这样!”   赵瑾斜睨他,“我哪样?”   松尔缩缩脖子,被她这眼神震得不敢再多言,而是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跟你比箭。”   赵瑾揉揉他的头,“下次吧,等我处理完这三个月的事情之后。”   松尔呐呐地“哦”了一声,跟着她出了帐篷,又道:“我听说了,这次多亏你来得及时,才能将车宛人赶走。阿瑾,你是大楚的罗霞尼,也是我们羌和的罗霞尼。”   赵瑾看着东升的朝阳,笑了笑说:“大楚的罗霞尼多了去了,我可不算什么。”   “算的。”少年认真地看着她,“我阿耶还在世的时候就说,你是大楚的罗霞尼。”   “你说是就是吧。”赵瑾捏捏他尚且带着婴儿肥的脸,笑道:“我先走了,回见。”   “回见。”松尔看着她上马,随后勒转马头往峡谷里走。   一轮红日逐渐从东面的地平线上升起,松尔驻足原地,就这么望着她走进朝阳里,那铠甲上披着耀眼的金芒,与天地同辉。   那一刻难得的壮景,他毕生难忘。   大军一路东行,赵瑾时不时地拿手遮遮眼,她看着这轮灼眼的日,忽然想到了梦里见过的那阵刺眼光芒。   此次前往邑京处了近三个月,她在梦里时,下意识地以为自己未归梁州,心里还吊着那一份不敢松懈的警惕。   赵瑾揉了揉眉心,心道这梦真是荒谬。   “怎么了,脸色看着不大好。”封远山在旁说道。   “没什么,在邑京过了这么些天饭来张口的好日子,猛地一回来,有些不适应。”赵瑾笑道。   封远山问:“世子妃可好?”   以他一系的几名老将都是这么称喊樊芜,赵瑾道:“娘挺好的,也很挂念诸位叔伯。”   这会人多,有些话封远山想说,却不得不忍下。他看了一眼骑马在后的韩遥,回过头来对赵瑾道:“韩遥说你此次不吃不喝不睡觉,一门心思只知道赶路,回来之后又这么不管不顾地带兵。小子,你就这么着急去见世子和老侯爷?”   赵瑾当下就回头瞪了韩遥一眼,嘴上对封远山道:“别听他胡说,我哪有不吃饭不睡觉。”   韩遥在后面隐约听到了什么,追上来告状:“封将军,我可没有撒谎。若不是我们几个逼着侯爷吃饭睡觉,他哪能挺到现在。”   “你还说!”赵瑾把着枪柄抽了他一下,又对封远山解释,“这小子就是好夸大其词,封伯,你别信他。”   韩遥还要说话,被赵瑾的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封远山看着她,低低地笑了两声后,严正起来,“怀玉啊,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自己的身体更重要,即便蛮子来袭,也有我们这些老骨头给你扛着。老侯爷待我们恩重如山,世子对我们也很和善。你这孩子,这么多年怎么总也不懂这个道理。”   赵瑾低着头不说话,封远山又道:“蛮子们怕你不假,可你没有必要次次都冲在最前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范先生想必也教了你许多次,你怎么总也记不住?”   她还是沉默着不出声,封远山等了一会儿,叹气道:“好了不说了,你这一路上都没消停过,别回营了,直接回府去吧。”   “嗯。”赵瑾这才应了一声。   一路上再无他话,临近营地时,赵瑾忽然轻喝一声,策马飞驰而去。   韩遥慌不迭喊:“侯爷!”   “让他去。”封远山道,“有些事他说不出来,也只能这样来发泄了。”   赵瑾迎着晨时清冷的风,一路快驰到梁州近郊才逐渐放慢马速。   剑西的春向来晚至,梁州挨着大漠,绿植难能可见,只有成片的胡杨扎根在此,与黄沙为伴。这里的沙子常年被大漠的风侵蚀着,化成了一道道错落有致的波纹,纹络之上竖着密密麻麻的碑石,下边葬着数不尽的护国英魂。   马踢了踢蹄子,摇头晃脑几下,鼻子里发出沉重的呼气声。赵瑾落地,牵着它往前走了几步,随后一个人跨进碑林,往深处又走了几步后,才在其中的一座碑石前停下。   故靳苍之墓。   赵瑾在碑石前跪下,开口道:“苍叔,我从邑京回来了。今天来得匆忙,没给你带东西,下次再补。”   回答她的只有漠风吹过胡杨枝叶的细沙声。   “我今天又莽撞了。”半晌之后,她又说了这么一句。   封远山的话她何尝不懂,可这些老将都是赵世安留给她的辅将,她知道他们忠心,她比任何人都看重他们。她也不想次次都冲在前面,可如果她不能独当一面,受难负伤的便会是这些看着她长大的老人们。   她不愿,也不能。   自出生起,她全部的记忆就是这片毫无生机的贫瘠漠土,这里苦不堪言,可是却有这么一群人心甘情愿地为她卖命。   “没有下次了。”赵瑾喃喃低语,“苍叔,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这次真的说到做到。”   梁渊侯府听闻主子归来,一大早就在忙活,可临近巳时才见赵瑾姗姗而至。   “瑾哥!”   赵瑾才进府,就见着个少年大步跑来,嘴里还在喊道:“你可算是回来了!”说完之后不等她开口,少年又探头看了看府外,眨着眼睛问:“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怎么?”赵瑾气定神闲地看着他,“先生今日替我看着营地,不会回来了。”   少年名叫范芮,是范棨的儿子,他摇摇头,“没,我不是问我爹。”   赵瑾道:“那你问谁?”   范芮道:“不是说你娶了公主吗?在哪儿呢?”   “就你多事。”赵瑾在他额头上一弹,自顾自地继续走。   “哎瑾哥你先别走啊。”范芮追了上去,“我就是想知道知道,这公主是个什么样的脾性。”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当然得打听清楚,若是公主脾性不好,日后为难蓉姐姐怎么办?”   赵瑾脚下一顿,忽然想到秦惜珩之前说的那句“不会为难她”。   范芮看她这骤然沉默的模样,以为真如自己猜想的那般,忙说:“瑾哥,蓉姐姐那么好的人,你可千万别让她被公主欺负了。”   赵瑾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说了公主脾性不好?”   范芮又问:“那公主是怎样的?待你好吗?”   “公主……”赵瑾一开口,发现自己想到的全是秦惜珩的好,她们以往的那些不愉快竟然通通被甩在了一旁。   “她挺好的。”赵瑾心中复杂,丢下这么四个字匆匆就走。   “哎瑾哥……”范芮还要再喊,院墙下就传来个声音叫住他,“芮儿。”   “爹?”范芮诧异地看着来人,“瑾哥不是说,您今日要在营中吗?”   范棨道:“封将军回来了,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哦。”范芮小声这么一答,又说:“瑾哥回他院里去了。”   “我知道。”范棨正要去,余光又瞥到他身上,问道:“昨日让你背的书你都会了?”   范芮最怕的就是他爹追问功课,当下脖子一缩,心虚得很,不敢吱声。   “今日没空管你,去,自己回去把书背了,下次我问起若是答不上来,罚你一天不许吃饭。”范棨严厉地下达了管教的命令。   “知道了。”范芮恹恹地答话,但又挂记赵瑾,“那瑾哥他……”   “你是没听说怀玉连夜赶路不眠不休吗?”范棨瞪他,“况且丹沙峡昨夜一战凶险,若非是她带兵及时赶到,哪能有今日的宁静。你不让她好生休息,还一直缠着做什么?”   “没,我只是想……”   “别想了,回去温书。”   范棨看着他耷拉着脑袋离开,摇摇头叹气后,赶紧往赵瑾的院子去。   赵瑾刚刚卸完甲,就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然后有声音喊她:“怀玉,可是歇着了?”   “先生?”她赶紧套了件外衫就来开门,“先生怎么回来了?”   范棨道:“听韩遥说,你这一路上不吃不喝,这怎么行?你婶子做的早膳应当还有多的,走,随我先去吃一些了再休息。”   又是韩遥。   赵瑾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对范棨笑道:“我找靳如讨了张饼,吃过之后已经不饿了。”   她离开的这些时日里,不论是梁州还是邑京,都发生了太多的事。范棨本想同她好好说说,但转念想到她这一路很是辛苦,于是道:“那便歇着吧,先养好精神。其他的事,再说不迟。”   此次车宛入侵令人始料不及,好在梁州攻守得当,才没被钻了空子。激战过后,又是例行的清点战场、救治伤兵,赵瑾从封远山手中重新了解了车宛侵犯的来龙去脉,亲自撰写军报盖章蜡封后,着人火速送往邑京。   这一来二去,便是半月而过。   梁州熟悉的一切在将赵瑾拉回正轨,偶有闲暇的时候,她恍惚觉得,在邑京停留的那段时日是不是一场荒唐的梦。   直到这日,她从书房出来,照例准备去营中巡守,便见靳如站在阶下,似是等候许久。   赵瑾一看就知他有事要说,问道:“什么事?”   靳如双手呈上一份折书,说道:“侯爷,方才驿站来了快报,仪安公主的车驾已经到了会阳,下午时分就能进入剑西境内。” 第055章 迎主   越近剑西,沙尘便愈发地多。   秦惜珩挑起车帘看了看外面,问道:“到哪儿了?”   此番护行的羽林校尉陈天度道:“回公主,已经过了会阳,再走不到一个时辰,就到敦庭境内了。”   到了敦庭,便离梁州更近一步。   秦惜珩想到这里,忽然喊道:“停车!”   陈天度以为她累了,道:“那咱们稍作歇息……”   秦惜珩已经从车厢里出来,对他道:“我要骑马。”   陈天度是知晓这位公主的脾性的,当下二话不说,着人牵了一匹马来。   倒是凝香有些担心道:“公主,这边风沙大,还是坐到车里吧。”   秦惜珩道:“车里闷,骑马我还能动动筋骨。”   她上马就跑,原本行进缓慢的队伍为了能追上她,不得已加快了脚步,竟然把时间直接缩短了一半。   只要能早点见面,即便有这恼人的风沙,她也能迎面而往。   赵瑾策马大半日,抵达敦庭驿馆时,已是黄昏。这一路风尘紧赶,等到临近之时,她心里顿时起了一阵莫名的紧张。   战事善后事务杂多,她早就忙忘记了,也没料到秦惜珩的车驾居然来得如此之快。   剑西刺史章之道早在她之前就在会阳与敦庭的交界处接到了仪安公主的仪仗队,可他一介外臣,并不敢与公主说太多的话,现在终于盼到了梁渊侯,他长舒下一口气,赶紧迎上来小声地问:“侯爷,公主此次前来剑西,是有什么隐情吗?”   赵瑾知道他在猜问什么,屏退了旁人说道:“刺史不用担心,你以前如何,以后依然如何。公主这次来,只是随着我一同上任罢了。”   章之道稍稍放平了心,又道:“臣看公主此行的物什不少,侯爷,咱们今年是不是不用愁银子了?”   赵瑾可不敢在他面前打包票,只说:“梁州那地方,刺史也清楚,公主千金之躯,自然得多备些东西。至于银子……我如今有了这么个驸马的身份,朝中不会有人为难,你放心,银子会有的。”   得了她最后的这句话,章之道便彻底放心了,笑道:“公主的车驾已经到了近一个时辰,侯爷先进驿馆吧,臣不打扰了。”   赵瑾颔首,转身后,脸上的笑意缓慢褪去。   驸马这个身份,也就糊弄糊弄章之道这样的地方官有用,邑京的朝官要么非富即贵,要么靠山庞大。她不过是个贫苦旮旯地的边将,在朝中无权也无友,没人会卖她这个情面。   想到这里,赵瑾轻声叹气,却不得不强撑着精神去面见秦惜珩。   陈天度带着羽林卫在驿馆外巡守,见到她来,行礼后说道:“侯爷,咱们今夜在此落脚,明日再走一日,就能抵达梁州了。”   “嗯。”赵瑾点头,问他:“公主这一路可好?”   “侯爷放心,公主一切都好。”陈天度往后退了几步,把驿馆的大门让出来,“侯爷进去吧。”   秦惜珩站在院内看着西落的斜阳,忽闻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赵瑾在十步之外停住脚,对她一揖,“臣见过公主。”   这一声之后,她没等来任何回音,再抬起眼一看,秦惜珩站在原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情绪晦涩不明。   “公主?”赵瑾往前走了几步,问她:“公主这一路辛苦了,身上可有不适?今日的晚膳用了吗?”   秦惜珩几步上前,扑到她怀中时,鼻息间带了几声低浅的啜泣。   赵瑾猝不及防,脚下不稳地晃了晃身子,等到站稳后,喉间也梗塞说不出话来。   “我怕你不会来。”秦惜珩埋首在她颈下,闷声说了一句。   赵瑾忍住没有推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尽量放平了声调道:“臣怎么能不来。”   秦惜珩仰起头看着她的侧脸,说道:“梁州军报抵京的那日,我就动身了。你这些时日好不好?在战场上有没有负伤?”   赵瑾道:“军中事杂,臣每日只是有些忙,其他的倒好。这次侥幸,完胜而归,并无负伤。”   秦惜珩放了心,又说:“你还没用饭吧,我在等你一起。”   几碟菜肴上桌后,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她们二人,秦惜珩每道菜都给她夹了点,笑道:“我听闻从梁州过来还要大半日的工夫,你跑了这么远,饿得厉害吧,赶紧吃。”   赵瑾确实是饿了,但她见秦惜珩碗中空空,也不好就此下筷,于是按捺住饿意,先给她盛了一碗汤,“剑西偏远,一应食宿比不得邑京,公主将就用些。”   秦惜珩捧着碗喝了一口热汤,冲她笑道:“我哪里是那么娇气不懂事的人,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赵瑾这才动筷,却吃得很慢,问道:“皇后舍得公主来这么远的地方?”   秦惜珩神秘一笑,对她勾了勾手指。   赵瑾倾耳过去,听她说道:“我说要来梁州替太子哥哥看着你,她就不拦我了。当然,这话只是唬人的,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吐露你的事情。”   “公主,倘若你……”赵瑾才说了几个字,侧颊上忽地一热,秦惜珩就这么顺势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赵瑾愣住,只觉得头皮都是一麻,随即耳根便是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秦惜珩莞尔一笑,像个无事人一般继续捧着碗喝汤。   她们谁也没有说话,屋内的宁静骤然降至最低,赵瑾慢慢地回过神来,低声喊她:“公主。”   秦惜珩看了过去,赵瑾抬头,认真地说道:“臣之前对你说的那些话,还不够清楚吗?”   “清楚。”秦惜珩放下碗,“可我也说了,我甘愿。”   赵瑾叹了口很轻的气,“既然这样,那臣无话可说。”   秦惜珩托腮看着她,问道:“你方才要对我说什么?”   赵瑾被她这么一打岔,早就忘了要说什么,有些憋闷道:“忘了。”   秦惜珩抿嘴笑道:“我以为你在我面前只知君臣之礼。”   赵瑾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埋首吃菜。   秦惜珩递了自己的帕子给她,“汤汁都沾在脸上了,是你自己擦,还是我给你擦?”   赵瑾看着那只素白的手,想也没想就接了帕子,小心翼翼在嘴边擦了擦,生怕揉坏了。   秦惜珩忍俊不禁,“逗你的,没沾上什么。”   赵瑾当下坐立不是,脸上窘到了极点。秦惜珩按住她拿捏帕子的这只手,“收好了,我的东西可不轻易送人的。你要是敢随意丢弃,我跟你没完。”   “嗯。”赵瑾喉间轻轻地溢出一个音。   这顿饭用得食不知味,赵瑾三两下吃完就要走,秦惜珩叫住她:“你去哪里?”   “公主舟车劳顿,先好好休息。”她头也不回说道。   “你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秦惜珩拉紧她的手臂,转到她身前来,“让人知道你我分房而睡,你要我的脸往哪儿搁?”   这房中只有一张床,连多余的榻都没有,若要过夜,赵瑾不知道该如何合眼。   秦惜珩看了看这仅有的床铺,又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这样吧,我睡里侧,中间用一床被子隔着,如何?”   赵瑾不敢应声,秦惜珩见她不说话,又并起三指准备起誓,“皇天在上,我今夜若是……”   “公主!”赵瑾赶忙握住她那三根竖起的手指,勉强答应,“好。”   秦惜珩面露微笑,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被她握住的手。   赵瑾这才察觉过来,赶紧松手,咳嗽两声说道:“公主,誓是不能随便起的。下次……别再有下次了。”   秦惜珩扬起脸问:“关心我?”   赵瑾不自在地别过脸,“公主就别取笑臣了。”   秦惜珩按着她的肩在床沿上坐好,自己稍微压低了腰身来俯着看她,“你见我取笑过其他人吗?”   赵瑾长这么大,就没被人在短短的一顿饭工夫里反复撩拨过。秦惜珩明显地看到她的耳垂逐渐变红,故意道:“这么不经逗,你平日里是怎么对你那位偏房的?之前在邑京时,不是挺会说的吗?”   今日的赵瑾,宛若一只入了狼窝的兔子,前后进退不是。   “公主,”她瞥了眼压在自己肩上的手,苦笑道:“公主今日不累吗?臣跑了大半日的马,腰背都是酸的。”   “行,那不闹你了。”秦惜珩笑得眉眼弯弯,放开她之后就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赵瑾心中没来由地慌张,赶紧垂下了眼,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指下的被单。   秦惜珩最后只剩一身洁白的里衣,见她还坐着不动,问道:“不是说累得很?那为什么不赶紧睡?”   赵瑾闷闷地应声,局促不安地起身让出位置,“公主先吧,臣就来。”   秦惜珩这次没有再催促她,也不像方才那样逗弄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好”字,兀自在床铺内侧躺下了。   赵瑾背身过去脱下了外衫,又将灯烛用外罩罩住,移到床边的矮桌上照明。   她磨蹭半晌,直到不能再拖才姗姗走到床边,脱鞋上去。   床铺中央已经铺上了一床被子,秦惜珩道:“你放心,我对你做不了什么,不用避我那么远,显得我像什么洪水猛兽。”   赵瑾脸上青白一阵,钻进自己这一侧的被子里躺下后,才斟酌着说道:“臣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不太习惯。”   秦惜珩侧卧着看她,“那我与你说说话,是不是能习惯些?”   赵瑾问:“公主想说什么?”   秦惜珩道:“也没什么,就是想听你讲讲这些年的事。”她说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的那只金锁,你还留着吗?”   赵瑾毫不犹豫道:“什么金锁?”   秦惜珩知她有意躲闪,也不再追着这个问了,又回到之前说的话上,“我错失了你很多,所以想听你讲讲你的事情。”   赵瑾道:“臣不过是个普通的边将,每日里不是巡守就是练兵,单调得很,也没什么可讲的。”   秦惜珩有些不悦地皱眉,“你非要这样同我说话,将我拒在千里之外吗?”   赵瑾沉默着没去接话,床帏内侧静谧得只剩两人错杂着的呼吸声。   “不是。”她过了一会儿才说,“臣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就不该有开始。”   她说完就觉得这话太重了,秦惜珩只怕难以接受。果然,耳边没再有声音传来,她仰看着头顶的床幔,这一刻愈发觉得自己忘恩负义,也不敢分出余光去看身旁的人。   这样漫长又煎熬的时间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赵瑾起了一丝倦意,才再次听到秦惜珩喊她:“怀玉。”   赵瑾担心这么一搭话,又会没完没了下去,便放轻了呼吸声,故意装睡。   秦惜珩以为她真的睡着了,半爬起身,给她掖了掖被子。帐子外烛火熹微,但依然能清晰地看清人的五官相貌,她低头看着赵瑾的睡颜好一会儿后,手指慢慢地探了过来。   赵瑾半天没察觉到动静,以为秦惜珩也躺下了,就在她心中刚刚开始放松时,只觉眉上覆上了一只温和的指腹,轻轻地顺着她的眉毛抚摸,尔后鼻翼处来了一阵湿润的热气,继而唇间也迎来了一股温暖的芬芳。   不用睁眼,她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此情此景,她不能有任何的动弹,只能被迫以这样不变的姿态默默迎合。   秦惜珩吻得很轻,生怕弄醒了赵瑾,但终于能够再见,她舍不得只有这么蜻蜓点水的短短一瞬。   一日不见如三秋,她等了半个月的三秋,终于有了这一次与之靠近的机会。   赵瑾竭力保持着不变的呼吸节奏继续装睡,心中暗暗数数,头一次觉得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慢。   近乎六十声之后,嘴唇上的温度终于散去,赵瑾提防着秦惜珩还会对她做些别的,浑身上下都绷紧了。   好在这淡淡的一个吻之后,便没了其他的探近。她听到秦惜珩缩回身子重新躺下的窸窣声,然后便是她气音般极小声的一句祝福,似乎满载了数不尽的心爱与不舍。   “怀玉,好眠。” 第056章 动局   一众人马次日抵达梁州城外时,已是午后。   梁州紧挨着无边大漠,风沙弥漫常年少雨,放眼望去,整座城都突显着一股陈旧荒凉的气息。   护送仪安公主入剑西的羽林卫队就此停步,陈天度道:“公主,侯爷,卑职等人就此折返了。”   赵瑾道:“这一路多亏有众位羽林兄弟护持,如今折返,各位保重。”   陈天度道:“侯爷言重了,卑职等职责所在,不敢邀功。”   来时浩浩荡荡的队伍被分解成两截,秦惜珩看着羽林卫远去的身影好一会儿后,才对赵瑾道:“走吧。”   赵瑾点点头,问她:“从这儿到府里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公主真的要一直骑马吗?”   秦惜珩笑道:“你若是见识过我的马术,就不会说这话了。不过,要我坐车里也可以,你与我一起?”   赵瑾干咳几声,“那就不必了。”   西陲一地远离帝京,身居于此的多是世代扎根的土著百姓,他们生活清贫,平时能够护得一家温暖便是不易,有的终其一生都没踏出过剑西半步,哪里有机会见识外面的天地,如今骤然听闻天子皇女驾临,人人都是好奇至极。   街头巷尾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几乎要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纵然有随行的军士护持,依然行进缓慢。   赵瑾坐在马上,放眼看到的都是持续不退的人潮,周围全是混乱的杂音,她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倘若有人浑水摸鱼,妄图对秦惜珩不利,那她怕是防也防不来。不得已中,她只得妥协道:“公主,臣陪你坐马车。”   有个车厢庇佑,总比直勾勾地坐在马背上袒露于人前来得好。   秦惜珩靠着马车车厢,撑着腮笑道:“怀玉,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他们说咱们很般配呢。”   赵瑾望着车厢一隅,道:“公主耳力不错,不像臣,什么都没听到。”   秦惜珩脸上的笑略有凝滞,她半垂下眼帘没再说话,双手交叠着,有些无助地搓着自己的指腹。   赵瑾说完便察觉失言不该,她在余光里看着秦惜珩的小动作,心中又觉后悔,斟酌半晌,还是找了句话开口:“军粮已经从渚州送来了,臣谢过公主。”   秦惜珩低着眼说:“那是父皇的圣旨,与我没有关系。”   赵瑾道:“可若是没有公主,这次的军粮不会来得这么快。”   秦惜珩忽然抬头,连名带姓地喊:“赵怀玉。”   不同于方才,此时的她宛若换了一个人,正色道:“你的谢字,能值几两钱?既然我要的你不愿给,那就别用这个字搪塞我。”   赵瑾不敢过多地迎视她肃然的目光,很快就避开了,“公主教训的是。”   马车外仍是鼎沸的人潮声,车内却静若无人,两人这一路再无他话,直到小半个时辰后,靳如在外道:“侯爷,到了。”   赵瑾掀了车帘先下去,她犹豫一瞬,还是在秦惜珩下车时抬起了自己的手,搀扶仪安公主落驾。   “瑾哥!”有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地传来,范芮带着幼妹范可盈闻声赶来,见着秦惜珩后,范可盈先道:“公主姐姐好美啊!就像仙女一样!”   “可盈,不许这么没大没小。”赵瑾生怕她的随性惹得秦惜珩不快,赶紧使眼色,“还不行礼。”   “不用了。”秦惜珩终于又露了一丝笑,“我在邑京见到的贵女个个都端庄得很,反倒让我觉得很是拘谨,小姑娘原本就该这样天真烂漫,无拘无束。”   她顺手摘了腕上的一只玉镯子给范可盈套上,“一点小东西,倒是很衬你。”   “谢谢公主姐姐。”范可盈小心地摸着手腕上的镯子,笑露了两排贝齿。   范芮见她这么好说话,也跟着喊了声“公主姐姐”。   秦惜珩道:“你是阿芮吧?怀玉跟我提起过你。”   范芮讶然地看了赵瑾一眼,就听她咳嗽两声,说道:“公主,进去再说吧,臣已经让人把院子收拾出来了。”   “瑾哥,为什么要单独收拾院子?公主姐姐不与你住在一起吗?”范可盈眨着眼睛问她,“我娘说,夫妻都是要睡在一处的。”   秦惜珩不动声色地看着赵瑾,等着看她怎么回答。   赵瑾脸上青白一阵,含糊道:“公主不是寻常家妇,自然与你娘说的不同。”   范可盈“哦”了一声,又问:“那公主姐姐住哪个院子?”   “东院。”赵瑾对秦惜珩淡淡一笑,“公主,臣带你过去。”   范可盈就要跟着一起去,范芮赶紧拉住她,小声道:“公主姐姐肯定有话要对瑾哥说,咱们别去搅和。”   他俩声音再如何小,赵瑾也听到了那么点首尾,脚下不觉加快了几步。   越往里走,便只剩下鸟虫的啼鸣,人声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她们一前一后,保持着得体的半人距离。在这之后,远远地又跟着凝香几个下人。   秦惜珩看着这一路经过的景致,说道:“这几处假山倒是很别致。”   赵瑾道:“臣没怎么管,都是荷婶和奶娘在打理。梁州的冬日长,种不了什么花草,只能弄些山石来装点院子。”   秦惜珩道:“别出心裁就很好,我看过那么多山水园子,就觉得这府上的最是独特。”   赵瑾笑了笑,指着前面的一座院落道:“这院子才翻新的,专门留给公主住。”   秦惜珩跟着她进了主屋,一眼看去倒是什么都很齐全,虽然比不得公主府的装潢,但在这贫瘠的梁州,已经是富丽堂皇。   “你有心了。”秦惜珩解下披风挂在床头,莞尔道:“这院子很好,我很喜欢。”   “公主喜欢就好,若是缺什么,只管叫人告诉臣。”赵瑾解下自己的令牌给她,“军中事多,臣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有空回府。公主把这个拿好,若是觉得烦闷了,大可以出去走一走。”   “好。”秦惜珩接过来,手指在正面的“梁”字上摸了一遍。   “今日走了这么远,公主好生休息,臣先走了。”该交代的都已经说完了,赵瑾微微一揖,转身就走。   “等等。”秦惜珩从身后贴上来抱住她。   赵瑾心里再次一颤,她动一下,那双捆住她的手臂便收紧一分,秦惜珩贴着她的后肩,声音好似在抖,“对不起,我在马车上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公主。”赵瑾轻轻喊着,低头看了一眼交叠在她身前的手,无奈叹了一口气,“臣真的不值得你这样。”   身后久没有等来回音,赵瑾正要再说,忽觉后颈上温温地一暖,有湿热的气息伴随而至。   赵瑾一个激灵挣脱了她,心口处起伏不定,“公主别这样。”   秦惜珩还维持着那个半抱着她的姿势,两眼婆娑含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院中很快就有了下人们的声音,赵瑾顾不上其他,就此落荒而逃。   范棨刚巧从前方的廊下经过,喊住她:“怀玉!”   赵瑾刹住脚,绷紧的心脏有了些松懈,但脸上还是有些发白。   范棨关心道:“怎么了?脸上像是不太好看?”   赵瑾摇摇头,“先生不用担心,我没事。”   范棨又问:“安顿好公主了?”   “嗯。”赵瑾点头,看他神色似是有事,问道:“先生有话对我说?”   范棨道:“是有些事要说,前阵子看你太忙,一直没找着时间。”   两人并肩走到书房,赵瑾猜问:“先生是想问我公主的事?”   她没做任何隐瞒,将三年前与秦惜珩的初逢一五一十讲得很细致。范棨听后,想了许久才说:“这或许,是你的一个机缘。”   赵瑾心中千头万绪挤在一起,不解地问:“机缘?”   “对。”范棨道,“有了公主,日后太子即位,也会看在这一层关系上,对你少些阻碍。”   “可是圣上还在盛年,日后的事,谁说得准?”赵瑾压低了声音,“有宁家这样的外戚,圣上只怕不止一次想过,要如何废了太子。”   范棨警觉地猜到了什么,问她:“你这次去邑京,做了什么?”   赵瑾将自己与秦佑的盟谈说了,范棨顿时痛心疾首,“怀玉,你糊涂啊!宁相的眼线遍布朝野,他迟早会知道你与燕王暗通款曲。你在想什么?还嫌剑西的处境不够艰难吗?”   “正是因为剑西处境艰难,我才必须与燕王站在一线。”赵瑾道,“先生想想,他日若是太子即位,即便有公主从中周转,太子和宁相就一定会放过剑西吗?先生,我可以死,但剑西不行。”   范棨质问:“那你与燕王又能有几成胜算?你手上有兵不假,可是剑西远离邑京,燕王若要举兵,他从哪里调集兵马?”   赵瑾道:“可若是有圣上呢?”   范棨有些吃惊,“你是说,圣上知道这位看似烂泥扶不上墙的五殿下,一直在背地里韬光养晦?”   赵瑾轻轻“嗯”声,“这虽然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觉得,该是八九不离十。”   范棨沉思,“若真是这样,倒是难办了。先帝晚年不是没有打压过宁氏一党,可即便是百足之虫,又哪是那么容易一刀斩断的,临到终了,不还是得倚仗宁氏的力量护持幼主?”   他说完,有意问赵瑾:“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可知先帝为何没有传位他人,反倒选了今上?”   赵瑾道:“先帝是一片慈父之心。倘若选了其他年长的皇子,那么无论是谁,下场都与睿王一般无二。与其如此,不如遂了他们的意,至少能保住的更多。况且今上自小聪颖,亲政之后说不定能扭转宁党独大的局面。”   范棨道:“圣上的确一直在与宁氏抗衡,他封了程新禾这个异姓王,又处处紧着朔北,就是最大的表态。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我范氏一族还在,如今与宁党抗衡的,自然是我们范家。”   赵瑾想到秦佑之前所提,一时更加想知晓当年旧事,遂问:“先生,您知道文泽端吗?”   范棨微怔,很是诧异,“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赵瑾道:“燕王与我提过几句庚子血季的旧事,他说范老太爷与文泽瑞曾是至交,我便想来问问,先生知道多少?能否讲给我听听?”   范棨先是叹了口气,却迟迟没有开口,似乎在斟酌从哪里开始讲起。   少顷,他才说:“文伯父与我父亲都是弘文馆出身的世家子弟,他们同窗时就很要好,入仕之后也一直互相帮衬。庚子血季的时候,我才三岁,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听说文伯父出事了,父亲很着急。然后过了不知道多少时日,父亲带回来了一个孩子,还单独给他安排了一个院子养病,不许任何人打扰。”   赵瑾问:“莫非就是夜先生?”   范棨点点头,“我也是在很多年后才知道父亲当年做了什么。他瞒天过海,将文伯父的独子从牢里换了出来,养在深宅后院认作义子,起名叫范霁。所以我也是在后来才明白,为什么三岁以后,府里的下人都唤我为四公子,而不是从前的三公子。”   “据说三哥在牢里受了很重的刑,到我家之后养了近乎一年的伤才能下床。父亲为了防止消息走漏,特地叮嘱大哥和二哥,不许他们在外面多说,也让人日夜看着我,不许我靠近三哥静养的院子。再后来就是建和十四年的春闱案,我受先生庇佑才逃了一劫,三哥虽然也侥幸活命,但是那年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陈年旧事最易牵动人心,赵瑾听着他声音中的苍凉,仿佛也看到了昔日的高门大户是如何在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赵瑾又道:“燕王说,庚子血季的缘由就是文瑞泽通敌,他还说,这是一起由宁党制造的冤案。先生,这件旧案的真相究竟是什么?燕王说的属实吗?”   范棨摇头,“我不知道这件旧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父亲为了保护三哥,也从没对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我其实疑心过,这个引我查找真相的人会不会就是当年庚子血季的旧人。”   赵瑾耳边蓦然响起秦佑说过的这句话,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范霁的的确确就是庚子血季的旧人。   她迅速看向范棨,满眼都是警戒,“先生,我曾与燕王分析过,他说有一只手在指引他查找二十年前的事,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夜先生?”   范棨先是愣住,随即摇头,“灵浚的死因的确令人胆寒,但如果三哥意在告知燕王这个,那他何不直接将真相全数说与你听?为何要绕这么大一圈,托旁人之口告诉你?”   这一点的确不同寻常,赵瑾细细一想,觉得也是,这才放下心来。让她知晓真相后最直接的结果不过是站队皇权,如果往这个方向想,她更愿意相信谭子若是楚帝的人。   正如那日与秦佑密谈时,他们二人同时猜到楚帝就是那只引路的手。只是这猜测太过惊悚,他们谁也没有主动说破。   “我与三哥虽不是亲生兄弟,但同檐的那几年里,他一直都很护着我,好些道理也是他教给我的。若是没有庚子血季,他何至于寄人篱下,靠着一群外人过活,连名字也要遮掩着?”范棨沉重地叹气,“他本来也是芝兰玉树的世家贵子,前程无量。”   “先生,你从前对我说,人若蜉蝣,不过沧海一粟。这世间变化无常,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不易,感慨过往不如抓紧当下。”赵瑾安慰他,“夜先生两次死里逃生,这便是上苍要给他机会。范家曾是他的归宿,他既然能够创立夜鸽,定然是有着另一个归……”   “侯爷!”   韩遥人未至声先到,他匆匆而来,站在门外打断了适才的对话,着急说道:“朝廷这次下发的粮食有异!” 第057章 惊心   赵瑾立刻起身开门,追问道:“怎么回事?”   韩遥道:“厨子今早用了前几日新送来的粮,结果午时才过不久,疾风营便有人上吐下泻。大伙儿起初没太在意,以为只是夜里着了寒,谁料不过半个时辰,整个疾风营都倒了。”   赵瑾与范棨对视一眼,后者又问韩遥:“用了多少新粮?只有疾风营出事了?”   韩遥点头,“新粮只用了两袋,全部都送去了疾风营。出事后,靳如立刻将消息封锁了,把几个厨子都扣住了,又借口疾风营正在秘训,断了东山校场与外面的联系,然后让我赶紧来给侯爷报信。”   “做的很好。”赵瑾对他说完,冲范棨一揖,“我现在就去看看,还请先生留在府中。”   范棨反倒催她,“快快,赶紧去看看。”   赵瑾跨马便走,韩遥猛抽马鞭才勉强追上,顶着风对她道:“侯爷,这次的新粮会不会在途中被人掉包了?”   飞琼嘶吼一声,在赵瑾的掌控下慢了马蹄,她侧头看向韩遥,问道:“掉包?”   韩遥也跟着慢了下来,道:“是啊,这可是朝廷派发的军粮,究竟是什么人敢有这胆子!”   赵瑾眼中深邃,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这事远没有掉包这么简单。   东山校场已在眼前,看守见了是她才敢放行,靳如自校场内跑出来,请示道:“碰染过新粮的人都已经关押起来了,侯爷要亲自审问吗?”   赵瑾问:“疾风营现在如何了?”   靳如左右环顾后,才靠近了她小声道:“已让军医一一看过了,只是中了谷物的霉烂之毒,没有性命之忧。徐军医方才验过了此次的新粮,这里面良莠混杂,烂了的谷物都藏在里面,乍一看去并不能分辨出好坏。”   韩遥跟得紧,听闻没有人员伤亡才算放心,忿然道:“疾风营可是咱们的眼睛耳朵,哪个狗日的换了咱们的军粮!”   “换?”赵瑾回看他一眼,冷冷地笑了两声,“若只是被哪个狗日的换了粮,倒还好办了。”   “啥?”韩遥不懂她的意思,正要细问,赵瑾已经快步往校场里面去了。   徐慎正在炉子前煎药,见了她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活站起来,“侯爷来了。”   赵瑾找了个空处坐下,示意徐慎也坐,“徐翁,真的是新粮发霉致毒?”   徐慎道:“这次的粮,我方才一袋一袋仔细看过了,都是置在仓中搁了许久的陈粮,渚州年年潮湿,谷物发霉也算正常。若非此次匀粮给淮安,朝廷也不至于从渚州调粮,唉——”   不对。   赵瑾眯了眯眼。   渚州是什么地方?那是周茗的囊中之地,他比任何人都要知晓渚州仓廪的真实情况,在楚帝的旨意下,调给梁州的军粮即便不是当年新谷,也不该是这种以次充好的霉烂之物。若是说有人在运押途中偷换了粮,赵瑾打死都不信。   靳如与她想到了一处,道:“侯爷,此次的新粮从渚州来,会不会是渚州刻意的?”   若说是渚州刻意的,倒不如说是周茗默许的。韩遥一听就摇头,“不可能吧,渚州遵的是圣上的旨,如果刻意给咱们这样的霉粮,那要让咱们怎么打仗?不知道的弟兄只当这是朝廷刻意糟践我们,此举让人寒心,圣上就不怕军中哗变……”   他话音未落,自己先醒了神。   徐慎亦看了过来。   赵瑾看着他,似笑非笑,“难为你,自说自话还能一语中的。”   韩遥的目光已经直了,问着赵瑾:“侯爷,真……真的是这样?他们这是要、要逼我们造反吗?”   剑西道往东南方向是岭鞍道,往北是宁远,一旦赵瑾揭竿而起,朝廷绝不会姑息,到时候周茗与程新禾一南一北,正好能成掎角之势将她逼入绝境。   面对这样庞大的兵力对抗,且不说赵瑾,就算是经验丰富的封远山几人,都不敢保证有胜算。   靳如沉着脸道:“侯爷倘若起兵,太子正好以剿灭叛党的名义除去咱们。这天下没了赵家,便断去了圣上一臂,朝廷改作宁姓便成定局。”   秦潇是担心梁州造反吗?他担心的就是梁州不反。   韩遥狠骂:“狗娘养的!”   “梁州远离邑京,很多事情你们都只能听到片面之词。柔然难打不假,朔方缺马缺粮也不假,连这次匀了我们三成的军饷给朔方也不假。但是这些,都是无奈之举。”赵瑾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缓解着心中的疲惫,“不仅你们有怨言,就连我也觉得心寒。都是戍边人,我赵家将府邸都建在了梁州,就是要孤守边城,以身卫国,可是末了却连顿热饭热菜都没有,还得顾全大局优先他人,我他娘的凭什么!”   “有人就是算计好了这一点,故意用这霉粮引我入瓮。”赵瑾说着看向靳如,“你今日做的很好,万幸将全部风声都压了下来。否则等其他几营知晓,到时候流言纷说,就真该军心溃散了。”   靳如背心里一片湿冷,此刻唯觉后怕,道:“卑职……卑职只是直觉上以为,这件事情不能闹大,万幸今日还有卲广轮岗,是他提醒我先封锁消息扣住厨子。”   赵瑾问:“卲广人呢?”   靳如道:“他去查那日接运军粮的人了。”   赵瑾缓慢地点头,说道:“今日之事,你们二人皆有功,我会记着,等处理完了事情,再谈嘉奖。至于这次的事情,对外就说,此次的新粮在半路上不知被哪个狗日的给换了。”   “侯爷,”徐慎适时出声,“既然出了这样的事,那么能用的粮食又少了,剑西三州一共七万军士,今年吃什么才是要紧。”   靳如问:“能够上书朝廷,再次调粮吗?”   赵瑾轻轻地摇头,“他们敢做,就算好了我可能会走的退路。粮食交接时我们没有提出质疑,周茗就不会承认这粮有异,反倒会将污水泼给我们。他与太子沆瀣一气,只怕正睁大了眼睛盯着咱们的动静,若要正正经经上书此事,折子一定会被太子扣住,完全到不了御前。”   韩遥愕然,“那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不能怎么办。剑西只能硬吃了这个哑巴亏。   赵瑾问靳如:“霉粮有多少?”   靳如道:“还未点查,但我与卲广猜测,可用的或许只有一半。”   赵瑾冷笑,“既然要做,还留什么手呢,不如干脆做绝了事。”   靳如分析道:“太子希望侯爷改投于他,这一半的好粮,不过是个施舍,他想告诉侯爷,若是剑西的立场执意不变,那么往后就别想有一天的好日子。”   韩遥不满道:“这不是欺负人吗?他要是真心实意,何必用这等手段!”   赵瑾道:“贵人高坐上位睥睨众生,万物在他眼中不过都是蝼蚁,他犯不着付出什么真心实意。他若是不弄这一手,我或许并不会有什么芥蒂,现在他既然做了,那么剑西绝不会听之任之。”   韩遥问:“侯爷,你不是说和周茗在喝茶时提过这事吗?难道他只是假意应付你?”   赵瑾咬牙切齿道:“不然呢?”   韩遥望着赵瑾问:“侯爷,那现在怎么办?这次的粮,怕是最多只能撑到夏初。”   “都别慌。”赵瑾定定心,沉思之后道:“诸位记好了,这消息绝不可外露。夏初之后的粮……我会想办法的。”   日子眨眼而过,秦惜珩入府已经有了四五日,却始终没有再见着赵瑾一面。   凝香从外面来,对她福了福身,说道:“双临悄悄去打听过了,侯爷这几日是真的不得空。自昨日起,就有不少营中的人来府上禀告事务。”   “来府上禀告事务?”秦惜珩一听就察觉出不对,“若是军中有事,怀玉为何不直接去营中?他留在府里,只能说明府上有比军中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可这一个太平无事的侯府,会出什么天大的事情?   她第一次往赵瑾所居的北院来,正巧碰上范芮大步跑着往一处去,手中还抱着几本账册模样的簿子。   “阿芮!”秦惜珩叫住他。   范芮一见是她,只得先过来,乖乖巧巧地叫道:“公主姐姐。”   秦惜珩决定先从他下手,故意板着脸寒声问道:“你这么着急,要去哪里?手上拿着什么?”   范芮年龄还小,又被赵瑾护得太好,面对这样略带严肃的问话,完全招架不住,心急之下便有些结巴,“没、没什么,也不去哪儿。”   秦惜珩从他的神色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开门见山直接追问道:“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府上还是军中?”   范芮缩了缩头,不敢直视她,连连否认:“没……真没出什么事。”   “你说谎。”秦惜珩无比肯定地说,“从昨日起,府上就一直有营中的人来,若不是实在有事,怀玉为何不直接去军中处理事情?你告诉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范芮咬着牙不说话,秦惜珩看了他一会儿,稍稍放缓了声音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我自然也会同怀玉一样拿你当自家弟弟看待。阿芮,我既然来了梁州,是会把这里当成家的,若是家里有什么事,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没有。”范芮还是摇头不认,他躲闪着自己的眼神,在心里想法子该如何溜走,嘴上道:“公主姐姐,我还有事,先……”   “我若是能够出力呢?”秦惜珩突然道。   范芮想要离开的冲动就这么被遏制住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秦惜珩掰过他的肩,面色镇定,“你告诉姐姐,我说不定有法子。”   范芮耷拉着头,还在进行强烈的心理斗争,他犹豫再三,才道:“其实……其实我是偷偷听到了瑾哥和我爹说话,才知道的。公主姐姐,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爹,还有瑾哥,他们不许我说。”   秦惜珩道:“你既然都这么说了,就是愿意告诉我了,是不是?”   范芮轻轻点头,此时才抬头看她,“但是公主姐姐,你不能再告诉别人,也不能让人知道是我说的,否则叫我爹和瑾哥知道了,我铁定少不了一顿军棍。”   秦惜珩在他面前竖起三指起了个誓,然后追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范芮左右望了一圈,确定周围无人,方道:“朝廷新拨的粮有异。”   秦惜珩的右眼眼皮一跳,又问:“如何有异?”   范芮咬着牙,声中带怒:“他们以次充好,拿些发霉腐烂的米面应付我们!”   秦惜珩怔住。   “剑西往西北看,都是贫瘠不能耕作的沙地,做不了军屯,梁州种不了粮食,我们每年只能靠着朝廷下拨的军粮果腹。可是今年,好马好粮都配给了朔方,说是要给他们打柔然用。可是剑西的三州一线就不是边陲重地吗?我们就不需要军粮马匹来抵御车宛吗?若是像往年那样,分给我们充足的陈粮也就算了,可是朝廷不把我们当人看,这次竟然用霉粮来搪塞我们,这不是逼我们去死吗?”   范芮说着已是泪眼汪汪,他抽噎道:“车宛是不如柔然那般难啃,但是每每敌袭,也需要人来打啊。每逢出征,瑾哥都是把命寄放在阎王手里,自他接管梁州四大营后,日日都是在刀尖上过活。他不是没有负过伤,不过是将伤口藏好了,不叫人看出来而已。要不是他命大,哪里还有赵家人守在这里!”   秦惜珩捏紧了拳,涂染了蔻丹的红指甲掐入掌心都忘了疼痛。   “瑾哥难道就不是世家公子吗?他哪里又比邑京里那些金尊玉贵的少爷们差了?他也是正正经经的嫡出!老侯爷更是战功赫赫,配享太庙!是朝廷无眼,看不到梁州的难处,看不到他的难处,也看不到他的忠肝义胆,还要用这等下作的法子来诛他的心。”   范芮抹了一把泪,仍然觉得心中的愤懑难平,“公主姐姐,我说话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即便你今日斥责我目无天家,这话我也要说!”   秦惜珩脸上泛白,她摇摇头,声音乏力,“离了公主这个身份,我什么都不是,反倒要仰仗着夫家而活,我又哪里有脸斥责你。”   范芮看着她这模样,有些失悔,“对不起,公主姐姐,我不是在说你。”   “没什么。”秦惜珩静静心,问他:“我约莫记得,这次拨给梁州的粮,是从渚州仓廪来的?”   范芮点头,“是。”   秦惜珩在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其中的细节关系,愈发觉得心口绞痛。   她的兄长,她的母后,都想要她丈夫的命。   “我听我爹他们说,余下的粮食最多只能撑到夏初。瑾哥已经在想办法了,昨日我去书房,见他与路伯在算账,似乎是要把多余的庄子卖出去。”范芮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簿子,“方才,瑾哥让我把这些送去当铺问问,看究竟能换多少钱。这上面的东西都是老侯爷留给瑾哥的,若不是万不得已,他如何舍得拿去变卖?公主姐姐,你若是有法子,就赶紧帮帮瑾哥吧。”   秦惜珩翻了翻他手里的这些簿子,按捺着心痛说道:“你不用去当铺了,跟我来,我先给你拿钱。” 第058章 怀玉   赵瑾听完卲广的呈报,问道:“查清楚了,确定只有四成可用的粮?”   卲广道:“是,我与靳如连夜检查,确实只有四成可用。”   韩遥忍不住骂道:“狗娘的!”   靳如在他肩上一拍,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后问赵瑾:“侯爷,事情既然已成定局,那么得赶紧想法子才行。”   韩遥道:“说得轻巧,可这么多的粮食,要从哪里去弄?”   几人皆是沉默,随后齐刷刷地看向赵瑾。   “侯爷,”韩遥灵机一动,对她道:“公主来时,那嫁妆可真不算少。公主不是很得圣上与皇后的宠爱吗?想必另有不少食邑和庄子,要不要先问……”   “住口!”赵瑾呵斥一声,疾言厉色道:“你们谁敢打公主嫁妆的主意,立刻军法处置!”   “是……”韩遥讪讪地低下头去,小声嘀咕,“蛮子不敢入侵还好,可一旦像前些日子那样骤然来袭,咱们要靠什么打仗……”   赵瑾瞪他一眼,吓得他赶紧住口。   梁州贫瘠,哪个贵人愿意来这穷乡僻壤吃苦受罪?秦惜珩没有半分嫌弃,只因着一颗爱慕的心追随而来。文人尚有一身风骨,军人的血肉更是铁打的,若是要利用这份真心来置办军粮,她赵瑾拉不下这个脸面,也过不了良心上的那一坎。   后颈上炽热的吻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赵瑾想到那日的场景,不免失神,缓缓道:“她乃金枝玉叶,千金之躯,本来也是可以承欢于双亲膝下,如今却骨肉分离,背井离乡跟着我来这旮旯之地吃苦,我如何能动用她的东西补贴军务?”   几个部下都静默无言,僵持对立着好久之后,赵瑾才揉了揉太阳穴,心烦意乱地说道:“你们下去忙吧,补给和军粮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书房里瞬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桌上的账簿堆成了一座小山,这是梁渊侯府近五年的全部银钱记录。   这一整理就是整整一个下午,外面忽然有人叩门,赵瑾没空抬头,只道:“进来。”   来人的脚步声轻若飞沙,赵瑾在余光中瞥到一截裙角,猛然抬头,“公主?”   前几日的事总像一根刺横在她心里,现在又是独处一室,赵瑾心上绷紧,赶紧将账簿合上,起身问道:“公主找臣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吗?”秦惜珩将带来的食盒放在桌上,问她:“府上今日反复有人,个个来去匆匆,神情凝重。怀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无事,公主不要多虑。”赵瑾冲她笑笑,“不过是例行公事,提防着车宛罢了。”   秦惜珩双眉轻蹙,她垂目看到书案上一叠叠书册模样的账簿,欲言又止。   赵瑾有意推她走,遂道:“梁州的冬日长,太阳一下去就要开始冷,公主先回去吧,臣送你。”   “怀玉,”秦惜珩喊住她,“我听说你忙了一日,到现在也还没用饭,我做了碗鸡丝粥,你吃一点吧。”   “不急,臣先送公主回房,回来了再吃。”赵瑾说着就去提灯笼,秦惜珩按住她的手,语气强硬,“你先把粥喝了。”   不等赵瑾说话,她又道:“你放心,我没在里面加什么其他的东西。”   赵瑾脸上一热,忙说:“臣不是这个意思。”   秦惜珩又看了看书案上的那一堆堆的账簿,对她道:“你就算再忙,也要注意吃饭。粥是我用鸡汤熬的,炖了一个下午,你什么时候吃完,我什么时候走。”   赵瑾眸中渐暗,她看着桌上的食盒,想的却是仓廪中的余粮。   梁州守备军四大营,还有河州与孜州的边防军,一共七万人,她得想办法让他们吃饭。   “好。”赵瑾主动揭开食盒,将粥端了出来。她拿汤匙舀了舀,米粒黏稠地结着糊,沾着淡黄的汤汁,香气顷刻四溢。   一日不曾进食,此时闻到食物的味道,她才发觉自己是真的饿了。   秦惜珩从食盒的第二格中又端出一碟蒸饺,夹起一只送到她嘴边,“趁热赶紧吃。”   赵瑾没有拒绝,将秦惜珩送来的餐食吃了个干净。   不到戌时,日头已然落山,唯余天边的晚霞还未褪散,外间的风渐起。   赵瑾顺手取了自己的氅衣给秦惜珩搭上,“公主当心别着凉,臣送你回屋。”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话。临近东院时,秦惜珩才喊道:“怀玉。”   赵瑾看向她。   秦惜珩问:“真的没有出什么事吗?”   赵瑾直直地迎上她的目光,坚持道:“真的没出什么事。公主放心,有臣在,剑西三州不会出任何事情。”   秦惜珩在她的眼眸中看到了余晖的光影,赵瑾的眸子澄亮,仿佛一切真如她说的那样,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怀玉。”秦惜珩牵起她的手,用指腹轻轻地摩挲她掌心的茧子,“不管是父皇母后,还是哥哥们,他们都要离我远去的。”   “外人眼中,我是君,你是臣,可是我没有这样想过。你是父皇选的,也是我决意托付终身的人,所以能陪我走完这一生的,也只有你。”秦惜珩贴近了去抱住赵瑾,说话时近乎乞求,“你待我好,我都清楚。但你如果不爱重你自己,我知道了会心疼。军中即便事情再多再忙,你也要好好吃饭,别糟践自己。”   赵瑾最怕听到秦惜珩说这种细腻的叮嘱,她宁愿仪安公主像之前那样厌恶她,否则显得她像个抛妻不顾家的负心人,有愧这番情意。   她抽出自己的手,略微后退,别过脸去,“臣记着了。”   秦惜珩又拉过她的手,摊开掌心后,用手指在上面写着什么,说道:“我小的时候,樊阿娘说,只要在手心里写一个‘吉’字,然后合上手。”   她写完字,将赵瑾的这只手紧紧地合住,用双手捧住捂了一会儿,扬笑道:“就能逢凶化吉,战无不胜。”   赵瑾喉间溢出一个低低的回音,鼻间泛起酸涩,“会的,公主送的这个‘吉’,一定能让整个剑西趋吉避凶。”   “嗯。”秦惜珩松手,把她的手推了回去,脚下有尺度地后退一步,说道:“外面冷,快回去吧。”   镀在手上的暖意骤然而散,赵瑾失神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空荡荡地落了一片。   没过几日,路伯就拿着卖了庄子的账簿来找赵瑾。   “这么快?”她看着账簿上的收入,有些诧异,“这价格……对方没压价?是哪里的买主?”   不怪赵瑾觉得奇怪,实在是她开的价格不低,这些庄子又都是平平无奇,天底下竟然没有讨价还价的买卖。   路伯道:“是淮安的一位富商,姓曹,说是要来与郭老板做生意,刚巧就碰上了咱们卖庄子。那人说,有算命先生给他看手相,说咱们梁州就是他的归处,所以就一股脑全买了。还有侯爷前些日子让阿芮去当铺问的那些东西,这曹富商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竟然也要一起收了,给的价格同样不低。”   赵瑾忽然有些心绪不安,但眼下着急着用钱,她只能暂且这样,吩咐路伯道:“这人记得暗中盯着,保不准有人在里面搞鬼。”   路伯点点头,“侯爷放心,我早就派人看着了。”   赵瑾又问:“他现在住哪儿?”   路伯道:“回敦庭了,听说还在与郭老板谈生意。”   赵瑾明了,收了账簿让他先下去。   韩遥今日来府中汇报军情,刚刚在一旁听了个全,此时才说:“可是侯爷,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啊,太子下次继续这样,我们又该怎么办?这窝囊气咱们就这么受着?总不能真的反了吧?”   赵瑾看了他一眼,“我若是真的反了,岂不是太给太子殿下脸面?”   韩遥听她这口气,大有一副已经想出对策的样子,忙问道:“侯爷有办法了?”   赵瑾道:“这年头,不偷不抢是王八。正人君子当够了,这次不如来个黑吃黑。”   路伯方才提到了郭汗辛,倒让她想到了一个可行之法。   “啊?”韩遥一时没有明白,以为她要主动对车宛出击,“可是侯爷,咱们现在粮草不够,靠什么去外面抢?”   赵瑾笑笑,“谁说粮草不够就不能抢了?疾风营那边如何了?你先替我去看看。”   韩遥忙不迭走了。   范棨一听就明白她在打什么主意,问道:“你想从郭汗辛那里下手?”   赵瑾颔首,“事到如今,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况且他本来就还欠着咱们一份人情,这次就算他还了。只是我如果直白地开口,他定然不会答应,我得想个法子先给他下套。”   她垂下眼帘望着杯中的茶水静静思索,手指颇有节奏地在桌案上点着,这副侧容乍一看去极肖其父。   范棨从她身上看到了赵灵浚当年的影子,叹了个无声无息的气。   他想起樊芜临盆前的那一个月,有一日,他对赵世安提起过。   “咱们偏安一隅好是好,可是手上有兵,难免还会遭人算计。老师,倘若……我是说倘若,倘若世子妃生了个女儿,该当如何?”   赵世安那日也如现今的赵瑾一般,低头对着面前的茶水看了许久。   樊芜若能产下男丁,那么赵家后继有人,梁渊侯这顶爵位有人承接,能够保赵家安稳无虞。   可若是生了女儿……即便是嫡女,一个侯门的千金又能做什么?等到他日赵世安西去,赵家便只剩下一对无依无靠的母女。梁州尚且不算稳定,遥远的邑京也是群狼环伺,就这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女寡母,能够苟延多少时日都是难说。   范棨忐忑地看着赵世安,心中有个可以提供的法子,他张张嘴,正欲说:“老师,不如……”   “一样的。”赵世安忽然开口,“不论男女,都是我赵家的血脉,能上战场的不一定非是男儿。”   范棨愣了愣,须臾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可难免还是担心,“若生了女儿,幼时倒还好说,等到长大了……”   赵世安道:“总能掩住的。这个孩子,不是男丁,也得是男丁。”   “老师,不一定非要这样的。”范棨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只要提前找个男婴就行了,这样一来,不论世子妃生的是男是女,咱们都能说是一对双生子。”   “我何尝没有想过。”赵世安摇头,“但孩子长大之后,若是相貌相差太远也会引人争议,邑京里没有省油的灯,如果有心人专门来查……此举风险太大,保不准日后不会节外生枝。这孩子既然投生在了赵家,就是他的命,他担不担得起,都得担。”   说完,他从书橱里抽出一本手记来,翻出一页摊给范棨看,“灵浚媳妇刚有喜时,他就给孩子取了字。”   范棨一看,这一页空白的纸面上就写了两个字。   怀玉。   赵世安又说:“既然这是他一早就选定的表字,那也很好。孩子的名,就取个单字‘瑾’吧,这是灵浚的全部期盼。”   一月有余,樊芜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中终于临盆。   那天乌云绕空,向外蔓延着几乎笼罩了整个梁州,电闪雷鸣之后降下了半年不见的甘霖。   范棨为赵世安撑着伞,陪着他在产房外的院角下站着。他们等了很久,赵世安看着雨水被隔绝在伞外,形成一幕透明的珠帘。   梁州挨着荒漠枯原,已有半年多不曾落雨,这是一场及时的甘露,就像婴孩的啼哭声昭示着赵家没有绝后,她降生得恰到好处。   无论男女,都是赵家的血脉。   赵世安伸手接了接雨帘外的落水,先是低声一句:“灵浚,你做父亲了。”下一刻,他推开范棨走入雨中,仰天笑了几声:“瑾儿来了,我赵家后继有人了!”   范棨打着伞追去,看到早已买通好的产婆掀了帘子出来,笑眯眯地道喜:“哎哟是个小世孙!母子平安!恭喜侯爷,喜获麟儿!”   那一刻,范棨只在赵世安的眼中看到了片刻的欣喜,从此以后,便是长久的打算与漫漫长夜中难以合眼的担忧。   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叫赵瑾的丫头。 第059章 设计   秦惜珩翻完手上的账册,对双临道:“该怎么让曹择新做事,都说清楚了?”   双临道:“公主放心,都教过他了,淮安那边也飞书去了,保证不会有半点纰漏。”   “淮安。”秦惜珩思忖这两个字,又问:“宗政康现在怎么样了?”   “曾岚一直看着,说他每日都很勤奋,日出便起,每夜不到子时不眠,已经比不少初入店铺的账房还要厉害。”   秦惜珩道:“既然这样,那就可以开始下一步了。去给曾岚传信,一切按照计划照做不误。”   双临记下,又道:“曹择新那日与路管家见面,按照公主说的,他来剑西是为了和郭汗辛谈茶叶生意……”   秦惜珩道:“你是想说,怀玉会不会派人去查他?”   双临点头,“是。”   秦惜珩笑了笑,“做戏么,自然得做足了。况且我听说这位郭老板的名声不太好,放任他在敦庭作威作福,我总觉得不大舒服。”   双临道:“请公主示下。”   秦惜珩对他招手,双临俯耳去听完,道:“臣知道了。”   凝香站得近,也听了个七七八八,等到双临走后,她忍不住夸道:“公主好谋略!”   秦惜珩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太大的喜悦情绪,“跟在母后和太子哥哥身边这么多年,我总得学点东西吧。”   凝香又不免替她担心,“可这事若是让太子殿下知道了,岂不是会怪罪公主?”   秦惜珩道:“天高皇帝远,他的手现在还伸不了这么长。退一步讲,即便他知道了,我顶多是挨一顿骂,到底是十多年的兄妹,他也不能将我如何。”   她起身想去院中走走,可这一下不知是起得太急还是怎样,竟然觉得眼前一片眩晕。   “公主怎么了?”凝香赶紧从旁扶住,“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秦惜珩重新坐下,缓过了那阵眩晕后说道:“许是昨夜没睡好,我去补个觉,有事再叫我。”   正厅内,赵瑾正看着章之道送来的茶马互市账目,听他道:“这是臣前两日才从河州茶马署拿的,前边几列都是茶商和产地,侯爷看后面那列……”   赵瑾忽然打断:“从前换一匹马,不是一百四十斤茶吗?上两个月怎么变成了一百二十斤换一匹?我怎么不知道朝廷变了比价?”   章之道说道:“臣此次前来,正是要跟侯爷说这事。侯爷入京后,就有御史来剑西巡查,路经河州时,专程去了黑山马场,说那里头有不少马并不值一百四十斤茶这个比价。”   赵瑾冷笑,“所以那御史一纸奏疏,就这么呈到了御前?”   章之道点头。   赵瑾哼了一声,“这奏疏到不了御前,多半是被政事堂扣住了。”   章之道斟酌了一下,说道:“臣看到这个账目后,也亲自去马场看了一次,的确有那么上百匹马并非上等。”   他见赵瑾神色不变,又问:“侯爷一直都知道这事?”   赵瑾道:“这茶马比价持续了这么多年,刺史一介文臣,不常涉足马场,所以我没对你说过这其中的隐情,但现在既然有了这样的变动,我还是解释一下为好。”   章之道正襟危坐,“愿闻其详。”   赵瑾合上账目放到一旁,说道:“噶尔迦雪山下的草场是羌和的地界,他们有上好的马种不假,可却不能保证产下的每一匹马都是上品。当年祖父初来梁州,境内可谓是一片混乱。为了重治西陲三州,必须得先保证外境安稳。因此,祖父对圣上提议,不论羌和的马种好坏如何,一律按照上品马的比价来换。当年太后与宁老太爷还在时,也是默许过的。羌和得了这样的便宜,自然不会寻讯滋事,加之祖父数次出征,替他们将车宛拦在央吉拉错以北,不敢来犯。”   章之道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老侯爷当真是明智之才。”   赵瑾点点头,“是,祖父就是用这样的法子稳住羌和,更是获得了他们的景仰。时至今日,羌和依然这样倚仗三州,也是得了这两点好处。”   章之道立刻想到茶马比价调整之后的后果,微微着急,“那现在的比价变作了一百二十斤,羌和那边会不会……”   赵瑾叹了口气,“刺史勿慌,这事我会与羌和王面议。”   章之道赶紧点头,看她的眼神如看救星一般,“那就劳烦侯爷了,若是有用得着臣的地方,侯爷只管说。”   赵瑾听他这么说,心里忽然来了主意,问他道:“刺史觉得,郭汗辛此人如何?”   章之道不知道她用意何在,想了想,还是实话说道:“此人圆滑吝啬,好财好色,无所不贪,却又谨小慎微。臣曾有听闻,他家中极显奢靡,但又对内眷下人十分苛刻,他外租出去的那些私田,甚至是按三七比重来收债。依臣看,此人终其一生都成不了什么大事,也就只能在剑西作威作福。”   他说完顿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侯爷提郭汗辛做什么?”   “不就是守财奴嘛。”赵瑾道,“刺史说了这么多,我就听出了这三个字。”   章之道问:“侯爷问起他,是觉得他能给茶马互市做些什么?”   赵瑾道:“你刚刚也说了,他谨小慎微得很,茶马交易是官商,我就算给他这个机会,他也没这个胆子介入。”   章之道越发不懂了,“那侯爷的意思是?”   赵瑾便把此次军粮的事情如数对他说了,章之道听得冷汗津津,着急之下没了主意,问道:“最多只能撑到夏初,那、那可怎么办?”   “这件事,剑西不想认,也得认。当务之急,是在春末之前将今年的粮食补齐。”赵瑾望着他,“我有个想法,虽然不大光彩,但眼下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章之道立刻问:“是什么法子?”   赵瑾在桌上点了五下,说道:“空手套白狼。”   章之道又问:“怎么套?”   赵瑾笑了笑,“可能要劳烦刺史出面。”   章之道摇摇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侯爷这话太见外了,臣既然是整个剑西的父母官,自然是将剑西的一切放在首位。侯爷只管吩咐,臣听着。”   赵瑾道:“我听说,郭汗辛近来在与邑京做布匹生意,货源是南边上好的乌桕蚕丝。刺史寻个由头约见郭汗辛,跟他说,邑京的贵人们常年穿金戴银,这乌桕蚕丝再好,贵人们也不会喜欢这等舶来之物。他手上货多,退是退不了的,若要不亏,就只能贱卖他处。咱们低价收了再高价转卖出去,赚个中间的差额就行。”   章之道细细一品,觉得这是个办法,但又有些发愁,“可他既然已经与邑京在来往生意了,就该知道邑京的真实行情。”   赵瑾笑道:“人都会对新东西感兴趣,这乌桕蚕丝也是一样。起初,邑京的确会觉得新鲜,郭汗辛尝了这些甜头,就该知道邑京很需要这种蚕丝布,那么自然,他手上的库存就越发地多。可如果贵人们娇贵,穿久之后觉得这蚕丝并不舒服,刺史觉得邑京的大小商铺,还有谁会与他往来?”   章之道慢慢地明白了,“侯爷是想在这些蚕丝布上动点手脚?”   赵瑾道:“货物出境,官差向来是要盘查的。这件事我原本是想安插几个心腹暗中来做,但如果有刺史出面,事情应该更容易吧?”   章之道颔首,“这倒是不难。”   赵瑾道:“也不用做得太过,不是有那种什么叫做‘痒痒粉’的药么,撒些上去就行。邑京的贵人们挥钱如土,衣裳穿过一次就扔,不像咱们,洗得线头都出来了。”   章之道小声地念叨:“蚕丝布上染了痒痒粉,穿在身上就会不舒服,进而就会对这布生厌。乌桕蚕丝贵重,郭汗辛囤得多了卖不出去,留在手上只会亏损,只会迫不及待地用低价抛出去。”   赵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刺史觉得怎么样?”   章之道虽然觉得此举不似君子作为,可为了三州军士的粮食,只能妥协说:“是个可用之法,臣尽力相助。”   赵瑾从他脸上细微的神情里看出了什么,道:“早几年的时候,剑西有一次大旱,当时就数敦庭最为严重。那次,郭汗辛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许诺会在城内施粥一个月,可是粮食在走剑河送来时,不慎遇上了湍流,损失了十之七八。米粥骤然这么一短缺,百姓们便都去郭府相问,场景一度极难控制。”   章之道回忆片刻,点头,“臣记起来了,确有此事。”   赵瑾道:“后来,是我做主匀了四大营一个月的粮食拨给敦庭,这才将事情稳定了下来,不至于闹得郭汗辛无法收场。我记得清楚,郭汗辛当时表现得感恩戴德,说日后一定会替敦庭的百姓将粮食如数归还。”   “可是灾情缓解后,他转头就将这话抛在一旁,至今没有提过半个字,仿佛当时对我许诺的另有他人。既然舍不得这点粮食,那么一开始又何必在人前出这个风头。”赵瑾看着章之道说,“这件事我压了很多年,原本不想这样斤斤计较地再提,可是现如今,我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章之道叹了声气,“臣懂得。”   赵瑾道:“我打听过了,他的下一批货三日后就要走剑河出境。在这之前,刺史还要约他面见一次,先给他提个醒,就说贵人们不喜欢这种料子,已经不怎么用了,在这之后,还要抛个愿意收布的人出来。”   章之道疑惑道:“还得给他提个醒?他会信吗?”   赵瑾道:“他自然不信,可等到这些货真的卖不出去了,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刺史你了。到时候,他的这些货,谁也不会与咱们争。”   章之道顺着她这法子,越想越觉得可行,“侯爷放心,此事就交给臣了。”   赵瑾收起方才的玩味,站起身来郑重地对他一揖,“我剑西三州七万儿郎的性命,就全托付给刺史了。”   章之道赶紧扶她,“侯爷太见外了,臣当年一贬再贬,落到梁州时只是个小小的县丞,若非有老侯爷搭手,如今指不定被人如何欺辱。况且,臣也是看着侯爷长大的,侯爷是何心性,臣最清楚不过。这区区小事,侯爷就不必谢了。臣现在就回去给郭汗辛下帖,侯爷不用送了,就在府上等消息吧。”   等他走远了,一直等在墙后面的卲广才走出来问道:“侯爷这法子虽然不错,可若是低价收购乌桕蚕丝布,咱们要从哪里拿钱?”   赵瑾道:“那些变卖庄子的钱不是已经到了?先拿这些用吧。对了,你去查过那姓曹的淮安富商了吗?”   卲广道:“查过了,但此人鲜少走出客栈,实在是查不清半点底细。”   赵瑾问:“不是说,他是来和郭汗辛做生意的?”   卲广道:“剑西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属下其实想不通,这天下的生意人那么多,他为何偏要来这里与郭汗辛做生意?”   赵瑾想了想,说道:“此人出身淮安,我猜,或许是因为郭汗辛与柳玄文沾亲带故,所以才来一探究竟。”   卲广倒是不知道这回事,有些惊讶,“柳玄文?是淮州那个富甲一方的柳氏当家人?他与郭汗辛是亲戚?”   赵瑾点头,“嗯。郭汗辛的母亲是柳玄文的姑母,可他母亲是柳氏的庶出姑娘,不受家中重视,草草地就许了人家。后来郭汗辛的父亲病逝,他母亲带着他在柳家住过几年,不过听说这母子俩并不受人待见,没过多久,他母亲也去了,他受不得柳家人的冷眼,就一个人跑了出来。”   卲广了然,“那属下先盯紧郭汗辛,再顺着他去查那姓曹的。”   赵瑾道:“暗中盯着就好,这两个人,现在可都是我的摇钱树。”   卲广忍不住笑道:“侯爷放心,属下有数的。”   “侯爷!”韩遥一声大喊突然传来,他着急忙慌地从厅外跑来,大口喘了几声后说道:“刚、刚才来了羌和的求援,车宛一直徘徊在央吉拉错南侧,看那模样,似是在找寻机会再次入袭羌北。”   赵瑾冷静地坐着没有动势,问他:“疾风营还有可用之人吗?去探过没有?”   韩遥道:“得了消息后就去了,侯爷,咱们要不赶紧回营商讨此事?”   赵瑾捏了捏鼻梁骨,心烦又疲惫道:“我这几日得留在府里,走不开。”   章之道那边还没有相关的消息送来,比起车宛的蠢蠢欲动,三州军士的粮草更为要紧。   韩遥问:“那咱们先等疾风营的消息?”   “察柯褚呢?”赵瑾提起一人,“前几日不是说他从羌和回来了?”   “是回来了,此次还是他带头去往央吉拉错探查军情。”   赵瑾撑着腮想了许久,看向卲广,“上次车宛在落石口扎营时,距离粮草地有多远?”   卲广道:“就在央吉拉错的西面,距离落石口约莫十里地。”   赵瑾问道:“那儿是不是有一片青稞地?”   “是啊,现在正是青稞播种的时候。”韩遥眨眨眼,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赵瑾弹出一个响指,对韩遥道:“叫人给察柯褚传话,就说我最近喜好青稞,让他想法子弄清楚车宛的青稞仓廪所在。” 第060章 缠疾   敦庭街市。   郭汗辛父子俩从茶楼出来,上了马车后,郭其骏道:“爹,这个曹老板,你觉得怎么样?”   “唬人。”郭汗辛就说了两个字。   “可我看他的那份文书不似有假,那上面还有淮州官府的玺印,他总不敢拿个假的来骗我们吧?”   “那玺印是真是假暂且不说,你怎么不想想,倘若是真的,那么沾上这个就算半个官商。这官商里头的水有多深,你知道?”郭汗辛瞪了儿子一眼,“你爹我在商市上纵横了这二十多年,不知见过多少因官商丧命的。有些东西,不是靠肖想就能有命享的。”   “哦。”郭其骏便不吱声了。   郭汗辛看他乖乖受教,也没继续苛责,道:“你有这份扩大郭家的心,爹很欣慰,但不论如何,命最重要。眼下这批乌桕蚕丝在邑京卖得极好,光凭着这些货,就能让我郭家上下穿金戴银衣食无忧二十年。”   提到这个,郭其骏问:“爹,我听说前两日,章刺史找您说了些乌桕蚕丝的事?他究竟说什么了?”   郭汗辛冷笑,“这位刺史也真是好笑,竟然说从邑京的旧友那里听说乌桕蚕丝用着不舒服。可笑,这乌桕蚕丝好不好,我难道不比他更清楚?半个月前,你周叔还从邑京来信,说京中的贵人们人人都争抢这蚕丝布,供不应求。”   “就是。要孩儿说啊,这章刺史多半听说了咱们这生意,上赶着来就是想从中分一杯羹。”郭其骏也跟着笑,“他要是真清高,这次来找咱们又是为何?果然这些当官的都是一丘之貉。”   “这次的货按原定的时间送出去了吗?”郭汗辛问。   “爹放心,这次的货,昨晚就已经送上剑河了。”郭其骏面露得意之色,“这次一共有一百万匹,按照爹之前说的,每一匹上涨二十两。另外,家里仓库还有三十万匹做应急用,桑云寨那边,又下了五百万匹的定金。”   “嗯。”郭汗辛满意地点头,“桑云寨那边,你看紧些。”   “是,孩儿过几日亲自去一趟。”郭其骏说完,又想到方才见的那位曹老板,道:“爹,刚才在茶楼里,您也没把话说死。既然咱们无心与他共商,要不先去回绝了?”   “不用着急。”郭汗辛慢条斯理道,“总也得再拖他两日,让他觉得我们是有过深思熟虑的。”   赵瑾看完章之道递来的消息,顺手将信扔进火盆之中,等到那薄薄的纸张完全化成乌黑的灰烬才收回视线。   一切如她所料,现在就等邑京的新消息了。   她翻开账册,重新算了一下变卖庄子的钱,就听到门外传来三声错落有致的敲门声。   这声音一起,赵瑾就知道秦惜珩又来给她送饭了。   连续四日,雷打不动。   “都忙一上午了,歇会儿吧。”秦惜珩默认地推门进来,把食盒放在桌上。   “就来。”赵瑾埋头算完了这笔账,伸个懒腰起身。   二人离得并不算太近,但赵瑾还是很轻易地闻到了秦惜珩身上的脂粉气息。她有着片刻的失神,瞧着秦惜珩时,觉得她今日的妆容好似比前几日都要浓艳。   “吃完之后歇个午觉,下午才能有精神。”秦惜珩声音不大,话语声中好像夹了一丝倦意。   食盒揭开,今日的是一碗卤汁面。   秦惜珩递了筷子过去,“这卤水是孙婶教我的,她说你从小就喜欢这种卤味,你快尝尝看。”   赵瑾正要去接筷子,一眼就瞧见她手背上多了一小点深色的痕迹。   “公主,你这手上……”她当下不作他想,握住秦惜珩的手腕拉过来仔细一看,问道:“烫着了?”   秦惜珩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推开她之后赶紧将手背藏于袖下,说道:“不打紧,你快吃吧,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赵瑾望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面,忽觉手中的筷子有千斤重。她静下心想了想,道:“臣明日要去营中,往后几日也不常在府上,公主日后不必费神做这些了。”   秦惜珩轻轻地说了声“好”,又催她吃面。   赵瑾握着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一边说道:“等到了四月,梁州才会回暖,公主院中的炭火还够吗?臣不常在府中,若是缺什么,公主直接跟路伯说。”   秦惜珩问:“之前翻新东院,是不是费了不少钱?”   赵瑾哪能在她面前说真话,简略道:“没有。”   秦惜珩盯着她,肯定着说:“用的是你的私银。”   赵瑾被她说中,愈发不敢对眼正视,挑了一筷子面就开始吃。   秦惜珩轻轻笑了笑,带着些调侃道:“你私银挺多。”   赵瑾更加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含含糊糊“嗯”了一下,便没了下文。她三下五除二吃完,起身道:“臣先送公主回去。”   “不用了。”秦惜珩把她按回去坐好,塞了个香囊来,“随手做的,一定拿好了。”   赵瑾垂眼一看,这香囊上的花样绣得逼真,针脚也藏匿得好,压根就不是什么“随手做的”。   她看破不说破,贴着里衣收入了怀中。   “别太累了,记得歇个午觉。”秦惜珩走之前不忘又叮嘱一声,离开时步履略微匆忙。   赵瑾看出她今日有些反常,但是没有深想,转身回到桌前时,见账册正好摊在变卖庄子的那一页上。   这世上会有这样凑巧的事情?赵瑾看着这一笔笔变卖出来的收入,心中疑虑更重。   “侯爷。”卲广敲门进来,直接说事,“今天在敦庭的茶楼里,曹择新约见了郭汗辛。”   赵瑾问:“他们谈了什么?”   卲广道:“茶叶生意。”   赵瑾又问:“有细致的内容吗?”   卲广道:“没打听的太清楚,但是约莫与朝中的人有关系。”   赵瑾心中不由得一紧,猜道:“难道他们已经迫不及待要对剑西出手了?若郭汗辛只是个开头,那接下来,是不是该往三州的守备军身上靠了?”   卲广明白她的意思,说道:“侯爷放心,属下已经让人昼夜不分地看着曹择新了。若他再与郭汗辛有什么交涉,一定会弄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   “嗯。”赵瑾道,“粮草的事你暂且别管,当务之急,是看住这个曹择新。”   秦惜珩出了北院,脚下便虚浮起来。凝香就在外面等着,见状赶紧来扶,小声问:“公主,是不是身子又难受了?”   “我还撑得住。”秦惜珩眼中黯淡无光,说话有气无力,“先回去再说。”   东院外,双临正好回来,秦惜珩使了个眼色,主仆几人快速进屋。   “曹择新那边,今日与郭汗辛谈的如何了?”秦惜珩顾不得身体不适,进门就问。   双临道:“郭汗辛还没给个确切的答复,只说要考虑几日。”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状况,秦惜珩道:“再等十日,若是郭汗辛依然不表态,那就知会柳玄文。”   “是。”双临应声之下,又关切问她:“公主今日还是身子不好吗?臣以为不能再拖了,得赶紧找大夫来看看才行。”   凝香也说:“公主,你日日劳心费神,还要给侯爷做餐食,身子哪里受得住?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福寿道:“药差不多好了,公主,要不要先把药吃了?”   “先别。”凝香道,“那药吃了这几日都不见好转,还是别吃了。”   福寿问:“那我还是去请大夫?”   秦惜珩叫住他们,“别请大夫。”   凝香为难,“可……”   秦惜珩想了想,道:“去请徐姑娘来,记住,别闹出什么动静。”   徐蕙蓉闻听仪安公主有请,一时之间不明所以,问道:“公主请我去做什么?”   婢女笑道:“公主初来乍到,不认识什么人,所以想请姑娘去说会儿话。”她左右一看,见这里并没有其他人,又小声凑上前说了一句,“烦请姑娘带上药箱。”   徐蕙蓉这才明白,提了药箱就跟她走。   秦惜珩卸完妆容,整张脸都是苍白无色,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连身边何时来了人都不知晓。   “公主,”凝香轻轻喊她,“徐姑娘来了。”   秦惜珩半睁着眼看向来人,勉强一笑:“烦、烦请你……替我看看。”   徐蕙蓉先问凝香,“公主这个月的小日子来了吗?”   凝香摇头,“还不曾。可之前每个月的这个时候,已经来过了。”   徐蕙蓉心中了然,在秦惜珩的腕下垫了脉枕来看,不多时又问凝香,“公主身子难受有几日了?”   凝香道:“约莫四五日了。起初只是有些眩晕,后来便开始上吐下泻。”   徐蕙蓉道:“怎么不早些找我来看,凭白的受这么多罪。”   “别怪她。”秦惜珩勉强开口,“我以为不是什么大病。”   “公主须知,多少大病都是由这种小病累积起来的。”徐蕙蓉看过她两只手的脉象后,直接用桌案上的纸墨写了方子。   凝香看着她写的方子,犹豫之下还是拿出了另一张方子出来,“徐姑娘,这药,公主已经吃了几日。方子是从前在宫里时,御医所的老太医开的,说能解百病。”   徐蕙蓉接来一看,摇头道:“这方子主要对热症有效,公主只是水土不服,这药就算吃得再多也是无用。我这里就有现成的药,倒是不需要去外面抓药了,姑娘稍后随我去取一下。”   秦惜珩默默地看着她,忽然说:“徐姐姐,今天的事情,请你不要告诉怀玉。”   徐蕙蓉微愣,不解道:“为何?”   秦惜珩支着手臂坐起身来,尽量提高了声音道:“他已经够忙了,我还是不要打搅了。”   徐蕙蓉看着她这个模样,走到床沿边坐下,问道:“公主这么替侯爷着想?”   秦惜珩道:“我知道他待我好,可我不想让他分神。他已经过得够难了,我不希望他现在连觉都睡不好。”   徐蕙蓉突然道:“我不是侯爷的偏房。”   秦惜珩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   徐蕙蓉道:“我祖父是梁州守备军随行的军医,我自小就跟着习医,什么都见识过,这其中也包括妇人生产。从小到大,我见到过许多妇人因分娩而丧命,这几乎是女子不可避免的一道关卡。我不想经历这些,也害怕这种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所以我借用了侯爷偏房的名义。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对我心存肖想。可事实上,我与侯爷什么都没有过。”   秦惜珩一时间几乎忘记了呼吸,问她:“所以怀玉身边,一直都没有人?”   徐蕙蓉点了点头,“她把命给了梁州,我只能在她受伤时及时救治。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了。我以为她不会婚娶,所以才借用了她的名头,可是没想到,她受旨尚娶了公主你。”   “公主,”她轻轻叫着秦惜珩,“这二十年,她一直都是形单影只,我没见到过任何人走近她。除了你。”   秦惜珩苍白着脸扬了扬嘴角,笑得苦涩,“他不接纳我,我算什么走近?”   徐蕙蓉道:“是我多言了,公主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病要紧。”   秦惜珩拉住她,又一次叮嘱:“别在他面前提起我,他明日就要去军中了,别让他分心。他是剑西的顶梁柱,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处理。”   徐蕙蓉听到“顶梁柱”三字,心中微有触动,答应下来,“好。” 第061章 认旧   三月天的梁州,依然如寒冬腊月般冻得人浑身哆嗦。   徐慎搓搓手从药房外进来,迎面便见徐蕙蓉在封装着药包。   “我说这几日怎么有几味药数量不对,你拿了药,又没记档吧?”他问。   徐蕙蓉前几次都是避着人抓药,这次被自己祖父抓了个现行,只得敷衍着道:“下不为例。”   “你这都下不为例几次了。”徐慎年纪虽然大了,但对草药的味道极为敏感,当下就叫住她问道:“这药是给谁的?”   “没谁。”徐蕙蓉包好了药,胡乱扯了一句,“公主有个随行的姑娘病了,托我去看了看。”   徐慎一听是仪安公主的人,也就不多问了,反倒催她,“那还不赶紧去。”   “知道了。”徐蕙蓉把药用牛皮纸又包了一层,推门而出。   东院主屋内,铜盆中的炭火烧得正旺,徐蕙蓉乍然进来,热得背上起了一层薄汗。   凝香就守在床边,见她来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型道:“才睡了。”   徐蕙蓉点头,放下药包悄悄地临近床边,见秦惜珩手中捏着一张麻布帕子。   这帕子她刚好认得,是赵瑾的。   秦惜珩睡得浅,徐蕙蓉复诊时才探出两指按在她的腕上,她就醒了。   徐蕙蓉赶紧收手,略带歉意道:“吵醒公主了。”   秦惜珩刚醒,声音还有些哑,“这几日有劳你,我听说今天外面冷得很。”   徐蕙蓉摇摇头表示没什么,问她:“公主今天觉得怎样?”   秦惜珩道:“已经不再腹泻了,但是头昏,还是想吐。”   徐蕙蓉道:“公主成日里闷在屋中也不好,还是得去院子里走走。今天外面虽然冷,但也该出去换换气。”   凝香道:“徐姑娘不知道,公主身上乏得很,下床都吃力。”   徐蕙蓉道:“这就越发要动一动了。”   秦惜珩默默听着,问她:“怀玉去军营了吗?他这两天怎么样?”   徐蕙蓉叹气,“公主,你该先关心关心你自己。”   秦惜珩敛下眼睫,“我身体不差,只是不太适应这边而已。”   徐蕙蓉问道:“公主这样瞒着侯爷,真的能瞒住吗?”   秦惜珩道:“只要没人告诉他,他就不会知道。”她说完略略停顿,又带着些委屈补了一句,“反正他也不会主动过来。”   徐蕙蓉道:“公主,你心中若是一直这么郁结,我担心你的身子不能痊愈。”   秦惜珩紧了紧手里的帕子,低低地“嗯”了一声,勉强露笑,“多谢你。”   徐蕙蓉又叮咛几句,出了院子才走几步就见范可盈着急跑来,拉着她就走,“蓉姐姐,刚刚韩大哥说卢大夫病了,让你赶紧去营中替两日。”   “现在去?”徐蕙蓉回头看看院子,有些迟疑,“营中很忙吗?”   范可盈道:“我也不知道,蓉姐姐,你还是赶紧去吧。”   徐蕙蓉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下来:“好。”   赵瑾绕着沙盘看了一上午的地形设防,她对着央吉拉错所在的那片区域已经凝视了许久,连素来稳重的靳如都忍不住问道:“侯爷,你想到什么了?”   “我想让苍眉山成为剑西的跑马场。”赵瑾终于转移了视线,看着他道,“从前我以为央吉拉错已经是最大的宽恕,可是这群人永不知足,现在还虎视眈眈不肯离开。”   靳如道:“可咱们没钱没粮,这仗没法打。”   没钱没粮倒是其次,要紧的是,就凭秦潇对剑西的这份觊觎,她赵瑾现在就什么都做不了。   “算了,我再想想。”赵瑾含着这说不出来的憋屈出了营帐,冷风迎面扑来,吹得她头皮都是麻的。   “伤兵营还是在南面吗?上次之后,有重新整顿过吗?”   赵瑾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徐蕙蓉。   韩遥给她带路,边走边说:“没有重整,还是之前的那几个营帐。当心,徐姑娘留心脚下。”   赵瑾见状,过去接替了韩遥,对徐蕙蓉道:“卢大夫突然病了,营中的军医忙不过来,这两天麻烦你照看一下。”   徐蕙蓉道:“分内之事,说什么麻烦。”   她跟走在赵瑾身后,有些心不在焉,反复想到的都是秦惜珩在睡梦中还拽得生紧的手帕。这样一个重情之人,她忍不住想帮一把。   “多是上次在丹沙峡受伤的将士,你先进去看看,有事的话,差人来跟我说。”赵瑾走到伤兵营前停下,转过身来时,就见徐蕙蓉发呆似的盯着自己。   “怎么了?”她问着,四周环顾地看了一下,放低声音道:“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徐蕙蓉想到之前答应过秦惜珩的话,摇摇头,“没什么。”   她错身走过,心中挣扎之下,还是对赵瑾道:“你回府一趟,去看看公主吧,她现在很需要你。”   赵瑾纳闷,“公主怎么了?”   徐蕙蓉面上神色难言,只是说道:“你去瞧瞧公主吧,别说是我让你去的就行。”   赵瑾鲜少看到她这样反常,又涉及秦惜珩,她心里顿生不妙之感,解了马匆忙出营往府里赶,一路上不敢喘半口气。   梁州边营距离梁渊侯府不过小半个时辰的马程,赵瑾这一趟直接将时间又缩短了一半,她在府门前扔下马就快步疾跑,还没靠近东院的大门,就听到里面说:“凝香姐姐在催了,公主的药熬好了没有?”   “方才去小厨房看了,已经好了,药马上就来。”   话才说完,福寿便端着一碗药出现在赵瑾的视线中。   “来了来了。”他碎步快走,忽然瞥到院门处有一双黑靴,然后抬眼一看,顿时惊住,“侯爷?”   赵瑾的心脏还没平复下来,她看着福寿手中的碗,有些喘息地问道:“公主的药?”   福寿听出她的声音比平时要低,不自觉地低头,不敢直视,“是。”   赵瑾又问:“公主病了?”   福寿支支吾吾地点头,频频看向主屋的门,似是在担心什么。   赵瑾问:“公主什么时候病的?”   福寿把头压得更低,哆嗦道:“有、有几日了……”   赵瑾看他这个样子也知道问不出更多,干脆抬脚上台阶,才近屋门就听到里面起了一阵低低的咳嗽。   “公主,才熬好的甜粥,吃一点吧。”   “每日里吃了就是吐,与其这样,不如不吃。”   赵瑾闻言进屋,凝香听到动静回头一看,骤地大惊失色,“侯爷?”   她快速地看了秦惜珩一眼,听到赵瑾问:“公主病了为何不告诉我?”   凝香搁下碗,不安地摆弄着手指,低着头回话:“公主是故意不让……”她才刚刚开口,秦惜珩就瞪着眼睛斜视了过去,“住口!”   “故意不让什么?”赵瑾充耳不闻秦惜珩的这声呵斥,追问凝香,“你说,公主故意不让什么?”   凝香唯唯诺诺地缩着肩,摇头改口道:“没有什么,是婢子说错了话。”   她越是这样遮掩,赵瑾就越是想知道秦惜珩隐瞒了什么,于是故意立威,提高了声音问凝香:“我再问一遍,你……”   “她说了又如何?”秦惜珩忽然出声,扶着床弦半爬起身,看着赵瑾道:“你为何不问我?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你问我,我什么都跟你说?”   赵瑾语噎。   秦惜珩继续道:“侯爷是个大忙人,比父皇还要日理万机。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忙,还是故意找了这样的由头来躲我。”   她倔强地偏过脸去看向床铺的里侧,对凝香道:“侯爷既然想听,你就说吧。”   “公主是故意不让侯爷知道的。”凝香得了准允,这才哭说起来,“公主已经病了有几日,每日之所以上浓妆,抹香脂,就是想遮住病态,盖住药味。一则,是担心侯爷太忙,不想让侯爷知道了分心伤神。二则,是怕侯爷误会这是公主用来求取怜惜的一种手段。”   赵瑾立刻朝床铺看去。   秦惜珩闭着眼睛,声音虚弱无力,“你现在知道了,就别为难她了。我从小在宫里长大,一向看不起那等委屈求怜用来争宠的下作手段,我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不会烦你,你大可放心。”   赵瑾心中突然一片苦涩。   自小金枝玉叶的小公主,无辜地被作为政权的棋子来笼络她,如今背井离乡来了这荒野之地,染病了也忍着不说,床榻之外更是难见亲人旧友。   赵瑾挥手让凝香先退下,走来床沿边坐了,露出手背去探了探秦惜珩的额头。   还有些发热。   赵瑾收了手,对她道:“公主,你知道有一句话,叫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吗?”   秦惜珩不说话,躺在床上看着她。   赵瑾却不再继续往下说,而是道:“等到四月,梁州回暖了,大鄣山就有了新叶,那漫山遍野全是生机,很好看。臣想请公主出府踏春,不知道公主给不给臣这个面子?”   秦惜珩的睫毛一颤,问道:“只有你吗?”   赵瑾点头,“只有臣。”她将秦惜珩的手臂收进被子中,又轻声细语地说:“等公主的病好了,臣就带公主去大鄣山玩,这一路上没有别人,臣做公主的车夫。”   秦惜珩倏地掉了一滴泪,她的鼻子跟着微微泛红,脸上总算有了一点血色。   赵瑾看她还是不大相信,便笑着伸出自己右手的小指,“这样吧,臣与公主打勾,绝不是哄公主玩。”   “打过勾你也会骗我,当初你就是这样,说哪儿也不会去,会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可是你做到了吗?你扔下我就走了。”秦惜珩瞪她,与她算着旧账,手指却诚实地勾了上去。   赵瑾勾住她的小指,很认真地道歉:“臣不为自己辩解,但是臣这次保证,一定不会爽约。”   秦惜珩终于扬了扬嘴角,拉住赵瑾的手指紧紧握住,说道:“你承认了。”   赵瑾早就被逼得溃不成军,点头道:“是啊,三年前。”   秦惜珩鼻间酸涩,手臂环住她的脖子抱了上去,哽咽得气息都是断断续续。   赵瑾俯下腰身任她抱着,在她后肩处慢慢地拍,说道:“臣知道公主性情磊落,不会使那等勾心斗角的阴狠之术。下次生病了不要忍着,你来梁州不是为了受委屈的。”   秦惜珩埋首在她颈下,温热的泪蹭湿了赵瑾的衣襟,气息扑打出来,润得赵瑾颌下的皮肤都是烫的。   “我只是不想闹得兴师动众,让人觉得我太过娇气。”她小声道,“一点水土不服而已,等过一阵子就好了。”   赵瑾给她理了一下额前凌乱的头发,问说:“若只是水土不服,怎么这么些时日都不见好?”   秦惜珩敛下眼睫轻声说道:“想你想的。”   赵瑾心上像是被羽尖轻轻地刷过,她看着秦惜珩这副病容,再也狠不下心来,主动第一次将人揽入了怀中,顺着她后背上散着的头发轻轻抚摸。   秦惜珩用力地回抱住她,脸上又印下了一道泪痕。   咫尺的间隔中氤氲着苦涩的药味,赵瑾瞥到痰盂里还未处理的秽物,轻声问:“哪里难受?臣让徐军医来看看好不好?”   秦惜珩道:“我让徐姑娘给我开过药了。”   赵瑾问:“喝了药还不见好?”   秦惜珩没有说话,赵瑾突然明白过来,她这是心病未愈。   “臣这几日的确有事,并非是刻意躲着公主。”赵瑾松开她,端起桌上的那碗甜粥,“等事情忙过了,梁州的四月就来了。公主,不吃东西可不行,看在臣的面子上,先吃点吧。”   有赵瑾亲自来喂,秦惜珩安静地将这碗粥吃得见了底,最后一勺喂完,她拉住赵瑾的手臂,问道:“你这几日有没有按时吃饭?”   “有的。”赵瑾笑笑,“臣的那些近卫个个都像老妈子,臣哪敢少吃一顿?”   秦惜珩又问:“你今天为什么会来?”   赵瑾顿塞一下,道:“臣几日不在,总要知道公主好不好。”   秦惜珩道:“我现在不好,你该怎么办?”   赵瑾垂眸着,过了一会儿说道:“以后不会了。” 第062章 吃黑   “嗯?”秦惜珩没懂她这话的意思,问道:“不会什么?”   赵瑾淡淡笑道:“臣是说,公主只要熬过这次,以后就能百病不侵。”   秦惜珩忍俊不禁,“唬我呢,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   赵瑾面露认真,说道:“不是唬,臣是说真的。”   秦惜珩默许了这话,没有追着再问,她悄悄地扯住赵瑾的一根手指拽在掌心,问道:“军中的事处理完了?”   赵瑾道:“军中的事哪有理得完的?就像圣上的朝事,也是没有止境的。前几日羌和还来求援,说车宛一直徘徊在央吉拉错南侧。”   “央吉拉错?”秦惜珩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个什么地方吗?”   “是个湖。”赵瑾道,“就处在羌和与车宛之间,这名字是他们的叫法,我们也跟着这么喊。”   秦惜珩趁她说话,不动声色地又扯住她的一根手指拽着,继续说话转移她的注意,“你去过央吉拉错吗?”   赵瑾道:“去过,很大的一片,像是没有尽头,跟草原上的天空一样蓝。”   秦惜珩再牵住她的中指,嘴上问:“车宛现在还想进犯羌和吗?”   赵瑾微微皱眉,“车宛多在秋时袭边,今年很奇怪,才进春就来了一次,败仗之后竟然还不死心。”   边境上的事情,秦惜珩帮不了她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担心她,问道:“是不是又要打仗?”   赵瑾道:“臣倒是想一鼓作气打得他们不敢出声,可朝廷怕是不愿拨打仗的银子。”   提到钱,两人同时沉默。   赵瑾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她牵着,慌乱中赶紧抽离了出来,退开几步说:“公主要好好休息才是。”   “你没来的时候,我就休息得挺好的。”秦惜珩静静地看着她,“我知道你不是为了看我好不好才回府,算了,你去忙吧,别在这里耽误了。”   赵瑾哑然半晌,豁出去问道:“公主,南厢房是不是还空着?”   秦惜珩道:“是空着,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瑾道:“臣搬去南厢房住几日,公主允可吗?”   秦惜珩这一刻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她的目光都直了起来,“你说什么?”   赵瑾重复一遍,“公主这个样子,臣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想搬来南厢房住几日,方便公主使唤。”   秦惜珩眼睛湿红,声音有些含糊,“可你不是说营中还有好些事情?”   赵瑾道:“这仗一时半会打不了,臣去营中也只是偶尔巡查练兵,至于其他的事情,让人送来府中给臣处理也行。”   秦惜珩收回目光,看向床内一隅,小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不到半个时辰,赵瑾就让人将自己常用的东西搬到了南厢房。为了让秦惜珩安心养病,自这日起,赵瑾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用饭吃药。   “好苦。”秦惜珩不情愿地喝完药,照例要吃酸梅去味,但今天等着她的不是酸梅,而是一块刚做好的乳糕。   赵瑾舀了一勺喂她,说道:“公主还未好痊,别吃太多,苦劲儿退了就行了。”   秦惜珩抿着吃了,问道:“你一大早做的?”   “嗯。”赵瑾道,“这东西要刚做的才好吃,等公主的身体好全了,臣再多做一些。”   “那我给你打下手。”秦惜珩笑道。   “等公主身子好了,想做什么都行。”赵瑾喂完这一口,听到凝香在屏风那头道:“侯爷,韩副将来了。”   秦惜珩接过她手中的乳糕,笑笑说道:“那你先去忙吧。”   韩遥捏着新送来的军报,着急地盯着主屋的门,一见赵瑾出来,赶紧把军报递去,“侯爷,是朔方来的信。”   “朔方?”赵瑾愣了一下,拆开外封迅速看完,脸上阴晴不定。   “侯爷,出什么事了?”韩遥问。   赵瑾把信重新装回去,说道:“程新忌为了牵制住苍狼部,只带了百余人入大漠,现如今音讯全无。信是程新禾写的,希望梁州能帮忙留意一二。”   韩遥吃惊,“百、才百来人就入了大漠?这……这小程将军也太莽撞了吧。可要是牵制苍狼部,直接从北面切断苍狼部和其它部族不就可以了?”   赵瑾道:“我之前怀疑乌蒙嘉想勾结苍狼部,如今看来,有这种怀疑的不止我一个。”   韩遥问:“侯爷是说,小程将军其实是想斩断苍狼部和车宛之间的连线?”   赵瑾把军报收入怀中,点头道:“不无这种可能。你去营中传我的令,让人盯着大漠里面。还有察柯褚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韩遥道:“正好要跟侯爷说这事。疾风营来报,说察柯褚已经摸到了车宛的青稞仓廪。”   “那我得亲自去一趟了。”赵瑾才走一步,又回头看向主屋,她想了想,对韩遥道:“你这次别跟着我了,留在府中守着这东院。”   韩遥抹了一把被冷风吹僵的脸,虽然不大愿意,但只能呐呐地应声道是。   赵瑾搓搓手掌驱寒,笑道:“看把你给委屈的,留在府里不好吗?”   “没,我就是看那帮蛮子不顺眼。”韩遥说着,偏头避了避风,抱怨道:“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又起风了。”   赵瑾若有所思,“梁州的风,什么时候停过?”   央吉拉错西南侧,察柯褚避风在土坡下,远远地看到一名骑士朝这边疾驰。   “副队!”骑士下了马大步跑来,还在喘气,“侯、侯爷……”   察柯褚压实了自己的披风,掀开遮挡风沙的面罩,露出一张苦瓜脸,“既要杀敌还要劫粮,现在又有新指令?说吧,这祖宗这次还想干嘛?”   骑士缓过了气,说道:“侯爷亲自来了。”   “什么?”察柯褚对着梁州的方向望了一会儿,嘀咕道:“不就是抢粮嘛,他来做什么,信不过我啊?”   有人打趣他,“侯爷这是看重你。”   察柯褚翻了个白眼,又问骑士,“侯爷动身了吗?”   骑士道:“该到半路了。”   察柯褚重新把面罩戴好,一跃跳出土坡,扭头对其他人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前面探一探。”   骑士道:“你当心些。”   察柯褚头也不回道:“放心吧。”   一名疾风营的先行卫道:“不用担心他,就他这个相貌,最容易唬弄那些蛮子了。”   察柯褚耳力好,特地回头又说了一句:“那是,爷爷我可是刀枪不入,那帮车宛蛮子听到我的名头就该吓得屁滚尿流。”   刚刚说话的那名先行卫笑他,“是是是,把头巾摘了,你那头黄毛最是显眼不过。”   察柯褚不是大楚人,他是羌和孤儿,自小是被狼奶大的,后来被赵世安在战场上捡了回去,教以骑射之术。赵瑾接掌梁州四大营之后,将他调入疾风营充当先行卫,此后他靠着一副蛮人的相貌,多次迷惑车宛,凭着攒下的军功才升到了疾风营副队这个位置。   “走了,等我消息。”察柯褚背着他们挥挥手,大步走出去。   赵瑾领了百人从羌北借道,抵达察柯褚驻扎的营地时,日头已经落了。此处是车宛与羌和的交界处,边防守卫严格,他们在西边仅剩的余晖光照里看到有骑兵过来,大声喝道:“什么人!”   “吁——”赵瑾下马,牵绳走过去,对他们道:“是我。”   “侯爷?”羌和守卫军见到她,虽然惊讶,但恭恭敬敬地先行了礼。   “察柯褚探路去了多久?”她问。   一个守卫兵用大楚话说道:“约莫一个时辰了。”   靳如对赵瑾道:“侯爷,还是先回营中等吧。不是说,察柯褚已经把央吉拉错西南侧的地形图画了一份?要不先去看看?”   赵瑾朝着西面褐红色的天际看了一会儿,道:“先不急。对了,我让你安排人去横西五峰那边,这事做了吗?”   靳如道:“侯爷放心,属下点的都是徐林营的好手,若是有了程新忌的消息,一定速回侯爷。”   “察柯褚回来了!”   就在他们二人说话的空隙间,近乎于黑的旷野中出现了一个人影,赵瑾眯着眼看过去,只见那不远处的人影抬起胳膊挥了挥手,然后大步往这边跑来。   火把照亮了边界线,赵瑾看着灰头土脸的察柯褚,不禁笑道:“让你打探,你怎么打探成这副鬼样子?”   察柯褚大口灌了些水,埋怨道:“差点被发现,亏得我机灵,找了个羊圈躲起来。”   赵瑾问他:“找到青稞仓廪了?”   察柯褚道:“苍眉山下好大的一块青稞地,粮库就在那里。我打听过了,那片青稞地就是车宛专设在南边的军屯。不过,那地方的巡守也严,我就远远地看了一眼,辨了个方位。”   赵瑾又问:“想好怎么打了吗?”   察柯褚被她问得一愣,“就……打呗,还能怎么打?”   赵瑾扯了一下他的黄毛小辫,“得亏是我来了。”   察柯褚龇牙,按住自己的辫子,冲她翻白眼,“你来了不也是照样打吗?”   赵瑾斜睨着他,“你就这么冲过去打?”   察柯褚这才明白她的意思,问道:“那能找个什么由头过境?”   赵瑾弹了个响指,“我不动,敌动。”   察柯褚问:“怎么让他们动?”   “刚才是谁嫌我多余来着?”赵瑾似笑非笑看着他,提了一招,“如果圈养的牛羊跑过了边界线,你说他们会不会来追?”   “可真有你小子的!”察柯褚豁然明朗,拍怕胸脯道:“包在我身上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在营里等你消息了。”赵瑾嫌弃地扇了扇被他带起的尘土,刻意往一旁让了些许,与他保持着距离。   “我要是真能让你吃上青稞饭,你赏我什么?”察柯褚笑露出一口大牙。   赵瑾漫不经心道:“这话还是等你办到了再说。”   “别啊,”察柯褚跟在她后面闹,“你总得让我有个盼头。天这么黑,夜袭可不容易。”   “就是因为天黑,所以才要黑吃黑。这样吧,我在央吉拉错接应你。”赵瑾揶揄道,“你打头阵,我在后面负责运粮,头功都给你。看看,天大的好事都让你给捡了,偷着乐吧。”   “你可真是我祖宗。”察柯褚每次都说不赢她,这次又只能咂咂舌认瘪。   是夜丑时,赵瑾正在营中看着察柯褚画的地形图,突闻外面起了一阵错杂的喧嚣。   靳如掀帘进来,“侯爷,开始了。”   “嗯。”赵瑾把地形图收好,对他道:“那就按照既定的安排行事。”   营外的吵嚷像是比刚才小了些,赵瑾提起枪出去,果然看到边防线上的守卫比之前多了一倍。   羌和的边防卫们不知情,只当是车宛再次预谋来犯,现在见到她,似是看到了救星。   “侯爷,刚刚车宛人又来了!”   赵瑾望着边防线外无际的黑,对他们轻轻颔首,“诸位放心,他们过不来。”话毕,她提高了声音喊道:“传令——”   “车宛无故侵犯羌北地界,梁州守备军义不容辞,当诛此敌!”   旷野间声势震天,马蹄声打破了天地间的宁静,年轻的主帅一马当先,朝着预定的地点飞驰。   这一片的地形,赵瑾已经根据察柯褚绘制的图了然于心,她虽是摸黑夜跑,却胜似白芒照天。风中有带着植被味道的水气飘来,赵瑾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央吉拉错,她抬头,靠着北辰星断定了方位,吩咐身后的铁槊营骑兵:“左翼,继续往北,跟上察柯褚。”   马蹄的呼啸声奔耳擦过,今夜月色清明,令整个央吉拉错像是一面透亮的镜子,无需火把就能看清周遭的一切。   后援军驻守在此不过小半个时辰,马蹄声便再次震得央吉拉错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赵瑾眯着眼睛看向北方,细数不到十声就等来了察柯褚点亮的天灯。   “走!”赵瑾翻身上马,才跑出几步又看到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燃起了一团烈火。   那是青稞仓廪的所在。   靳如奔走回来,对赵瑾禀明着前方的军情,“侯爷,仓廪的防守已破,车宛的援兵一时半刻还赶不来。但为防万一,属下还是派人严守仓廪四周,弓箭手都部署在了暗处。”   “好。”赵瑾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又问:“察柯褚呢?”   话音方落,就听到前面有个人扯着大粗的嗓子喊道:“这里——”   赵瑾笑骂:“好小子,风头都出尽了。”   不消多时,察柯褚便汇到了赵瑾身旁,他得意道:“怎么样,这差事做得不错吧。”   “出息。”赵瑾刚笑着说完两个字,便听靳如骤喊:“当心!”   随即,她就被靳如扑带着滚下了马背,察柯褚当下也跟着跳下马,一刀而去,斩杀了一名埋藏在此的车宛兵。   “呸!”察柯褚忿然警惕四周,嘴里还在骂着:“他娘的,想毁老子的头功,没门!”   “就你话多。”赵瑾赶紧站起来,眼疾手快地捅穿了又一名车宛兵的喉咙,抽空对察柯褚道:“这就是你办的事?”   “大家当心。”靳如大声道,“这里还藏了不少暗桩。”   察柯褚心里顿时全是气,脑子在这一刻放纵了起来,大砍大杀之下,章法全无。   “二楞子。”赵瑾骂归骂,手上的枪法却不见半点慌乱,她绕走在察柯褚周围,替他盯着那些匿身在暗处的桩子。   “闪开——”赵瑾又是一枪而出,稳稳地扎住妄图对察柯褚动刀的车宛兵。   这人喷吐出一口鲜血,溅了赵瑾一脸。她的视线骤然模糊,虽然已经察觉到了身后的一抹不寻常,但眼睛里依然蒙着血雾。   风声在后,弯刀已然逼近,赵瑾躲闪不及,只听到铠甲被撕扯破裂的细微声响。   刀尖透过铠甲,扎进了她的后肩。 第063章 坦诚   “阿瑾——”察柯褚奋身一刀砍下了那车宛兵的头,赶紧搀住赵瑾,“伤得重吗?”   “没、没事。”赵瑾忍着疼站直了身,在他肩上一锤,“你不是挺能耐的吗?”   骑兵们环护着把她拢在中央,靳如扶住她的另一只手臂,便听赵瑾轻轻咂舌,咬牙切齿道:“他娘的,老子迟早有一日要将这些弯刀全部缴了回炉重造!”   她还有力气说这样的话,可见伤得确实不重。察柯褚生出的那点愧意淡了一些,但气性还没下去。   “你给我悠着点。”赵瑾按住察柯褚,生怕他脑子一热,又鲁莽地横冲直撞。   “我给你立军令状。”察柯褚露出少有的肃正,“我绝不让这群蛮子好过,我要粮,也要他们的狗命!”   “察柯褚!”赵瑾拉都拉不住他,靳如担心她身上的伤,带着她后退数步,劝道:“侯爷,何不信他这次?属下先送你回营,你的伤要赶紧看看。”   赵瑾挣扎着这么一动,牵动了伤处,方才凭着一股热血,她还不觉得疼,现在骤然停下,便觉得后肩处蛰得又疼又痒。   靳如不等她回答,直接背了人上马回撤。赵瑾忍着,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等回到梁州边营时,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肩背处疼如火灼。   她手上缰绳一松,就这么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侯爷——”   随行的几名骑兵火速下马接住她,靳如不由分说,背起她就往主帐去,不忘喊道:“快叫军医来!”   赵瑾的意识尚且清醒,她咳了两声,扯着嗓子眼里最后的力气道:“去叫蕙蓉。”   此时尚不及卯时,天边更是未见半缕霞光,徐蕙蓉被这突如其来的传喊惊醒,却没带半点犹豫就穿衣起身。   她掀开主帐的帘子时,就见赵瑾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身上的甲都还没卸。   这里已经没了第三个人,徐蕙蓉放下药箱就来帮她脱甲。   “嘶——”饶是徐蕙蓉动作再轻,赵瑾仍是疼得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去了铠甲和中衣,染血的内衬格外醒目。这伤耽误了这么些时间,布料已经与皮肉粘合在了一起,即便只是轻轻拉扯,赵瑾也疼得冷汗直冒。   “忍着点。”徐蕙蓉给她嘴里塞了一团麻布,从针袋里抽出一根银针,在烛火上反复烫过几次后,小心翼翼地来挑布料。   赵瑾疼得头昏眼花,这一刻觉得度日如年,她甚至能够听到布料与伤口的皮肉分开时细微至极的摩擦声。   此后又是洗伤又是上药,赵瑾已经疼得麻木,像个木偶人般侧靠着椅背动也不动。   “侯爷。”外面有人传报,“卲广求见。”   赵瑾愣了一会儿才回神,心知定然是曹择新那边有了新的动静,赶紧催徐蕙蓉道:“快快快,赶紧把绷带缠好。”   “你给我坐好。”徐蕙蓉瞪她一眼,“猴急什么。”   赵瑾只得按捺住心,大声对外面道:“知道了,让他先等等。”   话才说完,后肩上突然袭来一阵痛感,赵瑾忍不住嘶声,徐蕙蓉给她裹着绷带,嘴上不饶人,“叫你再鲁莽,万幸只是伤到了肩,也万幸,这次我刚好在营中。”   赵瑾苦笑,“我明明是为了兄弟两肋插刀。对了,这事可千万别让封伯他们知道了,我可不想再被念叨个把月。”   徐蕙蓉翻了个白眼,“我不说,你的那些跟班就不会说吗?”   赵瑾道:“我待会儿就去封他们的嘴,谁要是敢多话,下次就别想打蛮子。”   徐蕙蓉懒得与她贫嘴,包扎好伤口后,又动作轻缓地帮她穿中衣和外袍。   卲广在外等得焦急难耐,得了允可入帐后立刻问道:“听说侯爷受伤了?”   赵瑾摆摆手,“没事,一点小伤。”   卲广看她神色尚可,心中这才放宽了些,“侯爷没事就好,属下可算是见着侯爷了。”   他着急见赵瑾,昨日去侯府时得知她来了营中,然而辗转营中后,赵瑾又去了央吉拉错接应察柯褚。   徐蕙蓉知道他们有事要说,也不多留,匆匆收拾完东西就走。赵瑾这才问他:“是曹择新又约见郭汗辛了?”   卲广道:“他们昨日见了一面,可这次是郭汗辛主动约见曹择新。”   赵瑾敏锐地想到了什么,问道:“邑京那边的乌桕蚕丝,已经闹出动静了?”   卲广点头,“侯爷猜得不错。郭汗辛得知消息后,在宅中锁闭了半日,晚些时候就约见了曹择新。”   赵瑾问:“他们谈了什么内容?还是茶叶生意?”   卲广道:“属下亲自盯梢,听见曹择新提到了太子。”   赵瑾眼皮一跳,讶然地看着他,“太子?”   “是。”卲广肯定地点头,“属下绝没有听错,可是事后又觉得不合常理,于是暗中跟着曹择新走了一段路,想着能不能继续打探些什么。这一跟,没想到见着了公主身边的那位内臣。”   “双临?”   “是。”   先是太子,后是双临。赵瑾就算是再迟钝,也明白了其中的隐情。   卲广道:“属下见曹择新与双临进了一家客栈,便没继续跟了。他们说了什么,就不清楚了。”   赵瑾叹了口气,“这件事你不用再跟了。”   卲广也猜出了一些,问道:“侯爷要去问公主吗?”   赵瑾心头情绪正杂,失神道:“我若是不这么揪着不放就好了。”   如果没有这样刻意地查探,她就不会知道秦惜珩是用这种法子暗暗帮她。她原本欠的就多,现在更是利滚利地卷,再也还不清了。   这一夜倏然而过,霞光再起时,赵瑾已经回了府。东院有了动静,她在主屋前的台阶下杵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鼓足勇气上去。   秦惜珩才醒,正靠在床头翻着什么书册,她听到屏风那侧有脚步声,顺势偏了偏头看过去。   “回来了?是军中有要紧的事情?”秦惜珩先是一笑,又微微皱眉,“怎么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太累了?”   赵瑾看着她,缓慢地走到床弦边坐下,心中犹豫很久后,还是开口道:“有件事情,臣想问问公主。”   秦惜珩道:“你直说就是。”   赵瑾道:“曹择新是公主的人吗?”   秦惜珩没料到她查得这么快,过了一会儿才沉沉地“嗯”了一下。   所有的猜疑在这一刻都有了确切的答案,赵瑾一时间突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秦惜珩贴过去靠进她怀里,用着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量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瞒着我不说,也知道你这些时日一直都在做什么。”她环拥着赵瑾的腰,小声呢喃,“我什么都知道。”   赵瑾没推开她,她心中五味杂陈,甚至不敢低头去面对秦惜珩。   “我是真心实意想帮你,我不想看到你那么累。”秦惜珩牵住赵瑾垂放在身侧的手,拽紧了扣住。   “臣……”赵瑾张张嘴,却笨拙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不想听到你对我说谢,除了这个字,你换种说法。”秦惜珩微微仰起下颌看她,“怀玉,你既然查到了,今日想问什么就直接问,我知无不言。”   赵瑾慢慢地移动视线,与她对视半晌后,迟疑着问道:“那些庄子的地契……”   秦惜珩颔首,“都在我这里。”   赵瑾又问:“臣准备拿去典当的那些……”   秦惜珩道:“也在我这里。”   赵瑾缓缓地握紧了拳头,有些苦涩道:“臣不为自己而谢公主,臣替剑西三州的七万军士谢过公主。”   秦惜珩问她:“那你自己要怎么表示?”   赵瑾摇头,“臣不知道。”   秦惜珩看着她,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说道:“你过来些。”   她们已经离得很近了,赵瑾只能往前倾着上身,正要说话,秦惜珩就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可以了。”秦惜珩抿了抿嘴唇,莞尔道:“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和善的债主了。”   赵瑾有些别扭地避开了视线,继续问她:“臣听说……曹择新要与郭汗辛做茶叶生意?这事是真的,还是说,只是一个幌子?”   秦惜珩看到她发红的耳垂,忍着没再逗她,道:“自然是真的。”   赵瑾愣了愣,随即郑重道:“请公主细说。”   “想知道啊?”秦惜珩看着她,余光还留在她红润的耳垂上,就想再撩拨撩拨她。   赵瑾道:“郭汗辛此人有些小聪明,臣是担心公主中了他的套。”   秦惜珩笑笑,眼睛里浮了一层算计,“也不是不能说,只是……怀玉拿什么来做交换啊?”   “交、交换?”赵瑾看着她,不知为何结巴起来。   “这样吧。”秦惜珩目露狡黠,“你抱我,我就给你讲后面的。”   赵瑾一时僵住,手指蜷缩起来,耳尖愈发地红。   少顷,她克制住心中的不安,轻轻地将秦惜珩揽入怀中,问道:“这样?”   “嗯。”秦惜珩靠在她颈下的心口处,这才说道:“还记得宗政康吗?”   “记得,”赵瑾低头看她,问道:“公主将他藏到哪里了?”   秦惜珩道:“他一门心思想找柳玄文报仇,我就顺他的意,将他送去了淮州。”   赵瑾问:“他一个人如何能成事?公主还安排了什么?”   秦惜珩道:“我给他找了个厉害的账房先生,让他学着如何做账,等时候到了,再安排他混入柳家。自然,他现在不叫宗政康。”   她仰起头来,看着赵瑾道:“他叫潭兴。”   赵瑾又问:“曹择新难道也是他的化名?”   “不。”秦惜珩摇头,“曹择新是另一步棋,宗政康留在淮州有更大的事情要做。”   赵瑾猜道:“公主要帮他拿下柳玄文,再得到柳家的生意和商铺?”   秦惜珩“嗯”了一声,道:“宗政开的案子一出,可见柳玄文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与其让他继续在淮州搅弄是非,不如推一个知晓底细的人上去。反正在百姓眼中,只要有粮吃、有衣穿就行了,又何必在意粮食和布匹是谁家的?”   赵瑾道:“公主这话不假,可要推宗政康上位,难吧?”   “我现在正做着呢。”秦惜珩又看了她一眼,笑道:“宗政开一倒,柳玄文在官衙这边就没了靠山,况且他不想与宗政开扯上任何关系,自然要找更大的靠山傍身。我以太子哥哥的名义告诉柳玄文,如今的谭兴正是他的人。这样一来,他可不得好生待着潭兴吗?”   秦惜珩察觉到搂着她腰身的那只手一紧,便听赵瑾有些关切地问道:“若是此事让太子知晓,公主岂不是首当其冲要被问罪?”   “那就不让他知道。”秦惜珩双臂环住赵瑾的脖颈,微微仰头道,“你以为舅舅他们不想拉拢柳玄文这个富甲一方的淮州地痞吗?朝廷眼下可谓是日日都盯着淮安道,即便是舅舅,也不敢在这个关头有所动作。所以只要我做得隐秘,太子哥哥那边,就得不到任何风声。”   “可等到日后……”   “日后的事,又有谁说得准呢?”秦惜珩道,“即便日后他知道了,柳玄文这个名义上的主子也是他。这么一来,倒是我提前给他铺路了,他该谢谢我才是。”   赵瑾有些惘然,沉默片刻后,问道:“公主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考虑得这么深远了吗?”   秦惜珩轻轻摇头,“我那时候安排宗政康去淮州,其实不是为了剑西。”   她叹气道:“朝中多硕鼠,我当时想着,将宗政康送往淮州,一来可以应他的夙愿了结仇人,二来,则可以借他的手知晓淮安的商况。若是朝中或者边境着急用钱,也能从淮安周转。”   赵瑾听得有几分失神,这一刻觉得与她相比,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压根不足挂齿,简直渺若尘埃。   “其实我只是借了太子哥哥的势,狐假虎威吓唬柳玄文罢了。原本,我是没打算这么快就让宗政康接近柳家的。可是前些时日听说了军粮的事情,我很着急,也不得不早些动手了。”秦惜珩抚了抚赵瑾的鬓角,笑道,“有我在,以后的淮安,就是剑西的粮库。” 第064章 同舟   剑西粮库。   赵瑾心间顿生酸楚,她看着面前这双清亮的眼,已是无地自容。   “怀玉。”秦惜珩喊她,“你不用觉得受之有愧,你堂堂正正,这些都是朝廷欠你的。我说了要护着你,就一定会做到。”   赵瑾道:“可是公主,这里头的钱都是你的。”   秦惜珩笑了笑,并不在意,“可我现在跟了你,这些也都是你的。”   赵瑾心里越发不好受,“但是剑西不能总是靠着你来补贴。”   秦惜珩道:“所以不是还有淮安和宗政康吗?这些可不算我自己的钱。”   赵瑾望着她笑盈盈的脸,忍了许久的情绪还是没能继续按捺下去,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秦惜珩看着她的眼尾逐渐变红,继续笑着逗她,“只哭给我一个人看吗?”   赵瑾从不在人前流露出半点软弱,“哭”这个字似乎与她并不沾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即便是再苦再难,眼泪都是被迫逼着咽回去。   可是现在,有个人能看到她的喜怒哀乐,能替她分担压在肩上不可说的责任,秦惜珩站在她身后,不声不响地为她做了很多。   赵瑾深藏着的隐忍情绪在这一刻决了堤,她倾身去抱住秦惜珩,眼泪就此滚落出来。   秦惜珩太清楚她的难处,就这么默默地靠在她肩上,没有出声打断这份静谧。   屋外天光大好,晨曦撒落了一院,七彩的光晕从窗棱中射来,投入了一室光斑。   赵瑾还未缓和过来,啜息之下依然鼻音沉重,在秦惜珩耳边道:“公主要赶紧好起来,臣鞍前马后,给你做一辈子车夫。”   秦惜珩听出她的声音还在打颤,于是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抚慰着,说道:“我已经大好了,就等四月一来,能见一见你说的大鄣山春色。”   “好,等四月一到,臣就带公主去大鄣山。”   赵瑾匆忙擦去了眼角的赤红,再与她对望时,淡淡笑道:“臣也说到做到。”   秦惜珩看着这一室的明亮,笑道:“今日连天都变好了。”   赵瑾道:“托公主的福,解了三州的燃眉之急。”   “不过,”秦惜珩言归正传,“要让郭汗辛白砸银子供着剑西,他定然不会答应。”   赵瑾问:“公主是借着柳玄文与郭汗辛的表亲关系,才让他心甘情愿地上船?”   秦惜珩道:“有太子哥哥这棵大树,我原本以为他会马上答应。谁知这人倒有几分精明,故意用拖延来拒绝。昨日不知为何,又突然答应了。”   赵瑾呐呐地“嗯”了几声,还是对她坦白了自己那招“空手套白狼”的小聪明。   “我说他怎么突然又找了回来,原来是财路被堵了,不得已而为之。”秦惜珩微一挑眉,“想不到,是怀玉在这中间推波助澜。”   “碰巧而已。”赵瑾无奈笑着。   秦惜珩玩着她的手指,故意打趣道:“哎呀,你说你要是早点对我坦白,咱们可以将这个局做得更好。”   赵瑾道:“既然已经说开了,那公主这边,接下来什么打算?”   秦惜珩道:“双临昨日都对我说了,郭汗辛如今惟命是从。曹择新故意狮子大开口敲他,他也当场就应了。眼下他就是急病乱投医,只要能让他把这次的亏损赚回来,他就管谁叫爹。”   赵瑾忍不住一笑,“那臣也惟命是从。”   秦惜珩道:“他现在上了套,我也不怕他跑。我想着,不如先吊他个三五日,挫挫他的锐气,等我身上好全了,再去做个垂帘的幕后之宾,亲自看着曹择新与他谈。”   赵瑾听到最后一句,脸上的笑渐渐淡去,秦惜珩微怔,问道:“怎么了?”   “如果臣没有发觉公主染病,公主就打算一个人做这些吗?”   “嗯。”秦惜珩稍敛下眼睫,平静道:“为你嘛,我愿意的。”   赵瑾道:“这样抛头露面的事情,还是臣来做吧。”   秦惜珩道:“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策划的,况且还将太子哥哥拉扯了进来,所以还是我去吧。”   赵瑾问:“公主难道不担心,臣会故意傍着公主索取些什么?”   秦惜珩反问她:“那你有这样吗?”   两人四目相视,赵瑾还没说话,秦惜珩又道:“你没有。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我说过一声苦。我喜欢的人,他不会恃宠而骄,也不会利用我对他的喜欢趁势作为,他明晓事理,知道进退,他是第一个会拒绝我的人。”   她眼中持着柔和的坚持,说话时也充满底气,“怀玉,这才是我爱慕的人该有的模样。”   赵瑾有些苦涩道:“公主高看臣了,臣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心中不会没有私欲。”   秦惜珩道:“如果你的私欲只是为了剑西,那我这么做,也只是为了我的私欲。”   赵瑾垂了垂眼,复而抬起,“若是需要臣做什么,公主只管开口。”   秦惜珩莞尔,“那你就等着在剑河渡口接粮吧。”   赵瑾哑然,一时哭笑不是。   秦惜珩道:“淮安多茶田,柳氏名下的茶庄更是遍布淮安多地,这其中约莫有七成是官茶,柳氏不过是代为打理,然后从中获取些盈利。我以太子哥哥的名义给柳玄文去信,让他借郭汗辛来拉拢剑西。”   赵瑾这时了然,说道:“郭汗辛一开始不答应,多半也是不想搅和进来。”   秦惜珩道:“可富贵险中求,他这次损失了一大笔钱,只能铤而走险了。茶叶生意不是幌子,却也可以说是个幌子。郭汗辛投到茶叶上的这些钱,我会让柳玄文转为粮食运送出来,伪装成普通货物送来剑西。”   赵瑾问:“那郭汗辛能捞着什么?公主许了他什么好处?”   秦惜珩道:“官府低价从茶农手中收到茶之后,会高价转卖给茶商,这中间赚取的差额,是要充入国库的。郭汗辛参与官茶,投的这些钱就是给国库的,他拿到茶之后,可以再次转卖出去。柳玄文手中的商路无数,只要郭汗辛将这些入手的茶叶交给他打理,就能将投放的本钱全都赚回来。他已经损了一条财路,对于现在的这一条,他可是求之不得。”   她说完,笑着看赵瑾,“当然,若不是你断了他的乌桕蚕丝,我这边也成不了。”   赵瑾问:“可这些钱都入了国库,柳玄文要如何拿出粮食送来剑西?”   秦惜珩道:“柳玄文代管的官茶那么多,哪儿会将这些钱全都老实送进国库?他只要随便动动手指,就能从中牟利。况且要是真能攀上太子哥哥这样的靠山,损失一点粮于他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   此计若成,剑西能拿到粮,国库能多一笔款,淮安柳氏更是能收掌于手,一石三鸟,谓之一绝。   赵瑾心服至极,“公主好厉害。”   秦惜珩听她一夸,眼中虽有得意之色,心里却还是沉稳得紧,说道:“你低价收了那些乌桕蚕丝,倒是可以卖到淮安一带,有柳玄文在,倒是能有更好的价钱。等货到了,我就能安排人送去淮安。”   赵瑾见她将事情排布得如此缜密,感激之余又茫然得不知所措。   她清楚秦惜珩爱屋及乌,因此将剑西当做夫家来扶持,这原本可以算是理所应当,可她拿不出任何可以作为回报的东西。“谢”字廉价,“爱”字难言,她凭白地受着这天降的好处,却连回礼的余力都没有。   “怎么不说话了?”秦惜珩问。   “没,”赵瑾摇摇头,“臣只是突然觉得,上苍对臣很是仁慈。”   秦惜珩又问:“以前呢?以前有过粮食不够的时候吗?”   赵瑾道:“剑西的军饷和粮草一向不稳定,朝廷拨的虽然都是些陈粮,但到底还能果腹,只有一次迟了许久。”   秦惜珩猜道:“莫非是……两年前凰叶原……”   “是。”赵瑾颔首,眼中灰暗下来,“那次断粮了一个月,臣抵了几个庄子才撑了过去。”   秦惜珩透过她的眼睛,好似看到了两年前的全部境况,忽然觉得五脏六腑隐隐抽搐。   赵瑾只低沉了那么短暂的一瞬,便重新笑了笑,“剑西的将来,就托付在公主身上了。”   秦惜珩问:“那我的将来,是不是能托付在你身上?”   赵瑾嘴角的笑骤然一凝,心中泛起了酸楚。   秦惜珩握着她的手,慢慢说道:“我不逼你,等你什么时候愿意接纳我了,就什么时候对我说。我一直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赵瑾这一刻忽然想对她坦白一切,可秦惜珩手上一用力,牵她更紧了。   手背上传来的热度都是秦惜珩的,赵瑾失了神,脑中涌现的全是她的花容笑影。   室内气息炽热,好似有些缠绵,她很留恋手上的温度,也希望能这样相处得长久一些。   如果坦白了,这些都会不复存在。   她的喉间再次干涩,私心又一次将理智牢牢地压制了下去。   秦惜珩看着她,忽然说道:“其实那日你在书房里说的话,我在外面都听到了。”   赵瑾懵然地问:“什么话?”   秦惜珩就说了两个字:“嫁妆。”   赵瑾一听就懂了,尴尬一笑,没有再作深究,而是问:“是谁告诉公主此事的?”   秦惜珩有意隐瞒,遂道:“还要人说吗?我自己就能猜着。”   赵瑾问:“是不是阿芮?”   秦惜珩就迟疑了一瞬,赵瑾便肯定了,“果真是他。”   “他原本是不说的。”秦惜珩给范芮说情,“但我后来说能帮你,他才告诉了我。怀玉,这件事就别在他面前提了,我看他那模样,似是挺怕挨军棍的。”   赵瑾忍不住笑道:“臣哪儿敢真的罚他,每次都只是吓吓而已,倒是先生对他管教颇严。”   秦惜珩道:“我听父皇提起过一些往事,那时候范相还在,他经常出入范府请教学识,所以对范相的几个儿子很是熟识。”   赵瑾道:“这么多年了,先生早就走出来了。其实不论是怎样显赫的门楣,都会有淡去的那一日。”   “公主。”凝香在外轻轻敲了敲门,“该喝药了。”   赵瑾想到自己肩背上的伤,怕是不便像之前那样抬起手臂给秦惜珩喂药,她怕被秦惜珩看出什么端倪,于是找了个借口,“臣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公主先好好吃药,臣中午再陪公主用膳。”   秦惜珩道:“你不用特地来与我吃饭,要休养好自己才是,我看你眼下还有乌黑,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赵瑾没打算提昨夜的实况,干脆借着她的话下坡,“是有些,但现在即便是睡,也睡不着了。”   外间日头明亮,刺得赵瑾险些睁不开眼。她抬手遮了遮,心中正盘算着该如何与章之道进行下一步,迎面就见路伯小跑着来。   “侯爷!”路伯立刻喊,“章刺史来了。”   章之道坐在前厅,喝茶时频频往外探着视线,看到有个人影过来,赶紧放下茶盏去迎。   赵瑾先开口道:“郭汗辛来找刺史了?”   章之道点头,“侯爷料得真准。”   赵瑾问:“他找刺史说什么了?”   章之道从袖袋中拿出一封信,说道:“臣第一次约见他时,按照侯爷所说,提了一个愿意收购乌桕蚕丝的商客。这次他主动找臣,不仅问起这名商客,还将他手上的乌桕蚕丝余量全列了出来,求臣千万要帮他这一回。”   赵瑾问他:“刺史说的这位商客,是知底细的自己人吗?”   章之道笑道:“侯爷千叮万嘱的,臣自然不敢拿个外人来冒险。”   赵瑾展开信看完,说道:“淮安的买主已经有了,刺史先带着人去见见郭汗辛,我看这个价格,倒是可以再往下压三成。”   “这么多?”章之道咂咂舌,“郭汗辛只怕不会同意。”   赵瑾淡淡道:“他要是不同意,就此作罢也行。”   章之道顿时看不透了,瞪大了眼问:“作罢?侯爷伤敌一千,自己也折损了吧?”   有秦惜珩的那招一石三鸟,赵瑾倒是不稀罕这些乌桕蚕丝了,简言道:“就这么压,他要是不愿意,刺史只管走人。”   章之道心中疑惑再重,也只能按照她的说法匆忙去做。   赵瑾送走了人,转身就将变卖的庄子重新核算了银钱。秦惜珩在这些庄子上的开价不菲,收下乌桕蚕丝后甚至还有半数余钱。   “侯爷。”路伯惶惶不安地看着她算钱,有些担心道,“都说商场如赌场,倘若这丝收了之后卖不出去怎么办?”   “能卖出去的。”赵瑾合上账簿,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路伯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这位小主子,赵瑾走出书房,他也不知所云地跟了出去,绕了几个转弯后,他才明白赵瑾这是要去东院。   “还有别的事?”赵瑾见他一直跟着,侧身去问了一句。   “没事了没事了。”路伯哪敢耽误她去东院,回退几步时又想到了什么,笑道:“谢天谢地。”   赵瑾哪里懂他这四个字的意思,正想要问,人却已经走了。   “莫名其妙。”她好笑两声,继续往东院去。   秦惜珩早上没什么胃口,便将午膳的时间往前挪了挪,赵瑾来时,桌上的菜刚刚摆好。   “你倒是会挑时候。说说,是不是在我身边插了人?”秦惜珩瞥了一眼身侧的空位,示意她赶紧过来。   赵瑾笑笑,“臣可没有这个胆子。”   这几日都是同桌用餐,她多少也知道了秦惜珩的一些喜好,今日的菜中有一道清炒莲藕,她没多想,拿起筷子便去夹藕片。   然而这一下手臂伸得太长,不慎牵扯到了肩背上的伤。   赵瑾不自觉地皱眉,手臂僵持在半空停了下来。   “怎么了?”秦惜珩立刻问。   “没事。”赵瑾忍着疼把这片藕夹给秦惜珩,强硬地笑道,“只是突然记起来一些要交代给章之道的话。”   秦惜珩的目光落到她已经收回去的那只手臂上,眼尖地发现她握着筷子的那只手好似在轻轻地抖。   “吃饭就好好吃,别想其它的。”秦惜珩收回目光,低头吃了赵瑾夹的藕片,余光却看到她揉了揉右臂。   肩背上的伤多半裂开了,赵瑾等着秦惜珩用完了这顿饭,匆忙搪塞几句就走,秦惜珩如往常那样微笑着目送她离开,等她走后,则赶紧套了件外衫悄悄跟上。   南厢房的门关得迅速又果断,秦惜珩愈发确定赵瑾隐瞒了什么,她在台阶前慢下了脚步,踮脚走到门前去听屋里的动静。   赵瑾翻开药箱后赶紧脱了衣裳又解下绷带,她在身后架了面镜子,自己往后移转了目光去看,伤口果然又冒血了。眼下徐蕙蓉不在,她只能凑合着自己解决。   这副身子不便见人,久而久之,赵瑾也习惯了自己处理伤处,她反手清洗了一下伤口,便听门上被人错落有致地叩了三下,随后声音又起。   “怀玉。” 第065章 共济   赵瑾慌忙间迅速回身站起,妄图找点什么遮住上身,但门突然一开,秦惜珩已至身前。   她刚才急着查看伤势,竟然忘了把门给拴上。   “你这伤……”秦惜珩看到她的后肩,迅速明白过来,“你昨夜出兵了?”   “嗯。”赵瑾低下头,索性背对了她就这么站着。   秦惜珩急红了眼,“那你方才陪我吃什么饭?不知道好好养伤吗?”   赵瑾还是背对着她,说道:“这伤不重,不碍事的。”   秦惜珩又问:“既然是换药,为什么不叫人来?”   赵瑾没说话,秦惜珩却明白过来,“你是怕让我知道了?”   事实其实并非如此,而是赵瑾不愿意让人看到她这副身躯。即便这副身躯与男人无异,她也不想让府上的任何人看到,无论男女。   秦惜珩等了半晌没等来回答,便默认了自己的猜测。   “你坐下。”她轻轻地把赵瑾按在凳子上,问道:“要敷哪种药?”   赵瑾指了指其中的一瓶,“这个。”   伤口处红肿着,外翻着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的皮肉,秦惜珩倒着药粉时手都在抖。她看到赵瑾缩了缩肩,问道:“很疼吗?”   赵瑾摇头,声音有些疲软,“不疼。”   秦惜珩不信她的鬼话。   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秦惜珩动作轻缓,尽量控制着手指不去颤抖,终于替她包扎完毕。   赵瑾始终背对,甚至下意识地用手臂遮了遮胸处。   即便那处平如荒原,与男人无异。   她低垂着头,看到一双脚慢慢地转到她身前,有声音在她头顶说:“你昨夜出兵一宿,今日一早就回府,为什么不养伤休息?难道就为了问我曹择新的事情?”   赵瑾道:“事关剑西,臣不敢掉以轻心。”   秦惜珩被她气得眼睛又红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剑西就能安宁了?赵怀玉,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浆糊吗?”   赵瑾久久未答,秦惜珩又问:“干净的里衣在哪?”   “臣自己拿。”赵瑾刚要起身,又被秦惜珩按了下去。   “在哪里?我给你拿。”   赵瑾指了一下柜子,又迅速地护住前身妄图遮掩,但秦惜珩早就看全了她赤条条的前胸后背。   “你下次要是再不把自己当回事,我就去营里与你同吃同住。”秦惜珩嘴上责她,给她穿里衣时却格外仔细,生怕碰着她右侧的肩和手臂。   “臣只是觉得这伤不重。”赵瑾辩了一句,秦惜珩又如连珠箭似的说道:“这样的伤不重,那怎样的才算重?缺胳膊少腿才是吗?”   赵瑾说不赢她,只能讪讪地闭嘴,好在里衣已经穿好,有了这层遮挡,她慌张忐忑的一颗心终于平和了一些,也敢稍抬视线去看秦惜珩。   好巧对方也正看着她,两道目光在半空触碰的刹那里,赵瑾莫名地心虚,赶紧又收回了视线。   秦惜珩数落她这么久,现在只剩下心疼,道:“你歇个觉吧,一宿未睡,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   “臣倒不觉得困,今晚早些睡就行了。”赵瑾笑了笑,套起外衫穿好后又来收拾换下来的绷带,“公主身子还没好全,赶紧回去吧。臣这边也还有些军报要看。”   书案上的确堆了厚厚的一叠军帖,秦惜珩看了一眼,不放心地又嘱咐:“别硬扛着,累了要及时休息。”   赵瑾含笑点头,“臣记着了。”   秦惜珩一步三回头,带上门之后又在外面停留了片刻才走。   她脑中心猿意马的全是赵瑾方才赤着的身躯,丝毫没听到有人喊她。   “公主姐姐!”范可盈拽了拽她的胳膊,才将她摇回了神。   “你怎么了公主姐姐?”范芮跟在一旁问道,“我们叫了你好久都没回应,是不是身上又不舒服?”   “没事,刚刚在想些事情。”秦惜珩牵着范可盈往主屋走,问他们兄妹俩,“你们怎么来了?”   范芮没回答,而是看了看四周,问道:“瑾哥呢?我听说他今日一早就回来了。”   秦惜珩领他们进了主屋,说道:“他还有军报要看,你们找他?”   范可盈先道:“听说公主姐姐病了,我和哥哥就想来看看。正巧,哥哥有事要跟你说呢。”   “咳咳。”范芮清清嗓子,故作神秘道:“公主姐姐,咱们有粮了。”   秦惜珩以为他从赵瑾那里知道了经过,于是也没刻意把自己的计划再说一遍,只是笑道:“剑西有怀玉守着,老天不会太过绝情的。”   范芮一脸崇敬道:“跟老天没有关系,靠的可全是瑾哥!公主姐姐你还不知道吧,瑾哥昨夜夜过羌北,以车宛无故进犯为由,直接去抢了他们的粮!”   秦惜珩的笑容戛然凝固。   范芮浑然没有意识到她的神色变化,还在说着:“蛮子年年想来抢咱们的地,瑾哥这一招可真是太解气了,啧啧,我今早去营中看过了,那些青稞可真是足够……”   “你说什么?”秦惜珩打断他,“怀玉昨夜出兵是为了劫车宛的粮?”   “是啊。”范芮愣了愣,“公主姐姐你怎么了?”   赵瑾刚巧进来,绕过屏风见到这兄妹俩,先是一愣,随后笑道:“你俩怎么来了?”   秦惜珩当即投去目光,看得赵瑾顿时起了一身寒颤。   范可盈道:“听说公主姐姐病了,我们来看看。”   “小病而已,已经好了。”秦惜珩勉强冲他俩笑了笑,“我还有些话要跟怀玉说,等下次我的身子好全了,你们再来吃茶好不好?”   范芮人精似的快速瞥了赵瑾一眼,赶紧点头,“好,那我们下次再来。”   两人离开后,秦惜珩收了笑,开口就问:“你昨夜究竟是出兵,还是刻意去劫粮?”   赵瑾这才明白方才那道眼神的含义,问道:“是阿芮说的?”   “你别管是谁说的。”秦惜珩追问,“你不是都已经打算用乌桕蚕丝来换取粮食了吗?为什么还要做这么冒险的事情?”   赵瑾道:“臣就算预料得再好,心里也总会担心出纰漏。反正粮食不嫌多,先去劫一点也无妨,就当是问车宛讨些债。”   秦惜珩看向她的右肩,就在刚刚,她还给那道伤上过药,亲眼看到过伤口的全貌。   赵瑾又说:“臣不敢有十足的把握,事关三州军士的口粮,臣这么搏一回,虽然只能解燃眉之急,但也算值了。”   秦惜珩捏了捏拳。   要不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她的怀玉何至于铤而走险去劫车宛的粮。   那道伤像是烙入她心底的一枚印,她看过碰过,心疼完了,就只剩眼泪不自觉地流。   她第一次对秦潇失望又怀怨。   “公主哭什么?臣不是还好好地在这里?”赵瑾笑笑,递了自己的帕子给她。   “赵怀玉。”秦惜珩连名带姓地喊,“你下次再敢做这种不要命的事,我就自己找根梁吊死,一了百了。”   她泪眼婆娑,气汹汹地接了赵瑾的帕子拭泪,瞪道:“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赵瑾逗她,“好凶啊。但这么一算,公主有好些日子没这么凶过臣了。”   秦惜珩没忍住,真被她惹得笑了一下。   “这样就算凶了?那我还有狠的时候。”秦惜珩故意吓唬她,“你可不要小瞧我,我狠起来可是连我自己都会觉得怕的。”   赵瑾轻笑两声,“是,圣上是大老虎,公主是小老虎,小老虎可厉害着呢,比大老虎还要威武。”   秦惜珩的眼泪这下彻底没了,她将帕子往赵瑾身上一甩,又有些带气道:“赵怀玉!”   赵瑾持着方才淡淡的笑意说道:“臣在。”   秦惜珩一肚子的埋怨此刻又烟消云散,对着这个人,她实在是拿不出半点脾气。   “算了,这次放过你。”她小声说着,又把扔给赵瑾的帕子抢回来,“我的。”   赵瑾看她把帕子收进袖袋,笑说:“公主可真是不讲道理。”   秦惜珩又瞪了她一眼,“你这几日哪儿也不许去,好好地在床上养伤。每日我若是不起,你也不许起。那些早课和晚课,全停了。”   赵瑾抿着嘴笑,“好,听公主的。”   秦惜珩问:“你不是要看军报吗?怎么来了?”   赵瑾递了一本簿子给她,“这是府上的账。”   秦惜珩没懂她的意思,“府上的账给我做什么?”   赵瑾道:“臣平日里多在营中,半年不在府上的时候也有。公主若是不嫌累,还请帮臣管管账。”   她一个人在房中闷坐了半天,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府上的账目全部交给秦惜珩。她说不出那个廉价的“谢”,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这本是总账,其他的账册还放在臣的书房里。”赵瑾双手托着簿子送到秦惜珩身前,郑重说道:“请公主不要拒绝。”   秦惜珩没接,她看着簿子,心里已然有了被接纳的淡淡愉悦,嘴上却说:“账目这种东西又多又杂,你要我给你管这个,总得给我一个什么名分。”   赵瑾想都没想,一句话脱口而出:“公主现在不是占着这个名分吗?”   秦惜珩道:“那你说说,我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我难道是占了府上管事的名分,必须得替你打点账目?”   那两个字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一捅即破,可赵瑾含在喉间,觉得烫嘴。   “嗯?”秦惜珩故意催问,“什么关系?”   赵瑾微微垂眼,索性心中一横,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夫妻。”   秦惜珩道:“但你日日公主长公主短的,我怎么觉得不是夫妻?你起码,得叫我一声夫人不是?”   这两个字于赵瑾而言可谓是更加难出口,她压着视线迟疑了半晌,正要开口,手中的账簿就被秦惜珩接了。   “既然喊不出口,还是别勉强了。”   秦惜珩眼中的光芒略微黯淡,她抱着账簿,对赵瑾道:“账我收了,但名分什么时候给我?”   赵瑾本以为自己想到了一个好法子,没曾想倒是把自己推入了一个难以言说的巨坑。   秦惜珩忽然笑了笑,捏捏她的耳垂,说道:“念你还是个伤患,这次就算了,不逼你。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今天送了这个账簿给我,我倒是也该回赠些什么才好。”   赵瑾目露茫然,秦惜珩放下账簿,从自己枕头的隔层里取出一张信封给她。   “给你了,打开看看。”   赵瑾满是疑惑地启了封口拆开一看,顿时怔在原地。   这信封里满满当当,装的都是她之前要卖的庄子地契和库存典当票。   除却梁州四大营和一干将领,这是赵世安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了。   赵瑾心头涌上一股酸意,视线随之变得模糊。她小心地抚摸着这些纸票,眼睫上沾染了细小的泪珠。   原来被人护着是这种感觉。   秦惜珩道:“物归原主。”   赵瑾忍住泪,把这些推还回去,“公主已经出了价,臣不能拿。”   秦惜珩抬手给她擦了擦湿润的眼睫,认真说道:“卖地契的是梁渊侯,可如今收地契的是赵怀玉。往后山高水长,你还有很多对我好的机会。怀玉,我刚刚看着你,多庆幸这些地契是落在了我这里。剑西有你,真是剑西难得的福缘。你为大楚守着这荒漠西陲,该是我替朝廷和皇家来谢你。”   赵瑾红着眼勉强露笑,“公主这话,倒是让臣无地自容。”   秦惜珩把地契又推入她怀中,“我说了,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收回。这地契你若是不要,那我烧了或是送给其他人?”   赵瑾赶紧把东西收好,秦惜珩看得忍俊不禁,“这会子又愿意收了?”   “公主就别取笑臣了。”赵瑾叹了声气,珍宝一般地将信封收于怀中。   “好,那就说点正事。”秦惜珩敛起笑意,露出点肃色来,“三日后,我会让曹择新去谈最后的条件。” 第066章 溯心   赵瑾不悦地皱眉,“三日后?”   秦惜珩道:“我不想拖得太久,况且我觉得身上已经大好了。此事宜早不宜迟,得先将郭汗辛安抚下来,省得节外生枝。”   她见赵瑾眼中有些担心,又笑说:“我自然不是露面去见,最多坐在屏风后喝茶就是,你要是不放心,那就同我一起去?”   赵瑾当然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当下就点头,“臣与公主一起。”   她们两人在屋内商谋着,外面的路伯却等得有几分心焦。   半个时辰之前,有个自称是郭汗辛随从的人前来送信,邀赵瑾今夜酉时去往闹市街头的茶楼一会。   路伯虽然心中有疑,但是不敢耽误,揣着信就来东院,却听说赵瑾一直在公主屋内。   他不敢打搅,只能先这么等着。   眼看太阳偏西,赵瑾也没有出来的迹象,他想了又想,还是请双临代为通传。   赵瑾垂着眼看完了信,主动将信递给秦惜珩。   “他这是信不过章之道,所以想把你也拖进去?”秦惜珩轻轻哼了一下,将信纸折回原样,对赵瑾道:“你说的不错,这人胆子小得很,却绝不是个能吃亏的。”   剑西远离邑京,天子管不着,章之道虽然只是个刺史,却可谓是这一地的土皇帝。郭汗辛在邑京也没有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加之他如今急于出手这大量的乌桕蚕丝,自然只能由着章之道拿捏。   可他不会这么老实,也不会这么甘心地任由章之道主导一切。   宗政开一案后,各处的地方官都是夹着尾巴做人,谁也不敢与商人有过多的接触。郭汗辛就是抓着了这一点,想让知道这场生意的人多一个,这样即便日后卷入什么纷争,也还有章之道和赵瑾挡在他前面,避免己身首当其冲。   赵瑾冷笑道:“他这算盘打得真精,果真是无奸不商。”   “算盘打得再精,前提也得是你与章之道各居一方。可乌桕蚕丝的事情全是你一人设计的,章之道奉命行事,与你从始至终都是在一条船上。”秦惜珩笑了笑,“前有土皇帝,后有地头蛇。他不知道这一点,算盘要落空了。”   “这样也好。”赵瑾道,“臣原本还担心章之道应付不了他,想着该不该派人跟着,现在光明正大地去,倒是省事。”   秦惜珩打开信又看了一遍,喊了凝香来吩咐道:“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现成的,先端一点过来。”   赵瑾问:“公主饿了?”   秦惜珩道:“给你准备的。”   赵瑾不解,“可臣现在并不觉饿。”   秦惜珩道:“今夜吃的不是酒宴生意,而是勾心斗角。现在距离酉时只有半个时辰了,你要是不先吃点什么垫垫,还指望能在宴上吃?”   赵瑾心中生暖,对她笑道:“公主想的真是周到。”   秦惜珩道:“你是我夫君,我替你考虑这些本就是应该的。”   这样直白的爱意不知反复表达过多少次,可落在赵瑾心上时,她仍觉得呼吸滞缓,像是被什么压住了,沉甸甸地透不过气。   凝香端了菜食进来,秦惜珩舀了一碗鸡汤递给赵瑾,“先喝一碗汤,当心烫。”   赵瑾双手捧住慢慢地喝,听她又说:“明日给你熬鱼汤,这样你的伤也能好得快一些。”   “不碍事的,一点小伤而已。”赵瑾把喝完汤的空碗放在桌上,心里愈加沉重,“公主不用劳心伤神,臣身体好,皮糙肉厚的,随便养两日就能康复。”   “你身体再如何好,也是凡胎□□。”秦惜珩又给她盛粥和菜,赵瑾老老实实地全部吃完,估摸着时间说道:“差不多了,臣先走了。”   “等等。”秦惜珩叫住她,快速去内间取了一件狐裘氅衣给她披上,“你之前的那件太薄了,穿的时间也久了。这是我给你新做的,来,试试看。”   身上徒然加重,暖意也随之而来,赵瑾摸着这灰白的毛皮料子,看出秦惜珩是用了心的,于是真诚谢她,“多谢公主。”   秦惜珩给她系好衣带,莞尔笑说:“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个字了。”   赵瑾顺口答应,问她:“公主还有其他事情交代吗?”   秦惜珩提醒:“宴上少喝些酒。”   赵瑾笑道:“公主放心,臣的酒量好得很。遇到那些不能推脱的酒席,还会再吃一粒醒酒丸,至今都没输过酒呢。”   秦惜珩脱口便出:“那你上次不是还……”话未说完,她抬眸看了赵瑾一眼,尽是不信,“喝成那副模样,也敢说没输过酒?”   赵瑾也不怕说给她听,直言道:“那次陪着鞑合世子去花楼,偏偏太子和谦王都在,臣是故意装的,其实从头到尾都清醒得很。”   纨绔放纵都是装给外人看的。   秦惜珩手上的动作戛然止住,她知道自己当时那一掌的力度有多大,此时得知究底,心里空落落地只余愧悔。   那个时候,她竟然从来没有察觉到赵瑾的处境是如何艰难,更不曾关心过她的死活。   不在乎,不喜欢,就不会关心。甚至在大婚的那夜,她在提防着赵瑾的同时,还暗暗想过若是赵瑾突然死了该有多好。   赵瑾低着头整理着领口,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说道:“梁州的冬日太长,臣又经常在外面巡防,所以暖身的酒从来就没少过,自小就喝。时年一长,这酒量就练出来了,等闲的酒是喝不醉的。”   衣衫整毕,她对秦惜珩道:“公主今夜早些歇吧,你才刚刚病愈,熬得太晚对身子不好。臣走了,外面风大,不用送了。”   “怀玉!”秦惜珩抓住她的手,悔不当初,“我……对不起。”   赵瑾不解其意,“公主说什么对不起?”   “那次……我错手打你。”秦惜珩低着头不敢看她,嘴里反复呢喃着歉语。   “不怪公主,那次是臣唐突,与公主无关。公主放心,臣早就忘了,不会记在心上。”赵瑾声音轻快,像是毫不在意。   不曾想下一刻,还不及赵瑾反应,秦惜珩扶住她的肩,忽然仰起头吻了上去。   唇瓣的触碰轻如弱风拂水,赵瑾心里却是惊涛骇浪。初时她懵着没有意识过来,等到回神时,秦惜珩的舌尖正在舔着她干枯的下唇,就差最后一道防线,就能侵占到里面。   赵瑾偏过头去避开了脸,她存着一丝理智,看着地面道:“公主,该说的话,臣早就……”   “你说得再多,我也还是站在这里。”秦惜珩抱着她,不知第几次说道,“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感念你当年救我。我这次认清自己了,再也不会轻率。怀玉,你就是我喜欢的那个模样,我喜欢你的全部,我想与你经年累月地走下去。”   赵瑾从来不敢保证意外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她听着秦惜珩的这些耳语,心里泛着酸楚,说道:“公主才认识臣多久呢?臣指不定哪一日就死在了外面……”   “闭嘴!”秦惜珩捂着她的嘴,瞪人瞪得凶煞十足,“我一箭开路,把你从阴曹地府抢回来。”   赵瑾克制着心底的悸动,猛然看向她,眼睛里平添了一份冷漠,“臣说过,臣手中鲜血无数,绝非公主良配,公主不要在臣身上吊死。”   秦惜珩道:“你怎知将来有一日,我手中不会染血?”   话音落下,赵瑾的右眼眼皮突然不祥地跳动了两下,她似是担心秦惜珩一语成谶,微微提高了声音,用着严肃的口吻道:“你敢。”   赵瑾说完就后悔,马上放缓了声音又好生说道:“干干净净的不好吗?为什么要给自己添污?”   秦惜珩却从这些话中听出了一些不寻常。   “怀玉,你心里不是没有我,是不是?”她扬起下颌,直白地看着赵瑾问道。   赵瑾偏转了目光,说道:“公主多心了。”   秦惜珩道:“那我杀不杀人,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赵瑾道:“公主叫过臣一声哥哥,就凭这个,臣也不能让你置于那样的处境。”   “你说谎。”秦惜珩被她这副态度气得身体发抖,眼泪也在打转,“你是蠢吗赵怀玉!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喜欢我?之前奋不顾身救我的那个人去哪里了?他可不像你这样事事逃避。”   赵瑾沉着脸否认,“公主误会了。臣与皇廷的关系,如今就靠着公主维系,若是公主有个什么闪失,不光圣上那边无法交差,就连皇后那边也不会放过臣。臣救公主,仅此而已。”   秦惜珩眼中的泪滑了下来,两人对峙着,在长久的静默之后,她转过身去,说话都是轻飘飘的没有力气。   “你走吧。”   赵瑾这一路精神恍惚,耳边反反复复回绕的都是秦惜珩那落寞又低沉的三个字。   她好似能看到秦惜珩眼中的灰暗神色,胸腔深处无端地生出一股心疼。   马车骤然一停,赵瑾出神之下没有坐稳,身子往前一倾,迅速醒神。   车夫在外面道:“侯爷,到了。”   赵瑾掀开帘子下车,便被一个童子模样的少年迎住,“侯爷请随小人上楼。”   她闲庭信步跟着,进门后果然看到了章之道。   “侯爷?”章之道完全不知道她得了邀请,此时一见,顿时讶然。   赵瑾将计就计,对着首座上的郭汗辛笑了两声后,不动声色地给章之道递了个眼神。   章之道在这顷刻的间隙里明白了一切,当下也配合着赵瑾笑了两声,对郭汗辛道:“郭老板也不提前说一声,倒是吓了我一跳。”   郭汗辛也笑说:“侯爷日日都忙,小民虽然下了贴,但是不确定侯爷是不是真的赏脸。若是侯爷不得空,岂不是让刺史空等一场?”   同桌的还有一位身量瘦小的人,赵瑾一猜这就是章之道找来唬弄郭汗辛的商客,于是微微颔首见礼。   商客名叫白耀,见状赶紧起身还礼。赵瑾挨着章之道坐下,道:“府中有事,来迟了些,郭老板见谅。”   郭汗辛连说了几个“不敢当”,赵瑾又道:“本该罚酒,但是出门前,公主发话不许饮酒,我思来想去,不如等下次,我做东请郭老板吃酒。”   “侯爷赏脸肯来,于小民而言,已是莫大的荣幸,既然公主有令,那今夜这酒,侯爷不饮也罢。”郭汗辛笑得一脸谄媚,拍拍手叫人上菜,转头又对章之道说话,“刺史上次说的那桩生意,小民愿意。只要有刺史作保,小民就绝无担心可言。”   他当着赵瑾的面说出这话,摆明了要拉她入局。赵瑾在心里讥笑,故意问道:“什么生意?”   郭汗辛省了些不便言说的部分,简要地将乌桕蚕丝的事情说了,赵瑾咂咂舌,装作惋惜的模样道:“那还真是一波三折,多亏有章刺史。”   章之道摆了摆手,“臣不过是提前听到了些风声,又刚巧认识那么几个商客罢了。再说臣作为剑西的父母官,哪有看着自己人吃苦的道理?”   郭汗辛悄悄地看了赵瑾一眼,然后对章之道说:“刺史有好生之德,既然愿意帮这个忙,不如再帮得彻底一些。上次说的价,可否让白老板这边再高一些?”   这下便轮到白耀说话了,章之道瞥了他一眼,他便说道:“郭老板,若非我那位客人非要这乌桕蚕丝,我只怕真不愿意接手这么一批不敢保证盈利的布。”   他一副绝不还价的模样,令郭汗辛无奈地叹了一声气。   “白……”郭汗辛正要开口,又被他抢道:“郭老板原先说,愿意出几艘船的船费和船工工费,替我把布送出剑西。我方才想了想,这笔钱就不用郭老板破费了。”   郭汗辛顿时喜出望外,不料白耀马上接了一句:“只要将这价再低一成就行。”   赵瑾歪着头喝茶,坐看好戏。   郭汗辛为难地看向章之道,眼睛里汪汪地像是要挤出泪来,唉声叹气道:“刺史啊,您帮忙说说,实在是不能再低了。”   白耀道:“郭老板,我已经替你算过了,这批布即便是用再低一成的价给我,你也亏不了,不过是少赚一些罢了。”   郭汗辛不想就此罢休,还欲争取,“可……”   白耀道:“我那位客人要得急,郭老板今日要是不应,我可就直接回绝他了。”   “哎别!”郭汗辛赶紧喊住,只能咬牙勉强应道:“好。”   赵瑾喝了一口茶,瞥到郭汗辛藏在座下的手悄悄握成了拳。   白耀终于等到他答应,又催问:“郭老板你看什么时候合适,咱们钱货两交?”   送去邑京的那批布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郭汗辛略一算,道:“最多半月,货就能原样回到敦庭。不过白老板,生意有生意的规矩,咱们只是这么说说,空口无凭的,如何作数?”   白耀道:“明日我就能先付一半的钱,郭老板觉得如何?”   “好。”郭汗辛答应,转头看了一眼候在角落的小童。   小童拿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契书来,白耀迅速看了章之道一眼,问郭汗辛:“这是?”   郭汗辛道:“只是契书而已。我这人有个毛病,不论生意大小,都爱立这么一张契书,白老板不要见怪。”   章之道此时说道:“既然是郭老板的习惯,白老板依了就是,可别坏了这买卖的情谊。”   白耀得了这个准信,看完契书的内容后,给郭汗辛盖了个端端正正的私印,问道:“不知郭老板还有没有其他的习惯?咱们一起做了,省得夜长梦多。” 第067章 思服   今夜这宴吃的不是菜肴,而是勾心斗角。   赵瑾想到秦惜珩说的这句话,暗自觉得好笑。   郭汗辛是否真有立契书的习惯暂且不说,可若是寻常人,谁会将纸墨都备好了在宴桌上签字画押?他无非是想将剑西最有声势的两个人都与他扯上关系,这样一来,即便日后出事,这两个人也不能全然抛下他。   能将阳谋阳到这个份上,郭汗辛怕是连身家性命都赌上了。   赵瑾看了这么久,故意说道:“郭老板今夜既然是要谈生意,叫我来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要同你做生意。”   郭汗辛叹了口气,“今夜请侯爷来,也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   白耀一听,赶紧说:“既然郭老板与侯爷有事情要说,我就不久留了,告辞。”   章之道也随之起身,“那我也……”   郭汗辛忙挽留道:“刺史留步!此事说来,也要经过刺史之手。”   白耀已经走了,赵瑾放下手中的茶盏,稍稍坐直了身,问道:“郭老板要说什么?”   郭汗辛遂道:“如今正值春耕,小民有几亩私田,想给侯爷作为军屯用。”   几亩私田产不了多少粮食,赵瑾关心的不是这些,而是郭汗辛突如其来的态度。   郭汗辛继续道:“这么多年,全凭侯爷与三州的将士守着剑西,这几亩私田,权当小民对诸位的感念。今日刺史也在,小民就不用再去官衙面见刺史重述此事了。”   私田变作军屯,是要先报备官衙,再由官衙上报朝廷的。章之道拧着眉,问道:“郭老板怎么突然……”   郭汗辛摇头道:“并非突然,只是一直寻不到说这话的时候。小民自感年岁渐高,家中的一应事务,都要托到那不成器的长子身上。二位是剑西的梁柱,日后还望侯爷与刺史能多多关照犬子,小民感激不尽。”   赵瑾暂且信了他这句话,道:“我倒是无妨,只是需要章刺史来处理。”   章之道没推诿,点头,“既然郭老板愿意,此事倒是不难。”   赵瑾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故意道:“失陪,我去净个手。”   卲广就守在包厢外,见她突然出来,赶紧跟了上去,又回头看了一下包厢的门,问她:“侯爷怎么出来了?”   赵瑾偏了头对他道:“我若是在场,郭老板要怎么打他的算盘?”   卲广没懂她的意思。   “回去再说。”赵瑾头也不回就往茶楼的后院去。   郭汗辛等赵瑾离开了一会儿后,才再次对章之道说道:“此次乌桕蚕丝的事情,多亏了刺史相助。小民斗胆想再问一句,刺史可有熟知的茶商?”   章之道一介朝官,哪会认识什么商户,当下并未多想,摇头道:“没有。”   郭汗辛道:“剑西贫瘠,又远离邑京,像个爹不疼娘不爱的野孩子。可即便是这样,咱们要交的税也不比其他地方少,这可让咱们的日子怎么过?”   章之道听出他话中有话,道:“郭老板有话直说,就不必兜圈子了。”   郭汗辛凑近了些,对他道:“小民这里有一条茶路,想问问刺史可有兴趣?”   章之道心道难怪赵瑾要突然离席,原来早就猜到郭汗辛另有图谋。他面不改色地轻咳一下嗓子,道:“郭老板不妨把话说完。”   郭汗辛道:“小民的表兄,正是淮州柳玄文。”   章之道的心脏猛然一跳,即便他常年处于剑西这等偏远之地,但对于淮州柳氏的大名,总是听说过的,况且宗政开的案子可谓闹得举国皆知,柳玄文这个名字自然也是不遑多让。   郭汗辛继续说:“小民的这位表兄,是个厉害的人物,手中的不少茶田都是官茶。刺史若是愿意,小民可以做一座连接剑西和淮安的桥,给茶马署增些新茶。咱们可以用更低的价从茶田拿茶,但报给茶马署的时候,依然用原先的价格。”   章之道听到这里,脸上蓦地一黑,郭汗辛马上抢说:“刺史先听小民把话说完。”   “你说。”章之道先把持住,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小民方才不是说了,咱们不论是穷是富,都得交税吗?小民身上有些家底,交税倒是无妨,可那些家中不甚富裕的人呢?”郭汗辛顿了顿,见他并未插话,这才又说,“小民是想,这茶钱的差价,倒是可以充作一部分税款,这样一来,咱们的百姓,岂不是就能少交一些了?”   章之道闻之一愣。   郭汗辛细细地注意着他的神情,又道:“或者这样。刺史依然按照一贯的税额征税,这茶钱的差价,可以每月分作三旬用来施粥,这样一来,百姓的日子能改善不少,大家也会感念刺史的恩德。”   他的这些话仿佛魔音一般缠住了章之道,令他半天不能回神。   这听起来的确是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法子。   可章之道到底是个刺史,所见所闻并不狭窄,他回过神后迅速冷静下来,再一想到郭汗辛平素的为人,当即又迟疑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清清嗓子,对郭汗辛道:“这不是件小事,容我考虑考虑。”   郭汗辛赶紧迎合着说道:“是是是,此事需得慎重,刺史要好生考虑才是。”   章之道沉沉地“嗯”了一声,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了。等侯爷回来了,麻烦郭老板替我说一声告辞。”   郭汗辛几乎能预料到他的选择,笑着说道:“一定一定,刺史慢些走。”   包厢回归平静,郭汗辛脸上的笑也渐渐褪去,今日目的已经达成,从今往后,他和这两位梁柱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也别想算计着踹开他。   他心里一高兴,连喝了三杯酒。   有个小厮从厢房外面来,见他喝酒如牛饮,劝道:“老爷,这是夫人叫小人送来的氅衣。小人出来时,夫人要小人带话,让您在席上少喝些酒,还说给您炖了鱼汤,就等着您回去趁热喝。”   赵瑾净手回来踏进厢房,正好听到这一句。   鱼汤。   她闻之失神,又想到了秦惜珩的巧笑嫣然。   郭汗辛对小厮甩甩手,语气中有几分不耐烦,“你回去,叫她少管些外面的事。汤不汤的,少费些心思。”   赵瑾眼中落下些冷意,刻意抬高了声音咳嗽两声,露出一丝假笑,“尊夫人真是贤惠。”   郭汗辛见她回来了,讪笑道:“内子的一些拙举,让侯爷见笑了。”   赵瑾的笑淡了淡,“我倒觉得,尊夫人真是难得。”   郭汗辛没再继续顺着说,赵瑾看了他一眼,又见章之道不在,便知郭汗辛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既然说完了,那她也就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了。   “时候不早了,方才公主派人来催我回去。”赵瑾完全没有再坐下来续话的打算,干脆了然道:“郭老板,告辞。”   “侯……”郭汗辛本来还想套近乎与她寒暄两句,此时只能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浑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赵瑾在走出茶楼的瞬间里便沉下了脸。卲广匆忙给她披上氅衣,看她面色不善,关切问道:“侯爷,怎么了?”   “没什么。”赵瑾自己系好衣带,看着这已经空无一人的大街,心生少许落寞,骤然间想到的竟然是秦惜珩给的那个亲吻。   “回去吧。”她抿了抿唇,又看茶楼一眼,对卲广道:“看着他,还有他主动提的那几亩私田,盯紧了别出岔子。对了,叫蓝越回来吧,我有其他的事情要交给他。”   “是。”卲广目送着赵瑾上了马车,又顺着她方才的视线侧身回望茶楼,不多时消失在了暗夜的深巷中。   马车抵达侯府时,已过子时。   东院里早就熄了灯,只剩院门前挂着的两只灯笼还透露着昏暗的光。   值夜的下人打了个哈欠,转头看到她跨进院子,吓得打了一个激灵,“侯爷?”   “嘘。”赵瑾当下看了一眼秦惜珩住的主屋,压着声音道:“小声点,公主睡了?”   “是。”下人低着头说。   主屋里燃着的光还没有灭,赵瑾看了一会儿,脚下不自觉地往那边去。   月上中天,光在院子里打下了一地的树杈枝影。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就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了,后背往梁柱上一靠,浑浑噩噩又想到了出门前的那番争吵。   “是怀玉吗?”屋内突然传来声音。   赵瑾迟疑了一下,起身对里面说道:“是臣。”   秦惜珩道:“门没拴,你进来。”   赵瑾轻轻推开门,进去之后只站在屏风后说话:“公主还没歇吗?”   秦惜珩看着屏风上的剪影,问她:“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   出门前的争吵还历历在目,赵瑾现在仍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一心只想着躲避,“不早了,公主先歇吧,臣明日再来。”   她说完就要走,却听里间一阵响动,秦惜珩竟然赤脚跑来屏风处,拉着她说道:“先别走。”   “怎么不穿鞋?”赵瑾不多想,横抱起她走去里间放在床上,又扯住被子给她盖好双腿,“姑娘家最金贵的就是脚了,况且寒从脚底起,公主别不看重。”   秦惜珩还拽着她的手臂,问道:“才回来?”   赵瑾点点头,“不是让公主别熬太久吗?”   秦惜珩道:“我已经睡过一觉了,刚刚做了个梦,就醒了。”   赵瑾问:“是不是臣吵到公主了?”   秦惜珩摇摇头,“是我睡不太着而已。宴上怎么样?没喝太多酒吧?”   赵瑾笑笑,“惦记着公主的话,臣一滴酒都没敢碰。”   她长话短说,将今夜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秦惜珩冷笑着哼了哼,“他哪是要你庇护他儿子,他这是要尽早巴结你。你忘了,我用的是太子的名义,而我与太子亲如一母同胞,如今又正好在梁州,他自然得表示些什么,至少得传到我的耳中。”   赵瑾道:“不论怎样,臣会让人专程盯着那几亩田。这些事情,公主就不要费心了。”   秦惜珩轻轻嗯声,没再开口。   气氛骤然一静,赵瑾忽然有些难安,她垂眸看着搭在自己臂上的那只手,拔足底气认错,“之前……是臣不好,公主不要生气。”   “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秦惜珩一笑,双眼就成了两道月牙,她撑着下颌打量着赵瑾,说道:“我跟老天打赌呢,如果一觉醒来就能见到你,那之前的所有事情我都不会在意了,若是醒来见不到你,我就断了这份念想。”   这种刻意的找补愈加让赵瑾觉得惭愧,之前的争执仿佛并不存在,秦惜珩慢慢地牵住她的手,轻声细语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都只有这一个回答。”   赵瑾想好了许多话,现下全被她的笑容压了下去,喉间只剩下干涩的苦意。   她静若死水的心好似有了几圈细微的涟漪。   “伤口是不是该换药了?”秦惜珩突然记起这事来,赶紧去给赵瑾拿外敷的药,对她道:“衣裳脱了,我给你换药。”   赵瑾深知拒绝无用,干脆顺从地露出伤口来,背对着她坐得笔直。   秦惜珩动作轻柔,给赵瑾重新缠好绷带后,试探着一问:“今晚别走了。咱们像上次在驿馆那样,好不好?”   赵瑾鬼使神差答了一声“好”,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躺在了床铺的外侧。   烛火虽然离得远,但是在昏暗的光线里,她与秦惜珩一眼就能对上。   气氛在这一刻微妙了起来,赵瑾裹着自己这床被子,局促不安地往外移了移,胡编了一个借口解释,“臣睡相不好。”   这理由过于蹩脚,秦惜珩看破不说破,探出手给她掖了掖被子,轻声道过一声“好眠”,翻身面向了床铺内侧。   赵瑾当下如释重负,她以余光注视秦惜珩背过去的身形,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   枕畔垂着秦惜珩散乱的发丝,赵瑾悄悄地挪身靠过去些许,触手摸了摸她垂散的发尾,心中那几圈细微的涟漪好似越发地动荡,仿佛有千万条鱼要跃出水面,逃离死潭。   她探出指尖,然而就在即将要触及到秦惜珩的肩时,她又倏地收手。   赵瑾迅速地翻了个身,可任她如何隐忍,都控制不住心底万鱼出水的喧嚣。   这命已经够难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道,既然上苍要给这份希望,那么维持现状也未尝不可。   赵瑾又悄悄地翻身过来,她看着秦惜珩依然背对她的身形,恍然有种拨云见雾的透亮感。   谁也说不准将来会发生什么,可在当下能享受的每一日,于赵瑾而言都是一纸鲜活的颜色,即便这样的日子是她隐瞒一切偷来的,她也不胜感激。   这是上苍给她的恩赐。 第068章 彷徨   这一夜快如流梭。   第二日一早,赵瑾留宿公主房中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侯府,但当事人并不知晓半点风声,还在秦惜珩的照料下用着早膳。   “这汤我让人熬了整整一个时辰,你快趁热喝。”   桌上满满当当地摆了各式各样的吃食,赵瑾已然应接不暇,眼下又迎来了一碗熬成乳白色的鱼汤。   她放下筷子,双手从秦惜珩那里接来鱼汤,轻轻地吹了吹汤面上浮盖着的油,慢慢地抿了一口。   “怎么样?”秦惜珩迫不及待地问。   “很好喝。”赵瑾舔舔嘴唇,冲她一笑。   凝香这时进来,对赵瑾道:“侯爷,路管家在院外,说章刺史来了。”   秦惜珩有点不大高兴,“一大早就来了?”   此时近巳时,已经不算早了,但有人突然来扰,秦惜珩心里很不痛快。   果然就见赵瑾放下筷子起身。她擦擦嘴,对秦惜珩道:“臣先去一趟。”   秦惜珩知道章之道定是为了公事才来,因此也不好阻拦,只是给她理了理领口,说道:“午膳等你。”   凝香后退两步,悄悄地低下头,不敢多看。   “好。”赵瑾爽快地答应。   她从院子里出来,没见到路伯,倒是看到范棨站在不远处的藤架下。   “先生怎么来了?”赵瑾在这里遇到他,顿时像个犯了错的学生,说话时心里莫名地慌张。   范棨看了她半天,然后才将目光转向他处,问道:“你昨夜歇在公主房中?”   赵瑾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这份心慌是从何而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吞吞吐吐地“唔”了一声。   范棨见四周没人,叹了口气说道:“怀玉,不是先生多说,而是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昨夜迟疑了那么久的决定因这一句话而变得再次摇摆,赵瑾就觉得有一盆凉水从天而降,浇得她蓦然清醒。   她向来是天明就醒,可今日却例外地睡到了日上三竿。等到睁眼时,面对的就是秦惜珩的温声软语。在那个迟钝未醒神的间刻里,她忽然觉得她们好像真的只是一对平凡无奇的夫妻,秦惜珩默默无言地尽着一个妻子的本职,而她就这么坦然地接受着。   范棨一句话点醒,赵瑾只觉得背上渗了一层冷汗。   这不是一个好的发展。   她心中警钟大敲,迅速将昨夜存留在心里的那点涟漪甩了个干干净净,连方才还在摇摆的那点决定也尽数化作了云烟。   偷来的时光总是不长久的,与其拖到最后无法拔足,倒不如现在尽早割舍。   “先生提醒的是。”冷静下来后的赵瑾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对他一揖,“章刺史来了,我先去一趟前厅。”   范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中的担忧不减反增。   章之道在前厅等着,见着赵瑾过来,忙起身相迎。   赵瑾一猜就知道他的来意,因此开门见山道:“郭汗辛昨夜对刺史说什么了吗?”   章之道便将郭汗辛的那个提议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赵瑾咂咂舌,带了点嘲讽的笑,“不愧是生意人,这算盘打得就是精妙。”   章之道不知她这话是夸是贬,问道:“侯爷的意思是?”   赵瑾反问他:“刺史是不是觉得,此法可行?”   章之道立刻竖起三指对天,说道:“侯爷,臣若说心中没有一点想法,那必然是假的。可臣心有所动,为的不是中饱私囊,而是觉得他这法子的确于剑西有利。”   赵瑾道:“刺史的这颗赤子之心,我是知道的。可是利刃,不能落到像郭汗辛这种人的手里。这法子彼时能护佑剑西一时,可一旦东窗事发,刺史便是首当其冲。这是与虎谋皮,信不得。”   章之道叹了一声,“臣也知晓,可昨夜苦思一夜,依然是左右为难。”   赵瑾突然笑了笑,“刺史不必左右为难,我保证,会有法子将这柄利刃捏在我们自己手里。”   章之道先是一愣,又将信将疑道:“当真?”   他实在是想不到该如何绕开郭汗辛进行此事。   赵瑾故作神秘道:“刺史难道信不过我?”   章之道笑得有点苦涩,“岂敢。”   赵瑾道:“刺史强硬些回绝了他就是,我保证,过了这个村,还会有更好的店等着咱们。”   她这么打包票,章之道点点说:“侯爷放心,臣这就去。”   送走章之道后,赵瑾也走出前厅,不假思索就往东院去,然而路行一半,她才意识到什么,脚下顿时停住,心中慢慢地浮起一层苦涩。   她住进东院,全是因为秦惜珩染病,她不能视若无睹。如今秦惜珩的病已经痊愈,她便没了继续住下去的理由。   况且范棨今日提醒的那句话,不能不说是个无法更改的事实。倘若继续这样下去,她会愈加迷惘,秦惜珩也会对她越陷越深。   可现在的剑西还仰仗着秦惜珩来出力,明天更是与郭汗辛有一场谈判,不管是论情还是论义,赵瑾都做不到与秦惜珩划开界线。   她烦闷地叹了口气,更加陷入两难。   午膳时,秦惜珩见赵瑾戳着碗里的饭粒并不动筷,关切道:“怎么了?章之道上午对你说什么了?”   赵瑾摇摇头,竭力掩藏心事,说道:“臣只是想到明天与郭汗辛的谈判,不知道能不能顺利。”   秦惜珩笑道:“有我在,你怕什么呢?”   赵瑾看着她这样和煦的笑意,心里愈发过意不去,只得低下头赶紧扒饭。   “怀玉。”秦惜珩这时叫她一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今天上午你离开的时候,我看着你的身影,忽然就想,如果这病能一直不好,那就好了。”   赵瑾握着筷子的手指一僵,强颜欢笑道:“公主说什么呢?”   秦惜珩道:“我的病好了,你就要回北院了是不是?”   屋子里倏然一片宁静。   又过几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赵瑾穿了身轻便的骑装,大步走来秦惜珩的屋子。   秦惜珩看她这身装扮,又瞧她脸上神采奕奕,好奇道:“怎么了?”   赵瑾道:“臣之前不是说,要带公主去大鄣山踏春吗?”   秦惜珩愣了愣,问道:“不是说要等到四月?”   赵瑾笑道:“今年的春好似比往年要早一些,这个时候的大鄣山全是新绿,很好看的。公主快换身衣裳,咱们现在就去。”   秦惜珩有些犹豫,“你的伤还没好全。”   赵瑾道:“结痂了,公主不是都知道的?没事,这点伤于臣而言,无足轻重。”   她能主动这样,倒是秦惜珩没有想到过的。一旁的凝香见状,赶紧问秦惜珩:“公主,婢子也给公主挑一身轻装?”   秦惜珩见赵瑾这一身的藏青色,便对凝香道:“我记得有一件天水青的,就拿那套。”   从梁渊侯府至大鄣山,多不过一个时辰的车程。秦惜珩一个人坐在马车里闷得慌,于是与赵瑾并排着坐在外侧,一路说话。   那日的后来,是以秦惜珩主动避开话头落的幕,赵瑾心中虽然为难,但暂时并未从东院南厢房搬出。她们依然每日同吃,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臣有一位拜过把子的大哥,在大鄣山上发现了个弃用的草屋,自那之后,他就把那草屋修整打理,变作了一个散心的去处。再后来,他觉得就一个草屋立在那里,孤零零的,于是又自己开田,种了点果蔬。臣闲来无事,或是心里烦躁的时候,就喜欢去他那里蹭顿饭吃。”   秦惜珩之前听范芮提及过一二,问道:“是阿芮说的那位蔚熙……先生?”   赵瑾笑道:“是他没错,但他怕是还担不起这一声先生,最多不过是个腹中有点墨水的文人罢了。”   秦惜珩又问:“我曾听阿芮叫他一声哥哥,这位难道是范先生的长子?”   赵瑾道:“蔚熙单名一个‘宓’字,他是范家人,是先生的侄子。当年范家因春闱案下狱,先生得祖父的庇佑才能逃生,蔚熙那时才四个月,圣上仁慈,放了他一条生路。他们辗转到剑西后,祖父担心有人会对婴孩不利,故意给他改了姓,唤作‘张宓’,对外只说是路上捡到的弃婴。”   “蔚熙自小就聪颖,尤爱读书,大一些后,便一个人外出游学。他访问过很多名师,也听过不少大儒讲学。三年前,他去往沧州听颜老先生讲学,就此被颜老先生收作了关门弟子。今年臣入京时,他与臣顺了一段路,去沧州探望颜老先生了。上个月他给先生寄信,说月底会回来,臣便想着去看看,能不能正好碰上他。”   秦惜珩问:“他若是回梁州,难道不是先去府里?”   赵瑾笑道:“他虽然留了童子看着地里的菜,但心里始终还是挂念的,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先上山一趟。”   秦惜珩有些惋惜道:“能被颜老先生收作弟子的人,都不是平平无常的人。他有着一身的才学,却因家世而不能做官,真是可惜了。”   赵瑾道:“臣曾问过蔚熙,但他却说从未想过要入仕。或许在他看来,读书游学便是他一生的信仰所在了。”   闲言碎语间,马车已至一处农庄,赵瑾把车马寄放于此,带着秦惜珩沿一条石径开始上山。   若是邑京的三月,早就是一片争奇斗艳的花红柳绿,可在梁州却还是冬后的料峭,只有沿路的树杈生出的新绿才能证明的确来了春意。   山路不算陡,却长得望不到尽头。   秦惜珩走了才不过一刻钟就没了力气,累得额上浮起了薄汗。   赵瑾半蹲下身子,对她道:“上来。”   “你肩上还有伤呢。”秦惜珩摇头,倔强地要自己走,这山仰看着那么高,她舍不得让赵瑾受累。   “公主莫要逞强。”赵瑾最后还是坚持着背她走起了山路,一边说道,“公主替臣将伤处包得严实,而且也结痂了,不碍事的。臣每每带着将士们出去拉练,背的行囊可比公主要沉多了。”   秦惜珩静静地听着,下颌垫在赵瑾没受伤的那边肩上,细嗅着她颈间的淡香,恍然觉得好似回到了三年前。   “这山其实不高。”赵瑾道,“前面有一座吊桥连接着山谷,公主想不想下来看看?”   “好啊。”秦惜珩迫不及待下来,先把水囊递给赵瑾,“累不累啊?先喝点水。”   赵瑾揭开封塞喝了一口,脚下稍稍往旁挪动,让出前面的路来,对秦惜珩道:“公主走前面?”   自此处起,山路已经趋于平缓,秦惜珩走在前面,临近吊桥时,回头看了赵瑾一眼。   “怀玉?”她疑惑地看着距离她三步之遥的人,“你怎么不过来?”   赵瑾站在原地看着她,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公主先走。”   秦惜珩不懂她的意思,又折返回来,“为什么要我先走?”   赵瑾道:“因为有些路,注定要公主一个人走过。”   秦惜珩看着她,眼睛里的亮色慢慢地变淡。   “你大老远地带我来,我还以为你真的只是带我踏春。”她很轻地笑了一下,听着有些像是自嘲,“我以为我们这些时日朝夕相处下来,你会对我有所改观,原来临到头,你还是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平淡地说着这些话,好似心死一般地重新转身,缓缓地朝着吊桥走去。   赵瑾捏紧了拳,强忍着心底的愧,看着她抬脚踏上吊桥。   桥下是高深难测的山谷,若是稍不留意就此落下,只怕就要粉身碎骨。秦惜珩没走过这样的吊桥,上去的刹那,她腿上一软,身子也不稳地晃了一下,便下意识地抓住了两侧的桥绳。   这里太高了,仅仅只是一个垂散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心慌。秦惜珩只能微微抬眸,半看着前方,半看着脚下,就这样慢慢地前行。   蜿蜒山道间,有溪涧缓缓而流,今日阳光很好,将整个山谷囊括其中,光线亦照射在溪涧间,水流折射出刺眼的光,在某个瞬间里,正好刺着了秦惜珩的眼。   纵然她已经闭眼挡开,但那道光太亮了,闭眼之后依然觉得眼冒金星。秦惜珩在不适中晃荡着腿,失衡之下没有站稳,一个趔趄下,她整个人往旁倾斜,可预料地要从桥上跌入山谷。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里,她甚至来不及惊呼。   然而预料中的一切并没有来临,身后有一双手牢牢地搀住了她。秦惜珩惊魂未定,整个人撞入了赵瑾的怀中,耳边又现她的声音。   “公主,是臣不该。” 第069章 挣扎   赵瑾心跳剧烈,仿佛打了一场难攻的仗。   她想用这种方式劝秦惜珩放手,可是临到方才她发现,被困住的那个人好像是她自己。她不忍心看着秦惜珩一个人走过,甚至不愿意看到她背身于自己的孤寂模样。   在秦惜珩脚下踉跄之前,她就控制不住地跟了上去,从后面紧紧地护住她。   “对不起。”她后怕又自责地说,“是臣错了。”   秦惜珩却并不理会她,推开她之后稳住身形,继续一言不发地往前走。赵瑾赶紧跟上,提心吊胆地陪在后面走完了这一程吊桥。   “我一个人走过来了,你满意了?”秦惜珩回过身,看向赵瑾的目光里饱含郁气。   赵瑾无从开口,似乎不论她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两人对站着立了不知有多久,秦惜珩最后还是主动来抱她,问道:“你错哪儿了?”   赵瑾苦涩地说道:“臣不为自己辩解,但臣知道了,臣不该抛下公主一人。公主,臣会一直看着你,如果公主有难,不论臣在哪里,臣都会奋不顾身去救你。”   “谁要你的奋不顾身!”秦惜珩委屈地噙着眼泪,“赵怀玉,你凭什么一句话就定下我的将来!你凭什么让我一个人走这么难走的路!”   “臣……”赵瑾语塞着无话可说,她心乱如麻,在想起范棨的那番告诫时越发茫然不知抉择。   “对不住。”她不记得自己是第几遍说这三个字,在这左右为难的岔路里,她最终也只能说,“没有下次了,臣保证。”   跨过山谷之后的路越发难走,赵瑾却坚持要背秦惜珩上山,这剩下的路看着艰远,但只要不是孤身一人,过程就好似没有那么困难。   “放我下来吧。”秦惜珩怕她受不住,心疼道:“我们慢点走,也能上去的。”   “无妨,就快到了。”赵瑾把背上之人又托了托,脚下并不见停。   大鄣山的上山之路虽然不易,但登高之后却有一块少有的平地。赵瑾在此处将秦惜珩轻轻地放下,指着不远处的一间茅屋道:“就那儿了。”   茅屋前就是一片没有栅栏的田地,那上面盖了一层油纸布,有个人就在她们的远望下慢慢从里面出来。   “蔚熙!”赵瑾朝那人大声喊着。   张宓回过身来朝她挥了挥胳膊,一面脱下脚上的钉鞋。   赵瑾领着秦惜珩过去,张宓一见,问道:“莫非是仪安公主?”   秦惜珩微笑着点头,“怀玉说这山上的春色很好,带我来看看。”   童子端来了一盘翠绿的果蔬,张宓道:“油纸棚里刚刚摘的黄瓜,尝尝?”   赵瑾不跟他客气,拿起一只就咬,含含糊糊道:“甜。”她不忘递给秦惜珩一只,“公主尝尝,新鲜的好吃。”   “什么时候到的?”赵瑾三两口吃完一只,顺手抹了抹嘴。   张宓道:“没多久,也就昨天。”   赵瑾笑道:“那我来的可真是赶巧了。”   张宓反问:“你什么时候来的不赶巧了?不早不晚,总能挑着我种的果蔬刚刚好的时候来。”   赵瑾道:“你这儿的这一口新鲜,外面哪儿的都比不上。”   张宓笑笑,“靠着这张嘴,这次在邑京骗了不少人吧?”   秦惜珩忍不住一笑。   赵瑾看了她一眼,跟着笑过后又对张宓道:“替你见过彭芒章了,我也说了,今年秋天,颜老先生会在沧州讲学,他会去的。”   “好,多谢。”张宓谢她一声,又问:“你们中午想吃点什么?”   赵瑾问:“你这儿有什么?”   张宓指着油纸棚,“都在里面了,看中什么摘什么。”   秦惜珩没见识过菜地,当下流露出一股很是向往的神情,赵瑾道:“公主先去挑吧,想要什么摘什么,臣稍后也去。”   张宓见她支走了秦惜珩,就知道她有事要说,果然便听她道:“我做了一件事,但不知道对不对。”   每每有不知抉择的事情时,赵瑾总想听听他的意见,如今剑西局面艰难,她不知道与秦佑为营是否正确。   张宓问:“什么事?”   赵瑾简要言之,张宓道:“你是觉得没得选了赌这一把,还是心中有数想全力相助?”   “我只是有个猜测,但不知道有没有猜对。”   “你是猜,圣上早就知道这位燕王殿下一直在装纨绔混子?”   赵瑾颔首,朝他笑了笑,“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吧?”   张宓也笑,“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很难猜吗?”   赵瑾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张宓在她头上一敲,“给我出题呢?”   赵瑾叹了口气,喊他:“哥。”   张宓道:“你与燕王这一手藏在幕后,只要遮好了,倒也不怕什么。怕就怕他日你真的助他上位,他却反手来一招过河拆桥。”   赵瑾沉默半晌,说道:“你知道的,我不怕死。若他能保你们和剑西三州平安无虞,那么就算死我一个,我也甘愿。从我接下这担子起,我的命就已经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   张宓微微蹙眉,却又在此时词穷,不知能说点什么。   “那仪安公主呢?”他想了想,问道:“我看你待她倒是没什么芥蒂?”   赵瑾便把粮草的事草草说了,道:“亏得有公主,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张宓看着她的脸色,心中隐有猜测,“你不会是对她……”   赵瑾自嘲似的笑了笑,摇头道:“你知道吗?我现在看不懂我自己了。”   张宓道:“可你这……你如何能?”   “是啊,”赵瑾低吟,“我怎么能。”   “你总不能一直这么骗她。”张宓替她着急,“倘若哪一日公主知道了,你又该如何?”   “所以我一直不敢说。”赵瑾摊开手掌,然后又合闭成拳头,继而再展开,说道:“就像这过手的风,伸开手时可以感受得一清二楚,但一旦握住,就什么都没有了。”   “怀玉!”秦惜珩掀开油纸布的一角,招手对这边喊着,“你快来帮我。”   “就来。”赵瑾并未耽搁,顺手拿起个竹筐就去。   张宓满目忧心地看着她的背影,倏而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山间无人烦扰的时间总是格外地快,晃眼便是日浮西照。赵瑾在茅屋的不远处生了一摊篝火,将之前储藏的红薯拿了几个来放到火堆旁。   秦惜珩在她身边坐下,就这么托着腮静静地看她烤红薯。   “这红薯也是蔚熙种的,臣去年来帮忙浇过几次水,算是种了十之有六吧。”赵瑾拿树枝翻动着红薯,一面说着。   秦惜珩笑道:“倘若梁州也能置军屯,你闲来无事是不是就住在屯田里了?”   赵瑾道:“若梁州真能屯田,臣就把侯府全部迁到田埂上。”   秦惜珩慢慢地敛下笑意,问她:“为了梁州,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吗?”   赵瑾手上的动作一止,良久之后才道:“臣其实没有那么厉害,反之,臣的能力有限得很,若不是这袭来的侯位,臣一无是处。”   “你不要这样妄自菲薄。”秦惜珩牵住她的一只手,摩挲着她掌心里厚重的茧。   “公主,臣身体有残,不值得的。”赵瑾挣扎着说出这话,妄图将手抽出来。   秦惜珩握得紧,她看着赵瑾说:“你再怎么甩开我都没用,因为我不会再松手了。”   赵瑾的眼睫微微颤动,她不安地偏了偏视线,痛心无力道:“公主何苦。”   余晖的光影渐渐落下,星辰换上天际,明月初升,在这远山近峰间投下翩翩白芒。   秦惜珩披着洁白月色,莞尔道:“怀玉,我喜欢你啊。”   赵瑾即将要说的话全被堵了回去,随即陷入了沉默。   秦惜珩道:“这几个字我对你说了这么多次,可你每次都是无动于衷。怀玉,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哪一天我不在了,你也听不到我这个傻子再对你说这几个字了。”   赵瑾顿时皱眉,“公主胡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秦惜珩对她笑了笑,眼中却暗藏失落,“触手可及的东西,总是不会放在眼中的。怀玉,若是有一天我真的与你不在一处,你心里会觉得空吗?”   赵瑾没有回答,而是拿出一枚竹符样式的挂坠给她,说道:“臣自己做的,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还是请公主千万收下,记得贴身戴着。”   这竹符很小,刚刚能遮住指甲盖。秦惜珩接过来,迎着火光看了半响,终于辨认出这东西的背面刻的正是她的生辰八字。   赵瑾道:“就当是个护身符吧,保佑公主一生平安。”   这东西确实简单又不起眼,但既然是赵瑾做的,秦惜珩自然是千般珍视。她捧着这竹符,眼中的失落早已散得无影,取而代之的是满胜星河的烁芒。   “那你帮我戴上。”她眯着一对弯弯的眼,将竹符递给赵瑾。   赵瑾看到她眼中难以掩藏的雀跃,替她系于颈间时淡淡笑道:“公主喜欢就好。”   秦惜珩低头看着,将这小小的一片竹符贴藏在里衣中,趁着赵瑾不备,偏转头去迅速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赵瑾的心脏缓停一息,骤觉被她亲吻过的那半张脸一片炙热。   “要是能与你一直这样就好了。”秦惜珩望着前面的火堆,乌黑的瞳眸里跳跃着火苗的颜色,“是个乍暖还寒的春日,有篝火暖身,有你在侧。怀玉,富贵荣华,不敌你陪我赏这一夜清秋月色。”   赵瑾背身于身侧的另一只手悄悄握成了拳,她想起一些旧事,问秦惜珩:“公主当初落在人牙子手中时,害怕吗?”   秦惜珩不知道她为什么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但还是说道:“怕的。明明在前一刻,我就在行宫里睡觉,可是一睁眼,就是个又破又烂的马车。我记得当时不止有一个人,他们绑着我,封了我的嘴,还不给我饭吃。我当时饿了两天,他们才给我一碗清粥。后来我才想明白,他们是怕我跑,所以故意不让我吃饭。”   赵瑾心中五味杂陈,这一刻不敢迎面去看她的眼。   “后来他们应该是看我老实,就只让一个人看着我,那个人见我一整天都窝在角落里不动,也放低了看管,我这才有机会逃出去。”秦惜珩说着,抿笑对赵瑾道:“如果不是遇上你,我肯定就被抓回去了。怀玉你看,上苍都在给我们这样的机会。”   赵瑾看着她笑,心里越发不好受。秦惜珩说了这么多,问她:“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问一下而已。”赵瑾一语揭过,又沉默起来。   “那你呢?”秦惜珩问,“你当年为什么要偷偷回京?”   赵瑾道:“京中来信说,娘病了,好几日水米未进。”   秦惜珩笑意渐淡,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原来是这样。”   赵瑾勉强一笑,“公主别用这种眼神看臣,这么多年,臣早就习惯了。”   秦惜珩道:“那也会有不习惯的时候。我虽然不是樊阿娘带大的,但一直记得她疼我的时候。她刚走的那几天,我总是会梦到她,那一阵子,我真的很不习惯。怀玉,我会尽我所能护住侯府和母亲,也会想法子让母亲回梁州。”   赵瑾道:“臣谢过公主好意,但是臣已经不渴求这些了。”   她处在这样一个令人既忌惮又拉拢的位置上,能够活着已属不易,实在是不敢妄想太多。   秦惜珩知她所想,静静地不再开口。两人挨坐着共看火堆,默然相对。   山林间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宁静,赵瑾从灰堆里扒出一个烤好的红薯,用帕子包着,慢慢地揭了皮递给秦惜珩,“公主尝尝?”   秦惜珩正要接过,赵瑾道:“有些烫,还是臣拿着吧。”   她小心翼翼地把红薯送到秦惜珩嘴边,叮嘱她:“慢点,当心烫。”   秦惜珩小咬了一口,赵瑾问道:“怎么样?”   “好甜的。”秦惜珩捧着她的手,把红薯推到她嘴边,“你也尝尝。”   赵瑾看着她咬过的那一处,又瞧她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一时不好拒绝,只能在她咬过的旁边浅浅地抿了一口。   明月继续高升,秦惜珩轻轻地打了个哈欠,赵瑾问:“公主困了?”   她领着秦惜珩去自己常睡的那间屋舍,道:“公主今夜就在这里歇吧。”   秦惜珩看那床很是窄小,最多只能容纳一人睡下,便问:“那你呢?”   赵瑾道:“臣给公主守宵,晚点再睡。”   秦惜珩又问:“睡哪?”   赵瑾道:“臣去蔚熙那边打个地铺就成。”   秦惜珩道:“那你还不如就在这儿打地铺,怎么,怕我吃了你不成?再说这荒郊野岭的,你放心我一个人睡着?”   赵瑾无言以对,只能搬了被褥来铺在床下。   夜逐渐深了,赵瑾听到床上之人渐沉的呼吸声,这才在黑暗中睁了眼。   她慢慢地坐起来,在黑暗中朝秦惜珩看了过去。屋子里黢黑一片,但眼睛在适应这样的昏暗后,就能一览无余。   秦惜珩侧卧着面向外侧,赵瑾抬眼就能看到她熟睡的模样。   眼前恍然闪过一副旧年场景,她坐守在医馆的床榻边,守着那个小姑娘渐渐入梦。   赵瑾拥着被褥,盘腿望着床上的人看了许久。她枯坐一夜,在天明的晨曦来临时,心中的乱麻依然挣扎着解不开。   要认命吗?要遵从本心继续走下去吗?   她不知道。 第070章 雨患   敦庭县衙外,一名身披蓑衣的衙卫匆匆而来。   “知县,”他大声地喊,“鲤鱼口的水位快要和堤岸平齐了!”   自前日起,敦庭就开始落雨,大雨连下了两天,直到现在也没有要停的征兆。鲤鱼口地处剑河下游,本就是块低地,现在剑河的水位猛涨,鲤鱼口随时都有决堤的风险。   敦庭知县名唤舒庆来,他听到衙卫的这声传报,紧锁的眉头越发皱得紧。   衙卫又道:“已经按知县说的在河道两侧的村口处用沙袋阻隔了,堤岸那边也尽量想法子加高了,可这雨若是不停,再怎么防备也是无济于事啊。”   “先这么做吧,要是这雨能……”舒庆来话还没说完,又一名衙卫匆匆来说:“知县,章刺史来了。”   舒庆来一惊,抬头就看到县衙门外来了个撑伞的人影,他赶紧迎上去把人接到屋里,宛若看到了救星,“刺史来得正好,方才衙卫说,鲤鱼口的水位快要涨到堤岸了。”   章之道收伞,说道:“我就是为此事而来。”   舒庆来道:“小臣已经让人用沙袋垒在了两岸的村口,河堤那边也稍做加高,这样好歹能缓解一二,可这雨若是一直不停,再怎么做也是无用啊。”   章之道问:“鲤鱼口那一带的人转移了吗?”   舒庆来摇头,“还不曾。”   鲤鱼口两岸的民众太多了,若是要转移,转到哪里都是个未知,而且万一人转走了,雨又停了怎么办?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章之道恨不得跺脚,当下也想不到说什么来怨他,“加筑堤岸的时候就该把人赶紧转走,这雨什么时候停,是你能预料到的吗?一旦鲤鱼口决堤,那些阻隔在村口的沙袋能撑几时?”   舒庆来被他这么一说,也开始慌神了,“那……那小臣现在就安排人去转移。”   “快点快点!”章之道贯来的好脾气也忍不住催促,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道:“算了,我还是自己去吧。”   一道刺史都这么说了,身为知县的舒庆来哪里还在衙门里坐得下去,他马上也说:“小臣与刺史同去吧。”   大雨瓢泼似的下着,鲤鱼口的水线已经漫过了河堤,开始冲击着临时加筑的防护。   赵瑾顶着斗笠和蓑衣在雨中转移着百姓,一面问着就近的一名士卒:“这个村子里的人都转移完了吗?”   这村子就处在鲤鱼口旁,因此唤作鲤鱼村,有着百来户人家。   士卒道:“还没有,靠里边还有十多户。”   “怎么还有这么多?”赵瑾来不及说太多的话,只能匆忙对士卒道:“赶紧去吧。”   大雨倾盆,即便是穿戴着蓑衣斗笠,雨水也渗透了衣衫。赵瑾顾不及身上的湿漉,再次返回村子时,路经某个窗户便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把这口箱子也带上吧,这里面是老身的全部家当,要是这箱子没了,我也就不活了。”   “婆婆,来不及了,咱们先赶紧走吧。箱子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命最要紧啊。”   赵瑾进去问:“怎么回事?”   接应这户人家的正是韩遥,他一见着赵瑾,赶紧吐苦水,“侯爷,这婆婆非要把这口箱子带上,不然就不走。这……这么大一口箱子,可怎么运啊?”   赵瑾看了一眼墙角的箱子,大抵明白为何转移的速度如此之慢了。她和善地对老太道:“婆婆,雨太大了,现在剑河水位突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决堤,咱们保命要紧,先走行吗?”   老太摇头,抱住箱子不放,“这是我的命啊。”   赵瑾犹豫了短短一瞬,问她:“您家里有油纸布吗?”   韩遥瞪大了眼,“侯爷?”   老太道:“有的。”她拍拍箱子,“这里头就有。”   赵瑾便吩咐韩遥,“别傻愣着了,赶紧去找推车。”   “啊?”韩遥看她不似玩笑,“哦”了一声后就冲进了雨中。   箱子又大又沉,赵瑾与韩遥合力而上也几乎虚脱力气,老太打着油纸伞不住地对赵瑾道谢,赵瑾没空和她礼尚往来说得太多,只吩咐韩遥:“赶紧走。”   然而话音未落,便听到一道嘶吼从雨中的某个方向传来:“决堤了——”   韩遥惊住,当下便朝赵瑾看来。   “快走!”赵瑾长话短说,“村口还有沙袋拦着,暂时能够拖延一二,你赶紧带着人从村尾走!”   “侯爷,你也抓紧快来。”韩遥知道现在不是话多的时候,他拉着推车跑在雨中,冲赵瑾喊话时,声音已经被雨声遮掩了一半。   赵瑾头也不回地重新扎进了村子,她背起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人,再次出来时,就见大水冲了过来,已齐小腿肚。   “赶紧走!”她蹚着水冲身后抢险的一干人喊着,“保命要紧,其他的别管了!”   章之道和舒庆来到的时候,鲤鱼村的水已经涨到了齐腰深。   他们渡船而来,沿路所见都是被河水倒灌的屋舍田地,舒庆来缩了缩脖子,不安地看了章之道一眼,连气都不敢大喘一声。   梁州守备军还泡在水中抢救着没来得及出来的百姓,章之道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水中的赵瑾。   他赶紧叫人把船靠过去,紧张不安问道:“侯爷怎么来了?来,快上船。”   赵瑾摆摆手,示意不必了,说道:“今日一早,我听说敦庭的大雨还没停,就怕剑河的水位猛涨威胁到两岸的百姓,直接带着人来了。鲤鱼村的这一片应该都已经转移完了,我现在最后排查一遍。”   章之道简直不知该如何谢她,只能揖礼,“臣替这些百姓谢过侯爷。”   舒庆来赶紧也跟着谢了一声,赵瑾道:“两位见外了,军为民生,应该的。只是这雨还不见停,这才是最头疼的问题。”   章之道叹气,“往年即便是下雨,也不曾发生这种事情。如今鲤鱼口决堤,若是雨势还无变化,只怕要殃及整个敦庭了。”   赵瑾道:“我已经让守备军搭了个临时的落脚点,可那地方到底还是太小了,人挤人地挨在一起可不行。敦庭这边,有些事情我多有不便,所以还得靠两位来安置。”   章之道忙说:“这是自然。”   赵瑾道:“水势还在扩散,鲤鱼村往西还有好几个村子,约莫有近千人,刺史想过把他们转到何处吗?”   章之道略略点头,“方才在来的路上,臣就问过了舒知县,修渡寺应该勉强能够一用。”   赵瑾道:“刺史拿主意就好,这事还得早些上报朝廷。”   半日过去,大雨依然没有半分要停的迹象,鲤鱼村向外每隔一段距离便用沙袋垒起半人来高的沙墙,可大水依然外延着。   “刺史,知县,大水临近老街口了,现在老街口已经用沙墙阻隔住了,水势应当暂时扩散不过去。其他地方呢?要继续用沙袋阻隔吗?”有名衙卫匆匆来问。   舒庆来下意识地看了章之道一眼,问他:“刺史,还要吗?”   章之道毫不犹豫说着:“自然是要。”   衙卫便急赶着去传达指令,章之道看着这不变的倾盆大雨,失神片刻后见赵瑾出现在了雨幕中。   “侯爷歇会儿吧。”章之道看她一身泥污,关心道:“要不先换身干衣裳?若是着凉可就糟了。”   “不碍事的。”赵瑾虽觉得有些发冷,但还是一口回绝,对他道:“我才从老街口过来,那边暂且无事。”   舒庆来一脸愁苦相,“这雨若是不停,只怕老街口也要被波及。侯爷,咱们总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   赵瑾想了想,说道:“老街口往南好像有一片田,不如这样,我现在就带着人去田里挖沟渠,这样即便是大水漫过,沟渠也能缓解一二。虽然只是杯水车薪,但也好过坐在这里干等。”   章之道正欲开口,赵瑾就已经再次冲进了雨中。   舒庆来问:“刺史,咱们还要做什么吗?”   章之道看着他这副没主见的样子就头疼,但还是耐心道:“你留在这里看守难民,我先回去写一封折子。”   赵瑾带着人便来了老街口的田埂边,横摆在此的沙墙成了一道分水岭,将那侧脚踝深的水阻隔在外。   韩遥看着这两侧的差别,咂舌道:“没想到那位舒知县看起来没什么主意,这事情办得倒还不错。下多上少,沙袋这么垒着倒确实有几分作用。”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做事是不带脑子的?”赵瑾奚落他一声,又催,“快干活,别磨磨唧唧的。”   “哦。”韩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抡起铁锹就来挖渠。   大雨些微有了点转小的迹象,赵瑾扶着铁锹歇了口气,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背心里一阵发冷。   “侯爷,你怎么了?怎么脸色不大好?”靳如来给她送水,说完之后探了探她的额头,赶紧扶住她,“怎么这么烫?”   “嘘。”赵瑾示意他小点声,赶紧又看看四周,才说:“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靳如比她还急,“那卑职送侯爷去……”   赵瑾摆摆手,“我认得路,一个人去就行。”她推开靳如,拿铁锹当拐杖,就这么在雨里缓慢地前行。   很多年没有过的感觉了。赵瑾在心里默默地想,自从接手了四大营,她就没病过,剑西三州都靠着她,她可不能轻易地病倒。   “公主,”她朝着梁州的方向小声呢喃,“只要你没事就好。”   秦惜珩连打两个喷嚏,凝香赶紧给她披了件斗篷,“公主仔细别受寒了。”   “嗯。”秦惜珩拢了拢斗篷,不放心道:“也不知道怀玉那边怎么样了,敦庭还在下雨吗?”   凝香道:“公主别忧心了,侯爷会有办法的。”   秦惜珩紧蹙的眉并没有舒展开半分,她看着檐下悬挂着叮铃作响的风铎,心中莫名不安。   赵瑾扶着铁锹越走越慢,腿脚酸软得好似使不出半点力气,浑身都觉得冷。   靳如不放心地跟了上来,韩遥注意到这边,也跟着跑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地围住赵瑾,靳如先道:“侯爷,卑职背你走吧。”   赵瑾张张嘴,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嗯?”韩遥看向靳如,“侯爷说什么?”   靳如凑近了些,依稀才听到赵瑾说的是“蕙蓉”。   “韩遥。”他赶紧对身边的人道,“你赶紧去一趟修渡寺,快把徐姑娘接来。”   “啊?”韩遥纳闷不懂,“为什么一定得是徐姑娘?收容所现在应该还有其他大夫吧?”   靳如背起赵瑾,长话短说快速对他解释道:“徐姑娘是侯爷的专职大夫,侯爷有过什么病症能用哪些药,只有徐姑娘最清楚。你赶紧去!”   韩遥如梦初醒,忙不迭往修渡寺去。   “沟渠……”赵瑾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还在挖渠的守备军,嘱咐靳如,“一定要快,不能耽误。”   “侯爷放心。”靳如背着她边跑边说,“卑职会替侯爷看着的。”   秦惜珩刺完手中的这副绣品,便听凝香在外说道:“荷婶来了。”   荷娘笑道:“我来看看公主。”   秦惜珩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去迎人,“荷婶快里面坐。”   荷娘带了几份花样来,问她:“公主看看,喜欢什么样式?”   秦惜珩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一副金桂花样,当下也不犹豫,直接指道:“就这个。”   荷娘替她抽出这副花样,秦惜珩便瞧着了她腕上戴的饰物。   “这个。”她指了指,又从贴身的里衣里掏出自己的那枚竹符,问道:“怎么和我的一样?”   荷娘看着她颈上挂的那枚,问道:“公主,这竹符,是阿瑾给的吗?”   秦惜珩点头,“是啊。”   荷娘看着这挂坠,又问:“他没给公主讲什么?”   “讲什么?”秦惜珩回想着,说道:“他说这是他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让我收下,要贴身戴着。”   她说完,问道:“怎么了?这挂坠有什么不对吗?”   荷娘看着她,带着些笑意道:“能送出这个,他这是拿公主当命呢。”   秦惜珩怔然,问道:“什么意思?”   荷娘道:“这竹符原本是羌和的神符,他们管这个叫做塔桑里。”   秦惜珩问:“这东西有什么说法吗?”   荷娘问她:“塔桑里上会有一个生辰八字,这上面的生辰八字,是公主的吧?”   秦惜珩点头,“是我的没错。”   荷娘道:“塔桑里上一旦写下公主的生辰八字,那么往后不论公主发生什么病痛,都会由赠送塔桑里的那个人来承担。”   秦惜珩滞愣半晌后,听到自己问:“这意思是说,怀玉会给我挡一辈子的疾痛?”   荷娘慢慢点头,“是。”   秦惜珩被这道消息冲击得险些缓不过气来,她忽然想起还在病中时,赵瑾对她说过的那一句“只要熬过这次,以后就能百病不侵”。她当时不以为然,还当赵瑾是在哄她高兴。   荷娘道:“在羌和,塔桑里多为提亲时所用,意在表现一方对另一方的重视。这风俗后来逐渐传到了梁州,所以在梁州,塔桑里的寓意与羌和无异。阿瑾送了这个,可不就是对公主看重得很吗?”   她稍稍挽起袖口,露出戴在腕上的竹符,又道:“这个只能送一次,而且收到塔桑里的人不能回送,因为在羌和的寓意里,疾病与灾痛已经固定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秦惜珩渐渐地回神,她看着挂在胸口的这枚竹符,脑中想到的全是赵瑾那晚的漫不经心。   这哪里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这分明就是这世上最无价的东西。   秦惜珩霍然想到自己之前打过的两个喷嚏,这一刻迅速地明白了什么。   “荷婶,”她控制着声音不打颤,尽量平稳道,“我想起点事,要出一趟门。”   “公主要去找阿瑾吗?”荷娘一眼看穿。   秦惜珩点点头,有些不可控制地溢出了哭音,“我怕他有什么事。”   荷娘道:“可敦庭现在情况不知,公主你贸然前去,若是……”   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秦惜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要去的。”她对荷娘盈盈一拜,“多谢荷婶告知我这些。” 第071章 病榻   赵瑾躺在临时搭建的简陋屋棚里,直到亲眼见着了徐蕙蓉,心中才松懈下一口气,放空了身体沉沉地入睡。   韩遥和靳如跟一对门神似的站在外面守了半天,前者等得心焦难耐,好几次想冲进屋内去问,但都被靳如拉住了。   “别急,”靳如道,“耐心等等,有徐姑娘在,会没事的。”   徐蕙蓉抓紧给赵瑾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然后才开始看脉,她瞥了一眼紧闭的门,对外面道:“可以进来了。”   靳如进门便问:“徐姑娘,侯爷怎么样了?”   徐蕙蓉道:“受了风寒,又过度劳累,起了高热。不是什么疑难大症,喝几天药就行了。”她说完后想了想,又对两人道:“让她好好养几天吧,自打千里奔袭回来,我看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又是打仗又是截粮,现在还在水中救人在田里挖渠,她不把她这条命当回事,我可得为我的患者负责。”   靳如看了一眼赵瑾苍白的脸,叹气道:“这话,我们不知对侯爷说过多少次了,可他硬是不听。”   韩遥跟着道:“就是。”   徐蕙蓉道:“索性借这个机会,让她好好休整一番。我看章刺史也是在的,外面的那些事,你们就不要拿来烦她了。”   靳如点头,抱拳对她一礼,转身便出门。   徐蕙蓉送走了他,赶紧写了一张方子,临走前叮嘱还守在床边的韩遥:“我先去抓药,你在这里看着,有任何事情记得先来找我,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韩遥一听她要去抓药,连连点头,“好好好,徐姑娘你赶紧去吧。”   秦惜珩抵达敦庭时,已经到了后半夜。范芮和双临在外驾车,后者将车帘稍稍撩起一点缝隙,对里面道:“公主,咱们到了。”   雨还在下,范芮犯愁道:“到敦庭了,但不知道瑾哥现在在哪。听说鲤鱼口那一带全是水,但愿这雨早些停,别波及到这里。”   秦惜珩静静心,问范芮:“敦庭的县衙在哪?”   “对对,先去县衙。”范芮辨了辨路,拽着缰绳重新上路。   这一路辗转,等到终于见到昏沉的赵瑾时,已近天明时分。   “怀玉!”秦惜珩扑到赵瑾的床边跪坐下来,触手一探她的额头,烫得惊人。   “公主别担心。”徐蕙蓉走过来说道,“积劳成疾而已。”   “我就猜到他肯定出事了。”秦惜珩握着那只塔桑里,哽咽地冲昏睡的赵瑾哭道,“谁让你送这个给我?谁叫你替我挡病拦灾了?”   凝香在旁劝道:“公主,赶了一夜的路,要不要歇歇?婢子怕你的身子受不住啊。”   秦惜珩听她这么一提,这才克制了一些情绪,道:“我就睡这儿。”   好在赵瑾躺着的这块木板还算宽余,并躺两个人还有空隙。秦惜珩挨着她睡下,在被子里牵紧了她的手才觉得心安。   然而短不过半个时辰,她就被几道低声窃语吵醒。   “徐姑娘,侯爷都睡了七个时辰了,怎么还没醒?一直这么睡下去不会有事吧?”   “热退不下来。”   “啊,那怎么办?”   “我知道有个法子。”秦惜珩赶紧起身,对韩遥道:“去烧热水。”   徐蕙蓉大概知道她的用意了,也对韩遥道:“去烧热水。”   韩遥看着她俩,一时之间也不敢多问为什么要烧热水,只能慌慌张张地跑出屋棚照办。   秦惜珩托着赵瑾的后背,将她从木板上扶了起来,轻声喊道:“怀玉?”   赵瑾昏睡得沉,上半身全倚在秦惜珩身上,没有半点反应。   秦惜珩轻轻拍打她的脸,又喊:“怀玉,听得到我说话吗?”   赵瑾毫无半点动静,秦惜珩按捺住情绪,催问凝香:“水烧好没有?”   “这一盆的水温婢子试过了,稍稍有些烫。韩副将让咱们先用着,他那边还在烧。”凝香端着热水进来,按照秦惜珩的吩咐,帮忙将赵瑾的两腿扯出被褥,卷好裤脚后给她泡脚。   秦惜珩又对双临道:“你去外面帮衬一点,热水要一直烧,不要停。还有药呢?煎好了吗?”   “公主,”凝香席地坐着揉搓赵瑾的脚心,有些担心,“这样真的有用吗?”   “等出汗就好了。”秦惜珩给赵瑾裹了好几层,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试温,“水温降了就加,一定得热。对了,有刚烧好的白水吗?给怀玉喂一点。”   范芮立刻道:“有。公主姐姐,我这就去拿。”   赵瑾烧得人事不知,一碗白水都喝得艰难,但好歹让秦惜珩掰开嘴灌了下去。   “公主姐姐,不然换我来照顾瑾哥吧。”范芮道,“你坐了这么久,身子不酸吗?”   泡脚的热水轮换了半个时辰,秦惜珩的半边身子也确实都麻了,赵瑾靠在她的肩上,连同好几床被子的重量一起压着。但她摇摇头,伸手摸了摸赵瑾的后背,隐隐带喜,“出汗了。”   范芮眼睛一亮。   秦惜珩道:“阿芮,去,再取些烧好的热水来。”   赵瑾贴在她侧颈处的那块发烫的皮肤也跟着好了许多,秦惜珩在她额头上一吻,低声道:“怀玉,听得到我说话吗?”   赵瑾仍是没有反应,秦惜珩这一次隐约带了哭腔,说道:“樊阿娘就是这么没的,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你如果能听到我说话,一定要醒过来。怀玉,我害怕,我求你一定要醒过来。”   盆中水声涟涟,凝香已经又加了半瓢开水,这双脚已经泡得通红,她抬头上看,秦惜珩有一滴泪正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赵瑾在高热的禁锢中感觉有一只手在抚着她的后背。   她以为是徐蕙蓉,可是鼻息间好像有秦惜珩衣服上的熏香味。   一个激灵之下,她慌得从昏沉中惊醒了。   “怀玉?”   果然不是徐蕙蓉。   赵瑾想动,但是被褥包裹得太严实,再加上她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挣脱和思考,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阿、阿……珩。”   秦惜珩听到她这样的称喊,不禁愣了愣,随即颤抖地“嗯”了几声,抱紧她说:“我在这里。”   赵瑾觉得身上的里衣已经被汗透了,这会儿虽然不再烧得难受了,但精元还没恢复,她累得很。   凝香问道:“公主,还要换热水吗?”   秦惜珩看赵瑾已经醒了,遂道:“不用了,你累了这么久,先找个地方睡去吧。”   赵瑾这才察觉自己的两只脚都踩在热水里,有气无力地笑问:“公主怎么知道这个土方的?”   秦惜珩替她擦干脚上的水渍,噙着泪道:“许你知道,就不许我知道吗?还有一道药呢,现在喝了吧。”   赵瑾点点头,就着她的手一口气全灌了下去,苦得脸又白了一层。   “你都睡好久了,这会就别睡了吧。”秦惜珩生怕她一不小心长睡不醒,强硬道,“陪我说说话吧。”   “外面……”赵瑾正好有事情问她,“外面怎么样了?”   秦惜珩就知道她会问,如实说道:“雨方才停了,大水没再继续外扩。外面有章之道在,情况已经控制下来了。”   赵瑾心中最重的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地,如释重负道:“这样就好。”   秦惜珩看到她这副模样,不知是该心疼还是该埋怨,“你做事之前,为什么不能先考虑考虑自己?”   赵瑾的脸色仍是苍白,叹道:“那可是上千的百姓,臣哪里能坐视不理。”   “好,”秦惜珩吸了吸气,把塔桑里挂坠从怀中掏出来,“那这个呢?你是不是该对我解释点什么?”   赵瑾看了一会儿,问她:“公主是从哪里知道的?”   秦惜珩道:“你别管我是从哪里知道的,我就问你,送这个之前,为什么不问一问我?”   赵瑾道:“臣要是说了,公主还愿意收吗?”   秦惜珩道:“那你就该这样瞒着我,让我糊里糊涂地收下吗?还骗我说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   赵瑾笑笑,“这东西本来就不是臣买的,当然不值钱。”   秦惜珩却气得声音哆嗦,“这是你的命啊赵怀玉!你要拿你自己来给我挡什么灾痛?”   赵瑾脸上的笑慢慢褪去,她看着秦惜珩发红的眼圈,慢慢道:“因为臣能拿得出手的,就只剩这条命了。臣自知配不上公主,在公主面前,臣可谓是一贫如洗,唯有这条命还算得上有用。公主,臣是滚过尸山血海的人,命硬的很,替公主挡病消灾,臣愿意的。”   秦惜珩隐忍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她抱住赵瑾低声哭咽,这一刻不知道该怨谁。   赵瑾轻轻拍她的后背,又道:“但是,臣的这条命,先是属于剑西,其次才是属于公主。如果臣哪一日战死……”   “不会。”秦惜珩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全,目光直直地瞪着她,“你敢说出口试试。”   赵瑾移开她的手,低低地笑了一声,“那臣就不说。”   秦惜珩脸上还留着泪痕,她气赵瑾私自做的这件事,干脆拿她的肩当做帕子拭泪,三两下就将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得干干净净。   赵瑾笑问:“臣一身的汗味,公主不嫌脏吗?”   秦惜珩小声道:“再脏也是我的人。”   赵瑾恢复了点神识,这时才注意到她眼下有些乌青,问道:“公主何时来的?昨夜没睡好吗?”   秦惜珩如实说了,赵瑾脸色一沉,“胡闹,敦庭灾况未知,公主若是在途中出了什么事,要臣怎么办?”   “我哪儿想得了那么多。”秦惜珩听她语气加重,顿时有些不敢抬头看她。   “下不为例。”赵瑾不忍心说她太多,拍拍身侧的木板,“赶紧休息。”   秦惜珩探出手背触了触她的额头,皱眉道:“怎么还是这么烫。”   赵瑾道:“哪有一剂药就能除病的,臣现在已经好许多了。”   秦惜珩关心则乱,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多离谱,她拉着赵瑾一同躺下,喊道:“怀玉。”   “嗯?”   “你刚刚……”她想问赵瑾为什么没有再叫她的小名,可话到嘴边,她又觉得难为情。   赵瑾问:“臣刚刚怎么?”   秦惜珩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先不问,“没什么。”   赵瑾道:“公主睡吧。”   秦惜珩道:“你哼个曲给我听。”   赵瑾失笑,“臣还是个病人,公主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欺负臣吗?”   秦惜珩于是抓住她的手,“行吧,你不哼曲,让我这么抓着总是可以的吧?”   赵瑾只能认命地让她拽着手指,嘴上不死心地又说:“臣现在一身病气。”   秦惜珩得寸进尺地贴了过来,“那不是你替我挡的吗?所以这么一说,这病气原本应该是我的。”   她越是往这边贴,赵瑾就越是后退,直到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身,秦惜珩道:“我又不对你做什么,你躲什么?”   赵瑾感受着她手臂上的力度,再次认命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要不是她现在还病着没什么力气,她一定直接将秦惜珩扛出去。   “知道你病着难受,没想对你怎样,就像现在这样就行了。”秦惜珩揽抱着赵瑾的腰,整个人都拱到了她的被子里。   赵瑾觉得原本并不算低的体温好似又升高了几分。   秦惜珩在她怀里抬了抬眼,赵瑾正好垂着目光看着,视线交叠的刹那间,她就这么见到了一空星河。   这对眼瞳里盛载着日月不及的光萤,赵瑾被囊括其中,在光萤的流转间神魂颠倒。   她看得略微呆住。   “怎么,这样盯着我干嘛?”秦惜珩一语打破赵瑾的沉沦,又在自己脸上擦了擦,“沾到什么东西了吗?”   赵瑾赶紧收回目光,摇头否认,“没有,臣刚刚只是出了一会儿神。”   “我还以为你脑子烧傻了。”秦惜珩玩笑着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额头抵着她的胸口,终于沉沉地睡去。   呼吸的浅浅气息透过衣料传过来些许,赵瑾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这一阵阵湿润的气息交替降临,她的心都跟着缓跳了半拍。   屋棚外嚷嚷地起了几阵杂声,很快就被韩遥低声呵斥着压了下来。赵瑾恍若未闻,耳边只能听到秦惜珩细密绵长的呼吸声。   她动作小心地给对方掖了掖后颈处的被子,手掌自然而然地停放在了秦惜珩的背上。   “好眠。”赵瑾用气声轻轻地说,对她的那声亲昵称喊却藏在了心底。   阿珩。 第072章 奉使   敦庭大雨洪涝的事经章之道上禀朝廷之后,没几日就传来了回音。赵瑾看着章之道递来的这封奏折回文,手指轻轻地叩击桌面。   回文说朝廷要派奉使来敦庭巡查,顺带抚慰受难的百姓。   章之道见她许久都不说话,开口道:“侯爷,这……你看……圣上会派谁来?”   他在剑西这么多年,就没遇到过朝廷特派奉使来巡,从接到回文的那一刻起,他心里就很是没主意。   赵瑾决定稍后着夜鸽飞书一封打听打听,先简单对他道:“刺史别急,咱们只要做好该做的就行了。身正不怕影子歪,这总不至于落人口舌。”   章之道走后,秦惜珩端来药给她,“徐姑娘都说了让你少思少想,你就是闲不住。赶紧喝了。”   赵瑾试了试药的温度,忍着苦一饮而尽,叹气道:“万一来个宁相的人,回去之后信口胡诌怎么办?公主让臣怎么不思不想?”   秦惜珩道:“即便来了宁相的人,你就有主意了?”   赵瑾暂时想不到什么糊弄人的主意,只能对着手中的奏折回文发呆。眼前忽然在这时伸来一只手,直接就触抵了她的额头。   她怔了那么一下,听到秦惜珩道:“好像还是有些烫。”   “臣好多了。”赵瑾笑笑,“公主不用太紧张,臣真的挺好的。”   秦惜珩问:“什么时候回去?”   赵瑾道:“至少得等这位奉使来了之后。”   秦惜珩道:“这里是敦庭,况且章之道也在,你要留下来做什么?”   赵瑾拉她坐下,道:“公主不知道,章之道虽是剑西刺史,可为人有些老实巴交了。臣怕这次的这位奉使有备而来,担心他应对不来。”   秦惜珩道:“那他总不能一直这么仰仗着你。”   赵瑾道:“这些年,他与赵家同系一舟,我们互相知根知底,好些话可以直说。倘若臣不帮他看着点,万一这次的奉使找个名头告上御前,朝廷说不准就要将他革职处理,到时候若是换个宁相的人来担任剑西刺史,臣的日子就没这么好过了。”   秦惜珩经她这么一点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道:“你这二十年,过得这么难。”   赵瑾只是淡淡一笑:“人活在这世上,本就是一件难事。”   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秦惜珩记住了那个下午很久。   不到半月,邑京的奉使便抵达了敦庭。赵瑾毕竟是个边将,不太方便直接与奉使见面,于是暂且落在县衙后不动,就等晚些再见。   戌时三刻,敦庭街头的一家茶肆里,赵瑾推门而入,目的性十足地进了一个雅间。   有个人早已等候在此,见她终于来了,嬉笑着先说了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阿瑾,你让我好想啊。”   赵瑾在他对侧坐下,撑腮说道:“殿下,你还真是让我意想不到。”   她原本很是担心这次要来敦庭的奉使,当日看过章之道给过的奏折回文之后,转头就让夜鸽去信邑京,打听这奉使究竟是谁。   然而不知是不是无巧不成书,邑京的回信上便有秦佑的名字。   既然是熟人,那很多事情就不需要赵瑾操心了。   秦佑仍是那副弥勒佛似的笑脸,“怎么,你见到我,就不欢喜?”   赵瑾干笑两声:“欢喜,我见到殿下简直欢喜得不得了。”   “啧。”秦佑不满,“没诚意。”   他提起酒壶就要来给赵瑾斟酒,赵瑾却直接将手遮在杯盏上方,道:“我大病初愈,药还没断,实在是不宜饮酒,殿下见谅。”   秦佑只好放下酒壶,道:“听说了。赵侯带头在田里挖渠,结果先把自己累倒了。”   赵瑾懒得再与他废话,直接步入正题,“殿下是怎么被派来敦庭的?我听说此次同来的,还有雍王?”   秦佑稍微坐得端正了些,道:“这事说来奇怪,我之前完全没听到任何风声。圣旨传下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听错了。后来再一打听,父皇竟然将三哥也派来了。”   赵瑾闻他此言,心中已经有九分笃定楚帝对这位五皇子了如指掌。   “为什么要将雍王也派来?”赵瑾想不通,“难不成是想表示对剑西的重视?”   秦佑道:“我想来想去,也就只觉得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不过你放心,我三哥从小就规规矩矩的,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方才我说要出来找个地方吃酒听曲,问他要不要一道,他也说不来,怕被人告到御前让父皇知道。”   赵瑾冷笑:“我放心?殿下,有你这么一个例子在前,我敢随便放心吗?”   秦佑“哎呀”一声,“你信我嘛,我看人很准的,真的。我三哥谨小慎微惯了,每天回府的时辰都是固定的,他没那个胆子起别的心思。”   赵瑾睨他,“最好如殿下所说。”   秦佑道:“咱们都这么熟了,干嘛老是给我一副冷脸,我这次为了你,专门替敦庭求了抚恤和粮食,你不该好好谢谢我吗?”   赵瑾于是装模作样地对他一揖,“那还真是谢谢殿下了。”   “去。”秦佑看出她的敷衍相,也不绕弯子了,道:“程新禾大捷的消息,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赵瑾道:“嗯,这事整个大楚都知道了。”   秦佑道:“那你多半不知道,程新禾提出继续北上,可这折子被政事堂按住了。”   此等细节,赵瑾自然不知道,又问:“怎么回事?”   秦佑道:“北域的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大概知道的是,程新禾想乘胜收回端城一线。”   赵瑾问:“宁相不赞成?”   秦佑点头。   赵瑾问:“圣上知道吗?”   秦佑道:“知道的,可次日早朝,宁相率朝中近乎一半的朝臣反对继续远征,理由则是,国库存积不多。况且在这之前,朔北已经动用了剑西三成的军饷。”   赵瑾比谁都明白这种有能却受阻的感受,她问:“真的只是因为国库存积不多吗?”   秦佑叹气,“借口而已。端城一线落入柔然手中许多年了,程新禾若真能收复,那是不是又该给个封赏?说不定连他的弟弟、他的下属都能借此晋封。宁相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宁氏误国。”赵瑾在桌案上用力一锤,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程新禾鸣不平。   “你这大病初愈的,动什么肝火。”秦佑这次给她倒了一杯茶,“喝点,消消气。”   赵瑾受用地喝了两口润嗓,沉默半晌后,又问他:“对了,春闱的案子怎么样了?”   秦佑道:“这案子明摆着是有人故意搬弄是非,从主考到副考,还有那几名相关的举子,全都查问过了,总之大理寺那边什么都没查出来。最后父皇将几名考官做了罚俸处理,又重新择了个时日,将榜上前二十名举子召集到上宣殿,亲自出题又考了他们一次。”   赵瑾问:“结果呢?”   秦佑道:“论策论,詹沐霖的文章名列第一。原先榜上前六的于中敬几人倒也不真是什么都不懂的酒肉纨绔,所写文章虽然比不上詹沐霖,但也差不到哪里去。这案子最后也就当一件乌龙处理了。”   “哦。”赵瑾道,“我原先还以为是谁刻意针对崔家。”   秦佑道:“崔家有什么好值得针对的?之前就跟你说了,他家没什么拔尖的人,连我都看不上,还能指望有人去针对?”   赵瑾“啧啧”两声,“殿下这嘴,有够毒的。”   秦佑道:“我说的可是实话,有本事让他家出几个厉害的啊。”   赵瑾道:“要我说,崔家这样就很好,既不冒顶,也不垫底,不上不下的,正好保身。”   秦佑哼哼着笑道:“你还真想混吃等死啊?”   “啊。”赵瑾微扬尾音,很有底气道:“我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秦佑“嗤”她一声,又问:“你放谭子若走了?”   赵瑾道:“放了。我现在不在邑京了,留他在府上干什么?等着给人拿把柄吗?”   秦佑问:“那他去哪儿了?”   赵瑾莫名其妙,“他去哪儿了我怎么会知道?这难道不应该问殿下你吗?”   秦佑脸上略微僵住,“难不成……”   赵瑾问:“难不成?”   秦佑道:“没事,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赵瑾端起茶盏想敬他,“说来听听?”   秦佑与她碰了个杯,道:“之前我说,谭子若的去向是一个幕后人给了我线索,我才找到的。”   他说完这句,与赵瑾看了个对视,“这个幕后人是谁,你是不是有了猜测?”   赵瑾道:“有是有,但我不敢肯定。”   早在睿王旧宅,秦佑对她提起这个幕后人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楚帝。可在抵达邑京的当日,她就进宫见了楚帝,也表明了立场。谭子若如果是楚帝的人,那楚帝又何必多此一举,让他去往侯府告知当年的事情,逼她选定立……   赵瑾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愣住。   不对,她当时想错了。   她只注意到了选定立场,所以才笃定谭子若并非听命于楚帝。可事实是,谭子若是得了秦佑的授意才来告知她那一切,他这个时候的主子,是秦佑。   “怎么了?”秦佑问。   赵瑾缓慢地摇头,对他伸出左手掌心,“殿下写下来,看看我们猜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秦佑于是也对她伸出左手掌心,道:“一起写。”   两人便同时以右手食指作笔,在对方的掌心写了三划。   秦佑笑了笑:“这么有默契啊?”   赵瑾收回左手,问他:“既然我与殿下猜的都是一样,那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秦佑摊摊手,“既然一切都是父皇的意思,那你觉得胳膊拗得过大腿吗?反正谭子若这颗棋,也算是人尽其用了吧。”   赵瑾嘲他两声,“我说殿下狠心,用完人就扔,还真是没冤枉你。”   秦佑毫不在乎她这样的奚落,道:“这么一看,父皇对于你我之事早就了然于心。”   赵瑾道:“这甚至是圣上一手促成的。所以现在看来,圣上此次是有意让你来当这个奉使。”   自打知道了庚子血季的明细,赵瑾有意无意就会想到那位惨死的睿王。楚帝这样筹谋,倒也是良苦用心。   秦佑闷头饮下一口酒,对赵瑾道:“那就以静制动,咱们一内一外,慢慢再寻突破。”   赵瑾颔首,“好。”   秦佑瞧着她,忽然问:“我听说阿珩也在这里,赵侯现在是对我这七妹妹死心塌地情根深种,连去田里挖渠也要把人带上?”   赵瑾在他面前从不吝啬自己的白眼,凉凉道:“公主是之后来的,我那时还病着不省人事。”   “哦——”秦佑打趣,“原来是我家小妹耐不住深闺寂寞,千里寻夫来了。”   赵瑾耳尖一红,赶紧打断,“正经事要是说完了,我就走了。”   秦佑忙说:“别急啊,我这不就是在说正事吗?”   赵瑾喝了一口茶,道:“公主不是太子的眼线。”   秦佑绷着的眼神明显一收,笑道:“既然不是,那不是更好?阿瑾你抱得美人归,旁人羡慕都来不及。来给我讲讲,你们现在怎么样了?我明年能抱外甥吗?”   赵瑾干干脆脆甩他“不能”两个字,又说回正事:“敦庭此次的洪灾,殿下回去之后预备怎么说?”   秦佑反问她:“你希望我怎么说?”   赵瑾道:“我只要一点,把章之道留给我。”   秦佑爽快地答应:“这个容易,交给我了。” 第073章 林见   敦庭有章之道坐镇打理,赵瑾在秦惜珩的催促下,没几日就带着守备军动身回梁州。   临近梁州时,抬眼可望横西五峰的蜿蜒山峦,赵瑾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靳如:“程新忌有消息了吗?”   靳如摇头,“徐林营派出去的兄弟都说没找着,卑职现在让他们轮流出去找。”说完,他有几分奇怪地问赵瑾:“侯爷,怎么了?”   “没事。”赵瑾简言而过,目光从最近处的落雁峰上收回。   四月时节的横西五峰仍带着一股清爽的凉意,那峰顶上还覆盖着一层显眼的白。自山脚仰视而望,但见浮云缠绕,白雪点缀,云与雾的交错间,隐现群山各峰的诡谲弧峦,鬼斧神工不似人间的寻常姿色。   张宓带着童子行走在落雁峰的一条山道上,听童子问道:“公子,我看这山里还是光秃秃的,哪儿有你说的灵药。”   “就算没有灵药,踏足山野难道不是一件修身养性的事情?”张宓回头笑看他一眼,“你啊,成日里就不爱动,这怎么能行?”   “哦。”童子小声地应了一下,忽然又是一喊:“公子!”   “又怎么啦?”张宓好脾气地再一次回头看他,就见他盯着山林里的某一处,眼睛看得有些发直,哆哆嗦嗦道:“公、公子,你看那里,是……是什么?”   张宓先是眯着眼睛看了看,旋即把背上的竹篓交给他,说道:“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童子战战兢兢点头,又嘱咐他:“公子你小心一点。”   张宓手脚并用爬上半坡,就地捡了根半人来长的树枝。他缓慢地靠近前方那个未知的东西,拿树枝先探了探。   这东西并没有半点反应,张宓现在靠得近了,可以认出这是一个人。   单看衣着服饰不似外族,应当是个大楚人,只是不知道是生是死。   张宓大着胆子将他翻了过来,待看清这张脸时,自己先愣了愣。   童子在下面等了许久不闻上面有动静传来,是下里一慌,喊道:“公子——”   “来了。”张宓的声音这才从上方传来,童子松了一口气,等到他下来时,就见他背上背了一个人。   “原来是个人啊。”童子瞪大了眼,心有余悸,“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黑无常悬在那儿等着找过路人索命呢。”   张宓笑道:“下次少看些妖魔鬼怪之类的话本,就不会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了,教你识字不是为了让你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童子看着昏迷的这人,问他:“公子,那咱们先回去吗?”   “自然,咱们走快些。”张宓把背上的人托了托,顺着来时的路抓紧快行。   马车就停放在入山口,张宓有些吃力地带着人进了车厢,对童子道:“信知,去城里随便找个医馆。”   “啊?”信知不解,“为什么要去城里?徐军医的医术就很好,咱们直接去营中找他不行吗?”   张宓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去城里找个医馆。”   马车一路朝梁州街区而驰,抵达医馆时,张宓赶紧带着人下车,火急火燎地冲了进去。   “大夫,”他微微喘气,将背上的人放在一张空榻上,“劳您看看,他怎么了。”   “公子先别急。”老大夫仔细把过了这人两只手的脉,说道:“没什么大碍,就是体力不支晕过去了,喝两贴补药好生休养几日就行了。”   张宓听到这个回答,才稍稍地舒缓了一口气,便对老大夫一揖,“烦请开药吧,用最好的药。”   老大夫道:“公子放心。”   信知站在一旁看着,等到周围没人了,他才敢小声问张宓:“公子,这人是谁呀?你认识吗?”   张宓轻轻点头,却没有多说一个字。   药汤很快就按照方子上的煎好了,张宓半托起这人的头,慢慢地喂他喝了个干净。   “公子,”信知看着正在给这无名人擦拭嘴角的主子,问道:“咱们今晚回去吗?”   张宓想了想,道:“你自己先回去吧,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叔父和怀玉若是问起我,就说我遇到了个朋友,小陪几日。记住了?”   信知乖乖地点头。   一碗汤药下肚后,这位无名人动了动,骤地睁眼。   “不用担心,这里是医馆。”张宓对他道。   无名人偏过头朝他看来,张宓又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力气?”   “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这人看着他,张嘴说话时,声音有些暗哑。   张宓笑笑,说道:“小程将军忘了?燕州,陆老讲学。”   榻上的年轻人在听到这个称呼时先是怔然与警惕,随即在最后面的四个字中渐渐回神。   “原来是张公子。”程新忌眼中的防备散得很快,转眼已经变得轻松,“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张宓道:“当日临别时,我不是就说过后会有期?”   程新忌扯了扯嘴角,问他:“这是哪里?”   张宓道:“梁州。”   程新忌张口正欲说什么,就被张宓拦下。   “方才你还没醒的时候,我理了理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情。”他看着程新忌道,“不久之前,梁州收到了镇北王从朔方的来信,上面说,你为了牵制住苍狼部,孤身入了大漠,一直杳无音信。”   “可我在捡到你的时候,是在落雁峰。横西五峰由北往南,依次是朝天峰、敛霞峰、剑门峰、艮雪峰以及落雁峰。敢问小程将军,你不是进了大漠吗?怎么会辗转到剑西的境内?且不说苍狼部与横西五峰之间隔了一个车宛,单就这其余四峰,若无周全的准备,也是极难一一翻越的。”   张宓说到此处,口吻带了些冷漠,“敢问小程将军,你入大漠牵制苍狼部,是不是就是一个幌子?”   程新忌脸上早已笑容全无,“我当张公子只是个读书人,不想竟然对边境一事都这般清楚。”   张宓道:“不才,在下与赵侯是拜把子的交情。”   程新忌道:“哦?这么巧?不过你都猜到了,那为何不直接带我去见赵侯?”   张宓道:“我总得先弄清楚你意欲何为。”   程新忌道:“我若是不说呢?”   张宓很轻地笑了一声,“小程将军,在下并不是担心你会对赵侯如何,而是担心你真的见了赵侯,你会如何。”   程新忌问:“什么意思?”   张宓道:“这里是梁州,你单枪匹马一个人,能有什么胜算?况且你一个北境的边将,擅离职守跑到这里来,若是传出去了,你觉得你还能有命活?我不带你去侯府,为的是你的安全。”   程新忌挑挑眉,“那我该谢谢公子不是?”   张宓道:“说与不说,随便你吧。总之,话我已经说了,若是你执意要见赵侯,那就当我没救过你。”   程新忌思虑片刻,问他:“那我说给你听,你就带我去见赵侯?”   张宓毫不犹豫道:“不带。”   程新忌顿时看不透了,“那你……”   张宓道:“其实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此事非同小可,小程将军,慎言。”   程新忌冷笑道:“这梁州,说话管用的应该是赵侯吧?公子是不是有些越俎代庖了?”   张宓淡淡一笑,“那是我拜把子的兄弟,我能不清楚吗?”   程新忌道:“清不清楚,可不是公子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说了就能算的。”   “那行吧。”张宓看自己劝不动他,干脆让出路来,“小程将军若是非要去,那就去吧。不过赵侯前几日因为敦庭的雨患病了一场,现在只怕不见外客。若是没有我的引荐,你也见不到人。”   “你——”程新忌气噎。   张宓这次直白道:“小程将军,天下局势安定,你为何非要蠢蠢欲动?”   程新忌压着声音道:“局势安定?公子真的觉得如今的局势安定吗?”   张宓按住他的手腕,“但至少不是现在。”   程新忌一愣,愈发看不透他了,“你……”   张宓道:“小程将军如果愿意,我可以与你煮茶相谈。”   程新忌觉得不无不可,点头道:“好。”   张宓付了诊金,带着程新忌进了一家就近的茶楼。   程新忌随他席地一坐,直言道:“说吧。”   张宓看他一眼,却是不急不忙先开始烧水,嘴上道:“不用那么急,有些事情不是着急就能办成的。”   程新忌只好耐着性子看他烫洗茶具,不多时,便听他又开口,“小程将军不如先说说,为什么觉得当下的局势并不安定?”   张宓既然开了这样的头,程新忌自然滔滔不绝,“先不说别的,端城一线落入赫尔部手中多少年了?我大哥多次请命收复,可朝廷始终不批!他们说国库里没钱,可国库事实上有没有钱,他们心里难道就没有数?他们就是不想我大哥再立军功!”   “就只有这个?”张宓看他一眼,马上又垂目开始泡茶。   “什么叫就只有这个?”程新忌冷着脸道,“公子不戍边,哪里明白端城百姓受那群柔然蛮子欺凌时是怎样的伤痛!况且端城本就是我大楚的一隅。”   张宓斟着茶,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问你,倘若今日你能顺利见到赵侯,赵侯也愿意与你达成一致,那这之后呢?你预备如何?”   程新忌道:“自然是将朔北和剑西连成一线。”   张宓接着问:“连成一线之后呢?”   程新忌道:“那当然是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张宓看着他,“你也知道,是不时之需。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军中有朝廷的眼线,此举不是正中他们下怀?到时候即便有圣上出面,也实在是难以保全镇北王。”   “我……”   “若这是镇北王的意思,那我觉得此等行事作风与他实在不符。但这若只是你自己的意思,小程将军,你可想过,倘若你一个疏忽,赔上的可能是镇北王的命。”   程新忌眼中突现迷离,问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张宓道:“居安思危固然不假,可你是不是也该拿出点能够打动赵侯的东西?否则空口白话,就一句‘以备不时之需’,该如何让赵侯愿意?若我是你——”   他以手指蘸了点茶水,就此在茶案上画着地图,乌漆色的案面一遇上水渍,便显现得愈加明显。   “我会想办法先拿到中州道的地势图和兵防布局。这里是大楚的中心,往北接着朔北,往西接着剑西,再往东就是京畿道。一旦你所谓的不时之需来临,西、北二境就能并为一道,你们从两侧入手,若是中州道没有阻拦,那么就能直抵京畿道,到那个时候,还怕拿不下邑京?”   张宓快速画完,又将自己面前的这杯茶水往茶案上一泼,这才拿起一旁的抹布擦干茶案上的水。   程新忌看他的目光倏然而变。   张宓又道:“不过,岭鞍道还有一支宁家军……”   程新忌无意打断,“宁家军?”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嗤笑一声:“确实是宁家军。”   张宓道:“其实宁家能像现在这样有恃无恐,还是因为有周茗。可如果成也周茗,是不是也能做到败也周茗?”   他给自己重新斟了杯茶,喝了一口后说道:“扯远了。”   程新忌维持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抬眼问着对面这人,“你究竟是谁?”   张宓笑了笑,“家翁,故相范茹。” 第074章 栖梧   赵瑾回到梁州府上后,被秦惜珩逼着静养了五日。   五日里,不论她如何解释自己已然恢复,但秦惜珩就是不听,每天寸步不离守着她吃饭睡觉,就连早晚课的时长也是掐着沙漏来算。   赵瑾在府中憋了这么几日,实在是坐不住了,旁敲侧击道:“公主想必没见过这边的草场,要不臣带公主去跑马吧。”她说完,故意又加一句,“没有别人。”   秦惜珩隐隐心动,问她:“你身上真的好全了?”   赵瑾就差对天发誓,“真好全了。”   她带着秦惜珩来马厩牵马,挑了其中的一匹,把缰绳递过去,“飞琼是臣从小马驹养大的,最是温顺。”   秦惜珩问:“去哪片草场?远吗?”   赵瑾牵了另一匹马与她并走,道:“黑山头,不算远。”   这是梁州西南侧与羌和接壤的一块广袤草场,羌和自来依附大楚,对于黑山头,两国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   秦惜珩长年锁闭在邑京,最多只去过猎场,还从未见过这样无垠平坦的草原。她迎着从噶尔迦雪山吹来的风,冲赵瑾挑眉,“比一场?”   赵瑾笑道:“公主确定要跟臣赛马?”   秦惜珩道:“怎么,怕输给我了没面子?”   赵瑾觉得好笑,“这话,应该是臣对公主讲吧?”   秦惜珩问:“那到底是比还是不比?”   赵瑾正要应声,忽然看到了什么,就这么迟疑地盯着那个方向看了一会儿。   “怎么了?”秦惜珩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百步开外的地方好像站着一人一马。   “碰上个熟人。”赵瑾道。   “格兰丽!”她对着远处的那个人影大声一喊,转过头对秦惜珩道:“这位是羌和的长公主,国君努呼鞑亚的亲妹妹。”   远处的人影对着这边挥挥手,然后翻身上马,奔腾而来。   秦惜珩见她直呼这位公主的名字,心中泛起了酸酸的醋意,问道:“你们很熟吗?”   赵瑾点点头,“格兰丽就比臣小两岁,她还是跟在臣身后长大的。”说完,她对着策马已到身前的羌和公主道:“就你一个?松尔呢?”   格兰丽天生一双湛蓝的眼睛,比央吉拉错的最中心还要干净清澈,她揣着一口流利的大楚话,下马时说道:“他这几天闹肚子,多特不许他随便跑,现在正蒙头大睡呢。”   她注意到赵瑾身边的秦惜珩,打量了片刻才问:“这就是那位珠卓娜,你的妻子?”   秦惜珩不懂她说的“珠卓娜”是什么,一脸困惑地看着赵瑾。   赵瑾对格兰丽道:“是,大楚的公主,我的妻子。”   最后那四个字落在秦惜珩耳中时,不由得令她心头一软,方才还涌在嗓子眼的醋味一瞬间荡然无存。   这可是赵瑾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承认这份关系。   秦惜珩趁机牵住赵瑾的手,大大方方地扬起笑容,“你好啊,羌和的公主。”   格兰丽眼中闪过一抹低沉的失落,可是她很快又恢复原状,问赵瑾道:“大楚的京都好玩吗?有在黑山头跑马自在吗?”   赵瑾道:“还行,各有千秋。给你和松尔带了点小玩意,只是没想到今天刚好能碰上你,不然就直接带来了。”   格兰丽道:“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再来?我还在这里等你。”   秦惜珩存着份私心,鬼使神差地抢在赵瑾开口之前说道:“怀玉每日都忙,不见得有空来这里。不如我找人给你送过去?”   赵瑾几乎能够嗅到半空中的硝烟味,忙对格兰丽道:“就在我府上放着呢,这事反正不急,等我有空了再说吧。”   “那我也有东西要给你。”格兰丽道,“阿妈新做了干牛肉,你一直最喜欢吃,我给你留了好多。”   “嗯,扎喏。”赵瑾笑了笑,为表亲和,她特地用羌和话说了一句谢谢。   “呀喏。”格兰丽也用羌和话回她一声“不谢”,然后跨上马背。   “对了阿瑾。”离开前,她对赵瑾道:“我听哥哥说,大楚皇帝为了应对北边的柔然,把本该给你们的装备减了三成。今年你如果觉得不好过,可以来找我吃酒。你又帮我们赶走了车宛,哥哥也万分感谢你,羌和与梁州之间的纽带永远不断,你也是我们的罗霞尼,咱们友谊长存。”   赵瑾淡淡一笑,“大楚有句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你放心,梁州可以过好这一年。”   直到格兰丽走后,秦惜珩才问:“她刚刚说什么?罗什么?”   “罗霞尼。”赵瑾给她解释,“就是羌和话里的‘光明’,是光的意思。早些年的时候,羌和、圭车和大宛是同一个部族,他们的祖先认为他们是被圣光沐浴过的最纯净的灵魂,是这大漠草原里最自由无忧的鹰,所以便用光和鹰作为部族图腾。他们口中的罗霞尼,就是生命的希望和部族的骄傲。”   “她说的没错,你就是西陲的罗霞尼。”秦惜珩听着轻声一笑,又问:“那么‘珠卓娜’,是公主的意思?”   “嗯。”赵瑾点头,“在大漠的部族里,向来以女子为尊。他们认为若无女子,就没有任何子孙后代,而生育孩子的痛苦和折磨,也只有女子才能体会。所以他们称公主为‘珠卓娜’,意思是早晨的露珠。”   秦惜珩慢慢地品味,“露珠晶莹干净,大漠中又以水为贵,这群部族真会起名字。”   赵瑾牵着马,同她漫步向前,一面吹着黑山头自由的风,一面又与她讲:“除却北边的柔然和鞑合,大漠里的部族以圭车和大宛最强。咱们如今说的车宛,皆因大宛为了吞并圭车、收服民众,才将二族的名字合在一起。”   秦惜珩看向她,“羌和夹在车宛与大楚之间,为了求得一份安稳,所以才一直寻求大楚的庇佑,是不是?”   赵瑾颔首,“嗯,没错。”   “那位羌和公主……”秦惜珩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打翻了醋缸,“没想到你们交情不浅。”   “不是!”赵瑾担心她误认为自己有意与羌和交好,忙解释道:“公主该懂唇亡齿寒的道理,羌和位置特殊,可算得上是大楚边境的缓冲带。臣自幼生长在这里,为了抵挡车宛,难免要与羌和交涉,绝非有意结交羌和公主……”   “我是这个意思吗?”秦惜珩轻轻地叹气,望着赵瑾的眼睛问:“你何时才能放下对我的戒备?”   此“交情不浅”非彼“交情不浅”。   赵瑾语塞,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   秦惜珩停下脚步,道:“今日见了她,我才发现我与你隔了多远。你嘴上说我是你的妻子,可待她却更像亲人,你直呼她的名字,对我却永远都是那恭敬的‘公主’二字。你们青梅竹马,我还能看得出她爱慕你,就好像我才是插足而入的那一个。”   “臣……”赵瑾想插嘴又插不进来,只能听到秦惜珩越说越颤抖的声音。   “你喜欢羌和的干牛肉,喜欢在黑山头跑马,这些她全部都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是边臣,羌和王说不定还会将她嫁给你。你看着她的时候,和她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放松的,可是你每次看我的时候,眼里都是戒备和尊卑。怀玉,我整个人都坦白给你了,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坦白一回?我们不谈政事,就不能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吗?”   “公主……”赵瑾刚刚开口,秦惜珩便讽笑道:“你看,你又来了。我的名字烫口吗?你是不会念吗?要不要我教你?”   赵瑾在心底叹气,终于喊道:“阿珩。”   秦惜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道:“再喊一遍。”   赵瑾于是又喊:“阿珩。”   她垂下眸子,此时才发现自己左手的五指正与秦惜珩紧扣在一起,她动了动,想轻轻地挣脱,可对方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   秦惜珩贴着脸靠近,稍稍一仰头,吻就这么覆了上来。   黑山头的日头已经渐西,白云被染上了淡淡的橘色,那浅金色的光芒从云缝间散落下来,铺了二人一身。   连风也在光斑中温柔地掠动。   赵瑾闭着眼睛,睫毛如受了莫大的惊吓,颤抖不停。橙色的落晖投洒下来,在她的下睑处展开一片浓密的阴影。   鼻息之间气息环绕,更多的是秦惜珩唇齿间的味道,赵瑾抿着唇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是屏着的。   “怀玉。”秦惜珩总算放开她,“我们就像这样,一辈子守在梁州吧。你喜欢跑马,我陪你。你想吃什么,我会学着给你做。你出征,我在家等你。我们没有孩子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你还有我,我们相互厮守,你以后不是孤单一人,我会一直跟着你。”   赵瑾沉默着不语。   秦惜珩又说:“我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好,你可以说出来。”   赵瑾迟迟才道:“该说的早就说完了,你是翱翔于天的彩凤,不是蜷缩在府邸深院的家妇。”   秦惜珩道:“凤凰非梧桐而不栖。你看,即便是高傲的凤凰,也是要落地的。凤凰择木而栖,仪安择婿而侍,这二者并没有任何的差别。大楚似你这般年纪就手握重权的,开国至今寥寥数人而已。怀玉,你难道就不是人中龙凤?我选定了你,又有什么错?”   赵瑾眼中迷离,挣扎许久依然甩不开背上的重负。   秦惜珩托起她半侧的脸,靠近了又吻一下。   赵瑾依然没有躲开,秦惜珩试探这一回,看出了她的让步。   落日下的光与影是草原上最斑斓的画,她们置身其中,这样相持而望静默了许久,还是秦惜珩先开口:“那你最初是怎么遇到羌和公主的?”   “臣……”赵瑾谦称惯了,这个字一出来,秦惜珩就瞪了过来,她只好改口,“我从来只拿格兰丽当妹妹,第一次见她,是在互市的玩意铺子上。她那时候才六岁,头发是微蜷的栗色,眼睛比天空还蓝,像个精致的泥人娃娃。我没有兄弟姐妹,当时见了她就很喜欢,心想如果真有个这样的妹妹就好了。我那时懂的不多,以为她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便买了个玩意逗她玩。后来才知她是羌和的小公主。自那以后,她便经常闹着要找我玩,这一玩,就是十二年。”   “这些年下来,我约莫也能觉察到她对我的心意,所以自前年起,我便经常绕着她走。可是越发这样,她就越发寻我寻得紧。圣上赐婚的敕令传遍九州,今日看她这模样,应当也是想开了。”   秦惜珩则道:“万幸。”   赵瑾不明所以,“万幸什么?”   秦惜珩笑着,眼中露着一丝狐狸般的狡黠,“万幸有父皇的敕令,不然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你,你自然也就成了别家的夫婿。”   说到这个,她又记起一事来,问道:“那你现在还想着崔心荷吗?”   赵瑾这次真要给自己好好地伸个冤,说道:“天地明鉴,我对崔家姑娘真的没有那份心思。”   秦惜珩却要翻旧账,“那你那天晚上又是为了谁?”   赵瑾如今再想从前,已经感受不到当时的心酸了,她淡淡道:“没谁。不可能的事情,早就让它翻章了。”   秦惜珩看出她不想多说,便也没再穷追续问,只是谈及过往,她想到了很多。   “师父有一次对我说,人与人的相遇其实是命中注定。就像在外人看来,程新禾是由他提拔才有了今日,可是仔细来想,何尝又不是程新禾勇猛上进才入了师父的眼?这些都是上苍藏在命运中的谜题,总能有人将它解开。你看我们相隔万里还能走到一处,也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   “方才,你同羌和公主说话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也是生长在邑京的世家子,我是不是就能时常看到你,不至于错失你这么多年。可是想完之后我又发现,如果你仅仅只是邑京万千世家子中的一个,那么父皇根本不会注意到你,我们依然只是两个见过面的陌生人。”   秦惜珩说到这里顿了顿,面露苦笑,“所以我真羡慕羌和公主,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一起看过大漠的春夏秋冬和满天星辰,你们甚至共同抵御过外敌,互相知晓对方的喜好。你们走在一起的时候是没有任何隔阂的家人,她还叫你阿瑾,我嫉妒得要命。”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只剩满满的委屈,“我都没有这样叫过你。”   赵瑾看着她渐显灰暗的眼眸,心中有些不忍,遂道:“你也可以这么叫。”   秦惜珩抬眸,眼中还晃着若有若无的晶莹亮斑。赵瑾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温和道:“不要胡思乱想,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她看着赵瑾,也就这么叫了:“阿瑾。”   “嗯。”赵瑾刚刚应声,秦惜珩就搂着她的脖颈抱住了人,“你只管放心地守着梁州,你的背后,我会一直这样替你看着。” 第075章 射术   赵瑾被她抱着,说道:“你既然不爱听我说谢,那我就不说了。”   秦惜珩松手,在她的心口处点了点,“记在这里就行了。”   “好。”赵瑾笑笑,转而一看天色已经不早,道:“回去吧,过两日就要列营交接,有些事情我要先处理一下。”   秦惜珩问:“列营交接是什么?”   赵瑾道:“祖父还在时,将梁州守备军划分为四大营,后来将河州与孜州也调整成四营。他老人家给我留了几名老将,分别管着孜定口、河州、孜州以及镰月关。若非战时,每隔三个月,这几名老将都要交换镇守的地点。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三州的守备军都习惯他们的练兵以及带兵方式,以防非常之时主帅有难,临时派遣的新帅与士卒没有磨合,互相不熟悉。”   “祖父此举很是明智。就好比车宛此次突然来犯,封伯即便是守在镰月关,也能迅速赶来梁州带兵。我刚接手梁州四大营的那一年,也自请去过河、孜二州。只不过当时我还年少,不能断了学识,先生也不便跟着我辗转着来回奔波,所以后来,我便这么一直守着梁州了。”   “原来是这样。”秦惜珩轻轻点头,“老侯爷真是大楚的大功臣。”   赵瑾问她:“列营交换那日,照例要点兵,公主想去看看吗?”   秦惜珩带着些惊讶问:“我还能去看吗?”   赵瑾笑道:“自然可以,只要公主不怯场。”   秦惜珩带着点傲气扬起下颌,“我什么场面没见过,有什么好怯场的。”   赵世安临去前,给赵瑾留了好几名辅将,十载而过,如今依然留守在赵瑾身边的只剩下四人。   列营交接当日,秦惜珩来的时候,还未到预定的时辰。她只看到校场上围聚了好些人,纷纷在呐喊助威。   “刺!快!侯爷,刺宣将军下路!”   “作弊作弊,哪儿能像你们这样提示的!”   秦惜珩有些好奇,可她个子不如这些守备军们高,只能寻了个石墩站上去。这么一居高临下,便能看清他们究竟在围着看什么。   赵瑾额上系着个鲜红的汗巾,着一身轻甲,手中握着根没有装枪头的枪杆,正与一名同样装束的汉子搏得热火朝天。   “公主也来了?”身侧传来个声音,秦惜珩一看,笑着点点头,“张公子。”   张宓踮了脚也看不到,干脆就不看了,说道:“若无战事,这样的盛况每隔三个月就能见到一次。怀玉的武学师父多,个个都要看她有没有长进。”   秦惜珩便问:“现在这位是哪位将军?”   张宓道:“我猜应该是宣伯,宣揽江。”   正说着,人堆里面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张宓笑道:“看来是怀玉胜了。”   秦惜珩看着人群中央显眼的那一位,目中也泛着得意的傲然,说道:“是他胜了没错。”   赵瑾抱着枪杆,对宣揽江揖礼,“宣伯,承让了。”   宣揽江在她肩上用力一拍,“比上次长进不少。”   赵瑾笑道:“哪有被痛打一顿后还不长教训的。”   宣揽江于是哈哈大笑,赵瑾搁下枪杆,余光扫到有个人影站得极高,视线因此也转了转,就这么看到了正对着她微微而笑的秦惜珩。   “嗯?”宣揽江随着她的目光而去,当下就猜了出来,“这位莫不是仪安公主?”   “是。”赵瑾在旁道。   秦惜珩下了石墩过来,宣揽江抱拳一礼,“末将宣揽江见过公主。”   “将军多礼了。”秦惜珩得体笑着,盈盈一福回了礼。   其他三名大将也来一一见礼,秦惜珩姿态大方谈吐有度,赵瑾站在一旁看着,忽觉她这一刻耀眼十足。   封远山道:“此次剑西的军饷,末将几人听怀玉说了,若非公主暗中助力,只怕不能下放得这样快。”   秦惜珩谦虚道:“这军饷本就是朝廷该放的,我不过是多问了一句,算不上帮什么忙。”   封远山道:“不过当时格里部突然进攻,朝廷先紧着朔北,倒也并没有什么错,镇北王好歹是打了个胜仗。”   站在宣揽江身旁的一名士卒道:“镇北王要是没点本事,哪能让圣上封为异姓王?要我说啊,还好是有他取代了华展节,往后端城一线定然也能尽早收回。”   赵瑾心中暗叫一声不妙,随之果然看到秦惜珩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   她问着方才说话的人:“你说什么?”   说话这人是宣揽江的一名副将,名叫海炎之。他一头雾水,不知道秦惜珩为何发问,道:“卑职是说华展节,公主怕是不认得……”   “认得。”秦惜珩干脆利落地说。   海炎之越发不明就里,愣愣地看着她,复而又朝赵瑾看去。   赵瑾赶紧解围,拉了拉秦惜珩的手臂,“他没什么恶意,就……”   若是往常,秦惜珩也就算了,不会多说什么,然而今日她不顾赵瑾的话,直言道:“当然不仅仅只是认得这么简单,华将军是我师父。”   海炎之讪讪一笑,不敢再开口了,就希望公主殿下能不做计较,小事化无。   可秦惜珩没有罢休的意思,她再次开口,语气冰冷强势,“你们这样背地里议论人,不好吧?当年端城一役,他虽有误判,但为了保护后方百姓,不惜孤身奋战,连儿子都全部赔出去了,就换来你们嘲讽至今吗?”   立刻有人回了一嘴:“公主说的‘误判’二字何其轻巧,难道因误判而丧生的将士就不是人命吗?守城杀敌本就是他身为主帅该做的事情,怎么就值得歌功颂德了?做错了事情就容不得人说几句吗?”   赵瑾故意咳嗽几声,又看了秦惜珩一眼,心中正想着该如何缓和氛围,听到秦惜珩又说:“足下有胆子说话,怎么没胆子站出来?”   话音方落,人群里便有一人踏足出来,理直气壮地对她道:“我察柯褚别的没有,胆子倒是多得很。他们忌惮你是大楚公主,不敢多言,可我不怕。”   这人一头微蜷的黄毛,五官深邃,肤色黝黑,看着不像是大楚人的模样。   秦惜珩带着些忌惮看他。   赵瑾双眉一紧,板着脸呵斥道:“察柯褚,不得无礼!”   秦惜珩转向她摇了摇头,又拍拍她的手臂道:“不要紧。”说完又问察柯褚:“你会骑射吗?”   这话落在察柯褚耳中像是笑话,他昂了昂头,道:“公主这是要与我比骑射?”   将士们安静了短短的一瞬,忽然整齐地响起了一阵骚动。封远山等四名大将也是讶然地同时侧目看向秦惜珩,并不相信她会骑射。   察柯褚自小长在草原,又是疾风营的副使,论起骑射,可谓是一等一的高手。   赵瑾仅从秦佑那里听说过秦惜珩的骑射之术,并不大相信她能比得过察柯褚,马上低劝道:“阿珩,玩笑话说说就行,不必当真,切莫为了一时之气……”   秦惜珩充耳不闻,继续对察柯褚道:“我是挺想与你比比骑射,就是不知你敢或不敢。”   察柯褚看着她这具瘦弱的身躯,很是不屑,“我有什么不敢的。”   “阿珩……”赵瑾劝不动了。   “行。”秦惜珩点点头,“输了之后,烦请朝着邑京的方向对我师父认个错、道个歉,我就不追究其他了。”   察柯褚觉得好笑,不知她的信心从何而来,道:“若是我赢了呢?”   “你赢不了。”秦惜珩就瞥了他一眼,眸子里像是燃起了赤焰之火。   “嚯——”   将士们发出着长短不一的嗤笑之音,几乎都不相信察柯褚会败下阵来。四名大将也似是来了兴致,互相对视一眼,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赵瑾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她清楚察柯褚的本事,生怕秦惜珩夸下了海口收不回场,最后还得她来调和。   秦惜珩摘了耳上的坠子塞给赵瑾,“帮我拿一下。”   说完,她看向察柯褚,“怎么比,你定。”   察柯褚不是大楚人,也不会大楚人的那些客套和迂回,于是并不推让,直白道:“我们草原上常用红花作为彩头,不如就定马上穿杨,百步往返,先到者为胜。”   秦惜珩目测了一下距离,问道:“就这样?”   这次轮到察柯褚莫名起来,他问:“公主莫非有更好的比法?”   秦惜珩扬起嘴角笑了笑,“都已经比骑射了,连珠箭不玩玩?再或者,抛石为饵,十声之内,射多者为胜。”   察柯褚对她的轻视不减,说话中仍带着傲意,“公主急什么,马上穿杨不过是比试的第一场而已。”   “行。”秦惜珩点点头,“就照你说的比吧。”   一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见秦惜珩点了头,也不顾赵瑾是不是允可,立刻便去准备比箭要用的彩头。   察柯褚用着自己常骑的枣红马,赵瑾便着人将飞琼牵了来,准备扶秦惜珩上马。   “不用啦。”秦惜珩这次没在她面前装柔弱,只是嫣然一笑,掌心在马鞍上轻轻一拍,就这么借着小臂的力量轻飘飘地翻上了马背。   整个过程飘逸潇洒,赵瑾在心中赞了几声。   百步之外,红花已经附系在了一根木杆上,秦惜珩看了那边一眼,从马上垂下视线看着赵瑾,叫道:“怀玉。”   “嗯?”赵瑾以为她有什么事情要问,结果却看到她的眼瞳中荡着灵动的气息,口吻很是坚定,“等着,我给你把那朵花摘来。”   赵瑾怕她因好胜心太强而伤着,关切道:“我不要花,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   秦惜珩笑问:“这么稀罕我啊?”   赵瑾脸上微微带绯,不自在地说:“你这就断章取义了。”   秦惜珩看着她,没再说话。她驱着飞琼走到察柯褚的马边,礼貌性地一笑后,迅速恢复平静,蓄势待发。   赵瑾心神复杂地走到两人的起点处,慢慢开口:“凝心——启!”   “驾——”   两人同时挥起马鞭,飞驰之际,带起了一地昏黄污浊的尘土,几乎是并驾着朝红花而去。这声势浩大,众人一看也知秦惜珩的马术不差,但是红花最后落于谁手,看好秦惜珩的并不多。   木杆上的红花静静地吊着——说是红花,其实不过是用稻草扎成了花的样式,再以茜草染色。   一众人站在原地围观,忽见十步距离后,秦惜珩已经在马上拉满了弓。   “这……”有人看了看赵瑾,低声询问,“太早了些吧?”   “就是,这不是将彩头拱手送人吗?”   “我看察柯褚都要跑到公主前面了!”   赵瑾略过这些杂音不闻,目光盯紧了那道红色的倩影,掌心里不自觉化了一摊冷汗。   秦惜珩夹紧马肚子,小臂挽过缰绳保持直行,对准吊着红花的稻草粗绳射出一箭。   镞头擦着稻草绳子飞过,红花晃荡一阵,因稻草扎得粗,一箭射去并没有马上掉落,可在疾驰的快马上能有如此准头,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好!”   经此一箭,将士们多少对秦惜珩带了几分敬佩,喝彩声不断。   赵瑾猜出秦惜珩出箭之早是为了做个演习,先熟悉箭矢的角度和方向。她看着倩影又搭一箭,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箭风擦过耳边,察柯褚以余光看了她一眼,迅速回神,也弯弓搭起了箭。   有人“啧啧”两声,笑道:“了不得啊,我头一次看到察柯褚这么早上箭,他是没料到公主的射术不差吧。”   察柯褚箭过稻草粗绳,红花仍然只是左右晃动,摇摇欲坠,秦惜珩眯着眼又补一箭,红花终于从高枝上缓缓坠落。   赵瑾的心却跟着提起。   “来了——”   将士们屏住呼吸,几乎要追上去仔细看个究竟。   两人再一次同时抽起了马鞭,势要一争高下。秦惜珩多生了心思,离察柯褚远了一个人的距离,可纵使她已有防备,对方仍要排挤她,那马鞭故意在半空挥斥下去,带起的尖锐风鸣声惊得飞琼嘶叫起来,落后了半步。   红花已经平静地落躺在了不远处的地面上,察柯褚先行一步,从马背上俯下了半个腰来。他正要去捡,余光里忽然瞥到了什么飞快的东西扫来,于是急速收手,一支箭就这么贴着他的袖口横扫而来,直直地钉进了马蹄边的沙土里。   枣红马骤然受惊,踟蹰着在原地嘶鸣打转。事发突然,察柯褚预料不及,险些失衡摔马,但他自小就在马背上长大,很快就稳住了自己,然而等到再去看地上的红花,一只素白的手已经先他一步,将彩头捡去了。   “嚯——”   将士们吹着口哨,又是一声高喝。   秦惜珩即刻调转马头,朝着起点处飞奔。察柯褚穷追在后,盯紧着她手中的红花,悄悄拉满了弓弦,妄图以这种方式将之抢下。   “去。”秦惜珩就知道他不会罢休,淡淡的一抹余光就洞悉了全部,她口中轻轻驱使飞琼快跑,整个人突然从马背上翻下,双臂揽紧了马脖子,就这么贴着飞琼的侧边肚子躲过了身旁的一道暗箭。   “操!”   “好漂亮的功夫!”   “我的娘!”   场外一群人看得心服口服,赵瑾更是冷汗淋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而还不等她回神喘口气,又看到秦惜珩坐回马背后再次一转。   这次她仅以后背抵住马身,搭箭之后冷冷地拉开了手中的弓弦,毫不犹豫地出箭。   察柯褚猝不及防,压根没料到这位公主殿下敢这么玩命。快速的躲避之后,他调整马头继续追赶,然而此时距离前方的人潮仅仅只剩五步。   飞琼高扬起前蹄嘶鸣一声,马上人扯紧了缰绳才不至于被甩下,秦惜珩轻轻一拍飞琼的脖颈,然后侧首后望,察柯褚的马蹄才刚刚抵达。   后者呼吸粗重,一双眼睛瞪着她,里头写满了不服。   秦惜珩回身,从马背上跃然而下,赵瑾想也不想就冲过去在半空中接住了她,等到将人轻轻放到地面,她紧紧提着的一颗心才算是真正落下。   “红、红花……”秦惜珩还在喘气,却像献宝似的将手里的稻草花递给赵瑾,笑吟吟道:“送你的。” 第076章 凫风   秦惜珩涨红了脸,眼睛里的雀跃却挡也挡不住。   赵瑾接过红花并未多看,很是后怕道:“方才……真的要吓死我了。”   秦惜珩攀着她的肩,笑说:“这算什么,从前我与他们打马球的时候,玩得比这还疯。只是好长时间不玩这个,觉得有些生疏了。”   赵瑾缓过一口气,此时才发觉自己还搂着秦惜珩的腰,立刻松手后退一步,局促不安道:“站稳了。”   秦惜珩往前一步又贴上她,歪着头笑说:“怀玉,你脸上怎么红红的?方才赛马的不是你吧?”   她笑着,鬓角处还渗着细密的汗,在日照下熠熠泛光。   赵瑾偏过头去,不敢直视她俏兮兮的笑颜,只解了额头上束着的汗巾递去,“擦擦汗吧,不然吹了风怕是要着凉。”   秦惜珩看了一眼,却是不接,而是微微将头偏过来,意思不言而喻。   左右都是麾下的将士,这帮人此时长短不一地爆发出细小又轻微的戏笑声起哄。赵瑾耳垂一红,脸上有些挂不住,只能硬着头皮去给秦惜珩拭汗。   秦惜珩心情大好,此时还带着几分得意,“怎么样,我没给你丢人吧?”   赵瑾像个木偶般点头不止,“是是,及不上你。”   秦惜珩“哧”着笑了一声,“在我面前还装呢?”   赵瑾摊开手心,将那对耳坠递给她,“这个。”   秦惜珩捏了一下自己的耳垂,有意道:“我看不见耳洞,你替我戴吧。”   赵瑾脸上一热,余光里还看到将士们有人在捂着嘴偷笑,她的四位师父也并排着站在一旁,整齐地看着这边。   她有些尴尬道:“这样,不如等回去了再戴。”   “我不。”秦惜珩坚持,看着她的眼睛道:“你都收了我的花,却连耳坠也不愿意帮我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赵瑾不好与她理论,也拗不过她,只得幽幽地叹口气,提起耳坠为她戴上。   秦惜珩的耳垂白皙细腻,指尖触及时像是摸到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光洁温润。   赵瑾的手指倏地像是碰到了滚烫的炭,顿时发热起来。   秦惜珩有所感触,故意问她:“这对珊瑚坠子好看吗?”   赵瑾含含糊糊地“嗯”了几声,终于给她戴好了一对坠子。   众人跟看戏似的瞧着这对小夫妻,不好打搅,只有察柯褚负气走来,不满道:“堂堂大楚公主,竟然还会使阴险之术。”   秦惜珩理直气壮地对上他,“去时,你故意用鞭子惊吓飞琼,我因此用箭也惊了一下你的马。回来时,你从旁暗袭我,我光明正大地回了你一箭。如此两来两往,我如何阴险了?反倒是你动手在先,却恶人先告状,这又是什么道理?莫非你是输不起?”   周围语声连连,都是站在秦惜珩这一方的,察柯褚顿时也哑口无言,这一局堂堂正正,他的确是输了。   “好,这局我认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不服气,又道:“公主之前不是说要比连珠箭?”   秦惜珩点点头,“来吗?马上还是马下?”   察柯褚已清楚她马术上佳,比起自己亦是不遑多让,于是道:“马下。”   秦惜珩问他:“你想怎么比?”   察柯褚这次看向赵瑾,“侯爷定吧。”   赵瑾想了想,道:“那就抛石吧。”   所谓抛石,便是将一定数量的石块由人从高处抛下,再让弓箭手站在远处以箭相射,以此来训练他们的射术。   两人都没什么意见,便用红蓝两种不同颜色的墨料涂染箭镞,镞头射石,便会在上面留下颜色,作为区分。   秦惜珩选了红色,又重新挑了一张轻弓试箭。察柯褚这次不敢再小瞧她,也换了一张称手的弓,看着远处抛石的人准备就绪。   石块应声而抛,察柯褚在右手的四指间固定住三支箭,同时发力而射。   这是他惯用的一种“品”字连珠箭,比起单箭连射,这样瞄准的目标更多。   熟悉他的人都很懂,于是不多停留目光,而是齐刷刷地看向另外一人。   秦惜珩一手从箭筒中抽出六支箭,以小指和无名指捏在掌心,只留一支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快射之后,再将第二支夹于其中。反复六次射完,竟然才刚刚数到第三声,再观所射之石,竟然一枚不漏,全部带上了红色的墨点。   赵瑾目瞪口呆。   在场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十声数完,秦惜珩几乎百发百中,清点石子的一人来答,带有红色墨点的石子共有十八枚。   察柯褚则是十四枚。   他脸上带青,有气又撒不出来。   秦惜珩收了弓,淡淡道:“三箭齐发好是好,但是容易分散力度,即便能够对准目标,也会因力道不够而射不远。”   她说着,顺手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箭搭在弦上,射出之后说道:“我施了全力,但是你看,这射程短了不少。”   话落,她又抽出四支箭架住,射完后又说:“瞧见没,这样的射程就更短了。”   察柯褚脸上青白不定,心中明白对方是在教他,但拉不下脸来学。   秦惜珩道:“我师父说了,战场上杀敌,讲的是出箭快,还得准,所以我跟着学了一手快攻连射。他本来说,我不需要上战场应敌,连珠快射学了没什么用。但是人吧,有的时候总会有些好胜心不是?你是疾风营的,不用正面迎敌,只消准度高就行,这样的连珠箭于你而言并不合适。要不换靶子来射吧,省得叫人觉得我占了便宜。”   察柯褚忍着心性道:“好。”   百步之外很快就立好了一只靶子,秦惜珩站在一旁不动,对察柯褚道:“你先吧。”   察柯褚不与她客气,一箭便中靶心,力道也狠辣,直接穿透了靶子。   轮到秦惜珩时,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枚眼钱,抵在大拇指上用力将之向上弹去,然后迅速拉弓搭箭,在眼钱落于身前时猛然出箭。   百步外“咔”地一声脆响,守靶子的人惊叫道:“中了!”   那人报喜似的将靶子搬了过来,示给众人看,“公主的箭插着钱眼,直接将察柯褚的箭从中劈开了!”   “嚯——”   周围响动再起,守备军们看待秦惜珩的目光已经彻底变了。   察柯褚的脸色越加发黑。   秦惜珩冲他笑笑,“对不住了,还比吗?这次换你定。”   射术比来比去也就那么几种花样,察柯褚似是江郎才尽,认栽道:“我输了。”   认输归认输,但他还想从秦惜珩这里找回一些脸面,于是又说:“公主射术不弱,想来邑京里的花式不止如此。”   “察柯褚!”赵瑾一听就明晓了,沉着脸呵斥道:“是我平时对你太放纵了吗?你当校场是什么地方!”   “无妨。”秦惜珩扯扯她的手臂,似有似无地瞥了察柯褚一眼,语气冷了下来,“副使既然想看,那我让你开开眼也不是不行。”   “怀玉。”她凑上赵瑾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守备军们便看到自家侯爷眉头紧锁,一副欲言又止的疑惑模样。   场地在赵瑾的吩咐下布置完毕,秦惜珩立在靶子的十步之外,与那端之间隔了四个稻草人。这些稻草人直成一线排着,将对面的靶子挡得严严实实。   这要怎么射?这又是什么新花样?   一群人百思不得其解,四名大将同样满脸疑惑,察柯褚看着这阵仗,也诧异地看向了秦惜珩。   难不成是要越过这些稻草人再射靶子?可这要如何办到?   秦惜珩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目睽睽之下,她轻车熟路地握起了弓,正对着这一列稻草人而站。有别于之前的弦射方向,她这次的箭头稍稍偏斜,箭尾亦与之前有所区别,正抵在下半弦的某一处。   身前皆是障碍,这一箭等同于盲射,秦惜珩脸上沉稳平静,在确定下某个方位后,稳稳地松开了手指。   寻常的箭自弦上飞出时,都是水平而去,可这一支箭却是呈弧线而行,绕过十步中的这一列稻草人后,镞头直中靶子。   全场鸦雀无声,半晌之后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好,唤醒了这群浑浑噩噩的围观者。他们议论纷纷,难以置信。   “我眼睛刚才没花吧。”   “刚刚发生了什么?箭是怎么中的?”   “箭是拐了个弯吗?”   “这怎么可能!”   甚至连赵瑾也愣了许久才重新朝秦惜珩看去,只见她眉目舒展,正浅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有人高声央求:“公主,再来一次!”   “对,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请公主再来一次!”   守备军们此起彼伏地喊着,整个校场嚣哗非常。   秦惜珩看出赵瑾也想再看一次,于是又取了一支箭,像方才那样射出,只是偏了个细微的角度。白羽斜射,这次击中了靠近靶子的第一个稻草人。   出力十足,稻草人后仰倒下。   “嚯!”   将士们这次看清了箭矢游走的痕迹,惊叹得整整齐齐。   封远山参军的年岁最长,因此资历最深,见多识广。第一次的箭飞得太快,他反应不来,这一次的命中后,他才辨了出来,惊道:“凫风箭!”   他喊完这一声,人群立刻鼎沸了。   此箭游走空中,乘风而飞,如鱼游于水中,因此名叫凫风,为华展节所创。   饶是赵瑾自诩射术不俗,此时也被震惊在了原地,传闻中的华氏凫风箭,她今日有幸得见。   “唰”地又是一道箭风的锐声,秦惜珩以凫风箭又扫倒了一个稻草人。   “师父说,这招华而不实,是他闲来无事的时候琢磨出来玩的,就是一个花架子,博人眼球罢了。”秦惜珩笑看众人,最后才将目光落到察柯褚身上,“邑京的射术花样多得很,我今日是耍不完了,副使若是还觉得看的不够,那下次不妨随我与怀玉一同回京,我找上十几个人陪你慢慢玩。如何?”   周围传来低低的窃笑声,察柯褚脸上红白交加,敷衍地对她一抱拳,转身就要走。   秦惜珩叫住他:“等等。”   她收起笑意,肃然起来,“副使是不是忘了,还有什么话没有说?”   聒噪的窃语声当即戛然而止,整个校场像是在须臾间结了一层冰。   赵瑾太过了解察柯褚,知道他决计不会低头,立刻插在二人中间解围,“公主,他疏于管教,是我的过失,我……”   “你住口。”秦惜珩瞪了她一眼,看着察柯褚的背影道:“敢说不敢做,满口虚言,如何堪当一营副使。”   察柯褚骤然回身,一双深凹下去的利眼充斥着狠戾与杀戮。赵瑾怕他冲动之下过来打人,马上用手臂将秦惜珩护在身后,阴着脸以同样的眼神凝视他。   守备军们也是第一次看到赵瑾露出这样凶狠的目光,愈发不敢多言,气氛一瞬间凝结到了极点。   两人对峙半晌,察柯褚选择后退一步,终于缴械投降,服着软点点头。   “行。我察柯褚今日认了。”   他面朝着东南方向,用大楚人的礼节作了一揖,言辞还算诚恳,“对不住,我不该随口说华展节的不是。今日的口舌之快,是我的错。”   秦惜珩淡淡道:“罢了,此事就此揭过,再不复提。”   三言两语几句话,却藏着难以想象的惊心动魄。   赵瑾遂对察柯褚道:“你先回去,不可短了训练。”   察柯褚正在气上,瞪她一眼就走。   “都回去,准备点兵。”赵瑾又一句话吩咐其他人,然后才对封远山几人道:“叔伯们先去营中,我稍后就来。”   人群散开后,赵瑾才稍稍放松了身体,赶紧对秦惜珩道,“怪我管教无方,你放心,不会再有下次了。”   秦惜珩摇摇头,本想说自己没事,但是刚刚开口,喉咙就哽咽了。   她能够看出察柯褚方才对她已经起了杀心。   若不是有赵瑾护着,若不是有大楚公主这个身份,她还不知道能不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赵瑾看到她睫毛微湿,声音和缓地哄道:“你不用怕,有我在,他不敢。”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秦惜珩的眼泪直直地往外滚,适才强势又硬气的伪装彻底瓦解殆尽。   “哎——”赵瑾看到她哭就慌了神,用汗巾替她拭泪时继续哄道:“你方才在马上多威风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整个校场的人都在夸你。好啦,快别哭了,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秦惜珩含含糊糊地说:“不好看就不好看,反正你也不接纳我,梁州容不下我,这里没有人会在意我。”   “有的有的。”赵瑾说话都不经想,先以哄人为准,“我在意的。”   秦惜珩瞪着桃红色的眼睛看她,“满嘴谎话,你就会糊弄我。”   赵瑾想了想,问她:“那我明天给你做乳糕好不好?”   乳糕的步骤那么麻烦,秦惜珩舍不得她忙活那么久,摇头,“我不要。”   赵瑾道:“那我晚上陪你看月亮。你上次不是说,喜欢我陪你看月亮吗?”   秦惜珩便伸出右手的小指,“一言为定。”   赵瑾勾了上去,“一言为定。” 第077章 治下   赵瑾掀帘入营时,就看到四个人同时转过头来,整整齐齐地用同一个眼神看着她。   “怎、怎么了?”她被这四道目光看得浑身发怵。   封远山最先说道:“原本我还担心这公主是个任性难伺候的,今日一见,人家大方得体得很嘛,还知书达理才貌双全,骑射功夫更是不在你之下。”   安如海道:“况且我看她很是喜欢你,好小子,你是个有福之人啊。”   靳伯云笑问:“什么时候让赵家添口丁啊?”   赵瑾听他们越说越远,红着脸咳嗽两声清清嗓子,道:“几位叔伯,你们是不是忘了今天坐在这里的目的?”   “哎,不急不急。”安如海招招手,让她过来坐下,“我原本很是担心你的婚事,如今既然有圣上的这道指婚,公主又是合你性情的,那还磨蹭什么?也让叔伯几个赶紧抱抱侄孙子。”   赵瑾就这么望着帐子顶部,魂游天际地听他们叨说了一刻钟。   “几位叔伯不觉得口渴吗?”她终于忍不住打断,给他们四人一人倒了一杯水。   宣揽江喝完了水正要再次开口,赵瑾手一抬,“停。”   她又把手掌翻展向上,对他们四人讨要东西,“我先看看这三个月的军记。”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井然有序地把各自整理的军记拿了出来。   赵瑾把每个字细细地看完,合上最后一本后正要说话,抬眼见到的又是他们四人想说话但又尽力忍住的脸。   “正事可以说。”赵瑾顿时好气又好笑,“催生的事,我求几位叔伯先放过我吧。”   封远山笑了两声,“那就说正事。”   靳伯云道:“车宛入侵羌北的前几天,我在库沙城和丹洛一起喝酒,听他说,乌蒙嘉送了一群牛羊给羌和王。”   赵瑾立刻问:“他送牛羊给努呼鞑亚做什么?”   靳伯云道:“听说,他想求娶格兰丽公主。但羌和王没答应,乌蒙嘉一怒之下,就进攻了羌北。”   封远山便问赵瑾,“你信吗?”   赵瑾道:“乌蒙嘉明知羌和王不会答应,他就是要故意来这么一出,为的就是有借口出兵。”   封远山补充一句:“他还有意趁着你不在梁州的时候来这么一出。”   赵瑾道:“我何尝不想直接打到苍眉山下,可朝廷不给钱,我有心无力。”   封远山道:“何止是你,那程新禾哪一年不想收回端城?可这么多年下来,你见朝廷允过此事?”   几人同时沉默。   封远山马上要接手宣揽江暂管的孜定口,问道:“这次招募的这些新兵怎么样?”   宣揽江道:“孜州那地方,你又不是不清楚,参军的这些娃娃,哪个不是为了混口饭吃?”   封远山道:“混饭吃不假,边险地也得守。除了梁州,最要紧的就是这孜定口了,这儿的兵要是不强,咱们就得后院起火。这一块的兵,要是练不死,就得往死里练,得好好管制。”   “说起管制,”宣揽江看向赵瑾,“察柯褚如今的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这混小子,当年我就对老侯爷说过,他野性难收。阿瑾,你是不是也太惯着他了?”   赵瑾自知在这件事上,她很有错,道:“宣伯说的是,晚些时候,我会单独去找他谈谈。”   安如海道:“光谈哪儿能行?这小子就是要挨一顿揍才能长记性。”   赵瑾道:“我记着了,这次我不会再纵着他了。”   列营交接结束后,赵瑾径直就来了疾风营的场地。   在此操练的将士纷纷对她问好,赵瑾一一点头,就这么随意一看,果然没见着察柯褚。   一名士卒给她指了指,“察柯褚一直在帐子里。”   赵瑾掀帘进来时,就见他一个人背身躺在大通铺上睡觉。   “是真睡了,还是假睡了?”赵瑾站在离他三步之远的地方问道。   通铺上的人不动,赵瑾又道:“你要是再不说话,我现在就出去喊,察柯褚是个没种的怂货。”   赵瑾脚下刚刚一动,通铺上的人就坐了起来喊住她,“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赵瑾双手抱臂看着他。   察柯褚道:“亏老子还把你当骨肉兄弟,你上次受伤,我他娘的都急成什么了?再往前数几年,你刚接手四大营时,是谁处处帮你打抱不平?你倒好,转头为了一个女人来折我的脸!”   赵瑾道:“你说的女人,是我媳妇。”   察柯褚毫不讲理道:“那又怎样?”   赵瑾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   察柯褚道:“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我察柯褚可不吃你这一套。”   赵瑾问:“那你吃哪一套?”   察柯褚气还没消,不想理她。   赵瑾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道:“你们大漠人,最讲知恩图报是不是?”   察柯褚道:“是又怎样?”   赵瑾道:“公主她对我有恩,不光如此,她对整个剑西三州都有恩。”   察柯褚问:“什么意思?”   赵瑾道:“我说太复杂了你可能听不懂,总之简单一点来说,只要有公主在,咱们就再也不用担心没有粮草。”   察柯褚愣了愣,“真的?”   赵瑾道:“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察柯褚便不说话了。   赵瑾又道:“无论华展节是怎样的一个人,但他始终都是公主的骑射师父,你今天那样说,实在是不妥。我就问你一句,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说我阿翁的恶语,你会揍他吗?”   察柯褚想也不想就说:“老子要揍得他喊娘!”   赵瑾两手一摊,意思不言而喻。   “不过是个面子而已,能换几两酒喝?”赵瑾对他道,“况且即便是我对上公主,我现在也不敢说我一定能赢。这丫头厉害,我光看着就心服口服。你输给她,其实不亏。”   “那可……”察柯褚刚刚开口,赵瑾又道:“我太清楚面子这种东西值不值钱了。你不知道,我在邑京的时候,被她当着很多人的面打过。”   察柯褚震惊,“她还敢打你?”   赵瑾笑道:“那又怎样?也不妨碍我现在那么喜欢她。”   察柯褚更加震惊了,抬手就要来摸她的头,“还喜欢她?你脑子没事吧?不会被她给打坏了吧?”   赵瑾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我是想告诉你,只要自己看得开,那就通通没什么。”   察柯褚道:“那我也还是不喜欢她。你们经常说什么太子宁相,她不是还和太子是兄妹吗?就凭这个,我就不喜欢她。”   赵瑾道:“公主和太子一系不同,她堂堂正正。”   察柯褚还在嘀咕,“那我好好的疾风营第一,现在就这么没了。”   赵瑾在他肩上一锤,“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说明你还能往上升。不过丑话我先说在前头,你以后要是再敢给公主甩脸子,老子揍你信不信?”   察柯褚白她一眼,“重色轻友,还真是错看你了。”   赵瑾道:“我就这么着了,你能拿我怎样?”   察柯褚可打不赢她,只能不耐烦地答应,“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见到你那位姑奶奶绕着走还不行吗?”   赵瑾笑眯眯道:“行。”   察柯褚心里的气没减,反倒又被她加了一把,却只能自己憋屈。他没好气道:“说完了没有?说完了赶紧给老子滚出去。”   “老子没说完。”赵瑾声音一大,刻意盖住他的,“我看你最近飘得很啊,怎么着,仗着我事事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要上天了是吧?”   察柯褚闷声不语,赵瑾便稍缓了语气下来,“我一个人管着你们这么多人,不光要知道你们能不能吃饱,还得知道你们白天热不热,夜里冷不冷。我当牛做马呢?你要真是我兄弟,就该体谅我几分,别他娘的一天到晚给我找事。”   她拽着察柯褚的黄毛小辫子一扯,“听到没有?”   察柯褚“哦”了一声,从她手里抢回自己的小辫子,“知道了。”   赵瑾也不知道他能收敛几分,总之敲打这么几句,应该能维持一段时日。   “喂,”察柯褚叫她,“你说你喜欢公主,那徐姑娘呢?人家跟了你这么多年,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徐蕙蓉自小就随着徐慎穿行在军营里,十六岁那年便跟守在赵瑾身后,成了赵瑾的专职大夫。在所有人眼里,她就是赵瑾还没给名分的家室,而她因为惧怕成婚之后妊娠产子,也对此从不解释。   赵瑾那时候觉得自己反正也不会娶妻,让人误会误会也没什么大不了,说不定还能避开一些不必要的桃花。   两人就这么“互帮互助”地过了这么些年。   赵瑾道:“你管我呢。”   察柯褚道:“我这是替徐姑娘不平!”   赵瑾起身来,“那你自个儿在这儿继续不平吧。亲兄弟明算账,你今儿个不在勤,我记了。”   “哎别啊!”察柯褚赶紧追着出来,“我那还不是被你给气……”   他话没说完,就见着十步开外的地方,秦惜珩正望着这边。   “真他娘……”察柯褚一句脏话还没说完,就被赵瑾给瞪了回去。   “好好好,我走行了吧。”他惹不起,在赵瑾压迫的目光中重新进了营帐。   应对完了察柯褚,赵瑾才恢复神色朝秦惜珩走去,问道:“怎么来这儿了?”   秦惜珩道:“原本在校场外等你,但我看你出了帐子后直接往这边来了,就干脆跟来了。”   赵瑾道:“我要是不出来,你就一直在这里等着?”   秦惜珩道:“昨日你说今天列营交接后就暂且无事,我想着不如同你一道回府,也省得你一个人。怎么样?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赵瑾道:“没其他事了。”   她陪着秦惜珩走了几步,又道:“你不要与察柯褚一般见识,我刚才已经训斥过他了。”   秦惜珩淡淡一笑,说道:“我说揭过不提,就不会再去想了。”她受赵瑾这一提,有些好奇道:“他好似不是大楚人?”   赵瑾道:“他是我祖父在战场上捡来的,还是个狼孩。最开始的时候,他不会说话,见了人只会乱叫。祖父亲自带了他好几年,教他骑马射箭和学识,就这么留在了疾风营。”   秦惜珩有些担心道:“那你今天为了我与他起冲突……”   赵瑾摇摇头,“他性子野,就是欠收拾。万事有我,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俩正说着,范芮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对着秦惜珩就是一跪,正色道:“公主姐姐,你收我为徒吧,我想你教我射箭!”   秦惜珩赶紧拉他起来,“阿芮,你做什么?”   范芮道:“公主姐姐,虽然我没亲眼见到,但是营里都已经传疯了。你好厉害啊,连察柯褚都不是你的对手。”   秦惜珩很轻地笑了一下,“练得多了,自然就熟了。”   范芮问:“公主姐姐,你不是一直在邑京吗?为什么会学骑射呢?”   秦惜珩并不想说,嘴角的笑也淡了下去,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愿回望的旧事,只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学就学了。”   “哦。”范芮挠挠头,又一次问她:“那你收我为徒好不好?我也想像你一样厉害。”   秦惜珩迟疑地看向赵瑾,后者轻轻一咳,惊得范芮当即投去目光,生怕她不同意。而赵瑾并未多说其他,只对秦惜珩道:“不用勉强。”   范芮又可怜巴巴地朝秦惜珩看去,满目渴望。   秦惜珩问他:“能吃苦么?”   范芮点头,“能!”   秦惜珩又问:“怕疼么?”   范芮摇头,“不怕!”   “行。”秦惜珩笑了笑,“不过拜师就算了,否则你矮了我一个辈分,叫你爹娘如何自处呢?往后我指点你一些,你自己勤奋些练就行了。”   范芮对她谢了又谢,赵瑾在他头上揉了一把,笑道:“既然得偿所愿了,那还不赶紧先去练练?难不成还指望师父手把手地从头带你?”   “我知道了。”范芮看着她,故作机灵道,“瑾哥你就是要赶我走,好一个人和公主姐姐说话是不是?”   赵瑾耳根一红,扬起手就要抽他。范芮跑得比兔子快,一面还大声喊:“我走还不行吗?”   “越大越皮。”赵瑾尴尬地解释了一句。   秦惜珩只是抿嘴笑着,然后说:“他其实没说错,只不过是我想一个人和你说话。”   赵瑾耳根越发地红,秦惜珩看了看头顶这万里无云的天,话中带话道:“难得今天天色这么好,这么一看,今晚的月色也不会差,你说是吧?” 第078章 如故   赵瑾从北院的书房出来,才临近东院的门,便听到秦惜珩在院内教习范芮,“脚打开,与肩同宽,胳膊要直,别抖。”   范芮一箭放出去,偏离了靶心半指。   秦惜珩见赵瑾来了,便对他道:“就这个动作,回去先练上五天。记住,胳膊别抖,也别把箭架得太久。”   打发走了范芮,秦惜珩才笑问赵瑾:“你怎么来了?”   赵瑾道:“不是答应了,今晚要陪你看月亮的?”   “哦。”秦惜珩故意道,“我当你只是哄我玩的。毕竟这种事,你又不是没有做过。”   她冲凝香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下人来收拾院子,很快就换上了茶案和点心。   这个时节,梁州昼与夜的交替只在眨眼的瞬息里,院子很快被夜色所罩。赵瑾燃了一对灯立在茶案旁,看着天边的那轮满月道:“真快,今天竟然都已经十五了。”   秦惜珩道:“日升月落,每一日其实都过得很快。我现在有时候会想起年初与你重逢的时候,然后就问自己,当时怎么就没认出你,让你凭白受那么多委屈。”   赵瑾淡淡笑过,给她斟了一盏桂花茶。   秦惜珩喝了一口,满齿都是馥郁的桂香,她偏过头看向赵瑾,“我突然想到一首曲子,你想听吗?”   “好啊。”赵瑾着人去库房取了一把琴来,道:“这琴是娘之前用过的,后来娘去了邑京,这琴就再也没有人弹过。今日正好了。”   秦惜珩勾起琴弦试了试音,笑道:“是把好琴。”   赵瑾撑着腮看她,久违地在这样的贫瘠之地听到了一曲仙乐温婉。   等到秦惜珩的手停指下,她才问:“这曲子挺好听的,有名字没有?”   秦惜珩道:“有。曲名‘玉如故’。”   “玉如故,玉如故。温玉如故。”赵瑾念了几遍,对她道:“我倒是没有听过,这曲子是你写的吗?”   “是我听来的。”秦惜珩说完,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二姨写的。”   赵瑾笑了笑,“都说英王妃待人冷淡,常伴青灯古佛,但这曲子却很是温婉柔和,是写给心上人的吧?英王夫妇倒是伉俪情深。”   秦惜珩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赵瑾微微一愣,从她的神色中猜出了一二,问道:“莫非这首曲子……”   秦惜珩沉默了,少顷方说:“二姨虽从来不曾对我提及,母后舅舅他们也刻意隐瞒,但这件往事我还是知道一点内情。你想听吗?”   赵瑾犹豫片刻,还是轻轻点头。   秦惜珩道:“有关二姨与父亲的事,我不知道你清楚多少,但是有一点我很确定,他们谁也没有辜负谁,是这无情的老天辜负了他们。”   赵瑾捏了捏自己的手,平静说道:“你讲吧。”   夜已渐深,窗外枯败的芭蕉垂散着叶子,在夜风的呼哧下沙沙作响,屋内光亮如昼,抚琴人停下了指尖的动作,唯余指腹贴着琴弦,静置不动。   “王妃,该歇了。”   侍女关切地拿起氅衣披在英王妃身上,又说一遍:“王妃,您白日里还在咳嗽,不如早些歇息。”   英王妃像是没有听到,而是问着侍女:“你听过这首曲子吗?”   侍女摇头,“婢子粗鄙,不曾听过。但这曲子真好听,是王妃写的吗?”   “嗯。”英王妃刚刚应声,流芳就掀着帘子进来了。她挥手让侍女先下去,又将火盆里的残灰拨了拨,问英王妃道:“方才听到玉如故,是王妃弹的吗?”   流芳是作为陪嫁丫鬟一同跟来英王府的,对当年的事情知晓得透彻。   英王妃叹了一口气,“一转眼,二十年了。”   流芳静静地点头,对她道:“我才从外面进来,院子里起露了,王妃早些歇吧。”   英王妃忽然一问:“他今夜在李姨娘那里?”   流芳先道了一声“是”,又问:“王妃要见王爷吗?我这就去……”   “不见。”英王妃回答得干脆,“我死了也不用他操心。”   流芳在心中叹气,嘴上也不敢多劝。   英王妃道:“去把我白日里抄的佛经拿来。”   流芳照做,英王妃接了佛经,跪坐在火盆旁开始烧纸。   纸张轻薄,遇火即燃,她出神地看着赤红的火光,好似透过这一切看到了自己的过往。   建和十六年的四月,也如现今这般繁花锦簇。   宁据向赵世安替女求亲未果,已经劝了她好几日。可彼时相爱之深,宁丹湘愿意抛开一切追随赵灵浚远走梁州,即便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在乎。   可是来往书信中的内容让她的长兄宁澄涵知道了,宁澄涵骗她,说替她瞒着宁据,偷偷给她准备了一顶出城的轿子。   她信以为真,没有任何防备就上了轿。然而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对她好言好语的大哥,会直接将她送上英王的床。   宁丹湘意识清醒地遗落了她珍守十七年的殷斑。   火焰灼手,佛经一张张地烧成灰白,英王妃看得出了神,手指被火苗烫着也感觉不到,痛意蔓延到骨髓深处,一如当年被英王逼迫时撕裂的痛楚。   她泪流满面地哀求过,但是男人的血气上头时,根本不会理会其他的声音。衣裳被撕烂了,英王把她的皮肤也折腾得青紫一片,这样的蹂/躏进行了整整一天,她的喉咙都喊哑了。   宁丹湘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英王那日油腻又恶心的面容。   城郊的东亭去不了了,她没脸再见赵灵浚。英王很早就喜欢她,宁家正好用她来笼络英王,她毁在了父兄的算计之中。   赵灵浚等了她五日,最后却只等来了一封“今生无缘,来世再续”的书信,信纸写了近十张,每一个字都是她含着泪写下。   “王妃!”流芳尖叫一声扑过来,抓起她的手指,“您的手!”   英王妃这才发现疼痛是从这里传来的,她微微蹙眉,摇头道:“不碍事,你去拿点外敷的药来。”   流芳取了药膏来,为她涂着伤处时还在说着:“万幸伤处不大,不然以后要如何抚琴。”   英王妃道:“无人听琴,这手断了又如何。”   流芳终于忍不住了,劝道:“二姑娘,老爷走了这么多年,大公子也赔了命,您……您还是要看开些啊。”   “宁澄涵么,他活该,一把火倒是便宜了他,我算仁慈了。”英王妃疯鸷地笑了两声,“事情还没了结,我要再等等。”   流芳看到她笑就觉得怕,这疯病起始于赵灵浚死后,虽然不常发作,但每每癫狂之时,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我生来是宁家人,我也知道家族的利益最重。父亲不会让我白白跟人私奔,他像利用姐姐那样利用我,要把我也送入皇族之中。但他忘了宁家人都是睚眦必报,我身为子女,不能对他如何,但宁澄涵这样的庶兄,我本来想一刀一刀地凌迟他。”   英王妃面目狰狞,忽然拿起拨弄纸灰的铲头朝火盆里未燃尽的佛经砍去,顿时就溅得火星外窜,灰烟四射。   流芳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是我亲自动的手,你知道我是怎么烧死他的么?”英王妃看向流芳,见她惊恐地摇着头,笑了笑又说:“我给他下了点安神的药,又泼了一床的灯油,那时候比现在冷,屋里烧着火盆,我故意打翻了,烧得他连骨头都不剩。”   “王妃别说了。”流芳忍着恐惧握紧了她的手,“都过去了,咱们别再想了。”   “谁都别想再害我,别想再害我的孩子……”英王妃低语喃喃,逐渐恢复了往日清冷的神色。   外面都说,宁二姑娘心气高,性情也绝烈,听说赵家公子娶了定州樊氏宗女为妻,不恼也不闹,而是转身嫁入英王府做了英王嫡妻。流言蜚语传了二十年,而这中间的零散缘由也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宁丹湘无数次对灯垂泪,说服自己辜负他们的是这无情的老天。   大婚后不久,宁丹湘便因受辱而有了身孕,她本想这一生就这么窝囊地算了,可是没有人垂怜她,派系之争害死了她翘首以盼的那个人。   赵灵浚的死讯传来后,她昏厥了三日,醒来后就落了胎,往后再也没有有孕过。她也想以死相随,但念头腾起时,她忽然记起来樊芜腹中的孩子还未降生。   宁家人是什么脾性,她再清楚不过,为了保护赵灵浚唯一的孩子,她选择了服软,即便再恶心英王,也还是会忍着心性服侍。这二十年她活得痛苦,夜夜梦回都是英王对她的暴行,偶得平静时,才能在梦闺深处见一见赵灵浚。   她一张一张地烧着佛经,说道:“我是宁家人,他们要我做什么,我认了。可是为什么要害灵浚,他们明明谁都知道我有多爱他,就连当初写下玉如故时,他们也夸过这曲子好听。”   “灵浚……他肯定没有忘记过我,他记着我写给他的玉如故,所以给儿子起字怀玉。那孩子真是像他,太像了……”英王妃说着就红了眼眶,连肩膀也微微颤抖,“我多希望那也是我的孩子,多好的孩子,如果怀玉是我给他生的就好了。”   流芳握着她的手,闻言也轻轻地落泪。   火焰吞噬着佛经,纸张皱缩成灰,把字迹吃得一干二净。可是记忆不是字,若能刻在纸上随火逝去该有多好。   英王妃手中已经空了,她瞧着这火苗逐渐黯下,恍惚听到更夫在远远的街上打响了三更的梆子。   十五月孤圆,长夜漫漫,无人与她相守。   秦惜珩原本想与赵瑾一起看这满月跨过子时,可不知是不是今日白天比马斗箭闹得太狠,才过亥时便犯起了困。她强行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靠在赵瑾的胳膊上睡着了。   茶案两侧的灯在灯罩里上下摇曳着,那光跳跃在秦惜珩的脸颊上,衬得她如朝霞映雪,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赵瑾原本以为自己会愈发憎恶宁氏,可是当秦惜珩讲完英王妃与赵灵浚的旧事后,她却意外地觉得平静,诚如秦惜珩所说,辜负有情人的是无情的老天。她想恨的,可是她又恨不起来。   临近子时,四周万籁俱静,赵瑾垂眸看着秦惜珩,就这么不知不觉看了许久,愣愣地好长时间没有眨眼。   不是耽于美色,也不是百般地开脱秦惜珩与宁氏之间的关系,赵瑾忽然有种迷离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反感秦惜珩的靠近了,甚至觉得这独处的时光异常珍贵,希望长年累月地一直这么下去。   之前令她无比挣扎的痛苦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再次质问自己时,她甚至能理直气壮地说出那难能可贵的“喜欢”二字。   黑夜里血脉偾张,像是一头在迷雾里横冲直撞的野兽。她在逼着自己收敛自由与放纵二十年后,终于窥破了被困于此的枷锁。   阿珩。阿珩。   这个倔丫头好像不知不觉地在她心中扎下了很深的根。   她看着这张睡着的脸,鬼使神差之下忽然压了下颌低头,在秦惜珩的额头上亲了下去。   秦惜珩今夜未涂脂粉,冲入赵瑾鼻息的是她天生的女儿香,这一口芳菲胜蜜,甜得让人微醺。   赵瑾以前不懂英雄难过美人关,今夜此时,全部都懂了。   酩酊的畅快只有她自己知晓,可她不敢贪图太多,生怕再用点力,就把人弄醒了。   浓厚的层云露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缝,赵瑾迎着这一抹从未见过的明亮日光,将桎梏甩于身后。   这一夜无风也无雨,快如织梭,就像她刻意隐藏情愫一样,月圆夜的浅浅一吻亦是再无第二人知晓。 第079章 倾心   秦惜珩次日是在鸟鸣中转醒的。   “怀玉。”她揉揉眼,下意识地喊了这么一声,凝香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公主醒了?”   秦惜珩问:“什么时辰了?”   凝香道:“快辰时了。”   秦惜珩又问:“怀玉呢?”   凝香道:“侯爷一早就去营中了。”   “哦。”秦惜珩眼中有些失落,她蜷着膝盖一个人坐了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我记得我昨夜不是睡在房里的。”   昨夜她与赵瑾秉烛看月,将院子里的下人都驱走了。凝香见她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裳,猜道:“那多半是侯爷送公主进的屋。”   秦惜珩了然,道:“叫人去营中问问他,中午回不回来用饭。”   凝香应声就去,秦惜珩转念一想,又叫住她,“算了,别去了。昨日才列营交换,他多半正忙着,别去吵他。”   赵瑾确实在忙,昨日列营交换后留下的军记她只草草扫了一遍,很多细节还没来得及深究。就在刚才,靳如又送来了朔方的来信,说程新忌误在大漠中迷了路,但现在人已经找到了。   她放下信,抬头看向墙上的地图,目光静静地定格在甘州与苍狼部之间。   “侯爷!”韩遥掀帘进来打破了赵瑾的沉思,他把怀里的一包东西放下,“这是刚刚,格兰丽公主派人送来的。”   赵瑾起身过来一看,原来是满满的一包干牛肉。   “知道了。”赵瑾抱起干牛肉就往外走,“我回府一趟。”   秦惜珩才吃完午饭,她闲来无事,又在院子里摆了靶子练射术。   赵瑾跨进院子时,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靶心,她鼓鼓掌,笑道:“这么厉害,下次帮我训一训略池营的弓箭手可好?”   “你怎么回来了?”秦惜珩放下弓,又问:“你拿的什么?”   赵瑾把干牛肉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道:“格兰丽派人送来的干牛肉,你应该没吃过,拿来给你尝尝。”   秦惜珩挑了块小一点的试味道,赞道:“难怪你喜欢这个,确实很好吃。”   赵瑾自己也拣了一块放入口中,秦惜珩问:“你专程回来,就是给我送这个?”   “我今晚要巡夜,所以先回来看看。”赵瑾擦干净手指上的牛肉碎末,道:“留给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怀玉。”秦惜珩叫住她,一言而出,“你是不是不敢喜欢我?”   赵瑾佯装不懂,“什么?”   秦惜珩走到她身前,道:“你在乎我的喜怒哀乐,你照顾我无微不至,就连这种小事,你都要亲自跑一趟。你不是不喜欢我,你只是不敢,是不是?”   不等赵瑾说话,她又道:“因为你我的婚姻是一场交易,我们都是局中的棋子,我们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你不敢喜欢我,就怕会用情太深是不是?”   赵瑾握紧了拳头,在心里默说一句。   不是的。   她缓慢地摇摇头,“你多虑了,情/爱之事是勉强不来的,但你若是非要这样解读我,那我也找不到理由来反驳。”   赵瑾表现得如从前一样漫不经心,拼命掩饰着心底的慌张与无助,嘴角的浅笑刺眼。   秦惜珩看着她,反问一句:“真的是我多虑吗?”   赵瑾愈加心虚到不敢说话,她不敢肯定昨夜落吻时,秦惜珩是否真的睡熟了,面对这样的追问,她没有迎面而望的勇气。   她那么喜欢秦惜珩,却又那么害怕她会离开。   “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赵瑾垂眸转身,眼中的落寞无从掩饰,她不知道秦惜珩会是怎样的神情,她只知道自己那颗完整的心已经有了细碎的裂痕。   阿珩。   她抿唇咽下嗓子眼呼之欲出的称呼,想抵制住心中要破土而出的一株幼苗,可是那里正传来震耳欲聋的嘶吼声——   公主,臣违心,臣喜欢你。   阿珩,赵瑾喜欢你。   赵瑾仍阔步前行,只是那对眼睛里黯淡无光,像是没有灵智的傀儡玩偶。   她们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赵瑾在脑中追溯着过往,浮现于眼的全是秦惜珩的喜怒哀乐。她默默地念着那个不敢喊出口的名字,将脚下的短短几步路走得比登天还长。   阿珩。   那个在公主府内,拽着她的手不许她离开的丫头。   阿珩。   那个在床上病得不见一丝血丝的丫头,在病中也在为她筹谋粮草。   阿珩。   那个在吊桥前强忍着惧意不肯流泪的倔丫头,仰着脸瞪她却又能被一句话哄好。   阿珩。阿珩。阿珩。   走一步,喊一声。赵瑾背离着身后的人,心暗暗地沉了下去。   她受困于这副残缺的身体和既定的命途,本该孑然一身不近任何人,可上苍偏要给她希冀让她心动。她不敢坦白,也不敢交底,她怕秦惜珩从今往后不再属于她一人,但她又矛盾地希望对方能及时止损。   “怀玉!”秦惜珩在身后叫她。   赵瑾恍若未闻,摒弃着一切就想赶紧逃离这里。   有一双手臂忽地从背后贴了上来,环住她的腰腹后,又紧紧地收着。   秦惜珩仰头,轻嗅了一下她后颈处的气息,不依不饶地说着:“你在发抖,你在说谎。怀玉,喜欢我是什么错吗?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哪怕只说给我一个人听也好,我什么都可以依着你,什么都可以帮你。”   赵瑾连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你有什么打算都可以告诉我,我绝对不说给任何人听。”秦惜珩贴着她的后背问,“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   “别问了。”赵瑾去掰她的手,但秦惜珩像是生了根的藤蔓,缠着她的身体不动。   “你要我怎么不问?”秦惜珩绕到前面来,慢慢往她怀里钻,抬头之后试探着吻了一下她的下唇。   赵瑾心尖一颤。   最后的底线决了堤,洪水澎湃汹涌,如虎啸龙吟。   赵瑾强忍于心的克制再也控制不住,她揽住秦惜珩的腰背,压下头反吻了回来。欲/望忍得太狠,此时粗鲁的气息席卷着秦惜珩的口舌,两人难舍难分。   秦惜珩猝不及防,脑中空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她像是受到了甘霖滋润的花,反向沁出清冽的露,将赵瑾坚硬的外壳侵蚀得一干二净。   赵瑾把她抵在院墙下,一只手不忘托护在她的脑后。亲昵的气息勾缠着爱恋,她轻轻地贴住秦惜珩的鼻翼,小声喊道:“阿珩。”   她在换气的空隙中终于将这个名字喊了出来,剩下的半句,却不敢多说。   我为什么会遇到你,我为什么会喜欢你。   千言万语埋在心底,赵瑾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只能继续用亲吻诉尽衷肠。   如此折腾了不知有多久,直至秦惜珩被吮得唇瓣赤红,赵瑾才勉强放开她,又珍惜地抱住。   秦惜珩的下巴垫在赵瑾的肩上,声音里有些顽意,笑得眉毛都是上挑的,“你还说你不喜欢我。”   赵瑾抱着她,不敢多动半分。   “怀玉。”秦惜珩嗅了嗅她侧颈处的牛乳桂香味,无比欢喜,“我好喜欢你身上的这个味道,是花香,也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乳香。”   半天等不到赵瑾的回应,秦惜珩又唤一声:“怀玉?”   赵瑾“嗯”了一声,问她:“如果有一天,我破相了,我残废了,我半身不遂,你还会对我一如既往吗?”   这声音平淡如水,不闻半分波涛,秦惜珩忙捂住她的嘴,皱眉道:“你浑说些什么呢?这也是能够随意说的吗?”   赵瑾拂开她的手,认真地又问:“会吗?”   秦惜珩诧异地问:“怀玉,你……你怎么了?怎么突然……”   底线已破,赵瑾总得给自己做好最坏的打算,先说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每一次带兵,我都是把命寄存在阎王爷那儿,我不是战神,也不是天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生能活多长久。”   秦惜珩遂说道:“这就是你一直不愿意面对我的原因吗?如果仅仅只是因为这样,那么你活着,即便是残了、废了,我也会一直照顾你,守着你。倘使你有一日回不来了,我会以未亡人之身为你送行,送行之后,我不会自断生路,我要用我的后半辈子守在你的坟冢旁,代你给母亲尽孝,替你好好地活完这一生。”   赵瑾的眼瞳微微张大,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回答。   秦惜珩用更大的力抱住她,又说:“怀玉,我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性命,但我可以为一个人守住他未尽的责任。你需要什么,我就能为你做什么。这话我不是说来唬你,我是想让你知道,我生来就是性子坚韧,我认定了的事和人,不会轻易地改变。”   赵瑾被她的最后一句话吸引,“认定了的事和人,不会轻易地改变?”   秦惜珩想到一个人,马上解释:“谷怀璧不算。我……我这句话不包括他。”   赵瑾压根儿没往这条思路上靠,闻言轻轻一笑,“我也没指他。”   秦惜珩恼羞成怒,在她肩上一锤,“你这是故意诓我。”   “我还没有说完。”赵瑾又道,“你如果真的矢志不移,守活寡也愿意吗?”   秦惜珩明显一愣,数次张嘴,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赵瑾道:“在这件事情上,我对你没有半句谎话。”   秦惜珩半晌才道:“看不了大夫吗?”   赵瑾对她摇头,“无用。”   “阿珩,我算个残废的人,可你正是大好年华。皇帝的女儿虽然不好嫁,但是只要有一颗真心,便不愁找不到有缘人。”赵瑾无力地冲她笑笑,“阿珩,我是喜欢你,但我不能害了你。只要你一生平安喜乐,我可以退得远远的,只要有个能看见你的视角就好。再或者我们可以像之前那样维持表面的关系,你想养……”   秦惜珩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赵瑾能够感受到她的气息较之方才加重了,这位公主殿下一生气就是这副模样。   “我今天给仪安公主正个名,”秦惜珩贴着赵瑾的嘴唇说,“她虽然骄傲跋扈,时不时还喜欢发脾气,但她绝对不是随意放纵的浪/荡之辈,她只有一颗心,许给了一个叫赵怀玉的人。就冲你方才的那一声‘阿珩’,我这一生都愿意冠以赵姓。”   “好。”赵瑾的喉咙有些涩滞,秦惜珩却露出了爽朗的笑容。这一笑,她的一双杏眼都眯成了一对月牙儿,看得赵瑾的耳垂微微泛红,连目光都直了。   “怀玉,”秦惜珩轻轻一捏她左耳的耳垂,有意逗弄,“我当你万花丛中过,早就身经百战,不会害羞。”   赵瑾下意识地反驳,“谁万花丛中过了?那些传言都是空穴来风,不要理会。”   秦惜珩故作惊讶,“哎呀,我怎么记得有人跟我说什么……生平就喜欢男人,府中侍妾也有,但是相较之下更喜欢男人?还有揽芳楼的那谁,赵侯当初还说要给人家赎身来着?”   赵瑾这时连脸颊都红了,还不承认,“什……什么时候的事。”   秦惜珩笑吟吟地抬起她的下颌,趁之不备快速地又亲一下,“我还以为你不会在我面前澄清这些。明明是童子身,非要装成风月老手。”   “风月老手。”赵瑾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当下就挟住她的一双手腕背于其后,“你忘了我在什么地方长大的?军中的兵痞子只多不少,我就算没做过,听到的也少不到哪里去,你确定要我用那套风月之术来对付你?阿珩,我有的是法子取悦你,可我要是真那么做了,你下不来床可怎么办啊。”   秦惜珩脸上一红,但依然嘴硬,“我才不信。”   赵瑾二话不说,直接将她扛了起来,秦惜珩小声一道惊呼,拍着她的后背道:“你、你干什么?”   “你不是不信吗?”赵瑾将她扛进屋放在床上,倾身跟着上去,就这么双膝跪撑在她的身体两侧,将人逼在了自己居高临下的视线里。 第080章 诉衷   秦惜珩只在大婚前听教习嬷嬷说过一点,她那时候无意与赵瑾同舟,听的时候也是有耳无心,实际上并不清楚鸳鸯帐子里的那些细节。她看着赵瑾,心跳剧烈之下隐隐生出了一丝怕意。   “怀玉。”她才叫了一声,赵瑾就道:“我记得我之前对你说过,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正人君子。阿珩,大漠里的人若是渴得狠了,能喝多少水他自己也不清楚。你知道我压抑了很久,如果真要做出点什么,我可不能保证后果。你确定你还要继续撩拨我吗?”   秦惜珩想到方才在外面时,赵瑾那穷追不舍又炽热躁动的吻,身体好似哆嗦了一下,抓着她的手说道:“那你有过吗?”   赵瑾在她鼻梁上一刮,说道:“没有。不过听得多了,早就无师自通了。”   秦惜珩赶紧避开了视线,不敢再看她。   赵瑾的喉腔里就此发出一阵轻笑,她慢慢地退身下去,在床沿上坐了,说道:“算了,在你面前,我还是做一做正人君子吧。”   秦惜珩也随之坐起,问道:“那你以后真的不会推开我了?”   赵瑾道:“除非你主动后退。”   “我才不会。”秦惜珩嫣然笑道,“我追了这么久才追到的人,为什么要放手?”   赵瑾揉揉她的头,“我不会走,哪里也不去,就这么寸步不离。”   秦惜珩靠进她的怀里,“那我就这样陪着你,我们一起守着梁州。”   赵瑾想到自己与秦佑的那一言盟约,犹豫之后还是对秦惜珩坦白道:“我其实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光明磊落,我做了一个与你期望甚远的选择。”   秦惜珩好似猜到了什么,问她:“和傅玄柄一样的选择?”   “我没得选。”赵瑾道,“对不起,即便你怨我骂我,我还是会这样选。”   秦惜珩抚平她高皱着的眉,语声平静道:“我为什么要怨你,又为什么要骂你?我亲眼看到你在这里过得这样难,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怀玉,是朝廷对不起你。”   赵瑾问:“你不会为难吗?”   秦惜珩道:“我只是担心你会为难。”   赵瑾觉得胸腔里一闷,一股梗塞的气正堵在嗓子口。她抱住秦惜珩,声音有些发哑,“我从不知道上苍原来对我这样仁慈。”   秦惜珩仰起头吻她一下,又问:“是谁?”   赵瑾道:“燕王。”   秦惜珩眼瞳微大,这答案远在她的意料之外。   赵瑾道:“我知道他一直在韬光养晦时,也很惊讶。”   “可是太难了。”秦惜珩道,“我虽然从不过问朝事,但是很清楚和宁家作对会有什么下场。如今他们有岭南的兵,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赵瑾道:“还在邑京的时候,程新禾探过我一次,只是那时候我一心想着避开这一切,直接就回绝了他。”   秦惜珩闭目可见这将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但她并不说半个“不”字,而是把弄着赵瑾的手指,说道:“无妨的,即便你与朝廷一刀两断,我也会扶住淮安的粮路。”   赵瑾眸露湿润,噙着鼻间的酸意对她一笑,“好。”   秦惜珩道:“淮安那边,我在宗政康身边插了一个人。听那边说,宗政康每日都很勤勉,单独管理一份账册已经不成问题。我打算让他以谭兴这个化名正式接近柳玄文。”   赵瑾想了想,问道:“还需要人去那边,暗中看管他的安全吗?”   秦惜珩问:“你还能抽出人去淮安?”   “自然不是军中的人。”赵瑾把夜鸽的事情对她说了,秦惜珩挑眉笑道:“难怪你总隔三差五往揽芳楼跑,原来是去打探消息。怀玉,你藏得好深啊。”   赵瑾无奈道:“不然我怎么敢在剑西装聋作哑这么多年。”   秦惜珩道:“你既然提起这位夜先生,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赵瑾问:“想到了谁?”   秦惜珩道:“就是父皇身边的那位谢常侍。”   赵瑾没对她说破楚帝与谢昕的那点私事,又问:“那位谢常侍怎么了?”   秦惜珩道:“我觉得他也神秘兮兮的,跟这个夜先生很像。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每次见到他,总觉得他对我有很大的敌意。”   赵瑾道:“我见过他几次,倒是对圣上很忠心。猎场那次,最后也是他一直死守在圣上身侧。”   秦惜珩道:“算了,不说他。你既然有这样的隐卫,派上一两个去守着宗政康也正好,我怕他年纪轻,有些事情沉不住气。”   “好。”赵瑾起身来,“这事既然定了,还是抓紧为好。”   秦惜珩送她到门口,问道:“下午过来用饭吗?”   赵瑾道:“今晚得巡夜,不回来了。”   秦惜珩叮嘱道:“天虽然回暖了,但晚上还是注意别着凉。”   “记着了。”赵瑾在她额头上落了个吻,离开东院没走几步远,就遇到了徐蕙蓉。   “找你说点事。”徐蕙蓉像是在这里等了许久。   赵瑾点头,“行,书房去说。”   徐蕙蓉跟随在后,刚进书房就把门关上了。赵瑾问:“什么事情这么隐秘?”   她犹疑了一下,问道:“你认真的吗?”   赵瑾一时没懂,“认真什么?”   徐蕙蓉道:“你对公主,是真心实意的吗?”   赵瑾问:“你看到了?”   徐蕙蓉道:“我本来是去东院给公主请平安脉的,不是有意要看。我猜你还没有对她说破,阿瑾,你真的想好了吗?”   赵瑾道:“嗯。”   徐蕙蓉担心地又说:“可你给不了她什么,甚至还得藏着掖着。”   “我若真是个男人,哪里舍得让她这样。”赵瑾自嘲着一笑,“偏偏生了一副这样的身子,我连见她的脸面都没有。”   徐蕙蓉道:“我只是怕公主知道了会对你生怨。还有,她与太子毕竟一脉相连。我只要一想到两年前凰叶原的那场仗就会后怕,你呢?你就能保证太子日后不会再次对你动手?有些事情不是想防备就能防备得住的。”   赵瑾道:“太子想动我反正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难道我要因为这样的原因就错失我心中所想?蕙蓉,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我不想放手了。凰叶原的那场仗我不会忘记,至于太子和宁……”   门在这时突然从外打开,秦惜珩推门而入,看着赵瑾问:“你知道?”   徐蕙蓉见状,忙退了出去,不忘将门带上。   秦惜珩快步上前,眼中的泪已经按捺不住,“你早就知道,两年前要害你的是太子,是不是?”   赵瑾看着她朦胧的泪眼,迟疑片刻,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我应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你这么通透的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是他们做的。”秦惜珩抱住她,泣不成声,“难怪你那么久都不愿意接纳我,我让你很为难是不是?”   她的春闺梦里人,她想了许久的那个人,险些死在远离邑京的千里之外。   赵瑾拍拍她的背,轻轻哄道:“跟你没关系。”   秦惜珩哭道:“可我是皇后养大的,我一直视她如生母,视太子如同胞兄长。对不起怀玉,我……”   “即便你是皇后亲生的又怎样?”赵瑾叹了口气,语气温柔,“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往事已矣,阿珩何辜。”   秦惜珩满腔的愧疚与心疼尽数融化在了这一句“阿珩何辜”之中。   “不哭了,胭脂都哭花了。”赵瑾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拭泪,又有些紧张地问,“在外面听了多久?”   秦惜珩道:“刚来就听到你说凰叶原。”   赵瑾稍稍松了一口气,问道:“还有事找我吗?”   秦惜珩道:“我只是突然想到可以在淮安再留一条退路。商行不可一家独大,诸如柳玄文这样的,往后不能再有了。”   赵瑾问:“你想逐步瓦解柳玄文的商户?”   秦惜珩拿出一封信给他,“这是我前两日才拿到的。”   赵瑾打开匆匆看完,竟然是一封有关淮安盐铁转运使潘志的详情记录。   秦惜珩道:“涉及到日后的漕运转送,我提前叫人打听了一下。这一探查才知道,盐铁转运竟然藏着这么多的油水。”   赵瑾道:“我猜,定然不止淮安一地的盐铁转运使是这样。其他各州郡若是非要查,那这令人震惊的程度定然不会输给宗政开的那桩案子。”   秦惜珩道:“盐铁转运涉及到商税供给和国库收入,牵动的不止漕运,我想过了,这些蛀虫得掏,但却不是现在。”   赵瑾问:“这个潘志是宁相的人吗?”   秦惜珩道:“是,所以我现在不能打草惊蛇。”   赵瑾看着她蹙眉深思的模样,道:“先别想那么多了,事情也得一步一步做才行。”   秦惜珩道:“我只是担心会错失时机。”   赵瑾在她眉心处轻轻点一下,道:“你这样替我劳心伤神,让我怎么心安呐?”   秦惜珩握住她这只手,淡淡笑道:“没事的,不是说好了吗?你守着梁州,我守着你。”   赵瑾心头像是被一扇羽翼轻轻地扫过,她瞥到桌上的那封信,道:“既然现在还不到能够掏蛀虫的时候,那我们加以利用总是可以的吧?”   秦惜珩问:“你想干什么?”   赵瑾道:“没什么,给燕王殿下送点消息而已。”   秦惜珩笑道:“我倒还真的很难想出他认真做事会是什么模样。”   赵瑾道:“我在梁州累死累活,总不能让他闲赋在邑京继续吃喝玩乐。”她说着就提笔去蘸墨,快速地在纸上落字,“既然淮安的盐铁转运使这么好做,那么其他地方多半也不遑多让,是时候给你五哥找点事情做了。”   “难怪你们能玩到一处。”秦惜珩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眼中露出顽意,“还真是半斤八两,谁也不让谁。”   赵瑾掀起眼皮看她一下,笔下却不停,“把我骗到手了,就可以开始损我了?”   秦惜珩绕到她背后拥了上来,双臂搂住她的颈,偏过头吻了一下,笑道:“怎么能说是骗呢?我那么真心实意的。还有,我明明是夸你。”   赵瑾放下笔,抱着她坐到自己腿上,稍扬起头问道:“有你这么夸人的?”   秦惜珩歪头看着她,“我夸人就是跟旁人不一样。”   她把手臂搭在赵瑾肩上,上身倾贴过去,“你要是不信,还有一辈子可以领教。”   “一辈子。”赵瑾扶着她的腰身,另一只手移到她的后颈处,掌心慢慢地揉着那一块细腻的皮肤。   秦惜珩微微低下头,与赵瑾蜻蜓点水地触了一下鼻尖,刚要吻下,就被对方捷足先登。   不同于之前的吮吻,赵瑾这一次撬开了秦惜珩的唇齿,她勾绞着对面的舌,嗅得了一鼻的芬芳。   秦惜珩没有经历过这样炽热的追逐,初时就被吓得想要逃开,但赵瑾的手掌覆在她的颈后,她稍有退意,便被赵瑾逼骋着不许离开。   “躲什么?”赵瑾在亲吻间问了一声,“不是自诩胆子大,还想撩拨我的?”   秦惜珩看着她,羞得耳根都红了,支支吾吾道:“你……你才是。”   赵瑾问:“我才是什么?”   秦惜珩道:“你才是,把我骗到手了,就开始肆意妄为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赵瑾失笑,“阿珩,你好不讲道理啊。”   秦惜珩道:“你之前温文有礼,就是装出来骗我的,你还不承认。”   赵瑾捏捏她的鼻梁,“我要是不喜欢你,那我可以一直温文有礼。阿珩,你怎么不看看你现在坐在哪儿?我若是还能清心寡欲,那不是有负于你这番投怀送抱?还有啊,刚刚分明是你先要轻薄我的。”   秦惜珩拒不承认,“谁、谁要轻薄你了,乱讲。”   “行吧,既然你不要,那就算了。”赵瑾作势要放她下地,秦惜珩却抱紧了她的脖子不放,说了两个字,“我要。”   赵瑾哪里会真的放开她,闻听这两字后,笑道:“口是心非。”   秦惜珩脸上还红红的,赵瑾又亲了她一下,这一次却是浅尝辄止。   “不用怕。”赵瑾稍加正色,连脸上的笑都褪去了一点,说道:“你不喜欢这样,就没有下次。”   “我没有不喜欢。”秦惜珩说完便如方才那样去跟着学,但她只刚刚受过一次,现在再来还是笨拙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赵瑾抿着笑,三两下之后便重新让气势占据了上风,她留给秦惜珩一口换气的空隙,听她说道:“我喜欢的。”   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第081章 淮州   淮州对于宗政康而言,算不上熟悉。   刺史府在长庆,他少时体弱,关养在府中过了很多年,自小就没去过淮安道的其他州郡,只是经常听几个哥哥说淮州是何等的繁闹。   在他少不更事的那些年里,他做梦都想来淮州看看。   “谭公子。”外面传来敲门声,宗政康看了一眼桌上的沙漏,知道到了饭点。   来人是仪安公主派来教习他的账房先生,名叫曾岚。这人话不多,除了教他一些与账房有关的事务,其他的一概不说。   宗政康吃完了饭,准备将上午对过的账再对一遍,便听他道:“随我去见个人。”   “见谁?”宗政康问。   “来了就知道了。”曾岚领着他下了客栈的楼,穿过两条街道后,进了一间茶楼。   宗政康只管低着头跟他走,直至入了一间厢房,曾岚才道:“这位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女官许司簿,专管东宫的名录计度。”   隔帘被缓缓拉开,宗政康只看了这女官一眼,便迅速揖礼,“见过许司簿。”   “坐吧。”女官自顾自地先坐,给他倒了一杯茶。   宗政康不太敢喝,他半垂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想不通为什么突然来了太子的人。   女官拿出一张令牌给他看,问道:“认识这个吗?”   宗政康一看,只见上面刻着“仪安”二字,顿时愣住,不解地朝女官看了过去。   女官道:“我是公主身边的人,但是这次前来淮州,必须以太子的名义说话。”   宗政康马上道:“若是太子知道了……”   女官打断他,“太子现在还不会知道。”   宗政康问:“那公主有什么吩咐?”   女官道:“公主让我来,是想让我带着你与柳玄文见上一面。公主说,你现在如果单独遇上他,定然不知道要如何说话。”   这确实戳中了宗政康的软处,他仇视柳玄文不假,可若是真的迎面碰上了,他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像现在这样维持理智。   “什么时候见他?”宗政康问。   女官反问他,“你准备好了吗?”   宗政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觉竟然在抖。   女官道:“看来你还没有这个胆量。”   “不。”宗政康立刻道,“我能见他的。”   “你确定你能做到见上他时,面不改色一如现在?”   宗政康捏着一手的汗垂首不语,女官也不催他,就这么饮着茶慢慢地等。少顷,他道:“可不论怎么样,我总要见他的。我绝不能怕他,我要把他做的那些事全部公之于众。”   女官道:“既然这样,那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带你去见他。不过在你能彻底取代他之前,你这张易容的假脸不能撕下,公主之前对你说过的,都还记得吗?”   宗政康摸了摸这张并不属于他的面容,用力地点头,“我记得的。”   “好。”女官瞥了曾岚一眼,“带他回去吧。”   厢房内重新归于宁静,女官望着宗政康那杯并未用过的茶水,过了一会儿后朝屏风那侧喊道:“双临。”   屏风后转出来一人,对她道:“公主,侯爷的人已经跟上去了。”   “嗯。”秦惜珩低头对着茶水看了一会儿,道:“看来这副妆容还行,至少宗政康没认出我。”   双临笑道:“莫说是宗政康,就算是太子殿下,只怕也轻易认不出来。不过……”   他看着秦惜珩的神色,有些担心道:“此事若能一直瞒着太子和宁相倒还好,臣就担心等到淮安这边的风声稍落,宁相就迫不及待要伸手过来。”   “来的路上,我已经想过了。”秦惜珩道,“只要能尽快让宗政康取代柳玄文,再逐一瓦解柳玄文的商路,我们就能抢占先机。还有,得找点事拖住舅舅他们,一旦他们手忙脚乱为求自保,就不会有心思想着淮安了。只是要如何拖,我得再想想。”   “公主别太着急。”双临劝道,“出门时,侯爷叮嘱了那么多,公主可得记着。”   提到赵瑾,秦惜珩淡淡一笑,故意道:“怎么,你现在也替他来管着我了?”   双临忙道:“臣不敢。”   秦惜珩道:“你放心,我如今可不敢不爱惜我自己,否则到最后受累的还是他。”   双临没懂她这话的意思,但没敢多问,又听她说道:“宁党羽翼众多,总有那么几件做得不干净的事,你去查查,看看有哪些案子是能拿出来重新劳烦御史台的。”   “是。”双临记下,他见秦惜珩起身,问道:“公主要出去?”   秦惜珩道:“我还没好好看看淮州的模样,另外还有一些商价,我想知道淮州究竟富庶在哪里。”   曾岚带着宗政康离开茶楼后,并没有先回客栈。   宗政康问他:“还要见其他什么人吗?”   “不是。”曾岚道,“柳玄文今天在天下林吃酒,我带你先去看看。”   宗政康猜他说的“天下林”应该是个青楼教坊司一类的地方,等到进了门一看,才发现自己狭隘了。   这是一栋四层的楼,进门可见的是大声吆喝的跑堂小二。他正看着,听到曾岚小声对他说:“‘天下林’也是柳氏的商产之一,这楼往上有四层,往下还有一层。”   宗政康问:“下面还有?那下面是什么?”   曾岚说了两个字:“赌坊。”   大楚并非是不许设赌坊,而是对赌坊的财税极高。   “这里一楼是寻常的酒肆饭堂,二楼是客栈,再往上面就是秦楼楚馆。只是能去上面的人非富即贵,若是给不出一定的银钱,就别想见到那些妓/子的面。至于下面的赌坊,那就更隐蔽了,没个几百两的现银,就别想进去。”   宗政康问:“既然隐蔽,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不是说你并非淮安人士吗?”   曾岚道:“公主既然把你插到淮州,自然是将一切都打听过了。等闲人不会在这里驻足,来这天下林的多是南北商客和淮安官户。总之说白了,这里,就是个能够让钱生出钱的地方。”   他说着,直接叫住一个跑堂,掏了块牌子出示。跑堂一见着这牌子,便毕恭毕敬地领着他们二人上了三楼,满脸笑容道:“不知两位爷想点什么样的?”   曾岚无比淡然地坐下,道:“会喝酒会唱曲就行。”   “得嘞!”跑堂转身就去安排,不多时,门帘从外一掀,盈盈而入两个年轻女子。   宗政开出事前,宗政康就是个被养在深宅内只知道读书不谙世事的闲散公子,他没见过这种花天酒地的奢靡之地,面对眼前陪酒的歌女,他慌得掌心里都是汗。   曾岚用余光看着他,突然一笑:“我忘了,谭爷不近女色。”他便对宗政开身边的这歌女道:“坐远些,唱首你会的曲子。”   歌女道是,后挪着坐到墙边,信手拨弦之下开始吟唱。   宗政康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曲唱罢,曾岚挥手让歌女出去,这才对他道:“不过是个陪酒的歌女,你就怕了,往后你的身份是太子的僚客,就你现在这副生疏的模样,要怎么让柳玄文信服?”   “我……”宗政康低着头,用力地握紧了拳。   曾岚也不着急催他,而是拿出之前展示给跑堂看的那块牌子来,说道:“这牌子是这儿的通行符,有了这个,就能畅通楼上楼下。”   宗政康问:“给……给我?”   “嗯。”曾岚道,“太子的僚客,怎么能没有一点手笔?”   宗政康仔细地将牌子收了,忽闻外间锣鼓一响,悠扬的唱腔随之而起:“梦醒迟,一觉黄粱至——”   他透过厢房那半垂的帘子看向外侧,只见隅墙下正站着一女,喉间高出唱词。   宗政康被唱词所吸引,他看着那女子,在一言一言的歌腔中不禁想到了自己无忧无愁的过往。   “柳兄留步,不必再送了。”一道旁音混杂进来,宗政康被这声音打断,继而有些不满地朝说话人所在的方位看去。   另一人客套地说话:“你真是,与我客气什么。”   曾岚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他瞥向宗政康时,看到他双臂撑身,弓着背伏在桌上,眼中浮着恨,绷得脖颈间的青筋高高地鼓起,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野豹。   “别乱来。”曾岚赶紧按住他一只手臂,生怕他控制不住己身,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冲出去。   但宗政康只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动,他静看外边,直到那两道声音远去得不再能听到分毫,他绷直的身体才慢慢地舒展开来。   曾岚松下一口气,按住他胳膊的那只手也拿开了。宗政康低沉着脸,声音与平常相比添了一份冷漠,“我不会乱来,这样好的机会,我不能白白浪费。岚哥,今夜我想歇在这里。”   他说完,用力地敲响置于桌案中央那只巴掌大的钟鼎,不出十声工夫,便有个跑堂掀帘进来,佝着身子问道:“两位爷有何吩咐?”   宗政康问:“有雏儿吗?”   跑堂赶紧道:“有的有的,前几天刚来了一批。”   宗政康将牌子拿出来,轻轻地在桌上点了点,“带几个过来。”   跑堂转身就去,曾岚对他道:“你想好了,要从这个开始?”   宗政康道:“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受着家门庇护的人了,黄粱一曲梦散,刚刚听曲,我便想到,我既然连死都不怕,那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他是家中幺子,最得父兄爱护,除了读书,他平日里连曲也不曾听,更别提在这等烟花之地花天酒地,与人风花雪月。除却平素里服侍他的几个下人丫头,他甚至没见过什么府外的姑娘。   如今家道没了,若要盘踞在柳玄文身边,他就得将过去的一切摒弃得干干净净,他不再是往日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宗政康,他换了面容改了名字,从今往后只会是为了仇恨而活的谭兴。   “爷,人来了。”跑堂带了一排人进来,这些丫头全都低着头不敢说话,青涩如还未出苞的绿芽。   宗政康将她们挨个看了一遍,指着其中一人道:“就这个吧。”   跑堂“哎哎”两声,挥手让其他人先离开,又推了这丫头一把,“还不叫人。”   丫头扎低了头,小声喊道:“爷。”   宗政康问:“你叫什么?”   丫头道:“翠君。”   宗政康突破着自己的底线,托起翠君的下颌让她抬起头来,说道:“往后,跟着我。”   翠君有些怕生地点点头,宗政康突然将她抱起,问跑堂:“怎么走?”   “小的这就带您去。”跑堂带着路便走了,曾岚坐在原处不动,看着宗政康抱着人随之而去。   竹帘开,竹帘合。厢房内最后只剩他一个人。不知过了多久,曾岚起身预备离开,在路经某个紧闭的房门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情/动正盛时的气喘低吼。   那个看起来怯生生的少年,往后不会再有了。   曾岚只停留了那么短暂的一刻便继续往楼下走,他出了天下林,一眼就看到了守在暗处的人。   “足下也是奉命做事?”他走过去问。   蓝越是梁州夜鸽之一,他这次受赵瑾调派,跟随秦惜珩一同前来淮州,就此在暗中注意动向。   “嗯。”他点头,看着天下林那三个字问道:“那位谭公子呢?”   “泄/欲。”曾岚就说了两个字。   蓝越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问起其他事来,“这楼,是柳氏的?”   曾岚点头,“这是个要紧地方,不知多少桩生意是在这里达成的。”   “行,知道了。”蓝越又谢他一声,随即拱拱手,“蓝越,多指教。” 第082章 长计   赵瑾算完这个月的出入账目,伸直手臂举了个懒腰,听到屋檐下高挂的风铎叮铃作响。   五月了,梁州彻底没了寒意,风从庭前走过,吹来的尽是清爽。   她从书案后起身,走到临墙的书橱旁,踮脚伸长了手臂,从书橱最上面的一层取下来一个巴掌大的盒子。   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金锁,上面清晰地刻着主人的生辰年月。   阿珩。   赵瑾默念着秦惜珩的小字,将金锁整个握在掌心,在走出书房的瞬间里吹了一身爽朗的风。   秦惜珩去往淮州几近一月,赵瑾每日便觉得空洞难安,除了去营中练兵处理公务,闲暇的时间她都拿来念着秦惜珩。   她原本是极反对、也极舍不得秦惜珩去往淮州的,那地方那么远,她怕秦惜珩累着饿着,更怕她在途中遇上什么突发的事情。   掌心的金锁渐渐被捂热了,赵瑾垂眸看着愣神了许久,刚刚转身踏入门槛,便听到她朝思夜想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怀玉——”   赵瑾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转了身,秦惜珩大步跑过来抱住她,“我回来了。”   “二十七日九个时辰。”赵瑾抱着她,想得心都要化了,“可真够久的。”   “我也觉得好久啊。”秦惜珩道,“所以我马不停蹄地回来了。”   赵瑾抱着她进了书房,问道:“路上可还好?”   秦惜珩道:“挺好的,也挺顺利的。”   赵瑾并不着急问淮州相关的事情,而是道:“饿不饿,先吃点东西?”   秦惜珩摇头,搂着她的脖子只是笑,“秀色可餐,我看着你就饱了。”   赵瑾吻她一下,然后道:“这话该我来说才对吧。”   秦惜珩一双眼睛都笑成了月牙状,她注意到赵瑾的右手一直紧握着,便拉过来一看,见着了被她捂得滚烫的金锁。   “我一个月不在,有人就用这种法子睹物思人呢?”秦惜珩打趣道。   赵瑾道:“没办法,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东西是我触手可及的。”   秦惜珩端详着自己的这枚锁,感叹道:“这锁我从小就戴着,当时还挺舍不得的。”   赵瑾把金锁给她,“要不,物归原主?”   秦惜珩把锁推回去,“我才不要,还是留给你吧,以后说不定还能继续睹物思人。”   “乱说。”赵瑾道,“你以后还要隔三差五往淮州去不成?”   说起淮州,秦惜珩问:“你就不想知道那边的情况?”   赵瑾道:“不急这一时半刻,我怕你路上累着,要不要先去睡会儿?”   “我不困。”秦惜珩坐在她腿上,开始说起这一个月的事情,“我假借了东宫司簿许芷的身份,带着宗政康见了柳玄文一面。人现在已经安排到了柳氏的米铺,往后该如何进一步深入,就看宗政康的能耐有多少了。”   赵瑾想到宗政康那副怯弱不敢见人的模样,有些怀疑道:“他一个人能行吗?”   秦惜珩道:“我抵达淮州之后,第一次见他,他还是一副怕生的模样,可等到第二日带他约见柳玄文,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后来曾岚告诉我,他不想白费了我给他的这条路,所以学着去改变。我之后又让曾岚留意了他几日,倒确实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赵瑾道:“这法子于他而言,的确是上上之策了。既然这样,那咱们除了暗中看着他,也就只能等了。”   秦惜珩道:“之前我不是说,想逐一瓦解柳氏的商户吗?我这次特地在淮州多留了一段时日,大抵知道淮州的富庶所在了。”   赵瑾先给她倒了一杯水,说道:“那边多是商贾聚集,这样的地方,想不富庶都难吧。”   秦惜珩道:“淮州多水路,往外还临着好几个出海的码头。我看过了,淮州的田地,有七八成都拿来做了桑田和茶田,真正耕作粮食的,不过只有那么一两成。其实不止淮州,整个淮安道几乎都是如此。”   赵瑾一听就懂,“所以淮州自产的粮食根本不足以供给淮州一地的生计,他们依赖的都是外面的租米。”   “嗯。”秦惜珩点头,“淮州租米的数量多寡,关乎当地的物资供给和百姓日常,因此这么一来,淮州需要从外购进大量的米面。”   赵瑾接话,“外购米面,水路比陆路更方便,漕河可还真是重中之重啊。这么一看,淮州盐铁转运使的油水只怕远不及面上的这些,潘志私底下贪得更多。”   秦惜珩道:“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吃亏的还是百姓。柳玄文财力通天,还掌管着好几条水路,他家的米铺就占了淮州的六成。除了这些,他还拿捏着淮州的米价。”   赵瑾道:“这还仅仅只是一个米铺,只是一个淮州。”   秦惜珩喝了一口水,说道:“没错,柳氏还有茶庄和布庄,他是淮安的老字号了,而且往来商贾里面,不少是奔着他的名头,上赶着来与他做生意的。不是他,就不行。为了和这些天南海北的人做生意,他还有个包揽一切的酒楼,叫做天下林。”   赵瑾道:“这么看来,要瓦解柳玄文的商户,着实是难。”   秦惜珩道:“我想给宗政康一些时间,只要朝廷对淮安道继续这样盯着,再拖住舅舅他们,让他们无暇顾及到淮安,我们见缝插针,能够瓦解多少是多少。”   赵瑾沉思着想了片刻,秦惜珩笑了笑,“行啦,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来就好。你呢,就好好地守着梁州。”   “拖住太子和宁相?”赵瑾问,“你想怎么拖住他们?”   秦惜珩道:“不是说,当年引发庚子血季的那件文泽瑞通敌案是宁党伪造的吗?”   赵瑾轻轻皱眉,“这案子我也是听燕王殿下说的,至于他是怎么查到的,我没问过。只是,时间都过了这么久,难查吧。”   秦惜珩拨弄着手里的茶盏,说道:“只是难查,但不是查不出来。这么多年了,说不定他们早就不在意了,偷偷露出什么马脚也说不定。而且我想,只要能找到突破口,父皇也不会放任不理。还有,那位夜先生,你不是说他是文泽瑞的儿子吗?这几十年来,他会不会也在暗中查着这桩旧案?”   赵瑾道:“我从前不知道这桩旧案,因此一直没有问过。现在知道了,又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既然连燕王殿下都能查到这案子是桩冤案,那么夜先生定然也是心知肚明。”   秦惜珩问她:“该从这案子入手吗?”   赵瑾道:“有些事情虽然是道疤,揭开之后会觉得痛,但若是能平复留下伤疤时的怨恨,那我觉得这疤就非揭不可。这事我会传信去邑京问问,若是真有蛛丝马迹能翻回旧案,那这还真是我们的一个机缘。”   邑京京郊,一辆马车缓缓入城,在行驰至云霓堂门前后悄然停下。   “杜掌柜今日在吗?”来人下车后跨过门槛入内,左右一看,前堂这里并没有客人,只有两个看守的伙计。   “谁啊?”邹烁抓着一把瓜子嗑着,从后堂过来,“原来是齐哥啊,我们掌柜今天不在。你是送新花样来了?是个怎样的货色?”   “杜掌柜不在也不要紧,老规矩,先用再买。”齐因拇指向外,指了指自己的马车。   “行。”邹烁给伙计使了个眼色,“先去车上搬货。”   伙计出去后,齐因悄悄地将一张字条塞给邹烁,嘴上高声说道:“上次的那批布,卖得可还好?杜掌柜怎么说?”   邹烁道:“我们掌柜赞不绝口呢。料子好,自然卖得也好。”   两个伙计不多时就搬完了车厢里的布匹,齐因冲邹烁拱拱手,“我先走了。”   邹烁送了两步,目送他离开后,又吩咐伙计,“把这些布都理好了,掌柜这几日有事,回头再给他看记档。”   他旋即往后堂去,直奔一间房间,进去就道:“吕哥,梁州来信了。”   吕汀展开字条匆匆看完,说道:“不是什么大事。”   邹烁问:“少主说什么了?”   吕汀道:“问些陈年旧事而已,晚些时候我会转告主上的。”   邹烁小声“哦”了一下,又听吕汀问:“给太夫人新裁的衣裳做好了吗?”   “做好了。”邹烁经他这么一提醒,拍拍脑袋道,“我都给忘了。那……吕哥,我先去侯府送衣裳。”   他带着包好的衣裳便往侯府去,才出门就听到一阵喊叫:“让开让开!燕王殿下车驾在此,快让开!”   邹烁便看到一辆马车正往这边来,赶马的车夫一路吆喝,百姓们纷纷退让两侧,给马车留出了中间的路。   若非是从杜琛那里知晓了这位燕王殿下的真面目,邹烁还真要好好地在背地里啐他一口。   秦佑坐在马车内,上半身斜斜地靠着车厢,闭目养神之际想着赵瑾在信中说的那些内容。   他这些年韬光养晦,明里暗里查知了不少腐烂之事,邑京尚且如此,外面的那些州郡自是不必多说。如今赵瑾给他传信,就是在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总不能一直这么坐以待毙地等下去。   敦庭此番受雨患侵蚀,朝廷按理一定会派奉使前去视察。秦佑之前猜到那只手是楚帝,但是没想到楚帝会直接派他去,得知消息的时候,他心里忐忑得只剩下茫然。   这个身居龙位之上的人有意促成这些,是不是就在旁敲侧击地暗示他储君要易位?秦佑在去往敦庭的途中闷着脑子想了一路,不敢轻下定论。   “殿下。”马车骤然停下,车夫在外面喊着,“到了。”   秦佑下了车,一路便往海晏殿去,得了通传后徐徐入内,将一份奏折递上去,“父皇,这是儿臣整理的敦庭雨患详要。”   楚帝翻看完,并不过问相关内容,而是对他道:“此去剑西,可有见见阿珩?”   秦佑道:“见过一面,她让儿臣代为向父皇请安。”   楚帝又问:“怀玉病了?”   秦佑扎低了头,说道:“是,听说是太过操劳所致,不过并无大碍。”   楚帝似是漫不经心又问:“依你看,敦庭如今的状况如何?”   秦佑心上一紧,不知是该装傻唬弄过去,还是该实打实地拿出些本事来分析。他想了想,说道:“依儿臣看,此事七分是天灾,三分是人祸。”   “人祸?”楚帝看着他,“说说看。”   秦佑道:“听章之道说,鲤鱼口处剑河下游,本来就是块低地,而且那一处土质松软,稍有大一些的雨,就是泥沙遍布。儿臣去鲤鱼口看过,私觉这地方得专程治理一番才行,否则再有这样的大雨,事情还会发生。”   楚帝道:“既然这样,那便是章之道之过。他身为剑西刺史,却连这样的事情都处理不好。”   “父皇,”秦佑赶紧道,“儿臣倒觉得,章之道一心为着剑西,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敦庭并非年年都有这样的雨患,一时未做防护,倒也是情有可原。”   楚帝打量着他,道:“任了一次奉使,你倒是长进不少。”   秦佑道:“儿臣自以为愚钝,还需父皇指点。”   楚帝道:“究竟是未做防护,还是防护未果。你查过了吗?”   秦佑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刻道:“儿臣领命。”   谢昕在他离开后才进来,对楚帝道:“是个机灵的小子,你倒是没有看错。只是现在就这样说破,真的到时候了吗?”   楚帝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两年了。”   谢昕却明白了,“这样啊。”   他走到楚帝身侧,问道:“宁澄荆此次外放回来,你有什么打算?”   楚帝道:“去翰林院吧,至少避开六部。”   谢昕道:“吏部已经开始下放今年的铨选名单了,凭宁澄焕的行事,他定然不会放任宁澄荆去往六部以外的地方。”   楚帝拉着他坐到自己身侧,道:“他这么想,我就要顺着他的来吗?”   谢昕颔首,“你心中拿捏住就好。”   楚帝道:“我总觉得老天一直在戏耍我,否则为什么会冒出一个宁澄荆?咱们布了二十多年的棋,全都败在了这里。”   “他即便是有命回来,也不见得有命在朝中坐稳。”谢昕拉着他的手,看了秦佑的奏折一眼,“不用担心,至少还有我在。咱们手中并非没有筹码,你这儿子,不就是我们一起带过来的?”   楚帝抱住他,感触之下跟言道:“是,我们一起带过来的。你说的没错,棋局一日未散,成败便一日未定。” 第083章 远客   日子轻快于指缝飞逝,白昼交错转瞬更替,梁州适宜的夏日在第一缕桂香的绽放中悄然而去,入秋的风夹带着些微的凉意,扑打着边城一跃万里。   赵瑾练完兵回府,正碰着秦惜珩教范芮练连珠箭。她怕过去打扰到这对师徒,干脆远远地站在树荫下,就这么双手抱臂地看着。   秦惜珩今日做了副轻便的装扮,发间连珠钗都没有戴,她给范芮演示时,模样比当年教赵瑾学箭的封远山还要认真。   战场上出箭要快,秦惜珩一手快弓连射看得赵瑾稍稍出神,不过三声工夫,靶子中央就钉上了五支箭。   她其实挺想学学凫风箭,但这毕竟是华展节的绝学,她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问秦惜珩开口。   “一个人站这儿多久了?怎么不过去?”秦惜珩的声音突然从身侧来,赵瑾回神,才见她不知何时已经过来了。   “也没多久,看你教阿芮练箭,怕扰到你们。”赵瑾再往之前的地方看,范芮端着弓还在练着。   秦惜珩牵着她往北院的书房去,给她倒了水,说道:“淮安昨日来了信,宗政康已经拿到了好几条水路的掌控权。”   “水路。”赵瑾顺着这个方向一想,轻轻颔首,“往水路上靠,就能与潘志搭上线,柳玄文把这个交给宗政康,倒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秦惜珩道:“宗政康如今借着对水路的掌控,已经在城南新添了一家米铺。”   赵瑾道:“这才四个月,他的动作倒是够快的了。”   秦惜珩道:“他可不单单是在替咱们做事,就凭他与柳玄文的那些私怨,就足以令他日夜想着如何上位了。”   “若非是你,咱们也做不到这等双赢。只不过……”赵瑾说着眉头微蹙,“按照太子原本的设计,剑西今年的粮最多只能撑到夏天,现在都已经入秋了,但他在邑京依然没听见什么动静。刚刚我收到了夜先生从邑京的来信,宁相以入秋在即,车宛恐再次侵扰梁州为由,提出要派监军来剑西视察。”   秦惜珩忍不住嘲讽一声:“他们这是见剑西风平浪静,不在预料之中了。”   赵瑾倒是担心秦惜珩会被波及其中,道:“没事的,即便来了监军,我也不怕。”   “怕不怕是一回事,看不看得顺眼又是另一回事。”秦惜珩微垂着眼,慢慢地在心里勾画着对策。   赵瑾一看就知道她在算计什么,笑了笑道:“好了,这件事你就别插手了,你忘了你之前是怎么对皇后说的了?”   秦惜珩替她委屈,“我就是气不过。”   “小不忍则乱大谋。”赵瑾拉住她的手说,“反正现在有了粮路,我就不愁剑西没有退路。他们要怎么折腾,就由着他们去吧。难不成太子还能专程来剑西问我那些霉粮的事?这事上不了台面,他们没法说出来,我只管装傻就是。”   秦惜珩道:“他们就是觉得你好欺负!”   赵瑾反倒安慰她起来,“这些年,我早就习惯了。如今邑京还有圣上坐镇,宁相即便手眼通天,也不敢明着来什么。”   秦惜珩问:“你就真的什么都不怕吗?”   赵瑾看着她,少顷说了两个字,“怕的。”   秦惜珩带着几分不解,听她又说:“我现在怕死。阿珩,我怕我不在了,你一个人要怎么走得出去。”   这是秦惜珩最忌讳的话,可赵瑾这次说出口后,她沉默地什么都没有说。   “我受得住的。”秦惜珩过了一会儿说道,“只要我一直记得你,你就不会死。”   “傻。”赵瑾揉揉她的头,自己先红了眼尾。   “好了不说这个了。”秦惜珩起身去桌案上拿了点什么,对赵瑾道,“上次你提到略池营,我这几天无事,画了几张机弩图。”   她把图纸拿到赵瑾面前,“师父之前给我讲过弩弓,我当时觉得好玩,还玩过好几种。你看看,要不要工匠打几个弩机?”   华展节成名于射术,在弓弩一类的器具上独有一手。赵瑾看着这几张弩具图纸,点头道:“好,我回头就让工匠去打。”   她说完,还是抵不住对凫风箭的羡慕,喊道:“阿珩。”   秦惜珩问:“嗯?”   “你也教教我。”赵瑾厚着脸皮道,“凫风箭。”   “想学啊?”秦惜珩撑着腮看她,“阿芮都知道要拜师,你呢?不表示点什么?”   赵瑾还真的撑膝半跪下来,“那我也拜师。”   秦惜珩被她气笑了,“我要的是这个吗?”   她拉赵瑾起来,凑近了说:“你要是比我矮一个辈分,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得寸进尺。”赵瑾瞥了一眼遮挡住门的屏风,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戳,又说,“以前只要我抱你,你就说的。”   “那是以前。”秦惜珩在她腿上坐了,压下头来亲了赵瑾一下,说道:“现在至少得是这样。”   赵瑾跟上去啄了她一下,耳鬓厮磨之际喊道:“七娘。”   秦惜珩在这声温柔的称喊中微醺。   屋檐下的风铎振振而响,回荡在整个院落上空,秋风将梁州吹染成刺眼的黄,整个庭院飘满了清秋落叶。   她徐徐应道:“嗯。”   赵瑾笑问:“这次想要多久?”   秦惜珩道:“一辈子。”   “好。”赵瑾与她贴着鼻梁,挨得极近,“一辈子。”   范芮练箭练到胳膊有些发酸,他放下弓,左右看了一圈也没见着秦惜珩,倒是看到路伯正往这边过来。   “我听说侯爷已经回来了,在东院吗?”路伯问他。   “没见着。”范芮摇头,猜道:“会不会是在北院?”   路伯便又往北院去,直接敲了敲书房的门,喊问:“侯爷,你在吗?”   门过了片刻才开,赵瑾问:“什么事?”   秦惜珩跟在后面过来,见路伯递给赵瑾一封信,说道:“这个,是刚刚来的一位访客留下的,说一定要交给侯爷。”   赵瑾问:“是个什么访客?”   路伯摇头,“我没亲眼见着,侯爷要不直接看看?”   赵瑾便低头拆信,秦惜珩也靠过来同看。路伯看着她们二人,注意到赵瑾唇上有一抹不合唇色的胭脂红,与秦惜珩涂染的唇脂色度极近。   他顿时不敢多看,赶紧避开了视线。   两人看完信,赵瑾道:“没事了,路伯您先去忙吧。”   “哎哎。”路伯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赵瑾再次将书房的门紧紧闭上。   秦惜珩从赵瑾手中抽过信纸又看一遍,问道:“会有假吗?”   赵瑾指着信纸落款的那枚章印道:“前不久朔方的来信上也有这样的印记,这封倒不像是假的。”   秦惜珩又问:“你要去吗?”   赵瑾道:“我大概能够猜到他为何找我,不过他既然大老远地来了,我还是去见一见吧。”   秦惜珩给她理了理衣领,有些不放心道:“当心些。”   “放心。”赵瑾抓着她的手贴到心口处,“这儿还装着个人,当然得全身而退。”   秦惜珩仰起头在她唇上又加重了些胭脂红,笑道:“早去早回。”   “好。”赵瑾抿住唇,将温热的唇脂含抹匀了。   信上约定的酒楼就在人来人往的市集上,赵瑾没骑马,只是让车夫将马车停靠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子口,然后下车过来。   她数着路经的包厢,在第十二间前停了下来,敲门时说道:“有客远来,失迎。”   里面便传来声音:“客随主便,无妨。”   赵瑾推门进去,在顺手将门再次关上的同时,对等候在此的人说道:“小程将军真是稀客。”   程新忌起身,“冒昧前来,叨扰了。”   赵瑾在他对面坐下,并不着急问他此行的目的,先寒暄道:“镇北王近来可好?”   尽管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程新忌,但赵瑾的语气轻松平常,好似与对面的远客很是熟识,此番初遇不过是久别重逢。   程新忌道:“大哥一切都好,劳赵侯挂怀。”   “那便好。”赵瑾给他和自己各添了茶水,这模样看上去显得她才是做东的人。   程新忌端起刚刚斟满的茶水,道:“这次大哥能速战速决,多亏了赵侯,我以茶代酒,谢过赵侯。”   他一饮而尽,又对赵瑾客气地笑了笑。   赵瑾道:“那是镇北王本事好,与我有什么干系?小程将军是不是谢错了人?”   程新忌道:“若非是剑西暂时分给朔北的那三成军饷,这场仗不会打得这么快。”   赵瑾道:“不必言谢,只不过是暂时拨给朔北而已,剑西本来也没有什么损失。倒是有些话,小程将军还是直说吧,镇北王这次让你来,恐怕不仅仅是找我寒暄道谢这么简单。”   程新忌问:“赵侯怎么不猜是我自己决定要来?”   赵瑾道:“年初的时候,我与镇北王在邑京见过一次,他当时对我提了点有意思的东西。不过听你刚才这话,镇北王并不知道你要来?”   程新忌道:“此次前来,确实不是我大哥的意思,实话告诉赵侯,我就是偷偷来的。”   “直接点吧。”赵瑾道,“你千里迢迢来一趟,总不会是为了与我闲话家常。”   “赵侯既然这么爽快,那我就直说了。”程新忌看着她,眼中有些深意,“剑西最近,有着不小的动静啊。”   “动静?”赵瑾直觉便想到近几个月来自淮安的供粮,她按捺住失措,坐直着身子没动,就连杯盏中的茶水也没晃出一点涟漪,看着极为深沉,像是留了一整套的后手。   “嗯。”程新忌点头。   “小程将军此话怎讲?”赵瑾轻轻地搁下杯盏,目光还算柔和。   “我既然都开口了,赵侯还要跟我打马虎眼吗?”程新忌顿了一会儿,见她不接话,于是又说,“朔方军这么多年驻立北疆不倒,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我们有几个百里挑一的斥候。他们耳听八方,前不久让我知道了一件与淮安有关的稀罕事。”   赵瑾心上就是一紧,面上却装作无事,问道:“什么稀罕事?”   程新忌道:“淮州柳氏不是淮安道最有钱的主儿么?可那当家的柳玄文,竟然把手上最重要的水路交给一个外人打理,可巧的是,这名外人,竟然姓宗政。”   赵瑾抿了一口茶水,开始在心里想着应变之策,脸上仍装作感兴趣的样子,“哦?宗政?是与淮安道前刺史宗政开有关的人?”   程新忌又道:“此人名叫宗政康,堪堪十八,是宗政开嫡出的幼子……赵侯既然知道宗政开,就也该知道淮安道的那件案子吧?”   赵瑾道:“梁州虽然偏了些,但还不至于消息滞涩,再说开年时,我人还在邑京,这事多少听了一耳朵。淮安道的案子不是判了宗政一族的男嗣尽数处死吗?怎么会漏了一个?”   程新忌道:“此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逃离追捕,又在短短数月之内入了柳玄文的眼,更是掌管了柳氏的好几条要紧水路。不过说来也是巧,柳玄文与宗政开正好有些理不清的渊源,赵侯你说,这背后是不是还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妙事?”   “不对吧。”赵瑾有意拖延着话语,为自己争取思索的时间,“柳玄文与宗政开既然有理不清的渊源,那他还敢用宗政康?”   程新忌道:“他现在自然不叫这个名字,他如今对外的名字,叫做谭兴。”   赵瑾道:“有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妙事我不知道,但至少,这个宗政康有点本事。”   “有本事。”程新忌笑了笑,对赵瑾道:“他可真的太有本事了。”   “你都这么夸了,那这个宗政康还真的不能小觑,不如这样吧,小程将军给我讲讲?”赵瑾就想知道他查到了什么地步,遂掀起眼皮看向对方,似笑非笑道:“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有本事。” 第084章 诚谈   两人隔着一张桌案端直着后背,各怀心思。   程新忌道:“宗政一族在淮安道,如今可谓是人人喊打,而且现如今,宗政已无族人,那么仅凭他宗政康一人就能站到现在的位置,不大可能吧?”   赵瑾问:“所以?”   “这件事实在是不同寻常,我便让斥候压着消息暂时不报,继续去盯宗政康,谁知这一盯,就盯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程新忌一直观察着赵瑾的神色,他说到这里,见赵瑾仍然是气定神闲。   “什么结果?”赵瑾回了一道目光过去。   程新忌道:“自然是有贵人相助。斥候买通了暗道上的人,顺着脉络一路查下来,竟然发现源头在剑西。”   “郭汗辛么?”赵瑾有意这么说,“他与柳玄文原本就是表亲兄弟,可能是因为生意的原因闹掰了,便转身扶持了一个傀儡。”   程新忌摇头一笑,看着赵瑾,“他算哪门子的贵人,他充其量不过是摸着了贵人的衣角。”   赵瑾暗暗有了点数,但只要他不明说,赵瑾就还能继续周旋,“身处剑西的贵人,若不是他,那还能有谁?”   她装作深思的模样想了一想,再拿几人出来试探,问道:“章之道兢兢业业的,两袖清风,最不喜欢的就是满身铜臭气息的人,应该不是他……呃,难道还能是公主不成?但公主不愁金银,何必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凭白拉下自己的身段?”   程新忌喝了一口茶,就这样瞧着她不作声。   赵瑾刻意又七拉八拐,几乎将剑西的官员说了个遍。程新忌听得不耐烦了,终于直言:“赵侯,你方才不是还让我有事直说?怎么现在又弯弯绕绕起来了?”   “那我倒是想问问你,你为何要这样死缠着剑西暗查?”赵瑾确定他并没有半点查到秦惜珩身上,终于露出点肃颜,盯着他道,“你想做什么,咱们心知肚明,但是你要这样来查,不大好吧。”   程新忌反倒笑了两声,“我还以为,今日要被赵侯一直糊弄下去。”   赵瑾扯了扯嘴角,喝茶不语。   程新忌道:“既然赵侯知晓我的目的,那咱们不妨直说。”   赵瑾道:“圣上还在,你就有这样的心思?”   程新忌道:“不过是防患于未然而已。”   赵瑾道:“那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什么身份?”   “知道。”程新忌看她杯中空了,又斟补上,说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想试试。赵侯你想过没有,圣上也有百年之后,他日太子登基,你觉得剑西还能如现在这般风平浪静?即便有仪安公主,但你觉得仪安公主会一直是你的护身符?所以从这一点来看,咱们其实是一条船上的人。”   赵瑾反问他:“你怎知公主做不了我的护身符?她可是皇后养大的,与太子的情分自然不同旁人。只要我本分地守在这里,他就奈何不了我。”   程新忌道:“可我怎么听说,圣上寿宁时,太子多次对你示好,你却视而不见?”   赵瑾凉凉地嗤笑道:“那你这消息可还真是够灵通的。”   程新忌道:“未雨绸缪,邑京总要有那么几个能打探到消息的人。所以话说回来,赵侯,太子屡次三番对你伸手,时至今日,他也该知道你并不愿意站在他那边。”   赵瑾道:“可我凭着公主这层关系,随时都能与他一路。”   “不,你不会。”程新忌肯定地说,“否则你为何要扶持宗政康。”   “呵——”赵瑾一声轻笑,算是承认,很快就看向他,“那么小程将军你自己呢?你说,我现在又是在与谁座谈?这事要是传了出去,那你就是擅离职守,如果被有心人利用,那你就是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她说完,抬手先指了指东方,又指南方。   邑京,岭鞍。   程新忌似是没想到会被她这么反将一军,一时有些语塞,不过他脑子转得快,客客气气地回击道:“结党营私?那么敢问赵侯,我结的是何方党,营的又是哪方私?”   赵瑾早有后招,慢悠悠道:“那我可不知道。不过我看小程将军双目澄亮,该是个聪明人。”   室内一时静若无人,程新忌看她半晌,倏然笑了。   “赵侯此言极是。”   “我前几个月得了一封来自你大哥的信,”赵瑾道,“上面说你自请入大漠找寻苍狼部的后营,想牵制住他们。后来没多久,朔方便再次来信,说你已经平安而归。那时我没多想,如今也没料到你会来。”   “没错。”程新忌也不隐瞒,“我上次绕到苍狼部后方就是一个借口。只不过我没料到横西五峰那么难攀,险些折损在半途。”   赵瑾问:“所以就这么无功而返了?”   程新忌听她这么一问,自己反倒愣了愣,才说:“你竟然不知道。”   赵瑾也愣了一下,问道:“我知道什么?”   “我以为你今日坦然前来,是早就知道的。”程新忌想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道:“你那位拜把子的兄弟,可真是事事为你考虑。”   赵瑾猜道:“你见过蔚熙?”   程新忌道:“见过,上次若不是他,我早就横尸在落雁峰了。”   “你对他说了什么?”赵瑾眯了眯眼,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来。   “没说什么,就是问他能不能帮忙引荐一二,让我见见你。”程新忌说完,露出点苦笑,“赵侯,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行吗?我是单枪匹马一个人来的,至少在你的地界上,我玩不了什么花样。”   “那你们说了什么?”赵瑾又问。   “不是我对他说了什么,而是他对我说了什么。”程新忌简而言之,“说白了,他让我拿出点诚意之后再来见你。”   赵瑾问:“那你带了什么诚意来?”   程新忌问:“中州道的地形图与兵防图算不算?”   赵瑾道:“那你这功夫,下的还挺足的。”   程新忌道:“总得让赵侯知道,我是真心实意想与赵侯同舟共济。”   赵瑾问他:“我若是不答应呢?你要怎样?将宗政康的事情抖出去吗?”   程新忌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买卖不成仁义在。说实话,你若是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我倒还要心生提防,总要想着你是不是留了什么后手,随时要给我一刀。”   赵瑾道:“既然知道,那你还来?”   程新忌道:“我起码要知道,赵侯会给我开个什么条件。”   赵瑾问:“这是镇北王的意思?”   “不。”程新忌目露严肃,“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赵瑾猜到了什么,问他:“你也是这么唆使镇北王的?所以他才会暗示我?”   程新忌道:“说什么唆使,我这明明是提早考虑以备不时之需。”   赵瑾道:“有些事情本来是不会发生的,但极有可能会因为一念之差弄巧成拙。你想过没有,一旦我今天答应了,镇北王就没有回头路了。”   程新忌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来日太子登基,我们同样没有回头路。与其被动地等,不如早做打算。”   赵瑾正与秦佑里应外合,她并不想再搅入另外一局棋中,于是果断拒绝,“既然只是你自己的意思,那我还是给镇北王留一条退路吧。出了这个门,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小程将军,咱们好聚好散,后会有期。”   “慢着。”程新忌叫住她,直接从随行的包袱里拿出来一叠图纸,“这些,我想赵侯会有兴趣的。”   赵瑾翻开一看,正是中州道的地形图与兵防图。   倘若来日襄助秦佑时要与邑京兵刃相见,中州道确实是不可不越的一道坎,有了这些图纸,赵瑾就能直捣邑京。   “给我了?”赵瑾问。   “嗯。”程新忌颔首,“都给你。”   赵瑾道:“给我了,我也不会答应你。”   程新忌道:“我知道,但既然是表明诚意,我就一定得先拿出点东西。”   赵瑾把图纸收好,道:“这么听着,像是你本事通天,还能弄到其他地方的部署图。”   程新忌笑了笑,“要弄到这个其实不难,兵部有人就行。”   赵瑾便叹,“那还真是可惜,我在朝中没有半个人可以仰仗。”   程新忌借着这话说道:“那赵侯不如应了,这样一来,你也算朝中有人了。”   “两码事。”赵瑾道,“图纸我收了,至于往后如何,咱们且行且看。”   “你会答应的。”程新忌看上去很坦然,像是十分笃定自己的猜测,“我可以等,不过是时长的问题而已。”   赵瑾为了这些图纸谢他一声,毫不犹豫地出了酒楼。   张宓闲赋在梁州时,便会充当一两日教书先生,给那些上不起学堂的穷孩子上课。   他今日才刚刚讲了几句,就见赵瑾冷着脸出现在了外面。   “你们先自己温书。”张宓给学生们留下这么一句话,合上书本走了出去。   “有事?”他问赵瑾。   “这地方不适合说话。”赵瑾左右一看,指了个偏僻的屋舍,“去那边吧。”   “究竟怎么了?”张宓还从未见到她这个模样,是下越发关心,“是府上有什么事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赵瑾直接就问,“程新忌来过梁州,是不是?”   张宓承认,“是。”   赵瑾道:“你以为你能替我分担什么?他能来一次,就不能来第二次?”   张宓听她这么说,便明白了,“看来你刚才见过他了,这么说,你还没有答应他什么。”   赵瑾问:“我要怎么答应?难道真要将整个剑西带入死局不成?”   张宓沉默片刻,说道:“我原本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这事我故意没告诉你,就是不想你为此烦心。”   赵瑾摇头,“没用的。我处在这个位置,什么都避不开。蔚熙,我知道你是想帮我,可是你应该知道,谁也帮不了我。”   张宓问:“他真的给你看了中州道的布局图?”   赵瑾拍拍胸口,“在这儿,图纸都给我了。”   张宓又问:“你回绝了他,他没说什么?”   赵瑾道:“他能说什么?梁州是我的地方,他可撒不了什么野。只不过……”   张宓问:“只不过什么?”   赵瑾道:“他知道了咱们如今军粮的来源。”   张宓半是自嘲半是无奈,“这可还真是个麻烦。”   “扯平了。”赵瑾道,“他擅离职守来了梁州。现如今,我与他互相拿着把柄,只要我不动,他也就不会动。”   “我想再会会他。”张宓道,“你在哪里见的他?”   赵瑾报上了酒楼的名字,但还是劝道:“其实你不用见他,这事我还能应付过来。”   张宓道:“你不知道,我其实早在燕州就见过他。他本性不坏,也不是要刻意挑起事端,他同你一样,为的都是那些在意的人。”   赵瑾道:“我只是不敢赌。若是只有我一人,倒也豁出去无所谓了,可我现在……”   她想到秦惜珩,她的阿珩日日对她翘首以盼,爱得深了,恨不得把天上的月都摘下来给她。   “蔚熙,人是不是越长大就越懦弱?”   张宓轻轻笑道:“那你确实长大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一旦有了牵挂,铠甲也会变成软肋。”   赵瑾想到秦惜珩替她筹谋到的粮,否认道:“那不是软肋,那是我的铠甲。”   能让她所向披靡的,最坚硬的铠甲。   张宓道:“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说你懦弱?怀玉,在我眼里,你从来就不是懦弱的人。正因为你长大了,所以不会轻易与人下注。”   赵瑾闻之一笑,“你好似每次都是这样,不论我遇到什么,都是这样平心静气地开导我。我突然很想知道,以后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你走完一生。”   “那谁能知道。”张宓看了一眼还在温书的学生们,“我除了这身学识,什么也没有,想来想去,还是别祸害人了。”   “怎么能是祸害呢?”赵瑾调侃,“就凭你那手种菜的本事,跟了你的姑娘怎么着也不会饿着。”   张宓接话,“但也不会富裕。”   赵瑾忍不住笑出了声。   “行了,我该回去了。”张宓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又对她道:“你也赶紧回去吧,这事暂且不要多想,等我消息。” 第085章 知者   夕阳斜落时,张宓敲开了程新忌的门。   “小程将军。”张宓冲他点头一礼,“别来无恙啊。”   程新忌见到是他,初时还露出些许的惊讶,但很快就回了神,笑着唤他:“我当是谁,原来是蔚熙啊。”   虽然这才是第三次见面,但自从上次之后,他便对张宓心悦诚服,如今言语之间都想与他亲近几分,就想再听听他的高见。   “你对茶有什么喜好没有?要配什么样的茶点?”   “都行,我不挑茶的。”   程新忌怕他这个时辰喝了茶,晚上会难以入眠,于是只让人上了一壶花茶,配了一份枣酥饼,问道:“是赵侯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张宓道:“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带中州道的图纸来。”   程新忌给他斟上了滚烫的花茶,说道:“你都教我那么细致了,我总不能让你失望不是?”   张宓吹着茶面,小抿一口,道:“可我更想看到的是你留在朔北。”   程新忌道:“其实我这次来,只是碰巧发现了赵侯做的一件隐事,所以我猜,他既然都有这份准备了,那么所谋之事,应当与我相差无二。”   张宓道:“先不说她,我就问你,朔北如今是什么局面?”   程新忌沉默地喝了一口茶,过了半晌才说:“很乱。”   他叹了口气,“我大哥受封镇北王,至今也有七年了。可这七年里,朔北看似祥和一片,可实际上,他们各自都揣着一份算盘。当年幽州沦陷至赫尔部之手,是我大哥孤注一掷,带着一支小队从燕州绕道突袭赫尔部后方,才让幽州喘下一口气,给华将军争取了最后的时机,不至于全境落入敌手。这场仗是我大哥的成名之仗,却也是将他推到风口浪尖的一支利箭。”   张宓道:“当年我在燕州听完陆老讲学,顺路去了一趟幽州,在茶楼里听说书人讲了这段过往。”   程新忌道:“北境防线延绵至今,将帅更迭不知换过多少人。朔北很大,可也太大了,即便我大哥在现在的位置上守了七年,州郡乃至各营之间仍存在派系的明争暗斗。大哥性情耿直,从来不愿随意揣度人心,可我有时候看着他,也会替他觉得心累。若非如此,我怎么会有现在的这些念头。”   “现如今,我能完全放心的只有朔方和甘州,其余几处,我也不过略略与他们有些熟识,算不上生死之交。”程新忌说到此处,便问张宓,“所以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张宓探手于袖袋之中,拿出了一块折叠多次的羊皮卷。程新忌看着他把羊皮卷展开摊在自己面前,低头一看,赫然竟是一副大楚地图。   “你有备而来啊。”他朝张宓露出个复杂难说的眼神。   “既是来见你,自然知道你是缘何而来。”张宓看着地图,先指着敦庭北方的宁远,说道:“攘外必先安内,反之亦然。宁远西部毗邻鞑合,如今大楚正与鞑合交好,听闻鞑合还有意送公主来和亲。”   程新忌看着地图上的宁远,道:“两个月前,镇守宁远与鞑合边境线的人换成了钱一闻,原先的郭浩调往后方,去了辎重营。”   张宓问:“这个郭浩,你熟吗?”   程新忌点头,“是我大哥很重要的一个部下。相较于乌蒙燕州几地,宁远是距离朔方和甘州最近的一条边境线了,大哥当时将他放在宁远,就是要将后背交给他。”   张宓又问:“这个钱一闻呢?”   程新忌道:“他本是华将军的副卫,当年华将军离开朔北后,他就一直留在幽州。去年兵部武选没多久,他便调来了宁远,两个月前正式接手了宁远守备军。他入伍早,是华将军一路带出来的,听闻华将军当年回邑京述职,他一路送到了洛州。”   张宓问:“你与他交情如何?”   程新忌道:“泛泛之交而已,我没与他说过几句话。”   张宓思忖着他刚刚所说,问道:“朔北的辎重营,管的是整个朔北营地的辎重吗?”   程新忌点头,用手指在地图上洛州的所在处画了一个圈,道:“这一片都是朔北的屯田。”   张宓没再继续问这里,他目光一转,看向了无忧河东南侧的乌蒙,问道:“你方才说,朔北东面的这些州郡,都有点别的意思?”   程新忌道:“大哥上次提出要征讨赫尔部,收复端城,可幽州主将叶知真第一个便言反对。”   张宓问:“赫尔部这几年是不是一直都很安静?”   程新忌道:“自打然诺死后,赫尔部的首领便由他的儿子喀吉来继任。喀吉和他老子不同,这小子不想对默啜哈尔称臣,一心就想带着族民从柔然脱离出来。”   张宓问:“他有粮食?”   程新忌道:“据说,赫尔部有一块肥沃的土地,他们不仅能维持内部的生计,还能匀出不少给其他几部。喀吉不缺牛羊不缺马,粮食也富足,就想这么安于现状地混下去。”   张宓道:“叶知真不愿北上,或许也是因为边境目前安稳,不想再引战火。”   程新忌嗯声,“是这么个理儿,但是端城本就是我大楚的一座城,如今凭白被赫尔部占着,任谁心里能好受?”   张宓默然片刻,记起来自己是要问乌蒙,“那乌蒙呢?”   程新忌道:“邝成惟与我大哥有些龃龉,这些人之中,我最忌惮的其实就是他。”   张宓问:“怎么说?”   程新忌很是不快道:“他镇守乌蒙很多年了,听闻还与华将军是生死之交。幽州一战后,华将军功过相抵,被调回了邑京,后来,我大哥又屡次获取军功,一路封王取代了他在朔北的地位。他嫉妒我大哥封王,而他在乌蒙吹了半生的风却也不过是个守将。他也怨怼大哥现在的位置,在他们这些人眼中,华将军就是被我大哥排挤走的。可我大哥的那些军功,都是他拿命换来的,自古高位有能者居之,我大哥凭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好几次,我们在商讨大军的进军路线时,他都要横插一嘴,非说我大哥思虑不周,甚至当众斥责大哥。我大哥敬他是前辈,每次都不予计较,反而虚心去问他的意见。我最看不惯那等倚老卖老之人,而他正是这样的人。”   程新忌怨虽怨,但还是不服气地又说了一句:“不过他人虽然高傲,但在领兵对抗柔然时从无失手。”   张宓没再继续问,两人沉默着静对了一会儿,程新忌再次道:“对了,你方才先提到鞑合,为什么?”   “先前,怀玉曾怀疑车宛会与苍狼部结盟,借兵进犯梁州。可我前几日去营中时,注意到了这一片的地图。”张宓点了点地图上车宛与苍狼部之间那片未知的区域,神色略带郑重,“甘州处朔北最西一角,而苍狼部居北,车宛居西,鞑合居东,这三者倘若连成一片,首当其冲的该是甘州。”   程新忌看得目光发直。   张宓道:“横西五峰隔断了梁州与鞑合,这三族若是成盟,倒不会对梁州造成首要的冲击,反而是甘州,会成为他们的第一个目标。这虽然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可倘若在大楚内部动荡不平时,又有外族来犯,那个时候又该如何?”   程新忌盯着地图,低喃道:“所以……”   “所以你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张宓道,“或者说,即便你觉得朔北再如何乱,也只能先忍下这一切。鞑合是个不可忽视的关键,只要大楚与鞑合的联姻一日未定,西北就不是个安稳之地。咱们现在无法料定未来会发生什么,可既然看出了关键所在,那么至少要保证大楚的风平浪静。”   赵瑾回府才跨进东院的门,便听到主屋内的算盘拨动得哒哒响。   秦惜珩正低头算着什么,她察觉到有人进来,一猜便知是赵瑾,因而头也不抬地说:“等我先算笔账。”   赵瑾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就见秦惜珩指下的算盘珠子拨动得飞快,一旁的账本也一页页地快速翻过。她欣赏似的撑着下颌看对方算账,不多时就听算盘声戛然一止,秦惜珩也抬起头来,双臂伸直着撑了个懒腰。   “我只当你骑射厉害,原来算起账来也这么厉害。”赵瑾挪过身去看她手上的账本,问道:“这是淮州的账目?”   “嗯。”秦惜珩把账本合上放在一旁,先问下午的事情,“程新忌对你说什么了?”   “给我送了一份礼。”赵瑾把中州道的图纸拿出来,“他能做到这个份上,倒是让我没想到。”   秦惜珩翻看这些图纸,对着其中的一副说道:“若这兵力部署都是真的,那他还真是诚意十足。”   赵瑾道:“但他查到了咱们的粮路。”   秦惜珩只是微愣了一下便回神,并不在意道:“查到就查到了,他要是敢说出去,即便是远在朔北,我也能一箭开路,送他去见阎王。”   赵瑾道:“没事,我把他稳下来了。现在虽然还僵着,但他至少不会说出去。”   秦惜珩拉过她的手,说道:“我倒是没想到,他会想得这般深远。”   “不过程新忌这次专程来找我,倒是让我确定了一件事。”赵瑾道,“朔北应当没有表面上看着这么简单。”   “程新禾镇不住那些人?”秦惜珩不大能想通,“可他都封王七年了,而且他在朔北的时间更是不止七年。”   “你不知道,这些军士,一般能分为两种。”赵瑾给她解释,“第一种,将帅能力超群,他们真心臣服。第二种,顾念旧主,无法将感情完全转移到新主身上。我想,朔方的一部分人就是属于第二种。”   秦惜珩敛下眼睫,说道:“师父其实很可惜。他说武将一生最向往的,莫过于封候拜将,他戎马半生,也不过是想在那万里之地觅得一袭侯位,可上苍偏偏让他在战场上送走自己的儿子,让他在希望之中苦尝到绝望。他离封侯的那一步之遥,是他错失端城后日夜辗转难安的噩梦。”   “我那时候还小,很多东西不懂,有一次还问他,既然对端城割舍不下,为什么不向父皇请旨北上,从赫尔部手中将端城夺回来。他那时候只是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说,等我长大了就明白了。”   秦惜珩闭上眼,就能想到当时的一席对话。   她问:“师父,既然你那么想念端城,为什么不向父皇请旨北上,从赫尔部手中将端城夺回来?”   华展节在这稚嫩的话语中沉默半晌,再次露出笑时有些苦涩。他摸了摸秦惜珩的头,说道:“公主还小,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秦惜珩不服,冲他道:“我已经长大了,我能拉开那么多弓,父皇前些时日也夸我厉害,说我长大了。”   华展节笑道:“公主确实已经很厉害了,但是臣相信,公主往后还能更加厉害。”   秦惜珩很是受用这话,她扬起下颌,略带得意道:“我以后还要招一个比我还要厉害的驸马,要像师父这么厉害。”   华展节道:“如果可以,臣希望公主不要出降武将。”   秦惜珩问:“为什么?武将明明那么威风,就像师父你,你挽弓舞枪的时候动势如风。大楚的千万百姓都是受武将保护的,若是没有武将,邑京何来繁盛可言?我将来若是出降,就想要一个会舞刀弄枪、能庇佑大楚的盖世英雄。”   华展节摇头道:“武将太苦了,他们毕生所往的便是封候拜将,可是多少人都断送在了这条路上。臣当初看着儿子们死在乱箭之下,却又无能为力,如今垂垂老矣,这一生也看到了头。”   秦惜珩说到这里,不安地捧握住赵瑾的手,“我当时确实不懂,可我现在看到你,就全明白了。”   赵瑾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心,说道:“苦不苦,不是旁人说了就算的。阿珩,我现在有你,我就不苦。” 第086章 把盏   张宓踏出酒楼时,街上已是华灯高照。   程新忌跟在他身旁,在送他走完这条街后,突然一喊:“蔚熙。”   张宓看他,“嗯?”   程新忌道:“我想煮一壶青梅酒,与你把盏几杯。”   张宓问:“现在?”   程新忌道:“什么时候都行,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张宓看他眼中有些颓然,便答应下来,“行,那我带你去个地方。”   程新忌也不问他到底要去哪儿,反正就这么一路跟着走,最后来了个空无一人的茅舍。   “这是什么地方?”他在张宓点燃油灯的时候,还是问了一句。   “梁州穷,多的是上不起学堂的孩子。我得空的时候,就会来教他们认几个字。”张宓点燃了油灯,又来生炉子。   程新忌过来帮忙,直接从他手中接下了生炉子的活儿,问道:“你心中会生怨吗?”   张宓问:“生什么怨?”   程新忌道:“范家那样显赫,若是没有那场春闱案,你也是邑京里数一数二的世家公子,甚至早已入了仕途,又何需在这等贫苦之地受罪。”   张宓淡淡一笑,“富有富的生存之道,穷也有穷的生存之道。我自小就没有感受过大富大贵的生活,不知道富与贫之间究竟隔了多远,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怨。说实话,我并不在乎功名利禄,我只想走遍山川大河,与天下名师探讨学识。”   程新忌看着他,笑道:“我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炉子里的火已经生起来了,程新忌把买来的酒倒入锅子,再将锅子置于炉上。   张宓道:“你今日对我说,朔北是何其的不易,可你知道剑西曾经是怎样的情形吗?”   程新忌道:“约莫知道一点,不如你详细讲给我听?”   张宓道:“我真正对剑西有记忆的时候,大概是我八岁左右,而怀玉那时候才四岁。当时,我和她都被锁在侯府的大门里,由太夫人带着。后来我回想,之所以八岁以前对剑西记忆模糊,大抵是因为在八岁之前,老侯爷与叔父不许我们踏出侯府的大门。”   “长大后,据叔父说,老侯爷受封侯位只是因为退了车宛的入袭,而当时的剑西实在是一团乱麻。这里太穷了,没有哪个京官愿意过来,即便是来了,也管不住常年被扰动的三州以及三州的地痞混子。”   锅子里的酒已经开始沸腾,张宓搅动几下,扔下了一把青梅。程新忌抽出炉子里多余的柴火,只留一根烧得发黑的炭火继续给锅子传递余温。   茅舍内酒香四溢,张宓借着油灯闪烁的火焰,看着锅子里翻滚的青梅,继续说道:“老侯爷受封之后,整编了三州原本的守备军,划分成疾风、徐林、略池、铁槊四营。除了这些,他还招安降服了占守三州的地痞。为了做好这些,他足足用了六年。叔父说,那六年里,老侯爷日日殚精竭虑,他不光是为了剑西,也是为了怀玉和我们。”   程新忌看着他,惋叹道:“老侯爷是个厉害人物,只可惜,赵世子走得太早了。”   张宓道:“怀玉真正领兵上阵时是十五岁,而她接手梁州四大营时,却只有十岁。叔父说,老侯爷原本是可以看到怀玉及冠的,只是日夜劳心伤神,所以没能等到那一天。你说的没错,世子走得太早了,而叔父当年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实在是有限。老侯爷几乎是一个人担下了全部,给我们这些后辈们争取活路。”   浸泡于酒中的青梅在炭火余温的翻腾下逐渐也溢出了芬芳,张宓在竹杯里舀了一勺青梅酒,先给程新忌,自己随后也来了一盏。   他小抿一口,靠在屋柱下看着天边的那轮月,说道:“老侯爷在世的最后一年,开始反复领着怀玉去军营。我当时不懂,直到他病重我才明白,他要趁着自己还在的时候,把怀玉推上这条路。否则等他突然撒手,守备军们难以在一时之内接受新主。”   “可即便是这样,在怀玉接手四大营的头几年里,也依然会遭受军营的排挤。他们嫌怀玉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不够做他们的统帅,更是会在背地里说,怀玉只是个关在侯府大院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只怕连枪都提不动。”   “怀玉第一次听到那些人这样说的时候,隐忍着什么都没有说。可等到回了侯府,她的委屈就全忍不住了。太夫人那时候已经去了邑京,她找不到人哭诉,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也不喝,直到叔父去了她才开门。我对那一次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在老侯爷过世后,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她那时候不懂什么叫人走茶凉,也不明白那些原本对她毕恭毕敬的人为什么在老侯爷走后全都换了面孔。再后来,这些话听得多了,她也就不想再计较了。自那之后,她便搬去了营中,与营中的将士同吃同住,日日苦练刀枪剑戟,起得最早,睡得最迟。”   “我在她身边站了这么些年,看着她一路摸爬滚打,学着长大,学着带兵。我心疼过她很多次,也很多次问她觉不觉得苦,她却很坦然地对我笑,说这些与老侯爷做的相比,压根就不算什么。她说这是赵家人的使命,她要一辈子做梁州的儿子,替老侯爷守好这片土地。所以现在,她做到了比老侯爷更狠,也做到了令车宛闻风丧胆。”   张宓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露出个无力的笑,“我看着她,不知道是该庆幸我不是赵家人,还是该惋惜我永远不可能有她的这份荣耀。”   程新忌一口喝完了竹杯中的青梅酒,与他并坐着抬头看月,说道:“我当赵侯铜墙铁壁,无缝可破,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他也是一柄从浴火里淬炼出来的利刃。”   张宓道:“朔北虽然几次更迭主帅,各州郡面和心不和,但是至少你们不是开疆人,不必苦心经营多年,而剑西却是真正地白手起家。”   程新忌慢慢地点头,“是。”   张宓回头看了看茅舍内的简陋桌案,道:“三州都是贫苦之地,活在这里的人,祖祖辈辈唯一的目的就是活着。怀玉一心为着阻拦外敌,而我能做的,就是教这里的孩子读书。这事我与叔父轮换着来做,我若是外出了,还有叔父守在这里。这些孩子若是能做官,能去往邑京见识富贵繁华当然最好,但即便做不了官,也好过每日里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活着。”   程新忌问:“这就是你游走山川大河的目的吗?你想用这种方式把外面的一切全都教给他们?”   张宓笑道:“倒也不完全如此,我也想走一走我自己的路。我想走一条无关风月,只载学识的路。”   程新忌被他这番言论折服,“蔚熙啊,你可真是让我开了眼界,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张宓道:“那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行。”程新忌道,“既然局势未稳,而且剑西这么不容易,那我所求之事,就暂且放一放。”   他给自己和张宓各添了一勺酒,又端起竹杯来敬他,“这一盏,敬山水相逢,你我燕州初见,梁州再逢,对天共饮。”   张宓也抿了一口,听他道:“我有种感觉,好像与你很早就认识,可偏偏,这才是第三次见你。”   “人生何处不相逢。”张宓淡淡笑着,“朔北很大,我曾小住过三个月,说不定就与你擦肩过很多次。”   “对了,”程新忌放下竹杯,搓搓手看他,“你学识好,不然,你给我起个字?”   张宓摇头笑说:“表字向来都由双亲或师长赠与,我与你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泛泛之交,怕是没有这个资历。”   “只是泛泛之交吗?”程新忌托着腮看他,“你救过我一次,于我而言,那就是过命的交情,等同于我的再生父母,你怎么没有这个资历?况且我父母早亡,全凭兄长拉扯长大,自小也没有师父先生教导,你叫我找谁取字?”   张宓被他堵得没了反驳的话,很是认真地想了一番后,郑重问他:“有诗曰‘秉国之钧,四方是维’,你看,取‘秉维’二字可好?”   “好啊。”程新忌满口答应,又问:“什么意思?”   张宓道:“掌国之政权,维系四方之安宁。”   程新忌愣了一瞬,忽然仰天大笑,眼角都挤出了泪,“哎呀蔚熙,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哈哈哈……但是我喜欢,你取得好,我喜欢这个字,你们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张宓只是微微一笑。   天色渐晚了,张宓拍拍衣上的灰起身,对他道:“走吧。”   程新忌问:“你回侯府吗?”   张宓问:“你还有事?”   程新忌道:“我想再见见赵侯,明日之后,我就不会再踏入剑西了。”   张宓便带着他又回了侯府,赵瑾闻听他回来,直接走进院子喊:“蔚熙!”   她在门上敲了几下,等不及就推门而入,结果一眼就见着了一同前来的程新忌。   “赵侯,”程新忌对她点点头,“晚上好啊。”   “你怎么来了?”赵瑾当即便朝张宓看去。   “别看蔚熙。”程新忌往旁挪动,挡住了张宓的身形,“是我让他带我来的。”   赵瑾看张宓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分明是已经替她谈好了,她便问程新忌,“小程将军还有何指教?”   程新忌道:“指教不敢,只是想再告诉赵侯一声,若是需要,我程新忌扫路以待。旁的那些,蔚熙都与我说过了,是吧蔚熙?”   赵瑾听他开口闭口都是蔚熙,叫得很是亲近,突然有种后院起火的感觉,再开口时,便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气,“你们倒是挺熟啊。”   程新忌选择忽视她的弦外之音,笑道:“两年前在燕州,陆同恺老先生有一场讲学,去的人太多了,都要往前面挤。蔚熙身量瘦,被人推了没站稳,一着不慎摔了一跤,还被人踩着了右手的小指。若不是我赶着上去替他拦了一把,那些人怕是要从他身上踩过去。”   赵瑾看了张宓一眼,又看向程新忌,冷冷地打趣,“我道小程将军是个武人,原来也喜欢听胸有千秋的名家大儒讲学。”   “哎——”程新忌厚着脸皮摆摆手,“什么听学,赵侯可别将我想得那般文雅。不过是陆老先生的名声太盛,门下学生广布天下,难得公众讲学,来的人自然也多。当时我正好被我大哥放在燕州巡守,那日人多,场面也乱,我就带着人在旁看着。”   张宓看着他,淡淡笑道:“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别后无期,谁知世事难料,这天地竟然小得很。”   说起这桩旧事,程新忌忍不住看了一眼张宓的右手,“蔚熙学富五车,这只手也长得好看,天生就是用来写字作文的,可得好好护好了。”   张宓时常游走在外,见识的人与事只多不少,若是连他都能平心静气地对待,那么事情并不会太糟。   赵瑾高悬的警惕放低了一些,也看出了程新忌确无恶意,便揶揄着一笑,接话道:“蔚熙少时,遇到了个算命的能人,说他有经天纬地之相。你这么一说,他倒是个十足的状元良才。”   张宓在她手臂上一拍,露出一脸无奈的模样,“又浑说,你当那杏榜上的状元是田里的萝卜,说中就能中的?况且我志在山水之外,对做官没有半点想法。”   “是是是。”赵瑾笑完,目光又落到程新忌身上。   程新忌感受着她明晃晃的眼神,僵了片刻明白过来,道:“我与蔚熙一见如故,今晚还想与他多说几句话。赵侯,叨扰一晚,不过分吧?”   赵瑾便看向张宓,见他点了点头,才对程新忌道:“那就请小程将军自便。”   程新忌抱着手臂,笑着回道:“那就谢过赵侯了。” 第087章 寻迹   赵瑾从张宓的院子出来,就见卲广踱步在外,看模样似是等了许久。   “侯爷!”卲广看到她,赶紧递过来一只手指粗细的竹筒,“蓝越的信。”   赵瑾展开一看,愣了一瞬,“谭子若?”   卲广在一旁跟着快速扫完,也是不解:“侯爷,这人怎么去了淮州?”   纸条上字数有限,并未说得太过详细,赵瑾一时之间也没看懂究竟是怎么回事,道:“叫蓝越盯紧点,若无异常,也要每隔七日就传一封信来。”   卲广道是,按照她的吩咐写下了回信,系于信鸽腿上后连夜放飞。   五日前。   一艘货船沿着水路缓缓抵达码头,船夫吆喝着岸上的工头找人来卸载货物,一名戴着斗笠的中年人也随之下船,左右一看辨了辨方位。   当日与杜琛在侯府见过一面后,谭子若又等了几天,终于再一次地对赵瑾提出了离开的想法。   彼时他已经没了可用的价值,赵瑾想着自己不日也要回梁州,总不能一直把这位“燕王殿下的人”锁在府内,便点头应了。   离开了侯府的谭子若一时无处可去,便在云霓堂住了下来。他素日里哪儿也不去,就在云霓堂里间帮忙打理内务,不见外人,于是从暮春一直住到了夏末。   前段时日,他从杜琛口中得知了剑西粮草新的来路,也知晓了宗政康藏匿其后,当即便决定去一趟淮州。   码头上人来人往,多是搬运货物的工人,谭子若缩着身避让在一旁小步走着,生怕被人撞上。   宗政开的府邸原在长庆,谭子若在做师爷的那几年里没有离开过长庆半步。而今骤来淮州,他天旋地转地一时摸不着路,却又不敢随意开口来问,只能根据知道的那点消息慢慢打探。   “城南有一家新开的米铺,面门不大,叫做蔡记米铺,那是仪安公主借宗政康的手在淮州悄悄安插的。”   谭子若念着杜琛告诉他的这句话,一路沿街来寻,终于在黄昏时刻找着了。   他走进去,便听米铺掌柜问:“客官,昨日才来了一批新米,十八钱一斗。来一点?”   谭子若直言道:“我找谭兴,我与他是旧识。”   掌柜赶紧冲他做了个噤言的手势,才道:“阁下找他有何贵干?”   谭子若道:“这话,我只能当面对他说。”   掌柜又问:“阁下怎么称呼?”   谭子若道:“你就对他说,四年,我绝无害他之心。他会知道我是谁的。”   掌柜指了指米铺后院,道:“那就请阁下在此稍作休息,我让人去问问。”   天下林的三楼厢房内,宗政康从一女身上离开,摇了摇床头悬挂的金铃。   厢房的门就此一开,进来几个端着水盆与帕子的丫头。翠君走在最后面,等她们一字排开站好了,才从其中一人端着的托盘中拿起帕子在盆里浸湿,拧干后为宗政康擦身。   宗政康从头至尾也没回头看床上未着衣衫的女子一眼,他赤着全身,任由翠君给他擦掉身上的汗渍与脏污。   “都出去吧。”等到身上擦拭完毕,翠君拿来一件长衫时,宗政康才开口又说了这么一句。   丫头们低着头鱼贯而出,厢房的门再次关上,这次只剩翠君还留在这里。   宗政康看着她,笑问:“怎么不说话?”   翠君低着眼仍是不语,宗政康挑起她的下巴,又问:“吃味了?”   翠君摇头,还没说话,就被他贴来的吻封住了。   “我想要个孩子。”宗政康抱着她说。   翠君终于开口,“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她看了一眼凌乱的床铺,那上面还沾着点乳白的湿痕,“她们……她们不行吗?”   宗政康道:“不行。”   翠君问:“为什么?”   宗政康伏在她耳边说:“你是我的第一个。”   翠君失了会儿神,又听宗政康问她:“这边近来怎么样?”   “昨天下午,入住了一位北边来的木材户。”翠君给他系着衣带,一面又说,“看着是位大手笔,据说卖的都是金丝楠木。”   “大手笔好啊。”宗政康又亲她一下,“不是大手笔,我还不要呢。”   翠君道:“今天一早,我还听说了一位做药材生意的胡老板。柳当家好像很重视这笔生意,给胡老板开了最好的厢房,一应吃喝都是上等。”   宗政康问:“药材生意?他买药材做什么?”   翠君道:“这个还不清楚,你等我几天,我再去探探。”   “好。”宗政康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怨我吗?”   翠君问:“怨你什么?”   宗政康把玩着她头上的步摇,这材质是纯金的,在天下林,只有登了头牌的姑娘才能戴金。   翠君问完便明白过来,说道:“若不是你,我每天都得受妈妈的打。你现在护着我,还让天下林只挂我卖艺的牌子。兴郎,你对我够好的了。”   她说完顿了顿,又道:“其实……其实我也不是非卖艺不可,只要能帮到你,我……”   宗政康在她唇上点了点,摇头,“不,我想要个我们的孩子。”   翠君有些含羞地低头,她“嗯”了一下,主动去吻宗政康,“我会争气的。”   宗政康与她脉脉含情地又说了许多,这时外面敲门声一响,有个声音低低道:“谭少,有人找。”   翠君忙从他怀中出来,规矩地站在一旁。宗政康理了理衣领,对外面道:“进来说话。”   伙计进来后便说:“谭少,米面铺子来了个人,声称是你的旧识,还让带句话,说什么……四年,他绝无害你之心。”   宗政康的脸色当即就阴沉了下去,翠君在旁看得迅速低头,不敢再瞧第二眼。   “来了啊。”宗政康可谓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三个字,又对伙计道:“既然来了,就带他过来。我就在这儿见他。”   谭子若在米铺的后院等得心焦,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后,终于看到掌柜过来对他道:“问到了,走吧。”   “在哪里?”他迫不及待地问。   掌柜道:“跟着走就行了,放心,不会对你怎样的。”   谭子若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跟着上了马车。他一路忐忑,等到再次落地时,他仰头望着这座华贵的酒楼,眼睛都看直了。   宗政康要在这种地方见他?但能来这种地方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吧。谭子若想象不出仅仅半年,他熟知的那个宗政康会变成什么模样。   有人领着他上了三楼的厢房,谭子若沿路看着,他听到敲门声结束后,里面传来的“进来”二字,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毛。   “这位爷,谭爷就在里边,您进去吧。”   “哎哎。”谭子若应了两声,不安地推开厢房的门进去,又赶紧关上。   这里头沉积着一股酒与花的混香,谭子若不适地打了个喷嚏,在看到面前这人的陌生面孔时,还有些不敢认。   “小……小五?”   宗政康鼓鼓掌,喊他:“谭叔。”   谭子若确认了声音,紧提的一颗心放下了一半,他左右一看,见这里只有他们俩,这才说道:“你现在的事情,我听说了一点。”   “听说?”宗政康冷笑,“那谭叔你的路子还真是挺多的,这么隐晦的事情,你也能听说。”   谭子若道:“该说的,我在梁渊侯府都对你说过了。我有意去往你父亲身边不假,可你父亲做的那些事情,并不是我揭发的。这话你就算是再问我一千遍一万遍,我也能问心无愧地这么说。”   宗政康道:“即便不是你揭发的,可若是没有这次,若是我家人都还好好的,你能保证你永远不会对外揭露这些事情?”   谭子若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问他:“那你觉得,你父亲的那一桩桩罪证,都是对的吗?”   宗政康道:“我没说父亲没错,但我现在就事论事,问你的是另一件,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谭子若道:“你如果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无话可说。”   宗政康听他这么承认,一时反倒没了后话。他给自己灌了口已经凉透的浓茶,又问:“你这次来淮州,究竟要做什么?是你主子又给你新的指令了?”   谭子若摇头,“我来看看你。”   宗政康忍不住笑出了声,嘲讽道:“你来看我?”   谭子若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这趟真的只是来看看你。”   宗政康道:“那你现在看到了,满意了?如你所见,我如今吃喝不愁,还改头换面不再受旧日的身份所扰,你要不要恭喜我几句?”   谭子若叹了口气,他想坐下,却发现这包厢之中,只有宗政康所坐的对侧有一只软垫,他想了想,准备就这么席地而坐时,宗政康突然道:“来这边坐。”   他甚至还沏了茶,给对面的空杯子满上,说道:“不过若不是你拼死带着我离开长庆,我现在根本就没有重新回到淮安的机会。这杯茶敬你。”   谭子若坐下,他看着面前这个衣衫华丽却又面孔陌生语气冰冷的人,半晌说道:“你以前不常出府,最怕见生人,即便是被你父亲逼着见了,也说不了几句话。现如今,你日日与柳玄文一道,要当心,说话之前记得三思。与这种地头蛇打交道,需得再三谨慎,别着了他的道。”   宗政康想到年初的那段逃命之路,冰天雪地之下,连得到一个铜板的施舍都不曾让他们遇着,好不容易能够讨来一碗热汤,谭子若也毫不犹豫先让给他。   这一幕不过才半年,而他回想起来,却觉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谭子若嘱咐完这些,不放心地又说:“眼下的天虽然还热着,但入秋后,下一场雨便凉上一分,你手脚畏寒,姜汤要记得喝。”   宗政康看着他,听着这番尚且真诚的提醒,心中释然几分,问道:“你没有家人吗?”   谭子若摇头,“我家破人亡三十多年了。若不是你父亲犯下的那些事,我险些要将长庆当做我的第二个故乡。刺史府被围的那晚,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他虽然把他与柳玄文的那些信件账簿都给了你,但我若是真的要害你,早就在半路动手,将东西全抢走了。”   宗政康其实很明白这些,这个人于他有恩,但也骗了他很多年。   “如今你看过我了,还打算去哪?”   “我没有想那么多。”谭子若捧着茶喝了一口,“或许回邑京,或许就在这里找个地方先住着。”   宗政康漫不经心道:“你要是没处去,我这里倒是缺个位置。”   谭子若问:“缺什么位置?”   宗政康道:“缺个爹。”   谭子若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啊?”   宗政康道:“我如今对外仍叫谭兴,这还是当时你给我起的。”   谭子若回想起逃亡的那段时间,呐呐道:“嗯……是啊。”   “所以正好,”宗政康道,“我随了你的姓,你给我当一段时间的爹。”   谭子若一时没接受过来,尚且犹豫,“这……”   宗政康问:“你从哪里知道我的事情的?”   谭子若摇头,“我现在不能说。”   宗政康一副“果然如此”的眼神,但他没有逼问,而是说:“既然你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那也应该知道,我身边现在缺人。”   谭子若苦笑,“你信我啊?”   宗政康道:“你都说了不会害我,既然这样,那我姑且就信了。”   谭子若迎视上这双眼,有那么一刻恍惚觉得这个人还是那个身处宅院内侧不晓世事的纯真少年。他回望在宗政开身边做师爷的那段岁月,宗政家的小五每次见到他,都会客客气气地叫他一声“先生”,虽然他只是偶尔指点一下宗政康的功课。   宗政康催道:“嗯?”   “知道了。”谭子若笑了笑,“我给你做爹。” 第088章 风云   杜琛看完谭子若从淮州传来的飞信,迅速扔入火盆内燃烧殆尽。   “主上。”吕汀喊他,“谭叔说什么了?”   “是件好事。”杜琛道,“他去了淮州,如今就守在宗政康身边。有他这样看着,我心里就更能放心了。”   粮食一事到此可谓是能彻底无忧了,杜琛看着火盆里已经成灰的飞信,出神地盯了好一会儿。   吕汀问:“主上,您是又想到其他什么事情了吗?”   杜琛叹气,“若是按照之前拨放给剑西的粮草来算,只有四成可用,即便怀玉再如何抢夺车宛的,最多也只能撑到这个时候。”   吕汀明白过来,“主上是说,剑西迟迟没有传来粮食不够的消息,宁相那边会起疑?”   杜琛道:“所以宁澄焕借口入秋之后,车宛恐会再度入袭梁州为由,提出派监军去剑西视察,便于朝廷了解西陲的战事。”   邹烁忍不住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还嫌剑西不够乱吗?这是要将少主逼到何等境地?”   杜琛沉下一口气,起身来,“这两天我会打探这件事的,你们守好铺子,等我消息。”   两人目送着他离开,邹烁扯了扯吕汀的衣袖,问道:“吕哥,你说主上都是怎么打探出这些消息的?三年前咱们的线网断开后,现在还有这么多人能用?”   吕汀只是淡淡道:“主上的事情,你少打听,认真做事就好。”   “哦。”邹烁看他去理前几日到的那批布,赶紧也跟了过去,“这些都是要搬到楼上的吧?我来就好。”   内诸司的一间偏室内,屈十九一大早就候在这里,他伸长了脖子瞅着门,终于在散朝时分等来了霍可。   “干爹。”他赶紧站起来,扶着霍可坐下后,继而才坐下,“儿子听说,要派监军去剑西。”   霍可道:“怎么,你想去?”   屈十九忙摇头,“那也不是,只是觉得这么好的机会,咱们得拿捏住了不是?”   霍可笑道:“你倒是孝顺,巴巴地跑来提醒我这个。”   屈十九道:“这事定然要经谢常侍之手,干爹,您要不去问问谢常侍?”   霍可问:“你有举荐的人?”   屈十九道:“咱们手里的那些人,随便派哪个去都行。”   霍可闻之摇摇头,屈十九不解其意,正想要问,霍可道:“行了,你忙去吧,这事我知道了。”   他推门就去,独留屈十九一个人还坐守原地,茫然地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霍可从内诸司出来就径直去往海晏殿,恭敬地双手呈上一份折子,“禀圣上,这是内诸司上个月的账簿结算。”   楚帝下了朝,正在批审奏折,谢昕便直接从他手中接过折子。霍可在这时悄悄地抬起眼去看他,手指在折子的遮挡下触及到了谢昕的指尖。   两人无声的交流就那么短暂的一瞬,霍可见楚帝还在低头批奏折,便双手交错着行了个礼,“臣告退。”   他走后,楚帝才道:“找你吧?”   谢昕道:“是找我,猜猜,他会为了什么?”   楚帝拿笔杆的一头在一封单独摆放的奏折上点了点,说道:“这个。”   谢昕看着他批完这一本的红,“嗯”了一声,“若不是实在分不开身,我都想去一趟剑西。”   楚帝放下笔,拉着他的手说:“你要真的想去,这边我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那不行。”谢昕道,“这要是去了,短则三五月,长则一年,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楚帝便问:“那你想让谁去?”   谢昕看着他刚才指过的那封奏折,道:“这事,咱们说了可不算。若是不能让他们如意,下次还会再上折子说别的。”   楚帝想了想,道:“那你先去见见你徒弟?”   “好。”谢昕抽了手,给他重新沏了一盏茶才出来。   霍可见着谢昕便行了个礼,喊他:“师父。”   谢昕问:“什么事?”   霍可道:“徒弟听闻,要派监军去剑西。师父,您早知道这事了吧?”   谢昕问他:“你有中意的人?”   “还没有。”霍可哈着腰看他,“所以要来问一问师父的意思。”   谢昕问:“你近来给孙通派活了吗?”   霍可立刻就懂,“一直在调教,没给他派要紧的活。”   谢昕“嗯”了一下,道:“等消息吧。”   他转身要走,霍可又叫住他,“师父!”   谢昕问:“还有事?”   霍可支支吾吾半天,问道:“屈十九……咱们是非用他不可吗?”   谢昕笑问:“怎么,现在嫌他蠢笨了?”   霍可低下头说:“是徒弟眼拙,当年师父提醒时,竟一直没注意到。”   “留着吧。”谢昕漫不经心道,“蠢笨之人也有蠢笨之人的用途。”   “是。”霍可弯下腰应话,再起身时,谢昕早就没了踪影。   没过两日,一道派遣监军的旨意便从政事堂传出,秦潇下了早朝来给宁皇后请安,顺带便问:“母后,这个孙通是谁?”   宁皇后道:“屈十九前脚才走,我也刚好问了。这人之前是内仆局的一名掌吏,春猎时因伴守圣驾舍命护主,事后调升去了内诸司。”   秦潇仍然有点不放心,“这人连我都没有听说过,干净吗?”   宁皇后道:“你堂堂太子,下边没听说的人多了去了。此次他不是主使,就是个随行的判官,不论做什么,都要听从姜众的指令,倒也不必太过忌惮。”   提起正经的监军,秦潇的脸上才放松一点,“好在还有一个姜众。对了,阿珩这阵子传过信吗?”   宁皇后道:“半个月前才来过一封,不过是哭诉剑西贫瘠、与赵瑾不合之类的话,没什么可看的。”   秦潇问:“就没说点要紧的话?剑西这段时日的粮草是从哪里来的?”   宁皇后道:“这个倒是说过,赵瑾抵了几个庄子,还去抢了车宛的粮,这才撑到现在。”   秦潇冷笑,“那他可还真是够能忍。不是入秋了吗?我倒要看看,他能靠着抢粮卖庄撑到什么时候。”   宁皇后有些担心道:“凡事过犹不及,别将他逼得太狠了,反倒适得其反。”   秦潇不以为然,“他没这个胆子。只要敦华夫人还在邑京,他就不敢怎样。”   “这样最好。”宁皇后的眉稍有舒展,又道:“前些日子微儿来信,说是有身子了。”   “好事啊。”秦潇道,“若是能生下嫡子,那就再好不过。对了母后,小舅舅是不是该回来了?”   宁皇后道:“你舅舅昨日来请安还提过这事,吏部铨选的最后名单虽然还没完全定下,但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秦潇问:“舅舅给小舅舅定了哪里?”   宁皇后道:“礼部司。”   秦潇对宁澄焕的选定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他心里畅快,道:“可算是等到小舅舅外放回来了,他当初也是,放着好好的京官不做,非要去外边。”   宁皇后提醒他,“你也别什么事都指望舅舅们,我近来听说林孺人的那个弟弟整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好几次还跟着老五混迹在秦楼楚馆。这人,你多少看着点,别落人口实,到时候坏的也是你的名声。”   秦潇听她突然提及林邦友,唯恐会将气迁及到林佳书身上,赶紧道:“母后说的是,儿臣记住了。”   宁皇后目送他离开,有些烦心地叹了口气。   俞恩问:“好端端的,殿下叹什么气?”   宁皇后道:“我是看到潇儿对那林氏如此重情,心里觉得不安。他如今该是将心思放在家国大业上,可东宫那边说,他每夜都要与林氏闹到三更。”   俞恩道:“太子还年轻,兴许只是觉得新鲜,况且身强力壮血气方刚的,夜里总得有个出处不是?等到来日继位,什么样的女子见不到?到时候时日一长,对林氏也就没有这么上心了。再说了,殿下您不是一直叫人看着林氏的饮食吗?只要她一直不孕,时间一长,太子对她也就淡了。”   宁皇后还是放不下心,“这孩子,看上谁不好,偏偏是个与程新禾沾亲带故的,林家那小子也不让人省心,仗着他姐姐在东宫的恩宠,就在外边肆意妄为。”   俞恩没再说话,宁皇后愁眉又叹了一声气,喃声道:“是个祸害。”   秦潇回到东宫便问:“佳书呢?”   内臣道:“林孺人就在寝殿内。”   秦潇直接进去,林佳书见是他,放下手中的刺绣就过来,笑问:“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宁皇后的那番话原本让秦潇憋闷着一口气,但他看到林佳书的笑脸,气就散了七八分,只是有些沉闷道:“没什么事,就回来了。”   林佳书看了外面一眼,先给他倒茶,“日头这么大,殿下渴了吧?先喝杯茶。”   秦潇喝完,觉得这茶把他心里最后的那一两分气也冲没了,道:“你沏的茶,就是与别人的不同。”   他瞧见林佳书随手放在桌上的绣品,问道:“绣什么呢?”   林佳书道:“想给殿下做个香囊。对了殿下,你喜欢什么花样?”   秦潇道:“都行,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林佳书想了想,问道:“那就并蒂莲吧,好不好?”   秦潇点头,“好。”   林佳书搂住他的肩,问道:“我看殿下方才回来时脸色不大好看,怎么了?是谁又气着殿下了?”   秦潇想了想,还是说道:“三郎近日的功课如何?”   他说的三郎便是指林邦友。林佳书脸上的笑略是一僵,环住他肩颈的手臂也慢慢地松开了,低头道:“殿下别生气,我……我会说他的。”   秦潇看她这副模样,顿时便后了悔,拉着她的手说道:“你别多心,我不是要数落你什么。我就是……随口一问。”   “我知道的。”林佳书仍是低着头道,“殿下别担心,我会好好说他。”   “行啦。”秦潇托起她的脸,果然见她眼睛里已经在泛泪。他抬手帮忙擦了擦林佳书湿润的眼睫,笑道:“你这副模样最好看,可我宁愿看不到你这样好看的时候。”   “我什么都帮不了殿下。”林佳书道,“反倒是有这么一个弟弟,还要拖累殿下。”   秦潇道:“我与你是第一日做夫妻吗?说什么拖累不拖累。不过——”   林佳书问:“不过什么?”   秦潇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摸了一圈,道:“我宠了你这么久,这儿怎么一直都没有动静?嗯?”   林佳书顿时脸红,“这、这……这哪儿是说有就能有的。”   “你这么说,倒是让我觉得是我没给够你。”秦潇将她打横一抱,便滚上了床,“这孩子多半怕黑,不愿意晚上来,要不咱们以后白天也试试?”   “殿下!”林佳书赶紧捂住他的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屏风处,“大白天的,可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秦潇趴在她耳边笑过两声后逐渐收起玩闹,露出一丝认真来,“佳书,给我一个嫡子。” 第089章 监军   一月有余,去往剑西的监军队伍便抵达了梁州。   此行的监军使名叫姜众,这人自持一张圣旨,又仗着宁氏的势,自抵达梁州起,便是一副鼻孔朝天的鄙夷模样,更是没把赵瑾放在眼里。   “监军使一路辛苦了。”赵瑾笑脸相迎,“驿馆已经整顿好了,监军使不如先做休息?”   姜众走了一路,踏入梁州地界后又吃了一嘴的风沙,早已是疲惫不堪,赵瑾这么一提,他也懒懒地应道:“嗯,有劳侯爷了。”   赵瑾扬起声,又对驿馆的一干人道:“你们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侍候监军使,都记住了?”   驿馆的人整齐道是,姜众看着他们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再想到自己在邑京时受人差遣的卑微模样,心里顿时觉得大好,这一路的疲累也散去了一大半。   赵瑾吩咐完,对他道:“监军使先好生休息,我就不多留了。”   姜众心里一畅快,对赵瑾的态度也好了不少,笑道:“侯爷慢走。”   赵瑾离开驿馆就拉下了脸色。   韩遥忍了这么久,此时终于能够开口,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一个阉人而已,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模样!敢这么颐指气扬地对咱们说话,他是脑子被驴踢了找不着东南西北吗?这么作威作福地看不起咱们,有本事他也这么去对公主说话!”   “少说两句。”赵瑾提醒他,“这也不过五个人,应该翻不起什么浪。”   韩遥没骂完的那些话只能憋屈地忍了下去,他问:“侯爷,他们明日定然要去营中。难不成就这么让他们去?万一又挑咱们的刺怎么办?”   赵瑾倒是很平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还没急,你急什么?”   韩遥看了一眼一直不说话的卲广,怒其不言,“你怎么不说话啊?”   卲广道:“来都来了,还能说什么?”   “行了。”赵瑾叫停韩遥,对他二人道:“你们先回营吧,晚上我去巡夜。”   韩遥叹了声长长的气,指着驿馆对卲广道:“你信不信,这几个王八羔子肯定有得折腾。”   卲广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算了,骂也没有用,与其这样,不如想想应对之策。”   韩遥黑着一张脸,嘀咕道:“能有什么应对之策,难不成还能请个天王老子来镇住他们。”   赵瑾一路上就在想着如何将这几个监军应对过去,甚至在回府之后都没听到秦惜珩叫她。   “怎么啦?”秦惜珩在她面前晃晃手,问道:“是不是那几个不识好歹的说什么了?”   “这倒没有。”赵瑾回过神,牵着她往北院的书房去,说道:“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再去车宛劫一次粮。”   她才说完,秦惜珩就瞪了过来,“你敢。”   赵瑾笑道:“我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秦惜珩道:“想也不行。”   赵瑾的笑淡了淡,心里还真的有些发愁要如何应对。那为首的姜众一看便知是宁澄焕的人。   秦惜珩问:“算算日子,你今晚是不是要去巡营?”   赵瑾道:“是啊。”她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正要开口来问,秦惜珩便道:“那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赵瑾揉揉她的头,“大晚上的,上赶着去吃沙子喝西北风啊。”   秦惜珩抱着她撒娇,“我没住过营帐,想去听听大漠夜里的风。好怀玉,你就带我去嘛。”   赵瑾看着她,心里好似猜出了什么。   “行啊。”她故意不问,就想看看这位小祖宗能做到什么地步。   傍晚时分,赵瑾便带着秦惜珩来了营地。守备军们看到仪安公主竟然来了,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敢多问。   主帐内陈设简单,秦惜珩随意扫了一眼便来帮赵瑾戴护臂,叮嘱道:“这边一入秋夜里就冷,你记得把那件大氅披上。”   赵瑾看着她给自己绑护臂,道:“我就巡前半夜,丑时就能回来了。”   秦惜珩道:“那也得穿厚实了。”   “好。”赵瑾垂目看她,也嘱咐道:“早些睡,别等我,熬太晚了对身子不好。”   “知道。”秦惜珩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抵着她的额头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放心,有我呢。”   赵瑾从营帐出来,带人与正在巡守的队伍做了交接,她看到察柯褚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好像有话要说。   “怎么了?”赵瑾走过去问。   “听说你把公主带来了?”察柯褚露出一脸的鄙夷,“你要怎么喜欢要怎么浪,我管不了,可这里是营地,你别太过分。”   冲着他这么说,赵瑾便觉得欣慰,笑道:“这里是不是营地,我不比你清楚?”   察柯褚道:“那你还带她来!”   赵瑾道:“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替我长心眼了?怎么,怕别人说我耽迷美色,误了边境防线?”   察柯褚翻白眼,“知道还这么做。”   赵瑾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从前不带公主来?”   察柯褚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赵瑾也不急着解释,拍拍他的肩说:“你会知道的。”   察柯褚看着她远走的背影,一脸的莫名其妙。   边境线上的夜生长在大漠与草原的交界间,是这里独有的一份景色,夜幕来临,淡青的天渲染了墨迹,在篝火的炊烟里逐渐变成湛蓝,沙子在斜阳里金黄刺眼,也随着一日的流逝淡褪成黯沉的土色。   赵瑾巡完一圈,在长夜里回望营帐,她拢了拢大氅的毛皮领口,又远眺身后一望无垠却又一片漆黑的原野,于秋风里感觉到了一丝茫然。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不知道还会有多久,这次是监军,那么下次还会有什么?她逼着自己长成令外敌闻风丧胆的模样,可在面对着朝局的压迫时,她依然渺小如尘埃。   丑时将近时,赵瑾换班回营。   帐子里沉静一片,赵瑾放轻了脚绕到屏风后一瞧,果然见秦惜珩睡得正熟。   她在床沿边坐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床上的秦惜珩翻了个身,心有灵犀般地醒了过来,轻轻打哈欠,“你回来了。”   “嗯。”赵瑾隔着被子拍拍她,“继续睡。”   “一起。”秦惜珩拉住她的手,半眯着眼睛往另一侧挪了挪,话语间也透露着一股惫懒,“上来,给你把床都暖好了。”   赵瑾替她拨开额头上的散发,应道:“好。”   即便是坦白了心意,赵瑾在府中时,夜里也不在秦惜珩房中留宿,两人同床共枕的次数屈指可数。   赵瑾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如今身在营帐,她料想秦惜珩不会对她怎样,这才大着胆子答应。   她卸了甲,和着中衣躺下,秦惜珩往她这边挤,手臂才环上她的腰背,便再次沉沉地睡去。   帐外风声醒耳,偶尔还可闻得巡夜的低语声,赵瑾搂抱着秦惜珩,耳边只能听到她的呼吸。   恰如夜空里被揉碎了的万千星辰,那每一颗忽明忽暗的光点,都是赵瑾数不尽的心悦。她悄无声息地贴近秦惜珩的额头,吻了一下她的眉心,在心里落誓。   这是她决心要珍视一生的人。   次日辰时,此次的监军使姜众便来了边营。   守备军们只知来了监军,但并未见过他们,姜众昂首而来,便被拦在了营地口。   “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出入!”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姜众掏出腰牌,“我可是圣上钦派的监军使!”   跟在他身后的监军副使王晋附言道:“还不快让开!”   守卫的士卒迟疑了一下,还是放了行。姜众冲他哼哼两声,走出两步后又朝后方吐了两口沫子,低骂:“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王晋讨好地说:“都是些低贱东西,使爷跟这种人置什么气?”   姜众看着这里,绕转了大半圈,逮着个人问道:“赵侯呢?”   这士卒道:“侯爷出去了。”   姜众问:“去哪儿了?”   士卒摇头,“不知。”   姜众看他一脸木讷,厌烦地挥挥手,“去去去。”   王晋道:“使爷,赵侯不在也没关系,他即便是在,还能拦着咱们不成?”   姜众一想也是,便折返到一处尚且宽敞的空地上,招手喊来几名守备军。   “这儿。”他指着自己挑中的这块空处,吩咐道:“给我扎个营。”   “扎营?”一名士卒问,“监军使不是住在驿馆吗?”   姜众道:“驿馆太远,每日往返都要耗费不少时辰。”   几名士卒相觑着,不敢应下。姜众见他们都不动,不耐烦道:“怎么,都聋了不是?”   有人悄悄地叫了靳如来,姜众看着他,问道:“你是管事的?”   靳如道:“末将千户靳如。”   “那就你,”姜众指了指看中的地方,“给我在这儿扎个营。”   靳如抱拳,“监军使勿急,这事需请示侯爷。”   姜众再次拿出腰牌,“我可是圣上钦点的监军使!在哪儿扎营,我说了就能作数!”   这次没人再和声,众人都站在原地不动,不知该不该按他说的来。   姜众有意咳嗽两声,一边的王晋便发话,“监军使方才的话,都没听到吗?”   靳如犹豫着,只得道:“是。”   姜众这才罢休,他眼睛一抬,看到疾风营的校场上,有几个士卒正在练箭,走过去就开始指手画脚,“有你们这么练的?赵侯就没教过你们?”   他才说完,旁边就有个声音骂骂咧咧地跟上,“这么练有什么问题?老子当年就是这么练过来的,你算老几,管得上他们?”   姜众见着这么个蛮子模样的人,惊道:“你……你……”   察柯褚道:“你什么你,老子可是疾风营正儿八经的副使!你又是什么人?新来的官?看着瘦不拉几的,你一顿吃几碗啊?”   靳如赶紧给他使眼色,小声提醒道:“这位是朝廷派来的姜监军。”   “哦。”察柯褚打量着姜众,淡淡道:“派这么个弱不禁风的人来,上边是怎么想的?”   “放肆!”姜众被他气得声音发抖,“你……你胆敢如此辱骂朝廷命官!”   “我骂你了?”察柯褚反问着,又看看周围的人,“我骂了吗?”   当着姜众的面,没人敢应他,姜众这口气一时平息不了,指着察柯褚,冲这群围看的守备军道:“来啊,给我把这个以下犯上的小子拿下!”   察柯褚用更大的声音道:“我看谁敢!”   在场之中没人动作一下,姜众看着他们,怒道:“好啊,连我堂堂监军使的命令都不听,你们要造反吗?”   这顶帽子可谓是太大了,但守备军们多是土生土长的剑西儿郎,没有见过京官,更是没有胆子接话。   靳如身为千户,不得不发声,“姜监军,他只是个不懂事无品无衔的小子,无意冒犯,还请姜监军不要追究。”   姜众冷笑,“我这才来第一天,他就这样出言不逊,那往后指不定还要怎么翻天。我看此人不似咱们大楚人——”他说着,转向察柯褚道:“说,你究竟是不是车宛的细作!”   “车宛的细作?”察柯褚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你真是监军?若是监军,怎会不知梁州的名册上有我察柯褚的名字?连这都不知道,我看你才是车宛的细作。”   “真是反了!”姜众浑身直哆嗦,他指着这一周的人,最后停留在察柯褚身上,“你们如此目无王法,我今日就要八百里传书给邑京。”   “姜监军!”靳如神色巨变,正要再说,秦惜珩便在这个时候插来一句话,“谁啊,一大早吵个不停。”   一干人整齐地看过去,就见她揉着后颈走来,一副才醒的慵懒样子。   “小臣见过公主。”姜众赶紧行礼,这时见到她就如见到救星,先谄媚道,“不知公主就在营中,小臣失礼了。”   察柯褚看到秦惜珩,很是不喜地翻了个白眼。   秦惜珩睨他,“你就是父皇派来剑西的监军使?”   姜众压了压身,回道:“正是小臣。”   秦惜珩道:“那你可真是好生威风,这才第一日,就引得这么多人围看。”   姜众忙说“不敢”,又把方才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通,最后诉苦道:“公主,他们对臣如此无礼,可不就是藐视天威吗?”   他想着仪安公主怎么也是站在太子这边的,就等着秦惜珩替他出一口气,可等到公主开了口,听到的却是:“你好端端的,管疾风营的人做什么?”   姜众愣了愣,说道:“臣身为监军使,自然什么都要过问一番。”   秦惜珩嘲了一声,“那你可还真是握着好大的权柄啊。”   谁都能听出这句话中的讽意,姜众斟酌一番,道:“臣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秦惜珩回身看了看他方才指定要搭建营帐的空地,道:“在营中随意设帐,也是奉命行事?”   她又看了靳如一眼,道:“这个地方,我昨日就说让你清点出来给我做校场,怎么,胆子大了,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第090章 儆尤   靳如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了她半晌后忽然明白,旋即道:“末将失职。不过方才姜监军催得紧,末将想着监军使身负圣命,只能应下。”   姜众听秦惜珩这么说,勉强笑道:“公主,臣此番奉旨前来,为的是朝事,所以才要在这营中单独设一个帐子。”   秦惜珩道:“你为你的朝事,与我有何干系?”   姜众道:“那块地方,臣打算扎营,往后就与梁州将士们同吃同住。所以……还请公主见谅。”   秦惜珩道:“你既然这样说,大可与他们同宿一个帐子,何必大费周章重新设帐?”   姜众面露为难,“臣……臣好歹是奉旨前来,当然得有单独的帐子,这地方正好。”   “那不行。”秦惜珩毫不给他任何回转的余地,“每日待在府里太无趣了,这地方我要用来做射箭的校场。”   姜众收了笑,再一次强调,“公主,臣为的是朝事,还请公主不要干扰。”   秦惜珩指了指营地之外面朝大漠的地带,“你要是这么说,大可让人将营帐扎在那里,那么大一片地方,给你建座殿都行。”   姜众早就知道这位公主的脾性,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能服软,否则损的是他往后的威信。   “公主,边营重地,可不能随意游戏。臣留在这里,就是要与赵侯共同对抗车宛。”   秦惜珩有备而来,不怕跟他在这里耗,说道:“我在邑京是什么名声,你没听过吗?要不你现在就快马书信一封,去邑京参我一本。”   察柯褚听到这一句,才摆了正眼过来,就听她又道:“谁要是敢让我不痛快,那他也别想有安生日子。姜监军,我看上的东西,从来就没有让出去的道理。跋扈的事,我在邑京做的多了去了,这事你大可向太子告状,不如我们打个赌,看他会怎么说?”   姜众的脸瞬间憋成猪肝色,“公主不要为难臣。”   秦惜珩又问他:“你带过兵吗?”   姜众道:“不曾。”   秦惜珩道:“那你会骑射吗?”   姜众道:“骑马尚可。”   “尚可。”秦惜珩重复一遍,“邑京之中,我若认骑射第二,那便没人敢应第一。但纵使这样,我也不敢说与梁州守备军比试骑射,你骑术平平,更是没带过兵,也敢说与赵侯共同对抗车宛?姜监军,你口气好大啊。”   姜众没想到会被困死在自己的一句套话之中,顿时无言。   围观的守备军们看着他这副模样,暗暗都在心底笑。王晋扫了这些人一圈,拿出些底气对秦惜珩道:“公主,姜监军奉旨来梁州视察……”   秦惜珩打断,“视察就视察,做什么抢我看上的地方?”   王晋又道:“身处营中,当然是能第一时间知晓战况。”   秦惜珩道:“知晓战况之后呢?披甲上阵吗?”   王晋愣了愣,还没想好说什么,听她又道:“两位没打过仗,可能不太清楚迎敌时的状况。这样吧,你们不如先试一试。”   不光是王晋和姜众,就连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守备军们都没懂她说的“试一试”是什么。察柯褚看了这么半天,竟然也对她感兴趣起来。   秦惜珩对靳如一招手,小声地交代事情。   姜众终于再次开口,“公主,你要做什么?”   “让你们试一试啊。”秦惜珩看着这块受着争抢的空地,余光见靳如已经按照她的吩咐带来了东西。   她笑了笑,“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上战场的胆量?”   两人便看到一块一人来高的长形靶子被抬了过来,靳如则将弓箭递给秦惜珩,道:“按公主说的,都拿来了。”   秦惜珩接过弓,示意他们将靶子立在十步外。   姜众与王晋还没看出她的用意。   秦惜珩打量着他们俩,“谁先来呢?要不就你吧。”   王晋看她指着自己,再一看她手里的弓和不远处的靶子,终于明白过来,当即吓得脸都白了,“公、公主,可不能乱来啊!”   秦惜珩对他眯了眯眼,“你敢质疑我的射术?”   “不不不。”王晋连连摇头,“小……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秦惜珩不给他拖延的时间,直接对身后的守备军道:“拖过去,绑在靶子上。”   察柯褚看到这里,豁然想到赵瑾前一日对他说过的那些,顿时就全了然了,他兴奋地搓搓手,自告奋勇道:“我来!”   秦惜珩还记着上次比箭的事,故意奚落他,“绑得住吗?”   察柯褚心里正痛快着,也不与她计较,很是洪亮地喊道:“能!”   姜众看着被死死绑在靶子上的王晋,脸上一片惨白,他此时已经不敢再寄希望于秦惜珩身上,只盼着公主殿下能放过他这次。   王晋的手脚都被绳索捆实了,他看着十步开外已经拉开了弓弦的秦惜珩,吓得再次求道:“公主,小的错了,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秦惜珩只是试了试这张弓顺不顺手,并没有搭箭上去,她听到王晋这么说,便问道:“不敢什么?”   王晋看她收了弦,以为她听到自己的话更改了主意,心里才刚刚放下,便见她从箭筒里抽出了三根箭。   “不敢什么?”秦惜珩调整着三支箭的位置,抽空看了他一眼。   “小的不敢……”王晋再次被吓得冷汗涔涔,话不经脑就道:“不敢再在营中目无军纪,不敢再随意与公主顶嘴,也不敢再差使人,不敢再助长姜众的气焰……”   他害怕之下,想到什么便通通说了出来。一旁的姜众一面担心秦惜珩会继续拿他开刀,一面又害怕王晋说出什么惊天大事来,内心里波涛汹涌,连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   “这还没到你呢,抖什么?”察柯褚注意到他,又不耐烦地催着秦惜珩,“还跟他废什么话,姑奶奶,赶紧吧。”   秦惜珩瞥了他一眼,继续调整箭的位置,漫不经心道:“急什么。”   王晋双目发白地说了一大堆,又一次求道:“公主,小的当真不敢了。”   秦惜珩已经调好了三支箭的位置,她看了姜众一眼,道:“你们不是自诩要披甲上阵吗?若是连面对敌军箭羽的勇气都没有,那还上什么战场?我这是提前让你们知道知道,上战场究竟是件怎样的事情。我这可全是为你们好,你们怕什么呢?”   “不上了不上了。”王晋哭喊,“小的不上战场了!”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秦惜珩话音未落,手中的三支箭同时出弦。   “啊——”王晋吓破了胆,闭上眼睛的同时,身下潮潮地全湿了,他衣裤的颜色逐渐加深,继而有水滴模样的液体滴入沙地。   “他尿了!”察柯褚第一个看到,幸灾乐祸地忙指给左右看。   箭风声擦耳而过,身上并没有疼痛袭来,王晋恐惧地睁开眼,左右余光就看到有两只箭分别插在他双耳后的靶子上。   还有一道影子正在上下着摇摇晃动,他便往上看,就见第三支箭不偏不倚,正好在他头顶上方。那翎尾因箭才入靶,还在上下作摆着。   守备军们早就见识过秦惜珩的骑射,比起她耍过的那手凫风箭,这种品字箭并不能让他们觉得新鲜。   而姜众已经被吓得魂游天际。   秦惜珩问他:“我射术还行吧?”   姜众方才是看着这三支箭射出去的,就在他以为王晋必死无疑时,那三支箭却又是齐刷刷地擦过。   “嗯?”秦惜珩催问,“怎么不说话。”   姜众定定神,勉强开口:“公主的射术自然极好,这不是邑京里,大家、大家公认的吗?”   王晋用余光看着这三支箭,惊魂未定之际,只觉得后背里渗出一阵发寒的凉,就这么没缓过来,直接晕了过去。   秦惜珩放下弓,看着姜众道:“我当他胆子能有多大,原来这就已经不行了。怎么办呢,这样子上战场,不是给车宛送人头吗?”   姜众唯恐下一个就是自己,此时也顾不上面子和威信,直接跪下,“公主,放过小的吧,小的知错了!”   “不去操练,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赵瑾这时才露面,姜众一见着她,急急地跪爬着过去,抱住她的腿就哀嚎,“侯爷,侯爷你劝劝公主吧,小的不敢了!”   赵瑾明知故问:“怎么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姜众不敢如实全说,只能哭道:“小的犯了错,公主要责罚,求侯爷替小人说说情吧。”   秦惜珩当然不认他这话,冷声道:“姜监军伶牙俐齿也就算了,可我倒是不知,你信口雌黄的本事也这么厉害。我什么时候说你犯错了?又什么时候罚你了?”   姜众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连忙改口,“小的说错话了,公主不是要罚小的,是要教小的做人。”   秦惜珩道:“你方才不是还要去邑京参我的?”   这话姜众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但他眼下不得不认下,“是小人的错,与公主无关。小人自不量力,哪儿有这个胆子。”   赵瑾估摸着差不多了,对秦惜珩道:“公主,营中还要训练,这事先算了吧。”   姜众赶紧道:“是是是,可不能耽误了大家的训练。”   秦惜珩叫人将昏死过去的王晋松开,道:“既然这样,那你带着他滚吧。”   姜众如遇大恩,千谢万谢后搀着王晋就走。   “等等。”赵瑾忽然叫住他,姜众一个哆嗦,心又被人捏住了,问道:“侯爷还有何事吩咐?”   赵瑾道:“我看姜监军今日受惊了,这两日怕是要在驿馆好生休养才行。可你们是圣上派来的监军,总不能误了差事不是?我看昨日来的人里面,还有一位领着正差的孙判官,不如往后便让他来替姜监军跑腿。不知姜监军意下如何?”   姜众哪里敢说不,想也不想就一口应下,“都听侯爷的。”   这二人一走,赵瑾招呼围观的守备军们,“别聚着了,都各自训练去。”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察柯褚还站在原地,他想到姜众刚才哭爹喊娘的模样,心里仍是一阵痛快。   赵瑾在他肩上推了一下,“你还杵这儿干嘛?”   他其实想夸秦惜珩的,但上次比试骑射的事儿还摆在那里,他仍是觉得拉不下这个脸,于是又改了主意,道:“没什么,就站会儿。”   赵瑾没再搭理他,与秦惜珩并肩往主营去,察柯褚就这么看着她俩的背影,半晌之后听到有人叫他:“副队!”   “来了。”察柯褚这才落下了目光,转头朝疾风营的校场走去。   秦惜珩进了帐子,问道:“那个孙通,是夜先生的人?”   赵瑾道:“邑京的飞书只说这人可用,但没说是不是夜鸽的人。”   秦惜珩道:“那夜先生这手,伸得可真是够长的,竟然连宫里都有人。”   赵瑾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放心,夜先生真的只是担心梁州的安危。我现在别的不怕,就怕等到姜众回过了神,真去邑京告你的状。”   秦惜珩并不在意,“他想告就告,只要他敢说,我就有法子治他,招儿我都想好了,就等着他开口。不过能混到这个份上的,脑子一般都不会太蠢,可他要是非得自寻死路,那也没办法了。”   赵瑾听她轻描淡写地这样说狠话,忽然一笑,“不愧是小老虎啊,动动爪子吼两声,就能让这些鬣狗伏低露软。我刚刚在一旁看着,小老虎真威风啊。”   秦惜珩听她这么夸,眼中的得意明晃晃地遮掩不住,“小老虎可不能让人随随便便侵入领地,否则这还算什么老虎?”   赵瑾看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又是一笑。   秦惜珩问:“你笑什么?”   赵瑾道:“就是想起随你三朝回宫那日,你在宴上数落宁修则。我当时就觉着,这是个我不敢惹也惹不起的丫头。”   秦惜珩顺着她说的一回想,也跟着笑了两声,道:“那是他活该。宁家的这辈人里面,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他。”   “行啦,”赵瑾拉住她的手,在她鼻梁上一刮,“以后我狐假虎威,可就全仰仗小老虎了。”   “侯爷!”帐外这时忽然有人来报,“方才惑苏将军快马来信,说有要事相告!” 第091章 漠西   羌和王庭外,一支十人的车宛小队在侍臣的带随下沿路而来。   居首之人是车宛此行的使臣,名叫穆措嘉。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羌和王庭,上一次车宛兵袭羌北之前,他就担任使节来过一次,熟记下了去往王庭主殿的路。   “这不是去主殿的路。”他对侍臣道。   “国君今天不在主殿,他吩咐了,就在庭院里见你们。”侍臣偏过头对他说完,自己停了下来,指着前面左侧的岔道,“你们自己去吧。”   穆措嘉不过是个代主而来的使臣,倒是不怀疑羌和王会对他们使什么诈,他带着人大步往左边的路走去,不多时就见到了努呼鞑亚。   他行礼道:“穆措嘉见过国君,也替大漠的苍鹰问候国君。”   努呼鞑亚是羌和年轻的王,他想到车宛上次入侵羌北,脸色便是黑的,说道:“你的苍鹰让你来做什么?”   穆措嘉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口,对他行了个车宛最高的礼,“国君,苍鹰是真心求娶格兰丽公主。她是大漠里最明亮的珠卓娜,苍鹰见过她,也为她神魂颠倒。”   努呼鞑亚高傲地抬起头,那一双蓝色眼睛盯紧了穆措嘉,“格兰丽是我阿耶捧在手中的至宝,谁也配不上她,即便是腾格里现世,格兰丽也绝不离开羌和的土地。你回去告诉乌蒙嘉,我不会将格兰丽嫁给他,让他死了这份心。”   大漠人相信天神的存在,他们将之称作腾格里。   穆措嘉努力劝道:“国君,苍鹰说了,您如今倚靠的梁州并不稳定。大楚皇帝不看重他们,他们甚至还要抢夺我们的粮食。一旦大楚皇帝不管他们,饥饿就威胁着他们,这样一支没有靠山的队伍,您还要继续和他们交好吗?而且,梁州已经变了,现在的一匹马已经换不了从前的一百四十斤茶,梁州要抛弃羌和!国君,为了大漠的绵延,我真心地希望您能答应苍鹰的求婚。您看昔日的车圭,如今与大宛生活在一起是多么美好,我们融入彼此,生儿育女放牛牧羊,不是也很好吗?”   努呼鞑亚道:“我阿翁的仇,羌和一族永不会忘。我阿耶临去前也说,这是羌和一族的耻辱,就凭这个,羌和便永不会屈服于大宛!”   穆措嘉摇头道:“国君弄错了,蒙善国君的死与大宛没有干系,是乌苏克国君误会了……”   “闭嘴!”努呼鞑亚一拍桌子,蓝色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你胆敢提及我阿翁!又胆敢将这一切都推到我阿耶身上!”   穆措嘉对他行礼,又说:“苍鹰让我带话,他一生都敬畏蒙善国君。他希望国君将格兰丽公主嫁给他,他愿意与国君平分牛羊和草场。”   赵瑾看完惑苏的来信,沉思着靠在椅背上,以这种姿势保持了好长一段时间。   秦惜珩有些担心地问道:“羌和王会把格兰丽公主嫁给车宛王吗?”   赵瑾些微换了个坐姿,道:“不大可能,他们两族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秦惜珩问:“什么血海深仇?”   赵瑾道:“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羌和王是蒙善,也就是如今羌和王努呼鞑亚的祖父。蒙善晚年时,大宛已经吞并了圭车,但它野心不小,还想将羌和也一并吞下。我少时听祖父说,当年那一战时,蒙善让世子乌苏克监国,自己则亲自披甲上阵。”   “可吞并了圭车的大宛实力大增,蒙善即便是御驾亲征也敌不过。他为了保护自己的臣民和国土,以血为誓祭祀苍天,自刎在了距离国门百里外的地方。大漠人相信天神存在,他们管天神叫做腾格里。蒙善此举之后,车宛便心生忌惮,怕遭到上天的报复,就此退了兵。”   “消息传到羌和后,乌苏克便认为是车宛逼死了蒙善,更是告诫国民和子女,只要羌和存留一日,就一日不得对车宛低头。努呼鞑亚是乌苏克的长子,他继位之前,在腾格里面前立过誓,永不与车宛为伍。”   秦惜珩道:“既然这样,那车宛王应该很清楚才是,他这样求娶羌和公主,是笃定有打动羌和王的条件?”   赵瑾道:“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虽说大漠人崇敬腾格里,背信诺言会遭到天谴,但我也怕努呼鞑亚被利益蒙蔽住双眼。”   秦惜珩道:“如今的羌和,处处受着梁州的庇护,若我是羌和王,该偷着乐才是。”   赵瑾道:“乌苏克还在世时,常与我祖父在边境约茶,我几乎每次都会跟着去,他是个很和善的君主。等到祖父过世,我接手梁州守备军后,与他见面的次数就少了许多,但他一直很挂念我,怕我在战场上饿着,总让人给我带肉干。努呼鞑亚是前年继位的,我与他也就见过那么几次,仅仅只能算是认识。上次朝廷背着我私自调了茶马比价,我约他面谈此事时,他虽然不大高兴,但也没说什么。我看得出来,他对我不怎么友善,只不过冲着两国的情谊,勉强结交罢了。”   “那好奇怪。”秦惜珩道,“你与羌和公主还有羌和小王子的交情那么好,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就变得这么陌生?”   “是啊,”赵瑾也道,“这件事我想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想通。”   努呼鞑亚不想与穆措嘉多说,直接让人轰他们离开。   格兰丽听说人都走了才来,对他道:“哥哥,你不要和他们多说,咱们要永远记得阿翁的仇。”   “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阿耶的话,也没忘记过在腾格里面前立下的誓言。格兰丽,哥哥不会让你去大宛的。”努呼鞑亚看着妹妹湛蓝的眼睛,给她倒了一杯热奶茶。   格兰丽捧着热奶茶喝了一口,唇边染了一圈白白的奶渍,她舔了舔,笑道:“我们有梁州呢,不怕。阿瑾是咱们的罗霞尼,有他在,大宛不敢对我们出手。”   努呼鞑亚听她这么说,松弛的脸又发青起来,淡淡道:“嗯。”   格兰丽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慢慢地放下奶茶,问他:“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阿瑾?”   努呼鞑亚道:“没有。”   格兰丽道:“你撒谎,每次我和松尔一提到他,你就不说话了。”   努呼鞑亚没出声。   “就是这样,你又不说话了。”格兰丽道,“哥哥为什么不喜欢阿瑾?他那么厉害,每次都能帮我们赶走大宛,他还教松尔学箭。阿耶从前也喜欢他,还说他是大楚的罗霞尼,我觉得,他也是我们羌和的罗霞尼……”   “行了。”努呼鞑亚皱眉,扬了扬声冲她吼道:“你认清楚这是哪里!这里是王庭,不是梁州!如今谁是羌和的王?是我,是你的亲哥哥努呼鞑亚!我才是羌和的罗霞尼,如果没有我,你还能安然坐在这里?”   格兰丽被他吼得微微愣住,好半天才道:“哥哥,你、你怎么了?”   努呼鞑亚直白地把不快写在脸上,道:“不要在我面前提他,我才是羌和的王!”   他负气而走,独留格兰丽一人无措地坐在原处。她望着面前的热奶茶,听到有脚步声过来。   “已经将事情告诉赵侯了。”惑苏道。   格兰丽问:“阿瑾怎么说?”   惑苏道:“赵侯说,想知道乌蒙嘉拿出了什么条件。”   “我不知道。”格兰丽摇头,她想到努呼鞑亚刚刚的怒火,问惑苏道:“阿耶从前,经常在哥哥面前提到阿瑾吗?”   “好像是。”惑苏道,“木乐将军一直跟在老国君身后,我听他说起过几次。老国君总是对他抱怨,若是国君能像赵侯这样就好了。”   努呼鞑亚大步走回寝殿,他心里的气还没消,一脚便踹翻了矮凳上的花瓶。   赵瑾赵瑾赵瑾。   不论是谁,总是会在他面前提到赵瑾,而曾经的乌苏克总拿赵瑾给他做楷模,让他以赵瑾为标杆练习骑射,甚至直言赵瑾更像是草原上的儿郎。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习惯了,也强制地忍耐了下来,可是直到今日,他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听到最亲近的妹妹拿赵瑾当做罗霞尼,内心的不平与疯鸷冲达到了顶峰。   明明他才是羌和的王,却一直要活在赵瑾的阴影下。这样一来,似乎赵瑾才是羌和的王,似乎如今的羌和全是仰仗着赵瑾的鼻息才能生存。   这将他放在哪里?又让他置于何地?   他受够了。   对于努呼鞑亚表现在脸上的不友善,赵瑾每次都想不出个所以然,这次也是一样。她索性懒得再想,叫人喊来靳如,问道:“乌蒙嘉近来有什么动向没有?”   靳如道:“没有,只听说他派人去羌和求亲。”   赵瑾思索道:“我今年劫过他的粮,他到此时却没有任何动静,还真是有些反常。”   大宛一族世代游牧,一直盘踞在梁州西侧帕桑沙漠的绿洲里。磨莎雪山就坐落在这儿,每到春时,雪山上化下的雪水便沿着山坳流下,滋养着山脚的这片绿洲大地,大宛族民仰赖着雪山而活,在他们心中,磨莎雪山就是能与腾格里相比拟的信仰。   乌蒙嘉在面朝磨莎雪山的方向敬完了一整套的礼,他表情虔诚,最后道:“愿腾格里保佑大宛。”   “大汗。”一旁的人见他敬完了礼,这才说道:“穆措嘉回来了。”   “走。”乌蒙嘉跨上马背便朝营阵方向跑。   穆措嘉见到他,先行礼道:“穆措嘉见过大汗,愿腾格里永眷大宛的苍鹰。”   乌蒙嘉看他这模样,就知道努呼鞑亚没同意,果然便听他说道:“努呼鞑亚记着蒙善的死,就是不愿意答应。大汗,咱们要怎么办?”   “我知道他不会献出格兰丽。”乌蒙嘉道,“我已经让人去与古纳川谈判过了,今天一早,去往苍狼部的人就带回了消息。”   穆措嘉问:“古纳川说了什么?”   乌蒙嘉道:“他同意合作,唯一的条件是,她的女儿永远是大宛的大妃,而大宛的下一个苍鹰,也必须是大妃的儿子。他让我对着腾格里起誓,若是有违此言,大宛将死于梁州守备军的铁蹄之下,不会存活任何一个子民。”   穆措嘉道:“好狡猾的老东西。”   乌蒙嘉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道:“这件事我不想再拖了,只要能得到更多的土地和粮食,我不怕对腾格里起誓。”   “冬天已经来了。”穆措嘉看着火盆里的炭,“赵瑾在春天抢了咱们的粮,咱们现在要抢回来吗?”   乌蒙嘉轻轻摇头,“我没有胜算,儿郎们也是有家的人。措兰一死,他的妻儿就得靠着自己生活。”   穆措嘉问:“大汗之前不是说,赵瑾抢咱们的粮是因为大楚皇帝不给他们吃的吗?”   “或许我猜的不对。”乌蒙嘉皱眉道,“二十多年前,赵世安刚来梁州的时候,那儿就是块蛮荒地。大楚皇帝不是愚蠢的人,他们那边有个词叫自掘坟墓。如果大楚不希望剑西的三州再次变成从前的样子,他们就得像供奉腾格里那样供着赵瑾。”   穆措嘉道:“可是就我们所知道的,大楚皇帝要更加重视北边。”   乌蒙嘉道:“大楚人一向心眼多,所以纠葛也多,弯弯绕绕的,我猜不透。虽然部族里最不会缺少的就是纷争,可是像大楚这样的国,人那么多,纷争只会更多。我一直在想,如果大楚皇帝不看重剑西就好了,又或者说,如果赵瑾失去大楚皇帝的信任就好了,这样的话,剑西的三州就该变天了。到那个时候,羌和没了人庇护,别说是格兰丽,就连整个羌和都能收归我的囊中。”   穆措嘉暗暗出声,“可大楚皇帝怎样才会不再信任赵瑾?”   “是啊。”乌蒙嘉看着手上的扳指,也若有所思道,“我曾无数次祈问过腾格里,究竟要如何,才能让赵瑾失去信任。” 第092章 沉浮   赵瑾端坐帐内,看着眼前的这名监军判官,“你叫孙通?”   孙通略略低头,“是。”   赵瑾对着他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副面孔眼熟,却又实在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遂问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孙通道:“当日猎场遇袭,臣也伴随在圣驾左右。”   他这么一说,赵瑾便记了起来,“还真是。”   孙通又道:“臣之前是内仆局的一名掌吏,因护驾有功,被调去了内诸司。”   赵瑾不清楚他与夜鸽的确切关系,于是试探着说了一句暗语,“入秋之后,梁州的天暗得越发地早了。”   孙通道:“冬日里的时辰短,是这样的。”   看来这人与夜鸽毫无关系。   赵瑾心里有了数,又问:“你是哪儿的人?”   孙通道:“臣就是邑京人士,因家里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这才入宫做了内臣。”   赵瑾闲话家常地问了点东西,便把梁州的军册簿子和军饷记账给他,“都在这儿了,现在要对一遍吗?”   孙通笑了笑,“侯爷既然把这个给臣,那么接下来要审对的人,就不是臣了。”   赵瑾颔首,“孙判官慢走,不送了。”   等人走后,韩遥问道:“侯爷,什么意思啊?”   赵瑾道:“他不是此行的主使,但我既然点了他来营中见习,那他回去之后,自然要对姜众有些交代。”   韩遥道:“可那是咱们的军册和账簿。”   赵瑾道:“我要给他们看的就是军册和账簿。每每上报军饷时,他们不是总觉得我要的多吗?那我就让他们看看,究竟是我要的多,还是梁州原本就有这么大的需求。”   孙通刚进驿馆,就见姜众在屋檐下站着发呆,他揖礼之后将手中的军册和账簿递交过去,“禀姜监军,这是梁州的军册和账簿。”   姜众那日被吓破胆后,回到驿馆连续几晚做梦都是被人捆在靶子上受箭,他心惊胆战了好几日才缓和了几分,现在看到军册和账簿,就好像看到了黑白无常的索命符。   “不看了。”他把东西推给孙通,“你回头对一下就行了。”   孙通道了声是,便带着两本簿子去了自己屋中。   姜众烦乱地进屋,又听到有人叩门,他不耐烦地问了一声:“谁啊?”   “监军使。”外面是王晋在说话,“是小人。”   姜众开了门,问他:“怎么了?”   王晋回身看了看后面,便一脚踏进了姜众的屋子,赶紧关门。   “监军使,咱们就一直这样吗?”他不安地看着姜众,“方才我见你连军册和账簿都没看,这……这能行吗?万一宁相那边催问,那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不怎么办。那仪安公主是个什么性子,你之前难道没有听说过?那可是皇后从襁褓里亲手养大的,一应住行堪比嫡出,是个连宁三公子都不敢招惹的主儿,就连太子也管不了。你说,是你和我硬,还是她硬啊?这事咱们要是敢开口,她就能直接要了你我的小命。咱们赔了命没得活,可你觉得有谁会真的罚她什么?”   姜众叹了口气,“有这么个祖宗在,咱们别说是监军,现在就连军营的大门都进不了。我也是倒霉,被派来这种穷山恶水鸟不生蛋的地方也就算了,这一天天的,连顿像样的吃食都没有,日日都是馒头清粥配酱菜。”   王晋道:“可之前不是说,公主与赵侯不对付吗?怎么这次看着,全然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   姜众在他头上一敲,“你也不看看公主大婚都多久了,就算是养条狗,几个月下来也该有些感情了吧。况且像赵侯这样的纨绔,早就阅女无数,自然能将公主哄得服服帖帖。”   王晋愁眉苦脸道:“若是如实对宁相讲,就要被公主弄死,若是什么都不讲,回头就要被宁相弄死。左右看来总是逃不过一个死!我原本还以为是个好差事,谁知道是这么个吃亏不讨好的活!”   姜众已经放弃了挣扎,“命不好么,就活该被人这样摆弄。”   王晋道:“可宁相那边要是问起来,咱们要怎么说?”   姜众烦闷的就是这个,现在听他反复提及,愈发觉得烦,当下就开始轰人,“行了你先回去吧,这事我再想想。”   他重新锁闭好了门,在对着桌案上的笔墨发呆大半日后,终于提起笔杆,沉沉地蘸墨写字。   海晏殿外墙下的角落里,霍可将信交给谢昕,说道:“师父,屈十九近来往凤正宫跑得倒是勤便。”   “让他去。”谢昕把信收好,“有些话,借他的嘴来说最合适不过。”   “是。”霍可躬着腰背,恭敬地目送他离开。   谢昕往海晏殿的正门走来,刚要跨槛,迎面就见宁澄焕从里间出来。他忙避退到一旁,待得宁澄焕走远后才进去。   楚帝正在御案后看着什么,他瞥到谢昕的衣角,头也不抬就伸手招他。   “孙通的信。”谢昕把信递过去,自己也跟着一起看了,笑道:“你这丫头可真是厉害。我看有她在,剑西压根不需要我们操心。”   楚帝烧着信纸,说道:“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什么脾性最清楚不过。她当初吵着闹着要去梁州,我就知道她对怀玉动了真心。”   谢昕道:“可你当初把她嫁给怀玉,又何尝不是在赌。”   楚帝道:“我信阿棨,有他在,不会教坏怀玉的性子。只要怀玉的心性好,我就不怕阿珩看不见他。”   提及范棨,两人同时沉默。   良久后,谢昕道:“这丫头当时哭闹着不嫁,后来又对怀玉动粗。若不是你亲生的,我还真想训训她。那时我总担心怀玉应对不来,也怕这丫头被皇后养得不晓事理,跟着同去梁州是要添乱。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不过说起来,她这跋扈性子也不是全然一无是处。”   楚帝也跟着笑,谢昕问:“方才我看到了宁澄焕,他来说什么了?”   “吏部铨选的名单。”楚帝把奏折给他看,“他想让宁澄荆去礼部司。”   “他这算盘打得好啊。”谢昕冷笑,“礼部司年年主持春闱,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这个位置上,就能先一步挑人。”   楚帝道:“这还不是最终的名单,我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会顺着他的来了。”   谢昕嗯声,又问:“对了,我听闻淮安道的监察御史回来了?”   “嗯。”楚帝点头,问他:“怎么了?”   谢昕道:“我只是想着,淮安道被宗政开把持了这么些年,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怕是不能一时半刻就挥散殆尽,是不是该多派些人去那边看着?”   楚帝道:“在理。”   谢昕又问:“淮安刺史这个位置,你心里有人选了吗?”   “这个人不好选。”楚帝沉思,“要能压得住下面,又能不受上面摆布。我看遍了中枢,找不到一个适合的。”   “那就先空着。”谢昕道,“只要能把那边看严了,这位置就算是一直空着也无妨。”   夜鸽的飞信七日就会从邑京来一回,赵瑾看完新来的内容,先去书房。   她推门进来,就见秦惜珩坐在她的桌案后面做着针线活。   “怎么在这儿?”赵瑾问。   “等你啊。”秦惜珩忙着手中的活,没空看她。   赵瑾问:“做什么呢?”   秦惜珩道:“今儿个翻出一条汗巾,是我之前贴身用过的,想着正好给你做一条额带,这种料子最好吸汗,给你刚刚好。”   这条额带已经快做好了,赵瑾守在一旁看着秦惜珩打结之后咬断多余的线。   “可以了。”秦惜珩给她系上,托着腮欣赏着,“真是好模样,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赵瑾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就看中了我这副皮囊?”   秦惜珩在她心口处点了点,道:“那就再加上这个,还看中了你的心。”   赵瑾握住她这只手包裹在掌心里,秦惜珩又翻出另一只手掌,“我要回礼。”   “我没有。”赵瑾无奈地笑笑,“你若是真要,做吃的算不算?”   “骗人。”秦惜珩的目光越过她,看着她背后柜子的某一层,起身就去,“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那天看到你放了东西进去。”   “等等!”赵瑾赶紧追上去,但秦惜珩已经打开了其中的一间柜子,从里面拿出个布条包裹的东西来。   这外形看着像是一根簪子,秦惜珩拿着它,解开了外面包裹的布条,露出了簪子的真实模样。   “我偷偷看过了。”她指着簪子的背面道,“你还刻我名字了。”   赵瑾有些难言。   秦惜珩问:“为什么骗我说没有回礼?这簪子难道不是送给我的?嗯?怎么不说话?”   赵瑾从她手中抽出簪子,有些难为情道:“以后送其他的簪子给你。”   秦惜珩追问:“为什么啊?这支不好吗?”   赵瑾这一刻不敢看她,垂着眼帘道:“这支……这支不好。”   秦惜珩道:“哪里不好了?我没觉得哪里不好啊。”   赵瑾的自卑在这时达到了顶峰,她含糊道:“太廉价了。”   她看上这支簪子的时候,最初只是觉得花样好看,很衬秦惜珩的肤色。那日她在簪子背后刻好了字,原本兴冲冲地准备去东院送出去,可在院门口的时候听到下人们闲话,得知秦惜珩的衣物首饰样样都是价值不菲。   赠物的喜悦就这样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她看着手中的这支簪子,突然觉得很是不搭。   那可是从小就养尊处优的公主,哪是这种路摊上的便宜货能衬得起的。赵瑾把簪子包了个严严实实,放入这柜子之后,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秦惜珩听到她这么说,自己也是愣了一下。   赵瑾重新把簪子包好,正要放回原处,又一次被秦惜珩抢了过去。   “怎么会廉价呢?”她扬笑看着赵瑾,“怀玉待我的心,从来都不廉价。”   她把簪子给赵瑾,又说:“你给我戴上。”   赵瑾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心里的自卑不减反增。   “快点啊。”秦惜珩催道。   赵瑾捏紧了手指,还是替她将簪子缀于发间。   秦惜珩问:“好不好看?”   “好看,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姑娘。”赵瑾勉强露出的笑带着点苦意,心里头的滋味更是混杂成一片。   “其实你送什么都行的。”秦惜珩抱着她说,“只要是从你手里出来的,我都喜欢。哪怕只是路边的一根狗尾巴草,我也要。”   “好。”赵瑾在她的侧颊上亲吻一下,就这么抱着她许久之后,心里才逐渐平复下来。   “阿珩,”她松开秦惜珩,道:“问你件事。”   秦惜珩问:“什么事?”   赵瑾拿出一张字条给她,秦惜珩看到上面的“宁澄荆”三字,先问一句:“你在查小舅舅?”她把内容仔细看完,这才明白字条是夜鸽的来信,又说:“倒是没错,两年了,确实该回邑京了。”   “那你给我讲讲。”赵瑾牵着她坐下,把字条置于烛火上点燃,“这是个怎样的人?”   秦惜珩道:“那你还真是问对人了。”   赵瑾道:“我洗耳恭听。”   秦惜珩起身,在她腿上坐下,搂着她的脖子问:“侯爷求人就是这种态度?”   赵瑾环抱着她的腰身,扬眉问道:“那公主想要什么?”   秦惜珩道:“那要看你能给我什么。”   赵瑾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又问:“还要不要?”   “先留着,事后再找你讨。”秦惜珩笑笑,这才说起正事,“我也是听母后说过一些。小舅舅不是正房嫡子,又生来体弱,太夫人当初觉得他晦气,硬是将他送去了城外的净坛寺清修。所以他自小就不是在宁家本宅养大的,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派人接他回府小聚。母后说,小舅舅自小聪颖,每每宴上有人拿他寻开心,他都能想到法子应承过去。宁家本来是有恩荫的,但小舅舅却凭一己之力,成为了建和三十六年的榜眼。”   赵瑾问:“真是凭一己之力?”   秦惜珩略有迟疑,说道:“小舅舅只是庶出,又从小体弱,送去净坛寺后,宁府也没什么人关心他。这么不被重视,宁家多半不会在他身上倾注太多,又怎会为了他去打通关系?所以我想,他凭的是真本事。”   赵瑾又问:“你见过他吗?”   秦惜珩道:“见过那么一两次,但他似乎不爱说话。他高中榜眼之后,原本可以留在邑京等待诏令,可他却偏是自请外放,去到胤东道任职了桑州通判。”   千里之外的胤东桑州,宁澄荆登船后面朝码头,对岸上一人揖礼。   对方亦回他一礼。   客船在船工们的吆喝声中开始划行,渐渐地驶离码头。   水波荡漾着往后而去,宁澄荆面色淡然地望向船头,在旭日的晨光中迎风而往。   那是他注定要抵达的远方。 第093章 宦海   九月里秋高清爽,沧州的良田在这一年大获丰收,仓廪里装满了粮,米价也随之而降,城内百姓成群结队购置着米面。   宁澄荆在河渡口登了岸,没走几步见着个煎饼铺子。他过去买了两个煎饼,顺便打听:“敢问,颜公的宅子怎么走?”   铺主道:“颜公讲学是吧?你就跟着人群走,准没错。”   颜宅前络绎不绝,前来于此的全是头戴巾冠的书生学子。管事们立在大门两旁守着,唯恐人多拥挤发生意外。   开年时,颜清染要在沧州讲学的消息就几乎传遍了大楚的每一个角落,学子们不论贫富,纷纷动身去往沧州,就为了亲耳听一次颜清染这位三朝老臣讲学论道。   张宓早在前两日就来了,他是颜清染的关门弟子,因着那一副端正的好相貌,颜老夫人也格外地喜欢,看得比亲孙子还亲,非要留他在宅子里小住。   距离讲学还有几个时辰,他侍奉着颜清染用药,听颜清染问着下人:“旭曦来了没有?”   下人道:“还不曾。”   张宓道:“老师,怀玉已经替我向大师兄传过话了,他如今是台院侍御史,只怕忙碌得很,若是不能来,我可以过几日代您去邑京看他。”   颜清染用完了药,叹气道:“忙一点也好。”   他说完,又问张宓:“你一直没有去过邑京?”   张宓道:“自我有记忆起,所见的全部只有梁州。邑京于我而言是他乡,即便范氏曾在这里扎下过多深的根,那也通通都只是过往。这么多年,叔父尚且不敢私自回来,我一个人去又有什么意义?”   “这样也好。”颜清染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致远就是因为锋芒过盛,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你不入仕,这学识和锋芒就露不出来。”   张宓低头道是。   有下人从外面走来,对颜清染道:“老爷,宁四爷来了。”   颜清染便对张宓道:“我去见个客。”   张宓扶他起身,谦敬地在背后拜了个弟子礼。   宁澄荆坐在客房里饮茶,他听到外边有动静传来,马上就放下杯盏,随后便见门一开,进来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老师。”宁澄荆赶紧起身,走出来对他揖行弟子礼。   “坐吧。”颜清染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回座,但他却绕到对侧,先扶着颜清染入座。   “你这两年,在桑州可好?”颜清染问他。   宁澄荆斟了茶双手奉上,说道:“还算顺利。”   颜清染打量他片刻,道:“外放两年,倒是沉稳了不少。”   宁澄荆淡淡一笑,“学生时刻记着老师的话,断不敢忘。”   颜清染听他这样称呼,问道:“我不收你,你心里怨吗?”   宁澄荆摇头,“我知道老师为何不愿收我,但我心中不怨。”   颜清染道:“此番回京,想必你家中对你早有安排。”   宁澄荆道:“确有安排。但是老师,我心中不愿。”   颜清染道:“家族内,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是世家子,该明白这个道理。”   宁澄荆道:“我虽知道,但我不愿违背本心。我也不怕告诉老师,我对宁家没有感情。”   颜清染道:“可宁家不会舍弃你,他们现在正需要你。”   宁澄荆听他这么说,无力地笑了笑,“建和三十四年,我在净坛寺第一次见到老师。那次我请教学识后,您对我说了一句‘可惜了’。当时就这么一句话,我就知道我们没有师徒之缘。您可以教我做人,教我学识,却独独因为我姓宁,而不能收我为徒。出生在宁家不是我可以选择的,但是往后要怎么把控命运,却是我可以操纵的。”   颜清染道:“这条路不好走。”   宁澄荆道:“但我依然想试试。”   他站起来,对面前的老者一揖,“老师能还朝吗?我愿一直侍奉左右。”   颜清染摇头,“我老了。”   宁澄荆目露失望,重新坐下。   “我再教你一课。”颜清染对他道,“不要迷失本心,不要心存歹意。你要记得你的初衷是什么。”   “是。”宁澄荆声音有力,“老师放心,我会还朝政一个清明。”   张宓在屋里看书,等着讲学的时辰到来,他翻过书册的一页纸,闻得有下人来说:“蔚熙公子,旭曦公子来了。”   “来了?”张宓当即就合上书,说道:“老师去会客了,你让旭曦师兄稍待片刻。”   “与其稍待,不如约谈?”有个爽朗的声音从下人身后来,张宓一看便知是谁,行礼道:“旭曦师兄。”   彭芒章回礼,与他一同坐下。   张宓道:“老师方才还在念叨,不知你是不是能来。”   彭芒章道:“即便是再忙,我也会来。”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张宓,问道:“不知师弟是何方人士,怎会结识赵侯?”   张宓没有出声,只是用手指在桌上写了个虚无的“范”字。   彭芒章这一刻愣住,骤然间明晓了颜清染为何对这位小师弟如此看重。   “原来如此。”他笑了笑,“名门之后,果真不同凡响。”   张宓笑道:“师兄谬赞。”   彭芒章想到赵瑾曾说张宓无致仕之向,不由得惋惜,“若非受困于旧案,我与师弟当能朝堂相见。”   张宓道:“师兄不必为我觉得可惜。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些年我走遍了大楚,结识的学者数不胜数,这是身居庙堂渴求不到的。”   彭芒章道:“你说的对。”   临近讲学的时辰,两人并肩往颜宅的大堂去,才行到半途,张宓看到有个人半搀着颜清染走在水榭那端的长廊下。   张宓并未见过颜清染的其他学生,便问彭芒章:“那是哪位师兄吗?”   彭芒章对着那张侧脸看了一会儿,认了出来,“是宁澄荆。”   张宓听过这个名字,又想到颜清染之前说要见客,便明白了几分。   彭芒章道:“老师其实并未收他为徒。”   张宓朝他看去。   彭芒章继续说:“你知道的,只有上了颜氏符竹的人,才真正算是老师的学生。宁澄荆是个难得之才,可偏偏他姓宁。老师与你祖父是旧识好友,就冲着这一份情谊,他便不能收下宁澄荆。”   张宓叹了声气,“有老师这样的挚友,祖父在泉下也能安心了。”   彭芒章又道:“宁澄荆与宁家的其他人不同,他从小长在外面,与家中父兄姐妹相交甚少。老师说他有灵气,心性也坚韧,若是多加引导,日后前途无量。他不能收下宁澄荆,却也担心他近墨者黑,受到家中的影响,就此被泥潭玷污,便将他看作外门弟子,仅教以学识。”   张宓看着那一老一少的两人,默然片刻,“老师也是用心良苦。”   彭芒章道:“他如今外放回京,多半要按照宁相的意思直入中枢,就希望他不要辜负了老师的这片用心。”   此次沧州讲学,慕名而来的学子挤满了整个大堂,倒也让张宓一一见到了符竹上的其他几名师兄。   “彭御史。”宁澄荆突然叫住彭芒章,对他道:“往后同朝为政,若有不足之处,还望海涵。”   “宁兄这话见外了。”彭芒章淡淡一笑,“你我也算同出一门,不必客气。”   “那一位据说是老师的关门弟子?”宁澄荆用目光指着张宓,又问彭芒章,“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彭芒章并不多想就道:“蔚熙不过是一介白衣,老师觉得他资质好,就收入门下了。”   宁澄荆道:“我看他年纪轻轻,谈吐与学识便皆是不凡,若真是无家无势的平平之辈,那还真是难得。”   彭芒章笑道:“谁说有点本事的就非要入仕?隐居山野踏遍八方何尝不是一种追求?想来他的那些不凡,皆是由此而来。”   宁澄荆笑了笑,没再接话。   十月,吏部铨选的最终名单终于定下,宁澄荆未如宁澄焕所安排的那样入选礼部司,而是去往了翰林院担任校书学士。   下朝后,秦潇面色铁青地来凤正宫给宁皇后请安。   “咱们在礼部一直没有人,好不容易等到小舅舅回来,可父皇说变就变。”   宁皇后倒是不慌,说道:“你父皇哪儿是说变就变,他一直就没想让你小舅舅去六部。不论你舅舅安排得有多好,这事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秦潇问:“那咱们就继续这么耗着吗?”   宁皇后道:“除了继续等,眼下也没有其他法子了。你父皇如今多了赵瑾在手,许多事情都不再过问你舅舅的意见了。如今时机不对,不能随意出手。”   提到赵瑾,秦潇问道:“对了,姜众近来传过信吗?”   宁皇后道:“正要跟你说这事。姜众那边说梁州风平浪静,没什么大事。”   秦潇皱眉,“风平浪静?”   宁皇后道:“我也觉得奇怪。若是真的只有半成粮可用,凭梁州那种置不了军屯的地方,早该有声音传来了。”   秦潇沉默着想了半天,突然道:“会不会是周茗与赵瑾暗中达成了什么,他才没按照我们说的给剑西拨粮?”   他越想越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又道:“岭鞍道不缺粮,周茗若是不与咱们联姻,他也能一直守在南疆。与其说是他傍着咱们,倒不如说是咱们靠着他挺直了腰。一旦赵瑾能拿出于他而言更有利的东西,他们完全可以暗度陈仓。”   宁皇后的眼神有些发直。   秦潇气恼地锤了一下桌,“还是得有个知根知底的人才行。周茗靠着贺朝运才升到今天这个位置,论恩情,贺朝运在他心中该排首位。而如今,贺朝运在朝中连个插话的份儿都没有,他要是有心埋怨咱们挤兑贺朝运,这心结怕是轻易打不开。”   宁皇后按住他的手,静静心后说道:“先不要轻举妄动。微儿如今有孕在身,不宜奔波,周茗今年多半不会来京。”   有个宫人从外进来,对宁皇后道:“禀皇后殿下,允嘉公主来了。”   秦潇问:“她怎么突然来了?”   宁皇后道:“她这段时日日日都来,只是没让你碰到罢了。”   秦潇便觉得更奇怪了,“她来做什么?”   宁皇后道:“无非是请安而已,再陪我说两句话。有时候天晚了,就直接宿在之前的殿里。我看她现在月份大了,身边没个说话的人,想必是觉得日子难捱。”   秦潇道:“傅玄柄死了这么久,现在才觉得日子难捱?”   宁皇后道:“你不是女人,哪儿知道女人的心思?杨妃如今把自己锁在宫里不见任何人,她这个做女儿的找不到人排解心事,也就只能上我这儿来了。”   她说完,对宫人道:“让她进来吧。”   允嘉公主挺着肚子,在婢女的搀扶下慢慢进来。   “不用请安了。”宁皇后看她这副模样,也是于心不忍,招手道:“过来坐。”   “谢母后。”允嘉公主说完,又对秦潇道:“见过太子哥哥,今日真巧,太子哥哥也在。”   秦潇笑了笑,对允嘉公主和宁皇后请辞,“妹妹陪母后说话吧。母后,儿臣就先告退了。”   宁皇后嘱咐他几句日常的话,等人走后,注意到了允嘉公主的肚子,“该有九个月了吧?”   允嘉公主摸着肚子道:“是呢,近来常觉得他在踢我,应该快了吧。”   宁皇后道:“你年纪轻,回头我拨几个有经验的嬷嬷给你。”   允嘉公主微微一笑,“那儿臣先谢过母后。”   宁皇后道:“看着你这肚子,我就担心阿珩。她自小就被惯得无法无天,俨然还是个孩子心性,与赵瑾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吵架。这哪儿是要过日子,这分明是比打仗还声势浩大,指望她能有孕,我还是等下辈子吧。”   允嘉公主忍不住一笑,问道:“阿珩近来来过信吗?”   宁皇后有些伤神道:“每个月三封,里面别的不说,日日都是吃食难以下咽,与赵瑾性子不和这一类的抱怨之词。当日我说要给她带几个有经验的嬷嬷,她却说不喜赵瑾,不会同房,自然也用不上嬷嬷指点。”   允嘉公主又问:“阿珩今年会回来陪母后过年吗?”   宁皇后道:“我倒是想看看她。”   允嘉公主道:“只要母后想见她,她自然也是归心似箭。”   有些细节或许不便在信中说,若是见了面,应该能问出些其他事情。宁皇后想到这里,点头道:“我也是有些想见她了。” 第094章 手段   “这是打东边来的天蚕丝,绸色亮,穿在身上也轻便,如今宫里都用这料子。”杜琛送来秋后的一批新货,问樊芜道:“太夫人看看可还行?”   “是不错。”樊芜便敲定下来,对下人道:“按照瑾儿的尺寸,先做两身。”   下人在旁记下,杜琛笑问:“侯爷年底回京吗?”   樊芜道:“不好说。”   杜琛见她没再说,也就不问了。他带着料子预备离开,正遇上赵瑾的舅母冯氏来看樊芜。   “嫂子来了,快坐。”樊芜吩咐下人上茶,冯氏一见杜琛正在收拾的料子,忙喊住,“这是东边来的天蚕绸吧,前几日才听人说过,拿来给我看看。”   杜琛便把料子递上去,冯氏看得赞不绝口,当下也定了几身衣裳。   樊芜招呼她喝茶,一面问道:“嫂子许久不来,是家里有事吗?”   冯氏道:“再过几日便是秋分,老爷这段时日一直在复核案子,每夜要熬到三更才睡。他不睡,我哪里能睡得着?唉,年年都是如此。”   樊芜问:“今年秋后问斩的犯人多吗?”   冯氏道:“旁的我不知道,但那被关在牢中的宗政开和他的族人,定然都是逃不过的,那可是圣上拍板下的杀令。”   杜琛默默地听着,回到云霓堂便吩咐吕汀:“给你谭叔去封信,让他看紧宗政康,别闹出什么乱子。”   秋分一过,年初至今判了死罪的犯人统一问斩。   宗政康站在天下林最高处的空台上远眺西面,眼中无悲无喜。   从此处远望邑京所在的方向,相距不过几座城池,却是他怎么眺也眺不到的一缕愁念。楼下横穿的琼林大街是淮州最热闹的所在之一,宗政康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眼神失了焦,心也空洞得只剩下悲怆。   谭子若寻他而来,给他披了件衣裳。   “人死后会去哪里?”他突然问道。   谭子若道:“地府吧。”   宗政康问:“那你说,几十年后我也去地府,能遇到他们吗?”   谭子若想了想,道:“或许能吧。”   宗政康没再说话,他拿起放在一旁的酒壶,将整齐摆放在周围的十多个杯盏一一倒满,随即掀袍而跪,一盏一盏地将酒倒开。   地上很快就湿漉一片,宗政康垂首凝视良久,在眼泪滑落的那一刻重重地伏地磕头。   宗政一族停滞于此,后世史书只会留下寥寥一语,而他再也不能做回宗政康。   “兴儿。”即便在没有旁人的时候,谭子若也刻意这样叫他,“你要抬头,你要学会往前看。”   宗政康一袖子抹干泪,情绪也平复下来,问道:“朝廷前几日是不是又派御史来了?”   谭子若点头,“柳玄文虽然躲过了一时,但他的生意做得这样大,难免不会引人注目。我想,朝廷也是要盯着他,以防旧事重演。”   他说完,问道:“你从哪里听到这消息的?哪个行商吗?”   宗政康道:“潘志每隔几日就要来天下林花天酒地一番,今天距离他上一次来,快十日了吧?能让这位盐铁转运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就只有朝廷的御史了。”   谭子若想到邑京的飞书,道:“这样也好。潘志规矩行事,宁相一时半刻也奈何不了这边,不能再插人进来,现在是我们抓紧动手的大好时机。”   宗政康不知想到了什么,看向他道:“你从前也是这样替我爹出谋划策吗?”   谭子若讪讪一笑,“以前的事,就别提了。”   宗政康遂收回目光,淡淡道:“不过你说的没错,现在再不抓紧,往后只怕要手忙脚乱。”   两人离开空台,才回到天下林的内间大厅,便看到柳玄文正劈头盖脸地训着一个人。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单生意有多重要?那是晏儿的命啊你知不知道?可你呢?都是到嘴的肉了,这也能让人给跑了?”   被训的那人唯唯诺诺地低着头,不敢顶嘴半句。   柳玄文气得不轻,“天下还能有比你更蠢笨的人?亏我这样苦心栽培你,把大半个柳氏都让你看着。你就是这么做事给我看的?”   宗政康站在暗处看了许久,直到柳玄文拂袖离开,他才过去,轻轻地拍了一下那人的肩,问道:“方兄,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这人名叫方谦,是柳玄文的义子。他听宗政康这么问,勉强露出个难看的笑,“没什么,发了一下呆而已。”   宗政康道:“我看方兄脸色不大好看,莫非是心中有事?你要是看得起我,可以讲给我听听,若有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忙。这样,我请方兄喝几杯吧。”   “不必了。”方谦刚说出拒绝,宗政康马上又说:“我近来也觉得心中愁闷,想要喝酒却没个人相伴。方兄就当是陪我,可好?”   他明面上是太子的人,方谦念着他的身份,不好再次拒绝。   宗政康让人开了新的厢房,点了天下林最上乘的酒。   “来,我敬方兄一杯。”他满上两杯酒,自己率先一饮而尽。   方谦小抿一口,说道:“我看谭公子年纪轻轻,怎会有愁闷之事?”   宗政康想到家族覆灭,心中便是伤感,神色黯然道:“不说也罢。”   他仰头又灌了自己一杯,方谦看着他眼中流露的伤痛,忽然生出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凄凉之感。   “对了,”宗政康骤然开口,“柳老板前几日说起过一批药材生意,好似是今日钱货两交,这事还顺利吗?”   方谦听到这一句,原本就苍凉的一颗心愈发跌落深谷。   宗政康见他低着头不语,故意问:“怎么了?难道是出事了?”   方谦垂丧着声音道:“被人截胡了。”   宗政康演出一副讶然,问他:“怎么回事?”   方谦道:“事发突然,我也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今日去拿药材时,对方已是人去楼空,只留了个人带话,说已经约了新的买主。我现在寻不到人,也无从问话。”   宗政康问:“这批药材既然早就谈好了,怎么没按照规矩收取抵押?”   方谦摇着头,说道:“因为这批药实在难得,我怕会被其他人盯上,便想着不如对这卖主以礼相求,这才没让他以物相抵。却没曾想……唉。”   宗政康宽慰地拍拍他的肩,“只是失了一单生意,下次注意就好。”   方谦道:“义父很生气,这批药材是他注意了很久的。”   宗政康问:“有谁要从柳老板这里高价收入吗?”   方谦道:“不是有人要收,而是义父需要这批药给阿晏看病。”   宗政康不太清楚这其中的细节,又问:“阿晏是谁?”   方谦道:“义父本有一个与我年岁相当的长子,叫做柳瀚,可是几年前,柳瀚外出走商,被马匪给劫了,等寻到人的时候,尸首都已经快要烂了。他的幼子名叫柳晏,今年七岁,自小就体弱多病,一直是吃药如吃饭。义父为他寻遍了名医也没有丝毫好转,只能用贵重的药材这么养着。”   宗政康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他端起酒杯,道:“既然已经这样了,再怎么回想懊恼也是无用,倒不如想想能否找到截胡这批药材的人。”   方谦伤神道:“可这茫茫人海,咱们要去何处找药?”   宗政康道:“方兄如果信得过我,我可以帮忙试试。”   “你?”方谦瞪了瞪眼,忽然想到什么,小声道:“借用太子的关系吗?”   宗政康并不回答,而是道:“方兄可信得过我?”   方谦当下便将他当做救命稻草,举起酒杯就来敬他,“谭公子大恩!”   宗政康道:“我表字重康。方兄日后有需要的,大可直接来找我。”   “重康。”方谦整个人都来了精神,“这话该我来说才是,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然义不容辞。”   “那就先谢过方兄了。”宗政康在笑意间与他客套完,让他回去静候佳音,自己则在出了厢房之后转身点了翠君的牌子。   两人照例先是一番鱼水之欢,宗政康才问她:“桩子都打得怎么样了?”   翠君被他挑/弄着,还在喘息,“很、很顺利。”   “好。”宗政康亲她一下,“打探消息的事情,就托在你身上了。”   “嗯……”翠君受不了他的动作,整个人失控得直打颤,宗政康干脆覆身再来,将这一场酣战打了个同归于尽。   曾岚晚间见到宗政康的时候,就见他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脸色略略发白。   他一猜就知道宗政康定然又是泻了好几次火,忍不住劝道:“你不要仗着自己年纪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   宗政康恍若未闻,问他:“药材都拿到了?”   “嗯。”曾岚只能顺着他的话来,“已经拿到了。”   “挺好。”宗政康道,“要不翻个价吧,先问柳玄文讨点利息。”   曾岚点头,“可以。柳玄文如果真的看重这批药,那么价格自然随便你来开。”   宗政康问:“公主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曾岚道:“前几日朝中又派了监察御史来查,你当心一些。不过这应该是公主想法子争取的时间,我担心这时间不会太长,你能尽快拿下柳氏当然是最好。”   宗政康道:“可以给公主带句话,就说,我已经与柳氏的二当家拜把子了。”   曾岚嗯声,道:“药材的事,你的消息倒是很准。”   宗政康道:“花了心思的,消息当然准。”   曾岚看着他,问道:“那个叫翠君的姑娘,你不会对她动了真感情吧?”   宗政康想到翠君笑起来时露出的小虎牙,眼神也些微柔和了一些,道:“可能吧。”   曾岚道:“喜欢她还让她挂牌埋在天下林,处处替你插暗桩?”   宗政康道:“除了这样,我暂时也想不到其他什么打听消息的法子。不过事成之后,我自然让她出来。当然,该补偿给她的,我一点也不会吝啬。”   曾岚欲言又止,宗政康这一时倒是对他有些好奇,“你一直没给我讲过你从前的经历。”   “一个破算账的,有什么可讲的。”曾岚一语而过,离开前又嘱咐他,“你能与方谦结交自然是好,但到底是在柳玄文的眼皮子底下,还是要当心。”   赵瑾在梁州看完了蓝越从淮州送来的信,有些感慨道:“我倒是很难将现在的他和我见过的那个模样联系在一起。果然,人被逼着,就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秦惜珩道:“如果做不到更狠,那还谈什么报仇可言。”   赵瑾问:“你教的?”   秦惜珩道:“我可教不了他这个。兴许,是他身边的那个谭子若教的。”   说起“教”,赵瑾又问:“你派去教他学账的那个曾岚,是个什么来历?”   秦惜珩道:“他原是户部一个九品不到的账书,上面的人为了脱罪,推他去当了替罪羊。皇祖母过世那年,父皇大赦了一次,他虽被免了死罪,但因此也永不能再入科考。他在户部多年,尤其善算,出狱后做过不少商铺的账房。我也是机缘巧合才知道了他,后来便让他来给我做了账房。”   两人如今无话不说,但只用一句“机缘巧合”来陈述,不免让赵瑾品出了什么。   她问:“机缘巧合?”   秦惜珩眼睫一垂,支支吾吾道:“我……我那时候,不太懂事。”   赵瑾笑道:“怎么不懂事了?你说给我听,我难不成还会笑话你?”   秦惜珩还是不敢抬眼,就说了四个字:“谷家的灯。”   赵瑾还真的愣了愣,旋即握住她的手,说道:“我当是什么不懂事,这算得了什么?”   秦惜珩小声道:“可我现在再想,以前是真的不懂事。”   赵瑾看她这样,便岔开这件事不再多问,道:“我看宗政康如今步步为营,倒是井然有序,他这边咱们暂时可以放心。只是,上次说的文泽瑞通敌旧案,我传信去邑京后也一直找不到半点头绪。”   秦惜珩这才看向她,问道:“夜先生也不清楚?”   赵瑾道:“这案子太久了,夜先生当年也还只是个孩子。”   “不慌。”秦惜珩反倒安慰她,“此路不通,就再寻他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第095章 横祸   姜众例行写着每月要送去邑京的信,王晋在旁看着,有几分担心道:“监军使,咱们这样能行吗?”   “那能怎么着?”姜众瞥了他一眼,边写边道,“指望孙通带点有用的东西回来,你还不如指望母猪上树。我能怎么办?难不成每月都说梁州无事?你觉得宁相会信?如今好不容易来了点有用的东西可以报上去,这难道不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王晋一想也是,又问:“这事是不是得闹大点才行?知道的人越多,那这事情就越发要报上去,这样才能显得咱们不是有意找梁州的茬。到时候即便是公主,也找不到理由为难咱们。”   姜众经他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很有道理,难得赞赏他一回,“那就闹大了去做。”   王晋道:“监军使放心,这后面的事就交给我来办。”   章之道不日突然就来了侯府,心神不安地坐在厅中,连茶都没喝一口,终于等来赵瑾时,他尽量稳住声音道:“侯爷,郭汗辛给咱们用来做军屯的那几亩田,原是他侵占了民田才有的!”   赵瑾脑中一空,听到自己问:“什么?”   章之道急得声音都在打颤,“他今日一早突然来找臣,说这几亩田都是他当年骗来的。这事当初闹出过人命,他那时也是用银钱草草地堵住了对方的口,只是不知这十多年都过来了,竟然又有人来找他说起这事。”   赵瑾沉着脸飞快地想着对策,章之道又说:“臣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件事都被他用银子压了十多年,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闹出来?是不是太巧了些?”   “当然不可能这么巧。”赵瑾问他,“找他的是什么人,刺史查过吗?”   章之道摇头,“压根就没找着这人。臣甚至怀疑,这人就是郭汗辛凭空捏造出来的。而且,臣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是又想不到具体是哪里蹊跷。”   赵瑾问:“当初被郭汗辛侵占了田地的那一户人家,刺史可有派人去查?”   章之道说:“查过了,就是个普通的农户,祖祖辈辈都长在敦庭。当年被骗了田地之后,那一家之主气急之下竟然自断性命,郭汗辛怕把事情闹大了无从收场,便给了那家不少银钱。”   赵瑾愈发觉得蹊跷。   私田变作军屯,赵瑾与章之道都逃不脱关系,如今这私田是强占民田而来,若要追究,他们二人也难辞其咎。   自打乌桕蚕丝一事后,郭汗辛与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他拼命想法子靠着这两根顶梁柱,求的就是一个安心,绝不可能自掘坟墓断了前程。   赵瑾想到这里,又问:“为什么有人突然找上他?”   章之道摇头,“他说对方也没说缘由,只说要带他去见官。如今这件事已经在敦庭传开了,就连街头的叫花子都知道他十多年前坑蒙拐骗地侵占了民田。”   赵瑾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问道:“这是郭汗辛对你说的原话?”   章之道肯定道:“他就是这么对臣说的。”   “他在撒谎。”赵瑾几乎能够笃定,“若是对方真的要与他对簿公堂,哪儿会提前告予他,给他留下应对的时间?”   章之道豁然明朗,终于也想明白了是哪里蹊跷,“是了。寻常人若是要报官,直接就去县衙了,哪儿会这么迂回地专程去说出来?”   他说完又是不解,“可这样一来,他岂不是贼喊捉贼?郭汗辛这是图什么?”   赵瑾虽然能看出这其中的异况,但是也想不通郭汗辛此举究竟是为何。   “我去见见他。”赵瑾思忖着,问道:“他现在在哪?”   郭汗辛一整日茶饭不思,将自己反锁在书房不愿出门。   “爹!”郭其骏在外敲门,“您怎么了?开开门啊爹!”   郭汗辛透过窗纸,可以看到敲门人的身形轮廓,他无声地苦笑两声,慢慢地将目光移到头顶的这根横梁上。   若是他死了,是不是就能死无对证?是不是就能保住郭家现在的一切?   郭其骏还在外面敲门喊着,郭汗辛恍若未闻,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不无道理。   他脱下外裳,将衣料撕成一条条的布,打过结后连在一起,成了一根能够绕过横梁的长绫。   郭其骏的声音很大,将下人也招来了不少,外面的声音越喊越急,敲门声也愈加剧烈,就差直接破门进来。   这一生要到头了。   郭汗辛看着绕过横梁的长绫,咬牙踩上了凳子,将自己的头放了进去。   都说死了就能解脱,能够甩开一切,可在这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步里,郭汗辛怕得发抖。   他怕死。   赵瑾一路快马赶来敦庭,抵达郭宅时已经日暮,她在下人的指引下来到书房前,就见那门大开着,郭夫人搂着丈夫的腿不愿撒手,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老爷,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让你这样撇下我们不管啊?”   “爹,您可吓死我们了。”郭其骏也道,“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郭汗辛呆坐着,任耳边哭哭啼啼,他好似魂游到了天外。   就在他下定决心踢掉凳子时,外面也听到了里间这不同寻常的轰响,郭其骏觉得不对,踹了门就进来,硬是将人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赵瑾径直走去,喊他:“郭老板。”   郭夫人赶紧擦擦眼泪,将情绪按捺下来几分。郭其骏也克制些许,对赵瑾行礼后,摇了摇郭汗辛,“爹,侯爷来了。”   “侯爷?”郭汗辛这才有了点反应,待得视线慢慢地看清赵瑾时,顿时哭求起来,“求侯爷救救小民呐!”   赵瑾咳嗽两声,对他道:“在这儿说?”   郭汗辛赶紧将其他人都赶了出去,这次直接对赵瑾跪了下来,磕头不止,“侯爷救命,求侯爷救救小人吧。若是侯爷不帮小民,小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你说你这又是唱的哪出?”赵瑾找了个地方坐下,并不着急地看着他,“贼喊捉贼,好玩吗?”   “小民知错了。”郭汗辛跪爬过来,“小民也是无奈之举。”   “讲清楚。”赵瑾翘起腿,上身往后椅上靠住,撑着腮居高临下地看他,“如果敢说一句假话,我现在就可以直接了结你。”   “是是。”郭汗辛扶着旁边的椅子起身,自己也坐下,战战兢兢道:“两天前,有个自称是监察御史的人来找小民,翻出了小民多年前骗田的事情。他让小民自己去找章刺史自首此事,再自尽谢罪。如若不然,小民就要吃更大的官司,甚至整个郭家都要遭受连坐。”   赵瑾看着那截还未从横梁上取下来的长绫,问他:“你就这么信了?他说他是监察御史,那他一定就是吗?”   郭汗辛道:“他有监察御史的腰牌,我看过了。”   赵瑾被他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不通这个无所不贪的人怎么真的会有寻死的勇气。   郭汗辛又求她,“侯爷救救小民吧,小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赵瑾问:“他为什么让你去找章刺史自首?”   郭汗辛道:“他说,只有这样,才能说明这件事与他人无关,从始至终只有小民一人是主谋。”   “然后主谋一死,死无对证,你的家人就此无辜?”赵瑾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简直是一派胡言,这种漏洞百出用来诓你的鬼话,你还真的就信了?”   郭汗辛缩了缩肩,低头什么也不敢再说。   赵瑾道:“你以为你死了,这件事就了结了?”   郭汗辛愣住。   赵瑾定定地看着他,“郭老板,我请你好好想想,你撒手而去,你的家人真的能不受牵连?”   她指了指书房外,“你去见过章刺史之后就没再出门吧?外面都已经传遍了。”   郭汗辛问:“传遍了?”他摇摇头,慌张道:“我没有说,除了章刺史,我再也没有说给第二个人听。”   他说完,倏地又问:“是章刺史说的吗?”   赵瑾道:“郭老板聪明一世,在这件事上怎么会如此愚蠢?章刺史会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   郭汗辛早就怕得六神无主,赵瑾这么一说,他才反应过来,“是是是,不可能是章刺史。是他,是那个自称是监察御史的人,一定是他散布出去的!”   赵瑾没再说话,她将郭汗辛的话从头到尾又串了一遍,深究其中有无被忽略的地方。   郭汗辛等了半天不见她出声,慌道:“侯爷,小民还能活着吗?”   赵瑾被他打断思绪,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问他:“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真的只做过这一件?可别我这次帮了你,你还有下次。”   郭汗辛支支吾吾道:“没、没了。”   赵瑾看他这幅样子就能断定他还藏着事情,她压低了声音,凝视着郭汗辛的眼睛,又问一次:“真的没了?”   郭汗辛不敢迎视她的目光,避开之后过了半晌,才说:“之……之前,舒知县还没来敦庭上任时,朝廷拨过一次款,那、那笔钱,是用来给敦庭治理剑河水患用的。”   不用他再往下说,赵瑾就已经猜到了,直白地问道:“你经手了多少?”   郭汗辛只是摇头,却不敢再说了。   赵瑾想到上次的雨患和鲤鱼口决堤后的洪灾,强忍住心底的火,将手指的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郭汗辛磕头求她,“侯爷,小民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与之前那位知县合谋一气。小民知道错了!小民以后真的再也不敢了!”   “我当你只是爱占便宜喜欢贪些小恩小惠,没曾想你胆子挺大。”赵瑾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上次鲤鱼口为何决堤?你又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困在那场大水中?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郭汗辛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磕得头都破了。   剑西三州如今的军粮皆是从淮州来,郭汗辛又是这局棋中不可忽视的一枚要子。赵瑾看着他求饶的模样,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   她连夜赶路回府,一颗心在夜风中吹得透凉,已是静若死水。   秦惜珩守了一宿,倦得很了才眯着不到半刻,就听人说赵瑾回来了。她当下扯了一件披风系上,小跑着就去大门口。   赵瑾在灯笼昏沉的光中走来,整个人面无血色,眼睛里空洞无神。   “怀玉,”秦惜珩见她顶着这样差的脸色回来,顿时心急如焚,“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赵瑾摇摇头,一言不发就往书房去,秦惜珩不放心地跟着,看着她关上了书房的门,就这么背抵着门板靠着,微微仰头看着上方,有心无力道:“阿珩,我好累啊。”   秦惜珩轻声说:“你告诉我,我给你拿主意。”   赵瑾透过她剔透的眼眸,清晰地看到自己现在这副颓然的模样。她低声吸了一口气,抱住秦惜珩时,几乎已经全身虚脱。   “阿珩,”她忍着没让自己彻底崩溃,很小声地在秦惜珩耳边道,“你帮帮我。”   天明前的夜总是最为宁静,赵瑾的声音里尽是力竭,好似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在这样的夜里又是格外洪亮,震得秦惜珩的心脏剧烈地响起共鸣。   这是秦惜珩第一次听到赵瑾对她说出这声“帮”,她眼中的赵瑾一向坚韧,从未对她开口说过一声苦,若不是真到山穷水尽,她知道赵瑾绝不会开这个口。   “好。”秦惜珩轻轻拍着她的后肩,说道:“你讲给我听,不论多难,我一定替你办到。”   赵瑾已经疲累得连坐直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她靠在秦惜珩的肩上,平静地说完了一切。   秦惜珩从头到尾没有打断一个字,她静思片刻,先说了四个字,“监察御史。”   “如果只是寻常的百姓,哪儿敢有胆子冒充御史。还有那块腰牌,能够唬住郭汗辛的腰牌,定然是半真半假。”   赵瑾听出了些什么,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冒充御史的人,至少是见过御史腰牌的?”   秦惜珩点头,将思绪放在宁党身上,猜道:“难不成他们拿不到梁州的消息,就想到从旁路入手?郭汗辛侵占田地的事情闹开后,他若是再这么自戕了事,朝廷只怕会觉得这是你要杀人灭口埋匿真相。”   赵瑾道:“他们要怎么怀疑我,我已经顾不上了,现在要保下郭汗辛才是要紧。”   宗政康一日没拿下柳氏的商户,郭汗辛就一日不能有事。   秦惜珩道:“如果侵占田地这件事只是子虚乌有,那是不是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了?”   赵瑾问:“你想怎么做?”   秦惜珩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找个替罪羊了。对了,敦庭的牢狱中都关着些什么人?这个可以让章之道给一份详细的名单吗?”   赵瑾来了点精神,这时才坐直了身,道:“这个不难,我问他要一份就行了。”   “好。”秦惜珩把她高皱的眉压了下去,微微笑道:“没事的。你要是累了,就先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了,事情就能摆平了。信我不信?”   赵瑾的眉略有展开,她眼中的无助换成了浅淡的笑,点头道:“我信。” 第096章 扭转   章之道把敦庭牢中的关押名单递给赵瑾时,难免觉得奇怪,问道:“侯爷要这个做什么?”   赵瑾没做解释,只是道:“等事情有定论了,我再告知刺史。”   章之道对她的话一向不会怀疑,也知道她定是想到了法子解决郭汗辛侵占民田这事。   “侯爷,”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把自己的考虑说出来,“这事即便你我有责,也是受了郭汗辛的蒙蔽,就算是朝廷要问,也不会追究过甚,你又何必铤而走险替郭汗辛开脱?咱们不如趁此机会扔他出去,这样一来,敦庭也算是除去了一大祸患。”   赵瑾道:“刺史的意思我懂,但是现在还不到能够抛开他的时候,我留他还有大用。”   章之道叹了口气,“那就全凭侯爷定夺吧。”   赵瑾谢过他,转头便将这份名单给了秦惜珩,“你看看,有什么人是可以拿出来用的。”   秦惜珩逐个看完,倒翻回前面的某一页,把上面的这个名字指给赵瑾看,“你看这个怎么样?”   这一页上的人犯名叫何光金,因欺诈偷盗被抓,如今已有五六年了。   秦惜珩道:“郭汗辛不是说那几亩田是他骗来的吗?既然这样,不如在这中间加上个人。”   赵瑾顺着她这想法往外延伸,盘算着道:“若是这个何光金先骗取了田契,再将田契转给郭汗辛,那么郭汗辛也是被蒙骗其中,这件事就不能全然算在他的身上。”   “没错。”秦惜珩又瞥了一眼何光金的犯事记载,“非常之时,非常之法。反正他入狱也是因为欺诈,只要不是死刑,再多这么一个罪名也无妨。”   “好。”赵瑾将名单合上,“就这么做。”   驿馆内,王晋慌不迭地跑来,忍着急躁小声对姜众道:“监军使,那几亩田不是郭汗辛侵占的!”   姜众一愣,问他:“怎么回事?”   王晋道:“敦庭县衙查了这事,现在真相大白。当初先是有个人骗了那几亩地的田契,后来才将田契转卖给了郭汗辛。这人六年前因偷盗进了敦庭的牢狱,事情闹开后重审了一遍,这才全说了。”   “不可能。”姜众震惊,“那日去田中勘察,你不是也听到那些话了?这片地就是郭汗辛侵占的!”   王晋道:“可现在审讯的结果已经传开了,会不会……真相其实就是这样,那些人不知道其中的这些,才以为是郭汗辛侵占了田地?”   姜众有些晃神,但很快又记起什么,问他:“你去找郭汗辛的时候,他不是还当场认了吗?”   王晋经他这么一提,也道:“是啊,他当时吓得脸都白了,不是认了又是什么?”   姜众猛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盯着他问:“你是怎么对郭汗辛说的?”   王晋被他这么看着,当下越发紧张,努力回想着说道:“我……我谎称是京中御史,查到他十多年前侵占了民田。我让他自己去找章之道坦言,再……再自尽。这样一来,不仅可以把事情闹出去,还能做到死无对证,没人会知道我假冒御史找过他。”   姜众越听越是脸色发青,这一刻不知道是不是该恨骂他一顿。   “监、监军使。”王晋也看出他脸色不对,小心问道:“怎么了?”   “你究竟是没长脑子还是活得不耐烦了?”姜众气得几乎是在低吼,“你让郭汗辛自尽?你怎么能保证他一定就会自尽?现在好了,人不仅没死,只怕还把这前因后果全告诉了章之道!”   王晋为自己辩解:“去见郭汗辛之前,我做过一番易容的,他认不出我是谁。”   姜众在他头上用力一戳,怒道:“章之道好歹是个刺史,你真当他从郭汗辛的话中查不出什么东西吗?还有那赵瑾,这几亩田如今是军屯,一旦跟军沾了边,赵瑾能让这事就这么了了?”   王晋被骂得脑子发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当即腿脚一软,扑跪在姜众身前哀求起来,“监军使,我……我一时糊涂,你可要救救我啊。”   “闭嘴。”姜众一个眼神瞪住他。   王晋哼哼几声,又似想到什么,慌道:“监军使,如今事情已经变成了郭汗辛也是受骗的,那几亩田就不算是他侵占。可……可这个月的信已经在路上了,到时候朝廷若是派人来查,发现只是一场乌龙,那咱们该如何解释?”   姜众踢了他一脚,“现在知道怕了?”   王晋看他这沉稳有度的模样,又问:“难道监军使有法子了?”   姜众道:“咱们身为监军,只管把听到的上报上去。这事一开始就不是咱们杜撰,到时候即便是有朝廷的御史来查,也是能够查到前因的,至于真相究竟是什么,于我们而言并不重要。”   王晋一想,好像正是这个道理,他稍稍放了心,又听姜众道:“你最近最好夹着尾巴别乱动,章之道查不出什么最好,若是真的查出来是你在中间作祟,那也没人能保得了你了。”   “监军使……”王晋才喊出声,姜众便摔门而去,独留他一人还跪在原处,整个人怕成了一摊烂泥。   姜众所写的梁州军折八百里加急送往邑京,折子前脚才递到楚帝的案头,宁澄焕后脚就从其他途径知晓了折子所写的内容。   “侵田置军屯。”他笑了笑,对幼弟道:“这次不必咱们出手,圣上也得派御史去梁州查案。我倒是挺想看看,这位由他亲手挑作女婿的赵侯,到底是怎么顶风作案的。”   “这件事其实扯不到赵瑾身上。”宁澄荆道,“况且如今入了秋,倘若车宛来犯,还需赵瑾抵挡才行。大哥,事关边境的安危,这次不是动手的时候。”   “你是学问作得太多,不懂朝政这一套。”宁澄焕本想借此教他一二,但转念想到他被楚帝派去了翰林院,心里又来了几分气,“算了,先不急,以后再说。”   宁澄荆点点头,“好,听大哥的。”   “你这两年远在桑州,家里的事情大抵都不清楚。这里头的事情太多,我往后慢慢说给你听。”宁澄焕拍拍他的肩,叹口气道:“也罢,翰林院就翰林院,校书修史也并非全无用处,机遇总会来的。”   “大哥不必为我操心太多。”宁澄荆和善一笑,“人各有去处,许是还没到用我的时候。”   宁澄焕道:“颜公的有些话可以听,有些话就不必放在心上。若不是有家里给你撑着,就你这副老实样子,指不定要被人如何排挤。”   “好。”宁澄荆顺从地再次点头,“我记着了。”   他长着一副温和相,说的最多的一个字就是那声顺从的“好”。   小的时候,他跟着兄弟姐妹玩过几次,可不知是他话太少人看着太老实,还是其他人不怎么带他玩,总之他常常是被忽视的那一个。宁澄焕从小就没指望这弟弟能如何,长辈们更是把宁澄荆送去外面养着,他也觉得这人可有可无,少了也并不会影响什么。   可谁曾想就是这么一个不声不响总被人忽略的弟弟,竟然会高中榜眼。   消息传回宁府时,宁澄焕先是震惊,随之便被欣喜充斥着。   那时的宁氏还在低谷,他迫切地需要一个人在朝中站稳脚跟帮他一把。宁澄荆的榜眼来得正是时候,似乎连上苍都在垂怜宁氏,要帮他们度过这个坎。   然而还不等他与宁澄荆说上两句话,对方就主动提出要去外面的州郡看看。   “颜公对我说,越是外道州郡,就越是能看清民情民生。大哥,昨日面圣的时候,我就已经对圣上这么说了。”   自令宜年起,朝廷便对高中杏榜的新官们取消了外放到州郡的决策,他们多被分到两馆翰林院几处跟着见习,等到吏部开始铨选,才会被授予官职。杏榜名次靠后的人或许会暂时闲赋,但像宁澄荆这种榜上第二的名次,朝廷绝不会将他空置下来。   宁澄焕当时听到他这么说,气得一口气险些没缓过来,当下就觉得这弟弟的脑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他忍不住重声道:“你怎么不与我商议一声就擅作主张?”   宁澄荆那时不卑不亢地看着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宁澄焕无奈叹了口气,就这么不了了之。   如今两载而过,宁澄焕再次看着他的时候,他依然是和两年前一样,露着一副不卑不亢底气十足的神情。   “你还没见过太子吧。”宁澄焕问他,“随我去一趟东宫?”   “好。”宁澄荆依然是顺从地只答这一个字。   秦潇对宁澄荆的印象并不深,这算是第一次正经见面。揖拜之后,宁澄荆就没再主动开口,只等秦潇问了,他才回上两句。   行吧。秦潇看着他,在心里想着,都说小舅舅不爱说话,这么一看还真是。   宁澄焕照例与秦潇说了些朝事,宁澄荆也不插嘴,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宁澄焕说到后面,想到前段时日从夫人口中听到宁皇后的几句抱怨,便直言道:“殿下如今需以朝事为紧要,切莫放纵己身。听说如今侍奉在殿下身边的只有一个林孺人,却并不见她为殿下开枝散叶。要臣来说,殿下休养之际,还是应该将身边的人扩充一些,不为别的,至少该有个长子。”   秦潇听到这话就黑了脸,但他忍着脾气等到宁澄焕说完了才道:“舅舅一番好心,孤都知道。但孤一向身子健壮,难道还怕没有子嗣?”   宁澄焕正欲开口,宁澄荆却在此时突然说道:“大哥,殿下情深义重,是个性情中人,你就别叫他为难了吧。如今该以朝事为主,东宫的女眷若是多了,难免不会再生事端,这样也扰得殿下无心正事,反倒不好。”   秦潇赶紧道:“正是小舅舅说的这个理。舅舅,孤如今有一个林孺人就够了,其他人并不需要。”   宁澄焕有些烦闷地瞥了宁澄荆一眼,只得作罢。正事说完,他不悦地对秦潇拱拱手,转身便走。   “大哥!”宁澄荆大步追上他,“大哥可是在怨我不该帮着太子说话?”   “我可没这么说。”宁澄焕带着几分气性道。   “大哥,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宁澄荆边走边说,“你适才没看到太子的脸色吗?他忍着不动,就是因为敬重你是他的舅父。倘若你是别人,他早就该甩脾气了。太子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不能对他逼得太狠,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我只是让他先有个长子,这样难道也有错?他要怎么对林氏情深义重我不管,可那林氏至少也该生个一儿半女吧?如今既然生不了,还不能让其他人来生了?”宁澄焕忍不住冲他发火,“只要有了儿子,他这储君的位置便可再稳一分。你一直不开口也就算了,刚才一出声,反倒替他说话!”   宁澄荆被他扑了一脸的唾沫星子,只能平静地用袖子抹干净,道:“大哥应当知道,有句话叫做因材施教。你明知太子是何脾性,却还要这样直说,他自然不愿意多听,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那还能由着他去不成?”宁澄焕摇摇头,不想与他多说此事。   两人出了东宫,迎面便见秦佑过来。宁澄焕往旁退了退,对他行礼,“见过燕王殿下。”   秦佑平日里再怎么装纨绔,进了宫还是会换上一张稍微正经的脸,他颔首回礼,道:“宁尚书不必多礼。”   他见宁澄焕旁边还跟着一人,猜道:“这位莫不是宁翰林?”   宁澄荆半垂下眼,说道:“回燕王殿下,正是臣。”   秦佑便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了,他笑了笑,拿手中的折子拍拍掌心,说道:“父皇派给我的差事,我还要去复命。”   宁澄焕道:“殿下慢走。”   秦佑错身过去,宁澄焕看着他的背影,在原地驻足片刻后,方对宁澄荆道:“走吧。” 第097章 沉疴   秦佑站在海晏殿的御案前,低着头静等楚帝审阅他呈上去的奏折。   楚帝看完后置于一旁,把案前的另一封奏折给他。   秦佑不明就里,但楚帝让他看,他便打开看了,这才发现竟然是梁州的监军军折。   “这……”秦佑匆匆看完,立刻道:“父皇,此事多半另有缘故。”   楚帝看着他,也不插话,等着他往下说。   秦佑道:“个中明细,儿臣并不清楚,但是我朝用作军屯的田地,向来都会查明底细。故而儿臣以为,梁州的这几亩军屯只怕是另有隐情。”   楚帝道:“你是觉得,该派人去查?”   秦佑道:“此事若不查明,受到牵连的还有赵侯。梁州乃我大楚边境要地,赵侯又是剑西三州的主帅,若是令他蒙冤,儿臣担心剑西三州的将士们心中会有怨言。”   楚帝又问:“那你觉得,派谁去查比较合适?”   秦佑掀袍而跪,请旨道:“儿臣愿再赴剑西,亲查此案。”   父子二人隔着那层谁也没有主动去捅的窗户纸,彼此心知肚明。   秦佑道:“不瞒父皇,儿臣查到前些年的时候,朝廷给敦庭拨过一次治理剑河的款目。但看敦庭上次受到的水患与鲤鱼口的现状,儿臣对这笔款目的去向心中存疑,想去剑西确认一番。”   楚帝却道:“这事轮不上你。”   秦佑其实也知道此举太过引人注目,他慢慢地起身,垂眼说道:“全凭父皇决断。”   楚帝摆摆手让他先退下,很久没有过的愁倦感就这样扑面袭来。   谢昕端着刚沏好的茶过来,问道:“怎么了?”   楚帝道:“只是一时不知道这朝中还有谁是能信得过的。”   谢昕问:“梁州的军屯那事?”   “不止。”楚帝从他手中接过茶来抿了一口,“佑奴说的这件事,确实该查,只是现在再去回溯,难了。大楚的沉疴远不止这些,但好些事情有心无力,还得装作不知情。”   谢昕给他揉捏着后肩,问道:“你想派谁去?”   楚帝看着秦佑的折子,反问谢昕:“你觉得老四怎么样?”   谢昕道:“你突然这么一提,倒是让我觉得有好些时日没有见着他了。”   楚帝道:“之前听太子说,他闲置下来的时间都放在了相门寺,好似与一个法号叫做玄通的和尚走得很近。”   谢昕笑道:“你这几个皇子里,也就只有他最不像个皇子,人人都说他是潇洒的白玉神仙,我觉得挺有道理。若是可以,我也想如他这般一身无忧,轻松自在。”   楚帝想到以前,嘴角的笑意渐淡,他叹了口气,说道:“纳取天下贤才,丰存国库仓廪,增修峡关险隘,整饬边屯良田。对内驱减冗员,清明朝纲。对外强军壮马,整修器械。这是范相毕生心愿,也是自我登基以来,他就一直对我申饬的事情。”   “嗯。”谢昕轻轻地点头,“我陪着你。”   楚帝握住他扶在自己肩上的手,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决定下来,“那就让老四去吧。”   秦绩正在寮房内与玄通论经,门大开着向外,有个小厮匆忙着来,却又不敢入内打扰,只能这样站在外面,频频望向寮房内那个坐立着不动的身影。   直至玄通的这番经论讲完一节,秦绩才注意到外面焦急等待的人,走出去问道:“什么事?”   小厮道:“殿下,宫里刚刚来了口谕,让您去剑西查案呢。”   梁州的监军军折是今日午后才到的,秦绩下朝后就来了相门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道:“去剑西查什么案?”   小厮也并非特别清楚,摇头道:“殿下不如进宫一趟?”   玄通手持佛珠出来,对秦绩敬了个佛家的礼,说道:“殿下既然还有事,那余下的下次再说吧。”   秦绩折回府中准备先换身衣裳,何料才到门口,便听门房说太子来了。   “先别急着进宫。”秦潇给他讲明了前因后果,“原本我与舅舅还担心被派去查案的御史会让赵瑾唬弄,现在既然派你去,那我就放心了。”   秦绩本想问他若是此事另有缘由该当如何处理,但转念想到他对剑西兵权的觊觎,便决定不问了,只道:“我知道的。”   “还有件事。”秦潇道,“大半年了,母后挂念阿珩,你回来的时候,也带她回来吧。”   郭汗辛的事情有秦惜珩从中相助,没几日工夫就压了下来。赵瑾猜到这事会传到邑京,朝廷定然也会派人来查,但她没想到,这一趟被派来查案的竟然是兴王殿下。   秦惜珩从她口中得知时也是一愣,“怎么会让四哥来?”   赵瑾最开始看到夜鸽的字条时,心里也是一紧,她问:“除了宗政开的那起案子,兴王殿下还查过别的案吗?”   秦惜珩摇头,“四哥惫于政事,若非父皇下令,他不会主动插手任何事情。”   赵瑾问:“依你看,咱们要不要应对什么?”   秦惜珩道:“四哥比太子哥哥清醒很多。当初我闹着不愿嫁你,他还让我善待你。那个时候,只有他不是从利益的角度考虑你。”   赵瑾道:“如果是这样,那我觉得我能与他单独谈谈。”   “我去吧。”秦惜珩还是不大放心他们对谈,“有些话,我来说更好。”   赵瑾清楚现在不是冒头的时候,便由着她来出面。兄妹二人大半年不见,秦惜珩如从前那样先与秦绩玩笑几句,才渐入正题,问他道:“怎么来的是你?”   秦绩道:“我那日还在相门寺听佛经,府上就来了人,说宫里传旨让我来剑西查案。”   “父皇难不成是觉得你之前办理宗政开的案子还不错,所以派你来的?”秦惜珩停顿一下,又问,“还是说,是舅舅的意思?”   “这事二哥和舅舅没插手过。”秦绩道,“此来梁州的监军不就是他们的人?他们要是再塞个人过来,你觉得父皇能同意?”   “你就不算?”秦惜珩笑问。   “所以父皇这一手高明。”秦绩泛出点苦笑,“既能堵住二哥和舅舅,还能查明真相。”   “你向来帮理不帮亲,没人比你更适合了。”秦惜珩借机夸他一声,“对了,那个随你同来的御史呢?是谁?”   秦绩道:“他叫齐彧,是御史台的新人。”   “新人啊。”秦惜珩不用动脑子也明白了楚帝派这人来的用途。   “这件案子,你知道多少?”秦绩先问她,“这几亩田变作军屯的时间不长,你在这边听到过什么风声没有?”   秦惜珩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四哥,大婚之前,你对我说,这世上可以没有北程南周,却不能没有怀玉。那么现在呢?你依然还是这样认为吗?”   她这样一说,秦绩就知道这案子不用查了。   秦绩抛开查案不提,问她:“你对赵瑾动了多少感情?”   即便是知晓秦绩的为人,秦惜珩也不敢拿赵瑾来赌,她只是很淡地笑了笑,“我没对他动什么感情,只是一直记着四哥对我说的话,好生待他而已。我在梁州的这大半年见到了很多,诸如车宛真的很怕他,诸如剑西三州的艰难经营。所以即便军屯的事情我略知一二,也不能如实告诉太子哥哥,一旦西陲不稳,朔北就要分散兵力来协助。柔然尚且不是个确知的定数,如果再这么一分神,还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   秦绩展露出几缕舒心的笑,“从前总觉得你是小孩子,现在再看,你是真的长大了。”   “我哪儿能总被你们庇佑着。”秦惜珩端起茶盏润润嗓,问他:“那这次的案子,你要怎么做?”   “这不是已经有变数了吗?”秦绩指了指紧闭的门,“外面不是都已经被赵瑾压下来了?”   兄妹俩会心一笑,秦绩又道:“对了,母后近来念你念得紧,让我回去的时候,将你也接回去。”   秦惜珩脸上的笑凝住,她想到在这大半年里发生的种种,就对宁皇后与秦潇生不出亲近之情。   “怎么了?”秦绩问道。   “没事。”秦惜珩轻轻摇头,问他:“小舅舅回京了?”   “嗯,如今是翰林院的校书。”   秦惜珩道:“舅舅怕是不大高兴吧。”   “宁家难得不受恩荫出一个榜眼,舅舅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两人突然同时沉默,秦绩过了一会儿又道:“其实还有一件事。建和三十四年的时候,朝廷给敦庭拨过一笔款,是用来治理剑河堤岸的。上次敦庭大雨闹水患,淹了鲤鱼口一片。那地方按说应该比其他地方防范更甚,可事实却全然不是。”   秦惜珩道:“建和三十四年的时候,敦庭的知县还不是舒庆来。”   她从赵瑾那里得知当年的水利治理也被郭汗辛分过一勺羹,便刻意把方向往别处转,又问秦绩:“之前的知县是谁,四哥知道吗?”   “宗政泰。”秦绩道,“我查过,是宗政开同族偏房的一位堂弟。”   秦惜珩暗松一口气。   宗政一族已然问斩,这笔糊涂账死无对证,只要郭汗辛不作死,那么这件陈年往事就能一直尘封下去。   “若是真要细查,大楚的州郡都会有这样的蛀虫。况且人现在都已经死了,要重新来查太难了。”秦惜珩说完,又有些生疑,“你怎么会注意到这件事?”   “父皇提了一嘴,我就去户部查了查当年拨下来的账款。”秦绩慢条斯理地喝茶,对她道,“这事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顺口一问而已。”   秦惜珩依然不敢掉以轻心,赶紧用其他话来转移,问道:“既然军屯的事情已经了了,那咱们什么时候回邑京?”   “总要待上个十天半月才行,否则要叫人看出端倪。”秦绩起身时叹了声气,眼中无奈得很,“看到没有,这就是我不愿参与朝政的原因。”   秦惜珩忍俊不禁。秦绩送她出来,还是嘱咐一声:“你如今能事事以剑西为重自然是好,但赵瑾那边,你别冷淡得过于刻意,到底是正儿八经的夫妻,有些面子还是该给就给。”   “知道了。”秦惜珩对他福了个礼,在入座车厢放下车帘的瞬间里,高悬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   如今只是面对秦绩,她就拿出了五分的防备,倘若真的回到邑京,她又该拿出怎样的警惕来应对宁皇后和秦潇?   秦惜珩背靠在车厢上,从脖颈间掏出那枚塔桑里,凝视良久后紧紧地拽握在手心。   她要做的事情,从来就没有过做不到。   赵瑾在书房等着,她面前摊着一本书,可自打秦惜珩出了门,她就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等也是一种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发呆与出神之际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渐近,随之大门一开,一只绣鞋踏进了门槛。   “可算是回来了。”赵瑾从书案后绕出来,“去了这么久,我险些以为兴王要扣住你。”   秦惜珩笑问:“四哥为什么要扣我?”   赵瑾看她一如往常,便知他们的这场谈话并无意外。   “你才出门不久,淮州就来了信。”赵瑾递给她,“柳玄文育有二子,但是长子早亡,次子又太小,所以他现在的一半生意,都交给他的养子方谦在打理。宗政康上次设计之后,已经与这位柳氏的二当家站成了一线。”   秦惜珩看完信的内容,道:“他能将离间之策使得这么好,我倒是挺意外的。”   赵瑾道:“自来商场如战场,他在淮州耳濡目睹了这么几个月,该学会这些了。”   秦惜珩将信置于烛火之上,点燃后扔入火盆内,抬头看向赵瑾道:“我要回去一趟了。”   赵瑾初时没反应过来她说的回去是回哪儿,等到明晓她的意思,才意识到她从进门起,眼中就揣着浓浓的愁容。   “四哥说,母后让我回去一趟。”秦惜珩搂抱住赵瑾,心中很是不舍,“可能会待得比较久,多半要等过了年才能回来。”   赵瑾逐而回神,拍拍她的后肩说道:“那我随你一同回去。”   秦惜珩道:“可是往年,车宛不是最常在这个时候进犯吗?若是你不在梁州,他们来犯了怎么办?”   赵瑾道:“靳叔守在河州,那边抵着羌和的大片土地,倒是不用担心。我让他来梁州替我看管几月就好。”   秦惜珩有些担心,“你不必为了陪我专程这样,一切还是要以梁州为重。”   赵瑾道:“我其实另有打算,这比车宛进犯重要得多。”   秦惜珩便猜:“为了军饷和粮草?”   “嗯。”赵瑾点头,“我若是不回京再问户部和度支司要些东西,宁相怕是会觉得我要在梁州揭竿而起。”   秦惜珩紧蹙的眉当下越发地紧,“小舅舅如今回来了,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如虎添翼。你这理由虽然在理,但我还是担心他们为难你。”   赵瑾用手指顺着她的眉头往后抚平,淡淡笑道:“这不是还有个小老虎吗?只要有小老虎护着,我怕什么?”   “好。”秦惜珩也舍不得与她分开这么久,她拉住赵瑾的手,心里的那份挂念终于散去,“那就一起回去。” 第098章 归朝   抵达邑京的城门之下时,赵瑾抬头而望上面的那两个正楷大字。她在这一刻有着瞬间的失神,恍然觉得时间交错,好似回到了年初的冬时。   “怎么不走了?”秦绩未乘马车,骑着马慢慢靠过来。   “只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总感觉好像才离开邑京不久。”赵瑾冲他淡淡一笑,“让殿下见笑了。”   自打年初在揽芳楼的那顿酒饮后,赵瑾与秦绩就没再打过照面。此次一同归返邑京,沿路上少不得闲聊两句,一来二去之下,便略微有了些熟悉。   “四哥。”秦惜珩将车帘掀起一道缝,对秦绩道:“我觉得有些累,今日就不进宫了,先回府上躺躺。”   她说完,又语气淡漠地问着赵瑾:“你呢?”   这一路上当着秦绩的面,秦惜珩对赵瑾都是这种不冷不热的声调。后面越是临近邑京,她与赵瑾的交流就越发地少,只有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们才敢在无人发现的角落亲吻彼此。   赵瑾每每回她,态度又恢复成从前的谦卑模样,甚至连她的目光都不敢触及半分。   “臣先送公主回府。”   秦惜珩不等她说完就闭上了车帘,她不想看到赵瑾用这副姿态与她说话。   马车缓缓往前驶去,赵瑾在前带路,秦惜珩悄悄地透过缝隙去看她的身影,徒觉有一道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   尚在梁州时,她还想当然地以为只要装作视若无睹,就能熬到再次离开,可等到现在身处邑京,她才发现这样的隐忍是如何地煎熬。   “阿瑾。”察柯褚这次也吵着要来邑京,他回头看了马车一眼,小声问道:“你这姑奶奶怎么了?一路上怎么都不给你个好脸色?怎么,你又哪儿惹她了?”   “嘘。”赵瑾给他使了个眼色,也小声道:“回去再说。”   赵瑾将秦惜珩护送到了公主府,下马后立在一旁,隔着车厢道:“请公主下车。”   秦惜珩在下人的搀扶下落了地,赵瑾看着她,揖了一礼,半垂着眼说道:“臣想回侯府一趟。”   她将一应的礼节做到无可挑剔,秦惜珩就这么静静地凝视她,眼中浮着不可言说的悲哀。   这还只是第一日而已,此次回邑京,至少也要待到年后,若是日日都要这样相对,那么与凌迟相比又有什么区别。   “你去吧。”秦惜珩从她身上收回目光,淡淡道:“这种小事以后别拿来烦我。”   “多谢公主。”赵瑾对她又是一揖,这才再次上马,带着察柯褚几人往侯府的方向去。   秦惜珩停在原地,在赵瑾离开好久之后还一直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眼中空洞无光。   凝香轻轻喊她:“公主?”   秦惜珩这才转身进门。   察柯褚第一次前来邑京,顿时就被这里的繁华吸引了注意,他沿路看着,见到什么都觉得很是稀奇。   “行了,回头再带你逛。”赵瑾替他拽着马的缰绳往前走,到了侯府门前又催他下马。   樊芜早就听说了赵瑾要回来,连日里都让人留意着,此时门房说人到了,她急急地来迎,连仪态也顾及不上,头上的步摇晃动得厉害。   “娘!”赵瑾远远地就是一声喊,樊芜将她从头看到脚,叹气说道:“比上次又瘦了。”   “阿妈。”察柯褚也喊,樊芜看到他的时候先是一愣,慢慢地才认了出来,“你……你是察柯褚?”   察柯褚跪下给她磕头,说道:“阿妈,是我!”   樊芜赶紧拉他起来,打量之际不禁眼眶湿红,“真是你啊,你都长这么高了。”   察柯褚嘻嘻笑着,看了赵瑾一眼,道:“我早就比阿瑾高了。”   赵瑾用膝盖踹他的腿,“就你话多。”   樊芜又问:“你娶妻了没有?”   察柯褚道:“我不娶妻,我要替阿瑾打蛮子。车宛一天不灭,我就一天不娶妻。”   樊芜笑道:“好好好,数你志气最高。”   察柯褚耀武扬威地看向赵瑾,尾巴几乎要翘到天上去。   赵瑾无言地回给他一个白眼,又对卲广递了个眼神。   卲广当即明白,退步着往一旁让了让,等所有人都进去后才跟上。   “先吃点东西吧。”樊芜已经让人去备菜了,她又问赵瑾:“晚些时候去公主府吗?”   不待赵瑾回答,察柯褚就道:“去公主府干什么?她那么给你甩脸子,你还要上赶着去讨好?”   樊芜便问赵瑾:“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娘您别听他胡说。”赵瑾拿胳膊肘捅了察柯褚一下,又说:“我晚上再去公主府。”   察柯褚道:“哎你还没跟我说,她这一路上为什么对你爱搭不理的?你哪儿让她不高兴了?”   赵瑾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你管那么多干嘛?”   察柯褚嘟囔道:“我这不是关心你们吗?就冲她上次替我出的那口气,我现在不讨厌她了。其实我后来想想,她有时候还是挺好的,不枉你说你那么喜……啊!”   赵瑾在桌下给了他一脚,面上则平静地低着头吃点心,并不搭腔。   樊芜被这突然的大叫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察柯褚嘶声几下,斜眼看了看赵瑾,又对樊芜摆摆手,“没、没什么,刚刚不小心踢到凳子腿了。”   樊芜的视线在赵瑾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她又问察柯褚:“前几日,宫里赏了些果脯,我记得你小时候馋这个馋到不行,现在呢?还喜欢吃吗?”   “吃的吃的。”察柯褚搓搓手,问道:“邑京的果脯有梁州的好吃吗?”   “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樊芜让人又拿了好些零嘴来,察柯褚自顾自地吃,没注意到赵瑾已经起身走了。   不止是秦惜珩一人,这一路来京,赵瑾也受够了那样的客气与端庄。她无数次地想要与秦惜珩光明正大地对视,可是每当目光即将交汇时,秦惜珩都会率先收住,然后迅速地看向他处。   路上十日,她被迫每晚翻着窗户爬进秦惜珩的房,两人连灯都不敢点,只能借着月光看清对方的眼,就连说话也是仅仅两人可闻的耳语。   赵瑾白日里想得很了,夜里就会将欲/望化作无声的亲吻,她们肆无忌惮地相拥在月下,那时候的天地一片宁静,整个夜色都是眷属的归宿。   这些是当着秦绩的面,什么也做不了的。   赵瑾抿了抿唇,觉得上面好似还沾染着秦惜珩唇脂的味道。   身后有个脚步声靠近,来人随之问道:“怎么了?怎么看着没精打采的,是梁州有什么烦心事?   赵瑾回过身,望向樊芜这副担心的模样,勉强露出个笑来,“没什么,娘您别多心。”   “我多心?”樊芜到她身边坐下,“真的是我多心吗?”   赵瑾在身后捏紧了拳,不知该不该告诉母亲。   须臾之后,她决定如实交代,“话本子里的那些可能不全都是假的,我……我挺喜欢公主的。不是待她像妹妹的那种,是……是琴瑟和鸣的那种喜欢。”   樊氏怔然,却没有恼怒的样子,而是问她:“公主知道你是姑娘身吗?”   赵瑾摇头,“我没敢告诉她。”   她靠在樊芜的肩头,将这大半年里发生的事情全说了一遍,低喃道:“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我若是手上没兵,没这么点利用的价值,怕是连她的面都见不到。梁州那旮旯穷地,我觉得委屈了她,我就想着我这么穷,还得靠她帮我,我配不上她。”   赵瑾跟个鹌鹑似的垂了脑袋,声音越说越小,“而且我还没告诉她我自己的事,我就怕我说了,她会恶心我,会觉得我是在刻意地欺瞒。我怕她离开,怕她再也不愿意见我。我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连饭也吃不下。”   樊芜没有打断,等她说完之后才道:“若是公主真的会因此疏远你,那你们趁早分开也是好事。”   赵瑾摇摇头,“可我不想啊,我不想与她分开。娘,她不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但我希望她会是最后一个。我一个人真的是太累了,有她陪着我很高兴。本来……本来吧,我一点都不想接纳她的,可是她自己走进来了,我就不想放她出去了。这事我不敢告诉她,我想的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但我又觉得,现在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偷盗了往后的日子。她如果要与我和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一日直到天黑,樊芜也没告诉她究竟该怎么走。赵瑾神色恍惚地牵马走在大街上,临近公主府时,她茫然地望着那紧闭的朱色大门,站在街角下愣愣地出神。   大门在这时突然开了,里面的人才出来就见着了她,忙说道:“侯爷可算是回来了,公主方才还说有事要与侯爷说,让小的去侯府问问侯爷今夜回不回来。”   赵瑾问:“公主找我?”   下人道:“是,侯爷先去见见公主吧。”   赵瑾让他把飞琼牵下去,自己则快步往清漪院去,才到院口就听到里面说:“小厨房别熄火,公主晚膳没用,炉子先备着。”   “公主没用晚膳?”她进去就问,“为什么没用?”   说话的丫头小声道:“公主说没有胃口,吃不下。”   赵瑾看了一眼燃着灯的主屋,在外敲了敲门,喊道:“公主。”   秦惜珩蜷着身体抱膝坐在床上,听到这句熟悉又陌生的称喊,当下就朝屏风那边看去。   赵瑾在外等了不过一息的工夫,门就开了。   “侯爷。”凝香福了福身,很小声地对她道:“公主晚膳没用呢。”   赵瑾略略点头,顺手将门关了。她绕过屏风进来,就见秦惜珩一个人坐在床上,失魂一般地看着自己。   “阿珩。”终于等到四下再无他人,赵瑾走过来在床沿上坐下,轻轻唤了一声。   两人相抱在独属于她们能够掌控的地界里,赵瑾方才的迟疑不决顿时散消于九霄云外,她托着秦惜珩的半侧脸,再无顾忌地吻了上去。   舌尖的相触如一团疾火,秦惜珩被她圈在怀中用力地亲吻。在唇瓣一次又一次的辗转合拢下,赵瑾在她口中攻城略地,放肆地与她交换着涎/液。   “晚膳没用?”赵瑾轻轻地喘气,“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我吃不下。”秦惜珩委屈地缩在她的怀中,眼睛红红地扑湿了睫毛,“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了。”   “回的。”赵瑾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她的后背,将声音放得很柔和,“白日里已经够煎熬了,晚上总要看你一眼。”   秦惜珩问:“母亲还好吗?侯府缺不缺什么?”   赵瑾道:“娘挺好的,府上也不缺什么,你不用这么操心。”   秦惜珩道:“你今晚能不能别走?我没让人去收拾含章院。”   赵瑾顾虑道:“可这里是邑京。”   秦惜珩锤了一下床,很是不甘道:“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早点回去。”   赵瑾道:“你不要急,只要日日还能见着,那就不算什么。阿珩,咱们来日方长。”   秦惜珩道:“我不要什么来日方长,我只要和你在当下的每一天。”   “都会有的。”赵瑾给她拭去眼中的泪,道:“吃点东西吧,我陪你再吃一点。”   “我是真的吃不下,而且一想到明天要进宫请安,我就越发没有胃口。”她拉着赵瑾的手,指尖反复地在那几块茧子上摩挲,心烦又无奈道,“我终于明白你当时戴着面具与人周旋是怎样的感受了,揽芳楼那次,你很难捱是不是?”   赵瑾笑笑,“兵痞子堆里长大的,装混子于我而言其实并不难。对了,明日我也要入宫面圣,正经的事情还是得先做了。”   秦惜珩道:“你明日见了父皇就赶紧回来,在宫里待的时间长了,怕是要见到些需要应付的人。”   赵瑾想到自己上次前脚才出宫门,后脚便被人蹲了个正着,叹气道:“太子若是非要见我,是我能躲得了的?”   秦惜珩不快地皱眉,听她又说:“既然含章院没有收拾,那我今晚还是去侯府吧,正好可以传出去混淆视听。”   “我不要。”秦惜珩拉住她,“我舍不得你。”   赵瑾道:“那你先睡吧,我守在这儿,等你睡着了再走。”   秦惜珩越发不愿意,但迫于现状,她只能将怒火撒在作戏上,随手就推翻了一个盆景。   赵瑾听着盆景落地时的脆响声,抿嘴憋着笑,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走了。”   她打开门,院中分明空无一人,却又好似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里。   邑京的秋也镀着凄凉的萧瑟,落叶又吹了一地。赵瑾将领口扯了扯,头也不回地撞入夜色,在她身后灯火透亮的屋子里,秦惜珩静立在窗户后,隔着缝隙目送她消失在秋风中。 第099章 宫闱   次日朝后,楚帝听闻赵瑾已在海晏殿等候请安,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更换便直接过来。   “上次的病好全了没有?”楚帝一脸欢心地看着她,连方才在朝与人理论时的不悦也一扫而散。   赵瑾道:“谢圣上关心,臣已经好全了。”   她拿出拟好的军饷额度,双手横托着递上去,“这是臣算好的剑西三州来年的军费开销,请圣上过目。”   谢昕帮忙将折子递给楚帝,楚帝并不急着看,而是问她:“阿珩没有闹过你吧?”   赵瑾低着头道:“公主性情温婉,从不闹臣。”   楚帝指了指一旁的凳子,“坐吧。”   赵瑾谢过,坐下之后听他问道:“你让谁看着梁州?”   “回圣上,是靳伯云。”赵瑾怕他不知道,又解释一句,“就是靳苍的堂弟。”   楚帝没再顺着这个往下说,而是问她:“羌和近来如何?”   赵瑾道:“圣上放心,羌和与车宛隔着血海深仇,是断然不会与之结交的。上次调整了茶马比价,羌和王也并无异议。”   楚帝嗯声,说道:“羌和是个要地,绝不能置之不理。他日羌和王若是要提些什么,你只管跟朕说。”   赵瑾笑了笑,“如今的羌和王也不过长臣几岁,臣少时就经常见他,好些事情都是小事,无需劳烦到圣上。这些年他们一直倚仗着大楚,自然也不敢有什么要求。只不过另有一事,是臣一直以来的心事,还希望圣上酌情考虑。”   楚帝道:“你只管说便是。”   赵瑾遂掀袍跪下,请命道:“臣想继续西进,替我大楚开疆扩土。”   楚帝倒是没想到她求的竟是这个。   赵瑾道:“梁州境外的大漠之中,有一片叫做央吉拉错的绿洲,那里种满了无数的青稞,是车宛的粮仓。再往西北去,有一座名叫苍眉的雪山,它是车宛人的信仰磨莎雪山的余脉。臣想将西境防线延伸到那里,这样一来,梁州就能在央吉拉错设置屯田。”   楚帝听着这状似耳熟的一番话,良久不语。   赵瑾继续道:“如果可以,臣希望在拿下苍眉山之后,能将磨莎雪山下的草场也收归于大楚。此乃臣毕生所愿,望圣上成全。”   楚帝看着她,叹了声气,“你所请之事,朕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听你祖父提过。只是那个时候朝中局势紧张,朕无暇分心西陲。后来你祖父过世,你又年少,这件事便一直搁置。如今你骤然再提,眼下却也不是大肆动兵的时候。”   赵瑾还跪在原地,楚帝让她先起来,又说:“朕与你算一笔账。去年年末,淮安道全境遭受雪灾,从今年年初直至六月,淮安道所用的米面都是朝廷的赈给,一人一月的口粮便是一石,仅仅用于租米的漕运费用便达到了四百七十万缗。淮安道全境以茶田与桑田为主,雪灾过后不仅要重振民宅,土地也要循序恢复。你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淮安道的赋税还能如往年一样征收吗?”   “南北两疆年年都要动武,剑西是什么情况你也心中有数。朝廷如今能承担的只有维持现状的对峙,向外开疆拓土的耗损已经支撑不来了。”楚帝无奈又辛酸地对赵瑾道,“怀玉,朕可以对你说一句实话,国库是真的不充裕。”   赵瑾心有不屈,却也只能认下这命途,“是,臣知道了。”   楚帝从御案后起身朝她走来,他看着这张酷似赵灵浚的面孔,往日里的愧再次升腾而来。   “剑西有你,朕很安心。”楚帝拍拍赵瑾的肩,“只是可惜,朕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大楚开国之初,先祖征讨四方的史记都藏在了画卷里。血脉传承至今,皇子们早就没了先祖在马上征战时的血性,偌大一个皇族,只有阿珩一个丫头能让朕觉得,画卷里先祖驱马挽弓的模样好似又活了。每次看到她在马场里练骑射,朕就觉得没一个儿子能及得上她。”   赵瑾也一直记着那一场骑射之争,秦惜珩在马上的英姿令她毕生难忘。   楚帝最后感慨一声:“若她是个男儿该有多好。”   凤正宫内,允嘉公主正陪着宁皇后说话,外面就有宫人来报:“禀皇后殿下,仪安公主请安来了。”   宁皇后道:“快让她进来。”   允嘉公主笑道:“母后,阿珩都回来了,您还这么着急盼着。”   秦惜珩人未至声先到,“阿姊又说我什么呢?”   她先给宁皇后请了安,又撒娇似的抱住宁皇后的胳膊道:“儿臣本想昨日一回来就进宫见母后的,可这一路都是颠簸,昨日到的时候实在没什么力气,就先回府歇着了。”   宁皇后道:“你有这份心就行了。”   允嘉公主道:“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母后可是天天念着你。”   秦惜珩注意到她的肚子,问道:“阿姊是不是快要生了?”   允嘉公主摸着肚子,说道:“他这几日动得格外频繁,御医也看过,说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   秦惜珩这一刻流露出些许的向往,忍不住搭手过去在她的肚子上摸了摸,果然感觉到掌心下有动静传来。   “他真的在动。”秦惜珩第一次触摸孕妇的肚子,觉得很新鲜,当即露出些讶然,又矮着身趴过去贴上一只耳朵去听允嘉公主的肚子。   宁皇后看她这模样,仍是孩子气十足,忍不住叹气道:“你如今成婚也快一年了,怎么就不知道把脾气收一收?听说你昨晚又与赵瑾在闹,还不让他待在公主府?”   秦惜珩就知道宁皇后一定会知道这些,于是刻意夸大起来,“眼不见心不烦,我看到他就来气。”   “我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宁皇后忍不住责备道,“你就算再厌恶赵瑾,这辈子也没法改了。与其这样,不如早些与他生下个一儿半女,到时候咱们就能把剑西的兵权拿捏在手中。你看看微儿,再过几个月就要临盆了。”   秦惜珩已经彻底厌烦了这样的说辞,在身处梁州的大半年里,她开始习惯宁皇后与秦潇带给她的种种寒心之举。   “我已经很不想看到他了,母后还要强迫我与他睡在一张床上?”秦惜珩拉着脸满是不悦,“要不是有父皇压着,我早就要与他和离了!”   “住口!”宁皇后这次没再由着她的脾气来,板起脸说道:“是我之前太纵容你了?从今日起,你若是再不与赵瑾同房,往后就别叫我母后!”   允嘉公主见状,赶紧劝道:“母后别生气,阿珩还小,不是要刻意顶撞母后的。”   “还小?”宁皇后冷笑,“你们就是太纵着她,才会让她这样无法无天!”   “阿珩,”允嘉公主小声叫着秦惜珩,使着眼色道,“快给母后认错。”   纵然秦惜珩再是如何的不愿,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不情不愿道:“母后别生气,儿臣知错了。”   宁皇后的脸色稍有好转,但声音还是冷冰冰的,“今晚不许赶赵瑾出府,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秦惜珩低头道是,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要如何早些回梁州。   “俞恩。”宁皇后喊着自己的心腹侍女,“赵瑾今日是不是进宫了?你让人去海晏殿看着,若是他出来了,让他过来一趟。”   秦惜珩心里一慌,问道:“母后见他干什么?我现在不要看到他。”   宁皇后道:“让他接你回去而已,我不留你用饭。”   她越是这么说,秦惜珩就越是要闹,“我不回去!我要陪母后在宫里住几日!”   宁皇后一个眼神扫来,秦惜珩马上闭嘴,小声道:“我知道了。”   赵瑾从海晏殿出来时,便见一名站在宫墙下的内官快步朝她过来,说道:“臣见过侯爷。方才皇后殿下说,让侯爷去一趟凤正宫,接仪安公主回府。”   “这……”赵瑾犹豫道,“我一个外臣,怕是多有不便。”   内官道:“无妨的,皇后殿下让侯爷去便是。”   赵瑾现在不清楚凤正宫的状况,心中只担心秦惜珩一个人把持不来,是下心里也带了点慌,赶紧就随内官往凤正宫赶。   前面是宫道的一处拐角,赵瑾走得太急,正遇到一队巡守的羽林卫出现在尽头,险些就这么撞上去。   她赶紧刹住脚稳住身形,便听这一队羽林卫中的一人喊她:“赵侯?”   赵瑾寻声看去,见这人竟然是谷怀璧。   其他羽林卫听到谷怀璧这么喊,也齐齐地反应过来,“见过赵侯。”   赵瑾还急着去凤正宫,只是冲他们摆摆手就走。谷怀璧回望她匆匆而去的背影,眼中若有沉思。   秦惜珩耐着性子听宁皇后将她数落了一通,终于等来了赵瑾请安的通传。   宁皇后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赵瑾并不敢贸然入内,只是站在屏风之外躬身作揖,“臣请皇后殿下安。”   宁皇后遂看向秦惜珩。   屏风半透着外面的光,赵瑾站在后面,在屏风上留下了一个剪影。秦惜珩对着那侧的人影凝视片刻,起身对宁皇后跪安,“儿臣先回去了,母后保重身体。”   宁皇后丝毫不留她,嗯声过后便低下头去喝茶。   秦惜珩绕过屏风,在这无人注意的一角里与赵瑾对视一眼。二人交换过眼神,赵瑾便跟着她出去,在一干宫人的注视下一前一后地离开。   凤正宫远离而去好远之后,身后的灼视感才逐渐散去。秦惜珩这时才问:“只是让你过来吗?”   赵瑾点头,又问她:“出什么事了吗?”   “没出事。”秦惜珩在宽袖大袍下牵了一下她的手,笑道:“我故意闹了一下而已。”   “我还以为出事了。”赵瑾这才放了心,手掌里仍是汗涔涔的一片。   秦惜珩问:“回去吗?”   赵瑾道:“回去。”   秦惜珩道:“我随你回侯府好不好?我还没正式拜见过母亲呢。”   凭她的身份还能有这份心,赵瑾觉得很欣慰,于是也答应:“好,都依你。”   公主府的马车一直候在宫门口,赵瑾扶着秦惜珩先上去,自己也随之掀帘进去。外界的一切喧嚣就此被隔绝在了这一层薄薄的车帘之外,两人触碰着呼吸,默契地在相拥中接了个吻。   秦惜珩一嗅着赵瑾身上的气息,眼圈就红了起来,“难怪你会想念梁州的风,我现在也很想念梁州的一切。”   赵瑾问:“皇后数落你了?”   秦惜珩原本不想承认,但她一挨着赵瑾,就想与她分享所有的喜怒哀乐。   “说了我好久。”她委屈地告状,“句句话都是让我讨你欢心,倘若我不是真的喜欢你,逼我这么做还不如让我去死。”   赵瑾道:“若下次皇后还这样说你,你就说我在梁州处处寻花问柳,夜不着家。”   秦惜珩道:“我不想那么说你,谁也不能辱你。”   赵瑾轻声笑笑,“那这几日就不要进宫了,我在府里陪你好不好?”   秦惜珩道:“府里也全是眼线,昨夜的事果不其然,母后今日一开口就问我为什么对你发火。”   赵瑾道:“难道堂堂小老虎,连几个眼线都怕解决?”   秦惜珩满腹郁气,“小老虎还没长大,上头还蹲着个母老虎。”   赵瑾被她逗笑了,“那咱们就不要理会那个母老虎,任她如何吼,咱们就当听不见。”   秦惜珩会心一笑,问她:“那大老虎对你说什么了?”   赵瑾就跟玩小孩儿似的说道:“大老虎问我,小老虎在梁州听不听话,如果不听话,就替我带回家训一训,等听话了再交给我。”   秦惜珩在她肩上一锤,压着声音喊道:“赵怀玉!”   赵瑾控制着喉间的笑,揉着她的头又说:“然后我就说,小老虎可厉害着,从来不闹人,我喜欢得紧,谁来了也不给。”   秦惜珩又被她这番话哄得脸上一红,“油嘴滑舌。蔚熙果然没说错,你就是靠着这张嘴唬弄了不少人。”   赵瑾道:“是啊,我不光能唬弄人,还能亲人呢。”   她稍稍一低头,便又堵上了秦惜珩的口舌。   抵达梁渊侯府时,车夫在外说道:“公主,侯爷,咱们到了。”   车帘后过了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赵瑾一步跳下去,又回身搭上手臂,扶着秦惜珩从车驾上落地。   这府邸是楚帝赏的,高门大户气势恢宏,不比任何皇亲的宅子差。秦惜珩仰头看了一眼牌匾上的题字,脚下跟着赵瑾进去。   身后的大门慢慢地合上后,赵瑾才敢来牵她的手,说道:“我们的事情,我已经跟娘说过了。”   秦惜珩莞尔一笑,开始欣赏府内的景致。赵瑾领着她一路看过去,忽而就瞧见了樊芜绕过水榭而来的身形。 第100章 瑾珩   仪安公主骤然来府,樊芜预料不及,在得了门房的消息后,着急着就来前院迎人。   “娘。”赵瑾喊了一声,正要再说,就见樊芜要来福身,对秦惜珩行礼。   “母亲不可。”秦惜珩快步上前搀住她的手臂,摇头道:“我受不住的。”   樊芜有些迟疑地看了看赵瑾,赵瑾笑道:“娘,我们就当是寻常人家,您不必如此。”   秦惜珩后退半步,对樊芜福礼,“一直没来看望母亲,是我的不是。”   这是秦惜珩第一次正面面见樊芜,总担心失了礼节做得不好,她见樊芜半天不说话,也有些不安地朝赵瑾看去。   “那个……”赵瑾自己反倒语塞起来,先对樊芜道:“娘,阿珩就是来看看您。”   樊芜什么也没准备,有些局促道:“臣妇很好,多谢公主挂心。”   秦惜珩听着这话语间的疏远,一时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道:“应该的。”   赵瑾看出二人都很是不安,干脆道:“娘,我们下午不在府里用饭了,您随便给察柯褚弄点什么吃的都行,他不挑。”   秦惜珩问:“那我们去哪儿?”   赵瑾道:“要不换身装束,我们去外面玩?”   秦惜珩道:“可我现在没有衣裳可换。”   赵瑾道:“穿我的。”   她在柜子里东找西翻,总算挑出一件不算太大的,问秦惜珩:“这身好不好?虽然有些旧了,但应该勉强合你的身。”   “好。”秦惜珩正要来解衣带,忽然记起什么,红着脸对赵瑾道:“你出去。”   赵瑾有意逗她,“我要是不出去呢?”   秦惜珩笑骂道:“登徒子!”   登徒子丝毫没有做一做正人君子的觉悟,趁着秦惜珩不备就偷亲了她一下,这才放过,“那我在外面等你。”   樊芜就在院子里站着,赵瑾出来时看到她,溢在脸上的笑顿时一滞。   “娘。”她有些拘束地过去,“我们挺好的,阿珩今天只是来看看您,没别的意思。”   樊芜道:“出去玩当心些,晚上回来吗?”   赵瑾道:“回的。公主府的眼线太多,我与阿珩都不想回去。”   樊芜眼中的担忧遮掩不住,但她知道赵瑾做事有数,只是嘱咐道:“我知道你有主意,但晚上别玩太晚,照顾好公主。”   赵瑾目送她离开,自己也去换了一身旧衣,连头上的白玉发冠也卸了,仅用一根乌木簪子绾住。   “好了没有?”她站在门外刚要敲门,秦惜珩就从内侧打开了,低头理着衣襟说道:“没有太大,我感觉刚刚好。”   赵瑾靠在墙上抱着手臂看她,打量着说道:“像是量身给你做的。”   秦惜珩问:“什么时候的?即便是旧衣裳,你现在的身量穿着也不合适吧?”   “应该是五年前回来的那一次留下的。”赵瑾看她头发还是散的,直接就来上手,“别动,我给你绾。”   秦惜珩背过身去,发缝间就穿来了几根手指。赵瑾娴熟地给她先束了个高马尾,正要再绾,手指就被秦惜珩按住了。   “就这样。”秦惜珩微挑下颌,眼睛里亮亮的浮满了光,她问赵瑾:“好不好看?”   “玉面翠松。”赵瑾给她打理一下鬓角的碎发,“好俊朗的小公子,比月亮还好看呢,是谁家的啊?”   “嗯——”秦惜珩拉长着声线,贴着赵瑾在她脸上一吻,然后说:“赵家的。”   赵瑾回之一吻,道:“走吧。”   她们从偏门悄悄地出去,混入人群之后,秦惜珩舒心地伸了个懒腰,“终于出来了,这几天可憋死我了。”   赵瑾问:“想去哪里?”   秦惜珩道:“只要是与你一道,去哪里都好。”   赵瑾故意道:“百花大街也行?”   秦惜珩作势要打她,“你敢!”   赵瑾道:“我对邑京不怎么熟,要不是你五哥,我连百花大街也不熟,要不还是你带着我玩吧。你之前都玩什么地方的?也带我去去?”   秦惜珩听到这一声“之前”,笑意便淡了些。   在与赵瑾重逢之前,她把将近三年的时间都给了谷怀璧,那时候少不更事,她什么都听谷怀璧的,去哪儿也都一路跟着。   “我不想带你去之前的那些地方。”秦惜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对她道,“那些地方我再也不想去了。”   赵瑾大概猜出来一些,说道:“那些地方原本没有错,阿珩,人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做了很多荒谬的事情,但事情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再想又有什么用?是我来迟了,让你错等了那么久。”   秦惜珩咬咬嘴唇,心里泛起酸意,“你干嘛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明明是我自己眼瞎。”   赵瑾道:“人只要无愧于心,那就没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过去的那些地方肯定有你真正喜欢的,你想去的话,我会一直陪着你,只要你一回头,就一定能看到我。”   秦惜珩道:“我不要你站在我的身后,我要你站在我的身旁,往后我拥有的一切,你也能尽数看到,属于我的东西,也会是属于你的。”   “好。”赵瑾笑笑,问她:“那阿珩要带我去哪儿?”   秦惜珩道:“我想晚上带你去,那儿只有晚上的时候才最好看。”   赵瑾还是说着那声“好”,秦惜珩又道:“我想去我们在上元夜看过花灯的那几条街。”   “好。”赵瑾左右看看辨认方向,牵着秦惜珩往边上靠,“我记得去朱雀大街该是往这边走。”   一切仿佛是与旧日里的场景在一一重叠,赵瑾先于秦惜珩半步,替她挡下迎面过来的人群,甚至在说话时,也只是略略偏过半张脸。   秦惜珩拽紧了赵瑾的手,生怕被人海挤散,她在鼎沸的人声里缓步前行,记忆在似曾相识里重新回到了上元那晚的华丽灯火。   “怀玉。”她叫了一声,但周围太吵了,赵瑾没有听到。   秦惜珩没有再喊,她安静地跟着赵瑾往前,在走出这条长长的主街后终于能换上一口气。   赵瑾看她不说话,以为是刚刚走过来挤得太累,遂道:“我看那边有个糖水铺子,渴不渴?要不要过去吃一碗?”   秦惜珩摇头,说道:“我刚刚一路走过来,想到的都是你陪我看灯的那个上元夜。那晚的灯真的很好看,可我那时候没有什么心情去赏。如果时间能够倒回,我想把那一晚重新补上。”   赵瑾道:“咱们不差那一个晚上,往后年年岁岁,什么时候都可以看灯。”   她们顺着上元那晚的路故地重游,现在虽不是什么节,街边却依然有卖花灯的摊子,赵瑾问:“要一个吗?”   秦惜珩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道:“都不及你送我的那盏。”   半日里的时光飞快,两人走走停停直到街的尽头,秦惜珩看到了当日坐过的那个石墩子,忍不住一笑。   赵瑾问:“你笑什么?”   “那个石墩子。”秦惜珩指了指,“我当时不让你坐来着。”   “现在还好意思再提?”赵瑾带着一丝怨气道,“我当时就想,好厉害的小丫头,可千万别让我再遇上。”   秦惜珩拉着她过去,这次分出半个墩子来,“坐我旁边。”   街尽头少有人来,二人互相偎依着看向来时的人山人海,静静地等着落日西下。   赵瑾问:“你想带我去的那个地方,究竟是哪里?”   秦惜珩道:“听说过月老祠吗?”   赵瑾道:“你说的地方,就是月老祠?”   “嗯。”秦惜珩点头一笑,“现在过去,刚好能看到初上烛火的灯笼,挂满了一片墙,隔好远就能看到。”   白日巡守换班后,谷怀璧卸下甲胄,从宫城的侧边出门。   自打白日里见着赵瑾后,他又打听到仪安公主也回京了。继而一日下来,他都有些魂不守舍。   当日朝堂一论,他在宫里见过秦惜珩一次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第二次,之后没过多久,他又听说了仪安公主去往梁州的消息。   往昔的一切就这么戛然而止,升迁之后的喜悦仅仅只麻痹了他短短一个月。在这大半年里,他身着那一身沉重的甲胄行走在宫墙下,再也没了靠近皇权之后该有的傲然。   他开始怀念有秦惜珩相伴的那两年多的时光,有个人会对他嘘寒问暖,关心他的喜怒哀乐,还会想着法子替他谋求所需所想。   谷怀璧走出宫门时,天色已经暗了。他一眼就看到了天边悬着的月,神思恍惚中,他跨上马背后并未回府,而是往月老祠的方向慢慢而去。   秦惜珩曾说这是她最喜欢来的地方,因为这里系满了姻缘线,只要她常来,月老就会记住她,为她牵一条和和美美的线。   谷怀璧下了马,失魂落魄地想着她的旧日所言,再看着眼前走过的一对对有情人,心里寂寞成空。他数不清在多少个夜晚梦到过秦惜珩,也数不清在梦里与她有过多少个花前月下。在秦惜珩离开邑京后,他也数次来过月老祠,希望上天能将这份姻缘还给他。   然而事实回给他的只会是一道道无声的耳光,秦惜珩的婚事关乎着朝局走向,他自己也清楚,他想要的那些再也不可能重新拥有。   谷怀璧出神半许,空想之间突然捕获住了人群中的一张脸。   他看到赵瑾站在姻缘树下,继而他目光外移,看到了站在赵瑾身边衣着男装的秦惜珩。   谷怀璧骤然愣住,不是说仪安公主与赵侯一贯不和吗?   赵瑾与秦惜珩浑然不觉有一道目光直直地锁定在这里,秦惜珩望着姻缘树上系好的红绳,对赵瑾道:“我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喜欢来月老祠,只要我经常来,月老就会记住我,然后给我牵一条我爱的姻缘线。”   “说得很对。”赵瑾在她头上揉了一把,“这不就盼来了?”   秦惜珩道:“其实我一直想在这里求个红绸,再写上我的名字,可这身份和名字太过显眼,所以我一直没求过。”   赵瑾道:“那我去求一个,就写阿玉和七娘,好不好?”   秦惜珩像是恍然惊醒一般,“还是你聪明,我就一直没想到用这种法子。”   赵瑾很快就求来了一张红绸,秦惜珩握起笔要写,赵瑾的手也覆了上来。   “一起写。”   “好。”   谷怀璧远远地看着赵瑾从后面拥着秦惜珩,握着她的手在红绸上写字。   不多时字已写完,秦惜珩轻轻地吹了吹,等墨迹半干之后,又与赵瑾一起将红绸系在姻缘树的一根枝杈上。   “好了。”秦惜珩仰头看着红绸黑字的“阿玉七娘”,扬起脸对赵瑾笑道:“幸好带你来了。”   她又指了指月老祠那边,“还有那儿,那边有一片长得很好的竹林,竹林外就是水河,今晚月色这么好,正好能赏月。”   谷怀璧等她们离开后才去往系着红绸的姻缘树枝杈下,他仔细地在这些绸缎里寻找刚刚系上去的那一条,很快就看到了墨色新鲜的字迹。   阿玉七娘。   他默念着,突然觉得阿玉这个称呼好像在哪里听过。   月老祠行至深处已经没了人迹,赵瑾终于能在这里堂堂正正地对秦惜珩展开一切。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难怪你喜欢来。”   明月在竹林上方洒下一道道柔和的光,秦惜珩没有说话,就这么借着被竹叶打碎的斑驳月色看着赵瑾。   林子里今夜很静,连风的轻啸都不曾有。赵瑾能听到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在这咫尺之间,还有秦惜珩的呼吸声在为之合鸣。   她的手指触过秦惜珩的脸,在滑落至耳畔时,指尖带上了灼热的烫意。   两人对视着什么都没有说,却又好似已经道过了千言万语。数月以来的默契已然成了举手投足间下意识的习惯,赵瑾将秦惜珩抵在一根竹子上,低头就吻上了于她而言无比熟悉的唇。   几步之外就是流淌着的水河,月光斜洒着坠落,在水波之上跳跃着光芒,也将哗哗水声带到竹林之中,堪堪遮住亲吻时唇齿间湿哒哒的爱意。   “阿瑾。”秦惜珩环抱住赵瑾的腰身,轻轻喊着。   “嗯。”赵瑾应了一声,追着再去吻她。   秦惜珩仰起下颌应承,眼睛里一览无余全是赵瑾,在这无人知晓的天地里与她难舍难分。   有了红绸和姻缘线,这个人就一辈子都是我的了。   她这样想着,在吮着赵瑾的唇舌之际含含糊糊道:“我总觉得跟偷/欢似的。”   赵瑾也轻声地笑,“可不是嘛,刁风弄月。”   秦惜珩再次被她托住后脑勺用力地吻住,记住了这个词。   刁风弄月。 第101章 曾经   夏日的雨后清晨带着点秋日的凉意。   医馆内人来人往,阿玉看着躺在榻上已经睡熟了的秦惜珩,走到柜台前先付了诊金。   樊芜还在病中,她得先回府一趟看看。   临走之前,阿玉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秦惜珩一眼,心中矛盾之下,还是对医馆的伙计道:“这位小哥,劳驾,我现在有事要出去一趟,烦请你帮忙看着我妹子。”   伙计满口答应,阿玉这才上马往侯府赶去。   正值夏日,潭垣伯沾染了些暑热,身上已经不痛快了好几日。   合安医馆自配的一味凉茶最能抵挡暑气,自刚入夏起,医馆前从早到晚日日都是长队。谷怀璧每日都来,跑得也勤,就是为了能让潭垣伯更注意到他这个次孙。   他今日比平常来得还要早一些,医馆前的队伍也就没有太长。等茶之际,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这里,便见着了沉睡未醒的秦惜珩。   谷怀璧初时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在宁府的宴席上见过秦惜珩好几次,虽然那都是远远而视,但仪安公主的仪态相貌还是能印刻在心。   宫里有消息说仪安公主已经下落不明了好几日,圣上派人日夜在寻,而现在就在合安医馆,他意外地见到了秦惜珩。   谷怀璧揉揉眼,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   他拉着个药徒,指着榻上的人问道:“那位姑娘是怎么来这里的?”   药徒道:“是个侠士送来的,那侠士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谷怀璧当下也顾不得买凉茶了,借口道:“这姑娘是我家主人府上的,前几日贪玩跑了出来。如今既然让我找到了,我正好带她回去。”   药徒看了秦惜珩一眼,正要说话,忽闻有人叫他赶紧去帮忙,他是下也没空与谷怀璧再说,摆摆手道:“那你带她走吧。”   谷怀璧道了声谢,便将秦惜珩轻轻抱起,快步离开医馆。   阿玉赶回侯府,听闻樊芜只是中了暑热才会生病,而今已然好转,心里搁置的一块巨石才算落地。她念着合安医馆还有个发热未退的秦惜珩,秉着做人做到底的心,重新折返了回来。   然而待她寻遍一圈,也未看到秦惜珩的身影。她心中顿时一慌,抓着个医馆的人就问:“我妹子呢?就是一大早睡在这里的。”   药徒闻声道:“你妹妹是哪家的下人吧?刚刚来了个买凉茶的公子,说你妹妹是他家主人府上的,便把人带走了,你不如回去看看?”   阿玉问:“是个什么样的公子?”   药徒道:“年纪挺轻,穿得也好,看着像是哪位高官家的僚客。”   既然穿着不差,多半真的是遇到了熟人才被带走。   阿玉在原地驻足了很久才回过神,她看着那个已经空荡荡的榻铺,心中总有些言而无信的浅淡愧意。   然而人海茫茫,她并不知道所救之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再要如何去寻。除了怀中那块沉甸甸的金锁,仿佛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救过一个落难的丫头。   萍水而遇,有些人或许真的只是匆匆过客。   她叹了口气,唯愿这丫头往后能逢凶化吉,从此再无疾痛。   谷怀璧打马回府,一路上想的都是当年在合安医馆偶然寻得秦惜珩的旧事。   后来在宁府又一次的宴席上,秦惜珩主动来问他,“听说是你在医馆找到了我?”   谷怀璧道:“是。”   秦惜珩又问:“那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叫阿玉的人?”   “不曾。”谷怀璧说完,顺口问了一句,“这是个什么人?”   “是他救我回来的。”秦惜珩的声音有些失落,“我想等病好了再谢谢他,可他现在不知道在哪,我不记得他的声音,也不太记得他的模样了,只知道他左边的脸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谷怀璧在记忆深处挖出了这段模糊的对话,终于记起来在哪里听过“阿玉”这个名字。   他想到并立在姻缘树下的二人,再想到红绸上写着的名字,心跳骤然加快。   阿玉就是赵瑾。   可边将无诏不得擅离边陲,赵瑾三年前却悄无声息地来了一趟邑京,真正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   他像是勘破了天机,掌心里都拽了一把汗。   “二公子今日怎么回的这般晚?”   抵达府宅时,已是戌时将过,下人替他牵过马,又道:“夫人刚刚还念叨二公子呢。”   谷怀璧静静心,随口道:“没什么,和几个朋友出去小聚了片刻。”   他踩着一地枯碎的落叶回到院中,刻意没将窗子放下。风这时才起,凉意被带入屋内,谷怀璧吹着夜风,在烛火下重新打开了秦惜珩曾写给他的信。   往事如烟一杯酒,梦里忽现旧嫣容。   他看着纸上的娟秀字迹,忽然自嘲似的笑了笑,良久之后对着漆黑的夜自言自语。   “谷怀璧,你绝不可能输给赵瑾。”   次日才用完午膳,赵瑾就听人来说秦佑找她去百花大街吃酒,马车都已经在府外等着了。   秦惜珩就在身旁坐着,赵瑾让下人先出去,然后侧过头来看她一眼,讨好似的说道:“七娘,那我先去一趟?”   “好啊。”秦惜珩兴致然然地看着她,“你只要带上我,去哪儿都成。”   “我发誓。”赵瑾伸出三指对天,“我真的不是去花天酒地。”   秦惜珩看着她,须臾之后叹了声气,说道:“酒多伤身,即便你酒量再好,也少喝一些。”   赵瑾眼中露着款款温柔,答应道:“我记着了。”   秦佑的马车就在大门外候着,赵瑾一脚上去掀帘而入,就见着了他那张堪比弥勒佛的笑脸。   “赵侯如今的谱儿越发地大了。”秦佑故意道,“敢把我晾在外边这么久的,你还是头一个。怎么着,你难道还要跟个大姑娘一样打扮一番才能出来见人?”   “没办法,”赵瑾摊摊手,“我妻看我看得紧,轻易不放我出来。”   秦佑“嗤”了一声,“你会怕她?”   赵瑾坐下,舒舒服服地往后面的软垫上一靠,说道:“我惧内,怕得很。”   秦佑打趣完她,方说正经事,“今日是林邦友做东,叫了一群世家纨绔,几乎都是你见过的。”   赵瑾于是默默地叹气,心道今日这酒不喝也得喝了。   “下次再有这种宴,别叫我。”   秦佑看了她一眼,道:“那可不行,不能只我一个人跟着他们胡闹,我得找个搭子不是?”   赵瑾给他个白眼,压低声音道:“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查的怎么样了?”   秦佑稍稍正色,道:“查了中州道的盐铁转运使,但不知道是藏得深还是怎样,现在还没摸着门路。对了还有件事,朝廷前几年给敦庭拨了笔款,是用来治理剑河下游的……”   他话还没说完,赵瑾就道:“这件事到此为止。”   秦佑立刻问:“你也参与了?”   “不是我。”赵瑾无奈道,“但那人现在于我有用,我得先保着。”   “要不你老实点都给我交代了。”秦佑一言难尽地看着她,“省得我下次白费工夫,到头来什么也捞不到。”   赵瑾想到郭汗辛就头疼,说道:“没了。”   秦佑道:“行,这次就算了。下次要是再给我来这一出,我就不带你混了。”   赵瑾道:“哟,还挺有脾气。”   秦佑哼哼两声,又道:“我昨日才得知了一件事。”   赵瑾问:“什么事?”   秦佑道:“我听太史局的人说,前夜里观测天象,竟然来了彗孛灾星。”   赵瑾的第一反应不是天象有异,而是他竟然在太史局也养了人。   “厉害啊。”她给秦佑竖起拇指,“圣上那边有消息吗?”   秦佑道:“你我之间的这条线都是父皇一手连起来的,如今我知道的,他只会更早就知道。”   赵瑾道:“这可是件能拿出来大做文章的事,一个不慎,整个大楚都要跟着抖上三抖。对了,司天台监是个怎样的人?”   秦佑道:“天象之学,多以家传为主,因此子承父业者多不胜数。这种事情等闲人做不来,所以轻易不能随意革职,即便犯错,也是留职察看。我对太史局知道的不多,最多只能打听到天象如何,其余的就不清楚了。”   马车一路进了百花大街,车轮不多时便停了,秦佑又道:“我就是因为想不到其他,所以才没推了林邦友的宴请。”   赵瑾问:“他还请了谁?”   秦佑故作神秘不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这一顿宴临近亥时才散,赵瑾从百花大街出来时,醉醺醺地装作脚下不稳。   幺伏看着人事不省的赵瑾,问自家主子,“殿下,送侯爷回侯府还是公主府?”   “公、公主府。”赵瑾在这时说了一句,有意打了个响亮的醉嗝。   这种混迹花间柳巷的风流事,就该让公主府的眼线看到。   马车一路往公主府驶去,赵瑾进了车厢就像换了个人,眼眸间一片镇定。   秦佑玩味地看着她,“演得不错,练过吧?”   赵瑾道:“与殿下相比,我还差得远。”   秦佑很愿意给自己脸上贴金,道:“那你往后跟着我,能学的更多。”   赵瑾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她虽然自诩酒量好,但喝得太猛太急,还是会有些轻浮之感。车厢内有些晃荡,她就这么靠着背后的软垫,慢慢打了个哈欠。   “还是练得少了。”秦佑看她有些犯困,笑道:“年初那会儿,你日夜跟着我在外面玩,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困。怎么,回梁州练了半年的兵,就把在邑京学来的纨绔病都练干净了?”   赵瑾道:“殿下日日纸醉金迷的,早就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的本事,我自然是比不上。而且只要待在这里,我就一刻不得闲,脑子想得多了,自然容易困。”   马车这时骤然一停,幺伏在外道:“殿下,侯爷,咱们到公主府了。”   赵瑾便往车厢上一靠,开始装死。   秦佑忍着笑,装模作样地扶着她下车,装醉对公主府来接她的几个下人道:“搀、搀好了。”   赵瑾拉住秦佑的手臂,“殿下哪儿去?方才那壶喝完了?”   秦佑道:“早就喝完了,你……你喝迷糊了吧。”   两个醉鬼临街而笑,下人们生怕秦惜珩知道了觉得失脸面,赶紧推着赵瑾往府内走。   “我没醉。”赵瑾入府后甩开他们,脚下踉踉跄跄。   “公主呢?”她左右看看,拉着个下人问,“公主……在哪里?”   下人正要说话,忽然目光一直,瞬间缄默起来。   赵瑾看了这下人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偏转了视线,见秦惜珩就站在十步之外的地方,静静地望着她。   “送去含章院。”秦惜珩说完要走,赵瑾追了几步赶上去,将人抱住了。   下人们齐齐扎低了头,唯恐公主主子会像上一次那样盛怒。   赵瑾步履有些急,抱住秦惜珩之后就这么挂在了她身上。秦惜珩也接住她,用手臂承受着她上半身的重量,把赵瑾扶得稳稳当当。   “推开。”赵瑾在她肩头耳语。   秦惜珩恍若未闻,就这么抱着她站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   她不动,下人们也不敢抬头。赵瑾慢慢地松开她,决定一个人往含章院去。   “都下去。”就听秦惜珩一声吩咐,扶住赵瑾的那双手臂并没有离开。   “回去。”赵瑾继而听到她不冷不热地说了这么两个字。   “嗯。”她应道,“回去。”   越往含章院走,四周就越发寂静,赵瑾继续装着身形不稳,进屋之后心中忽然来了点小心思,像方才那样再次将秦惜珩抱住,含糊道:“阿珩。”   秦惜珩瞪着她,说话间明显带了点气,“不是答应我少喝一点的?”   “少不了。”赵瑾学着醉鬼的语气,就想玩个情调,“不过我千杯不倒,刚才一路过来,走的都是直路。”   秦惜珩听着她的声音,以为她这次真的喝多了,便放轻了声音来,“别说了,我扶你去睡吧。”   赵瑾抱着她不撒手,“不睡。”   她看着秦惜珩,手指玩味地挑起她的下颌,眯着眼凑近了去看,“我的阿珩,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小姑娘。”   秦惜珩刚想开口,赵瑾就吻了过来。   酒意瞬间席卷了她,那气息呛人,熏得她眼泪都要落下,但秦惜珩忍着没有避开,就这样将赵瑾口中的残留尝了个干净。   她越是这样迎受,赵瑾施加于她唇上的劲就越重。   秦惜珩却敏锐地从这吻中看出了什么。   她的手移到赵瑾的腰封上,正要来解,就被赵瑾按住了。   “别想趁我喝多了,就对我动手动脚。”   秦惜珩忍不住笑道:“不装了?”   赵瑾叹了口气,装出几分惋惜模样,“瞒不过你,我还没玩够呢。”   秦惜珩故作嫌弃地说道:“一身酒气,熏死我了。”   赵瑾道:“干嘛不推开我,刚刚那么多人看着。”   秦惜珩笑意渐收,看着她道:“往后即便是再难,我也不会推开你。我保证,再也不会。”   赵瑾仅存的那一两分酒意因她这句话而醒,她看着秦惜珩眼底的决然,肺腑间隐隐传来几阵抽搐的痛感。   当年在医馆,如果不是她去迟了,她们不会在人海中背道而驰。   尽管她对秦惜珩说着要直面过去,可是当她看到秦惜珩因过往的事情而失悔自责时,她比谁都心疼。   赵瑾触手抚上她的面颊,心中悔痛如刀割,“对不起啊,我言而无信,来迟了这么久。”   三年并不算久远,可是那份错付的真心就这样蹉跎在了时光中,而秦惜珩原本不必经历这些。   屋内一时阒无人声。   秦惜珩眼中浮着泪,少顷之后笑着问她:“那你要怎么自罚?”   赵瑾道:“阿珩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就一条。”秦惜珩道,“活着。我要你不论身在何处,永远都把你自己放在第一位。我不重要,梁州不重要,你自己才是排在第一的重要。”   赵瑾徒然愣住,这瞬息间的时间仿若凝结了一般,停在原地再不复前。   秦惜珩克制不住的眼泪滚落了下来,但她努力地保持着笑,声音也稳而有力,“赵怀玉,我余生所愿,只要你活着。” 第102章 天事   谢昕坐在太史局殿内,低头拿碗盖拨了拨茶碗里泡开的茶叶,小啜一口后看着面前的人,“都明白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司天台监马绍,他一个劲地点头,“常侍放心,下官都明白了。”   “嗯。”谢昕放下茶碗便起身,“一应的奏文,早些呈上来。”   马绍送他出了太史局,回来时看到一人抱着几本典籍等在不远处。   “叔公,”这人是马绍的侄孙,叫做马仕闻,他看着谢昕走得足够远了,才说,“咱们可是堂堂正正的朝官,那谢昕不过是个阉人,您干嘛对他低声下气的?”   马绍道:“你再如何看不起他,他也是圣上身边的人。”   “凭他是谁身边的人,咱们这差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还怕顶撞了谁不成?”他说完,还是有些忧心忡忡地问,“圣上让他来,是要问彗孛灾星的事?叔公,您那日晚上真的看到了灾星?”   “这种事情,哪儿是能凭空捏造的?”马绍愁着一张脸,往殿内而去时自言自语,“上次是庚子血季,这次又该是哪路神仙打架啊。”   赵瑾时隔大半年再来揽芳楼时,老鸨像是看到了万年不见的神仙,亲自引着她到厢房内入座,又奉上好茶。   “侯爷稀客,如今可算是又来了。”   “竹笙呢?”赵瑾坐下便问。   老鸨道:“侯爷略等等,我这就去叫人。”   赵瑾先叫住她,“还有云鸿和白露,许久不来,我今日要玩点不一样的。”   “哎哎。”老鸨应声就去,不多时厢房的门再次一开,云鸿与白露已经先于竹笙一步而来。   赵瑾见只有他们俩,问道:“竹笙呢?”   老鸨在外道:“一时没找着人,侯爷勿怪,我再叫人去寻,一定给侯爷送来。”   赵瑾没再搭话,想来沈盏此时不便见她,所以连竹笙也不见踪迹。   “你们俩先过来。”赵瑾对云鸿和白露招手,确定外面没人后,才问道:“这半年怎么样?”   白露道:“少主放心,没出什么大事。”   赵瑾想到从前每次借口来找竹笙,都是他们二人帮忙遮掩,便问:“你们见过你们主子吗?”   只有云鸿点头,“我见过。”   赵瑾问:“那他是个怎样的人?”   云鸿道:“少主恕罪,我就见过一次,还是很多年之前,如今早就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赵瑾又问:“今天是出什么事了吗?沈盏为何不在?”   两人都不知晓,白露道:“我去看看吧。”   他出去后,赵瑾又问云鸿:“你们做这事多久了?”   云鸿道:“回少主,我是建和二十八年被主上救下的,白露比我晚,他是建和三十年来的。”   赵瑾看着他,心猜他定然也经历过一些事情,便没再开口揭他的疤。   “少主。”云鸿一贯少言,但今日单独对着赵瑾,话好似多了起来,“少主可否答应我一事?”   “什么事?”   “来日若是横生变故,还请少主护白露一条生路。”   赵瑾道:“你对他,倒是有情。”   云鸿苦笑,“妓/子不敢谈情,所以这话我从来不曾对他提过。”   赵瑾问:“那你呢?你让我护他一条路,你就不想着你自己?”   云鸿道:“我不重要的,这世道从不怜惜我们这样的人,但我希望突发意外时,少主能记得他。”   外边隐隐有脚步声传来,云鸿顷刻间就恢复成惜字如金的模样。   厢房的门此时一开,白露与竹笙便一前一后地进来。   “让少主久等了。”竹笙拨开墙壁上的暗门,领走在前,赵瑾也跟过去,在进去之前,她回过头对云鸿与白露轻轻颔首,“有劳。”   云鸿沉默地什么都没有说,白露倒像是有些急切,说道:“少主多礼了。”   密道之内,沈盏已经坐等于此。   赵瑾直接就问:“出什么事了吗?”   沈盏道:“夜先生突然来寻,去了一趟。”   赵瑾猜问:“彗孛灾星?”   沈盏露出个有些惊讶但又不太意外的眼神,点头道:“是。”   赵瑾于是让他先说,沈盏拿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   入夜至晚,丑时半刻见次彗孛现于东南隅,其头至北,光极分明。远而望之,光长计合有十丈之上。   赵瑾拽着这纸条立刻就问:“此等隐晦之事,你们是怎么从太史局拿到的?”   沈盏道:“少主见谅,属下暂时还不能说。有些事情,少主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赵瑾深吸了一口气,没在消息的来历上继续深究,说道:“昨日我随燕王去吃酒,席上有个叫马仕闻的人,是太史局的掌历,还是司天台监马绍的亲侄孙。”   沈盏问:“少主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不是他,我是从燕王那儿听来的。”赵瑾道,“昨日宴间,燕王想偷偷问马仕闻套几句话,他却怎么也不肯说。”   沈盏道:“朝廷明令太史局人不得与朝官交往,更何况他还是马绍的侄孙。”   赵瑾道:“昨晚出席酒宴的都是些二世祖公子哥,也算不上什么朝官。话说回来,既然你们都拿到消息了,是不是宁相也拿到了?”   沈盏摇头道:“这个说不好。”   赵瑾道:“我现在就担心宁党借机作梗。”   沈盏笑了笑,“少主怎么不想想彗孛灾星的路径?”   他这么一提,赵瑾才重新注意到纸条上,她将内容默念一遍,对着那几个重要信息重复道:“现于东南隅,其头至北。”   沈盏问:“少主可有想到什么?”   赵瑾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可记起来自己打西陲来,压根与纸条所说沾不上边,于是又想,骤然间便明白了什么。   “宁澄荆?”   沈盏颔首,“他自胤东桑州归京,可不就是东南隅往北吗?”   赵瑾这一刻不知这究竟算不算巧合,须臾之后,她问:“这天象是真实的吗?”   沈盏道:“明悉天文的人虽然多被朝廷征入了太史局,可民间难保不会出现那么几个能人异士,这种事情若是作假,很容易被发现的,那可是杀头抄家的重罪。”   赵瑾盘算着这事,“既然天象是真的,那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   沈盏道:“少主别动,静候消息便好。属下拿到这纸条时,原本是要找少主一趟的,但碰巧少主已经来了。”   赵瑾问:“让我别动是夜先生的意思?”   沈盏点头,“此事或许并不需要我们出手,我们暂且作壁上观,看看后续。”   赵瑾问他:“你的意思是,圣上也会看准这个机会?”   沈盏道:“圣上与宁相一向是面和心不和,世家们如今仰仗着宁氏做靠山,自然也与宁氏同为一气。圣上这些年说来也是不易,这杆秤能有现在的平稳,已是难上又难了。”   赵瑾道:“我昨日还听燕王提了一句,他说庚子血季那次,也有彗孛天象降世。”   沈盏嗯声,“是真的。”   提起庚子血季,赵瑾又问一次之前传信的内容,“文瑞泽的案子,你们真的查不出任何线索吗?既然连燕王都能洞悉些许,你们怎会多年来一无所获?还是说——”   赵瑾倏然看他,眼神威然,“燕王知晓的那些,就是你们刻意透露给他的?”   沈盏这一刻被她的目光吓住。   赵瑾又道:“你们是怎么知道他一直扮纨绔混子的?总不能在每个皇子身边都插人吧?”   沈盏嘴唇嗫嚅,终是摇头道:“这事,少主别问了。总而言之,我们现在对文泽瑞的案子找不到另外的突破。”   赵瑾慢慢地收回目光,问道:“这案子发生时,夜先生多大?十岁?”   沈盏低头说:“九岁。”   赵瑾道:“若是只有九岁,怎么知道这案子是一桩冤案?文泽瑞说不定真的通敌叛国了呢?”   沈盏道:“这其中的细节,属下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皆因三年前线网中断而全没了。”   赵瑾看着他,忽然又问:“那你对范家知道多少?”   沈盏微愣,“少主问这个做什么?”   赵瑾道:“圣上既然一直记挂着我祖父,那么定然也不会忘记范相过往的教导,况且我的先生从前还是圣上的伴读,既然这样,圣上与夜先生应当不陌生。”   沈盏沉默不言。   赵瑾又道:“你之前还对我说,谢昕是侍奉夜先生的陪读。我看圣上格外看重他,那么如果夜先生露面,圣上是不是也会念着旧情同样待他不薄?”   她说到这里,反让自己想到了一种可能,问道:“你们的消息是不是都是从谢昕那里来的?”   赵瑾见他还是不说话,越发地笃定就是如此,“公主若是出宫,身边就一定少不了跟随的人,若是停留在宫里,周围就越发少不了人看顾。她对我说过,三年前她原本在行宫里休息,可一觉醒来就落入了你们手中。若是没有谢昕从中相助,你们要如何将她从宫里带出去?”   “还有那个被派去剑西名叫孙通的判官,我试过他,他不是夜鸽的人。既然不是,夜先生又说此人可信,那就说明他在宫里也埋了人,这中间若是不经过谢昕,他要如何将手伸入宫内?这些年,你们是不是一直都靠着谢昕获取一切,然后再将这些传给梁州?”   “少主,”沈盏总算开了口,面对赵瑾的这些猜问,他没有否认,只是道:“属下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但是这些都到此为止。等到局势终定,夜先生会毫无保留全部告诉你的。”   “行。”赵瑾道,“我不为难你,但是也请你转告夜先生一声,此番回梁州之前,我要见见他。”   要问的差不多都已经问过了,赵瑾顺着密道往回折返,快要临近暗门时,见竹笙对她做了个噤言的手势。   暗门那侧正浪潮似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叫欢声。   竹笙有些尴尬地望向别处,他余光微扫,就见赵瑾怔怔地瞧着墙角的一处好似在发呆。   在她与秦惜珩屈指可数同床共枕的那几次里,她尤其记得军营那次,秦惜珩睡得沉了,整个人蜷缩在她怀中,软软糯糯地看上去格外可人。   赵瑾抱着她时,就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那些圆润诱人的地方贴着她的胸膛,触手可及。   她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听到暗门里侧的欢愉,赵瑾心猿意马想到的都是秦惜珩领口之下白皙的一切。   那些她没有的部位,她突然很想看一看。   “侯爷。”卲广就在百花大街外的马车上等她,见她心不在焉地走着,险些没看到这边,忙把人拉了过来,问道:“侯爷怎么了?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赵瑾回过神,一脚踩上了马车。   卲广问:“咱们回哪边?”   赵瑾想了想,道:“回侯府吧,察柯褚是个坐不住的,我先回去看看他。”   察柯褚憋在侯府三日,俨然快要变成一条晒干的咸鱼。   赵瑾回来时,就见他打着哈欠,正在帮樊芜卷线团。   “捆得太紧了。”樊芜对他道,“线会失了柔软的。”   察柯褚只好强撑着精神注意手上的动作。   “可以啊,”赵瑾双手抱臂走过来,有意奚落他,“你还会这个呢。”   “边儿去。”察柯褚给了她一个哀怨的眼神,当着樊芜的面,他可不能说不想给阿妈干活。   赵瑾挪了把凳子过来,也挑了个颜色的线开始卷,又问他:“想去哪儿玩?”   察柯褚眼睛一亮,手上的活儿也停了,问道:“能出去玩了?”   赵瑾按住他的肩,“悠着点,这不是梁州,你稍稍逾矩半点,我说不定就得去大牢里捞你。”   察柯褚一脸委屈,“我够悠着了,要不是记着你的话,早就夜不归宿了。”   樊芜听着,在一旁轻轻地笑,“行了,想玩就出去玩吧,让你陪我这几天,也实在是难为你了。”   察柯褚马上道:“不为难不为难,给阿妈干活,哪儿能说是为难。”   赵瑾故意道:“既然不为难,那你要不继续干吧。”   察柯褚又迅速拉住她,“你说话都不作数的。”   赵瑾便起身,“那走吧。”   察柯褚顿时就从咸鱼变成了入水的活鱼,急不可待地问:“走走,去哪儿?”   赵瑾道:“你上次不是说,想看邑京的比箭花样?”   察柯褚摆手道:“不看了,我服了公主还不行吗?既然连京中第一都领教过了,那么再看其他人也没什么意思。对了,你一大早去哪儿了?公主呢?”   赵瑾道:“公主进宫去了,晚些时候我再去接。在这之前,还能带你玩玩。”   察柯褚问:“有跑马的地方吗?”   赵瑾道:“绕着邑京跑一圈,去不去?”   “去的去的。”察柯褚现在只要能出门,哪儿都愿意去。   “早些回来。”樊芜在二人身后喊道。   察柯褚终于迈出了侯府的大门,他伸了个懒腰,抬头看着天说道:“这天真小,也没梁州的好看,下次打死我都不来了。”   赵瑾推着他上马,“那样最好不过,省得我在外面忙活的时候还得时刻想着你会不会给我惹事。”   察柯褚不服气,“兄弟我是那种人吗?”   街角处,邹烁远远地看着侯府外面,对吕汀咂咂舌,“吕哥,蛮子都是长这个模样吗?你说少主这样公然带着他在京中晃荡,不会有事吧?”   吕汀看他们骑马走远了,才重新进了云霓堂坐下,道:“只要是在兵部登名造册过,那就没什么事。”   邹烁放了心,又想起一茬问他:“对了吕哥,你说主上是怎么知道太史局天象的?那上面说的是真的吗?”   “别问了。”吕汀懒得搭腔,径直往后面走去,“我去补个觉,你守着前面,仔细留意点,要变天了。” 第103章 修省   宁澄荆午后来翰林院的时候,进门就见几个编撰在看他一眼后迅速地低下头去。   他没太在意,走到自己的那一处上坐下后刚要提笔来做前一日未完的事,又记起来手边还缺几本查阅的书册。   “小姚。”宁澄荆起身去喊一名正在打理书橱的编撰,“昨日我说的那几册书文,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小姚手忙脚乱地从书橱外拿出他要的书文,递过去的时候胳膊甚至在发抖。   “你怎么了?”宁澄荆问道。   “没事没事,”小姚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翰林赶紧去忙吧。”   他的神色这般异常,宁澄荆当然不能不放在心上,追问道:“到底怎么了?”   小姚悄悄地回身看看周围,确认无人注意这里,才小声对他道:“翰林不知道太史局上禀的天象吗?”   宁澄荆对此半分都不知晓,问道:“什么天象。”   小姚压着声音把知道的全对宁澄荆说了,最后道:“翰林莫恼,只是些空口传言罢了,谁也不能说事情一定如何。”   宁澄荆听完后一脸镇定,并没有半点恼怒的模样,只是对小姚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小姚生怕触及霉头,抱着一叠书匆匆就走。宁澄荆站在原地,想起自己刚才进来时旁人对他的躲避,不禁露出个无声的笑。   这是要拿他开刀了。   宁澄焕坐在政事堂内,手指颇有频率地叩击着桌面。   唐渠不知第几次看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耀之,现在宫里都在传闻彗孛天象皆因宁翰林回京才起,你说这……这会不会扯到上一次的天象,再闹得满城风雨?”   “都是些刻意的攀扯。”宁澄焕淡淡道,“太史局剖解天象,凭的也不过是些书面推断,难道所说的就一定为真?”   “那……”唐渠看不透了,“那你方才一直在想什么?”   宁澄焕道:“彗孛出世,天子自省。古往今来,你何时听说过天象有异时,天子将罪责抛给一个臣子的?这些话就是要故弄玄虚,让人先入为主。我刚刚只是在想,圣上要如何自修德政。修德自是不必说,不过是迁避正殿撤乐素服,我如今担心的就是修政。”   这一日的海晏殿进出不断。   谢昕站在檐下,从饭后午时一直等到落日西下,他看着朝臣们一一前来,又急急而去,暮色降临时,已经来了一个时辰的贺朝运才从殿内出来。   他沏了杯茶进去,就见楚帝正伏身案前奋笔疾书。   谢昕隔着几步看着,想上前去却又不忍打断他,于是就这么站在原地,直到茶都凉了才等来楚帝停笔。   “站在那里做什么?”楚帝注意到他,伸出手来,“过来。”   “茶凉了。”谢昕转身要出去,“我先去给你换一盏。”   楚帝叫住他,“不用换了,你先过来。”   谢昕端着这盏已经凉透了的茶过去,楚帝从他手中接过,一口而尽。   “哎你——”谢昕拦都拦不及。   “一杯凉茶而已。”楚帝顺手把杯盏放在一旁,抱着谢昕坐到了自己身旁。   谢昕这时看到了他刚刚一直在写的东西,原来是一封自省书。   楚帝道:“我想过了,这是个机会。”   谢昕看着他写的其中两句话,叹气道:“春闱案与你没有关系,你不必这样揽到自己身上。”   楚帝道:“怎么会与我没有关系?是我当年太懦弱了,忌惮这个忌惮那个,直到最后一无所有。眼下这样的机会难得,这是上天送到我面前的。”   谢昕握住他的手,问道:“那你想怎么再查这案子?大理寺那边封档了这么多年,现在再翻旧案,太难了。”   楚帝道:“这事不用我们操心,自然有下面的人再去查。况且你让太史局那样解说彗孛的轨迹,宁澄焕必定不会坐视不理。为了给他自己的兄弟摆脱灾星的恶名,他这次不会不出力。”   谢昕默默地听着,眼中神色阴晴不定,楚帝看着他这模样,笑了笑道:“不用心疼我,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你应当觉得这是我该做的。”   “小祯。”这样亲昵的称喊只在床笫的欢愉中才会喃喃而出,但谢昕现在清晰地这样喊着,他的手抚过楚帝的鬓角,那里已经有了几缕白发。   楚帝对着他微红的眼角,心里也泛起些许的酸楚。他们自少年起就是熟识,后来又相依为命互相依靠,至今已有三十年。   谢昕吻着他,绷得再紧的一颗心也瓦解成灰,突然道歉:“对不起。”   楚帝闻言只是摇摇头,手掌轻轻地摩挲他的后背,“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次日朝时,一道圣旨自上宣殿而出,不出半个时辰便席卷了整个邑京。   建和三十八年,有彗孛之星自东南出,上遵天命修省问德,改建和为上和,并大赦天下。   赵瑾今日哪儿也没去,就在侯府与察柯褚一起陪着樊芜。   “什么叫修省?”察柯褚从小只知道骑马射箭,压根就没听过这个字眼,问赵瑾道,“一大早从宫里传出来的那什么自省书又是什么?不就是一颗会动的星星嘛,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连年号也要改?”   赵瑾于是给他答疑,“彗孛天象降世,便是不详之兆。圣上的这封自省书,其实就是罪己诏。自古若是天象不详,便是君主失德,这‘修省’二字,就是思己之过,是为了回应上天,以防真有灾祸降临。”   她这么一说,察柯褚便懂了,当下一拍大腿,说道:“那不就是腾格里吗?腾格里下了天昭,所以圣上才要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情。”   赵瑾点头,“可以这么说。”   察柯褚又问:“要反思什么?我听说好像饭不能多吃,衣裳也不能穿好看的?”   赵瑾道:“这是修德。诸如避离正殿,减膳素衣,屏息音律。”   察柯褚问:“这样就行了?”   “当然不止。”赵瑾再一次拿起宫里送来的那封自省书,凝视着其中的两句话许久后,耳边又想起沈盏让她作壁上观的叮咛。   是这个意思吗?夜先生是要借楚帝的手翻案吗?   赵瑾呐呐地出着神,外面就有人来说:“侯爷,公主方才派人来传话,让侯爷回公主府一趟。”   “知道了。”赵瑾应完,对樊芜道:“娘,我先过去一趟,不用等我吃饭。”   “赶紧去吧。”樊芜笑笑,“还有察柯褚给我解闷呢,你先顾好你自己。”   赵瑾心知秦惜珩定然是知道了什么,她这一路尽量快行,等见到秦惜珩的时候,人还带着点喘。   秦惜珩看她这模样,赶紧先给她倒了杯水,说道:“这么急做什么?左右我也是在府上等你。”   赵瑾接过水一饮而尽,见下人们都在外面,才小声问:“怎么了?”   秦惜珩道:“双临刚刚对我讲了件事。”   赵瑾看她神色郑重,又这么急着让她回来,便猜事情肯定不简单,问道:“什么事情?”   秦惜珩道:“永康二十二年,先帝陵寝在筑的时候,发生过一次坍塌。”   赵瑾愣了愣,“这样严重的事情,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就是我觉得古怪的地方。”秦惜珩微微皱眉,“涉及帝王陵寝,这是多重要的事情,更何况还发生了坍塌。这事距今虽然有些年数了,但不至于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   赵瑾问:“那双临是怎么查到的?”   秦惜珩道:“公主府之前还在建的时候,是双临一直与工部司的人在走动,他当时就结识了几个人,这件事情,就是他这次回京后无意间听来的。”   自打秦惜珩在淮州吩咐了翻查旧事后,双临便以仪安公主派他打理庄子为由回了邑京,暗中命人查探宁党的日常与经历之事。   这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一个多月下来,他几乎一无所获。就在他近日里考虑是不是该调整暗查的方式时,今天就遇上了工部司的一个熟人。   “田内监?”   这是双临原本的姓,但他入宫前的名字不大好听,在指派给秦惜珩后,秦惜珩就给他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李主事?”双临是在街上遇到李原的,对方笑问:“是什么事情劳驾田内监亲自来做?”   双临道:“给公主跑个腿,去买一份玉酿酥肉。”   李原看看周围,小声对他道:“田内监可否赏个脸,让我请你吃一杯茶?”   双临心想以后怕是少不得再与工部的人打招呼,于是答应,“好啊。”   两人都是一身便服,入了茶楼后也不显眼,李原先道:“许久不见田内监,此去梁州可还好啊?”   双临道:“还行,不过是主子去哪里,我们做下人的跟去哪里罢了。”   李原悄悄地问:“听闻剑河上次水患是因为下游需要治理?”   双临笑问:“怎么,李主事这是工部司待腻了,想转去水部司?”   “不是不是。”李原连连摇头,“是我的一位朋友托我打听,我便贸然来问问田内监。”   “这事你问我也没有用。”双临道,“我一个内臣,做什么都要听公主的。”   李原摸摸袖袋和腰迹,尴尬地发现并没有带多余的钱,讪讪道:“今日不碰巧,没想到能在街上遇着田内监。”   双临知道他的意思了,但是秦惜珩不点头,他就不能擅作主张,便道:“公主还等着呢,李主事,咱们下次再约。”   “田内监且慢。”李原拉住他,打探周围后小声道:“田内监听说彗孛天象的事情了吗?”   双临道:“略有耳闻,但知道的不多。”   他见李原既然主动提及,那么多半知道些内情,问道:“不如你给我讲讲?”   李原等的就是这句话,顿时来了精神,“六部上下如今都传遍了,这次的彗孛天象皆是因那宁澄荆而起,圣上的那封自省书不过是顾全着宁相,给宁家一个台阶下而已。”   双临道:“宁相辅佐圣上这么多年,圣上怎么能不念及一二?”   李原道:“我今早听说,三十多年前也曾有过彗孛天象降世,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永康二十二年。我听司里的老人说,当年出现彗孛天象时,先有帝陵塌陷,后有文泽瑞通敌,后面不是还出了庚子血季的事?”   双临当即忽略了其他,问道:“帝陵塌陷?哪座帝陵?”   李原道:“就是永康爷的陵墓永陵,当时已经在收尾了。”   双临问:“这事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李原转到他身边坐下,掩着口极小声道:“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要不是此次提到彗孛天象,几位老前辈也不会给我们讲。”   双临耐着性子等着,听他又道:“永康二十二年,永陵基本上已经建好了,可当时突然下了一场大雨,据说是山石滑落导致了崩塌。就因为这个原因,永陵又耽搁了两年才建成,这两年里,永康爷都是暂放他处。”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好似一直没听过?”双临问,“工部司当时是怎么上禀的?”   李原道:“帝陵塌陷的前几日就来了彗孛之星,这可是不详之兆,如何能对外说开?再说那时候永康爷已是汤药不离,事情若是闹大了,定然会扰得人心惶惶,所以这事让工部压下来了。哦对了,那时候睿王还在,好似事情就是睿王做主压下的。可压下来了又能怎样?后来那文泽瑞通敌一事,难道不是比永陵坍塌更为震惊?”   双临觉得自己好似抓到了什么,又问他:“工部司对这件事情有记载吗?”   李原摇头,“别说是工部,只怕连户部都没有这笔开销的记账。不详之事,有谁敢实打实地白纸黑字写下来?你看那负责编史的翰林院,会专门记下永陵曾经塌陷过吗?”   他拍拍双临的肩,自说自答道:“是不会记的。”   双临问:“那当时负责修筑永陵的是谁?”   李原想了想,说道:“好似是工部郎中唐觉五,就是如今唐尚书的叔父。”   双临听到这里,心中已然有数。   李原看他不说话,又将话头引到之前,道:“所以此次的彗孛天象多半要牵扯到宁相身上,朝中怕是又要不太平了。”   “知道了。”双临对他客气地笑笑,看着面前的茶水道,“事情我记住了,这茶今日是喝不完了,咱们下次再约。” 第104章 翻案   大楚在改元上和的第二日,就将朝会变作了五日一次。   没了每日例行的早朝,宁澄荆这日一大早就来陪宁澄焕用早膳,才跨进门槛就见他正在对心腹吩咐什么。   “四郎来了。”宁澄焕看到他,挥手让心腹先下去,又道:“不知道你对早膳的喜好,我叫人每样都做了一些。”   宁澄荆看着这一桌的样式,笑着谢道:“我不挑的,大哥有心了。”   “先喝点粥。”宁澄焕亲手给他盛了半碗,说道:“外面那些空穴来风的闲言碎语,你不用放在心上。”   “嗯。”宁澄荆并未立刻喝粥,而是先给宁澄焕夹了一个煎饺。   “你不用管我。”宁澄焕看着他,眼中含着些欣慰,“到底是在外面闯荡了两年,比从前懂事多了。我记得你以前不爱说话,宴席上只知道低头吃菜。这么来看,外放倒也不是不能打磨人。”   宁澄荆安静地喝完了粥,才说:“官场上,有些话即便是不想说也得说。看得多了,自然也就会了。”   “咱们宁家的人,天生就是为做官而活,你是宁家的好儿孙,这一点往后我不用担心了。”宁澄焕吃下了碗里的煎饺,看着他道,“父亲为了权柄,与天家争了一辈子,他虽然赢了范茹,但最终也是下场凄惨。昨晚我想了一宿,流言虽只是流言,但若是传得多了,对你,对咱们家都没有好处。”   “大哥的意思是?”宁澄荆放下筷子看他。   “反正都已经是死人了,也没有什么好与咱们争的。”宁澄焕笑了笑,心间一宽,“圣上既然在自省书中提到了,那咱们借一借这东风也无妨。至少,我不能让你被人孤立着指指点点。”   宁澄荆沉默半晌,问他:“当年的春闱案,大哥知道多少?”   “全部。范氏一族下狱后,就是在这间屋子,”宁澄焕说着,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父亲告诉了我全部经过,还对我说,若是做不到狠戾与偏执,那就护佑不住家族。二十四年过去了,我以为这件案子永不会为人再提,可是圣上高明啊,用天象的轨迹拉着你进来,逼我将当年的真相还给天下。这案子不光得翻,我还得给它翻得漂漂亮亮的。”   宁澄焕回想着范茹早已模糊的容貌,叹气感慨,“圣上这招太狠了,损了自己的名声也要为范茹翻案,还拉着咱们心甘情愿地卖命。能教出这样的学生,范茹果然了得。”   “需要我做什么吗?”宁澄荆问。   “府里的账你还没看过吧。”宁澄焕道,“这两日朝中清闲,我会让人把府上的账全部理一遍,你先认一认账。往后很多事情,我会慢慢说与你听。”   早朝更变时间后,秦佑便开始没日没夜地泡在百花大街。   赵瑾来寻他时,就见胭脂堆里躺着个脸比猴子屁/股还红的无赖,一面喝着酒,一面不老实地用手摸着陪酒的身体。   “咳——”赵瑾清清嗓子,对那位躺在胭脂堆里的无赖道:“殿下可真不够意思,出来玩也不叫我。”   秦佑坐起身来,招手让她过去,说道:“不是我不叫你,而是这一家的小倌我看过了,都不怎么样,叫你来了你也只能干坐在一旁看着我玩,这多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那殿下可还真是个体贴人啊。”赵瑾坐下,捡了果盘的瓜子开始嗑。   秦佑搂着身边的一女用力地亲了一口,说道:“那是自然,否则她们怎么都喜欢我呢?”   赵瑾打个哈欠,“我一个人坐着是挺无趣的,殿下,权当是陪我,咱们换个有小倌的店去玩?”   “行吧。”秦佑露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从胭脂堆里站起来,冲这群姑娘说道:“走了,下次再来。”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车帘放下后,秦佑便恢复了原状,问她:“有事?”   赵瑾道:“要紧事。”   秦佑便对外面赶车的幺伏道:“去睿王府。”   马车一路晃荡而行,车轮再次停下后,赵瑾率先下去,恨不得走在前面给秦佑开路。   “你别急。”秦佑道,“难不成出了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   “不是大事,是件旧事。”赵瑾开门见山,“有件事,我想借殿下你的手去查查。”   秦佑问:“什么事?”   赵瑾道:“你知道永陵在将要修筑完成的时候,坍塌过一次吗?”   “永陵坍塌过?”秦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眉头当即一皱,“这得是父皇登基之前的事吧?快四十年了。”   赵瑾道:“就是因为时间太久,所以才要来问问殿下你。”   秦佑问:“这事你从哪儿知道的?”   赵瑾道:“工部总有管不住嘴的老人。”   秦佑对她刮目相看,“厉害啊,手都伸到工部去了。”   “别废话。”赵瑾催他,“这事好不好查?”   “只要钱管够,当然好查。”秦佑弹了个响指,“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不过,你要查这个做什么?”   赵瑾简明扼要道:“当年督建永陵的是如今工部尚书唐渠的叔父唐觉五。”   “行。”秦佑点头,“就冲着这个,我一定给你查个干干净净。”   “还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赵瑾道,“你是怎么查到文泽瑞通敌是一桩冤案的?这件事当年不是铁证如山吗?而且圣上那时候还是个孩子,总不能这个线索也是圣上抛给你的吧?”   秦佑道:“因为一份供词。”   赵瑾问:“什么供词?”   秦佑起身走向靠墙处整齐排布的那一排排书架前,从其中一排某一本书的夹页里拿出了什么,随之便递给赵瑾,“你可以先看看。”   赵瑾一目十行先扫一遍,这一刻震惊,“这是……是谁的供词?希拉安?这个希拉安是招供的人?”   秦佑道:“多半是,我猜,这应该是瀚海部品阶不低的一个领兵。对了,你看看审讯人。”他在供词上的某一处点了点,念道:“邝成惟。”   这名字对于赵瑾而言可谓是如雷贯耳,是下她越发怔住,“邝成惟为什么会审一个柔然人?难道他知道什么内情?”   秦佑道:“我不能断定,乌蒙离邑京太远了,邝成惟又是长年驻守北疆,这几年也没回过邑京,我没法子亲自与他确认这件事。”   赵瑾问:“你是什么时候拿到这份供词的?”   秦佑道:“三年前。”   赵瑾听到这个时间,不禁心跳一缓,她又问:“三年前什么时候。”   秦佑回想一下,道:“我记得那时候很热,约莫是六月。”   竟然与夜鸽线网中断的时间相差无几。   她再次低头去看供词,这一次将每个字都看得很细。   秦佑道:“我不敢贸然给邝成惟去信,只能暗地里在邑京查这事。可是案子距离现在实在是太久了,我查了三年都一无所获,更是没查出是谁给了我这份供词。”   赵瑾看完,将供词还给他,问道:“那封伪造文泽瑞通敌的信件,殿下这里有誊抄件吗?”   “有。”秦佑很快就找来给她。   赵瑾看完誊抄件的内容,又问秦佑:“这个落款的奈卜桑,殿下知道是瀚海部的什么人吗?”   秦佑两手一摊,“我要是知道,那我多半也要被人怀疑通敌叛国了。”   赵瑾陷入沉思,秦佑给她解答了这么多,现在才有机会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来了?难道永陵坍塌的事情与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看不出有什么关系。”赵瑾道,“不过若是非要将这两件事牵扯到一起,那也就只有永康二十二年出现过的彗孛天象了。工部的人说,当年出了彗孛天象后,先是永陵塌陷,后面又是文泽瑞通敌。”   秦佑道:“说到彗孛天象,我看父皇这次是铁了心要给范家翻案。那么多修政之举,我一一看完了,除了大赦天下和赈恤鳏寡孤独不济之人,其他的通通都是用来给范相翻案做陪衬的。那位居首条的重审冤假错漏疏理囚徒,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赵瑾道:“范家对于圣上来说,可谓是意义非凡。”   该问的都问完了,赵瑾起身,“这次的事情就有劳殿下了,等查明了,我请殿下喝酒。”   “你请我?”秦佑说完正事,整个人就松垮成了之前的纨绔懒散相,“你知道我一顿要喝多少钱吗你就说要请我?之前不是说穷死了没钱吗?怎么突然就阔绰了?”   “此一时,彼一时。”赵瑾道,“我是没钱,但我妻有钱。”   “要点脸吧赵侯。”秦佑真是看不下去了,“你现在惧内还吃软饭,若是老侯爷和赵世子在天有灵,只怕要被你气得棺材板都掀开。”   “我吃软饭又怎么了。”赵瑾丝毫不在意,反倒奚落他,“至少我现在有人疼,回家之后还有热菜热汤等着,不比殿下,夜夜都没个固定的住所,寻芳问柳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圣上怎么就不给你指一门婚事呢?不过说句实在话,野花真不及家花香,我妻乃我心头好,正是当世无双。”   “啧。”秦佑斜她一眼,“能让阿珩对你这么死心塌地,你也是让我开了眼界了。”   赵瑾笑道:“我往后让殿下开眼界的地方还多着呢,你要不先留着点,别一下子都使完了。”   秦佑带着她出去,一边说道:“行,我就等着看,你还能怎么让我大开眼界。”   建和十四年的春闱案在时隔二十四年后,终于重起卷宗。   宁澄焕自请担任此案的主审,在三司会审持续近乎半月之后,他亲笔将当年的冤错新拟了卷宗,呈送大理寺复审后的第二日便转送着进了海晏殿。   同日,一道圣旨自海晏殿而出,追封范茹一品太师,赐谥文忠,配飨庙廷。   彭芒章看着柳江将重审的卷宗归位,心中仍有不甘。   “这份真相来的太迟了。”   “你要知道,有多少冤案根本等不来这样一个翻案重审的机会。”柳江望着手中沉甸甸的卷宗叹气,“但是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范家的根火不断,就会有重振门楣的那一天。”   彭芒章这一刻想到的便是张宓豁达的微笑,他点点头,心中仍是万分沉重,“但愿我能看到那一天。”   邑京西郊,鸿无观内传来一阵沉重的钟鸣声。   英王妃跪在佛前,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流芳等候在一侧,待她起身后,上前来说道:“王妃,吴朦来了,想见一见您。”   “正好,我昨日还想着让他来一趟。”英王妃道,“让他去院子里等我吧。”   流芳应声就去,英王妃抬头望着佛像,又烧了一根香之后才从佛堂离开。   卲广等在院子里,见着一袭衣角盈盈出现在门口,继而便是那张素净清雅的面容。   “属下见过王妃。”他抱拳行礼,便听英王妃道:“你来的正好。”   卲广问:“王妃有事情吩咐?”   英王妃道:“没什么事情,只是想知道怀玉好不好。他这次来京,我还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与上次相比,他是不是瘦了。”   卲广道:“侯爷挺好的,只是太忙了,少有空闲的时候。”   英王妃问:“那你有没有督着他吃饭休息?”   卲广为难道:“属下说过的,可侯爷哪儿会听?如今也就只有公主的话才有那么点用。”   英王妃又问:“阿珩待他好吗?有没有动过粗?”   卲广道:“侯爷与公主现在很和睦,只是因为来京,不得不遮掩一二,仍是装作不和。”   英王妃听到这一句,原本舒缓的眉微微一蹙。   卲广看她不再问了,主动开口道:“王妃,属下能见见民优吗?”   英王妃也猜到他是为此而来,答应道:“你们兄弟分开这么些年,也是真不容易。他现在是广文堂的学生,你若是直接去找他,太过醒目了。这样吧,明日的这个时候你再过来,我让他在这里等你。”   卲广当下便对英王妃千恩万谢,英王妃只是淡淡笑过,等他离开之后,脸上又换上了一副愁容。   “王妃怎么了?”流芳问道。   “案子翻了。”英王妃道,“灵浚当年也是榜上有名,若是没有这一场冤案,他就能留在邑京等待诏令,不必跟随老侯爷去往梁州,自然,老侯爷也不会掌有兵权。如果这案子没有发生,我会和灵浚举案齐眉,也会和他有我们自己的怀玉。”   流芳听着她毫无波澜的声音,仿佛从头到尾讲述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所以你看,”英王妃眼中颜色淡漠,继续无悲无喜地说着,“宁氏造了多少的孽,又误了多少人的前程。我这一生起于宁氏,却也止于宁氏,唯有听到怀玉的消息,我才觉得我是活着的,但也仅此而已了。” 第105章 真闻   赵瑾躺在含章院的躺椅上目视天空,顺着风就能听到宫里传来的钟声。   楚帝承天意自省修德,将宫中的音律全都禁了,但在春闱案公诸天下的那一日起,宫里每日的这个时辰,都会响起三声洪亮的钟鸣。   这是楚帝为范家冤死的亡灵而鸣。   秦惜珩寻她而来,道:“范相如今平了冤,范先生就不再是罪臣之子,不必局限在梁州。我听说,父皇已经下旨命范先生来京重建范氏祠堂。我原本打算同你早些回去,现在范先生要来,怕是要等上一段时日了。”   赵瑾道:“正好,还有好些事情我想等一个结果。”   秦惜珩问:“永陵的事情?”   “不止。”赵瑾坐直了身,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问道:“鞑合是不是要来联姻?”   提到鞑合,秦惜珩就会想到公策迪,她很不高兴道:“我烦死那个鞑合世子了,每次见到我都一直盯着我。要不是因为他是鞑合世子,我一定要把他的眼珠子抠下来。”   赵瑾拉着她的手,笑道:“谁叫我们阿珩生得那么好看,谁看了能不心动?”   “你就不会。”秦惜珩瞪着她,“你从前看都不看我一眼。”   赵瑾道:“那不是正好能说明,我不是因为你的容貌才喜欢你?”   “又油嘴滑舌。”秦惜珩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反而把她牵得更紧。   “你这几次进宫,皇后有数落你吗?”赵瑾问。   “正想跟你说件事。”秦惜珩看了一眼院门的方向,才道:“多半是因为我这几天没与你闹腾,母后便没说我,但她字里行间还是觉得我们太疏远了。我想过了,你来清漪院,不光能堵母后的口,咱们夜里还能在同一处。”   “好。”赵瑾毫不犹豫就答应。   秦惜珩问:“今天怎么这么爽快?”   赵瑾道:“只要是与你在一处,我什么时候不爽快了?”   秦惜珩笑了笑,问她:“你让五哥去查永陵的事情了?”   赵瑾道:“这事本来就应该让他知道,与其我费时费力地去查,倒不如全交给他了事。反正燕王殿下路子多,还有钱,查起来多半也很快。”   秦惜珩看着她,嘴边的笑慢慢地淡了下去。   赵瑾问:“怎么了?”   秦惜珩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之前听说的那些旧事。不是都说,先帝当初很看重睿王吗?可是睿王后来死在了狱中。如今父皇这样藏着五哥,多半也是担心过早地将他露于人前会引来暗箭。”   赵瑾听着这话,不禁也忧心起来,“储君的废立都是大事,此次旧案重翻,等同于圣上要彻底与宁相撕破脸皮,往后京中的局势只会越发地艰难,我很难想象储君的位置要如何移到燕王身上。”   “其实很容易。”秦惜珩在她的掌心写了一个“反”字,“只要与这个字沾边,不论是否有确切的证据,不死也得脱层皮。”   “阿珩,你好像生错了身。”赵瑾把手指合上,掌心里还拽着她的指尖,“兴王无心政/权,你自小跟在皇后身边耳濡目染,若真是个皇子,只怕就是太子最大的威胁。”   秦惜珩凑近了去,在她耳边道:“若我真是皇子,我就为了你去试一试了。”   赵瑾忍不住轻轻地笑。   “淮州来信了。”秦惜珩道,“宗政康挑拨离间的本事还不错,方谦现在对柳玄文满是不服,背地里不知与宗政康吐了多少口水。”   赵瑾问:“柳玄文留着这个养子,莫不是让他当一条狗,日后供幼子差遣?”   秦惜珩道:“多半就是这样,宗政康看准了这一点,动起手来可真是毫不含糊。柳玄文那边也对方谦有些生怨,但他已经把一半的生意都交给方谦了,现在轻易收不回来,只能面和心不和地继续这么下去。不过这也是多亏了前段时日又派去淮州的监察御史,那边现在老老实实的,柳玄文每天夹着尾巴做人,跟‘官’字沾边的人一律不敢见。”   赵瑾问:“潘志呢?宗政康不是还拿捏着柳氏的几条水路吗?他总得与潘志打交道吧?”   秦惜珩道:“当着潘志的面,他自然只是个柳氏生意人的身份。这小子滑着呢,我当时只点了他几句,他倒是学得快,现在左右逢源得很,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好事。”   赵瑾道:“且行且看吧,至少如今看来不是什么坏事。我让蓝越看紧了,有消息就传信。”   宁澄荆坐在账房里已经看了一上午的账簿。   “四爷。”下人在一旁小声地喊他,“午时了,要不先用膳吧。”   “嗯。”宁澄荆淡淡的一声算是应了答,他放下账簿正要起身,视线忽然瞥到了账上的一个地方,是下又重新将账簿拿了起来。   “王叔。”他看完账上连续几页的账目记录,喊着候在一旁的账房管事,“这笔账是怎么回事?数额怎么这么大?还有后面这里,这才隔了两日又有一大笔进账?”   “这是老太爷在时的一笔账。”王管事看完后说道,“老爷之前吩咐了,等四爷看到这里,让小的专程为四爷讲一讲。”   宁澄荆请他也坐,道:“王叔讲吧。”   王管事道:“这两笔账,一进一出,其实是老太爷替唐家收拾的烂摊子。当时的工部郎中唐觉五,就是如今唐尚书的叔父,永陵便是由他督视着建成的。”   宁澄荆听他这么说,问道:“难道这两笔账目与永陵有关系?”   王管事点着头,说道:“修建永陵的材料,那可是上好的汉白玉,唐郎中看中了那些玉,便让人在修筑的过程中偷偷将汉白玉的中间挖空。”   他直接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来比给宁澄荆看,“那么多成块成块的汉白玉,外围一圈最后只留了手指这么长的厚度,中间那么大的地方,全是空的。”   宁澄荆简直是闻所未闻,震惊道:“所以支撑永陵的汉白玉墙,里面全是空的?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连修筑皇陵的东西都敢贪?”   “谁能知道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王管事道,“唐郎中将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本来也以为会是天衣无缝。可偏偏在永陵即将建成时,突发了一场大雨。大雨致使山石滑落,永陵地处半山腰,空心的汉白玉墙根本承受不住山石的压砸,就这么塌了一半,还死了不少的工匠。”   “事发后,唐郎中稳住了永陵的其他人,不许他们将消息走漏出去,又连夜找到了老太爷,将此事一五一十全无保留地说了,求老太爷救他一命,否则整个唐家都要下狱陪葬。老太爷虽然恨他连皇陵的东西都敢贪,却也不得不出手相助,不然失了唐家这么一个助力,往后朝中办事也多有不便。”   宁澄荆看着账目上那一笔大额的出账银子,猜问:“那这笔钱用在了新购筑建永陵的材料上?”   “是。”王管事道,“唐郎中把汉白玉挖空之后,转手就全部倒卖了出去。后来永陵坍塌,他一时之间拿不出任何东西来填补,老太爷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全部筹集到,只能先急购了一大批石材来充数。”   宁澄荆问:“这件事就一直没有被人发现过?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会发现吧?”   王管事道:“可能是上天要给唐家一条生路,就在永陵坍塌后不到三日,便出了彗孛天象的事情。老太爷于是颠倒了时间,将永陵坍塌说成是彗孛天象出现后才有的灾祸。永康爷那时候缠绵病榻理不了朝事,便让睿王帮着打理。帝陵坍塌这事太大了,外加又有天象降世,睿王为了大局,便下令将永陵坍塌的事情强压了下去,这才没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宁澄荆又问:“那之后呢?之后也没有人特地去查吗?”   王管事道:“之后的事情小的就不清楚了。总之这两笔账额就是这么来的,后面的这笔进账,是事后从唐家来的。”   宁澄荆俨然有种惊魂未定的后怕感,他看着这账上冷冰冰的墨字记载,心底里拔凉一片。   烂透了。   大楚这样的一个国,就如当年被挖空了中心的汉白玉,已经被蛀虫啃噬得只剩外表华丽的躯壳,这里看上去歌舞升平一片祥和,却比那肮脏的泥潭还要污秽不堪。   他心情沉重地合上账册起身,脚下甚至还有些不稳地踉跄几步。   “四爷当心。”王管事忙扶住他。   “我没事。”宁澄荆双手撑着桌面站了一会儿,对他微微颔首,“耽误你这么久,你先去用膳吧。”   “哎哎。”王管事确认他无事,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四爷。”下人又来催问他,“先用膳吧。”   “不吃了。”宁澄荆没了任何胃口,他淡淡地一语而过,快步便走出了账房。   鞑合前些日子递了国书商谈联姻之事,再过一段时日就要抵达邑京,宁澄焕正在鸿胪寺与一干人商议着事宜,宁澄荆就在外面等着。   这一等便到了日落时分,商议事宜的那一间室门终于开了,宁澄荆远远地看着一干人走出来,对着最后面的一人喊道:“大哥。”   宁澄焕回头一看是他,有些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有些事情我想问问大哥。”宁澄荆目色平平地看着他,“大哥这会儿有空吗?”   “我晚上又不是不回去,有什么事情不能等我回去了再说?”宁澄焕笑问。   宁澄荆道:“我等不了了,现在就想知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人群都散去了的缘故,这一刻的鸿胪寺忽然安静非常,连鸟雀的声音都不得闻见。   宁澄焕敛了敛笑,问他:“什么事?”   “我想知道当年永陵坍塌后的事情。”宁澄荆声音不大,刚好够让宁澄焕听到,他看着自己的这位大哥,尽量平静道,“大哥应该知道的。”   “王叔应当都给你讲过了。”宁澄焕道。   “讲了一半,后面的事情他不知道了。”   “后面的事情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那两笔大额的账目就行。”   “不。”宁澄荆坚持,“我想知道。”   宁澄焕无奈,只得道:“你让我从哪里给你讲?”   “睿王把永陵坍塌的事情压下去之后。”宁澄荆问,“动静压下去之后,不可能不派人来查吧?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压着了就不管不问。”   “是要派人来查。”宁澄焕道,“但是永陵不能查,一旦查了,那些被挖的汉白玉就会暴露出来,唐觉五百口莫辩,他死罪难逃。牵一发而动全身,唐家也会遭受连带。”   宁澄荆问:“父亲做了什么帮他躲过一劫?”   “永陵坍塌是件大事不假,可若是在这个时候,有另外一件比这更大的事情出现,那么人们的视线就会转移,继而去注意那件更大的事情。”宁澄焕说到这里就停了,他的眼眸里倒映出宁澄荆错愕震惊的面孔,自己则无比淡然。   “文泽瑞。”宁澄荆的声音在抖,“所以才会有文泽瑞通敌叛国的事情,是不是?”   “是。”宁澄焕道,“父亲与睿王不是一派,更是多有政见不和之处。若是在姑母的把持下,能有个听话的皇帝,那么宁氏一族就永不会败。”   再后面发生的事情,便是如今世人所熟知的模样。   睿王受到波及,最后冤死狱中,与宁据敌对的睿王一系人等也几乎全部被清理出了朝纲。永陵坍塌归咎在了不详的天象上,彼时朝中动乱过大,宁据提议大事化小,不再重提专查,又让工部司尽快修缮塌陷的部分。   一切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无人再关注区区的一个永陵塌陷真相,这一段险些要让唐家门楣陨落的秘闻就此被压制着永远成为了过往。   永康二十二年,年幼的建王在权势的争斗中被推上了龙位。秦祯那时什么都不懂,他坐在高位之上,看着下面身着朝服的臣子对他山呼,觉得格外地新鲜。   他不曾知道有人会从此苟延残喘,隐姓埋名寄居他人篱下,甚至在多年后与之相见时,还能吟吟带笑地喊一声“阿霁”。   闻君贵家郎,堪不知往昔。   过往的一切散如烟沙,他的姓氏被遗留在了无人记得的角落,文家子自此再不复存,他更名唤作了范霁。 第106章 烙印   清漪院多了赵瑾来住后,秦惜珩将每晚歇息的时间都往前提了半个时辰。   人前时,两人还是淡淡地没有任何表示,夜色来临后,秦惜珩便让人在卧房内的地上铺上一层棉被,再喊赵瑾进来。   这看似繁琐冗余的事情,渐渐地在两人眼中成了每日的乐趣。   “阿姊生了。”秦惜珩蜷在赵瑾怀中说,“是个女儿,我去瞧了瞧,皱巴巴的不怎么好看。”   赵瑾笑道:“婴孩出生时都是皱巴巴的。”   秦惜珩“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赵瑾当然知道她为什么安静下来,因此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怀玉。”秦惜珩突然一喊,说道:“我们养一个孩子好不好?我去宗室里找一个不显眼的。”   这下换成赵瑾沉默起来。   秦惜珩没等来她的回答,赶紧又道:“我说着玩的,养孩子多累啊,得关心他有没有吃饱,夜里睡得好不好,功课有没有长进。这样一看,没有孩子其实挺好的,你说是不是?”   “嗯。”赵瑾应了一声,又在她背上拍了几下,“睡吧。”   秦惜珩听着她有些低落的声音,这一刻没来由地后悔。她借着窗户缝里透进来的月色看着赵瑾已经闭上的双眼,忍不住想要摸一下她的脸。   “做什么?”赵瑾却在这时突然睁了眼,一下子就抓着了她的手,“想趁我睡着了对我做点什么?”   “我能对你做什么。”秦惜珩小声道,“只有你能对我做什么。”   赵瑾轻轻笑了笑,按着她的手收到被子里,说道:“好眠。”   她嘴上这么说,可自己却是彻夜未眠。这个晚上她几乎是数着秦惜珩的呼吸声等到了天亮,在晨光撒入窗棱的那一瞬间里,她看到秦惜珩的睫毛动了动,旋即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几乎是在赵瑾闭上眼睛的同一时,秦惜珩便慢慢地睁了眼,她在被子里找着了赵瑾的手,牢牢牵住后换了个姿势,继续缩在赵瑾怀中睡。   赵瑾感受着她呼气的频次,确认她真的睡着后,悄悄地挣开了牵在一起的手,又小心地挪动着身体起床。   她照例把地上的被子弄乱,出门后果然看到了候在院子里听从差遣的一干下人。   早课与晚课是赵瑾断不可少的练习,但不知是因为昨夜一宿未眠,还是因为心中有事,她今日提起了枪,却怎么练都不能令自己满意。   与其这样,不如不练。   赵瑾放下枪,牵着飞琼出了门。   邑京里的富贵易让人迷眼,赵瑾驰在马上,忽然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她漫无目的地绕着邑京走了一圈后勒转缰绳,来到揽芳楼前下了马。   老鸨瞧见她,忙让人去牵马,自己迎上去问:“侯爷今天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赵瑾没有心思对她露笑,只是淡淡道:“给我找个会弹曲的来,还有,多来几坛酒。”   老鸨也看出了她今日很是不悦,因而也收起了往日的嬉笑,差人就安排了厢房,把乐娘和酒也一并送了过去。   赵瑾坐下之后就开始喝酒,乐娘在旁一曲接着一曲,她就在桌案后一杯接着一杯。   竹笙听说她来,赶紧就来了,赵瑾看他一眼,说道:“今日不用你。”   她端着手中的这杯酒便是一饮而尽,竹笙在旁看着却不敢劝,只能问道:“侯爷不高兴吗?”   “是啊。”赵瑾放下手中的杯盏,喃喃出声,“我不高兴。”   竹笙不敢问原因,又小心翼翼道:“那我陪侯爷一起喝?”   赵瑾道:“我酒量很好的,可别到时候先把你给灌醉了。”   竹笙道:“能喝多少是多少,至少也比侯爷一个人喝要好。”   “好。”赵瑾也给他倒上,两人碰了个杯。   赵瑾今天什么都不想去想,就想在这里醉生梦死,但云鸿和白露得了沈盏的话,硬是来劝她不许多喝。   “喝酒你们也要管。”赵瑾没尽兴,就想回去之后把自己关起来继续喝。   “侯爷上马车吧。”老鸨赶来说了一句,赶紧给人使眼色将马车套好。   赵瑾喝了约莫两三壶,脸上照常没有任何变化,她靠着马车的车厢,外面的街市之声就这么传来,这一路吵吵嚷嚷,赵瑾心里却静若止水。   她知道秦惜珩多想要一个孩子,可她给不了。昨夜她听到秦惜珩着急地改口,心里愈加不是滋味。   月老祠的红绸,竹林里的弄月,以及过往许诺过的天长地久全都历历在目,可这些都是她偷来的。   赵瑾无法想象秦惜珩背身离去的那一天,也无法预料到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她担惊受怕地承受着这份爱,每天如履薄冰。   “侯爷,到了。”车夫在外面喊着,赵瑾下车一看,竟然把她送到了公主府。   赵瑾无奈,扶着额在大门外站了一会儿,还是敲门进去。   门房见她回来,顺口一说:“侯爷,公主进宫去了。”   “知道了。”赵瑾想了想,还是又道:“送几坛酒来含章院。”   如果秦惜珩嫁的是个男人,那她能如愿以偿有自己的孩子,可以经历寻常女子都能经历的一切,不必像现在这样枯守着她,大婚半年了还是块完璧身。   赵瑾喝着酒,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这样更希望自己是个男人。   她从前从不怨恨上苍让她生作女儿,即便藏匿身份,她也能用女儿身挑起梁州,她能做得和男人们一样好。   可是秦惜珩于她而言终归是不同。   赵瑾今日有意要醉,连灌两坛之后脸上就泛起了红,后面的几坛酒她没有放过,一一揭开喝过后,便是昏昏沉沉天旋地转。   很久没有醉成这样了。   赵瑾的这个念头才刚刚腾起,人就已经睡了过去。   秦惜珩回来时,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关心了一句,“怀玉呢?”   下人道:“侯爷多半在含章院,中午回来时还让人送酒过去。”   秦惜珩微愣,回过神后对下人道:“我今天乏得很,现在就想休息,你去叫他过来,省得到时候扰我睡觉。”   赵瑾今天一早就不在,后来又让人送酒,秦惜珩猜她多半是因为昨夜的那句话才这样,就想今晚再抱着人好好地哄一哄。她在房中等了许久,最后等来下人匆匆来说:“含章院没有灯,门关着,婢子叫了几声也无人应答。公主,侯爷好似不在。”   若是要去侯府,赵瑾一定会先说与她听。秦惜珩觉着有些不对,但当着下人的面,她没表现出来。   “晚膳在宫里吃多了,我突然觉得有些撑,睡不大着了。”她披了件斗篷起身,吩咐道:“我出去消消食,都不用跟着了。”   天将黑了,公主府的灯也前后不一地点了起来,秦惜珩打着灯笼一个人来到含章院,走到门外敲了敲,“怀玉,你在屋里吗?”   里面半晌也没有人回应,秦惜珩便将门直接一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怀玉?”秦惜珩提着灯笼绕过屏风,就见桌上堆了四五个酒坛子,而赵瑾已是人事不省地趴在桌上。   她赶紧放下灯笼,先将屋内的烛台点了,再把赵瑾从桌上扶起来,拍拍她的脸,“怀玉?怀玉?阿瑾,醒醒。”   赵瑾喝多了就是睡得沉,连半句胡话也没有,更不会撒酒疯。秦惜珩叹了口气,将她从桌上扶着坐直,靠在自己怀中抱了一会儿。   “你也不怕这样睡着伤身,还好我进来看了。酒量好也禁不住这样喝啊,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昨夜我不该多话的。”   秦惜珩满目心疼,又动作小心地搀着她往床上去。   桌上的酒坛个个都揭了封口,秦惜珩怕她喝得太多,酒气憋在体内散不出来,又专程来解她的腰封和衣带。   外袍除去后,赵瑾的里衣已经有些汗湿了,秦惜珩心道还好脱了衣裳,不然这汗还得再闷回去。解了上衣再脱外裤,秦惜珩的手指好几次触碰到赵瑾的皮肤,她第一次给人脱衣除裤,对象又是赵瑾,脸上忍不住有些带羞的红晕。   赵瑾呼吸平缓,睡得乖顺,没有半分要醒的迹象。秦惜珩在她鼻尖上轻轻一捏,笑道:“你啊,总觉得我会对你做些什么,连晚上睡觉时也是捆着我不许我乱动,还好你今天喝多了,总算落到了我手里。”   她使坏地去扒赵瑾的底裤,手上无意间碰到了一个地方。   秦惜珩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她缓慢地转移了目光,朝着方才碰到的部位看去。   底裤除开后已是一览无余,烛火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秦惜珩大着胆子盯着那个地方瞧了好久,面色逐渐煞白成雪。她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脚下险些不稳地摔下去。   怎么会这样。   她在心中问了自己好几声,怎么会这样。   旖/旎在这一刻变成了幻影。秦惜珩突然觉得床上的人很是陌生,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狠掐了一把手臂后发觉不是,这里是邑京的公主府,床上躺着的是与她许过山盟海誓的赵瑾。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过往的一切呼啸着朝她涌来,记忆里有笑也有痛,她想到赵瑾之前对她的那些推阻,终于明悉了究地。   周围在此时静得很,这样的静令她有些害怕。秦惜珩转身欲跑,又想到赵瑾还衣不裹体地躺在床上,等到明日还不知是怎样的一场风雨,于是又走到床边替她穿好衣裤恢复成原状。   这一次的动作迅速,秦惜珩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她胡乱地扯过床铺内侧的被子给赵瑾盖上,几乎是落荒而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赵瑾第二日醒的时候,觉得头有点疼。   她看着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就知道昨夜一定是秦惜珩来过了。   此时多半才到辰时,秦惜珩应当还没起,赵瑾闻着自己这一身熏人的酒气,先去沐浴换了身衣裳。   秦惜珩抱着腿在床上枯坐了一宿,赵瑾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她望着角落出神的模样。   凝香有些担心道:“婢子进来时,公主就是这样子,叫也叫不动。”   “都出去吧。”赵瑾以为秦惜珩才睡醒还没缓过神来,等屋里再没其他人了,才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问她:“想什么呢?”   秦惜珩听到她的声音,这才迟钝地投来目光。   “怎么了?”赵瑾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揉揉她的头,问道:“昨夜没睡好吗?”   秦惜珩看着她,眼泪忽然就滚落下来。   “出什么事了?”赵瑾看到她莫名地哭就会心慌,赶紧去替她擦拭,“好端端的,为什么哭啊?”   “赵怀玉。”秦惜珩噙着泪问她,“你的命,说好了要给我的是不是?”   “怎、怎么突然……”赵瑾没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秦惜珩又问一次:“是不是?”   赵瑾点头,“是。”   秦惜珩抓起她垂散在肩头的一缕头发,道:“那你削下这缕发丝给我。”   赵瑾才沐浴完,头发还是半湿,只简单地半绾着束了个高马尾。她不明所以地看着那缕被秦惜珩挑起的发,问道:“怎么突然要我的头发?”   秦惜珩问:“给不给?”   赵瑾不再问为什么,从靴筒中掏出从不离身的匕首直接割发。   秦惜珩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多了一缕断发。   “够不够?”赵瑾问她,暂时将匕首收入鞘中。   秦惜珩没说话,毫无预料地扑过去抱住她,一手扯下她的襟领,对着赵瑾侧颈处这块细嫩的皮肉咬了下去。   “阿珩。”赵瑾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当即动也不敢动。   两人以这样的姿势维持了不知有多久,赵瑾先问:“你怎么了?做什么咬我?”   秦惜珩并不松口,但咬着她皮肉的上下牙不再用力,缓缓地松开后,咬变作了用力地吮。   赵瑾被她吮得有些皮肉发麻,又问:“到底怎么了?”   秦惜珩静静地感受了片刻她脉搏跳动时的节奏,好半天之后才红着眼睛放开了她。赵瑾偏过头想看看自己的颈部,却发现视线有限,根本就看不到被她吮过的那个地方。   “我给你烙印了。”秦惜珩扒开赵瑾的领口,看着自己留在她颈上的牙印和淡淡的绯色,“往后上天入地,你都只是我一个人的。”   赵瑾失笑,“在这种事情上,我本来就只是你一个人的。”   秦惜珩道:“我昨夜梦到你新娶了别人。”   赵瑾啼笑皆非,这一刻觉得她霸道,但又霸道得很是天真,没奈何地笑问:“就因为这个才咬我?”   秦惜珩道:“我怕你薄情赖账。”   赵瑾在心里猜了一下,大概有了个答案,老老实实道:“我昨天去揽芳楼真的只是喝酒听曲,没有找任何人。”   秦惜珩低着头说:“我知道。”   赵瑾道:“凝香说从进来起就看到你这副模样,到底怎么了?说给我听听?难道是昨天进宫,又被母老虎数落了?”   秦惜珩听着这温柔的哄,鼻腔里就泛起了酸意,她摇摇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的怀玉已经够苦了。   “我还是那句话,我要你活着。”秦惜珩看着赵瑾的五官,在明晓一切后越看越觉得她的眉眼很是柔和。   赵瑾虽不知她为何无故地再次说起,但还是牵住她的手,很是郑重地点头,“就算只是为了你,我也会好好活着。” 第107章 敦伦   宁皇后看完眼线送来的信,很是不快地将纸揉成了团扔到一旁。   殿内守着的几名宫人迅速将头低了下去,俞恩把纸团捡起来,问道:“殿下怎么了?”   宁皇后气道:“这丫头,我说了那么多遍,她就是不听!”   俞恩道:“不是说,公主已经和赵侯同住了吗?”   宁皇后道:“她让赵瑾睡在床下,既是这样,那与分房而居有何区别?这也能叫同住?”   俞恩掂量一下,劝道:“殿下别太心急,公主如今能让赵侯进房,已经是在慢慢接纳了,只要时日再长一些,自然能够水到渠成。”   “时日再长?十几二十年也是时日再长,还能一直由着她这么下去不成?”宁皇后脸色发青,撑着额头想了片刻,吩咐道:“让阿珩今日进宫,就说我今日要在繁华殿泡汤池,让她来侍奉。”   秦惜珩靠在赵瑾肩头,她离得近,能够清晰地嗅到赵瑾身上淡淡的皂荚香气。   昨夜的震愕已经淡忘在了脑后,她往赵瑾的怀中拱了拱,换个姿势靠着,埋怨似的说道:“下次不许喝那么多,一屋子的酒气,还要我扶你去床上。我不想看到你对我藏着什么,你心里如果不痛快,我愿意陪着你一起不痛快。”   赵瑾沉沉地“嗯”声,道:“你若是想从宗室里挑个孩子来养,我没有意见。”   “我又不想要了。”秦惜珩道,“盯着咱们的眼睛本来就多,若是我这个时候去过继一个孩子,外面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最要紧的是,母后一直就没打算放过我。”   她夹在中间最是为难,赵瑾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点,可自从知晓了赵灵浚的死因,老天就已经无情地将她推向了另一方,她身负杀父之仇,此生注定不可能与宁氏为伍。   世间难有双全法,赵瑾抱着秦惜珩,心中情绪复杂不堪。   “公主。”凝香在外轻轻地喊,“皇后方才派人来传话,让公主进宫侍奉汤浴。”   秦惜珩不喜地皱皱眉,却无法推托,只能先说一句:“知道了。”   赵瑾心疼她被宁皇后数落,道:“皇后若是说你,你不要顶嘴,反正我名声不好听,酒肉浪子一个,近来还常往百花大街跑,你全推到我身上,她多半会少说两句。”   秦惜珩淡淡地笑了笑,“不过是被说两句而已,我听完便忘,不会放在心上的。”   赵瑾看着她起身去打理凌乱的头发,提醒道:“你还没赶我出去。”   秦惜珩递来一个回眸,又瞥了门一眼,说道:“你自己走。”   赵瑾在她额上吻了一下,这才拉开了门大步而去。   秦惜珩眼里的柔情也跟着她的背影而去,下人们进来时,她又变作了那副冷淡傲然的模样。   “侯爷。”赵瑾从清漪院出来,就见卲广等在外面。   “怎么了?”赵瑾问他。   卲广看看左右,确认无人才道:“夜先生一早就差人来问,侯爷昨日为何在揽芳楼醉饮。”   赵瑾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一听只是这个,平静道:“没什么,想喝就喝了。”   卲广又问:“侯爷今天去侯府吗?”   赵瑾道:“晚些时候再回去,我今天有别的安排。”   卲广问:“要见燕王殿下吗?”   赵瑾道:“不是见他,我是得去给你们谋口粮。”   她来邑京已经有几日了,用作借口的正经事情还是要做一做才行。   赵瑾像上次那样直接去度支司催粮,她故意多坐了一会儿,装出火急火燎的样子让人看见,还刻意与人争执了几句。   “侯爷,该拨给剑西的粮,账目上一清二楚写得明明白白。只消政事堂的批文下来,军粮就能送到剑西。要臣说,你与其在这里催粮,不如去政事堂问一问宁相和其他几位尚书。”   赵瑾懒得在这里与他们多说,反正该做出来的样子已经做了,今日便没有算白来。她装作气极的模样拂袖而出,脚下走得太快,险些与对面一人撞个正着。   对方率先反应过来,赶紧往一旁退了半步,等看清她时,有些惊讶道:“侯爷?”   赵瑾一看,正是陈参。   “你怎么在这里?”赵瑾看他两手各提着什么,问道:“这是什么?”   陈参道:“度支司前几日说屋瓦有几处漏水,工部的人便让一营先送点瓦片来。一营的人不想理会这差事,便抛给了我们二营,我今日正好得空,又路过度支司,干脆就送来了。”   赵瑾想起春猎的事,轻轻叹了口气,替陈参惋惜,问道:“如今羽林军的总指挥使换了谁?”   “卫阐。”陈参说完又解释一下,“就是英王那位卫侧妃的兄弟。”   赵瑾听过这名字,当时羽林军的总指挥使还是傅玄柄时,卫阐是他手下的一名骁卫。两人好似有些龃龉,但傅玄柄碍着英王的面子,一直都不能明着对卫阐做什么,两人一贯是面和心不和。   陈参不便在此与她说得过久,道:“卑职还要去交差,侯爷先走吧。”   赵瑾客气地对他拱拱手,回到公主府才进大门,就听门房说道:“侯爷可算是回来了,公主好似有事让侯爷进宫。”   “公主让我进宫?”赵瑾下意识便不信,问道:“谁来传的话?”   “田内监也认识的……”门房才说一半,双临就来了。   “侯爷。”双临看着有些急切,“侯爷赶紧进宫一趟,公主在繁华殿。”   赵瑾愣了愣,一股不好的感觉升腾起来,她问双临:“传话的那人你认识?”   双临道:“是皇后身边的人。臣原本也不大信,可她拿着公主的宫牌,臣以为这应该是公主的意思。”   事关秦惜珩,赵瑾再如何觉得怪异也耽误不下去了,连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转身又往宫里去。   她记得宁皇后今日是让秦惜珩入宫侍奉汤浴的,而那汤浴的所在正是繁华殿。赵瑾想到这里,心中又焦灼几分,问着前面给她带路的宫人,“公主到底在哪?”   宫人道:“公主在繁华殿,侯爷跟着婢子来就是。”   赵瑾看着这宫人的背影,静静心不再说话了。临近繁华殿时,宫人稍作停步,退到一旁道:“侯爷进去吧。”   此处周围很静,甚至连鸟鸣声都不可闻。赵瑾朝着前方的繁华殿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座殿挺新的,问道:“这是新建的?”   宫人道:“这是从前的老殿了,还是太后当年命人修筑的,里头引了方泉山的温泉水,用来通经活络最好不过。皇后前些时日身子不适,御医看过后,说是疲累所致,用温泉水泡身就可。这殿有些年头没用过了,才翻新了一次,因着皇后的病才重新用了起来。”   赵瑾在原处又站了片刻,宫人催道:“侯爷快进去吧,公主等着呢。”   若不是双临说来传话的人拿着秦惜珩的宫牌,赵瑾决计不会就这样跟着进宫。她迟疑着,一面觉得事情古怪,一面又在心中想,万一真的是秦惜珩派人来叫她呢?   凝香就在殿门外守着,看到赵瑾终于来了,她着急之下地连礼节都忘了,催道:“侯爷可算是来了,快进去吧。”   赵瑾见她在此,心里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但仍是有些怀疑地问:“公主在里面?”   “在的。”凝香回身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小声道:“侯爷赶紧进去吧。”   赵瑾是下再不犹疑,推开殿门大步而入。   繁华殿内弥散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赵瑾往里走,在前方的汤池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顿时愣住,出神之际听到汤池中传来几阵水声。   “是谁。”秦惜珩攀在池边,朝赵瑾所在的方位看了过来。   “怀玉?”她眯着眼辨了辨,声音有些虚软地问,“是怀玉吗?”   赵瑾当下顾不上什么了,快步过去在池边蹲下,扶着她露出水面的一只胳膊,说道:“是我。”   秦惜珩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鼻息间的气息很是粗重,她盯着赵瑾,眼中带着一丝警觉,不确定地又问:“你真的是怀玉?”   赵瑾看着她的模样,好似猜出了点什么,说道:“阿珩,真的是我。大鄣山上,我陪你看月时送过你一枚塔桑里。”   秦惜珩听到“塔桑里”,浑身紧绷的防线骤然而散,她忍着心底的燥热,低缓了几口气后说道:“他们给我下了东西。”   赵瑾就猜到是这样,秦惜珩拉住她的手,又说:“这一侧的水是凉的,这样泡着还会好受一些,你扶我一下,我现在上去。”   “好。”秦惜珩未着寸缕,赵瑾左右看着,想找点衣物给她遮体。   “不用找了。”秦惜珩疲弱道,“母后这次有备而来,我若是不与你坐实了名分,她不会放我出去的。”   赵瑾的心跳先是一滞,随即剧烈地开始起伏。   秦惜珩扶着她的手慢慢地顺着台阶上来,赵瑾迅速移眼瞥向旁侧,只留一只手紧紧地搀着她。   再有两阶便是赵瑾跟前,秦惜珩在这时忽然不稳,赵瑾在余光之下动作飞快地接住她,担心道:“很难受吗?”   秦惜珩倚在她怀中,声音又软了几分,“怀玉,你帮帮我,我现在……现在难受得很。”   赵瑾半搂着她,手掌下贴着白玉凝脂般细滑的皮肉。少女姣好的身形就这样袒/露无余地出现在赵瑾眼中,她曾妄想过的那些就在眼前,可她又知道不该趁人之危,便克制着自己不去看。   她不做多想就将秦惜珩抱到床上放下,又迅速地扯来被子给她盖住,从头到尾都避退着视线。   “怀玉。”秦惜珩唯恐她离开,推开被子后从后面将赵瑾搂紧了,“我们不做点什么,今天就出不了这扇门。”   赵瑾后背里全是冷汗,好似将衣裳都打湿了,忽地觉得浑身发寒。   秦惜珩隔着衣衫蹭她的背,声音比棉絮还软,“阿瑾,你不要走。”   一池巫山望云海。   “我有点累。”秦惜珩的声音听着像是呓语,她好似真的累着了,趴在赵瑾肩头就恹恹地没了力气。   “那就睡吧。”赵瑾把她放在床上,用自己半干不湿的里衣随意给她擦了擦身上的水渍。   “你不要走。”秦惜珩躺在床上看着她,忽觉这一刻的场景像极了当年在医馆之中。   自打喝下东西身体有了反应后,她就提防着这座殿内的所有人,更是把人全都赶了出去,甚至在赵瑾来时也不敢掉以轻心,唯恐有人趁着她意识模糊假意取代。   她不愿把自己交给除了赵瑾以外的任何人。   “我好怕这是一场梦,就像当初我明明抓住你了,可一觉醒来手里还是空的。我还忘了你的声音相貌,弄丢了好多东西。”   “不走。”赵瑾和声地哄她,就在外侧躺下,手臂抬起就能将她圈在怀中,“睡吧,我哪里都不会去。” 第108章 相濡   赵瑾将睡未睡之时,听到繁华殿的大门轻轻打开。   她赶紧装作熟睡的模样,在门声响后的第二声里悄悄地掀起一条眼缝。   有个宫人大着胆子往这边走了几步,在观望片刻后放下了手中的衣物。赵瑾继而便听到门声又是一响,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她等了片刻才悄悄地起来,将送来的衣物先给自己换上,又拿着余下的一套走来床畔,小心地给秦惜珩先穿小衣,再套亵裤和里衣。   秦惜珩昨夜一宿未眠,方才又累了许久,现在睡得正熟。   赵瑾给她穿戴完毕,心里的旖/旎才被彻底尘封下去,这场情/事来得太过突然,她到现在都觉得很是恍惚。   被单上有些潮湿,上面还沾了几点血色的殷斑,赵瑾对着那殷斑怔怔出神,心里有个声音在朝她反复喊着。   她破了秦惜珩的完璧身。   是梦吗?赵瑾不可信地掐了自己一把,疼得轻轻嘶声。   秦惜珩睡得沉,脸上一片恬静,赵瑾坐在床边看着,不自控地压下腰背来吻她一下。   “阿玉。”秦惜珩在这时呓语,含糊地喊着:“打……钩。”   赵瑾的心破防了,鼻间的酸楚涌了上来,逼得她溃不成军。   宁皇后坐在宫中饮茶,听完繁华殿的来告后,满意地点头,“嗯。”   宫人还在说着:“侯爷疼公主疼得紧,公主好似也很愿意,那声音……一直就没停过,婢子在外听着也觉得发羞。”   宁皇后盖上杯碗的茶盖,说话时声音都轻快了很多,“男人哪有不好美色的,若不是为了大局,我哪里舍得将阿珩这样给他。”   俞恩倒是有些担心道:“殿下,您这么做了,倘若公主心中生怨可怎么是好?”   宁皇后道:“夫妻间的事情,她自己尝过了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往后怕是要都来不及。她已经与赵瑾做了正经夫妻,心里喜不喜欢,她自己有数,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不怕没有第二次。”   秦惜珩再睁眼时,身边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她心里下意识地就是一慌,刚要叫赵瑾,就见心里念着的那个人正抱膝坐在床边的地上。   “醒了?”赵瑾从动静声中朝床上看去,关切道:“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秦惜珩看她穿戴整齐,又见自己身上也换了衣裤,问她:“你给我穿的?”   赵瑾嗯声,问道:“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秦惜珩瞥到被单上的血渍,便想到她情盛之际承身在赵瑾怀中的姿态,当即就红了耳垂和脸,低下头不敢再去看赵瑾。   “嗯?”赵瑾轻轻出声,“怎么不说话?身上可有哪里不适?”   秦惜珩的腰腹和腿根隐隐还有些酸软,她小声道:“也没有很难受。”   赵瑾就知道自己还是弄得重了些,她站起来,转坐到床沿上抱住秦惜珩柔声地哄,“是我没轻没重,弄疼你了。”   秦惜珩靠在她怀里倚了片刻,说道:“我好怕他们给我下东西是要将我逼给其他什么人,但还好真的是你。”   “不怕了。”赵瑾拍着她的肩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次是下/药,我不知道下次还会有什么。宫里的手段层出不穷,我没想到母后竟然会将这些用在我身上。”秦惜珩对宁皇后已经彻底失望,心灰意冷之下再也没了任何眷念之情。   赵瑾道:“我们回府吧,等回去之后,你再睡一觉,咱们把今天的事忘掉。”   秦惜珩抬头看她,“可你真的忘得掉吗?”   赵瑾被她这坦直的目光看着,下一瞬赶紧转移了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怀玉。”秦惜珩托住赵瑾的半侧脸,强行让她朝自己看过来,这一刻很想对她说出前一晚的事情。   气氛骤然间静得可怕,两人贴合着彼此,在咫尺间交换气息。秦惜珩抿了抿唇,担心隔墙有耳,还是没有把话问出来。   “母后既然这么对我,那我们往后不如光明正大地来。”她给赵瑾理了理衣领,心中草草定了个想法,“反正她喜欢的不过是个听话的傀儡,我一切按她想要的来,她就不会再为难我们。”   赵瑾看着她,心里就全是亏欠。   秦惜珩原本不必如此。她敢爱敢恨,骨子里还带着不愿屈服的傲气,可是为了赵瑾,她在宁皇后面前隐忍着,如今还被逼着留在这里,让外面的人听尽了床笫之声。   “都听你的。”赵瑾勉强露出一丝笑,问道:“我们回去?”   秦惜珩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儿才说:“让凝香找轿辇来。”   她清楚地知道她在意乱之时不受控制地叫出过怎样的声音,外面有多少人听到她不清楚,但是至少现在,她没有面对外界的勇气。   “好。”赵瑾松开她,叫人传唤轿辇后,转身又把外衫和下裳拿来,说道:“先把衣服穿好,我们回家。”   秦惜珩曾一直觉得皇宫是家,而宫外的公主府,不过是个家里住腻了供她歇脚的客栈。她听着赵瑾说的这声“回家”,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皇宫早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轿辇在宫道上晃悠着,她靠在赵瑾的怀里,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赵瑾有节奏地拍抚着她的肩背,心中盘算着回梁州的时日与计划。   范棨不日就要抵达邑京,在范氏祠堂重建之前,她不敢让范棨孤身在此。赵瑾想到这里,又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秦惜珩。   “阿珩。”她低下头,对秦惜珩耳语,“等先生来京中料理完一切,我们就回梁州。”   秦惜珩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往她怀中缩了缩,好似格外恐惧什么。   赵瑾看到她这副模样,想了想又说:“不如这样,我先送你回梁州,再暗中回来,就在城外等先生。好不好?”   “不用这样。”秦惜珩从她怀中探出一双湿红的眼睛,小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若是这样,你来回奔波太累了。我没事,你不用太担心。”   她虽是这么说,但是回到公主府之后就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谁也不让进。   府上的人都不知晓缘由,只有凝香有苦难说,只能求助赵瑾,“侯爷,公主这不吃不喝的,可如何是好啊?”   赵瑾看着眼前紧闭的门,对她道:“你先去忙吧,我来看看。”   凝香点点头,才转身下了台阶,便听身后的门一响,继而传来秦惜珩的怒声:“我不是说了不许进来吗?”   怒声落下的同时,还有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之声夹杂其中。   赵瑾进来时猝不及防,被她扔过来的瓷枕正好砸着头,顿时便觉得整个头盖骨都在嗡嗡作响,视线骤地模糊了一下,脚下也往后踉跄几步,若不是及时扶住了屏风,只怕就要往后摔去。   秦惜珩看清是她,眼中烧得正盛的火焰顿时就熄了下去,她慌着下床,连鞋也来不及穿,全部视线都落在了赵瑾的额头上。   “对不起,我、我……”秦惜珩扶着她的手臂,看着那额头上已经发红的部位,手忙脚乱地要去找药。   “不碍事。”赵瑾顺手拉住她,闭上眼静了片刻才重新看清一切。   “怀玉,你怎么样?”秦惜珩吓得声音都在抖,“你等等,我叫人去宫里传御医。”   “没事了。”赵瑾缓过了那阵模糊的眩晕感,注意到她赤着踩在地面上的一双脚。   “不是说了要记得穿鞋吗?”赵瑾当下抱着她就往内间去放在床上,又拉过被子给她盖了,淡淡笑道:“没事,不疼。”   “都肿起来了。”秦惜珩挣脱她,趿上鞋就去药箱里翻出一罐外敷的药膏,给赵瑾涂抹时又有些埋怨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说了先在含章院等着吗?”   药膏带了点薄荷的凉意,赵瑾原本不觉得疼,但这药一涂上,反倒有股火辣辣的灼热痛感。   秦惜珩看她蹙眉躲闪,指下也轻轻一颤,问道:“很疼吗?”   赵瑾想也不想便说:“不疼。”   秦惜珩指下的涂抹更轻了些,她想忍着泪,可越是这样忍,眼泪就越是下落,哭道:“对不起,是我鲁莽。”   赵瑾给她擦掉眼泪,道:“别与皇后置气了,不值得。”   秦惜珩哽咽道:“我不是气她,我是气我自己。我明明已经察觉到那杯茶不对了,可我还是喝了。我从没想过她会对我这样,只是因为权势和利益,她就要对我这样。我刚才一直在想,我还是太嫩了,所以才将一切想得过于简单,四哥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我其实并没有长大。我连我自己都护不住,我又凭什么说要护住你。我不是老虎,在她面前,我还只是只猫,是一只被她养来逗弄的玩物。如果今天来繁华殿的不是你,如果不是因为我喜欢的刚好是你,那我此刻根本没有勇气再活在世上。”   “别说了。”赵瑾给她擦着落不尽的泪,“你一个姑娘家,这么争强好胜地做什么?阿珩,你信我,我不需要你站在我前面,只要我仍活着,就是我给你遮风挡雨。我保证,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再有了,即便我力量有限,我也不会再让你面临这样的屈辱。”   她竖起三指对天,正要立誓,将要说的话就被秦惜珩的吻全堵了回去。   不要立誓。   秦惜珩吻她时在心里说着,我会努力长大,我要学会看清人心,往后我们相依作伴,我不会再任人宰割,也不会将你我的命途交由他人来把控。   怀玉,我要护住你,我能护住你。   苦涩的眼泪滑在两人贴合在一起的唇瓣上,赵瑾尝着这味道,松开她说道:“我在这里,你想哭就哭出来,不论你有多少眼泪,都还有我给你接着。阿珩,我永不会离开你,你可以一直靠着我。”   秦惜珩满腹的委屈再也克制不住,她伏在赵瑾怀中,哭了个彻底。   外边淅淅沥沥地来了点小雨,那声音扑落在屋瓦上,沙沙而响尽显苍凉。   秦照瑜听着窗外忽起的雨声,靠在软枕上抱着刚刚睡着的孩子,出神似的望着女儿的面容。   因着傅玄柄的缘故,孩子出生后也没什么人来看她,宫里更是对此恍若未闻,不仅没有下赐封号,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宗亲们好像同时都忘记了允嘉公主的存在,只有秦惜珩特地来看过一次,还让人送来了好些东西。   秦照瑜以泪洗面了数日,再想到自己这如履薄冰的大半年,心里愈加不是滋味。夏日里太热,她不敢再要冰钱,每月的食邑也要精打细算着用,为了减少公主府的开销,她还遣走了好些下人。   “公主先用膳吧。”婢女端来吃食放下,替她来抱孩子,“婢子先替公主抱一抱。”   秦照瑜看到那寡淡的汤水就没有胃口,但是为了撑起公主府,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吃下。   婢女抱着孩子,忽然道:“公主,婢子今日听到点宫中的传闻。”   秦照瑜问:“什么传闻?”   婢女压着声音说了,秦照瑜听完,冷着脸笑了两声,“她从小就过得比我好,心高气傲的,样样都要压别人一头,可你看,这到头来也不过是枚任人拿捏的棋子。她这脾气我知道,就看后面还有怎样的好戏了。我原以为我还要许久才能取代她在皇后身边的位置,现在看来,已经不远了。”   熟睡中的孩子在这时抽搐一下,很快就哭着醒来。秦照瑜赶紧从婢女手中接过孩子,摇晃着哄了几声才将孩子安抚下来。   “我可怜的孩子。”她看着孩子这双酷似傅玄柄的眼睛,满心的委屈又涌了上来,“囡囡,娘不会让你无名无号。你要平平安安的,娘会把娘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再次拿回来,娘要让你成为这邑京城里最高贵的姑娘。”   婴孩吃着手指,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着她。秦照瑜在孩子的头顶上亲吻一下,再次把孩子交给婢女,“抱去给奶娘吧。”   婢女道是,秦照瑜在原地又站了片刻,重新坐下拿起筷子进食。   她要快点养好身体,才能再走下一步路。   秦照瑜这样想着,忍着反胃的难受将这清淡的饭食吃得干干净净。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前进,这大半年的冷眼她受够了。   她不会一直这么惨淡下去的。 第109章 筹路   宁澄荆在工部司喝了半盏茶,看着书橱前的那个人忙忙碌碌地翻找着自己所需的土木兴建记录。   “让翰林久等了。”李原终于找着,拿来个半指来厚的册簿给他,“应当都是全的,翰林看看,若是还缺什么,我再去找。”   “不缺了。”宁澄荆大致翻看一眼,道谢说:“有劳李主事了。”   “翰林客气了。”李原摆摆手,问道:“这种小事,翰林怎么还亲自跑一趟?叫个人来拿就行了,翰林院难道没个跑腿的人?”   宁澄荆道:“都不得空,我来一趟也没什么。”   李原又拿了一本记录来,翻开其中的一页后,递了支舔过墨的笔给他,“若是确认无误,翰林就签个字吧,按期归还就好。”   宁澄荆签好了字,李原便送他走了一程,闲话道:“像修史这样的要紧事,也就只有翰林这样的能臣才能做,这里头的东西挺杂吧?”   “只要分门别类地列好序,再按照各部各司的计档填进去就行了。我不过是在这些之上略做措辞,整理一番罢了。”宁澄荆谦虚地说着,对李原揖了个礼,“李主事留步吧。”   他脚下一转,未曾留意身后站着个抱了一摞书册的编撰,当下就与人撞了个正着。   编撰被撞得后退几步,手上的书册没拿稳,掉了一地。   “怎么走路的?”李原先责备这编撰道,“宁翰林站在这儿你也看不到?”   编撰连连对宁澄荆道歉,宁澄荆笑了笑,对李原道:“不怪他,是我自己没注意到。”   他见编撰正捡着地上的书册,也蹲下来帮忙。   “多谢翰林。”编撰低着头道谢,刚刚要捡起手边的一本《帝陵纪要》,便被宁澄荆先捡起了。   “嗯?”宁澄荆看到这封面上的字,顺口问道:“圣上的陵寝建得如何了?”   “地宫已经凿好了。”李原在一旁说着,瞥到这本《帝陵纪要》时,觉得封皮看着有些陈旧,便打开来翻了翻,当下就咦声,问编撰道:“这本是永陵的纪要吧?你把永陵的翻出来做什么?”   宁澄荆一听“永陵”二字,下意识地提了提心。   编撰低着头说:“方才整理书橱,有些前朝的纪要陈放不当,我想重新整理一番。”   不知是不是错觉,宁澄荆总觉得他的声音不稳,好似因着紧张带上了一丝慌乱。   李原便把这本旧记给他,道:“也是,前朝的有些纪要之前拿出去晒过,后来就放得乱七八糟的。行了,你忙去吧。”   编撰快步就去了,宁澄荆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问李原,“这位同僚怎么称呼?”   李原没多想就说:“今年新来的,叫做黄世真,是广文堂出来的。”   宁澄荆了然,这才离开了工部司。   黄世真抱着这一摞的书册走到无人处,狂跳的一颗心才稍有平复。   昨夜时,有人在他家的门缝下塞了一封信和几两银子,信里说,让他找一找永陵的旧档,要详细知晓永陵建成以来的桩桩件件事情,大小不论,事成之后在东雁大街的茶楼见面,还会有尾银给他。   黄世真近来很缺钱。   他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有什么意图,但他在握着那几两并不算重的银子时,心里却觉得这些钱沉甸甸的。   有关永陵的事情都是前朝的陈留了,若只是查一查永陵建成以来的纪要,那倒也不是一件难事。黄世真想了一夜后,决定铤而走险试一次。   他初入官场,还是个没品的编撰,加之心中藏着这么件事,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恐慌。宁澄荆捡起那本《帝陵纪要》时,他吓得汗都要出来了。   但好在对方不是工部的人,也没有再问,他尽量稳住心,总算是躲过了一劫。   黄世真在这无人的角落里抓紧看完了有关永陵的全部记载,踩着对方说好的时间,回家换了身便服后急匆匆就往东雁大街去了。   宁澄荆还没看完永康年间的土木修葺记录,就等来了黄世真离开工部司,在东雁大街与人见面的消息。   “四爷,属下一直在茶楼的大厅里守着,绝不会漏过任何进出的人。属下看得真真切切,黄世真离开茶楼后,燕王的人也跟着出来了。”   宁澄荆问他:“你确定那是燕王的人?”   眼线道:“那人是燕王府的采买,属下绝不会认错。”   宁澄荆道:“这事先不要让大哥知道,他近来够忙的了。这件事你也暂且不要管了,我后面另有想法,大哥那边,回头我去说就行了。”   “是。”眼线如鬼魅一般快速离开,宁澄荆不动声色地重新坐于原处,但这一次翻看面前摊开的文字时,他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这位燕王殿下,好似并不是看上去的这么简单。   秦佑听完采办的回话,一动不动地坐着。他鲜少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态,这模样乍一看去与楚帝有着几分相似。   “殿下?”采办叫着他,“黄世真就是这么说的,与永陵相关的大小内容他都看遍了,没有任何坍塌的记载。”   “这才是有问题的地方。”秦佑道,“老人们都知晓的事情,史料中却没有任何记录,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采办问:“那咱们是不是该从那些老人身上去撬?”   秦佑道:“那些都是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人精,不比黄世真这种新人好拿捏,想撬他们的嘴,没那么容易。”   采办问:“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秦佑让他先下去,自己在闷着头想了许久后还是没有头绪。   这种事情还是要与人商议才行。   他叫人去套了马车,在公主府接到赵瑾时,面上严肃的容态便收了,再次换上那副令赵瑾无比熟悉的纨绔笑脸。   “阿瑾。”他双手枕在脑后,就这么靠在车厢上看着赵瑾落座,“今天去哪家?”   “揽芳楼吧。”赵瑾道,“我现在对那儿太熟了。”   “好。”秦佑吩咐外面赶车的幺伏,“去揽芳楼。”   马车开始前行,赵瑾压低了声音问他:“永陵的事情有进展了?”   秦佑正经几分,道:“没有。工部司所有的记录里都没有永陵塌陷的半点字样,这事压根就没有记下来。”   事实越是如此,那么背后的真相便越是可疑。   赵瑾问:“没有其他办法查了?”   秦佑耸耸肩,“我若是有路子,今天也不会来找你。”   车厢内一时便安静了下来,马车悠悠转转地在揽芳楼门前停下,赵瑾先跳下车,进去就要了个厢房。   他们今日没要陪酒的红与绿,只留了个弹曲的乐娘奏音。   这二人今日的行为很是反常,乐娘胆战心惊地弹完了这一曲,小心翼翼地问:“两位爷,是妾弹错了音吗?”   “没有。”秦佑道,“你弹的很好。换一首吧,来个烈一点的。”   乐娘道是,指下再次一拨,错杂的音符激昂着传来。   赵瑾在这一声声高亢的大弦声中忽然想到了什么,骤然一喊:“停。”   乐娘迅速收指,琴音戛然而断。   赵瑾揉了揉鬓角,对她道:“这里不用你了。”   乐娘抱着琴离开后,秦佑问:“你想到什么了?”   赵瑾道:“既然我们无从下手,那不如让那些老人们主动露出马脚。”   秦佑又问:“你想怎么做?”   赵瑾道:“把消息散出去就行了。既然当年也是天象有异后才发生的事情,那么如今的彗孛天象难道不是和当年如出一辙?民间一旦传出些声音,那些知情的人,总有坐不住的。”   秦佑想了一下,点头,“言之有理。”   对策既有,方才沉闷的气氛顿时全无,秦佑当即便叫了陪酒的姑娘来连喝几杯,一脸酣乐享福的懒散模样。   赵瑾没让竹笙来,她托着一只杯盏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看着秦佑让人给他喂皮杯,笑道:“殿下真是越来越会了。”   秦佑吃完姑娘嘴里的酒,回味无穷道:“这就是胎投的好,不然哪儿能尝遍人间美色?”   赵瑾端着酒对他遥遥一敬,正要喝时,外面就来了阵叩门声。   姑娘们的嬉笑声停了停,秦佑喊问:“谁啊?”   “侯爷在吗?”外面的声音问。   赵瑾认出这是邵广,道:“进来说话。”   门继而一开,邵广进来道:“侯爷,公主在南衙,让你现在去接呢。”   秦佑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当着几个陪酒的面对赵瑾道:“让你别太张扬,怎么还是让阿珩知道了?”   赵瑾起身,叹了口气道:“殿下就别奚落我了吧。”   秦佑道:“去吧,今日且先放过你,咱们下次不醉不归。”   赵瑾出了门,低声问邵广:“公主真在南衙?”   “是。”邵广道,“华将军今日在南衙练兵,公主特地去见他。方才公主叫人传话,让侯爷去一趟南衙。”   秦惜珩坐在南衙的执事房内,已经与华展节饮完了一盏茶。   “师父,我方才所说,还请师父仔细考虑。”   华展节直接拒绝,“公主,臣年纪大了,已经吹不得朔北的寒风了。”   秦惜珩道:“我知道师父在担心什么,宁相那边,自有我去周旋。”   华展节叹气,“公主啊,你不明白,朔北已经不再记得臣的名字了,镇北王守疆这么多年,不是臣能轻易扭转的了。”   秦惜珩道:“军中向来以能服人,我去了梁州大半年,也看得很明白了。师父,您这些不过是借口罢了,您畏惧的并非是不能服众,而是您自己。您不敢面对葬送了端城的您自己。”   华展节对此避而不答,道:“除了这个,公主今天特地过来,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吧?只是臣已是垂垂老矣,怕是帮不了公主什么。”   秦惜珩接着之前的问:“师父真的不想亲手将端城收回来吗?”   华展节道:“即便臣重新拿到了燕州的兵权,对公主的帮助也是微乎其微。”   秦惜珩道:“不止燕州,朔北军营中多是师父的旧部,只要师父愿意再次出面,就不怕没有人再次跟随。”   华展节这一刻骤然朝她看去,目光如鹰眼般炬亮,“公主这样帮着太子,也不知于太子而言究竟算不算是一桩幸事。前有谦王的先例摆在那里,这可是不能说出口的大罪!”   秦惜珩愣了愣,意识到他猜错了自己的意图,摇头道:“不是。”   华展节这下不解,“不是?”他沉默须臾,忽然道:“公主是想帮赵侯吗?”   秦惜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问道:“师父帮我吗?”   华展节道:“臣还是那句话,臣老了。”   “那师父觉得剑西重要吗?”秦惜珩反问他,“若是师父觉得剑西可有可无,那就当我今日没有对您开这个口。”   华展节冷漠地闭上眼,“剑西于臣而言,有何轻重?”   秦惜珩看他这样,心也渐渐地死了,道:“有些话虽然无礼,但我还是要说。今日我来,就是要给师父一个收回端城的机会,可师父既然再无壮志之心,那么此事作罢也行。叨扰师父半日,我先走了。”   她才踏出去几步,华展节就在背后说:“公主找错人了。”   秦惜珩回身。   华展节道:“公主与其来找臣,倒不如直接去找朔北的那位。听闻他数次请命收回端城,却屡屡被朝廷驳回。公主如果能在宁相面前开口劝服,那就是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恩典,他自会记得公主这一次的出手相助。”   秦惜珩当然知道该找程新禾,可上次赵瑾对她提及朔北的州郡各营后,她就记住了朔北并不同心。   “不劳师父费心了。”她心里还带着点气,声音听起来也冷冰冰的,“剑西是去是留,我自有打算,还请师父好自珍重。” 第110章 南衙   “今天得把地铺起来,这事好几天了,不能再拖了。”   “都快着些,这天色不大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雨。”   “我说你,就你,快着些行不行?大老爷们儿做事磨磨叽叽的,跟个娘们儿似的。”   赵瑾才入南衙,便见到一群身着粗衫旧甲的兵卫正忙碌地搬运着什么,一旁站着两个身着黑甲监工似的人,数落他们时唾沫星子都喷了一地。   她看着那些人,问了一下给她带路的衙卫,“那些都是二营的?”   衙卫道:“是。校场近来正在翻修,工部迟迟不派人过来,咱们只能自己动手了。”   自己动手。   赵瑾一看便知那两个监工是一营的人,所谓的自己动手,不过是又一次将二营的人当狗使唤罢了。   陈参远远地看到赵瑾,过来问了个安,笑道:“侯爷怎么来了?”   赵瑾道:“我来接公主。”   她见陈参额头上还有汗,便猜他也没闲着,问道:“你堂堂二营的指挥使,怎么也亲自做这些事?”   陈参讪讪一笑,赵瑾意识到身边还有个带路的衙卫,先对他道:“我与陈指挥使说几句话,你先忙去吧。”   衙卫走后,赵瑾才道:“你们也是兵,总不能一直这样受人使唤,你就没对华将军提过?”   陈参苦笑,“提了又能怎样?一营的这帮爷,哪个不是与京中的贵人沾亲带故?华将军只能管着他们的训练,其他的又能说些什么?万一得罪了谁,又是一笔不必要的麻烦。”   赵瑾问:“上面还没有空缺将你提上去?”   陈参道:“一营补位的,几乎都是有钱财打点的,卑职每月就那么点俸禄,连一顿好酒都送不起,哪儿比得过他们?后来卑职就想,升不上去就升不上去吧,总归是与现在的兄弟熟识了,大家日日一处互相照应,谁也不会嫌恶谁,倒是比一营里动不动就勾心斗角要好得多。”   赵瑾拍拍他的肩,“难为你能这么想。”   陈参道:“人么,反正都已经走到这番田地了,若是不能苦中作乐想开一点,再怎么不甘心也得活下去。”   “指挥使!”有人在这时喊他一声,陈参往那边一看,对来人道:“江骁卫找我有事?”   这人看到赵瑾,先是猜问:“这位是……赵侯?”   赵瑾点头,“足下是?”   “卑职是南衙一营右骁卫江不倦,见过侯爷了。”   赵瑾听他自报家门,回忆一番后想了起来,这个江不倦好似与程新禾牵连着一些关系。   程新忌离开梁州前,不死心地又提过一句,他说南衙如今的右骁卫江不倦,就是由程新禾带出来的。   只要仍是楚帝当政,她与程新禾就是同为一营,楚帝替她和秦佑搭了线,却并没有刻意地将程新禾拉拢到秦佑麾下,所以这么算来,朔北还不能算是燕王的后盾。   赵瑾想到这里时,忽然发觉不对。   秦佑从未在她面前提到过程新禾的只言片语,她信这位殿下对她是拿出了诚意的,所以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必要隐瞒。   朔北十八万铁甲军,难道不比剑西更有力量?楚帝为什么没有替秦佑拉拢过程新禾?   赵瑾兀自琢磨着,陈参在那边问着江不倦,“什么事?”   江不倦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校场正在翻修,一营训练的场地便有些不够了,我是想同指挥使说一声,在校场翻修好之前,先借你们二营的地方用用。”   他说的是“说一声”,而不是“商量商量”。   赵瑾当下便有些替陈参不甘,但陈参表现平平,只是淡然道:“既然这样,那你们先用吧。”   “好。”江不倦装熟地拍拍他的肩,笑道:“那就多谢指挥使成全了。”   待他走后,赵瑾才道:“指挥使这气度,我自愧不如。”   陈参道:“争不过,索性少费些口舌。侯爷不常来南衙,往后记得离他远一些。”   赵瑾问:“为何?”   陈参道:“他是跟着镇北王守过北疆的人,当年华将军调回邑京时,他是充当随从一起跟来京中的,也是镇北王留在邑京的。侯爷不知道,想进南衙当差的,不少都会找他。他自持有镇北王撑腰,暗地里也没少收钱。”   赵瑾嗤笑,“他这是活腻了不成?嫌树小不够招风?”   陈参道:“与其说是活腻了,倒不如说是及时享乐。镇北王劳苦功高,有这么一棵大树在,他怕什么?只要不留下证据,谁也不能说他受了贿。”   “常在河边走。”赵瑾在这里远远看着江不倦与其他人说闹,后面的半句话没说完,转而道:“希望他能一直不湿鞋吧。”   陈参与她说了这么久,记起来她还有正事,道:“忘了侯爷是来接公主的,耽误侯爷了。”   赵瑾不在意地笑笑,“无事,你忙去吧。”   秦惜珩从执事房出来,正遇上一群一营的兵在校场上练射术。   她心里憋了口气无处使,看到这些站在靶子前训练的禁卫,并不多想就走过去。   一营的禁军多少都领教过她的本事,方才他们见秦惜珩站得远,都默契地装作没看到,可现在人都走过来了,他们实在是不能再当瞎子。   秦惜珩等他们问完礼,说道:“比一场?”   禁军们听到她说这三个字,就有些不自控地颤抖。   “怎么都不说话?”秦惜珩看着他们,又问:“谁先来?”   他们左右相觑着,没有一个人出列,秦惜珩心里还烦着,随手指了几个人,“你们几个,与我赛马。”   赵瑾辞别陈参后继续往里面走,便听到一阵喧哗声大喊:“好——”   嗯?她听着这似曾熟悉的助威呐喊声,走过去一看,就见秦惜珩一马当先,率先闯过了终点线。   在她之后,又一名禁军跟了上来,她回身来看,后面的几人在这个空隙里也一一跑过了终点。   “还行。”秦惜珩跑了几圈马,心里的那点燥气也散了大半。   赵瑾隔着几步之遥静静地看着马上的秦惜珩,恍然间就想到那场令她眼前一亮的比试,忽然就理解了楚帝的那声惋叹。   可惜秦惜珩不是个男儿。   不远处身坐马背上的人好似感应到了这边的目光,她回过眼来,在与赵瑾对视片刻后,又对禁军们说道:“今日先这样。”   禁军们皆松了一口气。   秦惜珩下马过来,问赵瑾道:“等很久了?”   “没有,也才刚来。”赵瑾看到那边还有禁军在看她们,便与秦惜珩保持了些距离,问道:“要带我见华将军?”   “不必了。”秦惜珩叹气,“先回去吧,路上说。”   她上了马车便靠在赵瑾怀中,有些疲累道:“我说不动师父。”   赵瑾道:“别为我劳心伤神了,你现在要看着淮州,还要稳住太子这边,已经够累的了。”   “不够的。”秦惜珩摇头,“这些远远不够。”   她在朝中没有党羽,拉不了帮派站不稳脚,也就无法与宁党正面相迎。她本想借助华展节拢住朔北的部分势力,再借此与贺朝运搭上桥,慢慢在中枢扎根,然而眼下来看,这条路行不通。   赵瑾道:“我知道你想怎么帮我,但是阿珩,你一个姑娘家,不要事事都冲在最前面。”   秦惜珩险些要将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她,但理智还是及时克制住冲动,她道:“我就是不想再任人摆布了。他们今日能逼着我与你行房,明日就能逼着我杀你。怀玉,你不用心疼我什么,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情。”   赵瑾轻轻地叹气。   “对了,”秦惜珩看着她,“五哥找你了?是为永陵的事情?”   “找不到线索。”赵瑾道,“我与燕王想了想,不如将这件事作为谣言散布出去,说不定能获取些意外的反应。”   秦惜珩道:“我觉得这法子挺好的,一旦风声四起,父皇势必会派人去查,唐觉五虽然死了这么多年,但首该要查的还是唐家。唐家若是清白倒还另说,可如果真的做过什么,唐渠就得想着如何自保,这样乱他们的阵脚,正好。这事不难,编成童谣散出去,传得会更快。”   詹雨这日起迟了,为了不耽误差事,他穿了条巷子,从闹市区一路挤过去。   殿试之后,楚帝判他为今年的榜上第一,后来便被派到了集贤殿见习。   闹市区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铺摊子,他在人群里见缝插针地走,好不容易要出来时,又遇上了一群嬉戏打闹的孩童。   这群孩童像是故意捉弄他一样,看他赶路急,还围着他拍手转圈,嘴里整齐地唱着:“永康末,天象现,山崩地裂永陵陷,问年岁,庚子昔,三十九年未闻兮,自持史卷翻过往,掩耳盗铃谁可信。”   詹雨最初没有仔细听,他赶着要去集贤殿,被这群孩子烦得不行,却又不好肆意发火,只能环顾着来找寻突破口。   童谣简短,詹雨一遍又一遍地听着,终于听出了这其中的内容。他脸色一变,拉住其中一个小孩问道:“你们从哪里听来的这些?”   这小孩被他的突然之举吓到了,马上就哭了起来,其他孩子见状,也不再围着他闹了,就这么一哄而散,跑进人群里没了影。   詹雨继续问:“说话呀,是谁教你们唱的?”   小孩只知道摇头,詹雨见问不出什么,又着急去往集贤殿,当下也不与他纠缠,拔腿便往既定的路上去。   集贤殿表面祥和,官员们却在背地里争相议论。   詹雨进来就察觉到气氛不对,他疑心与那首童谣有关,小声地问了问带他见习的杜知,“渐晓,你近来可曾听闻过什么?”   杜知看了看左右,压着声音问他:“你说的可是一首童谣?”   詹雨点头,“这首童谣何时出现的?传多久了?”   杜知道:“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传开的,听闻圣上都知道了,正派人在查这件事。当年参与永陵督建的工部司官员全被带去问话了,也不知会问出些什么。”   詹雨道:“事情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倘若是真的,那……”   杜知赶忙道:“先别说了,这些自有人去查证。”   他自小受家中教导,与己身无关的闲事一概不去多问多议,反正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他只要做好他编修的事宜就行。   这一日结束归府,杜知照常去往他祖父杜老太爷的房中请安。   杜浮生受家中恩荫初入仕途,三十出头就做到了两馆知院事,可不知道从哪一年起,这位令旁人羡煞不已的杜家后生忽然就迷起了求仙问道,任凭家中族人如何劝说都无动于衷,甚至对膝下子弟也不予管教,由着他们成日里不务正业鬼混日子。   时间一晃就是近四十年,如今的杜浮生垂垂老矣,杜家也因着他的颓废而日渐式微,孙辈这代,只有杜知争气,凭着自己的才识去了集贤殿。   “祖父。”杜知来杜浮生屋中请安时,见杜浮生并未像往常那样坐在蒲团上静修,而是靠在躺椅上,手中还扑腾着一把蒲扇。   “坐吧。”杜浮生拿蒲扇指了指身侧的椅子,道:“今日倒是回来得早。”   “今日的事情不多。”杜知说完,忍不住问道:“祖父今天怎么没有坐经?”   杜浮生笑了一声,从躺椅上坐起来,杜知忙起身来扶,杜浮生示意不必,对他道:“外面起风了吧?”   “啊?”杜知一时没懂,他朝外边看了看,困惑道:“今天没有风啊。”   “有的。”杜浮生看着他,一向浑浊的眼睛今天竟然异常明朗,“渐晓,如果你无意间知道了一件大事,而这件大事会危及到你甚至整个家族,你会怎么做?”   杜知想也不想就说:“我会告诉家中长辈,与长辈们共商对策。”   “是吗?”杜浮生和蔼地笑着,“你如今身居七品,当年我若不是家中主事,也如你这般官职平平,或许也会这么做。”   “祖父,发生什么事了吗?”杜知听出了些什么,疑道:“您要告诉我什么吗?”   “杜家式微至今,是我的过失。你爹、你叔伯、还有你那几个兄弟,我指望不上他们了。如今也只有你,还能带着杜家继续往前。”杜浮生顿了顿,下定决心一般地对他说道,“渐晓,外面传的那些都是真的。”   “什……”杜知瞪圆了眼,“您、您说什么?”   杜浮生道:“当年我就是无意之中知道了这件事。你也知道,你曾祖父早亡,我很早就接手了家业。为了保全杜家上下,也为了不让杜家为宁据所用,我选择了不闻外事迷念修仙问道这种最蠢的法子。杜家没有往日的繁盛,也就没有可用的价值,宁据不会自找麻烦寻这样的盟友。这些年我放任子孙两辈不闻不问,也是不希望你们之中有冒头的人。你们没有经历过圣上登基时的腥风血雨,不知道党争之下会流出多少血,断送多少性命。”   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件事是谁翻出来的,但既然传开了,那我藏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苦衷也终于能够说出。渐晓,我误了杜家这么多年,幸好还有你心中坚韧。从今往后,杜家的一切就交予你手了。”   杜知从震惊中醒来,他掀起衣袍跪下,对杜浮生用力地磕了一个头,“祖父放心,孙儿定不辱命。” 第111章 重见   人活于世,总是心存妄想和执念,这些东西永不可能从人心中驱散,长久而积便化成了强烈的偏执。   梦境自此诞生。   范棨从梦中惊醒,胸膛起伏着大口喘息。   “爹,您怎么了?做噩梦了?”范芮担心地看着他,递上了水壶,“您是不是昨夜没睡好?先喝点水吧。”   范棨花了好长时间从梦魇中回过神,这才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接过水壶喝了一口,记起来这是在去往邑京的马车上。   “还有多远?”他掀开车帘问着外面赶车的车夫。   “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能进城了。”车夫说着,又在马屁股上拍了两下。   马车行进的速度稍稍加快,范棨靠着车厢坐好,揉着鼻梁定定神。他已经有十多年不曾梦见过家门败落的旧事,就在他已经习惯像这样放下过往后,一道旨意忽然从邑京而来。   他成了自由身。   当邑京的车水马龙再次重现在眼前时,范棨有种今夕何夕的错识恍惚。他刻意没乘马车进城,而是在城门外就徒步进来。   “爹。”范芮没见过这等繁华,冲着街边商贩摊子上那些稀罕的小玩意跃跃欲试,可他记得此行的目的,并不敢随意乱跑,只能小声地问范棨,“您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没什么。”范棨摇摇头,沿着记忆中这条熟悉的路继续走。   二十四年前,他从这里离开,出城前的最后一眼永远定格在了尘封的心底。他没想到此生还能再次踏入这座城,这一路而行,少年人成了迟归客,在飘零他乡的半生蹉跎里染白了鬓发。   赵瑾早就算好了他们今日会到,城门初启时便守在了街边的酒肆里。   “先生。”她大步出来,关切问道:“这一路过来,累着了吧?”   范棨问:“等多久了?”   赵瑾笑道:“也没多久,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范芮见到她,才觉得稍稍适应,问道:“瑾哥,侯府在哪儿啊?咱们现在就去吗?”   赵瑾道:“娘已经命人准备好了饭食,就等着你们来。前几日圣上还召我进宫,让先生到了之后不必着急进宫谢恩,先休整好身体要紧。”   提及楚帝,范棨已然不记得了他昔日的模样,只是问道:“圣上还好吗?”   赵瑾道:“圣上挺好的,就是很挂念先生。”   范棨又问:“那夜先生呢?你见过他吗?”   赵瑾摇头,“昨日我问了沈盏,他说夜先生有要事出门了,归期未定。”   范棨有些怅然地叹气,“三哥想来还有要紧的事情,罢了,只要都还活在这世间,那就不怕来日不能重逢。”   赵瑾替范芮拿下包袱,道:“先回府吧,蔚熙已经来了几日,他也是日夜在盼着先生回来。”   三人上了马车,范棨问:“那彗孛天象究竟是怎么回事?属实吗?”   赵瑾道:“这等事情模糊不来,想必是天意如此。等着这一天到来的不止是先生,圣上定然也耗费了许多心思。”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朱色大门继而一开,张宓最先出来,对范棨父子嘘寒问暖一番后,带着他们就往既定的住处去。   范芮左右环顾着,悄悄对张宓道:“哥哥,这里好大啊,我看比梁州的侯府大了三倍不止呢。”   赵瑾逗他,“要不你留下来考个功名,以后日日都能住在这里。”   范芮道:“我才不要住在这里,这里虽然大,可看着就透不过气,还是梁州好,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他说得快,话音才落就遭了范棨的训,“住口。”   张宓也看了范芮一眼,对他道:“祸从口出。阿芮,这里是邑京,好些话不能乱说,你可得记着了,宁做哑巴,不多言语。”   范芮被他们这严肃的神情吓着了,当下就捂住嘴点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赵瑾安顿好他们,晚上躺在床上时,忽然迷惘地替范棨叹了声气。   “怎么了?”秦惜珩问她,“不是说范先生一路都很顺利吗?你叹什么气?”   “我只是在想,先生如今成了自由身,若是圣上留他在邑京,他该怎么做。”赵瑾翻了个身,把秦惜珩锁在怀中,“先生若是要留在邑京,就要把荷婶和可盈也接来,她们习惯了梁州,怕是住不惯这里。”   秦惜珩默默听着,过了好久才说:“有件事我想提早跟你说。”   赵瑾问:“什么事?”   秦惜珩道:“我这次可能不能随你回梁州。”   赵瑾心跳一缓,有些不可信地问:“什么?”   秦惜珩抱紧了她,说道:“我要留在邑京,才能及时知道这里的动向。我现在太弱了,什么都没有,又何谈与他们对抗。”   赵瑾半晌里什么都没有说,她太明白秦惜珩的意思,因而愈发没有反驳的勇气。暗夜里的屋子骤然静得可怕,赵瑾失神地闭上眼,觉得怀中温热的身躯随时都会失去。   “不要。”良久之后,她说了这两个字。   “别冒这个险,我不想与你分开。”赵瑾低下头,声音也埋进了秦惜珩的颈窝里,“不是还有燕王吗?只要这个位置最后是他的,你就不用这样殚精竭虑。”   秦惜珩道:“我想过他的,但宁党的根太深了,即便他韬光养晦多年,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我若是留下来,还能及时帮他。”   赵瑾依然不愿意松手,甚至将她抱得更紧了,近乎卑微地求道:“你别抛下我。”   她原本就担心秦惜珩知晓了她的身份后会转身离去,也在好几次的梦里梦到过这些,现在面对这样的决策,她唯恐自己真的会失去秦惜珩。   “我其实很懦弱,没有与天对抗的勇气。阿珩,你就当是可怜我,不要留我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我现在别的不怕,就怕你会离我而去。”   秦惜珩刚要说话,忽然觉得颈边沾上了水一般湿热的液体,乍然怔住。   赵瑾哽咽道:“我好似一直在被人抛下。最初是祖父,他为了我将来的路能更好走些,一个人操持了很久,我被他抛下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后来是娘,她受太后的旨意来这京中做质,不得已将我抛下。再后来是营中看着我长大的叔伯,我忘不了苍叔是怎样替我承受那致命的一击,将我从阎罗殿中抛了出来。”   “阿珩……”赵瑾想忍着酸楚把泪咽下去,可她想得越多,眼泪也就越多,直至最后连声音都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秦惜珩抱着她,像她无数次哄着自己那样哄着她,“阿瑾不哭,我不说了好不好?这件事咱们往后不提了。”   赵瑾情绪渐平,压着声线说着后面的话,“每当我想倚赖谁的时候,老天就要这样让我被抛下。阿珩,我已经习惯了有你的一切,你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我不离开你。”秦惜珩听着她的哭腔,自己也后悔地落泪,“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过这些。”   她们在黑暗里对视着,秦惜珩替赵瑾擦去脸上的泪,说道:“我不会抛下你,你也不许抛下我。我们同根而生,谁也不能先松手。”   “我不松手。”赵瑾呢喃,“山水不两转,同心不二疑。”   她在这一刻已经有了对秦惜珩坦然一切的想法,可话到嘴边,她顾及起所处的境地,还是将话又压了回去,道:“等回梁州,回了梁州,就什么都好了。”   秦惜珩轻轻嗯声,同样将无数次想问的话咽回腹中。黑夜里的静埋没了一切,她们相拥而眠,在被命运囚锁的胁迫中相依为生。   范棨在侯府休养三日后,借赵瑾的请安折子递上了面圣的请求。   宫道很长,车轮碾在青石板上,发出一阵阵沉声,范棨不安地搓着手掌,数次想要掀开车帘看一看,却又数次犹豫住。   他都是这般紧张,张宓与范芮自是不必多说。   “叔父,”张宓小声问道,“圣上是个怎样的人?”   “我不知道。”范棨无法言说,他阔别这里二十余载,再次踏入宫城时只觉得陌生,连这故地都是如此,更何谈高座上那个多年不见的人。   不多时马车便停下,范棨下车一看,顿时愣住。   宦臣在旁道:“圣上说了,让范爷与两位公子去朝阳宫一见。”   范棨这些年已经养成了谨小慎微卑躬屈膝的反应,如今更是忘了自己已是自由身,下意识地便对这宦臣躬了一下身,连连应道,“哎哎。”   宦臣忙将身子压得更低,说道:“范爷折煞小的了。圣上还等着呢,范爷和两位公子快去吧。”   范棨看着这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的长长宫道和朱色不谢的连绵宫墙,心中百感交织。   他闭上眼,好似觉得又回到了少时。在给楚帝做陪读的那几年里,他不知在这条宫道上走过多少次。楚帝尊崇范茹,便将范家这个幺子看作亲弟一般宠着,从来不让宫人约束他,好几次还让他在自己的寝殿里歇午觉。   宫门之上题在匾额上的字迹是记忆中苍劲有力的模样,院内角落里生长的青松挺拔如昨,一切与从前相比并没有任何的差别。范棨打量着周围看了几息工夫后,带着跟随的两人徐徐入殿。   范芮自跨入殿槛就不敢乱看,他低着头,将事先练过无数次的礼节跪叩完毕,听到楚帝喊他父亲:“阿棨。”   这一声不高不低,落在范棨耳中时,是他回忆中和颜悦色的声调。   楚帝没有问他字号几何,依然用旧日这亲近的称喊叫着。   范棨失神半许,继而有些张皇无措地佝下背,看着地面说话,“圣上。”   楚帝道:“你抬头。”   范棨惴惴不安地照做,楚帝看了他片刻,叹气道:“你都有白发了吗?”   “是。”范棨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只答了这一个字,这声之后,再也没了下文。   楚帝注意到他身后年轻的两人,问道:“真快啊,你的儿子们也这么大了。”   范棨道:“蔚熙是大哥的孩子。”   楚帝从张宓脸上看出了几分范家长子的痕迹,淡淡一笑,“原来是你啊。”   张宓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楚帝朝他走来,说道:“你才出生时,朕还抱过你。你叫蔚熙?是哪两个字?”   “是。”张宓低头答道,“蔚彼高藻之蔚,时纯熙矣之熙。小民单名言宓,草字蔚熙。”   楚帝看完他,又去看范芮,笑问他:“你呢?”   范芮心里慌到不行,一开口便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叫……不是,小民叫做范芮,就是草加内的那个芮,啊不对不对,是芮芮初生的那个芮。”   楚帝忍俊不禁,问他:“你怕朕?”   范芮不假思索就点头,继而又反应过来,变作摇头。   楚帝笑道:“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范芮扎低了头,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怕还是应该不怕,老实说道:“我不知道。”   楚帝看了一眼依旧有些局促的范棨,又问范芮:“你喜欢吃什么?”   “啊?”范芮诧异地抬头,在看了楚帝半晌后,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糖饼。”他说完不忘解释,“我在家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次糖饼,娘说糖太贵,得替瑾哥省钱。”   “芮儿!”范棨赶紧出声提醒。   楚帝嘴角的笑淡了下去,范芮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得楚帝不快,吓得赶紧跪下,“我……小民就是随口说说,圣、圣上,您不要生气。”   “朕生什么气?”楚帝拉着他起来,眼睛看着范芮,嘴里的话却是对范棨而说,“你们在梁州,连糖也吃不起。”   范棨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他斟酌一下,说道:“小民从前是罪臣之子。”   他被岁月磨得棱角全无,早就没了少年时的朝气,楚帝痛心而叹,“随朕用一顿饭吧。”   范棨不敢说不,应道:“是。”   “你们先去,朕更个衣就来。”楚帝说完顿了顿,又对范棨加了一句,“还是从前的地方。”   范棨顿时鼻间酸涩,闷声道:“是。”   待人走后,谢昕才从内寝的屏风后面出来,楚帝问他:“真的不见一面吗?”   谢昕蹙紧着眉,说道:“我从来想不到阿棨失了顽劣后会是什么模样,今日远远地看着,我便想到他小的时候……”   他话说一半,没有再往下继续,转而叹气,“我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与其见了让他感慨过往,倒不如不见,这样于我而言,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谎言。”   楚帝道:“你总不能这样躲着他一辈子。”   谢昕走到他身边,从宽袖下牵起他的手,说道:“躲他一辈子也无妨,只要他往后能平安顺遂,见或不见都无甚所谓了。”   “不要在我面前装作勉强。”楚帝抱过他,耳语道,“等朝局太平了,你还是去见见他,挂心了这么多年,说无甚所谓都是假话。”   谢昕偏过头来吻着楚帝,眼中的淡漠转写成细腻的温柔。   他藏匿深宫多年,唯一懂他的,也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第112章 祠堂   宁澄焕听完探子的来报,挥挥手让人先下去。   “大哥倒还真是平静。”宁澄荆道,“我原本以为你会大发雷霆。”   “重建祠堂倒也是情理之中,案子都已经重新昭告天下了,朝廷还一座宅子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范茹死了这么些年,一个追封的谥号罢了,况且不过是个死人,有什么好争的。为着这么点事就大急大躁的,不值得。”宁澄焕淡淡道,“范家如今只有一个范棨能撑住天,他一介白衣,能翻出什么浪?即便圣上有心补偿他,朝廷也不会同意收取闲人,要吃这口官饭,他还差得远。至于那个范蔚熙……”   宁澄荆的心微微提起。   “即便他是颜清染的学生,也不过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瘦弱书生罢了。颜清染再有声势能耐,如今已然告老在乡,想靠着这棵古树入朝站稳脚,他怕是还没这个能耐。”   “大哥说的在理。”宁澄荆听他这么说,心里稍作松气,赶紧垂眸点头附和了一句。   宁澄焕有些头疼地揉揉鬓角的穴位,说道:“范氏已经不足为惧,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另一件事。”   “是永陵的事?”宁澄荆问,“这件事怎么突然就传出来了?有查到源头是哪里吗?”   “正是因为源头难查,所以这件事才难办。眼下整个邑京几乎都传遍了,圣上还给大理寺派了旨。”宁澄焕伤神,想不透是哪里偏离了轨迹。   “其实也不是全无线索可寻。”宁澄荆道,“父亲当年将永陵的事情全数推到了天象上,如今天象再起,倒是很容易让人想到当年的事情。毕竟才过了四十年,好些老臣都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宁澄焕问:“你有什么主意?”   “有的时候,该舍的一定得舍。”宁澄荆沉稳地看着他,说话间字字有力,“这件事情,父亲只是帮凶,并不是元凶,咱们替唐家兜了这么些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大哥,凭咱们如今的权势,少了唐家也无甚大碍。要我说,咱们得弃车保帅,以大局为重。”   “可唐家涉及太多,中枢之内……”宁澄焕迟疑着还没说完,宁澄荆便打断,“纵然他们家在中枢内分布再广,那也并非姓宁,不能保证时时刻刻与咱们同心。大哥现在想的是如何保住他们,可他们却不一定想着如何让这件事避开咱们。永陵的事情咱们同样洗不清,倘若唐家为了保身,把事情都推到咱们这边怎么办?一旦落得个包庇纵容之罪,咱们又该去对谁解释?大哥怎可为了一族外姓而将咱们也搭进去?”   他条理清晰,句句在理,宁澄焕越想越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宁澄荆看他已有动摇之心,又起身来对他一揖,道:“宁家的后路,就全系在大哥的一念之间了。”   “我再想想。”宁澄焕道,“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了,我会处理好的。”   “好。”宁澄荆又恢复成那副谦逊的模样,仿佛方才展现出来的强硬都只是错觉,“大哥忙吧,我先走了。”   他提起裳摆跨过门槛,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的人。   但凡牵涉到这种利害关系,宁澄焕就不会坐视不理,这道理宁澄荆再明白不过了。   他收回目光,出去后便让人备车。   “四爷要出去?”小厮顺口一问,“要去哪里?”   宁澄荆道:“周塘街那儿有一家店的茶饼不错,我上次无意间路过,进去歇过一次脚。”   邑京里坊市遍布,街巷环绕,富庶繁华的大街多不胜数,从城防布局图来看,周塘街小得微不可见,它唯一让人熟知的,便是范氏祖宅坐落在这里。   昔年范家一族下狱,范氏祖宅就被朝廷收了回去,如今春闱案已经平反,范氏旧宅也重归旧主。   范棨一身孝服,逐一地将先祖牌位供奉于案上,作揖叩拜后便陈立一旁,将香火供案让给后面的人。   “先辈列祖在上,”范蔚熙跪在蒲团上叩首,他望着面前的一排牌位,说道:“范氏第十一辈子孙范蔚熙归家来迟,叩敬诸位先辈。”   在重建范氏祠堂的这几日里,范棨在族谱中为他更回了范姓。   继他之后,范芮也恭敬地上香磕头。范棨看着这一侄一子,心中忽然倍感欣慰。   “老爷。”新雇的下人急急地过来,对范棨道:“外面来了好些人,都说要给老大人上香。”   “也好。”范棨点头应允,“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下人转身便去,不多时,祠堂之外就来了大批的人,他们衣着俭朴,发式单一,一看便知是些家中贫苦的白衣学子。   其中有一人率先对范棨三人一揖,道:“在下伍之校,是广文堂的学生,听闻范氏祠堂重建,特地来拜叩范公。”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袋沉甸甸的东西,双手呈给范棨,“我等感念范公创广文堂之恩,让我们这些贫寒学子能够接触到官学。这些钱是我们大家凑的,虽然不多,但我们也想略尽绵薄之力。”   “不可不可。”范棨面露难色,后退几步拒然不收,他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到这么多的人,也很久没有与人客套地说谈,这一时竟然局促地不知道该如何再说。   范蔚熙赶紧绕到范棨身前,先将钱袋推还回去,又对这些学子道:“各位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若是祖父泉下有知,定然是不想收下这钱的。”   伍之校曾在颜清染的讲学上见过他一次,当时就觉得他的气质谈吐非比寻常,此时见他一身孝服,又称范茹为祖父,当下便又是一揖,“之校不知,公子竟是范公之后。”   范蔚熙回礼,淡淡一笑道:“蔚熙学识浅薄,不过是承先人之光才蒙受颜师教导,本质而言,我与诸位并无不同。”   他坚持不收钱袋,谢过之后便把案台前的蒲团让了出来,退避到一旁后悄悄地在范棨的背上顺了顺。   范棨看着他方才落落大方的模样,心中一时越加忏愧。   他缩在梁州这么多年,已经被世道抛却在外了吗?   “阿芮。”范蔚熙小声对范芮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与叔父出去说几句话。”   两人遂一前一后地出了祠堂,范蔚熙问:“如今祠堂已建,叔父要将婶娘和可盈接来吗?她们也是范家的人,该见见列祖列宗。”   此处没了别人,范棨才能平心说道:“在梁州时,咱们都是靠着怀玉苟活着,如今这祖宅重新回来了,我若是接了你婶娘来,总不能继续倚靠着侯府过活。”   他想到刚才在祠堂里的事,叹口气道:“我身无长处,如今又惧怕生人,连句完整的客套之词都说不出来,方才如果不是有你,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范蔚熙忙说:“叔父切莫妄自菲薄,我是在外行走了这些年,才会一些交谈之词。叔父既然不想留在邑京,那预备何时回梁州?”   “我就怕圣上如今要留我在京。”范棨苦着脸道,“我没有做过一日的官,若是受恩荫入朝,只怕做不来什么事。你祖父如今配飨庙廷,若是让人知道我什么也不会,岂不是要折损他老人家的颜面?”   这话在理,叔侄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少顷之后,范蔚熙道:“让我来吧。”   范棨问:“你想好了,真的要走这条路?”   “我蒙老侯爷和叔父的教养才有今日。一则,我为范氏子孙,本就有重振家族的责任,阿芮还小,这担子合该我先担起。二则,梁州多年来屡陷死境,怀玉在朝中无人可依,咱们眼下虽然不愁粮草,但长此下去不是可行之法。老侯爷一直不许怀玉外露身份,为的就是梁州和赵家的安危,这些说到底都是因为咱们在朝中无人相依。”   范蔚熙略作停顿,又道:“你们都说,如果世子还活着,老侯爷就不会去得那么早,至少还能有个缓和,怀玉不需要一个人撑管着梁州。如今的我,就好比世子在这其中的作用,若是我能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这样的僵局就可打破。祖父毕生所愿还未达成,叔父,我想顺着这条路继续往下走。”   “这事太难了,孩子,你要想好。”范棨不忍泼他凉水,但依然要告诉他现在的境况,“谁人不知春闱案究竟是何底细?可这次若不是借着天象之说,若不是宁澄焕顾及着他的兄弟,这案子如何能翻得这样彻底?从古至今,皇权与世家就是盘根错杂地搅和在一起,这二者分不开关系,可是世家的势太大了,凭你一人白手起家,我真的担心你斗不过那群老狐狸。”   “如今你未入仕途,身上还有颜公学生这个身份,京中自然不会有人对你如何,可一旦你踏出了这一步,就再无退路可言了。这件事且不论我,就算是怀玉,她也不会同意你只身犯险的。”   范蔚熙何尝不懂,可时至今日,好似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你再好好想想吧。”范棨拍拍他的肩,“我先回祠堂去。”   范蔚熙驻足这里,一个人望着院中还未打理的残败之景怔怔出神,他深想之际,听到有人连叫他几声。   彭芒章最后一声落下,他才回过神来,仓促笑道:“原来是旭曦师兄。”   “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没什么。”范蔚熙摇摇头,问他:“师兄今日怎么有空来?”   彭芒章道:“范宅重启,自然要来拜会一番。”   范蔚熙道:“师兄有心了,若是实在忙不开身,倒也不必这样勉强。”   彭芒章笑道:“我心甘情愿地来,怎么能说是勉强?你放心,我是诚心诚意想来给范公上一炷香。”   范蔚熙领他进去,上过香后又陪着出来,两人闲庭信步,漫无目的地说着话。   彭芒章问:“你如今恢复了姓氏,往后作何打算?”   “还没想好。”范蔚熙道,“这几日我总觉得恍惚,每日晨时睁眼,总要想想自己身处何处。我习惯了梁州的风沙,如今骤然来这富贵的皇城,日日无所事事,心中很是不安。”   “你受着赵侯的好,觉得不安是人之常情。”彭芒章想了想,把心里话如实说出,“你若是愿意,咱们可以在仕途中互相扶持。凭你的才识,连过三试不是难事,只要你想,我愿意去求老师出手,替你在朝中择个中枢去处。”   范蔚熙隐有心动,若是有颜清染出面,他就能省下不少弯路,而他如今正需要达到一个能快速帮到赵瑾的高度。可这念头堪堪冒出,就被他快速地煽开。   颜清染年事已高,他如何能为了一己之私再让恩师劳心伤神。   范蔚熙道:“这事我还要再想想。”   彭芒章道:“也好,你若是有事,可以随时找我。”   范蔚熙谢过他,彭芒章叹了声气,说道:“老师当年建议我去御史台,多半也是想到了范公之冤。这些年我不常在京,游走在地方州郡时,总能听到些怨声载道之声。这些地方官多与中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轻易不好查。宗政开的案子,若不是柳玄文急于撇开自身主动抛出那么一笔账册,只怕我也是有心无力。如此想想,你不入仕途,就不必面对这些勾心斗角的腥风血雨,倒也是件好事。”   两人绕着身旁这片布满了水草的池塘走了一圈,范蔚熙无声地听着,在走完这个萧瑟的院落后,感慨道:“师兄这些年,也是颇不容易。”   “虽然是难,但有老师的声望在,这几年倒也并不是特别地难……”   彭芒章好似看到了谁,说话突然一止,范蔚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宁澄荆站在十步之外的树下。 第113章 得舍   范蔚熙与彭芒章对视一眼,后者想了想,先走了过去,微笑问道:“宁兄怎么来了?”   宁澄荆对他二人颔首点礼,看着范蔚熙道:“原来你是范公之孙。”   说到这个,彭芒章脸上便闪过一丝尴尬,他没想到过春闱案会有重审翻案的这一日,是以当日在颜清染的讲学上,为了省些不必要的麻烦,他并未对宁澄荆点明范蔚熙的身份。   范蔚熙还是有礼度地对他施了个揖礼,问道:“翰林今日前来,也是要为家翁上一炷香吗?”   宁澄荆道:“我已经上过了。”   范蔚熙点点头,正要再说,宁澄荆就道:“方便吗?我想与你说些事。”   彭芒章便对范蔚熙道:“那我就不多留了,蔚熙,好生珍重。”   “师兄也是。”范蔚熙冲他一笑,等他离开后,问宁澄荆道:“翰林想与我说什么?”   他们二人只见过一面,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范蔚熙想不到他为什么要专程来找自己。   宁澄荆道:“我虽然是老师外收的,可说起来,我与你也算是同出一源。方才我在范氏的祠堂里,看到了很多广文堂的学生,他们都是来感念范公恩情的,好多人上香之后也不离开,就这么站在院子里,好似这样就能与范公多接触片刻。”   范蔚熙问:“翰林究竟想说什么?”   宁澄荆道:“我其实很景仰范公的为人,他光明磊落,是真正要为贫寒之士谋出路。旧案如今既然已经平反,我想问问你,会不会踏入仕途?”   范蔚熙很轻地笑了一声,直白道:“翰林这就已经开始拉拢我了吗?”   宁澄荆沉默片刻,问道:“如果不是呢?”   范蔚熙没懂他的意思,“不是什么?”   宁澄荆道:“倘若有个清明的朝政,你会入仕吗?”   “清明?”范蔚熙闻之好笑,“翰林不觉得这话很假吗?”   “好。”宁澄荆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声,他看着范蔚熙,不多时又重复道,“好。”   范蔚熙满心莫名,正想要问,宁澄荆转身就走。   “哎——”范蔚熙刚刚出声想叫住他,但这字音才从喉腔中出了一半,又被他生生咬住。   算了,与宁家的人,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范蔚熙就此作罢,当下又往祠堂而去。   周塘街街尾一角,一辆马车缓缓停下,秦惜珩自车驾中下来,进了一家酒肆。   秦佑晃着一把折扇凭栏而坐,听到身后的动静时,转头来看了看,笑道:“我险些以为那封信是假的。”   “那五哥不是也来了?”秦惜珩在他身边坐下。   “有人跟着吗?”秦佑问。   “去了一趟风花雪月。”秦惜珩道,“四哥现在一心念着相门寺的佛经,早晚不着家。我从那边绕了一圈过来,没见着盯梢的人。”   秦佑问:“百花大街不好吗?干嘛约在这儿?这地方要不是你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   从此处可以看到范宅的大片屋舍,秦惜珩道:“怀玉今天来给范公上香,约这儿方便我们一起回去。”   她说着,睨看秦佑,“你去百花大街光明正大,总不能让人觉得我也要去那里寻花问柳。”   “怎么不能?”秦佑故意道,“年初的时候,你不是还去过揽芳楼?当时可是好些人都知道,阿瑾也是在的。怎么,你忘了不成?”   “我……”秦惜珩脸上顿时青红一阵,反驳道:“我那次不算!”   “行,你说不算就不算吧。”秦佑也不再逗她,慢慢正色起来,“我想问你件事,你必须对我说实话。”   “什么事?”   “你对赵瑾,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惜珩道:“自然是真的。”   “稀罕啊。”秦佑有些不信,“你当初不是对谷怀璧要死要活的?怎么去了一趟梁州,就对赵瑾这么死心塌地了?你看上他什么了?是那张脸,还是他床上功夫不俗?”   “五哥!”秦惜珩脸色一寒,“我与怀玉之间,容不得你这样玩笑。”   “好好好,你这丫头,护起短来可是一点情面都不给。”秦佑看她真的动怒了,马上便收起那份戏谑,问道:“他都告诉你了?”   秦惜珩嗯声,脸上还覆着一层寒霜。   “你选择帮他,岂不是要与皇后和太子敌对?那可是你从小喊到大的母后和哥哥,你舍得?”秦佑又问。   “我拿的是十全十的真心,可人家未必愿意十全十地待我。到底不是亲生的,利用起来也不会手软,她算计我的时候,可从来想不到‘舍得’二字。”秦惜珩冷冷一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很早之前就知道宁家人有多偏执,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份偏执是没有尽头的。只要不达目的,他们就会无限次地威逼猛压。”   “阿珩。”秦佑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贯就是胡搅蛮缠,今日听你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我忽然觉得有些怕。”   “怕什么?怕我反咬你一口?”秦惜珩喝了一口已经沏好的花茶,道:“你该庆幸我不是皇子,否则就不会心平气和地与你坐在这里商谈了。”   秦佑道:“你是宁家堆子里长大的,我说怕你,自然是怕你也如他们一样偏执狠辣。而刚刚你说话时,我总觉得面对的是一把冷血的刀。”   “因为人是会变的。”秦惜珩道,“当你还没被逼到那个境地时,你就不知道周围暗藏了多少手段。今日我只是跌了一跤,可明日我不能保证我不会头破血流,因此在这之前,我得有我自己的刀。”   “有胆识啊。”秦佑鼓鼓掌,问她,“那你想怎么帮我?”   “我有一条商路。”秦惜珩将宗政康与淮州的一切和盘托出,秦佑听得轻轻嘶声,看她的目光都变了。   “你这丫头,胆子还真的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秦惜珩道,“只要我兜得紧,就不怕走漏风声。”   “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秦佑问。   秦惜珩道:“我就是因为想不到,所以才要来问你。怀玉空有剑西兵马,在朝中却是孤立无援,所以当剑西粮草紧缺时,她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全得靠着自己来补贴军用。”   “这事不好办。”秦佑道,“朝臣但凡与边臣有个往来,那就逃不脱被人弹劾。我如果不是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太子早杀我八百次了。”   “父皇没有对你透露过什么?”秦惜珩问他。   “你知道父皇为何痛恨宁相,这么多年却又以礼相待吗?”秦佑问完,直接解释道,“因为世家之间彼此联姻,他们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们相互扶持。这些人不能轻易去动,否则朝中的窟窿难以补全,政令无法下放到各州各郡。你想想,中枢里有多少世家之人?这些人如果没了,朝廷就空了。”   “逐一而破呢?”秦惜珩问。   “你能想得到,父皇就想不到吗?”秦佑望着她叹气,“他们官官相掩,就是要将权柄捏在自己手里。范相当年提出在国子监下另立广文堂时,反对的言论几乎要将范宅给淹了,他们为什么要反对?还不是因为这些贫寒之人一旦入仕,抢走的就是他们袭给后辈的饭碗。所以你看今日——”   秦佑冲范宅的所在之处努努嘴,“广文堂的学生几乎都来了,如果没有范相的这份坚持,他们哪里能触碰到官学?”   “那怎么办。”秦惜珩喃喃,“真的就无解了吗?”   “也不全是。”秦佑道,“如果世家之间生出嫌隙,就有瓦解他们的机会。”   秦惜珩问:“怎么做?”   “现在可能有法子了。”秦佑从范宅那里收回目光,对她道:“永陵的事情传开了,这件事若是有记录,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他们只怕没有想到,当年极力压下去的事情,如今竟然会成为他们的一道催命符。”   “可唐觉五已经死了好多年了。”秦惜珩皱眉,“永康二十二年距今都快四十年了,现在又能查出些什么?”   秦佑从容道:“死人开不了口,但不是还有活人吗?只要事情真实存在过,就不怕活人没有破绽。”   唐渠乘着小轿在宁宅前落下后,忙不迭地让人去叫门。   宁澄焕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这几日除了进宫朝圣,余下的时间几乎都待在书房。   “耀之!耀之!”唐渠见着了他,顿时连仪态也顾不上了,着急说道:“永陵的事,得想想办法啊。”   “这件事你查过没有?”宁澄焕问他,“源头是哪里?从谁嘴里出来的?”   唐渠愣住,旋即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了,咱们得想法子把这件事绕过去。”   “绕过去?”宁澄焕看着他,突然一笑,“你想怎么绕过去?”   “就……得想啊。”唐渠看着他这个笑,觉得瘆得很,当下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宁澄焕问他:“你叔父当年隐瞒过别的什么没有?”   唐渠道:“我知道的,你也都知道。当年宁老大人帮忙摆平此事后,叔父没有再对这事提及半个字。台院已经在协理大理寺督查这事了,只怕是整个工部都躲不开查问,耀之,你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宁澄焕淡淡道:“当年出事的时候,你还是个没入仕途的公子哥。身正不怕影子歪,这事又不是你做的,你担心什么?”   唐渠听他这么轻飘飘地说着,愈发急了,“耀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此番多半少不了去永陵实探,若是看不出异况还好,倘若被看出来了,我唐家就是首当其冲要被重查!你叫我如何不担心?”   宁澄焕道:“你叔父都入土多久了?即便永陵现在查出了什么,那也是死无对证。”   唐渠道:“即便死无对证,那也是要归咎在我头上。”   宁澄焕状作深思地想了一会儿,问他:“你就真的没有半分主意?”   唐渠呐呐地“嗯”了几声,道:“我叔父当年是督建永陵的总督,他下边自然少不了跑腿的人,我想着,不如把这事情甩到那些人身上。”   宁澄焕脸色一沉,道:“你还真是急病乱投医,还嫌这事闹得不够大?”   唐渠没主意了,问他:“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宁澄焕问:“当年倒卖出去的汉白玉和采购的石材,你府上可还有出入账的记录?”   唐渠忙说:“这个自然是有的。”   宁澄焕道:“明日你把账本给我,我看看能不能在这账目上做点手脚。”   唐渠道:“若是这样,那我直接让人去做也行。”   宁澄焕道:“你方才不是还急得很吗?生怕下一个就查到你府上。就这么点工夫,你要怎么改写这两笔巨额记录?吃喝嫖/赌也不可能有这样大的花销吧?”   唐渠一想也是,于是不疑有他,点头道:“好,我明日就将账簿拿来。”   宁澄焕嗯声,忽然道:“我记得,徐荻是不是很为他那长子头疼?”   “好像是吧,他那长子不是一天到晚闹着要做什么侠客游走四方,行侠仗义吗?”唐渠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扯上徐荻,多问一句,“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刚刚不知为何想了起来,随口问问罢了。”宁澄焕又看着他,说道:“你且放宽心,即便是查问你,你只要抵死不认,台院就拿不到证据,没有证据,他们就没法在大理寺递送陈词。”   “好。”唐渠听他这么说,略略放了心,“我现在就回去找一下当年的账簿。”   “嗯。”宁澄焕喊来小厮送他出府,唐渠才走出这书房没多远,迎面就碰上了宁澄荆。   “宁翰林。”唐渠对他点头一礼。   “唐尚书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多坐会儿?”宁澄荆笑问。   “我叨扰耀之许久了,就不再坐了。”唐渠错开身让他先过,宁澄荆便微一低头,从他身边过去,说道:“唐尚书慢走,我找大哥还有些事要说,就不送你了。”   唐渠客套地摆摆手,“翰林去吧。”   宁澄荆进了书房,问道:“唐尚书为了永陵的事情来的?”   “不然呢。”宁澄焕摆了一局棋,黑白二子参差交错着毫无规律地排开,他的目光从天元处的黑子往外扩,继而手上一动,拿走了右下角的大片白子。   “大哥不用觉得可惜,若是没有这个‘舍’,我们又何来的‘得’?”宁澄荆在棋盘对面坐下,“刮骨剜肉虽然痛,但若是医治沉疴,就必须得断去这些腐肉。”   “我并非是不舍,而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宁澄焕叹完气,又说,“罢了,无非是局势更迭继续演进而已,没了唐渠,自然还有下一个好子。” 第114章 前路   赵瑾拜祭过范茹,心里还记挂着与秦佑约谈的秦惜珩,正想先去那间酒肆看看,忽见范蔚熙给她递了个眼神。   “什么事?”赵瑾跟着他出来。   “你何日回梁州?”范蔚熙问。   “说不好。”赵瑾摇头,“我若是只有一个人,倒是能有千百种理由回去,可阿珩那边,皇后怕是还要留她一段时日。若是留她独自在邑京,我总觉得放心不下。”   她说完,也顺口问范蔚熙:“你们呢?还回梁州吗?”   范蔚熙道:“叔父要带阿芮回去的,毕竟婶娘和可盈还在梁州。”   他只说范棨和范芮,并没有提到他自己。   赵瑾问:“那你呢?要去沧州侍奉颜老先生吗?”   范蔚熙道:“不,我想留下来。”   赵瑾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等到有所领悟,嘴已经比脑子先一步问道:“你要留在邑京?你想参加科考?”   范蔚熙嗯声,“我想帮你。”   “不行。”赵瑾毫不犹豫就拒绝,“范家清白才多久啊你就要再次冒险往火坑里跳。这事没得商量,我不同意。”   范蔚熙道:“叔父已经有了年纪,再也禁不住折腾了。阿芮还小,什么都不懂。即便不是为你,我也要考虑我范氏一族,难道我要坐视不理吗?要让范家的门楣彻底凋零吗?怀玉,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靠着你。”   赵瑾反问:“为什么不能一直靠着我?”   范蔚熙一时语塞。   赵瑾道:“我从来没把你们当过外人,更何况,我还叫了你这么多年的哥。”   她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缓缓静心,又说:“你不会不知道吧,祖父当年为我策定这条路的时候,是想让我嫁给你的,可他也没想到,我压根就不能生育。祖父在他操持的最后一年里,为我择好了后路,也为梁州择好了后路,他希望我与你能有个接管梁州守备军的后辈,可是啊,天意不允。”   范蔚熙沉默半晌,说道:“我一直都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我刻意游走在外。我不是在躲你,我只是想出去多走一些地方,看看能不能为你谋一条别的路。”   “哥。”赵瑾轻轻喊他,“这么多年我都挺过来了,不至于到现在就撑不下去。我有拿你当家人的,你一直都是我哥,所以你们可以一直靠着我。只要我还撑得住,就不会让你们担惊受怕。”   “你不用这么要强的。”范蔚熙看着她道,“以前我没有这条路可选,所以帮不了你,可现在我能试试了,你就不要硬撑。”   赵瑾垂眸看着脚尖,须臾才说:“那也不是现在。你先等等,我直觉现在不是好时机。”   范蔚熙看她良久,还是妥协下来,“好。”   赵瑾在他肩头一拍,笑道:“这么勉强做什么?我又不是不让你帮我,只是让你迟几年帮我而已。”   范蔚熙无奈地在她额上一戳,“你啊。”   赵瑾道:“那你就继续去外面游吧,看看能不能给我找个更好的出路。”   在他们闲谈的时间里,前来祭拜范茹的人几乎都已上香完毕。范棨对着这些人深深揖礼,赵瑾隔着人群的缝隙看着,对范蔚熙道:“早些带先生和阿芮回去吧,邑京的水太浑了,一个不慎就会成为旁人借刀杀人的利刃。”   “嗯。”范蔚熙点头,“晚些时候我会与叔父再说的,你也是,要当心。”   秦佑与秦惜珩还在说着话,便闻楼下的周塘街忽然传来喧嚣。   “看来是结束了。”秦佑瞥了一眼,见范宅门前乌压压地涌出了一群人。   “方才还没说完,你如今在中枢内渗入了多少?”秦惜珩叩叩桌面,将他的注意拉回来。   “没有。”秦佑道,“中枢里盘根错节,我没敢贸然伸手。”   秦惜珩便问:“那不如这样说,你现在在哪些地方埋了人?”   “也没有。”秦佑苦笑一下,“我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亲王,谁愿意为我所用?不过是仗着平日里有几个钱,查事情方便而已。”   “那你这路,可真是有够难走的。”秦惜珩顿觉头疼,这就是一盘毫无转机的死局,若对手永不出错,便全无扭转可言。   门外这时不轻不重地传来两阵叩击,两人同时看去,赵瑾便推门进来了。   秦惜珩给她倒了杯花茶,赵瑾就在她身边坐了,问道:“说什么了?”   “说这路不好走。”秦佑咬了一口茶饼,咽下后抿了点茶,问她:“范宅今日的人挺多吧?”   “嗯。”赵瑾喝着茶,问道:“殿下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想等永陵这事的结果。”秦佑道,“这事肯定没那么简单,如果朝中因此出了几个空职,我想推几个广文堂出来的人上去。”   赵瑾问:“你推?”   秦佑只得换个说法,“好好好,父皇推,行了吧?”   赵瑾道:“那就劳烦殿下看着一二了,毕竟中枢的事,我可真是一点也不熟。”   “知道了。”正事已经谈到了尾声,秦佑有意对赵瑾道:“晚上请你吃酒,去不去?”   “不去。”秦惜珩已经代为答道,“怀玉晚上还要陪我,五哥你自己去吧。”   秦佑便看了赵瑾一眼,赵瑾手一摊,左右嘴角都往上扬着,说道:“我听我妻的。”   “行啊你。”秦佑一副有气不能出的憋屈模样,“就你有美人是吧?我晚上喝酒,一屋子都是美人!”   赵瑾笑眯眯道:“那我就不去与殿下争辉了,殿下,慢走不送啊。”   秦佑甩袖便走,厢房这下没了别人,赵瑾便往秦惜珩那侧又靠了靠,问道:“先回去?”   “再坐会儿。”秦惜珩吻她一下,继而来问:“范先生说了何时回梁州吗?”   赵瑾道:“大概还要几日,今天来的多是广文堂的学生,后面几天怕是还会有朝官过来。说到这个,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秦惜珩的眼睛便暗了几分,道:“我试过母后的意思了,她想让我有孕,然后留在邑京养胎。”   赵瑾心跳一缓,手心里骤地全是冷汗。   两人默契地安静了几息,赵瑾吊着一颗心问她:“那你是怎么说的?”   秦惜珩道:“我什么都没说。”   若是从前不明究底,她或许真的要赵瑾与她试一试,可是现在知道了一切,她就再也开不了这个口。   “对不起。”赵瑾抱着她,贴着她的耳廓说道,“我什么也帮不了你,什么也给不了你。”   “跟我说什么对不起。”秦惜珩抬头,见赵瑾的眼尾已经泛上了淡淡的湿红,故意笑着打趣她,“怎么,令车宛闻风丧胆的赵侯,原来喜欢哭鼻子?”   赵瑾被她惹得一笑,心里的忏愧便消退了一半。   秦惜珩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现在只是还没找到那条路而已。其实五哥刚刚说得没错,我也想看看永陵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楚帝在海晏殿看着奏折,他的眼睛还盯着奏折上的那些文字,左手习惯地伸到御案的一角,却拿了个空。   他这才稍稍移眼,见那里空空荡荡的没有茶碗。   “来人。”他喊了一声,便有内宦进来,问道:“圣上有何吩咐?”   楚帝问:“茶呢?”   内宦连声应是,急急就去。   因着修德暂改的一切,如今五日才早朝一次,其他时日若是有事,便是朝臣以奏折来告。楚帝看着案头这几摞还没看的奏折,顿时觉得心力交瘁。   他将手上这本往御案上一扔,不想看了。   “圣上歇会儿吧。”前来送茶的是宋仲孝,他左右看看,正要问什么,楚帝便道:“他出宫去了,这两日不回来。”   宋仲孝点了点头,没有再说。   楚帝小啜一口茶润了润嗓,喊他:“哥哥。”   宋仲孝错愕,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楚帝笑道:“朕小的时候,那会才多大?五六岁吧,你就被先帝拨了过来。朕记得朕叫了你好长时间的哥哥,旁人怎么纠正都改不过来。你那时多大?”   宋仲孝道:“该是十岁。”   楚帝感慨,“你都跟了朕四十多年了。”   “是啊,”宋仲孝也是慨然,“竟然已经四十多年了。”   楚帝道:“春闱案平反后,朕连续几夜都梦到了少时。那时候大家都在,朕还总和灵浚阿霁他们赛马,范相和老师就坐在场外,喝茶看着我们。有几次,朕与太后闹了些不快,便不想住在宫里,于是去了范相的宅子,还吵着不愿回宫。”   宋仲孝道:“臣记得,圣上但凡是去范相家中,都很高兴。即便是与太后有矛盾,出了宫也不会再想了。”   楚帝道:“因为范宅与别处不同,朕每次去,就觉得是回家。既是回家,又怎会把不快的情绪带回去。”   宋仲孝道:“好端端的,圣上怎么说起这个了?”   楚帝道:“他在的时候,朕不敢说。”   宋仲孝便知他指的是谢昕,笑道:“圣上这是想范相了?”   楚帝道:“一直都在想,最难熬的时候,就是靠着想撑过来的。朕还一直记得与阿霁初见的时候,范家上下,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对朕摆着张冷脸,毫无礼教可言。朕那时也是看到他就来气,范相那么重礼仪教导的人,偏偏就对他一直纵容,还让朕不要与他计较,后来连阿棨也偷偷抱怨,说他们家这四个儿子里,好似只有阿霁才是亲生的。”   宋仲孝也记得这些事,笑道:“圣上那时候与三公子一直不对付,后来怎么就好了?臣当时还奇怪了许久。”   楚帝道:“他突然找朕喝酒,那次喝过之后,他对朕的态度就好了不少,虽然还是不冷不热,但至少会讲点礼数,也不知道是不是范相对他说过什么。”   宋仲孝道:“或许真的是范相暗中提醒过吧,圣上毕竟是天子,三公子这态度若是传了出去,怕是范相也受不住御史台的弹劾。”   楚帝与他说了这么些旧话,心里便畅快了许多,他拿起一本新奏折,才看了两行,脸色便又暗沉了下来。   他忍着气把上面的字看完,却又觉得忍无可忍,直接将这封奏折扔了出去,恨骂:“混账!”   宋仲孝赶紧替他捡起,忐忑问道:“圣上为何动怒啊?”   楚帝怒道:“程新禾多次提出征讨赫尔部收回端城,可他们每次都说国库拮据账目赤字。朕现在说要增加矿税充盈国库,他们又说此举是收刮民脂民膏,要压榨百姓的血汗!当朕看不出他们的心思吗?中州道的那些矿场,哪一个不是与他们这些人沾亲带故!”   宋仲孝只是听着,并不知道该如何相劝,他叹口气,心想若是谢昕今日没有出宫就好了。   楚帝说完,这时又想到赵瑾上次请命西征,心中越发觉得对她不住,怒急之下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圣上!”宋仲孝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快步过来扶好了他,正要大声叫人,就被楚帝按住了。   “不要声张。”楚帝觉得眼前发黑,但还是强忍着一口气吩咐他,“朕就这么靠一会儿,你去找个御医来,记得,不要声张,这事对谁都不要说,他……他也一样。”   “是是。”宋仲孝连连点头,出去之前又努力调整了一番情绪,在回看楚帝一眼后,快步离开了这里。 第115章 秘辛   赵瑾次日一大早就着急来了揽芳楼,行走在密道之中时,她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不禁微微颤抖。   夜先生要见她。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生出紧张之感,这是临阵而战时都不曾有过的张皇失措。   密道尽头是她多次与沈盏碰面的地方,那里现在多了一个陌生的背影。赵瑾屏息住一口气放松了心,就见沈盏起身来对她施礼,敬喊一声:“少主。”   赵瑾微微颔首,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个并不回头的背影上,她在沈盏身旁坐下,这一次借着烛火昏暗的光线,终于看清了夜先生的面容。   “你……”赵瑾愕然几分,觉得此人的样貌有些面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遂问道:“我是不是见过您?”   杜琛笑道:“你身上这件天蚕丝的料子,还是出自云霓堂之手。”   赵瑾被这一语惊醒,豁然记起了在侯府时与杜琛的那浅薄一面。   “是这样。”赵瑾呢喃几声,还不太能迅速接受。   “沈盏说你一直想见我。”杜琛道,“现在见到了,还有事情要问我吗?”   赵瑾逐而想清楚了一切,她定定心,先问:“您一直守在云霓堂?”   杜琛点头,“嗯。”   赵瑾又问:“您见过先生了吗?”   杜琛道:“不曾。”   赵瑾道:“范家如今平反了旧案,你们分开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见一面?”   杜琛问:“是阿棨让你来问我的?”   赵瑾道:“先生说,您或许觉得现在不是见面的最好时候,他虽然很想见您,但是也遵从您的想法来,只要你们都还活在这世上,就不怕没有重见的那一天。”   杜琛道:“现在确实不是见面的时候,范宅重启,祠堂重建,这些事情做起来并不容易,也没有一日不是在吸引着外面的目光。我不露面,才是保全他最好的方式。”   赵瑾又问:“圣上身边的那位谢常侍呢?你们这些年有关宫里的消息,都是从他那里来的吗?”   杜琛并不否认,道:“当年案发后,我本以为范家上下只有阿棨和蔚熙幸免于难,后来才知道他被圣上从牢狱里换了出来。”   赵瑾道:“我一直没懂,圣上既然对您的陪读都这样重视,那么定然也一直没有放下过范家的其他人。您能与谢常侍联系上,那又为何不见圣上?”   杜琛道:“有些人,相见争如不见。”   赵瑾默然半许,还是觉得要先问正事,“您是何时注意到燕王的?”   杜琛道:“谢昕说的。”   赵瑾道:“我问过燕王有关庚子血季的事情,他说是因为收到了一封无名的供词。那份供词我看过,应当是瀚海部的一个领兵所言,审讯人是邝成惟。”   杜琛直接道:“那份供词是我给他的。”   赵瑾问:“既然能拿到这样的供词,是不是说明这案子有转机?”   “我原本也以为会有转机,可我还是低估了他们。兵部的陈书那么多,很容易就能拿到我父亲的手迹,那封伪造的信件,就是他们拿纸蒙在我父亲留下的字迹上,一笔一划描出来的。至于私印,他们买通了家中的下人,就这样偷到了父亲的私印图样,然后伪刻了一枚一模一样的。”杜琛眼中的光斑泯灭,他克制着自己沉住气不要吓到赵瑾,却在说话时依然如一头暴躁的野兽。   “什么叫铁证如山?那是在我父亲看到那封信的时候,险些也以为那真的是出自他自己之手!他百口莫辩,反驳不出一个字。”杜琛几乎声泪俱下,他一个人守着这无人可说的冤怼太多年了。   赵瑾屏息着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杜琛隐忍的情绪已到最盛,说道:“所有人都被他们骗了,这个局无人能破,如果不是我安插了那么多夜鸽的话。”   赵瑾这时问道:“您派人去过朔北?”   杜琛道:“我始终不信父亲会做出这种事情,这么多年,我一面查找着当年的线索,一面收留了好些庚子血季后的遗孤。我养着他们,将他们派到大楚的四面八方,年复一年地借用这些耳目打听消息。”   “建和三十五年,邝成惟大胜瀚海部,俘获了好些瀚海部的兵。他挑了头目进行审问,其中就有个叫希拉安的人。”杜琛说到这里,看了赵瑾一眼,“你既然看过那份供词,想必也从燕王那里看过当年的伪造信件。那些信的抬头与落款,都是奈卜桑,这人是瀚海部当时的第一大将,而希拉安就是他的儿子。”   赵瑾想了想,问道:“既然邝成惟是审讯人,那这份供词为什么没有告知圣上?”   杜琛道:“邝成惟是前兵部尚书郑若谦一手带出来的,他成名早,与华展节曾是叱咤朔北的双璧。我父亲被状告通敌时,邝成惟曾出面求情过,可这非但没有任何帮助,反倒让他成了宁据的眼中钉。这些年他之所以迟迟不回京,正是因为这京中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他远远地留在乌蒙,反倒能够保住一条命。”   “我在朔北插入人之后,便以昔日文家子的身份给他去过密信,旧事重提,邝成惟因此格外注重这件事。他提审过希拉安后,从他口中得知奈卜桑从未与大楚的任何人有过勾结,真相自此大明。”杜琛忽地自嘲一笑,悠悠叹息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可笑,事实的澄清竟然是从一个外邦人口中而出。”   “这份供词出来的时候,是我去信拦下了邝成惟,不让他外露半个字。这份供词只是一份佐证,即便我将它拿出来,也不能彻底平反当年的事情,在我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我不想再看到有人牺牲了。这世上不会有永不透风的墙,纵然宁据当年将这件事做得再天衣无缝,那也一定会留下些痕迹。”   赵瑾忍不住插嘴一问:“您将这份供词透露给燕王,是想让他也参与其中,一起查找漏洞?”   杜琛道:“我在这件事上耗费了太多年,极有可能会因为处于局中太久而忽略掉细枝末节的小事,如果有个人能从头进行,有些灯下黑的蛛丝马迹,或许反倒能被发现。”   赵瑾问:“是不是就在这个时候,线网断了?”   杜琛垂下眼,极不甘心地说了一声“是”,赵瑾又问:“邑京和岭南当时损失惨重,那朔北呢?”   又是短暂的一声叹息后,杜琛说道:“岭南的风声传来时,我直觉不大对,于是赶紧让人去给朔北送了信,所以保住了留在朔北的人。可我那时候太轻敌了,以为宁澄焕不过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并未对邑京的线网采取转移之策。然而等到事态突起,早就为时已晚,绮霞楼团团被围,邑京的暗伏几乎全军覆没。我当时担心宁澄焕还会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因此不敢再与朔北和剑西递送消息,直到一年前,我觉得线网已是足够安全,才试着给你们去信。当然,朔北那边我也一并问了问。”   赵瑾问:“您去朔北见过邝成惟吗?”   杜琛摇头,“邑京的事情太多了,我放心不下,从来都不会离得太远。”   赵瑾听了这么多,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要问,只是伤神地叹气,“我觉得现在好似一摊死局。燕王在朝中毫无根基,我在朝中也没有半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一时想不到做什么能帮他,先生,您有法子吗?”   杜琛道:“这要看圣上的意思,这世上能给予生杀大权的,也只有圣上。”   赵瑾当下就明白了,“多谢先生指点。”   杜琛笑了笑表示没什么,问她:“你们预备何时回梁州?”   赵瑾道:“我想让先生带着蔚熙和阿芮先走,只是不知圣上应不应允。”   杜琛听着她话里的意思,问道:“那你呢?还要继续留在邑京?”   赵瑾想到秦惜珩,声音便带了一份暗哑,“我不想将公主一个人留在这里,看皇后的意思,怕是还要留她多住些时日。”   杜琛道:“怀玉啊,不是我泼你冷水,而是你要知道,一切需以大局为重。”   这话的意思便是让她舍弃秦惜珩,赵瑾当下便生了逆反之心,想也不想便道:“那我想问问先生,何谓大局?”   杜琛没料到她会这么顶嘴,当下愣了愣。   赵瑾略带严肃道:“先生,我是不可能舍下公主的。她跟着我在梁州大半年,帮了我不知有多少,可她却从未问我索要过分毫。此等忘恩负义之举我做不来,也请先生以后不要再针对她。”   杜琛看着她的面容,良久后点头,“我不逼你,你自己心中有数就行。”   赵瑾绷着的脸慢慢松弛下来,她起身来对杜琛一揖,“耽误先生这么久,我就不多留了。京中龙潭虎穴,先生也要好生珍重。”   等她离开好久后,沈盏才小心地看了杜琛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说点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吧。”杜琛道,“在我面前还藏着掖着。”   “也没什么。”沈盏道,“少主方才的脸色不大好,属下是怕主上心里不痛快。”   杜琛淡淡一笑,“难为你,还这么考虑我的情绪。”   沈盏见他并无任何不快的模样,便放宽了心,说道:“信已经在送去乌蒙的路上了,主上现在去信,是想要邝老帮忙做什么吗?”   杜琛道:“燕王在朝中无援的事,我已经想过很久了。之前是没有时机,再加上朝中一时很难插人。可现在时机来了,永陵一事牵涉的人只怕会不少,等没了这些人,朝中就能松散许多了。眼下来看,唐家摆脱不了关系,一旦失了唐家,宁澄焕便少了朋党,短时间之内,他没法迅速将这些空缺填补起来。”   九月的乌蒙已经迎来了一场薄薄的落雪。   校场上声势喧天,乌蒙的守备军们身着单衣在寒风中操练,整齐一致地喊着口令,热血沸腾着将汗都逼了下来。   邝成惟扶着挂在腰间的长刀,在他们身边走过,他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将士的面孔,更改着口令喊道:“列阵!”   守备军们鱼贯而动,眨眼间就从十列纵排的方阵变换成了十二人一组的小队。   一名小卒这时快跑着从他们旁边经过,在邝成惟身前小声道:“将军,主子有信来。”   邝成惟严厉的眼神顿时一滞,继而便露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激动。   “嗯。”他唯恐被人看出些什么,便按捺住情绪轻轻点了点头,给了个眼色让小卒先去帐内。   “继续练,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邝成惟看着眼前的这帮兵,又作势大喝一声后才转身往帐子里去。   这小卒叫做明璃,是杜琛很多年前就安放在朔北的一名夜鸽,为了能与邝成惟顺利接上线,他一直以后备营无名之卒的身份待在乌蒙。   “将军。”明璃见邝成惟进来,赶紧从铠甲内层掏出一封信给他。   邝成惟着急看完,眼中隐现担忧,问道:“邑京当真一切太平吗?”   明璃道:“主子说无事,应当就是真的无事了,否则也不会隔了两年才再次给将军来信。”   邝成惟将信仔细收好了,说道:“这两年我也想回京看看,可又担心会在无意间打乱他的计划,加之北境这一线始终无法令我放心,唉。”   明璃安慰道:“将军莫要心急,主子筹谋这么多年,如今想必已有更进一步的计策。连范相当年的春闱案都能重审重查,那咱们离还原庚子血季的真相只怕也不远了。”   邝成惟闭眼可见他亲眼目睹过的那一切,再说话时便带上了浓浓的鼻音,“不,这件事只怕很难公诸于众,我们其实都很清楚一点,那就是希拉安的证词并不算可靠,单就他外邦人的这个身份,便无法令人全然相信。他招供的那些最多只能让我们知道事情的究竟,却绝不是拿来作为拍案定板的绝对证据。”   “那……”明璃便是一慌,问道:“这件事岂非要一直这么蒙冤下去?”   “我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很清楚那些所谓的证据究竟是什么,当时连文泽瑞都无话可说,便更加坐实了他通敌瀚海部的言论。”邝成惟迄今难忘一切,时间越往后走,留下的痕迹就越发地淡,“这事说不出个定数,至少在如今被宁澄焕把持的一切里,任何与翻案相关的做法都是徒劳。”   他把杜琛的信折好了准备收回,明璃提醒道:“将军,这信还是烧了吧。”   “也好。”帐子里就生着火盆,邝成惟便直接将信连同信封都扔了进去。   星点红光的炭火遇着纸就蹿出了火焰,眨眼间便将一切都化成了灰烬。 第116章 乌蒙   明璃走后,邝成惟一个人对着火盆里重新归于点点星火的木炭发呆。   “报——”帐外忽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喝声,“禀邝帅,末将程新忌如期完成军令,现前来复命。”   邝成惟回神,隔着帐帘喊了一声“进来”,程新忌这才入内,将一份军帖递交给他。   “禀邝帅,此次的马匹皆已清点完毕,共计四百二十二匹。”程新忌在他翻看军帖时先行汇报。   “嗯。”邝成惟随意翻了翻,并不多看就扔到一旁,问道:“三营下个月的粮送了吗?”   “还没有。”程新忌说完,管不住脾气地又多说了一句,“邝帅不是让我清点此次新购的战马吗?”   邝成惟听出他声音中的不满,厉声道:“战马要清点,三营的粮草你也要亲自去送。辎重兵就得有辎重兵该有的样子,这是你的本职,不要让我每次都问!”   程新忌捏紧了拳,但还是将这口气忍了下来,满是不服地应道:“知道了。”   他不等邝成惟再说话便离开了帐子,校场上的练兵暂作休息,守备军们就在原地活动手脚,有人看他黑着一张脸过来,打趣道:“程郎将怎么了这是?谁又给你脸色瞧了?”   程新忌没好气地说了一声“滚”,跨上马背后一口气跑到了缇兰河边。   他下马,弯腰捡起块石头朝河面狠狠打去,就听一阵脆声乍起,那结了一层薄冰的河面顿时出现了一个窟窿。   程新忌在浅滩边蹲下,双手捧起窟窿里冰冷刺骨的河水抹了把脸。   万里天际还是一片惨淡的乌色,看着像是雪还没下完。程新忌被这河水冻得轻轻一颤,赶紧掏出帕子把脸上的水渍擦去。   他被程新禾差遣着来乌蒙,明面上说的是历练,实则是听候邝成惟的差遣,东奔西走地处理些乌蒙军中的杂事。上到马匹采集军账记录,下到士卒们之间闹了矛盾打架生事、吃坏了东西闹肚子,全都要他来处理。   半个月前,邝成惟将乌蒙三营的粮草供应与辎重运输交给了他,他当时便气不打一处来,事后找邝成惟更换差事,却也被对方毫不犹豫地驳回。   粮草辎重要紧不假,可这种事情多的是押运队能做,邝成惟把后勤的琐事交给他,摆明了是不想让他上战场立军功。   若不是程新禾数次好言相说,而邝成惟在军中又是威望震天,程新忌还真要与他拳脚相向地打上那么一顿。   他望着河面,心中愤懑难平。   “程二!”有个声音从背后来,程新忌回头一看,是个与他有几分交情的乌蒙士卒。   “干嘛?”他的气还没消,说话时还带着一股蛮横的冲劲。   “哟,”这士卒笑笑,“不就是被责备了几句吗?怎么,我们程二少还气着呢?”   “去。”程新忌在他肩上一推,问道:“什么事?”   “老郭来了。”士卒冲那边努努嘴,故意又笑他,“再不过去接应,等着被邝帅再骂一顿?”   程新忌作势就要打他,士卒溜得快,大笑几声后又对他道:“快着些来,老郭等着呢!”   “哦。”程新忌呐呐一声,心里的不快暂且搁置一旁,骑上马便往回走。   镇守宁远与鞑合边境线的人换成了钱一闻后,郭浩便退居次位,成了个负责练兵的宁远二把手。后来,朔北调整了辎重运送的队伍,程新禾在邝成惟的提议下单独整合出辎重营,又将郭浩调派去往洛州,担任辎重营的全部事宜。   程新忌原本要亲自去洛州接运此次供给乌蒙三营的粮草和物资,可他没想到郭浩这次竟然直接把东西都送来了。   临近饭点,邝成惟留郭浩一起用饭,两人边吃边说,郭浩问:“程二这小子,很让邝帅头疼吧?”   邝成惟道:“年轻人心气高,我都知道。”   郭浩道:“这小子迟钝得很,您有意打磨他,他怕是还不知道,只以为您是故意挑软柿子捏。”   邝成惟道:“他现在不知道不打紧,等往后就懂了。只要他现在还是我帐下的一个兵,就不敢玩忽职守,这一点我倒是不用担心。对了,鞑合一行已过宁远了吧?”   郭浩道:“听闻昨日才出宁远的地界,这个时候,该到洛州了。”   邝成惟道:“这次联姻之后,西北一线便就只有苍狼部需要留意了,甘州那边得确保辎重无误。”   郭浩点头,“邝帅放心,王爷早与我说过此事。”   邝成惟又问:“你才去宁远送过补给吧?那边如何?可还好?”   提到这个,郭浩便有些伤神,“据说钱一闻才调过去时,宁远守备军一时之间不太能迅速适应。如今的磨合也有几个月了,可我前几日去的时候,仍是听到有人小声抱怨,说钱一闻的练兵习惯与我从前很是不同,甚至在一应的待遇上也不如从前。”   邝成惟放下筷子,一时没了食欲,“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眼下鞑合不会寻衅滋事倒还好,宁远的日常训练也能循循而进,磨合的过程不怕长,就怕他们各自之间不能互相接受,可钱一闻对待下面的人……唉。”   郭浩问:“邝帅您当初就是因为知晓钱一闻的为人,所以才让王爷将我调离宁远?”   如若他继续留在宁远,便等同于一山并拥二虎,钱一闻整饬军规纪律时,守备军们接受不来,只怕还要直接找到他面前诉苦告状。这样一来,矛盾就全转移到他身上了。   邝成惟道:“钱一闻是跟着展节才攒下的军功,昔日我与展节各自守着乌蒙和幽州时,就听他提到过一二。钱一闻一直对自己严加要求,后来手底下有了几个人之后,对他们也是从不懈怠。这在旁人眼里看着虽然是件好事,可在他手底下的那些人眼里,就是逼着他们玩命,以往熟悉他的人倒还能接受,可现在他与宁远守备军皆是陌生,我就怕他不知变通,仍然坚持从前他自己的那一套,不能与守备军们站成一线。”   郭浩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劝道:“邝帅如今忧心也没有用,这事情急不得,只能徐徐适应了。”   程新忌回来时,就见校场外的运输车上整齐摆放着此番供给乌蒙三营的粮草物资。他立刻喊来人一起清点数目,核对无误后才发现郭浩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程新忌见了他,便有种见了亲人的泪目感,问道:“不是该我去洛州吗?你怎么亲自送来了?”   郭浩道:“怕你小子在乌蒙不听话,专程来看看。”   程新忌道:“军规还摆在那儿呢,我敢不听?否则事情传出去,丢的还是我大哥的脸。”   “那就好。”郭浩拍拍他的肩,打量一番后又说一遍,“那就好。”   “怎么了?”程新忌觉得有些不自在,问他,“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总不能因为我现在管着乌蒙的后备事务,就跟从前不一样了吧?”   “那倒不是。”郭浩回看了一眼邝成惟的帐子,小声对程新忌道:“邝帅年纪大了,你啊,不要老是惹他动怒。”   程新忌不服气道:“我没有,他说的事情我哪一件没有做?”   郭浩在他头上狠狠揉了几下,道:“行了,东西送到了,话也说完了,我走了。”   “哦。”程新忌理了理被他揉成鸡窝的发顶,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后,眼眸里的热度才退了下去。   “辎重队集合了!”他大声一喊,三营对应的运输兵便全来了。   “这次换一换各自送粮的营地。”程新忌看着整齐列成三队的运输兵,手指在他们身上来回指着,“你们几个,这次去第二营,你们去第一营,剩下的全跟着我去第三营。”   运输兵们面面相觑半许,其中一人问道:“为何突然要更换送粮的营地?我们几人之前都是送第三营的粮。这突然改让我们去送第一营的粮,我们对路线也不熟啊。”   程新忌道:“正是因为路线不熟,所以才要这样交换。现在不是战时,咱们押运辎重的人还算多,可一旦开了战,辎重队只怕就没这么完整了。说句不好听的,倘若专管某个营地运输的押运人都不在了,那这个营地的补给岂不是就要断了?”   运输兵们便都不吭声了。   这还是程新忌从剑西的列营交换里受到的启发,他从范蔚熙口中得知剑西每隔三个月还有这么一出变革时,顿时惊叹到说不出话来。   赵世安可真他娘的是个神啊。   程新忌咳嗽两声清清嗓,对运输兵们说道:“往后就这么定了,我要让你们将这三条路熟稔于心,人人都要做到闭着眼睛也能准确无误地将辎重送到。”   他此次给自己定了距离乌蒙主营最远的第三营,那里已经临近幽州的地界,北边挨着的正是柔然瀚海部。   “走了。”程新忌一马当先,拿着地图记住了几个要紧的地方后,带着身后的运输兵奔袭似的离开了主营地。   傍晚将至时,乌蒙第三营结束了一日的演练,开始升起锅炉准备晚饭。他们的后方是要保卫的利水城,向北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眼尖的斥候甚至能够从这里看到瀚海部外放的牛羊。   程新忌与运输兵们穿城而过,抵达第三营的时候,便能嗅到肉汤的香气。   看守营地的士卒没见过居于首位的程新忌,他虽然看到了运输车上的辎重,但还是不放心地盘问道:“你们是主营的什么人?”   程新忌自报了名号,还把腰牌也出示了一下,看守警惕的面色才换上了笑,说道:“怎么辎重队的人都变了?之前的呢?”   “往后每个月都要变。”程新忌下了马,侧过头看看身后的这些人,“我练兵呢。”   营中很快就有人来接应物资,主将席全对他们道了几声辛苦,又说:“兄弟几个还没吃饭吧?快进来歇个脚喝几口热汤。”   他听到程新忌的名字,格外关注道:“真没想到,程郎将竟然会亲自来送粮。”   程新忌看着第三营的人从运输车上卸着物资和粮草,笑道:“至少在半年内,乌蒙三营的辎重都归我管了。”   席全哈哈大笑,“那我可得把郎将招待好了,这样才能让郎将在下次时第一时间就想到我们第三营不是?走,先进去歇歇。”   程新忌跟走在他身边进了主帐,席全将炉子上温着的热奶茶给他倒了一碗,程新忌一口干完,四肢就暖和了起来。   “今年的冬天好似来得更早一些。”席全又给他盛饭,说道:“开春时格里部进犯朔方,被王爷赶回去之后,这半年倒是安稳了不少。我如今别的不想,就希望能好好过个冬。”   “那也是朝廷不给钱。”程新忌接过饭扒了一口,含含糊糊道:“不然我大哥直接能打得默啜哈尔俯首称臣。”   运输兵们帮忙解下物资后,聚拢着围成团坐下,一人端起碗喝了口热汤,感慨道:“有汤喝有饭吃,还是营……”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豁然而现,就这么定在了他脚边的土地里。   运输兵们同时愣了几息,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扔下碗就喊:“敌袭——”   第三营的守备军已经全部出动,流矢三三两两间隔着而来,落如雨花。   帐外动乱一起,席全就反应了过来,他抓紧套上头盔,按住程新忌沉声命令道:“你待在这里别动。”   柔然都打到面前了,程新忌怎会坐着不动,他如今只受制于邝成惟一人,别人的话通通都能当成耳旁风,是下不管不顾地也跟着出了帐子。   第三营与瀚海部之间还隔了一片广袤的平原,现在的飞箭并不密集,只能说明对面正在逼近,但仍处于箭矢射程之外的位置。   “他娘的!狗改不了吃屎,瀚海部,老子操/你娘的全家!”席全骂着,趴在地上听了听地面的震动,迅速又起身来大声喊道:“全是骑兵!”   天已经黑得彻底了,前方的平原上什么也看不到,程新忌出来时,就见席全火速地调派着人进行防御。   “快后撤!”第三营的一名士卒好意提醒程新忌,“你一个押粮的不要命了?别往前边凑!回来!”   “押粮的?”程新忌被这话一激,当即就取下背在背上的斩/马/刀,脚上一抬便将刀鞘踹开,锋利晃眼的刀身刹然而现。   他对着地上呸了一声,拔高了嗓子吼道:“老子从来就不只是个押粮的!” 第117章 弃子   彭芒章赴了一场友人之约,才走出东雁大街没多久,迎面便与一个着急而过的路人撞了个满怀。   “这位……”他正要问问对方有没有事,何料对方并不搭理,拔足就继续往前跑去。   彭芒章看着那背影走了几步远后才回神,忽然注意到地上有一张信封。   这信封想来是方才那人不慎遗落的,彭芒章捡起,脚下正要迈出去追,可当目光扫到信封的正面时,整个人又徒然愣住。   彭旭曦阅。   这是写给他的?   彭芒章赶紧将信封拆开,一枚钥匙模样的物什就从里面掉了出来,他弯腰捡起,来不及细看又从信封里掏出信纸来,就见上面仅写了一间当铺的名字。   他展开手掌,在将这枚钥匙反复检查翻看后,心中愈发存疑,当下便朝这家当铺的所在走去。   时近戌时,同德当铺正要打烊。   “等等!”彭芒章刚好赶上,他喘了口气缓缓,将钥匙拿了出来,问着当铺的伙计,“这位小哥,这钥匙你认识吗?”   伙计原本因为要打烊不耐烦接待他,可一瞧见钥匙,看他的眼神顿时就变了,格外殷勤道:“认识认识,这位爷,东西还好好地在呢,我这就给您去拿。”   彭芒章一头雾水,刚要问是什么东西,伙计就背身离开了。他无奈,只得站在原地等。不多时伙计回来,递了两本书册模样的东西来。   这两本书册的封面上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写,彭芒章正反看看,先问伙计:“这是什么?”   伙计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人说,如果来了位拿钥匙的爷,就把这个拿出来。”   他说话时,彭芒章已经翻开了书册,这随意一扫,发现竟然是两本账簿。   “这是谁拿来放在这里的?”彭芒章当下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追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总之就是有人将东西放在这儿,只要手持钥匙的人来,我就把东西交给他。现在东西给你了,就没我什么事了。”伙计只知自己办完了这件事就能拿到一笔钱,他并不知道彭芒章是谁,也不想多问,此刻便没了耐性,作势还要赶他走。   彭芒章一时还不知道账簿里究竟记了什么,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更是不甚清楚,是下便也没有耽搁停留,抓紧就往家里赶去。   在他来不及留意的身后,方才撞过他的那人藏匿在阑珊的灯火里,目视他离开后也转头离开了这里。   宁澄焕坐等在书房内,不知第几次看向同样坐等着不语的宁澄荆。他一贯里举重若轻的模态此时并不可见,较之以往,他今日看着更为坐立不安,数个时辰的等待仿佛是堪比凌迟的煎熬,反观宁澄荆,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处变不惊。   “澹益。”宁澄焕叫着他的字,带着几分忧心问道:“彭旭曦当真可行?”   宁澄荆道:“可行的。我与他虽不算太熟,却也知晓他的为人,既然能入老师的眼,那定然是心中坚韧的。”   他这么说,宁澄焕也只能继续等着派出去的人回来复命。   院子里在这时来了阵脚步声,宁澄焕赶紧起身,果然看到大门敞开的门槛外进来了一个人。   “老爷,四爷,东西已经到彭旭曦手中了。”   “好。”宁澄荆颔首,“辛苦了,先下去吧。”   书房内重新只剩他们二人,宁澄荆道:“唐家下狱后的事情,就交给大哥来处理了。”   宁澄焕见他胸有成竹,自己也逐渐恢复过来,点头道:“我心里有数的,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彭芒章回到自己房中,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便迫不及待地翻开了账簿。他在烛火下将上面的账面内容与对应时间一一看完,心中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外面如今正沸沸扬扬地传着一件往事,纵然他还不知道事情的真假,可眼下看完账上的内容,他略略一猜也能明白真相大抵该是如何。   彭芒章合上账簿,在对夜沉思的间隙里忽然又意识到一件事。   这账簿究竟是谁留给他的?还有永陵的那段过往,究竟为什么要突然翻出来?   这一夜他几乎彻夜未眠,次日天才蒙蒙亮便起身去往了太史局。   “旭曦?你怎么来了?”昨夜执勤在此的正是马仕闻,他打个哈欠,将一旁桌上的浓茶抿了一口,顿时苦得眉毛都缩成了一团。   “永康二十二年的彗孛天象有过记载吧?”彭芒章开门见山便问,“天象出现后,记载过永陵塌陷的事情吗?还有,天象出现的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   马仕闻一时觉得奇怪,“你问这些做什么?”   彭芒章道:“是件要紧的事情,你快告诉我。”   马仕闻看在私交的面子上,替他去翻了翻当年的记档,一面说道:“外面这几日正传着永陵的事情,刚巧我昨日就问了问我叔公,他说永陵的事情没有记过档,因为当年太乱了,是宁家的老太爷提议压下的,不然越发要闹得人心惶惶。”   他说着,从这一排的记档中找到永康二十二年的那一本,翻查之后指给彭芒章看,“当年的天象是九月二十七。”   “九月二十七?”彭芒章看到这个时间,心里“咯噔”一下缓跳了半拍。   账簿上记录的时间是九月二十五。   若是账簿的时间与太史局的时间都是真的,那么当年的真相就绝不是现在所说的模样。   马仕闻见他的脸色突然很难看,关心一句:“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彭芒章把记档还给他,不忘道了个谢。   “你真没事吗?”马仕闻追着送他出去,又嘱咐说:“若是身上有哪里不适,一定要赶紧去医馆看看。”   彭芒章头也没回,心中有种惊魂未定的怕感。   他得赶紧去往御史台再问一问柳江。   杜知在前往集贤殿之前,先绕行来了一趟御史台。   “柳大夫在吗?”他问了一个在前殿做洒扫的宦臣。   “相公晚些再来吧,柳大夫还不曾过来。”   杜知点头道了声谢,折返着走到外面,就遇到了匆匆而来的彭芒章。   “正好。”杜知见到他,心想也是一样的,便迎上去道:“旭曦,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件事想说与你听。”   彭芒章问:“何事?”   杜知半掩着口,附耳过去小声几句,彭芒章本就凝重的一张脸愈发阴沉了颜色。   “知道了。”他对杜知颔首道谢,“这件事我会转达柳大夫的,多谢你。”   “客气了。”杜知淡淡一笑,“我只是觉得事情既然已有提及,那么我就该把我知道的说出来。”   彭芒章道:“代我替你祖父问一声好,等到事情了结之后,我会登门再去拜访。”   两人拜辞而散,彭芒章脚下沉重地走入桌案后坐下。这件事无需大理寺审案细查,他已经能完整地理清楚前因后果。   这一刻间,他忽然有了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疲惫感。他遵颜清染所说未入中枢,就是想督查百官,可不论是他还是颜清染都忽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便是一个人自身的德行,并不是有人督查着就能改变的。这是刻入骨髓的根性,它影响着一辈又一辈的人,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彻底根除。   他能弹劾一个又一个的朝官,可是弹劾之后呢?硕鼠们依然将能够触及到的一切都啃噬得干干净净,甚至连用作构建皇陵的汉白玉石也不放过。   这世道烂吗?可真是太烂了。   彭芒章出神半许后揭开砚台的封盖,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笔来舔墨,继而奋笔疾书。   一场迟来的审判终究还是落到了唐家头上,刑部的官差带着旨令来时,唐渠整个人都空了。   难怪宁澄焕当时是那么地镇定自若,原来他早已想好了退路,而那日所说的一切,全都是为了骗他主动拿出账簿。   唐渠嗤笑两声,不知是笑自己太蠢,还是笑对方太狠。   “好一个弃车保帅啊。”他轻声叹着,双脚已经被刑部官差套上了锁链。   “我自己会走。”唐渠不服气地挣脱掉官差的挟持,就这么在锁链的沉重拖拽下一步步走入大牢。   这里长年不见阳光,因此阴暗潮湿,滋长了不少虫鼠,唐渠找了个尚且干净的地方坐下,静静地等着。   不多时便有说话声和脚步声从大牢一端的尽头传来,唐渠再抬起头,就在栅栏外火把的跳跃下看到了宁澄焕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来了啊。”他状若无事一般对宁澄焕微微颔首,“等你好久了。”   宁澄焕什么解释也不说,问他:“你就知道我一定会来?”   唐渠道:“你怕我说出些什么,自然要赶紧来堵我的嘴。”   宁澄焕淡淡道:“你既然知道,那当然再好不过。”   唐渠道:“你觉得这是一局死棋,只有将我踢出棋局才能为你争取到气口,可是宁耀之,你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你的那些气口吗?舍了我,你就能保证一定能养出全心全意毫无怨言供你驱使的棋子?吏部在你手里又能怎样?你为宁澹益定好了去处,可圣上让你如愿以偿了吗?”   宁澄焕道:“我要怎么安排这些气口,就不劳你费心了。”   “你可真是命垂一线都不知道挣扎,我知道我说了你不会信,但我还是要说。”唐渠笑了一声,他看着栅栏外的这个人,眼睛里赤/裸裸的全是嘲讽,“舍去我将会是你走的最臭的一步棋。若我是你,只会千方百计想着如何做以保全,而非割断。”   宁澄焕直接扔给他一封信,“自己打开看看,若是觉得没问题,画个押吧。”   唐渠不用看也知道这里边写了什么,说道:“同朝二十余年,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过河拆桥?”   “五年前,”宁澄焕闭眼回想起过往,“我父亲为了保住宁家,一个人揽下了所有,这才换来宁家一条生路。现如今,这个选择也摆在你面前。”   宁澄焕倏然睁眼看向他,墙壁上火把的光亮起伏不定,照得他的脸如鬼魅一般狰狞,“同朝二十余年,念着过往的交情,我劝你认下这件事,这样的话,唐家好歹还能留几个后。”   唐渠冷笑着问:“我若是不认呢?”   宁澄焕不慌不忙道:“你若是不认,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唐家断子绝孙。”   唐渠生硬地鼓掌几下,“以前怎么没发现,站在你的敌对位置时,你是这么冷血可怖。我方才一直在想,范致远当初处在我这个位置时,究竟在想什么。是觉得自己棋差一着呢?还是觉得如你和宁老太爷这样的小人太过恶毒?”   宁澄焕道:“你还有脸提他?当初让他下狱时,也有你的一份手笔。当年的那番呈堂证供,不就是你让唐闻许趁机那么说的?”   唐渠道:“我知道,不用你刻意来提醒。风水轮流转,我今日尝到了范致远的心境,你怎知来日的你不会尝到我今日的心境?”   宁澄焕道:“那便走着瞧,看看你在黄泉底下究竟能不能等到我。”   他不欲再做拖延,直接扔了一把匕首进去,“这地方不太好,我今日来的匆忙,也没准备别的,就委屈你只有这一种死法了。”   唐渠冷笑,“既是来得匆忙,却也能带着这个。宁耀之,你糊弄谁呢?”   他瞥了脚边的匕首一眼,先捡起宁澄焕方才扔来的那封信,草草看完后又是一阵大笑,咬牙切齿道:“宁相这栽赃的手段可真是用得巧妙,脏水脏事都让我来背了,你就干净如初了是不是?”   宁澄焕默然不语,唐渠笑够了,舒缓下一口气,认命似的咬破了手指,在招供的地方画了个血色指印。   “拿去。”他把信扔出去,看着自己被火把映在墙上的影子,说道:“你如愿以偿了,就别站在这里碍我的眼。”   宁澄焕弯腰捡起,珍视一般地抖了抖纸上的灰尘,收拾入怀后最后看他一眼,道:“算我对不住你,唐家的后生我能保就保。”   唐渠再没看他一眼,等到这里又恢复成空荡荡的模样,他才慢慢地捡起匕首。   他这一生顺风顺水,靠着祖辈的积攒一路走到了工部的最高处,然而兴也家族,败也家族,而今族中先人犯下的错,只能由他来承担。   唐渠忽然泪眼模糊,他拔开匕首的外鞘,对着锋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脸,再不犹豫地拿它划破了颈下的皮肉。   宁澄焕站守在唐渠看不见的阴影处,只听那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轻吟,周遭便再次恢复沉寂。   墙壁上的火把依然跳跃着燃烧,整个大牢空荡只余死气。 第118章 局动   永陵旧事不日就查出了真因,案子昭然天下后,唐家一门尽数没去官职,三服之内不得再召为官。   秦佑点了一盏茶递给赵瑾,说道:“这件事一了,朝中就空缺了。”   赵瑾问:“殿下有什么想法?”   秦佑道:“我昨日进了一趟宫,父皇提及中州道的矿税,我听那意思,应该是想从这里边增加点国库的收入。”   赵瑾看过中州道的地图,知道那边矿场众多。她问:“中州道的矿税有什么门道吗?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秦佑道:“不是矿税有门道,是那些矿场的主子们有些门道。”   赵瑾猜问:“这也与中枢有牵扯?”   秦佑道:“牵扯大了去了。中枢里的不少朝臣都是出身中州道,所以中州道五郡内,多是与他们沾亲带故的乡宦,他们各家自有矿场,上缴朝廷的那些压根不足他们开采的一半。你以为这矿税为何迟迟增长不了?还不是因为涨了税银后,他们到手的就少了。”   赵瑾问:“圣上从前就提过?”   秦佑道:“提过那么几次,但每次一提,朝官们就说民间开矿不易,矿税实在不宜过高,否则就是搜刮民脂民膏。”   赵瑾已经能够感受到楚帝的无奈,道:“这可还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秦佑道:“父皇既然再提此事,想必已经有了周全之策,等等看吧,局面不会一直这么僵持下去的。”   赵瑾看了一眼桌案上计时的沙漏,道:“我该走了。”   秦佑问:“你今天还有事?”   赵瑾道:“阿珩说要带我见个人。”   秦佑又问:“见谁?”   赵瑾道:“我也不知道,但既然是阿珩让我见的,等见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两人出了睿王府,秦佑照例送她一程。赵瑾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下了马车,才走几步就听到铿锵作响的马蹄声急急靠近,马上信差的高喊声也随之而来。   “让开!让开!八百里加急!瀚海部进犯乌蒙——”   赵瑾站在原处愣了愣,等到信差飞快地离开后,又在这里杵了片刻。   柔然地处北疆更北侧,入冬后便是寸草不生,他们每年秋冬前后都要侵扰朔北一线,比起车宛,柔然更是心腹大患。   楚帝正看着刚呈送上来的乌蒙军报,余光便扫到了一抹衣角,他分神看了一眼,继而又低头去看军报,嘴上问:“回来了?”   谢昕嗯声,把刚泡好的茶放到御案的角落里,问道:“我听说瀚海部进犯了乌蒙?现在怎么样了?”   楚帝直接把军报给他,谢昕快速看完,嘴里轻轻地念:“瀚海部。”   “瀚海部上一次与乌蒙对峙,还是在三年前。他们吃了败仗,倒是消停了这么久,现在竟然不知死活地又来了。”楚帝面色铁青,说完之后想到了一种可能,“莫非柔然内部不和?”   他猛然朝谢昕看去,说道:“程新禾曾提过,赫尔部如今的新主喀吉仗着地势肥沃不愁吃穿,并不想对默啜哈尔称臣,他娶了瀚海部的女儿,这些年一直与瀚海部分享着粮食。瀚海部三年来不声不响,如今突然对乌蒙出兵,我猜测,他们会不会是因为生了龃龉,逼得瀚海部无处寻粮,才再次盯上了乌蒙。”   谢昕道:“不好说。”   “防御是抵住了,但瀚海部此次是夜袭,乌蒙损伤不少。”楚帝想到边境便是伤神又为难,“怀玉说想将西境线延伸到磨莎雪山之下,程新禾也多次上书请求北征。”   他说到这里便停住,谢昕问:“你想用什么法子来丰盈国库?”   楚帝道:“我还真有这么个想法。六部如今略有空缺,该给佑奴扎根了。”   他扬声一喊,便有内宦进来,问道:“圣上有何吩咐?”   楚帝道:“去叫老四来一趟。”   秦绩从相门寺的禅房出来,路经前堂的佛像时,听见有人叫他:“殿下!”   他循声一看,见谷怀璧走了来,笑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殿下。”   秦绩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谷怀璧道:“母亲近来身体不适,臣听闻相门寺的香火很灵,故而专程来为母亲祈福。”   秦绩道:“换季之时,身体多少会有些不适应,不过心诚则灵,你的一番孝心,佛祖会知晓的。”   谷怀璧笑道:“那便承殿下吉言了。”   秦绩微微颔首便要走,谷怀璧对他又是一喊:“殿下。”   “还有事情吗?”秦绩问他。   谷怀璧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殿下成全。”   秦绩道:“你若是让我替你给阿珩带话,那只怕恕难从命。”   “不是公主。”谷怀璧摇摇头,他看看左右,压着声音小声道,“臣只是希望殿下能替臣给太子带句话,就说,臣一直奉他为主。”   “呵。”秦绩轻笑一声,“你如今已是御前带刀卫,这还不满足吗?”   谷怀璧道:“臣是得了圣上的恩旨才到了现在的位置,可实际上,臣一直心系于太子。”   秦绩问:“我凭什么替你带话?”   谷怀璧道:“就凭臣如今能带刀在宫中自由行走,太子在宫内缺一个臣这样的人。”   秦绩心想自己若是不答应他,他也会想方设法去找其他人再次搭上秦潇,到时候谷怀璧若是添油加醋再在秦潇面前诉一番苦,只怕会让秦潇觉得自己没帮他,闹出嫌隙可就不好解释了。   “行。”秦绩遂答应下来,“我可以替你带话,可太子要不要用你,那就不是我说了能算的。”   “多谢殿下。”谷怀璧顿时感激涕零,“殿下放心,不论太子用不用臣,臣都会甘然接受。”   “嗯。”秦绩看着他眼睛里的迫不及待,本想劝他不要过分地追名逐利,可转念一想,这话说了多半也是无用,便只是对他微一点头,“回见。”   谷怀璧目送他离开,心里的石头几乎已经算是落地。   秦潇这次绝不会拒绝他。   他转过身,朝佛堂的所在处拜了拜,心道在这里蹲守兴王果然没错。   此行目的已然达到,谷怀璧不再停留,徒步便往回家宅的路上走,途中路经一处闹市时,他看到在一家酒楼前,秦惜珩正搭着赵瑾的手缓缓下车。   谷怀璧脚下一停,又见秦惜珩偏过头看着赵瑾,面上含笑正在说着什么。   他远远望着,在失神的须臾里,脑中蓦然闪现的便是那晚在竹林之中缠绵拥吻在一起的两道身影。   即便隔着层层竹帘,他也能看出那样的亲吻有多炽热。   谷怀璧捏紧了拳,回神之后迅速地避开眼,大步而行离开了这里。   赵瑾跟着秦惜珩入了酒楼,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要带我见谁?”   秦惜珩有意不说,她走在前面,替赵瑾推开了这一间厢房的门,说道:“你先进去。”   赵瑾看着她这娇俏的模样,失笑着在她额上点了点,“好啊,我倒要看看你究竟瞒着我什么。”   她说完便进去,待看清里面坐着的人之后,嘴上的笑乍然凝住。   英王妃坐于一张茶案后,就这么淡淡带笑地看着她。   “二姨。”秦惜珩的声音打破平静,她拉着赵瑾往前又走几步,冲英王妃笑道,“我把怀玉带来了。”   赵瑾不知为何,顿时觉得坐立不是,她静静心,想起来应该先行个礼。   “臣见过王妃。”   英王妃朝她过来,看了不知多久后,叹气说道:“是不是太累了?身子怎么看着这么单薄?我看你比上次瘦多了,眼睛都凹下去了。”   赵瑾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亲切越加觉得慌乱,她后退两步,斟酌着说道:“臣无事,多谢王妃挂念。”   英王妃道:“哪有什么君臣,你这孩子,总是那么让人心疼。怀玉,在我面前,你不用讲这些虚礼。”   赵瑾垂着眼不敢看她,英王妃执起她的手,翻看着她掌心里粗厚的茧子,心里有些酸苦,问道:“练成这样,很疼的吧?”   “没有。”赵瑾不敢抽手,这一刻连动也不敢动。   秦惜珩比谁都知道赵瑾手上有多少茧,那日在繁华殿时,她虽然意识迷糊,却还是清楚地记得赵瑾身上有多少疤痕。   这些都是赵瑾从不说出口的枷锁,她一个人藏着这些疤这些茧,孤独地承受了这么多年。   英王妃很是珍爱地捧着她的手,良久之后轻轻吸了口气,转身取了个包袱来递给赵瑾,道:“里面是一套衣裳,你去换了来,我看看合不合身。”   赵瑾当下便朝秦惜珩看去,用眼神问她这是什么意思。秦惜珩也不知道,遂又朝英王妃看去。   英王妃笑了笑,对赵瑾道:“换上便是。”   赵瑾不好推诿,便抱着包袱往屏风的另一侧去了。秦惜珩有些好奇,问道:“二姨,您怎么突然要给怀玉做衣裳?”   英王妃道:“就是太想了。”   秦惜珩没懂她说的“太想了”是指什么,英王妃又道:“没什么,就是没做过娘,想知道做娘是什么滋味。”   赵瑾换好了衣裳,低头整理领口和袖子时,意外地发现这衣裳竟然十分合她的身。她从屏风后面出来,道:“挺合身的,哪里都很好。”   英王妃在她从屏风后露出的那一刻起就怔住,她似痴傻一般地看着赵瑾,眼泪忽然就落下。   秦惜珩看看她,又看看赵瑾,豁然明白了她刚才说的“太想了”是什么意思。   这个常伴青灯古佛的女子,将一生的想念都寄放在了此刻。她庆幸赵瑾与赵灵浚过于相像,以至于在身着同样颜色样式的衣裳时,也是一模一样。   赵瑾这一时傻了,嘴笨地什么都不会说,无助地朝秦惜珩投去目光。   “二姨。”秦惜珩递来自己的帕子给她,“您又想到故人了吗?”   英王妃垂眸片刻,将眼泪忍回去之后,红着眼眶勉强对赵瑾露笑,“没什么,你穿着很好。”   赵瑾局促地站在原地,英王妃牵着她去往桌前让她先坐。赵瑾惶惶不安,退后请她先坐,自己继而才敢坐下。   “过来些。”英王妃看着她们中间隔着的空隙,招招手说道:“坐过来。”   赵瑾迟疑着,见秦惜珩也在点头,遂僵硬地动了动椅子。靠近英王妃时,她再次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摆放在哪里。   英王妃道:“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把这家店里的菜都叫了一份。你看看,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夹。”   赵瑾哪敢,忙道:“我吃什么都可以,不挑的。王妃您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   她话还没说完,英王妃就给她夹了一颗丸子,道:“这家店都有百年了,最有名的就是这道菜,你爹当年最喜欢吃的也是这个。”   赵瑾心中有些苦涩,但还是在她的期待之中将这颗丸子吃下,笑道:“是很好吃。”   “再尝尝这个。”英王妃又给她夹了一块鱼片,尔后又是其他菜点,“还有这个,这个。”   赵瑾面前空荡荡的碗碟转眼就堆成了山,她讪讪而笑,不知第几次说:“王妃,您也吃,我自己夹得到的。”   英王妃便放下筷子,说道:“你吃吧,我看着你吃。”   这偏爱明晃晃的不用任何解释,赵瑾不敢辜负,低头将碗里的菜点吃得干干净净。   “险些忘了还有这个。”英王妃打开一个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碟白嫩嫩的糕点,对赵瑾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吃吃看,若是喜欢,我下次多做些给你送去。”   “这是二姨最擅长的糯子糕,可好吃了。”秦惜珩笑着,伸手就要来拿,英王妃却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拍,“下次做给你。”   秦惜珩顿时不满,“二姨,您可真偏心,这么多呢,怀玉一个人也吃不完。”   英王妃道:“吃不完就带回去接着吃,总之这次没你的份。”   赵瑾无奈地看了秦惜珩一眼,拿起一块咬下后,咀嚼间分明是甜,她却尝出了满嘴的苦。   “怎么了?”英王妃见她眼中露出点黯然,问道:“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   “我挺喜欢的。”赵瑾不忍吹灭她眼瞳中的亮芒,咽下后莞尔笑道:“王妃若是空闲,还请多做一些。”   这一顿饭吃得赵瑾食不知味,临别前,英王妃再三嘱咐她好生吃饭后才不舍地目送马车离开。   “已经走远了。”流芳在一旁提醒,“王妃,咱们也回去吧。”   “做娘的滋味可真好啊,若是可以,我想给怀玉一直做娘。”英王妃的目光还追随着马车,她喃喃说道:“你说,血脉为何能如此相似?我看着怀玉,险些以为灵浚又回来了。”   流芳替她披上斗篷,就这么静静地陪着她在这里看着。   直至马车彻底消失在人群之中,英王妃眼中的璀璨才再次淡去,她收回目光,又一次地变成了那副令人熟悉的清冷模样。   “走吧。”酒楼前人声嘈杂,她淡然的声音被淹没着留在这里,恰似多年前她湮藏于信笺中的无言相思,从此风过云散,一切如雪后大地茫茫苍凉,再无余温可言。 第119章 翻覆   秦绩自海晏殿出来后,径直去往了东宫。   “倒是稀罕。”秦潇看到他来,赶紧让人去沏茶,一面故作揶揄,“我当兴王殿下现在看破红尘只晓佛经,不再过问朝事了。”   “父皇让我进宫,事情说完了,我顺道过来一趟。”秦绩一眼注意到他腰间垂挂的香囊,上面绣着一对粉色的并蒂莲,“这是嫂嫂新做的吧?真是好绣工。”   秦潇托起香囊看了一眼,道:“这说明你许久不进宫了,否则怎会第一次看到这香囊?对了,父皇今日突然宣你进宫所为何事?”   “自然是给我派差事。”秦绩道,“永陵这事,说白了还是一个‘贪’,二哥还记得父皇当年坐在政事堂听户部对账吗?今日他叫我来,就是让我去户部查账。”   “打从徐荻做了户部尚书,账目每半年都会工工整整上呈一次。父皇在想什么?为何专程还要你再查?”秦潇想不大通,但话语间提到徐荻,倒是让他记起来有事要说。   “有件事还没跟你说过。”他对秦绩道,“舅舅托人将徐然贺塞进了南衙一营,算是给徐荻了却了一件头疼之事。”   秦绩道:“去年吏部铨选,舅舅保举徐然宥做了工科给事中,可我听说徐尚书这一年来对舅舅也是不冷不热。现在舅舅再替他把徐然贺弄去一营,就不怕徐尚书依然不给个反应?”   “那不一样。”秦潇道,“徐然宥只是他侄子,他虽然看重,可到底也是把人放到衙门从胥吏做起的。徐然宥吃过这个苦,即便舅舅等不到徐荻的回应,再把他这侄子派到其他地方,徐然宥也一样做得来。可徐然贺不一样,这可是他的亲儿子,又一直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差事,徐荻怎么着也得给他这儿子谋一口饭吃,现在舅舅卖他一个情,他就不会像之前那样装作看不到。”   “唐家原本的空缺呢?”秦绩又问,“人事变迁今年已经调动过了,现在来看,岂不是要将这些缺口先搁置着?”   秦潇道:“要补也容易,但我估摸着,父皇不会轻易接纳吏部的补缺名单。”   “且看舅舅怎么说吧。”秦绩不想过多地参与,遂转移着说道:“我今日在相门寺遇着了谷怀璧,他托我给二哥带句话。”   “你能在相门寺碰到他,那可真是太巧了。”秦潇听他提到谷怀璧,又是在相门寺,心里便很是不喜,“这人寻空隙的本事,倒还真是一点也不比从前差。”   “我早就看出来了。”秦绩摇摇头,“我原本不想替他带话的,可后来又觉得,与其让他再找别人给你带话,倒不如我亲自来。”   秦潇问:“他让你带什么话?”   “他说,他一直奉你为主。”秦绩带到了话,本来觉得事情已经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但还是忍不住又说一句,“二哥,此人城府颇深,为了往上攀附可谓是不顾一切,我劝你不要用他。”   “阿珩已经彻底与他断了吗?”秦潇问。   “该是如此吧。”秦绩道,“这次回邑京,她虽依旧与赵瑾不太融洽,但也没见她再与谷怀璧有什么往来。”   秦潇道:“之前提点他,看的全是阿珩的面子,我也想指望他能帮我点什么,可他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日日只知将阿珩迷得晕头转向。阿珩也是,对他真是有求必应,现在断了来往,倒让我觉得很是舒心。”   “二哥还是趁早叫人去回绝了他,若是不叫他死了这份心,只怕他还要差人来继续带话。”   “不。”秦潇道,“我虽不待见他,但他如今好歹也是宫中的御前带刀卫,有他这么一个人,总比拱手让出去最后成全了旁人要好。谷怀璧得留着,日后保不准就有用处。”   秦绩见自己说不动他,也不再开口劝第二遍。他与秦潇兄弟多年,深知秦潇的脾性,每有劝谏之词,总是只说一次,从不多言烦扰。正因为此,秦潇格外希望他能多说些,可秦绩自小就对权政之事没有向往,能够开口已是难得。   “你若无事,不要每天都与那些和尚搅在一起,否则时日长了,还真的会让人觉得你看破红尘要出家。”秦潇对他可谓是恨铁不成钢,“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打算娶妻成家?父皇不给你指婚,你就真乐得自在?”   “二哥是第一日认识我吗?”秦绩失笑,“邑京里的世家贵女都是一个模样,我与她们说不上话。人活一世,我不想勉强自己成婚,再在婚后日日端着一张脸假意相对。你是因为正好与嫂嫂情投意合,所以觉得成家好,可若是将嫂嫂换成旁人,你还会如现在这样吗?”   秦潇顿时无言。   话说完了,秦绩心里还念着未听完的佛经,匆匆就要告辞,秦潇留不住他,只能憋闷地让他走了。   殿内空静下来,秦潇孤坐片刻,又听内宦来告,“禀殿下,屈内侍来了。”   秦潇道:“让他进来。”   屈十九低头入内,行礼之后主动说道:“殿下,周帅让喻至忠来京述职了,现在就在海晏殿面圣。”   大楚定业天下后,南疆一域委以平南侯萧忱持守,然而平南萧氏传家不过百年,族中男嗣便或死或伤于与南疆十二寨的烽火之中,府中最后只剩孤女寡妇。   岭南不可无帅镇守,朝廷遂外放武将接任平南萧氏,而萧氏的女儿们也在皇命的安抚下嫁予他人。   平南侯的最后一代伴随着一抔黄土只剩下英墓一冢,萧氏血脉至此淡无可寻。   喻至忠便是萧氏那淡到出了五服的一点血脉。   南疆十二寨今年倒是平静,可越是平静,倒让秦潇觉得不安。   人一旦太安逸了,就容易忘乎所以。倘若处于战时,周茗还会因军饷粮草而与宁澄焕多做往来,眼下顺风顺水,他连信也不多寄,甚至连述职都差遣着其他人来。   秦潇这一时骤然想到了自己之前的一个猜测。   屈十九见他久不说话,脸色也不大好看,小心一喊:“殿下?”   秦潇问他:“喻至忠什么时候到的?还没到年底,他怎会在这个时候来京述职?”   屈十九道:“听说,喻至忠是为祭奠祖祠才来京,周帅顺道让他入宫述职,至于其他的,臣就不清楚了。”   秦潇看他这样子,估摸着就算再问什么,他也说不上来,遂道:“行了,你先去吧。”   待他走后,秦潇喊了人来吩咐:“这几日看着喻至忠,在他离京之前,孤要知道他的全部动向。”   秦佑受召前来海晏殿时,正遇上秦辙自殿内出来。   “三哥。”秦佑叫他一声,笑问道:“父皇也让你来了?”   秦辙道:“鞑合送亲的使团要来了,父皇让我接待他们。”   他忧心忡忡,不为别的,正是因为这份差事看着有些逾矩。   这种接待外邦的要事,向来都是由储君或者首辅来做,而今楚帝将这事情放在他身上,也不知道会不会引来秦潇的忌惮。   秦佑动动脑子就知道他在愁什么,笑道:“三哥,这可是事关国风脸面的大事,父皇器重你呢。”   “嘘。”秦辙左右看看,小声道:“你莫要乱说!”   他一贯就是这么胆小警惕,秦佑早就见怪不怪了,遂笑了笑,“要不我晚上请三哥喝酒,看看能不能帮帮三哥什么?”   “再说吧。”秦辙赶紧摆摆手,多一刻也不敢停留,“我先去一趟鸿胪寺。”   他说走就走,秦佑看了几眼,也不再逗留,提起衣摆跨过了门槛。   楚帝正握着朱笔批红,余光看到他来,头也不抬说道:“近来课业可有荒废?”   秦佑道:“有父皇这样念着,儿臣不敢怠慢。”   楚帝放下朱笔,对他道:“中州道多矿,可如今上缴的矿税只有不到三十万缗,你觉得,这事要怎么做?”   秦佑道:“此事儿臣早有耳闻,正巧也想到了一个法子,只是不知可不可行。”   楚帝道:“你说便是。”   秦佑道:“除却粮、绢此类正税,如今的杂税皆以钱币计衡,矿税此项,朝廷又是以民间流动的商价而定。儿臣觉得,可以将矿税按照民间的商价作以换算,更改为征收实矿。等到这批实矿收入国库,一部分可以用来整修器械铸造钱币,剩下的,父皇可以暗中让人用高于民间的商价再卖出去。这样一来,国库的收入较有提升。”   “好,”楚帝看着他,微微带笑,“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   秦佑稍有怔然,旋即迅速领命,“儿臣领旨。”   谢昕端着站在一旁,等到殿内没有第三人之后,走来楚帝身旁给他揉揉肩,问道:“范氏祠堂已经重修好了,你要将阿棨留在京中吗?”   楚帝握住搭在肩上的这只手,叹了声气说道:“我也想,可若是将他们留在邑京,我又放心不下。”   谢昕问:“你要去看看吗?”   楚帝问他:“你与我一道去吗?”   谢昕垂眸,眼中似是在挣扎,但等到最后,他还是摇头,“不了。”   楚帝站起身,忽然就抱住他,心中愧然至极,“对不起啊,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根本不用留在这里。”   谢昕拍打着他的肩背,反而笑道:“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知道这二十多年要怎么过。你说你锁着我,可你明明是在保护我。小祯,你早就与我的骨血长在了一起,你要我怎么做,割骨放血吗?”   楚帝眼瞳微湿,谢昕松开他,又问:“什么时候去?”   “等天黑。”楚帝道,“我早去早回,不会让你等很久。”   范棨清扫完院中的落叶,回身时看到范蔚熙与范芮已经在屋檐下挂好了灯笼。   “大功告成!”范芮从梯子上下来,拉长了手臂伸个懒腰,“打扫了这么多天,总算将一切都布置好了。”   范蔚熙拍拍手上的灰尘,眼尖地隔着篱笆栅栏看到那边有几点灯火在慢慢靠拢。他抬手指了指,对范棨道:“叔父,好似有访客来。”   这个时辰来了访客?   范棨放下扫帚走到篱笆栅栏前眯眼一看,赶紧迎了上去,“圣上。”   他惶惶不安地问:“圣上怎么来了?”   范蔚熙与范芮也愣住,楚帝示意他们免礼,笑道:“早该来一趟的,只是白日里不方便,也就只有入夜了来才不会引人注目。”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院子,道:“虽然与旧日里相差了许多,但大体的模样还在。祖祠在哪里?朕想去看看。”   “圣上这边来。”范棨领着路走去,带着他在灯火通明的祠堂外停下,“小民就在这里等着,圣上去吧。”   祠堂的案台上牌位归放整齐,楚帝一一扫过牌位上的供奉,目光最后定格在范茹的那一块上。   “范中书,”他点燃了三炷香插在灰鼎里,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你若在天有灵,就请让朕得偿所愿,这一场角逐实在是太久了。”   烧尽的香灰飞落下来,些微地烫着了楚帝的手,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收手之后尊崇地对着牌位一揖。   范棨等在外面,楚帝出来时,他小步跑过去,问道:“圣上若是不着急离开,小民随圣上走一走?”   楚帝念着谢昕,便拒绝了,“不了,宫中还有事。”   范棨讪讪点头,忽然又喊:“圣上……”   他本来想问问楚帝有没有关于范霁的下落,可话到嘴边又想起来,楚帝应当不知道范霁还活着。若是他把话问出来,楚帝怕是还要以为他一直在刻意隐瞒,反倒会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怎么了?”楚帝问道。   范棨道:“也没什么,就是天晚了,圣上回去时当心一些。”   楚帝嗯声,问他:“你往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范棨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是让他留下还是让他走,他斟酌一下,说道:“小民的妻女还在梁州,等祖宅彻底安顿好之后,小民仍是要去一趟梁州。”   楚帝只是随意一问,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但他此时见范棨察言观色地回答,后知后觉才想到不该用皇帝的身份来问。   范棨垂着眼不敢抬头,楚帝看着他,这一刻品出了时过境迁的苍凉。范棨不再是那个张扬明亮的少年,而他也不再是昔日无胆无识的年轻天子。   所有人都在变,他们中间的隔阂早已有万水千山那么遥远。   马车就停在周塘街的路口,楚帝没让范棨继续送。身着常服的宦臣轻轻撩开了车帘,楚帝踏着脚蹬上去,瞧见里面时乍然愣住。   谢昕问他:“这还不到半个时辰,怎么不多留会儿?”   楚帝坐下,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不是说不来吗?”   谢昕握住他的手,说道:“原本是不打算来,但是天黑了,不太想让你一个人走夜路回去。就当我是专程来接你的。”   “我拜过范相了。”楚帝也握紧了他的手,“我看着他的牌位,才终于觉得他是真的不在了。还有阿棨,他也让我觉得好陌生。”   谢昕靠在他的肩头,安慰一般地揉着他的手指,低呢道:“你还有我。小祯,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第120章 国姻   正值午后,东宫殿内传出一阵窸窣扰声。   秦潇掀翻了桌案上的书卷,几乎是咆哮道:“接待鞑合送亲使团这样的事情,父皇竟然交给了老三?”   “殿下少安毋躁。”宁澄焕劝他,“明旨既下,殿下就算再如何恼怒也是无用。”   秦潇如何能平静,冲着宁澄焕怒吼道:“那舅舅要孤如何?看着老三蹬鼻子上脸爬到孤的头上来吗?”   宁澄焕道:“不过是个送亲的使团而已,雍王担了这事,还不一定就能做好。殿下在这种事情上计较什么?要臣说,圣上派给燕王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   秦潇气得胸口仍在上下起伏,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勉强平了心境。   “舅舅不是联合百官上书,反对增加中州道的矿税吗?老五那么个不学无术的混子,能硬得过你们?”   宁澄荆一直在旁不语,现下听到秦潇说秦佑不学无术,终于对他投去了几点目光。   “殿下还是不懂,”宁澄焕道,“圣上既然提了,那么势必要将矿税之事重视起来。他指派燕王来处理,不过是对外竖个态度,找个人替他出面而已。”   宁澄荆这时说道:“圣上不是还让兴王殿下去查户部的账款吗?这样看来,这两件事可以算作是同一件事。”   说起这个,秦潇愈发来气,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焰又烧了起来。   “阿绩查户部,老三接待鞑合,老五敦促中州道的矿税。这一件件的,父皇可真是将水端得平稳啊。除了孤,他们个个都好生忙碌!”   宁澄焕明明也是心知肚明,但他看着秦潇这气极的模样,总要先把他安抚下来,遂说:“殿下是储君,储君诸管百事,殿下看着他们,不也是要紧事一件?”   秦潇揉了揉还在轻微跳动的鬓角,记起一事来,“父皇可说让谁来娶鞑合公主?”   宁澄焕道:“适才在海晏殿商议,圣上属意兴王殿下。”   秦潇一听,心头的不快活顿时就下去了一半,隐隐带喜道:“若是让阿绩来娶,倒是很好。”   宁澄焕又道:“殿下听臣说完。”   秦绩的确是楚帝心中最适合迎娶鞑合公主的人选。他太了解这第四子了,秦绩不争不抢,虽是跟在秦潇身后,却难得有一杆自己的秤,是眼下能够稳住政局的一个关键。   然而等到楚帝提出人选,宁澄焕第一个便言反对。   “圣上容禀,臣以为兴王殿下并非适宜之选。就臣所知,兴王痴迷佛法,已经连月流连相门寺不归府。臣担心兴王若是遵从皇命娶了鞑合公主,会令公主心生不满。如此一来,只怕要影响两国的情谊。”   非是他不放心秦绩,而是他从来就没断过对秦绩的提防。   古往今来,同母之生的兄弟都会有明争暗斗,又何论秦绩这并非宁皇后嫡出的皇子。   宁澄焕一直没有对秦绩放过心。   楚帝又问了在场的其他几员朝臣,这些人中亦有半数站在宁澄焕这边。   鞑合的送亲使团再有几日就要抵达邑京,迎娶鞑合公主的人选不能再拖了。眼下陷入僵局,楚帝想了想,决定退让一步,“那燕王如何?”   宁澄焕这次没马上说话,在他心中,英王长子秦澈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可秦澈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又只是个郡王。   这如何能比得过楚帝的皇子们。   “臣认为可行。”贺朝运先行表态。   其他朝臣也前前后后地表明了意见,楚帝看着宁澄焕,问道:“宁卿觉得如何?”   宁澄焕道:“何不将公主迎入东宫?”   “不可不可。”礼部尚书何茂昌当即反对,“若是鞑合公主做了太子妃,日后顺理成章便该登上后位,我大楚怎可让一外邦女子母仪天下?宁尚书此言不妥。”   宁澄焕只能道:“那便依圣上所言。”   秦潇今日反复气怒,此时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竟然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舅舅您为何要做阻拦?让阿绩娶鞑合公主不好吗?”秦潇感觉自己浑身的气力好似被什么东西全数抽走了,他有气无力地看着宁澄焕,心中觉累,说话时也恹恹地没什么精神。   宁澄荆官职不高,去不了海晏殿参会,他听完宁澄焕所讲,心中暗叹他或许走了一步错棋。   “殿下,你坐在这个位置,许多东西是看不到的。”宁澄焕苦口婆心地要劝,秦潇手一抬打断,说道:“舅舅,孤知道您的意思,可阿绩从来都不愿意参与朝事,更不会成为孤的绊脚石,您总这么防备他做什么?”   宁澄焕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殿下怎知兴王不是在刻意隐藏?眼下他与你没有利益冲突,自然不会成为你的威胁,可若是有朝一日,他对你谋取所求,定然不会如现在这样与殿下你和平相处。”   秦潇竭力说道:“他不会。孤与他兄弟这么多年,最是了解他,他这人不慕念权贵,甚至于孤把这个位置给他,他也不屑一顾。”   宁澄焕耐着性子坚持道:“殿下还年轻,见过的事情还是太少了。臣风风雨雨走了这么多年,绝不是要有意吓唬殿下什么。殿下听臣一言,留个心眼也好。”   秦潇很是不满,“留什么心眼?阿绩事事都替孤考虑,该劝的话绝不会少,这样的兄弟难能可贵,孤若是连他都放心不下,岂不是诛了他一颗忱心!”   眼看两人争论着就要吵起来,宁澄荆忙说:“大哥,殿下不是小孩子,这些他自己都能看到的,你就少说两句吧。”   宁澄焕带着几分气性看他一眼,便不再说话。   秦潇深知这位舅父认定了的事情绝不会再改,是下也不愿再为了这件事继续与他有争执。两人沉默半刻,秦潇看到宁澄荆递来的眼神,心中虽是不愿,但还是硬着头皮主动叫宁澄焕:“舅舅。”   宁澄焕冷声道:“殿下还有何事?若是无事,臣就不在这里招殿下的嫌了。”   秦潇心里还傲着,也不看他,而是对着别处说道:“是有一件事要说。孤听闻周茗此次让喻至忠代为述职岭南诸事,今日一早,孤的人回来说,喻至忠专程拜会了贺朝运。”   宁澄焕还以为是什么大事,闻之不过尔尔,淡淡道:“贺朝运对周茗有提携之恩,周茗让喻至忠代为看望,倒也是情理之中。”   秦潇问他:“舅舅就真的对周茗百般放心吗?”   宁澄焕看向他,“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有何异动吗?”   秦潇道:“孤没有证据,只是心中有些疑而已。”   宁澄焕道:“殿下请讲。”   秦潇先问:“舅舅真的相信赵瑾能靠着他那点家底和从车宛抢来的粮草捱到现在?”   宁澄焕道:“殿下疑心那批拨给剑西的粮草压根就没有问题?”   秦潇道:“要么是粮草没有问题,要么是他们已经在私底下达成了什么,周茗一直在暗中给剑西送粮。除此之外,孤想不到第三种可能。而且孤听闻,周茗在离京之前,与赵瑾一起喝过茶。”   宁澄焕道:“粮草不可能没有问题,否则梁州监军也不会在军报中说赵瑾特地去截车宛的粮。”   秦潇道:“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宁澄焕不愿信,否然道:“不可能。”   秦潇道:“舅舅不是说,要对身边的人多多留意吗?怎么现在又不认这句话了?”   宁澄焕语塞,宁澄荆听了这么久,问秦潇:“那殿下有什么打算吗?”   秦潇道:“再往北看,边将并不会少。”   宁澄焕问:“殿下说的是谁?”   秦潇道:“今年年初,钱一闻受召回京参与兵部武选,孤听闻,他十日里有七日都要去见华展节。好似当年华展节离开幽州时,他一路送到了洛州。这份情谊可不简单,若是加点心思进去,倒是能好好地将钱一闻捏在手中。”   宁澄荆问:“殿下的意思是,要在华将军身上动手?”   秦潇道:“其实并不需要对华展节做什么,单就这份知遇之情,就够钱一闻为孤所用了。”   宁澄焕沉寂良久,方说:“若是能拉拢他,自然是更好。”   秦潇对他道:“孤也不怕告诉舅舅,孤现在不敢再信周茗说的任何一个字,除非他能自证清白,与赵瑾毫无任何私交。”   宁澄焕阴沉着脸,眼中看不出是怒还是怨。从进宫到现在,他就没遇着一件顺心的事情。   “大哥?”宁澄荆叫他一下,问道:“殿下既然这么说了,周茗那边可要让人盯着?”   “盯。”宁澄焕就不信周茗胆敢暗中与赵瑾联手,他气得狠了,从椅子上起来时太急,骤地觉得眼前发黑,脚下晃悠几步后又跌坐了下去。   “大哥!”宁澄荆忙来扶他。   秦潇被这一幕吓着了,始知自己今天闹得过火了,赶紧也来问着宁澄焕:“舅舅,您怎么样?”   宁澄焕摆摆手,揉揉鬓角的穴位后慢慢地缓过神来,叹气道:“臣没事,殿下不用担心。”   秦潇看着他鬓边的白发,想到他也是为自己操心才会如此,心中便满是后悔,想为自己之前的态度道歉。但他身为太子,这话又说不出口,遂道:“孤让御医来为舅舅请个脉吧。”   “不必了。”宁澄焕扶着宁澄荆缓缓站起来,“今日的事情太多了,臣要回去好好想想。”   秦潇道:“孤给舅舅叫个轿辇吧。”   宁澄焕这次没拒绝,临走前却还是不放心地对秦佑道:“殿下,臣今日所说句句真心,还望殿下牢记于心。”   秦潇没敢再回嘴,低声道是之后,一个人对着窗外看了许久。   “殿下?”林佳书这时才过来,她喊着秦潇,给他端来刚刚煲好的莲子羹,“殿下与两位舅父说了这么久,喝点莲子羹润嗓吧。”   秦潇没有任何胃口,可莲子羹是林佳书送来的,他还是喝了两口,道:“五弟马上要迎娶鞑合公主,有劳你,帮我备一份礼。”   林佳书微微惊讶,“已经定好了吗?”   秦潇道:“八九不离十,只差昭告天下了。”   圣旨上墨迹未干,楚帝有些出神地看着,半许之后烦闷地叹了口气。   “有鞑合一族的助力,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谢昕拿着玺印在圣旨上盖好,一面劝着他,“即便日后真要立鞑合公主为后,所生嫡子也是用来牵制鞑合的一根线。”   楚帝道:“话虽如此,可我仍不想让佑奴来承担这些。我登基的这些年,日日都是如履薄冰,没有一日不是提心吊胆。我想替他扫平前路,让他再无后顾之忧,给他一个盛世太平。”   谢昕道:“你的苦心我知道,可若是想坐稳这个位置,他就必须得一个人面对这些。”   楚帝嗯声,再也不看那圣旨一眼,喊来宋仲孝道:“颁出去吧。”   今日之后,两国婚事便成定局,谢昕道:“中州道的矿税若是办得好,燕王就能在朝中赢得一波声势,只是我担心,矿税改革后会引来争议。”   楚帝道:“昔年范相推行新政,难道就没有争议吗?只是时日的长短而已,等改革最后成为定局,争议之声也就慢慢没了。”   谢昕问:“那宁澄焕呢?这次你主动出手,下一步还有什么?”   楚帝则问他:“你让霍可敛了多少银钱?”   谢昕道:“大概是剑西两年的军费。”他说完,又问:“这笔钱你准备什么时候用?”   楚帝道:“我还没想好。中枢如今执掌的权势太大了,若是继续这样,朝局不会有任何的改观。”   谢昕问:“你想怎么做?分权吗?”   楚帝点头,“翰林院若只是用来修史撰文,未免有些可惜。还有枢密院,当初推行新政时,范相对我提过一二。这是先帝设想的一处新所,只是可惜,起草之后还未决策便没了下文,眼下我倒是觉得可以试试。”   谢昕约莫也听过,问道:“可是要挑选内官?”   楚帝一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道:“这事你别出头。”   谢昕问:“你放心旁人来管?”   楚帝道:“与放不放心倒是没有干系,我只是想要一个能与中枢抗衡的秤砣而已。内诸司不是有很多人吗?你挑几个过去,先试试有无效用。” 第121章 鞑合   赵瑾约见秦佑后从睿王府回来时,正好在公主府门前遇着从宫里回来的秦惜珩。   当着一干人的面,秦惜珩道:“你是总也不着府,日日闲不住。”   这话从外边听着是冷漠生硬,可只有赵瑾听出了里边调侃的味道。   她笑道:“公主这么说,那臣就认了吧。”   秦惜珩道:“我正好有事跟你说,随我来。”   赵瑾亦步亦趋跟着她进了屋,顺手将门也掩上了。   “阿珩现在嘲弄人的本事渐长啊。”赵瑾双手抱臂看着她解下斗篷,“熟能生巧就是这么来的?”   “我明明一直都是这样。”秦惜珩凑过来仰头吻了一下她的侧脸,眼中得意出色,“你是第一日认识我?”   赵瑾在她的鼻梁上爱抚地刮了下,问道:“咱俩谁先说?”   秦惜珩道:“要不猜拳吧。”   赵瑾一笑,依她,“好。”   一局试出输赢,于是赵瑾先说:“燕王倒是不反对娶鞑合公主,仔细说来,他若是娶了鞑合公主,反倒多了一条助力。”   秦惜珩道:“我听说,父皇原本是打算让四哥来娶的,可舅舅没同意。”   赵瑾道:“燕王很久之前就对我说过,宁相对兴王防备诸多。”   秦惜珩点头,“的确如此,好在四哥对朝局真的无意,否则只怕早就与二哥有嫌隙了。”   赵瑾道:“就这么让燕王捡个便宜,倒也不错。宁相再如何防备,还是替他人做了嫁衣。”   秦惜珩道:“时也,命也。五哥这么多年不着调,如今倒是正巧了。”   赵瑾道:“对了,我听燕王说,圣上要将部分草拟文书交给翰林院?还新设了一所,叫枢密院?”   秦惜珩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事。今日进宫请安,正好二哥也在凤正宫,他给母后说这事时,还气到不行。”   “让我先猜猜。”赵瑾想了想,“是用来分散中枢的?”   “嗯。”秦惜珩道,“似乎先帝晚年就提过新立一所,以内臣担任传召事宜。只不过这事才提出没多久,先帝便崩了,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赵瑾深知楚帝此举的意图,道:“圣上这是在给燕王铺路,连同指派给燕王处理的中州道矿税一事,也是要让他进入朝臣的眼中。”   秦惜珩道:“我今日还听二哥抱怨,说父皇给其他人都派了差事,独独留他一个,不召也不见。旁的事宜也就罢了,偏偏此次鞑合送亲使团来京的接待也交给了三哥。”   她一时之间对雍王也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担心,“这事不好做,鞑合千里送嫁,若是接待不周,损的可是国面,听说三哥已经好几晚没睡个好觉了。”   赵瑾牵着秦惜珩的手,放在掌心里揉搓着把玩,嘴里小声道:“娶鞑合公主啊,那燕王日后可得收收心了。”   秦惜珩借势挪到她腿上坐了,问道:“我这么听着,怎么觉得你还替五哥惋惜呢?”   赵瑾想也不想就说:“不论是哪国的公主,娶了就得当一尊菩萨好好地供着,这里头说话行事样样都要留心,我可……”   话没说完,她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秦惜珩扬声问:“当一尊菩萨好好地供着?”   赵瑾清清嗓咳嗽两下,赶紧想着要如何找补,秦惜珩便挑起她的下颌,问道:“原来我这么难伺候。”   “不是……”赵瑾正欲辩解,秦惜珩便啃噬一般地吻了来。   赵瑾认命地被她压制着,嘴唇被吮得一片嫣红。   秦惜珩不服气道:“往后就这么供着我,知道了?”   赵瑾忍不住笑道:“你再这么闹我几次,我就真是牡丹花下死了。”   秦惜珩在她肩上一拍,不知想到了什么,羞得耳垂微微发红,瞠道:“不要脸。”   赵瑾道:“对着你,我要什么脸?”   她手掌还扶着秦惜珩的腰,这只手这时便慢慢上移,按着秦惜珩的后颈之后,赵瑾昂首去再一次吻她。   “可不能白让你占便宜,我得占回来才行。”   赵瑾这次吻到秦惜珩险些喘不过气才放开,笑问:“不知菩萨对信徒刚刚的供奉觉得满不满意?”   秦惜珩的气息都还是乱的,她白了赵瑾一眼,低下头不说话。   赵瑾便故意道:“看来还不满意,那信徒就……”   秦惜珩赶紧开口:“赵怀玉!”   赵瑾把持不住,低低地笑了几声,“好好好。”   秦惜珩理了理被她弄乱的头发,道:“正事还没说完呢。”   赵瑾问:“还有什么?”   秦惜珩道:“三哥呈拟了一份接待鞑合的明细,他们也是草原上长大的,清荷园的跑马场此次要派上用场了。”   赵瑾笑道:“你不是就想跑马?”   秦惜珩道:“我只是想跟你一起跑马。”   她着重加重了其中两个字的音,赵瑾道:“好啊,臣舍命陪公主,保证将公主供奉得服服帖帖的。”   秦惜珩又白她一眼,轻轻叹气:“在邑京是不能够了,等回了梁州,我要好好领教你的马术。”   赵瑾道:“那我先认个输,这样若是真输了,也不会太难看。”   秦惜珩道:“堂堂正正地比,我才不要你让我。”   赵瑾忍着笑点头,“好,不让。”   秦惜珩心满意足了,搂着赵瑾问道:“你说你,怎么会的东西刚好都长在我的喜好上?我自小想嫁的人,就是你这样的。”   赵瑾看着她,嘴边的笑渐渐地敛下,眼中的玩味也换成了郑重,“我也从来都没想到,原来喜欢上一个小姑娘,是这么好的一件事。”   自打知晓了赵瑾的隐瞒,秦惜珩才终于明白她往前迈出的每一步背后都做出了怎样的挣扎。这一刻她眼眶微湿,心疼得恨不能将一切都送来给赵瑾。   这一场白日倾说带着两个人再一次义无反顾地奔袭着冲向彼此,她们抵触着额头默默对视,屋子内就此阒静无声。   鞑合送亲使团正式抵京,已是三日之后。   此番前来大楚和亲的鞑合公主名叫茉那,是世子公策迪的同母胞妹。一行人在驿馆歇下后,公策迪不知第几次叮嘱茉那,“邑京是大楚京都,一向管制森严。这里不比咱们草原,你一言一行都要注意。”   “知道了。”茉那听他说了一路,耳朵都起了茧。她打量着屋内的布置,又问公策迪:“哥哥,父王只说要我嫁给大楚,可我到底嫁给大楚的谁啊?”   公策迪道:“刚才我已经问过了,是大楚皇帝的第五子,燕王。”   茉那问:“这个燕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哥哥你上次来的时候,与他说过话吗?”   公策迪避重就轻道:“见过几次,人长得还行。”   茉那道:“我想先见见。”   公策迪道:“后天的皇族宴会上,你就能见到了。”   “大楚皇族的宴会?”茉那压根没听说过,问道:“那是什么宴会?”   “进城前,大楚的鸿胪寺少卿不是都讲过了?”公策迪耐心地又说了一遍,“明天要参加宫宴,就是和大楚的皇帝臣子们一起吃饭。后天要参加皇族的宴会,见的都是大楚皇族的人。”   茉那问:“大楚的宫宴和皇族的宴会都是什么样的?只能坐着吃东西吗?”   公策迪深有体会,耸肩道:“差不多。要不然就是互相敬酒。”   “哦。”茉那便没再问了,公策迪又嘱言几声才出来,小声对守在外面的几个鞑合随行护卫道:“看好公主,不许她随便乱跑。”   使团中同行的使臣阿额在房中焦急地踱步,公策迪推门进来,阿额急切地问:“大楚皇帝选定的真是燕王?”   公策迪道:“错不了,大楚皇帝早就连旨令都下了。”   “这……”阿额急道,“公主本来就不愿意远嫁,好不容易说服了,如今要嫁的竟然还是燕王,这……腾格里啊,如果公主知道燕王的本性,闹起来该怎么办?”   公策迪当然不只是见过秦佑一两次那么简单,他上一次来邑京的时候,就已经把几位皇子的为人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他对阿额道:“茉那性子刚直,我不能对她说实话,都已经到邑京了,可不能让她胡来。”   阿额担心道:“外面都说燕王风流成性,公主迟早会知道这些的,世子,骗是骗不住的。”   公策迪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婚礼之前,我会让人看着茉那,不让她到处走动。”   茉那闭上了屋门,那张天真的面庞就素冷了下来,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妆奁,从里面取出一根细小的银针藏于指戒之中。   因着彗孛灾象,宫宴与清荷园的私宴都一并作了简,酒过三巡,秦辙便提议赛马。   鞑合人在草原上都是与马为伴,秦辙揣测着,顺着鞑合公主的喜好提了这么一出。   茉那果然便露出些惊讶,“这里还能赛马?”   “当然能。”不等秦辙回话,秦潇便先一步说道,他不忘给秦辙递去一个警示的眼神,又笑道:“公主想试试吗?”   “好啊。”茉那顿时欣喜,“我还没在草原以外的地方跑过马呢。”   “世子也一起吧。”秦潇又对公策迪道。   秦辙这下没敢再说话,也由着秦潇带路在前,引着一群人往跑马场的方向去。   赵瑾略略落后几步,问秦佑道:“殿下,去跑两圈?”   秦佑问她:“你去吗?”   赵瑾看着茉那的背影,压着声音道:“又不是我娶,我去干什么?”   秦佑道:“给我做个跑马的搭子。”   赵瑾一时无言,只能头疼道:“好好好,我去。”   秦佑这才满意,拍拍她的肩道:“这才是好兄弟。”   赵瑾直接将他的手推开,小声道:“殿下,注意一下你的仪容姿态,你马上就是要成家的人了。”   秦佑满不在乎道:“这不是还没成吗?再说了,圣旨都下了,她还能跑了不成?”   跑马场外已经设了席位和吃食,赵瑾走到秦惜珩身边,悄声道:“我一会儿要陪燕王跑几圈,你呢?”   若是真要比马,秦惜珩不大愿意做让步,况且今日的私宴为的全是鞑合公主,她若是上场,多半要夺了茉那的彩。   “不去了。”秦惜珩道,“这么让着没意思,我还是去外面等吧。你小心一些,随便陪着跑跑就好,别拔尖。”   “知道。”赵瑾说完便转去秦佑身侧一起选马。   “就是你要娶我?”秦佑正在挑马,耳边就传来个清亮的声音。   他看过去,点头道:“是我。”   茉那丝毫没有深闺女儿的腼腆姿态,大方道:“我叫茉那,你呢?”   秦佑报上了名字,茉那笑道:“我学过一点大楚的文字,你的名字挺好,有腾格里的味道。”   不等秦佑问她“腾格里”是什么,茉那便牵着挑好的马走了,还回身对他说道:“我在跑马场上等你。”   秦佑看着她走远,直到赵瑾也挑好了马,过来问他:“殿下,你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秦佑也不打算真的比出个什么,于是随手从马厩里牵了一匹,与赵瑾并驾着进了跑马场。   茉那已经跑远了,秦佑追随着她的身影,感慨道:“阿珩应该来试试的,省得她总说整个邑京找不到一个能与她比试马术的人。”   “阿珩不想徒生事端,故意不来。”赵瑾说着,冲鞑合公主的背影努努嘴,“殿下,你还不去追?”   “追不上了。”秦佑很有自我认知,“还是等她跑完这一圈吧。”   两人骑着马,象征性地小跑了片刻,茉那便从后面追了上来。   她畅快地换了一口气,对秦佑道:“比一场?”   赵瑾识趣地扯着缰绳让马后退几步,然而才调转过马头,迎面就碰上了秦潇。   “怀玉。”秦潇主动叫她,语气里倒是亲和,“怎么一个人?”   赵瑾也不怕与他撕破脸,直白道:“原来殿下连跑马都是喜欢与人一道的。”   秦潇道:“有时候孤零零的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看着前面的秦佑,又道:“老五是个混子,但他好歹是个亲王,朝廷养得起他,他一辈子这么混吃等死就行。你呢?你能和他一样?”   赵瑾抿唇不答,秦潇等了一会儿,说道:“阿珩是孤最看重的妹妹,按说,孤与你不该这么疏远。”   “殿下嘴上这么说,可真正做起来的时候,那才是疏远得令人心寒。”赵瑾并不点破,只是淡淡道,“臣别无他求,这一生能侍奉好公主,守护好梁州已是足矣。殿下,你还是别强人所难了吧。”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秦潇不死心地问,“就凭着阿珩这层关系,孤可以待你很好。”   “这儿。”赵瑾在自己的胸口处点了点,“臣从始至终坚持的,只有这里的心意。殿下处万人之上,伸手就能摘到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既然殿下已经有了这样的权利,那么为何非要追着臣不放?”   秦潇道:“那要问问父皇,为什么是将阿珩嫁给了你。赵怀玉,别在孤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孤知道你机灵着。”   赵瑾轻声一笑,其间讽意十足,“殿下既然这样看重臣,那臣想问问,两年前臣为何会被围陷在凰叶原?”   周遭渐近渐远的马蹄声在此时通通化为了虚无,天地间骤然沉寂无声,赵瑾含着这抹刺眼的笑,静静地凝视秦潇。 第122章 园宴   秦惜珩自打坐于场外的席位后,便一直盯着跑马场,她尤其注意赵瑾的踪迹,在秦潇靠近去的那一刻起,掌心里就捏满了冷汗。   “阿珩。”宁皇后叫她,“你平日里不是经常会去找禁军们比试吗?今日怎么不去跑马了?”   “今日不想去。”秦惜珩顾及着赵瑾现在的处境,说话也干脆简练。   宁皇后看着茉那策马奔在跑马场上的身影,咂咂舌道:“这外邦女子与咱们大楚的姑娘还真是不同。”   “可不是嘛。”有命妇在旁附和道,“女儿家都是矜持为贵,这样大大咧咧的,哪里有姑娘家的样子。”   在她们说话的间隙里,茉那已经又跑完了一圈。秦佑落后她好几丈远,等跑到她歇脚的地方时,茉那冲他挑眉,“我赢了。”   “是,你赢了。”秦佑许久不跑马,此时追跑了这么久,不由觉得两胯内侧磨得火辣辣地疼。他忍着不让自己喘气太重,道:“你挺厉害。”   茉那毫不留情道:“是你太弱了。”   她说完,环顾着看了一圈跑马场,又问秦佑:“你们大楚的姑娘都不骑马吗?”   秦佑瞥了一眼场外的女眷们,道:“这么多人陪你跑马还不够?”   “不够。”茉那扔下两个字,驱马往场边走去。   场内场外的人便见她在外边下了马,走往席位上喝了一口水。   有命妇讨好似的问她:“公主跑了这么久的马,累不累啊?要不要先歇一会儿?”   “久?”茉那觉得好笑,“这才多久?”   她扬起下颌,高傲地看着这一席的女眷,“你们大楚的姑娘都是不会骑马的吗?”   这话说完,席间的女眷们齐齐愣住。   秦惜珩本就担心赵瑾现在的境况,此时又有茉那这一激,当下便起身来,摘下耳坠时说道:“会。要不,比一场?”   茉那打量着她,很快就应下,“好啊。”   秦惜珩挑了一匹灰白色的马,她翻身跨上马背,动作轻盈得令茉那觉得眼前一亮。   “挺漂亮。”茉那赞了一声,问道:“怎么比?”   “五圈。”秦惜珩的余光看着赵瑾,嘴上对茉那道:“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茉那丝毫不惧,指着脚下道:“就从这儿开始。”   “好。”秦惜珩从赵瑾那边收回余光,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殿下既然这样看重臣,那臣想问问,两年前臣为何会被围陷在凰叶原?”   赵瑾一言之后不再说话,她静视秦潇,仅这一个眼神就足以表明一切。   沉闷的气息笼罩而来,面对这样直白的质问,饶是秦潇一时半刻也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孤……”好半晌之后,秦潇刚刚开了个头,跑马场一侧便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呐喊助威。   秦惜珩脚下踩着马镫子,稍稍从马鞍上起身,伏着身贴住马脖子,手中的鞭子高高地扬起。在她身侧稍稍落后半步的地方,是同样不甘示弱的茉那。两人警惕地提防着对方,在中间留出了一人来宽的距离。   赵瑾看着秦惜珩这不要命的比马模样,顿时慌得眼神都乱了。   “孤劝你别去。”秦潇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及时叫住后又说道:“你早就很喜欢阿珩了吧?只可惜啊,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臣与公主之间的事,就无需殿下关心了。”赵瑾迅速地垂下眼,意图遮住这外露的情绪。   秦潇穷追不舍地说道:“得到她是什么滋味,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得谢谢母后,若不是有母后在,你这辈子也别想碰到阿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现在只要你想,孤可以让阿珩心甘情愿地跟着你。”   赵瑾只要一想到秦惜珩曾在她怀中哭得声嘶力竭,就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着疼。她隐忍着,声音低沉得可怕,“公主不是你们的棋子,你们不要这样对她。”   秦潇冷笑,“心疼了?”   赵瑾闭上眼,听着身后逐渐靠近的两道马蹄声,心脏也跟着一起猛烈地震动。   秦惜珩与茉那的马飞驰而过,赵瑾被急袭而来的烈风吹了一身,整个人好似也如一张薄纸摇摇欲坠。   “孤言尽于此,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来找孤。”秦潇看了她一眼,调转马头便走。   场外的喝彩声经久不衰,等到赵瑾回过神,就见秦惜珩与茉那同时跑到了终点处。   两人虽是同步而至,茉那却道:“我输了。”   秦惜珩不置可否。   她们并道齐驱,可秦惜珩跑的是外圈的道。   赵瑾匆忙过去,听到秦惜珩道:“能让我这样全力以赴的人很少,你已经很厉害了。”   茉那淡淡一笑,并不打算下马休息,而是勒转了马头缓慢地在跑马场上散步。   左右的目光都聚集在秦惜珩身上,赵瑾没敢靠得太近,只停在她十步之外的地方默默看着。   秦惜珩心有灵犀地感应到身旁的视线,也默契地没有回身来看赵瑾。二人之间无声的对话就这样流淌着,谁也不敢主动在人前越过那条线。   “还是阿珩给咱们长脸啊。”秦佑一脸臣服,玩笑似的说道:“若是南北两衙都有这样的马上功夫,怕是能直接去边疆迎敌了。”   赵瑾很轻地笑了一下,陪着秦佑骑马散步。方才围聚在这里的人渐渐也散了,秦惜珩正要下马回席位上休息,就听场中忽然传来一声恐慌的尖叫:“啊——”   众人闻声望去,便看到秦澈骑着马处于跑马场的另一侧,而那匹马现在好似发疯一般地嘶鸣着,下一刻又飞跑起来。   “澈儿!”英王慌忙从席间站起,喊着左右道:“快!快去追上!”   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秦澈始料不及,他哭喊求救时下意识地抱住马脖子这唯一能让他抓着的稻草,慌怕得脑中一片空白。与他同行而骑的几位皇宗贵子纷纷对此避之不及,生怕秦澈的疯马会吓到自己座下的马,人人都如讳见了瘟神似的远远躲开。   赵瑾不作他想便策着马径直朝秦澈而去,身边这时刮来一阵劲风,一个身影倏然晃过,等到赵瑾看清时,前面便多了秦惜珩的背影。   “阿珩!”赵瑾喊她。   “救我!阿珩姐姐!我怕!”秦澈看到秦惜珩朝他而去,愈发哭喊得大声,他完全不敢松手,就怕被马甩下去。   “把手给我!”秦惜珩逐渐与他接近,同时向后挪动着身子,腾出了前半个马鞍的位置,喊道:“伸手,跳过来!”   秦澈才学马术不久,哪里有这个胆子,只是摇头哭道:“我……我怕……”   赵瑾已经将至,岂料这时秦惜珩竟然直接靠近了秦澈骑着的疯马,她身子一跃,就这么跳到了秦澈的身后。   “阿珩!”赵瑾看着她,心跳骤地一缓,觉得自己的魂都要飞了。   “别怕。”秦惜珩替秦澈拉住了缰绳,可马依然在场中疯跑着,她抿紧了唇,反复试着都无法让马停下。   “跳马。”秦惜珩对秦澈道。   “啊?”秦澈没听清,正要再问就被秦惜珩揽着从马背上往前摔去。   两人在地上连滚几圈,疯马嘶叫着,竟然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奔来。赵瑾后背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湿,她翻身从还在奔驰的马上跳下,一手便拽住疯马的缰绳。   “快走!”她冲两人喊。   秦惜珩为了护住秦澈,从马背上摔下来时不慎膝盖着地,她此刻半蜷着身子无法站起,疼得脸都白了。   “阿珩!”赵瑾见她连话都有些说不过来,纵使心急如焚,却丝毫不敢松开手中的缰绳。她被疯马左右拖拽着,听到有人喊道:“让开——”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茉那此时才追赶过来,她不由分说便拔出一把匕首,狠戾地对准疯马的侧颈狠狠刺入。   马蹄在这时猛地抬起,疯马于受痛之际做着最后的挣扎。赵瑾唯恐避之不及,后退时便抬起手臂先去护住头部,可她还是慢了一步,疯马的一对前蹄高高地抬着,露出一双边沿被磨得发亮的锋利马蹄铁。   赵瑾只觉手臂被什么东西快速地割过,待得脱离疯马的威胁范围,她才觉得小臂上传来一阵阵痛感。   疯马最后嘶鸣一声,在这时倒了地,茉那跳下马背去扶秦惜珩,问道:“你没事吧?”   秦惜珩顾不上回答便去看赵瑾,这一眼扫来,就看到了她衣袖上蔓延开来的血痕,关心之余连自己腿上的疼也顾全不上了。   “怎么伤的?你疼不疼?”秦惜珩一碰着她的手臂就沾了满手的血,殷红一片触目惊心。   “没事。”赵瑾看到众人已经往这边过来,忙后退一步,对秦惜珩轻轻摇头。   秦惜珩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她拖着一条腿拉住赵瑾,强硬地要看她手臂上的伤。   “阿瑾!”秦佑第一个赶到,看到她这副模样便轻轻嘶声,果断道:“你忍着点,已经去传御医了。”   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渗着,赵瑾的这只衣袖已经完全被浸透,秦惜珩看得眼睛都红了,撑着身要站起来带她去包扎,可这一下起得太猛,她的膝盖承受不来,疼得再次脸色苍白。   “当心!”赵瑾用另一只手扶住秦惜珩,迅速将她交给秦佑。   秦佑半扶着秦惜珩,问道:“摔哪儿了?”   赵瑾赶忙推开秦惜珩的手,对秦佑道:“摔着腿了,怕是还不轻。”   秦佑看着赵瑾的手臂,皱眉道:“我看你这伤重得多。”   茉那在一旁看着他们,解下自己的一根发带递给秦佑,“扎紧手肘,这样流的血能少一点。”   秦惜珩二话不问便抢过来给赵瑾束紧,一面又对她说着:“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   人逐渐地都围拢了来,赵瑾唯恐秦惜珩现在的失态会引来猜疑,小声道:“不用管我。”   她妄图避开,秦惜珩又一次抓住她的手,急得声音都在打颤,忍不住吼了一声,“别动!”   赵瑾被她吼得稍稍愣住,左右而来的人愈发被这突然的一声吸引目光。   “澈儿!澈儿你怎么样?伤着哪里没有?”英王赶过来扶着秦澈,后怕又担心地反复问着,秦澈似是被吓懵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却格外害怕回想刚才,摇着头什么都不说。   “御医呢?御医来了没有?”此时最为不安的当属秦辙,若不是他提议跑马,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看着不远处已经断气的疯马,又看看秦惜珩三人,心里只有拔凉一片。   宁皇后在这时也来了,众人让出一条路来,她正待去问秦惜珩摔得如何,便被眼前的一幕看得微微怔然。   秦惜珩发髻微乱,衣裳也沾染了草屑,可她浑然没注意这些,目光的所在全是赵瑾受伤的手臂。   “阿珩。”宁皇后很快回神,走过去问她,“怎么样?摔得重吗?告诉母后,哪里疼?”   宫人们已经抬了步辇来,秦惜珩却还是看着赵瑾染血的衣袖,秦佑适时提醒,“阿珩,你腿上的伤得赶紧让御医看看才是。”   赵瑾也在这时递去一个眼神,秦惜珩默然着什么也没有说,在宫人的搀扶下慢慢地上了步辇。   “怀玉。”宁皇后也喊赵瑾一声,“已经去传御医了,你也赶紧来。”   “是。”赵瑾应声,她的这只小臂被发带束得生紧,此时因为脉络不活,已经麻木地没了知觉。   御医来看时,赵瑾衣袖上的血几近半干,她靠在椅背上,隐隐有些头晕难受。   “侯爷这只手,近来切记当心,伤口不要碰水。药就不必吃了,多用些补血养气的食膳就好。”御医包扎着伤口时嘱咐着,秦佑就在一旁陪看,等到人都走了,才问她:“你要不先回去养着?”   赵瑾摇头,“阿珩还在这里,也不知她腿上怎样了。”   秦佑道:“我方才去问了,还好马场上铺了草皮,她不过是腿上的淤青有些重,没伤到骨头,其他地方也还好。”   赵瑾放了心,回溯跑马场上的事情时便觉得不对,“好端端的,英世子的马为何会发疯?阿珩和鞑合公主比马之前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   秦佑道:“我刚刚也一直在想这件事。三哥已经让人将那匹马带走了,这事险些要了你们三人的命,是一定要重查的。”   赵瑾问:“英世子呢?”   秦佑道:“已经让英皇伯带回去了,我看他那样子,怕是吓得不轻。”   赵瑾回想起来也觉得后怕,庆幸道:“还好有鞑合公主出手。”   “我完全没想到。”秦佑这时再想跑马场上的事情,便对茉那生了些提防,“这个鞑合公主,我直觉不简单。” 第123章 风动   秦惜珩等着腿上的药涂抹好,便要迫不及待地下榻。然而只是这轻微的一点挪动,她便疼得再次皱眉。   “公主。”凝香搀着她,“药才上好,你现在不要随意动。”   秦惜珩小声对她道:“我要去看看怀玉。”   凝香看着守在不远处的宫人,道:“已经有御医在为侯爷看伤了,公主别急。”   外间守着的宫人们忽在这时整齐地喊了一声“皇后殿下”,秦惜珩便赶紧躺回榻上,对前来探视她的宁皇后淡淡一笑,“母后。”   她撑着身要坐起来,宁皇后道:“罢了,还是躺着吧。”   秦惜珩遂翻了个身侧躺着,望着宁皇后道:“母后,阿澈怎么样了?他骑的那匹马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皇后道:“这事正派人在查。澈儿没事,英王已经带他回去了。你也是,人人都避之不及的事,就你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秦惜珩道:“人命关天,又事发突然,我哪里想得到其他的。再说我马术也不差,只是跳马的时候没留心而已。”   宁皇后嗅到半空中散开的药膏味,也不忍再责备什么了。她静静地看了秦惜珩片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道:“不过比起你,赵瑾的伤要重得多。”   秦惜珩眼睫一颤,眸中也出现短暂的失神,就在这不足一息的间隙里,她赶紧垂下了眼,淡淡道:“哦。”   宁皇后又道:“我听茉那公主说,他是为了你和澈儿才受的伤。你要不要去看看?”   秦惜珩低着头道:“我现在动一下都疼,哪里有工夫去看。”   “也好。”宁皇后从她身上移开目光,“虽说没伤到要害,但这段时日还是就在宫里养伤吧,左右御医都在宫中,要传唤也方便。”   秦惜珩心里落空了一截,小声道:“都听母后的。”   宁皇后拂袖便走,秦惜珩这时才忍不住狠狠地锤了一下榻案,气得眼睛微红。她从衣内掏出塔桑里,看了半许后还是没忍住眼中的泪。   “怪我。”她不让自己哭出声,可心里越想越悔,“如果不是我莽撞,怀玉就不会受伤,她那伤本该在我身上的。”   “这不关公主的事啊。”凝香劝她,“当时那么慌乱,谁又能想得到呢?”   “你替我去看看。”秦惜珩抹干了泪,催着凝香道:“去告诉怀玉我没事,让她回府里等我。我保证伤势一有好转就马上回去。”   赵瑾倚在角落里等着秦惜珩的消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但她睡得浅,凝香来时的脚步声直接惊醒了她。   “阿珩!”她突然出声,吓得凝香赶紧回头去看,确认无人尾随才稍稍松了口气。   秦佑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只留赵瑾孤身在此,她扶着椅背坐直了身,问道:“公主呢?”   “公主现在不方便过来。”凝香道,“皇后让公主留在宫里养伤,但公主实在是放心不下侯爷,所以让婢子来看看。”   赵瑾就知道秦惜珩今日的失态一定会引来宁皇后的注意,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递给凝香,道:“我没事,让她不用担心,把这个给她。”   凝香双手接过帕子藏于袖袋之中,离开时替秦惜珩说了一句:“侯爷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要好生休息啊。”   赵瑾莞尔一笑,“告诉公主,我会一直等她回去。”   这场皇家私宴就此被打断,赵瑾一人坐在回公主府的马车里,心里空落落地缺失了一大片。她不知道宁皇后会将秦惜珩留多久,一时之间更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阿瑾!”车轮忽然一停,秦佑的声音继而便从马车外面传来。赵瑾掀了帘子,就见秦佑从另一辆马车中下来,对她道:“父皇听说你受伤了,让我送送你。”   “那就有劳殿下了。”赵瑾替他撑起车帘,待他入内坐稳后,小声道:“太子找我了,他拿阿珩威胁我。若是我的直觉没错,皇后已经对阿珩起疑了,她现在将阿珩扣在宫里,就是要试探我们。”   秦佑建议,“要不然,你先回梁州吧。”   赵瑾摇头,“且不说我与阿珩分开,就算是我回了梁州,太子就会放过我吗?他今日能克扣剑西的粮草,明日就能直接对我痛下死手。殿下,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秦佑问:“那你现在打算如何?”   赵瑾看着他,“现在不是我打算如何,而是殿下你打算如何。”   秦佑当然懂她的意思,道:“中州道的矿税我已经呈书说了增改措施,现在就等着起草文书了。还有中州道那边,我这次暗中插了人,应该能拿到些有用的消息。”   赵瑾道:“殿下最好能拿出一个改革矿税的借口,否则怕是不能服人。”   “我早想好了。”秦佑道,“从前朝廷只收银钱,国库虽然有这笔收入,可每每修缮器械时,还是需要向民间购买铜铁。外拨军饷也是一样,这些钱中间经了不止一个人的手,谁知道等真正落到阵前还剩下多少。既然这样,倒不如省去这一步,直接征收实矿。”   “好。”赵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包扎过的手臂,道:“我如今这个样子,若回梁州,路上多半不便,倒不如先将伤养好,顺道看看邑京的风向。”   秦佑又问:“淮州的那条商路,你能联系上吗?”   赵瑾问:“殿下想做什么?”   秦佑道:“若是矿税改革能够顺利通过再下达到中州道,我自然要想法子将这些实矿高价卖出去。你与阿珩既然有这么一条商路,倒也不妨为我所用。”   赵瑾道:“淮州前两日才来了信。宗政康已经彻底令方谦和柳玄文离心,他借着方谦的手转出了柳氏的不少账款,又借着柳氏的名义在淮安道的各州各郡安插商铺。柳氏名下划归方谦代管的那一半生意里多少都让宗政康分了一杯羹,从前与方谦打过交道的商贾基本上也与宗政康混了个脸熟。”   秦佑道:“那他还挺厉害。”   赵瑾道:“虽是如此,但柳氏的多数账目还是要经柳玄文之手,宗政康如今还不能做得太过。”   “时间不等人,得想个法子。”秦佑低头沉思片刻,问赵瑾道:“淮安道的盐铁转运使潘志,你说是宁相的人?”   “阿珩说的。”赵瑾听他突然提及潘志,好似想到了什么,“殿下想通过潘志来查柳玄文?”   纵然秦惜珩一早就查出潘志私下受贿贪慕之多,可处置对策却因宗政康没能深入柳氏而一直悬垂未决。如今宗政康既然已经扎了不少根,倒确实是可以动手了。   赵瑾这么想着,问秦佑道:“淮安道这段时间一直派御史在明查,潘志多半警觉着,现在定然查不出任何东西。”   秦佑道:“你这么说潘志,那从前的宗政开难道不是一样?彭芒章不也照样查到了他身上?要我说,这种事情就该让有经验的人来做。”   赵瑾道:“彭芒章如今调到了台院,下面的那些州郡,他怕是管不上了。”   秦佑道:“他去不了,但总会带那么几个新人吧?”   “殿下,”赵瑾提醒他,“你要是干预得太明显,彭芒章要起疑的。他们这些御史督查百官,自然也包括皇亲国戚,况且他为人耿直,等查完潘志,多半就要转头来查给他送消息的幕后之手。”   秦佑道:“那就等他查完潘志再说,谁知道这中间会不会再有其他变故。对了,上次喝酒,我听人说永陵的事情就是有人故意给他露了消息。这事我也纳闷,究竟还有谁藏在暗处等着看戏?”   赵瑾下意识地便想到夜鸽,可范霁若是真的让人给彭芒章送去消息,应当不会对她隐瞒不说。   “殿下这么说,倒是让我觉得太巧合了。”赵瑾道,“永陵当年发生这样大的事,你觉得凭着区区一个唐家,真的能将事情压下去摆平吗?”   秦佑经她这么一说,恍然发现忽略了一个要紧之处,“对啊,如果没有旁人协助,这件事没可能大事化小。”   两人在这时对视一眼,秦佑又道:“当年有人帮他们,硬是把这件事按了下去。可当年帮他们的是谁?”   赵瑾问:“殿下能查出来是谁帮了他们吗?”   秦佑道:“时间太久了,即便当年有知情之人,如今也已经将这个秘密带入了土中。但现在大致能够肯定的是,给彭芒章透露消息的人,就是当年帮助唐家躲过一劫的人。他们担心引火上身,所以才要赶紧踢开唐家自保。”   赵瑾道:“上次在周塘街的酒肆,你不是还对阿珩说,只要世家之间生出嫌隙,就能寻着机会瓦解他们吗?我现在觉得,这个机会已经来了。”   “嗯。”秦佑颔首,“我会暗中再注意这件事,下次再约彭芒章喝酒,我就借机给他提一提潘志。”   彭芒章处理完今日的差事,回府换了身衣裳后径直便来杜宅。   杜浮生不再求仙问道后,每日里便只剩下喝茶逗鸟。他听闻彭芒章来访求见,心里也猜到他是为何而来,犹豫之下还是决定见一见。   彭芒章行了个晚辈礼,客套几句后才逐渐进入正题,“上次的事情,多谢杜公相助。”   杜浮生摆摆手,“上次什么事情?老头子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彭芒章那日从杜知口中得知永陵的事情是宁据替唐觉五瞒天过海时,心里震愕了许久才回神。冷静过后,他清楚地明白了那两份账簿从何而来,脑中便响起了颜清染教过他的明哲保身。   既然不是宁党的对手,那他就得暂时收起耿直和锋芒。   “无妨的,杜公既然不记得了,那晚生也就不多言了,省得叨扰杜公的耳朵。”彭芒章识趣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晚生与渐晓有几分交情,今日恰好路过贵府,忍不住登门打搅,现在看到杜公身体康健,晚生也就不多留了。”   杜浮生见他如此伶俐,戒心便消了一半,问道:“你老师如今怎样?”   彭芒章道:“老师身体还好,只是每日少不了补药,晚生替老师多谢杜公挂念。”   “颜兄有你这样的学生,也是幸事一件,我看你很好,心中自存明镜,也很有胆识。”杜浮生说着叹了声气,“不像渐晓,他没什么心眼,为人也老实,你们同朝为官,还望你多多提点他。”   彭芒章道:“杜公放心,晚生一定尽力而为。”   杜浮生点点头,又问他:“我听说,燕王殿下提了个中州道矿税的变更之策,圣上便让翰林院来草拟文书?”   “是。”彭芒章道,“圣上还新设了一所,唤作枢密院,以内宦充当传召事宜。”   杜浮生没再说什么,彭芒章见状也不欲多留,起身要辞时正巧遇到杜知回来。   “旭曦!”杜知回来的时候就听说彭芒章来拜会杜浮生,他连衣裳都没来得及去换,直接就往这边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他一路小跑过来,带了一身的汗,这时正用宽大的袖子给自己扇着风。   彭芒章道:“没多久,也就刚刚。”   杜知给杜浮生请了安,问彭芒章道:“还没用膳吧?要不留下来一起吧。”   彭芒章谢了一声,摇头,“不了,家里还有点事,我就不多留了。”   杜知送他出去后再回来,便见杜浮生望着廊下悬挂的鸟笼静静出神。   “祖父。”杜知喊了一声,问道:“旭曦说什么了吗?”   “枢密院。”杜浮生轻念一遍,有些感慨道,“先帝当年初初提起时,那第一份草拟的文书还是我写的。”   杜知对这一处新所略有耳闻,然而现下听到杜浮生这么说,顿时讶然。   “没想到是不是?”杜浮生对他淡淡笑道,“别忘了,咱们家鼎盛时,也是做过帝师的。”   “啊……啊。”杜知咂舌。   杜浮生转身回房,从书案上拿起几张写了字的纸递给杜知,“先帝没有做完的事,圣上要接替着来做了。渐晓,这是我当年起草的内容,隔了这么些年,也只记得这些了。”   “是。”杜知双手接过,他看着这些新鲜的墨迹,用力地点头,“孙儿知道了。” 第124章 交锋   上和元年,楚帝采纳燕王所提矿税更变之策,着翰林院草拟杂税改革文书。中枢百官自有反对之人,但在这次的早朝上,宁澄焕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说。   赵瑾听沈盏说着这些,道:“矿税此项,从前都是直接收取银钱,现在改为征收实矿,就表面上来说并无什么区别,宁相当然说不出反驳的话。他一旦说了,那就不打自招地表明他与中州道的关系不简单,御史当朝就能参他一本。”   沈盏道:“正是这个道理,而且燕王此次所用的借口光明正大,所以矿税改革这件事,看上去就是顺理成章。”   赵瑾道:“中州道几郡的乡宦多与中枢的朝官有些关系,燕王虽然在这上面动了点小聪明,但不会损害他们太多的利益,可圣上此次将草拟之权交给翰林院,只怕有人就坐不住了。”   沈盏道:“圣上这么做了,自然也准备好了后面的对策。少主还是好生养伤,不要挂念太多。”   秦潇的那番言辞还环绕在耳畔,赵瑾即便是想静养也静不下来。她怕这事说了会让范霁替她分心,便没特地开口。   “好。”要事说完,赵瑾起身要走,临了又想起什么,问道:“我去云霓堂能见到夜先生吗?”   沈盏道:“主上平日里都不在云霓堂,少主去了多半见不到。”   赵瑾问:“那他平日里都在哪里?”   沈盏摇头。   赵瑾也没再勉强着追问,她像往日那样在竹笙的陪伴下出来,才至楼下大堂便见着了一张熟面孔。   躲是躲不过了,赵瑾便迎上去,微微颔首算是作了礼,随口寒暄一句,“谷二少今日不当值?”   谷怀璧道:“今日轮休。”他瞧了一眼赵瑾身旁的竹笙,生硬道:“侯爷还真是对这位倌儿念念不忘啊,我记得侯爷第一次来的时候,点的就是他?”   竹笙低下头,往赵瑾身后退了退。   “不用送了,你先去吧。”赵瑾小声对竹笙说完,才再次看向谷怀璧,“谷二少自便。”   她简单地给了个反应就要走,谷怀璧又叫住她,“侯爷留步。”   赵瑾问:“谷二少还有事?”   谷怀璧瞧着周围,感叹道:“第一次见侯爷,就是在这里。当时有眼不识泰山,还以为侯爷是广文堂的学生。”   赵瑾道:“谷二少找我,不会就是闲话家常回味过去吧?”   谷怀璧道:“侯爷得空吗?不然叫个厢房,我们慢慢说?这里怪吵的,叫人看到也不好。”   赵瑾对他没有好印象,淡淡道:“抱歉,我还有事,只怕不能与谷二少慢慢说话了。”   她错身就要走,谷怀璧突然道:“与阿珩有关的事呢?侯爷也不想知道吗?”   赵瑾脚下一停,侧目来看他,“看来你是专程在这儿堵我。”   “怎么能这么说呢?”谷怀璧笑得慈眉善目,“真的只是碰巧而已。”   赵瑾道:“那你说吧,公主的什么事情?”   谷怀璧道:“这儿不合适,侯爷还是随我去厢房吧。”   赵瑾耐着性子跟他而去,入座厢房后说道:“现在能说了吗?”   谷怀璧倒了两杯酒,自己挑了一杯小抿一口,道:“我这儿有些东西,想给侯爷先看看。”   他从怀中掏出几封信放在桌上,笑道:“侯爷先看看?”   赵瑾不知他意欲何为,但还是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展开,然而才看一眼,她便赶紧移开了目光,将信纸折回原样。   谷怀璧脸上的笑令赵瑾觉得刺眼,她把信扔回桌上,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回答之前,我想问问侯爷为什么会在这里?”谷怀璧瞥了一眼她的手臂,“听说侯爷在清荷园不慎受了点伤,既然都有伤了,还能来这里寻欢作乐?侯爷,我是该说声佩服吗?”   赵瑾漠然道:“与你何干?”   谷怀璧道:“是与我无关,我只是替阿珩不平。她在宫里养伤,你却背着她在这里寻乐。我说赵侯,你还有心吗?”   赵瑾一个字也懒得解释,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谷怀璧尤觉不足,又道:“我陪了她三年,最清楚她想要什么。赵侯,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让她对你这么痴迷,但我想说的是——”   谷怀璧略作停顿,再看赵瑾时笑意顿收,目光也冷了下来,他道:“是你拆散了我们。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出现,圣上绝不会赐婚!”   他点了点桌上的信,“这些,全是我与阿珩的过往,你刚刚也看了,该知道她对我是怎样的情意……”   “收起你那虚伪的一套。”赵瑾打断他,寒声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是痴情,这么久了还念着过往不放,自己都被自己给打动了?”   “我……”   “你利用阿珩谋求权势时,可有想过她的感受?她那么单纯的一个人,恨不能把持有的一切都给你,可你珍惜过她吗?猎场那夜,你在乎过她的安危吗?为了追名逐利,你扔下她头也不回,你知不知道她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赵瑾越说气性越盛,到最后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中的酒水也溅了出来。   “你替她不平?谷怀璧,你哪里来的脸说出这种佛口蛇心的话?”   谷怀璧忽地低低笑了两声,“你既然这么心疼她,为什么要用出入风月做幌子?为什么不敢堂堂正正与她站在一处?赵侯,只怕整个邑京都不知道,你们其实是两情相悦吧?”   赵瑾心里紧紧地一提,谷怀璧又说:“还有一件事我也顺带问一问,不知赵侯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名字,叫做阿玉?”   厢房内倏然静得落针可闻。   谷怀璧又啜了一口酒,就这么洋洋带笑地观望着赵瑾。   “太子不待见你,果然不是没有道理。”赵瑾缓过了最初的慌乱,静下心后定定地与他对视。   谷怀璧漫不经心道:“赵侯才真是厉害,悄悄地来京,再悄悄地离开,你说这件事若是让人知道了,上宣殿该有多少人要参你?”   赵瑾面不改色道:“那我请问一下谷二少,无端构陷朝中重臣,该当何罪?”   谷怀璧道:“赵侯颠倒黑白的本事还真是令我意想不到。不过这件事我没告诉过旁人,所以你可以暂时放心。”   赵瑾道:“你捏着这件事来找我,无非就是要与我谈条件。说吧,你意欲何为?”   谷怀璧道:“我只是希望赵侯能自呈一封和离书,然后回你的梁州去。”   赵瑾冷笑,“我为什么要按照你说的做?”   谷怀璧露出一副惋惜的模样,道:“看来赵侯不愿意,既然这样,那我就只能把阿玉这个名字告诉太子了。”   赵瑾丝毫不为之所动,平静道:“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太子在清荷园私宴那日与我浅谈了几句。如今只要我想,他就能成为我的护盾。谷二少,我劳烦你好好想想,如果我对太子称臣,他是会选择我,还是会选择相信你?”   谷怀璧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脸上顿时一僵,却不死心道:“你若是愿意依附太子,又何必等到现在?”   赵瑾道:“此一时,彼一时。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你知道我与阿珩两情相悦,那我为了她投奔于太子麾下,又有何不可?”   厢房内再次沉寂如空,谷怀璧方才的成竹在胸全都化成了虚无,他的脸色渐渐泛白,张着嘴似是要再做争辩,却已是无话可说。趋利避害人人都懂,若是在他和赵瑾之间,秦潇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赵瑾。   赵瑾看着他失了焦的眼,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她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谷怀璧,乘胜追击道:“你知道太子当初为何要将你调离羽林军左骁卫吗?答案很简单,想必不需要我专程解释了吧?”   谷怀璧握紧了手中的杯盏,一个字也辩不出来。   赵瑾轻描淡写道:“你想怎么激怒我惹恼我,我都无甚所谓。但你胆敢再次靠近阿珩,谷怀璧,我不怕手上多一条人命。”   谷怀璧彻底慌了神,竟然连再看赵瑾一眼也不敢。   赵瑾放完了狠话,临走前给他留了一份仁慈,道:“谷二少,你很聪明,知道要先来找我。可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能达到现在的高度,已是常人所不能及,为何不能见好就收?”   谷怀璧喃喃低言,“……见好就收。”   “我言尽于此,谷二少,你好自珍重。”赵瑾最后扔下这句话便走。   今日天朗气清,赵瑾出了揽芳楼,险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她听着耳边喧嚷的人声,那股后怕的劲儿才缓缓地涌上来。   这样要紧的两件事,竟然全被谷怀璧知道了。   眼下虽然暂时将人给唬住了,可保不准谷怀璧真的会去找秦潇质问。赵瑾有些头皮发麻地出神,飞快地想着该如何走往下一步。   她沿着百花大街漫无目的地行进,出神之际恍惚听到有人在叫她。   “阿瑾!”赵瑾正要回头,肩上就搭上了一只手。   “殿下,你都是要成婚的人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窝在百花大……”她推开这手,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秦佑身后的茉那。   “我带着茉那来玩的,她比我玩得还疯。”秦佑说着,还特地问茉那,“是吧?”   茉那点头,“我们接着去哪儿?”   赵瑾顿时无言以对,心道秦佑也真是个奇人,好好的未婚妻,硬是让他处成了拜把子的兄弟。   秦佑猜赵瑾定然是从揽芳楼出来的,道:“阿瑾,要不一起去玩吧,人多才热闹嘛。”   赵瑾才应付完谷怀璧,浑身的气力都已经干涸了,哪里还有玩的兴致,遂道:“不了,殿下带公主玩就好,臣有些累了,想回去躺躺。”   “别啊。”秦佑并不打算放过她,拽起她的手腕就进了一间赌坊。   赵瑾只好吊着一口气陪着这对贵胄,无聊地等在一旁打哈欠。   幺伏带着人来寻时,见着的就是自家主子带着鞑合公主在赌桌上下注,与周围的人一起叫喊正欢的情形。   “侯爷,”幺伏瞥到赵瑾,拢过去问道:“侯爷怎么也不劝着点殿下?”   赵瑾耸肩,“我人微言轻,可劝不动你家殿下。”   幺伏叹了口气,从人堆里把秦佑拉出来,“殿下,赶紧回去吧,户部来人了。”   周围太过嘈杂,秦佑没听清,大声问:“你说什么?”   幺伏干脆在他手心写字,秦佑见这次跟着幺伏来寻他的还有几张生面孔,故意道:“让户部的人先回去吧,我正忙着,这会子没空。”   随行而来的一人赶紧接话,“殿下,事关矿税提案,要紧得很啊。”   秦佑伤神地看了一眼茉那,露出些为难,“可我今日还要接待鞑合公主,矿税的事,让他们先等等吧。”   这人闻言,急得眼睛都红了,“殿下,这提案马上就要批审,不能再耽搁了,徐尚书催着小的今日把殿下修改后的革新内容交上去。”   秦佑有意拖延了这么几句话,估摸着自己的玩忽职守也装得差不多了,再闹下去只怕真的要误事,便对茉那道:“突然有点公事要处理,咱们下次再来吧。”   茉那倒是没有什么不悦的情绪,她跟着秦佑玩了大半日,现在也累了,道:“既然你有事,那就下次接着玩。”   赵瑾在侧看着秦佑,心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殿下。”走出百花大街后,赵瑾没再继续跟着秦佑,她做了个就此分开的手势,对秦佑道:“今日没尽兴,下次我做东,请殿下接着玩可好?”   这样的暗语秦佑一听便懂,他晃晃手中的折扇,在赵瑾肩头轻轻拍打几下,“行啊,等我忙完了,再在这儿不见不散。”   “好。”赵瑾立于原处看着他们离开,卲广牵了马车来问:“侯爷,咱们回去吗?回侯府还是……”   “去兴王的私院。”赵瑾入马车时说道。   “啊?”卲广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一遍,“侯爷是说,兴王在春明门那儿的私院?”   “嗯。”赵瑾落座后又道,“有些事情,还是托一托兴王比较合适。” 第125章 委曲   许芷回到东宫,对秦潇复命,“已经按照殿下所说,将信交给了祝义恩。其他要嘱咐的内容,臣也按照殿下的要求对他说了。”   “嗯。”秦潇颔首,“你下去吧。”   许芷退下后,便有内宦过来,“殿下,兴王殿下派人来传话,请殿下去春明门的私院一会。”   秦潇诧然,“什么?”   好端端的,秦绩让他去风花雪月做什么?   秦潇以为这话有什么弦外之音,可想了半晌都没猜出个所以然,又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内宦道:“那传话的就是这么说的。”   秦潇愈加觉疑,当下便换了身衣裳出门。   邑京逢秋,整座城都是丹桂飘香,风花雪月更是栽了成排的桂树,赵瑾做客于此,对这院子声赞,“殿下这里可真是个世外桃源啊。”   秦绩道:“阿珩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喜欢往我这里跑,你若喜欢,日后也可以常来。”   提及秦惜珩,赵瑾问道:“臣冒昧托殿下一问,公主近来可好?”   秦绩道:“这几日我没有进宫,并不清楚。二哥此刻应该已经在路上了,等他到了,你不妨问问他。”   赵瑾默默点头,喝了口茶。   秦绩问:“你突然要见二哥,是真的想好了?”   赵瑾垂眸看着茶水里自己的眼睛,道:“太子是储君,臣别无他路。”   秦绩看着她,忽然就生了股凄怆的怜感,“我本以为凭你的性情,不会轻易屈服于权势。”他说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莫不是为了阿珩才……”   “请殿下不要让公主知道。”赵瑾放下手中的茶,恳请道,“不论她待不待见臣,臣都不希望她知道。”   秦绩叹了声气,“人间自是有痴情,阿珩能得你这般爱护,是她难得的福分。”   赵瑾只是淡淡一笑,“臣甘愿的。”   院门外适时而起一阵叩门声,秦绩亲自去开,将秦潇迎了进来。   “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还特地让我来……”秦潇话音未落,便看到了院中的赵瑾。   “殿下。”赵瑾隔着几步的距离对他揖礼,“是臣想见殿下。”   “你们说吧,我去后院一趟。”秦绩正要走,硬是被秦潇拉住,“先别走。”   “想好了?”秦潇自顾自地走来坐下,对赵瑾露出个极浅的笑,“孤有种做梦的感觉,你还真让孤觉得意外。”   赵瑾道:“这不就是殿下一直想要的吗?臣现在说愿意,殿下应该高兴才是。”   秦潇问:“说吧,什么条件?”   赵瑾道:“臣想见公主。”   秦潇倒没想到她还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愿意低头,他咂咂舌,“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诚不欺人。”   赵瑾又道:“但是请殿下不要让公主知道,也不要在她面前说任何话,从前如何,日后依然如何。”   秦潇轻轻啧声,“你为阿珩做到这个份上,临了还不让她知道,你说你这是图什么?”   赵瑾泛出个无声的笑,“殿下就当臣是个傻子吧。”   秦潇道:“傻子可没有你这么机灵。怀玉,你这心计使得不错,孤没有拒绝你的理由。”   “还有一件事……”赵瑾还没说完,秦潇便道:“你放心,剑西日后的粮草,孤一定亲力亲为。不过说起这个,孤要你坦白说一句实话。”   赵瑾问:“殿下想问臣什么?”   “你觉得周茗怎么样?”秦潇看着她,眼眸微微眯起,目光中透露出几缕凛冽的锋芒。   赵瑾飞快地在心中揣度他的话外之意,秦潇落声后不到三息工夫,她便说:“周帅为人大度,听闻对待下属也十分宽厚,臣挺欣赏他。”   秦潇噤声着,好半天都没有再说出一个字。赵瑾不明所以,悄悄地看了秦绩一眼,秦绩便代为问道:“二哥,岭南最近有什么事吗?似乎周茗此次是让喻至忠代为述职的?”   “没什么。”秦潇心中的五分怀疑已经增长到了九分,但他没打算说破,先是淡声对赵瑾道:“孤只是想起你与周茗没怎么见过,怕你对他太过生分。怀玉,剑西与岭南也算是毗邻,往后边陲一线,你们还要互相扶助。”   赵瑾颔首,“殿下放心,臣知道的。”   秦潇拍拍她的肩,“孤要回去了,你随孤一道进宫吗?”   赵瑾为的就是他这一个首肯,道:“那便有劳殿下了。”   秦潇笑了笑,“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若是早些点头,此刻已是抱得美人归了。”   深宫里墙高道深,秦惜珩自打回了蘅筵宫,便没有离开过床榻。这里是她出阁前住了十多年的宫苑,一花一草都是烂熟于心,她隔着窗棱看着外面的景,眼中如雪洞般空空无神。   “公主!”凝香突然进来,说话之间带着遮掩不住的激动。   “怎么了?”秦惜珩问道。   凝香退到一旁,不让她的视线被遮挡,说道:“你看看谁来了。”   一道身影就此出现在秦惜珩的余光中,她侧首去望向来人,呼吸短暂地停滞。   凝香快步退去,闭上外门时甚至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室内倏地阒静一片,两人对视着凝望,海誓山盟奔泻而下,这一刻轰鸣于耳畔。   “怀玉。”秦惜珩小声呢喃,挪动着身子就要下床。   “别乱动。”赵瑾赶上去将她按在床上,“腿上怎样了?先让我看看。”   秦惜珩搂住她的脖颈,不可置信地问:“真是你吗?”   赵瑾抚着她背上垂散的发,温声道:“真是我。”   两人温存片刻,秦惜珩又问:“你怎么进宫来的?有人知道吗?”   赵瑾道:“我找了人偷偷来的。”   秦惜珩便来挽起她的衣袖,“我看看你的伤。”   小臂上缠了厚厚的绷带,秦惜珩凭着包扎的范围就能看出她的伤口有多大,眼圈当即就红了,问道:“还疼吗?”   “我早就伤惯了,这点小伤无足轻重。”赵瑾放下衣袖,问她:“我能看看你的腿吗?”   秦惜珩垂眸道:“只是有些淤青,没什么大碍。”   赵瑾道:“我就看一下,再给你上上药,好不好?”   秦惜珩说不出那声拒绝,便慢慢地掀起裳摆,将一对乌青发紫的膝盖露给她看。   “怎么还是这么严重?”赵瑾眉间紧锁,问道:“药在哪里?”   秦惜珩指了一处地方,赵瑾拿了药来先抹在手心,然后才小心地为她涂抹。   “这样疼吗?”赵瑾轻慢地对着淤青处吹气,唯恐手下没有轻重弄疼她。   “现在已经不疼了。”秦惜珩道,“你不要担心,我已经在想法子出宫了。”   赵瑾给她涂好了药,说道:“不用强求,你腿上的伤还这样重,留在宫里可以随时传唤御医,确实比出宫要好。”   秦惜珩道:“可我想你啊。”   只这简短的五个字,赵瑾心头便如被羽翎擦过,落得柔软一片。   “孤枕难眠,我这几天的晚上也睡不好。”赵瑾抱着秦惜珩低说耳语,“空落落的,晚上睡着好冷。”   两人簇拥着依偎彼此,在无人惊扰的静谧中亲吻着诉衷爱意。外间的天渐渐地暗了,不多时宫灯也逐一而亮,屋内没有点烛,只有一道月光透过窗棱倾斜而下,在两人身后落了一圈素净的光晕。   “如果此时在梁州,”秦惜珩贴着赵瑾的鼻翼,停滞少许后又说后面的话,“我们可以在院子置一张桌案,然后品茗看月。”她隔着窗户瞧了一眼天边的月,略是不满道:“邑京的月没有梁州的好看。”   赵瑾看着她,忽然便觉得身上背负的一切好似通通化作了虚无,为了这样一个心爱,这天底下便没有什么是她周旋不了的。   “等你的腿好了,我们就回梁州。”赵瑾牵着她的手放于自己的心口上,“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好好地养伤就行。其他的都交给我,我保证,只要你的伤好了,我就能带你回梁州。”   秦惜珩问:“你要怎么带我走?”   “保密。”赵瑾轻声一笑,故作神秘,“等回了梁州我再告诉你。”   邑京不是个安全之处,秦惜珩便没再追问,她看着外面的夜,忽然反应过来竟然已经这样晚了。   宫门不多时就要下钥了,可赵瑾丝毫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她忍不住问道:“你还不走吗?再晚就出不去了。”   “不走。”赵瑾拍着她的肩背,“我今晚就在这里陪你。”   秦惜珩忽然有种不太好的感觉,问道:“你托了谁进来的?”   赵瑾在黑暗中垂下眼线,想着该如何绕过这个问题。   “怀玉。”秦惜珩没等来她的立刻回答,心中骤然不安,“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   “我能背着你做什么?”赵瑾的语态一如方才,她装作无事的模样揉了揉她的头,“不要胡思乱想。”   秦惜珩托起她的脸,难得严肃道:“你不要为了我做傻事。”   赵瑾笑问:“那阿珩觉得我是傻子吗?”   秦惜珩看着她的眼睛,道:“谁说聪明人做不出傻事的?”   赵瑾又说一次,“放心,真的没有什么事。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发誓……”   “好好,我信了。”秦惜珩赶紧按住她的手,又埋怨几声,“起誓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的吗?你真是,一点儿也不让我省心。”   “那也是有你惯着我。”赵瑾笑笑,看着她的腿说道,“阿珩要赶紧好起来,不然怎么给我做天呢?”   “就会说好听的糊弄人。”秦惜珩瞪她,“仗着我这么喜欢你,就在我面前为所欲为。”   赵瑾亲她一下,故意又道:“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在别人面前为所欲为?”   秦惜珩当即便在她唇上咬下,气道:“你敢!”   赵瑾稍稍敛了笑,“只要你不抛下我,我这辈子鞍前马后,为你做什么都行。”   秦惜珩看着她稍有正色的脸,从这句话中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在赵瑾的视角里一直没有安全可言,她一个人守着身份的秘密,不敢让任何人知晓,甚至只能用这样卑躬屈膝的言语和行动来挽留她在意的人。   秦惜珩鼻间一酸,眼中湿润起来。   “我不会抛下你。”她双手捧着赵瑾的脸,声音忽然有些发哑,“阿瑾,不论何时,你都可以毫无保留地靠着我。我一直站在这里,绝不会弃你而去。记住,是不论任何时候。”   “好。”赵瑾应声,借着月晕的微芒看到了秦惜珩眼中的那份郑重。   窗外此时吹进来一阵夜风,秦惜珩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赵瑾便要去关上窗,秦惜珩拉住她,“别关,这样好闻的桂香,关了窗就闻不到了。”   她贴近赵瑾的颈,细细一嗅后说道:“一样的味道,好香的。”   赵瑾遂抱紧了她,说道:“我现在在了,也还要外面的桂香吗?”   秦惜珩轻声一笑,挠了挠赵瑾的下颌,“醋味好重啊,你怎么连花香的味道也要介意?”   “不止花香,任何要靠近你的人,我都会介意。”赵瑾这次不由分说便将窗闭上了,她回到床畔便解衣上去,在床帏深处与秦惜珩接了个漫长的吻。   “你这里的伤,要了多久才好的?”秦惜珩的手滑入赵瑾的衣内,摸着她腰迹的那道新疤问道。   赵瑾任她随意地摸,说道:“两个月吧,不大记得了。”   秦惜珩的手贴着掌下并不算平滑的皮肤,对赵瑾道:“我听说,你打起仗来总是不管不顾地冲在最前面。”   赵瑾道:“已经在改了。自从苍叔走后,我就再也不敢让自己陷入险境。”   秦惜珩问:“苍叔是谁?”   赵瑾道:“靳如的父亲。凰叶原那一仗,是他代替我死在了车宛兵的弯刀下。那次全怪我,若不是我冒进着要突出重围,苍叔也不会为我挡刀。”   秦惜珩摸着这道疤,心里也跟着赵瑾一起苦涩起来。   “这道伤,当时很疼吧?”   “是很疼,可我如今记得的只有苍叔断气时我声嘶力竭的绝望。从那一战之后,我便发誓,绝不会再让他们受到外人一丝一毫的伤害。只要我勤加练习,用心演兵,这样的屈辱便不会再有。”   赵瑾闭上眼,当年的痛哭流涕便再次现于眼前。总有人用生命为代价教会她长大,她矗立在悬崖的边缘,只要稍不留神,足下就是无尽深渊。   秦潇现在能用秦惜珩掐住她的咽喉,来日就能用剑西的兵马夺取她的命脉。假意投诚只能权宜一时,局势走向该如何发展,还是需要看秦佑的动作能有多快。   赵瑾把这些藏在心底,回神之际觉得秦惜珩将她抱得更紧了。   “我没事。”她反是安慰秦惜珩,“剑西平稳不过区区二十年,我不放心交给任何人。阿珩,我虽不惧死亡,但一次又一次的仗打完,我只会比前一次更加惜命。”   孤月高悬,深宫长廊静锁秋色,绵绵黑夜中隐隐传来宫门落钥时同时而起的梆子声。这是蘅筵宫一个平平无奇的夜,却让赵瑾记住了宫墙内院的萧索寂寥。   这样被迫臣服于权势之下的威逼,她一辈子都记住了。 第126章 云涌   秦潇次日前来凤正宫请安时,顺便将前一日的事情也对宁皇后提了提。   “赵瑾真是这么说的?”宁皇后有些不大相信。   秦潇很有把握,“儿臣看得出来,他对阿珩重视得很。只要有阿珩在,就不怕拿不住他。”   宁皇后半掩下眼没有说话,秦潇又道:“他想见阿珩,我昨日便让他去了蘅筵宫。一蹴而就先不指望,但给些甜头让他尝尝倒也无妨。”   “此事你对你舅舅说过吗?”宁皇后问道。   “还不曾。”秦潇道,“母后放心,稍后我就让人去给舅舅带话。”   宁皇后待秦潇走后,望着自己指甲上鲜红的蔻丹默默出神。   俞恩在旁看了许久,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宁皇后问她:“你觉得阿珩待赵瑾有几分心?”   俞恩想了想,说道:“婢子觉得,公主对赵侯甚是冷淡。”   “冷淡。”宁皇后的嘴角扬了扬,“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呢?”   俞恩顺着这意思猜问:“殿下难道是说,公主也是很爱慕赵侯的?”   宁皇后道:“只怕并非单单的爱慕这么简单。女大不中留,看来这丫头背着我,藏了不少心事。”   俞恩道:“若真如殿下所说,那这是一件好事啊。殿下不是一直希望公主能有孕吗?若是他们琴瑟和睦,那殿下还担心什么呢?”   宁皇后道:“你可别忘了,赵瑾之前宁愿装疯卖傻,也不愿与潇儿说上半句正经话。他的心思如此之深,阿珩身居梁州半年,不可能看不出他究竟是何为人。可你看那些寄回来的书信,有哪一封里面提到过?”   俞恩闭口不再多言,宁皇后冷笑起来,“到底不是亲生的,这么多年,竟是养了一条白眼狼。”   “禀皇后,”殿外这时传来声音,“允嘉公主请安来了。”   “她倒是勤勉,才出月子就巴巴地过来。”宁皇后给俞恩使了个眼色,俞恩便去殿外代为说道:“请公主进来吧。”   秦照瑜抱着孩子,进来便盈盈一福,笑道:“儿臣携女给母后请安。”   宁皇后换上笑脸,对她招招手,“来,快过来坐。”   她看着秦照瑜抱着的婴孩,主动伸手来接,“我抱抱。”   秦照瑜小心地将孩子递过去,她瞧着宁皇后的脸色,试探着问道:“母后,您看这孩子,该起个什么名字才好?”   宁皇后听出她的意思,故作初醒道:“瞧我,近来事情太多,竟然都把这件事给忘了。”她瞥了俞恩一眼,半是埋怨道:“你也不知道提醒我。”   俞恩赶紧认错,秦照瑜道:“不怪姑姑,凤正宫里里外外都靠着姑姑打点,姑姑已是十分辛苦了。”   宁皇后对秦照瑜道:“你放心,我会向你父皇提及此事,让礼部择选吉日赐名册封。”   秦照瑜拜谢,又问起前几日的事情,“儿臣听说阿澈的马在跑马场上突然疯鸷,连带着阿珩和赵侯都受了伤。这事可查出了什么?英皇伯那边怎么说?”   宁皇后道:“这事到现在还没个结果,老三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好端端的,非要提议跑马。”   秦照瑜问了一下秦惜珩,“那阿珩现在怎样了?她是为救阿澈才落马的吧?好似摔得不轻?”   宁皇后淡淡道:“没什么大碍,养几天就好了。”   秦照瑜看她忽然变了冷淡的神色,一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能赶紧转移话题找补,“鞑合公主与五哥的婚期可有定下?”   宁皇后的脸色渐有转变,道:“礼部提了个日子,十一月望日是个吉日。”   秦照瑜笑问:“儿臣前几日不便进宫,没见过那位鞑合公主,母后不如给儿臣讲讲,这位公主的容貌性情如何?是个好相处的吗?”   宁皇后对茉那谈不上喜欢,道:“模样倒是不俗,只是那性子太过傲气,毫无礼教可言。若非她是和亲才来,又只是嫁给一个亲王,我早让礼仪嬷嬷去教导她八百次了。”   秦照瑜顺着她的意思感叹一句:“还好没有给太子哥哥做正妃,否则日后如何能像母后这般担起一国之母的重任?”   她话语之中字字都是讨好,宁皇后看着她,心里动了想法。   “俞恩。”她叫着心腹先把秦照瑜的孩子带下去,等周围无人了,才拉着秦照瑜的手叹气说道:“林氏跟了潇儿这么久,莫说是男孩,就连个女孩都不曾诞下。我一直就喜欢女孩儿,可偏偏没有生女儿的命,阿珩眼下虽然在跟前,可早晚是要再去梁州的。阿瑜,母后膝下孤单,也就只能看看你了。”   秦照瑜自然不会错过宁皇后主动开口的机会,连连点头,“母后放心,儿臣日后一定常来宫里陪伴母后。”   宁皇后拍拍她的手,“那便好。”   赵瑾一早离了皇宫后,便差人去燕王府送信。   她唯恐被秦潇的人尾随,特地先回了侯府,再乔装一番后从侯府的偏门而出,绕行一圈后来了睿王府。   秦佑等了她半个时辰,终于在暗房里听到了外面急促而来的脚步声。   “出事了?”他不等赵瑾坐下就问。   “嗯。”赵瑾拣着重点说完,秦佑沉思着,对她道:“权宜之策,倒也不是不行。”   “我现在只担心阿珩。”赵瑾道,“我不能日日进宫,要如何应对皇后和太子,就全看她一个人的了。”   秦佑道:“阿珩自小跟着他们长大,皇后即便是恼她欺瞒,多半也不会刻意责备。倒是你,你该想着太子若是下次再找你,你该如何对答。”   赵瑾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太子那边我还应对得来。只是殿下,如今圣上正式让你插足朝事,这也就是说,只要税改的事情落实到中州道,你便要一改往日的混沌模样了。你我之间,必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混迹于歌舞坊市迷惑旁人。”   秦佑道:“这一步迟早要踏出,我得让父皇有易储的理由才行。”   赵瑾道:“不是我泼殿下你的冷水,而是你如今不论再如何努力,也无法凭借功绩撼动太子的位置。”   “正路不通,不是还有邪门歪道吗?”秦佑含着满眼的算计看着赵瑾,“许他们胡作非为,就不许我动点手脚?”   赵瑾问:“殿下有想法了?”   秦佑颔首,“我已经想了有几日了,抱歉,不是我不愿对你说,而是这事压根就用不着你出手,你知道的越少,于你而言倒越是好事。”   “好。”赵瑾应道,“那我就静候殿下的佳音了。”   事情说完,秦佑这次没有送她。赵瑾沿着原路回到侯府,重新换了装束后忽觉府上今日很是安静,一问才知察柯褚耐不住性子,一个人跑出去闲逛了。   赵瑾哪里敢对他放心。   她挑着热闹的地方一一走过,终于在街头一处卖杂耍的地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我教他一段枪法,碍着你什么事了?”   “你这人好不识趣,人家不乐意,你还硬要纠缠作甚?”   “他使枪没到力道,出门卖艺,讲的就是一个艺,连这点都做不到,还在这里讨什么人场?”   “枪有所长,剑有所短,不过是各自精进的兵器不同而已,有什么可值得耀武扬威的。”   “你这么会说,那你来两段剑法让人开开眼不就好了?”   只这一说一答的几个来回,赵瑾就赶紧挤进了人群中。   察柯褚撑着一杆枪站在卖艺的摊主旁,颐指气扬地看着对面一人。   赵瑾正要将察柯褚拉走,那人便道:“来就来,我徐然贺怕你不成?”   这人身形颀长,四肢健壮有劲,看面相又有几分书生气,着一身南衙一营的军服。赵瑾听着他的名字,忽然觉得有些耳熟,乍然间却又记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听过。   众人就见这位自报家门的好汉一手剔了剑鞘,行云流水地舞了一套飘逸轻盈的剑法。   察柯褚摇头,半分也看不上眼,“软绵绵的,一点刚阳之气都没有。如果守边的都是你这样的人,那大楚早就完了!”   赵瑾听到这一句,赶紧上去将察柯褚的嘴捂了,对徐然贺赔笑几声,“阁下恕罪,我兄弟口无遮拦,是我一时没看住他。”   察柯褚挣脱赵瑾的束缚,不服气道:“我哪里说错了吗?你来的正好,赶紧给我评评理。”   赵瑾叉腰斜了他一眼,快速问道:“怎么回事?”   察柯褚指着摊主道:“他这枪一点儿都没舞到位,我就想教他一下而已。”   徐然贺道:“教就好生地教,哪有你说话这般难听的?”   摊主扎低了头不敢吱声,赵瑾只看了一眼,便又问察柯褚,“你说什么了?”   察柯褚喊冤,“我哪儿说了什么?”   徐然贺见摊主愣是不言,忍不住替之发言道:“寻常人舞弄招数能够使成这样已是难得,即便你棋高一着,又何必挖苦人家嘲笑愚笨?”   摊主听到这一言,脸上尴尬地说不出话来,顿时将头压得更低了。   察柯褚道:“我好意教他,连个铜板也没收,他不该好生跟着我学,再谢我两声吗?”   徐然贺替摊主辩道:“哪有你这种往自己脸上贴金,强教强学的?”   赵瑾扯了扯察柯褚的手臂,不许他再说,又顶着一众人的目光分别对摊主和徐然贺拱拱手,快说一声“得罪”,掩面拽起察柯褚就走。   “不是,”察柯褚大为不解,对赵瑾道:“你拉着我干什么?”   赵瑾苦着一张脸,两眼皆是无奈,“祖宗,下次出来前先跟我说一声行不行?我就出了趟门,回来满大街找你不说,你还给我这么招事。”   察柯褚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要与她理论,但赵瑾这样放低了声音说话,他的那点气也就消了,只是嘟囔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成招事了。”   “行了,我带你上别处耍去。”赵瑾说着就带路,察柯褚赶紧跟上,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卖艺的摊子。   徐然贺把刚才舞的那把剑还给摊主,笑道:“这种蛮人,不必理会。”   仅他身上这一套南衙一营的军服,摊主便不敢随意招惹,只能讪讪点头,“嗯……嗯,多谢这位军爷。”   “客气什么。”徐然贺在他肩上一拍,另一只手又锤了锤自己的胸口,“路见不平顺手一助而已,这位大哥,你不必言谢。日后若是再遇上这等地痞无赖,你只消来南衙找我,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徐然贺是也。”   摊主露出个苦笑,“那就有劳军爷了。”   “浩林!”人群外传来个声音,徐然贺跳起来摆摆手,喊道:“这儿!”   江不倦寻他而来,待得终于见着这位大少爷时,先是在心里狠狠骂了声娘,却不得不摆出张笑脸,“不是说要巡守吗?你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   “刚好遇到件事……”徐然贺就要给他讲一讲自己路见不平的丰功伟绩,江不倦没这个耐性去听,抢先道:“衙里突然职事调换,先回去一趟。”   徐然贺只得将自己的那点侠义事迹暂时压住,跟着江不倦回去时,他看到身边多了个没见过的生面孔。   “这位兄弟是新来的?”他问江不倦。   “嗯,今日才来上职,我领着他出来看看。”江不倦简言,对身边的新人道,“介绍一下。”   “卑职越九修,见过徐禁卫。”   “越兄弟不必多礼。”徐然贺爽朗笑道,“大家一处办差,以后就是兄弟了。”   越九修点头一笑。   徐然贺又问他,“不知越兄从前是在何处办差?”   “卑职……”越九修才开了个口,就被江不倦打断,“浩林,问这些作甚?你就不想知道你被调到了何处?”   “我啊,听天由命呗。”徐然贺丝毫没有半点担心的样子,还笑道:“我自必有归处,何愁今朝沉浮。”   江不倦端着笑脸说道:“可真是羡慕浩林你啊,生于簪缨,一生无忧。”   徐然贺摆摆手,再开口时便多了几声无奈,“我想游走江湖四方为家,我爹偏生不让,他这是圈着我呢。”   有人唾手可得甚至是不屑一顾的东西,往往是多数人翘首以盼都难以触及的虚无。江不倦瞧他一眼,在心中落了个无声的讽笑,忽然就想到了任劳任怨无从抱怨的陈参。   天命从来都是这般的不公。 第127章 远交   越九修一日差毕,与人换班后便出了南衙。   他着了一身便装,警惕地注意过周围后,径直来了允嘉公主府。   秦照瑜才回府没多久,见着他就问:“都拿到了?”   越九修从怀中掏出个信封给她,“回公主,都在这里了。”   “好。”秦照瑜点点头,“有劳你了。”   “傅指挥使曾对属下有大恩,属下替公主做这点事是应该的。”越九修从容说完,又道:“属下如今在一营当差,往后公主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属下便是。”   秦照瑜打开信封里的内容草草看过,道:“仅凭这些,只怕还不足以给江不倦定罪,他现在与朔方还有往来吗?”   越九修道:“属下才入一营,对这些尚且不知,但公主放心,属下会暗中留意的。”   秦照瑜道:“你先留意着,如若实在没有,那也无妨。”   “是。”越九修走后,秦照瑜拿出一个匣子打开,这里头装满了样式不一的信件,她望着匣子,将手中的这些也放进去。   外面忽然渐近地传来孩子的啼哭声,秦照瑜赶紧将匣子合上,想也不想便推门而出,迎面就见奶娘着急地抱着孩子过来。   “公主!”奶娘轻抚着孩子的后背,小步往这边赶,“姑娘从方才起就一直哭闹不止,婢子怎么哄也哄不好。”   “给我。”秦照瑜小心地从奶娘怀中接过孩子,说道:“我自己带吧,你先下去。”   她哄着婴孩进了屋,好不容易等到孩子稍稍安静,她自己又觉得心中悲凉起来,眼圈不知觉就泛了红。   “若是你爹还在,娘何必事事亲力亲为。”秦照瑜给自己抹了把泪,对着婴孩道:“我的儿,你乖乖的不要闹,娘才好为咱们谋生路。”   婴孩好似听懂了,靠在她怀中吮吸着手指不再哭闹。秦照瑜叹了声气,对外喊道:“幽浮。”   守在外间的婢女进来问道:“公主何事吩咐?”   秦照瑜看了一眼桌上的匣子,“你拿着我的腰牌进宫一趟,带着这匣子去东宫,就说要给林孺人送东西。”   宁澄焕喝完盏中最后一口茶水,与秦潇的商谈也进行到了尾声。   “殿下确定此举可以让钱一闻为咱们所用?”宁澄焕不放心地再次确认,“倘若他不为所动呢?”   秦潇信心十足道:“既能让华展节重返朔北,他还能对孤有拥立之功。像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没理由不答应。我在信中对他说了,若是他愿意,那么此次的宁远军报便不再由驿站的信差遣送,而是指定专人派送。最多这个月月底,就能知道他的态度了。”   宁澄焕看他这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担心自己说多了又令他不喜,遂没再多言。外边时辰渐晚,他也不欲久留,客套几句就走了。   秦潇想着自己即将能拿下朔北一部分的兵权,不禁心情大好,林佳书这时入殿,笑问:“舅舅与殿下说什么了?殿下怎么这般高兴?”   “自然是好事。”秦潇着人传膳,这会注意到她还抱着一个匣子,便问道:“这是什么?”   林佳书把匣子放下,道:“方才允嘉公主派人送来的。”   秦潇问:“里头装着什么?”   林佳书摇头,“我还没有看,但这应是公主给殿下的。”   秦潇带着疑打开了匣子,他把里边的内容一一快速看过,愈发眼中发亮,觉得兴奋至极,“太好了,当真是天助我也。”   林佳书心猜这些多半涉及朝事,便没有多嘴去问。   “来人,传膳。”秦潇合上匣子好生放好,不忘叮嘱林佳书,“确是要事,阿瑜这次帮我不少。佳书你记着,若是有人问阿瑜给了你什么,就说是一些新打的首饰。”   林佳书道:“好,殿下放心。”   秦潇收好了匣子,拉着她的手说道:“先吃饭吧,我特地让人给你炖了乳鸽汤,待会儿多喝一点。”   林佳书陪在他身边坐下,秦潇亲自舀了汤,甚至还要来喂她。林佳书含羞正要来喝,忽觉这汤的腥味甚重,闻得胃里都是一阵翻腾。   她赶紧偏头避到一旁,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只是捂着鼻子不说话。   “佳书!”秦潇放下碗来看她,关心道:“你怎么了?身上不舒服吗?”   “我没事。”林佳书忍着那股难受的劲儿对他淡淡一笑,自己端起那碗乳鸽汤,“殿下不必管我,我还是自己来吧。”   她盛起一勺要喝,方才那股恶心的味道便又上来了,不得已之下,她只能将碗放下,道:“殿下先吃吧,我突然觉得不大舒服。”   秦潇看着林佳书泛白的脸,哪里还吃得下,当即就让人去传了御医。   “禀殿下,”御医仔细看完,面露喜色对他道:“林孺人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秦潇初时还未反应过来,等到有所意识,嘴上已经先道:“当真?”   御医道:“只是林孺人这胎很是不稳,殿下……”他说着,犹豫地委婉一下,“殿下可是让林孺人太过操劳了?”   林佳书脸上一红,赶紧低下头去。秦潇面上也略有些挂不住,但他心里高兴,便顺着这话说道:“孤往后知道了。”   御医走后,秦潇蹲在林佳书身前,眼中虽然有愧,但话音里欣喜若狂,“佳书,你可真是给了我好大的惊喜。”   林佳书小声道:“我自己也不知道的。”   秦潇问:“你现在想吃些什么?我让人赶紧去做。”   林佳书道:“炊饼吧,最简单的那种,贴在炉壁上就能做好的,我小时候常常吃。”   秦潇皱眉,“你现在是两个人,怎么只能吃炊饼这种东西?”   林佳书道:“那就全凭殿下安排。”   “好。”秦潇吩咐人换几道清淡的菜,他再回看林佳书,便是越看越喜欢,手也不受控制地放在林佳书的小腹上,说道:“等你生下这个孩子,我就向父皇请旨册你为正妃。”   林佳书握着他的手说道:“是不是正妃都没有关系,只要能顺利给殿下生下这个孩子,能一直陪着殿下,我就很知足了。”   秦潇道:“母后那边你不用担心,只要我在,就一定让你做我的正妃。”   林佳书问:“我有孕的事,现在就要告诉母后吗?”   “你不说我都忘了。”秦潇喊来下人,“去告诉母后一声,佳书如今有了身孕,若非逢年过节,往后的晨昏定省就省了吧。”   宁皇后平静地听完东宫内宦的转话,强行含笑说道:“这孩子来得也是不易,这段时日就让林孺人好生养着吧,无事就不要出东宫了。”   内宦带着话离开后,宁皇后的脸色骤地阴沉下来,气怒之下将手边的杯盏狠狠往地上一摔。   “殿下息怒。”俞恩劝道,“婢子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   宁皇后盛怒,“下贱的狐狸媚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潇儿日日被她勾得魂不守舍,这是好事?若不是夜里闹得太狠,她能怀得上?还有,那些食膳她真的都吃了?”   俞恩道:“殿下您换个角度想想,如今林孺人有了身孕,太子夜里就不会闹到太晚了,白日里也能更精进正事。况且太子如今需要一个孩子稳固地位,他瞧不上别的姑娘,也就只有林孺人能开枝散叶了。”   宁皇后听她此言也不无道理,心中的郁气便散了些,好半天之后又冷笑一声,“行啊,她不是要将这孩子生下来吗?我就让她生。凤正宫的库房里是不是还有好些补品?俞恩,你明日替我去一趟东宫,把那些补物都拿去,再拨几个有经验的嬷嬷一并送过去。她若是不能将这个孩子顺利生下来,我倒要问她的罪。”   俞恩道:“殿下放心,婢子此次会挑几个心腹嬷嬷过去,往后林孺人有无按时用膳,咱们都能一清二楚。”   宁皇后却依然愁慌,恨声道:“一个潇儿,一个阿珩,两个都不让人省心!我怎的教养出这两个只知儿女情长的孽障!还有绩儿也是,成日里只知道弄些附庸风雅的无用之事,正经的朝局更是连问一句也不曾!赵瑾倒还好,如今已经能放下心来。倒是程新禾仍是个未定之数,林氏偏又是他的妻妹,我是担心这三言两语的枕头风一吹,潇儿就对朔北放松警惕。”   俞恩道:“太子不是说有法子拉拢朔北的部分兵力吗?依婢子看,太子还是将私情和正事分得很开的,这样要紧的大事,林孺人的枕头风怕是轻易吹不动。”   宁皇后也只能无奈地点头,“朔北那边,但愿真的能顺利吧。”   矿税改革事宜顺利由门下省核审后下达户部,新税之制传到宁远时,钱一闻身边的副将柯约觉得很是痛快。   “燕王此举妙啊。”他赞叹出声,“咱们自己就有军工铁匠,若是能够直接给咱们下放实矿,那咱们就能自己做刀具器械,往后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人从中克扣军饷了。”   钱一闻脸上却淡淡的没有任何神色,问他:“明日的拉练准备得如何了?”   柯约笑意一顿,面露难色来,商求道:“钱帅,三日前才拉练过一次,明天再来,将士们只怕会吃不消。咱们……咱们要不多缓几日?”   钱一闻冷冰冰的眼神顿时扫来,柯约不敢直视,低头壮着胆子又说:“钱帅,对于宁远的将士来说,更换主帅实属突然。末将觉得,一应的演练也该循序渐进才行,突然用这样大的力度,他们怕是承受不来。”   “他们是边防守备军,不是温香软玉里不知劳苦的公子少爷。”钱一闻硬声斥责,“这样的力度便已经承受不来了,倘若来日外番来袭,他们还能有命在?”   柯约顿时无言辩解。   钱一闻又对他道:“若是有人不服,只管让他们来找我,但凡我败在他们任何一人的刀下,我就将这位置让出来,往后不论要作何演练,我都一字不问。”   柯约丝毫不敢再有辩词,他低低道是,犹豫须臾后便要出帐去传达拉练的军令。   “禀钱帅!”帐外这时传来声音,“祝监军来了。”   钱一闻脸上顿时又黑了一分,可祝义恩好歹是名正言顺的宁远监军,他没有不见的理由,遂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柯约无声地退下,祝义恩进来后禀明完正事,拿出一封信来呈给钱一闻,压着些声音说道:“这是太子让臣转托给钱帅的信。”   钱一闻接来看完,许久都没有再说一个字,祝义恩问:“钱帅若是无事,臣就先出去了。”   “有劳祝监军。”钱一闻这时的脸色略有好转,对他微一颔首。   帐内恢复平静,钱一闻对着生起的火盆看了良久,着人喊来柯约,重新下令道:“明日的拉练暂时取消,还有,这个月分发军饷时,每人多给五钱。”   若不是钱一闻一脸正然,柯约险些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试探着问:“钱帅,那明日是不是要提早一个时辰练兵?”   钱一闻道:“延迟半个时辰也不迟,让将士们多休息片刻。”   柯约面露惊色,难以置信,“啊?”   钱一闻淡淡道:“你方才不是说,我练兵的力度太大,多数人都承受不住吗?我现在体恤他们,将练兵的力度恢复成从前,难道不是正合他们的意?”   话虽如此,可军规这般地朝令夕改,难免会令守备军们心中起疑,柯约有些忐忑,但主帅既然有了新的指令,他也不能不遵守,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出帐重新传达新令。   钱一闻待他走后,将秦潇捎来的信扔进火盆里销毁,提起笔开始写这个月的军报。   “来人。”他隔着帐子叫喊一声,进来个身着铠甲的士卒。   “将这封军报抓紧送去邑京。”钱一闻将才写好的内容塞入信封,浇上火漆封好,又嘱咐这名士卒,“你亲自去送,挂给兵部就好。记得,一定要快。” 第128章 谣起   “是夜先生让你藏在府上的?”赵瑾坐在侯府后院的石椅上,双手抱臂看着眼前这个容貌平平的人。   仇二低着头点了几下,“是,太夫人孤身一人在京,主上让属下守在府中,以备不时之需。”   赵瑾对着前堂里樊芜的身影看了片刻,回首来对仇二颔首一点,“我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府上,往后就继续劳你看顾了。”   仇二愈发把头压得低,“少主多礼了,这是属下该做的。”   赵瑾又问他:“你平日里都是怎么联系夜先生的?”   仇二道:“属下只是主上埋在侯府的一枚暗子,无事时绝不外露,因而从来只是主上主动来找属下。”   赵瑾从他口中也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没事了,你忙去吧。”   秦惜珩在宫内迟迟未归,公主府无胜寂寞,赵瑾便一直在侯府。她往前堂去,在樊芜身侧坐下,顺手捡了一根红色的线帮忙团成球。   察柯褚陪着樊芜做了这么久的针线活,如今比赵瑾还懂樊芜需要什么样的线与颜色。   “阿妈。”他从赵瑾手中拿走一个即将要递给樊芜的蓝色线团,换了一个紫色的替上,“我觉得这个颜色更合适。”   樊芜赞赏地看他一眼,“这个确实更好。”   察柯褚得意地斜了赵瑾一眼,意思不言而喻。赵瑾早就习惯了他的耀武扬威,脸上也淡淡地没有任何神色,只是配合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侯爷。”下人送来一封帖子,“宁三公子着人送来的请柬。”   “宁三公子的邀约?”樊芜听着就觉得不对,手中的针线活登时就停下了,“好端端的,他找你做什么?莫不是太子要找你?”   “这群人又要使什么坏?”察柯褚的脸拉垮下来,他按住赵瑾的肩,“阿瑾,别去。”   赵瑾推开他的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同在邑京,该见的迟早都是要见的。”   她从下人手中接过帖子,翻开简单看了两眼,对樊芜道:“娘,我去一趟。”   “瑾儿。”樊芜叫住她,给她理了理领口,嘱咐道:“当心点,别喝太多酒。”   “知道的。”赵瑾扶她坐下,以笑宽慰,“娘,这些人我还能应付来,您就放宽心等我回来。”   察柯褚生怕她受了宁修则一行人的气,说道:“要不你带我一起去,他们哪个敢让你没脸面,我就给他一拳。”   赵瑾失笑,“知道你厉害,但这里好歹是邑京,凭我现在的身份,没人敢对我如何。”   她摆摆手就走,上车后对邵广道:“去长春楼。”   宁修则利用过生辰的借口包下了整座长春楼,替秦潇宴请了一干贵胄子弟和朝中新贵。   赵瑾入了大堂,左右看看正要找个人相问,头顶上就有人喊她:“赵侯!”   宁修则从二楼下来,满面春风笑道:“赵侯可算是来了。”   一旁有个公子哥作陪笑道:“赵侯不知道,咱们宁三少自方才起就一直在盼着你呢。”   赵瑾笑问:“宁三少你可是今天的角儿,怎的就盯上我了?”   宁修则自来熟地揽住赵瑾的肩,领着她往楼上走,一面说道:“赵侯难得来京,说起来,咱们也是亲戚,你算我妹夫不是?这样,我也叫你怀玉可好?”   “我倒是无妨,宁三少随意叫吧。”赵瑾瞥了一眼肩上的这只手,脚下稍快几步,装作寻找厢房的模样挣脱他的手,问道:“是哪一间?”   “你急什么。”宁修则笑道,“今日人多,我不见得能一直招呼你,不如先带你见见人,省得你觉得拘谨。”   赵瑾端着笑意说道:“还是宁三少考虑得周到。”   宁修则遂带着她逐个见人,赵瑾颇有心得地拿出那套纨绔面具戴上,应答自如地一一对付完毕。   “赵侯,”有胆子大的人还拿旧事取笑,“你今日可不能喝多了,否则指不定还会有什么新的剧目传遍邑京。”   这话才落,马上又一人接道:“不妨事,不是说公主还在宫里吗?赵侯即便是喝多了,公主也不知道。”   赵瑾面上的笑渐渐敛下,宁修则见状,赶紧给这两人使了个眼色,转而又对赵瑾赔笑解释,“怀玉啊,今日的酒不错,他们许是喝多了口无遮拦,你别与他们一般见识。”   “宁三少多虑了。”赵瑾洋洋一笑,又恢复成了刚才的随性模样,“既然都是你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不过是玩笑几句,又何足挂齿?”   “那便好。”宁修则看她神色如常,心中的惕然也放了下去。   赵瑾看着这里满满当当互相喝酒玩闹的人,后退一步对宁修则道:“宁三少不必招呼我了,去看看其他人吧,我小坐片刻,先歇一歇。”   宁修则便没继续纠缠不放,赵瑾如愿能有个喘息的空间,这时忽地听到个爽朗快意的声音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宁兄你做东,我自是要来捧场,也不枉你我两家相识一场。”   赵瑾闻声去看了看,认出这人就是前几日在街上与察柯褚争辩的那一位好汉。   宁修则拍拍徐然贺的肩,“许久不见,浩林你还是这般豪爽,徐尚书最近身体如何?”   徐然贺道:“劳你记挂了,家父身体康健,好得很。”   赵瑾听到这一句,终于记了起来这位一营好汉是谁。   她转身进了个厢房,这一进好巧不巧,正是冤家路窄地遇上了谷怀璧。   “赵侯。”谷怀璧对她含笑点头,仿佛之前在揽芳楼的那番偶遇和谈话并不存在。   “好巧。”赵瑾也神色自如地对他颔首,旋即自顾自地找了个角落坐下,顺手抓了一把瓜子细细地嗑。   谷怀璧竟然也跟来坐下,对她笑道:“赵侯,你我如今共侍一主,从前的那些,也就一笔勾销了吧。”   赵瑾道:“谷二少可是御前带刀卫,日日都能见着天颜。你能不做计较地一笔勾销,那自然是最好。”   谷怀璧啧声:“我哪儿能跟赵侯你比?你手握西陲重兵,还是圣上的乘龙快婿。”   “是呢。”赵瑾就是看不惯他这副欺软怕硬的小人姿态,故意道:“这乘龙快婿可不好做,阿珩管我管得严,酒不让喝,人也不让找。”   谷怀璧强颜欢笑道:“公主这是看重赵侯,是旁人肖想几辈子都得不来的福气。”   赵瑾看他一眼,目露挑衅,“所以啊,这样好的福气,我可得拽紧了不松手才行。”   两人面面对视,眼眸中撞在一起的硝烟几乎要一触而发。   “怀玉!”有个声音适时打断,赵瑾先侧目去看说话的人。   樊予影见真的是她,便兴致勃勃地来,“宁三公子说你在这儿。”   赵瑾连个“失陪”的眼神都懒得给谷怀璧,直接与樊予影出去,小声问他:“表兄怎么也来了?”   樊予影也小声回道:“我本不打算来,谁知宁修则一早还专程让人去家里请,还说你也在,我推托不了,只能来了。”   二人找了个空处坐下,樊予影左右看看,道:“正好,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赵瑾问:“什么事?”   樊予影道:“我前几日回定州祭祖,听说朝苍江的上游飘出来一块写了字的巨石。”   赵瑾脸上一凝,问道:“上游?上游哪里?”   樊予影以手掩口说道:“宣州绍县。这地方好巧不巧,正是宁相的祖籍。”   赵瑾又问:“表兄还听说了什么?能否说得再细致一些?”   樊予影道:“是个在江上打鱼的渔船发现的,那石头露了个角,渔夫起初还以为是条大鱼,可等到下网捞到岸边一看,才知道是块石头。那石头通体漆黑,上面写了‘楚传七代,有乱祸起于戚者’几个字,字迹还是朱砂绯红色。”   这一刻猝然出现在赵瑾脑中的便是秦佑说的那一句“邪门歪道”。   莫非这就是秦佑所谓的动点手脚?赵瑾静静想着,樊予影继续道:“绍县县丞知道此事后,赶紧让人封锁了消息,可即便这样,消息仍是在第一日就沿江散开了。咱们祖宅处定州南侧,消息既然能传到我耳中,那么也一定能传入邑京。”   赵瑾道:“消息是不可能封锁得下来的,不论是天意还是人为,这些迟早都要闹得举国皆知。”   樊予影看着她低垂下去的眼,问道:“怀玉,你跟我说一句实话,宁修则今日也给你下帖,是不是太子授意的?怀玉,你如今与太子站在一条船上了?”   赵瑾给他做了个噤言的手势,“别让我娘知道,我不想让她替我担惊受怕的。还有舅舅那边,你也不要随意开口。”   樊予影静默片刻,又道:“宁家树大招风,惹人忌惮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朝苍江的这石头,多半是有人针对宁家刻意而为。圣上眼下还在修德自省,等到这字迹上的内容传开,只怕又要是一片腥风血雨人心惶惶。”   “楚传七代。”赵瑾慢慢地念着,“圣上是第六代,按照石头上说的,那便是储君即位,将有外戚祸乱朝纲。”   樊予影道:“除了宁氏,我想不到这些字还能针对其他什么外戚。怀玉,你既然要暗中相助太子,那就要万分当心,别引火上身伤到了自己。”   “我知道的。”赵瑾点着头,樊予影与她一起看了一眼还在忙于接待宾客的宁修则,说道:“若是天降谶言,宁家就该收敛锋芒小心行事,可你看宁三少这拉拢四方的模样,分明是对此毫不知情。”   赵瑾收回目光,淡淡道:“迟早的事。”   宁澄焕绷着脸听完探子的来报,挥手让人先下去。   同坐在一旁的宁澄荆与他一样一言不发,不知多久之后,他问宁澄焕:“大哥有什么看法?”   宁澄焕沉声道:“先是重审两桩大案,又是分权打压我在朝中的势力,再加上这次……圣上这是要一鼓作气啊。”   “圣上?”宁澄荆疑声,“大哥就一定能肯定这次的事情是圣上让人做的?”   “你还想到了谁?”宁澄焕立刻问。   宁澄荆下意识地怀疑秦佑,可他没有证据,不好轻易定论,遂道:“我只是疑心有人故意如此,误导我们将一切归咎在圣上身上。不过是否真的有人狐假虎威,我就不知道了。”   他说完,蓦然想到什么,问道:“修则今日是不是在长春楼摆宴,还邀了好些人参与?”   “这个孽障!”宁澄焕用力一拍椅子上的扶手,气道:“太子的事,他跟着凑什么热闹!”   “大哥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宁澄荆还算稳重,认真分析道,“若是圣上授意的,那么邑京四处就该把消息散开了。若不是圣上做的,那……那只怕这两日也要传遍邑京了。依我看,大哥不可急于声辩,否则在旁人看来便是欲盖弥彰。”   宁澄焕摇头,“不可不辩,也不可全辩,这事我再想想。”   “还有太子和皇后那边。”宁澄荆提醒他,“大哥让嫂嫂进宫一趟,让皇后切莫心急。”   “好。”宁澄焕也不再耽搁,起身就去。   书房归于宁静,宁澄荆维持原样又静坐片刻整理思绪,喊来自己的眼线吩咐道:“你这几日暗中注意燕王的动向,若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第129章 仇怨   楚帝看完内诸司最新呈来的账簿,直接合上递给谢昕,“这笔钱,你替我拿好。”   谢昕不接,“你这样子,总给我一种托孤的错觉。我们不是说好了共进退吗?”   楚帝强行给他,拉着他的手说道:“什么托孤,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信不过其他人。你下次出宫,把最后面的这笔钱落实好。”   “知道了。”谢昕将账簿暂时收好,说道:“我昨日替你看了朔北的军报,果然只有边防军最懂矿税变革的重要。”   楚帝笑了笑,顺手拿起一本奏折来看,突然问道:“淮安道的盐铁转运使潘志,是不是宁澄焕的门生?”   谢昕道:“好似是的。我记得宗政开出事时,宁澄焕为了让潘志撇开关系,还上书替他开脱过。怎么了?”   楚帝把手上这本奏折给他,“你先看看。”   谢昕快速看完,特地扫了一眼最后的落款,“齐彧?”   楚帝道:“新拨入御史台察院的,上次跟随老四一起去敦庭查过案。”   谢昕记了起来,将这份奏折又看一遍,说道:“似曾相识啊。”   楚帝道:“自古以来的这些事,哪件不是似曾相识?史册里不论记得再如何细致,后人一样会不知悔改地继续犯错。”   他将折子合上放于一旁,想了想说道:“就从潘志开始查吧。”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谢昕道,“宣州绍县的渔民从朝苍江捞出了一块黑石,上面写了一句天言。”   楚帝眉眼一紧,问道:“什么天言?”   谢昕拿起他批红的朱笔,在纸上将字写下,看着他问:“你觉得,这是不是个更好的良机?”   楚帝看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几缕复杂,最后无奈地气得笑出声来,“好小子,这若真是他做的,那他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谢昕道:“若是无事,就让怀玉赶紧回梁州去吧。还有阿棨他们,你找个借口让他们一并离开。”   楚帝道:“你当我没有听说太子拉拢怀玉的事?若是怀玉留在邑京,好歹也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太子多少要顾及几分,当然就没人能对他如何。可一旦回了梁州,我的手便护不了那么长了,到时候太子借故再派人去寻他,那就全凭他一个人周旋了。”   谢昕叹气,“你待他这份心,倒是比亲儿子还深。”   楚帝道:“怀玉可不就是我半个儿子?从前我手中无权,不得不让他们母子分隔两地,如今我能掌控这些了,自然是能有多少就给多少。眼下梁州风平浪静,京中也还有我看着,就让他留在侯府好好尽孝,等他什么时候想走了,再走不迟。”   赵瑾打了个喷嚏,樊芜关切地问:“怎么了?莫不是着凉了?”   “没事。”赵瑾揉揉鼻子,笑道:“说不定是阿珩在想我。”   樊芜问:“可有打算何时回梁州?”   秦佑才使了一出计,若是此时回了梁州,许多消息就要延后许久才能知道了。赵瑾道:“上次我将车宛又狠揍了一顿,他们现在没胆子再来。边线若是能一直这样太平,那我陪娘过完年也行。”   樊芜道:“浑说!你可是主帅,哪能这样玩忽职守离开这么久?”   察柯褚在一旁说道:“就是,你不担心圣上对你有意见?”   赵瑾想了想,道:“那就等到阿珩的腿伤痊愈。我上次进宫去看她,虽然都只是皮肉伤,但也是触目惊心。”   察柯褚这时有些想念秦惜珩了,纳闷道:“这姑奶奶不在,都没人与我斗嘴,怪没趣的。”   “行啊。”赵瑾笑道,“回头斗不赢阿珩,可不许找我哭诉。”   察柯褚不服气,“谁哭诉了,明明是你护短,只帮她不帮我。重色轻友!”   樊芜抿着嘴摇头笑笑,赵瑾赶紧给了察柯褚一脚,瞪眼道:“闭嘴!”   卲广从外而来,将刚拿到的飞书递给赵瑾,“侯爷,淮州的。”   赵瑾展开看完,对他道:“继续让蓝越盯着。”   察柯褚便好奇飞书里的内容,问道:“上面说什么了?”   “没什么。”赵瑾简而概之道,“有人即将快意恩仇而已。”   信鸽载着回信从天边划过,再次落下时,便被一双手取下了腿上的竹筒。   蓝越看完竹筒里的字条便塞入口中咽下,余光里瞧见有个身影急急忙忙地从马车上下来,步履紧迫地往天下林的二楼而去。   宗政康正与方谦同坐于厢房内听着乐姬奏音和鸣,一阵不合时宜的杂声在此时骤起,直接将乐声打断得彻底。   柳玄文推门而入时还在喘着气,指着方谦厉声道:“琼林河的水道管运费是怎么回事?说!”   方谦被他打断了赏乐的兴致,心中带着些恼,说话时也是冷冰冰的,“什么水道管运费?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柳玄文劈头盖脸冲他道:“潘志被人弹劾了近十条罪状,其中一条就是这私收水道管运费!监察御史已经在他府上查搜到了账款,里头的这一条记录写的就是咱们的生意!”   方谦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他一下,慢条斯理道:“我当是什么大事。”   柳玄文气得眼睛都瞪直了,“这还不算大事,那什么才算?天塌了才算吗?”   宗政康插了一嘴,“柳老板叱咤商圈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怎的就被这区区的一条账款给吓到了?啧,这可真不像你平素的为人啊。你从前不是最会推卸责任,寻找替罪羊吗?”   柳玄文正在气上,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谭公子,事情不发生在你身上,你哪里能知道疼痛?你有太子撑腰,自然是随时都能抽身离去……”他说到这里,忽然便想到什么,绷直的一张脸当即就变了,赶紧换了笑来对宗政康道:“谭公子,可否请你书信一封告知太子?咱们处一条船上,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柳氏若是不保,对太子也是影响颇深。”   “好啊。”宗政康颔首一笑,不动声色地给方谦使了个眼色,又道:“我现在就去,还请柳老板沉着气等一等。”   柳玄文放了心,转头再看方谦时,笑意就此一止,整张脸再次紧紧地绷住。   方谦起身就走,柳玄文喊道:“站住。”   何料方谦并不回身,一个响指过后,厢房内的几方烛火同时熄灭,周围昏暗下来。   “你……”柳玄文不适地眯了眯眼,话还没说出口,身后有一道劲风就此逼近,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窒息的昏迷感眩晕着来临。   一阵沉闷的倒地声之后,宗政康才露了身,对方谦略略点头,“多谢了。”   方谦回头看了看那个瘫倒在地的人影,说道:“不必客气,往后商路上的事情,还需谭兄多多指教。”   宗政康笑而不语,一个手势落下,便有人将柳玄文扛起,轻而快地离开了这间厢房。   梦境处昏迷之隙,柳玄文在这里见着了过往的许多人和事,牛鬼蛇神齐聚一堂,吓得他猛然间惊醒过来。   周围一片黑暗,他的意识还未全醒,脑子里浑浑噩噩还装着梦里的记忆。他习惯地先动了动胳膊,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随之而起的还有一阵厚重的锁链声。   有个声音就在耳边说道:“醒了啊,柳老板。”   柳玄文浑身上下猛地一抖,整个人头皮发麻,方才的浑浊沉钝刹那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这声音好似与方才在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是谁!”他壮着胆喊了这么一声,“这是哪里?你究竟是谁!”   火光在这时猝然而亮,柳玄文闭眼遮拦片刻才缓慢地又睁开眼,看到了一个背身而立的人影站在他三步开外的地方。   宗政康在微弱的火光里慢慢转过身来,朝着柳玄文露出个绝非善意的笑,轻声慢言道:“柳老板,还记得我吗?”   他褪去了易容,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个被自己束缚着的仇者。柳玄文屏息看他,须臾之后认了出来,瞠目结舌道:“你……你怎么……”   “我怎么?”宗政康扬唇而笑,“我怎么没死,是不是?”   柳玄文想到刚才的梦,震惊得喉咙黯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宗政康提醒他,“柳老板,你就没觉得我的声音令你熟悉?”   柳玄文沉寂几息后,瞳孔骤地放大,在他的这一声中后知后觉,“是你。”   “啊,”宗政康在他面前来回地走着,轻轻点头,“是我。你以为,宗政氏绝后了是不是?可是不巧,上天有好生之德,给我家留了一条活路。柳玄文,我找你来了。”   “你要怎样?”柳玄文盯着他这张匿于昏暗火光中明暗不定的脸,余光又看了周围一圈,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宗政康问:“认真听,你当真听不出来?”   柳玄文静下心凝神片刻,明白过来,“上面是天下林的赌坊?”   宗政康道:“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别叫了,上面赌声震天,没人能听到你的求救。不过这也是托你将赌坊设在地下的福,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要找个怎样的地方关着你。”   柳玄文觑视着他,“你要将我怎样?”   宗政康道:“你与潘志联手将污水泼到我爹身上的时候,难道没想过有一日会东窗事发?”   柳玄文道:“潘志被查是你……”   “不是我。”宗政康打断他,“我没这么手眼通天的本事,是他自己不知收敛碍着了旁人的眼,才自作自受招来了祸患。柳老板,我原本没想这么快对你动手的,这是天要绝你,我不过是借了一把东风而已。”   柳玄文尽量平心说道:“你想捏着柳氏的财路逍遥法外?你做梦!我死了,你以为你就能逃得了?别忘了,我柳氏的好几条水路都是交在你手中的。上面若是要查,你就是首当其冲。”   宗政康眯了眯眼,丝毫不为之所惧,“你以为你当初将这几条要紧的水路交给我的时候,我没看出你的用意?”   他停顿片刻,说道:“你将我爹踢出来做了挡箭牌,自那之后,你便记着前车之鉴,连与官吏多说一句话都不敢。你不敢再强占水路,却又心有不甘不愿多花漕运的费用,正好这时,我顶着太子的名头来见你,你索性将这烫手的山芋给我。一则,此举能凸显你求靠太子的诚意。二则,你可以借着我,将水路继续拿在手里。三则,即便是出了事,事情也不能归咎在你的头上。有我这么一个大活人挡在前面,上头更是还有太子顶着。你说,你怕什么呢?是不是?”   宗政康这时朗声大笑起来,“柳老板,你可知凡事算不到十全十美?你想吃这样的便宜,可也要担得起一应的风险才是。”   柳玄文心里一慌,问他:“你做了什么?”   宗政康道:“你确实是把水路给了我,但这些和潘志对半而分的漕运钱账上面,每一笔落的都是你的名字。所以这么说起来,我不过是代你出面打理水道,这背后真正的掌舵人,其实还是你啊。”   柳玄文呼吸一滞,全然不信,“不可能,我一个字都没有签过!”   宗政康道:“柳老板的生意太忙,一个人打理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所以你总有副手不是?”   柳玄文低喃:“方谦……”   宗政康道:“大一些的生意,方谦可不敢随意做主,总得问过你之后再画押才行。他能随意出入你的账房,自然也能拿到你的私印。说起来,柳老板你这私印可真是独一无二仿刻不来,我原本很是头疼,但多亏有方谦,他真是帮了我大忙,否则这一笔笔的漕运账目可不能尽数落在你的名下。”   “混账!这个混账!”柳玄文恨声大骂,“我待他不薄!”   宗政康冷笑,“薄不薄,可不是由你一个人说了算。方谦不是傻子,还能看不出来你是在利用他给你那幼子铺路?对了,说起你这幼子……”   柳玄文开始脸色发白,忙道:“你放过晏儿,算我求你。”   “可以。”宗政康从一旁的桌上抽起一张写了字的纸悬在他眼前,道:“看完看清楚,你要是愿意签字画押,那我就放过他。”   柳玄文快速看完,咬牙切齿道:“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宗政康淡淡道:“看来柳晏并不值你这些生意的价钱,既然这样,那我给你养个病秧子做什么?”   “别想拿晏儿威胁我!”柳玄文忽如疯鸷一般吼道,“你不就是想报仇吗?我把命给你就是,但你别想鸠占鹊巢吞下柳氏的生意!”   “这可由不得你。”宗政康收起手中的纸,故意叹气道,“不过你这生意太大了,我可得好好想想该如何维系。”   “宗政康!”柳玄文怒道,“你以为我怕你吗?那些账目你尽管公开,不过就是吞了漕运的钱而已!柳氏易主绝非易事,方谦没这个资格能说服其他人归顺于你。你若是不想被人逼到山穷水尽,那就识相点放开我。”   “方谦是没这个本事说服柳氏的其他人,可是账簿可以。”宗政康道,“你当初推我爹做替罪羊的时候,真账都藏起来了吧?你以为我爹就这么认了你交给官衙的那份假账?柳玄文,死到临头你还敢吓我?”   柳玄文大口喘着气,听他一字一句说道:“我爹为防万一,对所有的账目都做过一份真实的记录作以备用,他与你的那些交易也不除外。你以为他当时认罪是哑口无言吗?你错了,他是为了保住我,也是为了杀你一个措手不及。”   宗政康绕着他走了一圈又一圈,声音也环绕着从不同的方向落入柳玄文耳中,“他自知难逃一死,连带着族人也要受难,就算拿出与你有关的证据也只是垂死挣扎,并不能将你连根拔起。为了保住我,他把与你相关的书信账簿都藏在了我这里,又让人带着我连夜离开淮安道。离家之前,他叮嘱了我好几次,这些书信账簿就是将你送往黄泉的杀身符,只是不能轻易拿出来,否则就会打草惊蛇。现在,这些账簿都在我手里,如果我全部拿出来,那么整个柳氏都将付诸一炬。你说你的那些族人们,是不是都得好生求着我?”   柳玄文额上冷汗涔涔,喉中如注满了铅,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宗政康看着他,凉凉地一笑,“不过我自小饱读圣贤,使不出那等折磨人的惨烈之刑,你放心,我会让你痛快地上路。你的那些生意,就算是我给你一个痛快的交换了。”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柳玄文沙哑地说道:“晏儿……你放过他。”   宗政康眼底划过一丝释然后的明朗,淡声道:“我不是你。”   机关之后,一扇石门倏然而开,几道光柱自外间而来,一缕一缕地投射在这漆黑不见天日的地底。   宗政康迎光而行,埋没于心底的阴影也在光芒的散射下褪得干干净净。他踏着台阶上去,看到谭子若满脸紧张地等在这里。   “走吧,”他在谭子若肩上拍了拍,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噩梦没了。谭叔,我依然想做那个光风霁月的我。” 第130章 相思   剑西三州本月的军报如期抵达海晏殿的御案时,赵瑾正好在这里陪着楚帝下棋。   “乌蒙嘉娶了古纳川的女儿做大妃。”楚帝说完,将军报递给赵瑾,“你看看。”   赵瑾接过看完,说道:“乌蒙嘉接任车宛大汗后,一直想为车宛找一条新的出路,他野心不小,除了想吞并羌和,还意图从南北两向攻进梁州和孜州。他曾两次向羌和王求娶羌和公主,想兵不血刃地以联姻之策拿下羌和,可他们两族之间隔着血海深仇,羌和王一直没答应。臣原本也疑心过他会与苍狼部联手,可又反复不敢确定,如今看来,乌蒙嘉为了扩张领土,已是不顾一切了。”   楚帝道:“车宛现在与苍狼部以姻亲为盟约,整个西北就连成了一片。”   赵瑾自信地落下一枚黑子拦住对面的进攻,嘴上说道:“即便乌蒙嘉有古纳川的助力,臣也不怕。燕王殿下以矿税变革为先例,为国库增加收入,往后定然还有其他法子继续充盈。总有一天,臣会将西陲线延伸到磨莎雪山脚下。”   楚帝笑道:“年轻就是好啊。”   赵瑾道:“臣有个想法,若是能与镇北王分别从梁州和甘州出兵,倒是能一举将苍狼部和车宛以北的地方拿下。”   楚帝道:“大漠里变幻莫测,需得从长计议才行。”   赵瑾颔首,“圣上放心,臣不打无备之仗。”   一局棋毕,赵瑾主动道:“还是圣上棋高一筹。”   “朕是执白先行。”楚帝笑笑,将手中余下的白子扔入棋盒,说道:“朕昨日问了问御医,阿珩的伤已经大好了,总这么住在宫里也不是个事儿,你今日接她回去吧。若是需要御医复诊,再传就是。”   赵瑾迟疑,“可皇后好似很心疼公主,臣是担心……”   “朕回头会去跟皇后说的,儿女长大了就该放手,老是这么锁在跟前做什么。”楚帝说着想了想,又道,“朕一直忙,阿珩出事后也就去看过一次。走吧,朕与你一道去蘅筵宫。”   比起前朝的刀光剑影,后宫里可谓是风平浪静。   秦惜珩养了这么些时日,已经能行走如常,她坐在檐下发呆地看着院中景致,连楚帝与赵瑾来了也没察觉。   “公主。”宫人们在旁小声提醒,一面又跪下给楚帝行礼。秦惜珩侧首来一看,愣了愣之后沉着气要福礼,楚帝道:“不用了。”   秦惜珩瞥了赵瑾一眼,听楚帝说道:“腿上好些了?”   “儿臣已经好多了,多谢父皇记挂。”秦惜珩莞尔一笑,抱着楚帝的手臂摇晃着撒娇,“父皇要来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下?”   “朕刻意没让人说话,就要看看你在做什么。”楚帝笑说着,回身对赵瑾招手,“怀玉。”   赵瑾过去,楚帝又对秦惜珩道:“你在宫里住了这么些日子,该回去了。怀玉今日正好进宫,朕就带他过来了。”   秦惜珩推辞一下,“儿臣还想等腿上大好了亲自去侍奉父皇几日。”   楚帝道:“朕不缺你这份孝心,若是继续留着你,外头那些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们夫妻感情不睦。”   秦惜珩低着头不语,楚帝拉过赵瑾的手与秦惜珩的牵在一起,又握紧了放在自己掌心里捂了一会儿,方推开二人,对她们道:“回去吧。”   “父皇!”秦惜珩出声一喊,楚帝背身她们,只是对着后方摇了摇手,没有回头。   赵瑾目送着这位九五之尊离开,扶着秦惜珩的胳膊问:“腿上方便走吗?要不要叫个轿辇?”   “嗯。”秦惜珩一个眼神之下,凝香便会意。   两人又有多日未见,窄小的轿辇就成了天赐的幽会之所。蘅筵宫空洞的日和夜被远远地抛在后方,秦惜珩亲吻赵瑾一下,靠在她的肩头说道:“明明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很舍不得父皇。”   赵瑾道:“若是车宛今年安分守己,我们就在京中过个年。你什么时候想见圣上了,我就陪你进宫,好不好?”   秦惜珩点着头,拉着赵瑾的手摩挲她掌心的茧,心中的不安才尽数褪去。   几日前,赵瑾离开公主府时,院中还生着密密的桂花,现在大门再启,只看到了满地细碎的淡黄色落芳。   “可惜,桂花都谢了。”秦惜珩有些失落地嗅着余香,“一年才一次,我原本还想与你赏一赏这院子里的桂花。”   赵瑾道:“冬天要来了,不是还有红梅吗?只要我们一直互相扶持,那么便是四季逢春,花开不败。”   她担心秦惜珩的腿站久了会疼,干脆将她横抱起来往清漪院走。   秦惜珩挣扎几下,“你手臂上还有伤呢,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赵瑾坚持要抱着她走,说道:“已经在结痂了。”   秦惜珩道:“那你给我看看。”   赵瑾道:“回房再看好不好?我就想抱你一下。”   秦惜珩只得老实地倚在她胸口不再乱动。   “乳糕吃不吃?”赵瑾又问,“应该还有一些残花,我挑新鲜的给你做奶乳。”   秦惜珩摇头,“太繁琐了,你一个人要做好久。”   赵瑾道:“给你做的,再久都愿意。”   秦惜珩道:“不要了,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赵瑾问:“皇后是不是看出来了?”   秦惜珩不太确定道:“或许吧。”   赵瑾又问:“那皇后最近有发难你什么吗?”   秦惜珩道:“什么都没有,只是差人来问过几次我腿上的伤。听说林孺人有孕了,母后忙着东宫那边,这几日一直在送补品。对了,二哥倒是来看过我一次。”   赵瑾心里顿时一紧,面上仍神态自如地问道:“莫非是皇后将咱们的事情告诉他了,他才特地去看你?他可有对你说什么?”   秦惜珩道:“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我好生养着。到底也是这么多年的情谊,他或许真的只是关心我,来看看罢了。”   赵瑾心头悬垂的巨石暂时落地,抱着她进屋后顺带着用脚将门掩上了,说道:“燕王对潘志动手了,还有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石上‘天言’之说,也是他做的。”   “你先放我下来。”秦惜珩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就急着从她怀中挣脱,马上来挽起了她的衣袖检查伤势,问道:“什么时候换的药?”   “出门前。”赵瑾知道自己拗不过她,干脆主动把药箱拿过来。   “若是觉得疼,就忍一忍。”秦惜珩解开她手臂上缠绕的绷带,待看到这长长的伤痕后,眼中布了一层忧,“又要留疤了。”   赵瑾不以为然,“一道疤而已。”   秦惜珩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她,低头来换药时不忘轻轻地吹气,一面又问:“疼吗?”   赵瑾觉得手臂上麻嗖嗖的,笑道:“不疼。”   秦惜珩小声抱怨,“你每次受伤了都说不疼。”   赵瑾看着自己这已经结了一层薄痂的伤口,玩笑道:“我皮糙肉厚,当然不觉得疼。”   秦惜珩给她换好了药,接着之前的问:“你刚刚还没说完,什么天言?”   她闭锁宫内数日,对外面的一切都不知情,赵瑾仔细说完,先问一事,“淮州那边,你还有其他打算吗?”   “不过是换个当家人而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柳玄文虽死,可柳氏的生意绝非轻易就能倒下,商铺换汤不换药,仍然按照之前的模样经营就好。”秦惜珩担心的地方不在此处,比起这些,她更关心秦佑制造的谶言。   “五哥这一次的做法完全超乎了我的预料。”秦惜珩拽紧赵瑾的手,垂眸静思半许,说道:“母后既然看出我一直在瞒着她,那么必然是不会再信我了。五哥这招虽然冒险,但也的确打破了眼下的僵局。下一步……下一步……”   赵瑾看她好半天说不出后面的话,问道:“若你是宁相,此时会怎样?”   秦惜珩道:“当然是要将流言压下来。”   赵瑾又问:“怎么压?”   秦惜珩微愣,心间忽然萌生出了什么,倏然朝赵瑾看去。   赵瑾顺着她的发缝替她抹了抹有些毛躁的碎发,说道:“我猜猜,与我想到一起了?”   “他会不遗余力。”秦惜珩肯定道,“若是人为,他即便找不出幕后之人,也一定会捏造一个替罪羊。如若真是天意,他也会照做不误。”   赵瑾轻轻嗯声,换了个姿势抱她,“与我想的相差不大。这事闹出了不小的风声,圣上少不了让人去绍县查证,我让夜鸽的人也暗中跟着去了,就看后面还有怎样的转变。对了,还有件事,之前咱们不是给燕王透露过消息,让他查一查其他州郡的盐铁转运使吗?这次矿税变革,燕王担心那些乡宦有异意,特地在中州道埋了人暗查现况。今日进宫之前,我与他见了一面,他说那边的暗桩传话来了。”   她故意一停,手指不受控地揉了揉秦惜珩白玉似的耳垂,说道:“要不你猜猜查到了什么?”   秦惜珩想了想,猜道:“你既然提到盐铁转运使,那么十有八九是从他身上查到了什么,说说看,这人私底下揩了多少油水?”   赵瑾的目光落在秦惜珩洁白的颈子上,这一刻也不知是不是小别胜新婚的缘故,她骤然就想到了繁华殿的芙蓉帐,以及帐内颠鸾倒凤的雨打花开。   这凝脂般的脖颈,她尝过一次便魂牵梦萦。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秦惜珩等了须臾也不见她再说,催道:“接着说呀。”   赵瑾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要我说也可以,贿赂一下就行了。”   秦惜珩急着想知道,便草草地吻她一下,又催:“说吧。”   赵瑾并不满足,得寸进尺地哼哼两声,“不够。”   秦惜珩道:“不是只要贿赂一下的?再来就是第二下了。”   “那就我来。”赵瑾说着就在她耳垂之下柔嫩的侧颈深处啄了一下,秦惜珩觉痒,低嗔地笑了两声,有些含羞地要躲闪,这一下却直接被赵瑾按在怀里。   “别动。”赵瑾浅啄一下犹觉不够,便将吻化作了细腻的吮。   “怀……怀玉。”秦惜珩的声音隐隐发颤,一股兴奋的触觉从她体内而出,竟与繁华殿的那次一模一样。   “好香。”赵瑾这时小声一句,贴着秦惜珩的脸说道,“七娘,这些时日,我只有在梦里才这样靠近过你。”   秦惜珩半垂着眼,脸上红扑扑的煞是好看,她感受着侧颈处灼烫的爱意,手指拽紧了赵瑾的衣裳,忽然不知所措。   “不……不是说正事吗?”她结巴着,快速看了赵瑾一眼复而垂眸,在她肩上又轻轻捶打一下,“你……乘人之危,登徒子。仗着我惯你,你就要上天了是不是?”   赵瑾便放低了身体,让视线从下而上地去看她,笑道:“好好,那就先说正事。”   秦惜珩脸上的热感这才褪去些许,问道:“中州道的盐铁转运使是谁?”   “史智文。”赵瑾道,“他也就比潘志要好上那么一点,但不过是手段做得更加隐秘而已。中州道多矿场,他就联合乡宦们一起,将矿石高价卖出获取牟利。”   秦惜珩道:“其实若是有人愿意高价收购,这倒也没什么。”   赵瑾道:“若是他与矿商们达成一致,在明面上将矿价压下呢?按照民间的价格,中州道就能少缴不少矿税。”   秦惜珩属实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么一层。   赵瑾道:“盐铁都是要紧之物,也都是由朝廷专营。但这二者的差别还是太大了。朝廷能掌控盐价杜绝私盐,却没法拿捏铁矿。中州道虽然多矿场,但实际能开采多少矿石,并不是朝廷能够给出一个定数的,所以一直以来,朝廷对矿税的征收只能以银钱的方式实现。况且,矿石的冶炼和经营一直都放在民间,这就给了矿商们更多可以发挥的机会。”   秦惜珩问:“如果消息确切,五哥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赵瑾道:“史智文还不能动,他与中州道的乡宦如为一体。矿税变革已经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他们的财路,若是现在再将这件事拿到明面上,中州道只怕会怨声载道民心不稳。我与燕王商定过了,不如等天言之事有了着落再行处理。”   秦惜珩轻轻颔首,“那我们先静观其变。”   正事说完,她看了赵瑾半晌后忽说:“你好似比我上次见你又瘦了。”   “病的。”赵瑾解释一下,“相思入腑。”   秦惜珩的手指在她凹陷的眼窝周围抚着,说道:“那我现在回来了,你有没有好一点?”   赵瑾贴着她的额头吻了一下,道:“已经好了。在蘅筵宫见着你的时候就好了。”   秦惜珩顺势倾躺在她肩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道月牙,“那你以后得记着了,不论去哪儿,都得带上我,少了我这味良药,你往后可怎么办啊?”   赵瑾垂目看着她,笑道:“是啊,这可是只能替我遮风挡雨的小老虎,我要是不随身带着,往后有人欺负我可怎么办呢?”   秦惜珩偏过头在她的颈下就是一咬,说道:“上次的印记没了,我再给你留一个。”   赵瑾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道:“印记在心,不在面。上次已经烙得很深了,不信你摸摸?”   掌下胸膛跳跃着起伏,血液也在心脏里偾张着流淌,纵使隔着好几层衣料,秦惜珩也能触碰到那团烈焰。   烙印就掩在烈焰深处,不死不灭。 第131章 昭然   深秋的邑京裹着冬日的凉意,冷风扑打着廊下的垂帘。   赵瑾从公主府而来,入侯府之后便径直往后院去,连身上的披风都没来得及解下。   吕汀已经等了一炷香的工夫,见着她来赶紧起身,“见过少主。”   赵瑾让他坐,直接就问:“绍县那边如何了?圣上派去的人查出了什么?”   吕汀道:“少主猜得不错,宁家为了将流言压下,硬是将这些处理成了旁人的栽赃。”   赵瑾道:“说仔细些。”   吕汀道:“邻里之间难免会有矛盾恩怨,与宁家祖宅同处一条街的一户路姓人家,似在多年前与他们有过口舌之争,宁家便将天言的事套在了这一家上面。属下跟在朝廷派去的官员后面听了不少,如今人证物证俱有,路家人虽然喊冤不已,却又百口莫辩。”   赵瑾冷笑,“宁家有备而来,自然容不得他们辩解。那他们人呢?现在被带来邑京了?”   “是。”吕汀点头,“大理寺不日就要审理了。”   若是要知道后续的情况,倒是可以直接问问樊予影。赵瑾问完始末,也不多留吕汀,道:“这一趟辛苦你了。”   “少主客气了。”吕汀一揖便走,赵瑾坐在原处不动,替秦佑想着下一步。   若是路家人真的做了这个替罪羊,秦佑的这一步便白走了。赵瑾想来想去抉择不出一个万全之法,干脆心上一横,拿着腰牌请旨来了东宫。   “你还真是稀客。”秦潇见到她略显惊讶,问道:“你是为了朝苍江的那块石头来的?”   赵瑾道:“臣听闻宁相去往海晏殿面圣,圣上推说不见,递了好几封奏折也没有回音。”   秦潇道:“不必担心。清者自清,这事很快就有着落了。”   赵瑾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问道:“宁相有对策了?”   秦潇笑了笑,“不急,最多七日就能有结果了。”   赵瑾套不出话,只能面不改色地继续保持平静。屏风之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略微着急的脚步声,一名内宦匆忙而进正要说话,却瞧见赵瑾在此,硬是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秦潇道:“怀玉不是外人,说吧,什么事?”   内宦这才道:“殿下,人跑了!”   秦潇问:“什么人跑了?”   内宦又道:“路远!此次押解路家人入京查审,可在临近邑京的时候,路远非说要方便,随行的官衙一个不慎,就让他给跑了。”   “混账!”秦潇勃然大怒,“到嘴的鸭子都能飞了,一群蠢货!”   “殿下先别急着动气。”赵瑾道,“当务之急,是要问宁相商讨对策才是。不过,这个路远虽然跑了,但他总会有家人吧?”   “你不知道。”秦潇气得头疼,坐下来自己揉了揉鬓角,说道:“即便拿他的家人充了罪,他落网未归,也是个祸患。”   赵瑾道:“殿下可要先问问宁相?”   秦潇点头,“当然要问。”他指了指内宦,吩咐道:“你,现在就去寻一趟舅舅,不论有无对策,一定要先给孤一个消息。”   宁澄焕得知之后,忍着气要静一静,可近来一桩桩的事情太多,他实在是忍不下来,当即就摔了一副茶具。   “相爷息怒。”心腹道,“路家的其他人已经暂押刑部大牢了,还请您示下,接下来该如何做。”   “不管用什么方式,必须把路远给我追回来!”宁澄焕狠狠地拍了两下桌子,又问道:“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么多人,连一个人都看不住?”   心腹道:“路远说要小解时,原本有个人一直跟守在他身边的,可他身上不知哪儿来的短刀,乘人不备就将守着他的人捅伤了。”   宁澄焕指着他问:“你们是怎么做事的?他身上有刀你们也不知道?”   “离开绍县之前搜过身的,可……”心腹说着也语塞起来,不知该如何解释。   宁澄焕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心腹讪讪地闭了嘴预备离开,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道:“相爷,属下想到了一件事。您还记得三年前那些无名的乱党吗?”   宁澄焕当然记得,问道:“你怀疑这次的事情与那些乱党有关?”   “不无可能啊。”心腹肯定道,“他们一定是有漏网之鱼,还对相爷您怀恨在心,所以如今卷土重来,弄了这么一块假模假样的天言之石。”   宁澄焕凝神想了片刻,对他道:“去查。”   心腹慌忙就去,险些在门外撞上宁澄荆。   “你怎么来了?”宁澄焕问他,“有事?”   “是有件要紧的事。”宁澄荆开门见山便说,“大哥觉得,燕王是个怎样的人?”   宁澄焕还记挂着刚刚的事情,哪里有闲情与他在这里对人评头论足,淡淡道:“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而已,你提他做什么?”   “若事实并非如此呢?”宁澄荆将顺带而来的东西放在桌上。   “什么意思?”宁澄焕看他这样肃然,心里便升腾起一股不好的感觉,忙拿起桌上的几样东西看了看。   “这些分别是燕王初拟的矿税革新方案、敦庭雨患详要以及几份策论初稿。”宁澄荆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看向宁澄焕,“大哥觉得这些稿论写得如何?”   宁澄焕一一看完,眼中逐渐露出惊愕,有些不可置信地问:“这真是他写的?不是旁人代笔?”   “大哥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找原稿一看。”宁澄荆平静说道。   若说矿税革新方案与敦庭雨患详要是为了应对楚帝派下的差事而作,那写成现在的样子倒也能解释得通,可这几份策论初稿……   宁澄焕看着这几份手稿,有如晴天霹雳一般,心头浮起一股被戏耍的怒感。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宁澄焕放下东西,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   “也没多久,一直没说出来是因为我也不太敢确认,即便我现在依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宁澄荆道,“我心里有点疑,便让人买通了燕王府的下人,匆忙誊抄了这么几份策论的手稿。”   “还真是小瞧了这位殿下。”宁澄焕起了一身寒颤,叹气道:“我千防万防,竟然没看到这位日夜在眼皮子底下花天酒地的纨绔。”   他拍拍宁澄荆的肩,万分后怕道:“澹益,幸而有你。”   宁澄荆道:“大哥对我说什么见外的话,咱们现在要考虑的是,该如何防备燕王。”   “不好。”宁澄焕这时才意识到一件事来,迅速看向宁澄荆,“他可是要娶鞑合公主的。一旦他娶了鞑合公主,整个鞑合都会成为他的后盾。”   宁澄焕想到这里已是悔之晚矣,继而又顺藤摸瓜地猜到另一件要紧的大事,“圣上动了易储的心思。”   “嗯。”宁澄荆颔首,“想必是因为有睿王的前车之鉴,所以圣上才迟迟没有任何表态。他留着太子,麻痹的是天下人。”   就像当初邑京之中无人不知秦惜珩与谷怀璧出双入对,可楚帝留着谷怀璧,也不过是要声东击西掩盖他要招赵瑾为婿的真实想法。   “好厉害的一对父子啊。”宁澄焕暗生感慨,“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地耍得我们团团转啊。潘志此次遭到御史台弹劾,多半就是燕王暗中做的。”   “这事不能让太子知道。”宁澄荆虽与秦潇接触不多,但已经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最多只能告诉皇后。林孺人不是才诊出了身孕吗?这个节骨眼上,一定要确保这个孩子能顺利出生。”   宁澄焕道:“不能让燕王娶鞑合公主。”   “已经晚了。这可是国姻,天子一诺,重若千金。”宁澄荆摇头,“大哥当日就该顺着圣上的意思,让这桩婚事落到兴王头上。”   宁澄焕半晌无言,默然好久之后才道:“不论如何,不能让燕王继续大放拳脚了。”   稍晚时分,宁澄焕的嫡妻万氏入宫给宁皇后请安。   “嫂嫂坐吧。”宁皇后叫人上了茶,看了万氏片许后打趣说道:“我看着,嫂嫂好似比上次又圆润了些许,快给我讲讲,是遇着什么可人的事儿了?”   万氏笑道:“殿下取笑我不是?日日都是如此,哪儿能碰着什么可人的事?”   俞恩悄悄地对宫人们打了个手势,一干人便缓步退离,殿内一时空荡下来,只剩她们二人。   万氏见没了旁人,才拿出一封信给宁皇后,“老爷千叮万嘱的,一定要我亲手交给殿下,说这要紧得很。”   宁皇后脸上的笑意一凝,看着信便开始觉得胸口难安。她全程屏息着将信看完,半晌不言只字片语。   万氏瞧着她的脸色,心中隐约生出些惧意来,紧张地喊:“殿下?”   “没事。”宁皇后强作平静地将信收好,对她道:“劳烦嫂嫂告诉大哥,这事我知道了。”   万氏知道事情重要,便没敢久留,当下故意抬高了声音让外面听到些许,找了个借口辞宫。   殿内萧萧沉静,宁皇后孤坐主位之上,握紧了拳强迫自己咽下这口气,硬生生地折断了小指上修长的葱甲。   一股森寒的凉意正从足底而起,头顶上空也好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盘踞在她身上,压得她难以喘息。时隔五年,她再一次地感受到了灭顶氛秽的逼近。   为了保住这个后位,给宁家留根,宁据当年主动揽下了一切。建和三十三年于宁皇后而言,一直是一个不敢回首的噩梦。她迫于局势忍气吞声,压下了全身的傲骨卑缩在后宫,在那些担惊受怕夜夜梦魇的岁日里,她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对妃嫔们讲。   她比谁都清楚,楚帝昔年留她皇后之位不废,是为了制衡其他世家。   大楚以世家门阀为底而生,皇族秦氏不过是这群无主之鹿里面的头首而已。战火淬炼着鹿群,他们跟随着跑在最前方的头鹿,将它捧成了如今的猛虎,而鹿群摇身一变,尽数成了虎爪之下的鬣狗。   皇权倚仗世家而起,他们共治天下,将一切固化成不变的模样。   后宫废了宁皇后,世家还会上书再立贵女为后,这亘古不变的潜在规则生生世世环绕着大楚,而楚帝在风雨的招摇中茕行多年,将一切都了然于心。   他能权衡着局势在后宫添上新人,却不能让这些女子再一次走到母仪天下的位置,徒增外戚的权势。既然宁家已经黯淡,那么留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后,于他而言倒是能堵悠悠众口。   宁皇后在无人相问的那几年里韬光养晦,她不再奢望楚帝对她能有任何夫妻的情谊,她能继续坐在这个位置,全是秦祯在报复之下的算计。   凤正宫内阒静冷漠,没有那声叫传,连俞恩也不敢随意入内。宁皇后怔怔地看着自己断裂的指甲,眼中忽而落泪。   深宫里的景致常年不变,她在高悬的檐下不知看了多少个日升月落,将大半辈子都陪衬在了寂寥的红墙黛瓦中。   宁皇后没有哭出声,她只给了自己半柱香的时间来惋叹过往伤春悲秋。兽嘴里燃着提神的香料,青烟袅袅腾起,她注视半许,冷静地拭干了眼下的泪,又闭眼静默须臾后,喊道:“俞恩。”   殿外的脚步声促临,来人道:“殿下有何吩咐?”   宁皇后道:“时日真是快,今年的菊宴备置得如何了?”   俞恩道:“殿下先前提过一次,婢子已经对下面的人说过了。不知殿下想将日子定在几时?还有今年入宫来赏菊的夫人姑娘们,殿下可有想好邀请哪些?”   宁皇后道:“晚些时候,我会拟一份名单出来。”   俞恩道是,宁皇后想了想又说:“办置菊宴劳心费神,我还是想要个体己的人帮衬一二。你回头去传个话,辛苦嫂嫂这几日来宫里与我一起操劳。东宫那边,就不用林氏专程过来了,叫人仔细看着点,必须保证她这一胎顺利生下。”   “殿下放心,婢子都记着了。”俞恩见她撑着桌案起身,上前来扶了一下。   “不用管我,你忙去吧。”宁皇后推开她,自己往殿外走去。   五年前她受制于人,手脚皆缚,于是便学会了忍耐。既然天不曾亡宁氏,那么她蛰伏数载的苦痛也就通通不为一提。   宁皇后仰头看着凤正宫高大的匾额,心中自言一声。   命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信有什么天定的谶说,也绝不会再次屈服于这既定的一切。 第132章 博弈   范蔚熙赴约抵达时,宁澄荆已经恭候多时了。   “抱歉,来晚了。”范蔚熙在他的对侧坐下,客气有礼地先赔了个罪。   “是我来早了。”宁澄荆将刚沏好的茶给他倒了一杯,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范蔚熙实话实说道:“我原本是不想来,可到底还有老师的情分在,所以还是决定来一趟。你下帖找我,何事?”   宁澄荆问:“什么时候走?”   范蔚熙道:“你就知道我一定会走?”   宁澄荆道:“我只是猜测赵侯不会同意你入仕。其实如你这般踏足山野八荒真的挺好的,江湖幽远,天高海阔。”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问:“可否赐教一局棋?”   范蔚熙点头,“悉听尊便。”   两人猜先之后宁澄荆执白先行,何料他的第一枚子就落到了天元上。   “你……”范蔚熙看他一眼,“你这第一手确定要下在这里?”   “我不要这个优势。”宁澄荆望着棋盘上这唯一一枚棋子道,“落子无悔,我决定了的事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不后悔。”   “好。”范蔚熙不再让步,执手在对侧的左上角落下黑子。   “离开邑京之后,就不要回来了。”宁澄荆边下边说。   范蔚熙没有搭话,直到这局棋几乎同等分地被黑白二子交错着占满,他才抽空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说道:“你还真是挺让人琢磨不透的。”   宁澄荆对着棋盘看了许久都没有再落下手中的棋子,转而慢慢地抬眼去看他,“没有气口了。”   范蔚熙指着白子的一处对他道:“其实你下错了一手,所以后面的这么多步,都是为了将这一手的错误挽回。”   宁澄荆道:“只要能够挽回,都不叫错。”   范蔚熙说不动他,也就不劝了,问道:“棋下完了,还有别的事情吗?”   宁澄荆低着头,漫不经心道:“赵侯来邑京也快两个月了吧,梁州不需要他看着?”   范蔚熙道:“怀玉心里有数。”   宁澄荆道:“赵侯像现在这样也很好,来日太子即位,他也是有功之臣。”   范蔚熙微微怔然,数息之后朝他看去,问道:“什么?”   宁澄荆看他一脸愕然,反问:“他没跟你讲?”   范蔚熙迅速地推测了出来,又问:“怀玉答应了太子什么?”   “左右不过是剑西的安宁。”宁澄荆见他眼中还有些茫然,便宽慰道:“赵侯这个时候愿意回头,倒也并不算晚。待到朝政清明,边境也会是一片海晏河清。”   范蔚熙许久没有回过神,等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范家祖宅。   “哥哥,你去哪里了?”范芮跑来接他,嘟囔道,“爹刚刚还说要回梁州去看娘和可盈,想找你定个归期来着。”   “都行。”范蔚熙随口一说,他浑浑噩噩了一路,想着的尽是赵瑾日后的处境。   “你怎么了?”范芮很是担心他,“哥哥,你不会是生病了吧?”   “我出去一趟。”范蔚熙心中反复不安,扒开范芮再次出门。   “哥哥!”   范芮的声音落在耳后,范蔚熙充耳不闻,竟然一路跑来了侯府。   门房看他这副模样,惊道:“范公子,你、你怎么了?”   “怀玉呢?”范蔚熙直接问。   “侯爷今日刚好在,范公子你……”   门房话没说完,范蔚熙就冲了进去。   赵瑾从东宫回来后,一个人坐在莲池边发呆。她的余光瞧见有个人沿着池边的廊子跑来,头也跟着转了过去。   “怎么突然来了?”赵瑾看他来得这样急,又问:“怎么了?”   范蔚熙直接便问:“你要落得里外不是人吗?”   赵瑾松散的眼眸变得认真起来,问他:“你从谁口中知道的?”   范蔚熙道:“你别管我是从哪里知道的,我就问你,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以后?”   赵瑾道:“我就是因为想着以后,所以才这样选择。”   范蔚熙道:“燕王才能渐露,你与他混迹一起这么久,是个人都会觉得你们之间非比寻常,你是要让太子对你起多少疑心你才罢休?”   “可我现在没得选了。”赵瑾看着他说道,“从前我能装聋作哑,那是因为我无所畏惧,可是现在我要顾及的太多了,若是不暂用此策,我寸步难行。”   “怀玉……”   “你不用劝我什么了。”赵瑾急声打断,“天命赐予了我很多,同样地,为了偿还这些,我就得通通承受。”   范蔚熙语竭。   赵瑾拍拍他的肩,“放心,我会小心行事的。”   “我也能挽弓拉箭的。”范蔚熙按住她的手腕,看向赵瑾的目光在这一刻异常坚定,“怀玉,我们回去,回梁州去。”   “那是在逃避。”赵瑾从他的指下抽回自己的手腕,说道:“我长到现在,事事都是身不由己,即便我想停滞不前,上天也要拽着我往前走。纵使现在回了梁州又能如何?我逃得了一时,却绝不可能逃过邑京带来的浑浊旋涡。蔚熙,我不想再任人拿捏,不论是为了我和阿珩,还是为了你们和剑西,我都要试着搏一搏。”   范蔚熙看着她眼底的傲气与执着,喉头苦涩而凝噎。   赵瑾淡淡一笑,“哥,我想与天命斗一回。你护好家里,外面有我。”   范蔚熙无奈地甩了一把衣袖离去,这一趟无功而返。   赵瑾只身立于池边,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后,一个人又滞然地站了好半天,直至有下人专程来寻她。   “侯爷,云霓堂的人来给太夫人送衣料样子了,太夫人让侯爷也去瞧瞧。”   “嗯。”赵瑾往前堂去,还没靠近就听到那边有声音说:“太夫人,这个颜色好看,衬您。”   邹烁忙着给樊芜看花样的颜色,眼角瞥见有个人过来,他抬头一看,忙低下头喊:“侯爷。”   赵瑾见同行的还有吕汀,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对樊芜道:“娘随便给我挑两身就行了,我穿什么都行。”   邹烁收到吕汀的暗示,有意吸引了樊芜全部的注意,悄悄地为身后的两人打着掩护。   赵瑾退离到堂外,吕汀也小心地跟来,长话短说,“燕王被人上奏参了。”   “什么?”赵瑾赶紧看了一眼堂内,见樊芜还沉浸在邹烁的讲说中,赶紧问吕汀道:“怎么回事?”   吕汀半掩着口,对她道:“据说是燕王拿着征收的实矿在外高价倒卖,高于民间商价的那部分钱全入了燕王府。”   赵瑾心中突突地猛跳。   柳氏的商铺遍布大楚,淮安道尤其之多。秦佑便借了淮安道富庶的往来生意,将原本的实矿直接以高于十倍的价格卖出。   这条商路现在不能露于人前,因而这件事便放在暗中而行,连同高价换取的银钱也一并暂存秦佑手中,还未入账国库。然而现如今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竟然传出秦佑私吞公款的谣言。   赵瑾想到这里,眼皮又跳几下,直觉后面还有更大的恶浪。   吕汀又道:“给圣上上书的那些奏折里,全是要求对燕王严加处置的。听说燕王今日还不曾出门,也不知道到底怎样了。”   赵瑾问:“能查出是谁传出的风声吗?”   吕汀道:“已经查过了,是从中州道来的。”   赵瑾暗暗思忖,这个率先出声的人莫非是有着同样手段的史智文?   吕汀道:“我们请示过主上了,主上让我转告少主,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此时还是离燕王远一些为好。”   赵瑾如今比谁都更为小心周围的一切,说道:“我知道的,这段时日我就在侯府,若是再有变故,记得马上告诉我。”   宁宅前,万氏在马车停稳后扶着下人的手落地,整理一番衣裙后缓步进了大门。   身后沉重的门声一闭,她便变了一副模样,提起裳摆便往宁澄焕的书房小跑而去。   宁宅的秋色别具一格,是世代相传逐步打理出来的桃源模样,这些景落在外人眼中觉得稀罕,可对于常居宅院的人而言,便是平平无奇。   书房的门半敞着,宁澄焕心神不宁地望着窗外的枯黄秋叶出神,忽地便听门一响,万氏大口地喘气跨过门槛进来。   “老、老爷。”万氏将怀中藏着的信递给宁澄焕,一面说道:“皇后说,很着急。”   宁澄焕拆信一看,脸色徒然白了一层,问她:“这真是皇后给你的?”   万氏点头,“我看着皇后写的。”   宁澄焕看着纸上的字,眼中半显犹豫,先对万氏道:“夫人这一趟辛苦了,先去好生休息。”   他着人送走了万氏,又将信上的内容逐字默念一遍,踌躇良久还是喊来心腹,“先前,太子不是说有江不倦的受贿证据吗?你找个人连夜赶路去宁远,把这些事情告诉钱一闻。”   心腹领命就走,屋内才落下不到半盏茶的安宁,又有下人赶来说道:“老爷,太子派人来传话,说有要紧的事情要与老爷面谈。”   “知道了。”宁澄焕镇下心来,露出那副威然自若的模样,周身上下一如往日那般平静,“备车。”   秦潇绷着一张脸等来宁澄焕,开口就带着些气性道:“孤若是不派人去请舅舅来,舅舅就预备一直这么躲着孤,不说也不问?”   宁澄焕就知道这外甥沉不住气,他原本是打算想个周全之策后再来告知秦潇的,可这世上不会有不漏风的墙,况且秦潇身为储君,更是会主动去打探一切消息。   “殿下别急……”宁澄焕才开了个口,秦潇就怒而打断,“别急?都有人要爬到孤的脸上来了,舅舅还说别急?”   宁澄焕默默叹了口气,心平气和问他:“那殿下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秦潇的语气依然发冲,黑着脸道:“孤这不是让人请舅舅来商议吗?”   眼下几乎是四面楚歌,宁澄焕也懒得计较他这态度,先问道:“殿下觉得,圣上如今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秦潇想也不想就说:“自然是程新禾。”   他话音才落,自己先反应过来,问道:“舅舅莫不是要效仿从前?”   宁澄焕就这么淡然地看着他。   “这……不可行吧?”秦潇一时之间不敢往深处想,有些怯弱道:“程新禾可是掌朔北十八万铁甲军,如若逼急了他,他直接在朔方起义,一路打来邑京怎么办?”   宁澄焕不敢指望他堪当什么大任,也不想与他在口舌上多做争辩,遂道:“殿下若是信臣,就将这事交给臣来做。”   秦潇将信将疑,忍不住问:“舅舅可否先说说?”   宁澄焕道:“朔北各派将领驻守一方,北境边线太长了,程新禾不见得就一定能让那十八万铁甲军对他俯首称臣。”   秦潇隐隐有了猜测,脸上便转了喜色,“那就有劳舅舅帮衬一二了。”   宁澄焕慨叹下一口气,这时才说他:“殿下,你来日是要君临天下的,怎可因为这区区的变故就惊慌失措?”   秦潇道:“孤只是没想到老五有这个胆子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作戏,万幸发现得早,还能及时想出对策应变。”   宁澄焕忍不住提醒他,“殿下要不也对赵侯留点心思?这两个人之前成日里混迹一处,臣现在可不敢保证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秦潇心中警钟一响,却不甘心在他面前掉面子,便替赵瑾辩言一句,“许是他执意要拉扯怀玉,怀玉又碍着面子不好拒绝,与他做一做酒肉之友。”   宁澄焕道:“臣话已至此,多的也就不说了。殿下保重身体,切莫自乱阵脚,眼下角逐方起,一切都是未定之数,是成是败,总要等这一局下完一半才有迹象。”   秦潇现在犹如吃了秤砣般的安心,对宁澄焕也换上了一副好脸。他连声道了几个“是”,叫人仔细送宁澄焕出去。   “看来,早该让舅舅来一趟的。”林佳书从殿后来,对秦潇笑道:“一整日了,可算是见着殿下笑了。”   “抱歉,让你替我担心这么久。”秦潇握着她的手,垂眼看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问道:“这孩子今日可有闹你?还想吐吗?”   林佳书道:“今日倒好,很安静呢。或许他是不想让殿下心烦分神,所以才懂事地没有闹腾。”   秦潇在她腹上摸了摸,说道:“这孩子来的正是时候,又这般懂事,真是我的福星啊。”   林佳书莞尔道:“那殿下就不要再担心什么了,一切不是还有舅舅们吗?”   “是。”秦潇点点头,在想到宁澄焕方才说的对策时,不经意还想到了他的那声提醒。   “殿下?”林佳书又是一喊,“咱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好。”秦潇立刻回神,脑中却落了个浅浅的提防。   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第133章 朔北   朔北西线在霜降临近的季秋迎来了这个时节的第一场雪。   一支辎重队伍冒雪而来,为首的便是郭浩,他眯着眼朝前方看了片刻,对身后的队伍道:“加快点,就要到了。”   距离上一次来宁远运送物资不过半月之余,可他实在是担心钱一闻与宁远守备军相处不来,因此此番输送粮草,他仍是亲自来了。   瞭望台上的斥候远远地就看到了粮草队的旗帜,对下边看守营地口的守卫喊道:“后营队来了,准备放行。”   宁远的边防大营里间隔有序地燃着火堆,郭浩才进营地的栅栏,便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他放眼随意一看,有些诧异道:“这些火堆……”   不怪他觉得奇怪,而是凭钱一闻的习性,绝不会放任营地中添置这么多火堆取暖。   “是钱帅说要燃着的。”一旁有个接应粮草的士卒道,“钱帅说,下了雪,地上就要结冰,而且天太冷了,他怕有人冻僵。”   前半句听着倒还挺是钱一闻的做法,可这后半句一出,郭浩不免更加觉得怪异。   “郭帅!”还不待他深想,柯约便大喊了一声朝他跑来。   “两个月的。”郭浩指着此次押运的粮草说道。   柯约看着守备军们从运输车上搬运粮草,嘴上对他道:“郭帅这次怎么还亲自来了?”   郭浩问:“钱帅在吗?”   “在。”柯约给他让出路来,“你有事找他?”   “是有点事。”郭浩脚下一动刚要走,又听有人问着柯约,“柯副队,这个月的军饷是不是又多了二钱?”   柯约道:“忘了告诉你们,钱帅说入冬了,再拨些银钱给你们补贴家里。”   他话音方落,郭浩已经讶然出声,“这真是钱帅说的?”   “钱帅如今待我们可是一等一地好。”守备军们也不怕当着这位前任上司的面说出来,一人帮忙卸着运输车上的东西,笑道,“天冷了,钱帅每日还让我们晚半个时辰操练,入夜后连火堆也多加了好几个,就怕巡夜的兄弟冻着。”   郭浩心中忽地起了一些疑,他朝主营那边看了看,不由分说就过去,营帘一掀,里边的钱一闻也正好抬起眼看过来。   “这次又是你亲自来送粮?”钱一闻放下手中的事情便起身来招呼他,“随便坐吧,喝什么?酒还是茶?”   “不必了。”郭浩摆摆手,什么也不要,他盯着钱一闻看了片许,直至对方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觉怪,忍不住问:“怎么了?第一天认识我?”   “听说你对守备军的态度大改,不仅延迟每日练兵的时间,还给他们加补饷银,这可不像是你的行事。”郭浩仍是看着他,格外注意他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我只是觉得奇怪,是什么事情让你转了性。”   “我当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要问这个。”钱一闻慨叹一声,像是感悟出了什么要命的道理,“一个主帅,若是不能与手下的将士同为一心,那就太致命了。既然他们一开始并不熟悉我,那我循序渐进地来,总归是没错的。”   郭浩眼中的怀疑些微淡了几分,方才还浮在脸上的慎然立刻就变作了哈哈大笑,“是这个道理没错。”   钱一闻也笑,“不怪你觉得奇怪,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也不信。”   郭浩拍拍他的肩,指了指外面,“你忙吧,我去看看车上的东西都卸干净了没有。”   钱一闻道:“那就不送了。”   郭浩背身对他摆摆手,掀开帘子出去之前,余光刻意朝里边扫了一眼。   几辆运输车上的物资已经卸了个七七八八,郭浩慢慢过来,对柯约小声道:“往后多注意着钱帅,若是有什么异常,先不动声色地告诉我。”   柯约原本就是跟了他很多年的手下,是下立刻就懂了这话中的含义,道:“卑职记着了。”   钱一闻看着郭浩离开后,笑意逐渐地淡下。   他也知道自己反常得太令人瞩目,可若是不能尽早将宁远守备军收为己用,他后面的路压根无法继续下去。   帐外这时又有声音传来,“禀钱帅,邑京有来信。”   钱一闻道:“进来说话。”   帘子再次被人掀起,来了个身着朔北盔甲的汉子。   “钱帅,”汉子看这帐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于是放心地从盔甲内拿出个厚重的牛皮纸袋,“这是宁相吩咐一定要交给您的。”   “这是什么?怎么这么多?”钱一闻看他一眼,继而铲开牛皮纸袋上凝固的火漆,将里面的信件纸张一一倒了出来。   汉子并不看纸袋里面的东西,低头道:“小的奉命办事,对其他的一概不知。钱帅将这些收好,小的不便久留,先去外边候着,等钱帅写好了回信,小的再来拿。”   帐帘揭开又落下,这里再次只剩钱一闻一人,他随手拣了一封信先看,然而才看了不过一行,他心里便是谨慎顿起。   外面能格外清晰地传来巡守队伍的声音,钱一闻赶紧去将帐帘从里面封上,这才折返回来继续看牛皮纸袋里面的内容。   时间静静而逝,钱一闻将这些信件全部看完,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他对江不倦不熟,最多只知道这是个跟着程新禾闯出来的人。当年华展节失手端城,被调回邑京重新任职时,程新禾从自己的小队里点了江不倦做随从,一路跟着华展节回邑京。自那之后,江不倦就留在邑京,入了南衙一营。   转眼几年而过,江不倦成了一营的右骁卫,呼朋引伴的本事大涨,随随便便的一声叫喊就能招来不少愿意替他做事的下属。而华展节虽然身为一营指挥使,可每日除了教管南衙禁军,便再无旁事可做,他生性不善言辞,端城失陷后便愈加沉默少言,禁军们见了他纷纷不敢说话,更是谈不上亲近可言,时间一久,他便沦落成了一个可有可无之人。   牛皮纸袋里的这些信重若千斤,钱一闻的双眼短暂地失焦,好似看到了华展节被整个南衙排挤在外的孤独之境。他看着江不倦这些受贿的证据,愈加为华展节感到不安。   这么多年,他也是做梦都在希望华展节能重返朔北战场,如果可以,他想跟着华展节一起将端城收回。   有道是升官涨职人也会飘,江不倦这几年在南衙混得如鱼得水,与上下打成了一片,说起话来竟然比华展节这个指挥使还有用,整个南衙没有一个不买他账的。他这种种之举不论怎么看都是在替程新禾收买人心,来日储君即位,若是对这位异姓王心生不满,也要看着邑京的势力权衡利弊。   他可不信江不倦不是程新禾刻意插在邑京的一枚棋子。   钱一闻深思好久,慢慢地将这些要命的东西收好,迟缓地提笔落下了一封回信。   只要能让华展节重新回到这熟悉的战场,即便日后东窗事发追究罪责,他也不在乎。   朔方大营外风驰电掣而来一匹快马,临近栅栏门时,马上人略略拉扯住缰绳,直接从鞍背上一跃而下。   “大哥在吗?”程新忌解下蒙在脸上挡风的厚布,问着营地前的看守军。   “王爷刚刚才巡了一圈,现在应该在帐子里。”   程新忌把马扔给其中一名看守,说道:“帮忙看着点,我先去报个乌蒙的军情。”   他径直朝主帐去,脚还没跨进就喊:“大哥!”   程新禾正在与几名下属说话,他骤然而来,又这么一喊,惊得几人都愣住。   “忌郎将?”一人先出声,疑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乌蒙的军报。”程新忌扬了扬手中的东西,递给程新禾时说道,“大哥先看,细节部分可以再问。”   程新禾对几位下属道:“你们先去吧,回头再说。”   几人一一退离,程新忌好奇问道:“大哥,你找他们说什么呢?”   “古纳川把女儿嫁给了车宛大汗。”程新禾说完,看他眼中有些意想不来的呆滞,又道:“车宛与苍狼部现下等同于一体,我考虑在甘州一线多加一倍的兵力。”   程新忌想到范蔚熙对他提过的朔北局势,道:“还好鞑合与大楚的联姻定下来了,否则若是再加上这个目的不明的鞑合,咱们还指不定要如何手忙脚乱。梁州那边,好歹还有横西五峰可以暂时阻挡北面,这优势可真好啊。”   提起梁州,程新禾道:“赵侯眼下就在邑京,听说春时的那场仗,车宛被他揍得不轻,否则也不会有现在这出与苍狼部的联姻之策。”   “赵侯是很有胆识,可惜啊,他有圣上护佑,压根就不愿意正眼瞧咱们。”程新忌觉得憋闷,不知第几次劝说道,“大哥,剑西这条路既然行不通,要不趁早试试宁相?”   “不是让你不要再提了吗?”程新禾瞪他,“圣上正当盛年。”   程新忌鼓鼓腮帮,不说话了。他等程新禾看军报的间隙里,四下随便一扫,便看到桌上有一封拆开的信,便随手翻了翻,“咦”了一声,“大哥,江不倦又来信说了什么吗?”   “嗯。”程新禾抬起眼看了看他,又继续去看手中的军报,嘴上道:“你自己看就行了,别外传。”   程新忌三两下看完信上的内容,有些幸灾乐祸道:“燕王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大哥,你说他怎么就有这个胆子私吞公款?这矿税变革的事情不是提得挺好吗?他这么一来,不是自掘坟墓吗?还有这什么朝苍江的天石天言,哥,你说这是真的吗?”   他一个人自顾自地说着,程新禾忽然问:“瀚海部与赫尔部是不是起了内讧?”   “可能是吧。”程新忌不大确定道,“我当时就在第三营,瀚海部是天黑了才来的,打得又猛又急。我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赔了好些人进去,后来准备好了攻势,他们又全都退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邝帅怎么说?”程新禾又问,“后来让斥候去探过路吗?”   “他也推测额嘉和喀吉可能闹起了内讧,瀚海部突然来这么一下,就是想从乌蒙夺取粮食。”   程新禾沉默着没有再问,倒是程新忌不满道:“大哥,你调我去甘州吧,我不想再待在乌蒙了。”   “为什么?”程新禾问。   “你知不知道我去乌蒙做的都是些什么?”程新忌提到这个就来气,一股脑地说道:“管着一地鸡毛的杂事不说,还得给三营送粮!邝成惟摆明了要借着我来踩你的脸!你也是,每次对上他都不吭不响的,他越发倚老卖老不给你面子!”   “别胡说。”程新禾皱眉,“邝帅在朔北守了数十年,最熟悉柔然不过,我让你去乌蒙,就是要跟着他好好长见识。”   程新忌气得脸都黑了,“按着我不让我演习是让我长见识吗?”   “阿忌啊。”程新禾无奈放下手中的军报,好声来指点他,“我问你,朔方五万人马,若是战时,需要提前预备多少口粮?走哪条路才能最快将一应辎重送到大营?又需要多少战马?战马需要进食多少?倘若一战结束伤亡不小,又该如何抚慰家属,犒劳伤者?”   “这……”程新忌下意识要辩,可才开了个口,又无话可说。   “你说邝帅压着你不给你操练,反倒让你处理这些杂事,运输三营粮草。可这些在我看来,恰恰是因为他想将你训成帅才。一营之主只有彻底知晓我方才问你的那些,才能将一切尽收眼底,从容上阵。”   程新忌小声道:“我只要做个会打的将就行了,做不做帅才又有什么要紧的?反正不是还有大哥你在吗?”   “又说浑话。”程新禾叹了声气,“大哥能每时每刻都陪着你吗?倘若来日京中新出了调令,将你调往别处呢?你也要将我一并带去吗?”   他在程新忌肩上用力拍打几下,道:“邝帅这是用心良苦,你小子还不知足。”   程新忌道:“他总驳斥你总该是事实吧?分明就是不给你脸面。”   “做人不能太板直了,你得学会绕着走。”程新禾教他,“就因为我封了镇北王,所以外面的人都以为整个朔北的兵都是我程新禾一个人的,可你自己说,真是这样吗?若是连邝帅都事事顺着我的话来做,那这朔北就该改为程姓了,到时候邑京的中枢大臣,还有哪个能容得下我?”   程新忌低头不语,听他又说:“你看看赵侯,明明与你是一样的年纪,可为人举止处处都是老练。你背着我去了两次梁州,也是见过他的,怎么就不知道跟人好好学学?我虽只在邑京见过一次,但也能看出他绝非池中之物,如今只是时候未到,匿着身形没有显露罢了。”   “知道了。”程新忌不甘不愿地说了这么三个字,他看着他大哥,说道:“我都好些日子没见到大嫂和小攸了,等我回去歇两天之后再返乌蒙,这总是可以的吧?”   他这样提及,倒让程新禾也十分想念妻儿起来。   “那就替我带样东西给小攸。”程新禾从箱子里拿出一只通体漆黑的匕首给他,“闲来无事的时候自己做的。”   “好。”程新忌把匕首收好,也在他大哥肩头一拍,“过年等你。” 第134章 暗箭   秋雨连下数日,入冬的风带着孤傲的肃杀,弥布了整个沧州。   颜清染自讲学之后,身子便每况愈下,硬是靠着药石才捱到了此时,然而今年的秋冬交替叫人应接不暇,一场冷风秋霖来得猝不及防,雨才刚刚开始,他便已经卧床不起。   范蔚熙闻听消息后就赶来了沧州,日日端着汤药侍奉在侧。他小心地替颜清染拭了拭嘴边的药渍,又体贴地用手掌揉着老人的后背,帮忙顺气。   “我怕是没有几日了。”颜清染咳嗽两下,声音含糊,“这个冬天,只怕是等不到了。”   范蔚熙耐心劝道:“老师,您会好的。不过是突然变了天而已,等到外面晴了,您的病也就好了。”   颜清染笑了两声,“我历经三朝,什么没有见过?早就不惧生死了,只是这心里一直有事情放不下。”   范蔚熙道:“老师请讲,若是学生能够做到,一定替老师赴汤蹈火。”   颜清染摇头,“一趟浑水而已,又何必弄脏了你。”   范蔚熙略作猜测,问道:“老师心中挂念不下的,是宁翰林吗?”   颜清染道:“放不下又能怎样?该教的我都已经教了,往后的路要怎么走,那是他自己的事,我干涉不了了。”   他又咳嗽几声,吐出一口浓痰后,强撑着说道:“我虽处邑京之外,但多少也听到了一些诡谲言传。蔚熙,你若无入仕之心,那还是早些离开邑京吧。”   范蔚熙道:“我想做一件事,但是不知道对不对。”   颜清染并不问他为何事所扰,而是道:“这世上没有对或不对,只有你脚下站在何方何营。就像谁都忌惮镇北王手下的铁甲军,可若是没有他和这些铁甲军,朔北边线能安定吗?”   范蔚熙细细一想,便明白了,“老师教导的是。”   颜清染撑着病体又说:“圣上此次让燕王出面矿税一事,多少还是触及到了中州道的利益,今日有人参燕王一本,其实就是在借故声讨圣上。这是世家们与圣上纠缠了二十多年的恩怨,只要有个由头,就能一触即燃。”   燕王一贯声色犬马,楚帝只是借儿子的手做事。这便是不明真相之人眼中的现状。   范蔚熙敛下眼并不辩言,心里担忧的唯赵瑾一人。   这场雨阴阴沉沉地几乎遍及了整个京畿道,邑京也沉浸在惨淡无光的秋色里,檐下雨打脆响经久不停,嘈杂错音堪堪遮住屋内不经意露出的两道声线。   秦惜珩把看过的信放在桌上,道:“看来,舅舅他们已经知道五哥的目的了。”   赵瑾问:“你这么肯定?”   秦惜珩道:“五哥藏了这么些年,将所有人都骗过了,没可能在这个要紧的关头自露马脚曝出这所谓的私吞公款。这事能被捅出来,摆明了是有人专门查过他。你的人在信上说,中州道对五哥的弹劾皆是因为舅舅的授意,可若只是因为矿税变革才参他,凭舅舅的行事根本不会多此一举。所以这么推算下来,只有可能是五哥的目的不慎让舅舅知道了,他现在起了警醒之心,才要先下手为强,让人率先来这么一道折子。”   燕王本就根基不稳,现在事迹再这么一败露,往后该面对何种局面可想而知。   赵瑾心头闪过一丝慌张,顿时茫然,“那燕王日后就更难行进了。”   秦惜珩这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法子,她执起赵瑾的手捧在掌心,说道:“比起他,我现在更担心你。”   赵瑾不知道自己的假意投诚能够装到几时,她反握住秦惜珩的手,道:“燕王怕是还不知道这些,你有法子把消息带给他吗?若要扭转局势,他可不能继续闭在府里大门不出了。”   “好。”秦惜珩点头,“这件事交给我。”   “对了。”赵瑾想起一事,“昨日听娘说,接到了皇后给的菊宴帖子。”   秦惜珩道:“这是宫中每年都会举办的宫宴,母亲年年都会收到帖子,这事我知道。”   赵瑾便放了心。秦惜珩知道她在想什么,道:“这样吧,菊宴那日,我陪母亲一起进宫。”   “还好有你。”赵瑾淡淡一笑,“不然凭我一个人,便是顾得了头顾不住尾。”   秦惜珩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远胜于以往的疲惫,心疼道:“怀玉,我们回梁州去吧,现在留在邑京除了能尽早知道消息,其他的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稍有不慎,他们还会怀疑上你。”   赵瑾指上用力,牵她牵得更紧,嘴上说道:“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即便是回了梁州,还是会挂心娘和府里的人。”   她这话尽是事实,秦惜珩叹了声气,“好,我陪着你。”   秋日里的夜渐渐地来得早了,加之又是阴雨绵绵乌云盘桓,未及酉时,整个邑京都暗了下来,就连一向亮若白昼的百花大街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影。   林邦友从一家乐坊出来,他喝得有些迷糊,乍然吹了外面的冷风,冻得整个人一激灵。   乐坊的姑娘隔着门槛与他笑道:“林爷,下次再来啊。”   林邦友回身去笑了两声,踉踉跄跄地撑起伞走进了雨中。   因着林佳书有孕,林家一族也连带着沾光,他跟着得了不少赏钱,愈发能阔绰地流连在各个坊市吃喝玩乐。   林家的马车就停在百花大街的路口,他收了伞入内,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开始行走。林邦友靠在车厢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也是一阵潇潇的雨声,他在车厢内受着颠簸,睡得并不好。车轮这时碾过一颗石子,整个车厢便晃荡着一抖,直接将他震醒了。   “嗯?”他睁眼之后揉了揉,撩开手边的帘子看了一眼外边,竟然是漆黑一片不见任何灯影。   若是回家的路,两道的人家门前都会挂着灯笼照明。林邦友瞬间清醒,喊道:“停车。”   然而马车并未停下,反倒是这一声之后,行进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停、停车!”他有些被吓到,想也不想就拉开了车帘。一柄锋利的刀在车帘被扯开的一瞬间猝然而现,冷冷地架在他的脖颈旁。   一个蒙着脸面的人钻了进来,林邦友顿时吓得声音都变了,“你……你你你,你是谁?做、做什么?”   “做什么?”蒙面人低头看了一眼泛着寒光的刀刃,对他道:“林大公子是不认识刀吗?”   林邦友自然认得,哆嗦道:“你、你若是要钱,我这里还有……有一点。”他低下眼瞥着自己腰间的钱袋,“你拿去,放……放了我。”   蒙面人扯下他腰间的钱袋掂了掂,声音很是不善,“这点钱值个屁!等你家人提了钱来,再放你不迟。”   车轮并不见停,林邦友靠着自己还算清醒的脑子,猜测外面多半还有一个人,他咽着口水,喉结蠕动一下,“你要带我去哪里?”   “别管,别问。”蒙面人直接用一块大而粗糙的帕子堵住他的嘴,又给他戴上了黑色的头套遮住视线,还将他的两只手腕也绑了起来。做完这些,蒙面人拍拍他的头,威胁道:“林大公子,我劝你还是安分老实地等着你的家人拿钱来赎你。若是你敢跑……”   他用刀背敲了敲林邦友的脖子,又道:“我就直接送你上路,听明白了吗?”   林邦友嘴里唔唔两声,连连点头。   蒙面人看他确实是一副被吓住了的模样,便暂时放心,对外面驾车的同伙道:“走快些。”   马车踏过雨声飞驰向前,只留下一长串泥泞的车辙,雨水冲打着地面,将一切匿于黑夜深处。   秦照瑜静听雨声,在灯下做着针线活。窗外时不时地溢进来几道风,吹得烛火摇摆看不清花样,她叹了一声气,索性将手中才绣了一半的活计放下,侧身看了看摇篮里熟睡的婴孩。   上次进宫请示过宁皇后之后,皇家赐给她孩子的天恩终于落了下来,楚帝择了个单字“敏”,礼部拟出的封号为“永康”。   一个永康县主,便是她扯下脸皮为孩子求来的庇命食禄。   秦照瑜看着孩子出了会儿神,听到有脚步声出现在外廊下。她起身,动作轻快地开了门,心腹婢女就站在门外,道:“公主,越禁卫来了。”   “嗯。”秦照瑜看着房内的摇篮,对她道:“我去前面一趟,你留下来看着敏儿。”   外面吹雨不停,秦照瑜拢了拢斗篷上宽大的帽檐,打着灯笼一路往前厅去。   越九修等候在此,他瞧见那渐渐靠近的灯笼火焰,迎上去一拱手,“属下见过公主。”   秦照瑜直入山门问道:“如何了?”   越九修道:“已经截下林邦友的马车了,一切都会按照公主吩咐的去做。”   “好。”秦照瑜颔首,“明日应该就有结果了,你看好那边,有任何动向变故都立刻来告诉我。”   “是。”越九修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秦照瑜也折返回去,还没进院子就听到里边传来婴孩的啼哭声。   她快步跑来,将灯笼弃在一旁,连斗篷都来不及摘下便从婢女手中接过孩子哄了几声,须臾之后才抽空看了婢女一眼,说道:“你先下去吧,今夜无事了。”   婴孩的哭声慢慢地止住,秦照瑜就这么抱着孩子在屋内踱步着,小声自言自语,“快了,只要这件事成了,敏儿,娘就能带着你有更好的路了。”   林邦友困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不敢挪动丝毫,外边赶车的人突然叫了一声停,马车便悠悠地慢了下来。   “别乱动。”蒙面人扯着他下了车,对同伴道:“你去前面开路。”   林邦友被头套挡住了视线,只能任蒙面人拽着走。不知多久之后,打在身上的雨水忽然没了,他想着多半已经到了个遮雨之处,果然便听蒙面人说道:“你前面再走三步是一堵墙,自己过去靠着墙坐好。”   “唔唔。”林邦友哼唧两声,走了两步后摸索着坐下,睁着眼睛对着眼前漆黑的一片发呆。   “生个火吧,今儿个这天,怪冷的。”   林邦友听他们说着,很快就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是火堆的光芒透过头套的经纬线缝透了过来。他不适地闭了闭眼,试图借着这并不算太亮的火光看一看外面,可这头套厚实,已经滤过了八九分的亮,他看了半天也只能看到前面那堆燃着的柴火和两个模糊的身形,对方二人究竟是何模样,他看不出丝毫。   怎么就这么不走运。   他往后面的墙上一靠,此时万分后悔没有好好地在家中看书学习。   如果他老老实实的,也就不会有人盯上他了。   林邦友咬着嘴里的那团粗帕子,觉得下颌都酸了。他眨着眼看着那模糊的火堆,这一时回想过往,竟然生出了许多惋惜。   蒙面人和同伴分别坐在火堆的两侧,前者朝林邦友看了一眼,故意出声:“也不知道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同伴便问:“什么事是不是真的?”   “你不知道?镇北王笼络了邑京的一系文武之臣,有谋反的意思。”蒙面人看着林邦友的那方说着,不出意料就看到他抖了一抖。   程新禾有反意?   林邦友整个人都傻了,这一刻连怎么呼气都忘了。   “这事是真的?”   “千真万确。听说过南衙一营的右骁卫没有?那就是镇北王的人,叫做江不倦。镇北王就是借着他来收买邑京的大小官员,若是没有反意,用得着这么做吗?”   “哎,我想起来,这位林大公子是不是有个姐姐就是镇北王妃?”   林邦友再次一个寒颤,下意识地往后挪退几下,可他后背就抵着墙,再怎么蠕动也是无济于事。   蒙面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愉快,“说得没错,咱们这次可得好好抱紧林大公子这棵摇钱树。”   林邦友浑身上下顿时跟漏筛似的抖了起来,他喉间求饶一般地发出几道呜咽声,在心里反复地喊着。   不会!不可能!程新禾绝不会有反意!   这样的挣扎反反复复地不知过了有多久,直至林邦友觉得嗓子已经干涸,那两个看守他的人仍是充耳不闻,对他这激烈的反应无动于衷。   林邦友不知道程新禾有反意的消息是谁说出来的,也不知道外面现在究竟传成了什么模样,家里人知不知晓。他急出了一身的汗,气喘吁吁地再次往身后的墙上一靠,放弃了这无用的抗争。   他得另想办法,赶紧离开这里。 第135章 连环   次日天色还显朦胧,越九修便来了允嘉公主府。秦照瑜心中挂着事,这一宿并没有怎么睡,天边才有亮色便起了身。   “禀公主,已经让人都撤了。”   秦照瑜不放心地问:“能确保林邦友回来吗?”   越九修道:“公主放心,沿路都让人在暗中看着,即便他自己走不了,属下也安排了人送他回来。”   “好。”秦照瑜道,“城门口让人留意着,一旦他回了林家,便来告诉我。”   林邦友原本在盘算着该如何摆脱看守逃出去,可他想到后来,竟然毫无意识地睡着了,等到再次睁眼,他看到头套外透过来白日该有的光亮。   天已经亮了。   他控制着呼吸,透过头套上经纬线缝那点狭小的间隙仔细辨了辨外面,确认没有那两人的身影后,才万分小心地动了动两只被束绑在一起的手,大着胆子决定试一试越逃。   万幸昨夜那蒙面人只是捆了他的手腕,林邦友便用自己尚且还能活动的手指夹住头套挣脱了去,这一下终于视线清晰。   是个几步之内就能走遍的窄小屋子。   林邦友打量四周,看到唯一的光源是从墙上的窗子透进来的,窗边的门紧闭着,这里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身前两步远的地方就是一摊烧尽的柴灰,林邦友看了一会儿,开始用嘴和牙去解手腕上捆绑的绳索。   蒙面人许是顾及着他的身份,在绳索的捆束上并没有弄得太紧。林邦友没费太多工夫便自己解开了,他揉揉已经发麻的腿,扶着墙壁慢慢站起。   昨夜雨打风吹,现在再听外边却没了什么动静。林邦友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片刻,就觉得外面安静如虚无。他又默等了片许,心里想着最多不过是个死,便以赌徒的心态用力将门一拉,只听“吱”地一声响,门竟然真的开了。   林邦友愣住,下一瞬又立刻回神,脚下一时居然不敢动上一步。   外面冷冽的风在这时吹了进来,林邦友哆嗦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壮着胆子探头向外,这一瞧却发现外间也是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   要拿他换钱,却连守也不守着他?   他心里虽然觉疑,但这难得是个可以逃走的机会,是下里便也不再多想,只以逃命为主。   雨早就停了,前方蜿蜒的路全是坑坑洼洼的泥泞污水。这里早就远离了邑京,看模样像是城外的哪个山野荒村。   林邦友一路上警惕着四周,不敢停歇丝毫,唯恐再次被那两人撞上。他就这么提心吊胆地顺着这唯一的山路而行,终于在腿都要发软再也走不动时,见着了前方的宽敞官道。   昨夜的马车并未行驶太久,林邦友推算这里离邑京应当不会太远。他两边看看认了认方位,当下又咬咬牙,拖着一双酸软的腿朝邑京的方向尽快走去。   秦佑通宵一宿,终于将整理了多日的矿税款项做了个明晰的帐目。他伸个懒腰起身,喊了下人来问:“路远呢?带他过来一趟。”   不多时,一直被宁澄焕四处搜捕的路远来了秦佑跟前,他咽了一下口水,嗫嚅道:“见、见过燕王殿下。”   秦佑喝了口浓茶祛困,道:“今日,大理寺要开审你栽赃宁相的案子了。”   路远立即辩道:“我没有!这件事分明是宁澄焕无中生有!”   秦佑道:“现在再深究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咬定了事情是你家做的,当然会把每一环都安置妥当。”   “那怎么办。”路远脸色发青,忽然对着秦佑跪下,“殿下既然救我一命,一定也能帮我。还请殿下救命,日后刀山火海,但凡殿下能用得上我,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佑撑着腮看他,“我是想过一个法子,但是风险太大,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做。”   路远连连点头,“愿意愿意!还请殿下帮帮我这一家老小。”   秦佑的上身稍稍前倾,在与他离得近一些后,才压着声音道:“巫蛊术,听过吗?”   午后才过,止了半日的阴绵天又开始飘雨,林邦友沿着官道走了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了邑京熟悉的城门。   他一路踩着泥浆回来,一身锦缎衣衫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路人们见了他纷纷避让,都将他当做是乞讨的叫花子。   林邦友此时也顾不上旁人的目光,他欣喜在望,顾不得身上的湿漉,铆足了劲就要往家里去。   他得赶紧将事情告诉他爹,也得问他爹确认程新禾起反意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让开!让开!例行巡卫!”   迎面传来一阵禁军清路的叫喊,林邦友一看为首那人,下意识地颤了颤。   是江不倦。   他左右一看,先找了个街角缩进去,待这队巡街的禁军过去后才重新上了街面,小跑时还不放心地左右环看,没留意正前方迎头来了个人,就这么硬生生地撞了上去。   对方被他撞得往后退了两步,伞沿上的水滴就这么晃了下来,甩了林邦友一身。   “你……邦友?”   林邦友一看,自己不小心撞上的这人正是徐然贺。他今日似乎不当值,穿着一件外出的常服,手里撑着把深色的油纸伞。   徐然贺看他这幅模样,惊道:“邦友,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如此之乱?”   林邦友赶紧低头,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   “你这副样子,还叫没什么?若是让你家人看到了,还指不定要怎么询问。”徐然贺心中的侠心顿起,移动着伞柄替他遮雨,又问:“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林邦友与他喝过几次酒,对他有那么几分熟悉,知道他为人坦率爽直,最喜助人解困。可谋逆的罪实在是太大了,在得到确切的说法之前,他不敢随意开口。   徐然贺催他,“说啊,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弄得这样狼狈,到底是让谁给欺负了?你先告诉我,也好过直接让林司业看到觉得心疼,你想想,你可是你爹的老来子。”   这话从徐然贺嘴里说出来漫不经心,可落在林邦友耳中,便如提醒了他什么。   林业已经一把年纪了,他不能拿这样大的事情去问他爹,让他爹和他一样急得手忙脚乱。   雨水打在伞面上,顺着伞骨的支架往下慢慢地滑动,最终滴落在地面溅起一圈细小的水花。林邦友望着自己被污水浸染的鞋尖,心中挣扎之下做了一个决定。   “徐兄,”他鼓起勇气看着徐然贺,“你可否找个由头瞒住我爹,再帮我备辆车,送我去朔方?”   “什么?”徐然贺怔然,“朔方?你……你要去朔方干什么?”   林邦友可不敢在他面前说得太多,只是求道:“徐兄,此事非同小可,恕我现在不能对你讲,但我一定要去一趟朔方。”   徐然贺看他骤然这般坚持,答应下来,“好,你先随我回府。”   越九修带着最新的消息来时,秦照瑜讶愣住,问他:“你看清楚了,林邦友真的是出城了?”   这全然是她意料之外的发展。   “是。”越九修肯定道,“属下的人一直跟着他进京,看到他在街上遇到了徐然贺,两人还说了些什么。之后,他便跟着徐然贺去了徐府。再后来,应当是徐然贺帮他安排了车架。”   秦照瑜在这瞬息里计从心起,“若是这样,那就更加容易不过了。”   越九修问:“公主可还需要属下做什么?”   秦照瑜道:“你暂时先别动,但林邦友的那辆马车,你要派人一直盯着,后面的事,我来做就好。”   她迅速换了身衣裳进宫,见着宁皇后了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儿臣今日听说了一件事情,再联想之前的种种,不免觉得有些奇怪,特地来问问母后,请母后指点。”   宁皇后知道她现在若无确切的把握,绝不敢轻易放出消息来,问道:“你说吧,是什么事情?”   秦照瑜唯恐会受到责备,也不敢将自己初设的局交代清楚,便掐头去尾地拣着要处说道:“方才午后,儿臣府上的人外出采买,回来时闲聊,说见着林家公子浑身脏污地上了徐尚书家里的一辆马车,急匆匆地像是往峡州的方向去了。”   “林公子自小也是娇养出来的,怎么会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还慌张着离开邑京?儿臣记得从前与林孺人闲聊,她说家中祖籍是宜州,林公子若是要回老宅,这方向也是完全相反。”   “先前,江不倦就在南衙大肆收买人心,儿臣想到他做的那些事情,忍不住又多想了一层。母后,您说这林公子是遇上了什么要事才要如此?总不至于是他长姐在朔方出了什么事吧?”   这番话若要细究,其实是漏洞百出,但宁皇后听出了秦照瑜话中的意思,而她原本就在策想如何拉程新禾下水,如今秦照瑜既然有意促成,那她也正好借一借这个机会。   宁皇后道:“我知道了,难为你这么心细,专程来告诉我。”   秦照瑜装作乖顺的模样道:“儿臣与敏儿孤儿寡母的,多亏有母后照拂,替母后考虑大小事情是儿臣该做的,只希望母后不要嫌儿臣蠢笨才好。”   宁皇后拉着她的手说道:“你很好,哪里蠢笨了?”   秦照瑜道:“听说母后为了菊宴忙得抽不开身,儿臣倒是愿意帮母后操持一二。”   宁皇后想了想,道:“你带孩子来宫里住几日吧,有你搭把手,我确实能歇上一口气。”   “好,儿臣先回府一趟,将敏儿接来。”秦照瑜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至于宁皇后后续要怎么做,那就与她没有丝毫干系了。   俞恩候站在一旁,刚刚开了个口,“殿下……”   “这个消息,也不是白卖的。”宁皇后道,“林邦友是个什么样的德行,我心里难道没数?我只是在想,阿瑜心机如此之深,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俞恩问:“殿下要将这件事告诉相爷吗?”   “说,为什么不说?”宁皇后提笔就要写信,“机不可失,白送来的为什么不要?当儿子的不争气,也就只有我这个做娘的多替他操操心了。”   宁宅内,近水台榭的凉亭里,宁澄荆靠在躺椅里煮茶,隔着窗棱看外面阴沉的天。   他看到宁澄焕行色匆匆地从外边的廊下经过,坐直了身来叫住:“大哥。”   人被他这么一喊,也直接进了凉亭来坐下,宁澄荆看他紧着一对眉,问道:“什么事让大哥这么愁眉不展?”   宁澄焕道:“刚刚户部那边传来消息,燕王把账款都补交了。”   “大哥别急,先喝口茶润润嗓。”宁澄荆给他倒上一杯热茗,又将自己的这半杯也续满了。   宁澄焕哪里有喝茶的兴致,他粗抿一口,觉得这茶汤苦涩无比,实在是喝不下去第二口。   “大哥之前不是对我提过,三年前曾有一伙不明身份的叛……”宁澄荆还没说完,突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起,立刻便停住。   “老爷,”水榭凉亭外来了个下人,手中还提着个食盒,“皇后身边的人刚刚来了一趟,说宫里新做了一味秋菊口味的点心,特地送来给夫人尝尝。”   宁澄荆当即便与宁澄焕对视一眼,后者道:“拿过来。”   下人送了食盒便退下,宁澄焕揭开盖子翻找一下,便从隔层里取出了一封信。   宁澄荆端着茶盏静静地看着他。信并不长,宁澄焕从头到尾看完,方才浮显于面的焦虑便褪了一半。   “皇后说什么了?”宁澄荆问。   “是一阵东风。”宁澄焕把信给他,再端起茶来喝时,浑身上下都松弛了下来,竟然觉得这口方才还觉得苦得很的茶汤好似暗藏了一丝甘甜的后劲。   宁澄荆看完了信,并不赞同,“大哥,事关朔北边境,不可轻举妄动。”   “这你就不知道了。”宁澄焕道,“朔北人才辈出,少了一个程新禾又能如何?再说,那可是十八万铁甲军,你真的敢对他放心?”   宁澄荆眼中露出片刻的犹豫,宁澄焕又道:“朔北的将帅是变更最多的,兵部几乎年年都要调整。留着这么个未知之数的异姓王盘踞在北边,不是时刻在头上悬着一把剑吗?”   “可……”宁澄荆还要再劝,宁澄焕已经决定下来,“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   他起身就要去吩咐人做事,外面这时又来了个声音,“四爷,有您的信。”   宁澄荆叫人进来,问道:“哪里来的?”   下人道:“是沧州来的。”   宁澄荆一听沧州,赶紧接了信拆开来读,顿时心里一窒。   “怎么了?”宁澄焕见他的脸色乍白,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没什么。”宁澄荆把信囫囵一折塞入怀中,生硬地露了个笑,指着外面说道:“我……我突然觉得有些胸闷,先出去透口气。”   不等宁澄焕再问,他就如躲避什么似的快步离开了这里。   天上仍是阴云密布不见日光,泥土的腥气混杂在雨后潮湿的气息里,将整个庭院都染上了一份涩然的味道。   宁澄荆双眼空空地抬起头,对着悠远的天际说道:“老师,一路好走。” 第136章 争锋   楚帝看完沧州来的奏折,消沉地坐在御案后许久没有说话。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殿内守着的一干宫人也纷纷连头都不敢抬。谢昕走进前殿时还以为里面没人,待看清了楚帝颓然无神的脸,他给左右宫人使了个眼色。   宫人们如释重负,连离去的脚步声都好似很是急快。   殿内没了旁人,谢昕走过去,温声问道:“怎么了?”   楚帝听到他说话,像是回过了神,慌忙去拉谢昕的手,这模样十足如溺水之人寻着了生路。   谢昕抱住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楚帝一开口,声音都是暗哑的,“颜太傅走了。”   谢昕霎时也沉默,两人心照不宣地什么都没有再说,良久之后,谢昕拍拍楚帝的后背,说道:“你还有我。”   楚帝搂着他的腰身,埋首在他怀中缓了片刻,神色终于略有好转,说起正事来,“淮安道的盐铁转运使,你觉得让谁去合适?淮安刺史空了这么些时日,可不能让盐铁转运使也一直这么空着。”   谢昕问:“你是想从贫士里挑,还是从世家大族里挑?”   楚帝道:“我就是因为迟迟定不下,所以才想问问你。”   谢昕考虑着,“得派个能真正做事的人,这个人最好是有一定的家底,却又不与世家走得太近。”   楚帝道:“我倒是觉得樊家可选,可怀玉是樊家的外孙,我怕真派了樊家的人去那边,会给怀玉引来些无妄之灾。”   “樊家不行。”谢昕立刻否决,“还不能这么招风。”他想着邑京的世家,忽说:“杜家有可用的吗?”   “杜家?”楚帝迟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你说的是那个沉迷于修仙问道的杜浮生?”   谢昕颔首,“杜家这些年虽然不起眼,但总还有那点家底撑着,还与宁澄焕相交甚少。”   家世条件是符合了,但楚帝一时之间想不出能让杜家的哪一位去挑这梁子,问道:“你有人选?”   谢昕道:“杜知。”   他见楚帝一副未闻其名的茫然模样,解释道:“杜浮生唯一的嫡孙,中榜后去了集贤殿。”   楚帝这才有了一丝印象,摇头道:“年纪轻轻,恐怕压不住事。”   谢昕道:“若是派个行事老成的过去,多半还要担心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潘志。”   “是这么个理儿。”楚帝揉了揉鬓角的穴位,喃喃自言道,“淮安道拢聚了大楚七成的商贾,派谁去……我再想想。”   谢昕也不再插嘴,就这么陪守在一旁。楚帝忽而问:“大理寺今日是不是要提审天言那件事?”   “嗯。”谢昕颔首,“事关整个宁家,刑部还去了樊侍郎做旁听。”   楚帝与这些人抗衡了近乎四十年,不由得冷笑,“这几年难得平静,倒还真要让我忘了这些手段不成。”   谢昕问他:“最终的卷宗也要呈给你,你要怎么做?将卷宗压着不动吗?”   楚帝嗯声,道:“只要人还活着就行,提审之后,刑部的大牢也要派人将路家人看紧了。”   午时末,宁宅就接到了大理寺对路家人的提审供词。宁澄焕随意看了两眼,猜道:“圣上多半要把这案子先按着。”   宁澄荆道:“但路远到底还是个未知之数。”   “只要没了程新禾,就一切都好说。”宁澄焕早就确认了派出去的人已经顺利出城,此时便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钱一闻这一层已经打通了,只要我们的人到了宁远,还操心路远的去向做什么?”   宁澄荆道:“钱一闻只怕做不出诛杀程新禾的事情。即便你在信里说程新禾有反意,他也不能以下犯上将程新禾怎样。”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这么做。”宁澄焕胜券在握,耐心说道,“他们这些人啊,敌对之间只要闹不出人命,怎么折腾都行。我在信里说,江不倦不知收敛,一直在邑京拉帮结派私吞贿赂,要给程新禾制造声势。这对于程新禾来说,轻则治下不严,重则结党营私,是能够参上一本的。钱一闻只要借着这个由头拉他下水,向朝廷请旨革除他的职务和兵权,就能让华展节有再回朔北的机会。所以在那封写给他的信里,我压根没提程新禾有反意。”   宁澄荆默然着,少顷问道:“大哥,你是真的要让华展节再去朔北吗?”   “那是自然。”宁澄焕看他一眼,说道:“你不清楚朔北的根底。如今能在北境边沿上扛起大梁的,多是在华展节和邝成惟手下呆过一段时日的。华展节虽然有端城这个污点在身,可军中的人都是长眼睛的,有没有流过血负过伤,他们自己心里都有数。咱们若是助华展节再返朔北,就能拿下十八万铁甲军的军心。当然,咱们自己的人,定然也是要推上去,在朔北占有一席之地的。之前那个解同合,我让他在宁远营中做参事,这次的事情,一大半得让他来推行。”   “如果能够这样,那又何必非要程新禾的性命?”宁澄荆仍然试图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做出扭转,婉劝道,“留他一条命,此后于我们而言说不定有用。”   “留他无用。”宁澄焕果断道,“圣上提拔他,让他有了如今功高震主的势头,为的就是打压咱们。我若是留着他,那才是给咱们自己埋下隐患。”   宁澄荆劝说无果,又问:“那剑西呢?大哥还是要咬着赵侯不放吗?”   “赵瑾啊,精着呢,他绝不是要真心与咱们一道。”宁澄焕叹着气,“我若是猜的没错,他是因为知道了赵灵浚的死因,才多次拒绝太子的示好。现在虽然答应,不过是权宜之策罢了。”   宁澄焕说到这里就觉得心烦,“可剑西实在是插不进人,我试过好几次,每次都能被察觉出来。凰叶原那次也是,我算准了他没命出去,可事与愿违啊。”   “剑西不能动。”宁澄荆的语气带了一丝强硬,“我不管剑西的兵马现在听从于谁,但只要能安稳一日,这个人就绝不能动。”   他许久没有用这种强势的口吻说过什么了,宁澄焕微微愣住,斟酌之后还是道:“好。”   又两日,邑京的天终于见好,赵瑾支了张躺椅放在院中,舒服地眯着眼睛晒太阳。   “你倒是闲情逸致。”秦惜珩来时见到她这副模样,好笑道,“难为我,处处要给你操心。”   赵瑾招手让她过来,问道:“是什么事情?”   秦惜珩道:“淮州的。如今淮安刺史和盐铁转运使都是空缺,我怕新派去的盐铁转运使太过厉害,查出咱们从淮州给剑西运粮的事。”   赵瑾牵着她的手就喜欢把玩,此时抚着她指甲上浅色的蔻丹,嘴里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秦惜珩道:“父皇好似要派两个人去,一主一从,互为掣肘。”   赵瑾听着就笑,“这得是多大的两个官啊。”   秦惜珩道:“是一大一小。”   赵瑾问:“什么意思?”   秦惜珩道:“资历浅的人若是去了,怕是压不住人和事。资历太深的去,多半也会做成个欺上瞒下。”   赵瑾便懂了,“圣上好会想啊。”   秦惜珩道:“还有一件事。”她身子前倾,往赵瑾的耳畔靠过去,小声道:“宁家出了个巫蛊人偶,上面扎满了诅咒的银针。”   赵瑾的眼皮猛然一跳,迅速朝秦惜珩看去。在对视的这一眼里,两人默契地看出了彼此之间没有说出口的猜测。   “真是疯了。”良久之后,赵瑾只说了这么一句。   此举若真能将整个宁家拉下倒还好,可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反倒会引火自焚。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说什么也晚了。”秦惜珩声音极小地说着,“这一招使的不是时候,五哥竟然也不事先商议一声。”   “你从哪里听来的?”赵瑾问她,“这种隐秘要紧的事情,宁相怎么可能让消息走漏?”   秦惜珩道:“五哥既然是有备而来,当然要将事情闹出来,舅舅即便是想遮掩,也堵不住消息外传。”   赵瑾垂眸想了想,道:“我得去见见燕王。”   “不行。”秦惜珩拉住她,“五哥既然没有说,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舅舅恐怕猜到这件事是他所为,正让人在明暗处守着抓他的错处。你现在若是去找他,岂不是凭白给人送个你们有私交的证据?”   赵瑾问:“只能等吗?”   秦惜珩道:“五哥既然敢做,那么就绝不会任这件事被压下去,这消息不传开,就没法再往下走。所以我想,这样平静的邑京没有几日了。”   赵瑾想到一件要事,道:“马上就是燕王与鞑合公主的大婚。”   秦惜珩顺着她的话往下一想,道:“虽然没有几日了,但足够人尽皆知。”   事实远比她们预想的更快,次日便有台院侍御史将巫蛊人偶之事上书。宁澄焕当即便请旨入宫,他在宫门下等了大半个时辰,可内宦来时,代楚帝传的话则是不见。   宁澄焕掀起衣摆在宫门前跪下,大声诵说这些年的不易与辛劳,那声音响彻了整条宫道,直至最后,他的声音也沙哑得没了力度,纵是如此,他依然用力地吼出了最后一声:“望圣上明鉴,臣若有不轨之心,愿死于至亲之手,永不瞑目!”   屈十九在旁小声地劝,“宁相,您就先回去吧。圣上只说不见,并没有说要问您的罪啊。”   宁澄焕看着他,豁然想到了什么,对他道:“替我去给太子带句话,让他无论如何不要为我求情。”   屈十九匆忙就往东宫去,可还是来迟了一步,他赶紧又往海晏殿赶,还没到正门,便见到秦潇与秦佑对峙在前面的宫道上。   “……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是特地在这里等我。”   “收起你那套下三滥的嘴皮子。”秦潇白他一眼,“你手段了得。”   “什么手段了得?太子这话,我可听不懂。”秦佑淡淡笑着,就是不认。   “你听不懂?”秦潇冷笑,“你装得好啊老五,平日里纵情声色一问三不知,原来是要在这里使绊子。是孤一直小看你了,还真拿你当纨绔混子,放任你洒脱了这么多年。”   秦佑摊摊手,“太子要这么说,我好像也没有办法自证清白,反正横竖都是太子你自己的猜测,我无话可说。只不过,咱们两个阋墙在内,可别让旁人捡了便宜才好。”   “你——”   “太子,我今天是有正事才入宫。”秦佑打断他,“再过不久就是我与茉那的大婚,有些事宜,我得赶紧去请示父皇。先走了,告辞。”   “站住!”秦潇在他肩上一按,眯着眼说道,“孤让你走了吗?”   秦佑双手负于背后,客客气气道:“太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和赵瑾……”   “好端端的又提赵侯做什么?”秦佑打断,“按照太子你这种想法,是不是街边对我叫过两声的狗,也与我交情不浅?还有那百花大街上我留宿过的乐坊,是不是每一家都是我暗中藏着的巢?”   秦潇第一次领教他的嘴上功夫,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太子,你可是储君。”秦佑在他的肩上虚拍两下,“储君嘛,就得有点储君的样子。你这么沉不住气地来找我兴师问罪,有证据吗?”   “别以为你娶了鞑合公主,就是找到了天大的靠山。”秦潇瞪着他,咬牙切齿道:“孤会让你好好看看,鄙贱的庶子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天生贵胄的。”   “好啊。”秦佑慵懒地笑笑,“不才,那就领教太子的高招了。”   他转动着视线看向不远处的海晏殿,一声“告辞”之后,直接将肩上的那只手拂开,头也不回地远离秦潇而去。   屈十九这时忙跑了过去,对秦潇道:“殿下万不可去圣上面前替宁相求情!”   秦潇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孤知道。”   他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在最后关头找回理智,及时地在这距离海晏殿十步之外的地方刹住了脚。可这君臣二人已有嫌隙多年,眼下的这一切于楚帝而言,可谓是个除去异己的难得机会。   屈十九现在没了主意,呐呐喊他:“殿下,那现在……”   “孤先回东宫。”秦潇对他道,“你去告诉舅舅,让他别跪了。还有,让他先回去查查那腌臜东西是怎么进到宅子里面的。” 第137章 桎梏   谢昕等秦佑离开了才入殿,道:“太子方才来过了,但没进来。”   楚帝就坐在茶案旁,对面的那一盏茶还散着缕缕余温。谢昕在他对面坐下,新拿了一只盏斟上茶。   “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选了。”楚帝声音低落,听上去很是情绪不好。   谢昕握住他的手,说道:“我懂得。”   楚帝喃喃道:“为了这个位置,他们一个两个都挤破了头,现在竟然连巫蛊术都用上了。”   “小祯。”谢昕绕到茶案对侧重新坐下,揽过他的肩轻拍几下,“别想了,越是多想,越是会将自己陷进去。”   楚帝道:“权利之争会让人不折手段,他现在能利用我来使出这一招,难保日后不会对怀玉和阿棨他们做出什么。你说,我看错人了吗?”   谢昕问:“那你现在想怎么做?御史台的矛头现在全集中在宁澄焕身上。”   楚帝摇头,“我不知道,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迟迟不见宁澄焕,也不下旨让刑部去宁家拿人,便是想给自己多一个选择。一旦宁家崩于一夕,秦佑一定会趁机拉秦潇下水,将储君一并铲杀。   凡事皆能以小看大,秦佑今日能用巫蛊术咒诅给他铺路的天子,来日多半也会过河拆桥,杀赵瑾一个措手不及。   “我明明知道通往这个位置的路上会遍布血痕,也知道佑奴会有面目全非的那一天,但当他真的迈出这一步时,我又很矛盾。”楚帝靠在谢昕的肩头慢慢说着,“我不怕他走不上这个位置,我怕的是他不会善待曾经对他伸过手的怀玉。如若真是这样,我死也愧对老师的旧恩。还有……还有阿棨,范氏虽然式微,但只要门楣还在,他们就是白衣学子心中的景仰,我担心他捏着范家在手,迫使读书人为他卑躬屈膝。”   殿内骤然沉寂如空,谢昕与秦祯贴脸抵触,他数次想要开口,却又数次止住。楚帝回握住他的手,安慰他也安慰着自己,“没事,我给怀玉留几道铁券。这孩子这么聪明,即便真到了那一步,也会有法子保命。”   “嗯。”谢昕眸中还泛着一层深意,只是淡淡地应声。   “我去一趟范宅。”楚帝起身,还是照旧问了一声,“一起去吗?”   谢昕给他理了理衣襟,道:“你早些回来就行。”   范蔚熙在沧州帮衬着颜家人办完颜清染的后事,便听闻了邑京的点滴消息,当即就马不停歇地赶来邑京。   赵瑾偶尔来范家祖宅小坐,今天正准备要走,范蔚熙便回来了。   “颜老先生走了?”赵瑾看他一身素白,惋惜地安慰他,“节哀,也算是喜丧。”   范蔚熙早已把悲痛留在了沧州,他神色淡然,看着与往日无异,问道:“我听说了一点邑京的消息,要不吃个饭再走?边吃边说?”   赵瑾摇头,“不了。”   范蔚熙拉住她,“那你与我说说,最近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参与了什么?”   “我没有。”赵瑾无奈,拍拍他的肩将他按在椅子上坐好,“这事我也是浑然不知。”   “那就好。”范蔚熙绷着的神情明显一松,说道:“我想让叔父带着阿芮先回梁州。”   “巧了。”赵瑾笑道,“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和先生说这事,不只是先生和阿芮,还有你。你们还是尽早回梁州去。”   范蔚熙问:“那你呢?”   赵瑾道:“我现在走不开。况且,娘还在这里,我即便是回了梁州也是日夜挂心。与其这样,还不如再留一段时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蔚熙,你没有同留下来的必要。”   范蔚熙想再劝,可话到嘴边又是犹豫,他并没有阻止赵瑾尽孝的理由。   赵瑾看他这副为难的模样,笑道:“你若是真想帮我,就回梁州去替我将府上打点好。还有咱们的那条粮道,那可是重中之重,你回去替我看着点。”   “好。”范蔚熙勉强应下一个字,赵瑾笑得带了几副没心没肺,冲他道:“哥,那往后主内的事,就交给你了。”   范蔚熙目送她离开,他听到身后有人靠近,回身一看果然是范棨。   “怀玉跟我说了许久。”范棨看着赵瑾消失在拐角,略是怅然道,“咱们确实什么也帮不上,留在邑京反倒让她操心许多。”   “叔父打算什么时候走?”范蔚熙问。   “老爷!”下人忽然来声插入,朝着范棨喊道:“有客人来。”   楚帝这一趟再次来得悄无声息,惊得范棨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   范蔚熙也压低了视线站在一旁不语,楚帝看他这身素净的衣裳,问了一句:“颜老夫人身体可好?”   “回圣上,师母身体还好,只是情绪有些低落。”   “人之常情。”楚帝幽幽叹气,转看向范棨,“陪朕说两句?”   “是。”范棨请楚帝进了屋,问道:“圣上今日怎么来了?”   “宫里太闷了,过来找你讨一杯茶吃。”楚帝笑道。   “啊……好。”范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听从字面意思来烧水沏茶。   楚帝问:“朕想着,你还是要带两个孩子回梁州的吧?”   “是。”范棨心中一慌,说出口的话与原先设想的刚好相反,但是已经这样说了,他也实在不能再改口去试探楚帝究竟要不要他留下。   “你预备什么时候走?”楚帝又问。   范棨这次想了想,斟酌了个时间,“约莫再过三五日。”   楚帝却道:“别等那么久了,明日吧,明日一早就走。”   范棨目露诧异,楚帝也不解释,只是继续说:“朕有个箱子,里边装着的内容于朕而言十分要紧。你此次回梁州,替朕带回去吧。”   “是。”范棨不敢拒绝,只是问:“那箱子现在何处?”   楚帝道:“今夜晚些时候,朕会派人送来。你仔细些装上车,万不可碰撞到丝毫。”   范棨记下,“小民知道了。”   他从茶叶盒子里挑了几根枯蜷的茶,楚帝闻着茶香便知,“君山银针。”   范棨笑道:“还是圣上上次赏的。”   楚帝略坐了片刻就走,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谢昕道:“这么快?”   “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让他们早些回梁州而已,我就是再去看一眼。”楚帝坐下,很顺手地牵着他坐到自己身边,说道:“今天不处理别的事情了,你把上次那局没下完的棋摆好,咱们今天给它下完。”   “好。”谢昕看他难得有了兴致,便将棋盘摆了出来。   楚帝看他开始摆棋,自己便来煮茶,这边茶还未煮好,谢昕已然布置好了残局,道:“好了。”   “没有茶点,你去替我拿点我喜欢的来。”楚帝看着面前的茶具,头也不抬就说。   谢昕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问道:“前几日听说尚食局送来了一批新鲜的橘子,要不要烤几个橘子吃?”   楚帝坐在茶案前拨弄着手上的活,闻言看了他一眼,道:“你若是想吃,我给你烤。”   谢昕往回走了几步,压下腰时,视线与楚帝等高。他又凑近了些,在楚帝唇边吻了一下,扬眉说道:“我都开口了,自然是要的。”   楚帝在他腰臀相接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眼中带上了旖色,“那我也是要的。”   “等着。”谢昕扔下话就出了殿。   楚帝脸上浮露的笑意在他远去之后渐渐散去,他看着壶嘴上方已经冒起的白雾,怔怔出神之际还是将藏匿的药粉倒了进去。   谢昕回来时,便闻着了一室的茶香。   “过来。”楚帝把棋盘挪到了茶案上,拉着他挨坐在自己身边。   “你让我这么坐,这棋要怎么下?”谢昕喝了一口早就斟好的茶,看他在棋盘上落了一枚黑子。   “该怎么下就怎么下。”楚帝把橘子架上了烤架,橘皮受了热,溢出阵阵果味香气,与四散着的茶香混为一体。   “这个子,我吃了。”谢昕拿起他的一枚黑子扔入棋盒,嗅了嗅半空里混杂的香味,道:“真好闻。”   楚帝马上又下了一手,不忘看一眼烤架,道:“橘子能吃了,应该刚好是你喜欢的那种程度。”他翻动着烤架上外皮已经变色的橘子,三两下替谢昕剥好,掰了一瓣喂他。   谢昕正斟酌着这步棋要怎么走,眼睛并没有离开棋盘丝毫,直接就着他的手将这瓣橘子吃了。   “很甜,你也……”谢昕稍稍分了点目光来看他,但话还没说完,嘴就被堵上了。   “是好甜。”楚帝舔舔嘴唇,又催他,“快点,你这步都想多久了?”   谢昕方才才想了个头,被他突然这么一打断,现在全然记不起来了。   “你耍赖。”他瞪了楚帝一眼,“下不赢我就来这招?秦祯,可真有你的。”   “好,我不催你。”楚帝便在烤架上换了一拨新的橘子,又撑着腮,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   谢昕似乎是遇到了十分难行的一步,楚帝接连换了两拨新鲜橘子上炉,他才迟迟定下手中的白子。   楚帝看清他落子的地方,笑道:“就这一步,还想这么久?”   谢昕自己剥了个刚从烤架上拿下的橘子,道:“这不是想着怎么引你入坑吗?”   楚帝擦了擦手指上沾染的橘子汁水,从从容容地在棋盘上添加新子。   谢昕这次回应的很快,两人你来我往,走势在顷刻间翻天覆地地变化着。   “你这……”楚帝衔着棋子看遍一圈,终于明白了他说的那句“引你入坑”是什么意思。   “不下了。”他把棋子扔到一旁,开始剥橘子。   谢昕笑道:“认输了?”   楚帝矢口否认,“不认。”   谢昕扫了棋局一眼,“行,那就先封盘,等你想好该怎么下了,我们再继续。”   楚帝张张嘴想说什么,可那些话临到嗓子眼,他又止住了。   谢昕又拿了个烤得正好的橘子剥皮,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楚帝便这样望着他,从他剥橘子的那双手慢慢地看到他眼中沉溺时的认真。   “橘子烤的不错。”谢昕吃完又剥了一个,抽空看他一眼,“手艺见长。”   楚帝看着那厚厚的一堆橘子皮,不知第几百次劝道:“少吃些,回头生了内火又要吃药,嘴里苦生生的不说,还熏得我也一身药味。”   谢昕满不在乎地继续吃橘子,说道:“那你别挨着我。”   “那可不行。”楚帝说着就凑了上去,按着他就是一顿啃噬般的亲吻。   “等等……”谢昕话还没说完,就被楚帝压在了榻间。   衣衫摩擦的声音环绕着谢昕的耳,他迎合地放弃抵抗,在无数人渴求的内殿里与秦祯承享彼此间的爱意。   只是与往次相比,今日的秦祯像是在隐忍什么,他好似被什么束缚了手脚,不敢动作太重。   “我们不会一直锁在这里的。”谢昕在喘息的间隙里对他说道。   秦祯又用力地吻了他几下,心中明媚的光斑在逐渐暗淡。   他的少年相识,他的半生浮光,他多想将谢昕禁锢到死亡来临前的那一刻。爱远比潮水泛滥,他执着于保护这个人一辈子,但他现在没有说出这句话的底气。   这是一场赌博,他预料不了后面的走向,也无法断言自己一定能胜,他更是不敢让谢昕陪着他一起将后半生作为赌注。   只要谢昕还在这里,他就不敢大展拳脚放纵一切。   秦祯将这场欢/爱持续着,他居高而下看着谢昕红/潮高泛的脸,心中忽然存了一丝祈祷。   如果他能赢,他要将谢昕接来,再次锁在身边。   “那局棋,我想和你下完。”秦祯便这么驴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他吻在谢昕的心口上,自己胸腔里迸发的热意要将他烧成灰烬。   他选不了自己的路,只能被权利圈留在这深宫内院里,年复一年地在勾心斗角的桎梏中苟延残喘。   “铿——”   一声异响从两人耳边传来,秦祯不慎碰着了茶案上的棋盘,厚重的大盘硬生着地,继而便是棋子砸落地面的零星脆响。秦祯的余光看着它们跳跃在金砖上,恍然觉得自己也是这群棋子中的一枚。   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话不由己。   他处万人之上,看到的却是荒芜一片,他守着这里,为的不过是心中期期念念的那少少几人。   这场拉锯的情/事不知延续了多久,谢昕累得很了,逐渐在欢愉中睡去,茶案边一片凌乱,秦祯听着他已经睡熟的沉重呼吸声,慢慢地替他穿好衣裤。   外间的天已经黑了,殿内没点烛火,只有一道白亮的月光从檐下而来,直直地投射在茶案上。炉子里的火熄了,室内的茶果之香也淡去了很多,秦祯在黑暗里静看谢昕的面容,手指忍不住触上去抚摸。   殿内殿外静默一片,约莫戌时,宋仲孝在外面等到了殿门打开,楚帝缓步出来,对他道:“差不多了。”   宋仲孝道是,楚帝又道:“记住,一定要亲手将他交给阿棨。”   “圣上放心。”宋仲孝佝着身应道。   “朕一个人出去走走。”楚帝从他手中拿过灯笼,大步往前走去。   宋仲孝目送了半许,在踏入门槛的那一刻,他转身又回看了一眼悄然离去的楚帝。   灯笼的光影逐渐地隐去,照亮海晏殿的只有天上惨白的月光。殿内在此时燃起了灯,里头的馨香散得干干净净。   几名内宦匆匆地来,再抬着一个木箱缓缓地去。头顶月色高升,继续照亮着这座城,海晏殿卧躺在城中央,冷冰冰地再次沉寂无声。 第138章 不识   秦潇忐忑一宿,几乎是数着时辰捱到了天明。   屈十九踩着朝露急急地来,秦潇直接问道:“父皇那边可有再说些什么?宫外呢?舅舅现在如何了?”   “圣上昨夜早早就歇下了,身边一个人都没留,也没说出任何旨意。臣寻不着出宫的空档,也不清楚宁相现今如何了。”屈十九看了看他,揣测着又说了几句,“殿下,圣上多半也觉得宁相是受人诬陷,所以才一直没下旨。您先静静心,切莫自乱阵脚。”   秦潇也多希望事实真是这样,可凭借他对楚帝的那点了解,这位天子压根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打压宁党的机会。   他揉着鼻骨定定心,吩咐屈十九道:“找人留意着舅舅那边,还有,宁宅上下都查过了吗?那腌臜东西是怎么进去的?”   屈十九道:“宁相和宁翰林想必已经在自查了,殿下,臣不能久留,先告辞了。”   宁澄焕这一夜也是辗转未眠,天不亮就起了身,一个人窝在书房的靠椅里静思沉想。   巫蛊人偶的来路已经严加派人在查,他现在觉得奇怪的是楚帝的态度。   既不见他,也不下任何旨,更是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宁澄焕猜不出楚帝这次藏了怎样的深意,因而也找不到对策作为应对。   他在朝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古怪的对待。   “老爷!”书房外有人叩门喊着,宁澄焕瞧了一眼,隔着门问道:“何事?”   下人在外说道:“四爷查出端倪了,现在正在单独审着话。”   宁澄焕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然打开了书房的门,“你说什么?他在审谁?”   “就是那个路远。”下人隐隐有些激动,“四爷查出来了,那巫蛊人偶就是他趁机入了宅子藏起来的!”   宁澄荆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手中的盏,这才对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人道:“我劝你最好还是招了。”   路远“呸”声,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们宁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样丧尽天良戕害旁人,终是会有因果报应的!”   宁澄荆听着这样的咒骂,并不生气,仍是态度和善道:“燕王绝非良主,你莫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迷住了眼。这个——”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张纸展开,铺到路远面前,继续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他设的一个局,你先看完。”   路远本来不想理会,可字迹就在眼前,他还是勉为其难地过了两眼,这一看之下,他脸色骤白,大声道:“你撒谎!”   宁澄荆道:“这样吧,你不如先听我的分析。听完之后,你若还是觉得有异,那咱们再说。”   路远给他一个白眼,嘴上虽然不说话,但也代表默认了。   宁澄荆遂道:“这位燕王殿下,一早就打探到了咱们两家不睦的实情,于是故意在朝苍江设了天石天言,明面上将矛头指向我宁家,再把事情闹大。这事涉及到当朝首相,自然不能草草地交给县衙或者府尹堂了事,如此一来,就会有刑部和大理寺插手其中。圣上眼中容不得这样的沙子,当然也会派人去绍县实查实探,这一步,正好就中了燕王埋下的第二局棋,也就是你。”   他瞥了路远一眼,趁热打铁道:“我大哥虽然可以说是只手遮天,但也不可能预料到天石天言这种事情,更不可能一早准备好那些证据投放在你家附近。路远,你好好想想,我们有必要自导自演这么一出无用的戏,凭白给自己添堵吗?”   路远背心里渗出了涔涔冷汗,他摇头不愿相信,“不可能,不是这样的。”   宁澄荆估摸着他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又道:“你的家人现在都关在刑部的大牢里,审问的卷宗已经呈到了御前,至今还在圣上那里扣着,暂时没有进一步的进展。你自己想想,若是圣上觉得此事是我宁氏刻意所为,会放任这件案子不动吗?圣上与燕王可是血亲父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那种。圣上就是因为清楚这其中的底细,不便对这个儿子动粗,便草草地先将事情压下。等到风头过了,路远,你的家人也就离死期不远了。”   他刻意咬重了最后这句话,路远呆滞地瘫坐在地上,许久没有缓过神来。   宁澄荆也不催促,他端起手边的茶盏又抿了一口,半晌之后等来了路远求饶般的询问,“那……那我要怎么做?”   “容易。”宁澄荆看着他,咬字清晰说道:“巫蛊术,你去指证是燕王所为。”   路远乍然心惊肉跳,“我……我怎么指认?我指认之后,你们就愿意放过我家中老小了?”   宁澄荆道:“你这话错了,能放过你家中老小的不是我宁家,而是圣上。你若是将这一切的真相说出来,那么罪首之人只有燕王一个,朝中上下几百双眼睛都在瞧着,圣上包庇不了他。等到那时,你和你的家人自然是无罪而返。”   路远在迟迟的犹豫中对上了宁澄荆那双深邃的眼瞳,这对眼好似能透过他的躯体看清他顾虑的一切,将他剥得干干净净。   “好……”路远蜷紧了自己的手,思量再三后答应了这听似百利无害的提议。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想要活。   范家三人远离邑京已有两日,马车行进到了京畿道与中州道交界处的一个小镇上,范棨估摸着路程,对范蔚熙与范芮道:“到了槐岭之后,咱们就转乘水路,现在先找个客栈歇一会儿,买些干粮带着,午饭之后继续赶路。”   谢昕醒时,眼前暗沉沉的一片,只有几缕不算太亮的光透过头顶圆孔的缝隙投射进来,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揉揉头,只觉得周围憋闷得很,鼻息间连气都透不过来。上方的光落下来,射着了他的眼,他不适地用手背挡了挡,正想着到了什么时辰的时候,忽而察觉出了不对。   身下软乎乎的像是躺在厚重的棉絮里,但这里左右狭窄,甚至连腿都伸不直。   他在这顷刻里骤地清醒过来,翻动着身体看向四周。   好似是个箱子。   谢昕的头还是有些昏沉,他闭上眼往前回想着,那一晚烤橘品茗的记忆在慢慢地回溯,终于一点一点地全部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再往前追忆,他还想到了许多从秦祯口中说出的保证和承诺。   一团无名之火就此冲上谢昕的心头,他用力拍打着周围的箱壁,好在头顶的箱盖并未上锁,他就这么一推,外面明亮的光便披了他一身。   谢昕缓过眼中的那点不适,扶着自己已经软麻的腿慢慢站起,跨出箱子后先左右打量。   是一间客栈的客房。   谢昕快步走到门前正要去开,门便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他迎头撞上来人,顿时惊得呼吸一滞。   “你……”范棨手中提着一袋刚买来的烧饼,他乍然看到谢昕,余光又越过谢昕的肩看到他身后敞开的箱子,不确定地问:“这位……爷,您是从箱子里出来的?”   谢昕咽了一口唾沫,迅速地避开自己的视线,又侧过身去偏离范棨半步,并不说话。   范棨没见过这个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看着谢昕,想到的是楚帝的那番交代,但又不敢随意揣度楚帝的意思,只能小心地说道:“我……我并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人,我受人之托,将这箱子送往梁州。敢问这位爷,您没有进错地方吧?”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谢昕就全懂了,他这才开口,但眼睛仍不看范棨,“这是哪里?走了几日?”   范棨道:“快到槐岭了,将近走了两日。”   谢昕怔然,他竟然睡了两日?   范棨见他又不说话了,再一看他衣着的料子似是珍品,模样气质也是上佳,便猜他定然是个有来头的,一时也不敢再主动开口,只是这样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继续看着他。   “他真是这么说的吗?”不知多久之后,谢昕终于朝范棨看了过去,“秦祯真的是让你把这口箱子送去梁州?”   范棨听他直呼楚帝的名讳,顿时吓得心跳都快了许多,连连点头,“是,是。”   谢昕喉间忽然溢出一道嗤笑。   范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笑,他想了又想,将刚买的烧饼递了过去,问道:“这位爷,您要不要吃点东西?咱们现在只是打个尖小坐片刻,待会儿还有路要赶,今夜得转乘水路才行。”   谢昕没有接,他稍稍回神,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看着范棨,范棨迎着他的目光,忽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问道:“这位爷,您是宫里的哪位贵人吗?我们是在宫里见过吗?”   “没有。”谢昕果断说着,他顿了顿,又问:“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觉得您看着面善。”范棨尴尬地笑了笑,再一次地递上烧饼,“您要不先吃点东西?两日没出箱子,定然饿得很了吧?”   谢昕听着客房外嘈杂的往来人声,问道:“他还对你说了什么没有?”   范棨道:“圣上只说,箱子里装着的是对他而言极为要紧的内容,让我一路上千万小心,别磕着碰着。”   他说着,又赶紧看了一眼谢昕,心里怎么想怎么都不大敢信楚帝私下竟然有这样的癖好。   “有劳了,但是不必了。”谢昕淡漠的脸上依旧没有看到半分转变的神色,他绕开范棨就要出去。   “等等!”范棨眼疾手快拉住他,“您不能走!”   他拽着谢昕往客房里走了几步,先把房门关上,自己贴在了门后将这里堵住,道:“我受圣上所托,要将您送去梁州。”   谢昕没有强行去挣脱他的阻止,而是平静说道:“你们回去就好了,我不能将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圣上说,给您留了信和念想。”范棨指了指他鼓囊囊的胸口,“您看看,是不是都在那里。”   谢昕这时才察觉胸口有异状,他掏出来一看,是个扎紧了束口的香袋和一封信。   范棨看着他读完了信,那本就阴郁的一张脸愈加覆了一层寒霜。他目不转睛地以一种偷窥的姿态注意着谢昕的五官和神色变化,心头隐约浮起一段久封陈事之中的记忆。   谢昕绷着情绪将信上内容扫看完毕,再将香袋打开,见里面装着一缕乌黑的发丝。   他竭力压制的气焰因这一截断发而彻底爆发,对范棨森寒说道:“让开。”   范棨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变突然,可楚帝既然将事情交给了他,他就得尽责做好。   “不行。”他摇头,这一刻的决心已经让他不再惧怕谢昕带来的低沉压力。   “我叫你让开。”谢昕尽量对他心平气和,只是言语冷漠地又重复了一遍。   范棨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三分的猜想上升到了七分。   谢昕看他不为所动,也不再多言,直接将他扒到一旁,开门之后大步踏出。   “三哥!”范棨忽然在身后喊道。   谢昕脚下顿住,听他又问:“三哥,是不是你?”   这张面孔与范棨记忆之中的相貌有些出入,但沧海桑田这么多年,即便是样貌略有差异,那些烙刻在骨子里的神态与气度却绝不会变。   他们之间也就隔了两三步的距离,范棨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背影,顾不上问他这些年的经过,只是说道:“你听圣上的,跟我们一起回梁州去。”   谢昕始终未答,他甚至连回头都不曾,就这么渐行渐远地离开了范棨的视线。   范蔚熙与范芮买了干粮回来时,就见范棨的客房房门大开着,他坐在门口,双眼空洞地看着人来人往的客栈大堂。   “叔父!”范蔚熙快走过来,担心问道:“您怎么坐在这儿?”   范芮朝客房里边一看,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口敞着盖的箱子,疑道:“爹,那箱子怎么开了?里边的东西呢?怎么只有几床厚棉被?”   两人一前一后地问着,范棨稍有回神,叹气道:“没什么,那箱子本来就是空的。”他扶着范蔚熙的胳膊站起来,拍拍衣上的灰尘,说道:“走吧,咱们先去吃饭,吃完了,就回梁州。”   “爹!”范芮看看客房内大开的箱子,又看看他,问道:“这箱子不是说很重要吗?咱们不带着了?”   “不带了。”范棨将谢昕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合在一起,慢声说道:“风月自有痴人在,他有他自己的考量。” 第139章 截杀   宁远边营外,一匹快马驰骋如飞。   “什么人!”营前的看守军得了瞭望台上斥候的提醒,远远便喊。   来人高高举起手中信件模样的东西,等到离得近了才喊:“扶阳驿站的军报!速让我见钱帅!”   钱一闻看完信上内容,拿出了之前留着的信件,两相对比着一细看,落款的印记正是一模一样。   帐外这时有人请示:“钱帅。”   钱一闻赶紧将信件收好,道:“进来说话。”   来人名叫解同合,是前不久调来宁远大营中做参事的,他也不拐弯,直接就道:“方才那封要紧的军报,是宁相的信吧?”   钱一闻嗯声,解同合又道:“臣对镇北王的事情略有耳闻,此番觉得是个机会。”   “我写一份奏折呈给圣上,请圣上定夺就好。”钱一闻话才说完,解同合就摇头,“不妥。”   钱一闻问:“那依解参事看,要如何才行?”   解同合道:“恕臣直言,钱帅你手中虽然有江不倦那些私相授受的信件,可到底不能将程新禾彻底拉下水,所以依臣看,钱帅可以与镇北王面议一次。你主动示好博取他的信任,假以时日就能从他那里拿到他与朝臣往来的实证,这难道不比一封奏折更为有效?”   钱一闻问:“你让我去一趟朔方?”   解同合道:“钱帅若是专程去一趟朔方,未免太过招摇,容易引来其他人猜疑遐想,不如在宁远和朔方之间选个地方,约镇北王外谈。”   他看了一眼挂在帐壁上的朔北地图,道:“钱帅觉得雪莲谷怎么样?”   钱一闻顺着他的话一想,觉得不是没有道理,“好,我即刻修书一封,派人送往朔方。”   今年入秋后,格里部一直安静,程新禾得空闲暇,当日就回了钱一闻的邀约。   雪莲谷介于宁远与朔方的交界处,由西北两侧绵延的山势逼仄而成,是一段天然的屏障,替宁远这东南侧的地域挡住了北下的烈烈寒风。   十一月匆匆而逝几乎过半,雪莲谷才下了一场雪,整片地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洁色。钱一闻披着厚厚的氅衣,在雪地里架起了一堆火焰,又撑了支架挂上锅子,直接捧了地上干净的雪入锅煮着。   程新禾老远就看到一缕孤烟从谷中升起,待得近了,他下马来牵行,对钱一闻笑道:“钱帅好兴致。”   钱一闻颔首,“王爷能来,真是赏脸了。”   程新禾看到他身边的解同合,问道:“这位是?”   钱一闻介绍,“营中新来的参事。”   解同合自报姓名,对程新禾行了个军礼,“见过王爷。”   程新禾点头算是还礼,接了钱一闻递来的热茶。他抬头看着峡谷两侧挂着皑皑白雪的山壁,直言道:“你专程约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要说?”   钱一闻道:“江骁卫是王爷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当年华将军回京,也幸好有他一路照拂。身为华将军的学生,我替恩师谢过王爷。”   程新禾道:“钱帅言重了,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钱一闻道:“其实我今日约王爷来这里,是不想引起军中的无端猜疑。王爷也知道,朔北实在是太大了。”   程新禾道:“钱帅有话不妨直说,程某拿得起放得下,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   “好,王爷既然这么直爽,那我就直言不讳了。”钱一闻坐直了身平视于他,说道:“江骁卫近来在邑京的动静太大了,就连距离如此之远的宁远都能知晓他的动作。”   程新禾沉默片刻,道:“此事的确是我管制不当,当年同在幽州时,我可怜他是个孤儿,对他管得不严,以至于让他放纵成现在这样的性子。这是我的不是,我会责令他改的。”   钱一闻道:“王爷还是早些提醒他为好,不然以他这等张扬的性子,怕是邑京的人提到南衙,便只知他江不倦,而不知指挥使华展节了。”   程新禾听出他语义中的不满,略作歉意地端起手中的雪水茶敬他一下,“钱帅能这样提出来,程某心中很是宽慰,有些事还是说开了,才不会在心中搁置芥蒂。”   钱一闻见他对自己放了心,正要按照计划再来说话,拉近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解同合就在这时插了一句:“王爷,你要交代的不止这些吧?”   程新禾闻言怔然,他看看解同合,又看看钱一闻,满目疑云,“这话……什么意思?”   宁远主帐外,柯约拿着此次新募的守备军名单来找钱一闻。   “柯副将来得不巧。”守在主营外的一名士卒说道,“钱帅出去了。”   “出去了?”柯约一时纳闷,“可……没听说钱帅今日有巡守的安排啊。”   “不是巡守。”士卒左右看看,捂着嘴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钱帅要在雪莲谷约见王爷。”   “雪莲谷?”柯约愈发不解,“钱帅要见王爷为何不直接去朔方,却要约在雪莲谷?”   士卒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钱一闻既然不在,他等也是无用,然而就在转身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郭浩之前嘱意过他的话,当即越想越觉得不对。   有什么事情是要在冰天雪地里才能说的?   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是下不做耽误,跨上马背就往承接辎重的隘口大步赶去。   雪莲谷中倏然阒静一片。   钱一闻听到解同合的这一问,当即也有些茫然,问道:“解参事,你想说什么?”   解同合似笑非笑地看着程新禾,“王爷,你当真不懂臣的意思?”   程新禾正色,“还请解参事明示。”   解同合一个响指弹下,便有两个身着甲胄的士卒带着个脚步虚浮的年轻人慢慢走来。   程新禾凝目望去,待看清了年轻人的面容后,他愕然又惊讶,“邦友?”   林邦友一见着他,就挣脱左右大步跑了来,抱着他的手臂慌慌张张说道:“禾哥,你别造反,我求你你别造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钱一闻心中似是被什么重物负着,一下子震得双目瞠圆。   “你在胡说什么!”程新禾也是震惊,他赶紧看看钱一闻和解同合,又握住林邦友的手臂,情急之下连声音都稍稍加重了,“你听谁说的?是谁告诉你这话的?啊?”   林邦友被他这么似吼的声音一惊,愈发吓得口不择言,“那你为什么要江不倦替你笼络朝臣?还大肆收买南衙的禁卫?”   程新禾骤然脸色惨白,仅这么一句话的瞬间里,他便明白了什么。   解同合眼疾手快地将林邦友拉至身后,如视仇敌一般看着程新禾,“王爷,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没有。”程新禾硬声道,“我一颗忠心只为圣上,绝没有期怀贰心!”   “可臣这里还有证据。”解同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个,是你与燕王暗中勾结,意欲围攻邑京的罪证!”   “胡说八道!”程新禾当下就否认,“我与燕王清清白白,从来没有做过这等暗度陈仓的大逆不道之事!”   解同合质问他,“今年开年,就在寿宁节的前几天,你是不是还与燕王在茶楼的厢房内一同用过饭?当时好些人都看到了,你还要抵赖不成?”   程新禾噎言,这事的的确确是真的,可当时他不过是与秦佑闲聊两句而已。   钱一闻见他突然不语,一时也以为解同合所说为真,下意识地往后移了移身子,对他满是警惕。   “你们这是颠倒黑白。”程新禾怒而起身,钱一闻唯恐他有所动作,赶紧往后大退一步。   解同合在此时大声说道:“程新禾心怀不轨,意图与燕王合谋里应外合威逼邑京!来人——”   一阵刀戟破鞘的刺耳摩擦声横空而出,方才还寥寥几人的雪莲谷顿现数十个身着甲胄的蒙面人。   钱一闻哪曾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回神后猛然看向解同合,“你要干什么?”   “我当你心中磊落,是个真心实意的汉子。”程新禾看着这些蒙面人,不耻地睨了钱一闻一眼,他朝雪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手掌先扶上了腰间斜挂的横刀。   他今日毫无防备地来,只带了不到十个守卫,甚至连惯用的长柄刀都没有带,只携了这么一把轻刃。   钱一闻慌忙自辩,“我不是!我并不知道……”   不等他的话说完,这伙蒙面人便齐身而上,程新禾身侧的一名守卫将他往后一推,喊道:“王爷快走!”   程新禾知道自己定然敌不过他们,并不念战,当下就朝着不远处的马快步跑去。数道弩箭就在这时从后方飞追上来,直直地对准程新禾的后背而去。   林邦友被这千钧一发的紧迫逼得下意识就喊:“禾哥当心——”   然而程新禾并没有避开,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钱一闻看清形势,冲着解同合吼道:“他即便有罪,也轮不到你在这里私自处置!解同合,你有几个胆子斩杀朝廷要臣!”   弩箭从程新禾的背骨上钉了进去,洞穿过了他的身体,箭头沾染着血肉从胸口冒了出来。他的身体就此失重,沉沉地跪在了雪地里。   “禾哥!”林邦友想要过去,可解同合的人按着他,他压根挣脱不了。   “王爷!”守卫们要来扶他,但这批杀手训练有素,丝毫不弱于常年征战的边防兵,他们将守卫们阻隔在外,只留程新禾一人跪倒在雪地里大口喘气。   钱一闻想要去搀一把,解同合在旁淡淡道:“钱帅,程新禾今日若是不死,回头死的那个人就是你。”   他威逼一般地看着钱一闻,又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一旦你今日踏出去帮他,那么华展节也会背上乱臣贼子的罪名。老将军戎马一生,想来不愿意以这种方式死去。你不是他的学生吗?舍得用这份厚礼回馈恩师?”   “你——”钱一闻怒不可遏,可他如今已然处于不能后退的绝境里,此时再想从前,才骤然反应过来宁澄焕一直是步步为营,诱导他一点一点地走入这个早已设好的圈套中。   周遭尽是程新禾的守卫们反抗的杀喊声,白茫茫的雪地逐渐被赤色所染,蔓延着散去尽是殷红,像是一把火烧起了整个雪莲谷。   钱一闻呆滞地站在雪地里,脑中嗡嗡作响。   他为一己之私,都做了些什么?来日若是再见华展节,他该拿什么样的脸来面对?又该如何解释今日的一切?   北来的寒风呼啸着从谷中滚过,乌蒙蒙的天际好似又飘起了雪,钱一闻如至冰窖,浑身再无半点热血。   “呵。”半跪在雪地里的程新禾忽在此时露出一声似笑的声音,他的手掌虚虚地捂在胸口的伤处上,撑着残存的意识道:“你们以为杀了我就赢了吗?错了,你们错得离谱。天生我程新禾,也能再生李新禾张新禾,朔北的兵不是我的,也永远不可能是你们的。”   他强忍着说完这些话,胸口的伤势便牵动起来,引得他咳嗽不止,噗地吐出一口发乌的浓血。   “禾哥!禾哥你怎么样?”林邦友看着这样的他,忍不住哭出了泪来。   “乌丹饵……你们,这么看得起我……”程新禾看清了雪上的颜色,冷冷地讽笑,“为了杀我,你们还真是苦心孤诣。”   守卫们不敌杀手,逐一死在了乱臣的贼刀之下,雪莲谷的风尖锐地吹过,在他们的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沫。程新禾支撑不住,一双跪挺的膝盖慢慢地酸软,他身上使不来劲,歪下身子瘫倒在了这无人问津的冰天雪地里。   “过年等你。”   程新忌的那道轻快之声无端地在他脑中想起,算算时日,再有一个半月就能过年了。   可惜,他等不到了。   林邦友挣扎出圈,跑来将他轻轻地扶起些许,急道:“禾哥,你撑着点。大姐还在等你,还有小攸,小攸肯定也在盼着你回去。”   程新禾听到妻儿,将要闭上的双眸乍然颤抖一下,勉强又睁开来看他。   “禾哥,”林邦友看着他胸口铠甲上已经凝固的血,对他道:“你别死,别死!”   在意识尚存的这最后瞬息里,程新禾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白雾盘桓在他嘴边,带着那低低的声音散在雪空中。   “你……什么都别说……”   林邦友向来不懂这些你争我斗的弯弯绕绕,可程新禾弥留之际的这最后一声,他听懂了。   身侧有鞋底踩在雪地上吱吱作响的声音,林邦友背对着解同合,听他说道:“林公子,别忘了,你还有个姐姐是东宫侧妃。”   林邦友呜咽几声,咬牙之后只剩屈从,“我知道。”   雪莲谷死气成灰,程新禾耷拉着手触在雪地里,已无半分气息。寒潮起,只有风见证了这一切。 第140章 逊势   “侯爷!”赵瑾一大早正练着早课,卲广便风风火火地闯进了院子。   他一贯沉稳,鲜少会这样慌张毛躁,赵瑾将手中的枪放到一旁,问道:“怎么了?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卲广道:“出事了。当日那名逃走的路家人路远,今日忽然上府尹堂声称宁宅的巫蛊人偶是他所为,还说这一切都是受了燕王的指使!”   “什么?”赵瑾匪夷所思,接着就见秦惜珩也急匆匆地过来。   赵瑾问她:“你要进宫吗?”   秦惜珩摇头,“我若在这个时候进宫,倒显得我格外在乎五哥。咱们现在不能随意动,你先别着急,我已经让双临去继续打听了。”   这个时候去揽芳楼太过招摇了,赵瑾想了想,道:“我去一趟云霓堂。”   邹烁托着腮守在柜台后,无聊地望着大门外来来往往的人,赵瑾甫一进来,吓了他一跳,“少主,你怎么来了?”   一旁的吕汀对她拱手,“见过少主,少主可是为了燕王的事情而来?属下方才从外面回来,也听到了一两点传言。”   邹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道:“怎么了?燕王出什么事了?”   赵瑾见他不知,便问吕汀:“我不方便去找沈盏,你知道前因后果吗?”   吕汀摇头,“我们已经有好几日联系不上主上了。”   赵瑾问:“夜先生出远门了?”   吕汀道:“可能是吧。不过主上以往出门都会提前对我们说,但这次却没有留下半点音讯。属下还去寻了寻,可也没得到主上的回应。”   赵瑾问:“你是怎么寻的?”   吕汀道:“属下与主上有个秘定的地点,若是要请示什么,属下就将消息留下,等到第二日去看回应。”   赵瑾的眼皮不详地跳动两下,莫名地开始心慌,徒然觉得有什么无声的东西在悄然逼近。   那是她在战场的尸山血海里才能触及到的濒死气息,带着浓浓的铁锈味盘旋着自头顶降落,对下方的人间伸出地狱之手。   大门外一声异响,突然停下了一辆马车,驾车人一跃而下,好似有些慌张,可在大步进来后见到赵瑾,又克制着压了压眉眼中难以遮掩的着急,勉强笑问:“杜掌柜呢?我找他谈生意。”   吕汀直接道:“齐因,这位是少主。”   齐因愣了短暂的一息,忙不迭对赵瑾道:“主上失踪了。”   “先别急。”赵瑾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问他:“你也是联系不上夜先生?”   “是。”齐因点头,“现在该如何,还请少主示下。”   赵瑾迅速理了个头绪,对他们道:“我现在不能与燕王见面,这件事没法从他那里得到回答,但有两件事务必先查清楚。第一,查清楚路远逃走前后的详细经过,我要知道到底是不是燕王帮了他。第二,若真是燕王帮了他,那他为何突然改口指认燕王。”   “好。”吕汀最先动身,齐因想了片刻,也抓紧驾着马车离去,最后只剩邹烁还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赵瑾。   “你就守在这里吧,若是来了什么消息,直接找由头去侯府告知仇二。”赵瑾吩咐完就走,一刻也不停顿便回了公主府。   宁远西线的隘口外,柯约下了马,跑入辎重西营便问:“郭帅呢?”   有人指了个营帐,“郭帅在里面。”   柯约匆忙说了声谢,进去之后对郭浩直言自己心中之惑。   “或许是商谈的内容格外要紧,不想引来其他将士的瞩目。”郭浩大致一猜,披上了大氅,对他道:“走,去一趟朔方。”   “咱们为什么不直接去雪莲谷?”柯约跟走在后,不解问道。   郭浩道:“王爷既然已经去雪莲谷赴约了,那就说明他不希望这件事情被其他人知道。既然这样,咱们还是去朔方的大营里等着吧。不论这事再怎么古怪,等见到王爷就全都能知道了。”   林邦友抱着程新禾的尸首坐在雪地里,浑身上下已经冻得僵硬起来。   杀手们收拾干净其他尸体,无声无响地消失在了雪中。解同合搓搓手,对林邦友道:“林公子,鄙人方才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林邦友许是冻得太厉害了,连反应都迟缓了许多,好半晌之后才说道:“只要我指认禾哥,你们真的能放过我爹娘和我二姐?”   解同合道:“林孺人正受太子垂眷,东宫更是只有她一个妾妃,她如今还怀着皇孙,太子宝贝她都来不及,又怎会忍心伤害?这么爱屋及乌地一来,你们一家自然能无事。”   林邦友问:“那我大姐呢?还有我外甥小攸呢?”   解同合“啧啧”两声,道:“要怪只能怪他们的命不好。不过,两个换四个,林公子,这已经是赚了。”   林邦友摸着程新禾已经冰冷的手背,不得已说道:“你们得说话算话。”   解同合道:“林公子放心,宁相说话一贯作数。林孺人这一胎可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若是个儿子,指不定就是未来的储君。你见过哪个储君的母舅家里都是戴罪之人的?”   林邦友嘴边呼出一口白气,妥协地点头,“好。”   郭浩与柯约天黑才赶到朔方大营,可程新禾自出营之后便再没有回来。   柯约越想越慌,转头就问郭浩,“郭帅,你说王爷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郭浩静静心,道:“会不会在半路上遇到了柔然兵?”   柯约问道:“那咱们现在只能等吗?要不要派人往雪莲谷的方向去寻?”   这话倒是提醒了郭浩,他点头,“对,得去寻。”   程新禾离开之前,嘱咐了参将聂传看守大营。聂传闻听程新禾迟迟未归,二话不说就主动请缨带人去寻。   入夜的火把亮若天上繁星,北境在这一夜骚动而起,喧沸如水入热油,炸响着往外蔓延。   楚帝闭锁在海晏殿内半日没有言语外传,更是将殿门大闭。前来递送奏折的内宦不敢入内,求助地看着宋仲孝。   宋仲孝心中叹气,对他道:“给我吧。”   内宦如释重负,将手中这厚厚一叠奏折赶紧递了过去,忙不迭地退后好几步。   宋仲孝将殿门开了一条缝,进去之后就见楚帝抱膝坐在榻上,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   “圣上。”宋仲孝小声叫了一下,楚帝看他一眼,说道:“你说,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过了槐岭?”   宋仲孝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放下奏折后走了过去,道:“圣上何苦这样为难自己,您明明知道三公子不会听之任之。臣就怕他不愿屈服,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   楚帝笑了笑,“朕当然知道他会回来,但朕只需要这么一点时间就够了。阿霁他啊,认定了的事就一定要杠到底,太倔了。”   他说完,瞥了一眼宋仲孝放下的奏折,“这些都是今天的?”   宋仲孝微微躬身,点头道:“是。”   楚帝不用看也知道这些朝臣请旨的是什么,他叹了声气,说道:“传旨,将燕王暂押宗正寺看管。”   宫中明旨宣读在燕王府时,秦佑无声地闭上了眼。   屈十九将圣旨合上,对他道:“殿下,请吧。”   秦佑拒绝了左右衙卫的靠拢,冷冷道:“本王自己能走。”   “是——”屈十九拉长了嗓音,故意对衙卫们说道:“你们都让开,就让燕王殿下自己走。”   秦佑到底还是皇子亲王,这一趟有小轿候在外边。他昂着头跨过王府大门的门槛,余光看到侧前方站着茉那。   “算我欠你的。”秦佑对她笑笑,“等我。”   茉那什么都没有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上了小轿,返身便跨了马赶回驿馆。   公策迪听闻她不见踪影,已经急得叫人将整个驿馆翻了好几遍,现在看到她安然无事地回来,一颗心才略有平复,追问道:“你去哪里了?我不是说过不要随便乱走吗?”   茉那道:“哥哥一定要将我嫁给一个要死的人吗?”   公策迪也听说了一些,道:“燕王要是死了,自然还有其他人。你可是鞑合公主,大楚当然要礼待你。”   茉那冷笑,“原来在哥哥眼中,我嫁给谁都无所谓。那么是不是大楚封一条狗做亲王,我也是能嫁的?之前还在王都的时候,你不是这样对我说的。”   事已至此,公策迪没耐性再费心思哄她,当即便将脸一板,说道:“茉那,你是公主,就该为了鞑合的国民而活。”   茉那倔强又问:“所以鞑合世世代代都要用这种法子来活吗?”   公策迪怕她继续说下去会口无遮拦地撒出些大逆不道的话,赶紧道:“别胡闹,哥哥答应你,先在大楚这么陪着你。”   茉那不予理会,瞪他一眼就径直进了屋子。公策迪安抚住了她,自己也觉得头疼。   不日就该是两国的国婚,可临到婚期将近,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茉那若是继续留在驿馆里待嫁,那他也得一直陪守下去。   “世子,”阿额给他出了个主意,“要不,咱们直接与大楚太子谈谈?”   “也只能这样了。”公策迪想不到其他出路,同意道,“你替我给大楚太子写封信吧。”   秦潇得知楚帝的明旨后,那一刻忽地有些反应不来。   明明前一日还是荆棘遍布险象环生,转眼便是拨云见日天光大好?   屈十九轻轻咳嗽,提醒一声:“殿下,宁相交代的事情……”   “孤知道。”秦潇回神,问他:“燕王府搜过了吗?”   屈十九道:“臣听说,刑部的人已经去搜了。”   秦潇就不信从秦佑的府上搜不出任何东西,点头道:“好,孤倒是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能耐在孤面前横。”   临近日头西斜的时候,宁澄焕带着先一步知晓的消息来了东宫。   秦潇心心念念等着他,现在人终于来了,他亲手奉上了茶,着急问道:“舅舅,怎么样了?老五的府上可搜出了什么?”   宁澄焕接了茶,话不多说直接将几封封装完好的信件给他。   秦潇迫切地拆开来快速看完,气遏之下将信重重地摔在地上,恨道:“赵瑾!好一个赵瑾!孤给了他那么多次机会,他倒好啊,暗中傍着老五,明着将孤当傻子耍!”   宁澄焕这时才说:“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殿下先别急着动怒,臣今日来,是有要事与殿下商议。”   秦潇气得头都在嗡嗡响,强忍着怒火道:“舅舅说吧,孤听着。”   宁澄焕道:“这次的事情,已经算是有了定局。这几日的大起大落,殿下也看到了,若是殿下往后不想再像这次一样提心吊胆,那么有些事情,就不得不为之了。臣今日想了许久,久居人下难免夜长梦多,该了却的事情,还是尽快做个了断吧。”   秦潇震惊,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确定地问道:“舅舅的意思,莫非是……”   宁澄焕点头,“殿下,咱们好不容易才将燕王拉下水,还叫圣上无话可说。如今正是难得的时候,如若再往后拖,恐生变故啊。”   秦潇心中举棋不定,他在殿内来回走了好几趟,担心道:“舅舅可有十足的把握?”   宁澄焕道:“只要殿下舍得这颗心,十成不敢保证,但八成足矣。”   秦潇道:“可朔北那边还没有消息,万一……”   宁澄焕抬手一止,道:“臣正要跟殿下说这件事。朔北的飞书来说,事情已经成了。”   秦潇眼睛一亮,有些不敢信,“当真?”   宁澄焕道:“不过,程新禾的余党和家室尚未处理,还有南衙的那个江不倦,放任他狗吠似的叫嚣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让他消停了。”   秦潇问:“舅舅想好了该如何堵天下人的口?”   宁澄焕道:“臣早就想好了,往来书信也备过了,而现在燕王罪囚宗正寺,正好将这个借口板上钉钉。”   秦潇也猜到了,脸上露显宽慰,“姜还是老的辣,此番多亏舅舅了。”   宁澄焕问他:“局势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殿下还要犹豫吗?”   秦潇又踱步几个来回,决意定心一试,“好,那就全听舅舅的。” 第141章 逐鹿   谷怀璧再次见到秦潇,端起了比从前还要小心十二分的揣度和敬重,问道:“殿下找臣?”   秦潇打量他一下,说话时很是温和,“差事可还辛劳?有人给你脸色看吗?”   谷怀璧斟酌着说辞,道:“御前行走,不敢说不辛劳,但这是臣应当做好的差事。臣的同僚们待臣很好,并没有人给臣脸色瞧。”   秦潇道:“上次你托兴王带给孤的话,孤一直记着。现在有一件事,孤想交给你来做。”   谷怀璧毫不犹豫便说:“但凭殿下吩咐,臣刀山火海都愿一试。”   秦潇问:“你与卫阐的交情如何?”   谷怀璧道:“算是认识,但并未深交过。”   秦潇又问:“孤若是给你机会,你想搏一把,坐上他这个位置吗?”   谷怀璧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秦潇目色沉稳,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他便隐隐猜到了什么,道:“还请殿下细说。”   秦潇道:“孤让人去查过,明日正是你在海晏殿附近当值。孤的要求很简单,那就是守住海晏殿周边的大小宫道,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   谷怀璧猜测成真,背心里冒出了阵阵冷汗。   秦潇看着他,“办得到吗?”   谷怀璧只得心中一横,说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走出东宫许久后,他才迟钝地回过神来,手掌里已是汗津津的一片湿滑。   秦潇的声音好似还在耳畔回荡,谷怀璧默默地沿着出宫的路走着,这一刻想到了许多。   诸如他出生就是孙辈之次,从小便是被忽略的那一个,即便他那大哥谷怀京不求上进好吃懒做,长辈们还是更看重长孙,而对他始终平淡。诸如谷家已在邑京逐渐失去名望,同辈的公子少爷们对他嗤之以鼻不愿结交。诸如他为了自己的前途不惜利用仪安公主的感情,却在失去之后又愧悔无比。   过往二十余年的事迹在他脑中回转了好几圈,等到马行家前,他仰头看着宅邸上的谷家牌匾,长舒一口气之后彻底地定下心来。   只要有了前程富贵,他就不怕得不来自己想要的一切。   雪莲谷。   夜色在更子的流逝里酝酿得愈渐浓醇,雪落绵绵,在风啸里毫无章法地飞舞,将地面又覆上了厚厚的一层白。几个时辰前留在这里的血腥气被冲散了,赤色斑痕压在茫茫雪海之下,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   一切看着天衣无缝。   迟迟而来的兵马扑了个空,他们面面相觑,对着眼前的莽荒谷原泛起了疑。   “聂参将,四周都找遍了,没有人。”   派出去查找程新禾踪迹的斥候小队接连着回来,可没有一个人带来有用的消息。聂传心焦地在火把的光亮下看着四周,脑中忽然没了主意。   柯约追了上来,对他道:“聂参将莫慌,你再带人好好找找,我先回一趟宁远,看看钱帅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郭浩也来,说道:“我与你同去。”   “好。”聂传点头,“若有消息,还请二位尽快派人给个消息。”   雪夜里寒风凛冽,却难得不用火把就能看清前面的路,二人赶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见着了宁远大营成片的火堆光芒。   钱一闻自回来之后便一直双目无神地坐在主帐里,直至外面传来柯约与人说话的声音,他才活动了一下四肢,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   柯约隔着营帘喊道:“钱帅,卑职有要事求见!”   钱一闻道:“进来说吧。”   解同合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一整套的说辞,然而在看到柯约身后还跟着一个郭浩时,钱一闻心中没来由地颤抖起来。   柯约直接就问:“钱帅,听说你今天约见了王爷?”   钱一闻被他单刀直入的这一问给噎住,这远远超出了解同合教他说的那一套内容。   “嗯。”钱一闻不好否认,只是应了这么一声,心虚地看向别处。   柯约又问:“钱帅你是何时回来的?为何王爷还未回朔方?”   钱一闻哪曾想他的速度这样快,心慌之下愈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搪塞道:“许是路上雪太大,路又不好走,耽误在什么地方了。”   郭浩道:“我与柯约正是从朔方来的,沿路还一直派人在寻,可直到进了雪莲谷也没找到王爷。钱帅,你到底与王爷说了什么?为何要约在雪莲谷?”   钱一闻被他二人这样逼问,不得已只能抛却解同合嘱咐他的那些,自圆其说道:“我……我知道了些与王爷相关的要紧事情,所以才要与他私谈。”   郭浩追问:“什么要紧事情?”   钱一闻躲闪着自己的眼神,摇头道:“我不能跟你们说。”   “王爷都失踪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郭浩终于忍不住发起了火,“钱一闻,你给老子说清楚,你究竟为什么要约王爷面谈!”   “既然两位要听,钱帅不如就说给他们听。”帐帘又是一掀,解同合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林邦友。   柯约与郭浩没有见过林邦友,二人对视一眼后,后者问道:“这位是?”   解同合故作惊讶,“这位可是镇北王妃的亲弟弟林邦友林公子,两位竟然不知道?”   郭浩顿觉不妙,马上问林邦友,“林公子,你怎么会在宁远?”   林邦友抿着嘴,脸色低沉,他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样吧,我来替二位解惑。”解同合看看这四人,慢悠悠道:“钱帅之所以要私下将王爷约出来,自然是知道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我说出来,两位可千万得沉住气了。”   柯约道:“你说便是,有什么是我们不能沉住气的?”   解同合道:“程新禾与燕王联了手,他们想里应外合,将邑京收入囊中。”   “胡说八道!”他的声音未落,郭浩便斥道:“你可知随意污蔑大楚要臣是什么罪名!”   “我是不是胡说,你们问问林公子不就知道了?他可是程新禾的小舅子,总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家人捅刀子。”解同合看了林邦友一眼,对他道:“林公子,你说说,究竟是不是这样?”   郭浩与柯约不自觉地同时屏住呼吸,齐齐朝林邦友看去。   林邦友在宽袖下握紧了拳,不得不承认,“是。”   柯约的双眼微微瞠圆,当即看了看郭浩。   郭浩不信,拉住林邦友质问道:“林公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是王爷,是你的亲姐夫!”   林邦友嘴唇嗫嚅,完全不敢抬头,坚持道:“即便你们不信,这也是真的。我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才专程来的朔北,想去找他问个清楚。”   郭浩这时才记起正事,问道:“那王爷呢?你见到他没有?他现在在哪儿?”   林邦友对程新禾满心都是愧,他不敢回想程新禾的死状,只能拼命摇头,什么都不愿意再说。   郭浩从他这里得不到答案,又去问钱一闻,“你与王爷就是为了约谈这个?那之后呢?之后怎样了?”   解同合替之说道:“钱帅本是一片好心,想劝他悬崖勒马,可程新禾拒不接受,反倒恶言相向。钱帅劝谏无果,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此等乱臣贼子继续逍遥法外,只得先将他囚固了起来。”   郭浩道:“我要见王爷。”   解同合道:“军报适才已经送出去了,此等乱臣,需等圣上发落才行。在这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见他。”   郭浩忍耐已久,再也顾不上同僚之间该有的客气,拽紧了钱一闻的领口,龇牙怒道:“什么狗屁!老子通通不信!老子说了,老子要见王爷。再问一遍,王爷在哪里?”   “我劝郭帅一句。”解同合声音一扬,瞥眼看他,“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是在宁远的大营里,郭帅这样对钱帅不逊,是想暗中助程新禾达成什么?”   “你——”   “这里从前是郭帅你的阵地不假,可宁远的主帅只会有一位。你这样对钱帅威逼动粗,是要煽动兵变吗?”   解同合一句话比一句话严重,柯约掂量着,小心地拉了拉郭浩拽着钱一闻的那只手,劝道:“郭帅,你先别冲动。”   郭浩的气焰被那声“煽动兵变”压下去了些许,他存了最后这点理智,手上一松,放开了钱一闻。   柯约即便跟过郭浩许多年,可到底还是宁远的兵,他怕郭浩再次冲动,赶紧在钱一闻身前站着挡住,为难地说道:“郭帅,你先别急,钱帅总不会无端地对王爷动武。”   钱一闻听到他这么替自己说话,愧然地别过了脸,心中五味杂陈。   “为了朔北的安宁,我劝郭帅最好不要将消息外露出去。”解同合自有办法拿捏郭浩不让他乱来,“你知道的,柔然可是虎视眈眈北域很久了,这个时候若是军心动乱,那么甘州和朔方便是首当其冲会迎来灭顶之灾。”   郭浩紧了紧拳,最终还是缓缓地松开,他冷静过后,又问钱一闻,“你把王爷带来了宁远?”   “是。”钱一闻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干脆顺着解同合的话大胆认下,“我派人看着,也让人八百里加急将消息送给邑京。在圣上的明旨下达之前,谁也不能见他。”   郭浩认清了现下的寡不敌众,只能妥协,“行,那就等着圣上降旨。”   他怒气然然地掀帘出去,柯约见状也赶紧跟了上去,帐内至此只剩下知情的三个人。   “你满意了?”钱一闻冷冷地看着解同合。   “钱帅与我置什么气。”解同合竟然还在笑,“我也不过是奉命办事,咱们各取所需罢了。”   钱一闻问:“那么接下来呢?敢问宁相还有什么吩咐?”   解同合道:“斩草不除根,徒留祸患身后跟。律法里都写着了,钱帅还要多言一问吗?”   林邦友冷不禁地哆嗦一下,求道:“能不能……放过我大姐和外甥?我求你们了。”   解同合嗤声而笑,“林公子,你也不是三岁小儿了吧?怎的还将事情想得如此简单?”   林邦友脸色发白,他妄图辩解几句,可伶俐的口才与清晰的条理与他完全不沾边,除了那单调的几句求饶之词,他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钱一闻闭了闭眼,问道:“你们还想怎么做?”   解同合道:“不难,只是需要钱帅你开个口,将程新忌引来宁远。”   次日天色才显熹微,羽林军的执事房内就来了交接。   一名值了夜的羽林卫打个哈欠,笑道:“哟,谷兄啊,今儿个来这么早?”   “梦魇了睡不着,索性就来了。”谷怀璧说着,一面给自己套甲。他回想着秦潇的昨日所言,问道:“卫指挥使呢?今日当值吗?”   “当的。”有人回他,“不过他没这么早,至少再等一个时辰才来吧。”   谷怀璧点头道了声谢,穿好甲胄后就在这里静静地等。   卫阐踩着轮值的点到了执事房,谷怀璧对他颔首一下,走过去之后背着其他人给卫阐递了一小壶酒,说道:“天越来越冷了,这酒给指挥使暖暖身。”   这酒壶卫阐认得,是近来风靡邑京的一种时兴酒,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得着。   他不动声色地接了,嘴上说道:“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谷怀璧小声道:“有件事,我想单独与指挥使说。”   这里时不时就有人进来,的确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卫阐放下了酒壶,对他道:“跟我来。”   执事房后面有个常人不能随意踏入的屋舍,卫阐领着谷怀璧来了这里,手上刚刚关好门要来转身,后颈上就来了一阵剧痛。   谷怀璧掐准时机在他没有防备时来了个手刀,又迅速从怀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帕子,在手刀落下的同时飞快地捂住了卫阐的口鼻。   帕子上沾了药粉,卫阐颈上生痛,鼻息呛入药粉之后挣扎两下,便毫无意识地栽倒在地。谷怀璧按捺住胸口跳得飞快的心,用绳子将他捆在了屋子的角落里,与梁柱死死地绑紧。他不放心地四处看看,又搬来了一堆杂物将他遮掩在其中。   “对不住了。”谷怀璧探手在他身上摸了摸,轻而快地拿走了他的令牌,恍若无事人一般开始了新一日的轮值。 第142章 阴阳   宁皇后晨起梳妆,问道:“什么时辰了?”   俞恩道:“回殿下,辰时还差一刻钟。”   “嗯。”宁皇后自己戴上耳坠,不知是叹气还是感慨地说了一声,“又是十五了。”   每月朔、望两日,帝后都得按照礼制同餐共枕,宁皇后看着铜镜里这张已经渐布皱纹的脸,对宫人道:“再施一层粉。”   宫人重新打开了妆奁,这层粉才扑了一半,外面便有内宦来说:“殿下,屈十九来了。”   宁皇后将宫人的手推开,丝毫不作犹豫道:“让他进来。”   屈十九低头叩了礼,说道:“禀皇后殿下,圣上宣了宁相来见。”   宁皇后原打算妆毕后去往朝阳宫与楚帝共用早膳,现在这消息这么一来,她便转了心思。   “知道圣上让大哥进宫是为了什么吗?”   “臣不知,臣只是奉命去传了个口谕,便往殿下这里来了。”   宁皇后撑着腮想了片刻,忽然记起了什么,问道:“前几日是不是有个晚上,圣上一个人很早就歇了?”   屈十九道:“是。这么一看,就是那路远状告燕王的前一天晚上。”   宁皇后问:“谢昕不在?”   屈十九道:“谢常侍这几日都不在,许是……许是出宫了吧。”   就在这么电光火石的瞬息里,宁皇后猛然起身,“去海晏殿。”   宁澄焕遵旨而来,在海晏殿外请安,“臣应诏求见圣上。”   宋仲孝在侧对他一揖,说道:“宁相进去吧,圣上在里边等着了。”   楚帝坐在御案后批红,见点名的人来了,便将手中的笔放下,问道:“燕王的事,宁卿怎么看?”   宁澄焕在进宫的路上想了许多,但独独没料到楚帝会将这件事公然拿出来问他,当下迅速一思索,说道:“燕王殿下年纪还轻,许是一时糊涂。”   楚帝似笑非笑看着他,“宁卿好胸怀啊,这逆子这般污蔑于你,你还能替他说话。”   宁澄焕道:“燕王是圣上的皇子,圣上与皇后夫妻多年,按这么一层算,臣在他面前也能自居一声舅父。舅甥之间,哪里能有什么世仇。”   楚帝道:“可这逆子到底还是心肠歹毒,依宁卿看,该如何发落是好?”   宁澄焕当即跪下,“臣不敢说。”   楚帝对他招招手,道:“宁卿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朕不过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这般小心做什么?”   宁澄焕起身,对着楚帝这副深浅不定的脸看了一会儿,道:“若按我朝律令,轻则贬为庶民,流放边远。”   他故意只将话说了一半,楚帝叹气,从御案后过来,“朕只当他素日贪玩,却没曾想他端了这样滔天的胆子。”   宁澄焕道:“圣上是慈父,心中不舍也是人之常情。”   楚帝走到茶案边坐下,道:“朕就怕此次开了先河轻易放过,日后还会有人不长记性。”   宁澄焕道:“燕王此次的确是糊涂,但圣上的臣民千千万万,总不会人人都这般糊涂。”   “过来。”楚帝手一招,继而燃起了茶案上烧水的炉子,他摆弄着茶具,对宁澄焕道:“突然发现,朕好似还没与宁卿喝过茶。”   宁澄焕疑犹着没有动,摇头道:“臣不敢。”   楚帝看着他道:“有什么不敢的?朕还给怀玉那小子泡过茶,怎么,宁卿这是连个孩子都比不过了?”   宁澄焕只得过去端正地坐下,说道:“要不还是臣来吧?”   楚帝推开他靠过来的手,“朕今日难得想与宁卿好好聊聊,你也不想扫了朕的兴吧?”   “那就随圣上的意了。”宁澄焕缩回了手,看到茶案旁还放着一篮橘子。   “宁四郎近来如何?在翰林院可还习惯?”楚帝问道。   “他就好读书做学问,圣上让他去翰林院,倒还真是遂了他的意。”宁澄焕笑了笑,“臣问了他几次,他都说翰林院很好。”   楚帝状似漫不经心又问:“太子近来的功课如何?宁卿可有时常提点?”   宁澄焕心里提了提,揣度一番后说道:“臣空暇时问过几次太子的课业,但多数时候也忙,现在不大清楚太子是否又有长进。”   楚帝嗯声,没有再问。宁澄焕静观他的动作神色,决定也试一试话,说道:“臣听说,京中有些衙门不太安生,总爱趋炎附势地起哄。”   “你直说便是。”楚帝手中暂且停下,抬起头来看他。   宁澄焕道:“南衙一营,有个叫江不倦的骁卫,好似一直在暗中买卖官职。”   楚帝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但他避重就轻道:“有人参他?朕怎么不知道?若是实在要紧,政事堂怎么没说?”   宁澄焕见他有意攀扯到政事堂,赶紧将话头绕回来,“此人曾是镇北王的旧部,朔北战事一直吃紧,因而……没人敢说。”   楚帝轻飘飘道:“此事若是属实,那就更应该拿出来明说。”   宁澄焕道是,“晚些时候,臣就让人去详查。”   炉子上的水已经沸腾着翻滚起了白雾,楚帝拿出一罐新茶倒上,“胤东今年上供的大红袍,尝尝。”   “是。”宁澄焕端起茶盏轻轻一嗅,赞道:“不愧是上供的御茶。”   楚帝泛着笑看他,“宁卿试试这茶,若是喜欢,这一罐就给你了。”   宁澄焕低头才堪堪细啜着润了润唇齿,外边忽然来声:“圣上,皇后殿下求见。”   两人同时一顿,随即都朝殿门处看了过去。   楚帝浮于面上的笑敛下去些许,淡淡道:“朕与宁卿有事相谈。”   话音才落,宁皇后便直接闯了进来,她来得慌张,连头上的流苏步摇都在随之晃动。   宁澄焕赶紧放下手中的茶盏,行礼道:“臣见过皇后殿下。”   楚帝脸上一黑,对她道:“皇后什么时候也这般不知礼数了?”   宁皇后见宁澄焕无事,那颗悬着的心才轰然落下,立刻请罪,“臣妾失礼了。”   楚帝道:“皇后这么急匆匆地来,有什么事吗?”   宁皇后道:“臣妾昨夜做了个不大好的梦,醒来之后一直心绪不宁,就想来看看圣上好不好。”   楚帝不咸不淡道:“如你所见,朕好得很。”   “殿下多虑了,臣一直在这里陪着圣上。”宁澄焕也道,“圣上方才还赏了臣一罐今年的新茶。”   宁皇后瞥见茶案上还散着热气的两盏茶,心里仍然不大放心,遂对楚帝道:“有些话,臣妾想单独对圣上说,可否请圣上让大哥先出去?”   她今日之举有些反常,楚帝想了想,对宁澄焕道:“宁卿先去偏殿里等着吧。”   宁澄焕说了声“是”,离开之前无意与宁皇后对视了一眼目光,宁皇后的瞳眸微动,对着殿外斜了一眼。   他当即便明白了什么,出去之后并未前往偏殿静候,反而大步踏离了海晏殿,之后便沿着宫道越来越远地跑开。   谷怀璧带着一队人已经将海晏殿巡了好几圈,此刻见着宁澄焕火急火燎地往这边小跑,忙迎了上去,“宁相!”   “快……”宁澄焕如见曙光,扶着他的手臂喘息着说道,“时候到了,赶、赶紧去东宫……”   他的话还没说完整,鼻腔里忽地一热,一滴鲜红的血就这么直直地滴落到了他的脚边。   谷怀璧赶紧吩咐人去东宫传话,一面搀着宁澄焕问:“宁相,您怎么样?臣送您去御医院。”   “你不能走。”宁澄焕按住他,在尚且清醒之际筹谋道,“让旁人送我去就好。你……你留在这里,太子马上就来了。”   “好。”谷怀璧遂点了两个信得过的下属送他离开,宁澄焕一路走,鼻中血流不止,连嗓子口都带上了一阵铁锈腥味。   那盏茶。   宁澄焕回想适才在海晏殿的惊心动魄,后怕而又庆幸宁皇后的敏锐。   他的腹腔里逐渐有了火烧一般的灼热感,那盏大红袍只是抿了一口,宁澄焕此时根本不敢想象若是饮完全部会是怎样的肚穿肠断。   “宁相!”一名羽林卫见他越走越慢,干脆将他背了起来,“您忍着点,马上就到御医院了。”   “嗯……”宁澄焕大口呼着气,他掐着自己手背上的皮肉,在疼痛的刺激下迫使自己清醒着看清一切。   成败皆系在此,他现在还不能倒下。   帝后二人一坐一立对峙在殿内,相看无言。楚帝静待片许,道:“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绕弯子的话就不必了。”   宁澄焕已经离开,宁皇后没了后顾之忧,底气都上来了许多,道:“这些年,除了每月两日推托不了的礼制,圣上只怕连臣妾的消息都不想听到。”   楚帝不耐烦道:“朕说了,不要绕弯子。”   宁皇后道:“臣妾没有绕弯子,今天来这里,也没有任何目的。”   楚帝问:“那你想说什么?”   宁皇后道:“圣上能叫一声臣妾的闺名吗?”   楚帝看着她,没有作声,宁皇后露出个苦笑,“圣上莫不是连臣妾的闺名都忘了?”   “姝静。”楚帝喊了这一声,忽然就被宁皇后抱住。   “我在宫里将近三十年了。”宁皇后伏在楚帝的肩上小声说着,“我知道我嫁的人不可能偏宠我一人,或许在姑母的施压下,他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可我还是怀着所有女子都有的期许想着,你或许不会那么无情。”   “皇后。”楚帝要推开她,可宁皇后抱得很紧,还在说着,“我尽心尽力做好一个皇后该尽的事情,善待你的所有孩子,还将阿珩和阿绩看作亲生的照养。可即便是这样,也换不来你的一句感谢。你对我永远都是那么淡漠,即便我将真心毫无保留地奉上,竟然也不及一个阉人的只言片语。”   宁皇后稍作停顿,含着恨意又道:“你以为你与谢昕之间的这点私情,我半分都不知道吗?我不光知道,我还知道他是谁。”   楚帝的双手捏紧了她的一对肩,森然道:“那你挺有胆识。”   宁皇后看着她,冷笑起来,“你藏着他,数十年如宝贝一样。我不说,那是因为我可怜你们。”   她说着还笑出了声来,“多可怜的一双鸳鸯,只能在这样见不得人的屋檐下苟活。而他,范霁,甚至连个男人都不是。”   “住口!”楚帝怒不可遏,一掌甩在她的脸上。   宁皇后好似并不觉痛,她看了一眼茶案旁的橘子,说道:“你还真是疼他疼得紧,半点风险也不舍得让他踏入。其实你若是不使这么一出,我还真的不会起疑。”   她的视线在茶案上流转,最后停留在那两盏已经冰冷的茶上。   楚帝背过身去,冷声道:“你若是闹完了,就回去。”   “圣上。”宁皇后看着他的背影,“我这一次不会任人摆布了。”   楚帝豁然如意识到了什么,越过她就要往殿门去,宁皇后忽而追来,从身后紧紧地搂住楚帝的腰身,不让他走。   “晚了。”宁皇后说道。   “你们做了什么?”楚帝寒着眼回看她。   宁皇后双肩颤动,突然疯鸷地放声大笑起来,“你猜啊,但就算是猜到了,也已经晚了。”   楚帝直接掐住了她的脖颈,“好啊,那就让你的兄弟、你的儿子看看,究竟是这皇位重要,还是你宁姝静重要。”   宁皇后丝毫不惧,甚至挑衅道:“那你杀了我。可一旦你杀了我,你就连威胁他们的筹码都没有了。我死不足惜,可我儿日后就是大楚天子,他会奉我为太后,我依然能入殓皇陵,受子孙叩拜,百世流芳。”   “你做梦!”楚帝一手推开她,宁皇后脚下不稳,踉跄着摔倒在地,被头上华丽的流苏打了一脸。   “不光如此,大楚将来的每一任天子,身上都会流有我宁姝静的血。”宁皇后扶着一旁的梁柱慢慢站起来,“所以圣上,停止你那无谓的挣扎,良机已失,你今日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或者,你不妨听听,外面是不是格外安静?”   楚帝脸色一白,当即就要去往殿外,宁皇后缩了缩眼瞳,紧追上去之时,毫不犹豫摘下头上的金钗,对准楚帝的侧颈用力刺下。   这一刻的时间好似徒然止住,楚帝额上冷汗骤起,眼中震然。   死亡的弯刀横架在颈侧,已经划破了那层浅薄的外皮。他忽然颤抖,身体也觉冷,仿佛与肉/身合为一体的魂魄正在快速地流失。   血从宁皇后的指缝间渗了出来,她眼中凛然又坚定,握住金钗的那只手更是稳稳地没有任何颤动。她看着这个侍奉了近乎三十年的人,心在这一刻彻底地死去。   短暂的瞬息好似过了亘古般那么长久,楚帝用尽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将宁皇后推开,却再也抵不住颈侧的血窟喷洒着射出鲜红的浓稠液体。   金钗离体的刹那里,小小的窟窿被横划着带出了一道刎痕,顷刻间便是血流如注,眨眼的刹那里就浸染了楚帝的半边衣襟。他拿手捂紧了伤处,可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源源不断的外泻鲜血正在扑灭他的一切求生光芒。   “来人……”楚帝竭力要喊,可是出口的声音细弱蚊蝇。身体里的力量正在飞速着逝去,他撑着气力去扒拉门后的栓子,可多次之后,依然连栓子的边都摸不着。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秦佑被锁在宗正寺里,赵瑾隔断在宫外不知内情,还有谢昕……   谢昕。   他顺着殿门虚虚地滑下,眼睛瞠直了瞪着发髻凌乱的宁皇后,在弥留之刻竟然很是庆幸谢昕不在。   又或者说,他在一开始就做了这最坏的打算,只是天不站在他这边,在这最后的一局里,他还是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阿霁,往后我不在,你一个人也能好好的吧?今日一大早就起了风,你有没有加一件衣裳?现在到了哪里,是不是已经临近邑京的大门了?   楚帝低咳两声,血水顺着他的衣袍淌在了坚硬的金砖上,渐渐地凝成一片枯涸的暗红。   我好想你啊。   秦祯眼前发黑,在朦胧的视线中看到了茶案边没有吃完的橘子,眼中倏然落下一行泪。   等不来的岁月静好,守不住的浮生流光。他承诺过的话成了空,阴阳横亘在虚无的岁月里,只留下这么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相知相伴的记忆回溯着越行越远,秦祯在意识离开前的最后一刹,动着嘴唇想要留下最后一声。   “……霁……”   邑京城外,谢昕策马终于抵达。他放慢马速眯眼看了看人来人往的城门,心脏处忽然起了一阵针扎般的剧烈痛意,好似要撕裂着他,将他活活扯成两半。   “小祯。”谢昕下意识就察觉不好,他忍着胸口的疼,脚上踢了踢马肚子,再无任何迟疑地往城内而去。 第143章 暗流   秦潇自东宫赶来时,谷怀璧已经听从指令将海晏殿隔绝在内。   “殿下。”谷怀璧将方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秦潇心跳如擂鼓,望着前方安静的海晏殿,畏手畏脚起来。   谷怀璧在旁等了片刻,将羽林军总指挥使的令牌给了秦潇,“殿下,只要有这个,整个北衙的人都能调动。”   秦潇看着这令牌,并没有接手,他对谷怀璧道:“此物你拿着。海晏殿如今已经被控制下来了,你现在带着它,去将内宫四处封锁住,没有孤的允可,不许任何人进出。记着,别让外边的人看出异样。”   他吩咐完,大着胆子迈出了这去往海晏殿的第一步,直剌剌地绕过照壁后,停步在了大殿阶下。   院内阒静无声,似乎一个人也没有。秦潇正心中觉异,忽然见殿门一开,宁皇后迈过殿槛走了出来。   “母后?”秦潇愕然,忙走过去问道:“您怎么在这里?”   宁皇后让出身后的路,秦潇顺着一看,整个人徒然呆滞在原地。   “潇儿。”宁皇后脸上没有血色,她回看了一眼殿内横躺在金砖血泊中的尸体,声音平静无波,“这天下,是你的了。”   意想之中的欣喜并没有如约而至,秦潇脚下虚晃两步,看到了宁皇后手上沾染的血斑。   “母后,”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宁皇后,声音竟然在抖,“您……您杀了父皇?”   “是啊。”宁姝静看着儿子,眼睛里只有暗沉。   秦潇还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他步履不稳地踏过了殿槛,看到自己的父亲侧卧在地上,脖颈间的血已经干凝,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似要将那个方向的什么东西生吞活剥,带入炼狱不得超生。   他只看了一眼就赶紧别开视线。   宁姝静道:“该做的,母后都替你做了。潇儿,母后不怕死,也不怕担着这弑君的良心谴责。后面的路,你自己走吧。”   冬日的风吹起了她凌乱的发丝,宁姝静昂起下颌平视前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秦潇独立于此,在吹了半晌的风之后,后知后觉地回悟过来。   属于他的纪元已经开始了。   内诸司的偏室内,屈十九来问霍可讨了一碗热茶,小心地试探,“干爹,咱们可得尽快拿个主意啊。”   霍可将茶碗盖上,揣着手靠在椅子里不语。   屈十九看他这个样子,愈发急得不得了,“干爹,您说句话,总好让儿子心里有个底啊。”   霍可问:“谢常侍还没回来?”   屈十九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道:“没呢,这次都有四五日了,之前虽然也会出宫,但最多不过两日就回了。”   “保太子。”霍可思忖了这么久,定下心来,“先以太子为上。”   赵瑾自回了公主府之后,便坐在廊下望着天际出神。   燕王在朝中毫无任何根脉可言,唯一的仰仗就是楚帝,若是要将巫蛊人偶的事情摆平,就得楚帝亲自出面。   秦惜珩已经看了她许久,这会慢慢地过来陪着坐下,说道:“总会有办法的。”   赵瑾道:“我们都知道最终一定会有个结果,可煎熬的恰恰是这中间的过程。阿珩,我从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秦惜珩抱住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抚慰。赵瑾簇拥着怀中温热的身躯,心中胆气一起,说道:“燕王若是从轻处置,最多应该就是贬为庶民。等到来日回了梁州,我助他起兵就是。”   “别浑说。”秦惜珩轻轻一吻堵住赵瑾的嘴,“父皇还在宫中坐镇,咱们还不到那样山穷水尽的时候。”   “公主,宫中来人了。”凝香领着个内宦走近,那内宦行了个礼,对秦惜珩道:“公主,太子说皇后今日一早就觉得身子不爽,请公主进宫陪陪皇后。”   秦惜珩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我换身衣裳便去。”   赵瑾随着她进屋,心中总觉得不踏实,道:“我与你同去吧,我去见见圣上。”   “先别。”秦惜珩并不赞同,“在五哥这件事上,你能做的才是真正地有限。先别急,等我的消息。”   赵瑾思量再三,也只能这样以静代动。她在公主府外目送着马车离开,返身便入府牵了马,直奔侯府而去。   邹烁在云霓堂坐等了半日也没等到有人回来,他正想着要不要去揽芳楼寻一寻沈盏,忽见外面进来了一个人。   他强撑着一颗心招待来客,开口就问:“您是要成衣还是……”   谢昕道:“我找吕汀。”   邹烁不认得这张面孔,摇头道:“他不在,您有什么要求,对我说也是一样的。”   谢昕喉间动了动,正要开口,邹烁便朝着门外一喊:“吕哥,你回来了!”   吕汀嗯声,在看清谢昕后愣了愣。   “说点事情。”谢昕自顾自地往后院走,吕汀赶紧跟上,进了屋子之后急问道:“主上,您这几日去哪里了?”   “先说重点。”谢昕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吕汀将秦佑的事情完整道来,谢昕越听脸越黑,问他:“怀玉呢?可有什么动作?还有,你们查出什么没有?”   “少主来过一次,吩咐属下几人去查燕王的事情,属下回来是打算让邹烁先去侯府给仇二带话的。”吕汀说完,又想起什么,道:“还有一件事,内宫的羽林军今日好似增派了巡防的人手。属下猜测,宫里多半出了什么变故。”   谢昕的眼瞳一震,手掌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   吕汀道:“具体出了什么变故,现在还没打探出来。属下正要去将这消息告诉少主,正好,主上您回来了,那就请主上先拿个主意吧。”   谢昕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地想了半晌后,对他道:“去给怀玉递个消息,让他不论用什么借口,一定要在今日离开邑京。”   吕汀道:“可是……少主若要离京,得给圣上请辞吧?这一来一去的,只怕没有那么快。”   谢昕道:“若是有非常军情,那自然来不及走这一道。这样吧,就说剑西来了军报,催着他抓紧回去。”   吕汀点头,又问:“主上,那您呢?现在回宫吗?”   “回的。”谢昕话不多说便往外去,吕汀跟走来大门处目送他离开,邹烁好奇问道:“吕哥,这人谁啊?找你做什么?”   吕汀看了他一眼,道:“这是主上的另一张脸。”   邹烁一时之间傻了,“啊?”   吕汀拍拍他的肩,“事情查清楚了,我先去告知少主,你继续守着,别乱跑。”   赵瑾听完吕汀所言,断然拒绝,“我不能走。”   楚帝在,才能让她赵瑾和身后的剑西安宁如初,单冲着这一点,赵瑾也要竭力护住皇权。更何况樊芜还在这里,秦惜珩又进了宫,她即便是要走,也是诸多挂念。   吕汀苦口再劝,“可宫里都有这样的异动了,只怕羽林军的掌控权已经不在圣上手中了。”   赵瑾道:“那我就更不能走了。”   吕汀急道:“可少主你现在无兵无权,留在邑京又能做什么呢?也帮不了圣上丝毫啊。”   赵瑾道:“倘若太子真要逼宫,还有南衙禁军可以一抗。”   吕汀道:“我还没来得及跟少主说。就在刚刚,那位江骁卫被人带走了。南衙之内,□□成的人都与他交情不浅,如今的南衙在太子眼中,就是镇北王的党羽所在,内外多的是眼睛在看着。少主,南衙现在去不得。”   赵瑾想着自己之前对秦潇的投诚,道:“他们不会对我怎样。”   吕汀拉住她,“怕就怕南衙禁军为求保命,不愿反抗太子。”   倘若这杆天秤真的倾向了秦潇这一侧,那么人心大去的事实不无可能,赵瑾被这么猛然地点醒,一时之间竟然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少主还是赶紧回梁州吧。”吕汀催促道,“主上已经回来了,京中大事自有他来定夺,少主,你还是尽快走吧。”   赵瑾却在迟疑。   即便事情真的发展到了最差的那一步,凭着她之前的投诚,秦潇短时间之内并不会对她怎样。   “不。事情还未尘埃落定,说不定还有转机。”赵瑾拒绝之下又思及一种可能,“若是我能将圣上从宫中带出来……”   “少主!”吕汀再一次说道,“主上说了,这里有他看着,不需要你再做什么。”   赵瑾仍是重复那个字,“不。”   她飞快地想过了好几种可能,最后决定道:“我去见太子,只要拿住了太子,这场逼宫便毫无意义。”   吕汀并不知道她早已与秦潇达成过一致,连连摇头,“不可啊少主。太子只怕视你为眼中钉,又如何愿意见你,让你近身?”   赵瑾道:“能不能行,总要试过之后才能知晓。”   吕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少主,这道理你应该比属下更懂。”   赵瑾反问,“那你知不知道,知其不可而为之?”   吕汀无话可说,对她抱拳一下,“少主既然坚持,那属下也不多言了。告辞。”   他走之后,察柯褚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问道:“阿瑾,这人不是云霓堂的伙计吗?”   赵瑾没说话,察柯褚又问:“咱们来邑京这么久了,什么时候回梁州去?”   “快了吧。”赵瑾自己也确定不来,拍拍他的肩说:“你这两日就好好地在府里待着,别去外面乱晃。”   “出什么事了吗?”察柯褚追问。   “没出事。”赵瑾露出一贯的笑,“有我在,能出什么事?”   轿辇在宫道口落下,时隔多日,秦惜珩再来凤正宫时,那股怀藏于心的怨已经淡去了很多。   她心中能够容纳的地方很小,这些人不值得她记挂,想得太多反而是徒增烦恼。   秦惜珩调整好情绪,入内后装作关切的模样问道:“母后怎么了?我听太子哥哥说,您今日一早就觉得身子不爽?”   到底也是亲手养大的姑娘,宁皇后即便心里不快,但对她也没那么快狠下心来,淡淡道:“来了年纪,睡不大着而已。”   秦惜珩问:“是不是因为菊宴的事累着了?”   宁皇后凉声道:“我当你不会开口来问,阿瑜都知道替我分担些许,你倒好,不管不问的,我这些年竟是白疼你了。”   秦惜珩便撒娇似的挽了她的胳膊,笑着道歉,“我哪儿能想到母后还亲力亲为呢?母后不妨与我说说,我今日就替母后分担一二。”   宁皇后便让人拿了一应的礼单和采办的账簿来,道:“你既然有心,就替我再看一看。”   秦惜珩随意看完了礼单,“咦”了一声,“母后,还有鞑合公主?”   这正好是个可以间接打探消息的机会,秦惜珩便道:“说起来,鞑合公主与五哥原定的婚期就是今日呢,现在五哥出了这样的事,婚期也搁置了。母后,可曾派人去与鞑合公主解释?”   宁皇后道:“自然是去了的。听说这公主不是什么善茬,当场就甩脸子将人关在了外边,最后还是鞑合世子出面调解的。”   秦惜珩趁机问:“父皇可说要如何处置五哥?”   宁皇后道:“你父皇的心思难猜如登天,我又如何知道。”   秦惜珩又问:“那现在怎么办?要另找哪位哥哥来娶这位公主?”   宁皇后道:“阿绩还没有正妃,我想着他倒是极好。”   秦惜珩道:“四哥只怕不会愿意。”   “愿意不愿意,等成婚之后就不一样了。”宁皇后看着她,故意道:“你当初不也吵着闹着不愿意出降赵瑾的?”   秦惜珩心上一紧,勉强笑道:“好端端的,母后又拿我打趣。”   她赶紧低了头继续去看采办的内容,宁皇后又瞧了她一会儿,道:“你先看吧,我觉得有些乏,再去歇一会。”   秦惜珩福身行礼,在宁皇后走后也起身离开。然而在她心定意绝地要往海晏殿的方向去时,秦照瑜就这么出现在了凤正宫的墙角下,笑意昂昂地问道:“阿珩,哪儿去?” 第144章 千钧   北疆一线风雪冽冽,程新忌在得知程新禾失踪的那一刻,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朔方。   整个大营死气沉沉一片,聂传前一夜寻人无果,只能暂接大梁挑下主帅一职,勉强稳住一干人心。   “我大哥真的不在雪莲谷?”程新忌一来便拉住聂传询问,“你们真的都找遍了?”   聂传道:“我让人扩充了范围继续在找,阿忌,你先别着急。”   程新忌如何能够不急,又问:“我大嫂知道吗?”   聂传道:“还不曾告与王妃知晓。”   程新忌松了口气,道:“先别告诉我大嫂。这样吧,我也一起去找。”   聂传拉住他,“你就别去了,好生在营里等吧。”   程新忌心神不宁地坐了半刻钟,还是掀了帐帘出去,跨上马背对聂传喊道:“我去一趟宁远!”   风与雪扑簌着打来,程新忌随手抹干净眼睫上的冰渣,朦胧地看到前方的雪帘里来了个骑兵。   “吁——”对方扯了一下缰绳,隔着风雪试探着喊,“程二?”   程新忌认出这个声音,迎过去一看,果然是郭浩。   他搓了搓手,问道:“郭哥,你怎么来了?”   郭浩拉住他的缰绳往回走,说道:“可算是让我赶上了。阿忌,走,随我先去一趟王府。”   程新忌策马跟在一旁,问道:“回王府干什么?”   郭浩道:“王爷出事了。钱一闻说他与燕王暗中勾结意图谋反,现在把人扣在宁远大营里谁也不让见,说要等圣上发话才……”   “他胡说!”程新忌不等郭浩说完就道,“我大哥光明磊落,何时有这种小人行迹了?”   “你先听我说完。”郭浩拽紧了他的缰绳不让他乱动,又道,“这件事怕是有人冲着王爷来的,我着急过来,就是要拦住你。事情现在不能放在明面上说,否则朔方会军心不稳。咱们现在先去王府,至少要保证王妃和世子无恙。”   程新忌问:“那我大哥那边呢?”   郭浩道:“钱一闻不让任何人见王爷,你去了也没用,反而会自投罗网。阿忌啊,现在不是逞义气的时候,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今之计,是能避则避,先等圣上的明旨。我是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出来的,咱们走快些,先去王府再说。”   凤正宫。   秦照瑜乍然而来,有些出乎秦惜珩的预料。   她道:“咱们姐妹两个自打出降后,就好久没在宫里聚过了。你也难得进宫一趟,这是要去哪里?”   秦惜珩道:“母后觉困,刚刚歇下了,我闲来无事,出去走走。”   “一道走走吗?”秦照瑜道,“敏儿睡了,左右我也是无事。”   “好。”秦惜珩拒绝不来,干脆答应,问她道:“阿姊觉不觉得,宫里今日太静了些?”   “有吗?”秦照瑜笑了笑,“宫里不是一向如此吗?是你许久不进宫,反倒不习惯了吧。”   “或许是吧。”秦惜珩说完这句就没再开口,姐妹俩沿着种满了秋菊的幽径走了一路,秦照瑜忽说,“这宫里的日子真难捱啊,一眼望去就能看到头,却又不知道何时才真正是个头。连我都这般觉得,就更别提杨阿娘那样的妃嫔们了。大哥走后,杨阿娘将自己锁闭在宫门内谁也不见,我去过几次,次次都是闭门羹。”   “阿姊如今有敏儿了,往后会好很多的。”秦惜珩想了想,又说,“阿姊若是愿意,还能改降他人。”   “父不疼,母不爱。”秦照瑜自嘲一声,看着秦惜珩道,“我比不得你,自小就是恩宠在身。”   秦惜珩知道她守寡的日子不好过,并未因这句话而恼怒,劝道:“阿姊,若是连你自己都轻看了自己,又何论旁人?你也是公主,这样妄自菲薄做什么?”   “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我现在是真的看懂了。孤芳自傲只会一败涂地,只有顺势而为才能永立不倒。”秦照瑜笑了笑,眼中带着一阵若有若无的得意,“我还能为敏儿争取更多。”   “公主!”有个宫人小跑着过来,见了秦照瑜便道,“小县主醒了,一直哭闹不休,公主快去看看吧。”   秦照瑜快步便走,秦惜珩出神地在原地站了片许,恍然明白了什么。   她转而便朝最初既定的方向跑去,但还不及海晏殿的范围,便被巡守的羽林军拦了下来。   “公主,圣上有旨,今日清修一日,不许任何人靠近打扰。”   秦惜珩问:“若是清修,为何不在朝阳宫,反而是在海晏殿?”   这羽林卫道:“个中缘由卑职并不清楚,总之,卑职也只是奉命办事,还请公主回去吧,改日再来也是行的。”   秦惜珩心知自己硬闯不了,这一趟铩羽而归。凤正宫内外仍是静谧一片,宫人们连走路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秦惜珩心中已经猜着了八九分,招手叫来凝香,道:“传个话给怀玉,让她去朔方请程新禾,一定要快。”   “此刻怕是不能了。”凝香左右看看,压着声音道,“婢子方才出去了片刻,听说圣上召了侯爷进宫。”   “什么?”秦惜珩心道不好,确认着又问:“你真的听清楚了?”   凝香道:“真听清楚了,的的确确说的就是咱们侯爷。算算时间,侯爷此刻该进宫门了。”   秦惜珩定定心,递了自己的令牌给她,“你找个脸生一点的,让他拿着我的宫牌赶紧过去,一定要拦下怀玉,千万不能让她见到父皇!”   凝香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么着急,但主子的话不敢违背,她连说了几声“是”,揣紧了令牌转身就走。   黄昏的夕照斜斜地洒在宫道上,赵瑾入宫门时,隔着马车的车帘听到外面的羽林卫问话,“什么人?”   代为传旨的屈十九说道:“圣上有旨,让梁渊侯入宫见驾。”   赵瑾便将车帘一掀,顺带也拿出了腰牌,对那羽林卫道:“是我,赵怀玉。”   羽林卫朝车厢内部又打量了一圈,才对赵瑾道:“烦请赵侯下车,例行搜查。”   赵瑾平日里进宫,最多出示一下腰牌即可,从未像现在这般搜查马车,她心里不免觉疑,但谨慎为上,并没有多问。   羽林卫的这一次搜查格外细致,甚至连马车底部都看了个遍。屈十九怕她不耐烦,忙解释道:“侯爷莫怪,这是上边新制定的规矩,不论是谁,都要仔细搜查。”   赵瑾懒懒地摆了个笑脸,任凭他们随便查,自己往宫墙上一靠,枕着手臂望向西侧的落日。   也不知秦惜珩那边怎样了。她暗暗地想,听到屈十九叫她,“侯爷,可以了。”   赵瑾慢慢过来,却说:“不坐马车了,屈公公,带路吧,我想走过去。”   屈十九愣了愣,看了马车一眼后说道:“可圣上还等着侯爷。”   赵瑾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放心,若是圣上要怪罪什么,我替你担了。”   屈十九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慌张,赵瑾将这些收归眼底,心中愈发断定其中有鬼。   “走吧。”她越过屈十九,大大方方往内宫走去。   朔方的街巷遍布成林,程新忌和郭浩顶着风雪,在看到镇北王府的大门时,同时松了一口气。   镇北王妃林佳音正忙着一套针线活,突然听到下人来说程新忌回来了,放下手中的活就去前厅。   “大嫂!”程新忌扑赶过去,问道:“小攸呢?”   林佳音道:“在书房写字呢,怎么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郭浩道:“王妃,烦请带着世子赶紧收拾行李,咱们路上再说。”   林佳音脸上的笑容戛然僵住,问道:“是不是新禾出事了?”   “大嫂,咱们路上说,我先去叫小攸。”程新忌说完就往书房去,林佳音是下也不敢耽搁,她强迫自己将种种猜测都压下,可手中的包袱才收拾一半,便听到了下人匆忙赶来的脚步声。   “王妃。”下人慌不迭地叫着她,“外面……外面来了好些人,说要请王妃和世子去宁远。”   “将门闭好,不论外面如何叫喊,都不要理会。”林佳音冷静地吩咐着,手上动作加快,胡乱地将包袱系好了结。   “娘!”程攸不过七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跟着程新忌来到父母所居的主院里,道:“娘,外面好像有很多喊门的人,他们是谁?是来找爹的吗?”   林佳音顾不上解释,将手中的包袱塞给程新忌,对他道:“快,赶紧带着小攸走。”   程新忌问:“大嫂你呢?”   郭浩也道:“王妃,咱们得一起走。”   身处这里仍然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叫门声,林佳音不做理会,带着他们来到一处暗门,按下机关之后说道:“来不及了,你们先走。”   “不行!”程新忌要拉着她一起走,林佳音摇头,掰开了他的手,“必须要有个人留下来主事,这里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我留在这里,还能给你们争取更长的时间。阿忌,不能再耽搁了,赶紧带着小攸走。”   她将三人往暗门里推去,程攸喊道:“娘!”   程新忌固执地扒在暗门上不动,“大嫂,我们可以一起走。”   “我不走。”林佳音语声决绝,她抬脚,直接踹在程新忌的胸口,将他彻底踢入暗门之内,果决地再次按住了机关。   “王妃——”   郭浩的声音被合闭的暗门掩在了里侧,林佳音此时才抹了把早已控制不住的泪,转身便走进了外面的暮色天光里。   黄昏在即,赵瑾沿着宫道一路走,一路注意左右的动向。屈十九亦步亦趋地跟着,谄笑道:“侯爷,冬日里的天暗得快,若是这般走去,少说还得小半个时辰,要不,臣还是去替侯爷将马车牵来?”   他才说完,拐角处忽然冒出个端着盆景的内臣,正好撞在赵瑾身上。   不等赵瑾发声,屈十九就开口了,“你是哪个宫的?长眼睛了吗?竟敢冲撞侯爷!”   内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抓着赵瑾的袍子拉扯着求道:“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   赵瑾本想说算了,面圣要紧,可有根手指不断在她脚踝上方的小腿处画着什么。   内臣趁着抓她袍子的工夫,偷偷地隔着裤子的布料在她腿上写字。反复多次后,赵瑾背心里冷汗一冒,认了出来。   逃。   她低着头不动,内臣还在磕头求饶,屈十九不耐烦了,一脚踢在内臣的肩上,骂道:“滚边处去!”   赵瑾在这一刻的思绪转得很快,她一抬手,指了指自己胸口这块沾染了泥土污渍的地方,对屈十九道:“这还得面圣呢,衣裳就弄脏了。”   她不知道这内臣是谁的人,但是直觉里她相信此人是友非敌,于是朝他说道:“你是哪个宫里的?弄污了我这身衣裳倒是其次,如今耽误了我去面圣,你的主子怕是也担当不起吧?”   内臣伏在地上说:“小……小臣是千芳馆的,做些洒扫活计,方才,上头的主管说,让小臣将这盆玉竹送去蘅筵宫。小臣是一时心急才冲撞到了侯爷,望侯爷恕罪!侯爷恕罪!”   屈十九似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道:“这都一天了,还没整完?”   内臣道:“实在是要搬的盆栽太多,做事的人又少,所以……”   玉竹,蘅筵宫。   赵瑾一听就懂了,她面色平静,不动声色地对屈十九道:“总不好用这一身去面圣,司衣局离这里也不远,这样吧,屈公公先行一步,我去司衣局换身衣裳就去面圣。”   屈十九怎敢让她单独一人,立刻道:“还是让臣随侯爷同去吧。”   “嗯,也好。天要黑了,省得我摸不着路,你在前面走吧。”赵瑾不便拒绝,唯恐让屈十九看出了端倪。她趁着屈十九转身的空档快速瞥了一眼跪着的内臣,只见他的袖口里露出一面铜色令牌,上面隐约写了“仪安”二字。   赵瑾对他微一颔首,马上跟着屈十九走去。   秦惜珩在宫里算是一朵霸王花,谁见了她都得绕道而行,可却偏偏派了个脸生的过来,还刻意打着哑谜传话。   这宫里能压得住秦惜珩,又让她有所忌惮不敢动作的没几个人,她定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却不敢声张,亦或是说,她根本就没有办法阻止。   可秦惜珩既然知道她进宫是要面圣,又何必差人来让她回去,这不是公然与自己的爹过不去吗?任凭仪安公主再如何受宠,也不该有这样的举动,除非这是秦惜珩故意为之,不让她去见楚帝。   赵瑾想到这里愣了愣,又记起内臣反复写的那个“逃”,心中豁然明朗。   楚帝今夜的口谕来得突然,方才入宫门时的搜查也是与往日不同,赵瑾本来就心存疑惑,现在加上秦惜珩的这一通点拨,她已经完全能够猜出今夜的全貌。是下,赵瑾慢下了脚步,漠然地喊了一声前面的人,“屈公公。”   黄昏的最后一缕光芒在西边沉下,宫道上的宫灯已经亮起,赵瑾背光站在这里,半侧脸也匿在阴影之中,面色阴晴可怖,屈十九猛然回身,像是看到了阎罗无常,当即吓得心中一颤。   “侯、侯爷,何事?”他咽了一口唾沫,勉强笑道。   赵瑾眸露鸷色,压低了声腔道:“圣上,真的是一直在等着我?”   屈十九脸上的笑僵了僵,很快就说:“那是自然,侯爷还是……”   赵瑾动作更快,一掌下去直接将他劈晕。   “侯爷!”方才的内臣追了上来,这时才敢直说,“侯爷赶紧走!”   赵瑾问他:“公主还说什么了?”   内臣道:“凝香姑娘传公主的话,叫侯爷迅速离开邑京,赶紧去朔方请程新禾。”   赵瑾迟迟不敢定下心中的猜测,不死心地问道:“圣上怎么了?”   “小臣不知,只清楚这一趟是来找侯爷传话的。”他将袖子里的令牌塞给赵瑾,道:“公主说了,侯爷拿着这个,应该无人敢拦。没有时间了,侯爷,赶紧走吧。” 第145章 奔赴   秦潇坐守在海晏殿的偏室里,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赵瑾怎么还没来?”   外出打探的人此时回来了,战战兢兢说道:“殿下,赵侯跑了。”   “什么?”秦潇先是一怔,旋即勃然大怒,“不是说已经入了宫门?他如何跑的?”   这人跪下,瑟瑟作抖不敢抬头,说道:“是……是仪安公主的宫牌,他拿着公主的宫牌百般巧言,趁着我们的人不备,打伤之后就跑了。”   秦潇将手边的茶盏狠狠地摔出去,大骂:“混账!”   谷怀璧就守在殿外,他听到这声咆哮后顶着风险进来,主动请命道:“殿下,让臣去吧。臣一定替殿下拿下赵瑾。”   “先封锁城门。”秦潇脸色铁青,“孤倒是要看看,他还能插上翅膀飞天不成。”   赵瑾在羽林卫手中走了个圈,终于摆脱了身后的穷追不舍。她躲到一处墙角,靠在墙上喘息几阵,心中忽然茫然不知去处。   形势已经彻底地倒向了太子一系,即便此时再去朔方请程新禾援手,真的还能补救吗?   她迅速地在心中掂量轻重,头也不回地先往侯府赶去。   今夜的逃出生天等同于彻底与秦潇撕破脸皮,她若是独自离开,那么留京为质的樊芜就会成为她最大的牵挂,而秦潇势必不会放过这个威胁她的机会。   往日里灯火通明的大街在今夜全都变换了模样,目所能及之处尽是黑黢黢的一片,唯有街边的店铺屋舍里透出几道光,给这暗沉沉的街道添上了几分并不显眼的色彩。   赵瑾竭尽全力往侯府跑去,耳边的风呼啸着远离,隐隐之中夹杂了零碎混乱的马蹄声。   火把的光芒猝然出现在前方,赵瑾以手掩目眯了眯眼,脚下迅速转变了方向,往距离最近的一处城门逃去。   她赌秦潇还要拿樊芜为饵,不会轻易动手,因此为今之计,是保得自己有一处安生之地。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逼近,双腿难敌四蹄,身后有个声音在这时而起,冲她喊道:“赵瑾,城门已闭,今夜你无路可逃!”   百步之外就是朱雀门,赵瑾跑在这宽敞的朱雀大街上,心头升起一股无法扭转的绝望。   真的要止步于此了吗?   她想到吕汀在白日里的反复劝说,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如此愚蠢。临危关头,她的力量微若蜉蝣,她连自保都做不到,又何谈护佑家人,捍卫剑西。   “阿瑾!”街巷里忽然传来察柯褚洪亮的喊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卲广等一干护卫。   “腾格里保佑,我们跑遍了半座城,可算是找到你了。”察柯褚伸手,拉着赵瑾一跃而上,稳稳地坐在了他的身后。   赵瑾问:“你们怎么来了?我娘呢?府上现在怎么样了?”   察柯褚道:“阿妈让我们来找你……”   他还没说完,剩下的话就被接踵而来的马蹄声淹没了。   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朱雀门紧闭着,前方是一条死路。赵瑾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拔出了察柯褚的刀,孤身而立静静地看着眼前身骑高马逐步接近他们的人。   护卫们见状,也纷纷从马上跳下,错杂不一地拔出了随身而携的刀具。   谷怀璧看了一眼正前方的朱雀门,嘴角上扬着讽笑,“赵侯,你不是很有能耐吗?”   赵瑾一扫前方,今夜将她逼至此处的,竟然还有南衙的几张熟悉面孔。   “哈哈……”赵瑾绝望之际忍不住笑了起来,“谷怀璧,围捕我赵怀玉一个人,还需要耗费这么大的阵仗,是该说我太有面子,还是该说你能力不足?”   谷怀璧的笑就此一凝,道:“死到临头了,赵侯还有说笑的本事,这份心胸,着实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察柯褚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才死到临头!敢这么对着爷爷说话,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怎么着,当狗似的替人办着差事,给你一口屎你还真把自己当爷了?”   谷怀璧回说:“蛮荒竖子,你猖狂不到明日!”   火把的光芒震天,几乎要将邑京化作一座不夜城。赵瑾敛了笑,正色起来,“太子有没有想过,西境防线一旦溃败,剑西三州将是何种境地?”   谷怀璧道:“对不住,剑西可不是我的地盘,赵侯要说这话,不如直接与太子面谈。怎么,这些话在你投诚于太子的时候,没有讲过吗?不过赵侯,太子对你,当真是仁慈,方才我出来的时候,他还吩咐说,要留你四肢完整,抓个活口。”   赵瑾冷笑,“那我还真是谢谢他的天恩了。”   “来人!”谷怀璧手上一扬,对身后的下属道,“去,请侯爷入宫。”   “住手——”   东侧的巷道中忽地传来数十道急促的马蹄声,秦惜珩一马当先,高高地扬起手中的黄帛,“圣上圣旨!”   她的突然出现令谷怀璧措手不及,赵瑾也跟着投去目光,诧异地喊:“阿珩?”   秦惜珩怕风声太大引起秦潇和宁皇后的注意,特地换了宫人的衣裳避开耳目,又专程走暗巷小路过来,总算不是太迟。她勒了缰绳下马,径直跑到赵瑾身边,高举手中之物,“父皇圣旨,命梁渊侯出京,即刻返回梁州。”   谷怀璧自然不信,抱着双臂看她,“公主,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秦惜珩在背后牵紧了赵瑾的手,用自己的身体作盾替赵瑾挡着。她面不改色,端着肃容道:“我不需要你提醒。”   谷怀璧道:“既然如此,还请公主不要阻挠。”   秦惜珩端立不动,对他仍抱有一丝希望,“今夜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你没必要逞这个头,太子那边,自有我去说,你把这些人退回去,咱们相安无事。”   “没有关系?公主是不是太天真了?”谷怀璧居高临下看着她,“臣有调兵令牌在手,今夜暂做羽林军的总指挥使,自然要效忠皇命。臣今夜奉太子之命拿人,如何就没有关系了?”   “羽林军直接受命于天子,父皇端居宫中,给你下的旨呢?拿出来让我看看。”秦惜珩手一伸,问他讨要。   “圣上早就殡……”谷怀璧被她激得险些说漏嘴,此时快速住口,余光扫完四周后,警惕起来。   差点就着了她的道。   秦惜珩早就知道了内情,她淡淡一笑,“怀玉是要接我回公主府的,倒是谷千骑你,没有天子令却随意调兵,你想干什么?你要造反吗?”   谷怀璧的背心里骤然起了一层冷汗,正要开口理论,秦惜珩又道:“还说是奉什么太子之命,你嫌命长不要紧,但别随便拖储君下水,太子不是你用来公报私仇的挡箭牌。”   “那个,谷千骑……”距离谷怀璧最近的陈参开了口,当着一干人问道:“究竟是……是怎么回事?你叫人来南衙传话时,不是说赵侯拒不入宫,圣上下旨捉拿吗?怎么又与太子扯上关系了?”   “闭嘴!”谷怀璧怒骂一声。   楚帝驾崩的消息还紧锁在宫内,南衙之中无人知晓真相。他本以为赵瑾身边最多不过三两个护卫,定然是极好拿捏,却不想接了个大麻烦。   秦惜珩道:“说话啊,怎么不说了?”   谷怀璧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言,沉默地看着她。   三言两语就颠倒了事实,还强行给他扣了一顶造反的帽子,好个一贯不理闲杂的仪安公主,从前倒是小瞧了她。   但是在这一刻,谷怀璧心中开始了犹豫。   弑君的罪名没能顺利地安在赵瑾头上,今夜的围捕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若是放了赵瑾离开,太子那边就没法交代,他定然连命都保不住。但若是强行拿人,又要面对秦惜珩的阻拦,他实在是不知道这位公主还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   可若是与赵瑾一同离开邑京……   谷怀璧念头方起,余光便不动声色地朝羽林军缝隙中的一角看了去,他心中矛盾至极,用力捏紧了手中的缰绳。   赵瑾今夜一旦离开,剑西与大楚便是彻底决裂,到时候兵刃相见,剑西获胜的几率有多少?梁州守备军中人才济济,他若是跟随赵瑾而去,那么出人头地的几率又有多少?   这是一场赌博,一切都是未知。   座下的马不耐烦地喷了喷鼻子,左右羽林军的马也接连不一地踢着蹄子低鸣几声。火把燃烧着,几乎要将这湿寒的夜都烤焦。   谷怀璧闭眼又睁眼,他赌不起。   定定心,他偏头看了一眼方才注视过的羽林军角落,对赵瑾道:“侯爷,你走了倒是无事,但你看看这是谁?”   樊芜被束着双手堵着嘴,让人拖着带来了最前侧,她的颈边横着一把刀,可她毫无畏惧,在挣脱了口中的堵塞后对赵瑾厉声道:“瑾儿,赵家没有孬种,娘生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生死不过是眨眼的事情,你莫要因小失大!”   “谷怀璧!”赵瑾眼中迸出带血的红,这一刻恨不得撕了他,“放开我娘!”   “容易,”谷怀璧见她果然被威胁住,嘴角扬起胜利者的蔑视讽笑,“只消侯爷放下刀,再上前两步,随我入宫去见太子。”   赵瑾咬牙切齿:“谷怀璧,你不要欺人太甚。”   谷怀璧道:“吃皇粮的人,自然是奉旨行事,侯爷是想抗旨吗?可不要让我难做啊。”   秦惜珩用整个身体挡着赵瑾,冷声道:“谷怀璧,你当我是死人吗?你今日若不说个明白,就别想带走我的人。”   “臣今日办的是公事,公主若是执意阻拦,那臣就只好……”谷怀璧抬起两指,招呼着后边的羽林卫,“公主千金之躯,你们可得照料好了。”   “是!”羽林军们上前一步,赵瑾立刻将秦惜珩扯到了身后,握住刀柄小步后退。   混乱之中,有多余的车马声适时而出,高喊一声:“慢着——”   左右羽林军齐齐停止了动作,纷纷朝声源转去。   车辙声夹杂着蹄音从那方传来,不多时就进入了众人的视线。   秦惜珩唯恐来者是敌非友,紧张地牵紧了赵瑾的手,不许她离开自己半步。   “别怕。”赵瑾拍拍她的背,反倒比她更为镇定。   马车逐渐靠近,赵瑾在火把的颜色中看到了车檐下垂挂着的龙形结,心神一动,低头看了秦惜珩一眼。   是皇家的马车。   秦惜珩亦认了出来,重新站在前方为赵瑾做盾,越发将她护得紧,提着十二分的警惕预备应事。   车夫在一众人屏息的沉寂中勒了马,撩开帘子低声道:“王妃。”   骤然愣住的不止赵瑾和秦惜珩,就连谷怀璧也稍稍吃惊,不知这位久居佛前的贵人怎么突然出现在此。   英王妃缓缓下地,她今夜的衣着依然素净简单,绾得整齐的发间不缀任何珠钗,只有一朵洁白的茉莉。   上次在酒楼分开后,赵瑾就再没有见过她,只是时不时地能从秦惜珩手中收到些糕点。   秦惜珩分不清她的来意,试探一喊:“二姨?”   英王妃对她二人淡淡一笑,随即转向谷怀璧,硬声道:“放开敦华夫人。”   赵瑾略微惊讶,立刻看向樊芜,满眼询问。后者明显也是一阵错愕,母女二人在半空中交换了目光,暂且不动。   “王妃,这……”谷怀璧深感不妙,当即用笑容来劝离她,“不知英王……”   “今夜之事,无关英王。”英王妃打断他,“放人。”   谷怀璧道:“王妃久在佛前,怕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梁渊侯……”   不等他把话说完,英王妃突然从袖中变出一把匕首,对着谷怀璧道:“你放还是不放?”   小小一把匕首,谷怀璧倒不怕被伤着,况且英王妃只是一个妇人,也翻不起什么浪。他面露嗤笑,正要说话,何料英王妃将匕首的方向一转,竟然对准了自己。   卲广最先开口而喊:“王妃!”   众人始料不及,谷怀璧更是慌着下了马,“王妃,您这是做什么?”   英王正妃的身份倒是无足轻重,要紧的是,她还是宁相和宁皇后的亲妹妹,正正经经的宁家人。   谷怀璧担不起这个责任。   秦惜珩被她的举动惊住,“二姨您做什么!”   英王妃从容不迫地退却几步,声音平静地对谷怀璧道:“我说,放了敦华夫人。”   赵瑾手中捏满了汗,不知第几次朝英王妃投去目光。   她今夜是来解围的。   赵瑾对英王妃恭敬一揖,“王妃今夜的恩情,怀玉没齿难忘。但是我赵怀玉不愿欠下人情,王妃赶紧走吧。”   “错了。”英王妃看了过来,对她莞尔道,“不是人情,这是一个做娘的天生而来的护雏本性。怀玉不怕,娘不会让任何人害你。”   她说完,又用刃口压着自己的颈脉,冷声对谷怀璧道:“我今日既然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这是宁家欠的血债,既然没有人还,那就让我一个人来还,否则等我下去了,也是无颜见他。”   “王……”赵瑾刚一开口,就被樊芜的声音盖了过去,“你算哪家人,你何来的面子在我们母子面前道说!”   英王妃脸色一白。   樊芜一改往日温柔娴静的模样,像个泼妇一般大声呵斥,“赵家不需要你的怜悯,你们宁氏没一个好东西!你别想在我儿面前博什么好名声,你给我走!走——”   赵瑾听出了母亲的激将言辞,但她身为晚辈,只能好言相劝:“王妃,前事已矣,怀玉相信,家父没有怨过您。今夜的矛头只是我一个人,王妃请勿涉步其中。”   英王妃道:“好孩子,你不用劝了,我独活二十年,每一日都是行尸走肉。他们背着我干了那些事情,以为我不知情,还算计着我,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愿意放过。我向灵浚赔罪,是我先失诺于他,又害他英年而亡。今夜于我而言,已经没有第二条路了,你不要回头,赶紧走吧。”   她说完,用余光瞥了一眼紧闭的朱雀门,对谷怀璧道:“把门打开。”   先是仪安公主,又是英王妃,谷怀璧没料到今夜的变数如此之多,他掏出令牌示给英王妃看,说道:“赵瑾涉嫌谋害圣上,臣奉太子之命前来捉拿,还请王妃不要阻挠。”   英王妃冷笑,“怀玉连内宫大门都不曾踏入,如何谋害圣上?分明是你在此蛊惑人心,颠倒黑白。”   谷怀璧道:“赵瑾买通内侍在圣上的药中投毒,今夜他又假意奉旨入宫,欲对圣上行不轨之事。万幸太子提前察觉,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若是不能将此乱臣贼子拿下,要如何对天下交代!”   “一派胡言!”秦惜珩抢先而说,“是我差人告诉怀玉不要进宫,你是不是想说这谋害天子之罪,我也该分一杯羹?”   “臣不敢!”谷怀璧道,“但臣劝公主一句,公主莫要被这贼人所骗,知人知面难知心呐!”   “凭你也敢说知人知面难知心?”秦惜珩怒言,“怀玉如何,我心知肚明,不需要你来指教。”   英王妃站在赵瑾一侧,再一次喊道:“谷千骑,把门打开。”   秦惜珩跟着道:“你把人撤了,一应后果都由我来承担,太子那边,我担了。”   谷怀璧应接不暇,今夜的三个女人都比他的品阶高,他一个也不敢动,却又不能让煮熟的鸭子就此飞了。   局面陷入了死局。   时间越久,赵瑾的处境就越发危险,秦惜珩深知再拖下去不是办法,对近卫下了死令:“把门打开,谁敢阻拦,就地斩杀。”   “公主,臣今夜守的是大楚的社稷!”谷怀璧承担不起放虎归山的重罪,这是让他提头去见秦潇。   “你若开门,我还能保你一命,但你既然紧着富贵前程,那就罢了。”英王妃平静地看着谷怀璧,“我给过你机会了。” 第146章 血殇   英王妃话音刚落,后方巨大的朱雀门便发出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缓缓开启,露出了中间的缝隙。   谷怀璧慌乱着指挥左右羽林卫,“谁叫你们开门的!去!赶紧去给我把门堵上!”   “千骑——”朱雀门下传来羽林卫的呐喊,“上不去了!城楼里边被人堵住了,咱们进不去,没法控制这门的机括!”   巨门还在向两侧继续开着,谷怀璧从英王妃浅淡的笑意中明白了这场布局,他被冷汗浇了一身,冲羽林军吼道:“给我用人去堵!今夜绝不能让赵瑾离开邑京!”   立刻有一拨羽林军朝着渐开的朱雀门扑去,秦惜珩一声令下,对近卫队喝声:“杀!”   两拨人在皇城中展开了厮杀,谷怀璧翻身上马看着这局势。他犹豫之际,还是艰难地竖起两指,打了个手势。   整齐的脚步声从羽林军的后方传出,弓箭手们跃上了最前面的位置,他们背着箭筒,将手里的弓拉得全满。   这似乎是启动纷争的一个信号,十多个提着刀弩的黑衣人从朱雀门城楼的方向过来,顷刻间便站作一排,将赵瑾等人挡在后方。   谷怀璧明白了英王妃今夜是有备而来,大声道:“过了今夜,王妃怕是不好对皇后和太子交代。”   英王妃淡淡道:“宁家算计了我一辈子,都没有对我交代过什么,那我何需对他们交代。倒是你,区区六品千骑逼死一品诰命,你觉得你会有什么后果?”   谷怀璧看着她颈边的匕首,心中料想这不过是用来威胁他的一番说辞,世上怎会有人真的舍命相护旁人之子?他并不将英王妃的举动放在心上,于是答得有恃无恐,“臣说了,臣是奉旨办差,是王妃从中百般阻拦,怪不得臣。”   英王妃不再看他,而是对黑衣人们下令:“今夜保得梁渊侯安危,尔等日后便是自由之身。”   黑衣人们整齐地道是,英王妃侧颈看向赵瑾,觉得这张脸真是与记忆中的模样如出一辙。   “走吧。”她最后握了一把赵瑾的手,眼中含着不舍,哽咽说道,“好好活着,别再回来了。”   言毕,刀刃贴肉,她握着匕首狠狠地在颈上划过,血喷涌着飞溅出来,腥气布天。   “王妃——”   赵瑾扑过去接住人,英王妃倒下的瞬间,茉莉自发间滑落下来。血溅上了娇嫩的花瓣,看上去虽然妖冶,却已经脏得不行了。   只有那清雅的香气还在。   谷怀璧僵在马上,瞠目看着那边。一股森寒的凉意从他的背心里扩张着晕开,将他从头到脚冻住。   这样的发展,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二姨!”秦惜珩呜咽着握住英王妃的手,与赵瑾一起去堵她颈上的口子,哭喊道:“您这是干什么!”   英王妃笑了笑,她没有力气说话了,但在看着赵瑾时,依然努力地喊着:“灵……灵……”   灵浚。   花落污垢,要洗净好难。   血从赵瑾的指缝间淌出,染红了英王妃的半边身子,她睁大着眼睛渐渐不动,像是要把这张脸带入轮回,下一世也牢牢地记着。   “侯爷!”黑衣人叫道,“侯爷快走!”   朱雀门已经大开,秦惜珩率先回神,拉着赵瑾起身后当即放开了血斑遍布的手,将她推到马匹身侧,“快走,我为你断后。”   “不行!”赵瑾果断地拒绝,眼睛一扫弓箭手身后的樊芜,“你和娘都在这里,我怎能独自逃命。”   “你答应过我,不论身处何种境地,永远把你自己放在第一位。”秦惜珩在这紧迫的关头匆匆一吻她干枯的唇瓣,用力把她往城门的方向推,“对不起,这次我必须推开你。母亲有我,你别担心。走,走啊——”   今夜的血不能白流,是非成败全在当下。   朱雀门前混乱异常,谷怀璧醒了醒神,大声喊:“弓箭手——”   “听着——”樊芜忽然一喊,将谷怀璧的声音压了下去,她在胁迫中隔空喊着赵瑾的近卫们,“今夜万事皆以怀玉为重!”   高喊声落下时,她决绝地拿脖子去抹就近的刀锋,替赵瑾做了最大的选择。   火光遍天,血花高高地喷射,溅染了羽林卫坚硬的铁甲。   “娘——”   赵瑾眼中映满了血,看着樊芜倒地。   秦惜珩拦着她不让她自投罗网,快速地捏住她左右两臂的麻筋,将人按住。   谷怀璧震愕地看着断了气息的樊芜,再一眺对侧的秦惜珩,心里不敢再不生忌惮,赶紧挥手,让弓箭手们收手。   刀剑交割的声音刺耳,赵瑾的双臂微微失力,下盘的劲却十足。秦惜珩抱住她的腰,拖着人往朱雀门那边走,在她耳边大声喊着:“母亲已经做了选择,这里还有我在,我会替你好好安置母亲,你赶紧走啊!”   “阿瑾——”察柯褚拖着刀对她挥手,“走——”   卲广好不容易辟开了一条路,转身喊着赵瑾,“侯爷!咱们快走!”   “侯爷!”朱雀门外有人领着一队人马前来接应,卲广闻声看去,对前来援手的吕汀几人用力地挥舞手臂,“快!”   人群动荡,吕汀一眼就寻到了赵瑾,他狠厉地抽着马身,大声喊:“侯爷——”   察柯褚已经到了赵瑾身前,他不由分说,对着赵瑾的后颈适度一劈,先稳下她强硬的势头。   耳边嘈杂的声音好像小了许多,这一记手刀虽然不狠,但却劈得赵瑾有些麻木,脑子忽然就空了,连视线也模糊起来。   她觉得身前的叠影好多,这些人拿着刀剑喊打喊杀,谷怀璧的嘴一张一合,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清,一切模糊得像是在光怪陆离的梦里。   “凡能擒住赵瑾者,赏金十万!”   谷怀璧对羽林军下达了新的指令,察柯褚赶紧揽着赵瑾上了马背,不忘对秦惜珩喊道:“公主!”   秦惜珩却抿紧了唇,一掌拍在马臀上推着他们离开,就地捡了一把刀。   她朝着谷怀璧走了几步,面色沉稳地将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颈。   近卫们大惊失色,纷纷喊她:“公主!”   “都别动。”秦惜珩站在两方中央,先对谷怀璧道:“想清楚了,我若是死了,你们谷家一个也别想活。谷怀璧,好好求我,这是你最后的生路。”   有了英王妃与樊芜的前车之鉴,谷怀璧现下不敢再有任何冒险的动作,他甚至往后退了几步,好言相说:“公主,你先把刀放下,有什么话我们可以慢慢说。”   秦惜珩不吃这一套,她背对着赵瑾,吩咐卲广几人,“带怀玉走。”   察柯褚把赵瑾锁在胸前,策了两下缰绳,又犹豫地回转了头来,不忍道:“公主。”   身后没有离开的动静,秦惜珩也不回头,只是催促,“走。”   话音刚落,谷怀璧下令的声音又起:“拦下!”   他不知道太子对仪安公主的死活会有怎样的态度,他现在只咬准了一件事,那便是不能放走赵瑾。   “走啊!”秦惜珩横刀在颈,为表态度,她对自己并不怜惜,刀刃划破了表皮,那锐利的锋口已经点上了她的血。   赵瑾被手刀留下的痛刺激着,视线还是一片苍白,只能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反复在赶着她离开。   羽林军包围着他们,场面再次胶着,谷怀璧凝视着秦惜珩颈上的血痕,心中摇摆不定,不敢逼得太狠。   再迟一点,宫里说不定又有新的变故,秦惜珩不敢拿赵瑾作赌,她回身看了朱雀门一眼,在心中盘算胜负的几率。   “公主,”谷怀璧隔空喊道,“别做无谓的挣扎了,今夜连死两位诰命,你觉得臣眼下还有退路吗?这世上的好男儿多得是,你何必这么执着于一个赵瑾?公主日后的路还长远着,又何必拿这千金之躯遭罪?”   “你今晚的话太多了。”秦惜珩淡淡地说道,她在心中算出了一个大致的结果,襄助赵瑾的人不多,但贵在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若是竭力相拼,倒不一定会输。   “察柯褚!”秦惜珩手上很稳,没有一丝一毫惧怕的颤抖,她的下巴抵在刀刃上,声音有些发嘶,“你今夜要是不能带着怀玉走,就是个孬种,我看不起你。”   “公主。”察柯褚喃喃叫她,这一刻五体投地,彻底臣服。   他从前不喜秦惜珩,并非是因为曾在骑射上败于她手,而是因为他对大楚皇室没有好感。可在这迫在眉睫的关键时刻,秦惜珩没有千金公主的娇气,她敢拿自己的性命保全赵瑾,足以说明她比很多男人都要有胆量。   “保护侯爷——”   羽林军中忽然来了这么一声,一直候在谷怀璧身边的陈参毫无征兆地举起横刀刺向他,又对秦惜珩道:“公主,别做傻事!”   谷怀璧闪得快,却还是被伤到了胳膊,他没料到陈参会倒打一耙,这场突变令他猝不及防,是下便喝道:“陈参,你干什么?胆敢助这乱臣贼子!”   “老子受够了!”陈参吼道,“邑京是什么模样,我再清楚不过了。此乡非我乡,我当牛做马地侍候你们这帮大爷,我受够了!你问我干什么?我干的是我的前程!”   他说完,又对着同在此处的二营禁军道:“各位兄弟一场,我陈参今日撂摊子不干了!今日谁要阻拦我跟着侯爷离开,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老子也不干了!”混杂之中,继而又有好几道声音跟随而起,谷怀璧惊在原地,看着倒戈之声越来越大。   陈参领着的南衙二营成了赵瑾的新助力,朱雀门下兵戈相向,声势震天,身着盔甲的二营禁军很快就遮住了赵瑾的身影。   秦惜珩横刀而立,替赵瑾继续争取时间。城下混战一片,局势已非谷怀璧所能把控,羽林军被二营禁军阻隔着,朱雀门下,陈参已经开好了路。   “走!”这样的机会难能可贵,察柯褚最后看了一眼秦惜珩,不得已之下狠狠地一抽马身,头也不回地带着赵瑾跨过了城门。   “阿珩。”赵瑾眼中渐渐恢复了焦点,她从混沌中拉回了自己的魂,嘴里低声念着秦惜珩的名字,忍着后颈上的疼,在察柯褚怀中挣扎起来,“放我下去!”   “别动!”察柯褚用手臂捆紧了她,单手御马。   赵瑾回头看向后方,在人群的缝隙里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静立城门之内,她纤细的手腕握着刀,置于颈下一动不动。   这一眼于赵瑾而言可谓是魂飞魄散,她以更加剧烈的动作在马背上与察柯褚抡拳,怒道:“放我回去!”   察柯褚忍痛挨了赵瑾一拳,依然护着她不放,说道:“今天我听公主的!”   他的声音里透露着冷漠,在赵瑾耳边吼道:“你们大楚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夜我们走投无路,可是迟早,我们一定还能回来!”   “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赵瑾破口大骂,与他争抢缰绳,“那是老子的亲娘!那是老子明媒正娶的媳妇!你他娘的要老子把她们丢在这地狱里?”   理智丧失之下,赵瑾再次一拳递出,察柯褚这次没有顺着她来,稳稳地挡下后,与她对骂:“赵瑾你他娘的还是先掂量掂量你自己!你看看这跟来的还有几个人!你要现在回去,他们能把你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你是公主拿刀抵着脖子换出来的!你死了不打紧,你要让公主当寡……”   话音未落,一阵沉重的闷声自后方传来,赵瑾闻声望去,朱雀门的转轴启动了,铁钉大门如两堵高不见顶的山,将邑京分隔成两个世界。   “阿珩——”   秦惜珩听着后方这声近乎绝望的嘶喊,眼泪断落成珠。   仪安公主的近卫在主子的吩咐中关上了皇城的大门,逐渐变小的缝隙还在演绎着皇城内部的变动,前排的羽林军举着火把围住了秦惜珩,她手上握着刀,却没再有任何的反抗。   察柯褚趁机狠狠地抽马,惨烈的嘶鸣声席卷着朱雀门内外,赵瑾在泪目中看着秦惜珩的身影越变越小,只剩那温柔的笑印在脑中,挥之不去。   千里之外的朔方城外,程新忌跪叩北方,在风的呜咽中含恨咽下眼中的泪,无助地抱紧了这世上最后一个与他有着血脉亲缘的程攸。   “我大哥没有错。”他哽咽着将这句话说完整,肩上迎来了郭浩的轻轻安抚。   “朔北不能留了。”郭浩对他道,“你带着世子走吧。”   程新忌心中一慌,问他:“那你呢?”   郭浩道:“我得回去,我不能让朔北失去辎重的调运。我站在这个位置,比任何人都知道这里意味着什么。阿忌,我不会让我牵涉其中,同样,你也要保重。我就在这里,我会等着你带着真相回来。”   他将程新忌二人扶上马背,用力地在马后臀上抽去,马吃痛着嘶鸣,踩着坚硬的铁蹄消失在了雪夜中。   这一夜的星火自邑京而起,顺着京畿道这颗圆心外扩着照亮了整个大楚,天子在宫内溘然长眠,皇城的政变几乎将大楚的每一寸土地都震动了,马蹄声奔策如雷,带着逃命人在夜幕中驰向远方。 第147章 归往   天东破晓,一夜飞恍如梭。   一纵人在消息外延之前连夜逃亡,行至此处,前方就是峡州境域内最大的一县。   察柯褚一直与赵瑾共乘一骑,两人起初几乎是在马背上拳打脚踢,等到邑京的硝烟彻底消失在后方,赵瑾才不得不屈服于现实。   “先停一下。”一宿过去,赵瑾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几乎辨认不出。   察柯褚拉紧了缰绳,问她:“累了?”   一直在前方探道开路的卲广也慢了下来,调转马头回走几步,问道:“侯爷,怎么了?”   察柯褚左右看看,并不放心这里,又对赵瑾道:“咱们还是抓紧赶路吧。”   赵瑾昨夜浑浑噩噩,有些细节已经想不起来了,问道:“吕汀带着人断后了?”   卲广道:“是,他说已经将消息飞书传给梁州了。侯爷,咱们还是抓紧赶路,早些进中州与咱们的人会合。”   赵瑾看着身后跟着的这批南衙二营的兵,问陈参道:“你领了多少人跟来?”   陈参略略一估,道:“一千余人。”   这些人里面,至少一半都是当初跟着赵瑾在东寰猎场应付过杀手的,更有方密这种跟着她俘获过谦王的旧识。   “好。”赵瑾平静地点头,对他们道:“朝廷的消息应该没有这么快,陈参,你点百人去前面的平钟县多买些干粮,钱先垫一垫,回头我给你们补。其余人继续往前,咱们再行一日,今晚之前务必进入槐岭的界域。”   “是。”陈参随手拨了百人,一马当前领路就去。   她能再次恢复理智保持清醒,着实让察柯褚放了心,“你能这样就好。”   赵瑾扯了一下缰绳,策着马继续上路,淡淡道:“不然呢?我若是再看不开,岂不是白白让她们付出了那么多。”   察柯褚知道她现在的情绪很不好,只是竭力在忍罢了,便故意玩笑着与她说话,“往后,咱们是不是不用像之前那样装孙子受气了?昨夜那姓谷的王八蛋说你是乱臣贼子,我倒觉得做乱臣贼子挺好的,至少不用受窝囊气了。对了,梁州不是还有几个监军吗?我看啊,回去就直接宰了,送给这些王八蛋们当见面礼。”   “乱臣贼子。”赵瑾冷声一笑,“是啊,我突然也觉得,做乱臣贼子挺好的。”   这天下多的是忠心不二的义臣,他们匍匐在君王的脚下,只为皇帝一人谋权。谁人不想百世流芳,可是刀子没有割在他们身上,他们无法感同身受。   大楚已是沉疴满满,既然不能剜肉疗伤,那么反了这天地另辟乾坤又有何不可。   历朝历代最不缺的就是股肱正直之臣,而她做定了反臣。   赵瑾在风啸中抿紧了唇。这天下没有乱臣贼子,只有成王败寇。   朝廷的消息远没有他们逃了一夜的速度快,一干人匆匆路过平钟县,总算在子时之前抵达了京畿道与中州道的边界。   风雪来时路,夜渡亡命人。   不远外就是愧岭的城门,此时大门正闭,只有城楼上点了火把,有巡守站岗在侧。   赵瑾再次勒住了缰绳停下,察柯褚问:“咱们不去叫门吗?”   “就算你我不累,他们也累了。”赵瑾看看跟随在后跑了一日一夜的二营禁军,叹气道:“他们是京官,不比咱们耐性强,还是略作休息吧。”   卲广担心,“迟则生变,就怕等到明日,成了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   赵瑾道:“所以今夜不能叫门入城,留在城外好歹还能提前感知到风声。我对中州道略知一二,大概已经有了主意。生火吧,今夜轮班值守,至少要休息片刻。”   陈参下了马,将早已冷掉的炊饼递了个给赵瑾,“侯爷,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赵瑾并不拂他的意,接来咬了一口,嚼下之后问他:“你怎么想的?怎么愿意跟着我一路亡命?就不怕下错了注,最后输得一无所有?”   陈参爽朗笑道:“臣早就一无所有了。与其留在邑京一辈子不能出人头地,还不如大胆一次闯一回。反正人这辈子就活这一次,早死晚死都要死,那为什么不赌一把?东寰猎场那一次,臣就知道侯爷智谋双全,跟着这样的主子,臣觉得是个机会。”   赵瑾叹声,“我走错了很多,今夜的出路更是用血换来的,你说我智谋双全,我心里却只觉得虚的很。”   陈参讪讪一笑。   赵瑾又问:“你在邑京没有家室吗?”   陈参摇头,“没了。臣自小父母双亡,臣妻生孩子的时候一直难产,最后一尸两命,一个也没保住。臣原本还有个弟弟,但也是少年早夭。算命的说,臣就是个克亲的命。”他说着,摇头苦笑,“如果这真的是命,那么还能说明臣这条命挺硬,跟着侯爷来搏这么一把,倒也值了。”   赵瑾看了一眼二营的禁军们,问道:“那他们呢?都是孤苦无依之人吗?”   陈参道:“多数都是。臣方才仔细看了看,那些家中有亲眷的,都没有跟来。”   赵瑾比谁都渴望“家”这个字眼,陈参提到这里,她便又想到了秦惜珩。   陈参看着她目光中流露的哀思,劝慰一声:“公主应该不会有事。”   十五已过,但十六的月好似更加圆满,赵瑾遥遥而望,喃声道:“但愿如此。”   “侯爷。”卲广过来,递了个水囊,“喝点暖暖身吧。”   陈参猜到他们有话要说,便不多留,他走后,卲广才道:“若是只有咱们几个人,倒是很好混迹在人群里,即便朝廷有通缉令追下来也不怕。只是现在人这么多,怕是极难掩人耳目。侯爷,你明日有什么打算?”   赵瑾道:“如果先生在梁州接到了飞书,那么最多三日,咱们就能在中州道等到他们前来接应。”   卲广道:“要紧的是,咱们要如何熬过这三日……不,飞书现在应当还没有抵达梁州,咱们要等的时间不止三日。”   赵瑾道:“我之前看过中州道的一应图纸,那些内容基本上都记得。燕王有一次对我提过中州道的盐铁转运使,我想着,可以从这个人入手。”   卲广问:“侯爷已经有想法了?”   赵瑾道:“一昧地做君子,只会吃更多的亏,忍更多的痛。既然如今箭在弦上,那我做一回小人又如何。明日先让察柯褚和陈参他们分散着藏在城外,你同我一起入城,我要会会史智文这位中州道的盐铁转运使。”   “好。”卲广道,“属下待会就将明日的安排说给他们听。”   赵瑾道:“你今夜就别轮值了,好好休息一宿,明日带个清醒的脑子随我同去。”   卲广点头,“都听侯爷的。”   事情交代好了,赵瑾看他站在自己身前不走,便问:“还有事?”   卲广缩缩脖子,忽然不敢看她,“侯爷,属下想对侯爷坦白一件事。”   赵瑾从他这副模样中察觉到了事情的不简单,道:“你说。”   卲广单膝着地,对她跪下了半边身子,“侯爷容禀,属下……其实是英王妃的人。”   赵瑾心口一窒,很快便回神,“你说仔细点。”   卲广道:“属下原叫唐朦,建和十年生,祖籍便是邑京。我母亲在生下弟弟后不久便走了,父亲是英王的影卫,他是在替主家外出办事时死的,那时候我才六岁。父亲的同僚们可怜我们,便轮流着照顾,后来到了建和十七年,我见到了英王妃。”   “自打父亲走后,我们兄弟二人便一直寄人篱下,每个月都辗转着住所,我带着弟弟,只能刚好吃饱饭。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我卖不了力气,书也没读过几本,那时候我每日每夜都在想,要如何带着弟弟活下去。王妃打听了我家中的事情,许诺我会让弟弟读书成才,但前提是我要去往梁州参军。”   “这个条件很合适,即便我当年万般不想与弟弟分开,可为了他日后能有更好的生活,我答应了王妃。而王妃也确实一直派人关照着弟弟,还送他去了广文堂,让他能够有入仕的机会。我就是这样在王妃的安排下到了梁州,成了守备军中年龄最小的士卒。那时是建和十七年的岁末,世子亡故一个月左右。次年五月,侯爷你便出世了。”   卲广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赵瑾,“梁渊侯世孙顺利出生,这意味着赵家终于有了后人,梁州守备军一定会交到赵家的后人手里。王妃交代我的事情很难,她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成为军中的高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靠近老侯爷和世孙,才能白昼不分地保护世孙。”   赵瑾心中忽然悲凄交加,她想到英王妃倒在她怀里时那双不能瞑目的眼,愈发感激她二十年来的苦心保护。   卲广继续道:“建和二十七年,我终于被老侯爷挑出来,成为了侯爷你的近卫。王妃便反复叮嘱我,让我务必寸步不离地跟着侯爷,入口的茶水饭食一定要留心,还让我每年往邑京送一幅侯爷的画像。”   赵瑾听得眼睛发红,一开口连声音都是暗哑的,“只有你一个吗?王妃只派了你一个人来梁州?”   卲广道:“王妃没有对我提及其他,我也不知道梁州还有没有她的人。侯爷在凰叶原受挫的那一次,我被调到了后翼。那次我提前收到了王妃的传书,才赶往镰月关求傅参将援军,后来我再次回想的时候只觉得后怕,若非是那一纸要紧的字条,侯爷只怕真的要葬送在凰叶原。”   赵瑾揉了揉眼角的泪,望着不远处那一摊摊生起的火堆默不作声。   卲广将另一只膝盖也跪下,端正地看着她,“侯爷,属下是两姓之奴,今日特地向你请罪。侯爷要怎么罚属下都好,但是属下已经跟了侯爷这么多年,只求侯爷不要赶我走。”   赵瑾仰起头,将快要淌出的泪忍了回去,道:“你也是苦命之人,自小就背井离乡,我明白你的无可奈何。这样吧,等回了梁州,你自己去请二十军棍,可有异议?”   卲广叩首,“谢侯爷宽宥,属下领命。”   “不早了。”赵瑾背过脸去说道,“你找个火堆先休息吧,我想一个人站会儿。”   身侧的那双脚慢慢便走了,赵瑾这时才敢让眼泪流出来,她在朦胧的视线中看着头顶上空的满月,五脏肺腑痛如刀绞。   痛楚在伤口初现的时候不会觉疼,它刻在回忆里,在每个追溯过往的午夜被反复撕扯,每一次的追忆都是上万刀的凌迟。   赵瑾不让自己哭出声,她颤抖着双肩,捂住口鼻强迫自己忍住这凌迟般的肝肠寸断,仿佛只要习惯了疼痛,就能迎来又一日的天光大好。   身后小声地传来一阵脚步声,赵瑾唯恐被察觉,赶紧抹干了泪,颤声之际装作平淡的嗓音说道:“不是让你早些休息吗?”   “我是怕你饿。”来人开了口,赵瑾回身,见察柯褚拿着一张饼。   “就吃了陈参给的那么一个炊饼,还是冷的,我都替你觉得饿。”察柯褚将手中的饼给她,“我才在火上烤过的,你再吃点,不够我再给你烤。”   赵瑾完全没有半分胃口,可为了能带着这些人尽早离开,她逼着自己吃了几口。   察柯褚问:“怎么样?烤热了没有?”   “嗯。”赵瑾点头,一张嘴还能看到阵阵白雾。察柯褚咧着大牙笑了笑,一不小心扯着了嘴角的淤青,疼得他轻轻嘶声。   借着满月的光,赵瑾能清楚地看到他嘴腮边的青肿痕迹。   这是她在昨夜失去理智时揍的。   察柯褚赶紧闭住了嘴,这样才不至于再觉得疼。赵瑾看在眼里,心中愧悔遍及,问他:“疼吗?”   “这才哪跟哪?你的手劲能有那么大?”察柯褚避开目光搪塞了一句。   “对不起。”赵瑾越发觉得不安,“昨天晚上都是我的错。”   “我没怪你。”察柯褚见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顿时觉得很是别扭,他清清嗓,装作平常模样道,“看在你是我兄弟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反正替兄弟都能在肋骨上插刀,受你这么一顿打又算什么。”   赵瑾猜他是想说两肋插刀,忍不住笑了笑。   察柯褚终于看她脸上有了点不一样的神情,趁热打铁道:“但我警告你啊,只此一次,如果下次再这样,兄弟我可就要还手了。”   赵瑾扯住他的黄毛小辫一拉,扬眉道:“能耐了啊你。”   察柯褚险些又要咧嘴,但他记着脸上还有青肿,及时止住才免去一痛,道:“老子一直这么能耐。”   赵瑾上前一步,抱住他拍拍他的后背,眼睛又湿润起来。   察柯褚极不适应她这样的细腻姿态,但还是体谅地任她抱了,玩笑道:“怎么突然娘们儿唧唧的。”   赵瑾自小最不喜别人将她看作娇生惯养的内宅子,这一次也不例外,直接推开他在他胸口锤去,瞪眼道:“你再说一遍。”   察柯褚认怂,“好好好,我娘们儿唧唧。”   赵瑾这才放过他,两人并肩坐下,察柯褚道:“卲广方才都跟我们说了,阿瑾,你只管放心地去,外面这帮人,兄弟我替你兜着。”   “好。”赵瑾一口答应,在他肩上用力一拍,“兄弟,谢了。”   察柯褚也不顾地上湿冷,就这么枕着双臂往后面躺下,看着头顶的星与月,说道:“你忘了,当年你刚接手梁州守备军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做的。”   他笑了笑,朝赵瑾看去,眼睛里也映了星月的光芒,“我答应过老侯爷,要给你做一辈子的兄弟。” 第148章 中州   槐城街,闻槐茶楼人来人往。   此乃槐岭闹市里尤为热闹的一条街,但凡闻槐茶楼的说书先生一登台,不论男女老少,都要争相而来寻个好座处听书。   “铿——”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对台下的大小数十双眼睛讲道:“诸位今日来得巧,正好赶上一出要闻新事。”   马上有人在下面喊问:“什么要闻新事?”   惊堂木又是一声起,说书先生对着东面邑京的方向拱了拱手,才娓娓而道:“圣上崩,逆臣出,悬百金,诛乱贼。今日要说的这位人物,正是仪安公主的夫婿、梁渊侯赵瑾赵怀玉。”   台下哗然成片,便听说书先生道:“说起这位梁渊侯,虽是生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却是个心怀不轨的贰心之人……”   就在三楼的雅间里,说书先生口中的梁渊侯本人正静坐于此,看着对面之人给她斟茶。   史智文先敬了一盏,喝完之后说道:“这闻槐茶楼的说书先生可是在整个槐岭都有名的,侯爷听了这么半天,觉得怎么样?”   “不错。”赵瑾听着这些诽谤她的虚假之言,并不恼怒,反而颔首赞道,“声音铿锵,措词准确。”   “我倒是很佩服侯爷的胆量。”史智文道,“这种时候还能云淡风轻地坐着喝茶,此等魄力实非常人所能及。”   赵瑾淡淡笑着,礼尚往来一句,“史运使不也是吗?明知赵某是个亡命之人,却仍敢只身来此赴约。”   史智文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置于桌上,抬手在上面点了点,说道:“赵侯送来这个,不就是希望鄙人能来?”   赵瑾瞥了一眼他指下的信,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史运使,你背着朝廷,干的那些中饱私囊的事不止于此吧?”   史智文道:“侯爷想说什么,我也清楚。”   赵瑾道:“你既然知道我的目的,那就给个准话。”   史智文道:“准话可以给,但是在说之前,我很好奇,侯爷究竟是凭着怎样的底气坐在这里的?如今朝廷正重金悬赏围堵你,你就不怕我前脚答应,后脚就引人来堵你?”   赵瑾知道这人是在试探她有没有后手,若是没有,他能马上翻脸。   “中州道是个好地方啊。”赵瑾丝毫不露任何怯弱之态,气定神闲道,“虽然比不上淮安道富庶,可是地处大楚中心,不受边沙苦寒,东面还挨着京畿道,不论怎么看,都是生不出动乱的太平之地。”   史智文问:“所以?”   赵瑾道:“兵部职方司管天下舆图,地方烽燧和镇戍兵马的详情更是记录得一清二楚。赵某不才,有幸见过中州道的一应部署图。史运使,我今天把话挑明,就是要告诉你,我对中州道的一切都是了如指掌。”   史智文道:“我听说,侯爷此次从邑京逃出,随身只有千余人。就凭这千余人,侯爷就想横穿中州道?”   赵瑾道:“剑西的七万人不是白白养着,中州道仔细来说,其实没有半分还手之力。”   史智文道:“远水能解近渴?在下不才,还请侯爷指教一番。”   赵瑾道:“用兵在精不在多,若是领着上万人,却都是一群乌合之众,那么反而会带来灭顶之灾。如果史运使还想在这安稳之地继续中饱私囊地过下去,那我建议,咱们最好联手。”   史智文哈哈大笑,“我为什么要放着好好的朝官不做,反而铤而走险陪你来这么一出?”   赵瑾淡淡道:“新帝登基,少不了大赦天下,查账国库更是不可缺的一环。先帝在时,曾对我说过国库并不丰盈,如今新帝即位,能不想着如何增加国库的收入吗?你可以选择继续做你的朝官,那么我也能将中州道的盐铁税收实况让新君知道,到了那个时候,史运使觉得你还能安然无事吗?”   史智文又将那封信点了点,道:“我承认,我背着朝廷,的确有一番自己的营生,但侯爷如果只是想凭这个拿捏我,怕是不能吧。你如今是受着朝廷追杀通缉的要犯,谁又会相信你说的话呢?况且我与中州道的乡宦们同为一气,他们在朝中都是有根之人,会说些什么话替我作证,不也是一目了然吗?”   赵瑾道:“是没人会相信我的话,可如若你包藏乱臣贼子的消息传了出去,新君震怒之下,能这般轻易地饶了你?”   史智文正欲开口,赵瑾又道:“还有,你刚刚不是还说,我这区区千余人不足为虑吗?我不怕告诉你,正是因为人少,他们才更好动作,只要分散着隐匿起来混进人群里,谁还能分得出他们究竟是谁?况且,你现在还与我一道坐在这里,岂不更是与乱臣为谋?到时候,我只消将话放出去,史运使,你即便没有帮我,在新君眼中,也是帮了我了。”   “你——”史智文脸色一暗,拍着桌案怒声道,“赵瑾!”   赵瑾沉稳不动,继续以方才平淡的神色看他。史智文对着面前这张喜怒不显的脸,慢慢地平复下来,道:“侯爷拿这话对我说没用,你总不能将涂刺史当做不存在。”   他想将重点转移,赵瑾就偏不让,道:“我现在问的是史运使你的准话,你扯旁人做什么?”   史智文只得道:“侯爷要拉在下上船不是不行,但是,你总得说说还有什么后路。在下若是不能心悦诚服,即便咱们联手,侯爷对在下只怕也不放心吧。”   “只要三日。”赵瑾竖起三指,“三日之后,梁州守备军就能抵达会阳。我需要史运使做的事情很简单,那便是在水路上备好客船,一路将我的人送往会阳。史运使无需对外面交代什么,因为我会让你同行此趟水路,故而在旁人看来,你不过是被我胁迫,不得已而为之。到时候朝廷即便要追责,也不能完全落到你的头上。”   史智文鼓掌几下,冷嘲热讽道:“侯爷这招真高啊,还真是处处替在下考虑,如此说来,我还要谢谢侯爷不是?”   赵瑾道:“史运使心中不快,我知道。但我再说一件能利用矿税赚银子的事,不知道运使有没有兴趣?”   史智文颔首,“侯爷请说。”   赵瑾道:“燕王这矿税变革的政策一下,想必挡了运使不少财路。刚巧,我手上有一条淮安道的商路,可以借给运使一用,这其中赚取的银钱,全入运使一人之手,我分毫不取,如何?”   史智文一听淮安,心便提了起来,问道:“什么商路?”   赵瑾道:“淮州柳氏的大名,史运使不会不熟悉,我这条商路,要经手的正是柳氏的当家人。”   史智文问:“柳玄文?”   赵瑾道:“我给运使透个底,如今的柳氏当家人已经不是柳玄文了,说起来,这位新当家的,还是我一路扶上去的。”   史智文沉默起来,少顷再问:“若是这样,能够赚多少?”   赵瑾道:“我与燕王曾共谋此道,他当初借着这条路,将实矿的价格抬高了十倍。”   史智文的眼瞳倏然变大,不可置信道:“当真?”   赵瑾点头,“史运使,我没必要骗你,毕竟,我现在还指望你帮我,该拿出来的诚意,我半个假话都没有。”   史智文之前的种种不悦和鄙夷在这一刻迅速地收起,他又问赵瑾:“侯爷可将这件事透露给其他人?比如涂刺史?”   赵瑾便猜他这是担心有人来分这杯羹,笑道:“运使放心,此事我还未对除你之外的第二人说过。”   史智文绷紧的眉眼当即一松,他起身来对赵瑾一揖,“臣可以帮侯爷,但是还请侯爷千万勿将此事告知其他人。”   赵瑾看他突然这般郑重,问道:“运使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史智文重新坐下,道:“侯爷也知,中州道多矿,在臣任职前来中州道之前,这些矿场就各有其主。这些人,无外乎是与邑京朝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有朝官们兜着,矿主们便只顾闷声采矿,对外高卖。”   赵瑾问:“难道这些开采的矿石有什么异样?”   史智文摇头,“不是开采的矿石有异样,而是受雇于这些矿主的矿工们谋生不易。侯爷不知,身入矿洞开采矿石是何等的不易,这并不亚于将命押在阎王手中。矿洞坍塌是常有之事,运气不好碰上了,矿主们只会赔上那么几两银子了事。可这些死于矿洞之下的人,往往便是一家之中仅能谋生的那一个。”   他说罢,轻轻叹气,“这个世道,有什么是比人命还卑贱的?几两银子买断的就是人的一生。那些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失了这么一个顶梁柱,生计只会愈发地艰难。”   赵瑾道:“运使可怜这些旷工,可我怎么从燕王口中听说,运使你联合矿场乡宦一起抬高矿价,获取牟利?”   史智文苦笑,“那侯爷可知,旷工们如今工钱上涨,也是臣用这种方法间接换来的?臣是可怜他们,所以每每牟利之后,都会想方设法将多赚的银钱暗中以各自借口补贴出去。”   赵瑾微愣,逐渐地从这番话中明晓过来。   史智文道:“臣请侯爷不要将这条商路说出去,也是因为太过知道这些人有多贪心,一旦让他们知道牟利无限,他们只怕会毫无节制地招纳旷工,逼着他们日夜开采。”   两人隔着桌案对坐,一时之间相顾无言,屋子内一静,愈发衬显得楼下说书声震耳欲聋。   “强龙尚且难压地头蛇,又何论臣这种外放的官?”史智文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觉得更加苦涩,“臣做不来置身事外,又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欺压百姓,只能以这样的绵薄之力,尽量替百姓们争取些血汗钱。”   “侯爷,”他看向赵瑾,眼露真诚道,“臣今日与侯爷推心置腹说了这么多,是希望侯爷能履行方才所说。只要侯爷能做到,臣愿意倾囊相助。”   赵瑾问:“你现在不担心涂刺史了?”   史智文道:“侯爷方才不是也说了,只消让人觉得臣是受侯爷胁迫,不得已为之就可?”   赵瑾赏识他这份勇气,淡淡一笑,“好。”   但史智文到底还是第一次与赵瑾打交道,不敢全然相信,便道:“侯爷既然这么说了,不如留个凭证?”   赵瑾道:“我这次仓皇出京,身上可谓一贫如洗,没有什么是能拿出来作为担保的。不过,若是运使信得过我的契书,我可以现在就写。”   史智文想了想,也认了,取来笔墨纸递给赵瑾,“那就请侯爷留书一封,也算是让臣安个心。”   赵瑾拿了笔,并不急着去写,问道:“运使今夜可以备好船吗?”   史智文道:“货运码头随时都能走,只是如今朝廷的通缉令来了,码头的巡查只怕要更加严格。这样吧,侯爷拿着臣的腰牌去,码头的人看到腰牌,会放行的。”   盟约虽定,但眼下一切都才刚刚开始,赵瑾并不敢轻易放史智文离开,也不敢让他接触旁人,便扬声一喊:“卲广。”   门外守着的卲广推门进来,请示道:“侯爷有何吩咐?”   史智文从怀中拿出腰牌来,赵瑾瞥了一眼,对卲广道:“你拿着史运使的腰牌,安排察柯褚他们先走,然后再回茶楼来找我。”   卲广领命就走,赵瑾这才对史智文道:“对不住,不是我信不过运使,而是眼下的局势不利,我不得不小心为之。”   史智文倒是敦和,并不见恼,说道:“侯爷的担心,臣懂得。”   赵瑾提着笔,这才将契书写了,又打听道:“运使近来有北边的消息吗?诸如镇北王的。”   史智文收起契书,道:“侯爷这么一说,臣还真听说过一点。据悉,镇北王与燕王暗通款曲,意欲里应外合,围攻邑京。”   赵瑾短暂地愣住,旋即追问:“然后呢?”   史智文道:“宁远的钱帅发现的早,直接将镇北王扣住了,想来这个时候,朝廷应该也有处置了。”   赵瑾闭了闭眼,已经全然明白了宁党这一次的全部计划。   她脑中忽觉混沌,恍惚之际便想到了与程新禾在邑京茶楼会面那次,对方提出的婉约之请。不止于此,程新忌甚至不远万里前来相见,问的也是那同样一个请愿。   是她自己太过狂妄,幻象着一切都能尽握于手,更或说有楚帝这样一座靠山在,她可以没有任何忧虑。   赵瑾在桌下捏紧了拳,心中再起绞痛。   她一步之差,错失了整个时局,更连带两位疼她的人因此丧命,又与心爱天各一方。此刻逃如丧家之犬,是她活该。   史智文见她久不说话,喊道:“侯爷?”   “我没事。”赵瑾忍住这钻心的苦楚,强硬地露了个笑,“运使放心,这一次,我不会再踏错一步了。” 第149章 会军   剑西冬月,百草凋败,枯木横生着绵延在空寂萧索的官道两侧,一路上鲜闻人声。   一匹马在沉重的铁蹄声中吐露着阵阵白气,马上人不敢跑得太快,路面坑洼土漕里的水早已结成厚厚的冰,他时不时地拽紧缰绳,唯恐马蹄因打滑而摔跤。   剑西较之朔北已属南地,可霜寒露重的干冷寒意比之朔北丝毫不遑多让。   “小叔。”程攸从程新忌的氅衣里露出个头,仰起脑袋看他,“咱们还要走多久?我好饿啊。”   程新忌低头看他一下,抽出一只手摸摸他的头,继续用氅衣将他遮掩好,说道:“小攸乖,再忍耐一下,等咱们到了有人的地方,就能讨一顿饭吃了。”   “哦。”程攸只好将腰间的束带又扎紧一些,这一下之后,一阵饥饿的细微声音从他的腹中传来。   程新忌也听到了,心疼之余只能稍稍再加一点马速,道:“很快了,咱们很快就能到了。”   他仰起下颌,眯着眼远眺一番,好似看到了几缕炊烟,当下心中不免激动,又对程攸道:“小攸,我已经看到村户了。”   两人一马又行进了一刻多钟,才终于抵达了程新忌看到的炊烟之地,他缓下了马速一看,些微有些愣住。   这并非是什么村户,而是一群正在熄灭营火的军队。   程新忌看着他们,认出了那独属于梁州守备军的铠甲徽章,忙策着马过去。   “哎!”有个士卒注意到他,隔空喊道,“你什么人?”   程新忌抱着程攸下马,来不及过多地解释,只是央求道:“几位军爷,给口吃的吧,孩子实在是饿得不行了。”   这士卒看着他怀中饿得脸色发白的程攸,心中不忍,转身去还未收拾完的篝火旁拿了张炊饼来。   程新忌说了声“多谢”,先将炊饼喂给程攸吃,自己则忍着咽了咽口水,没有开口再要一张。   “拿着吃吧。”士卒又给了他一张饼,程新忌接过,也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   “慢点,慢点。”这士卒打量他半许,问道:“我看你这一身,也不像穷得叮当响,你是打哪儿来的?怎么饿成这副模样?”   程新忌吃完了炊饼,将手上残留的渣都舔干净了,才问道:“这里可是到了梁州境内?”   士卒道:“早着呢,骑马再走一日才能进梁州。”   程新忌又问:“你们可是梁州守备军?”   士卒点头,“是,怎么了?”   程新忌便如看到了曙光,急切道:“可否让我们叔侄俩同你们一道而行?我有要紧的事情见赵侯。”   士卒当即便对他起了警惕之心,脚下也往后退了数步,问道:“你是何人?”   程新忌赌上了全部的希望,颤抖着拿出自己的腰牌来,“我叫程新忌,是镇北王程新禾的亲弟弟。我大哥无故遭人陷害,如今生死未卜,我是特地来梁州求赵侯收容的。”   “强子!”这时有人喊着士卒,“站那边偷什么懒?还不快来收拾!”   程新忌唯恐这人走了,赶紧拉住他,“兄弟,我求你了,带上我们叔侄二人吧,我是真的着急见赵侯。”   这名叫强子的士卒道:“你等一下,我要先问问我们百夫长。”   他转身就去,不多时便领了一人来,程新忌一看,控制不住失声而喊:“蔚熙?”   范蔚熙见果然是他,先对强子道:“去跟李百夫说一声,你们收拾完营地就走,这人交给我。”   程新忌带着程攸小跑过来,拉着范蔚熙就道:“蔚熙,快,带我去见赵侯。”   他连日赶路,这几天更是风餐露宿,如今不光瘦脱了相满脸脏污,连下颌也长出了点点胡渣,与范蔚熙见过的那个恣意硬朗的模样可谓大相径庭。   “你先静一静。”范蔚熙带着叔侄二人找了个还有余温的篝火堆坐下,沉声道:“邑京出事了,太子弑父杀君,又命人围堵怀玉,眼下怀玉虽然逃了出来,但还困在中州。前行的兵马已经去往会阳了,这是后备炊事营,马上也要拔营离开。”   程新忌脸上一白,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范蔚熙拍拍他的肩,“这样吧,我让人送你们先回梁州。我此番还要去中州道接应怀玉,就不亲自送了。”   程新忌见他起身欲走,不由分说就拉住他的腕。   范蔚熙好脾气地问:“怎么了?”   仔细说来,偌大一个梁州,除了范蔚熙,程新忌不认得任何人,他好不容易才从朔北的险境中逃出来,如今难得遇到了这么一个熟识可以作为倚靠,说什么也不想再独自离开。   程新忌低着头,小声道:“我怕生。”   范蔚熙看了一眼程攸,道:“若是只有你一个人,我便带着你一起去接应怀玉了。这是镇北王世子吧,你现在难不成还要带着世子辗转再去中州?”   不等程新忌说话,一直不吭不响的程攸便道:“我不怕累。”   他牵着程新忌的另一只手,脸上认真肃然的神色却丝毫不该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拥有的,“我会骑马,也能射箭,虽然射的不准,但我不怕,因为我以后也是镇守边陲的兵。小叔,我刚刚吃饱了,现在有力气继续上路了,我们一起去中州吧。”   “好。”程新忌手劲加大,越加用力地抓住范蔚熙的手腕,“蔚熙,我将身家性命放在这里,这一趟中州,我也要去。”   “那便抓紧上路。”范蔚熙翻过手,这次换做他牵紧程新忌的手腕,带着叔侄二人朝着不远处的临时马厩而去。   暮色落后,夜渐渐平静得可怕,赵瑾站在甲板上静望临清河水面,对着河面上散开的粼粼水光黯然出神。   史智文走来,对她道:“再行一夜,明日午时左右就能抵达会阳了。”   赵瑾“嗯”了一声。   史智文看着她,又道:“臣能帮得上侯爷的,也就只有水上这巴掌大的地方了。中州说来,还是以涂刺史为大。”   赵瑾道:“已经够了,我从始至终需要的,也只有这条水路。史运使此番大恩,赵怀玉铭刻于心,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史智文只是一笑。   赵瑾问他:“说起涂刺史,这是个好相处的主儿吗?”   史智文道:“好不好相处,要紧的是能不能同心,臣虽然镇不住那些乡宦,但好在有这么个同持一心的人能一起拿主意。”   赵瑾问:“那他也知道史运使你一直在用实矿赚取的利钱暗中襄助那些矿工?”   史智文点头,“但这个法子最初是臣提出来的,索性啊,涉及到的一应水路之事,都由臣来执管。之前臣让侯爷不要告诉涂刺史,是想将这条商路保护起来,少一个人知道,也能少一分风险。”   赵瑾道:“史运使考虑得挺多。”   史智文笑了笑,问道:“臣记得,剑西并未专设盐铁转运使?”   赵瑾道:“剑西不过一条剑河,居多运送的还是军粮,这些事,便交给了军中特设的粮料使来处理。”   史智文问:“侯爷如今反了邑京,日后的军粮可要从何处来?”   赵瑾道:“也是淮安,说起来,剑西这半年的军粮,可都是走这条临清河过境的。”   史智文经她这么一说,好似记起了什么,“是了,这半年来常有大只货船经过,臣一直以为是敦庭的郭老板生意繁忙。”   赵瑾道:“史运使现在知道了,那么这条水路往后还请继续关照。商路的事,咱们达成一致互相成全,谁也不对外吐露,如何?”   史智文道:“臣自是没有什么异议。只是,眼下在船上尚且安全,等到明日上了岸,臣可不能保证会不会有官府的人守在码头。侯爷,梁州守备军一定能到吗?”   “能到。”赵瑾万分肯定,又对他道:“若是码头真的围堵了官府的人,那就只能委屈史运使了。”   “咱们各取所需而已,算不得委屈。臣既然答应了侯爷,自然言出必行。”史智文说着轻轻打了个哈欠,“不早了,侯爷还是回舱休息吧。”   赵瑾颔首一点,目送他离开后,又一个人靠着船舷站了片刻才回船舱躺下。   船随水转,江流不歇。耳边若隐若现地反复而过潺潺水声,赵瑾看着煤油灯昏暗的光,一夜无眠。   次日午时不到,站在船头便已经能看到会阳临水的一排长长码头。赵瑾眯着眼看了片刻,对卲广道:“下船时注意些,有埋伏。”   卲广问:“侯爷怎么看出来的?”   赵瑾道:“你看那码头上,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搬运货物的脚夫,正常这个时候,码头不该是人满为患吗?”   卲广豁然懂了,“会阳官府怕牵连旁人,已经事先将人都疏散了。”   赵瑾紧了紧手中的刀,左右一看这客船上等待船只靠岸的旅人,对他道:“我不想殃及无辜,待会儿下船时,咱们走在最后面。你看好史智文,前面的路我来开。”   “是。”卲广说完,又担心起来,“也不知察柯褚他们现在是否已经到了,还有咱们的援军,也不知道现在到哪里了。”   赵瑾略略一算,道:“即便援军还未到,凭咱们两个,要躲开会阳官府的追查也不是难事。”   客船慢慢靠近了码头,旅人们一一而下,赵瑾站在一旁,等着船上的人都走干净了,对史智文礼说一句“得罪”,又给卲广使了个眼色。卲广便紧跟在史智文身后,看着赵瑾独自走在最前面。   码头上只有几个脚夫坐在地上,看模样似是在等着接活。赵瑾眼观六路,尤其看准了这分散着的几个脚夫,果然便见他们手上同时而动,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边的扁担。   赵瑾负手在后,握紧刀鞘的那只手稍有动作,大拇指不动声色地抵在刀柄上,轻轻地就此一推,鞘中便露出了一截明亮晃眼的刀身。   “这位兄弟。”赵瑾面不改色地下船,忽然对其中一个脚夫喊道,“走工吗?给个价。”   她突然来这么一出,倒是唬得对方一愣。赵瑾又笑说:“来活了也不接?”   不远处的另一个脚夫猛然喊道:“发什么傻!”   这一喊可算是提醒了这脚夫,他当即举起手边的扁担做棍,口中大喝一声就朝赵瑾而来。   赵瑾看着他,不疾不徐地从背后展出刀来,脚下稍作挪步就此一躲,手上的刀嚯声出鞘。   码头在此时顿起一阵连连不止的异动,继而有人对她喊话:“赵瑾,你已无路可退,还不束手就擒!”   她握紧了刀柄,毫不犹豫地将方才袭击她的那根扁担砍了个对半,然后才说:“我若说不呢?”   卲广假意押着史智文而来,史智文趁机喊道:“住手!都住手!”   “史运使?”带人前来围堵赵瑾的正是会阳知府吴连一,他一见着史智文,赶紧抬手止住一干人,又对赵瑾喊道:“放了史运使!”   “放人可以。”赵瑾道,“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将史运使完好无缺地送回来。”   “做你的春秋大梦!”吴连一指着赵瑾道,“赵瑾,你胆敢胁迫史运使!”   赵瑾一扫这些人,道:“我有什么不敢的?尸山血海我都走过,还怕你这区区几个府兵不成?”   她话音刚落,外围之处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众人闻声望去,就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喊:“阿瑾!”   察柯褚自外围冲入这群府兵中,径直到了赵瑾身侧,对她道:“就等着你了。”   赵瑾问:“陈参他们呢?”   “不就在那边吗?”察柯褚对着刚才的方向努努嘴,“咱们现在可是有一千多个人,要拿下这些小兵,那不是比打蛮子容易多了?”   赵瑾了然,底气十足对吴连一道:“这位老爷,听说过战术里的包饺子吗?”   陈参带着二营禁军已经自外侧将码头一带又围了一圈,吴连一看着赵瑾,适才的硬气顿时就消了一半。   赵瑾趁机继续道:“算算时间,我梁州守备军此刻已经兵临会阳城下了,你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问问。这样吧,为免你前后为难无法向朝廷交差,我现在就出手,先将会阳变作我剑西一郡,你看可好?”   “知府——”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马上人撕扯着喉咙大喊:“不好了!城外重兵压城!好多人!全、全是是梁州守备军!” 第150章 新帝   晨曦新照,旧朝诸事归尽在沉沉的梦中。   秦惜珩睁眼,隔着床帏的纱幔看向外侧,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前朝将丧钟鸣响了好几日,可在这寂寥的后宫,一切都是静寞成空,苍白得什么也没有。   自月圆夜围捕赵瑾至今,已经过去了十日,秦惜珩困守在蘅筵宫,睁眼闭眼都只有目所能及的这小小一方内殿。   秦潇更换了一应的宫人侍从,甚至在宫门前还派了羽林卫值守,不许她踏出这里半步。   这样的日子在初起之时格外地难熬,她被迫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不知秦潇会如何处置樊芜的尸身,更不知赵瑾如今走到了何处。   时间一日日地推移,每日里除了有宫人前来送饭,为她打理起居,便再无半个人前来探视。秦惜珩逐渐也习惯了这种孤居一宫的寡淡日子,闲暇时她就抱膝坐在窗下望着外面的天际出神,推算着外面该是何种光景。   殿外的曦光透窗而入,她从床上坐起,拉开纱幔后照例摇了摇床边悬挂的银铃,便有宫人入内来侍候她更衣洗漱。   “公主。”一直从不说话的宫人忽然出声,对她道:“圣上今日要来一趟。”   秦惜珩失神,险些以为这“圣上”二字说的是楚帝,她远眺着目光看着外面的院子,想到的便是与楚帝在这院中的最后一面。   她那时只觉得楚帝的背影单薄,却没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面。   宫人见她久不说话,又喊一声:“公主?”   “知道了。”秦惜珩回神,在妆台前坐下后开始描眉。   秦潇午后才来,虽还未正式登基,但他已经戴上了独属于皇帝才有的金冠。因着楚帝驾崩还未入陵,他着了一身素净的纯色。   “太……不,要改口叫皇帝哥哥了。”秦惜珩靠在躺椅里不动,连对皇帝最基本的请安礼也懒得做,略略点头算是问安。   秦潇也懒得与她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礼仪小事,他找了个不近不远的地方坐下,看着这个自小与他相处了十多年的妹妹,不咸不淡道:“母后叫朕来看看你。”   “臣妹好得很,日日除了吃就是睡,近来连腰上都粗了一圈,怕是要叫司衣局重新量身做衣裳了。”秦惜珩慵懒地笑着,毫无规矩可言,仿佛面前的人不是大楚天子。   “你的日子潇洒,倒是要让朕来给你擦屁/股。”秦潇冷笑,压着怒火没发出来,“你放虎归山,如今梁州守备军在会阳与赵瑾接应,整个会阳城直接失守!阿珩,大楚日后江山不稳,你就是天大的罪人。”   “剑西要反,那不也是你们逼的吗?”秦惜珩脸上的笑慢慢收敛,等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已经冷了,“我倒是想问问皇帝哥哥你,弑父杀君究竟是何种滋味?”   秦潇这一瞬间几乎是从椅子上弹射起来,大声道:“放肆!这种话是你能随口乱说的?”   “我不是傻子,你也别想用什么信口胡诌的理由来骗我。”秦惜珩从躺椅里坐直了身,定定地看着他,“你这皇位到底是怎么来的,我不说破,你自己心里真的就没有任何不安吗?”   “不是朕!”秦潇大口喘了几阵,再一闭眼,好似就能看到楚帝当日的死不瞑目。   “你不承认也就算了,反正大局已定,现在再来追究这些也没有任何作用了。”秦惜珩重新躺了下去,淡淡道,“如今怀玉已走,我不怕任何事,要杀要剐,都随你来。”   “朕还真是意想不到,你会为他痴情至此。枉朕从前还一直觉得他可怜,以为他单慕于你求而不得,到头来,竟是朕看走眼了。”秦潇咂舌两声,“阿珩,你还真是好算计啊,居然一直在暗中替他兜了这么久。”   秦惜珩道:“我心我爱,自是与众不同,天下无双。怀玉样样都生在我的爱慕上,我为何不能动情?凭她这一身铮铮铁骨,我死也不悔帮她离京。”   “什么时候开始的?”秦潇问着,自己回想一番,问道:“东寰猎场那一次?”   “你不用管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你既然提到了东寰猎场,倒是让我想说一件想了好久的事情。”秦惜珩玩弄着自己指甲上的蔻丹,漫不经心道,“当日,有一队羽林卫要将我烧死在北苑行宫,若非怀玉及时赶来,我只怕真的就死在那一场春猎之中了。”   “事后,我想了许久是谁要杀我,可是不论如何查证,都想不出这个幕后之人是谁。这几日,你将我关在这里,我便复盘了这一年以来发生的种种,终于让我想出了一点头绪。”她放远了目光再次看向秦潇,朗声道:“怀玉当时数次躲避你的示好,便已经说明不愿为你所用。我知道这是你们惯用的伎俩,与其自己得不到,不如毁了,也好过便宜旁人,就如同当年的赵世子,宁家求而不得,又怕老侯爷襄助别人,所以干脆碎了这玉,一了百了。”   “如果当日我真的死在了北苑行宫,那么首当其冲该被问责的,就是怀玉。只消一个简单的护主不周的罪名,就能将她囚禁在邑京,继而拿下她在剑西的兵权。而我,不过是个与母后没有血亲关系的养女,就算是没了,也不可惜。这样一换一地算下来,局面于你们而言更为有利。”秦惜珩从躺椅里起身站起,慢慢地朝秦潇走去,“想通这一点之后,也就不难猜出是谁要害我了。你说我算计重,不向着你,可是皇帝哥哥,当时我与怀玉还是陌路时,你们可曾真的看重过我?”   秦潇皱眉,“朕不知道此事,这事即便是有,那也是舅舅所为,与朕无关。”   “舅舅所为?”秦惜珩便觉好笑,“即便是舅舅所为,还能不与母后商定就肆意决定吗?母后不可能不知道,她只是装作不晓,然后默许而已。咱们这位母后啊,她表面上贤良淑德,体谅宫人善待所有皇嗣,可实际上,我不过是她的一枚棋子而已。如若需要,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我。从小到大,我一直恭敬孝顺,从未忤逆过她,可是到头来,究竟是谁先舍了谁?”   她见秦潇似要说话,马上又加一句,“还有你,皇帝哥哥,你也是母后手中的一颗棋子。”   “你说什么?”秦潇下意识地问。   “母后样样都好强,所以在你身上,她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可是我知道,今日的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你对储君这个位置,其实并没有那么留恋,可你偏偏生在了母后腹中,又有舅舅一系人拼命地推着你往前走。你中意佳书姐姐,母后就偏不立她为正妃。你不想手中染血,母后却逼着你拿刀杀人。”   秦惜珩越是这么说,秦潇就越是会想起楚帝死时眼中的恨和那狰狞的面容,他闭上眼想将这一幕剔除,可他愈是这样抗拒,当时所看到的一切就愈是挥之不去。   “住口。”秦潇插声。   “怎么,被我说着了痛处,却又无从反驳?”秦惜珩看到他的双手逐渐紧握成拳,手背上暴起一道道青筋。她这么看着,忽然觉得心中痛快极了,趁势又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皇帝哥哥,我们都是母后手中的棋子,自小就是。她爱我们不假,但她更爱权利。”   秦潇不愿承认,这一刻怒从心起,高高地扬起了手就要打她,可临到关头又想到了什么,只能克制着将手放下,斥道:“你想干什么?你到底姓什么!”   “皇帝哥哥觉得我能干什么?”秦惜珩淡淡一笑,摇头,“我现在被你们锁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了。”   秦潇咬牙切齿:“你是真洒脱啊,若不是父皇才崩,朕念着兄妹间这么多年的情谊,真想现在就找人勒死你!”   他一甩袖子转身就走,秦惜珩冲着他的背影又道:“我提醒你一句,若是你真为佳书姐姐好,那就少宠她一些。”   秦潇骤然回身,“你说什么?”   “字面意思。”秦惜珩懒得解释,“你说我为了怀玉不管不顾,那我问你,若是有人要害佳书姐姐,你是救还是不救?”   “少在朕面前妖言惑众。”秦潇怒极反笑,“你还真是从母后那儿学到了不少,只是可惜,这招诛心之计,对朕而言并无效用。”   “诛心不敢。”秦惜珩走到他身旁,侧过头看去,“长大了就知道利益的纠葛了。方才皇帝哥哥说想勒死我,只怕跟兄妹情谊没什么关系。你叫人日日好吃好喝地待着我,而我还能站在这儿与你说话,是因为我还有点利用价值吧?”   “你有时候确实挺聪明。”秦潇想了想,道:“说吧,朕知道你想谈条件。”   “让我先猜猜。”秦惜珩道,“是想让我去鞑合和亲?”   秦潇略有惊讶,承认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看来这宫里还有你的人。”   “我的消息可不灵通。你新派来的这些宫人,个个都跟哑巴似的,谁能与我说话?就公策迪的那点心思,我早八百年就看出来了。鞑合公主和五哥的婚事没了,你拿我送给公策迪做人情,不仅能继续联姻,还能安抚住他。这样一举两得的好事,还真是你的行事。如今剑西反了,你用我与公策迪结盟,至少能平住宁远那个缺口,如此,你就能少操一份心,将刀剑之力多拿一分来对付怀玉。”秦惜珩嘴角浮起一丝轻蔑,不耻地哼笑道,“你们总喜欢拿我当小孩子,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小孩子可没有仪安公主这么有本事。”秦潇讥讽着她,又说,“朕连新的封号都给你拟好了。”   “瞧皇帝哥哥这话说的,真不知是夸我还是骂我。封号加的再多,也不过是个见不着天日的阶下囚。虚名这种东西一无是处,这是你我自小就知道的。”秦惜珩摊手一笑,旋即又恢复平静,问道:“你们把敦华夫人的尸身如何了?”   秦潇道:“扔了,乱葬岗。”   分明是意料之中的事,可当真正听到时,一股凉意还是从自秦惜珩心底而起,她在袖中握紧了拳,强迫自己忍耐下去,对秦潇道:“好,我可以听从你们的摆布,但我只有一个条件。”   秦潇一个眼神射了过去,秦惜珩马上又说:“放心,不是什么大事,也不会损伤到大楚的国本。”   “国本已经让你重创了,你还有脸提?”秦潇说完,像是好奇她会提出怎样的要求,于是又道:“别妄想太多,你若是狮子大开口,等闹到了母后耳中,她也会翻脸。”   “她都算计我多少次了,难道就不是翻脸了?”秦惜珩道,“放心,这件事不需要经过她老人家的手,你就能做主。”   “那你说说看。”   秦惜珩收起嘴角的笑,眼中的漫不经心渐渐变成带了杀意的利刃,说道:“我想见见谷怀璧。”   “见他做什么?”秦潇不解,突然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看懂过这个妹妹,“他办的好差事,现如今正被革职在家等候发落。”   秦惜珩并不解释,只是说道:“我只是想见见他而已,这事对于皇帝哥哥来说很难吗?”   谷怀璧早已是弃子一枚,秦潇便一口允诺:“行。”   秦惜珩借着刚刚答应的条件,趁机再问:“皇帝哥哥难得来一趟,不如再与我说说,外面现在如何了?”   “别想趁机从朕这里套话。”秦潇现在可不敢随意对她多说一个字,“但朕劝你一句,别想着玩什么花招,你与赵瑾站队的老五,三日前就被朕赐死在宗正寺了。”   这也是秦惜珩意料之中的事情,她道:“那位鞑合公主呢?你要让谁来娶她?”   秦潇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只用好好地待在这里,等着去往鞑合的婚车就行了。”   “好啊。”秦惜珩问不出别的,干脆作罢,只是不轻不重地强调道:“那就请皇帝哥哥记得承诺过臣妹的话,明日黄昏之前,我要在这里见着谷怀璧的人。” 第151章 断仇   谷怀璧被革职在家静待数日,每一日都是焦灼难耐。他不止一次默声自问,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二公子。”下人突然出声打破了他的静思,他不耐烦道:“什么事?”   下人道:“刚刚,宫里的人来传圣上的口谕,说请二公子进宫,仪安公主想见您一面。”   谷怀璧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仪安公主?”   下人被他这么一反问,也迷糊起来,“是……是吧。”   谷怀璧在原地愣了片刻,心中虽然还是带疑,但既然是宫里来的旨,他也没法拒绝。   之前做御前带刀卫时,他没少经过蘅筵宫,似如今这般未着寸甲赤手而来还是第一次。   值守在宫门处的几个羽林卫刚好认识他,谷怀璧心中不定,又问他们:“真的是公主让我来?”   一名羽林卫道:“今天都催问过好几次了,你赶紧进去吧。”   谷怀璧心有忐忑地进了殿,甫一入内便闻到了一阵酒气。   此时已是落日西斜,殿内没有点灯,只有近门处能够靠着外面的光看清楚模样。谷怀璧正放开了眼去寻秦惜珩,便听内间一处昏暗的地方传来声音,“来了?”   话落,便有个人影在暗处动了动,谷怀璧仔细去辨,这才看到秦惜珩移步缓缓,不疾不徐地走进了外间的光亮里。   她今日衣着简单,长发垂散,脸上连妆都没有上,走出来时,手上还端着一只盛了一半酒的盏。   谷怀璧见真的是她,心里稍作松懈,揖礼而喊:“公主。”   时隔几日,他看着盈盈而近的人,觉得她好似轻减了些,关心道:“公主颈上的伤,好些了吗?”   秦惜珩反问他,“你觉得呢?”   谷怀璧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秦惜珩又道:“说起来,咱们相识也该有四年了。”   “是。”谷怀璧猜不出她今日见自己的目的,只能匆匆应声,他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问,听得秦惜珩又道:“你当年为什么要去合安医馆?”   “臣是去给祖父买凉茶。”   他才说完,秦惜珩就接道:“既是买凉茶,又多管什么闲事?”   谷怀璧便明白了,道:“公主今日叫臣来,就是为了兴师问罪?”   “不敢。”秦惜珩道,“你救了我,这可是天大的恩情,我如何敢问你的罪?”   谷怀璧听着这反话,心中便觉不安,道:“有什么话,还请公主明说。”   秦惜珩一口饮尽了剩下的半盏酒,灼烧的辣意汹涌地蹿了上来,令她短暂地起了眩晕,脸上带染了淡淡的绯红。   她真的不喜欢酒的味道。   “公主。”谷怀璧见她身形不稳就要来扶,秦惜珩直接一手甩开,眼睛里清醒得很。   “没什么,只是这些日子被关在这里,一直都没个说话的人,我心里怪不痛快的。”酒带来的麻意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后劲过去后,这里还是那狭小的一方殿室。   谷怀璧并不觉得她专程让自己进宫是为了叙什么旧,他想了想,压低声音道:“公主若是有需要臣代劳的事情,臣一定去做。”   秦惜珩瞥了他一眼,笑了起来,“我可没这么大的面子让你代劳什么,你别多想,我今日叫你来,就没想着你替我办什么事。”   谷怀璧越发不解她今天的目的。   秦惜珩道:“我就是想知道,当日你是哪里来的胆子利用我?”   谷怀璧忙说:“臣绝非利用公主,臣……臣,臣是真心实意爱慕公主。”   “收起你那楚楚可怜的一套。”秦惜珩眼瞳微眯,如打量什么玩物似的看着他,“这几年,每每你有事相求,对我就是这么一副苦楚之态。谷怀璧,你还记得你是个男人吗?这样的姿态,你是怎么做得出来的?”   谷怀璧忍住冲动,脸也冷了下来,“公主既然要与臣算旧账,那臣也不妨说了。当初你说,与赵瑾不过是做个表面的假样子,等到时机成熟,你就找个借口与他和离,可是实际上呢?你对他的千般爱护早已高过了臣。猎场那次,臣舍命搭救先帝,可是事后你来看过臣吗?你心心念念的只有赵瑾!”   秦惜珩道:“你既然要与我谈猎场旧事,那我问你,你当初可有半分在意过我的安危?你为着富贵险中求,抛下我就走了。我命垂一线的时候你在哪里?最后舍命救我的人又是谁?谷怀璧,你总觉得我为你做的太少,可你为什么不反思你自己为我做过多少?我劝你不要插手权术之争,我以公主的封邑就能保你一世太平,可你自己是怎么选的?”   谷怀璧缄默不言。   秦惜珩又道:“你既然紧着锦绣前程,那也只能说明我们并不合适,你利用我往上攀爬,我不想追究,认便认了。不过就当这三年是场梦,我拿得起放得下,适时抽身总不算太晚。可是谷怀璧,我放过了你,你为何还要不折手段逼迫怀玉?”   谷怀璧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不过是做了本职之责,如何就成了公主口中这般不堪?”   秦惜珩心中起了怒意,将手中已空的杯盏对着地上狠狠摔得粉碎,再开口时连声音都大了许多,“好个本职之责,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要拿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骗我?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若是不想与我针锋相对,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拒绝在月圆夜围捕怀玉,可你是怎么做的?你甚至是主动问皇兄请命围捕怀玉。谷怀璧,这些事情你既然做得出来,为什么怕我说?”   谷怀璧也强硬地说:“能者顺势而为,臣并不觉得有错,公主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能者?”秦惜珩大笑两声,“凭你也敢自诩能者?”   她转身几步,再次隐匿在昏暗的内间,谷怀璧停在原地不敢上前,试喊道:“公主?”   秦惜珩站在暗处看他,说道:“怪我当时年龄小,见识也不够,你的三两句哄骗,却是真让我信以为真。”她这一开口,说的又是些前程往事,谷怀璧琢磨不透,轻声打断,“公主,你……”   “如今想来,我不止一次对你提过我爱慕之人该有的模样,而你,便是一步一步地伪装成这副模样来骗我,让我当真以为,我遇上了难得的良人。于是我就这么有眼无珠,愿意掏心掏肺地对你。”秦惜珩充耳不闻他的插言,她手臂一抬,从置物架上取下了一张弓。   “百步穿杨除了花哨,其实一无是处。可你说,你倾仰骑射之术卓越之人,每每相谈时,你说的最多的也是射术。所以我为了能与你多说上几句,每日都会苦练骑射,就是希望能得几句你的夸赞,能让你只看我一人。”她从箭筒里取了箭,指腹顺着箭尾的翎羽慢慢摸着,仅以余光看着外间的谷怀璧。   “我的射术原本平平无奇,稍重一些的弓,我甚至连弦都拉不开,即便是戴着护套,手上仍是磨了一串血泡。疼吗?那可太疼了。我偷偷拿针挑破了,上药之后再裹绷带,就这样带着伤接着练。”秦惜珩迎着外面的光翻看着自己长了厚重茧子的细指,自嘲自笑,“我一介闺中女儿,又是帝女,这双手生来就不是做这些的,可是因为你喜欢,我逼着自己日夜苦练。我还让师父像练兵那样练我,对我严加要求,稍有错处,便加倍练习。”   谷怀璧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忍不住又一次喊道:“公主。”   秦惜珩不理会,继续说:“这一练就是两年,直到现在,不论多难的箭,于我而言都不过尔尔。皇兄曾经打趣我,他说邑京之中,我若认了射术第二,那就无人敢认第一。羽林军和禁军中能与我匹敌的,也不过那么几个人。”   “可谁能想到,有些人欺我当时年少,情窦初开,蓄意利用呢?”她此时才抬头,目光射向谷怀璧时,像是两道劈破了夜空的闪电。   内间分明没有点灯,谷怀璧站在这里,最多也只能看到她身形的轮廓,可这一瞬间,秦惜珩的眼忽然一亮,正叫谷怀璧看得清清楚楚。   “怀玉告诉我,人只要无愧于心,那就没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秦惜珩凝视着他,咬重了字音道:“谷怀璧,我敢剖了心说出旧日里的这一切,那是因为我曾真挚地对过你,我为了你,将我自己磨成现在的模样,可你配吗?”   “公主……”谷怀璧被她的眼神吓住,往后退了几步,装笑道:“公主说的,臣都知道。臣的心思,公主明明也清楚。若不是先帝突然将你指婚给赵瑾,我们说不定早就……”   “住口。”秦惜珩喝住他,“你不配提怀玉的名字!”   她顿了顿,在缓过心头的这口气后又道:“当初为了你,我没给过她半分好脸色,是我被浮云蒙了眼,痴心错付。你截了胡,顶着她救我的功劳来讨好我,这些年难道不会良心不安吗?”   谷怀璧马上解释:“并非臣刻意顶替,而是……”   秦惜珩不等他说完,手上便无声地拉开了弓弦。   谷怀璧看着她的身形动作,眼瞳骤然放大,不及躲闪就被她一箭射中了手腕。   “啊——”痛意顷刻间蔓延,他当即按住中箭的手腕,疼得冷汗淋淋。   “这一箭,为的是你对怀玉的不折手段。”   秦惜珩话音方落,拉满弓后又是一箭而出,直对他的脚踝。   “这一箭,为的是敦华夫人。”   谷怀璧又痛喊一声,跌坐在地。   血腥气开始在殿内蔓延。   “公、公主……”他吃痛地抱起中箭的脚,单着手支撑住身子。   “你方才承认了顶替之词,看来你也知道怀玉当年暗中来过邑京。”秦惜珩冷冷道,“你找过她了,是不是?你还威胁过她,是不是?”   秦惜珩几乎是肯定而言,她从内间的暗处徐徐走出,再次拉弓对着谷怀璧撑地的手掌射去。又是一声哀嚎声后,谷怀璧被定在了原地。   “这一箭,为的是你对我这些年的欺骗。”   谷怀璧忍着痛去拔手上的箭矢,秦惜珩眼疾手快,又送他一箭,将他的另一只手腕也射了个对穿。   地上的人逃不动了,他顶着汗涔涔的一张脸,看向秦惜珩时,见她又一次拉满了弓,那箭头上泛着淡淡的银芒,好似毒蛇冰冷又阴鸷的眼睛。   “你不能杀我,我……”谷怀璧无法动弹,就这么坐在原地看着她,“我还是羽林卫,听命于天子皇命。”   秦惜珩道:“我要做的事,从来都没有办不到。你大可求喊,但我告诉你,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于事无补。方才来的时候,你应该见过外面的人了,可是直到现在,你看到他们进来了吗?”   她手上的弓拉得正满,手指倏然而放,又是一箭直袭谷怀璧而去。   落日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西山脚下,殿内连外间也变得昏沉一片,但秦惜珩还是凭借这双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准确无误地射出了箭。   谷怀璧连呜咽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这疾驰的最后一箭穿透了喉骨,他半张着嘴瞪大了瞳孔,沉沉地倒在地上。   “这一箭,为的是我这两手的粗茧。”   血水渐渐地从谷怀璧的身下/流出,秦惜珩等了半晌不见他再有任何动静,这才松开了紧握着弓的那只手。   风乍急,忽然吹开了被掩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吹得殿内的帘帷飞舞如鬼魅,也撩动着秦惜珩垂散的发半扬在空中。她好似不觉冷,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双目无神地凝望着窗外,不多时竟然放声大笑起来。   这样蹉跎的三年,亲手葬送了也好。往后在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是她不敢直面的了。   “曾记少年混沌游,卿卿一别知几秋。”她低低地念着,在追溯着三年前与赵瑾的那场邂逅时,刹那间泪珠滚落。   “往事浮烟一纸梦,春花好景水镜中,今朝冷月清秋院,寂寞长恨锁孤州……”   暮时的夜风一阵一阵地往殿内灌着,吹得生冷,深蓝色天际里显现的残月逐渐看不到模样,在云雾间朦胧着。星子稀稀疏疏地散布在夜空,也投射着寒凉的光,将深宫处的这一隅冷冷地笼罩其中。四周万籁俱静,闻听入耳的只有冬月里这肆意的风。   秦惜珩跌坐在地,她靠在梁柱上,有些疯痴般地吟着,“幽风寒霜月半弦,人影消瘦靓妆敛,黄金殿前思无言,细语凝脂摇花钿……”   风越来越大,呼啸着不见停歇,天边隐隐地闪了闪,随之传来几道惊雷响彻在宫苑上空。未几,大雨倾盆泻下,扑打着砸在瓦檐上,溅湿了长长的廊。   “系我一生牵肠泪,血污沾身盼相见。”她失魂地念着,忽地顿住,对着面前的虚无轻轻喊道:“怀玉。”   秦惜珩借着天雷闪出的光影看着自己这双干净无暇的手,喃喃自语道:“我手上也沾血了,洗不干净了。若要永坠阎罗,我们也挨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了。” 第152章 外嫁   风雨飘摇一夜而过,次日晨起,东面又是一贯的旭日高升。   秦潇打破了一早的宁静,踏入蘅筵宫时就见秦惜珩似个无事人一样,静静地撑着头靠在贵妃榻上看书。   “你干了什么?”秦潇简直不敢相信宫人们一早来的传话,“你杀了谷怀璧?”   “嗯。”秦惜珩看了他一眼,继续看书,“杀便杀了,皇帝哥哥这么兴师动众地来,是要找我问罪?”   区区一个谷怀璧,对于秦潇而言的确是没什么损失,但让他震惊的是秦惜珩的胆量。   秦潇看了她半晌,才又道:“阿珩,你让朕觉得好陌生。”   “皇帝哥哥一早就来,问的就是这件事?”秦惜珩放下书,从贵妃榻上起来,“新仇旧恨,一起算了个彻底,如此,我也能安心地去往鞑合了。”   说到这个,秦潇忍不住警告她,“你这一路上最好老实点,别想着半路逃跑。”   秦惜珩道:“我只有一双腿,如何跑得过一群马一群人?”   “你最好是这样。”秦潇没空与她在这里继续啰嗦,袖子一甩便走。秦惜珩失神般地站了一会儿,心脏忽然跳得很快。   她确实得想法子如何半路而逃。   未过多时,宫人对她通传道:“公主,鞑合的茉那公主来了,想见见公主。”   秦惜珩讶然一刹,道:“请她进来吧。”   茉那入了殿,秦惜珩对她笑笑,“稀客。”   “我听说,你亲手杀了一个负心汉。”茉那看着她,眼有钦色,“我很佩服你,你活得像我想象中的样子。”   秦惜珩自讽自笑,“我跟个阶下囚一样被锁在这里,能活出什么模样?”   茉那浅叹一声气,忽然道歉:“对不起。”   秦惜珩问:“你对我说什么对不起?”   茉那道:“那次在清荷园的跑马场上,是我惊了秦澈的马。”   秦惜珩愣住,便问她:“你为什么要惊阿澈的马?”   茉那道:“我针对的并不是他,而是选了那匹马的人刚巧是他。”   秦惜珩微微蹙眉,“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只是不想和亲而已。”茉那抿着唇,笑出了几分苦意,“我知道我的国族并不强大,而依附于大楚,对于我的国族而言是最好的选择。这样的道理我不是不懂,但我就是会想,为什么一定是我?难道牺牲我一个人,真的能换来永恒不变的盟约吗?我不相信。”   “还在鞑合时,我就不止一次地反抗过,可是我的抗争在哥哥的眼里只是无谓的小打小闹,我知道我拗不过任何人,只能屈从地答应。这一路过来,我都在想,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避免这一切。”   秦惜珩问:“你惊了阿澈的马能改变什么?”   茉那道:“我挑马时,故意在那一匹上停留了很久,后来再惊那匹马,是想制造一个假象。我要让人觉得,这一切是有人刻意要害我。而我,差一点就上了那匹马。”   秦惜珩的心随之一沉。   “我还没与你哥哥成亲,就有人公然要杀我,你说这门联姻,真的还能进行下去吗?”茉那看着秦惜珩这副紧张的样子,反而轻轻一笑,“你是不是想说,我不懂分寸,将两国国事视为儿戏?”   秦惜珩闭口不答,茉那又道:“两国如果能长久地和谐,那么即便只是互通商路互遣学者,又有何不可?反之,两国如果早有提防和芥蒂,又岂是我一个和亲的公主就能淡化一切的?他们总觉得,和亲的公主肩负了巨大的使命,可我只是一个女子,又能做什么呢?生杀大权从来都不在我的手里,两国若是开战,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茉那顿了顿,再次开口:“我有一位老师,他是大楚人。他曾对我讲过,往史总爱将亡国归咎在红颜祸水上,可实际上,红颜从来就没有错,只是兴亡衰败总要有个名头来承担,所以自然而然,也就有了这四个字。阿珩,我能叫你阿珩吗?”   秦惜珩点点头。   茉那道:“我并不是逼着你赞同我说的这些,我只是觉得我不该承受这些本不是我来挑起的担子,就像那些红颜,国破家亡的缘由不该是她们来承担。”   她说完,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无声地垂下了眼睫。   秦惜珩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辞,半晌间被震撼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过后,她问茉那:“你来找我,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茉那道:“我是来请你原谅的,我想帮你,同时,我也希望你能帮我。”   秦惜珩问:“什么意思?”   茉那拉住她的手,抵在自己的眉心处久久不动,像是在进行什么神秘的仪式。片刻之后,茉那松开了她的手,说道:“梁渊侯的名声,我在鞑合的时候就听说过。前几日你哥哥要杀他,我才知道了你与他原来这么不容易。如果不是我在跑马场上设计惊马,你们一直想藏着的彩云追月也不会被察觉。”   她这一时不敢去看秦惜珩,只是低着头小声说道:“对不起。”   “即便没有你的设计,该来的迟早还是躲不掉。”秦惜珩淡淡一笑,又问她,“彩云追月是什么?”   茉那道:“是我老师教给我的一个大楚词,他当时说,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孤零零的太可怜了,如果有云彩追着来相伴,那该有多好看。其实在我们鞑合,有个词大概也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就是两个人浓情蜜意时的难舍难分吧,就像彩云环月,拥在一起不会寂寞,反而相互衬显,彼此作伴。”   “你可比得上大楚的好些文豪学者了。”秦惜珩品味着她刚才的话,慨然道,“怀玉就是我的月。”   “我哥哥前几天来见大楚的新君,点了你嫁去鞑合做他的大妃。”茉那道,“我猜你肯定不愿意,所以来问问你。”   秦惜珩道:“那你呢?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茉那道:“我想回鞑合,我不要一辈子留在这里,老死之后也回不了故国。”   秦惜珩问:“你既是来和亲的,又如何回得去?”   茉那道:“只要你帮我,我就能回去。”   秦惜珩道:“我这次和亲,身边定然一个亲信都不会有,你说你能帮我,那你先说说如何帮我。”   茉那道:“快到鞑合时,我可以帮你逃跑。你骑射上佳,一定能摆脱他们。”   秦惜珩原本想到的也只有这一条路,但若是能有个人从中相助,想来定然会容易许多。   “好。”她答应下来,又问茉那,“你要我如何帮你?”   茉那道:“我会换个妆容,先跟在我哥哥随行的队伍里,等到出了城,我就换作你们宫人的模样,你将我藏在你乘坐的马车里,当做随从使唤就行。我哥哥敬重你,不会随意翻查你的马车。”   秦惜珩端详着她,说道:“你说你佩服我,但我其实更佩服你。你这样回了鞑合,你的父兄不会责怪你吗?”   茉那道:“我不想回王都了,我会找个地方牧牛放羊,再也不出现在他们眼中。只要是回了鞑合,不论我身在哪一片草场,我都甘愿呼吸西北的风沙,因为那是自由的味道。”   她说完,从手指上摘下素不离身的指戒来递给秦惜珩,“这个你拿好,我在上面做了个小机关,必要的时候有用。”   茉那将机关指给她看,秦惜珩猜问:“你当时是用这个机关惊了阿澈的马?”   “嗯。”茉那坦然承认,又拿了个香囊来,道:“这里全是这样的银针,你收好。”   秦惜珩莞尔谢过,茉那看着她,仿佛做成了什么大事,道:“我不多留了,等到走的那天,我会来找你的。”   她辞别就走,秦惜珩在殿内看着她离开,回神之后,眼中的柔和又变作了成竹在胸的稳重。   秦惜珩要去往外邦和亲的消息没多时就传遍了宫内宫外,秦潇为她新拟封号宜国公主,加封一千食邑。离宫的日子一天天地靠近,在时日来临的最后一日,秦惜珩换上了婚典才着的翠色华裳,她看着镜中妆容别致的这张脸,落寞之余想到的是与赵瑾那场荒谬的大婚。   没有合卺酒,没有天地礼。她放任着赵瑾不管不顾,一句好言的关切之语都没有。   秦惜珩拽紧了宽大的袖袍,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憎怨当初的自己。   “公主。”宫人在旁轻声地提醒,“该离宫了。”   秦惜珩垂眸掩下自己的情绪,似个提线木偶一般跟随宫人来到蘅筵宫外。   她眯着眼,不适地看了看头顶刺眼的阳光,余光扫着了宫墙下站着的秦绩。   “四哥。”她顾念地喊了一声,秦绩走来她身前,不忍却又无奈道:“往后,好生顾着自己。”   秦惜珩冲他笑了笑,道:“四哥也是一样。”   “我没什么能给你的。”秦绩递了一块玉佩来,“小的时候,你总嚷着要我的这块玉,拿着吧,给你了。”   “多谢四哥。”秦惜珩接了玉来挂在腰封上,这时才见秦潇姗姗而来。   只有一面仪仗队跟着,秦惜珩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对他行礼,“皇兄。”   秦潇见她难得这么乖顺,念着过往的旧情,还是忍不住关心一句,“若是记挂,就派人来信。”   “嗯。”秦惜珩维持着最后的脸面,明明知道结果,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母后呢?”   “母后今日还要礼佛,便让朕代她送你。”秦潇简短一句话,便让秦惜珩心底那最后一点微弱星火彻底堙灭成灰。   好在她对这位养母的感情几乎已经断忘殆尽,便也只是平静地点头,“也好。”   秦潇没什么再要说的了,催道:“走吧。”   他转身先走,秦惜珩忽然喊住他:“皇帝哥哥!”   秦潇顿步,回了身来。   “你还不明白吗?大楚已经被世家给掏空了,就算你出兵制住了怀玉又如何,只要硕鼠不除,这世间就不会安宁。”秦惜珩顶着沉重的珠翠头冠,最后一次对他谏言。   秦潇却只是面无神色地看着她,并不说话。兄妹二人对望着默然了须臾,秦潇再次转身。   “大楚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秦惜珩说完话,对着他的后背揖了一个臣子礼,“臣妹言尽于此,如何抉择,全看皇兄自己了。”   这一别之后,或许再也不会有重逢的机会,但是秦潇没有回头,多一个目光都不敢给秦惜珩,更是不敢直视她。   他知道秦惜珩一言而中要害,也从谷怀璧的死中顿悟过来,这个妹妹的厉害之处远超他的想象。   曾经的一个秦佑就险些让他成为手下败将,万幸秦惜珩只是个没有威胁的公主,否则秦潇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拿下皇位。   他步履加快,几乎是落荒而逃。   先帝的棺椁还停在宫内未有发丧,宜国公主的和亲车驾也走得悄无声息,后宫死一般地沉寂着,再无任何人前来蘅筵宫相送。   秦惜珩隔着车帘的窄小缝隙,最后看了一眼这并不值得留恋的地方,解下了头上沉重的发冠。   她终于能摆脱这被人把控的命,往后天高地广,她只为一人而活。   秦照瑜跪坐在蒲团上,不知第几次看向前方的那个背影,终于忍不住问道:“母后,您真的不去送送吗?”   俞恩从外面来,也说道:“太后,公主要走了。”   “养出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没叫人勒死她,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宁太后淡声而言,从香案上取了三根香置于烛火上点燃,用手轻轻煽去火苗后,对着正前方的佛像拜了三拜,然后插入灰鼎。   秦照瑜给俞恩使了个眼色,俞恩便无声而去。她又陪守着在一旁看了片刻,扶着宁太后起身。   “从前我不懂丹湘为何能青灯古佛地过活,现在我明白了。”宁太后仰头看着佛像,虔诚说道,“佛前的确清静。”   秦照瑜半搀着她的手臂,落后半步跟走到宁太后如今居住的静安宫院中,一面问道:“听闻皇兄想封林氏为贵妃?”   宁太后道:“他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不就是等着林氏生产完,好顺理成章地立为中宫吗?”   秦照瑜听出她的不悦,趁机问道:“母后可有中意的中宫人选?”   宁太后道:“此事不急,等你舅舅的身体大好之后再议也行。况且潇儿如今还未正式登基,礼部也还未择定出国号,一切都是百废待兴。”   她说完,看了秦照瑜一眼,状有深意道:“你若是觉得有哪家的姑娘不错,也可以与我说说,即便做不成中宫,封为嫔妃也是可行的。”   “是。”秦照瑜应声,“既是为皇兄选妃,儿臣定然仔细看着。”   风声更迭,命就是这样兜兜转转。   秦照瑜没有再跟着宁太后往前走,她站在这里,头一次觉得宫内的清静也是这般地令人愉悦。   只要有宁太后这句话就够了。 第153章 策计   章之道坐在会阳县衙的大堂里,忐忑不安地看着这个反了朝廷又将会阳归于剑西的西陲首帅。   在得知赵瑾叛逃出京被堵在中州时,他忽觉有一种天柱坍塌的无力感,然而时隔不过一日,便又有消息来说赵瑾已经与梁州守备军在会阳会军,更是直接让梁州守备军看住了会阳周边的一应出路。   他急急从敦庭来,见到的便是这副城内城外噤若寒蝉的冷清模样。   “侯爷,容臣先问一句,后面……侯爷打算怎么做?”   赵瑾对他直言:“章刺史,如你所见,我与邑京势不两立,抱歉,牵连到你了。”   章之道叹了声气,也没有第二个选择,说道:“臣知侯爷的难处,这一路过来,臣也想了许多,既然已经是这样的局面了,臣便与侯爷共进退。”   赵瑾道:“刺史也来得正好,我多日不在梁州,军情定然积压了许多。烦请刺史坐镇会阳看顾,我必须得回梁州一趟了。”   章之道笑说:“侯爷不必这般客气,你我如今如为一体,替侯爷看管这里,便是为臣自己谋求生路。”   赵瑾从县衙大堂出来,见着了跟随后备营堪堪赶到的范蔚熙和程新忌叔侄。   程新忌原本着急着赶来,可在真的见到赵瑾后,又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能说什么?问赵瑾借兵逼问钱一闻?可剑西现在也是自身难保。   赵瑾看到程新忌这一身的狼狈,也猜出了他的来意,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如实说道:“小程将军,朔北的事情我听说了一点。这些从一开始就是宁党的分而化之之计,镇北王应当早就不在了。”   程新忌心中早有这样的定论,可他迟迟不肯承认程新禾已去的事实,此时被赵瑾骤然揭示,他面色苍白如纸,最终只是低低地说道:“我知道。”   梁州只怕军情如山,赵瑾着急回去,也没空再与他多说,便对范蔚熙道:“先带他们去府上,我得去营中一趟。”   她乘马便走,带着一干副将连夜赶回了梁州。   范棨自拿到夜鸽飞书的那一刻起,便是日夜难安,如今见到赵瑾终于平安归来,心中提挂着的巨石也得以放下,不住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赵瑾在府前匆匆交代了几句,来不及进去便直接去往了营中,这段时日的军报早就堆积成了山,她顾不上休息,直接叫人将饭端来营中,一日一夜才将这些内容全部看完。   韩遥见她终于放下了最后一本,这才敢说话,“侯爷,你歇会儿吧,都一天一夜了。”   赵瑾自知疲惫不堪,可如今桩桩件件的事情都等着她来决策,可谓是与光阴角逐着胜负,她哪里能睡得着,当下便道:“替我泡杯浓茶,越浓越好。”   韩遥自是拗不过她,叹着气便去了。卲广来时正好与他擦肩,韩遥赶紧小声对他道:“劝侯爷歇歇。”   卲广比谁都明白赵瑾此时面临着什么,因而只是应付地点了个头,进来对赵瑾道:“侯爷,孜定口来了军报。”他顿了顿,很是伤神道:“岭南军昨日就攻了一次,万幸孜定口地势高,轻易攻不上来。”   赵瑾早有预料,只是问:“领兵的是谁?”   卲广道:“喻至忠。”   赵瑾看了一眼营中的地图,镇定道:“知道了。”   卲广问:“侯爷,岭南军这么一来,只怕北边的宁远军也会趁机而袭,咱们这仗要怎么打?”   赵瑾则问:“朔北如今是何局面?”   卲广道:“消息不全,只知道朔方是勉强维持着平稳。”   帐帘这时从外一掀,韩遥端着泡好的浓茶来,“侯爷,你要的茶。”   赵瑾看也不看便闭着眼睛一口喝完,苦得整张脸都变了色。   韩遥缩了缩脖子,问道:“侯爷,是不是太苦了?”   “这样正好。”赵瑾胡乱擦干嘴边的水渍,对他二人道,“我回府一趟,之前在会阳时,太过匆忙了,我要先与程新忌谈谈。”   侯府自打来了程新忌叔侄后,莫名地变得安静了许多。   范蔚熙端着饭食回到自己院中,推了门一进,看到的便是程新忌抱膝蜷在床角。   “秉维。”范蔚熙轻轻唤着自己给他取的字,放下东西后走到床边,关切道:“吃饭了。”   程新忌双目无神,恍若未闻。   范蔚熙怕他憋出病来,担心地抬起手背去试他额头的温度,刚一碰上,便被他双手抓着了。   “大哥。”程新忌眼中焦点俱散,他捧握着这只手,万般珍重地贴在自己脸上,只有嘴里在失声低喃,“大哥,你别走。”   范蔚熙被他这么拽着手,不得已只能倾着上身往床铺内侧偏靠,时间渐长,他的身子有些发麻起来。但看程新忌的模样,好似十分痛苦,范蔚熙不好突然抽手,只能缓和了声音喊:“秉维?”   程新忌握着他的手,依然毫无半分动静。   范蔚熙想了想,试着再喊:“阿忌?”   程新忌猝然朝他看来,那目光直勾勾地有些令人头皮发麻。范蔚熙初时被吓住,很快便反应过来,就这么与他对视了须臾,正要说话,程新忌忽然抱住了他,整个人直往他怀中钻,闷声连喊:“大哥,大哥……”   范蔚熙从小到大都未与任何人离过这么近,程新忌大口呼着气,喷得他半边衣襟都是热的。他懵滞片刻,回过神来时,自己竟然正无声地拍着程新忌的后肩安抚他。   “秉维。”范蔚熙又换回了这样的称喊,程新忌搂着他,红着眼睛道,“我想你像方才那样叫我。”   范蔚熙知他心中伤痛难耐,暗暗叹气后体谅地顺着他来,喊道:“阿忌。”   程新忌手臂上的力气加大,将他环抱得更紧了。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开口,不知多久后,程新忌哑声道:“我想替我大哥讨个公道,蔚熙,你……你帮我替赵侯说一声好不好?”   范蔚熙问:“你要我如何说?”   程新忌逃离在外的这些日子里,对谁都很是敏感。他听着范蔚熙此言,便觉得对方好似有些为难,遂缓缓松开他,再次蜷抱住自己的膝缩到床角,似是认清了现实,“说起来,我与你也不算什么过命的交情。算了,不劳烦你。”   范蔚熙遥想他之前的意气风发,心中便觉不忍,道:“我没说不帮你。”   程新忌仍是摇头,“不必了。一切都还是未知,我现在也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就不白白欠你一个人情了。”   范蔚熙看了他一会儿,忽说:“那些经商的人,在投下一笔生意时,都是不知道后续会发生什么的。就像是一场赌博,赚了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赔了,也怨不得什么。你方才说一切都还是未知,那么可巧,我今日想试一试,看看究竟能不能赚。秉维,我赌你能得偿所愿。”   程新忌心上一撼,望着他久不出声。   范蔚熙笑笑,坦然地对他展开手掌,“于私,你我也并非毫无半点交情,我不想看到你这样颓废。于公,怀玉现在也需要你。”   程新忌看着他掌心里明晰的皮肤纹路,用力地与他击了个掌,又紧紧握住,声音稍显气势来,“好。”   他借着两手相握的力从床上爬起,与范蔚熙并坐在床沿,问道:“你刚刚说,赵侯需要我?”   范蔚熙肯定道:“若要突破朔北,只有从你这里开始了。待会我去一趟营中,问问怀玉的意思。”   他刚说完,门外便来了一阵叩击,其间还夹杂着赵瑾的声音,“蔚熙,在屋里吗?”   “说人人就到。”范蔚熙一笑,起身去替赵瑾开了门。   “听说小程将军在你这里?”赵瑾进门便问。   “赵侯。”程新忌扯上靴子过来,开门见山道:“可要商议后事?”   赵瑾颔首淡笑,“痛快。”   程新忌看了范蔚熙一眼,道:“正好,适才我还同蔚熙说,要问一问你的意思。”   “既然往后同舟共济,咱们就直接点吧。”赵瑾自行坐下倒了一杯水,用手指蘸水后直接在桌面上演画。   “孜定口贯来防御的是南疆十二寨,如今周茗听命于朝廷,想从这里入攻,但孜定口一带地势高,勉强还能抵御住,所以我想先对宁远出手。”   程新忌问:“钱一闻已经动兵了?”   赵瑾道:“还不曾,虽然我不清楚朔北如今究竟成了什么局面,可按照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钱一闻迟早会对梁州出兵。与其日后被南北围剿,不如现在率先出手,说不定能抢占先机。”   程新忌马上道:“我自请堪任此次出兵宁远的先锋。”   赵瑾道:“我来找你,本来就有这个意思,所以我想问问,钱一闻此人有什么弱点?”   “他……”程新忌本想说钱一闻治军过于严苛,时常有人表示不满,可话到嘴边,恍然记起来郭浩对他提过,钱一闻忽然一改常态,对麾下将士格外体恤。   “是这样。”他喃喃低语,可这样的后知后觉已然太晚,赵瑾问:“是哪样?”   “如今只怕有些难。”程新忌将这其中的缘由讲了一遍,摇头不止,“如今只怕是郭浩重新回到宁远,也很难再将这些兵收服下来。”   范蔚熙在旁听了这么久,忽然记起来什么,问道:“这个钱一闻,是不是师从华展节?”   程新忌嗯声,“可这又能怎样?”   “先礼后兵。”范蔚熙看向赵瑾,“那位禁军二营的陈指挥使,应当与华展节颇为熟识,能否让他此次同去宁远,先与钱一闻商谈?”   他这是文人之见,赵瑾与程新忌明显不赞同,但还不等两人说话,范蔚熙又道:“镇北王驻守朔方这么多年,在军中的声望定然不小,如若能当着宁远守备军的面揭露这些,任凭钱一闻再如何体恤他们,他们只怕也难以继续从命。”   赵瑾问:“可如何能让宁远守备军相信?仅凭口舌之言,只怕极难令他们信服。”   范蔚熙略略思索,道:“若是能找到镇北王的尸身呢?”   此言一出,程新忌的双手不自觉地握住,整个人登时绷成了一张弓。   赵瑾道:“只怕很难。”   局面好似变成了一池死水,程新忌愤然道:“不用对他讲什么先礼后兵,赵侯,你借我三千人,我替你活捉钱一闻。”   范蔚熙轻声一斥:“别冲动,这不是儿戏。”   程新忌道:“不,我没有冲动,我很清醒地在说这些话。赵侯,郭浩此人可信,我有个想法。”   他也用手指蘸了点杯中的水,在桌面上草草画着,一面说道:“咱们兵分三路。先让陈参约谈钱一闻,适时放出他害了我大哥的消息。你带人从西南方向攻击,我去一趟洛州,问郭浩带上兵马粮草,从东北方向出兵。不过……”   程新忌画完之后看了看赵瑾,手指着宁远的西南方向道:“这里是宁远与鞑合的边境线,驻守在这里的人只多不少。”   赵瑾懂他的意思,仔细斟酌后说道:“即便我没有胜算,至少也能拖住一阵。”   “好。”程新忌点头,又问:“何时出兵?”   赵瑾先问范蔚熙:“淮州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范蔚熙道:“暂时没有,但我前几日清点粮草,可以坚持到年前。”   赵瑾不免又觉得心忧,“只有这么点了吗?”   范蔚熙道:“好在之前已经让淮州提前准备了冬衣送来,这一仗不能消耗太久,否则后备辎重供应不上,咱们便是雪上加霜。”   程新忌道:“此次若是能拿下宁远,便能与朔北的辎重总营连成线。”   赵瑾还记着答应了史智文的事,对范蔚熙道:“再打听打听淮州的消息,给蓝越去信,问问那边如何了。”   “我现在就去处理。”范蔚熙也不拖延,当即便走。   程新忌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像是想到了什么,对赵瑾道:“当日我第一次来梁州与蔚熙谋谈时,他说,宁氏之所以能有恃无恐,是因为有周茗手上的兵,若是能做到成也周茗,败也周茗,那么宁氏就没了倚仗。侯爷之前说起周茗对孜定口出兵,我便想,是否有什么法子能离间岭南和邑京,这样一来,可真是给侯爷省下了好些力气。”   “成也周茗,败也周茗。”赵瑾慢慢地念着,有些头晕地揉了揉两鬓,“这事急不来,我得再好好想想。”   “侯爷要不先去休息。”程新忌看她这副模样,难免担心她的身体,“整个剑西都靠你撑着,你可千万要保重了。”   “我知道。”赵瑾淡淡一笑,“为着我牵挂的人,我也得撑着一口气接她回来。” 第154章 宁远   改朝换代的消息传来宁远时,钱一闻并没有任何该有的庆幸和欣悦。尽管这一天的到来有他的推波助澜,可那诞存于良心之上的不安始终磨灭不去。   营帐内生着暖暖的火盆,他对着眼前这张刚刚抵达的朝廷君令,已经出神了足足半个时辰。   新帝继位后,两次派人加急给宁远下达旨意,命他出兵镰月关直捣梁州。可钱一闻举棋不定地一直未动,先后以雪天境况难辨和粮草供应不足为借口回绝出兵。   这已经是第三封催促了。   旨意里的强硬之词字字激昂,事不过三,钱一闻知道若是再要拒绝,便是难上加难了。   一阵寒风倏然而入,他哆嗦一下回神,看了一眼帐帘处,淡淡地问着来人:“解参事不用催,钱某心里有数。”   解同合阴阳怪气道:“钱帅的自知之明倒是令我有些不敢苟同,岭南守备军都主攻过孜定口好几次了,你呢?你的心中有数放在哪里了?”   钱一闻忍着反感,问道:“不是说,会将华将军重新调来朔北的?”   解同合道:“那也要等到兵部武选之后,这中间是个什么过程,钱帅你自己不是最清楚?”   钱一闻憋闷了这么多时日,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一拍桌案起身,带着点吼说道:“朔方现在无帅!还有甘州,甘州也一直是受着程新禾的调令行事,现在再不调整,是要让西北防线的军心都动乱吗?”   解同合道:“钱帅,现在说的是让你出兵对付赵瑾,你这般顾左右而言他,就能将旨意糊弄过去了?”   天高皇帝远,钱一闻这一下也不怕对他直说:“华将军何日调转朔北,我就何日出兵。”   解同合喝他一声:“钱一闻,你要反了不成!”   “那你现在就去邑京告诉圣上,让他一道旨意赐死我!”钱一闻声音一扬,已然盖住了他,“是我害死了程新禾,我早就无颜面对任何人了,之所以任你们这般摆弄,也不过是想着能再做一次华将军的副手。可你们现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欺弄我,当真以为我是没有脾性的吗?”   “你……”   钱一闻打断他,再道:“我得华将军提携,才一步步走到了现在,左右不过一条命,我赤条条地来,不怕死在这里。”   解同合哑口无言,狠狠地瞪了他片刻后,摔手就出了营帐。   柯约见他怒气而出,进帐后也格外小心,对着钱一闻这张铁青的脸,顿时连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道:“钱帅,有拜帖。”   “拜帖?”钱一闻看着他手中呈着的一封信,边拆边问:“哪里的?”   “梁州。”柯约才说完,钱一闻就先看到了信上的落款,咦声道:“陈参?”   柯约看了他一眼,道:“听说,赵侯此次从邑京逃出,是他从中助了一把,还一路跟着赵侯去了梁州。”   钱一闻在邑京见过陈参几次,但是不算熟识,此番陈参提出来宁远营中见他,倒是让他有些猜不出来意。   柯约猜道:“该是赵侯让他来的吧?莫不是来劝和的?”   钱一闻将信收好,道:“他既然要来,那便等约谈的时候再细问吧,眼下我们猜得再多也是无用。”   赵瑾为防车宛趁火打劫,此次出兵宁远调了河州的一半兵力。她已经许久不曾领过梁州以外的队伍,宣揽江担心河州守备军适应不来,这次特地同行。   镰月关早就得了疾风营的来报,两支队伍在这里碰了面,赵瑾问:“派人去前面探路了吗?”   上一次列营交换后,便是安如海驻守此地,他寻了个背风的地方,道:“有一队已经回来了。宁远大营与宁远的边境线隔了约莫五里,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人去换防。”   赵瑾问:“边境线有多少人?每次换防的人有多少?”   安如海道:“南线这侧少说五千,北线那侧太远了,一时打探不到。宁远边境的换防与咱们不同,他们每个时辰会换一支小队,大概三百人,新换防的人会顶替掉最早值守的那一队,如此反复。”   宣揽江道:“南线少说五千,北线那侧多半也不会少于这个数。我看啊,咱们也不用管他们如何更换巡防,只要切断营地和边境线的联系就好。算算时辰,程郎将也该抵达洛州的辎重总营了。等他带着兵从东北方向逼近宁远大营,咱们差不多也能在边境线附近扎营了。眼下要紧的是,那位陈指挥使能在宁远营中坚持多久。”   宁远军营就在百步之外,陈参下了马,手臂被人从后拉住。   “老大。”方密有些胆怯道,“咱们真就这么去啊?”   他们都是常年在邑京混日子听吩咐的京官,除了东寰猎场那次,还未真正地经历过生死、见识过战场狼烟,此番孤队入宁远大营,好如羊入虎口。   陈参接到赵瑾指派的这份差事时,心中短暂地犹豫了一瞬才答应。他跟着赵瑾闯出邑京,是想为自己搏个前程的,现在赵瑾送来了一个机会,他若是连这第一步都迈不出,又何谈建功立业谋取名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既然是要跟着侯爷闯,那就要将生死看淡。”他此行只带了几个身手好的下属,作为领头,陈参也只能这么安慰他们,“不是都说,富贵险中求吗?咱们与程郎将还有侯爷的大军同日而行,都两天了,他们两方应当已经到了既定的地方,咱们只要撑到他们任何一方的援兵抵达,就算是完成了任务。”   方密松开了他,道:“好,老大,我们都听你的。”   陈参深吸一口气,牵着马走到了大营门口。   “原邑京禁军二营指挥使陈参。”他扯着嗓子大声地喊,“有要事与钱帅商谈。”   钱一闻早就等候许久,两人见了面,陈参先笑着客套一句寒暄,“多日不见,钱帅还是一贯的好风采。”   “陈指挥使也是。”钱一闻给他倒了杯热水,问道:“华将军可还好?”   “都好。只是……”陈参按照赵瑾事先交代的话说道,“只是我常看到老将军一个人坐在校场上发呆,我问过一次,他说看到那些练习骑射的禁军,就会想到朔北的一干同僚。”   钱一闻心中一颤,眼中黯淡下来。   陈参看着他,说道:“钱帅,邑京近来发生的事情,想必你也都知道了。我今天得赵侯的军令来,就是希望能够兵不血刃地结束这一切。”   钱一闻半点犹豫都不带地说:“不行。”   在朝廷还未将华展节调派到朔北之前,他的立场和宁远的这帮兵是他最后的仰仗。   陈参道:“实不相瞒,赵侯的兵已经抵达宁远了,你若是要负隅顽抗,那么有些话我就不得不当着众将士的面说出来了。”   钱一闻问:“什么话?”   陈参看着他的面色,试探说道:“比如说,你是如何害死了镇北王。”   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凝结,钱一闻叹了声气,问道:“你们就一定要这样逼我吗?”   陈参原本并不大相信是他害了程新禾,可钱一闻这话说出便等同于默认,陈参对他的客气顷刻间就荡然无存,道:“枉我还一直敬你是条汉子,却没曾想你竟然使得出这等阴险的卑鄙之术。既然敢做,又为何不敢让人知道?”   “我……”钱一闻想为自己申辩,可转念间又觉得即便是说了也是于事无补。   “镇北王的尸身何在?”陈参厉声问他。   钱一闻迟迟不说,陈参等了一阵,觉得也没有必要再耗下去了,对着帐外大声一喊:“方密!”   方密并不进来,而是隔着帐子应了一声,便远远地走开了。   陈参从帐帘处收回目光,又问钱一闻:“你是不是将镇北王的尸身藏在宁远大营里?”   钱一闻嘴唇颤抖,半晌之后正待开口,就被外面忽起的宁远士卒的声音遮了下去。   “你们胆敢在此造谣生事!”   陈参当即便出去,钱一闻赶紧跟上,见着的便是陈参的一干下属与宁远士卒们对峙的炽热场面。   方密见陈参出来了,道:“老大,他们果然不信。”   陈参不再理会钱一闻,硬气地对营中这些人说道:“先帝无故暴毙宫中,太子匆忙接任一切,即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讨伐梁渊侯。在这之前便有消息外传镇北王与燕王勾结一气,他又在雪莲谷无端失踪,而在那一日,约他在雪莲谷见面的人正是你们的这位钱帅。我请诸位好好想想,世上能有这般巧合的事情吗?”   他说着,一手指准了钱一闻,又道:“他,谋害镇北王之后还觉不够,妄图斩草除根,将程郎将和世子也一并抹杀。若非程郎将察觉及时,连夜带着世子离开,只怕他们叔侄二人早就成了钱一闻的刀下鬼!”   “胡说八道!”解同合不知从何处来了,反唇相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在此血口喷人!你说的话,我们一个字也不信!”   “不必与他们多费口舌,除了这些妖言惑众的人便是!”马上又有人接话,刀具擦割的刺耳声就此一响,一群人已经纷纷对他们拔刀相向。   方密几人迅速回身到陈参身边,问他:“老大,现在怎么办?”   钱一闻忽然呵斥这帮举刀的宁远兵,“住手!”   “住手——”另一道声音也几乎与钱一闻同时而出,音落之后,便是营地看守军大声对着这边道:“钱帅,是程郎将!”   钱一闻已经看到了为首之人的身影,刹那间脸色骤白,凉意自背心里缓缓生出,便觉一股灭顶之灾没顶而来。   众人循声看去,程新忌单手策马,另一只手握着一柄长刀,一马当先驰入了营中。   郭浩紧跟在后,众宁远军见了他们,有人冲着程新忌说道:“程郎将,你来的正好,不知哪里来了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逆贼,在这里造谣生事,说钱帅要害王爷。”   解同合先是瞥了瞥钱一闻,脚下则不动声色地小步后退。   程新忌从马上一跃而下,径直走到陈参几人身侧,他怒目而视瞪了钱一闻一眼,对方才那个声音道:“倘若我说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呢?”   一干宁远守备军整齐地沉寂了一息,旋即如炸裂开的炮竹一般吵了起来。   柯约很快看了钱一闻一眼,又对程新忌道:“程郎将,话可不能乱说!”   程新忌盯着钱一闻,声腔因气盛而压到了最低,“钱帅,是你自己承认,还是我让人证来证明?”   郭浩扒开层层士卒走到了钱一闻身前,道:“钱一闻,我真是错看了你。”   “怎么可能。”柯约喃喃,回想到了钱一闻自雪莲谷回来后的种种神色,终于相信。   “钱帅。”他叫着钱一闻,替其他人问了出来,“你……真的是你害了王爷?”   四周在这一瞬间鸦雀无声,钱一闻脸色惨白,知道自己不论再怎么走都是一个错,只能认了,“是我。”   程新忌能重新站在这里,说明他是有备而来,联想已经叛反的剑西,他就了然了,若是要与赵瑾对上,他心中没有任何胜算。   哗然声再次响作一团,钱一闻闭上眼,对着程新忌跪了下来,“是我一念之差,错信了小人之言。”   程新忌咬牙问:“我大哥在哪?”   钱一闻道:“在后营。”   程新忌随口叫了个宁远士卒带路,头也不回就走。郭浩看着跪在雪地里不动的钱一闻,喟叹着吩咐道:“把他先给我拿下。”他说完,余光又定住了一个身影,高声一喊,“解参事,你这是要去哪儿?”   解同合在心里啐了一口,面上假笑道:“我想起来还有些公事没有处理。”   郭浩道:“你教唆钱一闻谋害王爷,这事儿就想这么算了?来人,给我拿了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你们……唔——”解同合话没说完,就被左右的士卒堵住了嘴。   郭浩看着这熟悉的阵地,拿出往日里的魄力来,“在调兵令下来之前,宁远日后都听我的。”   陈参几人在一旁静看这一切,终于能够松下一口气。   方密有些不敢信地问:“咱们这是……做成了?”   雷大道:“好在侯爷出兵阻断了大营和边境线的联系,不然咱们还得担心是不是突然有人要去通风报信。”   营中已经归于了平静,陈参略是担心道:“也不知道侯爷那边现在如何了。”   宁远边境南线外,赵瑾停守在后方,等着前面战时的消息。   一阵疾驰紊乱的马蹄声忽然从后侧的方向传来,马上之人是河州疾风营的一名先行卫,他顶着寒风跑来,一面喊道:“侯爷——”   赵瑾听到些微的声音回看了去,也听一旁的人说道:“侯爷,好像是咱们的人。”   来人还在雪地里跑着,他一开口,便被冷风狠狠地灌了一嘴,险些被浇灭气息。可他顾不上这些,迎着风又喊:“急报——”   赵瑾听到这两个字,右眼皮不安地跳动两下。   “侯爷,侯爷!”这名先行卫连气都来不及喘,下马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到了她身前,一个不稳直接倒跪下来,颤声道:“急、急报……羌和反了!河州危在旦夕!” 第155章 羌叛   赵瑾脑中一空,赶紧先扶这名先行卫起来,音调不自觉地提高,“你说什么?”   先行卫大口缓了几阵气,才说:“是松尔王子来说的。侯爷,现在怎么办?”   河州西侧的整条疆线都与羌和相连,因着两族常年交好,河州边线可谓是防御最松的一条线。任凭赵瑾如何防备,也万万没有想到羌和会突然生乱。   她僵着身站着,觉得好似被千万条无形的绳索捆束着,勒得她直接要窒息。   “松尔呢?他现在在哪?”赵瑾努力让自己撑住,又问先行卫:“河州现在怎样了?”   “卑职并未见着松尔王子,只是听人这么传话,才急急地出来。卑职离开河州时,营里出兵的号角声已经响了,至于河州现在如何了,卑职也不清楚。”   赵瑾定定神,在最短的时间内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她想了想,对左右随从道:“去前面告诉两位将军,河州突发异变,我得赶紧回去一趟。这里就有劳他们多多操心了。”   她说完就上了马,带着一队轻骑往剑西折返。回程时的风刀丝毫不比来时的弱,赵瑾用汗巾捂紧了口鼻,一路飞奔,一路猜测着羌和突反的原因。   天至子时,河州的营地篝火才总算出现在了视野中。随行轻骑中有人冲着营地的瞭望台大喊:“开门!”   瞭望台上的看守军忙提醒下方,“快!是侯爷!”   赵瑾来不及减速,直接着马奔跨过了营前的栅栏,一跃进入后才稍稍放慢了速度,从马背上跳下稳稳地站好。   “侯爷!”海炎之顶着头上包扎的纱布大步走来,尽快地汇报军情,“一大半是车宛兵,他们拿羌和兵开道,打得咱们措手不及,此次颇有些伤亡。”   他是宣揽江的副将之一,平素里也会替宣揽江练兵,万幸宣揽江此次去往宁远没有带上他,否则大敌当前,河州极难找着个主事的人。   赵瑾问:“他们已经撤了?”   海炎之道:“多亏惑苏将军帮忙阻隔,否则河州真要错失一半土地。”   赵瑾稍稍松了气,问他:“松尔来了?”   海炎之道:“松尔王子前脚才来报信,车宛兵后脚就紧跟而来了。王子受惊不浅,现在正在帐子里休息。”   赵瑾在他的指引下来了松尔休憩的帐子,帘子一揭,松尔那对湛蓝色的眼睛就望了过来。   “阿瑾!”在看清来人后,松尔扑了过来抱住她,再说话时便是满满的哽咽,“你……终于来了。”   “别急,慢慢说。”赵瑾顺顺他的后背,问道:“出什么事了?”   松尔抱着她不愿撒手,哭道:“哥哥……哥哥要将姐姐嫁给乌蒙嘉。”   赵瑾心跳一缓,愕然不信,“什么?他……他不是对腾格里起过誓的?他为什么要将格兰丽嫁去车宛?”   松尔哭着,话说得断断续续,“乌蒙嘉……来找哥哥了,他、他逼着哥哥将姐姐嫁给他,我阻挠不了,什么也做不了……阿瑾,你帮帮姐姐吧,她可千万不能嫁给乌蒙嘉。”   “赵侯。”帐帘再次一掀,这次是惑苏进来,对她道:“是乌蒙嘉逼迫了国君。”   “他对努呼鞑亚说了什么?”赵瑾拍拍松尔的肩背,先让他松开自己,转而又来问惑苏,“你知道多少?”   惑苏道:“因为大楚的新君要杀你,乌蒙嘉的使臣说,一旦赵侯你不在了,大楚就会踢掉羌和。国君信以为真,同意将格兰丽公主嫁给他。”   三日前,乌蒙嘉再次派遣穆措嘉去往羌和王庭游说联盟之事。   努呼鞑亚见着他,还是前两次的冷漠态度,“我曾当着我阿耶的面对腾格里起过誓,永不与车宛为伍。你回去吧,告诉乌蒙嘉,别想肖想格兰丽的一丝一毫。”   穆措嘉道:“我可以替国君将这话带给苍鹰,但是国君,您知道新任的大楚皇帝正在追杀赵瑾吗?”   努呼鞑亚并不知道这事,闻言之后也不信,“赵瑾只是不在梁州,谁不知道这里缺不了他?”   穆措嘉拿出一封文书样式的信笺给他,“国君,这是大楚新君下令追捕赵瑾的文书,请您先看看。”   努呼鞑亚并不接手,冷冷道:“别想用个假东西来骗我。”   穆措嘉道:“苍鹰绝不会欺骗国君,这文书上有大楚的官印,国君与河州茶马署有过往来,一定见过大楚的官印,您仔细看看,就知道苍鹰有没有骗您。”   努呼鞑亚不情不愿地接过一看,脸色徒然生变。   穆措嘉趁机道:“梁州……不,应该说剑西,这已经不是个稳固的地方了。赵瑾现在就是一条无主之犬,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又如何能保护其他人?国君还不知道吧,大楚新君已经让他们南边的儿郎进攻孜州了,苍鹰说,剑西北边的朔北也会听从他们新君的命令对梁州出兵。”   他一面说,一面暗暗观察努呼鞑亚的脸色,“苍鹰现在还愿意对羌和伸出手,说明他是真心看重国君和羌和,也是真心要求娶格兰丽公主。等到咱们并为一族,苍鹰一定会像对待自己的眼睛那样对待羌和,国君,您可千万不要再次抛下苍鹰的好意,让整个羌和都不得安稳。”   努呼鞑亚出神似的看着手上的这封文书,心里越发地没有底气。   这官印不似作假,赵瑾不再是个确知的定数,等到剑西要同时面对南北两侧的进攻时,又能抽出多少精力来帮助羌和抵御车宛?   努呼鞑亚简直不敢想象这样的情形,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穆措嘉也不催他,只说:“国君,您好好想想,愿羌和与车宛的友谊常在。”   格兰丽听说车宛又来了使臣,心想努呼鞑亚定然很不高兴。她等穆措嘉走后才来,温和地对努呼鞑亚道:“哥哥,你不用理会那个哈趴狗,叫人打发他走就好了。”   努呼鞑亚一时有些不敢面对格兰丽,道:“我没事,只是累了。不用管我,你去看看松尔吧,我听说他今天又闹着不肯吃饭。”   格兰丽很担心他,摇头道:“哥哥,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我没什么好需要你陪的。”努呼鞑亚强硬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格兰丽从惑苏那里听到了一点关于大楚改朝换代的事,她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哥哥,你不会答应乌蒙嘉的,是不是?”   努呼鞑亚没有说话,格兰丽看了他片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王庭的主殿。   “姐姐。”松尔正在找她,这迎面正好逢上,他小跑过去,捂着嘴问道:“大楚的新君是真的要杀阿瑾吗?我听说他已经回来了,咱们要不要去梁州找他?”   “别去。”格兰丽拉住他,“阿瑾现在一定很忙。”   松尔撇着嘴道:“我听说乌蒙嘉又派人来了,他一定是看着阿瑾不能再做咱们的罗霞尼,所以才要逼着哥哥答应。还有,他是不是想娶你?”   格兰丽叹了口气,回望王庭的主殿一眼,“哥哥会做主的,他对着腾格里起过誓,永不与车宛为伍。”   松尔道:“可是哥哥好像很不喜欢阿瑾,我怕他违背曾经的誓言,站在乌蒙嘉那边。”   格兰丽摸摸他的头,道:“别想那么多了,我们要相信哥哥才是。”   姐弟俩对视一笑,松尔很是遗憾道:“如果你能嫁给阿瑾就好了,只要有他在,天塌下来我也不怕。”   格兰丽想到那日在黑山头见到赵瑾与秦惜珩十指紧扣,心里就愈加泛酸,她垂下眼,摇摇头说:“不可能的,阿瑾早就对我说过了。”   松尔拉着她的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两人在主殿外站了一会儿,那扇闭着的门忽然一开,努呼鞑亚颓然地走了出来。   “哥哥。”松尔朝他跑去,还没说出后面的话,努呼鞑亚便先喊着格兰丽,“妹妹。”   格兰丽从他的蓝色眼睛里看出了些不寻常的隐意,果然便听他说道:“为了羌和,我希望你能同意嫁给乌蒙嘉。”   “不行!”松尔抢言道,“哥哥,你对着腾格里起过誓的!”   “我不怕。”努呼鞑亚推开他,径直朝格兰丽走来,又说一遍,“我已经决定了。”   格兰丽脸色苍白,脚下慢慢后退,“不,哥哥你在与我说笑是不是?”   努呼鞑亚道:“我现在没有时间与你说笑,格兰丽,事实摆在眼前,赵瑾已经彻底被大楚抛弃,他自顾不暇,又如何来帮扶我们?想必你也听说了,大楚的新君要杀他,派了南北的军队对剑西出兵。乌蒙嘉这个时候派人来不是求着我们答应他,他这是在威胁我们!如果我不答应,他能立刻对咱们动手,你觉得在这个时候,赵瑾真的能抽出身来帮我们吗?”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不争的事实,格兰丽却仍然抱着某种侥幸的幻想,“哥哥,一定还会有其他办法的。你忘了阿耶是怎么对我们说的吗?你还对腾格里起过重誓!”   “别想这些,别说这些。”努呼鞑亚决心已定,拽着格兰丽就往她的寝宫走,“就当是哥哥无能,格兰丽,为了羌和的臣民,我不得不这么做。”   他将格兰丽锁进了寝宫里,松尔追了上来要帮忙,可努呼鞑亚直接将他扛起,又吩咐王庭的侍者看好这里。   “放我下来!”松尔在他的肩头挣扎,叫喊时憋得脸颊通红。   “这是腾格里下达的指令。”努呼鞑亚面不改色地说,“松尔,我们谁也没办法违背腾格里。”   松尔被他颠得肚子疼,但还是用力说道:“我去找阿瑾,他已经回来了。他不会放任我们不管的,他是整个草原的罗霞尼,他不是腾格里的信徒,腾格里管不了他,他一定能帮我们……”   努呼鞑亚怒而打断,“够了!”他将松尔扔进榻里,指着他的鼻子道:“他不是什么罗霞尼,羌和如今唯一的罗霞尼,是你姐姐格兰丽!”   松尔被他的喝声吓得呆了一瞬,等到回神,努呼鞑亚早就没了踪迹。   不行,绝不能这样轻易对车宛低头。   松尔缓过了初时的六神无主,下了榻就要出去,却被门外的守卫挡住了。   “国君说了,请王子不要四处乱跑。”   他逃而无果,在命系他人之手的流光里听到了格兰丽撕心裂肺的呐喊和乞求。   一切再无回转的可能。   惑苏说完前因后果,狠狠地锤着自己的掌心,“国君不敢反抗,只能任由乌蒙嘉的兵从咱们的国土上穿过。”   赵瑾沉默片刻,问道:“他已经将格兰丽送嫁了吗?”   惑苏突然对她跪下,双手并于胸口,行了个羌和最高的礼节,“赵侯,我求你出兵救下公主,惑苏万死谢你。”   松尔也对她行了个一样的礼,道:“阿瑾,求你帮忙救救姐姐,腾格里会感念你的恩情的。”   若是以往,赵瑾一定毫不犹豫就答应,可是现如今她面临的一切几乎都是十面埋伏。她不知道此行支援羌和的同时,剑西某个其他的方位会不会突然出现变故。   “阿瑾。”松尔又晃了晃她的手臂,眼中含泪看着她,“阿耶在的时候就说过,咱们与车宛的仇世代不灭,哥哥这是要葬送整个羌和!你帮帮忙,赶紧拦下他。”   “先起来。”赵瑾扶了惑苏一把,让他们两人先坐,“我即便真的出手帮了,努呼鞑亚就会对我感恩戴德?你们都知道,他对我算不上和善。况且对于你们而言,我是一个外族人,你们确定要我这个外族人插手你们的国事?”   惑苏道:“可国君对乌蒙嘉低头已经是头等大事了,我身为羌和的臣民,不能看着国君犯错而不制止。”   松尔也道:“就是!”   羌和生乱,车宛一定会趁火打劫,这对于如今的剑西而言便是雪上加霜,赵瑾权衡一番,答应下来,“好。”   惑苏大喜,问道:“什么时候出兵?”   赵瑾已经疲累得很了,但不得不吊着一口气说话,“至少也要等到明日晌午。我会叫人调梁州守备军来,等铁槊营的骑兵整合完毕就能出兵。对了,你们还有粮食没有?”   惑苏点头,“有的。赵侯你放心,如果需要粮食,我可以想办法。”   “好,那就先谢过你。”赵瑾淡淡一笑,起身来,“已经很晚了,先歇息吧。”   她出了帐子,见卲广不知何时来了,问道:“梁州一切还好吗?”   “都好。”卲广递了一只手指粗细的竹筒来,“夜鸽的飞书,邑京来的。”   赵瑾沉着气打开看完,顿觉一股火气正在不受控制地“突突”往上蹿。   卲广看她脸色很不好,问道:“侯爷,是什么消息?”   赵瑾原以为自己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了,可这道飞书一来,她才发觉她还是那么脆弱。   “他们要让阿珩去鞑合和亲。”赵瑾席地坐下,双眸空洞地看着身下的这块土地。   卲广便一字不敢再说,赵瑾将飞书捏得粉碎,握成拳的手狠狠地打在结冰的地面上。半晌之后,她叹了一声气,对卲广道:“我得先解决羌和的问题,否则剑西不会有片刻的安宁。你让人留心着宁远那边,还有,算好阿珩出京的日子,在宁远的边线上守好。我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情,然后亲自接她回来。”   “是。”卲广领命欲走,又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道:“侯爷,你要保重身体啊。”   赵瑾垂着头一言不答,等卲广走后,身下的这片土地上才落了几滴水珠。她吸了吸被冻得发红的鼻子,静默好久后才抬头,眼底却还遗着一抹淡淡的红。   层层的阴云笼罩着下方这片寂寥的大地,赵瑾找了个空置的营帐歇脚,躺下后蜷缩成一团,眼角的泪又滚了下来。   阿珩,我能等到你的,是吧。   河州的篝火通明一宿,赵瑾脸上的泪痕逐渐干涸,这一夜难得的平静通通化作了梦里的无尽相思。 第156章 深入   天起方明,领着调兵指令的先行卫便匆匆离开了营帐,赵瑾站在地图前久久地凝视,决定来一记破釜沉舟的快攻猛打。未及午时,靳如便领着梁州守备军来了河州。   惑苏打头在前,赵瑾走在中翼上,沿路可见皆是前一日战后的残骸,她抿紧了唇不说话,倒是一旁的松尔频频看向后方,问道:“阿瑾,后面的战车上装的什么?怎么还用布盖着?四四方方的,是个什么箱子吗?”   赵瑾只是“嗯”了一下,没有过多的解释。松尔猜测这多半是什么要紧的机密,也就不再问了。   昨日一战后,羌和这半侧土地上还有不少残留的车宛兵。这是赵瑾最熟悉的敌人,此次她又专程调了对付车宛极具经验的梁州守备军来,一路行进便一路斩杀残余,将队伍带到了羌和的王庭前。   “怎么回事?”松尔望着王庭,问惑苏道:“怎么这么安静?”   王庭前没有任何守卫,吊门也大开着,好似一座空城。   惑苏下了马,对他道:“王子留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赵瑾提醒一声:“用毡车开道,带几个人一起去,当心点。”   惑苏照做,就这么领着几人逐渐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等待之际,赵瑾打量了这里一圈,不多时等来了察柯褚几人的回程。   “羌和王被带走了。”察柯褚道,“我们沿路打听了,人是昨天晚上让乌蒙嘉的下属带走的,说是邀请羌和王参加他和格兰丽公主的成婚礼。”   赵瑾已然能够猜出大概的模样,恨声道:“乌蒙嘉这算盘打得好啊,拿捏住了羌和,日后就能随意从这里过道。”   松尔紧张地问:“那我哥哥姐姐现在会有危险吗?”   赵瑾道:“乌蒙嘉会礼待他们,但这仅仅是在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之前。”   靳如问:“侯爷的意思是,咱们现在不能贸然出兵?”   “嗯。”赵瑾颔首,“努呼鞑亚和格兰丽都在他的手上,若是逼得急了,乌蒙嘉只怕反而要用他们来威胁我们。”   “那怎么办?”松尔吓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不能跟着我们去。”赵瑾从铁槊营里点了一支小队,吩咐道:“你们留在这里,一定要寸步不离地保护王子,倘若王子有个什么闪失,我唯你们是问。”   小队里的几人整齐道是,惑苏这时从王庭中出来,对赵瑾道:“王庭是空的。”   赵瑾想了想,对他道:“羌和昨日开放了土地让车宛兵过境,城里只怕还藏有他们的余孽,得尽快排查一遍才行。”   惑苏道:“我已经安排下属去做了。现在呢?我们直接去车宛的营阵吗?”   赵瑾道:“得去,但是不是现在。等晚上,入夜之后,先将努呼鞑亚和格兰丽带出来。”   惑苏请求,“让我一起去吧。”   赵瑾问:“你知道车宛的营阵所在吗?”   惑苏道:“只知道在央吉拉错以北,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赵瑾遂看了一眼察柯褚,察柯褚便了然,对她行了个眉指礼,“等着。”   他策马就去,赵瑾收回目光,对身后的守备军道:“先做休整。”   磨莎雪山之下,乌蒙嘉敬完了礼,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人,便招手叫道:“过来说话。”   这人是乌蒙嘉放在格兰丽身边的护卫,他走到乌蒙嘉身前,行了礼说道:“大汗,格兰丽公主还是不愿意进食任何东西。”   乌蒙嘉道:“她哥哥不是来了吗?直接去请羌和国君。”   护卫正要去,乌蒙嘉又道:“等等。”   他远眺着营阵的方向,道:“还是我先去看看。”   格兰丽坐在暖榻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某处出神,乌蒙嘉进来时惊动了她,她顿时如一头受惊的猛兽,瞪眼绷直了身,只差这么扑上去撕咬此人。   乌蒙嘉举起两只手,有度地隔着一定距离站着,对她道:“我不过去,行吗?”   格兰丽道:“放我回去。”   乌蒙嘉道:“是你哥哥答应将你嫁给我……”   “你住口!”格兰丽吼着打断他,“是你逼着他这么做!”   “咱们原本就是一族,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我们这个分裂的国族再次合并起来。格兰丽,我并不觉得我做的不对。”   格兰丽道:“可你已经娶了古纳川的女儿做大妃,我绝不与另外的女人共用一个男人!”   乌蒙嘉道:“你如果想做我的大妃,我可以叫乐娜让给你。”   格兰丽白他一眼,“谁想做你的大妃!我不稀罕!”   乌蒙嘉知道与她讲道理没用,干脆了然道:“你不同意也没用,今晚我就与你成婚。对了,你哥哥也来了,想见见他吗?”   格兰丽眼中的怒然再次袭来,她几乎是尖叫着说道:“你让他来干什么?回去!让他回去!”   乌蒙嘉却是一笑,“他唯一的妹妹成婚,他难道不该来观礼吗?”   格兰丽直接将一个枕头扔了过去,乌蒙嘉侧身避开,啧啧两声,“从前也没发现你的脾气这样大。格兰丽,乖乖听话,腾格里会保佑听话的姑娘。”   “滚出去——”格兰丽歇斯底里地又吼一声,顺手将桌上的碗筷摔得粉碎。   “你最好认清楚现在在哪儿,没有人会一直容忍你的无理取闹。”乌蒙嘉对她的耐性好似已经到了极限,说完之后摔帘就走。   格兰丽气得又砸了好几个碗具,最终只能无力地捂着脸痛哭。天渐渐地沉下,黄昏与夜终于来临,格兰丽被迫换上车宛的新婚红衣,心如死灰地让部族的使女为她装扮。   营帐的帘子一掀一闭,好似又进来了一个人,格兰丽背身坐着,只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小而弱的吟声。她回头一看,就见这里凭空又多了一人,而原本为她梳妆的使女正倒在这人的怀中。   赵瑾将昏迷过去的使女放下,这才去看她,“格兰丽,是我。”   格兰丽的惊讶远远多于喜悦,但惊讶过后,她对赵瑾又是满满的担心,问道:“你怎么来了?”   赵瑾道:“我不能放任羌和不管不顾。”   格兰丽就知道她不会坐视不理,又问道:“你是怎么来的?外面有多少人?还有你这……这身装扮……”   赵瑾为了蒙混进来,特地换了一身车宛使女的衣着。她素日里都是男装着身,从未穿过任何女子的服饰,就这么乍一看去压根认不出她到底是谁。   “别怕。”赵瑾给她戴上最后的羽饰,道:“就这么出去,我会跟在你后面。”   格兰丽见到了她,就什么都不怕了,一个劲地点头之余,又道:“哥哥也来了。”   赵瑾道:“自有其他人去保护努呼鞑亚,我今晚只要将你带出这里就行了。”   格兰丽彻底放了心,又打量她一番,说道:“你着女装好似更合适。我听王庭里的老人说,这世上就有男身女相的人,说的应该就是你吧。”   赵瑾不自然地挠挠鼻子,随口一问:“我若是个姑娘,你还会这么巴巴地喜欢我?”   格兰丽想也不想便说:“你若真是个姑娘,我只会与你做姐妹,怎么可能明明知道却还喜欢你?”   赵瑾听她这么说,下意识便想到了秦惜珩。   天下女子应当都是如此吧。赵瑾静静地想,哪有人会那么痴傻,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一如初心毫无改变?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一日会在什么时候到来,此时相爱炽烈如火,当一切真相都摆在秦惜珩面前时,她会后悔吗?还愿意一如既往吗?   赵瑾不知道,也不敢深想。   格兰丽看她不说话了,喊道:“阿瑾?”   外面这时忽然来了一声,用车宛话说着:“若雅,时候到了,好了没有?”   车宛话与羌和话差别大不,赵瑾一听就懂了这句异族语言,反应过来后简短地用同样的语言对外面说了一声“好了”,便来催格兰丽,“走吧。”   格兰丽有了这面后盾,掀开帘子时便是昂首看前,赵瑾低了头跟在她后面,在余光里确认同行几人的所在方位。   天已经黑了,营阵中央生起了篝火,车宛子民们为着他们的大汗纳娶新妃,端上了美酒牛羊作为祝福,往来络绎不绝。   格兰丽一出来,就成了所有目光的聚集所在,乌蒙嘉站在篝火的另一端,他数次要绕行过来,却都被不合礼制给阻拦了。赵瑾已经锁定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她悄悄扯了扯格兰丽的衣袖,小声道:“听我的指令,叫你跑你就跑。”   “好。”格兰丽也偏过头小声回答,又问:“你呢?”   “不用管我。”赵瑾说完,又回望了一眼身后等在暗处准备接应的几人。   “腾格里保佑大宛!”有个脸上涂了染料的巫师摇晃着手中的铃铛,绕着篝火一圈又一圈地跳行着起舞。   赵瑾知道这是车宛在举行盛大的典礼之前必不可缺的祭祀仪式,她的手慢慢地从领口探入宽大的棉袍中,握紧了藏于袍内的长刀。   人们的目光渐渐从格兰丽这边转移到篝火处的巫师身上,赵瑾再次拉住了格兰丽的手臂,猛然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推,高声道:“跑!”   数道刀戈声在此时同时一起,赵瑾握住刀柄,从棉袍中拔出刀来,脚下迅速后撤。   “有桩子——”   “抓住他们!”   异动骤发,四面八方的叫喊声混杂在了一起,不待乌蒙嘉下令,驻守在外围的车宛兵便扬起了弯刀朝着赵瑾几人而来。   梁州守备军就停在央吉拉错北岸,赵瑾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冷烟花,用力地将引线扯断。只听一阵尖锐的刺耳声直冲夜空,瞬息间便炸成了一株全盛绽放的大红花朵。   璀璨的光芒照亮了下界,乌蒙嘉用车宛话大声道:“杀了他们!”   西北冬日的夜冷得刺骨,赵瑾连躲几道弯刀,抽空在手上戴好了护套,横刀格挡下身后穷追不舍的又一轮攻击。   “侯爷!”卲广一个斜铲而来,毫不留情地抽出匕首对着这些车宛兵的脚踝割去,临助赵瑾解了这个围。   “快走。”赵瑾话音未落,骤闻风声里的异况,赶紧拉着卲广就地一滚,迅速离开了刚才所站的地方。   箭雨纷至而来,卲广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副盾甲,护着赵瑾赶紧避退,赵瑾抽空问道:“努呼鞑亚呢?”   卲广道:“找着了,但现在不知是哪几个兄弟看着。”   车宛营阵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平原之地,四周没有任何地方能够躲避。箭阵来得密,车宛的弓箭手更是追随着他们往前逼近。   乌蒙嘉上马奔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应车宛骑兵。   “阿瑾!”格兰丽在这时大声叫道,“别管我们了,你赶紧走吧!”   乌蒙嘉借着月光看到了格兰丽,也在马背上一眼寻着了努呼鞑亚。他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很不高兴地对努呼鞑亚说道:“难怪你愿意来,原来是留了线索给赵瑾。努呼鞑亚,你还真是死性不改。”   努呼鞑亚立即推脱,“不是我!我没有叫他们来!”   乌蒙嘉道:“看着腾格里的意思,我给过你机会了。但你这样不知悔改,还不承认做过的事,那我只好先违背腾格里的意愿,再去祭祀请罪了。”   他说完,两指并齐着指了指努呼鞑亚,所有的箭便在此时整齐地朝那个方向射了过去。   赵瑾大声喊:“戒备!”   护在努呼鞑亚左右的梁州士卒赶紧带着他躲避,可这箭阵来得太密了,他们几乎是避无可避。赵瑾扑身就要去解围,却被卲广用力地拉住,“侯爷,不行。”   “哥哥——”格兰丽眼睁睁地看着努呼鞑亚连一句挣扎都没有就死在了乱箭之下,大恸之余指着乌蒙嘉道:“乌蒙嘉!你给我听着!我格兰丽对着腾格里起誓,此生若不杀你为哥哥报仇,我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话音方落,适才还晴朗的夜空忽然剧烈地闪动一下,继而不到眨眼的工夫里,一道惊天大雷接踵而来。   车宛兵们忽然乱作一团不敢再动,纷纷呼喊着乌蒙嘉。   “腾格里!腾格里现世了!”脸涂染料的巫师突然大声一喊,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龟甲,指着格兰丽道:“是她,她是个妖女!腾格里在卦象上告诉我了,大汗,不能留她!”   天边再次传来轰轰雷鸣,这一次的震动之大,直接让整个大地都跟着颤抖。   乌蒙嘉想到自己许过的誓言,这一刻也汗流浃背,迅速地吩咐自己的弓箭手,“杀了她!”   然而车宛兵们恐惧着天神,个个几乎是脚瘫手麻,只觉得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剧烈。   火光远远地从后方而来,铁槊营的马蹄震击着地面,奔势盖过了天上惊雷。   援兵到了。 第157章 镇西   靳如一马当前,对着赵瑾喊道:“侯爷,接着!”   赵瑾收刀入鞘负于背后,稳稳地握住他抛来的长枪,跨马上鞍后摘下使女的头饰,重新戴上头盔。   乌蒙嘉座下的马匹嘶鸣着后退两步,他忙拽紧了缰绳不许马乱动,又喝使着身后的车宛骑兵,“列阵!”   天边隐雷阵阵并不消熄,干冷的寒意冰扎似的透过皮肤,直往人的骨髓里钻。赵瑾横枪策马立于万军之首,无声地举起手臂挥动两指。   卲广当即带着格兰丽退到队伍里安全的地方,一辆战车从他们身旁经过,夜里的风并不大,但还是些微掀开了战车上盖着的厚重的布。格兰丽不经意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两只亮晶晶的东西,还在黑暗里泛着淡淡的绿光。   战车被带到了最前方,赵瑾扬手又是一个示意,铁槊营便开始往后倒退。乌蒙嘉看着她,正是不解时,又见靳如递上了一个火把。   “乌蒙嘉。”赵瑾淡淡喊他,“你送我的这份礼,我如今完璧归宛。”   她话说完,便将手中的火把对着战车投了出去,又在这一瞬间大声对身后的守备军喊:“撤!”   大军奔走着离去,就在乌蒙嘉和一干车宛兵大为不解时,战车上突然传来一阵剧啸。   盖在战车上的巨布倏地被顶开,乌蒙嘉在火把的照射下终于看清了自己面对着什么。   一只长着绿眼睛的庞大巨虎从战车的笼子里逃出,在地上翻滚着扑灭了皮毛上的火星,又摇头晃脑低吼数声之后,前腿一蹬就冲进了车宛骑兵的队伍里。   霎时间,哀嚎声震动了整个车宛营阵,连磨莎雪山都在回荡着这凄惨的叫喊,虎啸声持续在侧,近乎半个时辰后,一切才再次归于平静。赵瑾目视着退离的方向,再次对身后的骑兵们下令:“攻!”   战车所在的地方已是一片狼藉,血腥气遍横四野,肢/体内/脏到处都是,地上几乎无法踏足。韩遥跟在赵瑾身后,一眼就看到了倒地不动的猛虎,冲她道:“侯爷,那虎在那儿!”   赵瑾就瞥了一眼,淡淡道:“拖回去,吃了。”   韩遥见那虎嘴里还叼着人的半截胳膊,本来觉得恶心又寒颤,但转念想到粮草匮乏,有这么一只虎在,总是聊胜于无,便吆喝身后的人:“侯爷说了,这虎赏给咱们烤着吃了!见者有份!”   “侯爷。”靳如领着一队人打转回来,道:“没找到乌蒙嘉的尸体,也没见到他的人。”   赵瑾问:“营阵里都还有些什么人?”   靳如道:“只剩些老弱妇孺。侯爷放心,卑职已经让人继续去追查乌蒙嘉的下落了。”   赵瑾却摇头,下令道:“回去。”   靳如愣住,“啊?”   赵瑾道:“穷寇莫追,况且咱们是临时抽调了人手来替羌和解围。朔北那边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还有孜定口和会阳是何情形我也不知晓。此次出兵仓促,我没有时间多留。”   靳如一想也是,只是有些不甘道:“难得打到这里,却又让乌蒙嘉溜了。”   赵瑾思忖一下,道:“这样吧,我让惑苏派几个人留下,暗中查探乌蒙嘉的下落。至于其他……”   她看着那片营阵,道:“给那些老弱妇孺留些粮食过冬,多余的,全部带走。”   这一场仗快攻快退,等回到羌和的地域,又是另一日的子时。   松尔守在王庭前翘首以盼,他听到马蹄声,赶紧迎了上去,在见到格兰丽时大为欣喜,扑上去就抱住她,“姐姐!”   格兰丽摸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   松尔这才意识到努呼鞑亚并不在列,问道:“哥哥呢?”   格兰丽抽泣两声,还是抱着他哭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乌蒙嘉杀了哥哥。”   松尔茫然地看着赵瑾牵了匹马来,那马鞍上驮着一个人,正是早已断气的努呼鞑亚。   “怎么会。”他看看赵瑾,又看看格兰丽,难以相信,“怎么会这样。”   “松尔。”格兰丽拉住他的手,目光直直地瞪着他,“我们要给哥哥报仇,你记着,我们与乌蒙嘉势不两立。”   她湛蓝的眼睛在昏暗的火光下突显出一股幽深的灰绿色,仿佛坟地里上下摇曳的鬼火,松尔一时被吓住,呆滞地愣在原地。   格兰丽越发握紧了松尔的手,对他道:“从今天起,你就是羌和的王。松尔,你记着,你是王!”   赵瑾知道格兰丽今天受了太多的惊吓,赶紧将她与松尔分开,先安抚道:“松尔,你先回王庭去休息,车宛不敢来了,你不用怕。”   “格兰丽。”她应付完松尔,又撑着一丝气力道,“你太累了,也该去休息了。”   “阿瑾。”格兰丽拉住她的手,无比坚定道,“你带上我,我要跟你一起去打仗。”   “胡说。”赵瑾挣脱她,义正词严道,“你就把这么个支离破碎的国家扔给松尔?他还这么小,你要让他怎么做王?”   格兰丽如梦初醒,无措之下哭了起来,“那该怎么办?哥哥不在了,我该怎么办?羌和又该怎么办?”   惑苏站了出来,在她面前跪下一只膝,“公主,我还在,王庭还在,我会带着儿郎们守好我们的土地,不会再让车宛人踏入一步。”   松尔也道:“姐姐,还有我。你说我从今天起就是羌和的王,那我一定会做好这个王!”   格兰丽噙着眼泪,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赵瑾看着他们,说道:“事情暂时平了,我也该走了。”她拍拍松尔的肩,专程对他道:“以后如果再有什么变故,一定要赶紧告诉我。我虽然不是腾格里的信徒,但也能当着腾格里说一句,只要有我在,就不会放任羌和不管不顾。”   松尔连连点头,“阿瑾,我们都信你是我们的罗霞尼。”   赵瑾捏捏他的脸,笑道:“走了。下次得空了检查你的骑射。”   马蹄声再次沉沉地响起,赵瑾回身一下,对着姐弟二人行了个眉指礼,与守备军的队伍一起消失在了松尔的视线中。   “走吧。”格兰丽对他道,“我们带哥哥回去,等到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赵瑾返程这一趟没在河州停留,而是领着守备军连夜回了梁州。旭日冉冉再起,对于无数的人而言,这不过又是平平无奇的新的一天。   宁远的消息早就送来了梁州营中,卲广特地没让人告诉赵瑾,而是等她小憩一觉后才迟迟送来。   程新忌并无意外地拿下了钱一闻,宁远主营暂归郭浩执管,这一步抢占先机,总算能从北面抽出手来。   赵瑾的心脏平静片许,她端详着地图发了会儿呆,问道:“宣伯他们回来了吗?”   卲广道:“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好。”赵瑾提着笔写了什么,对他道:“传令下去,陈参此次有功,晋为参将。”   卲广并未像之前那样来领她写下的军令,赵瑾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了?”   他还是不动,也不说话,赵瑾猜了猜,“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只晋他一个人?”   卲广道:“属下知道侯爷的想法。但是侯爷,陈参初来乍到就升了参将,属下是担心侯爷此举会引来他人的不平。侯爷,要不还是先算了,再等些时日吧。”   赵瑾却平静地问他:“谁敢不平?”   卲广摇摇头,不答。   赵瑾道:“我这次派陈参去做的事,可谓是让他将命抵在阎王手里。他能接下,又能干得漂亮,为什么不能拿到应有的对待?”   卲广还是不说话。   赵瑾又道:“离开邑京那晚,若不是有他从中相助,咱们未必能全身而退。这一路返回梁州,他没有抱怨过半个字,也不曾有任何的不满。这两件事加起来,他为什么不能晋为参将?”   卲广低声道:“是。属下受教。”   赵瑾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但是换一面想,若是一直这么压着陈参,他和他带出来的那些禁军,能真正成为剑西的一部分吗?他总要站出来的,不如我替他开个头,往后营中即便有什么闲言碎语,也该他一个人来承受。他既然来了,就该有这个准备。”   卲广点头,接过她写下的军令,“属下知道了。”   不到半日,河州守备军便进入了梁州的界域,宣揽江与陈参程新忌同行一道,先来梁州边营中述职宁远现况。   几人下马入营,就见卲广迎面走来。他对宣揽江先问候了两声,才对陈参道:“恭喜。”   陈参不明所以,“恭喜什么?”   卲广将手中的军令给他,“侯爷升你为参将。”   二营禁军们一听,纷纷喝起了哄。陈参看着手上的白纸黑字,仍是有些不敢信,“真……真的啊?”   卲广笑了笑,“侯爷说,你两次相助,功劳甚高。”   陈参这才信了,道:“我这就去向侯爷谢恩。”   卲广拦住他,“侯爷说了,谢就不必了,若无要紧的军情,陈参将就先去休息吧。这一路奔波,怕是也累了。”   禁军们当即就吆喝地围着陈参往营帐里去,卲广又对程新忌道:“程郎将请去营中吧,侯爷等着呢。”   赵瑾正看着淮州来的飞书,忽见帘子一掀,宣揽江和程新忌一前一后地来了。她把手中的事先放下,起身来迎,“此次能够大捷,多亏两位。”   宣揽江却担心着羌和那边,问道:“羌和反了?现在怎样了?”   赵瑾简述一遍,宣揽江唏嘘道:“羌和王也是,竟连问也不问就断定我们不会出兵相助。如今落得个这样的结果,真是……唉,罢了罢了。”   “两位先坐吧。”赵瑾给他们倒了茶,问道:“宁远如何了?”   程新忌道:“钱一闻都交代了,他把大哥的尸首藏在了宁远大营里。郭浩让人将他拿了,还有那个叫什么解合同的参事……”   宣揽江咳嗽两下,纠正他,“是解同合。”   程新忌板着脸道:“我管他是解什么,反正就是那么个佞人,已经审出来是宁党的人,就是他们蛇鼠一窝害了我大哥。”   赵瑾猜问:“宁远现在重归郭浩之手了?”   程新忌点头,“但大哥出事的消息还被封锁着,这事还不能传到甘州和朔方,否则怕是要出大乱。不过,他已经让人给邝将军去了密信,请邝将军定夺后事。”   赵瑾道:“这事瞒不过朝廷,除非宁远直接揭竿起义。”   宣揽江问程新忌:“朔北的刺史是谁?这人如何?”   程新忌想了想,道:“之前听我大哥说,好像是贺尚书的同窗。”   赵瑾一听与贺朝运搭着关系,便愁眉起来,“若是这样,怕是有些难了。”   程新忌快言快语,“有什么难的,若是不听咱们的,杀了便是。”   “不。”赵瑾摇头,看向程新忌道,“朔北这些年还能平静,靠的是贺尚书在其中勉力维持。若是杀了朔北刺史,就失了贺尚书这股力。有这个人在,朝廷还能对朔北宽恕一二。”   程新忌两手一摊,“得,成死局了。”   三人同时安静下来,就这么短短的几息工夫内,外面便好似有一股喧闹声传来。   赵瑾没当回事,又对程新忌道:“算了,先不说这个。我问你,朔北如今的辎重可用吗?”   程新忌问:“侯爷是要问朔北借粮吗?”   赵瑾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你借吗?”   程新忌道:“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但我可以替你去问问郭浩。”他说完,又想起什么,问道:“侯爷的粮线断了?”   赵瑾道:“说不上断,但总会有耽搁,尤其是在现在这种局面下。”   程新忌点点头,“好,这事先放我这里吧,我会去跟郭浩谈粮食的事。”   赵瑾笑笑,“那就先谢过你了。”   程新忌道:“侯爷雪中送炭,又助我抓着了残害我兄嫂的元凶,该是我谢侯爷才是。”   一切初得商定,宣揽江道:“既然局势暂得停缓,那我就先回河州……”   外面的吵嚷声越来越大,他忍不住看了帐帘处一眼,皱眉道:“怎么回事?”   帘子这时从外一揭,卲广快步进来,对赵瑾道:“侯爷,察柯褚和禁军们打起来了。” 第158章 饬军   赵瑾不等他说完就冲了出去,直接被接下来的一声吼震得耳朵发麻。   “滚开!我他娘的看今天谁敢来劝!”   察柯褚对着地面狠狠地啐了一口沫子,一双眼睛就这么瞪着禁军们,其间凶意非常。   雷大挡在陈参面前,脸上还留着一道赤红的新伤,面对察柯褚杀意一般的警告,他心里怵然一下,很快又撑起底气来,冲他道:“我们老大的参将位置是侯爷准的,你闹也没用!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没本事!”   最后这句话直接是火上浇油,察柯褚的眼神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挥拳便递了出去。   “住手!”赵瑾赶紧过去按住察柯褚,绷着脸高声斥他:“察柯褚,你要干什么!”   当着赵瑾的面,察柯褚的气焰丝毫不比方才弱,他指着陈参质问:“你让他升了参将?”   赵瑾迎着他的目光,说得坦直,“是我的意思,怎么,你不服?”   察柯褚吼道:“老子当然不服!”他指着疾风营的其他几人,又用力地拍拍自己的胸口,“我们这些人,谁不是拿命在前边探路?我不为我自己说苦,但是疾风营的这些兄弟谁不是顶着箭雨刀风冲在最前面?你凭什么让一个后来人居于我们之上?老子他娘的就是不服!”   赵瑾知道会有人心生怨怼,可却没想到是察柯褚率先动手,她忍着气说道:“你别忘了,咱们是怎么从邑京出来的。”   “那又如何?”察柯褚丝毫不为所动,“没有这帮人,就凭我们几个,照样能保你平安回来。”   “适可而止。察柯褚,别逼我揍你。”赵瑾已经不知觉将声音压得很低了,但理智所在,她仅以两人之声又对他道,“先回去,晚些时候我单独与你说。”   察柯褚正在气头上,可谓是油盐不进,当即就喊了出来:“老子端得正行得直,顶天立地光明磊落,有什么不能直接说的!”   任凭赵瑾再如何克制,面对他这副态度也再难忍住了,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不服?行,我今天打到你服为止。挑吧,怎么打?”   察柯褚铆着一根筋就是不回头,道:“比枪!”   赵瑾点了点他的肩,“好,你今日要是赢得了我,我就收回陈参的参将位置。但若是赢不了,察柯褚,你知道我什么脾气。”   察柯褚听出她是真的恼怒了,心中上了几丝悔意,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看重自己的面子,遂耿着脖子固执道:“来就来。”   赵瑾着人提了两把枪来,扔给他一把后,便将自己这把的铁制枪头去了。察柯褚见状,也跟着去了枪头。   两人剑拔弩张,倒是让陈参觉得过意不去,他犹豫了半晌,道:“侯爷……”   “不关你的事。”赵瑾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对察柯褚道:“也好,让我看看你如今的枪法有没有长进。”   察柯褚也不拖沓,对着赵瑾的面首就从上路扎枪。赵瑾端着枪,身形微晃便简单地格挡住他。察柯褚脚下后退两步,继而便开始频频变动步调迷惑赵瑾的视线和判断。   赵瑾不为所动,察柯褚倏然又是一枪扎出,赵瑾脚下一动,向旁挪动半许,手上再次以枪身挡下他这一击。   察柯褚再刺未成,脚下的碎步依然不停。赵瑾握紧了枪杆,屏息观察他的视线方向。察柯褚果然又出手一扎,只是这次,他选定了赵瑾下盘处的小腿肚部位。   赵瑾在他目光转移的瞬间就猜到了他的进路,迅速压下枪身在腿前挡住,这一挡之后,她不再被动地等待,而是趁机出枪顺势扫出。   察柯褚当即后撤避闪,赵瑾跟追上来,察柯褚瞅准时机,在她身形往前的刹那间忽然出枪,对准她脚踝部分横扫而去。   赵瑾眼疾脚快一跳避开,压着枪身由下方去拨挑察柯褚的枪,又格挡一次,旋即枪身一晃抬高了来,对着察柯褚就是一记劈枪。   察柯褚赶紧回身拦挡,与赵瑾在对峙之际切磋了几个来回的劈枪,再变作你来我往的连环绞枪,几番下来,震起的枪花令人眼花缭乱。赵瑾看准了他的枪路,忽然又变作从下路拨他,察柯褚果然来挡,赵瑾的枪被他挑起,由势而为地来了一招点枪。察柯褚忙将枪打横拿住架挡下这一攻势,这才勉强不落下风。   几招对势下来,赵瑾些微摸清了他此次的路数,两人各退一步各自换了口气,再次交手时,察柯褚便是猛攻赵瑾的下路,对着她的腿脚处不断扎枪。赵瑾守住自己的中线,以左右格枪挡之,察柯褚见状,改变攻路,用前扎之招又刺赵瑾。   然而许是心急所致,察柯褚的上半身朝着赵瑾前倾了去,身体摇晃并不稳当,这一扎有些靠前,并未威胁到赵瑾半分,反而露出了极大的破绽。赵瑾抬起枪架挡住,顺势抡着枪杆对他圈枪,直接将察柯褚的枪杆压制在了地上。   察柯褚的枪路被封死,明显已败,但他心里咽不下这口气,马上便抽着枪后退离开,与赵瑾保持间距。可赵瑾这次并不打算放过他,于是推枪往前一路紧跟。察柯褚退行数步,心知不能继续如此,忽然就抬起枪头要给赵瑾一个回马枪。   赵瑾早有预判,在枪头扎来的一瞬间挥枪格挡,身体也侧之避开,继而将手上的枪杆快之一绕,用力地对着察柯褚的枪身敲了下去。她这一次没像之前的几次那样手下留情,手力之大竟直接将察柯褚的枪从掌中振落下来,又拿枪头对住了他的咽喉。   察柯褚一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之所以能撑下来,也不过是怄着一口气,现下输了,他只能把这口气吃了。   两人维持着现有的姿势站着不动,只是对视,谁也不言。周围一干观枪的守备军们也不敢出声,陈参方才看得冷汗涔涔,生怕赵瑾败北失了脸面,这会看完了,心里又忐忑地担心赵瑾真的会重罚察柯褚。   赵瑾拿这没有装铁制枪头的枪杆指了察柯褚片许,才收了枪,说道:“回马枪不是这样使的。”   察柯褚虽然不甘,但没了顶嘴的胆量。   赵瑾对他道:“我的回马枪练得一般,但至少不是你刚才的样子。看着。”   她转身背对着察柯褚走了几步,枪头略低地向下压着,忽地便是一个疾旋,身未全转,枪已至察柯褚的耳边。   那一刹带起的劲风好似千军万马奔骋而过,直接掀起了察柯褚耳边的碎发。   赵瑾收枪,生冷地对众人道:“察柯褚目无军纪,扰乱营地秩序以下犯上,罚二十军棍,留职查看,如若再犯,直接降为常使。”   察柯褚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也认了这样的处罚。他捡起地上的枪,对赵瑾随意揖了揖,便毫无犹豫地往受刑的帐子去。   陈参看到这里,心中愈发地不安,不由得朝赵瑾看了过去。   赵瑾正好也看着他,两道目光忽地在空中相碰,陈参忙低下了头。   “散了,各自去操练。”赵瑾吩咐完其他人,把枪交给卲广,对陈参道:“过来一趟。”   陈参跟着她进了帐,惴惴不安不知该说什么。赵瑾让他先坐,叹气说道:“察柯褚是被我惯成了这样,我替他赔不是。”   “别别。”陈参连连摇头,又小声道:“侯爷何至于此。”   “我没料到会是察柯褚,但是幸好,也刚好是他。”赵瑾道,“我今天敲打了他,也算杀鸡儆猴,往后没人再敢挑事,这个参将你放心地做,一切有我。”   陈参推辞一下,“侯爷看重卑职,卑职和其他兄弟都很高兴。但若是真的因此惹怒了其他的守备军兄弟,那便是卑职的不该了。”   赵瑾道:“我知道你为人谨慎,你在邑京这么多年,日日都是顾全着左右办差,我就知道你来了梁州还会是这样的性子。但是陈参,一昧地躲让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你想在这里站得高,仅仅顾虑左右瞻前望后是没有用的。我今天出面能镇住一时,但是往后能不能让他们真心信服,靠的全是你自己了。”   陈参听她这么说,起身来抱拳一礼,“侯爷提携大恩,卑职没齿难忘。”   赵瑾道:“找军医要点外敷的药拿给兄弟们吧。”   陈参点头便去,赵瑾伤神地揉揉鬓角的穴位,出帐便去察柯褚的住营。   察柯褚挨完了二十军棍,正要死不活地趴在大通铺上干嚎,给他上药的士卒不知第几次道:“你别躲啊,这么躲着怎么上药?”   “疼!”察柯褚又嚎了一声,“疼死老子了。那帮王八蛋还真是一点水也不放,硬是结结实实来了二十棍。算了,药不上了,放这儿让我先趴会儿。”   赵瑾进来的时候,撞见的便是察柯褚这副唉声叹气的委屈模样。   “现在知道疼了?”赵瑾在他身边坐下,问话时有些一言难尽。   察柯褚将脸转到另一面,不想与她说话。   赵瑾也没打算他能正经回个话,自顾自地说道:“咱们眼下正是缺人,你那么排外做什么?”   察柯褚本来想长点骨气继续不与赵瑾说话,可她这么一提,他便不服气道:“我不是排外,只是论资排辈,现在还轮不上他陈参。”   赵瑾道:“你若要说论资排辈,那这天底下的不平之事多了去了,又怎是这四个字就能解释清楚的?就说陈参,他之前在南衙当差时,功记早就能调入一营了,可上面硬是摁着他不动,他便一直在二营的位置上守着。”   察柯褚闷声不答了。   赵瑾扯住他一只耳朵揪了揪,“倒是你,还真是我的好兄弟。”   察柯褚捂着耳朵就喊疼,赵瑾放开他,“疼死你活该,下次再敢和我这么对着干,趁早别在我的营里当差。”   她数落了这么半天,察柯褚咽不下这口气也得咽,只能默默地认了。赵瑾缓了缓声音,还是忍不住关心他几句,“你这段时间也累得够呛,索性借养伤的时间好好休息。”   察柯褚闷闷地嗯声,听到她的脚步声一起,该是离开了。   帐里只剩了他一个人,察柯褚疼得忍不住还想嚎,却听后边又有人来。他以为是赵瑾去而复返,故意装弱道:“老子拿你当兄弟,你呢?尽拿老子当踏脚石。”   “那个……”来人开了口,察柯褚一听着这声,赶紧来看,就见陈参手里拿着一罐药膏站在他身侧。   “走。”察柯褚的眼睛瞬间就冷了下来,倔着脾气道,“老子这里有药,不稀罕你的施舍。”   陈参解释:“褚兄弟,你别误会,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你的伤如何了。”   察柯褚凉凉道:“不劳陈参将费心,我皮糙肉厚,区区二十军棍不足为惧。”   他有意咬重了那“参将”二字,听得陈参脸上一白。   两人一趴一站,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察柯褚又道:“看也看了,我现在好得很,你可以走了。”   陈参并不挪动,反是将他的被子一掀。   “你干什么!”察柯褚始料不及,反手要来拦他,却不慎又扯到了腰背上的伤,顿时疼得嘶声大叫。   陈参也不解释,又掀开他的里衣,胡乱挖了把药膏就往他的伤处上涂抹。   察柯褚愈发疼得打颤,嚎喊道:“停手……放、放开老子……”   陈参直接按住他的手,硬是替他将药膏抹匀了。   察柯褚挣扎出了一身汗,有气无力道:“老子不需要你这样。”   陈参这才说话:“我只是不希望侯爷为难。”   察柯褚翻了个白眼,“唉哟”几下后说道:“用得着你来操心?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陈参正色道:“侯爷以诚心待我,我自当尽忠尽职。褚兄弟,不管你对我还有我的那些兄弟有多大的成见,我都要明确地告诉你,这个位置我不会退让半步,因为我守得住。你若不服,咱们往后大可各凭军功说话。”   “这可是你说的。”察柯褚被他挑起了血性,忍着疼动了动,翻过半个身子来看他。   陈参扬眉,“是我说的。”   察柯褚指指自己的心口,道:“看着阿瑾的面子,今日这个亏我认了,陈参,往后各凭本事,还希望你别想着使什么投机取巧的法子唬弄阿瑾。”   陈参展出手掌,“击掌为誓,敢吗?”   察柯褚从被子里伸出手,重重地拍了上去,硬气道:“怕你不成!” 第159章 出逃   天渐昏暮,近郊的乡路上不疾不徐地行来一支长长的车驾队伍。   秦惜珩撑着头靠在软枕上,被这坑洼不平的路颠得头疼,马车外传来公策迪讨好一般的声音:“阿珩,再忍忍,前面应该就能有个好一些的落脚地方了。”   “嗯。”秦惜珩按捺着回应了这么一声。   公策迪还在外面自言自语似的说着:“若不是这车轮突然断轴修了那么久,早该到客栈了。”   茉那对秦惜珩做了个口型,“再来一次?”   秦惜珩摇头,无声地回她:“不必了。”   茉那也没坚持,就这么陪着她在这马车里一路颠簸着到了歇脚的客栈。   “阿珩。”公策迪隔着马车道,“我已经将周围的杂人都遣走了,客栈今晚没有外人,你下来吧。”   “知道了。”秦惜珩淡淡一答,对茉那使了个眼色。   两人同时戴上遮面的幂篱,茉那先行一步下了马车,又伸手来扶秦惜珩。公策迪端正地站在一旁,说道:“阿珩,今日不得巧,只能住这客栈了。方才我的人已经去上面看过了,这客房有些小……”   他看了一眼戴着幂篱不见真容的茉那,意思不言而喻。   秦惜珩道:“我从小使唤人使唤惯了,房里离不了人。这里的客房再小,总不至于连张榻都加不了吧?”   公策迪只得依她,“那就听你的。”   两人进了客房后便将门栓扣紧,茉那这才问:“你今天两次让我在马车上做手脚,为的是什么?”   秦惜珩道:“昨日你也听说了,宁远如今的局势很是微妙。我猜怀玉肯定插手了那边的事情,才使宁远现在飘忽不定。她在梁州定然已经听闻了我要和亲的消息,多半会在宁远拦下队伍。可她现在的处境艰难,若是与公策迪再有什么冲突,那就愈发四面环敌。我如果中途离开,公策迪定然会来寻我,归程就会耽误下来。待我回到梁州见到怀玉,就能避免她与鞑合出现摩擦。”   茉那叹息,“为了梁渊侯,你还真是勇敢。”   秦惜珩笑了笑,“我许诺能保护她的。”   茉那问:“那你今天两次让我在马车上做手脚是为什么?”   秦惜珩道:“公策迪这一路都盯着我,叫人将我看管得严实。我今天闹这么两次,是想让他对我放松些看管。”   两次“意外”发生时,场面都是异常混乱,而她不动也不闹地站在公策迪身旁,就这么安静地等着他们抢修马车。   秦惜珩那时明显地察觉到,公策迪对她的目光一直是警惕而防备的,似乎生怕她趁乱而逃。   茉那问:“今晚吗?”   秦惜珩道:“我不能继续藏着你了,这样吧,你同我一起走,等我与怀玉重逢,再叫人将你送去鞑合。”   茉那迟疑一下,答应下来。她走到窗边看了看,皱眉道:“这里太高了,走窗肯定不行。”   秦惜珩问:“之前让你准备的药,带着吗?”   “带了。”茉那从袖袋中拿出来给她,秦惜珩又道:“去让你哥哥来吧,就说长夜漫漫,我想找个人喝茶。”   公策迪半信半疑地来,见那客房的门大开着,秦惜珩煮茶焚香,看似恭候他多时了。   “阿珩,你找我啊?”公策迪受宠若惊,规规矩矩地在她对面坐下。   “你也知道,我那侍女是个哑巴。憋了这么一路,我想找个人说说话。”秦惜珩给他倒了一杯茶,笑道:“这还是父皇在世的时候赏的,我一直舍不得喝。”   公策迪赶紧喝了一口,但他不懂品茶,于是装样子一个劲儿地捧道:“好茶,好茶。”   秦惜珩自己也酌了点,目光一扫外面守着的人,对他道:“咱们两个说话,就别让其他人在这里听吧。”   公策迪赶紧挥手让门外的人离开,吩咐道:“去跟他们讲,今夜都不用守了,早些休息,明天抓紧赶路。”   他自诩今夜亲自守着秦惜珩,定然万无一失。外面的人接而离开,公策迪谄笑着道:“这样就行了。”   秦惜珩收回目光,问他:“其实我有点不懂,为何古纳川要将女儿嫁给车宛,而不是你们鞑合?”   公策迪很愿意给她解惑,道:“那是乌蒙嘉死乞白赖去求的,古纳川要他对着腾格里起誓,如若她的女儿嫁去车宛不是做大妃,他们生的儿子不是车宛的下一任大汗,就要让他们整个部族死在梁州守备军手里。”   说到梁州守备军,就会想到赵瑾,但公策迪刻意没提,秦惜珩也没主动往赵瑾身上靠。   “乌蒙嘉对着腾格里发了誓,古纳川信了他。”公策迪道,“其实草原上的这些部族,多少都有些联系,早些年的时候,我父君与默啜哈尔有些交情,但那也是很早时候的事情了。”   秦惜珩听过这个名字,但知晓的并不彻底,问道:“默啜哈尔是谁?”   公策迪道:“柔然五部的大汗。他们是巴尔思家族,在你们大楚话中,巴尔思的意思是虎。其实说起柔然的这五大部,他们的关系也在慢慢疏远,嗯……怎么说呢,你可以理解为分家之后的几个兄弟。”   秦惜珩问:“为什么你们不与柔然结亲?”   公策迪看着她,眼睛里的色心藏不住,嘻嘻笑道:“这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吗?”   秦惜珩垂下眼,忍着恶心抿了口茶,重新问他:“你我两邦结亲,柔然不会为难你们?”   公策迪听她这么关心自己的部族,心里愈发高兴,一口便将杯中的茶喝了个干净,道:“你我结为一体,往后鞑合就能靠着大楚,柔然谁敢动我们?古纳川已经老了,他有好几个儿子,苍狼部现在被他那些儿子弄得四分五裂的。”   “四分五裂?”秦惜珩瞬间捕获住这个消息,追问道:“苍狼部内部不和?”   “草原上的部族,争的都是牛羊和土地。你们大楚都有夺嫡这样的说法,草原上为什么没有?”   “在这之前呢?我是说,你们鞑合从未与柔然结过亲?”秦惜珩见他杯中已空,又给他续满,公策迪吹了吹茶面,又喝一口才说:“按照你们大楚的血亲来算,默啜哈尔应该是我的远房伯父。其实柔然原本有着格外严格的通婚要求,那就是不许与外族结亲,他们觉得这样会弄污他们的血统。古纳川愿意将女儿嫁给车宛,是因为他想吞并车宛的土地。至于我们从前为何会与柔然联姻,那我就不大清楚了。”   他捧着杯,再次将茶水全部喝完,忽道:“这茶叫什么?下次我让我们的行商去大楚多买一些。”   “君山银针。”秦惜珩又一次给他续加,笑道:“你要是喜欢,我这里还有一些,可以给你。”   “不不。”公策迪推道,“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他说完,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   秦惜珩看着桌上的壶,说道:“这茶我今日是喝不完了,你若是喜欢,这一壶就赠与你了。”   公策迪讨好她都来不及,又怎会拒绝,当下就将杯中的剩余喝完,自己主动提起壶再次加满。   秦惜珩撑腮看他,在心中极有耐心地数了十声后,看着公策迪趴倒在桌上睡了过去。   “世子?”秦惜珩叫他。   公策迪喝了大半壶,药效现在上来了,他开始睡得不省人事。秦惜珩连喊几声都不见他有反应,确定他该是睡熟了。   茉那从衣柜里出来,小声问道:“可以了?”   秦惜珩脱下最外层的毛皮大氅,露出里面已经穿戴整齐的男子常服。她摘下耳饰,将耳洞用泥堵了,又快速给自己绾了个高马尾,悄声走到门口一看,外面果然空荡荡的无人。   包袱早已备好,两人轻声闭上客房的门下楼,从客栈的后门逃出,快步奔进了夜色之中。   “咱们今夜不能停,你哥哥还在我那间客房里睡着,至少在今天晚上,他们不会察觉到我已经跑了。”秦惜珩对茉那道,“骑马太显眼了,还是不要冒险。”   茉那问:“现在去哪里?”   秦惜珩道:“找个农舍先住几日,以逸待劳。”   茉那不懂她的意思。   秦惜珩边走边解释:“明日一早,公策迪定然会来搜寻我,咱们即便是走一夜也比不得马快,既然这样,不如等他们搜寻离开后我们再走。这段时日我们好好休养,后面才会有力气离开这儿。”   茉那跟着她走,忽然道:“你好厉害,这种时候还能想那么多。”   秦惜珩道:“因为我输不起了,我得尽量面面俱到,这样才能早些见到怀玉。”   茉那道:“还真是好羡慕梁渊侯,能有你这样挂心念着。”   秦惜珩淡淡一笑,“相信我,你也会找着你的彩云追月。”   这里是永夏洛安县内的一片乡舍,零零星星地散落着几处住户,茉那道:“都没有灯,咱们要去哪一家?”   “就那一家吧。”秦惜珩指了一间,茉那在夜色中辨了辨,道:“这家也太破了。”   “他们或许正是缺钱。”秦惜珩拍拍包袱,“能用钱解决的事,那都不算是什么事。”   两人慢慢过去,秦惜珩忽似想到了什么,直接从地上抓了一把湿黄的土抹在脸上和身上,又解释道:“就说我们是被土匪打了劫逃出来的。”   茉那笑道:“你的点子可真多。”   她学着照做,在秦惜珩敲开屋门之前,硬是将自己弄成了逃难的模样。   叩门几声后,屋内终于传来回音,“谁啊?”   秦惜珩压粗了嗓子道:“劳您开门收容我们留个宿,钱价好商量。”   屋内窸窸窣窣传来了几阵声音,不多时,门自内一开,出来个眼圈深凹的老翁。   秦惜珩先递了半吊钱去,又说:“我们是路过这里要去邑京的,半路上不赶巧被土匪给劫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麻烦您收容我们一宿。”   老翁接了钱,对她们道:“进来吧。”   秦惜珩道了谢,又递出去几枚铜钱,问道:“能给我们两身旧衣裳吗?”   老翁嘟囔一声“麻烦”,但还是给她们拿了衣裳,又指着近门处的一间小屋,递了油灯来。   “就这里吧。”   “多谢。”   两人进了小屋便换上了老翁给的旧衣,茉那问:“咱们就一直躲在这里吗?”   秦惜珩道:“你我这幅样子,只怕是公策迪见着了也认不出来。上次我听我皇兄说,会阳已经落在了怀玉手中。我不知道中州后来是不是又变了什么,明天我想出去打探打探,至少要知道现在是什么局势,走哪条路能最快与怀玉的人对接上。”   次日天明,二人便从外面的吆喝声中惊醒。   茉那下意识以为公策迪派人找来了,等细细听清后才认出这是昨夜那老翁在院子里与邻舍说话。   秦惜珩望着头顶上陈旧的梁木出了一会儿神,依稀从老翁的声音里听到了“开矿”、“坍塌”一类的字眼,当即就下床穿鞋往院子里去。   “您刚刚说什么?有矿场塌陷了?是怎么回事?”   “外乡人吧?”邻舍那人道,“今儿个天才亮,江氏矿场就塌了一间矿洞。啧啧,听说那是烟尘滚滚,也不知道里面的人现在挖出来了没有。”   秦惜珩问:“那江氏矿场在哪里?”   邻舍指着前方道:“从这儿走,往东两里地。”   茉那问她:“你要去看吗?”   秦惜珩直觉这场矿洞坍塌非同小可,点头道:“去。”   她又摸出点碎银给老翁,道:“老伯,怕是还要叨扰您几日。烦您给口吃的,再收留我们一段时日。”   老翁看着手中的钱,倒是爽快,“成,只要两位不嫌老头子这里破旧。”   秦惜珩谢过,便与茉那一道往矿场的方向去了。邻舍看着她们的背影,问老翁道:“什么时候来的外乡人?”   老翁道:“昨儿个晚上来的,说是要去邑京,可半路被土匪给劫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邻舍回想着秦惜珩方才的谈吐,猜道:“既是要去邑京,怎么这又巴巴地往江氏矿场去了?莫非……莫非这两人是朝廷的御史,微服巡查来了?”   老翁忙道:“可别乱猜。”   邻舍兴奋起来,“我还真觉得就是这样。嘿,正好让这两个御史瞧瞧江福鸿那副嘴脸,等上告了朝廷,有他好受的!对了,你刚刚说他们被土匪劫了?不会是蒙虚山后面的那伙土匪吧?”   “这谁知道。”老翁看了他一眼,拿起农具准备去后院忙活。   “终于有人来了。”邻舍还在那里自想自乐,“这帮杀千刀的,看你们往后还怎么横。” 第160章 矿乱   公策迪一觉醒来,浑身上下睡得酸软。他打了个哈欠,认出了自己身在哪里。   “阿珩?”他的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一片,下意识地叫完这一声后,发现客房内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桌上的那壶茶早就凉了,他怔然地望着自己喝过的那只杯子看了半晌,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   一股被戏弄之后的怒火由心底而起,公策迪忿然拉开了客房的门,大声吼道:“人呢!都死哪里去了!”   鞑合使臣们纷纷被他这声给吓了出来,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公策迪怒道:“公主呢?”   一名看守问道:“世子,您昨晚不是歇在公主房中了吗?”   正因这样,他们所有人都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坏了公策迪的好事。   “给我出去找!”公策迪又是一声吼,“每一寸地方都给我找,她跑不了!”   看守们转身就去了,公策迪气得胸肺都是疼的,他耐不下性子在这里等,当即跨上马背也出了客栈。   阿额骑着马追了上来,说道:“世子,客栈的马没有少,公主定然不是骑马逃走的。”   公策迪咬牙切齿道:“那就看看是她的脚快,还是我的马快。”   阿额劝他:“世子,咱们不能这样找,否则等传了出去闹到大楚新君的耳中,我们反倒要被问罪。”   公策迪道:“那你说该怎么办?真要让她就这么跑了不成?”   阿额道:“那咱们暗中来找?”   公策迪道:“你让我住在这么个地方,暗中让人去找,找不到就一直留在这里?”   阿额问:“那世子还有更好的法子?”   公策迪沉着气想了想,道:“往梁州的方向去找,她肯定是要去梁州。”   阿额道:“只怕不好找,世子,你也知道,那梁渊侯早就与大楚闹僵了,若是没有通关凭证,咱们如何去得了?”   公策迪不耐烦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你要我如何做才行?”   阿额道:“大楚新君给公主陪嫁了不少嫁妆,世子,不过是个女人,有没有倒不是那么要紧,咱们带着这些嫁妆回去,不也是皆大欢喜吗?”   “我说不行!”公策迪怒言,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星子,“宜国公主我要定了!”   阿额见他这般固执,索性也把话放开了,说道:“世子,国君不希望你为了这么一点私欲不顾全局。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斥责世子。”   公策迪果然就没了声音,阿额又劝:“我们现在在大楚的地界,而且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们都要依附着大楚。世子,现在绝不是与大楚翻脸的时候。听我一句,咱们先回鞑合吧。”   “那你将他们都叫回来吧。”公策迪好半天之后才妥协下来,勒转马头后不甘心地往客栈的方向折返。   不多时,被派出去的人都招了回来,其中一人道:“世子,今日一早,这里有个矿场的矿洞塌了,现在起了很大的混乱,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别被卷进来了。”   公策迪最后的那点企盼彻底泯灭,他有气不能出,一个人策上马便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他记住了这次被戏耍的耻辱。   秦惜珩与茉那徒步两里地,一路上都能看到来往的人,观他们的衣着模样,应当都是矿工。两人继续往前走,还未进江氏矿场的范围,便看到前面烟尘滚滚,喧嚷的声音更是远远可闻。   路边坐着个抽旱烟的老汉,秦惜珩上去问:“老伯,听说这里的矿洞发生了塌陷?”   “可不是嘞。”老汉吧嗒着嘴抽了一口烟,指着那边的矿场道,“姓江的忒不是人,都说了不能再往前挖,他非是逼着人去。”   秦惜珩在他面前坐下,问道:“矿洞经常会发生坍塌吗?”   老汉摇头,“倒也不是。这是命啊,遇上姓江的这种人,那就是拿出命给他做。”   茉那忍不住问:“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不找其他的矿主?”   老汉道:“哪里这么容易,我们都是签过契书画过押的,如何能说走就走。”   秦惜珩道:“但你们好似还有新矿工要与他签订契书,这又是为何?”   老汉道:“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家给的工钱最高。”   茉那问:“高多少?”   老汉伸出三根手指,“三吊钱。”   这在邑京不过是街边茶馆里一壶茶的价钱。秦惜珩无声地叹了口气,始知民生竟然艰难到了如此田地。   “挖了多久了?”秦惜珩看着矿场那边又问。   老汉道:“约莫半个时辰。”   秦惜珩问:“若是死在了矿下,矿主会赔付吗?”   老汉道:“赔,当然要赔。可也赔不了多少,最多不过半年的开销。”   秦惜珩无声地看着自己身前这赤红的土地,忽地便听到矿场里的吵嚷好似更大声了。   “闹起来了。”老汉看着那边说。   “什么意思?”秦惜珩站了起来,又听到这杂声里面掺了一道较为突出的声音,“杀人了!”   秦惜珩不及多想就往那边跑,她捂紧了口鼻遮挡烟尘,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了一个穿着得体倒地不动的人,那人头上有个大血窟,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流着血。   “你们……你们……”一旁有个侍从模样的人指着矿工们,又慌又急道:“你们杀了江老爷!”   秦惜珩这才明白地上流血不止的人就是江氏矿场的矿主江福鸿,她来得晚,并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时只能听到这侍从说道:“杀人偿命,你们今天一个也别想跑!我现在就去报官!”   一干矿工们原本都被江福鸿的死吓得不敢动弹,现在听他说要报官,纷纷知晓不好,有人高声喊道:“不能让他去报官!”   有人带头这么一喊,其他人也助兴似的跟了上来,将矿场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不让江氏的侍从出去。   侍从急道:“你们要干什么?造反吗?”   方才带头喊话的那名矿工道:“兄弟们,他们这些人都是勾结一气,若是放任他去报官,咱们到时候全得吃不了兜着走!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咱们累死累活这么久,姓江的却不把咱们当人看,干他娘的,咱们要给咱们自己出一口气!”   “对!”   “说得没错!”   他一言而出,群人奋起喝之,侍从和其他几个江氏的下人顿时被他们的气势吓破了胆,开始跪地求饶起来。   带头那人一脚踹在侍从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平时不是挺横的吗?狗仗人势的东西,你当你跟着江福鸿,就真的是个东西了?”   侍从被吓得瑟瑟发抖,爬起之后又不住地磕头求饶。   “阿珩。”茉那掩着口小声对秦惜珩道,“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场面越来越混乱,秦惜珩看她一眼,摇头道:“不,我现在不能走了。”   茉那问:“为何?”   秦惜珩道:“因为这已经是民反了。”   茉那不解,“他们反不反,与咱们两个有什么关系?”   秦惜珩带着她往后边人少的地方走去,说道:“这其中的关系有些复杂,我可能三言两语说不清。但矿场这事是一定会闹出去的,到时候朝廷势必会下令让官府镇压,反声只会越来越大。我们势单力薄,根本就没法阻止,也阻止不了,既然事情终究避不过去,还不如为我所用。”   就在她俩说话的间隙里,矿工们已经将江氏的一干人都捆了起来,为首那人名叫郑通,继续煽动其他人说道:“兄弟们,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不如就此端了他江氏的老宅,再号召其他兄弟一起来,就得反了这帮不把咱们当人看的王八蛋!”   这一呼百应,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就往江福鸿的老宅去。茉那问:“咱们跟上吗?”   秦惜珩道:“跟,但是不要离得太近,我要看看这把火究竟能烧多大。”   茉那有些紧张,问她:“如果官府很快就将他们压下来呢?”   秦惜珩道:“那就先去会阳,看看能否遇上怀玉的人。不过我看他们这样声势浩大,官府一时半刻只怕镇压不下来。别忘了,他们不仅是矿工,手上还有不少开采出来的矿,这些矿只要加以冶炼,就能制成兵器。”   两人跟走一路,看着一部分矿工闯进了江氏老宅,另一批人则奔走着将消息散布出去,不过半个时辰,江氏老宅前就挤满了号召而来的其他矿工。   闻讯而来的还有洛安知县和一干县衙衙卫,官民相对,知县孟举生吼道:“你们要干什么!造反不成!”   有郑通这个起事人在,矿工们丝毫不惧,孟举生又道:“谁给你们的胆子?啊?说话!”   “那是你们逼的!”郑通站了出来,指着他说道:“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官与这些矿主们狼狈为奸,逼着我们往死里采矿!”   孟举生气得脸都白了,“放肆!你胆敢辱骂朝廷命官!”   前来此处的县衙衙卫不过七八人,郑通遂将声音一扬,吆喝矿工们:“他们官官相护,洛安已经容不下我们了,不如拿了这些狗官,咱们自己当家作主!”   话音才落,矿工们便一哄而上,将孟举生和几个衙卫团团围住,人多势众地将他们全数拿了下来。   “你们这些刁民!”孟举生还在挣扎,怒目而视瞪着郑通,“朝廷不会放过你们的!”   郑通道:“给我堵住他的嘴!”   孟举生被迫塞了一口的麻布,郑通挑了几个矿工去看押他们,又对剩下的矿工随意说了几句,众人便草草而散。   秦惜珩跟在郑通后面追了几步,叫他:“阁下请留步。”   郑通转身看过来,指着自己问:“你叫我?”   “是。”秦惜珩颔首,问他:“可否借一步说话?”   郑通听她口音不似洛安人,问道:“你是谁?要找我说什么?”   秦惜珩道:“我昨夜恰好路过此地,借一位老翁的屋子歇了一宿,今早就听说了你们的事情。在下不才,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好汉。”   他们站在这里说话,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郑通打量她身量瘦小,多半也威胁不了自己什么,便道:“随我来吧。”   秦惜珩跟着他来了个无人的地方,郑通道:“你要说什么,说吧。”   “好。”秦惜珩也不拖沓,直接就问,“我想先问问好汉,你今日之举,算是揭竿起义吗?”   这第一问就明显让郑通愣住,他想了想,说道:“我只是想找朝廷讨个说法。”   秦惜珩道:“若你是这样想的,那我要先泼你冷水。你这样做,朝廷不仅不会给你任何说法,反倒会将你们全部视为逆贼。”   郑通不愿接受,反问她:“你又怎么知道朝廷不会理会我们的说法?”   秦惜珩道:“就凭中州官吏如今的互相袒护。”   郑通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又问:“若算起义呢?”   秦惜珩道:“如果这已经是起义,那我问你,可有粮食供给?可有兵器防守?可有下一步的行军计划?”   郑通再次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秦惜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便顺着自己原定的想法说道:“你既然敢看押知县,那么在朝廷眼中,便是彻底的逆贼无疑了。为今之计,你该想着如何保全你自己和这些矿工。”   郑通脱口便问:“那我该怎么做?”   秦惜珩道:“想办法去往会阳,对梁渊侯投诚。”   郑通问:“梁渊侯会接纳我们吗?”   秦惜珩道:“只要你去,自然有人接纳你们。不过我猜,今天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会有更大的官来压制你们。”   “在他们来之前,我们直接去往会阳是不是就行了?”郑通才说完,又反应过来,“不行,咱们世代都扎根在这里,这样拖家带口地走,半路上就会被抓住。”   秦惜珩道:“那就只剩一条路了。”   郑通问:“什么路?”   秦惜珩道:“就在这洛安县绝地反击。说起兵器,你们应该可以自己锻造吧?”   郑通道:“矿场里就有冶炼和锻造的地方,这倒是不难。”   秦惜珩点头,“那就这么做。”   郑通顿时对她万般感谢,又道:“多亏公子提醒,还不知道公子大名。”   秦惜珩道:“赵横。”   郑通又问:“那……赵公子你说你昨夜路过洛安,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秦惜珩道:“我要去梁州。”   郑通咂舌,“太远了吧。”   秦惜珩道:“回家而已。”   郑通看着她,犹豫着说道:“不知……能不能请赵公子再留几日?”   秦惜珩原本就有这个打算,道:“可以。”   郑通便安了心,问她:“还不知道赵公子住在哪里,要是你不嫌弃,可以来我家里住。”   秦惜珩心想这样也更方便,遂答应下来,“好。”   一切初有定数,秦惜珩暂时与他分开,又开始想着起义之后该如何与赵瑾会面。   茉那就在不远处等着,两人方才的对谈,她听到了几点,问道:“这些行军打仗的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惜珩淡淡笑道:“怀玉常将这些当睡前故事讲给我听,听得多了,我也就记住了。”   茉那慨然一叹:“你还真是时时刻刻都想着梁渊侯。”   秦惜珩道:“其实并不全是为了怀玉,我这么做,也是想告诉朝廷,不能再任由世家们继续胡作非为了。虽然我知道这对于我皇兄而言很难,但若是一直这么粉饰太平,世家们就会越发猖狂,最终苦累的还是百姓。”   洛安乱事既起,那么这风就越发地肆意了。   秦惜珩轻轻喟叹,道:“走吧,今晚换个住处。” 第161章 新朝   钟鸣嘹响三声,又一日的曦光洒向了邑京的大地。   将近年末,礼部商议多日,终于将新朝的年号择定为“承光”。邑京又恢复成从前歌舞升平的富贵景象,仿佛半个月前的那些事情通通都不存在。   秦潇在海晏殿看着各地近来呈上的奏疏,他拿着手上这本,越看越是火气上窜,还未看完就直接扔了出去。   林佳书正好端着一盘点心进来,被这突然飞出来的奏折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秦潇见自己险些砸到她,心中有些失悔,赶紧从御案后面出来,帮她接过端着的东西,顺手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林佳书笑道:“听说圣上午膳没怎么吃,我就做了些点心,圣上要不要先吃一点?这样才有力气继续处理国事啊。”   秦潇道:“你现在怀着身孕本就辛苦,就不要碰厨房的那些东西了。”   林佳书道:“也没有觉得什么不适,这些事情还是能够做的。说起来,我也许久没有给圣上做过这些了,圣上饿不饿?吃点东西再处理奏折吧。”   秦潇听她温声说了这么久,方才的气已然散了一半,拉着她的手扶她坐下。   朔北的一应事由都让秦潇瞒着,他更是以种种借口不让林佳书会见家人,而林佳书也体谅他公务辛忙,从不埋怨。   “圣上不要老是皱眉。”林佳书在他的眉上抹了抹,笑声逗弄,“否则会老得快的。”   秦潇忍不住一笑。   林佳书问:“对了,那位鞑合公主找到了吗?”   秦潇的笑淡了淡,叹气道:“还不曾。”   林佳书替之担心,“那可怎么办?若是有鞑合的使臣来觐见,问起公主可怎么是好?”   秦潇道:“我已经让人四处去找了,可最终如何,我也说不好。”   林佳书知道他心烦,便不问了,她见那案头还有厚厚一叠未看的奏折,也不再多留,道:“圣上忙吧,我先走了。”   自打坐到了这个位置,秦潇每日里忙得歇不过气,每每夜里回到寝宫,林佳书都已经睡了,难得这会能相处片刻,可时间还是短暂。   “我送你回去。”秦潇着人拿了自己的披风给她搭上,牵着她一路送到了芷兰宫。   “圣上快回去忙吧,别为我耽误了朝事。”林佳书把披风又给他系好,踮起脚吻吻他,笑说:“不要老皱着眉。”   “好。”秦潇目送她进去,嘴角的笑慢慢地平了下来,他转身想回海晏殿,刚走了一步,又对身后的内宦道:“朕要去一趟宁宅。”   宁澄焕那日饮了鸩茶中毒后,在御医院静卧了好几日才略有缓和,后来回了宁宅,日日也是汤药不停,时至今日,他依然常常咳嗽,说话不过两声就觉得气短。   “老爷,”下人进了书房来说,“圣上来了。”   宁澄焕一听,赶紧起了身,又对下人道:“去将澹益叫来。”   下人道:“已经让人去请四爷了。”   “圣上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宁澄荆陪坐在厅内,叫人上了茶来。   “遇到点烦心的事,想问两位舅舅拿个主意。”秦潇端着盏正要喝茶,余光瞥见厅外来了人,赶紧又将茶盏放下,来搀宁澄焕先坐。   宁澄焕唯恐秦潇等得久,来的有些急,甫一坐下,肺里又是翻江倒海的一片汹涌,立刻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秦潇赶紧端来茶让他润嗓,好半天之后才终于止住了咳。宁澄焕给自己抚了抚胸口顺气,叹声说道:“老了。”   “舅舅的身子怎的还是这样?朕明日还是拨几个御医来再为舅舅看看吧。”秦潇也是叹气两下,说道:“这天下未稳,朕也是初初接手大业,舅舅还需好生保重才是。”   “圣上说的是,臣记着了。”宁澄焕感念着一笑,问他:“圣上今日来,是有什么事情?”   秦潇道:“中州永夏今日来了一道奏疏,洛安县的矿工反了。”   宁澄荆问:“可说了是何缘由?”   秦潇一想就觉得心烦,但还是按捺着性子说了一遍,“矿洞塌了,矿工们找矿主要说法,一个不慎直接将人打死了,就这么闹了起来。后来连洛安的知县都惊动了,这帮刁民也是不怕死,竟将知县也捆了,就这么反了。”   宁澄焕脸上的郁色加重,摇头不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秦潇道:“眼下赵瑾的叛乱还未平下,永夏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朕想问问两位舅舅,应该先镇压这些刁民吗?”   宁澄焕问:“这两件事有冲突吗?”   秦潇道:“舅舅身子未愈,有些事情朕刻意没让舅舅知道。户部前几日将清查的账款递上来了,国库已经所剩无几。柔然五部不得不防,军饷要提前预算出来,国库的钱不能随意挥霍。”   宁澄荆想起一事,“说起柔然,眼下当务之急是给朔方新调主帅。”   “这又是另一件大事。”秦潇烦闷地喝了一口茶,对他道:“宁远的局势,朕上次跟小舅舅说过了,这里几乎已经和剑西连为了一体,如此看来,心腹大患还是赵瑾。”   “必须要对赵瑾出兵。”宁澄焕沉想之后说道,“朔北的刺史秋汝新好似是贺朝运的同窗,宁远那边,不如交给贺朝运去调管。至于朔方新遣将帅,不如将这事也交给他。还有中州那边,永夏的叛乱不可不管,但既然只是一群矿工起义的乌合之众,多半也不会有什么章法。”   “我插一句。”宁澄荆忽说,“永夏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民反,最根本还是因为平素里被克扣得太狠了。中州是个什么情况,圣上也都清楚。今日能有永夏民反,来日说不定还有九华民反,一昧地镇压只是扬汤止沸。依臣看,不如来一招釜底抽薪,先整治一番中州的乡宦。”   “不。”宁澄焕立刻反对,“你说的这些,安定之时可为。中州牵涉甚广,不知与多少朝臣沾亲带故,眼下若要整治,岂不是要让群臣与圣上离心?”   说到这里,他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对秦潇道:“圣上,你如今初初登基,坐得并不算稳,若要将各世家收之于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充盈后宫。”   秦潇并不反感纳妃,点头道:“舅舅说的是。”   宁澄焕看他虚心接受,又进一步道:“后位不可迟迟不定,臣前几日也对太后提过此事,太后说圣上国事操劳,自会为圣上择选中宫。”   “中宫之事便罢了吧。”秦潇方才的从容立刻就没了,“朕一直将林氏视为元妻,她如今有孕在身,待生产之后,朕便立她为后。”   “圣上不可。”宁澄焕苦心劝道,“林氏出身微贱,那林业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司业,她如何能够堪当一国之母?还望圣上以大局为重,另立高门贵女为后。”   “朕……”秦潇张口就想反驳,但一看他这副老态模样,又于心不忍。   宁澄焕道:“圣上听臣一言,这于大楚社稷而言便是百利。”   秦潇不想继续在这件事上绕,便先跳过,道:“可是如今国库近虚,该如何提高收支也是大事。”   宁澄荆忙说:“圣上,收支要提,但还是不要加重百姓的赋税了。”   秦潇道:“朕这几日想过此事。若不增百姓的税,那便只能从商贾头上动手了。”   宁澄焕道:“从前宗政开还是淮安刺史时,没少从柳氏手中搜刮银子。今年年初雪灾过后,先帝派了好几个御史督察那边,倒也让淮安老实了这么长一段时间。”   秦潇经他这么一说,想到了什么,问道:“淮安刺史一直空缺着,两位舅舅可有举荐的人选?”   宁澄荆道:“潘志被革职后,先帝派了两个人去那边共理漕运水路,那边现在如何了?”   秦潇道:“朕看过潘志的卷宗,这些年除了漕运的费用,他还从柳氏身上搜刮了不少。父皇派去的那两人一主一从,至今还没回禀过任何消息,朕想着,淮安刺史这个位置不能一直空下去。”   宁澄荆问:“从中枢里找个能理财的人去?”   “得派个能背锅,还能随时舍弃的人去。”宁澄焕说着,忽然想到了一人,“樊盛一家是不是还在狱中?”   樊氏作为赵瑾的舅族,本该在赵瑾反出邑京后就依照律法诛杀九族赐死,可他身为刑部侍郎多年,挽下了数起冤假错漏,苦劳不少,便只是暂押大牢听候发落。   秦潇问:“舅舅的意思是,将他放到淮安去做这个刺史?”   宁澄焕道:“赵瑾反出邑京,诛杀的九族中就该有他,现在留他一家的性命已是大恩,他不敢不好生办差。在这个位置上,他若是办好了,受益的是圣上和朝廷,若是办不好,再杀也不迟。”   秦潇觉得有理,“那就依舅舅所言。”   宁澄焕道:“为国库增涨收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内诸司那边呢?难道连一点银子也没有?”   秦潇道:“朕问过霍可,钱账早就被谢昕卷走了。”   宁澄焕问:“那谢昕人呢?”   秦潇脸色逐渐铁青,他压着气道:“早在父皇驾崩的前几日就失踪了,朕现在下了海捕文书找他,就不信找不着这个人。”   宁澄焕又问:“宋仲孝也不知道?”   秦潇摇头,“不知。”   三人齐齐地沉默半晌,秦潇又道:“朕这段时日翻看先前的遗漏,发现有些未定之事可以一试。”   宁澄焕道:“圣上请讲。”   秦潇看着宁澄荆道:“父皇曾将部分草拟文书的事交由翰林院处理,朕想了想,此举并非不可为,小舅舅你如今就在翰林院,如此一来,倒是无需再做调整。”   此举倒是很合宁澄焕的意思,他点头允道:“可以一试。”   “还有枢密院。”秦潇又道,“朕这几日一直在想,何以大皇兄当日能伙同傅玄柄围逼东寰猎场,何以追剿赵瑾当夜,禁军二营会说反就反。后来朕看到了最初那份有关枢密院的起草,终于明白了为何要有这么一份文书。”   大楚开国至今,手握兵权的多是高门贵勋之后,世家们盘根交错地结在一起,更是深入了皇权,给了他们这些人莫大的底气。   秦潇道:“不论是羽林军还是禁军,都不能将兵权落于一人之手了,只要将这些分而划之,就不怕再有人敢横空生事。”   宁澄荆问:“圣上是想将京中的兵权分散到多个将卫手里?”   秦潇道:“不只是将卫,朕还要将一部分兵权移交给内臣。”   宁澄荆愣住。   秦潇道:“都是些无根之人,除了朕和皇宫,他们还能仰仗谁的鼻息来过活?他们得傍着朕,自然只会忠心于朕一个人。既然父皇已有此意,那么后面的事,让朕来做完也好。”   宁澄焕默然着一直不语,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眼。   秦潇见他二人皆无异议,便道:“朕回去之后便让人重新起草诸事,两位舅舅若是再有意见,直接提出来就是。不早了,朕先走了。”   前厅内便只剩了两人,宁澄荆轻轻地叹气,“若是没有逼反赵瑾,如今又哪来这样多的事情。之前我劝大哥不要动赵瑾,也是想到了剑西生乱该是何等的麻烦。”   “圣上还是年轻气盛。”宁澄焕道,“当日我若是在圣上身边,绝不会由着他将先帝毙亡的事栽到赵瑾头上。圣上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什么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他容不得背叛,也容不得欺骗。一直以来,是我和太后将他护得太好,以至于在许多事情上,他急躁鲁莽,拿不准分寸,也不会过多地考虑后果。罢,罢,眼下已经是这番局面了,说这些懊悔的话又有什么用?”   “大哥还是要注意身体。”宁澄荆替他顺了顺后背,“操心是操不完的,单就这立后一事,怕是还要拉锯许久。”   宁澄焕想到这个就头疼,道:“圣上是个死心眼,认定了的事若是不撞南墙就坚决不会认错。你看那赵瑾,我多次提醒他需得小心提防,可他就是不听。算了,立后的事就交给太后去处理吧。圣上不听你我的,总该听几句太后的。”   “那将兵权分给内官呢?”宁澄荆问他,“内臣掌军,未免不妥。”   “但圣上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宁澄焕伸出一指对了对天,“内宦都是些无处可去的无根之人,他们能够仰仗的,只有圣上。只要捏住了他们,兵权便也牢牢在手,况且边陲的监军也是多由内官担任,这么照猫画虎地再施调整,又有何不可?此事我看可行,不如一试。” 第162章 淮贾   宗政康进了天下林三楼的一间暖房,左右下人替他接了身上的斗篷,一人道:“谭爷可算是来了,我们爷已经恭候多时了。”   “知道了。”他笑了笑,进去后就见方谦舒舒服服地躺在榻椅里,任人给他按摩脚底。   “听闻方兄找我?”宗政康在他旁侧的椅子上坐下,顺手拣了果盘里的柑橘开始剥皮。   方谦屏退了旁人,对他道:“我听人说,朝廷要派一位新刺史来。”   宗政康问:“方兄知道多少消息?”   方谦摇头,带着些期许道:“没了,就这些。我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圣上可有给你再派什么事情?或者给你透露什么消息?你之前不就是他的人吗?他如今登位,应当更看重你了吧?”   宗政康干笑两声,摊摊双手,“看来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方谦面露失望,“我还以为能从你这儿拿到点有用的消息。上次来的那两位,其中有一位据说是水部司的老人。啧啧,那阵势,还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另一位虽然看着年纪轻历事少,但上次见面,从头到尾我都没见他露出个笑,可真是生了副活阎罗的面相。我现在只盼着这位新来的刺史是个好说话的,可别到时候他们神仙打架,殃及了我们这些无辜的小鱼小虾。”   宗政康听他说着,正在心中揣测这位即将到任的刺史,又听方谦喊他,问道:“我说重康,你是真不知道这事,还是假不知道?可别骗我。”   “我真没听说。”宗政康无奈地笑笑,“这样吧,我也托人去打听打听,等什么时候有了消息再告诉你。”   方谦求之不得,没留他多坐。宗政康披了斗篷从天下林出来,径直去了城南的蔡记米铺。   “回来了?”谭子若招呼他坐,又倒了热茶给他,问道:“方谦突然找你做什么?”   宗政康反问他:“朝廷要调派新的刺史来吗?”   谭子若道:“这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宗政康问:“你的主子告诉你的?”   谭子若朝后院的方向看了看,点头道:“嗯。”   “有人在后面?”宗政康便要往后院去,然不及他起身,后院的人便来了。   这人面上无须,身姿颀长生得白净,看容貌约莫三十来岁。   宗政康看了看谭子若,问道:“这位是……”   谢昕道:“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对你而言反而越不安全。”   宗政康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很强的压迫感,这令他连嘴都不敢张,只是低头应声。   谢昕问他:“剑西的粮已经断了许久了,什么时候可以送过去?”   宗政康道:“很难。自从朝廷上次派来两个漕运总管后,水路的掌权便不在柳氏手中了。方谦想了好些法子去试过,可这两人油盐不进,根本没有任何通融的意思。如今剑西叛乱,漕运的各个关卡查得更严了。”   谢昕的目光倏地朝他射了过去,“我问话只问一遍,你可别是想过河拆桥。”   “霁少爷。”谭子若赶紧护住宗政康,替之解释道:“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我在淮州这么长时日,也全都知情。”   谢昕这才收回目光,又道:“不管怎样,年底之前,粮草必须送到剑西。还有这个。”   宗政康接过他递来的纸条看完,道:“这个不难。”他想了想,又说:“只要绕开淮安和京畿,等到了中州地界,有中州的这位转运使帮衬就行了。”   谭子若一听就觉得不可能,问道:“这如何能绕得开?”   “能绕。”谢昕看他一眼,“走陆路就能绕开。”   谭子若道:“可这样一来,就没有以前那么快了。”   宗政康道:“从前柳氏有这几条水路在手,又有潘志的通行令,淮安境内不需要任何漕运的费用。若是要转陆路,就得多一笔开销。”   谭子若问他:“柳氏不差这个钱吧?”   宗政康道:“柳氏并非全归柳玄文一人把控,至少如今还有一个方谦。路费的开销一两次倒还好,可若是长此以往下去,账就太大了。方谦到现在都一直以为我是新帝的人,而我不能把真相告诉他。此事非是我不愿,而是实在有些难。”   谢昕道:“你若是担心这个,那倒不难。我手上有些钱,大概是剑西两年的军费,正好用作此次运粮的路费。”   “好。”宗政康这次答应得干脆。   谢昕又对他道:“你刚刚是不是要问朝廷此次新派来的刺史?”   宗政康道:“是,还请阁下告知。”   谢昕道:“此人名叫樊盛,乃前任刑部侍郎。朝廷这次让他来,是逼着他整治淮安,从商贾们手中刮些钱补贴国库。”   “原来是这样。”宗政康垂下了眼,他一个人拿不住主意,便对谢昕道:“多谢了,我得再去一趟天下林,与方谦商量商量。”   他走之后,谭子若叹气道:“他一个自小养在深院中只知读书的公子,也是难为他改从商贾,费心费力地打理这边。”   谢昕道:“珩丫头机灵,当初留着他,就想了这么长远。万幸她现在一心只向着怀玉,我也就放心了。”   谭子若叹息不停,“也不知道这仗要打多久,现在新帝登了基,天下就彻底姓宁了。”   谢昕道:“待会儿让蓝越给怀玉回一封信,将这边的事情都告诉他,我不久留了,稍后就动身去岭南。”   谭子若瞪大了眼,“岭、岭南?”   谢昕道:“有些事情我早就想去做了,可之前的朝堂变幻莫测,我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邑京。现在他不在了,我该去做我本该做的事情了。”   谭子若远望着他的背影离去,终了,也只有一声慨叹来送别。   天下林的厢房内,方谦看着这个月的账册,越看越觉得烦闷。漕河那边的关系打不通,往后不论什么生意都是一大笔漕运花销。   “爷。”侍从在外喊他,“谭爷来了。”   “快请!”方谦一猜便知宗政康定然是打听到了什么才又回来,赶紧坐直了身等他。   “等着我呢?”宗政康先打趣他一声,舒舒服服地坐下后喝了口早就斟好的茶。   方谦催他,“行了,先说说你打听到了什么。”   宗政康将新任刺史的具体消息如实说了,方谦顿时如失了魂,喃喃道:“这还真是来了个不让人省心的,原本那两个漕运总管就已是万般难应付了,现在再来一个,这是天要与我作对啊。”   “可不就是天要与你作对吗?”宗政康笑了笑,在桌上敲了两下,引他再次看过来,“先别急,方才我在来的路上想到了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方谦又是催问。   宗政康道:“既然朝廷这次打定了我们的主意,我们自然是反抗不能。不过,问朝廷打个商量倒是可以试试。”   方谦问:“怎么打商量?”   宗政康道:“朝廷要多少钱,咱们只管在承受的范围内给。但是反过来,我们可以问朝廷降低柳氏生意的漕运费用。”   方谦道:“这位新任的刺史就是冲着咱们来的,这就是笔霸王账,吃了哑巴亏还不能说出来。降低漕运费用又能如何?给出去的不还是已经给了?照样是赔本买卖。”   宗政康道:“朝廷要薅柳氏的羊毛,那就让他们去薅。我方才说了,只要朝廷要的数额还在柳氏的承受范围之内,也并不困难,无非是赚得少一些而已。可若是咱们将柳氏的承受范围另做变改,那不是能损失得少一些?”   方谦怔怔地呆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是说,做个假账糊弄朝廷?”   宗政康道:“这样可以,不失为一种法子,只是得做真假两套账,到底还是风险大。我想的是,在朝廷面前,可以将咱们现有生意的对外报价都降低三成,朝廷即便是按比价来薅钱,也能薅得少一些。而咱们在实际买卖的时候,还是按照原先的价格来谈。反正每一笔生意都有讨价还价之说,最后敲定的价额也只有买卖双方知道,这是商贾里不成文的规矩,还有谁能传出去不成?”   方谦明悟过来,连连赞他,“妙啊。只要与朝廷商议降低漕运的费用,那么即便是给国库补些银钱,那也并不算多,至少不会有漕运的费用那么多。重康,此举当真是一绝,我服你了。”   宗政康笑道:“方兄既然觉得可行,那么与官吏们打交道的事,便全靠你去办了。你也知道,我暗地里还是圣上的人,总不好再去与他们谈讨这些。”   方谦却替他担心,“你这样帮我,若是让圣上知道了,岂不是要问罪你?”   宗政康道:“只要咱们两张嘴说出来的话一致,圣上就不会知道。”   方谦放下心来,“那便好。重康,你可真是帮我大忙。”   宗政康道:“其实该我谢你才是,若不是有你搭手,我如何能找柳玄文讨个说法?”   方谦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又拍着胸脯很是高兴道:“这事我去与官吏那边谈,你放心,我保证按照你说的来与他们谈。”   “好。”宗政康说完正事,也不留了。他从楼上下来,正好在拐角处遇上翠君。   “爷。”翠君屈膝,对他福了个礼。   “你怎么在这儿?”宗政康有些意外在这里见到她,又听她对自己称喊得如此生疏,不免留了个心眼,问道:“怎么了?不是已经给你赎身了?你怎么又来这儿了?”   翠君道:“你不在家中,我猜你应该是来了这里。”   宗政康去拉她的手,笑问:“找我啊?什么事情这么急着找我?”   翠君抽出手指,平静地看着他问道:“你压根没想让我怀你的孩子,是不是?”   宗政康愣了愣,问她:“怎么这么问我?”   翠君道:“你只是在骗我,好让我心甘情愿地替你在这里打听各种消息。说到底,你还是嫌我在这里滚过,觉得我不干净是不是?”   宗政康道:“我不是都给你家里去过聘礼了?又何来骗你一说?”   翠君道:“可我至今没有身孕。兴郎,那段时日你就住在这里,不分白夜地与我做着夫妻,按说以那样多的机会,我不可能一直没有身孕。我来找你,就是想问你要一句实话。你想让我心甘情愿地帮你,所以说出那样的情话来骗我,可我不能真的有孕,否则我就无法继续在天下林待下去,更不能帮你打听到各路商贾的消息。这些,是不是?”   宗政康沉默片刻,承认道:“是。我当时处境艰难,确实急需知道各路商贾的生意往来情况。但是翠君,我确实也喜欢你,我只是怕你被别的来客迷住,不愿意帮我。”   翠君伤感地笑了笑,眼中泛出了泪,“我是真心帮你的,我也以为你是真的希望我能给你生个孩子,但是现在……”   她摇摇头,“聘礼我会退还给你,我不会嫁你。”   宗政康拉住她,“你家人将你卖到这里,就是因为过不下去了。别赌气,否则凭你家中现在的模样,你要如何过下去?”   翠君甩开他,“你们这些人,最会说的就是花言巧语,是我攀不上你,还是算了吧。好在,我只跟过你一个人,不至于千人骑万人睡,比起她们,我已经干净很多了。至于我往后要如何活下去……我有手,在天下林的这段时日也学了不少东西,总不至于真的饿死在街头。”   她说完就走,宗政康手中一空,这一刻觉得心里也缺失了什么。倩影渐渐地消失在了楼梯的尽头,他看着自己这只手,骤觉自己早已面目全非。   什么光风霁月,他早就在这铜臭里滚出了一身的泥,濯洗不去。   腐烂污浊的气息钻入了毛孔,他在圣贤面前已是万劫不复。 第163章 耽慕   洛安县矿工起义的消息传来梁州时,赵瑾久久地没有说出话来。   “侯爷,你是不是不信?”韩遥咂舌两声,“说实话,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信。”   赵瑾问:“那些矿工有多少人?”   韩遥道:“几百人吧。”   赵瑾质疑,“都是些平民百姓,区区几百人能打得过地方的正统州军?”   韩遥便猜道:“可能是被逼急了,要活命吧。不过我听说他们将州军引到了矿场周围,那地方,再没人比这些矿工更熟悉了吧?这样想来,他们能赢也不是没有可能。”   赵瑾问:“史智文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有。”韩遥递来一封信,“这是今早送来的,侯爷你那会儿练兵去了。”   赵瑾一目十行看完,韩遥忍不住问:“侯爷,他说什么了?是不是催着咱们替他卖实矿?”   “这个只是一句概之提了一嘴,他倒是问我,该怎么处理矿工起义这事。”赵瑾把信扔进火盆,望向了一旁的地图。   韩遥想也不想便说:“这还能怎么处理?只要他吃一天官饷,就得替朝廷干一天的活。难道他还想帮这些矿工不成?”   赵瑾道:“想做好官难,想做个体恤百姓又两袖清风的好官更难。不过这场起义一来,倒是让我有了点别的想法。”   韩遥问:“什么想法?”   赵瑾道:“借一场东风。”   韩遥没转过弯明白她的意思,赵瑾也没多解释,对他道:“孜定口若是久攻不下,周茗多半要更改其他路线。你去传个话,元中要看紧了。”   “是!”韩遥领命就去了,赵瑾又茫然地盯着地图发了片刻的呆,忽然注意到帐外好似是卲广的剪影。   “卲广。”她喊了一声,待人进来后问道:“有事吗?怎么一直在外面不进来?”   “是有件事……”卲广低着头不敢看她,说话的声音比之平常也小了许多。   赵瑾道:“有事就说,这么婆婆妈妈的做什么?”   卲广心里一横,索性耿着嗓子说了:“咱们的人从宁远回来了,侯爷,鞑合的和亲队伍里没有公主。”   赵瑾只觉得自己的脑中嗡然一响,好似什么都听不到了。   好久之后,她才回过点神,又问:“你再说一遍?”   卲广道:“我们的人乔装之后混进了鞑合队伍入住的驿馆里,本想先打听打听公主的情况,可谁知公主并不在队伍里。侯爷,这定然是邑京放出来的假消息,为的就是让咱们公然去劫鞑合的队伍,好让咱们与鞑合结仇,再添一层堵。那些随行的嫁妆,全都是幌子。”   “幌子。”赵瑾喃喃自念,心中忽然惨淡如死灰。   卲广猜问:“公主会不会还被关在宫里?又难道说……”他不敢再往下说出那最坏的猜测,悄悄看了赵瑾一眼后,马上改口,“公主一定没事,侯爷,你……”   赵瑾不等他说完就冲了出去,她上了马,毫无目的地奔骋出去,在呼啸的寒风中跑出了一身的汗。   卲广的猜测不是没有可能,又或者说赐死秦惜珩这个违抗他们意愿的背叛者才是秦潇惯常的手段。   赵瑾想到这里,将缰绳紧紧地一拽。马刹蹄不及,在地面上划下了一道长长的蹄印,震得她险些从马背上摔下。   风里掺杂着刺骨的雾气肆意刮来,马也踏步着蹄子来回走动,被风吹得睁不开眼。赵瑾在马背上冻得浑身僵硬,跌跌撞撞若行尸走肉,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回了侯府。   “瑾哥!”范芮大声地叫她,伸手才触及到她的手背,就被冻得缩了回去。   “你怎么了瑾哥?”范芮又晃赵瑾的胳膊,用手在她眼前摆了摆,急得声音打颤,“瑾哥你说句话啊,你别吓我!”   “怎么了?”范棨老远就听到范芮在大门处又喊又叫,他一见是赵瑾回来了,道:“怀玉啊,来得正好……”   “先生。”赵瑾眼中回了些神,终于开口,“我觉得我不是很好……”   还不等范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赵瑾就脚下不稳晃了下去,范芮忙扶住她,又喊:“瑾哥,你怎么了?”   范棨探了探赵瑾的额头,立刻收手,“高热了。”   “啊?”范芮扶着赵瑾,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说道:“那得赶紧去叫蓉姐姐。”   “我去吧。”范棨边跑边对他喊,“赶紧将怀玉搀回屋里去。”   赵瑾倚在范芮身上,神志不清地喊:“阿珩。”   范芮没听清,问她:“瑾哥,你说什么?”   赵瑾迷迷糊糊地睁了眼,说道:“我要阿珩。”   范芮这下听清了,也很难过道:“瑾哥,你想公主姐姐,我也想她,还有可盈和其他人都很想她。”   赵瑾积压了多日的情绪在这一刻骤然爆发,他搂着范芮,从未有过地放声大哭。   “我找不到她……哪里都找不到。”赵瑾声嘶力竭哭破了音,浑身都在发抖,“我明知道她会面临什么,那是雷霆万丈,我为什么要留她一个人在那里!凭什么我回来了,凭什么我还能这样活着。一个一个的,全都要抛下我。”   “不是这样的!”范芮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声说道,“瑾哥,没有人会抛下你,但如果你只是一味地看着过去,那便永远都看不到前面还有很多人在对你伸手。”   “阿芮说的没错。”徐蕙蓉从外面进来,厉声呵斥赵瑾,“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是豁出了命在跟着你?外面是什么风向你难道不清楚吗?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把你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为的却是那点儿女私情。赵怀玉,剑西的顶梁柱不该是你这副模样。”   赵瑾咬紧了唇不作声辩,只是默默地落泪。   范芮又探了探赵瑾的额头,对徐蕙蓉道:“蓉姐姐,瑾哥现在还是很烫。你别骂他了,先赶紧给他看看吧。”   徐蕙蓉嘟囔一声“麻烦”,大声道:“手拿过来。”   赵瑾把两只手腕都递了过去,徐蕙蓉看完,淡淡道:“伤风而已,好好吃饭喝药就行了。”   她说完,又想到什么,吩咐范芮道:“去厨房叫人多烧点热水,泡脚发发汗好得快。”   赵瑾上一次高热不退,秦惜珩便是用了这个法子,现在徐蕙蓉再次一提,赵瑾不觉又是潸然泪下。   范芮应声就去了,屋子里便只剩下她们两人,徐蕙蓉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又叹气,“我说话直,你不爱听可以不听,但是该说的,我还是要说。”   “我知道我身上系着很多人的命,我也知道我站在这个位置上意味着什么。你没骂错,是我不知分寸,不该为一己之私糟蹋自己。我看似是一条命,实则是整个剑西往后的走向。”赵瑾抹干净脸上的泪,往身后躺了下去,她方才闹得有些狠,现在一静下来,便觉得虚脱无力。   徐蕙蓉听她这样说,心里又生出些悔意,她站在赵瑾身边看了这么多年,知道她有多收敛情绪,她压抑着自己,日日如履薄冰,生怕因一点差错连累无辜。   “开方子吧。”赵瑾闭上眼背过身去,哽咽着喉腔说道,“半个时辰……不,一刻钟,一刻钟就好。一刻钟之后,我好好吃药养病。”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地远去,赵瑾侧躺许久后,忍着高热的难受劲儿,抬手伸向了枕边的一只匣子。   暗扣轻轻一推,她打开匣子,露出了里面静静躺着的金锁。   她垂目凝视,忽地笑出声来,眼泪直直地滴在了上面。当日一语成谶,如今竟真的要靠着这枚金锁排解相思。   物什入手冰凉,赵瑾拿着它,将这小小的一只锁捂紧了贴在心口,一股寒意前所未有地袭来。她早就过惯了梁州的隆冬,可是今年的这个年末,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要冷。   阿珩,我还是没能等到你吗?   风吹开了堂前的窗,秦惜珩被外边的寒气一吹,剧烈地打了个喷嚏,起了一身的颤栗。   “横兄弟,你没事吧?”郑通赶紧替她关上了窗子,又挑起帘子遮住,解释道:“老屋子了,一到冬天就漏风,你忍忍,再加件衣裳吧。”   秦惜珩擦了把鼻涕,摇头道:“我没事。对了,派去会阳的人回来了吗?”   郑通道:“还没有。”   秦惜珩沉吟片许,对他道:“这一次能胜州军,半数原因是他们轻敌,咱们只能说是侥幸才赢了这一回。从这一步起,往后的每一天都不会比现在更容易。”   郑通道:“但咱们这一仗打得漂亮,今天上午来了好些周边村舍的弟兄,都是要加入咱们的。还有蒙虚山后面的那伙土匪,也冲着咱们的名声来了。再过不久啊,咱们就能有千人了。”   秦惜珩道:“马上就是年关,站在朝廷的角度看,洛安的叛乱不平,这个年就不能好好地过。行军打仗非我长处,我不过是略听了几耳朵才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写,刚刚才打了个胜仗,我觉得需要召集大家复盘一下各路的情况,相互交换经验。”   郑通觉得有理,答应下来,又问她:“横兄弟,你怎么对朝廷的事情这么了解?难道你也是做过官的?”   秦惜珩摇头,“做官没有,当过几年幕僚而已,略知一二。”   “哦。”郑通了然,忽然又道:“横兄弟,你娶亲没有?我家里还有……”   秦惜珩不等他说完就道:“我已有良妻。”   郑通现在还仰仗着这位智囊,就想将人留下来。他原本打算将自己的妹子说给秦惜珩,却被她这样直白地打断,当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哦”了几声后,有些好奇地问:“不知横兄弟的婆娘……啊不,你夫人是个怎样的人?”   秦惜珩这一刻想到了赵瑾的许多,最后说出口却只是简单的一句,“是个生在我心坎上的人。”   郑通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讪讪笑道:“横兄弟,你生得一表人才,你那夫人也该很好看吧?”   “是很好看。”秦惜珩莞尔一笑,“明月皎皎,如沐青岚。世上女子千千万,但都不及她给我的惊鸿一面。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郑通咂咂嘴,“你们读过书的人就是厉害,说得跟天上的仙子似的。”   秦惜珩忍不住笑出了声,“仙子不敢,清秋客罢了。”   郑通又听不懂了,他怕问多了为秦惜珩所不喜,便将话又绕回刚才,问道:“横兄弟,那依你看,如果州军暂时不对我们出手,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吗?”   “不行。”秦惜珩马上道,“若是坐以待毙,先机就会落于旁手,到时候只会越发地被动。况且现在来看,大家家中的存粮怕是也都有限吧?”   粮食的问题的确是最直接也是最不争的事实,郑通点点头,又问:“我们还是往会阳的方向去吗?”   秦惜珩道:“恕我直言,大家都是常年劳作的工人,并不懂武,而我们现在暂时也找不到可以教习大家武艺的人,所以最快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找到同仇敌忾的盟友。”   郑通道:“那就绕着横斧山的山脚走,那些州军没我们熟悉这一片地方,我们可以一路设防下陷阱,引着他们到处跑。”   “好。”秦惜珩微一颔首,靠着身后的椅背闭了闭眼。   “横兄弟,你怎么了?”郑通这才看出她脸色不大好看,赶紧问道:“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秦惜珩悄悄地捂住小腹,勉强一笑,“老毛病了,歇一歇就好。”   外门这时一开,茉那顶着寒风进来了,她搓搓手,问郑通道:“有热水吗?要刚刚烧开的。”   郑通道:“先等等啊,我这就去。”   秦惜珩等他走了,才有气无力地问茉那:“买到了吗?”   茉那把几包牛皮袋从宽大的袖袍中拿了出来,道:“其他的都还好,只这红糖,跑了好几家药铺才买到这么点,还贵得惊人。”   秦惜珩掂了掂分量,道:“已经差不多了。”   茉那道:“你这小日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这哪是我能控得住的?往日里穿金戴银舒服惯了,忽然这么一来,倒真是难受。”秦惜珩勉力说完,下意识便想到了赵瑾,梁州那样苦寒的地方,她还要戍边练兵拼死杀敌,每个月又是怎么过那几天的?   “会好起来的。”茉那宽慰她,“等到了会阳,就什么都好了。”   “嗯。”秦惜珩也唯有用盼念遥寄相思,只要她们都还在,就不会等不到奔赴彼此的又一个春天。 第164章 攻线   渐近年关,会阳城内冷冷清清,没有半分辞旧迎新的阵势。   章之道这段时日一直在县衙内处理公务,忽然听到城外大军而至时,吓得手上的笔都掉了。   就在他正想着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衙外有人叫他:“刺史。”   “侯爷?”章之道见赵瑾来了,迎上去问:“臣听闻大军就驻守在城外,侯爷这是要动兵?”   赵瑾道:“洛安的事情,想必刺史也听说了。既然有同道中人,那么为何不能殊途同归?”   章之道却担心道:“可是侯爷,那毕竟都是一群毫无经验的百姓,万一与咱们的正规军合不来怎么办?”   赵瑾道:“这是后话了,刺史先别担心,能不能将他们收归麾下,我会想办法的。”   章之道问:“侯爷既然有想法了,此来定是要臣做些什么吧?”   赵瑾与他说话就是容易,直言道:“我要将会阳作为后备仓廪。这一仗我会尽快结束,不会让会阳承受太大的压力。”   章之道肃然对她一揖,“臣会在这里等着侯爷凯旋。”   “好。”赵瑾还礼,大步走入了衙外的天光中。   卲广就在外面等着,见着她出来,问道:“侯爷,咱们真的要翻挂云峰而过?属下问了许多山脚的百姓打听,他们都说挂云峰东侧是悬崖,能走的山路极少。”   赵瑾道:“我们不能一直被动地等着,现在的粮草并不充裕,必须得快战快打,而且不能输。如今天赐这东风吸引朝廷的注意,我们趁乱而入岂非事半功倍?”   卲广道:“属下知道,可走挂云峰翻山而过,到底还是太过冒险。”   赵瑾看着那似乎近在咫尺的横斧山,眼中忽而迷离,说道:“我知道冒险,但是卲广,我一刻也等不下去了。若我能有三头六臂,我想一口气打到邑京去。这一路上会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但我不怕青史如何评谈,也不怕横遭后人唾骂。我要做个乱臣,去接我的公主回家。”   两人同时默认了心底那个不愿说出口的猜想,已然将这猜想定为了事实。   “所以啊,”赵瑾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勉强露笑,“这条路我必须走,这一仗我也必须要赢。”   卲广反驳不出任何话了,低低道:“是。”   赵瑾道:“我上了那么多次战场,身上的每一道疤痕为的都是大楚。现在看来,还是当乱臣好啊,不用背负忠君的重担,也不用顾虑世间的闲言碎语。这一仗,我是为阿珩打的。”   她抹了一把泪,振作起来,“走吧。”   此次主动出手,赵瑾将行军划为了两个方向,共分四路。   靳如假扮成她的模样,带领人最多的一路队伍沿东南方向去往襄城。宣揽江从河州领三千人顺着漳河东行,直逼昉县。靳伯云和陈参走会经官道去往并城,而赵瑾则与略池营的精锐们翻越挂云峰去往洛安。   襄城与昉县相隔不过上百里,而靳如所领的兵马最多,他更是扮作了主帅的模样,便是要混淆视线,让人以为襄城与昉县之后的祈安是赵瑾此次的目标。   并城处洛安以南,两地之间半日可达。待得中州做出判断,派州军去往襄城与昉县时,靳伯云与陈参这一路实际的主力便能顺利抵达并城,在声东击西之下与赵瑾合力拿下洛安,进而吞占整个永夏。   战术初出时,陈参曾问:“万一他们没觉得靳千户带领的队伍是主力呢?这一北一东可是两个方向,若他们还是往洛安这里出兵,那咱们打得过吗?”   靳伯云问他:“你知道怀玉为什么要选襄城和昉县这边的方向吗?”   陈参当然不知,虚心道:“还请靳将军指点。”   靳伯云道:“因为中州南处多良田,而永夏九华这些地处北侧的境域,几乎全是连绵不绝的山脉。”   良田多,便代表了收成。只怕不论是谁,都会对这上万亩的良田心生觊觎。   陈参恍然明悟。   横斧山的上山之路初时并不难,等到峰峦开始分道,挂云峰一侧的路便狭窄起来。此行随赵瑾剑走偏锋的精锐共计二十人,全是略池营里数一数二的好手,一行人至此处时歇了片刻,先探过山路线。   挂云峰乃是主峰横斧山的一处余脉,立于永夏与会阳之间,这虽为一截余脉,可依然不弱于主峰,高上五千仞,四面悬绝,上冠景云,下通地脉,山体周身陡峭巍峨,如刀劈斧砍,奇险至极。山峰东北侧是千丈绝壁,直立如削,环有一截二十里长的悬空山石,往下是望不见底端的碧林深渊。   “这、这么高啊……”一名士卒看了一眼下方便不敢再低头,高山之上的猎猎狂风吹得他双腿颤栗,心中登时隐生了一股退却之意,望向赵瑾道:“侯爷,咱们真的要走这条路翻过去啊?”   赵瑾并不勉强他们,道:“你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转跟主力走官道从正面去攻。”   另一名士卒对刚刚说话的士卒道:“来之前,侯爷就说了此行危险,你不是还上赶着报名的?”   那士卒遂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赵瑾道:“我真的没逼你们,若是实在害怕,我不会怪你们。”   “我不走。”方才那士卒硬气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们也是攀过嘎尔迦雪山的,又怎怕这区区一座挂云峰。”   赵瑾又看看其他人,便听他们异口同声道:“我也不走!”   云彩披着霞光往四周蔓开,此处高峨,一眼望去几乎能够看到远方的村落。前去探路的士卒已经回来了,对赵瑾道:“侯爷,前面虽然难走,但并不是寸步难行。按照咱们惯常的法子,要过去应该不难。”   “好。”赵瑾将绳索捆在他身上,又与其他人一起站在这端拽紧了绳子的一头,看着这开路的士卒小心地踏上了山壁旁的窄小石道。   一干人不敢说话,生怕影响到他。赵瑾慢慢地放着绳索,近乎一个时辰之后,终于等到绳子那端传来了几阵节奏有秩的震动。   旁边就有一棵青绿的翠松,他们将绳子的这端在树身上扎紧,欲留一人暂守在此。   卲广道:“还是我殿后吧,侯爷,你们先过去。”   赵瑾并不反对,正要踏上那石道,一人抢了前去,说道:“侯爷,还是我走前面吧。”   “好。”赵瑾仍不推辞,一行人便间距有序地上了这悬空的山石小径。   峰刃越高,周遭就越是寒冷,赵瑾不看山崖之外,深吸住一口气后,扶着石壁和半悬的绳子,跟着五步开外的队友慢行。   呼吸吐露出来的白雾扑打回赵瑾的脸上,不多时就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她胡乱地用手抹了抹脸,屏息凝神望了一眼不知何时灰蒙起来的天际,将脖颈上的遮风拉扯一下,盖住了冻得通红的双颊。   这一段绕壁的悬空山道并不算长,可窄得只能容下一双脚经过。队伍缓慢地蠕动,顺着开路的绳索走了快一个时辰才见着等在终端的那名士卒。   “慢一点。”那士卒对即将过来的队友们说道,“这头的风大,避着点脸。”   一队人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一段路,赵瑾握住绷紧的绳索轻轻晃动,半晌之后,自那一侧也传来回应似的震动。   卲广从松树上解了绳子套在自己腰间,用力地拽紧后,走上了队伍前行的路。这一趟陡壁费时不少,待到他也顺利地抵达,天已经昏沉了下来。   峭壁这侧是一方平坦的石崖,外围处零零星星地长了几株不知有了多少年的青松。几人分头去捡了几把干硬的枯枝,在夜幕彻底来临前生了一摊火。   “老规矩,五人一组,轮流守夜,时段你们自己选。”赵瑾说完就靠着一块山石坐下,又道:“我守中夜。”   中夜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卲广马上也说:“那我也守中夜。”   继他之后,又有几人主动提出守中夜,赵瑾淡淡地嗯声,蜷住身体抱作一团,靠枕着山石逼迫自己入睡。   深山里的夜不似素常之地,耳边除了枯柴燃烧的裂声,便只有风口处尖锐的回音。白日里灰暗的阴云在夜后静静地散了,露出那万古不变的皎洁月色。   十五又过,距离邑京的那场浩劫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赵瑾忍不住睁开了眼,在对着面前的火光出神片许后,忽觉这一幕像极了大鄣山那晚的全部。   秦惜珩数不清对她说过多少次喜欢,有一句话也说得极对,没有人会对唾手可及的东西放在心上。   赵瑾被眼泪蒙住了视线,这一刻连鼻腔也堵住了,她怕被其他人察觉,只能张开了嘴来悄悄喘气。   回忆鞭笞着她,像是在替天惩处那个狂妄无知的自己。她回应得这样迟,又亏欠得这样多,在时隔数月之后,被自己曾经射出去的一手箭正中胸膛。   赵瑾闭上眼,心已经死在了邑京的炼狱里,追悔的风沿着挂云峰的山脉向北而去,落于洛安时卷起了秦惜珩长衫的衣摆。   她挺直了身端弓,大大方方地给矿工们露了一手射术,引得叫好一片后,又耐心地教他们入门。   “我说老郑,”有人小声问郑通,“你上哪儿遇着个这么厉害的爷?”   郑通斜他一眼,“路上遇到的信不信?”   这人嗤声,拍拍他的肩道:“这么厉害,怎么不见你招为妹婿?现如今,谁不是想上赶着和你这位洛安王结个亲?”   矿工们首战告捷后,一致地拥着郑通为首,大张旗鼓地立了个“洛安王”不说,更是声称要占山为王,一路杀出中州。   郑通看着秦惜珩,道:“我倒是想,可人家直接就拒了,说是家中有婆娘了。”   这人也跟着他的目光去看秦惜珩,道:“这人真是没个远见,现在远近之外,谁不知道你洛安王的名声?放着好好的驸马爷不做,却念着梁州那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我看这人,是傻吧?”他说完,又打量了秦惜珩一下,道:“不过长得太斯文秀气了,若不是这射术太过厉害,我还得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郑通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手,道:“别浑说,你睁大眼看清楚,那能是个女人?”   正说着,秦惜珩忽然朝这边看了过来,又挥了挥手。郑通想也不想就过去,问道:“横兄弟,怎么了?”   秦惜珩道:“我只是这么教并没有太大的效果,依我看,还是要尽早弄个校场出来。在下一次和州军对峙之前,大家至少得把箭射准了。”   郑通一口就答应,“好,我马上就让人找个地方做校场。好在州军那边现在没什么动静,否则哪能让咱们有这喘息的工夫。”   他这句话说完,倒是提醒了秦惜珩什么,她问道:“朝廷没让州军继续镇压?”   “哎呀,我忘跟你说了。”郑通拍拍头,道:“今天才来的消息,梁渊侯动手了!”   秦惜珩心跳一缓,追问:“动什么手?”   郑通道:“梁渊侯领了两路人,分别往襄城和昉县去,这目的,不就是要拿下祈安吗?其实一想也是,祈安一片都是良田,任凭他梁渊侯再怎么铜墙铁壁,也是要食五谷为生的嘛,你说是不是?州军现在没空搭理咱们了,毕竟有梁渊侯这个更大的靶子在,他们得先紧着那边不是?”   秦惜珩拉着他又问:“你还听说了什么?怀……梁渊侯其他的消息你还知道吗?”   郑通道:“好似……剑西这次一共有三路人,梁渊侯和另一路兵马都往祈安的方向去了,还有一路人是往咱们洛安的方向来了。”   秦惜珩垂下眼眸,一时没有说话。   郑通又道:“虽说咱们洛安南面有个并城挡着,可我怎么总觉得,梁渊侯的这支队伍是冲着我们来的?哎,横兄弟你说,梁渊侯是不是觉得打不赢中州的州军,所以才往咱们这个方向来这么一出,故意吸引一下朝廷的注意,再缓解祈安那边的局势?”   “不。”秦惜珩凭着对赵瑾的了解,已经些微猜出了她此次行军的用意。   郑通茫然,“那是什么?”   秦惜珩道:“我想,她是要来一出声东击西。”   郑通反应过来,“你……你是说,他其实是想要……洛安?”   “我之前说过了,有个同仇敌忾的盟友,可以在许多事情上省下心思。”秦惜珩笑了笑,这时无比高兴自己能与赵瑾有这样的默契。   “那咱们……”郑通试探着问,“咱们要帮梁渊侯的这路兵马吗?”   “当然。”秦惜珩心中豁然快慰许多,道:“这几日多看着点外面的动向,机会难得,我不会再错过了。” 第165章 相顾   赵瑾与精锐们在山中行了两日,终于在子夜时分出了山道。自此处起已经到了并城的乡野外境,一行人靠拢着站在一起,等候赵瑾的下一步指令。   “我们现在大概在这里。”赵瑾捡了根细长的树枝,握着一端在地上草草地画着地图,对他们道:“先前,我预估主力与咱们抵达的时间应当差不过一天。并城眼下风平浪静,只能说明靳叔还在路上。”   她顿了顿,又想到另一种可能,“但也不能排除他们在半道上就遇到了中州的兵。”   一人道:“咱们去往东线的人那么多,中州哪儿还能调出多的人手来堵这边?”   赵瑾道:“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不留个心眼。”   卲广问:“侯爷,那咱们今晚是按计划行事,还是先作整修?”   赵瑾看着这风尘仆仆的几张脸,道:“辛苦各位,还是按计划行事吧。”   卲广便带了三人往洛安的方向去,赵瑾又对剩余的人说道:“分开吧,按照之前划定的方位,今夜务必将整个并城的布局弄清楚。”   天渐初晓时,秦惜珩骤地从梦中惊醒。   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她定定神缓了一会儿,如释重负地歇下一口气,却在这时听到外面有人极小声地说话。   隔着一堵墙,她只能听到嗡嗡的话音,并不能辨出那边说了什么。眼下的局势可谓是如火如荼,一个简单的判断只怕就能改变将来的走向。秦惜珩遂赶紧穿衣起来,推门出去便看到郑通正在与另一人说话。   这人是郑通新提拔的当家,叫做郝四。两人听到响动,同时侧身看了过来,郑通先问:“横兄弟,你怎么起来了?”   他随意披着个厚袄,脚上的鞋子趿着,看样子也是从床上刚起来。   秦惜珩问:“出什么事了吗?”   郑通朝郝四使了个眼色,郝四便将方才说过的内容又对秦惜珩说了一遍,“赵爷,梁渊侯来人了。”   秦惜珩的心忽然跳得飞快,催他:“说仔细点。”   郝四道:“来了四个人,为首的那个自称姓卲,是梁渊侯身边的副将。他说,梁渊侯已经亲自来了,他这趟替主过来,是想与咱们结盟。”   秦惜珩情急之下有些失声:“她亲自来了?怎么来的?”   郝四摇头,“这个他没说,但也不重要。赵爷,我们要答应吗?”   “应。”秦惜珩肯声,又问他:“那四人现在在哪里?”   “就在山道口。”郝四指了指外面,“这可是大事,我哪儿敢自作主张?当然得先来问问郑老哥的意见。”   秦惜珩的心跳愈发加快,她刚想说去见见卲广,可理智之下又镇定了下来。   她现在不能去。   赵瑾既然亲自来了,那便是有了周密的计划,若是她贸然出现,怕是要扰乱赵瑾原本的节奏。   秦惜珩忽地不说话,倒让郑通和郝四急了起来,问道:“那咱们怎么做?让咱们的弟兄跟着他们去吗?”   “他们还说了什么?”秦惜珩又问,“有没有说需要你们如何襄助?”   郝四道:“我们还没答应呢,他们也不能说吧。”   秦惜珩道:“你去告诉他们,就说这盟约定了,再去问清楚他们的计划。”   郝四应声就要去,又想到什么似的多问了一句:“赵爷,要不你与我一起去?”   “我不去了。”秦惜珩避过身去,竭力忍住那股冲动,催促道:“这事十万火急,你快去快回,切莫耽误大事。”   “哎哎。”郝四忙不迭就去了,郑通也是第一次见她这么着急,是下也跟着慌张起来,问道:“横兄弟,咱们是不是到了生死关头?”   秦惜珩须臾之后才说:“可能吧。”   郑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临了又发现自己主意全无,秦惜珩看他一眼,道:“给我一匹马,这次襄助剑西,算上我一个。”   “啊?”郑通一愣,转念间想到她那一手不俗的射术,便点头道:“好,好,你放心,等天亮了我就给你找一匹好马。”   秦惜珩颔首,“多谢。”   郑通有些不自在起来,“这有什么好谢的?而且你帮我们这么多,该是我们谢你才是。”   秦惜珩笑了笑,没再说话。她靠着椅子坐下,再回思赵瑾此次的攻路,心中忽然来了疑,既然这第三路兵马还在路上,并城也有了戒严的消息,那赵瑾是走哪条路来的?   她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郝四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进来就道:“赵爷,我问了,那为首的说,只消咱们帮忙在城内喊些假消息,扰乱州军的军心就行。”   秦惜珩问他:“说了何时动身吗?”   郝四道:“他们说即刻就走,让咱们派上十几个嗓门大、能喊的兄弟跟着一起去。”   秦惜珩看了郑通一眼,郑通会意,三两下穿好了厚袄和鞋袜,道:“横兄弟,你且等着,我现在就去挑人。”   两人同时走了,茉那睡眼朦胧地出来,问道:“天还没亮呢,出什么事了吗?”   秦惜珩道:“我要去一趟并城。”   茉那顿时睡意全无,眼睛都瞪直了,“你去并城做什么?”   秦惜珩莞尔,就说了四个字,“彩云追月。”   茉那与她相处了这么些时日,早将她当做了最要好的手帕交,她想出声阻止,却也知道这是阻止不来的,只能关切地叮嘱:“那你要当心。”   “我知道。”秦惜珩在脸上裹紧了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便冲进了还未破晓的天色里。   清早的雾气又湿又冷,秦惜珩搓了搓手哈气取暖,在临近山道口的时候,依稀认出了卲广的身影。她脚下顿停片许,驻足原地看了一会儿,等来了带着人往这边走的郑通。   “横兄弟!”郑通见她已经来了,举着火把赶过去说道:“我已经把人点好了。”   卲广几人在那边看到火光,也往这方走来,秦惜珩只瞥了他一眼就赶紧避开,听郑通对他道:“按照你们说的,人已经选好了。”   “好。”卲广看着这些矿工,对他们揖了个军礼,“此番有劳各位兄弟,待大成之后,我等定将感谢各位的协助大恩。”   “不用客气,我们也是各取所需。”郑通看了一眼秦惜珩,嘴上问卲广:“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卲广率先上马,转身再来看这些矿工时,正见着秦惜珩翻身上马,那动作轻盈似燕,竟是令他倏然愣住,觉得眼熟至极。   但天色到底还是太暗,秦惜珩又将自己捂得严实,卲广看了半天都没认出来,遂而又是一想,秦惜珩怎会出现在此?   他甩甩头,心道定是自己多疑了。   一群人整合完毕,郑通从后面过来,直接将秦惜珩完全挡在卲广的视线之外,他拽着缰绳调了个方向,道:“我知道有一条路,走那边去并城更快。”   “好。”卲广信他,也跟着调转了马头,“烦请带路吧。”   这一夜光阴抢争,天明时分,赵瑾已经掌握了并城这座小县的大半数布局。   “早市要开了。”赵瑾看着街那侧已经开始摆摊子的店主,低声道:“都散开吧,以我冷烟花为号。”   “收摊收摊!这是活得不耐烦了嫌命长吗?”   赵瑾转身才走一步,就听到身后有个呵斥声远远地传来,她回头一看,有一路巡守的官兵正大声数落着那正在摆摊的店主,“都什么时候了还赶着这两个钱?早说了反贼要来,不要命了是吗?”   那店主期期艾艾道:“这……这就收。”   赵瑾闪身躲入了就近的一条巷中,又看到一名身穿铠甲的州军士卒从巷口快跑着经过,好似是冲着刚刚那队官兵去的,大喊着说道:“叛军来了!”   “已经来了?城门处守好了没有?”   “王都尉让人在城门内防了两层,不论如何,城门绝不能开。你们先别管这里了,赶紧走,城门处急缺守将。”   巷子外一片步调声起,赵瑾等人走远了才出来,顺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并城布局图找着了县衙旁高立的角楼。   剑西兵马已至,几乎整个并城的官兵都去往了城门处支援。赵瑾上这角楼毫无阻碍,在制高点的眺望中看到了城门外黑压压的大军。她转了视线往洛安的方向远看,那一片区域内空落落的不见半个人影。   辰时过,城门处忽然轰起异动,迅速将赵瑾的目光再次引了过去。她捺着心静静地又等了片刻,余光的视线里便冒出了一行移动的黑点。   赵瑾猛然看去,只见与洛安方向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方位处出现了十多骑人,她心中先是一惊,待得看清,认出了同在其中的卲广,继而便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什么,手上动作一下,一朵冒着白烟的红色烟花就在半空中炸开了。   时不可待,赵瑾来不及多想卲广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方向,当下就跟着又发了一支冷烟花,转身下了角楼。   略池精锐们从城中各个方向露了身,齐齐地往城门方向聚去,赵瑾拔出背在身后的刀,听到呐喊声已经在城中响起。   “并城已归赵侯囊下!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秦惜珩打马跟在队伍里,正好看到一家酒肆外挂着的旗帜,她便勒了缰绳过去,伸手要拽下那酒旗。   郑通见状,也跟走过去,问道:“横兄弟,你要这旗子做什么?”   他嘴上问着,先替秦惜珩扯下了旗,便听她问:“带了炭石没有?”   “有有有!”郝四这趟也跟来了,立刻就将兜里的炭石拿出来,还问道:“要炭石做什么?”   秦惜珩没空解释,直接将旗帜铺在地上,拿炭石在上面写了个大大的“赵”字。   围观的人这下恍然大悟,不知是谁递了根竹竿来,道:“绑上吧。”   郝四抢下这活,三两下就做好了一张简单的军旗,赞声道:“这下还真是那么回事。”   “大家分头去吧。”秦惜珩给自己择定了一个方位,走之前又说,“各位保重,晚点再见。”   “哎横……”郑通叫她,可秦惜珩走得飞快,已经只剩下一个远去的背影。   他收回心,对着郝四手上的这张军旗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吩咐矿工们:“边走边喊,看到谁家有旗子的,全给我扯下来做成这个样子。”   赵瑾快走已至城门口,外间混乱着正在攻城,这内里也乱成了一锅粥。中州属大楚内域,从未有过什么声势浩大的战事,州军们头一次遇上剑西这样的正规军,又面对这样急迫的攻击,一时之间全都措手不及。   “那是谁?”城门内侧,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前来于此的赵瑾,奉命守卫城门的都尉王又正看了一眼,大声提醒,“是叛贼!叛贼混入城中了——”   略池精锐们前后不一地陆续抵达,与赵瑾一起杀入了城门下的混战中,卲广踩着急促的马蹄声赶到,遥声喊道:“侯爷!”   赵瑾抽空回他:“城门——”   精锐们都懂这两字之后的军令,刀下愈发地快,竭力替卲广扫清去往城门的路。   “都尉——”一名官兵扯着喉咙喊,“城内都是叛贼!”   王又正惊愕地抬头一看,就见方才还一片干净的城内,不知何时起竖起了大小不一的“赵”字旗。   矿工们的声音又在这时长短不齐地传来:“并城已归赵侯囊下!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地上已经多了不少尸体,而血战并未停下,城门外的州军好似也抵不住剑西军狂硬的进攻,败况听声可闻。那官兵求助地看着王又正,商量着道:“都尉,咱们打不过了,降吧,降了还能留一条命在。”   “呸!”王又正狠狠地撞开这官兵,鄙夷道:“若降叛贼,我有何颜面面对这身军甲!”   官兵听他这么说,只得咬咬牙跟上。王又正又是一喝,望着赵瑾道:“我今日即便是死,也是战死!叛贼不除,天理难容。”   赵瑾心道这还真是一条铁血好汉,她眼观六面,正瞧准了右前方的一名官兵,身侧忽地就射来了一支流箭,正中这官兵的胸口。   官兵倒地就死,赵瑾想也不想就喊了一声:“戒备——”   她看那箭矢插在尸体上的倾斜角度,当下就判断这是一支从高处来的箭,全身的警惕都在这时吊起了,立刻就朝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   城门正对着的是一条宽街,左右两侧都是店铺,赵瑾一眼之下,无法看出流箭的来向。恰在这时又有一道箭飞来,同样准确无误地射中了一名官兵。赵瑾再次沿着箭路的直线方向反推着回看,可依然未在那里找到任何可以立足远射的地方。   “他们有伏兵!”王又正看着自己的人接连中箭,大声提醒其他人,“当心流箭!”   话音方落,一支箭又射了过来,赵瑾这次敏锐地抓住了箭路走向,确认箭尾是呈着弧形从远端飞来。   这是……   她震撼得脑子里一空,又迅速转醒,下意识地望向了另一个方向。   凫风箭。   那是宽街的另外一侧,是个处于二楼、有着外凸构造的无封闭外廊。有个人拉满了弓,正立身站于廊下,下一瞬倏然松手,又送了一支箭来。   赵瑾这下彻底看清了箭路的弧度走势,心跳骤快如擂鼓。   那人好似也捕获到了她的目光,手上一停,静静地看了过来,锁定在了赵瑾身上。两道视线一上一下于空中相汇,在经过八百里的长风落日后,终于得以相顾。   距离太远,赵瑾看不清对面的面庞,但也无比肯定那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所爱,口中喃喃低喊:“阿珩。”   外廊下的人影一晃而散,再次出现时已经跨上了一匹红马,秦惜珩扯下脸上的遮面,策动缰绳奔赴而至。 第166章 我思   刀戈杀喊声震耳欲聋,赵瑾回过神,手起刀落时更为果断。秦惜珩固定住马头方向直线向前,对准赵瑾的四周拉满了弓,来了一套连珠快射。   卲广在精锐们的护持中杀到了城楼之下,他一步三阶地冲了上去,拉下了控制着城门的沉重机括。   眼看大势已去,王又正抵抗不得,举了刀就要抹脖子,秦惜珩又一轮弓拉满,这一箭及时地射着了他的手臂,没让他自刎城下。   城门轰然而启,剑西主力军呼啸直入,秦惜珩收了弓,从马背上一跃跳下,正落入赵瑾的双臂之中。   她们在最不可能的地方重逢,也在这最可能相遇的地方接住了彼此。这一瞬息流走的光阴敌得过千言万语,她们只是这样静静地对望,就足以弥补这一月多来的全部空缺。   赵瑾看着她,忽觉这一刻好似很不真实,秦惜珩轻轻喘气,刚刚开口:“怀玉……”   “怀玉!”靳伯云的声音横插了进来,他正要说话,但在看清赵瑾身边的人时赫然愣住,不确认定问:“公主?”   哗然声长短不一地从队伍里传出,卲广挤到了最前列,难以置信道:“公主,真是你?”   秦惜珩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便松开了赵瑾,主动退到一旁,说道:“你们先说正事吧。”   赵瑾对她心中有愧,但眼下的关头由不得她儿女情长,她只能先点了几人将秦惜珩送到安全之所,才来问靳伯云:“你们这一路可还顺利?”   靳伯云道:“昨夜遇着了夜袭,他们人不多,但破绽太多,我们将计就计陪他们来了一场,没吃什么亏。”   “那就好。”赵瑾看了一眼这空荡荡的城,问卲广道:“那些矿工去哪里了?”   卲广道:“多半是躲起来了。侯爷之前不是说,不需要他们真刀实枪地来吗?”   城里不少地方都绑了“赵”字旗,赵瑾随意数了一下,道:“我挺想见见他们的,这样,派人去找找,我在县衙等着。”   郑通带着矿工们在城里喊了一圈,估摸着也差不多了,便找了个台阶长的酒馆坐着等消息。   “头儿,”有个矿工叫他,“你说咱们要是跟着赵侯,能闯出名堂来吗?”   “能吧。”郑通也不敢确定,这时就想找到秦惜珩再问问主意。   又有人问:“那咱们也要跟着去剑西吗?听说那边鸟不拉屎的,天天就是吃沙子喝西北风。”   郑通斜他一眼,“那也比去那黑不溜秋的矿洞里好。”   “先别说了。”郝四解围一下,忽道:“等等,你们听,是不是安静下来了?”   几人一听还真是这样,郑通猜道:“难道已经打进来了?”   他们正在这猜着,郝四眼尖,看到街头来了个人,道:“你们看看,这不是那姓卲的副将吗?”   卲广见他们都在这里,松了口气,说道:“侯爷要见你们。”   赵瑾心不在焉地踱步在县衙内,陈参知道她想见秦惜珩,但又不好直说,便试着一问:“侯爷要不先去歇歇吧,这几天翻山越岭的,怕是也没有休息好。”   “不必了。”赵瑾道,“谁不是日夜兼程着来打仗?我又比你们高贵到了哪里?况且这次多亏有洛安的义军相助,于情于理,我都该先见见他们。”   郑通几人进来时刚好听到这一句,拱手一拜说道:“侯爷看得起我们,我们也就不必妄自菲薄了。”   赵瑾请他们先坐,道:“诸位都是这里的土著,自然比我更了解这里的一切。我此番是真心来做商谈,诸位若是愿意,那咱们就签订招安,往后便入我麾下。若不愿意,我也绝不勉强。”   郑通马上就道:“我们自然是愿意的。”   赵瑾点头,又问:“你们知道朝廷近来的动向吗?”   郑通道:“不知。我们这里都是山,消息来得慢还迟,这次要不是听说州军被调去了祈安那边,我们还不知道侯爷你要出兵。对了,祈安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我们听说侯爷派了两路人分别去襄城和昉县?”   赵瑾道:“我已经让人传信去了,具体如何,等回信吧。永夏如今还未全入我手,我会再留几日,先将事情处理完。”   郑通听她说会留下来,一时之间更加放心了,豪爽道:“侯爷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只管说就是。”   “好,多谢了。”赵瑾说完了最要紧的事,心里的一杆秤终于有了着落,她对这几人一揖,道:“我还有些事,就不奉陪了,过几日我做东,请诸位喝酒。”   她急着要去见秦惜珩,但刚刚走出去一步,便注意到自己身上满是腥气,已经脏污到了不行。   “有干净的换洗衣物吗?”她又折返回去问。   “这条街上就有一家成衣店。”郝四抢言道,“我路过的时候就见到了,侯爷你等等,我这就去给你拿一套来。”   他脚底跟抹了油似的便去了,郑通在这里说了这么久,忽然记起一个人来,问身边一名矿工道:“横兄弟呢?你见着他了吗?”   赵瑾对这个字有些敏感,立刻就问道:“你说谁?”   郑通道:“我们一个兄弟,大伙儿是一起来的。他骑了一匹红马,射术好得很!侯爷,你见过他吗?”   赵瑾大概明白了什么,问道:“你说的那个人,这段时日一直都与你们在一起?”   “是啊。那可是我们的锦囊军师,厉害着呢。若不是有这位兄弟帮忙拿主意,我们也不可能来与侯爷你结盟。”郑通说着就来了精神,“侯爷,等见了他,我给你们引荐引荐,像你们这样的聪明人,肯定谈得来。”   赵瑾没点破,淡淡笑道:“那就多谢了。”   被郑通称作锦囊的军师在客栈简单梳洗后,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眼。   不论是仪安公主,还是宜国公主,通通都成了前尘往事,她独行至此,回路皆已崩裂。这局棋从头再来,往后便是她与邑京的一场博弈。   客房的门忽地被推开,赵瑾风尘仆仆而来,再无顾忌地奔上前来抱住她朝思夜想的人。   “四十一天七个时辰。”秦惜珩在她怀中说了这么一句,听到了一阵颤抖的啜泣。   “回来了啊。”赵瑾抱着她,嘴唇颤抖得险些连话都说不清,她噙着泪,声音已经变成了仅有两人可闻的气音,“我的小老虎……终于回家了。”   秦惜珩觉察到她浑身都在抖,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说道:“我保证,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我也保证,以后再也不将你推出去。”   赵瑾还是气息沉重地有些发不出声,她越发用力地抱住秦惜珩,贴着她的耳廓道:“我以为你不在了。鞑合的队伍里面没有你,我……我以为这是邑京故意做的局。阿珩,我真的以为他们不会放过你。”   秦惜珩哪知真有这阴差阳错的错别,一时之间也是万般愧悔,“对不起,我怕你会和鞑合结下梁子,所以路经永夏的时候就逃了。”   赵瑾道:“我知道以我现在的处境不能轻易竖敌,所以只让人伪装之后暗中跟着。可他们说找不到你,哪里都没有你。阿珩,我那时候觉得天都塌了。”   秦惜珩湿红了双眼,她松开赵瑾,意外地看到了她手上横生的冻疮。   “你怎么……”她翻看着赵瑾的手,竟然看到那掌心里原本生了茧的地方也一一磨破了皮,血和污垢杂合在一起,看不出哪里还有一块好肉。   赵瑾想抽手,但秦惜珩按得紧并不放开,她仔细看完这一双手,勉强支撑住,才把哑住的话说完整,“你怎么把你自己磨成这副样子?”   她托起赵瑾的脸看了半晌,手指轻轻地拂过她唇上干裂的地方,心疼之余连鼻息里都堵上了涩然的酸意,“我不在,你就这样苛待你自己?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赵怀玉,你答应过我要好好对你自己的。”   赵瑾低着眼,泪已经直直地滴了下来,好半天之后才沙着声说道:“我想早一些接你回来,我不想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离我那么远。我不怕吃苦,也不怕疼,我只是想和你在一处。”   秦惜珩咬了咬唇,忍不住吻了上去。赵瑾的眼泪贴合着脸滑落,苦涩地渗入了两人口中。秦惜珩吮着她唇上破裂的地方,在这淡淡的血腥味中悄然落泪。   隔了这么久,赵瑾再遇上她,那些埋在身体之中的记忆便再次复了苏。她用舌尖轻轻触开秦惜珩的唇齿,才想缠上去,就已经被对面捷足先登。   赵瑾面对她的穷追猛攻,这一次没有争锋,服弱地让了一回,被秦惜珩吃了个干净。   “不许再有下次。”秦惜珩抿了抿唇,抬手给她整理碎乱的发,放冷了声音警告道:“再让我知道你这么不爱护你自己,我就再不理你了。”   赵瑾眼中的泪还没干,但忍不住一笑,“舍得啊?”   秦惜珩瞪她,“舍得,我怎么不舍得。手伸过来,先给你洗伤,忍着点。”   她开了药箱,拿棉布沾了些药酒小心地去擦赵瑾掌中的伤处,才刚刚碰着,赵瑾的手指就不受控地蜷起,口中也轻轻嘶声。   “很疼吗?”秦惜珩赶紧给她吹了吹,再洗伤时愈发放轻了动作。   “不疼。”赵瑾还是毫无变化地回答这两个字,她看着秦惜珩低头给她处理伤口时认真的侧颜,忽然昏聩地觉得能有这样一个人爱她护她,即便是死也真的值了。   两人谁都没再开口,直到秦惜珩终于将赵瑾这两手的伤上药包扎好,才如释重负般地舒展了一下手臂,埋怨道:“赵怀玉,你故意的是不是?”   赵瑾明知故问,“故意什么?”   秦惜珩道:“我又不是大夫,还让我来给你洗伤上药,你是老天派来磨我的吧?”   赵瑾笑道:“你要这么想,那姑且是吧。”   秦惜珩今天摆明了要算旧账,又道:“还有,我都问过卲广了,你以后再敢这么不要命地打仗,我就不要你了。”   赵瑾不免心虚,问道:“他什么都跟你说了?”   秦惜珩扬眉一笑,带着些得意道:“我就威逼利诱了一下,他就都招了。”   赵瑾叹了声气,“看来我以后得好好管管他们了,不然一个个的,胳膊肘都往外拐。”   秦惜珩问:“往外?”   赵瑾一时失言,赶紧找补着给她顺毛,胡乱扯了一个字眼,“外……外子。”   “什么?”秦惜珩愣了一下,直接被她气笑了,“外子?好啊,我主外是吗?”   “啊……”赵瑾无言以对,小声道:“你说是就是吧。”   秦惜珩挑起她的下颌,笑问:“怎么跟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   赵瑾借故说道:“那你给不给我撑腰?”   秦惜珩道:“我们怀玉都开口了,我要是说不,那也太无情了吧。”   赵瑾抱她坐在自己腿上,拉起她的手慢慢地把玩,摸着那指腹上的茧,说道:“之前你说凫风箭只是个花样子,我倒觉得厉害得很啊。”   秦惜珩道:“这样使出来的劲没有寻常的大,我今天找了好些地方,偏只有那家酒馆的二楼有个勉强能站的外台。”   赵瑾问:“你为什么会和那些起义的矿工在一起?”   秦惜珩便将前因后果讲了,这一说之下,便涉及到了正事,她问:“往后有什么打算?继续朝邑京攻进吗?”   赵瑾摇头,“我不知道。”   今日之前,她往前进攻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可现如今这颗私心已经回来了,往后如何,又要斟酌再行了。   秦惜珩往她肩上靠去,说道:“刚刚我也在想这件事。”   赵瑾道:“我有将帅之才,却无经天纬地之能。这天下我抢得,却坐不得。”   两人同时沉默,又在下个时间里默契地同时开口:“有件事……”   赵瑾收了口,对她道:“你先说吧。”   秦惜珩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对个白。”   赵瑾看着她认真起来的脸,心中忽然有些不安。她避了避视线,道:“你说就是。”   秦惜珩却捧着她的侧颌,迫使她看了过来,然后才说:“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阿姊?” 第167章 衷情   赵瑾的瞳眸骤然放大。   两人对视着,她忽而觉得自己从皮肉到魂魄,好似都被秦惜珩看了个干干净净,这双眼睛剔透如玉,她映衬在其间,无处可遁。   秦惜珩松了手,问道:“你是不是该对我解释点什么?”   赵瑾方才就想主动坦白,但秦惜珩抢先一步,她便成了被动。   秦惜珩并不催,就这么静静地等着。赵瑾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眼睛又红了,无地自容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只是很喜欢你。我不敢告诉你真实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我怕你背身而去,再也不愿意见我。但是阿珩,我不想这样的,我……”   “够了。”秦惜珩在她唇上一点,适时止住,“有你这一句喜欢,我就什么都不要了。”   赵瑾愕然难信,又确认一问:“真的?”   秦惜珩吻她一下,用行动代替了一切。赵瑾喉间发苦,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次你喝多了,还记得吗?”秦惜珩笑了笑,手指在她额上一敲,“我想给你换身衣裤,看到了。”   赵瑾后知后觉,这时才明白秦惜珩第二日时的异状。   “我当时都傻了,也的确很气。”秦惜珩扶着她的半边脸,整个人也往她身前挪了挪,靠过来抵住她的额头。   “原本我也在想是不是该与你了断,但是我首先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我没法骗我自己斩断与你的一切。我后来扪心自问,我发现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赵怀玉,跟别的什么没有任何关系,而你是男是女,我也无甚所谓。”   秦惜珩顿停一下,叹着气又说:“那晚我挣扎了一宿,终于明白了你为何对我若即若离,也明白了你这二十年是如何的如履薄冰。怀玉,等我想通你的苦衷,我发现若是异位而处,我并不可能比你做得更好。反倒是你,冒着欺君的罪名对我伸出手,我才知道你是真的拿命来爱我。”   她看着赵瑾,这一刻生出的心疼前所未有,“你明明是个侯府千金,该像我一样娇生惯养地长在深闺里,却一个人撑了剑西这么多年,你身上还有那么多的疤,怀玉,你的命不该是这样。”   赵瑾一直垂眸,不敢去迎视秦惜珩的目光,她喉中梗塞,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带着微微的啜泣仰起下颌,吻住了秦惜珩。   烽火狼烟早就决定了她今后的路,孤独终老不可避免,又或是马革裹尸,命丧沙场。无论结果怎样,她在外人眼中永远都只能是个赤条条的汉子,揣着那颗逐渐冰冷的心,一个人无所依赖地走向岁月的尽头。   她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值得她唤醒那份女儿柔情。   秦惜珩不是第一次见着她哭,但不论是什么时候,赵瑾的眼泪都是静悄悄的,只有洇入舌尖的苦涩才能证明它真实存在。   “阿珩。”赵瑾尽量压住哭腔,把人揉进怀里说,“可我依然是个残缺之人。”   “你……”   “先听我说完。”   赵瑾拍了拍她的背,在心中踌躇了好久才坦言:“我是个石芯子。”   秦惜珩的瞳目略略张大,听到她又说:“我没有骗你,寻常女子十四、五岁天癸则至,可我一直到十七岁都没有见过红。后来,孙婶偷偷带我去见了带下医,这才发现我其实是个石芯子。”   屋内一时之间静得落针可闻,好半天之后,秦惜珩才道:“那又怎样,难道我还要你给我生孩子不成?”   赵瑾摇摇头,“我只是想说,我这样一个不祥之人,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秦惜珩闻言轻轻笑了,“但我听说梁渊侯世孙出生那日,梁州迎来了半年不至的雨水。这是吉兆,怀玉,你可是梁州的罗霞尼啊。”   赵瑾心中动容,用更大的力抱住了她。   “况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现在反悔也没有用啦。”秦惜珩强笑了两声,忍住眼中心疼赵瑾的泪,对她说道:“我的身后是悬崖,可若是有你在,我背后就是无尽的高山。”   “嗯。”赵瑾沉稳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我会一直是阻断你与悬崖的高山,你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我。”   秦惜珩道:“我说了,我要你站在我的身侧。我们背靠着彼此,谁也不会落空。”   两人将话都说开了,赵瑾才将自己的那层顾虑说了出来,“我说我坐不得这天下,也是因为即便这位子落在了我手中,我也无人可传,到时候愈发会生出动乱,闹得朝野不宁。”   秦惜珩道:“那就把这个问题交给我,皇族枝脉繁盛,总能从宗室里挑出资质上好的。我们自立为廷,再也不要将命交到旁人手里。”   “好。”赵瑾点头,与她相拥着倚了一会儿,问道:“今天出箭时,你害怕吗?”   秦惜珩问:“害怕什么?”   赵瑾道:“杀人。”   秦惜珩道:“今日之前,我手上已经有过人命了。”   赵瑾诧然问:“谁?”   秦惜珩淡淡道:“谷怀璧。”   赵瑾猝不及防,乍然愣住,连目光都直了。   秦惜珩没有过多的解释,而是冲她笑了笑,“不信啊?”   “你……”赵瑾知道秦惜珩不会骗她,可是任凭她如何想象都极难相信。   “他骗我、利用我,这些我都可以不去追究,可他还想要你的命,他还拿母亲来逼你。”秦惜珩回想起这些时依然不能放下,越说越是愤懑,“他知道你三年前回过邑京是不是?这事他在死之前认了,我不能原谅他对你做的任何事。”   “阿珩。”赵瑾叫了她一声。   “怀玉,”秦惜珩握紧了赵瑾的手,慢慢说着:“我不怕血,也不觉得脏。我出生在皇权的中央,这本就是个最脏的地方。你曾说你手染鲜血,叫我不要靠近你,但是我现在也一样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也拿给赵瑾看,说道:“这双手,也杀过人。我要一生都与你在一处,即便怀揣罪孽万劫不复,我也绝不松手。”   那掌心里白净,像玉瓷一般光润,赵瑾盯着看了半晌,心中隐忍的愧与恨仿佛决了堤,在这一刻令她有些口齿不清。   “你、你就不怕……梦魇来了被吓着?”   “那不会成为梦魇。”秦惜珩不在乎地摇着头,看着赵瑾的眼睛说道,“怀玉,见不到你才是我的梦魇。”   “阿珩。”赵瑾念着这两个字,想到那一夜就觉得心惊,她后怕地抱住秦惜珩,声音沙哑地说:“以后不要站在我的前面,那样的刀光剑影,太危险了。”   秦惜珩正色道:“同为女子,你能护着剑西三州,我为何不能护着你?阿瑾,我不需要你保护我,我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旁,你能横枪杀敌,我也能用箭为你开路。往后我们并肩作战互为表里,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傻。”赵瑾的喉咙哽咽半晌,最终也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秦惜珩道:“之前,我以为我克制心中的恐惧去学马上连珠箭已经是一件很疯的事情了,可直到我放你离开邑京,我才知道我的胆子可以更大。我以前不敢射兔子,但我现在都敢杀人了。怀玉,我只要一想到都是因为你,我就什么也不怕。”   赵瑾抱着人,在亲吻秦惜珩的发间时说道:“我滚过的尸山血海远非你能想象,阿珩,我已经习惯了血的味道,所以就算我身上再脏一分,也看不出任何差别。可是你不一样。阿珩,往后不要这样,我想看到你干干净净的,战场不适合你,那不是你的归处。”   秦惜珩道:“可我……”   赵瑾摇头打断,“我知道你想与我站在一处,但这并不是只有战场上才能做到。阿珩,我的命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定好了,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她苦笑着,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剑西的百姓数十万,还有三州的七万儿郎,他们的生死都在我的一念之间。我多年来谨小慎微,就是不想蹚进邑京的浑水,但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我袭了赵家的爵,就是赵家与剑西选择了我。”   秦惜珩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痴迷又虔诚,仿佛她就是救世的圣光。   赵瑾看她一下,说道:“祖父一早就替我定好了路,他想得长远,为我操碎了心。原本,我是该与蔚熙暗中结夫妻之实的,所以祖父专程提拔了四位将军,甚至还设了列营交换,为的就是我日后倘若有孕不便露面,便能让旁人替我掌兵。可谁知,我有这么个破身子,这辈子都没有做母亲的命了。”   秦惜珩拍拍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抚着,赵瑾平静地说着这些,仿佛在讲述旁人的故事,声音一点波澜都没有。   赵瑾拥着她,说道:“我在前半段的光阴里随波逐流左右逢源,天命就罚我输得惨淡,败如丧家之犬。我记得那天晚上的屈辱和痛,所以我不会重蹈覆辙。阿珩,我就要做这么一个乱臣,我不会再任由上天拽着我往前走。从此往后,命由我定而非天。”   “好。”秦惜珩点着头,“你想做什么都行,逼反人的不是老天,是这浑浊的世道。乌云太重了,遮了太阳什么也看不到,怀玉,我也想看到光亮。”   两人对视着一笑,在志同道合的默契里接了个长长的吻,秦惜珩伏在赵瑾怀里笑说:“可惜了,就算我有问鼎之心,也拿不了那个位置。你说,同为父皇的骨血,为什么只有男人才能称帝?”   赵瑾被她逗笑了,“你若是学我,说不定还真能和你哥哥争一争皇位。”   “那你给我当皇后吗?”秦惜珩来了兴致,捏住赵瑾的下巴,故意喊道:“赵皇后,之前可是你说让我主外的。”   “你要是给得起,我自然做得起。”赵瑾借势在她唇上占了点便宜,微微挑眉,“我自认算个全才,武能上阵杀敌,文能以色侍君。殿下不妨说说,要我做哪种?”   秦惜珩打了个哈欠,问道:“那侍寝呢?”   赵瑾看看窗外,“天还没黑,殿下就想闹鸳鸯戏?这是不是太过贪心了?”   秦惜珩反问:“不行吗?”   “那殿下夜里可别踢人,妾最近身子骨有些乏,不太经得起踢。”赵瑾倒是很愿意陪着她玩,是下搂着人便往床上一滚,顺手拽下了垂帷上的璎珞,将纱幔撒了下来。   “我心疼都来不及,怎么舍得踢?”秦惜珩说着就要扒她的衣带,边动手边说,“老实点别动,让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添新伤。”   “别吧。”赵瑾按住她的手,“你这个样子,我总觉得你要直接将我生吞活剥了。要不过几日,等我养些精神再陪你。我这会儿,实在是折腾不动了。”   秦惜珩举着她的手放到她眼前,道:“我是那种趁虚而入的人?”   赵瑾道:“那就别撩拨我,你知道的,我怕我忍不住。”   秦惜珩知道她这段时日的消耗大,也没再勉强了,道:“那就先休息,往后我就这么督着你,看你还敢不敢乱来。”   “我不想睡。”赵瑾道,“我怕我再睁眼,发现这只是一场梦。阿珩,我梦到过你好多次。我现在格外恐惧入睡,我不想接受醒来之后的失望。”   “那我们先说说话。”秦惜珩揽着她的腰,就这么节奏有序地轻轻拍打着,她在心中迟疑了许久,还是决定说道:“对不起,我没能保住母亲的尸身。”   赵瑾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她嗯声一下,说道:“这与你没有关系,你不要自责。那天晚上是个死局,若不是你用命帮我,我决计逃不出来。阿珩,你为我割舍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秦惜珩问:“夜先生后来给你传过书信吗?”   赵瑾道:“邑京只来了一封。”她顿了顿,补说:“就是你要去鞑合和亲的消息。”   秦惜珩道:“是鞑合公主帮了我,她现在还在洛安等着。咱们回梁州之后,要好好地送她回去。”   赵瑾问:“她突然失踪,邑京没起轩然大波?”   秦惜珩道:“这成了个死结,因为我也逃了。公策迪不敢声张,皇兄也不敢对外说开。方才我跟靳将军说过了,让他封锁消息,不要让外面知道我的事情。还有矿工那边,也不要对他们说破。总之这事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至少名义上来说,我现在绝对不能出现在你身边。”   “我知道的。”赵瑾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强忍着精神道:“淮州那边……”   “睡吧。”秦惜珩看她实在是太累了,强硬道:“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你要是不好好休息,熬的是我啊。”   赵瑾闭了闭眼,含含糊糊道:“别走。”   “不走。”秦惜珩想给她扎好后颈处的被子,但赵瑾将她抱得太紧了。耳边的呼吸声逐渐加重,秦惜珩看着赵瑾合上的眼,心里终于舒缓了。   窗外天色渐沉,一日将去,属于上和的最后一年即将湮灭于尘,往后她们相拥而眠,再也无人能够分离。 第168章 静好   赵瑾坐在窗边,撑腮看着楼下往来的人群,静静地等候来客。   并城入手后,赵瑾留了二千人在城内巡守,余下的人暂时驻守城外。几日下来,城内逐渐恢复如旧,年关时的繁荣重新笼罩了这座小城,街上人声涌涌,行如巨潮。   厢房外有人轻轻敲门,赵瑾道了声“进”,门就从外推开了,进来个顶着斗篷的人。这人揭下斗篷上宽大的连身帽,对赵瑾一揖,“侯爷。”   赵瑾指了指自己对侧的空位,道:“史运使多礼了,坐。”   史智文将斗篷放在一旁,跪坐下来。   赵瑾给他斟茶,问道:“上次之后,朝廷可有苛责运使?”   史智文道:“侯爷给我留了那条退路,朝廷又念及我在中州这么多年,因而没有过多地追究。”   赵瑾放心道:“那便好。”   史智文问:“侯爷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逐步蚕食中州。”赵瑾将茶点往对面推了推,“听说并城的青梅糕很不错,运使尝尝?”   史智文笑道:“侯爷怕不是忘了,我在中州许多年了,各地该有什么特色,我早就吃遍了。”   赵瑾回之一笑,说起正事来,“之前许诺运使的事情,现在已经可行了。只是听说朝廷近来在水路关卡上查得有些严,不知运使有没有什么法子?”   史智文道:“除非用银子打通关系,否则还真没第二个法子。听说是国库紧缺,朝廷想着法子在谋钱。我这边也拿到了上面的新令,一定要严查各个码头。”   赵瑾问:“上次矿工起义之后,朝廷没有派特使来处理吗?”   史智文道:“派了的。但侯爷这场仗来得突然,那特使急于立功,得到军报的当日就带着兵马去襄城了。谁知……”   他看了赵瑾一眼,后面的话没继续说,而是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但是那些矿工……我只是没想到真有民反的这一天,现在……唉,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赵瑾道:“经此一事,朝廷怕是要格外注意民间,运使若要自保,今日之后便不要再与我有往来。咱们好聚好散,这顿茶就作为告别。”   她端起茶盏敬了一口,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推了过去,“这是我说的那条商路,一应招呼我已经打过了,运使按照这上面的码头路址去,会有人在那边暗中接手的。”   史智文收好了信,拱手作揖,“我就不对侯爷说谢了,不过淮安那边,朝廷有了新的调令。”   赵瑾早就从蓝越的传信里知道了这些,道:“是我牵连了母舅一族。”   史智文劝她:“侯爷不用这么想,说句不好听的,即便侯爷当初没有逃离邑京,樊刺史一家也无法独善其身。先帝在时,好歹还能制衡世家一二,现在新主即位,又有宁氏这样的舅家在侧,朝野上下便要彻底变为他们的天下了。”   赵瑾上次得到宁远的来信时,只说那边还处于与朝廷胶着的状态,其他内容并未多说,后来她也没有再问,现在看来,若要继续往前,宁远的助力断不可少。她问道:“程新禾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吗?”   史智文点头,“据说宁远现在态度不明,新君不想失去这一块的兵力,正极力让贺尚书从中调谈。”   赵瑾又问:“那朔方派了新的将帅去接任吗?”   史智文回忆一番,道:“好似去了个叫做方士棋的。”   赵瑾没听说过这人,心道不如等宁远来了消息再问。两人又说谈了几句才做分别,待他走后,秦惜珩从厢房的里间出来,挨着赵瑾坐了,直接端起她喝过的那盏茶抿了一口。   “也不知是哪一年的陈茶。”秦惜珩淡淡地点评,赵瑾笑道:“并城不过是个小县,这里也不产茶田,自然是不能与外面相比。”   秦惜珩道:“并城虽只是个小城,但皇兄不会就此罢休的。”   赵瑾道:“所以我要争取到宁远。”   秦惜珩嗯声,“没错,程新禾的死就是一笔巨账,这笔账若是不给朔北一个合理的交代,那么整个朔北都是军心不稳。”   赵瑾道:“我在等宁远的回信了,就这几日,该有回信了。”   秦惜珩问:“那我们现在回去吗?”   赵瑾道:“我看外面热闹得很,要去逛逛吗?想买什么?我给你买。”   秦惜珩笑得眼睛眯起,道:“看来我们怀玉现在阔绰了。”   赵瑾道:“毕竟我还得指望着殿下给我撑腰,怎么能不抓紧着讨好讨好?”   秦惜珩道:“那我要用万金买一个赵怀玉。”   赵瑾问:“我就只值万金?”   秦惜珩笑道:“那你觉得你值多少?”   赵瑾故作沉吟,在她鼻梁上一刮,笑道:“怎么也得值个万万金的阿珩来换。”   秦惜珩道:“你这油嘴滑舌的本事究竟是跟谁学的?范先生那么稳重内敛的一个人,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学生?”   赵瑾道:“那我就是自学成才,说明我是个天生的奇才。”   秦惜珩“啧啧”两声,“几日不见,赵侯这脸皮真是越发地厚了。”   赵瑾道:“什么脸,我在你面前根本就没有脸。”   秦惜珩啼笑皆非,催她:“那你带不带我去逛街?”   没有脸的赵侯当即就带着人出了茶楼,两人沿着这条街慢慢地往前走,秦惜珩几乎要将每个摊子上的东西都看上一遍。   赵瑾双手抱臂站在一旁陪着她看,这摊主格外热情,问道:“两位公子是要给家中的夫人挑首饰吗?这些全是新打出来的,保证不重样。”   秦惜珩看了半天都看不中一个适合赵瑾的,淡淡一笑推辞,“多谢,我们就看看而已。”   “让一让,让一让!”前面的人群里忽然来了一阵敲锣打鼓的震喊,两人仰起头看去,只见来了个接亲的队伍,居首之人坐在高头大马上,头戴纶巾一身绯红,耀眼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也不知这边的婚俗如何。”赵瑾来了点兴趣,牵着秦惜珩也跟着接亲的队伍走,待得到了女家之外,那红衣新郎高声大喊:“佩儿,你嫁我不嫁!”   围观的人群轰然出声,纷纷喝彩,那新娘低着头,娇滴滴地说了声“嫁”,观礼的人潮中再次爆发出叫好声,杂乱不一地祝贺他们天长地久。   赵瑾笑道:“看来与梁州的风俗差别不大。”   鞭炮声继而响起,赵瑾带着秦惜珩往一旁避让了几步,目光还留在那对新人的身上。她眸光里的艳羡遮掩不住,秦惜珩静静地看着她,悄悄地在无人注视的衣袖下牵紧了她的手。   一直到接亲的队伍离开,赵瑾才终于离了眼,对秦惜珩道:“走吧。”   秦惜珩问她:“民间的婚俗都是这样吗?”   赵瑾道:“各地可能稍微有些不同,但在梁州,风俗与刚刚的差不多。我小的时候,有一次跟着祖父去敦庭,路过剑河时正好遇到一支接亲的队伍,那个新娘是坐船来的,应该是远嫁。新郎问过嫁不嫁之后,将她从船上接到了马上。”   她回想那时,冲秦惜珩笑了笑,“我当时还小,不知道以后要接任的是这样的担子,那时候我天真地想,我是不是也能等来这样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来到我面前,问我嫁不嫁。”   秦惜珩勉强回了个笑,马上就移开了视线。   赵瑾道:“我听说城内还有几个地方挺热闹,我们去看看?”   秦惜珩摇摇头,“不想逛了,我们回去吧。”   赵瑾以为她累了,道:“也好,外面人多太吵了,我们回去好好休息。”   秦惜珩这一路都没再怎么开口,赵瑾察觉出了什么,回到客栈后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秦惜珩拉着她坐下,先给她的手换了药。   赵瑾看她一直抿着唇,开始回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她一个人在心里复盘了许久也想不到答案,还是问道:“阿珩,你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可以直接说出来。”   秦惜珩抱住她,闷声道:“与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多想。”   赵瑾道:“你可以说给我听的。”   秦惜珩还是摇头,她怕赵瑾担心,只能转移话点道:“再过两日就是除夕,这是你第一次在梁州以外的地方过年吗?”   赵瑾道:“在哪里过年不要紧,好在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秦惜珩问:“可盈阿芮他们都还好吗?”   赵瑾道:“都很好,也都很想你。我这次带你回去,他们指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春闱案这么一翻,先生一家今年终于可以过个好年了,只是不知蔚熙有没有从宁远回来。”   秦惜珩问:“他去宁远做什么?”   赵瑾道:“程新忌对他的交情比我深,倒是奇了,我百思不透,这两人是怎么谈到一起去的。宁远的态度一直不清晰,上次蔚熙就主动去了,说是要替我看着那边。”   秦惜珩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他知道你是女儿身?”   赵瑾道:“知道。因为祖父和先生原本就是要让我们在一起的,如此一来,赵家的兵权不至于落到外人手中,范家也能有血脉传下来。世交结亲,最好不过了……唔,干嘛这么看着我?”   秦惜珩的醋意遮掩不住,按住她亲了一下,问道:“那你之前是不是一直喜欢他?”   赵瑾忙说:“没有的事,况且我与蔚熙太熟了,反倒互相看不对眼。”   秦惜珩满脸的不相信。   赵瑾拿她没办法,只能抱住人继续哄着解释,“我们虽是青梅竹马,但我自幼就被当作男孩教养,一直没个姐妹作伴。若不是祖父不许我在夏天学他们光膀子,我怕是还要以为那群毛小子身上长得与我一样。可是能怎么办呢,我这性子已经定下了,更是拿他们都当兄弟。至于蔚熙,我与他从小就受教于范先生,相处的时间自然更长一些,所以更为亲近。我发誓,我真的只是拿他当自家兄弟而已。”   秦惜珩扬眉又问一遍:“真的?”   赵瑾点头不止,“比真金还真呢。他是君子雅士,与他相比,我粗鲁得像是个屠夫。我真的拿他当我自己的亲哥哥,好阿珩,你要再多心,我真的要冤死了。”   秦惜珩道:“你哪里粗鲁了?”   赵瑾有些难为情道:“当着你的面,我不得收着点啊?”   她掰着手指,开始列举不同,“蔚熙天生就很安静,不像我,总也坐不住,成日里就好舞刀弄枪。范先生因材施教,教他的都是些治国理政的相臣之道,教我的则仅仅是用人之道。少时我不懂范先生的苦心,还对此不满,总觉得他偏心本家子孙,对我很是敷衍。后来有一次,蔚熙便说,若我能像他那样规规矩矩地在书房待上三日,他就让范先生一视同仁。”   “然后呢?”秦惜珩好奇,“你待上三日了吗?”   “自然没有。”赵瑾笑说,“我能规规矩矩坐上两个时辰都是不易,三天怕不是要憋死我。”   秦惜珩笑出了声。   赵瑾道:“后来我慢慢地就懂了,身为梁州一主,能够守住那一方的安宁已是足矣,所以该用什么人,守什么地方,于我而言,这些才是最为要紧的。蔚熙学的东西比我多,那是范先生未雨绸缪,有意留他帮我。”   秦惜珩道:“若是朝野清平,他去博个功名也未尝不可。”   赵瑾道:“你不知道,他这人偏偏不好功名利禄,一心只有那些学识,在我面前也是没心没肺,非要外出游学,一走就是一年半载。有一次范先生生病,我连个商量对策的人都没有,过了几日却收到他寄来的平安信,还在信中一五一十地说着他的游历,气得我当场就要差人去把他带回来。”   秦惜珩哧哧地笑,“后来呢?”   赵瑾继续讲着:“大概过了四个月,他不知是受了哪位名家大儒的熏陶,回来之后非要种地,说是要格什么物,隐居山野就能听到苍生大地的呐喊。可梁州你也知道,那哪儿是能够种地的?我与范先生说不赢他,就随他去了。于是他就挑了大鄣山,在山上忙活了两个多月,硬是翻出了一块地。再后来,他在大鄣山一住就是三年,有没有格出什么物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自己种的果蔬还不错,每隔一阵,我都要上大鄣山找他讨点吃的。上次你也吃过,那黄瓜还挺甜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最后绕了回来,问道:“还不信我吗?”   “我信了还不行吗?”秦惜珩听了这么半天,适才的不快也一消而散,搂着赵瑾的脖子道:“我突然好想回梁州。”   “快了。”赵瑾也想回家,更想早点恢复从前的一切,她道:“再等一个四月,我们还能去大鄣山看春。”   秦惜珩道:“这次不许扔我一个人走吊桥。”   赵瑾忍不住笑道:“小老虎这么记仇呢?”   “当然得记着。”秦惜珩戳了戳她的心口,“你也是,都好好地记在这儿,别想在我面前耍赖。”   “好,遵殿下命。”赵瑾握着这只手贴在胸口,“感受到了吗?都记住了,一辈子也不会忘。” 第169章 哗变   年关口,惯常肃静的宁远大营比之平常嘈杂了许多。边戍一年到头难得空闲,有家有室的士卒轮勤时不能离营,便只能等着家中的探视,隔着栅栏喝一碗浓浓的热汤。   范蔚熙从营帐里出来活动筋骨,远远地看到校场上有个身着单衣的人在寒风里练刀。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大步过去。   程新忌已经练了一会儿,他停下刀,顺手拿衣袖擦了擦汗,听到了身后的动静。   范蔚熙把身上的氅衣解了给他,“穿上吧,当心着凉。”   程新忌随手把刀搁在一旁,触了触他的手,笑问:“你看看谁更暖和?”   范蔚熙不与他贫嘴,直接将氅衣给他披上了,道:“怀玉来信了,问问宁远的消息。”   程新忌问:“朝廷是不是派人来了?”   范蔚熙嗯声,“现在正与郭帅在营中商谈。”   “没什么好商谈的。”程新忌脸色一黑,提着刀就往营中去。   “秉维!”范蔚熙追上去拉住他的手腕,“好好说话,别这么……”   “宁党害我兄嫂性命,还污蔑我大哥的名声,我绝不可能对他们屈服!”程新忌吼完才意识到自己不对,赶紧道歉,“对不住,我不是要对你发火。”   “我知道。”范蔚熙握着他的腕,将他手中的刀夺了下来,说道:“不论你心中有再大的气,也不能这样让人抓着把柄。你听我一言,咱们先等郭帅的消息。你要信他,他不会让镇北王白白含冤。”   程新忌经他这么劝说,稍稍平静了下来,范蔚熙又问他:“我想找你讨一句真话,你愿意帮怀玉吗?”   “我落难之际,是得了赵侯的收容,若不是有他出兵相助,我回不了这里,也找不到我大哥。”程新忌拍拍他的肩,勉力笑了笑,“你放心,即便宁远不反,我一个人也能反。”   范蔚熙道:“当日你想与怀玉结盟时,我就说过中州是必经之地。站在怀玉的立场上,我当然希望宁远能出一份力,可若是郭帅要做个只忠于朝廷的孤臣,那我们也绝不勉强,最多日后兵戎相见罢了。”   程新忌捏紧了拳,说道:“我会劝服郭帅……”   “不。”范蔚熙打断,“一个人的意愿不能强加,镇北王于你而言是兄长亲人,可于旁人而言不过是个毫不相关的亡者。宁远若要反,那只能是对朝廷失望才反,这么多的将士,他们没理由拿出身家性命当赌注,你这么做反倒适得其反。”   程新忌看着营中那一侧前来探视的亲眷,慨叹道:“你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叫醒我,就像我大哥,总是会提醒我很多。”他忽而失神,毫无意识地又说了一句,“若是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   范蔚熙愣了愣,余光一扫注意到了郭浩的帐子,轻轻咳嗽一下提醒他,“朝廷的人刚刚走了。”   程新忌便赶紧往郭浩的帐里去,进来就见着了一张比他还要黑的脸。   “郭哥,说什么了?”   “是贺尚书的人。”郭浩显出几分无奈,“朔方已经调派了新的主帅,是羽林军里出来的人。贺尚书的意思是,以后若是军中再有异动,一定要加急告诉他。”   程新忌问:“他就只言未提我大哥吗?”   郭浩按住他的肩,让他先安静一下,才说道:“新君的位置是踩在王爷的血上得来的,圣上不会承认这些,他也不可能将宁党的罪状陈述出来保全名声。他们咬死了王爷与燕王暗中私通,这便是成王败寇之后公诸于众的冠冕说辞。阿忌,这个理我们没法讨。”   程新忌忿然咆哮:“我绝不允许!”   郭浩也觉得头疼,道:“我争取过了,他们答应,这事罪不及你,往后你还是能够继续在朔方……”   “我不需要!”程新忌的眼中已经泛起了一片血丝,他不认命地摇头,“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大哥的血绝不能白流!我没有那么大义凛然,能够面面俱到地顾全大局,我争的只是这一口气!好啊,既然朝廷这样冷血,那就别怪我不讲道义。”   他说完就跑出了帐,郭浩在后面喊也喊不住。范蔚熙站在外面,回头就见程新忌牵了一匹马上路,不过眨眼的工夫便只剩下了一个渺小的背影。   郭浩追了出来,随口喊着营中的人,“快!追回来!去给我把他追回来!”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又一匹马便跟了出去,范蔚熙盯紧了前面那个近乎于无的策马身影,自己也加快了马速。   朔北的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风也是刺骨地森冷,范蔚熙身上的冬衣并不算厚,没追多久便冻得直不起身来。   “范公子!”宁远士卒从后面追来了,扔给他一件大氅,“郭帅说你就这么出来了,让我们把这个给你。”   “多谢。”范蔚熙赶紧披好,脚上一踢马肚子,再起步后将几个宁远士卒全都反超了去。   “哎——”一名士卒要叫他,可范蔚熙在这瞬息里就超了他们很远,一声下去并没有将人喊住,这士卒又嘀咕道:“我的个娘嘞,梁州究竟是个什么卧虎藏龙的地方啊,赵侯麾下连书生都这么厉害?”   范蔚熙调整自己呼吸的频次,循着看过的地图线路一直往北,终于在穷追数个时辰后看到了朔方大营的灯火。   此时已过戌时,大营内好似迎来了外敌一般,格外地嘈杂。范蔚熙知道自己还是来迟了,越往近去就越能听清这嘈杂中响亮的几道声线。   “王爷受此等小人陷害含恨而死,我等若不为王爷讨回公道,又有何颜面面对他过往的提携!”   “这群不要脸的小人,竟还诬陷王爷有不臣之心,分明是他们心怀不轨!”   “必须要向朝廷讨一个说法!”   “宁党不除,天理难容!”   新来接任朔方的主帅叫做方士棋,他初来乍到,还未认清营中的面孔,便被一干将士逼问得毫无还口的余地,最后抵挡不来,竟直接让他们给捆了。   程新忌指着他道:“把这人看好了,省得他在外面到处乱吠!”   方士棋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来不及说就被人堵上嘴拖去了偏远的帐子里,有人在混杂中大声道:“我们杀到邑京去,誓死为王爷争讨清白!”   众人跟起相和,范蔚熙顶着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冲到程新忌身旁,拉着他就往外走。   “蔚熙?”程新忌惊讶他居然来了,问道:“你来做什么?”   “找你。”范蔚熙冷冷地吐了两个字,拽着他往前走。   “什么人!”朔方边备军不认识他,当即就拦住,质问道:“你要带程郎将去哪儿?”   程新忌手上一使力,从后面拉住了他,说道:“你不是说,对朝廷彻底失望的反,才是得军心的反吗?”   范蔚熙叹了口气,对他松了手。程新忌反而在这时握住了他的手腕,当着一群人的面将他带了出来,问道:“你在气什么?”   “我没气。”范蔚熙看着他,冷静地说道,“你有没有听到郭帅说,朝廷已经派了人来接替朔方?”   程新忌道:“那又怎样?刚刚还不是被绑了?”   范蔚熙道:“倘若这是一个套呢?”   程新忌没明白,问道:“什么套?”   范蔚熙道:“引你回来的套。”   他这么直白地一点破,程新忌忽然愣住。   范蔚熙干脆全部言明,道:“我不知道朝廷对朔北有什么论判,但在朔方已经来了新将的情况下,你就这么武断地回来,我觉得你有失考量。倘若朔方的这些将士不愿跟随你呢?你这样回来,难道不是自投罗网?”   程新忌适才的无畏顷刻间就散了个干净,他看着这个始终平静的人,支支吾吾道:“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只是太着急了。”   范蔚熙道:“好在朔方都是一条心,事已至此,还是早做打算。”他这句话刚说完,便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程新忌这才发现他冻得脸色发白,两只手也被风吹得发红,是下想也不想就执握住他的手,捂在掌中反复地搓着,道:“你说你,怎么也不紧着点你自己?若是冻出了病,我要怎么向赵侯交差?”   范蔚熙任他给自己暖手,道:“你若是有个什么差池,怀玉的处境越发要难。”   程新忌忽然觉得失落,心中的不满也不受控制地流露了出来,“我当你是真的关心我,原来都是为了赵侯。”   范蔚熙喉间一哽,平日里的巧舌如簧突然没了踪迹。   程新忌见他半天没个回应,以为他因这话来了气,赶紧缓和着气氛笑道:“我玩笑而已,并不是真的怪你什么。”   范蔚熙还是解释道:“我当然要处处以她为重。我们这些年全靠着她才有生计,这份恩是怎样都偿还不了的。拼去我这条命不要,我也得保她的周全。”   他轻轻地抽了手,很认真地又说:“但我也确实担心你遭到什么不测。”   程新忌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眼,含糊道:“我、我以后会注意的。”   范蔚熙看他只披了一件氅衣,问道:“你冷不冷?”   程新忌道:“我从小就长在这里,早就习惯了。刚刚我不是还给你暖手来着?”   范蔚熙还是担心他着凉,道:“去帐子里说吧,后面的路,还是要从长计议。”   程新忌就想听他的主意,心急之下想也不想就拉着了他的手,“走走,我忘了你不习惯这边,早该去帐子里说了。”   朔方的几名将官全聚首在一处,程新忌一进来,他们便不约而同围了上去,又看着他身旁的范蔚熙问道:“这位是?”   程新忌简而说了,几人听完,顿时眼中一亮。   “阿忌,我们刚刚商量过了,这一趟势必经过宁远。”聂传指着地图道,“原本我们还担心宁远若是要与我们反着来,该如何解决。现在既然有剑西可以援手,那就不用担心了。”   “早就该是这样的。”程新忌看着他指下的地图城池,眼中有些失焦,“我两次入梁州,原本就是想了这么多。”   范蔚熙道:“那我稍后就给梁州去信。”   聂传问:“倘若宁远真要与我们对立,赵侯能否抽调人手相助?”   几双眼睛同时看向了范蔚熙,便听他道:“同舟共济,剑西自会出一份力。”   一切终于得了初定,程新忌出了帐,忽然停在原地不走了,只看着一个方向静静地出神。   范蔚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约莫猜出了什么,道:“节哀。”   程新忌看着几步之外的那顶熟悉帐子,道:“明日就是除夕了,我最后一次与大哥说话,他还答应会回家过年。”   他苦着脸笑了笑,“一家人生死两隔,还过什么年。”说完,他好似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呢?不回梁州吗?”   范蔚熙道:“今年就不回了。”   程新忌问:“为何?”   范蔚熙看着他道:“我守着你吧。”   程新忌的苦笑一止,僵着脸问他:“你守着我?”   范蔚熙很是洒脱道:“我可以天涯为家,也能茅草作榻。你一个人,还是太冷清了,我留下来与你做个伴也挺好。”   程新忌问:“再煮一壶酒?”   范蔚熙笑道:“悉听尊便。”   “好。”程新忌心中的不快消了个七七八八,趁机又道:“你要是方便,不如多留些时日,我身边要是没个像你这样心细的人,指不定要出多少错。”   范蔚熙道:“等我先给梁州去封信,若是粮路顺畅,我留下来也没什么不行。”   程新忌对这条粮路倒是兴致十足,叹道:“赵侯还真是好本事,竟能将个快要入阎王殿的人用得这般到位。我现在是真信我大哥夸他的那些话了,比起他,我真的自愧不如。”   范蔚熙道:“那是因为有人替你遮风挡雨了这么些年,能让你肆意无忧。秉维,人要长大很难,却也很快。我看着怀玉,她当年也不过是用一个月就接受了一切。”   “知道了。”程新忌瓮声瓮气道,“你与赵侯还真是感情深,连安慰我也要拿他来做例。走了,现在都快亥时了,你这么能熬的?”   范蔚熙道:“我有时候想借夜听雨,通宵都熬过。”   程新忌拉着他就往自己帐里去,一面埋怨,“你学富五车,我说不赢你。”   范蔚熙笑了笑,直接躺在了程新忌指给他的那张榻上。照明的灯一熄,便只能隐约看到外面透进来的火光。   “好像下雪了。”范蔚熙忽然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程新忌懒得起身去看,闭着眼睛道,“难不成你还能听出来?”   “是听出来的。”范蔚熙翻了个身,将被子裹紧,对他道:“睡吧,马上又是新的一年。”   营外的雪漫飞如絮,苍茫大地覆上了琼光,除夕隐匿在黑夜之后,那会是命途未知的又一个天明。   上和之年的最后一日,朔方生叛。 第170章 除夕   喻至忠从酒肆出来,候在外面的下属见了,赶紧上去问:“军尉,究竟是谁约您?”   “不用理会。”喻至忠又朝酒肆里面看了一眼,道:“走吧。”   下属走前也忍不住看了一眼,见那靠墙的一张桌上,约见喻至忠的人戴上了斗笠。   店小二见他起身,喊道:“客官您慢走!”   斗笠人走出了酒肆,背离着喻至忠往另一个方向去,他抬了抬有些遮挡视线的斗笠,露出了一张白净清俊的脸。   渐近午时,往日里繁华的街因着除夕的到来而变得空空荡荡,街道两侧只有几家小店还未打烊。有个馄饨铺的老板见着他路过,招手喊道:“客官,吃馄饨吗?三个铜板一碗,就这些了,卖完就收摊。”   谢昕犹豫一下,还是走了过去,递上三个铜板,“那就来一碗。”   “好嘞。”老板驾轻就熟地下了馄饨给他端上,继续守在铺子后边等着下一个来客。   除夕日外出的人一向是少之又少,谢昕一看就是个外客,老板瞧了他一会儿,问道:“客官,您不是咱们岭南人吧?”   谢昕摇头,“不是。”   老板心道果然如此,又问:“您是来寻亲朋的吗?”   谢昕咽下一口馄饨汤,又摇头,“不是。”   老板看他惜字如金,便不问了。谢昕吃完了馄饨,对他道:“都除夕了,剩下的卖不完就算了,早些收摊回去过年吧。”   “收了摊也是无事。”老板笑着摆摆手,“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了,逢年过节冷冷清清的,没意思。”   谢昕听他说“一个人”,若有所思地想到了过往的许多事情,老板看着他,又道:“客官,左右我也是一个人,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来我家中,咱们一起守个岁,也算是做了个伴。”   “方便吗?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你?”谢昕问道。   “不麻烦不麻烦。”老板看了看这条街,估摸着不会再有人来了,道:“我这就收摊。”   谢昕便坐在一旁等,老板收拾着,一面问道:“客官怎么称呼啊?”   他话少地说了两个字,“杜琛。”   “你叫我李麻子就行。”   老板龇牙笑了笑,很快就收好了摊,对他道:“走吧。”   谢昕便跟着他东走西拐地进了个巷子,李麻子掏出钥匙开了门,又将灯点上了,对他道:“有些乱,你随便坐。”   “多谢了。”谢昕找了个空处坐下,听到了巷子口传来的鞭炮声。   又是一年了。   他闭上眼,好似就能看到与秦祯走过的每一个岁寒。他们偎依在一起,不需要用炭火取暖。   “有橘子吗?”他问李麻子。   “正好还有一筐,是前天才买的,还新鲜着。”李麻子给他拿了来,他见一旁就放着个炭火盆,里面还有没有烧完的炭。   “借用一下。”谢昕重新将炭点燃了,在火盆外沿摆了一圈的橘子。   李麻子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吃法,顿觉新鲜。他等橘子烤了一会儿后,随便拿了个出来,剥皮后整个吞下,连连赞口,“杜兄弟,你这吃法可真好,这橘子跟蜜汁似的,还不觉冷。”   谢昕只是淡淡一笑,“我烤得不好,之前每次要吃,都是有人代劳。”   李麻子正想问是谁,他又道:“可我再也吃不到他给我烤的橘子了。”   谢昕出神地望着火盆中的炭,少顷后闭了目,脑中浮现的最后一幕便是秦祯嘱咐他少吃些烤橘子,容易上火。   “小祯。”他含糊不清地自语,“你再也不能给我烤橘子了吗?”   鞭炮声一阵连着一阵,谢昕的轻声啜泣被掩埋了。属于秦祯的年岁即将永远地过去,他存在于这世间的痕迹被撰记在案,只余一段青史评谈。   谢昕睁开眼,眼角遗下了一行薄泪。   辞旧迎新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赵瑾接连被扰,半天下来都没能看完手中这本并城财簿。   “大过年的,就别这么累了。”秦惜珩端了盘点心来,从她手中抽走财簿放置一旁,皱眉道,“歇歇吧。”   “也好。”赵瑾拿了块点心吃,咬了一口便问:“你做的?”   秦惜珩问:“喜不喜欢?”   赵瑾点头,“喜欢。”她三两下吃完手中这块,道:“我打算让靳叔先留守在这里,他是军中的老人了,有他看着这边,我也放心。等过了初三,咱们就回梁州。”   “都听你的。”秦惜珩笑笑,拉着她的手说,“我给你打下手做乳糕好不好?”   “好啊。”赵瑾反握住她的手,顺势将人抱着了,正想亲一下,客房的门便不合时宜地被人一叩,“侯爷,有人找。”   赵瑾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有点不大高兴,她开了门,问道:“谁啊?”   “是卲副将叫我来通传的,只说是侯爷的熟人。”   秦惜珩跟了过来,道:“那不如先去看看?”   赵瑾一时也有些好奇这“熟人”是谁,便沿着楼梯下来,一眼就见到了一对背影,看着像是一男一女。   “侯爷。”卲广似乎很是高兴,大声道:“你看看谁来了。”   那两人就此转过身来,男子道:“侯爷若是不嫌弃我曾是个流放胤州的罪人,那便赏我一口饭吃吧。”   赵瑾看着他,倏然滞停在原地。   这人笑着,五官并没有任何改变,只那半边刺了字的脸看着有些骇人。   秦惜珩也愣了一下,先反应过来,“你是……傅檀英?”   傅玄化对她揖了个礼,“公主。”   赵瑾久久地才找回一些自己的意识,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傅玄化拉着身边的妻子崔心荷,笑道:“我猜侯爷麾下应该缺将,所以不请自来,不知道侯爷欢不欢迎。”   赵瑾看着他,这一刻还有些云里雾里的茫然感,秦惜珩悄悄提醒,“怀玉?”   “啊……”赵瑾终于完全回了神,也付之一笑,“既如此,来了可就不许走了。”   傅玄化爽朗笑道:“侯爷当日救命大恩,我这次来,就是结草衔环。”   赵瑾看了一眼秦惜珩,正想解释这事,就被秦惜珩抢先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怀玉如今缺人不假,重要的是缺像你这样的旧人。”   卲广道:“侯爷,看来咱们这个年有得热闹了,我现在就去厨房叫他们多加几个菜。”   傅玄化道:“我们在胤州听说了朝廷对你的通缉令,后来又传来了剑西起义的消息,自那时起,我便在想着如何从胤州逃脱。好在苍天有眼,我与心荷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逃了出来。”   赵瑾问:“你们这一路,不容易吧?”   傅玄化看了一眼妻子,道:“我还好,只是苦了心荷,一路跟着我颠簸辗转。”   崔心荷牵着他的手,抿唇笑道:“只要咱们夫妻一条心,不论在哪里都是不苦的。”   赵瑾看着这相互对笑的二人,忽有种拨云见日的明朗感。那些留存于心底不可言说的过往骤然散如烟尘,她恍然发现,原来她很早以前就已经将那份爱慕抛去了很远,年少时的萌芽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心结。她不悔暗慕这一场,也不惧正视曾经的自己。   “怀玉。”秦惜珩轻轻叫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赵瑾灿然一笑,心中清明坦荡。   秦惜珩总觉得她好像藏着什么事,但当着傅玄化和崔心荷的面,她也不好多问。   赵瑾对他们道:“你们一路远来,着实也是辛苦,我先让人去安排房间,你们梳洗休息一下吧。”   傅玄化道着谢,与崔心荷先去了,赵瑾这才问秦惜珩:“你当初帮我救檀英的时候,用了我的名义?”   秦惜珩道:“我让人偷偷告诉他的。”   赵瑾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愧然道:“你尽将好人让给我做了。”   秦惜珩道:“我当时既然答应帮你,自然要处处为你考虑。”   赵瑾鼻间一酸,眼睛有些泛红,“我那么气你,你还帮我。”   秦惜珩在她额上敲了一下,笑道:“没办法,太喜欢你了,而且我不想看到你再去求谁。”   赵瑾抱住她,回想往日时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嗡声道:“我以后再不气你了。”   “好啊。”秦惜珩双手捧着她的脸,凑上去吻了一下,道:“你好好珍重你自己,就是最大的不气我了。”   “有你这样督着我,我敢不珍重我自己吗?”赵瑾牵着她就往厨房去,“走,不是说要吃乳糕的?”   夜幕将至时,一顿独属于他乡的除夕宴循循而启,赵瑾怎样都没想到原本孤寂凄冷的一个年竟然能有这样圆满的团聚。她心中大快,倒了酒就要喝,秦惜珩适时拦住,盯着她还缠着纱布的手,不容反驳道:“伤好之前不许沾酒。”   赵瑾只得讪讪地放下了酒,转而倒了一盏茶。   傅玄化笑道:“天道好轮回,总算有个能镇住你的人了,看你以后还怎么无法无天。”   赵瑾叹了口气,幽幽道:“是啊,妻之训,得听。”   众人又是一阵闷笑,赵瑾瞪着卲广道:“你还笑得出来?”   卲广赶紧捂了捂嘴,举起一只手来,“侯爷,我只是对公主实话实说。你说的,做人不能撒谎。”   赵瑾语噎,头一次在他面前说不出话来。   一桌人边吃边说,傅玄化又讲了好些在剑西的往事,赵瑾便少了言语,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卲广时不时地插两句嘴,涉及到赵瑾的时候,便看着她的脸色掂量着来讲,总算没再挨她的骂。   子时在翘首以盼中终于来临,客栈外前后不一地响起了鞭炮声,赵瑾见秦惜珩打了个哈欠,便道:“时间也到了,咱们要不先散了?”   众人点头同意,赵瑾牵着秦惜珩回了房,有些感慨道:“这是咱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年。”   秦惜珩道:“往后还有好多个年呢。”   赵瑾看着她的眼睛,笑意敛了几分,喊道:“阿珩。”   秦惜珩问:“嗯?”   赵瑾道:“有件事我觉得你会理解我,所以我不想瞒你。”   秦惜珩就知道她真的藏了心事,道:“你说,我听着。”   赵瑾便直言了,“我曾爱慕过檀英。”   秦惜珩忽地怔住。   赵瑾道:“但他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他讲过。原本我都已经要彻底忘记这件事了,也打算一辈子不对任何人提起,可他今日却又来了。阿珩,我不想对你隐瞒任何事,我想你看到的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赵怀玉。”   秦惜珩猛然记起了赵瑾那一次月下舞剑后的落泪,终于明晓了究底。   赵瑾也猜出她想到了什么,承认道:“他成婚的那一日,我的确很难受。”   秦惜珩问:“那你现在呢?”   那些记忆散在风里,早就随着时间一并淹没了,赵瑾只答了三个字,“心悦你。”   秦惜珩心中百感交织,“竟然是他。”   “其实我很早就劝自己放下,只是这个过程很长,我每一步都走得很难。直到……”赵瑾凝视着她的眼眸,拿出了十二分的虔诚来,“直到你追着我来了梁州。”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傻的姑娘,巴巴地看着我,做什么都是为了我,连在病中都不让我知道,只是因为不想让我分神。”   赵瑾讲着这一路的经历,恍觉每一幕都是昨日,她道:“阿珩,我习惯了你的存在,无意识地也会想起你,这时我才知道我原来那么喜欢你,每一时每一刻都想看到你,不想让你受半点委屈。”   秦惜珩上前一步抱住她,轻轻道:“我都知道。”   赵瑾吐露完了一切,心中再无半点负担,她稍稍压低了头,对着秦惜珩的唇吻了过去。   两人拥吻着缠了许久,秦惜珩道:“但我还是觉得不高兴。”   赵瑾笑道:“吃味吃这么久?那我要怎么补才好?”   秦惜珩的手探着了她的腰封,她就这么瞧着赵瑾,说道:“我要。”   赵瑾任她扯着,道:“我给。”   “不要吹灯。”秦惜珩瞥了一眼床边案桌上的油灯,收回目光来再看她,“我想看清你。”   “好。”赵瑾说完这个字,衣带已经垂散到了地上,外袍就此豁开,露出了里面的内衬。   秦惜珩伸手去,指尖快要触上她的衣襟时,赵瑾忽然抱住她再次亲吻,手则沿着她的身段去摸,轻而易举地解了她的腰封。两人唇上吻得难舍难分,不多时便只着了单件的内衫,赵瑾托起秦惜珩的腰臀将她抱起,就这么滚进了床榻的被褥间。   丑时的梆子远远地传来,两人在酣畅淋漓间滚出了一身的汗,力竭之后拥在一起,又是一夜好眠。 第171章 宫阙   新年初二,秦潇在宫里闻知了朔方兵反的噩耗。   他对着那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呆滞片刻,当下就吼道:“去!让贺朝运来!快去!”   内宦们最怕他动怒,吓得赶紧就去。秦潇将那军报又看了一遍,气得狠砸了出去,“好,好啊,一个个的,全都要反了天不是!”   半个时辰后,贺朝运步履急急地来,进殿后正要行礼就被秦潇冷冷地打断,“贺尚书就免了这些虚礼吧,你先看看这个。”   一旁的内宦帮衬着将军报递给贺朝运,他上了年纪,眼神便不太好,秦潇便吩咐内宦道:“去,念给贺尚书听。”   内宦遂将军报上的内容逐一念完,贺朝运越听越是脸色大震,“怎、怎会……”   “怎会?”秦潇哼了一声,问他,“你让谁去的朔北?还有秋汝新,他这个朔北刺史是做什么的!”   “圣上息怒。”贺朝运话音刚落,就进来个内宦道:“圣上,宁相和宁翰林来了。”   秦潇一听,赶紧道:“快请。”   宁澄焕进来就道:“圣上先静一静。”他抚着胸口顺了顺气,才没将咳疾再引出来,继续道:“现在追究谁都是无用,当务之急是赶紧对朔方出兵。”   “不止朔方。”秦潇头疼地说,“是整个西北,那可是足足十七万兵力。”   “仗还未打,圣上怎可先怯弱起来?”宁澄焕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感,“那不过是一群反贼,朝廷如何打不得?”   秦潇倒不是怕,而是觉得朝中上下全是烂摊子,他收拾得心倦体累。   宁澄荆突然道:“此时不宜出兵。”   “为何不出?”宁澄焕才问完,秦潇便抬了抬手,问道:“请小舅舅赐教。”   宁澄荆道:“臣前几日去了一趟户部,问徐尚书讨教了些问题,又从度支司查问了去年的水陆两道转运事宜,这一看之后,又粗粗地算了一笔账。圣上,朝廷现在拿不出这么大的开支。”   秦潇脸色一黑,问道:“那怎么办?真要让赵瑾骑到朕头上不成?”   宁澄荆对他一揖,“依臣之见,只能保守作战,不能主攻。在此之际,朝廷得迅速变革。”   秦潇难得能够沉住气,道:“小舅舅不妨说完。”   宁澄荆道:“先拿洛安的矿工来说,民不与官斗,可倘若真有动手的那一日,那只能是因为逼民太狠。臣以为这件事恰好是在提醒圣上,民心不可失。而如今只要抢占了民心,事态就不会恶化下去,百姓们看到了朝廷的好,自然会真心诚服于圣上。”   “圣上……”宁澄焕刚一开口,秦潇又是抬手止住他,看向宁澄荆道:“小舅舅有何良策?”   宁澄荆道:“百姓要什么,朝廷就给什么。”   “等等!”宁澄焕插了进来,板着脸冲他道:“这不就是要让朝廷减征赋税吗?”   “臣任桑州通判时,微服去过几次乡野。”宁澄荆只是淡淡地看了宁澄焕一眼,又对秦潇道:“百姓的要求很简单,只要有衣穿有饭吃,一家人和乐融融就能心足意满。可是圣上,洛安生乱不是恰好说明他们对朝廷并不满足吗?”   “澹益慎言!”宁澄焕顾不上贺朝运还在一旁,直接重声斥住他。   秦潇铁着脸没有说话,宁澄荆深吸一口气,心中还是带了些顾虑,没有再说。   宁澄焕看着这二人,斟酌之后也没有再言,海晏殿就此静了下来,好一会儿后,贺朝运才又开了口,道:“圣上,宁翰林方才有一言不无道理。”   秦潇险些要忘了他还在这儿,问道:“哪一言?”   贺朝运道:“朝廷确实承担不起这样庞大的军需了,可若是实在要打,也只能作守不攻。圣上要做好时刻应敌的准备,因此在粮草一事上万不可马虎。沧州和其他几地在去年都有个好收成,朝廷不如趁此和籴,民间若有怨言,可酌情降低税额。”   宁澄焕听着,也跟了一句,“还有淮安那边,该让人督查着樊盛。朝廷这样,也算是以逸待劳。”   “嗯。”秦潇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他又对贺朝运道:“朔北那边,还是要靠贺卿看顾,若是再有异动,朕要第一时间知晓。”   贺朝运连连应是,蹒跚着就去了,殿内便只剩下这舅甥三人,秦潇看了宁澄荆半晌,什么也没有说,宁澄焕估了估他心中所想,道:“圣上勿要急躁自乱阵脚,西北一地贫瘠,他们想要果腹都是问题,想必不会贸然出兵。”   秦潇道:“朕知道了。两位舅舅若是无事,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   宁澄焕心中一松,道安后赶紧拉着宁澄荆出殿,等到走远许久了才数落他:“澹益,你今日到底要干什么?”   “我只是说了我心中所想,况且这是铁定的事实。”宁澄荆毫不避讳他的目光,直言道:“官若不逼,何来民乱?”   “那你也不能这样对圣上说!”宁澄焕气不打一处来,说得急了,又大声地咳嗽起来。   宁澄荆给他抚了抚后背,道:“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圣上不如趁着新年初始,大刀阔斧地来一道政改。”   “你给我住口!”宁澄焕的咳刚刚好了一些,又急着说了一句,肺腔里的剧烈震动又袭了来。   “别……别胡来。”他只得放缓了气息,尽量不让自己的情绪起伏太大,“你是想让整个宁氏都给你陪葬吗?”   “我早有初拟,也都考虑得算是齐全,就放在我书房内,大哥不如跟我去一看。”宁澄荆扶着他往前走,不死心地说着,“有几处地方,我想和你商讨……”   “不必了。”宁澄焕一口否下,不想与他在这件事上过多地争辩,“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翰林院,这些朝政要事,你别插手。”   宁澄荆几次被拒,遂不再开口,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海晏殿,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秦潇在殿内等了一会儿,外面便进来了个内宦,道:“圣上,宁相将宁翰林好一顿骂呢。”   “你下去吧。”秦潇脸上淡淡的,心中还在想着宁澄荆的那些直言。这内宦并未走,而是又说:“圣上,臣方才进来时,在外边见到了静安宫的人。圣上,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秦潇一猜便知宁太后要对他说什么,可到底是拗不过,他只得过去,果然就听宁太后道:“你登基已有月余,后宫里该有的规制,也该一并备上了。”   “母后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秦潇没有力气与她争辩,只道:“最好是乖巧懂事的,儿臣日日都心烦得很,不想看到那些勾心斗角的戏码。”   “这是自然。”宁太后见他松口,言语之间也快慰了许多,“你放心,母后给你挑的,定然都是最好的。”   秦潇一心就念着林佳书,想也不想便道:“择选宫址的时候,都离芷兰宫远一些,别让她们吵到佳书养胎。”   宁太后看在这是秦潇第一个孩子的份上,勉强忍住了,道:“我会吩咐下去的,但是潇儿,你也得答应母后,对她们雨露均沾。”   秦潇终于不耐烦了,“儿臣日日处理国事都到三更,天不亮还有早朝。今日还来了朔北的军报,西北一境全反了,母后就不能体恤一下儿臣吗?”   宁太后看他这个态度,当下也板起了脸,“你当我给你挑的都是什么人家的姑娘?你刚刚登基,大位还不稳,正是需要世家合力支持的时候。你不妨自己看看,朝廷的哪个关卡不是有世家大姓在看顾?我这般费心费力,却是养了一条白眼狼!”   秦潇忙道:“儿臣失言,实在是这些时日太累了,有口无心才说错了话,母后大度,别与儿臣计较了。”   宁太后注意到他是瘦了点,叹气道:“正因如此,你才要好好借着世家们的权势,不然这朝野上下除了你两个舅舅,还有谁能听之任之?”   秦潇经她这么一提,又想到了适才在海晏殿的事,他问道:“倘若舅舅们意见有出入呢?”   宁太后便知道了他说的是宁澄荆,道:“你小舅自小就清高少言,又跟着颜清染读过几阵书,难免会受到些影响。他若是说话太过中直你不爱听,过后忘了便是,别放在心上计较。”   秦潇点头,“儿臣知道了。”   宁太后让人将放在一旁的画册拿了来,递给秦潇道:“你自己先看看,有没有中意的,若是有,先定下来也好。”   秦潇并没有这个心思,但他怕再次惹恼宁太后,只得按捺着心一页一页地翻着,随手点了几张画像,“先这四个吧。”   宁太后看了看他选的这四人,秦潇见她半天不动,问道:“母后,怎么了?这几人有什么奇特的吗?”   “这两个,是阿瑜送来的。”宁太后指了中间的两幅画像给他看。   秦潇沉思一下,道:“母后还是不要太纵着她,已经有了阿珩这么一个先例,儿臣就怕阿瑜也这么肆意妄为。”   宁太后道:“若我料想不错,她怕是要给她那女儿挑个皇子作婿,所以才对你纳妃一事格外上心。”   秦潇冷笑一下,“她也不怕选错了人,到时候反倒断送了这唯一的女儿。且不说儿臣如今还没有皇子,将来即便是有好几个,也不会做这亲上加亲的婚事。”   宁太后道:“诛杀程新禾好歹有她的一手助力,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留下这两个姑娘也不会怎样,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   秦潇一直记得秦惜珩那副冷漠的狠绝模样,不免也担心秦照瑜会日渐跋扈,还是多言了一句,“儿臣知道了,但是母后隔三差五还是敲打敲打阿瑜,儿臣怕她得意忘形,最后引火烧身谁也救不了。”   宁太后觉得有理,点头道:“我会说她的。对了,你既然日日忙得这样厉害,还是让阿绩来帮衬一二。我听说他现在除了早朝,便是白夜不分地住在相门寺。他好歹也是个亲王,怎能置家国大事不顾,整日里只听禅诵经?”   秦潇叹气,“儿臣劝过好几次,可他就是不听。母后您也知道,他这个人,自小就是这样,对朝政一事没有半分向往。”   宁太后道:“没个向往是好事,却也不是个好事。这样吧,改日他来请安,我说他几句。”   秦潇谢过,略坐片刻后便从静安宫出来,心中还是有些烦闷。   沿着这宫道直走就能到芷兰宫,秦潇犹豫一下,还是抑制不住地往前继续走。他入了院,便觉里面静悄悄的,一个宫人看到他,压着声音道:“圣上来得不巧,贵妃才睡下了。”   秦潇看着那主殿的门,提着脚小步进去,悄悄地撩开了床边的纱幔。   林佳书侧身向外睡着,未着妆容的一张脸看着有些憔悴,秦潇知道她自有孕以来总是不适,夜里鲜少能睡个整觉,心疼之余慢慢地在被子下握住了她的手,就这样静静地凝视。   昨日是新年的初一,祭祀大礼断不能少,而林佳书作为宫中唯一的后妃,更是得盛装出席,一日下来属实劳累。秦潇看着她,忍不住俯下身去小心地吻,可还是将她弄醒了。   “圣上?”她含糊地问了一声,逐渐清醒过来,“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秦潇笑着,“看你睡了,本不想吵你,没想到还是吵到你了。”   林佳书伸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问道:“这几日还有什么大典吗?我先熟悉熟悉,这样就不会觉得累了。”   秦潇道:“没有了,你好好休息。”   林佳书问:“圣上今日还要忙吗?”   秦潇摇头,“今日先歇歇。”   林佳书便往床铺内侧挪了挪,拉着他的手道:“那圣上陪我再睡会儿好不好?”   秦潇脱了外袍便上去,手掌覆在她隆起的腹部上摸着,问道:“近来还吐得厉害吗?这孩子很折腾你是不是?”   林佳书笑道:“好些了,不过这恰好能说明,他是个很康健的孩子。”   秦潇看着他,微微蹙眉,“难为你。”   林佳书给他抚平了眉,忽道:“圣上,你不必事事都想着我,后宫里该有的事情,你还是听母后的。”   秦潇抱着她,慢慢拍着她的背心,道:“别说了,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们母子,佳书,你什么也别想,天塌了也还有我顶着。”   林佳书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说道:“二郎,我信你。”   秦潇手上的动作一滞,很快又回过神来“嗯”了一下,继续拍着她入睡。殿内一时又恢复了寂静,秦潇听着她渐沉的呼吸声,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极轻的气。 第172章 濡沫   赵瑾留靳伯云暂守并城,初三一早就领着陈参带着的一队轻骑返回梁州。   秦惜珩有意要与她比马,赵瑾也乐于接受,两人遂将轻骑们甩在身后,一阵比一阵歇地慢慢往梁州靠近。   冬日里的横西五峰布满了白雪,秦惜珩看着远处的景,才终于相信再次回到了梁州。她在竞马中跑出了一身的汗,便扯了扯挡风的遮面,昂起头吹着干冷的风。   “当心着凉。”赵瑾靠过去给她把遮面又扯上,往身后看了看,“还是慢着些吧,崔娘子可不像你我。”   两人便慢下了马速,赵瑾问她:“那位鞑合公主已经走了?”   秦惜珩点头,“走了。她一个姑娘家,我想让人送她一程的,可她非说不要,我便只给她备了些盘缠。”   赵瑾道:“我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离经叛道的姑娘。”   秦惜珩道:“虽然离经叛道,但我觉得她很有道理,谁说维持两族安稳一定要靠和亲?怀玉,我也想努力做点什么,至少与外邦往来,任何一族都不会再有公主和亲。”   赵瑾揉了揉她的头,笑道:“我们阿珩志向高远,我等着看那一日。”   她们并行着眺看寒冬里的梁州,秦惜珩深吸一口气,道:“我突然觉得离开这里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赵瑾便想到了以后,道:“剑西贫瘠,往后的路不好走。掌兵容易,难的是养兵。”   秦惜珩这时回头了一下,正看到傅玄化凑身对崔心荷说着什么,她转回了头,道:“你还有这么多旧部,只要想着怎么练兵就好,钱粮的事,我来想办法。”   赵瑾笑了笑,“还真替我主外啊?”   秦惜珩在她额头上一弹,也笑,“我就只有这么一个怀玉,又要练兵又要谋钱粮,累坏了可怎么办?”   两人对视着一笑,等到后面的队伍跟进了,又是一场短途竞跑,终于在天黑之前抵达了侯府。   他们突然回来,府上的人并不知晓,在见着秦惜珩之后纷纷大惊,范芮更是连嘴都张大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公主姐姐,真的是你吗?”   秦惜珩笑问:“我这些天不在,你的射术可有怠慢?”   范芮不敢说谎,如实承认道:“没人给我指点,瑾哥也忙,我都落下了好久了。”他说完,又问赵瑾:“瑾哥,你在哪里找到公主姐姐的?”   赵瑾看了秦惜珩一眼,扬眉笑道:“天上掉的。”   秦惜珩也看着她,好笑道:“你真是,就知道逗小孩子。”   赵瑾道:“可不就是从天而降吗?乘风破浪来的。”   东院的几个宫人当时跟着秦惜珩来了梁州后便没再随同着回邑京,现下听说她回来了,赶紧都往赵瑾的院子来,个个泪眼泛滥。   秦惜珩问他们,“你们这段时日可还好?”   几名宫人都点头,“府上待我们很好,只是日夜挂念着公主,好在公主现在有惊无险地回来了。”   秦惜珩道:“我这一路都好,你们有心了,先各自去忙吧。”   宫人们道过安便一一退下了,荷娘端了热的姜汤来先递给秦惜珩,“公主没过过梁州的冬天,这一路怕是累得很,先喝碗姜汤驱寒。”   秦惜珩笑而接了,荷娘看着她,眼睛忍不住发红,感慨道:“苍天有眼,可算是让你们小夫妻又团圆了。公主不知道,阿瑾前一阵子大病,瘦了好些,梦里都在叫着你。”   赵瑾心道不好,赶紧低下了头,不自在地看向旁处。   秦惜珩果然看了过来,脸上的笑顷刻间就没了,问道:“什么病?怎么没听你说?”   赵瑾越发不敢看她,含糊道:“小病而已,就发了一场热。”   范芮趁机告状,“公主姐姐,你可得好好管管瑾哥,他一个人在外面淋雪吹风,结果高热不止。”   赵瑾赶紧就要去捂他的嘴,范芮溜得快,直接躲到了秦惜珩身后,还探着头对赵瑾说:“蓉姐姐都说了,你这是故意糟践你自己。你还自暴自弃,一个人关在房里不出来。”   范可盈跟着在这时补嘴:“饭也不吃。”   秦惜珩将剩下的半碗姜汤重重地搁在桌上,脸沉了下来,“赵怀玉。”   赵瑾顾不上跟这兄妹俩算账,先好声哄秦惜珩,“我下次不会了。”   秦惜珩尾音一扬,“你还敢有下次?”   范芮人精似的趁机溜了出去,荷娘也牵着范可盈走了,房内一时只剩了她们两人。秦惜珩看着她,气得眼圈泛红,“你还说没有作践你自己。”   “我……”赵瑾张张嘴想解释,但临了又觉得句句理亏。   秦惜珩越想越觉得气,抵着她按在了墙上,凑上身就用力地吻住。   赵瑾无路可退,被迫索吻时觉得唇上微痛,竟是秦惜珩在气盛中咬破了她的唇,旋即便有淡淡的血腥气渗入了舌腔。   秦惜珩含着她唇上这破皮的地方又吻了许久才暂且放开,她抿了抿唇,将自己下唇上沾染的血吃了个干净,道:“这次放过你了。”   赵瑾觉得唇上的伤处还有些火辣辣的疼,但她顾不上了,抱着人说道:“我发誓,真没有下次了。”   秦惜珩揉干了眼睛里腾起的水雾,问道:“我带来的嫁妆还剩多少?账目放在哪里了?”   赵瑾道:“先歇歇吧,账册的事情明日再说也不迟。”   外边已是迟暮,秦惜珩便没再坚持。沐浴梳洗理干净了这一日的劳顿,两人躺在床上反而没有半分困意。   秦惜珩半侧着身往赵瑾怀中缩着,手上轻轻一动就解开了她的衣带。   “阿珩……”赵瑾便知道了她的气还没散,是下也不敢扫她的兴,只能由着她这么来,故意打趣道,“殿下开了荤,就不愿食素了是吗?”   “别想着说什么好听的来哄我。”秦惜珩终于松口,眼里还带着点气性,“赵怀玉,我就是要吃了你。”   闺房里的情调洗刷了外界恼人的一切,秦惜珩反是被吃了个彻底,她松软地揽住了赵瑾的肩,求饶起来,“我不气了。”   赵瑾动作微顿,闻言之后也道:“我真没有下次了。”   秦惜珩红着眼睛看她,“不许哄我。”   赵瑾抱着她躺下,腿还在轻轻地厮磨,嘴上道:“不是哄。”   秦惜珩这才觉得乏了,有气无力道:“我想听你哼个曲。”   赵瑾依她,低声吟了首梁州的小调,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沉沉入眠。   到家的一夜难得清静无梦,赵瑾次日再睁眼时,秦惜珩早已静静地看了她许久。   “什么时候醒的?”赵瑾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问道。   “没多久。”秦惜珩在被子里贴着她,问道:“起吗?”   “再等一会儿。”赵瑾好不容易回到这毫无顾虑的地方,就想这样抱着她一直躺下去。   秦惜珩笑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粘人?”   赵瑾道:“我不粘别人,就粘你。”   秦惜珩想到外面那些烦杂的事,叹气说道:“若是天下太平就好了。”   “会的。”赵瑾说完,不得不将自己的这口私心放下,挣扎着穿衣下床。   “你今日要去营中吧?晚上回来吗?”秦惜珩替她束好了发,从柜子里拿了一身干净的外袍。   赵瑾接过来穿上,道:“我今天不巡守,但说不准有没有其他的事情耽误,你自己好好吃饭,不用管我。”   秦惜珩目送她出去,洗漱用膳后让人叫路伯拿来了府上的账。   “公主,这本是去年的开支,这本是今年的预支,这本是府上的吃穿用度,还有这个,这是公主来时带的嫁妆。”路伯将账册分门别类地排好,又一一解释了。   秦惜珩之前只顾着淮安那边的生意,并不曾细看侯府的账目,这次全部看完,只剩叹气,问道:“每年的账都是这样吗?”   路伯点着头,“若是军粮不够,侯爷只能变卖些家业来补贴,去年那次就是这样。”   秦惜珩简直不敢想赵瑾一个人是如何撑了这么多年,她又问路伯:“军中的账目在府上吗?”   路伯道:“那是军账,不能轻易示人。”   秦惜珩便想着过后再问赵瑾去要,她把府上的这些账又翻了一遍,有些为难地出起神来。   水路的关卡严了,莫说是军需,就连粮食都运送困难。从前有双临在侧打点外边,秦惜珩还能松怠几分,现在身边没了掌事的人,样样都得她亲力亲为了。   赵瑾这日忙到天黑才回府,进屋就见着了桌上堆叠的账册,秦惜珩坐在桌案后提着笔,不知在写什么。   “忙什么呢?”赵瑾把氅衣挂在一旁,走过去问。   “想着怎么给你赚钱。”秦惜珩放下笔,眼睛瞥了瞥那些账册,“你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赵瑾无所谓地笑笑,“大不了就问朝廷哭穷,反正能撑一日是一日。”   她看着秦惜珩写在纸上的内容,多是些奇形怪状的记号,只有寥寥几个字,便问道:“这个飞票是什么?与飞钱有关系吗?”   秦惜珩道:“有那么点关系,是我暂且起的一个名。”   赵瑾在她身边坐下,笑问:“看来阿珩想到给我赚钱的法子了?”   秦惜珩道:“只是个初想,我还要去民间看看。”   赵瑾哪里放心她一个人去,当下就道:“等寻个时日,我陪你一起。”   秦惜珩问她:“淮州现在怎么样了?你仔细与我说说?”   赵瑾道:“国库也缺钱,朝廷让我舅舅去淮安做刺史,想法子从商贾们手里刮钱。眼下那边的官衙里全是干真活的人,水路是不能像从前那样各取利益了,这么一来,仅是运费就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前些日子蓝越来信,宗政康想了个能减少水路开支的法子,让方谦去跟朝廷谈。据那边说,宗政康已经从柳氏手中分辟了几家铺子,以旁人的名字挂名掌控。现如今,咱们缺的不是粮食和军需,而是一条能顺利将这些物资运来剑西的路。除了这些,水路的关卡也变严了。”   秦惜珩却只是笑了笑,“此路不通,另有他解。”   赵瑾愈发好奇,缠着她道:“那你给我讲讲你的锦囊妙计。”   秦惜珩歪着头看她,“急什么,我还得去走访一下外面,才能知道这个法子究竟可不可行。”   赵瑾就想知道她藏着什么大计,思量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日一早我去营中交代一声,等我回来了,咱们就动身。你想去哪里?”   秦惜珩道:“梁州的模样我知道了,想来河州和孜州多半也是如此。先去敦庭吧,那边的田地更多,商行也有。”   赵瑾道:“程新忌在朔方也反了,现在已经成了最初预想的那样,西北两道连成了一境。我猜,朝廷现在也不敢贸然动兵,但凡涉及到军需,烧的全是钱,这可是笔大开销。”   秦惜珩道:“所以现在比的是谁更快。过去我处处拿着皇兄的名义行事,到底是抢占了淮州这个先机,这一步绝不能退。怀玉,你给我一点时间,在这之前,若是朝廷要用兵,你撑一撑。”   “好。”赵瑾点头,又心疼她这样耗神,道:“不着急的,阿珩,你慢慢来,我还顶得住。”   秦惜珩握着她的手,捧在眼前凝神地看着。赵瑾手背上的冻疮有她日日看着涂药,已经好了许多,掌心里磨出的那些伤也逐一愈了合,这双手虽还是那样粗糙,但终归是个能看的模样了。   “不用心疼。”赵瑾反握住她的手,款款笑着,“天下好打,却不好治。阿珩,我没这个本事,日后该是我心疼你更多些。”   秦惜珩什么都没说,她靠身去倚在赵瑾颈下,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枪戟覆红殷,长风征万里。怀玉,你尽管去打,我为你镇守后方,保你无忧。” 第173章 谋路   年初五,敦庭街头的商户店铺接连挂上了大红灯笼,一眼望去焕然一新,张灯结彩的氛围竟比寻常佳节还要隆重许多。   秦惜珩看着前面一户正在高挂新彩的铺面,道:“都说初五迎财神,我今日可算是真的见到了,这阵仗,可真是商界的大过年了。”   赵瑾问:“之前在邑京的时候,你不出宫去玩吗?”   秦惜珩摇头,“宫里的祭祀多,从新年的第一天起便日日都有大大小小的事。小时候有一年,我实在是耐不住那些烦闷的礼节,便让几个宫人帮我逃出去玩,后来母后知道了,发了好大的火,还严惩了那几个宫人。自那之后,我就再不敢随便跑出宫了。”   她失神一下,又冲赵瑾笑了笑,“没什么,也就只有年节那几日规矩多,平日里我若是想出宫,还是能出的。”   赵瑾忽然道:“敦庭的灯火其实也不差。”   秦惜珩明白她的意思,道:“既然不差,那我们这次多留几日好不好?”   赵瑾莞尔道:“好,都听你的,反正营中的事我暂且安排好了。这次出来走访,正好能看看外面的状况。”   秦惜珩回之一笑,目光不知看到了什么,步调就此慢了下来。   赵瑾随之看去,见那斜前方正是个庄庄正正的衙门卫所,道:“那是剑西的驻京进奏院,怎么了吗?”   “没什么。”秦惜珩收回目光,“只是想到商贾们四处游走着经商,朝廷便设了飞钱以供方便。”   商贾但凡获利,都是笔不小的数目,这些钱带在身上不方便,也容易被盗匪盯上,大楚便设了飞钱,商贾们辗转各地,凭着这一纸汇票就能在当地的进奏院提取银钱。   赵瑾听她这么说,便想到了她之前写在纸上的内容,问道:“现在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秦惜珩道:“我想无中生有,贯八方之财,借钱滚钱。”   这倒是与赵瑾当初的那招空手套白狼有些像,她便生了兴趣,“愿闻其详。”   秦惜珩道:“如果剑西每人给咱们一个铜板,你说咱们能有多少铜板?”   赵瑾猜问:“你是想先问百姓借钱?”   秦惜珩摇头,“不是借,是换。”   赵瑾问:“怎么换?”   秦惜珩道:“昨日你问的飞票,就是这首为要紧的东西。”   赵瑾又问:“类似当铺的抵押吗?”   秦惜珩道:“有点像,但又不是。简言之,我给每张飞票定下一个固定的钱额,想要飞票的人就必须用真金白银来买。等他拿到飞票之后,可以用更高的价格卖给旁人,如此一来,他就能赚。”   赵瑾不解,“这么一说,飞票不过是一张没有任何价值的票据,有谁会愿意用更高的价格来买这么一个空头票券呢?”   秦惜珩道:“若是我能让飞票的价值往上涨呢?”   赵瑾问:“什么意思?”   秦惜珩解释,“打个比方,每年年初,我以一个铜板的价额定为单张飞票的价值,等到年中,我将飞票的价值进行更改,变为两个铜板。这个时候,之前购买过飞票的人,就能靠着这一个铜板的涨息找我将飞票重新换回银钱。这样一来,咱们能够得到一笔钱进行周转,以钱生钱,而购买飞票的人也能获利。”   赵瑾沉吟片刻,道:“这法子好是好,可百姓哪儿有那么多钱?况且咱们也不可能只将飞票的价值定为一个铜板。”   秦惜珩道:“所以我压根没有考虑过普通百姓,我看准的是那些行商们。”   赵瑾愣住,“啊?”   秦惜珩道:“若是飞票能够推行出去,我不打算再用银钱从他们手中换回飞票。怀玉,你难道没有想到,我所谓的飞票,实则就是许出去的好处吗?只要咱们一路挺进,飞票的价值就能一直上涨,行商们谁收得的飞票多,往后能够得到的好处就越多。”   “这些飞票最初以真金白银卖出去后,会在他们手中反复兜转,至于他们要如何再定出售的价额,便是由他们自己去了,这其中或涨或亏,都与咱们没有关系。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定期对外投放飞票,给这些飞票拟定不同时期该有的价值。当然,每隔半年,我会根据他们手中掌持的飞票数量略作盈利分配,这些会是真正的金银。试想一下,行商们中间能有这么一笔不用入税的钱作为流通,该是利大于弊的。”   赵瑾对她谓之是五体投地了,但还是不免担心,“可是开局怕是不容易吧?要怎么引着行商们来买?”   秦惜珩道:“所以我才要来敦庭。”   赵瑾问:“你是想从郭汗辛入手?”   秦惜珩道:“他怕是一开始不会那么容易答应,我们可以先找几个托从旁游说。还有淮州,要给宗政康去信,让他带头调动起那边的行商。那边商贾众多,眼下又被朝廷可劲儿地薅羊毛,怕是心中早有怨言了,我们把消息放出去,若是能将商贸引来中州和剑西自然更好。等咱们手里有了钱,就不必再从淮州运粮了,可以直接从中州和岭鞍买粮。如此一来,便节省了不少路运开支。”   “好,我回去就让人给淮州去信。”赵瑾听完了这些,又问她:“既然这些都是针对商贾们来的,那你看民况又是有什么主意?”   秦惜珩道:“我在洛安亲眼见到了民反的全部过程。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若是百姓们没了这些山和水,自然就无法度日。敦庭和元中还有大片的土地,我们往后要走得长远,就不能放任乡宦们欺压百姓。”   她叹了口气,又道:“从前我不明白父皇为何非要与世家对抗,明明仰仗着世家就可以一本万利,现在我才知道外面原来已是哀鸿遍野。”   前边再走几步便是郭汗辛的宅邸,赵瑾看着那边,忽然心中一动,对秦惜珩道:“若要飞票能迅速生效,剑西就不能继续这么下去,引不来行商们的注视,飞票的作用便不能真正地发挥出来。”   秦惜珩问:“你有什么法子吗?”   赵瑾道:“只要剑西的财账能有上涨,行商们才会看向这里。”   秦惜珩又问:“那以你来看,剑西能靠什么吃饭?”   赵瑾心中有了个方向,道:“剑西虽然不能靠着山水吃饭,但我若是将山水移过来,是不是就有转机?”   秦惜珩之前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由她一说,只觉佩服,“还好你想到了这一层,否则飞票的效果真要折损一半。”   街道口就有个卖年货的铺子,赵瑾过去随便挑了几样东西,牵着秦惜珩大步便朝郭汗辛的宅邸走去,上前叫开了门。   郭汗辛听说她来了,慌里慌张地从内院出来相迎,“侯爷稀客。”   他对赵瑾一揖,注意到她身边还跟了个俊丽的小生,便以为这只是个跟班,并未过多地搭理。   秦惜珩这一趟有意低调,便一言不发地跟在赵瑾身后。   “郭老板不必多礼。”赵瑾将外买的礼递给一旁的下人,问郭汗辛道:“近来生意如何?”   “平平无奇罢了。”当着赵瑾的面,郭汗辛可不敢提及任何抱怨的字眼。   赵瑾道:“开年之后的时日快得很,马上就要到春耕,郭老板,剑西如今的情形你也清楚,往后还是对农户们宽宥些。”   郭汗辛连连道是,赵瑾又问他:“郭老板现在还有南边的货源吗?”   “什么货源?”郭汗辛一时没懂,“还请侯爷说仔细些。”   赵瑾道:“你之前不是从南边进了不少乌桕蚕丝吗?现在还能弄到这样的货吗?”   郭汗辛摆摆手,“不进了,再也不进了。”   赵瑾笑道:“我倒是觉得,郭老板可以再试试。”   郭汗辛摇头不想再做,“有了上次的记性,小民往后不敢再碰这丝了。邑京的那些人啊,也就是图个新鲜,等到新鲜劲过去了,就真卖不动了。”   赵瑾道:“若是拿到互市上呢?”   郭汗辛一愣,“互市?”   赵瑾道:“我与羌和公主有些交情,常听她说艳羡咱们的蚕丝布。这东西在贵人们眼里可有可无,可在那些外邦眼中便如茶叶一样金贵。眼下我让剑西自立了出来,那么互市上的事情便是我说了算,郭老板不如试试?不过这次,你可以只买生丝。生丝的入手价更低,只要买回来再做处理织出布来,岂不是比直接买布匹要划算?”   郭汗辛经她这么一说,有些心动了,可又犹豫道:“这可行是可行,但小民没有作坊,也没有织工,要如何做下去?退一步讲,即便是有织工,这难道不是又一笔开支?”   赵瑾反问他,“郭老板,你可知剑西为何贫瘠?”   郭汗辛确实不知,道:“还请侯爷指教。”   赵瑾道:“因为没钱。至于为何没钱,那是因为这里没有能够吸引商贾的地方。一旦你在这里开辟出一条商链,就能引来外面的行商,到时候你何愁生意难做?至于这开作坊和请织工的钱,我与你两两对半而分,你看如何?”   郭汗辛被她这么一游说,越想越觉得可行,连眼睛都亮了起来,当即点头如捣蒜,“好好,就听侯爷的。”   外面的天色已经晚了,郭汗辛道:“侯爷不如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赵瑾推辞,“不必了,我还有事,改日再来拜访。”   郭汗辛亲自送她们出来,等人走远了,又慌慌张张地喊来管事,“快去,今夜就去南疆订购生丝!”   赵瑾了结了一桩大事,长长地舒了口气,她这会再看黑天夜色,竟觉得视野扩张了不少。   秦惜珩抿唇浅笑,“这一招好啊,织坊成形后,还能替不少农户再谋一条出路,不必只守着耕作度日。”   赵瑾道:“羌和往西去一定还有其他番邦部族,等回了梁州,我托格兰丽派人去那边探路,若是能就此辟出一条新路,那咱们又能多一笔来账。”   秦惜珩替之高兴,见这周围无人,仰起头便送了赵瑾一个吻。赵瑾半蹲了身,对她道:“上来,我背你走。”   “我今天不累,能走的……”秦惜珩话还没说完,赵瑾就直接将她揽上了背,十分轻巧地背了起来。   “没别的,就想背着你。”赵瑾被身后贴上来的温度暖得心底发烫,她稍稍偏头,话意里柔情十足。   秦惜珩忽道:“我好像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了。”   赵瑾问:“为什么?”   秦惜珩道:“因为我少时最大的惊艳,是你给的。”   她解开了披风,将赵瑾也包裹进去,低头吻了一下她的侧颊。   赵瑾被热意笼罩了,脸上被秦惜珩鼻息里的气一扑,带上了淡淡的湿意,她喊道:“阿珩。”   秦惜珩道:“嗯。”   赵瑾又喊:“阿珩。”   秦惜珩再答:“嗯。”   两人乐此不疲地进行了好几个来回,秦惜珩才笑道:“赵怀玉,你还是小孩子吗?”   赵瑾道:“那你再亲我一下。”   秦惜珩像方才那样去吻她的侧脸,赵瑾这次却忽然偏了头来,嘴唇正巧与她的触上。   两道目光直直地在咫尺间碰撞到了一起,秦惜珩往后缩了缩,道:“你敢偷袭。”   赵瑾道:“什么叫偷袭,我明明是光明正大地袭。”   秦惜珩道:“那你使诈。”   赵瑾含笑道:“兵不厌诈。”   秦惜珩不说了,手臂却愈发紧地环住了她的脖颈。赵瑾背着她继续往前走,在转过一个灯笼高悬的街角时,听到她说:“怀玉,我喜欢你。”   赵瑾不是第一次听到她这样直白地表露爱意,但此时此刻,她竟然呼吸一滞,鼻间被堵得换不来气。   “嗯。”她应了一声,喉腔里的音沉沉的。   街角转过,前面的灯火开始阑珊,街道也清静得没了半个人影。赵瑾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继续朝前走。   日落山远渐向晚,风雨皆无畏,她们偎在一起,只要彼此就够了。 第174章 合卺   赵瑾与秦惜珩在敦庭和元中两地走访了几日,顶着上元前夕的雪回了梁州。   营前瞭望台上的看守兵远远就瞧见有两匹快马往这边驰来,进而便认出了赵瑾的身影,赶紧对下面喊道:“侯爷回来了!”   下面的士卒应了一声,正要提前打开栅栏,却见还有一匹马跟随在侧,抬头喊问道:“另一个是谁?”   看守兵看不清楚,只道:“别管了,侯爷总不会领不相关的人来。”   两匹马逐渐地近了,士卒这才看清另一人的面孔,惊道:“是公主!”   他这声一出,便引来了不小的动静,众人纷纷跑来秦惜珩的马下问候,连还在营帐里养伤的察柯褚都听到了杂声。   “怎么回事?蛮子又来了?”他扶着腰从帐子里出来,乍一看到秦惜珩,还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   “腾格里,我没看错吧。”他揉了揉眼,脚下加快着过去,扒开一干人挤到了最前面,对秦惜珩道:“姑奶奶,真是你啊?”   秦惜珩傲然地扬起下颌,对他道:“看在你将怀玉平安送回梁州的份上,察柯褚,我看得起你了。”   察柯褚听到这熟悉的损话,确信她是真的回来了,也不客气地回嘴,“好好好,我就知道你这样的祸害一定会没事。”   秦惜珩扬眉一挑,故意道:“比一场?怎么玩?”   察柯褚连忙摆手,“还是个伤兵,我认输行了吧?”   秦惜珩看他撑着侧腰,好奇道:“你怎么了?”   察柯褚没好气地看了赵瑾一眼,道:“你问他。”   赵瑾道:“愿赌服输,你自己赢不了我,怪谁?”   察柯褚嘀咕,“两口子都只知道欺负我。”   秦惜珩忍不住一笑,“你回去好好养伤吧,我与怀玉还有正事要说。”   她今日来,为的就是军账。   赵瑾早把这些年的账都理了个明明白白,秦惜珩一一看完,又粗略地算了算,对赵瑾道:“募兵吧。”   “嗯。”赵瑾点头,“不过这个暂时不急,先看看飞票的成效再说也不迟。”   秦惜珩打了个哈欠,见外面的天色已经晚了,便直接往帐中的榻上躺下,疲累道:“我今日不想回府了。”   赵瑾给她扯上被子盖好,压着身来吻了吻她的额头,道:“你先睡,我去外面巡一圈。”   外面的雪下大了,这样的夜视线最是不明,赵瑾巡了两圈才回来,这一见竟发现秦惜珩根本没睡。   “不是让你别等我吗?”赵瑾脱了外袍上去,抱着她轻轻拍了拍,“睡吧。”   “我都已经睡过一觉了。”秦惜珩道,“只是做了个梦,又醒了。”   赵瑾问:“什么梦?”   秦惜珩抿着嘴笑,神神秘秘不愿说出来,只道:“明日吧,等明日你就知道了。”   赵瑾莫名其妙,秦惜珩又哄她:“好啦,快睡吧。”   次日一早,赵瑾在睡眼朦胧间下意识去抱身边的人,可伸手一揽,却扑了个空。她当下就睁了眼,瞌睡全没了,听到秦惜珩说道:“醒了?”   赵瑾这才发现她穿戴整齐,早就起了。   “怎么不多睡会儿?”赵瑾拥着被子坐起来,带着点不高兴的气。   “想起来还有事。”秦惜珩推着她又躺了回去,问道:“今天什么时候回府?”   赵瑾想了想,道:“中午吧,回去陪你用膳。”   她说完,忍不住问道:“你干嘛去?”   秦惜珩道:“等你回府就知道了。”   赵瑾看着她出了帐子,却再也睡不着了。今日已是上元,她早就说好了要陪秦惜珩单独度日,然而再一转头看到桌案上还未处理完的事务,赵瑾不由得叹了口气。   昨夜稍晚时,朔方来了范蔚熙的来信,赵瑾只随意瞥了两眼,并未细看,此时再重读内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提笔回了一封信,漆好之后让人送了出去。等到其他杂事一一处理妥当,午时早已过了。   赵瑾当即就往府里赶,下马时就见范芮鬼鬼祟祟地在大门处探着头,不知在张望什么。   “阿芮!”赵瑾叫他,“站这儿干嘛?”   他上次向秦惜珩告状,这账赵瑾还没跟他算,此时单独对上,他不免有些心虚。   赵瑾自然不会真的与他算这个账,走过去问:“问你话呢,怎么不答?阿珩呢?”   范芮心不在焉道:“公主姐姐应该在屋里吧,我没瞧见。”   他话刚说完,忽然对着赵瑾扬起了左右嘴角,又道:“瑾哥,你回头看看。”   赵瑾也不知他今天到底是犯了什么傻,但也没多想,转身就瞧了去,这一看,便倏然僵硬地瞪大了眼。   几步外有一匹白马缓缓而来,马上人一袭红衣刺眼。在这之后,还有一支仪仗队举着迎亲的牌匾,都笑嘻嘻地看着她。   秦惜珩发系红带,点着精致的妆高高地坐在马上,笑吟吟地看着她,问道:“赵怀玉,你嫁我不嫁?”   赵瑾看着她这副模样,本就已经呆了一瞬,再听到她这样来问,整个人变得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瑾哥,瑾哥。”一旁有范芮小声喊着提醒,“你说话啊!”   赵瑾如梦初醒,目光发直地看着秦惜珩,听她又问了一遍:“赵怀玉,你嫁我不嫁?”   后面充作仪仗队的是梁州守备军的一支小队,他们个个伸长了脖子,在这时起哄地喊了起来:“嫁!嫁!嫁!”   察柯褚要凑热闹,忍着还未好全的伤也跟了来,显得尤为激动,冲赵瑾喊道:“阿瑾,快点,说啊!”   赵瑾看着高头大马之上的秦惜珩,鼻子忽然发酸。她点点头,当着众人的面清清楚楚说道:“嫁。”   “嚯——”守备军们吹着口哨接连叫好,赵瑾往白马前走了几步,对秦惜珩道:“先下来吧。”   秦惜珩对她伸出一只手,道:“你上来。”   守备军们又开始起哄,“上去!上去!上去!”   对着这么多人的面,赵瑾耳根有些发红,她难为情地翻身上马,坐在了秦惜珩的身后。   “想去哪儿?”秦惜珩问她。   “都可以。”赵瑾压了压头,不敢让这帮下属看到她的羞态。   “好。”秦惜珩答完一个字,策起缰绳就勒转了马头。   赵瑾坐在她身后,手臂环住了她的腰身,又说:“去黑山头吧。”   风肆意而过,赵瑾将秦惜珩也包进了自己的氅衣里,问她:“这就是你早上说要做的事?”   秦惜珩道:“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赵瑾,赵怀玉,是清楚答应了要嫁我的。”   赵瑾脸上的羞态已经散了,她想着方才在府前发生的一切,心里还是暖的。   “聘礼我已经在攒了。”秦惜珩怕她听不清,侧了头来说,“怀玉,我要给你攒最好的聘礼。”   “不要什么聘礼。”赵瑾抱着她,下颌垫在了她的肩上,就这样贴着她的耳垂小声道:“这世上金银再好,也没有你好。阿珩,你抵得上一切聘礼。”   风呼啸着从两人的耳边游过,秦惜珩全都听到了,但有意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马已经驰到了外野,四周再没有任何人迹,赵瑾放开了声对着长空放肆地嘶喊:“我不要聘礼,只要阿珩!”   风迅速地走过,将这述白也带向了远方。   秦惜珩勒住了缰绳,在马背上转过身来,贴着赵瑾的唇瓣吻了上去。   梁州干燥的风敌不过两人鼻息间湿润的欲/望,赵瑾的舌滑了进去,与秦惜珩的绞在一起,酣畅地尝了个够。   秦惜珩看着她唇上印着的红色唇脂,伸手给她抹匀了,道:“你着红妆一定很好看。”   赵瑾也不知道,只是笑道:“兴许吧。”   秦惜珩问:“回去吗?我还有东西给你看。”   赵瑾也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便替她控了缰绳调转马头,沿着来时的路径直折返。   她们去而又返,下马入府后,秦惜珩问范芮:“都备好了吗?”   范芮扬着一张脸止不住地笑,大声道:“回禀公主姐姐,都备好了!”   秦惜珩遂牵着赵瑾一路往北院去,那屋门一开,赵瑾再一次被眼前的一切震撼住。   “这是……”她看到自己房中大红的喜庆装点,愣神之余,朝秦惜珩看了去。   “成亲吧,我补给你的。”秦惜珩看着她,眼眸中歉意款款,“对不起,我当时那么耍性子,该行的礼全都没有。”   赵瑾笑了笑,“没什么,我早没放在心上了,其实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秦惜珩打断,“要的。”   她坚持又认真道:“你不用说这些话来宽慰我,我都知道,你心里其实在意得很。那日在并城,我就知道了你其实比谁都在意这些。”   赵瑾不说话了,秦惜珩牵着她进了房,反手就将门拴好,双手捧起了她的脸,道:“怀玉,穿一次女装给我看。”   不等赵瑾回话,秦惜珩便将床上叠得整齐的一套翠色婚裙托了来,“你也想穿一次这样的衣袍,是不是?”   赵瑾看着她平托而来的衣裙,不自控地抬手去摸了摸,问道:“我穿?”   秦惜珩点头,“是,穿给我看。怀玉,我娶你。”   赵瑾收回了手,眼底忽而闪现出慌乱,秦惜珩放下婚服,又问:“好不好?”   房中一时安静下来,赵瑾看着她,沉默地点点头,秦惜珩微微一笑,便来替她解腰封,道:“我给你穿。”   这套婚服里里外外好几层,赵瑾就这么僵硬地站在原地,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任由秦惜珩替她穿衣。   “你别这么绷着。”秦惜珩吻她一下,笑道:“哪有新娘子像你这样的?”   “不是,我就是……就是不太适应。”赵瑾局促地避开了眼,不敢在她眼瞳的倒影中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秦惜珩替她换好了婚服,又道:“坐下,我给你上妆。”   赵瑾忙推托,“不、不用了,这样就够了。”   “不够。”秦惜珩按住她的手,推着她在梳妆镜前坐下了,侧身去打开了自己的妆奁。   “阿珩……”赵瑾才开口,秦惜珩便道:“你要不闭上眼睛,好了我叫你。”   赵瑾拗不过她,只能乖乖听了。这一等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听到秦惜珩让她睁眼,赵瑾才再次照做。   “你看看。”秦惜珩拿了一面铜镜来,她看着赵瑾,脸上飞舞着红晕,“怀玉,你上红妆的样子比我想得还要好看。”   赵瑾原本还在躲闪,不敢正眼去看镜子里的那张面孔,秦惜珩再三催促,她才不得不抬头瞧了过去。   镜中人本是一对天生的剑眉,但秦惜珩觉得英气太盛,修饰许久后才略显柔和。只这简单的一处妆改,便让赵瑾看着柔和了不少,若是旁人在侧,还真难将她与那个叱咤沙场的梁渊侯联想在一起。   秦惜珩见她盯着镜子不语,便拿起梳子又来给她整理发式。那一旁还搁置着一副金灿华美的头面,赵瑾见了,问道:“这个我也要戴吗?”   “要的。”秦惜珩三两下给她绾好了发,端起那副头面过来,说道:“有些仓促,来不及去打新的,这头面是我戴过的那一副。”   “已经很好了。”赵瑾这下便一直看着镜中的自己,等到秦惜珩替她整理完毕,她也险些认不出她自己。   “我……”她动动唇要说什么,秦惜珩轻挑她的下颌,道:“怀玉,别低着头。你看着我。”   赵瑾心中的忸怩已经比最初好了许多,但这样赤条条地迎着心上人的目光,她还是觉得心跳很快,脸上一红,再次生出了羞怯。   秦惜珩道:“你昨夜不是问我梦到了什么吗?我梦到你穿着嫁衣,就这么看着我。”   她顿了顿,又说:“但我梦到你的样子没有你现在好看。”   赵瑾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秦惜珩笑笑,端起一盏酒递到赵瑾手中,自己拿了另外一盏,道:“还好我没有真的错过你。”   “如果……”赵瑾思及以前,喃喃自问,“如果我当年一直守着你,我们是不是不会隔别这么远?”   “不要想之前了。”秦惜珩端着杯盏绕过她的手臂,催道:“合卺礼。”   赵瑾淡淡一笑,与她同时仰头饮完了酒。   秦惜珩道:“还有三拜。”   赵瑾提着宽大的裙摆起身,可在对着那上座的两把椅子时,心中忽感凄凉。   樊氏一族远在千里之外,她在这世上可谓没有血脉至亲了。   “我也没有至亲了。”秦惜珩一眼猜出她心中所想,拉过她的手说道:“但是怀玉,你忘了吗?我们其实就有血脉渊源,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能建个家。”   赵瑾恍若初醒,秦惜珩喊她:“阿姊。”   屋内骤静一瞬,赵瑾少顷后答她:“嗯。”   她们在三拜之中补全了三年前匆匆分别后的全部念想,秦惜珩执笔蘸墨,看着赵瑾问:“一起写吗?”   赵瑾已经覆手上去,笑道:“一起写。”   红纸上还是一片空白,两人合握着笔,先写:一堂缔约,良缘即结。   明堂高殿上,秦祯言笑着赐婚,看着阶下并站着的二人,满意至极,“天造地设。”   两人再次蘸了墨,又写:天地为证,嘉姻敦合。   秦惜珩围困在烈焰中央,赵瑾从女墙之上一跃而过,带着她自墙头滑下,礼说一声:“公主,臣得罪了。”   笔上的墨渐渐生淡,二人蘸墨之后,落笔再写:互为媒聘,永寿永昌。   黑山头上,橘色的光照自云缝间撒落,铺散在相吻的二人身上,掠起了赵瑾心底的惊鸿。   岁和长安,谨订此约,共结连理,共盟鸳蝶。   笔落字尽,赤红的纸面上留下了海誓山盟,那字迹虽然略显凌乱,却是她的,亦是她的。   终了落款,两人的手才作分开,一一在尾处道尽了相思。   赵怀玉。   秦惜珩。 第175章 分道   戌时,朔方大营夜巡的士卒开始交接岗位。   程新忌今夜轮值,他点了点自己这队的士卒人数,发现少了两人,问道:“缺了谁?”   小队里的人互相看看,都不答话,程新忌于是又问一遍:“我说,缺了谁?”   有人含糊道:“汪斌和李良。”   程新忌问:“他俩人呢?”   这下又没人回答了,程新忌便看向刚才说话那人,问他:“你知道他俩去哪儿了吗?”   这人压低了头不作声,程新忌便来了气,提了声音道:“说话!”   “我不知道。”这人摇着头,程新忌冷下了脸,冲他们道:“你们要是都不说话,那就全去领军棍!”   “说不定在粮营里。”小队里这时又有人说话,还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程新忌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就去了,小队里的人面面相觑,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粮营立在营地的偏角上,周围有好几支队伍轮番值守,程新忌气势汹汹地来,直接问了正在当值的几人,“汪斌和李良在不在这里?”   当值的一人道:“我们一炷香前才接了岗,没见着有人进去。”   营帐之间燃了火堆照明,但帐子里面还是黑黢黢的。程新忌扒开他走了进去,当值的人在后喊道:“程郎将,你干什么去?”   他们没等来回应,互相对视之后,不知所云地也跟了过去,不知道程新忌今夜究竟怎么了。   几个火堆烧得正旺,时不时有风经过,吹得火焰上下晃动。程新忌走到一处停住了,他静下心,隐隐听到前方的粮营内正传来间歇不断的喘息声。   他心中一紧,只以为是有什么外敌藏在里面,当即从火堆里捡了一只火把,小步上前后,拿刀尖挑开了这间帐子的帘布。   “谁!”里面忽然传来人声,随即便是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擦声跟至。   程新忌拿着火把,在挑开帘布的刹那间已经看清了里面的一切。   两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藏在这里,一上一下地交叠着,做的事情令程新忌震在了原地。   “程郎将?”居上的男人抽身后见到是他,心里也是一紧,赶忙低下了头,匆匆整理松散的衣裤。另一人也抓紧从地上爬起,背身过去将衣带扎好。   “你们……”程新忌难言地开了口,竟然问了出来,“你们在干什么?”   这二人便是汪斌和李良,他们在火光中慢慢地抬起头,看到了其他朝夕相伴的队友。   李良先道:“就是程郎将你看到的这样。”   汪斌见他承认,也一并担下,“我早与李良做了夫妻,程郎将,这事我们认了,你要罚就罚,我们绝无二话。”   程新忌有些没反应过来,“夫妻?你们都是男人,如何……做得了夫妻?”   他身后的人几乎都懂这意思,可没一个人敢说出来,李良又道:“他做夫我为妻,该做的事都能做得。”   程新忌恍惚半晌才逐渐知道了什么,脸立时就拉下了,“这里可是军营,你们俩好大的胆子!今夜还是你二人轮值,这样擅离职守,你们是真不将军规放在眼中吗?”   他回身看向守在粮营前的当值们,问话道:“不是说,没人进来的?”   一名当值忙解释道:“交接之后,确实没人进来,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来的。”   程新忌又看了回来,吩咐身后的人:“先带下去,如何发落等明日再说。现在,全都给我回去巡守!”   一群人就此被赶离了粮营,程新忌心中烦乱,脑中反反复复回想的都是汪斌动作时的进进出出。   “你们都知道?”他问着身后跟随的这支小队。   “其实……这倒也算正常。”有人壮着胆子道,“大伙儿都是如狼似虎的年岁,火气上来了难免没处使,营中又没有女人,所以只能……”   说话这人顿了顿,迅速看了程新忌一眼后,又说道:“王爷之前都是知道的,也体恤大伙儿,当是默认了。”   马上又有人接话,“不过,汪斌和李良今夜该是轮值,按照军规,也确实该罚。”   程新忌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已经平静了不少,道:“算了,今夜的事情你们都长个记性,你们要怎么玩我不管,但涉及攻敌和巡守,若是稍有怠慢,我绝不轻易放过。”   小队的几人都接连道是,便按照原定的岗位巡守去了。程新忌一个人站了片刻,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搁置在他心里甩也甩不掉。   前半夜的时间缓缓过去,程新忌做完了交接回营,见桌上的油灯还亮着,范蔚熙手中握着笔,就这么趴在桌上睡熟了。   他想也不想就过去,小声喊道:“蔚熙?”   范蔚熙睁了眼,打个哈欠道:“回来了?”   程新忌把自己的披风解了给他搭上,问道:“怎么不去床上睡?”   范蔚熙提着笔,重新蘸了墨要来写字,道:“今日事今日毕,我还没理完。”   程新忌从他手中夺下笔,道:“事情是做不完的,你这样帮我,把自己熬出了病,我要怎么跟赵侯交代?”   范蔚熙伸了个懒腰,略估了一下剩下的内容后,道:“好吧,那就明日再说。”   他照例躺在了床铺内侧,程新忌脱了鞋和外袍在外侧躺下,不过三声的工夫便听到了耳边沉沉的呼吸声。   床边的油灯未熄,程新忌不知为何,突然转向范蔚熙看了去,他盯着眼前这人睡熟的面庞,之前在粮营里看到的那一幕又不受控地触动了他的全身。   他抬手,手指慢慢向范蔚熙靠近,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抚在了对方的脸上。   静默久久地晕染着,程新忌看得出了神,直至范蔚熙轻轻地翻身一动,才将他倏然惊醒。   这是在做什么?他是疯了吗?怎么能对范蔚熙有这种想法?   他骤然间心跳迅猛,想也不想就抽回手来。   范蔚熙翻动着身,往他这侧挪了挪,呼出的气息近在程新忌的耳边。   程新忌平躺着仰望帐顶,大口呼吸缓过最初的慌措后,觉得再也睡不下去了,当即起身去外面醒了神降了温,片刻后再次回到帐中时,他拿了一张毯子铺在自己方才睡过的外侧,才又躺了上去。   这后半夜的觉便是极度安稳,他在梦中如置云端,怀抱着一块清凉的玉石,仿佛沐浴了一场久违的春风。   次日旭阳东起,外边的校场上忽地传来号角声。   这是晨早练兵的集合令。   范蔚熙在后半夜睡得并不好,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压着他,让他呼吸迟滞,喘不过气。号令响起的第一刻,他终于从梦魇中挣扎了出来,但意识还有些不清。   程新忌还置梦中未醒,竟然将他压得严实,范蔚熙始知自己这一夜梦魇缠身的原因。他望着帐顶出了会儿神,正想着要不要叫醒程新忌的时候,身下又是一阵异况袭来。   范蔚熙的眼瞳立时便扩张了,心中震撼之余,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程新忌突然在这时低声呓语,“蔚熙……”   范蔚熙这下连怎么呼气都不会了。   外面的号角声开始响起第二轮。   范蔚熙从撼然中回过了神,这次再不多想就推开了程新忌。程新忌被这么一打断,梦也直接醒了,这一睁眼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到了床下,而床上的范蔚熙正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襟,低着头神色不明。   程新忌身下的热度还未褪去,裤子已经湿了一片,他心道一声不好,可在目光瞥向范蔚熙时,见他胯处的底裤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他当即就明白了一切,赶紧解释:“蔚熙,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没有要对你不敬,我只是……只是……”   “你不用说了。”范蔚熙背过了身,声音冷淡又低沉,“要练兵了,你还不去?”   号角声已经响过了第三轮,再不去便是违抗军纪。程新忌顾及着外边,匆匆忙忙换了条新的底裤,又迅速穿衣。出帐前,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又返回来从自己干净的衣裤里取出一套,轻轻地放在了床上,对范蔚熙道:“你……你先穿我的吧。”   范蔚熙未有回应,也不曾转身过来。程新忌顾虑地看了一眼外面,一颗心还分了一半放在范蔚熙身上,万分紧张他的反应。时间在两人的沉默中飞逝着去了几息,号角声即将终止,程新忌紧着外面的练兵,也无暇再停留了,他出了帐,反手先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帐子里再无第二个人,范蔚熙绷着的心终于松懈些许,待得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里沁满了冷汗。他重新抬头,迟疑着偏转了身子看向床的外侧,一眼就见着了程新忌留下的那套干净衣裤。   范蔚熙静眼又呆了片刻,犹豫片刻后还是没有换上。底裤上湿热的地方早就变得冰冷起来,他忍着这股湿意穿戴完毕,目光扫到桌上的笔墨时,又是一阵犹豫。   自打年前来此,他就主动替程新忌接手了一大半的杂务,时至今日,他们二人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想了想,他还是坐下来重新提笔,替程新忌将没有理完的杂事处理了干净。   半日的时间飞快,但于程新忌而言可谓度之如年,他数次回想到范蔚熙在床上的模样,这一刻又记起睁眼时的那快速一瞥,范蔚熙的锁骨上还遗着一片红痕。   “阿忌!”聂传的声音从旁传来,打断了程新忌的思绪。   “怎么了?”程新忌迎上去问。   聂传好似有些着急,问他:“你是不是为难范公子了?”   程新忌脱口便说:“我为难他什么?”   聂传道:“那他为什么要走?”   “他要走?”程新忌顿时生慌,聂传按住他,逼问道:“老实交代,你到底和他怎么了?为什么他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程新忌当即就白了脸色,“他……他已经走了?”   聂传道:“有人看到他背着包袱走了,我去你帐中看了,他只留了一封信。”   程新忌甩开他就往自己的帐子赶,帘布一掀,里面果真空荡荡的没有人。   桌上静静地置着一封信,他打开一看,上面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告辞,珍重。   程新忌再看这桌面,笔墨纸砚摆放有序,那些杂务也整理得妥帖,分门别类地放置在一旁。他再回头朝床铺看去,只见那套衣裤还完好如初地放在原处,毫无动过的痕迹。   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就此浮上程新忌的心头,他想起之前每每回来时,范蔚熙就是坐在这里替他整理杂务,会在他进来的那一刻淡淡地笑,说一声“你回来了”。   “蔚熙。”程新忌失魂地跌坐在地,手上拽紧了那封留书,心里全是愧悔。   聂传掀了帘子进来,见他竟是这副模样,问道:“你怎么了?”   程新忌问:“让人去追了吗?”   聂传道:“有人追去问过了,但范公子说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阿忌,你小子老实交代,到底与他有什么矛盾?”   程新忌说不出口,只要一去回想就觉得自己不是人,他摇着头,说道:“是我的错,他不待见我也是我活该。”   聂传莫名其妙,“你……你怎么回事?”   “没事。”程新忌咬牙不言,聂传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道:“听说你昨夜捉到了一对桃子?”   古语曾有“余桃”代男色之说,他们营中的人,便暗暗管这种关系叫做桃子。   这事一提,程新忌由心而起一个哆嗦,愈发将头压得低了。   聂传道:“这事吧,是该罚,但也算情有可原,都是正常的男人,谁能清心寡欲一辈子的?我看啊,略施惩处就行了,别闹得太大,省得寒了弟兄们的心。”   “嗯。”程新忌有口无心地应了一声。   “怎么了?”聂传看他愈发颓废,关心道:“你别是这几日练兵的强度太大,累着了?”   “没事。”程新忌将留书叠好了收在胸口,勉强一笑,“操练去吧。”   “那剑西那边……”   “一切如旧。”   程新忌肯定地说完,扔下聂传就出了帐子。   他知道范蔚熙是顾大局的人,为了剑西的形势,他不会因一己之私断了两地之间的来往。   可他往后也不会再踏入朔方一步。   程新忌望着大营的栅栏方向,魂也跟着范蔚熙走远了。落寞罩袭着他,那一句难言之词哽刺在喉,无从言说。   是桃子吗?   被人点破之后的情愫令他醍醐灌顶,程新忌好似勘破了天机,终于明晓了自己对范蔚熙那份古怪的感觉。   他想做范蔚熙的余桃。 第176章 揽贤   范蔚熙一路奔骋不歇,连夜回到了梁州。   他回得突然,赵瑾事先没有得知半点风声,等见到人时,很是惊讶道:“你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我才给朔方去了信。”   “嗯。”范蔚熙淡淡地答,“我回来帮你。”   赵瑾洗耳恭听,“你要怎么帮我?”   范蔚熙道:“咱们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你要自立,麾下无相可不行。”   赵瑾玩笑一声:“你给我做相不就好了?”   范蔚熙摇头,“我一个人哪儿够。”   赵瑾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范蔚熙道:“我想了一路,你若是要继续往前,便得有人为你出谋划策。剑西举目而望,能识文断字的只有寥寥数人,若不招贤纳才,咱们这路就走不长远。好在我这些年游山玩水结识了不少文士,我一纸迎帖散发出去,应该能请几个人来共商大业。”   赵瑾却沉默起来,范蔚熙问:“怎么不说话了?”   “我现在在世人眼中是个反贼。”赵瑾慢慢地开口,望着他道,“你受教于颜老先生门下,饱读书文远胜于我,结识的文人墨客也多不胜数。我信你能替我招揽贤才,可是蔚熙,颜老先生列圣贤之位,你若是替我开了这个口,旁人只怕会说你辱没了颜氏的门风,如此一来,老先生的名声也会受损。你身为他的学生,这样怕是不妥。”   范蔚熙却是一笑,“谁说我要以老师的名义替你揽才?”   赵瑾微愣,“那你要怎么做?”   范蔚熙道:“我是范氏之后,自然是以范氏的名声广发迎帖。怀玉,我们一家靠了你这么多年,如今也是该为你做些什么的时候了。即便世人对你有再大的成见,污水反泼回来,也还有范氏为你挡着,你只管放手去做,其他的事情,都有我在。”   赵瑾心中充暖,也不拒绝,拍拍他的肩道:“不枉我叫了你这么多年的哥。”   范蔚熙又道:“明日一早,我就去往元中。那边至少繁盛许多,我想去那边开设学堂,再对外散布迎帖。”   “好。”赵瑾点头,“我让人在元中外沿驻守了军队,你此去也替我留意一下岭鞍,若是周茗有什么异动,一定要尽快告诉我。”   “你放心。”范蔚熙说着就回院收拾行囊,范棨听闻他回来,也来他院中关切了几句,不免问到了朔方的现况。   “怀玉上次助了那程新忌一手,虽说朔北现在反了三地,但说不好程新忌是否真要与咱们一心。”   范蔚熙听到程新忌的名字,收拾行囊的动作便慢了一分。范棨没察觉到他的异样,继续道:“蔚熙,你此次在程新忌身边待了这么久,可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是真心。”范蔚熙低着头,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便好。”范棨最信这个侄儿不过,有范蔚熙这句话,他当即就放了心。   “对了,你此去元中,记得万分当心。虽说怀玉派了兵马把守,但到底还是多留个心眼,外面的人鱼龙混杂,谁知道会突然冒出什么意外。”范棨又忍不住叮嘱,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范蔚熙都一一道是,笑道:“叔父放心,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再说我从前也是时常出门,不都是平安回来吗?”   “好好。”范棨点头,也来帮他收拾行李。   “哥哥——”范芮推了门进来,对范蔚熙道:“外面来了个人,说是哥哥你的师兄。”   “我师兄?”范蔚熙茫然一瞬,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我去看看。”   詹雨坐在前厅内,惴惴不安地看着上位里的赵瑾,他端起茶喝了一口,略略平复心境。   赵瑾看出了他的局促,笑道:“先生勿急,已经让人去叫蔚熙了。”   詹雨忙起身来,“赵侯谬赞,在下可不敢担这一声‘先生’。”   赵瑾请他快坐,视线一转就看到了范蔚熙的身影,道:“他来了。”   詹雨与范蔚熙仅见过数面,虽是同门师兄弟,却并不算是熟识。然而此次詹雨见到范蔚熙,却如见了久别重逢的挚友一般,竟然落下泪来,喊道:“蔚熙,我可算是见到你了。”   范蔚熙扶他坐下,问道:“沐霖师兄,你这是怎么了?怎会千里迢迢来到梁州?”   詹雨擦干眼泪,叹了口气,“朝廷这般,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赵瑾与范蔚熙对视一眼,问道:“朝廷出什么事了吗?”   詹雨道:“去年年末,吏部考核之后,铨选的名单已经有了。我自认各项皆为上,托人在考功司查证后也的确如此。可……可听说名单的进迁上并没有我。”   赵瑾问:“告身状是到三月底才公示吧?这才到二月底,吏部的铨选名单就已经出了?”   詹雨道:“内部已经有消息了,只是还未正式公诸而已。这结果直至最后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基本上已是板上钉钉,告身状早就可有可无了。”   他摇头苦笑,“我身于贫门,好不容易得到老师的青睐收于门下,本以为只要勤勉向上,就能在朝中闯一条明路。可我终归只是局限于书册之中,并不知晓朝中的现况。我看到那铨选的名单上,好些考评中等的人都得了迁令,可独独我,日日早出晚归,不敢在差事上怠慢丝毫,到头来反倒得了个停留原职的结果。”   范蔚熙问:“师兄,你这样擅离而来,朝廷若是知道了……”   詹雨摆摆手打断,“我已告请辞官,往后便是个自在身。我来找你,是想与你一道踏足山野,只做个吟诗作赋的墨客。”   范蔚熙道:“那师兄来得不巧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个闲散墨客。”他看了赵瑾一眼,又道:“剑西无谋臣,我要将这条路走下去。师兄若是不愿卷入其中,还是趁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詹雨问道:“你要如何为剑西筹谋?”   范蔚熙道:“尽我毕生所学,为我主开疆辟土。”   “好!”詹雨忽然生喜,也看了赵瑾一眼,起身拜揖,“我寒窗苦读,为的是能将这一身所学全数施展。朝廷束缚了我的羽翼,那我弃之又何妨?就凭蔚熙这一句话,赵侯,我詹沐霖愿为你驱使!”   赵瑾起身扶他一把,“先生言重了。”   范蔚熙道:“师兄,明日我将启程去往元中,你既然愿为怀玉效力,不若与我一道去元中招纳良才。”   詹雨指了指自己放置在一旁的包袱,笑道:“现在走都行。”   赵瑾道:“先生远道而来,该好生接待才是。我现在就安排人去准备,蔚熙,你先替我招呼。”   她往后院去吩咐了路伯,便朝北院走去,还没进屋,就听到了里面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秦惜珩低着头拨完一串算珠,拿起笔在一旁的账簿上记了一笔。赵瑾轻着步伐进去,生怕打扰到她。   算珠声一阵接着一阵,秦惜珩暂时忙完了,抬头来看她,“今日回来这么早?”   赵瑾道:“蔚熙回来了,他有意替我去元中看管,明日就走。刚刚还来了他的同门师兄詹沐霖,愿意助咱们一臂之力。”   “詹沐霖。”秦惜珩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赵瑾提醒道:“就是去年春闱案时,去那客船上带头问事的举子。”   “原来是他。”秦惜珩记了起来,又问:“他不是中围后领了差事吗?怎么会来梁州?”   赵瑾简而言之,秦惜珩不免叹气,“我劝过皇兄了,可他既然不为所动,也就不怪如此了。”   “往后有了门臣,又要多一笔支出。”赵瑾看着她记在账上的内容,问道:“淮州来信了吧?说了什么?飞票的进展如何了?”   “还不错。”秦惜珩把方才算好的账目给她看,“宗政康挺有心的,他担心那些行商们不买账,先在淮州当地用茶叶试了水。”   赵瑾问:“怎么用茶叶试水?”   秦惜珩道:“他初提飞票一事,将每张飞票的价值定了一吊钱,这些钱于那些常有往来的大行商来说,压根不足一提。那些人卖他一个脸面,买了几十上百张,宗政康就有了这么一笔本钱。他拿着这钱暗中收了好几处茶庄,又使了些手段,让人扮作茶庄的人,再将这些茶高价卖出去,盈利一笔后,以每张飞票一吊半钱的价额,问那些行商将飞票换了回来。据说,那些购买飞票数量少的行商事后便后悔没有再多买一些,否则就能赚得更多。”   赵瑾道:“买得少了便事后失悔,看来这世上到处都是赌徒。”   秦惜珩道:“做生意本就是一场豪赌。宗政康开此先例只是试水,飞票到底还是全收回来了,往后还得继续套着这些人,让飞票只在他们手中互相流转。”   赵瑾轻轻咂舌,“初初试水就能小有成效,宗政康这人,还真是天生就适合做生意,做个读书人反倒是屈才了。”   “怀玉!”范蔚熙在外面叩了叩门,“你在屋里吗?”   “来了。”赵瑾应声,开门迎他进来。   范蔚熙正要说事,看到秦惜珩也在,顿时讶然,“公主?”   赵瑾笑道:“你一直在外边,所以不知道。我和阿珩是在并城遇上的。这事我在信里提了,若是按照正常的时日,那信此时该到朔方了。”   范蔚熙道:“我正是想到了这件事才来的。你在信里可提了其他要紧的事情?”   赵瑾道:“朔方三地一反,便是将一个偌大的朔北从中断成了两半,我是担心朝廷突然派兵攻袭朔方,倘若再碰上格里部进犯,那便是雪上加霜。”   范蔚熙问:“你有什么良策吗?”   赵瑾道:“昔日祖父为了稳固剑西,许了羌和不少好处,就是为了防止外患忽至。朔方与格里部一直是战火不休,怕是谈不了讲和。我暂时想不到什么办法,谈不妥唯一的法子就是打,打到格里部服输为止。”   她才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肯定道:“没错,就是打。”   范蔚熙道:“你说清楚些,怎么打?”   赵瑾道:“朔方置重兵把守,防的就是格里部,而北疆每年之所以动兵,无外乎都是格里部主动出击才为之。朔北一线那么长,没有哪一次是大楚主动出兵。所以我想,若是能主动出兵一次,将格里部赶得再北一些,那么便给了朔方短暂的喘息时间。至少在迎上乌蒙军的进攻时,不会分心去想外族入侵。”   范蔚熙问:“若是朔方对外出兵时,乌蒙趁机而入呢?”   “乌蒙不会的。”赵瑾无比肯定道,“倘若乌蒙趁机而入拿下了朔方,那他们就得担着对付格里部的重担。他们与朔方势均力敌,两两相斗只会让格里部从中得力。邝成惟是老将了,绝不会在朔方对外出兵时从中搅和。又或许,他甚至会主动出手从旁协助朔方,将格里部赶回天山那头。”   “没错。”傅玄化突然插声进来,“无论大楚内部如何动乱,边境都决不允许外敌侵入一丝一毫。这样的道理别说是边将,就连朝中的文臣也应该明白,朔方早该主动出兵消除格里部这个隐患了。”   范蔚熙看着他,好半晌才认了出来,一时愈加惊讶,“檀英?”   傅玄化进了院子,冲他点头一笑,“蔚熙,好久不见。”   范蔚熙当初听说他的遭遇,还叹声同情了许久,没曾想有一日竟然还能与他在梁州遇上,当下便是一喜,“怀玉正是缺人,你来的刚刚好。”   傅玄化看向赵瑾,赞赏一笑,“能想通这一处,还真是不容易。”   赵瑾道:“其实对外追敌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若我能占据苍眉山,再攻到磨莎雪山脚下,便是不枉此生了。”   傅玄化道:“就是得难为公主,日日都提着心为你牵肠挂肚。”   赵瑾与秦惜珩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傅玄化又道:“给朔方去信吗?再让朝廷也知道?”   “当然。”赵瑾进屋就要去写信,范蔚熙忽然一喊:“怀玉。”   “嗯?”赵瑾看他,“还有什么事?”   范蔚熙有些不自在地望向别处,说道:“在信上交代一下,让……让程郎将当心些。”   赵瑾何曾见过他这般别扭,当下就问:“为何只交代他?”   范蔚熙又说:“其他人也是。”   他似是怕继续遭到追问,这句话说完便走,傅玄化不明实情,问道:“这个程郎将是谁?”   赵瑾道:“镇北王的亲兄弟,与蔚熙有些交情。”   既是有些交情,又为何在提及时是这副模样?   三人互看一眼,任是如何想都没想通这其中的缘由。   “算了,”赵瑾懒得再想,只是低声嘀咕一句,“天知道吧。” 第177章 朝动   三月芳菲初醒,邑京莺鸟已有啼飞,枝杈上新生的绿绽放复苏,昭告了承光之年第一个春天的降临。   “让开!让开!朔北军报——”   一匹快马自城外而来,蹄声踩碎了早春未化的冰,带起尘土飞溅。信差在马背上喊得声嘶力竭,左右百姓避让着躲开,被急卷而起的风吹得衣发飞舞。   几个广文堂的学子沿街走着,一人闻听之后不免心忧,“柔然又攻袭朔北了?”   又一人叹气,“朔北几乎年年都要开战,如今朔方三地还反了,这仗要怎么打?”   其中一人名叫薛珍,他倒是丝毫不觉惋惜,还说着:“不过是一群目无王法的莽夫,跟着赵瑾这样的逆贼能猖獗几时?”   “薛兄,话不能这么说。”说话这人是卲广之弟唐民优,他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捂着嘴对其他几人道,“听闻镇北王的死另有缘故,若这事是真的,那这朔方三地的守备军就都是有情有义的好汉。”   “另有缘故?那林邦友都说程新禾心怀不轨,这可是他的亲舅子,这事还能有什么缘故?”薛珍冷哼一声,摇头道:“唐兄,你怎的还为一个反臣辩言?亏得咱们几个都是知交,否则这话让旁人听去,一定要治你的大罪。”   唐民优道:“凡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这件事仔细说来其实是蹊跷的。”   “行了,反正也是打仗,不关咱们的事。”薛珍不想在这件事情上与他们有什么争执,含糊道:“咱们只要想着如何榜上有名就行了。”   唐民优不满他这个态度,正要再说,却被个眼头亮的同窗打断了,“咱们不是说出来买书的吗?可别游走了一路,最后空手而归……呐,前面是不是就有个旧书摊?”   有个人眼尖,指了指书摊前站着的一位文士道:“那是不是黄世真?”   “还真是。”薛珍率先走了过去,对黄世真一揖,“世真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是你们啊。”黄世真对他们回礼,笑道:“任点闲差,倒是清静无事。”   薛珍道:“世真兄如今有了朝官的头衔,为人倒是愈发谦虚起来。”   他们同为广文堂出身,之前也是结交为伴的好友,黄世真便道:“从前咱们围炉煮茶各抒己见,让我觉得好生怀念。要不今日我做东,咱们再去煮一壶茶?”   几人纷纷同意,便找了个就近的茶楼坐下。薛珍吃着茶点,问道:“沐霖兄现在如何了?从前咱们一起煮茶,他可是从不缺席的。”   黄世真脸上的笑意淡了淡,道:“他辞官了。”   “辞官?怎会?”   几人都是愣住,黄世真看着他们,感慨道:“这就是个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城,城内的人想出城。”   唐民优问:“何意?”   黄世真道:“吏部晋迁的名单已经有了,他样样为上,却不敌那些有裙带关系的人。”   薛珍问:“他就这样辞了官?”   黄世真颔首。   薛珍一拍大腿,惋叹:“可惜可惜啊。”   唐民优又问:“那他现在去了何处?”   黄世真道:“说起这个,不知你们近来可曾听到剑西元中散发的邀帖?”   几人都是摇头,黄世真便从袖袋中拿出了一张纸来示给他们看,“这个,是范蔚熙以范氏之名广散的求贤邀帖。”   “范蔚熙?”一人大惊,“他怎么会卷在这里面?”   “如何不会?”唐民优看了他一眼,道:“范家和赵老侯爷是世交,听闻赵老侯爷当初就是为了范家,才远走剑西再不回京。如今剑西反了,范蔚熙自然是要助剑西一臂之力。”   薛珍又恨又叹,“范家这世代的名声,就这么毁在他身上了!”   黄世真道:“沐霖前几日给我来了信,他如今就在元中,意与范蔚熙共谋此道。”   “什么?”几人愈发震惊。   薛珍道:“赵瑾此等乱臣贼子,竟还有人愿意为他效力?这两人,可都是颜老先生的门生啊!”   黄世真道:“听闻赵瑾在剑西建了一条丝绸商链,还大开互市,引了不少行商前往。以此形势来看,他这是要与朝廷一战到底。”   有人问:“范蔚熙广发招贤帖,真的有人去吗?”   黄世真道:“有,去的人还不少。我与范蔚熙没打过交道,但听说他这些年走遍了大楚各地,结交的文人墨客多不胜数。倘若这些人真的愿意为他所用,那么朝廷就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   众人沉默起来,唐民优忽说:“诸位还要搏一搏这春闱的杏榜吗?”   薛珍纳闷地看着他,道:“这是自然,咱们寒窗苦读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一朝高中两榜,光宗耀祖吗?”   唐民优起身,对他们揖礼一拜,“抱歉,恕我不能与诸位一道了。”   “你……”薛珍眼睛都瞪大了,不可置信道:“你也要去投靠赵贼?”   “我虽然没做过官,但多少也听说过朝中的现状。既然连沐霖兄都无法容忍,那么我不得不怀疑我从前一直坚持的路究竟是不是对的。”唐民优看着这几双眼睛,面容肃然,“先帝为何暴毙?而赵侯戍边多年毫无动静,为何会在一夕之间突然言反?还有洛安的矿工起义,这些事情若是全连在一起,不是正好说明朝廷治理无度吗?诸位放眼看看朝野,似我等这般的贫寒之士,究竟还有多少?而我们即便有幸中第,又能在朝中支撑多久?”   几人互相对望,皆是无言以对。   唐民优道:“我在邑京看不到我的出路。况且……况且我兄长还在剑西参军,我此番前去,也算是能与他团圆了。各位就此别过,好自珍重,后会有期。”   他说完就走,留下一干人目瞪口呆地坐着,许久没回过神来。   “这……”他们都恐愕地朝黄世真看去,就见他目中灰暗无神,低声言道:“完了,要完了。”   沉重的气息笼罩了皇城,朔北军报入了宫闱,好似一颗石子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幽潭。   秦潇看完这刚刚送到的军情,眼睛一抬,扫了一眼早就等候在此的宁澄荆。   他把军报放在一旁,暂且不问,而是对他道:“小舅舅是说,范蔚熙以范氏之名,替赵瑾招揽贤才?”   “是。”宁澄荆道,“邀帖已经传开了,四月月初,他要在元中公然设宴,替赵瑾博个名声。”   “呵。”秦潇一声冷笑,“他倒是敢得很啊,从前还真是小瞧了,竟从未将他放在眼中过。”   宁澄荆道:“据说投奔而去的人不在少数,圣上,臣前些时日递了一封奏疏,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秦潇问他:“小舅舅此举,舅舅怕是并不知晓吧?”   宁澄荆道:“圣上与大哥舅甥多年,该是知道他的为人,臣这奏疏根本不可能入他的眼,故而,臣直接说与圣上听。”   秦潇道:“朕若是也不赞成呢?”   宁澄荆叹了声气,“圣上,赵瑾如今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要与朝廷分庭抗礼。大楚眼下急需政改富国,否则国库空虚总是不安,前线的仗也不能施展开来。臣听说,已经有不少商贾去往了剑西,还将不少商源带了过去。圣上,不能再放任赵瑾继续如此了。”   秦潇道:“朕当然知道不能放任他继续下去,可是你看,这是刚刚到的朔北军报。三日前,朔方对格里部出了兵。”   宁澄荆问:“格里部又进犯了吗?”   秦潇道:“是朔方主动出的兵,这帮人倒是机灵,知道朕不可能在这种关头让乌蒙对他们动兵,所以先消除格里部这个未知的隐患。”   宁澄荆没再出声,秦潇回思着他刚才所说,问道:“范蔚熙在元中大肆招揽贤才?”   “是。范致远当年也曾游走四方,听说此次去往元中的人,就有范致远的旧识。”宁澄荆说完,想了想还是道:“圣上,臣从大哥那里知道了吏部今年晋迁的朝官名单,臣私以为,这份名单很是不妥。”   秦潇问:“如何不妥?”   宁澄荆知道詹雨愤而辞官的事,便简单对秦潇讲了,可秦潇并不为之所动,只是淡淡道:“他既然这般看重名利,那么留在朝中也走不长久。他要走就走,朕还缺他不成?”   “圣上……”宁澄荆想说詹雨正是因为不看重名利所以才走,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说了也是无用。   “小舅舅不必再说了。”秦潇道,“朕才登位不久,有些事情确实得倚仗着各大世族。只要国库能有涨息,他们要吞钱便吞吧,喂不饱这些人,朕便没人能够驱使了。”   宁澄荆劝谏不动,只能叹气作罢。   秦潇又道:“不过你说起元中,朕便觉得不能让赵瑾继续好过下去。”他说着就提了笔,指下有力地写着什么,宁澄荆猜问:“圣上莫不是要周帅出兵?”   “要攻剑西,也不是非孜定口不可。”秦潇边写边说,“元中不就是最大的口子?”   他写完旨意就着人去往岭南施令,宁澄荆默声地看着这一切,无力地跪了安,从海晏殿出来时觉得有些恍惚。   左右都是高深的宫墙,他站在这里,抬头只能看到头顶的那一小片天空。   他想给朝政一个清明。   这是他对颜清染许诺过的话,也是苦读数年圣贤书之后唯一要做的事。可是他环看着四周,竟发现无人能与他同谋。   朝中上下乌烟瘴气不见明日,他站在这里,看不到前方的路。   宁澄荆捏了捏拳,极不甘于自己选定的这一切,他重新往前走,将最后的希望寄放在了那最后一人身上。   相门寺如往日一般缭绕着青烟香火,前来敬拜上香的人熙熙攘攘,皆是端着一份虔诚与敬畏。主殿之上的长门对开着,一尊金色的巨型佛像面朝殿外众生,含笑相望,佛前香鼎内的灰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上边插满了烧尽的香杆。   秦绩坐居偏殿内抄完了一卷经,他舒展着手臂伸了个懒腰,起身来活动筋骨。   “殿下。”寺内的沙弥来说,“有人要见殿下。”   “是谁?”秦绩问。   “那人说他姓宁,现在就在寮房里等着。”   “知道了,我这就去。”秦绩已经猜出了来人是谁,等到踏足寮房,果然就见宁澄荆等在这里。   “小舅舅。”他颔首一点,宁澄荆起身来躬身揖礼。   秦绩请他坐下,问道:“小舅舅怎么突然来了?寻我的?”   宁澄荆也不拐弯,直言道:“殿下,臣请殿下还朝。”   秦绩淡淡一笑,不用问也知道了他的弦外之音,道:“皇兄为人固执,即便是我去劝,他也未必肯听。”   宁澄荆道:“可圣上看重殿下,只要是殿下说的,他会多听几句的。”   秦绩这才问他:“出什么事了吗?”   宁澄荆概之说完,每一声里都是痛惜,秦绩敛了眼芒望着地面,半晌之后说道:“小舅舅要做的事情,我比之不来。可即便皇兄点头同意政改,只怕也是阻挠重重。”   他刻意顿了顿,看着宁澄荆的眼睛道:“政改的内容牵连甚广,如若施行,不知会折损多少人的利益。当年范相推行新政时,据说也是行进艰难,后来范家一倒,一切便回归了原样。小舅舅,政改不难,难的是如何走一条不受阻碍的路。这事,舅舅知道吗?”   宁澄荆道:“我也劝不动他。”   秦绩无奈一笑,“连舅舅都不同意,又何论皇兄呢?他初初登基,本就还不稳固,得罪了这些世家大员,往后又该如何当这个天下?小舅舅不知道,皇兄与林氏嫂嫂感情甚笃,可如今为了笼络士族,不得不听从母后的话,将那些士族女子纳进了宫。我了解他,若不是万般为难,他是不愿意这样勉强的。”   他只是随意一说,却让宁澄荆醍醐灌顶地想到了什么。   秦绩道:“小舅舅所请之事,我会斟酌后劝言几句,可皇兄能听进去多少,就实在不是我能把控的了。”   “臣知道了。”宁澄荆对他拜揖,“殿下留步吧,臣走了。”   “好。”秦绩目送他离开,心头思绪万千。   玄通从外进来,道:“殿下既然觉得为难,还是还朝去吧。”   秦绩道:“我正是因为觉得为难,所以才想在佛门中求个清净。”   玄通道:“世上无清净之处,只是心中觉得清了,那即便是身处闹市,也是置身静地。”   秦绩颔首,“大师说的是,看来从今往后,我也是难求清净了。” 第178章 逼城   秦惜珩这个月照常来营中查看军账,她骑着马才到大营前,那几个看守兵见了,竟然迎了上来接她,宛若看到了救星。   “怎么了?”她看出他们的古怪,当下便是紧张,“营中出什么事了吗?”   “是察柯褚。”一名看守兵掩了口对她道,“察柯褚又与侯爷闹起来了,公主,你可离他远一点,别让他把气撒你身上。”   “好。”秦惜珩下了马进去,见到赵瑾时,果真看她满脸郁色。   “一个人来的?”赵瑾忙换了点笑意不让她瞧见自己的不快。   秦惜珩道:“阿芮受了些风寒,我让他好好休息,不用跟着我。”   她在赵瑾身边坐了,问道:“听说你和察柯褚又吵起来了?”   赵瑾闷闷地嗯声,勉强维持的笑意还是败了下去。   秦惜珩拉着她的手,贴上去靠在了她的怀里,道:“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赵瑾抱过她,下颌垫在她的肩上,有声无力道:“是圭车的游民,要来与咱们换东西。”   秦惜珩问:“圭车?”   赵瑾道:“上次为了救格兰丽,我一路杀到了乌蒙嘉的老巢,那一战有些混乱,后来也一直没找着乌蒙嘉的身影。圭车被大宛吞并后,一直臣服着,如今乌蒙嘉骤然失踪,他们群龙无首,便想来互市上换些东西。”   秦惜珩又问:“然后呢?”   赵瑾道:“他们想用马匹换些茶叶丝绸,可是一直讨价还价没个定数。剑西现在不宜对外竖敌,我便让人允了,可察柯褚这死小子硬是为了这事与我闹,说我现在没胆子是个怂货。我气不过,又揍了他一顿。”   秦惜珩忍不住一笑。   赵瑾哼声,“你笑什么?”   秦惜珩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道:“笑你们像两个小孩子,动不动只知道打架。”   赵瑾顺势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道:“我要是不动手,他能将尾巴翘到天上去。”   秦惜珩道:“可你对他又格外不同些。”   赵瑾道:“我刚接手梁州守备军时,大半数的人都不愿意服我。那时候,是察柯褚挡在我身前,挨个去揍那些背后看不起我的人。他比我大不了两岁,但当时已经蛮力惊人,守备军里那些不服我的人硬是没一个人能赤手空拳打赢他,有些体格好的人,最多就是与他打成个平手。我就是靠着他这么揍人,才逐渐让军中的人闭了嘴。”   “不过,察柯褚只是帮我管住了他们的嘴,但并不能让他们真的对我心服。所以后来我干脆搬来了营中,与他们同吃同住同操练,后来又在武试中屡占上风,才终于让他们服了气,彻底打消了对我的偏见。”   她讲得轻描淡写,但秦惜珩知道她这一路有多难,闻言之后有些心疼道:“原来如此。”   赵瑾揉揉她的头,笑道:“扯远了。总之,察柯褚是什么心,我一直有数,而我那时候也确实存了私心,想在军中栽培势力,所以才对他一路提拔,给了他不少军功,也惯成了他现在的性子。这事成也是我,败也是我。我也只能时不时地敲打他来做提醒。”   秦惜珩问:“之前几次你都主动去找他了,这次不去了?”   “不去了。”赵瑾带着点气性道,“回回都要我去哄,他跟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媳妇似的。这次我不去了,随他去,他爱怎样怎样。”   秦惜珩摇头叹气,不多时从帐子里出来,一个人去了察柯褚所在的校场。   “练着呢?”秦惜珩看他射出了一支箭,在旁笑道,“好准头啊。”   “边儿去,我烦着呢。”察柯褚瞥了她一眼,又是一箭而出,这次竟还将靶子射穿了。   秦惜珩道:“你不要老是与怀玉闹别扭,她已经够累的了,你就让她省省心吧。”   察柯褚收了弓,对她翻了个白眼,“我事事为他,他倒好,反倒埋怨起我的不是,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揍我,怎么,仗着我不会对他翻脸,他就使劲地踩我这张脸是吗?”   他说完,不自在地问道:“怎么是你来?他人呢?”   秦惜珩道:“忙着给你们挣口粮。你啊,不要这么倔,去问她说几句话,这事就过了。”   “我才不。”察柯褚耿着脾气道,“他要是不主动来找我,这事我就没完。”   “你还是……”秦惜珩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急报突然来了:“元中受袭!快!快去禀报侯爷!”   秦惜珩没空与他再扯这事,当即就往赵瑾的营帐去,甫一入内便听前来汇报军情的士卒道:“侯爷,元中急报!周茗声称率领了五万兵马,此刻就围守在元中城外。”   赵瑾沉着气对他道:“急会。”   士卒匆匆便去召喊将官,赵瑾望着那地图,自言自语道:“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秦惜珩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一言不发地听完了他们此次的战术。   “我走许州。”傅玄化主动道,他看着沙盘里的地形图,又说:“虽然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若是周茗,我不会白白放过许州这个地方。许州仓廪丰存,与元中不过一日之遥,若是派人留在这里,压根不用担心后备补给。倘若他真是这样作为,那我猜这队人不会主动出手,他们守在这里就是要以逸待劳等着元中城外的消息,待得我们筋疲力尽时趁势而上。”   陈参问:“若他没有派兵去往许州呢?”   傅玄化道:“那就更容易了,我带兵去,直接将许州拿了,变作我们自己的仓廪。”   赵瑾的目光定格在沙盘中的元中城池上,分析道:“周茗此次亲自带兵,这五万人就是有备而来,后方供给定不会少。元中只有五千人镇守,城内的存粮不算多,咱们不能打长久战。”   靳如问:“若是切断周茗后方的粮线呢?”他拿起一旁的枝棍,直接在沙盘上演示,“周茗自诩后备物资充足,此行的人马因此也多。倘若他真如檀英所料,派了另一队人去往许州蹲守,那檀英在与这些人对上时,可以暗中掩护一支小队从旁离开,如此一来,咱们就有了能够突围出去的人。这队人绕行至周茗的后方,直接烧了他的粮路,他便被迫陷入困地,无粮无援,而他自诩人多马足的优势就会迅速变为致命之处。”   他一口气说完,又考虑到另一种可能,“当然,若是周茗并未派兵去往许州,那么于咱们而言,当然更是容易。”   陈参听闻,觉之有理,立刻自请道:“侯爷,卑职愿做这断粮之人,请侯爷批允。”   赵瑾没有立刻答应,她望着那沙盘图看了片刻,对靳如道:“你领三千人绕行到周茗后方,可行?”   靳如领命,赵瑾又对陈参道:“你随靳如一起,此次担任副位。”   陈参响亮地道是,赵瑾盘算着河州的形势,吩咐一旁的参记道:“去河州传我的令,让宣伯来梁州替我,我这次去元中守城。”   秦惜珩低垂的头在此时一抬,目中饱含忧心。   不论赵瑾打过多少次仗,可这一次,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赵瑾披甲上阵。   营中的人散去后,秦惜珩默不出声地帮她穿甲,两人沉默着持续到了最后,赵瑾不舍地抱住她,说道:“哪儿也别去,乖乖等我回来。”   “夜里冷,你自己要多注意些,别不将身子当回事。还有,万事小心,我在等你。”秦惜珩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她的体温,赵瑾就匆匆松了手,揉着她的头又说一遍,“知道了。但你也要听话,这次不要跑到前方,记住了?”   秦惜珩拉着她的手,看着她手背上冻疮留下的疤痕,眼圈微微泛红,点头小声道:“记住了。”   外面响起了号角声,赵瑾凑近来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提着枪出了帐。   驻留元中的军队抵守在城墙上,城内人心惶惶。   元中西南向傍着崇野山岭,城池依山而起,有南、东两处城门。昨日午时不到,城墙上的驻守军就看到远处尘土滚滚,继而便见正前方的广袤地带出现了一排排骑兵,当下就惊呼着让人去梁州报信。   一日下来,城下的骚乱不断,将守城的士卒们闹得身心疲惫。   “操!”韩遥啃着干饼,就着水咽了下去,不忘破口大骂,“这帮天杀的狗日,怎么就不知道疲累的?整整一日一夜了,他们怎么就没个消停!”   范蔚熙在城墙这端站了许久,经他这么一说,明白了过来,“他们不是不知疲累,而是换着人轮番来攻城,这是要用车轮战消耗我们。”   韩遥又是一声骂:“这帮死了亲娘的狗日!”   他骂完,有点担心地看着范蔚熙,道:“范公子,你别在这里待了,赶紧走吧。”   范蔚熙道:“他们来势汹汹,又是突袭,咱们如今援兵未至,只有五千余人,怕是难抵外面的大军。眼下没有办法了,只能让百姓和咱们一起抵御。”   “这如何使得?”海炎之是被调来驻守元中的,这时在一旁听了,连连摇头,“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素日里最多只拿过菜刀,眼下可是危急关头,他们不添乱就已经够谢天谢地了,如何能指望他们帮忙?”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此等紧要关头,自然是人人有责。”范蔚熙说完,对他讨要,“给我一副甲胄。”   韩遥道:“不行,侯爷若是问起来,我可没法交差。范公子,你还是走远些,去里边避着吧,援军应该在路上了,我们还能再撑一会儿。”   范蔚熙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在军营里长大的,也能挽弓射箭。给我一副甲胄,事后怀玉若是问起,我来说就好。”   韩遥见他这么坚持,只能依了。范蔚熙穿好了甲,又对他二人道:“你们守好这里,城内的百姓我去安置。”   他话音刚落,忽闻南门处传来一阵巨大的震动。   “投石机。”韩遥与海炎之异口同声,两人对看一眼,匆忙朝城墙方向跑去。   詹雨安抚着留守的行商和招揽来的文客们,就在他刚刚让这些人静下心来时,范蔚熙突然进来,对着他们作了一揖后,说道:“诸位勿慌,外面攻不进来。赵侯的援兵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咱们不如趁着这个空隙,先将城内的百姓分别安置。”   有人问:“怎么分别安置?”   范蔚熙道:“医者救治伤患,铁匠打磨器械,身强力壮者穿甲上阵。简言之,就如分门别类那样,让百姓们各尽其责。今日抵御外攻,咱们人人有责。”   又有人问:“咱们被困在这城里,粮食够吃吗?”   范蔚熙冷静道:“赵侯心中断然已有定数,诸位不要着急,城内余粮是够的。咱们再坚持一日,赵侯的援军应该就能到了。”   詹雨也在旁道是,范蔚熙看着他,心里忽然来了个主意,对他道:“沐霖师兄,还请你帮忙写一篇颂文。”   “颂文?”詹雨纳闷,“这个时候写什么颂文?要写也是对城外的岭南军写檄文吧?”   “不。”范蔚熙看了一眼互相议论的文客和行商,压着声对他道:“眼下人心惶惶,要紧的是将这股浮动压下来。我想了想,不如夸大陈词一番,对外声说怀玉是众望所归的天命,先将城内的躁动缓解下去。你最擅作文,有你出手,定然有用。”   詹雨将信将疑,但对于像他这种只会动笔的文人而言,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法子了。他点点头,去往桌案前不过一刻钟便写完了这颂文,问范蔚熙道:“你看看,如何?”   “文不加点,一气呵成。”范蔚熙赞誉道,“师兄好功底。”   他转过身,将这颂文摊给众人看,道:“还请诸位一起誊抄,我先行一步,去外面看看百姓。”   元中毗邻许州这样的沃土,本是和乐之地,城里贯来也是一片向荣的好景,可自打岭南军攻城后,街上只有零星几个采购的百姓,家家都是大门紧闭。   范蔚熙先去了县衙,尔后又是与衙差们挨家走访,逐一请开了百姓的家门。詹雨从学堂内跟赶了出来,按照范蔚熙事先所说,将颂文贴满了大街小巷,又敲着锣一路吆喝着上面的内容,大肆宣扬赵瑾乃天命所归的定势之人。   不出半日,城内紧张的氛围终于渐转,更是有身强力壮的汉子主动提出与驻守军们一起守城,原先死气沉沉的街巷终于又闻人声。   “这颂文还真有点作用。蔚熙,还是你想的周全。”詹雨看着四周,慨然道,“只要继续这样井然有序下去,即便没有援军咱们也能守住。”   “也是因为师兄写的好。”范蔚熙淡淡一笑,忽然看到了什么,赶紧朝对街走去,替一位老汉接下了背上的米袋。   “您慢着些。”他搭了一把手,老汉谢过他,问道:“这位小哥,赵侯什么时候能来啊?”   日头已经到了西山口,范蔚熙估摸着时辰,道:“您老不必忧心,他们已经……”   南门处忽地传来一声惊天巨响,将范蔚熙的声音盖了过去。   上一轮的攻势才平静了不到半个时辰,街上的百姓皆被这再次袭来的巨声吓住,范蔚熙看着烟尘滚滚的那一方,说完了被盖过去的后半句话。   “他们已经来了。” 第179章 两路   巨石滚落,城墙上遗现出一片凹痕。   “这帮狗娘养的杂种!”韩遥破声就骂,一面又催问后方,“金汁煮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士卒匆忙答完,转身下了城墙便往城中一块无人的空地方向去。   此处搭着好几口灶台,上面架着的锅器里面盛满了色泽乌黄的恶臭液体,正用大火灼煮着。   除了几个衙卫守在这里时不时地搅动锅里的东西,便再无任何人停留于此。士卒在百步之外就捂紧了口鼻,但纵然如此,也险些被这气味熏得晕过魂去。   “好了没有?”士卒不敢喘气,闷着嗓子问道。   衙卫们用布巾缠着口鼻,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味道,一人朝锅里看了一眼,又翻动几下后,对他道:“军爷,你来看看,这样好了没有?”   几口大锅里的金汁都煮得翻滚腾腾,向外扑吐着热气,冒出了大小不一的黏稠气泡。那最外层还浮着浑浊的絮状黄色渣物,隐隐更有蛆虫的残体裹挟其中,在高温的蒸煮下随着滚烫的液体反复浮动。   士卒憋着一口气靠近去看,然而只这一眼,便让他再也忍不住,当场就趴在地上大口呕吐起来。刺鼻的气息逼得他眼泪直流,这浓烈的味道侵蚀进他的鼻腔,撑得他几乎窒息。   几名衙卫赶紧来扶,搀着人往外侧走了几步,替他在鼻前煽了煽换气。   “不……不用管我了。”士卒几乎是吊着一口气道,“去,送去城墙上,弄死这群狗娘养的。”   韩遥正领着人抵御着外面的又一轮入攻,忽地嗅到了一阵恶气,他便往城内一看,果然见到了好几个推着板车而来的壮汉。   “让开!都让开!”居首的壮汉蒙着口鼻一路吆喊,将装坛的金汁小心提上了城楼靠墙摆放整齐,又冲韩遥几人道:“军爷,来了。”   “上投车!”海炎之将早已备好的抛石机固定住,放上一坛金汁后,命人用力地拽动闸绳抛出。   “弓弩!”海炎之又是一喊,便有近十个蓄势待发的士卒盯着那抛出去的金汁坛,用力地按下了弓弩上的机关。   岭南军攻城在下,便见头顶上连串飞来着酒坛模样的东西,继而便是几支弩箭连发,飞射着从城墙上方追来,风驰电掣地刺穿了这一个个坛子。   金汁才从热锅里盛起装坛,滚烫的液体就此倾倒下来,浇了下方的攻城兵一脸一身。   恶臭席卷着散开来,整个城门上空一片乌烟瘴气。城下的烫伤者惨叫连连,方才还攻势有秩的阵队瞬间乱作一团,群龙无首地横冲直撞,叫嚷声此起彼伏。   海炎之一鼓作气,再次冲身后喊道:“弓箭手!”   一排拉满了弓的士卒走上前来,在垛口后方瞄准了下方的进攻者。这一刻散出的箭矢飞如流雨,那箭头上都涂了金汁,岭南军中有中箭者无不是惨烈地哀嚎,叫痛声远传数里。   韩遥站在垛口后,指下飞箭不停,他解恨地看着这一切,直至下方的岭南军落荒而逃,才觉察背心里的冷汗将里衣都浸湿了。   “短时之内应该能消停会儿了。”海炎之让弓箭手收住,远眺着那些逃跑着远去的岭南军,心里的担忧不减反增,下令道:“太阳已经西了,从现在起,值守的人分作两批,第一批人现在就回城去休息,今夜务必提高警惕,别让这帮王八孙子钻了空子。”   “也不知咱们的援军到哪里了。”韩遥在这里只能看到城外的旷野,这可视的距离有限,再往远处便是丛生的树林,看不清任何显眼的事物。   “快了吧。”海炎之在心中猜测,“侯爷定然不会只派援军来帮咱们守城,只是不知,这一次能有什么法子来解这燃眉之急。”   山衔落日向黄昏,一支两万人的大军正向许州方向徐徐前进。   一名穿着便衣的骑士驱着马从前方往这边跑来,傅玄化打马往前去迎,问道:“如何?”   这骑士便是察柯褚,他还跟赵瑾赌着气,又觉得在守城一事上压根用不着他,便硬是跟着傅玄化一行人往许州方向来,又自告奋勇地去前面探路。   “你料得挺准。”察柯褚道,“许州城门虽然还能进出,但戒备森严,与往日全然不同。”   “天快黑了。”傅玄化看了一眼即将落入山下的夕阳,对陈参道:“吩咐下去,就在这里扎营,今夜夜攻,杀他个出其不意。”   士卒们便开始各自忙活,傅玄化走到靳如身旁,问道:“三千人够吗?”   靳如道:“只要能拿下许州,再将消息封锁住,即便只给我一千人,我也能断了周茗的粮路。”   傅玄化笑问:“这么底气十足?”   靳如道:“换身甲就行了,咱们换上岭南军的甲,就能混淆视听。”   “好。”傅玄化在他肩上一拍,放了心,“那我就在许州等着你的好消息。这一仗若是得胜,你该居首功。”   “那我要问你借个人。”靳如笑道。   傅玄化问:“借谁?”   靳如侧首看向一人,道:“察柯褚。”   察柯褚坐在火堆旁,正拢着手烤火,一旁有只手递来个烧饼,“吃点吧。”   他偏头一看,是陈参。   陈参看了一眼他的腰背,问道:“你挨的军棍已经好了?”   察柯褚接了烧饼,嘴里不饶人地说:“是啊,已经好了。怎么,怕我这仗立功,和你抢人头?”   陈参笑了两声,“你要是抢得过,只管去抢。”   察柯褚看了一眼跟随而来的禁军,冷嘲热讽道:“你们这些只知道养尊处优的京官,怕是没吃过打仗的苦吧?这一趟可别吓得尿裤子。”   陈参听他这语气,也不恼,说道:“谁还没个第一次了?等这一仗打完了,他们都能在剑西抬起头来做人。”   察柯褚在火上烤着烧饼,随口道:“说得好像你们之前一直是孙子似的。”   陈参闻之一笑,“你还真说对了,我们在邑京的时候,一直都是孙子。”   察柯褚在心里嘲他一声“窝囊废”,嘴上凉凉道:“那还真是难为你们了。”   陈参道:“所以我才要出来,当了半辈子孙子,总想要做一次爷爷。”   靳如听着他们这对话,笑道:“谁能拿头功,谁就是爷爷。察柯褚,这一趟跟着我去劫粮道,让你好好当一次爷爷,怎么样?”   察柯褚看了陈参一眼,问道:“他也去?”   靳如点头,“他也去。”   察柯褚当即不带半点犹豫就道:“好啊。”   他可不想将这军功让给旁人。   陈参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想,笑了笑说:“那咱们就各凭本事了。”   这两人的恩怨早就传得整个军营皆知,靳如先提醒道:“知道你们都有鸿鹄之志,但是丑话我放在前头,这一趟可谓是重中之重,你们若是为了那点私人恩怨坏了大局,我第一个饶不了。”   察柯褚不服气地嘀咕,“这语气还真是跟他越来越像。”   靳如知道他说的是赵瑾,继续道:“所以我请二位在拔营之前暂且握手言和,这仗打完之后,你们要怎么闹,我就不管了。”   陈参虽升了参将,但在资历上还是比不过靳如,便应声地道了是。察柯褚看他一眼,也不情不愿地答应了。靳如看着这两人,第一次感同身受了赵瑾的处境。   “行啦。”他极力地劝和,“吃点喝点就歇下,今夜还有得打。你俩这大眼瞪小眼,累不累啊?”   察柯褚烤热了饼,吃完后就靠在树干上闭眼,陈参也找了个火堆空处坐了,养着神一直等到了后半夜。   静幽幽的林子里忽在此时起了三道节奏有序的鸟鸣,众人在这暗号声中整齐地起身,灭掉火焰后拔营上路。   天色正昏,队伍夜奔着行到了三里之外才放下马速,傅玄化给靳如递了一个眼神,下马之后带着一支分队率先往城门冲去。   正是夜半深沉之时,驻守在城楼上的守兵躲在了避风的墙后,倚着身贴着墙壁打瞌睡,丝毫未留意到危险的靠近。   傅玄化已经领着人到了城楼脚下,他抬臂给了个手势,身后的人便逐一而来,将早已备好的沙袋叠放在城墙之下,层层递高。   孤冷的月静静地投射着光,傅玄化再次给了个手势,将匕首用嘴叼住,翻身就爬上了垒叠的沙袋,手脚并用地翻上了城墙。   “什么人……”守兵之中终于有人听到了动静,这人正要发声来喊,傅玄化抽出匕首对着他的颈部刺下,一招了命。   在他之后,又有士卒接连爬墙上来,城墙上的动静越来越大,但傅玄化身手敏捷,以身为饵引开守兵的注意,给队友开了一条路。   机括声吱吱地响动,厚重的城门霍然开启,城楼上的守兵大喊着通知城内,“有敌袭——”   剑西军的马蹄声在此时轰然而起,傅玄化将城楼上的守兵杀了个半数,下令道:“围城!”   兵马声扰乱了夜的宁静,漆黑的城中接连不一地燃起了烛火,有胆子大的人出门来看,当即就被来兵的阵势吓得退缩回去。   几队人马目标明确地堵住了通往城外的其他出口,靳如带着许州知县来了傅玄化跟前,问他:“周茗的分翼在哪里?”   知县哆哆嗦嗦道:“西……西城门外。”   傅玄化又问:“多远?”   知县犹豫一下,察柯褚在这时猛然出声,喝道:“老实点,别想着玩小聪明唬弄你爷爷,否则爷爷我现在就取了你的狗头,你信不信?”   “五里。”知县被他这么一威胁,话不经脑就说了出来。   靳如与傅玄化对视一眼,又问知县,“领兵的是谁?”   知县这次不敢多想,道:“周案。”   傅玄化知道这人,道:“是周茗的堂弟。”   陈参问:“他们有多少人?”   知县摇头,“这个我真不知道。”   傅玄化看他吓得瑟瑟发抖,估摸着也问不出什么了,便让人将这知县先带下去看管,对靳如道:“那就按计划行事。”   靳如道:“周案少不了与这里往来,他此次带的兵怕是也不会少。现在天还没亮,他们暂时察觉不到,但若是等他知道了反扑回来,你要当心。”   傅玄化道:“你身上的担子才是格外之重,别耽误了,赶紧走吧。”   “好。”靳如并不多留,挑了百来人换上了从城中搜来的岭南军铠甲,一马当先通南门而出。   天色破晓,东方隐有熹微,三千铁骑乘风奔袭,靳如居于首位,眼尖地看到了远方的炊烟。   他慢下了马速,吩咐身后的队伍就地休整吃点干粮,又对察柯褚道:“褚兄弟,有劳了。”   察柯褚鼻子一抹就打马去了,近乎一个时辰后又快马回来。   “这里不是周茗的后备处。”他下了马,接过靳如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又说:“我打听过了,周茗的后备处还在前面,是个叫昌县的小城。”   陈参在打仗上没有经验,问道:“那咱们怎么过前面这座城?绕行吗?”   靳如先问察柯褚,“前面这小城周围有伏兵吗?可别绕到一半,被人从后面包了饺子。”   察柯褚说了声“没有”,靳如摊开地图看了看,指了一条路,“从这里绕,虽然会徒增半日的路程,但为了掩人耳目,也只能如此了。”   “还是我带几个人走前面吧。”察柯褚点了几个人先走,靳如控制着行军速度跟走在后,陈参道:“既然是后备粮营,昌县的看守只怕很难打破。”   许州城早就被远远地抛在了后方,靳如拧着眉,心忧地说:“如今只看檀英了,只要他能拖住周案,消息就传不出来,昌县没有警觉,咱们就有机可乘。”   时间一刻不容松懈,靳如想到这里,驱马的速度稍稍加快。昌县不是什么重要的城地,但胜在遍野皆是良田,一名先行卫回返来报信,“前面就是昌县,我们循着田埂摸进城探过了。城里看着很平静,较之以往没有什么差别。周茗的辎重队有好几支,都是用板车从城里的米铺拖运粮食,我们各盯一处,大致摸清了他们的粮道线路。千户,怎么打?”   靳如问:“辎重押运有多少看守?”   先行卫道:“粗略数过,每队百人。”   靳如又问:“路线呢?”   先行卫答:“入剑官道。”   靳如回身,对身着岭南军铠甲的百人道:“下马。”   他对手下的一名百户道:“我领百人走在前面,你们保持距离跟着,仔细着周围有无伏兵,以我挥旗为号。”   察柯褚与其他几个先行卫远远地盯着一支辎重队,跟走上了入剑官道。   为了方便探路,他们几人皆是便装布衣,察柯褚更是在头上扎了个布巾,将那一头散乱的黄毛遮掩在了里面。   冬日里枯枝败落,即便是官道,也是人迹罕见。他们几人虽是扮作平民的模样,但到底还是显眼。   察柯褚凝神静气,正估量着该从哪里下手,忽闻身后一阵喊音:“前面的,站住!” 第180章 横截   赵瑾率军抵达元中时,已是又一日的晌午。   元中的百姓见了军队和那为首之人,担惊受怕了两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韩遥浑身脏污,见到她时整个人都是灰头土面,险些让赵瑾以为他是从敌军的队阵里逃出来的。   “侯爷,攻势弱下来了。”韩遥将这两日的应急过程如数说完,赵瑾的眉反而锁得更紧了。   韩遥见她是这幅模样,心里“咯噔”一声便开始发慌,问道:“侯爷,哪里不对吗?”   赵瑾道:“两种可能。第一种,周茗决定与咱们长久地耗下去。第二种,他有新的进攻战术。”   韩遥“啊”了一声,又问:“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若是他要一直这么耗着咱们,城内的粮草是绝然不够的。”   赵瑾拍拍他的肩,“先别慌,稍安勿躁。”   韩遥哪里安得下来,正要再说,赵瑾已经越过他往城墙的方向去了。韩遥赶紧跟上,一路问道:“侯爷,咱们还有其他援军吗?总不能一直窝在城里不出去吧?”   赵瑾道:“檀英去了许州,不论周茗有没有派兵占据那里,他都要掩护靳如去往周茗的粮草后方。若是他们配合顺利,周茗的后援粮草一断,就该是咱们与他来耗了。”   韩遥双手合十便开始对天祈祷,“腾格里在上,保佑咱们此战大捷。”   赵瑾好笑地看着他,“你又不是腾格里的信徒,这么求了能有用?”   韩遥道:“若是我求了有用,那我以后就做腾格里的信徒。”   赵瑾摇头无语,这时意识到城内还算秩序有度,便问了一嘴,“百姓们没被惊着?”   韩遥道:“得亏了范公子在,是他一直在安抚那些先生和行商们,还有百姓也是,他让县衙的人一起出力,挨家挨户地请百姓们一起抵御。”   赵瑾问:“蔚熙人呢?”   韩遥左右一看,咦道:“刚刚还在这里的,这会怎么不见了?”   赵瑾便道:“行了,我自己去找他吧。城墙那边还是看紧点,周茗没这么容易善罢甘休。”   范蔚熙坐在县衙内,正和元中知县贺鸣一起核查着城内大小商铺的米面存粮。   “一共就是这些了。”贺鸣点完剩下的,心头难安,“范公子,城内人这么多,咱们怕是最多只能撑上半个月。”   “赵侯会有对策的……”范蔚熙才开口,余光就瞥见了个身影。   “四处打听,原来你在这儿。”赵瑾过来,看着桌上的簿册问道:“清点了城内的存粮?”   贺鸣忙道:“侯爷,只够半个月了。”   赵瑾道:“我不会让这场仗持续太久的。”   剑西的商链才刚刚建成,互市上每日换来的物资都是一笔可观的来源,元中若是长久被困,南边的货源就要受阻,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会付之一炬。   赵瑾有些出神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都没有再说话。气氛骤然沉默,贺鸣越发觉得心慌,悄悄地问范蔚熙:“范公子,赵侯这……”   “给我纸笔。”赵瑾突然开口,贺鸣赶忙拿了笔墨和纸来,一面问道:“侯爷要给谁写信吗?”   赵瑾没搭腔,指下笔尖舞得飞快,写好后扬手煽干墨迹折叠起来,这才看向贺鸣,“贺知县莫急,只要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元中陷入险境。如今百姓们的情绪还算平稳,烦请你继续安抚他们。”   贺鸣哎哎道是,赵瑾拿着写好的信出了衙,范蔚熙跟走在后,问道:“写给朔北的?”   赵瑾道:“我现在赌不定天会站在哪一方,但是事在人为,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两人上了城墙,赵瑾眯着眼,隐隐就能看到远处岭南军驻扎的营地。海炎之拿了地图来,对她道:“侯爷,若是预估不假,周茗的粮草应当全是从昌县来。”   “昌县。”赵瑾垂眼看着地图,在心中算了一番,“若是他们速度快,现在应当已经拿下昌县了。”   范蔚熙在旁道:“这好似是你第一次打守城仗。”   “可不就是吗?”赵瑾从地图上移了眼,无奈地笑笑,“也是我第一次与大楚的正规军对战,也不知岭南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实力。”   她瞧着远处昌县的方向,隐隐担忧,“察柯褚这次也跟着去了,他那模样过于醒目……”赵瑾说到这里不敢再往后想,转而又有些带气道:“这死小子,偏要跟我怄这口气。”   察柯褚缩着脖子走在官道上,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擦擦鼻子,正思忖着该从哪里动手,身后忽来一阵叫喊:“前面的,站住!”   几人皆是眼瞳一扩,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整齐地在原地定住。   “副队。”有个先行卫小声叫了一下察柯褚,对他做着口型,“怎么办?”   后边是一支才从昌县出来的辎重队,而他们没掐准辎重送行的间隔时间,好巧不巧碰了个正着。   辎重看守队中的几人追了上来,冲他们道:“喂,叫你们呢。”   几个先行卫都偏转了身看向这百来人,便听其中一个道:“你们是哪儿来的?不知道这边正在打仗?”   一名先行卫机灵,赶紧道:“我们几个都是外乡人,不知道这边在打仗,多谢军爷提醒。”   “外乡人?”看守兵打量着他们,最后注意到察柯褚身上,问他:“你是大楚人吗?”   “他是。”马上便有队友替察柯褚答了。   这看守兵却盯着察柯褚不放,怀疑道:“我看着怎么觉得不像呢?”   “废什么话。”辎重队里有人上前来不耐烦地喊话,“这趟粮草要是不能及时送到,咱们都得吃军棍兜着走。我看,先抓了再说,只要审一顿,就都清楚了。”   察柯褚几人再次身体发僵,他们只有寥寥数人,对上这百来人的岭南军,根本毫无胜算。   辎重队中居首的一人便发话道:“那就先全部拿下。”   察柯褚自然不能就此被擒,当下便出手推了一把要来抓他的人,目露凶狠道:“拿下?你们敢抓一个试试!”   其他先行卫见状,也不再装了,纷纷与察柯褚站为一路,气势昂昂地看着面前的这百来号人。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看守兵们整齐地亮出了枪戟,察柯褚从靴子中掏出匕首,对左右队友道:“兄弟们,对不住了。”   “袁队走后,一直是你在罩着我们,都是同甘共苦的兄弟,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一名先行卫丝毫不乱,反倒大笑起来,“今日最多不过一个死,咱们不成功便成仁。”   话落,几人同时主动出手,架招便上。   看守兵们自诩人多,并不将他们这几个放在眼里,操起枪戟就来。察柯褚闪身一避躲开了一支朝他直来的枪头,反手以匕首抵在枪杆上沿着枪尾倒划,逼得这名看守兵被迫后退,他瞅准时机,再以肘部痛击这看守兵的下颌,直接从他手中抢下枪来。   有这一支长枪在手,察柯褚连下几招刺扎,将队友们解围了出来,又一一从旁相协,一时之间竟让对面无从应对。   就凭他这一□□法,便极难让人不去怀疑他的来历。   “混进桩子了。”一名看守兵指着察柯褚道,“这定是那赵贼的斥探!就地斩杀,别让他们跑了!”   百来人蜂拥着再上,先行卫们后背相抵围成一团,察柯褚对他们道:“列阵!”   成团的几人就此分散开来,化作两人一组。察柯褚一枪格挡住对面的劈招,他的同伴趁势近身对面,匕首对准了这人就是狠狠地刺入颈喉。   两人配合有度地连杀好几人,但到底还是寡不敌众顾全不来,同伴近身相搏之际,数支枪杆围扎了过来,察柯褚一人难挡多手,分枪格挡之时掩护不及,便听一阵枪尖刺肉的闷声传来,再转身时,同伴的身躯已经被对面的枪杆刺出了一身的血。   “老田!”察柯褚奋身要去接他,可又是一支枪对着他的面门袭来,他当即拖枪快走,这一刻忽然想到了赵瑾对他演示过的那一手回马枪,下一瞬便毫无征兆地来了个急旋,身还未转,余光便见枪头已经扎进了身后这看守兵的颈脉之中。   察柯褚拔枪后退几步,但还是被溅出来的血喷了一脸,他直接用袖子擦了,再回想方才,胸膛里的心依然跳得很快。   “人不在,倒还能这样救我一命,老子不气你了。”他嘀咕一声,再观周围时,只看到仅余的一名队友还在苦苦支撑。   几名看守兵紧张地看着他,他们领教了察柯褚的枪法,这时不敢随便乱来,察柯褚也端着枪眼观六路,与他们两两警觉。   “你们还杵着干什么!”辎重队里有人催喊,“就这么一个人,你们还怕他不成!”   这几人一听,便仗着人多势众再次对察柯褚围剿过来,察柯褚反复以格枪来挡,毫无还手之力,逐渐地被耗得气力大失。   杀千刀的老天。   他在心中啐骂一声,难道今天真要交代在这鬼地方了?   察柯褚开始反应迟缓,对面一人抓住了他的破绽,正要一枪扎下,一支箭飞速而来擦过这人的脸,吓得他登时动作一止,给了察柯褚一口喘息的时间。   其他岭南军早就看到有一支百人的列队大步往这边赶,初时他们皆以为这是友军,然而等到列队中有人抡满了弓对他们出箭,才反应过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糟了!”辎重队的领头大声道,“后方还是空的!”   察柯褚趁着他们骚动,赶紧与仅剩的队友背靠着倚住,他朝着地上吐了一口沫子,有些虚力道:“操,真得等老子一只脚踏进阎王殿才来啊。”   靳如一个手势,身着岭南军铠甲的士卒们冲锋而上,看守兵们顾不上这边的察柯褚两人,接二连三地投入了与剑西军的搏斗中。   察柯褚撑来了援军,方才战损的气势又恢复了,端着枪也搅了进来。百人相对,两方谓之势均力敌,辎重队的领头对自己的一名下属道:“快!快去告诉周帅,粮路危险,昌县急需增援!”   这下属连声应是,察柯褚见状,顾不得自己身疲力惫便要去阻拦,陈参在旁,突然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察柯褚被他拽住,嘴里的骂声正要出来,便有一支枪擦着他的脸扎了过去。   他心里一凉,还没反应过来,陈参又拽着他往旁闪开,再一次地将他从鬼门关拖了回来,抽空道:“别走神。”   方才那人骑了马已经跑开了好几步远,察柯褚握紧了手中的枪,在乱中闯开了一条路,手臂用力地将枪投掷了出去。   这一扔用了他十成十的力,那报信人被枪捅了个对穿,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察柯褚手心里渗着冷汗,见人倒地了才如释重负,他余光一瞟,见靳如用力挥舞着一面简陋的旗子。   外送的消息被拦截了,辎重队的领头正要再突破出一条路来,骤闻身后马蹄声响若惊雷。   三千骑兵沿道而来,眨眼间就将他们团团围住,靳如果断地吩咐:“全部拿下。”   危难已解,入剑官道再次恢复了平静,陈参看着地上这几名已经断了气的先行卫兄弟,顿时连眼睛都觉得刺痛。   “靳如,”察柯褚捂着自己受了伤的手臂过来,说道:“岭南军的上一队辎重已经离开很久了,这一队若是按照正常时间来算,也该走到一半了。他们好似有严格的抵达时间,若是时间不对,周茗多半要生疑。如果他派兵回来,咱们区区三千人不是他的对手,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你这伤要紧吗?”靳如先问。   察柯褚摇头,“不是要害,随便包扎一下就行了。”   靳如放了心,说道:“我刚刚让人回许州给檀英报消息去了,至于昌县这边……”他眯眼看着这条望不到头的入剑官道,底气满满地对察柯褚笑道:“还有力气吗?一起把这官道挖了?” 第181章 抵御   岭南军在元中城下连攻已近五日,但那城门岿然不动固若金汤,毫无破绽可寻。   周茗上次吃了金汁的亏,麾下伤者不少,便暂且停歇了下来没再动作。他的副将翟松看他在营中坐了一整日,不动也不说话,忍不住想宽慰两句,“周帅,咱们原本就是要打一场长久战,后面的日子还长,只消这么守着元中,等到里面的粮草一空,他们也得开了城门受降。”   “那可是赵瑾。”周茗看了他一眼,忧心道:“西陲正是因为有他,所以这些年还算平稳。此人的打法我不了解,可才及弱冠就能有此声望,又让圣上忌惮至今,定不能以凡常眼光来看。”   翟松笑道:“凭他是谁,也是要食五谷杂粮的。咱们守住了这东、南二门,困他一两个月,拖也能拖死赵瑾。再说了,小周将不是还在许州吗?咱们从两面围攻,总能让赵瑾打开城门。”   周茗叹了声气,“但愿如此吧。”   他心烦意乱地出了营帐,一眼就见着几个蒙了白布的担架,问道:“这些都是中了金汁之毒才死的?”   翟松眼中黯淡,痛心道:“此行仓促,军医也不够,好些弟兄没能救治过来。”   周茗接到秦潇的旨意时,丝毫没有任何准备。他原本想以准备粮草为由推缓几日,可那传旨的奉使催得紧,言说朝廷需要他即刻出兵。若非岭鞍道不愁米面,周茗还真不知这一仗要如何打下去。   翟松带着些怨气道:“圣上何故要咱们这么匆忙地出兵?卑职跟了周帅这么久,就没打过这么急的仗,临了连几个医者都找不齐。”   “行了,少说两句。”周茗止住他的埋怨,见一士卒急急地朝他而来,说道:“周帅,第三队辎重没到。”   周茗先是一愣,马上问道:“距离预定的时间有多久了?”   士卒道:“已经有半天了。”   “这么久?”翟松看了一眼周茗,猜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周茗问:“派人去昌县看过了吗?”   士卒道:“第三队原本一个时辰前就该到了,卑职等了半天不见他们来,便派人去昌县看看,可现在一个时辰过去了,派去的人也不见回来……周帅,昌县怕不是出什么事了。”   周茗心中当下就腾起了一股猜测,他稳住思绪先在原地站了片刻,对这士卒道:“你领一千人去昌县,看看究竟是不是出了事。”   士卒领命就走,翟松也猜到了,不确定地问:“难道是赵瑾的人……”   周茗一抬手,打断道:“先别自乱阵脚。”   他重新进了帐,这时再看元中周边的地图时,忽然觉悟了什么。   “还真是个对手啊。”   翟松听他低喃,问道:“周帅,你说什么?”   周茗目光一抬,对他道:“赶紧派人去许州,我要知道那边的情况。”   翟松不明所以,但也不敢耽误他的军令,周茗再次去看地图,片许后喊来人吩咐:“准备攻城。”   昌县之外,靳如留了一千人看守出入,余下的人则全部去往入剑官道上挖路断道。   陈参挖得汗流浃背,挽着袖子只穿了件单衣,汗从他额上滚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擦了,目光一瞥见着了不远处的察柯褚。   “歇会儿吧。”他走过去关心一句,看着察柯褚手臂上草草包扎的伤口,问道:“你这伤真的无事?”   “啰嗦。”察柯褚白他一眼,又铲了一方土。   陈参看着他,突然笑出声来。   察柯褚瞪眼道:“你笑什么?”   陈参一铲下去,在他身边与他同挖,说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我弟弟。”   不等察柯褚说话,陈参又道:“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忘了对他的许诺,他就像你刚才看我那样,盯了我好久。直到我对他道歉了许多声,他才原谅我。”   “那他人呢?”察柯褚想也没想便问,话刚问完就记起来,他弟弟早已不在人世了。   “十二岁就不在了。”陈参平静道,“病了,没钱抓药,耽误了那么两天,人就没了。”   他说着看了察柯褚一眼,很轻地叹气,“你是哪年生的?若是他还在,该与你年岁相当。”   察柯褚道:“不知道,我是老侯爷捡回来的。”   陈参点头两下,“那你还真是遇上了贵人。”   提到赵世安,察柯褚的话才多了起来,“我刚被老侯爷捡回去的时候,不仅听不懂他说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对我做什么。我在外面野惯了,常食生肉,不会用筷子和碗。老侯爷那时候为了安抚我,竟然也学我用手抓饭。”   他回想着过往,笑了笑说道:“我自小风餐露宿,从没遇到过对我好的人。我到了侯府,才知道这世上原来有家这种东西。”   陈参道:“难怪侯爷这么看重你。”   察柯褚道:“其实我与阿瑾经常打架,但他很会用兵器取巧,我在这方面不如他,每次都要挨揍。”   他说完,便想到了今日那生死一线的情形,道:“不过要不是与他打架打得多,我今天也不可能留得命在。”   陈参看了看那几具放置一排的先行卫尸首,惋惜之际又问:“疾风营没有正队吗?怎么倒是处处以你为大?”   察柯褚道:“袁老大死好多年了,我看着他被蛮子割破了喉咙。阿瑾本来想让我做正队,是我没答应。”他也看向那一排的尸首,说道:“这个位置空着,我就觉得他好像还活着。其实不光是我,大伙儿都是这么觉得的。反正不过是个名头,正队和副队于我而言没什么差别。”   陈参道:“你是真男儿。”   察柯褚不自在地低了低头,含糊道:“今天……谢了。”   陈参知道他别扭,故意道:“你有时候倔起来和我弟弟挺像,不然你以为我能对你这么好脾气?”   察柯褚白他一眼,小声道:“谁像你弟弟了。”   陈参又是一笑,从他手中抢下铲子来,说道:“行了,去一边歇着吧,哥替你挖。”   察柯褚也确实有些吃不消了,没再拒绝就走到了一旁,问靳如道:“咱们刚刚扣下的那人呢?周茗派了人来不见回去,肯定要起疑了。”   靳如道:“他要是不起疑,我还真得怀疑他是怎么统领岭南军的。”   察柯褚看着这已经挖出了地下水的深沟,问道:“周茗还有其他备选的粮路吗?咱们给他一锅端了。”   靳如道:“再往西南方向就是苗西。可惜,咱们没有岭鞍道的完整地形图,并不清楚那边的路线。”   察柯褚问:“那就只能守在这里了?”   靳如道:“至少咱们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剩下的,就全看侯爷如何应对了。”   撞城木又一次重重地击推在城门上,震得城墙上的砖砾灰尘簌簌直下。   城门后已经新砌了一堵墙,撞声在外,连带着这面刚刚砌好的墙也跟着晃动,好似随时都会坍塌。   赵瑾命人在城墙上等距地架了好几张床弩,这弩是根据秦惜珩之前画的图纸打造的,长粗各达五寸,以长木为箭杆,铁叶为翎,远射可达七百步之外,有如雷霆万钧,威力非常。这床弩上还系着一只铁斗,斗内上了数十支箭,一发而散时若鸦飞羽散,便云寒鸦箭。   剑西军驻城守卫,主用寒鸦箭御敌。床弩弓弦沉重,需得上十个人合力才能拉开,多张床弩并用,弩手们更是调整了射程和角度,几番攻势下来,硬是将外面的岭南军远远拦截了下来。   脚下的剧烈震动终于得以消停,后备军趁此机会抓紧修补缺漏的城墙,赵瑾站在垛口后静看城下撤离的岭南军,目光定准了一个身影。   周茗在撤退中回望了一眼城墙,旋即不再逗留,策马便回营。   被派去昌县探查的人已经回来了,见了他就说:“周帅,赵瑾截了咱们的粮路。”   “你说什么?”不待周茗说话,翟松就难以置信道,“什么叫粮路被截了?”   这士卒道:“他们把官道挖了,那么宽的一条沟,拖车根本没法走。那帮人就守在昌县那边,见了咱们的人就射,卑职是好不容易才回来的。”   翟松迅速去看周茗,问道:“周帅,那咱们现在怎么办?现存的粮草最多只够支撑两天。”   周茗没说话,他又道:“要不,卑职派人去其他地方借粮?”   “你方才都说了,现存的粮草最多只够支撑两天。”周茗好似已经想到了这样的局势,话语声中并不慌张,“你让人再去他处借粮,能够保证在两日之内回来吗?”   他点了点地图,“我当时选定昌县作为后储,正是因为这一片的范围内,只有昌县距离最近。”   翟松心都凉了,“那……那现在……”   “果真是不能小瞧啊。”周茗看着地图上的许州,又道:“他们能绕到昌县,怕是已经控制了许州。眼下若不退兵,便只剩继续攻城。”   “可是不能退。”翟松道,“那奉使还没走,便是等着咱们的捷报。这一仗要是给不出个结果,圣上也不会给咱们好脸色。”   周茗手一抬,示意他先别说话,道:“让我想想。”   翟松当即便闭了嘴,他出了帐,竟看到喻至忠来了,惊讶道:“喻将,你怎么来了?”   喻至忠简略道:“不大放心,过来看看。”   他下马便进了帐子,周茗目光一扫,见到他来也有些讶然,但当下正是缺个人与他商讨,他便没有追问其他,直接说了这几日的全部经过。   喻至忠听完,成竹在胸道:“周帅若是信我,让我来试试?”   周茗顿时生疑,“你试?你要怎么试?”   喻至忠道:“祸乱起于内,周帅就等着看好戏吧。”   他说完便走,独留周茗一人站在原处,满心皆存犹疑。   赵瑾从城墙上下来后,径直便去了范蔚熙开设的学堂歇觉。她自来后便一直忙着巡守城内各处,今日又督在城墙上守了一场仗,此时稍稍放松,就觉得困意抵挡不住。   范蔚熙早就给她备好了客房,赵瑾几乎是沾枕入眠,但这一觉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她就被外面喧扰的声音惊醒了。   “怀玉!”范蔚熙火急火燎地敲门,赵瑾顷刻间就醒了神,套上靴子将门一开,见他竟然很是着急。   “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这么吵?周茗又来攻城了?”赵瑾心里预感不好,范蔚熙一向冷静从容,极少能在他脸上看到巨大的情绪起伏。   范蔚熙道:“有人在城内散谣。”   赵瑾问:“什么谣?”   范蔚熙避开了眼,极不情愿地说:“说你是引来祸患的灾星。”   赵瑾心跳顿缓半拍,没空去追究这些内容,而是问:“外面都乱了?”   范蔚熙仍是看着他处,声音中隐有怒意,“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说只要开了城门投靠朝廷,元中就不会受此无妄之灾。”   赵瑾沉默了几息工夫,正想往外面去,范蔚熙又拉住她,“你别出去,现在百姓们被这谣言煽动着,见到你只怕愈发觉得谣言为真。你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外面替你主持大局。记住,别出来。”   范蔚熙说完便走,赵瑾在原地杵了半晌,第一次对自身生了疑。   是她吗?都是因为她,所以元中才要面临这样的困境?   赵瑾忽觉腿上生寒,跌坐着落到了床铺间。她早就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但除了继续战斗,她没了任何退路。可是究竟为何……时局为何就是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她捂住耳朵不想听到外面那些嘈杂的谩骂,可她越是这样堵,那些讨伐之声就越是逼近。   灾星。灾星。灾星。   她连生来就是这样的残缺,不详笼在她头顶过了二十年,今日终于是灵验了吗?   赵瑾这一刻只觉得害怕,她看着自己这双沾染过无数人鲜血的手,好似在虚无中看到了那些染血的亡灵在追着她索命。   “我不是灾星。”她先是低喃一句,挣扎似的摇了摇头,随后霍然起身,冲着面前的虚无瞪红了眼,大声辩言:“我不是灾星!”   外间嚷声不休,赵瑾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大步走出了客房,泛红的眼倏然凉了下来。 第182章 守城   范蔚熙站身在学堂外,声嘶力竭地将百姓们的喊音压了下来,他喘了口气,对着面前的上百双眼睛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从哪里听信了这些,可这些年若不是有赵侯守在梁州把控关口抵挡车宛,剑西不可能有这样的平静。”   “你们要开城降了朝廷,这是将赵侯往死路上逼。没了这样一个人看守三州,将来无论是谁来接任,都不可能比现在更好!这么多年了,朝廷对剑西是什么态度你们真的看不出来吗?他们何曾真的对这里上过心!”   他说到此处,忽闻身后的门吱声一响。   赵瑾昂首出来,脸上的惧怕已经消散殆尽。范蔚熙心中一慌就要推她回去,但赵瑾抬手一压拒绝了,她看着这些围堵在学堂门口的人,平心静气道:“建和三十年,我十二岁第一次上战场,那时候知道了血是热的,杀人后的恐惧也是可以消退的。自那之后,我每一夜的梦里都是无边的疆域。建和三十三年,我正式接手梁州四大营,所思所想全是如何捍卫西境边线,保全敦庭和元中的繁盛。”   她如数说着过往这些年与车宛搏斗的时间线,学堂外鸦雀无声,范蔚熙心中的紧张也暂且搁放,他往后些微退了退身,让赵瑾立于最前方。   “建和三十六年,车宛入侵凰叶原,我在那一战中失了将,自己也滚得一身狼狈,万幸还是抵挡住了,没让蛮人侵入梁州半步。去年年末,车宛意图掌控羌和,他们从河州入兵,致使河州边线伤亡惨重。”赵瑾看着他们,忽然笑了笑,“这些事你们不知道,又或者说,这些年的大小战事,你们知道的都不多。那是因为我让人压了下来,我不想让你们对这片土地怀揣恐惧,所以从不让麾下的任何一人对外流露战争的只言片语。”   “元中今日有此劫难是我之故,可我没了退路,你们就一定有吗?”赵瑾咽了一口唾沫,长叹之时眼尾不禁还是发红,她张张嘴,又说:“我赵怀玉不惧不怕,也从未对不起剑西一星半点。我做过的,我认,所以我不会缩在屋内不敢出来。你们要这样讨伐我,总得给我一个令我信服的理由。”   一道喊音从街口传来:“侯爷没有错!”   海炎之带着士卒们赶到,扯着喉咙又道一声:“侯爷没有错——”   赵瑾看了那边一眼,收回目光来,“谁在城内散布谣言,便是盼着元中早一日城破,这样居心叵测的人,望诸位能及时明辨。你们放心,我不是逃兵,绝不会弃下这里不管不顾。”   “报——”   安静的街头忽然又是一阵急声传来,东城门的探头大喊:“侯爷!东门受袭,已经快要抵挡不住了。”   惧声在人群之中轰然而起,赵瑾当即对海炎之下令:“派一队人保护百姓们往城内走!别靠近东南两门!去南门传话,那边的防守不可掉以轻心。余下的人全部去往东门下集结,随我应敌。”   她回屋去匆忙穿了甲,跃之马上就往东门去,一路上还在听到散布的谣言。   “是赵瑾!”有人指着她大喊,竟然还要追着过来,范蔚熙策马跟上挡在她身前,匆忙说了一句:“快走,这里有我。”   赵瑾没空在此逗留,打马便走,还未及东门的百步之内,便见外墙下方那堵抵挡在城门后的新墙已经塌了。外面声势喧天攻势正盛,守将们担心抵挡不来,便以上百名士卒作为人墙撑在这里,用力地从内抵住城门。   撞门再次袭来,士卒们被震得些微不稳,但异口同声道:“顶住——”   剑西军已经整装待发排站在城墙下,赵瑾从马背上跳下先攀去了城墙上,她站在垛口后往下才瞥一眼便迅速蹲身躲下,一支流箭唰地冲了过来,正落于她的身前。   投石机接连往城内推砸着巨石,城墙损了好几处垛口,形势千钧一发,下方的城门亦是岌岌可危。   “怎么突然这样?”她问着一旁的守将。   “就在刚才不久,来了一伙肆意滋事的人,给侯爷你波脏水不说,还让我们打开城门放他们出去……”这守将还没说完就呛了一口冷风,他咳嗽几声,又道:“我们不敢对百姓动粗,一时觉察不够,又阻拦不及,让他们将堵门的墙给砸了。”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赵瑾抿着唇,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一场谣言的用意何在。元中只怕在闭城之前就混进了周茗的眼线,这些人不动声色地藏在城中,等的就是这样一个契机。   只是人海茫茫,要揪出这些人属实是难。   赵瑾不欲在这些人身上继续耗费精力,她站在外墙上眯眼看着对侧的内墙,又低头望着下方瞧了片刻,心中初拟战术,将下面的剑西军点为了三翼。   外城墙上的防御不见停歇,但岭南军这一次的攻势远超之前的几次,竟是拿着活生生的人作盾,掩护着另一批人用撞城木重击外墙的城门。   “侯、侯爷!”城门后的士卒憋红了脸喊道,“要……要拦不住了!”   赵瑾心中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冲后方喊道:“火油!”   备在一旁的火油被抬了过来,赵瑾对士卒们做了个手势,让他们从门后退开,继而便让人将火油泼在城门上。   一道沉闷的撞击声又一次从城门处传来,赵瑾领着三千人站在这里,咬牙之际握紧了掌心的枪杆。   “都听好了,此战不许退。”她看紧了城门,厉声对身后的将士们说道:“我赵怀玉,誓与元中同存亡!”   音落,城门的巨栓发出断裂的轰落声,岭南军在撞城木的攻进下露面于门后,仿若地狱幽冥降临世间。   赵瑾握着枪的指下再次一紧,在这时吼道:“杀!”   范蔚熙护持着百姓们往城内更深处迁进,战时倏起的震声乍然而起,他迅速地回看向声势传来的方向。   百姓们也听到了,一名瘦弱的妇人道:“打进来了吗?”   有个老汉看着那方,反复道:“打进来了,打进来了!”   这叫喊声一起,人群再次陷入喧沸,詹雨忙道:“大家不要慌,有赵侯在,元中不会有事的!”   他才说完,那个方向的厮杀声又高了一层。   “阿娘,我怕。”小儿哭着抱紧了母亲,在这不算懂事的年岁里哭道:“我不要死!”   母亲安抚着小儿,一面又问:“真的能平安无事吗?岭南军会屠城吗?”   “大家冷静一下。”范蔚熙极力保持镇定,在自己的胸口上拍了拍,“我保证,这一次不过是有惊无险,有赵侯在,元中不会有任何事情!”   “谁信啊!都打进城了!”不知是谁在熙攘的人声里喊了一句,还道:“若无赵瑾,元中何受此难!”   适才好不容易才安抚下去的人心在这一句之后又浮了起来,吵嚷声掺杂在一起,近在咫尺的人也难以听清彼此的声音。范蔚熙已经喊得喉咙嘶哑,詹雨大着嗓门对他道:“现在怎么办?”   范蔚熙取下背在身上的弓箭,原地拉满弦之后对准了这群百姓。   詹雨大惊:“蔚熙你!”   百姓们见他竟然拉了弓,惊恐之下纷纷忘记了发声,有人壮着胆子喊道:“你做什么!要为赵瑾杀了我们不成!”   “我不会杀你们。”范蔚熙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纵然嗓子已经嘶哑,但他还是尽量扯着声说道:“事已至此,诸位继续抱怨已是无用。如你们所见,岭南军已经攻进来了,为今之计,除了指望赵侯,咱们都没有任何援手可寻。诸位与其在这里抱怨生事,不如赶紧往前走,眼下只要距离城门越远,也就暂且越安全。”   百姓们当即再无二话,脚下生风似的继续往城内疾行。   范蔚熙这才松下了弦,詹雨心服口服,拍着自己的胸口说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一怒之下真要动手。”   “师兄这会觉得我不是个文人了?”他把弓重新背上,淡淡笑道。   詹雨推着他跟上百姓们的步伐,道:“你之前说你是在军营里长大的,我还不信。今天一看,我信了。”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硝烟正起的城门战地方向,忧心忡忡道:“但愿赵侯能守住这一劫。”   “范公子!”人群里有个人逆着人潮朝范蔚熙挤来,扬起了手臂挥舞几下,喊他:“范公子!这里!”   这人是前不久来元中做生意的行商,叫做谈尘。范蔚熙往他那边挤了挤,问道:“谈老板,有什么事吗?”   谈尘“哎哟”一声,“可算是找到你了。我这边有件要紧的事,我那批样货你记得吧?一直放在你的学堂里,我现在得赶紧去拿出来带在身边。”   詹雨道:“那边靠近城门,太危险了。谈老板,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还是保命要紧啊。”   谈尘坚持道:“那批样货对我来说很重要,若是丢了,我也就不必活了。之前岭南军没攻进来,我倒也不担心什么,现在他们攻进来了,若是赵侯没能挡住,我那样货怕是要完啊!不行,我必须回去拿出来。”   “可是……”詹雨还要再劝,范蔚熙道:“这样吧,师兄你随着百姓们先走,我与谈老板走一趟。”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也这般糊涂?”詹雨急得直跺脚,拽着他二人要往前面继续走。   范蔚熙与这些行商们打了几日的交道,知道有些货的确是难得,元中与敦庭日后少不得倚仗这些行商反复游走,若是在这个时候得罪人,便是要断了往后的生路。   谈尘甩开詹雨,“我必须得回去拿货,范公子,你既然不愿意,那我只好自己去了。”   范蔚熙道:“我没说不去。”   他信赵瑾能将岭南军拦在城门处,这一趟铤而走险,若能替谈尘拿出货来,便能让赵瑾在往后的商路上省心不少。   詹雨劝不动,只能再三嘱咐:“那你万事当心,拿了东西就赶紧过来。”   “我会抓紧回来的。”范蔚熙扔下话就与谈尘一起往回处走,远处厮杀的战声在逼近着,两人走在这无人的街巷里,一路左右环顾提防周围,不知多久之后,原本空无一人的巷间竟然出现了五六个人影。   “什么人?”范蔚熙喊了一声,下意识就要护住身后的谈尘,何料他一转身,便见谈尘目光生冷,犹如看待猎物一般盯着他。   身后那几人在逐渐地靠拢,范蔚熙明了过来,问谈尘道:“你们是周茗的人?在城内散布谣言的就是你们?”   谈尘并不解释,对几个同伴打了个手势,“请范公子上路吧。”   范蔚熙背靠着墙站着,道:“我总得知道你们做什么抓我,又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谈尘道:“范公子名门之后,又是惊才绝伦,有你在手,赵侯还能不忌惮一二?”他说完,不容反抗地又对同伴道:“带走。”   “你们出不了城。”范蔚熙赤手要搏,但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各自定准了他的双臂双腿,不待范蔚熙出手一招就直接拿下了。   “有你在手,即便赵瑾今日能解此战,往后也是投鼠忌器。”谈尘拿出块帕子塞进了他的嘴,又将他的手脚捆实了。   刀戈声还在继续着,同伙中的一人去外面探了路回来,对谈尘道:“已经攻破外城了,老大,咱们冲出去吗?”   谈尘将范蔚熙塞进麻袋里,与另外一人合力托起,毫无犹豫道:“走。富贵险中求,再不出去,怕是没机会出去了。”   城门处的血迹已经蔓延到了内城墙角。   赵瑾滚在血泊里,枪头尝尽了腥气。在她身后就是不能再退的内墙,此处若是再有失手,待得岭南军踏入城内,便再无还手的余地。   她稍稍屏息,仰头看了一眼内墙之上,此时下令:“火攻!”   一排弓箭手在内墙之上架起了弓弩,那箭头上燃了火苗,在外射出去时迎风烧得更旺,一击钉入城门之上,瞬间便引燃了泼之于上的火油。   万箭齐射而来,城门口顿时燃起了烈焰大火,赵瑾犹觉不够,又冲内墙上喊:“继续!”   投石机将装坛的火油抛送到了城门口,原本只有半人来高的火苗瞬间窜了起来,将整个城门牢牢地封锁住,浓烟腾腾而升。   已经攻进了城门的岭南军再无退路,只有继续向前。赵瑾看着那腾起的业火,浑身的血也被点燃了,手中的长枪舞得飞快,将那一套扎法再次行云流水地使出。   近搏之下的枪法格外突显赵瑾的优势,她在扎刺之下一招劈枪使下,些微制住对她穷追不舍的一名岭南兵之后,忽然下令:“聚城门!”   剑西军当即便朝火焰滚滚的城门口聚拢,正当岭南军还不解他们为何偏向外墙城门的火口时,城墙之上的又一轮飞箭横贯而下,全部对准了内墙下侧。   要想泾渭分明,只用这么一把火就够了。 第183章 抉择   寒鸦箭万支齐发逼杀着外围的攻军,城门下的火燎燎高燃,形成了一扇无形的门。被赵瑾分定出来的第三翼从内墙后的垛口处探出头来,拉满弓对准了剑西军身后的火墙,将最后企图冒死进犯的敌军射杀在外。   破釜沉舟的守势震慑住了继续攻城的岭南军,外城墙上有守将大声地喊:“侯爷,他们退兵了!”   身后的火还在烧着,赵瑾听到这一声,灌了铅的脚才有了些知觉。火焰的热度烫得袭人,她放松绷紧的身躯,发现身上的铠甲好似也在火辣辣地灼烧着,那炽热的高温透过衣衫渗入体内,几乎要将她蒸干。   黑烟滚滚不息,将城墙的砖瓦都熏得漆黑一片,这堵城门已经烧得没了模样,赵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守将道:“赶紧砌墙,直接将东门这处堵死。”   内墙之下尸体横陈,赵瑾疲累地靠在一旁看着手下的人清扫这相距不过百步的战场。海炎之大步跑来,对她道:“侯爷,百姓们都安全,南门没有攻击,想来他们是将全部主力都放在这边了。”   赵瑾放了心,对他道:“去告诉蔚熙一声,让他继续替我看着后方,我这几日就不去学堂了,暂且将吃住都定在城墙上。”   海炎之应声就去,赵瑾重新上了外城城墙,她看着这一地的砖石碎屑,心中徒生苍白无力之感。   好在这一仗是守住了。   范蔚熙迷迷糊糊地从晕厥中醒来,睁眼所见便是一片昏暗。   他被人堵着口,双手双脚也被捆在了椅子上,范蔚熙定定心,冷静地打探过周围后,很清楚地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   是周茗的营地。   “你说抓了谁?”外面有一道人声接近,又一人回话道:“周帅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帘子在这时被人掀开,外面的强光照射进来,令范蔚熙不适地闭了闭眼。   周茗看到这被捆绑着的人,先是一愣,随即喜道:“好啊。”   喻至忠跟在后面,说道:“有他在手,赵瑾绝不可能置之不理。咱们现在缺粮,但赵瑾缺了这个人,只怕比咱们好不到哪儿去。”   周茗在范蔚熙面前走了几个来回,道:“范公子好生厉害,一封邀帖就能号令天下文客,听闻你下个月还要在元中设宴款待这些投奔赵瑾的先生?对不住,你怕是要失望了。”   范蔚熙的目光跟着他游走,喉间哼出几阵音想要说话,周茗摇头,“不行,现在可不能随意放开你。赵瑾断了我的粮路,这几日就委屈范公子不吃不喝待在这里吧。等到元中的城门开了,我再对你从轻处置。”   喻至忠道:“事不宜迟,还是现在就去送信吧。”   周茗道:“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做,至忠,你可是帮了我大忙。”   喻至忠淡淡一笑,出了帐子就见谈尘几人狼狈不堪地站在一旁,像是专程在等他。   “事情还没结束。”他走过去,压低着声音道,“等到这一战彻底了了,尾金就会准确无误地送到你们手中。”   “哎哎。”几人佝着背点头哈腰道好,喻至忠又道:“这几日不要离得太远,粮道虽然断了,但总够你们一口吃的。”   几人又是连番应是,喻至忠给他们指了顶帐子,“你们今夜就歇在那里,后面的事,听我调令。”   一日连守两场仗,赵瑾虽然疲惫不堪,却不敢掉以轻心。城墙上下正在抓紧修补着,她督守在这里,看着守将们一砖一瓦地重新修葺。   日头落下,黑夜被迅速地换上。赵瑾巡了一圈,就地找了个避风的墙坐下。她揉揉鼻梁骨给自己提神,忽闻守将喊她:“侯爷!”   赵瑾听着这声便是心里一紧,赶紧起身迎过去,问道:“什么事?”   守将递了一支箭来,说道:“这是方才射在城墙上的。”   赵瑾眼角骤跳,接来一看,见那箭上绑着一张字条。   一股不好的感觉涌上心来,她迫切地解下来看完,脚下不稳地退了两步。   “侯爷!”守将赶紧扶她,问道:“怎么了?”   “蔚熙。”赵瑾捏着字条,不信地问:“蔚熙可在城中?”   守将摇头,“卑职不知。”   赵瑾不待他说完,跌跌撞撞地下了城墙跨马而上,飞快地朝学堂驰去。   城门危机一解,百姓们便接二连三地重返了家中,赵瑾才转到这条街上,就见学堂的门大开着,詹雨站在门口,正焦急地等着什么。   “赵侯!”詹雨在夜幕中看到她过来,赶紧招手。   “沐霖兄。”赵瑾跳马下来,气喘吁吁地问:“蔚熙呢?”   “我也正在找他,刚刚让人出去寻了。”詹雨将下午的事情说了,急道:“可别是出了什么事啊。”   赵瑾的心霎时灰暗下来,紧紧地握住了掌心的字条。   詹雨见她凝声不语,问道:“他可是去了东门城墙?”   赵瑾把字条给他,有气无力道:“他被周茗劫了。”   “这……”詹雨看完,脸上先白了一层,“他们这是要用蔚熙威胁咱们!”   他说着便愈加失悔,“我真是……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的,我就该一直跟着他的。”   赵瑾尽力让自己冷静,道:“沐霖兄,事不关你,你无需自责。”   詹雨问:“那现在要开门迎敌吗?赵侯,你有几分胜算?”   赵瑾垂着眼,这时想起了程新忌对他提过的“成也周茗,败也周茗”。   “我还是走迟了一步。”赵瑾深吸一口气,在这一瞬间里忽然想到了当初在邑京的一幕。   “新君那时还是太子,他有一次问我,周茗是个怎样的人。想来那个时候,他对周茗是不放心的,但我当时没有时间多想,只是挑好听的应对了过去。后来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要如何离间邑京与岭南也被我抛在了脑后。”   詹雨道:“赵侯你别这么想,有些事情不是想防备就能防备得住的,人无三头六臂,不可能对所有事情面面俱到。”   赵瑾道:“要怎么出兵,我再考虑一下,今日劳累一天,你早些歇息吧。”   她上马便走,只身行在已经空荡的街巷里,几乎是吊着一口气在撑着这具身体。   小的时候,她犯了错,是范蔚熙替她担,她闯了祸,是范蔚熙站出来替她承认,她被罚抄书,是范蔚熙仿着她的字迹来帮忙抄写,她没了主见,最先问的人也是范蔚熙。   少时的一幕幕流转在目,赵瑾咬着唇回想那些过往,眼泪打着转地要落。   哥。   赵瑾不认命地擦干了泪,可是眼泪还在外泛着,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在心里问道,哥,我该怎么办。   她不能拿着元中去冒险,却也不能看着兄长落于他人之手性命垂危。   黑夜里的静斩杀了她想要宣泄出来的情绪,她是这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她不能外露任何犹豫和胆怯。   她是军心。   次日的曦光洒向城墙时,赵瑾猛地一颤,从梦中惊醒过来。   “侯爷醒了?”有守将立在她身旁,问道:“还算早,侯爷要不再睡会儿?”   赵瑾倚在城墙上发了会儿呆,撑着手臂站了起来,问道:“昨夜还好吗?”   守卫道:“一切正常。”   越是这样,赵瑾心中越是不安。   周茗拿捏着范蔚熙,便等同于占据了上风,他们后方断了粮草,若不退兵,便只能打一场速战。   赵瑾想到这里,不禁望了一眼东面的官道,可那里空空荡荡,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朔北的援军还没有到。   她撑着腮,正在心中踌躇是否要出兵时,有个士卒快跑着过来,双手呈上了一支箭,“侯爷,这是刚刚来的。”   赵瑾一眼就看到箭上绑着的字条,顿时心中生寒,有些不太敢接。   周茗还要与她谈什么条件?   赵瑾硬着头皮解下来看了,但只一眼,便觉得喉腔里窒息一片,好似被人掐住了命脉。   “巳时。”赵瑾低念着这两个字,问守将道:“距离巳时还有多久?”   “不到两个时辰了。”守将见她的脸色白得可怕,关心道:“侯爷,你怎么了?周茗说了什么?”   “操。”赵瑾压低声线,忍不住骂了一声脏。   范蔚熙一宿未眠,坐在营中看着帐外的天渐渐变亮。   帐外轮流不歇地站着人守他,这周遭全是野地,他即便是逃了这一时,也会很快被周茗的人追上。   无能为力这四个字怎么写,他算是知道了。   帘子从外面一撩,周茗大步走了进来,他左右看看,搬了把椅子坐在范蔚熙面前,道:“想知道我给赵瑾飞书了什么吗?”   范蔚熙看着他,不为所动。   周茗没急着说出来,而是慢慢地扯到了其他上面,“听闻范公子是颜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他老人家过世时,你还在旁扶了一把棺。”   他咂嘴啧啧两声,蔑笑道:“若是让人得知名门之后的范大公子眼下不过是我手上的一名俘虏,你说,外面的人会怎么觉得?原本,你好好地窝在梁州不理世俗,就能免去这么一场劫难,可是偏偏,你硬要在外面出这个头,现在好了,落得个自身难保,也不知范相在九泉之下能不能瞑目。”   周茗说着,目光逐渐地放到了他被捆在椅子上的右手,带着些惋惜道:“你这手,生得干净利落,看着就是个文人的手,能写出顶好的文章吧?你说,我若是斩了你一根指,这手还能写出好文章吗?”   范蔚熙手指一蜷,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瞳眸也在此时微微扩大。   周茗拔出匕首钉在椅子上,冷下了声音来,“巳时,赵瑾若是在巳时还不打开城门,我就斩下你的一截手指,好好地装着拿去送给他。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位拜把子的好兄弟,究竟是不是将你放在心上。”   赵瑾立在城墙上,仰头看着日头越升越高。   岭南军再次盘踞在了城下,这一次他们停步在一里之外,就这么静静地与元中的南门两两相望。   粮草见空是驱使周茗手段用尽的催促剂,赵瑾一拳打在城墙上,心知今日绝不能开启这道门。   可是她要怎么办?她要拿范蔚熙怎么办?   范蔚熙端坐在椅子里,看着外间的太阳高了。   距离巳时的时间越来越短,他缓慢地松开了蜷缩在一起的手指,在心里默默低语。   怀玉,别开城门。   周茗注意到他的动作,忍不住哼声一笑,“范公子也想做一回英雄?”   范蔚熙咬着帕子不作声,连半个眼神也没分给他。   周茗被他这态度气着了,正要发作,一名士卒走了进来,对他道:“禀周帅,城门未启。”   范蔚熙露了个无声的笑,更是轻视地瞥了周茗一眼,心中忽如清风过岗,不生任何惧怕。   “出去吧。”周茗对士卒淡淡说完,转而看向范蔚熙,“看来赵瑾对你,也不过如此。”   范蔚熙摇着头,双瞳在这一刻格外明亮,他就这么定看着周茗,眼中反而带上了一股嘲弄的味道。   周茗拔起了匕首,垂眸看着他右手的小指,拿匕首的尖端去挑了挑第一截指骨,说道:“可惜了。”   赵瑾在城墙上,低头望着自己身下的影子,她就这么数着时辰,看着影子从长变短,在煎熬一般的折磨里等来了周茗的又一支来箭。   箭上这次没有附上字条,只有一只小小的布袋,赵瑾接过箭时屏息一下,动作缓慢地拆开了布袋。   一截染血的手指尘封在里面,赵瑾身形一晃,撞上了身后的墙。   她看了一眼就匆匆别开,可在别开之后又不死心地想,万一这是周茗用来骗她的呢?她小心翼翼地再次朝布袋里看了去,轻轻地托住这轻若鸿毛的袋子,开口朝下地倒转过来,手掌颤抖地接住了这一截手指。   范蔚熙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像竹子一般修长,粗细均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右手的小指上有一颗醒目的痣,正是落在指腹中央。   赵瑾在这截断指上看到了那颗痣。   这一刻涌入她心底的痛楚有如凌迟,撕扯着将她的躯体化作了千万份,风一吹就能分崩离析。她珍视地将断指收入布袋,无力地对着城墙跪了下来。   哥。她在心里祈求着原谅,反复地说道,对不起,是我没用。   眼泪再次滚落着滴在身前的砖上,赵瑾哽咽了气息缩跪成一团,两手捧着这截断指,双肩剧烈地颤抖着。   日头已经转到了头顶正上方,影子落成了一个圆形的阴影,将她包裹在内。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至亲的人替她受累。   赵瑾无助地捶打着身下的砖墙,万般痛恨这样渺小的自己。   保不住母亲,护不住君父,留不住替她挡刀的叔伯,现在连兄长都弄丢了。   她能做什么?她还能做什么?   几名守将沉默地互相对视,都不敢说任何话语。   良久之后,这伏在砖上的身形动了动,赵瑾一手擦干了泪,迅速地起身,眼中一片赤红。   “我跟你没完。”她把布袋收入怀中,倏然朝城下看了去,咬牙切齿道:“周茗,老子要你的命!” 第184章 援兵   范蔚熙从昏沉中睁了眼,视线一垂,看向自己右手的小指。   周茗切了最外的那一截,这只指现在用纱布草草地包扎着,动一下就是钻心地疼。   帐帘从外一揭,范蔚熙只看到那双靴子就知道来者何人,他垂着眸望向帐中一隅,脸上苍白胜雪。   “未时过了。”周茗盘步到他身前,毫不客气地扯下了他右指上的纱布,用匕首的锋刃对准了他残指上第二截的筋骨。   范蔚熙闭上了眼,咬着口中的帕子又是一道低沉的哼声。   周茗用镊子夹住这第二次割下的指骨装入布袋,斜眼看了看脸色惨白的范蔚熙。   “怪不得我。”他冷笑一声,“要怪就怪你那兄弟不将你放在心上。”   一同跟来的军医给范蔚熙的新伤重新上了药包扎好,周茗没多逗留便出去了,将手中这只布袋递给一名斥探,“去,给赵瑾送去。”   孤箭再次钉在城墙上,赵瑾沉默地看完这第二截指,心已经麻木地觉察不出任何痛。   只要城门不开,每隔两个时辰便会送来范蔚熙的一截指骨。那封飞书上如是所说。   赵瑾压着这事没有透露给城墙下的人知道,海炎之在一旁看得着急,骂道:“亏我以前还敬过周茗,觉得他也是个能抵御外敌的好汉,没曾想竟是这样一个卑鄙的小人!”   “别说了。”赵瑾在这里站了大半日没喝一口水,说话时的声音都是哑的。她收好指骨,问海炎之道:“许州有消息了吗?”   “还不曾。”海炎之摇头,“不过快两个时辰了,算算时间也该有消息回来了。莫不是……许州也有什么变故?”   赵瑾看着立在城墙上的沙漏,道:“最多再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无论有没有援兵来,我都要去取周茗的狗命。”   周遭几人无一反驳,气氛死一般地沉寂了下来。赵瑾靠着墙角坐了,仰头望天之际推演着这一战的打法。   以及,该如何取了周茗的命。   喻至忠在帐内看着谈尘几人,问道:“都听明白了?”   几人整齐一致地点着头,“明白了。”   “嗯。”喻至忠冲他们摆手,“那就先出去吧。”   帐子里一静,喻至忠想着即将要动手的事,微微出神之际,思绪豁然拉到除夕那日。   那是个模样白净的男人,一见面就主动报上了姓名,自言叫做杜琛。   喻至忠这一趟是抽空来的,与他没有半点周旋,直接便问:“你给我的那封信,里面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杜琛不慌不忙地给他斟了酒,淡淡一笑,“山人自有妙计,不过喻将你若是真想知道,好说,给钱就行。”   喻至忠嘴角一抽,又问:“你给我这个消息,是想做什么?或者简单点说吧,你想和我交换什么?”   杜琛道:“我只是看不得有人英雄不得志罢了。平南侯萧氏满门忠烈,只可惜后继无人,时至今日已经无人记得他们在这里流过的血。”   喻至忠眯了眯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杜琛浅抿一口酒,道:“萧氏的女儿四分五散,血脉传承至今,也只有喻将你是离这片土地最近的后辈了。先祖守下的疆域,你不想这样让给旁人来掌管吧。况且,你处处不比那人差,却因没攀着朝臣而错失一步位于臣下,这口气的滋味怕是不好受。”   他毫无避讳地接住了喻至忠的目光,回了个睥睨傲然的眼神,“喻将,你心里的那点想法,不用我专程说出来吧?”   喻至忠道:“你在威胁我。”   杜琛笑了笑,眼神当即就变作了淡漠,“我有什么好威胁你的,我只不过是让你认清了你自己。”   喻至忠追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杜琛道:“我说了,我只是看不得有人英雄不得志。至于我是谁,你便当我是个好管闲事的散人吧。”   喻至忠想了片刻,换了个说法问他:“你与周茗有什么仇?”   杜琛淡淡道:“也没什么仇,就是他那张脸我不喜欢。”   喻至忠对他来了点兴趣,“先生既然这样说,不如去我宅子上小住,我有好些事情想请教先生。”   杜琛却是摇头,“我会在岭南多留几日,至于贵宅,我就不去叨扰了。”   喻至忠心道此人既来找他,定然目的不仅于此,便没再强求,只是说道:“那就承蒙先生指教了。”   杜琛端起酒盏与他碰了碰,说道:“喻将慢走。”   “喻将。”外来的一声喊打断了喻至忠的思绪,一名下属入帐,对他道:“周帅刚刚又送了一支箭。”   “嗯。”喻至忠挥手让他先出去,坐等片刻后觉得这时间太久了,再多一刻也不想继续等待。   “周帅。”他来了周茗跟前,道:“两个时辰催一次太久了,为免夜长梦多,还是速战速决吧,否则咱们的路也不好走。”   “那就半个时辰一次。”周茗也疲于再等,喊来斥探道:“去,再给赵瑾射一道飞书,半个时辰之后若还是如此,那我就只能再送一截指骨给他了。”   赵瑾看完字条直接撕毁。   海炎之道:“侯爷,咱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元中百姓的命是命,范公子的命也是命啊!前几日若不是有他在城中周旋,元中早乱了。”   “我知道。”赵瑾眼中的寒霜已经冻成了森冷的冰,她朝着梁州的方向看了一眼,纵是不舍,却也决然地对海炎之道:“留四千人守在城内由你差遣,其余的,我带走了。”   “送侯爷!”海炎之对她揖了个军礼。   “还有,”赵瑾忽然有些气短,鼻间酸涩起来,“若我有个什么意外,替我去梁州给公主传个话,就说……”   她本想说“情义两难全,余心付汝心”一类的话,可转念想到秦惜珩的面容,心中便对死亡生出了敬畏。   这仗不能输,梁州还有她的小姑娘在等着她回家。   海炎之见她久不说后话,问道:“侯爷?”   “没什么。”赵瑾看了他一眼,面色平淡道,“我不会败在周茗手下,我要好好地活着。”   距离新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周茗守在范蔚熙身旁,把玩着手中的匕首。   范蔚熙已有一日一夜不曾进食动弹,加之伤口疼痛,整个人虚软无力,只能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周茗喊他:“范公子。”   范蔚熙睁眼看了他一下,又闭上了眼。   周茗知道自讨没趣,但还是打发着时间同他说话:“你还不知道吧,我将时间又缩短了,再过一刻钟,城门那边若是还没有我想要的消息,那对不住,又要让你痛一次了。”   范蔚熙这次连眼睛都懒得睁,周茗道:“你觉得难捱,我也觉得难捱,只怕赵侯比你我二人更加难捱……”   “周帅!”一名士卒慌张着跑来,“城、城门开了!”   范蔚熙的眼霍然睁开,苍白的脸愈发惨淡如纸,连心脏都快了好几拍。   周茗瞥了他一眼,将匕首钉在了椅背上,起身来说:“好啊,还是这招有用。去,让所有人在营外整合,即刻出兵!”   临走之前,他回望着范蔚熙又说一句,“范公子,你就等着给你的好兄弟收尸吧。”   赵瑾原本想以断了周茗的粮路来逼他退兵,故而此行只带了八千余人驻守元中。她带兵出了城,便叫人将城门再次闭上,无令不可擅开。   五万岭南军逼仄城下,赵瑾看着这些人,没在里面寻着周茗的身影。   日头已经往西边偏斜,但照在铠甲上仍是刺眼耀目不可直视,方队的影子拉长了投在尘土里,城下噤若寒蝉,只有马蹄不耐烦地踹着脚下的土地。   “记住了吗?”赵瑾小声对身边一名士卒道。   “侯爷放心。”士卒点头,带着身下的马和后面的几名骑士往后小退几步。   赵瑾目视着前方,嘴里再不吐露半个字,直接用枪尾在马臀上一敲,率先出跑。   出战的指令无声地在城前响起,千军万马的震喝晃动了天地苍穹,两方对持着在黄尘滚滚中交了手,鲜血畅淋大地。   赵瑾一枪叠数人,眸中的火星烧得正盛,她在千万枪戟的穿刺中反复躲过,无畏地继续向前冲,替后面的人强行杀出了一条血路。   岭南军以步兵为多,这些人绕着赵瑾座下的马,前后不一地戳枪去刺,赵瑾数次格挡避开,策着马灵活地躲让,出枪便是致命。   风还未换上春日的颜色,便已经被这场血战的腥气晕染得污秽不堪。   赵瑾甲上披血,在近身的搏杀中双眸通红,带着身后的剑西军将对敌劈成了两个阵营,艰难地往周茗的后营挺进。   “周帅有令——”乱军之中,有人吼道,“取赵贼人头者,赏黄金百两!”   岭南军在这一刻剧烈地攒动起来,十多名岭南兵手握斩/马刀对准赵瑾座下的马腿横劈过来,赵瑾避闪不及,就听这马长长地嘶鸣一声,她身形不稳,立时被甩下了马背。   敌方枪戟尖锐的刺头已是翘楚以盼地等着她,赵瑾滚身落地顾不得摔地的痛,下意识地举起枪格身挡住,将这齐齐而至的几道攻杀隔离在外。   血与汗浸湿了她的手掌,赵瑾又紧了紧力,这一刻再次想到了秦惜珩的花容笑颜。   阿珩。   她不能放弃,她不能死。   枪戟自上而下地压制着她,赵瑾在这瞬间的工夫里怒吼一声,一脚踹开了最边沿的一支枪,找准了空隙迅速一滚,又赶紧撑着枪站起身来。   左腿的膝盖在落地时磕了一下,赵瑾只能将全身的力都加注在右腿上,她横枪挥舞,一时之间晃出的枪花令人眼花缭乱,无从近身。岭南兵忌惮地不敢上前,赵瑾看遍了四周,待得余光终于扫到几个奔往营地的身影时,她心中稍作缓息,鼓足士气地大喝一声:“杀!”   留存在她身边的剑西士卒越来越少,耳边吵吵嚷嚷全是岭南的乡音,赵瑾的肩背臂膀在杀伐中披了深浅不一的伤,她几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在鼓舞着士气,手中舞动的枪一次次沾染上新鲜的血,不敢停歇丝毫。   日头近渐西山,可这场仗却好似没有尽头,天边有雁成行飞过落阳,闻听那鸣声好似都带了悲壮的恸哭,赵瑾在一招招的拦截中开始动作迟缓,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发现脚下的土地正在震动。   “侯爷!”剑西士卒隔着人头惊喜地朝她喊,“咱们的援军来了。”   赵瑾又是一枪格挡,步履酸软地后退一步,在夕阳的余晖里看到了那居于万军之首的领头人。   程新忌一马当先,将鞭子抽得飞快,在他身后,数万铁骑迎着落日的光辉袭来,铠甲皆镀上了一层金。   “赵侯!”程新忌在马上冲这边喊了一声,左手一个指示,便有一翼铁骑从主队中脱离,直奔赵瑾而去。   “侯爷。”韩遥策着马挡在了她的身前,一张脸被风沙吹得枯黄。   赵瑾绷着的身躯就此一松,赶紧躲身到了朔北铁骑后方。   韩遥下马扶住她,见着了她铠甲上的血和身上负着的伤,问道:“侯爷,伤得重吗?”   赵瑾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表示意思,韩遥道:“我这一路不敢停,朔北此番来了三万人。”   “好。”赵瑾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韩遥见状,赶紧将马背上的水囊解下来给她,“侯爷,先喝点水。”   赵瑾小抿了一口,透过前方朔北铁骑留下的缝隙再去看对峙的战场时,赫然不见了程新忌的踪影。   她反复在人群里寻着都没有见到,当下一慌,问道:“程郎将呢?”   一名朔北骑兵道:“应当是去周茗营中救范公子了。”   赵瑾问:“你们从朔北来,也知道周茗劫持了蔚熙?”   骑兵道:“周茗已经将消息散开了,他就是要让许州也知道这个消息,打乱赵侯你的另一方兵马。”   赵瑾便问韩遥,“许州那边如何?”   韩遥道:“我一路急着回来,并没有往许州那边去。侯爷别急,有傅参将在,应当无事。”   “但愿如此。”赵瑾现在也关心不了那么多,她仰着头去看周茗扎营的方向,唯愿范蔚熙没再有其他伤痛。   周茗坐守在营中等着外面的消息,喻至忠忽然进来,对他道:“周帅,范蔚熙跑了。”   “什么?”周茗想也不想就往帐外去,然而才掀起帘子,一支寒冷的枪头便刺了进来,他眼快地一闪,后颈忽在此时被人从后重重地劈下。   喻至忠迅速擒住了他的双臂,帘子被那枪头一挑,谈尘几人便进来了。   周茗眼前有些发黑,但还保留着意识,“喻至忠,你这……”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喻至忠一个眼神递给谈尘几人,他们人手一枪,在得了这暗示后再次出手,先后不齐地对着周茗的胸腹狠扎了下去。   “……小人。”周茗喉咙里未尽的声音哽住,他低眼看了看刺入体内的这几支枪头,此时再明白一切也是晚了。   喻至忠放开他,周茗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瞪着来不及合上的眼,呼吸与心跳同时止住。   谈尘有些担心,问他:“喻将,这尸首该怎么处理?若是让人知道了……”   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只要周茗与赵瑾不死不休,这招借刀杀人就能使得毫无痕迹。   “不用处理。”喻至忠洋洋一笑,“周帅是死在了叛军手中。” 第185章 收战   程新忌握着斩/马刀,领着铁骑一翼直捣周茗的营地。   留守在这里的岭南军不到五千,朔北的马蹄声山呼海啸般地席卷而来,杀得他们猝不及防。   “全部给我拿下!”程新忌一声令下,铁骑们分散而去各守一处,整个营地沸反盈天。   “周茗在哪里?”他又是一阵怒喊,逮着个岭南士卒瞪直了眼问:“他在哪里?他把范蔚熙藏在哪里?说话!”   这岭南士卒被他吓得支支吾吾不敢出声,程新忌不耐烦地一手推开他,怒起时迸发了额头上的青筋。   喻至忠听到动静出来,想也不想就对谈尘几人道:“快走。”   营地里混乱成粥,程新忌走遍了这一带的营帐也没找到范蔚熙的踪迹,气忿之下忍不住又抽了自己一个巴掌。   如果不是他做出那样的事情,范蔚熙何至于离开朔方,又何至于落到周茗手中。   “程郎将!”   被赵瑾掩护着前来搭救范蔚熙的几名剑西士卒在乱声中对他招手,“在这里!”   程新忌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才进帐子就对上了范蔚熙那双殚精竭虑的眼。   他在原地愣了那么几声的工夫,回神后注意到了范蔚熙右手上缠着的带血纱布。   “对不起。”程新忌手忙脚乱地替他去解捆缚的绳索,嘴里不住地道歉,“是我来迟了,对不起,我来迟了。”   口中堵塞的帕子一去,范蔚熙的颌骨终于能够合上,他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想要起身却又重重地跌坐了回去。   他维持着这样坐着的姿势太久了,现在只要稍一动弹,全身上下都是酸软地疼,腿也使不上劲。   “上来,我带你出去。”程新忌赶紧蹲下了身将他背起,又问:“蔚熙,你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朔方那一晚的事情还像一根刺似的横在范蔚熙心底,时隔多日,他还是没有想好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程新忌。喉头哽塞之下,他贴在程新忌肩上闭了眼,不知道要说什么。   身后始终没有等来回音,程新忌偏头一看,范蔚熙伏在他肩头,两睫沉沉地合着,脸上惨无血色。   程新忌心骂自己真是蠢,非得在这个时候问他这些,再不多想就背着人出了帐。   战场上的岭南军回撤着涌入了营地,程新忌迎面逢了个正着,这时又听人大声喊道:“叛贼杀了周帅!弟兄们,杀了他们,给周帅报仇雪恨!”   帐外就有队友接应,但折返回营的岭南军顷刻间占据了他们刚刚拿下的地界,两方人厮杀在咫尺的近距内,血雾罩得夕阳都是一片赤殷。   程新忌一心护着背上的范蔚熙,数次都以躲避为主。范蔚熙睁了眼,终于在他耳边说了第一句话,“别管我。”   “不行。”程新忌把他往背上又托了托,抽出一只手来拿稳了刀,对他道:“你抓紧我。”   范蔚熙恢复了点力气,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程新忌单手扶住他,在同伴的护持下为范蔚熙挡住明枪暗箭。   途径一帐时,死角里蹲守的岭南士卒忽然扎来一支戟,程新忌不假思索蹲身一躲,带着范蔚熙避了这一遭。然而这支戟不死心地再来,程新忌放下范蔚熙,左臂将他揽入自己怀中,旋身再次躲让时慢了一步,被那锋锐的利器割破了右脸。   “秉维!”   血珠成河地淌了下来,范蔚熙看着他替自己受了这一戟,关切之下脱口就喊,声腔明显在抖。   程新忌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左手压着范蔚熙的头让他避开不看,另一只手反杀一刀,将这支戟压了下去,脚上又是一抬,狠狠地把这偷袭之人踹了出去。   清理了这些,他托在范蔚熙脑后的手才移开,回之一笑,“我没事。”   范蔚熙五味杂陈地看着他,忽然眼尖地注意到了什么,顺势捡起脚边的弓和箭筒,与程新忌以一个面面相拥的姿势维持住,在拉弓的刹那间贴在他耳边说道:“别动。”   程新忌被他这低磁的稳重声线定在原地,心脏也跟着起了一阵幽长的共鸣。   范蔚熙眯眼射出一箭,快而准地又从箭筒中再取一支箭继续射出。   程新忌看不见后方,只能听到弓弦弹射的劲风声反复回响,周侧再无岭南军靠近。   “蔚熙。”程新忌瞥了一眼范蔚熙的侧脸,两只手不知该放到何处,小心又讨好地说道:“你停手,让我来好不好?”   这句话像是石沉大海,范蔚熙恍若未闻,更是一字不言,直至箭筒全空他才扔了弓,松开程新忌之后说道:“走吧。”   程新忌回头一看,地上横尸了七八具,目光再瞥向他的右手,见那四指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包裹在小指上的纱布已经被血染成了全红。   他再也不敢耽搁了,这次直接将范蔚熙横抱起来,大步朝外面的路跑去,跨马上鞍。   范蔚熙被他簇拥在怀里,看着营地逐渐地远了,恍觉这几个时辰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   日头已经沉下了西山,彩云追染天际,泛起了一层红紫交杂的晚霞。   两人贴合着走过这几里的马程,方才阔解的氛围再次凝结成冰。程新忌数次以余光注视,在心里想了千百遍要如何开口,但话到嘴边,又屡次止住。   朔方营里那场不自知的情动好似就在眼前,如今挨得这样近,程新忌再一次心猿意马,手臂上加紧了力,将范蔚熙环得更紧。   赵瑾回城之后立在城墙上,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处理,任凭韩遥如何劝说也不愿先去休息,直到可视的远方径直跑来了一匹马,她才动了动,冲守将们喊道:“开城门!”   朔北铁骑支援及时,得以让这一战有惊无险,赵瑾在城墙上看着马背上的范蔚熙,眼睛不知不觉湿润起来。   韩遥也看着下方,拍着胸脯说道:“看来范公子没事,还好还好,多谢腾格里护佑。”   赵瑾急急地想要下了城墙去迎,可是走到一半,又觉无地自容。   “韩遥。”她想了想,侧身对身边说道,“赶紧去给蔚熙请医者,我晚一点再去。”   此番领着朔北铁骑前来支援的,还有在宁远已经被提拔成主将的柯约。   赵瑾对他道了一声谢,听他讲明一切后,震惊道:“周茗死了?”   “是。”柯约颔首,“卑职带着人赶到时,便听到岭南军中到处言说周茗死在了我们手中,可方才我一一问过了,我们的人没有一个对周茗动过手。”   “那尸首呢?”赵瑾又问。   柯约道:“卑职看过了,是死于枪下,胸腹共有五处伤,当场就死了。”   赵瑾愈发想不通了,“那他究竟是死于谁人之手?”   柯约道:“这个只怕已经不重要了,消息传到朝廷,他们只会觉得周茗是死在了侯爷的手中。”   这确实是个不争的事实,但赵瑾也不在乎,道:“随他去吧。只是周茗一死,不知会是何人接手岭南军。对了,那些岭南军都撤了?”   柯约道:“他们死了主帅,后备又没了粮草,除了撤军别无二选。有道是杀降不详,这批人咱们没那么多口粮来养,也不知能不能养熟,不如放了。”   他说完,看着赵瑾这一身的血污道:“侯爷这些日子怕是没睡过一个好觉,不如先去清洗收拾吧,这里就交给卑职来看守。”   赵瑾又谢他一声,来不及换下甲,一路奔着来了学堂。   临到门口,她下了马就要踏入,心里又是一阵犹豫。   她该拿什么样的脸来见范蔚熙?范蔚熙可会怨她恼她?   赵瑾退却地往后挪了挪,低头看着自己被尘土裹挟的鞋尖,心中的愧悔升到了极处。   她没脸去见范蔚熙。   “侯爷?”詹雨出来时见她站在这里不动,奇怪道:“蔚熙救回来了,侯爷怎么不进去?”   赵瑾迟疑地问:“他还好吗?”   詹雨叹了声气,“断了一根指,好在没有其他的伤,也没有性命之忧。”   赵瑾的心却跌落到了谷底。   若不是她大意,范蔚熙本不会遭这份罪。   “对了,”詹雨又说,“那位程郎将也在,只是不知为何,站在屋外就是不肯进去。”   程新忌在屋外轻步走了几个来回,最后靠着墙席地坐下。   他脸上的伤草草上了些药,便迫不及待地来了这里,可是走到门前,他又胆怯地不敢入内。   范蔚熙既然不辞而别,那便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没有必要上赶着来讨人心烦。   屋内屋外隔着一堵薄薄的墙,程新忌抵靠着,仰头看着上方的横梁兀自出神。   这一战之后,他又得回朔方了,往后只怕与范蔚熙也不得再见,这份只有他们二人才知的不可言说,他会永远湮藏在心底,再不翻开。   程新忌默思默想,这一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地从身上流失,他抱紧了双膝,蜷在墙下被断情的折磨吞噬得肺腑剧痛。   心空成了虚无。   赵瑾进来时,就见程新忌一个人坐在地上,目光涣散地不知在想什么。   程新忌在余光中瞥到了一个身影,两人对视一眼,赵瑾先问:“蔚熙……在里面?”   “嗯。”程新忌点点头。   赵瑾看到他右半侧的脸,关心一句,“你这伤要紧吗?”   程新忌淡淡道:“无妨。”   赵瑾又问:“为何不进去?他歇了吗?”   程新忌避开了前面那一问,道:“他在等你。”   赵瑾忐忑地看着面前这扇门,顿停很久之后,还是迈出了脚下那一步。   范蔚熙闭目躺在床上,听到动静后迅速睁眼,对她笑道:“回来了。”   “嗯。”赵瑾低着头,站在原处不敢再进。   范蔚熙看到她这一身的血,眼中带上了忧,问道:“可有受伤?”   赵瑾仍是低头道:“伤得不重。”   范蔚熙问:“怎么不先去换洗一下?”   赵瑾眼睛一红,看了他一眼又垂眸,“我想先来看看你。”   范蔚熙道:“既然要来,为什么站那么远?”   赵瑾心尖骤地打颤,强忍着哭腔道:“看到你没事,就行了。”   范蔚熙探出右臂,对她招了招,“过来。”   赵瑾缓步上前,在脚踏上坐了,目光定定地凝视在他右手的纱布上。   血渗染了些许,纱布上沾落的红迹已经深了,枯竭成一片深褐色。赵瑾不敢去碰,生怕触到他的痛处。   范蔚熙露了个很淡的笑,喊她:“小妹。”   赵瑾听着他这一声,眼圈更红了。   “我没事,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想那么多。”范蔚熙用这只手仅存的四指抚住了她的头,温声说道:“怀玉,残缺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愿意面对这样残缺的自己。”   赵瑾心头一震。   残缺的自己。   范蔚熙的声音继续落下,“人若是连自己都看轻了自己,又何谈他人?”   赵瑾隐忍的泪再也把控不住,她伏在范蔚熙的床弦上,哑着嗓抽泣起来。   “哥,”内心的挫败压下了赵瑾的脊梁,她的哭腔逐渐变大,声音哽咽不清,“……对不起,是我没用。”   范蔚熙太过了解她,没有再说任何宽慰的话,只是轻轻地摸着她的头,任她发泄情绪。   赵瑾这一次哭了许久,直至身体觉得疲累,才降了声音,问他:“周茗还对你做了别的没有?”   范蔚熙摇头,“没有。”   赵瑾道:“他死了。”   范蔚熙道:“我知道,出来的时候,听说是被咱们的人杀的。”   “不是。我问了朔北军,也不是他们。”赵瑾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作罢,“算了,也是死有余辜。原本我想亲手取他的命,现在倒是便宜他了。”   “别想了。”范蔚熙道,“此刻该要做的,是加固元中的防守,谁能预料到还会不会有下次?”   赵瑾问他:“周茗是怎么将你劫走的?他的人难不成长了翅膀会飞?”   范蔚熙道:“他其实不是主谋,劫我的是喻至忠的人,他们在周茗动兵之前就来了元中,等的就是里应外合。那伙人劫下我之后,趁着岭南军攻城时的混乱,趁机逃了出去。”   赵瑾被他这么一说,记了起来,“好似没有听到朔北军提及喻至忠,他不在营里。”   两人同时静了下来,又在下一个瞬息里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是他。”   范蔚熙道:“若真是这样,那么这人的心机不可谓不重,竟能算计得这般长远,还来了借刀杀人这么一手高招。”   赵瑾道:“当年线网是从岭南开始断的,也不知如今的岭南还有没有夜鸽暗藏,若是有,我还真想让他们好好打探打探。”   范蔚熙道:“不若等回了梁州,给邑京去一封飞书好好问问。”   “嗯。”赵瑾点着头,回神过来说道,“行了,你该好好休息才是。对了,程新忌怎么一个人站外边?”   范蔚熙骤然语塞,赵瑾看着觉怪,又问:“怎么好似从朔方回来之后,一提到他,你就心不在焉的?”   “哪有。”范蔚熙当即否认,他怕继续被问,便开始赶人,“好了,你赶紧回去清洗一下,我累得很,睡了。”   赵瑾与他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心里的那点阴霾已经散了不少,她扶着床起身,看着范蔚熙翻身朝内的背影笑了笑。   “哥。”她喊了一声,觉得那熟悉的一切都回来了,郁结了几日的心如明镜大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第186章 向春   喻至忠带着下属以及谈尘几人走到驿站,意外地在这里见到了谢昕。   “杜先生怎么来了这里?”喻至忠笑着,与他坐上了一桌。   谢昕喝着茶,漫不经心道:“自然是想在第一时间恭喜喻将得偿所愿。”   喻至忠听着他这声道贺,总觉得里面夹杂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谢昕只是想挑起他心中对周茗的不服,但压根没想到他会让人去元中劫范蔚熙,更是不曾料到他会将范蔚熙交给周茗,让周茗拿着人去威胁赵瑾。   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他恨不能先断了自己一指。   喻至忠道:“事情已了,往后在岭南,我也不用看着他的脸色行事了。”   谢昕看了一眼隔了一个桌的谈尘几人,问道:“那几位看着有些眼生?”   喻至忠笑道:“此番多亏他们,否则哪能让事情这般顺利。”   “哦?”谢昕扬了扬嘴角,“愿闻其详。”   喻至忠半掩着口,小声对他道:“这是几个土匪,杀过人越过货的那种,我让他们装作货商,在周茗出兵之前先入元中,等待我的指令行事。”   谢昕眼中一寒,这抹目光却是稍纵即逝,他看了那几人一眼,对喻至忠道:“喻将对他们就这么放心?”   喻至忠眼睛一眯,道:“你的意思是……”   谢昕在桌上比了一个“一”。   “这种事情,何必给人留把柄?”他冷冷一笑,带着点意味深长看着喻至忠,“喻将难道不这么以为吗?”   “有理,今夜就能动手。”喻至忠说完,又看向谢昕,“若是不出所料,我就能接替周茗的位置,不知先生愿不愿意入我麾下,替我出谋划策?我觉得,我们是一路人。”   谢昕道:“那要看喻将日后想做什么。如果是揭竿起义一类的事情,我倒还算有几分兴致,若是其他,那便算了。”   喻至忠冷吸一口气,“先生还真是……心狠手辣。”   “是啊。”谢昕撑着腮看他,“我把话放这儿了,该怎么选,喻将自己先掂量掂量。”   喻至忠听出他要走,问道:“先生不回岭南?”   谢昕道:“等喻将考虑好了,我再回不迟。今日只是碰巧路过此地,我还有事,告辞。”   他起身便走,看背影很是匆忙,喻至忠盯着他离开了视线,才又一次看向谈尘几人。   确实是不能留。   战毕的第二日,赵瑾便让人加急给梁州送了家书,但秦惜珩思她太过,接到家书便跨马启了程,抵达元中时整座城都静了。   赵瑾才从墙头巡视完回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秦惜珩嗅着她颈子里的气息,委屈道:“十二天三个时辰,好久啊。”   赵瑾抱住她的小姑娘原地转了一圈,也道:“是啊,好久。”   “让我好好看看。”秦惜珩红着鼻子打量她半晌,说道:“脸色不大好看,这十多天很难熬吧?”   “想到早点结束就能见到你,也就不那么难熬了。”赵瑾牵着她进了自己在学堂里住的客房,问道:“也不急这一时半刻,怎么不等明日白天再来?”   “急的。”秦惜珩帮她卸甲,鼓着嘴说道,“一日三秋,度日如年。”   赵瑾道:“我本来还想赶紧处理完这边就回去,省得你大老远地……嘶——”   秦惜珩手上一停,问她:“身上有伤?”   赵瑾知道不可能瞒过她,也就认了,“有几处。”   秦惜珩不敢再碰她了,又问:“哪几处?”   赵瑾自己脱了剩下的甲,将衣裳也全解了。秦惜珩看着这包扎潦草的伤,心疼得眼圈泛红,“你自己处理的?”   “不是特别严重,一个人倒也能够应付。”赵瑾笑笑,不甚在意,“这么些年,我也习惯了,蕙蓉总不能时时刻刻都跟着我。”   秦惜珩问:“药在哪儿?”   赵瑾指了指床头的药箱,对她道:“正好呢,你来了也能帮我。”   秦惜珩指下轻缓地解了她身上的包扎,一眼看去又忍不住道:“这也叫不严重?”   赵瑾揉揉她的脸,笑道:“我皮糙肉厚,好的快,这些真不算什么。”   新伤旧疤混于一身,秦惜珩站在她身后看了半晌,叹着长气道:“你这哪像个姑娘的身子。”   赵瑾蜷腿盘坐在床上,转过身来环住她的腰,笑意昂昂道:“那不是还有你来疼我?”   秦惜珩稍稍板了脸,故意道:“少在我面前来这一套,我不吃。”   赵瑾搅着她的手指,笑问:“那阿珩吃哪一套?我现学还不成吗?”   “别乱动。”秦惜珩挣脱了手,仔细地给她重新洗伤上药,动作格外小心。   “阿珩。”赵瑾倚在她怀中,跟只猫儿似的格外温顺,说道:“我现在真的很惜命。”   秦惜珩鼻腔里有些酸,但她没表现出来,只是“嗯”了一下,“我知道。”   两人自此便再一致地都没开口,直到几处伤口都处理好了,赵瑾穿上里衣,拉着秦惜珩坐在床沿上,疲累地往她肩上一靠,说道:“我这几日说不累是假的,但我不敢对人说。现在战事平了,我终于能对你说一说了。”   秦惜珩绕开她身上的伤处,轻轻地搂住她的腰,“你想对我说多久都行,怀玉,你往后不是一个人。”   她稍一低头,便对上了赵瑾明亮的眼,她再压下下颌,与赵瑾触了触唇。   “我要这世上再无战事。”秦惜珩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要你往后永远只守着我一个人,身上再不添伤。”   “好。”赵瑾扣住她的手,又吻她一下,道:“我会替你达成,等到海晏河清,我就只绕着你一个人转。”   秦惜珩莞尔一笑,说道:“这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此次将许州也收入囊中,咱们日后就彻底不用担心粮食了。”   赵瑾道:“元中之外一马平川,此次城内粮食积存不多,也不好长久作战。现在将许州争夺过来,元中往后即便是再逢战事,我也不怕了。”   秦惜珩道:“既然如此,有些事情得尽快来做了。马上就要春耕,这可是一年之中最难得的时候。上次来元中敦庭走访,好些百姓都得借田来种,剑西尚且如此,许州等地的土地多半也被乡宦兼并了。我得好好想想要怎么做,早些理个章程出来。”   赵瑾道:“是啊,马上就是四月了。”   提及四月,两人默契地想到了一处,赵瑾又道:“只是可惜,今年吃不到蔚熙种的菜了。”   秦惜珩慨叹,“这么快就一年了。”   赵瑾拉着她进了被,舒舒服服地拥着人说道:“日日都是孤枕,不是睡城墙就是睡街头,还是我妻好啊,抱我哄我不说,还能替我暖床。”   秦惜珩揉着她的腰,眼中带上了点勾惑的艳态,道:“那我还能欢愉你呢。”   赵瑾按住她的手,求饶一般道:“我近来身娇体弱,怕是服侍不好殿下。”   秦惜珩道:“那就换我到上面,我还不知道在上面看你是什么样的。”她说着还真的翻身上来,赵瑾任她骑坐,身上的不适和疲惫都化作了想要的欲/望。   也不是不行。   “算啦,逗你的。”秦惜珩这样看了她良久,还是重新躺下,“即便你想,我也不在这个时候给。好好养伤,等伤好了,你多的是时间服侍我。”   赵瑾挑挑眉,“就知道我妻疼我。”   秦惜珩凑近来吻住,贴着她的唇瓣说道:“也不知你这张嘴究竟是随了谁,堵也堵不住。”   “看人。”赵瑾挑起秦惜珩的下颌,端详着道,“如这种天上地下只有一个的阿珩,我的赞词只多不少。七娘,分开的时日里,我若是不靠着想你,根本撑不到现在。”   秦惜珩脸上带了点嫣红,怯羞地缩到了赵瑾颈下,“你这人,说情话的时候都是这么突然的?”   “我这是言不由衷。”赵瑾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在困意袭来之际听到外间响起了三更的更声。   夜向沉而去,宫苑深深空落寞,林佳书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时辰了?”   宫人道:“回贵妃,已经三更了。”   话说完,这宫人又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听闻圣上今夜要去石昭容那里,贵妃还是别等了。”   “知道了。”林佳书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掩口打了个哈欠正要睡下,便听外面守夜的宫人惊道:“圣上?”   林佳书忙扶着肚子坐起来,刚要起身,秦潇已经入了内,快走过来按住她,“坐着坐着。”   他才说完,林佳书便低低地叫唤一下,又对秦潇笑道:“他刚刚踢了我一下。”   秦潇摸着她的肚子,掌心之下便觉得动静不停,很是心疼道:“都三更了,他竟还这样闹腾你,日后只怕是个不消停的。”   “无妨的,只要他平安健康,这也不算什么闹腾。”林佳书笑看他,忽然记起了什么,问道:“圣上今夜不是要去石昭容那里吗?”   秦潇道:“我才从海晏殿回来,只怕去了那边看见一张不想看的脸会发脾气。”   林佳书问:“谁敢让圣上如此动怒?”   秦潇揽抱着她,叹了声气,将外面的事情只说了一半,“周茗败了不说,还死在了赵瑾手中,更是赔上了一个许州。”   林佳书没有再问,宽慰道:“圣上先睡一觉吧,等到明日说不定就能想出好对策了。”   秦潇来她这里也是为了宽心,当下便草草洗漱一番,忍着一肚子的窝火睡了。   岭南败阵的消息在邑京传开时,已是又过了几日。   宁太后看完一早从宫外来的信,问着俞恩:“近来入宫的妃嫔,潇儿都宠幸过吗?”   俞恩道:“有几位还不曾过。听闻前几日晚上,圣上要去石昭容宫里,可临了还是去了芷兰宫。”   宁太后将信往桌上一摔,板下了脸。   俞恩劝道:“这些时日朝事繁忙,就随圣上去吧。林贵妃再有两个月就该生了,圣上记挂那边也是在情理之中。”   宁太后忿道:“若他每夜只去芷兰宫,如何能再有孩子?周茗战败的事已经这么多天了,岭南现在无人了!可现在呢?现在正是要大举用人的时候,他再这样下去,世家们都要被得罪个遍!”   俞恩低下头,不敢再开口。   宁太后静了静,对她道:“去让石昭容来一趟,就说我近来新得了两面好料子,觉得很衬她。”   林佳书陪着秦潇用过了午膳,回宫路上意外看到太液池边的枯木抽出了绿芽,顿时觉得新奇,对身后的宫人道:“去那边走走。”   宫人小心地扶着她,提醒道:“贵妃当心,别离池子太近。”   林佳书紧着这个孩子,从不让自己太过冒险,她在十步外的地方就停下了,看着这已有春意的太液好景,畅快地伸了个懒腰。   不远外来了个声音问:“是贵妃林姐姐吗?”   林佳书回身一看,笑道:“原来是石昭容。”   石昭容慢步过来,对她盈盈一福礼,“我才从太后宫里出来,竟不想在这里遇到了林姐姐。好些日子没见到林姐姐了,林姐姐这身子越发沉重了吧?”   林佳书摸着肚子,莞尔道:“是呢,不过也快了。”   石昭容眼露艳羡,“真好啊。”   林佳书便想到了前几日晚上的事情,说道:“圣上近些时日忙于朝事,夜夜都要三更之后才歇,我听闻昭容一向是早睡的?”   石昭容哪里听不出她话中的解释,脸上的笑淡了几分,“是啊,圣上的确是忙。先是剑西反了,紧接着又是洛安的矿反,朔北三地居然也跟剑西沆瀣一气。听闻此次周帅兵败,正是因为剑西得了朔北的援助。”   林佳书脸上的笑一僵,马上追问:“你说什么?朔北三地反了?是哪三地?援助剑西的兵马又是朔北哪里的?”   石昭容惊讶,丝毫没注意到几个宫人投来的阻止目光,说道:“你竟然不知道?自从那程新禾的狼子野心昭然于众,被扼杀在朔北之后,朔北的西北三地便吵着要圣上给个说法。但程新禾勾结燕王意图不反在先,圣上要如何给他们说法?”   林佳书顿时脸色惨白,又问她:“那镇北王妃呢?那我姐姐呢?”   石昭容看她的模样不像假装,直接便说了:“听闻镇北王妃放了一把火,自焚了。”   林佳书迅速看向一众宫人,质问道:“是这样吗?”   宫人中无一人敢开口,林佳书提高了声音又问一遍:“你们都知道,是不是?”   石昭容还没想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便听她又对宫人道:“我要见母亲,去宫外传话,请母亲入宫。” 第187章 香消   林夫人田氏闻听宫中贵妃传召,一路而来心中反复忐忑。   她跟着前面带路的宫人小步快走,忍不住喊道:“这位姑娘。”   宫人停了停,问她:“夫人何事?”   新君即位册封后宫,按说贵妃的家眷该入宫谢安,可秦潇以林佳书有孕在身需要静养为由免了这一缛礼,而林家心里也清楚新君此举的用意,一直只以书信代为问安。   风平浪静了这么几个月,今日突然来了贵妃的传话,田氏眼皮直跳,心中不安得很。   她问宫人:“贵妃近来可好?”   宫人道:“贵妃都好,只是挂念夫人。夫人还请快些走吧,莫让贵妃等得急了。”   她既这么说,田氏也不好再问,只能捏着一颗心在宫道上东走西拐,一路来了芷兰宫。   林佳书早已屏退了下人,见了她就哭喊起来:“娘。”   田氏扶她坐下,见她竟是这副模样,当下便以为她在宫中惹出了什么祸端,问道:“出什么事了?”   林佳书摇摇头,直接就问了:“姐姐是不是不在了?”   田氏眼瞳一瞪,迅速避开了眼神,不知要怎么回答。   林佳书看她这默认的态度,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书儿。”田氏安抚地握住她的手,万般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压着声音道:“这事不能说。”   林佳书在她来之前就已经想出了全部,她哭问道:“圣上不让你们见我,就是为了不让我看出端倪是不是?”   田氏痛心道:“这是音儿的命啊。书儿,咱们在朝中无权无势,亏得有圣上在,才让你走到了现在这一步。你记着,绝不可对圣上有任何怨言,三哥儿现在连大门都不敢多迈,他是真的怕啊。”   林佳书从这话中觉察到了什么,问道:“三郎也牵涉其中了?”   田氏点点头,劝她:“好孩子,你别问了。圣上这位置,是踩着镇北王的血上来的,你若是露出什么异样,只会让他动怒。儿啊,咱们禁不起这个险。”   她看着林佳书的肚子,眼睛红了一片,“你只有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才能保得后半生的富贵在啊。”   林佳书哭道:“可那是姐姐啊,我有现在的位置,难道不是踩着姐姐一家的血过来的?您让我如何不去想……”   她后面的话没等得及说完,便痛苦地皱了眉,掐着田氏的手喊道:“娘,我肚子好痛。”   田氏当即慌了神,“肚子痛?书儿,你……你忍着点。”   她当即朝外面大声道:“来人!来人!贵妃怕是要早产!”   宫人们鱼贯而入,见了林佳书疼痛的模样,纷纷吓得失了神,还是首官宫人冷静道:“快去请御医和接生嬷嬷!还有,快去告诉圣上!”   宁太后正在礼佛,俞恩匆忙前来告知后,她愣了愣,“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早产?”   俞恩道:“现在还不清楚,听说圣上已经去芷兰宫了。太后,咱们要去看看吗?”   宁太后想了想,摇头,“我不去了,你替我去一趟就好。”   俞恩道是,又问:“倘若……婢子请太后示下。”   宁太后掀起眼皮看她一下,眸中平静无波无浪。   “是。”俞恩便懂了。   芷兰宫的主殿成了血腥飘散的产房,秦潇在外听着里面惨烈的叫喊,心也跟着揪成了一团,他不知第几次问道:“好端端的怎会无故早产?”   几个宫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其中一人大着胆子说:“贵妃饭后在太液池边散步,碰巧遇到了石昭容,与昭容说了几句话。”   秦潇问:“什么话?”   这宫人摇头不敢说。   秦潇怒得脸色发青,吼道:“朕让你说!”   宫人伏在地上,只好声音颤抖地全都说了。   “谁让她说的?”秦潇看了一眼紧闭大门的产房,无名之火腾腾地烧着,提了声音又是一声吼,“谁让她说的!”   石昭容听说了林佳书的事,关心地就来看看,才进芷兰宫的门就被这森寒的吼声吓在原地。   秦潇看到了她的身影,大步走来质问:“是你对佳书说了程新禾的事情?”   石昭容怕得后退两步,赶紧跪下,“妾不知道,妾真的不知道林姐姐不知道这件事!”   “你不知道?”秦潇搓动着手上的扳指,“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为之?”   “妾真的不知道!”石昭容浑身发抖,不住地摇头,“林姐姐会没事的,圣上……”   “滚出去。”秦潇压着火气最后看了她一眼,控制着情绪没有对她动手,“别在这里脏她的地方。”   石昭容在宫人的搀扶下赶紧走了,她后怕地看着人进人出的芷兰宫,打着寒颤问宫人:“我这辈子是不是已经完了?”   宫人摇头不敢说,石昭容落泪不停,推开她之后一个人若行尸走肉地往自己宫里走。   不论林佳书能否顺利生产,她这辈子都完了。   秦潇焦急地在外面踱步了不知多少趟,看着那一盆盆血水往外端,再也忍不住了。   “圣上不能进。”宫人忙拦住他,“产房血污,圣上还是在外面等吧。”   “她是在给朕生孩子!”秦潇甩开这宫人就要进去,俞恩恰好赶到,忙喊住:“圣上留步!”   “圣上万金之躯,不可受了产房的污秽。”她将手中的东西交给一旁的宫人,对秦潇道:“太后让婢子带了一根老山参,婢子先进去看看,圣上请听一言,就在外面等吧。”   内室里血气甚重,宫人换了个味道重的香料来压,青紫的熏烟缓缓从兽嘴里吐出,缭绕了整个产房。   俞恩入了内,避身躲开来去的宫人,听到接生嬷嬷在里间喊话:“贵妃,再使点力啊!”   田氏坐在一旁无助地抹着眼泪,整个人失魂落魄,不敢靠近床铺打扰接生嬷嬷们。   俞恩平了平心,过去问其中一个接生嬷嬷,“怎么样了?”   “探过了,是个臀位。”接生嬷嬷小声道,“贵妃素日里补的很好,这孩子虽不足月,但估摸着个头能有寻常的足月儿那么大,这一胎又是头胎,只怕是极难。”   俞恩心中有了数,悄悄在接生嬷嬷掌心写了个“小”。   两人在这紧张的瞬息里交换了眼神,俞恩便退开了,远远站着望向床铺。   林佳书叫喊了几近一个时辰,已经没有力气了,宫人将才熬好的参汤端来,“贵妃,先喝一点吧,不然怕是使不上劲儿啊。”   参汤滚烫,林佳书却顾不得了,稍稍吹过汤面就几口灌了下去,接生嬷嬷又对她说:“贵妃,再来一次。”   林佳书配合地发力,可即便排泄了一身,孩子依然没有出来的动静。接生嬷嬷们互相对视,默契地做了决定。   “来人。”一名接生嬷嬷打开了携带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把剪刀,又指着不远处放着的烛台,“拿过来。”   她将剪刀在火焰上反复灼烧,又对照顾林佳书的宫人道:“拿点东西让贵妃咬着,别松口。”   田氏见到那剪刀就慌了神,正要冲上去阻拦,俞恩眼疾手快拉住她,提醒道:“夫人慎重,这可是圣上的第一个孩子。”   这句话如当头一棒,将田氏震慑在了原地。   她看着床上痛喊不已的女儿,最终背身过去,双手捂住了眼睛。   林佳书咬紧了口中的软木,听到接生嬷嬷对她道:“贵妃千万得忍住了,可不能再耽误了。”   她看不到下面,也不知道现在生得怎么样了,只能恐惧地点头,在深吸的一口气中闻到了飘来的熏香。   好似是好几种混合的花香。   林佳书出神地想着,还未有任何准备,一股割伤划肉的痛就从身下剧烈地袭来。   锋利的刀口冷冷地剪开了她的身体,林佳书喉音低沉地发出颤声,浑身寒抖。她疼得目光发直,两眼涣无焦点地看着头上的纱幔,身下的被单浸染出了一片汗渍。   田氏忍不住转身去看,仅这一眼便是泪流满面。   “贵妃使把力!”接生嬷嬷扔了剪刀拽开她的伤处,抬头来喊了一声。   “啊——”林佳书咬着软木,还是惨叫了出来。   温热的血正往外流着,林佳书已经疼到麻木,她觉得肚子空了,可撕裂的痛却还在环绕着她。   婴孩的第一声啼哭打破了产房内沉重的氛围,俞恩赶紧去问:“是皇子还是公主?”   接生嬷嬷剪断了脐带,报喜地说:“是个皇子!”   俞恩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才出产房便见秦潇急不可待地要进去。   “朕听到孩子的哭声了。”他拉着俞恩迫切地问,“是姑娘还是小子?”   俞恩给他道贺,“恭喜圣上,是个小皇子。”   秦潇就要进去,俞恩又道:“圣上,里面脏得很,还是等下人们收拾干净了再去吧。”   “不脏不脏。”秦潇不管不顾地要进去,突然又记起什么,回身对俞恩道,“还请姑姑替朕去母后那边报个喜。”   “是。”俞恩在原地静停了半晌,叹了声气正要走,忽闻里面惊慌大喊:“糟了,好多血!”   林佳书看着忧心不已的田氏,很淡地露出个笑,“娘。”   她看着这里忙忙碌碌的一群人,知道生命正在快速地流失。田氏握着她的手,心疼却又无法言说,只是默默地流泪。   林佳书道:“娘,我想回家。”   田氏捂着口鼻缓和着对她的心疼,点头道:“等你好了,就回家来。”   林佳书无力地笑了笑,在模糊的视线中好似看到了秦潇。   一屋子的宫人对他行礼,秦潇摆摆手,径直来到林佳书床边,急切地问她:“佳书,你怎么样?”   林佳书任他捧着手,说道:“我陪不了圣上了。”   “胡说。”秦潇用袖子给她擦汗,“佳书,我已经把圣旨拟好了,是皇后,你以后就是我的皇后。咱们有儿子了,他是太子。”   林佳书虚弱地摇头,“我坐不住这个位置,二郎,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秦潇道:“我说你坐的住,你就坐的住。”   林佳书看着他,眼泪垂流下来,“可我好怨你啊,我姐姐……姐姐一家……”   秦潇没有半声辩解,陪着她无声地落泪。   林佳书又道:“我当初不该跟着姐姐去那场私宴的,这样一来,我就不会遇上你了,也就不用从东宫住到芷兰宫。二郎,我后悔了,我想回家。”   秦潇含着哭音道:“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就回家。”   “回不了啦。”她笑着给秦潇擦干了泪,“三郎胆子小,又贪玩不爱学,你不要怪他。”   “我不怪他。”秦潇勉强笑着,“我拿他当我自己的兄弟看待。”   林佳书点头,“还有石昭容,你不要怪她,是我主动提起的,她并不知道。”   秦潇答应,“好,我不怪她。”   林佳书用最后的意识想尽了一切事情,直至实在是没有什么要说了,才问道:“我能看看孩子吗?”   秦潇赶紧让人把孩子抱来,强忍着笑意对她道:“佳书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好。”   林佳书看了半晌,觉得眼前眩晕,声音逐而弱了下来,“是啊,像二郎。”   宫人端来刚熬好的汤药,“贵妃,快把药喝了。”   林佳书抿着嘴,看了秦潇一眼后,摇头道:“不吃了。”   她不愿看着姐姐一家阴阳两隔,而她却还好好地活在这里,她做不到像从前那样对秦潇心无隔阂。   深宫里的夜那么漫长,她不知等过秦潇多少个时辰,每每梦醒,她习惯地去触摸身旁,可那里冷冰冰的,她便觉得孤独没顶而来。   她能有多少年的花容样貌?能有多少耐心陪着秦潇继续往下走?她不敢赌,也不想知道。   熏香里的花气沁入了肺腑,林佳书辨认出了几种,这是腊梅、忍冬、茉莉、幽兰……还有一种香。   但她想不到还有一种什么香。   视线正在归于模糊,她疲虚地睁不开眼,口中挣扎地再喊秦潇:“二……”   秦潇知道她正在叫着自己,拥紧了她将耳朵贴近她的嘴唇,说道:“我在这里。”   “……郎。”   半音之后,内室之中全都归于了平静,宫人们跪地成片,清晰地听到了秦潇的抽泣之声。药汤放置一旁,还在翻滚着溢出热气,在那不起眼的角落里,氤氲青烟淡下了颜色,兽嘴里的香料已经烧了个干净。 第188章 联手   秦潇搂尸恸哭,嚎啕出声。   明明在几个时辰前,林佳书还在陪着他用膳,他还与她说,晚上会早点来芷兰宫陪她。   也不过是短短几个时辰而已。   夜色如约来临,秦潇遣散了所有人,他没点灯,就这么感受着林佳书的身体逐渐冰凉,最后僵硬成铁。   他忽觉一个人活着,好似也没什么意思了。   室内的香气断了,秦潇双眼空洞地望着黑暗,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宫人将孩子抱给他时说过的一句话。   “小皇子虽是早产,个头却和寻常足月生的孩子差不了多少。”   他蓦然捕获到这一幕,忽然又是深想,若这孩子是足月出生,那生产的时候……   秦潇骤地起了一身寒颤,迅速起身叫来芷兰宫的首官宫人秋白。   “圣上。”秋白见了他就要跪,秦潇手一抬,“不必了,站着说话就好。”   秋白问:“圣上有什么吩咐吗?”   秦潇道:“朕要你将今日出入产房的人全部写下来,还有那些用过的药也要写。”   宁太后从佛前起了身,这才来问俞恩,“那边如何了?”   俞恩道:“回太后,林贵妃殁了。”   宁太后很是平淡道:“嗯。”   俞恩又道:“圣上很是悲痛,现在还守在贵妃身边,连刚出生的小皇子都没看几眼。”   宁太后道:“林氏不能留,长痛不如短痛。有她在,潇儿去不了旁的宫苑,别的就更不用谈了。”   俞恩顺从地点头,说道:“圣上多半要立小皇子做太子,太后可要将小皇子接来照养?”   “也好。”宁太后道,“总归是现在只这一个孩子,我亲自看着倒也放心。”   “太后!”一名宫人着急地进来,禀道:“石昭容在宫里悬梁自尽了。”   “什么?”宁太后鬓角一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宫人道:“也是才发现的。听闻贵妃早产皆是起于石昭容多言,圣上也斥责了石昭容几句,不许她在芷兰宫停留。想来昭容是怕圣上责罚,这才自寻了短路。”   宁太后咬牙切齿道:“真是个孽障!我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还不如当初直接掐死了事。”   俞恩问:“现在可如何是好?石昭容的父兄只怕要对圣上有怨怼。要先告诉宁相吗?”   宁太后点头,“你亲自出宫一趟,将事情都与大哥说清楚,请他给个定夺。”   车马在宁宅的后院停下,俞恩敲门入内,将刚要准备休息的宁澄焕和宁澄荆都惊动了。   她仔细说完,对两人一拜,“太后要问的就是这些,还请两位老爷早些回话。”   “嗯。”宁澄焕点头,“你先回去吧,石进那边,我会想法子的。”   待她走后,宁澄焕忍不住摔了一只盏。   宁澄荆看他一眼,道:“大哥气也没用,事情都已经这样了。”   “我真是上辈子欠这祖宗的。”宁澄焕头疼半晌,坐了片刻后,说道:“大不了就将枢密院的位置给石进留一个,等到明日我先去探探他的口风。”   秦潇暗召御医院的医正问完话,摆摆手让他离开。   整个芷兰宫被他遣散空了,他摸着黑再次踏入这无比熟悉的内室,不敢燃烛。   血腥气还隐隐地弥布着,月色洒下几缕光从窗棱里透入,勉强能让秦潇看清这里的一切。   “阿珩,你说的没错。只是等我现在明白你的话,已经太迟了。”他走到林佳书沉睡的身体旁坐下,兀自言语,“你比我通透,早早离开这里算是解脱。我们都是她的棋子,都是。”   林佳书的手指已经僵硬,秦潇握着这冰凉的手,在适应的暗度中静静地看着她,心中的悲痛再次袭来,“对不起,是我没有顾好你。明明……明明阿珩早就提醒过我了,可我……是我狂妄不知数,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佳书,你睁眼看看我,你再看我一眼。”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黑夜里沉默的风动。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是宁太后逼之过甚?还是该说宁氏只手遮天,妄图通过他一步步蚕食掉整个大楚?宁澄焕替他夺位究竟只是为了他,还是为了那炽手可热的权柄?   秦潇坐守在这里,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宁澄荆匆匆来了海晏殿,他这次是应秦潇的口谕而来,见礼之后听秦潇主动道:“朕有几句话,想与小舅舅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宁澄荆道:“圣上请讲,臣愿闻其详。”   秦潇道:“朕昨夜想了一宿,想试一试你呈上的那封奏疏。”   宁澄荆原本还想着该如何旁敲侧击地再劝,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有主动回旋考虑的这一天,当即喜言:“臣愿全力辅佐圣上进行政改。”   秦潇一抬手,说道:“但是朝臣百官们只怕不会同意,朕今日让小舅舅来,就是想与你商讨,是否有法子推动政改。”   宁澄荆没有立刻回答,秦潇也耐心地看着他继续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宁澄荆终于开了口,“有一件旧事,臣想先说给圣上听。”   秦潇问:“什么旧事?”   宁澄荆对上了他的眼,说道:“臣知道庚子血季的真相。”   秦潇便觉得自己好似突然就空了,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问道:“你是指文泽瑞的案子?”   “是。这件旧案其实与永陵坍塌分不开关系。”他上前几步,将知晓的那些如数道来。   旧事重提,秦潇听得瞠目结舌,缓过好久之后才问:“小舅舅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宁澄荆道:“只要将宁氏的账目一一核查,便是铁证如山。说来,臣也是看过这些账目的,当时为防万一,还特地誊抄了一份。”   “你……”秦潇一时不敢看他,后背里只觉得发凉,“你竟一早就知道,还事先誊了一份?”   宁澄荆掀袍一跪,对他磕了个头,“臣受教于颜师,虽没有记名不算师徒,却更胜师徒。臣心中有一面镜,想还朝政清明世,望协君上理江山。”   秦潇被他撼慑住,良久之后忽然大笑起来,“好,好!”   他从御案后面绕出来,亲自扶了宁澄荆起来,问道:“你是想将庚子血季的真相公诸于世?将宁家拉扯下来?可……可你也是宁家人。”   宁澄荆将昔日里对颜清染说过的那句话又重述了一遍:“臣对宁家没有感情。”   秦潇被他折服,宁澄荆又道:“臣不为别的,臣只是想做天子孤臣,想为天下苍生请命。”   他后退两步,对秦潇一揖,“请圣上允可。”   秦潇自小长在母亲与舅父铺设的路上,事事听之任之,从不过问其他,更是不曾有一日深思过“苍生”二字。宁澄荆带给他的这些话颠覆了他旧日里的一切认知,他心悦诚服地看着这个人,一时竟觉顿悟太迟,与之相见恨晚。   “可……”秦潇不免担心,“可你也是宁家人,此事一旦公之天下,你也会不可避免牵涉其中。”   宁澄荆道:“若臣是首告,是不是能将功抵过?至少保得一条命在?”   楚律里确有首告有功这一条,秦潇点头,“好。小舅舅还有什么想法,也一起说了吧,朕洗耳恭听。”   宁澄荆道:“大楚辗转至今,民间已有怨怼之言,这些圣上都知道,臣不多言赘述。事实摆在面前是真,但寻其究底一一破之才是当务之急。臣自还朝之后已经看明了,大楚得今日之过,皆因朝野遍布权贵,官官相掩。正如当年永陵坍塌一事,若非先父插手其中,唐氏一门早该下狱问罪,何至于牵连出庚子血季这样的旷世冤案?宁氏党羽众多,旧案再翻,涉入其中之人定是多不胜数。圣上,这是个除旧纳新的大好机会,能让那些闲赋不得志的中榜之士入围朝中。”   秦潇道:“朕会先让人将闲赋于外的榜士名单罗列一份,等这件事做好了,再来谈文泽瑞一案。”   宁澄荆道:“臣这里有一个人,想举荐给圣上。”   秦潇道:“你说。”   宁澄荆道:“桑州知府,关长汲。”   秦潇问:“他有何政绩?”   宁澄荆道:“臣在奏疏中陈列的第一条贷禾论,便是受了他在桑州施行此法的启示。”   秦潇毫不犹豫便道:“好,朕会拟好旨意召他入京,等见了他,小舅舅也来,咱们再谈谈这政改一事。”   宁澄荆道是,“只消圣上一个口谕,臣即刻就来。”   “嗯。”秦潇淡淡一笑,又说起一事来,“朕想先立太子,小舅舅意下如何?”   宁澄荆知道这是他的一块心病,斟酌之后说道:“臣无异议。”   秦潇看他事事都是这样依顺,心里宽慰不少,对他又添了一份亲近之感,道:“好,等给孩子定了名,朕就正式下旨。”   宁澄荆道:“人死不可复生,圣上莫要过于悲痛。如今圣上新添了麟儿,该要好好往前看才是。”   “朕知道,即便只是为了这个孩子,朕也要给他撑起一片天。”秦潇痛思一宿,泪已经流干了,再提林佳书时,他只觉得全是遗憾。   正事说完,宁澄荆也不多留了,他出来时正遇上秦绩,礼问一声:“兴王殿下是来看圣上的?”   秦绩点头,问道:“皇兄可还好?”   宁澄荆道:“好许多了,殿下再去与圣上说几句话也好。”   “好。”秦绩进去,便看到秦潇双手捧着个荷包,正窝在椅子里出神地瞧着。   “皇兄。”他喊了一声,说道:“节哀。”   “你来的正好。”秦潇收起荷包,招手让他坐,慨叹道:“若不是这个孩子,佳书不至于拿命来抵。我真的……不太想看到这个孩子,可到底是她拼了命留给我的,我心里又很舍不得。”   “皇兄是想立这孩子为太子吧?”秦绩一言说中,问道:“可起了名?”   “不曾。”秦潇看着他,“这样,你来给他起个名,不许推脱。”   秦绩很是认真地想了想,问道:“皇兄觉得‘粟’字可好?民以食为天,这个粟,日后就是大楚的天。”   “好。”秦潇干脆地答应,对他赞赏一笑,“这个字很好。”   “我去给母后请了安,才从那边过来,也看了看孩子,正睡着。”秦绩看了他一眼,试探问道:“皇兄日后有什么打算吗?”   “你指什么打算?”秦潇问。   秦绩道:“后宫。你总不可能只有这一个孩子。今日母后还对我说,让我回来帮你,也多劝劝你。后宫的那些嫔妃可都是士族贵女,别再闹个石昭容第二了。”   他说完,秦潇很轻地笑了一声,“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我也不是不能逢场作戏,只是厌倦了这种被人将一切都捏在手中的感觉。”   秦绩道:“我知道嫂嫂走了你心里难受,可母后也是为你好,你即便是再不甘,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多维持维持。”   “我知道。”秦潇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便转了其他事情来议,“你觉得岭南那边,由谁来接替比较好?”   “皇兄觉得喻至忠如何?他在周茗手下这么多年,对岭南的一应要务也很清楚。况且他与萧氏还有点血脉渊源,有这份关系在,他该是能胜任的。”   “嗯。”秦潇点头,又道:“可我不想放任赵瑾不管不顾,剑西和朔北三地那么一大块地方都在他手里,我想想就觉得窝火。他现在还吞了许州,那周围可全是良田,再这样发展下去,我如何交给粟儿一个完整的江山?”   秦绩问:“皇兄想让乌蒙对朔方出兵吗?还是说调派其他地方的州军对赵瑾出兵?”   “不行。”秦潇道,“北面一线的兵都不能动,至于其他州军……他们都没正儿八经打过仗,更是没有领兵的人,在赵瑾面前,他们都是不堪一击。”   两人皆静默下来,秦潇思索着朝中的武将,忽然想到了一人,“对了,华展节。”   秦绩属实是没想到,有些担心道:“华将军好多年没带过兵了,可行吗?”   “朔北军里认他的人只怕还不少。”秦潇不忘举个例,“那钱一闻不就是?有他出马,甘朔宁三地总有人会动容。”   “那皇兄预备让他何日启程?”秦绩提醒他,“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秦潇道:“樊盛在淮安这么久,倒也拿了点成效出来,就用这笔钱作为军费的开支。还有之前,朝廷问民间和籴过一次,也能先拿出来用。”   “好。”秦绩见他还能这么清醒地处事,便放下心来,“皇兄若是有急事,可以随时去相门寺找我。”   “你这人。”秦潇不满,“怎么还真的对那佛事上了心?”   “是啊。”秦绩笑笑,“不知为何,就是痴迷得紧。” 第189章 下狱   宁澄荆出了宫门便往御史台来,直接问着一名撰书,“彭御史可在?”   这撰书指了指里间,“那边就是。”   彭芒章正在誊写着什么,察觉到身前有个阴影靠近,便抬了抬头。   “宁翰林?”他起身,先揖一礼,问道:“翰林是来……找我的?”   “可否借一步说话?”宁澄荆看了看无人的角落,言辞恳切。   这人说来也算是半个同门,彭芒章略作犹豫,还是答应下来,“好。”   他领着宁澄荆来了个偏室,道:“翰林有话就直说吧。”   宁澄荆本就不打算迂回什么,开门见山道:“当日唐家的那两份账簿,是我让人给你的。”   彭芒章震惊,眼都瞠圆了一圈,愕然难信,“什么?那两份账簿……是你?”   宁澄荆道:“你不用这么惊讶,我今日来的目的不止告诉你这个。”   彭芒章问:“那你还要告诉我什么?”   “文泽瑞的案子。”宁澄荆平视着他的眼睛,沉稳有力道:“我知道全部,也有扳倒宁相的物证。”   彭芒章的面色已不是震惊能够言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文泽瑞?”   宁澄荆面不改色道:“永康二十二年,故工部郎中唐觉五私吞修筑永陵地宫的汉白玉,将玉石中央全部挖空后贩卖牟利。当年的九月二十三日下了一场大雨,大雨使得山石滑落,压砸了并不坚稳的陵墓。事发后,唐觉五求了家父搭救,他们为了补上汉白玉的洞,急购了一批修筑的材料,并记账在了九月二十五这一天。”   “然而好巧不巧,就在九月二十七日,天现彗孛灾星。家父为了将这件事掩藏过去,把永陵坍塌的时间说成是九月二十七日之后,又刻意制造了文泽瑞的案子来转移天下人的视线,就这样将永陵的坍塌真相全部掩埋了过去。”   宁澄荆说到这里,目光更是深邃,“旭曦,这就是我今日来的目的。”   彭芒章已从初始的震撼中入了局,但却不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宁澄荆平静道:“我想做老师未做成的事情。”   彭芒章道:“可你也姓宁。”   宁澄荆道:“但我也是首告。”   彭芒章看他的目光已经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终于明白老师为何对你寄予厚望了,你还真是世中难得,我一直以为你与那些人一样。”   宁澄荆忽然一笑,很是嘲讽道:“实不相瞒,我对他们怀有过一丝希望的,更是日夜不休地想了一套政改之法。宁氏毕竟是世家大族,若是能够牵头行事,倒是省力不少,可我大哥不愿听,也不愿看我的政革法案。他非但不听,甚至还想束缚住我的羽翼。”   他叹了口气,又说:“我很景仰范公,也很想与范蔚熙共事。当日他还在京中时,我想举荐他入朝,可是后来又一想,还是不要将他卷进来了。范公的后人,还是干干净净地置身事外更好。”   彭芒章道:“蔚熙现在在元中招贤揽才,想替赵侯谋天下。”   “正好。”宁澄荆笑意一转,眸中的目光带上了野心,“那就看看我与他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你今日说的事情,圣上知道吗?”彭芒章顾虑一下,还是说道,“圣上的这个位置,说到底,还是有宁相从中推波助澜才得到的。镇北王的死因能够唬弄的只是一部分人,我想,这其中的隐情可没有那么简单。”   “你猜的不错,程新禾的死是我看着他一步步设下的,可我人微言轻,没有办法阻拦。”宁澄荆惋叹一声,“说回正话,我就是从宫里来的,这件旧事的始末,圣上都知道了。”   彭芒章带疑,“圣上同意?”   宁澄荆道:“没有人愿意成为一个傀儡,圣上其实也想放手一做。”   彭芒章问:“你确定将这件事说出来,能让宁相再无回天之日?”   宁澄荆道:“即便他权势滔天,也难堵悠悠众口,此事证据俱全,只消你早朝时起个头在御前上告即可。一应物证,我会在整理之后移交给你。你放心,我是铁了心要做这件事,绝不会反悔。”   彭芒章看他如此决然,原本还在摇摆的心便稳了下来,“既是这样,那我就等着你的消息。”   宁澄荆走后,彭芒章在高台上远看他的背影。身后来了个脚步声,喊道:“老师。”   来人是齐彧,问他:“老师刚才让侍书传话,叫我找文泽瑞一案的卷宗?这案子都四十年了,找卷宗做什么?”   彭芒章道:“我不过虚长你几岁,算不得什么老师,你不用这么叫我。”   齐彧道:“学生是受了老师的指点,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如何不能称呼?”   他既然坚持,彭芒章也就随他去了,回着他刚才的问话说道:“刑部前几日来话,说律令该修了,请御史台协同整修。我今天刚好想到了这件案子,不如拿出来再看看,有没有什么是可以加入律令的。”   “原来是这样。”齐彧点点头,又问:“听说宁翰林方才来见您,老师,他见您做什么?”   “同道而谋,自然要见一见。”彭芒章再看宁澄荆离开的那条路,那里现在已经空荡荡的没了任何人影,他道:“像他这样的人,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是能让他眨眼的了。他狠,做的事情也是令人始料不及。而我,好像从来都没看透过他。”   承光元年的第一件大案于朝堂之上公然而起,彭芒章以台院御史之职状明文泽瑞旧案的全部经过。宁澄焕当堂矢口否认,可秦潇有备而来,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直接让人将之下入了牢狱。   长年不见光的阴暗里潮湿难闻,墙壁上悬着的火把明暗不定地跳跃着,宁澄焕拽了拽手脚上的镣铐,挣脱不开。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是站在外面俯视这里的傲视者,他记得唐渠的脸,也记得唐渠在死前的每一个神情。宁澄焕闭眼回想当时,耳边骤然响起他的那句嘲讽。   他的确是走了一步臭棋,当时若能留得唐家在,今日未必会是这个局面。如今再想,似乎从唐家瓦解的那一刻起,邑京便开始动荡不停,士族之间若即若离,过日里他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情都要拖延许久才能有个结果。   大牢里安静如斯,他许久都想不出问题究竟是出在了哪里。   就在这出神之际,宁澄焕忽然听到大牢的入口处由远及近地来了一道脚步声。他睁开眼,在来人进入视线的刹那间抬了头,却被眼前的这张脸赫然震住。   “你……澹益?”   “是我。”宁澄荆蹲下身,与他处于了平等的视线下,说道:“好歹兄弟一场,我来看看你。”   宁澄焕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方才所想的那些不合理的地方好似都有了解释,他总算明悟了过来,“是你,竟然是你。”   他呼出重重的气,恨不能掐住宁澄荆的脖子带着他同下地狱,“好你个宁澹益,我竟然……竟然是栽在了你的手上。”   宁澄荆只是看着他,并不辩言。   “我方才还在想着,唐渠死前我来这里看过他,他那时咒我,说我终有一日也会尝到他的心境。我当时还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却不想风水转得这样快,竟然就真的轮到了我的头上。”他阴鸷地笑了两声,毒视着宁澄荆,“你唆使我舍弃唐渠,就是要借我的手让士族大家之间产生嫌隙。利用完了我,你再借着圣上的名由倒打一耙,过河拆桥。宁澹益,你可真是好算计啊。我当你不谙世事只读圣贤,原来你也是这么个步步为营暗藏城府的小人!”   “你要这么想,我觉得我解释了也是无用。”宁澄荆面色沉静地看着他,心如止水,“我劝过你多少次,可你总不愿意接纳,还是那样执迷不悟。大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冠了宁姓,可是自小起,宁家有谁当我是个宁家人了?”   “我幼时体弱,祖母太夫人嫌弃我母亲出身微贱,连带着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更是嫌我染病晦气,直接将我送去了外庄。你以为我在外庄就有好日子了?下人们看不起我,我与母亲日日都是吃着残羹剩饭,冬日里甚至连炭火都没有。母亲后来去替人洗衣,勉强赚得几个铜板与我度日,供我读书。再后来,母亲也不在了,我便去了庄子旁的净坛寺,靠着洒扫讨一口饭吃,借着寺里的油灯看书。”他如数家珍地道说着这些年的事情,言语之间依然平淡,好似这些过往他早就对人道过了无数次。   “所以你就用这样的法子来报复宁家,来报复我吗?”宁澄焕吼着,唾沫星子飞了出来,“我那么信任你,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你就是这样来戳我的心?宁家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当真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将自己摘出来了?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我从来就不稀罕宁家这个背景。”宁澄荆点了点地,声音里也带上了亢然,“我是一步一步靠着自己走过来的,那榜上第二的名次,也是我自己一个人争来的。宁家于我而言,可有可无。我这次回来,从头到尾只想做一件事,而这件事,却是你迟迟不愿答应的。”   宁澄焕冷笑,“少将你自己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要真有这份心,先帝在时为何不说?你不就是看准了圣上龙位不稳,想趁势拿一把权吗?宁澹益,你这目的,与我之前所作所为又有何区别!”   “因为先帝忌惮宁姓!”宁澄荆霍然抬高了声,眼眸里终于带上了情绪的起伏,他顿停一下,说道:“你与先帝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你觉得即便我流露肺腑,他会相信你的兄弟是一腔热忱?”   他摇着头,肯定道:“先帝不会,他不会相信我半个字。”   宁澄焕道:“所以你将心思打到了圣上身上,只要讨好了他,就能让他为你所用。难怪难怪,我说你刚回朝的时候,为何事事都为他说话,原来你早有预谋。”   “这一点我认。”宁澄荆道,“我在桑州两年,即便是再不通人情,也多少耳濡目染了些东西。”   “你当初,是不是犹豫过燕王?”宁澄焕眯着眼看他,“都到这个时候了,我想听一句真话。”   “是。”宁澄荆耿直地承认,“在得知燕王是在韬光养晦时,我心中的确是动摇过。可后来我觉得他心机太重,若是即位只怕是专权独断,不会轻易听取谏言。”   “好好好。”宁澄焕怒极反笑,盯着他说,“你再次借了我的手我的势,直接将他除了。宁澹益啊宁澹益,你说燕王心机重,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我告诉你,这条路我比你熟,我知道要如何走才能达成一切,你初出茅庐,就等着在这条路上摔死!”   他说完,宁澄荆没有接话,牢中一时安静下来。阴冷的过道里时不时地有冷风经过,吹得火把的光焰飘忽不定,二人在昏沉的光线下隔着栅栏对视目光,不知多久之后,宁澄荆道:“我初出茅庐也好,饱经风霜也罢,这些都与旁人没有关系。大哥此行就安心地走吧,我将来的路,就不劳烦你费心了。”   宁澄焕忽然大笑起来,他这一下笑得太狠,牵动了肺气,继而又是剧烈地咳嗽起来。   “都、都想要我死……”他说了几个字,笑得眼泪纵流,“先帝一杯鸩茶想杀我,亏得是太后及时来了。可躲得过初一,还是躲不过十五啊。”   宁澄荆缓缓地起了身,居高临下地凝望着他,再不说话。   “圣上,圣上。”栅栏里侧的那人如疯了一般高声喊着,“狡兔死,走狗烹。你这白眼狼,你才是真的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数十载,一颗心全放在你身上,终了,竟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不服,我不服!”   宁澄荆转身迈出了脚,那凄烈的喊叫伴随着咳声绕梁不休,他出了牢门,被外面刺眼的阳光照得有些睁不开眼。   这个世代的一座山已经赫然而倒,宁澄荆没有回身后看,脚下步履继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他要抵达的远方,近在咫尺了。 第190章 师徒   四月初进,锦绣楼上高朋满座。   元中止了战乱,往来商路恢复如初,范蔚熙将宴请贤良提上日程,在锦绣楼摆了一层酒。   他断了一指的事可谓是天下皆知,但在对上这一张张不同的面孔时,他依然面如春风,谈吐修养毫无怯然之态。   赵瑾派了人暗中守着这里,却仍然不放心这场设宴,便亲自守在角落里看守全场。秦惜珩也跟陪在旁,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嗑,问道:“邑京是不是来信了?”   “嗯。”赵瑾是方才才拿到的,还没来得及跟她说里面的内容。   秦惜珩问:“邑京近来有什么新鲜事吗?”   赵瑾点头,“有好几件。”   秦惜珩把瓜子放下,靠了过来小声道:“是什么?”   赵瑾道:“庚子血季,这件案子大白了。宁澄荆是首告,宁相死在了牢中。”   秦惜珩愣了会儿神,喃喃道:“竟是小舅舅主动坦白的,他竟然会这样。”   赵瑾道:“他虽是宁家人,但首告有功,便没有对他问责。”   秦惜珩心中一时复杂,不知该如何评说,“这还真是意料之外。”   赵瑾道:“还有,宫中的林贵妃殁了,难产。”   秦惜珩脸上一白,“怎会……”她有些难受地握紧了赵瑾的手,说道:“佳书姐姐很好,每次我与皇兄斗嘴争吵,她都是劝着皇兄让我。若是新做了什么糕点,也会让人给我送一份。我从前看着他们,觉得就是佳偶天成,她这一走,皇兄只怕受不住。”   赵瑾道:“生的是个皇子,已经立成了太子。”   她看着秦惜珩垂目,又说:“还有一件事。新君……派了华将军领兵,征讨我。”   秦惜珩面上又白了一分,手指愈发用力地扣住赵瑾的手。   赵瑾也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只要我一日与朝廷对抗,那么迟早会有这样的结果。阿珩,我知道你为难,我刚刚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替你为难。”   秦惜珩静静地将头抵在赵瑾肩上,不知多久后说道:“我想见见师父。”   赵瑾没有阻拦,而是问:“你想好了吗?要怎么劝华将军?”   “没有,但我这几日还能再好好想想。”秦惜珩不想让她太担心,露了个笑来,“你别这样看着我,怀玉,路是我自己选的啊。从我决定跟随你来梁州开始,我就已经抛下一切了。”   “瑾娘。”她凑到赵瑾耳边喊了一声,将自己指腹上的茧展现出来,“原来我练了这么多年的箭,只是为了保护你。”   赵瑾捏住她的指尖揣在掌心,锁成川字的眉慢慢舒缓,答应道:“好,那我送你去。”   厅堂内的高谈阔论将二人的温软之言遮盖得严严实实,靠墙的角落里,谢昕静看着正与人辩文的范蔚熙,眼中久久地失着神。   这样的模态气度,实在是与范茹太像了。   同桌之上,程新忌也失魂地看着那方,他脸上的伤已经结痂愈合,却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道疤。   战后不久,柯约就领着朔北铁骑离开了元中,他本该一同而往,可又顾念着范蔚熙,心中始终放不下,便扯着赵瑾说了几句,以观摩元中的商路为由留了下来。   一场辩文结束,中途稍作休息,谢昕回过神,将斗笠戴好,刻意压了压边沿,起身离开了大厅。他在这里短住了几日,确认赵瑾与范蔚熙真的无事,是下也决定离开了。   夜鸽的飞书快,他今日一早也知道了一切,尘封四十年的旧事再提,他晃神片刻,竟然怀疑今夕何夕。   春雨潇潇,街上多是撑着伞前来锦绣楼的人,马蹄声在这喧沸的人群里逐渐被淹没,他策马疾行,在湿润的泥土上踏过了新绿的野草,沿着官道再度奔向故地。   华展节望着窗外的雨,听到一旁的随行监军道:“华将军,臣看这雨已经小了许多,您看,咱们什么时候走?”   “中州道的州军,都在崇城会军?”华展节并不回答,而是这样问他。   “涂刺史得了圣旨,想必不敢耽搁。”   “那就走吧。”华展节披着濛濛细雨上了马,才到下一个驿站,便有个信差双手呈上了一封信,“将军安好,送信人说,此乃逆徒之信,万望将军阅览。”   华展节愣住,低头拆完信看到底,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信差道:“主子说,将军若是还顾念师徒情分,就请暗中移步桂县叙话。主子这几日会一直在那里等着将军。”   桂县处许州与崇城之间,如今算个地界模糊的地方。华展节收了信,对他礼貌点头,“有劳你了。”   信差揖礼便走,华展节回头,就见那监军正盯着他看。   “想不到华将军在这里都能有熟人。”监军阴阳怪气说了一句,华展节没做理会,抬脚就往客房里去。   桂县离此处已经不过一个时辰的马程,华展节思量再三,于次日天色未亮之时出了门。   雨停了,晨间的稀薄雾气罩染着四野,华展节摸了一把脸擦干水雾,策马上路。   秦惜珩已经在桂县等了两日,赵瑾一直陪守着她。今晨还浮着细雨,赵瑾看着外边,有些担心道:“华将军会来吗?若他以为你我在此处设下……”   “师父不会这么想。”秦惜珩摇头打断,“他知道我是什么脾性,若是来,便是坦坦荡荡只身前来。若是不来,那我们最多再等两日就能走了。”   赵瑾自打来了这里,日日都是绷着精神,让暗卫严密注视四周,而她自己也是寸步不离地跟着秦惜珩。   “你不要替我太担心。”秦惜珩上手去给她抚平了眉,巧颜笑道:“你信我嘛。”   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赵瑾几乎是不敢松懈分毫,更是不敢对秦惜珩放手半步,她抱着人坐在腿上,埋首在她胸口久久地靠着。   秦惜珩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上,她轻抚着赵瑾的后背,喉间悠扬地哼了一首小调。   “平梁关。”赵瑾说着这曲名,“你哼着真好听。”   “你唱给我听的时候也很好听。”秦惜珩眯着眼睛一笑,与她一上一下地点碰了嘴唇。   “侯——”韩遥小跑着来禀事,还没喊出口就赶紧避开了眼看向一旁。   秦惜珩忙从赵瑾身上起来,些微地避了避身。赵瑾抿了一下唇,问道:“什么事?”   韩遥这才看了过来,禀道:“华将军来了。”   赵瑾当即与秦惜珩对视一眼,后者按住她的手,语声肯定道:“怀玉,没事的。”   韩遥也道:“侯爷放心,那茶楼一周都是咱们的人。”   赵瑾这才沉沉地点了头,对秦惜珩道:“我送你去。”   华展节在厢房内坐下不久,那门便再次一开,来人对他行了个弟子礼,“师父。”   “公主。”华展节看着她,心中百感交织。   秦惜珩看着他,叹了声气,“几月不见,师父又多了几缕白发。”   华展节摇头苦笑,“人老了,就会生白发。”   秦惜珩请他先坐,随后才在对侧坐下,听他问道:“公主不是去往鞑合和亲了?”   “我不愿意,所以中途跑了。”秦惜珩淡淡一笑,问道:“师父是不是觉得我此举很是不妥,丝毫不顾国之安危?又或者说,我现在帮着怀玉对抗朝廷,就已经是祖宗眼中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   华展节没有责怪她丝毫,倒像是替她开脱似的说道:“皇亲之内尚且都有谋逆之举,比起那些兄弟阋墙的你争我斗,公主这些不算什么。臣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见公主一面。公主比起在邑京时瘦了许多,梁州的日子不好过吧?”   秦惜珩道:“梁州自是比不上邑京,可我习惯了现在,反倒怡然自得。我想为自己活,师父,我不要困于笼中做一只金丝雀,我想用我自己的力量永远断绝以和亲来拉拢外族这种手段。”   白发沾鬓的将军眼中露出些惋惜,道:“可惜公主不是个男儿。”   秦惜珩道:“正因我不是男儿,才懂身为女子是何等的举步维艰。当日我说要学骑射,哥哥们还笑我不知轻重,觉得我吃不了这个苦。师父,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只要我做出来了,谁还会看重我究竟是男是女?”   华展节道:“都说赵侯要与朝廷分庭抗礼,依臣看,倒像是赵侯在替公主打江山。公主,臣替公主多想一层,倘若赵侯日后真能走到那个位置,你又该处于何地啊?自古哪有留着前朝公主作后的先例?”   秦惜珩知道华展节这是担心她,可又不能说明赵瑾的身份,只能道:“怀玉不会,师父不懂她,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我知道她有多看重我,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舍弃了我,也还有她一直在接着我。”   华展节说不动,叹气道:“痴儿。”   秦惜珩道:“我这次的目的,师父心中想必清楚。剑西与朝廷断然是不能重归旧好了,师父此战是奉命来的,可我不想看到师父是作为敌对站在我的面前。师父,我求您一句,来剑西行吗?权当是我给师父尽孝。”   华展节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是大楚的臣。”   秦惜珩道:“怀玉当初何尝不是大楚的臣?镇北王不也是大楚的臣?邑京的变向我已经听说了,若不是朝中无人可派,皇兄何至于让您再次披甲上阵?师父,怀玉不是无能之将,若是真的打起来,谁输睡赢可说不准。再说了……”   她想了想,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说了:“师父不想在有生之年亲手收复端城吗?”   华展节的眼神猝然一痛,五指下意识地握了起来。   秦惜珩看着他,说道:“师父,我想看着您亲手收回端城。”   华展节闭上眼,这一刻触碰到的皆是十年前的血影。那些哭喊声和杀戮声缠绕了他的日日夜夜,每有心静之时,他就会想到这一场不可言说的败笔。   秦惜珩道:“我非是要刻意提及师父的痛处。师父曾对我说过,武将毕生的向往便是封候拜将,捍守疆域。师父,您不该拘泥在这样的困境里,端城还有大楚的万千百姓,他们也想看到大楚的旗帜再次插在城墙上。”   华展节再一次被触及到内心,这些话如刀剑一般扎进了他的血肉,像是散开了的毒蛊,一下又一下地啃噬着他的所有。   秦惜珩看出他内心的挣扎,虽然不忍,但还是尽着最后一丝努力道:“朝廷十年不提端城,文官们早已忘了这也是大楚的一片土地。师父觉得,皇兄会主动提出让你出兵赫尔部,拿回这失去的一地吗?”   华展节比谁都知道答案是什么,他看着这个小徒弟,叹声道:“公主比臣通透。”   秦惜珩听出他口吻里的让步,道:“师父再好好想想,我会一直在桂县等您的消息。”   厢房的门一开,赵瑾就站在门后的十步远处,华展节先走出来,赵瑾忙揖了一礼,“华将军。”   华展节看着她,想到的便是东寰猎场的那一次经历。明明才不过一年,可时间流转着好似隔了不知有多少个三秋。   “赵怀玉,”华展节连名带姓地喊着,在赵瑾肩头戳了几下,“你若是敢负公主,任凭你祖上是谁,我在黄泉路上也不会放过你。”   “是。”赵瑾心上一沉,维持着揖礼的姿势时,又将背躬深了一些,低头不敢抬起。   秦惜珩愕然,快步过来道:“师父,您说什么呢?”   华展节换上和蔼的笑看过来,“没什么,这几日连日都是雨,公主当心别受凉了。不用送了,臣自己能走。”   秦惜珩看着他萧索离开的背影,越想那些说过的话越是觉得后悔,“我觉得我太残忍了,我这样的步步相逼,与那些玩弄权术的人没有任何分别。”   她这样内疚自责,赵瑾心里也痛不知味,“可你为的都是我。阿珩,你不要将自己想的那般不堪。你与华将军分处两营,这件事哪里有谁对谁错之说?”   秦惜珩说服着自己接受这个说法,红着眼睛道:“那你不要将师父刚才的话放在心上,他只是太担心我了。”   赵瑾揉揉她的头,莞尔道:“连你自己都知道华将军只是太担心你,我又何尝不懂?我赵怀玉可以对天立誓,绝不辜负阿珩。你信我不信?”   “信。”秦惜珩破涕露笑,凑到她耳边道:“婚书里都清清楚楚地写着了,瑾娘嫁了我,我还能不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   赵瑾趁她不备,快速偏过来啄了一下她的脸。   秦惜珩被她这么一打断,后面的话也忘了。   赵瑾偷袭得逞,笑道:“好香啊。”   秦惜珩搂着她把这个便宜占了回来,扬眉说道:“礼尚往来。”   赵瑾问:“那继续来?”   秦惜珩道:“怕你不成?”她这一次抢了先,将赵瑾逼在了角落里吻了个够,心里的不快已然烟消云散。   她知道赵瑾是有意为之偏转她的注意,不再揪着那些做过的事情不放。有个人能这样顾着她的喜怒哀乐教她长大,她感之念之,也在心里虔诚地许誓。   我绝不负她。 第191章 收复   华展节回到驿站,那监军见到他,宛若见到了救世的菩萨。   “将军,这一大早的,您去哪儿了?”   “我素有早练的习惯,这里人多,我寻了个安静的地方早练。”   监军已经顾不上他是不是真的去早练了,只要人还在眼前,他就放了心,问道:“华将军,那咱们现在就启程吧?”   华展节一马当先跑在前面,随行的几人连追上去,抵达崇城时,中州道的刺史涂维已经恭候多时。   “将军一路辛苦。”涂维早就着人准备了住处,华展节跟着他走,一面问:“一应军需粮草可有准备妥当?”   涂维道:“昨日才到了一批,史运使还在水路上负责接应。将军先好生修整几日,这一仗只怕不是一两日能打下来的。”   华展节比谁都清楚这点,道:“有劳涂刺史了。”   涂维摆摆手,“吃累的是将军才是,我就不多留了,将军歇会儿吧。”   屋子里生了熏香,华展节小坐片刻,被这安神的香催得微微入眠。窗外的雨声止了,却起了风,吹得树枝反复晃动,擦着屋檐的边瓦沙沙作响。   端城的春日里也有这样的风。   这里是幽州最北之地,与赫尔部隔着若尔兰草场对望,端城也有牧民,他们将牛羊圈放于这一侧,在日升月落的日子里代代如此。   华展节看着儿子们在草场上策马比试,春日里的风和煦柔软,他眯着眼看了片刻转身离开,却在再次抬眸的瞬间里看到了赫尔部骑兵带来的尸山血海。   天色骤地昏沉下来,若尔兰草场成了屠戮地狱,牛羊或杀或掳地被他们打劫着,牧民们的血染红了草场上的青绿,弱小的妇孺孩子哭喊着逃亡,却无一人能逃出骑兵手中的弯刀。   华展节再回头,方才的地方已经没了几个儿子的身影,他心中一慌,转身再看后方时,便见最小的幼子忽然扑来挡在他的身前,被赫尔部淬毒的暗箭射穿了心脏。   亲子的血溅染了他的眼,他扶住幼子想带他离开,又在不远处看到了被万箭插身也不倒下的长子。更远处,次子与赫尔部的骑兵厮杀着,身披重伤依然顽强挣扎,也在孤立无援中被刀口割破了喉咙。   “爹……”幼子叫着他,最后挤了个笑容出来,“快……走。”   部下们闯入了眼帘,他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被人拖着强行带走,城墙上的大楚旗帜霍然而倒,端城遗留在北边,春风至此再不渡此边城。   华展节倏然睁眼。   熏香袅袅在燃,他急促地换了几口气,这才发现刚刚一直是在梦中。   当真是老了吗?华展节顺了顺胸口,在回想着梦境时又不可控地记起了妻子对他怨恨的目光。   三个儿子,全都被他送上了战场,无一生还,甚至连骸骨都远曝荒野,无迹可寻。   他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妻子为此生怨郁郁而终,他送走了亲人,也将自己永远地锁在了那座孤城。   华展节出神地坐了许久,动作迟缓地揭开了砚台的盖,提笔点墨慢慢地落字,一封信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个下午。   晚膳时分,涂维亲自给他送了饭食来,华展节将漆好的信交给他,“劳烦刺史,替我将这封信加急送去乌蒙,给邝成惟。”   涂维一听是给邝成惟,当下想也没想就应下,“将军放心,最迟后日就将信送到。”   华展节道了声谢,他原以为这封信不会回得那么快,谁曾想第三日一开门,竟见到了一张阔别多年的脸。   邝成惟站在门外,对着他凝视片刻后,颇是感慨道:“一别十年,你竟也老了这么多。”   “你怎么来了?”华展节先迎他进来,赶紧倒了茶水,“你扔下乌蒙不管了?”   “什么叫扔下不管。”邝成惟喝了一口热茶,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我也不必时时刻刻都在营中,自然是让人看着。你这信,写了许久吧?”   即便相隔了这么多年,邝成惟仍是了解他的,道:“你若是真的想,我愿意和你一起担。”   华展节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邝成惟扬声问:“收复端城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华展节道:“你何必跟着我蹚这趟水,我给你写信,只是想问问你能不能就近从朔北给我拨粮,不是要你跟着我冒险。”   “昔年郑尚书在时,你我还是震慑柔然的双璧。”邝成惟回想过往,忍不住感慨,“永康爷在时,文有颜清染和范茹,武有郑尚书,还有你我这等由他一手带出来的武将。我听编史的文官说,这一段记作了永康之治。说句不该说的,当年若是睿王即位,大楚何至于是现在的模样。文泽瑞的案子虽是了然大白了,可这中间冤死的人命,又要问谁去讨?”   “不要扯远了。”华展节道,“我这次虽是奉命前来,却对这一仗没有底气,更要紧的是,我不想将枪头对准剑西。这于我而言,是在自相残杀。”   邝成惟稍作正色,问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当真要放下这边不管,执意去往幽州吗?朝廷那边,你要如何交代?”   华展节道:“若非是无人可派,圣上不会让我来。我不知道这一仗会打多久,也不知道我究竟还能有几年的命。端城是我挂心了十年的地方,我的儿子都在那里,权当是我想自私一次,先将端城收回,也好了了这份牵挂。”   邝成惟久久地看着他,半许之后说道:“我与你一起。”   华展节拒绝,“我不需要。那是我跌落地狱的地方,你替我备好后方,我这次要将它拿回来。”   邝成惟问:“那圣上那边,你要如何交代。”   华展节笑了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道理你还要问我?”   邝成惟道:“我以为你会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华展节摇头,“即便事后圣上大怒,但看在端城的份上,总也能对我从轻发落。再说,圣上如今好似明睿了不少,往后的事,就等往后再说吧。”   邝成惟问:“你想何日动身?”   华展节道:“自然是越早越好,我十年不见幽州,不知那里有没有新变模样。听闻然诺死后,他儿子喀吉一心想脱离柔然?”   邝成惟道:“默啜哈尔哪儿会这么容易许他带着全族离开,上次瀚海部攻袭乌蒙,事后我让人去查清楚了。”   他担心华展节离开朔北太久不晓形势,耐心讲道:“喀吉娶了瀚海部的女儿,便一直对瀚海部分享着粮食和牛羊。默啜哈尔就借着瀚海部来抓住赫尔部。喀吉不愿称臣,恼羞成怒之下不再给瀚海部分享粮食,他们的粮食锐减,这才再次将矛头对准了乌蒙。”   华展节道:“这么一说,赫尔部眼下是孤立无援。”   邝成惟颔首道:“可以这么说,但默啜哈尔可不打算放过这个肥沃的地方。”   华展节想着记忆里的端城,道:“他即便是亲自上阵,我也要将端城收回来。”   “好。”邝成惟不再执着于与他一道,笑了笑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一仗你放心地去,我会给你备好粮草,至于幽州那边……上次我见叶知真,他还主动提到了你,想来也是念你良多,此番你去,他会听从的。展节,我们这些故人,一直都在朔北等着你。”   “像我这样的丢城之人,竟也值得你们记挂。”华展节自讽地笑了两声,拍拍他的肩,“我这辈子最不悔的事,便是去往朔北守疆。”   邝成惟道:“我不便久留,这就先回乌蒙了,等你安置完这边,再来乌蒙寻我就好。”   他说走就走,屋子里再次寂冷下来,华展节听着外面的风动,蓦然又忆起了端城的春天。   北疆的春虽然来得迟,却也有抵达的那一日。   秦惜珩在桂县又等了两日,接到了外面最新的消息。   她将信上的字挨个看完,半晌没有说话。赵瑾给她搭了一件披风,道:“既然是华将军自己的选择,你就不要多想了。”   “我只是替师父惋惜。”秦惜珩放下信,看着赵瑾道:“当初若不是父皇坚持,老侯爷未必能有这个侯爵之位,武将要封侯,真是太难了。而师父不远万里,走了几十年也没走到这个位置,如今垂垂老矣,怕是也难了心愿。”   “其实封侯不是武将最执着的东西。”赵瑾握住她的手,在那掌心里写了“护民”二字,“这个,才是武将最看重的。”   高头骏马在城门外停下,华展节仰头看着这熟悉的幽州城墙,恍觉旧日里的一切好似都复苏了。   邝成惟见他停在这里不动了,在旁催他:“怎么,近乡情怯了?”   华展节打量着上方,说道:“城墙挺严实。”   “几年前朝廷拨了笔款,重修过。对了,”邝成惟看了看身后,“我这次来,还给你带了个人。”   “谁?”华展节也转身去看,邝成惟对跟在后面的押运队道:“你出来吧。”   一名士卒低着头从队伍里露身,对着华展节直直地跪下,磕头喊道:“将军。”   华展节看着他,从声音里认了出来,“你……一闻?”   钱一闻起身,又对他抱拳行礼,“卑职在。”   邝成惟道:“镇北王的事,他也是被人蒙骗。我出面问郭浩将他要了过来,已经狠狠地罚过了,此番还是让他跟着你一起吧。”   钱一闻也求道:“将军,卑职本无颜再见将军,可又万分记挂将军。万求将军不要赶卑职走。”   事已至此,华展节对他也追究不了什么了,只是叹了口气,说道:“你跟上吧。”   岁隔十载,端城之上再次燃起狼烟,华展节兵分两翼,令主翼从正前方进攻,自己则领了余翼绕至侧方,从枯黄的草场上率兵直捣赫尔部的大营。   春日未至,这里还是一片冰天雪地的萧瑟之景,华展节漠视着梦魇里无数次见到过的地方,生冷地对幽州将士们下达着军令,他无惧地冲在最前方,正视着自己曾经留下的败笔。   赫尔部预料不及,他们已有很多年不曾与大楚交过手,练养的骑兵早已忘了如何作战,幽州兵马来势汹汹,喀吉一面吼着族人不许后退,一面抽出了封鞘许久的弯刀。   多年前的那一幕再次在若尔兰草场上演,但两方在这一次调换了位置,赫尔部被逼退离,幽州将士趁势而追,奔赶着将侵略者逼往更远的北方,一雪前耻。   钱一闻紧跟在华展节身后,直至这位老将军终于勒住了缰绳,他才随同着停下。   “将军,您……”他看着华展节铠甲上的血,刚刚开口要问,就见华展节毫无征兆地从马背上跌落。   钱一闻迅速从马背上跳下扑过去接住,痛喊道:“将军!”   他以为华展节的铠甲上沾染的都是赫尔部的血,此时才发现这副铠甲早已千疮百孔。   华展节喘着气道:“端城……”   “我们拿下了!”钱一闻指着身后的端城城墙,“将军您看,那是大楚的旗帜。”   “是吗?”华展节的视线已经模糊,他看不清远方的旗帜,只是笑了笑,“那就好。”   身下枯黄的草已经被血迹染成了赤红,华展节触摸着湿冷的土地,喃喃道:“这是埋葬我儿子的地方,往后……也是我的归处。”   他花了十年守住这座城,在壮年的每一个日夜里,所思所想不过是博得武将里人人都为之向往的那抹荣光。   当年万里觅封侯。   他在后来的岁月里再次蹉跎了十年光阴,可是当他再次面对这片土地,他忽觉封不封侯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端城如愿而归,此乡往后换做故乡,他死在这里,枕山河而眠,无畏无惧。   华展节仰望着头顶的苍空,觉得走过这里的风好似换上了青绿,他咳出几口血,在钱一闻的痛哭声中阖目而去,自此归于尘土。 第192章 了仇   午后才过,一阵怒吼从海晏殿咆哮而出。   “滚!都给朕滚出去!”   宫人内宦们纷纷快步着出来,守在院子里互相对看不敢出声。里间反复有摔砸东西的异声传来,屈十九听着这动静,挪动着小步往后退,在刚刚转过影壁时与大步前来的宁澄荆撞了个正着。   他赶紧后退一步行礼,“宁翰林。”   宁澄荆刚要开口,便听殿内又是一阵花瓶碎裂的脆声传来,屈十九道:“宁翰林来的正好,赶紧劝劝圣上吧。”   “嗯。”他正是得知了华展节之事才来,绕过屈十九便径直往殿门去。   “朕不是说了都滚出去吗?”宁澄荆进来时,殿门发出轻轻的声响,继而便来了秦潇的这声吼。   “圣上,是臣。”他提了提官袍,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杂乱,走到秦潇身边道:“圣上先消消气。”   秦潇正气在头上,见了他也是冷冰冰道:“你是为了华展节来的?”   宁澄荆掀袍跪下,双手并揖于身前,对他道:“臣有一句话想对圣上说,这句话圣上多半不爱听,但臣还是要说。”   秦潇冷笑:“既然知道,又何故多此一言。”   宁澄荆仰看着他,从心而说:“大楚的土地,一寸也不能少。臣今日来,是要为华展节求情。”   秦潇道:“他擅离职守不从朕令,难道朕还要赏他有功不成!小舅舅不是说,要做天子孤臣?自古有你这般胳膊肘往外拐的天子孤臣吗?”   宁澄荆道:“圣上何以觉得臣这是在帮着外人?端城落于敌手十年,如今华展节将其收复,难道不是为了圣上和大楚吗?”   秦潇道:“可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征讨赵瑾,就是首要的大事!他违背朕意私自去往幽州对赫尔部出兵,就该问罪责罚!”   宁澄荆问:“人已经不在了。法不责众,难道圣上还要追究整个幽州的守备军吗?臣听闻,此战还有邝成惟协助,圣上连他也要责问吗?”   秦潇被他问得噎语,脸上的怒气好似消了一些,道:“那现在怎么办?朕还能让谁去讨伐赵瑾?”   宁澄荆沉默起来,遍看朝野上下,竟然真的挑不出一个能带兵的人。   海晏殿静了下来,秦潇看他还跪在地上,道:“小舅舅先起来吧,地上凉。”   宁澄荆起了身,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劝道:“事情是要慢慢来做的,圣上即便是动怒也解决不了问题。依臣看,圣上若是坚持要对剑西出兵,为今之计只能调派朔北的将。”   秦潇烦乱地坐下,撑着额说道:“朕再想想。”   殿外在这时忽然来了一阵婴孩啼哭的动静,秦潇赶紧往殿门处看去,便听屈十九在外道:“圣上,太子殿下哭闹不已,奶娘们都没辙了。”   秦潇说了声“进来”,赶紧从他手中接过孩子,耐着性子低声来哄。   “一群废物。”他给了屈十九一个白眼,抱着秦粟在殿内踱步,转了好几圈之后才让孩子的哭声小了一些。   秦潇轻轻拍打着孩子哄睡,放缓了声音又问屈十九,“母后那边近来如何?”   那日早朝前,秦潇便让人将秦粟从宁太后的宫里接了出来,朝后没多久,宁太后便亲自来了海晏殿质问。母子二人当殿对问,就此翻了脸。   宁澄焕死后,整个宁氏分崩离析,或是流放或是下狱,往日里追随着宁氏的人也不敢出半个头。秦潇念着旧情前去静安宫请安,想主动服个软,但还没走到宫门口就被宁太后的人挡在了宫道上。   时间一晃几近半月,内宫上下不敢有任何下人在这对母子面前提及对方,此时秦潇主动来问,屈十九心里一提,斟酌之后说道:“太后挺好的,每日按时礼佛,歇的也早。有时候还会和允嘉长公主一起说话,做些刺绣。”   秦潇险些要将秦照瑜给忘了,闻言后对他道:“替朕去阿瑜那儿带句话,让她无事时多去陪陪母后。”   屈十九低头道:“是。”   秦潇又道:“让人进来收拾收拾。”   屈十九转身就出去叫人了,宁澄荆道:“若是无事,臣就先走了,圣上别再动怒了,怒火过重易伤身啊。”   “朕知道了。”秦潇静住了心,抱着孩子在御案后坐下,自言自语道:“粟儿,你长得慢些,离这些烦心的事也就远些。爹从前很想你能早些来这世上,现在再看,还不如你从一开始就别来你娘的腹中。是爹不好,让你在这么小就没了娘。”   婴孩听不懂他的话,张嘴打了个哈欠,秦潇珍视地又拍又哄,“困了就睡吧,好孩子,你要好好地长大。”   秦粟没多久就睡着了,秦潇担心他再哭闹,干脆放到了内间的软榻上,就这么坐守在一旁,看着外面的天渐渐变暗。   宫灯一盏一盏地由巡守的内宦点燃,霍可领着人走遍了这一片的宫道,独自回去预备加件衣裳守夜,他转过前面的道口,一把冰凉的匕首忽然贴了上来。   他张口欲喊,但在看清了对面的这张脸之后又被吓住了,哆嗦道:“师、师父。”   谢昕眼中映射着宫灯的火光,但眼神却是冰冷的,他拿匕首抵着霍可,问道:“秦潇在哪里?”   霍可不敢对他撒谎,道:“在……在海晏殿。”   谢昕眯着眼睛问:“你现在是不是准备去叫人?”   霍可慌乱地摇头,“不不,师父,徒儿不敢。”   谢昕又问:“屈十九那个狗东西在哪儿?”   霍可仍是摇头,“我不知道,他今日不当值。”   谢昕收了匕首,对他道:“前面带路,去海晏殿。”   霍可硬着头皮走在前面,这个时候巡守的人才离开,谢昕踩着时辰而来,一路上畅通无阻。   “到、到了。”霍可看着前面,心中的恐惧已经到达了极点,问谢昕道:“师父,您真要去吗?”   “你可以滚了。”谢昕留下一句话就走,霍可看着他踏入了宫门的槛,犹豫之下决定装聋作哑,慌慌张张地就跑了。   海晏殿内灯火通明,秦潇今日发了一顿火,宫人们收拾完内殿都不敢久留,连院子里也没有值守的人。   谢昕看着这熟悉的殿宇,与秦祯相处过的全部日夜就此扑面而来,他推开那殿门,旋即听到里面的人说了一声:“朕说了不需要人侍候。”   殿门吱声关了,秦潇以为是宫人退下了,并不在意地继续看奏折,御案上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他觉得晃眼,就在这刹那的抬头间看到了无声靠近的谢昕。   “你……”秦潇被他森冷苍白的脸吓住,当即起身,“是你!”   谢昕看着这里熟悉的一切,心中的柔软全被仇恨盖住,他朝秦潇逼近过来,说道:“留你苟活这几个月,也差不多了。现在时候到了,秦潇,该还债了。”   秦潇忙道:“不!不是朕!”   谢昕抽出了匕首,道:“在我面前,你还敢自称朕?秦潇,弑父杀君,你还真是做得出来。”   秦潇自小就对他有一股莫名的恐惧,现在单打独斗地对上,心里愈发胆怯地发抖,下意识地回归了从前的口吻,“真不是我,父皇不是我杀的!”   谢昕道:“我不管是谁,今日我只管全算在你的头上。秦潇,我现在后悔,自你出生的时候,就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掐死。”   秦潇被他逼着往后退步进了内室,没曾留意脚下,被个凸出的桌子腿绊了一下,直挺挺地摔了下去,谢昕紧跟着进来,对他道:“你今日跑不了,这里,我比你熟。”   “你是个疯子。”秦潇咽了一口唾沫,眼瞳还在颤抖着,“你杀了我,朝局会不稳的。”   谢昕阴冷地笑了两声,“若不是有你父亲在,我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疯无可救了。这些年是他锁着我,我才不至于对你们下手。秦潇,别在我面前谈什么家国大义,我的父亲,我的义父,我的族人,全都死在了你母族手下,这笔账我想来想去,就问你来讨好了。你活在这世上,尊享了这么多年的好处,作威作福地端视着一切,还将怀玉逼得走投无路,我现在才来,已经是便宜你了。”   秦潇看着他手中泛着寒芒的匕首,连声辩都不会了,他张口要喊人,谢昕又道:“外面现在没有人,这个时辰,他们正在巡守其他地方。”   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惊醒了软榻上睡觉的秦粟,孩子的哭声在此时突然插入,两人同时往那边看了过去,秦潇连滚带爬地赶到软榻旁,用整个身体护住秦粟,瞪着谢昕道:“你不许动我的孩子。”   “好可怜的孩子。”谢昕看着他身后啼哭的婴孩,冷冷道:“今夜之后,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扬起手中的匕首冲过去,一手便扼住了秦潇的喉咙,秦潇挣扎着去掰他的手,谢昕不为所动,在他肩上先戳一刀,道:“忘了说,我自小就习武,我父亲,是前兵部侍郎文泽瑞。我叫文昕,也叫范霁。”   匕首拔出,秦潇吃痛地白了脸,谢昕对准他的腹部连捅几刀,将秦潇的挣扎阻断下来。   孩子还在哭着,秦潇仅存的意识便是护住这唯一的血脉。谢昕松了手,冷眼看着他喘着粗气挡住孩子。   “求你……”秦潇去拽他的衣角,几乎要磕头求他,“不要杀我的孩子,他……他已经够可怜的了。”   他才说完,外间的殿门好似被谁打开了,声音就此传来,“圣上,臣听见太子殿下一直在哭,殿下没事吧?”   秦潇认出这是屈十九的声音,顶着被谢昕一刀毙命的风险用力喊道:“有刺客!”   屈十九听着这声喊,在原地愣了一息的工夫,上赶着来内室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圣上!”他喊着,又注意到了秦潇身旁的人,愈发吓得面无血色,“谢……谢常侍……”   “快去叫人!”秦潇赶紧抱住了谢昕的腿,催着屈十九道:“去!去叫阿绩!快点!”   屈十九慌不迭就跑了,一路大喊着求救。谢昕一怒踹开秦潇,没有了继续停留的时间。他对这里了如指掌,没有选择从殿前门离开,而是起了后室的窗子翻身出去。屈十九的叫喊惊动了宫苑里各处的巡守,羽林军应声而来,谢昕在各处的宫墙下穿梭,在途径一个道口时,被里面突然出来的一双手带了进去。   天子遇刺震动了整个宫苑,但没有一个人看清谢昕走过的路。他抬头一打量,发现这里原来是供僧人们诵经的省佛堂。谢昕转身,看着这个刚刚搭了他一把手的老内臣,道:“我以为宋伯已经回乡养老了。”   宋仲孝摇头,“三公子,最了解你的,还是先帝啊。”   谢昕每次只要想到秦祯就会觉得肺腑生痛,宋仲孝忍不住劝道:“范相的案子早就平了,三公子,人生短短数十载,你就放下吧。先帝将你留在身边这么多年,就是不想你再次涉险,他多懂你啊,留着我在这宫里守着,就是要再拉你一把。”   “可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完。”谢昕固执地避开脸去,回首过去的种种见闻,只觉得惨不忍睹。   宋仲孝道:“我跟了先帝四十余年,比谁都清楚他对你的情意。当日他送你离开,也是不想让你卷入其中,你若执意如此,他在九泉之下如何心安呐!”   谢昕有着片刻的晃神,像是在这番话中看到了自己与秦祯安逸和谐的过往。   宋仲孝趁机又道:“先帝当年登基,不知死伤了多少,牵连其中的世家数不胜数。三公子,人活着何其不易,就别让建和元年的那场火再烧一次了吧。”   谢昕方才还迷离的眼瞳骤然凛冽,恰好有夜风吹来,掀起他的衣摆晃荡,但他迎着风,不躲不避,慢慢道:“可我好冷,想将这把火烧起来取暖。”   话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踏入了省佛堂内殿。   白日时,这里木鱼声不绝,梵语阵阵,等到入夜了,只剩下一条又一条的经幡垂挂梁下。谢昕在昏沉的烛光中抬头注视着佛祖慈悲的面容,耳边好似又响起了秦祯的旧音。   “阿霁——阿霁——阿霁——”   绵响不绝。   他在被秦祯从牢中救出来后,一直抗拒地不许秦祯再用这样的称昵喊他。范霁也该和范氏族人一起死在建和十四年的,他苟且偷生,没有胆量再用这个名字。可是此时当他再回望前尘,他忽然格外地想念秦祯这样叫他。   “范霁啊,”他闭上眼,念着自己这久不提及的另一个名字,然后又道:“不可以心软。”   已经有过错差一招落得惨败的先例,而这次,他绝对不能再错了。 第193章 更迭   马车疾驰在宫道上,将至海晏殿时,秦绩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他一路小跑,赶至海晏殿的内室时,里边几乎被御医挤满了。   内宦在旁道:“让一让,兴王殿下来了。”   御医们让了一条路来,秦绩看着眼前之景,呆愣之余不敢相信。   “阿绩。”秦潇等来了他,强撑着的气力便弱了一半,“你……来了。”   “皇兄你怎么样?”秦绩在床弦坐下,握住了他外侧这只沾血的手,“怎么会这样?是谁?”   “是谢昕。罢了,先不提他。”秦潇的嘴唇早就因失血太多没了颜色,他咳嗽几声,对秦绩道:“阿绩,我不信别人,我只信你。这个位置,我要你来坐。”   秦绩摇头,“皇兄你别说了,你会没事的。”   “我心里清楚。”秦潇冲他笑了笑,又说:“还有粟儿,我将他托付给你,请你……好好地教他,别让他被有心的人利用。”   “不不,我不能。”秦绩推道,“我不是做皇帝的料,皇兄,你再撑一撑,会熬过去的。”   “他们方才都对我说过了。”秦潇看了一眼御医们,手中稍作用力地握住秦绩的手,“你记着,不能放过赵瑾,有他一日,天下便动乱一日。”   “皇兄你别说了……”   秦潇道:“我撑着这口气,就是在等你来,将来的一切,都得你来担。”   殿内已经有了低低的泣声,秦绩看着他,只能沉沉地点头两下,“好。”   秦潇放了心,淡淡笑道:“这就好,我将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就能无牵无挂地去见佳书了。上次,我翻到了她还没做完的一条绣带,正好了,我这次走,就让那绣带跟着我一起走,我把它带给佳书,看着她绣完。”   他的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拽着一只荷包,那上面绣了一对并蒂莲,秦绩认出那是他经常挂在腰间的饰物。   “母后……”秦潇看了看他身后,并没有在这里寻着宁太后的面孔,问道:“母后还是没有来吗?”   秦绩便问宫人:“去告诉过太后没有?”   宫人道:“回兴王殿下,已经去过了。”   “阿绩。”秦潇又拉了拉秦绩的手,说道:“母后怨我,若是不愿意来,我也无话可说。你以后,也要多陪陪母后。”   “好。”秦绩心中悲痛,只能不住地点头答应。   秦潇气息将弱,在这弥留的最后瞬息里默默地想,他或许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钟鸣震响三下,在黑夜里传遍了整个宫苑。   宁太后转动着佛珠的手指猝然停住,眼中无声地滚下了一行泪。   俞恩轻步走来,心中犹豫着要怎么开口,便听到她问:“你去看过了?”   “是。”俞恩原地跪下,对她磕了个头,“太后,圣上崩了。”   “死了好啊。”宁太后慢慢地起身,眼中空洞无神,“都死了,真干净啊。”   俞恩道:“太后,您别这样,若是难受,还是哭出来吧。”   宁太后反而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哭?难道我哭了,他们就都能回来了?”   她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又问:“那逆子,交代了什么没有?”   俞恩道:“圣上将皇位交给了兴王殿下。”   宁太后道:“意料之中。”   俞恩又说:“圣上说,是谢昕入宫行刺的。”   宁太后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他终于还是动手了。”   俞恩担心道:“他在宫里这么多年,可谓是对一切都熟悉至极。倘若他还在宫里,太后可得当心了。”   宁太后摇头,“我虽不喜此人,但多少还是知道几分他的脾性。他这次要了潇儿的命,过往的那些就算是抵了。”   冷夜向沉而去,不到半个时辰,便有内臣来求见宁太后,“兴王殿下请示太后,圣上的后事要如何安排。”   俞恩代为见面,道:“太后说了,一应事由,礼部那里都有章程。”   秦绩听完回话,摆摆手让人先退下。宁澄荆闻听这等噩耗,连夜请旨入宫,秦绩在海晏殿的院子里等到了他,只是叹息,“舅舅迟了一步,皇兄走了。”   宁澄荆看着进出忙碌的宫人内臣,静置许久后跪了下来,对着海晏殿磕了三个头。他拍拍衣袍上的尘土起身,问秦绩道:“圣上临终前,可是将上位给了殿下?”   秦绩颔首,但眼中怅然无味,“我鲜少参与朝事,更是无心权术,如今临危受命,甚至不知该从何入手。宁氏这么一倾覆,朝中是多了空缺,可是要用什么人来补,我也全然不知。”   宁澄荆道:“臣有一言,想先奏请殿下。”   秦绩道:“舅舅直说便是,你在朝事之上明晓的比我多,我听就好。”   宁澄荆道:“依臣看,眼下不宜对剑西动兵。臣知道此时若是不动手,等到剑西兵强马壮,来日就更难拿下,可是朝廷现在不稳,国库也不够丰裕,实在不是出兵的时候。”   秦绩又是一声叹气,“我一直在劝皇兄不要逼迫赵瑾,可他就是不听。舅舅此言固然有理,可倘若赵瑾主动出兵,到时又该如何应对?”   宁澄荆道:“这就越发要将政改一事加紧进行了,至于赵瑾那边,只能先在中州加强兵力部署,具体该如何排布,殿下不如问问贺尚书。”   “好。”秦绩欣然接受,问他:“我听说舅舅举荐了桑州知府协同进行政改?他何日可抵达邑京?”   宁澄荆道:“算算时日,约莫也就这两天了。殿下不如先看看臣之前的奏疏,过后若有不解之处,臣可以给殿下解释。”   秦绩道:“我抽空看吧,皇兄的后事还要人来操持,我想送他最后一程。”   宁澄荆对他一揖,“殿下也要注意身体,大楚现在禁不起任何风雨了。”   新君登基不到半年就死于非命,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邑京的大街小巷,赵瑾在元中接到这个消息时,距离秦潇离世已经过了三日。   秦惜珩听完无言评说,感慨道:“原来离宫前的那一面,竟是与皇兄的最后一面。”   赵瑾道:“朝政之事,现在交到了兴王手中。我猜,兴王多半不会着急出兵,若是这样,我也想养精蓄锐。”   范蔚熙也赞同,“的确,是该好好休养生息了。”   秦惜珩道:“之前被步步紧逼着,好些事情都落不到实处,听说小舅舅提出要政改富国,咱们也不能落下才是。”   赵瑾问:“你想从哪里开始入手?”   “纳取天下贤才,丰存国库仓廪,增修峡关险隘,整饬边屯良田。对内驱减冗员,清明朝纲。对外强军壮马,整修器械。”秦惜珩在纸上写下,对他们二人道:“我之前常听父皇说起,这些事里面,前两件已经在做了,等到钱粮够了,也能开始第三件。如今来看,咱们该做做这第四件了。今年的种已经播下了,但土地总有好坏之分,若是让百姓们都缴纳同样的税额,那也太不公了。我想,不如先对现有的土地做丈量和分类,再慢慢从乡宦手中收回来。”   “这件事做起来怕是不容易。”赵瑾看着她笔下的字,又深想了一层,看着范蔚熙道:“其实诸如大鄣山那等地方,也不是不能耕种,只是无人开垦罢了。蔚熙你当初翻那么一小块地也费了不少工夫。既然要做,不如将开垦荒地也一并加进去。”   范蔚熙道:“有理。可以直接从军中点人来开垦,再往后走,新开的地就全是梁州的军屯。”   赵瑾道:“事不宜迟,我这几日就和阿珩先回一趟梁州。元中这边,就劳你多看顾一二了。”   范蔚熙笑道:“应尽之责罢了,现在元中加固了城墙和防御,倒是不需要过多地担心了,你只管回去,这边有我。再说了,叔父不是也来了吗?”   他才说完,范棨就端了几碗补汤过来,“晚饭还没好,先喝点垫垫肚子,我再去厨房催一下。”   范蔚熙道:“我去外面买些熟食吧,这样也能更快一点。”   赵瑾看着他走了,不一会儿又看到程新忌也跟了上去,她正纳闷这两人这段时日以来的奇怪相处方式,便见秦惜珩捂着嘴笑了笑。   “你笑什么?”赵瑾问。   秦惜珩在她额头上戳了戳,“我笑你啊,是个榆木脑袋。”   赵瑾问:“啊?”   秦惜珩道:“程郎将这么明晃晃的意思,你一个旁观者也看不出来?”   赵瑾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是说……”   秦惜珩笑而不语,只是点头。   赵瑾又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秦惜珩故意白她一眼,“那是因为我有这个经验,不像你,没心没肺的,又怎么能看得出来?”   赵瑾脸上一红,抱着她哄道:“都多久的事儿了,还记着呢?”   秦惜珩拽住她的领口,带着人往自己这边一扯。赵瑾猝不及防,上半身倾倒过来,就这么与她接了个吻。   “赵怀玉,你让我好追啊。”秦惜珩松了手,替她把胸口的衣襟抹平,笑道:“但好在是让我追上了。”   “别说了。”赵瑾想到从前就觉得委屈了她,赔笑道:“你不在的时候,我悔得肠子都青了,你要再提,我这辈子都过不好了。”   “那就放过你了。”秦惜珩嫣然一笑,看着外面道:“不过我觉得程郎将这条路可不好走,你哥同你一样,多半是个一根筋。”   范蔚熙买了两包酱牛肉,一个人顺着原路返回。程新忌戴着个斗笠远远地跟着,不敢离得太近。   已是晚饭时分,街上几乎都没了人,他与前面的人隔了百来步的距离,密切地注视着范蔚熙的动作,丝毫不敢分神。   前面的背影走得不快,看到包子铺还没打烊时,又转过去买了几个包子。程新忌沉着心看着,忽见范蔚熙好似要回眸,吓得他赶紧躲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客官拿好,慢走。”包子铺的伙计双手把装好的包子给他,范蔚熙道了声谢,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街上只有零星几点的人影,范蔚熙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了没两步,迅速地回了个身。   程新忌躲得快,贴靠在墙上时觉得胸膛里的心脏跳动得飞快。他静静心,从怀中摸出面小镜子探了出去,就这么借着折反的镜面一看,范蔚熙已经转回了身。   他如释重负,收了镜子刚要出去,便听范蔚熙清清冷冷地说了句:“出来。”   程新忌装作没听见,继续在这里等耗着。范蔚熙看着那个巷子口,又说一遍,可那里仍是没有半点动静。   他叹了口气,主动走了过去,程新忌听着渐进的脚步声,想也不想就要往巷子深处走。   “躲什么?”身后的声音叫住了他。   程新忌不敢回身,也不敢说话。范蔚熙又问:“好几次了,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巷子里没有第三个人,这句话之后,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范蔚熙见他是这个态度,顿时也不想再问了,他抬脚要走,程新忌忽然叫他:“蔚熙。”   他有种直觉,若是再不说点什么,范蔚熙就再不愿意对他说话了。   “我只是担心再出现上次的事情。”他低着头,一张苦涩的脸全被藏在了斗笠之后,“你现在的名声越来越大了,我怕有人对你心怀不轨。你要是不高兴我这样,我以后就不跟着你了。”   “抬头。”范蔚熙平静地说道,“与人说话,你就是这副态度?”   斗笠下方的脸慢慢地露了出来,程新忌就看了他一眼,便迅速移开了目光。范蔚熙看着他脸上那道未褪的疤,问道:“这伤,好不了了吗?”   程新忌不在意地摇头,“好不了就好不了,反正我也不是靠脸吃饭。”   范蔚熙上前两步,问他:“你不回朔方?”   程新忌只当对方是在赶他走,心里虽然难受得紧,但还是强笑两声,“要回的,现在看到你没事,我就该走了。”   范蔚熙听出了他的不情愿,道:“你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这不是浪费。”程新忌脱口反驳,说完之后自己先愣了愣,又赶紧解释,“你别生气,我刚刚话不经脑。你不想看到我,我现在就走。”   “我什么时候要赶你走了?”范蔚熙耐着性子道,“你不用这样揣度我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成大事者,不该拘泥于小节。你再不回朔方,那里可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我离开的时候,给你整理了一份册子,里面都写清楚了杂务要如何处理,你看过没有?”   “看过的。”程新忌小声道。   他不仅看了,还将每个字都背了下来,把册子当做护身符一般压在枕头下,好似这样就能将范蔚熙留在身边。   “秉维,”范蔚熙心平气和地喊他,“这条路还有很远,至于还要走多久,我现在拿不定。可朔北三地既然已经与剑西连成一片,那么往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路走到头之前,我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   程新忌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点松口的意思,试探着问道:“那我能……给你写信吗?”   范蔚熙点头,“可以。”   程新忌得了这句首肯,昏沉的眼眸顿时亮了起来,“你说的。”   范蔚熙将买来的东西分了一半让他拿,泛起个淡淡的笑,“嗯,我说的。” 第194章 生息   端午一过,梁州便带上了热意。   西陲的夏日一贯来得无声无息,朝时还能有清爽的风,到了午时便只剩灼烈的日头。   院子里没风,秦惜珩歇了个午觉,被这干燥蒸人的热气热醒了,她烦闷地扑了两下扇子,起身来翻拣衣箱,从里面找了件轻薄的纱衣换上。   赵瑾才练完兵回来,一张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秦惜珩赶紧给她倒了凉茶,又递了块浸过井水的帕子给她擦脸。   “换身衣裳吧,都汗湿了。”秦惜珩给她拿了干净的衣裤来,等不及她自己动手就来帮忙解腰封。   赵瑾先去将门关了,过来之后也不嫌热,就这么靠在她肩上,任她给自己宽衣解带。离得近了,她嗅到些淡淡的脂粉气,目光往下一瞥,便能看到秦惜珩胸口处若隐若现的雪肤沟壑。   “行了,赶紧换吧。”秦惜珩把她扒了个光,赵瑾擦了擦身上的汗渍,套着干净衣裳时又盯着她这件纱衣不放,问道:“这件是什么时候做的?我怎么好像没见过?”   秦惜珩道:“早就有了,只是一直没穿而已。”   赵瑾又问:“去年为何没穿?”   这纱衣太过薄透,就连肤上的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去年时两人还不算太熟,秦惜珩端着礼节,没敢在赵瑾面前露得过甚。   “去年没这么热。”秦惜珩脸上微红,扯了个谎一语带过。   “哦。”赵瑾还真信了,她换好衣裳,忍不住又看了这纱衣两眼,忽然抿嘴笑了起来。   秦惜珩问她:“你笑什么?”   赵瑾摇摇头,按捺住笑意,“没什么。”   她越是这么说,秦惜珩就越发不信,追问道:“你说嘛!”   赵瑾道:“就……想到了一句话。”   秦惜珩愈加好奇,“什么话?”   赵瑾于是贴上她的耳朵,慢慢念道:“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秦惜珩便红着脸瞪了过去,“赵、怀、玉!”   赵瑾摊开手,一脸无辜的模样,“你非要听的。”   秦惜珩越想越羞,耳垂鲜红,“枉我还道你是个正人君子,你……你……”   赵瑾拉着她跨坐在自己腿上,笑说:“我之前矜持的时候,你说我木头一块,不懂风情。现在就说了一句话,你又说我不正经。阿珩,讨你的欢心可真难。”   “我当你是木头,可你原来故意藏着这些,你说,你是不是常与他们说这些荤话?”秦惜珩捶了一下她的肩,被睫毛遮住的眼瞳中不知是喜还是羞。   赵瑾抱着她说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男人堆里长大的,多少还是懂点东西的。其实吧,我也不想懂那么多,可搬到营中和他们同吃同住,为了能快些融进去,我被迫跟着听了不少污言秽语,时间一长,该懂的不该懂的,我就全懂了。”   秦惜珩看着她平坦的胸部,触手上去隔着衣衫摸了摸,问道:“你这身子,真的就没有长过?还是说担心露了身份,刻意做过什么?”   赵瑾握住她的手,垂眸看了一眼她问的地方,道:“就是没有长过。”   秦惜珩又问:“可你最开始也不知道吧?你搬去营中的时候,不怕暴露了身份吗?”   赵瑾道:“孙婶替我担心过的。十三四岁的时候,她担心我会有身形,让人看出端倪。之后我便以白练缠胸,不知是不是祈祷有用,身形竟然果真没有太大的变化,可谁知……”   她缓慢了声音,逐渐停下,秦惜珩心疼地抵住她的额头,“好了别说了。”   “人要会面对自己。之前我也一直对我自己耿耿于怀,不敢直面。可蔚熙断指之后反过来教我,残缺也不是不能面对。”赵瑾笑笑,毫不在意,“我早就不在意了,今天只是讲故事给你听呢。”   秦惜珩乖乖地点着头。   赵瑾道:“我到十七岁都不见来癸水,孙婶是过来人,听说过像我这样的例子。见了带下医之后,果然如她猜的那样,我生来是个石芯子。”   她抵紧了秦惜珩的额头,手掌轻拍她的后背,继续道:“你不知道,那一刻我竟然是如释重负。女子每月多有不便,从前我多少次担心我会被人发现身份,那日之后,我再也不用担心了,我可以接替赵家的担子,我能把车宛拦在大楚之外,我终于不用畏手畏脚地行走在营中。”   “我接管四大营的时候,他们有些人面上对我顺从,背地里却说我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一个,若是没有世袭的侯爵,那就什么都不是。我不服这话,可那时我还小,自知单打独斗也不是对手,于是我学着攻心为上,每日与他们同吃同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十岁前我长在府中,十岁后四大营就是我的家。这样过了几年后,从前那些不服我的人开始觉得我平易近人,原来我不是他们想象中娇生惯养的世孙少爷。我混在他们中间,最初听他们讲荤段子时还会脸红,后来时间长了,我能用更荤的段子将他们压下去。”   赵瑾讲得笑出了声,对秦惜珩道:“千锤百炼,高雅的低俗的含蓄的直白的,那要看遇到什么人,就说什么话。”   秦惜珩方才还残留在眼中的心疼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她在赵瑾的脑门上一敲,甩给她一个白眼,“坏坯。”   赵瑾逗她,“那你还不是喜欢得紧,甩也甩不掉?”   秦惜珩气得在她唇上啃了一口。   赵瑾顺竿爬,按住秦惜珩的后脑勺,嘴上一用力,反客为主,抱着人滚进了床帏深处。   午后的院落宁静得很,蝉鸣声盖住了屋子里的全部动静,赵瑾打开了通往后院的门,一脚踏进了蓄水的池子。   秦惜珩跟着进来,扑着赵瑾与她贴在了一起,说道:“好热,连水也是热的。”   池子是新挖的,引了井水来填充,但午时的天太热,连水也好似变得滚烫。   赵瑾给她搓洗着后背,笑道:“热还贴着我。”   秦惜珩枕在她的肩上,手指玩弄着水面,说道:“再热我也要贴着你。”   赵瑾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道:“要是时间能一直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秦惜珩抬起眼看着她的侧脸,问道:“最近招募了多少新兵?”   赵瑾道:“梁州和孜定口各是六千。”   秦惜珩道:“是不是还要锻造新的兵器?我写封信给洛安,直接问郑通要一批矿,价钱我回头再与他谈。”   “好。”赵瑾看着她,心中感触良多,“若是没有你,我真的不敢想我一个人要如何撑下去。”   秦惜珩在水里握着她的手,搓揉着赵瑾那并不光滑的掌心,说道:“我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瑾娘,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在替我打江山。”   赵瑾道:“我从前说,我这条命是属于剑西的,今天我想更正一下,这条命是属于你的。”   秦惜珩抿着唇笑,刚想亲她一下,便被范芮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了。   “瑾哥!”范芮的叫声从前院来,赵瑾叹了声气,从池子里出来,草草擦了擦身将衣裳穿好。   “什么事?”她开了门,范芮拽着她就走,“惑苏将军说,有乌蒙嘉的下落了。”   赵瑾方才的懒散劲儿顿时烟消云散,追问道:“人在哪儿?”   范芮道:“据说是噶尔迦雪山一带。”   “知道了。”赵瑾往屋里看了一眼,秦惜珩已经穿戴完毕跟了过来,道:“有事就先去吧,一应军资就交给我来打理。”   赵瑾也不耽搁,跨了马就往大营去。几个将官都在帐子里等着,她一进来,卲广先道:“侯爷,惑苏将军方才派人来说,五日前,羌和的巡逻卫在噶尔迦雪山的东北面发现了乌蒙嘉的几个部下。”   “那些人里面没有乌蒙嘉?”赵瑾看着沙盘里的图,指了片方位问,“大概是这里?”   卲广点头,“是。”   赵瑾看向其他人,“你们怎么看?”   傅玄化道:“仅凭这么点说法,我没法预判。不好说。”   靳如问:“会不会是什么声东击西的伎俩?”   赵瑾想了想,吩咐卲广道:“让疾风营去探探吧,现在线索太少了,我没法制定战术。还有乌蒙嘉在央吉拉错北面的营阵,也让人去看看。”   卲广得令就去,帐子内的几人都是沉默,赵瑾绕着沙盘走了一圈,在将自己代入乌蒙嘉的处境时,忽然注意到了一个地方。   她叫了一下韩遥,道:“这段时日注意着河州和孜州的互市,别让桩子混进去了。”   “是!”韩遥不敢耽误,掀了帘子就要出去,险些撞上外头着急呈报军情的先行卫。   “侯爷。”先行卫直接进来,对赵瑾道:“松尔国君派人来报,格兰丽公主听闻了乌蒙嘉的消息,一个人往噶尔迦雪山的方向去了。”   “赶紧去追。”赵瑾想也不想便说,先行卫道:“羌和已经派人去追了。”   赵瑾算着这中间的时间,道:“格兰丽应当没走太远,此时去追该是能够追上的。”   她盯着沙盘看了会儿,又觉得实在是难以心安,更是担心格兰丽的安危,便道:“算了,我也去一趟。”   靳如道:“侯爷,我也一起。”   “嗯。”赵瑾看了一眼傅玄化,“檀英就留下吧,封伯外出巡守应该要回来了,你帮我同他说一声。”   “千万当心。”傅玄化绷紧了眉,连带他那半张刺了字的脸也挤在了一起,“我直觉乌蒙嘉这次的动作不会小,但又实在想不出他会从哪里动手。总之,一切小心。”   “好。”赵瑾从来就不敢小瞧乌蒙嘉这个对手,这次直接带了万人走羌和借道。   “阿瑾!”松尔听说她亲自来,早早地就在王庭外等着了,见着这浩浩荡荡的军队就迎了上去,道:“我已经让人去追姐姐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追得上。都怪我,应该多陪陪她的。”   “别自责了。”赵瑾拍拍他的肩,“我知道格兰丽有多恨乌蒙嘉,我能理解。”   松尔请求道:“阿瑾,你一定要将姐姐带回来,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回来。”   赵瑾给他点了个眉指礼,“我一定带她回来。”   大军呼啸而过,松尔后退着避让到一旁,他拂开贴在脸上的发,看到那居首之人的披风飞舞着吹开。   他信这个人。 第195章 踪迹   王庭过后,沿路之景逐渐荒芜。   先行卫探路回来,报着前面的路况,道:“侯爷,前面是尕罗那。”   这是一句羌和话,意为石头城。据悉此处从前也是个繁盛之地,只是不知怎的凋零下来,没有草场不说,那被风沙腐蚀的石阵也越来越广,逐渐便成了今日的荒凉萧索模样,就连羌和居西的守卫也鲜少涉及此处,多是绕行巡守勘查境况。   有人问道:“侯爷,如今只怕连羌和的土著都不知这里的地形,咱们又没有地图,真要继续往前走吗?”   赵瑾从前带着守备军们外出拉练攀山,走的都是羌南的一条常行之道,那里直通噶尔迦雪山的南面,山脚下有草场不说,还有水源和羌和人播种的粮食。   可偏偏乌蒙嘉出现的地方在东北面,从此处看,目光的所及之处正是噶尔迦雪山东北走向的山脉。   格兰丽应是走了这条路,赵瑾就怕追不上她,此时即便想从噶尔迦雪山的南面绕行也是没有时间了。   这石头城是必过不可了。   赵瑾便问刚刚说话的先行卫:“里头的岔路多吗?”   先行卫道:“挺多的,卑职是靠着事先做的记号原路回来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赵瑾什么,她策马往前去,至尕罗那的第一个岔路口下了马。先行卫指着右边那条路的石壁道:“这个就是卑职留下的记号。”   赵瑾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去看另外两条岔路,她在这一地的碎石中仔细观察,好似在找着什么,不多时眼前一亮,对身后的兵马道:“走这边。”   靳如猜问:“侯爷是看出石子里面有人留下了什么记号?”   “是格兰丽。”赵瑾道,“她的确是经过了这里,刚刚那地方就有她留下的记号。这记号还是她几年前教给我的。我想,她应该是猜到了我一定会跟来,还在记号里面留下了消息。”   靳如又问:“什么消息?”   赵瑾道:“她告诉我,她往这条路走了,还说让我不要担心。”   靳如看着这四周始终如一的景致,有些眩晕地揉了揉头,“格兰丽公主还真是厉害,一个人就敢走这种地方。”   赵瑾道:“我猜到她想做什么了。但我现在别的不想,只希望乌蒙嘉并不在雪山的东北一带。”   尕罗那中一直都是不变的模样,格兰丽擦了一把汗,在碎石子中摆出个杂乱无章的记号。日头偏西了,午时如烈焰灼烧一般的热意淡了些许,她小口抿了一下水润润嘴唇,眯着眼睛看着前方这条未知的路。身侧的马许是觉热,不耐烦地踢了踢蹄子,鼻腔中喘出重重的气,格兰丽摸摸它的颈,略作安抚。   羌和王庭对尕罗那有过详细的记载,她小时候有一次与下人们躲迷藏,就藏在书楼里面,巧合之下便翻到了这本记录,那里面甚至有一张勾画细致的牛皮地图。只是那次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份手记,便听到楼道里传来了下人叫她的声音,她慌忙将手记放回了原处,转移着自己藏身的地方。   在那之后,她短暂地忘记了这件事,直至今日听说了乌蒙嘉的下落,才再次从记忆深处想起了这份手记。   格兰丽掏出地图又看了看,从上面知道这里离出口已经不远了。她回看一下方才的记号,转过去在碎石子里多加了一点信息。   赵瑾走到此处时,太阳已经临近了地平线,她盯着这堆石子看了会儿,恍然愣住。   靳如看她脸色微变,问道:“侯爷,怎么了?”   “格兰丽说已经离外面不远了。”赵瑾抬头看着前面这条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的路,猜道:“难道她以前来过,知道这里的路?”   大军静静地跟在后面不动,赵瑾吹着石阵里渐有凉意的风,忽然听到了几阵不一样的动静。她立刻给了靳如一个眼神,手臂高高地举起,提醒将士们戒备。   一旁的岔路深处有马蹄声传来。   赵瑾握紧了手里的枪,正当身心都警惕到极致时,看到出现在岔路那端的几人都着一身羌和铠甲。   “是赵侯!”一名羌和士卒眼尖,加快了跑动往这方赶来。   “你们是来找格兰丽的?”赵瑾看着他们下马落地,收起了手中的枪。   “是。”居首的士卒是格兰丽的近卫,大楚话也跟着学得利索,他对赵瑾道:“尕罗那太大了,我们几个在这里转了好久,一直没找着路,好几次都绕回了原处。赵侯,你们在里面走了多久?”   赵瑾道:“格兰丽给我留了记号,我跟着一路过来,并没有耗费太长时间。”   士卒一喜,“公主是不是就在附近了?”   赵瑾摇头,“我不知道。”   太阳快要下山了,赵瑾不敢保证这里没有财狼野兽,放任格兰丽一个人游走,她心急如焚。   “事不宜迟。”她翻身上马,朝着地上指明的方向带了路,“天黑之前,一定要找到格兰丽。”   入夏之后,噶尔迦雪山的雪水微有融化,东北山脉下虽然砾石横布莽荒一片,但还是生了几滩水洼。   几顶帐子就扎在避风的山石后,几个身裹皮草的车宛男人正在火堆上烤着肉,熏香的气息在空中散布开来,远远地就能闻到。   “他娘的,太香了。”其中一人盯着火堆上几乎快要烤成碳的肉,抹了把口水对一旁的伙伴道,“尤塔,我说,吃一点也不会怎样吧。”   尤塔正翘着腿懒懒地靠在石壁上,道:“你要是不怕大汗杀你,那你都吃了。”   这人背气地起了身,一脚将足下的石子踹得飞远,骂道:“他娘的!好好的肉!”   “都说了是要引猎物。”尤塔拍拍他的背,拉着他坐下,“大汗就要回来了,你老实着点。”   他才说完,远处就来了一阵杂乱无章的马蹄声。   尤塔赶紧起身,看着那为首的人靠近了,喊道:“大汗。”   乌蒙嘉下了马,尤塔赶紧帮忙把马牵到一旁,转身来问:“大汗,咱们什么时候杀到梁州去?”   “大漠的雄鹰最不怕的便是等待。”乌蒙嘉在火堆边坐下,反手给身后的随从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自行休整。   尤塔不放心地问:“古纳川那老东西,真的愿意帮咱们吗?”   乌蒙嘉道:“他的女儿还跟着我,他还肖想着我在磨莎雪山下的土地。”   尤塔又问:“可是大汗,咱们这样拿自己当猎物,真能引赵瑾来吗?”   乌蒙嘉反问:“你怎么就知道咱们才是猎物?”   尤塔看了一眼羌和的方向,道:“大汗,那边是尕罗那,是个连羌和人都走不出来的地方,赵瑾不会从这里来吧?咱们是不是该去雪山的南面?”   乌蒙嘉道:“要是去了南面,那才是给了赵瑾机会。你忘了那个羌和兵是怎么说的?赵瑾每年都要去雪山南面攀岩。”   尤塔还想问什么,乌蒙嘉不耐烦地拍拍他的手臂,“行了,尤塔,你话太多了。”   “是。”尤塔悻悻地闭了嘴,这时听到同伴们低呼一声,他跟着去看,只见莽荒原野上往这边来了好几匹狼。   “看看。”一名车宛男人看了乌蒙嘉一眼,带着些谄媚道,“大汗不愧是雄鹰,真将猎物引来了。”   火堆上的肉越烤越香,几滴油脂掉落在火焰中央,催得火苗快速冲涌着扑腾起来,愈加肆然地烤灼着支架上的肉。几匹狼站在远处,灰绿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这群眼露贪婪的汉子,唾液顺着裂开的牙缝流了下来。   乌蒙嘉拔出了弯刀,“伙计们,晚饭来了。”   格兰丽在尕罗那的出口下了马,前方是一望无垠的荒漠,她看着那轮已经落到地平线上的太阳,在等了片刻工夫后,隐约听到了身后震动的马蹄声。   半空中有烤肉的香气传来,身侧的马不安地甩了甩头,格兰丽安抚它几下,照例在碎石子里留下了信息,便毫不犹豫地重新跨上去,顺着这股味道往前探寻。   乌蒙嘉在狼皮上擦干净刀面上的血,将手中的狼扔给了部下。   “得嘞!”部下接住,熟练地斩下狼头后开膛破肚。架在火堆上的支架很快就多了几个,处理之后的全狼一一砌了上来。   落日下去了一半,尤塔翻烤着狼肉,用刀割下一块尝过后,对乌蒙嘉道:“大汗,可以吃了。”   乌蒙嘉扯下一条狼后腿就咬,口中的这块肉还没咽下,便看到孤辽的原野上出现了一个骑马的身影。   他背着光,一时看不清那是谁,但人是从尕罗那的方向来的,他不免多看了两眼,注意到了一截飘舞在空中的丝带。   尤塔也注意到了,他眯着眼看向那边,问道:“大汗,那是谁?”   乌蒙嘉多看了一会儿,等人又靠近一些后认了出来,“格兰丽?”   他站起来,将狼腿放回火堆上,一群部下见他这样,也纷纷停下了进食。   “格兰丽?”饶是认出了这张面孔,乌蒙嘉还是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你好啊,大漠的苍鹰。”格兰丽一反常态,竟然对他颔首笑了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乌蒙嘉原本还存着点戒心,但放眼看去,面前的旷野里除她之外再无第二个人影,心里的那点警惕也就消了,点头笑道:“你好,草原最美丽的珠卓娜。”   尤塔在乌蒙嘉身后小声道:“大汗……”   乌蒙嘉恍若未闻,又问格兰丽:“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这里?”   格兰丽毫不惧他,更像是忘记了上次发生的事情,很安静地说:“我听说你在这里,所以来找你。”   乌蒙嘉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带着点试探问道:“你找我?你找我做什么?总不至于是给你的好哥哥努呼鞑亚报仇吧?”   格兰丽湛蓝色的眸子短暂地幽冷了一下,她往火堆这边走了几步,找了个空地坐下,很快又换上了笑容,“不说这个,我找你,是有别的事情要说。”   乌蒙嘉盯着她,心底的那点觊觎又上来了,他道:“你嫁给我,我们什么都好说。”   格兰丽道:“我听说,你在腾格里面前立过誓,绝不再娶其他女子,就连你的汗位,也只属于你大妃的儿子。”   乌蒙嘉在她身边坐下,挥手示意部下们都散开,道:“但如果是她先背叛了我,那我也不算对不起腾格里。”   格兰丽道:“我可以嫁给你,但你总得拿出点让我相信的东西。而且,我可不信你的大妃会背叛你。”   乌蒙嘉丝毫不怕告诉她,看着地上的那几只狼头道:“我要是灭了苍狼部,她就会与我没完。”   格兰丽捕获到这一重要的消息,心头稍起震动,又问:“你现在还徘徊在这里,又如何灭得了苍狼部?可别在我面前夸下了口,回头却办不到。”   乌蒙嘉被她这么一激,直接说了出来,“古纳川的骑兵就在雪山那头,等到梁州的军队一来,正好让他们先打一场。”   格兰丽迅速垂下眼,掌心里都渗出了冷汗,她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道:“那就希望腾格里能保佑你吧。”   乌蒙嘉道:“那你呢?我让你做我的大妃,你什么时候嫁给我?还有,你之前不是不愿意吗?今天怎么又肯了?难道赵瑾已经抛弃了你们?”   “你想娶我,那就等你的大妃真的背叛你了再来找我。”格兰丽草草说了一句便起身,她瞥了一眼来时的路,悄悄地握紧了兜里的匕首。   “去哪儿?天要黑了。”乌蒙嘉拉她一把,看着一旁的帐子道,“留下来,我今晚好好照顾你。”   他刻意说重了几个字音,听得格兰丽起了一身的恶心,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我要回去,我弟弟还在王庭等着我。”   乌蒙嘉咂舌,“松尔那么个小东西,真不是个男人,竟然让你来见我。”   格兰丽道:“和松尔没有关系,是我自己……”   “我说格兰丽,”乌蒙嘉打断她,“你不是想真心嫁给我的,是不是?”   “放手!”格兰丽掏出匕首朝着他的手臂划了去,乌蒙嘉眼疾手快,松开她躲了过去。格兰丽马上又扯下了一只冷烟花,赤红的火光高高地升了上去,在这荒凉的天际轰然炸开。   “大汗!”部下们看着这朵升腾的烟花,大惊失色之下感受到了脚底的震荡。   空无一人的旷原里天降奇兵一般地杀来了一支队伍,居首之人手提长枪声势赫然,军队疾驰如风,奔策已至眼前。 第196章 别离   赵瑾固定了枪,拉着缰绳稳住方向,在马上拉弦搭箭,瞄准了乌蒙嘉的胸膛。   “你这臭娘们!”乌蒙嘉在烟花炸开的瞬间再一次拽住了格兰丽的胳膊,拖着要将她挟持到怀中。   “放开我!”格兰丽挣扎着,赵瑾手指一松,将这支箭送了出去,乌蒙嘉防备不及,被赵瑾的这一箭伤到了手臂。   “大汗!”乌蒙嘉的部下们纷纷解下了马,推着他赶紧离开,尤塔看着即将要杀到身前的梁州守备军,拉着他小声道:“猎物来了,大汗,快,这是个好机会!”   “我说你怎么敢一个人来,原来是还有后手。”乌蒙嘉彻底动怒,拖着格兰丽就要上马,“雄鹰今天让你看看,他是怎么将这群杂种全部留在雪山脚下的。”   格兰丽奋力反抗不愿上马,她挣脱出一只手来,挥起匕首就朝乌蒙嘉的侧颈削去,但乌蒙嘉反应更快,力气也更大,一手劈刀就挡住了她的杀招,握紧她的手腕后钳制得她毫无还手之力。   守备军的箭雨前后不一地飞来,部下们推着乌蒙嘉避让着躲开,一面又催:“大汗,快走!”   “腾格里不会眷顾你这样的人!”格兰丽啐他一口,当下便选择抬起脚踹去。   乌蒙嘉早就预判到了她的动作,在她起脚之时便对着她的膝盖踢了上去,逼着她的手腕将那匕首转了个方向,直直地对着格兰丽的喉咙。   赵瑾还在百步之外,她远远看着,心都要跳出来了,迅速又拉满了弓。   格兰丽被压制着,眸子里的倔意毫不见减,她用了最大的力把控着匕首的指向,与乌蒙嘉比拼着力气对峙着,让刃口偏转着离开自己的脖颈。   乌蒙嘉对她已经没了任何怜惜之心,眼中的杀意尽显而出,压着匕首就要刺入格兰丽的喉咙。   “大汗当心——”部下们在这时一声喊,乌蒙嘉余光一扫,迅速偏身躲开了赵瑾的箭,手上的力量也些微减弱,带动着匕首往旁一偏,划破了格兰丽的侧颈。   黏稠温热的血喷洒而出,格兰丽手上一松,垂撒了下去。   梁州守备军已近身前,乌蒙嘉对着血泊里的格兰丽骂了一声,上马就走。   赵瑾顾不上去追乌蒙嘉几人,奔赶着从马背上跳下,险些摔在这枯涸的沙地里。天色在急速地变暗,恰如格兰丽正在逝去的生命,赵瑾捂住她侧颈的伤,一时竟然手忙脚乱,她想带着格兰丽走,却又担心此举会让格兰丽失血更多。   “阿……阿瑾。”格兰丽拉住了她,用力说话,“不要……追,你听我……说……”   “先别说了,我们回去再说。”赵瑾看着指缝里渗露不停的血,根本不敢移开手,招手叫人过来帮忙。   “很重要。”格兰丽坚持说着,湛蓝色的眼眸在微微颤抖,“听我……说完。”   “好好。”赵瑾只能愈发用力地给她捂伤,反复点头,“你说,我听着。”   “是陷阱……”格兰丽看着她在夕阳下的轮廓,尽量把每个字都咬得让她听到,“他引苍狼部来,想看你们两败俱伤……不要追,不……”   赵瑾知道了这最关键的信息,便不想再耽误了,“好了格兰丽,你不要说了,走,我带你回王庭。”   她还按着格兰丽的伤,抽不出手。靳如便轻轻地将人抱起,赵瑾跟在旁边,不停地安抚她,“格兰丽,你是个勇敢的姑娘,腾格里会保佑你的。坚持一下,我们带你回去养伤。”   格兰丽看着她,苍白的嘴唇泛出个笑,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阿瑾,你要替我杀了……乌蒙嘉。我、我要他死……”   她的蓝色眼睛在这一刻格外地有力,赵瑾看着这对瞳眸,说道:“你放心,我会替你杀,我们先回去。”   格兰丽的视线已经开始迷离,好像没听到她说的话,又道:“还有松尔……你一定要帮他,我把他……交给你。”   “我知道。”赵瑾应着,从身旁一人手中接过一截布条,想先给她草草包扎,格兰丽却在这一刻拉住了她的手,再开口已是声若蚊蝇,“我要向腾格里祈求,来世做……草原的……雨,庇佑羌和和梁州……”   天边最后一缕余芒退却在地平线上,格兰丽的手沉沉地垂下,湛蓝色的眼眸永眠于雪山莽原。   赵瑾愕然地没有回过神,轻声喊她:“格兰丽。”   她手上殷红的液体还没有干,甚至还存着一丝余温。赵瑾逐渐地醒了神,晃着格兰丽的尸身又喊:“格兰丽!你不要吓我!我答应了松尔要带你回去的,你睁眼看看我!”   “侯爷,”靳如的声音也很低落,他抱着格兰丽后退一步,对赵瑾道:“咱们要赶紧回去了。即便不是为了别的,也要早些送公主回王庭。”   天马上就要全黑,这里是个未知之地,久留下去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危机。赵瑾吸了一口气平复住情绪,借着火堆里的残焰点着了火把。   大军原路而归,一路上皆是死寂一般地沉重。入夜后的尕罗那回响着风的怒音,刺耳而凶冷,靳如带着格兰丽坐在马上,赵瑾带队在前,数次回看后方,眼泪克制不住地外流。   她连这个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也没有了。   靳如见她数次回首,心里很是担心她的情绪,便将格兰丽交给一个羌和士卒,自己策马几步上来,与赵瑾并行。   “侯爷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过失,谁也不会想到格兰丽公主竟然会选择一个人来手刃乌蒙嘉。虽然她算定了侯爷会跟来,但是侯爷,不是你出手晚,而是乌蒙嘉太过可恨。”靳如观察着赵瑾的神态,缓了片刻又说,“人死不可复生,侯爷节哀。但这次万幸有格兰丽公主,否则咱们就这么追着乌蒙嘉上去,就真要腹背受敌,落入他与苍狼部的算计之中。”   “我会替她报仇的。”赵瑾擦了一把泪,又看了格兰丽一眼,“我会替她杀了乌蒙嘉,也会替她照顾好松尔,看顾好羌和。”   靳如听她这么说,心便放下一些。   赵瑾缓过了那股伤痛至极的劲,冷静下来回想格兰丽的提醒,对靳如道:“明天给河州和孜州传我的令,继续募兵不要停。还有,从河州的徐林营调一队人去羌西守着。乌蒙嘉这次没如愿将我引去苍狼部的陷阱,定然还会再生计谋。”   靳如点头,“好,卑职回去就让人传话。”   月色逐渐变高,赵瑾踩着来时的路抵达了尕罗那的出口,前方不到半个时辰就能抵达羌和的王庭,赵瑾吹着夜风,忽然胆怯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松尔。   荒芜的景致倒退着留在了后方,屋舍在赵瑾的踌躇中映入了眼帘,年少的羌和国君就踱步在王庭前,他看着火光从远方来,兴奋地迎了上去,拉着那最前面的一人问:“姐姐呢?”   赵瑾下了马,她看着少年蓝色眼睛中雀跃的欣喜,嗫嚅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开口,终了还是将心一横,说道:“是我不好,去晚了一步。”   松尔还没懂她的意思,继而便看到了格兰丽双眸紧闭的面容,笑意顿时僵住。   “姐姐!”他扑过去,又回头来问赵瑾,“是谁干的?”   “是乌蒙嘉。”靳如挡在赵瑾身前,替她说了,“格兰丽公主找到了乌蒙嘉,想趁机杀了他,可是没能如愿。我们赶到的时候,她被乌蒙嘉下了手。”   一路同行的几名羌和士卒也道:“国君,我们都看到了,是乌蒙嘉杀了公主。”   松尔捏紧了拳,他隔着格兰丽毫无生息的面孔,好似看到了努呼鞑亚的死状,悲怒之下吼道:“又是乌蒙嘉!”   赵瑾上前几步,掰过松尔的身躯来,对他道:“松尔,格兰丽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让我守着羌和守着你,我答应了。从今往后,羌和和剑西就是同一片土地,我会让人来羌和边沿值守,我会给格兰丽报仇。”   松尔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平视着赵瑾的目光,说道:“这个仇我绝不会忘,阿瑾,以后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好。”赵瑾拍拍他的肩,“明日我会派人去羌西,现在,我要先回梁州了。”她最后看了格兰丽一眼,又对松尔道:“你姐姐是羌和与梁州的罗霞尼,这次多亏有她,我们才没落入乌蒙嘉的圈套。让她入土为安吧,腾格里会眷顾她的心愿。”   “你放心,我没事。”松尔用力挤出一个笑,挥手送她,“阿瑾,你也是羌和与梁州的罗霞尼。”   赵瑾淡淡一笑,给了他一个眉指礼,带着大军在子时时分抵达了梁州大营。   “侯爷!”卲广听说她回来了,快步前来禀告,“互市真的出了点乱子,有几个圭车人肆意捣乱,还好发现的早,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都让我们及时按下了。”   赵瑾身心疲累,还是强撑着精神问:“审出什么没有?”   卲广道:“试过了,也用过刑了,但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我早就说了圭车人不可信,也不要与他们做生意!”察柯褚从外面进来,板着脸说得又冲又直,“这帮人就不是知恩图报的,你还不信邪,非不听我的,现在好了,知道他们是什么嘴脸了?乌蒙嘉的人,没一个好东西,老子早就看得透彻得很了,偏你这个没胆的怂货还对他们抱着希望!”   赵瑾本就因格兰丽的死而情绪低落,察柯褚看不见她的脸色,还不管不顾地说出这么一大堆扎心窝子的话,激得赵瑾心底隐忍的气再也藏不住了,揪起察柯褚的领子怒道:“你再说一遍。”   她的眼睛里蔓延着红血丝,察柯褚离得近了,看得一清二楚。纵使如此,他仍傲着性子道:“老子说你又怎么了?这事我没错!”   “你!”赵瑾抡起拳就想揍他,察柯褚这次没让着,挣开她的手推了她一把,说道:“不就是个疾风营的副使吗?老子不稀罕了,你爱让谁做就让谁做!老子不在这儿受你的气!”   他说完就掀开帘子出去,赵瑾恍神地反应过来,刚想出去追,走到帘子前又止住了。   卲广看着她这模样,劝慰着说道:“侯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察柯褚就是这么个脾气。他只是气话而已,等到明天早上,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赵瑾也没有精力再去顾及这些事情,她叹了声气,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卲广听出她累了,道:“侯爷赶紧歇息吧,今晚还回府吗?”   白天离府时走得匆忙,赵瑾猜秦惜珩只怕一直在挂念,便道:“我回去一趟,明早早些来。”   秦惜珩撑着腮坐在躺椅里,眼皮忍不住地要合上,但赵瑾一直没回,营里也没消息传来,她心里有些担心,撑着瞌睡等到了现在。   门轻轻一响,静得她倏然就全醒了,探出身子往门处一望,果然见赵瑾回来了。   “怎么还没睡?”赵瑾蹙眉问道。   “没什么,睡不着而已。”秦惜珩笑了笑,拧了个帕子给她擦脸。   “我没事。”赵瑾勉强一笑,道:“去睡吧,我沐个浴就来。”   秦惜珩放了心,在床上躺着没多时就等来了赵瑾,她贴着过去埋入了赵瑾怀中,问道:“真有乌蒙嘉的下落了?”   这里没有了外人,赵瑾绷紧的情绪骤然瓦解,含着哭腔道:“格兰丽没了。”   她哽咽着讲完了全部,眼泪沾湿了秦惜珩的手,不断地埋怨着自己,“我若是能再早一点赶到就好了。怪我……真的,就差那么一点。”   “你不要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秦惜珩看到她无助的模样就觉心疼,她给赵瑾擦着泪,说道:“怀玉,你只是个凡常的人啊,人总有预料不及的时候,你为什么总要将你自己逼成无所不能?”   赵瑾没有说话,只剩下低低的啜泣。   秦惜珩顺着她的后背抚摸,又说:“怀玉,你之前问我,我一个姑娘家,那么要强做什么。那我现在问你,你一个姑娘家,做什么要事事冲在最前面?别拿你是剑西的主帅来堵我,即便你不是主帅,你也会一个人挡在最前面。怀玉,你真的太累了。”   赵瑾抱着她,说道:“可我如果不够强大,就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人。”   秦惜珩道:“广厦千万,即便是君王也不能一一护持住。你看太阳升起的时候,不是照样有阴影吗?怀玉,你不要将你自己逼得那么狠。我看着这样的你,也会痛恨为何我需要由你来照顾。”   赵瑾止住了泪,秦惜珩看着她,抬手扒开了拂在她脸上的散发,贴着唇吻了上去。   泪还是那样咸苦得一片涩味,秦惜珩尝过了这个味道,也记在了心里。   她不要把命交给别人,也不要再看到赵瑾哭泣的模样。   “怀玉,”她耳语着说,“你也可以不用那么强大。只要有我在,就够了。” 第197章 风兮   次日卯时才过,主营里已经坐满了将官。   封远山听完了前一日的事情,锤着桌子骂道:“乌蒙嘉这个狗娘养的!真是可惜了格兰丽公主。”   赵瑾默然着,正要开口,忽然意识到察柯褚还没来。   “察柯褚呢?”她直接问卲广,“他不知道这场决议有多重要吗?”   卲广忙说:“卑职这就去叫他。”   赵瑾道:“不用你亲自去。”她走到帐子外,就近吩咐一个在外看守的士卒,“去叫察柯褚来。”   士卒赶紧就去了,赵瑾重新进了帐,也不耽误,指着地图对几人道:“我昨夜想过了,尕罗那是个天然的屏障,那个方向虽然直通噶尔迦雪山脚下,但是不需要太多人巡守。要紧的是羌和西面和孜州的西原一带,咱们要防,也要对外扩张领土。我打算,在羌西境外沿路设立驿站和烽火台,先拿下南边的圭车,至少不能让孜州西原暴露在外。”   “这些现在只怕来不及做。”傅玄化直接在沙盘里演示路线,说道:“互市生乱,多半是乌蒙嘉早就埋好了桩子,也就是说,他现在已经了解了不少与河州孜州相关的事。若我是乌蒙嘉,一定会先攻孜州西原,这里不像南边的孜定口易守难攻,比起入袭羌西,他多半会先动这里,咱们得先将兵力重点放在这里。”   “有理。”封远山赞同,看着沙盘里的孜州西原,道:“圭车从前对孜州只是小打小闹,从这往后,只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西原要守,驿站和烽火台必须同时来建。”赵瑾在沙盘里指了一条路,“如果把噶尔迦雪山全部纳入羌和境内,就能在保证羌和后方的情况下,毫无顾虑地绕道,将圭车包围在西原。”   赵瑾这话其实没错,但谁都没有吱声,她也猜到了,道:“我知道这会加大军费开销,但我和阿珩会想办法的。”   卲广看着他们留在沙盘上的印记,担心道:“可是咱们从来没与苍狼部交过手,而苍狼部定然已经从乌蒙嘉那里获悉了我们的全部特点。侯爷,若是真对上了苍狼部,咱们只怕要吃亏。”   赵瑾在今早来营的路上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她道:“论起苍狼部,最为熟悉的应该是甘州守备军,我抓紧给朔方去信,先问问他们的说法。至于羌西那边,也要增派人手加护。”   她想了想,对傅玄化道:“檀英,你可愿意去羌西增援?”   “好。”傅玄化毫不犹豫就答应,又提醒道:“凰叶原这边也不能松懈。”   “我知道。”赵瑾点头,看着其他人问道:“大家还有什么意见?若是没有,那就等朔方有了来信再议。”   封远山道:“得等朔方的来信才行,在此之前,咱们只能先守。”   军议暂且散了,赵瑾写完信漆好,等来了之前那士卒的回禀,“侯爷,察柯褚说忙着训练,没空过来。”   赵瑾叹了口气,把信给他,“算了,先让人去朔方送信,给程郎将的。记得,八百里加急。”   士卒火急火燎地走了,赵瑾望着沙盘发了会儿呆,想到察柯褚的态度,头疼又心烦。   元中战毕后,两人虽然谁都没有主动讲和,但几句军情交谈完,便好像回到了从前,似乎那几句吵嘴并不存在。   罢了。赵瑾心想,察柯褚在昌县也算是走了一遭鬼门关,这次不如留他好生休整。   疾风营的校场上摆了一排靶子,察柯褚两手各拿了一张弩,左右同时按下机关,弩箭整齐地射出去钉在了靶子上。   “好!”身后传来喝彩声,察柯褚回头一看,陈参双手抱臂,站在十步开外看着他。   “你来干什么。”察柯褚的声音不咸不淡,他低着头给弩弓上箭,陈参走来,对他道:“还跟侯爷怄气呢?我都听说了。”   察柯褚翻了个白眼,“听说什么了听说。”   陈参道:“格兰丽公主死了,侯爷心里难免感伤,你在这个时候还指责他,不就是火上浇油吗?你好歹考虑考虑侯爷的想法。”   察柯褚倔着脾气道:“我这次真不要跟他说话了,气死我了,梁州我也待不下去了。”   陈参看着他,摇头笑了两声,“你啊,还真像个小孩子。你不待在梁州,还能去哪?”   察柯褚道:“剑西难道只有梁州不成?河州孜州就没有守备军了?”他牢骚着说完,心里还真动了一下,“没错,我难道就不能去孜州了?老子要干死那帮狗蛮子!”   陈参看他不似玩笑,道:“浑说!孜州疾风营早就满了将官,你去了只能从最下边的先行卫做起。”   察柯褚傲着性子道:“先行卫就先行卫,老子才不稀罕做什么将官,只要能杀蛮子,我当牛做马都行。”   陈参顿时语噎,过了一会儿又问:“你真想好了?侯爷会答应?”   察柯褚道:“我管他答不答应,我现在就去孜州。”   他放下弩弓真的走了,陈参愣了片刻,赶紧先来了赵瑾营中,掀帘就道:“侯爷,察柯褚要去孜州,这会就在收拾东西了。”   “什么?”赵瑾一惊,“他来真的?”   陈参道:“卑职看着不似玩闹。侯爷,卑职劝过了,可他犟得很。要不你去看看?”   赵瑾往椅背上一躺,赌气道:“不去。”   察柯褚性子倔有脾气,她难道就没有吗?   陈参傻了眼,“那……”   “让他去!”赵瑾板着脸道,“他要真有本事,就去孜州自己做到疾风营的正队。我倒要看看,他这么做是不是就能咽下这口气了。”   陈参一时进退不是,赵瑾坐了一会儿冷静下来,小声说了句“麻烦”,找了张空白的纸来,提笔蘸墨快速地写了点什么,落印之后递给了陈参,“让人把这个送到孜州疾风营,就说察柯褚是我派去的,让他们看顾着点,别跟他计较。”   “是。”陈参就知道赵瑾不可能真的对察柯褚不管不顾,他接过这上了印的调令书,请示道:“侯爷,卑职也想去孜州。”   他解释道:“侯爷说了,军中的品阶都是靠自己博取来的,眼下孜州为重中之重,卑职想去那里试试。”   赵瑾想了想,便答应了,“那你去吧,替我看着点察柯褚,别让他闹事。”   她提笔又写了份调令,道:“正好,你一并带过去,见到宣伯替我问声好,需要多少军需只管说,我来拨。”   陈参道是,刚接了这份调令书,转身便碰到卲广进来,着急道:“侯爷,察柯褚说要去孜州,我们拦也拦不住。”   赵瑾平静道:“拦不住就别拦,我已经下了调令书,就让他去吧。”   陈参讪讪地把手里的调令给他看,卲广还没回过神,那主帅的位置就已经空了,赵瑾掀了帘子出去,留下一句话,“我回去一趟,晚上来巡夜。”   “啊……好。”卲广看着那帘子起开又合上,与陈参四目相对看了一会儿,纳闷道:“这是……真吵架了啊。”   陈参一摊手,苦笑道:“算了,别蹚这浑水。我也请了去孜州的调令,就和察柯褚一起走吧,他这脾气,还真是让人不放心。”   赵瑾在府前下马,进屋正赶上秦惜珩用午膳。   “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秦惜珩赶紧让人去拿碗筷,又道:“上赶着吃我的残羹剩饭?”   赵瑾本来一肚子郁气,现在听到她的声音,那股烦躁就退去了很多,笑道:“能吃一口殿下的残羹剩饭,那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秦惜珩白了她一眼,先舀了一碗汤给她,道:“好好说话。”   赵瑾一口气喝完了,指着桌上的豆芽道:“喂我一口。”   秦惜珩挑了几根喂给她,赵瑾得寸进尺,含着她的筷子不放,将那上面的汤汁吮了个干净。   “松口。”秦惜珩好笑地看着她,“你今天怎么了?”   赵瑾松了牙关,道:“没什么,就是累得很,想你陪我。”   秦惜珩道:“那就先吃饭,吃完了我陪你。”   赵瑾往她身边又靠近些,道:“你喂我吃。”   秦惜珩放下筷子,在她额上一敲,“赵怀玉,你多大了?”   赵瑾趁机握住她的手,头枕上了她的肩,“跟我多大了有什么关系?多大了也想你喂我。”   秦惜珩猜到她肯定又遇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也不戳破,只是问道:“那你想吃什么?”   赵瑾点了几个盘子,“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秦惜珩承着她上半身的重,耐心十足地喂,赵瑾吃了几口就没了胃口,坐直了身自己舀汤,道:“你好好吃吧,不用管我了。”   “是不是需要钱?”秦惜珩也不吃了,直接问道。   赵瑾把今天的决议跟她讲了,忧心忡忡道:“钱倒是其次,我现在等着朔方回信。”   她把筷子重新塞到秦惜珩手中,露了个笑,“快吃吧,不用这么看着我。我除了有点累,真没别的事。”   秦惜珩吃完了剩下的饭食,问她:“歇个午觉吗?你昨晚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赵瑾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好多账目要看?”   “我早就想好了。”秦惜珩拉着她进了内室,指着改造之后的书案给她看,“我让人换了张矮案,也在地上铺了竹席,现在天热,直接就能在竹席上睡。”   赵瑾托着她的臀将人高高地抱起,又轻轻放在矮案前的竹席上,自己也贴过去靠在她的肩头,说道:“你抱我睡。”   秦惜珩低下头去吻了她一下,笑道:“好,我抱你睡。”   赵瑾半眯着眼看着矮案上高高堆起的册子,牵住了秦惜珩搭在她腰间的手,含含糊糊道:“别太累了。”   “睡吧。”秦惜珩淡淡一笑,以一只手臂护住赵瑾的腰身,另一只手拿起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开始写起什么。   赵瑾往她颈下缩了缩,寻个舒服的位置后,呼吸声慢慢地就沉了。秦惜珩写完了字,顺手拿起一旁的蒲扇摆动两下,给赵瑾扇去暑热,不多时又放下扇子,从那一沓册子里面抽出一本来慢慢地翻看。   午后的时光悠长,蝉鸣声环绕了整个院子。范芮听说赵瑾回来了,但又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便也不敢闹出太大的声响。他踮着脚悄悄地进了屋子,探着头又往内室一瞧,只见赵瑾靠在秦惜珩怀中睡得正沉,而秦惜珩仅用一只手拿着书册,每看完一页,就将书册放在书案上,手指翻过一页后再次拿起,如此反复进行着,不厌其烦。   秦惜珩这一页的内容还没看完,就察觉到有人来了,抬头的一瞬间正好与范芮对上个正着。   她朝范芮招招手,随后找了张空白的纸写道:何事?   范芮生怕说话吵醒了赵瑾,便接了笔蘸墨写着:邑京的飞书。他把手中的竹筒留下,看了赵瑾一眼后,给秦惜珩比了个手势。   秦惜珩点头,范芮又小步地退了出去,离开之前,他忍不住再回看了一眼。   内室静谧得不闻半点声响,那两人相偎着似是一体,秦惜珩小心地用帕子给赵瑾拭汗,久看之后忍不住偷偷地亲吻。   范芮赶紧回头,快步躲了出去。   赵瑾这一觉初时好眠,等到后面,便来了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她挣脱着要抽身,搐动一下惊醒了过来,喊道:“阿珩!”   秦惜珩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回话,“我在这儿。”   赵瑾听到这近在咫尺的声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是梦境,她缓了一口气,环抱住了秦惜珩的腰身。   “梦魇了?”秦惜珩温声问她,“怎么吓成这样?”   赵瑾抱着她,过了许久才说:“没什么,只是梦而已。”   秦惜珩给她擦了擦额上新冒出来的汗,又拿起蒲扇挥动,道:“阿芮刚刚来了一趟,似乎是邑京那边有新的消息了。”   赵瑾拆了竹筒展开字条看完,道:“邑京的风向一天一个样。”   秦惜珩也跟着看了,道:“政改历来都是一场风雨,只是不知朝廷这次的新政能够维持多久。”   赵瑾道:“宁氏一倒,邑京的士族现在多半都各自生着嫌隙,这于兴王而言,可是个难得能够拿捏住权势的机会。”   秦惜珩道:“可四哥不擅政,他虽然将一切都看得透彻,但不一定能驾驭住这些人。我有预感,邑京的争斗比之以往会更盛。”   “整个大楚都是,养精蓄锐的不只是咱们。”赵瑾垂眸看着这些字,说道:“但不论是剑西还是朝廷,谁也没有优胜之说,这一年注定不会太平。”   没人知道这一场无声的战火会蔓延多久,但休养生息从来都不是一方的事情。   赵瑾烧烬了字条,隔着火盆里的焰光看到了邑京的过往。   这一仗,她必须得赢。 第198章 阵型   程新忌接到信后未及两日,便带了一支骑兵前来梁州。   “苍狼部这几日出过兵吗?”他下马就问,从马背上摘下水囊喝了一口水。   “还不曾。”赵瑾领着他去主帐,把沙盘里的地图给他看了,道:“三日前,苍狼部应该就在噶尔迦雪山的西面。乌蒙嘉引我入埋伏未果,一定会改变策略卷土重来,他要筹谋这些,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动作,但我现在要知道苍狼部的弱处,他们可有弱处?”   “苍狼部的突骑很厉害。”程新忌眼中是十二分的认真,他看着地图上的西北一角,对赵瑾道:“他们还有自己的阵法,我们至今还没找到破解他们阵法的方法。”   将官们听说程新忌来了,也一一来了主帐,赵瑾见人都到了,又问程新忌,“苍狼部如今怎么样?上次我听阿珩说,古纳川的几个儿子很是不和?”   程新忌点头,“内争不休,这也是苍狼部今年一直很安静的原因。”   赵瑾问:“你知道细节吗?”   “知道一点。”程新忌道,“古纳川有五个儿子。他的长子叫巴图苏,是已故的大妃所出,古纳川很看重这个儿子,给他的权利也是最大的。老二奥敦和老三哲布是古纳川的另一个妃子生的,是一对双生子,据说这兄弟俩出生的时候,古纳川特地叫人将二人分开照养,多半是担心他们同气连枝,日后一起对付巴图苏。老四希德格是现在的大妃生的,听说就带过一次兵。至于老五,那是个才十岁的孩子。对了,那个嫁给车宛做大妃的苍狼部公主,也是古纳川现在的大妃生的。”   他这么一讲,苍狼部现今的局势可谓明了至极。   赵瑾问:“依你看,古纳川会让哪个儿子领兵协助乌蒙嘉?”   程新忌道:“多半是巴图苏,他给这个儿子的权利可不小。”   卲广在这时插了一句,“可乌蒙嘉的大妃是他第四子的妹妹。”   赵瑾道:“对于乌蒙嘉来说,这些都无所谓,为难的是他的大妃。不过在我看来,这定然是古纳川一早就安排好的,他是故意将这个女儿嫁给乌蒙嘉,好平衡儿子们之间的关系。”   这层关系顺完,赵瑾对程新忌道:“好了,说说他们的突骑还有阵法。”   程新忌在沙盘里摆了个兵阵,将官们都围了过来,听他说道,“突骑的阵法,我们给它起名叫做三角锥阵,它让最厉害的人站在最前面的三角锥子顶部担任前锋,其余的人像锥子塔边一样的往后排开充作羽翼。他们的前锋尖锐迅速,两翼坚强有力,前锋在狭窄的正面攻击对面时,就能突破对面的阵型,两翼也能扩大战区。”   赵瑾一眼看出这个阵法的变换之处,指着兵阵里往后排开的沙人说道:“这两翼还能往外扩,排成一字阵加大攻势,若是两侧翼尾的速度快,完全可以和锥尖的这几个人将对面的队伍包围起来。”   “没错,”程新忌道,“早几年前,甘州守备军吃过这个亏,那一次几乎全军覆没。”   赵瑾问:“那他们的军备如何?”   程新忌道:“都是铁甲,古纳川给他们配了最好的铁甲,连马也有。”   赵瑾又问:“你们现在对上这个阵型,是怎么处理的?”   程新忌道:“大哥最初让咱们的人盯住他们两翼的骑兵,可他们的马比我们的快,即便是套着铁甲也能在我们迎上去之前迅速变作翼状。我们后来能做的,就是不让他们的两翼咬合形成包抄。”   “那步兵呢?”封远山问,“他们的步兵也全是铁甲吗?”   程新忌道:“步兵不是铁甲,但他们有龟型阵,不仅可以挡住流箭,还能顶住投石机抛出的石块,后排的步兵可以从盾甲的缝隙中伸出矛枪,这样一来,对手根本无法逼近。我们每次同他们打,初时还是兵戈相向,等到后面竭力了,他们就龟缩成这种阵型来后撤。”   赵瑾看着他摆出的两个阵,说道:“都不好打,除非能够破解这两个阵法。”   程新忌道:“我这次来,特地带了一队骑兵,你们若是想练兵,我可以让朔方的骑兵充当苍狼部的角色。”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眉都松了一分,赵瑾道:“那要请你去孜州替我练兵。”   程新忌笑了笑,“这有何难,咱们可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赵瑾道:“今日晚了,你休息一宿,明早再去孜州。我还有梁州要看顾,这次就不随行了。我的副将韩遥就在孜州,有什么事,你找他就好。”   程新忌一口答应,又好似要说些什么不便开口的话。赵瑾猜他多半要问及范蔚熙,便让人都散了,才道:“蔚熙在元中很好,每日都会来信。”   “哦……哦。”程新忌木讷地点点头,反应过来时耳尖已经发红,“哎你……你怎么知道……”   “太明显了。”赵瑾理直气壮说着这话,全然忘了自己当时其实并没有看出来。   程新忌这下连脸都红了,赵瑾故意又问:“蔚熙知道吗?”   他不敢肯定,含糊道:“应该,知道……吧。”   从范蔚熙那日的态度来看,应该也不算反感。   程新忌默默地想着,又问赵瑾:“蔚熙他……有什么喜好吗?”   “有啊。”赵瑾抱着手臂看他,就说了俩字,“看书。”   “哦。”程新忌低了头,他小时候跟着程新禾混饭吃,后来入了军营就是打仗,最多只看过几本兵书算是识字,对其他的风雅诗赋一概不知。   赵瑾拍拍他的肩,笑道:“没事的时候多读读书吧,蔚熙喜欢有学识的。”   程新忌痛定思痛,狠狠地点头,“我一定读!”   赵瑾逗着他玩,觉得也差不多了,又说起正事来,“我从前和乌蒙嘉打,向来都是不拖沓的快仗,但方才听你所说,苍狼部好似喜欢打长久战。我有意在噶尔迦雪山一带设立驿站和烽火台,不过这事做起来没那么容易,也没那么快。”   程新忌听出她的意思,道:“我在孜州多留一阵子也无妨,要是驿站和烽火台真能建起来,那就能直接切断圭车人在后面的供给。”   “不错。”赵瑾道,“我会和羌和王再谈这事,你远道而来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帐子里静了下来,赵瑾再次看向沙盘里的那两种队阵,伤神地想了许久都没有头绪。   “公主来了?侯爷就在帐子里。”外面传来巡守的说话声,赵瑾回了神往那边看去,一只素白的手就挑起了帘子。   “怎么这个时候来?”赵瑾问她。   “我总得看看有些人是不是乖乖吃了饭。”秦惜珩随意一扫这里,就知道自己猜了个正着。   赵瑾看她还拎着食盒,笑问:“阿珩今日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   秦惜珩揭开食盒,里面放着一节节绿竹,赵瑾拿起一根问:“这不是竹子吗?”   “我把竹子截下来,在里面装了粟米蒸的。竹子有败火的功效,你每日里顶着大太阳练兵,暑气都不知沾了多少。”   “哦。”赵瑾看着手中的这节竹子,反复翻看了半天,问道:“怎么打开?解了竹叶就行了吗?”   “我来。”秦惜珩把两端的竹叶封口去了,用筷子从一端戳进去,里面的粟饭就从另一端出来了。   赵瑾看得愣住,忽然想到了什么。   秦惜珩把这节竹子里的粟饭捅了出来,递给赵瑾,“赶紧吃吧。”   赵瑾自言自语道:“我好像想到对付苍狼部步兵的法子了。”   “嗯?”秦惜珩还没回过神,便被她抱起来转了个圈。   “阿珩,多谢你。”赵瑾眼中的欣喜按捺不住,她搂着人用力地亲过,犹觉不够,又抱着她温存了许久。   “好啦,先吃饭吧。”秦惜珩被亲得嘴唇都红了,她瞥了一眼帘子处,小声道:“你也不怕有人突然进来。”   “进来就进来,看到了随他们去。”赵瑾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眼中全是得意,“阿珩,你今天可来得太好了。”   秦惜珩还是云里雾里,赵瑾吃完了竹筒饭,才解释道:“程秉维说,苍狼部的步兵惯会用龟型阵,他们每次对上这种阵型都束手无策,只能放任对方撤离。你方才开这竹筒饭时,用了筷子抵住了后端,我就想,若是日后真遇到了这种阵型,可以临时加长枪杆的长度,这样一来,他们即便是从盾甲的缝隙里出枪暗袭,长度也不及咱们,而咱们反而可以在不近身的情况下回攻。”   “那枪杆之间得用铁具拼接起来才行。”秦惜珩懂了她的意思,也笑道:“这么说来,我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赵瑾道:“程秉维明日就去孜州练兵,到时候可以让他试试这个法子有没有效用。不过他今天说起阵型,倒是让我想到了书房里摆着的一本阵法图,里面有个八相阵。”   秦惜珩问:“这个阵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赵瑾道:“是个很复杂的阵法,小时候我问祖父,他说这个阵有些地方失传了,现在留下来的,是他查阅各类兵书之后复原的阵图。我还记得那阵图旁的注解,八相依次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自生门、景门、开门入则为吉,自伤门、惊门、休门入则为伤,自杜门、死门入则为亡。至于究竟要如何将对敌困死在其中,我现在还不知道。”   秦惜珩问道:“你没练过这个阵?”   赵瑾摇头,“还不曾。一则这个阵法不知道是否完整,二则,我擅长快攻,常用的战术里不会有这么复杂的阵型。但是现在苍狼部与车宛不同,他们军备富足,还有自己的队阵。既然这样,我想练一练这个八相阵。”   秦惜珩眼露忧色,道:“你既然说这个阵很复杂,那么一定就得有个人在阵中指挥。若真到了战场上,你便是首当其冲。”   “不要太担心。”赵瑾揉揉她的头,莞尔笑道,“我可是铜墙铁壁,命硬得很,能给你挡一辈子灾……”   “住口。”秦惜珩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说,从怀中掏出了塔桑里凝神看着,“我一点也不想要这个东西。”   “别人我还不给呢。”赵瑾逗着她,哄道:“我会长命百岁陪着你走下去的,好阿珩,我可舍不得看到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秦惜珩看着她的深情款款,眼圈还是红了,她伸出小指,道:“打勾。”   赵瑾便勾了上来,笑问:“不怕我说话不算话了?”   “你敢!”秦惜珩拽着她的小指,直接去咬了一口她的唇,恶狠狠道:“你敢失言试试?”   她是真的不敢想那个字。   赵瑾看着她,方才的笑意逐渐淡了,对面的这双眸子像是明镜,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也看到了镜主人的魂牵梦萦。   “阿珩。”赵瑾叫着她,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就吻了上去。   她爱不够,怎样都爱不够。   秦惜珩从这个吻里尝到了一阵苦味,她睁开眼,与赵瑾对上了目光。   唇齿间的缠绵暂作停歇,她们对抵着额头,秦惜珩先道:“修筑驿站和烽火台的军费我已经算好了,怀玉,你只管放手去做。”   “好。”赵瑾轻轻地应声,问她:“今晚回府吗?”   秦惜珩靠在了她肩上,道:“不回了,我就在这里陪你。你要是有公务处理,就先去做。”   赵瑾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道:“暂时没有。不过这个八相阵,我要去孜州练。”   秦惜珩眼睫一颤,问道:“什么时候去?”   赵瑾道:“还没想好,我总得先弄清楚这个阵法的厉害之处。”   时日看着好似还长,但秦惜珩知道这样的偎依相处不过只是须臾的工夫。她也多想一路跟着赵瑾去,可她要顾及剑西的全部军资,不能离开梁州半步。   “我等你的。”她小声地耳语,先将那些话说了出来,“瑾娘,我在梁州等着你凯旋。” 第199章 孜州   次日清晨,秦惜珩被外面的号角声吵醒,她迷迷糊糊地伸手往旁边去摸,却触了个空。   “醒了?”赵瑾已经穿戴完毕,过来问道:“再睡一会儿?”   秦惜珩睡眼朦胧,打了个哈欠问:“要去练兵了吗?”   赵瑾点头,俯下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道:“再睡会儿吧,还早。”   秦惜珩不舍地看着她走了,不多时帐外就传来了整齐的喝声,她一个人望着帐子顶端发了会儿呆,起身下了床。   朝时的曦光铺洒了一地,秦惜珩出了帐子,一眼就看到校场上的那个身影。光影在她的甲胄上跳跃着辉芒,她穿行在兵阵里纠正着士卒们的姿态,大声喊着变阵的号令。   秦惜珩哪儿也没去,就在这里看完了赵瑾练兵。   “我以为你回去了。”赵瑾回来时见她站在帐子外,笑问:“一直看着?”   “嗯。”秦惜珩拉着她进帐,倒了杯水递去,“嗓子都哑了。”   赵瑾一饮而尽,笑道:“没事,过会儿就好了。”   秦惜珩问:“程郎将走了吗?”   赵瑾道:“听说天不亮就走了。还好有这么个帮手在,不然就这么硬对着苍狼部开战,我们还真要吃亏。”   “侯爷!”卲广在帐外喊了一声,禀道:“岭南的人来了。”   “一起听听吧。”赵瑾对秦惜珩说完,朝帘子那侧道,“进来说话。”   卲广便带了一人进来,这人施了个礼,“属下吴滨,见过少主。”   赵瑾直接问:“岭南有什么异动吗?”   吴滨道:“喻至忠恐要进攻孜定口。”   赵瑾脑中空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问道:“属实吗?是哪里来的消息?”   吴滨回话,“岭南营中近来的练兵格外频繁,属下原本以为他们防的是南疆十二寨,可又觉得不对。若只是防备南疆十二寨,何必突然这样练兵?”   喻至忠是个有城府的,赵瑾想到他的那招借刀杀人,多少明白了点他要打这一仗的用意。   他想在秦绩这位新君面前立个功。   “知道了。”赵瑾看了卲广一眼,“派人加紧去孜定口传令,这段时日不可松懈万分。”   “是!”卲广转身就去,赵瑾又问吴滨,“我一直以为岭南已经没有人了,线网断了之后,你是什么时候被派去岭南的?”   吴滨道:“今年年初,属下和几个同伴是跟着主上一起去的。”   赵瑾愣住,“夜先生在岭南?”   吴滨道:“主上在岭南待过一阵子,一个月前又回了邑京。”   赵瑾问:“夜先生去岭南做什么?重新构织线网吗?”   吴滨摇头,“属下不知,主上的行踪一向隐秘。”   赵瑾沉思了许久都没再说话,吴滨见状,低头说道:“属下会在梁州多留几日,少主若是有事,随时传唤属下就好。”   “好。”赵瑾颔首,“你一路过来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他走之后,秦惜珩才说道:“这位夜先生,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若是按照这个时间来算,他停留在岭南的那段时日,正是元中防守战的那几日。”   赵瑾道:“不论怎样,夜先生总不会害我。”   两人同时沉默,就在这静声的片刻工夫里,外间忽然三长一短地传来号角声。   赵瑾几乎是从椅子里弹了起来,才冲出帐子便有人来禀她,“侯爷,是孜定口的狼烟!”   “真的来了。”赵瑾低喃,心道喻至忠的动作还真是快。   她转身入帐,脸色阴沉得可怕,秦惜珩拉过她的手,说道:“不是说孜定口是个高地,易守难攻吗?这次应当也不会有事的。”   赵瑾道:“但愿如此。”   但愿孜州西原还能是一片太平,这样的话,孜州就能将多数兵力投放在孜定口。   然而事与愿违,没到一个时辰,便有军报火速传来,“侯爷,苍狼部进攻孜州西原了。”   “新兵还不能用,先调河州的兵。”赵瑾冷静地说,“给宣将军传话,此次应敌苍狼部,先听程秉维的军令。”   孜州西原的战况如火如荼。   过往与车宛对战时,不论是梁州守备军还是孜州守备军,常用的战术都是快追猛打,这几乎是所有剑西主将共有的带兵方式。   可苍狼部与车宛完全不同。   他们用了步兵打头,宣揽江直接让孜州铁槊营的骑兵迎上,苍狼部的步兵便以盾甲摆出了龟型阵,阵中后排的步兵从缝隙里刺出枪戟,令铁槊营的战马无从近身。   宣揽江又让徐林营接替,还让弓箭手候在一旁见机发矢。但这一切仍可谓是徒劳,他们变换着龟型阵的阵法,迂回着拖住徐林营,令守备军们疲于奔波,却又在靠近了将要进攻时再退后防御,从盾甲的缝隙里捅出枪戟,同样让守备军们无法破阵。   几番消耗下来,徐林营的脚步逐而变慢。宣揽江歇了口气,眯着眼望向苍狼部步兵后方距离了很远的一个身影。   那是苍狼部此次的主将巴图苏。   即便隔得远,宣揽江也能断定出巴图苏此刻正在望着人群中的他。   这种被当做猎物的滋味并不好受,宣揽江让守备军们撤回些许,对面步兵的盾甲在这时也散开了,他这次没让守备军再上,而是静静地等在原地。   两方对峙着僵了下来,宣揽江分出些目光看着远处的巴图苏,忽见他做了个什么手势,旋即便看到一支呈着倒三角锥状的骑兵队阵呼啸着朝这方奔来。   马蹄溅起的尘土遮天蔽日,黄沙滚滚而来,步兵们分散着往两个方向散去,将后面的突骑显露出来。   居首的前锋便是巴图苏,他两手各握一把弯刀,策马跑在最前面。宣揽江一声令下,孜州铁槊营的骑兵全都整齐地冲了上去。   巴图苏认准了宣揽江,带着弯刀对准他就来,宣揽江以枪格挡住,这时才发现这支突骑队竟然连战马也套了甲。   “去死吧,愚蠢的大楚人。”巴图苏蔑视地用苍狼部的语言说着,宣揽江没听懂,但猜测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他抿着唇与巴图苏在马背上较量了数个来回,巴图苏盯着他,嘴角斜着上扬露出了诡异的笑。   “将军!”混乱之中不知是谁喊了宣揽江一声,这时又有声音大喊:“将军,我们的阵队被冲散了!”   宣揽江急速回头,果真看到周围混乱一片,苍狼部的突骑从骑士到战马全都覆上了厚重的铁甲,日光照在这些铁甲上,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巴图苏的弯刀在这时又来,宣揽江策着马赶紧后退一步,但还是被这一刀割破铠甲伤着了胸腹,他吃痛地忍住又往后退,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竟然被这支突骑团团围住了。   喊杀声混作一团,宣揽江的手臂挽住缰绳,捂着伤处时用另一只手执枪扫平着周遭的明枪暗箭,想再争取一口气。   巴图苏越发以看待猎物的眼神看他,宣揽江仇视着这个人,正想着不如玉石俱焚时,忽闻外侧来了苍狼部突骑的叫喊声。   “将军——”突骑用宣揽江听不懂的话喊着,“是程新忌!”   巴图苏脸上的笑一僵,骂道:“该死的!”   宣揽江看不到外侧,但大概猜出是来了解围的援军,他再看巴图苏,只见对方收了弯刀,大声吼了一声后,方才将他们团团围住的突骑们便如潮水一般地退散而去。   程新忌打马而至宣揽江身边,看着他捂住的胸腹,关切问道:“宣将军,没事吧?”   宣揽江面色发白,但还是咬牙摇头。   程新忌便知他这伤定是不轻,赶紧招了两个人来吩咐道:“赶紧送宣将军回营,叫军医。”   陈参此次留在城墙上未参与应敌,将整场战况的始末全记在了心里。   “我看着突骑两翼突然变快,然后咬合在一起,将咱们的人全围了。”他看着宣揽江,后怕地说道,“还好程郎将来得及时,从外面解了这个围。”   程新忌道:“他们的马比咱们的快,每一匹都是精挑细选配出来的,所以他们格外看重这些马,还给马也套上了护甲。我与赵侯都以为他们不会来得这么快,却不想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真是说来就来。”   宣揽江的伤口得以处理,人也恢复了一些精神,道:“他们此番多半只是试探,想看看孜州的兵力如何。”   他看向程新忌,又问:“今日这个带头的前锋,程郎将认识?”   程新忌点头,“是古纳川的长子巴图苏,我与他是老对手了,常遇上。看来我猜的没错,古纳川果真是让他来襄助乌蒙嘉。”   宣揽江问:“依你看,他们下次再来会是什么时候?”   程新忌道:“或许三五日,或许三五月,这个我也说不好。但他忌惮我是真的,否则今日也不会听到我的名字就撤兵。”   “若是三五月就好了。”宣揽江叹了一声气,“孜定口那边还要防御,孜州此次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腹背受敌。”   “对了,”提起孜定口,宣揽江又问一旁的副将,“如海有送军报来吗?孜定口现在如何了?”   “还没有消息传来。”副将也是情绪低落,忍不住骂道:“喻至忠这个狗娘养的,竟还敢不死心地再来。这种人打不死,就该让天来收了他!”   “少安毋躁。”宣揽江劝住他,又好似想到了什么,问道:“朝廷给他下令出兵了?”   副将道:“好像没听说。”   宣揽江道:“那他可就真是太着急了。”   副将没懂是什么意思,宣揽江也没再往下解释,转看向程新忌道:“我养伤期间,一切就都劳烦程郎将你了。”   程新忌笑道:“我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话。宣将军安心养伤吧,这段时日我替你练兵。”   宣揽江安了心,外边这时送来了孜定口的军报,他拆开看完,费心地又是叹息。   “孜定口打得不好吗?”程新忌问道。   “喻至忠猛攻不停,轮番换着人上。”宣揽江耐不住替安如海担心,“孜州能否安全,就全看这里了。”   程新忌不免觉得奇怪,“既然朝廷没有给喻至忠下出兵的指令,那他是哪里来的胆量对孜定口出手?”   宣揽江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   孜州的两场战火在一日之后传遍了大楚,谢昕在雅阁内坐着,听到门上错落有致地响了三声。   “进来。”他放下杯盏,在抬头时与来人对上了目光。   “坐。”他又斟了一盏茶推到对面,喊着这人的字,“啸之。”   段秋权行了个礼,在他的对侧坐了,问道:“主上找我?”   谢昕在外便用了杜琛的那张易容假脸,他道:“喻至忠擅自出兵孜定口的事,听说了吗?”   段秋权轻轻点头,道:“略有耳闻,主上找我要说的事情,莫非与他有关?”   谢昕言简意赅,“此人不能留。”   段秋权道:“可是岭南现在以他为大,圣上好似也很倚重他。只怕……轻易动不了他。”   “能动。”谢昕给了他一封信,“他不顾朝廷休养生息的政令擅自出兵,此罪一。他为一己之私设计戕害周茗,此罪二。暗杀周茗的事,是他买通了几个土匪做的,事后他将那几名土匪都封了口,但我还是让人救下了一个,这信里就是那名土匪的口供,人在我这里,随时都可以传召。你是谏使,从前一直跟在秦潇身边,秦绩对你自然也是熟悉,会多听几句你说的话,该怎么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说清楚,不用我教你吧?”   段秋权一目十行看完信的内容,点头道:“我知道了。”   谢昕嗯声,又问他:“近来如何?可有晋迁你的消息?”   段秋权苦笑:“还不曾。如今新的政令一下,圣上想的是那些暂时闲赋的中第举子,像我这种有差职的,只怕一时之间不会想到。”   “不会再熬很久了。”谢昕捧着茶水小啜一口,若有所思道,“我不会继续拖延下去了。” 第200章 烽火   宁澄荆朝后来海晏殿面圣,还没进门就碰上了秦绩。   “圣上……”他才开口,秦绩就摆手道:“朕约了玄通大师在省佛堂讲经,有什么事,等朕回来再说。”   宁澄荆待他走后,问了个海晏殿的宫人,“圣上还是每日都要念佛诵经吗?”   宫人道:“是,圣上每日早朝之后,都要先去省佛堂听玄通大师讲经,再与大师辩经。”   宁澄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看着秦绩的背影,这口气又使不出来。   他又问宫人:“太后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没有?”   宫人道:“太后日日都在静安宫,并不曾有什么消息传来。不过听闻,宁家的姑奶奶今日请了旨进宫。”   静安宫内,宁微儿正哭着对宁太后告状:“姑母,证据确凿,就是那喻至忠害死了茗郎!”   自打周茗死后,宁微儿就带着孩子回了邑京,一直寡居在家中。宁家倒后,秦潇念及她孤儿寡母的看着可怜,便没有过于追究。   秦照瑜今日也在,她带着女儿寡居一年,最能明白这样的丧夫之苦,当下也忍不住对宁太后开口:“母后,您看……”   宁太后看着这个自小娇宠长大的侄女,提醒道:“微儿,你父亲已经不在了。”   “可是不还有姑母您吗?”宁微儿不依不饶,“阿绩……不是,圣上也是您一手带大的,您的话,他总会听两句。”   秦照瑜想了想,说道:“母后,倘若真是喻至忠蓄意害死了周将军,那么说明此人的心胸极窄,这样的人若是留着,只怕日后还会危害更大。依儿臣看,母后不如借这个机会除了他,重新在岭南栽培心腹。”   宁太后反问她:“栽培心腹之后呢?”   秦照瑜一时愣住,讷讷道:“自然是……再将权柄夺回手中。”   “与谁争?”宁太后继续问,“我每日里是在念佛,可不代表我压根不知道外面的天地。你那好舅舅掀了自家的底不说,还一昧地鼓吹什么政改,那政改的内容当我不知道吗?现在朝中上下,哪个贫士不是靠着他上来的?那些人现在都与他一路,我能争得了什么?我还能替谁去争?”   “母后可以替太子争啊。”秦照瑜道,“太子好歹是您的亲孙子。如若圣上不慈,您完全可以用太子取代他。幼主年少,最后的权柄岂不还是在母后您的身上?”   室内倏而沉寂下来。   宁微儿惊愕地看着秦照瑜,眼睛都瞪圆了,她好半天才找回声音道:“表……表姐,你……”   不只是她,连宁太后再看秦照瑜的目光也变了。秦照瑜起身,对着宁太后叩拜,“儿臣愿助母后一臂之力。”   “好,”宁太后看着她,慢慢地点头,“很好。”   秦照瑜再问:“那喻至忠这事?”   宁太后道:“我会去与圣上说。”   “多谢姑母!”宁微儿抹去脸上的残泪,不忘对秦照瑜投去一个恩谢的目光。   “往后就带着孩子住在宫里吧。”宁太后对她道,“外面的人,如何都比不上宫里的贴心。”   宁微儿连说几声好,便与秦照瑜一并出来了,这里没了第三人,宁微儿拉着她的手道:“好姐姐,你可真是让我意想不到。”   秦照瑜与她边走边说:“我比谁都知道寡居的滋味,也比谁都清楚被冷落的感受。我现在知道了,只有让权势捏在手里,才不会让任何人看不起。”   宁微儿道:“你与我从前看你,确实变了很多。”   秦照瑜淡淡一笑,“你不如搬来我宫里住吧,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你要是带着孩子来,还能与我的敏儿做个伴。”   宁微儿笑道:“姐姐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要来的。”   秦照瑜得体地笑笑,目光再收回来时,眼底的热忱已经降了下来。   只要能扶持太子登基,她日后的荣光便再不会淡却。   宁澄荆次日才见到秦绩,还没开口,秦绩就道:“段啸之昨日对朕提了一件事,可巧,母后在晚时也提了同样的事。”   “段啸之和太后?”宁澄荆直觉这事多半与自己要说的是同一件,忍不住催问,“是什么事?”   秦绩问他:“舅舅知道喻至忠的事情吗?”   宁澄荆昨日便是为了这事而来,段秋权身为谏官,提一提倒是没什么,可现在还被宁太后捷足先登,他顿时心道不妙,又问:“太后是怎么说的?”   秦绩道:“此人品性恶劣,实在是不堪担任一境统帅,朕想了想,先召他回京,至于他是否真的戕害了周茗,一审便知。还有,他私自对孜定口出兵,这事连兵部都不知道,赶明儿他是不是还敢在岭南反了?”   宁澄荆道:“喻至忠其实给兵部递了奏章,只是路上耽搁了,昨天早上才到。他说,孜州现在正在对外用兵,孜定口定然疏于防守,是个难得的机会。”   秦绩道:“舅舅的意思是,要给他这个机会?”   宁澄荆考虑一下,说道:“让他打完这一仗再召回京也行。”   秦绩并不赞同,“谁人不知孜定口易守难攻?即便再如何疏于防守,那地方若无里应外合,如何能够拿下?皇兄还在时,他不是就攻过一次吗?若是能够轻易攻下,何必还等到现在?要朕看,这场仗就是劳民伤财什么也捞不着,不打也罢。”   宁澄荆权衡一下,觉得这话也不无道理,他稍作松气,就怕宁太后连审也不审就直接要秦绩将人赐死在岭南。   “那就全凭圣上决断。”   “好。”秦绩道,“既然舅舅也同意,那朕现在就让人去岭南传旨,命他回京。”   这一路快马急递,圣令不到三日就抵达了岭南,喻至忠面色铁青地接完了旨,等到那传旨的奉使离开之后,忍不住大怒,“功亏一篑!”   他的几个部将都不敢说话,好久之后,一人才问道:“圣旨上说,有军务请喻帅您入京禀告?”   喻至忠至今还未见过秦绩这位新任天子的面,转念一想入京一趟也不无不可,方才的气焰便稍稍收了一些,只是惋惜白费了这几日的攻势和难得的时机。   “传令,收兵。”   安如海正让人继续往前方搬运石块,忽闻士卒来说:“将军,他们撤了。”   “撤了?”安如海初时还不信,赶紧去那垛口处一看,果见山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会不会是使什么诈?”旁边有人猜着,“是要故意麻痹咱们?”   “轮番值守吧,这几日不能松懈,每一处的城墙都得看仔细了。”安如海观察了半天也没看出对方是设了什么埋伏,便让后面的人暂时停止搬送石块。   “对了,”他问道,“西原那边有新的军报来吗?苍狼部有再次来袭吗?”   士卒答道:“烽火台这几日都是双株的平安火,想来暂时无事。”   安如海在原地站了会儿,道:“给梁州和西原各去一份军报,将方才的实情说清楚。”   西原不过半个时辰就收到了这份军报,宣揽江听着副将念完了内容,绷着的心才放下一点,又听他说:“还有一份军报,是从梁州来的。”   宣揽江一听是梁州,心又提了起来,“侯爷说了什么?”   副将道:“不是梁州的事情,是朔北甘州。”   宣揽江问:“甘州怎么了?”   “希德格唆使鞑合一起攻进甘州。”程新忌掀了帘子进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眼中又气又恨,“蔚熙曾对我提过这种情形,可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鞑合竟然真的愿意搅和进来。”   宣揽江问他:“你说的这个……什么西,是谁?”   程新忌道:“希德格,古纳川现任大妃的儿子。他多半是觉得苍狼部大半的权势都落到了他大哥手中,所以就想了这么一招,联合鞑合对甘州动手。”   宣揽江道:“外族都知道大楚生了乱,便不会再将甘州和宁远一线当做是大楚的土地。鞑合此举着实是令人意想不到。”   程新忌对鞑合没什么好印象,道:“这就是根墙头草,谁有利益就帮谁。”   宣揽江替甘州担心,“那甘州现在岂不是危矣?”   程新忌道:“希德格只带过一次兵,但若是仅仅靠与鞑合联手就想打败甘州守备军,那他就太天真了。宣将军放心,我这段时间会一直留在这里,巴图苏是我一直想要打败的人。”   宣揽江想到那日对战时的险况,不由得心有余悸,道:“难怪朝廷更重视朔北,仅这一个苍狼部就已经是格外难打了。”   程新忌倒不觉得如此,淡淡道:“只要熟悉了对方,也就不会觉得可怕。孜州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突骑,事先又没有对此练过兵,首战败落并不是什么耻辱。我现在算不准他们下次什么时候来,但是外出探查的斥候必不能少。”   宣揽江点头,“已经让疾风营轮流去打探了。说起这个,怀玉还将察柯褚也调来了。这小子虽然不服管,但本事还真是一顶一地好。”   程新忌对察柯褚有点印象,“满头黄毛长了一张外族脸的那个?”   满头黄毛的察柯褚正蹲在城墙上啃烧饼。   陈参递来一只水囊,问他:“干吃烧饼不觉得噎吗?”   察柯褚接来就喝,连个谢字也懒得说,没一会儿就把水囊喝得见了底。   “臭小子。”陈参晃了晃空荡荡的水囊,笑骂他:“侯爷能忍你这么多年,也真是难得。”   “别在我面前提他,烦着呢。”察柯褚不高兴地别过脸。   陈参道:“侯爷是真为你操着心,孜州的人都以为你是侯爷特地调来帮忙的。”   察柯褚心里软了一下,却装作不在意的模样故意不问赵瑾,而是道:“羌西外境的驿站和烽火台建的怎么样了?”   陈参道:“已经在建了,不过肯定没有那么快建好。这两日程郎将正抓紧练着孜州的兵,我听他与宣将军说,倘若一个月之内苍狼部再次来袭,最好是闭锁城门不出。”   察柯褚问:“这伙人真有那么难打?”   陈参点着头,“我那日在城头上看得格外清楚,咱们惯常的打法只会被他们牵着走。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时间,孜州在短期内不能迎敌,这扇城门说什么都不能开。”   “知道了。”察柯褚拍拍身上的尘土起身,陈参问他:“你去哪儿?”   “自然是去做疾风营该做的事,别忘了,我也是疾风营的守备军。”察柯褚挥手对他摆了摆,走得头也不回。   自孜州西原而出,去往圭车的地界约莫一个时辰的马程,察柯褚这路才走了一半,远远地就看到了飞扬起来的黄沙。   来了。   他当下就勒转马头往回赶,但突骑的速度远比他想象的更快。巴图苏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身影。   察柯褚愈发卖力地驾着马回跑,他唯恐来不及,当下就从怀里掏出个冷烟花引燃。巨大的红色烟云在半空中散开,孜州城墙上的守卫放眼可望,当即传令:“快去点燃烽火台!单株烽火!”   火焰在风里嘶吼,浓厚的烟滚滚而起,陈参赶紧往城墙的方向来,眯着眼已然能够看到远处如潮水般快速袭来的突骑大军。   “狗日的!”他骂了一声,忽然记起来察柯褚在半个时辰前出了城门,方才的赤红冷烟花正是他放的。   只有梁州的冷烟花才是赤红色,同僚了这么一段时日,他知道若不是实在束手无策,察柯褚不会用这最后的法子救急。   陈参当下便去找程新忌,气都来不及喘便道:“这一战得出兵,程郎将,这一战必须出兵!察柯褚还在外面,他跑不赢那群突骑!梁州不能没有他,疾风营也不能没有他!”   尘土飞扬着逐渐逼近了城门,察柯褚单枪匹马已经力竭,在他身后不到十步的地方,巴图苏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程新忌只看了一眼便迅速避开,狠着心说道:“你这是让我以百人换一人。”   孜州守备军还不具备与苍狼部突骑对战的能力,他若是让铁槊营的守备军出去,只会死伤更多。   陈参急道:“要不让弓箭手等在一旁?只要让察柯褚进城就行了!”   程新忌捏紧了拳,垂目说道:“不行,这办不到。你知道突骑的速度和行军的威力,城门只要开了一条缝,整个孜州都要陪葬。”   “可是……”陈参还要再说,察柯褚的嘶吼声在这时忽然插来,“楼上的听好了,老子以梁州疾风营的正队发话,敢开城门者,死!” 第201章 殉身   “敢开城门者,死——”   陈参听着这声音,赶紧又攀到了城墙上往下看。察柯褚在距离城门十来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喘过一口气,在仰头上望的瞬息里看到了目光焦灼的陈参。   “哥!”他豁出声量,对着陈参大喊一声,在身后的巴图苏靠近之前说道:“给阿瑾带句话!老子不要功与名,让他在老侯爷坟旁挖个坑,把老子装进去!”   “后面!”陈参心惊胆战,就见察柯褚突然调转马头,拔起挂在马背上的刀对准了巴图苏劈去。   巴图苏横起弯刀格挡,察柯褚动作迅速地用左手手刀去劈他的右手腕部,巴图苏不料他力气如此之大,这一招近搏下来自己竟然吃痛至极,当即手上一颤。   察柯褚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眼疾手快地敲去巴图苏的弯刀甩到一旁,持刀再袭他的面门而来。巴图苏下腰往后一倒,避了过去,腿脚同时抬起,对准察柯褚的手腕一踢,将他的刀也掷了出去。察柯褚顺势强拽着他,推着他从马背上栽了下去,两人就此扭打成一团。   “你个狗娘养的!”察柯褚压制着他,打掉了他戴着的头盔,扒了他颈子处的护甲就要咬,巴图苏奋力抵着不许他靠近,察柯褚挥拳便揍了他好几个嘴巴。   巴图苏咯着血吐出几颗断牙,还要挣扎,察柯褚狠狠地用自己的头对着他一击,顿时让他脑子一嗡,连视线都暗了几分。   跟随在巴图苏身后的突骑此时才赶到,纷纷下马来帮势。察柯褚扒不动他的甲,于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咬住了巴图苏的左耳不放,城墙上的陈参瞪大了眼,恐惧着忽喊:“阿褚——”   数十根枪头刺进了察柯褚的脊背。   察柯褚受痛地承受着,任凭巴图苏如何痛喊也不松开牙关,他抢占着生命里的最后一刻,将这只耳咬了下来。   “阿瑾……”他满口鲜血,声音已是含糊不清,“我……去下面替你给阿翁尽孝了——”   话音未落,弯刀划破了他的喉管。   陈参的身体虚软地跪了下来,他在城墙上泪洒满面,呜咽之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程新忌背转着身不敢去看,良久之后,他低着头对直了城门的方向,沉沉地跪下膝来,伏在地上默哀。   他终于懂得了做帅与做将最大的差别。   巴图苏受痛着让突骑们扶了起来,他失了一只耳,头还昏得厉害,当下便带领突骑们铩羽而走。黄沙滚滚离去,西原再次回归宁静。   “开城门。”程新忌忍着泪说了一声,站起来之后又大声地下令,“开城门!”   陈参扑赶着往城下去,第一个冲向了察柯褚的尸身。血横流了一地,察柯褚的眼睛还大开着未合,上半截身子都成了血色。陈参颤抖着伸手,费了好久的工夫才将手掌贴合在察柯褚的脸上。他躲开视线,替这个在心里认下的弟弟闭上了目。   城楼下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那声“哥”,他记着了。   这是六月里的二十五,孜州西原再起单株烽火,梁州疾风营副队察柯褚以一己之力逼退了苍狼部突骑,重伤其领队巴图苏,为孜州全境争取了练兵的时间。   赵瑾拿到这一手消息时,整个人都空了。   察柯褚死了……察柯褚死了?   她不信。   那个张扬着不服管教还总爱给她惹事的黄毛小子,能这么轻易地就死了?   卲广入帐时,低着头不敢去看赵瑾,他站在原地犹豫很久,还是说道:“侯爷,察柯褚回来了。”   赵瑾倏地抬头,眼睛里有些茫然,“他在哪儿?”   卲广往旁退了退,让出了路,“就在外面。”   赵瑾一掀帘子,抬头可见不远处围聚的人群。她跌跌撞撞地过去,听到有人让聚着的人散开,给她留出路来。   “侯爷。”卲广追了上来,从后面虚托着她的手臂,生怕她支撑不住。可赵瑾倔强地甩开他,踉跄着小步走到了那盖着白布的担架旁。   “察柯褚?”她蹲下身小声喊着,尽量让自己平复心境。   在白布的遮掩下,有一根黄毛小辫垂了出来,赵瑾注意到了,轻轻地伸手去触。小辫上沾了尘土,还混杂着已经凝固成深褐色的血,摸上去硬邦邦的。   “还是那么脏。”赵瑾捏着这根辫子,小力地拽了一下。白布下静悄悄的,从前那个被她捏着辫子拽过之后会龇牙咧嘴的人此刻没有任何动静。   “起来,察柯褚。我道歉,承认我错了你是对的还不行吗?”赵瑾不信邪,总觉得这只是一场玩笑,她与察柯褚都自诩是铜墙铁壁,既然是铜墙铁壁,又怎么会死。   “侯爷。”卲广看不得她这样,劝道:“察柯褚真的已经走了。”   他狠狠心,伸手就要去揭那块布,赵瑾忽地出手按住他,说道:“我来。”   这一路车马周转,白布已经沾了些污,赵瑾的手触上了布边,停顿许久之后才缓缓揭开。她看着那张脸显露出来,压抑隐忍了许久的情绪猝然崩溃。   这幅面孔有些发白,全然不是察柯褚平日的模样,赵瑾看到他的嘴上还沾着深色的血,颈上的皮肉被刀刃所破,翻开的血肉已经凝固了。   周围的士卒听到她痛哭,也忍不住跟着掉泪,疾风营的人都站在一旁默视着察柯褚无声地落泪,整个营地全陷哀定之中。   赵瑾失声到说不出话来,眼泪滑如泉涌,她几次张口,却又几次被气息哽住,反复好几回之后,她压着声问道:“他……他有什么话没有?”   韩遥此次一路护送察柯褚回来,闻言说道:“他说,不要功与名,只想葬在老侯爷身边。”   赵瑾捂住了嘴,似个提线木偶一般点头不止,“……好。”   卲广扶着她起身,道:“孜州大局未定,察柯褚挡住了这一次,苍狼部应该会生些提防,侯爷千万要振作,咱们要守好孜州。”   赵瑾哀痛之下什么话也不想说,她最后看了察柯褚一眼,说道:“按照他最后的话,将他葬在祖父旁边。”   “侯爷,”疾风营的一名士卒道,“让我们来吧,我们送副队最后一程。”   “嗯。”赵瑾闷闷地点了头,推开卲广后一个人往帐子去。   这场仗不能继续再拖,赵瑾看着桌案上摊着的那张八相阵图,重新提了笔要继续推演,可她不论怎么看,始终摆脱不了察柯褚已死的事实。   她提笔又放,兀自对着阵图出神,眼泪又覆了一脸。   秦惜珩闻得消息策马来营,进来就见赵瑾神色不济地趴在桌案上。   “怀玉。”她快步过来坐在赵瑾身旁,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说道:“我听说了消息。”   赵瑾眨了眨眼,泪水浸湿了秦惜珩的衣领。   “我干嘛要跟他怄气啊。”赵瑾蜷在她颈下,埋怨地说着,“要不是为了怄这口气,他也不至于要去孜州。我为什么非要那么犟,明明去与他好生再说两句就行了,只要我主动开口,他一定就没气了。可我偏偏……偏偏卡着这口气不愿意去。”   “世事难料。”秦惜珩道,“怀玉,明日的事,谁又能在今日说得准呢?”   赵瑾闭上眼伏在她怀里,闷声道:“阿珩,我好怕啊。”   经历过的死别已经太多了,她现在愈发害怕身边的人离她而去。   秦惜珩拍拍她的后背,“怀玉,不论如何,我一直都在这里。”   赵瑾点点头,平静地靠了一会儿,听到卲广在外说话:“侯爷,疾风营那边说有事要问问侯爷。”   “什么事?”赵瑾稍稍坐直,看向那边扬声问道。   卲广没有进来,继续隔着帐子说道:“他们问,察柯褚的生卒年该如何写。”   赵瑾也是愣住。   她不知道察柯褚生于哪一年,只记得那是建和二十三年的一个夏日,赵世安突然带了个脏兮兮的孩子回府,还赶紧让人去准备沐浴的水和皂荚,更是亲自动手给那个孩子洗澡。   赵瑾记得那日晚些的时候,她偷偷去赵世安的院子里看过,那孩子的眼睛像精锐的狼眸,浑身又瘦又小,头发稀疏枯黄,也不知怎的,后面就长得那般高大健壮,十多岁就是力大无穷。   再后来,他就跟在赵瑾身后成了世孙的跟班,陪着赵瑾一起在梁州吃沙子。   卲广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回应,正是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赵瑾的声音传来,“就写建和二十三年。”   “是。”一声之后,外面的脚步声就远了,赵瑾自嘲地笑笑,“我连他是哪一年的都不知道。”   秦惜珩揽过她,重新让她靠着自己,道:“他坦坦荡荡,是个好儿郎,没有辜负老侯爷的苦心。虽然残酷,但这一次如果没有他,孜州不知要被苍狼部攻击多久。”   赵瑾牵着她的手,眷念不舍地说:“你陪我到营中住几日吧,八相图阵我已经解了一半,等到日后去了孜州,我就越发见不到你了。”   “好。”秦惜珩全都依她,问道:“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我吃不下。”赵瑾看着那八相阵图,叹了声气又坐直了,说道:“阿珩,我是真的吃不下。”   秦惜珩没再逼她,赵瑾本想强迫自己继续去推演阵图,可试了好几次都静不下心。她放下笔,对秦惜珩道:“我是不是还没有带你去拜过祖父?”   “你想现在去吗?”秦惜珩知道她其实是想去看看察柯褚的碑墓,只是不愿意说出来。   “走吧。”赵瑾牵着她出帐,两人共骑了一匹马往梁州郊外去,此时酉时已过,但夕阳仍只是西悬。炽热的光芒灼烤着金色的沙地,她们在碑林外下了马,赵瑾领路在前,径直往赵世安的碑石走去。   她眼尖,还隔着好几座碑石时,就看到赵世安的碑石旁新添了一块,那碑前呈放了新鲜的酒水,饶是秦惜珩不知情也猜到了该要去看哪一座坟。   赵瑾没有在察柯褚的碑前停留,而是越过去之后在赵世安的坟前跪下,磕头道:“不孝孙赵氏怀玉,给祖父请安。”   秦惜珩也要跟着跪,但赵瑾拦着没让,“阿珩,你拜一拜就好了。”   “于公于私,我都该跪的。”秦惜珩推开她的手,挨着跪了下来,看着碑文上的讳文说道,“老侯爷,我和怀玉的事,说来有些长。我现在不是什么公主,只是怀玉的帮衬人,她……她是我选定了要同结此生的人。”   赵瑾有很长时间没来了,她用手擦了擦赵世安碑上的沙子,余光还是瞥到了旁边的新碑。她抗拒一下故意不去看,指着另一个稍稍靠后的碑石道:“那是我爹的。”   秦惜珩看着那名讳的“赵灵浚”三字,心酸地想到了英王妃。   “之前我问祖父和娘,有没有我爹的画像,但他们都说没有。”赵瑾看着那碑,这一刻也想到了英王妃,“可能我真的很像我爹吧。”   秦惜珩陪着她在这里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直到落日又西下了一点,才说道:“怀玉,有些事实你必须得接受。”   她拉着赵瑾来到察柯褚的碑前,虽然心疼,但还是敲打着她,“人走了就是走了,你躲不开这个事实。你若是一直这样,那便永远过不去心里的那一坎。你说你要照顾我的,可为什么现在是我来叫醒你?”   赵瑾木讷地看着这块新碑,内心挣扎几次之后,总算抬手摸了摸上面刚刻的字。   “你这臭小子,”她在碑上轻轻一弹,想要露笑,却还是噙着泪道,“往后再打车宛蛮子,谁替我去探路啊。你难不成要变作鬼魂去探路,然后晚上托梦告诉我?你说你这人,总那么犟做什么,现在好了,硬是把你自己犟到了下面。”   一滴泪滚了下来,和在了滚烫的沙地里,瞬间只剩下一点湿痕。   赵瑾不服输地擦干了眼睛,不想在这人面前露出丝毫的软弱,又道:“算了,你既然去了,那就替我照顾好祖父。还有我爹,你不是说一直不知道他是什么模样吗?这次若是见到了,就托个梦与我说一说。”   秦惜珩也戳了戳这碑面,道:“可别在下面也惹是生非,否则就不给你贡酒喝了。”   赵瑾听到这一句,忍不住笑出了声。   “阿珩,”她看着秦惜珩,给她拂去头发上吹染的沙子,淡淡笑道:“多谢你。”   秦惜珩握着她的手,扬眉带笑,“不用客气。”   西去的晚霞带起的柔光斑斓地熏晕了云彩,五色光芒在秦惜珩的眼眸中映射成画,赵瑾最爱看她亮丽的眼睛,那里装着的东西她一眼就能看到。   “走吧。”她站起了身,离开碑林时已经换了一副心境。   马承载着二人远离了沙地,除了那个新增的坟包,碑林仍然静静而立,风匆匆走过,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202章 匆匆   高钟轰鸣三声,早朝退散。   宁太后从佛前起了身,问道:“圣上又去省佛堂了?”   俞恩道:“是,每日早朝后便去,从不间断。”   宁太后冷笑一声,“他倒是比我还勤。”   俞恩揣度着她的心思,道:“太后可是觉得这样不妥?”   宁太后道:“且让他去,只怕不用等我开口,就该有看不完的折子上来谏言了。对了,昨日是不是说,那喻至忠已经让刑部押到牢中了?”   俞恩道:“是,听闻这两日就要开始受审了。”   宁太后道:“岭南军中,不知有多少人想上来。阿瑜的话不无道理,可我现在没有可用的人了。岭南太远了,倒不如就近看着宫里。你听到外面的那些哀怨了吗?他宁澹益还是不懂大楚,妄图用一个政改来富国,也只有做做梦才行。他能想的到,前人就想不到吗?大楚又何至于一直是现在的模样?你且等着看,这好戏还在后头。”   俞恩问:“那喻至忠……咱们要插手吗?”   宁太后摇头,“不用理会,该是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凭白蹚这趟水不值得。只不过……”   俞恩问道:“不过什么?”   宁太后敛着眉,“微儿闭锁宅门不出,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俞恩道:“姑娘好像是说,是周将军在岭南的亲信给的密信。”   “岭南的亲信。”宁太后沉思着,半许之后说道,“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那日我与阿绩说这事的时候,他是不是说已经有人对他提过了?”   俞恩回想一下,道:“圣上好像是说,段啸之?这人从前是不是……”   宁太后道:“是个跟着潇儿的谏官,好似还是大哥推上来的。”   俞恩觉怪,“那他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宁太后道:“灯下黑,从前竟一直未留意过。这个人没那么容易,先去查查。”   段秋权拐过前面的街角,在路经梁渊侯府时驻足片刻。   门梁下的匾额早已卸了,朱红的大门贴着封条,边角缝隙里满是浮尘,恢弘的气势虽还在,但掩饰不住物是人非的沧桑。   他看了一会儿,重新再往前走,至云霓堂门前时,他以余光左右一看,才跨进槛去说道:“掌柜,给我两身成衣。”   谢昕淡淡道:“前堂没有成衣,客官若是想要,不如来后堂一看。”   段秋权点头,跟着他往后面走去,入了一间无窗的屋子才说:“喻至忠已经押入牢中,不日就要开审,主上,我们还要做什么吗?”   谢昕道:“做到这里就够了,杀他反而脏我的手。”   他想了想,吩咐道:“新政不是闹得沸沸扬扬吗?你就站到宁澄荆那边去,支持他继续往下做。”   段秋权沉默着想了想,说道:“其实新政这么一推行,国库确实丰盈了些。”   谢昕道:“你只看着那点钱做什么?眼光放长远些,这新政从颁布的那一日起,不论是民间还是权贵,人人都是怨声载道。这其中是有人受利,可那只是少数。啸之,有些规矩不能随便打破,当年义父推行政改都是如此之难,又何况今上只是半途接手,没有半点倚仗,用的这个宁澄荆还只是个新人。这项政令不是不对,而是不合时机。但现在既然有这么一把东风,我们借着用一用倒是正好。”   段秋权暗暗记住,“我明白了。”   谢昕目送他离去,掐着往后的时间略作推算,喃喃自语道:“快了。”   夏日的风轻快地逝去,一如匆匆游走于指缝间的无声时光,当入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时,孜州琼光覆境,白毛苍苍一铺千里。   帐子里生了火盆,赵瑾伏在案上小憩,韩遥掀了帘子进来刚要喊,又生生地止住。   这是赵瑾来孜州的第四个月,八相图阵推演出来后,她便将梁州诸事交托了封远山,在与秦惜珩话别后踏上了路。   韩遥看着睡得正熟的赵瑾,又低头瞧了一眼手中的信,不知道该不该将人叫醒。   “侯爷,”他犹豫半晌,还是走过去喊道:“侯爷,醒醒。”   赵瑾睁了眼,含糊之间看清是韩遥,打着哈欠问道:“怎么了?”   韩遥把手上的东西递去,“是公主的信。”   赵瑾的瞌睡顿时全醒了,她接了信,轻轻咳嗽两下,道:“行了,你出去忙吧。”   韩遥便走了,但离开前他忍不住偷偷回头来看,就见自家主子一手拿着只纸鹤,一手拿着信纸,正看着字迹淡淡笑着,眼眸甜的像蜜罐。   他忽地一个哆嗦,赶紧回头出去了。   赵瑾看完了信,顺手打开一旁的匣子。   里面分了两格,一边是排布整齐的信,一边是数不清的纸鹤。   赵瑾把信完整地叠好放进去,找了张空白的纸来回信,提笔写道:“阿珩卿卿,见字如晤。芳信远临,还同面叙。孜州新覆初雪,微冷,昨夜子时而眠,孤枕甚寒,想你入梦。闻听梁州安好,我心之安。天寒,有无加衣?军费尚不缺,勿操劳。孜州万事顺遂,每日以练兵为主,敌未至。八相图阵渐有成效,只待与敌一会,大捷即可回梁。我会保重,勿挂心。”   她写到这里,看了看匣子里四个月来收到的信与鹤,鼻息忍不住一重,眼尾轻红。   外面有练兵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赵瑾的愣神,她拿起一旁的匕首割了几缕发丝以红线缠好放置一旁,又写道:“遥以青丝寄相思,望珍重。谨付寸心,希垂尺素。瑾上。”   信漆好之后,她伸个懒腰起身,走出帐子时招手一喊:“韩遥!”   韩遥不需要问就从她手中接过了信,赵瑾又问:“蔚熙到了没有?”   “还没吧。”他刚说完,赵瑾就眼尖地看到个骑马的身影往营地这边来。   “说谁谁就到。”她眯着眼确认了人影,正要过去,就见程新忌抢先一步先去将人迎了下来。   “这人。”赵瑾笑了笑,转身看到韩遥也看热闹似的不动,便催道:“别傻愣着了,快去送信。”   “哦。”韩遥一步三回头,终是因隔得远了听不到他们说话,才老老实实地上马离开。   范蔚熙一落地,程新忌就扶了他一把,皱眉道:“骑马怎么也不多穿一点?”   “还好,不觉得冷。”范蔚熙甚至解了氅衣搭在手臂上,程新忌赶紧又给他套上,“不行,这边比元中冷,你穿上。”   “我不冷。”范蔚熙耐着性子道。   程新忌道:“但我看着你就觉得冷。”   赵瑾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二人过来,打趣道:“啧,我不该来的。”   范蔚熙装作没听到,直接就进了帐。赵瑾跟在后面,问道:“你信上说,中州有几地出了民闹?”   “嗯。”范蔚熙自己倒了盏茶,捧在手中却没有喝,只是来回地搓动。   赵瑾猜问:“是跟朝廷的新政有关系?”   范蔚熙道:“有点关系,我从那边的商客口中听说了点内容。新政中有一条,若百姓家中米面不足,可问官府以借贷的方式买粮。问官府借贷,总比问乡宦们借贷的利钱要少。”   程新忌道:“这不是挺好的吗?我小的时候吃不上饭,我大哥只能去问那些乡宦们借粮,最后没有钱去还,只能去做白白的苦力来交换。再后来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才带着我去投了军。”   范蔚熙道:“这条政令的初衷是好的,但要命的是,这一条政令的实施与官员们的考绩挂了钩。”   程新忌看他神色凝重,一时没懂,“什么意思啊?”   赵瑾道:“就是说,如果某一地的官衙里借贷给百姓的粮食越多,这一地官员的考绩就越高。”   “这……”程新忌大为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   范蔚熙道:“因为新政在开始的时候难以推行,此举是为了让州郡的官员配合朝廷实施政改。”   赵瑾道:“所以现在,地方官们为了自己的考绩,不论百姓家中是否有存粮,都逼着他们来官衙里借贷?”   范蔚熙点头,“没错。家里分明有粮,却还要花钱去官衙里买粮,是以民间多处地方闹得沸沸扬扬。”   赵瑾道:“这条政令只怕将乡宦们也得罪了。从前他们还能靠外借米面来谋一点利,这新政一来,便是将他们的这条路给截断了。”   范蔚熙道:“不止,政改里面还有好几条内容,那损的是士族权贵们的利益。”   赵瑾咂咂舌,“这可真是……里里外外都得罪了个透。但我听说这借贷粮食的策略最初是在桑州实施过好几年的,那时候怎么没有听说有民怨?”   范蔚熙啜了一口茶,道:“若只是放置于州郡以下,知府官员都为人清廉,那确实是为民之策。可放眼整个大楚,谁能保证官员们都是清廉的?更何况还将借贷粮食的数目和考绩连在一起,那些心术不正之人,不就逼着百姓们来提高借贷数目吗?”   赵瑾问:“这初定政改的人,是宁澄荆吧?”   范蔚熙嗯声,叹气道:“急于求成,国库是多了收入,可太盲目了。揠苗助长,反受其害。”   程新忌一听到“国库多了收入”,整个人都紧了起来,问道:“朝廷不会要对剑西和朔方动兵吧?甘州才应对完希德格和鞑合,还有孜州这边,守备军的阵型才练了个七七八八。”   范蔚熙看向赵瑾,“之前你说,今上是个重大局的人?”   赵瑾自嘲地笑笑:“之前是,却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再说了,像我这样的反臣,外面的人只怕谁都盼着我早些死。”   “那可不一定。”范蔚熙笑道,“你知道外面现在怎么说你吗?”   赵瑾问:“怎么说?”   范蔚熙道:“他们说,剑西像是一只涅火重生的凰。怀玉,你给剑西引了商路,还扩了田地,帮好些百姓找到了出路。他们现在信你是天命。”   赵瑾继续自嘲,“天命,天生吃苦的命是吗?”   程新忌不禁捧腹大笑,“赵侯,可真有你的。”   “正经些。”范蔚熙在她手臂上一拍,“别胡搅蛮缠。”   “好好好。”赵瑾含糊其辞。   范蔚熙瞥了一眼程新忌,道:“有什么吃的没有?”   程新忌道:“有有,我给你去拿。”   范蔚熙支走了他,这才能与赵瑾把话说明,“这一步既然走了,就不能回头了,你要摘那个位置,之后呢?”   赵瑾还是那漫不经心的模样道:“送给阿珩当聘礼。成婚时太穷了,我可什么都没给。”   范蔚熙道:“叫你正经点。”   赵瑾正了色,说道:“我真就是这么想的。倘若我是个男人,那么自然是不会放手那个位置,可我不是啊。这天下分分合合朝朝更迭,若是能少一些,就尽量少一些吧。阿珩至关重要,她是维系我与朝廷的最后一根线,也只有她在,我还能存得这么一丝理性。”   范蔚熙道:“但在世人眼中,公主已经和亲鞑合了。”   赵瑾道:“所以等了却了苍狼部和乌蒙嘉,我要将阿珩公之于众,等到那个时候,即便鞑合有所怨言,我也能全力对抗。”   她抬起眼,冲范蔚熙爽朗笑道:“为了她,我可什么也不怕。”   范蔚熙失笑,“你可真是……”   “痴是吧?”赵瑾厚着脸皮道,“我知道,但我就是这么痴。”   范蔚熙无言地喝着茶,赵瑾看着他,刺探道:“那你呢?”   “我什么?”范蔚熙一时没反应过来。   “喏。”赵瑾对着帐外努嘴,“被你支出去找吃的那人。”   “有什么可说的。”范蔚熙避开眼神不想多说。   赵瑾连珠炮似的说道:“你是怕先生知道,还是你本就没有那个意思?若是怕先生知道,那我可以去替你说情。但你要是没那个意思,就趁早跟人把话说清楚,别巴巴地吊着人不说话。我告诉你,负心人就是这样的。”   饶是范蔚熙口齿伶俐,也被她堵得没了话说。   程新忌刚巧这时进来,听了后边没听到前面,问道:“什么负心人?谁是负心人?你们在说谁?”   范蔚熙被茶水呛得直咳嗽。   程新忌想也不想就来给他拍打后背顺气,道:“喝茶就喝茶,怎么还能呛着?”   赵瑾凉凉地加了一把火,说道:“他这不是呛着,他是心虚。”   范蔚熙闻言咳得更狠了。   “我说赵侯,少说两句吧。”程新忌看范蔚熙咳得脸耳发红,忍不住埋怨赵瑾一句。   赵瑾左右嘴角一扬,露出个无辜的笑。   范蔚熙咳声渐止,程新忌邀功似的把找来的吃食给他,“这是前几日才送来的橘子,这是刚做好的米糕,这是……”   赵瑾悄悄地出了帐。   她舒展着手臂动了动,蹲下身捧了一把干净的雪在手中搓成球,又逐一用雪沫装点细节,待到做完这个雪人,她满意地起身,回眸的刹那间忽然心震。   秦惜珩披着素白的大氅,长身玉立几乎与雪景融为一体,与她遥遥相望。 第203章 橘香   “阿珩。”   赵瑾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她却不忍心眨眼,直到对面的声音对她道:“四个月三天五个时辰而已,已经不认识我了?”   熟悉的声音一出,赵瑾才知她是真的来了。   秦惜珩在雪地里朝她跑来,赵瑾怕她脚滑摔着,赶紧奔走去接,抱着人之后鼻子不禁一酸,问道:“我才收到你的信,你不是在梁州吗?”   “忍不住。”秦惜珩道,“有人说孤枕难眠,还寄了发丝给我,我不得赶紧来啊?”   她嫣然一笑,将那封信拿出来晃了晃,“正好在半路上遇到了。”   赵瑾要去拿信,秦惜珩手上一躲,将信藏进了大氅内,扬着笑说道:“来啊,你拿不到。”   “别闹。”赵瑾有些难为情,扒开她的大氅就要去抢,不小心触到了她的手。   “怎么这么凉。”她当下也顾不上信了,赶紧给秦惜珩搓着手和脸,问道:“骑马来的?”   秦惜珩道:“我不想坐马车,骑马更快些。”   赵瑾又问:“一个人?”   秦惜珩看了一眼身后,随行的几人才刚刚抵达。   赵瑾道:“下次不许一个人跑这么快,马术再好也要防着雪天路滑。”   秦惜珩撒娇,“哎呀,那不是想赶紧见到你吗?”   赵瑾捏了一下她的鼻子,悄悄地注视四周,道:“别在这儿勾我。”   秦惜珩笑问:“那就是能在其他地方勾你了?”   赵瑾清清嗓咳嗽两下,“四个月不见,你怎么越发……无法无天了?”   秦惜珩问:“那你喜不喜欢?”   赵瑾没奈何道:“喜欢,你怎样我都喜欢。”   秦惜珩蹲下身去看她刚刚做好的小雪人,捧起来环看了一圈,道:“好精致啊,可惜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好可怜。”   她从旁边抓了一把雪,也照着这个雪人的模样做了一个。赵瑾蹲在一旁看着她做,时不时地帮一把手。   “这样就可以了。”秦惜珩把刚捏好的雪人与之前那个并放在一起,笑道:“就是要成双成对才好。”   “我们阿珩说的对。”赵瑾眯眼笑着,“就得成双成对。”   她拉着秦惜珩的手想进帐,又记起来里面还有两个人,便带着她往另一侧的高处走,指着下面的校场说道:“看,这就是八相阵。”   最外沿的守备军遵从八卦之象分作八个方位而站,节奏有序地绕着一个方向而动。居内分有九个方阵以“井”字型排布,空隙各对应了一个方位。   “中间方阵里面的那人是谁?”秦惜珩眯着眼辨了辨,问道:“宣将军吗?”   “嗯。”赵瑾点头,拿起手边的鼓槌敲了敲鼓面,便见宣揽江朝上看了过来。赵瑾又不疾不徐地敲了三下,方阵中央的宣揽江开始高高地晃动旗帜。   “居中之人至关重要。”赵瑾给她讲解,“这个人统筹全局,掌控着方位和方阵的变化。敌人可以从任何一个阵口进入,八相阵就得在对面进来之后快速变动混淆他们的视线,将他们困死在里面。”   一支队伍在这时进了八相阵,宣揽江摇动旗帜,九个方阵迅速开始了变动,步调节奏整齐一致,无一人拖沓。   “好厉害。”秦惜珩之前只是见过图纸,并不知道原来真正演练出来竟是这样的令人震撼。   赵瑾淡淡一笑,“这只是最简单的一种,还有个更大的。现在一部分人去休息了,下次演给你看。”   秦惜珩点头道好,赵瑾看了一眼自己的帐子,见那两人出来了,便带着秦惜珩下了高处。   “我说你怎么不带我去帐子里。”秦惜珩都看到了,抿嘴笑道,“我们怀玉这么心细啊。”   “你才发现我是心细的?”赵瑾给她倒了热茶,顺手拿起个橘子放在火盆上烤,过了一会儿才拿出来剥皮,把肉/瓣喂给她吃。   “冬天就是要这样吃橘子。”赵瑾笑着问她,“好不好吃?”   “好甜的。”秦惜珩吃完了一瓣,问她,“你怎么会这种吃法?”   赵瑾道:“先生教的,他说少时,他三哥,也就是夜先生,就爱在冬天这么吃,还说这样才不会凉到心里去。”   秦惜珩也帮她一起烤橘子,说道:“好巧,我见父皇也这么吃过。”   她看着火盆里的碳,静静地回忆着少时的一次记忆,“那次我惹母后生气了,就一个人跑去朝阳宫找父皇,那殿门紧闭着,但窗子是半掩的,我隔着窗子看到他与谢常侍对坐着下棋,炉子上就烤着橘子。后来我才知道,他也一直在冬天吃烤橘子,说辞竟和范先生的一模一样。”   赵瑾没多想,笑道:“先帝与范家亲厚,习性相当也不奇怪。”   秦惜珩烤着橘子,环看着打量了一下这里的布置,勉强满意,“还成,看来我不在,你还能好好对待自己。”   “你都那样嘱咐过我了,我可不得记着吗?”赵瑾啼笑皆非,从她手里叼起一瓣橘子吃了。   “邑京那边有来信,阿芮拿给我看了。我担心你不知道,所以才来这一趟。”秦惜珩将字条递过去。   赵瑾扫了一眼,拉着她的手说道:“难为你,这么冷的天,还亲自跑一趟。其实方才蔚熙同我讲过了,一应现状我都知道。”   秦惜珩笑道:“也不能说是白跑一趟,若不是想要见你,我直接在信里说也是行的。”   赵瑾问:“一应账目繁琐吗?”   秦惜珩道:“已经处理完一拨了,我想陪你几日。”   赵瑾正是这么想的,拉她上身坐在腿上抱紧了,说道:“我好想你啊。”   秦惜珩低下了头,两人蜻蜓点水地先触了触唇,一下之后便不可收拾。赵瑾沿着她的唇缝先慢慢地舔,橘子的汁水尚有残余在秦惜珩的嘴角里,她吃着这余下的丝丝甜意,觉得咽下的唾液也带着她的甘醇。   “好甜。”赵瑾小声说了一句。   “什么好甜?”秦惜珩问。   “橘子好甜,你也好甜。”赵瑾说完,舌尖撬开了她的牙关。   火盆还在烤着,帐子里浮满了浓香的橘味,秦惜珩也勾搅着赵瑾,方才吃入口的橘香充斥着两人的舌腔,涎/液混合在一起,化成了分居四个月来说不尽的相思。   她们亲吻着道述衷肠,将这一刻变作了地老天荒。   “瑾娘,我突然好想归隐。找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可以过很久很久。”秦惜珩在赵瑾肩头靠着,手掌覆在她的胸口,静静地感受掌下跳动的心脏。   “那我们以后可以试试。”赵瑾伸出了小指,笑道:“把那些杂事暂且丢给别人,然后去个大鄣山那样的地方,搭个小屋子,再种几颗菜。”   秦惜珩勾了手指上去,笑她,“你还真是,去哪儿都不忘种田。”   赵瑾理直气壮道:“民以食为天,我自然要想着咱们以后吃什么。”   秦惜珩趴在她肩上哧哧地笑,几乎要闭过气去。   “有那么好笑?”赵瑾赶紧给她顺着后背,生怕她一个不慎真的笑晕了。   秦惜珩只顾点头,说话都含含糊糊,“好……好笑……”   赵瑾故意叹气,“唉,谁叫我穷怕了,也饿怕了呢?”   秦惜珩笑得面红耳赤,自己也给自己顺着胸口,终于止了下来,“好好,知道你是个小可怜,我不笑了。”   赵瑾在她嫣红的脸颊上啄了一口,道:“等到天下安定,四海升平,我陪你去哪儿都行。”   秦惜珩的笑敛下了,道:“我觉得快了。”   赵瑾知道她的意思,点头道:“新政大失民心,这对于我们而言是绝好的机会。”   秦惜珩垂下眼,也跟着点头。   “阿珩,”赵瑾叫着她,问了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待到还朝,有人以纲常伦理辱骂你,说你与反臣勾结怎么办?”   “走这步路的人,谁不会遭到几句辱骂?”秦惜珩坦然地笑笑,“反正是非任由后人评,只要你在我身旁,我就什么也不怕。”   “好。”赵瑾静视她的眼睛,最后一次以居下的目光看着,说道:“臣以剑西十万兵马为号护持殿下周全,此生绝不退缩。”   秦惜珩眼浮光亮,良久之后滚下了一行泪。她握着赵瑾的手,摸着那掌心里厚厚的茧,慢慢地将这双手托到了眼前。   一双很粗糙,生了各种创疤,枯黄生茧的手。   她低头,在赵瑾的掌心轻轻地吻,眼泪垂撒而下,沁湿了干枯的手掌。   赵瑾笑了笑,揉着她的头说道:“有你这颗泪,我万死不辞。”   她给秦惜珩擦去了泪,逗她,“笑一下,你笑起来才好看。”   秦惜珩破涕为笑,说道:“我想亲口听你讲上次的战事,之前都是写在信上,我一点儿都想不出来能是什么样子。”   赵瑾道:“巴图苏受伤之后,苍狼部安稳了两个月没有来犯,第三个月的时候,他们派了步兵来喊城。我让徐林营的守备军都背一根枪杆,果真在遇上龟型阵的时候有了用处。咱们增长了枪,他们的盾也变得不可一击,三两下就将那阵给破了。宣伯带着人追,将他们杀了好几里地。那可真是痛快。”   秦惜珩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用八相阵?等到他们来喊门的时候吗?”   赵瑾道:“不,我想先发制人,多半就是这两天了。”   秦惜珩掌心里顿时冷汗一出,但她细细想过,道:“也是,早晚都是要打这一仗的。”   赵瑾抱住她,说道:“没在信里说,是怕你担心,我想着不如等到大捷,就能直接回梁州了。”   秦惜珩却说:“还好我这次来了。”   赵瑾没懂,“嗯?”   秦惜珩道:“我想送你出征,我想在能够看到你的每一刻里,都不错过你的目光。”   “好。”赵瑾温声道,“那就多留几日,等我凯旋。”   她们谁也没敢将不舍说出,但彼此都心知肚明地考虑着最坏的打算,战前的相拥难能可贵,帐子里就此阒静无声。   未几日,疾风营带来了外面的动向,赵瑾不欲再等,领着八相阵所需的五万兵马准备出城。   秦惜珩抱着个汤婆子暖手,看着不远处互送眉指礼的守备军,问道:“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啊?一直想问你,却又总是忘记。”   赵瑾道:“就是凯旋的意思。这是从羌和传过来的,原本只是说让对方放心,但后来时间一长,就变成了凯旋。”   秦惜珩便也给赵瑾来了个眉指礼,扬着笑道:“凯旋。”   赵瑾回礼,“凯旋。”   她翻身上了马背,背上的披风高高舞起,在风里吹成一杆旗帜。   秦惜珩抱紧了汤婆子抬头仰视她,叮嘱道:“万事当心。”   “知道。”赵瑾会心一笑,“好好地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如果有人碰巧救你,不许多看他一眼。”秦惜珩一直记着这事,此时说起来也是凶巴巴的,她眼睛里的倔强惹得赵瑾笑出了声,点头道:“我家阿珩沉鱼落雁,我是眼睛瞎了才会去看旁人。”   秦惜珩这才放心,伸手去握赵瑾停留在缰绳上的手,嘴角轻轻上扬。   “我等你回来。”   她的手上暖暖的,覆上来就是一股热意,赵瑾反手牵住她,在马上与之对视,听到韩遥在那边远远地喊:“侯爷,走吗?”   赵瑾顺着声音看过去,在轻微的点头之后松开了秦惜珩的手。   一众人都以为腻歪戏已经看到了头,然而他们的主帅从不会让人失望。   赵瑾忽然在马背上弯腰低头,同时牵起披风充当隔幕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与秦惜珩在这临时建立的窄小空间里接了个长长的吻。   饶是秦惜珩本人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吓了一跳,很快又在赵瑾的气息中回过神来,踮起脚去迎合这份缱绻。   “好阿珩,我一定回来见你。”短暂的一句耳语后,赵瑾重新端坐回马上,周围的将士纷纷侧目,不敢去看他们主帅唇上沾染的红色脂膏。   赵瑾意犹未尽,反倒抿了抿唇,甩着缰绳呵了一声:“驾。”   大军开始往城门外蠕走,程新忌看完了刚才的全部,忽然鬼使神差地瞥了范蔚熙一眼,但对方正目送着大军,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   “那个……蔚熙。”他舔舔嘴唇,忍不住说道,“你会……我回来的吧?”   他心里忐忑,把最要紧的那个“等”字快速地带过,以至于范蔚熙压根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   于是范蔚熙面带不解地问:“你回来什么?”   程新忌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怂货,却还是不敢明说,眼看大军都要走完了,他鼓起最大的勇气牵住了范蔚熙的手。   范蔚熙的眼瞳稍稍睁大。   程新忌赶紧松了手,咧嘴对他笑道:“这样就可以了,我这只手,一定能所向披靡。”   范蔚熙失神还没反应过来,程新忌已经一跃上了马,他留下个放肆的笑,在转身离开的瞬间里终于说了出来,“你等我回来。” 第204章 厮杀   大军出了西原,一路往圭车的方向行进。   先行卫探路回来,对赵瑾道:“侯爷,前面不到五里就是圭车的地界。”   “好。”赵瑾勒住了马,回身下令,“布阵。”   浩浩荡荡的兵马转瞬就站成了整齐的阵队,赵瑾问程新忌:“按照计划来?”   程新忌便带着三千骑兵继续往圭车的地界而行,不多时就看到了绵延成行的帐子。他减了些马速,眯着眼睛辨认一番,看出了苍狼部的居行帐子。   乌蒙嘉在帐子里反复踱步,不知第几次质问巴图苏,“究竟要怎样才能出兵?四个月了,咱们已经放着孜州四个月了!”   巴图苏懒散道:“哪里四个月了?上个月不是打过一次?”   提到这个乌蒙嘉就来气,“就那场好笑的战,也配叫打过?巴图苏,咱们可是有缔约的,你来这里,不是让你随便糟蹋圭车的姑娘!”   巴图苏慢悠悠道:“怎么能说是糟蹋?乌蒙嘉,我可是高贵的巴尔思后裔,日后的苍狼部全是我的领域。再说了,那些姑娘,我都会带回苍狼部娶了,不会让她们以后不好嫁人。”   乌蒙嘉脸色铁青,“我问你的是这件事吗?”   巴图苏道:“不是你主动提的吗?我回答而已。”   乌蒙嘉一拍桌案,“你就说吧,什么时候出兵?”   巴图苏指着自己左耳处裹着的纱布道:“我为了你们车宛,可是没了一只耳朵,嘶——那杂种,下嘴可真疼。不论怎样,都得让我先养好伤。”   乌蒙嘉看出他就是想白吃白喝地继续赖下去,怒道:“一只耳而已,我就算是断了一只手,也能马上杀敌!”   “哟,”巴图苏斜眼看他,“那尊贵的车宛大汗还真是骁勇,既然这样,你还求助于我父汗做什么?还求着我做什么?”   “你!”乌蒙嘉气不打一处来,后悔找了这么一匹狼结盟,气得青筋直暴。   “别着急,我亲爱的兄弟。”巴图苏端起桌上的热奶茶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我们苍狼部的突骑阵可是连甘州的兵都害怕,上次围杀孜州的兵,他们不也吓得屁滚尿流?”   乌蒙嘉冷笑,“那你听说了程新忌在,不也是赶紧撤兵?巴图苏,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个什么种,欺软怕硬这种事,老子见得多了,你别在这儿给脸不要脸。”   巴图苏的笑顿时一收,他站了起来,走到乌蒙嘉面前忽然就是一拳挥下。乌蒙嘉眼疾手快地挡住,毫不犹豫地回击了一拳,揍得巴图苏嘴角出血。   “老子不惯着你!”乌蒙嘉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今天要是不出兵,老子让你见不到外面的太阳。”   巴图苏保持着方才被打的姿势不动,他擦去了嘴角的血,忽地转了身来抬臂而挥,猝不及防地甩了乌蒙嘉一个响亮的巴掌。   两人就此扭打成一团,乌蒙嘉有意拽住他左耳的伤处不放,巴图苏嘶嚎一声,扛着他给了个过肩摔。   “大汗——”帐子外着急忙慌地来了急喊声,乌蒙嘉稍一分神,被巴图苏铲倒在地。   “孜州的兵来了!”乌蒙嘉的一个部下慌乱而入,迫切地说道。   乌蒙嘉与巴图苏对视一眼,赶紧各自站起,乌蒙嘉心里怀着怨,故意又踢巴图苏一脚,巴图苏正要发作,又一人赶来急报:“大汗,他们杀进来了!”   二人话不多说,一前一后刚一出帐,就被一支急速而来的流箭逼得后退一步。   “是赵瑾吗?”乌蒙嘉大声地问。   “不是!”他的部下道,“是另外一个男人,拿着一把好长的斩/马刀!”   巴图苏立刻便知是谁,咬牙切齿道:“程新忌!”   他回到帐子里就开始套甲,外面嘈杂一片,哭喊声好似就在帐前。巴图苏烦躁地吐了一口沫子,甲才穿了一半,便有苍狼部的人来喊他:“将军,快点,得赶紧杀出去了!程新忌已经往这边来了!”   巴图苏气郁地将来不及穿戴的半身甲胄扔到地上,拿起一旁的弯刀出了帐。   阻扰在外的人已经被程新忌杀了个昏天黑地,巴图苏上了马背一声招喊,突骑们便四散着聚拢而来。他用力踹着马肚子,弯刀晃眼地亮在手中,恨不能将程新忌大卸八块。   程新忌钓到了这匹狼,收刀勒马,带着随行的三千守备军转身就撤。   巴图苏被他激起了斗志,召着突骑大军穷追而上。在他看不见的身后,乌蒙嘉领着一队骑兵悄悄地跟上,不着痕迹地保持了差距。   程新忌与三千守备军将马跑至最快,身后的突骑在快速地缩短二者之间的距离,程新忌咬牙,在终于看到前方的军旗时,“唰”地抽出斩/马刀,在风里高高地舞动。   “戒备——”   赵瑾屏息一喊,早已站成阵型的孜州守备军开始大肆变动,她与宣揽江同站阵列中心,各自握紧了手中的军旗。   最外侧手持厚盾的士卒环跑不停,程新忌与三千守备军终于抵达阵前,错峰寻着这外侧露出的缝隙入阵,绕走半圈之后再从对侧的缝隙出阵。   巴图苏远远地就看到了这个横亘于此处的轩然大阵,他有些愕然地减了速度,心中迟疑一下,还是领着突骑继续向前,下令喊道:“列阵——”   突骑们开始将攻击的范围扩张,方才还排布紧蹙的倒三角锥状顿时向外散开,逐渐拉长了两翼,那翼尾的突骑速度加快,呈拢合式向前而去,预将整个八相阵包围其中。   程新忌与三千守备军就在这时突然从阵后出现,自八相阵两端杀出,直击突骑的翼尾两侧。他们来得猝不及防,令两翼的突骑避无可避,只能迎上。   前锋之处,巴图苏已经来到了八相阵前,他挥舞着弯刀就要去砍最外侧的孜州士卒,但护身的盾甲沉厚,外侧的士卒又在不断环跑,是以他一击而下,并没有给士卒们带来任何伤害,反是令他手腕一震,连胳膊都有些带麻。   他后退一步,抬头看到了阵中央挥舞的军旗。   透过这最外侧跑动的人阵缝隙,巴图苏能够看到里面分散着站立的方阵。两翼处的厮杀声传了过来,他看到了程新忌,想要骑着马去与他单挑,却又疑心这是程新忌使计要乱他的阵型。他看着面前的巨阵,不死心地再次拿弯刀去砍,可这次与上次一样,孜州士卒依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该死的。”他吐了一口沫子,再不犹豫地从面前经过的一个空隙中冲了进去。   突骑们紧随其后,环跑的士卒脚步不停,部分突骑被迫阻拦在外,只得寻着其他空缺再入。   赵瑾透过方阵的缝隙,自巴图苏进来的一刹那就看清了是哪个入口,她当即将军旗一转,九个方阵开始变动。   巴图苏进了阵,左右两侧皆是以厚重盾甲挡身的士卒,他试着用弯刀劈刺,可那盾面毫无反应。阵列里比不得外面天高地广,有些逼仄的紧,他只能沿着面前这条通道再往前,试图找出什么突破。然而还不等他再行一步,左右的方阵忽然移动,一侧的盾兵仓促而退,眨眼而上骑兵队列。   这算是巴图苏求之不得的对阵,可对面的骑兵方阵忽然快速后退,他不假思索,带着突骑们跟着上赶,未曾注意到地上忽然起了一道绊马索。   他想要停下马已然来不及了,绊马索扯着他座下的马重重地摔下,马发出痛苦的鸣声,他迅速以手臂作为支撑,才险险地站稳了脚,可等到他再抬头,眼前的阵局又变了。   身后有几名突骑也跟着落了马,有一人在这时惊喊:“将军,咱们的人呢?”   巴图苏顾不得攻击,赶紧回头一看,只见方才还跟着他进阵的突骑只剩下了眼前的寥寥几人。   “将军——”从其他方位处传来了突骑们此起彼伏的呐喊声。   此时站在这里的是一队手握长枪的步兵,巴图苏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阵的不简单,他当下顾不上那些突骑对他的喊叫,掌心握紧了弯刀开始动手,阴着脸骂道:“该死的。”   程新忌与三千守备军在外阻断了突骑两翼的咬合包抄,他看着这些人进了阵,正要跟着进去从后堵住巴图苏的路,余光里却忽然冒出了又一队躲闪的外族兵。   他朝那个方向一看,二话不说便带着守备军杀去。   乌蒙嘉不知赵瑾布了阵,本想坐山观虎斗,等着收渔翁之利,岂料竟然有一路孜州守备军冲着他就来。他看着对面的阵势,估摸着也躲不过去,干脆带着部下迎了上去,准备来一场血战。   可程新忌却只是带着人将他们半围住,并不出刀,乌蒙嘉不明就里,被他们逼着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那个巨型的阵。   程新忌便在此时霍然出刀。乌蒙嘉带头迎上,可他从未与程新忌交过手,并不知晓他的打法,一时未适之下只能以退为受,竟然被他逼得一直后走。   阵口就在眼前,乌蒙嘉想到巴图苏也在里面,想着不如就此一搏,便也从空缺处入了阵。程新忌终于将这虎视眈眈的另一匹狼送了进去,当即再不多想,转身跟着进了八相阵的缺口。   巴图苏在一干步兵的枪下游走着,他的目光数次注意到那正在反复变化的军旗,心知只要制住了这舞旗之人,那么这个阵便能分崩离析。   他在躲闪着枪头之时注意着周围的变化,忽听到身后的方阵之外有乌蒙嘉的声音传来,正大声叫着他。   纵然他之前与乌蒙嘉大打出手闹僵了脸面,但此时此刻也只有乌蒙嘉能够信任。   巴图苏故意涉险地露出破绽,步兵们果然来攻他这暴露出来的弱处,他利用着这难得的机会一刀而来杀招,当即毙了离得最近的一人,从他手中收下了一支枪。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让步兵们些微混乱,赵瑾见状赶紧再调阵型,巴图苏强硬地抓紧了换阵时的缝隙,硬是从一干围困中挣脱了出去,与陷在另一边的乌蒙嘉碰了头。   “怎么出去?”乌蒙嘉大声地问。   巴图苏的目光盯着正中间的那面旗,他说道:“杀了赵瑾。”   乌蒙嘉看着左右变化的方阵,一面还对付着孜州守备军的出刀,道:“不可能,根本进不去。”   “能进。”巴图苏看着他身后跟着的车宛部下,说道:“强行进,让你的人去前面开路。”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乌蒙嘉招手让部下们突击,巴图苏又道:“你也去。”   乌蒙嘉眼中一寒,却什么也没有说,跟着加入了突击的队列。   场面愈发混乱不堪,赵瑾在脑中迅速推演着阵型的下一步变化,宣揽江看着方阵里这乱成一团的厮杀,心焦地看了看赵瑾。   他担心赵瑾会在心乱之下推演出错,即便在这之前,赵瑾已经稳定推进着阵型长达了半个多时辰。   不断有人殒命于乌蒙嘉一系人的刀下,赵瑾的心也渐渐收紧,她没想到对手竟能负隅顽抗这么久,抓紧算着还能从哪个方位排兵来阻止这一切,心急之下手中的军旗不受控地舞向了另一个方位。   不好。   宣揽江大惊失色,正要出动自己的这面旗来补,可在那个方位,阵队已经开始变化了。   一条巨大的缝隙就此暴露在了乌蒙嘉几人的面前,赵瑾赶紧再换旗位来调整,可走错一步之后,再要挽回并非再行一步就能做到。   巴图苏趁着这个机会冲了过来,赵瑾给宣揽江扔下一句“舞旗”,自己便拿着手中的军旗做枪,对着巴图苏便是一招横刺。   对方左右避躲,赵瑾便一路与之周旋。敌手这么一来,八相阵可谓乱了一半,宣揽江力挽狂澜地继续支撑,却只能看到赵瑾那处的豁口越来越大。   之前被困在里间的突骑们慢慢地聚集了过来,宣揽江见状,当即便喊一声“围杀”,守备军们便舍弃方阵,如潮水一般地围了上来。   巴图苏和乌蒙嘉合力朝着赵瑾来袭,前者一直从正面引着赵瑾的注意,乌蒙嘉绕到一旁,举起手中的弩弓对着赵瑾就是一箭而去。   赵瑾眼疾手快地以旗杆快速一扫,将弩箭拍了出去,而巴图苏则抓住了这短则又短的一个瞬息。   他拔出弯刀朝着赵瑾的面门而来,已经近至身前。赵瑾当下扔了过长的军旗,以短刃来抵,千钧一发之际挡了下来。   两人处于近身相搏,乌蒙嘉眈视一旁,在凶冷的目光中对着二人按下了弩弓的机关。   箭矢飞驰了出去,赵瑾目所能见,在紧要关头按住巴图苏挡在身前,而这支暗箭不偏不倚地穿透巴图苏的身体后,仍是准确无误地撞入了她的体内。   杀喊声远去,眼前光景蓦然暗下,赵瑾只闻宣揽江一声疾呼,便再也没了任何知觉。   黑暗布满天际,整个世间静默成空。 第205章 垂危   宣揽江甩开军旗就朝赵瑾扑去,却仍是迟落一手,看着她重重地倒了下去。   “怀玉——”   赵瑾与巴图苏叠在一起,被他压在了身下。   交戈的战火短暂地停了一息,乌蒙嘉暗箭得逞,正想趁着混乱而逃,而退路则落在了程新忌的守路上。   “想跑?”他操着斩/马刀,眼睛盯死了这人。   宣揽江在左右士卒的庇护下赶到了赵瑾身旁,他想也不想就要将巴图苏从赵瑾身上推开,却在手刚刚触上巴图苏的身体时眼尖地发现了什么,又赶紧收手止住。   韩遥也奔赶了来,见状慌而不解,“宣将军,你怎么了?赶紧把这蛮子推开啊!”   他等不及,说着就要来上手,宣揽江快速一拦,情急之下呵斥道:“不能随便动!”   “啊?”韩遥被他吼得愣住。   “不能随便移动。”宣揽江小心地用手指挑开了巴图苏的身体,韩遥这才看清,原来这支箭射穿巴图苏的身体之后,竟然穿刺了过来,也透入了赵瑾的体内。   蛮夷们的箭簇上都带了倒刺,若是随便移动巴图苏,等同于将这箭头直接从赵瑾体内拔出。   此举风险太大了,况且赵瑾已经陷入了昏迷,只怕这箭上还淬了毒。   宣揽江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他看着赵瑾昏闭的眼,问着周围几个士卒,“谁的刀削铁如泥?”   “用我的吧。”有个士卒递了把短刀来,宣揽江拔了鞘,一手扒了扒巴图苏,将那支串了两个人的弩箭拨露出箭身来,随即一刀横割而去,将箭从中斩断了。   几人赶紧将巴图苏踢到一旁,韩遥特地伸手去探了探他的气息,道:“已经没气了。”   宣揽江面色沉重地看着还埋在赵瑾体内的箭头,万分肯定道:“箭上淬了毒。”   韩遥脸色发白,又看巴图苏一眼,“好狠的毒,竟能让人当场毙命。”   “别说了。”宣揽江将赵瑾放在他背上,道:“赶紧送怀玉回去,快!”   此次出战的守备军人多,很快就给韩遥辟开了一条路,护送赵瑾回营的人马一路飞奔,还未抵达营地就高声大呼军医。   秦惜珩心神不宁了一个上午,她在帐子里帮徐蕙蓉舂药,已经不知道走神了多少次。   “公主。”徐蕙蓉见她手上又停了,不知第几次喊道:“公主?”   “啊。”秦惜珩回神,赔笑一下,“抱歉,我……”   “军医!军医!徐姑娘!”好几道催魂一般的急喊打断了她的声,两人同时往帐子外走去,就见几人慌不择路地在营中跑动,失措地说着:“快!侯爷中箭了!”   秦惜珩骤觉心口一凉,连呼吸都不受控地屏住了,紧接着就看到了背着赵瑾匆忙往这边来的韩遥。   “怀玉!”她在反应过来之前便迎着跑去,跟着韩遥一起进了帐子。   “都出去。”徐蕙蓉看了一眼赵瑾的脸色,冷静地对几个士卒说道。   韩遥几人素来知晓她的脾气和习性,并不多问就全退了出去。徐蕙蓉抓紧便开始解赵瑾的甲,小心地避着她中箭的地方。   “我来帮忙。”秦惜珩竭力克制住心里的颤抖,上床跪坐在床铺内侧来搭手给赵瑾解甲,至伤口周围时,她的手指越发抖得厉害。   箭身露出着一点箭杆,剩下的部分全埋在了赵瑾体内,她不敢想象这该有多痛,对赵瑾的心疼全化成了止不住的泪。   明明在好几个时辰前,这个人还笑意款款地说会凯旋,让她好好地等在这里,可转眼再看到,竟然已经昏迷不醒。   徐蕙蓉直接拿了一把匕首来,绕着这支箭割破了甲,厚重的外甲一去,赵瑾单薄的身形显露了出来。   “公主。”徐蕙蓉一手按着赵瑾的脉搏看着,另一只手在药箱里翻着工具,抽空对秦惜珩说道:“你若是接受不了,我一个人就行,你去外面等吧。”   “不,我不出去。”秦惜珩擦干了泪,强硬地说道,“我能帮你。”   徐蕙蓉遂不再说话,她伸手将一旁的烛台端了过来,开始熟练地在上面烫着刀片。   秦惜珩生怕自己的动静会打扰到她,便将呼吸都放得很慢。徐蕙蓉看了她一眼,说道:“这箭不能拔,只能剜肉,今早我刚处理好了一批止血的草药,就在那第三层的柜子里。”   “好。”秦惜珩从床尾绕了下来,按照她说的地方找到了草药,这刚一回转身,就看到徐蕙蓉剪开了赵瑾的里衣,露出了那道致命的箭伤。   伤口周围已经红肿得泛起了深色,一看便知是中了毒。秦惜珩赶紧捂住了嘴,眼泪潸然而下。   她顺手用衣袖摸干净了泪,捧着草药放到了徐蕙蓉身旁,便见她用纱布沾了酒,在赵瑾的箭伤周围慢慢地擦拭。   “还要我做什么吗?”秦惜珩小声地问。   “不必了。”徐蕙蓉说完,手指松开了赵瑾的脉,她拿起已经冷却了的刀片,预估过箭头的深度之后,对准伤口外边切了下去。   秦惜珩怔怔地在一旁看着她动作利索地剜去了这块肉,取下的箭头被扔在了一旁,那上面沾着的血和肉令她触目惊心。   赵瑾昏睡着一直没醒,徐蕙蓉给她敷了药包扎好伤口,再来探她的脉息,双眉深锁不展。   秦惜珩有些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道:“怀玉这伤是触及了要害吗?”   徐蕙蓉道:“她的脉时虚时强,起伏不定。”她说完,赶紧从针袋里取了银针来扎入赵瑾的几处穴位,继而再去看她的脉。   “现在呢?”秦惜珩又问。   “比方才稳定了一些。”徐蕙蓉移了手,目光瞥了一眼箭头,道:“我得先看看这箭上到底涂了什么毒。”   她走到桌前提笔先写了一个药方,对秦惜珩道:“公主就留在这里吧,我先去让人煎药,再看看这箭上的毒。”   秦惜珩连连点头,“你赶紧去吧,我看着怀玉。”   徐蕙蓉带着箭头就走了,帐子里没了第三个人,秦惜珩觉得提着的那口气忽然就软了下来。她脚步沉重地走到床边,席地坐下之后轻轻地握住了赵瑾的手,出神似的看着她的面容。   自来孜州之后,赵瑾日夜加紧的便是练兵和推演阵法,她悄悄地又瘦了许多,尤以眼窝凹陷最为明显。秦惜珩抬手,想去触一触她的脸,指尖快落时又想到了她腹间的伤,唯恐自己这样的触碰会牵连到她的全身。在这迟缓的收手间,她压低了头去贴近赵瑾,想仔仔细细地看遍她脸上的每一处。   男子天生剑眉是铁面果敢,女子则是英飒十足,秦惜珩之前为她装扮,特地将眉峰隐去了些许,又拉长了眉尾,这样看起来更为柔和。   秦惜珩的目光往下走,顺着这张脸的左颊来看时,忽然就想到了当年的那个耳光。她忍不住仔细去看赵瑾脸上曾经落过痂的地方,快两年了,那道伤当初骇人,现在虽然淡得看不到痕迹了,可是落在秦惜珩的眼中,依然是愈合不了的一块伤疤。   她的双肩忍不住颤抖,在这短暂的注视里,眼中的泪花已经滚成了珠子,直直地落在赵瑾的鼻翼。   秦惜珩捂住口鼻,不让哭声外溢,她的掌心已经被汗水浸得发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疼得几乎窒息。   她捂住了胸口,隔着衣裳摸到了贴身戴着的塔桑里。   别再折磨她了。秦惜珩在心里哭喊,我愿意替她承担往后的所有苦楚,但是上天,我求你不要再让她经受任何的痛了。   “怀玉。”秦惜珩忍不住了,她喊了一声,妄图叫醒赵瑾,“怀玉,你看我一眼,你说让我等你回来的。”   赵瑾双目紧闭,昏沉着始终未醒。   秦惜珩哭得眼睛红肿,捧着赵瑾的手贴在脸上,跪坐在床边枯等着,隐约听到帐外传来几阵愕然的声音。   “乌丹饵?”   “怎么会是乌丹饵?”   徐蕙蓉平静的声音隔着帘子传了进来,“乌丹饵也并非无药可解,你们都别急,先让阿瑾喝了这贴药。”   帘子便在这一声之后掀了起来,徐蕙蓉进来就说:“公主,药好了,先让阿瑾喝了。”   秦惜珩擦了擦泪,小心地托起了赵瑾的头,徐蕙蓉小舀一勺慢慢喂到赵瑾嘴里。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秦惜珩问道,“什么乌丹饵?”   徐蕙蓉道:“这是柔然的一种毒,极难研制,却是见血封喉。方才我问过了,那支箭先穿了另外一人的身体才射中了阿瑾,想来是大量的毒已经留在了之前那人体内,所以只有少量的毒残留在箭上带到了阿瑾这里,这才让她还有一口气在。”   秦惜珩问:“这毒好解吗?”   徐蕙蓉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得试试。”   一碗药喂完,秦惜珩又小心地将赵瑾放下,道:“今晚我守着她,徐姐姐,你好好休息吧,一切都还指望着你。”   徐蕙蓉没取赵瑾身上的银针,又看了一下脉搏后才说:“公主也不要一直熬着,找个人来接替着看也是好的。”   秦惜珩摇头,“不,我要亲自看着她。”   徐蕙蓉就知道会劝说无果,她也不再坚持,道:“那我先去睡一会儿,等后半夜再来。”   秦惜珩谢她一声,徐蕙蓉叹气道:“不用对我说谢,这本就是我应做的。我现在不担心解不了毒,只是担心她的身体。公主不知道,她从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总觉得这具身体就是铁打的。我说了很多次,可她一次也不放在心上,这身子面上看着虽然很好,但其实算得上千疮百孔。剑西三州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扛,真要深究来说,她劳心耗神,走一步看十步,一直都是亏损得厉害,军中没什么补品好药,吃食也是平平,最多不过果腹……”   “我知道了。”秦惜珩不敢再听,赶紧打断了,徐蕙蓉理解,道:“公主多少还是休息一下,剑西的冬夜太长了。”   “嗯。”她点头一下,继续跪坐着看守床上的人。   夜在月升的变化里渐渐地深了,秦惜珩趴在床边陪着,无意识地阖了阖眼,恍惚觉得身后站着个人影在看她。   她猝然回身,竟看到赵瑾站在帐帘处,正静静地对她微笑。   “怀玉?”秦惜珩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却见赵瑾慢慢地后退着。   “你去哪里?”她问着,又往前走,“我在这儿啊,你什么时候醒的?”   赵瑾但笑不语,秦惜珩看着她,惊觉她的脸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阿珩,”赵瑾终于喊了她,说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什么意思?”秦惜珩心中预感不详,可赵瑾没有再解释,转身就出了帐子。   “怀玉!”她赶紧追了上去,然而帘子一揭,迎面而来的风雪将她吹得喘不过气,外面漆黑一片,静悄悄的什么也听不到。   秦惜珩慌了神,大声再喊:“怀玉!”   一股坠感狠狠地袭来,秦惜珩脚下不稳地摔倒,再睁眼时,发现自己仍是跪坐在床边。   她大口地缓了缓气,明白过来方才是在做梦。   赵瑾还昏睡着未醒,秦惜珩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回想梦境时越来越觉得古怪。她看着赵瑾,忽然鬼使神差地伸了手指去试探她的鼻息。   这一探之下才知,那鼻间散出的气息几不可触。   “怀玉!”秦惜珩当即魂飞魄散,赶紧跑出帐子喊着就近的人,“快,去叫徐姑娘来,怀玉快不行了。”   安静的营地顷刻间全醒了,徐蕙蓉只披了一件大氅就来,她快速地切了脉,从一堆药瓶中犹豫地拣了一个,倒出里面的药丸后给赵瑾喂了下去。   做完这些,她才来解赵瑾伤处的纱布,那被剜去的地方还在丝丝地冒着血,周围的皮肉有些发腐。   徐蕙蓉看了一眼赵瑾的脸色,烫过刀片之后再一次出手,将这些腐肉仔细地割了。   秦惜珩从头到尾啜泣着不敢去看,她这时再想梦中的一切,终于明白那是赵瑾在与她做着告别。   不。   她捧着赵瑾的手贴在额头上,不断地求着她,“怀玉,你说要护我周全,此生绝不退缩的。你还说了要陪我归隐小住,要种一块田,再搭个屋子。这些全都还没实现,你就要丢下我一个人吗?”   伤口重新止血包上,徐蕙蓉做了能够做的一切,在这剩余的时间里也只有默默地等待。   可是夜那么长,仿佛等不到尽头。   营地的灯火全都亮了,数万双眼睛齐刷刷地对准了这间帐子,所有人翘首以望,都在等着上苍垂怜。   他们都知道,他们离不开这个人。 第206章 梦醒   赵瑾身陷一片迷雾之中,她看着周围的这片混沌,怎么也记不起来是如何来了这里。四面皆是晦暗,她试了好几个方向也没找到走出去的路,更是没在这里看到半个人影。   越是往前,昏暗愈甚,赵瑾提着十二分的小心环顾着左右,听到前方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   “站住。”虚无的上空突现一个声音,赵瑾脚下顿住,迅速将周围又看了一圈。   目所能及的地方仍然没有人迹,赵瑾顺着流水的声音去寻,看到不远处有一条溪流经过。她心中有些迟疑,想了想之后刚要再走,又被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阿瑾?”   这声音落在她的耳边犹如棒喝,赵瑾果决地向着来声去看,等到看清这人后,眼圈倏地就红了。   察柯褚大步过来,眼中带着急色,将她往背离溪流的这方拉着走了好几步,才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赵瑾摇头,“我不知道,但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   话未说完,她忽然停住,恍然就明白了什么。   她已经死了吗?   察柯褚拽着她就往来路走,说道:“还来得及,快走,还有人在等你。阿瑾,你赶紧回去。”   赵瑾被他拖扯着一路小跑,不知在多久之后,她发觉前面的天好似亮了许多。   “察柯褚。”赵瑾跑得快要背过气了,忍不住喊他说道,“你慢点行不行。”   “我要赶紧送你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察柯褚脚下不停,隐隐好似更快了。   头顶的天在逐渐透亮,直至与白日无异时,察柯褚才停了下来,对赵瑾道:“到了。”   赵瑾看着前方一望无垠的地界,问他:“你不能跟我一起走了吗?”   察柯褚爽朗地笑了两声,道:“你就放过我吧,仗打累了,我来给阿翁尽孝。”   赵瑾鼻间一酸,伸手去拽了拽他的黄毛小辫,问道:“不跟我怄气了?”   察柯褚龇牙嘶声,从她手中抢过小辫来。他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不自然地别开了眼,还是那样固执地说道:“我没错。”   赵瑾忍不住又笑,“是,你没错,错的人是我。”她本想问察柯褚为什么在这里,话才要出口忽然记起来,察柯褚死的地方就是孜州城下。   他原来……一直守在这里。   “行了行了。”察柯褚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脸上挂不住了,催道:“快点,你走不走的?”   赵瑾往前面明亮的天际里踏了一步,不舍地回头看他,“那我走了。”   “赶紧走吧。”察柯褚又推她一把,很是嫌弃地摆了摆手,说道:“别来吵我的清静日子,好不容易不用看你的脸色,我还没觉得够呢,可别留下来给我添堵。”   “臭小子。”赵瑾在他肩上一锤,方才的伤痛感顿时烟消云散。   察柯褚便笑,用力地挥挥手,“放心,我在下面安分守己得很,这边的兄弟也多,我早跟他们混熟了。”   “那你……”赵瑾还想再与他说几句话,但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飓风,吹着她飞上了半空。她在风里透不过气,努力地睁了眼去看下面。   察柯褚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平和地往上看着。赵瑾想再喊他一声,可是飓风堵住了她的口鼻,甚至让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这里离地面已经很远了,察柯褚的身形也越来越模糊。直至赵瑾彻底地看不见他,风才慢了下来,送着她重新落了地。   卯时,营地里仍是篝火成片,孜州漆黑的夜还悬浮未走,但东面的地平线已经有了些晨曦的亮意。   秦惜珩再没睡着,徐蕙蓉也守了一夜。两人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煎熬地数着时辰等到了现在。   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赵瑾忽然咳了一声,继而便吐出一口乌红的脓血。秦惜珩大惊失色,赶紧拿了帕子来给赵瑾擦拭,一面问着徐蕙蓉,“这是怎么了?”   徐蕙蓉按着赵瑾的手脉看了一会儿,面露喜色道:“脉息变强了。”   秦惜珩清理着污血,徐蕙蓉道:“我铤而走险,给她服了另一种毒,现在看来有用了,这口血吐出来,她体内的毒至少排了一半。”   “是这样吗?”秦惜珩再次伸指去探了探赵瑾的鼻息,果然就觉得方才的气若游丝已经好转了许多,她吊着的一颗心才要稍稍放下,却又敏锐地发现赵瑾的额头有些发烫。   “伤到了根底,这次难免要大病一场。”徐蕙蓉撑开赵瑾的眼睛看了看,又一试她的额头,说道:“这只是开始,再过一会儿会更烫。公主,先给她擦擦身。”   秦惜珩赶紧让人去打了热水来,她拧好帕子,仔细地给赵瑾擦拭着手和头颈。赵瑾又咳嗽两声,再次吐出污血。   “怀玉,你听得到我说话吗?”秦惜珩给她处理着弄脏的里衣,一边与她说话,“你能挺过去的是不是?我知道你能撑下去的。怀玉,你别睡了,快点看看我好不好?”   赵瑾迷失在眩晕的梦里,觉得五脏六腑如置业火焚烧。   疼痛席卷着冲她而来,她蜷缩着忍受痛楚,被冷汗浸湿了全身,无助地喊道:“娘。”   秦惜珩听到这一声,呆愣地屏息了许久,直到赵瑾再一次开口,清清楚楚地说道:“娘,我……好疼。”   小的时候,她受了委屈,或是不慎摔着了弄破了皮出了血,就会哭着扑到樊芜怀里,撒娇地喊着疼。樊芜会哼着小调哄她,再去做她喜欢吃的桂花糕。   秦惜珩听着她喊疼,心也揪成了一团。   赵瑾不是不会痛,也不是不怕痛,而是一个人扛得太久,面对疼痛时也觉得麻木了。不论是军士还是百姓,那些看到她的人都把她当做西陲的神。没有人在意过她会不会痛,他们都将梁渊侯当做能够抵御千军万马的罗霞尼,他们忘了这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当乱箭飞来,弯刀砍中的时候,她也会流血。   她不是神,也不是天。   秦惜珩借着半截蜡烛遗下的光,静静地凝视赵瑾,她看到赵瑾的鬓角边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人疼得狠了,即便烛光昏黄,面色也是苍白的。   “怀玉。”她轻声喊了一下,手指摸过枕上的长发,慢慢地抚到了赵瑾的脸上。   徐蕙蓉端着药再来时,就见秦惜珩牵着赵瑾的一只手,嘴里悠悠地哼着平梁关。若不是这一场无可避免的战争,赵瑾就该好好地与秦惜珩站在一处,她们可以琴瑟和鸣,那是一副闭眼就能想到的和乐静谧的画卷。徐蕙蓉以旁观的目光看着,眼中也起了一层红泽。   “公主,”她出声打断,“该喂药了。”   秦惜珩稍稍托起赵瑾的头,徐蕙蓉才喂了一口,赵瑾便猛地咳嗽起来。   她在迷雾中横冲直撞,循着那一曲熟悉的平梁关,终于找到了离开的路。施加在身上的锁链忽然就松了,赵瑾阔步向前,眼前豁然开朗。   秦惜珩看到她的眼睫颤抖两下,心跳恨不能撼然地停住,她暗暗地数着数,在念到第十一下的时候,看到那对沉睡了许久的眼眸缓缓地露了出来。   “怀玉!”她喜极落泪,压着颤音问道:“你现在怎么样?还很疼吗?”   徐蕙蓉放下药,赶紧先抓起赵瑾的手看脉。   赵瑾迟钝地还没缓过神来,她视线模糊,费了好久才看清眼前的一切,艰难地吐出字来,“我还……活着……”   “你还活着。”秦惜珩含着哭腔对她道,“怀玉,你撑过来了。”   徐蕙蓉松了脉,重新端起了药,说道:“趁热快喝了。”   赵瑾喝得很慢,腹上的伤牵动着她身体上下的每一处,只要她稍稍动一下,那伤口就是钻心地疼,连简单的吞咽也不例外。   “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徐蕙蓉将她从鬼门关抢了回来,这会子再回想这惊心动魄的一夜,竟然也觉后背发凉。   赵瑾勉强露出个笑,手虚虚地抓着秦惜珩,她张张嘴,声音很小,“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去了一个很古怪的地方,我还在那里见到了察柯褚。他催着让我赶紧走,然后……我就醒了。”   秦惜珩止不住地点头,“不论你见到了谁,你现在终于是回来了。”   赵瑾看着她哭肿的眼,道歉说着,“对不起,我险些失言,让你为我担惊受怕这么久。”   秦惜珩吸了吸鼻子,挤出个笑来,“只要你回来,这些就都是值得的。”   赵瑾动了动手指,秦惜珩便懂了,直接将脸贴上了她的手。赵瑾触着掌下温热的皮肤,给她擦去了遗留的泪。   秦惜珩问道:“还有哪里难受吗?伤口还是很疼吗?”   赵瑾想也不想就说:“不疼。我皮糙肉厚的,从来不会觉得疼。”   秦惜珩没有拆穿,只是脸上又覆了一行泪。   “昨晚守了一夜吗?”赵瑾问她。   “我梦到你要走,后来我再也没有睡着。”秦惜珩捧住她的手抱在双掌之中,后怕地说着,“瑾娘,你吓死我了。”   赵瑾忍着痛意往床内挪了挪身,对她道:“上来,睡一会儿。”   秦惜珩摇头,“我不困。”   赵瑾道:“眼睛都乌了,还说不困。睡会儿吧,我已经没事了。”   秦惜珩覆手去试了一下她的额头,道:“还是这么烫。瑾娘,你的伤要好好地养,我怕碰着你,又弄疼你。你累不累?再睡会儿吧。”   赵瑾笑了笑,只是摇头。   她确实很累,也很想再睡一会儿,但是伤处真的太疼了,体内未排散干净的毒也在炽烤着她,她清醒地被提醒着接受一切,根本无法入睡。   秦惜珩蹙眉说道:“徐姑娘都跟我说了,你的身体不能再亏损下去了,怀玉,我会找药材给你补身,你要好好地休息,以后不要再操心了。”   赵瑾很轻地一笑,问道:“你养我吗?”   秦惜珩道:“我养你。”   赵瑾道:“既然说养我,那就要保重好自己。你这样不眠不休的,哪里有力气来养我?”   秦惜珩噎语,很快又说:“那你先睡,我看着你睡了,我就睡。”   “好。”赵瑾说完就闭了眼,她刻意往床铺内侧偏了偏头,避免着让秦惜珩看出端倪。   秦惜珩握着她外侧的这只手,慢慢地在床沿上趴了下来。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帐子里静得能够听到彼此之间的呼气声。   被剜了肉的伤处反复传来着痛感,赵瑾忍着,企图以数着秦惜珩的呼气声来转移注意。床边的人好不容易睡了,她不敢流露出丝毫气重的痛苦,就怕秦惜珩会担心得无法入眠,连与她交握在一起的那只手也不敢动一下。   第两千零六声。   秦惜珩闭着眼,数着赵瑾的呼气声到了第两千零六下。   她不敢睡。昨夜的梦一直在重复地提醒着她,在赵瑾完全痊愈之前,她得清醒地守着,倘若突然再生变故,也能及时地发现。   从数着呼气的第一下到现在,秦惜珩每一刻都是提心吊胆,她希望赵瑾能好好休息,又恐惧她会再次长睡不醒。   交握在一起的这只手已经酸麻了,但她没敢动一下。她知道赵瑾很疼,现在好不容易睡了,就千万不要惊醒,至少在梦里,她能短暂地不受疼痛的折磨。   两人默契地各自将这份清醒持续到了晚间,直至徐蕙蓉送来饭食,要给赵瑾换药。   “公……”她才开口,秦惜珩便睁眼对她做了个噤言的手势,比着口型道:“好不容易才睡了。”   徐蕙蓉点头,指了指带来的饭食,示意她先去用一点。   秦惜珩没有丝毫胃口,她坐直了身,抬眸再去看赵瑾,惊讶地发现她已经在看着自己了。   “什么时候醒的?”秦惜珩笑问。   赵瑾撒着谎说道:“刚刚。”   徐蕙蓉打开了药箱,道:“该换药了。”   秦惜珩心里便是一寒,马上用另一只手牵着了赵瑾,道:“若是觉得疼,就抓紧我。”   赵瑾苍白地笑了笑,“换药而已,我以前又不是没换过,哪里就那么娇贵了?”   徐蕙蓉看不得她嘴硬,拿了根软木来让她咬着。赵瑾外侧的这只手轻轻地搭在了秦惜珩掌中,居于内侧的那只手则在伤口被掀起的瞬间抓紧了身下的被单。   尽管赵瑾在全力掩饰,可秦惜珩哪里看不出她在发抖。软木上的牙印错落分明,这是赵瑾如论如何也掩盖不去的事实,她受痛地捱了过去,衣裳已经被汗打了个透湿。   “好了。”徐蕙蓉收了手,不放心地嘱咐道:“外面的事有人替你打理,这两日别想别问,养不好伤就别想下床。”   赵瑾听着她这训人的口吻,笑道:“我知道。”   徐蕙蓉趁着秦惜珩也在,有意说道:“你这条命是我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的,我跟着熬了一日一夜,你若是敢不珍惜,那就趁早别让我看伤。”   秦惜珩抢着说道:“徐姐姐放心,有我在,她翻不了天。”   赵瑾一个哆嗦,觉得身上汗得更重了。   徐蕙蓉终于笑了笑,目带得意地看了赵瑾一眼,“那敢情好,能让我省不少心呢。”   赵瑾熬走了她,正要与秦惜珩说话,反被她捷足先登,“赵怀玉,都听清楚了?”   “嗯……”赵瑾立刻就安静了,她敢糊弄徐蕙蓉,却万不敢糊弄秦惜珩。   “这还差不多。”秦惜珩笑笑,问她:“方才睡得好吗?”   赵瑾迎着她的目光,口是心非道:“挺好的。”   她定定地看着秦惜珩,回想她那时节奏有秩的呼气声,淡淡笑道:“从未这么好过。” 第207章 新岁   范蔚熙处理完军务才放下笔,便听程新忌欣喜地进来说道:“蔚熙,赵侯醒了!”   他只是点头一笑,“那就好。”   程新忌觉奇,问道:“你不去看看吗?”   “不去了。”范蔚熙整理着桌面,说道:“她这次伤得不轻,需得静养才行,还是尽量不要去打扰吧。”   “也是。”程新忌看着他处理完摆放在一旁的军务,忽然觉得好似回到了朔方朝夕相处的那段时日,他好奇问道:“你之前也一直给赵侯处理这些事情吗?我看你做得挺熟练的。”   范蔚熙谦虚道:“勉强能够帮上忙而已,我不领兵,很多东西其实不算了解,这些还是从怀玉那里学来的。”   程新忌找了个地方坐下,撑着腮看他又翻出一本军帖,目光不由得落在他右手的小指上。   范蔚熙的这道伤已经痊愈很久了,却因为缺了一指而格外地突兀醒目,让人一眼就能看到。程新忌每每看着,就会觉得白玉蒙尘,这样好看的一只手,偏偏有了这么一处瑕疵。   “外面的事情都处理完了?”范蔚熙感受到他明晃晃的目光,找了句话开口。   “嗯,只是有些事情还需问过赵侯,比如乌蒙嘉的一干余孽该如何处置。”程新忌有些伤神,两手一摊说道,“可那徐姑娘好生厉害,斥得我一句还口的空隙都没有,连赵侯的帐子也不许我靠近。”   范蔚熙多少知道点徐蕙蓉的性子,道:“她也是为了让怀玉静心养伤。”   程新忌道:“我知道,可这些事都得赵侯点头才行,他不发话,谁敢动啊?”   范蔚熙还没具体了解过这一战的战况,问道:“乌蒙嘉死了?”   程新忌晃了晃自己的右手,“我杀的,算是给赵侯报仇了。”   范蔚熙又问:“那苍狼部的突骑和步兵呢?”   程新忌道:“带着巴图苏的尸体跑了,我本来还想痛打落水狗的,可这里到底不是朔方,还是算了,这次就便宜他们了。”   范蔚熙叹气,“只怕再过不久,苍眉山就要变成苍狼部的地界了。”   这对于梁州而言,又是新的麻烦。   程新忌道:“无非就是再打罢了,八相阵的威力还是有的,只是以现在的演练来看,还是不够纯熟。但是我想,只要日积月累地一直练下去,拿它再来对付苍狼部就不是问题。”   范蔚熙慢慢地点头,“不管怎么说,今年应该能过个好年了。”   战毕之后的时间流淌得飞快,赵瑾在秦惜珩的督查下日日除了吃就是睡,她挂念着外面的军情,不知第几次求道:“好阿珩,你就让个人进来说给我听听,再不济,你说给我听也行。”   秦惜珩已经听得耳朵起了茧,但还是不厌其烦地同她讲道理,“你知不知道你身子其实很虚的?这么多年殚精竭虑的,你不累吗?现在才有些起色,连本都还未休养回来,你又要劳心伤神多久?”   赵瑾给她作保,“我真的真的已经好很多了,就问他们几句话而已,费不了什么心神。你信我,我真的没什么事了。”   秦惜珩道:“你才养回了多少气血就说没事了?我若是不扶着你,你下地都难。”   赵瑾坚持道:“我不下床,就听他们说说而已。阿珩,这场仗打得很不容易,为防车宛之中有人卷土重来,我必须得从现在起就将所有的可能全部扼制住,否则这一仗就白打了。”   秦惜珩瞧着她不说话,已经用眼神代替了回答。   赵瑾无奈,又缠着她道:“阿珩,你这样反而让我养不好伤。”   秦惜珩就想知道她还能辩出怎样一番说辞来,便问道:“怎么说?”   赵瑾道:“你不让我见他们,我自然只能靠胡思乱想来猜,猜来猜去还猜不出个结果,这样岂不是更加伤神?”   秦惜珩可算是知道了徐蕙蓉为何拿她没辙,赵瑾眨着眼看她,拉着她的手来回地晃,撒娇似的喊:“好阿珩。”   她见秦惜珩不为所动,又喊:“心肝儿。”   秦惜珩哼了一声不想理会,赵瑾便可怜巴巴地问道:“你不疼我了吗?”   “打住。”秦惜珩被她闹得头疼,勉强答应,“半个时辰,每日只许半个时辰。”   “好好好。”赵瑾眼睛一亮,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就知道你最疼我。”   秦惜珩翻了个白眼,很是无言。赵瑾趁机再去顺她的毛,讨好地说道:“阿珩,你过来点。”   “做什么?”秦惜珩问着,倾下身子靠了过去。   赵瑾按住她的后颈,自己微扬了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秦惜珩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怎么,贿赂我啊?”   赵瑾眨巴着眼睛问:“不够吗?不够的话……”   她没说完,嘴就被秦惜珩堵上了。   赵瑾被逼在这退无可退的床铺里动也不敢动,让秦惜珩咬着嘴唇吃了个干净,事后眼睛里泪盈盈的,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秦惜珩抿了一下唇,似笑非笑道:“先问你收个利钱,至于后款,等你身子好了再还。”   赵瑾被她这么盯着,忽觉自己像是一只被老虎看中的兔子,心里发毛地抖了抖,不敢不点头,“都听殿下的。”   因着刚才那个吻,秦惜珩心中大好,对她道:“我已经给梁州去信,让阿芮将账目送来孜州了。”   赵瑾讷讷地应了一声,又说回刚才,“那……让他们谁进来与我说说现在的军情?”   秦惜珩虽然允了她这事,但却掐着沙漏等着半个时辰的到来,赵瑾也注意着沙子的流逝,与宣揽江快速定完了后面的计划。   “一切就劳宣伯费心了。”赵瑾看着那沙子走完,提了几天的一颗心终于能够放下。   “好在这次有惊无险。”宣揽江回想前几日就觉得怕,“若是你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便是让我连死都不敢去见老侯爷。”   赵瑾笑了笑,“我好多了,只是还得再养养,不便见人。告诉将士们,我命大着呢,还能兜着他们让他们继续吃饱饭。”   徐蕙蓉端了药来,阴阳怪气道:“是,你命最大了。”   赵瑾赶紧乖乖喝药,宣揽江哈哈笑道:“这次可多亏了徐姑娘,你这小子啊,后福还长着呢。”   徐蕙蓉道:“她要是不作践自个儿,我能保她长命百岁。”   秦惜珩还在一旁看着,赵瑾缩住脖子,半句话也不敢回嘴。徐蕙蓉难得看她这么老实,不免又觉得好笑,她眼睛瞧着秦惜珩,嘴上则对赵瑾道:“终于能有个降得住你的人了。”   赵瑾脸上一红,把喝了药的碗递还给徐蕙蓉,挥手赶她走,“你好歹给我留点脸。”   徐蕙蓉暂且放过她一回,与宣揽江一前一后地走了。帐子里重新安静下来,秦惜珩捧着蜜饯给她选,赵瑾随手拣了一个吃,邀功似的说道:“看吧,半个时辰刚刚好,军事说完了,我也安心了。”   秦惜珩道:“怎么着,还想让我夸你两句?”   赵瑾笑道:“你要是想夸,我自然也爱听。”   秦惜珩在她额上一敲,道:“美得你。”   赵瑾握住她的手捧在掌心里,算着日子道:“真快啊,再有两个月又是新岁了。”   秦惜珩脱了鞋袜和外衫上来,小心地避开赵瑾的伤处抱住她,说道:“我们还能有好多个新岁。”   赵瑾挪着身往她怀中钻了钻,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是啊,年年岁岁,我们都能在一起。”   “累了就睡吧。”秦惜珩拍着她的后背,温和说道:“我就在这里陪你。”   赵瑾已然习惯了伤处的痛,后面的这些天里,她逐渐在适应中入眠。秦惜珩哼着那曲平梁关哄着,赵瑾一梦忆起幼时,她在樊芜的哼曲声中睡着,又在鞭炮的震声中醒来,拉着母亲的手迎接新岁。   孜州边营的除夕也别具一番味道,自除夕抵达的破晓时分起,整个营地便增添了以往见不到的欢闹。   赵瑾养伤两月,早就能行走如常,只是做不了力气活,每日最多盯着手下的人练兵,再翻一翻范蔚熙帮忙处理的军务有无错处。   范棨听闻赵瑾受伤,在拿到消息的当日就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梁州,抵达孜州边营后也对她一顿唠叨地关心。赵瑾耳朵起茧地望着帐子顶部左耳进右耳出,最后还是徐蕙蓉以吃药为由打断了,将她短暂地从这番叮咛中扯了出来。   几个时辰之后便是新年,营地里的大小锅灶里都煮了热腾腾的饭菜,赵瑾看着这一片片升起的白雾,心中生蔚。   总觉得有好些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安宁了。   “怀玉!”秦惜珩远远地喊着她,小跑过来说道:“饭好了,先生让我们都过去。”   “好。”赵瑾牵起她就走,两人姗姗来迟,被一桌子人堵着要罚。   “罚什么?”赵瑾看向起事的程新忌。   秦惜珩道:“罚酒不行,怀玉现在不能喝酒。”   程新忌笑道:“那就先放过了,但是赵侯,这顿酒你可是欠下了。”   赵瑾道:“欠就欠,论喝酒,我可还没输过谁。”   范蔚熙便越过她,给其他几人都斟上了烫好的酒,众人划着酒拳吃酒作乐,在酣饮中等来了子时。   帐子里有些热,赵瑾吃好了,掀了帘子来外面透口气,秦惜珩跟着出来,给她把大氅的领口又拉严实了,关切道:“别受寒了。”   赵瑾抱住她的腰身,头一低就吻了过去。秦惜珩受着这个吻,与她在黑夜下簇拥了许久,方盈盈笑说:“新年祝福,怀玉要长命百岁,再陪我过好多个新年。”   “阿珩也是。”赵瑾抵着她的额头,莞尔道:“新的一年,我要你也平平安安。”   帐子里的欢声笑语隔着帘子传出,赵瑾余光一扫,看到范蔚熙扶着程新忌走了出来。   她听到范蔚熙问道:“喝多了不是?”   程新忌摆摆手,很小声说道:“没有。”   范蔚熙看到他脚下踉跄,不与他多言,直接背了他起身,“我送你回去睡觉。”   程新忌安分地趴在他的背上,含糊说道:“你别走。”   范蔚熙将他送到了帐内放下,转身要去倒一杯热茶给他醒酒,程新忌却以为他要走,意识模糊间直接拽住他的手腕,问道:“你要去哪儿?”   “不去哪。”他才说了三个字,程新忌便不罢休道:“你又要扔下我,然后去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吗?”   范蔚熙好脾气道:“我没有。”   程新忌在酒意的驱使下说道:“不,你有。你突然就扔下我,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我想去追你,可我又不敢。”   他手上松了松,慢慢地变作了牵住范蔚熙的手,嘴里还在嘟嘟囔囔道:“听到你被挟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已经不是我的了。我恨不得不眠不休,直接去周茗手里把你抢回来,可我……我还是去迟了。”他的眼睛出神地看着范蔚熙缺失的那根手指,第一次大着胆子去触碰,失悔地说道:“对不起,我去迟了。”   “这不关你的事。”范蔚熙想抽手,但程新忌拉得太紧了,他反复试了几次都是无用,干脆任他拉住。   “你不要再走了。”程新忌眼神茫然地朝他看去,在与之对视半许后,忽然贴上来搂着他抱住了。   范蔚熙心里一撼,推着他说道:“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程新忌的眼睛倏然就清明了,方才在席上他想了许久,不如借一借酒力来问清楚,这样即便没有要到他想要的回答,事后也不会太过尴尬。   “就一件事。”他伏在范蔚熙耳边,极小心地问道,“你……要不要我?”   范蔚熙正要说话,程新忌又害怕听到拒绝一般,补了一句,“这样吧,你不用说话。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直接推开我。”   这句话有如将范蔚熙的退路堵死,程新忌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任何动静,心里便腾起了些许希望,问道:“你答应我了,是不是?”   喜欢他吗?   范蔚熙垂着眼,心中乱成了一团麻。   他不反感程新忌的靠近,却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接受他的示好,他没有任何准备就碰上了这样直白的问话,茫然之下不知该作何回答。   程新忌等不到回答,不免慌张起来,松开他问道:“你还是不愿意吗?”   “我不知道。”范蔚熙低着头,回避地不敢去看程新忌的眼睛。   “为什么不知道?”程新忌追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我现在有努力地去看更多书了,我能慢慢跟上你的,不会让你觉得与我无话可谈。”   “不。”范蔚熙摇着头说,“我只是不想那么草率。”   程新忌慢慢地明白了什么,顷刻间又换上了欣喜,“没关系,我能等的。”   范蔚熙耳根一红,赶紧退身离开,他掀了帘子一出来,就瞥到两个影子一晃而过。   赵瑾拉着秦惜珩躲到了暗处,替她哥叹了口气,“蔚熙样样都好,就是在情/事上面木讷得很。”   秦惜珩哧哧地笑,扯了一下她的耳朵,“你啊,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若非我锲而不舍,你与他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赵瑾不服气,“我哪有这样。”   秦惜珩道:“你有。”   她的气势一上来,赵瑾就不吭声了,认栽道:“好,我有,现在道歉还不行吗?”   秦惜珩哼声,“没诚意。”   赵瑾笑问:“那么请问殿下,我要怎么做才是有诚意?以身相许还不够吗?”   秦惜珩道:“那你把下辈子也聘给我。”   赵瑾伸出小指来与她打钩,“给你。”   秦惜珩勾着她的手指,问道:“你还会记得我吗?”   赵瑾道:“记得。”   秦惜珩问:“怎么记?”   赵瑾拉着她的手贴上了心口,道:“刻在这里了,就怎么都不会忘记。”   生生世世,都烙在心底,永不磨灭。   秦惜珩眼中笑意流转,她仰起头,在这无人的角落里吻了赵瑾一下,耳语着说道:“记住了,我也不会忘记。” 第208章 苦渡   初一祭典礼毕,秦绩回到宫室之后,虚力出神地一个人坐了会儿。   往年他作为亲王出席,只用远远地站于一旁露个脸,而今年则全部变了模样。他唯恐再看到那雪花似的谏言一沓沓地送来,于是从头到尾跟从着礼部司的一应规则,如提线木偶般走完了全部祭礼。   内臣送了茶水来,见他没精打采地靠在御座里,关心问道:“圣上可是累了?要歇息一会儿吗?”   秦绩确实疲累得狠了,自接手了这个位置来,他每日被迫将自己禁锢在这殿里处理政务,进奏的折子如流水而来,他有时候看得眼花,却依然不敢松懈分毫。   新政推行后,各种各样的问题也源源不断地传来,谏言停止政改罢免宁澄荆的朝论更是多不胜数,他看着那些起于民间的哭喊和纷争,也自我怀疑地自问过好几次。   这样做真的错了吗?   宁澄荆与关长汲成了海晏殿的常客,秦绩就新政一事质疑过几次,可每次说到重点处,问题便会变成士族权势过盛,若不革新便无法令大楚安定。他一面觉得这原因对,却又在事后觉得不对。   秦绩叹着气,揭起碗盖抿了一口茶,问这内臣道:“你说,朕做错了吗?”   内臣一跪,说道:“圣上可是大楚的天,又怎么会错呢?”   秦绩从他嘴里听不到实话,只能闷气地让他先下去。   殿内再次一静,他枯坐了片刻,随手从一旁的奏折里抽出一本来看,翻开之后才瞧了一眼又赶紧合上。   不是上议停止新政,就是催他充盈后宫。秦绩登基至现在,就被这两件事缠到了现在。   他烦闷地起身,一个人走到了省佛堂。   玄通才上了一炷香,见到他来,施施然行了个佛礼,问道:“圣上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秦绩望着眼前巍峨的佛像,有些迷惘道:“朕心中有惑,想请大师指点。”   玄通请他坐下,道:“圣上请说。”   秦绩换了自称,说道:“我自小就养在太后膝下,一直都知道自己与其他皇子不同。宁家权大势大,连父皇都不得不小心应对,我便知道只要有皇兄在一日,其他皇子就永远别想对太子之位心存觊觎。我早早地看透了这一点,便将心性寄情于旁物,总之,只要远离朝政就行。”   “我从未想过这个位置有一日会轮到我头上,而我这些年早就养散了性子,不懂治国,也不懂用人。外面都说新政是祸国殃民的乱法,让我悬崖勒马,及时止损。可我看着朝中好不容易换上的新面孔,又担心停了新政会让一切都回到过去的模样。大楚受世家贵权的戕害太深了,一旦停下政改,那么就会有无数个宁家拔地而起,而我,根本就做不到与士族们抗衡。这是我从小就能看见的一座山,我知道它有多难翻越。”   玄通问道:“圣上就是因为这个才心烦吗?”   秦绩看着佛像那对慈悲的眼,良久之后说道:“红尘碌碌无物可念,大师,我想剃度。”   玄通露出惊色,“圣上慎言,此话万不可再说。”   秦绩淡淡一笑,“我欲渡人,可渡人无果。我现在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又如何能给天下一个定言?大师,你分明也清楚,我不是做皇帝的果。”   玄通劝道:“圣上切莫这般妄自菲薄,有道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些事情做不下去,只是因为没有到那个时候,新政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秦绩摇头道:“没什么契机一说,乱就是乱,这是不争的事实。听闻剑西赞声一片,无人不说赵瑾天下无双。我担心继续这样下去,会离百姓越来越远,愧对祖宗基业。”   玄通轻声叹息,竭力劝他,“剃度乃佛徒大事,绝非儿戏可言,圣上千万要慎重。”   秦绩颔首,“多谢大师提醒。”   他从省佛堂出来便径直回了海晏殿,独自坐思许久后,提笔蘸墨写写停停,费了好久才勉强凑满了一张信纸。   “来人。”他平静一喊,手上给这信落下了印和封漆,说道:“朕有些想阿珩了,告知礼部和鸿胪寺,挑些礼给鞑合送去,就说是贺岁的节礼,再将这信送到阿珩手中。”   “是。”内臣小心地捧着信便去了,秦绩又喊来一人,吩咐道:“去樊家传旨,朕想见一见樊予影。”   新年初日的一切都在既定的路上落幕,一辆马车悠悠地从允嘉公主府而出,缓慢地朝着英王府行驶。   秦照瑜靠在马车中闭目养神,不多时便觉车轮一停,听到婢女在外说道:“公主,到了。”   她整理了一番衣裙,搭着婢女的手下了车。迎面的王府大门已经开了,下人候在一旁,恭顺地说道:“小的见过长公主,王妃听闻公主要来,已经在等着了。”   宁丹湘死后,英王扶了侧妃卫氏为正。秦照瑜早几日就让人递了贴,卫氏念着她的身份,不敢怠慢,祭礼结束后就一直让人看着大门处的动向。   “公主来了。”卫氏听了下人的通传,亲自到前面来迎,她自知比不上皇室尊贵,便先福了礼,“公主新年安好。”   秦照瑜还礼笑道:“卫姨多礼了,我是晚辈,该先给卫姨见礼的。”   卫氏听她这样称喊,心里便觉得亲近了许多,两人寒暄几句,秦照瑜有意无意问道:“怎么不见皇伯父?”   “为着祭礼,王爷昨夜没合眼,今日回府之后便歇下了。公主的这份心意,我会原原本本转达给王爷的。”卫氏笑着,又招呼她吃点心,“公主尝尝这个,府上新来了点心厨子,这是刚做出来的。”   秦照瑜不好拂意,拣了一块慢慢地吃,说道:“我今日本也是为着探望皇伯父而来,不若就等等吧。父皇的兄弟里面,也就只有皇伯父还健在了。”   卫氏点头道是,陪着她说话打发时间,秦照瑜趁机打探,“卫指挥使近来可还好?”   傅玄柄还在时,便经常与卫阐不对付,卫氏唯恐秦照瑜是记着旧日里的那些恩怨,便简言道:“不过还是不成器的老样子,勉强混口饭吃罢了。”   秦照瑜笑道:“那可是羽林军的总指挥使,卫姨说得可真是轻巧。”   卫氏忙改口道:“我一介深院妇人,也不太懂这些,他只要不惹事,认真将差事做好就行了。”   秦照瑜回了一笑,端起茶盏浅抿一口,便听下人来说:“王妃,王爷醒了。”   卫氏道:“那便去告诉王爷,允嘉长公主来了。”   下人应是,秦照瑜又等了片刻,方见英王往这里来,一面笑说:“我当是谁,原来是阿瑜丫头。”   秦照瑜福了福礼,“给皇伯父请安了。”   英王虚扶她一把,吩咐卫氏道:“阿瑜难得来一次,去厨房说一声,晚些时候备些好酒好菜。还有,让几个小子都出来见客。”   卫氏赶紧就去了,秦照瑜扶着英王先坐,自己才坐下,观着他的面色道:“皇伯父最近睡得不好吗?”   英王道:“许是来了年纪,夜里觉浅。”   秦照瑜道:“我看皇伯父的身子好着呢,哪里是什么来了年纪,多半是操心朝政,累着了。”   英王笑了两声,没再回话,他静静地打量秦照瑜半晌,问了出来,“你这丫头,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秦照瑜见他挑明了,也就不再拖延了,直接问道:“以皇伯父之见,朝廷如今的政改如何啊?”   英王倒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提到这个,略作思索之后直言说道:“祸乱朝纲。”   秦照瑜叹了口气,“可皇兄却还要保着不放,也不知道究竟是图个什么。”   英王道:“难为你还替圣上操着这份心。”   秦照瑜道:“既然连您都觉得新政不妥,那就该劝着皇兄停下,将一应官员施行惩处才是。”   英王敏锐地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什么,问道:“你想让我出面?”   秦照瑜颔首,“是。您为长辈,皇兄不听别人的,至少会听一听您的。”   英王问:“只是这样?”   秦照瑜犹豫一下,又问:“皇伯父觉得,皇兄的脾性如何?”   他们兄弟姐妹几人都是英王看着长大的,英王自然心知肚明,但她要这么问,就绝不是明面上的这个意思。   “阿瑜,我这人最不爱兜圈子。”英王饮了一口茶,脸上的笑意渐淡,“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秦照瑜道:“我只是觉得皇兄的性子太过柔和,又一心向佛为善,怕是坐不稳这个位置,也镇不住下面的这些人。”   英王将茶盏往一旁的桌案上搁下,不怒自威,“你好大的胆子啊。”   秦照瑜并不觉得对方在吓她,反而带着些桀骜说道:“我只是就事论事,说一句实话而已。”   英王道:“你是公主,朝廷可从不缺你的吃穿用度。”   秦照瑜道:“今日的事,来日谁又能说准?想我当初新婚觅得良婿,谁见了不艳羡?可后来呢?不也是门庭凄凉,落人冷眼?”   英王问她:“那你想如何?我都这把年纪了,府上的小子一个比一个不成器,即便我有这个想法,也还得掂量点这几个要操心的儿子。有命拿,没命花,他们没一个是能镇住人的。”   秦照瑜便直接说破了,“太子年幼,皇伯父若是有心之人,倒是能扶着太子往下走。此次新政提了不少新人上来,有几个是我备下的,皇伯父若是愿意,我能让他们俯首称臣。”   英王便觉得来了点意思,道:“你这心思,就不怕让太后知道了?”   秦照瑜道:“我不是没对母后提过,可她根本就不为所动,总说时机未到。我是看出来了,宁家一倒,二哥也走了,她没了可用的人,自然只能缩于深宫伴在青灯古佛前潦草度日。”   英王端起茶啜了一口,许久都没接话,秦照瑜等了一会儿,问道:“不知皇伯父意下如何?”   “你这丫头,做什么事都是这么心急的?”英王并不给她准话,慢着语调拖延道:“你为着这样的事情来,总要给人考虑的时间。”   秦照瑜遂道:“是我唐突了,皇伯父见谅。”   英王马上便换了笑脸,道:“大过年的,留下来一起用饭吧,一家人还是要和和乐乐才好。”   秦照瑜忙不迭应下,餐宴里觥筹交错,她连敬了英王几杯酒,心里隐隐十拿九稳。   她就不信,没有人会不垂涎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   一顿饭吃得各含意味,宴尽席散时,英王特地让人送着马车离开,等到秦照瑜离开许久之后,他才恢复了一贯的模样,沉着脸不言不笑。   卫氏看他忽像变了个人,担心道:“王爷,您怎么了?可是方才在宴上吃多了酒?”   英王接过她递来的醒酒茶喝了一口,道:“无事。”   卫氏小心地揣度着,犹豫许久还是说道:“妾身总觉得,长公主今日是有备而来。今日之举,全然不似她素常的做法。”   英王道:“你的觉得没错,她的确是有备而来。”   卫氏便问:“那她与王爷都说什么了?”   英王想了想,将今日的密谈与她说了,卫氏听得心惊胆战,抱紧了英王的胳膊说道:“王爷三思,此乃大逆不道之行,一旦踏错一步,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我心里有数。”英王平心静气说道,“这丫头能寻到府上来,只能表明太后并不想蹚这趟浑水,否则这样大的事情,她怎会想到我的头上。”   卫氏放了心,但有些不解,“太子可是太后的亲孙子,妾身想不明白,太后为何不愿垂帘听政。”   英王道:“太后不是不想,而是不愿出这个头。她可是宁家的人,一路刀山火海地过来,早就见惯了士族的起伏。眼下的朝局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扔之可惜,捡之便是作茧自缚。太后并非是不懂,而是因为太懂这些,所以才装聋作哑地不知。”   卫氏问:“那长公主那边,咱们要如何应对?”   英王道:“不用应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本王不当这个垫脚石。”   夜色落下,越九修自偏门入了允嘉公主府。   秦照瑜正将红梅插着瓶,闻他前来,头也不抬便问:“如何了?”   越九修道:“屈十九手中的那张令牌,已经是咱们的了。”   “好。”秦照瑜拿起剪刀,毫不怜惜地剪断了一根开得正好的花枝,这才抬眼来看他,“不用等了,继续按照计划来吧。”   越九修道是,转身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廊下。秦照瑜看着那根垂落在桌上的残余花枝,拾起之后随手扔出了窗外。   残枝顺着石阶滚进湿冷的土里,风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209章 说客   谢昕坐于灯下,手上翻看着一本账簿,门在这时从外叩响,他看了一眼,道:“进来。”   沈盏推门直入,反手又闭上了门。   “主上,”他揖了个礼,说道:“圣上今日召见了樊予影。”   “樊予影?”谢昕静想了片刻,问道:“知道为什么见他吗?”   沈盏摇头,“还未打探出来,这事要再去探探吗?”   谢昕道:“看着点也好,有备无患。”   沈盏道:“还有一件事,圣上给鞑合送去了年礼,说是挂念宜国公主。”   谢昕眼中疑点更甚,沈盏问:“主上是不是也觉得,圣上这两件事做得另有深意?”   “但总不至于是要开战。”谢昕又想了片刻,吩咐他道:“不论如何,还是加急给怀玉去一封信,把这两件事都告诉梁州。尤其是鞑合这事,让他先有个准备。”   “是。”沈盏应下,又说起一事来,“今日还有新的消息,屈十九和南衙一营的一个人走得挺近。属下派人观察好几天了,也查了一营那人,还亲自盯了他几日,今日可巧,还真发现了点东西。”   谢昕问:“什么东西?”   沈盏道:“他去了允嘉公主府。”   谢昕难得竟然露出些讶然,有些不信,“你说谁?允嘉?”   沈盏道:“是。这人名叫越九修,是傅玄柄之前的得力好手。傅玄柄死后,他就受了同僚排挤,被冷落了好长一阵子,正是允嘉公主暗暗搭手,想着法子将他送去了一营。”   谢昕听完这层因果,咂舌慨叹道:“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这些人,一个一个的都好生精彩。”   沈盏笑道:“亏得有屈十九这条线。主上说的不错,留着他,还真能钓出大鱼。”   谢昕道:“再多加看紧他,指不定还能再见着点意外之事。”   沈盏道:“是,属下稍后就去办。只是,属下没想通,允嘉公主搭上屈十九是要做什么?”   “枢密院。”谢昕道,“枢密院这么一建,倒是让那些内臣们先捞着了好处。羽林军的一小部分兵权,现在正落在屈十九手里。”   “原来如此。”沈盏还真要将这一茬给忘了,此时这么一提醒,全然明白了过来。   谢昕摇头一笑,他现在闭眼可知秦照瑜的如意算盘,“皇家果然不养闲人啊,个个都是卧龙凤雏,这里,当真是天底下最浑浊的地方。”   沈盏请示道:“那咱们继续按兵不动吗?”   谢昕极轻地哼了一声,眼中带上了疯鸷的色斑,“为什么要动?狗咬狗,最好看了。她想这么做,咱们就配着她来。不如看看,她这步棋到底能下多远,能走出一朵什么花来。”   沈盏借了笔墨将一切简要说好,字条被套入了竹筒,在夜色里朝着剑西而去,待得落于赵瑾之手,已是两日之后。   “邑京来信说什么了?”秦惜珩见她这次看得格外之久,忍不住问道。   赵瑾道:“自从樊家免罪,舅舅去往淮安后,朝廷便对他们看顾甚严格,樊家上下,现在只有我舅舅一人为官。这字条上说,圣上忽然让我表兄入宫觐见。”   秦惜珩忖着眉说道:“樊家如今可谓无用武之地,四哥这是要做什么?”   赵瑾道:“还有件麻烦事。”   秦惜珩问:“是什么?”   赵瑾将字条递给她,泛着愁苦道:“今上以为你在鞑合,还让使节去鞑合送年礼。阿珩,这事我不想再瞒着天下了,剑西已经不同以往,我现在不惧任何人。”   秦惜珩一目十行看完,说道:“公策迪多半认定我就在剑西,所以才在年前跟着苍狼部一起对甘州出兵,借机告诫剑西。”   赵瑾道:“这仗要打便打,我虽不便亲自上阵,但坐镇后方看着战术总还是撑得过来的。阿珩不怕,有我在,谁也别想打你的主意。”   秦惜珩笑道:“我何时说了怕?只是心疼你又要伤神。”   赵瑾揉揉她的头,柔声道:“不累的,一点也不累。”   两人相拥着坐在火盆边烤火,秦惜珩过了一会儿说道:“怀玉,我想自己出面。”   赵瑾问:“出面什么?”   秦惜珩偎在她怀中,说道:“此事乃我擅自而为,自然也该由我自己来解决。怀玉,我不要一直躲在你的身后,这件事即便要公开,也该由我自己站出来。鞑合若要讨伐,我可以出面来谈。”   “不行。”赵瑾想也不想便说,“太危险了,不要去。”   秦惜珩道:“怀玉,你为我做的太多了,我不能总是这样靠着你。我想尽我所能,最好是兵不血刃地与鞑合好好谈一次。”   赵瑾抱她抱得很紧,摇头道:“不用谈,直接打。”   秦惜珩双手托住她的脸,仰头吻了一下,道:“你还记得我说的吗?我要让这世间的族落再无公主和亲。怀玉,打仗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你让我先试试,若是实在谈不妥,咱们再打不迟。”   赵瑾知道她是为了给梁州省下力气,心中虽然不愿,但还是勉强答应了。秦惜珩笑着逗她,“谁家的小娘子啊,看着怎么这么不高兴?再不笑一笑,可就要长皱纹了。”   “你啊。”赵瑾拿她没辙,还是说道:“我就是不想看到你遭人口舌,阿珩,我想一直这么给你挡着,不让你遇着任何委屈。”   秦惜珩笑问她:“我看着是会白白受人委屈的吗?小老虎才没这么傻。”   赵瑾见她这么坚持,便也笑笑不反驳了。   “不过……”她考虑着,又说,“在告知天下之前,我想先见一见四哥派来的使节。他们这一趟为的是见我,总不能真放人去了鞑合。”   赵瑾道:“这个容易,只要给宁远边境说一声,叫他们将人拦住就行了。反正孜州已经稳定了,咱们随时都能回梁州,你看什么时候回去才好?”   秦惜珩问:“你的身子好全了吗?”   赵瑾反问着笑道:“有你日日看着,能不好全吗?”   她虽这么说,但秦惜珩多少还是不放心,硬是与赵瑾一起乘了马车返回梁州。阔别长达半年,赵瑾望着这陈旧的府邸大门,生出几缕感慨来。   “怎么了?”秦惜珩也跟着她一起看,问道:“几个月不回来,不认识了?”   赵瑾看她一眼,道:“劫后余生的畅快,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秦惜珩道:“离开皇宫时有过,彻底摆脱了公策迪也有过。那种感觉说不出来,总之,妙不可言。”   二人对视一笑,侯府的门忽地从里面开了,范芮见到她们俩,欣喜若狂地喊着奔了回去,一路跑一路喊着两人回来的喜讯。   荷娘看着她们,忍不住掉了几滴泪,“天可怜见的,阿瑾啊,你不知道,我们听说你重伤不醒,急得都快直接去孜州了。万幸这次有公主在旁顾着,谢天谢地,可算是有惊无险地回来了。”   赵瑾眯着眼笑道:“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也还有牵挂的人放不下,怎么能不回来?”   “对了瑾哥,”范芮记起什么,拿出一封信给她,“昨天有个人来,说要找你。我说你不在府上,他就留下了这信。”   赵瑾带着疑拆了信,看完之后着急问道:“这人去哪里了?”   范芮道:“走了,也没说去哪儿,不过他说会等你回来。瑾哥,这人是谁啊?你的熟人吗?”   “是我表兄。”赵瑾拿着信又看了一遍,脸色凝重起来,“看来圣上召他进宫是另有差遣,他大老远地来,要说的事情只怕不简单。”   “没说去处。”秦惜珩跟着看完,猜道:“多半是不想让人知道踪迹,所以才悄悄地来,可这是为何?难不成……是邑京出什么事了?”   “侯爷!”外面来了下人喊道,“外面来了位公子,说是找你的!”   赵瑾当下便猜是樊予影,小跑着就往前院去,这一见之下,果真是他。   一年不见,赵瑾再见到他,这模样已全然不同于当初。她猜到樊家会因为她举步维艰,可当真正见了,她才知道舅家一族遭受了多少的苦。   樊予影好似苍老了十岁,眼中渗露着谨慎和疲态。他前一次来寻了个空,便找了家近处的酒肆等着,听闻梁渊侯回了府,他赶紧就来了。   “表兄。”赵瑾想起旧日里他飒气凌凌的俊逸模样,心中微微酸苦。   若不是受到牵连,凭樊予影的资质,前路定是一片坦荡。   “怀玉。”樊予影对她笑了笑,“一年了,这一年你可还好?”   赵瑾努力维持着笑意,说道:“我都好,只是不知舅舅舅母身体如何?”   樊予影道:“爹还在淮安,我们其他人都在邑京。你不用多想,除了出行由人看管,其他什么事都没有,我们真的都挺好的。”   赵瑾念着他此行的用意,直接问道:“那你又是如何而来?”   樊予影道:“我这次来,是受人之托。”   “是圣上?”赵瑾心中肯定,却想不明白,“他让你来找我做什么?”   樊予影道:“圣上传召见了我一面,让我来当个说客,劝你归顺于廷。”   赵瑾听着便觉好笑,一时不知该对秦绩作何评断,问道:“这样荒诞的事,表兄竟然应了?”   樊予影叹了声气,说道:“我原本也是这样回绝的,可圣上说念着过往的点头交情,他觉得你不是无情之人。大楚如今乱成一片,他有心无力,又不愿生灵涂炭再起战火,所以……”   赵瑾直接点破,“他是觉得凭朝廷如今的兵力,根本就不是剑西和朔北三地的对手吧?”   樊予影点头两下,“其实也是这个理。”   赵瑾问道:“表兄悄悄来梁州,只是要与我说这个?”   樊予影颔首,“圣上知道此举若是传开,一定会引来非议,到那时,朝中只怕人人主战,他想避免这样的结果,于是千叮万嘱让我匿着踪迹来。”   赵瑾冷笑,“这算盘打得可真好啊,怕我的时候,就万般商求,等到来日兵强马壮,便能将我一脚踹开。”   樊予影自知这一趟不占半分道理,不过是奉命行事,传个话罢了。他唯恐赵瑾会动怒,又放低了声音说:“怀玉,你别恼,换做我是你,也断不会答应这样的招安。我知道你不会忘记姑母的死,实话说,我也不敢忘记。只是……”   只是这一趟受于君命,他不得不来。   赵瑾懂他,叹息道:“表兄不必自责,我知你的难处,方才我也不是要冲你发火。”   “圣上这次是铁了心。”樊予影注意着她的神色,将斟酌了一路的话慢慢说了出来,“其实……他还让人去了鞑合,想请宜国公主出面。你们好歹夫妻一场,现在虽然分开了……”   赵瑾不等他说完就笑出了声,问道:“他就没想过,我与公主关系淡薄会怎样?他就能那么肯定,只要公主出面,我就答应归顺?再说了,鞑合就一定会让公主来见我?”   樊予影句句被她问住,良久之后才道:“圣上或许……只是想求一份侥幸,万一呢?万一你愿意念着旧情呢?”   “那便请樊二哥转告四哥,剑西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若他真有此意,那就请他亲自来与我面谈。”秦惜珩的声音忽然传来,樊予影转身一看,惊讶之中半许没移开眼。   “公、公主?”他迅速朝赵瑾看去,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公主不是去往鞑合了?”   “我没去。”秦惜珩走到赵瑾身边,坦然地牵住她的手,说道:“我的心在这儿,别的地方一概不会去。”   樊予影还没有想明白,赵瑾道:“总之,事情就是表兄你看到的这样。我们之前藏着不说,是因为剑西还不到强大的时候。就在刚才你来之前,我们已经决定了,要将这件事告知出去。表兄,我不惧鞑合,也不怕朝廷。圣上让你来当说客,他选对了人,只是往后如何再走,我只听阿珩的。”   秦惜珩对她一笑,又看向樊予影道:“樊二哥,我的意思已经表明了,请你转告四哥,我可以在中州等他。”   樊予影看着她们二人,慢慢地明白了一切,颔首道:“我知道了。”   话已说开,赵瑾脸上缓色,道:“表兄奔波一路,又守着我回来,不如一起吃顿饭。”   “好。”樊予影欣然答应,看着她们又道:“说起来,你们也是樊家的血脉,今日难得,竟还能再吃一顿饭。”   秦惜珩道:“世上之事就是这么难说,才不过两年,大楚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现在再想从前,总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极长的梦。”   樊予影觉得惋惜,“时过境迁,到底还是什么都变了。”   赵瑾以茶代酒,解释着敬了樊予影一杯,“我身体不便,今日就不碰酒了。表兄放心,我和阿珩会妥善处理这事。虽然有些无礼,但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樊予影与她碰了个杯,“我理解的。”   他喝了一口酒,挂心地问秦惜珩,“若是圣上愿意面谈,公主预备怎么说?”   秦惜珩莞尔道:“那就看四哥备了多大的心。我不是当初的小孩子了,往后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将命交于他人之手,我说的出,也做的到。” 第210章 谈判   饭后天已归暮,樊予影坚持要走,赵瑾也没勉强留他,只是与秦惜珩多送了他两步。   月斜斜地挂在了枝头,二人再往回走时,在这冬日新升的夜里听到了几声清脆的鸟鸣。   “邑京的春一向来得早,若是有这样的鸟叫,那便是柳条该发绿了。我在宫里看了十多年,每一年都是这样。”秦惜珩寻着枝头几只跳动的鸟影看了片刻,对赵瑾笑道:“又是一年春日将至。”   “嗯。”赵瑾只是露了个浅淡的笑,未说一字。   终有一日,秦惜珩是要回到邑京的,正如赵瑾从前无数次说过的那样,她的公主是天上的彩凤,而非内院深闺的娇妇。   既是翱翔于天的凤,梁州便不是她的归处。她该立于万人之上,承天下供奉,受万世景仰。   赵瑾想到这里,心中愈加黯淡,她是西陲的守将,这一生注定只能留守在这里。她没有理由将秦惜珩捆缚在身旁,不论秦惜珩愿不愿意,她都不想这么做。   凤凰就该回到她本该栖息的梧桐枝上去,而她能做的,便只有保护这只凤凰重返高枝。   秦惜珩觉察到她的不对,问道:“怀玉,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赵瑾不敢说,只是摇头勉强笑道:“没什么。”   秦惜珩在她身前一拦,皱眉道:“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要我严刑逼供吗?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我的?”   赵瑾与她对视了许久,抬手拂过她的脸,轻轻摸着指下细腻的皮肤,她看着秦惜珩,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终是问道:“阿珩,你很想回邑京吗?”   秦惜珩从她清亮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猜问:“你不愿意离剑西那么远,是不是?”   赵瑾道:“我是放心不下这里,我从出生起,看到的一切都是这里。”   她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秦惜珩就明白了她的苦处。   “不一定真如我想的那样。”秦惜珩找补着来安抚她,“四哥主动开口让你归顺,或许真的是穷途末路了。但是怀玉,我开口提出的要求绝不会低,他可能并不会答应。所以……所以你不要想那么多,我不会离开你的。”   赵瑾哪里听不出她的安慰,心中一软,抱住她说道:“不要因小失大。阿珩,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别因为我禁锢了脚步。我的公主,一定是梧桐树上最夺目的那一只凤凰。最多,我每月往返两地……没关系,这些都不算什么。许是这件事来得突然,是我自己多想了,患得患失的,扰得你也心神不宁。”   秦惜珩道:“我们顺其自然,怀玉你信我,除非四哥给出我想要的一切,否则我不会松口,即便他是唯一拿出真心对我的四哥。”   “好。”赵瑾侧过脸去吻她一下,无限感慨道:“上苍让我生作女儿身,却又将我逼上这样一条路。如果不是因为有你,我真的会不知道该怎么走。”   秦惜珩笑问:“还胡思乱想吗?”   赵瑾眼中已经明朗了许多,她回笑道:“不想了。”   秦惜珩道:“我也要做铜墙铁壁,就做赵怀玉一个人的铜墙铁壁。”   她一转身,指着自己的后背道:“上来。”   赵瑾顿时啼笑皆非,“怎么,想背我啊?”   秦惜珩道:“你都背过我那么多次了,我也想背你一次。”   赵瑾忍着笑点了头,给她这个机会。   “我沉吗?”她问秦惜珩。   秦惜珩故意颠她两下,道:“浑身上下都只剩皮包骨了,哪里会沉。两个月了,还过了个年,却也没见你长几斤肉,你真是……怎么这么难养啊,怎么喂也喂不起来。”   赵瑾抿唇笑笑,手臂环紧了她。   或许是她杞人忧天,有些事情早早地绸缪,只是徒增烦恼。   这是无风晴朗的一个夜,有鸟鸣畅啼,心爱在侧,赵瑾看着前方明敞的路,心也化成了一池清水。   只要能守住相拥的每一刻就够了。   她骤然明晰,心中一片透亮。   去往鞑合的使节又过了几日才抵达宁远,赵瑾陪着秦惜珩提早等在了边境线上,在这里见到了远道而来的使节队伍。   使节们在这里见到秦惜珩的惊讶程度并不亚于樊予影当日的神色,秦惜珩只是淡淡地笑,快速看完了秦绩给她的信。   “公主?”为首的使节见她盯着纸上的内容看了许久,忍不住出声提醒,“圣上……”   “都出去吧。”秦惜珩打断他说道。   几名使节便退了出去,赵瑾站在一旁,看着她略显灰蒙的眼,担心道:“怎么了?信上说了别的事情吗?”   秦惜珩一句话都没说,紧紧地抱住了赵瑾。   “怎么了?”赵瑾和声问道。   秦惜珩的眼睛倏然红润,眼睫上沾了细小的泪珠,她过了许久才松开赵瑾,道:“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我从一开始就那样固执地不待见你,一直排斥你,你一个人该会是怎样艰难地度日。我还想到,若我真的与你感情不睦,又真的去了鞑合和亲,那么四哥的这一纸书信到来,我会不会出面劝和,又究竟能够劝动几分。”   赵瑾给她擦了一下眼,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想到这些?”   秦惜珩捏着这薄薄的一张纸,说道:“若是一切都按照既定的来,那我就不曾了解过这样好的你。我一面庆幸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又一面害怕若是真的有过发生,我会错失你那么远。怀玉,还好我当时多看了你一眼。”   赵瑾笑了笑,“傻丫头,为了这么一点事,你将你自己绕了这么深。前几日是谁让我不要胡思乱想的?怎么今日反倒自己又犯了?”   秦惜珩道:“既有庄周梦蝶之说,那会不会真的存在这样一个梦,我在那里离你那么远,也对你百般不搭理,等到过了许多年才知道你的情深义重,可惜后来不论如何悔悟,也再不能见到你一面。”   赵瑾被她说得愣住,很快又笑道:“别胡思乱想,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好了,圣上还与你说了别的事情没有?”   “没有了。”秦惜珩把信递来,赵瑾一目扫完,问道:“你想怎么回信?”   秦惜珩道:“既然已经让樊二哥代为传话,回不回信的也没有必要了。当务之急,是与鞑合开诚布公地对谈一次。”   赵瑾顺了她的意思,言书一封后派人送去了鞑合,不出一日,对面就传来了回话。   不同于与车宛和苍狼部接壤的梁州和甘州,宁远边线静如一潭死水。秦惜珩在驿站外摆了茶案煮茶,听见了渐渐靠近的零碎马蹄声。   公策迪一见着她,眼中的觊觎便直直地露了出来,他看着这副摄人心魄的沉鱼之颜,冷笑道:“阿珩,你可让我好找啊。”   秦惜珩装作没看到他的眼神,颔首轻点两下,“世子坐吧。”   公策迪防备地看了一眼她身后站着的守卫,说道:“阿珩,你倒是让我意外,竟然会主动找上我。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在梁州是不是?”   秦惜珩淡淡道:“我这人不爱兜圈子,今日在这里等候,是与你有事相商。”   公策迪心中虽然戒备,但还是在她对侧坐了下来,道:“商议什么?求我不要对梁州出手,还是求我放过赵瑾?”   秦惜珩听到这一句,正眼去看他时目露讽色,“我说世子,你不知道什么叫做自知之明吗?”   公策迪道:“我只知,你该是嫁给我的。”   秦惜珩哼笑一声,带着些冷意道:“那我只能劝你,少想些痴人说梦的醉话。你以为我今天敢来这里,身后就是无兵无势吗?再说了,你想娶我,你消受得住吗?”   公策迪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是我消受不住的?”   “当然有。”秦惜珩道,“能配得上我的,至少也是能够震住孤魂野鬼的天煞命格。世子,你若不服,不如与我比试一场?”   公策迪问:“比什么?”   秦惜珩看着他道:“比谁不怕死。”   公策迪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问道:“什么意思?”   秦惜珩道:“我与你各骑一匹马,互相蒙住眼睛,就这么对向而骑,谁先停下,谁就是怕死。”   公策迪瞳眸一震,马上道:“这有什么好比的。”   秦惜珩嘴角扬起,故意道:“你怕了?”   公策迪被她这么一激,正要说话,临了又突然反应过来,并不应她这话,“可笑,我为何要与你比这个?”   秦惜珩道:“你能这么说,倒也算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那就不要做脑子不灵光才会做的事。”   公策迪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秦惜珩道:“我的意思很简单,那便是自此往后,你我两族再也不需要用公主和亲来结谊。实话跟你说,茉那早就不在邑京了,我送她回了鞑合。”她挽了挽宽大的袖口,露出青葱手指来,将一枚指戒给他看,“这便是茉那给我的。”   公策迪自是不信,“你说她在鞑合,她就一定在鞑合?”   秦惜珩道:“你可以不信,但我今天把话摆在这里,你应也好,不应也罢,那都无甚所谓。不过我事先再与你说一句,你若是不应,那即便是苍狼部出面也保不住鞑合现在的太平。世子,甘州的账,你想让我单独与你算算吗?”   公策迪一拍桌案,微微带怒道:“你威胁我!”   秦惜珩淡声道:“那又如何?你若是有胆,又何惧一场交战?又或者说,你又何必害怕与我比一场马?世子,大楚有句话叫做先礼后兵。我今日做足了礼,但你若是给脸不要脸,那咱们只好战场上见了。”   公策迪哪能在她面前输了脸面,是下也道:“你是想欺我鞑合兵弱,不敢应敌吗?你要是这么想,那可就大错特错。”   秦惜珩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倚仗苍狼部?希德格之前拉拢鞑合,是为了应对巴图苏在部族里的势力,现在最要紧的巴图苏死了,他就是古纳川最有可能既定的即位人。可这样他就能大权在握了吗?别忘了,他还有两个异母的兄长。世子,你觉得在这个关头,他会放下争抢汗位的机会,转而来襄助鞑合,与朔北乃至剑西为敌吗?”   公策迪当然知道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但他心里实是咽不下这口气,咬牙切齿道:“那你想怎样?”   秦惜珩饮尽了手上的这盏茶,咬字清晰道:“宜国公主,从来不曾和亲鞑合,不仅如此,往后的大楚与鞑合,再也不会有任何一方使用公主和亲的手段来维系两国平和。”   公策迪耻笑道:“你说你不曾和亲,可这消息早就人尽皆知。”   秦惜珩道:“青史自有人定,我说没有过,那就是没有过。千秋万代之后,今日之物都归于尘土,而旧日里发生过的这些,后人只能从史书里看到。我不惧当下的言语如何评说,我要看的只是百世之后。”   公策迪道:“你这口气好生狂妄,难不成大楚的天,已经由你说了算了?”   秦惜珩眼中毫无畏缩,她笑了笑,言语之中稳操胜券,“剑西已有十万兵马,还有朔北三地从旁相协,现在只要我想,便随时都能兵临邑京。我之所以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与你对谈,不过是想替怀玉省点力气罢了。世子,我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公策迪方才不屑的笑慢慢隐了下去,他看着对面这个模样依旧的姑娘,倏然间想到的是两年前于邑京初见她时的惊艳。   那时候的仪安公主也是明艳动人,只是比起今日,更多的是青涩的娇柔。她不高兴时将一切写在脸上,虽然蛮横,声腔却还是软糯的。   公策迪再看眼前的秦惜珩,她虽然和善地在笑,却不知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笑,那抹杀意藏在身后,只消她一个不快,就能将这里荡成一片平地。   少女的面容好似湮灭在了过往,而眼前的这个人,还真是让他觉得陌生得可怕。   秦惜珩道:“我可以给世子考虑的时间,但是请世子记住了,我等待的时间有限,你若是不加紧回话,我一样会兑现刚才所说。”   “你挺厉害。”公策迪被她这虚善的笑劝住,知道自己降不住她,这时也想明了,秦惜珩再也不是昔日里天真的模样,他确实无福消受,若是继续强求,只怕要自食其果。   这样的美人,是真的能杀人的。   秦惜珩这才给他斟了茶,说道:“上次算我无礼,这次再请世子喝这君山银针,世子不会介意吧?”   “自然不会。”公策迪一饮而尽,问她:“那公主要与我签订盟约吗?”   秦惜珩往后一看,便有人呈几张落字的纸来,她将纸摆在公策迪面前,说道:“我拟定了十二条约,世子可以先过目。盟约若成,大楚与鞑合便还是世代友好,往后依然能互遣使者。”   公策迪看着这十二约的内容,认了这一趟的下风,在纸上最末印上了自己的指印。   “那就请公主信守今日所说。”公策迪擦干净手指,目露难得的认真,“往后两国往来,便全看这一纸盟约了。”   “这是自然。”秦惜珩看了一眼他落印的地方,再抬头来看他时,适才得体的虚假笑容换上了真诚。她盈盈起身,对公策迪福了个礼,转身便走向不远处等候的一人。   公策迪眯着眼看去,依稀识得了那人英气飒然的眉眼,他目送那两人远去,直至再不得见。茶香飘荡着四方,他一个人空洞地站了会儿,带着签订的那一纸盟约,翻身跨上了马背。   她还是她,却也不再是她了。 第211章 京动   秦绩听完樊予影所说,背靠椅身看着头顶的悬梁,半晌都是沉默。   樊予影不敢出声打扰,只是站立一旁静静地等待,不知多久之后,秦绩才对他道:“行了,你先回去吧,这一趟有劳了。”   “圣上言重了。”樊予影行了个礼便退下,秦绩看着他走了,怅然叹了声气。   那个自幼时起就一直缠着他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从血路中走来的宜国公主。秦绩想着记忆里的少女模样,心中踌躇半日,模模糊糊地拿定了个主意。   次日早朝,群臣山呼施礼之后,有人直接持着朝笏说道:“圣上,臣有言要奏。”   秦绩淡淡道:“顾卿但说便是。”   这人是新任的工科给事中顾涵,他这官不大,按照以往的规制,他实属官微人轻,根本就站不到这上宣殿参与早朝。但宁澄荆在新政中主张重视下面的官员,便将好些六七品的官提了提实权,加之六科给事中本就有面圣之能,还能侍从左右,顾涵这才有了站在这里的资格。   他看了一眼站在队列前方的宁澄荆,说道:“臣弹劾翰林校书学士兼同平章事宁澄荆。”   此言一出,整个上宣殿哗然起来。   宁澄荆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也不为自己辩言,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候下文。   秦绩稍是一愣,瞥了一下宁澄荆之后,问顾涵道:“你何故弹劾?”   顾涵一字一句道:“自新政颁布以来,民间各地可谓是一贫如洗,更有甚者,竟然以卖儿卖女为生,如此惊世骇俗之事,臣实在是难以相信会出现在如今的大楚。除此之外,臣还听闻商贾之间也因商易法而忿然不平。圣上,新政推行不过一年,便已经令大楚上下满是创伤,这足以说明政改于大楚而言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说到这里,又一次地看向了宁澄荆,道:“既然如此,就该立刻终止政改,罢除一应官员,还大楚一个清静。”   话音才落,便又有人出列说道:“圣上,臣附议。”   秦绩怔然,很快又接二连三地有人跟着附议。他不由得再朝宁澄荆看去,这时才等到他开口说道:“诸位既然要这样说,那总该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   他目光一转,看向徐荻道:“国库有多少存余,户部最是心知肚明。我现在问一问徐尚书,去年年底清算账目时,可还有赤字出现?”   徐荻想了想,说道:“并无。”   宁澄荆又问:“国库可有盈余?”   徐荻点头道:“有。”   宁澄荆再问:“比之上和、承光两朝如何?”   徐荻道:“已经翻了数倍不止。”   宁澄荆便对秦绩一揖,道:“禀圣上,臣的话说完了。”   “国之所为,皆是要为了民众!”顾涵盯着宁澄荆,咄咄说着,“如今已是本末倒置,有此新政,不如不用!”   有站在宁澄荆这方的人马上说道:“国若不强,如何护民?赵瑾那逆贼还在剑西虎视眈眈地看着朝廷,国库正是因为空虚,朝廷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止下战乱。依诸位所言,朝廷就该让国库一直这么空下去,放任那反贼不管不顾吗?”   顾涵道:“你这是强词夺理!我说的是民况,你却非要顾左右而言他!”   两方就此争论起来,秦绩当即板了脸,大声道:“都给朕住口!当这是什么地方?菜市口吗?”   他自登基以来便是鲜少动怒,一直温文平和,此时骤然发火,倒让百官惊了一跳。   宁澄荆率先跪下,“圣上息怒。”   群臣立刻也跟着跪了下来,附声着重复了一遍。秦绩烦闷地揉了揉眉,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争执下去,便道:“此事容后再议。”   顾涵想要再开口,但一看秦绩的面色,又生生地止住了,转而望着英王看去。   昨日之前,他得了秦照瑜的暗示,要在今朝上公奏此事。秦照瑜还说,英王会助一臂之力。   可是从方才到现在,英王只是平静地在一旁听着,并未搭腔。   不远处的英王注意到了这道目光,他在心中想了想,还是出列说道:“圣上,此事若是觉得难办,不若公开进行票选。”   秦绩见他都出面了,顿时哑然呆住,顾涵见状,乘势再说:“圣上,新政不停,大楚动乱难平。臣奏请即刻废止政改,望圣上三思!”   他说完,双手掀起裳袍跪下,俯首磕下了头。   继他之后,站在这一侧的朝官接二连三地跟随照做,上宣殿在眨眼间就跪倒了一片人,秦绩被撼动在龙椅中,半晌说不出话来。   局面僵硬地对峙着,整个大殿倏然寂静。   秦绩在震然中逐渐地清醒过来,心中白茫茫一片,半分主意也无。   与宁澄荆同推新政的关长汲再忍不住,大声质问道:“诸位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以下犯上,威逼圣上吗?”   跪地的官员无人答话,只是以这不变的姿态坚持着他们的态度。关长汲问声无果,先是看了一眼秦绩,随后又朝宁澄荆看去。   然而自方才之后,宁澄荆便如哑了一般,沉默着不再有任何言语。关长汲在桑州与他共事两年,知他心性如何,当下无奈又心怨,只能主动说道:“圣上,新政牵涉甚广,不可草草生变,故臣提议,将此事牵至政事堂再议。”   顾涵这方有人在这时开了口,对秦绩道:“圣上,新政祸国乱纲,毫无用武之地,依臣等来看,不必再议。当务之急,是将政令传达给各地州郡,再将一应官员施行惩处,以儆效尤。”   这人说完,便有好几人重复着奏说惩处宁澄荆,上宣殿陈词阵阵,再一次喧嚣一片。   秦绩脸上发白,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被百官合逼的窘迫。关长汲见状,辩言道:“若无新政,诸位何来俸禄养家?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就是诸位的为官之道吗?”   眼见两方又要再起争执,秦绩一拍桌案,“都住口!”   殿内短暂地安静了下来,他看着下方泾渭分明的两派,心知今日若是不表明个立场,这场早朝便无法结束。秦绩思来想去,不得已之下,看向宁澄荆道:“宁卿,朕看你有些累了,不若回去休整几日,先将养将养身体。”   关长汲跪下,失声求喊:“圣上!”   上宣殿皆是静默,数十双眼睛盯紧了宁澄荆,众人的目光跟着他游走,就见他对着上座的秦绩持朝笏一揖,没有丝毫辩解就应了下来,“臣,谨遵圣令。”   秦绩一时之间不敢直视这双眼,宁澄荆说了这句话,便默默地又站回原处,不言不语。关长汲失落至极,却又恨而无解。   早朝的风波在朝退之后迅速地散了出去,秦绩回了海晏殿便是独自枯坐,不让任何人进来。   新政的立意一直都是好的,可究竟错在了哪里才导致如此局面?他在心中自问,可越是深想,他越是觉得茫然。   殿外忽然有内臣道:“圣上,允嘉长公主求见。”   秦绩看向殿门处,觉疑地在心中古怪着,秦照瑜来找他作甚?莫不是听说了早朝的事,专程来宽慰他?   “让她来吧。”秦绩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让人进来。   秦照瑜进了殿,行礼后问道:“听说皇兄连午膳都没有用?这怎么能行呢?”   “是朕吃不下。”秦绩叹气,问她,“你是听说了早朝的事情?”   “听说了。”秦照瑜道,“其实依臣妹看,皇兄从一开始就不该用小舅舅,否则也不会闹出现在的事情。”   秦绩直到现在都拿不定主意,于是顺势问她:“那依你看,朕该当如何?要废止政改吗?”   他等了片刻也没等来秦照瑜的回答,便苦笑着摇摇头,“也是,朕自己都觉得为难的事,你多半也为难,不便回话。算了,就当朕没有问过。”   “皇兄,”秦照瑜的目光忽然变了,看着他道:“你若是觉得难办,臣妹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不知皇兄愿不愿意。”   秦绩马上问道:“什么法子?你说便是。”   “只要将你自己摘出去,那不就一劳永逸了?”   “什么意思?”   秦绩一时没懂,却被她看得觉得心中起毛,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出。   “这天下,迟早要归于粟儿之手。”秦照瑜不慌不忙,慢慢地解释,“与其等到多年之后,倒不如皇兄你现在就将这里让出来。”   “阿瑜!”秦绩厉声叫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秦照瑜走近了他,丝毫不惧,“皇兄不是觉得为难吗?只要把这问题抛了出去,那不是就不用觉得为难了?”   “朕没空与你玩笑。”秦绩冷下了脸,警告她道,“有些事情适可而止,天要晚了,你早些回去,朕就当你今日没有来过,也什么都没有说过。”   “晚了。”秦照瑜竟然笑了笑,“皇兄,你当我会无缘无故毫无准备来与你说这些?”   秦绩顿悟过来,追问道:“你做了什么?”   “内宫的出入口都堵死了。”秦照瑜道,“皇兄,我也不妨把话挑明了,你一日不写禅位太子的诏书,便一日别想离开这里。”   秦绩倒真没想到她的野心已经如此之大,呆了一呆后喝道:“你当文武百官都是傻子吗?朕缺席早朝,你以为外面不会觉疑?”   “圣上于今日朝时受到惊吓,已然病卧不起。”秦照瑜字字清晰地说着,反问他,“皇兄,你今日伤透了神,还被人逼着下旨停了小舅舅的职,一病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不是吗?”   “今朝的事都是你授意的?”秦绩这时明白过来,怒道:“你蓄意挑动纷争,引得朝局不稳。阿瑜,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退一步讲,即便朕将这个位置让了出来,你就能治得住这天下了?”   “我治不住,自有旁人来助。”秦照瑜一脸闲然地看着他,提醒道:“皇兄以为母后没有这份心吗?”   秦绩后背一凉,忽觉似曾相识。   四十年前,宁氏便是妄图以把控幼主来逐渐将大楚改姓,四十年后,这样的一幕难道要再次上演?   秦粟才不过一岁,若是真让宁太后辅政,那便是给了宁氏后生们又一次翻身的机会,而凭秦绩对宁太后的了解,她只会将这个局越做越死,直至朝野上下再次变为宁氏的天下。   他不寒而栗,心底狠狠地打了个颤。   秦照瑜看着他苍白的脸,戳心地说道:“皇兄,我劝你还是将这禅位的诏书早早写了,否则被困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我可不敢保证。”   “本是同根生。”秦绩问她,“朕哪里待你不好?”   秦照瑜道:“权不在手的感觉,皇兄今日早朝的时候不是已经知道了?皇兄,说来说去,你还是太仁善了。只有将权柄捏在自己手里,这条命才不会属于旁人。这一点,我已经比谁都透彻了。”   “阿瑜,你这是自寻麻烦。”秦绩静静心,努力地劝她,“这条路上的血已经够多了,争权夺利就是一场博弈,你何必为了那渺茫的一点希望而将自己搭进去?”   “谁说希望渺茫了?”秦照瑜指了指外面,“羽林军的兵权,一部分已经归于我手,只要你一纸禅位的诏书落下,我便是拥立新主登位的大长公主,我有辅政之权,谁敢对我不利?”   “你……”秦绩看她半许,终是无话可说。   秦照瑜犹觉不够,她幻想着那显赫尊贵的后半生,洋洋自得地笑了起来,“皇兄,都说你是潇洒度日的白玉神仙,人间一趟不过是做一尊富贵佛,享一享人生愉乐。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把持着现有的这些不放?早早交出来,不是能更快地继续做你不谙世事的逍遥神仙吗?”   “够了!”秦绩忍无可忍,对她彻底寒了心,“该说的话,朕都说过了。朕现在告诉你,即便朕在这里关到死,也绝不会如你所愿。你若是敢,那朕让你背一背弑君的名头也不是不行。”   秦照瑜的笑戛然止住,她目露仇怨地看着秦绩,说道:“皇兄既然这样固执,那咱们就试一试,看看究竟谁熬得过谁。” 第212章 黄雀   屈十九在静安宫外站了一会儿,等到了宁太后的传召。   他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说着现在的状况,“禀太后,海晏殿的四周都换上了臣的掌兵,允嘉长公主现在就在海晏殿内。”   “嗯。”宁太后放下佛珠,问道:“太子呢?”   “臣去景云宫看过了,太子好好地让奶娘带着。”屈十九说完,揣度地又是一问,“太后要见太子吗?”   宁太后道:“不必,就让他留在景云宫。”   屈十九道:“圣上好似不愿禅位给太子,太后,倘若……倘若圣上一直这么坚持,那咱们要怎么办?时日长了,可就瞒不住外面了。”   宁太后慢声道:“急什么。”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会有沉不住气的人。   “去看紧卫阐。”宁太后又道,“还有英王那边,一并也都看住了。”   “是。”屈十九得了话,想也不想就去了。他走之后,俞恩方说道:“圣上外柔内刚,只怕轻易不会屈服,太后还是要多打算一层才好。”   宁太后道:“不用我出手,自然有人更急。”   俞恩稍作一想也明白了她说的是谁,但还是有些忧心,“长公主出手急躁,只怕要扰乱太后的棋。”   宁太后看着她道:“我从来就没有布局,现在的这一切,可都只是她一个人做的,又与我何干?”   俞恩后知后觉这才恍然明悟,赞声道:“太后这一手可真是精妙。”   宁太后打了个哈欠,道:“行了,宫里这两日又要不平静了。我乏了,先去歇一歇。”   天慢慢地晚了,入夜之后的海晏殿越发萧索寂静。   内臣送来了饭食,却不敢对秦绩说上一句话,那殿门开启,复而闭上,整个大殿阒若无人。   秦绩耗劳一日都未进食,此时确实有了些饿意,他揭开食盒,望着最上面那一碟糕点时,心中又警惕一分。   会有人在这里给他下毒吗?   他当下便将食盒又盖上了,一个人望着这灯火通明却又再无第二人的华殿出神地看着。   时间流逝着快走,转眼外面就传来了三更的梆子声,秦绩坐想着沉思了许久,打开了御案上的砚台。   内宫已尽数落于秦照瑜之手,再观今日的朝况,可见英王也站在了她的那一侧,而如今羽林军的一半兵权还处于英王的内弟卫阐手中。   不论怎么看,秦照瑜都是要将他这个皇帝堵死在宫中逼着他禅位,必不可能让他接触到任何人。秦绩将现况理了一遍又一遍,也尝试过离开这里,可外面站了层层内臣和羽林军,他根本走不出去半步。   秦绩提了笔,三两下写好了一封信,又落印上了章。   大楚内乱未平,一切都是百废待兴,他可不信秦照瑜能有什么滔天的本事解决这一切,他也并不愿将祖宗基业拱手让出来,给任何外姓之族添上生路。   他并非是怕死,而是绝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乌夜正深,月在夜幕中升得很高了,百花大街却依然是车水马龙的一片盛闹。   谢昕凭栏立于揽芳楼的高层外廊下,在歌舞升平的假象中静静地审视这黑黢黢的夜。   身后有脚步声将近,他头也不回就问:“宫里动作了?”   沈盏道:“是,听闻今日早朝之后,羽林军的巡查便与往常大不相同,后来不到半个时辰,海晏殿四周便再不让人靠近。”   谢昕冷笑,“又是这招。”   沈盏请示他,“还请主上示下,现在该当如何?”   月光自云层间穿洒而过,在墙壁上勾勒出谢昕直挺颀长的身形,他转过身来,吩咐道:“去告诉怀玉,时候到了,该清君侧了。”   “是。”沈盏转身就去,谢昕走进室内,迎面碰上了云鸿。   “主上。”云鸿见这里无人,悄悄对他道:“方才陪酒,我听说今日早朝的时候,闹出了不小的事情。”   谢昕并不回答,也没有顺着他的话去说,而是对他道:“你与白露走吧。”   云鸿愣在原地,问道:“主上您说什么?”   谢昕道:“你们这些年做的已经够多了,现在大局将至,你们走吧。”   云鸿道:“您让白露走就行了,我不走。”   谢昕道:“你与白露的事,我都知道。别逞一时之气,趁着现在为时尚早,带着他走吧。往后起,你们就是自由身了。”   云鸿看他良久,忽地跪下身来磕了一个头,谢昕平静地接受了,扶他起来,“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主上珍重。”云鸿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地走了。谢昕目送着他彻底离开了视线,才在暗门中进了密道,对等候在此的段秋权颔首一点,说道:“宫内兵变了。”   段秋权微微惊讶,问道:“是太后?”   谢昕摇头,“是允嘉。”   段秋权越发惊讶,“怎会……是允嘉长公主?”   谢昕道:“我原本还在想该如何让怀玉动手,现在来看,允嘉的动作更快。正好,倒是给了我们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我猜,她没那个胆子对秦绩动手,现在最多只是把人隔在了海晏殿。”   段秋权道:“外面现在都不知道宫里出了事,主上,咱们要将这件事散布出去吗?”   谢昕道:“现在外传,只怕会逼得允嘉狗急跳墙。秦绩还不能死,有他在一日,皇位就到不了允嘉手中。”   段秋权道:“可也不能放任圣上落在她的手里,倘若她给圣上喂了什么毒,那就越发不好掌控了。主上,可否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长公主?”   谢昕锁着眉静静地思索,须臾之后说道:“这件事我来想,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段秋权一走,谢昕也跟着出了密道,他从百花大街出来,先回云霓堂换了身夜行服。   吕汀猜到这次的事情不简单,道:“主上,属下与您一起去吧。”   谢昕想了一想,道:“也好。”   吕汀问:“主上这次是要进宫?”   “羽林军将海晏殿围了。”谢昕简要说道,“允嘉敢这么做,无非是因为手上捏着太子,只要太子没了,她便没了退路,等到那个时候,秦绩反而是她唯一的生路。”   他在宫里二十多年,闭眼可知这里的大小宫道。吕汀第一次入宫,跟走在谢昕身后竟然一路畅通,他们轻而易举地绕过了所有的看守,逐渐接近了通往内宫的宫门。   为防消息走漏,秦照瑜让羽林军只封了内宫之中通往海晏殿的宫口,其他地方依然如常。谢昕带着吕汀进了内宫,抄着夜里鲜少有人经过的窄小宫道一路走着,敲开了一间不起眼的院落小门。   “三公子?”宋仲孝看清是他,赶紧将人拉了进去,闭门之后痛心疾首道:“你怎么进来了?”   “我请宋伯帮个忙。”谢昕把吕汀推给他,说道:“给他换身衣裳,领他去景云宫。”   “景云宫?”宋仲孝便猜中了他的意图,劝道:“三公子,太子还是个孩子,何其无辜啊。”   谢昕冷冷道:“生在这皇城中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宋仲孝无力再劝,吕汀问道:“那主上你呢?”   谢昕道:“我要去寻一个人。”   宋仲孝拉住他,“宫里现在草木皆兵,三公子,你不要再去冒险了。”   谢昕道:“宋伯放心,我不是要去静安宫。”   “可是……”宋仲孝还要来劝,谢昕打断道:“我去去就来,不会有什么事。”   他不等这两人再问就推了门出去,径直往内侍省所处的宫苑而走,入内之后直接拦了个守夜的小内臣问道:“屈十九在哪儿?”   小内臣没见过他,但被他的这一身行头吓得哆哆嗦嗦,不得已指了间屋子道:“那、那边。”   谢昕一掌下去,把他拍晕了,又将人拖到了暗处藏好,才往那间屋子走去。   夜早就深得很了,但屈十九还没入睡,海晏殿周围的羽林军全是他现在掌控的人,这件事一日不到头,他就一日睡不了个好觉。   他正心神不宁地想着,忽闻外面有人敲门。   “谁啊?”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趿着鞋子去开门,一面不满道:“大半夜的……”   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倏然擦到了他的颈下,屈十九顿时魂飞魄散地要喊,但对方开口道:“你要是敢喊,我就直接割了你的喉咙。”   屈十九浑身的胆寒全被这句话压了下去,他看着这张没有见过的面孔,强撑着底气说道:“你、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宫闱!你可知这里……”   谢昕顶着化名杜琛时的那张假脸,冷笑一声,“屈十九,认不出我了?”   屈十九听着这有些熟悉的声音,看着他好久之后反应了过来,脸已经吓得惨白,“谢常侍?”   匕首的锋刃贴紧了屈十九的脖子,他咽了咽口水,深觉一股无名的恐惧正笼罩着他,这一刻的腿脚有如注了铅。他低下眼看了看这只拿着匕首的手,求饶似的说道:“您……您怎么来了?”   谢昕道:“你这好狗,倒是会爬,抢着了现在的时机。”   屈十九正要说话,谢昕却懒得再与他周旋,对着他的后颈便劈了一记手刀,将他敲晕了。   一应的令牌就整齐地摆放在桌上,谢昕全部收入怀中,顺手拿了一件内官的外袍套上,临走之前又看了一眼昏倒在地的屈十九。   这人算是走运,现在这个关头,还得留着他不能杀。   门轻轻地从外面关好,一切又恢复了原状,谢昕来去如风,宫苑里阒静如常,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无人知晓宫城里这一场掩人耳目的逼迫,夜鸽的密函沉压于暗日之下,不日就将这不可外传的逼宫告知了梁州。   秦惜珩初时不信,她将字条上的内容颠来倒去看了数遍,依然想象不出平日里温柔娴雅的秦照瑜竟然藏了这么大的反心。   赵瑾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了,阿珩,我们回去吧。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秦惜珩道:“既然是夜先生给你的,那自然不可能有假,现在处境最难的当属四哥。”   赵瑾设身处地地想了想,道:“倘若圣上将皇位让出……”   “不。”秦惜珩一语打断,“四哥不会这么做。”   赵瑾问:“你这么肯定?”   秦惜珩道:“他一直都像个置身事外的人,比谁都清楚现况。最早的时候,他提醒过我,让我好生待你。从前二哥在时,他顾着兄弟情分,许多事情不便直说,也不便插手,但是现在不同了。他如今是天子皇帝,许多事情都是他一句话说了能算,他该清楚让幼主登基会面临怎样的局面,所以必不可能妥协。四哥虽一贯自诩闲云野鹤不问杂事,但我知道,他骨子里的韧劲比谁都大。”   赵瑾道:“我现在只是担心,允嘉公主会对他出手。”   秦惜珩皱着眉道:“这也是我从刚刚起就在担心的。阿姊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确实是从未想过,就怕她偏执过甚,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   赵瑾道:“现在不是已经无可挽回了吗?逼宫夺权一旦败下,那就再无任何生路可言了。”   秦惜珩慢慢地点了头,问道:“怀玉,你怕不怕?”   赵瑾问:“怕什么?”   秦惜珩道:“这一次回邑京,说到底还是为了我。世人对你本就误解颇多,如此一来,外面对你的争论就更多了。”   赵瑾笑道:“人在这世上,谁不会被说上两句?若我只是因为害怕这些流言蜚语就退缩不前,那又如何配站在你身侧?况且你之前也对我说了,只有今上在位,咱们才有与朝廷和睦下去的机会,一旦换了旁人掌权,那么朝廷与剑西便只剩你死我活。”   秦惜珩嗯声,“是,四哥仁善,不愿以战事平天下。既然宫城现在有难,那咱们出这个兵,倒是名正言顺。等拿下了宫城,我再与四哥来谈。”   赵瑾看着她,忽然就想到了好久之前的事情,不禁微微笑道:“好快啊,我的小老虎真的长成大老虎了。此去邑京,就全靠着你来庇佑我了。”   秦惜珩却道:“不,你说反了。”   赵瑾问她:“怎么说反了?”   秦惜珩道:“没有你站在我身侧,我就什么也不是。你陪着我走了这么远,一直在庇佑我的人是你。”   赵瑾道:“那我们还能走得更远。阿珩,你只管往前走,我跟在你身旁,就是你随手可取的枪。我此生的命不归旁人,只归我的公主。”   秦惜珩含笑点头,“那我们就回去,这次之后,我就能真正地护住你了。”   “好。”赵瑾贴着她的额头笑说,“迎春了,凤凰要还巢了。”   “还有她的梧桐枝,那是她歇脚的归处。”秦惜珩的双眸眯成了一对浅浅的缝,她亲吻着赵瑾,将千言万语道之不尽的爱慕化作了一句话,“她和她的梧桐枝,缺一不可。” 第213章 兵临   上宣殿静闭数日,这一早辰时方过,宁澄荆便迎来了段秋权这位不速之客。   “宁相。”段秋权进来就说,“宫里好像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宁澄荆心里一紧,下意识就想到了上一次的宫变。   段秋权道:“昨日我请旨面圣,宫里言说圣上突发急症卧床不起。我觉得蹊跷,便托了从前侍奉东宫的内臣问话,可那内臣闪烁其词,半天说不清楚,于是我猜,宫里多半出事了。”   宁澄荆低眉静想,先对他道:“你先别慌。”   新政推行时,段秋权在谢昕的要求下鼎立支持过宁澄荆,宁澄荆便认他是友非敌,后来也一直对他多有照拂。   “我斗胆一句,宁相,会是我想的那样吗?是谁敢这么做?”段秋权又问,有意带动他往这个方向想,故意再说一句,“难不成……是太后?”   宁澄荆初时想到的第一人也是宁太后,可真的会是宁太后吗?   段秋权注视着他的神色,又说道:“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这一步虽险,但只要做成了,就能一劳永逸。”   宁澄荆被他的话误引着,想到了死于宁太后之手的秦祯。   有了第一次,便不会惧怕第二次,宁太后若要东山再起,这的确是个机会。宁澄荆在这个方向上越想越深,已经在心中完全肯定事实就是如此。   “我现在就请旨去一趟静安宫。”宁澄荆准备来写奏请,可转念又担心宁太后动作过快,当下又将笔放下,对段秋权道:“你先回去吧,宫里那边我去看看。”   “是。”段秋权随他一起出了宁宅的门,看着他乘上了马车。车夫旋即抽了一把马身,在宁澄荆的吩咐下快速地朝宫门口驶去。   过往的事迹一件件地回现在宁澄荆脑中,他好不容易才在争取之中勉强让局势往既定的路上走,一旦秦绩身死,朝政落于宁太后之手,那之前所做的一切便全都付之东流了。   宁澄荆不敢往下再想,竟然在这春日未至的寒天里急出了一身的汗,又一次吩咐车夫道:“再快些。”   辰时末,宁太后做完了第一遍礼佛,听到宫人来说宁澄荆求见。   “今儿个刮的是什么风啊。”宁太后哼笑一声,直接道:“告诉他,不见。”   宫人去而复返,说道:“禀太后,宁相说事情很急,须得与您面谈。他还说,望太后不要重蹈覆辙。”   宁太后狠狠一拍桌子,“重蹈覆辙?”   宫人吓得跪下身去,战战兢兢道:“回太后,宁相就是这么说的。”   俞恩掂量着,说道:“太后,不如就见一见?”   宁太后挥手让宫人先退下,冷着脸道:“成事不足,就这么沉不住气,露给外面知道了。”   俞恩清楚她说的是秦照瑜,道:“宁相既然都已经知道了,只怕再瞒也是瞒不住了。他念着与太后的姐弟情分,才入宫来求见,太后可要三思啊,还是见一见吧,好歹也听听宁相要说什么。”   宁太后道:“他能做出背弃家族的事,又何来与我有什么姐弟情分?他来,不过是以为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想让我收手罢了。”   她闭眼可知宁澄荆会说些什么话,干脆了当道:“你出去告诉他,不见。”   俞恩道是,正要出去,宁太后又道:“去让屈十九来一趟。”   那夜之后的第二日,屈十九醒来时只觉脖子酸痛,他扶着墙从地上起来,慢慢地记起了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却又觉得好似是一场梦。   直到他没在桌上看到令牌等物。   一股寒意从足下而起,他套上衣物就出去,拉着个内臣问道:“今日有什么事情传来没有?”   那内臣摇头,“不曾。”   屈十九不信,赶紧去了海晏殿,见到秦绩安然无事地坐于殿内,他才稍作松气。   一切皆是如昨,宫内静如无波的水面,前一夜里被人抵着脖子的威胁似乎真的只是一场莫名的梦。   屈十九茫然地回想了许久,也不敢声张,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最近绷得太狠得了什么癔症,不小心将令牌等物什忘在了什么地方。   既然并无任何事情发生,他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将那些怪异都压在了心底,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几日。   “太后。”他奉诏而来,撑着精神行礼,“您找臣?”   “有些事须得你去做。”宁太后涂抹着蔻丹,掀起眼看了他一下,“消息已经漏出去了。”   屈十九一惊,是下便想到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腿脚便开始作抖,跪了下来。   宁太后道:“我不知道阿瑜又做了什么画蛇添足的事,总之,外面已经有人知道宫内的事了,既然这样……”   她还没说完,就被外面匆忙而来的宫人打断,“太后,不好了!太子殿下失踪了!”   屈十九受惊的脸再次一白,愈发将头压了下去。   宁太后问那宫人:“失踪了?”   宫人急道:“是,到处都找遍了,就是没有。”   宁太后道:“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怎会无故失踪?看守太子的奶娘和宫人呢?都是死的吗?”   宫人跪下道:“景云宫那边说,太子殿下已经失踪有几日了,他们唯恐太后发怒,想着不如先私下找一找,或许就找到了。”   屈十九听到这一句,险些两眼一白晕过去。他连日里只注意了海晏殿,全然忽略了景云宫还有一个更为要紧的主子。   “荒谬!”宁太后拍桌起身,气得眼都是红的,喝道:“严加盘问值守的宫人,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太子找出来!”   宫人赶紧就去,宁太后注意到屈十九,继续方才的话对他说道:“宫外想必都要传开了,该怎么做,明白吗?”   屈十九看她这样动怒,愈加不敢将之前的事情讲出,只是连连点头,“臣、臣知道。”   他走之后,宁太后扶额叹气,“一群废物。”   俞恩道:“万幸太后还留了这一手弃军保帅,只是……长公主怕是不会就这么认了。”   宁太后道:“她甘愿出这个头,便该想到事迹败露要承担的后果,有屈十九指证,她不想认,也得认。”   秦照瑜为防引人注目,近日刻意都留宿在宫外的公主府里。不及巳时,越九修就着人来府上传话,言说逼宫的消息已经走漏了,南衙即将出兵围宫。   她当时便是一愣,传话的人又说:“长公主别急,逼宫一事,现在都指向太后而去,没人怀疑到长公主身上。”   秦照瑜才松懈下来,又心道一声不好。   她已经在秦绩面前将话说得那样绝,倘若内宫危机可解,秦绩只怕第一个不会放过她。   “备车。”她按捺住狂跳不止的胸口,说话都在颤抖,“快,我要进宫。”   “公主,不好了!”下人大步跑来,边喘边道,“禁军……外面来了好多禁军!”   秦照瑜立刻看向那传话的人,“怎么回事?”   这人大力地摇头,“小人也不知。”   秦照瑜推开他便往前院去,才进廊下便看到英王站在百步之外。   她沉吸一口气,走过去问道:“皇伯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英王道:“威逼内侍官用兵,封锁内宫逼着圣上传位给太子。阿瑜,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秦照瑜眼中短暂地慌了一下,很快又硬气道:“皇伯父从哪里听来的这些疯言疯语?我怎么方才得知,这些都是太后做的呢?”   英王双指夹住一张纸在她面前晃了晃,说道:“这可是内侍官屈十九的证词,你若是觉得冤枉,不如自己看看?”   秦照瑜从他手中抢了来,越看越是心中发凉。   屈十九这狗东西,竟然背着她脚踏两条船,缩在宁太后的身后将她抛了出来。   秦照瑜看完最后一个字,面色惨白如雪,她将纸捏成了团,终于明白了宁太后为何一直避而不出。   “原来如此。”她自嘲地笑了两声,看着英王道,“皇伯父好算计啊,原来早就料定了太后会走这步棋,却还故意在我面前装作不知,引得我一步一步往下走。”   英王淡淡道:“本王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秦照瑜始知自己被摆弄着做了替罪羊,心中仅余的那点希望全都成了空,她这时再想到秦绩的劝说,只觉讽刺至极,又哭又笑道:“好,你们狠。你们一个一个的,都那么狠。”   英王道:“你好歹也是皇家公主,本王给你个脸面,暂且只围住你这府邸,一切后话,就等圣上来说。”   秦照瑜怨怼地盯着他,英王则从容淡然,廊外这时忽来了喊声:“王爷!王爷不好了!”   “本王好得很!”英王不快地看了过去,问道:“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赵、赵、赵……”这士卒缓了好几阵之后,才将后面的话说完,“赵瑾带着数万剑西军,已经到邑京城外了。”   “什么?”英王徒然色变。   秦照瑜却放声大笑起来,拍着掌说道:“好好好,这出戏可真是精彩,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英王没空理会她,问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前面的州郡为何没有任何差报?平安火呢?平安火也没有吗?”   士卒道:“属下也不知,只是方才城门处来说,他带着宜国公主,就在城门外不到三里了。”   英王惊问:“你说谁?宜国公主?她不是在鞑合吗?”   秦照瑜在旁凉生生地说道:“是我一人有反心吗?生在这皇族之中,谁甘愿俯首臣服?”   英王顾不得与她多说了,快步就奔城门的方向去,然而路及一半,就听到了前方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是谁开了城门?”他惊恐地掀了车帘出来,透过禁军的层层背影,看到了对面那个高坐于马背上的人。   秦惜珩无畏地策马走在最前方,她在一干禁军警惕的目光中寻着了英王的面孔,喊道:“皇伯父,许久不见,贵体可还安好?”   英王在这瞬息之间想过了许多,最终开口问的则是:“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秦惜珩看了一眼宫城所在的方位,声音虽淡,却稳稳有力。   “你要做什么?”英王有意拖延着,给自己留着退路思索该如何选取。   秦惜珩面露一笑,说道:“我来,清君侧。”   赵瑾稍稍落后半步守在她身旁,给了陈参一个眼神。陈参会意,大声道:“圣上遭小人迫害身陷宫闱,宜国公主救驾而来,尔等还不速速让开!”   禁军们都是略有迟疑,随之前后不一地朝英王看去,便见他挥了挥宽大的衣袖,下车往前走来。   横拦着的禁军们往两旁散开,让出了中间的路。英王走到三步之外停下,他先是看了一眼赵瑾,然后才面色复杂地看着秦惜珩。   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接近邑京,只能说明中州道一地的州郡都对赵瑾称了臣,而他们能这样顺利地进入邑京,也只能说明这京中早就有剑西的人。   英王在心里侥幸几分,还好一切还能挽回。   “阿珩。”他仰头看着秦惜珩,决定站队,“内宫被羽林军围了。”   “那就围了外宫。”秦惜珩看了看赵瑾,赵瑾略一点头,对身旁的一支队伍比了个手势。   陈参带着人穿过了禁军,往宫城的方向直去,秦惜珩问着英王,“四哥如何了?阿姊也在宫里吗?”   英王道:“我才从她府里来,你要去见她?”   秦惜珩道:“不急,我要先见四哥。”   英王从她与赵瑾的站势中看出了点什么,便只与她说道:“还是不要强攻,太后还在宫里。”   “多谢皇伯父提醒。”秦惜珩轻轻点头,对赵瑾道:“走吧。”   她担心秦绩的安危,于先行队的开路下一马当先,在时隔一年后重新踏上这片禁地。   陈参在内宫的道口上等着,对来人一揖,“禀公主,羽林军没有强守,都退开了。”   赵瑾担心有诈,对秦惜珩道:“我陪你进去。”   秦惜珩看着前方熟悉的宫道,摇头道:“让陈参跟着我去就好了。”她说完,又贴近赵瑾的耳廓,轻声道:“夜先生不是还给你传了信?你先去吧,我一个人没事的。”   赵瑾想了想,便依了她,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直至那身影再也看不到了,才对身后的卲广道:“随我去一趟朝阳宫。”   卲广问:“侯爷去朝阳宫做什么?”   赵瑾走向了另一个宫道口,说道:“有个人在等我。”   内宫里四面受控,静若一座空城,赵瑾提防着周遭生变,行进得格外仔细。她转过前面的道口,在再一次看到朝阳宫的匾额时不禁百感交织,恍觉那个让她唤作君父的人从未离开。   她让卲广等在外面,自己推了大门进去,头一抬倏然愣住。   日光从窗外投入,在金砖上印满了镂空的花纹,有个人背对着她站在花纹里,缓慢地转过了身。   赵瑾定了定心,认出了他,“谢常侍?”   谢昕对她淡淡一笑,“是我。”   赵瑾周身忽地泛空,骤然瞪大了眼,“你……夜先生?” 第214章 帷幄   “你——”赵瑾看到这张脸,身体僵硬之余,耳中忽如失聪一般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失神地看着这个人,过往那些零散的点滴便如珠子一般地串了起来,那条暗藏于天光下的无形丝线绷紧了一切,带着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猜疑全都浮露出了水面。   赵瑾嗓子干涩,后知后觉地明晰了所有,终于能将之前的疑点一一对上,问道:“你就是……夜先生?”   这张脸上没有半分沧桑之态,反倒保养得当,看上去贵气十足,与她曾见过的另一张面孔大不相同。   谢昕早就料到她会吃惊,点头笑道:“我就是范霁。”   赵瑾又问:“那之前与我见面的……”   谢昕道:“那也是我。侯府建在明处,我一直放心不下,所以才有了云霓堂,有了杜琛这个身份。”   难怪他能知晓那么多宫闱秘事,也能将许多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原来从始至终,他一直都在这宫城的中央。   赵瑾缓了缓气息,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谢昕一直看着她,此时叹气说道:“你与灵浚真像,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险些以为他回来了。”   赵瑾不解地问他:“那您为何要这样瞒着我?还让沈盏告诉我,不要接近您?”   谢昕道:“你一个人维系着剑西三州,本就已经很是艰难了,能少沾染这些诡谲之事,自然是更好。这里有我一个就够了,没必要再将你拉扯进来。”   赵瑾对他一揖,“先生运筹帷幄这么多年,还在暗中看护着侯府,怀玉感激涕零,道谢不能。但是有一件事,我希望先生能如实回答我,我想知道这一切。”   她看着谢昕,问出了接下来的话,“当年,指引燕王去查证我父亲死因的,是不是您?”   谢昕注视着她的双眼,承认道:“是我。”   赵瑾也是在方才才记起来这个关键,现在从他口中得到了确定的回答,心中愈发复杂难言,她凝噎片刻,心口发苦道:“竟然是您……竟然是您。原来我与燕王都想错了,我与他都以为,那只指引他去查旧事的手,是先帝。”   “这是我的预料之中。”谢昕话语平淡,仿佛这件事与他没有任何干系,他道:“我和他在很早的时候就看出了燕王的本心,这天下总要传位下去,与其落入宁党之手,倒不如给了燕王。于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在考虑燕王的后路,而抛出线索让他去查证的人,一直都是我。”   “先生,”赵瑾叫住他,“您既然一早就知道我父亲的死有蹊跷,为何不直接告知于我?”   “我是隔了很多年才知道的。”谢昕道,“在你祖父走后不久,偶然知晓。可那时你才多大?十岁。”   他面泛苦笑,长嗟下一口气,“你是赵家最后的血脉,我不敢冒这个险,也不能拿你去冒险。况且一个十岁的孩子知道了真相,又能做什么?我只能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绕开你从长计议。”   “其实不止是你,蔚熙也是一样。我的布局已经在最大程度上绕开了你们,可是事情总得有个着落,到最后的时候,一定会是绕无可绕。蔚熙一介白衣,倒还好说,可你顶着侯爵之冠,手上更是握着三州的兵力。所以,你必须入局。又或者说,从宁澄焕开始与周茗结交起,事情就已成定局。再往前算,是你君父重用程新禾,暗中打压宁家。”   赵瑾问道:“这么说来,谭子若也是您的人?”   谢昕嗯声,“他是我故意抛给燕王的一根线,为的就是让燕王能够攀上你,而他也的确不负所望,顺着这条路朝着我既定的方向走得很好。怀玉,你或许不能理解我这样兜圈子,但是在我看来,这已经是让你得知真相的最好方式了。”   赵瑾沉默半晌,说道:“我理解的。”   两人都静了下来,赵瑾过了会儿又问:“那为什么要将阿珩嫁给我?她当时等同于宁家的半个女儿,只怕整颗心都是向着宁家的。其实先帝只要开口,剑西一定会护君到底。”   谢昕道:“她再怎么向着宁家,也不是中宫嫡出,只不过是养了这么些年,感情深重罢了。阿珩是这局中最为重要的人,她维系的是帝后两方的平衡,所以当年我才动了劫持她之后李代桃僵的心思。可是冥冥之中,或许真是天意使然,竟让你误打误撞地插了进来,又将她送回了邑京。怀玉,你只有成为了阿珩的驸马,宁家才不会轻易对你下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君父自知对不住你一家,所以早早地替你做着打算。他这么做,是要保护你啊。”   赵瑾忽觉心口酸痛,回想起秦祯时连呼吸都滞涩起来。   她想象不出秦祯是如何地谋划着这些,这繁杂难走的棋局,该从哪一年起就做打算?   赵瑾脑中空空,便觉头重脚轻,背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她喘不过气,她看着谢昕,心不对口地又是一问:“先帝既然有意传位燕王,为何没有暗中让程新禾支持他?朔北的兵力可远比剑西的厉害。”   谢昕道:“程新禾这个镇北王,只是用来制衡宁党的,一旦他有什么风吹草动,定然会很快引来宁澄焕的注意。所以他轻易不能动,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是这样啊。”赵瑾有气无力说着,“这一切,还真是让我始料不及。”   “都走到头了。”谢昕对她说完了全部,贵气傲然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疲懈,他一个人扛了这么多年,终于觉得能够全部放下了。   赵瑾隐约觉得他话中有话,问道:“您还有什么打算吗?”   谢昕道:“怀玉,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他说完,拍了拍手边的一只乌漆色匣子。   宫道间十步一人,全是剑西的守军,秦惜珩在陈参的开路下往前走着,到了她熟悉至极的宫殿外。   她跨过海晏殿的高槛进来,一眼就看到了那卧躺在榻上的人,喊道:“四哥。”   榻上的人动了动,有些难信地朝她看来,秦惜珩快走过去在榻边坐下,说道:“四哥,是我。”   “阿珩?”秦绩坐起身来,惊中隐隐带喜,“你回来了?你怎么进来的?”   秦惜珩简要说了,莞尔笑道:“没事了,外面现在安全了。四哥,你这几日怎么样?”   “我都好。”秦绩一笑,面容很是寡淡,“不过是提防着他们给我下东西,所以吃的不多,撑着一口气罢了。”   “那就好。”秦惜珩看他只是脸色不大好,并无其他症状,心里便松了气。   “你来得正是时候。”秦绩下了榻,拉着她走到御案旁,自己则去柜子上搬来了一只匣子。   “四哥,你做什么?”秦惜珩问道。   “我原本是想着,若是阿瑜逼得太狠,就将这个交出去,让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打开。”秦绩将匣子放在案上,轻轻拍了拍。   “莫非……”秦惜珩看着这匣子,猜道:“是国玺?”   秦绩颔首,“嗯。”   他低下头,看着这乌漆色的匣子说道:“阿珩,天下不能落到外姓之手,否则便要旧史重演。剑西全境都在赵瑾手中,还有朔北三地也与他连成一片。我听说了那边的状况,他现在已经是与朝廷分庭抗礼。我很清楚阿瑜做不了什么,而大楚也再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我想了很久,唯一能解决现况的法子只有一个,而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做到。”   秦惜珩看着他掌下之物,慎重地问道:“四哥当真想好了?”   “我早就想好了。”他指下一动,将匣子打开,“所以在这里,我特地留了一道诏书……”   他话音未落,目光徒然怔住。   秦惜珩拿出里面的玉章翻转来一看,愕然道:“不是国玺?”   “不可能。”秦绩从她手中接过玉章,心都凉了一截,“我分明亲手放进了诏书,里面明明就是国玺。”   谢昕揭开了匣子的盖,待得赵瑾看清里面之物,眼顿时就直了。   她双手捧起里面的东西,看向谢昕,“这是国玺?”   谢昕点着头,说道:“我父亲文泽瑞死于宁党之手,我本就恨极了他们,后来范家也出了事,我发誓要讨回这一切。三十多年来,我看着宁党嚣张跋扈,大楚在他们手中已经是乌烟瘴气,连根都烂透了。既然这样,我不如推了这一切,为你、为蔚熙重开一片天地。那些死于战场厮杀的人命,那些不该流的血,就让我一个人来背吧。好孩子,这宫城、这天下,都是你的了。”   赵瑾心中五味杂陈,她看着手中这沉甸甸的传国之宝,心跳好似凝止住了。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手中,只要她点头,整个大楚就能易姓。可是得到之后呢?她无法维持这份血脉,赵家也再无其他旁支,百年之后,这张椅子又该传位于谁?天下又是否会因此大乱,民不聊生?   她不能拿。   “先生,”赵瑾此时不知是什么心情,脸色苍白如纸,她将国玺放了回去,缓慢地说道:“我不能。”   谢昕蓦地张大了眼,花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立刻喝道:“你说什么!”   赵瑾在他身前跪下,深深地低着头,“非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   她嘴唇颤抖,不甘又无奈地摇头,“先生,您将什么都算进去了,可唯独漏了一件事。”   谢昕立刻问:“何事?”   赵瑾豁出一切,闭上眼睛陈情,“祖父为了保我与母亲的安危,声称赵家有后。可我……我却是个女儿身。”   谢昕脚下一晃,难以置信道:“你……你、你说什么?”   赵瑾抬头来看他,道:“我不敢欺瞒先生,此事范先生也知道,先生您一问便知。”   谢昕当即跌坐下去,瞪直了眼全然不信,拽住赵瑾的一只手腕道:“你撒谎,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不是……”   赵瑾迎着他错愕的目光,说道:“我生来身子有残,长大之后就一直是这副模样,没有女儿身形,而且,我不能生养。先生,我真的没有骗您,我的的确确,不是男人。”   “呵——”谢昕盯着她半晌,喉间迸发出一道极浅的笑,像是在讥讽着他多年来苦心而做的一切在此时全都化成了虚无。   赵瑾不敢再看他,从他掌中挣脱出手腕,慢慢地站起了身,往旁退了两步。   谢昕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说道:“可你娶了阿珩,她如何能接受这些?怀玉,你骗我的是不是?别怕,这天下已经是你的了,没人敢对你指手画脚。”   赵瑾仍是不敢看他,只能顶着这无形的逼迫解释道:“阿珩什么都知道,但她并不在意。先生,我真的没有对您说半句谎话。”   谢昕眼中才起的浮光猝然便暗了下去,整个人溃败成泥。赵瑾不敢再言,看了一眼匣子内部的国玺,就要将之盖上,突然眼尖地发现了什么。   “这是什么?”她从匣子内侧的缝隙中夹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展开之后一看,整个人再度被震住。   “怎么了?”谢昕不死心地又腾出一点希望,从她手中抽出纸来一看,也是愣神片刻,旋即放声大笑起来。   “好啊,好啊!”他将纸塞回赵瑾手中,眼泪在笑中跟着淌下,语无伦次地说道:“没了,都没了——”   赵瑾忙将纸叠好了放回匣子中,喊他:“先生。”   谢昕疯笑着不停,赵瑾又问:“什么没了?”   整个朝阳宫都环绕着他的笑,连守在外面的卲广都听到了。他不放心地进来,便见赵瑾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满眼茫然地看着谢昕。   他走来问道:“侯爷,出什么事了?”   赵瑾摇头,问他:“阿珩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卲广道:“还没有。”   赵瑾担心地看着谢昕,又小声对他道:“赶紧让人去找……”   “不用找了!”谢昕忽地吼了一声,自嘲道:“找不到了,全都前功尽弃了!连天都要这么摆我一道,既然如此,又让我活下来做什么!”   卲广听得云里雾里,正待问赵瑾这话的意思,大门外忽然靠近了一个影子。   赵瑾唯恐是什么异动,握紧了刀柄就要拔出,来人及时地喊住她,“少主。”   吕汀跨了高槛进来,将身后领着的人一并带了来,又对谢昕道:“主上,咱们没有前功尽弃。”   三人的目光整齐地扫来,便见他高大的身形一让,露出了后面低头颤抖的凝香。 第215章 归一   秦绩与秦惜珩对坐着在海晏殿沉默了许久,两两无言。   好半天之后,秦惜珩强笑着说道:“四哥,眼下宫城还算安全,我们抓紧搜寻,总能把国玺找到的。”   秦绩低落道:“怪我,这几日昏昏沉沉,竟然连丢了国玺都不知道。”   “你能撑这么久已是不易,就不要再自责了。四哥,你先好好休息,我出去一趟。”秦惜珩起身才走到殿门前,便见那沉重的门从外被人推开。   “怀玉?”秦惜珩看清是她,随即看向她怀中沉睡的婴孩,问道:“这是……太子?”   她目光一转,又看到了赵瑾另一手托着的匣子。   秦惜珩接过匣子打开一看,赫然便是那枚丢失的国玺。   “四哥!”她捧着国玺给秦绩看,“国玺找到了。”   秦绩小心地接过翻看了一圈,确认真是国玺无误后,绷着的脸终于松了下来,看向赵瑾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赵瑾避而不说,只道:“不重要了。我只问圣上一句话,匣子内的诏书所写,可是君无戏言?”   秦绩看着她怀中抱着的孩子,颔首道:“君无戏言。”   “好。”赵瑾将熟睡的秦粟慢慢地转给秦惜珩,秦绩却突然一笑,带着些意味道:“你大可不必拿着粟儿来要挟。”   秦惜珩心知赵瑾绝不会有这个意思,但存疑至深,问她道:“怀玉,太子怎会在你这里?”   赵瑾并不想在秦绩面前说得太多,只是淡淡一笑,“不必多言了,这件事就别再追究了。”   秦惜珩从她这搪塞的言辞中听出了什么,便不再追问了,转而对秦绩道:“四哥,太子我会亲自带着,宫里的杂事还有很多,就全交给我吧。”   “阿珩。”秦绩对她突然一喊,看了一眼秦粟后,眼中含着忧色道:“我答应过皇兄,会好好地将粟儿教养成人,不让他为人所用,你……”   “四哥放心,你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秦惜珩说完这句,转身出了大殿。   赵瑾跟了出去,对院墙下的一人招了招手,“过来吧。”   秦惜珩这才注意到那边,讶然道:“凝香?”   凝香顾不得规矩,直直地扑到秦惜珩身前跪下,含着哭腔喊道:“公主!公主你可算是回来了,婢子好想你啊公主!”   “快起来。”秦惜珩搀她一把,心中越加存疑,“你怎么会来?”她又看了一眼身旁的赵瑾,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粟这时被惊醒了,揉着眼大哭起来。凝香摊开了手,说道:“公主,把太子殿下给婢子吧。”   赵瑾道:“这孩子这段时日一直都是凝香在照看。”   秦惜珩臂弯空下,拉着赵瑾走到一旁的僻静处追问起来,“是不是与夜先生有关?”   赵瑾嗯声,有些不太敢直面她,很慢地说道:“先生他……要对这孩子下手,他让吕汀潜入景云宫,但吕汀没狠下这个心,便与宋总管一起瞒着先生,将孩子悄悄藏在了宫中。”   她看着那边正在哄着秦粟的凝香,又道:“凝香是不久之前被圣上调到景云宫照养孩子的,她曾是你的贴身婢女,圣上多半想着让孩子先熟悉凝香,等到日后再将他交给你,也会容易许多。”   秦惜珩问:“国玺在夜先生那里?”   赵瑾这一刻愈加地不敢看她,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下,心中矛盾又生愧。   谢昕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给她铺路,对于赵瑾而言,这个人不论做了什么,都是因为她,即便是错了,这些错也该是算在她身上的。   “阿珩。”赵瑾艰难地再次开口,“对不起,我……”   她还没有说完,便被秦惜珩抱住了。   “你对我道什么歉?”秦惜珩知道她又想得深了,叹着气问道:“你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要对我道歉?怀玉,这些都与你不相干,你不用将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可那国玺是要给我的。”赵瑾小声道,“先生为了让我走上这条路,险些连太子都杀了。阿珩,这些并不能说与我没有关系,因为我不可能当这些没有发生过。”   秦惜珩稍稍托起她的脸,心疼道:“你这傻子,总要给自己强加这么多做什么?我没有怪你啊。”   赵瑾道:“若我没有看到那封诏书,倒还能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至少都挽回了。可我偏偏看到了,阿珩,我一想到太子差点就没了,便从头到脚都觉得害怕。”   秦惜珩又抱住她温存了片刻,笑着开解道:“行啦,现在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吗?对了,夜先生呢?”   赵瑾道:“吕汀护送他走了,我担心你们心急国玺,就带着东西来了。”   秦惜珩道:“你有这份心,我便是为你刀山火海也是值的。怀玉,你为我做的实在是太多了。”   赵瑾道:“我之前欠你很多的,只能尽我所能,一点一点地补给你。”   秦惜珩在她额上一敲,道:“赵怀玉,你每日里都在想些什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与我算这些?”   赵瑾终于露了笑,“我送你走到了这里,以后就不会再算了。”   秦惜珩鼻间发酸,抬手给她顺了顺鬓边的散发,说道:“你早就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捧到了我面前,其他东西与这相比,全都不值一提。”   她见赵瑾眼中有惑,笑道:“你捧着你的真心来见我,在我心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么从今往后,我便全仰仗殿下的鼻息了。”赵瑾莞尔着,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大长公主,赵怀玉日后就是你的裳下臣,替你镇守麾下,大开四方。你只管高坐明堂帷幄天下,待我凯旋之后,同看一场清秋月。”   秦惜珩侧首在她脸上浅吻一下,说道:“我不要你大开四方,我只要你长命百岁。”   赵瑾拉着她的手,点头一笑,“好,阿珩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秦惜珩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她,道:“你虽然替我掌控了这里,但其实还有好些事没有做。”   赵瑾是下便紧张起来,问道:“你要去见太后吗?”   “总归是要见的。”秦惜珩叹了声气,“她好歹养了我这么多年,虽不曾拿出十成的真心,但我对她,还是狠不下心。”   赵瑾道:“我陪你去。”   两人行进着往静安宫的方向走,快到宫门时,秦惜珩顿步停下,对赵瑾道:“我自己进去吧。”   赵瑾不放心地提醒道:“当心些。”   “知道了。”秦惜珩跨过宫门,便见俞恩候在院内,对她行礼道:“见过长公主。”   秦惜珩看着那闭锁的门,问道:“母后在里面吗?”   俞恩让出了路,“太后在等着长公主。”   秦惜珩提起裙裳上了阶,手掌触碰住门身时沉吸了一口气。   一股没来由的失落缠绕着她,她目光向前,动作缓慢地推开了门。   里间的木鱼声戛然而断,秦惜珩走入内室,看到了一个单薄的背影。她环顾四周一下,嘴唇抿了抿,喊道:“母后。”   宁太后缓慢地起身转过来,母女二人隔着数步远的距离,默默地静视。   “你竟回来了。”半晌之后,宁太后说了一句,声音很是寡淡。   秦惜珩问道:“母后还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宁太后冷笑道:“不敢,你如今傍着赵瑾,可真是好生神气。”   秦惜珩心有不甘,为自己辩言道:“从前让我归服怀玉的是您,后来怨我跟了怀玉的也是您。我倒是不知,我究竟该如何做才能令母后满意。难道在母后眼中,我除了利用,就真的一无是处吗?”   宁太后道:“你向着赵瑾,欺瞒一切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秦惜珩忍了一口气,问她:“那我想问问母后,当年在猎场,您为什么能狠得下心将我扔出去?”   宁太后闭口不言,秦惜珩看了一眼旁侧的佛像,说道:“事到如今,您还不肯对我说一句真话吗?佛前无诳语,您敢当着神佛的面否认这些吗?若没有您的首肯,您的兄长怎能让人将我逼至一旁设计谋害?母后……太后,至少在那个时候,我一整颗心都是向着你和二哥的。”   她越是回想,越是觉得这口气难以咽下,扬了声又道:“那么大的火,我不知道有多害怕,若不是怀玉用命护着我,我早就死在那里了。可笑啊,你们要除掉怀玉,竟然是从我身上来动手。太后,你现在这样数落我,可曾想过你曾做过的那些?一直以来,都是我错看了,我当做亲生母亲来侍奉的人,居然对我是这样的冷血无情。从始至终,你的心里就只有二哥,只有你们宁氏一族的权势!”   宁太后忽然上前几步,抬了手掌就要朝秦惜珩扇去。秦惜珩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对外用力地一推,“怎么,恼羞成怒了?”   她眼中露出了狠意,说道:“回京之前,我就知道了你的打算。太子找到了,只是可惜,那个辅佐他上位的人不会是你,日后垂帘听政的也不会是你。太后,我会好好地照顾太子,让他,成为我的儿子。你那太皇太后的梦,还是早些醒了吧。”   “你这孽障!”宁太后恨然骂道,秦惜珩淡淡一笑,“我不杀你,依然会好生地供着你。但我会换了你所有的宫人,派重兵严守在这里,权当是报了你照养我这么多年的恩。今日过后,你我之间不必再见。”   内间的争吵震响了半个院子,俞恩担心地看着入门处,下一瞬便见那门开了。秦惜珩下了阶,看着她淡淡说道:“姑姑也是宫中的老人了,这样吧,我给姑姑换个轻便的差事,不知姑姑意下如何?”   俞恩低头道是,秦惜珩从她身上收回目光,走出静安宫后,心里便消静了下来。   这个人,再也不值得她耗费火气了。   赵瑾就站在墙下,见她出来了,迎上去问道:“有事没有?”   秦惜珩冲她一笑,“我能有什么事啊?”   赵瑾看她的模样确实与往常无异,道:“那便好。”   秦惜珩就这样瞧着她,默不说话。   赵瑾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问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沾到什么了吗?”   秦惜珩道:“你女扮男装皆是为了自保,现在有我在了,你想恢复女儿身吗?”   赵瑾愣了愣,随后微笑着摇头,“不了。”   秦惜珩有些诧异,“为何?”   赵瑾揉揉她的头,笑道:“因为不重要了。我能守着你,一直与你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我通通都不在乎。再说了,这世道对女子而言多有不公,若我公开了身份,只怕就降不住人了。”   秦惜珩眼中舒缓,也笑了笑,“那就都依你。”   赵瑾牵着她走了几步,问道:“现在去哪儿?你累不累?要不先去休息?”   秦惜珩道:“我该去见见阿姊,有些话我想与她说说。”   赵瑾仍是那句话,“我陪你去。”   邑京来了剑西军,半座城都是噤若寒蝉,马车在允嘉公主府前停下,赵瑾跳下了车,转身来扶秦惜珩。   府上的管事听说宜国长公主来了,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不敢抬头,秦惜珩问道:“阿姊呢?”   管事道:“已经去告知长公主了,殿下,您里面请。”   秦惜珩沿着廊道而走,赵瑾在后跟着,密切地环顾左右提防着。临近长廊尽头一室时,两人同时停住。   “你竟然回来了。”秦照瑜站在门处,眼中目光晦涩不明,她看着这才貌成双的两人,心中便起酸楚。   赵瑾没再往前去,秦惜珩看着姐姐,喊道:“阿姊……”   秦照瑜打断道:“你回来做什么?”   “阿姊,你怎么了?”秦惜珩觉得她有些不对,皱眉道:“我为何不能回来?”   “你为什么要回来?我好不容易才想着法子让你去了鞑合,你回来做什么!”秦照瑜吼着她,仇视般地说道:“你和太后,你们都是阴魂不散!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你们为什么都要这样来逼我!”   “是你让我去的鞑合?”秦惜珩只听到了第一句,追问道:“是你让二哥将我送往了鞑合?”   “你该谢谢我。”秦照瑜看了一眼外面的赵瑾,对她道:“当初你放走赵瑾,按太后的意思,是要将你赐死的。是我,我去找了二哥。我说你还有点用,送去鞑合和亲最好不过。就是这样,才让你留了一条命在。”   秦惜珩心里微微含痛,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都去了,又为什么要回来?我好不容易可以再也不见到你,你为什么要回来?”秦照瑜盯着她,多年来的憋闷在此时全都爆发了,“从小到大,你什么都是用的最好的,不论去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目光所在。可我能怨什么呢?怨你自小养在中宫膝下吗?我有劝过自己不要多想,可我控制不住。你我明明都是庶出,你凭什么能比我命好!”   “阿姊原来一直是这样看我的。”秦惜珩目露悲哀,觉得与她解释也是无用,干脆避过眼去不再看她。   “是,我就是这样厌恶你,厌恶至极!”秦照瑜干干脆脆地认了,她按着自己的胸口顺了顺,低声咳嗽两下,声音好似弱了几分,“我终于嫁得良婿,可以不用再在宫里时不时地与你相见。可是天意弄我,让我连夫妻和乐的温存也没了。而你,凭什么比我命好!”   秦惜珩叹了口气,疲于与她理这其中的种种,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她转身要走,余光却见秦照瑜身形一晃,直直地要往前倒下。   “阿姊!”秦惜珩忙搀住她,看着她吐出一口乌血。   赵瑾见状,赶紧过来,“怎么了?”   秦照瑜拉住秦惜珩的手,声息不稳道:“敏儿……我的敏儿……看在我救过你一命的份上,你替我,将她养大……成人……”   “我这就让人去医馆请医。”赵瑾转身便去,秦照瑜视线模糊地看了一眼那背影,对秦惜珩道:“真好啊……”   能与心爱之人出双入对,真好啊。   秦照瑜在这弥留之际想到了与傅玄柄的种种过往,她的夫婿也曾是这般手握重兵,他们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她从前一直觉得,这样的美满能持续到地老天荒。   “阿姊,你别说话了。”秦惜珩扶着她坐下,心急如焚道:“你怎么这么傻?”   秦照瑜虚弱道:“皇兄……不会放过我的,与其等他来……还不如我自己了断。瞧,他不是让你……来了吗?”   “四哥怎会如此?阿姊,你想太多了。”秦惜珩给她抚了抚胸口,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她,“你撑着点,怀玉已经去请——”   “不必了。那是牵机散……解不了的。阿珩,你答应我……”秦照瑜撑着气说着,声音逐渐地听不见,“……替我照养敏……”   秦惜珩看着她的头垂了下去,又连喊几声,可秦照瑜气息全断,生气皆无。   周遭忽然很静,秦惜珩看着地上的那摊血,良久之后接受了这一切。   她该恨吗?可是好像恨不出半个字眼,该感激那一声“和亲”,从而保了她一条命吗?她好似也做不到。   秦惜珩扶着秦照瑜的尸身靠稳椅背,心中乱如麻絮。   这世间总有些事,是她无从言说。   回程路上,秦惜珩寡落地靠在赵瑾肩上,两人一路无话,直至入了蘅筵宫的门,秦惜珩才忍不住哭出声来。   赵瑾陪着她,看着窗外的天沉入了黑夜。深宫里的梆子声起着长长的回音,断断续续地传到这里。秦惜珩哭累了,贴着赵瑾的胸膛入了眠,这一夜好似格外漫长,赵瑾数着她的呼气声,看到了外面新起的亮芒。   这是新朝的新日了。   一切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宫变的骇闻留在了昨日,早春的风也吹绿了太液池边的柳枝。钟鸣沉响三声,起业新朝载入了史册。   上宣殿的长阶之外,秦惜珩着一身端重朝服,头顶九珠华冠,怀抱了懵懂无知的秦粟,朝着那明堂高位徐徐而行。   文武朝臣立于两旁,待秦惜珩坐下之后整齐地山呼。年幼的天子还不会说话,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秦惜珩睨视下方,递给一旁的掌事内臣一个眼神。   双临替之说道:“众卿平身——”   群臣再呼,“叩谢大长公主。”   秦惜珩的目光瞥开他们,定定地落在了最首侧的赵瑾身上。   赵瑾感受到她的视线,也在这时仰头看去。两道目光逢于半途,她们以目传情,心中默契一笑。   纷争远去,海晏河清。 第216章 荷花酥   建和三十三年,小暑。   赵瑾初次来这天子皇城,对所见的一切街景都觉得新奇至极。   天热燥得很,但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并不见少,路边的糖水铺子里坐满了乘凉闲话的百姓,这里人人都是衣着体面,光鲜亮丽。   梁州可没有这车水马龙的繁盛。   宫中早有内臣得了楚帝的口谕候在城外相迎,赵瑾在这内臣的领路下,与几个随从踏过人潮熙熙的长街。她记着范棨的叮嘱,只将对邑京的艳羡藏在心底,面上装作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就怕被人看短了去。   “小侯爷。”内臣对她客气有礼,以目光看了看前面的一座恢宏府邸,“那便是圣上赏的侯府。”   赵瑾何曾见过这样大气的门楣,一时之间呆了又呆,两只眼睛都看出了神,心中艳羡更甚。   内臣小声提醒,“小侯爷?”   赵瑾转了神,讪讪一笑道:“这趟有劳公公。”   内臣言说一句“不敢”,又提醒道:“转圣上口谕,小侯爷不必着急进宫面圣,先歇息几日也不迟。”   赵瑾点头,又谢一声后,带着随从们往侯府的大门而去。   樊芜早就翘首以盼,一听说赵瑾已经抵达,匆匆就来了,母女二人分隔五年,此时再见,竟然都生了几分疏远。   这还是记忆中的样貌,只是与从前相比,樊芜更添了一丝雍容华贵。赵瑾望着母亲,顷刻间便想到了五年前分离时的痛哭与不舍,她鼻腔一酸,含着颤声生硬地喊道:“娘。”   樊芜早就红了眼圈,就怕赵瑾已经将她淡忘了,这声喊一出,她眼中的泪便滚了下来。   赵瑾走前几步在她身前跪下,五年来强忍的种种委屈便在这时都涌了上来,她似幼时那般扑入了樊芜怀中,含糊不清地又喊:“娘。”   “我的儿。”樊芜搂着她流泪,母女二人相拥着哭了许久才分开,樊芜看着这张晒成麦色的小脸,给她擦着汗,心疼问道:“这一路上累不累?”   赵瑾抹去了泪,换了笑来,“不累,我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娘,就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樊芜端详着她,说道:“十五年了,我的瑾儿,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她的目光下移,当落到赵瑾的胸部时,叹气道:“在营里这样藏着身子,难受吧?若是四下里没人,就将束身的白绫摘了,否则时间久了对身子不好,你现在可正是要长身子的时候。”   赵瑾笑说:“去年我听孙婶的,一直用白绫缠身,可我总觉得不舒服,所以有好几次,我都偷偷地没有缠。但是娘您知道吗?我日日想着别长身子,竟然真的没有长,我已经有大半年没有缠身了。”   樊芜愣了愣,但也并未多想,只道:“许是你比别的姑娘长得晚,但总归是要长的,你自己还是要多加注意。对了,你可出了癸水了?”   赵瑾摇头,“还没呢。”   樊芜便道:“怕是你自小就舞刀弄枪,连癸水都来得晚。”   赵瑾搂着她,笑笑说道:“好了娘,就别说这些了。我饿了,好想吃娘做的桂花糕。”   樊芜宠溺地看着她,“早做好了,就等着你来。”   下人们摆了菜肴上桌,赵瑾看着这一桌的珍馐,咽了咽口水。   她在梁州,即便是过年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好的菜食。   樊芜自是知道梁州的日子如何,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赵瑾夹菜,她看着狼吞虎咽的女儿,眼圈又泛了红。   “娘怎么不吃?”赵瑾盛了一碗汤给她,笑道:“这鱼汤真好喝,跟琼浆玉露似的,娘您也喝一点。”   贵门大户里最不起眼的一道菜,落在赵瑾这里却成了难得。樊芜看着这一碗乳白的鱼汤,越加地心中生愧,她强忍着笑了笑,没有拂了赵瑾的孝心,双手接来慢慢地尝了一口。   赵瑾看她尝了,便继续低头吃自己的。   “对了。”樊芜记起什么,对她道:“得给宫里递个折子,向圣上请安才行。”   她说着,心里又是忐忑地担心,唯恐赵瑾年岁小,见到天颜时会吓住,叮咛道:“瑾儿,见了圣上,问什么答什么就好,圣上若是不问,你也别开口。记着,莫要殿前失仪。”   赵瑾道:“圣上让人传话了,叫我先休整几日,面圣的事儿不急。”   樊芜教她,“圣上体恤你,你却不能恃宠而骄,外面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今日的日头看着也有些晚了,不若等明日吧,明日就去面圣。”   赵瑾颔首,又问:“我要去太后的灵前跪拜吗?”   她此次进京,奔的便是宁太后薨逝的国丧。   樊芜道:“外臣与宗室拜灵的地方不在一处,娘都给你打听好了。等面了圣,娘便让人在宫门口带你去。”   赵瑾问道:“娘打听这些,花了不少钱吧?”   樊芜微微皱眉,“你这傻孩子,说些什么呢?”她见赵瑾不说话了,又解释道:“娘是二品诰命,每月都有朝廷下放的食邑,不缺钱的。对了,娘给你备了些飞钱,这次回梁州就一并带上,去敦庭的进奏院换出来。”   赵瑾马上道:“我不要。”   樊芜在邑京看着风光,实则处处都要钱打点,她哪儿能拿母亲辛苦攒下的钱?   “瑾儿不用担心,宫里时不时地还有赏赐,娘穿金戴银的,什么都不缺,这钱留着也是留着。”樊芜当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放低声音哄了许久,才让赵瑾勉强答应了。   她吃饱喝足,便黏着母亲开始撒娇,“娘,我晚上想跟您一起睡。”   樊芜笑道:“你都多大了?”   赵瑾满不在乎地给自己贴金,“我长再大,也是有娘的宝。”   樊芜忍俊不禁,戳着她的额头说道:“好好好,我的小冤家。”   初入邑京的一日渐渐地到了头,夜里躺在床上,樊芜担心赵瑾嫌热,便给她打着扇子招风,一面问道:“夜先生如今给梁州去信频繁吗?”   赵瑾道:“还行,一个月至少一封。”   樊芜稍稍放心,“那便好。”   赵瑾今日天不亮就开始赶路,说了两句话之后便是哈欠连天,樊芜便像从前那样哼着曲,一只手节奏缓慢地拍着赵瑾的后背,送她入了眠。   次日一早,赵瑾便认真写了请安的折子送进宫,不多时便等来了回应。   楚帝并不见她。   赵瑾虽觉诧异,但还是认了,她又换了身孝服,规规矩矩地跟着人去臣子拜祭的堂中做了个样子,出了大院转过墙角时,不巧与一名少年撞了个满怀。   “抱歉。”赵瑾不敢惹出什么动静,赶紧先揖礼道歉,“是我未曾留意……”   她还没说完,便被这少年无礼地打断,“你是谁家不懂事的小子?”   赵瑾听他这口吻,猜测他的家世定然不俗,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自报姓名。就在这犹豫的空隙间,对方又道:“姑奶奶的灵堂,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就凭这句话,赵瑾便隐隐猜出了对方的来头。   她斟酌着,正要开口,有个小厮急急地闯了过来,对少年道:“三公子,可算是找到您了,您怎么在这儿呢?老爷可四处寻您呢。”   少年还对赵瑾刚才的不慎撞上耿耿于怀,小厮见状,又上前一步,伏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紧接着,赵瑾就见这少年朝外出的道口看了一眼,而在那道口尽头,正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   “算你走运!”少年怒瞪赵瑾一眼,摔着袖子就走了。   马车之中,秦惜珩诧异地问道:“二姨,怎么不走了?”   英王妃悄悄地将车窗的帘子掀起一条缝,见宁修则已经走了,而赵瑾还站在原处不动。她远远地看着那瘦小的身影,心头似被什么紧紧地揪住。   方才马车路经这里,她便听到了宁修则的声音,是下撩起帘子瞥了瞥,一眼就认出了赵瑾低垂的侧脸。   她无数次在画像中见到这个孩子,也看着画像上的孩子与心底的那个人越来越像,虽然素昧谋面,可仅是这一眼,她就知道绝没有认错人。   “二姨,您看什么呢?”秦惜珩好奇地问着,她坐过来些,也想看看外面有什么,但英王妃将帘子放了下来,淡淡道:“没什么。”   马车缓缓再起,赵瑾听到动静,也朝那边看了过去,只是待得她看清,马车已经走过了道口。   一切恢复如常,好似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赵瑾回了神,这下端起了十二分的谨慎,不敢走得过快。   今日拜过了宁太后的灵,便是了了此次来京的要紧大事。赵瑾在心里思忖着何时回梁州更为合适,迎面瞧见前方宗亲们祭拜的大院外站着个披麻戴孝的人。   赵瑾便知这定然是哪位皇亲,她躲不过,只能上去行礼,拱手对这人揖了揖。   “你莫不是梁渊侯赵瑾?”这人面目青稚,看着与她的年岁不相上下。   赵瑾客气地又压下些身,答道:“正是。”   这人一笑,爽快地自报家门,“我是燕王。”   赵瑾顿了一下,赶紧行礼,“臣不识,望燕王殿下……”   秦佑说道:“不用这么客气,我呢,最喜欢交朋友了,这样,你叫我阿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兄弟了。”   赵瑾心里狠狠地颤了一下,赶紧将头压得更深了,“殿下,这不合规矩。”   秦佑摆摆手,“什么规矩不规矩,我从来不看重这些。阿瑾,往后我就这么叫你吧。”   赵瑾只得道:“殿下随意唤臣便可。”   秦佑朝着宗亲们拜祭的堂内看了看,悄声对赵瑾道:“我膝盖跪麻了,出来走走。你应当也拜完了吧?不如我带你去玩。”   赵瑾哪里有这个胆子,刚要开口拒绝,秦佑又道:“放心,你跟着我,没人敢对你如何。走走走,先回去换身衣裳。”   不等赵瑾点头,秦佑就拽着她上了一辆马车,赵瑾生怕自己僭越,问道:“殿下,咱们这是去哪儿?”   秦佑道:“去我府上。”   赵瑾就这样被他强行带着进了王府,又换了身常服,再跟着他从王府的小门出来。   她整个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秦佑便已经安排好了,“走,去百花大街听曲。”   一连半个多月,秦佑都让人叫她出来一起玩乐。这段时日相处下来,赵瑾看出这位燕王殿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心里松了几分气。   应该没有人会上折子参她。   后面有一日,楚帝终于允了她面圣的请安。赵瑾初次来这海晏殿,端得浑身僵硬,诚惶诚恐地请了安,与楚帝一问一答地说了几句话,便晕头转向地跪了安。   宫门外,秦佑特地找了辆不起眼的马车等她,赵瑾颇有些无言以对,好半天之后才道:“殿下,臣府上有马车,不劳殿下费心。”   相处了这么几日,她与秦佑的言语都亲近了许多。   秦佑好似没听到,嘻嘻笑道:“清荷园还没去过吧?走,我带你去。”   赵瑾跟在他身后,也装了几天纨绔混子,但之前玩的地方都是大街小巷,而清荷园是皇家园地,她一个外臣,如何去得?   秦佑像是故意在她的担心上找事,说道:“清荷园正在扩修荷花池,我挺想先去看看,但父皇说修好之前不许人靠近。”   赵瑾知道他后面还有话。   果然,便听他说:“不过我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赵瑾开始打哈欠,不想理会。   秦佑道:“我们翻墙进去。”   赵瑾被这句话震得哈欠打了一半,嘴还张着没有闭上。   秦佑说风就是雨,也不管她是不是同意,扯着人就来了清荷园。   赵瑾站在墙下仰头看着上面,又左右顾视着给他盯梢,不知第几次劝道:“殿下,要不算了吧,不过是荷花池而已。”   秦佑的两只胳膊已经攀上了墙顶,他就这么撑着身子往内一看,赶紧回头对赵瑾道:“阿瑾!快快,你上来看看。”   赵瑾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被他缠得不行,只得跟上。她三两下攀上了墙,也朝里看去,放眼而望顿时就被惊撼住了。   满塘都是亭亭生长的荷,无边无际仿佛没有尽头,花与叶错落有序地互相点缀,在时而拂过的微风里摇曳生香,那碧叶在烈阳的灼光下绿得发亮,似要与池边翠生的垂柳一争高下。   即便是剑西较为繁茂的敦庭等地,也不曾有这样的荷塘,赵瑾看得眼都直了。   秦佑悄悄地瞥了她一眼,又唆使道:“咱们翻进去看看?”   赵瑾鬼使神差,嘴比脑子快了一步,说道:“好。”   正是炎热的午后,这里并无巡卫看守,两人翻过了墙,动作轻缓地落地,一前一后地跑到了荷塘边。   柳荫下遮阳凉快,配着阵阵清甜的荷香,吹得赵瑾顿时就醒了。   她怎么就跟着胡闹,还真进来了?   秦佑摘了朵就近的荷花给她,赵瑾不敢接,她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有些发怵道:“殿下,咱们还是回去吧,万一被发现了可就不好说了。”   “我早就打探过了,这大热天的,没人。”秦佑自信满满说着,靠着树坐了下来,舒服地眯着眼欣赏荷塘。   赵瑾只能信他,与他并坐下来,便听秦佑问道:“阿瑾,你何时回梁州?”   漫长的沉默之后,赵瑾道:“臣也不知。”   秦佑露出一口大牙便笑,“只要父皇不开口,你不如多留几日。跟着我,日日都带你玩不一样的。”   赵瑾谢他,秦佑一摆手,装作老成的样子道:“你是我兄弟,应该的应该的。”   两人在这柳荫下乘了半日的凉,果真没有任何巡守来,太阳偏西时,秦佑拍拍身站起来,说道:“晚上去槐秀桑吃酒吧,我让幺伏定下了厢房。”   赵瑾跟着他鬼混邑京这么段时日,深知拒绝也是无用,干脆应了,“殿下安排就好,只是先容臣回去换身衣裳。”   秦佑道:“倒也不必专程回去,走,去我府上。”   赵瑾在心底叹了声气,认命地跟着他再一次来了燕王府,挑了件素雅的常服换上。   “先歇会儿再去,不急。”秦佑让人上了点心和茶,赵瑾看这盘中的点心各式各样,其中有一个荷花外相的尤为小巧精细,模样与真正的荷并无二样。   “你喜欢吃这个?”秦佑看她连吃了两块,笑道:“阿瑾你可真是会挑。”   赵瑾问:“什么意思?”   秦佑道:“这是宫里出的新样式,叫做荷花酥,说是阿珩点名要的。”他说完又解释一句,“我七妹妹,仪安公主。”   赵瑾道:“看着别致,也挺好吃的。”   “阿珩嘴刁,对点心格外挑剔,要是不好吃,她可一口都不会尝。”秦佑笑了笑,“你要喜欢,我给你一盒便是。哎,可不许不要啊。”   赵瑾只能谢过,事后跟护宝似的将这盒荷花酥带回了侯府。   她爱吃不假,可也想留着带回梁州,给范芮和范可盈解解馋。   这件往事就这样渐渐地沉放在了记忆深处,赵瑾翻了个身,从梦里醒了。   天还未亮,蘅筵宫内外寂静一片,秦惜珩蜷在她怀中睡得正熟。   赵瑾借着外面昏暗的烛光看着她的睡容,心底里软成一片。那几块荷花酥让她留恋过很久,她真的从未尝过那样好吃的点心。   秦惜珩在这时翻身动了动,但却是循着她的温度又往她怀中钻了来,赵瑾给她掖好被子,默不出声地看了她许久之后,轻轻地在她脸上吻了吻。   阿珩,谢谢你。 第217章 少年游   (一)   莲池清塘内,一尾鲤鱼高高地跃起,复而下坠着猛扎进水中,溅起了一圈圈涟漪。   范霁背靠软枕倚在床头,越过窗子望着外头的莲池暗暗出神。   门轻轻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的谭子若小心地喊道:“霁少爷……”   范霁淡漠地朝他投去了目光,谭子若一惊,赶紧低下了头。   自打将他调来了这个院子,他就一直战战兢兢的,新主子分明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可每每看他时,他都觉得背脊发凉。   新主子有着与他这个年纪极不相符的心思。   范霁清淡地开了口,问道:“什么事?”   谭子若道:“今天的太阳挺好,霁少爷要不要去外面晒一晒?”   “不去。”范霁一口回绝,继续越过窗子去看外面。   今日的阳光的确很好,最适合与三五友人相携,品茗闲谈。   可范霁现在厌恶阳光。   他忘不了在牢狱里的不见天日和那恶臭的气息,他更忘不了宫刑的利刀加身时,那充斥了身体各处的砭骨剧痛。   文泽瑞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文氏一族全部下狱,他当时不足十岁,可以免除一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要被送往内宫去做最下贱的活,而宫里能做苦力的,全都是净了身的男人。   范霁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那痛疼的几日,也忘了究竟在牢中等了多久,直到有一日,来了副担架抬他出去。   待得再睁眼,他就到了范家。   范茹和善地看着他,“孩子,没事了。你别怕,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你……”他睁着眼,努力地辨了辨这人,半晌之后问道:“范伯伯?是您?”   “是我。”范茹笑道,“往后,我就是你父亲。记好了,你以后的名字,叫做范霁。”   “记住了。”范霁慢慢地点头,说道:“我好疼。”   范茹自是知道他都遭受了什么,便闭口不提,只是宽慰他,“没事的,你只是受了些伤,等伤养好了,就不疼了。这段时日,我会专程让人来照看你,不会让任何人来吵你。”   “我爹娘呢?”范霁抓着他问,“范伯伯,我爹娘他们怎么样了?”   屋里骤然沉默下来,范霁看着他,手指慢慢地松开了。   范茹过了片刻才说:“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这就是对你爹娘来说天大的事。”   自此,范霁养伤在院,在床榻上缠绵了将近一年才渐好转,这一年之间,他时不时地问一些外面的情况,明晓了许多。   新帝名曰秦祯,登基时仅仅八岁,还是黄口小儿一个。年幼的小皇帝不懂,他就是宁氏想要扶持的傀儡。好在先皇对此早有安排,择选范茹辅政,又命赵世安与颜清染为帝师太傅。   庚子血季逐渐成为史书一笔,建和元年以一种看似平和的稳定迎来了朝阳。   数年过去,秦祯已非不谙世事的童子,他少年壮志,一心想为本朝再创盛举,加之范棨被选为天子伴读,秦祯对范家的感情愈发深厚,每每闲时便爱往范宅跑,向范茹请教国策政事。   范家的几位公子都对这位少年天子恭敬有加,和颜善目,唯有范霁对他爱搭不理,连说话时也是淡淡的,没有半点热情。   他恨透了宁氏与秦氏皇族,能勉强维持现有的礼节仪态都是不易,又何来展笑可言。   不论建和年间的日光如何明耀,世上总会有沉积在暗处的阴霾。   “范霁!”   秦祯在不知道第几次碰上他的白眼后,终于忍不住拿出一个皇帝该有的态度来,“你给朕站住!”   范霁远远地站着,眸子清冷如冰,拒对方于千里之外,“圣上有事请说。”   他的话语看似恭敬,可落在秦祯耳中,满满都是桀骜孤冷的蔑视。   秦祯受惯了尊崇与跪拜,只碰到范霁这么一个异类。可若是真要挑具体的错处,秦祯又说不出来了,范霁对他的态度虽然不算好,但该有的礼节却从来没有缺过。   “你……你……”秦祯想问他为何次次都是此等态度,可憋了半天,话到嘴边却成了:“你躲着朕做什么?”   “没有。”范霁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圣上若是无事要问,在下便先退下了。”   “等等!”秦祯喊住他,大步过来,“朕叫你,自然是有事。”   范霁又一次道:“圣上请说。”   秦祯张张口,再一次想问他为何冷淡,可当看到他冷若冰霜的眼眸时,这话又搁下了,而是道:“朕上次看到你在院中舞剑,舞得很好。”   范霁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果然便听到秦祯的后话道:“朕也想学,你教教?”   赵世安说过,为君者,要学会纡尊降贵礼贤下士。他想将这八个字放在范霁身上,于是决定从剑术开始说起。   哪知范霁连正眼也不给一个,直接拒绝,“在下无德无能,还请圣上另请高师。”   “你!”秦祯没想到他拒绝得如此之快,气得眼睛微微发红,大喊:“范霁!”   范霁像个木头人一样,漠然地对他一揖,转身要走。   秦祯追上去又喊:“站住!”   他一手按在范霁的肩上,本想拉住他,何料对方突然拽紧了他的这只手腕,猛然将之一扯。秦祯猝不及防,硬是被范霁往前拖了几步,脚下险些不稳。   “啊疼——”秦祯叫唤一声,对他怒目而视,“范霁你……放肆!”   “背后袭人,非君子。”范霁冷冷地扔出一句话,放开了他。   腕上一圈红印,足见范霁力道之大。秦祯揉着手腕,瞪眼道:“你这是谋害君主,朕要告诉范中书,你今日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范霁没有半分惧怕,反倒冷笑起来:“圣上请便。”   虽然是带着讥讽凉薄的笑,但这也是秦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露出除了冷漠以外的另一种神情,一时之间愣住了。   他忘记了腕上的痛,对范霁道:“朕就是想与你说几句话,做个朋友,你怎么就是不愿意?难道因为朕是皇帝,所以不能像常人那样交友,不能听友人说一说真话吗?范霁,你与他们不同,你是朕见过的头一个不畏权势的人。朕觉得,你会是个不对朕撒谎的人。”   这番言语发自肺腑,范霁看着他半晌,不知是不是被打动到了。   秦祯迫切地抓住他的手臂,终于问出心中所想:“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厌恶朕?”   范霁垂眸看了一会儿按在小臂上的那只手,避而不答,而是说:“喝点儿?”   这三个字宛若天籁之音,秦祯喜出望外,“好。”   那是范霁迈出的第一步。   如果他没有选择这样的让步,或许往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范霁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那一日,少年天子叫住他时,眼中顽强的劲儿像是扎破岩石的草,生生不息。   “阿霁阿霁!你看,我这招舞的对不对?”虽然及冠之后,范霁已经取了字,但是秦祯为显亲切,总喜欢像从前那样叫他。   “嗯。”范霁点头,轻微地调整了一下他的动作。   几年过去,他的话虽然仍旧不多,但是待秦祯的态度已经温和不少了。   秦祯笑着收了手中的剑,对他道:“咱们今天先到这儿吧,喝盏茶再去温书怎么样?”   范霁点头,“嗯。”   秦祯将剑随手递给一旁的内臣,直接用衣袖拭汗,向他告状:“阿棨今日又偷懒不来早课。”   范霁道:“他昨夜吹了点风,今早便说头疼。”   “哦——”秦祯倒着走路,这样就能看着他的脸说话,“难怪你今日愿意进宫来陪我,原来是为了替你弟弟圆场。之前都得我三催四请你才来,你们范家人都是这么偏心的吗?”   他说话专注,没留意后面的阶梯,险些一脚踩空,亏得范霁眼疾手快抓了他一把,将人逮了过来。   逮完人后,范霁蹙眉道:“好好走路。”   秦祯一副很是随意的模样,笑嘻嘻道:“你身手好,有你跟着,我不怕。”   范霁淡淡道:“我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跟着你。”   秦祯拍拍他的肩,“你放心,你不在的时候,我都装得老气横秋的,端正得很,他们见了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古书里说,人要照镜子才能知道衣冠是否为正。阿霁,你对我向来是有话就说,就像我的镜子一样。所以只有在镜子面前,我才能放肆无度,抛却那些礼仪规矩。”   范霁看着他,半晌才说了一句:“这样就很好。”   “我也觉得这样很好。”秦祯笑说,“我可是要像父皇和皇祖父那样,做盛世明君的,阿霁,你要一直帮我。”   范霁轻轻点头,“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阁,不待秦祯坐热椅子,外面就有太后的宫人求见。   他翻了个白眼,压着心底的那点躁动,不耐烦地说:“宣。”   宫人缓缓入内,行礼之后才微笑道:“太后请圣上晚上去乾安宫用膳。”   “嗯。”秦祯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朕知道了。”   待宫人离开后,他满心郁气地将书一摔,“又来了!”   范霁多少能够猜出他为何而气,很是平静道:“圣上,小不忍则乱大谋。”   秦祯一时把控不住,冲他出气道:“自懂事起,我都忍了十年了!她要我纳妃,说是要为皇家开枝散叶,我纳了,如今杨嫔连孩子都怀了,她没得说,便要催我立后,说是为了什么社稷安稳,这天下难道是没有皇后就会兵荒马乱吗?当我不懂他们宁家打的什么主意吗?”   范霁这次没再出声,他沉默地摩挲着掌心的杯盏,眸中晦涩不明。   秦祯见他不语,立刻先道歉,“不、不是,我不是对你发火。我就是气极了,控制不住,阿霁,你别恼我。”   “无事。”范霁抬头看他,“我问你,若是太后执意,你当如何?”   “我……”秦祯心中慌乱无主,喃喃几次才说:“我不知道。”   “你是皇帝,你得知道。”范霁按住他的手,声音坚定,“圣上,你也不想为人所控,是不是?”   范霁掌心里传来的热度像是一颗定心丸,秦祯迅速冷静下来,“我马上就要行冠礼了,到时候就能亲政。对,等我亲政,再加上范中书帮我,我就不用怕任何人了。”   他想到这里,终于舒展开眉目,反握紧范霁的手,“我是皇帝,我知道该如何。”   又过几日,秦祯给范霁去信,说宫里的桃花开得正好,让他进宫来一起品茗看花。   范霁便知道他是有话要说,果然便见秦祯屏退了宫人内臣,很是不喜道:“太后给意思了,让我立她那内侄女为后。不过我没答应,给搪塞过去了。”   “你总不能一直这样搪塞。”范霁喝了一口茶,也觉得难走。   秦祯拉着脸道:“国事就已经够烦心的了,现在连后宫也要来事。”   他越说越觉得烦闷,干脆拿了酒来,“陪我喝两杯,喝多了就能先不想了。”   范霁陪着他,喝得极慢,直到外面天色将暗,他道:“我该回去了。”   “别走。”秦祯按住他的手,嘟囔道:“你一走,我就该一个人了。这宫里冷冰冰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范霁想了想,便又坐直了,移开他的酒,说道:“别喝了。”   秦祯打了个酒嗝,晃晃悠悠地要起来,范霁担心他摔了,跟在一旁扶着。秦祯果然身形不稳,没走两步就歪了下去。   范霁眼疾手快地接住,搀着他放到了榻上,秦祯迷离着眼看他,还拉着他的手不放。   “先睡吧。”范霁将榻上的被子打开,俯下身来给秦祯盖上。两人离得近了,秦祯忽然挪了一下头,嘴唇贴着范霁的侧颊擦了过去。   范霁指下一顿,徒然愣住。   秦祯被酒冲得脑子麻木,并未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样仰看着范霁,眼睛有些无神。   范霁便觉方才被他无意亲过的侧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二人静静地保持着这样的姿态,不知过了多久,秦祯喊他一声,好似有些委屈道:“阿霁,我真的只想好好治国,后宫的那些,我不想碰。可他们一个个的,全都要逼我。你告诉我,为什么做皇帝这么难?”   范霁回了回神,对他道:“睡吧,这些事情回头再说。”   秦祯忽道:“你上来。”   范霁清醒地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当即便要避身离开,秦祯见状,抱过他的腰身,连拖带拽地将人压到了榻上。   “秦祯!”范霁叫喊了他的全名,声音微冷,“你做什么?”   “阿霁,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何不想看后宫一眼吗?”秦祯借着酒劲按住了他的双腕,低头来在他嘴角一吻。   范霁呼吸微滞,眼瞳缓缓扩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范霁回想不起来秦祯对他的这种感情是从哪一年起发生了改变。   身上这人看他没反应,便以为他默许了,当下又来亲吻,范霁醒了神,挣扎着用力一推,将自己摆脱了出来。   “你喝多了。”范霁理好领口,给他递了个台阶,随即匆匆出了内室。   这一晚的秦祯彻夜未眠,次日他晨起上朝,看到昨日还在枝头开得正盛的桃花今日已经撒了一地。风吹过,花瓣翻滚着飞向四面八方,散得干干净净。   自那宿之后,秦祯再没去过范宅。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范霁,但思来想去,他还是着人去了一封信。   一等半月,范宅始终没有传来回信,甚至在威严瞩目的天子冠礼上也没有出现范霁的身影。秦祯便知道,他与范霁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了。   这样的平静沉寂了大概一年,直到春闱泄题,范家举族下狱。   再次从黑暗中醒来时,范霁不适地眯了眯眼,本能地避开从窗棱逢中射来的阳光。他摊开五指置于眼前,在确认自己的确还活着后,慢慢地认出了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室。   朝阳宫。   这是他第二次被人从牢里换出来。   (二)   建和十四年,春闱放榜。   赵灵浚一眼在榜上寻到了自己的名字,范棨跟着来看榜,这时也瞧见了,顿时比他还要高兴,“灵浚兄,你入榜了!”   “我看到了。”赵灵浚拍拍他的肩,“阿棨,我先走了。”   他大步跑着离开,一口气赶到了落梅桥,果然看到有个娉婷身影在桥下等着。   赵灵浚缓了缓,过去时步调加快,喊道:“丹湘!”   宁丹湘转身来,笑问道:“如何?”   赵灵浚故作神秘,“你猜。”   宁丹湘道:“看你这副模样,定是榜上有名。”   赵灵浚笑道:“丹湘好聪明。”   宁丹湘这时将藏在身后的东西拿了出来,“给,糯子糕,贺你杏榜题名。”   赵灵浚吃了一个,也喂她一个,赞不绝口,“也就只有你做的最好吃。”   宁丹湘捂着嘴笑了笑,问他:“晚膳去老地方吗?你今晚可与人有约?”   “没有,都让我给推了。”赵灵浚看着她,眼里明晃晃的一片亮色,分明是喜欢得紧,“这样的好消息,自然要第一个告诉你。”   宁丹湘脸上一红,转身便走。   赵灵浚跟了上去,两人并行着,垂放在身侧的手时不时地碰上,他低眼看了看,犹豫着要牵上时,宁丹湘忽道:“到了。”   一股失落莫名地袭来。   赵灵浚缩回了手,与她进了酒楼之后,顺着宁丹湘的喜好点了几个菜,最后才加了一道他喜欢的翡翠丸。   宁丹湘道:“你好似很喜欢这家店的这道菜。”   赵灵浚道:“我娘走得早,这道菜挺像她从前常做的一道。”   宁丹湘便不再问了,一顿饭吃完,赵灵浚问她:“去凰首渠的沿岸走走吗?”   “好。”宁丹湘看着他,脸上又是泛红。   今日放榜,凰首渠上有不少用来宴请的客船,两人吹着春日里的夜风,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赵灵浚先开口道:“丹湘,我现在有了功名,就能去你家里提亲了。”   宁丹湘轻轻点头,“嗯。”   赵灵浚瞧着她,便想到了前不久听到的消息,问道:“你姐姐要进宫了吗?”   宁丹湘道:“是姑母的意思,也是父亲的意思。我问过姐姐,但她也没有第二个选择。像我家这样的士族,万事都得听长辈的。”   赵灵浚当下就觉得自己高攀了,心里有些担心起来,“倘若你父亲不接受我,那……”   “不会的。”宁丹湘抢先道,“我会好好先同父亲来说,他最疼我的。再说,我不是家中长女,担子也不像姐姐那样大。”   赵灵浚听她这样说,心里放松了些,脚下慢慢往她那边去了几步,动作轻柔地抱住了她。   宁丹湘心跳骤快,靠在他怀中不敢动。   “灵浚,”她过了须臾才道,“我想一直与你这样下去。”   “我会好好做官的。”赵灵浚吻了一下她的头顶,说着心中的向往,“我想做到范相那样。”   宁丹湘道:“那我替你看好内宅,教养孩子。”   赵灵浚道:“我已经想好了。”   宁丹湘仰起头来看他,“想好什么?”   赵灵浚执起她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写下了两个字。   宁丹湘感受着他手指走过的痕迹,慢慢道:“怀玉?”   “嗯。”赵灵浚收了手,淡淡笑道:“我想给孩子起这个字。”   “怀玉,怀玉。”宁丹湘念了两声,莞尔道:“挺好的,我也很喜欢怀玉二字。”   赵灵浚握着她的手,柔情满满道:“那就等我托人去你家提亲,说好了,可不许羞得躲起来。”   宁丹湘在他身上轻轻一锤,低着眼睫不敢抬头看他,嘴硬道:“你才羞得躲起来。”   赵灵浚笑了两声,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们沿着长长的岸往回走,临近宁宅时,赵灵浚往一旁挪了几步与她保持些许距离。他不再继续走了,说道:“去吧,我看着你回去。”   宁丹湘一步三回头,踏上家门前的台阶时仍往那头去看。赵灵浚就站在那显眼的街下灯火里微笑着看她,他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进去。   街景就此被闭在了大门之外,宁丹湘顿觉心中空落落起来,已经开始想念赵灵浚掌心里的热度。   一道门横隔在后,而在他们看不到的拨弄里,天意已经定下了终局之棋。   (三)   起业元年。   谢昕在碑前坐下,拔掉酒囊的外塞喝了一口。   “我来了,”他摸着碑上的字,看到土堆上密密生长的青草,“时间真快,连草都这么高了。算算你把我从牢里换出来的日子,有二十六年了吧。”   从建和十四年至今,竟然已经二十六年了。   谢昕至今还记得牢里的恶臭气息,那里白天密不透风,不见光亮,到了夜里就是叽叽作响的鼠闹声。   那段时间他与世隔绝,辨不清外面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知道明天与死亡哪一个先来。牢狱里的时间走得缓慢,他昏昏沉沉地睡着,好似又见到了九岁那一年遭受的噩梦。   后来不记得是哪一日,他一觉醒来,竟然看到了从窗棱缝中射来的阳光。   他的眼睛不适地眯了眯,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是在短暂的冷静之后,他清醒地坐起身来。   一切就像是十三年前的重演,他又一次被人从牢里换了出来。   这室内的摆设他熟悉至极,普天之下,最能够藏住一个人的地方,就是深宫内院。   更何况这里是皇帝的寝殿。   朝阳宫。   外门轻轻打开,范霁警惕地望去,等到看清来人时,他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是该感激涕零,还是该回避漠视。   秦祯见他醒了,快步走来,嘘寒问暖道:“阿霁,你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他多日不开口,现在一张嘴,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谁许你这么做的?”范霁问。   “我是皇帝,想要一个人,还怕别人说吗?”秦祯拍拍胸脯,仍是少年人的那副纯真模样,“阿霁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对你怎样。”   “胡闹!”范霁下意识地斥责他,“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   “那又怎样?我咬死不认就行。”秦祯反驳完,又缓下声音道:“你无官无职,除了范家三公子这个身份,就是一介白衣,本来就没有过错。再说我只是找个死囚替了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根本没人会知道。”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追问也是无用,范霁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问:“父亲呢?还有母亲,两位兄长,阿棨呢?”   秦祯的脸色不大好看,他慢慢道:“他们都还在狱里。阿棨还小,前几日赵太傅也替他求情,所以我想……他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你没有官职,最多只能算个连坐,牢里的替身已经死了,没法对证,我将你换出来也无人知晓。至于你的父母兄长……你别急,我会再想办法的。”   春闱泄题是何等大事,即便是皇帝想徇私,对一干人等从轻发落,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范霁知道秦祯的最后一句话不过是个没有任何希望的安慰。   他捂着眼睛,乏力地开了口:“你救我做什么。”   家和亲人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又或者说,早在十三年前,他就不该被救出来。   “我活成这副模样,还不如死了。”   秦祯按住他的嘴,口吻严厉,“多少人想好好活着,你在这里说什么浑话!你哪副模样?你生得周正,样貌翩翩,要我拿镜子让你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吗?”   范霁却忽如发疯一般推开他,嘶吼道:“那我这辈子就这样隐姓埋名,任你将我关到老关到死吗?我若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离不了这朝阳宫,那还不如死了!实话告诉你,我早就该死了!”   秦祯又拢了上去,喊道:“阿霁……”   “不要这么叫我!”范霁猩红着眼瞪他,大口喘了几阵气,痛不欲生道:“范霁死了,他和范氏族人一起,都死了。我不是范霁,你不要这样叫我。”   内室倏然阒静,秦祯看着这样的他,心也跟着掰成了好几瓣。   “你不要这样,我以后换个名字叫你也行。”秦祯小心地抱住他,抚着他的后背安抚他的情绪,“但是你听我说,我求你活下来好不好?我好不容易……真的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别急,我会尽我所能,将范中书他们都救下来。”   范霁的身心早就疲累不堪,他靠着这具坚硬的胸膛,无力地痛哭起来。   来来去去,他又成了无家可依的落子。   秦祯一直陪着他,好不容易安抚着他重新入了睡,才打了个哈欠轻步退出来。   “圣上要不也歇会儿吧。”宋仲孝劝道。   “范中书一家还等着朕来想法子。”秦祯揉了揉鬓角的穴位,重新翻看起了记录在册的口供。   然而不论他如何争取,案子都没有丝毫的进展,当最终的宣判公诸于世时,秦祯愧疚地不敢去见范霁。   两人隔着一道屏风,夜夜同居一室,可除了那轻微的呼吸声,他们没有交谈过一个字。偶有时候,秦祯想听听他的声音,可又想起范霁抗拒着这个名字,只好将要说的话都收回去,每日只能从看护他的内臣口中知晓一切。   这样冷漠平淡的日子持续了近乎两年,直到西陲传来战报,赵世安率当地的守军退却了车宛的突袭。秦祯便抓牢了这个机会,暗中让臣子上奏赐封赵世安为侯。   那日的午后,范霁久违地对他开了口。   “你这样太冒进了,是要将赵太傅置于众矢之的。”   秦祯先是讶然于他的重新开口,然后才苦涩地解释,“我也知道,但我真的想再做点什么,赵太傅有侯爵和兵权在手,灵浚作为世子,日后也能舒坦许多。况且剑西沿线需要有人来守,赵太傅在那里,我放心许多。”   范霁看着他,还是没有对他说出自己的身世以及心头谋想了几乎两年的计划,他对秦祯说完刚才所言,便再次恢复沉默。   “可这也不是没有条件。”秦祯好不容易等到他说一句话,赶紧凑上去主动又道,“我要给赵太傅封侯,就得立宁姝静为后。”   范霁并无任何反应,秦祯看着他,似征求同意一般地弱着声音又道,“我碰都不想碰她,现在却得用这种方式给她后位。”   “小不忍则乱大谋。”范霁惜字如金地说了几个字,意思不言而喻。   并非是宁氏抓着封侯之事作为交换,而是不论怎样,宁氏总有办法将后位抓在手上。   秦祯懂了他的意思,点头道:“好,他们既然要,我给就是。”   范霁转身要去内室,秦祯赶紧叫住,“等等。”   他抓着范霁愿意开口的机会说道:“我……我是真心的,你别不与我说话好不好?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范霁问他:“你知道我九岁那年受过很重的伤吗?”   秦祯听范棨提过,便点头道:“我知道,听说你静养了一年。”   范霁又问:“那你可知我伤在何处?”   这些就不是秦祯所知晓的了,他问道:“你伤在哪里?可好全了?”   “好不全了。”范霁平静地说着,好像已经淡忘了年幼时的伤痛,他看着秦祯的眼,揭露了自己最为不耻的伤处,“我被人净过身。”   秦祯的眼倏然睁大,面部僵硬地定住,好半晌之后,他摇头道:“怎么可能……”   他一个范家的公子,怎么会遭受这些?   “你不信?”范霁当着他的面解下了束腰,果决地放下了底裤,将自己残缺皱缩的部位露给他看,声音冰冷道:“现在信了吗?”   秦祯愕然地看着他的那一处,脑中空白成片。   范霁慢慢地穿好,说道:“我就是这么一个无用的残废,现在,请你重新考虑刚刚说过的话。”   秦祯被震在原地杵了许久才回神,赶紧追着去了内室,解释道:“我刚刚不是在犹豫,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会遭受这些。你别多心,我真的不是在嫌弃你什么。”   为什么会遭受这些。   范霁漠然地看着他,终了还是没有回答,秦祯似也反应过来这伤疤不能揭,于是不再问了。他小心又试探地去触了触范霁的手,讨好地说道:“没人知道我把你藏在这里,我能保护你的,往后也会一直保护你。”   “你不觉得我很丑很恶心?”范霁没有抽开手,只是这样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道。   “怎么会!”秦祯就势拉住了他的手,很是珍视地放在两手的掌心里,“你给我的感觉,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范霁指尖蜷缩,尘封如冰的心像是融化了一角。   这双手这样捧着他,挺暖和的。   秦祯见他没有反抗的意思,又试着去抱,范霁伏在他肩头,闭上眼睛放过了自己。   他不想再将自己继续圈禁了,这样的痛苦无人察觉,每逢夜深人静,便是天命对他反复不停的折磨,提醒着他不要淡忘过去,而他无人可依,只能蜷缩着抱住自己,一个人躲在这狭小的角落里苟且偷生。   心锁被人打开,范霁睁了眼,寻着秦祯的嘴唇覆了上去,痴缠着舔舐舌下的一切。   他想要这个人,他原来早就这么爱这个人。   谢昕回想着那些暧昧缱绻的往事,将囊里的余酒倒在碑下。   酒洒之后,是失声痛哭。   他将额头抵在那个“祯”字上,声泪俱下。   这一生的前几年,他是光明磊落的文氏公子。后来家逢突变,他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做了范霁。可天不许人愿,范家又遭变故,二十一岁往后的每一天,他都是苟活于世。   时也,命也。   他怪得了谁?只能怪自己的命太硬,阎王就是不肯收。   古曰四十不惑,他躲在幕后筹谋了二十余年,到了这个年龄,其实早就看淡很多了,但是前半生的隐忍藏了太久,那么多夜鸽将命赌给他,甚至牵涉到整个剑西,他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这一生勾心斗角,他似乎什么都达成了,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得到。   往事归于尘土,如今幡然回首,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   “小祯,小祯。”谢昕沙哑着喉咙低喊,道着歉,“对不起啊,是我一直太偏执,逼得你内疚了这么多年。你给了我那么多次机会,等过我那么久,我都不愿意回头,更不愿放下。你由着我折磨你,你却什么都不说。你现在在哪儿呢?我要去哪里找你呢?你说说话,你告诉我好不好。”   山谷空灵,寂静无声,千里荒芜,只有衣冠孤冢一座。   秦祯永埋皇陵地下,再也听不到任何话语。 第218章 起业朝   早春初落,新燕啼鸣枝头,东风肆然地走过,带着香纸烛火的青烟袅袅而起,将原野覆上了一层薄纱。   赵瑾跪在樊芜坟前,恭敬地磕头敬香。毕了,她看着那碑文上的生卒刻迹,自言自语般说道:“娘,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为您迁坟了。此去梁州路途遥远不说,剖土掘地也会扰了您的清静。再说,舅舅一家都在这里,我觉得让您继续留在邑京也挺好的,我若是想您了,也能时常来看看。至于梁州那边,我会为您立一座衣冠冢,也算是能让您与爹在一处了。”   她说到这里,眼中已经噙了泪。   樊芜身死之后,尸身便被草席裹着随意扔到了乱葬岗,后来是谢昕命人去死人堆里翻找,又寻了个僻静的地方,才让她入土为安。   赵瑾至今不敢思及当日的半点经过,她离母甚远,所尽孝道不过寥寥,而樊芜这一生除却寡居,便只剩下为她殚精竭虑地操持。   她才在英王妃的坟前哭了一场,本以为泪已经流干了,可等真正到了这里,她才知道只要心存亏欠,便是怎么也流不干泪。她只要一想到这些,就会鼻息滞塞,胸口麻木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母亲能理解你的。”秦惜珩给她拭泪,说道:“她知道你有多不容易。”   赵瑾用力地吸吸鼻子,握着她的手过了许久才缓和些许。   秦惜珩又给她顺了顺背心,赵瑾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说道:“咱们走吧。”   两人步履缓慢地行在这京郊的小道上,没走多远就听到一个疯癫的声音传来。   “我乃天下之主,你们谁敢不服!”   “天既生我,又为何误我!”   “你们这群小人,通通都不得好死!我即便化作无常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小祯你在哪?别走!别抛下我,你等等我!”   赵瑾听着这声,默默地叹了口气。   她们再往前走,果然便看到了神志不醒的谢昕,在他身旁,正是白露与云鸿担心地守着。   “少主。”两人对赵瑾行礼,看了看谢昕之后,便是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再说。   时而清醒,时而疯鸷,时而狂笑,时而大悲。   白露与云鸿已经守了他好几日,据医馆的医者说,他这是患了癫狂之症。赵瑾盼着他还能恢复,便让这两人每日带他来无人的地方透透气。   “扶先生回去吧。”赵瑾面露难色,道:“过几日范先生就进京了,等到时候再看看能不能好转一些。”   白露与云鸿便一左一右地搀着谢昕走了,赵瑾目送片刻,对秦惜珩道:“咱们也回去吧。”   她话音才落,身后又来了一阵疯癫的大笑。   “昔日事不可追,夜先生这一生,真让人感慨。”赵瑾又叹了口气,并未回头再看。   秦惜珩也惋叹:“可惜了。”她顿了顿,对赵瑾道:“现在再回想,我能明白父皇为何鲜少带笑了。”   赵瑾沉吟半晌,点头道:“是,所以我们要更加珍惜彼此。”   这一趟出行半日,临近城门时,赵瑾忽然停了下来,她抬头望看城门上的“邑京”二字,脑中闪现过这两年来经历的桩桩件件。   秦惜珩也跟着她的目光看去,问道:“怎么了?”   赵瑾摇摇头,淡淡笑着,“没什么。”   两年前,她策马来京,赴那一场冬春宴,入城时,也曾抬头看过这威严的两个字。   往来行人熙熙攘攘,一如当年的繁盛喧嚣,好像这些时日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过往的二载倏如梦境一隅,令她痛心疾首,也令她心生蔚然。   赵瑾面色平静地说道:“当年,屈十九奉旨在城外迎我。进城时,我也长久地看着这两个字,当时还犹豫过,要不要拿出正臣做派。”   秦惜珩牵住她的手,说道:“你选择藏锋是对的。”   赵瑾反握住她,将目光从城楼上收回来,道:“其实当时我知道,藏与不藏,都是一样的结果,只不过装一时糊涂,可以再苟延残喘一阵罢了,谁知老天根本不给我这样的时间来喘息。”   秦惜珩回溯从前,手指便不自觉将赵瑾牵得更紧,她道:“我时不时地也会想起从前的事情,而每每想起,便觉得当年的自己实在可笑。”   “走吧。”赵瑾望向城内,回头来对她轻浅地一笑,“不是还有好些事情要处理的?”   “我想先去一趟相门寺。”秦惜珩道。   赵瑾知道她的用意,点头应道:“好。”   宫城归一后,整个邑京也逐一恢复成了之前的模样,相门寺的香火经久不息,信徒比之以往好似变得更多了。   秦惜珩在大殿外停了脚朝里面看去,在那门槛内侧的一张蒲团上,端正而坐着一个她熟悉的身影,而那人身披袈裟,一头乌发早就剔除得干干净净。   “逍遥洒脱的白玉菩萨,最终还是回归到了佛下。”秦惜珩有感而起,慢声说道:“四哥会选择这样,或许真的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赵瑾道:“只要兴王一切安好,那就没有什么好感伤的。阿珩,人长大了就是这样,会突然发现好些事情都回不去了,而讽刺的是,我们并不能一直停留在原地。”   秦惜珩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秦绩的背影后,才与赵瑾往宫城而去。   新朝之下,一切归新,过去的沉疴甚重,秦惜珩理政之后,觉得朝中的现况比她想之还要不及。   她翻看完户部送来的账册,揉着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赵瑾从她一个细微的神色变化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问道:“这账目不对吗?”   秦惜珩道:“不是不对,而是我看着这账,就能想到百姓究竟被克扣了多少。”   赵瑾问她:“听说好些折子都言说要罢黜宁澄荆?”   秦惜珩道:“政改的内容太多了,一次全部施行无异于揠苗助长,我想过了,这其中的每一条都得动用数年时间来进行。宁澄荆的心虽是好的,但他坐不住这个位置,要我来看,他堪任地方刺史倒是更好。”   赵瑾想了想,觉得也是,“从前他与关长汲在桑州,倒是从未听说桑州有什么民乱,而且我听说,这人不声不响,只知道埋头做事,邑京的朝局确实不太适合他。”   两人都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赵瑾道:“你说,让他去淮安担任刺史如何?那边商贾众多,多是些圆滑之辈,又总爱想方设法与官府勾结。若是有宁澄荆这么个铁面务实的人去,说不定真能将淮安官商勾结的风气治一治。再者,还有宗政康看着柳氏的生意,有这二人在,该是能从淮安多收些款目的。”   秦惜珩撑着腮打量她,笑道:“你倒是挺会人尽其用。”   赵瑾笑笑,“我自小学的就是怎么用人,军中的事和人那么多,总不能全都是我亲自来操心。”   秦惜珩沉思一下,觉得有理,道:“那我现在就宣他进宫。”   赵瑾道:“这事,我觉得还是让他自己来辞请更好,到时你顺水推舟挽留一二,既不伤脸面,还能顺理成章将他派去淮安。”   秦惜珩抿唇笑道:“看来范先生将你教得挺好,这笼络人心的本事,可还真是无人能出你之右。”   赵瑾也笑,“那就多谢大长公主的赞誉了。”   秦惜珩道:“不过,怎么能让他自己辞请?”   赵瑾道:“我觉得蔚熙应该有法子。等明日吧,明日我先去与蔚熙通个气。”   次日用过了午膳,赵瑾便径直往范宅去。这才踏进宅子没走几步,迎面就见范芮扎着脑袋过来,心不在焉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芮,”赵瑾叫他,“想什么呢?”   “瑾哥,你怎么突然来了?”他往赵瑾这边跑了几步,又回身看看后面,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看什么,神神秘秘对赵瑾道,“你来的正好。”   “怎么了?”赵瑾看他一脸慎重的样子,心里不免觉奇,问道:“你又闯什么祸了?”   “不是我。”范芮道,“我只是觉得奇怪,哥哥今日一直没起,这都中午了,他之前从不这样的。”   赵瑾猜问:“莫不是病了?请医看过没有?”   范芮摇头,“我去哥哥的院子,他那书童信知说他没事,叫我不要多心。可……”   赵瑾稍微一想,问道:“程郎将这几日有来过吗?”   范芮道:“有,他好似与哥哥很要好,信知说他们昨晚还煮酒闲聊……哦我知道了,是不是闲聊到太晚,所以今日才起不来床?”   赵瑾已经猜到了,但碍于范芮的年纪小,她不方便戳破,于是顺着这话道:“兴许是吧。行了,你自己玩去吧,我找蔚熙有点事。”   范芮看她的神色好像突然变得古怪起来,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奈何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那学富五车的哥哥究竟是为什么会卧床不起。   内院一屋里,程新忌看着范蔚熙有气无力的模样,心疼得肠子都悔青了,问道:“还是很难受吗?对不起,是我粗手粗脚,将你弄得这样重。”   范蔚熙已经比方才好许多了,他摆摆手,说道:“我没事,再说也不能全怨在你身上。”   昨夜舒悦到极致时,他甚至不愿意让程新忌停下。   程新忌想着他今日总不能一直这么躺着,否则要叫人觉得奇怪了,他道:“可也不能……”   “蔚熙——”   外面这时一声喊,范蔚熙忙忍着疼坐直了身子,赶紧对程新忌道:“替我把衣裳拿来。”   程新忌道:“赵侯而已,你们不是拜把子的兄弟吗?还得专程把衣裳穿好了才能见他?”   范蔚熙不与他解释,又说一遍,“快点,衣裳递给我。”   赵瑾刻意在院子口就大声喊着来提醒里面的两人,继而便一直候在外面,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见那门打开。   范蔚熙面似平常地出来,问她:“怎么今日来了?”   赵瑾先看他身后跟着的程新忌,意味深长地打趣道:“听说有人闭门不出,还卧床不起,我不得来关心一下?”   范蔚熙赶紧避开了看她的目光,撑着面子道:“听谁胡言乱语的。”   “哦——”赵瑾拉长了尾音,抬头望天说道:“那就是子虚乌有了。”   范蔚熙碍于脸面,不想在这事上与她继续鬼扯,遂问起正事,“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做什么?”   赵瑾便收了玩味,将来意如数说了。   范蔚熙道:“其实你不来,我也想去一趟的。从前我看不懂他,现在我明白了。”   赵瑾这次端上了认真,“那就全托在你身上了。”   “放心。”范蔚熙扔下两个字就出了门。   他一走,便只剩下了赵瑾与程新忌两人,赵瑾看着他,方才的顽劲又来了,故意问道:“听说你和蔚熙昨夜煮酒闲谈,所以今日到午时还未起?”   程新忌脸上一红,含含糊糊道:“啊……嗯。”   赵瑾又道:“看来你心慕他心慕得很啊。”   “嗯……”程新忌没反应过来,这个字才应了一半的音,又赶紧改口,“没有!赵侯你听谁胡言乱语的!”   “没有?”赵瑾笑了笑,装作头疼的模样道,“今日出宫前,我还跟大长公主说,是不是能让你做个京官。既然你没有这个意思,那就是我误解了,对了,你何时回朔方?”   程新忌一听便慌了,先问道:“大长公主让我做京官?”   赵瑾道:“至少是南衙吧。”   程新忌赶紧道:“心慕的心慕的,我心慕他心慕得紧。”   赵瑾心道这人可真好唬,三两下就让她诈了出来,几乎要笑得肚子疼,她憋着气忍了忍,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再替你去问一问。”   程新忌对她抱拳道:“赵侯大恩,我程秉维磨齿难忘!”   赵瑾唬他也唬得差不多了,道:“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对了——”她都已经走了两步了,又转过身来对程新忌露出个难言的眼神,“我哥虽然是军营里长大的,但到底不是带兵打仗的,力气没你大。那个……你收着点,别让他对外面不好解释。”   程新忌愣在原地,等赵瑾离开好久之后才醒悟过来。   这人原来早就什么都知道!   马车在一间窄院前停下,范蔚熙扶着车缓慢而下,落地时打量片刻,上前敲响了门。   有个童子跑来开了门,问道:“阁下何人?”   范蔚熙自说了名字,问他:“宁相可在?”   “在的。”童子听说过范蔚熙,便请他进去,一面在前带路,入了内室说道:“老爷,有位范公子要见您。”   宁澄荆一听便知是谁,放下手中的书卷道:“快请。”   范蔚熙入了内,在看清宁澄荆时微微一愣。   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不过两年,宁澄荆的鬓发却已经夹杂了几缕白。   “坐吧。”宁澄荆给他沏上刚刚煮好的茶,说道:“一些陈茶,将就喝喝。”   范蔚熙道谢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完了这内室的布置。   宁澄荆都看在眼里,笑道:“是个老宅子了,我一个人住,也要不了太大的地方,这样就刚刚好。”   范蔚熙替他觉得苦涩,犹豫半晌,喊道:“宁师兄。”   宁澄荆手上的动作一顿,反应过来后露了个欣慰的笑,平淡道:“你今日登门来访,所为何事啊?”   范蔚熙在心里斟酌一下,说道:“从前我不懂师兄,总以为你是助纣为虐。后来我听说了你做的那些事情,觉得好似看懂了你一些。今日前来看到师兄的居所,我便全懂了。宁师兄,我今日来,只为一件事。”   宁澄荆道:“但说无妨。”   范蔚熙道:“我想请师兄远离中枢,去更需要你的地方。”   宁澄荆看着面前的茶,须臾之后才道:“我后来也知道政改过于潦草,更是过于激进。那么多人言说反对,自然有他们反对的道理,所以当日在上宣殿上,我同意了退居局外。这段时日以来,我想了很多,也知道了这个位置并不好坐,说实话,我疲倦得很了。原来我熟稔于心的那些圣贤大道,并不适合官场这样的地方,我走偏了很多,也走错了很多,就如当日与你下过的那局棋,从第一手开始,便已然出了差错。”   范蔚熙道:“师兄现在能想通这些,并不算晚。”   宁澄荆问他:“那你呢?你要踏足这里了吗?”   范蔚熙颔首,“我不想让范氏的门楣凋零无后,再说了,祖父的壮志还未达成,身为子孙后辈,当然要全力赴之。”   “好啊。”宁澄荆欣慰地看着他,“有你这句话,我便能安心离开中枢了。”   范蔚熙端起手中的盏敬他,“其实老师在临走之前,最挂心的人便是你。你现在能这样放开自己,老师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宁澄荆与他对碰一下,“老师破格教我,我怎能让他失望。”   “这样便好。”范蔚熙未作久留,来意道明之后便要请辞,宁澄荆送他到院外,看着那马车离开了巷口,沉浊的眼才清明地带了点亮色。   他心中的那面镜,终于有人能够识得,而那为苍生请命的毕生所想,也有了传承而下的曙光。 第219章 描花钿   起业三年,八月,赵瑾班师回朝。   秦惜珩亲自来城外相迎,她眯着眼,距离老远就看到了官道上飞滚的尘土和那显眼的“赵”字旗。   赵瑾此番与朔北共同平定西北外境,一走就是近乎一年,二人分隔两地,只能以书信问安,互诉相思。   秦惜珩望着那头,在原地再也按捺不住,策马就朝心心念念的人快奔而去,随行的护卫队见状,抓紧也跟了上去。   官道之上,赵瑾也早就看到了这边的熟悉身影,她侧首对一旁的卲广嘱咐了几句,脚上一踢马肚子,风驰电掣地去向心爱之侧。   两人在半途中重逢,赵瑾问道:“等很久了吗?”   秦惜珩摇头,“没有很久。”   她跑出了一头的汗,赵瑾掏出帕子来给她拭过,说道:“这天还是热得很,下次就在宫里等,别巴巴地守在这里。”   秦惜珩拉着她的手说:“早一刻看到你,我心里就早踏实一分。”   大长公主的护卫队这时追到了主子跟前,赵瑾便收了些许亲昵之态,与秦惜珩并行着往城门走,慢慢地说话。   “这一年来,宫里还安宁吗?圣上可还好?”赵瑾问道。   “还行,粟儿也很听话。”秦惜珩不想她打完了仗还要帮忙操心朝事,便只是简单言之。   赵瑾看她容色未改,并无疲惫之态,便放了心,“那就好。”   秦惜珩道:“军报我都看过了,此次大捷之后,应当能安定一两年了。”   赵瑾道:“但愿边境能一直安定下去。”   八月早该过了暑热,但这几日下来,邑京却好似比三伏天还要炎燥。赵瑾到了蘅筵宫,早有宫人备下的沐浴水放置着,她屏退了旁人,脱衣后入水往浴桶上一靠,顿觉这一路的疲惫都被洗了个干干净净。   秦惜珩来时,便见她是这么一副悠然自乐的模样,忍不住笑道:“还是在我身边好,是不是?”   赵瑾道:“那是自然。”   秦惜珩过去,透过沐浴的水看她的身,没瞧见有什么外伤。她稍稍放心,但还是问道:“这次有伤没有?”   赵瑾想也不想就道:“没有。”   秦惜珩没再往下问,说道:“已经让人去备膳了,等你洗好了,咱们一起吃饭。”   “好。”赵瑾拉着她的手,使坏地弹了她一脸的水,还故意问道:“一起洗?”   “一起洗就不必了,但今儿个晚上,我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你。”秦惜珩说完,报复地捧了水扑在赵瑾脸上。   赵瑾一手抹下脸上的水,不服输地说道:“好啊,阿珩既然这样盼着,那我定不能让你失望不是?”   秦惜珩擦干了手上的水,撑着腮道:“那就看看,是谁更胜一筹。”   她说完便走了,赵瑾抿着唇笑了笑,从浴桶里出来后擦干身子,顺手拿起一旁的里衣穿上。   只是这里衣穿完之后,她并未看到任何外衫。   赵瑾趿着鞋往入寝的内室去,想找件可以暂时穿了见人的衣裳,然而她看了一圈,只在床上看到一套华贵的女裙。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赵瑾并不回头就问:“天还没黑呢,青天白日的,大长公主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臣来侍奉了?”   秦惜珩道:“我再怎么想要,也不至于连饭都不给你吃。”   赵瑾便指着那女裙问:“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过来。”秦惜珩将她按在自己的梳妆镜前,顺手打开了一只匣子。   “做什么?”赵瑾不明所以,望着里面的首饰傻傻地问道。   秦惜珩开始给她描眉,说道:“以后没人的时候,着女裙给我看。”   赵瑾想到那些戏文里常写的闺阁情/趣,笑道:“好啊,既然阿珩喜欢,那我换个妆也无妨,只是每次都得让你给我妆点。”   秦惜珩吻她一下,“我乐意。”   赵瑾便动也不动地坐着,借着镜子看着自己现在的模样,她不是第一次上女妆了,比起丝毫不懂的上一回,她这次平静了许多,在心里记着秦惜珩给她上妆的步骤。   内室里突然很静,只听一道轻微的匣子声开启,赵瑾才又问:“这是什么?”   “花色。”秦惜珩取了一支细小的笔,在那匣子的小格里点了粉色的染料,便来仔细地给赵瑾描花钿。   额心中央被笔画得微微有些痒,赵瑾忍着不敢乱动,生怕将秦惜珩的这手本事白费了。秦惜珩吹了吹刚刚画好的这瓣颜色,又换了一支笔再来点其他染料,每一次都是格外细致。   两人几乎是贴脸相向,赵瑾看着她,出神地对大长公主的美貌发起了呆。   她上辈子该是个救世的英雄吧。   “可以了。”秦惜珩终于收手,拿起镜子给赵瑾照着,笑说:“瑾娘,你点上这个妆,真好看。”   她将赵瑾的眉眼修得温婉了许多,那副英飒之气顿时就藏在了妆后。赵瑾对着这局部的容颜只是略作停留,便盯着了额心的那朵花钿。   是春日里娇嫩在枝头的淡淡粉红,混着灿色的金箔液,描了半扇栩栩如生的全盛桃花。   赵瑾冲她一笑,“好漂亮。”   秦惜珩放下镜子,在她涂了胭脂的红唇上咬了下去,这一口含了胭脂的淡淡香气,很是好闻。秦惜珩吃着自己最熟悉的味道,说道:“你这模样,看着让人好想欺负。”   赵瑾抱着她说道:“那殿下今晚可得轻些,我怕我换了这副妆容,就厉害不起来了。”   秦惜珩失笑,“让人闻风丧胆的梁渊侯,还能这样求软呢?”   赵瑾道:“是啊,我在你面前就是这样,没出息得很。”   “公主。”外边来了凝香的一声喊,复而说道:“晚膳已经备好了。”   “知道了。”秦惜珩隔着屏风道,“让他们都退下。”   凝香的步子远了,秦惜珩看着床上的那套裙装,对赵瑾道:“这可是我特地挑的,衬你。”   赵瑾便由着她给自己换装,秦惜珩理着她的裙摆,说道:“我让人都下去了,这里今晚只有你我二人。”   “我知道。”赵瑾一笑,一对眼睛眯成了细细的缝。   只有她们二人进食,秦惜珩并没有让人准备太多复杂的菜,样样都是按照赵瑾的喜好来布置,入座后,她先给赵瑾盛了小半碗甜粥,“先喝一点,垫垫肚子。”   赵瑾接来就喝了,秦惜珩又给她夹菜,说道:“这一年都没吃过什么吧?现在既然回来了,就接着补身。”   “不用了吧。”赵瑾想到之前喝的那些苦生生的补药,当即便觉舌根发麻,推道:“我身子挺好的,不需要补。”   秦惜珩斜她一眼,“那我待会儿就让御医来给你把平安脉。”   赵瑾一恹,顿时没了话说。   秦惜珩就知道不能对赵瑾掉以轻心,她始终忘不了徐蕙蓉在几年前说过的话,多少个夜里,她都会突然惊醒,然后去探一探赵瑾的鼻息是否正常。等到触及了那平稳的气息,她才敢安心再睡。   许是天热,赵瑾没吃多少,漱口之后便慢慢地捧起一盏花茶喝着消食。室内放了大块的冰来降温,天色一暗,倒是凉快了不少。   “好久没待过这么平静的夜晚了。”赵瑾往床上一躺,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说道:“我连虫鸣声都能听到。”   秦惜珩才沐浴完,发尾还是湿的,她用绢布随意擦了擦,凿下一块冰拿过来放在枕边,上床后在赵瑾身侧躺下。   赵瑾睁眼,打了个哈欠,她想着脸上的妆还没卸,得先去洗把脸才行,但刚一动手,就被秦惜珩压在了身下。   小别胜新婚,更何况她们分隔了几乎一年。这一晚直到后半夜,二人才互拥着沉沉睡去,不知不觉已然天明。   “公主。”凝香站在屏风后不敢再进,不轻不重地喊着,“公主,该早朝了。”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才将秦惜珩从睡梦里叫醒,秦惜珩翻了个身,睁眼望着头顶的纱幔出了会儿神,觉得腰腹酸疼得动弹不得。   赵瑾也被惊醒了,她打个哈欠,问道:“该早朝了吗?”   秦惜珩不情愿地往她怀里缩了缩,憋闷道:“我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早朝难从。”   赵瑾忍不住笑,秦惜珩搂着她,又道:“我真的好不想去早朝啊。”   “大长公主,圣上怕是还在等着你呢。”赵瑾拍拍她的后背,笑说,“快去吧,别让朝臣们等急了,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都怪你!”秦惜珩这时瞪她一眼。   “怪我什么?”赵瑾手上做了点坏事,说道:“怪我这样?”   秦惜珩赶紧将她的手推着请了出去,不忘继续瞪她,“别撩拨我!”   赵瑾道:“那我好冤啊,昨夜侍奉大长公主那么出力,今日却还要受气。”   秦惜珩在她额上一戳,“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祸水!回头再来收拾你!”   赵瑾捂着嘴憋笑,点头道:“好好好,只要大长公主高兴,怎么收拾我都行。”   “公主。”凝香在外又一次催道,“该紧着些时辰了。”   秦惜珩怨怼地白了赵瑾一眼,不得已起身穿衣。赵瑾也睡不着了,索性跟着起来先洗了把脸,然后在旁搭着手,与司衣宫人们一起帮宜国大长公主穿好了朝服,再目送着她出去。   “乖乖待着,等我回来。”离去之前,秦惜珩又说一遍。   “臣遵旨。”赵瑾淡淡笑着,在她额头上亲吻一下,“好了,先去吧。”   秦惜珩步态雅然地去了,赵瑾回了内室,整理床铺时看到了一摊半干不湿的水渍。她想起昨夜的云欢雨悦,嘴角扬起一条无声的弧线。   这一生,有她就够了。 第220章 故处逢   大鄣山,仲夏,大雨。   一支镖队就在山脚的一处岩洞里躲雨,为首的镖头站在洞口处听了会儿雨,感叹似的说道:“这么多年了,就没听说大鄣山这地方能下这么大的雨。”   队伍里有人接道:“咱们民间不是总传着一句话说,‘故人归地,天降祥瑞’嘛。”他看了一眼此次护送的人,笑道:“江姑娘此次回剑鄣,也算是故人归地了吧。”   被他提到的女子唤作江沅,是这支镖队此次的雇主,她淡淡一笑,“兴许是吧。”   在她不远的身后,一名衣着劲装的年轻女子怀中抱刀,靠着石壁坐着,正静静地注视着江沅。   “十一娘。”方才说话的那人叫虎子,叫着她问道:“我记得,你早几年就来这边走过镖?”   “嗯。”十一娘点着头,但好似并不想再说什么。   虎子总摸不透她的脾气,便不再追着说话了,转而又对旁人说了起来,“自打当年啊,楚对外扩充了地域,这往西北来的生意就越来越多。上次我听另一伙兄弟说,他们那一趟送镖,都走过磨莎雪山了。”   “我也听说过。”镖头这时也插了进来,很是感慨道,“当年要不是有赵瑾这个厉害人物,哪儿能将磨莎雪山收归于楚?若不是有楚做桥,我朝也占不了这现成的好。”   当朝国号为晋,他口中的当年,距今已有三百多年了。   十一娘这时掀起眼皮,朝他们看了一眼。   镖头越说越起劲,“平西郡,就是从前的古梁州,咱们这次护送江姑娘抵乡,还能顺路去看看当年的旧址。对了江姑娘,平西郡有什么别的好去处没有?”   江沅道:“我自小长在中原,至今还未去过平西,只能等抵达之后再帮你们问问了。”   一群人说着话,便等来了外面雨停,他们重新上路,江沅提起包袱就要来背,却早一步被人给拿去了。   她侧身来一看,正是十一娘不声不响地接了手,直接挂在了背上。   “你都帮我背一路了。”江沅说着,不好意思再麻烦她,说道:“也没多重,我自己背吧。”   “无妨的,我替你背。”十一娘对她笑了笑,请她前面先走。   虎子无意间瞥见,小声对镖头道:“大哥,我怎么总觉得十一娘这一路上怪怪的?对那江姑娘真是格外地殷勤。”   镖头便笑,“谁能对姑娘没个怜香惜玉的?”   虎子一想,觉得也是,但他看着那两人,却还是觉得古怪。   十一娘是这镖队里唯一的女镖师。原本西北难行,镖局不会派女镖师跟行,可十一娘非是坚持要来,江沅又是个姑娘家,镖局思来想去,便让她随行来了。   从这里再往平西而去,最多不过一日的路程,一行人路上躲雨耽误了许久,天将晚时又遇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便只能生火夜营。   十一娘将携带的烧饼在火上烤热了,直接递给江沅,“吃吧。”   江沅道:“你先吃吧,我自己能烤的。”   “我还不怎么饿,你吃吧。”十一娘不依,用手扇了扇烧饼上滚烫的热气,递到她嘴边时又说,“有些烫,我拿着你吃,当心些。”   江沅看她这样坚持,便没再推脱,低下头来小小地咬了一口,却在这时蓦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就好像在什么时候,她也与一个人同坐火堆旁,对方也是像这样捧着什么东西喂给她吃。   她一时之间愣住,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遇到过,深想之下,连咀嚼都忘记了。   “怎么了?”十一娘问她,“烫到了?”   “不是。”江沅摇摇头,看着面前的火堆,说道:“我只是突然觉得,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现在的一切。”   十一娘只是淡淡一笑,“人有时候确实会有这种感觉。”   几句话之间,烧饼已经没有那么烫了,十一娘递到江沅手中,江沅这时才发现,她的手有些发红。   “是烫到了吗?”江沅拉过她的手来看。   “不要紧的。”十一娘收了手,在衣裤上擦了几下,“我手上茧子厚,不怕烫。”   话虽如此,江沅仍是很挂怀,她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烫伤膏来,“这药膏很管用的,你涂一些。”   十一娘便随意抹了些,江沅看着她那把刀,说道:“女子做镖师,还真是挺少的,你的身手定然很好吧?”   “凑合吧。”十一娘说着,给她将包袱铺好,“早些睡吧,我守夜。”   此处荒郊野岭,虽然镖队的人不算少,但江沅还是不敢睡,便道:“没事的,我不困。”   十一娘道:“镖队的这些兄弟都很有经验,你放心睡便是,我就在这里寸步不离地守着。”   江沅莫名又觉这句话耳熟,可依然想不出半分头绪,但她听十一娘的声音沉稳,不知为何就信了,枕着包袱躺了下来。   十一娘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件斗篷给她搭上,江沅这时忽然问:“你对姑娘都是这般好吗?”   “嗯?”十一娘一时没懂。   江沅道:“你这一路上,对我很是照拂。”   十一娘垂下眼,眸子里有些灰暗,她道:“你是雇主,我这么做应该的。”   这倒也是事实,江沅遂不再多想,闭眼入睡起来。   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放沉,十一娘在火光下看着她,手不自控地探了过去,想摸一摸她的脸。但在指尖将近时,她又忽地清醒过来,快速地缩回了手。   即便这张脸还是从前的模样,但她已经不记得了。   十一娘孤寂地蜷抱住自己,在心里这样想着。   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样,能在梦里看到前尘往事,记起自己往生的种种。   她的阿珩,已经不记得她了。   仲夏的旷野响亮地鸣着虫音,她听着嗤嗤燃烧的火焰,通宵守着这唯一的心爱,看着东侧的天际换上了曦光。   江沅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醒来,见她如昨夜那般坐着,惊讶道:“你一宿没睡吗?”   十一娘道:“当然睡了,只是醒得比较早。镖师行走在外,觉不能太深。”   “哦。”江沅便没再说什么,一行人继续赶路,抵达平西时已是午后了。   三百年之后的平西比之从前的梁州大了太多,十一娘看着这似是而非的景与街,感伤之余没再说半句话。她看着江沅进了祖宅,知道自己这一趟短暂的相陪已经走到了头。   她这一世生来不受家中所喜,便早早地离了家寻着镖局拜师,就是想着能在走南闯北中找到昔日的人,这些年来,她几乎逢镖必走,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十一娘看着江氏祖宅的大门缓缓闭上,心也尘封了起来,她问人借了匹马,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着,来到了当年的碑林。   改朝换代之后,如今的大晋倒是仁义,并未对这里的碑林坟冢肆意毁坏,反倒让驻扎边线的守卫们轮番看守,将这里原原本本地保留了下来。   她在这里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碑与坟。   黄沙依旧遍地,草木无生,她望着这凄凄的一片地,忽觉自己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   前世里的记忆像是梦魇一般缠绕着,她被扼定在原地,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究竟该是赵瑾,还是应该是如今的十一娘?   “什么人!”巡守忽然一声喊,将十一娘拉扯了回来,她转身来,对这巡守一笑,“抱歉,我初来乍到,走错了路。”   这巡守看她是个姑娘,便没有多问,只是告诫了几句,便让她快走。   十一娘原路而返,路经街市时,遇到了出门散步的江沅。   “我正找你呢,问了他们才知道你往这边来了。”江沅拉着她说,“你一路上都照顾我,我送点东西给你。”   “职责而已,算不得什么。”十一娘含笑拒绝,江沅却拉着她就往江宅走,二人一前一后,十一娘紧步跟着,嘴角的笑慢慢苦涩。   她低头看江沅拉着她的那只手,很想反握上去,但是理智清醒地告诫着她,不能流露太多。   江沅不似她记有前尘,她该有她自己全新的一切。   入宅进院后,十一娘见她托了一只匣子来,打开后说道:“从前我和爹爹去南边的时候无意得的,我想着留下也没什么用,不如送给你吧。”   这里面是一把鞘壳乌漆的短刀,十一娘观那刀柄上迎光才得见的斑纹,便知此刀非同凡响绝非俗品,想也不想就推还回去,“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拿着。”江沅硬是塞入她手中,说道:“我不会武,这短刀留着也是白费,不如赠予你这个有缘人,才能让它物尽其用。”   有缘人。   十一娘念着这三个字,心中复杂难解。   江沅合上她的手指,又一次道:“我是真要送你的。”   十一娘看着她,便想起阿珩说过的那句,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   “好,”她答应下来,重新换了浅淡的笑对江沅道:“多谢江姑娘。”   江沅道:“我自小长在中原,结识的手帕交也都是出自中原各士族,这次来了平西,突然觉得很是孤寂。十一娘,你着急回去吗?若是不急,可否多留几日与我作伴?”   十一娘看着她殷切的眼神,便想到了阿珩曾对她的撒娇,心中一时不忍拒绝,答应下来,“好。”   江沅展笑说道:“说来也是奇怪,我从没来过平西祖宅,可这次回来,却觉得这里并不陌生,就好像什么时候已经来过。”   十一娘凝眸看她,略带深意道:“说不定呢。”   自这日起,十一娘就在江宅小住下来,镖队的几人奔走护送了这么一段时日,也暂且不急于打转,同在平西停留着先做补给。   这里往西便毗邻大漠,三百年而去,昔日的羌和也变做了此地一郡。十一娘想念故地,独自来了曾经跑马的黑山头。   她记得这里光与影的掠动以及风的缠绵,也记得阿珩在这里对她许下的海誓山盟。   只是那一切都湮灭在故史里,与大楚曾有的辉煌一起走远了。   江沅拜祭完宗祠便返回祖宅,她靠在马车里坐了会儿,被颠簸得有些觉困,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后一觉而入,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的她出生高贵,是金枝玉叶的一国公主,她在时光的流转里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也看到了那些令她觉得无比熟悉的事与景。   马车在此时急停下来,她似被什么力量抽离着脱出了梦境,再次睁眼,便只听到车外嘈嚷的声音。   “怎么回事?”江沅撩开车帘问道。   车夫道:“方才有人从马前过去,险些撞到人。”   江沅看着前面人潮挤挤的地方,问道:“那是什么地方?怎么那么多人?”   车夫道:“姑娘初来乍到,不知道也正常。前面是平西观,据悉啊,那位梁渊侯赵瑾当年所向披靡,驱逐外敌镇守西陲不说,还对外拓开了地域,硬是将大楚的西线拉到了磨莎雪山下。百姓们为感念他的护持,便自发地给他立了一间观。听闻他正是死在多年前的今天,所以咱们平西便将今天这个日子看作一个大节,只要去观里拜过,便能保佑家中平安无虞。”   江沅在镖队就听他们提过这位前朝的梁渊侯,当下再听车夫这么一说,便对这平西观有了点好奇,说道:“将车停在路边吧,我也想去观里看看。”   她下了马车,尽量避着人进了观。这地方不大,却是香火鼎盛,仰头所见皆是滚滚青烟,在那正殿之外,跪了一排又一排的信众,他们双手合十,对着那立身的雕像虔诚求拜。   江沅便往那正殿走去,她站在信众之外并不来跪,只是去看供奉的雕像是何模样,然而只是这一眼,她便倏地怔然。   梦境里的一切忽然清晰地浮现,那张她一直看不清的模糊面庞,终在此时有了清晰的五官轮廓。   那些她淡忘的,或者说本不该记得的,全在此时扑面而来。   江沅脚下一晃,捂着心久久难以平静,那些真的都是她的前生吗?那些是她能够相信的吗?她再次看向雕像的面容,便觉之前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那张脸如今已是刻骨铭心。   她信了转世一说。   十一娘在黑山头跑尽兴了马,便准备回去。然而待她刚刚勒转缰绳,便看到一匹快马沓如流星地往这边跑来。她初时没在意,只是按照自己原本的路返回,可等到对面的马越来越近,她才看出了点什么。   江沅在离她只有十来步的距离时拽紧了缰绳,马蹄停刹不及,前蹄高高地扬起,而江沅稳坐于马背之上,连衣摆都不曾飞舞半分。   十一娘看着她,出神地想到了什么,可到最后,她也只是稍稍红了眼圈,便迅速地收起情绪,笑着对江沅道:“想不到江姑娘的马术如此之好。”   江沅下了马,心口起伏着过了半晌才平静,她看着面前这人也不曾变过的相貌,哽咽出声,“怀玉。”   十一娘脑中一空,骤觉双耳失聪,除了她叫喊的这两个字,便好似什么也听不到了。   江沅朝她跑了过去,十一娘不等自己回神,已然从马背上跃下抱紧了她。   “你回来了。”江沅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要连话也说不清,“你真的……回来了?”   “是。”十一娘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眼中滴下泪来,但尽量稳持地说道,“阿珩,我回来了。”   江沅搂着她哭了很久才够,问道:“既然找到了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十一娘道:“会吓到你的。再说了,只要看到你很好,我就很满足了。”   江沅又问:“你不怕我会喜欢上别人?”   十一娘很淡地一笑,“若是你真的很喜欢那人,而那人又是真心实意对你好,我即便是站远一些也无妨。”   江沅分明从她的眼睛里捕获到了一丝孤寞,心疼道:“你怎么这么傻啊?”   十一娘没有说话,只是很依恋地又抱住了她,过了片刻方问道:“怎么想起来的?”   江沅道:“就是想起来了。怀玉,你别走了,我也不想再去中原了,我们以后可以一直守在梁州了。”   “好。”十一娘看着这广袤的草场,说着她当日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就像这样,一辈子守在梁州。”   江沅仰起头,在曾经无数个求而不得的渴求里再次吻住她,尝到了怀玉的气息,她道:“我有好好地活着。”   十一娘揉着她的头,莞尔道:“我知道你会。”   江沅贴着她的脸,用两人熟悉至极的耳语说道,“那就这样一辈子。”   一辈子,长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