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情 原著:夏岚馨  简介 夏岚馨,女,生于七十年代。心理学学士。系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在《花城》、《清明》、《特区文学》、《作品》等杂志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泛滥年代》、《欢腾的火与疲倦的灰》、《无人演绎爱情》、《飞走的女人》等。其中《泛滥年代》被美国《侨报》等多家海外报纸转载,《飞走的女人》被收入《海南省建省十五周年文学作品选集》。出版有长篇小说《紫灯区》、《广州,我把爱抛弃》。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了郁达夫的一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它是一篇描写校园女同性恋的小说。读完之后,我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原来小说中的她们早就淋漓地爱着、苦着、甜着、痛着了……于是,我与那两个女子的不凡经历,异常清晰地凸现出来。困惑和思考已沉淀多年,终于在我的灵魂之中飞升了。我也终于悟出,爱情不只是存在于男女之间,爱情是可以超越性别的! 序 当爱情超越性别——题记 长篇女同性恋小说《湿情》的创作缘起 同性恋古而有之,传说从黄帝开始。同性恋者,男女都有。在古代,称男子同性恋的隐语为“断袖”、“分桃”;称女子同性恋的隐语为“对食”。 “断袖”出自汉哀帝与其幸臣董贤的故事。《汉书·佞幸传》记载,董贤“为人美丽自喜”,哀帝很爱他。贤“常与上卧起”。一日昼寝,帝醒而贤未觉,“帝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分桃”说的是卫灵公与其男宠弥子瑕的事,弥子瑕与卫灵公游于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分君。”《汉书·外戚赵皇后传》记载,“房(宫女名)与宫(宫女名)对食。”东汉人应劭解释说:“宫人自相与为夫妇名对食。” 关于同性恋的成因的研究一直进行。医学界对于脑神经、遗传等领域的研究不断有新的发现,前两年《纽约时报》曾报道过脑科神经专家列维做过一些同性恋者脑部解剖,分析发现人类专司性倾向的下丘脑,在同性恋者和非同性恋者具有差别。当时这一研究引起轰动和争议。后天论者则不赞同这种分析。 还有人从遗传学的角度进行的研究,结论是同卵双胞胎与异卵双胞胎和不是双胞胎的兄弟或姐妹,同时发生同性恋的比例是不同的。但同性恋的成因是关天还是后天的,这些研究都不足以形成定论。 同性恋问题在当今中国仍是个很大的禁忌,不少人认为同性恋是一种丑恶现象。事实上,同性恋者不过是性倾向指向同性而非异性,除此之外,他(她)与一般人没有任何区别,不应该受到歧视。这其中还应当包括一些双性恋者,他们和异性恋一样结婚、生子,又有同性恋者的烦恼。就像蝙蝠,鸟类不认它,兽类也不认它,背负着双重痛苦。 中国第一位研究性的女社会学家,也是当今中国最著名的社会性学家之一的李银河博士,1989年开始研究同性恋课题。她认为多元化更符合人性。人性本来就很丰富,把人装在一个设定好的模子里,就是对人性的压抑。文化多元、价值观的多元、性倾向的多元,更符合人性的态度和立场。 中学时期,一个同班女生和我关系相当密切。无论从哪方面讲,她都是非常优秀的。她像个“假小子”,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把男生设为假想敌。整个中学六年,她喜欢我,但和我的交往一直是理性的。高中毕业后,她去了北京读大学,我则去了武汉。大学毕业后,我们又回到了同一个城市,在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后,她骑着摩托车送我回家,冲动地表白了多年压抑的爱情。 我在惶恐和厌恶之下,当即和她绝交了。从此,她默默地离开了。多年之后,每当我回忆起她,总抱有许多内疚,当初不该以那么简单而冷漠的方式,对待一种无法接受的爱情。我多次打听过她的下落,却至今未果。 几年前,我在北京邂逅了一个读研究生的同龄女性,当时我的情感和生活都处于低潮。她以幽默为己任,使我首先在心理上接纳了她。随着交往的频繁,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在男性身上从没感受到的强大魅力,她也水到渠成地把她的性取向告诉了我,并表明心迹。这回我没有惶恐,也没有厌恶,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变成一个同性恋者。 局势僵化下来,两个人都经历了矛盾和痛苦。终于有一天,她孤注一掷地说,你答应和我做一次吧,体验之后你就再也回不去了。可是,就是因为她这句话,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离开了北京,之后再也没有联系。她一定恨我没有勇气,恨我是个害怕打破既有生活的胆小鬼;但是,她并不理解,一个异性恋者的性取向并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 我的长篇小说《紫灯区》出版之后,酝酿下一本小说的主题的同时,广泛阅读了中外经典文学作品。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了郁达夫的一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它是一篇描写校园女同性恋的小说。读完之后,我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原来小说中的她们早就淋漓地爱着、苦着、甜着、痛着了……于是,我与那两个女子的不凡经历,异常清晰地凸现出来。困惑和思考已沉淀多年,终于在我的灵魂之中飞升了。我也终于悟出,爱情不只是存在于男女之间,爱情是可以超越性别的!我强烈的创作欲望就这样萌发了。 我想为我生命中的那两个女子,为所有的女同性恋者,写出一部书。我想告诉能看到我的书的所有人,同性之爱,虽然永远不会成为社会的主流,却同样是纯洁的、美好的,高贵的! 不少朋友劝我不要涉及这个敏感题材,最现实的不利,就是写出来不好出版。但是,我没有听从这些劝告,花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查阅大量资料,深入了解同同性恋人群,现在终于最后定稿。相信读了它的人们,会有各种不同的感想和思考。但愿这本书,能给同性恋群落带来更多的理解和宽容;能使人们更宽广和深刻地理解生命和爱情的意义及内涵。 1 我要讲的,是我自己的故事,是女人和女人的故事。 我叫冯翎,我觉得我的命运实在与众不同。 这是临近春节的一天,傍晚下起了大暴雨,这在南方的冬天极少见。我站在窗前抽烟看雨,我的同居女友小满在卧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和父母过年。 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小别,例行的“吻别”却使她激烈反应起来。她章鱼般吸附在我身上,用坚实的胸脯摩擦我,用舌头舔我的脖子。她这是在挑逗,她的欲望历来像个无底洞。她自己都说自己是个橡皮人,任凭怎么卖力,也“做”不透。 她的皮肤不算白皙,却很紧绷,眼睛不大,却黑得发亮。睫毛浓密,泄露着青春的风情。这个尤物,两片稍厚的嘴唇性感地撮着,在等待…… “还是下次吧……”我推开她,逃避着这个诱惑。我对她的热情几近枯竭。 “不,人家想要嘛!下次就是明年了!”她的嘴又凑上来,含住我的耳垂轻吸。 她太清楚我的“欲穴”在哪儿了。每次想要,她都会这么干。但是,昨夜在一个Lesbian酒吧,她竟当着我的面和别人抛眉送眼。那种不加掩饰的丑态,使我开始厌恶她。 “谁让你是春药?我闻见都受不了……”她呼吸急促。 “能让你受不了的人多了!”我愤愤地说,用力挣脱她。 “你是说昨晚在les酒吧?我喝多了嘛。”她说着,竟开始脱衣服。 这是她的习惯,火儿一上来,就把自己脱光诱惑我。玫瑰红色的套头毛衣脱掉了,牛仔裤也退了下来。她又熟练地解掉胸衣扣子,扯下树叶大小的内裤。 接着,她动手拉我的外套拉链——没等我回过神来,贴身背心就露了出来。我赶紧护住上身,她竟胆大妄为地撕扯起我的裤子。 “Dear……脱光和我做一次会掉层皮吗!”她像固执的小兽般乞求着。 我用力推她,但推不动。她是大学网球队的头号健将,力气比我的大得多。 “给我舌头!我只要一次……” 她冷不防把手伸进了我的内衣,一触到我,我便颤栗起来,血一下子冲向头顶。相处一年多,她早知道,暴露身体对我来说是奇耻大辱。我忍无可忍地猛推她一把,她没防备,跌倒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们吵架可以说是家常便饭,但我还是第一次对她动粗。四脚朝天的裸体加上扭曲变形的面孔,使她看起来形同妖孽。她张大眼睛,怔了好一会儿,才喊了出来: “你以为你是什么?是了不得的男人么?你有阳具吗?你只有手指和舌头!” 她的这句喊叫,点中了我的“死穴”,击溃了我可怜的自尊。我盯着她光裸的肉体,不知为何,想放声笑一场,再哭一场。 “和我赤身做一次,真能脏了你?”她望着我的脸,态度很快软下来。 “你走吧,好好去找个男人吧!”我沮丧地说。 “这,都是因为我把第一次给了男人?”她慢慢地站起身,直挺挺地逼视着我。 “祝你好运!” “当初,你为什么死活把我从男人手里夺过来?” “回去吧。” “我……回不去了!”她忽然哭喊起来,声音里透出哀怨,“女人的手指是鸦片,尝过就戒不掉了!” “骨子里,你还是渴望男人!”我冷冷一笑。 “我刚才一时冲动,说错了话……”她有些衰颓。 “不!结束了!” “就这么……一笔勾销了?” “勾销了!”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好久。她眼里渐渐涌出的泪水,很快被羞愤的火焰烘干了。这个B型血的女人,容易冲动,也喜欢后悔。此刻,她又失去了理智,脸憋得通红,朝我靠近一步,指着我的鼻子,歇斯底里地诅咒道: “我清楚,你喜欢处女!好,就是给你个处女,你的手指够长吗?够粗吗?有本事捅破那层膜吗?你把自己留着,当一辈子老处女吧!” 她拾起地上的衣服,堵气往身上穿,像个充气过满的气球,稍微一碰,就会爆炸。在这恶毒的诅咒面前,我无言以对,怔怔地看着她穿好衣服,拎起地上的大背包,走了出去,猛地撞上了门。 人刚一消失,我便虚脱在沙发上。过去,在电影里常看到这类镜头,从没有很深的感觉。现在才明白,是心从没被伤到那个程度。 眼角忽然有一丝痒,我一摸,竟满手是泪。 2 我恍惚地走到浴室,凝望着镜子,整个房子只有这一面大镜子。撩开零乱的短发,我看清了镜中这张清瘦消瘦的脸,苍白得吓人。单眼皮,眼神冰凉,眼眶微陷;鼻子还算漂亮,细长挺直;嘴唇过于紧绷,唇线不够柔和——整张脸看起来不像是女人的。可身体,确确实实是女人的,会分泌雌性荷尔蒙,维持第二性征:尖细的声音、隆起的乳房、还有每月必来的痛经…… 我紧张地脱掉衣服,镜子里出现了我从不敢、也不愿正视的肉体!身上没多少肉,乳房却不可忽略不计,乳头因长期束胸有些内陷。腰肢细长,下体没有幻想中的阳具,而是女性外生殖器——除了令我窘迫、自卑之外,没有任何实际作用。不少Les幻想拥有男性的身体,包括我。一些Les喜欢把人造“阳具”绑在身上做爱就是例证,那种勇气野蛮而悲凉。Les的天敌不是女人,而是男人。男人娶女人,既被法律允许,又被社会道德支持。最致命的,男人还能把精子置入女人,使她们生育。 镜子里的肉体和小满刚说的话,使我感到了无处可藏的自卑。我是个怪物,脑子是男人的,身子是女人的,我联想起古埃及的狮身人面像。我恍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同性恋者疯了、堕落了、甚至走上了绝路…… 我穿好衣服,在屋里踱了十几个圈子,之后下了楼,发动我那辆价值八万元的国产轿车,缓缓驶上街。内心的羞辱却无法施放。 小满是我的校友,比我低七届,现在是公共关系系二年级的学生。她入学后不久,我们就认识了。这时间不算短,但她没得到我的真情,我也没感到她的真情。也许,一个刚满20岁的女孩还不懂真爱,特别是同性爱。也许她潜意识里和我一样疲倦了,昨夜在Les酒吧才乘着酒醉挑衅我。小满这种女孩为数不少。她们任性,自暴自弃,缺乏责任感。在男人那里受了伤,就随波逐流地投靠了女人。 小满在脑子里渐渐淡漠之后,我觉得自己又走到一条名叫“寻找”的老路上去了。这条路,我走过了二十七年,仍没有看到一丝光亮。在这条路上,我曾和几个女人相遇,但迷雾散尽之后,真相表明,她们全是驿站。 车子一上海滨大道,我就后悔了——如此冰冷的风雨夜,看不到车辆行人,只有昏黄的路灯茕茕孑立。长达几公里的亚热带海岸上,公园绿地、亭台、雕塑、音乐酒吧、露天茶座和情人别墅……那些在灿烂阳光下别具风情的建筑,此刻看起来如同《聊斋》中的鬼宅。 我正准备调转车头,车灯一扫,忽地照亮了不远处的一个女孩。天啊,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呀!“六月新蝉”——嫩绿、湿润、晶亮、透明,我能找出确切形容她的,惟有这个词组了!她没穿小内衣,浅绿色的丝质睡袍湿透了,蝉翼般紧贴在身上,和全裸毫无二致。和纤细的身体相比,一对乳房显得过于丰满,却是实实在在的,如此完美。只需目测,就可以感觉出令人心动的柔软和弹性。 她身上有一股妖气。我历来认为,美得慑人的女孩身上,都有妖魔之气。她本人越是不自知,就越是神秘慑人。“六月新蝉”,此刻这个幻影一般的女孩,站在一处通向海的石阶上,靠着扶手。 我心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很快蔓延到了全身。 我下意识地刹住车。 3 她有一张瓜子脸,下巴尖细,皮肤娇嫩。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显得有些空洞,加上小巧的鼻子,小而薄的嘴唇,整个就像卡通画里的幽怨古典美人儿。 我们只对峙了大约十几秒,目光似乎已穿透彼此的灵魂——为了寻找这种感觉,我苦苦地走了二十七年,怎么也没想到,它竟在这样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出现了。此刻,所有路途上的疲惫和艰辛都荡然无存,我陷入与另一个灵魂交汇的快感里,真想对天狂吼一声。 打开车窗,冷风夹裹着雨丝吹打进来,我打了个寒战。“六月新蝉”一直站在大雨里,她目光笃定,神色漠然。一个心理工作者的直觉告诉我,她的精神状态不正常,起码在此刻。也许她遇到了什么情感打击。这么美的女孩,背后一定有不凡的故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走了之,我什么也不会损失。可是,女孩的眼光绳子一样把我捆了个结结实实。我至少应该下车,问问她怎么回事,再劝她回家。 我下车,朝她冲过去。距离她大约五米远时,她突然转身奔下了石阶。石阶下面就是海,恐怖的浪涛如同丧钟,一声响似一声地撞击着,似乎要把整个世界撞碎。这一下,我吓懵了。 谢天谢地,风大雨大,她滑倒了。狰狞的海浪似乎随时都能吞没她。我反而镇静了,扑上去,死死抱住了她。由于用力过猛,我也跌倒了,右肘部着地,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她撕扯着,试图挣脱。 “你是谁?放开我!”她的声音很快被海浪声吞没了。 “别怕我,我就是不想看着你死!” 她奋力挣扎、扭动,我的力气在风雨里消耗得很快。如果被她挣脱,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海浪卷走!我连脖子也用上了,死命地卡住她的脖颈。 可怕的是,她不再挣扎了,却把头使劲往石拦上撞。一声接一声的闷响,刀子一样猛刺着我。她死的决心竟这么强大!情急之下,我把她的脸扳过来,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这办法果然奏效,她的意志好像被打垮了,张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泥一样瘫软下来。她微翘的睫毛上挂着的两排小水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尽管离奇得不可思议。 接着,我的疑惑也跟着来了。对一个陌生人,特别是这么个女孩,我应该这么做吗?我下意识地把她从怀里推开些,准备问她家住哪里,以便尽快脱身。 “你只能阻拦我一时。”她的声音平静细柔,却有极强的穿透力。 我不禁为之一震,又抓紧了她的手。 “真的没有活路可走了?”我不以为然。 “有活路的人会寻死吗?” “为谁死?你死了他会高兴吗!” “不会高兴,可以解脱。” “不对!”我激动地说,“你死了,你的亲人只会痛不欲生!” 听了我这句话,她垂下了头,巨大的海风撕扯着她滴水的长发,在我的耳朵和脖颈上抽打着,缠绕着,痒丝丝的。在这样的处境中,我好像看见了春日的阳光。微微吹拂着我的,是被百花熏香的风…… 我拉着她,站了起来。她依顺地靠在石栏上,头顶和我的下巴持平。她微微仰着头,看着我,嘴角在瑟瑟发抖。 两个人又开始了“对视”——这在我和小满之间从没发生过。这区区几秒钟的对视,又使感应贴近一层,爆出灿烂的火花。这几秒钟里,仿佛万物都在退场——黑夜、大雨、寒冷、涛声、浪舌……我和她变成了世界的主角。 4 她紧闭的嘴唇开启了,似乎要说话,迟疑了一下,又咽了回去,垂下眼帘。两排扇子一样的睫毛被雨水冲刷着,有泪如雨下的效果。但我断定她不是在流泪。既然她能视死如归,内心必定有坚硬如岩的部分。 突然,她双手紧箍头部,蹲下来,身体弓成一只虾,失控地颤抖起来。她是在释放长久压抑的郁结,这是好事。我也蹲下来,拍着她的脊背,轻言安慰。上帝对我如此关照,这么快就给了我和她亲近的机会。仿佛有一种牵系,从蛮荒时代就连接了我和她。 终于,她缓了过来,在我的搀扶下站起身。她静如处子,没有一丝自杀未遂者惯有的表情——她确是与众不同的,她的资本又多了一笔。 我拉开车门,她听话地进去了。我弥漫地感恩着。对于Les来说,这种奇特的际遇,修炼三生也不一定能得到一次。 “你家住哪里?我送你!”我说。 “回不去了……”她茫然地摇着头,舌头已不听使唤。 我理解她,背后的故事一定很复杂。两个人的堤防早在刚才的交锋中消融了。我不想和她太快分开,我有了想和她接近的热望。 “如果你不介意,先去我家,把衣服换换?”我小心翼翼地问。 “嗯。”她答应得竟这么爽快。 我一下子轻松了,同时感到了浑身湿透的冰冷,忙把吸足雨水的薄呢大衣脱掉,扔到后座上。车上正好有一条为泡温泉准备的大毛巾,我见捡到宝一样,抓起来就往她身上披。她挡住了我的手,指了指身上滴水的衣服。 “对,得把湿衣服脱下来……我下车回避。”我找了一本杂志,遮住头,准备开门。 “别再挨淋了!”她拽了我一下,然后开始解睡袍的腰带。 像是置身于无人之境,她毫不羞怯地脱掉了睡袍、衬裙。她的双乳被衬裙的领口挡了一下,弹跳出来,像两只熟透的蜜桃。 我这才不情愿地把目光移开,冰冷的身体发起热来,心似乎要跳出胸膛。我赶紧扭开收音机,掩盖过于粗重的呼吸。也许她是无心的,不少女孩在同性面前并不避嫌,特别是北方常进公共浴室的女孩。一定是这样的!她不可能预知我是个Les。 等她包好了身体,我才发动车子,调转车头,往市区驶去。 音乐频道连续播放着英文歌曲。倒后镜中的她陷在座位里,一直紧闭双唇,眼望前方,目无焦点。不知是被音乐吸引,还是沉陷在心事里。 一首名为《Casablanca》的英文歌曲响起时,她忽然转过头,望着收音机上的红色指示灯,听得入了神。 …… A kiss is still a kiss in Casablanca/But a kiss is not a kiss without your sign/Please come back to me to Casablanca/I love and more each day as time goes by …… “卡萨布兰卡、二战、里克酒店、令人心碎的爱情、英格丽·褒曼、亨弗莱·鲍嘉……太感人了!”歌曲播放完毕,她慎重地说。 “的确深入人心。”我也被感染了。 我感激着关于电影《Casablanca》的这首歌。我们的交谈,从这支歌开始深入了。 5 “我叫冯翎,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我真诚地问。 “桑子。” “《采桑子》,好呀,很美的词牌名。” “不,一点儿不浪漫。”她说,“我妈姓桑,在遗书上留给我这么个名字。” 我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放慢车速,转头看了她一眼。 “哦,是这样的。我妈生下我就自杀了,割腕,很绚烂的死。”她声音平静,却包涵着诡异的冰凉。 这个名叫“桑子”的女孩,就像一个美丽的谜,勾起了我的探究欲。我的心又为她沉降了一层。这次,我把她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但很显然,她并没有彻底脱离危险,她真正需要的,是心灵的救赎。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甚至不知道这次缘分,能否维持一段朋友式的交往。 有了担忧,就有了模糊的憧憬。 “你不防备我,是因为我也是个女人?”我问道。 “哦?”她似乎震动了一下,又淡淡地说,“没太注意你的性别。” “什么!”我真的诧异了。 “一直不很注意人的性别。” “恋人是男性吧?”刚问出这句弱智的话,我就窘得脸上发烧。 不会有奇迹的,相关资料表明,一个女孩不是Les的可能,要比是Les的可能起码高出10倍。 她没回答。我疑惑地看着倒后镜中的她,眼睛望着前方,神志清醒,绝对不会听不见我的问话。沉默出现了,直到车子停在小区的院子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她跟着我上楼,走进我位居六楼的两室两厅的小窝。 两个人都很狼狈,我让她先进浴室洗澡。我拿了两条睡衣,让她选。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拿去了我的白睡袍,放弃了小满的那件女性化的粉红睡裙。 “Why?不喜欢粉红色?”我微笑着问。 “它不是你的。” “呃?” “你家里有女人。” “我就是。” “不是你。” “我不是女人?” 她竟微微笑了,眼睛变成了一轮娇羞的半月,迷人至极。明亮的灯光把她的面孔照得异常清晰,那份珍贵的清纯也完全展现出来。“六月新蝉”这个词组又一次跃入了我的脑海。 “我出去给你买内衣。”这么明亮的灯光下近距离面对她,我渐渐感到窘迫,直想快点逃开。 “这么晚,内衣店早关门了。” “去超市。” “明天再说吧。”她的声音细小,却很坚定。 “我怕你不习惯。” “其实我不在意很多事。” “我刚才打了你……”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被她这句话感动得怔住了。她很快转身进了浴室,并带上门。 我站在门口,听着里面哗哗的水声,脑子里空白一片。等我回过神来,才感到她的每一句话都深不可测。有生以来,从没有一个女孩像她一样,一下子就给了我这么多疑点,使我费尽思量。 我该做些具体的事情了。如此可遇不可求的女孩就在咫尺,起码得先给她准备一顿热乎乎的夜宵。 6 我把湿衣服换下来,脚底生风地做着平时由小满包揽的“家务”。小满身材健美,围着花围裙忙活俗务时,也漂亮得像舞台上的艺术角色。想起小满,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同吃同住一年多,两个人的细胞似乎都渗透过一层,想一下子忘记,实在不容易。 雨小了,却淅淅沥沥的没有间断。我忽然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转头一看,小满抱着一个大纸袋站在门口,手里的伞还在滴水。她换了条黑色紧身运动裤,脚上是一双雨靴。显然是到家之后又杀了个回马枪。 她的注意力没放在我身上,先是把屋子扫视一遍,之后猎狗一样警觉地嗅着。很快,她的脸拉下来了,眼光刀子一样向我刺来。 “我前脚走,你后脚就领了人来。是不是早就搭上了?” 我很吃惊,她的感应真厉害。屋子里没什么蛛丝马迹,桑子把湿衣服穿到浴室去了,鞋放在门后的鞋架上。再说,浴室在屋子的最深处,站在大门口根本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你还有什么事?不是没关系了吗?”我必须把她支走,绝不能让她看见桑子。 她没言语,把伞竖在门口,钥匙和纸袋还提在手里,径直朝浴室走。 “你要干什么?”我开始慌了。 “我想看看她!” “把钥匙还给我,你可以走了!这是我的家!”我上前挡住了她。 她狠狠地把钥匙扔在沙发上,哀痛欲绝地剜了我一眼。之后,她猛地推开我,扑到浴室门口,推开了虚掩的门。 站在淋浴喷头下的桑子陡然暴露。她手里拿着一条毛巾,被吓得木偶般钉在一团蒸气里。我也被眼前的局面吓呆了。 “哈哈哈,我来晚了,捉奸不成,已经开始洗澡了!”小满的五官扭曲得可怕。 “你住口!”我回过神来,对小满喝道。 “这么诱人的一堆肉,你动用舌头了吧?”小满看着我,挑衅地说。 我忍无可忍,把小满推搡到沙发上,关住了浴室的门。 “除了力气,你还有什么?什么!”小满捂着摔疼的腰,大声喊着,眼里有掩饰不住的轻蔑。 小满的意思我太明白了!她是在嘲笑我没有“阳具”,她羞辱人历来是一流的。 “走吧,别等我动手把你推出去!”我极力抑制住激动。 “她是谁?” “和你无关!” “Les酒吧里卖肉的?” “你能不能自重点!” “哈哈哈,你要我自重?那个一来就脱的贱人自重了吗?” “你……” “怪不得你早就对我没感觉了,原来在外面弄了野货……” 小满的这句话还没落音,浴室的门就开了。桑子应该听见了小满这句话,起码应该听到“野货”二字。 桑子穿着我的白睡袍,站在浴室门口,犹如一朵出水芙蓉。她的目光过于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呆滞,神情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我以为她受了刺激,赶忙走过去,揽住她,连连说对不起。 也许因为桑子太美了,也许因为我对桑子太好了,小满的眼睛里燃起了妒火。她把手里的大纸袋扔在地上,扑过来,发疯般地撕扯我和桑子的头发。 小满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我打了她一巴掌。她不仅没退缩,反而饿虎一样在我右手臂上狠咬了一口。一阵钻心的疼痛使我几乎站立不稳。她的牙齿放开我时,一圈浸血的牙印立即显露出来。她自己也被吓傻了,目瞪口呆地等着我的反应。 “这下出气了吧?走吧!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忍着疼痛,恨恨地说。 小满看起来真的绝望了。她看看我,又看看桑子,嘴角开始抖个不住。她蹒跚地走向那个纸袋,弯腰拣起来,捧着,又往我面前走了一步。两汪清泪在她眼睛里生成,滚出,气势汹涌得令人难以置信。她很快变得泪流满面。 “她是比我好,你应该和她好。我服气了。”小满泣不成声地说,“从认识你那天起,我就开始写日记。到今天,一共写了五百零九篇,一天也没落。日记是写给你的,我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你收下,不值得看就烧了吧……” 她说完,就把纸袋塞在我怀里,一只手掩住脸,拖着一声爆发的哭,冲出了门。 怀里的纸袋像一个沉重的刺猬,像是要把我的心刺穿。我的喉头堵得难受。相处这么久,我从没见小满写过日记,也从没想到她会为我写日记。对于小满,我这一刻才开始迷惑,但显然已经太晚了。 小满忘记把伞拿走了,伞尖流下的水,在地板上积成了小小的一滩。窗外,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 7 关好门,我转过身。望着木立的桑子,我愧疚得无以复加。之后,我胸中陡然积聚起一团柔情,鼓着劲走到她面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应该跟她解释几句。”桑子看着我怀里的纸袋,有些责备地说。 “对不起,”我说,“她出言不逊,伤害了你。” “她起码说中了两个字——‘野货’。小时候的玩伴一翻脸,总这么骂我。我妈没结过婚,生下我就自杀,是想死给那个不敢承担的男人看……” “别说了!”我轻轻喊道。她的话字字剜心。 “受伤的应该是她啊……你女朋友。”她反而安慰起我来。 “你明白我和她的关系了?”我有些吃惊。 她点点头。 “知道吗?两个女人……” 她又点点头。 “不觉得怪?” “爱情可以超越生命,当然也可以超越性别!” 这句话听起来如同天音。在我看来,她的神秘加深了一层。也许世界上真有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如果她就是那样的人,爱情崩溃之后,还能安然活下去吗?我很担忧。但这个问题,显然一时是找不到答案的。我逃进了书房,放好小满的日记,进厨房继续准备夜宵。 冰箱里有烤鸡、鸡蛋和几片面包,放在微波炉里一热就得,只需再榨两杯芒果汁。准备好之后,我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个澡。 之后,我拿出一瓶红酒,两只水晶杯,两副刀叉,还在餐桌上点了一只红烛——这是小满的习气,蜡烛也是她买的。 我打开红酒,往杯子里倒。 “这里有血!”桑子惊愕地托起我的右肘。 我一看,血已渗透睡衣。 “可能是在海边摔的。”她边说边小心地把我的袖子卷上去。 “嗬嗬,今晚两度挂彩。”我笑了笑,“哪个伤口代价大?咬伤还是摔伤?” 她但笑不语,用棉签蘸了万花油,轻轻抹在伤口上。 “……留个疤也好,做个记号,让你记住我救过你。”我对她眨眨眼睛。 “最好这牙印也留下疤,让她一辈子记住咬过你。”她说。 我苦笑了一下,看来连伤口的痛都不可能是纯粹的。 我们为奇遇举杯,她也一饮而尽。没想到,她的酒量竟这么大。 “哎,真好。这样的时候,觉得活着好。”她深深地看着我。 “如果有可能,我会让你永远留恋人世。” “你?” “我。” “……” “是不是只有男人才配跟你说这话?” “你的温暖胜过男人。”她轻声地说。 “嗬嗬,对我有感觉了?” “而且,也不失幽默。” “再表扬一句,我就要长出翅膀了。” 她没有笑,在该笑的时候,她的表情却很严肃。 “要不要来点音乐?”我打破僵局。 她站起身,从唱片架上找出一套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音乐刚刚流淌出来,她就显得极为陶醉,整个人都沉陷在了乐曲之中。 “也喜欢巴赫?”我有种路遇知音的欣喜。 “是的……细雨中听巴赫,能使灵魂飞升。”她轻轻一笑。 雨断断续续,窗外不时传来模糊的沙沙声。细雨和古钢琴声交错着、揉和着,听起来如同天使的大合唱。风越过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清冷湿润,把雨声和琴声烘托成了两个魔幻的精灵。 “巴赫的《小步舞曲》,几乎每个学琴的孩子都要弹。我小时候学过几年钢琴。”桑子坐下来,说着巴赫,眼睛里变得阳光明媚,似乎刚才跳海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这使我欣喜的同时,也感到了沉重的疑虑——她的思维有断裂之处。自杀可能是她的终极幻想,完全有再度发生的可能。但此时不宜追问,我有意找些平庸的话题,和她边吃边聊。 “现在是在读书还是工作?”我问。 “读过三年英语专科,毕业一年多了,没有工作。”她说。 “跟谁生活?” “小时候跟姨妈姨父,现在只剩下表哥……”说到这里,她嘎然停止,似乎被“表哥”二字哽了一下。一丝阴霾爬上了她的眼角,她垂下头,没有干透的长发从肩上滑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看来这个“表哥”身上大有文章。我切下一片面包,涂好炼奶,递给她,分散她的注意。 她机械地嚼着面包,开始显得坐立不安,一会儿用手指触摸烛泪,一会儿又端起酒杯啜上一口。 “把我刚才跳海的事忘了吧!”终于,她仰起脸,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出这么句话。一双眸子像被雾打湿的玻璃球。 “当然!只要你愿意。”我拉起她颤抖的手,使劲握了一下。 看来她没有完全忘记自杀的事,精神状态还不算糟糕;同时,她没有明显排斥同性接触,这,又给了我更多的希望。 夜深人倦,我提出送她回家,怕她表哥担心。 “他要是担心我,就不会先离开家了!”她孩子气地说,“这一夜,就当我暂时死了吧,本来也是想死的。” “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我还是不放心。 她像是没听见我这句话,站起身,自顾自朝卧室走去。 她在我这里过夜确实不妥,但我的愉悦和感激却非常真实。问题不是一时能解决的,留到明天也许不迟。 8 我找了一条毛毯盖在身上,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关了灯。雨停了,夜显得宁静了许多。可我却浑身躁热,辗转难眠。卧室里的桑子撩拨着我,小满的影子纠缠着我,过量的酒精像是使我发了酵,浑身膨胀得不行。 我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来到书房,关好门,扭亮小台灯。我对小满的怨恨还存在心里,可是,从纸袋里一掏出那几本日记,我就立即变得肃穆虔诚。三本日记都是一样的包装,淡蓝色的塑料封面上印着一个打洋伞、穿和服的日本少女,背景是淡红色的樱花和白了头顶的富士山。 我拿起第一本日记,随手翻了一下,其中字迹模糊的一页吸引了我,日期是我和她认识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星期三—— 上午,《普通心理学》大课上,周泉给我一个纸条,要我中午去他在校外租的小屋里见最后一面。我不想去,一放学就回到了宿舍。我已经向周泉提出分手了,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左牵右挂,特别是肉体上的。他当然不知道他的情敌是个女人,他一直以为是个男人。 绵绵秋雨已断断续续下了几天,这会儿忽然下大了,雨丝从窗口飞了进来。我走到窗前,准备关窗时,看见周泉雕塑一样站在不远处的高坡上,向这里张望。他豆芽菜一样瘦弱的身体,根本禁不起风吹雨打。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 周泉爱我,小心翼翼地陪伴我高中三年。他把第一次给了我,我也把第一次给了他。他比我小两个月零八天,天性懦弱,缺乏主见。我因为不喜欢被男生依赖,所以一直爱不上他。冯翎一出现,他在我心里,立即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冯翎认识我不久,就诱惑我和她做了爱。不可思议啊,我这辈子从没想过,自己会和一个女人发生肉体关系……冯翎就像是鸦片,我吃过一次,就再也戒不掉了。她细长灵活的手指,轻易就把周泉身上那个呆头呆脑的东西比下去了。 我连自己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都说不清,更不要说什么将来了。结婚、生育、白头携老……这都是男女之梦!两个女人论及这些,只有可笑,只有可悲啊!冯翎连公开身份的勇气都没有,难道会有勇气和女人相守一辈子?这么长时间,她甚至连个“爱”字也没跟我提过啊。 想着这些,望着雨中的周泉,我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坍塌了,整个人“轰”地一声,崩溃得一塌糊涂。我走出宿舍,来到他面前。我用模糊的眼睛望着他,他细长的眼睛里也含着泪。终于,他揽住我,走出校园,走进了他那个乱糟糟的小窝。他一关上门,就湿漉漉地跪在我面前,抱着湿漉漉的我,痛哭着求我回头。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求我,他不在乎另一个“男人”是谁,也不在乎我和他发生了多少。只要我肯回头,他就会把我当神一样供着,连命都可以搭进去。 我讨厌他的懦弱,更讨厌他的哭诉,但最终还是抱紧了他,就像抱着自己的亲弟弟。抱着他,我感到他身上的一个东西变硬了,可我在他——一个男人面前,却再也不会湿了。 “用你的手,给我最后一次吧!我爱你!”他乞求着。 “你死了心吧,我绝对不会回头了!”我说着,推开他。脑子里全是冯翎的影子。 “你知道我是怎么爱你的吗?小满!”他说着,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他打开小盒子,里面竟是几撮不同颜色的头发。褐色、青铜色、葡萄紫……每一撮都用玻璃纸包得整整齐齐。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年,我每次做头发,他都陪着。每次剪过发,我必定换染一种颜色。真没想到,他竟一直悄悄收藏我的头发! 两个人看着那些头发,陡然间就抱头痛哭起来。哭啊哭啊,哭了没完。可是,缘分已尽,我和他,除了哭,还能有什么?还能怎么办…… 看到这里,我的心像是被堵住了,眼睛禁不住地潮湿了。我明白了,这页面上的斑斑点点,原来是小满滴下的泪啊。 爱的故事各种各样,可情逝时的悲凉却如此相似。周泉对小满的感情、小满对我的感情、我对桑子的感情……简直就是一个无可理喻的连环套。 也许,这就是活着必须承当的幸福和悲伤。 9 夜已经很深了,我强迫自己合上小满的日记。正准备在沙发上躺下,卧室里却传来“咣啷”一声响动。我赶紧走过去,推开门,打开壁灯,桑子竟把睡衣脱了,翻腾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好像是病了。放在床头的闹钟掉在了地上。 我连忙用手背试试她的额头,果然烫手。这么柔弱的身体,淋不病才奇怪呢。好在我没出什么问题。我特别不喜欢去医院,所以家里常备治头疼脑热的药。我找来退热药,强迫她吃下去。 接着,我去厨房煮可乐生姜,据说特别对症。我默默守着炉子,估计姜的精华全部煮出来了,才关了煤气,倒了满满一大杯,服侍她趁热喝下。 “闭上眼睛,好好睡吧。捂出一身汗,明天就好了!”我给她掖紧被子,站起身准备离开。 “陪我躺一会儿好吗?”她拉住我的手,声音有些哀伤。接着,她把身体往床里挪了挪,给我腾出地方。 我惊呆了。她已经明白我是个Les,小满刚才的那一场闹,也足以使她明白Les之间也有性关系。她曾说过“爱情可以超越生命,当然也可以超越性别”。她如果不是个潜在的Les,就是被烧坏了。理智告诉我,这时候绝不能顺水推舟。可是,面对着这个从天而降、没有任何历史的尤物,我周身的血很快沸腾了,爆发的爱欲几乎要把我一口吞掉。 她烫人的手无力地拉着我,我终于被蛊惑得惟命是从。我浑身僵硬地钻进被窝,看也不敢看她一眼,动也不敢动。我的心跳得像打鼓,咚咚的响声把天大的秘密都泄露了。 “和我贴在一块儿吧,什么也别穿!我常幻想和一个人贴紧,你想过吗?”她轻易地就把我的身体扳了过去,对着她。 她这个要求使我感到胆战心惊。小满以及和我有过一夜性爱的几个女人,颠狂时也提出过类似要求,我历来当之为耳旁风,从没害怕过。 “和男人还是女人……紧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竟问出这么句蠢话。 “只有紧贴……” 和她包在一个被子里,我感到进退两难。她张开胳膊,想抱住我。她的胸脯跳进了我的视野,我恐惧地把目光移开。 “别这样,桑子……我还没和谁全身紧贴过……”我苍白无力地推着她。 “我也是,还没和谁全身紧贴过!”她激动地说。 “没和男朋友……” “没和女朋友……” 两个人几乎同时发问,又同时哑然失声。 她动手解我的内衣时,我的理智终于崩溃了。原形毕露的一刹那,看着自己的裸体,我竟一点儿也没有畏怯,没有怨恨、没有厌恶、也没有自惭形秽。 我猛地把她抱在了怀里。轰然接触的一刹那,我像是化成了一滩滚烫的铁水,要融化天地日月,要与她凝结成一体。两个人都没有动作,没有语言,可是,我却觉得,我和她是在做爱,做一次惊天地泣鬼神的爱! 不一会儿,她颤抖着抽泣起来,是伤心的哭。她可能是被烧糊涂了,可能把我误认为是她的心上人了!可是,我疯狂的嘴唇已经失控,野马一样强占了她的。 被我狂吻着,她的呼吸明显加重了,胸腔里发出一声快活的呻吟。就是这一声快活的呻吟,使我惊醒了。我立即放开她,跳下床穿好衣服,连领口的钮扣都扣紧了。 望着一脸措愕的她,内疚开始像虫子一样啃咬我。她没有错,她在发烧。但我应该保持清醒,万不该怂恿这一切。至少在今夜之前,她喜欢的绝对是男人。让这么美丽的女孩跟着男人,才算是善良的吧。在没有彻底了解她之前,我没理由、也不忍心把她拉进一个截然不同的爱的疆域,最终把她害得和小满一样无法自拔。 我在床前停留了片刻,希望她能说句什么,但她没有。她闭上了眼睛,长睫毛轻轻颤动着,眼皮里似乎酝酿着一场可怕的风暴。 我赶紧关掉壁灯,眼前变得漆黑一团。趁着厨房射出的灯光,我迷乱地摸出了卧室。 10 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点钟。桑子还没动静,看起来睡得不错。我悄悄进洗手间洗漱完毕,换上一套黑色西服套装,把白衬衣的领子翻出来。 雨过天晴,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阳台上的纱帘在微风中飘荡,吸引着我走过去。 桑子已站在了阳台上。她看着我,清新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得苍白。她微笑着,似乎忘记了昨夜的事情。回想起昨夜和她赤裸着紧贴的情景,我一下子尴尬起来。 “是对面的吉它声把我叫醒的。”她说着,叫我朝前面那栋楼看。 一个阳台上坐着一对大学生模样的恋人,都穿着牛仔裤和褐色套头毛衣,像是情侣装。男生抱着吉它,正在专心弹奏。女生捧着一杯牛奶,歪着头,专心致志地听。 “听,他现在弹的是《秋樱》,一首关于母爱的日本歌曲。我特别迷恋这首歌!”她说。 被她一提醒,我也着魔了似的,被这首熟悉的曲子吸引了。 “一听到这首歌,我就会想起我妈。”一曲终了,她依旧沉浸在其中。 “哦……”我应和着她,心里却爬上了一丝阴霾。 “我还记得小时候,小朋友们一笑我没有妈,我就会说,我有妈,我妈在照片里……” 我心里的酸楚越来越重,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 男生放下吉它,接过女生递来的一杯牛奶,自己不喝,却送到女生嘴边。女生喝了一口,又把自己手里的牛奶送到男生嘴边。 “他们会结婚吗?”桑子看呆了。 “我觉得结果并不重要,爱情的意义在于相爱的时候。你说呢?”我也很感慨。 “去我家吧?我们也这么吃一次。我可以给你弹巴赫!”桑子激动地说。 “家里方便吗?”我受宠若惊。 “我表哥……一时回不来。”她说。 她如此有兴致,我当然求之不得。我打开衣柜,她挑了一条牛仔裤,一件白色紧身背心和一件白色高领毛衣。毛衣宽大,牛仔裤太长,裤脚得卷起来。不过,这样却使她看起来别有一番韵致。 “这么穿,真像个女学生!”我欣赏地说。 “你身上这套衣服,也特别适合你呀。”她的笑意加深,一双眼睛又变成了弯月。 “我能穿什么?永远是黑白灰,脱离不了宽衣长裤。”我自嘲地笑了笑。 因临近春节,市区的街道上特别热闹。车子上了海滨大道,昨夜大雨中的亚热带海岸线公园呈现在眼前,绿地、花丛、亭台、雕塑、音乐酒吧、露天茶座、情人别墅……当然还有那条通往大海的白色石阶!我心跳加速,看了看桑子,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昨夜自杀的这个地方,似乎没引起她的注意。 又走了大约半小时,周围寂静下来——这里是一片没被完全开发的土地。前方出现了三栋呈半圆形排列的高楼大厦,看来是个高级住宅区。背靠大海,大门朝南,门楣上有“天籁”两个大字。大门正对着一个废弃多年的军用机场,跑道旁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茅草,灰白色的花穗正在怒放。 下了车,我们并没有马上进门,不约而同地看着那片野茅草。 “真有点像世外桃源!”我感到这里有些古意,便赞叹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对吗?”桑子陶醉地说。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你,真像远古那个一尘不染的她啊!” “过奖了,我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她羞赧地笑了。 “这里的房子很贵吧?”我问。 “哦,房子是我表哥的。”她忙解释,“他是个律师,工作很拼命的那种人。” “他多大?” “三十一岁零两个月。” 她竟对她表哥的年龄记得这么清楚,我不由得看了她好一会儿。可是,她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她表哥显然是个成功者,起码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我已经二十七岁,开的却是一辆价格便宜的国产轿车,住在拥挤的居民区里,房子还在分期付款。我开了一间心理咨询所,可是国人肯在心理保健上花大钱的,毕竟少而又少。咨询所因为挂靠着我的母校,借用了心理学系一个教授的头衔,收入又得被分走四成。剩下的钱,只够维持中等生活水平。 “走,回家吧!”桑子拉住我的手。 “好,回家!”我猛地回过神来,感动地说。 我的心情从没这么美妙过,心中似乎一下子挤满了五光十色的梦。 11 桑子带我来到最左边的一栋大厦前,一层住户都带围墙小院,一人高的围墙上爬满了杜鹃枝条,正是繁花似锦。昨夜大雨,此刻地上落红一片。到了左边第一个院门前,桑子蹲下来,从门旁的草丛里拿出一串钥匙。 “钥匙就这么放?”我惊讶地问。 “只有昨晚这么放,怕我表哥忘带钥匙……没想到,我还会回来。”她说着,打开门。 我心里顿时疑窦丛生。昨晚的事情,她还记得多少呢? 这个不足三十平方米的长方形小院,其实是个美丽的小花园。左边有一棵大榕树,树枝上垂着长长的根须。树下是一张石桌,几张石凳。右边围墙下有个小水池,水面上几朵紫色睡莲的花瓣正在闭合。院子正中是一条通往房间的甬道,甬道两边整齐地种着几畦花草。姹紫嫣红的蝴蝶花正在开放。 “啊,富人们原来是这么生活的!”我艳羡地说。 “这个小院子很贵,可我实在太喜欢了……”桑子说着,关上了院门。 “你表哥就满足了你。” “是的。” “这么幸福,还去寻死觅活,我真不该同情你!”我笑嗔着说。 “我幸福不幸福,你了解吗?” “你小小年纪,真有非自杀不可的痛苦?”终于和她谈到了关键问题,我有些动荡。 可就在这时,房门突然开了,我和桑子都吓得不轻,定定地望着门口的一个男人。 这是个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面孔棱角分明的男人。他身上的西装很皱,不知是怎么揉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好像熬过夜。右眼的眼皮双得稍重,不仅没影响到面容整体的美,反而使他显得更有个性。 他走下石阶,在甬道上站住了。他眼睛里的忧郁深不见底,目光却很锐利,不断在我和桑子身上来回游移。 “你真去寻死了?”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唦哑。看来是听到了我和桑子的对话。 “嗯。她,冯翎……救了我。”桑子显得很紧张,求救地看了我一眼。 “真的非死不可?没有活路了?”男人的目光胶着在桑子脸上。我似乎成了透明人。 桑子的嘴唇动了动,又紧闭上了。 “你明白吗?你死了等于把我杀了!你现在明白了吗?” 男人说罢,从窗台上拿下一张报纸,走到桑子面前,摊开。头版左下角登着一则醒目的《寻人启事》,印有桑子的名字和头像。 “我在报社整整待了一夜!就是为了这事!”他痛心地说。 “小安哥……”桑子像是在哀鸣。 我这才敢肯定,这个男人就是桑子的表哥。 “如果你想用死杀我,就跟我说明白,我自己去死!”他的眼圈发红了。 桑子的泪涌了出来,比暴雨的力量还要凶猛。我的心,也开始痛了。 “桑子,你也发过誓的,要为死去的亲人们活着!他们把你交给了我,我必须得让你好好活下去!可你,竟连这都不成全我……”他的泪终于流了下来。 他的话没落音,桑子就扑到他怀里,筛糠似地抖成一团。他也旁若无人地紧抱住了桑子,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两个人都像是瘫软了。 眼前的这一幕使我感到,他们的关系绝非表兄妹那么简单。同时,这一幕像针一样刺醒了我——他们是生死相连的,连一丝缝隙也没给第三者留下。昨夜和桑子裸身紧贴的情景历历在目,现在看来,桑子,这个仙子一样的女孩,不过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个短暂的美梦。 我咬了咬牙,转身朝大门走去。 “请等等!”男人喊了一声,追了上来。 我本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对不起,太激动了……感激你救了我妹妹!”他眼角仍挂着泪痕。 “别客气,这很偶然……”我有些语塞。 “桑子一直很自闭,难得她对你这么友好。” “我恰好是心理医生,如果需要,可以让她和我联系。”我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真好!”他接过名片说,“我叫穆安,多联系。” 我坐进车里,回望那个闭紧的院门,回应我的只有伸出院墙外摇曳的杜鹃枝条。来时和桑子站在这里,望着大片野茅草生出的憧憬,已破碎得无从寻觅。世界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寂寥和孤独! 12 车子进入市区,我有些头晕,才意识到是饿的了。我把车子开到我的心理咨询所门口,下车,来到旁边的“课余时间”咖啡厅。这个咖啡厅除了经营各种饮品,还经营简单的中西餐点,经营对象主要是大学生,物美价实。咖啡厅的整体格调是怀旧,座位类似火车卡座,深得学生们的喜欢。 大学正放寒假,客人不多。我找张靠窗的座位坐下,点了一客咖哩牛扒、一杯红酒和一杯柳橙汁。 这里靠近大学的东侧门,很僻静。我的心理咨询所和这间咖啡厅都背靠校园,门前是一条南北向的小柏油路。路的南头通向一片菜田,往北通向闹市区。这里极少有车辆进出,行走的人也多是师生和菜农。路对面有旧书店、文具店、唱片店、快餐厅等,做的都是学生的生意,店名都起得很有意思:老的好旧书店、天韵唱片、秀色快餐……平时忙忙碌碌,从没静心细品过这些东西。此时,我忽然觉得学生时代挺苍凉,也挺无奈的。 我转过脸,斜对面的“才俊公寓”进入视野。它是学校的旧招待所改建的,房价便宜,供不愿住学生宿舍的学生和往届毕业生租住。 我的大学同学田宇就住在里面。他晾晒在走廊上的衣服不停地随风摇摆,晃得我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好久没和田宇联系了,我想给他打个电话。刚掏出手机,服务生就把热气腾腾的牛扒端了上来。我只好作罢。 吃了没几口,手机响了,显示的号码是小满家里的。我警觉起来。 “你还有什么事!”没等小满开口,我就不客气地抢着说。 “……我是小满她妈。”对方迟疑了片刻,不甘示弱地说。 一定是来者不善!我放下刀叉,集中注意力,礼貌地问了声好。 “你就是常打电话找小满的那位吧?”她冷冰冰地问。 “应该是吧……” “你叫什么名字?” “冯翎。” 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她以前常接到我的电话,从没盘问过。难道小满和她摊牌了?还是她无意中发现了女儿的秘密?没等我想出应对的话,电话那头就风云突变,她几乎是在咆哮了。 “小满在你那里住了一年多,是真的吗?” “是的。” “天哪……要不是刚才碰到她系里一个同学,我还以为她一直乖乖住在学生宿舍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你为什么要害小满?”她像审讯犯人一样问道。 “小满是个甘愿受害的人吗?”我开始有些激动。 “你还有什么资格狡辩?同性恋的名声臭不可闻,你知道吗?臭不可闻!” “我和小满已经分手了。”我极力忍耐着说。 “告诉你!现在一个美国留学回来的小伙子在追求小满,以后你就别再自讨没趣了……” 没等她说完,我就不礼貌地挂了机。餐厅里的客人似乎都在偷看我。尽管他们不可能听到“同性恋的名声臭不可闻”这句话,可我的脸皮却像是被当众撕了下来。 此时此刻,强烈的自卑几乎击垮了我。如果我是个男人,爱上一个女孩,完全可以和她的家长抗争,甚至可以和整个社会抗争。可是,我是个女人,无论从生物学角度,还是从社会学角度来说,我都是个彻彻底底的女人!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即便自己可以不顾一切,也必须得考虑爱人的名誉和承受力。“同性恋的名声臭不可闻”——这种观念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啊。 我垂下头,面前的食物开始令我反胃。我付了账,头重脚轻地离开了“课余时间”。 13 回到家,我心里还在隐隐作痛。放上一张巴赫的《赋格的艺术》,我一滩泥一样躺在沙发里。受伤之后听巴赫,又是另一番感觉。魔一样的音符组成的磁场,把我整个人都吸了进去。 阳台上挂着一串日本风铃,此刻在风中叮当作响。它是一个名叫朱笛的女孩十年前从日本寄来的。十年来,我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带着它,毫无损伤。朱笛是我的高中同学、初恋情人——不,应该说是我的第一个单恋情人。我在她面前暴露了Les身份的那个夜晚,我和她的三年友情,也随之破碎了。 高中毕业后,暑假里的一个晚上,朱笛的姐姐姐夫带朱笛和我去一间舞厅玩得很晚。分别时朱笛告诉我,她很快要和父母一起去日本定居。我一听,心里就乱了,忘情地责怪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说她父母怕她学习分心,一直瞒着她。我真诚地请她去我家最后长谈一次,她竟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我带她来到我的房间,两个人盘腿坐在床上,一直聊到黎明时候,我也没找到表白的机会。她累得睡着了,我不甘心,躺在床的另一头辗转反侧,心里像藏着一只不安分的兔子。终于,我孤注一掷地坐了起来。看着她恬静的睡相,想着她即将远渡重洋,心底压抑了三年的热望终于火山一样爆发了。我爬到她身边,吻住了她的嘴唇,一只手狂乱地摸进了她的内衣。 我以为她早已意会,会和我一拍即合。可是,我的快感只持续了几秒钟,就被她的一声尖叫斩断了。那声恐惧的尖叫,使我感到自己像个强奸犯。我怕家人听见,情急之下,用手死命捂住了她的嘴,殊不知这么做是大错特错。她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挣扎着坐起来,一下子就把我推掉在地板上。 我妈推门进来了,盯着地上的我,又盯着床上的朱笛,似乎洞穿了端倪。她的嘴唇都气白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一会儿,我的继父也进来了,站在旁边阴笑。他是个野蛮人,我小时候,多次看见他对我妈施暴。就是他,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男人即禽兽”的种子。长期生活在母亲的痛苦里,我对女性产生了深入骨随的悲悯。我想保护她们,永远不让她们受伤。 继父的阴笑越来越狰狞,我终于忍无可忍,只想立即把那阴笑消灭掉。于是,我搬起窗台上的一个小花盆,朝他砸了过去,砸得他浑身是血。朱笛则在一阵混乱中落荒而逃了。 十年过去了,朱笛没在我面前再次出现。可她并没恨我,每年元旦前,她都会从日本给我寄来小礼物,却从没留过一字半句。她在我心中,成了一个忧伤的谜。 去年元旦,朱笛随贺卡给我寄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发胖了的她和一双可爱的儿女。看着照片上的她,我呆了,流了好久的泪。我怎么也不能把一个如花少女和一个养育了两个孩子的妇人联系在一起。时光弄人,最残酷的也不过如此吧。 风铃虚化成一片白光,我这才发现眼里蓄满了泪水。生命中走过的每一个人,越是试图抹去,越是历历在目。作为一个Les,我的记忆里,屈辱和伤痛更是无头无尾。 《赋格的艺术》停止了,突发的寂静使我感到了无处宣泄的烦乱。矮柜上摆着小满的照片,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她的笑就是对我的蔑视。我把照片从相框里扯出来,慢慢地撕碎了,丢进垃圾桶里。 14 朱笛的五官在我的印象里早已模糊了,清晰的只有她的某些神态,譬如说话时习惯咬住下唇;注视时眼睛里总是盛满疑问;思考时喜欢用手指绞头发……即便是这些清晰的东西,也都是碎片式的。关于朱笛的记忆,稳定成型的,只有“第一个单恋情人”这个带点儿感伤的符号。尽管我对朱笛有过肉体的侵犯,可是回忆起她时,却从没有过性的意念和冲动。朱笛已成为我青春时代的一个爱的里程碑,缥缈得像一片没有家的云。 朱笛离去这么些年,我的爱情世界一直是空白的。小满和爱情无关,她不过是我用来填空的几个女人中的一个,尽管只有她和我同居过,可相处时间的长短,和爱情的发生与否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而现在,我不得不承认,终于有个女孩向遥远的朱笛挑战了,她是桑子。我预言她将比朱笛更使我震撼。相对于桑子在我心里的分量,朱笛显然是单薄的。桑子在情与性上都已经征服了我——当然,她可以不自知。每想起桑子,我动荡的热望里总是夹杂着性幻想。更可怕的是,我的舌头竟有进入她的冲动!也正是桑子使我明白一个事实:舌头这个器官也是有灵魂的,并不是任何对象都可以接纳的。 爱似乎又向我走来了,也许更多的将是折磨。但起码我的日子不再空虚了,濒临灭绝的热望又复苏起来——我竟开始注意自己的生活习惯、谈吐装扮这等小事了,这真有点可笑。毕竟,有梦的生活还是可爱的。 大学要到正月十六才开学,咨询所也在放假。这个寒假包括春节,我都得一个人过。小满走后,我生活上有些不习惯,但精神确实得到了彻底的解脱。 除了必要的购物之外,我决定20天足不出户。这20天,我不想接触专业的东西,心理学着实侵蚀心性,很多研究心理学的人反而缺乏心理健康。读小说、看影碟、听音乐足以消磨时间,并且都是我喜欢做的事。 一直喜欢《睡美人》、《洛丽塔》这两部文学上的顶级之作,我想利用这段空闲重读。一个文学造诣很深的朋友早就告诫我,不要迷恋这两本书,它们都属于“魔书”,看多了容易被作者诱入无法自拔的魔境。《睡美人》的作者迷恋熟睡的少女,《洛丽塔》的作者迷恋发育未完的幼女,实际上都属于“恋物癖”,就像有些人喜欢搜集女人的内衣,不属于健康光亮的文学追求。我对这种论调一直不以为然,也许我的文学造诣还达不到那种程度,我只能感受到作者对青春活力的刻骨眷恋。 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仅那开头,就不知迷倒了多少人:“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次完成,自上颚往下轻轻地落在牙床上。洛——丽——塔……” 而川端康成之《睡美人》,其隽永之美,我以为是要慢慢才能被发现的。老去的人面对熟睡赤裸的青春肉体时,入骨的向往和悲哀是需要设身处地才能体味的。“对这样的老人来说,也许那就是生命本身,就是可以放心去触摸的生命……估计她不到20岁吧,老人觉得自己的另一颗心在振翅欲飞……在过去的六七十年间,自己究竟能触摸到人性的宽度有多宽,深度有多深呢?这种寻思使自己感到自己的耄耋,对于完全衰老的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时刻,可以比得上被一个年轻姑娘拥抱着更能忘我的呢……” 这次倍感幸福的重读,字里行间都闪动着一个人影,她是桑子。书中的少女,似乎已转世到我的生命里来了。 15 元宵节这天,我从沉溺了半个月的文学气氛里挣脱出来。工作还是得继续,否则就不能稳当地生活。我打起精神,来到了心理咨询所,为节后开业做些准备工作。 把所有客人的资料整理一遍,就到中午了。我在外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准备休息一会儿就去吃饭。一抬眼,却看见田宇站在“才俊公寓”门口,朝我招招手,快步走了过来。 今天是个灰蒙蒙的阴天,黎明时下了一场小雨,直到现在,天空中还有薄薄的雨雾。冬天的这种天气很有杀伤力,特别是对于多愁善感的人。望着这种背景下的田宇,我心头陡然升起一缕不可名状的悲悯。 田宇一头微曲的长发披在肩头、脸庞小巧秀气,皮肤嫩白得许多女人都及不上,然而略显病态。丹凤眼,眼皮很薄,睫毛密集,鼻子挺秀,珍珠色的嘴唇常常性感地半张着。如果让他来演古装戏里的旦角,会比任何名流的扮像都漂亮。他易感、怯懦、脆弱,却颇有艺术气质。他大学里学的是化学,但几乎把所有精力都花在了音乐上,结果三门功课不及格,毕业没拿到学位。他一天到晚练琴酗酒,做梦都想出名,但几年过去了,仍是个在歌厅跑场的无名乐队键盘手。 也许这么表述我和田宇的关系最为合适:我对朱笛的感情,相当于田宇对我的感情。不过场景从我的高中时代换到了大学时代。 “元宵节快乐!”田宇笑着说。 “精神不错啊,要去哪里?”我问。 “去附近的超市买些吃的,等会你去我窝里,一起过节!” “好吧!我正愁一个人怎么过呢。”我欣然同意。 “咦?你的那个妞儿呢?”他疑惑地问。 “分手了。” “怎么分手了?” “难道不可以吗?” “呵呵,当然能,合久必分嘛。”他没有深究,把一串钥匙递给我,“你先去把开水煮上。” 我锁好诊所的门,来到了田宇的窝里。田宇喜欢地毯和吸尘器,屋里虽然拥挤,但很洁净。一张单人床,床头有台电脑。一套英国产的发烧音响,旁边是几个高高的唱片架。窗下是一台YAMAHA电子琴——他的吃饭家伙。墙上还挂着一把木吉它,屋角有个酒柜。 我煮好开水,不一会儿,田宇就回来了。两个人到厨房做菜。 “咱俩干脆合买个大房子同住算了,反正都要孤家寡人一辈子的,互相也有个照应。”他洗着菜,淡淡地对我说。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还是要结婚的。”我笑了笑。 “不是开玩笑。”他认真地说,“我爱不上女人了。” “什么意思!”我几乎跳了起来。 “别太敏感,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他没再说下去。 饭菜摆在矮桌上,两个人席地而坐。他吃得不多,酒却喝个没够。过了一会儿,他拿下墙上的吉它,开始试弦。 “今天元宵节,给你献上一曲,要听什么?”他望着我,把耷拉下来的长发拢到脑后。 “你选一个吧,看看能不能感动我。” 他刚弹出第一个音符,我的心就激荡了起来——是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他一开口唱,我的眼眶就热了。“流水它带走了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他唱到这里,竟变得和我一样泪水盈盈。 “大学毕业那阵子,学校广播里可是天天放这首歌啊……”我感慨地说。 “我记得那阵子,咱俩总是围着校园走个没完。”他痴痴地望着我。 “嗯,咱们是两个怪人。” “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他笑了。 “你倒是给我掩护了四年的Les身份。”我也笑了。 “说不定我骨子里就是个Gay呢!” 16 田宇的这句话像个晴天霹雳,粗暴地劈开了一个我一直不愿面对的事实——Gay这个群落里,将包含明天的他。 大学四年,我和他几乎形影不离,没有人不确信我和他是一对儿。可大学四年,我和他从没有过肌肤之亲,连最原始的冲动也没有过。只是像两个游魂,相互依靠着、扶携着,走过了大学时代。命运把我和他安排在一起,也许是有深刻用意的吧? 我望着他,觉得自己正在往绝望的泥沼里深陷。 “我要是变成Gay,你会难过吗……”他望着我,似乎动了情。 “不要变!记住,天堂和地狱只有一步之遥!”我也激动起来。 “Gay是地狱吗?” “反正不是天堂!” “大学四年,我要是强行占有你一次,结果肯定不是这样了!可我不敢……” “你在说什么!”我躲开了他颠狂的目光。 “我还有救,”他说,“你就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好吗?” “你在犯傻吗?” “让我成为男人,你也成为女人!”他似乎要发起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 “你可以找别的女人!” “除了你,别的女人我一个也看不上!” “你疯了!我是个Les!”我喊道。 我站了起来,他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眼里露出令人担忧的光,孤注一掷地朝我迈进一步,我连忙后退。他就这么节节相逼,一直把我逼到床沿边。我没有防备,腿一弯,便跌坐在床上。他扑到我身上,一下子吻住了我,急促的呼吸把满嘴酒气送进我的口腔,我感到一阵眩晕,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根本使不上力气抵抗。他竟抓起我的左手,按在他的下体上。那个不可思议的硬物,使我感觉像是摸到了一条蛇、一只蝎子、或者是一团蛆虫。我死命地把手缩回来,挣扎,试图逃脱。可他的身体却有千钧之重,我累得精疲力竭了,他却还是纹丝不动。 “如果咱俩一开始就做爱,毕业就结婚,现在肯定孩子都有了……”他语无伦次,嘴却没放松对我的控制。 之后,他的手开始朝我身上摸索。我忍无可忍,咬住了他的舌头。他“啊”地一声惨叫,立即放开我,往后退了好几步。之后,他伸出舌头,用手摸了摸,又看看手指,好在没有出血。 “今天你侮辱了我,友谊到此结束!”我急咻咻地说着,边整理衣服边朝门口走。 “等等!”他喊道。 这一声喊叫像是个溺水婴儿发出的呼号,异常揪心。我停下脚步。他走到我背后来了,我又警惕起来,条件反射地挺了挺脊背。 “对不起!放心吧,从现在起,我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了。”他哀伤地说,“你今天不让我做男人,明天,我就心安理得地去做女人了。” 我慢慢转过身。 长发遮住了他的脸颊,两条清晰的眉毛虬结起来,泪从眼里流了出来。他的嘴角向下轻撇着,表情很夸张,像舞台上的悲剧角色,寸断肝肠。一种物伤其类的痛楚控制了我,我的心开始一阵阵发痛。 “你还有机会,世上的好女孩很多!”我哽咽了。 “不!试过不少了。对着她们,我怎么也起不来。” “做同性恋者,要承受屈辱,你这样……行吗?” “是你封死了我做男人的路!” “这绝不是你去做Gay的理由!” 他望着我,眼神迷离。他的眼睛使我恐惧,这是一双女人的眼睛,绝对是女人的眼睛!我转身,伸手开门,想从这双眼睛面前逃走,逃到它们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可是,他却从背后把我拉住了。 “让我抱抱你,总要让一点儿友情留下来吧。” 我硬不下心肠,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他。 他把我紧紧抱住了,没有激动,没有颤抖。我已不需提防他的下体,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17 仓惶地逃回家中,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 阴了一天,这时候有几丝夕阳露出了脸,稀薄得令人惶惶不安。冬日的这种辰光,残败而寂寥,似乎存心把我推向深渊。也许残败和寂寥只属于我,窗外是混乱不堪的声音和行色匆匆的人流。人类无时无刻不在制造响动,并最终被埋葬在那些响动之中。我关紧窗帘,半躺在沙发上,望着一片死白的天花板,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陷入一种无力回天的困境之中——关于田宇的将来。刚才他做出的蠢事,被他当成去做Gay的最终借口,这显然是荒唐的。也许,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刚才的事,不过是个火种,点着了他积聚多年的原始愿望而已。这么多年,他在精神上一直依赖我,最根本的原因,也许就是惧怕自己倒向男人!而我,除了身体是女人的,其它方面和男人几乎没有区别。 假如田宇这些年一直和柔顺的女孩相处,而不是和我。那么,他会不会变得更像男人一点?这个假设本身就有点儿幼稚,命运没有让他选择柔顺女孩,而是让他选择了我——一个女人中的男人。是他的眼睛,具备了一种特异的辨认能力。他把我当成了水,试图随时用来浇灭身体里的诡异火种。可是,纠缠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绝望了。 到底该怎么定义同性恋者?此刻,我的思路似乎清晰了一些。他们从生物学角度看,是男性或女性个体,而心理却朝着性别的反方向发展了。既然身心分裂,就必须承受因之而来的痛苦。这也许就是同性恋者与生俱来的、永远也卸不掉的悲哀。 天黑透时,烟灰缸里已堆满烟蒂。我喉咙发干,打开冰箱倒了一杯果汁。刚端起来,手机就响了。一看,竟是小满。 “我被锁了半个多月,今天开学注册,他们才放了我。”她的声音,涩重而又无助。 半个多月没听到小满的声音了,我心里泛上一缕怜悯之情。分手之后,我一直在心理上抵触她。也许是刚才发生的事,使我宽容了些,小满也一定有她的苦衷。各人的情感,在某个时间段,只能处在某种境界上,任何强求都是不理性的。 “你们家怎么会这样?”我问。 “我妈给我介绍个男朋友,我死活不从。她就气得打了我,我回了手。我爸就把我关了起来。” “是那个美国留学生?” “你怎么知道?”她很惊讶。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这不是什么值得保密的事,可我不愿再回忆她妈说过的话。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我现在学生宿舍,东西都收拾好了,想去你那里住。”她的声音很小,像在乞求。 “不行!”我立即回绝。 “我们,真的就这么完了吗?” “完了。” “你有了新欢,是吗?”她明显地激动了起来。 “跑题了。”我说,“根本问题是,再相处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 小满还要说什么,我果断地关掉了手机。 18 心理咨询所开门的第一天上午,没有客人。蓝玉倒是接了几个预约电话。 蓝玉清瘦,细眉眼,薄嘴唇。不用化妆,五官也很清晰。难得的是她面善,容易使客人接近。她才二十五岁,经历却很坎坷,目前的身份应该是个小寡妇。她学的是心理学,成绩不错。但大四那年,她和一个副教授在床上被副教授的妻子逮个正着,致使她没拿到学士学位。幼稚的初恋破碎之后,她来到了这个城市,做了我的得力助手。 她家境不好,父母没有养老金,哥哥好吃滥赌。为了养家,她毕业不久就嫁给了一个做橡胶生意的民营企业家。那人文化不如她,却善良淳朴,把她当成了宝。然而那男人时运不济,结婚不久,就破了产,最后喝了毒药。她几近崩溃,但还是撑过来了。她是个极顽强、极隐忍的女子——这样的女子非常可敬,也非常稀少。 蓝玉在咨询所的外间办公,负责安排电话预约、处理上门预约和一般咨询。 我则在里间,负责心理咨询。没有客人的时候,我总是温习一下客人的资料,或者阅读心理学著作。读本科和研究生期间,我对弗洛伊德不是很感兴趣,可做了心理咨询工作之后才认识到,从实践方面来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确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泛性论”历来因其偏激极端而遭诟病,但“力比多”的存在和作用却不容忽视。 十二点到十二点半,是午饭时间。蓝玉准备去学校食堂打饭了。 “冯翎,有你的电子邮件。”她拿着两个饭盒,探头进来,丢给我一个微笑。 蓝玉身上的一套粉白色西服套裙很得体。她的衣服几乎都是我送的,而这些衣服又是一个名叫嘉峰的客人送给我的。嘉峰做服装进出口生意,他当然不知道我是Les。因为要在社会上立足,我一直没有忘记掩饰身份。即便蓝玉对我的身份有所察觉,也绝对不会道破,她是个叫人放心的人。我把衣服转送给蓝玉,嘉峰以为我还没开始接纳他,就接连不断地送,他的兴奋点似乎只在于把礼物交到我手上的瞬间。 我打开手提电脑,懒洋洋地操纵鼠标,点开outlook。一看见新邮件的标题《桑子的信》,我就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后悔两天没查看邮件。我下意识地朝外间看看,蓝玉当然不会这么快回来,可我的心却跳得发慌。 我平静了一下,点开了邮件。 翎: 我迷上了你的名字。分别的半个多月来,我每天都会想起。翎——飞翔的羽毛。这名字用在你身上,贴切得不可思议。它也为你平添了许多奇异,你像是长着强大的翅膀,不仅能抵御伤害,还能庇护在你身边停留的人。 我把《秋樱》的日文歌词和中文翻译抄给你两段,就是你家对面阳台上的男生弹的那首。不过,它早被我表哥列为‘禁曲’啦,因为我听到它会发生不良反应。不过,《秋樱》的歌词和旋律,早就刻在我心里了。 淡紅の秋桜が秋の日の 何気ない陽溜りに揺れている 此の頃涙脆くなった母が 庭先でひとつ咳をする …… こんな小春日和の穏やかな日は あなたの優しさが浸みて来る 明日嫁ぐ私に苦労はしても 笑い話に時が変えるのよ 心配いらないと笑った …… (淡红色的秋樱/在夕阳中摇曳/此时脆弱的母亲流着泪/在庭院中咳嗽/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浸透着你的温柔/不要再操劳了我明天就要出嫁/也许会和往日里有些不同/请不要再担心) 很抱歉,上次把你带到我家,却没能给你弹巴赫,还让你饿着肚子回去了。天气越来越暖了,院子里的蝴蝶花开得很热闹,花瓣五颜六色,摸起来感觉像是婴儿的皮肤。常言道,花无百日红。周六早上能来吗?我表哥出差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一整天。他也希望我和你交朋友呢。 上次你走后,我病了好大一场,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我是一个怪人,是吗?别笑我啊。 还记得路吗?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等你! ——桑子 我被这封信感动着,但没有完全弄明白桑子的意思。她仿佛站在云雾里,对我娓娓倾诉,而我却怎么也听不清。我想从中找出点不平常的东西,结果却落空了。也许,她能对我这么亲近,我就该满足了。此刻,我已彻底明白,我爱上了她。 这就是爱吗?想让她和自己变成两个傻子,躲在一个无人之境,深情注视、娓娓情话、耳鬓厮磨、相拥而眠……这就是爱吗?想为她洗衣、梳头、描眉、一勺一勺地喂她吃饭喝汤……这就是爱吗?想和她彼此抚弄着头发、咬着唇尖、触着鼻头、舔舐泪眼……这就是爱吗?想抱紧她的身体,噙满她的双乳,舌头伸进她的深处,吞咽她的汁液…… 想要对桑子说的话能写成一本书,可我的手却软得敲不下一个字。 离周六还有几天时间。我决定平静下来后,再和桑子联系。 19 蓝玉给我打的菜是油煎带鱼、麻婆豆腐和炒青菜,都是我爱吃的,却没吃出味道。看完那封信,我的心又轻易被桑子摘走了,觉得活着也不再是一种负累了。世界万物,都融进飘飘欲仙的温情里去了。 下午三点正,第一个来咨询的客人是嘉峰——如果不是他反倒奇怪,自咨询所开张以来,他是最热情捧场的客人。 他三十出头,中等个,偏瘦,皮肤黝黑,两只虎牙拯救了面孔的平庸,使他显得聪明狡黠。头发永远做得一丝不苟、光鉴照人。一举一动都充满造型感,似乎对镜演练过千万遍。最显眼的要数那副墨镜。戴着它,他就显得潇洒飞扬、激情澎湃;一摘下,就颓败得一蹋糊涂。他来我这里时展示的,基本上是灰暗的一面。 他做服装生意,总是一身名牌。他喜欢把生活安排得硝烟弥漫、沸沸扬扬。不与订单较量的时候,就呼朋唤友、酒肉欢歌。他的征服欲很强,征服的东西有两样——钱和漂亮女人。从高中开始,他花了八年时间,娶回一个名叫李妍的漂亮女人,现在儿子虽已五岁,夫妻生活并不美满。 他一进来,就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摔,两眼发直地望着我,神情沮丧得可怕。凭直觉,我感到他可能刚遇到过什么打击。 还没等我开口发问,他就把指关节扳得噼叭作响,痛苦地说:“冯翎,今天我把实话都告诉你,李妍这么些年,起码给我戴过十顶绿帽子!前天,一个朋友告诉我,他亲眼看见李妍和一个小白脸去开房……” 他没有说完,嘴巴半张着,惶惑起来,似乎后悔对我吐露了实情。 问题的症结终于水落石出了,只是我没料到会这么突然。很多有顽固心理问题的客人,并非真有严重疾患,而是缺乏面对真实的勇气。我对他投以鼓励的目光。 他怯懦地低下头,点上一支烟,任其在手指间燃烧。等他再把头抬起来,眼里竟含着泪。他一直把自己说成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人,而把李妍说成是个嫉妒的侦探。原来他的话和事实恰恰相反。 “我爱李妍,她太美了。为了娶到她,我真是一哭二笑三上吊,连苦肉计都用上了,膝盖跪肿过,头撞破过……她是可怜我,才和我结婚的。婚后,我拼命工作,想用钱征服她,她却始终爱不上我。夫妻打架太多,伤了她的感情,她一直想离婚,是我赖着不离……” 沉默了一会儿,我给他递上一片纸巾。 “如果是这样,了断肯定是一种解脱。”我说。 “唉,总是用体力征服她,在她身上做机械运动……她就跟死尸一样……”他说,“再这么下去,我也会变成死尸……” “改变观念很重要,”我转移话题,“很多男人为美女栽得头破血流,却不去思考美女并非人人可得。” 他望着我好一会儿,眼睛里似乎升起一丝希望。接着,他变得局促不安,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了口。 “是的,这个道理我现在终于懂了!”他有些语无伦次,“……你的端庄、理性、含而不露,我遇到的女人之中无人能及……” 我惊讶得无言以对,比听到“十顶绿帽子”还要震惊。 “你应该有感应的,我不会平白无故依赖一个女人……” 两个钟头的咨询时间结束了。 “下次再谈吧?”我说着,看了看墙上的钟。 “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谢谢,”我说,“我从不接受客人的宴请。” “我可以付费!” “你误会了,我不收咨询时间之外的费用。” “起码,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他坚持不懈。 “那就等到成为朋友的那一天,OK?”我微笑着送客。 他悻悻地离开了。钻进车子,发动,缓缓地在我视线里消失。下班时间已到,我心里很乱,想独处一会儿。我叫蓝玉先回去,她家和我顺路,一般是搭我的车。她很快收拾好东西,提起皮包,不放心地看着我。 “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她体贴地说。 “我整理一下资料就回去。Bye!” “Bye……”她欲言又止,朝我摆摆手,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咨询所的墙壁隔音性能很好,为客人保守秘密是最起码的责任。蓝玉当然听不到我和嘉峰的谈话,这更能证明蓝玉对我的情绪变化明察秋毫。 我呆呆地靠在门口。对面店铺的橱窗玻璃反射着夕阳,刺得睁不开眼睛。“才俊公寓”出出进进的学生手里都拿着饭盒,正是校食堂开饭时间。视野里是一片松弛的混乱——人们都在循着既定的格式生活:工作、学习、吃饭、休息、烦恼…… 嘉峰给我的震惊已被消化。他受了重创,想在一个精神独立的女人身上寻找温暖。可我是个Les,绝对不会在没有意义的问题上辗转。 世界上有多少婚姻类似嘉峰和李妍的模式?如果数量很多,那么,婚姻又有什么圣洁可言呢?也许,只有爱情才是最有意义的。同性恋者没有权利得到一纸婚约,只要有爱情,又何必为一个冰冷的法律合同耿耿于怀呢? 回到家里,太阳已西沉,天色微暗。 我打开衣柜,拿出桑子留在这里的丝质睡裙,抱在怀里,坐在床沿上。混乱的思维似乎被浸泡在稀释的蜜糖里,淡淡地甜。我想起我妈讲的关于我小时候的一件事。我一岁多时,很缠她,凭着幼稚的直觉,竟能推算出她什么时候下班。一到她下班时间,我就找到她的一件衣服抱着,闹着出门去接她。如果不被允许,就抱着她的衣服哭个不停……想起这些,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看起来,成人的感情并没比婴儿期的进化多少,真情是最原始的,也是最朴素的。 终于,我把桑子的睡裙理好,小心地挂在衣柜里。 随后,我站在阳台上,望着高远的天空。天空湛蓝湛蓝的,飘浮着几丝被夕阳染红的薄云。借了夕阳的光,薄云显得耀眼而透明。望着这样的美妙的天空,我觉得活着真好,就是受苦也是好的。 20 临近周六,我变得魂不守舍。 周五刚一下班,我就开始发愁怎么度过接下来的漫漫长夜。踌躇再三,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来到“课余时间”,要了一客三色冰淇淋。冬天吃冰淇淋的学生大有人在,年轻人需要显示的就是个性,至于健康,等年老时再关注也不迟。 一个吃咖喱鸡饭的戴眼镜男生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唱片,好脾气的老板笑嘻嘻地将之放进了唱机,换掉了俗气的轻音乐。这张唱片是很好听的英文经典老歌,正在播放的是《Only you》。男生满意地向老板点点头,伸手做了个“OK”手势。 接着又听了《Feeling》、《Five hundred miles》……一首《El condor pasa》响起来时,我冲动得几乎难以自持。这首歌经常听到,耳熟能详,它的旋律对我别具杀伤力,洒脱中蕴涵着浓郁的温婉和柔情。而这次听起来,感觉又是如此不同。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从灵魂到肉体。 窗外天已黑透,天空闪烁着几颗寥落的寒星。我付了帐,起身回家。 一个女孩竟坐在我的门口,头埋在胳膊里,似乎睡着了。我以为脑子里出现了幻觉,走近一看,才认出是小满,不是桑子。小满身下,是那个红色的书包。这太熟悉了!自从把钥匙交出之后,这个门,小满再没有长驱直入的权利了。 还没等我开口,她就警觉地抬起了头。看见是我,她拿起书包,弹簧般地站起来,怯怯地看着我。两排浓密的睫毛,似乎是湿润的,在昏暗的路灯下闪闪发亮。 我避开她的目光,拿出钥匙开门,请她进来说话。她怏怏不乐地进了门,坐在沙发上。 我点上一支烟,默然无语地抽。 “我们就这么完了吗?”她显出一副不愿向事实就范的倔强。 “还要来个什么仪式?” “你真绝情!”她伤心地说,“要不是有了新欢,你不会变成这样!” “咱俩的事,和别人无关!” “要不是那女人出现,我们不会这么快……” “只要你那么侮辱我,有没有女人,都一样分手!” 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张大眼睛,试图给泪水制造一个更大的空间,可还是没盛住,陡地决了堤。 不能再和她纠缠了。特别是确定爱上桑子之后,我越发感到,和小满在一起时,除了相互索取,什么意义也没有。 “我在学生宿舍,一个人很难过……”她眼睛里露出强烈的希望。 “你不觉得我们再继续无爱的性,等于自掘坟墓吗?” “我可以向你道歉……收回伤害你的话!”她磕磕巴巴地说。 “我根本没兴趣了。” “你就一点也没爱过我吗?” “难道你爱过我?” “我爱过你!我会向你证明我只爱你!”她使劲抹了抹眼泪,一张脸突然苍白得可怕。 我以为她又要发作,甚至做好了迎接她的巴掌或指甲的准备。但她只是看着我怔了片刻,就开始镇静地收拾她的东西。她先是进卧室找了个纸袋,把她的衣服、内衣塞进去。然后走到梳妆台前,收拾她的面霜、口红、眉笔、梳子,还有假指甲、假睫毛之类的小东西。之后,她走进书房拿了她的几本闲书。她还没忘记进洗手间,拿走她的毛巾、牙刷、洗面奶…… 最后,她又来到客厅,目光落在矮柜上,寻找了好一会儿,接着又一个个拉开抽屉,终于找到了那个空像框。她拿着它,转过脸,死死地盯着我。 “我的照片呢?” “我撕了。”我在这时,才感到有些内疚。 “讨厌我到了这种程度?” “那天心情烦躁。” “烦?就要撕我的照片?” “对不起……” 她没再说什么,手里的空像框“哐啷”一声掉在了地板上,打了几个转之后不动了。她提着收拾好的东西,表情木然地朝门口走去。 牛仔裤和紧身黑毛衣使她的背影显得高挑而青春,一头秀发还是用黑色橡皮筋绑成马尾状,浑身上下没有更多的修饰。她只有二十岁,人生的很多烦恼和痛苦还是初次尝试,也许我不应该对她如此苛刻,我应该用更宽容的心态对待所有世事。她转动门把手时,我心中陡然升起巨大的悲凉,大声叫住了她。 她好像被吓住了,猛地转过头,冷冷地看着我,眼睛里却酝酿着巨大的风暴。 “我送送你吧。”这当然不是我想说的话,但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用了,我没有资格再浪费你的汽油钱。”她的声音抖得像是一条快要绷断的琴弦。 “要是遇到喜欢的人,要珍惜……”我越说越离题万里。 “什么爱,见鬼去吧!”她说,“从现在起,你就当我死了吧……” 紧接着,她泪如泉涌,浑身颤巍巍地几乎站立不稳。但是很快,她便发现了竖在门后的那把花伞,便拿了它,转身开门,飞奔了出去。 呆站了好一会儿,我才去把大门关好,循着小满收拾东西的路线走了一遭。人去楼空,什么也没有了。短短的半小时,她在这个家里存在一年多的痕迹消失殆尽。可她那漂亮的脸蛋、春天的河床一样的青春躯体,却不能像这些物品一样,如此轻易地就被记忆抹去。 我突然有种坠入深渊的落空感。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吗?亲密的时候,彼此的一个呼吸、一个眼神都能充分地心领神会。可破裂之后,连一点儿可怜的蛛丝马迹都要被彻底破坏掉。 21 尽管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我还是起了个大早,换上一套新买的浅灰色薄料西装长裤,带上桑子的那套睡裙,驾车来到了“天籁花园”。 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天空蓝得令人心醉。废弃的飞机跑道旁,“蒹葭”依旧苍苍,只是毛茸茸的穗子已经暗淡,快要凋谢了。毕竟春天已经来了,新一轮的生命又要萌发了。 桑子在门楼下等我,就站在一丛红红的杜鹃花下。她穿着一条领口袖口和下摆都镶着小花边的藕色长裙,腰间打着细小的折皱。无论穿什么质地的衣服,她的胸部总是最引人注目。眼下她的气色看起来不错,微笑着,腮上浮着两团红云。 这个状态使我感到安慰。紧接着,我就开始在她眼里寻找我特别想要的东西,但没有找到。我并不失望,因为我早已告诉了自己,只要她健康、幸福,我别无他求。 她先叫我欣赏院子里那怒放的蝴蝶花,它们五颜六色,随风摇曳。我们蹲下来,她抚摸着一只深蓝色的花瓣,抬起头望着我。 “喜欢吗?” “当然!”我内心有一种温情,难以表达。 “那等你回去时,我给你采一束,你插在水瓶里养着。” “谢谢!” 交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可是,我却觉得这寥寥数语之中,饱含着巨大的虔诚——我对她的,当然也有她对我的。我痴望着她,她也痴望着我,好久才回过神来。她的脸先羞红了,赶紧站起身,领我参观她的家。 沿着甬道,我们走进一个大厅,里面有沙发、书架、电脑和钢琴。估计这里的客人稀少。书比我想象中多,基本分成三类:法律、文学和音乐。文学类书籍英文原版的为数不少,我能一眼认出来的有《The Catcher in the Rye》、《James Joyce Short Stories》、《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甚至还有日文原版的《古都》、《挪威的森林》……音乐类的多是著名音乐家的钢琴曲集,其中当然是巴赫的居多。光是《巴赫传》,就有好几个版本。 “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我感慨地说,“真没想到你的世界这么多姿多彩。” “主要是我表哥固执,不喜欢读翻译小说。”她笑了笑,腼腆地说。 “他的英文很好吧?”这个男人的确神秘得使人好奇。 “他是留美法学博士,可以说得上学贯中西。”她的眼神平静,但我发现了那里面的骄傲。 “你很幸福!” “我有一个好表哥。” 她似乎是在刻意向我澄清什么。同时,这种情境又使她惶惑不安。她拉着我的手,走进旁边的厨房。打开蒸锅盖子,热气腾腾的自制小蛋糕、葱油花卷、三角糖包变魔术似地出现在眼前。 “都是你做的?”我非常吃惊。 “为你做的。”她笑了笑说,“上次实在对不起,今天赎罪。” “怎么这么费心?随便吃点什么就行了。”我真的被感动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认真地忙活着:从煎锅里拿出两只煎蛋、四片火腿;从冰箱里拿出纯牛奶倒满两只玻璃杯,再把榨好的木瓜汁倒进两只高脚杯;之后又拿了筷子和刀叉,又把全部东西放在一个大托盘里,端到院子里的石桌上。 “一顿不伦不类的早餐,不过可以吃个大饱。”她说着,招呼我坐在石凳上。 我孩子般听话地大口吃着,喉咙却渐渐哽得吞咽困难。这就是我一直渴望的温馨小日子,桑子就是从我梦里走出来的可人儿!我能不能就这么和她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过上一辈子?眼前的现实,离梦想无限遥远。她的人近在咫尺,可我手里的刀叉却有千钧之重,重得不能叉起一块火腿,送到她的唇边。 “怎么吃不下,味道不好吗?”她有些窘,下意识地把一只小蒸笼朝我面前推了推。 “不不,好吃得都噎住了!”我的眼眶一热,赶快低下头,夹起一只小糖包往嘴里塞。 “那就好。”她对我的神情显然没有注意,“慢慢吃,等会我给你弹巴赫。” 满桌子食物竟被我吃掉了三分之二。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连偶尔回家我妈专门做的家乡菜,也没这么好吃。 桑子收拾好杯碟,搬了一张椅子,让我坐在钢琴旁。谱架上有一本《巴赫初级钢琴曲集》,她翻到一首《德国舞曲》,试了几个音。 “不好意思,只有这个水平啦。”她羞赧地说。 “放心吧,对我来说,你弹的一定比任何演奏家弹的都动听。”我朝她做了个鬼脸。 她满足地笑了。酝酿好情绪,就全身心融入地弹了起来,以至于一曲终了,显得有些疲劳。 “技巧有待加强,音乐感觉超凡!”我为她鼓掌。 “说过要弹给你听,这些天我一直卖力练呢。” “感动!” “弹琴感觉是一方面,练琴也很重要。我练得少,总觉得精力不够。” “你的身体看上去不太好,要多注意休息。” “不,是没办法集中精力。”她惆怅地说,“好像总有块铅压着我,怎么也摆脱不掉。” 22 “那天你为什么想自杀?可以告诉我吗?”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我,趁着气氛好,我下决心问了出来。 “哦……我觉得没活头了……”桑子的神情暗淡下来。 “都倒出来吧,别防备我,就把我当成一个心理医生。”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之后,她从冰箱里拿出两罐椰子汁,带我上楼。 这原来是一套跃层式房子,楼上是个私密性很强的区域。站在长长的阳台上,小院的一切尽收眼底。她拉开一个日式格子拉门,一片榻榻米呈现在眼前。左墙边有两个大储藏柜,右边有几只坐垫、一只小几、一个唱机和几个半人高的唱片架。整个后墙都是玻璃窗,透过白色纱帘,可以看见深蓝色的海静卧在不远处,海面有几只货轮缓缓行进,留下几声悠远的汽笛。 我学着她,脱了拖鞋走上榻榻米,坐在坐垫上。 “这是我和我表哥的卧室。”桑子为我打开饮料,平静地说。 “什么?”我很吃惊。 “左边属于他,右边属于我。”她说,“被褥都在储藏柜里。” “这样……方便吗?”我还是觉得很别扭。 “习惯了……”她说,“我跟他在一个床上睡到12岁呢。” “可以详细说说吗?”我虽然抵触他们的关系,还是希望对她有更多的了解。 “我一生下来,就跟着姨父姨妈生活。和大安哥、小安哥一样,我也叫他们爸妈。我八岁那年,姨妈、姨父和大安哥出了车祸,血肉模糊,我亲眼看见了,精神受了刺激……”她垂下眼睑,说不下去了。 “……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我有些愧疚,不该贸然猜度她和她表哥。 “我姨父姨妈都是大学音乐系教授,我的钢琴就是姨父教的。他们三个走后,我和小安哥就靠一点儿抚恤金维持生活。小安哥十八岁考上了大学,抚恤金也停发了。他拼命学习,争取奖学金,但根本不够两个人用。他就去做家教、去码头做苦力。夜里,他总是很晚才回来,累得跟散架了似的。我每夜都等他回来,不管多晚,都做好夜宵,端给他吃。他大四那年得了一场大病,身体很虚。我当时上寄宿初中,为了给他买些补品,我就利用中午时间,偷偷到酒吧里当服务生。可没做几天,就被他发觉了。他带着病,跑到店里,失态地扯下了我的工作服。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紧拉着我的手,好像一松开我就会蒸发掉似的。一进家门,他就哭了,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他说他不怕生活苦,苦上一辈子也不怕,他是为了让我过得好一点,才这么不要命的。他怪我不该去酒吧做服务生,说我对不起他的一片苦心……” 听着桑子的叙述,我的眼睛渐渐潮湿了。 “苦日子一直持续到他研究生毕业。他出国读博士之后,生活才好转了。他学成一回国,就考取了律师资格,很幸运地做了几个大经济案,才买了房和车,也有了些余钱……”她说,“如果我们不互相支撑,谁也活不到现在。他常对我说:咱们俩不能死,亲人们在天上看着呢……” “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去寻死?”我已泪眼朦胧,轻拍着她的肩膀。 “……那天太不寻常了!他打赢了一场官司,他的两个很要好的高中同学——落魄诗人九子哥、律师黄羽哥,来家里庆贺……”说到这里,她明显地激动起来,“饭从中午吃到傍晚,四个人都喝多了酒。九子哥和黄羽哥都劝小安哥放开点,好好跟我好。小安哥听罢,样子很痛苦,脖子上的青筋暴得很高。他说他一直把我当亲妹妹看,不可能对自己的亲妹妹……” 桑子停下来,长嘘一口气,看了看我,又继续说,“傍晚,大雨一下起来,九子哥和黄羽哥就走了。小安哥傻了一样,死盯着我看了很久,就把我抱在怀里,吻了我。他说我的嘴唇很烫,烫疼了他的舌头……我哭了。紧接着,我和他就纠缠成一团。他说他想进去,我就解掉了衣服。可那个东西一碰到我,他就猛醒了,把我推出老远。他诅咒犯了罪,对死去的亲人犯了罪。他很快穿好衣服,说对不起我,对不起死去的亲人,然后就跑出去了……我一个人呆坐着,真的绝望了。小时候,我是他的拖累,长大了,我还是他的拖累。我要拖累他到什么时候呢?要把他拖死吗?只有我死了,他才能活得轻松。再说,我本就不该降生的呀……跳海很干净,他不用给我收尸……” “别再说了,我听不下去了!”我激动地打断了她。 她停了下来,怅怅地看了我一会儿,拿起椰子汁,低头慢慢啜着。 我被彻底击垮了。我这份可怜的单相思,和他们的生死之爱相比,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朵浪花啊!看来,把她从她表哥手里夺过来,比登天还难,何况我又是个Les?退一万步说,即便她没有恋爱史,我哪天才能攒够向她表白的勇气?她是说过“爱情可以超越性别”,可是,当一个真正的Les向她示爱,会不会被吓倒呢? 我不禁为同性恋者悲哀起来。他们总是在躲闪,躲闪世人的目光,躲闪自身的自卑和懦弱。谁都知道,同性的爱情没有契约,全靠两颗血肉之心去维护。几乎每个同性恋者都在抱怨爱情的短暂,可是,又有几个真正有勇气站出来,为真爱赌上全部呢? 也许,对桑子和穆安的救赎,目前来说最关键的,不是我从中插上一脚,而是想方设法使他们的心灵得到自由。如果再这么禁锢下去,自杀的悲剧一定会在他们身上重演。 命运也许真的把这个使命交付给了我? “别着急,改天有空约上你表哥,我们好好谈谈。”我紧握住了桑子的手。 “如果他能解脱,我死也无憾了。” “不!我想让你们一起解脱!” “什么意思?” “让你们坦然相爱!” “这恐怕很难!”她惶惑地摇了摇头。 “先给我一个挑战吧,我是心理医生。”我坚强地说着,心却变成了风中残叶。 23 中午,我和桑子一起下厨做午饭。主食是米饭蒸芋头,菜是一只清蒸鲳鱼、一只菠萝烧小排骨,还有一个冬瓜海螺汤。 “放心吧,你表哥是舍弃不了你的。”我边忙活边安慰她。 “也许吧。”她说,“我自……杀那天,他从家里跑出去,在办公室坐了两个小时,就又回来了。” “他后悔了离家了吗?” “后悔了,后悔没守好我。” 我突然想起她和我赤裸紧贴的情景。现在看来,她当时完全不清醒,真的把我当成穆安了!可紧接着,我又否定了这种看法。让一个喜欢异性的人,赤裸着和同性抱成一团,即便神志不清,也绝对做不到吧?我被弄糊涂了。 饭菜做好了,两个人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我频频给她夹菜,就差没有喂到她嘴里了。饭吃到一半,她突兀地放下筷子,望着我,眼圈渐渐红了。 “如果咱俩在一起生活,会不会如鱼得水?” “难道,你和你表哥不融洽?”我有些疑惑。 “像是隔着一层雾。” “怎么会这样?” “怕接触,怕对视……连说话都能省即省了。” “哦,这样相处确实很难。” “快过不下去了……”她垂下头,两只手像找不到地方放似的。 “乐观点,好吗?”我有一丝不祥的感觉,只能浮泛地安慰她。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走进室内,拿出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递给我。 “看看我妈,好吗?” 我双手接过照片,上面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短发,清纯稚嫩,如花似玉。 “你和你妈不很像。”我看看她,又看看照片。 “我更像那个……负心人。” “他……” “他一直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 “哦……这太残酷了。” “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崇拜母爱了吗?” “明白了!”我抬起手,轻轻抹去她腮边的泪花,“记住!无论到哪一天,只要我活着,都不会叫你孤单的。” 晚饭之后,我才带着桑子赠送的一束蝴蝶花,回到家里。 家里并没有现成的花瓶,我找了一个大口的空罐头瓶,洗干净,装满清水,把蝴蝶花插进去,放在客厅的矮柜上。我坐在沙发上,对着花儿,渐渐有些发怵——我一直固执地以为,不论什么花,都是妖媚的精灵,能把人拉入魔界之中。我捻着一只深蓝色的花瓣,它像一条小舌头在舔我,柔软,湿润,灼热,滑腻……我的某些生理指标出现了奇异的变化,身体的最深处蚀骨地饥渴起来,想通过舌头释放出去,对象当然就是桑子。小满曾数度企求我的舌头,它根本无动于衷。桑子,竟这么轻易地扫平了所有的障碍。此刻,桑子那个隐秘的部位,成了我渴望开启的门户,舔开了它,我就敲开了天堂之门。 直到现在,桑子还属于男人——这原是同性恋者最忌讳的,但我没有在意。是啊,竟一点也没在意。 第二天傍晚,桑子给我打了电话,说她表哥出差回来了。 就这些,话里没有温暖,也没有悬念。 接下来近半个月的时间里,桑子没有给我任何消息。 这天,我站在咨询所门前,突然闻到一股苦楝花的浓香。一阵风吹来,淡紫色的小花瓣就落在身上——南国的春天真的来了。我习惯用苦楝花香来判断南国春天的到来,它是一种怪异的浓香,闻多了会有窒息感。不像桂花、栀子花和茉莉花,总也没有闻够的时候。 春天的暖风带来的不止是花香,还有莫名其妙的感伤,还有一波强似一波的欲望——舌头,成了一个越来越令我担心的器官。 24 初夏的这天,下了一天的雨,我的心情也沉闷到了极点。 下班后,我来到常和小满一起光顾的Les酒吧,坐在角落里,要了一杯红酒。放眼望去,光线昏暗的酒吧里,坐满了女性化的女人和男性化的女人。她们大多是来找一夜情的,也有来做生意的。她们眼睛里发出的信号,很容易判断。 老实说,和小满分手后,我不是从没想过找人荒唐。可真正来到这里,又觉得每个向我发射信号的女人都俗不可耐。她们并不是不漂亮,但我心中横着个桑子,根本没办法解除心理障碍。这,也许就是爱和欲的不同吧? 酒吧老板娘来到我身边,坐下来,递给我一支烟,又帮我点着火。 我谢了她。 她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长相、做派都很像男人。她曾是一家工厂的副厂长,管过几百号人的。可工厂那地方人的素质不高,Les不好生存。她手上积了些钱,就辞职开了个酒吧,为的是和同类混在一起开心,并不完全是为了钱。但她善良热情,讲义气,结果生意反而出奇地好。 “你有段时间没来了,和小满分手了?”她那锐利的眼睛,似乎早就洞穿了我。 “你知道了?” “常来这里喝酒的朋友,谁的那点破事儿能瞒过我?” 我苦笑了一下。 “小满是个浪女人,早扔了早干净!”她神色严肃地说。 她的话使我感到诧异。 “冯翎,我憋了好久了。今天实话告诉你吧,几个哥们儿都被小满玩得昏头转向了!” “你在说什么?” “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和她分手后,就没什么交往了。”我茫然地摇摇头。 “小满……简直是变态了……小小年纪,竟对那些哥们儿下那么狠的手。” “说清楚点儿好不好?”我真有点儿急了。 “我有证据!”她笃定地说,“我前几天到一个哥们儿家玩,无意中发现了她和小满荒唐的录像带,就偷了出来,想给你看看。我是受不了小满叫你当乌龟!好在那哥们儿也是想玩儿小满的,她要是把小满当人,也不会把那档子事儿偷录下来和人分享了。” 她的这番话勾起了我的好奇,虽然小满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她把我带到了音响室,支开了编排曲目的服务生,关好门,拿下皮带上的钥匙串,麻利地打开一个柜子的门锁,拿出一盒录像带,放进录像机。 一看模糊混乱的画面,就知道是用劣质摄像头偷拍的,可刺激性却丝毫不亚于A片。镜头前面的,总是赤裸裸的小满,看来是偷拍者事先安排好的。对方是个赤裸的背影,短发,满身赘肉。她稍微侧身的时候,可以看见耷拉成一滩牛粪似的乳房。不一会儿,那堆赘肉在小满面前跪了下来,舌头在小满的下体贪婪地舔着,小满夸张地扭动身体,半张着嘴享受着…… 我手里的酒杯“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把老板娘吓了一跳。 “怎么?受不了了?后面的更不堪入目呢!”她说。 “不行,我看不下去了!” “忍着点,我就是想让你看下一段的!” 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看。屏幕上出现了一段空白,紧接着,小满淫荡地笑着,那堆赘肉跪在地上,仰着头,张开了大嘴。我正在疑惑之际,一股细细的水流从小满下体射了出来,落在那张大嘴里。那张肉饼脸和满身赘肉都满足得痉挛起来…… 老板娘按了停止键,把录像带退了出来。我从她手里夺过录像带,拔腿就往外跑。老板娘像智勇的警察一般,飞身擒住了我,死命抢夺。 “哥们儿,知道你不好受,可这录像带是我偷来的,你想把我出卖了啊!” “放心,我不去找你那哥们儿,我去找小满!” “一样会败露!哥们儿,做人要讲个原则!” “我保证小满是录像带的最后一站,行吗?” “靠!你哭个什么劲儿嘛!还在乎那个烂女人?”她终于放开了我,“你保证,别让我不好做人就是了!” “我保证……”突然间,我觉得所有的人都耍了我,委屈得直想放声大哭一场。 在酒吧客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我像个当场被揭破的贼,拿着那盒录像带,仓惶地逃出了门。 25 那盒录像带像个被点着引线的炸药包,催着我飞车去校园找小满。 去小满的宿舍要经过一个天然湖,初夏夜的湖边骚动不安。青蛙和各类虫子聒噪得人心惶惶,最不堪忍受的是常在湖边草丛里交配的野猫,野猫的叫春声响彻校园,显然是荒唐的。值班校工愤愤然地四处搜寻,用石头击中了一对儿,“哇哇”惨叫着跑了。 公共关系系女生宿舍的门卫看我神色异常,拦住盘问不休。直到我供认出自己是心理咨询所工作人员,才被放行。 掀开小满宿舍的门帘,只见一个女生躺在床上看书,其他人可能上夜自习或谈恋爱去了。女生挺俊俏。我知道,公共关系系的学生们在模样上一直是全校的佼佼者。 “知道小满去哪儿了吗?”我尽量温和地问。 “她经常不在宿舍住。”她漠然地回答,眼睛并没有离开书本。 “知道她住哪儿吗?”我有些不甘。 “我怎么知道?她又不会告诉我……”她开始有点儿不耐烦,放下了书本,打量我。 我怕她看出端倪,赶忙说了声“谢谢”,快步离开了。走出宿舍楼,我有些沮丧。这么唐突地来找小满,对我的身份显然是种威胁。一旦被识破,后果不堪设想。 我看了看腕表,将近十点钟,这时候去小满家有点晚了。再说,她妈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去了肯定是自讨没趣儿。我正犹豫着,一阵肉乎乎的夜风扑面而来,风中似乎有无数张小嘴在窃窃私语,传说着我的屈辱,数落着我的无能,又撺掇着我回忆起那段恐怖的录像。很快,一股强烈的火焰在我身体里燃了起来。今夜,我一定要找到小满! 拿着那盒录像带,我站在小满的家门口,整理一下衣服和被风吹乱的短发,心乱如麻。小满会在家吗?开门的要是她妈,会让我进门吗? 不!我不能退却,我要救小满,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堕落,一点点地把幸福糟蹋掉。终于,我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小满本人,看来事情比估计的要好。她穿着一条熟悉的粉红色睡裙,楼道里有风,睡裙水波一样在她青春的躯体上荡漾着。 “你来干什么?”她挡住了我,压低声音,激动地问。 “救你!”我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录像带。 “怎么回事?”她有些慌张。 “你做的恶心事儿被人家偷录下来了!” 她一下子软了,嘴唇在幽黄的走廊灯光里哆嗦起来。 “把它给我!”她向我伸出手。 “我不是专来给你送这个的,还想和你好好谈谈!”我说。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越来越清晰。 “你快走吧,改天我去找你!”她惊慌失措。 “你的堕落,也该让你父母知道了!”我说。 就在僵持的几秒钟里,小满她妈出现了。和小满交往一年多,我也只听到过她妈的声音,没见过人。这是个身材偏高、丰韵犹存的女人,双眼皮依然清晰,年轻时一定比小满漂亮。她穿了一套淡蓝色睡衣,披着卷曲长发。锐利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像是抓到了早已锁定的目标。 “小满,这是谁?”她像是在明知故问。 “一个朋友……”小满支吾着。 “叫什么名字?” “冯翎。”我替小满回答。 果然,她不仅没有吃惊,反而显出一种超常的镇静,和我对视了足足十几秒。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她冷笑着说,“的确不一般。” 我的脸陡地烧了起来,担心她说出不堪入耳的话。但她没有说,看来她不是个市井俗妇。 “你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进来谈谈吧。”她的邀请礼貌而又异常冰冷。 小满已被吓得面无人色。奇怪的是,我突然没有任何与人交谈的欲望了。 “我这次来,不是纠缠小满的,是不忍眼睁睁看着她堕落……” 我把录像带递给小满她妈,就准备离开。 “你不能走!”小满她妈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你得和我们全家一块儿看看这录像,小满变成同性恋,主要是你的责任!” 小满她妈这一抓,倒把我一下子惊醒了——小满为谁堕落?答案除了我,似乎再也不可能有别的。我是她第一个同性恋人。她常说她爱我,我都当成了耳旁风。可是,这一刻,我好像感觉出小满那个“爱”字的分量了。我对她第一次有了歉疚之情。我肯定欠了她,也许欠了很多。我不该被录像刺激得失去理智,昏头昏脑地跑来。惊动她爸妈,等于是往她伤口上撒盐。 突然,小满“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一只手抱住她妈的腿,一只手抱着我的腿,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妈,冯翎,我求求你们,放过我,把录像带给我吧!如果你们非要看,我就当场撞墙死了!” “你的脸皮都厚到和女人鬼混了,还怕人家看?”她妈推开她,气急败坏地斥道。 小满又扑了上来,抱住她妈的腿,哭喊道:“求你了,妈!求你了……” “你去死吧,不然迟早要把我气死!孽种啊!”她疯了一样,死揪着小满的头发。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用力把小满和她母亲分开。 就在这时,小满的父亲——一个看起来孔武有力、严肃粗暴的军人出来了。他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小满提到了一边,猛地就是一个耳光。小满脸上立即出现几个红指头印儿,嘴角流出了一缕血。 鲜红的血使我的心痉挛了。如果小满她爸看见了那段录像,小满一定不死即疯!一瞬间,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夺过小满她妈手里的录像带,趁乱逃离现场,电梯也没敢等,顺着楼梯冲了下去。 我像是个被追捕的凶徒,死命地开飞车,逃到了远离市区的海边。 我停下车,才意识到小满的爸妈根本不可能追出来。我下了车,站在海堤之上,将那盒录像带扔进了漆黑的海里。之后,我的腿一软,竟“扑嗵”一声坐在了地上。 我的头痛得几乎要裂开了。我把头埋在双腿之间,狠命地撕扯着头发。 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是个超脱的Les,而不是停留在被性取向困扰的层面。我以为我的痛苦也是高层次的了——怕的是找不到一个心爱的、有勇气的女子相守一生。可是,刚才和世俗的一场交锋,才使我又了解自己一层。我不过是个懦夫,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我一直隐瞒着Les身份,这等于给自己造了一个象牙塔。我之所以没有遇到过什么重大伤害,是因为一直躲在象牙塔里。 此刻,小满一定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是我害了她,是我不负责任地把她从男人手里夺过来,又不负责任地把她扔掉了。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面对黑漆的大海,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那,不是我的声音。 26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作为一个“人”,活在世上竟如此艰难。我不想将原因归之于我是个Les。不,这不是理由。异性恋者不也有一样的郁闷和痛苦吗?譬如嘉峰。这种苦是属于整个人类的。 小满和桑子这两个女孩,把我撕扯得七零八落。特别是小满,越来越使我感到,我和她的缘分非同一般,绝不是互为肉体工具这么简单。 我又开始酗酒了,酒精可以麻痹神经。可就在我即将麻木的时候,却意外地收到了桑子的电子信。 翎: 又是好长时间没联系,院子里的蝴蝶花早开败了。你还好吗? 你的电话和手机号码我都有,却一直不敢打。我总觉得,我和你之间,有一层薄雾一样的神圣东西,我怕一碰它就会散了。你也一直没和我联系,是不是和我有一样的感觉? 你说的话,我句句都记在了心上。上次表哥出差一回来,我就把你的话全告诉了他。他很震惊,说要好好考虑一段时间。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根本没考虑出个所以然来。 我姨妈临死前躺在血泊之中,拉着我和小安哥的手,一再叮嘱小安哥要带好我,吃再大苦、受再大罪,都必须带好我。亲人们走后,小安哥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眼看我一天天长大,小安哥曾几次提议分床而睡,可我离开他的胸膛就会做恶梦。我12岁上的一天,初潮来临,他终于睡到另一间房去了。也许,就是从那天起,我发现了他对我的爱,也发现自己爱上了他。 “分房”这件事像个恶魔,把我吞噬了,我整天担忧,恐惧,变得和忧郁症患者差不多。小安哥只好又搬回来,和我睡在一个房间,我才慢慢好了。直到今天,他都没敢再提过“分房”的事。 可是,“共处一室”这个事实,几乎拖垮了我们。两个人近在咫尺,却不能接触,又不能分开!我们两个,就得这么活活被拖死么?爱情,对我们来说,是不是一枚有毒的果子?吃了会毒死,不吃会饿死?难道我们必须被封闭在一个阴暗的王国里?互为氧气,又互为天敌? 小安哥在事业上很理智,可一提起我,他就变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了。他经常说,要给我一个出路,找个爱我的男人,带着我过一辈子。还把他的好朋友黄羽哥带到我面前过。可他这么做,不仅于事无补,又连带着害了黄羽哥,黄羽哥喜欢上我了。 翎,你已经救了我一次命,再来救救我表哥吧!说不定,你真的可以让我们绝处逢生呢。 周六晚上来吧,我和表哥在家等你! ——桑子 我早就告诫过自己,一定要从桑子和穆安之中跳出来,一定!可是,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我还是跳不出来,也许我和所有的凡人一样,只能与红尘共舞吧。 随着了解的加深,我完全理解了桑子和穆安生死相连的关系。同时,一种不可名状的感伤,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折磨我了。在这种状态之下“帮助”他们,真是对我的胸怀和理智的巨大挑战。 既然我爱桑子,“帮助”他们,也成了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我很清楚,让他们坦然相爱,在具体操作上,一定会遇到难以想象的困难。对于心理医生来说,每个个案,都是一次残酷的挑战。 就在我陷入困境之时,他们书架上的《巴赫传》使我心里一亮。巴赫第一个妻子就是他的堂妹,按说比表兄妹的血缘更近一层。可他们共生了七个孩子。结婚那年,巴赫创作出了著名的《d小调康塔塔和赋格曲》……桑子和穆安都是巴赫的崇拜者,也许巴赫和他堂妹的爱情婚育,可以使他们渐渐释怀? 27 周六晚饭之后,我准时来到了桑子家。 客厅里除了桑子和穆安,还坐着两个男人,神情都很凝重。礼貌地寒喧之后,穆安向我介绍了他们。文雅庄重的那位是黄羽律师,清瘦略显神经质的是诗人九子。接着,穆安也向他们介绍了我。 柠檬黄的灯光,把每张脸都照得很柔和。唱机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古钢琴声,太熟悉了,正是巴赫的传世之作——《赋格的艺术》。小几上的电壶里煮着茶,白色蒸气袅袅溢出,散发着纯正的清香。 穆安递给我一支烟,并给我打着火。他穿了一套银灰色休闲装,脸刮得很干净,皮肤光洁,英挺之气中暗藏着忧郁,神情显得有些恍惚。 “桑子一直像个封闭的王国,竟这么快就接纳你了。”穆安开始和我搭话。 “不,应该说桑子给我开了门,还没让我登堂入室。”我苦笑了一下,“那个王国的主人是你。” “你说的也有道理。她毕竟是我带大的。”他想了想,露出一丝笑容,“她小时候是个‘见饭愁’,八、九岁还要我喂着吃呢。” “你是舍不掉桑子了!”我说。 “我也狠心舍过她……”他下意识地看了黄羽一眼。 黄羽有些窘,低下头摆弄打火机。 我望着身边的桑子,她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看来这种场合使她很难堪。 “桑子,你也舍不掉你表哥吧?”我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别问这个了……”她乞求地望着我,神情惶恐。 “好,不问。反正我也明白了!”我好言安抚着她。 三个男人的目光都聚在我和桑子身上,有些惶惑,也有些好奇。也许我有点忘情了?让人看起来很不妥?我赶紧把手收了回来。我绝不能暴露身份,不能让事情变得节外生枝。 接着,几个人都沉默了,唱片也停止了,客厅里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大家各怀心事,都是不平静的。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心理咨询,我几乎没碰到这么棘手的个案。也许,是我把自己卷进去的缘故吧? 不能再留恋了,我必须从这个泥坑里自拔,是该快刀斩乱麻了。 我长舒一口气,果断地对桑子和穆安说:“你们的情况我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向你们建议,既然不能分,就堂堂正正地合吧!” “冯医生说得有道理,”九子郑重地说,“分即死,合即生!我们几个作见证人……” “九子……”穆安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穆安,再这么过下去很危险。”黄羽说,“桑子已经出过一次事了!” 桑子的脸涨得通红,听不下去了,一个人跑到了院子里。室内没有了桑子,紧张的气氛似乎有所松动。 “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我耐心地问穆安。 穆安又点上一支烟,抽了好几口,才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我。 “不用有顾虑,就把我当成心理医生!”我鼓励他。 他咬了咬嘴唇,说道:“我父母去世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是我亲妹妹。知道真相时,我尽管已经懂事了,但怎么也做不到把她当表妹看待!” “听桑子说,你对她有过一次冲动。当时,是什么把你惊醒了?” “有个很怪的感觉,缠我很多年了——我一对她有冲动,她就会变成了八岁时的样子,瘦小、单薄、失魂落魄。亲人们走后,好长一段时间,夜里我都得抱着那个小身体睡觉,稍一放开,她就哆嗦成一团……”他停顿了一下,低下了头,“我怎么能对我八岁的妹妹施暴啊,那样我还是人吗……” 穆安的话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打击,事态远远比我想象的严重——更危险的不是桑子,而是穆安!桑子的忧郁是外显的,而穆安的则是隐蔽的,如果任其发展,后果不堪设想。我的心情沉重起来,眼前变得一片黑暗。 可只要没有完全绝望,还有一丝疏通的可能,我都应该竭尽全力帮助他们。接着,我把巴赫和他堂妹的故事讲了出来,穆安听得挺震动。 “学学巴赫和他堂妹吧,身心结合!你们没有退路了。”我鼓励地说。 “说不定可以一通百通!”黄羽说,“我和九子都快被你们拖垮了。” “你们不做出榜样,我和我表妹怎么有勇气和世俗争斗?”诗人九子激情澎湃。 “慢慢适应。朋友们都在支持你们!”我说。 “你们有爱情,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九子说。 “可以慢慢实施这件事,但不能退缩!”我再次给穆安打气。 28 看了看腕表,已经十点半了,我决定和桑子单独谈谈。 桑子就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我叫上她,走出大门,来到废弃的飞机跑道上。沿着跑道走了好一会儿,我也没找到一句合适的开场白。身旁的野茅草疯长了一人多高,我扯了一片叶子,不小心被上面的毛刺揦痛了手。桑子赶忙抓住我的手,凑近了看,又吹了吹,紧张地问我疼不疼,要不要回去擦万花油。桑子这寥寥数语,把我感动得眼眶发热。此刻,我变得柔软而脆弱,不但忘记了怎么开导她,反而渴望她的抚慰。 初夏的夜晚,天幕上的繁星晶亮,野茅草深处的虫鸣悦耳——世界没有一处不是生生不息的。此刻,这个生生不息的世界是我和桑子的,起码头顶这片繁星遍布的夜空,属于我和她。 一阵风吹来,野茅草唦唦作响,桑子不由得靠近我一些。 “别怕,有我呢。”我勾住了她的小指。 “我真希望有个人,能这么一辈子勾紧我啊。”她微微扬起头,望着我说。 “那个人要是我,你要吗?”我简直昏了头。 桑子没有言语。 极大的挫折感几乎打倒了我,胸中涌起一股委屈。但是,理智还是很快把我拉回了现实。桑子对我的依赖,连她自己也不能定性,我又有什么资格先丧失理智呢?再说,我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当然,那个人会是你表哥。”我赶快改口。 她仍不言语。 “相信他,他的力量比我大,他是个男人。” 她这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把身心都交给他吧!”我盯着她的眼睛说。 她也盯着我,眸子晶亮。好一会儿,又默默地垂下了头。 “这话你跟小安哥也说了?”她低声问。 “说了。” “他同意了?” “应该是同意了。” 她松开了我的手指,独自朝前疾走了几步,之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转身看我。我赶紧跟上,站在她面前。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她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看,很久很久。我从不知道她的目光还会如此犀利,如此冰凉。 “你怎么了?”我有些发怵。 “这样可能会害了他——”她的声音缥缈得像是来自天外。 “可他同意了……” “他做不到的,不信走着看吧!上次那件事之后,他连看我一眼都不敢了!” “但不这么做,你们会被慢慢耗死。” 她的神色沉重起来,连身体也变得沉重了,一双脚像是拖不动。又沿着跑道走了大半圈,她也没再说什么。夜已深了,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我狠了狠心,停下脚步,她也停了下来。 “桑子,记住,你们已经别无选择!” “是的,路都走成了死胡同。” “障碍是你们自己设的,能越过去,就会豁然开朗的。” “还能越过去吗?” “你不是最爱巴赫吗?他第一个妻子就是他堂妹,还生了7个孩子呢!” “哦,”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声,“巴赫的事,我很少想了。” “你们可以不要孩子,也可以放弃一纸婚约。” “怕小安哥做不到……” “他的压力比你大,你必须配合他减轻压力!” 从桑子家回来,我的心像是被人挖了去,整个人一下子空了,飘飘忽忽地无处着陆。如今,桑子的所属已非常明确——穆安,一个男人,而不是我。她对我的感情虽然超出一般,但终究离爱情还有距离。哪怕只差一个发丝那么远,也是距离。奇迹永远是脆弱的、乍现即逝的。上帝把她送到我面前,已经对我特别关照了。我不能贪得无厌,再奢望奇迹为我所用。 我决定不再主动打搅桑子和穆安,他们这种时候最需要同外界筑出高墙。迈出那关键性的一步,决不是轻而易举的,需要假以时日。 独守着一个个夏日长夜,我被邓丽君的老歌吸引了。我开始怀旧了,我的心似乎一下子苍老了。 “春一去却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不知道何时再有春天的消息;你一去也没有留下一字半句,不知道何时再有回来的消息。我曾在院里徘徊,树儿随风摇弋,片片落花飘零满地。春天你为什么来?春天你为什么去?我了解你,我了解你,不是无情无意……” 这首歌我翻来覆去地听了不下百遍,每每听到“你一去也没有留下一字半句”,心就会悸动,眼睛就会模糊。我竟有如此敏感多情的一面,认识桑子之前,从没觉察到。这极端的单相思,简直有点儿可耻。 春天,以及桑子带来的华丽的幸福,已经远去了。也许,也许永远失去了追回的可能。 29 这天上午,送走一个上门咨询的客人,也差不多十二点了。我和蓝玉坐在外间聊天。两个人虽常在一起,却少有好好聊几句的机会。 “我感觉你这段时间有点儿憔悴,对吗?”蓝玉关切地问。 “你的感觉挺准,这段时间情绪是比较低落。”我苦笑。 “遇到什么事了?能告诉我吗?”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 “感情上的事?” “不不,我是个粗线条,遇到‘感情’的机会比较少。”我搪塞着。 蓝玉垂下眼睑,轻皱着眉头,把玩着一只红色铅笔。她是个聪慧的人,但此刻,我不明白她具体在想些什么。等她再抬起头时,我看见,她的眉头已经舒展了。 “前段时间,我哥找了个好女朋友,改邪归正了,很卖力帮着她做小生意,也不在家里吃住了。”她说,“我父母都很善良,你总是一个人凑和着吃不好,要不,你在我家开晚饭吧。反正你有车,我们又顺路,也方便。”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能麻烦两位老人。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挺自在的。”我一直不喜欢和人多打世俗的交道。 蓝玉有些窘,但没再坚持。她是有诚意的,可能是下了好久的决心才说出来,遭到拒绝当然不好受。 “你年龄也不小了,该找个男朋友了。”我找话安慰她。 “不找了!”她突然显得很不理智。 “什么意思?” “我找过两个男人,像是受了两辈子的苦。一个差一点儿把我害死,另一个被我的苦命克死了。男人对我来说,已经没意义了!” “那你的意思是……这辈子一个人过了?”我相当惊讶。 她摇了摇头,茫然地望着窗外,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小满突然出现在门口。我被她的突然到来吓了一跳。我赶紧起身,迎了上去。她这是第一次来咨询所找我,我断定她是来者不善。她是个火爆脾气,万一发作,暴露了我的身份,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并没有这种迹象。她脸色灰白,目光呆滞,好像连发作的力气也没有了。我看了她好不会儿,才明白过来,她今天的衣服穿得太别扭。大热天的,却穿着铁皮似的牛仔裤和一件黑色长袖上衣,连袖口的钮扣都扣得紧紧的。 蓝玉以为是来了咨询的客人,赶忙倒了杯冰水,递上来,请小满坐下说话。 小满木然地看了蓝玉一眼,没有接杯子。 “我的一个朋友,”我赶紧向蓝玉解释道,“吃饭时间到了,要不,一起去‘课余时间’吃?” 蓝玉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说她要一个人去食堂吃。 中午的“课余时间”,客人寥寥无几。我和小满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点了两份套餐。 等套餐上来的时间里,两个人一直沉默着,谁也不知道该先说什么。我点上一支烟,她夺了过去,含住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我赶紧把烟夺过来,按灭在烟灰缸里。她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转脸望向窗外,两只手机械地摆弄着书包上坠着的绒线鼠。 正在播放的歌曲是《加州旅馆》。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Such a lovely place/Such a lovely face/Plenty of room at the Hotel California/Any time of year/you can find it here…… 这首歌总能迅速软化我,无论在何时何地。我想起上次在小满家发生的事情,对她的歉疚和怜悯渐渐爬遍了全身。蓦地,我明白她为什么穿得这么严实了。 “你爸对你下狠手了?” “用皮带抽的,伤还没好……” “叫我看看,伤得很重吧!” “在这里怎么看?”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上次我太冲动了,真不该拿着录像带找到你家!”我说,“你恨我吗?” “恨!” “你惩罚我吧,我不会有怨言。” “怎么罚?” “怎么都行……用皮带抽吧。” “……我恨我自己不能恨你一辈子!不能恨得杀了你!” 我以为她会哭,但没有。她的眼睛异常干涩,眼泪好像早就流干了。 饭菜上来了,她拿起筷子,往嘴里划了一口饭,嚼了半天,就是咽不下去。终于,她放下了筷子,开始慢慢啜饮木瓜汁。她曾对我说过,她是个运动型的人,消耗得快,一顿不吃都不行。她还说,如果有一天她吃不下饭了,问题就严重了。 看来问题已经非常严重了。 “多吃点吧,你看起来很不好。”我拿起汤匙,舀了饭,往她嘴里送。 “你不怕别人看见了……”她说着,就哽咽起来。 我颓丧地放下汤匙,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30 走出“课余时间”,我和小满来到了校园南边的菜田里。放眼望去,视野里空无一人。强烈的亚热带阳光下,植物散发出浓郁的生命气息,搀杂着农家肥淡淡的异味儿。巨大的寂静之中,脚踩在田埂上的声音如同天籁。 穿过菜田,面前是一片坡地,坡地上是茂密的小松树林。我们爬上坡地,对面竟是一条小河,河床上长满了蔓草,开着紫色的花。似乎没人发现这片净土,我在校园生活多年,也没来过。也许是菜田里的粪味儿阻挡了人们的脚步。 我们并排在松林里坐下了。小满拣起一只长满小嘴的干松果,低头玩弄着。她看着干松果,我看着她,两个人都沉浸在无可名状的感伤里。过了一会儿,她甩了一下马尾辫,双眼迷离地望着我。 “你不是要看看我的伤吗?现在看吧!”说着,她丢下松果,把衣袖捋了上去,衣襟也撩了上去——双臂、背部伤痕累累,好在都已经结了痂。 “你爸凭什么这么体罚你?”我的一下子心抽紧了。 “不要怪他,”她平和地说,“在知道我喜欢女人之前,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他打你,你就能改了?” “能改……” “改成喜欢男人?” “改成木头。” “你在说什么!”她的这句话,像一根刺,扎疼了我。 “你把我扔了,我不当木头,除非去死了!” “别这么说,爱是需要缘分的……”我知道,我这句话实在太苍白。 “我办好了休学手续,休学一年。” “为什么!”我惊呆了。 “我爸妈要我在这一年里学会喜欢男人,他们认为这比学业更重要。” “你没意见?” “我要是有意见,他们就把我关在家里,等男人把我娶走……” “别说了,别再说了——”我的头痛得要裂开,赶忙抱住。 对小满无尽的愧疚,又一次压倒了我。小河鳞鳞的波光,唤醒了早已死寂的记忆。前年秋季的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认识了小满。当时我刚取得心理学硕士学位,开了个心理咨询所。刚开业时,生意冷清,我的压力很大,常在午后去校园放松。那个午后,我遇到一个在网球场练球的女孩。她穿着白色网球衣裙,马尾辫束到头顶,身姿矫健,青春逼人——她,就是当年的小满。 我们并没有立即搭话,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也没有搭话。之后,每到那个时间,两个人必定同时出现,似乎是专门去等待对方了。后来,非常自然地,我先和她搭了话,得知她刚入学不久,是校网球队队员,和男朋友闹了矛盾,正在冷战。她天天一个人来球场练球,是为了发泄。 初次交谈没什么特别之处。她向我数落她男朋友一顿,我好言安慰她几句。可是,令我想不到的是,打那之后,她常在课余找我聊天,并无师自通地认出我是les。这使我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认定她骨子里有les潜质。她对我也很好奇,很想试试做les的滋味。 很快,在一个夜里,我把她从学生宿舍领到了家里。我脱了她的衣服,她像是在故意显示勇气,一点儿也没怯场。我吻了她,她闭着眼睛,挺享受的。等我的手指进入她的身体,她竟变得意醉神迷。骨子里不是les,不可能有这么自然的反应…… 之后,她再也没回到她男朋友身边,也极少在学生宿舍过夜。她像是着了魔,夜夜和我的手指纠缠,好几次我的手指累得几乎抽筋。她说我的手指是“圣物”,男人的阳具是“污物”。这不奇怪,除了双性恋者,有同性性取向的人,一旦做了爱,就很难摆脱了。也许这就是同性爱的诡秘、蚀骨之所在吧。 “给你爸妈一个安慰,慢慢习惯男人吧……”我除了这么说,已无能为力。 “他们给我找了个男人,就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叫戴阳。” “他好吗?” “他爱我。”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走着看吧。日子总得一天天过。” 接下来,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过了好久,她才抬起头,眼里浮着一层泪水,嘴角瑟瑟抖动。泪越积越多,她使劲张大眼睛,泪水就颤巍巍地在眼眶里打着转。 “怎么了,你?”我担心地问。 “我知道咱俩不行了。可我不想这么不明不白被你误会!” “误会你什么?” “误会我是个坏人!” “我从没觉得你坏!” “录像带上的荒唐事,纯粹是为了报复你……” “我明白,你心里不好受。” “我可以和男人结婚,绝对不能再和男人做爱了啊!”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愣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冯翎,我已经为你着魔了,一想起你,我就……”她猛地抓紧了我的手。 “不要再把事情扯回原处了!”我挣开她,明显感到了她的颤抖。 “Dear,我们来个约定好吗?我和男人结婚,还和你保持关系……” “不!绝对不能!那样会伤害到更多人!” “答应我,让我活下去吧,只有你能让我活下去!”她哀求着,泪流满面。 “别任性了,心死了就好了!”我的眼眶也发热了。 “你摸摸我有多热……”她又拉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前。 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同时,一种难言的恐惧包围了我,我不能再把事情弄糟,不能再次拉她下水,重蹈覆辙。我死命地把手抽了回来。 “我最后问你一次,对我真的没有一点儿留恋了?”她像是绝望了。 “没有!”我狠狠心,艰难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她的目光呆滞在我脸上,大概有十几秒。之后,她站起身,神情恍惚地走了,连一声再见也没说。 她的鞋踩在沙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听起来异常刺耳。我呆坐着,望着她渐渐走远。她似乎不是在自主地走路,而是被一种可怕的外力吸了去,吸入世界的另一极,吸入一个黑黢黢的无底洞。 31 这个周末,一下班,田宇就堵在了门口,送给我一篮还带着新鲜叶子的“妃子笑”。这种荔枝,表皮颜色是暗玫瑰红,肉又白又嫩,我特别喜欢吃。“一颗荔枝三把火”,吃得脸上冒出了小痘痘,我也不管不顾。 篮子里还有一张招待票,他邀我晚上去欣赏他们乐队在一家歌厅的演出。 上次的不愉快之后,他只和我通过几次电话,谈的是泛泛的话题。两个人都不再好意思面对,他虽然就住在咨询所对面,由于生活规律恰恰相反,又没约过,碰上一面并不容易。叫我去看他们乐队的演出,这可是件新鲜事儿。他跑场子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邀我。 他站在门口,并不进来,精神看起来不错,衣着也相当明艳。上身是一件猩红色贴身无袖T恤,下身是靛蓝色宽脚牛仔裤。染成暗红色的头发长到了腰间,就那么自然地披垂着。 “穿得这么性感,想什么坏主意?”我奚落他说。 “想勾引你。”他也笑了。 “说出这话,就说明你不想勾引我。” “什么性感?上衣还是裤子?你说。”他转移了话题。 “猩红色呀。连我都不敢穿。” “当然,我是个妖媚的男人,你是个端庄的女人。” “应该说,你是个妖媚的女人,我是个端庄的男人。” 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习惯性地把长发朝脑后一摆,左耳的一只白金耳环露了出来,耳环上有个极女性化的钻坠。我又一次感觉到了一个男人的万种风情。不知为什么,我很害怕这种风情。 “恋爱了?”我觉得他身上有股山雨欲来的气势。 他但笑不语。 “男人还是女人?”我这话问得有点儿愚蠢。 “晚上记得去看演出啊……”他逃避着。 “我现在想知道。” “这么关心我啊?是义务还是责任?” “告诉我!” “咱俩已经没关系了呀!”他说着,转身穿过窄小的柏油路,朝“才俊公寓”快步走去。 我呆呆地站在门前,手里提着一篮荔枝。望着他的背影,渐渐地,我头脑里浮上一层缥缈的失落,目光也随之失去了焦点。他的背影变成了孱杂在一起游动的三块颜色,上面是飘动的暗红色,中间是猩红长方块,下面是两个靛蓝色的圆柱体……我希望他能回头看我一眼,我的希望就是这么具体,这么单纯。大学四年,我们每次分别,他总是一步三回头——那是他的习惯。他优柔寡断,历来依赖于我。可是,这次,他没回头,直到走进“才俊公寓”,也没有。 怀着对田宇的猜测,而不是对演出本身的兴趣,我晚饭后准时来到了歌厅。这家歌厅所处地段并不繁华,但气氛非同一般,消费的人多是所谓上流阶层。每夜都有不同的乐队和歌手演出,却没有噪音和喧哗,更像是一个情调酒吧。 黄金时间,田宇的乐队开始表演,他们的风格是怀旧和感伤。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身材高大、气质不凡的乐队主唱——大概是新近加盟的,以前并没见过他,更没听田宇提起过。他的嗓音粗犷不羁,既高雅又耐听。衣着打扮也很入时,上身是一件黑色背心,下身是缀着金属装饰的牛仔裤,脚上一双战靴。他的五官不算特别出色,皮肤也不很光滑,但浑身的肌肉却散发着势不可挡的男人魅力。 他唱《教我如何不想你》、《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襟裳岬》、《光阴的故事》……当他唱起《FeeLings》时,我着实被感动了。他全身心投入,表达得简直超位。 据说他这样的男人在Gay群里很吃香。此刻,我觉得这一点儿也不难理解。假如他是个异性恋者,也一定倍受女人青睐……想到这里,我不禁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就先入为主地将他归类于Gay了? 我开始用心地观察他,很快就明白了原由——是他和田宇火一样纠缠的目光诱导了我!他看起来在投入地唱歌,田宇看起来在投入地弹电子琴,但四束目光却一刻不停地纠缠着,千丝万缕,难舍难分。我立即断定,他们的关系绝对不寻常。之后,我再也听不进去他们的弹唱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田宇是“升华”了?还是“堕落”了?我该为他祝福?还是为他绝望?像不了解异性恋一样,我同样不能设身处地去理解Gay的恋情。或许所有的爱情都是相似的?只存在于两个个体之间,神秘而不可知?快乐、痛苦、销魂、枯燥只属于当事人,别人根本无法理解和体味?看来,田宇叫我来看演出,目的是非常明确的。他要让我知道他恋爱了,让我看看他的恋人怎么样。 两个小时的演唱结束了,田宇从后台走下来,坐在我身边。他要了一杯冰啤酒,狠狠地喝了几口。 “累了吧?”我给他递上一片纸巾擦汗。 他接过纸巾,轻轻揩了揩脸。他化了妆,不敢用力擦。因为流汗,妆显得有些残败,但紫色唇线勾勒出的唇形依然迷人。盯着这张脸看久了,渐渐觉得他不像真人,眉眼间透出的是戏子才有的凄艳和悲凉。 “我脸上写着字吗?这么看!”他笑道。 “是写着字。” “什么字?” “恋爱。” 他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你,不要陪他?”我问。 “他……有点事先回去了。”他的口齿似乎一下子不灵便了。 “现在,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你们的爱情,是吗?” “我的全世界就是你。” 确实,除了我,在这个城市,他几乎没有深交的朋友。也许他是幸运的,他的性取向的质变实现了软着陆,找到了一个有爱的男人。许多同性爱者的“入道”是尴尬的,甚至是悲惨的。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找到了一把永久的保护伞。 “迈出这一步,难吗?”我问。 “肉体上比较难。”他说,“我们相爱有段时间了,可前几天才第一次做……” “他也是初次?” “不,他在本城Gay圈里,是个知名人物。” “这种人一般也是大众情人,换句话说,就是游戏高手。”我有些抵触。 “关键是我爱他!” “他爱你吗?” “我爱他!”他固执地说。 “防着他点!” “他从没过分要求我什么。” “小心他把你弄得遍体鳞伤!” “为他受伤,是我的福,我心甘情愿。” “真没想到,你这人还这么痴情!” “你早该知道我很痴情。”他说,“不然不可能和你粘乎那么久。” “还在怨恨我吗?”我的锋芒被软化了。 “算是注定吧,一切都是注定的。”他的声音凄凉起来,“不跟他好,就有更好的人在前面等着我吗?” “那,只有先祝你幸福了!”我端起酒杯。 “谢谢!现在,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吧?”他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他爽朗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却像刀子一样在我心头划过,锋利而冰凉,带给我一阵久久不能舒缓的疼痛。 32 接下来的日子,一种可怕的空虚侵占了我,仿佛丢失了一部分曾经属于我的财富。我和田宇默默守护着的危如累卵的平衡,又被骤然打破了,需要重新建立。没人能够理解,这对我来说该有多难。 夏季的亚热带,充足的阳光和雨水时时都在较劲儿。早上,阳光总是占上风,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睛,但到了午后,大雨就会以锐不可当之势倾泻下来。这种季节,让人感到心情很不稳定,平衡似乎随时都会被打破。 这个午后,没有预约客人,我打开手提电脑,上网查些资料。 晴朗的天空很快阴云密布,天空被压得很低,低得使人喘不过气来,眼看倾盆大雨就要来了。我站起身,靠在窗前。湖水就在不远处,在阴云之下,不再是波光鳞鳞,而是呈暗绿色,微微荡漾着。 突然,一男一女闯进了我的视野。那女的,竟是小满!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人安排?如果我晚几分钟站在这里,就会错过这次机会。 小满穿了一件漂亮的灰粉红色连衣裙,没有袖子,看起来伤已经完全好了。两条细长的胳膊懒洋洋地甩着,显得漫不经心。她半垂着头,没有扎马尾辫,长发披垂到肩上,看样子,连习惯都改变了。 她身边的男人提着两个硕大的行李袋——小满休学了,他们大概是把宿舍的行李收拾了搬回去。男人的目光一直粘在小满身上,扯不开拉不断,显然对小满十分用心。他,很可能就是小满她爸妈给她物色的、美国留学回来的戴阳。 我抓紧时机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年龄三十左右,扁圆脸,五官平庸,戴副眼镜,腼腆而富于书卷气。他个头中等,身材稍胖,穿着蓝白格子短袖衬衫,土黄色休闲裤。并没有留学生通常的清高或浮躁,和校园里的研究生几乎没有区别。 比较奇特的是他的神情,无语三分笑,使我想起了“桃花依旧笑春风”这句诗——他确实是交着大大的桃花运的。从长相来看,用一句世俗的话说,小满配他实在是亏大了。不过这种男人有福相,脾气好,疼老婆。他提着两个大行李袋,累得面色酱红,也不要小满搭把手…… 对一个男人,我怎么婆婆妈妈地想了这么多!我甩了甩头,试图将他驱出头脑。但是不能,他的形象就这么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也许,根本原因是他从我这里接手了小满。 小满又回到男人身边了。这不是我所希望的吗?可为什么,此时此刻,我的心竟如此酸楚?这就是所谓人的复杂、心的易感吗?好在小满对他没什么感觉,我这才感到一些安慰。我根本没有超脱,还是狭隘的、小心眼儿的。 他们走到一条坡路上,很快就要转到我视野之外的棕榈林去了。可就在这时,小满猛地转过身来,虽然离我相当远,我却真切地感觉到了她利箭一样的目光。那男人也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小满,又循着她的目光,找到了窗子里的我。我本应该赶紧退后,拉上窗帘,可一双脚根本不听使唤,像是被死死钉在了原地。 雨是如此善解人意,就在这么个瞬间汹涌而来。只几秒钟,天地间就变得白茫茫一片。雨帘朝窗内猛扑过来,狂风掀得窗帘疯狂舞动。 “冯翎,快关窗啊!雨都打到外间了!”蓝玉在外面喊。 我根本不能有所反应。 也许是受了大雨的感染,小满竟朝我猛跑过来。我有些激动,也有些害怕,心里也汹涌着一场狂风暴雨。我希望小满能冲到我面前,注视,哭诉,或者抓住我的衣领谩骂殴打。我几乎失去了常态,这都是大雨惹的祸。 “冯翎,关窗啊!”蓝玉又喊。 听着蓝玉的第二次催促,我机械地关上了半扇窗。 小满突然停下了脚步。也许因为我已经关了半扇窗?或许是因为那男人正在大声喊她? 男人跑到了小满面前,和她说话,风雨把他的声音搅得支离破碎,我一个字也听不清。很快,小满和他一起走了。转弯之处,男人还回过头,朝我看了一眼。我依旧呆在窗前,已被扑进来的雨淋成了落汤鸡。 “喂,你怎么了?”蓝玉终于冲了进来,把我拉开,关紧了另一扇窗。 她狐疑地看着我,又狐疑地看了一眼窗外。只可惜,刚才的场面已不复存在,消失得一干二净。 “看雨看入迷了?”蓝玉笑问。她是个聪明人,对我的探究绝不会到此为止。 “从阴云密布到山雨欲来,再到大雨倾盆,真是一部完美的乐章啊。”我顺水推舟地说。 “想不到你还有风月情怀。” “当然,我还会多愁善感呢。”我苦笑道。 “赶快回去换换衣服吧。”她说着,忽然凑上来,帮我挤衣襟上的水。 她的头半垂着,就在我胸前,头发里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洗发水味道。就是这股味道,使我心里“格登”一下,第一次害怕起与她过分接近了。 “不用忙了,我马上回去换衣服。”我说着,往后退了一步,挣脱得有些不礼貌。 她比我要镇静得多,冲我明朗地笑了笑。然后,从抽屉里拿了把伞,遮在我头顶,等我打开车门、钻进车子。 车子开出几米远时,我转过头。她还站在雨里,举着伞,朝我呆呆地望着。 33 6月中旬的一个周日,我被一个奇怪的春梦惊醒了,睁开眼睛,已是日上三竿。 空调开到了18度,我还是被这个梦撩拨得浑身躁热。我和梦中的女孩,都赤身裸体,蛇一样缠绕得难分难解。我轻轻抚摸她的下体,她深深地喘息着,声音不大,穿透力却极强——梦中的性事总是比现实中的淋漓尽致。遗憾的是,在梦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夜太黑,情太切,她的脸被覆盖着…… 我拿起遥控器,关掉空调,起身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热风扑面而来。站在窗前,回想着刚刚中断的梦,我不由得想起了桑子。一想起她,我的右眼就突突跳个不住。她有什么灾祸了吗?是谁给我托了这个梦? 我赶紧打开手机,等了一会儿,昨夜收到的短信息中,并没有她的。我又走向电脑,打开来,竟有她的一封信!是前几天写的。 翎: 对不起,我和小安哥没能让你的努力产生功效。 那夜,你走之后,别说迈出那一步,我们连同眠一室的勇气也没有了。他把铺盖搬到了楼下,一直睡在沙发上。 你一定想不到吧,就在几天前,九子哥和他的恋人双双喝了毒药,用半条床单绑在一起跳了海。他的恋人名叫媛媛,是他的表妹,已经相爱八年。被人从海里捞起来后,媛媛死了,九子哥命大,活了过来。媛媛的爸妈一直激烈反对他们相爱,什么办法都用过。媛媛是个刚烈女孩,九子哥又容易冲动,两个人早发过誓了:生不同衾,死定同穴! 出事那天是媛媛的生日。媛媛向爸妈提出和九子哥一起过,遭到了粗暴拒绝。媛媛偷跑时,被她爸发现了,挨了一顿痛打。半夜时候,她用床单做成绳子,跳窗户逃到了九子哥那里。 九子哥后来说,是媛媛身上缠着的半条床单,给了他们殉情的灵感。他们已被围困了八年,已经彻底疲惫了、绝望了…… 媛媛的爸妈悲痛欲绝,一怒之下把九子哥告上了法庭,九子哥竟对他的“死亡计划”供认不讳。因此,他目前的处境非常糟糕。刚听到消息时,小安哥非常痛恨九子哥的作为,说九子哥罪不可赦。可是,冷静之后,他还是决定和黄羽哥一起,拼尽全力挽救九子哥的生命。他说他不想看见更多的死亡,他想让活着的人活下去。他还说,如果九子哥真的被判了死刑,媛媛的爸妈——九子哥的姑妈姑父,也一定会痛悔不已的。 翎,和你说了这么多关于九子哥的事,是因为我渐渐发现,小安哥已经被这个案子拉进了一个怪圈。他整天幻觉重重,一会儿兴奋得喋喋不休,一会儿又沮丧得一言不发。以前,他从不会这样。我真的很害怕。我好几次劝他放弃这个案子,叫黄羽哥一个人做,可他根本不听。这些天,我总觉得他身上有种不祥之兆。 这些天,我得吃安眠药才能睡着。今天早上,我在楼下的沙发上也发现了一瓶安眠药,才知道小安哥也在偷偷吃。 对不起,每次写信,都是给你添麻烦的。我本想写点愉快的事,可手指一动键盘,敲出来的字就变成灰色的了。 等等看吧,案子很快就开始审理了。如果赢了,小安哥可能会变得好一点儿吧。 我又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孤独,没有人能化解,只要活着,就必须承受。 ——桑子 这封信,使我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很多。也许,桑子和穆安的问题,我根本解决不了,我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啊。或许,世界上有很多问题,根本不存在解决的可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滑向绝望。 我闭上眼睛,回想诗人九子的模样。可是,除了苍白和神经质,他已完全模糊。我陷入一种怪异的情绪之中。世事是如此地蹊跷,爱情的花样,竟能达到如此的极致。诗人、酒精、毒药、床单、跳海、表兄妹、同性爱……混乱的词汇在我头脑里翻腾,几乎将其涨破了。 我关闭电脑,来到阳台上。耀眼的晴空只有两种颜色,蓝和白。我想象着桑子此刻的模样,她苍白的脸上一定又加了一层憔悴、一层灰败吧,像一朵孱弱的花又受了霜打。 我决定暂时放下这一切,出去散散心,顺便在外面吃个午餐。 刚洗漱完,手机就响了。是桑子吧,除了她,周末几乎没人跟我联系。我跑到卧室,拿起床头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并不熟悉的号码。 “冯老师吗?……我是穆安……”他的声音很动荡。 我非常惊诧,怎么会是他? “对不起,是冯翎吗?”他理智了些。 “是的,我是冯翎。”我忙说。 “对不起,打搅你了……” “桑子出什么事了吗?”我猛地警觉起来。 “我刚给她打了电话,没事,别担心她。是我自己有事要麻烦你。” “我可以帮你什么?尽管说。”我稍微放下心来。 “我们面谈吧。” “好吧……” “我两天没回家了,现在还在外面……刚送走九子。”他的声音像是能挤出泪水来。 “什么?”我没听懂他这句话。 “见面再谈吧。你看去哪里合适?”他问。 我想了想,还是咨询所比较安静,就把地址告诉了他。 我匆忙喝了一杯冰牛奶,换上出门的衣服,浅蓝色短袖衫配靛蓝色长裤,脚上是白色平底皮鞋。收拾完毕,我立即开车赶到了咨询所。 34 大约等了十分钟,穆安就开着一辆黑色日本轿车来了。他的豪华车,使我那辆玩具般的国产车显得很寒酸。 我忙出来迎接。 可是,他从车里走出来,我竟被吓得后退了一步。他关了车门,手上提着钥匙,对我苦笑了一下说,“怎么?我是不是形同鬼魅?” 是的,“形同鬼魅”一点也不过分。他憔悴得变了形,连鬓胡子乱乱的,可能几天没刮了。两颊深陷,眼圈发黑,眼睛里布满血丝,看起来老了有十岁。 “请进来吧……今天咨询所休息。”我定了定神,微笑着和他握手。 他随我走了进来。 进了内间,他环视了一下,目光落在了窗外的湖面上。从窗口看去,绿树成荫,波光荡漾。室外不时吹来一阵微风,倒也凉爽。 “这里很有品位。”他说着,坐在沙发上。 “凑和啦。”我拿出纸杯,泡上茶。 他抽出两支烟,递给我一支,并帮我点着。 “你说刚送走九子,事情解决了吗?他要去哪里?”我问。 “……去天堂吧,或者地狱。”他使劲抽了一口烟,艰难地说。 听了他的话,我惊得震了一下,烟灰掉在手上,烫疼了我,赶紧扔进了烟灰缸。 “你在说什么?”我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 “你知道九子的事了?”他有些疑惑。 “是的,桑子在电子信件里告诉了我。” “她常给你写信吗?”他警觉起来。 “不常。” 他这才放松了,陷入沉思,默默地抽烟。我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肌肉轻微地痉挛了几下。 “事发之后,九子一直作为嫌疑人被关押。由于看守人员的麻痹,前天晚上,让他得机会撞墙死了。”好半天,他才说道。 听着从他口中迸出的一字一句,我直觉得掉进了冰窟。 “九子的家人和我们几个朋友去收尸时,只见他面容扭曲,简直,惨不忍睹……今晨就草草举行了告别仪式。” “听桑子说,你一直在努力救他一命……”我也变得哽咽了。 “是他自己不争气,撞墙死了啊!他一直答应我不死的……”他说着,扔掉烟头,双手抱住头,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因为压抑哭声,整个身体都在剧烈抖动,这比大放悲声更让人揪心。咨询所的空间显得狭小起来,似乎装不下他愈来愈膨胀的悲伤。我也变得束手无策,恨不得和他一起大哭一场,完全忘了自己是个应该非常冷静的心理医生。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平静下来,接过我递上来的一片纸巾,把脸抹干净。 “对不起,我竟没有可以对着哭的人!除了你。”他说。 “谢谢你的信任。桑子知道这事了吗?” “还不知道,我回去再告诉她。” “她会不会受刺激?” “当然会,但不会有我受的刺激大。惟有九子,是我的知音。”他说,“九子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他和他表妹媛媛也是两小无猜。他爱上媛媛,很自然,就像我爱上桑子一样。因为命运相似,我们四个人一直互相鼓劲。但他们不像我们,他们的亲人都在身边,一直阻挠他们,说他们乱伦。媛媛是个刚烈性子,几次求九子带她远走高飞,可九子是个没用的书生,又不想伤害双方的长辈。这么一来,他们和长辈的积怨就越来越深。我早就想过,以他们两个人的性格,不可能会有好结果,可没想到惨剧竟来得这么快……” “这么一来,你更应该带好桑子,给她真正的幸福!”我被震动了。 “九子,太会捉弄人了……”他说着又哽住了。 “九子和媛媛死了,你和桑子更需要相互鼓励!” “九子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不能这样,你还得负责桑子。” “是的,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舍不下的就是桑子……” 不知怎么,我听了他这句话,泪竟一下子滚了出来。我看清了可悲的未来,仿佛看到了绝望的穆安和桑子。一瞬间,我陷入了一种无力回天的沮丧之中,竟也有了活不下去的念头。 “你们一定要身心结合,不然连相处都很难,我代桑子求你了!”我失态地哭了起来。 “也许,上天也想收走我和桑子吧?上天不是已经变着法儿把我们的亲人都收走了吗?我们前世犯了什么罪啊,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啊……” 他最后的这番话,就像魔鬼的咒语,在我脑子里久久回荡,挥之不去。 35 这个周一晚上,我来到心理学系的一间大阶梯教室里,听一场《荣格及其心理学理论》讲座。演讲者是个美国心理学家。由于翻译的专业英语不过关,心理学系的师生都听得一头雾水,更别说外系的学生了。中途有不少人悄悄退场,为了礼貌,我硬着头皮坐在教室里,心却飞到了别处。 台上这个心理学家,头发和胡子都白了。他巡回世界,在学术殿堂里高谈阔论,口沫横飞。可这个世界上,却一刻也没断过因心理问题死去的人,心灵的痛苦,也许任何外力都无法驾驭吧。心灵的痛苦也是学术的最后杀手,这是学术的悲哀。此刻,穆安痛苦的影子在我心头徘徊不去。对于一个做心理工作的人来说,最可悲的,莫过于眼睁睁看着朋友陷入困境而无能为力。 回到家中,我打开电脑。我很想给桑子写一封信,哪怕只有几个字。我想把桑子当成独立的、令我倾慕的女子,而不是穆安、不是任何男人的一部分。这看起来有点自欺欺人,可我除了这么做,又能怎样呢? 桑子: 记住,无论你失去了谁,都不会失去我。我永远在注视着你,关怀着你! ——你的冯翎 写完这几句话,我的喉头哽住了。世界仿佛在一瞬间陷入了可怕的死寂,桑子苍白的眼神在我面前流转,单薄的身体朝我飘过来,飘过来,飘进我怀里。我试图揽住她,但她只是一缕抓不着留不住的空气…… 我双手捂住脸,平静了一会儿,才关闭电脑,来到窗前。深夜的天幕上星子在闪烁,如此热闹。星星永远是惬意的,而星星对应着的地球上的亿万心灵,却在遭受着各种各样的劫难啊。 第二天早上,挺凉爽的,凌晨的一场暴雨刚刚停止,路上有一层被风雨打掉的树叶。我按时来到了咨询所,蓝玉已把门口清理干净了,正在整理预约客人的资料。 “来得挺早,辛苦了!”我冲她笑了笑。 “早!”她放下手里的活,“嘉峰刚打电话来,说要把这周剩下的四天包了。” “什么意思?” “说有要事,想占用你几天时间。” “我不是坐台小姐,是心理医生!”我没好气地说。 “他可能是真有事……”她解释着,真是一副好脾气。 “好,我现在给他个电话。”我忽然对她有了些歉意,便笑了笑。 还没等我拨完号,嘉南的车就出现在门口。他穿了一条灰白色长裤,浅绿色短袖T恤,衬得脸色有些青苍。只见他神情暗淡,头发没打理,整个人像昨夜的城市一样,刚遭受了一场狂风暴雨。 “你的要求我不能满足,我这是咨询所!”我和他握手,不卑不亢地说。 “那,就把今天上午给我吧?”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当然会付费。” “你没有预约。” “我有要事。” “什么事情?最后期限?” “有,后天。后天我的离婚案开庭。”他说着,微微低了低头。 他的话使我感到胸口猛痛一下。这场离婚官司来得太突然了——太多坏消息都来得太快了!可是,现在确实没时间了解情况,眼看客人预约的时间就要到了。 “午饭时候在‘课余时间’等我吧,到时候再详谈。”我答应了。 接下来,是给一位男中学生做心理咨询,我的精力一直无法集中。虽然没出什么破绽,效果却不太满意。我决定免去他下次咨询的费用。 一下班,我就来到了“课余时间”,嘉峰坐在一个角落的座位上抽烟。服务生拿来了菜谱,他叫我点。我简单地点了烤鸭、鱼仔煲和冬瓜排骨汤。他又加了一瓶红酒。 菜陆续上来了,两个人边吃边聊。 “李妍是原告。”他说。 “是你不同意协议离婚?” “是她贪得无厌!前年我做成一笔大生意,赚了不少,就偷偷拿出二十万存在我那瘫痪多年的老母名下,留着养老——竟被李妍拿到了证据,说是婚后财产,要分一半。” “不管输赢,都不要太和女人计较,毕竟夫妻一场。” “分到的钱她自己花,多少我都不心疼。我是怕她把我辛苦挣来的钱送给小白脸!” “这就是你放不开了,总不能要她一辈子不找男人吧?” “我是担心她上当!哪个小白脸会死心踏地陪着个半老徐娘过一辈子?” “我看,你还在留恋她吧?” “唉……毕竟折腾了这么多年,还有个儿子。”他的神情更暗淡了。 “儿子归谁?” “归我,她只要钱!”他说,“说实在的,也真是过不下去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 没想到,这句话像是给嘉峰打了一支强心针。他猛地抬起头,放光的眼睛使我有点儿发怵。接着,他热切地把手伸过来,我果断地避开了。 “是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他激动地说,“冯翎,和你在一起……” “不!我们只能做朋友!”我立即打断他。 “你有意让我绝望?” “对!但原因不是你不好,请相信。” 他是个知趣的人,付了帐之后,脸上的失望和尴尬还没褪净。 “后天上午可以去旁听我的离婚案吗?”在餐厅门口分手时,他礼貌地向我伸出了手。 “当然,我会安排的!”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36 周四这天,是嘉峰的离婚案开庭的日子。 一早起来,阳光不似每天那么强劲,却特别闷热。我已把今天预约客人的时间调整了,蓝玉守在所里。我要和嘉峰在咨询所会合,再一起去法院。 刚刚洗漱完毕,天空就开始变暗,风大了,凉快了许多。接着,天色迅速暗下来,沉重的铅灰色里像是能挤出水来。山雨欲来风满楼,窗帘洒泼一样不停地扑打着。 我赶紧关好门窗,下了楼。刚到咨询所,雨就瓢泼般地下了起来。 嘉峰倒是准时开车来了,却带着他五岁的儿子。嘉峰看见我时,有些尴尬,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蓝玉打着伞,亲切地笑着,把刚下车的孩子抱进屋里。 “你叫什么名字?小弟弟?”她笑问。 “我叫小白。”孩子大方地笑着说,一点儿也不怯生。 “唉,保姆知道我们要离婚,几天前就要了工钱走了。今天孩子有点感冒,送幼儿园不放心,干脆带着算了……”嘉峰说。 “带着个孩子去开庭不方便,不如让我带他一上午吧!”蓝玉热情地说。 嘉峰有些惊讶,还没等说话,蓝玉已经开始让孩子看网上动画片了。 “小白,跟蓝玉阿姨玩好吗?”嘉峰似乎有些不放心。 小白已被动画片吸引得没工夫搭理爸爸了。我和嘉峰相视一笑。 对于蓝玉和小白的一见如故,我有种莫名其妙的震动。这情景,无法言说,却像石子掉进了淤泥,深深地嵌在了心里。 我们提前到庭,没想到李妍更早。她和传说中的“小白脸”坐在旁听席上,轻声交谈。 我第一眼看见李妍的感觉,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在气氛凝重的法庭里,这样一个人物的出现,只能说是“惊艳”了。她根本不像个五岁孩子的母亲,依然年轻姑娘一样清新,灿若桃李,蛮腰一握,难怪能给嘉峰弄那么多绿帽子。也许是常被男人滋润的缘故,她没有一丝同龄女人的疲老之态。但这种女人的结局似乎不会好,往往活不到七老八十——生命为了滋养出奇的美丽,会消耗得极快。“红颜薄命”——把她嵌进这个颇有些风尘味儿的词里,就像把公主高贵的脚嵌进水晶鞋——绝配。她看上去似乎不像嘉峰说得那般水性扬花,模样儿倒有几分冷艳。 我的目光好不容易才转到“小白脸”身上,这个“小白脸”也和人们固有观念中的不太一样。他气质高雅,英气逼人,沉静得像一尊大理石像,满身洋溢着的是艺术气息,根本不像吃软饭的人。嘉峰和李妍根本没有夫妻像,这个“小白脸”,倒和李妍挺般配的。 就在我陷入纷乱的思绪中时,嘉峰却冷不防朝“小白脸”飞扑过去,在他脸上抽了一巴掌,接着又抓住李妍的衣服,还没下手,就被“小白脸”猛地推出几步。嘉峰趔趄着,差点儿摔倒。他还想朝他们二人扑,被我喝止了。 “既然是来打离婚官司的,何必还这样!” “我看不得这对狗男女分我的钱!”嘉峰有些气急败坏。 “这钱是我该得的,这个人也是我该得的!”李妍毫不示弱。她和“小白脸”双手相携的样子令人震动。 “小白脸”被打的左脸渐渐红肿起来,但他始终紧闭双唇,神情平静。 “你这样的人,不会有好结果的……”嘉峰恨恨地咒道。 这时候,法官进来了,看见这种景象,像老师看见了正在打架的学生,厉声说,“你们是来打架的?还是来打官司的?这里是法庭!” 几个人都被法官镇住了,李妍和嘉峰这才乖乖地坐在了原、被告席上,我和“小白脸”则坐在旁听席的两侧。旁听席上也只有我们两个人。 法庭调查阶段,争论的焦点使我走了神,一个“钱”字,在原告、被告和法官的嘴里传来递去。结果是李妍赢了这场官司。 李妍这种美丽女人,不可能长久地属于任何男人,她是让众人欣赏的,而不是让某个男人收藏的。而美丽的桑子,也不可能长久地属于任何人,她,也许只是属于她自己。 37 日子昏昏沉沉地过到7月7日深夜,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惊醒了。我抓起听筒,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对方迟疑了片刻,我听到了熟悉的喘息之声,这声音很有魔力,我一下子怨气全消,猛地坐了起来。 “翎——”她幽幽地叫着,声音像是从亿万光年之外的隧道里传来。 “怎么了?桑子?出什么事了吗?”我的心开始咚咚狂跳。 “对不起,现在能来一趟吗?” “你表哥不在?” “来看看我,好吗?很需要你!”她避开了我的问话。 “好,我马上去!” 我赶紧漱了口,洗了把脸,换上衣服出门。 街上,人们的夜生活依旧疯狂,茶楼酒肆、露天排档都营业至凌晨。霓虹灯把城市装点成了海市蜃楼,我开着车,像是游弋在一片迷离的虚无之中。此刻,我越发感到自己是桑子的保护神。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猜测一定和穆安有关——能如此惊动桑子的人,只有穆安。 “天籁”小区的保安盘问我好一会儿,还是不放心。他给桑子打了电话核实,才允许我进去。 我停好车,刚绕过大厦旁的那条小道,就看见桑子站在昏暗的门楼灯下,正在等我。一看见她,我的脚步就不由得慢了下来,我害怕太快知道实情。四周一片黑暗,她穿着一件月白色无袖睡裙,像一只漂浮在黑夜海面上的美人鱼。 终于,我走到她面前。只见她头发零乱,披散在胸前,眼睛红肿着,显然大哭过一场。面前的这个人儿憔悴消瘦,似乎缩小了一圈,我的心实实在在地痛了起来,似乎她就是我身上的一块肉。 “出什么大事了?”我急切地问,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嘴角撇了撇,没说出话,却猛地扑到我怀里,抖得厉害。她没有大放悲声,我胸前却很快湿了一片。我这才敢用力一些,抱紧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她如此的贴近,烧灼着我,热得几乎达到了燃点。 过了好久,终于,她平静了下来,带我走进小院。穿过甬道,可以感觉到月光下的小花园蒸腾出植物浓郁的气息,模糊中看见那畦太阳花开了,密密层层的小花瓣形状可辨,颜色却看不清。 她从冰箱里拿出两罐芒果汁,带我上楼,显然她表哥此时并不在家。 卧室内冰凉冰凉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我一下子就被地板上零乱的铺盖吸引了,两张垫毯都歪斜了、揉皱了,两张薄被纠结在一起,两只枕头也颠倒着……整个就像刚刚遭劫的现场。 桑子瘫软地坐在了地板上。 也许他们发生一些事情?不管怎么样,结果显然是糟糕的——这预示着我为他们出的主意全盘失败了。我沮丧得一塌糊涂,简直有世界末日来临之感。 “今天,不,应该是昨天了,7月7日,是我24岁生日。晚饭时我们喝了不少酒,好像是为做成那件大事壮胆……” “哦,你过生日了……”我恍惚地说。7月7日,我并不喜欢这个数字。 “唉,过一个少一个。”她叹息了一声。 “怎么说这种话!”我嗔道,“我希望你活到九十九!” 她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小安哥又走了,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他是怎么走的?和上次一样?” “有一样的,也有不一样的……”她停了下来,显得很激动,十指用力交缠着。 “可以告诉我吗?我们再一起想办法!”我鼓励她。 “……没救了,这次一定没救了!” “只要你愿意,我会帮你把他找回来!” “我要是不想找呢?” “什么?”她那奇怪的眼神,把我弄糊涂了。 “我只剩下你了。” “这话怎么讲?”我更糊涂了。 “唉,你傻啊……”她说罢,低下了头。 我张大眼睛,审视着她低垂的面孔。我想在上面找到点什么,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找到。是的,上面确实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的情绪低落下来,长舒了一口气。我又一次感觉到,在她心中,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穆安。 她那痛苦的模样,她那惆怅的神情,令我伤怀。我伸出手,想爱抚她一下,又觉得很不合适,赶紧缩了回来。 38 短暂的沉默之后,桑子开始讲述刚才发生的事。 “为了给我庆祝生日,晚饭时,小安哥开了一瓶红酒,两个人都不敢放开喝。闷酒容易醉,他恍惚着,把钱夹掏了出来,里面有张他家的全家福,还有我妈的一张小照。两个人看着照片,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他突然问我怕不怕死,我说从没怕过,死了见的亲人更多。他说要是他先死了呢?我说我随后就死……” 她停下来,泪在脸上淌,悄无声息。就像电子画里的瀑布,只见流动,没有声音,更加揪心。我没言语,怕打断她的思绪。 她用手背抹了抹泪,接着说,“夜里,两个人都睡不着,他在翻腾,我一动也一敢动。过了好久,他叫了我一声,我很害怕,没有应他。他就悄悄爬到我铺上来了,一把抱住我。他亲我,使了好大劲儿,胡茬都把我扎疼了。他的喉结很硬,心跳响得地动山摇的。他脱掉了我的睡衣,我也把他的脱了。没穿衣服的身体刚一碰,他就像触了电,猛地弹回去了!” 我听得燥热难当,竭力压抑住了。在她面前,还没到暴露欲望的时候,绝对没到。她下意识地看着我,我对她鼓励地点点头。 “我不甘心,当时真不甘心啊!”她又习惯性地垂下头,“我上去抱住他,死不放手。他咬住我的耳朵,越咬越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他的喘息,还有他的泪,在我耳朵旁,真像狂风暴雨……他说他死也不能玷污我,我就叫他用舌头舔我。他的舌头像条鱼一样,我被他舔疯了,叫起来,那声音连我自己都害怕。我浑身着了火,扑上去,满满含住了他的。它有点腥咸,还有点柠檬沐浴露的香味儿。他也叫起来了,声音很低,也很可怕。突然,他的舌头变得跟铁一样,伸进我里面了,我也开始用力吸它。它崩溃了,我也崩溃了……可还没等喘息停下来,他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子推开我,穿上衣服就跑出去了……” 她没再说下去,把头埋在手臂里,轻声呜咽起来。 我被这番话烧得快要把持不住了,我真想孤注一掷地抱住她,和她疯狂地做一次。最起码,也可以让她靠在我怀里哭一场啊。但是,这只能是幻想而已,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了一罐芒果汁,拍了拍她。她抬起头,坐直了些,接过去喝了一口。慢慢的,她的情绪变得平稳一些了。我又开了一罐,猛喝几口,冰凉的液体下了肚,燥热确实消散了不少。 “翎……我总是想,要是一天是一辈子,多好啊。我和他一起吃饭、睡觉,天一亮就在一个墓穴里了……”她说着,痴痴地看着我。 “唉,这说明你太爱他了!”我心里酸酸的。 “我和他,算是有了第一次吗?” “当然!很美满的第一次。” “可我还是处女啊。” “那只是生理意义上的处女,没任何意义。” “我还纯洁吗?” “对爱情忠贞的人,永远纯洁啊。” 她似乎听懂了,又像是根本没听进去,只是低着头,机械地把玩着饮料罐。 “你说……他还会回来吗?”她又抬起头,热切地盯着我。 “一定会,他不可能放得下你!” “不回就不回吧,反正也过不下去了!”她眼里的热望又一下子变冷了。 “你真顶得住?” “要是顶不住,只能去死了!” 她说罢,还没等我搭话,就躺了下来,像是累极了。她闭上眼睛,真的很快就睡着了。我把手指放在她鼻孔旁试了试,才放下心来。我也躺下来,看着身边的她,根本没有丝毫睡意。穆安要是真的有段时间不回来,桑子的生活该怎么安排呢?绝不能把她一个人抛在这栋房子里,那样很快就会要了她的命。 天很快放亮了,桑子也醒了。她关了空调,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扑了进来。她的脸色很苍白,我的一定也不会好到哪去。两个人并排站在窗边,阳光的热力还没有上来,海风里有股一尘不染的惬意。窗台上放着一盆清脆欲滴的芦荟,花盆四周垂着三叶草……这就是亚热带夏日清早令人迷醉的风情,只想身心融入其中。世界其实是美丽的啊,生命更是值得眷恋的!我被眼前的这一切感动了。 “桑子,你表哥回来之前,一定不要有轻生念头!我请求你!” 她听了这句话,眼睛里又变得阴云密布。 “答应我!”我放大了声音。 她还是没有言语。 “不然我就关掉咨询所,天天守着你!” “不,不能耽误你的工作!”她赶忙说,“我答应你!” “真的?” “真的!” “绝对不能骗我!” “不骗你!” “如果他晚上六点前不回,一定电话通知我!”临别时,我紧握住她的手。 她的泪又涌了出来,对着我使劲点了点头。 出了院门,我忧心忡忡地走了十几米远,还是不放心地回了一次头,只见她还靠在院门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我想向她挥挥手,可手沉得怎么也抬不起来,心里也像灌满了铅水一样沉重。只好狠心转过身,快步朝停车场走去。 39 我回家匆忙洗漱了一下,喝杯牛奶,又赶到了咨询所。蓝玉看见我很惊讶,可能是我的脸色太差了吧。 “为什么脸色发青?不舒服吗?”她担心地问。 “一个朋友遇到点儿麻烦,我陪了一夜。” “要不要我调整一下客人的时间,你休息一下?” “不用!我没事儿。” “不是一般朋友吧?”她这句话问得挺不自然的。 我笑了笑,搪塞了过去。她当然不会追根究底。 我刚坐下来,准备查看客人资料,手机却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田宇的电话号码。我心里一震,这种时候他应该在梦乡里呀。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有什么事?”我担忧地问。 “我夜里就开始发烧了,天不亮,不好意思打搅你……”他的声音含糊不清。 “是高烧吗?多少度?”我害怕起来。 “没有体温表,我……起不了床了。” 我心里一沉。情况若不严重,他不会在我上班时候给我添麻烦的。看了看腕表,眼看预约的客人就要到了。 “蓝玉,等会客人来了,让他等我一下,我最多一个小时就安排好了。跟客人好好解释一下,承诺今天的咨询可以免费。”我匆忙准备出门。 “我可以代你去照顾朋友吗?”蓝玉问。 “这个朋友有点儿特殊……还是我去吧。”我苦笑了一下。 “那你放心去吧。”蓝玉送我出门。 我快步来到“才俊公寓”的院子里。仰头望去,田宇的门紧闭着,门口的走廊上有他晾晒的衣服。早晨的阳光照下来,风摆弄着它们,倒也增添了许多生气。 来到了田宇门前,脚下扑来一阵凉气,看来空调还是开着的。门虚掩着,我推开一看,就吓得哆嗦了一下。田宇蜷缩在地毯上,身上裹着一条薄被。脸朝里,头上缠着绷带,绷带上有血迹。长发蓬乱地摊在地上,像是一堆枯枝败草。 “田宇——”我大声喊道。声音竟是颤抖的。 “喔……你来了?”他应着,艰难地翻过身来。右手臂上竟也缠着绷带,浸出了血。 “你怎么回事……” “别怕,死不了。”他强笑一下。他的脸烧得通红,眼睛迷蒙,伸出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 一股凄凉之感向我袭来,我突然就焦躁得不能自持,恨不得一步跨出门,跑到无人的旷野去。 “怎么会这样!”我责备他,怨恨他。怔在原地不能动弹。 “昨晚上我们赶场,得罪了喝醉酒的烂仔。” “打起来了?” “嗯,是他们用酒瓶砸的。” “你怎么得罪他们了?” “是……他,烂仔出钱点歌,他坚决不唱……哦,他叫David。” “那,怎么会伤到你?”我非常疑惑。 “他们用酒瓶子砸David,我上去挡住了……” “哦,佩服!为保护恋人,为了崇高的爱情!”我突然觉得他很傻,我直觉David不值得他付出这么多。 “别这样,别嘲笑我!”他说,“换了你,在那种场合,也会那么做的。” “他伤了吗?” “没有。” “你为他受伤,为他生病,他为什么不来看你!”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昨晚是他带我去包扎的伤口,又送我回来的。他不知道我发烧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今天一早启程,跟一个男人去泰国了,昨晚是最后一场演出。乐队也散了。” “跟一个男人去泰国?”我彻底糊涂了。 “他们去泰国生活,那男人很有钱。” “那你呢?” “他再也受不了卖唱的日子了,确实太低贱了。现在,他觉得生活比爱情更重要。” “抛弃你的理由就这么简单?” “别这么猜度他!”他说,“有机会,我会给你讲讲他的经历,也是很苦的……” “你就这么认了?甘心吗?” “我爱他,已经无所求了,当然无所谓甘心不甘心。” 无所求的境界!我突然从他这句话里,找到了爱情的相通之处。他对David的爱,和我对桑子的爱何其相似啊!也许,任何局外人都无权过问他人的感情,更不可能真正理解。爱情,切切实实只是两个人的事啊。 我长叹一口气,拿起遥控器,关了空调,走到他身边,蹲下来,试了试他的额头。他在发烧,额头很烫。 “现在你要赶快去医院!”我说。 但他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我又搬不动他,只好请隔壁宿舍的两位学生帮忙,把他架到车上。 经检查,是伤口感染引起的发热,没有大碍。但因额头的伤口太深,医生建议住院治疗。我给他申请了一个有专门护士照顾的病房。把他交给护士之后,我就赶回了诊所。 直到下午六点已过,桑子仍没给我电话。我放心不下,只好给她打了过去,她说穆安没有回来。我提出去陪她,被她坚决拒绝了,并一再保证不会出问题。 回到家里,我累得简直像散架了,一下子瘫在了床上。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 40 一周之后,田宇康复出院了。出院这天傍晚,他约我来到“课余时间”。 他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看样子要留下轻微的疤痕。他的脸色显出大病初愈的苍黄,双颊微陷,似乎连眼睛都小了一圈儿。他剪短了头发,看上去清爽了很多。 他还得吃一段时间的清淡食物。我点了清炖红鱼、青瓜肉片和骨头海带汤。他点了一瓶啤酒。他说在外面吃饭不喝酒,像少了点儿什么。 “住院费还给你,感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递给我。 “你要是手头紧,就先用着。”我说。 “不,不紧。”他说,“我这些年跑场存了点钱,加上David给的,加起来不多,几万块,足够开个小唱片店了。” “David……他给你钱?”我有些吃惊。 “他临走把积蓄全给了我。他说以后要狠狠花那个老男人的钱。” “他要你开唱片店?” “乐队解散了,他怕我闷,帮我想了这个主意。” “准备在哪儿开?” “对面的天韵唱片刚好要转让,我想接下来。这地方和你离得近,相互可以有个照应。” “他对你,好像是有感情的……但又跟了别人,该怎么解释呢?” “各人有各人最需要的活法,我不怪他。”他的声音有些凄凉,“再说,Gay,相守一辈子的,能有几对呢?” 菜上来了,很香。他使劲嗅着,一副胃口大开的样子。因怕影响伤口愈合,他在医院里已经整整吃七天粥了。可拿起筷子,他却吃不下去了。他的牙齿好像出了问题,嚼不动。喉咙里又像有东西堵着,咽不下。 “还是放不下David吧?”我担心地问。 他没说话,把头转向了窗外,目光变得凄伤起来。 “要是能再和他见面,叫他好好看看你头上这条疤……”他的表情,使我陡然为爱情感慨起来。 “想听听David的故事吗?”他转过头,问我道。 “讲讲吧。”我说。把肚子里的苦水倒出来,对他有好处。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David从小就是个苦孩子。三岁父母离异,又各自成了家。爷爷奶奶怕他跟着谁都受苦,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靠爷爷那点儿退休金维持生活。他十六岁那年,奶奶先走了一步,爷爷一病不起,需要钱治病、雇人照顾。他有一副好嗓子,朋友就介绍他去歌厅跑场唱歌。为了多挣点儿钱,治好爷爷的病,他每夜都要跑几个场,把学业都给耽误了,勉强读完高中。他说他爷爷是他的生命支柱,为了他爷爷,他什么苦都能吃。不久前,他爷爷去世了,他突然没力气跑场了,他太累了,心累。他说他长这么大,最怕的就是‘负担’二字。爷爷是负担,生活是负担。他一直没处过女朋友,他觉得女人也是‘负担’。在Gay圈里,喜欢他的大有人在。他跟那个男人去了泰国,是想彻底放松一下……” “看来,他还会回来吧?”我问。 “不知道。他只对我说,一定会和那个男人分手的,因为没有爱。他还对我说,这么些年来,唯一让他感到舒心的人就是我,因为我从不要求他什么,也从不问结果。”他说着,拉出脖子上的一条白金项链给我看,坠子是一头可爱的狮子。“David把这条项链留给了我。你可别小看它啊,它是David经年累月用嗓子喊出来的;是常年泡在灯红酒绿里,用屈辱换的。这,也是他仅有的一件首饰。” “看来,他是爱你的……”我心里有些发堵。 “可我和他没有共同生活的缘分啊……”他叹息一声。 饭菜吃的不到三分之一,都吃不下了,两个人起身离开“课余时间”,来到校园里。走到湖边,不约而同地停下来。远处的小山岗上是音乐系,小风不时吹来一阵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忽明忽暗,犹如仙乐。断断续续的音符,使人感到难言的恍惚。我一转头,发现他正在看着我,一双眸子好像天幕上的星星一样晶亮。 “大学四年,我们来过这湖边多少次,还记得吗?”他有些动容。 “那时,咱俩在别人眼里,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呵呵……”我的笑比哭还难听。 “那才是几年前的事啊。”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人老得真快!” “应该说,心老得真快!” 嘎然间,两个人就没话了,这话题原本就是个没有出路的死胡同。他拣起一个小石子,使劲朝湖面上扔去,一声清脆的响声传来,倏地又消失了。 “真没想过和David一起生活?”我问他。 “不想是假的,但我不能给他负担。我爱他。” “你这爱,真是到极致了!”我感叹着。 “没办法,我没办法抓住他,可能一辈子也抓不住他……”他说着,突然低下头,啜泣起来,无助得像个孩童。 41 这个周六早上,我起床做了碗面条,吃过,站在清风徐徐的阳台上。天空阴沉沉的,雨似乎随时可以落下来。 在田宇住院期间,每天临睡前,我都要给桑子打个电话,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会庆幸,她又安全地过了一天。她说她表哥一直没回家,也没走远,就住在律师事务所附近,每天都会给她个电话。 此刻,我的心又没来由地被桑子占满了,又想起了她和穆安那次很特别的做爱。我想象着她在一个舌头下的痉挛,小兽一样的呻吟;想象着她的疯狂,她的快活——难道一个舌头就足以使她颠狂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可以满足她啊!难道,她这非同寻常的经历,是在为我铺一条顺理成章的路吗…… 想到此,我不由得浑身震颤一下。我在胡思乱想什么?我在做什么黄粱美梦?尽管她的性别意识不很清晰,却不等于一定能变成同性爱者。况且就目前来说,她毕竟是个彻头彻尾的异性恋者啊。 我叹息一声,很想去看看她。我拨通了电话号码,说明意图,她欣然同意了。 我换上一条白色西裤,淡绿色短袖T恤。这件T恤是去年买的,一直没心情穿,这种颜色对我来说已经过于鲜艳了,要穿它似乎得选择场合。今天竟憋着一股劲儿穿上了,像是赴情人的约会。我对着镜子,自嘲地笑了一下。 桑子倚着院门等我,头发束了起来,一身白色背心短裤,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纯净。她身边,摇曳的杜鹃枝条上繁花盛开,粉红色、白色、紫色、浅橙色……杜鹃是一种永远开不倦的花,印象中一年四季都开着落着。 “你今天特别帅!”她笑着赞叹。 这开场白使我有些诧异,看来她的状态没有我想象的糟糕。也许她是在强颜欢笑?想尽快摆脱阴影? “帅,可是个赞美男人的词哦。”我心里忽而有了点儿邪念,笑了起来。 “你有这魅力呀!” “也好,我就做无性别的神仙吧。” “那我就供着你。” “供我有什么用呢?” “当然有用,用处大着呢。” 她的话,使我又一次诧异了,盯着她看个不够。不一会儿,她的脸颊泛上了两团红晕,习惯性的羞赧又出现了。 我顿然觉得,这一瞬间,对我和她的关系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契机!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起了质的变化。我想追问她,因为追问本身就能使关系进展。但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我怕破坏这种神奇的感应,更怕揭破真相的后果令人失望。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递给我一个只能意会的眼神,就朝室内走去。 不一会儿,她用托盘端来两杯绿茶、一碟紫葡萄、一碟北京蜜饯、还有一碟酒心巧克力。 “啊,可真把我当神仙了。每次来,都给我神仙级待遇!”我笑道。 她也笑了。我喜欢看她笑,说不出有多喜欢看她笑。 “哪来的北京蜜饯?” “黄羽哥出差办案带回来的。” “嗬嗬,差点漏了,害单相思的还有一个人。” “除了他,还有谁?”桑子看了我一眼。 我不小心说漏了嘴,有些窘,生怕暴露了自己。赶紧端起茶杯,低头喝了一口。 突然,一只不怕人的小鸟落在石桌边一条垂下的树枝上。两个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小鸟在城市中毕竟是稀有之物。它有麻雀般大小,褐色的背,腹部是嫩黄色,嘴又小又尖。明知道它是要飞走的,我们还是迸紧了呼吸,想让它多停一会儿。它“叽叽”鸣啭了几声,便轻捷地飞走了。 “瞧,它多快乐!你要是能这样,我就安心了。”望着飞远的小鸟,我有些怅然。 “说不定我也会有快乐。”她看起来有些惶惑。 雨开始细细地飘下来了,我赶紧收拾东西,准备躲进室内。桑子却显出少有的兴奋,阻止我继续收拾东西。她望着天空,眯起眼睛,享受着雨滴的清凉。 “敢和我去淋雨吗?”她的提议有些奇怪。 “会淋病你的。”我虽这样说,却被她弄得心里直发痒。 “没事的,别把我想得那么娇气。走吧!” “怕把你淋病了,你表哥要怪罪。” “今天不提他好吗?”她的脸色微微变了。 “好,不提!”我赶忙说。 我们慢慢走在机场跑道上。雨滴打在跑道旁的野茅草叶子上,发出可爱的“唦唦”声。善解人意的小雨就这么轻缓地下着,给了我们一个浪漫的氛围。两个人的头发和身上的薄衣服,很快被淋湿了。桑子一直微微仰着头,眷恋于雨滴打在脸上的感觉。走了大半圈,她停下脚步,温柔地望着我。 “猜猜我在想什么?”她的样子有些害羞。 “想些浪漫的事吧,这雨,这么美。”我说。她的温柔和害羞,让我困惑。 “不对……是很实在的事。” “这我可真猜不到了。” “好大的一件事啊!前些天,我不要你来陪我,就是想安静地思考一下它。” “可以告诉我吗?” “是……性爱。舌头、颤栗、疯狂……这都是我二十四年来第一次享受啊。人的幸福,是不是该被性爱分走一半呢?” 听她说到“舌头”二字,我心里忽地就燃起了大火。这两个字,似乎给了我一个伸手可及的梦——她可以是我的,我也有舌头,能使她得到性的满足。她显然已经有了强烈的性意识,渴望性的满足。这一刻,我快疯了,恨不得立即给她一次性的颠狂,比穆安给她的更淋漓。可是,不一会儿,这个梦便破碎了。 “男人还有比舌头更彻底的器官,你还没有享受过……”我万分沮丧地说。 “表哥绝对不会给我了,什么也不会给了!” “天底下并不只有你表哥一个男人!” “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她这最后一句话,使我非常失望。我希望她说的是“我不会再爱上任何男人”,给我这个女人留下一丝希望。但这显然不是她的口误。千真万确,除了她表哥,她是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了。聊以安慰的是,她的性意识觉醒了。这,也许会给她的生命注入别样的活力。 42 接下来的一周,可能是今夏最炎热的日子了。每天太阳一出来,就淫威大发,在太阳下站上一会儿,就会担心被烤焦。但是,这些日子里,我的心却是清凉的,除了工作,剩下的都被桑子占满了。 又到了我最盼望的周六。早上,我还没睡醒,桑子就打来了电话。 “翎……我刚做了一个梦,挺奇怪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惊魂未定。 “好梦坏梦?能告诉我吗?” “梦见和你……”她嘎然而止。 “和我怎么?”我的疑惑越来越重。 “和你做了那事儿……真不可思议啊。” “什么事?” “就是我和小安哥做的那事儿,你的舌头……”她说不下去了。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跳立即紊乱起来。 “对不起,翎,我……亵渎你了吗?我不是故意的!”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傻孩子,你没错。要错,也是上帝的错,教你做了这么个梦。”我语无伦次。 她的沉默,在电话里显得很长、很长,空洞得令人揪心。我猜测着她的神情,但没有结果。不知不觉间,我的眼睛模糊了,一种难言的滋味,折磨着我。 “你怕那个梦吗?”我冲动地问。 “怕……很怕……”她好像哭了。 “如果梦是真的,你明白梦的意思吗?” “明白,我现在已经明白了!” “你讨厌那个梦吗?”一阵莫名的凄凉从我心头爬了上来。 “不!”她说,“这些天,我一睡醒,脑子里就是你!”她清清楚楚地说。 听了她这句话,我一下子就被融化了。我拉过毛巾被,拭了拭眼角。在这个世界上,我游荡了二十七年,第一次感到生命是有价值的,第一次感到活着是珍贵的。 可是,这种感觉不过是一刹那,紧接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犯罪感就席卷了我。尽管对我来说,用死去交换桑子的爱都在所不惜,做梦都想守着她一辈子,可她真的来了,我却又恐惧起来。她这样想我,是不正常的,绝对是不正常的!如果她想斩断对穆安的爱,应该再找个男人替代,而不是找个Les啊!别的姑且不说,要是穆安知道了,我该怎么向他交代?暴露自己的Les身份?承认自己先爱上了桑子,才发善心“帮”他们的?如果穆安为此受了刺激,不理智地闹起来,我还怎么在社会上立足……此刻,我彻底明白了,我不过是个懦夫,是个一辈子孤独致死都不值得同情的懦夫! “翎,你今天还来吗?我想你来,又怕你来……”她怯生生地说。 “只要你愿意,我当然去看你!”我说,“等我先去办件事儿,好吗?” “好的,我在家准备午饭。” 我赶忙起床,洗漱完毕,找到了穆安的名片,打通了他的手机。 “你好,我是冯翎。” “好久没联络,还好吧?”他很热情。 “把你的住址告诉我,我想见你一面。” “有什么事?桑子出什么事了?”他紧张起来。 “把地址告诉我。”我坚持。 沉默了片刻,他说了出来。我立即开车出门,找到了他的住处,在律师事务所旁边的一栋出租公寓里,是个小套间,室内洁净整齐。他看上去除了有点消瘦之外,没什么不好。握手寒喧之后,我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打算就这么过下去吗?”我问。 “不要为我俩费心了,没用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冰还要凉。 “我想问你,桑子是要爱上了别人,你受得了吗?” “我会顺其自然,只要她幸福。可惜,恐怕她辈子爱不上别人了!” “要是爱上了呢?你真受得了?” “只要她幸福。”他有些慌乱,“我不是亲自把黄羽带到她面前过吗?” “要是她爱上一个……”我赶忙闭了口,把“女人”二字咽了回去。 “她到底爱上谁了?”他终于按捺不住,问了出来。 “你还是怕她爱上别人的!你还是爱她的!” “我……” “好了,求证到这里就足够了。”我说,“搬回去住!和她在一起,稳住她的心!” “不!你叫我再和她共处一室,还不如叫我去死——” “她真爱上了别人,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就让天做主吧……我实在没办法了啊……”他颓然地望着天花板说。 43 告别了穆安,我开车去找桑子,心里坦然了许多。 院门是开着的,桑子正围着个红色的短围裙,坐在石桌边包饺子。这副图景一下子感动了我——这就是通常说的“过日子”吧?我出去上班,她张罗家务……这辈子,我有那么大的福份拥有一个家、家里守着一个她吗? “怎么愣住了?去洗洗手,来帮忙吧?”她笑着,眉目含情。 我像是得了最高指示,赶快跑到小池边的水龙头下洗了手。 我凑近那盆饺子馅儿,闻了闻。这气味,好香,有新鲜的韭菜味儿、炒蛋味儿、腌瘦肉味儿、干虾仁味儿、芝麻油味儿…… “呵呵,瞧你,像个小馋猫!”她笑得更甜了,一双大眼睛变成了毛茸茸的弯月。 “没吃早餐,现在恨不得吞吃饺子馅儿呢。”我心里甜如蜜,夸张地咽着口水。 “要不,我把包好的先煮给你吃?” “不不,一起吃才有味道。” 望着她羞赧的笑,我体内有什么东西动荡起来,赶紧掩饰地拿起一片饺子皮,低头包起来。 “你做家务可是个外行。”她看着我包好的一只歪歪扭扭的饺子,笑道。 “那就要你做家务,我出去赚钱养你!”我冲口而出。 她的笑容消失了,手里的活慢了下来。 “我没你表哥赚的钱多,但只要日子开心,粗茶淡饭也香甜……” “你在说什么?”她停下来,追问道。 “我说错了,是吗?”我的脸忽地发涨了,窘迫得无以复加。 “不!我有点害怕你说这些……”她的手细微地哆嗦起来。 她这么一解释,像是在我心里放了一块蜜糖。我体味着这份甜蜜,安心了许多。 “好了,开心点,等会多吃几个饺子。”我转移话题说,“想听故事吗?” “什么故事?”她有些疑惑。 “关于两只草履虫的故事。” “讲讲看。” “……亿万亿万年前,天地间只有两只草履虫,它们很傻很傻,傻到拒绝头脑、拒绝肢体、拒绝性别,傻到只要一个简单的细胞。它们知道,真爱对方,有一个细胞就足够了。它们只把爱情当成天,用爱情把自己填满。它们一个叫冯翎,一个叫桑子……” “翎,别说了,我明白你说的那种爱了……”她打断了我,眼圈红了。 “草履虫时期的爱情!多纯粹啊!”我也被自己编造的爱情童话打动了。 “你想当那个名叫冯翎的草履虫吗?” “只要有个名叫桑子的草履虫存在……” 说着说着,两个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桑子把煮好的饺子端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她忙得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浸出了细小的汗珠。额前的一缕头发掉了下来,她抬起手往脑后捋了捋。我拿出一片纸巾,她接过去揩了揩脸。 饺子包得很精巧,我夹起一只,蘸了点酱料,送到她的唇边。 “可以吗……”我的手在微微抖动。 她感动地张开了口。我就这么喂着她,一只,两只,三只……幸福也就这么随着她的咀嚼和吞咽化开,弥漫了我的全身。我仿佛看到了我和她的未来,一起吃饭、睡觉;一起迎接朝日、送走夕阳;就这么过到满面皱纹、满头白发。 她的眼角挂着淡淡的笑,这种笑有些陌生,但非常可爱。她的眼睛一直湿润着,连长睫毛也被浸润了。 我又夹起一只饺子,准备喂她时,她阻止了我,自己夹起一只,往我嘴里送。我受宠若惊地张大了嘴,夸张地嚼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吃相,笑容无比灿烂。 “你和你表哥也这么互相喂过吧?”我问。 “没有。”她脸上的笑容僵硬了,摇了摇头。 “哦?” “平常家庭里的亲兄妹是什么样,我们就是什么样的。” “但你们相爱。” “埋得很深,表面上看不出。” “哦,对不起……” “和他在一起,很压抑。和你在一起,挺光亮的。” “谢谢……”我痴痴地望着她,感动得几乎失语。 “我有时会这么想,上帝把小安哥给了我,不叫我再爱别的男人,是不是叫我等你呢?” 听了她这句话,我终于抑制不住了,猛地握紧她了的双手。 两个人一直守到深夜,我才起身告辞。临别的时候,桑子送我到院门口。当我转身欲去的时候,她陡地抓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我身体里燃起了狂热的火,喉咙干渴,舌头有了强烈的进攻欲。 可是,望着她静如处子的面容,我还是压制住了自己。我不能冲动,不能吓着她,我必须慢慢把爱情注入她心里,让她真切地感到,真正的爱情完全可以超越性别。我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她竟没有躲闪,恬淡地配合了我。 这一刻,时光仿佛真的回到了亿万亿万年前,寂静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两只傻傻相爱的草履虫。 44 每当桑子不经意间在我脑海里出现,我的心就会变成高飞的风筝,快乐得不想着陆。脚底则像是安上了弹簧,总是一路小跑。爱情真的来了吗?似乎不该来得这么快、这么自然啊。这就是爱情?为什么和桑子在一起时浑然不觉呢? 此时的爱情和理想中的身心交融还有差距,哪怕只差毫厘,也有永远无法重合的可能。可是,我不是爱桑子吗?爱得无怨无求吗?既然如此,最终不能身心交融又有何妨?她把心给了我,即使是一部分,我也应该感激不尽啊。 这个周末的早上,来到咨询所,我像往常一样,打开门口的信箱拿报纸。信箱里竟躺着一只印着“大红双喜”的请柬,没盖邮戳。这可是个新鲜事儿,我疑惑地盯着那个“双喜”,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哪个朋友可能结婚。 终于,我打开了它——新郎新娘的名字竟是戴阳和小满!我一下子懵了,只感到一阵头重脚轻,心在迅速下沉,狼狈地靠在了门口的树干上——幸好蓝玉还没来到。 和男人结婚,就真能斩断小满的同性爱倾向?不难想象,小满的父母绝望到了什么程度,竟不惜以牺牲她的学业为代价。小满也屈服了,这很显然。我又凭什么失落呢?我不是一直想把她推给男人吗?我的心痛了起来,眼睛也被请柬的大红色刺痛了,太阳穴突突跳着。也许结婚才是对小满最成功的拯救?结婚后,她会怀孕,会生育。带着孩子,她也许就会安心守着男人了? 请柬上写着典礼和宴席的时间地点:明天下午,某星级酒店——这是个不能免俗的婚礼,小满的父母像是迷恋这种场面的人。我看了看桌上的台历,不论农历还是公历,明天都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我想核实一下结婚请柬的真实性,可电话听筒似乎有千钧重,怎么也拿不起来。犹豫像只苍蝇,盘旋在心里,我不知道该不该去参加这场婚礼。 下午下班时,嘉峰带着儿子小白来了。一再解释说,这段时间很忙乱,抽不出时间感谢我和蓝玉对他们的照应。看着嘉峰和蓝玉,离婚案开庭那天的一个念头又被触动了。这个念头促使我答应了嘉峰,并说服蓝玉同往。 嘉峰带我们去一个小岛上吃“游船海鲜”,菜一上齐,船就会开,在一个漂亮的海湾里行驶一个小时。夜里的海风挺大,挺潮湿,但很凉爽,很惬意。这种热闹的吃法,倒挺适合我们这种关系的四个人。小白兴奋地跑来跑去,蓝玉喜欢孩子,不停地追着,怕他不小心掉下水去。 嘉峰点了一种船家自酿的甜米酒。这种酒喝起来像饮料,但后劲儿大。三个人被小白逗得非常开心,都喝过了量。蓝玉穿着一件茧黄色无袖丝绸长裙,正是嘉峰去年送给我的。由于式样简单大方,并不过时。这条裙子把蓝玉打扮得像是柔若无骨的古代仕女。望着蓝玉,乘着七分酒意,我的兴致和勇气大增。 “蓝玉,今天我就说破了吧,你身上的这件裙子,是嘉峰买的。”我笑着瞟了一眼嘉峰。 “他送给你的?”蓝玉望着我,窘得张大眼睛,脸很快红成一片。 “都是我不好,下次连蓝玉一起送!”嘉峰打着圆场。 “嘉峰,你送给我的衣服,真像是比着蓝玉的身材买的呀!”我揶揄道。 嘉峰下意识地打量着蓝玉,渐渐不好意思起来。 看着眼前这对红了脸的男女,我有些感慨。缘分的契合,也许就在于一闪念之间。我劝过嘉峰,再找,就要找一个适合他和小白的女人。蓝玉太适合小白了,打着灯笼都难找。至于她和嘉峰能否相互适应,试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我开始撮合他们。嘉峰只是低头微笑,蓝玉的脸色却渐渐阴郁起来。我只好暂时打住。 饭吃完毕,蓝玉坐我的车回家,一路上没说一句话。我由于酒后驾驶,抄了一条没有警察的小道,一直专心开车,也没开口。车子到了她家门口,下车后,她并不走,怔怔地望着我。 “怎么了?不舒服吗?”我有些担心。 “以后请你别操我的心了。”她嗡声嗡气地说。 “你说的是……你和嘉峰的事儿?”我不当回事儿地笑了笑,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 “一点儿也不好笑,乱点鸳鸯谱……”她神情怪异,声音发颤,突然跑开了。 45 小满和男人结婚违背天意了吗?周六一早,天空便阴沉沉的,凉风强劲、飘忽,像是来自天外阴森森的洞穴,这是强热带风暴将大举进犯的迹象。我抓起电话,拨通天气预报服务热线,果然有台风警报。台风将于午夜时分登陆,本城正处于风暴中心,风力12级,并伴有大暴雨。 起床之后,我还是准时去看桑子。 桑子今天准备的早餐是油条稀饭,小菜是两只咸蛋和一碟榨菜。好久没吃过这么家味十足的早餐了。可小满的婚礼分秒逼近,我心里七上八下,吃得并不多。我想把小满结婚的事告诉她,又怕刺激她,使她刚刚萌发的同性之爱夭折。 她看出了我的魂不守舍,问我怎么回事。 “小满要结婚了,晚上六点举行婚礼。”我拿出请柬给她看。 “她要和男人结婚?”她吃惊地问,并不看请柬。 “法律不认可同性结婚,傻孩子!”我苦笑道。 “我不是在说法律,”她强调说,“一个人竟变得这么快?真不可思议。” “你不是也在变吗?”我冲口而出,继而又后悔起来。 她低下头,眼神有些发怔。好一会儿,又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我。 “她爱你!我看得出!”她笃定地说。 “可她今天要和男人结婚了!” “她不爱那个男人!” “她的压力很大。家庭的压力、自身的压力,可能还有我给她的压力……” “不管有什么压力,只要是真爱,不可能这么轻易变的!”她激动起来。 我微微一怔,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莫大的伤感。既然她认为爱不能轻易转移,那么,她对我的感情又算什么呢?她对穆安的爱说得上惊天地泣鬼神,既然如此,对我的感情只是一种虚浮的表象?只是对穆安绝望之后的暂时寄托?在她面前,我只能永远做个可悲的爱情门外汉?想着这些,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怎么了?翎?”她有些担忧地问。 “啊,没什么……也许我还不了解你。”我掩饰地低下头,继续吃东西。 我焦虑地等她说话,说几句我想听的话。可是,好久,她都没有出声。我疑惑地抬起头,发现她一手拿着筷子,眉头结在一处,眼神忧郁,眼圈和鼻头都发红了。整个身体却纹丝不动,像一尊石像。 “你怎么了,桑子?” “你能告诉我爱情到底是什么吗?我不知道,实在是不知道啊!”她放下筷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给你的是爱情,你给你表哥的也是爱情!”我的冲动潮水一样汹涌起来。 “我想知道的是,我对你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这只能问你自己!” “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你能离开你表哥吗?” “我现在不是已经离开他了吗?” “这根本不算离开。如果他一辈子不回来,或者有了别的女人,你能受得了吗?” 她答不上来了。 我的沮丧顿时又加深了一层。 傍晚,风大了起来,大雨随着风一阵阵下,桑子关上了朝北的窗。 我们站在窗前,望着不平静的海面。大浪在风雨中翻腾,疯狂地拍打在岩石上,溅起了一片片雪白的浪花。远处的避风港里,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五颜六色,蔚为壮观。 这满眼不平静的景象,使我的心变得越发混乱。小满这时候该打扮成新娘子的模样了吧?也许已经和新郎提前赶到了酒店门口,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向每一个到场的宾客点头致意了。我看了看腕表,已经快六点了,婚礼很快要开始。可我还是拿不定主意。 “你该去了,迟到了不好。”桑子善解人意地催促我。 “我去好吗?要是她父母看见了我……” “今天是小满大喜的日子,她父母会宽容你的。” “小满要是看见我,情绪会不会受影响?” “她既然邀你去,可能已经平静了吧?” “你支持我去?” “去吧,毕竟有过缘分。”她鼓励我。 匆匆告别了桑子,我开车朝着请柬上写明的酒店赶去。闹市区的混乱更加不堪,街树在随风狂舞,高楼上的广告牌被刮得噼啪作响,店铺的主人们披着雨衣、打着雨伞,忙碌地做着台风前的防备工作。整个城市都被风扭曲了。望着车窗外这动荡不安的世界,我心底渐渐升起一缕冰凉的哀伤。 46 由于市区的一个地势较低路段积了水,车辆必须绕道而行。我迟到了二十分钟。 在酒店的一个中式大厅里,婚礼已经开始进行了。大厅里有数十张餐桌,黑压压坐满了人。新郎新娘站在台上,背景是贴着巨大金色双喜的深红色绒幔。热情洋溢的男女司仪拿着麦克风,扯着嗓门,做着俗套的主持。 我的目光锁定了盛装之下的小满——一个打扮得像花一样的新娘,可她的表情却与此刻的身份极不相称。脸绷得紧紧的,一点喜气也没有,像个纸扎的假人。也许只有我,能透过她脸上厚重的油彩,看清她最真实的面目。可这样一来,她脸上的浓妆就形同一个透明的面具,凄艳而悲凉。 她看见了我。 尽管相距几十米,我依然判断出她发现了我。那一瞬间,她的目光结束了焦急的寻找,像是笃定了一些,又像是不安了许多。我朝她点点头,走到角落的一张餐桌旁坐下——这里是加位,以备临时增加的客人之需。餐桌旁除了几个半大孩子,还坐着一位大学生模样的男孩,细高、文静,神情忧郁,眼神迷乱。他打量了我几眼,但我们彼此没有搭讪。 不一会儿,一个端着托盘的服务生走过来,拿起托盘里的一张红纸和一支笔,放在我们面前——婚宴开始前要收贺礼,客人在红纸上签下大名之后,要放进托盘里一个红包。 我签名时,男孩一直看着,神情漠然。等他签下“周泉”二字时,我心里“格登”一下。这两个字在我的记忆里刻划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了。一阵冲动使我先和他搭讪起来。 “请问,你是小满的同学吗?”我礼貌地笑着。 “不,我是理工大的,我是她的初恋情人。”他很淡漠,却很坦率。 我这才恍然想起,“周泉”这个名字藏在小满的日记里!他和我一样,也是小满的爱情经历中不可忽略的一个人。很显然,周泉并不认识我,看来小满是个极有城府的人,把我藏得很深。转眼看着被司仪当玩偶一样摆布的小满时,我心里涌起一阵微微的酸楚。 “是小满邀你来的吧?”我有些疑惑,因为他也坐在备用座位上。 “她没邀我,我自己来的。” “哦……”我明白了,我在小满心里的分量是重于她的初恋情人的。 “你也没收到请柬?”周泉问。 “……是的。”我撒了个善意的谎。 司仪高声宣布婚宴开始了。顿时,碗筷瓢盆的撞击声响成一片,我和周泉的谈话被打断了。他并不拿筷子,只是端起一杯啤酒,轻轻啜着,怔怔地望着新郎新娘在司仪的带领下,一桌一桌地向客人敬酒。 小满换了件大红锦缎绣花旗袍,更加凸显出高挑健美的身材,新娘的美衬得平庸的新郎像一头笨象。小满头上点缀的花朵去掉了,头发盘得一丝不乱,发型时尚俊俏。只是脸上仍然没有一丝笑容,木偶般和宾客们碰杯,总不喝干。有好心的宾客和她开几句善意的玩笑,都被她刀子一样的目光杀了回去。场面一直僵硬和尴尬,幸好还有司仪和调皮的伴郎伴娘活跃气氛。他们每敬完一桌酒,转身一离开,那桌的宾客们就会开始嘁嘁嚓嚓地议论。 终于,他们朝我们这桌走来了。周泉没等他们靠近,就忽然仓惶地逃走了,像个遇到了警察的小偷。 我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却跳得厉害。我告诫自己,一定要稳住,不管小满怎么反应,我都得依顺和承受,因为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我是来祝福她的。 小满站在我面前,依然面无表情,亲自从司仪的托盘里端起一杯酒,递给我。戴阳注视我的眼神是陌生的,看来小满对他没说起过我。小满没等戴阳端起酒,就兀自向我举起了杯。 “谢谢你能来!”她的声音像一根快要绷断的弦。 “祝福你们婚姻美满,白头到老!”我赶忙说些俗不可耐的套话,笑容僵在了脸上。 场面话说毕,周围照旧响起了一阵捧场的掌声、笑声和起哄声。戴阳、小满和我都把杯子送到唇边。 突然,小满的酒杯竟“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按照通常的说法,这是个极不吉利的兆头。司仪和伴郎伴娘都吓得不轻,赶忙说些救场面的吉利话。可是,突发事件并没有到此为止,小满的冷汗迅速浸润了浓厚的脂粉,表情显得极为痛苦。她用右手捂住左胸,开始摇摇欲坠。 “小满,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戴阳几乎吓傻了,连忙抱住小满。 “痛——”小满的冷汗开始顺着鬓角往下流,脸部扭曲了。 场面顿时大乱,宾客们一下子围成了人墙。我只觉得憋闷难耐,但此时此刻,想逃也逃不掉了。尴尬中,我木偶般站着,头脑一片空白,手里还端着酒杯,酒几乎全洒了。 很快,小满的爸妈疯了一般挤开了人墙。她爸把瘫软的小满从戴阳怀里夺过来,紧紧搂着,使劲帮她揉着胸口,眼泪一下子就流了满脸。 “好孩子,告诉爸,怎么个不舒服?告诉爸!”他竟孩子般哭出了声。 “爸,心痛……”小满几乎没气了。 “好孩子,爸妈这么做是在要你的命吗……” 小满她妈绝望地看着女儿,神情恐惧,全身筛糠。戴阳连忙扶住了她。突然,她挣开戴阳,怒视着我,变成了一只疯狂的母兽。她死命抓住我的衣领,厉声吼道:“都是你这个天煞星害的,谁给你发请柬了?谁叫你来搅场的?你不把小满害死,你就不死心,是吗……” 我感到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脸烧得像着了火,似乎被当众扒光了衣服。生怕她宣布我是个“臭不可闻的同性恋”。 “妈,别这么激动,估计小满喝多了酒……来捧场的亲友越多,越是小满的福气啊!现在要紧的是送小满去医院!”戴阳说着,使劲儿把丈母娘拉开了。 宾客们满脸疑惑,他们不会想到“同性恋”这一层。但我明显地感觉到,聪明的戴阳已看出了几分。 戴阳一语惊醒了所有人,亲友们纷纷帮忙,把小满抱了出去。司仪们开始热情洋溢地维持秩序,安顿宾客们继续用餐。 我则趁着这场混乱,悄悄离开了。 47 仓惶逃出门,才发现把伞忘在了大厅里,又不好意思回去取,狂风暴雨一下子把我淋成了落汤鸡。 坐进车里,我变成了一瘫烂泥。我担心小满的身体,她捂着左胸叫痛,好像和喝多酒或头脑受刺激没多大关系,她捂的是心脏的位置。也许我的担忧是徒劳的,她已经属于一个男人了,我还能插什么手呢?再说了,她妈也不会叫我靠近她半步。 我沮丧地望着狂风暴雨中变了形的世界,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六月新蝉”就站在不远处!奇异的是,她周围大约三米半径内没有风,只有暴雨在哗哗地下。我清楚地感应到了她向我发射的信号——绝望和无助,像条渐渐收紧的线,牵着我的心,朝她一点点靠拢。 我明白了,冥冥之中,桑子又向我发出求救信号了!也许,我作为一个生命存在的那一刻,上帝就给我一种特别的能力——感应桑子。同时,也把拯救桑子于水火的责任赐给了我。不然,临近新年的那天夜里,下着倾盆大雨,我怎么还五匹马拉不住地赶去和她相遇呢?我看了看腕表,九点钟了。小满有很多人关心,而桑子,在这样几乎崩塌的世界里,是孤身一人。我得赶快去陪她! 我回家洗了个澡,换了干爽衣服,又赶紧开车往桑子家赶。街上,呼啸的狂风一阵猛似一阵,雨也一阵大过一阵,台风气流像个暴怒的野兽,正在对这个城市发起洗劫。马路上积满了被摧折的树枝,偶尔还可以看到被吹落摔烂的灯箱和广告牌。车子出了市区,海边,无遮无拦的风雨来势更猛,十几米高的巨浪咆哮如雷——车子似乎随时有被吞掉的可能。平时半个小时的车程,这次竟开了将近一个小时。 桑子打着伞给我开了门。她看见我,就像在黑夜迷失的孩子看见了家,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之后,她又鼓了好大劲儿似地拉起我的手,来到楼下的餐厅。餐桌上有几样小菜,还有两瓶红酒,两双筷子,两只高脚杯子。摆得整整齐齐,显然还没动过。 “你还没吃饭?”我疑惑。 “等你一起吃呢。”她眼睛里飘出一丝陌生的柔媚。 “是等我吗?”我想起了穆安。 “是的!”她郑重地说。 “我走时没说要回来啊,再说,我要是吃了婚宴呢?”我朝她做了个鬼脸。 “现在你不是回来了?没吃婚宴呀!”她自信地笑着,好像我是逃不脱她掌心的孙猴子。 我幸福得快要飞起来了。窗外风雨扑打着玻璃窗,餐桌上方的一只柠檬黄吊灯,把门窗紧闭的室内烘托得温馨、安全。我坐下来,开瓶倒酒。 “台风可能会刮到明天晚上呢。”她说。 “反正明天是周日,我不用上班。今天好好喝它一回!”我端起酒,和她碰杯。 酒喝得挺恣意。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小满婚礼上的见闻,当然略去了最后发生的那件事。桑子很认真地听着,却很少搭话。第二瓶酒喝到一半时,我觉察到,她有点儿焦虑,抬头看了看客厅的钟,变得沮丧起来。 “十点都过了,小安哥怎么还没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失去了亮色。 “今天刮台风,律师事务所可能有什么事情。再说,通讯线路也可能损坏。” “再等等吧。”她有些恍惚。 “不要担心他,一个大男人,会照顾自己。”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我今天想要的不止是一个电话!” “想他回来吗?” “是……这么大的台风,他竟不回来看看我!” “可能工作上有什么事,也可能出差办案了。”我挖空心思地想到了这些理由。 “唉……我们今天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吧!”她又给我倒满了酒。 酒一喝到赌气的份儿上,酒量就会变得奇大,速度也会奇快。第三瓶很快又喝了多半。 她今天穿了一件紫色底撒小蓝花的吊带棉布睡裙,使她看起来像遥远记忆中的一朵野花。小时候,我常去农村的外婆家小住。自小我就沉默寡言,最喜欢去屋后的山坡上,靠了一棵大树坐着,望着天空傻想。春夏秋三季,山坡上都开着小野花,白的,粉的,红的,蓝的,紫的,黄的……我从没掐过一朵,我对它们有种与生俱来的敬畏和爱怜,我觉得它们就是一张张漂亮女孩脸儿…… “怎么看傻了?”她的醉眼里闪出了风情。 我没有躲闪她的目光,我的心被胶着在痴纯的幼年时代,原始的情结依然虬扎在那里。她胸前的细带没有系紧,隐隐约约地,我看见了细白的胸脯。此刻,我心里没有一丝猥亵,而是充满了对母性的神圣崇拜,它们使我想起了我妈的乳,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婴儿,想捧起它们吮吸。 我爸妈给我起名叫“翎”,可我却没飞起来,连常人能享受的天伦之乐也不能给他们,因为我是个Les。我爸早在我幼年时就去世了,我妈就是为了让我再有个“爸”,才又嫁了人,没想到竟嫁得这么错。此刻,桑子和我妈合成了一体,她们都是需要我保护的女人。 我揽住了桑子,她竟自然而然地应和了我。 48 临近0时,台风真正登陆了。 狂风像一只疯狂的巨掌,夹裹着暴雨,歇斯底里地抽打着这个世界。尖利的风哨像魔鬼的咒语,被疼痛的耳膜和脆弱的神经无限放大。树枝的断裂声、玻璃的摔碎声、重物的跌落声……不时传来,世界似乎随时有被颠覆的可能。瓢泼大雨哗哗地打在玻璃窗上,顺着细小的缝隙流进了室内。这种混乱比任何交响乐都要激情澎湃,置身其中,恐惧感再加上怀中滚烫的人,我和她都哆嗦起来。 “这世界乱了吗……会永远乱下去吗?” 她这带着淡淡酒气的热话,喷在我的耳垂上——这是她第一次碰触到我的“欲穴”,尽管只是一股气息。我的胸腔积聚起一阵奇异的热流,醉了神经。和自己最心爱的人亲近,敏感竟这么容易被放大。我觉得,浑身的细胞像雨后春笋一样,长出了饥饿的小嘴,大张着,喊叫着,向桑子寻觅食粮。 聪明的她竟发现了我的秘密——这是相互爱慕的人才有的超感应。她滚烫的唇凑了上来,一下子就叼住我的耳垂,用舌头细致地、轻巧地、不厌其烦地缠绕它。她的气息被我的耳膜夸张着,和窗外的狂风暴雨混为一体。我的耳朵被震聋了,理智也被摧垮了。我闭着眼睛,被快感逼上了天,粗重的呼吸快把胸膛撑破了。 一阵狂迷的浪潮过去之后,我开始恢复一些理智。我稍微放松她,把嘴唇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傻孩子,如果没有狂风暴雨,没有酒精,你会这样吗……”我问道,感伤倏地一闪。 她不言语,撒痴地望着我,眼睛直了。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秘密——她单单把她的“媚”给了我。她对穆安只有“痴”,而没有“媚”。这是我的魅力?还是Les之爱的魅力?也许她骨子里根本就是个Les……问题太多了,可此时此刻,似乎不需要她回答。答案就在我怀里,真实就被我紧抱着。她的美、她的痴、她的媚,此刻,都被我实实在在地紧抱着。 她太苦了,我该给她快乐,给她满足,哪怕只是肉体上的,我也该让她享受到我能给的!我和她紧拥着,像两只章鱼,用软绵的爪缠紧对方,离开杯盘狼籍的餐厅,游到客厅的地毯上。她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颤动,像久旱的土地在渴求甘霖。朦胧的壁灯下,我摩挲着她的脸,数她的眉毛,第一次发现,她眉头间藏着一颗小黑痣。她甜蜜又紧张地享受着,把更深的渴望传递给我。 我解开了她的睡裙领口的细带子,蜜桃一样的乳露了出来。我不喜欢用“蜜桃”二字形容女子的胸脯,但是,面对这双完美的乳,我实在找不出更恰切的字眼。她把我的衣服也脱掉了,这是我第二次在她面前暴露,奇怪的是,我依然没有过多的自卑和怯懦。 她白嫩的胴体晃花了我的眼,我含住蜜桃的时候,变成了含住母乳的婴儿,满足、感恩地吸吮着。她的呻吟使我颤栗,心在半空中忽闪忽闪地摇晃。我的手顺着她的腰,探到她的双腿间,竟摸到一片令人震惊的湿滑。她的欲望,看来比小满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她,一直是在竭力压抑着的。 在她面前,我觉得用手指就是猥亵她——这,也许就爱的奇迹吧!我爱她,就不嫌她,想和她血肉交融。只有我的舌头,才配进入她的身体。 我伏在她的双腿间,轻舔她。她的身体在我的舌头下抖着,呻吟声也随之加大。我舔着她温润的肉,吸着她的液体。她哭了,泪无声无息地流,像窗户上汇集的雨柱。渐渐地,她的呻吟变成了低吼,粗砺得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她这陌生的欲望和叫声,刺激着我,我的舌头加大了频率和力度。小兽开始变得像是在受刑,哀叫的声音完全无所顾忌。很快,她开始收紧了,痉挛得不成样子…… 终于,两个人汗淋淋地瘫在地毯上。她躺在我的臂弯里,微笑着,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我的脸。 “我不枉来世上一遭了……”她的声音又甜又软。 “你也让我上了一次天堂啊!”我用手指点着她汗湿的鼻头。 “我好像没给你什么。”她的笑容消失了,张大眼睛。 “傻孩子,这就是Les的性爱。表面上看,你是享乐的一方,我是奉献的一方。但我可以从你的快乐中得到快乐,你满足了,我也会满足……” “你真好,翎……”她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 “慢慢的,我会叫你体验到Les之爱的全部!” 羞赧的红晕又爬上了她的脸。此刻,那一抹淡淡的绯红,竟令我入骨地迷醉。 49 我和她侧身趟在地毯上,我的右手和她的左手十指交叠,痴痴地对望着。 我虔诚地感激着上苍,能让我和最心爱的女孩如此贴近。“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和她之间虽没有夫妻缘分,但我相信,真爱一定能超越任何契约。我贪婪地望着她,看清了她鬓边细小的绒毛。她也贪婪地望着我,呼吸一明一暗地在我脸上跳荡。此时此刻,狂风暴雨的世界就是地狱,我和桑子的天堂被一墙隔开。在可怕的地狱的包围里,天堂里的幸福显得犹为珍贵。 可是,仅仅几分钟后,醇厚的幸福就被突然打碎了。 随着客厅的大门被猛地推开,穆安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拿着钥匙串,出现在门口,浑身淌水。我和桑子被吓得猛地分开了,下意识地蜷起身体,用胳膊护住自己。狂风暴雨掩盖了所有的动静,也使我们放松了警惕。直到这时,我才觉得应该预测到穆安会回来,这么大的台风,他一定会不放心桑子一个人在家的。 我和桑子慌乱地穿好了衣服。 穆安半张着嘴,望着并排木立着的我们,眼神中是极度的惊讶和恐惧。他身上的一件银蓝色衬衫被淋湿后,鲜亮得透明,却烘托不起灰暗的脸色。我开始发抖,穆安也在抖,桑子也在抖,满眼的东西都在抖动……这个异常难挨的时间段不知持续了多久,还是穆安先开了口。 “你们这是在做真的,还是在游戏?”他的声音也湿漉漉的。 “我爱她,从没想过游戏!”我本能地辩驳了一句。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颓然地扭过脸,像个惨败的斗士。 “从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说。 “我指的是这种事!” “今天第一次!” “你伪装得真像啊!冯翎!”他流露出受骗后的愤怒。 “不是伪装,是一直藏着的!”我说。 “还要狡辩!为我们解决心理问题,是个幌子,你实际上是在釜底抽薪!” “你也该想想,桑子为什么会转向我!” 穆安一时语塞了。我觉得自己没有愧对穆安,也没有输给他什么。我为了撮合他和桑子,曾费尽心机。我表白对桑子的爱,也是在桑子对他的爱绝望之后。哪怕桑子此刻反悔了,倒向了穆安,我也不会把曾经的爱否定掉。 一想起桑子可能倒向穆安,我心里隐隐地恐惧起来。我怕桑子倒向他,很怕。我坚信自己争不过穆安,他只要稍微用力,就会把桑子从我手里拉走……我惊惶地看了看穆安,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桑子,感觉自己正处在危险的边缘。 “你是在救桑子,还是在把她往火坑里推?”穆安又激动起来。 “只要是爱,都是天堂,没有火坑!”我挺了挺脊背。 “即便是天堂,你能保证她更适应同性爱吗?” “……” “你又能给她什么样的幸福?”他节节相逼,嘴角露出一丝不屑。 那丝不屑渐渐变成了针,缓缓地刺进我的心里。一阵痉挛的疼痛之后,我内心生出了强烈的反叛。穆安显然是不了解同性爱的,他的不屑中还包含反感——这一切,都是我不能容忍的!我的自尊颤巍巍地站立、摔倒好多次,终于挺直了。下意识地,我朝穆安靠近了半步,试图告诉他,我和他一样高,和他一样拥有人应该拥有的权利。 “我会付出劳动,付出身心,守着她一辈子!”我说着,眼睛渐渐被泪模糊了。 “我关心的是桑子幸不幸福,而不是你怎么做!” “她和我如鱼得水,和你,却一天也过不下去!”我也不甘示弱。 穆安的气势被我的这句话击退了不少,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稍微转过脸,对着桑子,显得忧虑而痛苦。桑子感到了穆安在盯着她,长睫毛忽闪了几下,终于抬起头,笃定地看着他。此刻她显露出来的镇静,使我很疑惑。她这奇异的镇静慑住了穆安,恐惧渐渐布满了他的眼睛。 “桑子,你保证不是一时冲动?”他激动地问。 桑子轻轻摇了摇头。 “当真爱上了——女人?” 桑子又轻轻点了点头。 “你绝望了?” “是的,对你绝望了!”桑子终于清晰地说出了一句话。 “世界上还有别的男人!” “不!对我来说,世界上的男人,只有你一个!” 接下来的十几秒,我和穆安都处在极度震惊的状态。我没想到桑子是这么爱上我的,想必穆安更想不到。终于,穆安下意识地摸了摸公文包,眼睛里像是聚起了一丝希望。 “桑子,我想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如果我带你换个环境生活,你会跟我走吗?” 桑子的脸色渐渐变成了病态的苍青色。她惊愕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穆安,嘴唇哆嗦了一阵,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而我却被穆安出的这一狠招打垮了,瞬间颓败成了一滩烂泥,美妙的爱情也瞬间幻化成了耀眼的肥皂泡,彻底破碎了。我感到死期将至,我的怀里很快将变得空空如也。尽管爱与性的经历这么真实,我还是不能相信,桑子会把对他表哥的爱彻底斩断。 50 窗外越来越疯狂的风雨,像是存心要凌迟这个世界,围困了处在极度紧张中的三个人。桑子的额头竟浸出了一层薄汗。我站在她身边,浑身像是爬满了蚂蚁,再也耐不下去了——是该我主动离开的时候了! “桑子,你好自为之,我走了……”我哽咽起来。 她听了我的话,像被针刺了,浑身抖了一下。她望着我,眼睛里渐渐流露出我从没见过的复杂神情——惊愕、疑惑、失望、痛楚……我立即意识到,我的这句话深深地伤了她。同时,我也想起曾经对她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她失去了谁,只要我活着,都不会失去我。 可是,此时此刻,我该怎么向她解释?不是我想抛下她,而是我面前的威胁强大得无力战胜!我该怎么告诉她?对我来说,最致命的威胁不是死,不是苦,而是男人,是一直和她相依为命的穆安!我该怎么向她表白?一个Les和异性的竞争,结果几乎注定是失败?我该怎么使她明白?和一个各方面都比我优秀时男人短兵相接时,我内心有多少自卑和怯懦…… “你不能走,你一样有责任听完桑子的话!”好在穆安对我发了话。 穆安缓慢沉重地拉开了公文包的拉链,似乎他手上缀了个无形的大石头。他把两张机票掏出来时,手开始抖了,乌青的嘴唇也失控地抖动起来。我这才又注意到他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他冷,一定很冷。 “桑子,我从没想过舍下你不管,为了你能幸福,我一直在绞尽脑汁!可能换个环境,你和我,都会得到解救。你看,今天,我连机票都拿到了,一周后就可以启程去美国定居……” 顷刻之间,桑子的泪积满了眼眶。 “我该退出了!”我疯狂地喊道,整个心像是沉到了万丈深渊。 “不——”桑子竟爆发出一声惊叫。 随着她一声惊叫,我的心猛地揪紧了。我紧张地注视着她,只见两颗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滚出来,顺着脸颊迅速滑落,“啪”地砸在了她的胸前。我开始疑惑,难道在这两张机票面前,她还能舍弃穆安、选择我?我看了看穆安,他的恐惧之色加重了。 “这个抉择,竟这么难?”穆安的声音很虚弱。 “不,不难了。”桑子的身体在沸腾,话却说得很平静。 我的心提到了喉咙。 “那你就亲口说出来,跟我走!”穆安命令道。 “不!我跟着冯翎。”桑子的话掷地有声。 “你……你糊涂了?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很清醒,我负责我的话。”桑子说。 穆安的脸变成了铁青色,也许绝望早已驻在了他心里,此刻,长成了郁郁葱葱的森林,把他挤迫得窒息了。他的眼睛变得雾蒙蒙的,鼻头发红。他翻开机票,拿出一张,塞进公文包里。然后,缓缓地、却毫不迟疑地将手上留的一张撕碎了,再表演般地把碎片猛地一抛。可惜碎片太重,没飞起来,很快飘落在地上。 “桑子,我只有一个人走了!我没有愧对死去的亲人。我想守着你,就是一辈子守着个妹妹也好。是你先不要我了……好吧,不到临死,我不会再给你消息了……”穆安说着,颓丧地靠在了门背上,泪水纵横。 桑子木立着,也哭成了一个泪人。我的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个不住,恨不得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里痛哭一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已经是个胜利者了啊!可我的心,为什么还会这么苦、这么痛! “我会安排走后的事情,把钱全部留给你,以后赚的钱也只有你花……”穆安泣不成声。 接着,他猛地打开了门。狂风夹裹着雨水,一下子灌了进来,我和桑子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接着,他大步冲进了狂风暴雨之中。 几乎同时,桑子疯了一般飞奔出去,追到院门口处,猛地从背后抱住了穆安。她凄厉的哭声,在夜色里响起,撕心裂肺。那哭声,好像把她的心肺都撕扯出来了。 我没有嫉妒,也没有怀疑桑子有双性恋倾向。我只为这个世界而悲哀,它总是不能使每个人都如愿。我站在门廊上,很快被雨浇得湿漉漉的。桑子已经不堪苦痛,身体渐渐往下滑脱,双膝跪在了地上,抱住了穆安的一条腿。 随着穆安一使劲,桑子被甩开了,一下子失去重心,扑在了地上。穆安则飞身闪到大门外,转瞬就消失了。 51 我跑上前,把桑子抱起来,搀扶到室内。 她停止了痛哭,泪水却像瀑布一样无声地倾泻,揪着我的心。她的身体柔弱无力,抽动不止。我也突然浑身发软,使不上力气,腿一曲,两个人都摔在了地毯上。 她疲惫地靠在我的肩头,闭上了眼睛,湿漉漉的睫毛动荡地震颤,像是在和被关在里面的哀伤较量。我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脊背,恨不能将她的痛苦吸出来,代她承受。 “先去洗个澡,换件干衣服,好吗?”我哄孩子似地说。 她强撑起身体,听任我扶着她走进浴室。她递给我一个要我放心的眼神,便把门关上了。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我才转身上楼,给她找干爽衣服。 打开她的衣柜,我立即就被吸引住了——她的一切,对我都有强大的吸引力。满柜的衣服大都是浅色的,款式很女性化,多是裙装。我划拉着它们,那件把她装扮成“六月新蝉”的浅绿色丝质睡袍跳入眼帘,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今夜,对于我和桑子来说是不平凡的,再也没有什么衣服比这件更合适她了。也许,我和她这辈子都没有婚姻之缘,但是今夜,我们却实实在在地交融了。 发了好一会呆,我才拉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套胸衣内裤,朝楼下走去。她已经洗好了,把门开了一条缝,接过衣服。 她出来时,我还站在门口,盯着她,渐渐看呆了。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这刚刚出浴的“六月新蝉”,却使我像初遇时一样惊艳——嫩绿、湿润、晶亮、透明……这才是造物主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啊。造物主是偏心的,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属于粗制滥造。而面前这个宝贝,今夜已属于我!命运太不可思议了,我想掐掐自己,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你还湿着呢,快洗一下。我给你找干衣服去。”她声音里残留着哭过的鼻音,把手里的毛巾递给我,转身朝楼上走去。 浴室里留着她温热的气息,被这么一团气息包裹着,我像是置身于母体,舒适而幸福。我贪婪地嗅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开了水龙头,我怕水会把这种气息冲走。我用她的毛巾擦着身子,像是被她温柔的手掌抚摸着。爱情的幸福原来是如此充沛,我已被它涨满了。 她给我拿来一套枣红色格子短袖衬衫和牛仔裤,折痕清晰。内衣是一件小背心和一条一次性内裤。 “穿上吧,衣服是我的,买大了一号。”她淡淡地说着,为我带上了门。 穿上她的衣服,我感觉真正被她包裹了。她护着我,抱着我,温暖而幸福。我把衣领竖起来,贴在脸上。好一会儿,才镇定自己,开了门。 而她竟然还站在门口,开门声打破了她的冥想——她陷入什么样的情绪中了?我明白,爱情对于她来说尤为复杂,即便选择了我,也无法完全忘掉穆安——这是个不容逃避的事实。穆安将会一辈子横在她心里,横她和我之间。 “好像专门为我买的啊。”我强笑了一下。 “是挺合适的,你太瘦了。”她看着我,神情疲惫。 “你太累了,上楼休息吧。”我揽住她的腰。 她沉默地和我一起来到楼上。我铺好了她的铺盖,她躺了下来,示意我在她身边躺下。枕头只有一个,此时也完全不需要两个枕头的距离。我躺下来,环抱着她。她真是太累了,又喝了太多酒,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声均匀起来。 台风疯狂的扫荡已经过去,外面的声响小了下来。不时还会有阵风吹过,带来一阵雨。朦胧的灯光之下,我贪婪地看着她好看的睡相,禁不住吻上了她的额头。 52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时,桑子还在熟睡。 我感觉她的体温不对,担忧地试了试她的额头,果然有点热,怪不得她临睡前那么疲惫。昨夜对她来说,实在太动荡了。 刚认识她的那一夜,她也发热了——我想用老办法先给她治治看。我叫醒她,问她家里有没有治感冒的药。她皱着眉,摇摇头,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看起来情况不是很严重,我得出去卖些药,再买瓶可乐给她煮姜汤喝。好在今天是周日,我不用上班。 台风已过,雨也停了。 我刚走出院门,手机响了。也许是世界突然安静下来的缘故?手机铃声显得特别刺耳。我看了看号码,并不熟悉。迟疑了一会儿,我开始接听。 “对不起……我是戴阳,打搅你了……”他的声音抖得快绷断了。 我意识到事情一定不妙,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脑子忽地就被那个手捂左胸的新娘占满了。 “小满出什么事了?”我惊慌失措。 “小满恐怕不行了,她刚才叫了你的名字……所以,我们请求你来看她一眼……”他竟嚎啕大哭起来。 “得的是什么病?” “突发性心脏病……” 我真的懵了!尽管我有些预感,她可能是心脏出了问题,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也许是上天要狠狠地惩罚我了?我粗暴地折腾了她一年多,没给过她一点点爱,上天就狠心把她从我眼皮底下收走吗?“祸不单行”——我想起了这个词,心都碎了,很快头晕耳鸣起来。 “她在哪个医院?”没有时间多想了。 戴阳很困难地说出了地址。 我跑到停车场,弹簧一样跳进车内,发动。 可是,家里的这个病人怎么办?我呆了。我只有两个好朋友,田宇和蓝玉。我知道,穆安照顾桑子最合适,但我不能叫他来。他是我最大的威胁,我不能给他制造机会,我害怕他把桑子再夺回去。爱情,永远是自私的。 我隐隐觉得叫蓝玉来也不合适,可没时间犹豫了,我给她打了电话。我把桑子的病情和住址告诉了她,叫她买齐东西火速赶来。她问也没问就答应了。 我身上穿的是桑子的衣服,显然不适合出门,可这种时候,也来不及讲究什么了。我愧对小满,我得争取每一秒时间,一定让她看见我,也算是对她赎一点罪吧。 城市被台风扫荡得混乱不堪,环卫工人正忙着清理满地枝叶、木板、铁皮和碎玻璃。我不敢开快车,把着方向盘的双手在发抖。小满的音容笑貌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闪得飞快,我脑海里乱成一团,眼睛模糊了。我揩了揩泪水,绝望到了极点。她的心脏病发作,难道只是偶然吗?我想不通,一个看起来满不在乎、甚至有些放荡女孩,爱得竟这么痴,痴得足以付出生命…… 来到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门窗紧闭,外面的两张长椅上坐满了亲友,个个面色憔悴,神情焦虑。小满的爸妈坐在病房门口,她妈靠在她爸肩膀上,闭着眼睛,像是虚脱了,面色比死人的还可怕。她爸看见我,像是看见了神,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话,眼睛里盛满了渴望。 我躲避了所有人的目光,鼓足勇气敲门。 敲门声惊醒了小满她妈,她打了个冷战,跳了起来。她的手张了张,想抓住我,很快又放下了,不知所措地低垂着。她的目光可比小满她爸的复杂,痛恨、鄙视、厌恶、讨好、企求……难以说尽。 门就在这时候开了,护士问了我的名字,叫我进去了。小满她妈也想跟着冲进去,却被护士粗暴地关在了门外。 从站在病床边的医生护士的表情来看,小满恐怕真的不行了。她身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连接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好在她还活着,尽管呼吸已经细若游丝。 “你叫叫她吧,把她叫回来,求求你啦……”戴阳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摇晕了。 我甩开戴阳的手,朝床前迈了一步。医生护士们都疑惑地望着我,看来没人相信我会带来奇迹。 小满紧闭着眼睛,身上穿的是病服,脸上浓厚的新娘妆被擦掉了,但护士擦得马虎,红一块白一块的。发型一点也没乱,也只有这一丝不乱的发型可以告诉人们,她,曾是昨夜的新娘……想到此,我的泪如雨下,一颗心被她极度微弱的呼吸撕碎了。难道,上天真要她这么狼狈地死去吗?要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孩死得这么寒心吗?此时此刻,眼看她的生命水一样流走,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有什么力量把她拉回来啊…… “你叫她啊,把她叫回来啊……”戴阳完全失控,号啕大哭起来。 “让他出去,病人受不了刺激!”一个主治医生发话道。 两个护士不由分说,把戴阳架了出去。 “小满,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你就是真要走,也看我最后一眼吧……” 我竭力压抑着哭声,泪哗哗地淌在小满苍白如纸的手上。我紧抓住她插着针头的手,试图就这么抓住她生命的脚步,不要向死神靠近半步。 我想摇摇她,也许可以把她摇醒。但我很快意识到不能这么做,不能!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给过她太多粗暴的伤害,如果她真的要走,我要把最后的温存留给她。我只有轻轻唤她的名字,一刻不停。 在我的呼唤声中,她像是有了反应。医生护士们都屏紧了呼吸,焦虑地期盼着奇迹发生。我急迫地叫着她,小满,小满,小满…… 她的眼皮动了动,竟艰难地张开了,尽管张得很小,毕竟是有了知觉啊。很快,她的目光找到了我,和我对视了!她看着我,如此宁静,又如此陌生,像是刚从千年前的沉睡中醒来,从不知道我是谁。 病房不相信感情。医生们赶紧叫我出去,又争分夺秒地开始了新一轮的抢救 53 我一出病房门,小满的亲友们就纷纷围上来,急切地询问情况。听到我说苏醒了,他们既惊喜又诧异。小满的爸妈追问详情,我一句也没有回答。我把戴阳叫到一边,叮嘱他无论小满有什么情况,都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打我的手机。 走出急诊楼,我没有朝医院大门口走。小满的病情这么悬着,我走不脱。 我来到医院后面的一片海湾边,坐在凉亭里的长椅上,一分分,一秒秒,焦虑地等待着。满眼都是台风肆虐后的狼藉,清洁工还没来得及清理这里。海水有些浊黄,海湾里停泊着不少小渔船,船帆、旗帜和渔网都被摧残得七零八落,有的连船舱也被打破了。渔民们在修整船只,船家女人在忙着补网。世界永远都是纷乱如麻,没有停歇的时候。 摆在我面前的问题十分棘手。小满不知能否活过来;穆安不知是怎么挨日子的;桑子又病了。明天是星期一,我必须上班,一天不上班,就会少一天的收入。尽管穆安会给桑子留下足够的钱,但桑子是明白选择了我的,她目前不适合出去工作,我得先养着她,粗茶淡饭也得让她吃饱喝足。更重要的是,桑子生活的固有平衡已被打破,我必须扶着她,建立起一种新的、积极的生活平衡。还有,叫蓝玉去照顾桑子,等于向她说明了我的Les身份,这,也不知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一直等到中午时候,我的手机还是没有响。我抬起头,望着天空,一丝稀薄的阳光闪了一下,又隐到厚重的云层里去了。这一丝幻灭的阳光,使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落在了小满身上。小满刚才的苏醒,会不会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呢?想到此,我不禁眼前一黑,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可转念一想,“回光返照”只有弥留之际才会出现。而现在,几个小时过去了,小满也许没有危险。 从早上到现在,我米水未进,再加上昨夜的动荡,感到头重脚轻、眼冒金星。我得赶紧吃点东西,我不能倒下。这个世界上,还有几个女性需要我照顾和牵挂——我妈、桑子、小满和蓝玉。 我站起身,双腿软得直晃,小心翼翼地朝停车场走。我妈的面孔突然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漂亮但笼罩着忧郁。我看见了她嘴角细小的皱纹、鬓边若隐若现的白发,还有凝视着我时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我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听她的话,找个好女婿。作为一个女儿,我连这个起码的安慰都不能给她。人群中的同性恋者本来就少而又少,而她,恰恰就摊上了这极小的概率,生了我这么个女儿,确实够苦命的了。 我努力地克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我忽然很想她,很想见到她。我想像发黄的照片上那样,猫在她怀里,旁边有我爸守护着。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我感到特别孤单无助……想到这儿,泪水终于再也堵不住,涌了出来。 我掏出手机,打电话到另一个城市的家里。这时候我妈应该在做午饭。 “喂?”她接了电话。 “妈——”我一下子就泣不成声了。 “冯翎?作什么难了,乖女儿?”她慌张地喊道。 “……” “遇到什么过不去的事儿了?给妈说说!” 她的担心使我感到内疚起来。我不是三岁孩子了,她也不再是那个用一块糖就可以哄好我的妈妈。她一直抵触我的性取向,我也一直没向她屈服。我赶紧克制自己,擦干了泪水。 “没什么,我的一个朋友病得挺重,心里不好受。”我想搪塞过去。 “不是你生病了吧?孩子!”她警觉地问。 “不是。我身体棒着呢!” “朋友病重?什么朋友?男的女的?”她开始猜疑。 “一般朋友。” “我不信!一般朋友你能这么难受?” 我们母女间的一团和睦,也许只能存在于刹那间的想象里。从现在起,再往下,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和她对话了。思想不能统一的两辈人,言谈中的无趣随时可能出现。我赶忙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借口有事,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开车来到一家有名的台湾小吃店,要了一碗牛肉面。刚吃到一半,戴阳就打响了我的手机。 “谢天谢地,谢谢你,小满脱离危险了!”戴阳的声音还是颤颤的,但明显有了些阳光。 “哦,谢天谢地……”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但医生说,这种病如果受到刺激,随时可能复发。” “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受刺激!” “谢谢你!我会的,让她好好活下去!” 54 挂断戴阳的电话,我心里陡然出现一阵失重般的落寞。 缘分的终结竟这么残酷吗?小满的身体是戴阳的了,只要活着,就属于戴阳——即便她极不情愿;即便她认为生不如死;即便她的心还在我身上! 蓝玉没打我的手机,看来家里那个病人的情况不严重。我心急如焚地回到桑子的院门前,想按门铃,手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让我畏怯的,是门里面的蓝玉。这一刻,我竟这么害怕面对她。我和她、嘉峰、小白在游船上吃晚饭,只是前天的事,现在想来,已恍如隔世。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大、太多了,使我感到像是过了半辈子。 那一夜,蓝玉责备我“乱点鸳鸯谱”。不论作为朋友,还是作为同事,我都该追问一个为什么,草草打结绝对不合适。这两天的日子像开锅的粥,我根本没有一丝空闲想起她。今天,我必须鼓起勇气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孤注一掷地按响了门铃。 蓝玉开了门。她的脸好像一下子瘦了不少,颜色也显得暗淡苍白。也许是我的错觉吧?天阴着,谁的脸色看上去都不会光鲜。她眼睛里疑虑重重,像清晨山间堆积的迷雾。她肯定看出来了!她有女人特殊的敏感。我一直对自己的私生活守口如瓶,但有一点是明摆着的——我不但对男人不感兴趣,还总是和女孩子纠缠不清。 “辛苦你了……她好点儿了吗?”我有些忐忑。 “她是谁?”她露出了陌生的锋芒。 “我先上去看看她,再仔细跟你谈。”说着,我闪避了她的审视,朝室内走去。 她没再坚持,跟在我后面,来到了楼上。 “喂她吃了药,喝了姜煮可乐。”面对熟睡的桑子,她又变得克制起来。 “谢谢!没有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谢我?看来你确实没把我当自己人。”她的语气和声调,令人疑惑。 但是,面对桑子,我没有多余的心思花在蓝玉身上。桑子睡得还算安稳,呼吸均匀。我蹲下来,试了试她的额头,汗涔涔的,热已经退了。 “午饭我准备好了,是肉片粥。等她醒了再吃吧。”蓝玉说。 “也好,让她好好睡一觉,她太累了。” 我和蓝玉下了楼,坐在客厅里。和她共事这么久,从没有什么时候,让我像此刻一样局促。天还是阴着,光线暗淡,她瘦弱的身体缩在沙发一角,显得挺可怜。 我从皮包里摸出香烟,抽出一支点上,低着头抽了几口。她的目光躲闪着我,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不是害怕我向她摊牌。开口虽然很艰难,可继续隐瞒已经不道德了。她不仅是我的好同事,还是忠实的好朋友。 “我要告诉你一个事实,可能很残酷,你要有心理准备……” “不用说了,我全明白了!” “你明白了?” “你不喜欢男人,喜欢女孩子!” “你还明白什么?”我倒被她弄懵了。 “你爱桑子!不爱小满!”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是Les的?” “小满去咨询所找你那次……” 我很快想起来了,因为小满只去过咨询所一次。那是“录像带”事件之后,小满挨了她爸的毒打。我忘不了,小满为了遮住浑身的伤痕,大热天的,却穿着铁皮牛仔裤和黑色长袖上衣…… 我的目光和蓝玉的相遇了,她有些慌乱,忙低下头,眉宇间堆积着的满是苦楚——这是不可思议的,我的话只能说明我是个Les,怎么会把她给刺激了? “不觉得我这个人很怪?”我问。 “不觉得。” “还想和我一起工作?” “想。”她略微抬起头,朝门外望去,目无焦点。 “你好像不高兴,是因为我吗?”我心里泛起一阵愧疚。 “不要再谈这些了,好吗?”她显得十分不安。 此刻,她近在咫尺,我却感到她前所未有地模糊。无论怎么努力,也看不清她,她身上就像笼罩着一层迷蒙的纱。她的音容笑貌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掠过,我隐隐感到,她对我的感情是不寻常的。这个结论把我刺激得不轻,好在它只是乍现的火花,倏地就熄灭了。我没有充足的证据,同时也厌恶自己这么猜测她。 “上次,你说我乱点鸳鸯谱,什么意思?不喜欢嘉峰?”我终于问了出来。 “别再操心我的事了!”她的脸上立即结了冰。 “你总得再找个归宿吧?” “现在这样,就是我的归宿!” “你该找个伴儿了。” “那是我的事!”她站起身,朝厨房疾走,“我去把肉片粥热一下,桑子该醒了。” 55 台风过后,天爽爽地晴了。尽管南国没有分明的四季,依然能从阳光的气味里嗅出早秋的来临。风显得有些干燥,阳光也随着季节成熟了,散发着老到的温和。 蓝玉继续照顾桑子,只有我一个人在咨询所支撑,比较忙乱。但我的心劲儿是十足的,因为桑子使我明确了在为谁奔忙。现在,我所有的辛苦都是有趣味的了。 嘉峰连续两天都打来了的电话,旁敲侧击地询问蓝玉的情况。这是好事,说明他开始积极追她了。可当我把嘉峰的意思转达给蓝玉时,她都委婉地闪避了。我真看走眼了?蓝玉只是和小白有缘? 两天之后,桑子的健康状况好转,尽管还有些虚弱,毕竟能够照顾自己了。蓝玉开始正常上班。 天气也就晴爽了那么两天,第三天一早,就不可思议地下起了大雨,天空呈现出一片沉重的铅灰色,远处灰暗的楼宇像一个个僵死的野兽。按说,9月初的雨不该这么凶猛,一阵暴雨足足能下半个小时。滂沱大雨夹裹着湿漉漉的地气,在肆意回旋。雨帘狂暴地坠落,那么直,那么平稳,连接着白茫一片的天地。天空中怎么能积攒这么多的水分呢?要积攒多久,才能这么不要命地倾泻一回呢? 今天是大学新生入学的日子,大雨中的校园陡然热闹起来,显得一片混乱。咨询所靠着的是一个僻静的校园侧门,因此,无论校园里怎么混乱,都很难感染这里。 就在这个大雨滂沱的清晨,田宇的唱片店开张了。因为喜爱“天韵”二字,他并没有更改店名。没有任何开张仪式,更没有什么庆贺的条幅花篮。我站在咨询所门口,透过雾蒙蒙的雨帘,可以看见田宇怀抱吉它,坐在柜台后。不认识他的人,可能会以为“天韵唱片”又换了店员。 这种喜庆的日子里,田宇竟穿了件黑色上衣,真是马虎得不可饶恕。听不清他在弹奏什么曲子。披垂下来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使他显得颓败而枯寂。他一直低头拨弄着琴弦,仿佛身外的一切都已僵硬麻木。他很专注,雕塑一样保持着同一种姿势。他孤单的身影,使我心里又一次生出了巨大的感伤。不知为什么,同性爱者总能勾起我内心深处的悲悯和疼痛。也许我本身是其中一员?也许同性爱者与生俱来地披挂着一身悲哀? 上午十点,我送走了一位上门咨询的客人,拉上蓝玉,穿过窄小的马路,来到了田宇的唱片店。我和蓝玉每人买了一张唱片,算是给他捧场。 田宇的精神状态比较平稳。我们的到来使他很高兴,我们是最早到来的客人。 他热情地要我们每人点一首歌,他说今天的每一位客人只要愿意,都能听到他的歌。 我想也没想,就点了《光阴的故事》。蓝玉也一定要点这首歌。田宇折衷了一下,决定重复唱上两遍。 我和蓝玉就那么撑着伞站在柜台旁,看着他认真地拨动琴弦,弹出了熟悉得让人想流泪的前奏。雨帘打在地上,打在我们两人的伞上,是最朴实、最纯粹的和声。 他唱道——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 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 光阴它带走四季的歌里我轻轻地悠唱, 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 流水它带走光阴故事改变了一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发黄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 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 过去的誓言就像那课本里缤纷的书签, 刻画着多少美丽的诗可是终究是一阵烟。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我的眼睛模糊了,模糊了的还有大学时代与田宇相伴的记忆。 转眼间,那已经是青春年少时的事了。树影斑驳的校园,月光清凉的晚上,活力喧闹的球场,湖边空旷的草地……少年的愁单纯而做作,我和田宇没有疯狂和欢笑,更喜欢的是沉默和静谧。几年时间竟这么眨眼而过,青春的容颜和年轻的心已经老去,只剩下这熟悉的歌,记载着旧时光。 作为一个人,谁又能看见更加模糊不清的前路?“听天由命”是一个消极的词语,但除了如此,一个微小的人,又有什么力量把握未来呢? 56 日子终于挨到了穆安动身去美国的这一天。 尽管自上次分手到现在,只有整整一周时间,可对我来说,却像是度过了半个世纪。我怕这一天到来,因为桑子必定要去送别。同时,我也盼望这天快点到来,我和桑子的未来,似乎只能从穆安的离开开始计时。 穆安的飞机是夜里十点起飞。 这天刚好是周六,我一直陪在桑子身边。这些天,她的精神明显地恍惚着,食欲不振,话语不多,眼睛总是长时间地盯着一处,没有焦点。 吃过晚饭,已经7点多钟了。桑子洗了个澡,坐在镜子前精心打扮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往脸上涂抹香粉,像是脸上有什么瑕疵,怎么也掩盖不住。她有些沮丧地放下了粉扑,开始画眉毛,涂睫毛液和口红,一直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老实说,她今天的化妆有些浓艳,面孔虽光鲜许多,却掩盖了大部分的清纯。可能她想强调一下自己的面孔,给穆安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吧。 她起身打开衣柜,拿出一条白色无袖连衣裙,当着我的面脱去家常裙。她赤身露体的时候,根本没意识到我的存在。她像一个机器人,沉浸在自己的动作里。 长及足踝的白连衣裙把她装扮得如同一枝出水芙蓉。低垂的料子捧出了她丰满的胸,束紧了她细长的胳膊和腰肢——这绝对是盛装之下的一个美丽纯洁的形象。之后,她换上了一双白色细高跟皮鞋,提上皮包,示意我一起出门。 “你一个人搭出租汽车去吧?我在家等你。”我犹疑着说。 “陪我去!”她像是在命令。 “你表哥肯定想和你单独话别。” “不,你要陪我!”她任性得有些不可思议。 几天来一直阴天下雨,此刻,雾蒙蒙的小雨正在飘洒。她没有带上伞,这种时候,好像也不适合提醒他打伞。 我硬着头皮,跟在她身后。我从没见她走路像此刻这么快、这么急,穿着细高跟鞋,依然健步如飞,根本看不出刚病过一场。她身体里像是有个能量无比的小宇宙,而前面等待她的,则是天堂。 我专心开车,一路无话。 车刚进入机场的停车场,桑子一眼就认出了穆安的轿车。她下车,跑了过去,一直跑到了车门前才停下来,险些撞在车门上。她朝车窗内张望了一下,有些失望,看样子里面没有人。她的表现令我担心,等会见到穆安,她会不会又不假思索就倒向他? 桑子停顿了片刻,便折了回来,不由分说,拉着我走进候机大厅,来到一间咖啡屋门前。里面是卡座,角落的位置上对坐着穆安和黄羽。桑子看见了穆安,脚步反而犹豫了。她轻轻放开我的手,站在门口好半天,一动不动。我拍了她一下,她这才意识到该往里走。她坐在穆安身边,我则在黄羽身边坐了下来,相互握了手。 近看穆安,我吃惊不小。短短一周时间,他的双颊竟深陷了许多,眼圈发黑,像是老了十岁。服务生又送来两杯咖啡。穆安拿起镊子,给我和桑子的咖啡杯里各放了两块方糖,并拿起桑子的小匙,替她搅拌。桑子怔怔地看着被搅动的黑褐色液体,双手机械地绞着皮包带子。 几个人没有一句话。过了一会儿,穆安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本存折,拉开桑子的皮包拉链,放了进去。 “桑子,律师事务所的事情全部交给你黄羽哥管了。我说过了,我这一走,直到临死才会通知你见面。下一次见面,可能就在几天后,也可能会是几十年……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找你黄羽哥。” “你算准了我比你活的时间长?要是我先死,通知你吗?”桑子哽咽了。 “不,不可能!” “要是真的呢?” “不——” 黄羽下意识地看了看腕表,买了单。之后,他站起身,提起穆安的行李。 我们站在候机大厅里话别。 “已经决定分了,你们还何苦说这些伤心话?”黄羽有些抱怨地说。 “是不该说这些了……”穆安的神情非常不安。 “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对方!”黄羽说。 “我该登机了,桑子,保重!”穆安双手按在桑子的肩膀上。 桑子的泪大颗大颗地流出来,脸却像雕塑一样毫表情,只有泪在流动。穆安的手终于从桑子的肩膀上拿开了。他跟着黄羽,往登机口走去。桑子木立在我的身边。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样,期待着穆安能回一次头。 走到大约三十米远的登机口处,穆安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桑子“哇”地哭了起来。她疯了一样,拖着一声动荡的哭声,朝穆安飞奔了过去。她的鞋跟太细太高,跑到穆安面前时,险些滑跌。穆安赶紧抱住了她,不顾众目睽睽。桑子哭得肝肠寸断。 很快,登机口的工作人员催促办手续了。穆安放开了桑子,大踏步朝登机口走去。我赶忙移动麻木的双脚,奔向眼看就要支撑不住的桑子。 57 穆安走后,我尊重桑子的意愿,搬到了她家里。 每天早晨上班之前,我都准备好早餐和午饭。早餐两个人一起吃,午饭到时候放在微波炉里一热就得。我宁愿累一点,也不忍让她一天准备三顿饭。 近来,她的精神实在太脆弱,人也虚弱了很多。不仅如此,令人忧惧的还有,她显然陷入了一种无欲无求、随波逐流的状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活力,从每一个毛孔里流走,却没有任何阻止的办法。 这天,小白在幼儿园不小心摔断了胳膊,住进了医院。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小白年幼,应该恢复得快,可医生说起码也要在医院住一个月。嘉峰给小白找了个特护,但小白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他心疼儿子,每天都挤时间跑两次医院。加上这段时间生意又忙,他被折腾得焦头烂额。 小白很聪明,常给蓝玉打电话——可能是传达他爸爸的意思吧。蓝玉本不想再和嘉峰打太多的交道,但小白实在讨人怜爱,每天下午下班后,她都会去医院陪小白一阵子,为嘉峰解决了不少实际困难。 一个周末的傍晚,我抽空去了一趟医院。在医院的小树林里,我意外地看到了一幕情景:小白的左手吊在胸前,蓝玉扯着他的右手,嘉峰陪在蓝玉身边,三个人在树林里漫步。这么和谐的三个人,真和幸福的一家子没有两样。 我愉快地加入了他们,说笑着往树林深处走,前面的妇产科大楼若隐若现。小白眼尖,看见大门前有个母亲怀抱婴儿的雕塑,很快挣脱了蓝玉的手,跑了过去。他那小小的身子,笔直地站在雕塑面前,看了好一会儿,一动也不动,像是在膜拜着某种神圣。我们几个都屏住呼吸,不忍打断他童真的遐想。 “我妈妈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了。”小白转身对蓝玉说。 “妈妈跟小白说什么了?”蓝玉把小白抱在怀里。 “妈妈说她在外面有事,不是不要我了。” “妈妈说她会回来吗?” “妈妈说我过生日她就回来。” “小白的生日是哪一天?”蓝玉的眼圈已经红了。 我的喉咙也有些发哽,看了看嘉峰,他的笑容也僵住了。 “12月12日。”小白兴奋地说。 “到时候阿姨也去吃你的生日蛋糕,好不好?” “好嘢!”小白高兴地大叫。 一只小粉蝶飞了过来,吸引着小白追了过去。我们三个人站在原地,望着小白的背影,都沉默了。孩子是无辜的,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和烦恼。责任是成年人的,孩子的幸福归根结底掌握在他们手里。 “你们可以给小白一个家的。”我真诚地说。 嘉峰笑了笑,蓝玉恬淡地望着小白。两个人都没有言语。 屋漏偏遭连阴雨。这期间,蓝玉她爸突发脑溢血去世。她妈一病不起,米水不进,几天下来便心力衰减、奄奄一息。蓝玉她哥已经结婚,她妈唯一遗憾的,是她到现在身边还没个伴。 一个黄昏,夕阳淡漠地照进来,落在蓝玉她妈的薄被上,格外冷清。蓝玉的哥嫂、蓝玉和我守在床前。老人老泪纵横,拉住了蓝玉的手。 “玉,你是个苦命孩子。我和你爸都走了,你怎么过啊!”她的声音非常凄凉。 “妈,我这不活得挺好吗?”蓝玉努力微笑着,但不一会儿,便泣不成声。 “妈,还有我们啊,我们不会看着妹妹吃苦的!”蓝玉她哥说。 “看不到她身边有个男人照应,我死不瞑目啊……”老人泪流不止。 接下来的两天,蓝玉陷入了无所适从的矛盾之中。我一直怂恿蓝玉接受嘉峰的追求,同时给老人一个交代。现实不可回避,一个女人总得给自己找个归宿。再说嘉峰也还算是不错的男人。 也许是蓝玉真的动了心,也许完全是屈服于现实,老人临终前,她终于把嘉峰和小白一起领到了家里。尽管嘉峰拖着个小“油瓶”,蓝玉她妈看上去还是很满意的。她拉着小白的手,安祥地闭上了眼睛…… 操办完母亲的丧事,蓝玉的哥嫂就回了他们的小家。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蓝玉孤零零一个人。蓝玉已被接踵而至的打击折腾得不成样子,本来就瘦弱的身子越发单薄了。嘉峰建议她加入他和小白的生活,起码饭可以在一起吃。但蓝玉不肯。她说她没感到孤单,爸妈虽然去世了,但他们的爱没有断。 一个秋阳温和的日子,因为下午没有客人预约,中午我便和蓝玉打了饭,庸懒地坐在湖边的石桌旁吃。微风吹皱了一湖秋水,湖边的秋草除了颜色变深外,依旧郁郁葱葱。南国植物的凋零总是孕育在萌发之中,因此在任何季节,草木都没有荒凉之感。 “看来是上天的旨意,你是嘉峰的。这回我不是乱点鸳鸯谱了吧?”我笑了笑。 她低头嚼着饭菜,没有吭声。 “别要求太高,知足常乐。”我又开导她。 “不是我要求高,我和他之间有隔阂,打不破的。” “你应该更放得开点!” “不是,是他没完全接纳我!” “日子长了就好了。” “一辈子也不行,他心里一直藏着人呢!” “藏着人?谁?” “他前妻!” 58 秋意越来越浓了,天空晴朗时,显得格外高远,校园的风中弥漫着干爽的草木味。 这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天空湛蓝,让人有溶入的欲望,有与之比个高低的野心。 将近中午12点,我送走了一位来咨询的女客。蓝玉去校食堂打饭了,我走到咨询所门口,靠在门框上缓口气。门前的榕树干旁飞绕着一只金黄色的小蜜蜂,猜不透它围着树干忙什么。走在太阳下还有些烤得慌,拿着饭碗去食堂的学生们,眼睛是眯着的。但阳光下的风吹进室内,却有股惬意的清凉。这样的秋色,这样的感觉,着实令人迷恋。 一阵手机铃声把我从沉醉中叫醒了。一定是熟人打来的,非常了解我的作息时间。我一看号码,是戴阳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小满又怎么了?”我抢着问。 他支吾着说不出口。 “怎么吞吞吐吐的?快说她怎么了!”我越发担忧起来。 “我想占用你的午休时间,和你谈谈,好吗?”他礼貌得有些过分。 “谈小满?” “是的。” “是小满叫你找我的?” “不,她从没提过你。” “她妈有没有提到过我?” “也没有。” 我稍微放下心来。小满把我藏得很深,这是毫无疑问的了。小满她妈也守口如瓶,可能是顾及女儿的面子。我猜戴阳这次找我,不是因为小满的身体出了问题,而是为了她脑子里的老问题——可能戴阳已经发现了她喜欢过同性的秘密。我不想面对这尴尬,但无论如何,逃避是不应该的。犹豫了一阵,我还是答应了他。 “谢谢你!半个小时后,就在‘课余时间’见吧。”他礼貌地挂了机。 蓝玉给我打的菜是粉蒸排骨和清炒芥兰。早上,我给桑子准备的中餐也有清炒芥兰这道菜。这正是芥兰上市的季节,新鲜爽口。由于惦记着小满,饭菜我没吃到一半。我放下饭盒,跟蓝玉交代一下,就匆忙洗了把脸,来到“课余时间”。 戴阳还没有到,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餐厅里播放的竟是王杰的歌,这早已不是王杰的时代了,估计是某个学生的收藏,餐厅老板是不可能有这种品位的。一曲《一场游戏一场梦》听得我心荡神弛,如陷云雾。餐厅服务生向我推销鲜榨葡萄汁,我没有看她,只是机械望着音箱点点头。之后,《安妮》响起,我的心竟控制不住地悸动起来,我想哭、想喊、想疯狂……这,也许就是一个优秀歌手的魅力吧,无论再过多少年,他的声音仍会给人诸多的感染和震动。 服务生把深紫色的葡萄汁端来了。我吸了一口,的确新鲜爽口,这才意识到,是葡萄成熟的季节了。呆望着深紫色的葡萄汁,小满的面孔渐渐从杯子里浮了出来。小满在我脑子里出现时只有一种形象:穿着网球装,拿着网球拍,对我投来淡然的一瞥——这是她第一次展示给我的形象。这和说梦话有点像,无论一个人掌握多少种语言,梦话里使用的总是母语。 戴阳准时来了,也学着我,要了一杯葡萄汁。 戴阳的胖瘦没什么大变化,精神比起婚前确实差了很多,满脸的红光变成了郁结不散的愁云。 “对不起,找你说这些事并不合适,但我很痛苦,又实在找不到人说。”他真诚地望着我。 “不要客气。”我说,“不是小满的健康问题?” “正是她的健康问题!” “心脏病又犯了?” 戴阳低下了头,一只手把着杯子,一只手机械地玩着搅拌匙。他的嘴张了几次,又都把话咽了下去。 “说吧,什么都摊开来说更好!”我猜测他发现了我和小满曾经的关系。 “好,你听了别介意。”他咬了咬下嘴唇,说道,“你可能不信,我和她结婚这么久,一直没有性生活。她厌恶男人,总说我这不干净那不干净的。前天,我喝多了酒,实在想不通,就对她动了粗。刚一碰她,她就抽搐成一团,不得不送到医院。医生警告我,不能再刺激她了,再这么刺激她,会变成习惯性抽搐,很危险……” 听了戴阳的话,我着实吃惊不小,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这像什么夫妻呢?我开始担心戴阳对小满的爱会因此淡漠、最终抛弃她。 “你嫌弃她了吗?”我心乱如麻地问。 “没有,我爱她。”他说,“但要这么过一辈子,我还真有点不敢想象。” “我能帮得上什么忙?”我一筹莫展。 “婚宴上,小满给你敬酒时发了病,我就明白得差不多了。” “是的,我是个les!小满和我相处过!”我很窘,同时也为小满的痴情感动。 “你别有什么想法,我真没别的意思,只想求你开导开导小满。” “关键是我的开导会不会起反作用?” “试试吧,没办法啦……”戴阳望着我,像是把我当成了救命稻草。 我只好答应戴阳,周末傍晚去看小满。他表示到时候会回避的。 59 周末下午,我只安排了一个预约客人,提前下班,开车直奔小满和戴阳的新家。 他们婚后在城南的一个住宅小区买了新房,小区的楼房都不算高,他们家住在四楼,门上贴着的大红“双喜”依旧光鲜。 楼道里太安静了,我没按门铃,只轻轻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小满就来开门了。看见是我,她非常吃惊,眼睛习惯性地睁圆了。她穿了件深粉红色睡袍,在这种天气里,显得有些单薄——她还是没改掉挑战寒冷的习惯。 粉红色的睡裙,并没有把她打扮得活色生香。她根本不像个新婚女人,更看不出曾是个网球健将。一头黑发垂在肩上,有些零乱。她的眼睛虽张得很大,但漆黑的眸子失去了光彩。这呆滞的目光,使我的心迅速沉降,一团模糊的不祥之兆开始朝我压下来。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有些虚弱。 “听说你不大好,来看看你。”我强笑了一下。 “听谁说的?” “戴阳。” “他跟你说什么了?”她明显地紧张起来。 “别担心,只是说你身体不大好。”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片刻,便请我进去了。我故作轻松地提出参观一下新房,她就带我在几个房间里走了一圈,最后来到宽大的阳台上。 阳台朝南,正对一望无际的绿色稻田,视野格外开阔,绿油油的冬季水稻分外养眼。阳台上有两张躺椅和一张圆桌,圆桌上有一杯清茶,其中一张躺椅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小说。 “躺在这里看书?倒挺会享受的。”我笑了笑。 “是的,就在阳台上聊吧。我给你泡杯茶。”她太礼貌了,往日共处的痕迹已经褪尽。 我贪恋地望着眼前的一片绿色,风中的稻田水波一样地荡漾着,几个戴斗笠的农人在田间劳作。置身此处,面对此景,我陡然感慨起世事的沧桑难料,短短的几个月,小满的变化竟如此之大。在我的小窝里生龙活虎地吵架,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可此刻,她确实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变成了一个懒洋洋病恹恹的人。 她端来一杯茶,还拿来一个硬皮本,放在我手上。这本子拿得有些唐突,我猜是她的日记。看来她的思维跳跃得有些过分,这不是正常的逻辑。 “这是我的日记,只准你看一段。”她看上去有点激动。 “我可以不看吗?”我觉得现在看她的日记已经不合适了。 “不可以!”她有些伤心。 “那你帮我选一节吧。” 她给我选了这么一段: “这是戴阳买的房子,是我从今以后的家。这个家里满眼都是喜气,像个装潢漂亮的鸟笼,要关住我这个心已死去的躯壳。 婚宴上,我给冯翎敬过酒后,发了心脏病。我想就那么死了也好,让冯翎看着我死,可他们还是硬把我送到医院救活了。 躺在病床上,我觉得生命已处在游离状态,它像我手里的一只风筝,如果我松了手,它就会飞走,如果我继续用力,就可以把它牵住。我处在那种状态里,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成了,我自己也不想活了。 可是,就是在那种迷离时刻,我想起了冯翎。我想叫她的名字,就叫了,如果不快点叫,我怕死了就再也叫不成了。我叫得很小心,我想让声音悄悄穿越一个想象中的隧道,钻到冯翎的耳朵里。结果,冯翎没感应到,反倒叫一屋子不相干的人听见了。我很沮丧,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我没有能力使冯翎产生奇异的感应。我清晰地听见一屋子人议论纷纷,势利地权衡着叫冯翎来看我的利弊。我厌倦极了,我觉得是时候放飞生命的风筝了。于是,我不再留恋呼吸,我开始变得奄奄一息。 他们看到我快死了,终于作出了叫冯翎来看我的决定。 戴阳给冯翎打了电话,我以为冯翎不会来。没想到戴阳很快就在我耳边说,冯翎马上就来看我,叫我一定要等到她。我开始等,我等待的不是她的到来,而是她突然不来的消息。我根本不相信她会来,根本不相信那么冰冷的一个人,会把我的一条命当回事儿。 但是,她竟真的来了。她一进门,我的心脏就跳得坚实起来。那不再是我自己的主宰,而是神的旨意。她开始一遍遍叫我的名字时,我感到身体里凝滞的血开始快活地奔流了。当我听到她的哭声时,我觉得自己活力充沛得可以上网球场了…… 冯翎还是希望我活下去的。那么,我就为她活过来一次吧。我明明知道,冯翎并不在意我的心,并不在意我有没有爱,她只希望我的身体维持正常的心跳呼吸。那么,我就作为一个躯壳活上一段时间吧,谁也不能预料,这个躯壳什么时候再死一次,也许是几十年后,也许就在明天……” 合上日记本,我的泪充满了眼眶,胸中像是结了铅块,郁闷得几乎窒息。我抬起泪眼,望着坐在另一张躺椅上的小满,她却显得格外平静,像一尊面无表情的大理石塑像。 “你是该活着,但不应该是为我,而是为你父母、为戴阳!”我激动地说。 “为谁活都无所谓。”她很淡漠。 “你不该再写这种日记,被戴阳看见不好,会伤害他。” “我又是被谁伤害了呢?” “你要对他负责!你现在的身份是个妻子!” “谁对我负责了,你吗——”她突兀地放大了声音,眼圈迅速红了。 “做人不能太任性。”我有些急躁,“都结婚了,你竟不让他碰你?” “你让男人碰你吗!”她完全恢复了从前的歇斯底里。 她这句反问,彻底把我打垮了。 也许我根本不该来这一次,强行要求一个同性恋者向异性敞开身体是残酷的、不人道的,就像要求一个异性恋者向同性献出身体一样荒唐。我再坐下去,已经是无趣了,因为任何说教都显得苍白。也许,对小满来说,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办法,何况她的心脏又不健康,我不能不负责任地刺激她。 “我是为你好,这么下去,他能和你过一辈子吗?”我缓和了口气。 “我从没想过一辈子有多长。” “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我和他结婚,一是为了堵住我爸妈的嘴,二是为了给你看!” “你不觉得,这样做把戴阳害苦了?” “他喜欢!” “他爱你,就得受你这么耍弄?” “那我就等他抛弃我吧!反正我也被人扔习惯了。”她把日记本从我手里夺回去,递给我一个苍凉的笑。 60 近来,桑子的精神很萎靡,同时也变得自闭了,话明显比以前少了。我每天傍晚下班回家,不是看见她围着围裙坐在院子里发呆,就是坐在饭厅里发呆。她会准时做好晚饭等我回来一起吃,但她的饭量大减,身体明显虚弱,人也瘦了不少。可能是穆安的离开刺激了她,还不能很快从中解脱。 校园不远处的一个郊区葡萄园成熟了,正在举办“摘葡萄”促销活动。游客清早就可以带足一天的食物和水,进入葡萄园。在葡萄园里可以玩上整整一天,葡萄随便吃,但不能糟蹋,傍晚离开时,可以摘上一篮带回家。 桑子喜欢紫色蔬果——茄子、紫豆角、李子、葡萄等。她整天闷在家里,对身体和情绪都没好处,我决定带她去葡萄园散散心。 周六这天一起床,我就开车带桑子来到了葡萄园。园方发给我们每人一只小竹篮。一进葡萄园,便像走进了伊甸园。祥和、神秘,一行行整齐的葡萄架一望无际。我估计了一下,绕着葡萄园走一周,起码要花上一小时。 我和桑子牵着手,往葡萄园深处走去。桑子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感慨着成堆成串的露珠。葡萄叶毛茸茸的叶刺上、紫嘟嘟的葡萄串上、葡萄藤蔓的细须上、支撑着葡萄藤的竹杆上、地上杂草的茎叶上、欢欣雀跃的蚱蜢背上……一个个,一颗颗,静静悬着,等着风、小虫子和人的到来。我和桑子的运动鞋和裤管都被打湿了,我们的身体打碎了近处的它们,远处的它们又热情地迎了上来。等我们走到对面的围墙边,太阳已经升起,露珠们开始纷纷消散。 “记得那两句诗吗?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桑子突然问我。 “朝露走了,太阳升起,不是又进入一个积极的轮回?”我诱导她。 “你就是这一点好,天不怕地不怕的!” “也怕,但不在你面前怕。”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她的眼睛又变成了一弯月亮。来游园的人为数不少,分散在葡萄园里就显得稀少了,四周根本看不到人影。我把一叠报纸摊在围墙边的草地上,准备坐下来吃早餐。 “今天的早餐也有水果呀,葡萄!”她显得快活了些,起身去摘了一串黑紫熟透的葡萄。 她半跪下来,摘下一只最大的,剥开皮,露出了淡绿色透明的果肉,果肉里的脉络在清晨的阳光里清晰可辨。 我陡然发现桑子今天的脸色,和这葡萄果肉有些相似,苍白得发青,太阳穴处露出青蓝色的血管。我又盯住她的眼睛,它们不再像从前那么清晰了,两排长睫毛似乎也不像从前那么漆黑了。她的苍白和衰弱,使我意识到,她身体里一定有病,只有把病挖出来,她的脸才能变回本色的红润。 我张大嘴,把果肉吸进嘴里,她手指上留下一层葡萄皮。我用同样的方式喂她吃。她张嘴含住葡萄时,我体内便出现了一股异样的冲动。她敏感地觉察到了,嘴唇抿着半个葡萄,不肯全吸进嘴里。我把嘴轻轻凑上去,咬住了留在她唇外的那半个葡萄。 两张嘴一把葡萄子吐出来,就又轻轻地堵在了一起。早上的阳光温暖而清爽,两双眼睛闭上了,耳朵里只有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蜜蜂嗡嗡声,鼻子里则全是植物和泥土的气息。在这样的天地里,我的心变成了脱缰之马。桑子的心,也一定和我的相似吧? 穆安走后,我和桑子除了睡觉时抱在一起,平时几乎没这么亲热过。住在穆安的房子里,怎么说都是拘谨的、有压力的。两只舌尖先是轻轻的,后又撒欢般相互搅动着。兴奋很快从舌尖传遍我的全身,桑子的身体也开始轻轻痉挛起来。 “翎,我想要你了,很想……”她的嘴唇被我含着,轻轻呢喃。 “这里恐怕不方便,我含含你的蜜桃吧?”我怕有游客闯过来。 “我全身都想要。” “怕被人看见……” “就当这世界上只剩咱俩,好吗?” 这句话使我颤栗一下,一股温暖迅速流遍全身。我解开了她的银紫色散深紫小花的灯芯绒上衣,又不敢完全解开,秋天的晨风还是有些凉意的。我吻住她的一只蜜桃时,就用衣服紧紧掩住另一只。她喘息着,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皮带上。我怕她冷,忙扣住了她的上衣扣子,又把她的牛仔裤解开,白色带小花边的棉布内裤露了出来。我把她抱在怀里,再把她的裤子脱到大腿处。 我开始舔她双腿间的“羽毛”。她的腹部和大腿部位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光洁如玉,把“羽毛”衬托得漆黑发亮。她喘息得太厉害了,可能是太久没这么亲密接触了,也可能是她的身体太虚弱。我的舌头坚硬起来,伸进她的身体时,她的喘息变成了低叫,两颗小小的泪花在眼角处积聚起来。 我害怕她的叫声会引来游客,就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可能是我堵得太严了,也可能是她过于激动,渐渐地,快活的叫声变成了痛苦的呻吟。我忙放开她,抬起头,才发现她的脸色煞白,浑身已软成一团,痛苦地闭着眼睛。我吓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心在一点点下沉。赶紧把她的裤子整理好,让她偎在我的胸前。 “你怎么了?快告诉我!”我焦急地问。 “我头晕得很……” “怎么个晕法?” “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我调动脑子里所有的医学知识,判断她可能是因为身体虚弱,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我这才想起来,两个人都没吃早餐,赶紧从包里拿出一只小蛋糕,逼着她全部吃下去。又开了一瓶果汁,叫她喝下去。她又闭着眼睛在我怀里躺上一会儿,才渐渐恢复正常。 “你最近吃饭太成问题,为我多吃点不好吗?”我心疼地责备她。 “翎,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有多久?”她突兀地问道。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惊慌起来。 “小安哥走后,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就是想不通。” “只要你愿意,我会守着你一辈子啊!” “一辈子有多长?” “一辈子,就是陪你活到99岁!”我强笑着,心里却已经泪流成河。 “不可能。谁也陪不了谁一辈子。连小安哥都没能陪我一辈子,何况是你呢?” “不要拿你表哥和我比!给我机会,让我一天天做给你看,好吗?” “你觉得我活到99岁有意义吗?”她的泪流了出来。 “当然有意义!你活着,可以被爱,也可以爱人!”我哽咽了。 她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进去。她的头朝我怀里紧靠了些,又闭上了眼睛。我太明白她的心,也太明白她的担忧了。这是一直以来,最困扰她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使她瘦弱、忧郁、眩晕……我不敢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了。 61 周日一早,桑子还没睡醒,我就悄悄提上菜篮出了门,我得买些有营养的东西煮给她吃。发现有新上市的毛豆,就兴冲冲地买了一大捆,用腊肠和小葱一起炒,非常美味,桑子一定爱吃。 我到家,一进门,就看见桑子穿了一件茧色厚睡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穆安的相簿。一大早连梳洗都顾不上,就下楼来翻穆安的照片,这种举动确实有些反常。我提着满满的菜篮站在门口,有些心酸。事实上,这种心酸一直伴随着我,即便在那个台风夜里,她选择我的那一刻,这种感觉依然存在。 “梦到你表哥了?”我怅然问道。 “嗯,梦到他病了。”她叹了口气,合上了相簿。 “别胡思乱想了,他身体不错。” “可能是我有问题,老做乱梦。”她站起身,把相簿放在书架上。 “快去洗漱,吃完早餐,咱俩一块儿剥毛豆。”我把油条豆浆拿出来,放在餐桌上。 “剥什么?”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毛豆角啊,很新鲜的!”我以为她没听清,强调着。 “你不知道我不吃毛豆吗!”她的反应有些歇斯底里,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摇着头。 “我真不知道……”我很疑惑。 她望着我,竭力平静着自己,眼睛里渐渐有了些歉意。 “我记得跟你说过,小安哥大四那年得了一场大病。为了挣点钱给他补身体,我去酒吧做过几天服务生……” 我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我拿到那几天的工钱,钱不多,就买了毛豆和瘦肉,炒得挺香的,端给他吃。他问我哪来的钱,我就如实告诉了他。他听罢,就把整盘菜给倒掉了……打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敢买毛豆了……” 她说完,把胳膊支在书架上,埋头抽泣。我的心酸痛起来,她又让我明白一次,在她心底,打下最深刻烙印的人不我,而是她表哥!也许,每个人都是一个解不开的谜,连自己也解不开。她选择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我。她放走了她表哥,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他。再重的心伤也抵不过我对她的爱怜,她抽动的身体让我心疼。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扶住她的双肩。 “我知道,你活得苦,像一团麻。”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为什么?” “你活得真!爱得深!” “我很想轻松。” “不是你的错,是沉重选择了你!” 她转过身来,泪眼婆娑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轻轻靠在我怀里。我揽住她,轻拍着。 她平静之后,两个人一起吃了早餐。她说她想弹弹巴赫的《德国舞曲》,我热情地鼓励她。她已经很久没有碰琴了,要是今后养成练琴习惯,日子过得充实了,对她的心理健康也会有好处。我搬了张椅子,像第一次听她弹琴一样,虔诚地坐下来。她从头到尾弹了一遍《德国舞曲》,显然已非常生疏。我鼓励她再来一遍,她叹了一口气,看上去有些疲劳,最后还是放弃了。 室外的阳光很好,我把买来的毛豆拿到院子里,坐在石桌旁慢慢剥。她也跟了来,坐在我对面。在耀眼的阳光下,我又一次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她本来就苍白,可现在像是病态的了。我有点害怕,是来自骨子里的害怕。我得让她吃多点,她需要营养。想着这些,我剥毛豆的动作不由得加快了。 “今天的毛豆是不那年的毛豆,你需要营养。我还买了一只鸡,等会给你熬汤喝。” “你真好!翎……”她的眼圈又微微地红了。 “别变成林黛玉了!感动什么?你现在是我的人呀。”我努力幽默了一下。 “我是你的人吗?”她反问着,拿起一枝毛豆。 “你觉得呢?”我警觉起来。 “现在,我觉得,人只可能属于自己。” “桑子,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我鼓了好大的勇气,才把这句话说出来。 “你问吧,只要我能答出来。” “后悔把你表哥放走吗?”我不安地盯住她的眼睛。 “没有。”她也显得很不安。 “还想他?” “想。” “如果现在他回来了,你会不会放弃我?” “他不可能回来的,除非我死了。” “如果……” “没有如果!”她有些粗暴地打断了我。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跟黄羽说说,叫他回来。” “不——”她双手抱着头,大声叫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枝毛豆。 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竟突然从石凳上栽了下去。我猛地站起身,带翻了菜筐里剥好的毛豆。我旋到她身身边,跪在地上,把她抱起来。她的脸已经变成了一张白纸,呼吸急促,疲倦无力地闭着眼睛、眉头紧蹙。我突然想起了婚礼上的小满,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 “桑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疯了一样地大声叫道。 “没什么……就是头晕。”她虚弱地说。 “这里疼不疼?”我抚摸着她的心脏部位。 “不疼,有些慌。” “赶快去医院,你可能病得不轻!” “我最不喜欢医院的!”她睁开眼睛,试图阻止我。 “不行,万一耽误了病情,我会活不下去的!”我的喉头开始发酸。 我把桑子带到医院,经过全面检查,医生诊断她因营养不良患上了贫血症。医生开了不少药,但叮嘱我应该注重食补,还推荐了动物内脏、牛肉、鸡蛋黄、大豆、菠菜、芹菜、红枣、黑木耳等食品。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一道“芹菜炒猪肝”的菜,是桑子爱吃的。把桑子送到家,我又跑到菜市场,这个季节没有芹菜,只好买了菠菜。 忙到了中午,我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我以为桑子会胃口大开,结果她比平时吃得还少。 “怎么不多吃点?对得起我吗?”我责备她。 “我实在吃不下。”她抱歉地说。 “逼也要逼自己多吃点啊,你的身体需要营养!” “再多吃半口,我就会全吐出来。” “可你这样下去会耗死的!”说着,我竟孩子样地哭了起来。 62 这些日子,我一直为桑子能使多吃一口饭努力着、发愁着。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怎么发愁,她吃得却越来越少了。每次做好饭菜,端到桌上,她一拿起筷子,我就变得高度紧张。看着她吃饭比吃药还难以下咽,我的心就会痛如刀割。如果她的生命就这样一天天消耗,总有一天会因入不敷出而枯竭。我几次劝她住院,全面检查治疗,她都一口拒绝了。她认定自己没病,如果硬要她住院,只会死得更快。 这天夜里,她和我说了一会儿话,就疲倦地睡着了,呼吸均匀,面容苍白。我躺在她身边,呆望着她微微陷落的双颊,忽地就流起泪来。如今我和她的局面,也许就是常说的命定吧。她命里不属于我,强跟着我,是会要命的。 午夜时分,田宇却打响了我的手机,问我借一千块钱,支吾半天才开了口。 “唱片店有困难了?”我有些担忧,田宇从没和我谈过钱的事。 “店还能维持。只是,投入成本后,我手里就没什么钱了。” “只缺一千块吗?”我问。看起来他并不是借钱吃饭。 “哦,一千块够了。”他小心翼翼地解释,“David在泰国没捞到那男人一分钱,反而被那男人赶出来了。他走投无路,想起了我。我得给他汇点钱,买张飞机票回来……” “我明天一早就送给你。”我说,“你不作难就好。” “谢谢你!David现在正流落街头呢……”他担忧地说。 第三天的早上,飘起了细雨。估计这种阴雨会持续几天,进入11月,明媚干燥的南国之秋也该结束了,街上大多数人穿上了外套。天空灰得混沌而缺乏层次,就像想象中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状态,压抑、憋闷。我把车停在咨询所门前,聆听着细雨动听的沙沙声。雨打在咨询所的窗台上,洇湿了一片墙。雨打在榕树叶子上,生命力顽强的叶子就跳荡一下,枯败的叶子则被摧掉,飘飘然落到地上。 下了车,我习惯性地朝“天韵唱片”看了一眼,发现柜台后多了个男人,我立即判断出那是David。David穿着深蓝色牛仔外套,虽然遭了难,面孔还是很扎眼的,气质还是很不凡的。田宇穿了一件姜黄色圆领厚T恤,看起来比孤身一人时多了九分风情。两个男人光是衣着的搭配就够暧昧的了,偏偏还要作出更刺人的举动——柜台上放着油条豆浆,田宇拿起一根油条咬下去,David竟咬住了另一头。 他们旁若无人地享受着,温暖着这阴冷的天气。所有的爱情都令人羡慕、值得祝福,不论主角是异性还是同性。可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亲热的两个人,我心头却笼罩上一层莫名其妙的阴影。正是早餐时间,来来往往的学生们,无不对他们侧目。如果是一男一女在当众表演爱情,大家一定见怪不怪,校园里这种哗众取宠者司空见惯。可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放肆的竟是两个男人,人们被刺激的程度可想而知。 尽管大学校园里的新闻传播总是最神速的,我也绝对没想到校方竟这么快就作出了反应。 当天下午,校保卫处和房管处就来了人,他们的声音威严洪亮,以至于我在咨询所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勒令田宇和David,从此不得同时出现在唱片店和“才俊公寓”里,理由是他们的行为和关系有伤风化,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如果不听从命令,学校就收回唱片店,同时把田宇赶出“才俊公寓”。唱片店面和“才俊公寓”都是学校财产。 没有课的学生纷纷从校园和“才俊公寓”跑出来围观。田宇和David淹没在了人群里。我有点心慌,同时还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我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也是第一次感觉到校方对同性恋的排斥和拒绝。整个世界都是由一个个小单位组成的,依此类推,同性恋者到哪里都会被拒绝。就是在大街上随意亲密,说不定也会招来警察。 此刻,我心里像缠着一团乱麻。我一直把自己伪装得很好,即便现在可以堂堂正正地和桑子好了,也绝没敢带她来过学校。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是个无用的懦夫!但是,除了继续伪装下去,我又有什么力量反抗这个世界?田宇和David的遭遇,使我更加恐惧地感到,我的身份一旦被校方知道,后果一定不堪设想。不仅咨询所挂靠着学校,我还是一个心理医生!这面具和伪装是无形的枷锁,也许会把我套牢一辈子。 突然,那边骚动起来,围观的人群散开一些。我抱歉地放下正在咨询的客人,叫蓝玉照应着,抽身去现场看看情况。 打着伞走到近前,我才看清了,原来是David和校保安员打了起来。这不难理解,David的个性很强,一定是受不了这么粗暴的对待,才失去了理智。尽管David很有勇气,却完全不是保安员的对手,保安员根本没用手里的电棒,尽管穿着雨衣,擒拿动作依然利落,David被打翻在地,半边脸擦得血淋淋的。 我吓呆了,看一眼柜台后的田宇,他也被吓傻了,惊恐地张大了眼睛。David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保安员作势欲扑,保安员立即朝他举起了电棒。 “David,别自讨苦吃了,你斗不过他们的——”田宇忽然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带翻了柜台上的豆浆杯。 田宇猛地扑到David面前,一把抱住了他。田宇的嘴唇都吓白了,秀美的眸子幽怨、绝望。David泄气了,轻轻推开了田宇。保安员手中的电棒也降落下来。人群的目光都转向了田宇,发出嘁嘁嚓嚓的议论声。 “老实点!不听规劝,学校明天就采取行动。性变态!”保安员驱散了围观的学生,临走时丢下这么句话。 “真恶心!”房管员应和着说。 人群散了,“天韵唱片”门前只剩下我、田宇和David三个人,彼此呆呆地对望着。此刻,音箱里响着陈百强的粤语老歌——这一定是田宇的喜好,总是与众不同。在这种阴森郁闷的雨天里,一个死者的歌声听起来非常怪异,像一缕不肯散去的魂,在寂寞的天空里游荡着。 David的目光稳定在田宇脸上,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也没说出话。他扭身进了唱片店,拿出一个黑色行李包,背在身上,夺门而出,朝市区方向走去。 “David,你要去哪里?”田宇追了两步,喊声里带着哭腔。 “我爷爷还留下一所破房子。”David没有停下脚步,只把脸扭了过来。他脸上的血已经浸了出来,紫红的一片,刺得人从眼睛痛到心里。 很快,David又把脸转过去,加快了脚步。 “David,这不是我的错——”田宇站在细雨里哀号,“你去校医院包包伤再走啊——” 63 我潦草地安慰田宇几句,就离开了,我不想把极度的压抑传染给他。也许,此刻他更需要独自安静一会儿。 回到咨询所,我勉强做完了一个时段的心理咨询。刚把客人送走,就泥一样瘫倒在沙发上。 “你怎么了?冯翎?”蓝玉惊慌失措地蹲在我身边。 “我有点累,躺一会儿就好了。”我对她强笑了一下。 “你可不能叫累!”她的反应有点怪异。 “为什么?” “你一叫累,你身边的人也会跟着倒下的。” “那好,我不叫累,我是支柱!”我一下子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 “唉,你的脸色确实不好……”她担忧地摸着我的额头。 她的手有些凉意,扑灭了我的焦躁和苦闷,挺舒服的。她的坚忍和关切通过那只手,传递给我,使我不再感到轻飘,也不再担心随时可能蒸发掉了。 “我给你倒杯热水喝。”她准备起身。 那只手刚要离开我的额头,失去依托的轻飘感又向我袭来,孤独和无助控制了我。我突然担忧起桑子的幸福甚至生命,事实上,我连自己的心都稳定不住啊……陡然间,我有种崩溃的欲望。我突兀地抓住已经移开的那只手,把它按在额头上。 “你怎么了?”她不安地问。 “对不起,我有点招架不住,头晕……”我放开了她的手。 “身体不舒服?” “不完全是。” “桑子没给你百分之百的幸福?”她的声音里有些酸楚。 “没有别人想象中的完美。” “她不够爱你?” “唉,一言难尽……”我搪塞了过去。 在蓝玉面前谈论Les之爱似乎不大合适,同时,桑子也是个太复杂的矛盾体。再说,每一个爱情故事,感兴趣的也许只有当事人。当事人自以为惊天动地的爱情,在旁观者看来都是千篇一律的。 喝了蓝玉倒的温开水,我感觉好了点,欠身坐起来。蓝玉也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她看着我,眉宇间积聚着难以言传的隐情。 “你有心事?能跟我说说吗?”我问道。 “嘉峰刚装修了房子,晚上请我去吃饭。”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来。 “好事啊,值得庆贺。”我怂恿道。 “我怕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哦,求爱仪式?那就答应他!你没时间犹豫了。” “我的心……早死了。”她说着,垂下了头。 她的这句话很蹊跷,我的脑子里骤然间风起云涌,想了她的许多事,却又模糊得什么也呈现不出。 “你在说什么?”我疑惑地追问。 “你陪我一起去吧?”她机敏地转移了话题。 “你也不是不知道,家里还有个人等着我呢。” “叫上桑子,就跟嘉峰说是我的朋友。”她说,“放心,我不会暴露你的身份!” “桑子肯定不想去……” “整天憋在家里,没病也憋出病来了。我叫她,她会给我面子。”她抓起电话。 桑子可能是看在蓝玉照顾过她的面子上,犹豫了一会儿,经不起蓝玉的热情,终于答应了。我很清楚,桑子目前是不想和生人接触的。 小白痊愈后,嘉峰休假一段时间,重新装修了房子,看来是把感情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房子装修风格淡雅,朴实无华——这既符合蓝玉的喜好,也符合嘉峰目前的心态。 嘉峰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海鲜宴。活泼的小白很快就和桑子亲近上了,一声声叫着桑子阿姨,桑子的情绪也提了起来。桑子高兴,我和蓝玉也很欣慰。融洽的氛围里,几个人都喝多了酒。脸庞微微泛红的嘉峰,眼睛笑弯弯的,认识蓝玉之后,这个男人确实变得平和了许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绒布包装的首饰盒,打开来,一只小巧别致的白金钻戒熠熠生辉。 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只戒指吸引了,看来嘉峰早有准备,今晚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小白看见戒指,兴奋地从桑子身上跳下来,跑到爸爸身边,作势要抢。 “小白,乖儿子,想不想蓝玉阿姨天天和你在一起?”嘉峰揽住他,亲切地问道。 “想——”小白笑眯眯地看着蓝玉。 “小白把这个戒指给蓝玉阿姨戴上,好不好?”嘉峰哄着他说。 “好!”小白小心翼翼地捏着戒指,不由分说地给蓝玉戴上了。 蓝玉的脸红成一片,眼圈也红了。她把小白紧紧抱在怀里,没说出一句话,泪却在脸上流成了两条小河。 “蓝玉,你现在孤身一人,就和我们父子俩相依为命吧。”嘉峰激动地搓着手说。 蓝玉低着头,想笑一下,又没笑出来。 “这戒指,本来该我亲自给你戴上,可儿子给你戴,情意更重呢。” “小白很乖,应该享受母爱……”蓝玉抚摸着小白的头。 小白被蓝玉的眼泪吓住了,呆呆地看着她,眼珠也不敢眨一眨。蓝玉的流泪使在场的人陷入了凝重的情绪之中,桑子的眼睛也被泪水模糊了。母爱太沉重,桑子也曾是个可怜的孩子——母爱一直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 该是我和桑子告辞的时候了,把温馨留给他们三个人。 64 开车回去的路上,桑子一直沉默不语。收音机里,音乐频道一首接一首地播放着英文歌曲。她呆望着收音机的指示灯,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在出神。 “他们就算是定婚了吧?”她突兀地问道。 “哦……应该算是定了,蓝玉都接受嘉峰的戒指了。” “你说,他们会不会很快结婚?” “羡慕他们吗?” “嗯。他们可以结婚。” 她眼睛里浓重的怅然尖锐地刺痛了我,深为自己的Les身份感到悲哀。在异性的关系面前,同性之爱致命的缺陷暴露无遗。我爱着桑子,却也只能这么爱着而已。我没有能力给她婚姻,也没有能力给她契约。尽管我常说婚姻和契约只是爱的形式,但在求之不得的时候,它们竟显得如此诱人。 车子行驶到一个叉路口时,我毅然决然地转动方向盘,朝市中心开去。 “要去哪?”桑子疑惑地问。 “先不要问。”我有点任性。 我把车子停在一家珠宝店门前,叫桑子在车上等我。快步走进珠宝店,我选中了一款小巧别致的白金戒指。我没有更多的钱给桑子买大戒指,但我相信她会明白,我对她的爱,重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相比。 “买了什么?”桑子问道。 “到家就知道了。”我神秘地对她笑了笑。 她没再追问,又习惯性地蜷在座位上。她的好奇不会停留在某件物品上太久。一阵熟悉得令人发颤的吉它声从收音机流淌出来,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这是英文歌曲《Casablanca》前奏,没想到竟可以第二次在车上听到它。我转过头,看了一眼桑子,她也挺直了脊背,望着收音机的指示灯,中蛊一样地聆听着。 …… A kiss is still a kiss in Casablanca/But a kiss is not a kiss without your sign/Please come back to me to Casablanca/I love and more each day as time goes by …… 这首感染力极强的歌曲,勾起了早已荒凉的记忆——和桑子初识那夜的轻盆大雨、“六月新蝉”和火山般喷发的爱情……它们像冰、像火,残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桑子的一只手悄悄朝我伸过来,轻轻放在我腿上,瑟瑟地抖动。我的泪不争气地就盈满了眼眶,连扭过头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我伸出右手,和她的左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被这岩浆一般炽热的爱情激发着,一回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揽着桑子,坐在了电脑前,登录到一家知名Les网站的“婚礼堂”。 “你觉得,我们该结婚了?”看来她没把网络当作虚拟世界。 “是的,傻孩子,高兴点儿!”我笑了一下,敲击键盘,把我和她的名字填进印着大红双喜的“结婚证书”里。 “我们连在一起了?分不开了吗?”她似乎不敢相信。 “早就分不开了!”我说。 “嗯,真好,还可以在网上结婚……”她的神情渐渐暗淡下来。 “……婚姻只是个呆板的形式,看淡点儿!” “知道。我很少考虑婚姻,想的都是爱情。” “同性之爱,恰恰最能考验爱情!” 我握住她的手,牵着她来到了院子里。天上挂着半个清冷的月亮,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就被它吸引了。我决定让月亮这个俯瞰众生的精灵,作为爱的见证者。我从口袋里掏出红色首饰盒,她一看见,便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我把首饰盒打开,小小的白金戒指蒙上了一层轻霜般晶莹的月华。她看了好久,目光终于从戒指上移开,攀上了我的脸,开始和我着对视。这过程足足持续了十几秒,饱含了无限的沧桑。 “你刚才去珠宝店,就是为了买这个?”她的声音哽住了。 “是的,我要给你一个爱的信物。” “是受嘉峰的启发吗?” “男人能给女人的,我一样能给你!” “翎,不要总是苦着自己和男人比,还有我懂你!” “这个戒指很轻,可我的情意是最重的。”我胸腔中有潮水激荡不已。 她主动把左手伸出来,我把戒指拿出来,虔诚地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她对着戒指,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 “翎,这辈子,我就是你的人了吗?”她说着,泪流满面。 “我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我知道,我这辈子是你的人了!” “来世你生成男人吧?我和你真的结婚,再给你生上一儿半女……” 她的这句话,使我一下坠入了无底的深渊。这句话可以使我判定,她对我的爱情仍是悬空的。在她的意识中,爱情仍停留在“男女之爱”上。她仍渴望婚姻,渴望生育。事实上,我早已认识到了这一点,就是没有勇气面对。她也一直没有对我直言,也许是和我一样害怕残酷的现实。对她来说,最残酷的“现实”,就是对男人的绝望。 此刻,我终于有勇气承认了:她选择了我,实际上是一种不得已,也可以说是冥冥之中一种命定。这也是缘分,尽管谁也不知道这种缘分的寿命有多久。无论能够相守多久,我都应该珍惜,因为我爱她。我决意把她当成生命中的一朵花,一朵无辜的、正在走向枯萎的花。我有责任保护她,留住她的生命和美丽。 “好,下辈子我为你变成男人!不要孩子,不要别人分走我对你的爱!”我轻声说。 “你对我的爱,我下辈子也还不清了。”她哭了起来。 “咱俩是互生的树和花,没有谁欠谁的那一说。” “应该说,我是寄生在你身上的花。” “那也是我的福份呀!” 冷月之下,我和她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她先是剧烈地颤抖着,贴在我胸前嘤嘤哭泣,接着,竟失声痛哭起来。她的痛哭,像酝酿了亿万年的火山,爆发得惊天动地。不一会儿,她的身体软下来,直往地上坠,用手指按住了太阳穴。她一定是又眩晕了。一想起她的贫血症,想起她的饭量越来越少,我的脑子轰地就乱了。 我抱住她往后退了两步,坐在门廊下的台阶上。她趴在我腿上痛哭不止,软成一团。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想让她把所有的苦闷都倾倒出来。她心里有太多的苦,从出生那天便积攒了下来。 65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和蓝玉刚吃过午饭,小满就出现在咨询所门口。 她穿着一件橙色灯芯绒连身长裙,比这午后的阳光还耀眼。头发仍高高地束成马尾,脚上是一双平底黑皮鞋,肩上背着一只黑色帆布大包。她看上去就像个低年级大学生,绝对不像个已婚少妇。我感觉到,小满就是以这略显病态的青春,倔强地反叛着迫不得已的身份。是的,她应该生活在校园里,上课、下课、欢愉、忧伤、恋爱、失恋…… “哦……你怎么来了?”刚问出这句话,我就发觉极不得体。 “想和你说说话。”她怯怯地笑了笑,这种表情,很少出现在她脸上。 “好啊!进来坐吧。” 蓝玉忙给小满搬了张椅子,又拿出纸杯准备给她倒水。 “不用忙了,我不坐。”小满阻止蓝玉,又对我说,“出去走走好吗?太阳挺好的。” “你吃过饭了?”我这才想起来问。 “今天一个人逛街,刚吃了洋快餐。”她笑笑。 出了咨询所,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又走到校园南边的菜田里。此时的菜田,尽管还是满眼绿色,感觉却和春天大不相同。成片的卷心菜长势很好,油菜开了零星的小黄花,浓香被阳光烘烤得有些刺鼻,却怎么也找不到昂然的生机,找不到那种处处潜伏着的生命冲动。冬日的菜田疲惫了,尽管阳光依旧灿烂。 田埂窄得只能走下一个人,小满走在前面。脚下的土松软干燥,她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脚印。我则低着头,踩着她的脚印往前走。唦唦的脚步声交错着,使人沉浸在一种不可名状的空寂之中。这条田埂是可爱的,两个人这么一前一后走着,也是可爱的。我品出了一种非常的趣味,这么走上一辈子也不会厌倦。 走到菜地中央时,小满突然停了下来。两个人的距离太近,我又不防备,竟一下子撞到她的后背上。她转过身来,笑了笑。我有点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两人的距离还是很近,我把她鬓边的绒毛看得一清二楚。她身上这些私秘的特点,引发了我涟漪般的深层回忆。毕竟,我和她同床共枕一年有余。 “我怀孕了。”她望着我,平静地说。 “什么?”我被这句话震得眼前一阵发黑。 “医生说,胎儿有核桃那么大。” “怎么可能?”我焦躁地问。 “怎么不可能?他是男人啊。”她苦笑了一下。 我陡然觉得这初冬的太阳热得不正常,刚才一前一后走着时的恬适感,瞬间就蒸发掉了。我想让头顶的太阳快快落下,否则说不准我什么时候就会暴跳如雷。按说,小满怀孕不怀孕早已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这个事实恰恰刺中了我的自卑,使我感到恐惧!我和男人的区别,终于得到了实证——小满和我,即便同居两辈子,也不会怀孕,男人则轻易便使她怀孕了。男人的威力、异性之爱的威力压垮了我。同性之爱,在一个孕妇面前,显得是如此不堪一击。 两个人沉默地走到了前面的松林里。地上的松针和松果更多了,踩上去软软的,我有一种轻飘感。和上次一样,两个人席地而坐,望着面前的潺潺小河。河滩上的茅草抽出了毛茸茸的穗子,随风机械地、不知疲倦地摇摆着。 “你不是不叫他碰你吗?”我拾起一只黑褐色松果,艰难地问出了这句话。 “他趁我睡着时候……我意识模糊,也就没有发生痉挛。”她麻木地说着。 “和他,你有什么特别感觉吗?”我有些好奇。 “和周泉做爱时,我是有快感的。和戴阳一点也没有,我就像个木头人,死一样躺着,让他进进出出。” “哦……” “他的阳具又粗又难看,周泉的细长笔挺。” “你还是有阳具崇拜的。”我有点心酸,尽管早已不该心酸了。 “戴阳尝到了甜头,总是在我睡着时袭击。每次他都激动得流泪。” “他爱你。” “为什么阳具在我身体里摩擦,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你的手指……” “别再提那些了。”我制止她。 “我是他的人了,也不能反抗他一辈子。我就忍着吧,反正摩擦起来也不痛不痒。但我忍受不了他在我身体里射精,男人脏就脏在这里吧?我总是罚他给我洗,用阴道冲洗器一遍一遍地洗……” “……”我听着,默默无语,心在一点点往下沉。 “天底下的男女每夜睡在一起,做的就是这个吗?乐此不疲?我怎么觉得没一点意思呢?” “别再说了!”我的烦躁达到了极限,真想一头扎进小河里浸泡一下自己。 小满诧异地看着我,显然被我的过激反应吓住了。她闭上了嘴,闭得很紧,似乎怕一不留神,类似的话又会溜出来。她的目光是柔和的,要做妈妈的女人,一下子成熟了不少。 局面有些僵。小满的目光终于从我脸上移开了。她低下头,一束头发垂了下来,挡住了半边脸。她拉开帆布包的拉链,拿出一只婴儿用的小枕头,小猫脸形状,白色,两只黑耳朵竖立着,栩栩如生。 “好看吗?现在逛街,看见婴儿用品就想买。”她静静地抚摸着那只小枕头。 “好看。”我说,“这就是母性吧。” “我活得比以前有依靠了。” “等小生命降生,你就会彻底认同自己的角色了——人妻人母。你会觉得和我在一起的日子不可思议……”我的心微微地痛了起来。 “知道吗?我把这孩子当成是你的呢。”她有些羞涩。 “怎么这么想?糊涂了?” “这么活着才有劲。”她固执地说。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彻底走出同性之爱不好吗?”我有些生气了。 “我非得这样,不然活不下去。” “我真的有这么好?” “你抛弃了我。但我不能抛开你,就当我是越吃不到的越想吃吧!”她的眼睛微润了。 我太明白了,她是委屈的,一直憋着而已。我不能再刺激她了,她要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起码为了她那脆弱的心脏。 小满微微泛红的脸庞,使我陡然想起了苍白的桑子,想起桑子说的来世要为我生一儿半女的话……桑子尽管把身体交给了我,心却不属于我一个人。而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桑子,欠了小满太多。这,也许下辈子都还不清了。 66 这是个非常不惹人喜欢的阴天,阴得不彻底,天空呈现出灰白色,是下不起雨来的一种阴。校园里满目陈旧,凡是有点儿历史的大学校园大都如此,一到阴天就让人沮丧。树木花草常年绿着,却显得老气,一点也不赏心悦目。 今天,是我的生日——12月3日。 下午下班时,天阴得更重了,不时吹来的一阵冷风,像是一个恶意的袭击,冰冷而猛烈。我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时,田宇出现在咨询所窗外。他并不进来,手上晃着一张包装精美的唱片,示意我出去。 一看见唱片,我就明白他是来给我送生日礼物的,忙跑出去,他手上的唱片是《巴赫初级钢琴曲集》。 “生日快乐!这是David在泰国给我买的,两张,送给你一张。”田宇微笑着,嘴角弯成了一条优美的弧线。 “谢谢!我要是能活到一百岁,把你送的唱片摞起来,一定比我还高!” “关键是我能活多少岁啊!”他的微笑变成了苦笑。 榕树上落下一片叶子,飘飘飞飞地就到了我手上。这个陨落似乎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提醒我这个话题很不吉利。在生日里,这个兆头不好,我赶忙转移了话题。 “你和David怎么样了?” “他最近状态很不好,在一个Gay俱乐部混日子。”他的目光暗淡下来。 “他靠什么生活?” “花朋友的钱,那些关系暧昧的朋友。” “怎么不和你一起生活?你们可以去远点的地方开店。” “你真以为,这世界上有Gay和Les的乐土?” “……”我无言。 “他不是强者。再说,他现在的境遇很糟,一时也找不到出路。” “他……还像以前那么爱你吗?” 田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落在远处的唱片店里。他借口店没人守,匆匆忙忙地走了。望着他孤单的背影,我心里又多了一层忧郁,和这天空一样,湿漉漉的,像是能挤出水来,却没有彻底释放的可能。新愁旧恨,只能接着再压抑一回。 我去一个粤味海鲜酒家买了几个菜,又买一瓶上好的红酒,准备回家和桑子一起过我的28岁生日。 一回到家,便看见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红玫瑰,桑子就站在玫瑰旁,穿着一件紫红色家常裙,笑得出奇地灿烂——好久没在她脸上看到这种笑容了。我没有被她的笑容感染,反而觉得有些蹊跷。那瓶中的玫瑰是可爱的,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收到鲜花。 我兴奋地从皮包里拿出田宇送的《巴赫初级钢琴曲集》,放进唱机。第一首便是简洁隽永、永远听不厌的《小步舞曲》。桑子惊喜地张大眼睛,很快被音乐感染了。 “人们太贪婪,总是追捧巴赫的顶级之作。其实,这些曲子也是价值非凡啊。”在《小步舞曲》结束的间隙里,她感慨地说。 “凡是巴赫的,我们都要追捧。”我笑着附和她。 她看着我,满意地笑了。 我把酒菜摆好,两个人坐在餐桌旁。我很喜欢玫瑰的香气,凑上前去,使劲地嗅。桑子笑我贪心,我便趁机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吃虾,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一定为我多吃点!”我剥了一只虾递给她。 “今天不是吃过虾了?和小安哥一起吃的。”她疑惑地望着我。 “什么?”我手上的虾掉了下来。 “哦,他请我吃海鲜,但我想不起在哪了。” “你在说什么?你表哥回来了?”我抓起她的手使劲摇。 她像是被摇醒了。紧接着,舒缓的表情消失了,眉头紧皱了起来。 “对不起……是几年前的事,我给弄混了。”她抱歉地望着我。 我的心又一次开始下沉。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开始,我心里就埋下了疑惑的种子,如今真的发了芽。她的精神真的出现了严重问题,这比贫血症要难对付得多。也许,她这段时间吃不下饭,正是精神有问题。我该拿出勇气面对一个事实了:她不属于我,硬跟着我有送命的危险。 “把你表哥叫回来吧!我不敢说你是他的,但一定不是我的。”我冲口而出。 “你?也打算像小安哥一样,不要我了?”她紧张得哆嗦起来。 “跟着我,会要你的命!”我的情绪也失控了。 “咱俩不是结婚了吗?”说着,她的泪就流了满脸。 她的泪,使我的无助和恐惧爆发了。我害怕她的精神会渐渐崩溃;害怕她的生命就此渐渐流走。猛然地,她扑到了我怀里,我紧紧抱住了她,两人哭成了一团。不一会儿,我意识到,我不该这么由着性子哭。我是她的精神支柱,我不能给她倒塌的感觉,起码在她面前不能。 “我不会把你推给任何人,包括你表哥!我们结婚了!”我说。 她的泪仍是不住地流着,使劲点了点头。 “求你一件事……”我说。 “你说吧!” “吃多点饭,把病养好,别再叫我提心吊胆了,好吗?” “我不是有意的,没办法……” “多吃东西,别胡思乱想,慢慢会好的!” “好,听你的!” “今天我生日,你表现给我看!”我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饭,又夹了些菜放在碗里。 她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看上去比吃药还难。她吃得小心翼翼,就这样,吃到实在无法再下咽的程度,碗里的饭还剩小半碗。可这在我看来,已经是很难得了。 67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窗外“唦唦”的细雨声把我吵醒了,我一惊,准备起身张罗早餐。突然,枕边有空虚感,一转脸,才发现桑子不见了。我一下子紧张起来,猛地爬起来,朝楼下奔去。 厨房里亮着温暖的橘黄色灯光,一缕米粥的淳香飘了出来。桑子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她一看见我,就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又低头忙活起来。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牛仔布连身裙,这种打扮使她看起来富有青春朝气。头发披在肩上,梳得很整齐。脸上施着薄粉,长睫毛弯弯地上翘着,显然涂过睫毛膏。 这么隆重的打扮,像是要出门的样子。可我实在想不出,今天是什么特别日子。她的精神是亢奋的,连切肉丝的动作都显得格外麻利。我预感到,今天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但不能肯定一定是好事。 “早餐不是该我来弄吗?你该多睡一会儿。”我来到厨房门口,心疼地说。 “我煮的是皮蛋瘦肉粥,放了姜丝、虾米、葱花,真香。”她很兴奋。 “想吃皮蛋瘦肉粥了?” “我为你吃两碗!”她的笑像晨风中的花朵一样新鲜,但不纯粹,而是蒙着一层凄婉。 我牵了牵嘴角,没笑出来,转身进洗手间洗漱。 我出来时,她已经把粥端到了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香味诱人。还配了两碟小菜,脆腌罗卜条和酱鸭掌。我一口气吃了两碗,她吃了一碗半。 “昨晚我做个梦,变成鸟了,飞在水面上……”她突兀地说。 “你的梦还真浪漫。”我笑道。 “对了,你不是说你的大学里有个湖吗?” “有。” “湖面上有鸟吗?” “有水鸟,但不多。” “长出翅膀的感觉,真好啊!”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想飞?从我身边飞走?”我朝她眨了眨眼睛。 “我很想去看看那个湖,带我去好吗?”她非常认真地央求道。 我当然希望时刻都把她带在身边。但带着她去学校,一定有很多不方便。她长得如此惹人注目,难保不会有人猜测我和她的关系。冥冥之中,David与校方发生冲突的景象,恰在此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想起David被擦伤的半边脸,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那里没什么好玩的,再说我要工作,没时间陪你。”我试图打消她的念头。 “我带上一本书,去湖边看。”她坚持说。 “很枯燥的。” “有书陪我,不会的!” “万一咱俩的关系被人发现,会影响到我的工作。你应该明白。” “我只去这一次,不会被发现的!我只想看看湖,看看水鸟!”她的心劲大得五匹马也拉不回。 我不得不带着她去上班。她带了一本书页泛黄的《巴赫传》。 “怎么又想起看《巴赫传》了?”我问。不由得想起了巴赫的第一次婚姻。 “拿着它吧,我喜欢。”她笑了笑。 来到咨询所,正是学生上课时间,咨询所旁的学校侧门人来人往。桑子的美实在太扎眼,每个发现她的学生无不为之惊讶。我和蓝玉打了个招呼,便把桑子带到了湖边。 冬日的清早,湖上迷漫着一层水雾,白纱一样荡漾着。风吹在脸上,有些凉意。远处几只灰白色水鸟贴着湖面灵巧地飞翔,它们这么早就出来觅食了,嘴不时地接触一下湖面,寻觅着小鱼小虾。风吹皱了水面,一波波涟漪朝岸边漾开来,无休无止。 “你去工作吧,我在这里看上一整天都不会厌。”桑子眼睛里闪烁着激情。 “好,课间操时间我来看你。”我趁周围没人,给她紧了紧衣领。 桑子对我笑笑,被风吹细的眼睛变成了两个弯月,长睫毛也弯弯地靠紧了。她这个笑容像个模子,刻在了我的脑子里。在为客人做心理咨询的过程中,尽管我竭尽全力排斥它,它仍是顽强地跳出来,使我没法全神贯注。 十点钟到了,校园里喧嚣起来。天阴得很沉重,乌云低压。我叫上蓝玉,一起往湖边走。远远地,我看见桑子还是站立在原地,抱着书,像是变成了一座雕塑。湖面上灰色的水鸟多了一些,在黑压压的乌云下焦躁地翻飞。 我和蓝玉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我的心情迅速阴沉了,像头顶这块灰色的天空。此时,天空正蓄谋着一场淋漓的倾泻。我置身于我和桑子以外的世界里,永远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有压抑。 忽地,一阵暴雨倾泻下来,大得惊人。雨点砸在头上身上,如万簇钢针扎进皮肉,冰冷疼痛。然而,暴雨持续不到一分钟便停了,根本来不及躲避。我和蓝玉浑身都湿了,湖边的桑子也淋湿了,头发粘结成一缕一缕的,滴着水。身上的牛仔长裙淋湿后,变成了黑色。她被暴雨打成这样,还一动不动。我正在纳闷儿,她便开始摇晃,腿一弯,倒在了地上,还紧抱着那本《巴赫传》。 我吓得浑身软作一团,站立不稳,赶紧扶住了蓝玉。同时,我也使尽浑身力气,挺直了身子。我不能倒下,必须去救助桑子。我飞一般跑到她身边,跪在地上,把她抱起来。她全身柔若无骨,眼睛紧闭。雨把睫毛膏浸湿了,睫毛粘在一起,一撮撮地簇拥着,有些怪异。她的脸色从没这么苍白过,简直和白纸没什么两样。 “桑子——桑子——”我不敢大声叫,怕引人围观。 她毫无动静,连睫毛也不动一动。恐惧像乌云一样压了下来,几乎窒息了我。也许,她快要死了,婚礼上的小满已经给过我一次经验——心脏疾患的杀伤力无法估计。我的双膝终于支撑不住,扑嗵一声坐在了地上。我把头埋在桑子胸前,绝望地流起泪来。 “冯翎,这是哭的时候吗?赶快把她送到校医院啊!”蓝玉晃着我的肩膀。 我如梦方醒,一抬脸,才发现周围围满了人。从他们的表情来看,除了好奇,还夹杂着猜疑和厌恶。现在,生活在大学校园里的人,对“同性恋”这三个字的敏感度已经相当高了,何况“田宇事件”还历历在目。我的脸烧得厉害,感到无地自容。怀里的桑子奄奄一息,我想的竟是我的咨询所,我的“心理医生”身份。我的存在已经贬值,因为身份终于暴露了。人们的目光分明是在告诉我,我已经不配做心理医生、不配为人师表了。 住在“才俊公寓”的一个大个子男生,把桑子从我怀里夺过去,抱起来,健步如飞地朝校医院走,几个同学簇拥着他。我和蓝玉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刚到校医院,桑子就醒来了。医生经过检查,诊断不是心脏问题,还是贫血导致的眩晕。医生建议去大医院治疗,眩晕这么严重,病情肯定不轻了。 68 从校医院走出来,我和桑子商量,要把她送到大医院住院一段时间,做彻底治疗。桑子一口拒绝。蓝玉也极力劝说,并承诺会去医院照顾她,她仍不答应。我站在校医院门口,看着她苍白得可怕的面孔,想起刚才围观人群的反应,不禁泪如泉涌。我可以失去这份工作,可以遭世人冷眼,但我不忍心就这么看着桑子慢慢耗掉生命。我不仅要对桑子负责,还要对穆安负责。 我的眼泪竟使桑子屈服了,同意住一个星期的医院。 回到咨询所,我重新安排了预约客人的时间,就关了门,和蓝玉一起,把桑子安排在医院住下。把她交给医生,我的心稍微安稳了些,医生总比我有办法使她恢复健康。明天是周三,我必须上班,就安排蓝玉在医院陪护桑子到周五,周六周日我再替换她。 第二天我上班很早,因为要做两个人的事。 我一来到咨询所,竟发现我借用了其头衔的心理学系教授坐在里面。我的第一反应是出了鬼。尽管她分走了咨询所的四成收入,却从没靠近过咨询所半步。我狐疑地走到门前,才发现锁被换掉了——看来出大事了,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那只刚换上的新锁把在面前,使我失去了进门的勇气。 “小冯,早,进来吧。”教授将老花镜拉到鼻头上,翻着眼睛打量我。 “教授,这……”我勉强说出这几个字。 “校长昨晚才通知我,叫我暂时负责这里的工作。”她委婉而又冰冷地说。 她的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一接听,正是校长的声音,叫我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忐忑地来到了校长室。校长是个戴黑边眼镜的秃顶男人,五十多岁,因过于肥胖显得蠢笨。我进门之后,他像打量稀有动物一样,看了我足足十几秒钟。以前我也因有事找过他几次,每次他都把我当作一般女人对待。眼下他刀子似的眼光使我很不舒服,同时也感到这目光是对我的侮辱。但我不能表示反抗,也不知道该怎么反抗,只好默默地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小冯,你一直勤奋敬业,为心理咨询所打开了局面。如果昨天的事没有发生,你想走我也不放!”他的意思不言而喻,想要我自己提出辞职。 不可逃避的事实摆在面前,倒使我坦然了许多。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异常冰冷,同性爱者不但不能被理解,而且还不能被容纳。 “嗯……关键是给学校造成了不良影响。” “我辞职就是了。”我对校方不再抱任何幻想。 “你不要想不开,也不要怨我不讲情面。”他说,“以你的身份,继续任职,客人肯定不敢再来了——这不仅对你是个打击,对学校的心理咨询工作也有影响……” “我这就去移交工作。”我站起身,准备告辞。 “学校也不是只对你一个人苛刻,昨天也劝田宇离开了唱片店。合同期限不到,校方还支付给他了一点违约金。” 我的心又冰凉了。看来厄运真是比天还大,为数不多的朋友都跟着我遭了殃。我立即想到了蓝玉。“蓝玉还可以继续工作吗?” “当然可以。校方从不无缘无故解聘规矩人。”他的言外之意是,同性爱者不是规矩人。 我对他说了再见,转身朝门外走去。 “你和田宇都是本校毕业生,校方不是没想过要保护你们,但影响实在太坏了……” 我再也没耐心听完他的话,加快了脚步。 来到咨询所,我默默收拾东西,把客人的资料留给冷眼旁观的教授,拿起收拾好的东西和手提电脑,匆匆离开了。出了咨询所,来到一个僻静处,我给蓝玉打电话说明情况,劝她继续留下来工作。 “咨询所实际上是你创出名气的,学校怎么说赶走你就赶走?”蓝玉很激动。 “影响!你知道什么叫影响吗?”我有些急躁。 “你现在来照顾桑子,我去找校长理论!”想不到,蓝玉在事头上竟这么有勇气。 “没有用!你回来上班吧!”我命令她。 “那,我也辞职!”她比我更加决绝。 “何必呢?失业好受吗?说不定哪天我穷困潦倒了,还需要你照应呢!” “别说了……我另找工作!”她竟在那头抽泣起来,我觉得她的反应有些过敏。 嘴上安慰着蓝玉,我的心却变得异常憋闷。我嘱咐蓝玉先不要把真相告诉桑子,免得刺激她,使病情加重。 我把手提电脑放进车里,来到了“天韵唱片”店前。店门是关着的,看来校长没有骗我,田宇确实遭殃了。我赶紧来到“才俊公寓”田宇的宿舍门前,推开虚掩的门,看到田宇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看见我,田宇忙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我在床沿上坐下来,从皮包里拿出两支香烟,递给他一支。他今天的面孔显得特别缺乏水分,积聚着一层小皱纹。目光呆滞,像是失去了生之欲望。头发蓬乱,颓废地搭在肩上。他接过烟,点燃,抽了几口,眼睛像是被烟雾刺激了,开始发红。 “我知道你也遭难了,校长找我谈话时,也说了对你的处理。”他哀伤地说。 我没有说话,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将热辣辣的烟雾咽进了肚里,胃被烟雾憋得一阵疼痛。我觉得这被伤害的滋味很特别,竟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受虐欲望。 “以后怎么办?” “以后怎么办?”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去没人知道身份的地方,重操旧业。”我迷茫地说。 “你知道一个店面挪个地方,要耗掉多少元气?”他说,“更不要说靠做熟客生意的心理咨询所了。” “客人兴许还会跟过来。”我说。 “还在幻想!同性恋者在人们心目中是个什么概念,你还没真弄明白!” “是魔鬼吗?” “比魔鬼更可厌!” 他的这句话,使我陡然间崩溃了,我看到前路上充满迷雾,不由得流了泪。他的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四目相对,我再次感到,我和他,就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两个可怜的孩子。 他的手向我伸过来,想拉住我的手。可刚刚靠近,又像接近烈火一样退了回去。他把双手交叠在一起,关节挣出辟辟啪啪的响声。 69 从田宇那里出来,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我在“课余时间”买了些饭菜,准备去看桑子。路过一家超市,又进去买了些水果。 我提着食物,朝桑子的病房走,一路非常感慨。昨晚还在被内疚折磨,埋怨自己没有更多的时间陪护桑子,没想到我的生活一夜之间就发生了突变。我现在失业了,可以时时刻刻在医院里照应她了。至于今后的打算,我想等她出院后再考虑。毕竟她也只有一个星期的住院时间。 “翎?你怎么来了?”桑子正在打吊针,疑惑地坐了起来。 蓝玉忙放下手上的杂志,起身把枕头竖起来,叫桑子靠在上面。面对桑子疑惑的眼神,我感到不知所措。蓝玉朝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我先不要把真相说出来。 “哦,我提早下班,来看看你。”我心虚地应着,躲开了桑子的目光。 “不对!”她十分肯定地说。 我提着食物的手开始颤抖。我是来接替蓝玉的,蓝玉必须回咨询所移交工作——这,又该怎么向桑子解释呢?今后的一周,我每天都在医院照顾她,又该怎么解释?我陷入了沮丧之中。 “翎,出什么大事了?你瞒不过我的!”桑子显得很激动。 我用目光向蓝玉求助,蓝玉叹了口气,在床沿上坐下来,把椅子让给我。 “桑子,你别担忧,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蓝玉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浑浊。 “翎,到底怎么回事?”桑子的嘴唇开始发白。经验告诉我,这是不好的预兆。 我把手中的食物放在床头柜上,在椅子上坐下来。我轻轻拿起桑子正在吊针的那只手,把它摆放平。看来不说是不行了,瞒得了一天半天,瞒不过一星期,更瞒不过一年半载。 “学校把咨询所收回了……”我咬咬牙说。 “你失业了?”她惊愕地问。 我点点头。 “这么简单?” “是的。咨询所本来就是挂靠着学校开的。” “为什么?” “我的身份暴露了。” “是我把你暴露了吗?我在湖边……” “是的。” “啊?我一直在恨自己,昨天怎么发疯地就想去……” “这个原因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社会不宽容同性恋者。”我安慰着她。 她望着我怔了一会儿,渐渐激动地哭了起来,浑身颤抖,但没有声音。突然,她忘了在打吊针,抬起双手捂住了脸。我忙把她的手拉下来放平,用纸巾给她擦干眼泪。可她的眼睛就像两汪泉,泪水一直往外涌个不停。 “别哭了,针水就要滴完了,别叫护士看见批评你。”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阻止她继续流泪。 蓝玉按了床头的服务铃,不一会儿护士就进来了。她拔掉针头,叮嘱桑子多吃点饭,就走了出去。她没有发现桑子红肿的眼睛,或者发现了,但对病人病况以外的事情缺乏兴趣。 “桑子,你要明白,现在,你最能安慰我的,就是多吃,把身体养好。”我说。 “今天的菜是芹菜炒猪肝,补血的。你可要多吃点。”蓝玉故作轻快地打开饭盒。 “蓝玉你也一起吃。反正不做了,下午再去交接工作不迟。”我说。 “好吧。”蓝玉说着,把一次性筷子撕开,递给桑子。 “我一点也不想吃。”桑子推开蓝玉的手。 桑子的这句话,使我的脑子轰然作响,比校长宣布我失业的打击还要大。吃进她身体里的药片,打进她身体里的针水,怎么就没有一点效果呢?既然今天的针药没有效果,那么,明天后天就更叫人担忧了。她渐渐耗掉的的健康和生命,变成了扎在我心头的一根刺。 “你就为我吃几口饭吧,桑子,我求你了!”我端起饭盒,准备喂她吃。 “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吃,等会饿了再吃,好吗?”她抱歉地说。 “我怕你没有饿的时候。” “勉强塞下去,会倒出来的。” “这样下去,你会被活活饿死的!针药维持不了你的生命!”我的泪无助地流了下来。 “翎,我是个克星,跟着谁就是害谁……你不用可怜我。”她也是泪眼婆娑。 “你在说什么!”我赶忙擦干眼泪。在桑子面前,我没有崩溃的资格。 “跟着小安哥,我把他害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着你,指不定把你害成什么样呢。” “别胡思乱想了!根本不怨你!”我说,“你想想,假如我不是Les,结果会这样吗?” 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我的话,又像是走了神。 “其实,我已经不能给你快乐了,变成拖累了。”她叹息一声,幽幽地说。 “能被你拖着,就是我的福气。”我由衷地说。竟全然忘记了蓝玉还在身边。 “这样吧,冯翎。田宇的唱片店要转让,不如你接下来,我管理。今后的生活有个着落,也可以叫桑子尽快放心。”蓝玉提议。 “你就要当嘉峰太太了,他同意你继续工作吗?再说,打理一个唱片店,可比你在咨询所的工作要繁重得多。”我有些担心。 “在经济上我会保持独立。挣多挣少都会的。”蓝玉说。 “既然这样,我可以把车卖了,接下唱片店。”我说。 “我表哥不是留了不少钱吗?何必卖车?”桑子不解地问。 “你的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动它。” “这说明你没把我当自己人!”桑子哀怨地说道。 “两码事。”我开导着桑子,“失业了,养着一辆车也不是容易的事,正好卖掉做这件事。” “蓝玉经营唱片店,校方不会再干预吧?”桑子问。 “应该不会,蓝玉又不是Les。”我说。 蓝玉没有言语,只是低着头吃饭。 “我不常去唱片店,就没什么事了。”我看了看蓝玉,又补了一句。 蓝玉这才应了一声,表情很暗淡。 70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医院食堂排队买饭,嘉峰打响了我的手机。他支吾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直说吧。”我有些烦躁。 “哦,是这样的。前天晚上,李妍的那个小白脸把她的钱悉数卷走了,李妍精神受了刺激,吃了安眠药。她的邻居发现了,给我打了电话,我就赶紧把她送到了医院,洗胃灌肠,抢救了半夜才脱离危险。她刚才出院了,没处可去,我,我就把她接到了家里……”他越说越显得底气不足。 听了嘉峰的话,我没有为“小白脸”把钱卷走惊讶,也没为李妍的自杀惊讶。这一切都是庸常的世界中经常发生的事。“小白脸”一般不会在老女人身上耗一辈子,李妍的自杀也证明不了她真已超脱,不过是一时想不开而已。我一下子就同情起蓝玉来。嘉峰的口吻已经告诉我,李妍已把蓝玉从他心里挤了出去。转换得竟是这么轻易,轻易得叫人无法承受,蓝玉手上还戴着他送的定婚戒指呢。我心头忽起怒气,非常看不起这世界上一切的浅薄和不负责任。 “你的意思是,叫我把这事转告蓝玉?”我不客气地问。 “李妍无处可去,小白见了妈妈就不叫她走……” “不用费心解释了,我就问你,是不是想叫我转告蓝玉!” “我也不一定和李妍重归于好,她现在精神受了刺激,需要照顾。” “那是你的事。” “冯翎,你对我的看法好像变了。” “你首先问自己变了没有。” “你就把这事跟蓝玉说说吧。”他终于说出了意图。 “蓝玉手上的定婚戒指怎么办?” “送给她做个纪念吧。”嘉峰叹了一口气。 “纪念?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蓝玉也未必肯要。”我说完就挂了机。 打了饭菜,一出食堂,我就迫不及待地给蓝玉打电话,蓝玉正在天韵唱片和田宇商量接手的事。我简要说明了情况,叮嘱她一定要承受住打击。 “你以为,这对我来说一定是打击吗?”蓝玉不以为然。 “难道是好事?”我有些疑惑。 “是的,是好事。我一直盼着这结果呢。” “那又何必当初,接受定婚戒指?” “那时……有别的压力。” “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现在觉得特别轻松。” “我理解不了。” “是上帝没安排你理解我。”她的声音忽然多了一层水雾。 “这话从何说起呢?是我对你不够关心吗?”我有些震惊。 “不说这个了。”她又恢复了轻松的口吻,“晚饭之后,你陪我去嘉峰家一趟吧?” “还去他家干什么?” “把戒指还给他。” “应该叫他出来!” “我想再看一眼小白。”这个善良的女人,声音哽住了。 晚饭之后,我跟桑子说明情况,又跟值班护士交代了一番,就匆匆出了医院,乘出租车去嘉峰的楼下和蓝玉汇合。夜风已经很凉了。我一下出租车,便看见蓝玉穿了件长风衣,在楼前的暗影里站着。我们没有说话,一起进了电梯。在电梯里明亮的灯光之下,我发现蓝玉没有化妆,身上的风衣也是去年的款式,颜色是很暗淡的灰色——看来她是真的不怎么重视嘉峰。 嘉峰给我们开了门,看见蓝玉,他变得一脸尴尬。李妍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苍白着脸,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们,嘴唇紧闭,一言不发,看上去确实受了精神创伤。可她的美丽却丝毫未减,反而添了让人怜爱的成分。难怪嘉峰对她念念不忘。 偎在妈妈身边的小白,一看见蓝玉,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飞快地跑过来叫阿姨。孩子的目光竟有些小小的对抗,也许是出于本能,担心蓝玉把他妈妈从这个家里排挤出去。蓝玉笑着朝小白招手,他不但没有动,反而下意识地护紧了妈妈。 这一刻,即便是我,也觉得蓝玉在这个家里多余了。 蓝玉从口袋里掏出戒指,递给嘉峰。 “留着做个纪念吧……”嘉峰一下子很窘。 “不用了。”蓝玉淡然地说。 嘉峰只好把戒指接了过去。蓝玉随即就拉着我出了门,连一声再见也没说。两个人很快走到街上。夜风吹散了蓝玉的头发,吹鼓了她的风衣。 “晚上我也没什么事了,去医院看看桑子吧。”她的笑显得很苦。 我的心又在为她痛了。 71 我和蓝玉来到桑子的病房,床上竟然没了人影。这怎么可能呢?我的头顿时轰然作响,丢下蓝玉,本能地朝急救室奔去。但急救室里被抢救的病人并不是桑子。 “去问问护士吧?”蓝玉出现在我身后,紧张得声音颤抖。 “你去洗手间找找,我去问护士。”还好,我还保持着最后的镇定。 我来到护士值班室询问,一个值班护士疑惑地说,二十分钟前她巡视病房时,桑子已经睡着了。护士匆匆走进医生值班室,不一会儿,主治医生就跟着护士出来了。 “看来病人没走远,你们快分头去找找。特别要注意那些危险的地方。”主治医生的表情很复杂。 没时间多问什么了。我、蓝玉和值班护士赶快分头去找。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医院后面的海湾,那应该算是个危险地方。联想起桑子在校园湖边出事的情景,我便疯了一样,穿越夜色,朝海边奔跑。夜也像疯了一样,撕扯着我零乱的头发和脆弱的心。 医院的病服是浅蓝色的,在夜色下应该比较显眼,可视野里并没有桑子的身影。我的心在迅速下沉,几乎站立不稳。我立即告诫自己,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不能轰然倒下。如果桑子真的跳了海,也得是我把她的身体打捞上来。 海面上并没有飞鸟,我判断桑子不会被蛊惑得想飞,不会飞到海里去!属于医院的海岸线大约有两公里长,我沿着护拦朝前走。冥冥之中,我好像得到了神的指引,相信自己最终能在某一处找到她。我想飞奔,想快一点看见她,但又怕骤然看见的是绝望。 终于,我看见远处一棵大榕树下,有片灰白色摊在地上。我的心在那一刻忘记了跳动,紧跟着,一阵闷痛袭击了我。我赶紧捂住胸口,使劲揉搓了一阵。 鼓起勇气,我一步步逼近那片灰白色。一缕长发进入视野,我立即判断那就是桑子。顿然间,担忧和恐惧不翼而飞,我像个无畏的勇士,冲到了她的面前。我下意识地试了试她的鼻息,她微弱的呼吸也像是给了我新的生命。我像感激神明一样感激着我的桑子。 “桑子——桑子——”我抱起她,撕心裂肺地呼唤。 她的身子软得像面条,眼睛和嘴唇闭得很紧,看样子撬都橇不开。 “桑子,你醒醒吧,为我醒过来!为什么一次次折磨我?吓唬我?”我的呼唤变成了哭诉。 她在我怀里动了动,但没有睁开眼睛。我这才意识到不能再拖时间了。我想打蓝玉的手机,叫她来帮忙,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异常熟悉的号码了。怀里的桑子奄奄一息,生命仿佛正随着呼吸一丝丝离去。我突然感到身上冒出了一股强大的力气,背起她,风一样来到了病房区。 值班医护人员立即开始了抢救工作。桑子吸上了氧气,打上了吊针。半个小时后,生理指标逐渐正常。主治医生从抢救室出来了,神色凝重地把我叫到办公室里。 “病人刚才晕倒,贫血、血压偏低是直接原因。”他皱着眉头说。 “情况严重吗?”我有些害怕。 “问题是通过治疗没有改善。”他说,“这跟她的精神状态有很大关系。你可以想想,人不吃饭,光靠药物能维持健康吗?” “她吃不下……我什么办法都用了。”我沮丧地说。 “通过观察,我感觉她有忧郁症迹象,并可能伴有幻觉。忧郁症很危险,患者的自杀率非常大。”他顿了顿,又说,“就怕这么打针吃药不仅没有效果,反而会延误她的心病。我建议把她送到精神医院检查治疗。如果她精神愉快,能正常进食,目前的生理疾病完全可以不治自愈。” “把她送到精神医院,就等于宣布她精神不正常,她会不会承受不了?” “精神医院的医生们会用药的。”主治医生平静地说。 主治医生的这句话,像一条冰凉的虫,爬上了我的脊背。医生都是冰冷的,在他们手下,病人不过是出了故障的机器。精神病患者,也不过就是脑部出了故障的机器。接触过那么多有心理问题的人,我明白桑子需要心理治疗。但是,我比别人更清楚她的症结所在,只是苦于没有办法解开。桑子的心理问题,不是送进精神医院就能解决的。她的心结,也许永远没有可能解开了。 半夜时分,桑子才被护士们从急救室推出来,进了病房。她手上还扎着吊针,呼吸均匀,只是睡眠深得不正常,一定是用了安定药物。想到此,我不由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起一大串关于治疗精神病的药物名称,它们使我感到一阵恐惧。可这些药名像是在我脑子里生了根,怎么也赶不走。 蓝玉坐在床沿上,一直沉默不语。 “刚才主治医生建议送桑子到精神医院治疗,你觉得合适吗?”我问蓝玉。 “把她当精神病人?”她感到不可思议。 “我也接受不了,桑子绝对不想去!”我一筹莫展。 “你是个心理医生,你很清楚,她的心病,不是送到精神医院就能治好的!” “我没本事治好她啊!” “不能把她推给精神医院!”蓝玉说,“你这段时间刚好不上班,多陪她说说话,散散心,可能会有好转。” “是的,她一直一个人憋在家里,难免不憋出病来……” “这样吧,等她的情况稳定了,就让医生开些药,回去慢慢养着吧。我接下唱片店后,晚上负责买菜,带过去三个人一起做饭吃。热闹了,她可能会吃多点。” “先这么试试吧。我对她的健康实在没把握。” “冯翎,你一直是个坚强的人!如果我是桑子,最害怕看到的,就是你的屈服。她既然把你当成生命支柱,你就得让她一直感到踏实。”蓝玉真诚地鼓劲我。 我的目光长久地落在蓝玉脸上。她又瘦了一圈,本来就尖细的下巴显得更小了。我心里浮上一层内疚。和她对我的关心相比,我的心放在她身上的时候太少了。我这才想起来,她数小时前刚经历一场情感动荡。此刻,她心里的痛苦和疲惫,也许比我的要多得多。但她却硬是用瘦弱的身子承受着,永不诉说。 72 桑子出院后,我每天定时带她去海边散步,有意识地和她谈论愉快的事。加上蓝玉也常在这里过夜,早晚三个人一起吃,确实热闹了许多。桑子的食欲增加了,精神也渐渐好转。 一周之后,我低价处理掉了自己的那辆国产轿车,接下了田宇的唱片店,由蓝玉全面管理——几个人的生活没有了后顾之忧。田宇则在市区找门面重开唱片店期间,为了节省开支,从“才俊公寓”搬了出去,暂时住在David家里。 这天上午,阳光很好,冬天的风还带着股股凉意。我和桑子去菜市场买了一斤红辣椒和一些蒜头,在院子里做辣椒酱。我剁辣椒末,桑子则兴致勃勃地剥蒜头。她的面孔在阳光里发出透明的白,有了些血色。 “这辣椒真可爱,看着都有食欲。”她微笑地望着我。 “那好,等会儿你得吃两碗!”我冲她眨了眨眼睛。 “好像我能吃三碗呢!”她的眼睛又变成了毛茸茸的弯月。 欣慰和甜蜜渗透了我的全身。这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结果,桑子的状态确实一天比一天好了。 两个人正谈笑间,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来临。 蓝玉竟带着我妈,出现在院子里! 我的目光一落在我妈脸上,就被她鬓边新添的白发粘住了。她好像老了十岁,额头和嘴角现出了清晰的皱纹,两腮的肌肉也有些下垂了。她看见我,想笑一笑,可我身边的桑子却使她的表情结了冰。就在她和我对峙的十几秒里,我们母女成了战场上的对手。因为桑子的性别是“女”,而我一直欺骗着她,说我早就不“喜欢”女人了。 “伯母先找到了咨询所,恰好我在唱片店看见了,就把她带了来。”蓝玉看出气氛不对,赶忙打着圆场,把手里的旅行包放在石凳上。 “妈,你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我这才接过她手上的小皮包,勉强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失业了?你的车呢?房呢?这是谁的家?”她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连串地发问。 “……我不在咨询所做了,卖了车,接了个唱片店。房子还在。这里,是一个朋友的家。”我一一回答着,抱歉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桑子。 “她,是谁!”母亲的目光刀子一样向桑子刺去,严苛得令人心寒。 “我朋友……”我的心跳明显加快了。 “一般朋友?” “嗯……” “一般朋友住在一起?” “她的身体不太好,又孤身一人,需要照应。” “别再哄我了!”她愤怒地说,“本性难移!你还在和女人鬼混!” 桑子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默默地垂下了头。蓝玉也尴尬得不知所措。 “妈,你说话注意点儿!”我有些激动。 “怎么?能当同性恋,还听不得别人说?”她鄙夷地看着桑子。 桑子抬头胆怯地看了我妈一眼,很快捂住脸,跑进了屋里。 “妈,别多说了。先让蓝玉带你去我那里吧?”我竭力地压抑着说。 “我离了婚来投奔你,你竟能做得出这种事,叫你的同事带我去你家!”她绝望地仰起头,哭了起来。 “你离婚了?怎么一直没跟我说过?”我惊愕地问。 “你跟我回去!”她命令道。看来在她心里,离婚绝对没有女儿的同性恋问题严重。 “我安顿好桑子,随后就到!”我忍耐着说。 “我就叫你现在跟我走!”她显然失去了理智,强硬地说。 “我不能马上跟你走!”我终于不耐烦了。 同时我也疑惑起来,我妈的性格本不是这样的。也许,“同性恋”这三个字,可以使所有家长失去常态? “看来你是铁了心喜欢女人了!”她喊起来,“我干脆碰死在你面前好了。生了这么个女儿,还活个什么劲儿?” 她竟真的弓起腰,朝院墙冲去。我扑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她,她的头才没撞上墙。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的头离墙最多还有三厘米!如果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会抱恨终生,桑子也会一辈子得不到安宁。就在这时,桑子失魂落魄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了我身边。 “翎,带你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她的嘴唇哆嗦着,泄露着心里涌动的思绪。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要不,叫蓝玉留下来先陪你……” “不!你们都走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她走到门边,准备关门了。 “冰箱里有吃的,你要记得吃。”我临走时,只跟桑子交代了这么一句。我妈在旁边,我竟连说一句再来看她的机会都没有。 我妈一进我的家门,心情就变得缓和了许多。这个家,她还是第一次来。我匆忙地准备午饭,她也不闲着,就在厨房里搞卫生。厨房里有些潮气,已经好久没有清理过了。 “怎么突然就离婚了?”我试着和她心平气和地聊天。 “那死鬼最近在外面找了一个。”她平静地说,“你大了,我用不着再受他的窝囊气了。” “你觉得合适,就好。”我泛泛地说。 “我的积蓄够养活自己……就怕你嫌我碍眼。” 她的话使我想起了我和桑子的关系。如果她继续阻挠我和桑子交往,母女矛盾一定会加剧。我担忧起来,事实上,这种担忧一直就没有消失过,不过因远离父母,被淡化了而已。 本书来自www.abada.cn免费txt小说下载站 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www.abada.cn 73 第二天一大早,我妈就准备好了早餐。我匆匆吃罢,告诉她我要去唱片店忙工作,晚饭时候才能回来。我这是在骗她。只要她一直和我对抗,我只能这么骗下去。她将信将疑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对我点点头。 我乘上公共汽车,晃荡了大约一个小时,才来到“天籁”小区的大门口。天空阴沉沉的,平添了许多郁闷。我忧心忡忡,快步走到桑子家门口,拿出钥匙开了院门。 石桌上,昨天剁了一半的辣椒保持着原样,刀还立在砧板上。这景象,让我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上了楼,见日式拉门大开着,里面飘来了山口百惠的《秋樱》和浓重的酒气。我不由扶着楼梯扶手,站住了。 淡紅の秋桜が秋の日の/何気ない陽溜りに揺れている/此の頃涙脆くなった母が/庭先でひとつ咳をする……こんな小春日和の穏やかな日は/あなたの優しさが浸みて来る/明日嫁ぐ私に苦労はしても/笑い話に時が変えるのよ/心配いらないと笑った…… (淡红色的秋樱/在夕阳中摇曳/此时脆弱的母亲流着泪/在庭院中咳嗽/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浸透着你的温柔/不要再操劳了我明天就要出嫁/也许会和往日里有些不同/请不要再担心……) 我站在楼梯上听了一遍,紧接着这首歌又开始了——唱片的排序不应该是这样的。一连听了三遍,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几步便冲到了门口。 只见桑子还穿着昨天的衣服——酒红色的羊绒连衣裙。她拥着被子,身子靠在木墙围上,歪着头,头发散乱地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她好像没看见我,怀里抱着个音响遥控器,《秋樱》这首歌,不知已被她重放了多少遍。 她身边的酒瓶和酒杯刺激了我,我快步走过去,蹲下来,抓起酒瓶摇了摇,已经空空如也。她发现了我,一下子便坐直了,接着就“咯咯”地笑,笑个不停,笑得我毛骨悚然。 一张泛黄的照片从她怀里掉了出来,正是我见过的她妈年轻时的那一张。也许是昨天看见了我妈,她也想妈了,这才听起被他表哥列为‘禁曲’的《秋樱》?我拣起照片,再次被上面的如花少女所吸引。 突如其来地,我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撩拨得情绪波动起来,放下照片,我捧起她苍白的脸。这张脸一夜之间瘦了许多,仿佛生命的水分流失了大半。笑容还留在脸上,痴得令人担忧。我把她抱在怀里,灼热的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 “桑子,原谅我,夜里你一个人害怕吗?我没办法,她是我妈……” “我不挺好吗?”她依旧笑着。 “你酗酒、听《秋樱》,都叫我心疼。” “我高兴着呢,好像一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她说着,一只手伸进了我的衣服里。 她的手有点凉,我的背部感到一阵惬意的刺激。她的话有些不着边际,但她的愉快毕竟比忧伤让我欣慰。尽管我非常清楚,她此刻的精神状态,很可能是恶化的前兆。但事实没出现之前,我宁愿相信她这时的平静和完美。 “我想你的舌头了,翎,等我去把自己洗干净。”她说着,站起来,一步三摇地朝洗手间走去。 “桑子——你吃东西没?从昨天到现在?”她轻飘飘的样子使我突然反应了过来。 她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我去给你做点吃的?”我大声说。 “等会儿吧!”她边走边说,“别败了兴致。” 由于长期贫血,她的性欲明显减退了。那次在葡萄园里,一次不成功的做爱之后,因为害怕再次诱发她的病,我没敢再亲近过她的下体。她也从没有过性方面的要求。 我坐在被窝里等着她。想象着她活色生香的肉体,长久压抑的欲望火一般地升腾起来,似乎她晚来一分钟,我就被会烧得粉身碎骨。 她竟一丝不挂地裹着一条白色大浴巾出来了!猫一样钻进被窝,抱住我抖个不住、笑个不住。我也脱了外衣,以最快的速度、最热烈的姿态,和她的裸体纠缠起来。 她是愉快的,尽管憔悴。她轻易地就为我创设出令我迷醉的氛围,让我期望一生一世都沉醉其中。我含住她的一只乳,用手捻着另一只。她停止了笑声,呼吸急促起来。我的舌头顺着她身体的中线朝下舔去,迫不及待地触到了她下体的羽毛。她抓住我的一只手,放在双腿之间,那里已变成了一个温润的沼泽。 我的舌头像个饥饿的婴儿,贪婪地舔舐、吮吸着她的甘露。她润泽了我枯萎的心,使我的生命瞬间变得活力充沛。我是一条鱼,此时,身下的她就是汹涌澎湃的大海。这个海翻腾着、咆哮着,把我这条鱼推向了狂乱的颠峰。我的舌头时而石头一样坚硬,时而尾巴一样灵巧,在她身上兴风作浪。她一次又一次地向我索取;一个高潮接一个高潮地享受,直到我的舌头累得酸痛麻痹…… 这是我和她最为恣意的一场交欢。 74 醒来的时候,桑子已经不在身边了,天也渐渐暗了下来,带着睡眼,巡视了一下,没有看到她,我的困意立即消失无综,抓起衣服奔下了楼。 客厅里,桑子正卷坐在沙发上,我的心总算是找到了位置,我怕惊到她,便轻轻的靠近她。 “醒了?”没等我过去,她先开口说话了,但是没有回头看我。 “过来坐坐啊” “哦”我突然感到有些异样,但还是轻轻的走近桑子,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桑子没有说话,只是把脸放在双腿中间,两个白得透明的胳膊无力的放在旁边,她的脸有些泛红,眼神木衲,没有一点表情,我侧了侧身,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了,可是话到嘴边好像出不了口,憋在那,哽的我好难受,我想还是等她先开口吧。 过了许久,她还是一言不发,我终究忍不住了,“桑子,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这句话好像把桑子的魂从黑洞中唤醒了一样,就像她刚才睁着眼睛睡着了,她的眼睛忽闪了一下,接着转动起来,抬头的刹那,泪水竟然充盈了她的双眼,我的天,果然不妙。 “翎,你,是不是,快离开我了,”由于她的樱唇刚刚被我吻的红肿,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没有张嘴一样,让我觉得声音是从空气中传过来的。 “没有,傻瓜,我怎么会离开你啊?你是我的全部,离开你我就空了,还怎么活啊?”我用另一只手轻抚她的脸,她的眼神又迷离了,“你不用骗我了,我们是不被承认的,尤其是阿姨。” 我怔在那里,还没有想好说什么,桑子又继续说“我知道阿姨对我的厌恶和鄙视,她把我当成了魔鬼,我害了她的女儿,我们还有明天吗,你还能属于我吗……”“没有没有没有,我发誓你是我的,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抽走,我也是你的,没有任何力量能把我们分开,”桑子还要继续,却被我粗鲁的打断了, 我捧起她的双手,紧紧的握着,“你看你手上的戒指,这是我对你爱的承诺,网上还有我们的结婚证书,那是我们爱的见证,蓝玉是我们的证人,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什么都有,不会比别人少什么,请你相信我,好吗,”我一股脑的说了一大堆,又继续到“我妈妈你不用担心,我会说服她的,她其实很善良,只是需要时间接受,毕竟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会体谅我的,会理解我们的,只要你相信我,我会给你永远的温暖。”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她游离的眼神终于也对上了我的眼睛,我们四目相对,感觉力量又回到了她的身体,但是她不是那么容易就信服的人,要想让她的病情不恶化,我必须给她创造没有任何伤害的空间,然而现在,最棘手的问题,就是我的妈妈。 75 想起桑子肯定还没有吃饭,便给她弄了些吃的,皮蛋瘦肉粥、西芹肉丝和酱鸡肝她只轻轻吃了几口,喝了两口碗粥,这对我来说已经很欣慰了,我没有再逼迫她,收拾了碗筷便扶她上楼休息了。 “我妈还在家里,我必须得回去了,你乖乖的呆着,不可以到处乱跑,让我担心哦,我会尽快的赶回来陪你的,嗯……?”说完我轻轻的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一吻,幸好回应我的是浅浅的笑,尽管那只是扬扬嘴角,纵使我有千般万般的不放心,也没有办法啊。 暗暗探了口气,起身走出了房间,带上门,希望这门可以通灵性,帮我看好里面的桑子。 我不想坐车,想就趁回家的路上想想怎样劝说妈妈才能接受桑子,承认我们,可是这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想到这儿,我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脚边一团旋风带着热气掠过裤管,这闷热的气温瞬间袭向了我,湿热的氛围更加深了我的烦闷。 低头走着,脑袋里空空的,回想着桑子刚才的眼神和说的话,让我真的担心她会再出什么事情,作出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虽然才走出不远,但这心就是无法从那片天地里抽离,往前行进的步伐,和搅动的心,对抗着,无奈的是,路有时不能随着心走,现在我必须去面对妈妈,面对可能到来的又一次暴风骤雨。 不知过了多久,忽想起我在走路,空白的头脑才意识到我要往家去,回头看看原来走得并没多远,而这天也阴的更深了,刚要继续脚步,突然看到妈妈就在前面,我眨了眨眼,确定那是妈妈,她手里拿了把伞,看来是特意找我的。 我赶忙迎了上去,“妈,你怎么来了啊,走来的还是坐车啊?” 妈妈看了我一眼“你出去了一天,连个音都没有,手机关机,我看这天要下雨了,担心你淋着,就带着伞过来了”妈妈的语气里有些埋怨,但是满是关怀,让我突然由心的产生了一种久未感到的温暖,“对不起了妈”我略带笑颜,弓着身子说道,“可是您是怎么找来的啊,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以为你妈老了啊,不中用吗,你还能往那跑啊,能让你丢下妈一整天的就只有那个女的吧?!”我听出了这句话的火药味。 “呵,妈,您是独一无二的,在我心里您的分量和她是一样的”我挽着妈妈走向前面一个凉亭。 “你不用说漂亮话给我听,翎啊,今天我就跟你说说这个事情,我不能看我的女儿再这么堕落下去”看来妈妈很久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了,坐下后,妈妈长长的舒了口气。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的依靠,妈妈的婚姻不好,我不能让你没有一个幸福的婚姻,你幸福我这一生就没有所求,上天也就算对我还公平了,所以我要把你趁早拉回来” “妈,我也正想跟您说我和桑子的事情,不过现在不是时候,这天恐怕要下大雨了,我们以后再好好谈吧”我并不想现在就和妈妈说这个事情,至少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 “不用,今天我看就是时机,这个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拖一天我的心啊,就忐忑不安,就趁现在说,放在我心上是块铅,你必须帮我拿开它。”妈妈说话像极了老佛爷,那命令的口吻,让我都有些不认识她了。 既然妈妈执意要说,我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妈,我和桑子是真心相爱,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挫折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性趋向的问题是我小时候就开始有的,跟任何人都无关,更不是桑子的错,桑子很可怜,从小就没有了亲人,一直和她表哥住在一起,现在她的表哥也不在她的身边了,我一定要保护她,照顾她,不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她太脆弱了,加上身体不好,无依无靠,我怎么能不管她,更何况我也离不开她,我希望您能接受我和桑子的这份感情,我们会一起孝顺您,让您安享晚年”给母亲捶着腿,我没有看她的眼睛,我怕看了她的眼睛就说不出这些来。 正等待母亲的反应,突然她抓住我的手,举起来,颤抖的摇着,“你,你,你,……你要气死我啊,啊?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不是要你再带一个回来给我的,一个不够气我,你还要加一个啊?你喜欢什么人不好,非要喜欢这么个人啊?!你到底还有没有点自尊,有没有点孝道啊,你看她比你妈还重,她比你妈还要紧,我在你心中还有分量了吗?我看我真是白生了你啊!” 妈妈激动的神情让我不知所措,她的眼神充满了愤恨,像要把我关进她的眼睛里,“妈,你别激动,冷静点,事情不像你想的样子,你就是观念没有转过来,慢慢你就……”“你给我住口!”没等我说完,妈妈就抢先打断了我,“你怎么能跟我说让我冷静啊,我怎么冷静,怎么冷静,我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好啊,摊上的丈夫和女儿都是这副德行,我今天就告诉你,要是你再执迷不悟,我就不再是你妈,你要我还是她,你自己说” “妈……,我”下面的话被雷声抢占了去,正好掩盖我说不下去的话,我冒着汗,不敢直视妈妈那双怒不可揭的双眼,这风夹杂着沙土刮了起来,打在我和妈妈的腿上和身上,我感觉到,雨,狂风骤雨,已经到来。 凉亭外雨已经下了起来,黑压压的天空,更给这亭子里的火加了把柴,妈的心想必和我一样正在惊涛骇浪,妈妈不甘示弱,继续发泄着,我已经听不清了,忽然我看见凉亭外的树下站着一个被雨打的湿透的人,她站在树下,就像一片叶子像随时会跟着风雨飘走一样,不用多想,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桑子了, 我惊呼一声,甩下正在责骂、怒吼的妈妈,正要奔去,却发现桑子转身跑掉了,她飘在雨中风里,飘在那被雨水打的发亮的柏油路上,她在奔跑,我不能让她跑,她的身体怎么受得了,我大呼着让她停下,可是妈妈却在后面喊住了我, “冯翎!你回来!”我突地愣在那,看着跑向前方的桑子,没有勇气和力量再往前追或者回头,咚!前面的桑子突然倒下了,我不顾一切的想要冲过去,又被妈妈咆哮般的声音镇住,那一霎那,我突然浑身来了力量,在暴风雨中,我奋力的转过身,在妈和桑子中间,跪下了。 “妈,请别拦我,您是我最亲的人,她是我最爱的人,两个我都不可以没有——”说完我迅速起身,奔至倒在地上的桑子,抱起她,在风雨中冲向医院。 76 急诊室的灯还亮着,我的脚下已经一片积水,由于刚才突如其来的吵嚷和大风雨中的狂奔,我已经没有了力气,摊坐在急诊室门外的座椅里,头发一撮撮粘在头皮上,湿哒哒的水倘在脸上,混和着泪水流进嘴里,似乎泪水已经干在了那里,脸上紧绷绷的,肃静的楼道里,只有我一个人残弱的呼吸。 妈妈现在怎么样了,我丢下她一个人在凉亭里,可是我不能不管桑子啊,她肯定是听到了妈妈的话,一定伤心死了,再加上身体极度虚弱,在那大雨里淋透,身心都受到了打击,怎能不倒下!以后怎么办那?怎么面对这两个都受到了伤害的女人那?我恨我恨我自己,托了女儿身,不然这一切怎会是现在这副局面…… 里面的桑子不知怎么样了,老天啊,把我的命分给她一半,不要让她离开我,只要你能让她度过这危险的一劫,我愿意付出任何所有。 胸口痛的不能呼吸,只有无声的喘息,喘息…… “桑子怎么样了?”一个声音唤醒了我,让我知道我还活着,“在里面”原来是蓝玉,平时她吭一声都知道是她,可今天却觉得不曾听过,是我的声音变化了吗?“是阿姨给我打的电话,我看附近就这一家医院,阿姨已经回家了,她没事,你放心”蓝玉真是明白我的心,有时我真庆幸老天给了我这个朋友。 终于急诊室的门开了,桑子打着吊瓶被护士推了出来,苍白的小脸没有一点血色,紧闭的双唇还有我吻过的痕迹,我紧张的呼唤她的名字,可是好像隔了道墙,传到了墙上就被反弹回来,我失态的想冲过这道墙,被蓝玉拦住了,“你冷静点,冷静点……”蓝玉和护士都在尽量使我安静,她们不知即便我叫的再大声桑子也不会被吵醒,为什么不让我叫哪? “你们谁是病人的家属?”医生的一句话,让我停止了激动的行为,立刻扑到医生的面前“医生她怎么样了,她有没有生命危险啊,医生你快说啊!”护士趁机推走了桑子,蓝玉跟了过去。 医生摘下口罩问“你是她的家属?” “是,我是,医生你快告诉我她怎么样了” 医生叹了口气说,“病人因为常期严重的营养缺乏,体质虚弱,加之刚才的淋雨发烧而引发了血小板骤减,我怀疑病人还受到了严重的刺激,使她急火攻心,新病旧病一起发作,造成现在昏迷不行,”我刚要说话,医生接着说“这还不是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检查出她的骨髓造血机能出现了问题,现在她的骨髓细胞已经不能再为她制造出能供维持生命的血液了,换句话说,要想抱住她的命,并让她康复,就只能靠细胞捐献了” 医生的最后一句话我明白了,桑子的病已经到了膏肓,“用我的!!我健康,一定可以”医生又摇了摇头,“这个事情可是不由我们作主的,细胞移植可不是小事情,必须要在短期内找到自愿为她捐献细胞,并且还要与她的相吻合的才行啊”“啊,那,那医生那你赶快给我检查吧,”我已经忘记我是个冷静的心理医生了,“不行,现在不行,这个是大事,我们必须要先准备好,才能进行检查,你别着急,我现在就叫人去准备,明天一早就可以检查了” 我终于恢复了些理智“哦,医生谢谢您了,我明天一早就过去” “嗯,好的,哦对了,你最好多找一些人来,最好是她的直系亲属,这样机率大,况且找到了以后要做手术还需要签字那,你快去看她吧,我要去做准备了” 医生走了,又留下我一个人在这走廊里,“她的直系亲属,她的直系亲属,”“手术还要签字那,签字”医生的话在我脑子里面回荡,不停的撞击着我的神经,我感觉脑血管在跳动,是啊,这是关乎她的性命的事情,我不能自私啊,怎么办,尽管我不愿,但是,我要对桑子负责任啊,现在是她的命交到了我的手里,一切都要以桑子为重,我的自尊根本就不值一提,我要把她的表哥,穆安找来,对,穆安! 77 拖着沉重的脚步,费力的推开重病房的门,昏暗的灯光下,桑子表情凝重的像一尊腊像,好像没有呼吸,只有吊瓶和仪器不时发出有规律的声音,让这个房间不至于那样没有生气。 我轻身附向桑子,靠近她的脸,希望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可是她一动不动,像一个沙袋,等待有人把她丢到任何地方,我真想把她抱起来,紧紧的抱着她,不让任何风雨侵蚀她,凌辱她。 “冯翎,医生,是怎么说的?”我的心思一直放在桑子身上,忘记了蓝玉的存在,压抑着疼痛的心和干哑的嗓子,我把医生的话跟蓝玉简单的说了一遍,并且把医生说手术签字的事情,也告诉了她。 “那你是准备要找穆安回来了?”“是的,在这个关头我要对桑子负责,对穆安有交代,毕竟穆安是桑子唯一的亲人,万一,万一……如果桑子,真的……有什么不测,那这一面……”不行了不行了,我无法再说下去,仰头让眼泪逆流回去,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那滋味是会把人呛死的。 第二天一早,刚打完水,护士便通知我可以去检查了,我伸手摸了摸桑子瘦弱的小手,叹了口气,“桑子啊,桑子,拜托你坚持住,但愿我的和你能够吻合,让我救你一命吧,给我机会!啊……” 检查很快做完了,我急切的询问医生检查结果是不是可以,护士却告诉我结果是要等一等才能出来的,让我先回病房等着,是啊,我再急也不能强迫啊,回到病房,蓝玉跟我说,如果我的不行,她也要去做检查,我心里真的很感激,但是不知道该怎样报答她,我的心太乱太乱了,要做的事情太多,等待的时间又太耗人,若是能分身就好了,我现在就可以去看看我妈了,经过昨夜的事情,不知她老人家现在怎么样啊,我真是不孝! 简单吃了口饭堂的饭,喂桑子喝了些水,我这心算是平静了些,正收拾便当盒,护士来了,我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手中拿着一张纸,我想应该是结果,她平静中略带遗憾的说,我的,不符合! 为什么啊,为什么不符合?!我和她已经这样密不可分了,怎么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我深深的低下了头,“护士,那我去检查可以吗?”蓝玉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护士,“可以啊,只要你身体健康,骨髓造血机能没有问题,还有就是自愿就可以啊”“那好我去”说完,蓝玉便麻利的跟上了护士。 看着蓝玉离开的背影,我半张着嘴,对自己说:蓝玉啊,我欠你的情又多了一笔…… 可惜,蓝玉的骨髓细胞也不符合,这使得我们都受到了不大不小的打击,同时医院方面也在千方百计的寻找能与桑子相吻合的人,可是一天了都没有任何回应。黄昏的时候,我找到了黄羽,黄羽看到我这副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我把桑子的事情告诉了他,并表明了此行的目的,黄羽立即急着要去看桑子,“请你先帮我联系穆安,我必须要马上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拜托你了”黄羽被我的“冷静”镇住了,立刻拿出手提电脑,给穆安发了封短信。说了声谢谢我就走了,忘了要去看桑子的黄羽,他紧跟在我身后,来到了病房。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桑子,黄羽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天啊,怎么会这样啊”黄羽看着我,眼神中带着责备和疑问,是啊,我怎么会把桑子照顾成这个样子啊,连黄羽都这么吃惊,可想而知穆安会是怎样的表情了,当初桑子当着穆安的面选择了我,就是代表桑子告诉他跟着我比跟着他快乐幸福,可是现在我却把她照顾到了病床上,而且还是重病房,我该怎样解释啊,我拿什么证明桑子选择了我是对的,我怎么向他证明我冯翎不会输给他,我绝对能照顾好桑子保护她一辈子啊?!哼,我是该被责备啊。 穆安,希望你的到来能够带来奇迹,只要桑子能够康复,我愿意让桑子重新选择。 78 浑噩的一天过去了,骨髓细胞的事情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桑子这里我不能离开,可我又十分担心妈妈,音像店也还需要打理,因为以后桑子用钱的地方还多的很,只好拜托蓝玉去帮我看看妈妈,代我跟她道歉。 早上的空气十分新鲜,我打开病房的窗,让新鲜的空气流进来,我不要让桑子再呼吸这凝固已久的气味,坐在床边,我望着桑子紧闭的眼,幻想她只是睡着了,那晚喝的太多了,我说的话她都能听见,而且真切,我一边为她擦着脸,一边和她讲话,“你知道吗,第一次我们偶遇的那次,我看见你在那淅沥的小雨中伫立,你穿着绿色的睡裙,仿佛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一般,不怕你笑话,当我救下你的时候,我就想,你啊,肯定是老天赐给我的,我有责任和使命保护你,照顾你,给你安全”接着我又拿起木梳,给她梳理头发, “我糊里糊涂的在那天夜里强占你,你没有生气,还和我成为朋友,说真的,让我浮想联翩,在几次的交往后,我告诉我自己,你就是我今生今世的挚爱,永远都不会变,但是我要你幸福,就要努力的去帮助你和你表哥,我真的尽力了,我真的用心了,然而,我这个心理医生在面对感情的问题时,就变得一无是处了” “没想到,老天对我这样眷顾,你,我心爱的你,遥不可即的你,居然,最后选择了我,我发誓要向天证明你的选择没有错,可是,自从穆安走了以后,你的健康每况愈下,你不肯吃饭,受苦的不光是你,还有我,你少吃一顿饭,我就等于在心上挖下一块肉,连血带筋,抽骨拽皮啊……” “桑子,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听进去,一定要听到,听好,我不准你有事情,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保证能找到合适的骨髓,并且劝说他为你捐献,假使他不肯我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把你治好,你要是一辈子都不好了,我就背着你到天涯海角,让你享受美丽的阳光,吃最甜的葡萄,喝最香的酒,只是,你必须要给我时间让我争取,让我拯救你,桑子……我,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的生命该如何继续,桑子坚持住。 “翎,”是蓝玉的声音,“你看谁来了?!”我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低头拭干眼泪,顺声望去,是,是,是妈妈!啊!怎么可能?“妈……”我直起了身子,我本想站起来,可是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大脑不能支配我的手脚,就看着妈妈那么一步一步的靠近我,“女儿啊……”妈妈的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我分明看到妈妈眼睛里那怜爱的眼神,那眼睛里还藏着什么,妈妈努力的咽了一口, 把脸转向桑子,深深的看着她,眉头轻锁,眼睛里的内容很复杂,我读不懂,随后妈妈长长的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我怎么拦你都没有用了,刚才你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既然爱她,爱的这样深这样真,妈妈还怎么拦你,那岂不是在喝你血吃你肉吗”妈妈停顿了一下,我激动的不知说什么才好,摒住呼吸,等待妈妈下面的话,“孩子,妈妈开始那样做都是为你好,我不希望你误入歧途,我还错误的以为是她在拉你下水,虽然我还没有完全的接受,但是我妈妈,会努力的”“妈!!!您,您真的这样想吗?不是在骗我吗?”“冯翎,阿姨真的没有骗你,你看这是阿姨亲自做的鸡汤,给桑子补身子的”蓝玉举起了手中的保温罐。 我缓缓的站了起来,望着我面前这位善良的母亲,我只想紧紧的拥抱她,她给了我她全部的母爱,泪水又一次决堤,“傻孩子,别哭了,只当我生了个男孩吧”生了个男孩,呵呵,妈妈谢谢您,我的半个心脏已经恢复了热血。 喝着妈妈给桑子做的鸡汤,我这心里暖烘烘的,我找回了能救的活桑子的信心,可是,医生却给了打击我的一捶,医生亲自通知我,如果不尽快找到骨髓适合的捐献者,那么桑子很可能会因为缺血过多,而死亡,或者植物人。 不能再耽误了,我要赶快再想办法了,虽然我已经把我能用的资源手段都用上了,可是我也要再去找,不快点找到,桑子就危险了。 刚接完外省一个医院同学的电话,正要拨通另外一个同学电话的关键时刻,电话突然没有电了,我焦急的试图再次开机,可惜怎么也开不开,正打算放弃去公用电话那里时,一只手机递到了我面前“用我的”我突地抬起头,是穆安。 行李放在一旁,看来是下了飞机直接过来的,果然桑子还是最重要的,他看起来老了一些,也许是胡渣的原因“谢谢你回来,桑子在房间里,跟我来吧。” 他没有再作声,默默的跟我走近了病房,没有进到病房里面,只是站着不动,我停在他的身边,盼望看到他的反应,其实我是希望他能够凶狠的骂我,或者对我咆哮,怒吼,甚至打我都可以,这样我心里能好受一些,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做。 良久,他终于叹了口气,直了直脖子,“我们出去说吧”我只好随着他来到后面的院子,“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医生怎样说的”我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跟他都讲了,“那现在还没有找到适合的骨髓细胞吗?” “是的” “现在信息这样发达,国内没有,我们可以联络外国的医院啊,” “可是我们国家还没有说可以用国外的,况且时间不多了,我们要把寻找的范围重点放在国内。” “好,我马上去联络一切我能联络的人,求他们都来做检查,不过我自己要先去检查,请你带我去找医生”说完穆安就朝大楼走去,“穆安”我在后面叫住了他,“穆安,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你如果想骂我打我都可以,我就在这里,绝对不会还手,只是你不要什么都不说”他停下脚步,侧着脸对我说“冯医生,现在我只想救我的妹妹,其他的事情,我们可以暂时搁浅,我知道你比我还想桑子活,所以现在请你全身心吧”说完,径自离开了。 是不是在他的面前我永远都是低头认错的小孩子那? 穆安的检查报告出来了,他的,也不附合,我们全都陷入了深思,穆安开始找他的朋友了,我也把认识的人,找过的人在脑海中一一排开,看还有没有忽略的,因为我不能错失任何的希望,为了桑子,我什么都愿意去做,我在努力的找寻,搜索,突然,一个人出现在了我的脑海,是啊,我还有一个人没有找过,对,小满。 79 怀着这一线希望,我决定动身去找小满。 来到她家门外,我才突然发现已经有好久没有见过她,不知道现在的她是什么样子了,看到我这副颓废的样子,她又会做何感想那,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考虑这个问题的时间了,桑子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啊。 理了一下衣服,正准备敲门,门突然开了,那正是小满,她看到我大概是惊呆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还是我先开了口,“小满,好久不见,”“是啊,好久了,你怎么突然来了?”“哦,我有急事找你,想,请你帮个忙啊” “呵呵,不可一世的大医生怎么还有我能帮得到的地方吗?” “小满,我真的有急事找你,人命关天啊!” “人命关天?”小满疑惑的看着我,“好,进来吧,家里没人”刚转身让我进去就好像想起什么又回到门外,拿回一瓶奶。 “坐吧,站着干吗?”她一边走向厨房,一边说着示意我坐下。 一会小满拿来一杯清茶,放在我的面前,坐了下来,“什么事情劳您大驾光临啊,还人命关天,你怎么竟是与人命有关啊?”我知道她是故意挖苦我,但绝无恶意,我缓缓的抬起头,刚才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现在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女人头发柔顺,低低的在脖子后面扎上了,虽然穿着家居服,但是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都明显比以前胖了一圈,锁骨几乎看不清了,眼睛里也有了光芒,她真的变了样子,一个人的改变原来是可以这样不动声色的,“小满,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情,让你很伤心,你恨我,我知道,我不会为自己辩解,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让你陷入痛苦的家庭矛盾和感情漩涡中不能自拔,但是今天我要求你帮帮忙,去救救桑子吧,” “她?她怎么了?” “她得了严重的贫血,导致骨髓细胞造血功能几近完全失去作用,如果没有人给她捐献适合她的骨髓细胞她将慢慢死去或者变成植物人,现在她正躺在医院的重病房里等待这个人,我们找遍了所有的朋友,还没有一个可以和她的相符合”听到这里,小满好像有些明白了,她这么聪明的女孩,心领神会是与生具来的。 “你的意思,是——我?” “对,你是我现在的一线希望啊,只有你我还没有求到,现在我希望你能帮帮桑子,救救她,好吗?”我紧紧的盯着她, “你要我去救她,你怎么知道我的就一定可以啊,况且,你怎么认为我就一定会答应你啊,她可是我夺爱之敌啊,我为什么要去救她那?” “对你的伤害完全是我的错,这跟她没有任何的关系,你要惩罚我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你说,但是她是没有错的,她很可怜,而且现在生命垂危,在死亡边缘,不管你的细胞与她的附合不附合,你都是我的一线希望啊,只要你肯帮忙就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啊,拜托了,你要我怎样都可以” 小满半闭着眼睛思考着,我的嘴唇在不自觉的颤动,她喝了一口奶,睁大双眼,对我说:“你为了她真的什么都可以做?” “是的,只要能够救她的命,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好,我可以去医院试一试,但是附合不附合就要听天由命了,”听到她这话我简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明知道附合的几率并不大,但是能听她说同意救桑子我是多么的感激啊。 “那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吧”我真想开门就是医院,不用耽误那么多时间在路上,“你先等一下,她就那么重要吗?”小满沉着的从沙发上起身,站在原地,“我还没有说完那,我是有条件的,你若是能答应我,我才去,不答应,我也不会逼你”我没有想到她还会开出条件,想数落我可以在任何时候,不用拿桑子这件事情来做文章啊,“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先别答应的太早,我要你做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如果不是自愿的话,我是不会再自讨没趣的”“你说吧,什么条件” “也不是什么难事,还记得我们分手的时候是为什么吵架吗?”未等我思路退回到过去,她又接着说,“我要回家之前,想和你做一次,让你用你的舌头,你不肯,还打了我,记得吗?”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是啊,是这样啊,那天我认识了桑子,就是通过她这么一闹啊,“是的”“记得就好,我的条件就是这个了,这么久一来我就想和你这么做一次,用的舌头,如果这次我能够救了桑子的话,我们就来一次,怎么样?” 我的天,她怎么会以这个事情作为条件哪?这成了什么啊?我是什么啊?可是为了桑子,我豁出去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能够救桑子。 “好,我想好了我答应你,只要你能救的了桑子,你要怎样都可以”我只求现在快点到医院。 “不愧是我爱的人,就是有魄力,说话算数,我这就去换衣服”小满转身回到了房间里,我立刻像撒了气的气球,她怎么能提出这种条件,我到底能不能履行承诺那?!哎,暂时不要想了,我的脑袋已经装不下那么多的东西了。 小满和我来到医院,突然想起小满婚礼上的那次心脏病,不知道能否接受检查和手术,医生对小满进行了询问看来应该是没有问题,护士准备把小满带进检查室,小满看了我一眼,只说了句等我,就进去了。 时间在过,呼吸在继续,我在暗自祈祷,盼望这次医生能够带给我好的消息,不要再是那句,不符合。 外面不知何时飘进来几片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本应看起来绿油油的样子,可是现在在我看来好像是一把把小刀随时冲过来在我心上挖个坑,哼,我这个心理医生,该给自己把脉了。 正盯着叶子出神的我,立刻被护士的开门声抢过去,护士兴奋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手中的报告单高高的举起,抖得哗哗作响,护士像强压制着内心的激动,一字一顿的对我说:“找到了,她的细胞与桑子,非常符合!!” 什么?是吗?这是真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我接过护士手中的检查结果,真的不敢相信,是真的符合现在的我又兴奋又感慨,不知如何表达,现在我只想马上告诉桑子,她,得救了! 80 拿着小满的化验单结果,我激动得无法自已,真想马上就告诉所有人,桑子有救了! 一会儿,小满走了出来,她的脸上竟然是微笑的,我走向她,看着她的脸,向她深深的鞠了一躬,我这个意外的举动把她惊住了,可能是我从来没有向她低过头,然后十分严肃又恭敬的对她一笑,“小满,谢谢你给了我和桑子活下去的希望,请问你同意为桑子捐献细胞吗?” 她愣了好一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哎呀,冯翎啊,没看出来,你还会这套啊,你从来没有对我这样尊敬过,呵,”她叹了口气,然后自言自语的说着“我真是天生的贱骨头,来救夺爱之人的命,哼……你放心,我既然来了就会捐的,因为救她是有好处的”她的眼神冷冷的。 小满用双手拍了拍头发,侧对着我“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条件。” “是,我记得的,等手术成功了再说”我不愿看她的眼睛,那不是以前的小满,现在的她,就像是树荫下的鲜花,本应是色彩鲜艳的,可却被阴影笼罩一样,桑子不也是这样,难道,这都是我的原因? “恭喜啊,终于找到了细胞源了,只是她有心脏病史,原本是不应该进行这类手术的,不过现在她的健康状态还是狠好的,只要准备充分,移植手术应该是没有危险的”医生突然出现,把我的思路打断,也打住小满刚要说话的口,“你那,现在回去要多多的补充营养,多吃些动物的肝脏和骨头汤,对骨髓的造学细胞有好处,你真是个好姑娘, 一般的人怕有危险和后遗症都不愿意捐那,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危险,正常人捐出来三分之一都是最正常的,而患病的人是因为一点正常的造血细胞都没有了,所以需要和她符合的细胞来使她的造学机能恢复正常工作,对常人来说没什么,就如同掉了几根头发而已,可是对病人来说却是命的延续啊,不过还有一点,你自己同意了,你家里人同意吗,如果家人不同意的话,这个事情就难办了” “我家里人肯定都同意,谢谢医生提醒”小满的礼貌,让我感觉她好像长大了,哦,现在用长大了这个词已经不适合她了。 “那好,你回家等吧,手术之前我会通知你,还要签订捐献的一些手续,这几天就不要外出了,既然已经答应捐献,那就是责任了!” “嗯,我明白,那我先走了,医生那就麻烦您通知我了”说完,小满就奔着大门走去,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我突然感觉自己有些渺小。 医生组织人去准备手术的事情了,我带来的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高兴了好久好久,只有穆安却好像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直坐在桑子不远的那张靠背椅上。 我腾出时间特意给小满送去了许多补血增强体质的食物,想想人真是自私的,小满生病时我没有这么主动的给她送过东西,可现在却为了桑子,主动送东西给她,小满能不恨我吗?她的条件就是在有意的报复我啊。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手术的事宜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这期间桑子曾醒过两次,但都是什么都没说就又昏迷了。 终于等到了手术的这一天,小满提前来到,又做了一些例行检查和术前准备,这边护士给桑子也做了同样的准备,下午两点二十分,手术开始。 护士来推走桑子的时候,我突然有种想冲上前去拦住她的冲动,我不愿看到别人把她推走,感觉只要跟她分开一分钟,心里都难受的不行,我也病入膏肓了吗,她娇小的身躯躺在推床上,就像一个被困的精灵,如果她是精灵,那么请所有的精灵都来保佑她,保佑她这次的难关,她能闯过! 手术室门外,看着两个被推进去的女人,我的心里感慨万千,这两个跟我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女人啊,同时被关在一个手术室里,一个在救另一个,老天真会捉弄人,让这个世界永远那么复杂。 手术室的灯亮了,我们都坐在门外等着,可是奇怪的是,戴阳不知怎么没有来,应该说小满的所有亲戚都没有来,一定是小满没有告诉家里人,真是难为她了,这次她肯救桑子,真是我的福气,但是只要一想起答应她的条件,我就不由得暗自烦乱起来,我真的要和她做一次吗,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单身的冯翎了,我已经有了桑子了,她的无名指上有我给她的结婚戒指啊。 里面的进展不知顺不顺利,我这个医生现在什么都帮不上,桑子,你一定要争气啊,我还没有照顾好你,给我机会让我好好的照顾你,关爱你,把我的一切都给你,妈妈都同意以后慢慢的接受我们了,我会给你幸福美好的日子,我要与你共浴清澈的爱河,给你最最滋润的空气和健康的精神,世界都要听我们的流淌,那样的声音,就是天籁之音。 所以为了那美丽的声音 …… 81 抬起我沉沉低下的头,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所有的人都在沉默,时间就如同定时的闹钟,没响之前只是安静的,而它要响的时候却拥有将人唤醒的能量。 我的心跳似乎变的很慢很慢,每个人都安静的呆在自己的角落里,与忙碌在里面的医生护士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这个时候,家属能做的就只有沉默和无限的等待。 倚靠在墙角的穆安,双臂抱胸,左脚很自然的搭在右脚前,也低着头不声不响,想起桑子手术的前一晚,护士问我们谁是她的直系亲属,手术需要直系亲属签字时,我和穆安不约而同地彼此相望,又在同一时间用两个声音说:他、我签。护士好像没有听明白,又问了一遍,这次我没有作声,穆安接过了手术确认单我看到他神情毅然地挥动着笔,此时此刻,我深深的感觉还有很多是我不能够给桑子的。 如果没有穆安在,该由谁来签这个字,我能对护士说明我的身份吗? 看着沉默中的穆安,我想他也有自己的无奈吧。 蓝玉坐在对面,双手互相搓揉着,时不时的抬头看看手术室的灯,看看穆安,看看我,又看看我身边的妈妈,似乎每个人都需要她照顾到,生怕大家出现异常的情况,不过很显然是她多虑了,这样温柔体贴,善良有爱心的成熟女人,是我也会喜欢的。 而妈妈就那样静静的守候在我身旁,身子微微的倾向我,在妈妈的心里可能只是因为不想离开我,而一直跟我在这里等的,几天来,我们的吃喝都是妈妈照顾的,而这几天我一直在为桑子的事情忙碌,没有空闲时间陪她,关心她,她也没有机会和我多说几句话,正好趁此机会,呆在我身边,也算歇歇吧。 对于妈妈这样的母亲,我除了热泪盈眶和好好的孝顺她,其他的事情都显得没有意义。 时间还在慢吞吞的前进,似乎这里已经与世隔绝,我的两片嘴唇紧紧的贴在一起,仿佛好久没有说过话,我下意识的起身想去找点水来给大家喝。刚要起身,闹钟的定时器却在此时响起,手术室的门开了,可是灯还亮着,一个护士在另一个护士的协助下将一张推床推了出来,我们立刻都站起身来,并围了过去,原来被推出来的是小满,应该是她的捐献过程已经完毕,先送到无菌室吧,我上前抓住床边,轻声的唤着她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少量麻醉剂的缘故,在她进入手术室前也要签确认单的,小满只说家属忙一会赶来,可是护士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她的家属,手术时间将至,无奈之下只得由小满自己签了字,这好像不出小满的意料一样,很冷静的签下了名字,因为她比较特殊,因为她身体本身体质的问题,所以不能打正常量的麻醉剂,只能打局部,并且只能打入正常剂量的一半,现在的她紧闭双眼,深锁眉头,面部的肌肉似乎在轻声的颤抖,下嘴唇含在口中,我想她肯定很疼,但是任凭我怎样唤她,都不做声,我敢肯定的是,她没有因为麻醉而睡着。 两位护士对我像视而不见,将小满快速的推走了。 我望着消失在拐角的她们,忽然黯然神伤,是不是扔在手术室里的桑子也在饱受着同样的折磨那?不同于自己的细胞正输入她的身体,向来不与外人接触的桑子,突然面对这样强行的行为,是不是会本能的抵抗哪?如果她从心理上就排斥,那么会不会起到反作用啊?万一手术过程中不小心沾上了病菌,又怎么办哪?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我从没有这样不理智,我觉得我已经站不稳了,身体开始不自觉的晃动起来,天地也开始旋转,我倒退了两步,险些摊坐在地上,但是顺手扶住了墙,这使我的眩晕感也慢慢的消失了,蓝玉和妈妈迅速跑过来,关切的问我怎么了,我什么也没说,但是暗暗在心里对自己下誓,绝对不能倒下,哪怕是任何重疾来了,我也不能倒下,因为我是桑子的支柱,我是她的保护罩,如果我都软了下去,那么我对桑子的承诺就都变成了花言巧语,还有妈妈,我深知一个人的心理作用,有时要远远大于外界能给人的实际。而这个时刻,我便是大家的主心骨,不管为了谁我都要咬牙坚持的挺下去。 “我没事,不用担心,”我浅浅的舒了一口气,重新直起了身子,反手将母亲和蓝玉揽在手臂下,轻拍她们的肩,示意她们我自己可以,不用搀扶,然后把她们带回到座位上。 穆安走了过来,看了看我说道“看来你们都有些缺水了,我去弄点水来”说完便大步的离开了,一会就拿来三瓶红茶,和一瓶水晶葡萄,红茶分给了蓝玉和妈妈,唯独那瓶水晶葡萄递给了我,我还有些不明就里,他说“这个能够给你补充糖份,喝吧”说完就打开自己的那瓶咚咚的喝了起来,显然大家都因为紧张冒汗而缺水,我也赶紧拧开瓶盖,像履行职责一样灌进嘴里,不过这水是真的很甜,确切的说是甜而不腻,很爽口,我似乎能感觉到那是穆安给我的力量,是要代替他跟我说什么,但是我能明白什么是无声胜有声,其实穆安回来的这些日子里,我们也根本没有说过什么,都在围着桑子忙,但我总觉得他是有很多话要跟我说的,或许他认为还不是时候吧。 喝了水,四个人都感觉好多了,仿佛刚才凝固的血液都流动了起来,我想这是好的预兆!不一会儿,闹钟的定时器又重新定了时间,而时间的溜走也正常了些,我起身望向窗外,黄昏的阳光似乎很留恋这美丽的景色,不愿意那么快的走掉,让身上的余晖照映着这苍茫大地,不停的允吸尘土的滋味,就像身上的热量过盛一样,想将热量再多释放一些,可是它每天都这样重复,重复,好像始终都没有意识到,明天白天它将会继续普照大地,普照万物。 你这热爱生命的太阳,我的桑子正需要你的能量啊,请你将神圣的光芒赐给她,这个可怜的女孩,我心中的女神,让她也能再次感受到你挚热的光彩! 82 手术已经进行了3个小时,这三个小时在平时可能只是我喝杯茶听首歌的时间,而现在我却觉得仿佛过了几个光年,手术室的灯就一直亮着,我不知道还要多久我才能看到我的桑子,看到重新活过来的她。 这些天我就一直在想,桑子的病根其实就是因为她的表哥离开了,她从小到大都寸步不离的表哥,唯一的亲人离开了,她最爱的男人离开了,她能承受的了吗,所以她茶饭不思,都是因为思念她的表哥啊,这完全是心理因素才导致她吃不下东西,我岂不是个罪人?害她健康的罪人,她是一只蝉,一只春蝉,她需要的是桑叶,是春天嫩绿的新鲜桑叶,我生生的把她错误的带到了我这片枫叶上,一片秋天才最嫩的叶子,她能活的下去吗。 我已经把她弄得遍体鳞伤,而现在穆安回来了,根治的最好办法,就只有让她回到桑叶上去…… 突然,闹钟的定时器响了,手术室的灯关了,紧接着就听见咔咔的推门声音,是的,手术结束了,桑子被推了出来,我立刻弹了过去,四个人再加上几个护士,把刚才的宁静彻底打翻。 桑子的脸色很不好,微弱的气息在鼻尖游离,好像随时停止,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已经控制不住了。 “桑子,桑子,桑子……桑子”我想抓她手又不敢,想摸她的头也不行,只能两只手架在桑子身子两边,稀里糊涂的碎碎念着她的名字,根本就意识不到她正在熟睡,或者说是深度昏迷。 我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我好想紧紧的拥抱她,把她唤醒,我感觉她好冰冷,我不敢多想,护士和蓝玉显然是很奋力的在拉我离开,我也知道我应该让路,可是我的身子就是沉,不愿意离开她半步,太久没有看到她了,我想她啊…… 正当桑子的推床被我的阻拦寸步难行的时候,“冯翎桑子还需要抢救!”穆安的这一句低吼吼醒了我,我像回了魂一样,立刻给护士让出了路,险些把旁边的蓝玉晃倒。 我马上调整着自己,尽量的克制住了冲动的神经,我指责自己,怎么这么不冷静,要是耽误了桑子的治疗那可怎么办啊?! “冯翎你要冷静啊,桑子才刚从手术室里出来,现在大概还需要隔离和观察,你应该先听医生怎么说才是啊……”蓝玉在旁边很紧抓着我的手臂,生怕我再去耽误事情,我才意识到我自己刚才有多糟糕。 “对不起,我失礼了,”我不知自己是在跟谁赔不是。 医生正在门口和穆安说着话,看医生的样子感觉他也很疲惫,我冲到医生身边,瞪大了眼睛听他说关于桑子的手术。不过我去迟了,医生已经和穆安简单的交待了几句,没等我说什么,就迅速的随着护士们走的方向去了,我想追上去再问也没有必要了。 “医生怎么说?”我只能问穆安了。 “医生说她现在虽然已经接受了移植的细胞,可是还需要到无菌室去观察,看看她的接受情况如何,再多的医生就没有说” “那就是说她已经恢复健康了是不是?” “我们还是赶快去看看吧”蓝玉在旁边提醒我们。 我这才如梦初醒,快步奔向无菌室。 无菌室里,护士正在忙碌着,两位医生则在隔壁的仪器室研究着什么,我们在外面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这里不能随便进入,只能隔着两层玻璃和一间消毒室望着里面离我很远的桑子。 医生好像研究完了,正走向这边,“医生,她情况怎么样?”这一次我必须亲自问个明白。 这回医生看起来已经不像刚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那么疲惫了,他略带微笑的站在我面前,顿了顿,说“首先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个手术很成功”听到医生亲口跟我说,我长长的舒了口气,脸也变得轻松了许多,不再像个钟馗。 医生继续道“但是却也算是才成功一半,因为,像这样的手术都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如果病人没有出现任何的不良反映和排斥现象的话,那才算是真正的成功”不容我们开口,医生又继续说,“目前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她清醒过来,只有在身体整体机能均恢复正常指标的情况后,我们才能够做更多的检查,如果她能够在五天之内苏醒过来,那么她离完全康复就不远啦。” “如果她醒不过来,那么这辈子就只能在床上度过了”医生的最后一句,让我着实心有余悸。但是看来,现在也只有等待了,我祈祷桑子能够赶快的醒过来。 又是等待…… 桑子现在有很多人在照顾着,虽然我还不能近身,但是我感觉到她已经安全了,现在我该去看看小满了。 护士告诉我小满已经没有问题了,就是身子还虚弱的很。现在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 我站在病房门口徘徊,反复衡量自己该对小满说什么,如何感谢她,沉了沉底气,我推开她病房的门,她正在靠左面的那个床上躺着,我轻手轻脚的走近她,我知道她很虚弱,不能打扰她,但我还是很想关心一下她,不管她给我开的那个条件,只是感谢她,非常的感谢她,我现在应该陪在她的身边,让她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我,这样也许她能够很心安。 我摒着呼吸,搬动椅子坐在她床边,一扭头,发现她正看着我,我木木的眨了几下眼睛,冲着她咧嘴一笑,我感觉我那一笑似乎比不笑要好的多。 “你醒了,很疼吧,谢谢你冒着生命危险,瞒着家里人来救人,真的很感谢你,我代表桑子和她表哥感谢你,你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人,”我尽量说一些她不用费事想的话来说。 “你只打了一半剂量的局部麻醉,这样能坚持真是很坚强,果然是小满的性格啊,”我又有些语无伦次了,小满却不做声,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我看。 “小满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告诉我我去叫护士来啊” “桑子怎么样,手术成功了吗?”没料到她一开口竟先问起了桑子。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是,还需要观察,还有要等她醒了才能详细的检查,现在我们只能等。”说实话,我有些怕她的眼神,我怕她会随时提起那个条件,虽然我是个遵守信用的人,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真正的去面对她。 可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她还是提了出来“成功了就好,你可以履行你答应我的条件了吧?” “我答应你的那个条件我一定做到,你放心,你说什么时候都可以……”我把脸撇向一边。 “那好,冯翎,我现在就要”什么?!她说什么?!她在说她现在就要,天啊,这里是医院,更何况她才刚动了刀,还那么虚弱,怎么竟想这种事情啊,不行,我不能让她胡来。 “小满,我答应你的条件一定会实现,不急于这一时,你先把身体养好了,出了院……”没等我说完,小满就抓起我的手,我急了,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她自然拉不住我,“小满你先休息吧,我去找护士来”我已经走到了门口。 “冯翎,你站住”小满竟已半坐了起来,但是她很吃力,说话都在颤抖,并且没有什么底气,我的心一下就软了下来,还是回去吧,她还能对我干什么那?我重又回到她的床边,扶她躺下。 可是这个倔强的丫头,就是不肯躺下,她的一只手臂按在床上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也按在床上,将力量均衡,咽了口气,她抬眼看着我说“你不用走,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说吧,我在这里听着,但是你身体虚弱要躺下才行,”我又试图让她躺下,可是她一挣,就是不肯躺,无奈我只好坐下。只有让她立刻说完她才能休息。 “冯翎,我知道,要你答应我的那个条件,是对你人格的侮辱,和对你心理的折磨,你根本就不情愿,这有些类似我对戴阳的厌恶,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要提出那样的要求吗,我就是要让你到时候体验一下什么叫做凌辱,尝尝自尊被踩在脚底的滋味,然后我就让她知道这件事,让你也知道什么叫做痛不欲生,心如刀割。” 听到这里,我真是体会到什么叫做最毒不过妇人心,她的话让我倒吸一口凉气,看来我在她心中的恨已经很顽固了,她就这么恨我吗,她给了我三秒思考的时间,然后又继续说“你对我来说也是挚真挚深的爱,为什么我却不能得到你半点的好,我为你付出了多少的代价,你就这样绝情,把我丢给个男人,就自己过幸福快乐的生活去了”我不错目的看着她,她动了动麻木的手臂,继续说“我恨你,恨你狠心的不要我,那么轻易的就丢掉了我们的感情,却和别人建立家庭,给别人你的舌头,你不要否认,你和她肯定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为什么不能得到哪?我付出的绝对是比命更重要的东西,可惜你感应不到我” 说到这里,我真是无言已对,“你来找我救她,我本来可以不答应你,可是我想了想何借此机会报复你一下哪,这样是不是两全其美,就算我救不了桑子,我也能得到你的些许关怀啊,所以我就想这不是件坏事,可以利用”我有些不解的看着她“呵呵,你看我,都不知道怎么会跟你说这些” 她终于累了,转身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真的是很想报复你,很想让你尝到我所承受的滋味,和泪水,还有屈辱,”她的眼里闪动着泪花,“但是,这是我临进去之前的想法,在进到手术室之后,我就不是为你了,而是为她,真心的为她,为了救她” 什么?小满说她是真心实意的为了救她?我,有些听的糊涂了。 “你一定会很奇怪,为什么我是为了救她那?其实这也不难,一个是我看到你的紧张样子,她就像你身上的肉,连着你的神经,你的生命,我还不想要你的命,她能活,你也就能活,另一个是因为我看到你的母亲,她关爱你的眼神中透漏着无限的伟大母爱,她的生命连着你,你不在的话,她也将失去生命的灵魂,还有一点就是因为,我也是个母亲。” 她也是个母亲,对啊,她是怀孕了,我怎么都忘了那,我甚至连她生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可真是太差劲了,“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 这就是她想跟我说的,“对不起,我连你是母亲的事情都给忘了,都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那。”小满啊,你的话让我更加无地自容了。 “我已经不打算让你履行我那个条件了,即便你要履行也没有用,我是不会再让自己死一次的” 她苦笑了一下“其实,真正救了她的人,不是我不是医生,而是你!” “我”我张大了嘴。 “对,就是你,虽然我得不到你,但是不可否认,你绝对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小满眼睛里的泪花早已经拭出了眼眶。她说的话,绝对比她给我开的条件让人震惊! 除了惊讶,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 83 小满说她要睡觉,这次是她把我“撵”了出来。 站在楼道口,点燃一支我最爱的特纯,狠狠的吸了一大口,这些天我的烟抽得特别凶,我爱这烟的味道,她能让人在心烦意乱的时候,迅速的冷静下来,看着轻轻升起的蓝色烟雾,回想刚才小满的那一席话,给我的触动很大,是不是我总是给别人看心理疾病,时间长了却把自己忽略了,对小满来说我是一个负心人,我一心要把她推给男人,其实我并不是讨厌她,不喜欢她,看到她受苦难过我也很不忍心,只是她有父母亲,不能跟我过一辈子啊,如果不狠心点,她付出的代价可是关系到父母的,我怎能做这样自私的人,陷她于不义。 现在她和戴阳组建了家庭,戴阳很爱她,对她很好,关键是她的家里人再不喜欢戴阳,也名正言顺啊,跟我个女人,他们是坚决不会接受的,现在小满还当了母亲,一切也该归于正常了,我不能打扰他们的生活,也不想打扰,跟我在一起,应该永远都没有名正言顺。 不管小满喜不喜欢,现在她已经接受了,这就是感性不得不向社会低头。 一支烟完毕,正准备点燃第二支,穆安突然出现,他伸手拿走我的ZIPPO,合上了,还给我,“不要抽那么多烟,你也想住院吗?”我接过火机揣进口袋,把叼在嘴里的烟放回烟盒,“谢谢,” “冯翎,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穆安紧了紧衣领,率先走出了楼道,我只好尾随而至。 来到医院后楼,穆安在一个亭子里坐下了,我也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我是应该叫你妹夫那,还是要叫你妹妹?”穆安的这句开场白让我颇感意外,“收到黄羽的急信后,当天晚上我就立即往回飞,一进医院就听到的讲电话的声音,看到你的神情,那急躁的样子,不是以往我认识的那个冷静沉着的冯医生,这几天的相处下来,我能感觉到你对桑子的爱,那份真情连你妈都被感动了,我也是有血有肉,她也是我的妹妹,我怎么能不感动?” “其实,我离开的这一年里,在国外生活的很轻松,在那边的一个朋友开的律师事务所工作,没什么官司的时候我就独自一个人,坐在绿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想想桑子,想想去世的亲人,想想我的朋友,还有过去的点滴,但我想的最多的却是你,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桑子会当着我的面选择你,她是一直都想跟我一起生活的,而且也一直都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啊,怎么会跟你……” “有些事情有时就在于人的意念,是非善恶之间隔着一道鸿沟,人把它看的太深太宽,认为它根本就不可逾越,但其实这鸿沟就是一个人的思想、观念,只要转的过来,那么就没有什么难的,我和桑子的结果就是这种没有逾越过去的鸿沟,不是她的错,而是我的问题,是我始终不肯也不敢尝试,到了沟边,却临阵退缩,而桑子都已经准备好越过去,这样一次一次的失望,怎能让她还有信心,于是,可能她选择了另一种会让她觉得自然轻松又可信任的路,等我决心要越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走进了别人的路。” “穆安……”我打算插断他。可惜没成功,穆安又打断了我。 “你先听我说,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我真的很气愤,我很痛苦,打算这一辈子都不再和你们有任何联系,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因为我觉得我实在无法接受你,是个女人。” “开始去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与人说话,可后来我认识了一个人,就是这个人帮助我度过了那段最混沌的时期,就是这个人使我走出了闭塞的思想,就是这个人让我感受到了外面世界的轻松和自在,还是这个人让我明白了快乐的意义爱情的真谛,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包容、大度、激情、风度、敢于冒险的精神,和热烈真挚的爱,她的异域风情带给我无限的灿烂阳光,她让我有了想成家的冲动。” “现在我们的感情很好,她的出现使我感受到爱的伟大和它力量,它可以使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重新复活,使一坛怏怏死水漾起一拨拨动人的水浪,那感觉真的是心旷神怡,如获新生,冯翎,我已爱上了她。” “我和桑子是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错的人,怎样拧也不会在一起,而你和桑子是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我本来打算结婚的时候再回来看桑子,可是没想到,却是以这样的原因回来的。” “患难见真情吧,你对桑子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绝对不比任何一个男子差,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女人,女人中的男人,把桑子交给你,我放心,所以,冯医生,我不会阻你们了,只请你好好的爱护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阳光太足晒热了石凳,我感觉那热量传遍了我身,没想到穆安的变化这么巨大,那个他曾经深深爱着却又不敢爱从小相依为命的桑子,竟这样就交给我了,我还记得那个雨夜他甩开了跪在地上的桑子,头也不回的走掉时的情景,他曾是那样憎恶、抵制我,而现在,他竟然说不再阻我们,说我顶天立地,他说话的样子又不像在说谎每句都是真情流露。 …… “冯翎,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那?你是心理医生,应该能听的出我说的是真话假话,我把妹妹交给你你不高兴?”穆安故意这样说。 “哦不,不是,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我听明白了,只是,我想我没有照顾好她,没有保护好她,我是什么对的人啊,也许她跟着我就是个错,她需要的是异性的爱情,需要的是你给的温暖,我想等桑子醒了,我就会,让她重新作出选择,只要她健康幸福,我在这世界任何角落,都会为她高兴的,我希望你也能再考虑考虑,对她就只是妹妹的爱了吗?你是她最爱的男人,我不希望她受伤。”我有些悻悻的说,其实我是在心上刺洞啊。 “不希望她受伤你才应该对她负起责任来,这次没有照顾好她,那么只有用以后一辈子的时间去爱她护她,才能赎罪啊!”穆安突然激动的站了起来,“她已经跟你走进了你的路,你让她怎么回头那?你怎么能把她当球,需要的时候就抱在怀里,不需要的时候就扔进球筐!” “不,我对她的爱没有一刻停止或是变质过,只是……”面对穆安,我没有理由朝他吼。 “不要只是了,你就是已经不爱她了,你不想要她了,是不是,” “我把我的生命和她的连接在了一起,如果没有她,我就只剩下空空的躯壳。” “那你就不要说这种话,你不知道,就在桑子醒来的那几秒钟里,竟然没有认出我,一直都在叫你的名字,可是你都不在身边,你没有听到而已,她在这种时候喊你,可想而知你在她心中和生命中已是不可或缺的人了,现在你说让她选择,不是明白着不要她了吗?” “你说,你说桑子醒来的时候在叫我?” “是” 哦,我想起来,她醒的这两次里,每回一睁眼睛我就马上跑出去叫医生来,但是回来的时候她都又昏睡过去,当然就不知道她曾叫我的名字了,“呵呵,哈哈……”我的笑那么傻。 “我看这回桑子要不要重新选择的事情,不是你作主了!”穆安竟然开起了玩笑,“刚才我和医生又聊了一些,医生说看现在的情况,桑子没有任何的不良反应和排除现象的出现,问题应该不大,再观察一天就可以从无菌室搬出去了,我们和她聊聊天,陪陪她,能加快让她苏醒的时间,这对她的病情有好处,冯翎,就要看你的了”穆安笑着,走向我,拍了拍我的肩,往外走去。 这阳光好惬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阳光里散步了,今天听了两个人对我说的话,感觉真好,他们话的内容,让我感触很深,每一字每一句对我来说都是鼓励,都是感激,我想我已经不适合做心理医生,我已经越来越感性了。 尤其是穆安说关于桑子的病的事情,让我真的很安心,没想到穆安变的比以前从容多了,是的,正如穆安说的,我要坦然面对,妈妈、穆安、小满这三个人都已经给我开了绿灯,我就要长驱直入,实现我的诺言! 爱是赋予人神一般光芒的魔法,爱就是爱,不被外界干扰,武学中的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讲的是武学的最高境界。 爱与被爱的最高境界,我想应该是融吾与彼身,与心血相交,吾亦彼,彼亦吾,上天入地同相往,再与天地同长存。 桑子……你听见,我在叫你吗? 84 小满已经出院了,是戴阳来接的她,医生说她基本上已经恢复正常了,造血机能都没有任何影响,只要回家好好休息,补充能量,就能比以前还健康了。我目送他们离开,走前小满拉我到一边跟我说“冯翎,恨一个人其实就是爱的深化,我不想恨你,但是也不会再爱你,我爱我的孩子,她是我生命的延续,所以你放心,我会生活的很安静,需要我再献哪里的时候再找我吧,再见”说完便钻进了车里,就在车子刚发动的时候,她突然探出头来看着站在车外送他们的我说“希望我们都幸福”然后车子就这么走了,我看这走远的车,心中感慨很多,可一时间又找不到任何词来形容,只能说,小满,谢谢你的祝福,要当个好妈妈…… 虽然桑子还没有醒,但是她已经从无菌室转回到原来的病房了。正如穆安说的,现在她的状况比较稳定,动大的手术,必定伤到元气。 但是即便她现在稳定,她也必须要尽快苏醒过来,不能总这么昏迷着,不但影响术后营养补充,体力恢复,还影响身体机能的正常检测和进一步观察,不过让桑子醒来的事情,不是医生所能控制的,而是要凭病人本身的意志力,和生命力了。医生建议我们多跟她说说话,勾起她的求生欲,可能会有效果。 桑子静静的躺在床上,表情已经不再那么痛苦的样子了,我能感觉她现在身体里的骨髓细胞正在努力的制造着血液,为她的各个器官输送着新鲜的养料,她的手也不像从前那样冰了,这一切都归功于小满,等桑子完全好了,我一定要带她去亲自谢谢小满,是她救了桑子的命。 妈妈回家去准备饭菜,蓝玉也到店里忙活去了,穆安好像在为房子做更名手续,现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只留下我和桑子了。斜斜头我伏在桑子床边,轻轻地把桑子的手放在我的手心上,我想要把我的温度传给她,让她感觉到我就在她身边。 现在的她安静得像只小猫,她的侧脸好精致,直挺的小鼻子,微微撅起的小嘴,白皙的脸,头发和睫毛丝毫没有因为她的病而跟着枯萎,她呼吸匀称而又自如,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梦,梦里有没有和我重逢的拥抱。 “我知道,你能听到我说话的,”突然我觉得我有话要跟她说,我把身子往前凑了凑,“桑子,虽然睡眠是好事情,可是如果睡的时间长了好事就变了质,我不要你再继续睡下去,这么多天没有看到你的眼睛,我的眼睛都要失去光泽;家里的那些花,没有你的浇灌怎么茁壮成长,我没有你的浇灌,怎么开花得硕果;葡萄园的葡萄现在结的更多了,等你生日的时候,我把它整个包下来,然后与你在里面独享二人世界,让你酣睡在满园紫葡香气间,与我紧拥在天地间……这么美丽的事情必须由你和我一起去做,你的任务就是要赶快醒过来,知道吗?” “桑子,我们的未来很光明,现在你的表哥,穆安,他已经接受了我,也不再怪你,他说你是他唯一的亲人,永远都是,现在他已经有了女朋友,他的生活正一步一步的改变,走向他所期待的目标,最重要的是他走出了过去的阴影,这都是他那个女朋友的功劳,我都自愧不如哪,呵呵,还有就是,他把你交给了我,他说我们是对的一对,这说明什么,你的哥哥在祝福我们啊!”摸摸她的小脸,我继续跟她说着。 “还有我的妈妈,她现在看你的眼神都是充满了母爱,每天给我们做好饭,为了给你补营养,妈妈天天都顿着鸡,这次你不吃东西都不行了,我妈妈是个善良的女人,她看到我们爱的这样真切,她也感动了,所以,现在你是我们家正式的一员了,你高兴吗?”桑子没有任何反应。 “还有……还有小满,你还记得吗,她的生活也趋于平稳了,她可是大功臣你的救命恩人啊,现在你身体里的骨髓细胞就是她捐献给你的,你也很感动想当面谢谢她,对不对,其实要感谢她的话,最简单的回报就是你要赶快好起来,醒过来,……睁开眼睛,醒过来……啊,醒啊……”我的眼泪滴落在她的指尖上,握着她手的我的手感觉到她刚才好像动了一下,可是之后任我怎么呼唤,也都像没有发生一样。 就这样,我每天都跟她说话,跟她聊天。 桑子回到重病房第一天,昨晚下了雨,早上才停,刚给桑子擦了脸,蓝玉就来了,一进门我就闻到她带来的外面的气息,是雨露带着尘土的气味,那气味很清爽,这使得她整个人都看起来很精神,认识这么久,像今天这样的精神头,我还是第一次见。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感觉你有好事要告诉我,是吗。” “你真不愧是心理专业的,嗯是有事要告诉你,但是不是好事我就不知道了。”头一次看蓝玉这样羞涩的样子,蛮怪的。不过这里大有文章哦。 “说吧什么事情,让我和桑子都高兴一下,桑子,蓝玉要跟我们说秘密哦”我说话都把桑子带上,这样可以增加跟她的交流,因为一叫她的名字,她就会自然的集中注意力,让她不听也得听,对她的苏醒有好处。 “是这样,嘉峰的前妻你还记得吧?” “当然!李妍嘛!” “她前些日子不是回来找嘉峰了吗。” “哦,对啊,我记得是住回了嘉峰家,然后,没有办法你就出来住了,是不是。” “是啊,冯翎,你知道吗,嘉峰昨天来找我,他说,李妍走了,一个人去了南方,不会再来纠缠我们,她也没脸再回来。” “是吗?!那不是很好吗,这样你和嘉峰就没有人阻隔了,小白也会很高兴的,真值得庆祝啊。” 蓝玉偷偷的笑了笑,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他准备跟我旅行结婚,正在问我的意见。” “什么?还问什么意见啊,你不答应他答应谁啊,你们交往这么长时间了,早该结婚了,这事是好事,非常好的事啊。”我真为他们高兴。“桑子,我们快喝喜酒咯!” “等等,我还没有说完哪,就像你说的都这么久了,我还挑他什么哪?!旅行结婚不是不可以,只不过现在不行。” “为什么?”我很不解。 “现在桑子还没有康复,音像店需要有人料理,我必须等她康复了我才能安心的结婚,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必须要为朋友着想……” “蓝玉你想的太周全了,我为有你这个朋友而感到骄傲,可是不能因为我而耽误你的终身大事啊,况且嘉峰也不能赞同啊。” “谁说的,蓝玉定的事情我怎么能不赞同啊。” 是嘉峰,他带着小白来了,看来我的身份是被公开化了,不过他的出现还是让我惊讶。“我说你怎么总拒绝我那,原来,你已经有主啦!”说着嘉峰把小白放到地上,并嘱咐他不许大声说话, 小白跑到桑子的床前,稚声稚气的说“桑子阿姨,外面的雨都停了,你怎么还不起床出去做早操啊,我们老师说了,睡懒觉的孩子不是好孩子,你不能做不好的孩子哦。”小白竟然伸出小手去摇动桑子“桑子阿姨,快起来啊,小白教你做早操啊,你快点起来啊……” 小白不停的晃着桑子,蓝玉赶快过去抱走了小白,嘉峰说小白淘气,不要我生气,其实我觉得小白很可爱,桑子是喜欢的。 看着这一家三口的甜蜜样子,我仿佛看到未来的三口之家温馨幸福的场景。蓝玉和嘉峰坚持要等到桑子康复我可以把音像店继续经营了,才进行甜蜜之旅,这么好的一对朋友,我还怎么拒绝。 送走了他们三个人,我回到桑子身边,打开MD,巴赫的钢琴曲飘出机子,世界和桑子好像都沉睡在这优美的旋律中。 85 今天是桑子转回重病房的第五天,也是医生说的最佳苏醒期限的最后一天。 每天我都给桑子买回鲜花,让清新的香气充盈整间个房间,一天一种,今天放在柜子上的是郁金香,淡黄的色彩配上深蓝色的包装,桑子一定喜欢,我还在玩具店买了一个熊仔,有一个成人那么高,桑子童心未泯,这样可以勾起她对美好童年的回忆,即便只是笑笑,那也一定会是发自内心的。 我给她放她爱听的巴赫全集,给她念郭敬明的《夏至末至》,给她唱山口百惠的《秋樱》,跟她一起回忆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天马行空的跟她畅想未来的生活我们将会过的怎样精彩浪漫、有滋有味…… 我每天都呼唤她的名字,就仿佛她没有昏迷一样,可是,她还是没有醒,就那么一直睡着,我就一直唤着。 快中午的时候,蓝玉带着一个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是田宇,自从那次身份暴露后,他去找了David,我们就没有联系过,一见到我,田宇的第一反应就是诧异。 原来田宇去音像店找我,没有找到我却见到蓝玉,蓝玉跟他说了发生的这一切,就带着他来到了医院。 “田宇,多久没见了,你和他还好吗?”我立刻起身,并示意他坐下。 “是啊,是很久没见了,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怎么样了?”田宇站在那里没有动弹,那一头垂直的头发,还是理的一丝不苟。 “她还一直昏迷着,医生说五天之内是最佳苏醒时间,可是今天已经第五天了,这……不说了,哎你快坐啊,总站着干什么啊。”说到这里田宇才意识到他已经愣了半天神儿了,找了个椅子算是坐下了,但是刚坐下却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脸望着我,笑了“其实我来找你是有事情告诉你。” “什么事,蓝玉不是外人,你说没关系的”田宇从来都是有了大事或者出了大事才会来跟我说的,今天来找我,看来是件大事。 田宇清了清喉咙,说“我已经厌倦了城市的喧嚣和纷纷扰扰,我和David马上就要回他的老家去了,我们打算在乡邻安家,过安宁又朴素的生活。”我看到田宇眼睛里面,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你要和David回老家,多好的事情啊,什么时候走啊,” “大概就这两天吧,把这边的事情都结束,都准备好了就动身,我们要轻松的走,不带走一点的沉重的东西。”这一点沉重的东西,或许有所指吧,我不愿深究。 “咳,可惜我不能亲自送你们,这次一别就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了。” “是啊,我们还没有回来的打算,呵呵,不过一切都等稳定了以后再说”田宇说话的样子很是暧昧。 “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觉得安心多了,至少有人保护你,呵护你,照顾你,而且你们两个还是彼此有爱的,这就很难得了,我做朋友的也没什么东西送给你,就把这个送给你们吧。”我把那盘《秋樱》的碟递给了田宇,田宇看了看,抿嘴笑了,谢谢你,这是我们收到的第一份礼物,David一定很高兴的。”又看了我一眼,便又谢了我一遍。 送走田宇,刚好是下午最热的时间,护士进来给桑子把点完的药瓶撤走,我站立在阳光灿烂的窗口,看着树上不知名的鸟儿,在叫着,很像是在唱着庆祝的歌,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它们这么兴奋,这么热情激荡,鸟儿也可以拥有这么丰富的思想,它们的嗓音似乎是天生就在为了庆贺每天的不同精彩。 我越看越出神,忽然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叫我,那声音好熟悉,感觉我已经等待了很久, “翎……” 我的大脑迅速反应,心跳徒然加快,我猛的回头,是桑子,是她,她,她,她,她醒了!! 我的四肢完全不受控制,像被钉在了那里,不能动弹,来的太突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桑子再次唤我,我才还了魂一样,箭一般地射到她面前。 我拥颤抖的声音叫着她“桑子,桑子,是你吗,你真的醒了,你醒了!”是的,我又看到桑子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是她在清楚的叫我,她真的醒了,这一次我没有去找医生,我知道,她不会再睡过去了。 “翎,这是哪里” “是,医院。” “医院?”她的大眼睛微微转动了一下“我怎么在这里啊,是我生病了是吗?” “是的,你生病了,病的很严重,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我抚摸着她的头,刚才激动的心脏还不住的狂跳,“桑子,你好争气哦,真的就在这第五天的关头醒了你真是我的好桑子。”谢谢你谢谢你。 刚回来的蓝玉看到桑子醒了,立即找来了医生,医生和护士马上给桑子进行简单的检查,完毕医生告诉我,桑子既然能醒那么就说明她现在已经真正恢复了,看来手术是完全成功了,医生说,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恢复过来,真的是连他都没有抱太大希望的,可是,她居然就醒了,现在只要增加营养就行了,帮助恢复体力就等慢慢的康复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祝贺着我们,那鸟,我知道是为什么唱的那么欢了。 大结局 桑子的脸色还很差,不过说话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没有底气了,医生在旁询问着她一些问题,询问结果医生很满意。 突然“咣”的一声,门被重重的推开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扫向门口,桑子也不列外。 “冯翎,桑子怎么了?”门口的穆安劈头盖脸地就问,看来他是看到屋子子的医护人员,错以为是桑子出了什么事。 “穆安,你别紧张,你看,是桑子醒了。” “什么?”穆安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走到床边,护士们都给他让了路。 “桑子,你终于醒了。”穆安显得有些激动。 “小安哥!”桑子的眼睛突然睁大。“是你吗?” “是我,是我,我是你的小安哥。” “你不是说你不回来了吗,除非我死了” “不,不许你这样说,你是我的妹妹你是死不了的。” “谁说是你妹妹就不能死了啊。” “好了好了,这刚醒过来,什么死不死的,快说点别的吧。”蓝玉始终保持冷静。 医护人员都识趣的退出了房间,桑子提出要和穆安单独谈谈。我扶着桑子坐了起来,我猜不到桑子要对穆安说什么,穆安我倒是放心,可是桑子……我的心突然忐忑起来,我为什么这样那?可是我还是和蓝玉把这个小空间交给了他们。 “你怎么样,累不累啊,医生怎么说的。” “我没事,医生说我的状况很好。” “我接到你得了重病的消息就立刻飞了回来,看到你的样子,我的心就像灌了铅一样,这些天,你一直昏迷着,现在你醒了,我就放心了。” “我这次生病,一定让你们很操心吧,对不起。” “说的什么话,你是我的妹妹,我心疼你是应该的。” “那天我当面拒绝了你,而选择了冯翎,你很恨我。” “说实话,我是感觉太震惊了,超出了我心理能承受的范围,虽然我知道有这类人,也不排斥,可是总感觉这种事情离我很远,不想却突然真实的展现在我的面前,而且还是你,这真的让我措手不及啊。” “我的话一定让你很伤心很生气吧。” “当时我就感觉这个天上的雷电都打到了我的身上,让我头痛欲裂。” “我想也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居然真能说出来。” “从检票口到左上飞机,我就一直在想那天发生的一幕幕,后悔当时不应该那样对你咆哮,我那么绝情的把你丢在风雨中……” “小安哥,你别说了,我从没有怪过你。” “如果你当初跟我走,也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桑子,你后悔吗?” “说实话,我现在这个样子,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你。” “因为我?” “是啊,从妈妈走了以后,我就一直跟着你,你保护我,照顾我,哄我睡觉,小时候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依靠,长大后,我把你当成我最爱的男人,你这样的就离开了我,我真的很难过,所以就开始吃不下饭,导致现在病情加重。” “对不起,看来这都是我的错,我没能好好的照顾你,让你受苦了。” “不,小安哥,你错了,冯翎她虽然是个女人,可是她对我很好,为了我,她连工作都丢了,是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才能活到今天,我看的出来她很爱我。” “如果时光退回到那个雨夜,你会作出怎样的选择?” “无论时光退回去几次,我想我还是会选择她,你问我有没有后悔,我可以毫不犹豫的告诉所有人,不后悔。”“开始我接受她是因为你的懦弱,你一次一次的让我失望,可以说是你推我到她身边的,但现在,我正爱着她,可能在我心里还有些你的影子,但那是我的过去,我想过很多次,到底是爱你还是她,但结果都是一个,也许我对你根本就不是爱,而是对亲人的依赖,我的生活中长久以来就只有你一个男人,在我朦朦胧胧知道爱情这个东西的时候,我就会拿你当做参照物,可能是在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是爱上了你,其实我还不懂什么是爱,误以为这就是男女之情了,其实是我错把亲情当成了爱情。 “呵,桑子,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如果是,我就可以放心的跟你说了,我很赞同你说的这些,其实当我走出了我们两人的世界后,慢慢才发现,原来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复杂,我就是你的哥哥而已,我还要告诉你一件好事,我也有了自己的爱,是她让我品尝到了真爱的滋味,算是拯救了我吧。” “是吗,那我有嫂子了,真是太好了啊。” “她还是个白皮肤兰眼睛的外国人哦。” “那我的小侄儿不就是个混血儿了吗,咳咳……” “桑子,你已经说了很多话了,太累了,快躺下休息吧!” “小安哥,让我们做回小时候,好吗?” “傻瓜,我永远都是你哥,你也永远都是我独一无二的妹妹。” 普通病房区和重病房区果然不一样,吵些也乱些,我一个人在旁边的楼梯间抽着我的特纯,可好像抽多少都压不住我乱糟糟的心,是我不够自信还是对桑子没有信心,亦或者是我怕会就此失去桑子……我怎么会有这样自私的想法。 如果桑子重新选择了她的表哥,我就应该真心祝福她和穆安,然后再安静的离开。 如果,她真是这样选择,那我…… “冯翎呢?” “她在楼梯间呢,你们谈完了?” “桑子想见她。” 听到他们的对话,我马上冲了出来,穆安看了看我,微笑着拍拍我的肩“她刚才说了很多话,现在应该很累了,别聊太久。” 从穆安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我眨了眨眼,转身轻轻推门进去并把门带上。 桑子正斜靠在病床上,眼睛闭着,也许是睡着了,我步伐缓慢的走过去想坐下来,可还没坐稳,桑子便睁开眼睛,她的眼睛比刚醒时,亮了些许。 “你怎么斜靠着,快躺好,你才刚醒来,需要静养,快睡吧。”我不想她太累了。 “对啊,我才刚醒过来,你又让我睡,不怕我又一睡不醒?”桑子歪着小脑瓜。 “不不不,我……”我语塞。 “说实话,刚才我和小安哥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有没有很担心啊?!” “我?我我,没有啊。”我又语塞。 “你怕我一觉醒来看到小安哥后,就跟他跑了是不是啊?” “啊?这这,这个,呵……呵”我再一次语塞,很不自然的傻笑。咳,堂堂一个心理医生,竟被人处处问在心坎,看来也就只有桑子能办到。我低着头,把手指按得叭叭响。 桑子突然坐直了起来,两只手捧起我的脸,我惊讶的看着她。 “翎,你听好,我跟小安哥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的人是你,这一辈子都跟定你了。” 她说的这些话就像小行星坠海,在我心中引发了海啸,瞬间吞没了我,无声无息的化成泪水从我眼里涌出。这一次,我没有语塞,而是怔怔的看着她,我就像一个刚从退潮的海水中走出的一样,什么都说不出,可是我还可以动。 我也伸手捧住她的脸,吻住了她,桑子也迎合着我,我的心跳得突突的,浑身上下热气沸腾,好久没有尝到这两瓣唇的味道了,我的舌头也异常激动,越吻越深,越吻越紧。 桑子咳嗽振动了身体,才把我摇醒了,好不容易才从激情荡漾中缓过来。 “对不起,我忘了你大病初愈,”桑子看来有些疲惫,鼻尖冒出了汗滴。 “怎么这样说那?对我来说你的吻远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来的管用啊。” 桑子闪烁的大眼睛,仿佛要把我望穿。 我们拥抱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呼吸。 每天我都会给桑子弄好多水果,陪她到外面散散步,给她唱唱歌,有时桑子还会给我讲她些认识我之前的事情,她的身体越来越好了。 而我们的一日三餐还是由妈妈管着,开始桑子看见妈妈来还有些害怕和局促,但后来是妈妈的温柔和善良让桑子很是感动,她很早就没了妈,这次妈妈对她的照顾让她重新得到了母爱,这也使得她的精神状态更好了,胃口也大的很,我真的感谢老天给了我这么一个好母亲,她的包容、谅解宽容和接纳对我和桑子是多么的重要啊。 妈妈说:我活了这么大辈子,跟过两个男人,但从没有得到过你们这样至真至烈的爱,既然我女儿能得到,做妈的怎能拦着你的幸福哪?人这一辈子图的是什么呢?不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过的舒坦,互相守护互相照顾帮持着,到老了有个伴儿吗,但是你们让我看到,这两个人在一起不仅仅是要过一辈子,还要活的精彩,有样啊,儿啊,你是妈的掌中宝,心头肉,只要你幸福,你不后悔,妈就支持你,你是我“儿子”,桑子就是我女儿了…… 这就是我的妈妈说的,她亲口说的,呵呵,妈妈,女儿,不,儿子爱你。 桑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医生通知我们可以出院了,不知道是不是这场大病让桑子的性格变得开朗了许多,也更爱笑了,呵呵,我也更爱笑了,其实应该说每个人都更爱笑了。 昨晚我们和穆安吃了最后一顿饭,穆安把房子的产权改成了桑子,把在国外的地址电话留了下来,然后送了我和桑子一套新的组合音响,坐晚上飞机走了,下次再见的时候,可能就是他的结婚典礼了。 第二天蓝玉和嘉峰带着小白来跟我告别,他们一会就要旅行结婚了,大概半个多月就回来,蓝玉把音像店的大小事宜交代给我,说实话,这些年来在工作上一直都是蓝玉在毫无保留的辅助我,我粗心,什么事情都是她过目,这次正好是我学习“独立”的机会,当然这么好的助手我是不会放掉的。拿出我早就准备好的彩礼,两块黄沁玉挂坠,代表吉祥和幸福长久,当然小白的也不能拉下,我送了他一个青玉的生肖挂坠,蓝玉和嘉峰不停的在说这太贵重,其实他们不知,在我心里他们远比这两块玉更贵重。 送走了这些重要的人,周围好像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但是我和桑子的激情却刚刚开始。 早上收到田宇的E-mail信箱里有一封信和几张照片,信上说他和David在老家一切都很顺利,他们靠打渔为生,偶尔他会给一些朋友介绍的人写点歌曲,虽然条件苦了一些,可是他们俩人都感觉非常的幸福,那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惬意,这样的生活是他们盼望已久的,他说David对他也很体贴,也满足现在的生活,还问桑子怎么样了,我现在怎么样,说等有时间让我和桑子去他那里,他带我们去海边挖贝壳。 照片上,田宇剪掉了他那一头长发,换成了清爽的短发造型,他和David在海边站着,身后就是那片大海,还有一个张开的渔网,两个人都撸胳膊挽袖子,裤腿子也都卷了上去,还光着脚丫,他们的表情很夸张,像天真的孩子长大了嘴在笑着,我和桑子都仿佛听见那悦耳的声音。 “翎,你会带我去看大海,挖贝壳吗?”桑子微笑着看着电脑屏幕,一脸的向往。 “会啊,当然会,我不仅带你去看大海,我还要带你到全国各个地方去,然后再到全世界,让这个文明的星球各地遍布我们的脚印,你说好不好?”我揽过她,让她坐在我的腿上。 “嗯……那我们先去看大海,然后去长城,再然后去登山,再再然后去看雪,再……” “好好好,你说去哪里我都跟你去,天涯海角随便你,有你在的地方,就有我,没有你的地方我不去。” 桑子含情脉脉的眼神把我的心脏都快揪出来了。 “翎,我想去葡萄园,你带我去啊。” “好,我们现在就走,你去准备准备。” “太好了,我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然后把你迷死在葡萄园。”迷死在葡萄园,呵呵,即便不去那,你也已经把我迷死千百回了。 很快我们来到了葡萄园,因为是周五而且是上午了,葡萄园里一个人都没有,我跟园主把葡萄园包了下来,我们出来之前,不让任何人进去,因为我曾在桑子昏迷的时候跟她说过,有一天要带她再来葡萄园,然后把这里包下来,让她酣睡在葡萄香中。现在我就要实现我的诺言了。 桑子穿了一件圆领的桃红色毛衣,一条浅绿色短裙,头发柔顺的盘在脑后,但是还留下一层披在洁白细长的颈上,楚楚动人的眼睛里,包含着如今天灿烂阳光一般的热情,动一动,全身都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幽香,加上这满园殷实的紫葡萄我仿佛快被她融化了。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来这里的情景哦。” “是啊我也记得,感觉还是昨天的事啊”每走一步我都在回忆那个时候,那时是桑子身体很不好的时候,但你看看现在的她,如果插上翅膀,那就真的像个精灵了。 “今天的阳光可真够灿烂的,你看,照得这些紫嘟嘟的葡萄更可爱了。”桑子眯着眼睛仰起头在从空隙中透进来的阳光下摇头晃脑,那样子可比葡萄可爱多了。 “你不想吃一颗吗?”我摘下一个剥开皮。 “嗯……想吃是想吃,可是,我要你喂给我。”我一伸手把手里的葡萄送到她嘴边,可她却把头一撇,“不能用手!”呵呵,这个小女人。 “好……不用手。”我把葡萄放在鼻子和嘴唇中间夹着凑了过去,“来吧,吃啊。” “啊,你好坏啊,你这个坏蛋……”桑子用两只手使劲的搓着我的脸,我去搔她的痒,突然重心不稳,我们双双跌倒在地上。 我压在她的身上,鼻尖相距很近,我们对视良久,我感觉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有了反应,体内的血液正在蓄势待发,我们周围的空气流通的开始缓慢起来,什么声音都已经听不到了,桑子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微微抬起下颚,我还等什么呢?!立刻,我的吻如流星般落在她的脸和唇上,当我再次吻到她的唇时,我的舌头就如英剑,在她的口中来回串动,她已经开始嗯嗯的发出声音。 我们都已经忍受不住血液强烈的抗争了,我把自己的长风衣脱下来,铺放在地上,然后拥吻把桑子抱到衣服上面,便开始急切的脱起她的衣服,桑子也脱着我的,这罪恶的桃红色啊,誓要将我带入无底的深渊,看来桑子真的要把我迷死在这浪漫的葡萄园里。 我的手在她洁白光滑的皮肤上游走,吻到桑子需要喘气了,我便从她的脖子开始往下面走着,我的舌头每舔她的脖子一下,她都要会轻轻吟叫一声,她的声音让我的动作更加频繁,吻到那两个粉嘟嘟的蜜桃时,我觉得我全身都酥了,我贪婪的吮吸着,吮吸着,舌尖在那个蓓蕾上快速的运动,引来桑子一声声的呻吟,随着我舌尖的舞动加快,她的呻吟就越加清楚。 随着她曲线向下,我要带着我的英剑来造访她的弄堂了,路过肚脐的时候,我调皮的舌头命它的舌尖在那里兜了一圈,仅这一圈,便让桑子的情绪涨到一个新的顶点。 很快,我嗅到了她那片护堂羽毛的芬芳,我把她的两条腿慢慢的分开并使它们弯曲向上,这个姿势让我的血管都跟着造反,我的心跳的更快了,桑子也压低了呼吸,我们都集中了力量,等待这个部位带来的蹦极般的刺激。 感觉到了,我把嘴凑进了,一点一点的接触到那层护堂的羽毛,我的舌头无声无息的舔嗤着,舌尖碰触那两瓣樱桃肉的时候,我和桑子的身体就如过了电一样战栗着,我轻轻地把一瓣樱桃肉吸起来,摞在另一瓣樱桃肉上,然后嘴再对准位置,猛地把两瓣肉都吸含入我的口中,然后不停的在嘴里蠕动它们,差不多了我就再来一次,从桑子的叫声中,我知道她的高潮快来了。 放弃那两瓣让我迷恋的肉,我的英剑该发挥它的作用了。 我开始大面积舔食她的阴唇阴蒂,英剑不听我的指挥了,它动作迅速又敏捷地溜进了桑子的弄堂,在里面开始了厮杀,我们的动作幅度开始加大,桑子的声音也变成了低吼,如果是在室内,桑子一定会放声大吼,我的呼吸急促,动作又快又坚定,我已经感觉到,我的舌头开始硬挺起来,它拼命的往里面探询着,桑子这弄堂太深了,有很多地方是我的英剑永远都到不了的,现在不适合想这些,我沉醉在英剑带我们进入的一个又一个高潮,直到我把桑子湿润神秘的弄堂里所有的精华吸干后,我们才感到有些疲惫,我只得收回舌头,躺在桑子身边。 阳光透过蔓藤照进来,照在我们两个赤裸的身体上,我转过头看着她,她也侧过身看着我。 幸福在每个人的字典里都有不同的注解,我的字典里就只有两个字:桑子,望着她的脸,呼吸着她的体香,想着现在正在这个紫玉金香的葡萄园里与我深爱的女人在一起,我的荷尔蒙突然作用,竟不由自主的流出一滴泪,而更巧的是,桑子也同时流了一滴泪,我们又同时伸手为对方擦拭,可是越擦就越是流,我们索性任它就这样流着,流着…… 甜蜜的爱情背后通常都是一路苦走过来,带着心酸和苦涩的往事,越向甜蜜美好的未来,我们经历的这一切种种,种种,还历历在目,幸福有时来的太晚,可有时却也刚刚好,还好,我们赶上了后者。 记忆会永远留存的是,在我们甜美爱情的背后,曾经是那一幕幕湿湿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