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 作者:若花辞树 文案 差不多就是一个小皇帝艰辛追权臣的故事。 注: 1、he。 2、架空汉朝。 3、不是承平的那个谢相。 搜索关键字:主角:刘藻,谢漪 作品简评 她尚在襁褓之中时,是籍籍无名的谢常侍抚育她,护她周全。她少年宫外流离时,是位极人臣的谢相接她入宫,助她登基。少不更事,自以为处处受掣肘时,她多的是见色起意,只想他日夺权自立迫她顺从。而今,她知了谢漪的苦心,但她们之间隔了十四年的光阴。三生之约已定,但这一世,往后余生,她也不想放过……这个故事从开始到现在,看刘藻慢慢成长,慢慢懂得,很心疼,但欣喜也有,从稚嫩到成熟,在上千个日夜的等待与爱而不得中,她的深情与守护也慢慢融化了谢漪心中的坚冰,让她跨越心里的阻碍,接受她的爱。作者对于少年刘藻百转千回的心思也刻画得极为细致生动,感情方面的各种细节处理得极为自然。 第1章 入宫   元凤三年,四月朔刘藻大病了一场。   病中,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年仅十八的天子因病驾崩。天子无后,未立太子,朝中诸公为继位人选争论不休。   这一代天子虽年仅十八,在位已有十年。他是大汉的第七任皇帝,武皇帝少子,也是刘藻的叔父。   刘藻的父亲是武帝朝的太子,因太子的母亲姓卫,驾薨之后,朝野内外皆称他为卫太子。   卫太子驾薨,非因疾病,乃是阴谋。十六年前,使得朝堂宫廷人心惶惶的巫蛊之祸,终在奸臣的操纵下,牵连到储君身上。彼时武帝养病甘泉宫,卫太子在长安起兵,诛杀佞臣。兵败之后,卫太子与他的母亲卫皇后相继自尽。   半年后,武皇帝醒悟过来,意识到太子的冤屈,下诏彻查太子之冤,族诛陷害太子的大臣。那时已为时太晚,太子亡故,诸皇孙与皇曾孙皆殁于兵祸,太子宾客与嫔妃无一人存活,连身为一国之母的卫皇后,都为了证明太子的清白,自尽明志。   惨烈至极,无从弥补。   武帝追悔哀恸之际,原先太子宫中的一位宫人诞下一名女婴,经掖庭令上禀武帝,这是卫太子的骨血。武帝大喜,下诏核查,查实宫人所言不虚,将皇女孙养视于掖庭。   这名女婴便是刘藻。   之后的政局就与尚在襁褓中的刘藻无关了。她在掖庭学会说话,学会走路,长出牙齿,渐渐从柔软的婴孩,变成稍能听懂人语的稚子。期间朝堂里,为新任储君的人选争吵不休,前往封地的几位皇子纷纷上书,请求回京,侍奉父皇,大臣各自结党,扶持选中的皇子。朝堂纷扰,数年不休。   刘藻平平安安地长到四岁时,武帝殡天,临终前,将天下传给了年仅八岁的幼子。   新君践祚,朝堂与郡国这才安定下来。刘藻却要承受她出生以来第一场波折。   卫太子之女地位尴尬,不便再在宫中居住。幸而这时,她的外祖母上书,恳请将皇女孙接到家中抚养,朝中见此,大松了口气,予以准许。   外祖母从此养育刘藻,这一养就是十年。   直至今日。   四月孟夏,气温回暖,槐花盛放。刘藻忽染风寒,大病了一场。   风寒仿佛会传染,到四月中,长居宫禁的天子也染病恙,且病势凶猛,药石无用,短短三日,医官与大臣还未反应过来,天子便弃群臣与宗室而去。   皇帝晏驾,海内齐哀,长安城弥漫在一片哀伤之中。依礼制,天子是刘藻的叔父,她为子侄,当前往灵前,为天子服丧,然而宫中却像是忘了有她这个人。不论年高德劭的宗室还是身居高位的群臣,无一人提起养在宫外的皇女孙,刘藻被人刻意地遗忘。   至六月溽暑,热浪袭袭,酷热难当,刘藻总算自大病中脱出身来。   这一场病,病得很重,先是风寒,后是发热,使得她终日躺在病榻上。她的房中满是苦涩的药味,兼之天热,沉闷不已。   刘藻走出房门,在廊庑下纳凉。   她的房前,有一小小的池塘。时值傍晚,谷风习习,暮夏酷热,皆被吹散。莲叶田田,芬芳扑鼻,正是一日间最清爽舒适的时辰。   刘藻坐在一张枰上。   枰是坐具,比榻小,仅容一人独坐。时人多席地而坐,刘藻大病初愈,外祖母恐地气浸人,特令家人将这张枰搬来,供她纳凉时歇坐。   她的身旁,有一婢子随意地跪坐在身后。婢子比她大一些,有十六岁了,正与她说着前几日的见闻。   “昌邑王入京,大臣们都出城去迎接,听闻一进宫,就在陛下灵前即位,做了新皇帝。”   当年宫人诞下刘藻,武帝大喜,厚赐与她,除却无数良田财货,还有这处尚冠里中的宅邸。尚冠里是公卿聚居之处,四下邻里俱是贵胄,故而消息很是灵通。   刘藻正观赏池中的莲花,不大听得进婢子在说什么。   婢子所知也是各家仆妇间听来的。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刘藻一眼,语气迟疑起来:“听闻昌邑王与少君一般,也是武帝之孙。”   刘藻还是在看那池莲花,她大病两月,卧于榻上,日日对着昏暗的四壁,好不容易能走出房门透透气,她只想轻松一些。   婢子说完,没有得到刘藻的回应,见她仍看着池中莲花,暗暗叹了口气,眼中显出怜悯来。   刘藻的身份不是什么机密,家中仆妇皆知晓,四下邻里也尽知。众人多半以为她可怜,分明是汉室血脉,却流落民间,养于庶人之手。   此番先帝晏驾,她本该入宫服丧,却恰好病了,偏生宫中也无一人过问,好似将她彻底遗忘了一般。这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刘藻也是这样以为的。   她有意忽略婢子的话语,抬头望了望天,太阳落到山的那一边去了,空中的云开始变多。   婢子唠叨完了见闻,又尽心侍奉起刘藻来,见她望天,便道:“少君仍觉炎热么?已是六月初了,溽热到了末端,少君且忍耐上几日。”她说着,也望了眼天,低下声去,道:“这天,恐要降雨。”   这个时节的雨,下一阵,便凉快一阵。   刘藻坐得累了,动了动身子,调节了一下坐姿。   婢子殷勤道:“少君若是乏了,便入屋去吧。”   刘藻摇了摇头,想再坐一会儿。   前方门前,有一老人拄杖而来。刘藻望见,站起身来。   她比寻常十四岁的女孩要高上少许,又因清瘦,身形被拔得更长。来人是她的外祖母,刘藻走下廊去,欲行礼搀扶。   外祖母走得比平常快,拐杖拄地的声音,一下一下,虽显苍老,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力量。   刘藻正要弯身见礼,却反被一把抓住手腕。   外祖母的手干瘦嶙峋,紧紧抓在刘藻的手腕上,刘藻觉得有些疼。   “你要回宫去了。”外祖母道。   刘藻一怔,外祖母的眼睛从未这般晦暗过,她接着道:“皇太后想念,召你即刻入宫。来接你的大臣就在前庭,不容耽搁。”   说罢,她转身就走,示意刘藻跟上。   事情来得突然,刘藻什么都不知道。她跟在外祖母身后,亦步亦趋,心中渐渐地慌起来。宫中二字,前所未有地在她心中放大。   她们静默地往外走,在一道通往前院的小门前,外祖母停下步子,刘藻也随之停下,望向外祖母。   老人家抬手,摸了摸刘藻的脸颊,同是干瘦嶙峋的手,与方才抓住她手腕时的冰冷担忧不同,刘藻品出温暖与心疼来。外祖母仔细地端详她,嘴角有些颤动,她干涩的眼中隐有泪光。   “要小心,宫廷险恶,你要护好自己。”   刘藻问道:“我还能回来吗?”   外祖母眼中的泪光颤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收回手,推开那道小门。   小门外,二十余名甲士持戟而立,有序地站成两排,庭院正中是一名女子。女子着一身素雅宽袍,发丝绾成髻,与这满庭肃然,格格不入。   她听见推门的响动,转身望过来。   刘藻随外祖母走过去。外祖母在女子身前停下,将刘藻带到身边,环视庭中诸人,高声道:“这便是卫太子之女。”   女子的目光一直落在刘藻身上,闻言弯身行礼:“臣拜见皇孙。”   她一带头,那二十余名甲士,动作一致地跪下,齐声高呼:“拜见皇孙。”   刘藻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脸色有些发白。外祖母开口道:“敢问君侯是何人?”   女子面对着刘藻,似乎不是回答外祖母,而是说给她听的:“臣谢漪,忝居丞相之位。”   刘藻闻言,忍不住多看了谢漪好几眼。为官做宰不易,更何况她还是一名女子。她能位极人臣,必有不凡之处。   刘藻在看谢漪,谢漪也在打量她。   与刘藻纯粹的好奇不同,谢漪的目光带着若有所思。刘藻立即想起入宫之事,心中再度不安。   谢漪收回目光,道:“时候不早,请皇孙随我入宫。”   不论是她的官位,又或庭中那二十余名执戟甲士,都昭示刘藻毫无抗拒之力。外祖母闭起眼睛,没有说话。   刘藻走了出去,她迈出第一步,步子沉得像是抬不起来。但她没有停下,一步一步,朝谢漪走过去。   谢漪显得很满意,她带来的执戟郎从中间分开一条路,让出身后的大门,刘藻从这条路穿过。   走到门前,她听到双膝触地的声音,还有外祖母的恳请:“这是武帝之孙,汉室血脉,望丞相多加照拂。”   老人家的嗓音,甚至有些因年迈而发颤,但她仍是一字一顿,清晰将每一个字,都凿入众人耳中。   刘藻能感觉得到,外祖母说武帝之孙,与卫太子之女的意义是不同的。卫太子亡故多年,连皇位的边都没有碰到,早已无人敬畏。而武帝在位五十六年,征伐四方,罢黜百家,雄才大略,彪炳宇内。他在世时,朝堂诸卿,无人敢说一个不字;诏书出京,郡国无不恭敬伏听。他驾崩多年,朝中任用的大臣,多是他提拔起来的老臣。   外祖母提起武帝,是欲借武帝的威势与恩德,恳请谢漪照看皇孙。   刘藻留意走在她身旁的谢漪,谢漪没有止步,她甚至连神色都未变动,身后的甲士也是波澜不惊,仿佛外祖母的那句话,只是刘藻一人的错觉。   刘藻忽然想到,这一去,不知何日能归。她回头,想要看一眼外祖母,分开两侧的执戟郎又合并成两列,挡住了刘藻的目光。   她能看到的,唯有泛着寒光的甲胄,这在溽热的夏季,使得她心底生寒。 第2章 怪异   夜幕将近,正是将黑未黑之际。京师繁华之所,纵然薄暮时分,衢巷间仍是行人甚众,车马往来。   他们一行二十余人,甲士皆骑马,刘藻与谢漪乘车。二十余骑训练有素,分左右将唯一的一乘轺车保护起来,又分出十余骑,前方开路,后方断后,将轺车保护得密不透风。   轺车只有一个华盖,四壁无遮挡,刘藻跪坐华盖下,本可看到行至何处,然而甲士环绕,挡住了她的视线,只可辨认方向而已。   出了府门往北走,行至一处通衢,在前开路的甲士转道往东。   东面是长乐宫。长乐宫是大汉的第一座宫殿,高祖曾居于此,在此召见群臣,处理政务,高祖之后,长乐宫便成了太后的居所,而大汉的皇帝则居未央宫。   因长乐宫在长安城的东面,故而也称东宫。   太后为何要见她?   刘藻想不明白。她年仅十四,因外祖母家中并无年岁相仿的孩子,没什么玩伴,故而性子较为沉稳。也是因养于外家,外祖母疼爱,她平安长大,从未见过什么阴谋诡计。   宫廷心计,于她而言,是想都想不到的。   只是再是无知,刘藻也不至于相信太后想念她,方才召她入宫的说辞。   “皇孙在想什么?”谢漪问道。   她突然出声,将刘藻于沉思中惊醒。她沉默片刻,答道:“我在想,太后为何召我入宫。”   谢漪闻言,笑了一下。   因天色昏暗,她这一笑,落入刘藻眼中,显得隐约而缥缈,刘藻这才留意到,谢相身上的清雅香气,很是柔和,不知是衣上的熏香,还是女子固有的香气。   “皇孙勤于思考,这是好事。”谢漪又道,“既想了一路,可有头绪?”   刘藻不知如何回答。   她不知为何入宫,也不知前方等着她的是什么,她甚至连身边这位谢相是敌是友,都弄不分明。   谢漪待她称不上恭敬,但也远不至于失礼。刘藻对她没有敌意,但也不敢过于信任,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也不知是没有头绪,还是不愿回答。   谢漪也不为难她,只是道:“看来皇孙不喜言谈。”   京中道途平坦,尤其是此处,处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常有贵人往来,铺设的地砖平整,少有凹凸。轺车行驶甚快,车轮滚过地面,发出辘辘声响,刘藻只感觉到极少的些微颠簸。   又行出一段,长乐宫恢弘的宫墙出现在眼前。宫门前十余名身着甲胄的门丁分成两列,执戟而立,宫墙上,旌旗招展,宫卫林立,一派汉家庄严气象。   谢漪凝目看了一会儿,道:“入了宫,皇孙就知道了。”   刘藻怔了怔,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她先前说的,太后为何召她入宫。她的话音刚落,便见眼前一暗,轺车已行入宫门。   宫前门丁,并未阻拦,可见是早已得到上令。   驶过宫门,是一圈圈周回的宫道,宫道两侧高墙耸立,轺车行于高墙之间。   汉宫巍巍,如一头猛兽,盘踞在夜色中。刘藻的心紧了一下,只觉自己,即将要为这头猛兽所吞噬。   轺车还在前行,驶过几条宫巷,又经几处殿宇,到一座小门前,方停下。   护卫她们的甲士全退了下去,门中走出几名宦官,当头的一个抬袖伏拜:“小的拜见丞相。”   谢漪端坐车上,道:“免礼。”   刘藻也跟着未动,目光却在暗中打量这几名宦官。当头的那名宦官年岁颇长,冠下露出的鬓边似有霜色,他行过礼,站起身来。兴许是跪拜得多了,又常日侍奉贵人,他的背微微有些驼。刘藻不知宫中内宦官职,也认不出他们的袍服,故而不知这名宦者官居何位。   宦官站起身后,往车前走了两步,面上带着惯有的笑意,朝刘藻望过来。他的目光矍铄明亮,落在刘藻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   刘藻让他看得不舒服,宦官却是笑了一笑,道:“这便是卫太子之女了?”说罢,又行礼:“见过皇孙。”   这一礼行得敷衍,面上无甚恭敬之色,连腰都没有弯下去。刘藻知晓她虽是汉室血脉,却在出生前就已失势,甚至不如一名稍有些权势的小吏。她没有出声,这名宦官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果然,宦官很快直起身来,又道:“皇太后等丞相与皇孙多时了。”   谢漪起身,一名内宦甚有眼色地走上前来搀扶。谢漪就着他的搀扶下了地,又回过身来,欲搀扶刘藻。   搀人下车,往往是少者侍奉长者,卑者侍奉贵者。四下宦者众多,本不必由她亲来行此事。刘藻一入宫,就受冷遇,没想到谢漪会来搀她。   她怔了一下,忙将手搭到她的手心,由她搀着下了车。谢漪的手心光滑,带着拒人于千里的凉意,与外祖母的干枯温暖全然不同。   刘藻落地,迟疑片刻,低声道了句:“多谢。”   谢漪收回手,转身面向宦官道:“中黄门前方引路。”   原来他是中黄门。刘藻暗道。但中黄门是一个多大的官职,她并不清楚。   中黄门道了声:“诺。”目光在谢漪与刘藻之间一转,回身在前引路。他转身那一瞬,刘藻看到挂在他嘴角的笑意敛了去,抿成一道苛刻的线。   前秦尚武,刑法严苛,且有吞灭六国之功,磅礴大气,古之未有。始皇帝筑阿房宫,其富丽恢弘,前所未有。汉承秦制,宫阙殿阁,建于高台之上,其势之高,如能摘星。   夜色朦胧,月如流水,长信殿飞檐斗拱,直入云霄。刘藻紧随谢漪身旁,她们身后十余人,身前十余人,皆是提灯照路的宦官,护送二人拜见皇太后。   一行人自宫殿间穿梭而过。   刘藻幼时在掖庭的见闻早已记不清了,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大致印象。此时见宫禁之况,不免好奇。   她们绕过长信殿,往长信殿之后的另一座宫殿走去。一路上见过两拨巡夜的禁卫,禁卫披甲执戟,手举火把,与他们正面相迎。领头之将见谢漪,率麾下让到一旁,请丞相先行。   尊卑分明,无有错乱。   谢漪目不斜视地走过,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刘藻不是,她在家时,常听外祖母讲故事,外祖母最爱讲的是武帝的军队,骁勇无敌,驱逐匈奴于漠北,还边塞百姓以安宁。   故而刘藻对汉军很有好感。这只是十来名巡夜的禁卫,但自他们身上已能看出汉军令行禁止的军纪严明。   她行出十余步,回头望去,禁卫的身形已看不清了,但他们手中的火把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如一条火龙,渐行渐远。   刘藻眼中显露出惊叹,察觉她身旁的谢漪看了她一眼。刘藻其实有些怕她,她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人心,看进她的心里去。   刘藻低声道:“我、我常听外祖母说起大汉的铁蹄,在匈奴的羊群中飞驰而过,所向披靡。”   她们前后都有人,刘藻有些局促,声音不大。   谢漪微微地笑了笑,刘藻从侧面看去,看到她的眼角微微弯了弯,一贯疏离的面容上,竟有一丝温柔的意味:“汉家将士,悍不畏死,死不旋踵。他们甲胄溅血,长矛杀敌,战场上的杀伐之气,不是禁中的守卫能比拟的。”   她的声音同样不高,但与刘藻的局促不同,她显得十分从容。   刘藻不知谢漪为何与她说起真正的汉家将士是何风范,却为自己的坐井观天而羞愧。   她们来到一座殿宇前,殿前一名女官模样的女子,走下殿阶来。   身前引路的那两列宦官训练有素地散到两旁,让女官行至谢漪身前。   女官身后还领了一名小宫娥,二人一同向谢漪行礼,口称拜见谢相。   谢漪道了声免礼,又侧身示意刘藻道:“这便是武帝之孙。”   刘藻敏锐地察觉她说的是武帝之孙,而非卫太子之女。但她暂且不能分辨出其中的差别。   女官闻言,朝刘藻行礼:“拜见皇孙。”   她跪到地上,双手在前合并,而后俯身,前额贴在手背,掌心抵地。这是十分郑重的大礼。   与中黄门的敷衍不同,太后身前的女官,待她极为礼遇。   这宫中处处是古怪,同是太后的人,待她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刘藻余光瞥了眼中黄门,看到中黄门的脸色很难看。   刘藻将中黄门的反应记下来。她对宫中不熟悉,里面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她甚至不知自己来此是福是祸,何时方能离宫,回到外祖母身边去。宫人的反应,能体现贵人的心意。她多加留意,总不会有错。   记下中黄门的反应,刘藻学着谢漪的模样,道:“免礼。”   女官闻言起身,恭谨立于二人身前,道:“皇太后等候多时,请谢相入殿觐见。”说罢,她又笑与刘藻道:“太后谕,皇孙一路风尘,劳顿辛苦,还请往偏殿,稍作休整。”   刘藻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稍作休整是当真稍作休整,还是要将她囚禁起来?   她望向谢漪,想看看谢漪的反应。谢漪没有看她,仿佛身旁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一般,抬袖理衣袍,随宫娥往殿中去。   那群引路的宦官不知何时,退得一干二净。谢漪入殿,殿外便只余下刘藻与女官二人。殿中的烛光自窗中透出来,刘藻入宫时的迷惑未解开不说,反倒越滚越多。   女官又道:“皇孙请随我来。”   说罢,举步往殿前的一条廊上去,刘藻别无选择,跟在她身后,穿过那条迂回的长廊,又经一处庭院,来到一座宫室前。   宫室内点着灯烛,门口有两名宦官与两名宫娥守候。见她们来,四人一齐跪下行礼。   女官面朝殿门,看都未看跪伏在地的四人一眼,只漫声道:“所需诸物,可备下了?”   领头的一名宦者恭敬答道:“皆已备齐了。”   女官点了下头,不再看他们,自他们中间穿过,径直入室。刘藻仍是静默地跟在她身后。   这是一处小宫室,却很清雅整洁。两排造型各异的铜灯点燃,光洁的地板反射着铜灯的光。室内有几有榻,正中还有一樽铜制的香炉。   女官环视了一眼,自神色上看,颇为满意,但她一开口,却是愧疚的语气:“太后三日前才从未央宫迁入长乐宫,尚未安顿妥当,诸事皆是乱糟糟的,难免有所缺漏,皇孙但有所需,吩咐他们便是。”   她说罢,就行了一礼,退下了。   刘藻目送她走出殿门,一转头,却见那四名宫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第3章 囚禁   四名宫人畏惧地立在刘藻身前,不敢与她目光相接。   刘藻看了看他们,道:“此处无事,你们……且退下。”   宫人闻言,如蒙大赦,连忙行了一礼,飞快地退出殿去,行在最后的那名宫娥还不忘将殿门关起,仿佛对皇孙极为敬畏。   刘藻知晓,她们并非畏惧她,而是畏惧与她相处,会招来的杀身之祸。   门合上了,这处尚算宽敞的宫室忽然变得狭小起来。   刘藻对居处要求不高,她也未去碰室中的陈设,即使它们璀璨无比,一看就价值不菲。她看到室中的一张坐榻,便坐过去,在上头坐了一会儿。之后,又觉有些累,便起身,往内殿去。   内殿有一张床,床上被褥齐置,皆是新的,当是备下不久。   刘藻除去履袜,手摸到衣带时,迟疑了一下,而后选择了和衣而睡。   她大病初愈,身子还弱,自家中到宫里,又见了许多人,精神一直绷得紧紧的,早就累了。她想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也好应对明日要来的事。   不想,她躺下了,身体乏得很,想要好好地睡上一觉,思绪却一直波动,怎么也睡不着。   刘藻一向不勉强自己。睡不着,她也不强求,平躺在床上,将身子尽量地放松,如此也能休息。身子放松了,脑海中却不断地浮现出今日所见的种种画面来。   刘藻喜欢思考,尤其是安静时,她总会想得比较深。   中黄门与女官截然相反的态度使得刘藻十分疑惑,她就从此处入手,想要看看能否推测出此番入宫的原因。   刘藻不太懂宫中的派系与争端,但她知晓,太后宫中之人,应当皆凭太后心意行事,必不会自作主张。中黄门与女官的态度不当差得这样大。   她又想到中黄门见女官行大礼后难看的脸色,心中疑惑,愈发重了起来。中黄门之所以面色难看,是因他不满女官待她如此恭敬,还是发觉自己做错了事?   刘藻思索片刻,划掉前一种可能。中黄门在院门外迎她,而女官则在太后寝殿外,可见女官更获太后信重,他不该对比他更得用的人生出不满,至少不会将不满摆在脸上。   那么,他是发觉自己做错了事?   刘藻不敢断定。   外祖母说,宫廷险恶,要她保护好自己。她入宫还未过一夜,就已见到了种种扑朔迷离的疑团。   刘藻不喜欢这里,她想回到外祖母身边去。侍奉她的婢子虽有些聒噪,但心是好的,外祖母虽严厉,但对她的疼爱是真真切切的。   刘藻的思绪就这般漫无边际地胡乱游动,她又想起接她入宫的谢漪。想到谢漪,刘藻一下坐了起来。   今日反常的,不止中黄门与女官截然不同的态度,还有谢相!   在院门前,谢相本不必亲自搀她下车,却当着中黄门的面,这样做了。谢相此举,是做给中黄门看的。中黄门的背后是皇太后,她其实是做给皇太后看的。   疑团一下就解开了。   中黄门与女官皆是遵太后之命行事。但谢相不是。倘若谢相未扶她下车,未显出亲善,她们见到女官,女官待她必是与中黄门一个态度,绝不会那般礼遇。   中黄门脸色难看,是因他以为太后与她礼遇,她将要得势,会将他的失礼记在心上,兴许会报复他。   想要知晓这一套推论是否是真,只需看一看中黄门接下去的态度即可,倘若他也如女官一般恭敬,她的推论就对了。倘若不是,则说明她想错了,此事另有他因。   但刘藻直觉,她猜的是对的。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疑团像是解开了,但刘藻并不觉得轻松,因为又有了更大的疑团。   谢相为何要当着中黄门的面与她亲善。她若真想朝她释放善意,大可在入宫途中与她交谈。太后又为何因谢相待她的态度,而转变自己的态度。何况她身上又有什么,值得她们大费周章。   她只是一名失势的皇孙,早已淡出世人的眼帘,倘若她们不接她入宫,刘藻相信她绝无再进入宫廷、朝堂的可能。   解开一个疑团是更大的疑团,更大的疑团解开后,是否便是真相大白?刘藻不得而知。   眼下看来,最为要紧的便是弄明白,她为何会入宫。   刘藻又躺回床上。   窗外忽然刮起了大风,不多时,暴雨骤至,噼噼啪啪地打下来,颇有毁天灭地之势。刘藻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雨声。她睡觉很安分,往往躺下是何模样,醒来仍是何模样。   不知不觉她竟在雨声中睡着了。   翌日醒来,庭中湿漉漉的,天也有些阴。   刘藻合衣睡了一夜,衣衫皱巴巴的。她有些无措,入宫时匆忙,并未携带换洗衣物。衣衫不整显然是十分失礼的。   幸而,还未等她想出如何是好,一名怯生生的宫娥便捧着新衣进来了。   她走到刘藻面前跪下,双手捧着衣衫,高高地举过头顶,身子往下伏,头也垂得低低的,说道:“这是为皇孙备下的新衣,请皇孙更换。”   刘藻家中也有仆婢,上下尊卑也是要分的,却没有这样大的规矩。她抿了抿唇,接过衣衫,道了一句:“多谢。”   宫娥立即便如受了惊的麻雀,忙磕头道:“婢子不敢。”   而后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刘藻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新衣,起身环顾左右,见一道屏风,便往屏风后,将新衣换上。   前殿已备下朝食。   大汉百姓多是一日二食。晨起一顿,傍晚一顿,晨起称为朝食,傍晚则为哺食。但一日二食往往会觉饥饿,故而贵人与富庶之家,会在午时再添一顿,称为昼食。   刘藻昨日入宫,宫中未给她备下哺食,她自己也忘了,此时闻见黍米的香气,方才发觉腹中空空,饿得厉害,用下一碗黍米粥方才好一些。   朝食过后,刘藻在殿中来回走了一圈,又在榻上坐了坐。   不论她是坐是立,殿中皆有一名宦官侍立,刘藻认出来,这是昨日四名宫人中的一名。她想了想,起身出了殿门。宦官没有拦她,却跟在她身后一同出殿。   庭中的石子地渐渐干了,草丛仍是湿哒哒的,空中渐渐聚起阴云,不知何时,便会下一场雨。这样的天况,并不使人愉悦。   刘藻在庭中信步而行,不时留意身后的宦官,宦官面上显得有些紧张,牢牢地盯着她。刘藻只当做看不到,随意行于庭中。   宫室不大,前庭自然也不大,不过片刻,就已将整个庭院走了两遍。刘藻在一株冬青树下站立了一会儿,而后举步往院门走去。   原本跟在她身后的宦官连忙大步赶上来,在院门前跪下,挡住了刘藻的去路。   刘藻的心沉了一沉。   “太后谕,皇孙不得离开这处宫室。”宦官跪伏在地,庄重说道。   她被囚禁了。   薄薄的两扇院门忽然间变得既遥远又难以逾越。刘藻站在原地,寻思是否要执意开门。那宦官一动不动地跪着,像堵墙般立在刘藻身前。   刘藻皱了皱眉,道:“你退下。”   宦官依旧跪伏,并不言语,只以行动说明立场。   其余三名宫人不知何时也出现在院中,不远不近地望着这边,似乎随时准备上前来劝阻皇孙。   看来她是出不去了。刘藻心中空空的,又有些慌。她退回室中,跪坐在榻上。   接下去一下午,她都未再出门,一直坐在那张榻上,望着庭中的石板路发呆。午后下了一场雨,好不容易风干的石板上又变湿了,几处微微凹下的石孔中积了水。   两旁的树木被雨水淋过,显得蔫头蔫脑的,并不怎么精神。   刘藻将庭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叶都看了一遍,院子还是那个院子,那扇院门仍旧紧紧地闭着。她出不去。   那四名宫人十分尽责,除却不敢与她说话,事事皆甚上心,并不怠慢刘藻。只是刘藻也顾不上他们如何待她。   又过两日,这院中始终只有她。   送她入宫的谢相没有出现,召见她的太后不曾露面,对她敷衍的中黄门没有来过,极为恭敬的女官也未再来。她像是被遗忘在了这间宫室中,那扇院门牢牢地锁着她,不许她出去。   一名宫娥小心翼翼地奉上哺食,另有两名内宦将室内的铜灯点亮。刘藻坐在榻上看着他们一举一动。宫娥摆完哺食,与她行了一礼,忙退了下去,两名内宦也是如此。他们都是经过教导的宫人,举止自不粗鄙,也不慌乱,仿佛一切井然有序。但他们从不敢与她眼神对视,亦不敢与她在一室中多待片刻。   刘藻对着食案上的膳食,缓缓舒了口气,她已等得足够久了,总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   将一碗黍米饭食尽,刘藻并未像往日那般起身,而是端坐于食案旁。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宫娥入殿来。她是来收拾碗箸的,见刘藻仍在食案旁,显出意外的神色,又忙垂下头去,趋步上前,行了个礼,而后弯身,欲将食案搬走。   刘藻抬手,按在食案上。宫娥的手颤了一下,胆怯地抬头,望向她。刘藻极力使自己看起来和善,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架空,不知道西汉这段历史完全不影响阅读,后面的走向不会照历史来。   还有主攻和主受问题,其实我一直弄不清这个是怎么判断,就以第一次情况为准。   第一次是年下攻。 第4章 奸臣   刘藻观察过侍奉她的四名宫人。宫娥与宦官分别穿着一样的袍服,有着相似的身形,高矮胖瘦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仅在面容上,有少许差异,但他们的神色又是如此相像,一样的谨小慎微,一样的低眉垂目。   一不留神就会分不清谁是谁。   刘藻选择这名宫娥,是因她发现,唯有她能与她独处。   她们一日中有两回独处的机会,一回就是眼下,哺食过后,她独自入殿来收取碗箸。还有一回则是每日晨起,她会独自将干净的衣衫跪送到床前,其余人则在外殿预备朝食与洗漱所用温汤。   其余时候她的身旁若有人服侍,必是多人。   只私下与一名宫人言谈,必是好过与数名宫人一同交谈。   宫娥似是被吓到了,呆了一会儿,方垂下头去,小声回道:“婢子贱名公孙绰。”   刘藻问道:“你是公室之后?”春秋战国时,国君之子称公子,公子之子为公孙,公孙后裔中有许多便以公孙为姓,以明身份。   宫娥低着头道:“贫寒人家,家中没有宗谱。”   刘藻感觉到她的谨慎与疏离,但她并不气馁,又问:“你是因何入宫,一开始便是侍奉太后的么?”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宦官走到门口,宫娥没有回答,去搬食案,这回刘藻没再按着它,移开手去。   宫娥行了一礼,捧着食案退了下去。   刘藻望向门口那宦官。宦官对上她的目光,忙诚惶诚恐地低身施礼,而后与宫娥一同退下。   宫中的人真是奇怪。刘藻越来越迷惑。他们将她囚禁在这小宫殿中,还要防着她与人说话,以致那四名宫人都相互监视,谁都不敢同她多说半句。   但刘藻意外地并不觉得气愤。她想通了一件事。她在宫中有大用场,故而宫人恭敬侍奉不敢造次的同时,也不敢与她多言,恐节外生枝。   只要她有用处,就能活下去,也就有希望回到外祖母身边去。   入宫的每一日,刘藻都很想念外祖母。   隔日晨起,侍奉衣衫的宫娥换了一人,公孙绰在外殿准备朝食。刘藻什么也没问,伸开双臂,容那宫娥为她穿衣。   想通自己暂无危险,刘藻便不那么慌了。她更加细致地留意起那四名宫人,寻思脱困的办法。   傍晚又一件事,证实了她的猜想。   入夜,公孙绰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入殿,这回她的身边有另一名宫娥。   刘藻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玉碗,问道:“这是何物?”   公孙绰捧碗,并未开口,她身旁的宫娥道:“此为姜汤,可以驱寒。天况骤寒,皇孙大病初愈,身骨薄弱,不得不防。”   那场雨过后,确实生出少许寒意,刘藻的单衫外另罩了一层宽袍。但这天况也只是秋意初降时的清爽舒适而已,远远够不上受寒的程度。   宫娥说罢,有些紧张,恐刘藻借机闹事,或是以此要挟,要她们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方肯将姜汤饮下。不想她只是微微一笑,将玉碗接了过来,低首抿了一口。   有些烫,不好一气饮尽,刘藻便坐下慢慢地喝。   宫中之人,不仅暂且不想害她,还很担忧她的身子不好,生出病恙来。介于是太后要她入宫,她眼下也被困于长乐宫,这个宫中之人,可以精准地肯定就是太后。   只是谢相呢?她是太后的爪牙,还是别有所图?刘藻暂且想不出来。   一口姜汤下去,腹中暖融融的,很是舒坦,一整碗姜汤饮下,就不那么轻松了。姜汤辛辣,刘藻觉得体内像火在烧,身上也流下汗来,将衣衫都浸湿了。她不得不在令宫人备下温汤,她要沐浴。   接下来几日,刘藻便不时与宫人说说话。她改变了策略,并不只是对其中一名,而是谁都说,问一问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因何入宫,家中还有什么人,在宫中过得如何,诸如此类,不再提起太后。   宫人们起先警惕,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后见皇孙并不只是与某一人说话,而是人人都顾到了,问的也非什么为难的问题,也就渐渐大起胆子来,敢说一两句了。   刘藻也与他们说在宫外的日子。宫人们对此,显然颇为好奇。尊贵无比的刘氏子弟,孝武皇帝的嫡系血脉,流落为庶民,是何模样。他们纷纷猜想,必然是极为愤恨不平的。   不想在刘藻口中,她在宫外过得并不差,甚至还颇为欢快。   她没有架子,平易近人,与宫中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是全然不同的。宫人们渐渐与她熟悉起来,多余的话仍不肯讲,却不那么战战兢兢的了。   公孙绰暗中打量了她好几回,刘藻瞧见了,只当做没有看到。她在等,等一个转机。口上的花言巧语,换不来真正的亲近,总得发生一些事,才能让人正视她。   刘藻想出宫,想回去,但眼下生死都不由她,更不必说自由。她得做些什么,好让人看到她,而非将她随意地丢在此处了事。   这般又过了三日,刘藻入宫的第七日,一个转机来了。   晨起,刘藻用过朝食,照旧在庭中走了两圈,她对这处宫殿一日比一日熟悉,有时还会站在宫墙下听一听外头的动静,有时能听见有人路过的脚步声,有时是安安静静的,什么都没有。   她凭此做出判断,此处应当并不偏僻,与太后的长信殿,当是相去不远。   太后所在,必是护卫重重,除却院中那四名宫人,外头定还有更多甲士看守。   在庭中走过,刘藻回到室内,才一坐下,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之声。   刘藻腾地站起来,四名宫人立即奔至殿外,警惕地望着院门,也看着刘藻。   不一会儿,院门砰的一声被撞开,门外霎时涌进许多侍从,入院后,直往殿上冲来,仿佛要捉捕刘藻。刘藻吓了一跳,却没有动。那四名宫人却吓坏了,拦在刘藻身前,当头的那名宦官没什么底气地叫到:“你们、你们是何人?可知这是何处,敢来此处放肆!”   “他们是朕的人,朕是大汉的皇帝,这天下竟还有朕不能去的地方?”一名锦衣少年自门外踱了进来。   侍从们无需他吩咐,便将四名宫人全部拿下,押到一旁,逼迫他们跪下。   方才出声的那宦官被按在地上,他其实很怕,声音都是颤抖的,还是说道:“太后又令,不许任何人探视皇孙,陛下、陛下是要忤逆太后么?”   少年的脸登时阴了下来,侍从狠狠踹了那宦官几脚,撤下腰间的荷包,塞入他的口中,使他发不出声来。   刘藻记得,这名宦官名叫胡敖,平日里话最少,不想他还有这等勇气。   少年已走到刘藻的身前,乜视她道:“你就是刘藻,那个被养在宫外的太子遗孤?”   他看上去比刘藻大上几岁,个头也高,眼神中满是轻视。   刘藻记得在家中时婢女曾说起过,新皇帝名刘贺,与她一样是武帝之孙,即位前是昌邑王。她回答道:“是。”   刘贺冷笑了两声,走到正中的那张榻上坐下。刘藻转过身,面对着他,她在想皇帝闯到她这里来,是要做什么?不知道为何,皇帝虽是气势汹汹地来,大显威势,刘藻却不怎么怕她。   刘贺坐在榻上,打量了刘藻好几眼,突然语出惊人:“朕若是太后,恐怕也会立你为帝,你看看你,外无母族为援,内无朝臣相助,偏偏还是卫太子之女,最正统的嫡系血脉,立你谁都不好说什么。你这样的人,真是天生就适合做个傀儡皇帝,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这一番话无异于惊雷,解开了刘藻连日来的疑惑,她终于明白太后为何会接她入宫了。   刘贺得意洋洋地望着她,想见她失态。刘藻什么都没说,也未因刘贺羞辱轻视的话语而气愤。刘贺看了一会儿,就觉无趣,哼了一声,道:“先帝驾崩时,没有后嗣,无继任之君。朝中分成两派,太后与她的父亲梁集一派,大将军孙次卿一派。他们各怀心思,皆想趁此掌控朝局,一手遮天。太后欲扶持刘建为嗣,大将军则要立朕为新君。刘建与你我一样,也是武帝之孙。”   刘藻还是没说话,她默默地记下刘贺口中透露出来的事,这些事,她先前从未听闻。又努力地把他提到的人都记在心中。   太后、太后的父亲梁集、大将军孙次卿,还有与她同一个祖父的刘建。   刘藻敏锐地发觉,皇帝没有提到百官之首的丞相。朝中无君,两派朝臣为将看中的宗室扶上帝位,相互争斗。身为丞相的谢漪,竟能置身事外么?   刘贺还在喋喋不休:“最后自然是大将军胜了,朝廷派遣使者将朕迎入京中,奉朕为新天子。太后与梁集落败,夹着尾巴不敢出声,可怜刘建白高兴了一场。”   他说到此处,冷冷地睨了刘藻一眼,仿佛是说,你也是白高兴一场。   刘藻总算开了口,她没在意皇帝的态度,而是问道:“既然帝位已定,为何又接我入宫?”   “因为谢漪。”刘贺愤愤不平道,“这逆臣加入了太后的阵营,太后有了强援,想要翻身,自然就要将朕撵下皇位。”   原来是这样。刘藻又有疑惑,先帝驾崩至今,仅二月有余,这短短二月中,谢漪为何会改变立场?难道是太后许给了她足够的好处?   刘藻暗自摇了摇头,她见过谢相,虽说的话不多,相处也不久,但她已有直觉,谢相并非能轻易拉拢之人,何况倘若太后手中真有能打动谢相的筹码,怎会一开始不拿出来,要到昌邑王入京,登基成了皇帝,再拿出来。   要知晓,废黜皇帝另立他人可比一开始的扶立新君要难得多。   刘藻一面想,一面也未忘记刘贺,留意着他的动静。   刘贺气愤了一阵,也平静下来了,又显出兴致勃勃的模样来,问道:“你可知朕为何要让你知晓这些?”   几句话下来,他已知刘藻沉闷的性子,也不指望她回答,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你知或不知,与大局并无影响。大汉的皇帝谁来当,不是你能决定,也非朕能决定。是那帮成日将忠君爱国挂在口上的大臣决定的。他们要谋夺好处,要扶持与自己亲近的宗室称帝,最好还能将新皇帝变成傀儡,任人摆布。说到底,都是些狡猾的奸臣。”   他眼中满是阴鸷:“先前太后与大将军争也就罢了,毕竟那时先帝骤崩,朝中无措,总要一个新皇帝,也不必过于苛责太后。”   他说不必过于苛责太后时,面上划过一丝嘲讽。   “然而眼下,皇位已定,朝中局势也平稳下来,本该百官齐心,辅佐朕治理天下。谢漪却为一己之私,身为臣下,而谋废立之事。”   “她,是最大的奸臣!”   刘贺起先还能维持语气平缓,说到谢漪,再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他显然恨透了谢漪。   刘藻忍不住笑了一下。 第5章 傀儡   陛下虽比她年长,但他喜则笑,怨则怒的性情,真是犹如一个稚子般直接。   刘贺却被她这一笑惹怒,眼中冒着怒火,恶狠狠道:“你笑什么?你以为有谢漪助你,便能成就大事?笑话!”   他挥动宽大的袍袖,盯着刘藻,一字一顿道:“除非,你那舅公长平侯卫青尚在世,否则,谁都无法将你扶上皇位!太后不行,谢漪也不行!”   刘藻被他突如其来的恼怒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小步。   刘贺见此,满意地笑了笑。刘藻却留意到,他方才发怒时,殿中侍立的侍从神色倏然紧张。这很奇怪,皇帝这般任性恣意,欢畅大笑与勃然大怒应当俱是常有之事,侍奉他的侍从不至于因他一怒便这般紧张。   刘贺长吁了口气,站起身来,靠近刘藻。刘藻有了防备,这回没有后退。皇帝比她高,也比她壮,逼近到她身前,颇有压迫感。   刘藻抬头看他,她的余光扫到那些侍从,他们露出更为紧张的神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就像她来到此处的第二日,想要出那扇院门,一名内宦跪在她身前阻拦,另三名宫人在不远处盯着,倘若她执意要出门,便会立即扑上来劝阻。   刘藻明白过来,她与皇帝而言,便是那扇院门。皇帝不靠近她,任由他如何大发雷霆,都不会有人规劝,但他一旦要朝她下手,他的侍从们便不会坐视。   刘藻本就不怕皇帝,看透后,便有些物伤其类。皇帝与她一样都是傀儡,只不过她的牢笼是这小小宫苑,而皇帝的要大一些,能在两宫间走动。   刘贺犹自不知,依旧耀武扬威,挑着眼角轻蔑地斜视刘藻,道:“不过他们将你弄进宫来,倒是提醒了朕,要将你除掉。吕后称帝,立下规矩,汉家公主同样可得天下,女子也能入宦途为官。你是卫太子之女,卫太子大逆不道,可恨武帝心软,竟未废了他。这样一来,礼法上,你便是武帝的嫡系血脉,先帝都比不过你。不过不要紧,死人是掀不起风浪的,朕将你杀了,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刘藻不赞同,她忍了忍,仍是开了口:“也未必。卫太子就早早地不在人世,但他驾薨后,因他而来的风浪非但不曾平息,反倒愈演愈烈。”   武帝族诛了陷害太子的大臣,为太子建了思子宫,将太子遗孤养在掖庭,录入宗谱。这些都是卫太子过世后发生的事。就是她,也因是卫太子遗孤,方会被丢弃在宫外漠视多年,也正因卫太子是她生父,她方会在此时被接入宫来当做太后与大臣争权夺利的筹码。   人死并非就是终结。   “你懂什么?有那些风浪是因武帝,与卫太子有何关系?”刘贺嘲讽道,“就是眼下,兴风作浪的也是活人,死人不过是一个名目罢了。”   刘藻想了想,这回未再反驳,她觉得皇帝说得也有些道理。   她未再开口,好似被说服了。刘贺笑了笑,眯着眼睛打量她,她话很少,身形也瘦,看上去稚嫩而柔弱,真像一只方出世的乳羊,落入长乐宫这狼窝中来了。   真可惜。   刘贺又上前了一步,直逼到刘藻眼前。刘藻看着他,她的目光很平静,既非惧怕也非愤恨,更无甚困惑,只是甚为平静地回视他。   还颇有骨气。刘贺心中更觉惋惜。他凑到刘藻耳边,声音压低下来,犹如嘶嘶的毒蛇:“你本可在宫外安然一生,偏偏被太后接入宫来。朕会亲手杀了你,将你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使你受尽痛楚而亡,而后你的尸首便丢去上林喂野兽,让你尸骨无存。卫太子之灵倘能知晓,想必永世不得安息。”   他说得很轻,唯有刘藻听见了。刘藻转头,刘贺阴郁的眼眸就在近前,他露出一个恶毒的笑意,而后退开两步。   侍从心惊肉跳地上前,劝道:“陛下,时候不早,回未央宫去吧。”   刘贺“哼”了一声,也未动怒,抬手按在悬在他腰间的玉具剑上,大步走了出去。   殿中众多侍从如流水般退去。   院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   清晨稍有些阴冷,微风吹入室,刘藻打了个寒颤,她忽然觉得,皇帝此来,为的便是与她说最后那段话。倘若太后与丞相落败,她必会沦落到那般境地,连具全尸都留不下来。   四名宫人重获了自由,相互扶持,站起身来,胡敖扯出口中的荷包,来不及揉一揉酸涩的两腮,便惊恐地望着刘藻。   余下三人神色也与他相仿,纷纷惊恐地望向刘藻,那惊恐之中又带些敬畏,与先前恐受她牵连的敬畏不同,此时的敬畏是对她这人。   刘藻知晓这是因皇帝没遮没拦的一番话,她入宫是争皇位来了,倘若争胜,他们侍奉的便是天子,侍奉天子,自该恭敬有加。   刘藻见他们神色,心中一动,她本就想收服这四人,陛下来此威胁了她一通,虽教人心惊,却也并非没有好处。   她正欲开口,胡敖却很快收敛了面上神色,趋步上前道:“皇孙安心,陛下所行荒唐,太后不久必能闻知此事。”   他话语一毕,便见余下三名宫人也似恍然,纷纷垂首,不敢与刘藻对视。   刘藻目光晦暗地望着他们,抿了抿唇,他们知晓她兴许有望称帝,故而对她心存敬畏,然他们更惧太后。   大汉以孝治天下,武帝那般强势,也是将满腔抱负忍到太皇太后驾薨方能一展,何况眼前这小皇孙。她纵然有那一日,也是无权无势,多半仍是事事听从太后。   如此,何必转投皇孙?依然遵太后之命行事更为妥当。   四名宫人个个垂首不语,他们什么都未说,又什么都说了。刘藻有些失望,正欲坐下,院门再一次开了。   这回进来的,是入宫那夜所见的中黄门。   中黄门领着几名内宦大步而来,见了刘藻,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仆臣拜见皇孙。”   他未立即起身,跪在地上,与入宫时之敷衍,可谓相去甚远。   刘藻抿唇道:“免礼。”   中黄门站起身来,与刘藻道:“皇孙受惊了。”说罢,脸色蓦然沉下,冷冷地望向胡敖四人,“尔等侍奉皇孙身前,却使皇孙受惊,该当何罪?”   四人当即跪下,口称有罪,又呼冤枉。   皇帝要来,岂是小小宫人拦得住的,何况还有那诸多如狼似虎的侍从,纵是再多上几名宫人都拦不住,何况仅他们四人。   中黄门却不听他们呼冤:“有罪自当伏刑,伏刑之后,再来喊冤。”   说罢轻描淡写地一挥手。数名宦官一齐上前,将胡敖等人拿下。   他虽行礼时稍恭敬了些,眼中却仍无她,当着她的面,事事做主,连禀一声都无。刘藻在旁看着,将情形一一纳入眼中。她倒没什么不平,甚至还有一些小小的兴奋。   转机来了。皇帝驾临是一转机,可惜并未使得胡敖等人对她另眼相看。   眼下,则是另一转机。   刘藻踏出一步,道:“且慢。”   她的声音不高,却很亮,那数名宦官不由自主地停下,胡敖已被拖着门外,满面都是惶恐,闻刘藻此言,他忽然惊醒过来,好似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欲向刘藻爬去,求她相救。然而他一抬眼,看到中黄门,却又不敢动了,只好软软地瘫在地上。   刘藻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她紧张极了,但她仍是望向中黄门,与他道:“今日、今日之事,怪不得他们。陛下来得突然,他们难以防范……”她想到什么说什么,心中却知这些轻飘飘的话语断难打动中黄门。   果然中黄门面上的神色,由惊诧转为漠然。   刘藻强自镇定,脑海中不断思索,口中慢慢地道:“中黄门来此,可是太后吩咐?陛下驾临长乐宫,可曾往太后处拜见?”她说着,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语气更是趋于平缓,“我自入宫,心中时刻忐忑,不知何时能见太后?陛下驾临,门外竟无人通禀,使我失礼于驾前,此事我当面禀太后。”   她还稚嫩得很,纵有了计较,也还没有将话语说得滴水不漏的本事,将威胁明明白白地摆了出来。   皇帝擅自来此,显然并非好事,中黄门来得这样快,纵然不是归咎与他,也相去不远了。   他急急忙忙地赶来,要捉四名宫人,怕是要以他们去堵太后的怒气。   刘藻威胁他,若敢如此行事,她便会向太后面禀,是院外之人未能将皇帝拦住,方使皇帝闯了进来。   刘藻说罢,便望着中黄门。她心中着实忐忑,其实她并不知面禀太后,太后会如何处置,她只是一试罢了。   试了许能将胡敖等人救下,纵然救不下,也坏不到哪里去。不试,便当真眼睁睁看着他们受罚,观中黄门之势,也知此事难善了,胡敖等人必会饱受磋磨。   胡敖吓得战战栗栗。   中黄门垂下眼睑,淡淡地望着刘藻。刘藻战兢,却也未后退,由他打量。   中黄门笑了一下,语气便不恭敬起来:“不想皇孙小小年岁,竟也学会拉拢人心之伎俩。”   他看出来了。刘藻心绪一滞,没有反驳,也未坦承。   中黄门摇了摇头,笑着道:“太后怕是错看了皇孙。”择立卫太子之女的好处,皇帝都说明白了,她外无母家为援,内无朝臣相助,生来便是一傀儡,她若登基,太后便可如临朝称制,将朝中大权拢到自己手中。   然而眼下看来,小皇孙并非毫无主见之人,更不像甘为傀儡之人。 第6章 解惑   宫廷险恶,人心鬼蜮。   她入宫前,外祖母这般言说,入宫后,她也学着算计人心。但刘藻竟不觉有甚不好,她想活下来,总不能盼着他们轻轻将她放过,她总得做些什么。   然而她的心思,却被中黄门一眼看穿了。年少不经事,总难免胆怯。刘藻面色苍白,缓缓道:“藻长于寒庶,不知宫中事,不知天下事,太后确实择错了人。”   她避而不谈收拢人心之事,只言她无为君之才,太后选错了人。   中黄门目光幽深,思量半晌,方道:“便依皇孙,皇孙勿忘仆臣今日之助。”   说罢,目视那几名宦官,令他们放开胡敖等人,而后道了声告退,匆匆而去。   中黄门退让,并非就是转投刘藻,而是此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他退一步,与刘藻人情,来日刘藻若能恢复圣天子尊严,他自是以此立功,若不能,他也亏不了多少。   说到底,举手之劳罢了。   刘藻看得明白,她精心算计之事,于旁人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如此对比,真是令人沮丧。但刘藻没有沮丧太久,又振作起来。   至少她成功了。   胡敖等人上前,拜道:“多谢皇孙相救。”   刘藻将目光自院门处收回来,胡敖等人伏在地上,她只能看到他们冠上的后翼。她并未立即令他们起来,而胡敖等人却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较之先前,又添十分恭敬。   刘藻微微抿唇,道:“不必多礼。”   四人这才起身。他们已明白了,皇孙兴许比不过太后权重,但也能定他们的生死,甚至能在危急之时,救下他们。   刘藻返回榻上坐下,她又开始思索。   好奇的少年往往想得多,沉稳而好奇的少年,想得则要更深。   刘藻总是在思考,多看多听少说,她自幼便是如此,想来是天性。   这回,她想的是皇帝离去前那番话。他话中所显露出厌恶与恨意,似是血蛭般,吸食在刘藻身上,使她如同被一条毒蛇盯上般不安。那恨意似乎不只是因她入宫,纵然她不入宫,他也是这般厌她。   “皇帝很讨厌我。”刘藻喃喃自语。   她想得有些入神,耳边忽有人出声。   “陛下,李夫人孙也。”是公孙绰的声音。   刘藻回神,望过去,问道:“李夫人?”   胡敖神色动了动,但他未开口,也未阻止公孙绰继续说下去。   “李夫人是武帝宠妃,与、与卫皇后很像。”   刘藻产生了兴许,笑着问:“相貌很像?”   公孙绰摇摇头:“李夫人要美上许多。”她说罢,显出不安的神色来,道,“婢子、婢子也只听闻老宫人闲暇时说起。”   她瞧上去,不过十八九岁之龄,入宫怕是还不足十年,自然未曾亲历武帝朝之事。   刘藻一点也不失望,也没有立即去探究她口中之言是真是假,而是十分有兴趣道:“不要紧,你说下去。”   公孙绰见此,也稍大胆了些,将她所知,全说了出来。   武帝的皇后卫氏,讳子夫,原是武帝长姊平阳公主府上的歌伎。一日,十八岁的武帝驾幸公主府上,来看望阿姊。平阳公主择出十余名良家子,欲献与武帝。然而武帝皆不满意,却独独看中堂上吟唱的卫子夫。   卫子夫由是获宠,武帝回宫后,公主将她送入宫中,临别时,还曾赠言:“即贵,无相忘。”   子夫入宫,渐渐获得宠爱。而武帝雄心显露,欲对年年进犯的匈奴用兵,子夫的弟弟卫青当时在建章宫任事,因故入武帝眼。卫青果敢勇猛,且冷静知兵,是个天生的将帅之才,武帝待他恩遇有加。   之后,皇后陈氏以媚道害人邀宠,又在宫中行巫蛊之事,武帝闻知大怒,废皇后陈氏,令她退居长门宫。   陈氏被废,后位就空了出来,那时子夫已承宠十年,又为武帝诞下长子。武帝登基十二年,年已二十九,方得一子,大喜之下,取名为据。   不久又立卫子夫为后。   卫氏一跃为外戚,显赫无双。但卫青却不似寻常外戚那般,寄居于裙带之宠,而是身着戎装,挥师北上,十数次出生入死,驱逐匈奴,报效君王,使边境百姓不受外虏来犯之苦,使堂堂大汉洗刷和亲之辱。   卫氏一门,五人封侯,成为朝中极贵。   刘藻听得认真,闻卫青之名时,她的目光便愈加专注。外祖母常与她讲故事,大将军卫青的名字时常提起,刘藻对他很敬佩。   盛极必衰,故事到了一极盛处,必会急转直下。公孙绰说了下去,语气便不如方才那般激昂了。   女子的容颜总会老去,红颜老去,君恩不再,帝王的目光便会转向别的美人。   卫皇后受宠十五年,武帝的宫苑中有了越来越多的美人。李夫人、赵婕妤、钩弋夫人等诸多美人便相替出现。   皇帝的祖母是李夫人。   李夫人与卫皇后相似,先是相似在出身,卫皇后歌伎出身,李夫人则是舞姬。再有相似便是,卫皇后出自平阳公主府,李夫人亦是平阳公主送入宫中。   第三相似则是,卫皇后有一弟弟名为卫青,出征匈奴,威震四方,以军功显赫。李夫人有一兄长,名为李广利,也曾出征大宛、匈奴,以军功封侯。   这样一对比,着实像得很。   刘藻不知李夫人,但她知晓李广利。少年人再是沉稳,也难免有自己的喜恶。听到卫青之名,刘藻眼中都是光芒,听到李广利之名,眼中则显冷淡之色。   这倒非卫氏与她更亲近,而是李广利的战绩并不怎么拿得出手。他初征大宛时,便连座小城都攻不下来,不思如何攻取城池,反倒害怕疲惫与饥饿,欲返师回京。气得武帝派遣使者拦于玉门关前,痛斥曰:“兵卒敢入关者,格杀勿论。”   这样的人,怎能与百战不殆的大将军卫青相提并论。   “李夫人曾觊觎后位,与卫后相争。但她还不及做什么,便故去了。”公孙绰说道,“宫中有传闻,称是卫后所害,想必陛下便是听信了谣传。”   原来如此,刘藻恍然。皇帝恨她的祖母害死了他的祖母。   她刚如此以为,沉默在旁的胡敖忽道:“宫中还有一传闻,说的是李夫人与卫后感情甚深,卫后照拂李夫人良多,李夫人之死非因卫后,而是产后虚弱,大病而去。”   她刚信了一种传闻,却接连又来另一传闻。刘藻讶然,停顿片刻方道:“宫中有许多这样的传闻吗?”   胡敖含蓄道:“宫中传闻俱是年长者说与年少者,诉说之人不同,听的人不同,中间难免有所差异,当年的人都已不在,要求证也无处求证,渐渐的,倒不求真,而求奇了。”   刘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传闻甚多,且来源不可考,听之可以,信之则不必。   外祖母家人口清静,主人家说了什么,仆婢立即施行,少有出错处,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刘藻从小到大见的,都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还从未经过这般一件事能有许多种说法的境况。   她有些不习惯,可心中不知为何,又觉理当如此,似乎对这等境况并不那么无措,反倒……产生浓厚的兴趣。   她想了想,道:“多谢你们为我解惑。”   四人惶恐,连道不敢。   她还想知晓得更多些,却又不知四人所知有哪些,便试探着问了起来:“这座宫苑外,可有人守?”   答话的是胡敖,他是四名宫人之首:“有长乐宫卫驻守。”他很机灵,也很豁的出去,既已见识过皇孙的手段,生出了畏惧,便没想过再在皇孙与太后间虚与委蛇,不等刘藻再问,便很是坦诚地答了下去:“自先帝故去,每月廿四,太后皆会往灵前祭拜,今日恰好便是这日子,陛下必是也知此事,看准了时机赶来的。长乐宫卫虽遵太后之命行事,但若太后不在,他们也不敢过于阻拦陛下,且太后迁入长乐宫不久,宫中许多事都未梳理出来,难免有缺漏。”   难免有缺漏是指,长乐宫中宫人众多,未必人人皆是心向太后。   他讲得很细,且条理分明,刘藻都听懂了,除了这些事,她倒对胡敖的来历好奇起来,问道:“你从前是在何处侍奉?”   胡敖迟疑片刻,跪下答道:“小的侍奉皇孙前,在椒房殿外洒扫庭院,太后迁至长乐宫,中黄门看中小的伶俐,派遣小的,侍奉皇孙。”   他说罢,恐这长于民间的皇孙不懂宫室布局,还解释了一句:“椒房殿处未央宫,是皇后的居所,先帝还在时,太后就居此殿中。”   如此说来,他一开始,便是太后宫中之人。   刘藻望向公孙绰,公孙绰也跪于地,答道:“婢子原先是椒房殿中莳花宫人,为太后照看花木。”   刘藻又问余下二人,也是相差不大的来历,皆是在原先椒房殿中侍奉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只是并不很得用,平日里见不着太后,更不必说在太后面前有只言片语了。   他们不是很得势的宫人,收拢来也没什么用,换了旁人,兴许会挫败,但刘藻不然,她很高兴,于她而言,宫中任何一人,都很有价值,皆能与她讲述许多她从前不知的事。   她令他们都起身,而后问起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你们以为,谢相是什么样的人?”   四人支吾起来,公孙绰犹疑道:“禀皇孙,我等俱是卑贱之人,岂敢品评贵人。”   刘藻忙道:“不是品评,只是说一下,当日是她接我入宫,我对她有些好奇。”又恐他们不知从何说起,刘藻主动打开了话头,问道:“谢相看来,甚为年轻,她是何时当上丞相的?怕是很不容易罢?”   她问得具体了,宫人们倒有可言之处了。   胡敖答道:“谢相拜相不久,这是去年之事。小的身在后宫,不知前朝大事,谢相年岁便不得而知了。”   余下三人也称不知。   刘藻又问:“去岁拜相?先帝可是很倚重谢相?”   这个,胡敖倒是知晓一些,但也只知大概:“先帝冲龄践祚,朝中老臣众多,先帝有许多事便不能施展,小的闻说,谢相很得先帝倚重,是因她能解先帝之困?”   能解先帝之困,便是说,她能助先帝掌握大权,使朝中政令皆由帝出,而非倚仗老臣。   这般大才,先帝拜她为相,也是情理之中。   刘藻对谢漪的好奇心又盛了一些,想再知道得更多些,譬如她是如何解先帝之困,又是因何在先帝驾崩后投入太后阵营。   可惜这些,宫人们就不知了。   刘藻略觉惋惜。转口问起太后的事来。   这一言说,便至夜间。   这一日是刘藻入宫来最为充实的一日。见了莽莽撞撞的皇帝,将那四名宫人收拢了过来,虽不能指望他们忠心,但至少肯将所知之事说与她听了。   还知晓了武帝时的许多宫廷秘闻,以及谢相因何拜相。   可惜,她对谢漪之事,知晓得还不够多。   她至睡前都在想,为何谢漪最初不与太后一同拥立刘建,反倒在皇帝登基,大势已定,又来掀风浪,搅风云,来谋废立之事。   她知若单单在这小宫苑中,依靠四名宫人所知来思索,必是想不通的,至少得等她从此处出去,见到更多人,方能寻得些眉目。   原以为,会过上许久方能解惑,却不想那日却来得甚快,且还是谢漪亲口将缘由说与她知。   四日后正午,刘藻入宫的第十一日,她进过昼食,坐于庭中赏花。   庭中一种小小的花开了,认不出它叫什么,但却很好看,一朵一朵的,挤挤簇簇,甚是明丽。宫人自室内搬了一张榻来,供皇孙歇坐。这张榻可容二人大小,榻前又置一长案,案上摆了几盘果子。   小皇孙生长于民间,行事作风却不粗俗,兴许是因她较为沉稳,端杯饮水,执箸进食,俱是不紧不慢的,反倒显出风范来。   她看了看果子,并未去碰,而是端起一羽觞。   羽觞是一饮器,可盛酒或羹汤,有金制、铜制、玉制或是木制,种类繁多。刘藻手中所端羽觞,是玉制的,盛着蜜水。蜜水乃是蜂蜜冲温汤调制,微甜,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刘藻在家中时,便爱饮。   她将羽觞送至唇边,正要饮下,院门倏然打开。刘藻动作一顿,抬眼望去,便见谢漪快步入门。 第7章 后悔   那扇院门将刘藻幽闭于宫苑中,她出不了门。但院门每一打开,皆有大事发生。   刘藻不知这回又是何事,但来的是谢相,她不由振奋了一下,还未等她出声,谢漪已快步至她身前,也未行礼,而是隔着长案俯身,伸手取过她唇畔的羽觞,问道:“皇孙饮过不曾?”   刘藻不明所以,摇了摇头,她还未来得及沾唇。   谢漪像是松了口气,却未显露出什么情绪,而是直起身来,淡声道:“查。”   话音一落,立即有人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羽觞,躬身退下。两列宫卫鱼贯而入,立于庭中两侧,他们皆披甲执矛,威风赫赫,光是站着,便可使人心生惧意。   往日最为幽静的小院,片刻间就如沙场般杀气腾腾。   刘藻一头雾水,望向谢漪,想问,又不知是否该问。   她有些怕谢漪,这惧意不知从何而来。谢漪待她并不无礼,也未以厉色相待,且她们只见过一回而已,但刘藻就是有些怕她。她总觉得,谢漪的眼睛似是有法术,能穿透人心,将她心中所思全部看穿。   谢漪发号过施令,目光环视四下,似是欲寻一处歇坐。刘藻见此,忙将身子往左侧挪了挪,她所坐之榻甚为宽敞,可容二人同坐。   谢漪见此,倒是笑了一下,道:“多谢皇孙。”   也不推辞,到她身旁,跽坐下来。   刘藻又闻到入宫那夜,坐在轺车上所闻到的香气了。她有些不自在,稍稍挺立了坐姿。谢相就坐在她身边,目光沉静地平视前方。   庭中肃立了宫卫,还有数名面容刻板严肃的宦官进进出出。这是在查什么。刘藻想到谢相方才自她手中端走的羽觞,想了想,还是问道:“可是蜜水有不妥?”   “水中下了毒。”谢相答,“我若来迟一步,皇孙此时,怕是不在人世。”   刘藻这才后怕,脸上有些苍白。   谢漪笑了笑,没再言语。   她坐在此处,十分自得,淡然地等着那群宦官与宫卫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刘藻则不然,她平日里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思索难题,一个人观察身旁的事物。   此时谢漪就坐在身旁,她不知为何,不敢如往日那般,专注地思索,她总觉,谢相兴许一眼就能看透她所思所想。   刘藻觉得不安,但她很快就想到法子,使自己镇定下来,她学着谢漪的模样,也坐得端正,目视前方,耐心等待宫人禀报。   但不一会儿,她的思绪便不听使唤地飘散开了。   此事为何是谢相亲自前来?   她在此坐了多时,外头便无事需她去处置?   她带来的宫卫是太后的人,还是她自己的人?   是谁在她的蜜水中下毒?又是如何下的毒?太后知否?   一个一个疑问不住地涌上刘藻的心头,她忍不住去思索,但谢漪在,她又无法专注地去思索,总会不由自主地分神到谢漪身上。   宦官们忙进忙出,不时有眼生之人自院门入内,跪到谢相与皇孙跟前回禀。刘藻自他们的袍服稍加判断出哪一些是有官职在身,再自他们的神色判断出进展如何。   谢漪多数时候只听而已,有时会开口,问上一两句。   有些话语,刘藻能稍稍琢磨出些深意,有些则全然不知何意。但她有一习惯,不懂的皆会记下,慢慢地去弄明白。   有一名宦官退下,谢漪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她今日所着应当是朝服,是一件深衣,衣长曳地,端庄华美,上绣暗纹,刘藻辨认了一下,似是鸾鸟,又有祥云。   她觉得沉默得够久了,开口问道:“可查明是何人所为?”   谢漪似是惊讶皇孙会突然开口,毕竟皇孙平日是一寡言之人。刘藻显得有些不自在,解释了一句:“内臣们进出有序,并不慌张,我以为丞相已是成竹在胸,故而问一句。”   谢漪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笑着道:“皇孙能在陛下驾前沉稳有度,面对中黄门强横而能救下宫人,何以在我面前,如此惴惴忐忑?”   刘藻神色一暗,问道:“我在这宫苑中所行之事,谢相皆知?”   “皇孙在宫中,许多双眼睛看着,要知皇孙言行,并不难。”   刘藻的心,沉了下去,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她除面对中黄门时,稍有主见了些,其余时候并无什么惊人之举。而与中黄门所言之语,她本就没想过能捂在这间宫室中。   “太后是否也知?”刘藻问道。   她多少有些惴惴,而她这年岁的小少年,再是沉稳,又哪里是谢漪这般在朝堂中习惯了尔虞我诈的老狐狸的对手。   谢漪一眼就看出她心中的不安,那双如能贯穿人心的眼眸,却意外地柔和下来,微笑道:“皇孙若再展露聪慧,只怕太后便要后悔扶立你为皇帝。”   刘藻听出来了,这是谢相在提点她,要她藏拙。她点了点头,却很快抛出另一个疑问:“太后会后悔?谢相呢?可也后悔?”   照皇帝那日所言,大臣们相争,要拥立与自己亲近的宗室为新君,以此来谋夺好处,最好还能立一名傀儡皇帝,大臣好以拥立之功,独揽大权,将皇帝与天下一并拽在手中。   她是太后与谢相一同寻来的人选,她若不甘为傀儡,便不好掌控,太后会后悔,谢相可也后悔?   谢漪避而不答,而是说起刘藻最初问起之事:“何人下毒,自是一目了然。眼下要做的,是查出如何下毒,长乐宫有多少内应,如何将他们一一拔除。”   刘藻闻言,第一反应便是,下毒的是皇帝,但转瞬,她便反应过来,皇帝入京不久,并无大权,做不了往长乐宫安插内应之事,行此事的,当是扶持皇帝登基的大将军孙次卿。   小皇孙的脑子十分灵活,转动极快。   谢漪见她明白,不再发问,便重新将目光转到庭前往来的宦官身上。   刘藻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未回答她是否后悔。   她们方才那一场有来有往的言语,是她先开口的,然而节奏却全掌控在谢相手中,她能知道的,全是谢相愿意让她知晓的。   边上已候了几名宦官,见谢漪与皇孙不再交谈,方相继上前,跪于二人身前,将查出之事禀来。谢漪听得很仔细,待他们禀完,又令他们再去查。   这是一件大事,一日两日必是查不清的,今日不过起了个头。谢漪举目望日,估摸了时辰,似是欲离去。   刘藻见此,想起那个使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团。   谢漪已在整理衣袖,欲起身而去。   刘藻斟酌片刻,问道:“为何谢相不在两个月前万事皆有可能时,与太后一同扶持刘建,而要在陛下即位,大势已定后,逆势而行,再起风浪,谋废立之事?”   谢漪整理衣袖的动作顿了一下。   刘藻的心也跟着顿了一下。   谢漪站起身来,道:“我去岁方拜相,皆依仗先帝信赖,先帝驾崩,我相位未稳,不易大动干戈。”   刘藻眨了下眼睛,明白了,谢相相位不稳,与其卷入争端,不如置身事外来得稳妥。但她又觉不对,二月前她地位不稳,二月后竟就稳妥下来了?   谢漪又道:“但也非完全无一争之力。”   刘藻精神一震,侧耳聆听。   “那时我置身事外,是因……”   刘藻听得愈发专注,谢漪对上她认真的双眸,忽然意识到这其实还是个孩子。她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而是转开了话头道:“皇孙且安心在此,不必过于忧思。过不了多少日子,便可离开这处宫苑了。” 第8章 怨愤   刘藻是聪明孩子。谢漪只言,过不了多久,便可离开此处。刘藻却懂了她语中深意。   谢相与太后就要朝天子下手了!   倘若事成,她就要登基,新君岂可居陋室,自然要迁往更大的宫苑。若事不成,她则会成逆党,到时性命不保,此处自也居不得了。   刘藻的神色变了一下,却看不出是喜是忧。   谢漪见她听懂了,竟又不急着离去,身子侧了过来,正对着她,问了一句:“皇孙可愿承先皇之嗣?”   庭中立满宫卫,谢漪随口道来,并未避着人。   刘藻未曾想到谢漪竟会问她,她怔了一下,道:“我、我不知。”   谢相平静的目光微微闪动,然而很快又复平静。便犹如一潭静水,落入一片枯叶,泛起涟漪,微微一荡。但枯叶太小了,水中能起的风波,也仅仅是微微一荡而已,很快又是一潭静水。   刘藻却有满腹言语,她入宫十一日,重重疑点,无处求证,她有许多话要说。   “我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待我很好,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入宫。”她的语气中并无怨怼,似是对皇室与朝臣刻意忽略她,毫不在意。   “丞相接我入宫,称是太后想念,然而我入宫十一日,未尝见太后一面。我对入宫为何,无半点头绪,却遇上陛下登门,为我解惑。”她说到陛下时,也未显露不满,仿佛皇帝登门确实只是为她解惑,而非耀武扬威、威吓嘲讽。   “那时我才知,原来太后召我,丞相接我,是因这场争斗,我能派上用场。”她也是听了皇帝的话,才想明白,她一失势的先太子遗孤,何以劳动丞相亲去接她。丞相加入太后阵营,需取信太后,她亲将皇孙送入长乐宫,送到太后手中,自是向朝中昭示,她与太后连成一线。   刘藻入宫后第一回 说这样长的话,她想起自己好端端地在家中,过着无权无势,却安乐无忧的日子,却被无故卷入争斗中,进了宫,又被幽于此地,无人过问。   她再是稳重,也不由起了怒意,望向谢漪,反问道:“我纵然登基,也不过一任人摆布的傀儡,谢相何必问我是否愿承先皇之嗣。”   她说完,庭中登时一静。宫卫依旧威武肃立,一名疾奔而来的宦官急急止住了步子,似是没料到自己这般倒霉,听了一耳朵秘事,恨不能立即逃走才好。   谢漪却是泰然自若,看了看刘藻,朝她走了一步。刘藻跪坐在榻上,需抬头与她对视,她走近,刘藻将头又仰了仰。   “随口一问罢了。”谢漪稍稍弯身,抬手搭在刘藻肩上。她身上的香气也随之而近,刘藻屏住呼吸,眼睛望着谢漪,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欲后退。谢漪勾了勾唇,眼角微微地翘起,“皇孙若是心中不平,也可……”   她笑了笑,没有说下去,直起身来,转身离去。   刘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消失于门外,院门重又合上。   她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坐得久了,腿脚微微发麻。庭中宫卫簇拥谢漪而去,胡敖等人似乎还未回来,宫苑中便只余下刘藻一人。   刘藻的心跳渐渐变快,后知后觉地慌了一下。她不该与谢漪诉说怨愤,太……浮躁了。   她只是被谢漪所问激怒。她与太后,接她入宫时未曾问过她一句,利用她也未问过她一句,眼下却来问她是否愿承先皇之嗣,难道她答不愿,她与太后便会将她送回外祖母身边么?   刘藻慢慢放缓呼吸,平息心跳,又在院中慢慢踱步,好使自己放松下来,心中想着谢漪离去前那一句未尽之语。   她是说,她若心中不平,也可奋而起,夺回大权?   这话听来倒像挑衅了。   只是倒也可看出,谢相与太后想必已处上风,对废立之事,已有万全之策。   谢漪一离去,小皇孙又沉浸在思索中。她不由重新问了自己,是否愿意承先皇之嗣,是否愿意做……皇帝。   刘藻不知。皇帝是天下至尊,一呼百诺,横行无阻,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可她过过平静的日子,从未觉得有甚不足。她不敢肯定当威风凛凛的天子,会好过在一秀雅的小院中悠然自得地看荷花盛放。   何况,她若当真做了皇帝,必然与威风凛凛相去甚远,只是不知到时,她是太后操控的傀儡,还是谢漪手中的木偶。   但若不做皇帝,便为逆臣的话。刘藻自然选择前者。   小皇孙在院中踱了十余圈,天色渐暗,她仰首远望,可见不远处一飞檐高高翘起,不知那一处是哪座宫宇。   宫人们在天黑前回来。   刘藻一看,去时四人,回来仍是四人,只是去了一旧宫娥,添了一新宫娥。旧宫娥并非公孙绰,刘藻记得她的模样,不大开口,手脚却很勤快。她被拘走,可见下毒一事,与她有关。   刘藻没问为何换了一名宫人,只问了新宫娥名姓,便令他们退下了。   胡敖等人,听她吩咐,依言退下。今日耽搁了,皇孙还未进哺食,他们还得往厨下准备膳食。唯新来的宫娥,见诸人皆退下,稍显迟疑之色。   刘藻也未去管她,她很快便要离开此地,或是往一更大的囚笼,或是命丧黄泉。她所疑惑之事,全明白了,余下数日,她能做的,也只等而已。   刘藻用过哺食,便去歇息。她躺到榻上,阖目入睡。   睡意绵绵而来,即将将她吞没,刘藻忽然想起,今日她问了谢相许多疑惑,谢相皆答了,唯有一难,她没有回答。   她问她,为何二月前不顺势而行,与太后一同扶持刘建,而要等到此时,新君即位,局势大定,再来重掀风浪。   谢漪如何说的?   室内静悄悄的,刘藻平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处于黑暗中。脑海中的画面格外清晰起来,重现白日情形。   谢相说:   “我去岁方拜相,皆依仗先帝信赖,先帝驾崩,我相位未稳,不易大动干戈。”   “但也非完全无一争之力。”   “那时我置身事外,是因……”   刘藻记性很好,可以一字不差地记得谢漪所言,她甚至能描摹出谢漪那时的神色,说话的语气。她记得,说到“那时我置身事外,是因……”,谢相突然停住,笑着摇了摇头,转口嘱她安心在此,不必忧思。   可见她原先是要答她的,只是不知为何,打住了。刘藻猜不出她因何事,而致中途改口,却对她未曾吐露的缘由,格外好奇起来。   小皇孙在各种猜想中入睡。   她梦见了外祖母,外祖母依旧是她在家时的模样,话语不多,有些严肃,但却很慈爱,她在梦中叮嘱她,千万小心,护好自己,早日归家。   待她醒来,窗外微微泛白,天将要亮了。   刘藻起身,盘腿坐在床上,竟是什么都未想,任由脑海放空。直至公孙绰的声音在室外响起,刘藻方缓缓吐出一口气,自床上下地。   新来的宫娥再见她时,便恭顺了许多。   刘藻察觉,心知必是昨夜胡敖等人与她说了什么。刘藻只做什么都不知,用过朝食,便在室中捧了一竹简,翻看起来。   这是法家的著作。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他的罢黜百家,与始皇帝的焚书坑儒全然不同,他所罢黜的,仅是官学中的百家,令官学只传授儒家学说,至于民间士子是习儒家还是法家,朝廷是不干涉的。   故而这些年虽多了许多儒生,却并非百家就此齐喑,就是武帝自己,也多简拔法家。因而宫中自是有法家典籍的。   刘藻识得字,但读的书不多。外祖母请不到什么好先生,只教了她识字明理而已。但刘藻对手中竹简很感兴趣,认真地读了下来,她读得很慢,有些典故不能了解,却也不骄不躁,将能懂的,都先弄懂。   宫人们照常侍奉,将皇孙照顾得无微不至,只是奉于皇孙蜜水时,面上有些惊恐。刘藻却不以为忤,谢相亲来查过,蜜水必不会再被下毒。   她对谢漪很有信心,接过蜜水,照常饮下。 第9章 青鱼佩   余下数日,十分平静。   院门未再开过,也无人往她的膳食中下毒,宫人们兢兢业业地侍奉,刘藻便捧着竹简深读。   这竹简是原先就在宫苑中的,不知何人留下,除它外,便无旁的书简。刘藻读来读去,只此一简,但她并不觉得乏味,反倒每读一遍,皆有所得。她甚至觉得,她兴许用上十年,都未必能将法家的智慧全部通透。   读得越深,她便越疑惑,疑惑她的祖父,孝武皇帝是怎样一个人。   只是武皇帝的深度,自非她能想明白的。   刘藻从袖袋中摸出一枚玉佩。这是一枚青鱼佩,一条幼鱼雕得栩栩如生,刘藻自小便带着这枚玉佩。她在宫室中,一人独处之时,便会将玉佩取出看一看。   如此又过去十余日,就在刘藻逐渐焦躁,以为谢相处行有差错,斗不过皇帝与大将军时,她入宫那日的女官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行礼过后,女官面对着皇孙道:“臣奉太后之命,接皇孙往长信殿拜见。”   这是刘藻入宫的第二十四日,她总算能见到太后。   她看了看女官的神色,很是郑重,却非惊慌。刘藻稍稍安心,随她同去。   胡敖等人满面惊恐,恭送皇孙离去,自己则被拦在了院门内。   女官步履极快,刘藻跟在她身后,勉强赶上。   她猜的没错,此处果然与长信殿相去甚近,只拐了几个弯,便到了。到长信殿前,女官方缓下步伐,见刘藻略微喘气,她显出歉意,恭敬道:“听闻皇孙大病初愈,快步赶路,是因事态紧急,望皇孙见谅。”   刘藻微微缓过气,点点头:“无碍。”   女官笑了笑,转身入殿。   入的却不是长信殿正殿,而是一旁的小配殿。殿中点了熏香,青铜所制的博山炉袅袅冒着青烟。香气并不浓郁,淡雅怡人,使人放松。   刘藻却不合时宜地想起谢漪。谢漪的身上也有香气,与这间殿中熏香的气味不同。熏香使人静心凝神,谢漪身上的香气却自有一番清冷。   刘藻走了会儿神,待女官说道:“皇孙且在此歇坐。”方发觉此处无人,没有宫人,也无太后。   刘藻问道:“太后在何处?”   女官道:“皇孙很快便能知晓。”她顿了顿,又笑道:“太后在为皇孙大业奔走,皇孙当感激太后用心,来日好生孝顺太后。”   这便是要她允诺听太后吩咐。刘藻沉默,没有开口。   女官笑了一下,不以为意,又道:“请皇孙稍坐。”语气依旧恭敬。   刘藻到榻上坐下,女官并不离去,侍立在旁。   殿中极为安静,女官未发出分毫动静,刘藻也安坐一旁。这气氛使得她有些不安,刘藻微微动了动身子,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   太后来了?刘藻暗想,欲起身。女官却望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刘藻心念一动,坐归远处,未发出半点响动。   脚步声停了下来。门砰的一声关上。刘藻这才发觉那声音皆在隔壁。她回忆了一番方才来时所见,推测出来,隔壁是长信殿正殿,与此处,一墙之隔。   刘贺愤怒的喝问传来:“丞相何以将朕侍从阻于门外?”   刘藻的心紧了一下,丞相与太后动手了!   “那班侍从不能劝谏陛下从善,俱是有罪之人,戴罪之人,怎能侍奉陛下近旁?”谢漪的声音传来,不高不低,却一字字敲在刘藻心上,她甚至不知她是何来入得长信殿的。   紧接着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正殿来了许多人。   刘贺的声音弱下去,道:“如此也罢,卿等何以齐聚长信?大将军在何处?”   依旧是谢漪的声音:“臣等在此,是因汉室已至危急之际。陛下荒淫无度、不保社稷,视江山如儿戏,视法度如无物,臣等忧心社稷,故而齐聚在此,商议对策。”   隔了一扇墙,谢漪的话语却格外清晰。   刘贺全然没了那日驾临小院时的耀武扬威,颤着声道:“何至于此?朕即位二十余日,尚在居丧,未曾处理政务,纵有不足,也非朕之过错。”   正殿中响起另一声音,陈述皇帝之过,从居丧不哀,到秽乱先帝后宫,再到目无法纪,胡乱封官封爵,将劝谏的大臣下狱等,共大罪十七条,小罪百条。   刘藻正在想宣示皇帝之罪的大臣会是何人,女官轻声道:“这是太后的父亲,车骑将军梁集。”   刘藻点了下头,她还想问这些罪过,是否属实,但眼下并非问这个的时候。正殿中的动静不绝,刘贺动了怒:“朕何曾如此荒唐,分明是丞相……”   他在怒斥谢漪。   刘藻将他的话听入耳中,却听出一些恼羞成怒的意味来。   只是不论皇帝如何怒斥,已然无用。   外头的大臣请出了皇太后,有丞相带头,联名上表,奏请废黜昌邑王。   紧接着,便是又一陌生的女音,那声音沉沉的,道了一句:“可。”   刘贺气得大叫:“这等大事,何以大将军不在?召大将军来,重新议过!”   梁集道:“皇太后已下诏废黜,您已非天子,朝廷大事,哪里是您能过问的!”   刘贺没有说话,刘藻以为他被吓到了,听紧接而来的咆哮声,方知他是被气的说不出话。   “朕不能过问?难道大汉的皇帝,仅凭皇太后的一道诏书便可决定是废是立?”刘贺冷笑一声,“你们要立谁?是不是立那藏在长乐宫多日的卫太子之女?”   梁集提高了声音:“此非昌邑王所能过问!”   刘藻听出,那话中还有被戳破的羞恼。她忽觉怪异,为何谢相会容昌邑王在殿中大吵大嚷?梁集是太后的父亲,官居车骑将军,为何与昌邑王理论,而非令人直接拿下?   她虽年少,不知政事,却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昌邑王已失去帝位,与常人无异,大臣们一声令下,便可将他拿下。   她刚一想完,便听殿中,梁集道:“请昌邑王下殿!”这便是令人将刘贺拿下了。   但紧接而来,却是谢漪的声音:“昌邑王有何不满,说来便是。”   这是在纵容昌邑王大闹。刘藻又不明白,谢相为何要纵容昌邑王。她望向女官,只见女官双眉锁得紧紧的,也甚疑惑。   刘藻弄不明白,便继续听。   刘贺在外高声说道:“卫太子之女,确实是我刘氏血脉,但你们凭何认定,她便是当初出宫时的那名女婴,而非旁人替换?”   此言一出,殿中想起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   刘藻睁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竟还有这般质疑。刘贺怀疑她并非当年出宫的女婴,质疑她是掉了包的冒名者,质疑她并非真正的卫太子之女。   “丞相与车骑将军欲乱我汉室血脉,殿上诸卿莫非皆是同谋?”刘贺高声道,气势非凡。   议论之声又大了些,刘藻听得有些动气,又想知谢漪会如何平息此事。   她对谢漪有种莫名的信心,总觉她会立于不败之地。然而她等了半日,谢漪都未开口,反倒刘贺愈加得意,仿佛将众臣问倒了。   一名宦官疾步而入,见了刘藻行了一礼,恭声道:“该是皇孙露面的时候了。”   女官点了下头,转身朝刘藻跪下:“请皇孙前往正殿。”   正殿的争论还未休。刘藻随宦官走了出去。   殿中大臣有序站立,刘贺站在正中,一年长者与他怒目对视,想来便是梁集。谢相立于群臣之首,垂目不语。上首端坐着一名女子,那便是太后了。   刘藻看了一眼,才知太后这般年轻,仅只二十上下。   她一入殿,殿中登时一静。   刘贺一见她来,冷笑道:“她四岁出宫,居于外祖家中,宫中可曾时时留意?朝中可有大臣时常探望?何人能断定她便是当年出宫的女童!”   梁集盛怒,偏生这又是无从证实之事,确如他所言,这十年来,皇孙久居宫外,宫中无人过问,朝臣更是躲得远远的,皇孙入宫以前,谁都未曾见过她。   “如此荒谬之论,也亏得昌邑王想得出来!”梁集怒斥。   刘藻看了看殿中,却见大臣们的神色,都动摇起来。   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左右望了望,又特意看了眼谢相,迟疑着上前道:“昌邑王此言虽荒谬,却也不无道理,兹事体大,今日诸君立于此,只因昌邑王荒淫无度,难当汉室重任,至于新君……”他看了一眼刘藻,继续道,“武帝还有别的皇孙,也未必非得立卫太子一脉。”   此言一出,众臣没有出声赞同,然观神色,多半是以为有理的。   刘藻的心沉了下去,若是当真依这位老者所言行事,刘贺的言语便是当了真,她就不再是卫太子之女,而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冒名者。   刘藻望向谢漪。谢漪也朝她看来。她的目光很平静,几乎寻不到波动,刘藻看不到暗示。   又有一大臣出列道:“臣以为然。”   刘贺笑了一声,很是得意。   刘藻抿了抿唇,不再看谢漪,她站出去,道:“我可自证,我是武帝之孙,卫太子之女。”   此言一出,群臣讶然,刘贺也沉下脸来,望着她。刘藻似乎看到谢漪眼中浮现笑意,只是那笑意转瞬即逝,她还未看清,便消失了。   刘藻顾不上她,她得自证,若不能自证身份,便会以冒充刘氏血脉而入罪。   刘藻深吸了口气,面向众人道:“我是在掖庭出生的,掖庭令上禀武帝,说我是太子骨血,武帝闻讯,立即派人彻查,查实之后,下诏将我录入宗谱,延续卫太子的祭祀。”   她的声音很缓慢,使人觉得稳妥,她继续说了下去:“我出生当夜,母亲曾梦到一条幼鱼,溯流而上。那是条鲤鱼。”   鱼跃龙门的说法,起于汉初,到如今几是人尽皆知的逸闻。鱼跃龙门,化而为龙,龙是何意,大臣们谁能不知?   殿中人人皆望着刘藻,目光都有了不同的意味。   刘贺也听得入神,待他醒过神来,不由显出恼怒之色,嘲讽道:“听闻你的母亲,只一宫人而已,并无什么学识。看来传闻当不得真。至少她读过史书,欲仿王太后旧事。”   王太后便是武帝的母亲。她怀武帝之时,曾梦日月入怀。这是在说刘藻的母亲故意捏造,心存妄想。   刘藻却不生气,也没有理他,接着说了下去:“武帝闻说,吟了句诗‘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为我赐名刘藻,并赐了我一枚青鱼佩。”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枚青鱼佩,现于众人眼前。 第10章 画像   方才提议另立一子的老者颤巍巍朝前探了探身,睁大那浑浊的双眼,仔细地瞧那枚青鱼佩。仅只片刻,他的眼睛一亮,立即跪下了:“这是武帝的玉佩,臣见过,是当年大宛国进贡的贡品,武帝喜爱,得此佩后,几乎从不离身。”   一把年岁的老人家,说到此处,竟痛哭流涕:“后来,这青鱼佩不见了,武帝也未提起,臣只以为青鱼佩遗失或是武帝放置起来,没想到竟是赐予小皇孙了。”   殿中另有年长者,也随之拭泪。   刘藻知晓,这些是武帝朝的老臣,能立此殿上,必是位高权重,是当年深受武帝信重的肱股之臣。   刘藻望向伏在地上痛哭的老者,欲知他的名姓,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询问。梁集在旁,留意到她的神色,到她身旁小声道:“这是杨敞杨公,任御史大夫之职。”   御史大夫已鉴定了这枚青鱼佩确是武帝之物,群臣再无怀疑。   刘藻又去看谢漪,谢漪并未展颜,也未显忧色,她一直未开口。她为百官之首,这等情形下不当这般沉默。刘藻有了不好的预感,总觉此事还未完。   梁集环视殿上,高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孙身份已证,当……”   刘贺却仍不死心,打断了他:“青鱼佩是真,人未必是真,这番话必是有人教她,玉佩也是旁人给的!”他说话时,目光在梁集与谢漪间来回移动。   刘藻皱了下眉头。   杨敞已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道:“昌邑王休再胡搅蛮缠。”   梁集亦是显出烦躁之色。   然而殿上却有许多大臣以为,昌邑王的言语有理,他们未曾开口,然而面色却有怀疑。   这怀疑此时若不化解,必会怀为一根刺,扎入众人心中,使得众人时时想起此时。小皇孙即便即位,也会被人怀疑血统。   刘藻想得到,梁集自也想得到,只是他暂且顾不得这样多,只要先将皇孙拱上皇位,来日之事,来日再论。   他不再理会刘贺,转身面朝太后,恭敬道:“臣奏请立皇孙为……”   “昌邑王嫌青鱼佩不足为证,我这里倒另有铁证。”谢漪终于出声。   梁集再度被打断,他怒视谢漪,却颇有敢怒不敢言之色。   高坐在上的太后,终于出声:“谢相请说来。”   刘藻也望向谢漪,她的手在衣袖下紧紧握成拳,手心都是汗,她怎么也想不出倘若武帝钦赐的青鱼佩都不足以为证,还有什么,能称为铁证。   谢漪迈出几步,走到刘藻面前,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容上。   她比她高一些,刘藻需得微微抬头方能与她对视。谢漪端详了她片刻,道:“宫中应当还留有卫皇后的画像。”   此言一出,殿中诸臣显出恍然之色。   刘藻也理会她话中之意。   相貌是仿冒不来的。倘若她长得与卫皇后相似,自然便能证明她就是卫皇后之孙。刘藻这才明白,谢相一直静默不言,是因她成竹在胸。只是她从来不知,她竟长得与卫皇后相似。   很快便有宫人请出一幅画像,展现在众臣眼前。卫皇后与武帝不同,深居后宫,见过她的大臣本就不多,何况眼下已过去十五年,自然更是寥寥无几。   大臣们将目光在画像与皇孙间来回对照。   皇孙果然与卫皇后有七分相似。   这是做不得假的。   殿中再无人有怀疑。   刘贺面如死灰,双眉紧紧地拧在一起,他上前一步,瞪着那画像看了数息,显出不敢置信来,喃喃道:“我见过卫皇后的画像,这画像是假的!”   他转头怒视谢漪,然而殿中却无人再信他。梁集满腹怒气,上前抓住昌邑王的手腕,将他“请”出殿外,看管起来。   昌邑王一去,殿中立即秩序井然,大臣们再无怀疑,一齐跪下,便如方才齐声奏请太后废黜昌邑王一般,奏请太后立皇孙为新君。   太后自然予以准许。   刘藻便这般成了皇帝。她不知今日之前,谢相与太后如何召集大臣,定下计谋,只是确立她为新君却仅在只言片语间。   谢漪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送到太后身边,与太后并肩坐在榻上。大臣们起身跪拜,口呼陛下。   刘藻混混沌沌,只觉是场梦。她茫然地接受大臣们跪拜,茫然地起身,又被送回后殿,回到方才女官领她来的后殿中。女官仍在,显然已听闻外头的动静,朝她跪下,称她为陛下。   刘藻脑海中乱糟糟的,她又忍不住开始思索,然而这回却不知从何处下手。   正殿中响起步履声,似是群臣散去。   谢漪忽然走了进来。   刘藻望着她,没有说话。   谢漪也未行礼,她看着刘藻,道:“你且退下。”这句话是对女官说的。   女官有些迟疑,谢漪转头看了她一眼。女官忙施了一礼,道:“诺。”退出门外。   这间宫室中只余她们二人了。刘藻竟觉得乱糟糟的心情清明起来,她仰头望着谢漪,问道:“我是皇帝了?”   谢漪似是未料到她第一句话竟是这个,眼中又浮现笑意,这回并未转瞬即逝,而是久了许多,她道:“依礼法,陛下眼下只是嗣皇帝,待登基大典后,方是皇帝。不过陛下也该改口自称‘朕’了。”   刘藻微微吐了口气,又问:“昌邑王说那幅画像是假的,他所言可是属实?”   谢漪答:“那幅画像,是臣令画师照陛下的模样画的,昌邑王所言的确属实。”   竟是如此,刘藻微微失神,但谢相还在,她很快回过神来,问道:“谢相怎知,昌邑王会质疑我的身份?”她还会适应,忘了该自称朕。   谢漪也未纠正,而是答道:“臣数日前,将一则谣言传入昌邑王耳中,谣言称皇孙体弱多病,且随年岁增长,日益沉默。昌邑王闻知,立即联想到真的皇孙兴许已病故,而陛下则是外头寻来的冒充者。他今日被废,之后便再无时机能当着众人之面言语,自然要将怀疑当殿提出。”   原来今日殿上之事,全是谢相安排好的。如此便说得通了,难怪丞相会任由昌邑王当殿喧嚷,难怪她一直沉默旁观。   “只是陛下会站出来自证身份,出乎臣的意料。”谢漪又道。   这是在肯定她的勇气。刘藻笑了一下,又敛下笑意,道:“可惜未能成功。”   大事之后,这般静静地说话,刘藻几要忘了,她今日见谢相,不过是她们第三次见面而已。   “我久居宫外,与宫中并无往来,纵使眼下无人想到这一点,来日也总会想起,到时便是一现成的把柄。不如起头便揭破,现出铁证,使人再无怀疑。”刘藻将谢漪的用心说了出来。   谢漪点了点头:“陛下聪慧。”   但刘藻还是有疑惑,自入宫来,她便充斥在疑惑中,解开一些,又会生出另一些,她从未彻底看清过境况。   “既然画像是假,青鱼佩也不足为证,谢相何以断定我便是武帝之孙,就不怕当真乱了我汉室血脉?”   谢漪看了看她,道:“大将军被拦在宫外,昌邑王虽废,却还要不少侍从与臣属留在未央宫,臣还得前去善后,不能久留。臣来此地,是有一事,要说与陛下。”   她没有回答,反倒说起旁的,刘藻知晓她是不愿说,也不勉强。她总会弄明白的。   “谢相请说。”   谢漪道:“陛下可知,为何废黜昌邑王是在长乐宫,而非未央宫?”   刘藻想了许多疑问,却未想到此处,她下意识地反问:“为何?”   若是换一长于宫廷的皇孙来,便会知晓缘由,然而刘藻长于宫外,宫中许多事皆不知。谢漪也未为难她,直接将缘由说了出来:“长乐宫卫掌握在太后手中,如今由车骑将军梁集统帅,未央宫卫历来直属天子统领,只从天子号令。”   说到此处,刘藻顿时恍然,选在长乐宫下手,而非未央宫,是因唯有在长乐宫,昌邑王才能被拿下,而在未央宫,无人能对皇帝下手。刘贺必是被骗到长乐宫来的,故而大将军来不及救护,被拦在宫外,让谢相与太后成就了大事。   刘藻悟性甚高,凡事一点就通。谢漪似是专来与她说此事,说罢,便告退离去。   她身影匆忙,走得比前两回见时都快。   换了皇帝,天都变了,长安城必然乱成一团。谢相肩负重任,前去善后,自有一番忙碌。刘藻目送她离去,心中稍有疑惑,不知谢相为何特来与她说此事。   这疑惑并未留存太久,很快便被解开了。   谢漪一走,女官又入内,领着刘藻去见太后。   刘藻在殿上见过太后,但未仔细端详,她再见到太后时,太后已换下朝服,穿了一身裙裾,倚坐在一张宽榻上,见了她来,与她笑道:“按理,陛下当居未央宫。可陛下年少,还是个孩子。我怎放心陛下独居一宫。不如就留在长乐宫,也好照料衣食。” 第11章 私心   刘藻当即明白过来,为何谢相百忙之中,仍匆匆赶来,与她说了长乐宫与未央宫的区别。她若居未央宫,有宫卫保护,安危无虞,若留在长乐宫,便会被看守起来,掌控在太后手中。   刘藻在小宫苑中囚了二十四日。二十四日间,她耳目闭塞,行止受阻,每日所见,只那处小院与一方小小的天空,犹如飞鸟囚于笼中。她自是不愿再被看守起来。   说来也怪,当着谢相的面,她专注于心中疑惑,到了太后跟前,她则全神贯注地戒备起来。   “朕年少践祚,尚有许多事宜,要学习,到时宫中不免臣属往来,恐扰了太后清静,不如就依祖制,居住未央宫。”刘藻慢慢地说道,一面说,一面斟酌词句。   太后似是早有所料,她自宽榻上起身,一旁的宫娥忙上前侍奉。太后摆摆手,示意她退开。宫娥便又无声退回远处。   “可是丞相与陛下说什么了?”太后坐起来了,身子却仍如躺着一般,柔若无骨,语调亦带着一番慵懒,说的话却直中要害。   刘藻哪里是太后的对手,何况谢相来时,女官瞧见了,她纵然想否认,也否认不了。刘藻干脆说了实话:“谢相只是与朕说了从前不知之事。”   “呵,”太后轻笑一声,“她倒是下手快,只是陛下何以就信了她?”   刘藻心中愣了一下,不错,为何她就信了谢相。但她面上却未表现出来,依旧沉稳说道:“朕生长于宫外,朝中诸事,皆是不熟,来日还要倚仗谢相辅佐。”   她说罢,便留意太后的神色,她推断了一件事。太后与谢相是同一阵营的,她们都要另立新君,眼下新君已立,太后与谢相这同盟,兴许就要破裂。   “倚仗谢相辅佐?如此说来,陛下对谢相是深信不疑了。”太后竟不恼怒,她站起身来,走到皇帝面前。   皇帝再度意识到,太后还很年轻,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刘藻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欲退开一些,又觉如此未免示弱,便只好立在原地,任由太后靠近。   同是女子,太后与谢相不同,她犹如牡丹,慵懒华贵,却又挟威势。   走到皇帝身前半步处,太后终于止步。刘藻也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提起戒备来。   “陛下便未想过,谢相有何私心?”   刘藻一怔,她的确未曾想过,她知太后的私心,她欲将她变作傀儡,独掌大权,却未想过,谢相有何私心。   这一念头刚出,刘藻又觉不对,太后的私心也并非她亲眼所见,而是昌邑王与谢相暗示的。她忽然想起那日,胡敖与公孙绰与她讲述当年武帝朝时的旧事。同一件事,二人却是截然不同的说法。那时起,刘藻便知,宫中之人所言之事,未必是实话,有时他们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在说谎。   那么,昌邑王与谢相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太后当真是要将她作为傀儡?谢相特意赶来,暗示她当居未央宫,有何私心?   太后间刘藻神色变幻,不由笑了一笑,继续道:“谢相可不简单,陛下切不可小瞧了她。她今朝年仅二十八岁,以此少龄而居相位者,古之少有,陛下不妨试想,她究竟,有没有私心。”   谢相有没有私心,刘藻以为是有的,但并非是因太后挑唆,她早有怀疑,只是未曾断定罢了。   “但凡是人,总有私心,谢相有,太后有,朕也有。”刘藻的语气淡了下来,依旧不松口,留在长乐宫。既然谢相特来暗示,太后亲自召见,可见皇帝居住何处,自己是能说上些话的。   太后原先以为刘藻不过是名孩子,且还是宫外长大,养得不谙世事的孩子,先前中黄门曾有奏禀,皇孙怕是早慧于常人。那时她忙于谋划废黜昌邑王之事,未曾上心,眼下看来,新君果真早慧,难以常人度之。   “陛下有何思量?”太后又问。   刘藻沉默片刻,答道:“登基大典总要准备些时日,暂且不忙定下此事。”   太后望着她,摇了摇头:“看来陛下心志颇坚。”   刘藻打起精神,预备应付太后接下来的为难。   不想,太后忽然显出阑珊之色,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刘藻惊讶,将她送来此处的女官,悄无声息地上前,恭声道:“太后要歇息了。”   刘藻又看了太后一眼,她已躺会宽榻上,合上了眼,不再看她。   这回,女官未再将她送回那处小宫苑,而是将她带到永寿殿。   永寿殿与长信殿相距不远,是一处大殿。较之她先前所居小宫苑不知大了多少倍。殿中有许多宫人,来来往往地忙碌,刘藻一时辩不过来,更不必说记下他们的名姓。   女官将她送到,便退下了。刘藻入殿坐下,看了看殿中的陈设,又小心地拿起一旁几上放置的两卷竹简。竹简珍贵,她在外祖家中,不怎么见到,故而格外爱惜。殿中还有许多华贵而价值万金之物,譬如墙上所悬青铜剑,想必便是出自名家之手,然而刘藻却只看中竹简。   待将竹简展开,大略看过,方站起身来,走到那青铜剑前,伸手将它提了起来。   青铜剑极重,刘藻在手中握了片刻,便觉得沉,她手握剑柄,将剑拔出,眼前剑光一闪,便见剑刃锋锐。再往外拉,可见剑身上刻有二字,二字是小篆,并非时下常用的隶书。刘藻辨了辨方认出是赤霄二字。剑身寒光逼人,有如霜雪。   是把好剑!   刘藻叹道,又惋惜,可惜沉了些。她得习些武艺才好。听闻武帝便颇具武德,能在马上挥剑斩旗。   她从前从未想过要习武艺,只是眼下,却自然而然地在心中想起了这一遭。   刘藻又将剑置回原处。   门外传来脚步声,刘藻转身,便见胡敖与公孙绰走了进来。二人一入门,便在她身前跪下:“拜见陛下。”   刘藻愣了一下,而后笑道:“不必多礼。”   她方才在太后面前,一口一个朕,眼下见了熟人,却有些羞赧起来,温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胡敖答道:“太后派臣来,命臣好生侍奉陛下。”   公孙绰立在一旁,没有插话。   刘藻点了点头:“也好。”宫中到处是人,却无她相识之人,有他二人在,到底能多上几分慰藉。   胡敖与公孙绰侍奉了她二十余日,知她喜静,拜见过,便不再开口,悄声退下了。   刘藻看过了书简与剑,开始思索起太后的话来。谢相也有私心,她的私心是什么?刘藻还年少,许多事是不懂的,要她去猜一国相邦有何私心,未免太过为难人。刘藻毫无头绪,只是她想起了一事。   谢相与她相处之时,显得十分坦然,但有所问,必有所答,唯有二事,她皆避了过去。   一是十几日前,刘藻当面问她,为何要在大局已定之时,谋废立之事,而非先帝驾崩之初,与太后一起拥立刘建,那时拥立刘建,岂不是更为顺势而行?   二是今日,她问她,如何断定她便是卫太子之女。她在宫外,又甚少出门,纵使有人换了她,也能神鬼不知。谢相何以这般肯定,她就不怕当真乱了刘氏血脉?   刘藻忽然有所感悟,这二事虽不相同,却都与她有关。 第12章 来处   永寿殿是一处大殿,殿中宫人环绕。除胡敖与公孙绰外,刘藻一个都不识得。他们如最初的胡敖与公孙绰一般,不敢直视新君,亦不敢与新君多说半句。   刘藻明白,她的牢笼不过是自一处小宫苑,改成了一座大殿。胡敖与公孙敖是太后与她示好,其余监视她的宫人,则是太后的警告。   刘藻照常起居,落入旁人眼中,显得新君泰然自若,气度非凡。刘藻自己却知晓,她不过是毫无办法,暂且蛰伏,寻求脱困之法罢了。   宫人们步步紧守着她,更衣、用膳、读书、就寝,无一不分离,胡敖与公孙绰虽在,却只可照料新君起居,便是单独说话,都无时机。   如此看来,太后对她的看守,较之先前,更为严厉。   但也有不同之处。   刘藻每日还需面见大臣。前来觐见的大臣,多是太常寺的属官,分别是太史,太乐,太祝,太宰,太卜,他们前来来为新君讲解登基之时所用礼仪。   这时刘藻才知,登基大典不仅仅是昭告天下当今天子换了何人而已,还需祝祷上天护佑大汉,敬告先王哪一名子孙登上皇位,这些便是祭祀。   祭祀之典极为郑重,要紧不下登基大典,还有大臣称,昌邑王之所以不能保住皇位,便是因他登基之后,对上天与先王心存不敬,竟连高祖都未祭拜。故而这回,太常寺的属官们格外尽心。   他们日日都来,太史为新君讲授天时星历。   太乐讲授祭祀乐舞。   太祝讲授祭祀之时所用祝词与如何迎送先王诸神。   太宰讲授祭祀之时所用礼器鼎俎。   至于太卜则是卜算吉凶。   刘藻起头听得很专注,渐渐地她便走起神来,觉得这般郑重敬畏地祭祀先王与诸神,似乎并不会得到上天格外厚爱。她生长于民间,纵然不常出门,每年也总会有几趟外出的时候,她见过百姓的苦难,听过生灵的艰难,也常闻何处洪水,何处旱涝,时常有天灾降世。   那时可不是不敬上苍的昌邑王在位,那时是先帝治理天下,祭祀之时必是极为恭谨庄重。   但太常寺的诸位属官皆是面目严肃,口气郑重,刘藻便将这些怀疑都留存心中,并不说出来,甚至认真地听讲,力求登基那日一步错都不出。   除去太常寺的属官,刘藻还见过几回御府令。御府令掌天子袍服冠冕,她来为新天子量体裁衣。   刘藻见了她,倒是挺高兴,因她是名女子。吕后称帝后,以姓为号,朝堂郡国皆尊称她为吕帝,及至吕帝驾崩,亦是称呼不改。她有诏令,女子可继承大统,亦可封侯拜相。   大汉以孝治天下,文帝刘恒原是代王,吕帝将他自代国接入京中,立为太子,与他有养育之德,栽培之恩。文帝即位后,不能违背吕帝的诏令,也会拔擢女子为官。后来的皇帝皆是文帝子孙,这条诏令自然不曾废弃。   然而,当真能入仕的女子,却没有几人。   谢相是她见的第一人,御府令则是第二人。   刘藻很有兴致,主动与御府令说话。   “这衮冕真重。”刘藻换上衮冕,只觉身上不知重了多少。   御府令显出一个微笑,恭敬道:“天子仪态,自是威重。只是陛下不必常着衮冕,一年间除正旦、寒食等祭祀之日,以及每月大朝,便只有大婚、及冠,加封皇后……”御府令说到此处,惊觉自己口误,忙请罪,“仆臣失言。”   刘藻笑了笑,道:“无妨,你且说下去。”   这时的御府令哪知她竟失言说中了后事,没过几年,皇帝竟当真生出要立皇后的荒唐念头。   “立、立皇太子时会着衮冕,其余时候,皆可着常服。”御府令说罢,便不再言语。   她想是吓着了。刘藻也不再与她搭话,试过衮冕,便令她退下了。   除此之外,她的衣衫也与先前不同,皆绣上了华贵的金线,纵然平日所着,亦是稳重庄严,甚合她皇帝的身份。   除衣着,其余方方面面都在变化。刘藻都能感受到与从前的不同,与天子的尊贵。她的行止亦有人教导,一举手一抬足,皆需显出天子之威。   刘藻在学,哪怕眼下,她仍掌握在太后手中,也时时想起外祖母,想要回到外祖母身边去,她也学得很是尽心。   登基大典定在八月二十一。   那时秋高气爽,已不是刘藻入宫时的溽暑闷热了。她在宫中竟待了两个多月,从皇孙成了皇帝,且是自吕帝以后,第一位女帝。   登基前一日,太后再度召见刘藻。   刘藻前往长信殿,殿前宫卫与宦官皆伏地跪拜,刘藻目不斜视地自他们中间穿过,身形如松,步履沉着,颇具帝王风仪。   殿中太后端坐榻上。刘藻入内,弯身跪拜:“拜见太后。”   太后打量了她两眼,并未立即叫起,刘藻也不焦急,更不觉受辱,伏在地上,礼仪周致。太后站起身来,亲去扶她:“皇帝免礼。”   刘藻搭着她的手起身,与她笑了笑,笑意很是温和。   太后携着她的手,带她同坐榻上,与她说道:“不过月余不见,陛下却似换了副模样,有了天子的气度。”   “全是大臣们的功劳。”刘藻回道。   太后又打量了她两眼,心中再度感慨人算不如天算,她当真选错了人,然而这话,已不能再说出来了。   她笑着道:“陛下可想好了?是居长乐宫,还是未央宫?”   刘藻道:“朕愿居未央。”   这是意料之中的,只是太后不曾料到皇帝竟这般直接,甚至连思索都无,她不由失笑:“陛下就这般信任谢相?”   刘藻摇了摇头,她还没弄清谢相的私心,自然不是全然信重,只是相对而言,她更愿将自己交到谢漪手中。   “那日殿上,昌邑王当殿质疑,车骑将军梁集急于立我,而不顾大臣们如何看我,谢相却从头掐断了大臣们的怀疑,使我往后再不必受人质疑。”刘藻说道,她仍是不大习惯于当皇帝,有时会忘了用朕自称。   太后又是一笑:“这等小恩小惠,便收服了陛下?”   刘藻仍是摇头,面上却显出些许少年人方有的羞涩来:“朕对谢相,十分好奇。”少年人不免争强,她见过谢相三回了,说的话也不少,却仍看不懂她,她不免有些羞赧。   “若能让陛下几次便看透,谢相又如何为相?”太后好笑道。   刘藻敏锐地察觉到,太后对她软和了不少。   “那朕如何方能熟知谢相?”刘藻顺势问道。   太后讶然,不曾想到皇帝竟会向她请教。她想了想,方道:“陛下要知一人,需知她自何处来,欲往何处去。人皆有来处,也有归处,知其来处,可知其性情过往,知其归处,可知其志向心境。”   刘藻将太后的话在心中重复了一遍,琢磨其中的深意,她自觉有所得了,又问:“如此,太后自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她很大胆,竟敢当面窥探她的过往与志向,她亦极聪明,看透了她当下奈何不得她。太后看了皇帝数息,柔下声来:“我是昭帝的皇后,他是我的来处。至于去处,陛下便是我的去处。”先帝谥号昭,称为昭帝。   刘藻垂首摇了摇头,心中并不信,只是她也未说出来,再问:“谢相的来处,太后可知?”   太后摇头:“我只知谢相少许过往。”她顿了顿,继续道,“说来,陛下当称谢相一声姑母。” 第13章 你们   新帝登基,乃是一国盛事。   刘藻卯时起,更衣,出殿。时天还蒙蒙亮,殿前沾满了宫卫与礼官。皇帝的每一步皆有寓意,何时出发,何处驻跸,俱有明文规定。刘藻演习过许多次,她又聪明,自不会出错。   大臣们在长乐宫前恭候,皆着庄重的朝服。   新帝率领他们前往明堂祭祀天地,又往宗庙敬告先王。刘藻并未走在最前头,在她之前还有礼官、乐官、仪仗,开路的羽林卫。身后群臣不论年长年少,皆手捧笏板,面容正肃,一举一动,秩序井然。   祭拜过天地,敬告过先王,便是登基大典。小皇帝三次更换衣冠,礼官与她说过每一身衣冠的不同含义,最后一回,她换上衮服,礼官捧上平天冠,一名宗室长者将平天冠双手接过,朝帝座前行散步,传递给谢相,谢相双手捧过,到皇帝身前。   刘藻坐在皇位上,目不斜视,谢漪弯身,将平天冠为她戴上。她的小指无意间碰到了刘藻的耳朵,有些凉。刘藻不由自主地抬眸看她,可惜视线为冕旒所挡,她并未看清谢相面上的神色。   只是想来也知,谢相多半面无表情,甚至不会与她对视。   刘藻不由弯了下唇角,在这庄严的大殿上,稍稍放松了会儿心情。   冠冕既成,谢相退回原处,昭示皇帝正式登基。   皇帝当殿连下三道诏书。第一道赦天下,赐民爵,举国同庆。第二道召诸侯王,入京朝见。第三道宣示蛮夷,勿开边衅。   三道诏书皆是早先拟好的,刘藻过目过,一字未改便令加玺。她什么都不懂,诏书奉与她过目,也不过一个过场罢了。   之后便是大臣们觐见新天子。   刘藻依旧端坐宝座上,看着殿前大臣们朝她下拜。她的视线为冕旒所挡,看不清大臣们的神色与面容,却能看清他们行礼的姿态,极为恭敬。   她忽然有些喜欢当皇帝。   大典直至日暮方止。刘藻没有回去长乐宫,而是直接入未央,住进了承明殿。   这回侍奉她的是一老宦,名为春和,居黄门令之位。刘藻这月余已知晓些大汉的官制了。黄门令秩六百石,宫中宦官皆由他管。   刘藻坐在榻上,身上的衮冕已脱下,换了一身轻软的宽袍。殿中已点了灯,铜灯俱高三尺,铸成各种样式,有立牛,首负灯;有跪羊,背负灯;还有神龟,龟壳负灯。神龟是长寿的象征,很吉利。龟身铸得栩栩如生,像是活的一般。   但吸引刘藻的并非神龟,而是另一架青铜灯。这架洞灯造成女子半跪的样式,一手按膝,一手捧灯。刘藻在意的是这女子似乎褪下了一半衣衫,半身裸露。   刘藻惊讶宫中怎会有这般女子半裸的铜灯,又有些好奇,欲看得清些,便不由站了起来,稍稍走近。   春和大吃一惊,这铜灯是先头昌邑王心头好,特从昌邑国带来的,非要摆在殿中时时可见。这也没什么,天子在宫中肆意一些也无妨。但眼下皇位换了人坐。收拾宫殿的宫人们竟忘了将此灯换下去。   春和忙上前,心想着劝一劝陛下,陛下年少,不好贪恋女色。但刚一到皇帝身边,他又想到,陛下也不算很年少,有十四了。武帝十四娶陈废后,昭帝十二选立梁皇后,陛下十四确实当知晓些人事,看一看美人半裸的铜灯也只是风流而已。   春和稍稍放了些心,但心还未完全放下,他又醒悟,新天子并非儿郎!春和又惊出一身冷汗,于春光明媚的小娘子而言,这铜灯可称得上淫秽了。   春光明媚的小皇帝盯着那铜灯看了不算,她还想将灯执起,拿到眼前细看。可惜铜灯又高又重,不好拿动,小皇帝只得微微弯身。   “陛下。”春和心境跌宕起伏,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唤了一声。   刘藻回头,面上满是惊奇:“殿中怎会有此物?”   “这是谢相……”   刘藻睁大了眼睛,谢相这般不正经么?   “……送昌邑王入宫那日,昌邑王亲自摆在此处。”   刘藻舒了口气,险些冤枉谢相了。   昌邑王虽是大将军孙次卿拥立,但谢漪是丞相,由丞相接承嗣的诸侯王入宫,显然更为妥当。刘藻与礼官学了月余,礼法上的事便知晓得颇为清楚。   她这才想起昌邑王,问道:“昌邑王可还在京?”   她心中,昌邑王失去天下,自然还做回昌邑王,该回国了,只是新君即位,诸侯王按例朝见,为免来回奔波,他兴许要朝见之后再回。   春和答道:“昌邑王仍在京中,等候朝廷降罪。”   “降罪?”刘藻反问。   春和正色道:“昌邑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过。”   刘藻怔了怔,又将这句话记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过。   “既是昌邑王心爱之物,将这灯,还给他。”刘藻说道,又忍不住多看了美人两眼。衣衫半褪,搭在臂弯上,胸前半裸,肌肤如凝脂,美人微微垂首,面上含羞带怯。青铜所铸,竟能有此绰约之姿。   少年人终究脸皮薄,刘藻不由脸红,挪开眼去,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榻上坐下。   刘藻累了整日,用过哺食,便困了。   床榻既备,宫人们侍奉新君沐浴,而后将皇帝送到床上。刘藻一沾榻便沉沉睡去。梦中她一不留神,就见到了谢相。   算起来,今日之前,她有月余不曾见谢相,谢相也未来寻她。今日百官齐聚,殿中拥挤,刘藻也未细细看过谢相。但梦中,大殿上却是仅有她们二人,谢相立在殿前,而她自宝座起身,走到她身前。   昨日太后与她说的那番话,又在梦中响起。   “说来,陛下当称谢相一声姑母。”   太后的话语有如实质,高高地浮在空中,不住回响。   “谢相的母亲是卫皇后的幼妹,她与卫太子是表兄妹。谢相四岁时,被卫皇后接入宫中抚养,及至十五,方离宫归家。陛下生于掖庭,兴许当年,她还曾往掖庭,抱过尚在襁褓中的小刘藻。”   有了这一层渊源,刘藻忽然就想通了,为何谢漪在昭帝驾崩之初,不与太后一同拥立刘建。   她在梦中,与谢漪面对面地站立,问道:“可是因我那时病了?”所以她才会等上两个月,等她病好了,方才与太后联手,将她扶上皇位。   隔着璀璨的冕旒,她看到谢漪冲她轻笑,眉眼轻缓,语气仍是不近不远的疏离:“陛下圣明。”   梦境到了这时,尚算正经,然而画面忽然一转,转入承明殿。   与今夜一般的景象,她换下衮冕,穿了一身玄色的宽袍坐在榻上,殿中仅她而已,宫人们似是都退下了,黄门令也不在。   她身前是一张长案,长案漆木所制,黑底描金,两端翘起,案上叠了一堆书简,还置刀笔。她坐在长案后的宽榻上,单手支颐,不知在脑海中想些什么,目光随意地落在案前的阶上。   殿门关着,窗也合上,却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将灯火吹得晃了晃。她抬起头,如夜晚那般,留意起殿中的铜灯来。   立牛、跪羊、神龟,还有鸾凤、麒麟等神兽。她一盏盏看过去,忽然吓了一跳。其中一盏铜灯竟是名女子。   女子跪在地上,一手按膝,一手捧灯,衣衫半敛,微微垂首,很是羞怯。   梦中的刘藻很大胆,站起身来,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不答。她的身前似挡了一层轻纱,朦胧隐约,如梦如幻。   刘藻走过去,稍稍抬了抬声又道:“朕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朕殿中?”   女子依旧不答,她的发丝梳成端雅的发髻,露出光洁纤弱的后颈,肩上的衣衫滑落下来,柔滑雪白的肩裸露出来。刘藻心头扑扑直跳,有些怕,又觉得被吸引。她抬手按在腰间悬挂的剑柄上,又上前两步,穿过了那层若隐若现的轻纱,走到女子身前。   她闻到了熟悉的香气。刘藻记得这香气,她有些欢喜,又有些紧张,唤道:“谢相。”   女子抬头,正是谢漪的模样。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   刘藻猛地醒来,大口地喘气。眼前昏暗,是在寝殿中。她下意识地扭头望向殿中,铜灯还亮着,只是梦中的女子不见了,昌邑王的那盏美人半裸灯也叫黄门令使人搬了出去。   刘藻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只是一个梦。都怨昌邑王将这灯摆在殿中,黄门令又说话大喘气,方才使她梦见那离奇的一幕。   只是梦中的谢相,当真美得勾人,与她平日里清冷寡言的模样全然不同。刘藻重又合上眼,忍不住回味起梦中的情景,却又记不分明了。   她很快又睡回去,这一次没再做梦。不知睡了多久,春和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当起了。”   刘藻被唤醒,她应了一声,抬手揉了揉迷迷糊糊的双眼,正欲坐起,忽觉不对。   小皇帝僵直了身子,睡意霎时消退,她察觉腿间湿乎乎的,有些粘稠。刘藻呼吸一滞,摸索着起身,欲转去屏风后,褪下绸裤看一看,然而她刚一落地,便瞥见床上一团触目惊心的血色。 第14章 腹痛   刘藻的母亲在她三岁那年过世,并未挨到与她一同出宫。此后十年,外祖母照顾她,十分尽心。在她十岁时,为她延请了西席,教她学问。西席虽非学问斐然之辈,只教了她一本《诗经》,却也使她识得许多字。   十二岁那年,外祖母见她逐渐长大,又与她说了女子当知之事,这其中便包括了初潮。   刘藻望着床上那一团血色呆立片刻,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当起了。”春和贴着殿门又唤一声。   刘藻这才显出小少年的生涩来。虽知月信见血乃寻常之事,可她一时间竟不知向何人求助。床上污血需处置,绸裤也污了,得换下才好。宫中她无一人熟悉,难以开口。   “陛下,卯时了,是时候起身了。”春和话中已带了些焦急。   今日还有大朝,不能耽搁。刘藻着急,腹间闷闷地作痛,她无措之下,想到谢漪,朝殿外道:“请谢相来。”   春和虽奇怪陛下为何此时召见丞相,却也额不敢耽搁,急忙使了名手脚麻利的小宦官,往东阙去迎谢相。东阙是未央宫东面正门外的两处阙楼,谢相府邸在尚冠里,尚冠里处未央宫之东。谢相入宫必途径东阙,往那处等候,必能拦到谢相。   殿外一阵响动,刘藻知有人去请谢相了,她抿了抿唇,只盼谢相来,能解她困窘。   “陛下,容臣入殿,为陛下更衣。”春和派遣了小宦官,又来聒噪。   “朕忽觉不适,不能起身。”刘藻硬邦邦地说道。   春和大急,陛下昨日方至未央,竟就不适,他话中都带上了颤音:“臣、臣这就去召医官来。”   刘藻忙道:“不必,谢相来便可。”她恐春和当真去请了医官,将她来初潮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又强调:“黄门令不必忧心,谢相知朕疾。”   她抬出了谢相,春和迟疑着道了句:“诺。”   刘藻支起耳朵来,细细地听,殿外静静的,并无脚步声。知晓春和并未令人去请医官,刘藻方微微松了口气,立在原处。双腿粘稠的感觉愈加明显,她动一动,便觉难受得紧,床上污了,不能躺,她只好呆呆立着,等谢相来。   今日大朝,谢相必得入宫。刘藻算了算时辰,倘若运道好,至多半个时辰,谢相便能抵承明殿。她这般等了许久,待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春和的声音由近及远,外出相迎:“见过丞相。”   刘藻咬了咬下唇,手心出了一层冷汗,湿漉漉的。   “陛下,丞相觐见。”   刘藻深深吸了口气,稳住语气,道:“请丞相单独入内,余者候于殿外。”   “诺。”这是谢漪的声音,沉着而冷静。   刘藻蓦然安下心来,然而待谢漪推开殿门,走到她面前,她却又慌张。   她之所以想到向谢漪求助,是因她心中记着,谢漪是她的姑母。这样的事,自该寻长辈宽解,但谢漪到了她面前,她方想起,她虽是长辈,却并不熟悉,她们只见过几面而已。   刘藻握了握拳,呼吸都沉了下来。   谢漪照旧与她见礼,而后抬首问道:“听闻陛下圣体不适,可需臣召医官来。”   刘藻不说话。   谢漪心觉疑惑,陛下心思重了些,却不是别扭的孩子,又道:“陛下召臣来,可是有秘事相嘱?”   刘藻摇头,她微微侧过身,显出身后床榻。那一团血污颇为显眼,谢漪一瞟就看到了,她眼中浮现笑意,又恐将小皇帝惹恼了,迅速收敛了笑意,语气也是平平稳稳的:“不妨事的,这并非恶疾,陛下不必惊慌。”   刘藻见她没有笑话她,点点头,道:“我知。只是……”她面颊微红,竭力显出镇定的模样来,“只是身上污了,不知如何处置。”   谢漪一听,就知这是小皇帝面皮薄,不好意思与外人言说,她摇了摇头,道:“此处自有宫人收拾,陛下只需尽快沐浴便是。”   她说罢,欲往殿外召宫人入内,方走出一步,衣袖便被扯住了。   小皇帝眼底显出几分紧张,语含恳请道:“能否不使人知?”   谢漪不禁含笑:“此事每月皆有……”见刘藻眼中含了抹紧张,她缓下声,宽解道,“但凡女子,皆免不了,合乎自然,合乎常理,陛下不必害羞,宫人们也不会多嘴往外说的。”   听她说不必害羞,刘藻面颊更红,想了想,以为谢相所言有理,皇帝的衣食住行皆有人侍奉,要避过人是很难的。她强自镇定,与谢相道:“如此,有劳卿了。”   闹到最后,还是要让宫人们知晓。刘藻颇觉懊恼,早知如此,她自己召宫人入内收拾便是,也不必让谢相来了。   宫人们相继入内,皆是宫娥,并无内宦。刘藻瞥了眼她们的神色,见她们神态自然,与往常无异,方觉好一些。   谢相入殿来,见她依旧站在原处,脚上未着袜履,赤足踏在地板上,便走了过去,弯身碰了碰她的趾尖。   刘藻大惊,倒吸了口气,正要后退,谢相的指腹便触到了她的脚上。她在她身前矮下,显出纤弱的后颈,刘藻一不留神就想起了昨夜的梦境,她微微睁大眼睛,顿时一动一不敢动。   谢漪直起身,道:“陛下受凉了。”她知小皇帝面皮薄,便也不特特指出月信时,只道:“赤足踩地,地气寒凉,自足底浸入,与陛下圣体有损,下回切不可如此。”   刘藻几不敢看她,道了一声:“记下了。”努力将梦境中的情景赶出脑海。   谢漪不知她怎地忽然腼腆起来,只以她仍为初潮羞赧,也不再多言。   宫人们手脚颇快,不过片刻,便已备下温汤。刘藻正觉尴尬,忙去沐浴。沐浴后,换上干净的衣袍。回到殿中,床上也收拾齐整了。   宫人们当真如谢相所言,毫无异色。刘藻安心的同时,又很羞恼,本可静悄悄地将此事过去,偏生她却请了谢相来,显得大张旗鼓。   少女的心事,总在事后后悔,刘藻也不能避免。   谢漪在殿外等她。二人恰好一同上朝。   大朝是在前殿。前殿乃未央宫正殿,并未取名,就叫前殿。谢漪来得及时,兼之宫人们手脚麻利,一番耽搁下来,竟也未误了大朝。   新君第一回 大朝,自无人上禀什么要事,只是见一见大臣罢了。不知是昨日累着了,还是赤足在地上站得久了,受了寒,刘藻腹中隐隐作痛,且痛意渐强。   太常滔滔不绝地在读一份奏表,赞扬新君有尧舜之德,贤仁堪比商汤夏禹,并祝祷天下大治,海内升平。   刘藻高踞宝座,竭力专注地听,奈何太常文辞骈俪,频频用典,她有大半,是听不懂的,腹中痛得愈加厉害,好似有重锤不住击打她的小腹。刘藻疼得不行,不得不转移注意,好使痛意不那么厉害。她望向殿中,这一望,当真发现使她惊奇之事。   大将军孙次卿竟仍在殿上。   刘藻稍有不解,昌邑王是大将军拥立,他失去了天下,为何大将军却仍在殿中。昨日黄门令言,昌邑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过。难道大将军身为近臣,不能劝谏昌邑王仁德从善,就不是罪过么?   太常仍在喋喋不休,刘藻则审视起孙次卿的容色举动来。但她还未来得及多看上几眼,腹间的痛意却越来越难忽视。   孙次卿正与其他大臣一般,垂首静听。忽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便稍稍抬眸,往宝座上睃了一眼。这一眼却使他微微一惊,他竟见新君面色泛白,连唇色都是白的。   孙次卿不动声色地往前倾了倾身,以笏板戳了戳位在他前的谢漪。谢漪被戳动,回首看他,孙次卿以目色示意上首。   谢漪一看宝座,蹙紧眉头,侧过身来,以宽袖遮掩,用玉笏指了指太常。   太常位在大将军后,大将军会意,稍稍后退,戳了戳太常,太常被打断,总算发觉陛下脸色不对。   三人都未出声。新君第一次朝会,容不得出错,他迅速跳过余下几段,念了结尾。   大臣们皆低着头,恭敬聆听,并未发觉三人异样。刘藻意识有些恍惚,痛意难以忽视,她唯有忍耐,暗自祝祷将朝会安稳度过。   太常息了声,刘藻听到谢相说了些什么,而后群臣皆俯身下拜。   刘藻眼前一阵发黑,她勉力振作,辨清了“告退”二字,方扶着宝座,站起身来。   宫人们都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将皇帝送回承明殿,安置到床上。   刘藻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想起外祖母,外祖母说过,来月信时,兴许会腹痛,却没想到是这样一种痛法。倘若每月都要受这般折磨,可真是太糟了。   刘藻一贯寡言,眼下腹中疼痛,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缩在床上,强自忍耐。不知过了多久,兴许片刻,又许是良久,有一人近前,摸了摸她的额头。   刘藻睁开眼睛,看到谢漪在她床前。   谢漪见她睁眼,也没有说话,将手探入被中,覆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地揉。   刘藻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句“昌邑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过”,她望着谢漪,问道:“我能否坐稳天下?” 第15章 不正经   外祖母从未隐瞒过刘藻的处境。她自幼便知她是武帝之孙,太子之女,只是她的父亲为人所害,使她生来失势,处境艰难。   这样的出身,又是那般处境,常人多半怨愤不平,及年长,难免心胸狭隘,怨天尤人。但刘藻却不同。外祖母爱护,她衣食无忧,过得甚为安逸,甚至不觉就那般无权无势地过一世,有甚不足。那般坎坷的身世,也只使她多思多虑,心思较寻常孩子重一些罢了。   然而入宫两月,却使她见识了许多闻所未闻之事。   昌邑王失位,待罪京中。他原先是诸侯王,后来入京即位,当了皇帝,如今失去皇位,就成了阶下之囚,连王位都未必能保。   有此下场,只因他未能守住天下。   倘若她也失去天下,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谢漪不妨她忽有此问,正欲安慰,小皇帝从锦衾下伸出手,抓住她的衣袖,坚决道:“朕必能坐稳皇位!”   她要坐稳皇位,当好这个皇帝,不断不能与昌邑王那般沦为阶下囚!   话一说罢,腹间痛意加剧,小皇帝“哎呦”了一声,弓起身来。   豪气不过瞬息。谢漪失笑,轻揉她的小腹,道:“已去召医官了,陛下再忍耐一会儿。”   刘藻点头,冷汗涔涔直下,连唇上都失了血色。想到月月皆要如此,刘藻便极是忧愁,抱怨了一句:“真是烦人。”   宫娥捧了一耳杯来,杯中盛了温汤。谢漪倾身将她扶起:“陛下昨日受累,又使寒气侵体,自会腹疼,好生调养,便能好了。”   刘藻一听能好,稍稍振作,接过耳杯,饮了一口。温汤入腹,遍体生暖,温汤竟有立竿见影之效。她又连着饮下好几口,将耳杯饮空了,还给宫娥,腹痛缓和许多。   刘藻赞了一句:“真良药也。”又将耳杯还与宫娥,“还要。”   宫娥垂首轻笑。刘藻不由脸红,转向谢漪,谢漪情绪内敛,只是这时,眼中也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刘藻愈发害臊,只是她不善言辞,也不知如何使自己脱离窘境。幸而宫娥接过耳杯,便出殿去,谢相也非喜爱调侃说笑之人。   她稍稍好了一些,却仍闷闷的,痛得难受。方才躺着,谢相揉揉,也很有效,减缓了她许多痛楚。只是适才谢漪扶她起身之时,将手收了回去。此时也无再为她揉揉的意思。刘藻纵然心中希望她能再为她揉揉,却也不好意思开口。   谢漪坐在床边,身上还穿着朝服。朝服宽大,却未遮掩她的美色,清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还有湿润微抿的薄唇。   刘藻只看了一眼,又想起昨夜那梦。心中一阵慌乱,好端端的,她竟梦见谢相,梦见谢相也就罢了,偏生还是这般不正经的梦境。   谢漪见小皇帝神色变幻,关切问道:“陛下疼得厉害?”   “啊?”刘藻反问一声,待回过神来,她说了什么,又忙摇头,“好些了。”   谢漪再是精明,又哪知这少女心事,见她说好些了,便起身欲告退,官寺中尚且积了不少案牍,待她去处置。   刘藻见她要走,狠了狠心,将疑惑问了出来:“我、朕,朕想知,这个,来前,会否做些奇怪的梦?”她从前从未做过这样的梦,昨夜离奇之梦,必是因月信的缘故。她还是一个正经人。   谢漪身形一顿,看向刘藻,迟疑片刻,斟酌用词道:“当是不会。”   刘藻面色骤变。   谢漪以为她害怕,不禁软下心肠,语气也跟着柔和下来:“倘若凑巧有梦,也无妨碍。陛下平日留神,勿要受寒,也不可过于劳累,便无大碍了。”   此事要自年少时调养,调养得好了,便不会腹痛。宫中自有良医。谢漪只大略说了说,并未往深处讲。   说罢,却见小皇帝的神色并未好上多少,反倒有些恍惚惊恐,犹如一只落入羊群的小羊羔般惶恐不安。谢漪顿觉无措。   她只以为将陛下扶上皇位,再送一程,助她坐稳天下,也就是了。其中也只君臣之分,不想,竟还要疏导少女初长成时的忧虑。   谢漪甚为无奈,然而一见小皇帝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双手牢牢抓着锦被,想是还疼着,额上渗了一层细汗,又不免心软。   她原可在宫外平凡却安然地度一生,却因她的私心,被卷入宫中这摊乱事中。谢漪多少有些愧疚。只是她这一世都忙于争权夺势,从未关心过什么人,当真要哄孩子,不免有些生疏。   宫娥去而复返,又端了温汤来。刘藻干脆坐起,倚在床头,捧着耳杯,一口一口地将温汤抿下。她不大敢看谢漪,虽说那是她的梦,只要她不说,便无人知晓,但她却仍觉心虚,不大敢看谢漪。   谢漪坐到床边,也未开口,只是在小皇帝饮尽温汤时,替她接过耳杯,又帮了掩了掩被角。   八月底,时节还称不上寒冷。但刘藻却从她这动作中看出了关心。   她心中觉得温暖,竟当真纾解了慌乱。一场荒唐梦,不当放在心上,她以后,对谢相好一些就是了。   一殿的小躁动,竟就此沉淀下来。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医官方匆匆赶来。谢漪见此,自是告退。刘藻也不别扭了,很认真地冲她点了点头,道:“今番,多谢丞相。”   谢漪抬袖一礼:“为君解忧,乃臣分内之事。”   待谢相一走,刘藻叫医官看过,便睡了一觉。醒来,已过了午时。   腹中不那么疼了。刘藻从无昼寝的习惯,唤了宫人来,侍奉她起身。上午那身衣袍都皱了,自穿不得,她换了身新衫。   春和被她吓了一遭,见她竟下了地,忙劝道:“陛下圣体染恙,不妨多歇息,不必急于下榻。”   刘藻冲他笑了笑,安抚道:“不妨事。”   她想做好皇帝,至少得勤勉,怎能第一日便躺过去。她说罢,又令奉上饭食,草草用了些,便往宣室殿去。   宣室殿乃帝王起居之所,召见大臣,批阅奏疏,皆在此处。   刘藻欲勤勉一些,却也知量力而行,并不逞强。她入殿中,端坐御案后,捧了案上书简来看,又令黄门令去向大臣们讨要一些文牍来。   她要治理天下,总得知晓天下是何模样。只是天下之大,包容万千,她要从何入手,又是一难题。   案上书简是些杂文,不知是昌邑王留下,还是昭帝之物。刘藻也不挑,认真地阅读。   只是还未等她看过一篇,便闻殿外来禀,太后驾临。 第16章 亲疏   天高气清,朗日高悬,宣室殿前,显得格外空阔。   刘藻匆忙迎至殿外,太后正拾阶而上,她身后跟随无数宫人,皆低眉顺目地拱卫着她,她走在最前,见刘藻亲迎,面上显出一丝笑意。   刘藻待她行至高台,方从容抬袖:“拜见太后。”   太后笑道:“皇帝免礼。”   刘藻不知她因何而来,侧开身,做恭请状:“请太后入殿。”   太后颔首,自行于前。刘藻跟随她身后。   入殿,各去鞋履,只着袜。   因殿中昏暗,故而不论白昼黑夜,皆点灯。宣室殿乃处置政务,召见外臣之所,格外正肃,殿中所用铜灯,便没有那般栩栩如生,皆是连枝灯,排在大殿两侧。   太后入殿,四下一顾,目光落在御案上。她停下步子,微微回顾,待刘藻行至她身旁,方道:“陛下即位首日,便已劳形案牍,未免过于克己。”   刘藻肃手而立:“朕愚钝,于万事俱是生疏,为天下苍生计,自当勤勉克己。”   她言辞恳切,实则不过是说些大话来搪塞罢了。太后斜睨了她一眼,道:“倘若谢相问你,你也这般答?”   刘藻茫然,这又与谢相何干?   太后前行,在御案后坐了下来。春和亲取了坐席,置于案旁。皇帝走了过去,在席上跽坐下来。太后骤然驾临,她也欲知太后前来,所为何事。   殿中仅五人,除春和外,还有两名宦官,一左一右地立于大殿两侧。太后带来的宫人,皆侍立殿外,不曾入内。   案上平摊这一卷竹简,太后读了几行,摇了摇头:“《老子》。这是黄老之术。文帝景帝时,无为而治,省苛事,薄赋敛,恭俭朴素,毋夺民时。只是到了武帝朝,与孝武皇帝所需,背道而驰。这一套便束之高阁,不想陛下竟是也喜古时圣天子所言,垂拱而治。”   刘藻闹了个脸红,她看这卷书简,是因它就摆在案上,倒没有想的这样多,她甚至不知,文帝景帝,是以黄老之术治理天下。   “为何黄老之术,与武帝所需,背道而驰?”刘藻虚心请教。   她似是刚入学的童子,遇有不懂便问,见了何人,都能被她奉为先生。   太后今日前来,倒不是与她谈论武帝是如何治国的:“武帝爱折腾,自朝中,至郡国,再到匈奴大宛于阗百越,都让他折腾了个遍。到时自有先生,来与陛下讲授国史。”   听闻会有先生,刘藻眼睛亮了亮:“何人将为吾师?”   小皇帝好学,太后答道:“自有大臣们商议。”   刘藻一听,也不再问,心中却不免多了几分期待。她什么都不懂,如何治理天下,如何驾驭朝臣,甚至连大汉有几国几郡都一概不知,自然希望能有人为良师,引导她做一个真正的皇帝。   大臣们已在商议,想来不久,她就能有良师教导。   刘藻心生喜悦,又问太后:“太后有事,使人召见便是,何以亲自前来?”   “倒也无旁的事,晨起听闻陛下染恙,心中挂念,特来看看。”太后一面说,一面看了眼书案,略含责备道,“既是染恙,便该安心歇着,何必着急。“   她语气亲近,刘藻有些不习惯,心下又不免多思,太后这般亲近,为的什么?面上则是笑了笑,笑意颇为腼腆,道:“多谢太后关怀。”   太后一笑,话语却忽然一转,道:“我听闻,大朝后,陛下容色苍白,腹痛卧床,谢相未经通禀,直入殿中,至床前探视。谢相此举,甚为不妥,只是她关切圣体,一时心急,望陛下切勿见责。”   小皇帝顿时脸色微红,又忙正色道:“朕明白。”倘若太后不提,她还未发觉谢相直入床前,甚是不妥。   太后显出欣慰之色,继续道:“谢相乃是先帝股肱,甚受先帝倚赖,有她辅佐你,我也好放心。”   此处刘藻便不懂了。她由太常与礼官教习,二月来,学了些为君者之风,稍稍外朗了些,并不那么惜字如金,也习得些许礼仪,知晓当如起卧饮食,只是具体的事,她仍是一无所知。   先帝倚赖谢漪,她曾听胡敖提起过,究竟如何倚重,则无人与她说过。   刘藻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太后站起身来,她来此似乎只是为谢相不妥之处解释一句,又嘱咐新君,倚重谢相。刘藻起身相送,心中则略微惊讶,太后与谢相,何时这般好了?前几日,她们尚为她居何处,起过分歧。   太后缓步至殿前,回头见刘藻送她,与她道:“不必送了。”   刘藻见已至殿外,确实不好再送,便抬袖一礼:“太后慢行。”   太后点了点头,又伸手理了理她肩上褶皱的衣衫。刘藻险些忍不住后退,幸而她站住了。   “陛下有恙,当先知会我才是,怎能先去请谢相来?谢相虽是能臣,究竟是外臣。我与陛下方是至亲,无不能言之事。我知陛下对我有心结,想是有人说了什么,使得陛下误解。这也无妨,时日久了,总能看透人心。”   拳拳之言,甚是动人。刘藻却将她的话一字一句,刻入脑海,细细咂摸她话中之意。   “我已是太后,再无所求,何必来害你,徒生动荡?陛下……”太后看了看皇帝,叹了口气,竟不再往下说,举步而去。   刘藻抬袖下拜,直至太后走下高台,方直起身,望着太后远去的背影,蹙起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底已是秋日,秋风渐起,凉意浸体,刘藻又觉腹间有些疼,又有些闷。数名宦官捧着数十竹简,匆匆赶来。上到高台上,才知皇帝在此,连忙跪下了行礼。   刘藻目光低垂,落到他们身上,微微弯了弯唇,道:“免礼。”   春和在她身后,见她出声,方上前道:“外头风大,陛下入殿去吧。”   刘藻点了点头,走回殿中。   再入殿,却没有方才来时,决心勤勉的乐观积极了。   她不由打量起这间大殿。   大殿铺设了地板,入殿皆在门口去鞋履,着布袜而入,故而门前有一宫娥侍奉。大殿宽敞,足能容纳百人,两排柱子支起殿梁,甚是宏伟。刘藻看着那些房柱,想到她年幼时听的一则故事,说的是荆轲刺秦王的古事。   荆轲入秦,图穷匕见,秦王见事不好,掀案而起,绕着柱子跑,来躲避荆轲的追杀。   秦王的大殿也该如宣室般宽阔宏伟,有这样多的柱子,方能使二人,在殿中一追一跑。   刘藻走到御案后坐下,殿中境况,顿时一览无余。她这才觉出陌生来。她从前所居房舍很小,远比不上宣室殿庄严,更不及承明殿华丽。   刘藻微微舒了口气,振作起精神来,思索太后适才那番话,有何含义。   太后似乎是为谢相不妥处解释而来,但临去前,那番话,又似为她们之间的生疏而伤心。   刘藻并不怎么相信,她确实已是太后,但未必再无所求。倘若只要居太后之位,便别无所求,她又何必与谢相一同谋废昌邑王?昌邑王在位,她也是太后。   更使刘藻心惊之处,则是太后与她分居二宫,但未央宫中发生之事,不过一个上午,太后在长乐宫便一清二楚。 第17章 傀儡   大汉的规矩,大朝仅在每月朔、望日举行一回。大臣们出入宫门需有“门籍”,门籍上载有姓名貌状。无门籍者不可擅入宫门。   景帝朝时,魏其侯窦婴惹恼了窦太后,窦太后下令除其门籍,便是不许他再入宫来。   大朝之外,大臣们各自办公,遇有事要奏,也可入禁苑奏事。武帝勤勉,当政之时,宫中朝臣往来,奏议不断;至如汉初时的惠帝,朝政落于其母吕后之手,大臣们数月都未必能见惠帝一面。   刘藻想好了要勤勉,但她发觉,皇帝要勤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宦官将竹简奉上书案,刘藻低头打量了两眼,竹简带了些黄色,显然已放置许久,并非新鲜的奏报。刘藻翻了几卷,才知皆是诸子百家之著作,并非朝政案牍。她愣了一下,问道:“这些竹简,可是御史大夫给的?”   汉承秦制,用的也是三公九卿制。   三公九卿制是当年李斯为秦始皇制定的。三公是指太尉、丞相、御史大夫。太尉掌兵事,武帝时,改太尉为大司马,多由大将军兼任。丞相掌政务,统领百官。御史大夫则执掌群臣奏议,监察百官,下达君王诏令。   刘藻要看百官奏章,自是向御史大夫讨要。然而得来的,却是些古籍,与朝政毫无干系。   派去讨要文牍的宦官回道:“皆是御史大夫给的。”   刘藻默然,她想过大臣们兴许会以陈旧案牍搪塞。她对朝政一窍不通,便是陈旧案牍,也能学到许多,只要拿到,就好了,却没想到,御史大夫竟会直接拒绝。   御史大夫杨敞,便是昌邑王退位那日,见了青鱼佩痛哭武帝的老者。当日他是第一个提议另立一君的大臣,也是在她拿出青鱼佩后,第一个痛哭流涕,断定这是武帝之物,并对她身份深信不疑的大臣。   自那时情形观之,杨敞似乎是一纯臣,并不讨好旁人,凡事秉公而行。今日看来,又非如此。他亦有私心。   刘藻随意拿起一卷竹简,放到身前,将竹简展开。上书文字竟是小篆。她又连换几卷,皆是小篆。   秦始皇统一六国,推行“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小篆便是那时推行六国,成为官方文字。小篆字形优美,形式奇古,颇受士人喜爱,也因复杂难书,不易学习,而受人诟病。   秦二世而亡,大汉定鼎,渐渐用起了隶书,隶书较小篆更为简洁,刘藻识字,学的便是隶书。眼下这竹简用的小篆,她读得甚是吃力,许多繁杂之字,皆是靠着字形猜测是何事。   她的容色愈发沉下来,先是文牍未曾讨要到,而后又是小篆来为难她。再好的脾气,也免不了焦躁。   春和侍立在旁,略略显出惶恐之色,留意着小皇帝的动静,忖度着陛下若是发怒,如何劝好。不想过了数息,小皇帝紧簇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她的眼睛也沉静下来,一手按在竹简上,一手撑着下颔,仿佛全神贯注地读起书简来。   春和大半生都在宫中,算是昌邑王,这是他侍奉的第四位君王,他的目力自是毒辣,见此,不由暗叹,陛下了不得,年岁稚嫩,却能收敛脾性,克制怒意,非常人也。   刘藻的确收敛了脾气。   御史大夫这般敷衍塞责,她自是生气,只是她又想到,如此行事,是有人指使,还是他有意为之。倘若前者,何人指使?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朝中能指使得动他的,能有几人?若是后者,他又意欲何为?   她想不出御史大夫意欲何为,但她却能猜出一些谁能指使得动他,无非太后、大将军与丞相。大将军在拥立昌邑王败北,又何来胆量,试探新君?想必不是他。太后与丞相二人间,又是何人?   这二人她今日都见过。刘藻脑海中浮现出丞相的模样,她略感烦躁。大朝后,谢相直入承明殿,至君王床前,甚是无礼,宫人们未曾阻拦,可是畏惧她的权势?   刘藻一面思虑,一面凝视竹简,她看了半日,只认出论语二字,竟是儒家典籍。天色暗了下来,殿中又添了两盏灯。   刘藻对谢漪生出不满来。偏生这时,腹中又闷闷地疼了起来,一宫人入内,捧着一耳杯,杯中是黑漆漆的药汁,闻上去便很刺鼻。这是医官给她开的药。   刘藻接过,一口气喝完,口中俱是酸苦,她忙又饮清水漱口,过了许久,口中药味才淡了下去。   那宫人想是开朗之人,接过耳杯,笑着道了一句:“陛下用了药,便能将身子调养好了。”   刘藻听到将身子调养好,方才生出的烦躁竟奇异地散去,谢相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她那时语气关切,使她心生暖意。   脑海中忽然一亮,刘藻顿时明白,太后为何而来。   她特意指出谢相直入承明殿不妥,并非为谢相解释,而是来提醒她,谢相目无君上,竟敢擅闯帝王寝殿。   谢相原是太后阵营,一同扶立她称帝,而眼下竟使太后亲来离间,可见谢相一派,必是得势不少,使得太后忌惮。   刘藻想得有些多,脑海中却是乱糟糟的,捋不出条理。腹中又闷疼起来。她只得收一收心神,离开宣室,回承明去。   她原不愿让人知晓,方只召了谢相来,直至腹痛剧烈,不得不召了医官,方知此事是瞒不了人的。   幸而宫人们俱无异色,皆当做不知。   刘藻用过哺食,早早歇下。   隔日无朝会,亦无大臣觐见,闲得很。刘藻照旧去往宣室殿。这回,她未遣内宦去讨要文牍了,只是自己寻些竹简来看。   这一看,她才惊觉,古籍多是小篆写就,甚至不少还是许多见所未见的文字。   大周国祚八百年,其中春秋战国足有五百多年。中原大大小小的国家竟有百余。战火迷乱,不断征战,不断吞并,小国覆灭,大国崛起,至战国,燕赵韩魏齐楚秦七雄鼎立,七国间各自为政,自然有了各自的文字。   东周百家争鸣,孔子是鲁人,庄子是宋人,老子生于陈国,韩非子生于韩国,孙子是齐人,墨子生于何地,更是说法不一。   诸子所撰经典,起初也是不同文字,经弟子传扬,为世人所知,经典留存至今,许多已是孤本。许多文字,刘藻自然识不得。   她暗道,御史大夫虽为难她,却也使她看到自身不足。身为天子,岂能不识字?刘藻干脆自学起小篆来,她对着竹简,半蒙半猜,也会请教春和,春和颇有才华,虽是战战兢兢,但也是知无不言。   如此学了三日,她将小篆认得七七八八,能读顺文简了,又想起太后所言,大臣们已在商议,为她择一良师。   只是过了三日,竟无半点风声,大臣们也无一人入宫来见。刘藻想起昌邑王曾说她要做傀儡,眼下看来当真像是傀儡。   刘藻意识到此事,不由悚然一惊。她深居禁中,无大臣来见,无奏本要批,无政令颁布,朝中也无乱象,天下事井然有序,可见有她无她,并无差别。她竟在无声无息间,当真成了一名被架空的傀儡。   “昭帝可闻政务?”刘藻只见得到宫人,干脆问了春和。   她较之登基前好的境况,便是未央宫是她能做主的,至少明面上看,宫人们对她有问必答,恭敬顺从。   春和一张老脸笑了笑,眼中却满是警觉:“昭帝冲龄践祚,起初也不闻政务。”   “起初?”   “后来昭帝长大,自然便可颁布政令,收回大权。”   刘藻一算,昭帝十八驾崩,她已十四岁了。昭帝十四岁时,应当已开始将朝中大权收到自己手中。   而她呢?就此下去,恐怕十八岁时,她仍如今日,不闻政务,不见大臣,连片竹简都看不到。 第18章 帝师   刘藻派遣一人,去大臣们处询问“听闻诸卿正为天子择师,可已定下何人能为吾师”。   这回去人回来颇快,喜气洋洋道:“帝师已有人选,乃是雒阳桓匡。”   “雒阳桓匡?”刘藻从未听闻此人之名,但她自以见识浅薄,并不因未闻其名,便小看此人,而是笑问:“此人有何贤名?”   去人眼睛一亮,回道:“此人乃是昭帝之师,昭帝八岁即位,便师从桓师,至十四岁亲政,方以重礼送桓师还乡。桓师之贤,世人共知,足堪为帝师。”   刘藻也显出少许笑容,既然当过昭帝的先生,且一当六年,而未黜退,可见其贤。但她并未立即称善,而是又问:“何人提出,用桓师?”   去人答:“乃是谢相定下。”   刘藻这才颔首:“甚佳。”   定下帝师,刘藻又觉有了盼头。她虽急于接触政务,但并不以为以自己的见识,能够发号施令。她的确需一良师教导。   只是雒阳来京,还需些时日。刘藻仍要再等待。但此时再等,就与前两日不同了,刘藻信心满满。   她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春和知她心情正好,也笑吟吟地紧随其后。   到殿门前,正见公孙绰捧了瓜果过来,见她出门,忙退至道旁行礼。   那日太后来过,当夜就将胡敖与公孙绰二人送到未央宫来,赠与皇帝使唤。刘藻却不敢信任他们,不止他二人,未央宫中任一宫人,她都不敢太过信任。   她晌午在未央宫中发生的事,太后下午便知,可见必有人通风报信,只是不知那人是谁,是一人还是二人,还是她宫中众多宫人,皆从太后之令。   刘藻快步走出宣室殿,沿着宫道,往内苑去。   未央宫极大,占了约莫半个长安城。刘藻还未看过宫中景致,迎面而来一座座恢弘殿宇,一处处典雅台阁,不免看得眼花缭乱。   春和只以为陛下心情舒畅,故而有雅致观赏宫中秋景,便在旁尽心解说。宫殿楼台,皆有名目,大半是高祖皇帝定鼎天下时建的,也有一些乃是武帝昭帝时扩建。   “陛下暂居承明,待天凉一些,便可搬去温室殿居住,温室殿紧挨着宣室,便利许多。那处是钩弋殿,曾是钩弋夫人居住之处,夫人有倾国倾城之姿,殿中风情无限,只是自夫人便再无人居住,里头至今还挂了夫人的画像。陛下可要入内一观?”   钩弋夫人是昌邑王的祖母。刘藻记得,她略略止步,远远望上两眼。殿外草木枯黄,落叶遍地飘零,殿上砖瓦亦有霜色,显出岁月摧残。光看外头之景,已难描绘昔日之富丽。她想了想,摇头,再往前行。   钩弋殿不远便是椒房殿,椒房殿是皇后的居所,刘藻还未大婚,自然也是空置,再往里走,是掖庭。   掖庭也称永巷,是地位微贱的妃嫔与宫人们所居之地,刘藻出生于此地。   “这是掖庭。”春和觑着小皇帝的脸色,试探道:“陛下可要去瞅瞅?”   刘藻显出恍惚之色,缓步走了过去。掖庭中是一处处低矮的瓦舍,有些破旧,有些则要高大一些。房舍一间挨着一间,刘藻竭力欲自记忆中搜寻出与眼前景象重合的画面,可惜却是失败了,她不记得此地。   足下倏然一硌,刘藻止步,低头望去,是一片瓦当,她弯身将瓦当拣起,只见上头刻了“长生未央”四字,她左右环顾,便见一座瓦舍,屋檐低垂,屋顶的瓦当掉落了不少,手中这片,想来便是自那处来的。她又捡了两片来看,瓦当上皆刻了字,有“长生未央”这般吉利祝祷,也有“汉并天下”这般雄浑磅礴。   春和不敢搅扰,原以为陛下还要往里走,兴许还会召见掖庭令来问一问她原先住的是那一处,不想,陛下兴致盎然地看了几片瓦当,便又将瓦当丢回地上,摇了摇头,出去了。   春和看不出皇帝的心思,小心跟随在后。   未央宫之大,刘藻行了半日,都未涉足一半之地。她游禁内,并非欲观景致,而是她要相看一处宫殿,好接外祖母入宫居住。   刘藻很想念外祖母,她想等过些日子,局势再明朗些,就接外祖母来。   宫人们侍奉皇帝在内苑游赏一圈,刘藻满意而归,并未与谁说起自己的打算,就是春和也猜不出小皇帝所想。   余下大半月,刘藻便自在宣室读书,九月朔有大朝。刘藻又上了回朝,朝上礼仪庄重,伴有礼乐,大臣们手持笏板,立于殿下,个个神色肃穆,乃至连抬首望一眼皇帝都不敢,使得刘藻生出她已威能服众的错觉来。   不过大朝之后,她依旧无人问津。   大朝上,议了几件大事,刘藻知自身处境,并不轻易开口,只听而已。昌邑王被贬为庶人,朝廷封他采邑一千五百户以作供养,派人将他送回昌邑。他的侍从近二百人,全部处死,王傅与僚属皆入罪。   一条条处置当殿念来,刘藻听得专注,并未听到大将军之名。大将军站在谢漪身后,恭谨肃手,神色郑重,无不满亦无恐惧。   刘藻虽仍疑惑,却没有提出疑问,待大臣将处置念毕,问询皇帝之意,她只说了一个字:“可。”   直到散朝,刘藻才看出一些端倪。大将军言语行事,皆依从谢相,谢相亦在有大臣欲问罪大将军时,出言回护。足见大将军之所以未在昌邑王贬黜一事中获罪,是因他依附了谢相。   看出也就看出了,她并不能做什么。刘藻按下心思,专心读书,有时也愿听春和说一些武帝朝时的旧事。   说的最多的,自然是武帝击匈奴,卫大将军七战七捷。偶尔也会提及一些小小的趣事,譬如东方朔滑稽多智,常在武帝面前谈笑取乐,作俳优态。又如酷吏张汤,家贫如洗,一门心思,为君分忧。武帝御极五十四载,种种事迹,数不胜数。   刘藻听得津津有味,有一事使她格外注目。武帝即位后,大封母族,除了两位舅舅获封列侯,他还尊他的外祖母为平原君,使老人家安度晚年。   刘藻将此事记下,待来日,她也要施恩母族,使外祖母尊荣无尽,欣享富贵。   直九月底,桓匡方抵京。   刘藻见了桓匡,是一端方老者,须发白了大半,容色十分敦厚,见了她,俯身跪拜,将礼行得一丝不苟。刘藻迫不及待地开始听课,桓匡也无拖延,立即展开书简来讲授。   授课之地是在柏梁台。柏梁台高二十余丈,以铸铜为柱,以香柏木为梁,置身其中,柏木清香盈鼻,收起四面窗户的帘子,阁中敞亮,无蔽目之物。   刘藻欲桓匡面对面地对座,二人身前各置一长案,案上置笔墨竹简。   桓匡摊开竹简,声音低沉却很清晰明亮:“臣先教陛下《诗经》。”   刘藻原以为桓匡会对她说一些天下事,再不济也该是教授儒家、法家的经典,却没想到一来就是教她《诗经》。   《诗经》她已学过了,且能倒背如流。   刘藻道:“朕年少时跟随一位先生读过《诗经》,不必再重学。桓师教些别的吧。”   桓匡抬眸,面色沉了下来,话语仍算恭敬,语气却有些直:“臣授先帝读书,也是自《诗经》教起。诗以言志,歌以咏情。陛下先前学的,未必是臣要教。陛下不妨戒骄戒躁,听上几篇,再论其他。”   他既这般说,刘藻只得答应。   接着,桓匡便滔滔不绝地讲授起来。一篇《关雎》讲了一日,也不过只一开头,从窈窕淑女,讲到妃妾之德。   刘藻极力专注,好不容易挨到下学。隔日再来,讲的依旧是《关雎》,只是拓展开来,也讲一些周朝的风俗。   只是从头到尾,都与治国无关。   刘藻又忍耐一日,到第三日,终于讲完了《关雎》,开始讲《葛覃》。《葛覃》讲述的依旧是后妃之德,妇容、妇德、妇言、妇功。桓匡拓展开来,说起女子之德。   一篇《葛覃》,不足百字,他连讲了三日。   刘藻终于忍无可忍,令春和传召谢漪。   作者有话要说:   刘藻:我这么相信你,你却这样对我,我有小脾气了。 第19章 愤怒   帝师人选,是谢相定下。刘藻一怒,率先想到的便是谢漪。但她究竟早熟,并不莽撞,纵然心内怒火中烧,也认真听完了这日之课,待归温室殿,方遣人宣召谢漪。   半月前,刘藻嫌承明殿太远,下令将寝殿移至温室殿,温室殿紧挨着宣室,倒为她节省出许多奔波路途。   她高踞御座,身前案上平摊着竹简,简上正刻了《诗经》第二篇。小皇帝怒到极致,但她面上却似在认真温习课业,竟看不出有半点不悦。   春和日日跟随刘藻,竟也无法自她形容中看出她是喜是怒,只是他知小皇帝心有沟壑,勤勉奋发,而桓师所教却尽是些无用之物,这两下一联系,纵然刘藻未显露在面上,也知陛下必是恼怒得很。   谢漪并未令她久等,不过半个时辰,谢漪随宣召的宦官匆匆而来,一入殿,照旧弯身行礼。   春和侍立在阶下,余光一扫,惊讶地发现,方才还淡然阅书简的小皇帝,薄唇紧抿,神色低沉,竟将怒意显露了出来。   “谢相免礼。”皇帝的嗓音犹带一丝稚气。   谢漪直起身,淡然问道:“不知陛下宣召,所为何事?”   刘藻的眼中沉晦下来,盯着谢漪看了许久,谢漪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刘藻的怒气也消退大半,示意殿中诸人皆退下。帝师是谢相择定,她心怀不满,不知会否予人口实,使得谢漪为难。她身边的宫人中有长乐宫的耳报神,她还不知是何人,便将人皆屏退了。   待只余下她与谢漪二人,方道:“朕欲更易一师。”   谢漪道:“陛下为何欲易师?可是桓师才学浅薄,不堪为帝师?”   桓匡的才学自是差不了,刘藻虽觉他所授之物,全然无用,也不得不赞一句,桓师学识渊博,每有拓展,都讲得深邃而精湛。   谢漪反问,倒像是当真不知桓匡每日在教她什么。刘藻却是不信,她看着谢漪淡然的容色,不知怎么便有些委屈起来。   她起身,走到谢漪面前,问道:“你当真不知么?”   她已至身前,殿中也无旁人,谢漪的防备也不由卸下少许,看着刘藻,答道:“桓匡当年教授先帝,也是自诗经始。《关雎》三日,《葛覃》三日,所授内容,与今大同小异。他对陛下,并无偏见。”   这话便是糊弄人了,刘藻呆一些也许就信了,但她偏偏很聪明:“昭帝时从桓师时方八岁,吾今十四。”   小皇帝不好哄,谢漪也有些苦恼。刘藻还在看着她,等着她回答。谢漪心生怪异,她记得初接陛下入宫那会儿,陛下显然有些怕她,乃至不敢与她对视,眼下不过二三月,竟就不怕了。   刘藻认真道:“昭帝十二迎娶皇后,十四亲政,我纵来得迟,学得晚,也不至于至今仍学诗经。桓匡是谢相所选,谢相有何居心……”她说着说着,发觉竟将这两日思忖的内容说了出来,连忙抿唇,不再往下说。   谢漪却是淡淡一笑:“陛下以为,臣有何居心?”   刘藻摇头,她若能看出谢相是何居心,又何至于为桓匡而恼怒。   谢漪笑了笑,眼角微微上翘。刘藻不由想起一月多前,将谢相召入寝殿的事,她想起那日谢相待她格外温和,看着她的目光都是温暖的。   她不禁有些怀念,或许唯有她病痛时,谢相方会待她和软。   “朕不知。”她说道,“但桓师不合朕意,劳烦谢相换一人来。”   这话说得有些像耍赖,谢漪险些笑出来,只是见对上她那双倔强的双眸,微微叹了口气,认真道:“天下间若有一人可为帝师,必是桓师。”   她只言桓匡之重,却没说为何唯有他方能为帝师。刘藻正愤懑,闻言,也认真道:“与其桓匡为帝师,朕宁可拜谢相为师,至少谢相容貌姣好,观之可亲。”   她现在不仅生气桓匡不肯教她些有用之物,还嫌弃人家年迈衰老,长得不好看。谢漪观刘藻神色,她竟是当真这般以为。谢漪真是怀念起登基前的小刘藻,虽也心思深沉,但至少寡言腼腆,有心事也只藏在心间。   “陛下慎言。”谢漪劝了一句。   之后任刘藻再如何询问,她都不肯再开口。   刘藻对她毫无办法,原先因谢漪而消退的怒火,愈加熊熊燃烧。谢漪一走,她便开始思索,为何帝师非得是桓匡,桓匡身上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又或是诸言皆不过推辞,谢相不过是不愿她亲政,好独握大权。   但凡是人,皆有私心,所谓私心,总逃不脱钱权二字。刘藻纵然困于深宫,也知晓些端倪。太后待她,越来越亲和,每隔三五日,总会来一回。平日更是常遣宫人来见,赠她珍稀宝物,谆谆叮嘱,不可过于劳累。   她登基前,居长乐宫那月余,太后不仅不见她,甚至甚少管她。有此转变,必是太后与谢漪周旋落于下风,需她这皇帝相助。   刘藻所知不多,但她很有见微知著的天赋,能够窥一斑而知全豹。   当初谢漪与太后结盟,将她推上帝位。但这同盟并不牢固,她一即位,便告破裂。之后,大将军因拥立昌邑王失败,恐入罪,依附谢漪。谢漪本就不弱,得大将军依附,更强于太后。   太后不甘示弱,自得再寻同盟,便欲将她拉拢。   刘藻微微垂眸,将视线落在竹简上,她抬手,指腹贴着微微泛黄的竹片来回摩挲。太后屡屡示好,她一直未有理会。相较而言,她更信谢相。但若谢相为拿捏她,特不使人教她朝政,将她困于深宫,她是否该与太后结盟,好脱出目下之困。   一想到要与太后一同对付谢相,刘藻便在心中叹了口气,心想,暂且等等,她实在不忍令谢相受挫。   少年心软,谢相在她腹疼欲死之时,为她揉过小腹,刘藻始终记得,她不愿愧对关心过她的人。   但转瞬,她便很生气,既气自己心软,又气谢漪心思不明,让她猜不透。   气完,隔日小皇帝还得去听讲。今日讲的是《诗经》中的《卷耳》一篇。《卷耳》所述,乃是思念征夫的妇人,与在外思归,路途辛劳的征夫。   刘藻带着怒意,心中厌烦,但面上却是笃思好学之态,半点不显露真实心思。   桓匡见此,很是满意,以为天子仁善贤明。他讲起课来也愈加用心,先说完一篇释义,再将诗篇拓展开讲。刘藻原以为他又会不厌其烦地强调女子之德,不想桓匡话音一转,说起战事之苦来。   “以我强汉倾国之力,换来卫大将军七战七捷,如此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功勋。”桓匡语气淡淡,带着股自矜。   刘藻精神一振,但并非因他贬责战事,而是听他的论调,颇为耳目一新。刘藻读了不少诸子百家的典籍,猜测桓匡当是一名儒生。   果然,桓匡以儒家的目光谈起了武帝强征匈奴之弊。刘藻往日所听,俱是赞扬,但到桓匡口中却是贬斥。只是他的贬斥说得很委婉,不直指武帝,而是说起始皇帝,始皇帝一统六国后,并未停下征战,而是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修筑长城,修筑灵渠。   刘藻听得津津有味,她听过武帝不少事迹,却甚少闻知始皇帝。乍然一听,秦始皇竟与武帝颇为相似,同样好武力,善征伐。她并不认为桓匡所言便是对的,但却对这种论调很感兴趣。   “如桓师所言,穷兵黩武,亡国之征,为何武帝倾一国之力,拦匈奴于国门外,我大汉至今,仍强盛不衰,国祚绵长?”刘藻问道。   桓匡搭了搭眼角,淡淡道:“管子曰‘取民有度,用之有止,国虽小必安。’武帝好武,却并非如始皇帝那般一味索民,不予百姓喘息的余地。至昭帝,昭帝年少,却知爱民,施行德治,使民以时,方使大汉,又复强盛。”   他提到昭帝,容色和缓,对这曾经的弟子,显然甚为喜爱。   刘藻听罢,还欲再问,桓匡忽然意识到自己扯远了,忙又回到诗上,沉迷其中地吟诵,喋喋不休地说起“后妃怀文王”。   刘藻失望,只得闭口不言。桓匡滔滔不绝,讲得口干,抿一口温汤,继续说个不停。   此后几日,桓匡授课再未脱离过《诗经》。   孔子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其中的诗,便是诗经。诗经有三百多篇,假设每二日授一篇,也得近两年方能授完。刘藻不免有些心急。   但她又知心急无用,竟也不表现出来,除那日召见谢漪,每日皆往柏梁台听课,听完回宣室殿读一读旁的经典,竟是不急不躁,使人惊叹。   桓匡是昭帝的老师,他的授课风格,朝中不少大臣皆知。教八岁童子这般教法,正是合宜,教十四岁的新君这般教法,便有些不大相宜了。   何况这位新天子,大臣们虽见得不多,几回下来,也略有了个大概印象,是一讷言沉稳之人。这样的人,必是不甘受人摆布,自有一番志向。桓匡那般授课,必会使陛下不满。   谁知一连半月,皇帝毫无不满,踏踏实实地上课,事桓匡甚恭,毫无天子之骄横。   大臣们面上不说,私底下也不免感叹一番,初觉陛下沉稳,必是刚直之人,不想竟看走了眼,陛下和缓,是柔和的性子。   唯有谢漪,听闻这些传言,笑着摇了摇头,那日小陛下可是屏退了宫人,当她的面气呼呼地说,“与其桓匡为帝师,朕宁可拜谢相为师,至少谢相容貌姣好,观之可亲。”   说这话的小皇帝,可没有众口交赞中的不骄不躁,倒像是急红了眼欲咬人的兔子。   十月立冬,进入冬季。   于百姓而言,冬季是一闲暇时节。冬日不必耕种,不必收获,百姓祭祖、卜岁,亲朋间走门串户,饮宴聚会,加深彼此间的情谊。   但对朝廷,却渐忙碌起来。立冬当日,天子率百官迎接冬气,祭拜天地,祈求先人保护生灵,拜请上苍,赐予来岁丰年。   刘藻祭天之时,穿着厚重的冠冕,礼拜上苍,格外虔诚,皇帝正肃的容色感染了群臣,大臣们也跟着肃容祝祷。   香烟缭绕,礼乐阵阵,格外庄严。   祭天之后,朝中大臣们开始议年号。今年用的是昭帝的年号,是为元凤三年,待到来年,便要换一新年号。   刘藻只在大朝时听了一耳朵,又知悉一些大事,之后仍是在柏梁台上听桓匡授课,接触不到政务,甚至连郡国呈上的奏表都不会送到她的手中。   她的心越来越焦躁,对谢漪的信任也不住地动摇。太后频频派遣宫人往来于长乐宫与未央宫间,她自己也时常过来,问候冷暖。   刘藻渐渐地冷静下来,甚至觉得太后更为可信,至少她要的,就摆在明面上,不像谢相,躲在迷雾之后,使她看不分明。   冬至那日,刘藻一早就派遣一名礼官出宫,拜见外祖母。   她原想等她这边定下,再见外祖母,甚至连外祖母的居处都选好了,可惜一连三月,宫中毫无进展,她仍是一个只能听帝师喋喋不休地讲授《诗经》的傀儡。   如此一来,便不好再拖了。   武帝之前,冬至乃是岁首,百姓过冬至,便是过年,家家户户,都甚热闹。武帝用夏历后,将正旦与冬至分开。但在那日,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军队待命,边塞闭关,其要紧程度,不下正旦。   这样一个日子,刘藻自然要拜见外祖母。可惜她不能亲至,也不好将外祖母接入宫来,便派了礼官前去,代她问候外祖母安好。   刘藻有些小小的紧张,自她六月中入宫,至今近半年,不知家中可好,外祖母可安泰。礼官一走,她就有些坐立不宁。   将近午时,太后来了。   刘藻微微讶然,待太后道:“今日冬至,当一家团聚。”她才意识到,她与太后,是“一家”。   太后一踏入殿中,刘藻便将焦躁收了起来,让出御座,自坐于下首,甚是恭谨。   “今岁还是陛下即位后的第一个冬至,不知陛下往年是如何过的?”太后微微侧身,面对着刘藻,语气慢悠悠的,与她闲话家常。   岁寒,宣室殿门窗紧闭,焚着暖炉,刘藻畏寒,身子稍稍倾向暖炉,春和见此,立即令宫人将暖炉挪到刘藻近旁去。   “家中仅朕与外祖母二人,冬至也与平日无差,并不喧嚷。”刘藻说道。   她是外祖母抚养大的,此事并非秘密。刘藻舅家人丁单薄,外祖母有一子一女,武帝朝时,女儿被选为家人子,入太子宫侍奉,儿子不久因病早逝。外祖母便孤苦一人。再后来有了刘藻,抚养稚子虽辛苦,却也与她无限安慰,日子也不那么孤独了。   刘藻与外祖母感情很深,此事几乎是人尽皆知。   太后笑道:“可惜不能将老夫人接入宫来。陛下来年春日,可下诏加封老夫人。”   加封一老人家,必不会受朝臣阻挠。刘藻点头道:“太后所言有理。”   皇帝话少,太后也无不悦,她似有说不尽的话语,偏生又不吵闹,只会使人倍觉亲切。   “我入宫之初,也觉宫中规矩束缚。昭帝是遵礼之人,事事遵礼而行。古礼繁复,做起来虽能彰显皇家气派,但多了便使人厌烦。眼下倒好,松快不少。”刘藻性情稳重,但并不喜欢一板一眼地行事,除必行之礼,余者俱甚随和,只要不粗鲁即可。   太后话中有赞同之意。刘藻微微一笑,只道:“朕不及先帝多矣。”   旁的也不多言。   太后却有些微微的失神,不知她想起什么,容色恍惚,眼中似有怀念之意。刘藻察觉,略微好奇,她们方才在说昭帝,太后可是怀念昭帝?   昭帝是她的丈夫,去年的冬至,他们还是一起过的。她虽在口上抱怨昭帝太过遵礼,但这未必不是一种怀念。   刘藻忽然想起,四月中,她与昭帝先后染恙,她痊愈了,昭帝却在三日间重病驾崩。   “昭帝是否身体不太健朗?”刘藻问道。   太后回过神来,语气倏然淡了下来,不复方才亲和:“昭帝体格健壮,骤病而崩,我与群臣皆意外。”   她突然冷了下来,刘藻唔了一声,也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春和,见氛围冷然,笑着插了一句:“臣闻昭帝五六岁时,武帝便因他体健聪慧而多加宠爱。”   刘藻惊讶,望向春和:“哦?”年少体壮,可见底子打得不错。   春和小心地觑了太后一眼,继续道:“正是,臣位卑,陛下即位前,居中黄门之位。却甚少听闻昭帝染恙。”   这便奇怪了,一体健之人,急病而去,听来似乎怪异。刘藻凝神思忖。   “先帝病时,我日日侍奉榻前,本以为不过小恙,三两日必好,谁能想到……”太后说着,眼眶微红,眼泪泫然欲下。   刘藻顿觉愧疚。昭帝驾崩不足一年,太后与他少年夫妻,自是想念,她却当她面频频问起昭帝之死,未免太过伤人。   刘藻顿了顿,歉然道:“太后节哀。”   太后弯了弯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落,凄然而美艳,低声道:“多谢陛下宽慰。”   刘藻心怀不忍,转开眼去。   幸而这只小小插曲,太后未沉浸悲痛,拭泪之后,照常言笑。刘藻却有些不好意思,她本就说得不多,之后便更是少言。   近午时,前往外祖母家中的礼官匆匆回宫。   刘藻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忍住心急,待礼官行礼之后,方淡然问道:“外祖母可好?”   礼官直起身来,显出为难之色,抬眸望了眼刘藻,方恭敬回道:“老夫人不在家中。”   不在家中?刘藻大惊,外祖母无亲无朋,甚少外出,怎会在年节时离家,她直起身,急问:“去了何处?”   礼官看了看刘藻,又看了看上首的太后,小声回道:“臣自老夫人家中仆妇口中打听得,老夫人差不多半年前,便被谢相接去府中,之后再未归家。”   刘藻跌坐回榻上,满面不敢置信。   太后眼睛还红着,嘴角却朝上扬了扬,只是瞬息,她便显出担忧之色,问礼官道:“可查明了,当真是在谢相府中?”   礼官答:“臣还问了邻里,的的确确被谢相接走了。”   太后看了眼刘藻,摆了下手,示意礼官退下。礼官见此,忙消无声息地退出殿外。   小皇帝起先震惊,而后愤怒,紧接着便是颓丧,好似教什么人背叛了一般。   太后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她今日早早地来,在宣室待了许久,不正是为了看这一幕。那老妪在皇帝心中有多重,谁人不知。谁得了她,便可使小皇帝俯首帖耳。但是话又说回来,控制起老妪固然可使小皇帝言听计从,也同时将她推开,使她生恨。   谢漪先她一步,将老妪接入府中,她不及谢漪高瞻远瞩,可一步未必就是她败了。   太后叹了口气,状似关切:“此事陛下竟不知么?”   刘藻恍惚道:“不、不知。”   太后自以为得计,说道:“谢相接老夫人入府,多半是好意。她为陛下择桓匡为师,便是出于好意,桓匡虽迂腐了些,却是先帝之师,朝中还有不少他的弟子。陛下得他扶助,是一极大助益。”   刘藻转目过来,她知桓匡是先帝之师,却不知他还有许多弟子在朝为官。   “谢相当年是帝党。昭帝冲龄践祚,大权落入梁集与大将军之手,他要夺权,少不得与这二人周旋。可惜昭帝年少,哪里能斗得过两位老臣。”梁集是她的父亲,她此时提起,竟是与提及大将军一般口吻。   刘藻重新坐直了身子,专注地望着太后。   太后也不停顿,径直往下说:“幸而有谢相辅佐。陛下恐怕不知,谢相宦途颇为不易。她是卫皇后抚养大的,本该安逸富贵,可惜巫蛊之祸,将卫氏一门都扫了进去,卫皇后与卫太子先后自尽。她在宫中,不知怎么保全了下来,武帝悔悟后,不免对卫氏有所补偿。”   太后说的是十三四年前的旧事,那时谢漪也只十四五岁。   “可惜卫氏自大将军过世,便无成器之人,全部加起来,还不及谢漪一人。谢相的母亲卫少儿是卫皇后幼妹,她嫁入谢氏,是第二嫁。谢相虽不姓卫,却与卫皇后最为亲近。武帝便将补偿都落在她身上,先让她出仕,后将她安排到昭帝身旁。”   “谢相辅佐昭帝,得了昭帝全部信任,昭帝十四五岁,谢相频频用计,使他组起帝党,能与梁集、大将军抗衡。至十七八岁,帝党势力壮大,竟有压过两位老臣之势。昭帝掌握大权,顺势拜谢漪为相。自此,谢相后半生本该顺了,谁知昭帝却因病驾崩。帝党分崩离析,她收揽十之七八,余下二三或入梁集之手,或入大将军之手。”   刘藻听到此处,立即明白过来。   为何桓匡迂腐,昭帝却忍了他六年之久,因他弟子众多,是最好的媒介。帝党中必然有许多是桓匡弟子。谢相收拢十之七八,但未必就稳了,大将军虽归附她,也未必多真心,她用桓匡为帝师,是为安抚帝党之心。桓匡弟子因此受益,余下之人也会念及先帝旧恩。   难怪她说,“天下间若有一人可为帝师,必是桓师。”   刘藻气得要命,拢在衣袖下的手不住发抖。   用桓匡为帝师,多好啊。既可使她满耳朵《诗经》,不通朝政,还能笼络人心,巩固大权。这还不止,她还将外祖母拿捏在手。哪怕为了外祖母安危,她也只能听命行事。   刘藻的心冷透了。她闭上眼,双唇紧抿。   太后在旁,看得兴致盎然,小皇帝生气而克制的模样真是可爱。她也不再说下去,点到为止。正想着等陛下稍稍平静些,再提一提一同对付谢相之事,不想只过了数息,刘藻便睁开眼睛。   她的眼中很冷静,冷静得多了头,转目望过来,太后一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说起旁的事来。   刘藻照旧听着,起先她的神色还有些僵硬,说上几句话后,又平淡起来。太后暗示了几回,可与她联手,压制谢漪,小皇帝都像没有听懂,不肯接茬。   太后不由怒从心起,不知谢漪给小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分明已是怒火中烧,竟仍不肯与她结盟。   一日下来,又不欢而散。   太后一走,刘藻便唤了一名宦官近前。宦官不知陛下因何传唤,跪在殿中,恭敬等候吩咐。   刘藻打量了他片刻,道:“你去上林苑做马监吧。”   此言一出,宦官大惊,连春和都是讶然。   刘藻笑了笑,点点头,道:“去吧。”   宦官抬头,对上皇帝的目光,骤然明白了什么,俯身顿首,退下了。   刘藻看着他退出殿外,脸上阴沉下来。   春和仔细串联今晨之事,方想通其中缘由。   陛下遣人往外祖家,并无多少人知晓,她并未直接见礼官。晨起不久,她召了这宦官单独入殿,说了两句,之后那宦官就不见了踪影。眼下看来,他是去向那礼官传令去了。   太后今日忽然到来,又待得这样久,本就反常。陛下中间一串联就想明白了,那宦官向太后报了讯,他是太后的人。   只是不知陛下如何断定告密的是宦官,而不是那礼官。   春和不知,刘藻自然一清二楚,她之所以选那礼官,是因那名礼官是谢相的人。谢相与太后正势如水火,哪会向太后传讯。   她赶走了宦官,想了想,又令胡敖来补了他的位。朝中她做不得主,未央宫却是她说了算。   处置完了此事,便余下谢漪之事。刘藻光是想一想都气得咬牙切齿,她这般信她,纵然不知她有何私心,纵然有所怀疑,也愿再等一等,等情形明朗些,而非与太后联手对付她。   她甚至让谢漪为她揉揉小腹,一点也不防备!   可她就这样对她!!   全是利用!全是蒙蔽!   刘藻按捺下怒意,隔日照常往柏梁台。她要待下学后,再召谢漪来,问个明白。刘藻一路走一路想,不过谢漪此人心机深沉,她就算当面问了,她也未必搭理,或是避而不答,或是不加理会,必不会坦言相告。   刘藻又想,或可与太后联手。只是她再怒,也未丧失理智,与太后联手,不过是去一狐狸,又来一豺狼,未必就好。   但再不好,也好过比眼下困于《诗经》,不能脱身。她心绪起伏,已倾向于太后。   待至柏梁台,她已平静下来,容色沉静。   天寒,四面门窗紧闭,阁中点了灯烛。刘藻推门而入,正要与往日那般,免了桓匡行礼,却惊讶发现,今日在此的并非桓匡,而是谢漪。 第20章 屈服   柏梁台乃是武帝所建,原处长安北阙,其势之高,上林苑、昆明池皆尽收眼底。后柏梁台骤然失火,宫室华舍皆作尘土,只余下高台耸立。武帝却并无多少遗憾,他在高台上再建宫苑,建出了一片宫殿群,取名建章宫。   刘藻如今读书的柏梁台是武帝末年时复建,在未央宫内,昭帝曾在此俯瞰未央,临风作赋。桓匡以为居高则目展,迎风则神清,此处正合天子进学。刘藻那时还不知此人是一顽固迂腐的老头儿,高高兴兴地令人准备,将进学之址选在此处。   高台周围,无宫宇遮挡,一入冬,寒风凛冽,台阁嗖嗖作响。   刘藻入阁,见谢漪,只以为天寒使人恍惚,她看花了眼,定足再观,才确认当真是谢漪。   谢漪坐在案后,闻声抬首,从容而起,冲刘藻弯身一礼,口道:“拜见陛下。”   刘藻道:“免礼。”   谢漪直身,与她笑了笑:“岁寒,桓师老矣,不能承受,托臣来为陛下授课。”   刘藻一个字都不信,桓匡虽老,却甚体健,这等寒意,只怕还冻不着他。刘藻本就对谢漪存了怀疑,此时更是觉得她又在酝酿什么诡计。   刘藻点了点头,道:“有劳谢相。”   二人话毕,各自入座。   谢漪容色温雅,一双眼眸却深似漩涡。她今日未着官袍,只一身曲裾,衣摆曳地,梳垂髻,青丝柔顺,披在身后。她的双唇似乎上了口脂,一抹嫣红,却不艳丽,肌肤胜雪,修眉细长,美人之韵,在乎色,更在乎神。   那一双眼眸,正是神韵所在。只被她轻轻瞥上一眼,足使人惊心动魄。   “陛下爱听武帝朝的旧事。武帝好兵事,击匈奴、征百越诸事,陛下想必都听过了。今日不如,就说说古时的一则战事。”谢漪也不摊开竹简,跪坐在案后,双手置于膝上,腰身挺直,宽袖展开低垂,覆在她的腿上。   她说话的时候,望着刘藻,带着淡淡笑意。   刘藻只觉得,纵使司马相如在世,书尽华赋,也难写出谢相美之万一。   她移开目光,冷淡道:“战事?”   “是。权当轶事,说与陛下解闷吧。”   刘藻面不改色,朱唇轻启道:“卿说来。”   谢漪说的,是著名的长平之战。刘藻近日看得很杂,诸子百家皆有涉猎,却还未读过史,长平之战竟未听闻。   谢漪刚说了一个开头,刘藻便被吸引住了。   长平之战,是秦赵之战,起因却在韩国。秦国攻韩,连下数城,围困韩之上党郡。韩王为求息兵止战,令上党郡守冯亭献上党与秦。冯亭不愿降秦,遣使往赵国,称愿献上党与赵。   上党是大郡,有城池十七座之多。赵王为大利所惑,接受了上党,封冯亭为华阳君,并派遣老将廉颇,驻守长平,以防秦军来犯。   彼时秦国是秦昭襄王在位。秦昭襄王乃是雄主,自是恼恨赵国所为,令秦军攻赵。   赵国兵败,数战不利,幸而老将廉颇,还能坚守城门,拒秦军于城外。秦军赴他国作战,战线长,粮草有数。若长久对峙,必可使秦军疲惫,挫杀秦军锐气,而赵军却是以逸待劳,等待时机。   秦国畏惧廉颇,一面暗调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赶赴阵前,一面遣人入赵,施行反间计,离间赵王与廉颇。   赵王早已不满廉颇坚守不出,屡次遣使责骂,最后中了秦国之计,竟临阵换将,召回廉颇,改用赵括。   赵括是名将赵奢之子,读了很多兵书。   刘藻兴致勃勃道:“赵括名将之子,熟读兵书,可也知兵事?”   谢漪一笑:“陛下可闻‘纸上谈兵’?”   刘藻见此,便知自己猜错了,红着脸,摇了摇头。她哪里知道呢,若知便不会这般问了。只是听谢相的口吻,这似乎是十分著名的典故。她竟一无所闻,不免显得无知。   小皇帝脸颊微红,伪作镇定道:“请谢相为吾解惑。”   谢漪说下去。   纸上谈兵,说的正是赵括的故事。赵括虽是名将之子,自小熟读兵书,却从未亲临战场。赵王召回廉颇,改用赵括,赵国上卿蔺相如极力劝阻。   “蔺相如劝赵王,云:‘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赵王不肯听。”谢漪说道,“赵括之母亦上书赵王,说赵括不能为将。”   刘藻惊讶,蔺相如也就罢了,他是上卿,偏向老将廉颇,而疏远从未上过战场的赵括,是情理之中,可赵括的母亲为何也不相信赵括?   “何也?”   谢漪不答,反问道:“陛下以为呢?”   刘藻认真思索,想了一会儿,她道:“知子莫若母。”   谢漪赞赏地点了点头:“赵括之母言与赵王,当年赵括的父亲赵奢在军中,能够平易近人,和将士们交朋友。大王与宗室有所赐,他都转赠将士僚属。赵括刚做了将军,就威风凛凛,将士们不敢与他对视,大王所赐,他都带回家中藏起来。还天天查访田宅,有可买的皆买下。这样的人,哪里像他的父亲?”   刘藻叹了口气:“赵王不用相如之言,必然更不会听从一妇人所言吧?”   谢漪颔首:“正是。赵王一意孤行,任用赵括为将。”   后来,秦军连番用计,赵括不能识破,将赵军带入死地。这一战,赵国大败,赵括突围被杀,四十万赵卒,全部投降。这一战,赵国元气大伤,自此以后,再无法与秦为敌。   说到这里,谢漪停了下来。刘藻唏嘘,一是赵王昏聩,不能用忠言,二是秦国智谋卓越,六国之中,怕是无有能与争锋者。   这个故事很长,与刘藻从前听的都不一样。往日,外祖母也好,春和也罢,但凡说起旧事,总会格外突出某一人之功,譬如卫青天生帅才,如何冷静地在大漠中寻到匈奴所在,将其歼灭,又如李广,有飞将军之称,箭法精湛,匈奴畏惧。   但谢漪说的这个故事,却似是一幅群像画。冯亭如何决断,廉颇如何老成,赵王又是如何弃忠言而信谗言,秦国又如何计谋多端近乎狡诈,一个个都有各自的私心,都有各自的立场。   两国如何调度兵卒,战事如何推进,描绘详细。   刘藻甚少听这种讲述方式,既新奇又喜欢。她开始代入故事中的人物,试想为何他会这般抉择,倘若是她,又会如何取舍。   她想得入了神,谢漪也未开口搅扰。刘藻忽然开口,问道:“四十万降卒,白起是如何处置的?”   “白起以计诱之,全部坑杀。”   刘藻脸色大变,身子前倾,急声问道:“四十万降卒,全部坑杀?”   谢漪道:“正是。”   刘藻脸色煞白,四十万条活生生的人命,竟全部坑杀。四十万人,一个挨一个的站立,偌大一个长安城怕是都要填得满满当当,他们的血能填满汉水,尸首堆积,能成一座山。   谢漪留意她的脸色,只是她先是震惊而后气愤,再接着竟又恢复冷静,沉着评判道:“情理之中。”   四十万人,难以管辖,倘若有人煽动炸营,到时秦军怕是损失惨重。   谢漪看了看她,没说什么,转口说起:“武帝时有一太史令名司马迁,有巨著传世,名为《太史公书》。臣尝拜读,获益良多。此书今藏于御史大夫杨敞家中,陛下若欲一观,不妨令杨敞献书。”   刘藻眼睛一亮,大是欣悦,道:“善。”   一个故事说完,已近午时。   刘藻忽然反应过来,故事很好听,但她还在生气。不能因一个故事,就屈服了。刘藻又淡下神色。   宫人奉上牛乳。牛乳烹过,兑了蜜,盛于卮中,既可解渴,又可暖身。刘藻接过,饮了一卮。谢漪不喜甜,仅饮温汤。饮罢抬头,便见小皇帝唇上沾了一圈牛乳,白色的,颇有童趣。她这时方显出一些少年才有的童真来。   谢漪移开目光,心中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小皇帝一本正经地擦了擦唇,而后望向谢漪,单刀直入道:“外祖母可好?”   “老夫人身体安泰,无甚不好,只挂念陛下而已。”谢漪道。   刘藻双眉紧蹙,眼中染上怒意,谢漪与她对视,分毫不怯。最终还是刘藻败下阵来,轻声道:“外祖母年迈,望谢相善加奉养。”   谢漪声音温缓,说的话却使刘藻怒火攻心:“陛下听话,老夫人自能长命百岁。”   刘藻紧抿嘴唇,一语不发,谢漪也不在意,她知陛下必是听进去了。   下午桓匡会来,谢漪站起身,道了告退。   刘藻冷声道:“谢相慢行。”她一眼都不想看她,从今以后,谢漪再也别想揉揉她的小腹!年少之人,最恨的不是有人骗她,而是骗她的,是曾予以信任之人。   谢漪弯唇轻笑,竟又不走了,朝刘藻行了两步,俯身附到她耳畔,低声道:“陛下可要记得,离太后远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刘藻:“从今以后,你再也别想摸摸我的肚子。”   谢漪:“…”   刘藻:“但我可以摸摸你的。”   谢漪:“……”   刘藻:“摸摸肚子,摸摸肚子上面一点,摸摸肚子下面一点。”   谢漪:“…………” 第21章 萌萌   谢漪以老夫人要挟,要刘藻听话。刘藻只能听命,做一不闻朝政的木偶皇帝。   只是刘藻性情颇为强韧,她面上认命了,心中却不认。   新帝即位,新岁改元,刘藻的第一个年号,定为元贞。这一年,便是元贞元年。大汉皇帝似乎格外偏爱“元”字。武帝御极五十四载,共用年号十一个,其中七个带有“元”字。昭帝仅有两个年号,分别是始元、元凤。   “元”、“贞”二字皆出自《易》。   《易》中第一卦,乾卦,卦辞为:元、亨、利、贞。   元亨利贞,君子四德。元为万物之始,贞为万物之成。这年号取得尽善尽美,口气极大。喻义功业由她而始,至她而成。   “臣观陛下沉敏,不想竟也胸怀大志。”谢漪笑道。   刘藻淡淡道:“朕受制于卿,纵有大志,也只好想想,卿怕什么?”   谢漪笑意愈发明朗,望着刘藻的目光,好似看一逼急了要咬人的小兽:“陛下有壮志,臣高兴尚且不及,岂有怕的?”   刘藻冷冷地睨她一眼,只觉谢漪不仅多诡计,且还善矫饰,奸猾得很。   “今日陛下欲闻何人事?”谢漪安坐于榻上,漫声问道。   刘藻脸色缓了缓,有些不情愿,又有些期待,道:“晋公子重耳。”   “晋公子重耳?这故事说来就长了,半日怕是难以言尽。”谢漪说道,但她并未以此推拒,只是闭上眼来,思索片刻,便为刘藻讲述起来。   刘藻也不知为何,谢漪每隔三日便会来为她授一回课。她所授与桓匡不同。桓匡抱着一卷《诗经》,不知要说到何年何月,谢漪则是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似乎随心所欲。   但二者相较,刘藻更喜谢漪,谢漪看似只是为她讲故事,然而这些故事皆是古时天子、诸侯、士大夫之事,每有闻之,获益匪浅。   正旦前两日,刘藻还遣人往御史大夫杨敞府上,令他献上《太史公书》。刘藻即位之初,曾使人向杨敞讨要文牍,杨敞拒绝,甚至连敷衍都不曾,丝毫未将她放在眼中。   此番再派人索书,刘藻心有惴惴,恐怕杨敞依旧会拒绝,还想要想是否要想些法子,不料,去人只去了两个时辰,杨敞亲自将书送至皇帝面前。   一套《太史公书》足足装了两大车。   十名宫人一同出力,进进出出搬了十余趟,方将书简全部搬入宣室殿。   刘藻数了数,共有竹简一百三十卷。如此宏伟巨著,古之未有。刘藻眉心直跳,直觉她正经历一场文坛盛事。   杨敞立在殿中,目光一直落在进进出出的宫人身上,待竹简全部搬入殿中,方与刘藻说道:“此书共有两部,一部藏在宫中,另一则在太史公家中。臣娶太史公之女,太史公家中那部随嫁带入杨家。昭帝年间,宫中失火,诸多书简遭焚毁,《太史公书》也在其中,眼前这一部便是世间仅剩了。”   他亲自送书入宫,为的似乎就是说上这一番话。刘藻起初不解,待她翻开书简看过,方知缘由。   《太史公书》竟是一部“谤书”!   刘藻并非从头看起,而是拣出最近的《孝武本纪》,捧在手中,翻看起来。她对此书期望甚高,初读之时,只觉不负所望。她越读越心绪高昂,直到看完整篇,才发觉书中颇有毁谤之语,直言武帝之过。   刘藻看得恼怒,将书简弃掷于地,掷完,还得捡回再读。即便书中多毁谤,刘藻仍以为,这是好书。   杨敞特将此书送入宫中,是因这是一部谤书,强调仅此一部,是为保证此书绝不会流入民间。   刘藻一口气读了五卷,待她停下,夜都深了,可她却觉方才阅读时,太过粗陋,想要将这五卷,重新拜读。   春和见此,忙来劝阻:“夜已深,陛下该安置了。”   刘藻这才作罢,但又生出一个怀疑。世间当真仅此一部?这等巨著,杨敞便没有抄写一部,私藏家中?   换了是她,肯定要偷藏一部。   但御史大夫既那般说了,她也不好深究。   之后谢漪再来为她授课,便不再自己定内容,而是问她要听什么。刘藻便将读史之时的不解处提出,请谢漪解惑。   今日要讲的便是晋文公重耳的故事。谢漪所述,不仅有《太史公书》中载的,也有其中未曾提及的。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世间所有的学问,都藏在她的脑海中,要用之时,信手拈来。   《庄子》云:“惠施多方,其书五车。”惠施是战国时宋人,当过魏国的相国。这句话有两种释义,其中一种是惠施学识广博,他的言论能斡旋五国的兴衰。书被解释为言论,车在战国时,常被用来指代国。   另一种则是,惠施学识广博,他的藏书能装满五辆车。   刘藻每跟谢漪读书一回,便对她更忌惮一分。若说惠施学富五车,谢漪读过的书简,只怕五座宫殿都装不下。   重耳的故事果然长,一上午过去,还仅讲到他流亡楚国。   谢漪见天色不早,便停了下来。刘藻意犹未尽,问道:“谢相明日来么?”   她一贯三日来一回,三日间,恰好够刘藻熟读一篇。但此次却戛然而止,使得刘藻的心似有爪子在挠,急切得很。   谢漪不说来,也不说不来,而是故作惊讶道:“臣以为陛下三日见臣一回,都觉厌烦。”   真是讨厌!刘藻沉下脸色,直言道:“来不来?”   “不来。”谢漪道。   刘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谢漪在她身后,看着她强忍怒气的背影,不由轻笑着摇了摇头。   隔日,谢漪果然没有来。   刘藻:“……”她还以为谢相是欲先抑后扬,好使她惊喜,没想到竟是说实话。小皇帝对丞相的诚实极为失望。   谢漪不来,来的自然是桓匡。自知桓匡的用处后,刘藻便甚为好学,从未显出不满。桓匡见此,也渐渐对这弟子温和起来。   他为大儒,能教出许多名士,以致为天子之师自是有缘故的。刘藻跟桓匡读了三月,才渐渐察觉。   诗三百,思无邪。说的是《诗经》纯朴无伪,能够陶冶情操,导人向善。他不再每篇都讲,而是择其中有教化意义的篇章来解读,又穿插孔孟之言,谈及治国之道。如此一来,桓匡的课也不那么难熬。   只是刘藻还是以为谢相所授更合她心意。桓匡的治国之道,皆是仁义道德,是王道。但谢漪偶尔还会提一提诡道。   刘藻以为死守一家之言,未免呆板,所谓诸子百家,谁家好用就用谁家,何必分什么儒、法。   不过这话,她只放在心中,谁都没说,甚至连面上都无一丝流露。桓匡讲课之时,她听得专心致志,还能举一反三,见解精湛。几乎使得桓匡以为,他又要教出一仁主来。   时日渐暖,刘藻脱下冬衣,换上轻薄的春衫。谢漪一见她,才发觉陛下长高了许多。谢漪这回来,竟带了几分竹简与锦帛。   刘藻不免好奇,问道:“此是何物?”   谢漪道:“是郡国所上奏疏、表章。”   刘藻惊喜,她即位后,还未批阅过臣下所上的奏表,不想今日竟是见到了。但她虽喜,面上依旧是镇定的神色,冲谢相点了点头,缓缓道:“请谢相授课。”   因每种奏表都只带了一份,谢漪便未与刘藻分榻而坐。有宫人及时上前,在刘藻身侧置了一张坐席。谢漪便跪坐在席上。   她靠近了,刘藻又闻到那熟悉的香气,本能地觉得紧张。谢漪丝毫不知,拣出一份竹简摊开,开始讲授。   奏表自有格式,上奏之人不同,格式也不同,大臣有大臣的写法,诸侯王有诸侯王的写法,列侯也有一套格式。   大汉的规矩,非军功不封侯,非列侯不拜相。这规矩在武帝时被打破,成了拜相者必封侯。故而时人也尊称丞相为君侯。   列侯封邑称为国,未尚公主或在朝无任职者需往封地居住,不可逗留长安。   谢漪拜相后,自也被封侯,封的是巩侯。她的封国在巩县。   谢漪便从列侯的奏表开始说起。奏表的写法不同,皇帝批阅的方式也不同。刘藻学得很快,几种奏表,不到一个时辰,她便精通了。   刘藻原以为谢漪教了她如何批阅奏表,便会让她接触大臣们的上书,然而并没有。仿佛那只是一过场而已,教过了便罢了。   刘藻满腔热情,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心情也不好了。谢漪身上的香气,温柔而淡雅,似有安神的作用。刘藻的怒意渐渐被安抚下来。她明白,她是斗不过谢漪的,既然斗不过,不如先与她交好,使她放松警惕,而后再寻机击败她。   刘藻迅速调整好状态,笑问:“不知丞相食邑几何?”   谢漪答:“五千户。”   五千户,比起一些刘姓诸侯王还多,但刘藻仍做出惊讶之色:“丞相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为我大汉,奉献良多,区区五千,岂能酬卿?”   谢漪笑而不语。   刘藻接不下去了。   但她并非能轻易挫败之人,很快又想起一事,与谢漪道:“朕已十五,岁数不小了,当及笄称字,恳请谢相赠字。”   《礼》云:“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说的是女子十五岁,便可加笄成人。   为天子赠字,非厚德位尊者不可为。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必可使谢漪更加势大,但刘藻不在意,她刚读了《越王勾践世家》,深知退一步,未必是坏事。她现在只怕谢漪不能对她放下防备。   谢漪果然动心,她侧首沉思,缓缓道来:“十五之龄,如日初升,如春之临,正是生机萌动,万物复苏之季。”   刘藻点头,心中还有些小小的激动,她果然受不住诱惑,要为她赠字了。   谢漪还在深思熟虑,她想了许久,方望着刘藻,郑重道:“不如,就叫萌萌,如何?”   刘藻面无表情:“……”   谢漪显出笑意,起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缘:“你们也三日一回么?”   刘藻:“嗯。”   萧缘:“你们三日一回干什么?”   刘藻:“讲课。”   萧缘得意:“我们三日一回内容可丰富了呢。”   刘藻:“……” 第22章 外祖母   帝王之势虽失,帝王尊严犹在,萌萌二字,刘藻说什么,都不会要。   幸而谢漪也无强迫的意思,说完,就走了。刘藻再是迟钝,也看出她不过是敷衍逗弄罢了,并非当真要为她赠字。   刘藻气得直咬牙,面上还得若无其事地忍了。她与谢漪三日一见,每见必会受气。之后她又屡次欲为谢漪加封,又或封其亲族。谢漪皆推拒。   人有私心,方显破绽,才能攻其短。谢漪却似无欲无求,既不要名也不要利。刘藻起先觉得无从下手,但转念一想,谢漪看似不慕名利,却紧紧握着大权不放,哪里是无欲无求,分明是表里不一,惺惺作态。   这表里不一之人这日又来授课。她们照旧一人讲授,一人静听。待下学,刘藻拦住欲告退的谢漪,道:“朕欲见外祖母。”   外祖母在谢漪府中,她要见,必得经谢漪允许。   原以为会作一番口舌之争,不想谢漪却甚好说话,问道:“何时?”   “明日。”   明日恰好休沐,皇帝也不必进学,倒是合宜。   谢漪颔首:“待明日,臣来迎陛下。”   如此,便说定了。   刘藻已大半年未见外祖母,她不免满怀期待,一夜不得安眠,只盼着尽早天明。   皇帝要出宫,并非什么难事,只需知会一声,派遣甲士保护,仪仗开道即可。若是微服,仪仗都不必准备。   刘藻此行,便是微服。她令春和寻了身衣袍来,束发戴冠,作了小郎君装扮。春和紧张得很,唯恐陛下出行在外,有什么损伤,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待得知谢相伴驾,方才安心,将小皇帝送到宫门口。   谢漪在宫门外等她。她安坐轺车,闭目养神,一仆役见皇帝现身,往车旁说了句什么。谢漪睁开眼睛,朝宫门望来,刘藻恰好与她对视。   她看到谢漪起身,步下轺车,朝她走来。   天尚且蒙蒙亮,谢漪的身上沾了露水,肩上微微有湿意,她至刘藻身前,看了看她,方行了一礼,侧开身,邀她同乘。   刘藻也不推辞,径直往轺车去。   一登车,她才发觉,这乘轺车正是去岁接她入长乐宫的那一乘。谢漪等她坐好,方扶着车辕上车,坐到她身旁。   前后皆是谢漪的甲士,或骑马或徒步,威仪赫赫。刘藻也带了几名侍从,跟在队伍最末。   谢漪似是有些累,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刘藻也非聒噪之人,她不开口,她正好安静地看一看四周。   禁宫四周,并无什么人往来。道路齐整干净,轺车辘辘,马蹄噔噔,而无一丝烟尘。刘藻上回出宫是正旦祭拜高庙。高庙处长安城中东南角,奉祀的是高祖皇帝。那时刘藻乘坐的是辎车。辎车有四壁,前有帘,人坐其中,不见外景。故而刘藻并未见过宫外的景象。此时再见旧景,竟与她去年入宫时一般,分毫未变。   她们一路往东,经武库,转南,入尚冠里。   刘藻惊讶,谢漪也居尚冠里?她转头看了眼谢漪,谢漪仍闭目安坐,仿佛不闻外声。刘藻便不看她,只自己观察。   一入里门,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皆是着锦衣,戴高冠的士人。偶尔也有轺车迎面行来,见谢漪车驾,多靠边相让,待她们走远,方在前行。   这是礼让尊长的举止。不止下吏见上官如此,小辈见长者也如此。规矩更严的宗族,甚至会有小辈跪在道旁,等长者车马远去,方能起身的。   轺车又往里行百步,一锦衣郎快马而来,他身上背了一张弓,后头跟了二十余名家仆,皆或背弓,或持矛,看样子,是往城外田猎。   锦衣郎策马而来,远远见丞相车驾,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又将缰绳一丢,快步朝轺车来。   刘藻一见,便知这当是谢漪族中小辈,应当还是关系不远,又或父祖居高位者,不然他不敢上前。   果然,一见他来,御者停车,紧随车旁的侍从低首与谢漪道:“君侯,小郎前来拜见。”   谢漪睁开眼,眼中清明,毫无倦意。   锦衣郎恰好到车前,撩起衣摆,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稽首大礼,口道:“拜见姑母。”   “文儿往何处去?”谢漪问道。   锦衣郎十五六岁的模样,与刘藻一般大小。只是他的身形要高大的多。听闻姑母垂问。他站起身,也不去拍膝上的尘土,笑着回道:“承杨次孙之邀,往上林田猎。”   杨次孙,孙是孙辈的意思,次则是第二。杨次孙,指的应当是杨敞的第二个孙儿。   谢漪温声叮嘱:“不可沉溺。”   锦衣郎肃手恭听,道:“诺。”言罢,见姑母身边坐了一眼生小郎,不由惊讶,开口问道:“敢问小郎是何人?”   刘藻正听着谢漪与他一问一答,不想竟问到她身上来了。她是微服出宫,不愿为人所知,便欲取一化名,正想着何字为名,余光就瞥见谢漪看了她一眼,代她道:“这是刘萌,是我门下弟子。”   刘藻无话可说。   锦衣郎谢文抬袖与她见礼,刘藻只得回礼,一人立于车下,一人安坐车上,相对一揖。   话到此,谢文让到道旁,恭送轺车离去。   刘藻面无表情,再无方才闲情。   “陛下如何不悦?”谢漪问道。   刘藻不理。   谢漪恍然:“莫非是臣自作主张,伪称陛下是我弟子,冒犯了陛下?”   自然不是因此。她们虽无师徒名分,但谢漪为她授课,教她良多,称得上是她先生。刘藻自不会这般小气。   谢漪说完,见小皇帝依旧不展颜,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又道:“难道是不喜刘萌这化名?”   刘藻“哼”了一声。   “看来刘萌萌更合陛下心意。”   她还好意思说!刘藻转开脸去,对着车外,不理她。   谢漪看她这气呼呼的模样,心中忍俊不禁,面上则与她一般,望向车外。   不多时,相府便到了。   刘藻下了车,仰头看去,只见相府之门修得甚大,门上的漆应当是新上过,上首匾额亦是时常擦拭,干净簇新。门前列了两队甲士,左右门开,执戟而立。甲士所着盔甲与宫卫不同,宫卫兜鍪顶端饰红缨,相府甲士则是玄缨。   外祖母就在府中。   刘藻有些激动,她转头望向谢漪,竭力沉稳。   谢漪道:“进去吧。”举步上阶。   刘藻并未坦言,她要见外祖母,是因今日恰逢外祖母寿辰。她自侍从手中接过一匣子,捧在怀里,紧随谢漪身后往府中去。   相府自是不小,刘藻也顾不上打量,忐忑急切地往里去。   谢漪领着她,到一小院前。院门开着,庭中植花卉树木,一老妪正弯身侍弄花草。刘藻看着,眼眶立即红了,眼泪在眶中打转。   谢漪看着她,声音意外地柔和下来,道:“老夫人就在院中,陛下入内相见吧。”   刘藻强忍住泪意,冲她勉强一笑,道了句:“多谢。”   老夫人似是察觉了,回过身,往院门瞧。刘藻一步一步地走进去,到她身前,弯身欲跪,外祖母抓住她的手臂,阻止了她。   “你来了。”老夫人有些严肃的面容上显出笑意,上上下下地打量刘藻,看她是否消瘦。   刘藻连连点头,红着眼睛,问道:“外祖母,您过得可好?”   “好。”外祖母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入屋中,好似她们并非大半年不见,刘藻不过是外出游玩了一日。   入屋坐下,老夫人愈加细致地端详她,抬起枯瘦的手,抚摸她的脸颊:“我就知道。”她的声音有些颤,“你五岁那年,有一术士临门,称家中有天子气。我想到你母亲怀你时做的梦,便知这必是真的。”   刘藻不知该说什么,忙将怀中的匣子奉与她,她是来给外祖母祝寿的。   外祖母显然也想到了,眉眼间化开笑意,严肃的面庞格外慈祥起来,她接过匣子,想着孙儿还要回宫,下回再见不知何时,便与她叮嘱起来。   外祖母一向言辞不多,今日却唠叨了许多,刘藻怎能想不到这是为何。她忽觉心酸,握住老人家的手,道:“外祖母放心,我都明白。”   老夫人点了点头,她岂不知她在此地,是用来牵制刘藻的,她欲与刘藻道,不必管她,她这把岁数,还能活多久呢?刘藻不同,她方登基,大业将始,不当受她拖累。   但她又知,她纵这般说了,刘藻也必不会答允。   “鲤鱼虽幼,也能溯流而上。你别气馁也别着急,一步一步来。谢相待我甚是礼遇,你在宫中不必挂怀。”外祖母叮嘱道。她不懂朝廷大事,也说不出具体的建议,只能以最淳朴的言语,鼓励刘藻。   刘藻闻言望了眼门外,却见谢漪不知何时离去了,她垂下眼眸,淡淡地笑:“我不急。”   她自然不急,她与谢漪,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萧缘:你们三日一回还讲课么?   刘藻:讲。   萧缘:我们三日一回内容更丰富了呢。   刘藻:我们更丰富的内容不需要三日一回。   萧缘忽然失去笑容,委屈的泪水溢满眼眶:我要告诉阿瑶。 第23章 遗憾   刘藻自小院出来,似了了桩心事,颇觉放松。细细想来,外祖母在谢漪府中也无甚不好。她登基之初,不敢将老人家接入宫,也不敢遣人探望,直到冬至方大着胆子遣了名礼官起问安,便是恐有人瞧见想起了她在宫外的这位长辈,生出不轨之心。   这不过掩耳盗铃。有谁不知她是外祖母抚养大的。   眼下人在谢相府中,总好过落入太后手中。谢相本就已掌控了她,留住外祖母想必只是威慑而已。太后则不同,她所图甚多,若是叫她得了外祖母,必会以此要挟。   院门外一着绿衫的婢子恭敬侍立,见了刘藻出来,上前行了一礼,道:“君侯令婢子在此恭候。”   刘藻略微颔首,令她在前引路。   她了了心事,倒有心情游赏起相府来。   小院处偏僻地,四周草木茂密,甚为幽静。刘藻拐过三个弯,方见一阁,建在池上。时值春日,池中水草繁盛,开着紫色的小花,风吹来,碧波荡漾,小花迎风招展。   刘藻即位至今,也曾往上林、沧池几处园囿游玩过一回。与此处相较,上林胜在大气。有山,延绵不断,有水,一望无际,有林,群兽奔腾,遒劲质朴,彰显汉家风范。   相府之园,却极清幽,无远山,无奔水,似是画一般,美却无声。置身其中,身心俱可松懈。   刘藻的步子便不由缓下来,在前引路的婢子掩唇轻笑道:“入相府而能面不改色者,怕是只小公子一人。”   刘藻一笑,并不说话。她如今不怕谢漪了,只觉得这人讨厌得很,总有一日要让她晓得厉害。   二人又走过一段,可见成片房舍。刘藻走入一回廊,沿回廊前行,绕过一处拐角,便见不远处谢漪正与一老妇人相对而立。   那妇人比外祖母更年长些,只是衣饰更为华美,眉眼间隐有倨傲之色。   刘藻止步,婢子低声道:“那是老夫人。”   刘藻恍然,原来是谢相的母亲。   谢漪背对着这边,她似有察觉,忽然回头望来。刘藻还来不及反应,便见谢漪对她微微摇首,示意她不要过去。   刘藻迟疑片刻,点了点头。谢漪勾了勾唇角,回过头去,与老妇人继续言说。   妇人见她回首,也朝这边望来。她的眼眸有些逼人的气势。这种气势,与谢漪不同,谢漪看人,也会使人倍觉压力,但那是她久居高位所致,她的目光多数是温缓的。但这妇人的眼神却甚是蜇人,好似锥子一般。   刘藻蹙了下眉头,却也未闭闪,淡淡地与她对视。   谢漪却略微动了动身子,恰好挡住了母亲的眼神。老妇似是有些惧她,见她有意遮挡,便不再看刘藻。   不多时老夫人拄杖而去。谢漪目送她走远,方朝刘藻走来。   “时候不早,我送小公子归去。”   刘藻道:“也好。”   依旧是那乘轺车,谢漪将刘藻送到长乐宫前,便不再送。   刘藻想了想,还是与她道:“外祖母便有劳谢相照料。”   谢漪一笑:“陛下安心便是。”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老夫人好坏,不在臣,而全在陛下。”   才好了一些,她又出言威胁。刘藻深吸了口气,冷冷瞥了她一眼,便快步入宫,不再与她多言。   至宣室,宫人恰好奉上哺食。   刘藻洗去灰尘,换了身衣袍,便往偏殿,令将哺食摆上。往日用膳前,她多是埋头经典,又或自己冥思苦想些不能解的难题,少有留意宫人在做什么。   今日她看望过外祖母,心情着实不错,便稍稍松懈,观察起身旁的宫人来。   哺食甚为丰美,有羮有烩有糜有炙,还有一小鬲菰米。她身前置了一张食案,见宫人捧食,鱼贯而入,便以为会将饭食置于案上。   不想他们入殿后,便成排站立,春和上前先观色,又嗅味,而后取一匕首,割下一小块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尝完,停顿片刻,又将余下羮饭一一都尝了一遍。   刘藻先是惊诧,但也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恐有人在她饭食中下毒。她知她的饭食有人尝过,方能奉上,却不知此事是春和在做。   春和都尝过一遍,确认无事。刘藻便以为完了,谁知他到队列最末,自袖中取出一扁匣,最末之人手中所捧是箸匕之类的食具。春和扬了扬下颔,立即有一宦官上前,将托盘上的食具皆取下。春和打开扁匣,只见扁匣内也是一套食具。他小心地将它们取出,放到托盘上。   膳食这才送到小皇帝面前。   刘藻只知膳食要亲自尝过,确认无毒,没想到连食具都是经春和之手。她先用膳,膳毕方问春和:“每日膳食,皆是卿亲验?”   春和躬身道:“正是。”   她道:“看着很是繁琐,从前武帝、昭帝亦是如此吗?”   “武帝与昭帝皆要简单些。”   刘藻一怔,武帝、昭帝必也是惜命之人,怎会比她简单?   春和面露迟疑,想了想,还是道:“尝膳之事,原有专人。臣放心不下,方亲自再尝一遍。”   原先皇帝都是在正殿用功,待膳食摆好,方会驾临,自不知其中周折,眼下知道了,她少不了问个明白:“这是宫中,朕也无甚使人惦记之处,卿何以放心不下?”   刘藻说的是实话。谢相不必说,暂且还没道理想换个皇帝。太后再急,也还未至绝境,不至于铤而走险,更易天子。   想来想去,无人会要她性命。   春和显然没想到小皇帝会这般直言,他面露苦色,口中却愈加恭敬:“陛下千乘之躯,自是愈谨慎愈好。就是眼下这种种,臣且犹恐不足。”   他说得很是诚恳,刘藻却仍觉不对。不过话已至此,想必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她也就扬了扬手,示意春和退下。   宫中仿佛人人都怀藏机密,太后如此,春和如此,就是胡敖,刘藻也时常觉得,这小宦官身上也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   胡敖自又到皇帝身边侍奉,便极恭敬。有一奇怪处便是,他与春和一般,对皇帝入口之物,甚为谨慎。   这本是情理之中,但在刘藻看来,又觉似乎谨慎过了头。她想不明白,又与春和旁敲侧击,只是回回都叫他回避过去。   经此,小皇帝不免又留了个心眼。她时常留意春和。   春和就近侍奉,他所行所言,皆在刘藻眼下,要留意倒也简单。于是几日下来,刘藻又发现,不止是膳食,他亲尝,连平日所饮蜜水、牛乳,他都会自耳杯中舀出一勺,亲自尝过。   刘藻忽然想起,从前太后与她说过,要知一人,便要知他从何而来,往何处去。   这日太后又遣宫人,送了些葡萄来。   武帝时,大宛国王送质子入朝,以示臣服,随质子而来的,还有葡萄种子。武帝曾听闻张骞说起这果子甘甜清凉,令人将种子种在上林苑。   葡萄之可口,果如张骞所言。宫廷内外,无人不爱。刘藻也很喜欢,她还很喜欢葡萄酿造的美酒,甘醇却不醉人,大宴时,她会小小饮上一觞。   太后使人送葡萄来,刘藻读了篇史,欲起身走走,松快松快。她出殿门,余光一闪,瞥见春和正自宫人洗净的葡萄中摘了一颗放入口中。   刘藻并不出声,也未走过去,而是远远地看。春和尝过一颗,又看了眼余下的果子,停顿了许久,方摆了摆手,示意宫人送入殿去。   刘藻这才转身往别处去。   入夜,她在灯下读了会儿书,春和送了牛乳来。刘藻想起白日情形,心念微动,道:“黄门令是何时居此位的?”   春和将耳杯捧到刘藻手边,笑道:“臣的黄门令,是昌邑王所封。”   竟是昌邑王封的。刘藻颇为意外。昌邑王在位虽短短二十余日,但也少不得赏罚。他避位后,这些赏罚有些不作数了,但多半仍保留下来。   “黄门令前,卿居何位?”   “在此之前,臣是中黄门,在中黄门一位上,留了十三年。”   中黄门这一官位,在宫中不算多,也不算少,多侍奉帝后、皇子、宠姬。刘藻端起耳杯,将牛乳一口饮尽,方再问道:“那你从前是侍奉何人?”   此事隐瞒不住,纵然他不答,也有旁人知晓。春和回道:“在陛下前,臣侍奉的是昌邑王,昌邑王前,臣侍奉昭帝,昭帝前,臣侍奉武帝。”   算上刘藻,他竟侍奉了四位帝王。   这样的人,自是极为稳妥敦厚。春和平素也大公无私,仿佛一切皆为主上。   但刘藻却察觉其中似有不妥:“自昭帝即位,你便贴身侍奉?”   “是。”   刘藻发现何处不对了。   昭帝即位那年年仅八岁,还是个懵懂孩童。孩童需人照料。他无父无母,与他最亲近的,想必不是朝中大臣,而是身旁的宫人。   于春和而言,也是一般,昭帝几乎是他一手带大,感情必然浓厚。   但他到她身边,却从未提起过昭帝。   刘藻蹙眉,脑海中骤然划过一道亮光。不对,他提过,冬至那日,太后驾临,说起昭帝,春和提过一句,昭帝自有体健,武帝甚至因此对他格外宠爱。   那时不觉什么。眼下想来,春和这话,仿佛强调,强调昭帝体健,不当骤病亡故。再联系他对膳食那般慎重以待——   刘藻悚然一惊,仿佛在黑暗之中摸到了什么可怖之物。   春和尚侍立在侧,等着小皇帝再问。小皇帝笑道:“这般看来,卿与昭帝,甚是亲厚。”   春和留意着她的脸色,见她先前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惊怔,想了想,回道:“皆是分内之事,岂敢言亲厚。”   看似恭敬,实则默认。   刘藻又是一笑,而后摆手:“朕要就寝了,你也下去歇了吧。”   春和怔了一下,似有失望之色,但他也未再言,行了一礼,安静退下。   刘藻看似镇定,实则小心脏跳得飞快。   她再沉稳也就是一十五岁的孩子,乍然推测出这等秘事,难免心惊胆战。又想起昭帝就亡于温室殿这张床上。她不由浑身战栗,辗转悱恻,难以入眠。   一夜未眠,至天明,她的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又不能让春和看出来,刘藻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她所猜测,是真是假,且还两说。   到柏梁台,便见谢漪候于阁内。刘藻一见她,面色骤然一白。倘若昭帝真是为人所害,可会是她下的手!   谢漪穿着朝服,颇为端庄,一颦一笑,皆如山水般既明亮又沉凝。见皇帝面色不好,她问了一句:“陛下昨夜未得好眠?”   刘藻听了几乎炸起毛来,强忍了未去观春和的面色,淡然入座,道:“许是累着了。”   接下去,便是授课了。   刘藻头一回在谢漪授课之时走神,想她所猜是真是假,想谢漪与此事是否相关。   应当是不相干的。刘藻暗道。倘若是即位之初,她必然笃定,谢相岂是弑君之人。但到此时,她想的却是,弑君于她而言,并无益处。   刘藻起先想得入神,但她颇具自制,不多时便说服自己,多思无益,不如好生听讲。待课后再论其他。   每逢谢漪授课,光阴便如飞逝,过得极快。   到午时,谢漪正欲告退,刘藻忽道:“谢相若是无事,不如用过昼食再去。”   她头一回留饭,谢漪却并未立即答应。   刘藻略有些紧张,面上镇定,搁在书案上的手却紧握成拳。谢漪的目光先是在她脸上打转,接着下挪,掠过她的手背。   小皇帝抿了抿唇,又问:“可好?”   谢漪一笑,屈身行礼:“多谢陛下。”   刘藻这才松了口气。   她留谢漪,是欲问一问当时事。   二人下了柏梁台,往宣室去。柏梁台与宣室且有些路途,刘藻也不乘舆,与谢漪并肩而行。   谢漪问道:“陛下可是有事相询?”   刘藻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地回头睃了一眼,见宫人皆落在十步外,方松了口气。谢漪略显无奈,却没说什么。   刘藻顿觉自己小题大做,只是她身边宫人,势力庞杂,不知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纵使春和,刘藻也未全信。昭帝遇害,惊天大事,还是谨慎些好。   她略一沉吟,开口问道:“昭帝病前,谢相可曾觐见?”   “昭帝骤病,病前一日仍在视事,臣自是见过。”谢漪道。   刘藻暗道,倘若如此,更显骤病来得离奇。她又问:“不知是何病?”她听闻昭帝大病,三日而去,却不知所患何疾,这般惨烈。   这回,谢漪未再答她,而是缓下容色,笑问:“陛下为何问起昭帝?”   刘藻看了她一眼,面不改色道:“上回课上,听桓师说起昭帝之敏,不禁钦佩。”   “钦佩昭帝之敏,而问昭帝之疾?”谢漪淡淡反问。   羡慕人家聪明,却问起他得了什么病,深究下来,确实说不过去。刘藻知谢漪不好糊弄,却不曾想她这般敏锐,她恐问多了使她起疑,便笑了笑,若无其事道:“遗憾他英年早逝罢了。”   谢漪闻此,也是一笑。   她总是高深之相,好似什么都知,什么都在掌握。刘藻见她这般,有些怀疑,她都知道了。   二人至宣室,殿中饭食也备。   谢漪谢过皇帝赐饭,方才入席。她食量小,几乎是几口,便饱了,却未搁箸,而是夹了菜蔬,缓缓咀嚼,待刘藻饱了,方停下。   刘藻依旧在想此事,她总觉离奇,昭帝御极十载,亲政之君,竟会在宫中为人所害,不免太过骇人听闻。   她想归想,小眼神却摆得急正,似乎并未胡思乱想。   只是此事,她就是想破了脑子,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要想知全貌,必得派人去查才好。刘藻气馁,她哪里调得动人,去查这样大的案子。   午后,小皇帝返回柏梁台,谢漪则赴官署坐衙。   每三日一回,为皇帝授课,于谢漪而言,甚是奔波,称得上是百忙之中,硬生生抽出的空隙。她一入署中,便见案上堆积文牍。来访的官吏站满了前院。长史抱着公文上前来禀事,又有诸椽也有请示。   谢漪倒是习惯了一般,并不慌乱,摆摆手,示意众吏室外等候,长史先将要事禀来,又令院中官吏,留下文书名刺,人且回去。这些官吏多是为私事而来,谢漪今日,抽不出空来见他们。   待她处置完一日案牍还家,天已黑透了。   她坐在轺车上,累得腰身酸疼,却还得端正坐姿,维持她丞相的威仪。   回到家中,草草用了些饭食,又往书房看公文。连日皆是如此,说起来,午时在宣室与陛下所食那顿,就是她近日来最为惬意的一顿了。   铜灯渐渐昏暗,谢漪捏了捏眉心,望了眼窗外,天快亮了。她站起身,到一旁所设长榻上躺下,预备稍稍眯上一会儿,便起身入宫。   今日逢望日,宫中有大朝,卯时需起。   谢漪心中惦念,便以为只会浅眠,谁知她方一合眼,竟就深睡过去。   她梦到了一间宫室,那是椒房殿。殿中坐着一名女子,望着窗外出神。   谢漪看到十三岁的自己,步入殿中,在女子身前跪下:“姨母。”   卫皇后似被她惊醒了,转过头来看她,问道:“那宫人如何了?”   “尚且无恙。”   卫皇后点了点头:“那就好。”她又将目光移向窗外,“不知据儿到了何处。”   她不知如何回话,便没有应声。   卫皇后却笑着摇了摇头,与她道:“保护好那宫人,想必她腹中便是东宫唯一的血胤了。”   太子还在逃,但她深知,太子败局已定,活不成了。宫人腹中孩儿便是太子最后一点血脉。   这是在安排后事。   谢漪看到自己行了一个大礼,郑重承诺:“姨母安心,有我在,必能保她平安长大。”   这梦极短,仅那样一个场景。   谢漪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她似乎躺下没多久,天色仍是暗的。她长长吁了口气。   竟是梦到了十三岁那年的事。   太子的宫人怀有身孕,哪能那般轻易地躲过。何况起初武帝震怒,深恨太子不孝,竟敢起兵。宫中多的是落井下石之流。   她费尽千辛万苦,才将那宫人藏了起来,让小刘藻平平安安地降生。她偷偷跑去掖庭,抱了抱襁褓中包裹的小婴儿,为她取名刘萌。草木萌动,新生之兆,愿这小婴儿康乐一生,不为被父母所累。   后来武帝余怒消散,怀念起太子的好来,甚至爱屋及乌,为孩儿赐了名。只是那样,她取的名,便不能用了。   这事也没什么。谢漪起初不觉遗憾,直到如今,那小婴儿长大,做了皇帝,能与她时常相见了。她忽然觉得惋惜起来,刘萌似乎更与她相配。   作者有话要说:   萧缘“你可有原形?”   刘藻:“无。”   萧缘:“我就有。”   刘藻:“?”   萧缘:“三日一回的时候……”   刘藻:“……”   萧缘骄傲地扬起小脑袋:“我们小老虎可厉害了!” 第24章 气哭   每月两回的大朝,是刘藻唯一能接触朝政的机会。每逢大朝,她可高居宝座,张耳听朝臣禀事。   大朝所议皆是大事,譬如诸侯王入朝,一年赋税,边州军防。只是这些大事,放到朝上来议,多是议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刘藻便知,具体事宜,谢相应当会在大朝后,另外再议。   今日议的是赋税之事。   如今用的税法是昭帝时定下的。刘藻对赋税不大熟,便听得格外细致。   少府禀笏板,念道:“……女子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   所谓算便是赋。汉家黔首,除照家财纳税,还需按人丁交税。家中添丁,便得多加一成丁的赋。五算,便是按五倍赋金。女子过了十五岁不嫁,便要交五倍税金。   刘藻惊讶,道:“这条赋税,何人所定?”   少府被打断,恭敬回道:“五算之法,乃是惠帝六年之时,下诏所定。”   刘藻点了点头。惠帝六年,那时天下大定尚且不愿。百姓经战乱,田亩抛荒,人丁大减。朝廷有此律,便是要休养生息,使民多增人口之意。   只是如今天下太平,人丁兴盛,再用此法,不免太过不近人情。刘藻欲再问得细些,又觉此事细微,不宜此时深论,便未开口。   然而朝后,她却见不着奏本与大臣了。刘藻觉得心烦,脚下的步子便迈得快了些。一入宣室,还未更衣,便见谢漪来见。   她这时来,必是有事。刘藻令侍奉更衣的宫娥退下,返回前殿,去见谢漪。   不知是她看错,还是怎地。刘藻一见谢漪,便觉今日谢相容色,有些苍白。她傅粉涂脂,薄施粉黛,眼神一如既往的深邃,如浓墨一般,看不见底。然而刘藻就是觉得,谢相今日似甚憔悴。   她略微迟疑,正要开口关心一句,便见谢漪将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春和身上。刘藻忽觉不好。果然下一刻,谢漪挥了下手,她身后两名禁卫奔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捉住春和两臂。   事发突然,春和大吃一惊,一面挣扎,一面高声道:“臣有何罪?为何拿我!陛下——”   刘藻也回过神来,忙道:“且慢!”   两名禁卫却似充耳不闻,不顾皇帝阻止,更不顾春和挣扎,将他拖了下去。   春和之声逐渐远去,直至不闻。刘藻恼怒得很,瞪着谢漪。谢漪却从容自若,在殿中环视一周。   殿中宫人皆股战而栗,不敢出声,遇上她的扫视,忙低身一礼,退出殿去,竟未看皇帝一眼。   刘藻原以为,朝中她不能做主,宫中她还能说上几句话。大半年来,也确如此。但凡她有号令,宫中无人不从。   直到今日,她才知,是因谢漪不曾插手。倘若方才,她要拿下的并非春和,而是她,想必那两禁卫,也会听命行事。   殿门合上,殿中仅她二人。刘藻的眼中,满是怒火。谢漪也不在意,朝前迈了两步,道:“春和侍君不恭,不宜留在陛下身边。”   刘藻反问:“春和不恭,谢相恭否?”   谢漪好似全然不见她的怒气,淡然道:“臣侍陛下,忠心不二,自然恭。”   睁着眼睛说瞎话!刘藻气得发抖,冠上的冕旒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当真将她气狠了。谢漪却未开口安抚,只是看着她。她的眼神冷淡而疏离,使人心生畏惧。若是落了旁人不免欲落荒而逃。   刘藻则不然,她先是与谢漪愤然对视,对上她的目光,却又渐冷静下来,冷声道:“因昭帝?”   谢漪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春和知陛下处境,而以言语相扰,可见并非忠心侍君之辈。臣代陛下处置了他,陛下当谢臣才是。”   刘藻先前所想皆是何人加害昭帝,经她一点,方才想到,春和何以做得这样明显,引起她怀疑。他分明是有意将昭帝之死,另有玄机告诉她。   她处境不好,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能去查昭帝死因。此事春和不会不知,但他仍是做了,可见他看似恭敬,实则全然不将她的安危放在心上。   她脑子转得极快,冷静下来,顿觉心寒。春和照料她,可谓无微不至,谁想,这样一个人却是别有用心。   刘藻转身瘫坐到榻上,眼眸低垂,脸色苍白。   谢漪见此,不觉心软。她小时在掖庭,谢漪常去看她,教她说话,逗她玩耍,看着她从咿咿呀呀到能清晰地唤出姑母二字。她出宫后,她虽不能常去看她,却在她家中安插了不少仆婢,将她看护得密不透风。   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怎会不心疼。奈何她们眼下,却不能太过亲密。   刘藻沮丧地坐着,腰身也无平日那般挺直,脸上也满是颓然。谢漪虽心疼,却也欣慰,陛下聪慧沉敏,不过稍加提点,就能看出春和用心。   她想了想,正欲稍加激励两句,好让她重新燃起斗志。   谁知她还未开口,便见刘藻气呼呼道:“他非忠臣,你直言便是,我又非听不进良言!”何必非得令人当她面将春和拿下,要她颜面大失!   她气得小脸通红,弯下的腰身重新挺直,怒视着谢漪。   谢漪唇角带笑,连话中都是满满的笑意:“自是恐陛下忘了曾答应过要听话。”   刘藻顿觉她的笑意中皆是嘲讽,起身往后殿去,再也不想看她。   宫人皆被赶跑了,无人侍奉,她就自己更衣。衣衫宽大,冠冕还重,她险些没能拿稳,摔落在地。她好不容易将衮冕脱下,放到一旁,更易常服之时,却又踩住了衣摆,差点绊倒。   积在心中的怒气、委屈顿时纷涌上来,小皇帝眼眶一红,眼泪滚落。她咬了咬牙,抬袖将泪水拭去,而后反复吸气、呼气,将泪意收回去。好生已衣袍穿好,系上腰带,又取了冠来带上,使形容齐整而庄重。   她越发觉得谢漪可恨。她既来她面前耀武扬威,她又岂能令她如愿!她偏不哭,也不颓丧,总有一日,她要将大权都收回来,让谢漪后悔今日所为!   刘藻愈挫愈勇,回头看了眼铜镜,见眼眶红了,又闭上眼睛休养了许久。   谢相来了一遭,与皇帝争吵了一场。宫人们皆胆战心惊地侍立在外,不得传唤,不敢入内。   刘藻等眼中的血色消了下去,方站起身来,召宫人入内。   宫人们大气不敢出一声,唯恐小皇帝恼恨他们不能护住,将怒气发泄到他们头上。谁知她却与以往无异,照旧读史,读得累了,还有心思去殿外走上两圈,以解疲乏。   也不知谢漪编了什么罪名,将春和锁拿问罪,只是她身旁便缺了一贴身侍奉之人。她在殿中环视一圈,将胡敖胜任黄门令,代了春和的位置。   胡敖原只是一无衔的小宦官,不想却为陛下看中,一跃为秩五百石的黄门令,当下惊喜不已,连连叩首谢恩。   刘藻拔擢他,是因他与春和一般,对她所用膳食,甚为上心,只是他多沉默,少有开口的时候。刘藻仍奇怪昭帝之死,只是这疑惑埋在了心底,不再表漏出来。   《太史公书》中载了许多复仇奇事,也有许多“不鸣则已,一名惊人”的慷慨事迹,看得人血脉偾张,心潮起伏。   刘藻看时,备受激励,然而看完,又觉浑身都冷了下去,头脑冷静得很。   谢漪依旧三日为她授课一回。但刘藻也不似往日那般期待,她对谢漪,信任全无,甚至疑心她所授是否藏心。毕竟她的心机,若是藏了心,她怕是看不出来。   谢漪却似浑然不觉,照常授课。有时还有意讲得慢些,留些悬念,逗着小皇帝去问,仿佛将她逗得哭出来,方能使她如愿。   时近夏日,日渐炎热。朝中有大臣上奏,请皇帝往甘泉宫避暑。   谢漪知小皇帝体弱,恐京中热气蒸腾,将她热坏了,便将此事定下。她定下之事,刘藻是无反驳之力的。于是宫中又准备起避暑之事。   武帝晚年,长住甘泉宫,故而宫中,诸物具备,宫殿亦修得恢弘齐整,并不比未央宫差上多少。   宫人们忙于避暑之事,于刘藻是不大相干的。她只需离宫之时,登上銮舆即可。夏日虽还未来,午后却闷热起来。   桓匡年迈,受不得暑气,昨日授课时,竟昏了过去。刘藻忙召医官诊治,待他缓过来,又令送他回家,与了他半月假,赐下无数药材,要他好生安养。   这样一来,倒使她能得半月闲。   她在宣室看书看得累了,走出殿外,信步闲逛。宣室处未央宫正中,与温室殿、清凉殿并肩而建。   距此处不远,便是椒房殿。   刘藻顺着阴凉处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椒房殿外。椒房殿是中宫所居之处,她曾经过此地数回,却还未入内看过。   今次刘藻也不打算入内,正欲转身回去,便见宫门前站了一人。   那人正是谢漪。   她穿着轻衫,微微仰头,似是在看门上的牌匾。刘藻记性甚好,几乎见之不忘,她来过此地,自是知晓那匾额所书,乃是椒房殿三字。   三字是以小篆写就,不知是何人手笔,写得仪态端庄,大气恢宏。   只是字写得再好,也不过三字而已。刘藻那时,瞥了一眼,就走了,然而此时谢漪却久久地站立,好似站成了一座木偶。 第25章   谢漪是途径此地,见了宫门,想起已有十余年未曾踏足此地,便不由驻足观望。   她对卫皇后,是感激,倘若当年,姨母不曾将她接入宫中,她怕是未必能有今日。她的母亲,在卫家显赫后,嫁与陈掌为妻。   陈掌乃是开国功臣陈平之后,时任詹事,为武帝所重用。卫少儿原不过平阳侯府之婢,嫁与陈掌,可谓高攀。但她却不安分于室,数次与人通奸,有一回与一谢姓小官欢好,有了她,将她生了下来。   她是奸生子,受人低视,母亲也从不关心她,与一口饭吃,不叫饿死也就罢了。后姨母闻说,怜悯之下将她接入宫中,当做亲女抚养。   太子据年长她十余岁,卫长公主也比她大得多,他们待她,从无小视,总是多有疼爱。至她七岁,碰上太子据读书,她路过听了一遍,就记了下来。姨母以此为奇,将此事说与武帝,武帝闻说,更是称奇不已:“你们卫氏血脉,多为将星转世,不想竟还有一能文者。”   许是有趣,又许好奇,欲见她能学至何种地步。武帝令她与皇子一同进学。她是皇后妹女,算得上外戚,与皇子一同入学,倒也没什么。唯一使人皱眉处,便是她是女子。   但吕帝都以女子之身,登上大宝,她入学读书,委实算不得什么。   她苦读六年,皇子也好,旁的伴读也罢,无有能与她相较者。   她原本该经举荐入仕,与多数官宦子弟一般,先入宫为郎官,而后以此为阶,逐步升任。却哪知灾祸忽然将她,卫家数月间土崩瓦解。卫太子投缳,皇后自尽,只来得及将东宫唯一的血脉,托付到她手中。   她受二人恩情,自是将刘藻视如己出,欲将她好生抚养长大。只是那时,刘藻身份敏感,无数人盯着,她要照护她,着实不易,只得将她托付到外祖母手中。而她则入仕途,欲挣出一片坦途来,好来日为刘藻铺路。   小刘藻一日日长大,纵使她不能见她,也知她的一日日的变化。兴许是怀她时,那宫人左躲右藏,受了惊吓,刘藻底子不大好,时常染病。她四处找寻药物,延请大夫,乃至求来巫医做法,护她平安。   几年下来,到底将她的身子养好了些。   亲自看护着长大的孩子,不免疼爱。见她怏怏不乐,欲及早亲政,谢漪自是心疼。然而太后看似温和,却是激进之人。她已压过她一头,倘若与皇帝也亲密无隙,她知自己败局已定,兴许铤而走险,再换一回天子,打破当下的僵局,重新浑水摸鱼。   她为后多年,宫中不知有多少宫人听命于她,要小皇帝死于非命,实在轻易得很。陛下沉稳不假,到底是个孩子,得知真相,未必能装得若无其事,倘若太后察觉,暗中下手,她未必救护得及。   如此,便只好先瞒着她了。   谢漪叹息一声,好似感怀年华飞逝,转眼间,当年的小婴儿便已长大,登基即位,将帝位重归太子据一系。她肩上重担,也已卸下大半。   她回过身,正欲离去,便见刘藻正在她身后。   谢漪容色不变,先施一礼,而后言笑晏晏道:“不想在此遇上陛下,陛下可是有事要忙。”   刘藻见了她,原欲转身就走,然而她方才读史时,遇上一疑难,需人解惑。她虽不信谢漪,奈何能教她只桓匡与她二人。   桓匡总算讲完了《诗经》,沉迷进《论语》中,他也不反对刘藻读史,只是以为孔孟之言乃是基础,陛下还未学会孔孟之道,便去读史,未免有揠苗助长之嫌,不肯细讲。   于是刘藻便只好又来请谢漪释疑。   她说话时,目光左躲右闪,不大敢看谢漪,春和之事后,她便极少与她好脸色看,此时又主动求教,不免显得她既没骨气,又势力。   但她又不愿叫谢漪小瞧了去,虽不与她对视,却将小胸脯挺得高高的,仿佛自己底气很足。   谢漪见了,不由暗笑,在心中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起来,她十三岁后,便从未有交心之人,至今二十九岁,旁的女子,兴许都有孙儿承欢膝下了,她却仍旧孤身一人,全部心思,皆放在了这孩子身上。   如此关切,如此无微不至,她怎会摸不透刘藻的心思。自也不与她生气,细细地将她所惑解读一遍,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藻一听,便豁然而解,她听完了,按照她正记恨谢漪,本该转身离去,奈何她又冷不下脸,别扭了一会儿,只得抬袖,草草行了一礼:“有劳谢师为吾解惑。”   谢漪且有旁的事,恭敬还了一礼,便欲告退,不想刘藻却止住了她。她左右一看,将宫人全部屏退,欲问谢漪一事。   她又不傻,虽疑心谢漪教她时不肯尽心,实则不过赌气罢了。谢漪若当真不愿教她,根本不必三日一回,风雨无阻地前往柏梁台,将她丢到那老腐儒便是。   但她非但来了,且没有解惑,总甚严谨,且还多是自帝王角度为她剖析   刘藻疑惑之下,生出一惊人之念来,兴许谢漪是当真用心教她。   可这念头一出,又显得格外站不住脚,她若真心要教她,又何必不让她接触朝政,又时常无礼相待,为她取什么“萌萌”这样潦草随意的字。   她要与她示好,其实容易得很,因她除了一皇位,什么都没有,谢相随意与她些帮助,她便会记在心上,感激不尽。   谢漪见她忽然留她,倒也奇怪,莫非是小皇帝消气了?不记恨她拿下春和,使她颜面大失了?   宫人皆退到了远处,刘藻望着谢漪道:“朕有一事,欲请谢相解惑。”   她的眸子干净得很,亮晶晶的,将她这人倒影在眼中。谢漪不由一笑,问道:“陛下请说。”   刘藻问都问出来了,也就不再犹豫,干脆直言不讳道:“谢相何以用心教我。”   她说罢,又掰着手指,将疑点一一指了出来,小脸板得一本正经的,望着谢漪,好似非要问个明白。   听她一说,谢漪才惊觉,她竟留下了这许多破绽。   小皇帝说完了,望着谢漪,严肃地点点头,道:“你说,这是为何?”   谢漪正欲言说,目光越过刘藻,见她身后不远处匆匆而来了一名小黄门,那小黄门谢漪识得,是太后宫中之人,因他机灵而颇受重用。此时他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似乎恨不能将她二人言语听个清楚。   谢漪收回目光,与小皇帝笑眯眯道:“萌萌以为,这是为何?”   刘藻顿时就气疯了,她与她好好说话,她却又来气她。小皇帝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甩袖而去,连那背影中都似燃烧了一圈熊熊燃烧的怒火。   谢漪见她一走,转身往另一头去,方才那点在椒房殿前的惆怅,荡然无存,那双幽深的眼眸中,反倒填满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取的名字,非常好。   谢漪:“叫你萌萌,你开心么?”   刘藻:“开心,叫你明明,你开心么?”   谢漪:“……不开心。” 第26章   刘藻被谢漪气得小脸通红,她一面快步行走,一面在心中道,总有一日,她非将丞相生吞活剥不可。   每与她相见,她总要想方设法地气上她一顿。她非但是傀儡,还是谢相置于股掌之间,肆意玩弄的跳梁小丑!   刘藻胸口起伏,抿紧了双唇一言不发。   她快步走向宫人,便见那十余名宫人间走出一宦官来。那宦官生得一副唇红齿白的好容貌,恭迎上前,眉眼含笑地施了一礼:“陛下大安。”   刘藻打量了他两眼,好不容易方记起他似是长乐宫人。才为谢漪激起的熊熊怒火瞬息间被强压下去,刘藻眉眼不动,面无表情道:“太后可好?”   宦官笑意更深,忙不迭地回道:“太后安,只思念陛下耳。陛下若能驾临长乐宫,必可使太后喜悦。”   刘藻微微抿了一浅浅的笑意,点了点头,道:“有劳太后挂念。”   她这笑意只浮于面上,任谁都瞧得出敷衍。宦官侍奉太后身前,所知之事自是不少,也是亲眼看着太后待这小皇帝如何贴心,如何嘘寒问暖,多有关切,这小皇帝却拒人千里,冷淡得很。   宦官心中甚是不平,这小皇帝说到底不过一没落子弟,若非运道好,恰逢昭帝无子,昌邑王又出格,又岂能轮得到她。眼下竟还装得似模似样,好似当真是长于宫廷的皇子皇女一般。   只是能得太后重用,这宦官自不至于浅薄得将心事显露脸上,他笑吟吟地道:“臣奉太后之命,来看一看避暑之事可备妥当了。”   他却不知,他在心中贬低小皇帝,小皇帝见了他,也暗自生出一念头来。   方才与谢漪言谈之时,她背对着这边,谢漪却是能见此处情形的,她们原先说的好好的,谢漪却忽然出言逗弄,将她气得甩袖离去。她方才只顾着生气,不及细想,此时细思,莫非是谢漪瞧见这宦官有意为之?   刘藻敏锐且心细,转瞬便推测,谢相有意使得太后以为她们二人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闻宦官此言,刘藻客气道:“尚算妥当,多谢太后关怀。”   宦官又转述了几句太后的惦念,而后好似随口一问般,说起谢漪来:“臣适才看到谢相了。谢相素来公务缠身,又见得闲游览禁内的时候。”   他当真提起了谢漪。刘藻眉间显出一股恼怒来,片刻又将恼怒收回,语气微微冷了下去:“朕岂能知谢相的行程。”   宦官忙垂下头去,好似听闻了什么不当知之事,战惊惶恐。   刘藻瞥了眼他的头顶,又思量,倘若谢相真是有意使得太后以为她们不合,她又能有什么好处?太后千方百计地要拉拢她,借她身份一同对付谢相,谢相却时常惹怒她,好似急不可耐地要将她推给太后,她究竟要做什么?   刘藻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又不免回忆起谢漪含笑逗弄她的模样,心中又生出一股恼怒来,兴许她并无旁的用意,就是有意惹她生气,以见她怒容为乐。   刘藻打量了宦官两眼,略一思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往日长乐宫有宫人来,小皇帝多是尽快打发了了事,从未问起名姓的。宦官诚惶诚恐,恭敬回道:“臣名周勰。”   “周勰。”刘藻默念了一句,又看了他两眼,举步往宣室去。   她并未令他退下。周勰寻思片刻,忙跟了上去,挖空了心思,与小皇帝言谈起来。奈何小皇帝一贯寡言,且又从未透露喜好,能用以攀谈之事,少之又少。   幸而周勰机敏,迅速将话头转到甘泉宫上,极言宫室之华美。刘藻并未搭话,只偶尔点一下头,以示她在听。   二人一路到了宣室殿,刘藻停下了步子,她又打量了周勰两眼,与他笑了笑,道:“你回去吧。”   周勰心头跳得飞快,行了一礼,恭敬退下。   不论宫中,还是朝中,人人皆知太后欲拉拢皇帝,只是小皇帝一直油盐不进。然而此番,陛下却意外软和下来,与他多说了一阵。周勰不知陛下为何转了心思,却敏锐察觉,他将要飞黄腾达。   若能得陛下青眼,为太后达成所愿,他必能青云直上。   有此揣测,周勰连步子都快了几分,脊背都挺得格外直,丝毫未留意他的身后,小皇帝冷冷地注视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勰回了长乐宫,即去将此行所得说与太后。   “陛下与谢相又不欢而散,臣试探了一句,陛下言辞虽敷衍,但面上的神色却极恼怒,可见与谢相积怨已久。”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她所立,乃是长信殿后延伸出的一处露台。夏日炎热,此处却恰在阴影中,兼之恰有微风,轻轻拂面,倒是清爽凉快。   周勰见太后并不如何喜悦,忙止了话头,不敢再言。   太后思索了一阵,她所想,与皇帝一模一样,谢漪为何要与皇帝交恶,她要哄住涉世未深的小皇帝,怕是容易得很。但她却未怀疑谢漪与皇帝有意演的一出戏,缘由倒是简单得很,小皇帝若是在演戏,断不可能分毫不漏破绽。   她想了一会儿,方与周勰微微一笑,道:“你去得有些久,可是途中有事绊住了?”   周勰有些得意小皇帝对他另眼相待,但此刻到了太后面前,那得意竟不敢显露,他规规矩矩地将皇帝问他名姓,与他随皇帝走了一路,说了出来。   太后听罢,倒是颇为意外,她看了周勰两眼,想不出小皇帝为何会对这小黄门另眼相待。她不比这人好得多了?每回去,小皇帝不也冷淡得很?   想不通谢相所思倒也罢了,而今竟连那小皇帝所想,她也全无头绪。太后顿觉烦躁,神色蓦然沉了下去。   “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   周勰头都不敢抬,唯唯诺诺道:“没了。”   太后留意到他光洁的额头,忽然意识到一事,皇帝年已十五,正值情窦初开之年,莫非是看上这小黄门了?   刘藻有意对那宦官另眼相待,一是好显得她与谢漪交恶,已不知所措,自然要朝太后稍稍倾斜;二来长乐宫必会再派人来,与其应付不同的人,不如只应付一人。对付一人,较之对付不同的人,总要容易些。却不想她所行,到了太后眼中,却揣摩出另一层意味。   刘藻倒不知自己是否情窦初开,她满心都是谢漪,一面觉得此人烦人得很,一面却又对她心存期待。   说来也怪,刘藻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她对谢相,总能如此容忍。不论谢相如何使她生气,她恼怒过一阵,总能消气,下回再见,依旧难以对她恶声恶气。   说起来,仿佛初见,她就格外留意谢相。她身上的香气,很熟悉,她似乎在哪儿闻到过。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但刘藻已想好了,倘若谢漪下回再气她,她必会再不与她好脸色,好使她明白,她也是有脾气的! 第27章   六月,天子幸甘泉宫避暑。   甘泉宫原为前秦林光宫。武帝时,下诏大修,修成后,武帝甚喜此宫之幽凉华美,常居此地。以致此后郡国上计在兹,朝诸侯王在兹,宴飨藩夷在兹,议理诸事在兹,募民徙居在兹。使得甘泉宫,名为避暑之宫,实则为大汉之陪都。   故而此番幸甘泉,皇帝下诏,依武帝时旧例,群臣伴驾,同往甘泉。   这道诏书,自是谢漪托天子之名所下。   自未央宫往甘泉宫,需一日,日出而发,日落而至。一整日间,孤坐銮驾,不免无趣。   刘藻当着群臣面,遣人召谢漪,谢漪不得不至。   銮驾宽阔,虽不至于毫无颠簸,却也好过寻常辎车无数。刘藻与谢漪相对而坐,二人之间有一几,几上有一漆盘,盘壁上绘有朱漆云气纹,盘中盛放葡萄,葡萄颗颗饱满,色泽深紫,犹带着清洗之时留下的泉水。   刘藻邀谢漪共食:“这是太后送来的,路上难免干渴,谢相不如一同尝尝。”   长乐宫有葡萄架,太后喜爱葡萄,收获之后,时常往未央宫中送,此事谢漪是知道的,她摘下一颗,放入口中,咽下后取出帕子来,将果皮吐出,以巾帕包裹了,方与刘藻道:“确实甘甜水润。”   刘藻自她摘下葡萄便一直看她,只觉她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见她喜欢,也很高兴,又令她不必客气,大度地将漆盘朝她推了推。   谢漪见此,也当真不与她客气。   车鸾微微晃动,漆盘随之,稍稍移动,将近边缘之时,或是刘藻或是谢漪会将它推回正中。二人分食,一串葡萄吃不得太久,不多时便尽了,露出漆盘底下所刻“君幸食”三字。   车中尚有葡萄淡淡的清香,十分好闻。刘藻到底年少,较之各种香料气,倒喜这果香更多些。   谢漪吃了人家的果子,心道总不好干坐在此,正要与小皇帝说说话,陪她解闷。   车鸾忽颠簸了一下,刘藻不妨身子前倾,若非中间案几隔着,险些跌进谢漪怀中,谢漪伸手扶了她一下,道:“陛下小心。”   刘藻点头,谢漪的手拦住她的肩,见她坐稳,便将手收回,衣袖不可避免地抚过她的肩。刘藻又闻到那香气了,她飞快地看了谢漪一眼,又觉谢相身上的香气,比果香更好得多。   谢漪哪知她这许多心思,待她坐稳,与她说了些奇闻异事,以作消遣。   刘藻难得一心二用,心想谢相不气她时,倒也还好。只是不知她今日为何这般心平气和。   谢漪哪里是今日格外心平气和,不过是行在途中,若是将陛下惹怒,陛下又要拂袖而去时,恐怕无处可去,到时,必是更气了。且眼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车,若是她被陛下撵下车去,还不知要多出多少口舌,于她威严有损,倒不如暂与陛下相安车中。   至日落之时,车鸾抵达甘泉,丞相竟在皇帝车中待了整日。   就要下车,刘藻颇为不舍,问道:“卿明日可能入宫?”方才谢漪与她讲了一则趣事,初听之下,耳目一新,可惜还未讲完,甘泉宫便到了。   车鸾已听,车外传来阵阵勒马之声,与大臣们上下车辕的响动。太后就在不远处。谢漪稍加思索,便望着她婉拒道:“甘泉宫后有围场,陛下若觉乏味,可往围场狩猎。”   刘藻不知旁的傀儡之君如何度日,但她除不能随意召见大臣,不能批阅奏疏,不能下诏之外,便无不可行之事。   平日里衣食精细,宫人侍奉,从无怠慢,便是那日,谢漪当着她面拿下春和,也无宫人对她生出小视之心。   正是因这种种,刘藻方一面气恨谢漪大权独揽,一面又总欲看看她究竟要什么。谢相倘若当真有甚私心,乃至欲效田和,取代君上,大可不必如此宽待。   奈何她虽总想与谢漪接触,好知她私心为何,偏生谢漪总是推拒,不欲与她太近。   刘藻看出来了,也不欲自取其辱,略一颔首道:“如此,便罢。”   谢漪见她又生气了,倒有些不解。陛下并非小气之人,平日见大臣亦是温厚有礼,偏偏对她,总爱生气。   刘藻叫一股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干脆不去看她,自撩开车帘走了出去。   车驾之下,自有宦官在旁,欲扶她下车,刘藻却想起,去岁她头一日入宫,中黄门小视,态度傲慢,便是谢相,借亲扶她下车,来为她撑腰。   刘藻顿时迁怒,淡淡道了句:“不必。”便自扶着车辕下了车。   宦官不知出了何事,陛下脸色这般难看,忙退到一旁,唯唯不敢言。   四下人多眼杂,大臣、侍从、宦官、禁卫,都暗自往这边看。刘藻自以失态,收敛神色,朝太后走去。   方才情形,太后自也见着了,见她过来,温和笑道:“陛下容色不好,可是与谢相斗气了?”   刘藻弯了弯唇角:“只是天热而已,有些闷。”   太后摇了摇头,心中却暗自生出一猜疑来。   二人入宫,余者则各自散去。   到了甘泉宫,刘藻每日所行之事,仍与未央宫中相同。只是谢相不知何处去了,总也不见人。   太后常遣周勰来。刘藻总觉周勰来得过于频繁了些,往日太后也遣人来,却无这般多的。但她虽觉奇怪,却又想不出缘由来。   周勰相貌极好,五官生得甚是精致,面容更是以神刀削就一般,剑目星眉,棱角分明。然而刘藻忙得很,哪里顾得上看他,多半是耐着性子,说上几句话,表露出少许不同来,便令他退下。   这日,门外来禀,太后又遣宫人前来。刘藻以为又是周勰,搁下笔,欲随意敷衍上几句,好使他早早回去,谁知一抬头,来的,竟是一宫娥。   周勰很受太后重用,她也有意显出看重,不想太后仍是换了他。   刘藻一呆,不免凝视了那宫娥几眼。   周勰虽好看,却终归是男子,难免有些硬邦邦的。但眼前这宫娥不同,她是女子,娇柔生香。她的眉眼生花,朱唇若丹,唇角微微地翘着,可以看出些紧张,却仍极力做出泰然自若。   一入殿门,她便立在殿中,不说话,直到皇帝看她看得怔住,她方盈盈下拜,口道:“陛下大安。”   窗外天色昏暗,殿中也有些昏暗。   宫娥伏拜,体态柔弱,纤小的腰身不堪一握,纤美的玉颈,引人浮想。刘藻站起身来,缓缓地走下殿,她到宫娥面前,看了她片刻。   宫娥伏在地上,起先一动不动,被刘藻注视久了,她仿佛有些不安,将身子伏得更低。   刘藻不知怎么,没敢惊动她,小小后退了一步,又往她身侧端详许久。   直到她回过神来,发觉如此不妥,那宫娥已维持不住纤柔优美的身姿,连同小臂都因伏得久了而打颤。   刘藻顿觉歉然,温声道:“你抬起头来。”   宫娥不知为何陛下初见,便使她跪了许久,又打量了她许久,再抬首,脸上的惶然之色愈加浓重,眼睛也低垂着,不敢与刘藻对视,显得格外娇弱无助。   刘藻吞了吞唾液,伸出手,将她的下颔强行抬起,宫娥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又想到眼前是何人,不敢挣扎,眼中却涌起了泪意。刘藻却似浑然不觉,招了招手,令人举一盏灯来。胡敖就在近旁,端着铜灯靠近。   灯火将宫娥面容照亮,她的容貌愈加清晰。   刘藻收回手,缩到身后,紧握成拳。   这宫娥,竟与谢漪,有五分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   刘藻:“这是明明派来,试探我真心的吗?不用试,我最乖了。” 第28章   胡敖离得近,自也看到了,当即将头垂得低低的,一个字都不敢出声。   刘藻却忍不住盯着宫娥,将声音放缓了,道:“免礼。”   宫娥颤着声谢过。   跪久了两腿发颤,宫娥起身之时,膝盖处一软,险些跌倒,她大惊失色,恐因失仪驾前而问罪,不想有一双手稳稳托住了她。   宫娥愣愣地抬首,小皇帝面无表情地收回手,道了一句:“留神。”   “多、多谢陛下。”   刘藻心中说不出的失望,不对,这人身上虽也气息清雅,却是脂粉调出的香气,与谢相的不同。   这不同本也寻常,然而此时却使得刘藻心中空落落的,好似一颗心从胸口坠下,无处着落。   她又瞥了宫娥一眼。宫娥仍自惶恐,苍白的脸上惊惧不安,眼角尚有泪痕,目光下垂,不敢与她对视。   与谢相相似的面容上出现这般楚楚可怜之色,刘藻既觉焦躁,觉得与谢相不像,又心软不已,不愿她再垂泪。她自袖中取出帕子,递与宫娥。   宫娥不觉欣喜,反倒惊恐不已,抬手接过帕子之时,手都是颤的。   不像。刘藻越发焦躁,她本该令这宫娥退下,可她不知为何又偏生又对这张与谢漪五分相似的面容上流露出的娇怯与柔弱,着了迷。   倘若是谢相,能在她面前这般,便好了。   刘藻一面想,一面盯着宫娥,不由自主地下令:“坐下。”   殿中仅阶下一张坐榻。但凡谢漪觐见,多是坐在那处。   宫娥朝那处行去,刘藻的双眸一眨不眨,凝视她所走出的每一步。   宫娥在榻上坐下,双手窘迫地不知该往何处安置,低垂着头,双肩收缩,怯弱瑟缩之态尽显。   刘藻皱了下眉头,却未言语,自迈上台阶,到宝座上坐下,而后朝宫娥望去。   宫娥原在太后宫中莳花弄草,甚少出现在前殿,甚至不能近太后身侧。今日,太后却忽召见她,和颜悦色地与她说道:“皇帝在甘泉宫不知住得惯不惯,你代我去瞧瞧。”   圣驾至甘泉宫已有半月,这时再去问惯与不惯,似乎迟了些。她虽疑惑,却断不敢抗命,一出殿,便来见陛下了。   谁知一入殿,陛下便盯着她看,诸事皆甚出格。宫娥再愚笨,也知不对。唯恐就要命丧此地,浑身都在发抖。   刘藻眉心愈发拧紧,她脑海中浮现谢相上回来时的情形。   她就坐在那处,穿着一身淡雅的曲裾。她性子不好,总爱将她惹怒,但却甚喜清雅,衣裙俱是淡色,连同妆容亦是淡的。她坐在那里,不开口时,唇角会有笑意,眼角修长,眼眸却又那般幽深,犹如空邈悠远的山一般不能亲近,又如清晨,笼着淡雾的水一般温柔。   刘藻神色骤然发冷,望着宫娥的眼眸也如冰一般:“不对。你别抖,坐得正些。”   宫娥不知什么不对,却听得懂坐得正些,忙调整了身子。   刘藻的声音缓了缓:“双手置膝上。”   宫娥忙照办。   “下巴抬高些。”   宫娥抬高下巴。   “眼神不能慌乱。”   宫娥极力镇定,使得眼神冷静,但她哪里克制得住惊恐,不过片刻,眼中又浮现出惧意。这回皇帝却没有再指正,她的声音更加柔缓,安抚道:“别慌,做得好了,朕放你走。”   她是皇帝,而她不过一侍弄花草的卑贱宫人,除听命行事,别无他路可走。陛下允诺放她走,宫娥竟当真被安抚住了。   她先放松双肩,使得整个人不那么紧绷,接着微微翘起双唇,显露清浅笑意,而后抬起下巴,使下颔与膝平行,面容微微转向皇帝。   这都是刘藻教她的。   刘藻眼中流露惊喜。一旁的胡敖却在心中掀起一场惊涛骇浪。这宫娥本就与谢相五分相似,经陛下这一指点,五分生生变成了七分。   刘藻打量着宫娥,心中好似有什么被放出来了。   殿外响起一声雷鸣,狂风忽起,骤雨打落,发出哗哗巨响。宫娥受了惊,眼睛睁大,身子也发起抖来。   刘藻着了迷般看着她,一边看,一边想,若是谢相有这般容色,该是如何动人。   雨大,陛下虽答应了放她走,她一时却走不了。宫娥还坐在榻上,但陛下却不再言语,也不再看她。宫娥不知如何是好,不敢退下,又不敢动,只得干坐着。   夏夜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雨便停歇。   刘藻抬起头,又看了那宫娥一眼,她心中汹涌起伏的波动也如这骤雨平歇,道:“你退下。”   宫娥如蒙大赦,忙自榻上下来,草草施了一礼,便退出殿去。   刘藻的心,也静了下来。她合起双眸,黑暗中谢漪的容貌在她脑海中浮现。   夜间下过雨,清晨水汽丰沛,倒不那么酷热。刘藻用过朝食,又读了两篇赋,起身往太后殿中去。   她甚少去见太后,说来这且是头一回。   太后料到她要来,却只字不提昨夜事,笑道:“我正要去苑中走走,不如陛下同行?”   刘藻答应。   太后总能说些弯弯绕绕的话。刘藻每回皆是强提起耐心来听着。原以为今日来此,太后能将话说得直白,不想依旧是如这宫道一般,曲折难明。   “孝文皇帝仁孝宽厚,勤俭朴素,却信鬼神,好长生。”太后闲谈一般,随口说着。   刘藻却知她所言必有用意,也听得认真。   “有一炎炎夏日,文帝夜宿清凉殿。清凉殿清凉舒适,吹散夜间暑热,文帝方一沾枕,便昏昏沉睡。他做了一梦,梦见前方凭空而现一道天阶,迈上天阶,拾级而上,便可登入天界。文帝欣然而往,走上天阶,谁知行至中途,天阶忽消失。文帝大惊失色,以为就要跌落,非但登不了天,还会摔到地上摔死。正当文帝惊慌之际,身后来了一黄头郎。”   “黄头郎穿了一件横腰的单短衫,衣带系结在背后,推着文帝,登上天宫。隔日文帝梦醒,照着梦中指点,前往渐台,找寻那忽然出现的黄头郎。”   “可寻到了?”刘藻问道。   太后点了点头:“寻到了,便是邓通。”   刘藻乍一听邓通,还未想到是何人,待见太后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方想起,邓通是文帝嬖臣。   联想起昨夜之事,刘藻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见她想到了,挥退了宫人,接着道:“汉家皇帝好男风。文帝有邓通,武帝有韩嫣。到了陛下这儿,要宠幸一二女子,也算不得什么奇闻。”   她说罢,微微侧身,不远处那宫娥映入刘藻眼帘。   正是昨夜那宫人,她弯着身,在花间采集花露。她还不知已成了一景,落入旁人眼中,正小心地扶着花瓣,使得露水滚落到一小瓮中。   “我将这宫人赠与陛下可好?”太后说道。   刘藻移开目光道:“不必。”   她拒绝断然,太后却无半点不悦,笑意更深了几分,眼光落到那宫娥身上,来来回回的打量,好似挑剔一死物,道:“美则美矣,却无灵气,确实不及谢相远矣。”   她直接挑破,谢相二字仿佛在刘藻的心弦上拨了一下。她假作不知,道:“太后何意?”   “陛下心知肚明。微贱宫人,陛下纵然一时觉得有趣,宠爱上两日,必也觉寡淡,哪及谢相之神韵动人。”   刘藻胸口起伏了一下,似是意动。   “陛下要亲政,必得除去谢相。你我不妨联手,待事成,谢相自然任凭陛下处置。位高权重的丞相,必然心高气傲。陛下将她拉上龙榻,到时,她是厉声呵斥,竭力护卫贞洁,还是认命躺平,任由陛下采撷?”太后的声音微微低下,好似在营造一场梦境。   刘藻明知对着她,当警惕一些,然而一涉及谢漪,   她便不能自持。她想了一想,将两种情形都在脑海中描绘了一遍,只觉若是谢相,不论哪一种都甚诱人。但她仍是在心中摇了摇头,暗道:“都不好。”   若是谢相,想来纵使有那一日,也必不会如太后所言,或呵斥,或认命。她想着,不由笑了一下。   那宫娥已抱着她的小瓮走远了,四下无人,说什么皆不入六耳。   太后话已说尽,终于见小皇帝显出一丝诚意。她转过头来,望着她道:“昨夜之事,若是传入谢相耳中……”   太后笑道:“陛下放心便是。”朝中她不及谢相,宫闱之内,谢相却不及她。   她既遣宫娥拜见,自然有所准备。   刘藻闻言,终于在心中松了口气。她昨夜情难自禁,做得轻佻出格。待回过神来,已来不及补救。一想到谢相若知她令宫娥模仿她的气韵,必是尴尬,兴许往后便不理她了。   她一念及此,便担忧不已。晨起来此,与太后周旋了这许久,为的便是这一句。   忧患一解,刘藻顿时镇定起来,又耐下性子,与太后说了几句,方告辞离去。   去岁入宫之时,她见谢漪,虽有些怕她,却仍是对她生出了许多好奇,奇怪这人如何能以女子之身而居丞相之位。   至登基,她受谢漪所制,一不能下诏,二不能见朝臣,连传国玉玺也只在登基那日,见过一回而已,但她依然信她。   直至之后,她先为巩固势力,派了一老儒为帝师,再以外祖母为质,胁迫她听话,又以萌萌二字相戏,她方恼怒起来,但再怒,也只在当场,过不了多久,她又总能消气,下回再见,仍旧不觉得她多讨厌,遇事依旧先想到她。   这种种反常之事堆积,刘藻却从未想过是为何。   直至她见了那宫娥。那宫娥与谢相生得颇为相似,又截然不同。   刘藻一贯自制,除却谢漪身前,总能维持沉稳之态。然而她见了那宫娥,心中却似有一头豢养了许久的猛兽,挣脱而出。   倘若谢相,也能与那宫娥一般,由她摆弄,便好了。   只是想也知不能,她不气她,就已是难得。   刘藻自太后处出来,解决了后患,想到她怕是难与谢相亲近,又不免沮丧。   太后依旧不死心,遣了那宫娥试探,便是为了拉拢她。   刘藻又不傻。太后与谢相鼎足而立,谢相虽略胜一筹,但也奈何不得她。如此便可见太后之势。   她既有权势,若是诚心要与她联手,便该设法解她眼下困窘,让她能见大臣奏疏,能下天子诏令。   然而太后却无此意,不过是一再欲借她皇帝的身份,来掣肘谢相。如此,即便她当真与太后一同压制了谢相,最后也仍是傀儡,不过是由眼下受制于谢相,改成受制于太后。   两相比较,刘藻倒是宁可受制于谢相。毕竟受制谢相已受制了一年,算是熟了。   她一面想,一面往回走。   甘泉宫她是第一回 来,宫中道途纵横,处处有花处处有树。刘藻不识得路,便有一宦官在前引路。   她漫不经心地跟随其后,目光掠过四下美景,却无分毫欣赏之心。   回到殿中,也有些倦倦的,甚至撑不起精神来看一眼竹简。   胡敖甚是奇怪,今日晨起陛下且还神采奕奕,怎地往太后那处去了一回,便这般垂头丧气。   但他也并不多担忧,毕竟小皇帝甚是克己,想来不需多久,便能重新振作。   谁知一连三日,刘藻都未再看一眼书简。她每日不是在殿中坐着,不知想些什么,便是外出,在园囿中信步而行,看似悠然,眉间却总藏了一抹愁意。   甘泉宫依山而建,一半在山上。   山中树荫遍地,多少凉爽一些。刘藻走得累了,又不欲乘辇,令人牵了匹马来,骑在马上,由人牵着马走。   他们走在山道上,山林皆是修整过的,长长的一条山道,不见尽头,竟也无一截拦路的枯枝。   待她从山上下来,心间那口郁气仍无分毫消散,反倒更堵得厉害。   她回到殿中,换了身干净的衣衫。目光扫过书案,案上已叫宫人收拾过了,竹简与帛绢皆叠放起来。   刘藻这才想起她已三日不曾看过书简,也三日……未见谢相。   不知谢相遇上了何事,昨日她本该来为她授课,但却并未出现,只遣了大臣来告了声罪,说是有事缠身,不能来为陛下授课。   刘藻轻轻叹了口气,兴许谢相知道了,她知晓了她那夜对宫娥所行之事。   这念头一生出,刘藻便觉心底一片冰冷。谢相会如何看她?她原先将她当做傀儡,却还愿三日教她一回,想必以后,她再也不会来见她。又兴许待她将太后压制下去,彻底掌控了朝政,便会换一名皇帝。   想到此处,见不到谢相的恐惧,竟压下了做不成皇帝的恐惧。   宫人眼中,陛下自即位来,克己自制,从无矜骄,是一早熟沉稳的少年。唯有刘藻自己方知,她有多怕。她自登基那日起,便怕会被废黜。   昌邑王的下场犹在眼前,她不愿被废为庶人,而后由人看守起来。故而她勤恳好学,努力学着做一个皇帝。纵然她接触不到朝政,也看不到大臣,也绝不懈怠。   但此时,刘藻却不那么怕被废黜了,她怕的,竟是不能见到谢漪。   她甚至怨恨起太后来,若非她多事,非要戳破,她还能自在一些,虽每一见谢相必然生气,但至少是能见她的。   刘藻走过去,翻了翻最上头的一卷竹简,颇有些意兴阑珊。她正要丢下竹简,往侧殿歇上一觉,殿外有宫人忽然入内:“禀陛下,丞相来见。”   刘藻一惊,猛地转身,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一句“快宣”就要出口,她想起什么,忙到御案后坐,摊开一卷竹简,持笔沾墨,方抬起头来,不动声色道:“召谢相入殿。”   方才还觉有些闷热,不如山林清凉的大殿,不知自何处吹入一缕清风来,那风想是自花树草木间卷过,带着一抹淡淡的山林之气。   刘藻深深吸了了口气,坐得端端正正,目光落在竹简上,似乎正沉浸书简之中。   不多时,谢漪便走入殿中,施礼之后,她直起身来,目光沉静地落到皇帝身上。刘藻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忙镇定,回忆她往日见了谢漪,是如何言语,迅速地搜刮一圈,她方稳稳地开口道:“请谢相入座。”   而后,不等谢漪坐下,她便继续问道:“谢相昨日去了何处?”她此举颇有先声夺人之势,又能显得自己问心无愧,毫不心虚。   “臣去了趟长安。”谢漪回道,见小皇帝盯着她,不由奇道:“陛下何以这般看臣?”   刘藻忙收回目光,又觉收得太过惊惶,不够自然,便补救道:“多日不见,看一看谢相可有什么变化。”   谢漪失笑,修长的眼眸微微弯起,眼角往上,挑出一细小的弧度,眼窝仿佛盛了一汪温柔,带着清浅的笑意:“如此,陛下可瞧出来了?”   刘藻摇了摇头,她的眼睛又看了看谢漪,心中不知为何,又因她的笑意,生出无限欢喜,那欢喜像一阵风,将连日来的阴霾,全部吹散。   谢漪前几日去了趟长安。   皇帝避暑,长安却不能无人坐镇,武帝时多派太子监国,陛下没有太子,便需派一名重臣。   留在京中的是梁集。   梁集驻守长安,太后随驾,如此一来,太后便如人质,倒也不怕他在长安动什么手脚。然而谢漪还是低估了梁集的大胆,还是让他闹出不少声响来。   谢漪不得不回京一趟。   待将京中之事处置过,又赶到甘泉宫,还是没赶上为陛下授课。她昨日连夜赶路,还未来得及歇一歇,宫中又传出消息,陛下与太后见过之后,三日未碰书简,且心情低落,不见笑颜。   谢漪关心刘藻,甚过自己的性命,得知此事,又怎顾得上歇息,匆忙赶入宫来。   谁知一入殿,便见陛下捧卷,看似格外专注。 第29章   若非她早得宫人传讯,怕是当真要叫陛下蒙骗过去。谢漪不由好笑,却也未揭穿她。倒是问了她近日读书,可有不解之处。   刘藻虽有三日不曾翻过竹简,却连丝毫破绽都未露,她淡定地拣了几处先前留下的疑难,问了出来。   谢漪虽知,却也与她好生解答了一番。   刘藻情窦初开,颇为不适,连日来且喜且忧且忐忑,欲见谢漪而不能。眼下谢漪就在她眼前,刘藻便平静下来,她的心都似被谢漪的一颦一笑而填满,仿佛从今往后,再无不足。   然而,才生出的“再无不足”却是假的。   年少之人,多少轻狂,有了心爱之人,是绝不能忍住只远远看着的。   谢漪在为她授课。她的语速不快,好使刘藻每一字都能记下,却也不慢,不似桓匡那般将每一个音都拖得老长,暮气沉沉。   清雅的声音传入耳,刘藻觉得耳朵都是痒痒的,连带着心也跟着有些欢喜,但那欢喜又不是单纯的欢喜,夹杂着一些骚动,仿佛单单这样听着谢相授课,并不能使她满足。   刘藻第一次喜欢一人,哪知如何应对。幸而她不是胆小的孩子,并不怎么害怕,而是大着胆子,由着激荡的心绪蔓延。   她发觉,她很想与谢相再近一些。   宫娥虽远不及谢相风姿绝伦,但有一点好处,她是能任由她摆布的。她能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能对她下令,使她依令行事。就算她要将她拉上……床榻,她也只能听命躺好。   但谢相不能。谢相不是她能指使,更非她可摆布。   刘藻顿觉失望,失望之余,一清晰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想得到她。   想让她也为她且喜且忧且忐忑,让她的心中也有她,让她也能如她一般,光是听着她的声音,都能欢喜无限。   这未免太难了些。谢相是权臣,她把持朝堂,不愿还政。她们从来都是对立的。她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得到她。   但刘藻并非畏难之人。她又看了谢漪一眼,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宫娥的模样,两相对比,刘藻有些懊恼,这懊恼甚是孩子气,她怎会以为那宫娥与谢相有五分相似,她们分明是全然不同的,谢相要好看得多。   谢漪正为小皇帝解惑,她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自然能发觉她的情绪变动。她朝她格外望了一眼。   刘藻发觉,正欲回神,又立即发觉如此不免欲盖弥彰。她慢吞吞地与谢漪对视了一眼,而后从容低首,将目光落到书简上。   谢漪笑道:“陛下可还有旁的困惑?”   这是已解答完一难了。   刘藻恐一开口,便泄露了心事,故不敢说话,只假作淡然地摇了摇头。   如此便算是将昨日落下的一课补上了。陛下这一课听得心不在焉,谢漪岂有不知的,她看了看左右宫人,眼中微微显出寻思之色。   刘藻本就敏锐,更不必说她此时将心思都放在谢漪身上。   太后能遮掩那夜之事,却必不能遮掩她连日来不曾读书之事。谢相口上不说,想必早有人禀与她知。   她得……为连日来的反常寻一理由,以免谢相生疑。刘藻绞尽脑汁,然而她平日还算灵光的脑子,此时却不知怎地,钝住了一般,竟寻不出一说得出口的缘由的。   刘藻便有些急了,她那点心思是万万不能让谢相知晓的。昨日谢相未来,她惊慌之下,甚至觉得,哪怕就此丢了皇位,也好过再也见不着谢相。   但实则,这皇位她是断不能丢的。不论含冤自尽,至今没有谥号追封的卫太子与卫皇后,也不提汉家天下不能落入旁人手中的大义。单单是此时还居丞相府中的外祖母,便已使刘藻不能退却。   这念头一起,犹如当头棒喝,刘藻猛地惊醒过来。   她方才呆望着谢相的美貌,自说自话,要得到此人。实则何其痴人说梦。   她除了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余者什么都没变。她依旧是傀儡,谢相依旧是权臣,太后依旧伺机而动。她还荒废了三日光阴,消磨了进取之志。   实在愚蠢得很。   长此以往,她怕是连谢相的衣袂,都摸不到。   她自顾自地陷入对谢漪的沉迷中,又自顾自地惊醒,心中既惘然,又清醒。她的耳边响起谢漪的声音。   “陛下似乎心神不宁。”   刘藻望过去,捕捉到谢相眼中那抹关切。那抹关切,一闪而过,仿佛她的错觉。她怔了怔,并未答话。   谢漪见她不肯开口,也不生气,反倒更多了些耐心,又问:“可是有甚难事不能决?”   刘藻知她言无事,谢相也不会信,便点了下头。   谢漪又问:“何事不能决?”   刘藻顿觉委屈,将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只是看着,却不说话。   谢漪忽想起那年,陛下两岁,学走路。那时武帝既思念卫太子,对这孩子格外看重,又恐见了她,想起太子惨亡,不常召见,倒是偶尔会令她去看望一二。   她到掖庭,小刘藻正迈着短短的小腿,走得摇摇摆摆,见了她,便冲她伸出小手,要她抱。那黑漆漆的眼眸看得人心软。她正要弯身将她抱起,小刘藻绊了一下,朝地面扑去。   她顿时惊慌失色,快步上前,堪堪接住了她。小刘藻落入她怀中,呆呆地睁大眼睛,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待她意识到她方才险些摔倒,小嘴一瘪,就要哭。   她忙自怀中摸出一匣饼饵,哄道:“乖,不哭了,吃饼。”   小刘藻见了饼饵,忘了险些跌跤的委屈,眼中犹泛着泪光,胖乎乎的小手却抓了一块饼,慢吞吞地送到口中,啃下少许饼屑。饼是甜的,小刘藻很喜欢,专心致志地啃。   可惜她才长牙不久,只有四颗小门牙,埋头啃,也啃不了多少。小刘藻一下急了,委屈地抬起头来,泪汪汪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陛下此时的眼神,与那时一模一样。   谢漪大是心软,一想到陛下反常是因去了一趟太后处,顿觉必是太后与她委屈受了。她不能将心中的关怀心疼表现出来,只得想了一法子,道:“臣为陛下择一名骑射教习,傍晚阴凉时,陛下若有兴致,不如去跑马习射,也好散散心。”   陛下还不会骑马,却能稳当地坐到马背上。她听闻陛下这两日常坐在马上,使人牵着辔头,在林间信步而行,便觉学骑马,她当会喜欢。这岁数的孩子,再沉稳,也难免想要去外头游玩。   她面上并不显得多关切,仿佛这只她随口说的一般。   说罢,望向刘藻。   刘藻点了点头,道:“也好。”   自刘藻跟前一退下,谢漪的面色便沉了下来。有人趁她不在,与陛下气受了。她登车回府,眼睛合起,一面养神,一面思索。   丞相府邸,与甘泉宫相去不远,不到半个时辰,谢漪便到府门外。她下了车,走入门前,有一峨冠博带者快步迎来。   此人名赵嘉,在她门下家臣。   赵嘉年过四旬,鬓间皆是白发,他迎上前来,口称君侯,施了一礼。   谢漪道:“随我来。”   赵嘉闻言,恭敬跟随她身后,与她一同,往书房去。   他为谢氏家臣,已有五年之久,算是最早跟着谢相的人。谢相自拜相后,将门下宾客,或荐入朝中为官,或外放郡国为吏,多半有归处。也曾问他志向,他思来想去,竟觉与其出了相府为官为吏,不如就跟在谢相身旁,更有前程。   卫氏自武帝朝后,格外安分守己,恭谨度日,将小辈压抑得谨小慎微,收成可,草创难。然而眼下,卫氏要扬眉吐气,重返朝堂,却正需锐意进取之人。   谢氏与陈氏两族,人丁不兴,族中虽有俊彦,却远远不够。   谢漪只能指望得上的亲族不多,见赵嘉愿追随她身后,便也留下了他。   “陛下可好?”一入书房,赵嘉便直言问道。   谢漪在书案后坐下,又一直身前那方坐席。赵嘉弯身一揖,在席上跪坐下来。   “使人去探,三日前,陛下入太后宫中,与太后说了什么。”谢漪垂下眼眸,看了眼案上公文。   太后宫中,怕是不好探听。赵嘉心下为难,面上却不敢有分毫迟疑,道:“诺。”   谢漪抬手点了点身前那公文,笑了一下,那笑意中带着一抹说不出的嘲讽:“梁集还未死心?”   赵嘉朝那头看了一眼,根据所见数字,猜出这是一张调令,也笑了笑,道:“尝到了外戚的甜头,自是欲将这权势再往下延上两代。”   年初之时,梁集便欲将他那四孙儿送入宫中,为天子伴读。陛下已到择婿之龄,所谓伴读,打的是何心思,朝中谁人不知。   谢漪与孙次卿一同,将此事压了下去。   这调令,是梁集前前后后,使力了二月,方达成之事。他将四孙之父,自淮南相调任邯郸郡守。以此使孙儿愈加显赫,可见仍欲将他那不成器的孙儿送入宫去。   赵嘉见谢相笑意讥嘲,许要在此事上作梗,不想她仿佛只是一提罢了,并未再说下去。赵嘉自以为谢相心腹,颇得重用,却仍时常猜不透谢相的心思。   他试探道:“陛下婚事,朝中常有人暗议,可见各有算计,君侯族中,六郎年岁,正与陛下相配,可需……”   谢漪看了他一眼。   赵嘉顿觉惊惶,忙低下头去,以示恭谨。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谢漪说道。   赵嘉一退下,谢漪便不打算再令旁人来议事。她已有一日一夜未合眼,又彻夜赶路,早已困倦得很。若不好生歇一歇,身子也吃不消。   每每这时,谢漪总觉自己老了。不过是一日一夜的奔波,竟已觉得肩膀酸疼。她也不敢在书房随意对付,而是回到寝居,由婢子侍奉着,脱下外衫,卸下簪钗,稍加梳洗过,躺到床上。   床榻绵软,谢漪整个身子放松下来。她的脑海中,思索起赵嘉之语。   陛下,确实该择婿了。   倒也不必非得文儿。文儿性情活泼,与陛下之内敛,似乎正可相配。但谢漪又觉,陛下怕是瞧不上文儿,文儿的秉性太过和善。和善之人,难免耳根子软,男子若不能坚定,怕是会使妻儿受苦。   夫婿是要好生相与之人。虽说帝王家,怕是求不来白首之约。但事关刘藻,谢漪还是欲为她考虑得周全些。   她总想陛下能事事如意的,可惜这孩子心思有些重。   刘藻还不知谢漪已在为她考虑夫婿之事了,也不知谢漪以为她心思重。   她倒不觉得自己心思重,她又想开了许多。   孟子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却无哪位圣贤指点,若是那“少艾”过于遥不可及,又该如何行事。更无人教她,若是那倾慕之人,恰与她对立又如何。   刘藻又想了两日,自觉还是且将正事做好,若是保不住皇位,不必说谢相,外祖母会受她牵累,汉室也会因她蒙尘,朝中再起狂澜,百姓必也受难。   而反过来,天下是她的,谢相自然也是她的。   这般思路,着实稚气得很。刘藻隐约想到,纵使有朝一日,她能执掌朝政,谢相也未必能使她如意。   她温雅端庄,是权倾朝野的丞相,纵然有朝一日落败,但傲骨犹在,怎肯与她一小小的孩子结好。   但刘藻不愿去想。   谢漪果真为她寻了一教习,来教她骑射。   桓匡许是老了,那回大病,一直不见好。刘藻正好腾出许多空来,练了两月,将马骑得稳稳当当的,又勉强将箭练得能射中靶了。   甘泉宫地势高,刘藻骑着匹小马跑了两圈,顿觉心情舒畅。身后十余名禁卫紧紧跟着,唯恐她自马上跌下。刘藻着了胡服,袖口扎起,干净利落,她自马上翻下,颇有些俊秀小郎君的气势。   胡敖忙端了巾帕迎上。   刘藻身上出了汗,黏糊糊的,她取过湿帕擦了擦脸,与胡敖道:“回去。”   她卯时起的身,来此跑了两圈马,还未至辰时。日头还不怎么烈,再跑上一圈,也是使得的。   胡敖见她此时就要回去,便问了一句:“陛下可是有事?”   刘藻一面往回走,一面道:“朕要出宫。”   胡敖大惊,正要劝,又想起,谢相与太后皆未禁陛下出宫,她要出宫,自是可以。胡敖又问:“陛下欲往何处?臣好也派人清道。”   刘藻目视前方,并不理会。   她至殿中,沐浴之后,换了身玄色的宽袍,宽袍齐纨织就,触手生滑,又束发戴冠,在腰间悬挂美玉佩囊。   乍一看,竟有儒生风采。   时候已不早。刘藻径直出宫。她在宫中守口如瓶,不肯泄露是要往何处去。胡敖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是见陛下神采奕奕,唇角始终噙了抹笑,任谁都瞧得出她的喜悦,不由猜想,陛下可是要去见谢相。   那回谢漪派人查探太后与皇帝说了什么,查探三日,一无所获。这也是情理之中。太后若连一座小小宫宇都看不住,也就不必与谢相相争了。   只隐约查出,陛下与太后往苑中散了会儿步,中途更是将宫人全数屏退了。那日所言之事,怕是唯有太后与陛下二人知晓。   谢漪查不出,又见小皇帝重新振作,每日骑马习射,书简也未放下,过得甚是充实,也渐不再执着。   刘藻自骑了马,揽着缰绳,由着马儿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问胡敖道:“谢相府邸在何处?” 第30章   甘泉宫紧挨着甘泉山,一半宫殿林苑建在山坡上,还有大半则在山下平地。自前秦起,这周遭便无百姓踪迹,方圆百里,不见民宅。   既无人烟,刘藻原以为出了宫门,便少不得荒凉,谁知虽不见人影,然而道路宽阔,野迹明媚,一见之下,不觉渺无人迹的荒芜,倒要叹一声好风光。   胡敖虽也居宫禁,却知得甚广,竟能答出谢相宅邸建在何处。   “此处算是谢氏别业了,距甘泉宫不远,此去半个时辰可至。”胡敖回道。   他也骑在马上,落后小皇帝半个马身,他们身后还有三十余名侍从,皆是羽林郎所扮,骑了马,腰间悬着环首刀,打头二人乃是羽林校尉,在小皇帝后两个马身处,随时维持着警惕。   刘藻勒住缰绳,马儿在原地踏了两步,方缓缓停下,垂下头颅,啃了几口道旁鲜嫩的草。   “大将军居何处?”刘藻又问。   怎地问起大将军来了?胡敖不解,却也详尽回道:“大将军居处与谢相相去不远,不但是丞相与大将军,许多大臣皆居那一片。”   胡敖与她解释了此处地势。   大臣们在这一带建别业是武帝朝始的,近宫禁处,不可居人,远一些又不便入宫,除甘泉宫内,北面风光最是秀丽,又甚清凉,官大些的,爵高些的,皆住在那一片。   刘藻听明白了,点了点头,重新一扯缰绳,道:“带路。”   三十余人,可谓浩浩荡荡。   行至宫禁五里外,渐渐可见着人影了。多是些少年郎相约跑马,也见了一架轺车,轺车上坐了一小女孩,与刘藻一般岁数,车旁跟了两名婢子,车后坠了数名仆役。   刘藻有事在身,未顾得上留意这女子,骑着马,自她身旁跑了过去,却不知那女子看着她的背影,忽羞红了脸,一直望着她走远了,方问身旁婢子道:“这是谁家小郎?”   婢子自是答不上来。   刘藻骑着马,一直到了胡敖所说的那一片,果见连片宅邸。她往后招了招手,胡敖驱马上前,刘藻待他靠近了,方问道:“桓师居何处?”   胡敖一愣:“桓、桓师?”   刘藻点点头,又问了一回:“朕要视疾,桓师居何处?”   “陛、陛下不是去访谢相?”胡敖颤声道。   刘藻笑了一下,那容色淡淡的,却使得胡敖慌忙垂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刘藻深知,她若直言要来见桓匡,恐是连宫门都出不得。她需一契机,接触朝臣。桓匡卧病不起便是她的契机。   胡敖且还猜不到陛下此时见桓师是何玄机,却本能地感知陛下此行必有些打算。   皇帝是一傀儡。所谓傀儡便得安安分分的,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做,只需占着那位置也就是了。然而哪个皇帝,甘心只做一木偶。胡敖早知陛下必会有所举措,却不想这一日来得这样突然。   小皇帝也不催促,四下望了望,仿佛赏景。   胡敖瞥了眼身后,那是三十余名羽林郎。羽林设立之初,武帝为建一支私军,用的多是六郡良家子,也有些孤儿。到如今,羽林已成了官宦子弟,晋升之阶。三十余人,不知其中按了多少耳目。   春和殷鉴未远,胡敖本不敢出头,但他看了看刘藻,暗自叹了口气——既已到了此地,纵使他不肯带路,想必陛下也有良策。   桓匡天子之师,朝廷自亏待不了他。他的居处,自然也在这一片。   刘藻使人敲开了门,门内出来一老仆,见了他们,疑惑道:“不知小郎是何人?”   桓匡卧病,视疾之人不少,只是那是卧病之初,二月过去,除却几名入室弟子,常来侍疾,已少有人上门。   胡敖上前道:“这是桓子的学生,特来探望。”   “学生?”老仆的目光在刘藻身上上下打量。   刘藻一笑,自袖中取出那枚武帝所赐的青鱼佩,递与他道:“桓师见了这枚玉佩,便知吾是何人。”   老仆闻言,神色一肃,见那玉佩质地莹润,如一汪绿油油的湖泊,萦绕着温润的光,便知这小郎来历不凡。他双手接过玉佩,恭敬道了句稍等,便入内去禀报,去时还不忘将门重新关上。   那扇黑漆漆的门再开,来的便不是原先那老仆了,而是一年过而立的男子,男子头戴高冠、褒衣博袖,步履匆忙。   他一见刘藻,连忙下拜:“家君卧病,不能亲迎,望乞恕罪。”   “吾视疾而来,怎能令桓师出迎?”刘藻笑道。   男子这才起身,侧身让到一旁,恭请小皇帝入门:“臣桓亭,领相府东曹椽一职。”   刘藻随他入内,道:“可是告假在家?”   桓匡有七子,桓亭是他第五子,虽非嫡长,然而在京就近侍奉的,仅他一人。父亲卧病,为人子者,若不能告病侍疾,必会受人诟病。   故而桓亭回道:“正是。”   刘藻点了点头,也不与他搭话,跟随他往里去。   桓亭见她并不谈及朝廷之事,也是松了一口气。   桓宅甚是宽阔,两侧有廊依墙而建,正中一条石板路,直通堂前,如此一来,便显得十分幽深。   桓匡卧病,不能起身,故而不登堂,直往后院。   至一正房前,桓亭恭敬道:“请君入室。”   刘藻在门前,脱履,单着白袜而入。   桓匡躺在床上,手中颤颤地拿着那枚青鱼佩在看。他眼睛很浑浊,眼中光芒黯淡。刘藻自他病后,时常赐物赐药,却赐得不大真心。   她不喜欢这位老先生,因他顽固守旧,且冥顽不灵,也兴许先生无过,是她过于功利,不能潜心治学。故而二人能和谐,全是刘藻装得顺从听话,装得喜好儒家。   不知桓匡是否猜到她心口不一,但他其实颇为喜爱这师生缘不深的弟子。   他见了刘藻,抬起身子,欲见礼。刘藻忙跨上前,扶住了他,将他轻轻地安置回床上,道:“吾师免礼。”   桓匡的手因年迈,因疾病微微地颤抖,他将青鱼佩送到刘藻眼前,气若游丝道:“这玉佩珍贵,陛下可要、可要千万,保管好。”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所形容的,是天下太平,君民同乐之景。   武帝当年吟诵此句,赐皇孙青鱼佩时,未必是寄予厚望,但如今皇孙肩负汉室大业,这诗句便有了旁的深意。   刘藻接过青鱼佩,郑重道:“诺。”   桓匡看着她将玉佩收到袖中,保管好,方才缓缓道:“陛下此来,为的什么,臣知道……”   自桓宅出来,刘藻达成所愿,心却更沉重了。她未料到,桓师愿意帮她。   她今来此地,为的是换一名先生。桓师重病,经不起劳累,帝师一位,自是需让出来。只是何人可为帝师,又是一场商榷。   刘藻心中有了人选,但她言轻,无人会听她的诏令。故而要将此人推上此位,必得有桓师相助。   在病榻前走了一趟,出得门来,天似乎更蓝了些。   刘藻仰头看了看,一行大雁,恰从空中飞过。她回头望了眼桓宅的门,眼中有些无所适从,与感激。   桓师平日对她不苟言笑,她以为他不喜她,今番来,怕是得颇废一场口舌,不想还未等她开口,桓师便一口应下了。   可见人外表所行,与他真心所想,未必是一致的。   她还得将目光学得更锐利些,能看透人心才好。   刘藻一面想,一面翻身上马,一面又思索来日若有机缘,还得回报桓师。   马儿哒哒地行。回去便不必那样急了。刘藻也有心思看一看四下的风景。风光确实大好,若能在此处行宴,配以美酒仙乐,必是十分风雅。   可惜她无此兴致。   她来见桓匡的消息必已传了出去,不知谢相会作何反应。   刘藻显得很沉稳,先瞒住了宫中,私自出宫,又有意提起谢相,使得胡敖以为她是要去相府,而后猝不及防表明用意,使人措手不及,那时周遭皆是官邸,一吵嚷便会引来无数人,要拦她已来不及了。   这且是刘藻第一回 擅自做主,背着丞相与太后行事。   她有一些兴奋,此事一旦达成,她与朝中便有了一条渠道。不会所有的大臣全部依附了谢相与太后,总有人会期望她这皇帝能亲政,她要设法将这些大臣聚起来。   她已迈出了第一步,不论是成是败,若是成了,自然是好,即便不成,也能使对她寄予厚望的大臣看到皇帝的决心。   小皇帝自以办成了大事,高高兴兴地回了甘泉宫,一入宫,便见谢漪已在殿前等她了。   开开心心的小皇帝脚下一顿,气息都有些乱了,努力维持了镇定,走上前去。   谢漪看着她走近,行过一礼,问道:“陛下去了何处?怎有心思出宫游玩?”   她必是什么都知道了,却还这般惺惺作态。刘藻心中不满,但目光一触及谢相的面容,她又生不起气,只冷冷道:“桓师卧病已久,朕去瞧瞧。”   谢漪笑了一下,眼中却是冷的:“哦?那陛下可瞧出什么来了?”   刘藻对上她冰冷的眼神,心中已是怕了,但她不能退缩,她正要硬气地说回去,谢漪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道:“陛下衣衫染尘,不如入殿,由臣侍奉陛下更衣。”   更、更衣?刘藻睁大了眼睛。 第31章   刘藻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被谢漪握住的手腕上,浑身气血翻动,小脸涨得通红,竟不挣扎,就随着谢漪入了内室。   谢漪留意她的神色有些呆,以为将陛下气坏了,又恐手下太过用劲捏疼了她,一入内室便松开了手。   刘藻大为失落,怎么不多捏一会儿,怎么就松了手,好不容易的肌肤相亲呢。   殿中有两名宫人,正为小皇帝准备衣冠,见二人入内,忙跪下了。   谢漪与二人道:“退下。”   二人无声一礼,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刘藻的小眼神不住往那已准备好的衣冠上瞥,小步子朝着那边一点一点挪,还未挪近,便闻谢漪道:“陛下选中了何人?”   刘藻顿时扫开绮念:“说与卿知,好使卿早做防备?”   她分毫不让地与谢漪对视,原以为此言一出,谢相必得不悦,至少也该讥讽她两句,谁知她却是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怪,不是嘲笑,也非冷笑,倒似欣悦满意。   陛下这一手很是高妙,她本就什么都没有,败了也不怕,不过是维持现状罢了。但若成了,她便可借由新帝师沟通朝臣,以此在朝堂中撕开一道小小的口子。   想的很好,有胆气,也有急智,且还敢作敢为,很有担当。谢漪是在相府与人议事之时,接到的消息,闻讯颇为惊喜。   只是陛下到底年轻,头一次筹划大事,难免顾此失彼。她将桓匡处的路走通了,却忘了一点,太后得知她此举,会如何警惕提防。   只是这也无妨,既然让她知晓,她自会替陛下圆上。   她来此,为的便是两件事。一是将她这讨人嫌的权臣演下去。二则她因此事大为恼怒,痛斥了陛下一顿。如此一来,即便太后处原先担心陛下手伸的太快,要将此事搅黄,见她为此与陛下不睦,必也会按兵不动,旁观她与陛下加深嫌隙。   毕竟小皇帝要长大,还得过上几年,要折她羽翼,且不急在这一时。于太后而言,最大的绊脚石还是她。   刘藻正奇怪,谢相为何会显出这样的笑意,还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便闻谢漪又道:“陛下期望甚高,就不怕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果然关切什么,都是错觉。刘藻面色一沉,反唇相讥:“既是一场空,谢相又何必焦急赶来?”   “不亲眼见过看看陛下此时的昂扬斗志,等来日陛下惶惶如丧家之犬时,看起笑话来,便会少上一半乐趣。”谢漪轻飘飘道。   刘藻又被激怒,只觉此人不仅坏,还很恶毒。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她被气到,总会在心中狠狠地说上一句,待来日必将谢漪千刀万剐方能解气。   而此时,千刀万剐四字还未在她脑海中浮现,她就觉得舍不得。   可她又气得很,左右一看,看到身前几案,算是找到了出气之物,狠狠地拍了一下以作发泄,怒道:“来日如何,犹未可知。你别笑得太早!”   “一目了然之事,还要如何生变?”谢漪轻描淡写,使得刘藻心中一堵。   她忽然想,她对谢相确实是喜欢的,也是真心。只是她无权无势,这真心一钱不值罢了。那谢相是如何看她的?撇开她们一个是傀儡皇帝,一个是权相列侯,单单对她,对刘藻这个人,她是如何看待的?   本该气呼呼与她反唇相讥的小皇帝忽然不说话了。谢漪忙留意起她的神色,反思是否言辞太过,伤到这小东西了。   刘藻抬起头,见谢漪也在看她。她们一坐一立,刘藻要看她,便只能仰头。谢漪正背着窗,日头透过窗户照入,虽是夕阳,也仍旧照得刘藻的眼睛有些酸涩。但她却是固执地望着谢漪,眼眸一眨也不眨,问道:“田陈篡齐,放其君于海上;三家分晋,废晋公为庶人。真有卿所说的那一日,卿会如何处置朕?”   田陈篡齐,三家分晋都是数百年前春秋战国时的事。田陈篡齐,说的是齐国国相田和,废黜他的国君齐康公,取而代之,自称齐君,又将齐康公放逐到海上,使他潦倒而亡。   三家分晋,则更是耳熟能详。晋国的三位大夫,将晋国瓜分为赵、韩、魏三国,各自为国君,而将他们原来共同的国君晋静公废为庶人。   篡位之事,屡见不鲜。谢漪大权在握,等她斗败了太后,彻底掌控住朝堂,到时废了不听话的她,或是自立,或是自宗室中再择一稚子拥立也非难事。   刘藻问得认真。   谢漪心中暗叹,哪会有那样一日,她们之间,胜负早定,只要她在,陛下永远不会立于败地。   只是陛下又颇执拗,此时问得认真,不答怕是糊弄不过去,便随口道:“不敢担弑君之名。”   言下之意,留她一命。   留她一命,这大约已是最大仁慈了。   刘藻转开目光,不再盯着谢漪,心中又空荡荡的怅然。对昌邑王,她就是留了一命,只废为庶人而已。对她,也是如此。恐怕不论是谁当这皇帝,谢相都会这般抉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谢漪答完,礼尚往来,也问了一句:“那陛下若得掌大权,又会如何处置臣?”   刘藻正低落,闻言,大言不惭道:“椒房殿有卿一席之地!”   谢漪全然不曾作真,只当这是小皇帝有意戏弄她,又好气又好笑,斥了一句:“不许胡言!椒房殿是皇后居所,岂可玩笑?”   她自然知晓椒房殿是皇后居所,但若不是皇后之尊,其余乱七八糟的妃妾卑位,岂不是委屈了谢相。   刘藻看了谢漪一眼,不说话。   听闻孩子长到十五六岁,便会生出许多主见,不愿听父母良言,甚是偏执别扭,且还会忽笑忽静,喜怒不定。   陛下方才还甚气恼,此时却又心事重重,约莫就是这情形了。   看来教导孩子,还得多花些心思才好。谢漪暗自叹了一句。   她们入殿已有些时候。她与陛下在殿前那一番针锋相对,与她以下犯上,将陛下拉扯入殿一事,想必已传入太后耳中了。   谢漪达成目的,便欲告退。   刘藻见她要走了,幽幽地望着她,又默默地将目光落在衣冠上:“卿这就去了?。”   这已称不上暗示了,几是明示她方才拉她入殿时,说要为她更衣。   谢漪方才还想要多花些心思,眼下自也愿多些耐心。侍奉更衣不是什么大事,倘若她当真要做一权相,必会以为小皇帝有意羞辱,少不得以为受辱。但她不是。   谢漪走到衣冠旁,伸手抚了一下那轻软的衣袍,道:“臣请为陛下更衣。”   刘藻弯弯唇角,又忙在谢漪看她前恢复严肃,走了过去。   先是取下腰间佩饰。谢漪如宫娥一般屈身蹲下,抬手为她解美玉。取下的美玉、佩囊,放置在一方托盘上。而后再解腰带。   刘藻一声不吭地低头看,谢漪正低垂着眼眸,为她解开腰间的白玉带。这个角度看去,谢相真是温婉,又比平素,更添了几分柔弱。   刘藻看得入了神,谢漪替她取下腰带,又为她解开衣带,见她一动不动,不由抬眸望去,谁知她又在发呆。   谢漪无奈道:“陛下抬一抬手。”   刘藻闻言,忙将双臂展开。谢漪的手无意间碰到了她的腰,刘藻顿时脸颊通红,想要后退,又生生忍住了,目光则牢牢地锁在谢漪身上,不舍得挪开半分。   除下外袍,犹剩中衣。中衣丝绸所制,光滑柔软,柔顺的垂下,沾了汗也不怎么黏身,夏日时穿着,格外清爽。   谢漪却兀自心疼,怎么在宫中养了一年,还是这样瘦。   一时间,一人看着美色出神,一人自顾心疼,殿中悄然无声。   谢漪为刘藻换上了一身薄衫,又摘下她的冠,换上一顶小玉冠。刘藻为便利,甚少与其余小娘子那般梳复杂的发髻,多是学着男子束发。   这顶小玉冠便是如此,戴到刘藻发上,不觉别扭,倒很有几分初长成的青涩少年之俊秀。   戴上冠,便是更好衣了。   谢漪退开两步,细细打量一番,欲叮嘱她好生用饭,又觉过于关切,干脆就此告退,改日陛下再去她府上探望外祖母时,请老人家劝一劝。   她这时要走,刘藻便寻不出由头来留她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殿门。   今日她们相处,算得上久了,也格外亲昵一些。谢相握了她的手腕,还为她更衣。有时真怪不得她无法对谢相保持戒心,她总时不时流露些温柔,使得她沉溺。   一点也不像个坏人。   刘藻撑着下巴,出了会儿神,方收敛起心思,回忆这几日计划,有何缺漏。   桓师那里,是最要紧的一步,已走成了,余下便得随机应变。刘藻从头到尾都想了一遍,却并没有用笔记下来。她这里也不知谁人信得过,谁人信不过,落在竹简上,叫人看了去,便是麻烦。   如此到了晚间,就寝的时辰,宫娥上前来,欲为她脱衣。   刘藻忙退开两步,以免衣裳被碰着,道:“不必,朕自己来。”   宫娥虽不解,却也施了一礼,遵令退下。   刘藻在殿中走了两圈,又站在等下,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衫,不舍得脱下。她回头看了眼她那床榻。   床榻又宽又大,足可容下四五人而不嫌拥挤。刘藻看了一会儿,轻轻舒了口气,这样大的床,只一人独卧确实宽了些。 第32章   刘藻不住拖延,不愿过早上榻安置。她正欲学律,干脆到侧殿的几案后坐下,又认认真真地背了三十余条律例。   汉律严酷,落在竹简上,也是字字分明。举措用词,格外冷静,带着一股法不容赦的凛冽之气。刘藻也为这气势所摄,背了三十余条,总算静下心来。   直至子时将近,不能再拖了,刘藻方不得不起身,踱到床前,缓缓地将衣衫脱下,想了想,又好生叠起来,在一旁放好。   她躺到床上,阖目入睡前,犹带着遗憾。她虽竭力不去想,她将谢相斗败后,会是什么情形,但想也知,谢相怕是不愿居椒房。   下回谢相再为她更衣,就不知是何时了。   刘藻这日收获甚丰,走通了桓匡处的路,又得以与谢漪独处,虽睡前仍觉遗憾不足,但也是格外难能可贵了。   太后宫中,灯烛未熄。   周勰正细细呈禀白日谢相与小皇帝人前争执:“丞相以下犯上,竟拉扯陛下手腕,陛下心气高,必是不悦。”   太后倚在榻上,她身前一宫娥跪地,为她轻轻地捶腿,闻言摇了摇头:“未必。”   “陛下看着平易近人,其实心思颇重,谢相冒犯,她岂有不记仇的?”周勰奇道。   “也得看陛下生不生气,以不以为是冒犯。”   周勰不解,大庭广众之下,胁迫天子,以下犯上,还不是冒犯?   太后却无意多言,挥手令他退下了。周勰一走,女官上前来,欲侍奉太后就寝,太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都退下。”   余下宫人亦无声告退。那捶腿的宫娥停下动作,退开两步,也欲告退。太后却道:“你上前来。”   宫娥很是惧她,低垂着头,上前两步。太后睁开眼睛,凝视了她数息,伸手挑起她的下颔。   那张熟悉的脸庞现在灯下,正是与谢漪相似者。   太后为她取了名,叫绿竹。   “你说,皇帝可觉得受了冒犯?”太后问道。   绿竹眼眸低垂,全然不敢与她对视,颤声道:“婢子不知。”   太后摇了摇头:“形似神不似,你这般畏缩,也难怪她不肯要你。”   她这样说着,却忽然探身过来,轻嗅她颈侧的幽香。绿竹僵住了身子,既怕且畏,眼中忍不住浮出泪花,却半点不敢出声。   太后轻笑出声,惋惜道:“她怎么就不肯要你,虽是赝品,但看着这张脸被欺负得流泪,不也别有趣味?”   绿竹努力咽下抽泣声,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泪水无声滑落:“婢子、婢子不知。”   泫然欲泣,楚楚动人,真是使人怜惜。太后看着她流泪,心头泛起了一丝涟漪,倘若这不是赝品,怕是能更多几分趣味。   桓匡的动作,来得极快。隔日大朝,桓亭代父,当殿呈上奏本,称桓匡年高,难当帝师重任,朝廷需另择有识之士,为陛下师。他推荐廷尉李闻为新帝师。   廷尉李闻,九卿之一,掌天下刑狱,位高权重,且既不是丞相的人,也未依附于太后。两边不靠,而能在朝中周选出一条路来,稳居高位,可见此人本事。   刘藻上了一年的朝,当了一年木偶,最大的收获,便是教她发现了此人。   李闻正可为她所用。   那奏本一上,立即有人攻讦。刘藻坐在宝座上,听底下七嘴八舌地争论。   攻讦李闻之人不算少,但也不太多。他声望高,与他交好的大臣也不少,自也有人为他说话。   刘藻看那一拨拨出言反对的大臣,皆是依谢漪眼色行事,就知必是她指使。她不悦地看了谢漪一眼,又鼓励地望向李闻。   李闻还未说愿不愿意接下任命。   她估计过,廷尉并无理由推辞,能位居九卿,谁能没点野心,且他又不肯依附于人,恐怕野心更大。帝师一位,正可做他进身之阶。   皇帝虽还稚弱,但当年昭帝还未亲政时,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在谢漪辅佐下将局面打开了,且以相位酬谢谢漪。   今恰可重演旧事。李闻但凡有些野望,就不会推辞。   刘藻方方面面都思虑妥了。李闻对上皇帝视线,垂首示意,以示应下了。刘藻松一口气,那边攻讦之人,言辞愈发激烈。   “廷尉可曾为人师?他有学识吗?他知如何教导弟子吗?天子师非儿戏,廷尉断案可,帝师断难胜任!”   言辞激烈,几乎要上上下下地指摘李闻本人。   刘藻一看那人,是少府卿,正是谢漪门下走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左右一看,终于说了上朝以来第一句话,她将目光转向梁集,道:“车骑将军怎么看?”   梁集早得了太后指示,不妨示好皇帝,以使她与丞相结怨相争,他们来坐收渔翁之利。   闻皇帝垂问,他禀笏出列道:“臣以为,廷尉可为帝师。”   刘藻点了下头,仿佛无可无不可,又问李闻:“卿可愿教我?”   李闻跪地顿首:“臣万死不辞。”   刘藻眼中终于流泻出少许笑意,又忙收敛起来,学着喜怒不形于色,望向谢漪:“朕之师,朕能做主否?”   谢漪答:“陛下年幼,不知人心险恶,怕是难以决断如此大事,不如臣代陛下决断。”   刘藻很生气,梁集与她站到一边,李闻也与她站到一边,他们三方相加,谢相竟还不松口。   刘藻容色冷了下来,挺了挺背,好使自己看上去底气足一些,问:“谢相以为何人可胜大任?”   谢漪说了个名字。此人刘藻曾有耳闻,又是一隐逸贤人,避世深山。这样的人,教起书来,只怕较桓匡犹不如。   刘藻自不愿答应,环视殿中,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众卿有人曰可,有人曰不可。如此一来,又是一通廷辩。   辩了一上午,刘藻听得头昏脑涨,依旧无结果,只得下令散朝。   谢漪早打算如刘藻所愿,但她若不争一争便退让,难免使太后生疑。眼下便是暂且拖一拖,过上几日,显出孤军难支之态。以陛下之慧,必会以利诱她,到时她在退步,便是合情合理。   谢漪算得极准。刘藻、李闻、梁集三人,看似一心,实则只李闻真心要当这帝师,梁集则不过帮着吆喝一声,除此之外,再无出力。   刘藻发觉不对,立即召见了李闻,与他深谈了一番。而后使人召她。   谢漪也想知陛下会开出什么好处,来使她退让,便欣然而往。   刘藻努力了许久,还未将李闻推上帝师之位,本该沮丧,但她却神色焕然,显出勃勃生气。她见了谢漪,第一句便是:“朕要廷尉为朕师,望谢相成全。”   谢漪不由想起武帝来,武帝的为人,便是如此,喜单刀直入,而厌曲折婉转。她在皇帝面前坐下,问道:“莫非往日臣教陛下,不够用心,而使陛下欲另觅良师?”   刘藻郑重道:“丞相诤言教朕,朕获益匪浅,故欲拜卿为太傅,以李卿为少傅。”   谢漪并不奇怪小皇帝会以重利诱她,只是颇为惊讶,她竟说服了李闻屈居少傅。   “如此行事,岂不是令臣喧宾夺主?”   刘藻连脸色都没变,淡然道:“廷尉已答允了。”   话已至此,谢漪该如打算的那般,答应下来,做一个被重利熏昏头脑的昏庸之人,只是她看着小皇帝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忽觉陛下是当真长大了,头一回出手,便条理分明,进退有度,使她格外欣慰。   刘藻见谢漪不答,便以为太傅之位,仍不能使她动摇,不由有些心急,谢相已位极人臣,再不足,便只好加其封邑,泽其亲朋了。   封邑,刘藻不心疼,但是加封谢漪的亲眷朋党,无异于壮大她的势力,刘藻有些迟疑。但事已至此,退却已是不及。   她心中已是慌了,且又心急,便有些无措。她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高声道:“谢相要什么,但可说来。”   谢漪闻言,暗自皱眉,方才夸了陛下使人欣慰,竟又口不择言,胡乱开口,她们尚在拉锯,拉锯之时哪有这般大剌剌地门户大敞,由着人提条件。   她看了刘藻一眼,心道,还是得快些将太后压下去,否则,她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对陛下直言。   谢漪的心思,深不可测,纵然心中以为小皇帝尚需调教,面上又怎会带出来,她不过是淡淡地看了刘藻一眼,并无深意。   但刘藻不知为何,却觉谢相这一眼中,满是责备。又因她目色淡淡,那责备便不很严厉,只是淡淡一瞥罢了,甚至,刘藻还觉得有些暖暖的关切。   她不由自主地反省方才所行,方觉方才那话,说岔了。倘若谢相当真提出什么要求,她又无法满足,岂不是下不来台。再则,那般言语,无异将心虚明明白白地亮出来,显得她慌不择路。   刘藻大为后悔。   正当她反省,欲寻言弥补方才之失,便闻谢漪道:“陛下不如在甘泉宫设一宴。”   “只需设一宴?”刘藻反问。   谢漪颔首:“再邀朝臣与家眷。”   刘藻不解,宴群臣也就罢了,何以要连家眷一同宴?家眷有什么值得宴的?   方才且慌不择路,于这细枝末节,却又谨慎起来了。还得再好生教过才好。谢漪眼中带出少许无奈,望了刘藻一眼,道:“陛下应否?”   刘藻叫她这一眼看得心猿意马,连连点头道:“应,应!” 第33章   秋风起,暑意消,正是行宴良时。   一旦大事定下,朝中奉行起来,速度便快得很。待刘藻将宴定下,拜师之礼已成,封太傅与少傅的诏书也颁了下去。   李闻拜了少傅,廷尉之职却未卸下,故而不能如桓匡一般整日在宫中为皇帝授课,每日至多只能抽出一个上午。   幸而刘藻拜他为师,为的也不是读书。二人各自心知肚明。   这日午后就要行宴。刘藻想到宴上又可见谢相,心情正好,坐在座上,在一空白的竹简上写字。   竹简制作,殊为不易。先要择粗壮老竹,伐之,而后将整竹裁成片。竹片长短有严格规定,皇帝所用要比寻常百姓所用长许多。裁成竹片后,还需入水煮,烘干,刮去竹片上青翠的一层。之后钻孔,编成册。   刘藻写的是还未成册的竹片,也不是她常日所用的尺寸,仅一尺长。一尺长的竹简是专用来写信的,故而书信也称为“尺牍”。   刘藻一笔一划写得认真。竹片当是新制,烘干不久,隐约还有青竹的香气萦绕。她正在给外祖母去书。这尺牍是要经谢漪之手,带给外祖母的,不好说得太深,她也未写旁的,只问候了外祖母安好,又恭请老人家保重身子。   她要在宴前将尺牍写成,好在宴上交与谢漪。   恰好落下最后一字。李闻携简牍而来。刘藻搁了笔,站起身来,与他见礼。她执弟子礼,礼毕,李闻跪下,行仆臣之礼,由皇帝身旁的黄门道一声:“李师免礼。”李闻站起身来,方算见完礼了。   李闻理了理袍袖,见皇帝心情愉悦,不由笑道:“陛下宴上择婿,不知可有中意人选,臣也好为陛下臂助。”   宴上择婿?刘藻还是头一回听闻,道:“哪里来的说法?”   李闻也惊讶:“陛下竟不知吗?今日之宴,便是为陛下择婿准备。”   刘藻闻言,忽想起那日,谢相令她设宴,且要邀群臣家眷。她那时不知为何要宴家眷,眼下方是恍然大悟。   李闻见她明白了,便又道:“陛下已到大婚之龄,椒房不可空置。”此事他本就要与皇帝商议,眼下提起,干脆说了下去,“朝中俊彦不少,陛下不妨瞧瞧,何人可入眼,臣也好早做打算。”   刘藻淡淡道:“嗯。”   李闻奇怪,陛下方才还眉眼带笑,怎地说了两句话又不高兴了?他与小皇帝接触过几回,便知这位颇有些城府与心思。他也没有做权臣的志向,只想好生辅佐出一位明君,而后封妻荫子,泽被子孙。   故而他与皇帝说话时,便很注意分寸,并不擅自做主,纵有与陛下意见相左处,也多婉言进谏,而陛下虽有主见,却也不固执,总能虚心纳谏。因而二人也是君臣相得。   见小皇帝不悦,李闻关切地问了一句:“陛下何以怏怏?”   刘藻道:“朕并无不悦。”她说罢,还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很,李闻莫名打了个寒颤,总觉陛下已气得要磨牙了。   “陛下可是不满谢相擅作主张?”李闻又问。   刘藻容色都淡了下来,她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心中亦是难过,只是这却不是能与外人道的。   廷尉是她肱骨,刘藻能得他相助,殊为不易,自然对他以礼相待。她强忍下怒意,认真道:“谢相做主,朕不能违,余下还请卿多转圜。”   李闻忙抬袖道:“臣必竭力。”   刘藻又与他问了几句今日之宴,还仔细地询问了会来哪些小郎君,又各自有何长短,哪些能稍加亲善,哪些当远之。   刘藻问得仔细,李闻也细细答了,并道:“椒房人选,梁车骑早有打算,年初时就曾做过试探,只是丞相家中也有一小郎与陛下年岁相仿,便将此事压了下来。今日行宴,也只一过场,让陛下见一见各家小郎,而后再提起择选中宫,也是水到渠成。此后,谢相与梁车骑必还有一争。”   刘藻都听进去了,谢相与梁集且有的争,而她或浑水摸鱼,或也提出一人选,形成三方角逐之势,总归要从此事中求得好处。   那椒房殿呢?   刘藻都明白,可是想到争端结束,会选出一名男子,与她结为夫妇,居住到椒房殿中,她便很是不甘。椒房殿,是谢相的,怎么能予旁的不相干的人?   可想到要她成婚的人中,就有谢相一份。   不甘又化作失望与怒意。   这份怒意一直延续到了午后宴上。   甘泉宫中有一池荷花,荷池数顷之广,荷花开时,站在不远处的阁上往下望,水汽蒸腾,蜻蜓飞舞,犹如仙境一般。   宴就设在池畔。   池畔有一殿,四面无窗,平日只以竹帘遮物,竹帘卷起,大殿似一宽敞巨大的亭,亮敞通透,且四面各有廊,延伸出去,直至池畔。   夏日消暑行宴,此是良地。   皇帝头一回设宴,且还是大宴,来的人自是不少。连同太后,也赶来捧场。   宴上果然有许多小郎君,或与刘藻一般大小,或较她大上三五岁,皆是衣袍鲜亮,容光焕发。   偏殿乐官奏丝竹,有伶人吟唱,唱的是《小雅》之中南有嘉鱼一篇。这一曲正是宴饮之歌,眼下奏来,恰是合宜。   大臣们各凑成堆,博戏为乐,也有雅歌投壶的,欢声笑语,不绝如缕。   刘藻面上也带了笑意,她不与大臣们一起玩,坐在殿中,手中端了一羽觞,觞中有酒,酒液香醇,色如琥珀。刘藻并不去饮,侧身倚着隐囊,笑看那一群比射箭的少年。她也会射箭,但箭法不那么好,还得练,便不去现眼了。   谢漪也在殿上,她好静,未去与人游戏,有一大臣,在她身旁说着话。谢漪应上两句,目光却是留意刘藻,见她一直看人射箭,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射箭的一群少年中,正有谢文在里头。   他箭法最好,又是丞相从子,自是备受瞩目,由人簇拥着。谢文射出一箭,正中靶心,那处传来一阵热烈喝彩,连殿中也听见了,引得众人皆朝那处望去。   青春正好,风华正茂,当真使人羡慕。谢漪不由一笑,回头看刘藻,便见刘藻也正看着她,见她望过去,刘藻面上的笑意倏然一敛,冷冷地瞪了她一眼,高傲地撇开头去,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多余。   谢漪见此,便知陛下又生气了。   刘藻瞪完她,一点都不觉解气,反觉心中堵得厉害。   但凡行宴,一不可无酒,再不可无乐。宫中酒乐齐备,宴饮满堂皆欢。   刘藻不大饮酒,有臣下来上寿,她才小小抿一口。她欲留着清醒,待宴散后,与谢相说话。   奈何大臣甚多,还有些小郎君也大着胆子,来与小皇帝说上两句。刘藻纵是一人只饮一小口,连着下来,也有十余觞之多。   她量浅,起初不觉如何,过得片刻,醉意上来了,方觉不好。   刘藻恐自己醉了,显露醉态,便以更衣为由,出殿去走走。   酒气昏昏沉沉,从腹中涌起热意,逐渐蔓延至全身。刘藻轻轻地吸气呼气,行吐纳之法,又竭力维持清醒,放慢步伐,走在道上。   这一带是园囿,四下草木茂盛。刘藻步子走得很直,眼神也正得很,胡敖紧随在侧,竟未看出小皇帝已醉了,只是见她一味往前走,不知是要往何处去。   殿中宴还未散,陛下中途离席,若不回去,怕不妥当。   胡敖正欲提醒一句,便见小皇帝忽然脚下一转,径直拐入一小径。   这小径尽头是一亭子,亭子掩在一丛女萝后,若不留意,无人知晓那处有亭,故而少有人来。刘藻也是前些日子,无意间发现的。   她惦记着散宴后还要与谢漪说话,与她说一说能否不这样快便为她择婿。只是此事在谢相眼中与她利益紧连,怕不好说服,她得打起精神,维持清醒才能与她谈一谈。   刘藻想去那亭中小憩片刻,醒醒酒。   亭中有几,几旁有方褥。刘藻跪坐在方褥上,以手支额,醉意延绵不绝地漫上来。刘藻努力抵制,不使醉意吞没。她忽然觉得有些累。   她要说服谢相,但却不能太大让步。她有的本就不多,好不容易争取来一个李闻,与朝臣有了勾连,若是与谢相让步,她怕是又要回到先前,一无所有的时候了。   既要说服谢漪,又不能让步,这真是为难。   谢漪在殿中,见小皇帝离席,过了许久都未回来,她放心不下,也离席来寻。偌大一园囿,宫人无数,小皇帝离席,自是有迹可循。   谢漪沿途问了几名宫人,轻而易举便寻到了那亭中。   她绕过茂盛的女萝,转到亭前,便见小皇帝单手撑额,端端正正地坐在亭中,那姿态,仿佛是在宣室殿中,她读书累了,中途小憩。   胡敖看到谢漪,忙欲见礼,谢漪的目光落在刘藻身上,无声地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胡敖略一迟疑,便领着几名宫人退到二十步外,远远地看着这边。   刘藻醉得厉害,那酒的后颈全涌了上来,她连少许清醒都维持得勉强,正昏昏沉沉地在心中说,谢相真是很讨厌。忽然就听到了脚步声。那熟悉的香气靠近了她。   刘藻舔了舔唇,抬起头来,她的眼眸迷离而茫然,落在谢漪身上。   “陛下怎来了此地?”谢漪在她身前坐下,见她小脸红红的,又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她的手带着少许凉意,刘藻的脸是烫的,凉凉的手心碰到她的额头,很舒服,刘藻下意识地就握住了谢漪的手腕,睁大了眼睛仔细看了看眼前之人,待确认是谢漪,方嘟哝道:“朕、朕来醒醒酒。”   她的手是热的,谢漪的手腕被她握住,好似被烫了一下,她欲抽回,刘藻却握得更紧了,且还皱起眉头,不悦地望着她,用目光责备她不该乱动。   她若是有丝毫清醒,都不敢这样做。谢漪断定她已彻底醉了。   可谁能与一醉鬼计较?谢漪未再挣扎,反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刘藻的脸颊,柔声道:“陛下醉了?”   刘藻乖乖地点头承认:“过饮了。”她说过饮时,神色便低落下来,纵使醉了,她还记得她有事要与谢相谈,可她醉了,就谈不成了。   谢漪摇了摇头,声音中难得地带上了宠溺:“臣已使人往陛下的酒中掺了白水,你怎还是醉了?”   刘藻顿时像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不说话。   当年的小婴儿,转眼间就这样大了。谢漪的容色,无比温柔,摸摸她的额头,道:“往后可不许过饮了。”   刘藻点点头:“好。”   她朝着谢漪靠过去,心中积攒了一日的委屈瞬间泛滥,她还未意识到这时的谢漪与平日是不同的,她只是要将难受的事说出来。   “我不想择婿。”刘藻低声说道。   谢漪并未责备她,也未将她当做一醉鬼应付,而是耐心问道:“为何?”   她的手腕还被刘藻握在手中,刘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低下头,不敢说。   谢漪让她这一眼看得心软,柔下声来,鼓励道:“说呀,不必怕。”   刘藻听着谢漪的声音,即便醉了,都因她的一声鼓励生出无数勇气来。她抿了抿唇,又看着谢漪,小少年澄澈的眼睛因醉意而带着湿气,她的眼中全然只有谢漪一人,握住了她的手腕道:“我已有意中人了。” 第34章   原来是有了意中人了。谢漪有些意外,陛下时时都在她眼下,接触了什么人,她都是有数的,却不想不知不觉中,陛下已有了心上人。   她沉默了片刻,问道:“是何人?”   刘藻看了看她,小耳垂不由自主地泛起红晕,低下头去,又不说话了。   这是害羞了。谢漪一笑,又觉欣慰,柔声道:“陛下不愿与我说吗?”   刘藻抬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可是信不过我?”谢漪又问。   刘藻被她温柔的声音勾得心痒痒,但她仍留了一分理智。哪怕醉了,她也知这是不能告诉谢相的,谢相若是知晓,必会生气的。她把嘴巴抿得紧紧的,摇摇头,就是不说。   这样一个小醉鬼,谢漪哪能哄不好呢。她问道:“陛下当真不肯说与臣知晓?”   刘藻点点头,很坚决的样子。   谢漪一笑,又道:“陛下不说,臣又如何助陛下得偿所愿?”   刘藻抬起头来,眼中浮现迷惑,不解地望着谢漪:“帮我?”   谢漪点点头。   小醉鬼的眼睛顿时亮了,直愣愣地问道:“说了,就能如愿吗?”   她的眉眼间都是期待,眼神中还有些羞怯的不敢置信,满是少年初知情事的懵懂与青涩。谢漪看得欣慰,又略觉怅然,她待她好,是无所求的,但孩子长大,将心系在旁人身上,又不免使人酸涩。   谢漪温声道:“说了,就能如愿。”   说了就能如愿,就能拥有谢相,这是谢相亲口答应的。刘藻呆了一呆,所剩无几的理智立即被欢喜击退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谢漪,纵使在醉意中,她仍觉谢相是最好看的。她的心砰砰的跳,这样好的谢相,就要是她的了。   刘藻认真地道:“谢相。”她的意中人就是谢相。   谢漪未听明白,只以为小皇帝是在唤她,便应了一声,等她说下去。   醉意越发汹涌,小皇帝脑袋昏沉沉,觉得坐不住了。她握紧了谢漪的手腕,倾身靠到她的肩上,脸颊正贴着谢漪的颈。她已将意中人说出来了,可是谢相为何不抱抱她?   刘藻有些急了,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合起,口中仍在说着意中人的名姓:“谢漪。”   谢漪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她能感觉到陛下微微发烫的脸颊,与她身上淡淡的酒气。还有她说话时,呼在她颈间温热的气息。谢漪的身子僵直,一时有些无措。   “姑母。”小皇帝又道。   谢漪的心被这一声姑母拨动,她软下身子,接纳刘藻靠在她的肩上,抬手轻抚她的后背:“乖,姑母在。”   刘藻顿时心花怒放,她醉得全然找不着北的小脑袋中生出一个奇妙的想法,原来要称姑母谢相方会理她。   “睡一觉,醒来就好了。”谢漪柔声抚慰。   刘藻乖乖地点头,安心地靠着她,放由困意将她淹没。不过数息,她就倚着谢漪睡着了。   谢漪等了一会儿,确定她睡熟了,方将她轻轻地推开一些,又调整了位置,让她靠在她的怀中,好睡得舒服些。   胡敖远远望着这边,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只觉他无意间发现了什么大事。还未等他努力将此事消化好,便见谢相望了过来。   他吞了吞唾液,忙上前去,跪地道:“丞相。”   刘藻似乎睡得不安稳,身子动了动,谢漪咽下要说的话,低头摸了摸她的额头,刘藻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温柔抚慰,靠在谢漪怀中,安静下来。   谢漪待她睡稳了,方再抬首,望着胡敖道:“陛下醒来,可知要如何回话?”   “小的、小的明白。”胡敖战战兢兢道。   谢漪转开目光,又落到刘藻脸上。人长大后与幼年时,其实有很大变化,若非看着她长大,是认不出来的。可谢漪却觉得陛下与年幼时一模一样,一样乖巧,一样可爱,一样惹人疼惜。   “听闻你有一交好的宫娥,交情颇深。”谢漪缓缓道,她的声音不大,似乎是怕惊扰了刘藻安睡,然而落入胡敖耳中,却有如惊雷。   “小的只是、只是……”胡敖说不出来,谢相既查到了,他狡辩也无用。   “侍奉好陛下,我许你二人做一对平凡夫妻。”   胡敖心头一颤,喜不自胜,连忙叩首道:“多谢丞相,多谢丞相!”他抬起头来,看到倚在谢漪怀中安睡的皇帝,又道:“待陛下醒来,小的会与陛下说,谢相来看过陛下,见陛下醉了,便告退了,除此之外,再无余事。”     谢漪又将目光移到远处余下几名宦官身上。   胡敖会意,放轻了声音道:“谢相放心,陛下知身边宫人不干净,平日也有心清理,这几人并非太后所派。”   如此,便无后顾之忧了。   谢漪又看了看刘藻,确认她睡熟了,方将她交与胡敖。   外间宴还未散,皇帝却不见了,还需将宴中诸人遣散。   这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大臣们纵有疑惑,也不敢多问,各自散了出宫去。   谢漪却仍在想陛下中意之人究竟是谁。可惜陛下醉时问不出来,待她醒来,必是又张牙舞爪,警惕重重,更加问不出来。只是她想了一会儿,便将此事放了开去。她何必非要纠缠于那人是何人?她只需旁观,保护陛下不为情伤心便好了。除此之外,其实都不重要。   谢文在宴上射箭,得了魁首,心情好得很,他骑了马,跟在轺车旁,也与谢漪说话。   “姑母,今日宴上,可有人能入陛下之眼?”谢文问道,他自是知晓今日之宴是何用意,只是他对此倒无心思。   谢漪反问:“你觉陛下如何?”   谢文揽着缰绳,想了想,道:“陛下自无不好,可我总觉但凡小娘子,皆麻烦得很,不如军中能一同习射一同赛马的同袍来得投契。”   谢漪一笑,合上眼,不再开口。   刘藻醒来已是深夜。   她睁开眼,看了看四周,发觉她躺在寝殿中。昏胀的痛意骤然席卷,刘藻低吟一声,抬手捂住额头。   “陛下醒了?”   耳边有人说话。刘藻转头看去,就着烛光,看清是胡敖,她应了一声,又抬起身子,欲坐起来。   胡敖忙上前,将一迎枕塞入她的身后,使她靠坐着。一宫娥捧了一托盘入内。盘中有一杯蜜水,还有一鼎肉糜。   胡敖先侍奉皇帝饮水,又捧着肉糜,欲请陛下吃一点。   醉酒之人,头疼欲裂,腹中也翻滚着难受。勉强饮下一杯蜜水,肉糜却是咽不下。刘藻挥了挥手,示意他拿开。   胡敖也未劝,将肉糜放至一旁。   “朕睡了多久?”刘藻问道,一开口,嗓音喑哑。   “有七个时辰了。”   刘藻合起眼来,心中颇有些懊恼,她隐约记得自己去了一亭中欲醒醒酒,这一醒就醒了七个时辰。懊恼之余,她又不免庆幸,幸而提前走开了,若是醉态为人所见,不免丢人。   胡敖留意着小皇帝神色,并不主动开口。   刘藻的思维被酒所扰,减慢了不少。   “过饮误事。”她恼怒着说了一句。原是要与谢相说一说择婿之事的,结果却睡了过去。想到谢相,刘藻模模糊糊的脑海中出现了一熟悉的人影。记忆破碎不堪,且皆是瞬间的画面,她记不清楚了,却又依稀记得谢相似乎来过。   刘藻问道:“谢相可曾来过?”   胡敖本分答道:“来过。”   刘藻一惊,腾地坐了起来,有些焦急,又有些后怕道:“朕可做什么了?”她听闻醉酒之人,最不讲道理,少不得醉态百出,颜面大失。她若胡言乱语惊到了谢相,可如何是好。   “陛下没做什么。谢相入亭,见陛下醉了,便退下了。”胡敖的声音有些刻意的平稳。   若是平时,刘藻必会留意,然而眼下她本就迟缓,且又一心想着自己醉后有无失态,便未发觉。她一听自己并未失态,松了口气,靠回迎枕上,但一想到谢相见她醉了,就直接走了,又觉难过。   “她什么也未说,就走了?”刘藻不甘心地问道。   “是。”   刘藻顿时蔫了下去。   醉酒可难受了,头疼,伤身,腑脏也不适,谢相来了,却不置一词便离去,可见一点也不关心她。   刘藻蔫巴巴的,毫无精神。   胡敖很想说一句,陛下安心,谢相对您,也是有情分在的。只可惜谢相离去后便将那宫娥一并带走了,使他不得不从,更不敢多说一个字。   他正要劝陛下再睡一会儿,便见小皇帝忽然握拳,自己躺了回去,翻个身,背对着他,似乎打算继续歇着。   胡敖张了张口,又静默着退了下去。   刘藻闭上眼睛,她决心要好生歇息,将身子养好了,明日也要再接再厉。   谢相今次对她视而不见,待她奋起,得到了谢相,非得再醉一次,逼她照料她不可!到时,必使她后悔今次之漠视。 第35章   刘藻打定了主意,要奋起,但情形却不大美妙。   宿醉醒来,头痛欲裂,脸色也苍白难看。李闻来见,惊呼了一声,道:“陛下这是宿醉?”   刘藻板着脸,点了下头:“叫廷尉见笑了。”   李闻接过宫人奉上的温汤,亲端到刘藻手边,口中说道:“昨日谢相吩咐散宴,臣还疑惑怎不见了陛下。”   刘藻闻言,端着耳杯的手一顿,疑惑道:“谢相为朕遮掩了?”   “谢相只道时候不早,宴当散了。臣等不见了陛下,又见是谢相下令,只以为谢相又冲撞了陛下。”李闻斟酌道。   简而言之,便是以为皇帝又让谢漪气走了。   大臣们也不是只盯着手中公务,不闻外物的,小皇帝无权,但只要她是皇帝,便少不得万众瞩目,大臣们各自也有获得消息的渠道,自也知晓小皇帝与谢相势如水火,时常被丞相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皇帝不临朝,但登基一年,七七八八的消息加一块儿,大臣们多少也能摸出些眉目。李闻便知陛下不喜旁人看低她。   他原以为大臣们先入为主地认定她被谢相气走了,陛下少不得要动怒,不想,皇帝的神色反倒缓了下来。   “哦?那倒是有劳谢相了。”刘藻慢慢说道,又低首饮了口温汤,轻轻舒了口气,温汤暖胃,连同面上也有了些血色。谢相虽只看了她一眼就走了,却为她遮掩了醉态,免了第一回 行宴便过饮遁走的尴尬。   刘藻顿时忘了昨夜的恼怒,反倒觉得谢相还是很好的。   她笑了一下,眉眼间冰雪消融,又与李闻道:“卿今日要教朕什么?”   李闻取出两道简牍,奉于皇帝。刘藻接过一看,竟是两份抄写的奏疏,一是昌邑王所上,要钱的,称自失大位,生活困顿,要朝廷悯恤。还有一份,是弹劾梁集之子,邯郸郡守梁素残民的。   “昌邑王之事,大将军之失,大将军托于谢相门下,以求免罪,但昌邑王在一日,便可旧事重提,议大将军之罪。”李闻说道。   昌邑王失位后,就被废为庶人,但为称呼方便,除了奏疏公文之类的正式文书,口上提起他,依旧是称昌邑王。   见了昌邑王奏本,刘藻不免想到那盏美人铜灯。那盏灯她还给昌邑王了,但自发现她倾慕谢相后,便起了些意——她也想要一盏美人灯,长得与谢相一样,能摆在殿中时时可见那种。   可惜她一直不得机缘与昌邑王问一问,铜灯出自何人之手。   刘藻想了想,道:“大将军有谢相护着,纵使参劾,怕也会压下去。可能离间?”梁集不是没有借昌邑王之事向孙次卿发难过,但每每提起,皆叫谢漪压了下去。   可孙次卿原也是发号施令之人,斗败之后,托于谢相门下,以求庇护,说他没有不甘,刘藻是不信的。   李闻叹道:“陛下是问到点子上了。大将军也曾有些动作,可惜都不大奏效,且谢相也未亏待他。”他确实不甘心屈居人下,但一来手段不足,比不得谢漪狡猾,二来谢漪也未苛待,就此为她臂助,也无甚不好。   刘藻默然片刻,又望向另一份奏疏。   李闻为她解释:“梁素残民,谢相门下已有人参劾此事。梁素之子梁冰,与陛下年岁相仿,梁车骑有意使此子为陛下良配,此事朝中皆知。陛下与太后交好,若有心,不妨在朝上透露些意思。”   如此一来,也算回报了上回帝师之事,梁集相助。   刘藻眉头一皱,她未言梁冰如何,而是道:“残民之事,罪不容赦。”   李闻神色一凝,有些摸不透她的用意,两相结盟,最好便是联姻。梁冰做不成皇夫,太后处必有意见。   “梁集也非只梁冰一孙。”刘藻又道。   李闻神色微松。他也不怎么瞧得上梁集,但目下来看,要抑制谢相,也只有暂与太后联手。至于皇夫,李闻倒不以为意,不喜欢来日再废就是了。他只怕陛下年少,于男女一事,看得天真。   “梁集非只一孙,可与陛下年岁相仿者,仅梁冰一人,若是梁冰问罪,便得自旁支中……”李闻还未说完,刘藻又若有所思道:“应当也有孙女?”   李闻悚然一惊:“孙女不能配陛下啊。”   刘藻不由一笑,解释道:“朕欲择几名伴读,就从朝中重臣家中出。”   伴读?李闻莫名,他们不是在议皇夫人选吗?   刘藻道:“伴读也可与群臣示好,皇夫人选,也未必非得梁冰,太后自有沟壑,梁氏原就是外戚,与之联姻,好处无多。”   她心思变动得快,李闻一时没跟上,道:“太后那里?”   “无妨。”刘藻淡淡道。   她从未想过要与太后结好,太后不喜便不喜,她不喜也不能拿她如何。而且刘藻还觉得太后很奇怪,竟在宫中藏了一名与谢相如此相似的宫娥。与她联手,恐怕将有遗祸。   但她也不打算直接与太后撕破脸,太后若要为难她,她也应付不来。故而刘藻依旧使李闻为梁素脱罪,做个样子。但谢漪太过强势,非将梁素治罪,便不是她能掌控的。   这么一来,太后与梁集竟也未怀疑皇帝,只是对谢漪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梁冰成了罪臣之子,梁集也不好再厚着脸皮,要将他与皇帝凑作对。旁支也有适龄小郎,但梁集又觉旁支信不过,且忧将有旁系夺权之事,只好暂且作罢。   但梁集很有些霸道,他家中出不了皇夫,也不愿别家成外戚,阻挠着朝中。刘藻很有些坏水,看透梁集所想,非要挑着他作弄,显出很想能有一人陪伴的意思来,惹得朝中其他大臣不住往家中适龄男儿中瞧,连大将军都起了意。   梁集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按下这个,明日按下那个,连日来只忙着这一事。刘藻又适时流露出黯然,说梁集擅专,竟预天子家事,使得群臣对梁集大为不满。   大汉朝的外戚,吕氏便不必说了,吕后直接登基,吕氏诸子趁机封王,文帝时的窦氏,景帝朝的王氏,乃至武帝时的卫氏,哪一家不是或早或晚地烜赫一时?就是梁集自己,也是外戚封侯,使家中子弟得以入仕进阶。   如今他恐人分他权柄,竟阻拦皇帝择婿,这就犯了众怒了。   直至十月皇帝率群臣回京,此事还未消停。小皇帝演得像模像样,连李闻都不知她真实打算。倘若那日未遇上陛下醉酒,谢漪怕是也要当真。但她知晓,故而小皇帝在她眼中,当真是一肚子坏水。   一肚子坏水的刘藻召见谢漪是回京第二日。   这一去甘泉,足有四月,再临未央宫,只觉宫宇陌生。刘藻趁休沐,不必上课,一早便去了椒房殿。   她挑着梁集忙乱,自己从中得利不少,连日来心情大好,也有心思想一想谢漪。一想到谢漪,不免想到将来谢相入宫后的居所。   椒房殿空置了一年多,刘藻欲先去瞧瞧,该换的陈设趁早换一换,以免谢相入住时,手忙脚乱。   她也知距谢相入宫,还早得很,可与她而言,谢相委实太过遥远,连想一想都觉无力。唯有闲暇之时,做一些与她相关之事,方能缓解她的无力与焦灼。   椒房殿是锁起来的,每隔三五日便有专人入内洒扫,故而殿中不染尘埃。只是殿前玉阶已是杂草丛生,无端使人生出苍凉之意。   一株藤蔓顺着缝隙爬上玉阶,刘藻弯身,将其拔去,一不留神,掌心被藤蔓划出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渗出血来。胡敖惊呼一声,忙欲召医官来。   刘藻摆了摆手,道:“小口子罢了,不妨事。”自袖中取出帕子来,随手将鲜血擦去,就走入殿中。   没了人气的殿宇,再是华丽也少不得荒凉。秋风吹拂,珠帘清脆,殿中陈设空空,想是太后移宫之时,全带走了。   刘藻在殿中站了一会儿,就觉出一阵孤寂——她有些日子,没有与谢相好生说上几句话了。   她们时常见面,却都隔着外人,又或政务阻挠,竟连目光都少有交集。   刘藻坐到窗下,望出去,正可见玉阶丛生的杂草。她想见谢漪。她在心中想道,口中也跟着说了出来:“去召谢相来。”   谢相来得极快,不过一个时辰,便已到刘藻眼前。刘藻一见了她,什么孤寂都没了,就连阶上的杂草也不觉荒芜,反倒觉得生意盎然,格外可爱。   不等谢漪行礼,她就笑眯眯地冲她招手:“谢相,快来。”   谢漪见她高兴,也跟着笑了笑,顺着她的意,不曾行礼,便走到她身旁。   刘藻看着她,觉得自梁集手中得了多少好处,都及不上此时看谢相一眼,来得快乐。谢漪在她身旁坐下,与她笑道:“陛下何事开怀?”   何事开怀,自是不能与你说的。刘藻看她一眼,笑得格外腼腆。谢漪却瞥见了她手心的伤口,眉头一皱,便抓住她的手指,急道:“陛下怎地受了伤?”   刘藻顿时紧张,手也不敢动一下,让谢漪握在手中,她舔了舔唇,连怎么说话都忘了:“朕、朕……”   谢漪凝视她手心的伤口,那口子不算深,但也流了不少血,此时伤口还未结痂,边上便沾了干涸的血,看起来很是严重。   谢漪不免心疼,她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竭力冷下语气,责备道:“陛下圣体,怎能损伤?未免太不留神了些!”   但就是这样冷漠的语气,都使得刘藻心动不已,她一时无措,口中就有些慌不择言,说道:“朕、朕已使人往昌邑国,去打听善制铜灯的巧匠了。” 第36章   昌邑王上本哭穷,朝廷加了他五百食邑,又恐他在封地上起异心,派遣了官员去看守。刘藻召了那官员来,令他打听打听,可有善制铜灯的匠人,若是有,送来长安。   她想制一盏谢漪为像的铜灯,且是与那盏美人灯一般,不着丝缕的。这自是不能为外人道的。   可她一紧张,竟说出来了。   谢漪奇怪地问了一句:“什么巧匠?”   刘藻闭紧嘴,摇摇头,一言不发。   小孩子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谢漪也未深问,只是看着她手心那道伤口,抬首与宫人道:“召医官来。”   刘藻急,忙阻拦道:“不必,小伤而已,医官来了,也只撒些伤药,并无大用。”她好不容易私召谢漪一回,不愿殿中还有不相干之人。她就想与谢漪单独相处一会儿。   小皇帝语气坚定,谢漪虽关切,但也不好强逼她。她看了刘藻一眼,刘藻被她看得心虚,嗫嚅道:“明日就会好了。”   谢漪摇了摇头,一扫殿中宫人道:“手上划了这样大一道口子,纵是不召医官,也当清洗上药,怎可随意一擦了事。陛下还小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   顷刻间,殿中宫人跪了一地。谢相生气,刘藻也不好开口求情,且她也有些怕谢漪,悄悄看她一眼,装作镇定的模样道:“还不打清水来。”   胡敖也知此事是他们轻忽了,叩首道:“臣就去。”   过不多久,刘藻身前就多了盆清水。   她将手伸入水中,过了一会儿,凝结的血化开,一点点飘散,清水中漾开缕缕血丝,伤口处顿觉阵阵刺痛,外翻的皮肉狰狞异常。   刘藻一声不吭,待血清洗得差不多了,抬起手,将水沥干。   胡敖看得心惊肉跳,很想上前帮小皇帝将伤口擦干,撒上药粉,却又知他若当真上前,必会被陛下怨的,只好忍住,立在原地。   水珠不再往下滴,刘藻取了干净的帕子,欲擦一擦水,她伤的是右手,左手使帕,就不大顺,动作就很笨拙。但她依旧不开口,既不令宫人上前,也不目视谢漪求助,固执而坚强。   谢漪却平白自小皇帝身上看出些柔弱来,又觉这些宫人也不贴心,陛下受了伤,不知召医官也就罢了,竟连上前为她上药都不知。   她伸手接过帕子,语气不免转暖:“臣为陛下代劳。”   刘藻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待谢漪垂首,小心地以帕子轻触伤口,她立即弯起唇角,眼中满是得逞后的笑意。   胡敖默默地转开脸去,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不去碰时感觉不到,当真上起药来,伤口疼得厉害。白色的粉末洒落,遇血而化,药水渗入,刘藻忍不住嘶了一声。   谢漪动作一顿,抬首道:“忍一忍。”   刘藻看到她关切柔和的目光,心中顿生暖意,点点头道:“好。”   乖巧的孩子,总惹人心疼。谢漪格外放轻了动作,若不是怕太过亲近,她还会为刘藻吹吹伤口。   药粉化入血中,渗入肌理,起先刺痛,待痛意过去,便是微微的烫意,像刘藻的心,也烫烫的。   药上好了,谢漪取了白布将伤口包扎,一面道:“这两日陛下行止不便,怕是不好习射动笔了。”   刘藻道:“无妨,想来李师不会见罪。”她插手朝政以后,读书已非当务之急,只是她素来严于律己,并不愿落下学业,方会苦读不辍。   谢漪也知,她这时方想起陛下竟来了椒房殿,她四下环顾一圈,问道:“陛下何以来此?”   刘藻早已想好了说辞,从容道:“车骑连日来阻挠朕择立皇夫,朕心烦闷,故来此看看。”谢漪听她这说辞,便先笑了,刘藻还不知她醉酒时已将底都泄得干干净净的,仍在一本正经道,“谁知一入椒房,便见一殿空空,谢相眼力好,不如替朕看看,殿中当如何陈设?”   “如何陈设自是待来日此殿有主,主人自择之,岂有此时令臣来看的道理?”谢漪婉拒道。   有宫人上前,将方才净手的清水端走。刘藻听谢漪婉拒,也不气馁,继续劝说:“到那时岂不是迟了?朕信得过谢相,谢相不必推辞。”   “怎会迟了?”谢漪笑道,择定人选,而后行六礼,期间少说得三月,太卜还需占吉凶,定良辰,殿中陈设哪里就这般急了?   竟然糊弄不过。谢相这般镇定自若,使得刘藻词穷,她召谢相来,一同布置椒房殿,本就是女儿家羞涩的小心思,眼下一再为人所拒,不禁有些羞恼,两颊鼓了鼓,道:“纵使来得及,现下看看也无妨,卿不要拒朕。”   谢漪沉吟不语。   刘藻又忐忑,又生气,她都这么霸道了,谢相竟还不应她。她干脆站起身,走出两步,指着身前空地道:“朕看此处置一屏风为佳。”   她说罢,等了等,谢漪仍未开口。刘藻大是气馁,心道,也是,谢相要做权臣,哪有心思与她这小皇帝来布置椒房殿。她这么一想,心头像是被戳了一下,戳出心头血来,刺刺的疼。   “陛下之意甚雅,屏风当以山水为面。”谢漪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刘藻顿觉惊喜,她回头,便见谢漪笑吟吟地望着她。她眉眼的笑意,如春花恬淡温暖,刘藻抿了抿唇,也跟着笑了笑,方才的忐忑沮丧全数散去,点头道:“正是。”   谢漪暗道,到底还是孩子,这几日在朝中,见陛下言行,处处老练精明,逼得梁集步步退让,谁知私下依旧是喜怒都表现在脸上。   谢漪也跟着站起身来,随着刘藻,在殿中指点了一番,她每说一件,身后便有宦官执笔记下,刘藻除起先那扇屏风,之后便不大出主意,只听着谢漪喜欢什么。   谢漪总觉陛下的性子当不会做没来由之事,她想起那日陛下醉酒,与她吐露有了意中人,不免猜测是否与那人有关,陛下兴许是欲先将椒房殿摆设好了,好讨那人欢心。   这么一想,谢漪就有些不悦,不知是哪家小郎,这般娇气,陛下处处为那人着想,来日怕要受委屈。   刘藻不知谢漪所想,高高兴兴的,待殿中都指点过一遍,顿时心满意足。这是照谢相心思摆布,将来谢相一定会喜欢的。   谢漪原是不满,又见刘藻欢欣的眼眸,那不满便消散了去。陛下欢喜便好,其余倒也不那么要紧。   至日暮,二人方自殿中出来。谢漪见无事,便先告退,又嘱咐刘藻,手中伤不可沾水,这几日需格外留意。   刘藻听她关心的言语,心中早已喜不自胜,面上还得镇定颔首:“朕知晓,谢卿有心。”   谢漪微微一笑,又看了眼椒房殿,方转身而去。   刘藻目送她离去,一直等她背影消失,方收回目光,往宣室殿去。   谢漪一去,刘藻又复沉着,她至宣室,便与胡敖道:“将朕与谢相久驻椒房之事,宣扬出去。”   未央宫甚大,刘藻管不到角角落落,那众多宫人之中有多少耳目,她也暂抽不出功夫去理会,但她身边之人,皆是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帝党。   她已不似一年前,每日去了何处,行了几步,都会为人所知。若不有意宣扬,大臣们要闻知消息怕是得等上好几日。   胡敖心知陛下心有成算,应了声诺,便下去落实此事。   隔日,请立皇夫之声又起,大臣们只以为陛下往椒房,是以此显露急切之心,召谢相,怕是二人谈了些什么。   梁集刚将这声势压下去,谁知皇帝往椒房殿一行,大臣们又开始叫嚷,顿时大为焦灼,不得不入宫请示太后。   太后也奇怪,小皇帝对谢漪那般沉迷,一五分相似的宫人都使她手足无措,怎会着急立皇夫?   她寻不出缘由,便亲至宣室询问。   太后与皇帝并不怎么见面。二人只差了五岁,并非母女,更无深厚之情。时时见面,也是尴尬。故而太后已有月余不曾见过刘藻。   她这回来,再见刘藻,心中便是一叹。小皇帝成长太快了。往日还有些青涩,如今再见,已是稳重从容,喜怒之色,收放自如。   她见了太后,先是淡淡一笑,而后起身迎道:“太后怎来了?”   太后收起心思,道:“来看看陛下。”   刘藻让了让,将她迎至宝座,自己则退坐一旁,又令宫人皆退下。   屏退宫人,便是有话要说,此番是太后来寻她,有话要说,也是太后,而非她。她却径直令人退下,可见胸有成竹,占据了主动。   果然,殿门一合,刘藻便笑问:“太后寻朕,所为何事?”   她问得直接,太后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我从不知,陛下竟对皇夫如此上心。谢相那处……”   她话还未尽,刘藻便摇了摇头,眉宇舒展,身姿放松:“谢相是谢相,皇夫是皇夫,社稷之事,怎可儿戏?此非朕一人之事。何况大婚之后,朕也能多得一人臂助,岂非好事?”   照眼下情形,皇夫必出自重臣之家,这是朝中早有共识的。一旦成外戚,自与皇帝休戚与共,这也是必然之事。   太后几不敢信,这就是当日一提起谢相,就忍不住红脸的那人,她忍住怒意,道:“谢漪心气甚高,陛下有中宫,她纵使成了阶下之囚,也不能与陛下交心。”   刘藻显出惊讶之色,道:“既是阶下之囚,便是一玩物,朕为何要与她交心?” 第37章   刘藻说这话,是来骗太后的,她不能让谢漪成为把柄,由得太后调笑辖制。然而玩物二字方从她口中吐出,刘藻脑海中便浮现一画面。   谢相衣衫不整,躺在她的龙床上,面色绯红妩媚,眼中含泪不屈,欲反抗而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她亵玩狎弄。   刘藻顿觉兴奋,连同指尖都跟着发烫颤抖。她抬了抬袖,将手掩至袖下,淡然无波地望向太后。   太后快被她气死了,数月前,皇帝尚是发觉对谢漪心意之时羞涩无措的青涩模样,这才多久,竟就变心了?   “原来陛下要谢相,便是为了折辱与她?”   刘藻一笑:“不同玩法各有不同意趣,谈何折辱?”   她说得轻易,笑意只浮于唇畔,眼眸却沉静似水,毫无波动,仿佛谢漪于她,果真不过是一可有可无的玩物罢了。   太后目色沉了下来:“如此说来,皇夫一事,陛下是当真不肯让步?”   刘藻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朕让不让步,只看梁车骑诚意几何。”   太后终于现出怒意,刘藻却暗自一喜,她怒便是步伐乱了,唯有她乱了,她方能自她身上多得好处,趁势将帝党的势力扩一扩。   谁知不过片刻,太后的怒容便收了起来,反笑道:“口是心非可不是好习惯,陛下对谢相是何心思,陛下心中清楚,何必说些厉害之辞来骗我?”   她并未相信,刘藻也不意外,倘若她三言两语,太后便信了,她倒反要生疑。刘藻姿态闲适,语气也甚漫不经心:“朕对谢相能是何心思?难道当真要与她共谱一曲关雎方才合理?太后未免太过小视朕了。”   太后顿一蹙眉。   刘藻又道:“谢漪横行朝中,骄忍欺君,朕恨之久矣,早欲除之而后快,若非……”   她话还未尽,门外传来胡敖带着颤抖的声音:“陛下,丞相求见。”   刘藻一下子咬到了舌头,太后瞥了她一眼,媚眼生骄,高声道:“宣。”   胡敖在外之声既能为殿中所闻,皇帝在殿中之语,自然也能为外所闻。太后与皇帝言谈之时,俱未放低声音,因殿外各有心腹,必会屏退不相干的宫人。但谢漪,她要来,是无人可阻的。   大殿之门自外推开,日光照入殿中,刘藻忽觉刺目,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谢漪从容迈过门槛,入殿而来,她立在殿上,与二人稍稍一抬袖,道:“太后,陛下。”   太后道:“谢太傅何事觐见?”   刘藻知晓方才那句话必是让她听去了,不然胡敖不至于通报之时,语带颤音,只是不知她听去了多少。她望向谢漪,却见谢漪神色平静,与往常无异。察觉到她的目光,谢漪也看了过来,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转头面朝太后。   这一眼太快,刘藻甚至分辩不出她目中是何情绪。   “有一事,要禀陛下。太后在此,想来与臣要禀之事,当是同一件。”谢漪的声音清冷平静,抽得刘藻的心生疼。   然而太后在此,她若是慌了,便是前功尽弃。她竭力忍住了慌乱,镇定道:“为丞相设座。”   胡敖低首入殿,飞快地在皇帝下首设了一席。   谢漪走过去,在席上坐下。   太后待她坐定,方接着话头道:“太傅也是为皇夫之事而来?”   “吾侄谢文,大将军之次孙,御史大夫之长孙,上大夫家中幼子,皆俊秀儿郎,堪与陛下为配,皇夫之事,议了许久,依臣之见,不如早早定下。”谢漪说道。   她听闻太后来了未央宫,便知必是为此事而来,匆匆至此,为的是助陛下达成所愿。谁知在殿外竟听见了陛下对她的怨恨。   谢漪未去看刘藻,将一早想好的辞令说了出来。   她话中的分量,与皇帝之语是不同的。太后的笑意顿时挂不住,冷淡道:“也不必这样急,再过几年也是无妨的。”   谢漪所举几人,皆是她的党羽。朝中权位就这么多,新外戚本就会分薄梁氏权柄,若是出自谢漪门下,更是会从梁氏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谢漪转头望向刘藻:“陛下怎么看?”   刘藻心尖一颤,稳着语调道:“朕看此事也当从急,但也不拘于太傅所述几人。廷尉之侄,文比宋玉,才情滔滔,也可当选。”   廷尉李闻是明面上的帝党,刘藻提他,落入太后眼中便是为自己争取。   三人立场分明,各自为政。早立皇夫之事,刘藻已与谢漪达成了一致。谢漪一到,原还占据优势的太后立时节节败退。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一转,心中已是恼怒得不行。   “中宫大位,事关社稷,还需朝臣议过方好决断。”   这话再说,便是外强中干了。   谢漪道:“这是自然。”   她淡淡一语,满不在意。太后当即明白,她需退让了。   谢漪见目的达到,不愿在此久留,站起身来,道:“三日后便是大朝,不如到时殿上议过。”说罢,稍一施礼,转身而去。   她来得突然,去得匆匆。刘藻觉得,谢相来这一趟,仿佛是专为她撑腰来的。太后多疑一些,以为谢漪是要借小皇帝之手,将她挤出这场争端,之后皇夫人选,小皇帝又哪里是她对手,必是自她党羽中出。   与其使谢相势大,不如暂丰皇帝羽翼。   太后待谢漪一走,便道:“如何算是诚意,陛下不妨坦言。”   刘藻如愿了。连日来的皇夫之争,以太后退让为终。   这算是小小一场胜仗,刘藻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太后见此,自也想到她那句传入谢漪耳中之语,笑得嫣然:“谢太傅待陛下定是更生警惕。陛下可要小心自身安危。”   刘藻对谢漪心绪波动,对她则是镇定得很,平静道:“逆臣之心,本就险恶,多听这一句,也无甚差别。”   太后点点头:“陛下知道就好。”语罢,也去。   待她一走,刘藻立即召了胡敖来问:“谢相何时来的?”   胡敖苦着脸道:“陛下说到最后一句时,谢相方至,恰好将那一句听入耳中。”   刘藻瘫坐榻上,她不住回想谢漪入殿时的身影,和着光而来,却带着一股萧瑟的冷意。她听到了,又是如何看她的。   她们平日也有相处融洽的时候,譬如为她包扎伤口时,譬如相对静坐时,谢相听了她那句话,会如何看待那些时候,是否以为她口蜜腹剑,巧言令色,时时想着算计她。   其实她们二人,一是少帝,一是权相,相互算计,本就平常。可刘藻就是觉得不该如此,不说她心中所存的妄想,便是谢相,也是待她格外不同。旁人不知,但她身在其中,是能感觉到的。   谢相待她,别有温情。   刘藻心慌得厉害。她在殿中瘫坐了片刻,忽想起什么,起身道:“朕要出宫。”   时候尚早,她眼下出宫,正可赶上谢相下衙回府。她要与谢相解释。   刘藻说罢,忙去更衣,带了人,便出宫去。   刘藻有些日子没来尚冠里了。但她记性极好,上回与谢漪来过一次,便记住了路。一路过去,刘藻也无心思细观两侧景致,夹紧了马,连连挥鞭。胡敖也知陛下心急,不敢上前劝说,只目视侍从,跟紧了陛下。   相府恢弘依旧,因谢漪加封太傅,甚至更添了几分尊贵。高耸的门楣,愈加高不可攀,使人不敢登门。   刘藻至门前,下了马,胡敖忙上前去,与门子打听,谢相可回府了。   门子见这一行人,衣着华美,举止典雅,尤其居中那位小郎君,还有些眼熟,便也不敢无礼,好声问道:“敢问小郎君是姓甚名谁?”   刘藻沉默片刻,想起上回谢漪为她取的化名,道:“刘萌。”   姓刘,且面善,门子甚通眼色,如实回道:“君侯尚未归府,小郎君若欲登门,不妨留下名刺。”   刘藻一愣,她来得早了。胡敖低声道:“郎君不如先入相府。”   刘藻摇了摇头:“我在此等她。”她心慌得厉害,唯恐谢相为此,更加与她离心。只要没见到人,在哪里等,都是一样的。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昏暗,秋意浓重,丞相车辕方迟迟现身。刘藻深吸了口气,等着车驾停在门前,又等着谢漪下车。   谢漪坐在车上,便看到她府门前那清瘦的身影,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待下了车,到刘藻身前,她见她衣衫单薄,立在浓浓秋意中,习惯性地先心疼起来,什么话语都按了下去,带着她入门,又特意指着她,与门子道:“来日这位小郎再登门,不必问我,先请她入门去。”   刘藻的心像是被一块巨石梗住了一般,嗫嚅着道:“谢相……”   谢漪弯了弯唇:“让陛下久候,臣万死。”   刘藻张了张口,竟不知该说什么。   谢漪带着她入府,径直去了书房,刘藻跟着她,一路上心乱如麻。她来时也想过如何与谢相解释,可到此时,多少得体话语,都如消失了一般,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谢漪看了眼她的手,手心的伤已愈合,留下了一道疤痕,被秋风吹得有些泛白。谢漪令人取了温汤来,看着刘藻饮下,暖了暖神,方道:“那日陛下言,臣若败,椒房殿有臣一席之地。那时臣虽气陛下不当以椒房为趣,作调笑之用,却也将此当做陛下留臣性命的承诺。”   刘藻听着她平静缓慢的话语,心一下子被揪紧。   谢漪停顿了一下,望着刘藻,轻轻笑了笑:“谁知,原来在陛下心中,是欲将臣除之而后快的。” 第38章   谢相当真误会了。   刘藻大急,忙解释道:“我没有。我是真的要将……”   她欲直言,她是要将椒房殿留与谢相的。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忍下了。   此时旧事重提,就与当初赌气一语不同了。她若当真说出来,她的心迹便坦露无遗。她自然是要将心意说与谢相知晓的,却不是眼下。现下她还太弱,倘若心意说出口,谢相生气,她是无力收场的。   小皇帝话到一半,生生卡住了。谢漪等了一会儿,未见她说下去,又觉自己方才那番话说得多余。她们如今的立场,陛下对她生出杀意,也是情理之中,且怨不得她。她又何必显露心凉失望。   “那番话是说来骗太后的,并非我真心话。”刘藻稳了稳心神,方再度开口。谢漪看了过来。刘藻让她幽深的眼眸看得心头一颤,低下头,扯了个慌,“我不愿太后以为,我们很亲近。”   这倒是与她所想一致,要在太后眼前疏离一些。谢漪看了看刘藻,眼尖地发觉她耳后竟是一片绯红。那处十分隐蔽,因她垂下头,方露出来,平日是发现不了的。   谢漪忽想起七年前,她见刘藻大了,需得开蒙识字,便令人暗中寻了一西席,送去教她。她对刘藻的学业很关切,但却比不上对她身子的关心来得身。虽平日入宅,为刘藻把脉的医者也是她派去的,但医者哪及西席与皇孙相处得多。   于是自刘藻进学,她便令西席每日将皇孙境况写成简牍,送来她府中。自那之后,她对刘藻,也渐渐知晓得多了。她认得了多少字,背了多少书,甚至朝食用了什么,心情如何,容貌起了什么变化,品格如何,她都一清二楚。   她那时刚成了昭帝心腹,官衔不大,操心之事却不少,且女子立于官场,比男子难上百倍,她忙得不得停歇,应付这个,应付那个,可谓心力交瘁。可即便如此,她每日都要亲自看过西席呈上的简牍,方能安心入睡。   有一日,西席在简牍中随口提起,皇孙性情平和纯真,不善矫饰,今日扯了句慌,耳后红了一片。   那时,她于疲惫之中,还觉温暖,以为小皇孙可爱。   “目下局势,以稳为上,太后猜忌任性,朕若与谢相太近,她必有大动。”刘藻还在一本正经地胡扯,偏生扯得句句在理,若不是看到她耳后红了,谢漪兴许就信了。   刘藻说完了,眼巴巴地望着谢漪,道:“卿休动怒,都是说来蒙蔽太后之用,并非朕的真心话。”   她说完了,眼巴巴地望着谢漪。谢漪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朝中摸爬滚打了半生,她本该十分善于应对谎话。可今日不知为何,她却不知该如何应付陛下。   刘藻至今都不知,她的人生,是谢漪为她谋划的。连她开蒙用《诗经》,都是她定下的。她对她的了解,远超她的想象。只是她从来不说罢了。   从前是不能说,眼下是不便说,将来情形大定后,更是不必说,提起倒像是向皇帝邀功了。   可谢漪做了这么多,从不是为得刘藻回报的。   门忽被叩响,门外婢子小心唤道:“君侯。”   谢漪松了口气 ,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婢子捧着一袭披风,走入门来。这是谢漪回府之时吩咐,陛下衣衫单薄,她恐她受凉,令人去取了身披风来。披风是今岁新制,她尚未上过身,来与陛下用,也不失礼。   谢漪接过披风,抖开,亲自为刘藻披上。刘藻手足无措,愣愣地呆立。她长个了,拔高许多,竟比谢漪还高了少许。她一垂眸,便可见谢漪的唇,湿润且嫣红。她们靠得这样近,她只需微微倾身便能碰到。刘藻吞了吞唾液,用尽了全部的定力,都未能克制。   谢相是什么味道的?必是格外香甜可口。她忍不住微微朝前倾身,靠近了一些。谢相身上的香气,一如既往的熟悉,此时却如迷药一般,使得刘藻沉浸其中。她情不自禁地靠近,她的鼻尖,即将触到谢漪的额头时,披风系好了,谢漪退了开去。   刘藻顿觉心中空落落的。   “时候不早,陛下当回宫了。”谢漪说道。竟一句也未提宣室殿中那句“除之而后快”。刘藻一愣,当即反应过来,谢相并不信她,她是在下逐客令。   绮思瞬息间消散,刘藻慌道:“谢相。”   谢漪坚决道:“陛下请回。”   她不信她。她还是以为她想杀她。刘藻惊惶,她一下拉住了谢漪的手,道:“你、你不信我?”   “陛下之言,句句有理,臣自是信的。”谢漪被她抓住了手,试图将手抽出。   刘藻却握得更紧了,谢漪的目光顿时冷了下来,刘藻更觉慌张,她不知如何是好,更不肯将手放开,无措之下,哀求地唤了一声:“姑母。”   一声姑母,使得谢漪身子一僵,刘藻捉住了时机,轻声道:“姑母,你且信我一回。”她努力克制了,可话语却不由自主地到了嘴边,“你在我心中,是不同的。”   她说罢,伸开双臂,试探着欲抱谢漪。   她称她姑母,愿做一小辈,以此来打消谢相的心防。谢漪被她抱紧,耳边小皇帝又唤了她姑母,她仿佛在剖开自己的心,努力将话说得真诚:“你是姑母,于我而言,是不同的。我知道,我在你心中,也是不同的。”   两句不同,终于使得谢漪松懈,将身子软化,靠在刘藻肩上。   刘藻揽住她,心瞬间就满了。   可惜谢相的脆弱,只是短短数息。不过片刻,她便轻轻推开了刘藻,道:“陛下去见过老夫人,再回宫。”   仍是催促她走,但语气已是软了下来。   刘藻依依不舍,谢漪对她笑了一下,笑意很淡,却很暖:“去。”   刘藻再是不舍,也知眼下不宜再多留,她点了点头,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卿信朕。”   谢漪既未说信,也未说不信,只将她送到门边,又唤来一侍婢,领她去见老夫人。   算起来,自上回见过外祖母,刘藻已有大半年未来过相府。她至小院,院中无人。秋日肃杀,老人家畏寒,又是夜幕降临,自是留在房中,并不轻易外出。   刘藻走入门去。   老夫人见她乍然驾临,也是一惊,忙起身,拉着她的手,问道:“你怎么来了?”   刘藻说不清眼下是何心情,既欢喜于抱到谢相了,也见了谢相温柔脆弱的一面,又忧伤她抱她,是借着小辈的名分。   “孙儿有事与谢相商议,故来了相府。”刘藻答道,扶着老夫人,让她到榻上坐下。   她留不了多久,再迟宫门该闭上了。   “我来看一看外祖母,就要回去。”   老人家很是通情达理,点头道:“你忙,便不必特来看我。我在此处,过得很好,谢相待我与家中长者无异,衣着吃食,皆从未短缺。”   刘藻笑了一下,眼中浮现暖意。   外祖母斟酌了片刻,道:“听闻你在朝中频频举动,已握了些权柄了。”   刘藻并不瞒她,点了点头:“是。过了这几日,帝党还会壮大。”皇夫一事,已要告终。她已与太后谈好,太后会腾出一些官位,来安置她的人。   外祖母显出欣慰的神色,握住了她的手,连连称好。她站起身,送刘藻出门。外头秋风萧索,刘藻自不愿使老人家劳累受寒,忙道:“不必送了,待来日,朝局再好些,我便亲来接您入宫。”   老人家笑了笑,眼角皆是慈祥的皱纹:“好。”说完,看了看刘藻的神色,不经意般道:“谢相说来,也是历经三朝,又拥立你有功,虽爱权势,把持朝政,但也不曾有什么贪枉之事。若有朝一日,还政与你,你当宽容一些,不可追究过甚。”   刘藻不解,不知外祖母为何会为谢相说话。谢相将她扣押府中,用以辖制她,外祖母当十分怨愤才是,怎会反过来,为她说话?   但她分毫未将疑惑显露,乖顺地笑道:“听您的。”   老人家这才拍拍她的手,让她快回宫去。 第39章   刘藻回到宫中,将自相府穿来的披风好生收好。隔日又借着还衣之名,召见了谢漪一回。谢漪取了披风,便退下了。   刘藻有心与她多说些话,奈何谢漪似无心与她多语,且她眼下又忙,只得暂且作罢。   她与太后商议,将把持在梁集手中的大司农,腾了出来,让与皇帝。刘藻需指派一人,接任大司农之位。   她手下总共也没几个卒子,能顶大用者,更是少之又少,不免问策李闻。李闻亦是三朝老臣,武帝时就已居右扶风之位,与他交好者,自不在少数,斟酌着与皇帝谏了几人。   刘藻自寻思过,方方面面地考量过,又与李闻几人商议了,在三日后的大朝上,将新大司农定了下来。   大司农掌天下财货,下辖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丞。单单一个大司农之位定下,还不算将大权皆收到手中,刘藻还得看着,将五令丞全收服。   下了朝,小皇帝率先离去,待陛下离殿,殿中大臣方鱼贯而出。   秋意浓,寒风肃杀,谢漪走在最前,身旁有两名大臣跟着,梁集落后两步,待迈下玉阶,至空旷处,他方稍稍加快了步子,到谢漪身旁,道:“陛下能使唤之人,可是越来越多了,谢太傅竟也不急?”   丞相是官位,太傅是加衔,二者皆尊贵。自谢漪拜太傅后,也有人改口称太傅的。   谢漪见是他,也与了他些颜面,停下脚步,道:“凤毛麟角,少之又少,何惧之有?”   梁集看了看她,似是看她是当真不急,还是别有用心。可谢漪哪里这般轻易就能让他瞧出来,梁集顿了顿,迈开缓慢地步子,一面走,一面道:“说来也怪,陛下每行一事,看来皆困难重重,可到头来,却又总能让她办成了。”   便拿此番皇夫之事来说,皇帝以皇夫之位要挟,谢相摆出要将门下子侄推上此位之意。因二人一齐相逼,他才让了步。   他原以为,即便他让了大司农出来,陛下得了好处,不立皇夫了,谢漪这里又岂能这般易与?她若必要令皇帝择婿,皇帝要拒,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二人必有一争。谁知今日朝上,她竟一言未发,由着皇帝得了好处,将此事了结。   梁集到底敏锐,见此便觉不对,来与谢漪处试探,她可是私下与皇帝达成了什么交易,又或干脆这二人已经联手,要将他与太后挤出朝堂。   谢漪云淡风轻,随口敷衍:“陛下要做什么,太后尚且不能坦然制之,梁车骑来问我,我却不知说什么。”   说着话,便走远了。   谢漪如此泰然,倒使得梁集觉得自己多心了。   梁集已然生疑,刘藻自是更加怀疑。尤其那日外祖母那番言语,使她倍生疑虑。且正如梁集所言,她欲行之事,谢相皆未阻挠,又或阻挠,却不如何执着,到头来皆使她入了愿。   刘藻这般一想,心中便隐隐发烫。她与梁集不同,梁集疑心她二人联手,也只疑心而已,但她却知,她与谢相从未提过一同对付太后之事。就是这样,谢相依然有意无意地帮了她一回又一回。   刘藻再是迟缓,也发觉其中离奇。她反复回忆外祖母那番话,外祖母为何会劝她待谢相宽容?她必是知道什么。   而谢相又为何帮她?   刘藻想不明白。   这日刘藻在校场习射。她自大臣家中选了二十余名小娘子,皆当十四五岁之妙龄,与她一同学习六艺,当做伴读。   她日渐忙了起来,于是多数时候,是伴读各自习射骑马,今日她得了空,也往校场去,欲舒展筋骨。   伴读皆是名门之女,知六艺,懂骑射,也爱雅戏蹴鞠。她们平日在学习,也无人避着她们学,故而骑射之后,便甚宽松,今日她们便在校场上蹴鞠为乐。   刘藻悄悄来的,也未使人提前知会,故而她到时,校场之中喝彩不断,惊呼连连,场中十余名小娘子,围着一鞠,奔跑拦截。   众人皆聚精会神地注视场上,竟无人发觉皇帝来了。   刘藻也不出声,悄悄走上前去,看了一阵。伴读们技艺高超,想来平日必是常聚到一处蹴鞠为乐,传递过人,拦阻抢夺,皆相互配合,极为默契。   刘藻一时入了神,她懂蹴鞠,也曾下场玩过一回,自知其中奥妙。她只是忽然想到,蹴鞠之法与兵法也有相通之处。将士们上了战场,也需配合默契,听从调度,方能取胜。   武帝建了羽林卫,她是否也能建一支军,用以卫护圣驾安危。   只是若要如此,眼前这些伴读怕是指望不上。她们皆是重臣之女,纵要出仕,也多是清贵文职,做不来入伍从军之事。   她正想着,场中骤然停了下来,一名小娘子倒地,受了伤。早有医官飞快入场中,将她抬了出来。   只是伤应当不重,那伴读还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刘藻细细辨认了一通,认出这是李闻之孙,名作李琳。   “阿李伤着了,需换一人上场。”有人高声喊道。   刘藻闻言一笑,走上前去,道:“朕替她,可否?”   话音一落,场中骤然安静。众人转头望过来,这才发觉她们之中不知何时,混入了一个皇帝。   伴读们手忙脚乱地行礼,场上乱做一团。   刘藻至李琳身前,弯身与她伸出手。李琳轻轻“啊”了一声,不知为何脸就红了,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刘藻手心。   刘藻呆了一下,又笑:“朕是要你的额带。”   蹴鞠分两队,她们是以额带颜色区别的,一边是玄色额带,另一边则是朱色。李琳头上正是朱色。   李琳本就绯红的脸庞顿时烫得如火在烧,忙收回手将额带解下,放到刘藻手中,小声道:“陛下小心,保重圣体。”   蹴鞠之时,难免有碰伤,她们伤着,歇一两日也就是了,但陛下则不同。   刘藻点了下头,就往场上去,不知这一幕,恰好落入谢漪眼中。   谢漪是受传召而来,一到此地,见场中纷扰,便站在一旁未出声。   陛下到了场中,便如一勇士,很是勇敢。她对蹴鞠甚熟稔,单足停鞠也好,跃起后勾也罢,都做得很是漂亮。   伴读们起先顾忌她天子身份,己方都将鞠传与她,对面也不敢怎么拦阻,容得她将鞠踢入门中。   但渐渐的,伴随愈发激烈的鼓声,伴读们都投入起来。蹴鞠一事,向来就有“不以亲疏,不以阿私”之说,更何况,她们皆是朝气蓬勃,风华正好的少女。   刘藻一场下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却觉甚为尽兴。伴读们也觉与陛下亲近不少,簇拥着她往观台上去。   刘藻这才看到谢漪来了。   她脚下不由加快,走到谢漪身旁。伴读们见丞相,见过礼后,纷纷退下。   刘藻饮了口清水,方笑道:“不知丞相已来了,让丞相久等。”她额头上还冒着汗,随意用衣袖擦了擦,澄澈的眼眸格外明亮,与谢漪道,“朕方才那一下,踢得好不好?”   最后那一进球,她立下了大功,配合掩护,身法技巧,都堪称登峰造极。   谢漪都看在眼中,夸她道:“陛下身法,甚是俊逸。”   刘藻顿时笑得更明朗,眼睛弯弯的,配着因流汗而微微发红的脸庞,当真天真可爱。谢漪不由心软,多看了她两眼,方问:“陛下召臣来,是为何事?”   刘藻闻言,这才想到正事,她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抓住谢漪的手腕,努力忽视骤然加快的心跳,与手心柔滑的触觉,自然而然道:“将近岁末,郡国皆有进贡,将作与少府几度请示,朕便令他们将贡品都搬来园中,打算去瞧瞧。”   她抓住了谢漪的手,想要握得紧些,怕不自然,松些,又怕谢漪轻易挣脱了去,当真纠结得厉害。   “朕想谢相为大汉竟日劳累,当有颁赐,故召谢相来,自去挑选。”   原来是为此事。谢漪正要将手抽回,刘藻却已开始如数家珍般描绘起贡品之中格外珍稀者,仿佛兴致极高。   谢漪见她眉飞色舞,面色欢喜,想了想,未再使力,由她牵着她往园中去。   入园,果真见遍地珍品。齐纨鲁缟,各色宝石,青铜之器,乃至骏马珍兽,数不胜数。谢漪也生出少许兴味,一件件地看过去。只是她虽都看了一遍,眼中流露皆只欣赏,并无格外喜欢的。   到了谢漪这地位,世间宝物,怕是都难入她眼了,刘藻跟在她身旁,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只等她对哪件宝物多看一眼,便要赠与她。不想谢漪却无格外青眼之物。   刘藻不免遗憾。   待二人行至园末,忽见一尊珊瑚,色赤,装点碧玉,成了一株树的模样。谢漪格外多看了几眼,目中有喜爱之色。但她很快便转头指着不远处一象牙雕刻而成的屏风道:“陛下可舍得此物?”   象牙屏风,也甚华美珍贵。但谢漪显然更喜爱珊瑚树多些。刘藻的目光在两者间一流转,便看出原因了。珊瑚树太过贵重,普天之下怕也只这一尊,搬着它出宫,不免显眼。   刘藻一想,她可以将珊瑚树摆到椒房殿去,这样,就也是谢相的了。   刘藻觉得自己真聪明,点点头,笑着道:“自然舍得。”当即使人将屏风送去谢漪府上。   从前总觉陛下沉稳,恐她太过持重,失了人生趣味,然而在宫中不过一年,她又显出急性子来,一离了朝政,私底下行事便有些火急火燎的。   谢漪笑着摇了摇头,与她告退。   刘藻不愿她就去了,便要送她。   二人一同行出好长一段宫道,谢漪谢道:“陛下不必再送。”她一抬眼,又见刘藻头上那条额带,这是方才那小姑娘的,陛下走得急,竟忘了还给人家。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前额,示意道:“陛下取下额带。”   刘藻也才发觉她竟将这额带带出来了,便随手将它扯下,塞入袖袋中。   二人分别,刘藻迅速回到园中,一入园,却见珊瑚树不见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空空的台几,问道:“珊瑚哪里去了?”   胡敖无奈道:“方才太后使人来,将珊瑚搬走了。” 第40章   她才去了多久?回来珊瑚就没了。刘藻生气了,眉头皱得紧紧的,很不高兴道:“做什么拿朕的珊瑚?”   胡敖回道:“太后也遣了人来看贡品,陛下与谢相走后,长乐女官看到那珊瑚树,直言太后必会喜欢,使人搬走了。”   太后喜欢之物,纵是皇帝,也不好明争。   刘藻忍了忍,道:“他们搬着重物,走不远。你领几人,立即去追,只要珊瑚未入长信殿,便要将其追回。”   她眉宇间酝酿着怒意,犹如乌云层层,暴雨将至。胡敖从未见过皇帝将怒意摆在脸上,忙行了一礼,随意招了几人,冲了出去。   刘藻闭了下眼睛,将怒气压下去,重新在园中踱了一圈,但凡方才谢相多看过一眼的,她皆使人搬下去,留起来,好来日一并赠与谢相。   胡敖还是没能追回珊瑚。宫中宫道万千,不知女官行了哪一路,胡敖分了好几拨人沿不同宫道追赶,竟也未碰上。   他心惊胆战地来复命,陛下却未再动怒,摆了摆手,令他退下便罢。   珊瑚乃是百越王所贡。其精美华贵,纵使遍纳天下宝物的禁内,也不多见。故而载贡品之车驶入长安之时,颇起了一阵轰动,引得阵阵惊叹。   宝物落入长乐宫,不几日众人便都知晓了。谢漪倒未说什么,李闻却在授课之余,叹了一句:“惜乎不能一见。”   刘藻笑笑而已,并不接话。   胡敖便以为皇帝就此算了,毕竟珊瑚虽珍贵,说到底也只一摆设,陛下再是任性,也不好为此与太后相争。   过了十七日,朝中忽有大臣上请天子为孝武皇帝立庙。刘藻得奏疏,立即令人备下宫车,往长信殿去。   未央宫与长乐宫间有阁道相通。刘藻跪坐于华盖之下,手中拿着竹简,合着眼睛,仿佛闭目养神,又似正在沉思。胡敖跟车,小跑着上前道:“陛下,已使人往长乐通禀过了,太后正于长信殿中,等候陛下。”   刘藻睁开眼眸,“嗯”了一声,低首看了看手中竹简,嘴角勾了一下。   长信殿中,太后也得了消息。立庙之情,方一提出,她便觉不好。   那奏本一上,殿中先是鸦雀无声,数息过后,便如炸了锅一般,大臣们或极言不可,或力陈可行,争论得不可开交。刘藻听了一会儿,便令收了奏本,也未言可或不可。   这是因为孝武皇帝立庙,干系重大。   刘藻即位,是嗣孝昭皇帝后,礼法上已是过继给了昭帝。太后为昭帝之妻,自然而然便是皇帝之母,封为太后。刘藻侍奉她,必得孝敬顺从,不得违逆。   然而皇帝是从民间寻回,在她即位之初,便有昌邑王当众质疑她的身份,此事虽有谢相出面,皇帝乃卫太子之女本人一事,已是确认无疑。但皇帝究竟是否为正统,则有可一议之处。   而刘藻的正统性之所以动摇,是因她的父亲是卫太子,而卫太子是罪人。   武帝虽怀念太子,但他并未为太子平反。   罪人之女,而承大统,一旦有人提出,必成刘藻帝位上的一根刺。   为武帝立庙,可使刘藻正统确立。但立庙之前,还有一事,必得为之,便是为太子平反。   太子一旦平反无罪,皇帝再趁势追封太子为帝,使得帝系转移。如此一来,她便彻底不必再受她的掣肘,而她又如何再影响朝政?   这中间诸多曲折,稍迟缓些的大臣只怕还想不到。敏感些的已能预感接下去,朝中怕是不得安宁。   太后不由想到,那大臣是受何人指使?是皇帝翅膀硬了,想飞了,还是谢漪暗中动作,欲趁此,将她彻底压下去。   刘藻到时,太后已在长信殿外迎接。刘藻手持竹简,一级级迈上玉阶,她今日着玄衣,戴长冠,气度又厚重了几分。   她步履沉稳,行至太后身前,起手做了一揖:“拜见太后。”   腰还未弯下,太后便将她扶了起来,口道:“皇帝不必多礼。”   刘藻直起身来,转头望了眼来时踏过的台阶,道:“让太后久候。”   太后目光下滑,触及她手中的竹简,瞳孔微微一收,转瞬又和善笑道:“风大,皇帝与我入殿去说。”   长信殿于长乐宫,便如宣室殿于未央宫。刘藻还是第二回 来此,她随太后入殿,目光状似无意地环视殿中,一眼便看到了那尊珊瑚树。   但她并未在上头过久停留,自然地滑到了太后身上。二人坐定,刘藻便将手中竹简转呈太后,道:“这是舂陵侯上奏之疏,朕特携此,来与太后瞧瞧。”   太后警铃大作,接过一看,眉头便蹙了起来。   舂陵侯是宗室,名买,乃是景帝之孙,与卫太子是堂兄弟,比刘藻长上一辈。太后一见此人笔迹就来气。   他在京中任职,便未去国,只是他是宗室,地位不同。常日埋首公务,闲来好往教坊听一听曲,看一看舞,自在清闲得很,并无党附于何人。   也不知这回是何人指使了他。   太后匆匆扫过,放下了竹简,道:“舂陵侯也太急了些。”   刘藻往后靠了靠,倚在隐囊上,悠然道:“朕倒以为,算不得急,武帝驾崩十余年,是功是过也该有个说法。太子与皇后,至今无谥,朕每每想起,心痛万分,以为不孝。”   重头戏来了。太后心一紧,笑道:“武帝功过,怕是不好评,朝中兴许因此动荡,陛下尚未完全秉政,恐不好收拾。”   皇帝依旧开始接触政务,至少不必至朔望日,方能大朝一回,她可召见大臣,谢漪也会将奏疏呈上,只不过那些奏疏俱是谢漪先看过的。   太后话中有威胁。皇帝也不慌,轻轻笑道:“不知谢太傅作何想。”   谢太傅自是乐得见她受挫。太后只觉这小皇帝心眼坏得很,她正要开口,忽见皇帝目光转到大殿另一头的珊瑚上去了。   珊瑚隔得颇远,但她看得很是专注,眼中赞誉之色,毫不遮掩。   太后将到了口边的话咽了回去。刘藻缓缓地收回目光,刚一收回,又依依不舍地再看了一眼,而后方正色道:“舂陵侯当殿提出此事,便是有过深思熟虑,他是长辈,朕需与他一说法。”   不肯退让,却也未将话说死。太后不免思索起她此来目的,可不论怎么想,都扑朔迷离。要说她坚定,口风却又不怎么执着,若说她暂无此意,却又显出意动之象。   太后奇怪得很,小皇帝心机一日深似一日,真是摸不透她是何用意。   皇帝又说了两句,便起身告辞,她经过珊瑚,问了一句:“这便是百越王贡上的珊瑚?”又看了一眼,点点头,啧啧称奇,“果真是宝物,如此华美的珊瑚,从未见过。”   说罢大步而去。   胡敖落在她身后,回头望了一眼,便见太后略显迷惑的眼眸霎时一亮。胡敖暗自叹了口气,陛下演起戏来,真是任谁都瞧不出破绽。   第二日,太后便令人将珊瑚送到了未央宫。   刘藻将它摆在偏殿,每日都看上一回,越看越喜欢,觉得果真是谢相看中的宝物,就是不同凡响。   至于立庙之事,自不因一尊珊瑚便有偏移,朝中仍因此吵得不可开交,偏生皇帝又迟迟不肯开口表态。   过了两日,谢相也来觐见,商议此事。   她来时恰是午后,秋意已为初冬之寒所替,纵然午后日头尚好,也不见得多暖。刘藻见她身上带着寒意,令人往炭盆中多加了些碳,又生了一小小的手炉,与谢漪捧着暖手。   谢漪倒不想陛下这般体贴,也未推辞她的好意,将手炉收在怀中捂了捂。说来,这一年冬日,谢漪已觉自己似乎比往年畏寒了许多,精力也大不如前了。   这应当便是岁数大了,力不从心。幸而陛下行事作风,日渐老练,她也能早些还政与她。谢漪将手贴在炉壁上,暖意顺着手心,渐渐地蔓延至全身。   刘藻恨不得自己就成了那小手炉,能被谢漪捧在怀中。她自宝座上起身,走了过去,胡敖一见就知陛下要做什么,忙使了个眼色,令人取了一席,铺设在谢相身旁。   刘藻自然而然地坐下,而后更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谢相的手,认真道:“天寒多着衣。”   倒要陛下反过来关心她了。谢漪弯了弯唇,正要开口,又觉哪里不对。陛下握住她的手,就不放开了。她想起上回园中也是如此,陛下执她之手,直至分别,才将手松开。   她心中生出些怪异。   刘藻却率先开口道:“姑母此来何事?”   姑母二字,又使得谢漪心软。陛下没有母亲,自小未得母亲关爱,见了年长些的长辈,格外依赖,也是情理之中。   这样一想,谢漪便格外心疼起小皇帝来,连同目色都柔和了几分,任由刘藻握着她的手,道:“臣来是为舂陵侯所奏之事。立庙牵涉甚广,陛下可有决断?”   这是正事,刘藻收起绮念,认真想了想,问道:“依谢相之见,当如何?”   “依臣之见,眼下立庙,还早了些。”   刘藻笑了笑:“确实早了些,太后会生气,太后一生气,朕便不得安宁。未央宫中,也不知多少人,领着朕的俸禄,听着长乐宫的吩咐。”   她想早些秉政,得了天下,也得到谢相,却不会掂不清自己的分量,心急胡来,自乱阵脚。   谢漪见她并未冒进,也是松了口气,又不由怀疑起舂陵侯的用意来,疑心他受何人指使:“舂陵侯不是受陛下诏命上的本?”   刘藻摇了摇头:“朕哪有这般心急,凡事总要一步一步来。朕要为太子与皇后平反,但还不是眼下。”她说着,顿了顿,又道,“说起来,朕年幼时居掖庭,必受过许多人的恩惠。”   她的母亲如何在孕中保住她,又如何平安生下她,她太子遗孤的身份,又是如何传到武帝耳中的,这中间必有许多崎岖转折。   “朕要报恩。”刘藻望着谢漪,笑了笑,又想起曾听人说过,那时谢相也在宫中,她问道,“姑母当年可有恩与朕?” 第41章   当年之事,方不过十五年,要寻旧人,也不难。掖庭令尚在世,那几名照料过她的宫人,也有记录在册,寻觅起来,容易得很。当时情形,她寻人来一问,便全知晓。   谢漪道:“陛下率先当谢掖庭令。”   她话音刚落,握着她的手便紧了紧,小皇帝望着她的眼眸一下亮了起来,眼中光芒万丈,仿佛有星辰闪耀。谢相未否认,便是说她果真帮过她。   谢漪淡淡一笑,想摸摸她的脸庞,只是想到这孩子已是皇帝,便又忍了下来,继续道:“施惠旧人,可显陛下仁心。却也不能忘了昭帝旧臣。昌邑王登基之后,大肆封赏近臣,而忘了朝中老臣,方使众臣心寒,失了天下。”   但凡昌邑王对朝臣多些善意,她与太后也不能如此轻易地废了他。便是扶持他的大将军,也未得过多少封赐。   刘藻乖巧点头:“多谢姑母教我。”   她白皙的脸庞带些红润,乌黑的眸中是乖顺的光,乖得不像话,不像是天子,倒似家中一小小的晚辈。谢漪终是没忍住,欲对她再好些,叮嘱了一句:“天寒,陛下入夜后,早些往温室殿安寝,不可苦读过甚。”   刘藻听得心头生暖,依旧是顺着答应:“都听姑母的。”   她已发现了,一旦她称谢相为姑母,再如何亲昵,她都会包容。果然,话一出口,便见谢相温婉的面容更柔和了一分。   小皇帝的亲近,全然不加掩饰。谢漪岂能毫无察觉?   想来陛下已发觉她暗中扶持了。这倒也不奇怪。除起初数月,她倨傲蛮横,以消太后怀疑,之后陛下试图插手朝政,她便一直暗中推动,有意纵容,使帝党势力一再扩大。   与之同时,她借大将军之手,往未央宫卫中安插了不少人,陛下也几度肃清近侍宫人,使得近身俱是忠心之辈。   已无人能轻易加害于她。   陛下既已看出来了,谢漪也不必再扮权臣,直言叮嘱道:“宫人还需再肃清一回。”   刘藻明白她的意思,太后在未央宫多年,得她提拔恩惠的宫人不知凡几。身边不干净,便难高枕无忧。   “朕欲自六郡采择良家子入宫,宫中老人可趁势放一批。”刘藻也有算计。   谢漪算了算,上回家人子入宫是在五年前,时隔良久,陛下要采择良家子入宫,称不上生硬。她颔首道:“好。”   待宫中再洗一遍,她与陛下便可光明正大地联一回手,将太后彻底挫败。   刘藻很喜欢眼下这般与谢相平和地相处。谢相本来就好,心平气和地说话时,更是好得无人可及。   虽一直都说的朝政,刘藻却分毫不觉厌烦无趣,只想与谢相再多说几句。她的脑海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很快就显出沮丧的模样,向谢漪抱怨大臣们不听话。   她抱怨的也不是全部大臣,而是帝党中的一些肱骨。既是肱骨,多是老臣,位高权重,虽支持她,也少不得有些自己的心思,听起诏令来,未必肯用全力。   谢漪也不嫌麻烦,更不因陛下稚嫩,看清敷衍,而是专心听她说完,方与她细细分析:“这便是陛下用人之明了。”正如那句话所言,但凡是人,总有私心。如何利用私心,也是皇帝的本事。   谢漪与她举了几例用人之事的前鉴,刘藻悟性高,举一反三不在话下,不一会儿便大有所得,感叹道:“倘若姑母能住在宫中,让朕时时请教便好了。”   谢漪只当这是孩子话,一笑而已,并不答她。   刘藻见她不答,也不沮丧,站起身来,牵着谢漪往偏殿去。   谢漪不知她又起了什么心思,跟在她身旁,由她牵着走。   一入偏殿,便见正中那尊珊瑚树。珊瑚光华璀璨,殿中一室生辉。谢漪惊讶,至珊瑚前,看了看,问道:“陛下何来此物?”   太后得珊瑚,摆在长信殿中,许多大臣曾亲见,这尊珊瑚树又如何来了宣室殿?只是她是当真喜爱此物,望向珊瑚,眼中不免流露赞叹。   刘藻留意着她的神色,笑得眉眼弯弯的,带着少许得意劲,直至谢漪转头望来,方忙收敛笑意,显出沉稳的模样,一板一眼道:“姑母喜爱之物,岂能落入旁人之手。”   倒使得谢漪无言以对。   谢漪一走,刘藻令胡敖亲将珊瑚护送去椒房殿摆上。一想到来日谢相入主椒房,见此物,想起今日事,必会觉得亲切,刘藻便又多了几分期待。   只是她知谢相只将她看做一晚辈疼爱,故而她还需忍耐。   忍到她掌握大权,忍到谢相无法与她抗衡,忍到这宫中、朝廷,皆由她做主。到时她会将人困在宫中,对她关怀备至,对她体贴入微,珊瑚再好,也只一摆设,谢相欢喜,再珍稀的宝物,她都会捧到谢相面前。   天长地久,她总会对她生出情意。   初生之犊不畏虎。刘藻初动情肠,不知天高地厚,想着她有一颗真心,总能换得谢相那颗真心。她们总能有相爱的那日。   便如眼下,光是想到情意二字,刘藻的一颗心便跳动不已,既是羞涩,又存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听谢漪的话,隔日便着手颁赐朝臣,多有嘉奖,待使老臣满意,又派人去寻那掖庭令来。   她对幼年事知之甚少,外祖母与她说的,也不多详尽,只知是掖庭令将她身世上禀武帝,武帝方派人核查,而后将她录入宗谱,正了她宗室之名。   掖庭令年迈致仕,归故里养老去了。刘藻便遣使往故里一行,必要将人请入宫来。   朝中关于立庙一事,还未争执出一个结果来。谢漪约束了门下,未曾掺和进来,刘藻未表态,帝党琢磨着陛下的心意,隐约有为卫皇后与太子平反之声。   刘藻特召见了一回舂陵侯,问过方知,那奏本竟是舂陵侯自己的意思。他是宗室,又是皇帝长辈,且还在长安,自以这一年来,朝堂稳定,也该为皇帝正一正名,也免得别有用心者借皇帝名分生是非。   舂陵侯当真一派长者关怀,殷殷道:“臣为的也是我汉室稳固。”   刘藻当真哭笑不得,也好言答应,又封舂陵侯次子为关内侯。   有这一出,大臣们自是以为陛下下了决心要为武帝立庙,而后澄清太子之冤,不料接下去宣室殿却没了动静。   小皇帝安安分分,每日读书习射,看一看奏疏,又或与伴读们蹴鞠为乐,竟再未提起过此事。   太后见此,自是高兴。立庙一事,也就压了下去。   至岁末,昌邑王又来哭穷。刘藻哭笑不得,也不知刘贺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只是他既上本,刘藻也愿显示宽和大度,令再为他添五百汤沐邑。   增封汤沐邑的诏书甫一出京,掖庭令也来了长安。   他已是一垂垂老矣的老翁,着麻衣,戴冠,拄杖,行走需人扶持。他颤颤巍巍地入了宣室,刘藻忙起身相迎,都不必他弯身,便扶着他坐下。   为官之人,纵使年迈,心中仍绷着一根弦,不当说的话,是不会开口的。掖庭令望着刘藻,声音也是颤的:“多少年了,仆臣还能再见陛下。”   刘藻歉然道:“使阿翁深冬奔波,朕心不安。”   掖庭令摇头,颤声道:“陛下,是欲知,当年之事?”   刘藻颔首:“当年朕年幼,得卿相助,方有今日。”   掖庭令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显然是觉不敢当此大功,可又因年迈,神情变得迟缓,动作也不灵便了,过了许久,方缓慢道:“臣力微薄,哪里能将皇孙之事,上达天听,武帝能知陛下降生,是因常侍将武帝引来了掖庭,臣方得叩阍,面禀大事。”   常侍是中朝官,乃是武帝近臣。刘藻心道,这位常侍与朕有恩,朕当厚谢。   她温和道:“是哪一位常侍?”   掖庭令答:“谢常侍。”刘藻听到一个谢字,心跳骤然加快,果然,接下去,掖庭令缓慢道:“谢常侍,今已贵为相国。”   刘藻知谢漪帮过她,却未料到,她帮了她这样多。她深吸了口气,按捺下激动,又问:“是谢卿帮了朕?”   掖庭令闻言,并未立即答话,反倒有些惊讶,浑浊苍老的眼眸中显出意外来:“陛下竟不知吗?谢相所为,又哪只这一件?当年陛下得以降生,未受小人暗害,也是谢相之功。”   刘藻将手握成拳,极力稳住语气,沉声道:“请阿翁细言之。”   幸而掖庭令虽年高,身体却很健朗,一路奔波,至宫中,还能有精力,说上一大篇话。他一面回忆,一面道:“陈年旧事,如奔逝之水,不可追忆。丞相行事缜密,在当年,便未泄露,至今将近十六载,除了老臣,怕是再无人知晓。” 第42章   那段时日,真是灰暗。长安中无敢高声语者,未央宫内无一处笑颜。章台好似被血洗过一回,过去数月,腥气不散。   偌大的太子宫,数千宾客,全部罹难。妃嫔皇孙,无一存活。   太子党羽,凋零殆尽。卫氏亲族,也卷入大半。   不知是皇后以死明志,打动了武帝,还是太子自缢惨死,使得武帝悲切。留在宫中的谢漪,竟未获罪。只是椒房殿无主,她不能再在椒房居住。   太子谋逆,罪不容诛,他宫中宫人也多入罪,宫娥没入掖庭。谢漪见此,为便于照顾,自请入掖庭。   武帝不想见她。她在宫中十余年,也曾与太子、公主,同出笑语,也曾孝顺皇后,为皇后排忧解难。   武帝晚年失子,悲切之心,难以自抑,不愿见她这能令他想起伤心事之人。   她在宣室被拒之门外,宫人自是愈加看低她。皇后没了,太子亡故,卫氏一蹶不振,她一小小女子,前途未卜,多半少不了一个凄惨下场。   但谢漪却似全然不知。她仍旧去了掖庭。   旁人只以为她不敢居华室,恐受陛下厌恶。连掖庭令也是做此想。谁知不到一月。谢漪找到了他。   宫娥显怀,要想在人来人往的掖庭瞒下去,必得有掖庭令相助。   掖庭令初闻此事,吓了一跳。巫蛊之祸还未平反,太子仍是造反的罪人,收留太子血脉,无异附逆。他一微不足道的掖庭令,岂敢为之?   谢漪说服了他。   “这是太子唯一的血脉。太子叛逆,也是陛下亲子,陛下未必忍心见太子无后。君上呈此事,陛下罪或不罪,君俱不得好。若暂且掩下。”谢漪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君之富贵,系于此子。”   掖庭令被说服了,却不是为富贵打动,而是为避祸。   幸而半年后,武帝下诏彻查巫蛊之祸,诬陷太子的奸臣小人,全部伏诛。   掖庭令回想起来,依旧叹息不止:“真是艰难啊。掖庭来来往往皆是人,有宫人,有妃妾,杂乱无章。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藏匿一个怀了孕的宫娥,其中艰险,可想而知。那数月,臣一个字都不敢多言,一步路都不敢多行,唯恐教人看穿。相比之下,丞相使人钦佩。”   刘藻听得揪心,闻得丞相二字,她像是被悬到了空中,无处着地,用自己都未发觉的慎重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丞相如何行事?”   “丞相如常起居。应对过几番查问。后武帝怀念起太子的好,建思子宫,使得天下悲切,召了谢相去,问她,是要爵位封邑,余生无忧,还是要入朝为官,挣一个兴许一场空的前程。谢相选择了后者。”   掖庭令一点一点地述说,偶尔还停一停,回想一番。刘藻竖起耳朵,一个字都不愿落下。倘若如掖庭令所言,谢相岂止是有恩与她,她几是与了她一条命。   好不容易等到宫娥临盆,生下皇孙。谢漪并未立即禀明武帝,而是等了两月,等小皇孙长得健壮些。   “臣犹记,谢相亲为陛下取名,名作刘萌,寓意陛下新生茁壮,不为父母所累。”   刘藻听到刘萌二字,合起眼来,眼中有泪。   “夫人产子体虚,那二月间,是谢相一手抚育了陛下。她白日要往中朝待诏,夜间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来回踱步,抱在怀中柔声地哄。除却哺乳,陛下多半都在谢相怀中。”掖庭令记得清楚,刘藻降生后,为防啼哭之声,落入旁人之耳,谢漪特搬去了一处边角房舍居住。   掖庭极大,也有不少废弃处。那一带无人,屋舍自也破败,幸而她重得武帝召见,入仕为常侍,宫人们倒也不敢与她为难。   即便如此,也是够艰辛的了。   “起初,谢相不肯立即将太子有后之事禀报武帝,非要等上二月,臣只以为,是那时朝中有变,不合时宜。到了后头才知,谢相是恐陛下体弱,经不起变故。”   刘藻不由弯起唇角,道:“她确实,是心细之人。”   掖庭令颔首。   之后刘藻得武帝赐名,入宗谱,恢复了宗室之身,身旁也有了侍奉的宫人。谢漪也搬出宫去,自有了府邸。但她依旧时常来,微薄的俸禄全用在了刘藻身上,怕宫娥体弱照顾不好皇孙,怕宫人欺皇孙幼小,不肯用心侍奉。   “纵是亲子,也不能再多疼爱了。”掖庭令道,“再往后,朝中为太子之位争得不可开交。夫人产后虚弱,未有好转,终是去了。”小皇孙更加孤苦无依。   “谢相只好往掖庭跑得更勤,有时是她自己来的,有时是武帝派遣。三日之中,总要来上两回。”   再之后,武帝驾崩,昭帝即位,皇孙出宫,一夕之间,物是人非。掖庭令便不知后事了。   讲述往事之时,殿中宫人全退下了,仅胡敖侍奉在侧。   掖庭令说完了,也觉极为疲惫,刘藻满心慌乱,强自镇定,令人扶他下殿歇息。掖庭令一去,刘藻便道:“朕要出宫。”   她随意换了身衣衫,骑上马,便往相府奔驰而去。   出宫后的事,掖庭令不知,外祖母必是知晓。   为何她记忆中从未见过谢相,为何她对她疼惜爱护至此,却能对她不闻不问?这其中必然还有内情。   刘藻一刻都等不了,她要立即知晓全部。她要知晓,谢相为她,究竟做了多少。   至相府,谢漪自是不在。门子认出了她,上前来见礼,唤了声刘郎,开门,放她入内。   上回来时,谢漪便唤了幕僚来,令见过皇帝,下回皇帝再来,便直接送她去见老夫人。   刘藻径直到了小院中。她一路都绷着脸,双唇抿得紧紧的,一字不发。待见了老夫人,屏退了侍婢,刘藻一开口,声音都是颤的:“外祖母从前便与谢相相识?”   老夫人闻此大惊,都不必她开口,光是见她惊慌的容色,刘藻便知,她猜对了。   她合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登基之初,谢相处处制约,她自觉毫无天子威严,觉谢相犯上,甚至在心中想过,要将她碎尸万段来解恨。   谢相心机深,目力不凡,她小小心思,想必瞒不过她。她看穿她心思时,是何滋味?她可伤心失望?会否觉得错养了一头狼?   外祖母像是知晓了她的悔恨,温声宽解道:“谢相不会怨你,你能知往事,来日做一明君,她便满足了。”   刘藻摇了摇头。   宫外那一段,老夫人也与掖庭令一般,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   卫太子遗孤,在掖庭中,纵是无人提起,也多的是人注目。昭帝即位,她的处境便尴尬了起来。   谢漪在宫外寻到了皇孙外家,又说服了昭帝,允许外家抚养皇孙。   “你在宫中,多的是别有用心之辈,就是昭帝也不能对你毫无防备,兴许就被养废了。谢相与我商量,先出宫,待你长大,甘于平淡也好,欲成就一番大事也罢,都可自宫外做起。”   “你出宫后,宫中朝堂,皆有人留意。那时谢相方得昭帝信任,便不好与你这太子遗孤走得太近。但你进学的西席,看病的医者,连家中仆役,皆是谢相张罗。”   外祖母说得很细。   她小时其实见过谢漪一回,五岁那年,她病了,发热昏睡,不省人事。谢漪着急,入夜后,避过众人耳目,潜入府来,照料了她一夜。直至天将旦,东方吐白,方离去。   “你半夜醒来过一回,与她说过几句话。”   可惜全不记得了。   一整日,直至薄暮,方将那一件件往事说尽了。   刘藻急迫地来,失魂落魄地走。行至前院,恰逢谢相回府。她在门前与一幕僚相对而立,正说着什么。   幕僚唯唯应诺,谢相沉静平淡,目色几无波澜,是久居高位之人方有从容。   刘藻蓦然止步,远远地看她。   她一贯觉得谢漪好看,与旁人不同,最恨她时,都无动摇。谢漪确实是一美人,容貌暂且不表,便是那一身清远之气,淡然悠远,使人禁不住便想盯着她看。偏偏她又是丞相,为她美色所惑,朝她看上一眼,她那一身气势下来,也无人敢与她对视。   刘藻可以,她是皇帝,发觉自己心意时,也曾沾沾自喜,这世间,除了天子,谁能与丞相般配?   当爱慕日渐加深时,她梦中是她,醒时是她,不论见了什么,都能想到她,每想起,心中都是甜的。仿佛单单谢漪二字,便足以填满她的整颗心。   直至今日,一切明了,刘藻仍旧对她满心爱意,可除此之外,她又想,谢相与她的恩惠,她怕是此生都还不清了。   谢漪与幕僚说完了话,转头望来,恰见刘藻。她并不惊讶,想来入门之时,门子便与她禀过了。   她朝这边缓步而来。   刘藻的目光在她脸上,随着她走近而挪动。   谢漪何其聪慧,见此,便知陛下定然是都知道了。   她走到刘藻身前,正欲先行礼,而后再哄一哄陛下,让她那颗敏感的心,舒缓一些,不必觉得歉疚或亏欠。她是长辈,疼爱晚辈,是理所应当之事。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刘藻便径直将她拥入了怀中,紧紧地抱着,仿佛要将她嵌入她的灵魂。 第43章   谢漪与寻常女子相较,已不算矮小,刘藻却比她更高上二寸。她愧疚、不安、懊恼、感激交织着愈加深厚的爱意,复杂情绪杂乱纷扰,她抱着她,抱得极紧。   “姑母。”她轻轻地唤了一声,语中有依赖,感激,还有深深的委屈,仿佛怨她为何不早说。陛下的眼睛都红了。   谢漪察觉了,她先放松了身子,依靠在刘藻怀着,腾出手来,轻抚这孩子的背。她的安抚很是奏效,渐渐地,刘藻也放松下来,抱着她的力道也松了下来。但刚一松弛,她又将谢漪抱得更紧,好似抱着一举世无双的宝物。   “我早该认出你。”刘藻内疚道。她对她有大恩,纵使她只在年幼时见过她,也不该忘了她。   这就是开始苛责起自身了。谢漪有些无奈,又觉陛下真是可爱。她依旧没有说话,轻轻地抚摸她的背,她的肩,极尽温柔地安抚。   她的手心在她身上抚过,分明柔软,却又饱含力量,刘藻终于镇定下来,繁杂的情绪也稍稍沉淀,不那般心乱如麻了。   谢漪这才道:“不怨你。”   刘藻闻言,试图弯一弯唇角,却觉那般艰难。   “为皇后与太子洗冤。”谢漪又道,她的下颔抵着刘藻的肩,声音就在耳畔响起。   刘藻重重点头:“嗯!”心绪更平稳了许多,谢相已做了这么多,接下来,便该交给她了。   谢漪从她明显变重的呼吸,与格外郑重的语气,知晓她重新振作了,眸色柔和下来,显出溺爱之色,接着道:“加恩卫氏。”   刘藻再度答应:“好!”   将孩子哄好了,谢漪微觉心安,想了想,抬手摸了摸小皇帝的后脑勺,那是梳得齐整的发丝,柔软光滑,手心贴上去,隐约能感受到发丝底下的体温。   刘藻觉得喜欢,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她抱住了谢相,谢相温软的身子就在她怀中,她身上的香气在冬日黄昏的寒风中,有些冷冽。刘藻却是那般沉迷,她想她兴许染恙,患上名为谢漪之疾,唯有谢漪做药,方能得救。   谢漪哪知她这许多心思,摸了摸她的脑袋,便是示意她该放开了。但小皇帝却一动不动,甚至低首,将脑袋埋入她颈间。她忽然察觉何处不对,却一时无从说起。   她轻轻拍了拍皇帝的肩,温声道:“陛下且松手。”   刘藻不得不松手,她退开一些,眼眶还是红的,这时看来,格外委屈。谢漪见不得她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又安慰她:“不必愧疚,不必自责,做一明君,足慰太子英灵。”   “诺。”刘藻答应,她看了看谢漪,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惜天却黑了。   她们所在,是在前院,往来仆从无数,也有幕僚路过。一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郎君不由分说抱住了丞相,已有些家仆瞧见了。只是相府家风严厉。仆从也好,幕僚也罢,并不敢多瞧一眼,见此情形,皆垂首避嫌,匆匆远去。   至此,四下已无一人。   谢漪望了眼天色,道:“陛下回宫去。天色已暮,行路缓一些。”   刘藻知已不好多留,可她又着实不愿离谢相而去,她挣扎了一会儿,终是乖巧道:“那朕先去了,你、你也早些安置。”   谢漪一笑,答应下来,送她至门外。   刘藻回宫,心中平静多了,不似来时那般激荡。   她到宫中,随意用了些饭食,便回了寝殿。   温室殿中生了火盆,暖融融的。刘藻脱去大氅,玄色的华服,更衬托她颀长的身形。将至正旦,过了正旦,便是元贞二年,她也十六岁了。   十四岁入宫时,她大病初愈,人瘦得不像样,脸颊都微微凹陷,个头也不高,比谢相还矮一些。   短短一年半,她不知何时,忽然窜高,仿佛一株春日里新栽下的树苗,抽条飞长。虽还清瘦,却显然比入宫之初气色好得多。   更使人惊异的是,她仿佛换了个人,气度举止,言行神色,皆大改。   刘藻在殿中坐了会儿,拿了卷奏本看了看,却又想念起谢相来。她努力将精力扭转到手中的简牍上,却皆不奏效,谢相的眸色,谢相的笑意,占据了她的大脑。   刘藻合起眼来,忍了忍,终究放弃,她复又睁眸,高声道:“都退下。”   殿中宫人动作划一,整齐地行了一礼,而后转身,鱼贯而出。   待最后一人退下,刘藻站起身来,端起长案上的灯,往侧殿去。   那是一处静室,室中摆设简单,铺着光滑的地板,深处一几一榻,两侧有排灯。刘藻走过去,点燃两侧的灯,而后将手中灯盏置于几上。   接着她回身,便看到静室正中那盏铜灯。   铜灯约莫半人高,雕成了人形,面容照着谢漪的模样精雕细琢,栩栩如生,几是一模一样,青丝绾成垂髻,衣衫半褪,露出香肩,双手在前,捧着盏灯,恰好挡住身前的风光。   这是自昌邑国寻来的巧匠所铸,在此多日了。刘藻时常来看,每看一回,解一回相思。只是单单看像,便如饮鸩止渴。相思方解,她又会因这“谢相”下滑的衣衫,生出无限绮思,唯有将这人拖到榻上,好好疼爱一番,方可彻底“止渴”。   前几回来,次次如此。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轻抚“谢相”脸庞,眼中痴迷,口中不由自主地低喃:“姑母。”   她如前几回一般,又将目光下移,触及“谢漪”光裸的肩,刘藻目光一凝,面上忽然显出懊恼之色,她脱下身上的华服,覆到“谢漪”身上,将她的身子遮挡起来。   刘藻眼中浮现出懊恼羞愧,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低声道:“刘藻混账,姑母千万原谅我一回。”   她不该这样,不该如此亵渎。   她的确爱慕谢相不假,心思依旧不变不假。可知晓往事后,情形又不同了。先前,她将谢漪视作心爱之人,行事放荡轻浮一些,也没什么,人伦之事,在所难免,总是要做那事的。   但眼下,得知往事后,她便不敢这般放肆了——谢相是当真将她看做晚辈疼爱的。她无子,也未成亲,正如掖庭令所言,纵使亲子,不过如斯。她待她是真的好,不求回报的好。   她依旧爱慕她,只是这爱慕中又多了尊敬,多了苦涩。   谢相会对她动心吗?   她当真能得到她吗?   刘藻迷茫痛苦,另一头谢漪也不轻松。   她的母亲忽入书房,到了她身前,质问那小郎君是何人。   刘藻身份,除心腹幕僚,无人知晓。老夫人眼神冰冷,苍老的面容爬满了皱纹。她年轻时极美,名动天下的卫子夫之妹,容貌自然不俗。可惜她为人无德,岁数一长,显得格外刻薄。   谢漪正阅公文,闻声抬首,看了门前那二仆役一眼,仆役立即跪下了,伏首道:“小的有罪,不该由人擅闯,搅扰君侯清静。”   谢漪收回目光,落在老夫人脸上。老夫人容色煞白,气得发抖。   奈何谢漪从不与她面子,她再气,也无可奈何。老夫人敛起怒意,冷淡道:“你已年高,当思大事,那小郎君容貌清俊,衣着华贵,当是贵介子弟。”   谢漪听她这般形容刘藻,心中笑了笑,面上则没什么神色,低下头,继续看那卷公文。   老夫人还在说:“你是丞相,权倾朝野,虽你二人相差老大,就为这权势,想必那郎君家中,也能同意你二人之事。”   谢漪并不开口,她深知生母秉性,料想她必有后话,果然妇人又道:“少年人秉性未定,靠不住,今你颜色犹在,他方能柔情蜜意,过上数年,你容颜憔悴,他却正当青春,谁知仍有今之情深。”   “不如你四兄,两家相熟,且又是对你倾心已久,必能待你好。”   老调重弹了。   她口中四兄,名陈牧。老夫人育二子一女,二子是与陈掌之子,皆已入仕,却是小官,远不及谢漪显赫,且观二人能耐,怕也无显贵之时。陈牧便是二子堂兄。陈氏没落,老夫人欲为陈氏添一助力,便欲撮合二人。   见她说完了,谢漪抬头,又看了门口两名仆役一眼。仆役会意,忙起身,与老夫人道:“请老夫人回去。”   她连话都不同她讲。老夫人大怒,就要责骂,却对上谢漪冰冷的眼眸。谢漪看她,好似在看一无关之人,倘若她不敬,谢漪当真会令人处置她。   责骂之语,皆吞了回去。老夫人点了点头,连说两个好字,转身走了出去。   她一去,室中又复安宁,仆役小心合上门。谢漪又将目光落回身前竹简上,情绪毫无波动。过去许久,她的眉心,方微微蹙了一下。   这些事,刘藻是不知的。她开始盼着能见谢漪,想方设法地召见她。偏生又不肯显得心急稚嫩,宣召缘由也非得寻得合情合理。   幸而岁末,朝政繁多,刘藻当真有许多事,要与谢漪议。   她们先议朝政,议过之后,刘藻总要见缝插针地与谢漪多处一会儿,问一问当年之事。她的母亲去世多年,她记不得她的模样,乃至记忆中也无她的痕迹。她少不得要问一问,母亲是何模样,是何秉性。   谢漪也认真回答她,将她所知皆告诉她。刘藻听着她描述,脑海中浮现一女子,身着宫娥服色,胆小怯懦,却又坚韧不屈,顶着风险,将她生了下来。   她其实并不怎么怀念母亲,因她从不记得她。但她听了谢漪所述,却又前所未有地想念起她来。倘若母亲还在,她就能孝顺她了。   刘藻也会问一问卫太子之事。卫太子是一忌讳,宫中无人提起,大臣们也是能不谈便不谈。她只能问谢漪。   谢漪对太子,要对那宫娥更熟悉。   她们坐在窗下,窗外下着雪,天色晦暗,殿中点了灯。   谢漪望着洁白的飘雪,一点一点述说分明。   “太子与武帝政见不同,他宽仁,爱惜黎庶,不喜刀戈。但他做了多年太子,城府自然是有的,即便见解与武帝相左,也不至于顶撞武帝,故而武帝虽恨太子‘软弱’,其实从无废太子之念。”   太子立了三十年,皇帝培养了他三十年,哪里会说费就废,太子软弱确使武帝遗憾,但是换个角度,若是太子精明果毅,杀伐决断,武帝便能满意吗?怕是更心生忌惮。   刘藻以为谢漪接下去便要说到那场惨事了,谁知她话音一转,又说起一些日常琐事来。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譬如百济贡明珠,太子得之,奉于皇后。再如皇后寿诞,太子与公主如何贺寿,也有太子读书,曾因小小失察,出过无伤大雅的笑话。   听来都是冷酷宫廷中难得的暖意。   刘藻听得口角带笑,可她忍不住,又道:“您为何不与我说一说巫蛊之祸。”   巫蛊之祸是惨事,使她家破人亡,可她是皇帝,于皇帝而言,这样一件使得朝野动荡,使得国失其储的大事,显然更有意义。   谢漪闻言一顿,有些无奈地望着她,道:“我总觉陛下还小,不愿你经历阴暗。”纵然起初她做权臣之态,欺辱君王时,其实也不曾与刘藻多少难堪,她还是不忍心,只在刘藻看不到的地方下功夫,做给太后看。   她话中全是爱护,自是使刘藻高兴,她有些羞涩,又有些不服气,道:“过了正旦,我便十六了,是大人了。”   她说着话,目光炯炯地盯着谢漪,又添了一句:“是大人,故而能自择偶,填充椒房。”   谢漪还未察觉小皇帝望向她的目光,简直欲噬人,而是关切道:“上回陛下醉酒,提起有心爱之人,不知是哪家郎君?”   刘藻一呆:“醉酒?”   谢漪笑了笑,容色温柔:“便是陛下醉卧凉亭那回。”   不必她提醒,刘藻便想起来了,她统共只醉过一回,自然能记得起来,只是她不知她还与谢相说过话。胡敖误事。刘藻暗自恼怒,脸颊则红透了,支支吾吾道:“我,我还与您说了什么?”   知她害羞,谢漪自不会有意逗她,一面想着少女心事真是可爱,一面道:“只央臣不要立皇夫,又道有了意中人。”   她那时也想过,既然有了意中人,顺势立这位小郎君为皇夫,岂不大好?只是那时,她的立场,也不好问得太深。   刘藻脸颊更红,目光也跟着飘忽,不怎么敢直视谢漪。   可是使陛下为难了?谢漪奇怪,笑道:“陛下既是大人,连意中人都不肯相告吗?”   刘藻不是一个能被激将的人。只是谢漪的笑容,使她不能抵挡。她忽然伸手,覆上谢漪的手背,谢漪有些茫然,低头望向刘藻的手。   刘藻顿时难受起来,她此前无所顾忌,只想等谢相还政,便要为所欲为。这想法虽幼稚可笑,却是她能想到最好的主意,将人强留在身边,无论如何都要得到她。可眼下,她怎么敢,怎么能对与她有大恩的姑母为所欲为?   更令她迷茫的是,如此疼爱她的姑母,又能否对她生出爱意。   陛下覆上她的手却不说话,谢漪奇怪,她抬头,却见陛下的眼中有苦涩。但这苦涩很快便被掩了下去,皇帝对她乖巧地允诺:“总有一日,会说与谢相的。”   谢漪且不能忽视她方才一闪而过的苦涩。   她迟疑片刻,又想陛下沉稳有度,不能说不愿说之事,必不会泄露。她问一问也无妨,陛下不愿说,她就罢,绝不逼她。   谢相做此想,放缓了声音,关切道:“陛下心中有事,莫非是与小郎君之事不顺?”   她竟主动问起来了,刘藻不禁苦笑。心爱之人主动提及,谁能无动于衷?她思忖片刻,终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她还不知我的心意。”   谢漪皱眉,大是不悦,觉得孩子受了委屈,对那小郎君也不满意起来。但看到小皇帝的神色,谢漪又收起了怒意。陛下仿佛很是倾慕那人,她若口出不满,怕是会令陛下为难。   一面是倾慕之人,一面是待她有恩的姑母,夹在中间,必是不好受。   自刘藻知晓了往事,谢漪便不再掩饰她的疼爱。她不忍皇帝为难,便顺着她,问道:“陛下为何不与他坦诚?”   闻得此言,刘藻覆在她手上的手一颤,望着她道:“因她必然会拒我千里。”   这下,为何皇帝不顺势立那人为皇夫也清楚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谢漪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她什么都不说,使得刘藻不安,她不由问道:“依谢相之见,我当如何是好?”   谢漪道:“陛下自决之。”   刘藻顿觉委屈,更是心酸,连心思都没挑明,只是与她说她有心上人,她就这般淡然冷漠。有朝一日,她忍不住,与她言明,她怕是更避之不及?   小皇帝一下就低落下去了。双唇抿得紧紧的,眼眸显出倔强之色,那倔强中又夹杂委屈与难过,看得谢漪好生不忍。   她叹了口气,终是道:“陛下喜欢,则自为之。”   自为之?刘藻一呆,眼眸浮现少许亮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自为之?”   谢漪点头。   刘藻忍不住弯弯唇,又问:“她若不愿呢?”   谢漪道:“试一试,总好过退缩不前,来日悔恨。”   小皇帝的眼睛顿时像洒满了星星点点的光辉,亮得夺目。谢漪也忍不住笑了笑。窗外的雪,不知何时也停了。   这样的对话,时常有。   刘藻爱极了与谢漪相处,坐在殿中闲谈,往殿外散步,若非冬日,积雪难行,她怕是要想与谢漪往宫外游玩。   她们相识太久,相认太迟。刘藻满腹疑问,每回问一些,好似不能尽。   这日,她提起谢漪为何先前伪装权臣。   谢漪也不再隐瞒,坦诚相告:“怕太后对君不利。”   刘藻歪头看她。   谢漪解释:“太后之势,宫中犹盛,我在宫中插不上什么手。唯有陛下自强,使宫人倾向于你,方能使太后之势自瓦解。”   简单说,除了个别太后安插在未央宫中的心腹,多数宫人是墙头之草,见机行事。一旦皇帝将宫人缕清,谢漪便不必受掣肘。   眼下,刘藻已成了大半,她已成大势,除去太后心腹,余下之人皆已拜服。   刘藻听明白了,她忽想起一事:“春和格外留意饮食,像是怕人下毒,他与我暗示昭帝之死别有内情,可是太后……”   她话到此处,便打住了,但未尽之语,谢漪自是听出来了。她摇了摇头,否认道:“不是太后。”又道,“春和在昭帝驾崩不久便来寻我,说过此事。” 第44章   二人在宫道上缓缓地走。宫人们落后十余步,远远地坠着。   此处已是后宫,不似前朝方正,更多风光秀丽。光秃的树杈上积着白雪,几树梅花傲雪凌霜,假山上有昨夜留下的冰柱子,在阳光底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刘藻觉得,苍茫之间,格外静谧,她与谢相并肩而行,仿佛心都贴到了一起。   谢漪在与她说春和之事。   “昭帝几是他一手抚养,骤然病逝,他自是生疑,思来想去,仅只下毒一途,可要往皇帝饮食中做手脚,哪是这般容易,于是他就怀疑到了太后身上。他将此与我说过。”谢漪语速很慢,但一字一句,都说得认真,“昭帝病中,几度召见大臣,为他视疾的医官足有二十名之多。若是毒,不至于不知,昭帝也不会毫无察觉。”   他就是病了,只是春和不肯信,认定了是太后。   刘藻听着,道:“其情可悯。”   谢漪便没再说下去。刘藻却忽然想到什么,凑近了问:“若是我遭遇不测,姑母可会彻查?”   她自是知晓谢漪必会追查到底,可她就是无时无刻,不想亲闻谢漪对她的在意。   她竖起了耳朵,甚是期待。谁知谢漪只瞥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刘藻教她看得心痒,紧紧粘着谢漪道:“可否?”   谢漪让她粘得没办法,淡淡道:“我怎会使你遭遇不测。”   她语气很淡,却使刘藻心花怒放,她笑得眉眼弯弯的,连寒风骤起,都没察觉到冷。   谢漪是来与她禀正旦祭祀之事的,却被她拖来散步,缘由是在殿中坐了许久,看奏本看得头昏,欲往外走一走,清醒一番。   谢漪教她磨得没办法,只得随了她来。   说来,孩子的性情当真变得很快。谢漪也没经验,谢文虽也居相府,却是老仆照料,她从头到尾,关心过的孩子,仅刘藻一个。   只是刘藻的变化,来得太快,也太大。   她入宫之初,沉默寡言,时常暗中观察,如一局外人般,不动声色。后渐渐适应了身份,她试着要夺权,便与身旁之人交谈,积极求援。如今,她又变得极为黏人,每一见她,总要说上许久的话。   谢漪只觉皇帝变化太快,也有些太过黏人了,但也不愿拂她意,此时已出来许久,便与刘藻道:“陛下出来有半个时辰了,当回了。”   刘藻答应,顺势要牵谢漪的手,指尖刚触到谢漪的手背,便觉凉意袭人。刘藻顿时懊恼,这样冷的天,她不该拉谢相出来散步的。她忙收回手,解下身上的氅衣,披到谢漪身上。   那氅衣上,还有刘藻的体温,暖暖的,带着少年人的清新气息。谢漪正要回绝,刘藻已重新握住她的手,道:“真凉。”一面说,一面将她的手带到唇边,轻轻呵气。   皇帝低着头,暖暖的热气在天寒地冻间化成雾气,清晰可见。手很快便感觉到融融的暖意。谢漪的手很软,指尖细长,指甲修得干干净净,很秀气白皙。刘藻看着,有些难以自制,装作不小心,使嘴唇碰了一下手背。只短促一下,刘藻便立即退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呵气。   直到谢漪的手暖了,刘藻这才松手,正欲说什么,一抬头,便见谢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刘藻脑海中似有一根弦骤然绷断,她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举动,太过亲昵,使人生疑。刘藻大急,努力稳住颜色,笑着道:“姑母出门,要多着衣。您是朝廷柱石,要为天下,爱惜身子。”   她说得大义凛然,仿佛方才不过是皇帝对重臣的关切。谢漪却不说话,也未见笑意,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探究。   刘藻吞了吞唾液,已是慌得不行,搜肠刮肚地又道了一句:“将要正旦,祭祀是大事,丞相可不能有缺。”   她一面说一面显出镇定的模样,目光极为清澈地望着谢漪。   谢漪终于有了反应,她笑了笑,道:“多谢陛下关怀。”   刘藻心有余悸,格外留意谢漪的容色,见她容色如常,这才当真放心。与她一同,往宣室去。   待丞相一退下,刘藻平静的面色就挂不住了,眼中稍稍浮现愁意。胡敖在旁,看得一清二楚,也与刘藻一般犯愁,只怕陛下哪一日忍耐不住,与谢相摊开了说,到时怕要不好。他为近侍,少不得也要受些波折。   刘藻哪知胡敖的心思,她在想何时方能毫无顾忌,毫无遮掩地与谢相亲近。眼下这般,太过难熬。   接下去数日,谢漪都未入宫。刘藻心慌不已,反复回想与谢相相处之时,是否情绪外泄,使谢相发觉了什么。   她心中不安,又不敢召见谢漪,恐太过关切惊慌,让原本没什么,倒成了有什么。于是她便召见几名大臣,拐弯抹角地询问谢相在做什么。   但她也不敢问得太多。朝中大臣,个个精明,她问得多了,怕是要使大臣生出疑虑,以为她在探听丞相行踪。   花了好大力气,得知丞相无异状,她仍是不安。谢相纵使察觉了什么,也不会将心思摆在脸上,使得人尽皆知。   胡敖看着不忍,试探谏了一句:“谢相不来,当是无事。有事要禀之时,谢相自然来了。”   刘藻关心则乱,闻言心下一松,谢相来寻她,确实皆是有事要禀。   再见谢漪,是在七日后的正旦。   刘藻五更起,焚香沐浴,更换衮冕,出殿门。京中秩六百石以上大臣,与诸侯使臣,皆在殿外恭候。   天还未亮,望过去,人山人海,乌压压一片,远处便只余一团影子,而看不清人形。刘藻忍住紧张,透过冕旒,朝前方看了一眼,便见谢漪众臣之前,秉笏而立,见她望过来,谢漪还微微弯了弯唇。   果然是她想多了。刘藻松了口气。   正旦祭祀,先祭天地,再祭先王。刘藻率群臣在长安城中绕了一大圈,往北宫祭拜天地,再往高祖庙,祭拜高祖。   祭祀乃大事,但凡有一步差错,都会使得人心惶恐。礼官跟在近旁,一言一行皆有指示。刘藻郑重其事,连跪拜都格外庄重。   高祖有庙,名为高祖庙,也称高庙。除高祖外,文帝也有庙,就叫太宗庙。每逢祭祀,高庙必祭,太宗庙时祭时不祭,昌邑王遭废黜的一条罪状,便是不拜高庙。   刘藻率群臣入高庙,上祭坛。祭坛是圆的,上摆好了祭品,大臣们立于祭坛下,皇帝一人独上祭坛。   拜过了高祖,今日祭祀便告终结。刘藻稍稍有些走神,她走一日路,只喝了口水,肚子早饿了,身上本就沉重的衮冕更似小山一般压着她,喘口气都难,何况还有呼啸的北风。只是她身为帝王,肩负祭拜天地、先王重责,故而走神了一会儿,刘藻便又静心凝神,回忆礼官教她的步骤,力图一步都不出错。   太常立于阶下,高声唱喏。   一身着官袍的礼官捧着一托盘上前,托盘上是一束香。   刘藻站在香案前,听闻脚步声,侧过身,礼官将托盘送到皇帝身前,刘藻抬手,双手自托盘中取了香。   忽然,她心口一慌,礼官捧着托盘的右臂动了动,刘藻余光瞥见刀光。电光火石之间,她身子猛然后退,礼官已飞快抽刀,朝她刺来。刘藻那一闪,恰好闪过了刀尖,锋锐的刀刃只滑过衣袖,便闻“刺啦”一声,衣袖割破了。   刘藻顾不上后怕,转身就跑,高呼:“护驾。”   她一人在祭坛上,羽林都立在下头,与她靠得最近的是丞相。   大臣们万万没想到,高庙中竟有刺客,行刺皇帝,全部呆住了,反应最快的还是谢漪。   祭坛是圆的,刘藻欲从侧面跃下祭坛,然而那刺客与她极近,三两步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臂。   刘藻被他揪住,逃脱不得。刺客举刀,刘藻还在挣扎,却是徒劳无功,刺客身上想是有些功夫,身法诡异,力气大得惊人。她两耳嗡嗡作响,心道此番危矣。   短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刺客面目狰狞,刘藻脱不开身,那刀落下,便是她的喉咙。千钧一发之际,她唯一的念头竟是,幸好她未挑破,幸好谢相不知她的心思。   倘若她说了,谢相不接纳,她甚至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若是谢相接纳,让她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葬身刀下,她该多痛苦。   刘藻合上眼睛,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响起,使得人头皮发麻。可她却未觉得疼痛。刘藻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立即睁眼,便见谢相不知何时到了她身旁。   她用手臂挡了刀。整个刀身没入臂中,谢漪整张脸都是白色的。   刘藻大惊,高声道:“谢相!”   刺客眼睛亮得似刀光一般,望着她笑了一下。他手下一用力,将刀硬生生地拔了出来。刘藻听到利器与骨头摩擦的声音,鲜血瞬间染透衣袖,她眼睛一下就红了。谢漪一声痛吟都未漏,只是脸色更加苍白,眉心紧紧蹙起,她寒声道:“生擒。”   羽林已追到身后,只在瞬息便可将刺客拿下,刺客见来不及再下一回手,侧身一闪,躲过羽林,下一刻,他将刀刺入自己胸口。 第45章   尖刀没入胸口,嘴角溢出鲜血。刺客倒地,眼睛还睁着。赶到的羽林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刘藻忙上前扶谢漪。手臂被刺穿,谢漪疼得发颤,眼前景物一片模糊。她依稀见刺客自尽,更是怒极,咬牙道:“查!”   那声音已是极为虚弱。   那几名羽林忙伏地称诺,飞快退下。太常、卫尉数名对此负责的大臣上前伏地而拜,瑟瑟发抖。   谢漪臂上血流不断,嘴唇白得毫无血色,刘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刘藻闭了下眼,阴测测地望了眼刺客的死尸,转头见大臣们都还跪着,当即怒从心起,可她忍住了,刺客可以慢慢追查,谢相的伤亟待处置。   早有人飞奔而去,宣召医官。   刘藻担忧得心都在颤,与左右道:“速备一间静室。”   谢相重伤,必不耐奔波。   太常爬上前两步,头都不敢抬:“有的,陛下与君侯随臣来。”   谢漪浑身无力,手心手背一片冰凉。她是强忍着说了这样多的话。衣袖染得红岑岑的,鲜血顺着袖底往地上滴。刘藻扶着她,谢漪着实无力,便靠在她身上走。   静室自是愈近愈好。   不几步便到了。这是专为皇帝备下的静室,供以皇帝休憩所用。刘藻一颗心都在谢漪身上,她扶着谢漪在长榻上躺下,转头一看,那一路过来,道上全是谢漪的血。刘藻眼睛通红,跪在榻前,颤声道:“姑母,医官就到了,别怕。”   谢漪转头看她,眼中光芒涣散,却是对她笑了笑。   刘藻落下泪来,她知道,谢相不怕,她疼。刘藻转身至室外,对那一地大臣怒道:“医官为何还不来!”   太常与少府卿战战兢兢地上前,禀道:“早已去了,马不停蹄,还请陛下再等片刻。”   刘藻也知这一路来回,少说,也要两个时辰,可谢相等不得,血再流下去,就要流尽了,她勉强忍耐片刻,却依旧忍不下一肚子怒气与担忧,问道:“可有人通医术?”   百官四下环顾。   “有没有?!”刘藻吼道。   时人多懂点医术,尤其是武将,刀伤多少会看一些。故而通医术的,自是有的,可谁敢担这样大的风险?能到皇帝跟前的大臣,多是前程似锦,不是列侯,就是关内侯,何必出头,就不好,还要受牵连。   刘藻自然是看出来了。   谢相就在室内,疼得几乎昏过去,这帮人却还忧心担责,不肯出声。   刘藻猛然间心灰意冷,她想,谢相若有事,这个皇帝我不做了,眼前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着。   这是孩子气的想法,不知转圜,不知变通,要最直接最酣畅淋漓最不计后果的报复。刘藻八岁时就不曾有过这种天真的心思。可眼下她的心凿凿,倘若谢漪有什么大碍,皇帝她不做了,这些大臣每一个都是从犯,都要给谢相偿命。   但她又知,这话说出来,便当真无人敢为谢相医治了。她忍下去了,见大臣们伏在地上,个个都恨不能钻入地下,她缓下语气,声音轻柔:“谢相朝廷柱石,可不能有恙。”她的目光落在梁集身上。   梁集分明低着头,却觉寒意自脚底直窜上来。   “来几位能治外伤的爱卿,为谢相止血,暂缓住情势。”她说着,又看向太卜。一贯巫医不分家,太卜、太祝那几人必通医术。   小皇帝的眼神有如实质,太卜几是被逼着站起身来。皇帝侧了侧身,让他入内,又令速取止血所需之物来。   这回太常迅速起身:“高庙中就有,臣就去取。”   刘藻的目光又在几名大臣身上掠过,全是谢党。谢漪是朝廷柱石,更是谢党柱石,谢相一旦倒下,谢党就散了,这些人的前程也就悬了。   “卿几人素受谢相恩惠,今至紧要关头,竟半点忙都帮不上?”刘藻问道。   又有几人起身,一同入静室。   加起来足有五人。五人正可相互监督。   太常很快就携药物而至,刘藻亲自接过,快步入殿。   谢漪已昏过去了,刘藻上前,摸了摸她的脸颊,凉的。刘藻脱下衣袍,覆到她身上。   这是衮服,绣着盘龙,绣着十二章文,哪能随意覆到旁人身上。太卜开口欲言,另一大臣暗中扯了他一把,太卜便将话又咽了下去。   刘藻取了匕首,小心地将谢漪的衣袖割开。那衣袖湿得不成样子,将袖子卸下,刘藻满手都是血。   一段雪白的小臂露出,众人全部倒抽了一口冷气,刘藻目眦欲裂,手克制不住地颤抖,伤口处的血,竟已发黑。那短刀淬了毒。   刘藻猛地转身,望向众人,一揖到地:“救她!”   几名大臣全部锁起了眉,解毒与止血不同,他们怕是无能为力。武将耿直一些,卫尉是上过战场,打过匈奴的,上前仔细查看后,道:“这毒臣见过,匈奴人的骑兵中常用。怕是得刮骨。”   “刮、刮骨?”刘藻望向谢漪。   “唯有刮骨一途,臣军中有一军医,医术高明,尤善应对刀伤、箭伤之流,对毒也知之甚深。”卫尉禀道。   刘藻别无办法,只好道:“速去请。”   卫尉立即出门。   任血这样流也不行,那几名大臣一番谨慎商议,下了手去治,先止血要紧。卫尉出了静室,签发一条手令,往城外棘门营召那军医来。   卫尉乃是谢漪门下,耳濡目染,颇具心计,想了想,又签了两条手令,再召两心腹,各走一条道,赶往军营,同是召军医。   此次行刺非同一般,刺客背后之人,手伸得这样长,若是将他的人中途拦下就不好了。多派两路,稳妥些。   待医官至,血已被止住了,余下的便由他们接手。五名大臣在这寒冬腊月出了一身冷汗,心中不住庆幸,还好将血止住了,解毒便不是他们能使得上力的。   来的医官,为首的是太医令,其次太医丞,余下还有几名小医官俱是医术高超之辈。他们先是闻说皇帝遇刺,伤到谢相,连忙赶来,行至半路,又听闻那刀上淬毒,一颗心不知受了几度吓。臂受刀伤还可救,中了毒多半是要听天由命了。   刘藻未离开半步,只退在一旁,不妨碍医治,眼睛却一直牢牢地锁着谢漪。她知谢相中毒后,心中便乱得很,百般滋味,又苦又涩。她想到七日前,她问谢相:若是我遭遇不测,姑母可会彻查。   谢相不肯理她,她却追问不舍。像是教她问得烦了,谢相道:“我怎会使你遭遇不测?”   如今想来,刘藻眼中都是泪。   太医自榻边退开,至皇帝身前,胆战心惊地禀道:“这毒歹毒而刁钻,臣无能,只能暂缓。但这毒,臣曾在边城见过,乃是匈奴惯用之毒,若能寻到能解毒之人,谢相还有……”   他没说下去,但任谁都能听出未尽之语,是谢相还有一线生机。   这番话一说完,太医令便连连叩首,自责无能。   刘藻点点头:“的确无能。”   太医令顿时口不敢言。刘藻望着谢漪,心乱得一塌糊涂,她努力克制了暴躁,道:“有军医能解此毒,你将情势缓住,谢相但凡有分毫差错,你与刺客同罪。”   太医令再不敢说什么,连忙回到榻前忙碌。   谢漪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但刘藻却看出,她的眼底,双唇都泛起了青紫。自责已开始泛滥,怨自己无能,竟让刺客混入高庙,竟让谢相为她挡了刀,她宁可自己死了,也不由谢相代她受苦。   直至入夜,军医方风尘仆仆地赶来,至榻前诊断之后,叹了口气,道:“毒已深入骨髓,医治起来,怕不容易。”   刘藻一听这样的话就暴躁:“不容易也要治!”她说罢,又恐惊着谢相,她这般不稳重,谢相兴许会失望。刘藻又放低了声音:“治好了谢相,朕封你万户侯,世袭罔替,治不好谢相,君满门俱死!”   刘藻一面说,一面轻柔地抚摸谢漪的脸颊,眼睛红得充了血。   军医见她这模样,怕得要命,唯恐丞相中毒,皇帝也出什么事。只是医者仁心,军中之人又格外直爽,相对大臣们时时计较得失,军医依旧关注病患,他又仔细检查了却才医官所用之药,又重新检查了一遍谢相状况,细细思索过,方道:“能治,止血及时,缓解及时,毒入骨髓,却未入心脏。”   刘藻闻言一喜,却听医官又道:“这毒是匈奴人所用,并不立即致命,使毒性留于骨髓,是要让中毒之人为保命而舍一肢,歹毒至极。边城的勇士,疆场的战士,舍了一肢,又如何再驰骋沙场?故而纵然能解,解起来也是折磨无尽,让人恨不能立即去死,宁可不活,也不愿受这痛楚。” 第46章   经军医与医官一同医治,谢漪的症状稳定下来。静室外的大臣们都还在,皇帝未下令,丞相又中毒昏迷,谁也不敢率先踏出高庙一步。   高庙也是重兵把守,但静室之中却称不上舒适,大臣们哪一党的都有,相互间小声传递消息,讨论行刺之事。   医官们全退下了,有专人预备回宫事宜。刘藻坐在榻旁,凝视谢漪的面容,慌乱也渐渐散去。谢相重伤,接下去朝中必是混乱不堪,她得稳住局面,不能让谢相养伤之时,也忧心朝政。   胡敖到门边,出声道:“陛下,车驾已备,可回宫了。”   刘藻的目光依旧在谢漪身上,她无声地起身,取下谢漪身上的衮服。胡敖忙上前,将手中的锦被覆到谢相身上。这是方才使人到近处一大臣府上借来的。   刘藻弯身,细细掩了被角。   待她再度直起身子,胡敖上前侍奉她将衮服重新穿好。   与来时不同,圣驾回程依旧浩浩荡荡,羽林开道,百官侍驾,整条队伍中却笼罩着一股阴沉之气,肃杀凛冽,寒气逼人。   途经尚冠里,胡敖至圣驾旁,提醒道:“陛下,相府将至。”   车中传出皇帝的声音:“不去相府,直接入宫。”   胡敖一个字都不敢多说,赶往前头传话。   刘藻说完话,又低头望着她身旁的谢漪,勉强弯了弯唇,像是商量般说道:“不去相府,相府无人操持,去宫中,我来照顾你。未央宫也安全,有我挡着,无人寻事。相府没有一个看得过去的人坐镇,你必不能安心养伤。”   她说的是实话,谢漪醒着,她也会这般与她劝说。只是这话刚说完,刘藻便觉眼泪又漫上来了。   偌大一个相府,却是无人能照料谢相。谢文便不必说了,年少不经事,且还是个男子,诸事不便。那位老夫人,刘藻只远远见过一眼,却很看不上她。谢相当年,被卫皇后收入宫中养育,便是因生母不慈,待女苛刻。   除此之外,相府中便全是仆婢幕僚。   这般细细计较下来,谢相竟是无一知心之人,孤苦得很。   刘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没受伤那边的手,认真道:“姑母,你有我了,不必再独自强撑,该轮到我来报答你了。”   她刚说罢这一句,又想起,谢相受伤,也是为她挡刀,顿时又是满心苦涩。谢相的恩惠,她怕是永生永世都报答不尽了。   圣驾入未央,皇帝带着谢相径直往温室殿,未再召见大臣。   大臣们在宣室前站了一会儿,胡敖方带着口谕来,令众臣皆散去。   按照惯例,正旦之后,便是为期十五日的假。只是出了这样的事,接下去朝中想是有的忙了。大臣们皆是愁眉苦脸的。谢党忧心犹重,恐受重击,帝党好一些,却也沉重,谢相这时倒下,与陛下而言,弊远大于利。梁集一派倒是将喜意都摆在了脸上。   太卜、卫尉等五人凑在一处,太卜压低了声,问道:“陛下将衮服覆于谢相身上,这是何意?”   卫尉眼皮直跳,他是谢党,谢相就这么被陛下带走,他很不安,闻得太卜此言,更是心乱如麻。衮服与其余服饰不同,是皇帝专用,藩王大臣,寻常百姓,家中藏上一件,都是株连大罪。   余下三人也是满面忧心,道:“从未听闻有天子为丞相披衮服的。莫不是试探?”   一人附和:“兴许就是。陛下心思莫测,趁此试一试君侯可有不臣之心。”谢相昏迷,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们皆是谢相臂膀,他们作何反应,也能体现谢相心思。   卫尉忍不住道:“不致如此,君侯是为陛下受的伤,哪能这般恩将仇报,且我看陛下担忧的模样,也不似作伪。”   余下四人当即连连摆手,一脸“真是天真,你哪知皇帝心思。”太卜还欲再言,有一人重重咳了一声。太卜当即警惕,四下一看,便见梁集朝他们走来。   太卜飞快调整容色,唉声叹气道:“谢相受伤,可怎么好?”   另一人道:“我等危矣。”   卫尉也愁眉苦脸:“只盼陛下顾念谢相救驾之功。”   梁集原是想知那静室中发生什么,他偷偷靠近,听了两耳朵,见谢党竟是只顾哀怨,什么举措都商议不出,顿时心生鄙夷,拐了个弯,往长乐宫去。   见他远去,卫尉道:“鄙府离得近,诸君不如往府上歇一夜?”   太卜等人当即称是,都不必人分派,他们又各自散开,寻了余下的谢党骨干,一同前往卫尉府中。群龙无首,接下去如何应对,还得商议过才是,总不能君侯伤养好了,谢党却教人打击得支离破碎。   除他们,其余大臣也各有计量,纷纷行动起来。最安静的,反倒是阴谋聚集的未央宫。   刘藻将谢漪安置在温室殿,就在她床上,医官与军医就在偏殿,以便随时传唤,所需药物也皆遣了专人去取。   军医看过谢漪状况,与刘藻禀道:“刮骨之苦,常人难忍,还得等谢相醒来再做决断。臣与诸位大人以药克住毒性,使毒暂不发作。”   他说着,左右看了看,又道:“陛下要派遣何人照料丞相?臣这里还有些要紧事要加以指点。”   刘藻道:“你与朕说即可。”   军医就在军中,竟也未疑心什么,当真与皇帝一条一条嘱咐起来,伤口不能沾水,药需两个时辰换一回,他们要配了补身的药,也得由人去熬制。谢相身旁需时刻有人手中,小臂被刺穿了,伤口若是挪移救治之时,不幸沾了脏物,恐会烧起来,到时就需尽快降温。倘若降温不及时,高烧不退,那就麻烦了……   林林总总,多得很。   刘藻听得极为仔细,全部认真记下了,还与军医复述了一遍,二人确认无缺漏,方才罢了。   军医退去偏殿,刘藻守在床前,不时查看谢漪状况,一夜间,连片刻合眼都无。胡敖当真怕她熬坏了身子,几度来劝,都劝不好。   倘若谢相安好便好了,陛下倔强,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事。恐怕也只有谢相能劝得了。胡敖暗自道,又心生焦灼。   谢相这里自是需人守着,但朝中更需有人主持大局,陛下不肯远离谢相,大权怕是要旁落。   他见天边现出一丝光亮,急得在殿外不住走动,走了十余圈,咬了咬牙,为江山计,纵使陛下降罪,他也得谏上一谏。   他转身就要推殿门,殿门就自内打开了。   小皇帝走了出来。隆冬之晨,风刮得人脸颊生疼,胡敖忙道:“陛下快着衣。”   刘藻摆了摆手,与他报了十个名字。这十人是刘藻挑出的,最可托付信任的十名宫人:“召他们来。”   胡敖明白了什么,当即去了。待他回来,小皇帝已更衣梳洗过,那张犹带少许稚气的脸上除眼底的青黑,便无半点倦意。   刘藻与他们仔细说了如何照料谢相,又叮嘱他们,除她与偏殿那几名医官,其余闲人,皆不许靠近宣室,就是太后来此,也一律挡了   这十人全是刘藻心腹,是她精心培养出来的,除她之外,谁都使唤不动。闻陛下吩咐,自是齐声应是。   刘藻稍微安心,入殿去,与谢漪暂别。她更换了朝服,不好随意跪坐床前,便弯下身,小心地将冕上垂下的两条朱缨用手拨开,以免扫到谢漪脸上。   “我去上朝了,姑母安心养伤,不必挂怀朝政。”她说罢,又仔细端详了谢漪片刻,她拨开冕旒,小心地探下身,在谢漪额上,落下一吻。   这一吻,与她无限力量。   大朝是临时召开的,但大臣们全部心中有数,早已更换好了朝服,行至衙署等候,皇帝派遣数路宦官前去宣召,不过半个时辰,大臣们齐聚前殿。   今日要议的第一件,自然是遇刺之事。   刘藻稳住心神,想到刺客自尽前那一笑,便怒火滔天。他笑,是因行刺不到皇帝,能刺杀谢相,也算成事。能自她二人遇刺得利的,除了太后还有何人。   廷尉已在呈禀进展,刺客自尽,却不是一丝痕迹都无,他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如何混入高庙,有谁为内应,都能查得一清二楚。   廷尉才说罢,梁集就迫不及待地发难,带着门下官员,咄咄逼人。   刘藻坐在上头,忍住了将这老东西凌迟的怒意,努力维持朝中平稳,不使梁集进一步。幸而谢漪平素教导有方,谢党看似慌乱,却也将力拧到一处,与他相抗,加上皇帝指使李闻等人半步不让,直至散朝,梁集也未得什么好处。   大朝一散,刘藻令数名大臣往宣室等候,自己飞快地赶往温室殿,去看谢漪。   她只离开了两个时辰,心中却焦灼得厉害,嫉妒催促宫车行得再快些。   至温室,她奔入殿中,便见谢漪已醒了。   她醒了,却比昏迷之时更加痛苦,满身都是冷汗,面色唇色都如外头的雪一般,紧紧咬着牙,忍着着痛苦。   刘藻至床前,唤了一声:“姑母。”   谢漪从未想过这世间竟还有这样的痛,她的牙都要被咬碎了,痛楚却毫无缓解,她听见刘藻的声音,勉强睁开眼 ,欲对这孩子笑一笑,使她不那么担忧,可她努力弯起的唇角,却使刘藻顷刻间失声痛哭。   光是忍着伤口的痛意,姑母就已这般辛苦,到刮骨之时,又要如何挺过去。 第47章   小皇帝哭了,眼睛鼻子都哭得红通通的,脸上满是泪痕。   谢漪张了张口,喉中干涩得难以发声。刘藻弯下身,道:“姑母安心养伤,朝中乱不了。”   谢漪的眼珠动了动,目光落在刘藻脸上。刘藻连忙用手背抹了泪,不欲谢相见她这幅脆弱模样,背过身去,接着从宫人手中接过温汤的当儿,平复情绪。   再回过身来,刘藻的眼泪就擦干了,她俯身稍稍地将谢漪扶起些许,谢漪动作,扯到了伤口,“嘶”了一声,额上冷汗滚珠般落下。她弄疼姑母了。刘藻呼吸一滞,手下的动作更加平稳,让谢漪枕在她怀中,待她缓过这阵痛楚,将耳杯送到她唇边,喂她饮水。   谢漪饮了水,勉强能开口了,哑声道:“去忙。”   刘藻道:“好。”   她将她重新安置好,走去殿外,几位医官已在等候。   “怎会疼痛至此?”刘藻问道。声音中压抑着烦躁与阴翳。   军医叹了口气:“单单刀伤,自不致如此痛苦。要紧的是那毒,好比千万条虫子,硬生生地钻入丞相骨中,啃噬她的骨髓。”   平日里皮肉受些伤,都疼得钻心,更何况丞相还中了如此歹毒之毒。   刘藻沉默片刻,问道:“何时可疗伤。”   “越快越好。”太医令答道。   军医接着道:“可若丞相精神不济,承受不住,恐怕凶多吉少。”   刘藻深吸了口气,回头望了眼殿门。   有一宦官匆忙赶来,与她禀道,大臣们已在宣室等候陛下多时了。   刘藻摆摆手,示意她们都退下,连衮冕都不曾换,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宣室。   宣室殿中皆是她之肱骨,对丞相遇刺之事,也各有见解。刘藻不得不打起精神,努力不去想躺在床上的谢漪,聚精会神地与他们商议如何应对接下去的事。   主谋何人,是显而易见之事,最为要紧的,不是寻找证据,而是如何扳倒太后。谢相一伤,局势万全逆转了过来,今日朝上勉强稳住了,明日后日未必能稳得住,梁集难得遇此良机,必会倾力施展。   刘藻望向李闻:“证据也要查。”   李闻有数:“臣明白。谢党那里,也有许多计较,奈何群龙无首,恐会分崩离析。”他顿了顿,还是抬袖拱手,恭敬问道:“不知谢相那里,境况如何?”   谢漪一入未央宫,就被万全保护起来。多少大臣从昨夜到今日拼命往宫中探听,欲知谢相如何,奈何小皇帝严密护卫,什么消息都传不出去。   这时谢相的境况是关键,她若马上就能好起来,三五日便可接见大臣,梁集也就不必上蹿下跳了,好生安坐家中,等待谢相怒火便是。反过来,倘若谢相凶多吉少,接下去,恐怕就是一场死战。   刘藻打量了李闻两眼,李闻连忙垂首,不敢与她对视。   刘藻又环视其他人。殿中都是她的心腹,若告与实情,只怕军心大乱,但要瞒着他们,接下去诸事,还需依仗他们。   皇帝目光扫过之处,大臣皆垂首不敢言。   可见军心已开始动摇了。羽翼未丰的小皇帝,哪里斗得过老谋深算的梁车骑,与一心想做第二个吕帝的太后。   大敌当前,军心是不能乱的,军心一乱,不战自溃。   刘藻将每一名大臣的神色都看了一遍,她阴沉的面容忽而舒展,笑了一下。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这等危急关头,陛下何以发笑。   “诸公希望谢相是好是歹?”   李闻不解其意,他们自然希望谢相能平安无事,好与太后继续抗衡,维持朝中平稳的境况,为陛下夺权,争取时间。   可皇帝既然问出来了,李闻便认真想了想。其余大臣也跟着思索。   二日间,他们想的,都是没了谢相,太后直接与陛下发难,陛下不能敌,天要变了。却没想过谢相重伤,能有什么好处。   李闻想了一圈,也没想出什么好处,小皇帝的龙爪太嫩了,还掌控不了全局,他与同僚对视了一眼,恭敬道:“还请陛下明示。”   刘藻道:“谢党群龙无首,不正是诸公大有作为之际?”   李闻一怔,趁机招揽谢党?他也想过,可谢相御下有方,谢党可从未出过叛徒,何况纵使要改换阵营,有什么道理选陛下,而不选更强势的太后?   有大臣婉转道:“怕是不好游说。”   刘藻似笑非笑道:“卿去试过?”   那大臣当即涨红了脸,憋了半日,方道:“臣不曾试过。”   刘藻收敛笑容,清澈的眼中流露出冷酷与野心来:“谢相凶多吉少不是坏事,正合朕将两党一举拿下!”她望向李闻,说了个名字,“孙次卿。”   李闻立即扫开阴霾,道:“正是,谢相重伤不治,谢党必分崩离析,大将军是不能投太后的,他与太后是宿敌。”   只怪事发以来大将军低调得很,好似不存在一般,什么动作都没有。让他们将他忘了。   刘藻听到“重伤不治”四字,心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钻心,可她依旧面不改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将军两年来蛰伏于谢相,心却未必服她。诸君谁能为朕招揽此人?”   孙次卿一直是谢党的短板,有谢相压着,不觉如何,谢相倒下了,他在谢党中当即格格不入。刘藻提出此人,大臣们顿时精神大振,谢相能压倒太后,起初也是因大将军投奔之故。   当即有大臣愿得此功,接下游说重任。   军心算是稳住了,也有了切实可行的法子。大臣们斗志昂扬,满足退下。   刘藻站起身,往温室殿去。   她经过一道宫巷,两侧都是高高的宫墙,走穿这条宫巷,转个弯,就是温室。皇帝走得极快,步入宫巷却忽然止步,抬起右手,摆了摆,示意身后宫人退下。   胡敖不知她怎么了,飞快地瞥了眼她冰冷的面容,弯身一礼,领着宫人们退到宫巷转角处。   刘藻冰冷的脸瞬间扭曲,眼泪像是流水般滚落,她弯下身,哭得撕心裂肺,却没有漏出分毫声音,唯恐让人听了去,发现她的脆弱恐惧自责与自我厌弃。   她竟然说出谢相凶多吉少并非坏事这样的话。   谢相为她什么都做了,都命都给得毫不犹豫。可她却无能到要说这样的话,方能稳重大臣,方能收拾残局。   这句话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刘藻彻底压垮。   她蹲在地上,哭得毫无尊严。   刘藻到谢漪身边时,没有人能看出她方才大哭了一场。身为君王,她连发泄都避着旁人。   谢漪又睡了一觉,只是刘藻与大臣实在议太久,她回来时,谢漪已经醒了。   刘藻脱下冠冕,递给宫人,到床前,问道:“姑母可好一些了?”   谢漪点了下头,看了看她,缓缓地道:“辛苦陛下。”   刘藻乖巧地笑道:“不辛苦,最要紧的是姑母快好起来。”她的笑容毫无阴霾,明亮而顺从,带着少年特有的光辉。   可谢漪还是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害怕,看出了担忧,她抬起左手,刘藻倾身,让她抚摸她的脸庞。   哪怕殿中烧着火盆,暖如春日,哪怕谢漪身上覆着厚厚的锦被,她的手都是冰凉的。可刘藻却觉得那样安心,她覆上谢漪的手背,将脸颊蹭了蹭她的手心,道:“姑母,我不害怕,你也不要害怕,要好起来。我有许多话要与你说。”   她眼中的深情已多到藏都藏不住,谢漪与她对视,缓缓地点了下头,不知是累了,还是别的缘由,她将手抽了回来。   刘藻为她掩被角,又为她用药。   中午喂水时,她扶谢相起身还扯到了她的伤口,眼下她竟已很熟练了,半点都不让谢相伤到。   药是补身之用,也为聚起精力。医官都认为刮骨要尽快,最好在三日内。拖到三日后,则毒素不可控。   还无人与谢漪说过如何医治,此事自然就落在刘藻身上。   刘藻喂了谢相用药,又喂她进了些吃食,而后给她伤口换了药,方与她说起此事。   谢漪闻言,久久不语。   刘藻望着她的侧脸,安慰的话,竟怎么也说不出,姑母是为她伤的,单单这一点,便足够使她无地自容,更何况,她还自以无能,自我厌弃。   谢漪发现了她的沈默,道:“臣在想,刮骨之痛,必然刻骨铭心?”   刘藻点了下头,自我厌弃又深了一层,她忽然觉得,她活着只能不断地拖累谢相,倘若十六年前,谢相没有救下她,是不是会过得好许多。   谢漪却笑了一下,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也很虚弱,努力地将话说出来:“说来僭越,臣视陛下,与亲子无异,臣对陛下的爱,远胜刻骨铭心,这样一想,刮骨之痛,也算不得什么了。” 第48章   刘藻方寸大乱,眼中满是受伤。但她与谢漪对视上,看到谢漪眼底的期待,心就狠狠地疼了一下,忍住伤心,反过来想要使谢相欣慰开心:“我也视姑母如……”她顿了顿,终是说不出“母亲一般”四字,声音便低了下去,含糊道,“我对姑母,也情深意重。”   谢漪的眼眸灰暗下去,微微转开头,在刘藻望不到的地方,显出失望之色,那失望中又夹杂着痛苦,她合上眼,稳住声线,与刘藻道:“陛下累了一日,暂去歇着。”   刘藻着实累了,她昨晚彻夜未眠,又与大臣们大了一日机锋,心中还时时牵挂着谢漪,不止身累,心也累。她稍稍探身,摸了摸谢漪的额头,试试温度,并未发热,顿时大舒了口气,军医说过,若不发热,状况便稳定下来了。   “姑母好生歇着,我去去就来。”刘藻道,又与殿中宫人吩咐了仔细照料,方快步往侧殿去。   一至侧殿,离了谢漪的视线,她便深深吸了口气,与自己道,万事皆放到一旁,待谢相伤愈后再论。   而后去脱下身上的衮服,换了身轻便衣衫,就近寻了一窄榻,合上眼,欲歇一歇。她还要照顾谢漪的,不能自己倒下了,歇一歇,恢复些精神,今夜她还得亲自守着,方可安心。   刘藻乏得很,一躺下,只觉浑身的骨头都酸疼。困意很快就漫上来,陷入睡眠中。可兴许是太累了,太阳穴处跳动着疼,刘藻睡得很不安稳,眼皮不住地颤抖。   她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为谢相治伤,其余不该计较,她醒着能克制住自己,可一入睡,便由不得她了。   梦境中不住地回响谢漪那句“我视陛下,与亲子无异”。刘藻合着眼睛,眉头紧紧皱起,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喘不过气来,仿佛随时都会窒息死去。   偏生那句话,又如咒语一般,贴在耳畔,来来回回地响起。   刘藻承受不住,硬生生地睁开眼,从榻上猛地坐起。胸口像是被刀戳烂了一般,疼得铭心刻骨。   “视我如亲子啊。”刘藻在心中叹道。   可至少谢相爱我,也是刻骨铭心,她又想。   胡敖闻得声响,推门入殿,见皇帝已醒了,正在自己穿衣,他大惊失色,上前道:“陛下睡了不到一刻,外头天都还未黑透呢,再眯一会儿。丞相那里有臣亲去看着,一有事必立即来禀。”   刘藻摇了摇头,笑了一下:“睡过便精神了。”   她系好衣带,便往寝殿去。   谢漪也醒着,只是合着眼。刘藻轻手轻脚地入内,看了看,又摸了摸谢漪的额头,试试体温,确认无事,便去偏殿与医官们商议医治事宜,又令人将奏疏公文都自宣室殿搬了来。   如何医治,已很明确了,观目下谢相境况,也甚乐观。医官们反复完善细节。毕竟是丞相,需得万无一失方好。几经商议之下,便将时间定在了明日正午。   刘藻仔细地听了,回到寝殿,宫人已经奏疏公文都搬了来。简牍装了满满一大箱子,可见今日大臣们有多活跃。   皇帝的寝殿自是大得很。刘藻不欲吵到谢漪,令人在左侧与龙床颇远处置了一长案,又放了两盏铜灯,便在那处处置朝政。   她果然极小心,翻动竹简的声音也很轻,传入谢漪耳中,只细微的声响,不止不扰她睡眠,反倒有少许催眠之效。   可不知是白日睡得多了,还是醒来之后,意识便敏感起来,痛意尖锐,半点忽视不得。谢漪一面忍受疼痛,一面听着刘藻那边的细微响动,脑海浮现的,是她说了视陛下如亲子那一瞬,她受伤的眼神。   谢漪竟分不分明,是伤口疼一些,还是她的心更疼一些。   希望陛下能迷途知返。   她是那日与陛下散步时察觉到的。陛下往日粘人,她只当是她自小缺少母亲关怀,故而对她这长辈格外眷恋,直到她捧着她的手,在唇边呵气,她就觉似乎过于亲昵了,不想陛下又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虽那一下极快,又仿佛是不慎碰到,但疑心已起,要打消便不容易了。   今日那句话,只确认而已,她只盼是她多心,冤枉了陛下,谁知真相却是如此使人失望。   谢漪终究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伤口又使她睡得极不安生,多数时候浮沉于半梦半醒间。她隐约能感到刘藻与她靠近,她的手贴在她的额头上,耳边传来许多乱糟糟的声响,还有陛下刻意压低的声音。   那声音中压抑着怒气。   这是怎么了?谢漪头昏脑涨,睁不开眼睛,她心中却很想问一问刘藻,发生了什么?何事为难?说与姑母,姑母必护你平安。   她努力欲张口,却无力出声,伤口处的痛意,似是纠缠不尽的藤蔓,将她全身都紧紧缠绕起来,蚀骨般疼。   刘藻已快急疯了。   “为何好端端的,就发起热来?不是说,过了一日一夜,不发热,便能好转吗?”刘藻压低了声,怒意喷泄而出。   医官们一时也寻不出缘由,伤重至此,反反复复也是情理之中。但这话却不敢与皇帝讲。军医道:“要紧的是先退热,赶紧写一方子来。”   刘藻也顾不上生气,忙道:“正是。”   医官们去偏殿写方子。   军医慢了一步,与刘藻道:“谢相这热不好退,臣在军中,有一土方,以酒擦洗人身,可助退热。”   刘藻一听,忙问:“擦洗何处?”   军医比划了一下:“额头,四肢。只是天冷,万不可再受寒。”   刘藻听明白了,立即使人去取酒来,一面又令人往殿中增火盆。   待酒取来,刘藻亲为谢漪擦拭。   不知过了多久,谢漪迷蒙间睁眼,便见刘藻趴在床边,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已睡着了。   想是累得很了,她的呼吸很沉,眉宇间的疲惫清晰可见。谢漪欲抚摸她的脸庞,奈何身上无力,竟抬手都难。   殿门被轻轻推开,谢漪闭起眼睛,装作不曾醒过。来者是胡敖,他轻手轻脚地到床前,小声道:“陛下,该醒了。”   未等他唤第二声,谢漪便闻得床边响动,刘藻醒了。   一只温暖的手贴上她的额头,接着便是陛下的声音响起:“退热了,快令医官来看过。”   胡敖也甚喜:“臣就去。”   伴着步履远去的声音,谢漪察觉身边那人倾身下来,与她渐渐靠近。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一个小心的吻,落在她唇边,短促一下,便立即离去,像那日落在她手背上的吻一般。   谢漪五味杂陈,说不尽的失望。   “要快好起来,昨晚吓坏我了。”小皇帝的声音轻轻的,情意深得使人心惊,她缓缓地道,“我已想好了,倘若当真天不庇佑,姑母也不会孤单,我会陪着您。”   谢漪的心都随她这句话而颤动,失望化作了心痛。   “倘有来世,便让我做你的侄儿,再不起非分之想了。可今生求您千万成全我一回。”小皇帝轻声地哀求,卑微得让谢漪心疼。   殿门又开了,小皇帝不再说话。匆匆而来的自是那数名医官。   军医上前把脉后,语带喜意:“退了。快去煎第二副药来,为丞相提一提精神,正午必得解毒,不能再拖了。”   刘藻道:“昨夜高烧,可有影响?”   太医令道:“多少是有的。可也不宜再迟了。”最怕的就是丞相撑不下去,可再拖,恐怕当真得去一肢方可解读了。   刘藻沉默片刻,道:“好。”   医官们又退了下去,这回留下了太医令与军医在殿中随时照料。刘藻又去了前头。她得兼顾着两边。   待她去后,谢漪方睁眼,唤了太医令上前,问道:“有几分胜算?”   太医令不敢答,竟借口去看一看药退了出去。军医见他一去,立即变了神色,恭敬道:“下官是卫尉派来的,必用心诊治,请丞相放心。朝中暂且都好,只是陛下雄才伟略,欲趁此一举稳定超纲,昨日遣人去了大将军府上。”   孙次卿是谢党短板,皇帝知道,谢漪自然更是清楚。她派人去见孙次卿,为的什么,不止谢漪,其余大臣也猜得出来。   她这是既要对付太后,也要对付她。   谢漪不觉生气,反倒欣慰,陛下此举甚果决,要摆脱太后压制,也的确唯这一法可行。   “转告卫尉,助陛下成事。”谢漪说道。   军医伏拜:“下官领命。”   他站起身,就要退下。宫中还有一条暗线可通至宫外,他要将谢相之令传递出去。还未等他转身,便闻谢漪又问了一遍:“有几分胜算能伤愈?”   军医一滞:“五分。刮骨之痛,少有人能忍,忍不过,便是……”   谢漪合起眼睛,不再说话,心中却是想,她怎会忍不过,她辛苦护住陛下,不是为了到头来,让她陪她去走那黄泉路。 第49章   刘藻在正午前赶回,殿中已备下疗伤所需之物。谢漪用了药,吊住精神,见她来,目光便落到了她身上。   刘藻到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谢漪也未挣扎,她提不起力气。医官忙进忙出地准备,军医至床前,道:“过会儿,两名医官为谢相固住手臂,以免挣扎。由臣主刀,待骨中毒刮干净,便可无忧了。”   如何疗伤,先前说过一遍,眼下重复,不过安谢相的心罢了。刘藻与谢漪皆颔首,刘藻道:“一切托付卿了。”   军医行了一揖,以示义不容辞,而后又谏道:“殿中血腥,陛下不如回避?”   刘藻道:“朕就在这里。”   那场面必然血腥残忍,陛下在此,若因心急担忧,而胡乱下诏,反倒阻碍他们医治。军医还欲再劝,谢漪道:“便依陛下。”   军医于是一揖,退下预备所需物事去了。   医官们并着宫人的步履声忙乱急促,传入刘藻耳中,使她越发心慌。她都这般害怕,更不必说谢相,便寻了话来,与她说,欲使她放松一些。谢漪听着,也有答话,只是望着殿中往来的众人,显得心不在焉。   刘藻便以为她也在怕,握紧了她的手。谢漪的视线终于转过来,重新看向她。刘藻安慰道:“姑母休忧,万事皆妥当了。”   谢漪笑了一下,笑意淡淡的“臣知。”   只是她眼下虚弱,本就无力,刘藻又乱得很,竟也未发觉她的疏离。   主刀的是军医,他在军中做过这事,有经验。刀是精炼的,小小的一枚,长条状,刀尖锋锐,刃上有寒光。刘藻见过不少好刀,却都比不上这小小的一枚来得锋利。   有一医官上前,解开臂上的纱布,露出伤口。伤口已凝住,血是暗色的。   刘藻退到一旁,两名医官上前,一上一下的按住谢漪的手臂。军医先以清水清洗伤口,而后用那枚刀,将已愈合了大半的伤口破开,顷刻间血流如注。   军医以药物止血,奈何药物效用有限,止不得多少血。   刚一开始,殿中就忙作了一团。   刘藻站在侧旁,以免碍事,谢漪起先忍着,可她到底是血肉之躯,纵使意志坚定,又哪里敌得过如此疼痛。痛吟声终究传来,也揪住了刘藻的心。   若说割开皮肉,将尖刀探入臂中的痛意,尚能凭借意志强行忍受,刀尖刮过骨头的剧痛,足以使人发疯。   谢漪疼得发颤,满身都是冷汗,她禁不住挣扎,也不知虚弱的身子,哪里这样大的力气,两名成年男子的力道竟也按不住她。   军医大急,高声道:“快按住!快、快,再来人!”   “我来!”刘藻上前,按住谢漪的手腕。   谢漪不住挣扎,脸上像涂了一层蜡,枯黄的,牙在打颤,头发都被汗水浸湿,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刘藻双目赤红,用力按住她的手腕,不使她动弹。谢漪像是看到她了,浑浊无神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   忽然她身子一颤,锐利的刀刃再度刮过骨头。刘藻几乎能听到那细微却尖锐的声音,揪住她的头皮,也刺入她的心。   谢漪再度挣扎起来,颈上青筋绽起,可她却没有多少力气了。眼中的神采仿佛油尽灯枯,彻底熄灭。从她喉中传出的痛吟,也渐渐弱下去。   “丞相!丞相忍耐片刻!”   “丞相撑住,不可昏睡!”   医官们的声音七嘴八舌地响起。   割肉刮骨的剧痛,若没意志支撑,怕是就要生生疼死了。谢相这时昏过去,兴许就要醒不来。   军医回头喊道:“快将备好的药端上来。”   宫人们慌乱的步履声不绝于耳。   刘藻看到谢漪的嘴唇在动,她在说话,刘藻贴过去,却听得轻微到几近无声的一句:“刘藻……勿负我……”   刘藻一怔,一时竟不知她此话何意。   药端来了,刘藻顿时顾不上深思,帮着喂她用药。   半日下来,骨上的毒刮干净了,只残余少许,可日后静养逼出。刘藻简直不知谢漪是怎么撑下来的。她光是看着,都觉脱了力。伤口重新裹了药,包扎起来,看不到了。刘藻却觉得,她恐怕此生都忘不了今日,忘不了那沾着血丝的白骨与尖刀从上刮过的声音。   医官们大松了口气,谢相挺过去,他们的性命也算保住了,各自收拾刀具物件。   血染得到处都是,刘藻的手上也是,眼下干了,还能感受到粘稠。宫人端了清水上前,在她身前跪下,将铜盆高举过头顶,请陛下净手。   刘藻却将目光落在那小小的刀上,刀上还沾着血,血间还黏连着少许碎肉。刘藻打了个寒颤。她转头看谢漪,谢漪昏睡,容颜憔悴,已看不出方才的失态挣扎。   宫人等了一会儿,不见陛下动静,不知怎么,竟倍觉惊惶,颤着声,说了一句:“请陛下净手。”   胡敖闻声,搁下手中之物,走过来,一见皇帝,就觉陛下神色不对,忙道:“陛下洗一洗手?谢相还需陛下照料。”   刘藻这才醒过神来,将手搁入清水中。血立即就扩散开,从她的手上,漫入水中。   军医后怕不已,来向皇帝禀后续之事,他说着说着,又夹了一句:“幸而丞相以臂为陛下挡了刀,若是中了陛下躯体,纵然未伤着腑脏,也是凶多吉少。”   他说的是凶多吉少,其实是回天无力。就是伤在谢相臂上,方才也险些止不住血,刺客是冲着皇帝胸口去的,哪怕偏了一点,未伤到心肺,也无法解毒,光是止血,就万万做不到。   刘藻垂下眼睑,落在谢漪的脸上,道:“谢相救朕一命。”   军医闻言,颇为意外。   他原以为陛下将丞相带入宫中,守在身前,是恐有人对丞相不利,到时朝局愈加混乱,谢党众人也想到这一点,故未向陛下发难,由她将人护在眼下。   只是这两日看下来,他总觉陛下待谢相似乎真心相待,并非只为利益,而谢相能为陛下挡刀,也可见她忠心。   她们二人,好像并非外人看来的那般针锋相对。   “之后如何保养,也赖卿多用心。”刘藻说道,目光仍是在谢漪身上。   军医想着,应当将陛下与谢相如何相处也告知卫尉,至少眼下,陛下与丞相是一路阵营。闻皇帝此言,他忙行礼道:“臣分内之事。”顿了顿,又劝道:“陛下也二日不得好眠,该歇一歇,以免拖垮了身子。”   刘藻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随口应了两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殿中很快又空了下来。医官们煎药的,商议接下去如何保养,将余毒清出的,全去了偏殿。   两名宫人跪在地上,擦拭溅到地上的血液。   这一重难关,算是过去了。刘藻守在床前,令人取温水来,亲手给谢漪擦了擦脸,好让她舒服些。   胡敖上前道:“时候不早,该进哺食了。”   刘藻允了。她恐宫人进出,带进风来,吹到谢相,便去了侧殿用饭。   厨下也知陛下这两日必无胃口,膳食皆以简单为要。哺食便有一道肉糜,剁得碎碎的肉,拌入米中,熬煮多时,炖得烂烂的,将肉香与米香揉和,再放些盐,便极开胃。   胡敖知谢相毒已解,陛下心情想是宽解了些,话中也带了笑意:“这肉糜滋味甚好,陛下多进些。”   刘藻点头,也想多吃些,补足力气,好好照顾谢相,便道:“呈上来。”   胡敖一挥手,一宦官捧着托盘上前,托盘中有一皿,皿中便盛了肉糜。   刘藻看了一眼,见皿中碎肉,神色登时一变,推开宦官,呕吐不止。 第50章   接下去数日,刘藻都见不得肉,乃至连肉味都闻不得。胡敖犯了愁,刘藻倒不觉怎么,安心照料谢漪,事事亲力亲为。   谢漪隔日就醒了,只是比刚受了伤时,更为虚弱。刘藻在她醒时,与她说话,睡着后,就去宣室,看看太后与梁集又在如何闹腾。   孙次卿是投机之人,他先投了丞相,眼下丞相才一伤,便立即转投天子,怕将与人口舌,来日无立足之信,便不肯受了皇帝延揽。可他口上推辞,行动中却时时与皇帝方便。   待闻说丞相解了毒,很快便可痊愈,梁集越加疯狂,却也无济于事,他虽不至于落败,却因刘藻应对及时,也无法再进一步。如此僵持日久,不说谢相伤愈回朝,就是单单皇帝一人,也能寻机再行壮大,从而将他们扑灭。   梁集频频往长乐宫去,与太后商议大计。   这过了四日。   四日来俱是艳阳天,风消日暖,外头的雪都软了。谢漪仍在床上躺着,残留体内的毒使她浑身乏力,只是刮骨之痛都忍下来了,余下的不过多用些药,多歇一歇,倒也无甚可忧。   刘藻知她操心惯了,不与她说,她反倒多思,便将朝上发生什么,俱说与她,又将如何应对的也一并告诉,好使她安心。   入了夜,白日的暖意皆消融,寒冷顺着门缝窗缝无孔不入地往里钻,呼啸的风声隔着窗都清晰可闻。   刘藻打发了众臣,急急忙忙往回赶,一入寝殿,便见殿中烛火氤氲,那人正躺在她的床上。   她快步入殿,又忙关上殿门,转身,就见谢漪睁开眼睛,转头望向门口。刘藻眼睛一亮,大步迈到床前,弯身问道:“姑母醒了?可觉得饿了?”   谢漪的目光在她脸上留了片刻,便垂下眼睑,道:“不饿。”   胡敖捧了药上来。   刘藻已将照顾谢漪的事做得很熟练了,闻到药味,就弯身扶着谢漪起来,让她靠到自己怀中,又接过药碗来喂她。   谢漪无力动弹,由得她摆弄,靠在怀中,让她喂着饮下了药。   药自是苦,但谢漪也习惯了,一碗药尽,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刘藻将碗递给胡敖,按照惯例,她本该将她安置回床上,可今日不知怎么,刘藻抱着她,低下头,在她颈间好奇地闻了闻。   她的气息靠近,鼻尖蹭过她的颈侧,谢漪合上眼睛,微微偏开头,满心都是排斥。   “姑母身上香香的。”刘藻的声音响起。   谢漪语气淡淡:“休得胡言。”   “就是香香的。”刘藻坚持道。她总觉谢相身上的气味熟悉,又好闻。从前不知为何这般觉得,后来知晓了往事,便猜想兴许是年幼时,谢相时常抱她,她记在心里了。   总之,她很喜欢。   她将谢漪重新安顿下,忍不住问道:“姑母平日用什么香?”   “不曾用香。”谢漪回答。   刘藻便显出果然如此的模样,认真道:“那就是姑母生来就有的香气。”   这话语,倘若换了男子来讲,便是轻薄无力。谢漪已恼了,然而转头却看到刘藻清澈的眼眸,那透亮的眼眸中有浅浅的欢喜,深深的依恋,唯独没有半点轻浮之气。   刘藻没有听到谢漪开口,也不着急,医官嘱咐过,接下去半月,谢相皆乏力,体态虚弱,时常昏睡。   她只以为谢漪累了,不爱说话,便令人取温水来,欲为谢相擦洗,好让她早些歇息。   这是每日都做的事。宫人们早已备下了温水,待陛下召,便送了进去。刘藻动作娴熟地拧了帕子,先为谢漪擦了擦脸。   温热的帕子,触到皮肤,很是舒适,加上刘藻的力道恰好,谢漪感受不到半点不适。   刘藻仔细地为她擦过脸庞,脖子,接下去便该是手,但她却停了一下,望向谢漪,关切问道:“姑母身上可难受?不如我为您擦一擦身子?”   她说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其他,只是想谢相出了汗,身上兴许黏腻难受,擦洗过必会舒服许多,但一说完,她想到更深处,脸就红了,忙转身去洗帕子,来遮掩自己红到发烫的脸色。   她背过身,也就没有看到谢漪骤然冷下去的脸色,还有眼中的失望。   “不必。”她说道。   刘藻觉得遗憾,但更多的,还是担忧谢相这般睡着不舒服,一面仔细地为她擦了手,绕过伤口,擦了手臂,一面道:“待明日问一问太医令,看要再过几日,方能沐浴。”说完,又很心虚了看了眼谢漪,仿佛不经意般提起,“我令宫人制了新衣,两日间就得了不少,可供姑母换洗,至于过上月余,天暖后的春衫,也在准备了。”   她说得自然,语气中全然就是谢相在此长住的意思,分毫不曾考虑,谢相伤势稳定,再留在宫中便不相宜了,该出宫回府去养伤才是。   她说罢便很忐忑,小眼神隐藏起期待,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谢漪。谢漪原不欲作答,奈何她这般看着,只得道:“也好。”   刘藻顿时心花怒放,她很想说,干脆就不必走了,留在宫中,与她相守。又怕太急了,吓着谢相,只得忍下。   可纵是如此,谢漪那一句轻描淡写的“也好”也足以使她高兴上许久了。   刘藻的步子都轻快了不少,全然是为所爱之人一句无心之语欢喜的模样。这模样落入谢漪眼中,又使得谢漪叹息。   刘藻哪知谢漪的心思,她单纯地觉得快乐,去殿外唤了宫人来,为她铺设床褥。   她这几日都睡在谢漪床前,便于夜间照顾她。   宫人搬了一张矮榻来,又取了被褥铺设好,供陛下夜间安歇。刘藻沐浴过,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就钻入被褥中。   矮榻与龙床很近,总不过三步之距,谢漪一转头,就能看到刘藻躺在锦被间,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她沐浴过,身上都是清新的气息,小脸被温水熏得通红,发丝束起,隐约可见白皙修长的颈项,全然一派正当青春的美好气息。   像是察觉到谢漪的目光,她转过头来,与她笑了笑,温声问道:“姑母不睡吗?”   谢漪想了想,道:“陛下可觉得乏了?”   刘藻摇头。她一点也不累,能这样贴身照顾谢相,即便每日都忙得连喝口水都难,可她还是不觉得累。   她原以为谢相这般问,应当是有话要说,不想接下去,谢相又沉默了下来。刘藻看了看她,这才发觉,谢相似乎有些寡言。她忙回想这几日相处,发觉谢相的寡言,并非因她乏力疲惫,像是纯粹不愿说话。   这一想,她就有些担忧,掀开锦被下了榻,跑到谢漪身边,摸摸她的额头,又看了看她的容色,问道:“姑母可是有何处不适?”   她着急的模样,也很真心,看得谢漪有些出神。倘若陛下没有这些心思,只与她好生做一对姑侄该多好。   她没有说话,刘藻就急了,道了一句:“我去召医官来。”就要走。   谢漪拦住了她:“不必去,我无事。”   刘藻还是不放心,问道:“果真无事吗?”   谢漪点了下头。   刘藻迟疑了一下,还是坐回床边,问道:“既是无事,姑母为何恹恹的,不爱说话。”   谢漪看了看她单薄的寝衣,殿中虽放了不少火盆,可风还是能从缝隙中漏入,陛下衣衫单薄,怕是会受寒,她便拍了拍她的手背,道:“陛下先睡回去。”   刘藻听话,又回到榻上躺下。   殿中的灯火灭了大半,只留下少数几盏,供以起夜之用。那几盏微弱灯光的映照下,刘藻的脸庞有些模糊,可她的眼睛却又这般明亮。   谢漪忽然又不愿责怪她了。陛下这个年岁,对情事好奇,起了什么怪心思,也怨不得她,只需好生引导,必能重归正途。何况她已想好了,待平定了太后与梁集,她就卸任去国,离长安远远的。时日久了,陛下自能明白如今的心思不过是对她的依赖罢了。兴许她回想起年少之时,竟对一年长了十四岁,老到足以做她母亲的女子动心,还会觉得可笑。   这样一想,谢漪的心就被酸涩填满。太后已是强弩之末,过不了多久便可平定,她将大权过渡到陛下手中,也用不了多少时日。她很快就要见不到她了。   “陛下想要说什么?”谢漪问道。   刘藻自是有满腹的话要与她说,她神色明亮,就要开口,又迟疑了一下,问道:“可会扰了姑母歇息?”   谢漪一笑:“不会。”   刘藻这才放心,弯了弯眼睛,笑了笑。她想了一想,才问出她思索了许久的问题:“疗伤那日,姑母于昏沉之际,与我说了一句‘勿负我’,我想了许久,也未得头绪。”   她说着,翻了个身,趴在榻上,用下巴抵着手背,眨着眼睛,望着谢漪,问道:“姑母是要我勿负你什么?”   谢漪倒是不记得她曾与陛下说过这个了,只是她问起,她也就依着自己的心意答了:“自是要陛下做一明君,勿负我的扶持与期望。”   原来是这个。刘藻听罢,忽觉失落。 第51章   失落过,刘藻又觉自己傻,不是这个,还能是哪个?   她答道:“姑母放心,必不负多年的扶持与栽培。”说完她又笑了一下,道:“有您管着,我又岂敢不尽心?”   谢相待她宽和,视政却极为严厉,她经手的政务,便无一事不周致。刘藻从前不知其中辛苦,待这几日,事事都禀到她的案头,她方知谢相平日艰辛。   她又道:“往后也不会凡事皆由姑母一人抗了。我与姑母共治天下。”   谢漪笑了笑,幽深的眼眸在灯烛下浮现一抹怅然,口上却没说话。   刘藻自想不到她已决心要卸任去国,只想待谢相好了以后,她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丞相,自然是要一同治理天下的。她的思绪很快又飘到别处去,与谢相说道:“相府连日来皆妥当,谢文来了几回,欲见姑母,我给劝了回去。”   谢漪还奇怪为何谢文不曾来过,闻言便道:“下回再来,便令他来见。”她不在,谢文便是谢府的主人,有些事得嘱咐他一二。   刘藻顿时不太服气:“有我在,必能照料好姑母,不必他来。”   她知道谢相疼她,可是想到谢相的心思在她身上,可真正在她身边长大的人却是谢文,她就觉独属于她的关爱被分走了一半,便不愿见到谢文。   谢漪知晓她的心思,也就不坚持,横竖再过十来日,她便能下床行走,到时便可回府了。   刘藻没有听到谢漪坚持,便有些欢喜,继续与谢漪言谈,她腹中似有说不完的话,滔滔不绝。   过了约莫一刻,床上呼吸轻缓下来。刘藻止住话头,放低了声音,唤了声:“姑母。”   无人应答。   刘藻等了一会儿,掀开锦被,小心翼翼地下了榻,踩着冰凉的地板,蹑手蹑脚地到了床前,弯下声,又轻声唤了一遍:“姑母。”   依旧无人作答,谢相睡着了。   她的呼吸轻轻的,很有规律,睫毛也轻轻覆下,睡得安然而恬淡。刘藻看得入了神,心中想着,谢相真是好看,她今夜格外温柔,身上累着,却愿打起精神来陪她说话。她对她这般好,兴许也不是全然无意的。   刘藻有些欣喜地想着,待她寻一良机,与谢相袒露心意,谢相未必不肯接纳她。   光是想到能有一日,谢相与她同心,刘藻便有些不能自抑。她悄悄地倾身,欲亲一亲谢相的脸颊,然而她方一靠近,谢相却恰好翻了个身。   刘藻吓了一跳,忙停住不敢动,直到过了许久,谢相也无旁的动作,方慢慢地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回到榻上躺下。   只是心中又不免有些失落,只差一点,她就亲到谢相了。   刺驾之事还未完,廷尉仍在查,太后动作利落,竟查不出多少痕迹。刘藻便暂将怒意发泄到那刺客身上,先问罪他的家人,又令人将他在闹市之中,五马分尸。   太后那处,比皇帝要急得多。只是与众人所想的,太后主使了刺驾一事不同,此事太后是被蒙在谷里的,是梁集擅自做主,动用了太后的眼线,将刺客送入高庙,埋伏行刺。   眼下事态不好收拾,梁集惊慌不已,留在长乐宫与太后商议。   然局势已定,皇帝稳过了头几日,镇定了人心,使他未得半点好处。再往后,她是正统,自会越来越得人心,迟早会将他彻底压制,更不必说谢漪已解毒,只要她重返朝堂,他们就再无翻身之地。   梁集在殿中来回踱步,思索良策,转头见太后竟无甚忧色,不由怒道:“大祸临头,太后竟也不急?”   太后掀了下眼皮,冷淡道:“急有何用?将军私派刺客,可曾问过我?”   梁集自知无理,忙跪地道:“臣自作主张,罪无可赦。可眼见那谢贼与小皇帝一日好过一日,太后便不曾忧过来日再无你我立足之地?”   “将军忧了,可得计了?”太后反问。   梁集脸色涨得通红,怒道:“谁知谢漪竟会为小皇帝挡刀。”他如今想来,也气得很。那时他就站在谢漪身后,倘若他伸手扯一下她,使她慢一步赶到祭坛上,此事也就成了!   太后本就气他擅自做主,眼下无路可走,更是不愿与他多言,就要令他退下。梁集却忽然站了起来。他的眼中满是精光,朝太后走了两步,压低了声,声音中却反倒带上了一股凶狠:“既到了这一步,不如再做得绝些……”   他意有所指,终于使得太后抬首,正眼望向他。   “细柳大营在我手中。”梁集继续道,“到了这步,干脆鱼死网破一回!”   他眼中涌现一股疯狂,要做这垂死挣扎。太后望着他赤红的双眼,心中不知怎么,竟就无力起来。   “细柳营入不得京,京中防务都在谢漪手中。”她冷静道。实则不止是京中防务,连未央宫都在谢漪手中握着。   梁集却几要被局势逼疯,闻太后反对,瞪大了眼睛怒吼道:“那就将她们引出京去!我就不信,当真没路走了!”   殿中静得可怕。宫人们全部低着头,瑟瑟发抖。   这些都是她的心腹,闻车骑将军这等壮言,无一丝兴奋,都怕得几不能站立。连她的心腹都是这般无斗志,她又凭何去与谢漪争斗。太后顿感疲惫,挥了下手,道:“送将军出宫。”   梁集被泼了一盆冷水,怒火被熄灭了,能冷静下来了。他怔怔地看着太后,终是没再说话,颓然离去。      他一去,大殿便当真静了下来。   太后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出殿去。   日光刺目,殿阶上的雪都扫干净了,踏在阶上,毫不滑人。太后缓缓往寝殿去,欲歇一觉。她眼下除安静歇着,似也无事可做了。   一入寝殿,一名宫娥便走了过来,小声道:“太后回来了。”   她低着头,胆怯得很,站在太后身前,身子也略显瑟缩,仿佛就怕做错了事,引得太后生气。太后看到她,止了步,她忽然笑了一下,问道:“大祸临头,你是要陪在我身边,还是要趁早觅一生路?”   绿竹一直在太后寝殿侍奉,且太后又藏着她,不使她与外人接触,自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可她每日侍奉太后,却知晓太后的情绪。这几日太后的确格外易怒一些。   闻太后此言,她唯恐太后又朝她发怒,忙跪下磕头:“婢子自是要在太后身边尽忠的。”   太后见她那张与谢漪极为相似的面容,在她面前磕头求饶,便觉快意,然而想到这人终究不是谢漪,又觉心中一空,甚是无趣。   她不知哪儿来的怒意,握住绿竹的手腕,将她拖了起来。   绿竹惊惶不已,却不敢有半点挣扎,太后的手劲甚重,将她手腕都捏红了,她咬了咬唇,眼中浮现泪意,惶然似林中小鹿。   太后对上她那双可怜的眼睛,心中忽然一梗,松了手,独自往内室去。   谢漪体内的毒渐渐清尽,医官们尽心调养,断言必不会留下什么病症。刘藻大悦,依承诺,封赐几名医官,也当真封了军医为列侯。   大臣们见此,自是要谏,说到底,治病救人不过医家分内之事,行分内之事,却得此厚赐,未免恩遇过隆。   刘藻却不管,于她而言,能治好谢相,便是大功,执意将那军医封了侯。   这是在朝上发生的事,刘藻未说与谢漪,谢漪不知此事,只是她身子好了许多,可下地行走了,便欲离宫回府。   刘藻哪里舍得,竭力留她,不肯让她走。   “姑母辛苦多年,好不容易歇一歇,不如趁此,多歇上一阵。养好了身子,再回朝处置政务,也不迟。”刘藻哀声劝道。   她要留谢相在宫中,一半固是舍不得她回去,一旦谢相走了,她又不能每日见她了。另一半则是谢相回府,相府无主事之人,谢相无人照料,她放心不下。   这回谢相受伤,虽治好了,可其中的艰险,刘藻永远忘不了,更不必说她的自责,内疚,与想要对谢相好的一腔热忱。   “也不能一直在宫中,哪有丞相久居禁宫的道理。”谢漪说道。她再长住下去,大臣兴许就要疑心,她是被陛下囚禁了。   刘藻暗道,丞相不可,皇后可。谢相若能做她的皇后便好了。可这话,她又哪里敢说,只好道:“从前没有,便从朕始,君臣相得,自来便是佳话。”   谢漪还要再言,忽闻胡敖来禀,廷尉求见。刘藻便似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声道:“朕去见廷尉,姑母暂不必着急,待朕回来再论。”   说罢,忙不迭地跑了。   也不知是从哪儿学的耍赖,从前见她是很沉稳的。谢漪望着她飞快跑远的身影,甚是无奈,却也着实没有办法。   她自可趁着陛下不在,悄悄离去。只是想到陛下忙完了一日,回来却不见了她,必会伤心。谢漪不忍见她伤心,只得由着她耍赖。   她下了床,在殿中走动,躺了许久,人都闷坏了,又命宫人开了殿门,出殿去走了走。过了一个时辰,刘藻仍未回来。谢漪看了看天色,知今日是出不得宫了,不免有些丧气。   她不由自主地想道,她是不是太过纵然陛下。   陛下年少不懂事,她便该代她抉择,怎能一直惯着她。   可要当真对她冷下颜色,谢漪又不忍心,到底是她养过孩子。何况,她不久便要离京了。   谢漪在殿外走了几圈,待宫人来劝,要她歇一歇,方又回到殿中。   殿中处处都是刘藻的痕迹,她身处其中,难免就要想到她。谢漪不由想到陛下心中的那桩荒唐事。她不免回忆往昔,思索是否是她何处行止不当,教坏了陛下。   正如孩子长歪了,长辈也不愿当真去责备,总想往自身寻找缘由。谢漪也是如此。她再生刘藻的气,刘藻在她心中依旧是好孩子,天真单纯,误入歧途,并没有什么坏心的。   谢漪在殿中坐了一会儿,心绪却越加烦乱。她想到温室殿中有一间静室,先帝就常在静室中静坐静心,这是老臣们都知晓的。   不知陛下可还留着那处。   她想着,便站起身来,往静室所在去,见静室犹在,她推门而入,走了进去。   静室正中,有一半人高的铜灯,背对着门而立。铜灯上还披了一件外袍,看纹样,是皇帝的衣袍。   谢漪不由奇怪,走了过去,绕到铜灯身前,看清女子面容,不由一怔,心中觉得又气恼,又羞耻。她呆了一呆,欲见铜灯全貌,便伸手扯下外袍。   外袍下,铜灯衣衫半褪,香肩裸露,乃至胸前的风光,都展露在眼前。   谢漪抓着外袍的手颤抖起来。   门外响起脚步声。   “姑母。”刘藻兴匆匆的声音响起。 第52章   刘藻自宣室回来,想到一事,正兴致勃勃地要与谢漪说,入殿来唤了一声,却见殿中无人影。她奇怪谢相去了何处,又想谢相若要回府,必会与她说一声,不会趁她不在就走了,必是还在宫中的。因而她也未唤宫人来问,自在殿中巡视一周,便见静室的门开了。   刘藻大惊,连忙走过去,到门口,见谢漪站在灯旁,铜灯上披着的衣袍在她手中,已被扯了下来。   刘藻脑海中一片空白,心内已慌到了极点。谢漪抬头望过来,她的眼中有怒意,有愤恨,有失望,有痛心,使得刘藻的心重重地跌落。   她缓缓地走过去,走到谢漪身前,欲为自己辩解,却又无从说起,此事确实是她做得孟浪,怨不得谢相生气。她低声唤道:“姑母……”   她若不说这二字还好,一说,谢漪一阵天旋地转,几不能站立,刘藻忙伸手扶她,谢漪猛地推开她,抬手就是一巴掌。   她盛怒之下,手劲极大,刘藻被打得偏过脸去,白皙的脸色留下掌印,很快便浮肿起来。她懵了一下,齿间漫起血的甜腥,嘴角破了。   谢漪打了她,心中没有半点快慰,只觉心灰意冷,也不愿再看到她。她稳住身形,往外走。   刘藻醒过神来,忙追到室外,她什么都顾不得,脑海中依然混混沌沌,可本能却支使着她,要她做些什么,努力挽回一二。   她从身后抓住谢漪的手腕。谢漪止步,冷冷地看她,像是在看一生人。   刘藻被这目光刺得万分难受,只觉无地自容。她缓缓松开手,低下头,与她认错:“我知此事,是我做错了,姑母恼怒,是应当的,打我也是我该受的。”   谢漪合起眼睛,不想再看她。   刘藻见她根本不愿再听她说了,有些无措,想到那盏铜灯,更是追悔莫及。谢相看到了铜灯,会如何想她?她觉得自己光是站在谢相身前,都是个笑话。可谢相盛怒而去,她要见她,就不知是何时了,心中便急了,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我对姑母倾心,已很久了。一片心意,都是真的,并无亵渎之意……”   她磕磕绊绊地与谢漪剖心,可谢漪却不想再听下去了,她的心像是碎成了粉末,往日的疼爱都显得那般可笑。她睁眼看着刘藻,还是这副容貌,还是这个人,还是她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孩子,却这样来羞辱她,伤她的心。   她只问了刘藻一句话:“你可对得住我?”   刘藻顿时哑口无言。   谢漪彻底地失望,自嘲一笑,转身而去。   谢漪一去,刘藻过了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胡敖入殿,见了她脸上的伤,惊呼一声,方将她惊醒了。   她知要得谢相的心不容易,可又觉得,并非毫无希望,她努力努力,谢相见了她的真心,兴许就接纳她了。   刘藻长那么大,看起来坎坷周折无数,先是生来丧父,未长成又丧母,幼年之时,为不碍新君的眼还被逐出宫门,好不容易长大,又经一场大病,险些去了,病愈入宫登基称帝,却是个傀儡。   这一连串经历,在谁看来,都是将人一生的苦难都受尽了。但其实不是,有谢漪护着她,她并没有受什么苦,经什么难。   一帆风顺惯了,到了此事上头,竟也未能看清,只顾着自己欢喜。   谢相问她是否对得住她。她答不上来,她心中知道,她对不住她。她只是刻意忽略了,只紧着自己的心思,设想有一日能得谢相之心,该有多好,却从未想过,她知晓了她这离经叛道的心意,该有多伤心。   “医官就在偏殿,臣召他们来,为陛下上些药?”胡敖凑到身前,小心请示。   刘藻摇头:“不必。谢相家去了,令他们都往相府去,好生照看谢相的身子。”   胡敖一看便知陛下的伤是谢相打的,为的什么,他也猜到了些,当即半句也不敢多言,忙下去办了。   刘藻浑浑噩噩地入了静室,衣袍被丢在了地上。她过去拾起,望着那铜灯,不由懊悔,她当初为何要铸这盏灯来。   谢漪一去,刘藻就见不到她了。   她再未上过朝,也未入过宫,刘藻想她,欲往相府相见,但有许多次,她都到了相府外了,却又不敢入内。她让谢相伤透了心,谢相不会愿见她的。   她只得又回宫去。   只是朝上的谢党却有了主心骨,行事格外锋锐起来。刘藻见此,忙与谢党应和,双方联手,逼得太后与梁集节节败退,无招架之力。   谢漪回府一月后,老夫人被送回了家中。   刘藻那日兴致勃勃地回到温室殿,要与谢漪说的,就是这事。既然太后不足惧,她们也无需再在人前扮冷淡,她便可去相府迎老夫人了。那时她还想过要与谢相一同去的。她知道了一些往事,但还有许多来不及知晓,到时,正可由谢相与外祖母一同为她补上。   现在,自是再无可能了。   刘藻换了衣袍,去往旧宅,见外祖母。   外祖母在相府住了许久,旧宅却仍井然有序,并无半点荒废破败,可见是谢相派了人代为照看。   刘藻见此,想到谢相周致体贴,为她事事都兼顾到了,又是无尽悔恨。   外祖母不知她心事,拉着她的手,在她从前住的那处院中,与她说着小时的事。刘藻穿了身靛青的曲裾,坐在廊庑下,望着院前那方小小的池塘,一面听着,一面又有些出神。听了一会儿,她终是忍不住,问道:“外祖母可见过谢相?”   老夫人一听,十分不赞同道:“怎可这般生分?你该唤她一声姑母的。她对你有这等大恩,你纵是皇帝,也当知恩图报,不能总这样生分,让她寒心。”   刘藻听到知恩图报四字,泪意一下就上来了,再听到寒心二字,更是心如刀绞,她当真难以想象,谢相见了那铜灯时,是如何痛心,又是何等失望。   “我没见到她。说来也怪,我在相府时,丞相待我甚礼遇,每月总会亲至两回,看看可短缺了什么,又问过仆婢可有怠慢,有时也会与我说一说禁内之事,宽解我心。但我离府,却是一管事来送,并未见丞相的面。依她周到的秉性,的确反常。”   外祖母说着,拉住了刘藻的手,道:“我不过一黔首,攀不上丞相,她待我这般郑重有礼,全是因你的缘故。要说是臣子侍奉君王,断不致尽心至此,她对你是真心爱护,事事都替你先想到了,为的就是使你过得轻松些,你过得好,她宁可自己累一些,操劳一些。”   刘藻听着外祖母说着谢相待她的种种好处,强忍住泪意,点了点头,却不敢说话,恐一开口就泄露悲声。   老夫人嘱咐刘藻厚遇谢漪,为的其实也是她。她殷殷嘱咐道:“天子注定就是孤家寡人,你父母缘浅,其余汉室宗亲,自来无相见,更无真心待你的。如今只我与丞相二人了。我上了岁数,没多少日子了,待我去后,你便只剩了谢相一个亲人。你再这般生分,连声姑母都不肯唤她,她寒了心,离了你去,你便当真是个孤家寡人了。”   自旧宅出来,时候已不早,可刘藻却不想回宫,她越发地想念谢漪,在旧宅外徘徊了片刻,终是拐去了相府。   她不敢走近,怕人看到,禀与谢相,便在小巷的拐角悄悄地看上两眼。相府门前,有不少人往来,门子站在门口与人行礼,有一些令人引入,有一些则拒于门外,还有一些则收下了名帖,分毫不乱。   刘藻只挂念谢相伤势如何,可已大好了。她有一月没有见过她的面,每时每刻都在想她。她专心政务,每一道奏疏都认真批阅,接见大臣也从无懈怠,唯恐有分毫怠慢,谢相知道了,会对她更失望。她说过,她希望她能做一明君。   可她没来上朝,也无奏本递上,除偶尔大臣们口中提起丞相,便像在人间消失了一般。今日听了外祖母这句孤家寡人,刘藻不由害怕,害怕她那样一个温柔的人,被她寒了心,再也不肯理她了。   街尽头忽然来了一辆轺车。刘藻认出来那是谢相的车驾,她先是一喜,下意识地睁大眼睛看过去。   轺车渐渐驶近,刘藻的视线穿过诸多甲士,看到了车中那人。她身着丞相的制服,戴冠,跪坐在华盖下阖目养神,距离有些远,又不时有人影遮挡,刘藻看不清那人的容色。她不禁着急,目光不住地转动,欲躲开人影,仔细看一看她。   轺车至府门前,停了下来,谢相睁眼,刘藻一惊,忙侧身躲到墙后,怕她发现了她。门子与上门之客的行礼声隐约传来,刘藻竖起了耳朵细细地听,仿佛听到谢相的一声免礼,仿佛又没有。   应当是没有的,隔得这样远,谢相一人的声音,哪里传得过来。刘藻失落,她着实忍不住,稍稍地走出一些,想再看一眼谢相。   然而待她再望过去,相府门前已空无一人,谢相走了,往来的宾客也走了,仿佛方才的人来人往,都只是一场幻梦。 第53章   刘藻远远地见过谢漪一回,一路惘然地回了宫,到宣室殿中坐下,见了一案简牍,又忽有了依托。   丞相有伤,故而不上朝,然时日一久,伤势大好,再不上朝,便不妥当了。再过几日,她必会来的。   刘藻取过最上头的一卷简牍,是长乐郡所上,禀治下春耕之事的。竹片打磨烘烤,制作得光滑莹润。刘藻拿在手中,指尖不由自主地摩挲这卷竹简。   春耕之事,已将要春日了。她转首望窗外,窗外已是黄昏,天空灰蒙,狂风大作,依旧严寒。刘藻站起身,踱至窗边,便见天况虽寒,窗前那株银杏树已抽嫩绿的芽,在这天寒地冻间,犹显生机勃发。   刘藻一时出神,不由想到,倘无那事,再过上一月,春意更浓之时,她本可与谢相一同行春。听闻每到春日,五兆原上生机涌动,风光明媚,往来游人,行之如织,一侧还接渭水,渭水水波清冽,还可垂钓岸边。   可惜而今全成了空谈。刘藻呆了一会儿,回到案前坐下,将案上简牍一道道都翻开来看,仔细思索,做了批复。   待奏本全部看过,时候已近子时。   谢漪虽还未还政,但已将许多奏疏都送入宫来,请皇帝御览,刘藻上手了这些时日,才知做皇帝,懒怠地过也可,底下诸多大臣,总不致使天下大乱。但如此,少不得吏治不清,欺上瞒下,君王圣听蒙蔽,底下百姓受酷吏暴政。   但若勤奋政务,百姓自能过得好些,皇帝不免辛苦,也未必能得称赞。刘藻日日至子时方歇,每日所阅奏本,足可车载,还要接见大臣,商议要务。前两日因一事有利民生,而使官吏受损,一些大臣便不大乐意。   刘藻只好又学着把握其中的度,不止要平衡大臣与大臣,还要平衡大臣与百姓。此事甚难,她怕是还要学上许多年。   又过五日,恰逢大朝。   刘藻更换衮冕,往前殿去。殿中大臣依位次站立,见皇帝驾临,一齐行礼。刘藻一面穿过殿中,往御座去,一面又望向最前方,去寻谢漪是否来了。   从抬眼去寻,到看到那人,不过瞬息之事,但刘藻却觉得这一眼仿佛穿透了时光,长久得使人百感交集。   行至谢漪身旁,刘藻停下步子,稍稍侧身,面朝着谢漪,温声问道:“谢相伤势可大好了?”   大臣们闻声,皆望向这边。   谢漪的声音平淡无波,答道:“谢陛下挂念,臣已无碍。”   刘藻还欲说些什么,又觉说什么都不好,停顿数息,终是举步前行。   今日大朝自是以丞相为主。梁集门人的罪行不知翻出了多少,族中子弟也有二人怙恶不悛者夺官下狱。梁集知这是要先去他爪牙,再剪他羽翼,之后便该问罪他本人了。自然也不肯坐以待毙,一力维护门下。   但谢漪既来了,自有万全之策。大朝散时,梁集又失两员心腹。   刘藻并不怎么说话,静观谢漪行事,学她的手段与谋略。但观梁集颓势,刘藻又觉不对,待散朝,她特在人前出声,令谢漪留一留。   群臣旁观,谢漪也不好公然抗命,便随刘藻一同出殿。   殿外有宫车相候,刘藻心中忐忑,又想宣室殿中,肃穆沉闷,不合言谈,不如就在宫道上走走。她一挥手,令宫车退下,又目视胡敖,示意他勿跟得太紧。胡敖会意,领着数十名宫人,退到十步之外,为陛下与丞相留出空间来。   刘藻安排好后,回过身来,欲与谢漪说事,然这般近地看到她的面容,她不禁又有些痴了。   谢漪见此,顿觉反感,淡淡道:“陛下何事留臣?”   刘藻看到她冰冷的目光,心中一疼,勉强弯了弯唇,道:“是有一事,要与姑母私下谈谈。”   她仍是唤她姑母。谢漪看了看她,眼中依旧冷漠:“陛下请说。”   刘藻其实很想问问她臂上的伤如何了。医官曾言,那伤势太深,又经刮骨,少说得三月方可痊愈,且少不得要留下疤痕,然而眼下连两个月都没有。刘藻不免关担忧,但她又知谢相未必愿见她关心,便忍住了,说起正事:“是关太后之事。梁集强弩之末,败势难收,今日姑母又折他两员心腹,梁集再受重创,可想而知,接下去必是人人落井下石。”   这是自然的,谢漪未曾雷霆一击,便是欲以温水煮青蛙之态,将梁集势力消磨尽,而后一举拿下,不费吹灰之力,也免了朝堂动荡。   她不知皇帝为何与她说这显而易见之事,但也未显露不耐烦。皇帝有一个好处,便是从不耽误正事,她既留了她下来,又郑重其事地提出此事,便自有她的道理。   “这把火越烧越旺,少不得烧到太后身上。”刘藻转身正对着谢漪,认真提出自己的想法,“太后毕竟是太后,纵有罪,姑母为臣下,也不便问责,不如交给我,我来处置她。”   谢漪倒是没想到,她已想得这样远了。   自古太后作乱,都不好处置。她若朝太后发难,纵然太后有过,她也少不得留下一个犯上的污点,但皇帝处置太后,便可无后顾之忧了吗?   秦始皇那般痛恨其母,在处置了嫪毐与吕不韦,将太后放逐雍地后,听人说“秦方以天下为事,而大王有迁母太后之名,恐诸侯闻之,由此倍秦也。”也不得不将太后迎回咸阳,好生侍奉。   郑庄公与其母姜氏“不到黄泉,不相见”的轶事则更不必赘言。   皇帝继昭帝嗣,至少明面上,是太后下诏立她,她侍奉太后更该用心,否则便是忘恩负义,必会背负骂名。   谢漪道:“此事臣自有主张。”   这就是不同意。刘藻着急,忙道:“我知姑母之能,必能妥善处置。但犯上之名,能不担就不担。”   谢漪神色沉了下来,语气也从冷淡,改成了严厉,望着刘藻,道:“我扶持你,不是为你,是为皇后与太子之灵。我要你做皇帝,是要清洗二人冤情,使帝系归于太子。你什么都还未做,便要往自己身上染污名,还以为是为我好?”   刘藻没想到会引来她这番疾言厉色,脸色霎时惨白,面上勉强维持的平静也全溃散,眼中满是无措与受伤。   谢漪与她目光相触,心中便是一梗,撇开脸去,不忍再看她的眼睛。她话已尽,多留无益,举步要走。   刚迈开步子,小皇帝慌忙拉住她的衣袖。谢漪皱眉,低头看她的手。她的目光冷淡得很,小皇帝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连忙松开,背到身后,不安地握紧。   “还有何事?”谢漪的语气中满是厌烦。   她从未这般与她说话,哪怕是最初,她扮演权臣,也多是逗弄,而非眼下这般,仿佛看她一眼都是多余。   刘藻敛下眼眸,苦涩道:“我担上骂名污名,也能为先人洗冤,也可使帝系归于太子。两者间并不相碍。姑母疾言刺我,不过是借以与我划清界限。”   她看出来了,谢漪也未反驳。   “倘无那事,姑母也会劝我,但必是温言劝说,还会担忧我不安,柔声安慰。”刘藻笑了笑,有些怀念,又甚懊悔,只是铜灯已被谢相看到了,再是懊悔也无用。刘藻接着道:“疾言厉色也好,温声劝说也罢,总之姑母都是为我好,要代我背下骂名,我都知道。”   谢漪望着她,皱了下眉头。   刘藻神色渐渐转为坚定:“这事,由我来。姑母扶持我,是因我是二位先人之血脉,若非身上流的血,您怕是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但即便是托先人荫庇,您待我好是真的,为我付出心血也是真的。我不懂事,让姑母伤心,是我不好,辜负姑母了。您生气,不愿理我,也是应当的。”   谢漪眼神仍旧是冷的,毫无动容之色。   刘藻也知仅凭只言片语,便要说动谢相,未免痴心妄想,可她终究还是想试一试,她不愿与谢相就此疏离生分。   刘藻停顿下来,想到一切俱是自那盏铜灯始,若不提起,自可免于尴尬,但此事便会就此梗在她们之间,化解不去。   姑母见了那盏灯,是如何想她?可是以为她离经叛道,觊觎长辈,是孟浪淫色之徒?她定也倍觉冒犯羞耻,恨极了她。   刘藻张了张,只觉难以启齿,谢漪的冷淡与疏离,像一把刀,扎在她心上。刘藻鼓起勇气,忍着羞愧,缓缓说道:“那铜灯是我当初不知往事时铸的。”   她是因太后那婢子方知自己对谢相的心意。婢子较谢相娇柔,也因身份卑微,而能肆意摆弄,再加上隔日,太后与她说的拉上龙床之类的话,她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有一段时日,时常便想与谢相行那事。   刘藻没有将事由说出来,推脱给太后。她只怨自己心志不坚,她若坚决,太后再如何引诱,也是无用。   但她对谢相的心意,却不是假的。刘藻脸颊通红,声音也低了下去:“知往事后,我对姑母一片敬爱,绝无亵渎之意,更未再入过静室。”   谢漪看着她羞愧的模样,觉得她疼爱的孩子,不知何时,忽然就变坏了。哪怕她说的是真的,知往事后再无亵渎之意,那知往事前呢?   刘藻说完了,便望着谢漪,她不奢求谢相能立即原谅她,她只要能与她说句话,都是好的。   谢漪开口,可她说出来的话,却使得刘藻心神俱灭。   她望着她,脸上无分毫柔和,眼中满是厌恶:“你可知那日,我心中有多恶心?”   谢漪厌她打她,不愿见她,刘藻都撑下来了,可这句恶心,却像是将她的心生生挖出,将她的尊严彻底击碎。她身子晃了一下,又忙稳住,谢漪就在她眼前,她这样喜欢她,为她布置椒房殿,想与她共度此生。   往日,谢漪看她一眼,对她笑一下,她都那样欢喜,可眼下,谢漪就在她眼前,她看着她。刘藻却恨不能自己立即消失了才好,她不敢再看谢漪,也没有话讲,失魂落魄地走开。   谢漪望着她的背影,那背影狼狈不堪,走得极快,宽大的衮服绊住她的脚下,她险些摔倒,胡敖吓了一跳,忙去扶她,她像在此多留一刻都难以承受,推开了胡敖,慌忙地离去。   谢漪看着她消失在拐角处,缓缓地合上眼,心中痛极。   倘若陛下能就此醒悟,不再与她往来,倒也好了。 第54章   皇帝一回去就病了,不知是倒春寒着了凉,还是怎地,当夜全身滚烫,发起热来。胡敖急得团团转,他是知陛下登基前病过一场,险些丧命的事,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还小,这宫中又缺个主事之人,平日里她自能拿主意,但如眼下情形,竟连个主心骨都无。   胡敖忙令人请了医官来,又知白日陛下与谢相有一通不快,恐这时节陛下一病,惹出大事来,便让人悄悄地去,单寻太医令,勿惊动旁人。   刘藻很难受,她觉得她像是在火上烤,浑身内热,又像被泼了盆冷水,冷得彻骨,竟无片刻好受。   太医令匆匆地来,一摸脉息,吓了一跳,问道:“陛下是惊了何事,烧得这样厉害?”   胡敖哪里知道,摆摆手,苦着脸道:“快治。”   太医令叹了口气,只得斟酌用药,心中也无把握。烧成这样,怕是心肝脾肺都要烧坏了,他也只能先退热。   温室殿中忙了一夜。宫中看似人多,其实到了时候,皆是外人。温室殿外守了不知多少宫卫,多少宫人,可小皇帝的病榻前是空的,她孤零零地一人躺在床上,药好了,涌上一群宫人,药灌下,众人退去,又是她一人,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胡敖不时过来看看,觉得陛下也是苦,小小年纪,六亲丧尽,只剩了一个外祖母,还隔着宫墙,不能随时亲近。宫人们怕担干系,不敢靠得太近,连太医令因无人主事,也不敢着实用药,只能保守者治,以求不出错。   胡敖也怕皇帝当真有事,与太医令好话说尽。太医令叹道:“这是心伤之症,又兼天寒。寒气好祛,心病还得心药医啊。”   旁的药好寻,心药却该往何处寻?   胡敖闻言也是无法,心中暗道,倘若明日陛下仍无好转,少不得要请谢相来。   一整夜,皇帝躺在床上,体温滚烫,浑浑噩噩,身上虚汗不断。胡敖见她病得这样重,几是绝望,打算待宫门一开,便立即使人去寻谢相,谁知天还未亮,小皇帝却自己醒来了。   胡敖一见陛下睁眼,当即大喜,忙使太医令来看。刘藻浑身难受,眼前景物都带虚影,她抬手抓住胡敖的衣袖,哑着声,道:“勿使消息外传,勿使宫外知晓。”   她的喉咙都被烧哑了,胡敖竖起了耳朵方听起,一面应诺,一面令人取温汤来,与陛下润喉。   刘藻还来得及饮一口水,便又昏迷过去。   她也不知道为何就病得这样重。她累得很,想要歇一歇,又或就这样去了,也无甚不好。只是她又想,谢相用心扶持她并非是为她,她还有用,还要为皇后与太子平反。她答应过谢相的,倘若失言,她怕是更觉得她恶心了。   她努力撑下来,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不能让谢相知道。她知道了,怕是会以为她在使苦肉计,会以为她还要再纠缠她。   恶心二字,当真伤她太深,她光是想到谢漪,都觉不配,都觉亵渎了她。   胡敖得了皇帝令,忙打消了请谢漪来的念头,还将温室殿里里外外都下了令,但凡外头闻说一丝风声,殿中上下全部连坐,由此将皇帝大病的消息捂得严严实实。   于是谢漪便不知宫中发生了什么。她只觉陛下这几日格外安静,不见大臣,也未批奏本,沉寂在宫中,无声无息。   她不免失望,再如何,陛下也不该耽误政事。   臂上的伤仍未痊愈,外头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内里时常作疼,尤其骨头,疼得难以言喻。夜间换药,婢子不留神碰到了,谢漪疼得一颤,那婢子立即跪下请罪,她正要说一声无事,贴身侍奉她的婢女自屋外快步进来,一面接手上药,一面斥责那婢子道:“君侯在宫中时,陛下亲为君侯上药,从未有碰疼君侯的时候,你莫非比陛下还尊贵?侍奉君侯这般不尽心!”   谢漪神思恍惚,闻得那婢子愈加畏惧,连连请罪,方回过神来,道:“无妨,下去。”   换好了药,室内婢女全退了下去。谢漪喜静,不喜有人服侍,故而她的房中,总是她一人,仆婢皆候在门外。   她起身取了公文来看,几个时辰下来,窗外天将亮,积成小山的简牍,终于让她阅尽了。她站起身,欲在卧榻上歇一会儿,然而一躺下,当日陛下落荒而逃的背影便在她眼前反复浮现。   谢漪平静地躺着,容色淡漠,仿佛从无担忧,从无心疼。   梁集连连溃败,太后也终于坐不住了,邀了谢漪往长乐宫一见。谢漪本不愿费事,但见过太后手书,还是决定去见一见她。   太后料到她必来,早早地在长信殿外等她。   谢漪一至,照例行了一礼,二人便往殿中去。殿中无宫人,便于二人言谈。   到了这时候,什么寒暄都是多余,太后开门见山,望着谢漪,叹道:“那事过了十七年,丞相位极人臣,富贵权势唾手可得,就连取刘氏代之也未必不能。谁能想到丞相如此权柄,想的竟还是为卫后与太子平反。”   世事多变,人皆为己。太后是真的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又经历昭帝朝的浮沉,谢漪想的竟然不是权,不是势,而是还卫后当年的恩惠。   她若是知道,是断不会立刘藻为帝的。   谢漪在榻上端坐不语。   太后也知这话是激不起谢相反应的,便笑了一下,话头一转,问道:“如此,被捧在手心的孩子觊觎是什么滋味,谢相可尝到了?”   谢漪转头,目光幽深而森冷,看得太后心底一寒。可她又有什么怕的,横竖已是背水一战。   “你应我一事,我便告诉你,小皇帝为何会对你起那心思。”   谢漪道:“说。”   “我要你保全我梁氏嫡系。”   谢漪起身就走。   太后不料她连句话都不愿说,当下大急,又退一步,急声道:“至少留一血脉!”   谢漪止步,算是答应了。   太后胸口起伏,满是恨意地怒视谢漪,但转瞬,她又是一笑,怨毒都写在她的脸上,她扬声道:“来。”   话音一落,内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谢漪回首,便见内中走出一宫娥,那宫娥穿着绿纱裙,在她身前停下,胆怯地行了一礼。谢漪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淡漠的眼眸终于起了波动。   这宫娥与她甚为相似,除气质不同,从远处看来,五官容貌,几是一人。   太后笑吟吟道:“她叫绿竹,是我好容易寻来的。那夜,我令她去问陛下安,她娇柔胆怯,又生媚骨,在皇帝面前走了一遭,隔日皇帝头一回来我殿中,我与她说,与我联手,斗败了丞相,丞相就是你的,到时拉上龙床玩弄也好,下狱赐死也罢,都是手到擒来之事。”   她观谢漪神色,想方设法地激怒她:“我本欲将这宫娥赠她,可惜她却不肯要。想来在她心中,唯有得到了谢相真人,方可解馋。这几日,你们未曾见面,可是那小馋猫耐不住急性子,惹恼了谢相?”   谢漪像是没听到她的话语,只看着绿竹,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太后见她这岿然不动的模样,更是怒极,还欲再言,便听谢漪道:“是你有意引诱她的?”   太后笑道:“她若无意,我引诱又有何用?她若无意,怎会一见绿竹,便想到你身上?心早就动了,我不过是添一阵风。谢相可要小心了,你若失大权,小皇帝没了顾忌,怕是要乱来。”   刘藻听闻谢相入了长乐宫,大惊失色。长乐宫卫一直握在太后手中,她寻常都不敢去的。谢相怎会忽然去了。   她心中着急,恐谢相被太后扣住了,也顾不得旁的,忙点齐了宫卫,往长乐宫去。   她风寒未愈,气色很差,又兼着急,步子迈得快了,额头上便渗出一层汗来,她却分毫未觉,将手按在剑柄上,疾步前行。   她一路前行,也未遇宫卫阻挠,不免奇怪,脚下走得更快。   赶到长信殿时,谢漪刚从里头出来,刘藻猛地停下步子,一见她,心口反射性地作疼,哪怕她什么都不说,光是看到她这个人,都让刘藻压抑难受。   她在谢漪面前,像是矮了一截,低微得犹如黄土一般,不敢与她对视,更不敢与她太近。她后退了一步,目光瞥见不远处宫道上那百余名甲士,甲士执戟而立,甲胄泛寒光。刘藻见过他们,都是谢相的人。   她顿觉自己可笑,匆匆忙忙地赶来,全然不曾想过,以谢相的城府,又怎会置自己于险境。   刘藻进退不得,她朝谢漪看了一眼,谢漪恰好也在看她。刘藻忙挪开目光,心既疼又慌,仿佛连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摆放。   谢漪走了过来,刘藻硬生生忍住逃跑的冲动,有些欢喜,又有些期待,还有些慌张,不知谢相为何来此,不知她过来会与她说什么。   她屏住呼吸,甚至不敢看谢漪,只竖直了耳朵,听着谢漪的步履声,渐渐靠近。   她近了,到了她身前,刘藻抿唇,终于鼓起勇气,欲与谢漪对视,而后,她便看到谢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无片刻停留。刘藻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她渐渐低下头去,听着谢漪的步履越行越远。 第55章   谢漪一走,长信殿中便只剩了太后与绿竹,这未免冷清了。   往日华殿总是热闹非凡,服侍的宫人,奉承的女眷,来来去去皆是人,当下冷清,仿佛正应上了长乐宫的败落。太后原本坐得似松树一般挺直的背渐渐弯了下去,面上浮现落寞。   绿竹方才一直在后殿,听到了太后与那位丞相的对话,自这只言片语中也知太后受了大挫折,有求于人。此时见太后神情寥落,她胆怯的心中也欲使她高兴,便大着胆子出声:“太后惹怒丞相,丞相若气愤反悔可如何是好?”   寂静的殿内忽响起这怯生生的声音,太后一惊,才发觉她还在,那弯下的脊背下意识地听着,皱眉看她,欲斥她多嘴,却又觉她确实想与人说说话,来度过这难熬的死寂,便假意斥责道:“朝中之事,你自不懂。”   绿竹立即羞红了脸,低下头去,不敢说了。   太后方觉满足,答道:“谢漪有君子风气,她答应了,便定会兑现。”   绿竹听明白了,却还有疑问,她欲问又惧太后威仪,便不敢开口。太后嘲讽地看了她一眼,施恩道:“但说无妨。”   绿竹一喜,将疑问说了出来:“太后又为何要将您引诱陛下之事说出?陛下到底是少年人,总有不懂的事,需人引导,丞相知晓是您有意引诱,岂不是要将对陛下的怒意,转到太后身上?”   这便是太后的自得之处了,她缓声说道:“谢漪对皇帝极为用心,她为人温厚,又是长辈,皇帝纵有逾越之情,她多半包容,以她待己之严苛,兴许还会责怪自己未能尽教导之责。但有了猥亵之意便不同了,谁能忍受付出了半生心血,疼爱扶持的孩子,对着你时,想的竟是亵渎淫乱之事,何况是谢漪那般正经的人。她纵是不恨皇帝,也难与她相对。”   太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容色也转为沉黯:“帝相离心,二人生隙,我便可趁虚而入,不算当真败了。”   绿竹听懂了,一时默然。少年之喜爱,多半干净纯粹,人纵有气,也多宽容。但一沾染了情欲,便显得可恨了。谢相听了太后一番话,见了陛下,少不得想到她站在她身前,脸上容色尊敬,口中也说着正经的话,可她的心里兴许正想着怎样将她拉上龙床。如此一来,哪里还有颜面与陛下相见。   绿竹暗自叹了口气,觉得太后真厉害,又觉人心鬼蜮,真是可怕。片刻,她忽有了一疑问,道:“倘若,谢相已知晓了陛下大胆的心思,太后这一番话,岂不是正为陛下解了围?”   “年少之人,总会犯错,何况还是有人有意引诱?陛下之意固可恶,教唆之人更可恨,怒气便全冲太后来了。”   太后闻言大惊,细细一想,又从容一笑,自信满满道:“不会,皇帝性情沉稳,还未掌控朝政,必然不敢将心思显露出来。”   绿竹一想也是,又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女子间也能有爱意,且太后还很懂。望向太后的目光顿时便十分敬佩,以为太后真是见识广博。   太后说了许多话,沉闷的心思也疏散了不少,只等帝相反目的消息传来。   谢漪回到家中,唤了幕僚来,令他去查,宫中近日有何事发生。幕僚不知丞相为何关心起宫中,当下也不敢多问,立即去了。   谢漪坐在家中,有些心神不宁,只是她习惯了不动声色,此时心有记挂,也依旧容色平静,只是抬手撑额,少有地显出疲态来。   过了许久,幕僚方归来,脸色为难道:“下官无能,温室殿固若金汤,无人泄密。”   谢漪一怔,有些恍惚。   幕僚为显得自己不算太无能,将所探知之事全说了来:“只是必是有什么事的,否则那处的宫人不至于人人讳莫如深。”   着意遮掩,反倒显得异样。只可惜究竟如何,是真的查不出来。   “无事,你退下。”谢漪说道。   幕僚大松口气,行了一礼,谨慎地退了出去。   谢漪转头望向窗外,不知何时,树发新芽,春临大地。她站起身,行至窗边,微微出神,正如春意不知何时来的,陛下也在不知不觉间成长,兴许过不了多久,她便能长成她认不得的模样了。   陛下领着宫卫忽然驾临,多半是得了她入长乐宫的消息,恐她有事,赶来救护。她其实已不那么气了,上回恶言刺伤了陛下,本就担忧,听太后说完由来后,余下的那点怒意,也打消得所剩无几。   然而她终究无法面对她,虽是有人着意引诱,可陛下对她生出的心思却是真的,那胆大妄为的意图也是真的。她口中乖巧地唤着姑母,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多半是没有半点尊重,肆意妄为。   她着实心灰,又想既已做到了这一步,她们已然生疏隔膜,又何必因太后那几句话再生波澜?不如就此形同陌路,待陛下长大些,放下了妄念,她兴许还能听她真心实意地唤一声姑母。   可皇帝憔悴的气色,又使她不得不担忧。幕僚查不出,更显得事态严重。隔日,谢漪便暗令人寻了胡敖来。   胡敖匆忙赶来,到时,口中还喘着气,见了谢漪,先行了一礼。   谢漪径直问道:“这几日温室殿中有何大事?”   胡敖不敢泄露禁中事,然谢相亲来询问,他又不敢不答,纠结之下,终究还是畏惧谢漪更多,且又担心皇帝当真有个好歹,他又如何担得起那大罪,跪在地上,回了话:“陛下重疾,卧榻数日。恐朝中惊动,特下了诏令封口。前两日本已好转,可昨日出门一趟,回来病势加重,夜间又发起热来,到此时都未退。”   胡敖满面愁苦。   谢漪心头一颤,道:“领我去看。”   有刘藻下令在先,胡敖本不敢答应,但一来他知陛下与丞相其实并无相争,二来陛下若久病不愈,也瞒不久,朝中总得有一人为陛下主持大局。   他咬了咬牙,担下了这干系,领着谢漪入了温室殿。   殿中门窗紧闭,满是药味,谢漪至床前,刘藻闭着眼睛,脸色枯黄,嘴唇干得起了皮,烧得不省人事。谢漪看了一眼,立即令太医令来,询问病情。   皇帝病了这么多日,总算有一个能主事的人来了。太医令一人照看着陛下圣体,早已慌得不行,闻丞相发问,在皇帝病榻前就跪下了。   谢漪见他这一跪,心都揪了起来,强自稳住心神,道:“详细禀来。”   “陛下这是心病,脾脏皆伤,又着了凉,两下里一冲,就病了。养了几日,总算好些,昨日有人入殿密禀机宜。陛下竟不顾病体,强行出门了半日,回来后,病气复发,再度卧床。”   谢漪听到这句不顾病体,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转头看向刘藻,刘藻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老老实实的,显得那般乖巧脆弱。谢漪不由就想起昨日,她从陛下身旁走过时,陛下陡然间灰暗下去的双眸。   “下官无能,不善风寒之症,欲荐一人,为陛下诊治。”太医令又道。   谢漪望着他,道:“不论你荐了何人,陛下有恙,你也同罪。”   太医令岂有不明白的,又知丞相此言,便是允了,忙叩头退下,去寻人来。   刘藻一直没有醒来。她也不是一味地发热,而是一时冷一时热,反复不定。谢漪守在床前,不时摸一摸她的额头,见她体热下去了,来不及欣喜,便见她脸颊潮红,重又滚烫起来。   太医令回来得颇快,他所荐也是医官,乃是一须发皆白的老者,看上去十分可靠。   老医官上前,也抹了把脉,又道了声陛下恕罪,颤着声掀开刘藻的眼皮来看,看过,叹了口气,与谢漪拱手道:“这是病上加病,若再反复,恐是要成沉疴宿疾。”   真成了沉疴宿疾,身子也就垮了。   谢漪心底一片冰凉,她回头看了眼刘藻,忍住了心慌,与那医官道:“好好治,治好了,你便是大汉的功臣。”   医官岂敢不尽心,忙称诺道:“下官必竭尽全力。”又叹息道,“陛下这病,也有心事凝塞之相,若能知陛下心事为何,加以疏通,便可事半功倍。”   可君王心事,哪里是能窥探的。医官说罢,又行了一礼,暂且退下,去与太医令一同斟酌药方。 第56章   殿中药气沉积,气愤沉闷,不利养病,老医官与谢漪禀过,谢漪下令开了东面一扇窗。清风自窗中入,带着青草气,将药味吹去不少。   谢漪恐吹到刘藻,令人搬了一架屏风挡在床前。   刘藻醒来已是深夜。她全身无力,冷得发抖,寒意似从骨中透出一般,身上锦被无用,驱不去分毫寒意。   自寒意中挣扎醒来,她睁开眼,便见床前坐了一人。刘藻以为自己眼花,竟出现虚影,忙又仔细去看,便见昏黄烛光下,倩影摇动,谢相真的到了她身前。   谢漪见她醒来,端了药碗道:“先用药。”   刘藻撑着坐起,靠在枕上。谢漪亲自喂她,刘藻受宠若惊,药汁甚苦,她一口一口地喝下,没有言苦,也未皱一下眉头。   一碗药尽,谢漪将玉碗搁到几上,问道:“可好些了?”   刘藻头脑胀痛,浑身乏力,并无好转,可闻谢漪询问,她仍是答:“好、好了。”   谢漪倾身,以手背轻轻贴了一下她淡淡额头,冷的,还有滑腻的汗,汗亦是凉的。这样的天,又盖了这般厚被,身上还冒冷汗,可见她并不好受。但刘藻的眼眸却格外明亮起来,谢相碰了她。   “寒自体内起,衣衾无用。”谢漪说道,这是方才医官诊断之言。殿外来了一宫人,手中捧着小手炉,谢漪接过,塞入被中,与刘藻道,“陛下暂以此取暖。”   刘藻的确冷得发抖,手炉散发着热量,她抱住了,果真好用,低声道了句:“多谢。”   谢漪看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刘藻浑浑噩噩的,不知谢相为何就来了,又为何留在病榻前照料她,可她心中是欢喜的,她欲与谢漪说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二人竟是相顾无言。刘藻不由急了,心中暗道,说什么都好。可到了嘴边,似乎事事都可说,偏生又连口都开不了。   窗外狂风骤起,树影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谢漪起身走往窗边,合上窗户。   刘藻的目光紧紧地锁在她身上,她走到何处,目光便跟到何处。那身影风流婉转,别有一股高洁之气,落入刘藻眼中,只觉世上无人可比。   可她心中欢喜,却渐渐地消散了。   刘藻想起来了,昨日长信殿外,谢相自她身前走过,没有理会她,为何今日就来照顾她了?必不是原谅了她,多半是无奈之举。她毕竟是皇帝,倘若出了事,朝中便乱了,谢相迫于无奈,方来照料。   关了窗,殿中仿佛又沉闷起来。刘藻垂下眼眸,用了药好不容易聚起的力气像是都被抽空了,她摊在床上,一阵倦意涌来,眼皮又重了起来。   谢漪见她又困了,站到床前,为她掖了掖被角。刘藻迷迷糊糊地看着她,乱糟糟的脑海中忽想起一事,抓住了谢漪的手,与她道:“谢相不必在此守着。”谢相若守她一夜,势必劳累,“我今夜不醒了,谢相也快去歇了。”   她手心湿冷,出了汗,谢漪目光落到她的手上,皱了下眉。   刘藻见她皱眉,想到什么,睡意全数散去,心像被一只手生生扼住,疼得难以喘息。她忙松了手,面上满是窘迫。谢漪一怔,抬首看向她。刘藻见她看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将方才抓过她的手藏到被下,唇舌间满是苦涩。   谢漪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她只是见陛下手心有汗,想到太医令那句,盗汗过甚,肾府阴虚,于底子有亏。担心陛下因这一病,伤了根本,方才皱眉。她轻轻地唤了一声:“陛下。”   刘藻脸色苍白得可怕,听谢漪唤她,她抬头看了她一眼,却不敢与她对视,重新低下头。   谢漪柔声道:“好生养病。”   刘藻身子一僵,点了下头,回道:“我知道。”   宫人端了水来,谢漪恐她出了汗难受,每隔一个时辰,都会为她擦拭脸庞。她转身拧了帕子,温水浸过的帕子,清爽舒服,谢漪细致地为她擦拭过,温声道:“陛下睡。”   刘藻便合起眼睛,可她却睡不着了。身子累得很,眼皮沉得似坠了重物,五感却反倒敏锐起来。她听到谢相起身,步履声渐渐远去,而至于消失,她的心便紧了紧。谢相这是走了吗?   她的脑海中全是谢相方才那一皱眉,不由地便绝望起来。   都怨她不留心,竟出手碰了谢相。明知她不喜,她厌恶,竟却忘了,又增她厌弃。   刘藻混沌间,更加心伤,一股无处排解的郁气闷在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刘藻已在半梦半醒间沉浮,她嗅到了那熟悉的香气,独属于谢相的味道。那香气比世上最好的香更能使她安心。刘藻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与谢漪说一句,不必守着了,不必这样委屈自己,忍着恶心,守在她的床前。这样子,又算什么呢?可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喉咙也似堵了泥块,发不出声。   她感觉到那柔软的指尖温柔地轻抚她的眼角,一下又一下,耳边似还有叹息。刘藻的心倏然间瓦解,她想,怜悯也好,同情也罢,谢相还肯理她,便已很好了,她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谢漪的声音响起,落入刘藻耳中,如此温柔可亲,她道:“听话,不哭了。”   刘藻方觉脸上湿热一片,竟是落了泪。   不多时,黑暗似浪头打来,她彻底地沉入昏睡,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夜之中,小皇帝情状不稳,医官来了好几回,到最后,便与谢漪一同,在床前守着。直至天明,皇帝睡稳了,医官方才去了偏殿,伏案而眠。   胡敖也恐谢相熬坏身子,上前道:“丞相熬了一夜,也去歇一歇?陛下身前,有下官照看。”   谢漪看了眼滴漏,已近辰时,宫人送了药上来,她起身接过,道:“我来便是。”   胡敖不敢多言,行了一礼,退至一旁。   有谢漪在,刘藻的确稳定许多,除夜间反复,接下去一整日,除偶尔咳两声,便无甚可虑之处。   医官看过,便知病情和缓,余下的便是将养了。   刘藻在午间醒来,谢漪喂她吃了一碗米粥。米粥熬得稀薄,无需咀嚼,可直接吞下。刘藻没什么胃口,但谢漪喂她,她便努力地往下咽。   谢漪喂了她粥,亲为她擦去嘴角的粥渍,将她安顿回床上。饮水用药,她无一不亲力亲为,守在床前,精心照料。   刘藻精力不济,时睡时醒,她睁眼时,谢漪都在她身边,或捧一卷竹简在看,或单单坐着,总在她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刘藻会忍不住,痴痴地凝视她,而后在谢漪察觉前,将目光转开,望到别处去。谢漪耐心很好,且甚细致,她很少开口,然而一举一动,都可看出关切。   刘藻不由自主地想,倘若这人真是她的,就好了。倘若她眼下的关心,非因怜悯,非因无奈,便好了。   可她知道不是,她再是爱慕谢相,想她能与她相爱,也知谢相断不可能忽然间接受了她的心意。   刘藻会心疼她,她觉得实在太委屈谢相了,照料一个厌恶的人,该是多为难。她想等她睡一会儿,醒来时,便请谢相回府,不必再留在此了。自谢相说出那句“你可知那日,我心中有多恶心”后,刘藻日日夜夜地想着这一句,想着她往日所为,越来越觉得,她其实也配不上谢相待她好。   可人总难免自私,每回她醒来,先前想好的说辞,又都不舍得开口,谢相若真回府去,下回她们再见会是何时,再交谈又会是何时。   小皇帝睁开眼睛,又是一日黄昏,床前的那扇屏风搬了开去,窗下照入斜阳,昏黄的晕在地板上浅浅的晕开。   谢相坐在那处,手中执笔,在竹简上批了几个字。   刘藻心知,这必是要紧公文,耽搁不得,必得丞相尽快处置的。谢漪写下几个,便留意一眼床上,看皇帝醒了不曾。这回看过去,见她已醒,暂将笔墨搁下,起身走了过来。   “陛下可觉好些了?”谢漪问道。   刘藻看着她,没有说话。   谢漪也不急,在床边坐了下来,看了看她的气色。   刘藻除浑身乏力,余者都好了许多了,想必明日便可下床行走,见谢漪关切地望着她,她不由地失神,想倘若谢相是真心待她好,又该多好呢。可想也知,这是不能的。刘藻的心拉扯得生疼,她笑了一笑,道:“我已无事。”   胡敖入门来,道:“陛下,该用药了。”   刘藻看了谢漪一眼,点了下头,道:“进来。”   医官亲捧着药入内,到床前行了一礼,先将药搁在几上,而后道:“臣请为陛下诊脉。”   刘藻伸出手腕,由他把脉。医官细细摸了脉,面上却不见喜色,只恭敬道:“陛下身上的病已在愈了,可心中的病还需疏散。否则郁气阻塞,不保年华呐。”   刘藻闻言,不禁羞惭,她忍住了不去看谢漪,平静道:“朕记下了,卿去歇着。”   医官便退下了。   可他人虽退下了,说的话却在二人耳中落下了。   刘藻觉得尴尬,也觉因了医官这番话,她在谢相面前,更无尊严可言了。谢漪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端了药,来喂她。   刘藻饮下药,见天将黑了,天一黑,又要累得谢相熬上一夜。她终是狠下了心,与谢漪道:“这两日辛苦谢相了,谢相回府去。”   谢漪端着药碗,身形一滞。 第57章   谢漪放下药碗,端起盛了蜜水的耳杯,与刘藻润喉。刘藻见她未答,便很不安,双手捧杯,一口一口咽尽了,又将耳杯递还谢漪。   谢漪接过,放到几上,见她唇边留了湿润的水渍,取了帕子来,递与她。刘藻接过,擦了擦唇。她抬头,觑着谢漪的神色,见她神色宁静,既无不悦,也无欢欣,一派宁和温婉,便摸不透她的心意。   可外头天快黑了,天黑之后,夜路难行,不如早些归去,早些歇息。谢相照料了她一夜,刘藻不舍得让她再劳累一夜,将帕子还与她,道:“宫中有医官有宫人,也能侍奉好朕。”   谢漪接过帕子的手一顿,望着她道:“那陛下的心病呢?”   她提起心病。刘藻的脸颊倏然涨红,旁人不知则罢了,谢相却是知晓的。她有一种视若珍宝的隐秘心意,被人大剌剌地放到阳光下曝晒的羞耻与窘迫。   谢漪见她神色变换,哪能不知她的心意。她在床边坐下,在与刘藻很近的地方,轻声问她:“陛下的心病,不需药了吗?”   刘藻病了数日的脑子有些迟缓,呆了片刻,方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她是她的病,自然也是她的药。   谢相是说,她愿意,做她的药。刘藻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谢漪微微一笑,温声道:“臣待陛下病愈再去。”   她的笑容这样美,容色如此温柔,刘藻顿时觉得,即便谢相是因怜悯,是迫于无奈,方留下陪她,她能说出这样触动心肠的话,便已是莫大恩赐了。   她抑制住心中的欢喜,可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起,道:“多谢谢相。”   她想了一想,又道:“谢相昨夜辛劳,不能再不歇着了。”她说完,便召了胡敖进来,令他去搬了张榻来,就放置在距她床不远处的墙边,让谢相在此歇息。   她总算高兴了些,憔悴的眉眼都明亮起来。谢漪在旁看着,并不阻止,由着她指使宫人搬这个,挪那个。   待全部安置妥当,天也暗了下来,殿中点起两排铜灯。谢漪在灯下翻开竹简,殿中悄然无声,唯竹简摊开的轻响,伴着偶尔入殿的宫人细微的步履声,竟使刘藻觉得安心。   兴许是白日睡得多了,又许身子又好了些,刘藻殊无睡意,稍稍坐起一些,看着谢漪。她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悄悄看上一眼,便挪开视线,过上一会儿,断定谢漪没有发现,便再看上一眼。如此,也使她欣欣雀跃。   她十分小心,谢漪果然没有发现。她看过一卷奏疏,放到一旁,回头望向刘藻,见她在床上静坐,便起身到床前,问道:“陛下近日读什么书?”   刘藻已有些日子没读书了,闻言便很惭愧,答了先前看的那卷《鬼谷子》:“惊奇于张仪苏秦之辈有纵横长短,左右颠倒之口舌,故而寻来看了看。”   谢漪知她睡不着,干坐着也是无趣,便道:“臣为陛下读一段可好?”   刘藻受宠若惊,点了下头,道:“我令、令他们将书简取来。”   宫人们动作麻利,听令、取书,不过片刻。谢漪在床前的一张榻上跪坐下来,摊开了书简,择取一段,缓缓念下来。   她口齿清晰,咬字流畅,无丝毫卡顿之处。刘藻一听,便知谢相必是读过此书,兴许还会背诵。   她听得认真,先秦诸子,鬼谷先生通天彻地,机谋卓绝,少年人多喜此神鬼莫测之诡,刘藻也喜,只是她所喜,与常人不同,她是欣赏鬼谷先生对天下情形之判。   刘藻听着,渐渐地却又将心思转到谢漪身上。她就在她面前,为她读书解闷,刘藻忍不住细细地端详她。   谢漪与宫中鲜亮娇嫩的宫娥不同,她今朝三十岁了,岁月积淀在她身上,气质不免雍容而温厚,但她与刘藻所见的其余妇人也不同,谢漪身上别有一股高洁之气,如山巅之雪,不染尘土。   她凝视着她,只觉谢相哪里都好,无一处不妥。她的颈修长如凝脂一般,光洁白皙,她的眉目婉约大气,像是能容下天下万事万难,她的唇,有些薄,却并不薄得无情孤冷,微微勾起时,还有些妩媚。   刘藻看得目不转睛,不依不舍,谢漪察觉到了,她停下诵读,抬眸望过来,与她笑了一笑,问道:“可是书简无趣,使得陛下厌烦了?”   刘藻忙摇头,只是要她说她为何走神,却是说不出口的,她问道:“谢相累吗?”   谢漪不累,只是刘藻不听,她也就不接着念了。她放下书简,倾身摸了摸刘藻的额头,又有些发热,但较之先前触手滚烫,好了不知多少。   “再过上三两日,陛下便可往外间走走。”她柔声说道。   刘藻也想快快好:“现下也不难受了。”她这样说,好使谢相更放心些。   谢漪时时伴着她,哪里不知她的境况,闻言便是一笑,又看了眼滴漏,夜将深了,便与刘藻道:“时候不早,陛下安置了。”   她这样一说,刘藻方觉身上酸软。谢漪扶着她躺下,为她掩好了被,陪在她身边。刘藻知道,只有她睡着了,谢相方会去歇着。她闭起眼睛,专注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刘藻渐渐睡了过去。   隔日医官来诊脉,颇为惊讶地发觉,陛下心事疏散不少,心头那一阵郁气,竟有消散之意。他喜道:“长此以往,不必多久,陛下便可大安了。”   刘藻自是知晓,这是谢相在的缘故,她是她的药,她在,自是药到病除。有这一番心思在,刘藻不免觉得高兴。她努力忽略了谢相在此,有几分真心,也极力不去想她那日满目的厌恶与口中那一句恶心。与自己说,往后是好是歹,暂且不论,眼下总是好的。   然而假象终归是假象,刘藻知道。平和的表象下,心在无声无息地腐烂。看似疏通的郁气,更深处却弥漫着更为深刻的悲伤。   又过半月,刘藻大好了,这一阵子,朝中有谢相看着,并无乱象,大臣们仍旧各司其职,倒是与了梁集一口气喘,但也紧紧一口而已,掀不起风浪。   刘藻重又视政,谢漪也回府去了。   三月春意烂漫,宫苑之中满目芳菲。   谢漪入宫来,与她商议太后之惩。太后败局已定,随时可下诏拿下。也的确是时候商议此事了。   二人便入苑囿,一面交谈,一面行走于春色中。   刘藻道:“我已思虑再三,欲迁太后入长门宫。”   长门宫是陈皇后废黜后所居,用以幽禁太后,正是合宜。   谢漪闻言,也挑不出什么不好。太后不能废,但也不可不罚,迁入长门,虽无明诏废黜,却有隐藏含义,朝中人人都懂。她道:“明日臣便上奏。”   刘藻摇了摇头:“不必谢相上奏。”   谢漪便不赞同,还要劝说,刘藻笑了笑,眼中盛满暖暖的光芒,道:“我总不能老躲在谢相身后,我想有一日,也能站在谢相身前。”   她说着这话,眼中有少许腼腆,可面上神色没有半点动摇。   谢漪见此,也笑了一下,语气随之柔缓:“我保护你,是应该的。”   刘藻闻言,心口有些甜,有些酸,还有些细针扎入般的疼。   苑囿中那一处桃花开了,清风一吹,花瓣散了满园,空中还有柳絮,漫天飞舞。谢漪止步,刘藻也停了下来,朝她看去。   谢漪的目光就像这春风一般,几能熏人欲醉。刘藻沉醉在她的目光中,固执道:“我保护你,也是应该的。”   “傻孩子。”谢漪摇头笑道。   这便是默认了。刘藻顿觉欣喜。   谢漪复前行,柳絮纷飞,飘落在她发上。刘藻看到,欲为她拣下,手还未抬起,便像僵住一般,克制地握成了拳。   她将手背到身后,几度犹豫,终还是问出了口:“你可还怨我?”   她因她病,软化下来,不再提起,那她心中是否已原谅了她?刘藻忐忑非常,心中慌到了极致,她望着谢漪,欲看清她脸上每一点细致的变化。   谢漪没想到她竟主动提起,怜爱地望着她道:“我早已不怨你。”   刘藻惊喜。   “那日的话,过分无礼,惹得陛下伤心,是我不好。”谢漪歉然道。   她说的是那句让她日夜痛苦的话。刘藻无措地站在原地,本就是她无礼在前,不该让谢相来向她道歉。她心慌得很,嗫嚅道:“本、本就是我……”   谢漪却以温厚的目光阻止她说下去。   刘藻的心猛然间像是被剖开挖出般剧烈地疼,她预感到谢相要说什么了。她的脸色煞白,眼中有抵触,有无力,有哀求,可她终是什么都没说,默默等着谢漪说下去。   谢漪惊于她的敏感,更是心疼她的缄默,可事到如今,有些话,总该说开了。   “你年幼之时,也曾大病过一场,我却不能日夜照顾。”那时她正博取昭帝信赖,而陛下离宫不久,朝中有不少宗亲大臣,暗中派人盯着这先太子之女。   “有一夜,我当真忧心,便冒着风险,夤夜潜入老夫人宅中,亲来探望。你烧得糊涂,却很乖巧,既不哭也不闹,只是闭着眼睛,说身上疼。我喂你用了药,即将离去之时,你竟醒了,见了我,便冲我笑,唤我姑母,说,要永远陪着姑母。”   那时她已许久不见陛下,常听人言,孩子忘性大,她原以为她必是早将她忘了,却不想她还牢牢地记着她。   而如今,她长大了,知晓了往事,却生出别的心思,不肯再唤她姑母,只肯称她谢相。谢漪心痛惘然,可她望着刘藻的目光却仍旧柔和,没有半分责备:“我理当照护你,待你好。前半世苍茫而过,回忆起来,多半是你。后半生你若想要,也愿都与你,高庙遇刺那回之事,来日再有,我仍会挡到你身前。只是男女之情,我当真给不了你。” 第58章   刘藻一早出了宫,轻车简从,往旧宅去。   五月五,时气有些热了。胡敖揽缰,紧随刘藻之后,笑着道:“再过上月余,陛下出行,便该弃马从车了。”   月余之后,酷暑难当,还是在车中舒适些。刘藻笑了笑:“朕倒想请老夫人长居宫中。”   去岁,她也将外祖母接入宫中,可惜住了十余日,外祖母便以宫中过于拘谨,不及家中自在,不肯再住下去。人老了,总有些执拗,刘藻不好强求,只得依了她,自己时常出宫探望。   胡敖便笑道:“陛下再劝上一回,老夫人心软,兴许就允了。”   刘藻却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心中还是想外祖母能入宫来住的。老人家年岁大了,到底需人照料,刘藻在宫中时常牵挂。   到旧宅,门前还有清水未干,是晨间洒扫留下的痕迹。门上的漆想是新上的,较上回来,更新了些,新岁时悬挂的桃符卸下了,改插了艾草,以应时节。   单看这一扇门,都是过日子的世俗气息,是宫中没有的。   今日端阳,家中也要过节,老夫人猜到她要来,早已使人在门上等着。刘藻方一下马,门便自内打开,将她迎入家中。   老夫人正与几名仆妇一同裹角黍,见刘藻来了,几名妇人忙起身相让,刘藻先与老夫人见了礼,而后与她们道:“你们自忙,不必管朕。”   老夫人也道:“不必管她,由她自去。”   刘藻笑了笑,自坐到一旁,只等着午时,就有角黍吃。   胡敖素能体会上意,他琢磨着陛下的心意,就说起些宫中的事来。但凡与刘藻相关之事,老夫人都爱听,她一面忙着手中活计,一面听着胡敖妙语。室中氛围轻快。   刘藻坐了会儿,便取了卷竹简,在手中翻看。胡敖渐渐说起陛下在宫中如何放心不下老夫人,寒了热了,雨天雪天,都要关心一回,遣人前来探望,引得老夫人心疼。   刘藻见胡敖铺设得差不多了,趁机接过话头:“外祖母嫌宫中拘谨,也可自带仆婢。我取一处院落,单与外祖母居住,不许旁人搅扰,岂不与宫外一样?”   外祖母依旧不肯:“我终是两姓旁人,哪有长住外孙女家中的事?”又道,“未央宫这样大,从你屋中到我那里,与来此也差不多了。”   旧宅中添了不少仆妇,都是刘藻寻来的妥当之人,还常日备着一医官,无一处不妥帖,哪里值得担忧呢。   刘藻道:“不能侍奉身前,总归心有不安。”   角黍已裹得差不多了,老夫人停下手,望着刘藻道:“这宅邸是你幼时所居,我替你看着,你也能常来看看,岂不是好?”   刘藻怏怏,老夫人这般坚持,她也不好再劝。   角黍已成,仆妇端了角黍下去煮,室内渐渐空了下来。   婢子端了清水来,老夫人净手,又令人奉上今晨新制的浆来,与刘藻饮。刘藻搁下竹简,端着耳杯,慢慢地饮上一口。   老夫人慈爱地望着她,忽道:“陛下今年有十七了,可有中意的儿郎?”   刘藻腼腆一笑,摇了摇头:“倒是没有,却也不急。”   老夫人不大赞同:“你母亲在你这岁数都已生下你了。”   刘藻便只笑不语,看了胡敖一眼,示意他来岔开话头。老夫人这几年眼睛虽有些花了,但还不至于这样近都看不见,知她不愿谈,干脆也不提了,说起旁的来。一说就说到了谢漪。   “丞相也是姻缘无靠。”老夫人知前些年,谢相是腾不出空来,但如今刘藻已登基了,她也不必事事躬亲,该想一想终身之事,“你知的人多,当为丞相留意一二。”   胡敖闻言大急,忙去看陛下,却见陛下状若自然,温声道:“我替她看着。”   老夫人也就不提了。   接下去便是些闲话,家中哪一处花开了,隔壁邻家有了什么好事,诸如此类。刘藻认真听着,间隙问了一句:“这些日子可有人来扰外祖母清静?”   老夫人笑着摇头:“没了没了。”   因陛下常往旧宅来,许多人的心思也跟着活跃起来,将此处视作一条门路,常有来攀谈拜访的。老夫人名字收了不知多少,只是她不识字,也无意招揽,更不愿皇帝难得来此,还要困于琐事,干脆都封了起来,刘藻过来时,也不提起。   直到寒食那日,有一下大夫猜测陛下今日必来,竟到门前来了个偶遇。这一番作态,引起了刘藻注意,唤了守门的老苍头来一问,方知情状,立即使人放出话去,不许人来旧宅搅扰,这才清静下来。   胡敖在旁听着,又不时留意陛下神色,见她容光淡然,并无心事,竟不知陛下是当真放下了,还是将心事埋在了心底。   去岁春日,陛下与谢相往苑中游赏春光,回来之后,便久无笑意。至今一年有余,陛下除朝上与谢相相见,偶尔召谢相入宣室商议政事之外,再没有私下相见过。就是商议政事,也皆召了别的大臣,仿佛陛下有意为之,避开了与谢相独处的机会。   胡敖便猜必是游园之时出了什么事,且多半是谢相对陛下说了什么拒绝之语。   陛下的心思,旁人不知,他时时侍奉在旁,又岂能不知呢。要说也是孽缘,陛下有心,偏生谢相无意。强求是强求不来的。他见陛下伤心,又见圣心决绝,特暗令宫人不许在陛下面前提起谢相,自己平日也留意着,除政事有需,也皆避开了谢相二字。   今日老夫人无意说起,说的竟还是姻缘之事,他便有些紧张,恐正戳中了陛下的伤心处。不想陛下竟无分毫动容,口中还答应了为谢相留意。   胡敖看不透,想着陛下兴许当真放下了,又想君心莫测,也未必如此。   不论他如何捉摸不定,到了午间,刘藻便令他也去用饭,不必在身旁侍奉。   昼食自是角黍。角黍是用菰叶裹黍米,裹成牛角状,入水煮熟后,便可食用。菰叶清新,水中煮过,更是香气扑鼻,混着黍米香,使人垂涎欲滴。   刘藻吃了一个,便饱了大半,见还有竹筒,不由好奇问道:“这是何物?不曾见过。”   外祖母便笑道:“这也是角黍,不过是以竹筒装入黍米,置火上烤熟。是吴越一带的习俗,长安没有。前两日听人说了做法,我试了试,觉着不错。”   刘藻一听,兴致上来了,取了一个过来打开。外祖母递了碟子来,刘藻持一长勺,将竹筒中的黍米拨出。   尝了一口,果真味道甚好。竹筒中不只有黍米,还有肉丁,虾仁,还有旁的什么作料,刘藻非饕餮,品尝不出,只觉甚是美味。   刘藻又吃了半筒,将肚子填得满满的。   老夫人见状,令人装了几个生竹筒,让她回去时带去,放火上烤熟,便能食用,又道:“我令人将做法写下,你带去,想吃时,也好使人做。”   刘藻点头答应,待接过写了做法的竹片时,眼中浮现一抹淡淡的遗憾,遗憾稍纵即逝,转瞬她又笑与老夫人道:“宫中的庖厨,只会几样,纵写了做法与他们,想来也无外祖母这里的美味。”   她做了皇帝后,嘴也甜了不少,从前可不是这样能言会道。   老夫人听她奉承,自是高兴,高兴之余又不免心疼,想来宫中朝中,必有许多烦心之事,要她去操持忙碌,逼着她斟酌言辞,时日一久,自然也就能言会道了。   到了黄昏,刘藻方起身告辞。她很喜欢这里,也喜欢与外祖母这般平和的相处,每回一来,总舍不得走。   侍从已去牵了马,在门外等候。刘藻出了门,忽又不放心,令门上的老苍头上前来,问道:“近日可有人来府上拜访?”   老苍头迟疑。   刘藻神色便沉了下来,道:“如实说。”   老苍头惧她威势,便不敢瞒,老老实实道:“有的,还有女眷上门。老夫人不好辞,也常见客。”   刘藻心生怒意,正要问一句怎么就不好辞了?但这几年下来,她城府已在,话未出口,便明白过来,多半是上回动怒,让人知晓了外祖母在她心中的分量。位卑之人,固不敢上门,位高之人反倒更重视此处人情。   他们奉上厚礼,而无请托之语,只做亲友往来,乃至女眷亲自上门,说是看望老人家。她纵是皇帝,也不好下诏责备。   外祖母不推辞,为的也是她。   她出生于掖庭,生长于宫外,长于庶民之手,外祖母恐她推辞公卿之请,被人说为不知礼数,从而揣测到她身上。   一日的松快顷刻间荡然无存。   刘藻摆了摆手,令他自去,自己骑上了马,只是面上,再无笑意。她在心中思索如何是好。一面想一面揽缰前行,至里门处,忽见有一队人迎面而来。   刘藻漫不经心地扯了扯缰绳,打算从旁出去,然而目光扫过正中的那家轺车,她的身子便僵住了。   这是谢相的车驾。   那边谢漪闻听声响,也看了过来。   二人正好四目相视。 第59章   刘藻已记不清上一回,她们目光对上是什么时候了。仿佛去岁甘泉宫中有一回。   总有些人,酷爱挑刺,也总有些人,不知旁人的难处,单凭着喜恶,便来评判对错。去岁她处置了梁氏一族,诛梁集及其子,孙与族人皆贬为庶人。太后则迁入长门静思己过。   诏令一下,过了还不到两月,便有一赵姓狂生,前来评判,称天子刻薄母亲,乃寡恩之人。这人还在朝中担了下大夫之职,当着朝臣,便上表讽谏了。   刘藻气恼之下,将他下狱,交与廷尉论处。之后又召了三公九卿,问此论调,朝中还有多少。   丞相有总揽大局之责。底下犯错,皇帝不追究便罢,倘或追究,丞相便得请一回罪。   她那时盛怒,一时忘了这一遭,责问臣下的语气甚是严厉。   谢相跪下了请罪。   她在她身前跪着,伏低了身。刘藻见不得她这般卑微,可她又忍不住想要细细地端详她,谢相伏在地上,不会发现她眼中的眷恋。   她便稍稍拖了数息,缓下了语气,令谢相起身。   可她实在太过想念,也真的难以割舍,眼中之情收得慢了,恰好与抬起头的谢相对视上。她立即状若无意的转开眼,望向其余大臣。   之后她便不敢看谢相的神色,怕她觉得烦恼,怕她将她的心意视作负担。   然而大臣们散去后,她又不住地回想她们对视的那短短瞬息,将谢相那片刻的目光回味了一遍又一遍。不过眨眼的刹那对视,经她一遍又一遍的回忆,长得仿佛是永恒。   时隔近一年,她们竟在这小小的里门间遇上了。   刘藻有些无措,谢漪也是意外,令车驾暂停,下车走了过来。刘藻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忙欲下马,身子方一抬起,她想起什么,又坐了回去。   谢漪至马前,行了一礼。   刘藻高坐马上,淡淡道:“丞相免礼。”   谢漪直起身来,望了眼她身后,问道:“陛下是自旧宅来?”   刘藻目视前方,道:“不错。”又见谢相也是外出方归,想到今日恰逢休沐,便不会是自衙署中来。她白日外出,是去饮宴,还是去访友?   她欲发问,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与谢漪道:“朕回宫去了,谢相也请自便。”   谢漪闻言,抬袖行礼,朝一旁让了让,好让陛下的马经过。   二人就此错开。   她没发问,疑问却生生地扎在了她心上。刘藻回到宫中,仍不住地想,谢相是去了何处?凭她所知,谢相在朝中并无格外要好的挚友,亲眷间也甚淡泊,她平日也不爱往坊市中闲逛,如此是为何在今日外出?   外祖母的话语不期然撞入脑海。   “丞相也是姻缘无靠。”   刘藻猛地停下脚步,一颗心顷刻间如被火烹。   胡敖见她忽然间停下了,忙上前等候吩咐。刘藻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忍住了心中的剧痛,状似随口问起:“长门宫处,端阳节礼送去了不曾?”   原来是为这事。胡敖恭谨回道:“一早便使人送去了。”   刘藻颔首道:“勿使那处衣食有缺,吩咐宫人尽心侍奉。”   胡敖应下了:“诺。”   刘藻复又前行,入宣室,换了衣衫,坐到长案后,翻起案牍。胡敖见此处无事应对,便令人取了自旧宅携来的生竹筒,好生烤熟,用作哺食。   生竹筒烤熟后,将鲜香扑鼻的黍米细细地拨到碟中,奉到刘藻身前。刘藻用下半筒,便令撤下了,依旧去看案牍,直至子夜,方回寝殿歇下。   这是正常作息。陛下勤政,每看奏疏,总到子时,遇事忙时还会往后拖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隔日则是卯时起。午间小憩上半个时辰,以作休养。每日皆是如此。   胡敖见皇帝无碍,便安了心,白日遇上谢相,陛下应对冷淡,回了宫也无反常之处,可见是当真放下了。   却不知刘藻回了寝殿,独自在床上睡下。殿中无人,她终于能流露片刻脆弱,将身子蜷缩起来,忍耐着心中的痛意。   隔日醒来,刘藻头疼,她极力振作了精神,奈何眼底青黑却骗不了人。宫人们担忧不已,恐陛下身上不适。   刘藻只淡淡道:“天热难眠,将清凉殿收拾出来。”   胡敖闻言,立即便去办了。   如此耽搁了一会儿,往宣室去时,便迟了一刻,正遇上谢漪、李闻,还有宗正卿一同往宣室来。   两处遇上了,三人行了礼。刘藻停了停步,笑问:“三位爱卿何事入宫?”   丞相、廷尉、宗正卿,三人能凑到一处的时候不多。谢漪暂不必说,李闻是皇帝的人,与其余大臣往来便不很多,有事上奏,也是与自己一党商议的多。宗正卿是一宗室长者,为人有些疏懒,能不沾事便尽量不沾事。   三人同行,不免使刘藻奇怪。   谢漪位高,主动答道:“确有一事,来禀陛下。”   刘藻的目光微微往下,看似与正对着谢漪,却未与她对视,只笑道:“既是有事,便随朕来。”   她说着往殿中去,三人跟上了。   入殿坐下,刘藻又令设座。大臣们也依次坐下了。谢漪呈上一道奏疏,胡敖上前接过,奉于刘藻。   “是为旧日列侯复家之事。”李闻禀道。   此事还是第一回 提起。刘藻听他开口,便以为这奏疏也是他所写,先递呈了相府,再呈上来的。待一翻开,却见是谢漪的笔迹。   她的指腹在奏疏开端“臣漪”二字上轻柔地划过,那一个漪字,寄托了她全部的柔情,只是看一眼,刘藻便觉头疼都缓解下来,不那么难受了。   李闻仔细禀了来。刘藻端正了心神,扫过一眼,领会大意,便听他说起来。   此事还是谢相提出来的。大汉立国至今,出过不少功臣,这些功臣中传续至今的却不存二三,光是武帝年间就罢黜了不少列侯。这些旧家,有不少如今生活困顿,无人祭祀,境遇颇为凄凉。皇帝正可施恩,全仁义之名。   此事有两个好处,一是去岁太后之事,多少使人以为陛下寡恩,二来旧家之中有不少可用之人,若在陛下手中起复,必然一心一意为陛下效力。   这是培植心腹的好时机。刘藻没有不应的道理。   “三位爱卿斟酌去办,先拟一名录来。”高祖年间的列侯皆是与汉家有大功的,自是要格外厚遇,其余也有不少旧家干系颇重,譬如卫家,也要格外厚待。   三人齐声答应,又谈论起有哪些人家来。   刘藻也认真听着,斟酌合心意的人选。   “昨日谢相赴卫氏门庭,吾闻长平烈侯次子与三子颇具才干,且素无劣迹,可复其家。”李闻说道。   长平烈侯便是卫青,烈是他的谥号。卫氏烈火烹油之时,一门五侯,膝下三子皆封了侯。后三子先后因阑入失侯。长子卷入巫蛊之祸而亡,次子与三子皆还在世,在朝中做着小官,却早无当年的权势,困顿拮据,很是潦倒。此次复家,以陛下与卫氏之亲缘,二人必有一人复为列侯。   刘藻的注意全在“昨日谢相赴卫氏门庭”一句上。   原来昨日,谢相是往卫宅赴宴去了。联系今日之事,可知是为卫氏提前造势。   刘藻不动声色,眉心却稍稍地舒展开。   谢漪今日话格外少,几乎不曾开口。刘藻又疑惑起来,此事是谢相起头,又事关卫氏,她该格外上心才是,为何却不开口?   刘藻想着,目光却克制了,未曾朝她看去,只望着李闻,似乎专心听他呈禀。   待李闻说完了,谢漪便道:“旧家颇多,臣去令人整理出名录来。”   这是告退之语。李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刘藻留意到了,便知他们来前应当商议过,谢相应当还有事要禀,只是不知怎么,又不禀了。   刘藻不好发问,只得看着他们退下。只是方才舒缓些的心情,复又揪紧。   外祖母的话语在她脑海中回旋了一遍又一遍。   谢相迟早是会有姻缘之事的。总不能让她当真孤苦一生。刘藻不禁就想,谢相喜欢什么样儿的。   应当是男子,岁数与她相衬,得稳重些,能为她遮风挡雨,能让她在世事纷扰中稍作歇息。   总之必是与她截然不同的。总之不会是她。谢相说过对她从无男女之情。她也答应了放下,再不强求。   太阳穴处跳了两下,疼得似针扎一般。刘藻抬手揉了揉,却无多少效果。她低眸看到案上谢漪的奏疏,翻了开来,看着上头的字迹,心又有了依靠。   她将心事藏得很好,不显露人前,不多看谢漪一眼,连独处都竭力避免了。连日日侍奉在她身前的胡敖都瞒过了。   然而谢漪却都知道。她知她的克制,她的避让,与她心中一日深过一日的情意。 第60章   自宣室殿而出。谢漪行走在前,李闻辞过宗正卿,赶了上来,高声道:“谢相留步。”   谢漪闻声止步,侧过身待他赶上。李闻大步上前,至谢漪身旁,先是道:“谢相将往何处去?”   谢漪知他有话要说,便道:“将赴衙署,廷尉倘或顺路,不妨同行。”   李闻自也顺势答应,二人一道走,一道说。宫道上行人稀少,一走出前殿,更只见偶尔经过的宫卫而已。   李闻左右一看,见无人窃听,便也就说了:“谢相答允了,愿为见证,为何却又阻我?”   自梁集落败,李闻水涨船高,在朝中声望日隆。这些日子下来,他野心膨胀,不免想再进一步,便将主意打到了皇夫之位上。陛下中宫空缺,他家中侄孙与陛下一般年岁,正与陛下相配。   便于三日前寻上了谢漪,直言欲将家中一侄孙说与陛下,恳请谢相做一回冰人,促成一桩好姻缘。   谢相辞了冰人之请,倒是答允做一见证。李闻也未强求,转头去寻了宗正卿,三人约了今日入宫,与陛下提此事。   谁知他还未引入正题,谢相却中途打断,使他不好再说下去。   李闻不免不悦,只是对着谢漪,他也不敢放肆,话中犹是有礼。   谢漪歉然道:“恐要失信,不能为公做这见证了。”   李闻一惊,忙问:“丞相何以失信?”皇夫一事两年前便提起过,那时不了了之,可盯着此事的人却不少反多。听谢漪推脱,李闻不免担心其中起了什么波折,不等谢漪说来,便试探道:“莫非还有旁人,也有此心,请托到谢相跟前了?”   谢漪道:“并非如此。”   李闻却不喜反忧,迟疑道:“君家小郎也届婚龄,听闻还未婚配?”   这说的便是谢文了。   谢漪眸色淡了下来,摇头道:“谢氏无此心。”   李闻听不是来与他争做外戚的,倒是大松了口气,转而笑道:“既是如此,谢相又为何不肯为下官做这见证了?”   他口气轻松,又把握着其中的度,听来倒似调侃,而非质问。   谢漪便知算是过去了,又见衙署将至,干脆与他道了别,二人分道扬镳。   她推脱了,那事却还在,李闻转眼又另觅了一德高望重之人,前往宫中,与皇帝说亲。   婚姻大事,本不该直接与她谈起,奈何陛下幼失怙恃,宗亲中也无能为她做主的长辈。有一外祖母,倒是亲厚,可惜又是两姓之人了。   李闻一想,天子事,总能例外,何况陛下素有主见,干脆便径直与皇帝说也无不可。   刘藻也有准备,她到了岁数,此事是免不了的,也备下了说辞,平日逢人问起,只言不急。然李闻亲为侄孙提亲,倒是使人为难。照例,说亲之时,一方倘若不允,便得寻一由头来。刘藻对此不大了解,便令众人皆退下了,单与李闻道:“倒非卿家小郎不好,而是朕暂无此心。”   李闻不免焦急,容色诚恳道:“臣知要配陛下,的确是高攀了。”他极为恳切地夸了皇帝,又为侄孙说了好话,以示诚意,想了想,还添了一句:“谢相也以为臣侄孙能与陛下相配。”   刘藻原是在思索如何婉拒,李闻究竟是帝师,又为她鞍前马后,立过不少功劳,她不能寒了良臣的心。待听闻他说谢漪也觉他们般配,刘藻便瞬间静默了下来。   李闻不明所以,等了片刻,方小心问道:“陛下意下如何?”   他说完这话,皇帝像是突然被惊醒,回过神来,轻轻地问道:“谢相当真这般说的?”   谢相没有说过,只是李闻想着,谢相既曾答允了愿为见证,可见对此也是乐见其成的,便道:“正是”   刘藻道:“容朕想想。”   李闻顿觉何处不对,一时又抓不住关键。小皇帝却是笑了一下,那笑意生涩得很,又说了一遍:“容朕想想。”   李闻大喜,便顾不上何处不对,忙俯身行礼,叩谢君恩。   李闻退下后,刘藻在殿中呆坐了半日,脑海中乱糟糟的,像是有许多事要想,却又不知从何想起,乱成了一团。   直至黄昏,她坐得身子都僵了,站起身,慢慢往外踱去,欲静一静心。   她一路漫无目的地走,走到了椒房殿外。   因对谢相有那念想,椒房殿修葺过一回,里里外外都是新的。刘藻止步,抬头望着这座殿宇。殿宇宏大,门楣高贵,寄托着她的无尽念想。   她的心,忽然间明朗起来。   她要与谢相问个明白。   她知谢相的为人。她素来风光霁月,待她又极温柔。这年余来,纵使她有意躲避,对她视若无睹,她也从未责备过什么。这样的人,怎会说出她与旁人般配的话来刺她的心?   可李闻却偏偏如此笃定。   其中必有什么差错。   刘藻决心亲口去问谢漪。   她们之间一向是明明白白的,虽有伤痕,却无误会。此事若不弄清楚,便会成为她心中的一个结。   刘藻自以她的心意,坦坦荡荡,谢相也非遮掩之人,既有疑惑,便问个明白。刘藻回了宣室,扬声令一宫人上前,吩咐道:“速召丞相入宫。”   谢漪来时,刘藻已等得有些焦躁了,急着问一问她,果真要她嫁与旁人吗?   然而谢漪一到,刘藻却又失语了一般,不知如何开口。   谢漪行过礼,朝她望过来,道:“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她的眸光皎皎如月华,又极幽深,刘藻不过被她看一眼,便整颗心都滚烫起来。她抿了抿唇,将语气放得淡漠,道:“丞相且坐。”   有宦官上前来,在御座之下,设了一席。谢漪道了声谢,上前坐下了。   她的坐姿也好看,温雅娴静,又不失身居高位之人的孤高之气,刘藻看了一眼,便微微移开眼去,不敢再看了。她怕多看上一眼,都克制不住心中的眷恋。   “前回所说列侯复家之事,可有进展?”刘藻问道。   谢漪回道:“太常已将名录送到臣手中,臣今日回去,便再筛选一回,最迟后日,必能呈到陛下案头。”   刘藻眼中不由泄露出懊恼。五日前提出的此事,太常整理了五日,方得名录,谢相却答允后日便呈到她手中,必是要熬夜了。她的事,谢相样样上心,她提了,谢相自是会尽快为她赶出来。   刘藻一面自责,一面又忍不住想,这样好的人,却不是她的,这样好的人,却对她从无男女之情。   “也不必着急。”刘藻说道。   谢漪闻言,则道:“陛下若有格外关照之人,也可吩咐。”   她召谢相来,为的是皇夫之事,她却不敢问了。   年余不曾单独照见,不曾多说一句话,却为此事,急急召她来,倒似她还未放下一般。刘藻顿觉懊悔,以为自己沉不住气。   她欲补救,便说起旁的事来,谢漪既提到格外关照之人,刘藻顺着说了几个。列侯复家,是大事,她也仔细斟酌过,倒是当真有几家欲提拔起用的。   谢漪认真听着,待刘藻说罢,颔首道:“这几家的确当得大用,臣也与陛下一般心思。”   刘藻听到这句臣也与陛下一般心思,心中便觉得极甜,面上刻意的冷淡,便不由缓了两分,道:“有劳谢相,将几家列入一等。”   谢漪道了声:“诺。”   此事便算说完了。刘藻知当令谢相退下了,却又十分不愿。这不愿中固有不问个明白便不甘心的缘故,然而更多的,竟是她不舍得谢相离开她眼前,她想与她多待一会儿。   这是不对的。刘藻暗自道。她狠了狠心,正要令谢漪退下,谢漪却主动开了口:“前几日,廷尉来寻臣,提起欲与帝宗联姻之事,央臣为冰人……”   刘藻的心狠狠地揪起,一言不发地望着谢漪。谢漪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传来:“臣未答允。”狠狠揪起的心,缓缓舒展,刘藻强做淡然道:“廷尉已与朕提亲了。”   谢漪神色不改,廷尉邀了宗正与另一大臣入宫,她是知道的,故而也知陛下召她,多半是为此事。她心中不忍,话音便格外柔和下来:“婚姻大事,陛下当慎重为之。”   刘藻问:“如何方是慎重为之?”   谢漪便说不出来了。慎重为之,自然是随心所欲。陛下皇位稳了,早已无需联姻来巩固帝位。婚姻之事,便可放松一些,择选喜爱之人为中宫。   可偏偏,陛下喜爱之人,便是她。   那日答应了李闻为见证,存的倒不是为李闻说项的心思,而是想着陛下究竟年少,说起姻缘之事,难免面皮薄,她在旁,也好帮着为陛下说话。   然而到了宫中,见了陛下,看到她眉间隐隐的倦意,与极力克制,不往她这边看的隐忍。她方知自己疏忽了。有她在场,即便是一言不发,陛下也必觉煎熬。   眼下,她问她,如何方是慎重为之。   谢漪沉默不语。刘藻有些失望,又觉情理之中,再问:“廷尉道,谢相曾言朕与他家小郎甚般配,谢相可曾说过此话?”   谢漪显出惊讶之色。   刘藻见此,便知她没有说过。乱了一日的心,平静下来。她淡淡地笑了笑,道:“朕已答应了廷尉,好生考虑。” 第61章   她竟答应了。谢漪意外。   殿中不知何处吹入一阵清风,两侧的灯影晃动,殿中一阵明暗交迭。谢漪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关切问道:“陛下见过那小郎了?”   刘藻摇头:“从未见过。”又笑道,“他家阿琳倒是常见的。”   先前她自列侯公卿之家选了不少小娘子为伴读,这年余来,她也甚少入学,渐渐将精力转到朝政上来了,伴读便如同虚设。去年冬,她思虑过,将其中几人选入朝中为官,做的也是她身边的近臣,余下的则皆赐金放还。   李闻的孙女李琳便是入朝那一批中的。   此事谢漪是知道的。但她挂念的仍是皇夫之事,在她看来,陛下实属性情中人,不至于将中宫之位随意应付过去,又恐是因李闻胡诌的那句“般配”赌气,来日后悔,便仔细问道:“陛下既不曾见过,可是曾闻其令名。”   她的语气很温和,话中也皆是关切。刘藻便朝她看去,只见谢相眼中满满的在意,而那在意却又磊落自然,全是出于长辈关怀之意。   刘藻明知必是如此,也仍觉失落。只是她已学会如何隐藏情绪,面上也未带出分毫低落,只道:“李闻开了端,后来者必络绎不绝,拒一人不难,拒十人百人,不免叫人心烦。不如暂且拖着,思一一劳永逸之法。”   谢漪默然,陛下此言倒也符合她的秉性。陛下这般将心房闭锁起来,也太苦了些。   刘藻说罢,见谢漪不语,又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她许久没有与谢相这样坐着,缓缓地说些话,竟然没能管住嘴。   刘藻又开口,神色轻松道:“也不急,将来缘分到了,自然有好的。”她一句话,轻轻地将谢漪撇了开,只将不愿立皇夫的缘由推到缘分未到上。只盼谢相不要觉得为难才好。   可她这般行事,落入谢漪眼中,无异于掩耳盗铃了。谢漪看着她,欲说些什么,终是没能开口,摇了摇头,道:“余者皆不要紧,唯有一样,常使臣挂碍。”   刘藻便认真地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谢漪也许久不曾与她好好说过话了,过往她不理她,她也不好上前多话,眼下得了机会,自是要好生叮嘱的。   “陛下要保重身子,日寒添衣,夜深入眠,不可过于劳累,也不要过多心事。当以宽心养身为上。”   谢漪殷殷嘱咐,又说了许多保养之法。刘藻听着,觉得心暖,只盼她能说得多一些,一一全答应了。   谢漪见她说一条便应一条,模样乖巧得很,不免又是心软,又是无奈:“陛下口上都应了,行止究竟如何,也只陛下自知。”   这是在说她阳奉阴违了,刘藻忙道:“我没有,太医令每月都来请脉,开的补药我都用了,从无放纵之举。”   她说着,唯恐谢漪不信,有些急了,去看胡敖,道:“你说,是不是?”   胡敖好端端在旁站着,平白牵连进来,忙陪笑道:“陛下所言无一处不实。”   谢漪又如何能说不信,只得道:“陛下自勉之。”   一通叮嘱下来,气氛和缓多了。刘藻自也不好再冷淡,她恰好有一事记在心上,当下便自怀中摸出一张竹片,递与谢漪,道:“这是外祖母处得来的。听闻是吴越之地的饮食,名作竹筒饭,取黍米肉糜虾仁鲜笋等物,置竹筒中烤熟。我尝过,滋味甚美。具体如何为之,在这竹片上记了,谢相带回去,也可令庖厨做来尝尝。”   这是长安没有的,刘藻上回在外祖母家中吃过,觉得滋味甚好,又令宫中庖厨做过两回。她一直记着想与谢漪分享,奈何寻不到时机。眼下她们好不容易缓和了,刘藻便急忙拿出来了。   谢漪的目光在那竹片上顿了顿,抬手接过,道了谢。   刘藻眼睛亮亮地望着她,道:“若是谢相也觉好,来与朕说一声。”   她像是急于与人分享爱物的孩子,不止将心爱之物分与旁人还急欲听人一声赞。谢漪不由一笑,答应了。   时候不早,天都黑透了。谢漪见已无事,起身告退。刘藻起身送她,一路送到了宫门外,路上也不说什么话,直至宫门,谢漪令她止步,刘藻方停住了步子,望着谢漪,道:“谢相好走。”   谢漪弯身一礼,转身登车,离去了。   刘藻一直看着,直至她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方才回宫。   谢漪回到府中,取了太常送来的名录往书房研看。她行至书房外,见门前两名婢女侍立,便止了步,自袖中取出那枚竹片来,交与二人道:“照此谱,做一份竹筒饭来。”   谢漪甚少在吃食上留心,亲口吩咐厨下做什么,还是当一回。婢女接过了,笑道:“君侯稍候,婢子这就去。”   谢漪温和一笑,踱入房中,埋首于公务。   太常奉上的名录,几乎囊获了所有夺爵的列侯。谢漪一个个看下来,有些人家,怕是连后裔都散落无踪,寻不着了,有些人则早已为庶民,籍籍无名。   谢漪要寻的,是那些颇有令名,且具才能,却碍于出身,难以显达的英才。她想多为陛下寻些贤达之士,好让她培植一批能臣心腹,来日治理起天下,也能不那么辛苦。   谢漪一条名姓一条名姓地挨个儿看下来,看到卫不疑、卫登二人。这二人皆是卫青之子,受了不少波折,如今皆年老体衰,家中是由不疑之子卫高当家。卫高亦无出挑之处,但卫高之子卫玄年少而通世事,堪称俊才。   谢漪曾亲自考校过他,以为此子可造。眼下又见,她便将卫不疑划入复爵的那一拨,与他们一个爵位,有卫玄在,卫氏复兴可期。   这与陛下也大有好处,毕竟如今朝中虽谁都不提,可陛下与卫氏的渊源是剪不断的。   谢漪处处都为刘藻考虑。在书案后坐了两个时辰,坐得累了,正要起身动一动,两名婢子从外而入,手中皆捧着托盘,一置竹筒,一置碟盏。   竹筒在火上烤过,烤去了青翠,外表黄黑。   婢子将托盘置于几上,谢漪走了过去,竹筒一开,鲜香扑鼻。她这才发觉腹中早已饿了,在几旁坐下,又令二人退下,自取了碗箸来,亲力亲为。   黍米烤熟,粒粒饱满,颗颗分明,舀上一匙入口,黍米的芳香伴着竹的清香,还有豚肉柔软味美,虾仁鲜香可口,使人食指大动。   谢漪多吃了半碗,待搁箸,便见那写了做法的竹片在几上,被送了回来。她的目光在竹片上停留片刻,抬手将它拿了起来。   上头的字,颇具刚劲之气,起转承合,威严外泄,一看便知是陛下的字迹。想必是她特意抄录了一份,随身携带,寻机赠与她。   谢漪不由柔和了容色,淡淡地笑了笑。   真是傻孩子。   这竹筒饭,是她月余前听闻老夫人无食欲,令人自一吴越商贾手中寻来的新鲜吃食,不想辗转一通,今日又被陛下献宝一般,送回到她手中。   这一夜,刘藻在宫中也是辗转难眠。   便如吃惯了苦味的人,偶然尝了糖的滋味,原先习惯的苦,便再不能容忍了。她一直克制着不去寻谢相,然而今日见过,说过话,见过她笑,刘藻顿觉与谢相疏离的日子,竟是那样的难。   谢相方离去,她便急着想再见她了。   幸而刘藻养成了一习惯,知晓以正事为上,不论心中如何想念,都知不能耽误手中的朝政。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翌日还有大朝,便逼着自己睡了。 第62章   时近盛夏,越发炎热,太阳犹如熔浆滚落下来,大地一片炙热,树叶儿打卷,溪水像是在瓮中煮过。   因列侯复家之事,牵涉甚广,刘藻欲将此事办好,便留在长安城中,未曾避暑甘泉,免了迁来迁去的麻烦。   这夏日的酷热,也格外难熬起来。   刘藻惦记着老夫人,恐老人家体弱,热坏了,每日都遣人拜见,算是定省。她自己在宫中也燥热得厉害,手中有朝政忙时尚好,她总能专注到正事中去。一闲下来,就觉得不痛快,嫌天儿热,嫌宫中无趣。   这日大雨,凉意沁人,刘藻趁着雨势,往建章宫去。   她去过甘泉宫两回,避了两年暑。那处虽峻宇雕墙,阙宇华美,深得武帝喜爱。但刘藻却不太喜欢,然而夏日又着实酷热,她便欲再寻一避暑之所。   建章宫北有太液池,近水处,总归能凉爽些,她欲往池畔添几处宫室,好做往后的避暑之所。   实则建章宫气魄宏伟,规模宏大,有千门万户之称,宫中殿宇数不胜数,其华丽宏伟不下未央长乐。那池畔自也建有宫室,往日帝王公卿入宫苑,游太液时常有居住。刘藻前往看过,觉得小了些,得扩上一扩,方能舒适。   雨渐渐小了下来。   刘藻踩着青草地,泥土的香气,湿润在雨滴中。她沿池走了一段,绣着金线的云履踏上石子路,发出轻微的踩水声,鞋边沾上了湿意。   太液池一望无际,极目远眺,尽头弥漫着水雾,池上三座仙山,山中各植仙草,若隐若现于水气之中,果真犹如仙境一般。偶有飞鹤自池上低飞而过,鸣声悠远,身姿优雅而出尘,仿佛不是皇家豢养,而是深山之中的那只闲云野鹤。   刘藻负手立于池畔,胡敖站在她身后,为她撑着伞。她在心中板着手指,数了一数,上回见谢相是十三日前的大朝上,隔上十三日召见一回,应当不算很频繁。   “去召谢相来。”刘藻说道。   她这诏令下得突然,胡敖愣了瞬息,方回过神来,道了声诺,将伞转交于身旁的一名小宦官,正要转身去安排人往相府宣召。   刘藻又唤住他,仔细吩咐道:“今日休沐,谢相应当得闲在家,你亲自去一趟,便说朕游太液,见仙气弥漫,如诗如画,欲于池畔建宫室,又不知自何处着手,故请谢相前来商议。”   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详尽。   胡敖听明白了,行了一礼,迎着细密的雨丝,飞快去了。   刘藻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雨中,方转头望向池面,心中则暗暗算计时辰。眼下尚早,胡敖奔赴相府一个时辰,回来一个时辰,谢相到时,应当方过午时。   两个时辰,总不好一直站在池畔。刘藻环顾四周,见远处临池之处有一高台。台之高几临九阙,仰头望去,可见台上有殿宇,飞檐斗拱,气势非凡。   刘藻便问了一句:“那是何地?”   身后撑伞的小宦官仰首看了一眼,堆起笑来,回道:“那是神明台,台上有铜铸的仙人,仙人手中托有一盘,盘中盛放玉杯,可接仙露,故而名之曰承露盘。仙露乃天降之泽,久服可益寿成仙。”   小宦官口齿清晰,刘藻一听便知,这台多半是武帝晚年所建,所谓仙露,也不过是寄托了英雄暮年,渴求长生之念。   她生出兴致来,道:“去瞧瞧。”   小宦官一听,忙道:“陛下要去,容臣召宫车来。那处看着近,走起来,可有些路途。”   刘藻已举步前行,随口道了句:“无妨。”   小宦官忙擎伞跟上,恐陛下着了雨水。   果真如他所言,看着近,实则远,刘藻徒步而行,走了一个多时辰,方至台下。由此也可见太液池之宽阔,建章宫之宏大。   刘藻站在台下,仰头看去,想道,这台怕有五十丈之高,竟将未央宫前殿都比了下去。早有人先行一步,往台上吩咐接驾了。   刘藻拾级而上。雨已停下了,空气中湿润而清凉,是夏日间难得的舒爽。纵是如此,待她走到台上,也出了一身汗。   登上高台,视野陡然开阔。数十名方士与巫祝依次而立,最前的是一身着祭袍的巫祝,见皇帝至,一齐行礼。   刘藻倒不知此处还养着方士,她想起每到岁末,宫中就要行一回傩。那日点起许多篝火,众多男子身披熊皮、带着四只眼的假面具,穿着黑上衣、红裤子,一手挥着戈,一手扬着盾,排成大队从宫室的角落起跳跃呼号,驱逐疫疠,祈求来年平安。   多半就是他们了。   最前那巫祝是方相氏。方相氏是自周朝起就有的官名,转掌驱避邪祟之事。   他上前来,俯下身,恭敬问道:“陛下今来,可是有所吩咐?”   刘藻环视一周,笑道:“途经此地,前来游玩,卿等自去,不必拘束。”   闻主上此言,众巫皆退下了,唯止方相氏一人,跟着她在台上游走。台上建有九室,宫室之中,点着不知名的烟,使得室内烟雾缭绕,平生幻境。   刘藻在门口看了一眼,便没进去,又去寻小宦官先前所说的仙人。      那铜铸的仙人极为高大,堪比一座殿宇大小,人在其下,比他的脚高不了多少,仰头看去,忽觉自身之渺小。   方相氏殷切问道:“陛下可要饮仙露?仙露乃天之琼浆玉露,有延年益寿之神效。”   刘藻听他这般说,退开两步,抬头看了看,果真见仙人手中托着一盘,她淡笑着道:“不必。”   方相氏闻言,也便不再请了。   刘藻看过仙人,又极目望向远处,远处一片空茫,殊无人迹。谢相还未来。她回头问道:“胡敖去了多久了?”   小宦官一算时辰,答:“回陛下,有一个半时辰了。”   一个半时辰,那还得再等一阵。刘藻微微颔首。   方相氏见此,上前道:“前方便是歇室,陛下倘若行得累了,不妨入内歇歇脚。”   刘藻一听,觉得也可,便由他引路,往歇室去。   这间宫室中也焚了香,却只是些清心静气的寻常香料,便无烟雾缭绕之感。刘藻在一枰上坐下,目光随意扫了眼四下,见一高几之上置了一龟壳,龟壳上还刻了奇怪的图样。她不由来了兴致,转向方相氏,问道:“卿可善卜?”   龟壳乃是卜筮之物。   方相氏淡淡一笑,躬身一礼:“陛下面前,不敢称善。”   如此说来,便是很会了。刘藻坐直了身,道:“卿便为朕卜一卦,如何?”   方相氏问:“陛下要卜何事?”   刘藻道:“卜这天下。”   方相氏伏身:“不敢卜。”   刘藻便是一笑,她也只随口一说而已,然而方相氏所言“不敢称善”,却使得刘藻心念大动。他既这般自信,可见卜得当是颇有准头的。   “便……”刘藻的声音微微低下来,“卜一卜姻缘。”   姻缘。方相氏在心中默念一会,这倒是可以卜。他躬身请道:“敢问陛下,要以何为卜?”   占卜之术,形式众多,最常用的,便是以龟壳、蓍草为卜。   刘藻转头扫见窗下的长案上置了笔墨,一面站起身往那处走去,一面道:“简单些,就拆字。”   拆字也可。方相氏道了声:“诺。”   有小宦官上前研墨。刘藻随手取过一卷竹简摊开,恰是空白的,提起笔,冥思苦想起来。待墨研好,刘藻深深吸了口气,提笔蘸了蘸,在竹简上认真谨慎地写下一个“萌”字。   方相氏一看,便锁起眉来,此字有日有月,济济朗朗,又颇具生气,问前程倒是吉兆,可用来问姻缘便不好说了。   刘藻见他锁眉,一时心慌意乱,问道:“怎么?不吉?”   方相氏先行请罪:“解字之时,许有冲撞,恳请陛下先恕臣无罪。”   他这般郑重谨慎,使得刘藻越发心慌。她在案旁坐下,瞥了眼竹简上那字,朗声道:“解就是,恕你无罪。”   方相氏这才起身,仔细说道起来。   “萌字,上艸下明。明则分日月。日出则月沉,月升则日落,二者你知有我,我知有你,却无相会之时,这段姻缘日月殊途,天地之隔,磨难挫折,如荆棘之遍地。”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小心觑皇帝的神色,恐这些话,惹恼了她。   刘藻面上不见喜怒,只淡淡道:“说下去。”   “萌的上部是为艸,草木生于春日,今已是盛夏,”方相氏顿了顿,大着胆子道,“陛下心中之情,恐怕早成了燎原之势。”   刘藻不说是,也不说否,叩了叩长案,示意他继续。   “日月殊途却在草木情意之下聚于一处,可见情意燎原,有推波助澜之效。月,缺也,时有圆缺;日,满也,完全而无亏。倘若这一段姻缘有果,则是日月相融,般配无比之大吉兆。”方相氏一口气说了下来。   刘藻听罢,问道:“如何方能有果?”   “这臣便不知了,从字上看,情意已到,日月相聚,缺的便是时机了。”   时机。刘藻默念了一遍。   “只是臣多一句嘴,日月本不同存,因陛下一番真心勉强聚在一处,这段姻缘有果自是日月相融,无果恐是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了。”方相氏又道。   刘藻听到天各一方四字,便是一怔。   门外忽有人道:“丞相觐见。”   刘藻抚平心绪,道:“请进来。”   谢漪自门外而入。她穿着浅色裙裾,画着淡淡妆容,容貌之美,恐怕有倾国倾城之称的李夫人在世,也及不上她之万一。想是奉诏之后,赶得急了,她的肩上沾了雨水,一入门来,仿佛带着朦胧的烟雨之气。   谢漪行了一礼,目光瞥见方相氏与竹简那字,她何其聪慧通透,一见即明了,显出一个山水般疏淡的笑意,问道:“陛下可是在占卜?”   刘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闻此问,她低眉敛目,抬手遮起竹简,状似随意道:“闲聊罢了。” 第63章   这话敷衍,室内气氛一沉,忽诡异起来。   谢漪笑道:“方相氏拆字极准。他曾为太后拆过一个吕字,说是煌煌在前,凄凄在后,虎头蛇尾,业不能成。而今看来,也算应谶。”   她说着话,目光便落到方相氏身上,刘藻恐她问测了何字,问的何事,也看向方相氏,她目光沉沉,如山之峻,方相氏心头一颤,敛袖垂首,不敢开口。   这便是不愿让她知晓了。谢漪便也不曾再问,主动转开了话,道:“陛下是要在太液池畔再建宫室?”   她将话引开了,刘藻暗自松了口气,淡笑道:“正是。欲请谢相与朕一同看一看。”   皇帝要建宫室,自有专人司此职,建何处,如何建,她一丞相,又怎会精通此道。只是谢漪也知,陛下召她来,多半不是当真为宫室,宫室不过一个由头罢了。   “如此,便请陛下与臣,一同往池畔。”谢漪说道。   刘藻笑着应好。   语罢,二人一同出门。行至门口,刘藻回头看了一眼,方相氏与她的目光对上,顿觉脊背发凉,忙抬袖下拜。   至太液池畔,天似将放晴,云层之外,金光照世,池面粼粼波光,远处烟气未散,如此望去,更添缥缈仙气。   刘藻与谢漪并肩而行,见此奇景,心生向往,目光瞥见池畔有舟,便道:“难得来此,不如卿随朕泛舟池上?”   胡敖一听便甚紧张,陛下临时起意,一切都无准备,恐侍奉不周。他情急之下,以目示意谢漪,谢漪便猜到大概,话到嘴边,便闻刘藻道:“朕还未乘过舟,谢相乘过吗?”   她望着不远处那艘小舟,仿佛见了新奇事物的孩童,眼中亮晶晶的,满是想亲去试一试的向往。   谢漪见此,便改了口,顺着她道:“臣来过几回太液池,当年昭帝喜爱蓬莱之出尘,常登岛游玩,臣有幸随驾过几回。”   刘藻听着,认真道:“朕也要去蓬莱,也要谢相伴驾。”   胡敖见此,便知劝说无效了,躬身一礼道:“容臣去安排。”   刘藻随意一点头:“快着些。”   蓬莱岛就在池中,目光可及处,岛上烟气笼罩,使人看不清全景,而只见淡青色的一抹。胡敖手脚极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寻了六艘船来,还派了人往岛上先做安排,好从容接驾。   刘藻与谢漪往岸旁,选了一艘小舟。胡敖欲跟上,刘藻却道:“你乘别的去。”摆明了要与谢相独乘一舟,不要旁人搅扰。   胡敖还能说什么,只得退到一旁,又格外叮嘱舟子千万要将舟划得稳些,侍奉好陛下。   刘藻不耐烦他唠叨,令他赶紧走,踏上舟去。   那舟小得很,刘藻一上去,舟身便晃动起来,她吓了一跳,抬手扶住舟篷,方才稳住身形。案上众人提心吊胆地望向这边,只因她方才不许人靠近,方未一拥而上。   刘藻自己站稳了,冲岸上的谢漪伸出手,谢漪将手放到她的手心,由她扶着上了舟。   又一人上舟,舟身自是又一阵晃,然而这回刘藻适应了些,不觉得那般天旋地转了,一手扶着舟篷,一手牵着谢漪,很快便稳住了身形。   谢漪待她站稳,方状若自然地抽回手,与她道:“陛下不如,往舟中暂坐。”   刘藻也觉好,弯身入舟篷。篷中有一几,几两侧置榻,刘藻坐了下来,谢漪随之而入,与她相对而坐。   二人坐稳不久,小舟便开始动了,是舟子开始将舟撑离池岸。   初初乘舟之人,必是不习惯,波浪起起伏伏,小舟也随之起伏,谢漪恐小皇帝不舒服,便与她说话,好让她将注意自小舟上转开。   “陛下如何想到要在太液池畔建宫室?”   刘藻听到谢漪的声音,马上就顾不上身下的摇晃了,认真与她道:“是让这时气热的。建章宫就在长安城中,且与未央宫间有飞阁撵道相连,要来也方便。倘若建章宫有一处避暑之地,朕便不必再去甘泉宫了。”   “这倒是容易。”谢漪知道得多,便与她说了起来,“昭帝也喜建章,一年之中有八个月都在此处。夏日天热,昭帝也建了一处宫室,围绕着数顷之广的莲花,置身其中,莲香扑鼻,清风阵阵,甚为清爽舒适。”   刘藻常听人说武帝,却很少有人与她提及昭帝如何。她听着谢漪的话语,忽然问道:“昭帝八岁即位,十八岁驾崩,在位十年,你侍奉了他十年?”   谢漪不妨她忽问起这个,道:“是。”   刘藻想着方相氏的那句天各一方,猛地将目光转开,望向舟外。倘若此言成真,她们真的要天各一方,那谢相能陪她多久?能否有十年?   谢漪直觉皇帝心中有事,只是如今她的心事,已未必肯与她说了。谢漪敛下了笑意,随着静默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刘藻忽然道:“说一说你。”   谢漪一怔。   刘藻望着她,道:“我问掖庭令,掖庭令言,谢相保下了我,日夜照料,较之我的母亲还要尽心。我问外祖母,外祖母说,十四年来,谢相为我,兢兢业业,关怀备至,为我做尽了打算。可我不知除了这些能述谢相心血的辞藻,谢相究竟是如何为我打算,关怀我的?”   谢漪惊讶:“陛下为何想起这遭了?”   刘藻的眼中像有一团光亮渐渐地熄灭,她只是怕倘若她们当真天各一方,当她无比想念谢相,想要知晓那些往事时,便无处去问了。   然而到了嘴边,她说的却是:“我想知道得多些。”   这不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事。她想知道,谢漪便也说了。她自刘藻出生说起,将如何照顾她,她小时又是什么模样的,一一都说了来。   只是说是说谢相的往事,但谢相口中更多的还是刘藻。爱哭,体弱,却又很懂事,肌肤很白,像极了卫皇后,眼睛则与太子相似,嘴巴长得像她的母亲,很秀气。   蓬莱岛看似近,实则远,舟子又将舟行得极稳,便也慢了下来。刘藻仔细地听,目不转睛地望着谢漪,想象着那时的情景。   “那时臣也未料到有今日,想的还是要助陛下恢复宗室之身。”谢漪缓缓地道。   刘藻的身份,想恢复宗室之身,何其难也,昭帝不会愿意,大臣们也不愿平生波澜。谢漪目光柔缓,便像这池上的风一般,舒缓地进入刘藻的心。她道:“最好能封为王,再不济也得是列侯。之后陛下是要有一番作为,还是安稳一生,则都由陛下做主。”   那时谢漪为她打算的就是这样了。可她说得简单,当真做起来堪比登天。昭帝怎会愿见卫太子之女有所作为,又怎会愿意封她为诸侯。   刘藻轻轻地问:“昭帝对你好吗?”   将她从小官提拔,一路做到了丞相,昭帝待谢相一定是很好?刘藻问完,心中便想道。   “臣与昭帝,是君臣相得。昭帝欲收回大权,臣稍有些智谋,恰好入了昭帝之眼。”谢漪说道,便是承认了昭帝待她甚为倚重。既然君臣相得,她又是如何看待昭帝的?刘藻张了张口,似乎有些不知如何问起,谢漪知她的心思,便笑着道:“昭帝恩遇,臣无以为报,只是今生先许了皇后要照看陛下,只得来世再报了。”   “哦。”刘藻轻轻地应道,心口疼得像是被揪成了一团。原来不止今生不是她的,来世也不是她的。   她原以为,她闭口不谈,她与谢相远一些,不再使她为难,谢相便会原谅她的情意。她们一个是君,一个是相,纵使不能在一起,也能一起度过一生,兴许还能有君臣相得的佳话。   可原来君臣相得她已与了旁人,乃至度过一生都未必有。   方相氏拆字极准,谢相既不能对她动心,便会离她而去,她们终会天各一方。   谢漪见她忽又沉默,眼中浮现担忧。刘藻不愿让她看出来,站起身,前往船头。   她一言不发地走了,身姿冷峻。谢漪看着她的身影,觉得陛下越发喜怒难测,她与陛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   转晴的天忽下起暴雨来。刘藻忙回到舟中,谢漪起身,查看她的衣袍,口中问道:“淋湿不曾?”   刘藻摇头。   舟外狂风大作,小舟东摇西晃,雨珠被风刮入舟中,脸上都能感到湿意。刘藻站立困难,坐了下来。   一叶扁舟,在风雨之中飘摇,那狂怒的风雨仿佛随时都能打散小舟。刘藻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谢漪稍好一些,安慰道:“陛下别怕。”   刘藻点点头,然而风雨呼啸,舟身摇动,使她腹中翻滚,忽觉恶心。   “四下有伴驾的船只,忽风暴雨,必有应急的法子。”谢漪说道。刘藻头一回乘舟,自是茫然,闻言安心不少。   噼噼啪啪的雨滴打落在舟篷上,风势猛然加大,小舟颠簸了一下,使得刘藻的身子重重一震。她忙坐稳了,欲问谢漪可还好。谢漪却已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别怕,舟子是多年行舟的老手,不会有事的。”   她的手有些凉。刘藻心想,谢相也是怕的。她反手握住她,笑了一下,道:“待至蓬莱,厚赐与他。”   谢漪也笑了笑,望向她的目光中,添了少许宠爱。   刘藻被她这样看着,心又动了动,脱口道:“你这样笑的时候,倒是与我近了些。”   谢漪方才还觉得她与陛下越行越远了,不妨她有此言,怔了怔。   狂风仿佛要将整个太液池掀过来一般,呼号着拍打着舟身。舟子高声道:“船将翻了!”   刘藻大惊。谢漪立即道:“臣去传讯。”   外头的雨像是泼下来一般,大的看不清景物。听她说要出去,刘藻一把拉住了她,怒道:“雨这样大,你去什么?”   她说罢,便松开谢漪的手,自己小心踩着摇晃的船板出去了。舟身一抖,她险些跌入水中,谢漪看得站起身来,步子都迈出去了,刘藻却抓住了舟沿,复又站起。   谢漪松了口气,看着她在风雨中勉强立住脚步,高声说着什么。杂碎的声音伴着巨大的雨声,传入舟中,听不清话语。   过了片刻,刘藻回到舟中,她浑身都湿透了,脸上湿哒哒地滴着水,水要流进眼睛里,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道:“就来了。”   话音刚落,舟外便传来胡敖的声音。   幸而蓬莱岛就在眼前。二人换了艘船,衣衫都湿了。舟上无衣物,胡敖为难道:“陛下与谢相且稍忍耐,待至岛上,便有干净的衣衫换了。”   刘藻道:“知道了,退下。”   胡敖闻言,行了一礼,退到外间。   他一退下,谢漪便见刘藻悄悄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飞快地转开眼去,绯红的羞意自她的脸颊直烧到耳根。   谢漪想到什么,低头一看,便见衣衫湿透,贴在身上,可见衣下隐约的风光。她既恼又无措,强自镇定了,转过身去,背对着刘藻。   下一刻,一件湿漉漉的外袍小心翼翼地覆在了她的肩上,刘藻靠近了,她的身子几乎就贴着她的脊背,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耳后,使得谢漪僵直了身子。   “外头还有旁人,且以此应付,待至岛上,再换新的。”刘藻磕磕绊绊地道。她的衣袍是湛蓝的深色,可以做遮挡之用。   谢漪从未这般狼狈,更是羞于应答,便点了下头,抬手扯紧了衣襟。   刘藻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便急了,脸庞通红地解释:“我方才,什么、什么都没看到。”   话一说完,她便知说错了,忙又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说、是说衣衫下的……”   谢漪无奈,不知她过会儿还要说出什么话来,只得转过身,正要道声无事,便撞入了刘藻的眼中。那双深色的眸子小心翼翼的,带着羞怯与紧张。   谢漪蓦然间发觉,这个她护在翼下的孩子,不知何时已长大了。 第64章   舟外风雨飘摇,波浪拍打舟身的声响不住传来。   刘藻见谢漪只看着她,却不说话,不由心慌起来,以为她生气了。那回谢相见了铜灯,便很生气,以为亵渎,眼下这般境况,她必是更生气了。   她身上还是透湿的,水珠自发丝流下,滚入眼中。刘藻抬手一抹,眼睛便红了,也不知是心中难受,还是雨珠激的。   谢漪回过神来,温声道:“莫用手。”她一面说一面取了袖中的帕子,为刘藻擦拭眼角。   帕子留在袖袋中,竟还是干的。擦干了水滴,眼睛便舒服多了。   刘藻留意她的神色,见她并无怒意,便弯了弯唇,歉然道:“都怨我一时起兴,牵累谢相与我同受了一回颠簸。”   谢漪将手帕放到她手中,道:“休说傻话。”   她虽是责备,话中却不乏亲昵。刘藻抿了抿唇,眼中满是笑意。   过不多久,便到了蓬莱岛,岛上早有人预备着了。   湿透的衣衫浸在身上,很是伤身。刘藻与谢漪被迎入大殿,各去沐浴更衣,泡去一身寒意。   盛夏的天,狂风暴雨夹杂,也使人生出凉意。   刘藻换了身干净的衣袍,端了杯半烫的蜜水饮下,腹间顿时生出一股暖意,顷刻间直至四肢百骸。她轻轻吁了口气,问道:“谢相那里,送去不曾?”   胡敖回道:“已送去了。”   刘藻这才放心,又令再添一杯来。这回她便不饮了,只捧着捂手。心中则漫无目的地想着,盛夏酷暑之际,能有此清凉,倒也挺好。   岛上殿宇不多,仅三五座耳,正殿饮宴,两处小殿则为歇息观景之用,再远些还有一两处宫室,各有景致。   刘藻在的便是两处小殿中的一处,她恰坐在檐下,抬首可见庭中疾风骤雨,角落的一处芭蕉树,拍打处阵阵声响,却始终不曾折断,显出极为坚韧的秉性来。   刘藻看了很喜欢,便道:“这丛芭蕉,移到椒房殿去。”她早已断了让谢相入主椒房的念头,可见了喜爱之物,她还是一件件地往那座宫室中添。   胡敖应了下来,又提醒道:“陛下往里坐坐,风雨且还大呢。”   刘藻胡乱点了点头,目光却仍在芭蕉上,身子仅往里挪了一寸,便算是应付过去了。胡敖无奈得很,望了望天,又道:“天将暮,风雨未歇,今日恐是不好回去了。陛下可有吩咐示下?”   刘藻闻言,静默片刻,不答反问道:“谢相可沐浴过了?”   “与陛下一般,正在廊下观雨。”   刘藻一听,便坐不住,她站起身,往谢漪那边走去。   谢漪在另一处宫室,与刘藻这里,有一长廊衔接。刘藻趿了木屐,快步穿过长廊,自一小门,入了庭院。她手中撑着伞,木屐湿了大半,身后仅跟了胡敖一人。   谢漪见她过来,也不意外,待她跨上台阶,到了廊下,方俯身行礼。   刘藻将伞递与胡敖,又挥挥手示意他退下,方与谢漪道:“有一事,要与谢相商议。”   谢漪便问:“何事?”   刘藻先在竹席上坐了,又用目光示意身旁,要谢漪也坐。谢漪见此,也不好辞,就坐到了她身旁。刘藻眼中有了少许笑意,这才答道:“今日风雨大作,怕是要在此歇一晚。”   这是自然的事,谢漪颔首道:“也好。”   夏日的雨一贯来得急,去得快,然这场雨,似有不休不止之势,竟是越下越下。想来雨停后,太液池中水,会涨上一大截。   谢漪说罢,便望向庭中,刘藻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雨。她独自在那处殿宇中,观雨观芭蕉也甚入神,然而眼下,有谢漪在旁,她便只能对她着迷了。   谢漪换了身紫色的曲裾,将她的肌肤映得格外白皙,与她那一身缥缈清静的气韵甚为相合。刘藻望了眼她仿佛染了胭脂般的唇,又忙挪开了目光,极力显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来,问道:“这是何人的衣衫?”   谢漪闻言,低头看了看身上,道:“当是哪一位妃妾所在此处。”   观衣衫用料,色泽簇新,并无褪色,多半是昭帝的妃妾。刘藻也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袍。玄色的宽袍,衣摆处以金丝绣了祥云纹样,袖口衣襟是红色的滚边,谢漪看了看,道:“这当是昭帝的衣袍,且是新制,留在此处,不曾上过身的。”   刘藻恍然,忽想到她穿的是昭帝的衣袍,谢相所着却是昭帝妃妾之衣,她心中便生出一股隐秘的欢喜。   谢漪想着陛下难得来一回,却逢骤雨,甚不凑巧,竟要错过这岛上的好景了,便与她说起蓬莱岛中的奇景异珍,算作弥补。   刘藻听得认真,听罢,笑吟吟的:“来日我还要再来一回,亲眼看看。”   此处是皇家园林,本就是与皇帝游乐之用,她要来几回,都使得。谢漪笑了笑,没说什么。   刘藻却是心念大动,欲邀她来日同行,可话到嘴边,却又不敢开口,怕这一邀,成了谶语。   谢漪见她神色恍惚,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陛下可是心中有事?”   刘藻笑了一下,摇摇头。她不愿答,谢漪有些失落,却也不好再问了。刘藻见她不说话,恐方才热络的氛围冷下来,又发问道:“除了京师,谢相可有何处,欲往一游?”   谢漪想了想,道:“似乎无何处欲往。”   刘藻又问:“谢相可出过京师?”   谢漪答:“去过雒阳,还去过一回淮南,再有便是几处小郡。”   刘藻追问:“倘若择一处长住,谢相会选哪一处?”   她好奇得很,大有追根究底的架势。谢漪便有些无奈,不愿说这些琐碎之事。刘藻急了,又道:“今日不论君臣,单论你我,我们说一说话,并没有什么的。”   她如此坚持,谢漪也不好再辞,只得答道:“巩县。”   巩县?刘藻略一思忖,当即明白过来,巩县是谢相的封地,她若卸下身上的官职,自然便要离京去国。   她状若自语道:“巩县有多远?”   谢漪道:“陛下为何对此上心?”   刘藻顿时一惊,随即笑了笑,道:“我只好奇罢了。”她说罢,又与谢漪商量,“我为谢相换个封地如何?就雒阳,雒阳与长安近,地方也富庶,不如就封给谢相,可好?”   谢漪皱眉,不悦道:“封地怎可更改,臣近日无功,又凭何封赏?”说到朝事,她便不会由着刘藻。刘藻也知,闻言便不作声了。   雨仍在下,哗哗地冲刷着石板与台阶,然而却已无人留意。   谢漪见她不说话了,恐自己语气太重,使陛下伤心了,便温声安慰道:“臣知陛下好意,来日臣有大功,再封也不迟。”   刘藻点点头,又说起后日的大朝来。她话题跳转得极快,谢漪也顺着她,她想谈什么,便与她谈什么。   直至夜幕降临,风雨停歇,天空阴沉沉的,仿佛笼着一层灰蒙蒙的雾。   用过哺食,刘藻也不愿走,依旧留在谢漪这里。谢漪也不赶她,由她在殿中来回地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   殿中陈设,并无什么奇特之处,但刘藻却突然上起心来,问谢漪这瓶子是什么来历,这剑是何人所冶,何人所用,这竹简又是何人留下。   这皆是蓬莱岛上之事,谢漪又如何知晓,只得与她一同猜测,会是何人所用,如何到得宫中。刘藻胡言乱语,谢漪也不嘲讽,最多也只纠正一下不合常理之处。   二人一直说到了子时,谢漪不得不送客。刘藻也知不能再留下去了,便不甘不愿地起身。谢漪送她到殿门外。   刘藻还是不愿走,她极为珍惜与谢漪相处的点点滴滴,可她又不得不走。   谢漪站在殿门前,身子在殿中的灯光映照下,半明半暗。刘藻望着她,恋恋不舍。谢漪正想着,是否要送陛下回寝殿,便闻她忽然问道:“来世的来世,谢相可曾许与旁人?”   谢漪惊讶地望着她,不知她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刘藻知不该说不该问,可她着实压抑得太久了,便趁着开了口,有些莽撞地说了下来:“倘若没有,能否许与我?哪怕只做片刻心动,能否许与我?”   她眼中有伤痕,话语冲撞却卑微,使得谢漪也心疼起来。   刘藻直直地望着她,谢漪却无法开口。刘藻等了片刻,又许是良久,眼中一点一点地死寂下去。   她又使她为难了。刘藻心中自嘲,正要说些话,遮掩过去,便闻谢漪说道:“好。”   刘藻的眼睛蓦然亮了,谢漪对她微微点了下头。刘藻的眼角微微泛红,用力地点头:“我等。”   一世两世,千世万世,只要能等到,她都等。   她说罢转身,大步地离去,与方才赖着不肯走的模样,截然不同。   谢漪站在原地,望着她愈行愈远的背影。只觉陛下这一整日下来,唯有这一刻,是高兴的。   来生的来生,何其缥缈,可她却因这一句这般欣喜。   谢漪分不清是心疼,还是酸涩,陛下方才眼角发红,说着我等的模样,不知为何竟生生镌在了她心上。   刘藻自然是高兴的。谢相一诺千金,从未有失信的时候,她说了愿许她来生的来生,必然会兑现的。   她高兴得辗转难眠,又兼生地,竟至天将亮,方朦胧睡去。   她做了个梦,梦见她一直等,等过今生,等过了来生,好不容易等到了来生的来生,她高兴地去寻谢相,可谢相却不认得她了,她用陌生的眼神看着她,要她离开,说她令她觉得恶心。 第65章   这一场梦下来,刘藻自是未得好眠,加上又淋了雨,翌日醒来,头疼得厉害。   她起身更衣,梳洗过后,走出殿门,便见殿外阳光耀目,草木间清新生香,花鸟蜂蝶,鲜艳动人,还有微风轻拂着衣衫。   刘藻微微吐出口气,心间明朗了些,去寻谢漪,邀她一同回去。   谢漪早已起了,且料到她必来,专令人多备了一食案,与她同进朝食。   用过朝食,二人一同往岸边,早有大船在那处等着了。刘藻见这一路来的好风光,不免遗憾未能与谢相同览,便与谢漪说道:“可惜不能久留此地。”   其实要留也是可以留的,只需令人以舟将案牍竹简运到蓬莱即可。她求一求,谢相这般疼她,兴许就答应留下了。然而明日却有大朝。刘藻自登基后,除了病得不能起身的那回,还从未缺过一回朝。此番自也不会为玩乐而破例。   “下回得闲,陛下再来就是。”谢漪道。建章宫就在长安城中,她要何时来,都使得。   刘藻点点头,登上船去。   船行平稳,自烟波中穿行,颇有隐逸缥缈之意境。刘藻本就头疼,在船上一荡,便更疼了,就没有起身观赏,乖乖坐着。   谢漪见她不动,又见她神色间略显憔悴,不免关切,问道:“陛下可是身上不适?”   刘藻微微笑了笑,随意道:“有些头疼,待回去睡上一觉,也就好了。”   她说罢,又望舟外,粼粼的水面,随着船身驶过,划出一条碧波清澈的水道,好看得很。如此好景,她也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来,阖目小憩。   谢漪见她气色愈加难看,唇色苍白,眼下青黑,分明是极为疲倦的模样,担忧不已,恐她因昨日那场雨,染上重疾。至下船,便叮嘱道:“回去,便令医官来看过。”   刘藻歇了一路,觉得好些了,闻谢漪嘱咐,自是答应,还反过来叮嘱她:“谢相也淋了雨,也需令医官来看过,切不可轻忽了事。”   谢漪也答应了。   二人同行至一岔道口,刘藻回未央宫,谢漪则是家去,便需分开了。   谢漪照例行礼,目送刘藻离去,待她走出十余步,方转身走上自己的路途。然而走出几步,她心中忽生起牵挂,不知陛下回去是否会召医官来视疾,不知她眼下可觉难受,回去是否当真会好生歇着。昨日离宫整日,御案上必堆了不少案牍,陛下年少,却极为尽责,对政事十分上心,回去后,兴许便拖着病躯,批阅起积下的奏疏来了。   她挂心这种种,不由回头,便见刘藻也正回头。见她看过来,刘藻展颜一笑,与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快家去。   谢漪见她憔悴的脸上显出笑意,不禁酸涩,又知她留在此地,陛下必是不肯走的,便抬袖一礼,快步而去。   刘藻见她走得没影了,方才转身回宫。   待至温室殿,又遣人召了医官,刘藻却不住回想起昨日那梦。梦时梦中情形无比清晰,到此时回想,却模糊起来,记不清了,只有谢相的那句“你真使我恶心”,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中。   刘藻微微叹了口气,与自己说道,来生之说,本就虚无缥缈,人所能掌控的唯止今生而已,否则秦皇与武帝又何必汲汲营营地求长生?她竟忘了这一遭,与谢相强求起来生的来生来。谢相答允,也必是因可怜她?这样说来,她失信也是情有可原,怨不得她。   只是可惜,她与谢相的今生早已是无望。   刘藻想着,医官便来了。这回太医令与太医丞同至。   两名医官看过,与刘藻禀道:“确是风寒,待臣开一副药来,陛下服上两贴,便可缓解了。”   刘藻颔首,道:“卿自去。”   二人便退下了。   刘藻强撑着精神,待药煎好了服过,方歇下。她睡了一下午,临近黄昏醒来,许是药效起了,头疼果真缓解,只是稍有些咳嗽。但也不严重。     刘藻见此,方才安心,又召了太医令来视疾。太医令重新把脉,确认好转,仔细叮嘱道:“这两日正是风寒于体内郁积之时,陛下切不可太过操劳,需好生休养。休养得好了,病自就愈了。”   刘藻颔首,状似无意道:“相府可曾令人来请医官?”   太医令答:“请过,是为丞相看诊。”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刘藻留意他的神色,见无疑难担忧之色,便知谢相无碍,也就不再问下去。她召他来,本就是问一问谢相可请了医官看诊,既已知晓,自是令他退下了。   她好了些,想起今日还未见过奏本,又往宣室殿去,将这两日的奏疏都搬来,翻看起来。   直至子时,胡敖见她一批阅起奏疏,竟就停不下来了,不免暗自叹息。明日卯时还得上朝,就是此时去歇下,也只得三两个时辰可睡,且陛下还病着。他小心上前,劝道:“已至子时了,陛下去歇了。”   刘藻闻言回神,望了眼滴漏,方知这一看就看到这时辰了。她掩唇咳了两声,站起身,又指着特意放到一边的两卷竹简,道:“这两道奏疏,你替朕收着,明日大朝上宣读众臣。”   能在大朝时宣读众臣的,必是大事。胡敖应了声诺,谨慎地将那两道奏疏收了起来。   刘藻将手中的笔放下,往殿外走去,心中则盘算着奏疏上所奏之事。天下大事,源源不绝,呈到御案上的,更是大事中的大事,故而她读奏疏,皆甚仔细,有不能决的便令大臣商议。   这回说的是吴地起了一小股民乱。泱泱大汉,自不至于忧心小小的作乱,不论何处调些兵马,便可平息。只是刘藻却想,吴越富庶之地,百姓理当安居乐业,为何却起民乱?再则是想朝廷当如何平息,方能既使百姓生畏,以为前鉴,又能施展朝廷仁恩,使百姓心向朝廷。   她一路想着,回了寝殿躺下,合上眼,仍在思索。   只是半梦半醒间,她忽想到,谢相不会成为她的皇后,不会居住到椒房殿中,那她往日搜罗的那些谢相喜爱的物件,再留在那大殿中,也没了意义,她需寻机赠与谢相才是。   谢漪在家中也正想着她,牵挂她可有早些歇下,头疼可曾缓解了。隔日大朝,见了刘藻,她的容颜遮掩在冕旒之下,看不分明。及散朝后,与几名重臣一同入宣室殿商议朝政,方看清了她的脸色,已较昨日好了许多,虽有些咳嗽,但精神还不错。   谢漪这才放心。   之后朝中便一直在忙。直到了秋日,刘藻方想起,她原是要在太液池畔建宫室的。只是秋高气爽,和风清润,因炎热而起的建宫室的念头,便淡了下去。刘藻也就不再提起,将此事,暂且放下了。   倒是谢漪,替她记挂了多时,暗中还令专人画了几幅新宫室的图纸,以备陛下择选。只是后来未听她提起,便知她多半是忘了,到秋日天凉,就干脆算了。   说来也怪,谢漪与刘藻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可她却对她十分了解,甚至猜到,过了那一阵热切,依陛下随意的性子,至明年夏日,觉得热了,多半是往太液池畔,随意寻间凉快些的宫室,就对付过去了。   到了第二年夏日,果真如此。   时光飞逝而过,这一年是元贞四年,刘藻十八岁了,谢漪也到了三十二岁。这一年,刘藻依旧不常召见谢漪,但她不会刻意地不去看她,不会避开与她独处的时候,她做得自然得多,会在商议朝政,闻听谢漪说出好计策时,与她微笑,会私下召见她,将一些十分合她心意的物件赠与,冬至那回,刘藻往老夫人家中,还特与谢漪下了帖子,三人一同过节。   可她的言行,渐渐地越来越像一个晚辈,就像是一个人长大了,便明白了年少时的荒唐,知错就改地对往事不再提起。她对谢漪尊敬有加,私下有礼,朝上更是处处显出敬重,将她比作伊尹周公。   她做得很好,可谢漪却总忘不了那夜蓬莱岛上,陛下听闻她愿许来生的来生时,红着眼角,说“我等”的模样。   她也险些就信了她努力的伪装,倘若她不曾与她对视,不曾见过她压抑眼底的伤痕,与回回立在殿门外,目送她远去的身影。她便当真要让陛下瞒过去了。 第66章   时值八月,暑气未消,夏日之酷热仿佛常驻人间,过不去了。   刘藻担忧长此以往,要闹旱灾,便欲先预备着救灾事宜,以防万一。此事得与丞相说一声,她召了谢漪来商议。   谢漪较她见识更广,经得更多,她能想到,谢漪自也想到了。   “臣已遣专人往各地查看,只是近日郡国俱无灾害的奏疏上来,可见热也只热了长安一带。”谢漪说道。   刘藻闻言,倒放下大半的心:“不是多地大旱就好。朕闻渭水下降,将见河床,这场旱灾恐是避不过了。”   谢漪也是这样想的:“今秋收成必受影响,百姓恐将无以为继。旱灾之后多有蝗灾,也得准备着。”   旱灾之后有蝗灾,刘藻还是第一回 知道,她记在心里了。   殿外响起一阵蝉鸣,叫得人焦躁烦闷。刘藻心思静,倒不觉如何,只目光瞥过殿前侍奉的宫人,他们恭敬之余,都多了几分躁意。   “天热,朕在清凉殿中,尚觉得闷,更不必说百姓了。”刘藻叹道。   谢漪见她目光所视,也想到了,不愿陛下太过记挂,便道:“臣已行文三辅六郡,令做安顿,不可使百姓困于酷暑,致疾致亡,也使专人巡查,以免底下隐瞒灾情。陛下安心。”   她都想到,也做了安排。刘藻感激之余,道:“谢相也要多歇息,不可事事亲力亲为,但有所需,说与朕,又或支使下头皆可。”   若是旁人说这话,兴许就是在暗讽她擅专,但陛下说来,便真的只是怕她事事上心,累着了。谢漪笑道:“臣记下了,多谢陛下关心。”   刘藻也与她笑了笑。恰好宫人奉上酸梅汤来,是在冰鉴中镇过,清凉可口,很是解暑,刘藻接过,先奉于谢漪,而后方取自己的那一杯,又与殿中道:“今日都早些去歇了,只留两三人听吩咐便是。天热,这月合宫皆多赐一月俸钱。”   宫人们皆大喜,跪下了称谢。刘藻见旁人欢喜,她自己看着也高兴,摆摆手,令他们退下了,饮了一口汤,酸梅汤入腹,顿时浑身清凉。   她正要与谢漪说什么。胡敖入内来禀道:“陛下,长平侯求见。”   长平侯?刘藻与谢漪对视了一眼,将手中的耳杯搁下了,道:“请进来。”   这位长平侯是刘藻新封的。去岁列侯复家之事,卫氏得了很大的恩赐,刘藻赐卫氏万金,又复卫不疑爵位。卫不疑幼年时,曾封过阴安侯,后坐事失侯,谢漪的意思是复他为阴安侯,便是隆恩了。刘藻原也做此打算,后一想卫不疑与卫登许是经过大起大落,为人都十分老实,这样的人,多恩遇些也无妨,断不会生出骄横之心来。就赏了长平侯的爵位。   长平侯是卫青曾封过的,正是卫氏鼎盛之时的象征,其中意义,举朝皆知,卫氏一时间,炙手可热起来。   至冬日,卫不疑因病故去,长平侯之位就由他的长子袭了。   今日来的长平侯,便是卫不疑之子。   他与刘藻同辈,可岁数要大上许多,已过了而立,气质上甚为软和,看不出什么架子与城府,一入殿便跪下行礼。   刘藻令他起身,长平侯起来,也不敢直视皇帝,转身与谢漪作揖,道了声:“姑母。”   谢漪与他颔首。   刘藻令他坐了,方温声问道:“阿兄此来,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长平侯听到这声阿兄,便很惶恐,险些又要站起身来道不敢,好不容易忍住了,看了眼丞相,又看了看皇帝,如实禀道:“确实有一事,要求陛下。”   卫氏一家子老实,难得他有事相求,刘藻十分温和道:“一家人说什么求不求?阿兄说来就是,帮得上的,朕自鼎力。”   长平侯受宠若惊,期期艾艾地说了来:“是陛下婚事。”   胡敖吓了一跳,长平侯当着谢相的面,就与陛下提婚事,陛下恐是要生气。然而刘藻却未显出怒意,笑着道:“哦……婚事?”   长平侯便十分紧张,去岁,廷尉代侄孙向陛下求亲,陛下口中说着考虑,却连日不置一词,且频频挑拣廷尉的错处,又将他那侄孙调出京去,往一偏远之地做了小小的县尉,朝中大臣个个阴谋老成,见这一出出,岂能还不知陛下的态度?就是廷尉,也不敢上前问陛下考虑得如何了。   此事草草收场,大臣们再不敢再与陛下起皇夫二字。   只是陛下岁数到了,总不能迟迟空置着中宫,总有些胆大的,欲谋这荣光,宁陵侯便是其中之一,他较聪明,托到了长平侯跟前。   “是宁陵侯,欲与帝宗结亲”长平侯说道。   刘藻笑意不改,说的话,却使长平侯胆战心惊,她甚是和气道:“宁陵侯竟能劝动阿兄为说客,可是许了什么酬谢之礼?”   长平侯当即便坐不住了,腾地立起,跪伏在地,颤声道:“绝非如此,是臣微时,受过他家恩惠,故不好辞,若是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降罪。”   刘藻眉目微微舒展开了,弯身扶起他,看似责备,却甚亲近道:“朕不过一问罢了,阿兄何以惶恐至此?”   长平侯就着她的搀扶站起,面色仍是白的,低着头,不敢吱声。   刘藻道:“恩情自是要偿的,否则如何立足?只是卫氏复爵不久,能有什么底子?偿起来也勉强。不如这样,这旧恩,朕来还。往后阿兄便不要应承这等事了。说成了,他们未必多感激,说不成,指不定背地里怎么埋怨,不值当。”   长平侯本就不情不愿地来,闻言自是答应不迭。   刘藻令他坐下了,又与他道:“卫氏要重振家声,可不是赏个爵位,赐些珍宝便能成的,还得子弟争气才好。阿兄为家主,得担起责来,督促子弟上进,族中若有俊彦,有朕与谢相在,总不至于埋没。”   她语重心长,殷殷叮嘱,长平侯受教,连声应诺,又觉着实对不住陛下,明知陛下对皇夫之事另有计较,暂且不愿提起,却偏偏应了宁陵侯请托,来使陛下为难。   他羞愧不迭,以袖掩面道:“臣愧对陛下,竟与陛下提婚事。请陛下降罪。”   刘藻的指尖颤了一下,维持着平和的容色,道:“小事耳,谈何降罪?”顿了顿,又道:“倘若无事,阿兄暂且家去。”   长平侯闻言,自是退下了。   他一去,殿中便静了下来,空气仿佛倏然间凝固了。   刘藻重又坐下,眉心微微地蹙起,仿佛十分疲惫,然而这流露仅短短片刻,不过瞬息,她便有振作出了一个笑意,端起酸梅汤饮一口,尝了尝,道:“放得久了,散了凉气,端下去重上。”   胡敖机灵,立即上前来,将耳杯都端下去,自冰鉴中起出两杯新的来。   刘藻端到手中,像是很喜欢,与谢漪说起夏日的饮品来。   谢漪自方才起就没有说话,眼下听着陛下滔滔不绝,她便偏头看她,仔细地听,偶尔应和上两声。可她的目光却显得心不在焉,仿佛别有心事。   刘藻说了几句,只觉得唇角都有些酸了,笑意似乎撑不住要垮了,她微微低下头,暗自吸了口气,好寻回长平侯来前的状态,可她再抬头,便恰好撞上谢相眼中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关切与心疼,仿佛看穿了一切。   那一瞬间,刘藻顿觉自己如一个伶人般让人看了笑话,犹自不知。她努力抬了抬嘴角,却怎么也撑不出一个笑容。她心中便慌了,又慌又觉可悲,转头去看滴漏,做出忙碌的模样,与谢漪道:“朕过会儿还要召人议事,谢相若无事,便且退下。”   谢漪想要说些什么,她欲抬手,抚摸陛下的脸庞,与她道,我都懂。可手却重逾千钧一般,抬不起来。话到嘴边,也成了臣告退。   她知陛下其实不惧大臣们逼迫择选皇夫,她只是不愿在她面前提罢了。她与长平侯镇定言辞,是想将话题转开。却不想素来软弱逃避的长平侯竟有胆量请罪,又将话题绕回去。陛下那时容色镇定,心中必是慌乱无措。   她走出殿门,刘藻照旧送她到殿外。   谢漪行了一礼,举步而去,她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凝在她身上,目送着她离去。她维持着身形平稳,迈出平缓的步子,心中却忍不住想,陛下究竟是以什么样的神色,面对着她的背影的。她不由止步,回头看去。   却见陛下就站在殿门外,身形清瘦单薄,眼中是还未来得及藏起的依恋。见她回头,她掩下了眼中的眷恋,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快回去。   与一年前,自蓬莱岛上回来的那回,几乎一样,不同的是那日陛下是对她展露笑容的,而如今,她没了笑意,目光却越发苍凉与克制。   谢漪惊觉,这一年来,陛下真心的笑意,已是越来越少。 第67章   走出宣室之时,天还不晚,骄阳灼灼,人间热气升腾。   谢漪到了相府,家下人侍奉她更衣,又取了水来,与她擦脸,好去一去暑气。   室内摆了冰,清凉阵阵,身为舒爽。谢漪擦过脸,在上首坐下。婢子捧了一耳杯来,奉到她身前,道:“这是新酿酸梅汤,甚是解暑,君侯饮一杯。”   听她说是酸梅汤,谢漪伸出去的手便顿住了,容色恍惚。婢子等了许久,不久她接过,不免惊讶,只家中规矩甚严,她也不敢随意开口,只跪在地上,高高举着托盘。   直至她的手都酸了,托盘微微的晃动,耳杯中的酸梅汤溅出来,另一婢子怕再久便要摔了,大着胆子,出声道:“君侯。”   谢漪恍然回神,将耳杯端至眼前,杯中带着些微凉意,汤色喜人,底下还沉了三两颗酸梅,光是一看,便使人口舌生津。   她抿了一口,滋味与宫中的相似,只是她注重保养,汤自冰鉴中取出,晾了一阵,不那么冷了,方端上来的,而宫中所进,要冰得多。   酸梅汤上来时,她就想着要提醒陛下,用冰不可太过,易伤脾胃,也生湿气,只是长平侯那一搅和,她竟忘了。   下回见着陛下时,得记着劝一劝。陛下身子单薄,便更该于细微处留意才是。   她遇事,处处牵挂着刘藻。陛下是个很好的孩子,不必人怎么操心。可纵是如此,谢漪仍旧牵肠挂肚。   她勤政,她担忧她勤政太过,劳损身子。她威严日重,她担忧人人都畏惧她,无人敢以真心待她。她不怎么好享乐,内府之中,帛帑堆积,去岁难得想建一座宫室,转头却又忘了,群臣常以此赞颂陛下,可她却怕她苛刻了自己。   她时常这般牵挂,然而眼下,她却开始自省,如此行事,是她错了。她过于关切,陛下方愈加放不下她。   谢漪取过一卷竹简摊开,竹简是空的,她提笔写下臣漪二字,笔尖停顿,过得半晌,方继续下笔。她的手不知怎么,有些颤抖,她集中心力,控制着手中的笔,聚精会神地写下“上奏皇帝陛下请辞丞相之位”,写到末尾那字,手上忽失了力,重重地顿了一下,留下了污点。   谢漪搁下笔,神色怅惘,竟有些茫然,心口也像是被挖空了一般,仿佛倏然间就在这天地间无依无靠,不知将往何处,不知往后余生还能做什么。   脆弱浮上她的眼底,谢漪皱了眉头,却不是怨谁,而是对自己不满。她定了定心神,重新取过一卷新竹简,将方才那句誊写一遍。   这道奏表,直到秋末,酷热散去,天降甘霖,数月之久的小干旱过去,方呈上刘藻的案头。   刘藻看到谢漪的奏表,习惯性地最先取来看,一翻开,她整个人便僵住了。   “只是臣多一句嘴,日月本不同存,因陛下一番真心勉强聚在一处,这段姻缘有果自是日月相融,无果恐是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了。”   去年夏日,方相氏所言的这句话一字不落地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她终究是要走了。   刘藻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出了殿门,胡敖大惊,急忙跟上,却见陛下的步伐越走越快,笔直地往前走,一直到了椒房殿外。   她推门进去,回过头,与他道了一句:“你们在此等着。”便将门关上。   椒房殿中因时常有人来,并不空落寂寞。刘藻走入大殿,便看到那一尊珊瑚树。她走过去,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眼泪便倏然间掉落下来。   谢相为何要走,是她做得还不够好吗?一定是,必是她让谢相不高兴了,所以,她彻底地不要她了。   刘藻在殿中一直待到第二日天明,胡敖等一众宫人便在殿外等了一夜。他们固然担忧,却无一人敢违背皇帝命令,擅自入殿。   刘藻出来时,容色极为憔悴,她手中持了一卷竹简,竹简是诏书的制式。胡敖不由想道,陛下在殿中写了一道诏书。   刘藻见了他,张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将殿中那株珊瑚树搬去宣室殿。”   胡敖一句多余的都不敢问,连忙答应,又不放心旁人,亲自带着数名宦官去般。   刘藻回去,并未做旁的,她睡了一觉,使气色好看了许多,又吃些东西,而后便是等到黄昏,算着时辰,估摸着谢相将要下衙了,方换了身新制的玄衣,重新束了发,带上那卷诏书与珊瑚树,往相府去。   到相府门前,恰好遇上回府的谢漪。   谢漪下了车,到她身前,行了一礼。刘藻道了声免礼。   这一回,便算是告别了,然而说完免礼后,刘藻却不知该说什么。谢漪弯了下唇,道:“请陛下入府。”   刘藻点了点头,转首,看了看这座府邸,府邸高大,气派而庄严。她来得次数不多,但回回都记在她心里了。她忽然想,等谢相去国后,她会因思念时常来此,还是怕触景生情,不敢再来。   谢漪见她没动,也没有催促,与她一同看了看这座府邸。她在这里住了十余年,早将此处视作家了。   刘藻看了许久,方举步而入,谢漪跟在她身后,静默不语。   入府,登堂。在榻上坐下,刘藻令将珊瑚抬上来,与谢漪道:“早想赠与谢相的,今日便带来了。”   谢漪认出来,这是陛下即位不久,邀她同去观赏珍宝之时,她看中的,后来这株珊瑚还落入太后手中,陛下又设法抢回来了。   她正要起身谢恩,刘藻却按住了她的手,与她道:“不要谢,也不要跪拜。”   她说着话,眼中满是哀乞,谢漪几不敢与她对视,点了点头,道:“好。”   刘藻便笑了一下,笑意清澈,配着那双幽深的眼眸,使人不忍看。她自怀中取出诏书,双手递给谢漪,道:“你看一看,还有缺漏的,便说来,好补上。”   谢漪打开,诏书是对她的封赐,增加侯国的封邑,赐下诸多珍宝,与她的各种优待,但最使她意外的,是末尾添了一句“凡诸侯入京朝见,巩侯皆不必亲来,可遣使代之”。   谢漪在心中反复地读这句,越读心便越空。有了这句话,她们余生都不会再见了。   刘藻发觉她的目光,停留在末尾,也知她在看哪一句,迟疑了片刻,终是道:“我知你离去的缘由,也知你一去,必是不愿再回来。我没有旁的奢求,只想恳请谢相,遇上棘手之事,或身上有所不适,千万遣使入京,说一声。”她顿了顿,想到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句,“我会很挂念。”   谢漪看着她年轻的容颜,答应了。   刘藻便长长地舒了口气,谢漪也叮嘱,要保重身子,有心事要说出来,不可闷着,身上不舒服了,也不能强行支撑,内府充足,偶尔有想要之物,也不必过于克制,不要亏待自己。   然而她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因为她想起了,陛下是没有地方说心事的,老夫人那处也不能事事都说,她有心事,只能藏在心底,只能自己撑着,如今还有她时时留意,她去后,又有谁能真心真意地关心陛下,又有谁能在她任性时劝上一句。   刘藻听她停下了,以为她的叮嘱尽了,乖乖答应:“谢相放心,我都记下了。”并不提半句难处,她今日来,不是为挽留,竟是为了让她心无挂碍地离京。   谢漪顷刻间便说不出话了。   刘藻等了一会儿,见她已不再言语,以为她是暗示她该走了,她的心就无比地难过起来。她们就要分别,兴许再无相见之日,谢相也不愿与她多待一会儿吗?   只是事到如今,她更加不愿违背她的心意,便要告辞,却见谢相望着她的目光,温柔到了极致。她的眼中涟漪波动,有一点格外柔和的亮光在其中闪耀,映照着她的模样。刘藻仿佛看到了除心疼不舍之外更深的情绪,然而那情绪也只片刻,不等她看清,便消失了。   谢漪转开目光,话音中有着刻意的镇定,说道:“时候不早,陛下该回宫了。”   听她催促,刘藻也不敢再多留,她深深地凝视谢漪一眼,站起身,道:“那我就告辞了。”   谢漪起身要送。刘藻的眼睛已红透了,她摇头道:“不要送。”声音已是沙哑。   她不想在谢相面前落泪,不想谢相将来回忆起的,是她的眼泪。   她说罢,便直接抬步,走到门口,她停了下来,背对着谢漪,道:“是我对不住姑母,让你白养了个孩子,使你半生心血都作废。让你不得不避走他乡,使得十余年功业付诸东流,一身材干皆受埋没,只能做一个闲散列侯。倘若真有来生的来生,我一定躲得远远的,绝不再来拖累姑母了。” 第68章   刘藻说罢,涕泗横流,她也不敢回头,快步而去,像是逃离。   她的身影很快就自门前,自庭中消失,唯余秋风飒飒,与堂上的一株血红的珊瑚树。珊瑚树红得纯粹,仿佛能滴血一般。时值黄昏,照入堂内的光线有限,血红的珊瑚树蒙上了一层晦暗的阴翳,没了美轮美奂的华丽,反倒使人觉得哀伤。   谢漪也不知坐了多久,直至日影西斜,月上东山。有婢女登堂来点灯,不知堂上有人,点了灯,见了珊瑚,眼中浮现惊叹,上前欲抚摸,便闻得一声:“别碰它。”   那语气甚急,全然不似谢相平日的行止温缓,婢女吓了一跳,方知堂上有人,她忙欲请罪,便见谢相合上双眸,低声道了一句“退下”,那形容,仿佛倦累到了极致。婢女也不敢多言,连忙退下了。   谢漪站起身,缓步至珊瑚前,她的眼神有些疲惫,渐渐地又充满温情,她抬手仿佛试探一般,轻轻地触碰。触手便是珊瑚的冰凉与坚硬。谢漪碰了一下,仿佛寻到了依靠,手心贴上去,轻柔地抚摸。   珊瑚很美,是世间少有的品相,谢漪却只能想到刘藻落荒而逃的背影,与她离去前的那番话。   今夜是来不及了,明日那道诏书便会加印,而后经一清贵高官,来相府宣读。诏书一旦宣读,她去了相位,便要离京。   不知那孩子会否来送行,多半是不会,也多半会遣使厚赐,让她风光离去。   谢漪细细地端详着这株珊瑚,她潜藏心底的眷恋与不舍,也唯有独自一人时,方敢有少许流露。   忽然,她看到珊瑚底下的一处小角落,有一点小小的红,与别处不同。这极为细微的不同,若非仔细凝视,是断断发现不了的。   她伸手触碰,发现是红绳的末端,她捏住这点末端,小心地抽出,不必多用力,便掉出一枚玉佩。   那玉佩很眼熟,谢漪抬至眼前细观。是一枚青鱼佩。陛下还是婴儿时,武帝亲赐,之后便一直带在她身上,十八年来,从未离身,因她登基当日,还以玉佩自证身份,这玉佩在众人眼中,几乎便是陛下的化身了。   谢漪将玉佩捂在心口,感受到玉佩上陛下沉重而克制的爱。倘若她没有发现,这玉佩便永远在珊瑚中了,不会知道陛下将自己悄悄地藏在她的行囊中,伴随她远去。   谢漪抬手,缓缓地捂住脸颊,不一会儿,泪水无声地顺着指缝留下。   怎么会是拖累?陛下于她,分明是上苍的恩赐。   可她却生生将陛下推开,使她连来生的来生都不敢再奢求。   刘藻回到宫中,便未出一步殿门,也未令摆膳。胡敖想到陛下昨夜在椒房殿中锁了一晚,白日虽草草补过一觉,到底伤身,何况整日来,她也只在出宫前,随意对付了块饼饵。这样下去,身子如何禁得住?   可他又不敢劝。陛下这几年威严加重,登基之初,偶尔还流露少年人的荒诞,这两年却是一日比一日端方,行事作风都端正得很。胡敖离得近,能看出陛下这份端方是超脱岁数外,强撑出来的,仿佛她心中存着恐惧,唯恐行事稍有偏移,便会受什么惩罚。   正因这份端方,宣室殿的宫人格外警醒,亦半点不敢违背圣意。   胡敖又等了半个时辰,见皇帝闷在殿中,仍未要用膳的迹象,思来想去,还是壮起胆子,入内去禀一声。   “陛下,当用膳了,空着肚子,处理起政务来,也力不从心啊。”   刘藻正自出神,闻言,面上便有些恍惚,说了一句:“我往后,也只剩处理政务了。”   胡敖听她语气并不严厉,又大着胆子劝了一句:“陛下是天子,怎会只剩处理政务?朝政之余,还可游猎,行宴,武帝时还办过一场蹴鞠赛,令外邦与诸侯王同观的,很是热闹。”   岂止这些,天子享乐,形式繁多,只他也不敢说来,教坏了陛下。   刘藻摇了摇头:“耽于玩乐不好,传出京去,让人听到了,会不高兴。何况,不能与她同乐的乐,又如何快活得起来呢?”   胡敖还不知谢相请辞之事,只他不知为何,望着眼前陛下面容间的茫然与无助,就想起当年陛下初入长乐宫时的情景。   那时昌邑王还在位,陛下一入宫就被幽禁在一处小宫室中。他是最早到陛下身边侍奉的那批宫人。每日都暗自观察这位小皇孙。知道她是个十分沉静的小女孩,话不多,时常在思考,也时常观察四周,伺机而动。看起来算是很沉稳了,可她无意中还是会流露出无助与害怕,与眼下的陛下一模一样。   胡敖侍奉了她四年,看着她从一个佯装沉稳的小皇孙,变成如今君威赫赫的皇帝,到底是有些感情。他不免心软,劝道:“陛下偶尔歇一歇,谁敢不高兴?陛下若想与人同乐,召见便是,谁敢不奉召?”   刘藻连忙摇头,道:“不可。”她下诏令谢相入京的话,谢相必是会奉诏的,可她不敢。山水迢迢,往来辛苦,太麻烦谢相了,且谢相也未必想见她。   何况她心中存着一个心思,是她适才回宫途中想出来的。等过上二三十年,她就装作当真放下了,那时谢相都老了,她便亲去侯国,接她入京奉养,要真心实意地唤她姑母,谢相一高兴,也许就能随她入京了。   她无子女,在侯国无人奉养,她当真放心不下。      这样一想,刘藻似乎找到了些盼头。只要等上二三十年,就能接谢相回来了。只是到时,她一定要装得很逼真才好。不能像这一年,被谢相识破了,她才会辞官离京的。   不过不要紧,她好好地练上二三十年,就一定能演得很逼真了。   刘藻想得入神,把在她身边的胡敖忘了,胡敖见此,只得在心中叹一口气,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刘藻越想,越觉得找到了寄托,哪怕一丝丝能与谢漪扯上关系的念头,都能使她无比蕴藉。她要更加勤政,她心中想道,要使百姓安居,使人人有衣穿,户户有余粮,谢相在外,见了如此盛景,就会在心中夸她。   她还要时常厚赐,不然谢相在侯国忘了她可怎么办。她得做许多利国利民的事,使谢相不但夸她,还要时常想起她。   这样就很好了。刘藻想着,觉得见不到谢漪,也不那么难熬了。毕竟她表现得好,只需过上二三十年,她们又可相见。   她都快将自己安慰好了,却有一个念头,骤然闪入她的脑海?   那思念怎么办?爱怎么办?就此一生,爱而不得了吗?她真的很想谢相在她难过时抱一抱她,在她困于案牍时,劝慰一句,想每日醒来就看到,想每日睡前能与她相视一笑,想余生每一件事都与她相关。   她真的很想很想听谢相说一句,我心中也有你。   一口甜腥涌上她的喉间,刘藻忙咽下了,赶紧将这些念头驱散。   都不重要,她忙与自己道。   不知是昨夜未免累的,还是心病太甚,她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太阳穴处剧痛无比,她抬手按住,深深地喘了口气,一抬头,却见这大殿空空旷旷,这世间,无人能与她相依。   不对,她还有外祖母。她想到了,头疼都缓解了些。   明日就去见一见外祖母。   她很喜欢旧宅,每月都要去上两回,她要与外祖母说说话。外祖母岁数大了,经得多了,心胸很旷达,与她言说,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刘藻用力按住太阳穴,好再缓解一些痛意。   门外忽然奔入一个宦官。他来得甚急,身形带风,一入殿便伏在地上,高呼:“陛下!”   刘藻的胸口犹如被一块大石压住了一般,她扶御案,缓缓地撑着站起来,看着那宦官。   那宦官说道:“方才宫外传讯,老夫人大去了!”   刘藻身形晃了晃,胡敖忙扶住她。   刘藻的眼睛红得像充了血,满是不敢置信,她推开胡敖的手,往殿外走去。   灵堂还未设起来,家中仆妇惊慌失措。刘藻匆忙赶来,只看到外祖母的遗容,很是安详。   她呆呆地看着,突然间,像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不懂得悲伤,也不懂得难过,像是成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她似乎成了一名四五岁的稚子,不懂什么是生死,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外祖母的容颜。她走到床前,想要碰一碰外祖母的脸,想着上回来还好好的,才几日,竟就没了。   “老夫人病了多日了,一直不愿告诉陛下,说是人老了,难免这一遭,不必搅扰陛下。”仆妇在旁禀道。   刘藻轻轻摇了摇头,哑着声道:“不可能。朕上回来,还好端端的,怎会突然,人就没了?必是你们害死了老人。”   她心中升起一团怒火,熊熊燃烧,怎么都不信老人久病的说辞。她指着这宅中的仆妇,道:“全部拿下,严刑讯问!”   门外立即冲入数十名侍从,将所有仆妇全部锁拿。   刘藻一番暴怒,麻痹了失去至亲的剜心之痛,然而人一拿下,全部拖出去,房中只剩下她与老夫人的遗体,她的心又空了下来,痛彻心扉地悲苦与不舍全部堵在了胸口,无处发泄。   她走过去,在床前跪下,唤了一声:“外祖母。”   无人应她。   她又唤了一声:“外祖母,孙儿来看您了。”   依旧无人应她。   刘藻的心头越发空茫,她不甘心,又道:“外祖母,我想吃竹筒饭了。”   可老夫人的身体渐渐地变僵变冷,再也不会开导她,为她做竹筒饭了。   刘藻不明白,为何一个个都要离她而去。   她生来无父,不几年又失母,祖父驾崩,叔父将她逐出宫门,好不容易,外祖母抚养,谢相鼎力相助,让她长大了,又机缘巧合,得了大位,结果却是谢相要离开她,外祖母也故去了。   她就真的这么坏,不值得人疼爱吗?   她想不通,跪在床前,神色木然而空洞。忽然她落入了一个怀抱中,那怀抱有她熟悉的香气。她愣愣地抬头,谢相不知何时来了。   刘藻嘴唇颤抖,她看着谢漪,悲痛像是洪水,顷刻间从心中喷涌,她抱住谢漪,像是幼兽一般,在她怀中发出痛到极致的哭声。   那哭声压抑,埋藏着凡人最深远地无奈与悲痛。 第69章   外祖母逐渐冷去的遗体就在床上,刘藻再是不愿她忽然就没了,也不得不信。她悲痛欲绝,连日来的郁积也都在此刻一并发泄了出来,在谢漪怀中号啕痛哭,全然没了往日克制的仪态。   谢漪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微微仰了仰头,眼中也是泪光闪烁。   直至刘藻发泄过了,止了哭声,只木然流泪,谢漪方劝慰道:“陛下悲恸至此,老夫人倘若见了,必会心疼。”   刘藻不说话,她靠在谢漪的肩,目光落在老夫人再也不会睁眼的面容上,眼泪无声地流淌。   失去至亲,何其痛心,谢漪说罢,也觉什么话此时说来,都是轻飘飘的,不能有半点安慰,干脆也就不说了,只陪着刘藻,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背,示意她在,有人陪着她。   如此,直坐到了天明,刘藻仍是悲痛,可到底缓过来了,哑着声,令人准备后事。谢漪见她缓过来,会开口说话了,也稍稍安心,与她道:“陛下且先梳洗一番。老夫人无子,陛下乃是外亲,何人主持丧仪,还得陛下安排。”   生死哀荣,并非小事,陛下侍奉老夫人至孝,老夫人溘然长逝,桩桩件件都需安置起来,陛下必是亲力亲为。   刘藻像是没听进去,她又望向老夫人的遗容,轻声说道:“仆妇称外祖母病了多时,不愿我担心,方令人瞒下。我不信,上回来时,外祖母还亲自为了煨了饼饵。”   她顿了顿,泪水自眼角滑下:“饼饵很好吃,与小时的味道一模一样,外祖母精神也不错,与我说了许久的话,怎么看都不像染恙之人。我已使人拿下仆妇拷问。可若是当真为人所害,这府中的使唤之人全是我选的,岂不是我害死了她,我又有何面目立于外祖母身前。若不是,她病了这样久,我却不知,又岂非不孝。”   她将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谢漪听得难受,正要安慰她,便见她回过头来,与她道:“多谢谢相昨夜陪我,使我不那么无助,你也一夜未眠,回去歇一歇。”   她这般情形,谢漪又如何放心得下,只道:“不忙,府中无人主事,陛下一人难免有顾不得之处,臣给陛下搭把手。”   刘藻一听,也不固执了,只是很真诚地道了一句:“有劳谢相。”   接下去诸事,当真是刘藻亲力亲为。那几名仆妇也禁住了拷问,又有为老夫人视疾的医者作证,的确是病逝。   刘藻其实也猜到,多半是病逝,可她当时暴怒,不愿相信老夫人无声无息地去了,不免寻了她们出气,可她心中其实是怨自己更多的。   查明以后,刘藻想到这几人侍奉外祖母多年,也有苦劳,便多有颁赐,既是嘉奖,也是补偿。   汉文帝有过遗诏,明令“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纤七日,释服”,为外祖父母服丧,要服小功,是五服之中的第四等,小功之期仅十四日。刘藻觉得不够,欲以汉文帝之前的旧仪行事。   汉文帝前,小功是要服五个月的。   除此之外,其余细节,她也安排得极为周致,因她这一番用心,上门致奠之人,源源不绝,三公九卿无人不至,已非盛况二字所能概括。   然而刘藻仍无半点释怀,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连强撑出一个笑容,都办不到,仿佛一瞬间,整个人都垮了。   她也知这样不好,欲寻人说话,可能让她说一说贴心话的,就只有谢漪了。   灵堂中来的人多了,不免杂吵,至夜间,人皆散尽,又不免寂静。刘藻是外亲,守灵之事,轮不到她,可外祖母无子无孙,匆忙自旁支过继了一名侄儿来,记在外祖父名下,延续祭祀。刘藻又觉那侄儿与外祖母并不亲近,未必真心祭奠,便要亲自守灵。   如此一来,不免逾制,有违礼法。大臣们少不得劝谏,御史大夫杨敞为首,谏得甚为疾言厉色。   刘藻本就自责,只觉不论如何尽孝,都难恕己罪,大臣们竟连这个都要制止。她不免盛怒,捡起笔来,欲亲自写诏书斥骂,夺其官位,令他归家省过,杨敞高龄,一旦夺官,多半是回不了朝了。谢漪在旁看着,便要劝谏,如此硬争,怕是要酿成大事,陛下眼下心烦,不妨将此事交与她去处置。   不想,劝谏之语还未出口,刘藻便又停了笔,深深地吸了口气,神色十分沮丧,与谢漪道:“从前桓师欲循序渐进,只教儒术,我欲习治国之道而无门,是杨敞献了太史公书来,使我自古人前鉴之中,得少许启发。”   劝谏的话便统统咽了回去,谢漪心下叹了口气,陛下行事,并非仁懦之君,但有主见,多半坚持,然而却记得当初一个小小善举,也不计较那时杨敞献书为的是自身,只记得她自其中得了好处,要回报他。   刘藻的脸色很苍白,气色也不好,老夫人逝去三日,她中间合眼的时候都少,或徘徊灵前,或端详灵位,面上时常有恍惚之色,似乎总也无法相信老夫人当真亡故了。   故而她开口说话,也开始理事,仍是使谢漪极为忧心。   “陛下不妨下诏,先斥责,而后令杨敞提一章程来,问他要如何既守礼法,又使陛下能尽孝心。此诏一下,朝中必会议论丧期过短,也必有大臣提出恢复古礼,他们争论去了,自也顾不上陛下。”待争论出结果,这边丧仪也当毕了。   刘藻一听,觉得可以,与谢漪感激地点了点头,令人拟诏去了。   拟诏用印,又使人颁布,刘藻便去堂中守灵。   谢漪除有事要忙,多数时候都陪着她。刘藻累得很,可合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又满腹的话想说,便忍不住与谢漪说了起来,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   “年幼时,知晓了身世,也十分怨愤过,尤其此事还不是什么秘密,邻舍与家人总以或轻蔑或怜悯的眼神看我,就极怨愤。觉得同是刘氏血脉,武帝之孙,何以落魄至此,畏畏缩缩地活着。都是外祖母劝的我。”   她记忆中就是与外祖母相依为命的,自是有许多往事可说。从前刘藻也不会与人说起,这些事,都是她落魄时发生,说了倒像是求人可怜。   可对着谢漪,她就不会有这顾忌了。她有什么事,是谢相不知的呢?她只恐自己过于絮叨,致使谢相烦她。   于是说不几句,她便有些窘迫,草草说了结语:“多亏外祖母,否则,我必是一个愤世嫉俗的性子。”   谢漪哪里会烦她,她只担忧陛下熬坏了身子,与她接话道:“老夫人待陛下有恩。”   灵堂缟素肃穆,灯烛不时晃动,又因是夏日,恐尸身腐烂,堂上放了许多冰,其实是有些阴森的,可刘藻一点也不怕,她看了许久灵位,神色越发恍惚起来。   谢漪恐她又陷入悲伤中去,与她道:“老夫人在臣家居住之时,也曾数度提起陛下年幼时事。”   刘藻闻言,果真望向她。   谢漪将声音放得急缓,一字一字,如说故事一般与她说了起来:“陛下年幼时,有一年踏青,陛下不留神,与家人走散了……”   刘藻跟着谢漪的话语追忆起来,谢漪的声音渐渐轻下去,刘藻逐渐与她靠近,不知何时就靠在了她肩上。   “好不容易寻回,老夫人喜极而泣,又后怕不已,陛下却只顾着笑,一点都不知闯下了多大的祸事。”谢漪轻轻地说完,刘藻的呼吸已沉下来了。   熬了三日三夜,纵是铁打的人都撑不住。谢漪松了口气,又等了许久,确定刘藻睡熟了,方防着她躺下,让她的头,枕在她的腿上,好睡得舒服些。   在灵前熟睡的确失礼,但谢漪恐怕转移,会惊醒陛下,且老夫人那般疼爱陛下,泉下之灵有知,也不会怪罪陛下的。   距天亮还有三个时辰,谢漪却是无半点困意,她就着烛光,看刘藻熟睡的容颜,只觉怎么都看不腻。刘藻睡着睡着,便将身子蜷起来,到天明,她已在不知不觉间靠近了谢漪的小腹,不知是梦见了什么,脑袋还在谢漪的腹上蹭了一下,很是亲密。   谢漪抿了下唇,低头看她,刘藻的皮肤很白,头发却如鸦羽一般浓黑茂密。谢漪晃了神,抬手轻触刘藻额发与肌肤的交界处。发丝柔滑,肌肤却有些凉,谢漪的指腹缓缓往下,轻抚她的脸颊,慢慢地到了唇角。   刘藻动了一下,抬手环住了谢漪的腰。谢漪如梦初醒,连忙收手,胸口不住地起伏。   刘藻醒来,已过了辰时,她睁开眼,入目便是谢漪的下巴,她怔了一怔,有些迟钝地眨了下眼,忙坐了起来。   “陛下醒了。”谢漪说道。   刘藻脸上都红透了,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去看谢漪的腿,她枕着谢相,睡了一夜。   “陛下且去梳洗。”谢漪声音平稳。   刘藻忙答应,站起身,暗自留意谢漪的容色,却见她的神色极为镇定,堪称波澜不惊。刘藻红着脸,也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沉稳道:“谢相也快去歇一歇,补个觉。”   谢漪便道:“好。”   刘藻着实待不下去了,她的心脏都快从嗓子口跳出来了,脸烫得像是发烧,快步走了。     待她离去,谢漪方扶着几案站起,让刘藻枕了一夜,她的腿早已麻了,一站直,膝盖处如无数针扎一般疼。谢漪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并未张扬,只静静站着,待好些了,为老夫人上了柱香,方缓步离去。   朝中总得有一人主事,刘藻在旧宅,谢漪少不得要为她撑起朝政,顾不上补眠,便去了衙署。皇帝诏书一下,朝中果真便去议丧服。大汉以孝治天下,然而服丧之期却着实短了些。   文帝的《短丧诏》定下以日易月,最高的三年之期,缩为三十六日。服丧当应哀情轻重而界定时日,区区三十六日哀痛追念,远远不够。子路就嫌三年之期太久,孔子为此批评了他。   大臣中有不少便以为当复三年之期,只这是文帝定下的,皇帝为文帝子孙,推翻不免不孝。谢漪也不开口,只令他们去议,好让陛下安安心心地送老夫人最后一程。   等到他们议完,得出不可更改先王旧诏的结论,都已到了初冬了,老夫人葬入陵寝,旧宅依旧还在,只是刘藻不爱去了。   老夫人故去,于朝中而言,微不足道,葬礼之后,旧宅冷清,也无人提起,仿佛丧礼之时的盛况都是假的一般。   刘藻倒不大在意这个,她只要她记着外祖母,也就够了,旁人本就不识得外祖母,提不提又有何分别?她也重新振作了,恢复了先前的作息。   天冷得很,才是初冬,便这般寒意侵骨,不知数九之时要如何熬。刘藻搁下笔,搓了搓手,胡敖见此,往边上使了个眼色,令往火盆中多加些碳。   刘藻站起身,将手在火盆上烤了烤,而后又继续看奏疏,待看完了,谢漪恰好过来,与她禀些要事。   刘藻一见她就高兴,说了正事,又留了她多时,直至外头飘雪,再晚道上便不好走了,方将她一路送到宫门外。谢漪也未显出任何不悦,竟是事事都依她。   雪越下越大,不过半个时辰,道儿上便积了一层,刘藻坐在宫车上,望着一路裹了雪的树,积了雪的瓦,往来的宫人,素白的飘雪,心中却觉孤寂。   老夫人去后,刘藻时常觉得很孤单,宫中人再多,也无法缓解,只有谢漪在时,才会好一些,谢漪一走,她又会陷入孤寂之中。   只是此事,她谁都未提起,自己藏在心中罢了。   回了宣室殿,刘藻自书架上取下一只匣子,打开,是一道诏书。她取出诏书翻开,俨然便是当日她亲笔写,准谢漪辞官的诏书。   老夫人故去后,谢相便没有提过要走,刘藻自也不会主动去提,只是她心中总怀着一个担忧,担忧谢相哪日便要离去,那时,恐怕谁都拦不住。   刘藻将诏书卷起,轻轻地吁了口气,放回匣中收起。   谢漪出了宫,却遇上一件事。   她日常忙于朝中,家中由一幕僚管着,幕僚也颇具才能,许多年都未出过错。今日她一回府,那幕僚便等在门上,见她回来,先与她行礼,而后道,有要事要禀。   既是要事,自不可不听的。   谢漪与他去了书房,一听神色便沉了下来。   幕僚很是为难,又不得不说,便很斟酌言辞,他从头说来,甚是详尽,可想而知,是派人去查了的。   “是那位郎君五日前,与几位侯家子在教坊饮酒之时所言。那位郎君醉了,几位侯家子又以言辞相逼,郎君便嚷嚷着君侯早已与他定下,不日便要下聘。如今京中处处流传着君侯将下嫁那位郎君的谣言。”   幕僚是心腹,哪会不知这是假的。只是事关君侯名节之事,还得与她禀过再做论处。   这世道本就与女子极难,哪怕有了出仕的机会,又有几人能得居高位?但是京中,二千石以上大员的女子,仅只两人,一是谢相,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那老者早几年,不知经了多少闲言议论,直至如今,还有人在酒酣耳热后,极不尊重地揣测老人家的私德。   幕僚跟在谢漪身边,见她如何费尽心机,又是如何勤勉克己,自知她有今日都是自己一点一点拼来的。对那陈四就很瞧不上,别说是假,哪怕是真,婚姻之事,岂能如此轻浮地在那脂粉地,与一群狐朋狗友炫耀。   谢漪想了想,道:“此事我自有处置。”   幕僚闻言便安心退下了。   谢漪在书房中看完了案牍,直至天黑透,方起身往母亲处去。   她们母女,半月都未必见一回,卫老夫人见她来,也知是何事,竟也不慌,只道:“你四兄既已放出话去,你不如就应了。能等你这么多年的男子,这世间再寻不出第二个了,你当惜福才是。”   她口中四兄,便是陈牧,她肖想二人结亲多年,总觉谢漪一时不应,也撑不过太久,女子哪有不嫁的。然而到了如今,谢漪都无半点松口的意思,老夫人这才急了。陈牧在教坊说了大话,老夫人也不生气,反倒觉得正好以此逼一逼谢漪。   “话已传得满长安都是,你不应名节也毁了,又何必倔强。”   谢漪一笑:“我的名节是区区几句疯话毁得的?”   老夫人容色一滞,怒视着她。   谢漪眼底已有怒意,唇边那笑却仍挂着,老夫人看得心底发寒,却也笃定她不敢做什么。朝廷方才议过一场复旧礼,正是重视孝道的时候,她若不孝,必有人攻讦。   谢漪道:“大兄不必回京了。”   她说的大兄便是老夫人长子。老夫人除谢漪还有二子,二子皆在郡县为官,原定长子来年能回京的。   她一开口便抓住了老夫人的命脉,老夫人颤着声道:“不必回京了?”   “今生今世。”   老夫人大怒:“你怎敢如此!”   “母亲再说一句,二兄也同此。”   老夫人顿时像被扼住了咽喉,愤恨地盯着她。   谢漪见她消停了,便也转身离去。   她平日忙碌,且也无意与她针锋相对,到底是母亲,谈不到一处,便疏远些就是。不想如此,倒助长了她的气焰。   谢漪回去,见已无事,便早早地歇了。她躺在床上,合上眼,却是陛下送她出宫时不舍却克制的目光。   陈牧胡言,算不得大事。谢漪处置过家中,余下的自有幕僚操持。然而消息,却传入宫,到了刘藻耳中。   刘藻是听两名大臣私底下嘴碎说的。   她在宫墙拐角处撞上了这二人,那二人没想到竟与陛下迎面撞上了,口中还在交谈。刘藻隐约听到丞相、成婚四字,心中咯噔了一下,问了那二人道:“卿家所言,可是丞相的婚事?”   二人心想陈牧敢与人言,多半是当真定下了,否则哪来这样大的胆子,造谣丞相可是要问罪的。便笑回道:“陛下也耳闻了?便看谢相何时明言,臣等也好恭贺一番。”   刘藻一阵晕眩,久不能言,那二人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就走了。刘藻稳住心神,问了一句:“谁家郎君?”   “陈家子,名牧的。”   陈牧。刘藻默念一句,心慌意乱,她忙又默念一句谢相,却无静心之效,连着又默念三回,仍是心乱如麻。   她抬步就走,欲去寻谢漪问一问。谢相她昨日才见过,她不提要走了,在京中陪着她,外祖母丧仪时,还纵容她在腿上睡了一夜,因这种种,她虽不敢再提心意,可每回见谢相,心中都是甜的。   谢相高洁坦荡,对她尤其坦诚,从无欺瞒。以她的为人,真有此事,当会亲口告诉她,而非由她自别处听闻,猜疑不定。以她的为人,真有此事,又怎会留在京中,必是走得远远的,更不必说常来宫中与她相见了。   刘藻想了许多个以谢相的为人,笃定谢相真定下姻缘,是不会瞒着她的。可那两名大臣也是谨慎之人,能在道上边走边谈的事,多半是人尽皆知的,何况他们又怎敢当着皇帝的面造丞相的谣。   刘藻心绪不定,脚下就快了,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到了衙署外。谢漪恰好自其中走出,一见刘藻,便看到她眼中的慌乱。谢漪的步子便顿住了。   她就在眼前,一问即知。刘藻却开不了口,她忽然想到,她凭什么干涉谢相的婚事呢。她们隔着三五步的距离,刘藻的惊慌都在眼中了,可她的双唇却抿得紧紧的,她望着谢漪,欲镇定下来,眼中的慌乱消下去了,却成了一抹极力隐忍的委屈。   来的路上,她怕、慌,只想弄个明白,可见了谢相,她才猛然间发觉,她其实连过问的资格都没有。   谢漪的目光和软下来,轻轻地摇了下头。   刘藻一呆,委屈退去,顷刻间喜不自胜。   谢相什么话都没说,可她明白了。   她是告诉她,没有,是假的。   谢漪见她喜上眉梢,不由也弯下下唇。 第70章   刘藻急惶惶地来,待得了谢漪的否认,她又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沉不住气。她的面上挂着笑意,欲收敛一些,唇角不弯了,笑意却又从眼中流泻,与谢漪道:“谢相哪里去?”   谢漪走上前,与她行了一礼,回道:“昌邑王又上奏称家计艰难,恳请朝廷降恩,臣正要与陛下禀此事。”   刘藻一听,顺势道:“既是要禀,便一面走一面说。”   谢漪无可无不可。   此处与宣室也不远,她们并肩而行,走过几条宫道,道上的雪都被扫开了,只是地还是滑,刘藻道:“谢相留意足下。”   谢漪举止端庄,每一步都行得甚稳,哪需提醒,反倒是她,有时焦急毛躁,步下如飞,使人担忧。只谢漪也不戳破,应了一声,与她说起要禀的事来:“朝廷每年与昌邑王费用不少,不至于要年年哭穷的,昌邑王自与其父在当地经营近二十载,可谓根深蒂固,今王位,也未必不能做什么。”   刘藻听着,点点头,她其实更想问,为何会传出谢相姻缘已定的谣言来,只是国事当前,还是先已正事为要,便以商议的语气道:“与他挪一挪,往别处去住。”   此法甚好。谢漪也是这般想的,她道:“只是他年年上奏称花费不够,朝廷面上也不好看,好似当真克扣了他一般。依臣之见,遣使探望,查一查他将众多赏赐都用到何处去了。倘若无碍,便赐他列侯,往后也不必再与朝廷哭穷,还可彰显陛下之宽宏仁义。”   刘藻一听,也觉得好。昌邑王是激不起什么风浪了,长安城中无一人向着他,他府中也有人看着,遣使查看不过是以防万一。赐他一爵,让他自去度日,更可显示朝廷优容。   刘藻便道:“就知谢相多智,什么事都可化解。”   这算什么多智,让别的大臣来,也多半这么断。谢漪望了她一眼,却见陛下眼中满是认真,是真真切切在夸她。谢漪将目光转到别处去,不敢与她多视。   然而目光一转开,谢漪又觉不免冷淡,恐陛下又要失落,她正要说些什么,又听刘藻接着说下去:“余下的便是择何人为使。人选便交由谢相去议。待使节回了长安,将昌邑王详尽处境禀来,再做论处。”   她细细说着,说罢,又笑:“这些谢相自是早有计较,朕不过白嘱咐一句。”话音中很是欢快,一点也不觉谢相冷淡,仿佛只要她在眼前,就足以使她欢喜无尽。   谢漪敛目,温声道:“臣也有没想到的,陛下吩咐,恰好补足臣之不足。”   刘藻顿时更是高兴,眼神不住地往谢漪处瞧。   照理说,陛下做了几年皇帝,心思深沉了许多,威严更是一日重过一日,她的眼睛也该十分深幽才是。然而每每望向她,陛下的目光却干净得很,不论她是喜是忧,是恼是愁,总是极为明澈,无分毫占有逼迫之意。   谢漪停下步子,望了眼前头,宣室殿就在不远,她抬袖一礼,说道:“事已禀过,臣且告退。”   刘藻惊讶,没想到她就要走了,挽留了一句:“天冷,谢相往宣室烤烤火,再去。”   谢漪道:“昌邑王之事,早断为好,臣不敢耽搁。”   刘藻的眼睛就暗了下来。昌邑王的事一点也不急,谢相就是不想随她去宣室。但她也不多难过,甚至很满足,方才衙署外,谢相与她那一笑,真好看。   刘藻便道:“那卿去就是。”   谢漪又行一礼,方顺原路回去。她走得不快,也未回头,可她就是知道,陛下必是在目送她。   她其实不想委屈陛下,将她的心意冷置,使她伤心失落,让她提心吊胆。   可她却偏偏不得不委屈她。   刘藻一点也不觉委屈,她早已不是当年被谢相看到了铜灯之后手足无措的小皇帝了,她有了主见,也懂得承受,懂得体谅谢相的不易。      她回了宣室,想起那叫陈牧的人来。她不好开口与谢相问,怎会传出那等谣言来。但她能自己查。   刘藻令胡敖上前,低声与他吩咐了两句。胡敖领命而去,不到天黑就将事由查得一清二楚。   不过是陈牧年过三旬而无妻,颇受人议论。他那日与人吃酒,众人饮了酒,又都是惯来言行无状的大家子弟,不免言辞上有了冲撞,讥讽了陈牧几句,说他年老无妻,不中用。   陈牧羞恼,也觉失了颜面,起先闷不吭声,后来也不知戳中他哪里的痛处了,竟嚷嚷道他与谢相早已定下了,不日便要过六礼。此言堪称惊天动地,那几人酒都醒了大半,望向陈牧的目光都恭敬了几分,试探问他可是玩笑。陈牧见他们前倨后恭,虚荣心就起了,笃定道,婚姻之事,岂可玩笑。   “那日之事,便是如此。”胡敖细心,还将陈牧家事查了一查,“确实未娶妻,姬妾却是不少,臣听闻谢相府上老夫人,与陈府往来密切,多有帮扶。”   他虽未明言,刘藻也听明白了,多半是谢相的母亲看中了陈牧,欲将谢相许配,只是谢相不愿,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得一直拖着。   再一联想谢相两位异父兄长一直不得什么出息,年过而立,都还只是偏远之地的县令而已。陈牧正是那二人堂兄。刘藻就猜出了那位老夫人的心思。不过是心疼儿子,欲借谢相,为陈家增势,从而惠及亲子。   刘藻冷着脸,摆了下手,胡敖无声地退到一旁。   以谢相之势,要对付陈牧,自是容易得很,拖到今日,不过是碍着那位老夫人罢了。刘藻想得到,就很生气。   隔日见了谢漪,她脸上就带了怒色出来。谢漪也知她既听闻了此事,多半会弄个明白,倒反过来安慰她:“陛下勿气,不值当。”   刘藻还是生气,道:“将他赶出京去,不许他回来。”   谢漪笑了一下,没有反驳。   刘藻又低下声,添了一句:“更不许他见你。”姻缘已定,不日便可下聘。纵是听人转述,刘藻都觉得很气愤。她与谢相都没有过“姻缘已定,不日便可下聘”的谣传,凭什么他能理直气壮地说来。   谢漪的笑意就收敛了。   刘藻又道:“大臣们也是,乱传,毫无明辨是非之力,枉为社稷之臣!”   这便是迁怒了。谢漪为众臣说了句话:“谁也料不到陈牧有这样大的胆子。”   刘藻还是生气,小眼神中愤愤不平,道:“光是赶出京去还是太轻,朕定他个罪名,流放交趾。”   交趾遥遥万里,且是瘴气之地,流放过去的罪人,倘若人照看,多半活不下来。陈牧流放过去,便是苟延残喘,多挨上数月折磨罢了。   谢漪神色间便不大赞同。刘藻觑着她神色,问道:“谢相不赞同吗?”   “他有错处,却罪不至此。”   这是公允之言。且此事说来还是谢相私事,如因此滥刑,反倒牵累谢相威严。但刘藻还是不高兴。   谢漪便叹了口气,安慰道:“陛下何必与他计较?不过一无关之人,何必为他多费心思?”   刘藻被无关之人四字说服,就不生气了。   谢漪见算是安抚好她了,便要告退。   刘藻却唤住她道:“且不忙走。”   谢漪又坐回榻上,等着她开口。   刘藻很是迟疑,她望着谢漪,又低了头,不与她对视。谢漪见此,轻轻地动了下置于膝上的手,也有些不自在。   过了片刻,刘藻鼓起勇气,抬起头,认真地望着谢漪,说道:“谢相曾说过,对我从无男女之情。那……”她顿了一下,神色僵硬,极是紧张,但她还是勇敢地说了下,“那已过了两年有余,谢相待我,可有过男女之情?” 第71章   谢漪知她有话要问,却不料竟是问这个。   刘藻提着一颗心,等她回答。   殿中无旁人,谢漪来时,刘藻便将宫人都遣走了,原先以为,她是想静静地与她说话,不受人搅扰,目下方知,她问这话,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冲动,而是早有计划。   谢漪置于膝上的指尖抽动了一下,心也乱了。   刘藻并不催促,她自是紧张,也怀了奢望,却又极有耐心,等着谢漪回答。   谢漪心乱,却只一瞬,她很快镇定下来,反问道:“陛下何以有此问?”   她没有正面回答,倒像是在试探她的心思,为何忽然提起,又有何计量。刘藻明白谢相的用意,她的心沉了一下,能这般冷静的算计,谢相多半依旧无心。   刘藻站起身,自御座上坐下,到谢漪身旁。   谢漪的身子欲往后退,却又强行忍住了,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刘藻没有发现她的退却,在她面前坐下了,说了句话:“过了年,我就十九了。”   她的容貌有了很大的变化,五官长开了,个子也高了,有着正当青春的朗朗朝气。谢漪看着她的面容,唇角动了一下,心中想道,过了年,我就三十又三了。顷刻间,伤感无限。她维持了面上的沉稳,语气平淡道:“陛下长大了。”   刘藻笑了笑,点点头,道:“是啊,所以谢相就不要当我是孩子了。”   谢漪也笑:“陛下英明果毅,许久之前,臣就不将陛下视作孩子了。”   听她夸奖,刘藻方才还称得上镇定的神色顿时就有了破绽,脸颊红了红,望向谢漪的目光也有了欣喜与羞涩。   单纯美好得让人无法不心动。   谢漪不忍看她,也不敢看她,微微偏移了目光,道:“我对陛下的心意,从无变更。”   刘藻眼中的欣喜还未退去,瞬间便凝住了,眼中一片悲凉,但她很快就改了容色,忍着遍布全身的悲伤,笑着道:“我料是如此,倒与我所想一样。”   说罢,她站起身,在殿中踱了两步,背对着谢漪,道:“不过我要与谢相说的,却不是此事。”   她身量高了,又兼消瘦,身形极为修长,腰间束一玉带,便是俊秀少年模样。谢漪看着她的背影,看到她微微抬了下头,停了片刻,方继续说下去:“外祖母没了,让我想了许多。今日是要向谢相乞求怜惜。”   她说到此处,谢漪就已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过去两年有余,我做了许多傻事,在谢相面前蹩脚掩饰,还自以得计,当真遮掩过去了。直到谢相欲挂冠而去,方知不过是谢相容忍我,没有揭穿罢了。”   刘藻说着,踱回谢漪身旁,又坐到远处。谢漪第一反应,便是去看她的眼睛,看其中是否有泪。   “我爱慕谢相,是十五岁那年的事,那年夏日,我忽然开了窍,往谢相身上寄托了无数倾慕,总觉谢相无人能及。那句椒房殿有卿一席之地,是我的真心话。”这还是她第一回 坦坦荡荡地在谢漪面前,说她爱慕她。   谢漪听出她话中的意思,这并非表白,而是在做结语。   果然刘藻也不必她搭话,径直往下说:“后来知晓了谢相恩惠,那爱慕中更添了敬意,我待谢相便更执迷了。我年少无知,总想凭着真心,不至于得不到谢相青睐,我们总有一日,会从君臣、姑侄,变作帝后、夫妻。”   “再后来的事,如当头棒喝,使我看到你我间的深渊,更使我无地自容,你与我有恩,我非但不知感恩,反倒步步紧逼,使你为难。遇上我,大约是你的厄运,叫我拖累了近二十年不提,还远不得近不得,处处都要顾着我。”   “我但还知一分廉耻,便该由你离去,过几日舒心日子。可外祖母没了。”不知因说到了外祖母,还是这一字一句下来,触动了心肠,刘藻眼眶通红,顿了顿,方能撑着说下去,“我不禁就想,倘若谢相再离去,我还余下什么?孤家寡人,连句知心话都无处去说。这未央宫大得很,天下更是无边无际,我若孤单一人,空荡荡活着,那还有什么意思。情意再深,又有什么用。”   这么多年了,此事也该有个了结。   她自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正是当日谢相呈上的请辞奏疏,说道:“谢相留下,留在我身边,我会放下,你我往后只论君臣,只论姑侄。”   她说完了,将奏疏递到谢漪面前,请她收回。谢漪低头,望着奏疏,却没有接。   刘藻便是苦笑,也是,口说无凭,谢相怎会轻易相信。她闭了下眼睛,像是下定了决心,望着谢漪,道:“最迟二十岁,我会择一皇夫入宫,生下太子。”   谢漪怔然,轻声问道:“皇夫?”   刘藻点了点头:“到时,太子之名,还请姑母来取。”   谢漪接过奏疏。   刘藻松了口气,她再也不必担心谢相会离开了。   谢漪握紧那卷竹简,站起身,道:“臣且告退。”   刘藻起身送她。   谢漪走后,刘藻将匣中那道准谢漪辞官的诏书取出,这回她未再打开看,径直丢入了火盆中。   火中添竹,火势渐渐旺了起来,很快便将诏书吞没。刘藻盯着火盆,直至诏书被烧为灰烬。   二十岁,还有一年多。不知到时,能否寻到契机拖下去。   刘藻暂且不愿去想。   刘藻也知自己的情形不对,仿佛有些魔怔了。但她却顾不上这些。   两年有余,谢相都未对她动心,往后自然也不可能对她动心了。她所能争取的,便只剩下陪伴。外祖母在时,她还能放手,外祖母没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谢相离去了。她真的孤独得很,宫廷内外没有一个懂她的人。   她留下了谢相,即便无关情爱,但也可与她长相厮守了。且与谢相说明白了,她往后就不会如前几日,她邀她往宣室殿烤火那回一般避着她了。   刘藻想到长相厮守,心就满满,自老夫人去后,还是头一回,让她觉得心安。她想到有些日子,未去给外祖母上香了,便站起身,往旧宅去。   谢漪坐在车上,车驾辘辘,行的都是熟悉的道路。谢漪从怀中取出那枚青鱼佩,静静地端详。   直到相府,她方将玉佩收起。   一入府中,便有一婢子上前,称是老夫人召见。   谢漪心下烦乱,便不欲见,婢子却甚是为难,道:“老夫人欲向君侯赔罪,已置下了筵席。”   筵席?谢漪略一沉吟,问近旁幕僚道:“府上可有宾客?”   她不问婢子,却问幕僚,可见是心中有疑,婢子便不敢插嘴,由着幕僚回道:“上门之客,因君侯不在,留了名帖便走了,眼下府中无旁人。”   既无旁人,便不是为陈牧说情,当是为大兄回京之事说情。   谢漪本不欲去,后一想以母亲与大兄甚为情深,为他的事,必会反复派人来请,干脆就走了一趟。   她心中满是刘藻,想着应付过,就回来。   老夫人房中果真已置酒馔,俱是些精致菜肴,不见得珍奇,却是谢漪喜爱之物。   可见是往厨下打听过的。   谢漪无甚动容,入席坐了,老夫人果真说起长子之事:“他在任上,颇有建树,资历也攒满了,上回家书,还提过有回京之机。他若回京,你也可多一条臂膀,岂不是好?”   谢漪的心思,仍在刘藻身上,闻老夫人此言,分出心神,道:“再过三年,母亲三年间若不生事,许他回京。”   老夫人眼中浮现怒意,然而很快,又压了下去,道:“我还能有几个三年。近来多病,总想子女侍奉身前,你忙碌朝政,我也知道,便不勉强,召你兄长回来,侍奉我终老,也算代你尽孝。”   她说得动容,眼中含了泪光,苍老的面容很是悲怆,使人心生怜悯。   谢漪淡淡道:“我为人女,自该尽孝,母亲染恙,我自将二兄召回。”   老夫人勉强笑了笑,道:“如此也好,三年过后,也要将你大兄也召回来。”   谢漪不答。   老夫人与她举爵。   谢漪侧了侧身,身后一名婢女立即上前,取了银针,往酒爵中试毒。   刘藻出了宫,又想念起谢漪来,即便分别还不到两个时辰,她就又想念了。她骑马入尚冠里,特选了相府前的那条路,欲经相府,往旧宅。   她牵着缰绳,将近相府之时,见府门外停了辆车,那车停得颇为放肆,半横在路中央,瞧得出主人必是一骄横无礼之人。   丞相府前都敢如此蛮横霸道。刘藻不由奇怪,她一个皇帝,到臣下家中,都是客气有礼,不失风度的,怎地这人如此失礼。她使马儿行得慢下来,仔细看了看。   车上走下了一男子,戴高冠,着华服,形容傲慢。他下了车,相府之门已开了,都不必与门上招呼一句,便径直往里去。   刘藻惊讶道:“这是何人,能直入相府?”   胡敖也瞧见方才架势了,回道:“这便是陈牧。”   刘藻顿时沉下脸色,冷道:“他来相府都是这般出入无忌。”   胡敖听出陛下语中不满,忙赔上笑意:“入了那扇门便未必能如此无礼了。”   她今日刚与谢相商议了要将此人赶出长安,还未来得及令人去办,就在这遇上了。刘藻想了想,道:“去相府。” 第72章   相府的门子且还记得刘藻,一见她,便笑着迎她入内道:“小郎君来得巧,君侯恰在家中。”   因谢漪早有吩咐,刘藻入相府,自来是任她行走的。   她往里快行,不几步,就见了为谢漪所倚重的幕僚。与门子一味遵丞相之令行事不同,幕僚是有些心计在的,听了丞相吩咐,再见刘藻年岁、周身气度,不必如何深思,就猜出了她身份。   上前恭敬道:“主上临门,臣即去禀告丞相。”   刘藻四下环视,不见陈牧,便问道:“陈牧去了何处?”   幕僚答:“陈郎往老夫人院中去了。”   刘藻蹙了下眉,她一听陈牧与老夫人又会面就不高兴,这二人一个都不好,凑到一处,必是商议前头那谣传留下的烂摊子。   只是到底是谢相之母,她也不好显出什么不满,淡淡问道:“谢相在何处?”   幕僚回道:“也在老夫人处?”   刘藻觉得不对,以陈牧之卑位,平日都难见谢相之面,更不必说眼下他闯下的大祸,谢相口上不说,心中必是厌恶,又怎会一同在老夫人院中?她急声问道:“陈牧来府是一早便有拜帖,还是忽然来的?”   幕僚不知她为何有此问,只记着丞相吩咐,侍奉陛下如同侍奉她,也不敢有所隐瞒,如实回道:“陈郎忽然而至,来前并无预兆。”   刘藻想了想,道:“领我去。”   老夫人见谢漪使人以银针试酒,显出不悦来,盯着那杯酒,待婢子抽出银针,银针未变色,确认无毒,她方冷道:“在母亲这里饮爵酒都这般排场,丞相好大的架子。”   谢漪端起酒爵,道:“前鉴不远,不敢忘记。”   老夫人神色沉了下来,唇角的纹路刻薄而冷酷,被谢漪翻出前事,她不见尴尬与追悔,反倒隐有怒意。   谢漪见此,倒是问了一句:“母亲虽未养我,我也感念生我之恩,多年来,小心侍奉,力所能及,无不遵从。兄长们得以出仕,也有我举荐之功。但母亲为何非要在婚事上逼迫?我不与陈氏结亲,也不会亏待兄长。”   她说着,又放下酒爵。   谢漪心气高,知母亲不疼她,自幼就主动避开,从未求过一日母爱,也从未问过她为何如此薄待。但今日她与陛下商议了要将陈牧赶走,此事算是了了,便来问一问缘由。   老夫人见她将酒放下,冷着脸道:“亲上加亲,有何不好?”   敷衍之语。谢漪听得出来,道:“母亲不肯说,我自也不敢勉强。”   她说着,起身要走。   老夫人心中发急,高声道:“这酒是卫皇后所赐,欲说和我们母女之后,取来庆贺之用,只是还未来得及……”她话语未尽,省略的自是后面那一场震惊天下的惨事。   谢漪端起酒爵,凝神细观,酒液澄澈,酒香清逸,确是琼浆玉液。   谢漪感怀皇后恩德,每闻皇后之名,总能想起年少时那段与卫太子与几位公主一同承欢于皇后膝下的时光。可是此时,她想起的却是刘藻。想到答应皇后照看皇孙,想到她护着陛下,东躲西藏,想到小小的她,在她怀中软软地笑,目光明澈,笑容天真。   想到刘藻对她说的那一句最迟二十岁,会择一皇夫入宫。   谢漪的手颤了一下,酒液微微一荡,泛起少许波纹,竟是别样好看。   “酒在我这里存了近二十载,今日启出,便饮一盏。”老夫人说道。   谢漪喝了,将酒爵置回案上,道:“就不搅扰母亲了。”说罢起身。   老夫人也随之起身,走上前来,劝道:“何必急着走,案上佳馔,若不尝尝,岂不可惜?”   她这般千方百计地拦她,谢漪隐隐觉得不妥,拒绝道:“来日再来拜见母亲。”话音未落,便举步而去。   老夫人看着她,笑了一下,一贯刻薄的面相,因这一笑,不显柔和,反倒格外可怖。她盯着谢漪的背,数着她的步子,数到五下,还未到门前,谢漪的身形忽晃了一下,抬手按住前额。   老夫人抬手,将案上酒爵拂倒,酒爵滚落地上,发出一声沉沉闷响。房内应声,走出一人。   陈牧面上有着极力掩饰的狂喜,他走上前,看了谢漪一眼,先至老夫人身前,抬袖恭敬道:“叔母。”   老夫人笑道:“还不快去。”   陈牧喜不自禁,转身去扶谢漪。   谢漪来时带了两名婢子,老夫人令心腹老仆,将人都捂上嘴,关了起来。   谢漪浑身乏力,头晕目眩,腹间一阵火热,升腾而起,但她的意识却是清醒的,见了陈牧,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不敢置信亲生母亲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撑住精力,周旋法子,目光却瞥见老夫人脸上刻骨的恨意与扭曲的快慰。   谢漪心中一沉,顿觉有什么,是她忽略了。只是她眼下,也顾不上这个。陈牧将她扶到卧榻旁,口中语调轻浮:“丞相哪里不适?”   谢漪无力,欲推开他,却连手都抬不起来,腹间的一团热,蔓延至全身,她话语零碎,语不成句。   陈牧肖想了她多年,好不容易将要得手,固然畏惧丞相之势,可都到了这一步,要退也来不及了,他将谢漪推倒在榻上,不顾老夫人还在,将身子压了上去。   谢漪分不出是慌是怕还是怒,男子陌生的气息,压在她身上,使得她恶心欲呕,然而肌肤却又敏感得可怕,想要人来碰一下。   谢漪推不开他,她的目光涣散,依稀看到她的母亲就在不远处冷眼看着。陈牧急不可耐地将她的衣衫撕开。   谢漪心中骤然间掀起强烈的痛苦,她张口,模糊地唤:“刘……藻……”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陈牧没有听清,只顾淫笑道:“丞相别急,今日一定要你……”   话未说尽,门上砰的一声巨响,门被强力破开。   刘藻见院中无人,门紧紧锁着,就知不好,一入门,见眼前情景,当即怒火滔天,三两步冲上去,一把将陈牧拽开。   陈牧一时不妨,又被破门声惊住,竟是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她扯到一旁。   刘藻一门心思记挂在谢漪身上,看到谢漪衣衫全部被扯坏了,露出锁骨处的肌肤,她快要气疯了,弯下身,急唤道:“谢相,谢相。”   谢漪唇舌干燥,身上燥热难当,听到刘藻的声音,她极力看清了她,见她真的来了,即便身上的药劲越来越猛,心也安了下来。   刘藻握住她的手,问道:“谢相,你哪里不适?”   谢漪被她握住手,身子一颤,挣扎着要抽回来,她力气微弱,几乎没什么感觉,但刘藻的心思全在她身上,又哪里会不知她的挣扎,忙将手放开,脱下大氅,严严实实地覆在她身上。   外头侍从进来了好几个,将陈牧抓了起来。   陈牧面色苍白,吓得双腿发软,两股战栗,色厉内荏地叫着:“你们是何人,敢在相府放肆!”   刘藻见了谢漪这模样,岂能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用身子,挡住了谢漪,令侍从都退下,以免谢漪的模样被人看去。   侍从押着陈牧,退到门外。   房中就只剩了三人。   刘藻这才忍着怒气,将冰冷的目光落到老夫人身上,问道:“如何解?”   老夫人就是猜不到她的身份,也知今日是办不成了。她看了眼无力躺着的谢漪,沉着声道:“玉露娇。教坊之中专用以调、教贞烈之女,有时也拿来助兴,好让女子媚态百出,取悦贵人。”她字字句句,都为着刺谢漪的心去,望向刘藻道:“陈牧无福,与小郎君享用也是一样的。”   刘藻本来就怒火滔天,听到老夫人这些话,恨不能拔剑,将这没有心肝的老妇直接戳死。只是眼下最要紧的是谢漪。   谢漪每个字都听清了,嘴唇轻颤。然而很快,她便合上眼,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虚弱道:“走……”   她的吩咐,刘藻没有不从的。她马上答应,用大氅裹住她抱了起来,往门外走。   陈牧被按在地上,此时也不敢高声叫嚷了,只一味求饶。   刘藻经过他身前,目光冷冷地从他身上掠过,道:“砍了他的手。”话还未说完,便已走得老远,好似这人在她眼中如蝼蚁一般不值一提。   胡敖留在后头,侍从上前来请示:“中黄门看,是砍左手还是右手?”   陈牧听到中黄门三字,再一联想方才那小郎君的威势与岁数,身子都吓瘫了。   胡敖瞥了他一眼,漠然道:“陛下既未明言是左手还是右手,就都砍了。”   这胆大包天的蠢货敢对谢相下手,只怕砍手还只是一个开端而已,后面还有的是他的苦头吃。   侍从奉命行事,利落道:“诺。”   陈牧都听见了,容色惨白,目光发直。半晌,方想起什么一般,发了疯般挣扎起来,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也是被迫的!”   这喊声很快,便随刀光鲜血变作一声尖厉的惨叫。胡敖看着他的双手都砍下来了,才道了一句:“别让他死了,陛下兴许还有处置。”又吩咐众人,不许将这院中之人放出一个,方去追赶皇帝。   刘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路将谢漪抱回卧室,放到床上。   谢漪身上无力,意识却越来越清醒。她看着刘藻,极力欲看清她,身上的燥热如同缠上身的藤蔓一般,纠缠不休,无穷无尽,双腿间逐渐难以言表地湿润起来。   刘藻照旧屏退侍婢,自己一人留下,安慰谢漪道:“既是药,必有解法。我已令人去教坊,也令人寻医者来了。”   最好的自是寻宫中的医官来看,然而医官太远,只得找相府中的医者。幸而能在相府供职的医者,医术必也不坏。   “嗯。”谢漪答应,然而这一声,却娇媚无比,犹如呻吟。   刘藻只顾着气谢相被人算计了,却未将注意放到谢相叫人下了药上。这一声,却使得她的心都滚烫起来。   她一下子心跳加速,忙将目光移开,不敢看。   谢漪却唤她:“陛下……”   刘藻应了一声,她不敢看,怕亵渎了谢相,但听她唤她,又怕她有事,两下冲突,终究是担忧占了上风。   她向谢漪看去,便见她双眸水润娇媚,面容昳丽绯红,仿佛高洁沾染了红尘,格外勾人心魄。 第73章   分明是严冬时节,室内却是春光明媚。刘藻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漪,脸上比谢漪还红,年少的身体燥热难当,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坐到床沿,柔声安慰她:“别怕,医者很快就到。”   “老夫人那里……”谢漪哑着声,声音微弱,几乎不能分辨。刘藻却能明白她在关心什么,忙与她道:“我已令人将院子锁了看守起来。府中各处也派人看住了,必不会将事情泄露半分。你放心,只管顾着自己,余者都有我来处置。”   事关丞相名节,刘藻自是处处都有安排,也幸得谢漪一早就吩咐过府中,侍奉刘藻如侍奉她,使她命令通达,免去许多周折。   谢漪听闻,完全放下心来。   体内的燥热,不减反增,仿佛有愈演愈烈的态势,谢漪闭紧双眸,竭力忍耐。刘藻慌得很,却又帮不上忙,急得在室中来回地走。   幸而医者来得甚快。胡敖就守在门外,见医者来,当即高声通禀。   刘藻心细,将帷幕放下,方令人进来。   医者是个老翁,着褐衣,背医箱,面相严谨方正,神色略有惊惶,但总体还称得上冷静。一入内,见了刘藻行了礼。刘藻与帷幕内轻声道:“医者来了。”而后将谢漪的手自帷幕中探出一小截,许医者把脉。   医者见此,深深垂首,并不看向帷幕内。上前把了脉,张口结舌道:“这、这……”   刘藻冲胡敖抬了抬下巴。胡敖会意,走上前,自袖中取出一瓷瓶,交到医者手中,问道:“老翁且看一看,可是此药?”   这是自老夫人院中搜出来的,刘藻想着配解药时许有用处,便拿了来。   医者打开,闻了闻,又以指尖沾了少许亲自尝了尝,谨慎确认过,方道:“就是此药。”   老夫人虽说了是玉露娇,但她的话,刘藻也不敢信。眼下医者看过确认,她当即大喜,急声道:“快配解药来。”   医者摇头道:“此药无解。”   “你说什么?”   “此药无解。只能忍过去。”医者将话说下去,“这药是教坊所用,再贞烈的女子都受不住。这位……身上的药性要解,怕是唯有……”   这是丞相卧室,帷帐内躺的是谁,医者自是知道,只是事关名节,他为医者,自有仁心道义,有意略了过去。至于如何解药,众人都听明白了,更是不便明言。   刘藻听完他这番话,转头看向帷帐,帐中人影隐约可见。谢相必是听到了。刘藻一想到谢相正忍受着巨大的折磨,既心疼又愤怒,将牙咬得咯咯作响,连话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倘若忍过去了,可有贻害?”   “忍过去了,药性就解了,并无害处。只是这位……中的分量极重,所受之煎熬,如火炙烤,如在深渊,恐怕忍不了。”   刘藻听明白了,点点头,让他退下。   医者略一迟疑,又觉不便开口,将“此药用过一回,身子便会极为敏感”一句咽了下去。低垂着头,退出室外。   胡敖见皇帝没有别的吩咐,也一并退了出去。   刘藻掀开帷幕,谢漪眼中茫然。   掀开帷幕的声响极为轻微,谢漪却似被惊扰,略一瑟缩。刘藻握紧了双手,低着头,不敢看谢漪:“医者所言,谢相可听到了?”   谢漪点头。   既然唯有忍耐,方可解药性,自然只有忍过去了。刘藻心疼谢相要受这等苦楚折辱,恨极了陈牧也恨极了那老妇,更恨的却是自己无能,来得迟了。   药性越来越强,方才的燥热仿佛只是沧海一粟。谢漪蜷起身子,陛下就在眼前,她欲舒展身体,不让这孩子见到她如此不堪的一面,然而身体却像是彻底失控,腿间潮意泛滥,身上处处都敏感得很,连衣物蹭过肌肤,都能使她颤动不已。   “你出去。”谢漪艰难道。   刘藻也知自己帮不上忙,可要她出去,她又放心不下,便重新将帷幕放下,隔着一层薄纱,道:“我就在外头。”   谢漪说不出话,欲火愈演愈烈,身上的衣衫都成了累赘,要全部脱去才好,身体空得仿佛是个躯壳,腿心潮热麻痒,她夹紧了双腿,却无缓解,反倒痒得更加厉害。   刘藻在帷幕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仿佛这室中根本没有第二个人。可她的模样却不住地浮现在谢漪的脑海中,她就在这里,与她极近的地方。这个孩子全心全意爱着她,而她心中也有她。   “陛下……”谢漪唤道。   刘藻很快掀开帷幕进来,紧张担忧地望向她。她的眼睛都红透了,眼眶中忍耐着泪水,满满的都是自责。   陛下在责怪自己,责怪自己未能保护好她。谢漪心软,媚态横生的眼眸望着刘藻,又道:“你过来。”   刘藻更加担忧,走到床边,问道:“谢相,你很难受吗?你要什么?外头有凉水,你饮一些可好?或可缓解……”   她话未说完,手腕被抓住了。谢漪的手滚烫的,不似她平日清冷,直烫到刘藻的心中去。刘藻顿时僵直了身,一动也不敢动。   这是她心爱的人,是她奉若神女的谢相。那药性仿佛会传染,刘藻也觉燥热起来。谢漪抓住了她的手腕,像是沉浮大海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身上的欲火仿佛缓解了些,然而只片刻,便更加不满足起来。   她的力气不知何时恢复了,谢漪像是着了魔一般,任由情欲与药性驱使,抱住刘藻,欲向她索求更多。她们只隔着少许衣物,身子紧紧贴着,谢漪身上独有的香气愈发浓郁,清香勾动着刘藻的心魄。   她干涩的嘴唇贴在刘藻的颈间,轻轻地磨蹭亲吻,她的呼吸带着喘息与湿热的气息,处处都是爱欲交织的缠绵暧昧。年少之人,血气方刚,哪里能禁得心爱之人的诱惑,尤其是她此生此世都注定无法触碰的人。刘藻反抱住她,抱得很紧,仿佛将谢漪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方会罢休。   “谢相,”她在谢漪耳边说道,“你看着我,我是刘藻。”   她是刘藻,谢漪自然知晓她是刘藻,若非如此,又怎会唤她,怎会抱她,怎会由她将她抱在怀里。然而谢漪却仍是依她所言,看着她的面容。   这大约是她此生唯一一回占有她的机会了。眼泪从刘藻的眼中滑落下来,她的眼睛里满是心碎伤痕,却又带着关切与克制,说道:“你不喜欢我,倘若真有了什么,明日醒来,必会后悔的。”   谢漪怔愣。   刘藻忍着心痛,像是对待一个脆弱小女孩一般,抱着谢漪,轻抚她的发丝,温柔道:“我陪着你,你别怕,必能撑过去的。”   谢漪的心因她这句话,剧烈作痛。   “刘藻,我……”她欲言她并非毫无心动,却羞愧难言。她怎能忘了这孩子的喜爱如此干净纯粹,怎能借她的爱来解药性。她们即便在一起,也是干干净净的,即便要将自己交给她,也不该是出于药性强迫。   “我在。”刘藻抱着她,陪她躺在床上。   谢漪闭起眼睛,躺在她的怀中,她抓着刘藻的衣襟,忍受情潮折磨,直至天将亮,方沉沉睡去。   刘藻一直醒着,她抱着谢漪,免得她伤着了自己,这时她沉睡过去,她方能端详她。谢漪的双唇都被咬破了,她的身上都是汗,衣衫是湿的,面上欲望的潮红退去,变成了憔悴的苍白。   刘藻心疼她,她的目光落在她干涩的唇上,伤口还渗着血,她想亲亲她,不带爱欲,唯有心疼爱护,却还是忍住了,只以指腹轻轻地擦去上头的鲜血。   刘藻很累,可她不想睡,这大概是她唯一一次能这样抱着谢相,看她在她怀中沉睡。   谢漪的睡相很好,一动不动的,只有轻微的呼吸与偶尔轻颤的睫毛。刘藻的爱意都在她的眼睛中流露。她也只有这时方能毫无遮掩了。待谢相醒来,她又该忘了今夜,重新做一对君臣,再也不能听她唤她刘藻。   她看着谢漪的容颜,越看就越能感觉到心中满得盛不下的爱意。脑海中逐渐漫无目的地思索。思索要如何处置谢母与陈牧,陈牧倒罢,谢母谢相怕是不好决断。这事,她来代她办。还有谢相醒来,得再令医者来诊脉,看看那玉露娇是否当真无贻害。   刘藻想得很散,甚至想到许多年前在旧宅的房门外,看池中莲花盛放的情形。她想了许多,终于克制不住自己,想到昨夜的事上来。   昨夜是谢相主动的,刘藻实在无法半点都不起疑惑。以谢相之自制,后面能克制住自己,直至药性过去,难道开始之时不能忍耐?可她却真的唤了她到身边,主动拉她的手腕,抱住了她。   她会这般,是否心中其实是有她的?   她思索这一事,直到中午,谢漪眼皮颤动,将要醒来,方连忙合上眼,装作睡着了。谢相在她的怀中动了一下,只一下后,她便静止不动了。   刘藻闭着眼睛,不知谢漪在做什么,她只隐约感觉,谢相在看她,犹如她方才趁她熟睡时端详她那般,看着她。 第74章   阖室安宁,悄然寂静。动荡之后的宁静,犹显珍贵。   谢漪在看她,刘藻既紧张又羞涩。她虽未睁眼,却能感受到谢相的目光轻轻柔柔的,将她包裹起来,让她觉得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刘藻正想着要不要睁开眼睛,便听耳畔一声轻微的叹息。刘藻登时心一紧,想到昨夜之事,唯恐谢相心中留有心结,忙要安慰她,却感到怀中一动,有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抚上她的眉心,在她的眉眼轻轻摩挲。   刘藻一呆,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脑袋都昏昏沉沉的,更是一动都不敢动。谢漪的动作很轻,似是怕惊醒了她,只片刻,便收手,慢慢地从她怀中退出,下了榻去。   刘藻全然不知所措,也不知该想些什么,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床前挂起的帷幕,直至她的脸颊涨得通红,胸口都感觉到闷痛了,方惊竟是忘了呼吸,她连忙喘了两口气,晕乎乎地抬手,摸了摸眉眼处,谢相抚摸过的地方。   自己摸与旁人摸自然是不同的,她的指尖也不似谢漪那般细致轻柔,但她的大脑渐渐从晕乎中清醒过来,能够思考了。她高兴,又有些不敢深思,只恐是自己多心。   直过了半个时辰,她方恢复镇定,脸也不那么红了,从床上坐了起来。   谢漪恰从门外进来,她沐浴过,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见她坐起,走了过来,道:“陛下醒了。”   刘藻看着她走近,双手不由自主地抓住身上的锦被,这是刚出浴的谢相,青丝披下,并无什么簪环,额头光洁,眉眼温柔,唇角平缓,没有在笑,却别有一抹淡雅。   刘藻端详了谢漪一番,见她不知是沐浴之时,热气熏染,还是果真缓过来了,脸上红润,气色好了许多。刘藻安心,从床上下来。   谢漪心中也有一抹不自在,只她素能自制,面上便瞧不出什么不妥,又与刘藻说道:“陛下既醒了,便先去沐浴。”   刘藻也觉一夜未眠,身上很不舒爽,便道:“也好。”   她在相府自无换洗衣物,但胡敖见昨日那番情形,知陛下必是回不得宫去,早遣人去取了所需诸物来。   刘藻沐浴过,换上一身青色的宽袍,又戴了玉冠,出来便见外头正纷纷扬扬地下着大雪。寒意冷冽,却清爽安宁。院门外走来数名婢女,更拎了食盒,冒雪而来。应当是谢相吩咐,令厨下做了膳食送来。   她们身后,胡敖也快步入内,见皇帝站在廊下,忙迎着风雪,大步走来,站在阶下行礼,与她禀事。   皇帝昨夜未归,少不得积了些事,胡敖拣了要紧的来禀,请陛下做一定夺。刘藻听着,不时看一眼这庭院,待胡敖禀完,吩咐两句。   胡敖禀完了事,觑了眼刘藻的神色,小心道:“那位老夫人得知陛下身份,吵着要见陛下,说有要事面禀。”   刘藻听到老夫人三字眼中就阴沉下来,待听完,便是一笑,笑意竟比这漫天飞雪还冷上几分,道:“毒妇。朕见她做什么?与她说,这是谢相家事,全凭谢相决断,她余生是好是歹,不决于朕,乃决于谢相。”   胡敖记下了,道了声诺,就要退下。刘藻又唤住他,道:“罢了,不必搭理,将她单独锁起,堵住嘴,不许她叫嚷。”   昨日只顾气愤,觉得这老妇丧心病狂,今日想来,总觉其中怕是有什么内情。以谢相秉性,事后非但不会认命,与陈氏联姻,反倒会招致报复。   那老妇不至于连这个都想不到。   她若去,少不得要听上一篇羞辱抹黑谢相的鬼话,谢相不会希望她听到这些的。她不去。   胡敖一听就知陛下令堵嘴,必是不肯让这老妇叫嚷谢相的坏话,忙答应了。   刘藻想着室中必已摆好了饭,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往室中去。   里头果然摆好了饭,谢漪已梳发成妆,正在食案后等她,见她回来,便起身相迎。刘藻一见她就想到方才谢相偷偷摸了她,眉眼处仿佛还留着方才的触觉,有些痒痒的。   “陛下入席。”谢漪说道。   刘藻连连点头,却不敢看她,径直到食案后坐下了。   案上所置,俱是佳肴,多是些易于克化之物。刘藻待谢漪也坐下了,方举箸进食。她面上装得很镇定,心中早已慌得不行,只好低着头,一板一眼地专注于膳食。   谢漪见她只盯着近处一鼎肉羹,便与她道:“这青菜是府上自种的,陛下也尝尝。”   严冬时节,肉还使得,新鲜的菜果却难保存。故而冬日行宴待客,主人家多会在蔬菜上下功夫,力图新鲜又美味。   谢漪劝她尝尝青菜,倒非因青菜难得,而是恐空腹吃肉,太过油腻,伤了脾胃。   刘藻冷不防听她开口,吓了一跳,又兼心虚,也不敢多话,只点头答应,又盯着青菜吃起来。她不住地想,谢相心中是否也有她,若无她,昨夜之事如何解释?她又为何要轻抚她的眉眼,且还如此温柔的抚摸。   可她又不敢断定,怕想错了,招来一场空欢喜,心中反倒不住地反驳,那药如此厉害,谁能抵挡得住,谢相那般必是药性驱使,方才抚摸,兴许也只出于疼爱,并无其他意味。   这样一想,也有道理,刘藻顿时沮丧起来。   她一时喜一时忧,味同嚼蜡地咽下饭食,将肚子填饱了。谢漪看了看余下的分量,见她确实饱了,令人将食案撤去。   外头下着雪,陈牧等人都关起来了,翻不起风浪,朝中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最要紧的,胡敖方才已来禀过了。   一件件算下来,目下反倒是最闲适的时候。   刘藻忽然想到昨夜那事当真耻辱,何况还是亲生母亲算计,谢相必是不好受。她一想到谢相会伤心,马上就把“她可能心中也有她”、“可能心中并无她”的摇摆纠结都丢开了,一心一意关心谢漪,与她说道:“谢相可要令医者来看看?”   那医者瞧上去是个方正老者,但刘藻还是不放心,令人将他也看守起来了,要找他来也很方便。   她忽然提起昨夜之事,谢漪耳根处瞬间红透了,将目光微微偏开一些,极力装着镇定道:“不必。”   刘藻怕她讳疾忌医。她脑海中总萦绕着谢相在她怀中,脆弱颤抖的模样。谢相虽很沉稳,也坚强果敢,可她还是一名女子,女子于有辱名节之事,总是有些排斥的。刘藻不好明言,只得想了一想,婉转道:“那你身上,可还有不适?”   谢漪转开头,望向窗外,神色有些不自然,轻声道:“没有。”   她说得笃定。刘藻也不好再问了,只得道了一声“哦”。可心下依旧关切。她没有中过药,可昨日谢相所受煎熬她都看到,医者描述中也将那药说得很厉害。她还是担心谢相哪里不适。   “陈牧在何处?”谢漪忽然道。   刘藻一听,只得暂搁下关切,先答她的话:“还在老夫人院子,单寻了一间房舍关着。”   谢漪道:“臣去看看。”   现在去?刘藻疑惑,雪越下越大,还伴着寒风,陈牧关在那里,跑不了,实在不必冒着风雪去看。   刘藻就劝她:“待风雪停后再去。”   谢相行事素有主张,她说罢,就想谢相必会不依,她得好好劝一劝,不想话方一出口,谢漪便道:“也好。”   这样好说话。刘藻意外,但她突然想起,她令人将陈牧的手砍了,昨日盛怒之下下的令,觉得就是将他千刀万剐也难解恨,更别说只是一双手。但砍了手的伤口势必鲜血淋淋,她怕谢相见了,觉得她残暴,便主动坦白,道:“我把陈牧的手砍了。”   先说了,到时便是见了,心中也好有个准备。   谢漪甚冷淡道:“砍了就砍了。”   刘藻听了就安下心。   其实她是为谢漪出头,谢漪又怎会怪她,哪怕不是为她出头,谢漪也不会为一外人,来责备她。只是谢漪在刘藻心中美好得连宋玉《神女赋》的仙姝都及不上万一,她只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惹她生气。   说过了陈牧,刘藻又将心思拖回到谢漪的身子上,将话题又绕了回去,认真道:“我令胡敖召几名医官来,为谢相诊一诊脉。谢相昨日的情形很使人担忧。”   谢漪的眼中顿时浮现出无奈,她稳了稳心神,竭力不去想她昨夜被陛下抱在怀中的情形,平静道:“不必。”   还是不愿。刘藻便有些苦恼,只是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劝了,她想等她再寻个法子,一定要让医官为谢相把把脉。不管怎么说,身子都是最要紧的。   刘藻这般想着,目光无意间划过谢漪的耳朵。   咦。刘藻盯住了耳朵,惊讶地睁大眼睛。   谢相的耳朵红了。   谢相在害羞。 第75章   谢相的耳朵白皙莹润,染上了绯红,格外显眼。刘藻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下不住地想,谢相害羞了?谢相为何害羞?谢相也会害羞吗?   她正看得入神,耳边忽想起谢漪的声音:“陛下在看什么?”   刘藻十分自然地回道:“我在看谢相的……”她还未说完,突然觉得不对劲,连忙打住了,目光稍稍一挪,恰好对上谢漪清冷的眼眸。刘藻便生出一种“小动物的直觉”,敏锐地觉得不能说实话,很生硬地转口道:“耳坠,很好看。”   她说完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耳坠,才发觉真的好看,青翠的玉石,典雅灵巧,本就好看,谢相用了,就更好看了。   但她又发现,谢相的耳朵似乎更红了。刘藻既觉新奇,又很喜欢,甚至还想伸手摸一摸,幸而她知这是不能的,便端端正正地坐好,克制住自己。   谢漪强自镇定,转首望向窗外,道:“待雪停,陛下便回宫去。”   刘藻几乎忘了回宫这事,听她提起,心便沉了下来,只是再是想与谢相待在一处,她也是要回去的。刘藻倒没忘却她是皇帝,还担着社稷之责,没有说要多留一会儿的话,认真地与谢漪说起了如何处置那两人之事:“陈牧也就罢了,老夫人是谢相的母亲,谢相若是为难,我能可代劳。”   谢漪答应:“若有所需,会向陛下开口的。”   刘藻便笑了一下,眉眼弯弯的。   有婢子端了一壶酒来,入室中,取了一青铜所制的小炉,小炉四足空腹,底下点燃,腹中有水,将酒壶放入水中,便可温酒。   那婢子温好了酒,朝着这边行了一礼,退出门去。   谢漪解释道:“天寒,陛下临行前,饮一杯酒再去,路上可御风寒。”皇帝身子弱,昨夜又未得好眠,谢漪恐她回去路上,迎面吹了寒风又要受凉。   这法子好,刘藻连连颔首。窗外的雪还在下,已在地上积起了厚厚一层。这庭中草木错落,古朴幽致,与谢相的品性很相宜。刘藻不由想着,不知春日来此,又是什么模样。再远一些,又想到,她布置的椒房殿虽是照谢相的喜好来的,但终究是空的,没有染上谢相的气息,不像此处,光是一看就觉亲切无比。   这场雪一直下了两个时辰,直至黄昏,四野苍茫,暮色沉沉之际,方才停下。刘藻饮了一耳杯酒,果真自腹间升起一股暖意,许是酒质清冽却淡雅,暖意并不怎么猛烈,悠悠然蔓延至四肢百骸,很是舒适。   刘藻觉得喜欢,欲再饮一杯,谢漪却阻止了她,笑道:“足够了。”   陛下酒量浅,饮多了不好。刘藻也想到了,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走出屋外,由胡敖侍奉着穿上厚厚的大氅。   谢漪送她至相府外。   府前车马已备,刘藻来时骑马,但一日大雪,路上湿滑,回去谢漪不放心她,特令人备了车驾。车轮上还裹了一层干草,做防滑之用。   胡敖带着人,走到车旁,留了陛下与丞相话别。   谢漪其实想谢皇帝昨日的援手与尊重,但此话不免难以启齿,她静默片刻,抬手为皇帝整理了一下领口,与她道:“时候不早,陛下去。”   刘藻也道:“谢相快回屋去,不必再送了。”   谢漪淡然点头。   刘藻转身登车,在车中坐定,她掀开窗帘,谢漪仍在门前,见她看过来,抬袖行礼,送她离去。   车驾移动,刘藻看着谢漪,满心眷恋不舍,直至看不到了,方放下窗帘,回到车中。而谢漪也等到车驾消失在道路尽头,方转身回府。   天暗下来,车中更是昏暗,几乎全然是黑色的。外头寒风呼啸,刘藻闭目端坐,不住地回想谢漪的模样,她觉得谢相是真的心中也有她的,昨夜的事就不说了,她趁她睡着摸摸她的眉眼也不说了,但她红着耳朵害羞总不是出于疼爱出于药性了。   肯定是心中有她了,肯定也有些喜欢她了。刘藻雀跃非常。在无望中看到了曙光,不论那曙光多微弱,都足以使人欣喜异常。刘藻下定决心一定要待谢相更好,那她就会更加喜欢她了,她们兴许真的能有两情相悦的那日。   刘藻越想越兴奋,精神奕奕的。回到宫中,不止不睡觉,甚至还去了宣室殿,将今日积下的事都处置了。   可惜单单一日,积的事有些少呢,不到子时就处理干净了。刘藻意犹未尽,但也只好往寝殿歇了。   胡敖当真是敬佩陛下的体力,到了这个时辰还不困,还精神得很。他昨夜在门外侍候一晚,因恐陛下有吩咐,也是一夜未眠,此时眼睛都是强撑着睁开的。   见皇帝肯回寝殿歇了,胡敖不免大松一口气,吩咐了几名小宦官两句,自己赶紧回房去睡一觉,明日卯时,还得服侍陛下起身。   刘藻不像他,只只知道睡。她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也是要睡了,但脑海中却浮现谢相昨夜靠在她怀中面带潮红,双眼柔媚的模样。她后知后觉地想,原来清冷自持的谢相也能如此娇媚动人。      谢相湿热的喘息声仿佛就在耳边,刘藻僵直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谢相的身体很软,她的嘴唇有些烫,依靠在她的颈间,来回地蹭,使她浑身战栗。   她昨夜光顾着担忧,只想着一定不能有什么,有了什么,清醒之后,又让谢相如何自处,竟是没起任何杂念,直到此时,一切大定,她才品尝到何谓孤枕难眠,何谓难以自持。   刘藻想得腿心都有了潮意,她不敢再躺下去了,忙从床上坐起,脸颊烫得不行,呼吸都沉了好几分,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在夜色中湿漉漉的,写满了渴望,渴望底下还有少许心虚,使她坐卧不宁。刘藻干脆起身,吩咐宫人备水,沐浴过,也不敢再睡,又冒着风雪,往宣室殿,只想着随意做些什么都好。   胡敖才一合眼,迷迷糊糊地又被小宦官叫醒,说是陛下又往宣室去了。   胡敖简直要哭了,胀大了脑袋,昏昏沉沉地更衣起身,连忙赶去宣室,幸而冬夜风雪大作,雪花夹着寒意一扑面,叫他清醒了过来。   宣室殿中灯火通明,胡敖一到,刘藻便与他愤然道:“陈家这一辈没什么出息人物,全仗着谢相帮衬,方能在长安立足!”   原来半夜不睡,是来查陈家众人的履历来了。胡敖深吸了口气,撑出个笑脸,道:“都是浑人,陛下何必与他们计较。”   小皇帝怒道:“狼心狗肺!”   胡敖忙应和:“今后有陛下维护,丞相就不怕了。”   刘藻一听就很不高兴,觉得他小瞧了谢相,冷着脸,既严肃又认真道:“你错了,没有朕,谢相也应付得来。”   胡敖真不想伺候了,咬咬牙,还得堆出笑意,奉承道:“陛下说的是。”   她口上说着没有她,谢相也应付得来,隔日就令人去寻陈家的错处,夺了他家好几个官,使得一家子都成了平民,连谢相的两位兄长都未能幸免。   谢漪令人将陈牧丢到陈家门外。陈家人正心惊胆战,不知为何忽然降下大灾,见了陈牧,少不得围上去询问。陈牧失了一双手,浑身上下都是血,只剩了一口气勉强吊着,哪里还敢说什么,只令人速去寻医者为他疗伤。   谁知家仆出去一个时辰,回来却是如丧考妣,与家主禀道:“今日太医署选官,满长安的医者都去应征了,实在寻不到人。”   陈父疑惑道:“怎就赶得这样巧,太医署偏在这时节选官?”   陈牧闻言,冷汗淋漓,颤声道:“不必寻了,有什么伤药拿来敷了就是。”   陈父犹在奇怪,却也心疼儿子,不能眼看着他流血,道:“去寻你叔母问问,相府总有医者。”   陈牧色变惊恐,连道:“万万不可……不可去相府……”话甫一说完就晕了过去,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   相府中一片沉寂。这两日府中人人谨小慎微,气氛压抑得如这冬日的天,黑沉沉的。   谢漪独自走入老夫人院中,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老夫人被绑在床上,口中塞着一团布,见她进来,恶狠狠地瞪着她,那眼神,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谢漪仿佛看不到,走上前,将她口中的不团取了出来。   老夫人嘴巴堵得发麻,缓了一缓,便张口大骂,谢漪连眉头都未皱一下,等她骂完了,方问道:“还请母亲明示,何以恨我至此。”   老夫人望着她,愤怒的嘴脸一改,显出一个笑来,将布满皱纹的脸笑得格外狰狞,道:“你想知道?”   谢漪道:“想知道。”   老夫人便挣扎了两下,道:“你替我松了绑,我告诉你。”   谢漪不动。   让她骗过一回,又怎会再听她第二回 。老夫人见她不动,倒也不生气,浑浊的眼中逐渐升起怨毒,她盯着谢漪,道:“因为我就是这样生下你的。”   谢漪有一瞬间失神,片刻,她道:“卫氏那时权倾朝野,父亲不过一小吏,连你的身都近不得,更不必说下药,便是下了药,以你的性子,又怎会认命,必会报复回来,更不会生下我。”   老夫人冷笑,道:“你不信,就去查,看看能否查得什么蛛丝马迹。”   谢漪转身,她走到门口,身后老夫人淬了毒般的声音穷追不舍:“你生来就是脏的,凭什么身居高位,干干净净地活着。”   谢漪脚步一顿,她垂在袖下的手握着一枚青鱼佩,她将玉佩握紧了,像是得到了力量,重新抬步,挺直了脊背走出去。   刘藻在宫中等她,她想谢相有些喜欢她了,必会来见她的,喜欢一个人哪里会忍得住不去见她呢。   可她等了多日,都没等来谢相,反倒是她自己,任由思念在心中疯长,时时刻刻都想要见她。   她一连等了十日,谢相也没有出现。   才点燃的希望又熄灭了,刘藻想,她弄错了,谢相没有喜欢她。 第76章   刘藻很是气馁,但她气馁归气馁,政事是不能耽搁的,便想着等她忙过了,倘若时辰还早,再细细回忆一番,究竟是否是她会错了意。   于是胡敖便见陛下上一刻且还不怎么高兴,面上也没什么笑意,下一瞬她就又端着笔,坐直身,在御案后忙碌起来了。   真是难伺候,越大心思越深,也不知她何时高兴,何时不高兴,使他连奉承话都不敢随意说了。胡敖觉得在陛下身前侍奉真是难,更能愈加灵醒地察言观色,仔细侍候。   谢漪这几日专心在查那起陈年往事。她白日要上衙,多半是在晚上查。三十二年前的时,如今要查,自非易事,当年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大多无处寻去了。   谢漪自家中下手。她如今的宅邸是武帝所赐,因此即便做了丞相,也未易府而居,只令人家府邸扩了扩,她家中人口少,扩一扩也够用了。   她父亲去得早,她自小便不记得何时见过他。谢家也是有宅子的,只是宅邸小,且地段也不好,谢漪不便居住,便专使一户世仆留下看守,平日唯有年节祭祖之时,方会去看一看。   谢漪先叫来问的,便是那户世仆。   世仆赐姓了谢,名民,恭敬忠心,多年来打理老宅,从未出过错。   故而谢漪问话之时,也是和颜悦色的。   “今令你来,是要问一问我父亲生平的事。”谢漪说道。   谢民在一张席上跪坐着,形容拘束,双手置膝上,也不敢乱动,闻言回道:“小的侍奉郎主不多,小父亲才是自小侍奉郎主长大的。小的就所知甚微了。”   这个谢漪知道,他父亲是配给父亲的小厮,自小一同长大,可惜数年前也过世了。她只能将谢民召来问问。   “无妨,你将你所知的说来,你父亲总曾与你提起过,你自己亲眼见的,也可说一说,但凡与郎主相关之事,一件都不要落下。”   谢民一听,犯了难,不知君侯为何忽然悼念起父亲来了,便一路想,一路说:“小的父亲常有提起郎主,郎主笃信儒术,常着长衣博袖的儒服,喜欢戴高冠,秉性温雅,常对人笑。郎主好读书,除公务便少沾染庶务,偶尔也邀客上门,或外出游玩。”   谢漪听着,不禁皱起眉来,听这形容,父亲是一清闲自在的儒生。谢民一点一点地回忆,一件件都说了出来,有粗有细,有时还有重复。谢漪并不打断他,仔细听着。   他们是在书房中,内里无人,外头有人守着,丞相神色宽和,并不倨傲,又无人搅扰,谢民越说越顺畅,终于提到了谢漪的身世上。   “有一日不知怎么,郎主急匆匆跑回家中,容色惊惶,语无伦次,父亲见了自是要问状况,郎主却怎么也不肯说,过了一会儿便自去书斋读书了。父亲见此,便未上心,谁知翌日,长平侯亲来府中,见了郎主一面,他们避着人说话,父亲不知说了什么,只是长平侯走后,郎主便在书斋中一整日不曾出来。再不久,便闻陈氏妇产下一女,说是郎主血脉,郎主也认了,上门去见孩子。后来也断断续续见过两三回,再后来便不见面了。”   他说得笼统,谢漪问道:“为何后来就不见面了,那断断续续的两三回间,是往哪里见的,卫府还是陈府?为何父亲不将孩子接回家中抚养?”   谢家的孩子,哪有养在别府的道理,父亲就没想过要将她接回家吗?   谢民一听,才意识到他口中那孩子是何人,颤颤惶惶的 ,不敢说了。   谢漪耐下性子,道:“你说就是,我不怪罪。”   谢民心存畏惧,既不敢说,又不敢不说,迟疑片刻,还是如实回话:“听父亲说,都是在卫府见的,父亲也曾劝谏郎主,要将孩子带回来,到底是谢家血脉。但郎主全未听从,后来孩子入宫去了,由皇后抚养,郎主更是连提都不曾提起过。”   “提都不曾提过?”谢漪觉得不对,再如何不亲近,也不至于连提都不提,她又问,“孩子生下后,又或陈氏妇有孕之时,父亲可曾与她见过面。”   “这便是奇怪之处了。小的父亲也时常念叨,说是从前不见郎主与陈氏妇有往来,后来也不曾有往来,怎么就有了孩子。只是出了此事,郎主坏了名声,连好人家的女儿都聘不得了,最后一生未娶。”   谢民退下许久,谢漪都未动一下,又过许久,她寻了幕僚来,要他暗中去查老夫人年轻时曾与哪些男子从往过密。   幕僚一听,吓得魂飞魄散,但也不敢不从,暗中去查了。   查了十一日,查出两名男子,都不对,时间合不上。再多就不好查了,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何况这样的事,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查。   谢漪再度来到老夫人院中。   她已被松了绑,只是院中有仆妇看守,出不得房门。   这处院子装饰华丽,内里摆件多是奇珍异宝,但谢漪每回来都觉沉闷,这回便更是压抑得像笼罩了一层阴云。   老夫人仿佛早就料到她要来,笑着在等她。   “可查到了?”   谢漪看着她,问:“我父亲究竟是何人?”   老夫人笑得渗人,却不说话。   谢漪知道是问不出来了,心头翻滚着一团怒火,她还是不甘心,问道:“是不是……”是不是谁,她却开不了口。   老夫人深觉快慰,脸上满是得意,像是终于扳回了一城。   谢漪看了她半晌,与她说道:“父母是何人,我无法选择,但我自出生后,所行之事,皆问心无愧。我已过而立,生父是何人,于我而言,已不是必得执着的事。”   “既非执着之事,你又何必来这一趟?”老夫人反唇相讥。   谢漪不愿再在她面前待下去,转身就走。老夫人知道她这一去,恐怕是再不会来见她了,便在她身后高声咒骂:“我生你是无奈之举,你的出生就遭人唾弃,你伪装高洁也好,摆弄清高也罢,你的骨子就是脏的!”   她的话,她的语气,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她是真的恨她。   谢漪走出小院,一路行至一棵高大的冬青下,心头回荡的不是她的唾骂,而是那句“既非执着之事,你又何必来这一趟”。   她从怀中取出青鱼佩,青鱼佩沾染了她的气息,她的体温,翠绿的玉质莹润生辉。她端详了片刻,思念骤然蔓延倾泻,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   她有十二日不曾见陛下,起初是想将此事查明了,再心无挂碍地去见她,到此时,她却极想见她一面,纵使什么都不说,只看一看她也好。她想见她一面,唯有她方能平复她眼下的慌乱痛苦。   谢漪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情,她有些不习惯,却不觉得抗拒。立在原地,将心情平复下来,方使人备车入宫。   刘藻正在鞠场与人蹴鞠。   恰逢难得的晴日,又是休沐,刘藻在殿中坐得憋闷,想起许久未与人蹴鞠了,便召了昔日的伴读来玩。   鞠场中的积雪都被清扫干净,两队人俱着胡服,以红黑二色额带区分,在场上绕着鞠围赶奔驰。   谢漪到鞠场,站在一旁观看,刘藻在一众鲜活的身影中极为显眼,倒非她衣着鲜艳,而是她的气质使人忽略不得。   谢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刘藻得到了鞠,灵活地闪过两名来阻挡的伴读,侧身一绕将鞠传递给一名队友,而后趁众人都去拦那名队友,绕到前头,那队友与她默契甚足,一个闪身,用力一踢,传给了她,刘藻得鞠,飞快朝鞠门跑去,在另一队将要赶上她时,将鞠用力踢入鞠门。   鼓声随之而响,场上欢呼雀跃。   显然是陛下那一队得胜,谢漪看着刘藻眉开眼笑地被围在中间,不由也笑了一下。下一刻,方才与陛下配合的那名伴读,走到陛下身旁,用帕子为她擦脸上的汗水。   谢漪的笑意便淡了下来。   刘藻由着李琳替她擦干净,方一面平缓呼吸,一面转身,往边上走,走了没两步,就看到了谢漪。   她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仔细确认,顿时大喜,快步朝谢漪走去。   她步履飞快,转瞬间就到了谢漪面前,便笑着问她:“谢相如何来了?”   明日就是大朝,刘藻还想着明日必能见谢相,不想她忽然就来了,当真使人惊喜。   谢漪回道:“臣来见陛下。”   她这样说,仿佛是专门来见她的。刘藻嘴角的笑更明显了,与身后摆摆手,示意伴读们都散了。   谢漪往她身后看了一眼,留意到方才为陛下拭汗的女子也在其中,她与其他伴读一同散去,却频频回首,来看陛下。   “此处空阔,风大,谢相与朕去近处的楼台坐坐。”刘藻说道。   谢漪收回目光,颔首道:“也好。”   胡敖见此,捧了大氅上来:“陛下且添衣。”   为身手便利,她只穿了一身薄薄的胡服,身上还出了汗,这般走在冷风中,必是要受凉。刘藻高兴,由着胡敖为她将大氅披上,自己随意系了领口的带子,一边走,一边与谢漪道:“谢相来了许久了吗?可见着我最后那一下?踢得好不好?”   她眉飞色舞的,满是期待地望着谢漪,等她夸奖。   谢漪心中存了事,十分烦闷,可见她如此,仍不免心软,不愿看到她失望,笑道:“好,技法好,准头也好,怎么踢得这样好了?”   刘藻原是想听她夸赞的,但她如此盛赞,刘藻却又觉羞涩,羞涩间又很欢喜,低声道:“谢相嘲笑我。”   她说着转头,恰触上谢相的目光。她只是笑望着她,也没说话,也无旁的动作,然而那双幽深的眼眸却满满的都是她。   刘藻一怔,心口不知怎么就热了起来。 第77章   人的眼睛是会泄露心事的,人的眼睛也会传染情绪。   谢漪望着刘藻,仿佛全心全意都是她。刘藻心头一热,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握住了她的手,问道:“你为何一直不来看我?”   谢漪低头,看着她的手,白嫩的双手被冻红了,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年轻朝气且勇敢。手劲有些大,谢漪其实被抓疼了,但她并未缩回,由她握着,温声道:“那件事,臣在善后。”   “哦,哦。”刘藻恍然,那件事,她第一反应便是老夫人给谢相下药的那事。只是她想,那事一清二楚,是老夫人鬼迷心窍,伙同陈牧加害谢相,以谢相之能,怎会拖得这样久?她问道:“可是很棘手?”   她完全会错了意,但这是谢漪有意为之,谢漪自不澄清,而是顺势点头。刘藻立即道:“是否不好处置她?我来,一定不让她再来害你了!”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老夫人。谢漪摇了摇头:“眼下已好了。”   刘藻便松了口气:“好了便罢。”她其实很烦那老妇,只因是谢相的母亲,方未出责骂之语。   说完了谢漪为何一直不入宫的事,刘藻总算又觉得开心了,原来谢相不来见她,并非是心中没有她,而是在处置正事。她的心中又甜起来,发现她将谢相抓得有些紧了,忙松开一些,却舍不得放开。   她小心地看向谢漪,却见她正好也看她。刘藻观察她的神色,却见谢相只是淡然地望着她,眼中波澜不惊,并无准许,也无羞恼,刘藻有些没底,可她又着实舍不得松手,便壮起胆子牵着她,往前方楼台去。   谢漪让她牵着,走了两步,她终究没有忍住,眉眼间染上了些微笑意。   说是楼台,其实是建在一处丛林角落的小宫室,因在丛林深处,故幽静安宁。   因知陛下驾临,殿中一早点好了火盆,燃起了熏香,四下帷帐都挂了起来,显得空阔又古朴。   刘藻张望一圈,与谢漪道:“我只来过这里一回,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幽静可静心,空阔可致远,正适宜读书。   “陛下得了闲,自可携卷来此。”谢漪道。   刘藻点头赞同。   她们到榻上坐下,榻是相对而置,中间还搁了几,刘藻这时不得不松手了,极为遗憾地望着谢漪,道:“谢相有空,多入宫来。”她不好意思说很想念谢相,只能道:“我有许多事,想当面与谢相商议。”   谢漪答应:“好。”   刘藻顿觉喜悦,她觉得谢相今日似乎特别好说话,也特别纵容她。许她牵着手走路,答应她常入宫,还来看了她蹴鞠。这是往日少有的。   这是为何?她便悄悄地打量谢漪,欲寻得端倪。可怎么看,谢相还是谢相,与平日并没什么差别。刘藻寻不出缘由,只得自己问:“谢相今日是不是很高兴?”   谢漪神色一顿,道:“不是。”   刘藻本是想知晓,是否谢相今日格外高兴,方才处处纵容的,但一听谢漪不高兴,马上就顾不上寻什么端倪了,关切问道:“可是有什么为难的?”   谢漪看着她小脸上的担忧,不知怎么,就生出了依赖之情,陛下方才十八,还未体悟过人生百味,可是她有一颗赤子之心,是可以信赖的。   “有。”谢漪说道,刘藻当即坐直了身,谢漪不由心生暖意,道:“是心病。”   是不知生父何人的心病。是不知与陛下究竟是何血缘羁绊的心病。她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决心迈出一步,不让这孩子再一人傻傻地等,却偏偏又遇上此事。仿佛冥冥之中,在不住地提醒她,她与陛下之间,有着天渊之隔。   一听是心病,刘藻便大是紧张,心病是要心药来医的,心药最难寻。她握住谢漪置于几上的手,问道:“能否说一说?”她停顿片刻,认真道,“我知我必是做不得谢相的药,但我愿与谢相一同分担。”   她如果不是这样赤诚的孩子,谢漪兴许会与她说,可偏偏她是如此热忱纯粹。她与她说了,也不过是使她也跟着迷惑痛苦。   “不能说。”谢漪道。   她一向不会隐瞒,她们间有了什么误会,也都是立即便澄清解开的。正因她的坦诚,刘藻知道,谢相说不能说,就是真的不能说,许是因不能让她知道,许是她知晓了也于事无补,又许是旁的缘由,总之就是不能告诉她。   刘藻不免低落,她总觉得自己也已能担事了,她与谢相间的岁数之差不能缩小,但能力是可以拉近的。   不想,她有了心事还是不能与她说。   刘藻勉强撑起了笑意,敛下眼中的失落,道:“不能说就不说了。”   “可我见了陛下,便很高兴。”谢漪道。   刘藻一下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谢漪。   谢漪反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真挚,与她道:“你等我数日。”   等她什么,谢漪没有直言,但刘藻明白,数日后,她们之间兴许就有转机了。刘藻惊喜不已,她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一开口,仍是词不成句,像是胡言乱语一般:“好,我等,我自然等你,别说数日,就是数年,数十年,我都等。”   只要能在一起,等多久,经历多少波折,有多少磨难,都是值得的。   谢漪看她喜不自禁的模样,堵在心中的那件事,似乎都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接下去,她们在这大殿中又停留了半个时辰,中间仍是说话,只是激动过后,说什么,都带了一缕甜味,说什么,都使刘藻心跳飞快,有了谢漪那一句等她数日,似乎什么都不同了。刘藻毕竟年少,守了多年的人终于松口,她既紧张又期待。   直到天色将暗,谢漪不得不离宫,她们方离开这处宫室,往宫门去。   刘藻一路送谢漪,直送到宫门外,她装作很自立,很不粘人的模样,与谢漪道:“谢相路上小心,快回府去。”   谢漪见她口中说着快回府,目光却粘稠得恨不得不让她走了,不由心动万分。她忍了忍,终于还是问出了使她疑惑半日的事,道:“今日鞠场上,与陛下配合默契的伴读是何人?”   配合默契?刘藻一想,道:“阿琳?”她又笑,“必是阿琳,她蹴鞠之技甚高明,总能将鞠传到我处,很能体会我的心意。”又解释,“阿琳是李闻的孙女,如今是我身边近臣。”   谢漪听她口称阿琳,就微微蹙了下眉,再听闻她说李琳很能体会她的心意,便不止是蹙眉了。她看了刘藻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转身登车。   咦?怎么就走了?她们还没话别呢。刘藻不解。   轩车辘辘远去,刘藻虽疑惑,还是站在原地,目送谢漪离去。待车驾行远了,她方转身回宫。   宫道两侧积了雪,远处屋脊苍茫,因黄昏降临,雪上仿佛蒙了一层阴翳,灰扑扑的。   这般情景,刘藻常见,每回送谢漪出宫回来,她都会看上一遍,每看一遍,都觉空茫孤寂。   今日却不同了。   刘藻往前走着,越想越高兴,竟欢快地蹦了一下。她蹦完,想到身边还有宫人,马上冷下脸,回头看了一眼。胡敖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目瞪口呆,见陛下看过来,连忙低头,恭敬道:“臣什么都没看到。”   刘藻沉着脸,满意地点了下头,回头望向前方,继续走,笑意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地扩大,眼角眉梢,俱是少年人即将得偿所愿的欢喜与活泼。   这欢喜一直维持到她回到宣室,一名宦官在殿外等了许久了,见陛下回来,觑着时机,蹿到胡敖身边,耳语了两句。胡敖听完,摆摆手,令他退下,自己到刘藻身前禀报:“陛下,陈牧伤势缓和,有大好之相。”   刘藻冷笑:“命真大,无人诊治,也能伤愈。”   胡敖不敢搭话,恭敬站着,等候吩咐。   “赐他一壶金屑酒。”刘藻说罢,人已入得殿去。 第78章   去时满腹心事,归来心事犹在,却又开阔了不少。   谢漪回到相府,府中已等了几名大臣,有政事来与她商议。明日是大朝,赶在此时来的,都是要在大朝上奏禀陛下的大事。谢漪自不耽搁,令将人都请去了书房。   能在丞相书房之中得一席之地的,非但是朝中肱骨,且还对丞相忠心不二。议完了事,谢漪还留了饭。   丞相难得留饭,众人自是欣喜,无一人告退,俱留了下来。   因有七八人之多,便相当于开了一场小宴了。宴上酒乐相伴,众人连连为丞相上寿,谢漪酒量不错,却不怎么饮酒,多是抿上一口。纵如此,也足以使众人高兴了。   一时间宾主尽欢,笑语不绝。   待至宴将散,一名门客登堂而来。谢漪见是专行刺探的门客,便抬了下手,使语声乐声俱停。   众人皆望向那门客,门客目不斜视,至谢漪身前跪下,禀道:“君侯,天子赐陈牧金酒一壶,酒已送入陈府了。”   堂上一片哗然。几名大臣相顾而视,皆是不明所以,陛下何以要赐死一个小小的陈牧?谢漪环视众人一眼,令那门客退下。   “丞相,陛下近日连连朝陈氏下手,下官担忧这是冲着您来的。”一名大臣上前道。其余诸人皆以为然,陈家并不显赫,平日里恐怕连皇帝的面都见不上,陛下没道理朝他们发难,唯一可能的是陛下在借此与丞相难堪。丞相与陈家的关系,朝中无人不知。   “是陈牧无礼,触怒圣颜,累及全族,诸君不必过虑。”谢漪泰然道。   众人还是初次听闻陈牧触怒陛下,不免惊讶,纷纷议论是何事,也有斥责陈牧大胆的,更多的是忧虑不减,只怕陛下是不满丞相擅专,借此发难警示。   谢漪与他们也说不清楚,见天色不早,干脆起身送客。   众人岂敢劳她相送,连忙止住议论,请丞相留步。   谢漪送他们到庭前,方回内院歇息。   隔日出门前,幕僚来禀道:“陈县君还有三日,便可抵京。”   谢漪颔首以示知道了,登车往宫中去。   陈县君指的是她二兄陈举,陈举夺官前任县令,管辖之地距京师不算太远,一交接完就快马赶回,算算时日,差不多是三日后能到长安。   她查了十余日也查不出生父究竟何人,当年之事,竟未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只得将希望寄在陈举身上。二兄得母亲疼爱,有他去做说客,想必能使母亲开口。   谢漪在车中思索了一路,待入宫,方将此事放下。   大汉的惯例,一月两回大朝,其余时候则视朝政多寡举行常朝。刘藻不大喜欢常朝,嫌繁琐麻烦,凡有事,多是将相关大臣召入宣室商议过便罢。   大朝举行一上午,禀的都是大事。刘藻聚精会神地听着大臣们上奏,将事情一件件分派下去,直到将至正午,要禀的事都禀过了,礼官正要宣布散朝,刘藻忽然道:“朕身边缺了两名郎官,昨日听人说起谢文、谢选勇武俊秀之名,欲召二人补此位,丞相以为可否?”   郎官是天子近臣,平日执戟殿门前的是他们,遇事为皇帝咨询差遣的也是他们,是一清贵美差,在此任上待过的,只要不是驽钝之辈,多有大好前程。   先前还疑心陛下发难陈家是要与丞相为难的大臣当即反应过来,确如丞相所言,是陈家触怒了陛下,陛下罚过陈家,又降恩谢氏,便是明示众臣,仍旧倚重丞相,也愿倚重谢氏。丞相之位仍旧稳固。   谢漪出列道:“遵陛下诏命。”   刘藻满意道:“那就定下了。”   谢漪直起身,恰对上了刘藻的目光,刘藻冲她眨了下眼,嘴角跟着飞快地扬了一下,而后肃然道:“散朝。”   谢漪心中好笑,出了大殿,又听到两命大臣低声议论陛下君威赫赫,于权衡之道,安抚之道,越发熟练,便是一阵无奈,分明还是个调皮的孩子,哪有什么君威赫赫。   刘藻回了宣室,李琳已在殿外等她了。她手中捧着几道竹简,刘藻扫了一眼,辨认出是她前两日令她去整理的案牍,便令她入殿等候,自去换了衣袍来。   李琳行事勤恳,凡有示下,无不全力以赴。这几卷案牍,她明日方要,李琳却今日就送来了。刘藻随手翻了两卷,大致扫了一遍,见无差错,便笑道:“有劳爱卿。”   李琳并不居功,也无得意之色,谦恭道:“臣分内之事。”   臣下勤勉任事,自然是好。刘藻笑了笑,她觉得有些累,欲小憩片刻,便道:“卿若无事,且退下。”   李琳却不走,而是自袖袋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香囊,双手托着,呈献上来:“这是臣亲手所制的香囊,装了宁神静气的药草,陛下试一试。”   香囊?刘藻望了一眼,令宫人取来,拿到手中看了看,样式雅致,纹样精细,她又轻轻嗅了嗅,带着清淡的药气,并不难闻,是很舒服的香味。   不论是里头的药草,还是制式纹样,都看得出献物之人的用心。可这样的物件,未央宫中到处都是,刘藻不大明白她为何特意献上香囊,只想约莫是臣下尽忠之举。   刘藻便道:“爱卿有心。”   李琳见她收下了,微微垂下头,眼中有些羞意,又甚欢喜,这才施了一礼,退下了。   刘藻又将香囊在手中摆弄了两下,便随手放在御案上,打算去后殿歇上一会儿,还未等她站起,殿外便有通禀,说是丞相来了。   刘藻登时精神大振,什么倦累都不见了,坐直了身子道:“宣。”   胡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御案上的香囊一眼,又默默地低下头,没说话。刘藻盯着殿门,看着谢漪入殿,不等她弯身行礼,便道:“谢相来见,可是有事要奏?”   谢漪手中拿了一道奏疏,确实有件朝事要与她禀过,将奏疏呈上了,请她看过,方将事情禀来。   并不是特别难的事,刘藻认真听着,听完了,方道:“谢相去办便是。”   谢漪道了声诺。   正事便完了,谢漪的目光掠过御案上那香囊,笑道:“臣来时,遇上了李琳,这香囊可是她献与陛下的?”   胡敖闻言,当即背后一凉。刘藻浑然不觉,她的心思都在谢漪身上,哪里顾得上旁人对她是什么心思。听谢漪问了,也就老实答了:“是她所献,说有宁神静气之效。”一面说,还一面拿起了香囊看了看,道:“挺好看的。”   “陛下喜欢?”   刘藻点了下头,将香囊捏了捏,软的,里头的草药发出细微声响:“臣下用心之物,朕都喜欢。”   “哦。”谢漪淡淡道。   刘藻把香囊放下了,转而关心起谢漪来:“谢相晚些可还有事?”她想多留谢相一会儿,她昨日高兴,整夜都没睡好,今天还有些累,可一见了她,她就只想与她多处一会儿,多说一说话。   谢相疼她,一定会留下的。刘藻满怀期望地看着谢漪。   谢漪看了她一眼,冷淡道:“有。”   啊?刘藻失望,但也不好勉强,只得道:“既是有事,谢相去就是,但也要保重身子,不可过于劳累。”   谢漪便起身道:“臣告退。”   刘藻照旧起身送她到殿外,谢漪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得干脆,无分毫留恋。刘藻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哪里不对,奇怪道:“谢相有些冷淡。”   胡敖笑了一下,又忙收敛了,恭敬道:“丞相端持,素来如此。”   刘藻摇了摇头,她对旁人不大留神,但对谢相的情绪是很关切的,她道:“不对,谢相不高兴了。”   可她一时也想不出来谢相为何不高兴。不由就想到数日之约上去。谢相要她等她数日,可见这数日间有事要做,莫非是那事十分棘手,使谢相为难了?   刘藻蹙眉,也随着忐忑起来。   倘若数日之后,等来的是再度拒绝,她恐怕无法承受。   谢漪离开宣室,便去了衙署,直至晚间回府,未出衙署一步。   夜间回了府,遍寻了谢文、谢选来,与他们说了今日陛下的任命。谢文去年调入羽林中,升了一级,已是一名小军官了,闻此诏命,便很忧愁:“宫中规矩大,侄儿恐怕不能胜任。”   “自有礼官,教导规矩,你好生学着便是。”   谢文还是不情愿:“侄儿更想留在羽林,习兵法武艺,来日还想如长平烈侯那般建功边陲。”   “入职郎官,也不妨碍你建功边陲,长平侯当年也曾任职宫中。”谢漪淡淡道,却是不容拒绝。   谢文无法,只得应诺,至于谢选,便要顺从得多,陛下与丞相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   谢漪又嘱咐了二人几句,便令他们都退下了。   她还有许多公文要看,这一夜,又是秉烛至三更。   三更漏尽,谢漪搁下笔,她轻轻舒了口气,望着烛火出了会儿神,起身到窗下的榻上坐下。榻前是一几,几上放了一编织精细的小竹篮,篮中是针线丝绸。   她望了那竹篮片刻,伸手取出针,又选了一色,将针穿上线。丝绸光滑,谢漪取了一块蓝色的,脑海中构想出香囊的模样,深吸了口气,下针缝制。   只缝了几针,线路就歪了。   谢漪手下一顿,取了剪子来将线剪断,拆了重来。   这几乎是她第一回 碰针线,谢漪沉下心,就着烛火,从头开始。看着简单的活计,当真做起来,竟也不比处理政务容易。谢漪是耐心之人,她一遍一遍地缝,又一遍一遍地拆,半点不见厌烦,直到天将亮,烛火都燃尽了,她终于能缝出香囊的轮廓。   谢漪神色微松,眼中尽是缱绻的温柔。 第79章   一个香囊费了谢漪许多功夫,不仅要缝边脚,还得有绣纹。要将针脚缝得细密笔直,只需练上一夜,但要刺绣,就不那么容易了。   谢漪寻着空隙练习,过了三日,也只将香囊绣了个开头。   长安城外,数骑快马疾驰而来。一入京师便直奔相府。   陈举在外为县令,牧一方之民,虽无杰出政绩,却也稳打稳扎,加上丞相护持,今年任满,升官是笃定之事,谁知朝中忽然下了一道诏令,夺了他的官去,使他数年苦心,一朝东流。   陈举卸任之后,快马回京,唯恐是丞相出了什么大事。他们陈氏立足朝中,全靠丞相提携,丞相若出事,他们便是覆巢之卵,必受牵连。   一入长安,便见满城平静,再入相府,府中威肃如常。陈举松了口气,只要丞相无事,他便有望再入宦途。   一路疾行,风尘仆仆,陈举一面往府中快步前行,一面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与谢漪并不怎么亲厚,但也无仇怨不快。往日见面,多是不咸不淡地相互行上一礼,但此番他丢了官,又欲仰仗丞相重新谋一好位,不免就有些心虚了。   他一路想着如何与丞相开口,又想他不知为何丢官,丞相当是知晓,此事也得向丞相讨教。他想得入神,将至书房,却被拦了下来。   陈举叫打断了思绪,大感不耐,仔细一瞧,认出这是丞相身边得用的心腹,方收敛了神色,止步道:“何事?”   幕僚恭敬行了一礼,而后回道:“君侯有令,请您先去见过老夫人。”   陈举恍然,一拍额头,道:“疏忽了,远行归来,理当先拜见母亲。”他说罢改道,往老夫人院中去。   幕僚看着他走远,暗自摇了摇头,也不走开,就在原处等着。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陈举方回来,他看上去失魂落魄,脚下步履轻浮,行走起来,跌跌撞撞,倒有些丢官之人的仓皇模样了。   幕僚上前道:“君侯等候县君多时了。”   等候多时了?陈举茫然失色。幕僚不再多言,领着他去往书房。   陈举到时,谢漪正低头阅读公文,见他进来,搁下了笔,道:“二兄回来了。”   陈举讷讷不敢言。   谢漪一笑,道:“坐。”   陈举木然坐下,谢漪将案上公文往前推了一下,道:“这是二兄数年来在任上的功绩,按理来年可升任太守。”   太守,秩俸两千石,掌一郡大小事务,一旦有杰出之举,便可召回朝中,征为公卿。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但谢漪提出了一个引子,他便心热如火,只觉因母亲之过,使他错失了大好前程。   陈举忙道:“阿母固然有过,丞相也该顾念生养之恩,以和为贵。”   “母亲知道我要什么,二兄若能说动母亲,一月之内,便可官复原职,倘若不能,我就等大兄入京,请他去试一试。只是陛下震怒,恐怕难以将二位兄长全部赦免,以我之能,也只能为一人说情。”   陛下震怒,也是因丞相受辱而震怒,丞相若是不追究,别说赦免二人,就是连陈牧都一并赦免了,也不在话下。她如此言说,便是以官位胁迫了。   陈举本以为只需与丞相说一声,要重新为官,是轻而易举的事,不想却要受此为难。   谢漪道:“母亲不满我侍奉久矣,常念叨两位兄长,二兄若能留在长安,专心侍奉母亲,想必母亲也会高兴。”   陈牧急声道:“不,我去劝母亲。”   谢漪笑了笑,拣过一道竹简翻看,不再理他。   陈举只听母亲说了如何与陈牧共谋,恼恨母亲胡闹,想着以丞相秉性,他此生功业怕是就此尽了。谁知竟还有转圜。他连忙赶回老夫人院中,劝说她听话,丞相要什么,都赶紧给她。   谢漪只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老夫人就来了。   她拄着拐杖,由陈举颤着,走入房中。谢漪暗哂,看了陈举一眼,陈举会意,连忙与她行了一礼,又看了眼母亲,转身退到门外。   老夫人气色不好,人似乎也苍老了许多,她从前行走是不必依靠拐杖的。谢漪终于逼得她要开口了,却在这关头走了会儿神,她要陛下等她数日,眼下已过了五日,不知陛下可急了。   “你果真能使举儿官复原职?”老夫人说道。   刘藻自然是急了。倘若一生无望,倒也不觉怎么,一旦有了盼头,所谓数日,竟漫长得犹如数年一般。   刘藻等了五日,时常盯着滴漏,只觉光阴流逝得如此之慢。起头两三日尚可忍受,到了第四日,便开始觉得煎熬,越往后便越觉过得慢。   等了第九日,刘藻便慌了。谢相一向守信,既然是数日,便不会超过十日,可都已到了最后期限了,她却仍未与她一个答复。      她在宫中魂不守舍,等过了午时,她终于不愿再等,主动往衙署去寻谢漪。   衙署与禁内相隔不远,刘藻乘宫车而去,越靠近,心就越慌,她甚至懊悔起来,为何要答应等谢相数日,她该一起头就拒绝的。她宁可一直无望地守着她,与她维持距离,与她君臣相称,也不愿再听一回拒绝。   “陛下,到了。”宫车外响起胡敖的声音。   刘藻一怔,呆坐不动。   “你真使我恶心。”脑海中不知怎么就冒出这句话来。   刘藻的心蓦然一痛,猛然间呼吸都上不来,她按住胸口,弯下身去,缓了许久,方才渐渐喘上气。   不知何时起,每每不自信时,她总会想到这句话。这其实不是谢相的原话,谢相当年说的是“你可知那日,我心中有多恶心”,刘藻一字不差地都记得,可不知为何,岁月流转间,她自己就在心中将这句话变了个样。   不过这二者间,应当是没什么差别的,都是谢相厌恶她的情意,恶心她的为人。   “陛下?”车内久无动静,胡敖又唤了一声。   片刻,刘藻从车中走出,挨着车门,探出半个身,抬头望向衙署的正门。   “陛下,臣问过了,丞相正在署中。”胡敖殷勤道。   刘藻扶着宦官的手下了车,往正门走去。   她是皇帝,到了何处都是来去自如的。可到了此地,她在门前站了片刻,等门上通传之人看到了跑入署内通禀,又等了小会儿,觉得应当已禀到谢相身前了,方举步往里。   入门,走到半道,果然看到谢漪迎了出来。刘藻一见她,笑意就漫上来了,不等谢漪弯身,就先扶起了她,道:“免礼。”   谢漪直起身,看了看她的面容,问道:“陛下如何来了?”   刘藻指尖微颤,心想,谢相是忘了数日之约吗?她轻声道:“朕就来,就来看看。”   谢漪看了眼她强压失望,极力装得若无其事的面容,眉心动了一下,眼中满是不忍。   四下还有其他大臣,听闻陛下驾临,都出迎拜见,刘藻耐心等他们见过礼,方摆手道:“众卿自去忙,朕随意看看。”   纵是如此言说,大臣们也不敢将皇帝撂在此处就退下,只候在原地,不说话罢了。   如此一来,就更不好说话了。   刘藻顿觉窘迫,左右看了看。她今日来是为一个答复,谢相忘了,她本就觉得难堪,四下却又围满了人,就如她的难堪被无数人围观,瞬息间放大了无数倍。   “陛下入内坐坐。”谢漪说道。   刘藻立即颔首:“好。”   谢漪将她领入自己那间屋舍,大臣们就被阻隔在屋外。   这是谢漪处理案牍的地方,舍中摆了几个书架,书架上齐整地堆了许多竹简,每道竹简上,都垂下一条白色的短布帛,上头以墨书写了地名。刘藻便知这是各地送上的重要公文。   她在室中环视一圈,走到窗下的榻上坐下。此处应该是丞相平日待客所用,哪怕在一室之中,这一处也比其余地方安逸清闲得多。   她坐下了,双手安分地摆在膝上,目光也甚拘谨,轻轻地扫过眼前诸物,便望着身前的案几,不再乱看了。   像一个头一回往生人家中作客的孩子,懂事乖巧,又使人心疼。   谢漪曾想过,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后退了,不会让陛下受委屈,可到头来依旧是她的迟疑,让陛下难过。   “陛下。”   刘藻转头看她,眼中带了询问。   谢漪神色微缓,与她道:“臣去外头看一看。”   看什么?她没说,刘藻便也没问,只颔首道:“卿去。”   谢漪推开门,出去了。刘藻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挺直的脊背就弯了下来。谢相真的忘了,她来错了。   真的是一场空欢喜。刘藻轻轻吁了口气,又站起身,在室内随意地走动,借此来调整一下心情。   谢相既然许下数日之约,可见心中也是有过动摇的,她动摇过要不要喜欢她。不论她眼下是真忘了还是避开不提,又或是数日不够,她还需再多几日来权衡,她都不该与她为难。   她再等一等就是了。   刘藻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在室中踱步。她踱至书案旁,看到案上有尺牍,应当是谢相在写信。她瞥了一眼,便转开眼去,正想走开,但那一眼中,隐约有“巩县”、“宅邸”等字样入目。   刘藻咬了下唇,看了眼门口,将尺牍拿起,飞快地扫了一遍。   是谢相写给家臣的书信,令在巩县为她打理封地的家臣修缮宅邸,以便居住。 第80章   女红的活计真是难。谢漪努力了九日勉强能绣出纹绣了,又接连赶了两日工,今日终于能将香囊赠与刘藻。   只是她出门前,端详了一会儿,觉得这香囊绣得简单了,似乎及不上陛下先前自李琳处得来的那一枚。   她所制的香囊是蓝色的,绣的是竹。山南之竹,俊秀挺拔,逢霜而不折,遇暑而不枯,斫而为箭,锐利而锋芒。   她觉得竹与陛下甚是相像,且竹简单易锈,很是合宜。   然而绣成之后,多看上几眼,她却觉得她绣的竹子只具其形,而无其韵,少了一股不搏自直的精气。谢漪想到李琳那香囊,她那日特意多看了好几眼,针脚细密精巧自不必说,上头所绣的是一支莲花,初出清水,清丽动人,较她所制,好上许多。   她便特换乘了辎车,来衙署的路上,改了一路。   辎车中有一暗格,用以收藏要紧文书,谢漪到衙署后,将香囊放入其中,欲待乘车入宫时取出,赠与陛下。   不想陛下却忽然驾临。   香囊被妥帖放置,谢漪独自登车,将其取出,然而回到房舍中,却见舍中空无一人。   她一去一回,不过片刻,陛下怎就不见了。她不免奇怪,唤了外头侍立的仆役来问,陛下去了何处。   仆役回道:“陛下回宫去了。说是有急事。”   原来是有急事。谢漪便令他退下了,藏在袖袋中的香囊似乎添了千钧重量,沉甸甸的。她坐回案后,继续写尚未写完的书信,写完,令人快马送往巩县,而后又将这几日选出的忠仆寻来,择出一半,一并赶往巩县布置宅邸,余下一半,则留在京中,几日后,与老夫人一同赴封地。   到时,就再也不必回来了。   老夫人行止可恶,却终究是她的母亲,谢漪对她也下不去手,干脆远远地遣开,两下里都是眼不见心不烦,于她于母亲,都好。   其实此事,原也不必这样急。正当冬日,道上都积了雪,路途难行,不免颠簸。不如等上三五月,待至开春日暖,道上雪化了,再缓缓上路。可她却不愿再委屈陛下了,她要将自己这头都收拾干净了,不让陛下为她的事心烦。   这一去路远,且她也不会放任老夫人在封地乱来,选去的人自是心腹,也需多加提点。这一忙就忙到了日落。   冬日夜幕降得早,不多时,天就黑透了。   谢漪匆匆乘上车,往宫中赶,今日是数日之约的最后一日,万不可误了。   刘藻看到谢漪的书信,满以为她又要离开,修缮宅邸是为了辞官后,回封地居住。   她不敢信,又将尺牍原原本本地看了一遍,确实是传令家臣修缮宅邸的。刘藻明白过来,难怪谢相会绝口不提数日之约,她已想好了要离去。   她连日来的期盼,连日来的等待,都显得如此可笑。刘藻心思飞转,却怎么也提不起当面问一问谢漪的勇气,下意识地便想逃离。   她匆匆回宫,便如她匆匆地来。   回去路上,伤心之余,又觉生气。   谢相明明答应过她不走了。她答应了陪她,便不该食言。她可以藏好爱意,收起倾慕,也可以放弃来世的来世,不去拖累她,可她分明答应过的,分明知晓她有多在意,有多离不开她,怎么能如此狠心。   刘藻生气,又觉灰心,这灰心是从未有过的,像是一场大病,一时死不了,却永不能痊愈,只能经年累月地拖着,一点一点抽去精神、力气,直至某日,终于不能承受了。   谢相还是要走。刘藻心慌,害怕,却没力气地去做什么。如上回那般,带上珊瑚树作为赠别之礼,悄悄地将自小携带的玉佩藏进珊瑚里,不求她能看到,只权当一丝念想的事,她没力气做了。   反正她做什么,都留不住她。   也真是可笑,她凭什么以为谢相心中会有她,谢相不过是稍稍软和了些,她竟得寸进尺至此,弄到现在,徒添难堪。   刘藻越想越气,下了宫车,被冷风一吹,清醒了些,猛然间想到,谢相不是这样的人!她若心中无她,怎会对她软和,她若心中无她,怎会与她说等她数日。   她忽然生出一股冲动,干脆回去,向谢相问个明白,直言问她,究竟心中有没有她。问她为何分明也心动,却要远远躲开。可这冲动一生起,就被扑灭了。   刘藻默默地往殿中走。   她不敢去。   她想,她兴许真的不值得疼爱,谢相即便心动了,也仍是不想要她。   不知道为何,刘藻对着谢漪就无法生出信心,察觉她心意时,总反复否认,觉得谢漪不会对她动情,确认谢漪必是也动情了,她又觉,动情又如何,谢漪是不会要她的。   胡敖见皇帝不高兴,觉得颇为奇怪,陛下见过谢相,怎么会如此沮丧。他跟在后面,问道:“陛下何以怏怏?”   刘藻步子都没停,径直入了殿,也没有理会他。   胡敖讨了个没趣,也不敢再问了,跟在身后,小心侍奉着。   刘藻入殿,躺在床上,合起眼睛,一动不动的。   一躺就躺到了夜幕降下,刘藻腾地坐起,她想起来了,上回她劝谢相留下,是用二十岁前,必立皇夫说动的她。   倘若她现在就移情,谢相是不是就会不走了。   刘藻唤了胡敖上前,吩咐道:“你去寻个人来?”   她没头没脑就来了这样一句,胡敖满面茫然,问道:“陛下要什么人?”   刘藻想了想,仔仔细细地吩咐,要什么的眉眼,什么样的容貌,身量多高,是何气度,都说得明明白白。   胡敖一听,便犯了难,这说的,分明就是丞相,他到何处去寻一个与丞相这般相似的人。   刘藻描述完,自己也发现了,自觉真是昏了头,连这样的昏招都想得出来。谢相决心要走,她假作移情,不过是平添笑料,全无用处。她摆摆手道:“朕去沐浴。”   说罢便走了。   胡敖却以为陛下是要他赶紧去将人寻来,沐浴后便要见着人。   胡敖当真是为难。   他要去何处寻一个与谢相如此相像的人来。他眉头紧蹙,出了殿门,外头又是漆黑的夜,更是令他束手无策。   他在殿门外来回踱了两圈,忽然间灵光一现,拍了下头,高声道:“长门宫来领供奉的人,可还在?”   身旁一名宦官上前回道:“还在,因供奉多,一时点不齐,便在宫中留一夜,欲明日继续。”   胡敖便是一笑,大大松了口气。   刘藻沐浴过回来,只穿了一身雪白的中衣,她回到殿中,便见她的床上躺了一名女子。刘藻一怔,走上前两步,细细一看,便认出这是太后身边的宫娥,名唤绿竹那一个。   绿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身上盖了锦被,裸露的双肩露在外头,肌肤雪白而光滑。   刘藻心生怒意,正要令人进来,将这人搬出去,然而她的目光落在绿竹的脸上,又被她这张脸吸引住了。   当年她觉得这宫娥与谢相极为相似,但眼下,这宫娥又长开了许多,那点相像被磨得只剩了三两分,不仔细看,看不出她与谢相有所相似。   刘藻走近两步,仔细地端详她。她不知怎么就觉得难过得厉害,倘若谢相离去,数年之后,她再见这小宫娥,会如何?是会如今日这般,看过一眼,便想让她退下,还是盯着她看,从她面容中寻找出那三两分,以作慰藉?   那谢相呢?她离开后,是否也会想她?她会不会发现珊瑚树中的青鱼佩,会否传信给她,问候衣食,会否也有片刻懊恼,后悔离京远去。   刘藻忽然间极为强烈地想念起谢漪来,想要看看她,哪怕只是一眼都好。   绿竹的呼吸明显加重,睫毛不住颤抖,肩头也跟着微微发颤。她在害怕。刘藻叹了口气,心想不要欺负这小宫娥了,赶紧令人送她出去。   殿外响起一阵通传:“丞相觐见。”   刘藻登时一喜,当即将绿竹撂下了。她正想谢相,谢相就来了。刘藻立即转身,亲自去开门。谢漪已站在阶下了,见她出来,抬袖作揖,正要行礼,却留意她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行礼的话语,到了嘴边就成了劝谏:“外头冷,陛下快进去。”   刘藻哪里顾得上,忙道:“我不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谢漪。   她的目光直白,满是思念与眷恋,谢漪微微抿了下唇,脸上就有些泛红,幸而夜色正浓,无人能看到。   香囊就在身上,谢漪柔情似水,声音也缓了下来:“陛下快回殿中。”   刘藻点头,她的目光还是黏在谢漪身上,侧身欲让谢漪先进。   谢漪知道与其再劝陛下赶紧入殿,不如与她一同进去。她登上台阶,口角还带了笑,正要与刘藻说什么,目光越过刘藻身侧,殿中的情形直入眼帘。   龙床上躺了一名女子,女子双肩裸露,半遮半掩,不必细想都知锦被底下是何风光。 第81章   谢漪蓦地止步。   刘藻见谢漪忽然停下,觉得奇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看到躺在床上的绿竹。她反应片刻,才慌了神,脸色惨白地唤道:“谢相!”   谢漪怔怔地将目光转到她身上,眼中有光暗了下去,淡淡地开了口,道:“臣来得不是时候。”   她的目光黯淡失望带着自嘲,刺得刘藻心口作疼,她急着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道:“不是我令她来的。”   谢漪弯了下唇,低声道:“这是温室殿。”皇帝寝殿,若无陛下准许,谁敢往龙床上置人。   刘藻顿时无言。宫娥不是她要的,但的确是因她漏了口风,方会有这一遭。谢漪见她不语,便以为她是默认了。她看了眼床榻,心中痛如刀绞,然而见皇帝单薄的衣衫,竟仍是关切占了上风,她今夜第三回 开口道:“天寒,请陛下入殿。”   同样的事,第三回 说起,却没了前两次的亲近与随意。刘藻听出来了,她让开身,道:“你也随我进去。”   她身形清瘦,在苍茫的寒夜中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吹走,然而她声音却极为坚决,身子一动不动的,似乎是说,谢漪不进去,她也不会进去。   谢漪看了看她,抬步走入殿中。   她径直走到床前,看清了床上那美人的容颜,与她颇为相似。绿竹突然被人洗净了带到此处,又被叮嘱了好生侍奉皇帝,心中正怕,她闭着双眼,瑟瑟发抖,凄楚苍白的脸上,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风情。   谢漪看过一眼,便转开了头。   刘藻跟了过来,与她解释:“是胡敖自作主张,将人送来的。我方沐浴,来这殿中只片刻,还未来得及令人将她带下去,你就来了。我没有这个心。”哪怕她有分毫想到旖旎处去,也不至于一听闻谢相来见,便立即去开门了,好歹也会记得遮掩一下。   谢漪转开身,背对着刘藻,道:“将她带下去。”   刘藻唤了人进来,将绿竹连同那袭锦被一同搬了下去。   谢相就要走了,她还出了这样的岔子,想必谢相心中更以为她不可信,不可靠,不值得喜爱了。刘藻心中堵得慌,却又无处责备,她稍稍走上前了一步,轻声道:“谢相不信吗?”   她已没有旁的念头,不求谢相能留下,更不求她会爱她,只想她千万不要误会她。她爱了多年,将来也会一直将谢相妥善珍藏在心中。一生一世的执念,换不来一颗同样的心也就罢了,若还生出误会,将她视作薄幸易改之人。   谢漪摇了摇头:“我信。”她初时慌乱,但一入殿,就明白过来了,陛下若真有此心,不至于被她当场撞破。温室殿大得很,要藏一个人不难。   刘藻松了口气,然而还未等她全然放下心,又听谢漪道:“可她确实在你床上。”她转过身面对着刘藻,眼中已不复方才的失望黯然,微微有些润湿,泛着柔和的光,她接着说,:“陛下,我已老了,年过三旬,而你正当芳华。”   刘藻着急,想说谢相不老,谢漪却微微地摇了摇头,笑意涩然:“我其实并没有想过陛下会爱我一生,但我知道,陛下是好孩子,知恩图报,也温柔体贴,即便有一日我年华老去,陛下爱意消弛,也会尊重我,待我好,在那之前,我们还能有数年好时光。”   刘藻急忙摇头,道:“不是数年,是一世。”   “我们的一世,并不重合。”   “重合。”刘藻抱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在她的耳边,轻声道:“自我爱上你那一瞬,我们的一生就重合了。我会追上你,你别嫌我幼稚无知。”刘藻觉得怀中的人像是全然融入到了她的骨血中,如此难以割舍,她乞求道:“你留下,你若是觉得不习惯,再让我等上数年也不打紧,只是不要离了我去。”   她话语诚挚,像是对待敬奉心上的神祇一般,呵护着这份情意。谢漪自然感动,可人总有生老病死,陛下才几岁,怎知苍老的可怕,怎知女子年华逝去后的残酷。她相信陛下,却信不过岁月。   谢漪并未将这重重顾虑说出,只是听到她最后那句,微感不解,将她推开一些,问道:“我能去哪里?”   刘藻顿时沉默。   谢漪轻抚她的后背以作安慰:“我与你有数日之约,又能去哪里?”以她的性子,既然让刘藻等她数日,就绝不会再拒绝她,但凡有分毫动摇,她都不会将话说出来。   原来谢相记得。积压了一日的委屈顿时泛滥,刘藻闷闷地道:“我看到你寄与家臣的书信了,你已打算修缮宅邸,难道不是想要辞官去国吗?”   谢漪讶然,转而轻笑,笑意清浅而温婉:“是与母亲养老所用,她去了就不回来了,自是要将宅邸好生修缮,也好供她颐养天年。”   刘藻这才知道她误会了,白白自怨自艾了一晚,还惹出一场更大的误会来。   她一想就觉无地自容,脸上红得发烫。她将绿竹为何会在她床上,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地与谢漪说了一遍:“我并非真想移情,只是觉得倘若我变了心,你兴许就不走了。”   真是傻。谢漪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若当真变了心,她更会远远走开。只是这话,谢漪并没有说出来。   “那你以后也不许走。”刘藻忽然机灵起来,眼下气氛融洽,温情脉脉。她要赶紧趁此机会,再讨一句承诺。   谢漪怎会不知她的用意,却也不为难她,与她道:“不走。”   刘藻笑了笑,很是高兴。   火盆忽然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是火盆中的一截木炭烧断了。谢漪走过去,往里头加了些新碳。   刘藻跟着她,走在她的身旁,见她小心地夹起木炭往火盆中放,一股欣喜犹如涓涓细流的溪,从心底渗出,先是少许,而后蔓延至全身。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谢相应当是接受她了。   刘藻欢喜雀跃,眼中满满的都是笑意,望向谢漪时,又忍耐住越来越大的笑容,想到那日在那座宫室中的情形,关切问道:“谢相的心病,可医好了?”   谢漪动作一顿,道:“好了。”   “那就好。”刘藻道。她其实还是有些好奇,有什么事这样难,竟连谢相都难住了。照理说,这样的事,该是举朝震惊的大事,可她身在宫中,耳通四方,却连半点风声都未听闻。   她这般想,面上少不得带出了些疑惑来。但谢漪显然不打算说,假作没看到,绕开话题道:“陛下这些日子,可去鞠场玩了?”   刘藻不知她怎么突然提起鞠场,摇摇头,道:“没有去,我一直在宣室等着,万一谢相入宫,就立即能看到了。”   谢漪的容色缓了缓,她从袖袋中取出一枚香囊,递与刘藻道:“这是我随手缝制的香囊,陛下若用得着,便收着。”   刘藻完全没听到随手二字,眼睛一亮,连忙双手接过,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若非她沐浴过,只着了中衣,未系腰带,恐怕立即,就要将香囊佩戴在身上了。   谢漪眼中满是笑意,她停顿片刻,矜持道:“绣了竹子,南竹寥寥几笔,远不及莲花复杂难绣。”   刘藻闻言,将香囊端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只见南竹挺拔,竹叶潇潇落拓,绣得极为精细用心,只是竹子的确不如盛放的莲花来得针法繁复。   她点头道:“确实还是莲花难绣。”   谢漪的笑容顷刻间敛去,淡淡道:“陛下所言甚是。” 第82章   刘藻正低头端详香囊,并未察觉谢漪容色不悦,她越看越喜欢,怎么瞧怎么好,抬起头来,与谢漪认真道:“我就喜欢竹子,但凡谢相所赠,我都喜欢,但是刺绣费功夫,于眼睛也有损伤,谢相以后不要再绣了,我有这一枚便很欢喜。”   刺绣本就费眼,这香囊上的竹子,又绣得这般精细,显然是下了大工夫的,何况谢相白日忙碌,诸事缠身,必腾不出空来,她定是夜间赶制。   刘藻一想,心中便极熨帖,觉得谢相待她真好。   谢漪点头道:“好。”   刘藻与她笑了笑,在殿中四下找寻,终在一处书架上寻到一只紫檀盒子,她将盒中之物倒出,装上香囊,好生放置。   谢漪见她是真的喜欢,不由微微释怀,仿佛很不经意一般道:“臣记得李琳也有香囊赠与陛下,陛下可也妥善放置?”   李琳的香囊,刘藻记得的。她抱着紫檀盒子,道:“专司冠服的宫人收起了,应当妥善放置了。”   谢漪有了少许笑意,又道:“那香囊,也甚雅致。”   刘藻抱着紫檀盒子,欲寻一处放置起来,寻了一圈,还是放在了床头,待明日起身,便可取出佩戴,闻谢漪此言,她回想了一番,耿直道:“是很雅致,香气闻来也很舒适。只是具体是何模样,我已记不清了。”   李琳献了香囊,谢相恰好来了,她哪里还有余力去关心一枚香囊呢。   谢漪的眉目便彻底舒展开了。   刘藻还不知方才谢漪已生过一回气,又被她无意间哄好了,依旧有些不敢置信,她望着谢漪,欲再确认一番,小心地问道:“谢相,你可接纳我了?”   谢漪的脸颊便红了,她微微转开目光,不敢与她对视,点了点头,极轻极轻地道了一句:“嗯。”   刘藻激动不已,她上前一步,又恐唐突佳人,欲说些什么,又恐词不达意。她眼中闪着光,亮晶晶的,将谢漪的整个人都闪耀的眼中,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谢漪心软,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了句:“傻孩子。”   刘藻觉得像是做梦一般,只有梦中方有如此美事。她像是怕将梦惊醒,轻声道:“我有许多话,想与你说,今晚不走了,好不好?”   谢漪答应了。   不论外头如何寒风飞雪,殿中暖意融融。   刘藻与谢漪躺在一张床上。她们中间隔着小小的距离,足能躺下一个婴儿。这已不是她们第一回 睡到一处,上回谢漪中了药,就有过一次了。   可今夜却全然不同,今夜她们是两情相悦的。   刘藻平躺着,忍不住转头去看谢漪。谢漪沐浴过,她在宫中没有换洗衣物,穿的便是刘藻的中衣,刘藻比她高,中衣穿在身上,有些大了,衣领微微下滑,露出纤细的锁骨。发丝也放下了,柔顺乌黑,将谢漪的面容衬得愈加温婉柔和。   刘藻看过一眼,口舌便有些干燥,她忙挪开目光,望着屋梁,但心被撩拨过,就静不下来了。   谢漪也不大自在,可她更多的,还是安心。与陛下说开了,确定了名分,心便有了归处,安稳下来。顾忌自然还是有的。陛下是个好皇帝,是她一手扶持起来的。她真怕自己反而成了她唯一的污点。   “谢相。”刘藻唤道。   “嗯?”谢漪转头看她。   她们直挺挺地各自躺着,像个孩子般纯真。   刘藻不说话,她的手在锦被底下,慢慢地小心地摸索过去,直到碰到谢漪的手。谢漪顿时一僵,却没有躲避,由着刘藻将她的手抓在手心。   刘藻红着脸,转头觑了她一眼,见她低垂了眼眸,并无不悦,心下甜滋滋的,道:“往后,谢相也与我同住,不要回府了。”   那个府中冷冰冰的,与谢相平日办公的衙署也无甚区别。她们住一处,她还能照顾谢相。刘藻很想照顾谢漪,她想让谢漪看到,她长大了,会照顾人了,她们的岁月是重合的,她们可以一起变老。   “那就相当于昭告天下了。”谢漪摇了摇头,“陛下想我,召我便是,我想陛下,也会来见,不必非要住一处。”   刘藻就是想要昭告天下,天下人都知她们是一对,那将来谢相后悔也不好离开了。但她没有说出来。她能以数年时光磨得谢相接纳她,便有耐心再付出数年,让谢相与她同住。   “好。”刘藻乖巧答道。   双手交握后,中间那点距离也逐渐缩小,直到二人双臂紧贴。刘藻翻了个身,面对着谢漪。谢漪也翻了个身,与她相对。   二人四目相接。   刘藻本就觉得谢漪是世上最好的人,眼下更觉她好得无人可及。   就如方才那事,换了旁人,见她床上躺了一名女子,又怎会如此轻易便揭过,但谢相不追究,她原谅她了,且还说了相信她。   刘藻并不因谢漪原谅就觉无事,她认真反省过,以后一定不能再有这样的事,一定不能让谢相伤心。   谢漪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因四目相对而觉羞涩,强自镇定了心神,平静道:“陛下该睡了。”   刘藻点点头,却不闭眼。   谢漪没有继续催促,她也觉舍不得让今夜就这样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是刘藻开口:“谢相早些安置。”   “好。”谢漪说道,合上了双眼。但刘藻的气息就在近处。少年人的体温烫烫的,火一般炽热,慢慢地贴了过来。谢漪不知怎么,也与她迎合,抱在了一起。   刘藻将吻轻轻地印在谢漪的唇角,谢漪动了动,双唇便贴在了一处。她们亲吻,唇齿间都是彼此的气息。谢漪的唇有些凉,刘藻觉得昏昏沉沉的,又恨不能永远停留在此刻。她抱紧了谢漪,吻得越来越深。   谢漪从不知自己的身子是这样敏感,光是亲吻都使她浑身发烫,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低吟,忙将刘藻推开一些,双目水润迷蒙,强忍住悸动,道:“好了。”   刘藻的呼吸也有些重,她点点头,抱住谢漪,呼吸都是沉的。谢漪哪能不知陛下已然情动,她咬了下唇,欲开口,刘藻道:“我抱着你睡,什么都不做。”   谢漪便松了口气。   刘藻想的却是,她们第一回 ,得到椒房殿去才好。椒房殿是帝后大婚之所,是皇后所居之处,意义非凡,只有如此郑重,她才不会觉得委屈了谢相。   谢漪的那番话,她记在心上了。谢相不信她会爱她一世,她就做给她看,她总有一日会明白,年少的倾慕,也并非一时冲动,她是可以让她依靠的。   她们相拥而眠,睡了一夜。隔日醒来,相府中已送了换洗衣物来。昨夜谢漪特令人回府去取的。   二人起身之后,各自梳洗,她们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平静镇定,实则心中都既甜蜜又欢欣。待一用用过朝食。谢漪赴衙理事,刘藻则去了宣室。   刘藻在宣室坐了一会儿,就往椒房殿中,亲自在殿中重新布置了一番。   说来也怪,分明只是冬日之中极为寻常的一个雪天,但刘藻却觉得格外不同,天仿佛亮了许多,枯树都明丽起来,枝桠上覆盖的白雪,显得格外洁白。   刘藻心情极好,又不止是单纯的好,还怀着忐忑与期待,期待能尽快再见谢漪,再抱抱她,亲亲她。   然而光阴似乎也跟着慢了下来,她在椒房殿中布置了许久,才不过正午而已。她又忍耐了一个时辰,算着今日并无大事,谢相应当也不忙碌,便遣人去衙署宣召。   宣召之人才一去,有宫人匆匆来禀,太后车驾,已入宫门。   刘藻一惊,立即前往宣室。   自迁入长门宫,太后便未出现在人前。皇帝虽未下诏,令她不许踏出长门宫一步,然而朝中宫中人人心智肚明,太后与皇帝争斗落败,自然是要避世度日,尽量低调做人。   故而她忽然来了,刘藻还颇为惊讶。   她入宣室坐下,等了片刻,宫人入殿来禀:“太后已在宣室殿外。”   刘藻起身,出殿相迎。   数年未见,太后容貌依旧,见她出来,还与她笑道:“皇帝别来无恙?”   刘藻行了一礼,口道:“拜见太后。”见过礼后,方直起身道,“有劳太后挂念,朕一切都好。”   太后又打量了她两眼,道:“倒是更胜往昔了。”   刘藻一笑而已,侧开身去,与她道:“请太后入殿说话。”   她自长门宫赶来,必是有事。只看她这些年安分度日,刘藻也无意为难她,她若有所求,但凡能办,尽量就给她办了。   不料太后却站着未动,与她道:“不必入殿了,我今日来,是听闻陛下昨夜幸了一名宫娥,那宫娥是我贴心之人,欲请陛下将人还我。”   竟是为绿竹来的?刘藻虽惊讶,面上却分毫为露,只道:“她呀,是场误会。”   太后目色沉沉地望着她。   刘藻正欲唤胡敖,忽想起胡敖昨夜自作主张,她罚了他五十丈,一月内是起不得身了,便另唤了一名宫人,吩咐她将绿竹带来。   太后深吸了口气,道:“不必,我随着同去便是。”   刘藻无可无不可,随口道:“遵太后之令。”   绿竹被关在一间暗室中。一夜惊心,她还未缓过来,闻得门上响动,她害怕地连连后退,缩到墙角里。   一道光亮自门外射入,极为刺目。绿竹将头埋入臂间,害怕得不住发抖。有人靠近了,她想要后退,奈何身后却是墙壁,已是退无可退的境地。泪水便落了下来,绿竹低声哽咽,连哭都不敢大声。   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叹息。绿竹一怔,几乎不敢相信,她慌忙抬头,却见真的是太后来了。   绿竹呆了呆,连忙抬手抹泪,泪水却越抹越多。   太后看着这人,她哭得如此委屈凄惨,她身上的衣衫又是如此凌乱,发髻也披散下来,可知昨夜是如何兵荒马乱。   太后闭起眼睛,忍耐了片刻,方忍住满腔的怒意,她弯下身,单手挑起小宫娥的下巴,与她对视,问道:“她碰了你哪里?” 第83章   小宫娥只知摇头,显然是吓坏了。   太后也知此时多半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干脆带上绿竹离开。   绿竹跟在太后身后,一路都在抹泪。她在哭,却也不敢大声地哭,凄凄惨惨地哽咽着。太后走在前头,并未回头问一句,也未安慰她。   直至上了车驾,车轮滚动,朝长门宫驶去,太后方不轻不重地道了一句:“停下。”   绿竹便立即住了哭声,然而眼泪还是止不住地留,抽泣也一下一下地停不下来。太后瞧了瞧她,道:“宽衣。”   绿竹惊惧地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动。   太后皱眉,冷道:“竟不从命?”   绿竹连连摇头。她一入宫便是太后的宫人,一直听命于她,后来太后失势,去了长门宫,她也一路跟随,听她吩咐,从无违逆,甚至时时侍奉在太后身旁,努力使她欢欣开颜。听太后似乎生气了,绿竹不敢迟疑,低头去解衣带。   她的发丝是凌乱的,衣衫也是乱糟糟的,不多时,便解开了,脱下了外袍,里头是淡粉的中衣,她一面流泪,一面颤着手,去解中衣,中衣也解开了,露出匀称光洁的双肩,与瘦削的锁骨,底下还有一小段红色的肚兜,虚虚地遮掩在胸前,隐约可见底下娇嫩白皙的肌肤。   太后原是担心她呆傻,与其问她,不如亲自看过,却不想她衣衫底下,已是如此风华。   “还、还要解吗?”绿竹低低地问道。   太后的目光渐渐转为幽深,从她胸前移开,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红通通的,犹带泪意,微微低垂着,不敢与她对视。太后的声音冷冷的,问道:“她碰过你何处?”   绿竹道:“陛下没有碰我,她、她将我赶出来了。”令人将她抬了出去,那些抬她的内宦,还以不堪的目光瞧她,将她视作卑贱之人。只是到底是皇帝寝宫中待过的人,内宦们也不敢口出不逊,更不敢动她一根头发,只将她关在暗室中。   但于绿竹而言,也足以使她害怕了。她红着眼睛,眼泪又涌了上来,委屈地望着太后,道:“还好,还好您来救我了。”不然她该怎么办呢,他们一定会欺侮她的。   小宫娥生得娇嫩清丽,哭起来,更添了柔弱无助,使人心生爱怜。太后再硬的心肠,也禁不住因她柔软,更不必说她原本就待她不同。绿竹与她而言,早已不是一个卑下的宫人了。她们朝夕相处,多年来,无一日分离。昨日她未回来,太后一夜未眠,牵挂了整宿,今晨听去人赶回禀报,她心中大急,走出自踏入便未踏出过一步的长门宫,马不停蹄地赶去要人。   幸而,这小宫娥虽受了一通惊吓,并无损伤。   太后心中庆幸,然而她面上却无分毫缓和,抬手捏住了绿竹的下巴,使她抬起头来。   绿竹吓了一跳,也不敢挣扎,被强迫抬头。   太后直起身来,朝前倾身,靠近了。绿竹有些怕,却不敢后退,颤着泪花,望着她。太后低声道:“那她看了你哪里?”她说着话,拇指指腹便抵住了她的下唇,问道:“这里看过不曾?”   绿竹胆怯地点头。   太后又将目光下挪,落到她的锁骨上,绿竹觉得太后的眼神很奇怪,看到哪里便使她哪里发烫。   “这里呢?看过不曾?”   绿竹还是点头,低声道:“没有了。”她盖了被子,底下都遮掩起来了。   太后明显松了口气,绿竹见此,也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太后却低首,径直吻在了她的颈上,绿竹被迫仰头,浑身都僵硬起来。太后的双唇柔软而湿润,吻过之处,都在战栗。绿竹睁大了眼睛,像是被定住了。   “你是我的。”太后说道,将绿竹推倒,亲吻着她的颈。   绿竹不敢动,也不敢开口。   太后顿了顿,抬起头,冷冷地看过去。绿竹触上她的目光,心下一惊,忙道:“婢子是太后的。”   太后这才笑了笑。   太后去后,刘藻便留在了宣室殿中,等着谢漪来,不想派去宣召之人匆匆赶回,禀道:“陛下,丞相告假了。”   告假了?刘藻一怔,问道:“去了何处?”   去人回道:“丞相只言家中有事,告假半日。”   刘藻甚是聪明,想到昨日看到那道书信,便知谢相告假多半是与母亲有关。她淡淡道:“知道了。”令人退了下去。   约莫是确定了名分,刘藻极想见一见谢漪,她在殿中来回走了数趟,高声道:“更衣。”   她要出宫,去见谢相。   专司冠服的宫人很快就奉上袍服。刘藻平日与衣着不甚上心,她年少,为服众,也为显沉稳威严,多半是着深色衣袍。这回奉上的,也是一身玄色袍服。   刘藻撑开双臂,正要命人更衣,忽然,她想到什么,盯着那袍服看了一会儿,道:“换一身色彩鲜亮的来。”   宫人立即去换了身杏色的袍服呈上,配一身藕荷色的大氅,极为灵动青春,很合她的年岁。刘藻先亲自将香囊解下,放到一旁,而后更衣。她肌肤胜雪,面容生得清秀明丽,又因威严日重,那明丽间又添了一抹说不清的厚重气场,一个眼神,一弯唇角,都带着惊心动魄的气韵。   但一想到谢漪,她的气质便柔缓了下来,不那么厚重沉着了,带着少许少年人方有的活泼,显得生动了许多。   她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又觉得才梳好不久的头发有一根乱了,唤了宫娥来替她重新梳过,换了顶玉冠,再照镜子,她的气质便温润起来,犹如潇潇落拓的南竹,清雅俊秀。刘藻这才有少许满意,亲手将香囊佩戴回腰间,又细细地理了理衣襟,袖口,将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方才令人备马,去寻谢漪。   刘藻骑着马,行出宫门之际。老夫人正入了谢漪的书房。   谢漪今日回府,便是送她离京。只是她二人情分,早已在漫长岁月中,在近日无数事端中,消磨得一干二净。说是送,其实也不过是留在书房中,等着人来禀一声,老夫人已离府罢了。   不想她却来了。   谢漪手中执笔,抬眸看她。   老夫人似是不解,疑惑地看着她:“你便没有丝毫震动?”   谢漪知道她说得是什么,看了眼墙角的滴漏,见距启程还有一会儿,便继续书写,由着她言说。   老夫人又笑了一下:“若无震动,你又何必千方百计要知身世,你倒是跟她学了一肚子心计。”   这个她,指的是卫皇后。   “她将你害得有父认不得,有家回不得,成了一个人人唾弃的奸生子,你还受她蒙蔽,将大半生的心血都花费在看护她的孙儿,替卫太子一脉夺回皇位,甚至不惜背负奸臣的骂名。你便当真没有不平,没有愤怒?”   谢漪不理她。老夫人也不在意,她能与她说话的时候不多了,只想将话一股脑儿都说出来。   “武帝也曾想过要认你,不让汉室血脉,流落在外,是她称此事毁坏天子威信,说服了武帝,放弃此念,使得武帝对你心存愧疚,又将你接入宫中,纳入太子的阵营,使太子在无形之中,添了一员强助。她假装慈善,对你关怀备至,使你感恩戴德,连死后,都哄得你看护她的孙儿。让你非但全心全意照看皇帝,还一心想要为太子平反。”   这些话,那日被陈举说服,来告诉她生父是何人时,便说过。谢漪在竹简上落下最后一笔,方不疾不徐地抬头,问她:“其一,武帝不肯认我,不如就言我是陈氏之女便可,为何还要将不相干的谢家郎君牵扯进来,平生波澜,反使人生疑?其二,要认回我,只需悄悄抱入宫中,假托是某位妃妾所出便可,全然不必提到你,更谈不上毁坏天子威信。”   老夫人见她寻出疑点,怒道:“这自是有缘由的。”   她正要说下去,谢漪却打断了她,道:“你临行之前,再与我强调此事,可是为激起我心中不平,好叫我与皇帝相争,最好使我落得身死名灭的下场?”   老夫人拄着拐杖,愤恨地望着她。   谢漪忽而一笑:“你所言全无凭据,也寻不出一个证人。与其相信,武帝是我生父。我倒更怀疑,我并非你亲生,哪个母亲,会对女儿,如此恨之入骨?”   老夫人眼中烧满怒火,骂了一句:“不孝之女……”   谢漪便唤了人,将她拖了出去。   派去的家人,全是她心腹,且家眷皆留在相府。谢漪不怕老夫人胡言,即便她叫喊出来,也无妨,无凭无据,无人会信,多半还会认为她疯了。何况她将陈举羁押在京,为了他,老夫人也不敢胡言。   果然,一有人进来,老夫人便闭上了嘴。   谢漪看着她被拖出去,合起了双眸。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人禀道:“陛下来了。”   话音落下,门自外推开,刘藻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她入相府,越来越轻车熟路了。   谢漪看着她,直到她走到身边,方问了一句:“陛下怎么来了?”   刘藻道:“我来看看你。”   谢漪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她语气柔和道:“陛下且回宫去,臣这里还有事。”   刘藻没想到她刚来,谢相就赶她走。她们昨日方确定了名分,谢相今日便待她这样冷淡,她可是后悔了?   刘藻顿时心慌,但她也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镇定道:“你忙,我等你。”   “你且回去。”谢漪微微提高了声音。   刘藻一怔,她眼中闪过受伤,低下头,勉强笑了一下,道:“那我回宫了。你……”刘藻想叮嘱她要记得去寻她,但这境况,她也不敢说了。她默默地转身,才走出一步,手就被拉住了。   刘藻低头看去,是谢漪挽留了她。   她的手有些凉,却是十分坚定地抓住了她。刘藻顿时就委屈起来,也有些生气了,她想缩回手,不给谢相握,可到底舍不得。她给予的一切,她都舍不得拒绝。   谢漪已后悔了,又不知该如何哄她,想了想,站起身,抱住了她,歉然道:“是我不好,让陛下伤心了。”   她很少对皇帝无礼,因她年少,需要树立威信,谢漪便拿自己的威信去给她做垫脚石。底下出了事,她多会跪下请罪,衬托君威,平日大臣们面前,也绝不忘礼节,处处恭敬,使大臣们不敢小视君上。   唯有一回,她对她极为失礼,便是多年前的长信殿前,她从陛下身前走过,既未停下,更未行礼。但就连那一回,她都在心中仔细计量过,那回在场的都是她与陛下的心腹,绝不会传扬出去。   怎么时时小心,如今与陛下确定了名分,却反倒大意了,又让她伤了心。   刘藻被她抱着,一下子就不生气了,但是委屈还是在的。她也抱住谢漪,低声道:“我穿了好看的衣衫来见你,你都没有看我一眼。”   谢漪更加歉疚,道:“是我不好。”早就想好了,不再去查真相是什么,更不牵连到陛下身上,却因几句话挑唆,而乱了心神。   刘藻听她这么说,便不委屈了,叹了口气,道:“我知你心中有事,你骂我两句出出气不打紧的。”只是千万不要后悔。不要让她只欢喜了一日,便重又坠入到深渊中。 第84章   皇帝年纪小,却反倒很包容,纵使偶有恼怒,也很快就过去了,且从不记仇。谢漪有时也奇怪,陛下时而稚气天真,时而却极稳重老成,偏生这截然相反的两种气质,在她身上,却毫不矛盾。   谢漪放开她,带她到身边坐下,问她道:“陛下何时回宫,可与宫中留了话?倘若不急,可与臣一同用过饭,再回去。”   刘藻出来时就不早了,入了相府,有口角两句,已是日暮黄昏之际。   谢漪在留饭,刘藻本该高兴,但她却皱紧眉头,望着谢漪,大是不满道:“眼下只你我二人,你却还是称我陛下,自称为臣,与我生分。”   这便是她在钻牛角尖了,谢漪虽称她陛下,然而语气却很亲近。但谢漪却未责备她,反而笑道:“不称你为陛下,又当如何唤你?”   心爱之人,总该有个心爱的称呼,刘藻便认真思索,谢漪望着她那专注的脸庞,眼中满是笑意,与她靠近了一些,在她耳边唤了一声:“萌萌。”   刘藻顷刻间耳尖一红,转过头来,与她怒目而视。怒目也是强撑起的怒目,才一对上谢漪含笑的眼眸,刘藻便气弱了,低声反驳:“不是萌萌。”萌本有生机勃发之意,是一好字,但两字叠用,便显得稚气非常。   她记得谢相当年还以这二字戏弄过她。   “怎么不是萌萌?”谢漪抬手,捏了捏她的耳尖,软软的,还有些发烫。刘藻生气,转个头,将耳尖自她指尖抽出来了。   谢漪眼中的笑意却越发浓郁,改用指尖轻轻地戳了一下她鼓起的脸颊,道:“你刚出生时,我就是唤你萌萌。”   刘藻不知其中还有这等缘故,忙望向谢漪,眼中亮闪闪的,好奇且期待,等着谢漪为她述说往事。   “你出生时,你的母亲央我取名,我便为你取名为萌,后来武帝赐名,刘萌自然就做不得数了。”   刘藻一听,红着脸道:“刘萌好听。”倘若没有武帝赐名,她真的叫了刘萌,那她身上来自谢相的羁绊便又深一层了。   她的心思,谢漪不必问,都能看清,望向她的目光愈加柔和疼爱。   岁数是她们之间跨越不过的鸿沟。刘藻其实很在意,总也不愿做个小辈,总想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好为谢相遮风挡雨。但此时,触上谢相的目光,刘藻却不觉得排斥。谢相的疼爱固然是爱惜她这个小辈,然而那疼爱中却有更为黏稠,牵绊更深的含义。   “真是个孩子。”谢漪笑道,一时喜一时怒,方才还抗拒萌萌,眼下却又说萌萌好听了。她格外喜欢刘藻软乎乎的脸蛋,忍不住又戳了一下。   刘藻下意识地一转头,将轻戳在她脸上的指尖含入口中。   湿润温热的唇齿,包裹着指尖。谢漪笑意一凝,身子便僵住了。刘藻伸出舌尖,舔了舔,湿滑柔软的舌头灵巧缠绵,紧紧地贴着她的手指,吮吸舔弄。   谢漪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倏地将手指抽回,背到身后,面上既茫然,又有些不自在。   刘藻仔细观察她的容色,认真问道:“这样,你可觉得不舒服?”   不舒服?没有的。排斥也没有。她只是觉得有些紧张。谢漪摇了摇头。刘藻便笑了一下,伸手握住谢漪的手臂,将她躲到身后的手抓回来,低下头,摊开她的手心。谢漪怔怔地看着她,由着她摆弄,刘藻伏首,亲吻她的手心,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而后是更为缠绵的吻。   谢漪觉得哪怕只是将吻落在她的手上,都使她浑身燥热,尤其是刘藻垂首,既认真又虔诚,她的姿态,最使谢漪动容。   刘藻的吻顺着手心,到了手腕,而后抬头,眼睛亮亮的,仿佛闪烁着星光。她道:“我理解幽王了?”   谢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刘藻叹了口气,道:“假若我是幽王,你是褒姒,只要能使你一笑,别说烽火戏诸侯,就是直接将天下都翻过来,也不在话下。”   她这番话,大有昏君之兆。谢漪板起面容,斥责道:“胡闹。”   受了责骂,刘藻也无沮丧之色,她靠到谢漪的肩上,道:“我们择日,出城游玩。”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冬日的长安城外,有何值得游赏?但刘藻却很坚持:“我们一直在这方城中,还未一同出游过,我想与你去游玩,就如寻常……”她的声音低下去,悄悄地看了一眼谢漪,终是鼓足勇气,接着道:“就如寻常夫妇一般。”   她偶尔也听说,有哪位大臣休沐日携家眷去了哪处游玩,乘兴而去,兴尽而归。她羡慕许久了,就想与谢漪也去游玩一回。   而且她还有旁的小心计。   她方才亲吻谢相的手心,是想知晓她是否排斥她。她的心接纳她了,那她的身子呢。自方才的反应可见,谢相并不觉得她讨厌。   那她,就可以准备好椒房殿了。   但她们昨日方确定名分,如此着急,不免轻浮,倘若谢相为此看轻她,便不好了。   她们正可借出城游玩,再拉近些距离。   谢漪倒不知她有这般多的心思,只见她着实想去,便道:“我来安排。”   刘藻顿时眉开眼笑。   她在相府,一直赖到天色全黑,方才依依不舍地回宫。那时,太后已入寝殿歇下了。   绿竹受了惊吓,本该放她去歇两日。但太后却不愿她离开眼前,硬是让她跟在身旁。寝殿外有一张小榻,是守夜宫人所卧。守夜宫人多是轮流的,但太后却令绿竹守夜,接连三年,都未换过人。   今夜,绿竹依旧睡在殿外的小榻上。   太后平躺在床上,不住回忆绿竹解下衣衫后,所现出的风情,不想这小宫娥不知不觉间已长出风采来了。太后不由责备自己疏忽,竟未留意到鲜果成熟。   不过眼下,也不迟。   太后翻了个身,唤道:“绿竹。”   外头应了一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起榻声,太后笑了一下,又复冷峻模样。不过片刻,绿竹便绕过屏风,入了内殿。   她在床前跪下,恭敬道:“太后有何吩咐?”   “我冷。”太后道。   绿竹一惊,有些无措:“婢子令人再取一床锦被来。”   “不必。”太后平静道:“不必搅扰宫人歇息。”   绿竹顿觉奇怪,太后并非体贴之人,她动怒之时,能使合宫上下皆不得安宁,初来长门宫时,一碗饭不合心意,都能责罚全部宫人。又怎会不愿搅扰宫人歇息,便自己受冻。   “你上来。”太后又道。   绿竹意外,忙道:“婢子不敢。”   太后的声音冷了两分,又道:“你上来。”   绿竹不敢拒绝了,可她还是有些害怕太后,她屏住了呼吸,轻手轻脚地脱去裙裳,只余了里衣,而后爬上床,掀开锦被一角,身体僵直地躺了进去。   她在她面前,总这般小心畏惧。太后平日不觉如何,眼下却觉不悦。床前点了一盏灯,灯光映照,依稀可见这胆小的小宫娥将双眸闭得紧紧的,光是看着,都知她正害怕。   太后不知怎么,就想到,她昨夜在皇帝床上,可也这般害怕?   这么一想,她便生起气来,道:“你怕我?”   绿竹忙摇头。   太后的神色缓了缓,问道:“我待你不好?”   绿竹将头摇得更快了,小声道:“太后待婢子甚好。”   她跟在太后身边,没有吃过苦,太后不怎么派事与她,多半是能看到她,能让她陪着便好。虽晚晚要她守夜,其实,夜间甚少唤她,总让她睡到天明。绿竹心思细,太后对她好,她都记在心里,于是她对太后,也很忠贞,绝不会背叛她。   绿竹方一说罢,便觉太后的身子靠近了。太后的身子温热柔软,一点也不冷。绿竹不由惊讶,太后不冷,她骗她。   她的耳边,又响起太后的声音,太后道:“既然我待你好,你也不怕我,为何你却如此拘束?”   绿竹本就紧张,听她这一质问,便更紧张了,连看都不敢看太后一眼,低垂着头,颤声道:“婢子、婢子……”   她从来都是柔弱胆怯的,偏生太后知她娇怯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韧的心。在长门宫的日子,与其说是她待绿竹好,不如说是绿竹在照顾她,使她一点点看开,将权势看淡,将日子过得不那么不甘痛苦。   太后抬手,抚摸绿竹的脸颊,绿竹睁开眼睛,满是紧张害怕。太后面无表情地抚摸她光滑的脸庞,而后顺着颈项往下,一直到了衣带处,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语气温缓,望向绿竹的目光也染上了在意与温柔,问道:“你可知如何侍寝?”   绿竹大惊失色,连声音都变了,她的身子不住后退,颤着声道:“婢子、婢子……”   太后皱眉:“你不愿?”   绿竹摇了摇头,她本能地不敢违背她的心意,然而身子还在不住后退。   太后笑了一下,目光却蓦地冷了下来,道:“白日里,你才说过,你是我的,原来,竟是哄骗我的?” 第85章   绿竹怎敢哄骗她,着急摇头,道:“婢子、婢子是太后的。”   太后缓下容色,靠近了她,道:“是我的,自然要侍寝。”   绿竹不知为何是她的,就要侍寝,但她明白侍寝是何意,她一时间既忧且惧,也不等她再躲,太后已倾身过来了,她的眉眼间染上了薄薄的笑意与浑然天成的媚意,趁绿竹看呆之际,径直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顷刻间,一室春光明媚。   刘藻与谢漪说好了要出城游玩。奈何临到头,朝中又出了事。偌大一个天下,大事有,小事更是数不胜数。刘藻最不耐烦处置的,并非关乎民生的大事,也非底下官员犯事,而是些零零碎碎,又不得不去处置的琐事。   到底年少,总喜欢利落干脆,于拖泥带水之事,总是烦躁。偏生这回,朝中出的就是零碎琐事。   谢漪知道她的性子,往日总会将此类事都处置好,汇个总,写一奏本呈上,与她过目。但这回,刘藻惦记着要与谢漪外出游玩,她便与谢漪一同,令底下人将事情先禀到她的案头,她看过,她过目,择出一些关口,做了决断,再交由谢漪处置。   如此一来,谢漪所揽便轻松了许多,但落入旁人眼中便不一样了,许多大臣暗自生出一个念头,陛下对丞相不信任,凡事皆要亲自过目。   刘藻岂能顾得上她们,再度闲下来,已是一月之后,她一脱出身,便连忙去磨谢漪,要去城外。   谢漪本就答应了她的,怎会失信,挑了一明媚的晴日,与她一同,策马出了长安城。   彼时冰天雪地,日头融暖,刘藻高高兴兴地骑在马上,在林中飞驰。   冬日四下里皆是白雪茫茫,谢漪想着,无甚良景可观,便与刘藻到了此处狩猎。   《周礼》有载,君王四时田猎,名曰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刘藻登基数年,四时田猎,声势浩大。但任哪一回,都不及今日,欣喜欢快。   雪地中有些小动物出没,刘藻眼尖,看到就策马急追,追上便搭弓引箭,有射中的,也有射不中的,却都不妨碍她高昂的兴致。   谢漪手中也有弓,她在骑射一道上,远不及刘藻,多数时候,只揽缰跟在她身旁,看她兴致勃勃地追逐走兽。   刘藻十二三岁的时候,曾有过一回踏春,道上捉了一只兔子。那日,西席在与谢漪的书信中写道:“皇孙得狡兔,欢欣雀跃,亲手烹之,食之过半。”   那时谢漪便知,她应当会喜爱狩猎。只是前几回朝中行猎,却不见陛下怎么有兴致,她一番思索后,猜想兴许是从人太多,使陛下觉得,失了狩猎的趣味。   她便只带了三名侍从,余者皆驻扎于林外,好让陛下尽兴玩耍,果然,陛下兴致盎然。谢漪望着刘藻英姿飒爽的背影,也跟着高兴起来。   刘藻策马在前,她忽然扯住缰绳,使马停下,而后定睛望向前方,自箭筒中拔出一箭,搭上弓,瞄准,片刻,羽箭破风而去。谢漪随之望向前方,只见前头有一白狐,在雪地中觅食。白狐皮毛如雪,隐在一片苍茫的天地中,极难发现。   谢漪看到它的那一瞬,羽箭随之而到,冲那白狐贯穿而去,白狐当即倒下。   “射中了!”刘藻大声道,回头望了谢漪一眼,而后策马上前。   谢漪紧跟其后。刘藻到白狐边上下马,将白狐拎了起来。箭是自一对眼睛贯穿的,也亏得她箭术出众,方能如此。谢漪一看,就知陛下有意射眼睛,恐怕是想留下一张完整的皮毛。留下皮毛来要赠与谁,自是显而易见的。   谢漪眼中便有了笑意,下马一看,便见刘藻失望地将狐狸腹部露出来,道:“不是纯色的白狐。”只见那腹上有一块黑色的毛,坏了毛色。   谢漪接过了,笑道:“也好看。”   她这般一夸,刘藻顿时又笑了:“我令人去料理了。”   谢漪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耳朵,道:“歇一歇。”   时候已不早了,将近午时,刘藻行猎一晨,所获颇丰,她自猎物中专门选了一只灰兔,一只山雉,取了把匕首,跑到河边,亲自去皮清洗。此时众侍从已跟上来了,见此大惊失色,忙要上前伺候,刘藻觉得他们很烦,将人都赶走了,继续手下的活计。   她要亲手给谢相烹制珍馐,不要人帮。   兽肉都清洗干净,刘藻的手都冻红了。但她一刻也不停歇,又亲自去生了一摊火,谢漪要帮忙,刘藻也不愿,只要她拣几根枯枝便好。   谢漪全听她的。她一个发号施令的丞相,又是年过三旬的稳重之人,很不习惯做这事。但她找得很认真,也不曾令侍从帮忙,看到一根,便拾起,拿在手去,又继续找寻。   刘藻望着她的身影,含笑的眼眸逐渐温柔下来,神色间满是依赖。   谢相真的很好。她将她视作孩子疼爱,也将她视作心爱之人陪伴。   谢漪捡了许多枯枝,足够用的了。   刘藻便开始动手,将料理好的兔肉雉肉都架到篝火上。她的动作有些笨拙,但虽笨拙也称得上井然有序,并无自顾不暇之意。   谢漪便坐在一旁等着,偶尔听从指派,往篝火中丢一截枯枝。   肉渐渐烤变了色,冒出滴滴油液,散发肉的香气。刘藻取了香料往上头撒,谢漪好奇地往她手中看了一眼,刘藻解释道:“是西域进贡的香料,我试过了,滋味很好。”   谢漪就放心地点头。   刘藻看了她一眼,微微低下头,笑意无处藏匿。   兔肉与雉肉烤得方式不一样,刘藻一面动手,一面与谢漪解说:“我与庖厨请教过,二者肉质不同,兔肉腥,山雉实,得有不同做法,方才好吃。”   她在兔肉上撒的香料多,且不住翻动,使得受热均匀,待兔肉变成了好看的橘黄色,她又将调好的汁淋下,使汁水顺着割开的肉缝渗入。   山雉不必如此麻烦,是裹在麻布中,用大石压过,才开始烤的。   谢漪看她一板一眼,很是妥帖,不由想象陛下与庖厨请教之时的场景,禁不住看了她一眼。她能做得这般好,势必不止是请教,定是悄悄练过许多回了。   这趟出游,虽是她准备的,但陛下也未甩手,贴心地想要使她高兴。“好了!”刘藻高声道,语气中有些欢呼。她将兔肉起出来,放到早已备下的鼎中,取一新匕首,将肉割开。   兔肉还烫手,刘藻一面说着要趁热才好吃,一面手指都烫得有些红,但她毫不在意,分好肉装到碟中,捧至谢漪面前,眼中闪着点点小期待,道:“你尝尝。”   谢漪便吃了小块,仔细地品味。   刘藻顿时紧张,目不转睛地看她。谢漪将肉咽下,显出思索的表情,刘藻按捺不住,轻声问道:“好吃吗?”   那郑重以待,几乎是前所未有的。   谢漪嫣然而笑,颔首:“好吃。”   刘藻松了口气,眼中满是喜色,几乎要高兴地跳起来,她像受了表扬急欲再表现自己的孩子,忙道:“雉肉也要好了,谢相再尝尝。”   说罢,又去起出山雉。照旧请谢漪先尝,仍是美味非常。   二人将稚肉与兔肉分食,吃得饱饱的,而后在林中散步。   雪原之景,虽是单一的白,却也有波澜壮阔。无穷无尽的雪,高低起伏,犹如波涛骇浪,势头高处,也有惊心动魄之美。   刘藻缓步行走,克制不住地去看谢漪,谢漪目视前方,仿佛心静如水。刘藻悄悄地牵了她的手,谢漪没有挣扎,她转头看了她一眼,与她一笑,由她牵着。   刘藻心念大动,直接抱住了她。谢漪止步,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刘藻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意欲何为,不言自喻,只是存着犹豫,恐使谢漪不悦。谢漪微微一笑,轻轻道:“萌萌。”   这二字如同准许一般,使得刘藻再无自制,她不管不顾地吻上谢漪的唇,既急切,又热情。谢漪回应她,抚摸着她的后颈,抚摸着她的发丝。她的温柔,化解了年轻的躁动,使得刘藻也舒缓下来,愈加缠绵如春水。   她们相拥而吻,分开时,脸上都红红的。刘藻有些羞涩,又很欢喜,隐隐间,又觉不安,她想了想,小心地问道:“你可会觉得我无礼,太过……太过得寸进尺。”   她们不久前还是她苦苦相求,谢相避之不及的场面,好不容易谢相接纳了她,她却总想与她多些亲密。不知谢相会否以为她轻佻。   刘藻这般一想,不免担忧,轻声道:“我也想自持些,但、但你在我眼前,我就克制不住,想与你亲近。”她分明是有些自制力的,可谢相接纳她后,自制力都不知去了何处,竟是荡然无存。   她的言语坦率而真挚。谢漪道:“的确无礼。”   刘藻脸色一白,惊惶地望着她。谢漪不由红了耳根,佯做镇定,继续道:“但只有我与陛下之时,不必处处守礼。”   刘藻转惊为喜,她看到谢漪红通通的耳朵,再对比她冷静的脸庞,顿时情动不已,小声地道:“如此,如此,我不守礼了。”   说罢,紧紧地抱住谢漪,与她再度纠缠相吻。 第86章   天公不作美,待刘藻与谢漪欲回城时,阴云遮蔽,伴着狂风大作,暴雪骤至。   众人忙欲寻一处避雪之地,观前方不远便是长门宫,均快马往那处去。   长门宫原是馆陶长公主献与武帝的园池,陈皇后被废后,武帝令她迁居长门,以省己过,待废后郁郁而终,长门宫便空了下来,直至太后迁入。   刘藻不愿与人口实,在太后迁入前,特命人修缮,不拘用材花费,尽量修得华美堂皇。长门宫原就是富丽之所,经此,更是华室遍布,珍宝无数。   刘藻与谢漪入宫门,至正殿,掸了掸雪,便在廊下观景。   谢漪恐她受凉,令人取了大氅,为她披上,又要她入殿去。刘藻想再看看雪,便小声央求道:“再让我看看。”   纵然是冬日,如此漫天飞舞的大雪也不常见。一片片雪花飘落,在风中一卷,凌乱纷飞,在一片宽阔苍凉的天地间,如画卷一般,勾勒出一笔笔黑白分明的美。   谢漪见她着实想看,便狠不下心来劝她,刘藻见此,弯起眼眸,小狐狸般地笑,拉住谢漪的手,与她道:“我们一同看。”   谢漪少不得无奈,正想容陛下再在廊下站上一会儿,身后传来步履之声。刘藻立即收敛了笑意,回头一观,便是漫不经心的慵懒笑意:“太后。”   谢漪松开刘藻的手,抬袖一礼:“拜见太后。”   刘藻也施了一礼:“见过太后。”   二人将礼节摆得分毫不错,仿佛当年争斗是假,将她自长乐宫贬至长门也是假。太后心下暗讽,面上倒也不失风度:“陛下与丞相如何忽然驾临?”   刘藻也无甚好隐瞒的,随口便道:“出城游玩,逢风雪大作,来太后这里避避。”   太后便是颔首,召来一名婢子,吩咐道:“令呈美酒佳馔来。”   刘藻见此,便往她身后看了一眼。那名唤做绿竹的宫娥就在太后身旁,但太后却未就近吩咐她,而是另寻了一名宫婢。   她往绿竹脸上一扫。那日见她是在夜间,她又是躺在床上,看起来就与今日大有不同。眼下看来,绿竹与谢相似乎更像了。唇鼻眼眸具有相似,只是虽有相似,谁都不会将二人认作一人。   刘藻看过便收回目光,一转头便见谢漪正在看她,目光幽深幽深的,刘藻便问:“怎么了?”   谢漪笑了笑,摇头不语。   很快便有宫人奉上美酒,是温过的,酒香阵阵,令人心驰。   太后在食案后坐下,一面观雪,一面令人斟酒。谢漪与刘藻也各占一座。   雪未歇,风倒越刮越猛。谢漪饮了杯酒,仍是担忧刘藻的身子,与主人家道:“风雪狂虐,使人寒冷,不如设一屏风。”   太后一听就知是为皇帝所求,答应了。   刘藻含笑望向谢漪,谢漪又看了眼她手中的酒爵,道:“不可逞强。”   刘藻笑意更深,听话地只饮了一爵便作罢。   二人并无亲近动作,只三两句言语,与一两回对视,然任谁都瞧得出其中亲密。太后见此便知小皇帝终究是得手了,她暗自一哂,转头望向绿竹。绿竹一直在她身边,她本就离不得她,二人有了肌肤之亲后,更是时时将她带在身旁,必得抬眼可见。   她这一望,便见绿竹正看着谢漪出神,发觉太后回头,她吓了一跳,惊怯的目光转到太后身上,又忙低首,不敢言语,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太后的心便沉了下来。相较皇帝与丞相相互倾心,眼神缠绵,绿竹对她,仿佛仅是畏惧而已。   她顿觉不悦,又极不是滋味,但她不愿再吓着绿竹了,便耐下性子,柔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绿竹似乎想后退,却又不敢,小心翼翼地望了太后一眼,又忙低头,轻声道:“婢子、婢子没看什么。”   太后的容色便淡了下来,这小宫娥如此怕她,大声说话都不敢,对她恐怕是没什么情意的,不过是惧她太后之尊,虚与委蛇罢了。   果然还是在床上顺眼些,在床上,她会娇喘,会求饶,情事过后,还敢与她说两句心里话。   太后不知怎么,便烦躁起来,望了眼殿外,想道:天为何还不黑。又看了谢漪与刘藻一眼,想道:风雪怎地还不止。   黑夜自然是要降临,幸而夜幕来临前,风雪也停了。刘藻与谢漪得以动身。   这一日真是美好。一回到未央宫,便仅是一层不变的宫室,毕恭毕敬的宫人,刘藻一看就觉寂寞,她拉住谢漪的手,道:“不要走了,就在宫中留一宿。”   谢漪看了看她,答应。   刘藻欢欣,忙去沐浴,又与谢漪道:“我使人为你备了衣裙,只是寝衣还未来得及赶得,你穿我的。”   她这话,一听就是说谎,都过去这样久了,衣裙都得了,寝衣又怎会赶不及?分明是她喜欢看谢漪穿她的寝衣。   谢漪自是心知肚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刘藻顿时脸红,努力地装作问心无愧。谢漪便笑了一下,去沐浴了。   待她回来,刘藻的眼睛都看直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寝衣,发丝披散下来,眼中冷静自持,却偏生在望向她时,犹如冰雪消融一般,将眼中的冷静都化了开去,添了三分笑意。   刘藻怔怔地走上前,双手牵起谢漪的左手,讷讷不知言。   谢漪的眼角微微一挑,平添媚意,与刘藻笑道:“陛下在长门宫,一直盯着那小宫娥瞧,可觉她生得美?”   刘藻知她说的是太后身边的小宫娥,毫不犹豫地点头:“美。”但凡与谢相有分毫相似,便是极美。   “哦。”谢漪的笑意淡了两分,又问,“那日她躺在龙床上,陛下可仔细瞧过她?”   刘藻的目光一直盯着谢漪,她不知谢漪为何频频与她提起旁人,但还是诚实道:“瞧过。”   谢漪便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殿中便静了下来,使人心慌。   刘藻唤了一声:“谢相。”   谢漪看着她,眼中只有她。刘藻发觉谢相似乎不高兴了,便要问她怎么了,谢漪却抬手捧住了她的脸颊,主动将吻献上。   她的唇,气息淡淡,带着冰雪般的凉意。刘藻沉浸其中,一发不可收拾,她抱住谢漪,越吻越深,身体密不透风地贴上,渐渐由温柔变作毛躁,将谢漪往床上带。   到了这时,什么椒房殿,什么皇后,都顾不得了,唯有少年人最本真的欲望。   她对谢漪本就是由爱欲而看清的情意,后因尊重,不敢再想,眼下却如唤醒了一般。她的动作有些粗鲁,却又极力压抑,想要温柔一些。将谢漪压在床上,自己覆上她的身子,唇齿间难分难舍。   谢漪并起双腿,紧紧地抱住她。   待刘藻欲再进一步,伸手去碰谢漪的衣带,谢漪按住了她的手,气息不稳地与她道:“没有了。”   她的眼中含了氤氲雾气,情动之意,昭然若揭,却又制止了她。刘藻不解,微微地喘着气,疑惑地看她,谢漪缓了缓,方使身上的欲望稍稍平息,又道:“早些歇了。”   刘藻万全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何好端端的,谢漪又不许了。她有些难受地抱着她,小声地在她耳边道:“真坏。”   她夸了旁人好看,还说她坏。谢漪愀然。   刘藻又道:“我喜欢你。你跑不掉的,下回,我一定连今夜的一同补回来。”   谢漪顿时心跳不止,轻轻地拍了下她的背。刘藻轻轻地笑。   这傻孩子,全然不知她生气了,也全然不知自己何处惹了她不悦。谢漪暗自叹息,陛下根本不知哪里错了,她又何必因旁人,与她一回又一回的置气。   她又拍了刘藻一下,这一下便更轻了,责备地道了一句:“榆木疙瘩。”   刘藻迷惑。   谢漪在她怀中寻了处舒适的位置,合上双眸。刘藻便知她要睡了,也跟着合起双眼,与她一同入眠。   虽谢漪处处小心,隔日一早,刘藻还是病了,她的身子滚烫,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迷迷糊糊地躺着,手臂却还记得紧紧地抱住谢漪。   谢漪发觉,自她怀中脱出,令人去召医官,在刘藻耳边唤了两声。刘藻睁开眼睛,只觉眼皮沉得如同注了铁:“谢相。”   她难受,晕乎乎的,身上有些冷,裹了锦被,又觉热。她冲谢漪伸出手,谢漪握住了,与她道:“陛下病了,医官很快便至。”   刘藻努力振作了精神,却觉浑身乏力。谢漪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惊人,还伴有冷汗。谢漪的担忧都在心里,面上冷静沉着,吩咐人取温水来,喂刘藻喝了一些。   医官来得颇快,一把脉,便道:“是着凉了,受了风寒。”   皇帝身子弱,时常生病,幸而她好动,无事时骑射蹴鞠,将身子练得结实了些,然一旦染恙,依旧是来势汹汹,令人担忧。   医官开了药,亲去煎煮。   谢漪便陪在刘藻身边。刘藻看看她,与她道:“你别走。”   “不走。”谢漪道。   刘藻便笑了笑,笑意虚弱,全然看不出她昨日还是生龙活虎,健康开朗。谢漪担忧心疼,又忍不住自责,她就在陛下身边,却还是让她病了。   刘藻倒不大在意,大大小小的病,她病了不知几场,任凭如何凶险,她都习惯了。医官煎好了药奉上,她服用过,困得厉害,与谢漪道:“你陪我。”   谢漪依言,躺到床上,要抱她,刘藻却摇摇头,将谢漪容纳入怀,她认真:“我抱着你,说好了,往后都是我护着你。” 第87章   尚未近午,谢漪睡不着。她合着眼,感受贴在她背上的温热身子。刘藻的呼吸就在她耳畔,一下一下,起初不大安稳,渐渐睡熟了,便低沉规律起来。   谢漪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使得刘藻的下巴,正好在她的头顶上,将自己整个人都容纳入小皇帝的怀中。   冬日里,这般亲近的偎在被窝中,想着暖意融融,是很舒服的,陛下身子单薄,然而怀抱却很宽广,足以将她全部容纳。谢漪弯了弯唇角,轻轻地翻了个身,与刘藻面对面,看到她叫体热蒸得微红的脸颊,笑意便又收敛了。   小皇帝睡着后,更显得乖巧,她已长成了,眉眼间的风华较前两年,愈加遮掩不住,逐渐展露女子风情。只可惜这孩子为显稳重,多着色泽厚重的衣衫,倘若哪一日,能哄她穿上华美之服,再梳个好看的发髻,必然惊心夺目。   只是她的身子,真令她担忧。   谢漪轻轻地抚摸她的眉眼,刘藻一无所觉。谢漪屏住呼吸,将嘴唇贴到刘藻的唇上,停住,而后将呼吸调得与刘藻一般快慢。谢漪清浅,刘藻在发烧,她的呼吸烫一些,就像她这个人,有时执着又灼热。谢漪感受着,心跳一点一点地加快,爱意昭然,已同呼吸一般,与她融为一体。   她觉得满足,又因她的病而忧急。但谢漪的忧急,是甚少诉诸于口的。   又过一会儿,确定刘藻睡熟了,她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而后轻手轻脚地从她怀中退出,走出殿外。   殿外是阴蒙蒙的天,还未降雪,风却刮个不停,寒意刺骨。   胡敖见她出来,连忙上前,道:“丞相。”   谢漪吩咐道:“陛下醒来,定然会饿,备些吃食温着,要易下咽,好克化的。”   胡敖应了诺。   谢漪便看了看她。她的目光幽沉,自带了一股威严之气,胡敖只觉心惊,格外恭敬地立在她身前,等候她旁的吩咐。   谢漪看了他一阵,忽而笑了一下,语气温和:“我令人为你购置了一处宅邸,她已住进去了,你得了空,便去瞧瞧,也是分离了多年,必然是想的。”   胡敖先是骤喜,对上丞相的目光,见她眼中的笑意,却又胆寒,他将宫人送到陛下床上,陛下罚过她了,丞相却还未对此说过一句话。反倒还赐他宅邸,将扣了多年的人还给他了。   胡敖不喜反惧连忙跪下了,请罪道:“那事,是小的处置不当,请丞相降罪。”   边上倒没什么人看着。胡敖知道皇帝一见了谢相,便不大能自制,特将人都遣下了,以免瞧见什么不该瞧的。只自己候在此处,随时领命。   谢漪道:“你是皇帝的人,我如何降罪?”   胡敖一怔,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谢漪却已转身回殿中去了。胡敖从地上爬起来,悟了一会儿,方才恍然,谢相是要他专心侍奉陛下,不必再听命与她了。   他倒有些不解,观眼下情形,谢相与陛下应当是私下定过名分了。这看似是有了个好结局,可实则万事才起了个头,陛下年少,谢相又与她差了十四岁。胡敖在宫中久了,哪能不知女子的岁月最珍贵,谢相难道就不怕再过上两年,她风华不再,陛下移情他人。她什么都交还了,到时还能剩什么?   人生漫漫,什么都说不准。武帝登基,陈皇后出了大力,他们是少年夫妻,自小的情分,较谢相与陛下,更是天作之合。可到头来,不还是陈皇后孤老长门,武帝又择新后,妃妾无数?   胡敖觉得丞相此番轻率了,不过他却很高兴。他看了眼灰沉沉的天,心想,等哪日天况好一些,便出宫一趟。   谢漪回到殿中,重新在刘藻身旁躺下,照旧依偎到她怀中,合上双目,想些事情。想的最多的,还是陛下这身子着实得好生养一养。可她在宫中,锦衣玉食,医官也有留意调养,除了平日看着好了些,稍一受凉,仍是染恙。   谢漪正思索,是否召众医官,为陛下会诊,刘藻动了动。谢漪断了思绪,睁眼看她。她蹙紧了双眉,忽然不安稳起来,像是正遇噩梦。   谢漪立即从她怀中脱出,反过来抱住了她,轻轻地拍她,以作安抚。刘藻像是被她安抚住了,渐渐静下,然而不过片刻,她更加动荡,身子紧紧绷住,呼吸急促,胸口起伏,极为不安。   谢漪忙唤她:“陛下,陛下……”   到第五声,刘藻睁眼。她有些迟缓,怔了会儿神,才记得去寻身边的人,待看清谢漪依旧在,她当即抱紧了她。   谢漪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梦见什么了?”   刘藻不答,只是紧紧地抱她,将头埋到了她颈间,半分都不肯松懈。谢漪便不问了,柔声道:“别怕。”刘藻还是不语,只是气息明显轻了下来。   谢漪便笑了,摸摸她的后颈,道:“我在。”   刘藻更紧地抱住了她,还是不肯开口。   直过了许久,她方答道:“我梦见铜灯了。”   谢漪自然还记得铜灯是什么,不免有些不自在。刘藻说罢,微微吐出口气,声音也跟着低下去:“你看到铜灯生气,又不要我了。”   谢漪听到不要我三字,便很心疼,却也不愿助长她这歪风邪气,道:“的确是你无礼。”   刘藻闷闷的,低声道:“我给它穿衣服了。”   谢漪冷声:“你还要狡辩。”   刘藻就不敢说了,她其实还梦到,谢相打了她。她醒来,还是觉得脸上疼。铜灯的事,将她的心意揭破,将她的天真击碎,使她彻彻底底地陷入无望。不论什么时候想起,都是惊惧未消,加上那一句恶心,便如噩梦一般,难过的时候会想起,更加绝望,高兴时也会想起,仿佛一切幸福,都是假的。   刘藻很想问一句,你心中有没有我。谢相那般决绝地伤过她,数年不曾和软,为何又接纳她了。可她却不敢问,倒不是怕眼前所有俱是假象,一旦问了,就什么都没了,而是这些日子,谢相如此温柔,处处体贴,她若再问,谢相倘若心中有她,必然觉得伤心。   “你会否觉得我烦?”刘藻问道。   “为何这般问?”   刘藻便低声数说:“我瞻前顾后,总不能果断。说着要视你为姑母,心中却从未做到,装也装不像,总被你看出来。仿佛惺惺作态,乞你可怜一般。如今你要我了,我却总是想起从前的事,总是害怕你还是会走。越是高兴,越觉得空。”   她说着,自己都觉得厌烦起来,自己都觉得不值得谢相倾心。   “你是惺惺作态吗?”谢漪问道。   刘藻立即摇头,泄气道:“我不是。”可表现出来,就像是。   谢漪微微叹了口气,又问:“你可曾想过放下?”   刘藻一阵沉默,最终点了点头:“想过,想过许多回,也试过许多回。”   哪怕明知她虽想了,却未做到,心也仍是一阵揪疼。谢漪咬了下唇:“是我伤你太过。”   这回刘藻没有沉默了,马上道:“不是。我想放下,不是因你拒绝我,而是你显得很累,很担忧,存满了顾忌,怕伤我,怕无意间与我希望。处处留意分寸。你本该昂首阔步,或执政朝中,或避世离京,都该是洒脱无忌的。却因我满身负担。”   刘藻说着,扯了扯唇角,有些自嘲,又甚自责:“可惜我没做到。”   “倘若做到了,便没有我们如今了。你也不是负担,你与我而言从来都是不同的。”谢漪说道,又与她承诺,“我不走,今生今世都陪着你。但凡你想,我都在你身边。”   她的语气很冷静,却是敞开了心,在与刘藻倾诉。刘藻顿时高兴。   谢漪看着她有了笑意,也禁不住笑了笑,她又道:“铜灯之事,我不怪你,纵然当时气恼,之后不久便消了。你若是还想要,再铸一盏。”   她说着,想到那铜灯的样式,终究还是羞赧,便又添了一句:“只是不要当我的面。”   这一句,非因不喜,单纯是因羞赧。刘藻听出来了,且还举一反三地听出,若真当着谢相的面,谢相也不会生气,多半也只红着脸,责备一句无礼,余下的,也就随她去了。   刘藻一高兴,连着咳了好几声。   她还病着,谢漪忙抚她的后背,又摸她的额头。   还是烫。她算了算时辰,用过药方不过两个时辰,还得再等一阵,方能再服,于是便道:“陛下醒来,便不曾用膳,不如进些吃食。”   刘藻道:“好。”   吃食都是备好的,是一碗粥,熬得稀薄,能直接喝下,加几样腌制而成的配菜,很易饱腹。刘藻有谢漪喂,自然是用下许多,直到碗将空了,方摇头说:“饱了。”   谢漪也不勉强,搁下了碗,又要她好生些,自己去打了水来,为她擦了擦手脸,让她躺得舒服些。   刘藻看着她为她忙碌,将她如此温婉贤淑的举止,与在朝中锐利老沉的模样重合,竟无分毫违和,贴切得很,谢相就是这样的。   谢漪放好了巾帕回来,便见刘藻盯着她看。谢漪恐她又胡思乱想,便坐到她身旁,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刘藻凝视她,认真问道:“你可愿为后?” 第88章   “你可愿为后?”   刘藻许多年前就萌生了立谢漪为后的念头,但宣之于口,还是头一回。   谢漪并不意外,但她也未立即回答。刘藻留意她的神色,谢相眉心沉静,是在思索。刘藻便安静等着,过了一会儿,谢漪道:“此事待你大好后再论。”   刘藻便知,她不愿。   倘若她肯为后,必会此时告诉她,让她高兴。既要拖到大好后再论,多半是不愿了。刘藻点了下头,喉咙有些发堵,略微沙哑,道了句:“也好。”   谢漪为她掖了被角,又道:“安心养病。”   刘藻笑了笑。   她在床上躺了十余日,病势反反复复,谢漪先是专心侍疾,后来,也不得不将公文搬来温室殿看。   大臣们见此,少不得一场议论。皇帝染恙,群臣心焦,但也没有如丞相这般,径直守在皇帝病榻前侍奉的。   眼下恰是一尴尬时期,谢漪在将大权一点一点交出,刘藻也在逐步收拢,如此一来,相权削弱,君权增强,有些心思的大臣,不免便盯上了相位。谢漪行事颇严,她做权臣那段时日,为将戏演得逼真,还甚为霸道,少不得得罪人。   如今她势弱,早前压下去的,都冒出头来,胆子大的,话语便不怎么能入耳。   刘藻一直未出殿门,不曾听过。谢漪却是知道的。她也未去搭理。皇帝病情反复,她又兼顾着朝政,委实抽不出手来处置。她干脆如不曾耳闻一般,先将皇帝照料好了,再做打算。   谢漪想得也简单,等她能腾出身来,再择一二嘴碎之人,杀一儆百。他们心中如何想,她管不了,但口上,不能说。   然而还未等她行动,却被刘藻知道了。   刘藻在病中,虽欢喜谢相贴身照顾,但心中也记挂着朝政。故病势稍愈,便立即赶往宣室殿去。谢漪在她身边,自是陪她去。   这些时日,多数奏本虽已由谢漪看过,但也积了些必得皇帝亲自批阅的。   竹简已堆得比御案还高。   刘藻坐到御案后,想到她昨夜骤然高烧,谢相为她,一夜未眠,便与她道:“后殿有榻,你去歇一歇。”   谢漪本是不赞同她来的,清晨烧才退下,还不知会不会反复,此时,自是不放心将她留着,自己去歇了。   刘藻见她不走,便是一笑,起身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后殿,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到榻上,道:“你歇着,好好睡上一觉,待你醒了,我就跟你回去。”   她是越来越有主意了。谢漪拗不过她,只得依她。   刘藻回到前殿,阅了十来道奏疏,底下呈上药来。刘藻搁笔用药。这药中有安神促眠之效,且效力颇强。她估摸着至多再看半个时辰,便得睡上一觉,好待药效过去。   她又摊开一卷竹简,想着趁困意来前,多看两卷。不想却有大臣来求见了。   来的是一从前颇受刘藻倚重的大臣。此人名赵恬,年不过三旬,出身寒微,官位不显却正直敢言。刘藻正看中了他的胆大,故有许多事,都交与他去办。   他急赶着来见,刘藻便宣了。   赵恬手中捧了一道竹简,入殿先行礼,而后将竹简呈上。刘藻看了眼那竹简的外形,见是奏本,便接过了,翻开来看。   赵恬待她看了两眼,便慷慨激昂地上奏了:“丞相早前便有不臣之举,陛下不曾追求,她却不知悔改。今番陛下染恙,她时刻守在寝殿之中,不离半步,也不许朝臣求见,臣以为,丞相……”   刘藻道:“你声音轻些。”   赵恬话还没说完,听皇帝要他声音轻些,虽疑惑,还是轻了下来:“丞相有擅专之嫌,恐怕不臣之心犹未湮灭,陛下不得不防。”   这话说得刁钻。不臣之心犹未湮灭,便是说谢相有过不臣之心,且眼下仍旧图谋不轨。   刘藻道:“这是你一人之见,还是也有其余大臣,与你持的见解相同?”   赵恬回道:“暂无其余大臣,与臣所见相同。”其实是有的,只是暂且蛰伏,欲待谢相之势再垮一些,再来弹劾。   刘藻便点了点头。谢相就在后殿睡着,后殿与前殿仅一墙之隔,言语稍大声些,便能传过去。她怕扰了谢相歇息,便打算过些日子,再做论处。故而面上也未带出什么情绪,只淡淡道:“朕知道了。”   赵恬略一犹豫,又禀:“还有些大臣,颇有下作之语,称丞相以色侍君,是邓通、韩嫣之流。臣以为有辱陛下英明。”   刘藻捏着竹简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她咬着牙,眼中怒意大盛,道:“谁在讲?”   她怒到极点,却因刻意压低声,而使显出异样的滔天怒火。赵恬觉得不对劲,大着胆子看了一眼,一看又忙伏身,颤声道:“仅三两人四下在说,臣也是无意间听闻。”   刘藻赤红双目,呵呵笑了两声,反问:“三两人?无意间?”言罢,又压低声笑了两声,声音都有些狰狞了。   听得赵恬胆战心惊。   “朕看,他们是对丞相不满久矣,编排出这等无稽之谈。”刘藻说道。   赵恬立即明白这趟是来错了,陛下非但不曾疑心丞相,且还信赖极深。可他又当真以为丞相不可信,她若可信,当年又怎会欺陛下年少,生生压着她,使她无法接触朝政。但赵恬能得刘藻倚重,定然知晓如何趋利避害,他附和道:“确实荒谬。”   “你、你去查。”刘藻道,“将说过这话的,都查出来,禀到朕案头。少一个,便拿你自己填上。”   赵恬什么也不敢说,道了声诺,退下了。   刘藻等他退下,才想起,他也是来说谢漪坏话的,气得连连冷笑。她欲召人进来,方一张口,又回头看了眼,合上嘴,站起身,出了殿。   到了殿外,刘藻终于能放开些了,叫道:“胡敖!”   胡敖趋步上前,惊惶应道:“陛下。”   刘藻道:“召李闻。”   胡敖应诺,正要退下,刘藻又改口:“不。不召他。”她合起眼,来回踱步,步履急躁,过了一会儿,她什么人都没召,甩袖回殿。   谢漪依旧闭着眼睛,刘藻坐到她身边,指尖欲抚摸她的脸庞,又怕惊醒了她,便在她身边躺下。   榻小,原是容不下两人的。刘藻躺在边沿,半个身子都露在外头,可她一点也不在意,也不觉得累,更不去另寻一处歇息,就这样躺在谢漪身边。   耳边仿佛有一声叹息,又仿佛没有,缥缈得像是虚无之处传来的声响。接着,谢漪便将她抱入怀中,让她往里躺了躺。   她醒着。   方才赵恬所语,必然都听见了。   “别往心中去,好生养病。”谢漪知她心中愧疚,开口劝道。   刘藻便合上眼。可她却又着实恼怒。邓通、韩嫣皆是男宠,以色侍人,以佞幸媚上,他们将谢漪与这等人混为一谈。   她越想越气,还觉得其实归根到底,是她让谢相受了委屈,若非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谢相又怎会跟她在一起,她若不与她有纠缠,自然不会有人如此编排。   谢漪将她揽近,一手轻抚她的背,口中道:“听话。”   刘藻道:“以后,恐怕还会有这样的流言。”只要谢相在她身边,只要她们仍旧相爱,这样的流言,不会禁绝。且不会有人来指责她风流,只会说谢漪媚上,迷惑君王。哪怕堵上了他们的口,使他们不敢言语,他们心中也会做此想。   谢漪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不在意。”   刘藻不再开口。   晚间回了寝殿,刘藻咳嗽加剧。医官来看过,叮嘱了千万不可吹风。谢漪侍奉她用了药,便要她早些歇下。   这些日子,她们都是一处睡眠,一处饮食,刘藻已习惯她在,她照旧躺到里侧,好让谢漪也睡上来。   谢漪摸了她的额头,确定她没有发热,方才躺下。她今日太过冒失了,非要去温室殿不说,还顶着风在殿外踱步。刘藻虽配合医官,但她其实不够爱惜自己的身子,大抵年少之人多半有恃无恐,觉得青春尚存,觉得体魄健壮,于保养上十分疏忽。   “过些日子,召太医署,为你会诊,好看看,如何保养。”谢漪说道。   刘藻翻了个身,背对着她,道:“不必。”   谢漪有些无措,背对着她的刘藻,显得很是陌生,她的语气也称得上冷淡。谢漪想了想,小心地贴上去,从后面抱着她,道:“你别生气。”   刘藻沉默不语。谢漪无奈道:“你怎么不听话了?”   刘藻道:“倘若我能短寿,也无不好。正好补上你我十四年的差距。”   “你不是说,你我的岁月是重合的?既然重合,又何来十四年的差距?”   刘藻答不上来。   “你动摇了?”谢漪又问。   刘藻忙转身,面对她,道:“没有。”   谢漪便笑了一下,她望着她,她的眼睛在夜色间都如此幽深,仿佛流淌着一条清涧,清冽深邃,能将刘藻吸引进去。   “不论你是否动摇,你的命都是我的,我救过你,辅佐你,不求你回报,只要你善待自己。刘藻,勿负我。”谢漪平静地说道。   这是她第二回 ,要她别辜负她。   刘藻倾身过去,将耳朵贴到她的胸口。 第89章   耳朵听到的心跳,从模糊,到清晰,一下一下,很平稳。刘藻贴在她的胸口,听着,问道:“你要我善待自己,那你呢,你为何不善待自身?”   刘藻感觉到,她说完这句,谢漪的胸口起伏了一下。谢漪抬手,抚摸她的鬓角,道:“你心中明白。”   刘藻苦涩一笑,淡下容色,道:“流言是可以平息的,只消立后,你我名分定下,便是名正言顺的一对。”   谢漪闭上眼睛,眉心微蹙,不忍再听。可刘藻还是讲了下去:“可你不会愿意。我们无名无分,天下人只会议论你,再难听的脏水也只会泼到你身上,提到我,最多也只叹一句风流,于皇帝而言,风流算得上什么不足,无伤大雅耳。可一旦立后便不同了,立后二字自我口中说出,我便成了一个恣意任性,荒唐昏聩的昏君,不知廉耻,不顾礼仪。圣明二字,再与我无缘。你怎会忍心,视我入此境地。”   刘藻面无表情地道:“可我的圣明,竟是要玷污你的声名来成全?是否我只能一味拖累你?拖累了你半生不算,连你立足于世的名声都要搭进去?”   “别说了。”谢漪道。   刘藻像是没有听到,径直问道:“你受得了?你自一小小常侍,做到丞相,难道便没想过青史留名?若没想过,你为何约束家人,不为非作歹,不欺凌百姓,为何洁身自好,纵有僭越,也从不肯与奸佞失德之辈同流合污?”   她问得尖锐,谢漪纵想否认也不成。   刘藻也有脾气,她憋了一日的怒气,终究还是将话语全部说了出来。她并非气恼谢漪,而是恨自己无能,可话一旦出口,倒像是逼问谢漪。   刘藻憋了气,只觉不说不快,可一说完,便有悔意。她是说痛快了,谢相呢?   一想到谢相,刘藻的气便消了大半,余下的便是内疚了。正如她所言,她只能拖累谢相,什么都给不了她。   她坐起身,看到谢漪面上的疲惫,与眼中挣扎出的镇定,觉得心酸难言。她病了许多日,谢相何曾有过一夜安眠,她的精神都是强撑出来的,而她却还在不住地逼迫她。   谢漪见她冷静下来了,让她重新躺下,方道:“我自然是在意,但你的事更要紧,我妥协些许也无妨。世上哪来两全之法,只要大体不错,便可称圆满了。”   相较刘藻的怒气冲冲,她便冷静得多,仿佛她从未听过流言,又仿佛她当真不在意声名。   刘藻问道:“以一世清名,换取你我相守,你可觉值得?”   “陛下不动摇,便是值得。”谢漪答道。   她说得利落干脆,似乎是一极为容易的事,可刘藻却看到了她眼底的无奈与黯淡。刘藻忽然想,谢相必是许久前便料到今日的局面了,她用了多久,做下用自己的名声成全她圣明的决定。   恐怕是须臾之间,她兴许连迟疑都不曾。   谢相事事以她为先,她当真忍心让她为她,背一世佞幸的骂名?   刘藻骤然间豁然开朗,她道:“我不会辜负你。我会做个好皇帝,得千载称颂,让你以我为傲。”   她这般说,谢漪以为她放下了,不再执着于立后,欣慰道:“我自是以你为傲的。”   刘藻望着她,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又养了两日,元气渐渐恢复,刘藻避开谢漪,召集群臣,说了段话。   “朕有今日,非因争斗,乃因谢相还政。众卿勿陷朕于忘恩负义之地。”   这番话说得不可谓不重。众臣心中便有了数,妄议之语,倏然间烟消云散,他们心中如何想的,不好说,至少口上,是不敢再提了。   刘藻犹觉不足,查出那几个私下嘴碎之人,各寻了由头,将他们问罪贬黜,发配到交趾,永不赦回,甚至连些捕风捉影的话,也都按实了处置,只要说过一句丞相不好,抱怨半句丞相势大的官员,全部发配出京。   虽都是用的别的罪名,但明眼人哪一个看不出,陛下这回是动了真怒,打定了主意,要为丞相讨个公道。   动静这般大,刘藻也无刻意隐瞒,谢漪哪能不知。只是想到陛下年少气盛,她压着她不再提立后,总得给她一个宣泄之地,且她寻的罪名,桩桩件件,都是确有其事,便也不曾责备,只劝她收敛一些。   有些大臣固然出于私心,但也有不少大臣,是公允之辈,不要寒了他们的心。   刘藻懂得分寸,处置了那几人,便再无动作。之后与谢漪也是照常相处,亲近尊重,偶尔还有些粘人,但从不误大事。   至正旦将至,刘藻下诏,诏令天下才捷之士,来年春日入京,她要取士。大臣们见此,大惊失色,天下才捷之士,岂止百十,诏令一下,来年入京的,少说也有数百人,这些人哪怕只十中取一,也够可观了。   众臣纷纷入宫,询问陛下何以忽然取士。刘藻道,宫廷寡淡,无管弦丝竹,无诗词歌赋,寻几名贤士来妆点一二。大臣们放了心,陛下不过是寻些伶官来取乐,碍不到朝中。   谢漪倒是知晓陛下非这般有闲情的人,为一己之悦,如此大费周章,奈何任凭她如何问,刘藻都不肯说。   谢漪便产生一种孩子大了,不听话了的无力来,刘藻却很有兴致,挑了个雪后初霁的晴日,寻了谢漪,与她神神秘秘道:“我领你去个地方。”   她挑得时机恰到好处,谢漪恰忙完了,又有少许空闲,翌日是休沐,陛下纵是要胡闹得久些也无妨。   谢漪便随她去了。   刘藻领了人,便往宫中去。   谢漪见此不免奇怪,宫中早已走过不知多少回,几乎是角角落落都去遍了,哪里值得这般神秘。刘藻却半分不漏口风,只牢牢牵住了谢漪的手,带着她径直走上宫道。   今日宫道上格外清静,并无宫人、宫卫往来,一看便是刻意清过的。谢漪又留意,陛下衣着甚是郑重,虽非大典所着的衮冕,也是颇为隆重的袍服。   刘藻牵着她的手不知何时,已成了十指交扣,她目视前方,步子迈得很稳,但谢漪却瞧出陛下神色有些僵硬,她似乎十分紧张。   谢漪隐隐猜到些什么,也跟着紧张起来。   两个人都僵直了身子,走得硬邦邦的,且不敢与彼此对视。刘藻想着,得与谢相说话,否则谢相若猜到了,便无惊喜可言了。她准备了许久,便是想要让谢相高兴的。   她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今日人有些少。”   谢漪本是可以好好说话的,可她被刘藻影响,心跳极快,仿佛一张口就能跳出来一般。她不敢随意张口,便很严谨地点了下头,闭着嘴,嗯了一声,心中想的则是,陛下为今日,必是多有准备,欲与她惊喜,她得装得什么都不知才好。   胡敖在她们身后,看她们一个半日方说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一个严肃镇定地只应一个字,当真捂脸欲笑,若非他知晓这二位一到要紧关头便痴懵呆傻的秉性,便要以为她们是在生气冷战。   一路行至椒房殿前。   刘藻迈出一步,手都要推到门了,余光瞄见胡敖着急地冲她摇头,连忙缩回手,从袖中取出一条黑色的缎带,与谢漪一字一顿道:“要、要捂住眼睛,进去。”   谢漪便显出入殿前捂眼睛是一件十分寻常的事,不捂眼睛才不正常,极力以镇定平稳的语气道:“险些忘了。”   刘藻也点点头,险些忘了。   胡敖默默地转过头去,决心过会儿什么都不说。横竖不论出了什么样的差错,她们都能互相自圆其说。   刘藻走到谢漪身后,以缎带为她遮眼。谢漪看到缎带的样式,走了下神,心想,这带子与许多年前,李琳皆与陛下的那条额带有些相似。然而下一瞬,缎带遮上她的双眼,她眼前一片漆黑,仅余少许朦胧亮光,什么都看不到了。   谢漪顿时无措,但很快便有一只柔软却可靠的手牵住了她,与她温柔道:“我为你引路。”   下一刻,她听到殿门开启的声响。 第90章   谢漪蒙住了眼,仅靠刘藻牵着,行入门内。   空中除冰雪的清冽之气,还飘有芬芳香气。她什么都看不到,却能感受四下的氛围不同。走过一段坚实的石板路,接着拐了个弯,她踏上细软的雪,一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   谢漪紧张,陛下是要带她去哪里。她心中忐忑,却位置一词,由着刘藻牵着她前行。   椒房殿很大,并不只是一座富丽恢弘的大殿而已,四下还有各处配殿宫室,草木山石,交相辉映。   谢漪在这处宫室住过十余年,后来虽有些腾挪变化,但大格局却是不动。她们到正殿旁的一处侧殿停下了。   谢漪想,陛下领她来这处侧殿做什么呢?   耳边便响起刘藻的声音:“有台阶,抬足。”   谢漪仍在思索,可足下已听着刘藻的话,小心地迈上了台阶。   刘藻望着她,缎带遮目的谢相温柔顺从,黑色的缎带映着她的莹白如雪的肌肤,将肌肤更衬得格外白,她看不见,只能微微侧首倾听动静的模样,竟少有的显出柔弱与无助。刘藻只觉此生的心动,都在这一刻。   谢漪感觉到陛下牵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下意识地回应她同等力量。   她们行入殿中。殿中点满了蜡烛,照得一室光明。谢漪能看到烛光映在缎带上微微地闪动。她慢慢地往里走,到某一处,听闻刘藻道:“好了。”   谢漪便依言止步,她听到殿门合上的声响,一只手来解她的衣带。谢漪窘迫,她后退了一步,面上有些紧张。   刘藻也发觉她忘了说话了,忙道:“我、我为你更衣。”   原来是更衣,谢漪也应道:“嗯,好。”话音未落,脸就先红了。   刘藻看得呆了,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谢漪都有些不安,欲抬手掀开缎带,方回过神,连忙去解她的衣带。   谢漪一动不动,任由她宽衣解带。她感觉到身上一轻,外袍被脱下,接着,冰凉的布料贴上她的中衣,一身新衫,穿上身子。   刘藻从未为人更衣,动作很有些笨拙,但她却极为仔细,认认真真的,努力抑制住紧张,将早早备下的衣衫,为谢漪穿上。   谢漪穿上了新衫,这一身有些厚重,很具分量,感受着用料,与衣上的反复纹样,甚至比她的丞相朝服更为端严庄重。刘藻走开了,谢漪听到她的步履渐渐往内殿去。过了一刻,她方回来,什么都有说,只道:“好了,随我走。”   她说罢,便如来时那般牵起谢漪的手,带她出去。   她们离开侧殿,刘藻带着谢漪走了另一条路,这条路上铺着长长的红毯。走过红毯,她们又迈上高高的玉阶。   谢漪迈一步,就在心中数一下,她走到最上面,一共八十一阶,这是椒房殿的正殿。正殿是皇后接见命妇大臣之所,但有大事都在此处。   谢漪迈入门槛,便闻殿中,礼乐齐作,编钟之声犹如天籁。   “我们到了。”刘藻说道。她绕到谢漪身后,解下缎带。   谢漪眼前一亮,殿中之景,映入眼帘。   整个大殿肃穆庄严,一侧有乐官,齐作礼乐,礼乐肃穆,使人萌生敬意。大殿正中,香炉散发出袅袅烟气,悬挂配饰,物件摆放,新铺设的地衣,种种诸物,将殿宇装饰成大婚所用之处。   谢漪看到她身上所着衣衫,正是皇后所用的嫁衣。玄色的礼服,镶着红色滚边,滚边上绣了祥云凤凰。她转头看刘藻,刘藻也换了身衣袍,与她所着,配成了一套。   今日,是她们大婚的日子。   谢漪入门前便猜到少许,可当真看到了,仍是觉得恍然如梦。   刘藻转头来看她,她紧张了一路,到了此处,竟不知怎么,镇静下来,满心都是郑重与敬畏。她望着谢漪,望着她与她一般顷刻间肃然下来的容色,与胡敖微一颔首。   胡敖换上了礼官的服色,前几日刘藻寻了一个由头,与了他一个礼官的职衔。这是她们的婚礼,许多东西,不能呈现,但能做到的,刘藻全部一丝不苟,竭力完美。   胡敖手中捧着一道竹简,高声道:“新人入殿,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刘藻与谢漪并肩而行,至殿中,相对而坐。她们彼此对视,既有欣喜,亦是羞涩。有宫人捧了一牲呈上,以匕首,割下一块肉,置鼎中,呈到新人面前。刘藻先吃了一块,谢漪接着也吃了一块。   另有两名宫人上前,撤下肉与匕首,呈上一壶酒来。与酒一同来的,还有一对自中间剖开的匏瓜。剖开的匏瓜是饮具,其中可盛酒水。刘藻与谢漪各执一半,倒上美酒,各自饮了一口。   匏瓜是有些苦的,倒上美酒,酒中也染上了苦味,寓有同甘共苦之意。   如此,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便算完了。   有汉以来,遵循周礼,士人成婚,婚礼端庄而神圣,安静细致,极具仪式。二人又照着礼仪,将余下的步骤全部都做了,每做一步,便感觉夫妇之义重了一分,每做一步,便觉结发之恩深了一尺。   至礼仪全尽,便余下入洞房了。   这时天也黑了。整座宫殿都燃起了蜡烛。刘藻带着谢漪往寝殿去。   寝殿与正殿不同,正殿中以配得上皇后身份的肃穆大气布置,而寝殿便角角落落,方方面面,都照着谢漪的心意来。   “你喜不喜欢?”刘藻小声问道。   谢漪眼中满是柔情,看着她,点了点头。   刘藻见了,眼睛骤然有神,满是欢喜。   殿中准备了菜肴与清酒,还有成箱的布帛金器。布帛俱是齐纨蜀锦,名贵非常,金器则多是杯盏之物。   谢漪目光落在那些物件上,刘藻与她解释:“这是聘礼,原本是锁在库中的。但我打听了,说是要取出一些,摆放出来,以渲染喜庆。”   谢漪走上前,轻轻地在布帛上抚过,问道:“你准备了许多聘礼吗?”   刘藻点点头,她是按照大汉朝娶皇后的标准来的,总共备了二万斤黄金的聘礼。但她想,她们暂且不能示于人前,很委屈谢相,又增添了许多。椒房殿的库房都装满了,也盛放不完,她便使人又造了两间。   谢漪便笑了一下,道:“我的嫁妆,稍后补上。”嫁妆是出嫁之女,带入夫家的钱财物品。   她这样说,便是真的将自己当做她的妻子了。刘藻心头发烫,道:“嗯。”   婚礼简单典雅,但也使她们饿了。刘藻与谢漪到食案后用了些饭,刘藻很高兴,还想要饮酒助兴。她的酒量很不济,但今日大喜,谢漪便不禁她,与她同饮。刘藻饮下两杯,只觉从心到身,都是热乎乎的。   她脱下外袍,躺到床上,谢漪至妆台前,取下首饰。铜镜打磨得光亮,纂刻着华美的纹样与两行小字,小字所书,是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谢漪看着长毋相忘四字,不由心生暖意,再透过铜镜,看到刘藻躺在床上,单手撑着脸侧,眼波盈盈流转,正看着她。   接下来是什么,自是不必说。   按下许久的紧张又细细密密地冒出头来。谢漪梳洗过,缓缓地走去床前。   刘藻的目光随着她走近而挪动,她坐起来,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床上,而后仰头望向谢漪。谢漪在床前停下,与她静静地对视。   刘藻直起身,揽住谢漪的腰,抱着她,道:“别怕。”   她沐浴过,身上有着皂荚的清新香气,还有些微淡淡的酒气,混在一处,极为好闻。 第91章   因高兴,谢漪许她多饮了两杯,这时方想起什么,自她怀中退出,望着她的脸庞道:“陛下可觉得过饮了?”   刘藻摇摇头:“只是有少许头晕。”   那就是过了。谢漪略觉无奈,与她道:“我去令人取杯蜜水来。”蜜水可解酒,且味道也不呛,过饮而酒意不深之时,正合饮用。   她说罢欲转身,刘藻却拉住了她的衣角,道:“不许去。”柔软丝滑的寝衣,捏入手中,手感很是舒适,刘藻抓得更紧了,严肃道:“你可是在怕?欲躲着我?”   说到后头,她的语气中便有些委屈了,然而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却极为执着地盯着谢漪。   谢漪惊讶,继而轻笑,摸摸她的头发,道:“我不怕,也没有躲着你。”   刘藻不满地望着她,摇了摇头,欲将她的手甩下来,低落道:“不要这般摸我,我是你的夫君,不是孩子了。”   谢漪看出来了,酒的后劲这时才漫上来,陛下言辞显出稚气。她不由想到那年,陛下醉卧亭中,也是这般,带着一股呆呆的傻气。近些年分明是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做得多,说得少,可醉后仍是一般情态。   “对,你是夫君。”谢漪顺着她,目光盈盈地望着她,柔声道,“妾身侍奉夫君就寝。”   不知是夫君二字自谢漪口中说出格外动人,还是妾身二字使得刘藻情动,她抓住谢漪的手腕,将她按到床上。床上铺设了褥子,崭新柔软,谢漪骤然被按在上头,也未磕到哪里,只是太过突然,使她倒吸了口冷气。   刘藻随即压到她身上,将脑袋蹭到她颈侧,寻到她的耳朵,道:“不能这么早便就寝,还有要紧的事要做。”   她的声音低低的,伴着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谢漪的耳廓,蛊惑着谢漪的心神。谢漪脸颊一片绯红,禁不住将脸转到另一侧,强做自然道:“你都醉了。”   “我没有。”刘藻不服气,微微提高了声,说罢,她又在谢漪的颈间蹭了蹭,软软地道:“你是谢漪,我是你的萌萌,今日我们大喜,我都知道。”   谢漪笑了笑,伸手抱住她,刘藻侧首,恰好与她对视,她们身体已贴在一处,眼睛的距离,不到一尺,不知是谁先主动,二人交缠拥吻。   刘藻的气息总是清澈干净,今夜饮了酒,带着少女的芬芳香甜,谢漪迎合着她,一遍一遍抚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很滑,很软,与她善良柔和的秉性很相衬,使得谢漪爱不释手。   正当情热,刘藻的呼吸逐渐加重,她离开谢漪的双唇,看了看她,谢漪目光迷离,对上她满是欲望的双眸,搂住了她脖子。刘藻再无迟疑,一面往下亲吻,一面去解衣带,不错过谢漪的方方面面。   谢漪肌肤很白,滑得如牛乳一般,胸口处更是柔软美好。刘藻目不转睛地看,使得谢漪浑身发热,她有些不安地要寻锦被,刘藻却阻止了她:“让我看。”她的目光在谢漪赤裸的胴体上流连,话语间都是迷恋,“你真美。”   谢漪羞得说不出话,又觉她过于孟浪,撇开眼,不敢与她对视。   “你紧张?”刘藻问道,她取过那条黑色的缎带,蒙住了谢漪的眼睛。   谢漪看不到了,更是紧张,下一刻,她便感觉到湿热的吻落在她的胸口,含住了她的丰润。   “嗯……”谢漪低吟出声,倍觉羞耻,连忙咬住了下唇。   刘藻却是得寸进尺,她在谢漪身上不住地爱抚,亲吻,每一寸肌肤都不放过。她的指腹因拉弓握笔,生了一层薄薄的茧,抚过谢漪光滑如丝绸的肌肤,使得谢漪战栗不止,情潮涌动,因看不见,感官愈发敏锐。她浑身都瘫软下来,任由刘藻摆弄。   刘藻终于到了那幽静的羞花外。她轻轻一碰,笑意浮上面容,道:“都湿透了,只是轻轻碰一下,我的手指都湿得不成样子。”   谢漪面容红得放烫,她忙要并拢双腿,奈何刘藻的手已挤入腿间,她更觉羞耻,勉强振作出一丝半点几乎撑不起来的威严,道:“不许、不许说胡话。”   刘藻抬头看她,黑色的缎带将她的肌肤衬得无比白皙,她的嘴角微微抿着,看得出紧张。谢相必是害怕的,哪个女子到了这一刻,能没有半点忐忑呢。   可是为了她,谢相却愿意将自已完全交出来。   “我喜欢你。”刘藻说道,“自我十四岁入宫,便对你起意。”   谢漪紧抿的唇微微弯了弯,这一细微变化,落入刘藻眼中,满腔爱意,满腔爱意,顷刻间无处藏匿。   她的手指缓慢而坚定地进入,待谢漪习惯,便开始进出起来。   刘藻自生疏到熟稔,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按着谢漪,怎么都要不够,一遍又一遍进入。   谢漪越来越敏感,到后来,光是刘藻亲一亲她,都能使她战栗情动,她一面说着“不要了”,双腿却紧紧地缠住刘藻,不让她离开。   她们欢好了半宿,谢漪身上黏腻,起身沐浴,沐浴之后,刘藻没有忍住,又脱光了她的衣衫,再度与她欢好。   谢漪身上的香味,从来都使刘藻沉迷,今夜,她像是融化在了这香气中一般,她不住地唤谢漪,像是确认今夜一切都不是梦,带着她一贯的温柔敏感,一面却不住地占有她,全然就是年少之人的鲁莽热情。   等到停下,谢漪便没有一丝力气,双腿都是软的,再不能起身去沐浴了。她寻了寝衣来,欲穿上,刘藻却不肯,道:“不穿了,我们就这样抱着,好不好?”寝衣再是柔滑,又哪及得上肌肤相亲,来得动人舒服。刘藻很喜欢就这样与谢漪抱着。   谢漪想着今夜着实已闹得过头了,她得硬气一些,不能再惯着她了。   刘藻见她不答应,又央求道:“就一回,好不好?”   谢漪便心软了,松开了捏住寝衣的手。刘藻顿时满足,将谢漪抱到怀中。   倦怠袭来,谢漪很快便陷入睡意,她隐约间听到,陛下在问她:“你今日高不高兴?”   她想回答高兴,还未张口,便彻底睡着了。   这一晚的梦,光怪陆离。谢漪梦到了许多往事。   她梦见年幼时,初入宫不久,她在椒房殿的庭前,与宫婢们一同玩,武帝突然来了,见了她,与她微笑,卫皇后从殿中走出,向武帝行了礼,而后笑道:“这便是妾的外甥女。”   武帝看着她,点了点头,又弯下身,与她对视,道:“在宫中不必拘束,将这里当做家,朕与皇后,便是家人。”   她那时懵懂地点头。   她还梦到,她长大一些,与诸皇子一同进学,那时太子已入朝参政了,有一日,他特意来了学舍,撇下了诸多皇弟,单单问她:“学得可好?可有何不能领会的?”   她摇头,道:“多谢殿下关心,我都会了。”   太子望着她,笑着点了点头,极为欣慰:“好好学,待你长大,我为你谋一官职,一定让你的一生过得合心合意。”   她还梦到了许多别的事,梦见了大将军大司马卫青与她说过的话,但凡那年月间,能做她父亲,能只手遮天的人,她几乎都梦见了。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些回忆罢了。当年看来,不过寻常,自母亲离京后,却三番五次地冒出来,使她心神不宁。   她总想不必去追究,可又忍不住,一次次回想。   忽然,在这些过往的画面中,出现了一个人,她问她:“你今日高不高兴?”   她想都没想,便与她道:“高兴。”   那人便笑得极为开心,眼眸弯弯的,干净的面容上,犹带着少年的纯真与稚气,她道:“自我十四岁入宫,便对你起意。”   谢漪也跟着笑了,然而还未等她的笑意展开,那人便换了个表情,她掩饰着难过,十分认真问她:“谢相,来生的来生,你可否许我?”   谢漪心口发疼,她曾经这样伤害过她。   她就这般惊醒了,醒来心还是疼的,她转头,便看到刘藻熟睡的容颜,外头天还未亮,床头的那盏蜡烛,还余下一半。   刘藻睡得很熟,她的眉眼轻轻地合着,显出很安心的模样。   谢漪的心便也跟着安宁,她终究还是将自己交付给了这个孩子。她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觉得缘分如此奇妙,当年她抱着刚出生的陛下,想着此生她必得保护好她,却从未料到会有今日。   如今她们终于难舍难分,当年的那种感觉竟又出现了,她一定要保护好她。   她不会再去想究竟是何身世,不论是什么都只会给她与陛下间带来动荡。她只求往事不究,余生长乐。   这样一想,心中像是放下了一只沉甸的包袱,谢漪又凝视了刘藻许久,方重回睡眠。   翌日,刘藻醒来,天光大亮,谢漪已不在床上了,她大惊失色,心中骤然间充满了惊慌,连忙坐起,随意扯了件衣衫披上,便去寻人。   还未等她走出房门,谢漪便回来了,她晨起沐浴,身上还带着热气。   刘藻明显松了口气,她展现出笑容,望着谢漪,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得有些傻气。   谢漪摇了摇头,道:“穿得如此单薄,便起来了,还不快去更衣。”   刘藻这才觉得有些冷,连忙回身,将早前备好的衣袍穿上。待她更衣毕,两名婢子送了洗漱的热汤来,刘藻好生梳洗了一番,回头,便见谢漪坐在妆台前,正在梳发。   椒房殿的宫人不多,毕竟是悄悄举办的婚礼,不宜张扬,不能泄露。刘藻想起,她忘了准备能为谢相梳妆的宫娥了。   谢漪看到镜中,那人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便道:“陛下为我画眉。” 第92章   谢漪的眉,长长弯弯,带着疏阔清朗之气,使她柔婉的面容,平添从容淡泊之意。刘藻细细端详,想着要为她描什么样的眉。   武帝朝时,司马相如之妻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时人以为美,做远山眉仿之。刘藻在美人图中见过远山眉,确实很好看,但是远山眉秀丽柔淑,适宜贤淑持家的女子。谢相自然也是温柔贤淑,然而她是丞相,于内固然温婉,于外便需贤达严明。今日她们还要外出,会被外人看到,远山眉并不适宜。   那便八字眉?惊翠眉?长眉?   刘藻都觉不适宜,不论什么眉形,到了她眼中,仿佛都远远地配不上谢漪,衬不出谢漪万分之一好来。   她迟疑得有些久,谢漪不由抬眼看她,刘藻留意到她的目光,认真道:“你太好看了,寻常式样配不上你,你容我再细细想想。”   她夸赞直白,谢漪将目光轻轻敛下,微微点了下头。刘藻并未发现谢漪显出的些微羞涩,她细细琢磨许久,终于勾勒出一个新式样,取过螺黛,沾了少许,沿着谢漪的眉形轻轻描画。   谢漪合上眼,眉上有些痒,一下一下地扫过,能感觉到这人是多么一本正经地在为她描眉。   过了片刻,刘藻停下了,她细细端详了谢漪一番,显出一个欣悦的笑容,道:“好了。”   谢漪睁眼,望向镜中,双眉弯曲如新月,比常见的柳叶眉要细一些,用黛也更为浓重,两端稍尖,偏生却不显尖锐,姣美清丽之外,反倒有高阔悠远之意,意外地与谢漪相衬。   “这样式,从前没见过。”谢漪望着镜中,说道。   刘藻道:“是我方才新想的,喜不喜欢?”   谢漪含笑,道:“喜欢。”   刘藻顿时得意,道:“还是你生得美貌,怎么描都好看。”   谢漪瞥了她一眼,目含嗔意。   这时门被叩响了,刘藻道了一声:“进来。”   胡敖笑吟吟地推门而入,他走到二人身前,行了个礼,先道:“拜见陛下。”而后又道:“见过丞相。”   丞相二字一出,他又笑着自责,跪了下来,佯装请罪道:“瞧臣这眼色,怎还能称丞相,当是拜见皇后殿下了。”   谢漪一笑,道:“你起来。”   胡敖欢欢喜喜地爬起来,又道:“臣做了朝贺的第一人,陛下可要赐臣福气。”   刘藻也笑了一下,只是她的笑意极淡,道:“赐百金。”   胡敖当即谢恩不迭,说完了恭维话,他这才道:“车驾已备下了。”   刘藻点了点头,与谢漪道:“我们一同去拜见外祖母。”   新妇入门,拜见长辈。她不好光明正大的祭祀先王,却可以去给老夫人上柱香,且刘藻心中,最亲近长辈,也只有老夫人了。   谢漪起身道:“好。”   她们相携出门,登上车驾,往旧宅去。   刘藻自胡敖唤出皇后,便有些低落。谢漪看出来了,陛下低落,自是因为皇后二字,出了椒房殿,便无人喊了,就是胡敖,过了今日,只怕也不会如此相称。   “这样已很好了,我已十分知足,你也不要觉得遗憾,我们能在一起,便是很好的事了。”谢漪安慰道。   刘藻点了点头,又摇头。倘若谢相与她同庚,她自然能等,五年十年,总能耗到朝中无人敢说不的时候,但谢相过了年便三十三了,刘藻实在不愿让年华这般虚度,只得想了这样一个折中的法子。可这并非就是结果了。   刘藻道:“我们能在一起,自然是很好的事,但该我们的,一样都不能少。”   谢漪自不愿使她为难,劝道:“不要为我,冒天下之大不韪。”   刘藻笑了笑,执起谢漪的手,将她手心摊开,置于腿上,而后低首,在她的手心亲了一下。痒痒的,又似惊雷,直击肺腑。刘藻望着她,坚定道:“不是为你,是为我们。我要与你光明正大地执手朝中,与你同居一室,共寝一榻,与你同眠一陵,共享祭祀,我要我们死生不离。”   谢漪本就因她在手心的一吻而心动,再听她的话语,更是动容。她忽然觉得,她确实老了,故而没有陛下的蓬勃朝气,自信果毅。她想的是如何为她避免烦扰,如何让她过得舒心,却从未想过,立后其实不是她一人的事,是她们二人的,她也应该与陛下一样,为之抗争。   “好,我们不分离。”谢漪说道。   刘藻望着她,欢喜无限。   她们很快便到旧宅。   老夫人故去,刘藻为继香火,替老夫人过继了名侄儿,后来,她赐了那人宅子,让他住到别处去了。此处便成了空宅,只有仆婢每日洒扫,而无主人居住。   她们入宅,直入堂中,堂上供奉了老夫人的灵位。二人点香,一同拜见,叩首之后,刘藻静默祝祷,在心中静默地诉说了来意。   她们都不知老人家倘若在世,见二人相恋,是勃然大怒,还是无奈接受,谢漪倾向前者,甚为歉然。刘藻却要乐观些,她想即便外祖母暂且不能理解,但时日一久,见她与谢相过得好,必也会包容的。   见过老夫人,便到了午时。二人干脆便留在旧宅,用了昼食。胡敖安排得妥帖,膳食亦是喜庆的好意头。   用过昼食,刘藻引着谢漪去了她少时居住的地方。   她虽少来,但室中诸物皆如旧时,榻上被褥也是时常在换的。   刘藻想着昨夜累到谢相了,该歇一歇才好,便与谢漪歇了个午觉。谢漪也着实累了,几乎是一合眼,便入睡眠,好好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香甜安心,待醒来已近黄昏。   二人重新梳洗过,刘藻送谢漪回府。   她很不舍,只觉时光流逝太快。又遗憾如若她已能光明正大地立后,便不必送谢相回相府了。   谢漪一看她的神色,便知她在想什么,安抚道:“不如,我送陛下回宫。”   时辰还不算太晚,她送陛下回宫,也赶得及在天黑前回府。   刘藻摇头:“来来去去地折腾,太辛苦了。”何况即便谢相送她到宫门口,她也会舍不得的。   谢漪便有些无措,又想,不如再回宫,与陛下待一晚。但昨日她入宫之后便未出来,必是已入大臣耳目,今日她们一同出宫,入尚冠里后,她过府门而不入,又随陛下回去,便使人疑心大起。   谢漪迟疑片刻,还是道:“不如我随陛下回宫。”陛下透露立后的心意前,纵使有人会议论她们君臣太过亲密,多半也是议论她惑主,不会对上有不敬言辞。   但她能想到的,刘藻也能想到,她叹了口气,笑了一下,道:“不必,我回去了。”   谢漪见此,就知她想通了,行了一礼:“恭送陛下。”   刘藻转身走出两步,又忽然回身,大步跨到谢漪身旁,在她耳边,轻轻唤了一声:“漪儿,我会想你。”   随即红着脸,飞快地逃跑,钻入车驾中。   她一串动作迅捷灵敏,谢漪还未反应过来,她就没了人影。谢漪愣了一下,不禁展颜而笑。   她目送刘藻的车驾行至没影,方入府去。   一入府,便见府中点满了烛火。此时天还亮,不至于这时辰便早早地点灯。谢漪奇怪,唤了长史来问。   长史也是迷惑,回道:“昨日陛下派遣黄门入府,吩咐下官,要让相府灯火亮满三日三夜,中途不得有熄灭。”   谢漪这才想起,依礼,大婚之后,新妇家中要点满三日灯烛,以示女儿离别之不舍,新婿家中则三日无舞乐,以示郑重肃穆,绵延后嗣。   方才在门外,谢漪只顾着安慰刘藻的离别不舍,浑然没有想到自己,此时见了满庭烛火,听了长史话语,她才发现,她也不舍,她也想能够时时刻刻都与刘藻在一起。空阔的庭院起了风,使人遍体生寒,也更加怀念起昨日枕席间的温存。   谢漪将贴身携带的青鱼佩自袖袋中取出,握在手心,与长史吩咐道:“打开库房,我要去看看。”她答应了要将嫁妆补上,既然思念难消,不如便去挑拣嫁妆。   另一头,刘藻回了宫,原是去的宣室,可她在宣室坐了片刻,便觉思念如洪水泛滥,使她溃不成军。不论她是看奏本,还是读经纶,都无法静下心来,脑海中什么都看不进去,被谢漪的身影牢牢占据。   她只得放弃静心,去了椒房殿。殿中模样如旧,妆台上,她为谢相描眉的螺黛还陈放着。刘藻走过去,拿起那盒螺黛,放在手心,凝视许久。   说来也怪,从前她想念谢相,从无此时这般强烈,纵然是她们最为形同陌路的那一段,她想念谢相,想得难受,也只是闷闷地心疼,也能沉下心应对朝政。如今她已得到她了,反倒如此煎熬难耐,仅是片刻分离,便如同三秋之隔般思念不尽。   刘藻想不通是为什么,她躺到床上,闭起眼睛,只想赶紧将今夜熬过,明日她便可借口议事,将谢相召来身前了。 第93章   刘藻于床上辗转反侧,过了子时,方有朦胧睡意,一整夜都在半梦半醒间浮沉,隔日一醒,忙梳洗打扮好了自己,就要召见谢漪。   胡敖见了,连忙阻拦,劝道:“太早了,近日又无紧急大事,不合急召,不如等上一个时辰。”   冬日天亮得迟,此时望出窗外,天都还是黑的。   刘藻一想也是,在殿中来回踱了两圈,左手与右手焦躁地相互握着。   “不如陛下先去批阅奏疏?”胡敖试探道。   刘藻一想,也好,转去御案后,令人将奏疏搬上来。   帝国近日无大事,刘藻草草看了几道,想既无大事,恰好能让她沉下心来,拾掇拾掇朝政。只是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急则生变,她还是想要稳一些。   一沉心,时辰便走得飞快,待刘藻圈圈划划了几道奏本,从中择出两道,欲召人议事之时,已过两个时辰。   丞相总揽朝政,谢漪为相,有个好处,便是大大小小的事,但凡皇帝想要召人来议,她都可前来。   刘藻令人去将相关大臣召入宣室,沉下去的心又浮了上来,低头看两眼奏本,便抬头望一眼殿门,想着谢相怎地还不来,又暗自怪罪宣召之人,必是他们走得慢了,路上耽搁。   等了半个时辰,殿外传来高声通报:“众臣觐见。”   殿门自外推开。   刘藻倏然坐直身,身体绷得僵直,目不转睛地望着殿门。   先是暖意融融的阳光穿门而入,洒在地板上,仿佛披上了一层金衣,随即是她日思夜想的身影,阳光自她身后照入,她的身子沐浴金光,看不清容貌。   刘藻的心扑扑直跳,睁大了眼睛看她。谢漪往前走了两步,自光晕中走出,整个人清清晰晰地呈现在皇帝身前。   她走到御案前方五步之遥处,等着身后三名大臣也进入殿中站定,方一同弯身下拜:“见过陛下。”   刘藻道:“众卿免礼。”众臣道谢,一同起身。   刘藻的目光径直落在谢漪身上,谢漪抬头,便与她的目光对上了,刘藻抿唇而笑,冲她眨眼,谢漪直觉她太过大胆,在人前还小动作不断,可见她明眸生辉,笑意粲然,又忍不住心生疼爱,也与她笑了笑。   刘藻大感满足,一扫焦虑,精神矍铄地与几位大臣议事。   议的是正旦之事。三日后便是正旦,正旦大祭之后,便有七日假,七日间不上朝,不开衙,君王与臣民好好过年。如此,在此前便需将诸事安排好,以防七日间有何突发之事。再则既是过年,公卿百姓俱得闲暇,少不得走亲访友,长安城中必然人满为患,处处热闹,治安之事,也不可马虎。   这些都是每年正旦前都要议上一回的事,遵照惯例,再改上年之不足,也就是了。几位大臣都是做惯了的,只有一人,是刘藻前年新提拔,三月前方到如今这官位上,于诸事还生疏,只是也无碍,他既受提拔,自然是能办事,善应对的。   刘藻吩咐完了,又问了一句:“朕要的才捷之士,何时可入京?”   这事有专人在办,只是那人不在殿上,便由谢漪上前回禀:“已将圣意下达郡国,由郡国筛选出人才,年后雪化之时,便是俊彦入京之日。”   刘藻一本正经道:“甚善,甚合朕心。”   谢漪少不得无奈,众臣答得再好,陛下最多也就说一个善,她不过是随意应对一句,且事还不是她办的,陛下便是甚善,甚善还不够,还要加一句甚合朕心。   如此偏爱,太过明显。   但刘藻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议事之后,她还将谢漪单独留了下来。谢漪想劝她人前收敛,还未来得及开口,刘藻便兴致勃勃地从榻上站起,与她道:“卿随朕去苑中走走。”   谢漪想着,过会儿再劝也不迟,便道:“诺。”   苑中之景都是看惯了的,并无新奇之处,但有谢漪相伴,刘藻觉得即便旧景也甚优美,她不时转头看一眼谢漪,行至池畔,便令侍从们全退下了。   胡敖知她必是想与谢相独处,说不定还有亲密之举,将众人全部遣散,只自己退到远处,时时留意着这边,以防陛下忽然有吩咐。   池水都结冰了,冰上覆白雪,白雪皑皑,映着阳光。人一退下,刘藻便无遮掩,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漪看,谢漪让她看得脸红,强自镇定了,淡淡问道:“陛下看什么?”   刘藻率直,诚实道:“我看你在阳光中很好看,方才你入殿,我便看呆了。”      她总是这般直白,谢漪觉得欢喜,又觉羞人,转开头去。刘藻便只看得到她的侧脸了,侧脸也好,她看得心动,倾身上前,在谢漪的唇角亲了一下。   谢漪大惊,四下一望,见是无人,方放心了些,又端起长辈的架子,训道:“光天化日,不可无礼!”   刘藻却一点也不怕她,反倒凑上前,语气温存道:“我很想你,昨晚整夜都睡不踏实,一直想你,你想不想我?”   在室中倒也罢了,可在外头,她还如此轻薄,且还没有悔改的意思,谢漪不想理她。   刘藻不知她的心思,又或者她知,但少年心性,从来直白鲁莽,人前遮掩也就罢了,人后她不愿再克制自己。   见谢漪不答,她又道:“我昨夜就睡在我们洞府的床上,上面还有你的气息,甜甜的,很好闻,让我心思紊乱,更加睡不好,只想你在身边就好了,你在家中,便不想我吗?”   谢漪听她提起洞府,便想到自己那晚,也很放纵,少不得面红耳赤,再听她乖乖地诉说思念,又执着问她可也有想她,便心硬不起来,咬了咬唇,答道:“我也想你。”   刘藻顿时就满足了,从昨日分别起的焦躁思念,这时才被填满,她笑容满面,道:“两情相悦,是最好的。”   从前不觉得什么,但自心动接纳陛下后,谢漪便时常想起她拒绝她,伤她心的那几年,每一想起,都心疼自责,总觉自己太过严酷,纵然不喜,也不该这样伤她。可陛下无半点怨言,她不想看到,她便遮掩爱意,她不想听到,她便绝口不提,努力让她满意,而非使她困扰。   就是如今,她也只是心满意足地说着两情相悦是最好的。   谢漪其实是想对她严厉些的,年少之人的心性还是压一压的好,何况人君当懂自抑,不能因情废私,可一旦与她独处,听她诉说情意,她便怎么都严厉不起来。   刘藻又开始说傻话了:“那你是如何想我的?”她想谢相,睡不好觉,她想知道谢相想她是什么样的。   谢漪不一留神,被她带到了同一水准,回道:“我去收拾嫁妆了。”   刘藻眼睛一亮,道:“不必多,快送来,我帮你存到椒房殿的库房中去。”   谢漪还是想仔细些,见她急,口上应承道:“好。”   刘藻又想到什么,抓着谢漪的手,问道:“正旦之后七日假,谢相有何打算?”   这便是要与她同过的意思了,谢漪很自觉:“暂无打算,不知陛下何意?”   刘藻也没什么打算,但她想一想,便有许多主意,一个一个地说出来,征求谢漪的意见。谢漪听着,果然很上心,择了可行的,与她商量,很快便定下来了。   日上中天,不知不觉,这一日已过半,谢漪入宫太久,便要告辞,她案头上还有不少公文,亟待处置。   刘藻知道她们当以公事为重,可她就是舍不得,抱了谢漪入怀,与她道:“要保重自己,不要太操劳。”她知道事多之时,谢相常会熬夜。   谢漪颔首,也叮嘱她:“你也是。”   刘藻便有些后悔,她不该留谢相这样久,年下本就忙,她还占了她许多时间,她松开手,道:“快去。”   不远处,密林后,李琳惊讶地远观此处,朝中前阵子有过陛下与丞相从往过密的传闻,但一来陛下震怒,二来丞相素清朗,闻传言也无羞愧之色,便很快散了,她以为多半是讹传,不想竟让她看到这一幕。   此处内宫,她本进不来,但因陛下喜蹴鞠,令她组织人手,鞠场又在内苑之中,她就得了出入内宫的手令。今日便是去鞠场看人练得如何,欲待正旦之后,来一场赛事,以作新春之贺。   不料让她撞破天机。   那边谢漪施了一礼,转身而去,皇帝在她身后目送,直到谢漪走远,身影消失,方才起驾离去。   李琳心惊胆战地从密林后出来,走到池畔,方才帝相相对而立处。此处并未留下什么,可李琳几乎能相见陛下拥丞相入怀,是如何柔情蜜意。   她由惊怕转为期待,既然陛下能与丞相相合,为何不能与她?她自觉无丞相才能卓越,但她胜在青春年少,芳华正好,陛下未必不心动。   李琳越想越觉有盼,怀着一颗动荡期盼之心,匆匆而去。   谢漪离开皇帝,方想起,她原是要劝陛下人前收敛的,可不知怎么竟忘了,还纵容她在光天化日下一回回动手轻薄。   谢漪无奈,想着下回,一定要稳重些,不能再由着陛下胡来了。 第94章   因自省太过粘着谢漪,耽误了她的事,刘藻便稍微克制了些,不求每日相见,但每两日必得有一见,且不见的那一日,她总要接着种种由头,送一道手书去,有时诉说思念,有时只说这一日做了什么。   谢漪每道必回,但多是劝她勤于政务,休思其他。   正旦过后七日假,二人两日在殿中厮混,两日外出游玩,去的也是京郊不远之地。但有情人相伴,最好的景致便是眼前人,京郊风光如何,反倒不是要紧了。   短短七日,过得飞快,待到初八开衙奏事,大臣们发觉,陛下似乎无心政事。从前奏疏送入宣室殿,当日必有回音,偶尔耽搁,也绝迟不过第二日。但这一阵子,陛下却是屡屡拖延,大臣觐见禀事,她也称不上上心。   宣室殿的简牍堆了半屋子,接连数日,不见批阅完了往外送的,只有外头不断有奏本往殿中呈送。如此一来,半屋子简牍不过五日便增多到一屋子。   天子怠惰,可非幸事,大臣们观察一月,都不见皇帝改好,有忠贞之士不免大为忧心,相约去寻丞相,丞相有匡正社稷之责,此事还得她去劝。   “年少之人,心性不定,若不及时扳正,由着陛下任性顽劣,恐将贻误社稷。”   谢漪也知一月来皇帝不太对头,她见面时常有规劝,陛下却不能纳谏,依旧我行我素。谢漪心中正有气,但听人诉说陛下顽劣,她顿生不悦,道:“身心有倦,一时怠慢,也是人之常情,诸君便从无懈怠之时?口出夸大之词,有毁谤天子之嫌。”   众臣见她动怒,也不敢多语,只唯唯而已:“丞相所言甚是,下官等也只关心主上,绝无毁谤之意。”   说罢便连忙退去,不再提此事。   谢漪却是越想越气,入宫去见刘藻。   刘藻正双目轻合,手中把玩着一个玉如意,漫不经心地听听李琳念奏疏,乍闻丞相求见,面上便有喜意。   李琳悄悄瞅了一眼,瞥见她眼中的笑意,心下便有些不是滋味。这两日陛下一直都不怎么有精神,连奏疏都不愿看,召她来念给她听,她以为陛下精神困倦,故恹恹不乐,不想丞相来见,她便容光焕发,不见半点萎靡之色。   刘藻忙坐起身,将如意放到一旁,开口宣召。   谢漪入殿,先行大礼。   刘藻喜道:“谢相免礼,快坐。”   谢漪却径直跪下了,伏身长拜,道:“臣今日为谏主上勤政而来。”   她这一跪,殿中氛围都不对了,众宫人敛声屏气,刘藻起身,面上有惶恐。李琳见此,也不好坐着,将手中的竹简放下,敛袖而立。   刘藻早忘了殿中还有一个李琳,她绕过御案,三两步跨到谢漪身前,弯身扶她,口中急道:“有什么话,卿家起身再说,不要跪着。”   谢漪不肯起:“请陛下允臣说完。”   刘藻便显出束手无策之态,扎着手直起身,脸上似乎有些下不来台,讷讷道:“那卿说。”   谢漪便说了:“陛下荒诞一月有余,不阅奏本,不见大臣,专精于蹴鞠取乐,嬉玩笑闹,全无人君之态。臣下忧心社稷,常有劝谏,陛下皆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不纳谏是为无道,嬉戏宫闱乃为昏君之兆,思及汉室宗庙,天下苍生,陛下仍不思悔改吗?”   这番话说得辞气严厉,甚为无礼。刘藻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明显下不来台。谢漪还在地上跪着,仿佛皇帝不说悔改,她便绝不起身。   李琳看得惊怕不已,在角落里站着,一时看谢漪,一时又瞧皇帝,唯恐丞相触怒陛下,遭君王厌弃。帝相不合,非吉兆,朝中恐有动荡。   然担忧同时,又隐隐含盼,倘若陛下当真厌弃了丞相,她兴许就有希望趁虚而入了。   如此摇摆,一时间,她倒比大殿正中的二人更为焦急忐忑。   刘藻见谢漪长跪,不免心疼,她踟蹰半晌,干脆直接将她从地上拖起来,气急败坏道:“别跪了,都听你的。”   她骑射挽弓练出的力气,谢漪哪里是她的对手,还不及挣扎,就被一把拉起来了,又听她的话语,极为敷衍,当下更生气了,冷下面容道:“陛下可是觉得臣多事?”   刘藻也不高兴,勉强克制了怒意,道:“丞相以天下为重,朕颜羞愧,岂有不满?”   还是敷衍。谢漪看了看她,见她神色间压抑怒意,眼底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小委屈,便要心软,她见不得刘藻委屈。但想到大事为重,她又克制了,以冰冷的语气说道:“陛下且说说,今后当如何?”   先说她是昏君,又逼着要她承诺,刘藻郁郁地望着谢漪,谢漪则不退让,无分毫愧色地与她对视。   最终还是刘藻败下阵来,她正要开口保证,余光忽瞥见角落里还站了个人。她惊讶道:“你怎么还在?”   李琳窘迫,不知如何言说,只得弯身作揖。   刘藻皱了皱眉,道:“快退下。”   皇帝都下令了,李琳自不好在留,行礼退下,她经过谢漪身旁,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谢相则将目光落在陛下身上,全然不曾留意她。   李琳快步而出,合上殿门,对着殿外空旷无边的天际,轻轻吁了口气。她人小位卑,从前也只远远地见谢相,只看到谢相一身位极人臣的威严,方才走近了看,才察觉她身为女子的柔美细腻。   原来陛下与丞相相处是这个模样的。难道陛下是看中丞相直言劝谏的忠贞?再一想谢相的确有正义之气,她便断定自己所想纵不全对,也相去不远。   她一面往宫外走,一面又回忆起那日池畔,陛下与谢相相拥而立的温存之态,那日的谢相可不严厉,反倒温柔贤淑,依靠在陛下身上,将自己完全交托。   李琳顿时为难起来,于公能犯言直谏,忠心体国,一片赤诚,于私又能展现女性之美,明媚动人,纤纤相依。   她原先想着以青春年少取胜便不大够看了。   李琳顿时犯愁,心想不如徐徐图之,待她再多了解些陛下的喜好,再做打算。可君王喜恶寻常不示人,她要何年何月方能了解透,要何年何月方能向陛下吐露爱意?   李琳觉得煎熬,但幻想那日,她向陛下诉说爱慕,告诉她,她爱慕陛下已有多年,一直在努力朝她靠近,陛下必会显出动容之色,她又觉等得久些,也会值得。   李琳一走,刘藻便令殿中宫人也全部退下,只剩了她与谢漪二人。   私下无人,刘藻便不收敛了,将谢漪带到御座上坐下,强行要抱她,谢漪虽觉陛下太过无正形,但还是从了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谢漪问道。   刘藻就觉得委屈,闷声道:“你知道,还要斥我为昏君。”   谢漪是隐约猜到一些,可刘藻什么都不说,她不免又着急。本就担忧她的存在会成为这人的污点,又见她自二人相爱后便荒芜政事,谢漪自是害怕会带坏陛下。   “我只是着急。”谢漪低声道。   刘藻便笑了笑:“我敢弃置政事,是因朝中有你。我多日不看奏疏,朝中依旧井然有序,天下苍生仍旧各安其位,都是你在看着。”   谢漪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刘藻便哄她:“你再辛苦些时日,过上一月,第一批俊才便该入京了,他们之中必有欲出人头地者,会向我进谏良策,其中兴许还有耳目一新之策,我便装作纳谏,宠信他们,大臣们原就担忧,见此自然会更着急。”   “你要分权?”谢漪道。   “不是分权,是敛权。”刘藻早就想好了,“我不与俊才权位,只封几个清贵之职,如此他们便仅有进谏之道,而无行事之权,只能紧紧依附于我。我有他们为谋臣,便无需大臣向我献策,大臣则受冷落,为显要紧,也会讨好我。如此便成了二者相争之势,我便可收拢大权,说一不二。”   她现在君权不小,但有诏命大臣们皆会奉行,但偶有与下头心意不合之诏,他们也敢或拖或拒,请她收回成命。   这不是刘藻想看到的局面。   谢漪倒不是想不到这一招,她只是想不到刘藻敢做。宠信俊才也好,冷落朝臣也罢,其中都有一个度,但凡有半点不慎,造成倾斜,后果都会不堪设想。大臣看不惯君王冷落,又见不到希望,兴许便会生出外心,联络诸侯,另觅权位。俊才一朝得势,未必肯乖乖做天子手中的刀,他们也会有别的念想。   陛下为何会急着敛权,谢漪自然知道,她叹了口气,想说其实也不必这般着急,她能等得起,哪怕身前不行,只等到死后追封,她都不介意。   可看到刘藻势在必得的容色,再多顾虑,再多退缩也都说不出来了。   “平日都是我宣召,你总不来看我,好不容易听到你主动来见,却是来斥责我的。”刘藻小声诉说不满,“你真坏。”   谢漪便有些心疼,安慰道:“我以后常来就是。”   刘藻便满足了,在她耳边蹭了蹭,轻声道:“我们许久没有……”   谢漪顿时僵直了身,面上大是不自然,还冷下声,训斥道:“还、还是白日,陛下在想什么!”   她再严厉,都掩不住紧张羞涩,刘藻很懂得如何得寸进尺,如何乘胜追击:“不要紧的,没有旁人,我们就在……”她说着左右一看,宣室殿是见外臣之所,并无床榻。她目光扫过眼前的御案,眼睛登时一亮,挥袖将案上笔墨都扫到一旁,道:“就在这里。” 第95章   宣室殿深阔,有三间之大。门窗紧闭,殿外光线在窗纱上晕开浅浅的光晕,因深阔宽敞,内里便处沉黯,需有烛光照明。   宣室殿的灯烛十二时辰不灭。   御案宽且长,两端上翘,四边鎏金。案牍笔墨都被推到了一旁,案面光滑,映着昏黄的烛光。   谢漪与刘藻同居宝座。刘藻的手还揽在谢漪的腰上,目光则落在身前的御案,面上兴致盎然。   谢漪问道:“在此?”   刘藻连连点头,她也知谢相端方,多半不会答应,可她又摸准了谢相的心软,总经不起她哀求,便摇了摇她的手臂,恳求道:“好不好?”   谢漪转过脸去,不愿理她。   刘藻眨了眨眼睛,松开手,转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很想你。”   谢漪转身至另一侧。刘藻看看她冰冷的脸庞,与红通通的耳垂,愈加心动,又转至她身前,道:“此处安静,门外有胡敖守卫,也无人来搅扰,我会轻一点……你、你不想我吗?”   谢漪的目光便转到了她身上,刘藻也与她对视,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一般。谢漪冰冷的神色就舒缓下来,她主动环住刘藻的腰,将脸贴到她的腹间,与她坦诚道:“我也想你,你时时都在我心中。”她顿了顿,又道,“然而此处……”   谢漪的声音微微低下,羞于往下说。   刘藻便明白了,她不愿在此。刘藻低首,吻了吻她的额头,温声道:“是我轻浮。”   谢漪摇了摇头,静默不语。刘藻只轻轻抚摸她的发丝,也陪着她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谢漪松开手,她望向御案,笔墨皆被推开,长案宽大,足以容纳一身。她忽然就想,倘若她年少上几岁,与萌萌同龄,是否便能放开些,能让她高兴,而非眼下,她虽爱她,与她欢好,却总是冷静自持,总忘不了这是她养育过的孩子,总规制着她,恐她入歧途,不令她行出格之事。   眼下尚好,时日一久,萌萌会否以为她事事违逆,以为她寡淡无趣?   刘藻见她望着御案,久久不言语,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是生气了?”   谢漪回过神,与她笑了笑,摇头道:“我怎会生你的气。”她又想了想,起身来,道:“你乖乖的,我入夜再来。”   刘藻眼睛一亮,连忙点头道:“好,我乖乖等你。”   谢漪便告退了。   谢漪还有许多事做,皇帝不理政,丞相便会忙得脚不沾地。她入宫这一会儿,案上又添案牍,门外还等了数名大臣,皆手持文书,来禀事。   在刘藻酝酿变动的关头,她也不放心将大事交与旁人去做,悉数亲为之余,又琢磨这一月间,有几处位置,最好加以变动。   朝中大体趋向平稳,大将军孙次卿这几年下来,屡次遭削,几乎已只占了个空位,李闻原就想做一良臣,后随皇帝掌权,他立大功,心渐大了,也开始纠集党羽,但大体上,依旧是向着皇帝行事。   谢漪又不免后悔,放权放早了,那时她只想着早早让陛下自立,她好功成身退,与李闻一般做一良臣,谁能想到会有今日这光景。   只是话又说回来,她若不放权,陛下手中无权,对她也会多有防备,纵然有心,恐怕也不敢交心。   谢漪一直忙到繁星当空,案头仍有大半文书。   她站起身,揉了揉后颈,举步往禁内。   刘藻早已在殿门外翘首以盼了,见她的身影出现在宫道那端,便立即快步来迎。谢漪的面上瞧不出半点疲惫,与她笑道:“陛下等了多时了?”   她手中还携了几卷竹简,刘藻顺手便接了过来,口中不忘答道:“也不久,你还未进食?我令温了糜子羮,你尝尝。”   五谷为养,五果为腹,五畜为助,五菜为充。糜米便是五谷之首,有养生补气之效。   入殿,刘藻便令宫人将糜子羮端了来,还配了许多菜肴,菜肴精细,又极丰盛,对比之下,糜子羮倒被衬得极不起眼。   糜子本身粗糙,不知宫中庖厨用了什么法子料理的,谢漪尝了一口,只觉口感柔润,甘甜清爽,很合她的胃口。   刘藻就坐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谢漪吃了两口,见她一直盯着她瞧,便玩笑道:“你也饿了?”   “我不饿。”刘藻也觉这样看着,谢相兴许不自在,便将目光挪开了一些,浅笑道,“我只是想多看一看你罢了。”   谢漪倒是明白她的心思,她也喜欢看刘藻,时常想,这孩子长得真好,性子也好,懂事且贴心。越看越觉得无一处不好,越好便越想多看一看她。   说来也奇怪,从前谢漪虽觉得刘藻是个好孩子,但偶尔也会觉得她任性,尤其是教导她功课那一阵,总以为这孩子太有主见,心思又深,不好教。   可自从她成了她的,刘藻顷刻间什么缺点都没有了,即便偶有任性,谢漪也不觉得不好,只是想尽力地满足她,让她高兴。   待一碗糜子羮都食尽了,谢漪也有了七分饱,她搁下勺碗,由宫人撤走。刘藻过来,为她捏捏肩,伏在她耳畔问道:“累否?”   谢漪答:“尚可。”   刘藻便笑,更加卖力地为她按压穴道:“这阵子无事,我特召了医女来学了一手,说是这几处按下去,会很舒服。”   “哦。”谢漪问道:“哪个教你的?”   “就是那个新入宫不久的。”   “陛下也关心起小小太医署中事了?”   “我猜的,她年不过二十,这岁数能入太医署,必然是才来不久。”   谢漪顿了一下,稍稍前倾了身子,不让她按了,又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陛下慧眼如炬。”   说罢,往浴房去了,独留刘藻一人茫然。   待谢漪回来,刘藻已去翻看她带来的那几卷竹简了。时辰不早,亥时将过,谢漪略一蹙眉,道:“还不去梳洗。”   她突然出声,刘藻吓了一跳,直觉谢相不大欢喜,也不敢吱声,忙将竹简放下了,赶紧去沐浴。谢漪看她仓皇逃窜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拣起她摊在几上的竹简,看了起来。   竹简所书,是难决之事,她想趁夜决断,明日便好分派下去,不必拖延。   算着时辰,到刘藻将回来了,她便起身,端起几上的烛台,往内室去。刘藻回来,站得远远的,谨慎地看谢漪的容色。谢漪见她在那头张望,蹙眉道:“过来。”   刘藻一听,也不敢迟疑,忙就过去了。   谢漪想到她与医女习医家之术,不知是否还在那医女身上练习,便觉得生气,想要她乖一些,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无奈道:“该歇下了。”   刘藻便放心地靠近,与她一同躺到床上,自背后抱着她。她们这样相依而眠的时候太少,细数一番,才是第五回 。刘藻贴着谢漪的后背,在她颈上细碎的吻,谢漪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容纳到刘藻的怀抱中。   刘藻顺着她的颈,一直吻到耳畔,她迟疑了片刻,终于大胆地说出了心中的猜想:“你是不是醋了?”   谢漪身子一僵,脱口道:“没有。”   刘藻顷刻间心花怒放,这样的时候,谢相总不爱说实话,她说没有,那必是有了。刘藻挨着她,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谢漪烦不胜烦,又觉羞耻,腾出手来拍了她一下。   刘藻连忙收敛笑声,然而眼角眉梢却是遮掩不住的笑意。她轻声道:“我只是想不到。”谢相能轻易地掌控她,她又是那样一个云淡风轻的人,似乎什么事都可轻易为之。她怎么都想不到,谢相会因旁人而生出醋意。   刘藻欢喜得不知如何言表,谢相对她的喜爱,兴许比她所想要多上许多。她解开谢漪的衣衫,现出衣衫下柔滑的肌肤。   她的背雪白光滑,肩头圆润小巧,线条优雅完美。刘藻一手覆上她的胸口,嘴唇贴着她的脊背,一路亲吻至尾椎。那处最是敏感,谢漪忍不住躲闪,刘藻却生出坏心,轻轻咬了一口。   “嗯……”谢漪低吟,又觉放荡,忙抓住被褥,极力克制。   刘藻喜欢她的声音,她越是不肯出声,她便越逼着她出声。她反复地抚摸,将吻落在谢漪身上每一处,而后将她按在床上,道:“我要从后面……”   谢漪虽万分羞耻,身上却像熟透的红果一般,轻轻一碰,便是汁水四溢,熟软无力。她闭着眼睛,咬紧下唇,拼命地克制了羞耻,努力地去迎合刘藻,讨她欢心。   刘藻的手指从身后进来,径直贯入,直抵花心,将她身下塞得满满的,不等她适应,便开始在她体内横冲直撞。谢漪颤抖不已,低声求饶:“太多了。”却无半点挣扎,迎合她,由她摆弄。   至刘藻尽兴,谢漪也累得昏睡过去。刘藻取了温水来,为她擦洗身子。谢漪蹙起眉头,睡得很不踏实。   她仿佛只有睡着后,才会全心全意地依靠她,而清醒时,却总是挡在她身前,将责难为难全部拦下。就如眼下,她荒废政事,大臣们不满,欲诘问劝谏,却都被谢相拦下了。   刘藻为她擦干净了身子,坐在床边,端详她许久,方轻手轻脚地起身,将谢漪带来的竹简,取来细看。   谢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醒来了。见身旁无人,取过刘藻的外袍披到身上,起身去寻她。   她出了内室,外殿空空,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火照明,仍是无人。她又往偏殿去,推门而入,方看到那人在书案后奋笔疾书。   刘藻猜到她必会来,她携案牍同来,便是要晚上处理的。她特来偏殿看,便是恐在内室,灯火太甚,搅扰她安眠。   见她还是醒了,刘藻搁下笔,起身迎她,道:“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你再歇一会儿,好好睡一觉。”   谢漪越过她的肩头,去看书案上的竹简。   “我先批阅,你看合不合适,倘若赞同,抄写一份即可。”刘藻虽不批奏疏,但呈上来每一道奏疏,她都亲自看过,自然也知朝中动向。   谢漪一看,果然她另寻了一卷竹简,将批示写得满满的。刘藻在政事上很有天赋,她所批示,不会有错,可谢漪还是不放心,道:“你该歇着,这些事我来便好。”她很担心刘藻彻夜不眠,熬坏了身子。   刘藻见劝是劝不动的,干脆直接将她往门外推,将她送回内室。   她又开始任性了,谢漪却不生气,反倒心中甜甜的。刘藻为她掩好被角,看着她合上双眸。   殿外有风声擦过窗户,发出细微的声响,不觉吵闹,反倒使夜静谧安宁。谢漪听不到她离开的动静,不由睁眼,见她果然还在,便道:“你快去,赶紧了了,还能歇一会儿。”   刘藻点了点头,却未离开,而是坐到了床边,说出心中的担忧:“漪儿,我们在一起,会否太过顺遂了。”   听说太过顺利,太过幸福,上苍看不过去,往后的道途便会增添许多坎坷折磨。 第96章   刘藻背对着烛台,她的容色隐匿在黑暗中,谢漪看不清她说这话时,是何神色,却能自她言语间感觉到她的不安。   “你害怕了?”谢漪问道。   刘藻轻轻“嗯”了一声,吐了口气,有些低落的样子:“我还是想你我可平平淡淡地过,你我能多相处些时候。”   她这心思,谢漪也有,只是她能当做烦恼说出来,谢漪不能。但她一说,又是这般患得患失的可怜模样,谢漪便不觉烦恼了,反倒有些好笑,觉得萌萌可爱,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非要立我为后?”   不立后,能少许多折腾,自然也不必这么累。她们隔上三两日可见一回,朝政忙时,每日都可见,也能如眼下,悄悄地在宫中留宿一宿,以皇帝对宫禁的掌控,与她行事之谨慎,偶尔为之,不至于为人察觉。   她一问,刘藻便立即紧张起来,声音都带了颤意:“你后悔了?你不愿做我的皇后了?”   谢漪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道:“休急。”   刘藻就知她过于紧张了,安心之余,很不高兴地嘟哝道:“那是得过且过。”不争取立后,固然能过得容易许多,可是那不是正经人过日子的道理。她与谢相清清白白地在一起,又非苟合,怎能遮遮掩掩的。   她说罢,心思清明起来,倒也不再杞人忧天了,嘱咐谢漪快睡,自己也去了偏殿。   谢漪看着她离去,以为因她那句“太过顺遂”会起担忧,辗转难眠,不想方一合眼,便睡了过去,心下甚安宁。   待再醒来,已近卯时。刘藻不知何时回来了,躺在她身边,睡得正熟。   殿外传来叩门之声,胡敖唤道:“陛下,该起身了。”   今日恰逢大朝,皇帝该起身着装,去前殿上朝。刘藻一宿未眠,躺下方不到半个时辰,困得厉害,胡敖唤了几声,都未惊醒她分毫。谢漪推她,道:“萌萌,醒来。”   刘藻揉揉眼睛,翻了个身。   谢漪坐起来,又推她,道:“上朝了。”   刘藻都要困死了,强撑着坐起,瞧了眼窗外,尚是一片漆黑,她睡眼朦胧,讨好道:“让我再睡会儿,今日不上朝了。”   谢漪理了理她寝衣的领口,道:“不许。”   刘藻无法,只得乖乖起身。她困得站都站不稳,取清水扑面后,方才精神些。   谢漪与她在寝殿外分路而行,刘藻看着她走远,知她是要绕路至宫门近旁的宫道上,假作方入宫的模样,什么睡意都消了。   她要何时方能与谢相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不必如此迂回遮掩。   胡敖见皇帝静立不动,上前提醒了一句:“陛下,该动身了。”   刘藻回过神,登上宫车,满心想的仍是谢漪方才独自离去的背影。待到朝上,再见谢漪,她已立于群臣之首,除眼底青黑泄露疲倦外,便与寻常无意。   谢相很累。刘藻心中想。   这疲倦都是她给的。刘藻又想。   心中就十分难受起来,既心疼,又懊悔,又自以无能。心疼谢漪为她甘受辛苦,懊悔昨夜不该不知分寸,更是痛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让谢相立即就光明磊落地站到她身旁。   少年人总有一股为心爱之人遮风挡雨的豪气,总想着能变成一棵参天大树,坚实挺拔,纵使天塌下来,都能轻而易举地顶起。尤其那人还比她年长上许多,还事事都比她更为妥帖老道。   刘藻心下难受,却也渐渐学会忍耐,不再寻谢漪诉说,以免她疲惫之余,还要分出心神来安抚她。   第一拨才俊入京,刘藻专令人拨了居处,与他们居住。这一拨人既能最早入京,便可见他们来处,与京师较近,故而对朝中的消息也稍为灵通,行事亦显得妥帖,礼仪言辞,俱称得上佳。   刘藻不免寄予厚望,专门宴请了这些才俊一回,宴请之后,厚望便成了失望。这一群人,大体看去花团锦簇,单个拎出来,却无一人能顶大用,个个都是庸才。   她这心思在与谢漪独处时,流露出几分,谢漪少不得劝她别急。   “大汉本就有简拔人才的制度,各州郡每年都向朝廷进贡人才,陛下此番广召才俊,是额外选士,得到的便是州郡简拔之外的漏网之鱼,才华自也参差不齐。”   刘藻也明白这道理,也不着急,不再接见他们,待选才入长安的众人都到了再做论处。   众人是以才名获选,来的长安。刘藻召见他们,自然不问治国良策,或是令做诗赋,又或令擅伎乐者演乐来取乐,乃至单单令他们口吐惊人之语来谈笑。   如此一来,倒真像是治平天下后,开始享乐的架势。大臣们自是有失望的,失望之余倒也安心,只要陛下不惹出什么事端,在禁内享乐,倒也无妨。   众俊才却有不甘之人,怀揣良策,来投天子。   这些人有年过而立的男子,也有四五十岁间,双鬓怀霜的老者,前者自负才气,来长安是要有一番作为的,后者则稳重些,多还观望,不肯轻易出头。   刘藻十日间,得了三十余卷竹简,所书俱是治国安邦之策,她一道道看了,一面看一面笑,再顺手将竹简都丢入炭盆中,充作柴火。   第一批出头的,固然有胆识,却皆浮躁不堪,所献之策亦是纸上谈兵,无可用之处,不是她要等的人。   众人等了数日,未得回应,便知良策未入君王之眼,这一来便吓退了一批人。   接下去两月,刘藻又先后得了一批人,这些人有如先番,写策献上的,也有皇帝召来谈笑时,趁机将志向嵌入笑语中的,还有假作偶遇,口吐惊世之语,要引起君王注意的。   刘藻暗自记了几个名字,却也不急,继续察看,便让她发现了一人。   这回入京的,共有三百余人,三百余人间,女子不足十人。她发现的便是这不足十人中的一人。   这世道,虽女子可为官,可承家业,但真正能出头的,并不多。据刘藻所知,越是穷苦人家,女子的地位便越低,稍富裕的人家,也更愿将余钱用在儿郎身上,女儿说到底是要嫁出去的。唯有家财万贯的商贾,封地千里的公卿诸侯,方会在女儿身上留些心思。   因此,这回被选入京的女子,有二人是刘氏宗亲,有五人出身郡望著姓,仅有一人衣着寒酸。   她发现的便是这寒酸之人。这人姓韩,名平,年岁在三十上下,自入京来,不曾与皇帝说一句话。   身处贫寒而奋发,得见君王却不语,此人必有大志向。   刘藻将这人的名字说给了谢漪听。   她赞不绝口之人,谢漪自然好奇。   这日刘藻要在宫中蹴鞠为乐,因来了这许多俊才,她便令他们择出擅蹴鞠者,又从宫卫中选出一队,令这二队比一比,得胜者自有厚赐。   此事她一月前便分派下去,汉家好蹴鞠,会蹴鞠的男子女子都不在少数,闻皇帝诏令,不论俊才,还是宫卫皆是跃跃欲试。   如此选人练习,声势浩大,过了一月,竟是京中无人不知,公卿之中也有好蹴鞠者,前来观赛,将一个宽阔的鞠场站得满满当当。   刘藻是与谢漪一同来的,二人同乘一车,谈笑风生,看上去君臣和乐,毫无间隙。   待下车,刘藻先下,谢漪后下。李琳站在人群中,看到皇帝站定后,回了下身,朝向谢相,袖子抬了一下,又转回身,等着谢相到她身边,方与行礼的众人道了免礼。   旁人不知,李琳却看出来了,陛下回身,必是欲搀扶丞相下车,只是才一抬袖,却想起这是在人前,只好收敛。由此可见,她们私下相处,陛下待丞相,必然极为体贴。 第97章   蹴鞠一事,质朴豪迈,且激荡人心,很合使人脾性。这一场赛事,因是皇帝主持,故而又添了看头。观赛之人众多,满朝大臣来了十之八九,在京王侯子弟亦乘兴而来。   鞠场之上,人头攒动,笑声此起彼伏。待皇帝驾临,方才各自规束,以免惊扰驾前。刘藻携谢漪同往观台。观台是一二层小楼,上置几榻酒馔。   皇帝一到,赛事即可开始。   谢漪与刘藻同坐阁上。   她们相处多在私下,人前皆是维持着君臣之道,少有如此靠近的时候。刘藻观赛,十分入迷,她对蹴鞠极为喜爱,近日还在想,能否将蹴鞠之中的战术,延用至行伍中,且已选出一支羽林,在上林苑中练习。   谢漪倒是不大着迷,于她而言,蹴鞠太过闹腾,只是刘藻喜欢,她也愿陪她来看。   场上对抗激烈,宫卫出身行伍,俱是体格壮硕的儿郎,俊才那一方胜在技巧,身姿轻盈,躲闪灵巧,起先宫卫处于弱势,后渐适应,双方打得难分胜负。刘藻聚精会神地注视场上,见宫卫率先进了一球,险些欢呼出声,拍了下腿,笑意灿烂。   谢漪见她如此欢喜,也跟着笑了笑。   接下去自是更为激烈,有皇帝看着,且俊才入京本就为求官而来,自然欲在驾前出彩,在场上拼了命地呼喊,拦截,抢球。   战况激奋精彩,众人鸦雀无声,只顾着观赛,刘藻置于膝上的手都握成了拳,目光紧随着场上奔跑诸人转动。   忽然来了一阵清风,刘藻眼睛还看着鞠场,手却下意识地往边上伸,欲握住谢漪的手,试探她冷不冷。   不想方触上谢漪的手背,她就立即缩了回去。刘藻一惊,回头看谢漪,见谢漪目色淡淡,这才醒过神,发觉四下都是人。她朝谢漪尴尬一笑,收回手,继续注视场上。   谢漪面无表情地转头,也将视线回转至场上,过了片刻,她极淡地弯了下唇角,笑意甚暖。   李琳时时关注着这边,这一幕自是又让她看到了。若是常人,必不会留意到如此细微之处,且纵然看到,也想不到太多。偏生她是知道的,自然处处都让她瞧出暧昧来。   李琳原想独占宠爱,但见这一幕,又觉台上二人,仿佛亲密无间,难分难舍。她天子三宫六院是常事,陛下纵然有所爱,再添一人也无不可。   谢漪是陪刘藻来的,她看了会儿蹴鞠,又留意起四下众人。大臣们是熟的,余下生面孔便多半是入京的才俊。谢漪一眼就看到了韩平。   韩平穿了一身褐色的曲裾,衣上朴实无纹饰,发上仅一木簪,腰间也无佩饰,可见囊中羞涩。但她却极为显眼。一身气质,犹如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衣服一般,风霜质朴,温润无争。   无争之人,哪里会出现在这里。   这人极擅矫饰。   谢漪正欲转开目光,韩平察觉有人看她,抬眸望了过来,这一眼使人心惊。她那双眼中,很具攻击,并非猛兽欺压之凶狠,而是暗施冷计之阴险。   她对上丞相的目光,竟无失色,抬袖弯身一礼,极为妥帖,不似贫寒出身,倒像个富贵人家,闲云野鹤的隐士,与她那双眼睛很不相合。   谢漪暗暗一叹,知晓此人为何能使刘藻留意了。她想到一人,酷吏张汤。   “你在看什么?”耳边传来刘藻低语。   谢漪道:“韩平。”   刘藻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道:“如何?”   “望她不负陛下所望。”谢漪答道。   刘藻便又是一笑。   这一场蹴鞠,宫卫险胜,刘藻厚赐诸人,又设宴宫中,以示同乐。   行宴处是一大殿,俊才们场上败了,颇不自在,更欲展示文采挽回颜面。刘藻无可无不可,令置文墨。   也有看清形势的。   俊才们入京,大半年了。再多才华,也展示尽了。再过两月,便要入冬,到时大雪纷飞,不好行路,陛下必会在旬日间令众生回归故里。   如此,如何留在长安,便是众人钻营的要务。   俊才们四下攀谈。谢漪那里,也有人欲近前,却多是观望,不敢轻易靠近。谢漪算是得了清静,独坐食案后,小酌了一杯。   殿上众人,犹在各显身手,一名蜀中来的男子,留着两撇短须,正侃侃而谈一则趣闻。他言辞生动,谈笑间很懂扣人心弦。谢漪听着,也随着笑了笑。   忽然有一道视线,盯着她。谢漪转头,便见不远处,陪坐末端的韩平正在看她。   她的眼中全然没了鞠场上的压抑阴暗,见她察觉,似乎有些意外,先是一怔,而后朝着谢漪,行了一礼,直起身来,仍是看着谢漪,仿佛移不开眼。   谢漪处恰好李闻端着酒爵过来说话,便将转开目光,不再看她。余下的她,她没看到,刘藻却看到了。   韩平抚了一下她那洗得发白的衣袖,重新端起酒爵时,手上颤了一下,酒洒了出来。她搁下酒爵,自袖中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忽然间便低下头去,显出怅然之色。   刘藻看得很明白,当年,她无法获得谢相的青眼,只能将倾慕藏匿心底之时,便曾有过这般怅然无力的心情。   她微微抿了抿唇,看到食案上的酒,便饮了一盏,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不知是什么滋味。说不上生气,也不苦涩,却极不舒坦,极为焦躁,像是浑身长了刺一般,非得站起身来,走上两圈,再有谢相来摸摸头,摸摸肚子,再亲一亲,方能将刺顺平。   李琳直觉陛下倏然间不悦,却不知为何,再看皇帝,便见她已笑着说了句:“赐金。”   是那蜀中来的男子说完了一则趣闻,引得殿中哄堂大笑。   李琳思绪被打断,又见陛下眉宇舒展,转头与人说话,看不出分毫不悦。她不禁茫然,又想兴许是方才弄错了。恰好有一刘氏子,作好一赋。这是济川王之孙,济川王次子之子,颇负才名。   诗赋写在帛上,李琳上前接过,呈到刘藻面前。刘藻也未伸手去接,只扫了一眼,道:“不错,念与诸卿。”   李琳便念了一遍,得众人夸了一遭。她观察刘藻的神色,心下微动,上前道:“臣有好句,愿为陛下作赋。”   刘藻道:“你作来。”   李琳也不必执笔,张口便吟来,吟罢,殿中俱喝彩。不说她出口成章之敏捷,光是文采才气,便胜过济川王孙无数。李琳见众人夸她,也有些自得,怀着女儿家的羞怯,望向刘藻。   刘藻也颔首,张口欲言。李琳的心一下子提起,期待地望向她。刘藻目光一转,见谢漪出殿,心思便转到别处去了,咽下夸赞之语,随口道:“不错。”   李琳顿时失望,她期待万分,却仅得草草二字。   刘藻哪里顾得上她,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而去。李琳下意识地去看谢漪,果见丞相位上无人。她神色一暗,退回原位。   谢漪出来,是要更衣,回来时,见草木飒飒,秋风清朗,胜过殿中浊气无数,想起近处有一亭,便欲过去小坐片刻。   不想刚穿入一座假山,便被一只手抓住手腕,扯了过去。谢漪大惊,正欲喝问,嗅到那人身上的气息,来不及松一口气,便被按在假山上亲吻。   刘藻看着急切,却记得先将左手垫在谢漪的脑后,以免磕到她。她吻得又急又热切。谢漪惊魂甫定,欲推开她。偏生她缠得紧,不依不饶。谢漪没办法,只得一面迎合,一面抚摸她的后颈,让她平静下来。   这法子对付刘藻,甚有成效,不多时,刘藻便停下了,抱着谢漪,将脑袋靠在她的肩上,低低地哼了两声。   谢漪大致明白她怎么了,无奈道:“萌萌别闹。”   刘藻闷声道:“萌萌偏闹。”   谢漪便轻笑出声,想到她冒冒失失地跑来,吓了她一跳,少不得责备她莽撞,又道:“白日间,不可行轻薄之举。”   “外头有人守着,不会被人撞见的。”   谢漪道:“那也不许。”   她口上说着,心中却知依萌萌的性子,多半当做耳旁风,至多只稍加克制,不如此冒失,也就是了。不想她却点了点头,松开她,站开了半步,道:“嗯。”   谢漪意外,笑道:“今日怎么这样乖了?”   刘藻的神色便有些不自然,闷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那座亭子走去。   她出来,感受了清爽秋风,便知谢相喜欢,多半会在外头多留一会儿,且还会在近处的小亭子中,便来此处埋伏,果然让她猜对了。   谢漪与她并肩,走到亭中坐下,环视四下,果见几处拐角皆隐隐绰绰地守了几名宫人。胡敖小跑了过来,到亭前禀道:“已传陛下诏令,命殿中散了。”   刘藻点头,挥下了手,胡敖退下了。   亭中空空,仅两张榻容人歇坐,四下草木环绕,鲜花遍布,秋风穿林而过,传来簌簌响动。   刘藻静默,谢漪也未开口,二人便听着风声,草木声,也心生安宁。   最终还是谢漪先开的口,逗她道:“陛下醋了?”   刘藻不自在地动了下身子,不理她。谢漪觉得有趣,扯了下她的衣袖,追问:“嗯?”   刘藻的脸通红的,侧过身,还是不说话。   谢漪转到她身前,唤道:“萌萌。”   刘藻听她都唤她萌萌了,便点了点头 ,怏怏道:“她以那样的眼神看你。”韩平的目光,其实不露骨,可看穿她的心思,就觉得让她随随便便瞧上一眼,都很不高兴。   谢漪不由好笑,道:“你是皇帝,九五之尊。她不过一介寒士,前程都握在你手中。你又有何可介怀?”   这是实情,韩平能否留在京中,全看皇帝是否要用她,刘藻着实没道理畏惧一介寒士。但她还是没有舒缓神色,反倒摇了摇头,道:“这样的事,何来贵贱之分。你心中有我,我方能与你耍赖撒娇,诉说醋意。”她顿了顿,又接着道,“你若不喜欢我,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谢相喜欢她,也不是因她的身份。人有高低之分,感情是没有的。刘藻说罢,自己就慌了一下。她平日也不算很听谢相的话,谢相不喜欢她过于轻浮,可她就是忍不住,一见谢相就想亲近。她该做得更好些才是。   谢漪见她说完,就闷头反思,也很心疼,轻抚了她的手臂,道:“我心中有你。”   刘藻弯了下唇角。   谢漪又道:“不要介怀。”   刘藻的笑意便遮掩不住了,双眼都格外明亮起来,她抓住谢漪的手,放到后脑勺,道:“再摸摸,就不介怀了。”   谢漪莞尔,如她所愿。 第98章   秋意浓,冬将至,就在众人以为皇帝要将俊才们遣回旧乡之时,皇帝却在上林苑,接下了一卷谏言。   谏言是一名儒生所上,劝谏皇帝思孝,追赠生父谥号。   皇帝闻言,大受震动,当场便令有司为卫太子与卫皇后议谥,又将这儒生封为谏大夫,秩比八百石,带在身边,以示时时提醒自己尽孝之意。   大臣们见此,直觉不对头。陛下即位五年,不至于连生父的污名都忘了,却一直避而不谈,直到此时,借由一个儒生的嘴说出来。只是这一举动,来得毫无根由,众臣纵疑惑,却也摸不出头绪。直至有司议出谥号呈上。   卫太子起兵反叛是实,武帝虽怀念懊悔,却也未曾下诏平反,故而太子仍旧是戴罪之身,有司议出了一个“戾”字为谥。   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戾是恶谥。但戾,曲也。此字本身又含有蒙受冤屈之意。   戾字为谥,既彰显了卫太子之罪,又暗示太子所受冤屈,大臣们也是用了心了。   又因不能为太子上美谥,恐皇帝动怒,大臣们又将卫皇后追谥为思。道德纯一曰思,追悔前过曰思。对比皇后自尽而亡,罪后之身,显然是过誉。   然而皇帝,尤不满意,令众臣重议太子谥号。   诏书一下,众臣愕然。太子逆反是实,陛下固然是太子之女,却也是武帝之孙,戾已是最好的谥号了,戾犹不足,难道要上美谥?若上美谥,岂不是公然昭示武帝之过?   刘藻却不闻不问,只令再议。   大臣们为难不已,只得绞尽了脑汁去想,又请了大儒贤人来请教,可再怎么议也议不出更好的了。   这时,济川王孙上书,极言直陈卫太子之贤,慷慨诉说卫太子之悲,又将太子之过矫饰为孝,称是武帝为奸臣蒙蔽,太子之举,为清君侧,以谏父过,是为大孝,故而要追谥太子为贞。   这便是满口谎言,砌词狡辩了。大臣们以为可笑,置之不理。不想皇帝留下了王孙的上书,虽不置一词,却封了王孙官位,并赐一宅,长留京中。   众臣见此,方摸到皇帝的心思。即位之初,她皇位不稳,威信不足,故一言不发,现在她有了权势威严,便欲为先父争取一个美谥,甚至不惜任用济川王孙这等谗言媚上的功利小人。   这是断断不可的。议谥一事,转而成了震惊海内的大事,天下九州,人人皆在议论。   卫太子谥号,议了数月都议不好,乃至一些耿直的大臣,直言太子作乱,累及无辜,死于太子刀兵者,数以万计,当谥为丑。怙威肆行曰丑,也暗示卫太子,乃汉室之丑。   有极力反对的,自也有赞同的,不少大臣称颂太子之贤,数度平反冤狱,施政宽仁,深得民心,理当得后人赞颂。   刘藻将奏疏都留下了,既不处置贬斥之人,也不嘉赏称颂之人,看似不偏不倚,却人人都知皇帝的偏向。   李闻觉得很奇怪。他与其余大臣不同,便在于他曾为帝师,教过皇帝经纶典籍,对皇帝的心意也能揣测出少许。   他以为此事极为反常,以陛下的秉性,不至于为一个谥号,便与群臣作对。且卫太子之罪,说白了,也是陛下出身的一个污点,与其掩耳盗铃,求一美谥,倒不如以一个戾字,模糊罪行,还能得天下人同情。   李闻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皇帝为何非要为卫太子争取美谥。太子在她还未出世时便过世了,要说有什么深厚的父女之情,他是万万不信的。   思来想去,只隐约猜测,陛下恐怕另有打算,看似是要为生父上谥,实则多半意在别处。他想不分明,便唤了李琳来问。李琳侍奉驾前,时常面君,兴许见了什么,知道什么,也说不准。   李琳一到,李闻便蹙了眉头,道:“你这是何模样?”   一身萎靡不振,光是看着,都能嗅到她身上的消沉之气。   李琳在祖父跟前,不敢说什么,只垂首听训。   李闻顿觉碍眼得很,禁不住斥道:“如此暮气沉沉,如何侍奉君前?”早些年,家中为她议亲,她说什么都不肯,蹉跎至今,年岁渐长,好人家也难寻了。李闻想起此事,便是恼怒,只是念及孙女颇具才华,又得圣心,前程可期,方才忍了不满,不曾训斥。谁知今番她却是如此萎靡之气。   李琳垂首道:“孙儿知错。”   说着知错,却无半分愧疚之意。李闻怒从心起,念及眼下还有旁的要紧事,方忍耐了怒意,冷声道:“朝中事你也知晓,你在陛下身边,可察觉什么异常?”   李琳闻言,口舌间都是苦涩,她低声道:“并无异常。”   “果无异常?”李闻反问。   李琳颔首,想了想,还是添了一句:“祖父紧随丞相行事,便无错处。”她知祖父又位极人臣之心,但丞相恐怕不会让位,陛下而今正倾心,更不会改封旁人为相。   群臣不知陛下意欲何为,她却看得明白,这回陛下恐怕是在借追谥之事试探,朝中哪些大臣肯听话,哪些大臣生着反骨,与她作对。   为的自然是谢相。   她一说罢,便见祖父冷冷地盯着她。李琳一惊,脊背顿时冷汗无数,李闻缓缓说道:“从前你可不曾劝过我,要紧随谢漪行事。陛下处有何异常,还不说实话!”   正旦大祭,刘藻祭过高庙,回宫途中,忽下令改道,往湖县去。   大臣们见此,大惊失色,却不知如何劝谏。   当年卫太子兵败逃亡至湖县,穷途末路之际,自尽而亡,尸身便葬在了湖县。陛下此时前往,必是欲祭拜亡父。   正旦之日,祭天帝,祭历代先帝,却从未有过祭拜一名畏罪自尽的太子的先例。群臣惊惶,难道陛下不止要追谥太子,还要将卫太子追封为帝?   大臣们或或愤怒或颓然,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止圣驾。   皇帝突然下诏,群臣都无准备,他们若在此时拦阻圣驾,必会使得龙颜大怒。谢漪骑在马上,四下里俱是窃窃私语的大臣。有一老臣已气得发颤,不少大臣围到她身边来,询问计策。   不论身后大臣如何惶然不安,皇帝的车驾仍旧毫不迟疑地朝着湖县行去。高大的车驾,被四壁遮得严严实实,谁都不知处于其中的皇帝是何神色。   圣驾即将入湖县,前头开道羽林却停了下来,过了片刻,羽林中郎将快马而来,在车驾前勒缰下马,对着紧闭的车门禀道:“陛下,有狂生拦驾。”   谢漪朝前一看,果然看到一名儒生,被羽林羁押起来。那儒生满面怒色,额头青筋暴起,被拖拽到驾前,他口中高声斥责:“陛下嗣孝昭帝后,承祖宗之祀,而于正旦祭罪人,此天下之大谬矣!”   大臣们俱屏息不语,不少人面上显出动容之色。   车中传来刘藻的声音,冰冷的,听不出喜怒:“投入大牢。”   羽林中郎将略一迟疑,拱手道:“诺!”   他正欲令人将这儒生拖下去。有十余人名大臣似自那儒生身上寻得了勇气,下马上前,跪地道:“拜请陛下,聆听民意。”   羽林中郎将动作一顿,退至一旁。群臣皆望着车驾,谢漪闭了下眼睛,心沉沉地坠落下去。   车门依旧紧闭,刘藻并未出来,她开了口,声音极稳,亦极清晰,一字一字地落入众人耳中:“此生毁谤皇考,大逆不道。群臣若有效仿者,罪同大逆。”   话音一落,众臣面上的激愤为迟疑取代。有十余名宦官上前,搀扶跪地的大臣。   大逆之罪,诛满门,夷三族,大臣们纵然有怒,也不敢言,一个个都被搀了起来,仅余下一名三十来岁的小官,跪地不起。   宦官见扶他不起,垂首退至一旁,羽林军上前,将他与那儒生一并拿下,拖了下去。   拦驾之人拿下,圣驾继续前行,终究还是让刘藻祭拜了先父。   回京途中,无人言语,一路沉寂。谢漪坐上了刘藻的车驾,刘藻闭着眼,嘴角紧紧抿着,旁人看来是圣意难违,落入谢漪眼中,却只是倔强与不服气。   她暗暗叹了口气,沉入深渊的心又浮了上来,她开口问道:“臣教陛下读书时,曾向陛下荐了一书,陛下可还记得?”   刘藻睁眼,望着谢漪,回道:“记得,《太史公书》。”   谢漪便笑了笑,似是欣慰,刘藻见她有了笑意,也跟着弯了弯唇,紧抿的嘴角变得柔缓而生动。谢漪见了,心下便是说不尽的心疼,她又道:“里头有一则故事,讲的事秦二世时的事。”   刘藻的笑意瞬间敛了下去,她知道谢相要说什么,但她没有打断,而是低下头,听着谢漪说下去。   谢漪便缓缓地往下说:“秦二世时,赵高欲作乱,又担心群臣不服他,便来试探。他带了一头鹿,献与二世,说,这是马。二世觉得好笑,纠正道,丞相错了,怎么指着鹿说是马。赵高就问周围的人,这是鹿还是马。周围的人,有些沉默,有些说,这是马,还有些说,是鹿。赵高就试探明白了,后来把那些说是鹿的,暗中陷害。从那以后大臣们都畏惧赵高。”   刘藻咬了下唇,道:“别说了。”   谢漪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道:“陛下是想做赵高吗?卫太子便是陛下抛出的鹿,称太子贤者,便是附和赵高之流,言太子过者,便是直言是鹿的那些人。陛下接下去是不是,就要重用指鹿为马之辈,排挤直言是鹿之人?”   到时候,朝廷便真的会成为皇帝的一言堂,她再想做什么,便无人敢反对了。   刘藻转开头,不肯再看谢漪。 第99章   车中弥漫沉默,仿佛空气都紧绷起来。刘藻侧身对着谢漪,显然不肯纳谏。   谢漪知她的心思,却不能任她胡作非为下去,仍是劝她:“赵高苛政残暴,自取灭亡,三族遭戮。秦历二世而亡,强秦旦夕间灰飞烟灭。陛下不能重蹈覆辙。”   再是强大的政权,也禁不起由内而外的分崩离析,一着不慎,政毁人亡。   刘藻闭上眼睛,只作不闻。   谢漪再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她一步步逼着她,不赞同她所行之事,要她放弃让步。刘藻只觉得无助,过了半日,方寻得勇气,辩解道:“改变都在朝中,不会殃及地方,朕无愧天下。”   谢漪的面上浮现隐忍的神色 ,刘藻的心紧了一下,但谢漪终是将怒意忍耐了下去,耐心说道:“陛下扪心自问,此话可信否?政由朝中起,而后推及郡国。朝中奸佞当道,地方便会上行下效,时日一久,天下只见奸祟,不闻贤良,百姓岂能不遭殃?”   这些话,即便她不说,刘藻也明白,但她还是仔细剖析,使得刘藻再无法掩耳盗铃。刘藻的脑海中,却满是谢漪方才那个隐忍的神色。   谢相可是对她生出失望了?   刘藻陡然心慌,她仔细地看谢漪的面容,谢漪面上已无隐忍,恢复了她一贯的镇定与耐心劝谏的真挚。可那一瞬间的隐忍之色却在刘藻心中挥之不去。她只能用冷漠来遮掩,淡淡道:“朕已察之,丞相休再多言。”   她话一说毕,便连忙转开脸,唯恐在谢漪脸上看到失望。   回到宫中,刘藻下车,快步而去。   群臣弯身恭送,谢漪从车中出来,看着刘藻远去的背影,直至刘藻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尽头,方回过头,安抚群臣。她开口说了几句,便见廷尉李闻正看着她,见与她目光相触,李闻的眼神陡然阴晦下来,转身走开。   刘藻回到宫中,还未一日,劝谏的奏疏便如暴雨一般呈入宣室。奏疏直言皇帝行止不当,乃至不乏攻讦卫太子之语。   从她下诏议谥,这种奏疏就从未断过,仿佛不说上几句坏话,就显不出他们宁折不弯的脊骨。   刘藻原先也只是试探而已。大臣们不必她多言,便议出以戾为谥。她实则颇为满意。戾字不多不少,恰好符合太子生平。大臣们如此行事,便是愿代她遮掩父过,可见她在朝中,根基已深。   至此一切都顺当,直至她看到那十余道痛斥太子之过的上书。上书中,将太子在世时的英明政绩全部否认,污蔑为“玩弄权术,邀买民心”。   刘藻方才勃然大怒。   太子早亡,刘藻连他的面都未见过,谈不上什么父女之情,自也不至于激愤难当。她之所以愤怒至此,是因他们今日能这般指责太子,待她下诏立后之时,他们又会如何口诛笔伐谢相。   谢相从前的殚精竭虑,夙兴夜寐都会变成别有用心。单单否认谢相的施政恐怕还不算完,世人对女子的恶意绝不止于此。他们会将秽乱之词全部加诸谢相,将她视作妲己之流来唾弃。   她念及此,便整夜不能寐。想了两日,将谥号驳回,令大臣们再议,看一看他们的底线在何处。   结果大臣们结成了一线,与她对抗。   刘藻忽然间明白过来,她无法为明君。   明君能明辨是非,虚心纳谏,能容下许多正直敢言的忠臣。她容不下,她听不得有人说谢相一字不好。   明君受人称颂,万民景仰,声名容不得抹黑。她容得下,到那一日,她宁可大臣们将她说得一无是处,将她唾骂成昏君暴君,也不愿让谢相受分毫委屈。   刘藻便想明白了,干脆趁此机会,将朝廷扫荡一遍,留下听话的,贬斥硬骨头,过上几年,等她把皇后顺顺当当地立了,再来收拾朝政。她还年轻,只要与她二十年,她必能重还朝政以清明。   可谢相不赞同。   胡敖捧着新的奏疏入殿,小心翼翼地呈上:“陛下。”   他面上犹带惊恐,刘藻一看就知这奏疏中写了什么,她随手一指角落,那里一卷卷竹简堆得比人高。   胡敖低身一礼,将奏疏送了过去。   刘藻问道:“你的妻子可在家中等你?”   胡敖忙将竹简堆放好,转过身来,面朝刘藻,恭敬回道:“臣妻一直在家中。”   他的妻子原是宫娥,后来被谢相带走,再后来,谢相赠了他一座宅院,并将宫娥还给了他,他们便择吉日,简单地成了亲。   刘藻留意到他的衣角原先破了个洞,眼下已被针线细致地缝补好了,如此贴心的活计,必是妻子所为。   刘藻抬起手,轻轻地覆在腰间的香囊上,这个香囊是谢相为她缝制的,她日日不离身,如今已有些旧了。   刘藻感受着手心香囊的细软,又问:“你日日在宫中,鲜少归家,她就不寂寞吗?”   胡敖回道:“臣妻与臣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臣是犯官之后,她也是,两家世交,刚落草就定下了婚约,后逢大变,人丁散落,数年不闻音讯,便离散了。至陛下登基,臣随陛下回到未央宫,方在无意间碰上了她。臣与臣妻,皆初心未改。这么多年过来,大风大浪都经了,也未分散我们。她在家中,知臣必会回去,臣在宫中,知她必在等候,即便不在一处,心也总是相通的。”   原来心意相通,就不会因暂别而寂寞。   可刘藻却觉得孤单,时刻都在想念谢相,难道她们的心意不相通吗?这一年来,她们也是聚少离多,即便相见,也只相望,连私下说句贴心话的时机都少有,但她却不失落,谢相心中有她,她心中也全是谢相,她们心意相通。   可自议谥来,她们间的牵连仿佛越来越薄弱,谢相不赞同她所为,她也不愿就此罢手,她们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刘藻望向大殿的角落,奏疏多得能将宣室殿淹没,却没有一道属了谢相的名字。她不来见她,也无只言片语,刘藻不住地回想起谢漪那个隐忍的神色,心中痛如刀绞。   “陛下。”是廷尉寺的属官。   刘藻坐直身,问道:“何事?”   “那两名逆囚当如何发落,恳请陛下降诏。”   两名逆囚便是拦驾狂生与那小官。刘藻早在当场便定了他们大逆的罪名。大逆之罪,株连三族。刘藻本该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却又迟疑。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在主上行歧途之时,犯言直谏罢了,若是别的事,她恐怕不止不罚,还会嘉奖。   刘藻瞬间迷茫,但她不能让人看出她的动摇,张口道:“羁押狱中,不得外释。”   属官领命而去。   刘藻在殿中徘徊半日,换了衣衫,往旧宅去。   她有数月,不曾给外祖母上香了。   到了旧宅外,便见丞相的车驾停在正门外。竟与谢相偶遇了。刘藻心下一喜,连忙入内,将近正堂时,却又紧张。   她稍稍放慢步子,欲走得稳一些。   谢漪背对着门,立在灵位前。香已插入香炉,焚烧出长长的一截灰烬,昭示她在此处,已有许久。听闻身后响动,她转身望过来。   谢漪目色极淡,见了她,既不意外,也无惊喜,刘藻顿时觉得窒息,紧张得不知将手脚摆至何处。   檀香袅袅,香烛幽幽,老夫人的灵位像是在看着她们。   谢漪抬袖施礼,刘藻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免礼。”   谢漪直起身,二人相顾而无言。刘藻有千言万语欲说,到了谢漪面前却又哑巴了。她们相顾片刻,谢漪回头望了眼灵位,淡淡道:“陛下与老夫人叙话,臣且告退。”   她要走了。刘藻焦急,可挽留的话被卡在了喉中,怎么也吐不出来。她只能同样冷淡地点了下头。   谢漪看了她一眼,举步而去。   她们背道而驰,真的越来越远了。刘藻沮丧地站在灵前,连点一炷香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外祖母不仅未能安慰她,反倒使她愈加心慌。   回到宫中时,天已黑了。殿中置哺食,刘藻坐在食案后,举目望去,一点清冷。膳食精致而丰盛,刘藻如同嚼蜡。她食不知味地咽了两口,终是推开了碗。   胡敖见此,便甚担忧,恐皇帝饿坏了,上前劝了两句:“陛下再用一些,谢相若知陛下草草对付,恐怕又要担心了。”   刘藻闻此,又坐了回去,硬是将一碗饭全部塞下去了。胡敖暗自松了口气,刘藻望着空碗,却像是把心都掏空了。   她干脆走去椒房。   椒房殿收拾过,淡雅而不失大气,谢漪虽未在此居住,却处处都是她的痕迹。刘藻走到她们一起躺过的床边,弯身抚了一下被褥。   她仍旧不愿后退,与其拖拖拉拉,不如快刀斩乱麻,横竖都要乱一场,不如早早地来,趁她年轻,还能有足够的时间来收拾残局。   刘藻如此说服自己,可心却因谢漪的疏离远去而愈加空荡。她又望了一眼那同样空荡的床,断然转身往殿外去。   正旦前后的夜,尤其寒冷,大雪纷纷,北风呼啸。   刘藻骑了马,屡屡扬鞭,朝相府疾驰而去。相府大门紧闭,门子早已歇下了,被叩开了门时还揉着惺忪睡眼,见来人是她,当即睡意都散了,忙道:“小的这就去禀报。”   刘藻道:“不必。”一面说,一面往府中去,门子也不敢拦她,只能在身后着急。   刘藻熟门熟路,闭着眼都能寻到谢漪的卧室,她脚下走得飞快,一心只想往谢漪身边去。   卧室的门关着,刘藻轻叩了两下,守夜的婢女趋至门口,小声问道:“何人?”   刘藻也放轻了声音,回道:“朕。”   门便打开了。   刘藻挥挥手,让那婢子退下。自己去了鞋袜,更加轻手轻脚地往内室去。   一室昏暗,唯有床头留了一盏灯。谢漪卧在床上,背对着外侧。刘藻脱了外袍,小心翼翼地躺到她的身边。一冷一热,她被激得打了个寒噤,这才感觉到一路来的凛冽彻骨。她不敢靠近了,担心冻着谢漪,便挨着床沿躺着。   谢相就在她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的心瞬间有了安放之处,如冬夜流浪在外的幼犬,重归家园一般,觉得温暖可亲。   谢漪早已醒了,她睡得浅,刘藻叩门之时,她便醒了。   她转过身,刘藻吓了一跳,嗓音都是僵硬的,低声道:“你、你醒了?”   谢漪不语,掀开锦被,将刘藻容纳进来,又将她手放到自己的小腹,将她的脚夹到小腿间。刘藻忙推辞。她的身子冷得跟冰一样,将冰块贴身挨着,必不会好受。谢漪看了她一眼,刘藻当即不敢动了。   “明日醒来,早点回宫。”谢漪说道。   刘藻点点头。谢漪便又合上了眼。但刘藻知晓她必是睡不着的。她等了一会儿,直至身子暖过来了,方贴了过去。谢漪并未拒绝,由着她抱她。   “漪儿,我真想你。”她蹭着谢漪的颈,低低地倾诉。   谢漪抬手,抚摸她的肩头。刘藻觉得她被掏空的心,又一点一点塞满了。   “我大致算过,便是自议谥一事起,清扫朝廷,也需十年,方能顺利立后。”刘藻缓缓地说道,“你我还能有几个十年?”   “立后之后呢?朝中可能有一日安宁?”   刘藻道:“十年之后,我方而立,自有精力重振朝纲。”   “覆水难收,朝纲乱了,如何重振?哪怕你真有这本事。十年间,且不论朝中不稳,必会趁势作乱的诸侯王与蛮夷。单是朝纲混乱,殃及黎生,这中间受难的百姓怎么算?奸佞环绕,排挤忠良,无辜遭逐就死的良臣又如何交代。你是皇帝,当心怀大义,泽被天下,而非为一己私利,弄得天下动荡,民不聊生。”谢漪的语气并不严厉,却透着深深的无力。   这些刘藻自然都明白,可她们呢?就该遮遮掩掩地过?在群臣面前,连目光对视,都不敢久。   刘藻听出谢漪言辞中的疲惫,她终是问了出来:“你是否对我失望了?”   谢漪沉默片刻,道:“是。”   刘藻以为她断不会后退放弃,然而所有坚持都在谢漪的这个是中溃败。她将谢漪抱得紧紧的,欲从中获得少许慰藉。可她仍是不安,仍是害怕。她问道:“你可会离开我?”   谢漪知她害怕,知她不安,依旧狠下心肠,道:“倘若陛下一意孤行,我会。”   她话音落下,那紧抱着她的人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又过片刻,谢漪感觉到她的颈间传来温热的湿意。 第100章   刘藻其实都二十了,早已称不上年少,可偏偏她们之间永远差着十四岁,谢漪养育过她一阵,故而她长得再大,在谢漪心中仍是年幼时那小小稚童。   听她唤漪儿,谢漪固然欢喜,却又觉陛下像是一个装作大人的稚子,学着大人的行事来表达深情,觉得她稚嫩可爱。倾慕她,爱护她,更绝不容许她踏入歧途。   眼下,她克制哭泣,无声落泪,谢漪自然是心疼,反省是否太过严厉了,毕竟陛下赤诚之心,为的都是她。然而国事为重,她也不能让步,容着刘藻乱来。   她试探着抚摸刘藻的脸庞,为她擦去眼泪,柔声劝慰道“陛下,不哭了。”   刘藻稍稍侧了侧脸,并未显出抗拒,也未出声。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睫毛也被泪水沾得濡湿。室内黑暗,仅有床前的一盏小灯照明,看不清情形,谢漪只能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她的脸,一寸一寸地擦去眼泪“陛下若能悬崖勒马,臣必生死不离。”   刘藻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她。她的眼眸很黑,内中却无光亮,闻谢漪生死不离之语,也无欢喜,失神低落,像是死了心。   谢漪有再多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她究竟是内疚的,竟能轻而易举地对陛下说出会离开的话语。她与刘藻皆知,这并非玩笑之语,也非威胁之语。有那句“倘若陛下一意孤行,我会”在前,“臣必生死不离”便显得如此敷衍与轻率,不值得信赖。   谢漪看着刘藻的眼睛,蓦然间觉得心酸,想必陛下心中,她已是一个随时都会抛弃她的人了。她们一生还很长,将来再遇风浪,恐怕陛下也不会再如此坚定信任了。   谢漪勉强与她弯了弯唇,耐心温和地劝道“睡。”   刘藻便闭上了眼。   谢漪等她呼吸平缓下来,睡熟了,方才合眼。   待她醒来,刘藻已离开了。她动作极轻,谢漪甚至不知她何时走的,只是身旁的位置已是冰凉。   之后刘藻便未再来,也未召见,大臣劝谏的奏疏一道一道地上,她也不曾纳谏,全然没了动静。   至初八大朝,大臣们能够面圣,刘藻非但不曾停下议谥之事,反倒急促此事,令几位重臣为卫太子再拟一美谥。这回,她径直将美谥二字说了出来,朝臣一片哗然,却又毫无办法。   谢漪却不急了,她知那夜的话,陛下听进去了。陛下并无选择,她若一意孤行,她便会离开,到时即便她争胜了,又能立谁为后?她只能放弃退让。   陛下眼下咄咄逼人,不过是欲先抑后扬罢了。   她此前闹得如此声势浩大,倘若说退步便退步,非但会使天下人笑话,还势必会留下一个君王孱弱可欺的印象,往后施政,必会受挫。但若将此事达成,群臣束手无策,成功就在眼前之际,自行退让,便是幡然醒悟,有道之行,前事便会一笔勾销,仍是受人称颂的英主明君。   之后两月,刘藻一意孤行,逼得大臣们全然没了法子,纵使心中不满,面上也只得妥协,几位重臣一同,议出了一个康字。   谢漪猜测火候已到,翌日陛下必会做出幡然悔悟之姿,不料,她还是错估了刘藻。这日夜间,刘藻派人暗中送来一道手书,谢漪摊开锦帛,上头只写了二字,上书。   这是要她上书劝谏,她们合做一出戏。   众臣都已退让,献上美谥,只差一道诏书,此事便已定下了,当此关头上书劝谏之人自然会触怒皇帝,但若此人冒着杀身成仁的风险说动了皇帝,必然名扬海内,使得天下敬重。   然而如此一来,陛下便不能自行幡然醒悟,自也不能使声名恢复如初了。   刘藻的字颇具风骨,起笔顿笔,皆是遒劲有力,大气磅礴。谢漪知晓此事陛下已定下了,不容她推拒。谢漪看了那锦帛许久,脑海中忽然回荡起刘藻的那句问话“我们还能有几个十年?”   做个坦荡仁义的明君,自然不能行出格之事。若依照她的意思来办,恐怕二十年,三十年都无法立后。又兴许终生她们都不能展示人前,只能躲躲藏藏地在间隙,在无人察觉之时,偷取片刻温暖。   谢漪很心疼,她心疼刘藻,依刘藻的秉性,这是何等压抑委屈。   可谢漪却怎么都不想放手,不想离开她。她是越相处便越放不下的性子,她的人,她会越看越喜欢,每多处一刻,那人便会在她心上深深地印上一道痕迹,磨不去擦不去。   她取出一道空白的奏疏,坐于书案前,提笔书写劝谏之语。   群臣劝了半年,都未劝动的事,自然不能谢漪简单一道奏疏便劝成了。其中姿态,必得周全。   翌日,谢漪跪于皇帝必经的宫道旁,待她前来,奉上奏疏。刘藻看过,佯做大怒之态,怒斥丞相,拂袖远去。   谢漪便在地上长跪不起。消息传出,长安城满城惊惶。   及至黄昏,皇帝像是被丞相逼得无路可走,方遣人来召谢相。谢相入宣室,二人长谈,至午夜,谢相方才离宫。   翌日,皇帝下诏,以戾为卫太子谥。议谥一事,历时半年,终是圆满结局。   丞相之行,也传之天下,受万民称颂。   然而谢漪却并不怎么高兴。   三月中,又是大朝。朝臣们按照惯例,早到半刻,静待天子驾临。谢漪立于群臣之首,大臣们皆环绕着她,原先是谢党的自不必说,许多中立的大臣,也对她赞颂不已,频频施礼,以示敬重。   谢漪面上得体应对,心中想的却是三个月了,刘藻没有召见过她一回,她们也少有在私底下见面。   仅有的一回,还是劝谏那日入宣室。   那日,她入殿,陛下正在御案后作画,画的是幅春景,见她来了,她只抬头,与她说了句“谢相来了”,便继续作画。   疏离冷淡,仿佛那夜在她怀中压抑痛哭的人,并非是她。   二人早有默契,劝谏之语,自也不必说出口,大约是恐她觉得无趣,陛下令胡敖寻了许多典籍与她,她翻了几册竹简,便是两个时辰过去。中间陛下不曾开过口,倒是望过她几回,却无说话的意思。直到了子时,她方起身,道了一句“差不多了,谢相回去,明日我就会下诏。”   隔日她果然下诏,此事便算是过去了,可是至今一月,她再未召过她,也未私下与她说一句话,纵使与众臣议事,她也未曾与她四目相对过。   谢漪不免担忧,皇帝怎么了。她想得入神,忽觉不远处有一人在看她,谢漪转头,便与李闻的目光对上了。李闻冷哼了一声,撇开头去。   谢漪奇怪,还未待她思索廷尉为何如此无礼,皇帝驾临。谢漪率群臣行跪拜之礼。刘藻登上宝座,道了句“众卿免礼。”   众臣起身。谢漪抬头看了一眼,便见十二旒后,皇帝的目光微微低垂,看着宝座前的地面。   议谥已然过去,又是春日了,有大臣提议,遣散俊才。刘藻答应了,却留了二十余人,称是有用之才。   大臣们对这些俊才很无好感,觉得若无他们搅局,戾太子的谥号便生不出这许多波折,是他们带坏了皇帝。奈何皇帝心意坚决,且她留的人也不多,仅只二十余名,也不好再多反对,只得答应。   刘藻便将这些人都做了安顿,除去韩平等四人与了实职,其余皆留作待诏,说是待诏,实如弄臣一般。   大臣们见此,也就不再相劝。   散了朝,皇帝径直离去,谢漪目送圣驾远去,想的是她得去见一见陛下。   她心中存了这念头,便早早地将手上的事都结了,傍晚入宫来见皇帝。不想至宣室,却扑了空,闻内宦告知,陛下去了园中散步。   谢漪略一迟疑,便举步往园中去。   春光正好,一派明媚,小径上长满了野草,吃满柳树照耀,鸟儿在枝头鸣唱,夕阳染红了一方天地。   观此盛景,使人心胸开阔。谢漪漫步而前,经道上宫人指点,追随着皇帝的踪迹而去。她沿着小径,到一处拐弯口,听到女子娇柔的嗓音。   “陛下可是不记得了,这条额带,曾经借与陛下戴过,那时陛下即位不久,择伴读入宫,陪着您读书骑射,闲暇时蹴鞠为乐。”   这是李琳的声音。谢漪微微怔忪,也不知怎么,她侧身隐于树丛后,并未走出去,而是透过草木间隙,望向外头。   刘藻与李琳并肩而立,她接过额带看了看,笑着道“朕当真记不得了。”说罢便又将额带还与李琳。   李琳显然失落,但她片刻便又振作,又道“臣在为伴读前便见过陛下一面。”   刘藻兴致缺缺,随口道“哦?何时?”   李琳似乎没发觉皇帝兴致不佳,极为认真地说了下去“在您登基的第二年,甘泉宫外,臣乘车外出,遇一名小郎君率几名仆役,飞驰而过,臣在车上,惊鸿一瞥,久久不能忘怀,可惜之后遍寻亲友,也未寻到那位小郎君。”   这话中的倾慕,便不止是暗示了。刘藻笑了一下,面上有几分不以为然“乍然相逢,能有什么了解?所谓倾心,多半是自己在脑海中将这人补全了。”   李琳愤然,又满含委屈,望着刘藻道“臣侍奉陛下数载,数载所得的了解,总不是脑海中补全的?”她跪下了,伏首道“臣倾慕陛下。”   谢漪闻此,并不怎么意外,可她的心还是一紧,立即望向刘藻。刘藻无发怒之兆,也不动容,只是低头淡淡地打量李琳,她不知在想什么,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很淡漠。   过了许久,李琳跪得膝盖都疼了,刘藻方像是忽然间醒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一下,弯身将她扶起来。   她亲自搀扶,李琳大喜过望,眼中都闪着光,徐徐唤道“陛下。”   刘藻对她笑了笑,道“你且回去。”   听她赶人,李琳自然不舍,奈何皇帝又道了一句“回去。”李琳只得告退。   她离开之后,刘藻许久未动,她微微抬头,看着天空,天空碧蓝,点缀着黄昏方有的几缕霞彩。刘藻看得有些着迷,她周身环绕,俱是无处诉说的孤寂与不愿有人上前的疏淡。   谢漪生出退却之心,欲离开此地,明日再来见皇帝。她后退一步,不料踩中了枯枝,发出一声断折的脆响。   刘藻察觉,立即望向这边,喝问了一句“何人!”   谢漪顿时进退两难。 第101章   园林角落,除刘藻外还有几名侍从就在近旁。走已是来不及。出去更不合宜,身为臣下,藏匿暗处,窥觑主上已是不妥,何况还是皇帝的风流秘事。更不必说,谢漪也不愿让刘藻得知,她看到了旁人对她倾诉爱慕的一幕。   胡敖觑了皇帝一眼,朝那从灌木跨了一步,高声道“何人惊扰圣驾,还不快出来!”   谢漪无法,轻轻叹了口气,正要出去,便闻刘藻道“你们都下去。”   众侍从齐声道诺,接着便是数人一齐远去的声响。   刘藻走过来,她伸出手,分开遮挡的枝杈叶片,谢漪稳住心神,施了一礼“见过陛下。”   刘藻看着她,笑了笑,道“我就知道是你。”   谢漪直起身,道“我来看看陛下。”   刘藻便点了下头“也好,你陪我转转。”   侍从们一走,便未再召回。小径两侧,草木夹道,幽深而静谧。刘藻行走在前,谢漪跟在她身侧。二人一路无言。   行了一路,至一亭前,再走下去,便将天黑,刘藻止步,正要说她回去了,谢漪问道“陛下怎么了?”   刘藻并不意外谢漪发问,道“我也说不清。”想到三月不曾召见谢相,面上便显出愧意,道“朕有些事,想不明白,召了谢相来,多半是与我一同消沉,便不曾劳烦谢相。”   她说得很客气,也极为疏离,谢漪听得揪心,道“陛下与我,也要分劳烦不劳烦吗?”   “我并非此意。”刘藻道,她侧过身,背对着夕阳,面容隐在阴暗中,更显得疏远陌生,“再与我些时日,待我想明白了,也就好了。”   谢漪欲问皇帝困于何事,又知即便问了,她也不会回答。刘藻看了看谢漪,笑了一下,道“你且回去。”   这话,与方才同李琳说的,一模一样。谢漪顿觉难受,说道“李琳向陛下倾诉爱慕,臣听见了。”   刘藻的神色便淡了下来“哦。她说的额带也好,宫外偶遇也罢,我都记不得了。”   谢漪又问“陛下为何不曾直言婉拒?”方才陛下亲自扶了李琳起身,由她且先离去,不曾答应,也未拒绝。   刘藻望向谢漪,谢漪略有些不自在,却仍是与她对视。刘藻静默片刻,眼中满是思索,谢漪不知她在想什么,却也不曾催促,耐心等待。   刘藻细细观察她的神色,像是在确认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笑着摇了摇头,直接问了出来“谢相关心此事,是心生醋意,不愿旁人觊觎我,还是担心李琳带坏了朕,担心朕分心它事,懈怠了朝政?”   她竟问出这样的话来,谢漪一怔,不敢置信地望着刘藻。刘藻也侧过脸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谢漪咬了下唇,轻声问道“你是怨我说的那句会离开你?”   哪怕不是真的,听到离开二字,刘藻的心仍是疼了一下,像是被尖锐的针,猛然一扎,疼得使她胸口瑟缩。然而剧痛后,却是无尽的空虚。刘藻摇头“我不怨你,你想丢下我,也不是一回了。”   上一回,若非外祖母溘然离世,她与谢相恐怕早就天各一方,无相见之日。   “何况我知晓,你说的离开,多半是警示我,使我悬崖勒马,不再胡来。”刘藻轻轻地说道,她的语气中果真无怨怼之意,只是静静诉说,“我也知晓,你看重朝政,恐我误入歧途,也是为我好,不愿见我昏聩无能,受万民唾骂,说到底,都是为了我。”   她都说出来了,谢漪连解释的话都无从开口。   刘藻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温柔,也很沉寂,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消沉,她缓缓地走到一边,在亭边的杏花树前停下,道“我只是觉得,无甚意趣。你我偷偷摸摸地相守,与姑侄,与君臣,有何差别?倘若我们从无情意,也是这般隔着些距离,同在一朝,同为一片江山,相互关心,相互敬重,也能相处到老。”   她竟是迟疑了。谢漪猛然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握紧了拳,将指甲深深刻进手心,用疼痛逼迫自己稳住心神。   刘藻又道“我在椒房殿,悄悄地为我们举办了一场婚礼,可是这又有何意味?你我仍是疏远于人前,大汉的中宫依旧空悬,难道只是得片刻欢愉,待欢愉过去,仍旧是空空荡荡地各据空榻?”她说罢,眼中浮现歉然,与谢漪道,“想必那时谢相也甚无奈?不过是为了我高兴,陪着我演下去,兴许那回的婚礼,在谢相眼中,与孩子们过家家酒没什么两样,大概还有些可笑。”   “不是……”谢漪忙道。   刘藻摇了摇头,打断她“不必说了。”她长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道“终究还是劳烦谢相与我一同烦忧了。但谢相不必过忧,再过些时候,我自然就想通了。”   将心事都吐露出来,倒像是将自己剥得干干净净的,由人评论。刘藻更觉得难堪,也不愿再在谢漪面前待下去,她说了一句“我先回宣室。”便举步离去。   走出十余步,刘藻还是无法让自己心神俱静,她心中乱得很,只想着谢相会如何看她,她可曾认真正视过她的情意。   她说了这些话,谢相恐怕会趁机与她分开。   她那样在乎她的声名,在意她的天下,在意百姓苍生。她们分开,自然是利大于弊的,她们分开,就再也不必担忧她的名声因立后而受玷污。   刘藻还是忍不住回了头,谢漪还站在原处,眼睛竟是红的。刘藻有一瞬间狂喜。谢相心中是有她的。这念头一生出,她又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   谢相心中自然是有她的,她从来就很在意她。但她未必在意她们间的情意。   刘藻神色漠然,转身而去,步子迈得更快了。   谢漪看着她走开,直至没了人影,方徐徐举步,往宫外去。   一路上,不住遇上宫人。丞相是一国宰首,且常入宫,宫人们自是识得她,一见她,便退到路旁,弯身行礼。谢漪知晓,倘若她有失礼之举,不必三日,便会传得人尽皆知,大臣们都会猜想,她在宫中是否与皇帝生隙,猜想发生了什么大事,竟使丞相连仪态都顾不上。   她只得维持端仪,举止如常,连行走的速度,都不得有异常。她一路端着,出了宫门,车驾已在等候。侍从上前,御者打开了车门,谢漪走入车中,端正地坐好。   车门自外关上了,光线阻隔了大半,车中昏暗下来。谢漪挺拔的脊背终于屈下,她合上眼,忍耐了片刻,眼泪仍是顺着眼角滑落。   刘藻的话语像是施了巫术,在她脑海中不住回荡,她的模样,笑着的,低落的,假装可怜索求拥抱的,都不住浮现。谢漪缓缓地弯下身,将脸埋入手心,肩膀不住地耸动。   之后又过三月,刘藻仍是不曾私下召见谢漪,谢漪寻过她几回,但刘藻都不愿开口,回回都提不起什么兴致,连多看谢漪一眼都不曾。谢漪也只好默默地陪她坐上一会儿,便告退离去。随着时日过去,她甚至想,她是否该为陛下物色一个新丞相,倘若陛下当真退却了,她也不适合再留在长安。   每每念及此,谢漪便会想到李琳,她向陛下吐露心意,陛下不曾当面拒绝,那之后呢?她们可有私下见过?   直至六月中,昭帝忌辰,李琳随驾。   刘藻立在祭坛上,正肃而立,庄严下拜,百官随着她一齐下拜。   祭典毕,刘藻走下祭坛,身上的衮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六月已是炎热,单单行走于日头下,都受不住骄阳灼晒,更不必说穿着厚重的衮冕了。刘藻的额头两颊都淌着汗,大臣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幸而近处有宫室,殿中备了冰与饮品,供君臣消暑之用。刘藻率群臣入殿。   殿宇不算大,仅容得下二三十人,官阶大的,入殿伴驾,官小的,自然只能继续在阳光下曝晒了。   刘藻摘了平天冠,置于几上,令人奉上酸梅汤,她记着谢漪这几日正逢月事,不能饮冰,便与胡敖叮嘱了两句,谢漪的那盏酸梅汤中便去了冰。   昭帝忌辰,自是肃穆庄重的大事,然而天况炎热至此,若再板着脸,寂静而坐,不免沉闷。   几名弄臣便说起笑谈,来为君臣解闷,引得众臣皆笑得前仰后俯。刘藻也有些笑意,李琳见此,便自告奋勇,也说了一则奇闻逗趣。她说得不如弄臣生动,但刘藻也笑了笑,夸了她两句。   李琳明显很是欣喜,望向刘藻的眼睛中都闪着亮光。这些自然都落入了谢漪眼中。谢漪低眸,望着地,心中的伤口越来越深,仿佛永远不能愈合了。   众人兴致越发高昂,李闻却忽然走到谢漪身旁。谢漪就坐在御座之下,与皇帝靠得极近,见他过来,刘藻也望向这边。   李闻朝着谢漪,开口道“今日昭皇帝忌辰,当年昭皇帝驾崩,因膝下无嗣,引来不少动荡。下官不免视为前车之鉴,时时警惕。陛下后宫空置,皇夫人选迟迟无着落。此事还得谢相拿个主意,劝一劝陛下。”   话语一毕,殿中寂静。人人都望向谢漪。 第102章   这大殿之上,皆是重臣,多少都能揣摩皇帝心意,自然不会不知,皇帝不愿择立皇夫。她对皇夫一事,闭口不提,几乎称得上深恶痛绝。故而众臣虽急,也不敢轻易提及此事,唯恐触了皇帝的霉头,皇夫立不成不说,自己还受陛下责备。   众臣齐齐望向谢漪,听她如何应答。   刘藻也看了过来,李琳神色紧张,看了看皇帝,又望向祖父,满面忧色。   谢漪答道“此陛下家事,无需臣下置喙。”   这回答中规中矩,众臣暗自失望,然转念一想,也只得如此答话,陛下就在上头看着,经去岁那一场,众人都见识了皇帝的固执与手腕,朝中上下寻常也不敢触怒她。   李闻容色一肃,刘藻却不易察觉地在眼中划过一抹笑意。   “中宫之位,关乎宗庙社稷,又何来家事之说?谢相莫非忘了当年昭皇帝大去,因无嗣而立昌邑王。昌邑王不堪为君,将朝堂折腾得乌烟瘴气,致使群臣离心,朝野动荡。此皆因昭帝无嗣。丞相难道要使旧事重演?”李闻振然有声道。   大将军孙次卿忍了这些年,好不容易使人遗忘当初是他扶立昌邑王的事,不想他忽然提起。孙次卿恼怒不已,愤然瞪了他一眼,又恐皇帝想起这旧事,厌见他,忙低下头,愈发不敢作声。   谢漪微微仰头,望着立在她身前的李闻,镇定道“群臣离心,朝野动荡,非因昭帝无嗣,而因昌邑王无能,无人君之气。”   “若是昭帝有子,便不会……”   “纵使昭帝有子,也未必英明清正。”谢漪说道。   昭帝若有子如昌邑王,便连废都废不得,更不好收场。   李闻哑口无言。谢漪不由望向刘藻,刘藻的唇畔满是笑意,甚至连稍加遮掩都不曾,嫣然灿烂。谢漪也随着舒展了眉头。   “如此说来,丞相以为陛下不当立皇夫?”李闻又出声道。   众目睽睽,谢漪自不能答不当,可她却开不了口。众目睽睽,人人都看着,不是剖析深情的时候。她知,即便她答了当立,陛下也能体谅。可不知怎么,她却说不出口。   李闻却咄咄逼人道“只依丞相之见,陛下是该空置后宫,使得身边冷清,无贴心之人,还是择立皇夫,充盈内庭,诞下皇嗣,使国有基石?”   谢漪余光瞥见刘藻的眼睛冷了下来。   李闻如此逼问,谢漪便不好搪塞,一时间答不上来。大臣们先是瞧着这边,见丞相迟疑,不由奇怪,纷纷交头低语。   若是劝说陛下,自然无人肯冒风险,可只言一己之见,又有何不好言说的?立与不立,有何难言?陛下也只一时不愿择选皇夫,总不是当真要孤身一人。   众臣的目光都聚在谢漪身上,李闻径直盯着她,非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到了这地步,谢漪若还不知李闻打的什么主意,便白做了这许多年的丞相了。廷尉知晓她与陛下之事了,他当面逼问,为的正是使她与陛下生隙。   可他又是如何知晓的?谢漪既怒且忧,正要出言试探,便闻刘藻道“朕就在这里,廷尉有劝谏之语,当面说来便是,何必要谢相代劳?”   群臣早便疑惑,陛下就在此处,廷尉与丞相交谈,殿中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与廷尉直接向陛下进言有何区别?他们起先还以为这是廷尉与丞相别出心裁,合演的一出戏,为的便是使陛下听进忠言,早立皇夫。   可随着一句句下来,似乎又不像,这情形,分明是丞相不愿,而廷尉步步逼迫。   闻皇帝发问,众人的目光便自谢漪身上挪开,落到了李闻处。   李闻转身,面朝着刘藻,恭敬道“臣人微言轻,不及丞相位高望重,且陛下素能纳丞相之谏,故臣恳请丞相,为汉室绵延,劝说陛下。”   “哦,”刘藻形容冷淡,稍稍侧了下身,半倚着迎枕,冷眼望着李闻,“原来是朕顽劣,不堪教导,使得廷尉连当着面,都不愿直接进言,而要另托他人。”   皇帝怒意昭然,群臣皆离座下跪。   李闻似是不敢置信,抬头看向刘藻,刘藻冷然与他对视。李闻又看向谢漪,谢漪跪在地上,看不见她的神情。   李闻叹了口气,缓缓地跪了下来,伏身请罪“臣无此意,恳请陛下恕罪。”   刘藻道了句“罢了”,起身离殿,显然兴致败坏。   大臣们都觉陛下,丞相与廷尉,三人之间,暗流涌动,却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皇帝登车离去,李琳先行起身,到祖父身旁搀扶。李闻推开她,自己爬起来,一转身,便见丞相正要离去。   他连面上的客气也不愿维持了,讥讽道“丞相好手段。”   谢漪潦草抬袖,算是回复。李闻却不甘心,上前一步,靠近了谢漪,压低声,问道“谢相当真要使陛下置于昏聩顽固的境地?”   他说罢,狠狠地剜了谢漪一眼,甩袖而去。李琳草草与谢漪施了一礼,急追着祖父离去。   余下众臣,没有这二人的底气,怀着满腹疑问,恭敬地立于原地,等着丞相先行。   这一通变故下来,回京的队伍全然混乱。皇帝先行一大步,径直入宫,不曾停留。大臣们至宫门前,朝着宣室的方向行了一礼,各自散去。   谢漪入宫,去见刘藻。   刘藻在等她。   回了宫,她倒是看不出什么怒意了,立在宣室殿前,待谢漪来了,不等她行礼,便握住她的手腕,道“免礼。”   谢漪也未执意行礼,便不弯身,口中道了句“多谢陛下。”   刘藻凝视着她的容颜,谢相憔悴了。她很想抚摸她的面容,奈何却在殿外,人多眼杂。刘藻握紧了拳,拇指在食指侧边来回的摩挲“谢相随朕入殿。”   殿中比殿外凉快多了。   二人许久不曾独处,仿佛生出了许多生疏,相顾无言。直到宫人奉上井水中湃过的瓜果。刘藻见了,什么生疏都消散得一干二净。瓜果本就凉,更不必说在井中湃过,更不适宜谢相享用。她吩咐宫娥换晾过的水来。   谢漪见她熟稔的分派,想到她处处细致关怀,霎时间心都要化了。   宫人奉上的水在耳杯中,触手还温热,恰可入口。谢漪捧在手心,饮了一口,既解渴,也使腹中的不适,略微好了一些。   刘藻端详她的面色,叮嘱道“多歇一歇。”   谢漪点了点头。   “李闻不值得挂忧。”刘藻又道。   谢漪道“他也是担忧陛下。”   刘藻便笑了一下,道“我无需他担忧。”她好得很,只要李闻不横生是非便是尽忠了,不必他来担忧。   谢漪知她的心思,便没有说话。   刘藻看了看她,很想问,往后催立皇夫的人会越来越多,请托丞相的,也会接连不断,她们便一直拖着吗?朝中情形瞬息万变,万一拖无可拖了,又如何是好?   可她还是将话都咽了下去。谢相怎会不知,她说了,不过使她平添忧愁。她说了,不过使她生出更多顾虑。   刘藻长长地吁了口气,在殿中踱了几步,立在架子上悬放的长剑前。   谢漪看着她的背影,迟疑半晌,方问道“今日李琳,为何在陛下身边?”   刘藻单手拿起剑把玩,口中答道“我一早便拒绝她了,原想将她外调,省得见了心烦。可那一阵李闻看你的眼神怪怪的,我便有些怀疑。既是倾慕已久,为何偏偏这时与我倾诉?我猜想这祖孙二人恐怕有什么不对,便暂且留着她,看看能否寻得端倪。”   直到今日,算是明白了。   刘藻又道“你我之事,若是李闻自己得知,必会严守机密,绝不会说与第二人。李琳既能与我倾诉心意,多半是心中有些底气,定是也知你我之事。故而我猜,是李琳不知怎么,知晓了,而后禀与祖父的。”   这猜想合情合理,谢漪也觉如此。   刘藻将剑放回架上,到谢漪身旁坐下,像是随口说起一般,道“不论李琳如何看透,料想是你我不够谨慎。”   谢漪点头。   刘藻看着她,继续道“你是否会以此为鉴,我们将来相处,是否会更小心,更不露痕迹,在人前也更遮掩躲避?”   最好连目光都不要对上,议事时也不要只召见她一人,平日入宫,也不可留得太久,在大殿之外,维持住距离,不可太近,不可牵手,自也更不可相拥。全然如君臣般相处。   大约如此,方能算得上万无一失。   可那般生分,她们还能余下多少温存?   谢漪便答不上来了。   刘藻抿了抿唇,她敛下目光,看到谢漪摆放在膝上的手,试探地碰了碰她的手背,见谢漪没有拒绝,方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低声说道“倘若我做到,你能否答允我一事。”   谢漪望着她。   刘藻知道这便是要她说出来。她的喉咙有些发紧,缓了缓,方能出声。她握紧了谢漪的手,像是在许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哀求道“不要再与我提离开二字,连念头都不要有。” 第103章   刘藻终归是让步了。谢漪却并不觉得轻松,反倒愈加沉重,愈加愧疚,仿佛亏欠了刘藻良多,却还不起她。   刘藻见她尤无笑意,暗自责备自己疏忽,她疏离了六月有余,忽然间又退让了,谢相恐怕不相信她这想一出是一出。   她便坦陈心境,望着谢漪,细细说道“半年来,我时常陷于沉思,不知白天黑夜。有时思索能否有两全之法,有时又想为何你能如此理智,我在你心中究竟占了几分,有时又怨自己不够沉稳听话,你总是为我好的,本就已足够为难了,我怎能再使你添愁绪。偶尔你来见我,我便很想与你谈一谈,不与你置气了。可我心中总存了一个疙瘩,凭什么总是我低头,为何你就不能为我服软一回呢?”   “直到昨日,我入椒房殿,在妆台的妆匣中发现了一枚你遗落的玉钗。应当是成亲那回落下的。我想起那一阵我们成亲、出游,时常相见,耳鬓厮磨,忽然间便害怕起来。若是你当真离开了,我该如何是好?你不想我立后,我不立就是。你陪着我,我能照顾你,你说什么,我都能答应。我不任性,也不惹你生气,你别对我失望,我能当个好皇帝。”   “我不离开。”谢漪说道,“从今往后,我也绝不会再与你提这二字。”她还欲保证得更多些,好让刘藻更加安心,然而不论她怎么想,都想不出除却陪伴她还能许她什么承诺。   刘藻便笑了一下,那笑意间带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苦涩。谢相不明白,她说的离开,非但有生离,还有死别。她们相差十四岁,谢相必然会走在她前头,她们还能有多少岁月来相守,何必将光阴虚掷于置气之上。   与相守相较,什么都不重要了。   六月疏离,一朝冰释,可二人都不觉得欣喜。刘藻明白,既然答应了谢相,那么她们能在一处的,也只有心了。亲近温存,怕是极少有了。   谢漪只觉得对她的愧疚越来越深,她也反思,为何总要陛下低头,为何她就不能服一回软,也让她开心。   为何总是如此身不由己。   刘藻见说开了,反倒相顾无言,微微地叹了口气,正要说今日祭典,丞相也受累了,暂且回去,殿门骤然敲响。   门外胡敖不等殿中应答,便高声喊道“边城急报,匈奴犯边!”   刘藻猛地站了起来,与谢漪对视了一眼,急声道“快进来!”   殿门自外推开,胡敖领着一甲士飞快入殿。   那甲士发髻散乱,脸上沾着血迹淤泥,他身上甲胄都是凝固的鲜血,惊慌失措地跪地禀道“匈奴犯边,我军无防备,损三千人,失一城,主将陷于乱军,已殉国了。”   丢城失地,边民遭戮,主将殉国,眼下边城,必是乱成一片。匈奴残暴,定会趁势劫掠,屠我边民。   谢漪侧身,朝刘藻道“陛下!”   刘藻当即下令“召众臣议事!”   大臣们才离去不久,有些还未到家中,半道闻得噩耗,马不停蹄地赶入宫来。   武帝时,虏匈奴王,逐匈奴单于于漠北,使漠南再无匈奴王庭。之后近五十年,大汉边境无战事,边民安居乐业,中原与西域的往来行商也愈发频繁,边城不再荒凉危险,几处出关要塞,反倒日益繁华。   不料今日,被赶到漠北的匈奴又回来了。   即便武帝朝时,那般狠狠地打过,许多大臣仍旧闻匈奴而色变,欲派人和谈。   李闻怒道“武帝之前,大汉与匈奴之战,从无获胜,依靠和亲,方得片刻安宁。然化外之人无信义,撕毁盟约是常有的事,一面娶了公主,一面还来劫掠我边民,我汉室君臣因惧匈奴之凶悍,皆忍了。武帝在那般情形下,尚敢倾举国之力,与匈奴一战。而今匈奴主力早已覆灭于五十年前,今番再来,也不过些残兵败将,何以诸君却要俯首示弱,毫无血性!”   话语一出,立即便有大臣反驳“武帝时取胜,是因朝中有卫青之辈,天生将才,战无不克。而今朝中可有人能与卫大将军媲美?何况武帝纵使胜了,也是倾了一国之力,使得国中民不聊生,到了晚年不得不下诏罪己。”   谢漪道“臣赞同廷尉所言,恳请一战。”   李闻看了她一眼,趁势跪下,口道“恳请一战!”   刘藻也想打这一场仗,她登基至今,文治尚过得去,没惹出什么乱子,且因数度轻徭役,薄赋税,百姓的日子过得要比武帝、昭帝时都好上许多。她还缺一场大胜,来彪炳武功。与匈奴之战,一旦得胜,她的威严势必更进一层。   刘藻见谢漪与李闻皆主战,他二人占了朝中大半势力,可稳定朝局,便拍案道“战!”   定下了要战,余下的便是派兵遣将,调拨粮草,还得诏示诸侯王,一方面让他们也出力,另一方面也是要朝他们在朝廷用兵之际,安分些。   边城危急,自然耽搁不得。   刘藻留着大臣们议事,一道道诏令不间断地颁布下去,许多细务上,大臣们争论不休,刘藻对战事并不熟悉,一面听他们争论,一面还要从他们的话语中寻得蛛丝马迹,当场学习。   这一议,直到初步做了决断,决定调哪一处的兵,何人为主将,何人为先锋,派几路军,都大致定下,接下去便是作战方略了。   时辰早已过了子时。大臣们起身告退。   刘藻看了眼黑漆漆地夜,这时出宫,回府歇不了两个时辰,又得起身,太过奔波了。她脱口道“谢相……”   谢漪止住,抬袖做聆听状“陛下。”   刘藻忙了一夜,方才脱口留人,这时谢漪出声,她方想起她们不好太古亲近的。刘藻便改口道“诸君留步。”   大臣们便都停了下来,回过身,面朝皇帝,刘藻道“时候不早,为免诸卿奔波劳碌,不妨在宫中留一宿。”   众臣自然感沐圣恩,齐声道“多谢陛下。”   刘藻便笑了一下,令胡敖领着众臣下去安置。   直到众臣都转过身,背对着她的时候,刘藻方将目光全部注视在谢漪身上,静静地目送谢漪出殿。   她也未曾回温室殿,就在宣室,回忆方才所议之事,又细细地在脑海中搜罗,有没有可用之才,能往边境立功劳的。   想了约莫半个时辰,胡敖回来了。   刘藻目光还在竹简上,口中问道“谢相安置于何处?”   胡敖回道“就在景明殿。”   刘藻唔了一声,没再出声。   她在灯下看了一卷又一卷的竹简,将至寅时,方往后殿歇下。胡敖告退之时,刘藻终是道了一句“再有下回,安置谢相于东明殿。”   胡敖一怔,道了声诺。   东明殿是一处阁,原作皇帝临时休憩之用。虽小却甚精致,更要紧的是,它在诸殿之中,距宣室殿最近。   与匈奴一战还算顺利,除起初吃了些亏,之后便是屡屡得胜,夺回失地,将匈奴拒于关外。   捷报入京,已是深秋。   刘藻大悦,封赏将士不说,还大赦天下,赐民爵。这是皇帝即位,或是立皇太子方有的,故而普天之下,无人不知皇帝之喜。   大汉民风质朴,甚为剽悍,与匈奴一战告捷,百姓无不欣悦,连投军之人都比往年多。   可惜的是,塞外地形复杂险恶,汉军陌生,匈奴却熟悉得很,故而虽胜,匈奴大军却多半逃走,隐没于荒漠。   刘藻便想,干脆趁机再狠狠地打上一仗。五十年过去,匈奴既然卷土重来,说明他们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了。这回让他们跑了,倘若今后又时常来犯,也烦人得很。   只是此事,她且放在心中,并未与人倾吐。   而这期间,刘藻召大臣议事数十回,却再未私下见过谢漪一面,也未多看过她一眼,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寻常的大臣,与满朝公卿并无差别。   她还是爱她,只要一见她整个人都不一样,再累再困都能瞬间打起精神。她还是爱她,思念侵入骨髓时,也会想谢相能抱抱她想得整宿难眠。她还是爱她,即便要装作君臣,也想为她做些事,故而觉得她渴,她便赐众臣饮水,觉得她饿,便赐众臣酒食,甚至冬日将近,她怕谢相忙于政务,顾不上添衣,还赐群臣绸缎锦帛,令内造新衣,谢漪的那几身衣衫,是她亲自挑选的样式。   这样一来,大臣们倒是越来越感激主上体贴仁爱,只是刘藻却只在意谢漪是否安好。   谢相懂得她的用心,她赐新衣,她穿得最多,她赐酒食,她会格外多用一些,让她放心。她会将政务尽量处理妥当,好让她多些时候歇息,每逢太医令入宣室请脉,她总会格外多问一句,陛下圣体安否?   刘藻想,她们大约会这般过下去,相互关怀,却隔着距离,直至某一日,谢相年迈,离她而去。哪怕如今她们再无亲近,她还是怕极了那一日到来。   来年春蒐,刘藻下诏,检阅军士。   这一场检阅,既是鼓舞军心,也是亲自领略士气。刘藻小时候就对武皇帝征匈奴的事迹很感兴趣,自然知晓许多将才都是武帝在微末时提拔的。她也欲看一看,军中可有什么可造之材,遭受埋没。   春蒐便在上林苑中,前五日检阅军士,演练操练,后七日行猎,总共十五日。   这一回春蒐,非但刘藻重视,大臣们也看得甚重,与匈奴之战的大捷,将大臣们的胆魄一点点壮大,匈奴也不过听着可怕而已,并非不可战胜。   刘藻着戎装,骑着高头大马,众臣也皆骑马,揽着缰绳,紧随皇帝之后。   军士从三处调来,一是羽林军,二是城外西柳营,三则是击败匈奴的边军。   三处大军,光看场面,羽林军最为军貌齐整,然而从精气神上看,边军显然与另外两支队伍不同。他们一个个,眼神锐利,面容果毅,拔刀之时,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戎装之下裹挟的是边城荒漠万里烟沙。   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血气自然与众不同,非寻常将士可比拟。   君臣皆惊叹,刘藻检阅过,回到大营,将入营门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马长嘶,她转头,便见谢漪所骑之马烈性大发,嘶叫奔腾,不住地扬起前蹄,往前疾冲,欲将人甩下来。   刘藻大惊,什么都顾不上,策马冲了过去。 第104章   烈马性狂,奔腾疾冲,四下大臣皆本能躲避,远远闪开。刘藻疾冲过去,却见谢漪被烈马重重甩到地上。谢漪倒在地上,浑身的骨头都似被跌散了一般,她曲臂欲将自己撑起,却连力气都使不上,稍稍一动,便是彻骨的剧痛。   烈马长嘶,高高扬起前蹄,冲着谢漪便要踏下来。只见一片阴影,众多惊呼,铁蹄如巨石坠下,谢漪只觉此番在劫难逃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仅余惧怕,与缠绕着惧怕层层攀升的懊悔。   电光火石之间,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穿透了烈马的脖子。烈马一声悲鸣,侧身倒下,扬起尘土无数。   刘藻还有七八步之遥,她手中持弓,见马倒下了,微微松了口气,脸色还是苍白的,面上满是还未来得及收起的恐惧,将目光挪回到谢漪身上,脸色一变,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急忙朝谢漪跑去。   然而有一人却抢在了她前头。   谢文今番随驾,就在近卫之中,见丞相遇险,他也驱马赶来。   “姑母!”谢文赶到谢漪身旁,伸手扶她。他是在军中待过多年的,自是熟悉各种伤势,才一碰到谢漪的手臂,便知不好,道“恐是骨头受损。”   谢漪胡乱地点头,抬首去寻刘藻。她惊魂未定,只想看到刘藻。刘藻走近了,方才躲开的大臣们也纷纷围上来,几位将军去看那匹倒地的烈马,口中连连赞道“陛下好箭法!好力道!”   血浸湿了马的鬃毛,它倒在地上,还未彻底断气,不住地抽搐,看上去十分可怖。刘藻也不知自己方才哪儿来那样大的劲道,回想起来,也不知是如何射出那枝箭的,仅仅数息,那一段记忆便似被挖去了一般。   她的目光紧紧黏在谢漪身上。数名文臣围在四下,关切地询问伤势,与丞相交好的大臣自也识得谢文,吩咐道“快将你姑母扶入大帐。”   嘈杂的言语此起彼伏,生生地将阻挠在她们之间。刘藻看到谢漪,衣衫染尘,却没有什么血迹,稍稍放心了些,她欲走近再看得仔细些,便与谢漪的目光对上了。   刘藻突然惊醒,四下俱是人,她关切太过,怕是会引人生疑。   她又险些忘了。刘藻怕谢漪责备,便不敢与她对视,止住了脚步,与四下道“快召医官来,就近寻一处营帐。”   大臣们连忙退让,留出一条道来。   谢文小心地扶人,谢漪借力起身,却觉左脚脚踝痛楚难当,方一使力便是锤心刺骨的疼。   刘藻见她神色不对,忙问“怎么了?还有哪处伤着了?”   谢漪疼得说不出话,谢文一看谢漪使劲的动作与身形,便猜出了大概,道“必是腿上也有损伤。”他说罢,抬头道“快寻一担架来。”   臂上骨上尚可,腿上有伤,便不能行走了。   既是春蒐,为防有人受伤,一应物事俱是备好的。不多时便有医官赶来,将谢相挪回帐中。   丞相乃群臣之首,受此惊吓,自是大事,大臣们也一并跟到了营帐外。刘藻见他们人多杂吵,怕搅扰了医官看伤,便将他们拦在了门外,令他们暂且散去,只自己入内。   谢文也算是谢漪带大的,孺慕之情,可想而知,侍候在侧,与侍候母亲无异,唯恐有分毫不周致。   医官查看伤势,谢文不时询问,他本就懂一些,问的都在点子上,医官也不敢不尽心,自然有问必答。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刘藻便像是被排除在外,像个外人般,只能看着。   “多谢陛下关怀姑母,臣铭感五内。”谢文问明白了伤势,方想起皇帝还在帐中,上前恭敬道。   谢漪听他这话恭敬客气,却是将陛下作了外人,忙望向刘藻,刘藻果然连目光都黯淡下来,仿佛此地是没有她这外人一席之地的,连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摆。只是她终究还是关心她的伤势,听了谢文的话,仔细地询问医官“伤了几处?如何医治?”   医官回道“丞相右臂与脚踝都伤到了骨头,得正骨之后,敷上草药,等骨头长好。”   因无性命之忧,医官显然并不紧张,刘藻却听得心惊胆战,想着这该多疼,心都揪到了一处,恨不得能够以身相替。   接下去便是救治了。   谢文见她还留着,便道“此处有臣看着便是,陛下且回去歇着。”   刘藻摇头“不急。”她看了眼谢漪,像是解释一般,道“丞相于朕,如肱股之于身,不亲眼见丞相无事,朕不放心。”   话已至此,谢文自不好再赶人,只好由她留下。   正骨由医女施行,榻前竖了张屏风,谢文毕竟是男子,回避到了屏风之外。谢漪强忍着痛意,未曾出声,刘藻却宁可她喊叫出来,不要一面经受痛楚,一面还要忍耐。   可她偏偏却帮不上什么忙,她不能代替谢相受苦,也不识得什么止痛良方,刘藻心如火焚。   医女见惯了生死伤病,自不觉得如何为难,只尽力医治便是。刘藻看她的手法,每见她使力,每见谢漪瑟缩,都忍不住别开脸去,不忍心看。   谢漪在剧痛间,望向她,看到她眼中强忍的泪花,便想摸摸她的脸,要她别担心。可话语却只能留在心间。   直至终于正完了骨,敷好了伤药,包扎好。医女便退下了。屏风也撤了下去。   谢文回到床前,尽心侍奉。   刘藻也寻不到什么由头留下,她看了看谢漪,又看了看谢文,心中几度徘徊,终是转身而去。   恰好药煎好了,医女送了进来。刘藻与她擦肩,她行至帐门口,回头看去,谢文接过了药碗,先搁到几上,将谢漪稍稍扶起一些,而后重新端起药碗,侍候她用药。   这本该是她来的。刘藻想,照料谢相的本该是她,侍候用药的本该是她,多谢他人关怀的,也本该是她。   刘藻看了片刻,缓缓走开。   她回到大帐,先召了养马的官员,问责惊马是何缘由。官员闻说惊马之事,早已去查了,然而只一两个时辰,如何查得出来,被召来御前,又惊又怕,颠来倒去的,也只能说一些,“马是大宛马,日行千里,性烈,平日喂养皆甚细致,从无懈怠”的推脱之语。   刘藻哪里肯听,将他下狱,派了一名精通查访的大臣去查,必要查个明明白白方肯罢休。   她的心挂念着谢漪,将大臣们都遣下去了,便靠在榻上,想的都是谢相好些了吗?谢文能照顾好她吗?   她渐渐地有些茫然,其实她也曾有过能与谢相光明正大地相处的机会的。当年若不是她偏要勉强,她们便是姑侄,她也能借这名分,亲近谢相,眼下照顾谢相的,便是她了。   可她偏偏不愿,近些年来,还刻意淡去她们姑侄的名分。   刘藻忽然害怕,她们如此生分,一年二年,谢相兴许便会忘了她们其实相爱。到头来,她终是一无所有。   “陛下。”胡敖捧着一方正的匣子上前。   刘藻望向他。   “药材寻来了,可要送去丞相那里?”胡敖禀道。这回来上林,宫中也备了不少药材,皆是止血活肉的好药,刘藻一回来,便令他去寻了。   见他将药都找了出来,刘藻立即道“快去。”   “诺。”胡敖退了下去。   天渐渐暗下。营地中不时有夜巡的宫卫穿梭帐间,篝火映着帏布,火影随风晃动。刘藻躺在床上,辗转许久,她闭起眼睛,辨认宫卫每一回经过她帐前的间隔。待辨明后,她寻到一处最大的空隙,披上外袍,潜了出去。   丞相的大帐不远。   帐外一片寂静,只篝火不住闪动,夜已深了。   刘藻快步行至谢漪的帐前,左右看过,确认无人,掀开帐门走了进去。   帐中有一名守夜的医女,映着一盏烛灯,趴在几案上,睡得正熟。刘藻绕过她,行至床前。   谢漪疼得无法入眠,手腕脚踝上了药,却越来越疼,毫无舒缓的迹象。她听到响动,睁开眼来,见是她,毫不意外。   刘藻料到她还醒着,见她睁眼,弯身轻抚她的鬓角,谢漪的脸色依旧毫无血色,发髻也乱了,她看着刘藻,像是看不够,她们有多久,能这般无外人阻隔,好好地看一看彼此了?   刘藻的手指从她的鬓角,滑到她的唇上,她俯下身,亲吻她的双唇。柔软的嘴唇,本该熟悉的气息,却已陌生得像是第一回 那般。她像是发了疯,要将谢漪的味道完全与自己的融为一体,吻得又急又深。   直至她们都喘不过气来,刘藻方才松开。谢漪的嘴唇都红了,刘藻轻轻地抚摸,自责鲁莽,可不一会儿,心却又回到了孤寂时,回到她与谢相对面却疏离时。谢漪察觉她的走神,唤道“萌萌。”   刘藻回过神,看到了眼前的谢漪,她不知为何,唤了一声“姑母。”   谢漪身子一僵,探寻地凝视她的脸庞,像是想看到她的心中去。 第105章   刘藻有再多不安茫然,也不至于此时说来,使得谢漪不得安心养伤。可她又着实难受,唤了声姑母,便生出无限的委屈来,有些自责,又似抱怨般地说道“我总也不能行事周致。倘若先前,我不曾忌讳,也在人前唤你姑母,今日便可名正言顺地照顾你了。”   谢漪闻言,提起来的心便放了回去,又细观刘藻的神色,见她果真只是恼怒于凡事不得两全,而非生出退却之心,竟是大松了口气,温声安慰道“若是你在人前也如文儿那般侍我为姑母,我们将来便益发难了。”   刘藻也知这道理,可人处于其中,又哪能如此理智,总想事事都好。她在榻前的地板上坐下,伏在谢漪的枕边,谢漪的左手贴着她的脸颊。   她是在羡慕,能不必遮掩,光明正大的相处,哪怕只是姑侄。谢漪的指腹渐渐抚摸到她的眉宇间,与她轻声道“幸而有你,否则我恐怕要丧生马蹄之下。”   若非刘藻射出那一箭,铁蹄之下,恐难生还。   随她这话,想起当场的惊险,刘藻也是后怕不已,带着怒意道“那马惊得可疑,我非查个明白不可!”   她一发怒,眉眼间倒少了几分沉郁,生动了许多。谢漪看着便微微地有了笑意。她脸色还是煞白的,这一笑更显虚弱。   刘藻见了心疼,道“太医令入夜便至上林,只是我想你已歇下了,便令他先与医官讨论伤情,明日再来诊视。”   上回手臂受伤,是太医令医治的,谢相的状况他最清楚,刘藻便将他召了来。谢漪道“也好。”   刘藻想到谢漪坠马,想到她白日处理伤处时所受痛楚,不免又恨自己无能,只能旁观,帮不上忙。   “胡敖送来的药材,可用上了?”刘藻问道。   谢漪哪里知晓,她疼得昏昏沉沉,这时方好一些,医官用药倒是向她禀过药方,只是她全然不曾听入耳。但闻她询问,谢漪仍是道“用上了,有两味药还派了大用场。”   刘藻轻轻道“那便好。”   身上的伤疼得不得入眠,可不知为何,与刘藻说了几句话后,不知是药性上来,抑或她在使她安心,困意竟漫了上来,渐渐淹没了疼痛,谢漪努力强撑,许久不曾与刘藻这般相处,她想多看看她。   “我看过药方,医官往其中添了一味安眠的药材,说是助你入眠,减轻痛意,你困不困?”刘藻的声音落入谢漪耳中,有些模糊起来。   谢漪道“尚可。”   刘藻还未发觉谢漪已在半梦半醒之间,担忧问道“可是疼得睡不着?”   谢漪摇了摇头,刘藻还欲言,谢漪抓住了她的手,刘藻微怔,闻得谢漪道“萌萌,我也害怕。”她的声音渐渐轻下去,“我也心急,我亦在等。”   她方话尽,便沉沉地睡了过去。睡前握住了刘藻的手,睡着了,也抓着她的手指,不曾松开。   刘藻便坐了起来,看着她的手,想着她方才三句简短微弱的话语,怔怔的,似干涸了一冬的河床,从地底渗出温润的清水,没过她的心田,有久旱逢甘霖的欣喜,也有酸酸麻麻的难受。   我也害怕。我也心急。我亦在等。我与你是一样的。   刘藻这时方意识到,半年疏离于谢相而言,有多煎熬。她还在坚定地等,等她们能不惧人言,并肩携手的那一日,而她却展现出生疏退却的姿态。那时谢相该多无措。   可她却从无一句责备,忍受着她的冷漠。时常来寻她,试图使她知晓,从始至终,她都未走开。可她却陷于自怨自艾,时刻纠结于她们间的距离。   她往日总觉得,她们差上十来岁,也没什么,她不惧年华老去,甚至还想过上数年,岁月在谢相身上留下的痕迹,必然使她更为动人。可她却极少想到,她们间的差距,谢相的坚定果敢,她的幼稚肤浅,使得谢相多么疲惫。   刘藻守了谢漪一夜,趁夜而来,不等天亮便离去。她走时谢漪还未醒,守夜的小医女也睡得极沉,毫无动静。刘藻踏着凌晨的星辰,回到帐中,胡敖急忙赶上来,道“陛下可回来了。”   丞相帐前的守卫,是他奉命支开的,都支了一夜了,再过一刻钟便是换班的时候,那时可就再也遮掩不下去了。   刘藻到床上躺下,困意全无。与去前相较,她的心无比地坚定起来。   谢相也在等,她不能使她空等。   待谢漪醒来,榻前自然无人。她是被伤口疼醒的,睁眼之时,天还未亮透。医女捧了朝食进来,见丞相望着榻前,上前道“丞相,当进些吃食了。”   谢漪收回目光,欲起身坐起,一使劲便挣到了伤口,剧痛侵袭而来,谢漪险些痛呼出声。她拧紧了眉,等那一阵痛意缓过去,医女也忙搁下碗盏上前,扶着她坐起身,倚靠在迎枕上。   她着实没什么胃口,然而总不能一直让腹中空着,便勉强咽下半碗粟米。用过朝食,谢文来了,正好侍奉她用药。药还未饮尽,刘藻领着太医令入帐来。   谢文忙放下药碗,起身行礼,谢漪也道了一声见过陛下。   刘藻看了药碗一眼,其中还剩了半碗,便道“先侍候丞相用药。”   谢文道了声诺,复又端起药碗。   胡敖取了一张坐榻来,置于榻前三步之遥处,刘藻坐下了,静待谢漪将药服下。   一时间,帐中虽人多,却不闻分毫声响。至药尽,刘藻抬了抬下颔,太医令见此,趋步上前,为谢漪诊脉,又探看了伤处。   刘藻看得心焦,待他诊断毕,欲问,却被谢文抢了先“君侯伤势如何?”   太医令先朝皇帝与丞相施了一礼,而后回道“幸而未伤及腑脏,故未动摇根本。”   此言一出,谢漪还未如何,刘藻便大松了口气,问道“仔细些说。”   太医令道了声诺,继续道“只是丞相上回的伤,虽痊愈,但究竟伤到了骨头,成了隐患,今番复又伤骨,愈合起来难免吃力,恐有遗症。”   谢文一急,正欲开口,刘藻已坐直了身,问道“什么遗症?”   “不可持重物,天况转阴会作痛,冬日更是不能冻着,受不得分毫寒冷,更不可多行走……”太医令仔仔细细地罗列。   刘藻每听一句,面色便阴上一层。谢漪觑她容色,待太医令语尽,坦然笑道“人一老迈,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痼疾,我也不过是早了几年,不值得费心。”   刘藻看了看她,又望向太医令,道“卿寻几名医官,一同照料丞相伤情,今后便常驻相府,不论何人来请,都不必理会,只需照顾好丞相即可。”   谢文大感震惊,太医令是太医署中医术最高明的医者,且还统领着众多医官,他都到相府住下了,那宫中需医者时,用谁?总不至于让皇帝用次一等的。   他忙望向谢漪,欲寻指示。姑母眉目平静,只是看着陛下,瞧不出什么暗示,他略一思索,正要出言婉拒,便见皇帝正对着姑母,郑重道“朕,与大汉皆离不得丞相,恳请丞相,千万保重。”   她正对着丞相,又是跪坐,一手按在悬在腰间的剑柄上,一手端正置于身前,那身姿态,近乎庄严。   谢漪微微倾身,恭敬道“臣不负陛下,不负大汉。”   皇帝深深地凝视她,面容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忧虑。   刘藻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将分寸克制在君臣之间,上心却不黏腻。谢漪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少年人如身披彩翼的凤凰,生于烈火,长于长空,好华彩,好光明,好嘹亮的歌,好锋利的剑,厌恶一切阴霾与藏匿,若爱一人,必得光明正大,执手于人前,不惧人言,不知妥协。   然而为她,刘藻学会蛰伏于阴暗的角落,且安于无边无际的等待。   谢文侍奉过汤药出帐,却见皇帝仍在帐前。他不由惊讶,上前见礼。   刘藻正望着远处。丞相坠马,不少将士皆在议论,羽林与细柳营俱是京中大军。军中郎官多出身侯门,与朝臣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丞相坠马,疑云重重,他们自是少不得四下打听。   唯有一处军容齐整,纪律严明的,是边军。   刘藻正是在看他们,闻得身旁响动,她转过头来,淡淡一瞥,道“汝岁数已老大,竟还依靠姑母度日?”   谢文与其余几名从兄弟是一直留在相府的,或进学,或入仕,依靠着相府度日。其时宗族之间,无不守望相助,依靠长辈提携,乃是应有之义。然而皇帝这一说起,却使谢文羞红了脸。   依靠姑母度日,而无分毫建树,确实有失男儿气概。   他二人年岁相仿,前几年还差不了多少,如今在刘藻面前,谢文尚且心计浅薄,刘藻瞧上去倒像是他的长辈一般,见他脸面涨得通红,笑了一下,又将目光落到边军身上,道“你志在军中,却裹足于长安,纵有什么才能也不得施展。”   谢文顺着她的目光一看,惊喜道“陛下!”   “接下去数年是建功疆场的好时节,你去准备准备。”   谢文抱拳,高声道“诺!”满面喜色地退下了。   刘藻看着他走远,回头望了眼帐门,举步而去。 第106章   出了这样的事,行猎自是中止。刘藻率朝臣,回到未央宫中,格外厚赐了边军,也嘉赏了羽林与细柳营。   虽皆有赐,却有分别,大臣们见皇帝对边军青眼相待,猜测陛下欲用兵边境,各自都有了些打算。   刘藻派人追查丞相坠马一事,将与之相关的官员里里外外都查了个遍,最后查出,是烈马染恙,连日无食欲,因是大宛进贡的宝马,马监恐上禀受罚,且又仅是小恙,无食欲而已,并无其他病症,便瞒了下来。   刘藻看了底下禀上的结果,气得将那马监与一干官员全部夺官下狱,下诏将马监斩首,其余官员皆流放。这罚得可谓极重,有大臣欲求情,刘藻怒道“这是出了事,败露了,焉知其平日无懈怠渎职之时!”   她如此恼怒,底下自也不敢再言。唯李闻愈加不悦,以为皇帝是恼恨丞相受伤,故而不止杀马监,还将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部驱逐以泄愤。不想隔日,在府中卧床养伤的丞相毫不避嫌,连夜写了道奏疏呈上,举荐一名堪比伯乐的相马人。   皇帝当场便准奏,令人立即将人请入京来,委以重任,并令人举荐官员,填补空缺。   李闻这时才看明白,与其说陛下在泄愤,不如说她是趁机在驱逐尸位素餐之辈,招纳堪用的贤士。匈奴是马上民族,对其用兵,马是重中之重,自然不能轻忽。马监连贡马都敢轻慢,而底下吏员无一人上告,可见那一窝子里里外外都连成了一线,已是烂透了。与其整顿,不如上上下下统统换了。   谢相懂她的用意,连夜拟了奏疏呈上来。且看她当场便能举荐出贤士,便知她早与陛下想到一处去,在这上头下功夫了。单这与陛下的默契,朝中便无一人可及。   李闻也不得不服气。心下好生遗憾,丞相为朝廷,当真尽心尽力,对陛下也无半点不用心,倘若她们仅是君臣,自然是一段佳话,可偏偏却又生出一段孽情来。当真可惜。   这样一想,李闻对谢漪更添不满,陛下受情意蒙蔽,谢相不知劝谏回避,反倒放纵迎合,可谓糊涂。   他是怎么想的,刘藻半点不放心上。当心境转变后,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   谢漪在家中休息了一月,期间,刘藻令人将奏本公文全送去了相府,经由丞相过目,再呈入未央宫。她还亲去探了一回病。这回并未着便服,而是摆了仪仗,光明正大地去。   说起来,相府她去了无数回,如此不避耳目,还是头一回。   谢文告了假,在家中侍疾。刘藻见他寸步不离,便道“朕有事与丞相商议,你且退下。”   谢文望向谢漪,谢漪微微颔首,谢文拱手道“陛下,姑母,臣且告退。”   刘藻听见这姑母二字便酸得很,待他走远,闷闷抱怨一句“就他懂事,晓得侍候姑母。”   谢漪看她一眼,但笑不语。   刘藻见左右无人,悄悄地挪过去,到她身旁,看了看她的手臂,问道“可好些了?”   谢漪道“再过上十余日,便可执笔。”   刘藻伸出指尖,在她手背上画了个圈,又轻轻点了点,问道“脚踝呢?”   脚踝伤得重,还得养上数月,谢漪道“也不疼了。”   刘藻每隔一日便得太医令手禀,自是知晓情况,见谢漪避重就轻,也不揭穿,道“再过一月,大军北去,我欲使谢文独领一军,往边城磨砺。”   谢文好武,且很能沉得下心,钻研兵法,刘藻打算与他个展露头角的机会。倒是谢漪,颇为踟蹰“文儿岁数尚轻,从未领兵,上来就独领一军,恐担不起这重责。”   于此,刘藻倒不担心,她是铁了心,要让谢文去挣着这军功的“选几名老将辅佐,必不会误事。”若他有真才实学,能领一军,这军功自然由他自己去挣,倘若不成,有几名老将在,也可将军功原原本本地奉上。只是若是后者,恐怕只能抬起一个花架子。   谢漪见她打定了主意,知是无从劝谏,且谢文也一心想在疆场上建立功勋,便不曾反对。   刘藻见说成了,微微显出笑意,稍稍舒展了身姿。她的身形生得颀长,舒展下来,瞧上去有些许慵懒,眼角挑起,带着女子方有的温柔气息。   谢漪看着欢喜,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庞,玩笑道“支走了文儿,陛下可是安心了?”   刘藻见被戳穿了心思,有些脸红,却仍正襟危坐道“他这么大了,总不好一直在你羽翼下。”她说罢了,又暗自在心中添上一句,谢相羽翼之下,唯有她能待。   谢漪一笑而已,倒没再逼问。   她们都知,刘藻虽不喜谢文总粘着丞相,但令他建功,并非只为支开他而已,还因谢家这一代,的确唯他最出众,他若无建树,谢家的权势便要断层了。以她们的境况来看,谢家还是久盛不衰的好。   刘藻还是想为谢漪多添一层保障。   她来了有一个时辰了,谢漪抬首望了眼日头,道“陛下该回去了。”   探病探上一个时辰,算不上短了,皇帝的仪仗还在相府前铺着。刘藻不大情愿,牢牢坐在榻上不肯起身,哼唧着道“再容我待一会儿。”   谢漪笑道“陛下再留下去,廷尉处恐又要痛心疾首了。”   刘藻一听廷尉,便不大高兴,淡淡说了句“理他作甚。”他还能翻出天来不成。他知道了,刘藻也不惧。李闻总还是要在朝中立足的,他守口如瓶,安守本分也就罢了,倘若宣扬出去,旁的不说,皇帝必会拿他出气。   故而李闻也只能暗自嘀咕不满,言语挤兑上两句,稍过火些都不敢做。   谢漪见她与李闻生了嫌隙,少不得劝她“廷尉无大过,陛下便不要怪罪他了。”李闻与寻常大臣不同,他是大臣之中第一个忠于皇帝的,且还有师生情分,自是不愿见她误入歧途。   刘藻还是不乐,道了一句“我难得来见,不要说不相干的人。”   谢漪哑然失笑,由着她又赖了片刻,方再催促她走。   哪怕想通了,坚定了,无畏了,扭转了心境后,仍不能坦然面对暂别。心中向往的,依旧是朝朝暮暮。   刘藻回了宫,坐着看奏本也好,躺下休息也罢,都不大安生,她合起眼便是谢漪的模样,一回相见,能使她回味许久,越回味越思念,越思念便越躁动。她独自躺在床上,又是这年少气盛的岁数,不免想念起与谢漪交颈相缠的时光,夙夜难寐。   谢漪在家中养了三月伤,到手能执笔便来上朝了。脚踝上的上好得慢,勉强可行走,却是钻心般的疼。刘藻特赐一辇,供她在宫中乘坐,使她免于行走。   刘藻封谢文为羽林中郎将,秩比二千石,命他执掌羽林。他既无军功,又无阅历,骤居高位,军中自是不服。偏生他出身显赫,又是皇帝钦点,众多将士纵使不服,也不敢过于放肆。   刘藻算着日子,眼下方三月,匈奴犯边多在秋收,还有半年可让谢文熟悉部下。谁知夏日未过,匈奴忽然劫掠边境,打了边军一个措手不及。   刘藻一面调兵遣将,一面心生疑窦。   匈奴犯边也是担了风险的,既有风险,自是竭力抢掠最多。二月之后,粮食满仓,秋高马肥,是抢掠最好的时候,往年匈奴也多选这个时节来犯。今朝怎地连二月都等不得了。   刘藻将疑窦说了出来,许多熟悉边事的大臣也觉其中怕是有什么内情。原本安分了多年的匈奴去岁骤然来袭,已是使人生疑,今次又有反常,塞外必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汉室君臣商议欲遣使往西域探听,然而一来大汉与匈奴言语不通,二来出了边关,举目便是黄沙漫天,草原戈壁,道途难寻,极易迷路。故而遍寻朝中,竟无一人能担此重任。   刘藻少不得气恼,又兼边城战事久无捷报,她面上不显,心中极为担忧,数日都不得好眠。   这日恰逢老夫人忌辰,刘藻往旧宅祭拜,遇上了同来拜祭的谢漪。   已过了半年,谢漪的伤都好了,只是阴雨天骨头胀胀地疼,有时还会肿胀。半年间她们虽再无单独相见,谢漪的境况刘藻都知晓,她一见她便道“听闻荆楚之地有神医,善治骨伤,我已遣人去请了,倘若顺利,这几日便能进京。”   要紧事这样多,一件件都是大事,忙且忙不过来,她却还分心到她的伤上。谢漪既感动又无奈。重伤落下的顽疾最难治愈,恐怕神医也束手无策。   刘藻信心满满,想是那神医的名头与事迹极响亮。谢漪不愿泼她冷水,笑道“如此倒好,我也派了人去打听何方有神医,不想还是陛下动作快。”   刘藻听谢漪如此言语,倒是担心起那神医不顶用,使谢相白白高兴一场。她口上不说,心中想的却是还得多派些人去寻,天下之大,总有能人,即便治不好谢相的顽疾,留在京中为谢相调养身子也好。   她倒忘了她们间体弱多病的是她,从来都是谢漪担心她病了累了,照顾不好自己。 第107章   既是偶遇,刘藻自不愿早早离去,谢漪也舍不得走,二人便在旧宅停留。   很奇怪,从前哪怕三两日不见,刘藻都会积下满腹话语,只等见了谢漪便与她说,然而今次,她便无那般强烈的倾诉欲望,仿佛只与谢漪待着便很好,说不说话倒不打紧了。   还是谢漪见她缄默无语,寻了话来与她说。   当下最大的事还是抗击匈奴。与武帝时倾一国之力与匈奴作战不同,如今往边疆的供给也就一国赋税中的十之七八,各方节俭些,就很周转得来,尤其是皇室,刘藻这两年日常衣食都降到了最低,省下钱来,都送去了军中。   谢漪在公事上一贯无私,这时到了私底下,不免就与刘藻抱怨“文儿去了这般久,只在三月前寄回一封家书,稍稍提了提战况,称还算应付得来。也不知是报喜不报忧,还是果真如此。如今三月过去,那边境况也不知变好变坏,当真使人忧心。”   上了战场,谁能保证必然平安?刘藻也不敢说大话宽谢漪的心,只好冷酷道“丞相养大的孩子,若连那点担子都挑不起,留着也是无用。”   她这话里,不止冷酷,还带了不少酸意。谢漪便望着她笑。刘藻被看得不好意思,有些别扭,又有些闷闷地嘀咕了一句“朕都无此殊荣。”她可没有长在丞相跟前,时时受她照拂,日日听她教诲。   “可我在你身上倾注的心血,要比在文儿身上多得多。”谢漪道。   刘藻一听,觉得将谢文比下去了,她还是谢相最喜欢最疼爱的那个,又展颜欢笑起来。   看着是成熟稳重了,却还是喜欢抓着细枝末节来与旁人较高低,还是幼稚。但谢漪并不觉失望,反倒想陛下常日埋头于案牍,为边军之胜负,为苍生之福祉操劳挂心,已是够辛劳了,能在她面前轻松无矫饰,得片刻安闲,倒是好事。   谢漪与刘藻倾吐了对谢文的牵挂,刘藻也与她倾诉烦心事。   “武帝有博望侯,三出西域,勾连各国,我却连个能出关去瞧瞧匈奴动向的人都没有。”匈奴异动,必然是关外出了什么事,这是众人都认定的,可偏生怎么都寻不出一个能为她去打探周详的人。   满朝君臣近日都在为此事忧心,谢漪哪里不知,她此前也无良策,但到了这里,却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出使西域,道途劳苦,故而众人所想皆是身在壮年之人,能受风沙侵蚀之人。谢漪到了旧宅,在老夫人的灵位前上了香,猛然间顿悟,壮年人中无此人才,老人家中有啊。   她与刘藻道“有一人,能为陛下效命。”   刘藻眼睛一亮,急问“谁?”   谢漪道“关内侯苏武。”   刘藻大喜过望,苏武在武帝时出使西域,被匈奴抓获,囚于北海牧羊,匈奴放言,除非公羊产子,否则绝不放人。他多年无音讯,朝中皆以为他已遇害,苏武却牧羊十九年,志向不改,一心向汉。直到昭帝时,再度使人出使匈奴,方知他尚在人世,将他带回大汉。   关内侯这爵位,还是刘藻即位后封的。只因苏武年岁大了,日常不出现人前,她竟也没想起此人来。   “苏君在匈奴十九年,对匈奴定然了如指掌。”刘藻喜道,她看了眼天色,今日是来不及了,便道“我明日一早,便亲自登门。”   谢漪道“陛下对他有厚恩,苏武定会帮陛下这忙。”   早前梁集与太后乱政,苏武之子投在梁集门下,后梁党覆灭,苏武之子按律当斩,且还殃及满门。刘藻听闻苏武的事迹后,很是敬佩,不仅赦了苏氏门庭,连苏武之子也未斩杀,只囚于牢中,倘若哪一日大赦天下,苏武再行奔走,兴许还可获释。如此可谓厚恩,苏武对此极为感激,时常与人赞叹皇帝的仁慈。   有这一桩,苏武必会竭力效忠。他年近八十,要他再度出使自是不能,但大汉绝不乏勇敢血气的男儿,此前无人担任,只因不识匈奴言语,不知关外风情。有了苏武,可选拔一批勇士,交与苏武教导,不出三月,便能培养出一批使节来。   解决了一件大事,刘藻身心通畅。谢漪见她高兴,自也欢喜。   日头西渐,已是黄昏。   谢漪见时候不早,正要告辞,刘藻却拉住了她的手,期盼道“我们在此留一夜。”   她微凉的手像是忽然间变得火热,使得谢漪的心也跟着滚烫起来,她看了眼刘藻,触上她希冀的目光,面色微微发红。刘藻以为她是担心为人所觉,忙道“我们先前,也常有外宿,并无人察觉,偶尔一回,不要紧的。”   谢漪思索片刻,终是点了头。刘藻比听到苏武名字时更为喜悦,拉住了谢漪的手,便不放开,与她道“我、我想你想了许久,每夜都辗转难眠。”   谢漪也想她,但她纵是被思念埋没,也说不出如此称得上露骨的话语,只微微转开头,低声道“嗯。”   刘藻想,今夜是她们的。光是想一想,都使她周身都如置火中,从心口蔓延出滚烫的燥热,她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谢漪的嘴角。谢漪吓了一跳,她们太久没有亲密,光是这样轻轻一吻,已使她心跳紊乱。   刘藻察觉了她的紧张,指腹轻轻地在她的腕心,沿着她的脉搏,来回轻抚,使她渐渐放松下来。   谢漪被她安抚,靠在她的肩上。刘藻低首,看到她的脸侧,耳朵与颈,依靠着她的谢相格外柔弱,刘藻觉得像是拥有了便是要将她的天下都夺走,也要好好保护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将脸颊贴在谢漪的发上。   相依许久,谢漪方直起身,轻声道了一句“真失礼。”   虽是黄昏,但天还亮着。   她说这话时,脸尚微红,语气也无责备,多的是婉转缠绵,使得刘藻愈加心动。   旧宅一切都有,房舍是日日有人洒扫打理的,内里摆设也俱完好,只缺了米粮。皇帝在此,自不会让她饿着。胡敖得知陛下与君侯要在旧宅留宿,忙使人打点食材。   这一年来,刘藻与谢漪虽不常相见,可她们的心贴得更近了。胡敖是皇帝最倚重的内宦,自然熟知皇帝心意,故而不知何时起,私底下跟着相府的人,改称谢漪为君侯,也将她视为主上。刘藻第一回 听到,当面没说什么,隔日便升了胡敖的官阶。   随着年岁增长,她的气质也越来越沉厚威重,刘藻也不得不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肆意赏罚,也只有遇上与谢漪相关的事,她方会生出任性,不愿顾虑大臣与百姓的想法。   她们步出房门,便见外头飘雪,不是纷纷扰扰的大雪,而是轻轻柔柔的小雪,在日头的余光下,漫天飘落,自由自在。庭前的树,枯草,与白石在雪中都有了另一番意境,尤其是那一树梅花,像是与雪融为一体,唯有暗香能区分。   今日小雪。   小雪这日雪满天,来年必然是丰年。   二人心下宽慰,想着明年又有好收成,不论是运往边城的军粮还是百姓家中所食,都可宽裕些。   刘藻见那树梅花开得极好,抬起衣摆,快步跑了出去,谢漪来不及拉住她,便见她穿过满庭院的雪,来到梅树下。   梅花盛放,晶莹的雪落在叶上,花瓣上,更添纯粹,刘藻转头,与谢漪一笑,挑了一枝最好的,伸手折下。   雪越来越大,渐渐地堆积起来。庭前石阶已有了薄薄的一层。   谢漪望着她跑远,又看着她回来,提心吊胆的,唯恐她滑倒。直到她回到身前,稳稳地将那枝梅花奉到眼前,谢漪方显笑意,接了过来,细细地观赏,眉眼映着梅花,俱是温柔。   刘藻不由自主地来住了她的衣角,谢漪察觉,将目光转到她身上,淡淡一笑,为她拍去肩上的两片残雪。   接下去她们便一直在屋中,开了朝向庭院一侧的窗,坐在窗下观雪。胡敖见初雪,也特令置了火炉在房中,又送去一壶美酒,搭几样佳肴,温在火炉中,好让二人随时享用。   终年忙碌,也只得这一日安闲。刘藻看了会儿雪,便看起谢漪来。谢漪仍是望着外头,初雪仿佛格外洁白,覆在树上,还看得到树枝的颜色,却也无损雪的白净。   酒温得正好,醇正飘香。刘藻饮了两杯,热意便自腹间蔓延至全身,熏熏然已有醉意。她醉后一贯是不闹的,只隔着矮案,抓着谢漪的手,呆呆地望着她不说话。   窗外初雪犹在,美景却已失色,二人早已无心观赏。谢漪被她的目光看得心软,问道“陛下醉了?”   刘藻摇摇头,她醉后方能任由潜在的委屈蔓延,想着下一回再这样与谢相相对,会是何时?这样一想,她的眼睛便有些泛红。谢漪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走过去,将刘藻抱在怀里,抚摸她的鬓角,耳朵,与后颈,亲吻她的头顶,眉心,与双唇。   她少见的主动,刘藻情动不已,伴着酒意,将她抱到床上,解开她的衣带,谢漪勾住她的脖子,与她紧紧地贴在一起,二人交颈相缠。   起先刘藻唤的还是谢相,渐渐地就成了漪儿,一再撩拨谢漪的敏感与脆弱,使她喘息呻吟,看着她为她沉浮在欲望中。   刘藻的心被填得满满的,谢漪的目光漫着水雾,迷蒙隐忍,在触上她的眼睛那一刻,又充满爱意。 第108章   点了一夜的炭火不知何时已熄灭了,室内余温恰好,既不会冷,也不觉干燥,暖得恰到好处。   谢漪尚在睡梦中,靠在刘藻的怀里。刘藻已醒了,在她的眉心轻吻了一下,又觉不够,这样的一吻并不足以使她满腔的爱意有所寄托。她与她更靠近了些,直到能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声,方觉好一些。   冬日的窗纸是重新粘过的,用了帛中上品,既透亮又结实,将寒风阻于窗外。刘藻便看着窗外渐渐泛起亮光,从黑夜至黎明。   她今日得早起,去登苏武之门,于是她便暗自祈求天亮得慢一些,好让她多与谢漪待一会儿。   谢漪睡得很熟,她一只手搭在刘藻的腹上,手心舒展开,贴着刘藻的衣衫。刘藻一面望着窗外,一面将手覆到谢漪的手背上,无意识地与她十指交缠。谢漪大约是真的累着了,一点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天光大亮,刘藻不能再拖了,有些懊恼又带着不舍地起身,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袍,将自己打理齐整了,方回到床前,轻声唤道“谢相,醒一醒。”   谢漪被唤醒,睁眼之时,水雾迷蒙,待看到她身前的刘藻,眼中的迷蒙渐渐散去,清醒过来。她光是看着刘藻,脸都有些泛红,装作镇定地坐起,还未开口,领口便随她坐起散开了,露出胸口上的点点红痕。   刘藻的目光被吸引,愣愣地看着,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萌萌。”谢漪抿唇道。   刘藻被惊醒,忙挪开目光,唇角却不由自主地上扬。谢漪显然是不自在的,又甚无奈刘藻在这事上的大胆,她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将领口合好,偏生刘藻又笑得傻乎乎的,一看就知她在想什么。   谢漪叹了口气,道“可都打点好了?”   刘藻点点头“这就去了。”   话语一出,脑海中的点点旖旎都消散不见,刘藻倾身,靠上谢漪的肩头,温声道“好好保重。”   谢漪摸了摸她的后颈,道“陛下亦然。”   刘藻无声地在她肩上依靠了片刻,直起身时,眼眶泛红。她转过身,道了一句“那我去了。”便不敢再停留,飞快地推门而去。   谢漪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昨夜温存之后,只余一人的房里显得格外寂寥。   刘藻至门外,车驾已备。每与丞相分离,陛下的心情都不好。胡敖低着头,不敢直视圣颜。刘藻面色冷硬,强行忍耐,方不至于回头。她登车坐定,心下不住地想,谢相独自留在房中会是什么心情,是否也觉落寞不舍。   她越想越觉牵挂,却又不得不重振精神,将思虑转到朝事上去。   苏武是忠良之辈,自有风骨,朝廷用得着他,纵使只是一道诏书,他都会万死不辞,更不必说皇帝亲自登门。他身子骨健朗,年近八旬的人,行走起来,步子仍旧稳稳当当的,听皇帝说明了来意,苏武叹道“国家太平了这些年,朝廷与关外往来自是少了。商贾中倒有些出关行商的,对关外诸国颇有了解,可他们最是滑不留手,靠不住。”   苏武在这上头见地很深,他信不过商贾,早年他在北海牧羊时,曾有一个过路的行商,他请那人将他尚在人世的消息带回大汉,那人口上答应,后来却又食言,使他翘首以盼数年,终至心灰意冷。   刘藻也是这个意思,要商贾配合是可,但全部依赖他们却是不必。   “有卿公心体国,朕无忧矣。”刘藻笑道。   阵前还在僵持,匈奴来势汹汹,说什么都不肯撤兵,且还学会了谨慎,不再莽进,如此一来,这仗倒是更难打了。刘藻欲遣人出使西域,不只是看看西域出了什么大事,也是想与他国合兵,好来一个前后夹击,将匈奴彻底歼灭。   苏武慨然道“陛下用得上臣,臣自不敢辞,唯有尽心报效。”   有他肯效命,至少不至于束手无策了,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头。   刘藻回宫,特下令取道旧宅前。途径旧宅之时,她掀开窗帘张望,门前空空,相府的车马甲士皆已不在,谢相也离开了。   刘藻抬手按住胸口,闷闷的,极为难受。   还要多久,能不能再快些,让她们不必如此分离。   明明时常相对,却只能假作君臣。   回到未央宫,刘藻立即命人去选取数十名壮士,得是体魄强健,头脑机敏之人,最好还是在朝中任职,能读会写,知晓些边城境况的官员。   这样的人,本就对边境情形有些了解,只需跟随苏武学上一两月,便可持节出塞。   底下的大臣得此诏命,因有体魄强健一条,便将目光对准了军中,择取十余名二十上下的郎官。其余名额则在朝中选取,中选之人多出身将门,家学渊源。   刘藻看了名录,挨个查看了过往履历,还算满意。出乎她意料的是,韩平竟毛遂自荐,也欲同行。   塞外苦寒自不消说,这一路去奔波劳累,风餐露宿都是轻的,故而选取的多是体格健壮的男儿,韩平岂能不知。她因才思敏捷,且行事妥帖,颇受重用,众人皆惊讶,不知她为何要去争这苦差事。   她也算是皇帝的人。主理此事的大臣不敢擅专,将名字报到刘藻的案上,刘藻召了她来一问,倒也明白了她的心思。   世上有才干之人何止千万,她运气好,入了京,受重用,可接下去便不那么顺畅了。   刘藻见她有心挣功劳,也未阻止,她若损在关外,便是她好高骛远,怨不得旁人,她若能得功而返,朝中自是重酬。   除韩平外,也有不少欲趁此机会出头的人,可惜都非良才,不得中选。   京中进展颇佳,不止使节有了,皇帝还四下调运粮草,源源不断地朝边疆运去。   边城那边也大大小小打了三场仗,竟是各有胜负。匈奴仿佛转了性,一改往日粗犷的打法,既不冒进,也不后退,宁可僵持。谢文斩获敌首十余,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劳。自谢漪说了最关心她,刘藻便自觉将自己摆到长辈的位置上来,不再与谢文吃醋,且还在心中给他一笔一笔都记下了,只等他得胜回朝,便厚加封赏。   如此忙碌起来,倒没什么,一得闲暇,刘藻便无法停歇地想念谢漪。想得狠了,心便想被挖空了一般,有时半夜醒来,辗转不得入眠,她遣退宫人,提一盏灯笼,独自前往椒房,在殿中或捧一卷竹简,或在状态前一遍一遍地翻看谢漪用过的妆奁,仿佛如此便可有慰藉。   她学会将承诺、不安与想念都潜藏在心底,故而谢漪不知她辗转难眠的夜是如何度过的。   谢漪也会想念刘藻,都在京中,隔得仅是一道宫墙,却如同天堑一般。与刘藻总在夜深人静之时思念不尽不同,谢漪最挂念她的时候,是她们相对之时。   或在大朝的正殿之上,或在宣室殿中,四下总是许多不相干的大臣,谢漪站在殿下,刘藻端坐上首,四目相对,又竭力克制心动,云淡风轻地挪开。   谢漪不知她自己是什么模样,可是她的萌萌显得那般可怜,她越是什么都不显露出来,她便越心疼,总想能将她抱到怀中安慰。   刘藻寻来的神医很有本事,为谢漪看过,谢漪的伤处有了好转,刘藻很高兴,将那神医任为医官,使他留在京中,常驻相府。   李闻是知晓她们关系的。说来也怪,纵使君王无情,李闻得知她二人私情之时,便断定二人是真心,竟从未想过陛下兴许一时起兴,长久不了。   毕竟谢漪那样的人,一旦动了心,哪能轻易改变。   幸而陛下还算知道分寸,谢相也有气节,并未趁机媚上,方不曾酿成大祸。然而即便不见皇帝与丞相如何接触,李闻也仍不安,他总觉以陛下的性子,不该如此安静,且陛下仍旧不肯立皇夫,不论谁劝皆一笑置之,既不听从,亦不动怒,却是油盐不进。   果然,不到一年又出了大事。   使节出关,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查明,原来是草原有异邦崛起,匈奴难以为敌,吃了大亏,方才又转回大汉。不止如此,韩平还将大宛、月氏等小国的使臣带回长安,与大汉结成同盟,一同出兵抗击匈奴。小国无甚兵力,不过是场面上壮声势之用,主要还是要大汉来挑大梁。   然而那万国来朝的场面的确好看,仿佛诸国都奉中原为宗主,大汉气象,磅礴万千。   刘藻便流露出征服西域的野心来,使臣们一走,她忽在朝上提起,欲率兵亲征,亲自平匈奴,定西域。   群臣大惊失色,皇帝亲征,且不说打不打得胜,单是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便是数以千百倍计。这两年仗打下来,虽称不上伤筋动骨,但也绝不容易。陛下再一搅和,即便最终使得诸国臣服,也是得不偿失,自伤筋骨。   大臣们连忙劝谏,奈何皇帝兴致方起,下定了决心,必要荡平西域,彰显中原气度,任谁去谏,皆充耳不闻,反倒一个劲地催逼大臣们去准备。   群臣心中苦,陛下明明很英明的,既不乱造宫殿,剥削百姓,也不宠信佞臣,残害忠良,她还很勤政,不论是边关战事,还是民生疾苦,都放在心上,但有举措,也多是宽仁爱民之举。   可分明事事英明的陛下,怎地突然就显出穷兵黩武的迹象来,如此势态,天下可经不起几年折腾。   大臣们好不忧愁,却偏生谁都劝谏不了,他们再三商议,纷纷来寻李闻,李闻是帝师,他说的话,陛下总该能听进去两分。李闻心中更苦,陛下若肯听他的话,恐怕皇子都有好几个了。   陛下只听得进丞相的劝。偏生这话,是说不得的。李闻只得装作深思熟虑,道“事关重大,我一人恐怕难以成事,还得请丞相同行。”   大臣们一听,也觉有理,上回议谥,便全赖丞相,说服了陛下。 第109章   春日潮湿,伤处肿胀作疼,又见边关情势大好,谢漪便在神医的劝说下告假在家,专心调养。   李闻登门之时,她正进药。药汁苦涩,光是闻着味儿,都觉难下咽,她却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就如饮白水一般自在,端着药碗,缓缓饮尽,取湿帕拭唇,而后方从容问起李闻来意。   丞相风仪素为人称道。李闻与她共事多年,见得多了,此时却仍暗自赞叹。   此处无他人,闻谢漪相问,他便不曾遮掩,直言道“下官是为陛下而来。”   他说罢便留意谢漪神色,谢漪倒未显出尴尬,只正色道“君且细说来。”   她对刘藻日益放心,告假后便安心调养,不见访客,今日来的若不是李闻,恐怕连她的面都见不着,故而她尚且不知朝中出了什么事。   李闻见她是当真不知,心中不知怎地倒有些释然,将皇帝这两日的作为细说了一遍,道“陛下从未领兵,于兵家之事难免生疏,冒然亲征,恐非幸事,奈何主上心意坚决,群臣苦劝不得,只得搅扰丞相清静,与下官一同入宫直谏。”   谢漪略一沉吟,便道“君稍候片刻,容我更衣。”   她说罢,起身而去。   李闻稍觉别扭,他是不大看得惯谢漪的,以为她不能规谏主上,反倒听之任之,无良臣之相,但近年丞相与陛下分隔开去,倒有幡然悔悟之相了。他为人臣,自是乐见。且谢相行事仍极公允勤勉,一派公忠体国,他渐渐也不那般反感了。   可如今,陛下行止出格,无人可劝,他又不得不来求丞相。   李闻心中颇不是滋味。   谢漪并未耽搁太久,换了身曲裾,浅朱色,绣着端雅的花纹,发髻重新梳过,玉钗映着乌黑的发丝,端庄得体,脸上粉黛薄施,使她的容色,少了几分憔悴,鲜亮不少。   李闻让到一侧,使她先行,自己落后半步,以示尊卑。   入宫,刘藻就在宣室殿,闻外头入禀丞相与廷尉觐见,她笔下一顿,险些污了奏疏,定了定心神,方搁下笔,淡淡道“召。”   不多时,谢漪便与李闻一同入殿,刘藻的目光落在谢漪身上。她去调养身子了,刘藻是知道的,皇帝与丞相间也不至于生疏隔膜,故而她也时常有赐,或遣人往相府,垂问丞相境况,以此来显示君臣和睦。   可隔着君臣,隔着礼节的关怀,到底不如此时亲眼相见,刘藻仔细留意了谢漪的气色,方淡笑道“二位卿家免礼。”   李闻与谢漪道了声“多谢陛下”,一旁便有宦官捧上两方坐席。他们又谢了座,在席上跪坐下来。   “二位卿家联袂而来,是为何事?”刘藻侧倚在椅背上,笑着道。   李闻看了眼谢漪,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打头阵,道“臣等此来,是欲劝陛下收回成命,不提亲征之事。”   刘藻的笑意便淡了下来,看了他一眼,又望向谢漪,道“丞相也是此意?”   谢漪直起身,恭敬道“臣也以为,边关有将士们为陛下效命,陛下不必奔波辛劳,只需在京,等候捷报即可。”   她一说罢,皇帝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冷笑了一下,道“看来丞相也不懂朕。”   这语气,听得李闻都心惊了一下,他见皇帝非但恼怒,乃至还有些失望,不由起疑,莫非陛下执意亲征,为的是再建威望,好来日与丞相一个名分。   这疑心一起,李闻便觉不可能,她们私下如何是一回事,当真摆到明面上又是另一回事。历来都是男女结合,阴阳相调,岂有二女成婚的道理。此事寻常百姓都办不成,更何况一国之君。天子权重,却也是天下表率,万民目睹,岂能容她胡来。   李闻觉得自己多心了。但他转念一想,倘若陛下真有此心,暂且不论能不能成,光是她一心想与她们一个名分,甚至不惜与群臣作对,甘愿千辛万苦地前往边关,去受那风沙侵蚀,血光刀影,可丞相却偏偏不与她一条心,亲自阻挠,便十分折磨人。   他自己想得入神,没听清丞相又说了些什么,只闻皇帝怒道“李卿且退下。”   李闻一惊,看了谢漪一眼,略有迟疑,刘藻像是极为忍耐,冷着面容道“朕有些话要与丞相讲。”   李闻不好强留,施了一礼,起身退下。   不相干的人总算走了。   刘藻脸上的怒容顷刻间冰雪消融,望着谢漪,弯起唇角来,与她眨了眨眼。谢漪显出无奈之色,然见她这顽皮模样,又忍不住心生宠溺,朝着她,招了招手。   刘藻立即到谢漪身旁,欢欢喜喜地牵住了她的手,问道“那神医可好用?他的方子可见效了?”   “有效。”谢漪道。   刘藻展颜,道“那便好。”停顿一会儿,又道,“你多留一会儿,好让他们以为你费了许多力气,好不容易才劝好了我。”   她们事前并未商议,但方才在相府,李闻甫一说明来意,谢漪便猜到了刘藻的用意,她叹道“你其实不必如此。”   刘藻有些不以为意,语气也淡淡的“这也不是假的,我本就听你的话,只有你方能劝得动我。”这样的情形以后还会有,大臣们会发现,皇帝昏聩之时,唯有丞相方能劝说,丞相的地位会越来越尊崇。   “声名受损,太委屈你了。”谢漪说道。   刘藻摇了摇头“我不委屈。”她见谢漪情绪低沉下来,想着她们好不容易这样说说话,总得是高高兴兴的才好,便笑着道“可惜了,你们来得早了些,倘若傍晚方至,便可留一宿了。”   留一宿自是要做些什么的。谢漪最怕的便是刘藻口无遮拦。   果然,她当即不再执着于刘藻声名受损之事,红着脸颊,冷声斥道“胡说什么。”   端庄清冷的美人,面颊泛红的模样,最使人难以自持。刘藻心口发热,望着谢漪的目光也愈加缠绵。谢漪被她的目光看着极为羞涩,微微地转开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刘藻一点点靠过去,她的气息靠近,谢漪感觉到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僵直。刘藻的吻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唇角。谢漪双手下意识地抵住她的肩,微微推拒。刘藻环住她的身子,大胆地含住她的下唇,用舌尖轻轻舔舐,百般挑弄。谢漪倒吸了口冷气,抵着她的肩的手一下子抓紧了她的衣衫,合上了双眸,仿佛不能自制。   她起先尚是羞涩,只敢浅浅回应,渐渐地也投入其中,由着刘藻放肆纠缠。她们相拥许久,直至谢漪喘不过气来,刘藻方才依依不舍地退开,靠在谢漪的肩上,平复情动。   她一向热衷床笫之事,眼下心已动硬生生地中止,她自是难受。谢漪咬了咬唇,抬手小心地抚摸她的后背,柔声道“你若是想要……”   刘藻呼吸一滞,旋即又闷闷地摇了一下头。她知道谢相不喜欢在宣室,她会觉得失礼。这是两情相悦的事,刘藻不愿谢相为迁就她而委屈自己。   “过一会儿就好了。”刘藻说道。   谢漪闻言,有些无措,又松了口气。刘藻缓了缓,坐直了身。她的眼中还有些湿润,水汽迷蒙,嘴唇因亲吻而红润,许是口中干渴,她舔了下唇,嘴唇湿润,愈发鲜艳欲滴。   谢漪看了,顿时很是羞涩,又极动、情,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刘藻修长的颈,白得剔透,顺着颈往下瞧,雪一般的白净延绵至衣领底下,使人意犹未尽。   萌萌若着裙,必是极美,谢漪兀自出神。   “下回你要补偿我。”刘藻忽然道。   谢漪一惊,不敢说话。刘藻水润的眼眸显得有些可怜,望着她,央求道“好不好?”   谢漪点了下头。   刘藻立即就满足了,笑眯眯的,十分可爱。   谢漪看着,不由想到,她们都是女子,萌萌也一定会想被取悦。   她在宫中留了一个时辰。待她一出宣室,刘藻便召人传令不必准备亲征事宜了。她并未隐瞒,有意使天下人都知此事。故而不多时,大臣们便知谢相说服了陛下。   李闻得知,心下甚是复杂,一面是欣喜至少还有一人能劝得动皇帝。群臣虽都觉不妥,可若陛下执意,却也无人敢与她顶撞到底,时日一久,多半还会有谄媚之辈,为迎合陛下,力主亲征。   谢相能化解,自然是再好不过。   另一面,他又不能克制地想,万一陛下执意亲征,当真是为积累权势,好来日为她们正名,现在却被谢相亲自阻挠,也未免太过相互折磨了。   这样一想,李闻又觉别扭,二女生情,本就是离经叛道的恶事,她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丞相,本该知礼仪,明廉耻,却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更是可恶。   几多心思交织,李闻真恨不能寻一人来说一说,也免得他独自操心。   大臣们心思各异不同,百姓便简单得多。皇帝亲征,必花费无数,所需的钱粮、民力都出在他们身上。丞相能说服陛下打消念头,在百姓心中,便是一个刚正忠直、极言直谏的贤臣。 第110章   皇帝打消了亲征的心思,众臣大松了口气,不必在揪心边关战况之余,还要腾出心神来应付她。   奈何刘藻那边却是要做戏做全套,显出不甘不愿的模样来,介于是受谢相所迫,使她不能成行,故而这几回朝上又或奏事之时见了谢相,她俱是冷颜相对,无甚好声气。众臣见此少不得暗叹丞相不容易。   尤其是李闻,宗正卿私底下与他抱怨了一句“陛下什么都好,只可惜偶尔会犯浑,前头议谥是一回,今番亲征又是一回。幸而她还听得进丞相的劝,只是丞相犯颜直谏,少不得使陛下生厌,长此以往,恐难得善终啊。”   宗正卿是刘氏宗亲,身上还有个侯爵,平日并不与哪一党深交,但因从前看不惯太后与梁集外戚作乱,又看不惯昌邑王在位时的荒淫无度,一味依赖孙次卿而无主见,故而他私心里还是偏向扶立少主的谢漪多一些。   眼下见丞相与皇帝生隙,他自免不了惋惜。   李闻神色有些怪异,却是闭口不言。   宗正卿与他私交还过得去,见他既不应和也不反驳,却是容色淡淡,连胡子里都透着一股冷淡,忽想起什么,笑道“我倒是忘了,你这儿与谢相还有一场龃龉。”   李闻自矜为帝师想做丞相,并不是什么秘密。宗正卿揣度着他们相识多年,打趣两句也不打紧,便开起了玩笑“帝相生隙于公而言,却是好事了,弟在此,谨祝公早日得偿所愿。”   李闻嘴角抖了一下,真是有苦说不出了。他要能早日得偿所愿就好了,丞相与皇帝赶紧幡然悔悟,而后尽快立皇夫,诞皇嗣,他纵是不做丞相,也无憾了。毕竟,她们二人如此僵持也太苦了,女子总还是要有归宿的。   只这话却是谁都不能说。   李闻满腹心事地与宗正卿作别,回到府中,门客来禀,少君有信来。   李琳一早被皇帝任为郡丞,外放出京了。郡丞虽非一郡主官,但照李琳的年岁来看,亦是前途无量。李闻还颇为欣喜,命人打点了地方,送孙女出京。结果李琳不思如何辅佐郡守,治理一郡,时常家书入京,询问宫中境况,寻求回京契机,犹在执迷不悟。   李闻气得不行,此时闻得她又来信,连信上写了什么都懒得问一句,冷道“不必理会。”   刘藻表面上对谢漪十分冷待,仿佛怨她坏她好事,使她错失了一回建功立业好机遇,实则颇为不安。   谢漪知她用心,她并非真想亲征,而是欲使人以为,唯有丞相方劝得动她,次数一多,时日一久,丞相自然地位超然,且受百姓尊崇。   只是如此一来,她的声名便少不得受损,大臣们口上不敢说,心中难免唾骂两句昏聩。   刘藻不在意这些,千载史笔如何写,后人如何评价,她都不在意,她只在意她今生总要能与谢漪执手并肩一回,哪怕只有一回。   可谢相在意。   那日谢相便道,声名受损,太委屈她。   她那时便有些慌,硬生生地转开了话题,不愿深谈。可不谈并非就不在了。   她一深思,奏疏便看得慢了,月上中天,灯烛燃了大半,还余下十余卷竹简堆积在侧。胡敖望了滴漏,走到御案前,恭敬道“时候不早,陛下当歇息了。”   刘藻正心烦,思索着谢相是否以为她行事不妥,听他聒噪,皱眉斥了一句“休来烦朕。”   胡敖受斥,吓了一跳,又不敢顶撞,只得委委屈屈地退下。   刘藻心烦意乱地随手一翻,翻到一卷竹简,是边城呈上的,边军屡战屡胜,将军们也要为麾下请功。时下的功劳是照首级数来定的,斩首一级,赐钱几何,累计几级又可赐爵,皆有明文规定。故而与其说请功,倒不如说这是将数战战况写到一处呈禀了一回。   刘藻看了眼,心情顿时明朗了些,这几仗打得当真出彩,大汉赫赫国威,必已扬名西域。匈奴遭重创,余下的仗便更好打了。   刘藻又往下读,却见末尾有谢相的签押,谢漪二字端方秀致而不失内敛,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写着上呈皇帝陛下圣裁。   国中许多事,都是丞相带着底下的幕僚与九卿一同处置,并不会呈禀到皇帝案头。毕竟天下九州,宽阔无边,若事事都要呈禀皇帝,便是不吃不喝,每日再多变出十二个时辰,都不够用的。故而底下处置了,觉得有必要上禀皇帝的大事,又或是底下分歧颇大,不能决断的事,方回呈禀到皇帝面前。   后者底下都会有丞相的签押,且会附上一句“上呈皇帝陛下圣裁”的小字。   刘藻的目光便被谢漪二字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指腹温柔地在那二字上抚摸。   这是谢相的字迹。人的字迹其实能透露许多,纵使同一人的字迹,不同时期也是不同的。早两年,谢相的字固然端方,却透着一股锋锐坚决之气,气势逼人,而今一笔一画,却更为内敛,显出温润之象。   是那时,她要一人扛着许多事,故而不得不咄咄逼人,不得不果敢勇毅,而今有她来分担了,谢相便不必逼着自己与人争端。   她内里其实是个淡泊无争之人。否则,又怎会在当年教她纠缠过甚时,轻易请辞。   刘藻看着谢漪的字迹,回忆起许多事,大大小小的都有,只是桩桩都有谢相的面容。谢相在就好了。刘藻想,她就能与谢相说一说。   窗外风一吹,烛影晃动,仿佛将字迹都晃得晕开了,刘藻忙用手去为烛火挡风,目光还留恋地落在竹简上。胡敖侍奉在侧,自是发觉了清风吹动了烛火。   他一面吩咐人去关窗,一面上前,替皇帝挡风。奈何衣袖宽大,挡住了风,却也投下了阴影,使得竹简上的字彻底看不清了。   刘藻目光一顿,抬眼冷冷地望向他。   胡敖一惊,连忙让开。光重又照下,他目光悄悄一扫,看到竹简上谢相的名讳,愈加静若寒蝉,不敢出声。   刘藻抬笔,紧随谢漪之后,写了个准字,而后收起,放到一侧。   接下来,她便专注得多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将余下的奏疏都处置了,起身回寝殿。   谢相纵使她瞻前顾后,担心她所行是否妥当,是否会使谢相不悦,但谢相也总能与她鼓励,使她将精力集中于政事上。   她能有昏聩之举,却绝不能让大权旁落,故而政事之上,不能轻忽。   她也不能彻夜不眠,须得按时作歇,养好身子。谢相那端有神医调养,她也有许多医官为她留意着。不论是谢相还是她,白头到老最要紧的便是身体康泰。   除这二件,其余,皆可明日再论。   刘藻躺到床上,合起眼,她还是担心谢相会不赞同她所行。她极力摒弃慌乱,一遍一遍回忆那日谢相亲口与她说过,她也害怕,她也在等,她亦心急。   这是坠马那回,谢相在半梦半醒间吐露的心声。正是这一句,方使她有了底气。只要与谢相同心,她不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   如此自励,不多久,果然陷入安睡。   隔日有大朝,刘藻心中想着,因亲征之事,在群臣前冷了谢相十余日了,昨日请功奏疏上,载有谢文的功劳,颇为瞩目,正可借此,假装与谢相消弭龃龉。   她也不想老是与谢相冷颜相对,她还是想要与她笑一笑的。   这般想着,朝上,刘藻称赞起谢文来,便十分不遗余力“果真不负朕望,待他来日凯旋回朝,朕必有厚赐。”说罢犹觉不足,补了一句“谢文真乃朕之仲卿!”   谢文此行,的确亮眼,但要将他比作卫仲卿,显然是过誉了。但哪一个皇帝不想要名臣来为他添彩?谢文争气,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皇帝欣慰,有此豪言,大臣们总不会触她霉头,自是顺着她附和。因谢漪就在殿上,大臣们也少不得贺她,有此子侄,后继有人。   刘藻时时竖着耳朵,等的就是这一句,立马便望过去,笑道“卿家好教养。”   谢漪依礼称陛下过誉。   言罢抬头,恰好与谢漪对视,刘藻极为隐晦的眨眼,与她弯了弯唇角。谢漪莞尔,连眼中都染上了薄薄的笑意。   刘藻只觉心跳都漏了一拍,不知怎么又想起昨夜那道奏疏上的字迹。清雅温润,翩然若神人。又想到谢相在她怀中时,微微喘息的模样。她顿时耳尖一红,恐漏出破绽,不敢继续看谢漪了。   接下去,大臣们又议到旁的事上,刘藻仔细听着。半月一回大朝,但凡能在朝上提出的事,必然是关乎民生根本的大事。她不走神,专注地听,专注地思考。   待一事议过,刘藻腾出空来,方不经意般望向谢漪。谢漪已不在看她了。这是情理之中的,毕竟哪有丞相一直盯着皇帝看的。可刘藻还是觉得有些失落,她心中很是惋惜,方才谢相莞尔一笑,很好看,可惜她胡思乱想,以致心虚,没能多看一会儿。   她这样想着,眼中便不由带着了小小的懊恼,嘴角也紧紧地抿起。有一大臣出列,刘藻转开目光,望向那人,没看到谢漪眼中深深的笑意。   待散朝,已近午时。   李闻缓步朝宫外去,宗正卿急匆匆地赶上他,左右张望了两眼。   他这模样,一看便知是有事相商。李闻止步,与他道“君何以行色匆匆?”   宗正卿见无人留意他们,便笑道“公可听朝上陛下如何夸赞谢文?”   李闻一听,笑意便敛了去。宗正卿还未留意,津津喜道“因谢文,陛下今日对丞相都是笑颜相对。”   李闻不语,想的却是陛下生了好几日气,差不多是该消气了,这几日也不见谢相着急,恐怕只是二人间的小闷气,并不大要紧的。   “少年英雄,何人不爱?我看,此番恐能有些眉目。”宗正卿笑呵呵道。   李闻一听也觉有理,他这些时日,时时在想,都是女子,怎地生了情,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倒忘了陛下终归还是得大婚的。   他面上一喜,正欲附和,忽想到,怕是没那么容易。陛下方才殿上,还打量了谢相好几眼。他看到宗正卿笑容满面,当即满心愁苦,偏生这些话又是说不得的,胸口顿觉十分憋闷,叹道“陛下的心思,你我为人臣,如何看得透。”   宗正卿不赞同“公素看重陛下婚事,虽屡受挫,仍不气馁,今有了眉目,怎地反说起丧气话来。”   李闻与他说不通,用一种“你知道些什么”的目光,责备地看了宗正卿一眼,先行告辞了。 第111章   原以为仅只宗正卿一人有此念,又过几日,李闻发觉不少人都对谢文寄予厚望,寄望他回京后能有大作为。   委实是皇帝已有二十三,着实已不小了,寻常女子在这岁数,膝下多已抚育数子。不论是为公,还是为私,大臣们都盼着皇帝成亲,诞下皇子。   李闻原先是最着急皇帝婚事的,大臣们皆知此事,好不容易瞧见了曙光,自是纷纷往他门上来,与他商议对策。一时间,廷尉府门庭若市,李闻当真是有苦说不出。起先还勉强应对,后来登门之人越来越多,他只得称病不见客。   刘藻在宫中,闻得廷尉病了,面带笑意,与左右道“先生染恙,朕心挂念,赐医官前往诊脉,若无朕手书,都不许搅扰先生养病。”   她年少进学时,方偶尔称李闻为先生,秉政后,便少有提起这个称呼。   中常侍前往廷尉府转达皇帝圣意时,为向廷尉示好,便泄漏了陛下原话。李闻听罢,感慨万千,送走了中常侍,不知怎么想起那年,陛下拜他为师不久,朝气明朗,野心勃勃。他们从不是简单的师徒之情,与其说教授学问,不如说是皇帝施与信任,而来借以投诚。   可在各取所需之余,他又确实教过陛下许久。小皇帝聪明,举一反三于她而言如饮水般简单自然,且又好学,熟读百家经典。偶尔也使他自豪有这样一个灵慧弟子。   那时他却不曾想到,聪明孩子,主意也大,轻易说服不了,而她又是皇帝,更是难以进谏。   李闻拄杖在庭中,对着一丛开得正烂漫的山茶花长吁短叹。李延代父送客回来,见父亲愁绪满怀,不免关切,上前恭敬道“阿父愁容满面,可是为陛下婚事?”   对外人且得和善得体,对儿子便不必好声好气了。李闻憋了多日,一见李延,气就上来了,尤其他还敢提陛下婚事,李闻怒道“还不是你这小畜生!”   李延无缘无故受了一通骂,既茫然又委屈,却还不得不跪下请罪“儿不孝,触怒阿父,却还请阿父明示儿何处有过?”   见他还一副无辜相,李闻更生气了“你也不看看阿琳成了什么模样!”   陛下私事也敢泄露!   若是她不曾说出皇帝与丞相的秘事,他何至于心烦至此,早与众人高高兴兴地商议如何撮合皇帝与谢文去了。   李延一听,原来是为李琳的事,也颇羞愧,阿琳这两年,确实不像话。他拜倒请罪“儿教导无方,使阿父烦心,今后必严加管教,绝不使她给家中蒙羞。”   说的什么话,当日在眼前且管教不好,更不必说如今在千里之外。李闻冷哼了一声,拄杖而去。   李延待他走得没影了,方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尘土,深深地叹了口气,为人子真是难,阿父近来好凶的。   李闻告了数日假,“病愈”后回朝,仍是教人缠着,说皇夫的事,李闻觉得这些大臣当真是阴魂不散,烦人得很。   但渐渐的,李闻也狐疑起来,皇帝对谢文着实太好,不说钱粮任他讨要,每有战报都对谢文军中多加关注,哪怕些许小胜都要狠夸上一通。使得李闻都起了疑心,兴许陛下当真动了心思。   他十分高兴,想着待谢文回京再看看境况,倘若陛下仍如此厚爱,他便趁势纠集百官,请立谢文为中宫。   有这心思的大臣不在少数,其中固然也有眼红的,谢文一旦成皇夫,谢家便是外戚了,愈加煊赫。可皇帝总对皇夫人选兴致缺缺,好不容易有了个谢文,便先别眼红了,赶紧将事定下来才是要紧。且一些大臣也想着,有了开端,往后再要往后宫中添人,便容易了。   谢文凯旋,是一年后的春日。   匈奴几近族灭,单于与二十四长多半成了阶下之囚,押送至长安受审,唯有左贤王带领一支三千人的部族遁逃入荒漠。荒漠黄沙漫天,无边无际,他们贸然闯入,能否走得出来且还两说,即便能让他们活下来,也无力再来犯边。   谢文入京之时,长安城中柳絮纷飞,一场春雨过后,柳絮被打湿,落到地上,沾染了尘土。空气清新,满城俱是春日里香甜的气息。   将士们沾染了血与尘的甲胄都仿佛轻了许多,不再那么沉甸甸的。谢文率副将入宫面圣,刘藻当朝封谢文为汾阴侯,食邑万户,拜为骠骑将军,掌长安守备,并当殿赐宴,诏令群臣同乐。   谢文离京前虽已加冠,却脱不去谢家子弟的尊贵天真之气,数年边塞风沙过后,将他的天真稚气洗脱,脸庞棱角分明,眼眸坚毅果决,唇角因时常紧抿有了淡淡的细纹,愈加为他增添男儿风采。   他离京前做过两年皇帝的郎卫,是时常见她的。多年边城风霜,乍然归故里,见了旧日之人,谢文也颇觉感慨,故而他在宴上,举樽为皇帝上寿,高声道“臣在边城,常挂念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年,长乐未央!”   他说完这话,皇帝尚且还为如何,群臣不知怎地,纷纷将目光照了过来,谢文自腥风血雨中打磨出来的直觉,总觉哪里不对。   刘藻心情极好,也笑着举樽,懒懒地道了一句“承卿吉言。”   群臣刷的一下,齐整地目光转至上首。眼看着陛下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李闻原也是与群臣一般留意皇帝与谢文言谈的,可见了皇帝将酒饮尽,他不由自主地看了谢相一眼。   谢相居首座,身前有金樽,樽中满酒,她入席以来便未沾过一口。李闻轻轻叹了口气。   “卿今为侯,食邑万户,可与丞相比肩了。”宝座之上,刘藻忽然开口道。   谢门显赫,姑侄同为万户侯,天下无可比拟者。谢文数年戎马,心思深沉不少,闻言颇觉不安,他忙放下酒樽,欲推辞封赏,但开口前,他又征求同意一般望向姑母。姑母却并无表示,谢文便更是不安,战场上他能审时度势,或鸣金收兵,或下令追击,都可无比果决,可一回到长安,他先是高兴回归故里,不曾给谢家蒙羞,可入宫不多时,他又觉陌生。   大臣们随意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都是看似简单,细细一品,又像话中有话,他既觉不习惯,又颇应付不来。   得不到姑母暗示,谢文只得自己硬着头皮开口,然而还未等他将第一个字说出,便听皇帝仿若随意地迅速道“丞相上回加封邑已是三年前了罢?”   谢漪放下象牙箸,道“是。”   刘藻道“为丞相加食邑五千户。”   群臣哗然。   如今已不是立朝之初了,大大小小的诸侯、列侯、关内侯数不胜数,土地紧张,早已不能如当年高皇帝大封功臣那般大手大脚地肆意挥霍。故而寻常是很少加食邑的,许多列侯甚至只挂了个空名,连食邑都无。   谢文封侯,食邑万户倒也罢了,他的确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可丞相好端端地在朝中,并无大功,为何忽然加食邑,还一加就是五千户。   谢漪抬首,眼中透着不赞同。刘藻抿了抿唇,固执地与她对视,续道“这几年,边军浴血奋战,为我大汉,驱逐胡奴,边塞将士,居功至伟。但朝中,诸君也不清闲,丞相尤其辛劳,区区五千食邑酬朕爱相,朕犹觉不足。”   话已至此,大臣们纵是想反对也开不了口。   谢漪目含无奈,起身叩谢君恩。   及散宴,刘藻饮得醺然,大臣们都已退到殿外了,只谢漪、谢文还在殿中。她站起身,走到殿中,脚步虚浮地隔着谢文的衣袖,拉住他的手腕,与他道“待明日,卿再为朕引见诸位功臣。”   谢文唯恐她足下踩空摔着,忙搀扶她,口道“诺。”   刘藻有了着力点,足下一软,险些跌到谢文身上,谢文下意识欲扶住皇帝的肩,然而连皇帝衣袍都未碰到,便被一人将皇帝整个揽了过去。   刘藻睁开眼睛,看着谢漪,笑了一下,靠在她的肩头,合起眼来。   谢漪揽着刘藻,与谢文道“你且去宫外等我。”   谢文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姑母与陛下都是女子,虽有些暧昧,也很难想到那上头去。他与二人施了一礼,道了告退。   胡敖见此,忙遣着侍从们也退了出去。殿中不多时便只剩了她们二人,与一殿杯盘狼藉。   谢漪记得方才有宫娥奉了盏蜜水上来,她摸了摸刘藻的后颈,温声唤道“陛下。”   刘藻靠着她的肩,点了点头,又带着少许鼻音答应“嗯。”   谢漪便扶着她,回到宝座,要她坐下。刘藻却不肯,执意挂在她身上。谢漪便不勉强,一手揽着她,一手端起御案上的蜜水,自己先沾了唇,见还有热意,方喂给刘藻。   她喂的,刘藻最喜欢了,一口一口,都喝下了,直至盏中已尽。谢漪搁下玉盏,问道“好过些不曾。”   刘藻点头,又望着她笑。   她今日当真格外高兴,大臣们都以为是因谢文凯旋,大汉国威张扬,匈奴百年内都无卷土重来的可能。只有谢漪知道,她高兴是因谢文回来,长安的兵权都交到了谢文的手中,也就相当于交到了丞相手中,打了大胜仗,她的威严也更重了。自此之后,天下无人能动摇她的权势。   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谢漪也很高兴,她目光脉脉地望着刘藻,轻轻地抚摸她的眉眼。刘藻依恋地翘起唇角,她开口,声音沙沙的“爱相。”   方才她在人前说出这二字,便已使谢漪心口热热的,此时仅她们二人,再如此唤她,又是不同的风情,谢漪垂下眼眸,面上绯色已染。   刘藻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眼中带着化不开的情意,又道“爱妻。” 第112章   谢漪没有避闪,刘藻唤爱相,她觉羞涩,低垂眼睑,不敢与刘藻对视,可当她唤出爱妻,谢漪的心头更加滚烫,她的脸也红得更加厉害,但她却不曾避开,望着刘藻,低声道“嗯。”   她真美,比美酒更使人沉醉,刘藻迷恋地看着她,泄露出心底的不安“我真高兴。可我又好担心。”   她高兴什么,担心什么,谢漪都懂。临到头来,万事皆备,最怕的便是横生枝节。她拍拍刘藻,欲使她宽心。刘藻还是担忧,她勉强笑了笑,好使谢漪放心。   过了一会儿,风吹动门窗,谢漪见她衣衫单薄,担心她醉后受凉,与她道“我送你回去。”   刘藻摇摇头“你过会儿就走了,不要将光阴虚度在路上,我们就在这里。”   谢漪哪里放心,早春时节,东风送暖,但到夜间还是寒凉。刘藻白日要迎凯旋的大军,骑着马在日头底下站了许久,故而只着了薄薄一件单衣。行宴又有美酒暖身,自也不觉得冷。可眼下宴过,酒都撤下了,她身上的暖意也散了大半。   胡敖十分尽心,已称得上细致,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他还是会有疏漏,忘了给皇帝添身衣裳。   见她不肯走,谢漪只得哄她“回去,我再陪陪你。”   刘藻虽是醉了,耳朵却还灵敏,她小声地嘟哝道“谢文在宫外等你,我都听到了。”一回来,就与她抢谢相,本来谢相陪她就够少了,她等上数月都未必能有一回。刘藻生气,孩子气就上来了,学着谢漪,道了一句“文儿。”   欲在辈分上取胜。   谢漪哑然失笑,想了片刻,方道“我去嘱咐他一声,好让他先行家去。”   刘藻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愿让谢漪离开她身前,醉眼迷蒙地道“胡敖代你去。”   谢漪无奈,温声劝解“我去去就回,你就在寝殿等我,很快的。”谢文刚回来,骤获荣宠,且居高位,心中必然不安。谢漪要他等在宫外,便是欲与他同乘,路上也好点拨他。眼下她暂且不走了,自是欲亲自嘱咐谢文两句。   可刘藻依旧不肯,醉了酒的皇帝一意孤行,她板起脸,固执道“胡敖能干,胡敖去。”说罢还很担心劝不住谢漪,双手抱住了她的手臂,不让她走。   谢漪见此,便知说是说不通了,只得妥协道“好,胡敖能干,让胡敖去。”   刘藻便十分高兴,迈着虚浮的步子,亲自开了殿门,召了胡敖进来,命他速去宫外,令谢文不必等了。胡敖见皇帝眼神涣散,不大清醒的样子,不敢奉这“醉诏”,悄悄地望向谢漪,见谢漪点了头,他方抬袖,恭敬地道了声“诺”。   留住了谢漪,又将谢文赶走了。刘藻看起来很是得意,但她并未得意多久,很快便显出心虚的模样,低垂着头,不敢看谢漪。她知道,谢相之所以要出宫去见谢文一面,必是有话嘱咐。于是,她又不太安心地道“我赐给他的府邸距相府不远,有话明日说,也不麻烦的。”   谢漪不由莞尔,陛下在她面前真的像是一个乖了太久的孩子,偶尔霸道无礼,无需人责备,自己就已不安。于是她安抚道“无妨,陛下方是最要紧的。”   刘藻的眼睛顿时亮起来。   散宴时就已不早,说了这会儿话,更是夜深。谢漪领着她回寝殿。刘藻脚下轻一步重一步,好似踏在棉花上一般不踏实。她不肯乘辇,说是要与谢相走一走。宫人们苦劝不得,谢漪也只得由她,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到她身上。她微微低着头,替她将披风的带子系上。   刘藻被谢漪身上的气息包裹,感受不到分毫冷意。谢漪系好了带子,欲搀着她走。刘藻却执意要与她牵手“我能走得稳。”   她这一夜都主意甚定,谢漪无奈一笑,将手交到她的手心。刘藻果然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若是不看她格外正经的容色,与身上浓郁的酒气,怕是就要以为她就醒了。   宫道两侧的树影憧憧影影,每隔一段便有铸成神兽模样的石灯,与宫人手提的灯笼一道,将宫道照得通亮。刘藻目视前方,嘴角紧紧抿着,眼神极正,仿佛在进行什么正经的大典,连大朝都不见她如此严肃过。谢漪忍不住轻笑。   刘藻听到她的笑声,狐疑地转头看她。谢漪恐将她惹恼了,遮掩道“许久不曾与陛下宫中夜行。”   刘藻果然被糊弄过去,也跟着笑了笑。   到了寝殿,胡敖已在那儿了,见陛下与丞相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处,忙迎上前,见了礼道“臣与汾阴侯传过口信了,亲眼看着汾阴侯骑马而去。”   谢漪道了一句有劳。   胡敖正想与丞相多说两句,好在丞相处多搏些好感,往后的日子也好过些,便见皇帝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胡敖只得讪讪笑道“不敢。”侧开身,好让陛下与丞相入殿。   浴池备好了沐浴的热汤。刘藻道“一起。”   她不曾说过今夜会留宿,可皇帝不仅说,她还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角。谢漪无奈,温声道“陛下先去”   刘藻摇头“一起,一起快。”   纵使她们从未一同沐浴过,谢漪也知一起不会快,只会慢,她道“不行。”   刘藻不开心地问“为何?”   谢漪的脸颊可疑地见红,她见四下无人,勉力维持了镇定,严肃道“你醉了,必会极粗鲁。”   “我没有。”刘藻小声地反驳,她每一饮醉,总会知晓自己醉了,故而从不否认,她只好不大有底气地辩解,“我不粗鲁,我会很轻的。”   谢漪依旧不许。   刘藻只好妥协。在这事上,她总会很尊重谢漪的意思,只是一旦开始,便不一定了。故而谢漪只好在起头便不许她开始。   刘藻只得自去沐浴,谢漪恐她站立不稳,跟着她进去,见她还算稳当,也不迷糊,方退了出去,往另一处,快速洗过,便回了寝殿。   胡敖算着时辰,送了醒酒汤来,谢漪接过,温在小炉子上。   胡敖侍奉了皇帝多年,靠着资历也能说句亲近话了,见皇帝还未回来,便笑与谢漪道“也只有君侯能治一治陛下。”   这既是恭维,也是实话。   但谢漪不愿让人觉得,刘藻受制于她,道“是陛下信重。”   胡敖一听,便明白了她的心思,连连称是,端着空托盘退下了。   过了一会儿,皇帝就回来了,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发丝披散下来,想是不留意,发梢也打湿了。她被热气熏得恹恹,走过来,盘腿坐到床上。   谢漪端了醒酒汤与她,刘藻闻着味儿,便直摇头。看来是酒还未醒,但凡是有分毫清醒,都无需人哄的。谢漪只得先沿着碗口饮了一口,给她看,道“并不很难下咽。”   刘藻这才愿意接过碗,低头欲饮,将要沾到碗口,却停住了。谢漪便以为还未将她哄好。不想,刘藻却将碗转了一圈,把谢漪沾过唇的那一侧对着自己,那里还残留着淡红色的唇印,而后低头,顺着谢漪用过的地方喝起来。   谢漪微微地转开目光,羞于再看。   刘藻却不觉得什么,她饮尽,还乖乖地将空碗递上“喝完了。”   谢漪摸摸她的头,夸她“真乖。”   刘藻便显得十分愉快,倾下身,侧卧下来,枕在谢漪的腿上。谢漪扯过锦被为她盖好,道“陛下该睡了。”   滴漏近乎无声,却已指向三更,殿门都关好了,每当谢漪在,殿中都无需守夜的宫娥,只是这样的时候,一年都难得两回。   唯有皇帝身边最受信任的宫人方知,陛下与丞相相处时,最恨有人搅扰。   刘藻闭起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又睁眼,翻了个身,仰头望着谢漪,道“我睡不着。”   “嗯?”谢漪笑了一下,柔声道,“怎么?”酒是最使人犯困的,陛下却有越来越清醒的趋势。   刘藻有些扭捏地又看谢漪一眼,小声道“你亲我一下。”   这要求不难满足,谢漪弯下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甜甜的,有皂角的清新香气,又有酒的香甜。只一下,刘藻觉得不够,搂住谢漪的脖子,过了一会儿,方松开。   谢漪的味道,很好地安抚了刘藻,也使她觉得愈加不知足。她坐起来,躺到瓷枕上,让谢漪也躺到她的身边,然后,将谢漪揽到怀中。   她的身体有些烫,贴着她像是贴着一个小小的火炉。刘藻浑然不觉,她还将谢漪抱得更紧了些,道“我们成了一半儿了。”   指的是谢文回来,她们的权力更加不可动摇。谢漪抚着她的后背,点了点头。   刘藻将脸凑到谢漪的脸上,依赖地蹭了一下,又像是不经意一般,问起“那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谢漪道,“我一直都爱慕陛下。”   刘藻像是安了心,脸也跟着红起来,但她还是问了一句“就如我爱慕你一样多吗?”   谢漪不知她为何会在醉后问这个,是长久的分离使她不安,还是从一开始,她就从未安心过。她温柔地捧着她的脸,看着她,与她郑重道“更多。”   刘藻欣喜,漆黑的眼眸亮得像面镜子,她有些羞涩,又忍不住告诉谢漪“我可是很多的。”   谢漪便笑“傻萌萌。”   刘藻也觉得傻,不说话了。   酒已醒了大半,今日自晨起出宫,迎接谢文,至夜间赐宴,中间无片刻缝隙,竟连口水都喝不上。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觉得累,兴许是谢漪在的缘故,她反而清醒得很。   谢漪侧首,看到她柔软的青丝间露出的小耳朵,灵巧可爱。像是发觉了她的目光,刘藻也看过来,干净的眼眸,澄澈无暇,全然看不出她白天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二十四岁的女子,恰逢风华,又不失少年时的纯粹。   谢漪光是看着她的眼睛,便已着迷,她很合时宜地想要看一看她的萌萌情动难以自制的模样。   刘藻不知她的心思,只看到谢漪倾身过来,一手在被下解开她的衣带,只是她显然有些生疏,又似紧张,解了好久,方解开。   刘藻惊喜,谢相如此主动,一定是也想她了。她也伸手帮谢漪宽衣。谢漪也由着她为她宽了衣,而后,她覆到刘藻身上,认真地要她答应“你且不要动。”   刘藻不解,不动,那她如何取悦谢相。谢漪见她不答应,眼中闪过一抹不自在,抬手将她的发丝拨到一旁,抚摸她的脸颊,又道“不要动,让我来。”   刘藻脑海中还残留着酒意,一时反应不过来,却本能地听谢漪的话,乖乖点了下头。谢漪便放心了,奖励般地亲了她的额头,而后学着刘藻往日的做法,生疏却虔诚地想让刘藻也快乐。   刘藻的肌肤,细腻光滑,犹如毫无瑕疵的白瓷。谢漪聚精会神,完全投入其中,她有些能领会萌萌为何总沉迷于此事。心爱之人的身体,谁能不沉溺?   她的神色极为认真,可偏偏最能显露人之欲望的事,她做来也不显粗俗,反倒虔诚而美好。她的唇贴着刘藻的颈,到她胸口起伏的曲线,舔了一下,湿湿的,舌尖还轻轻打了个圈。   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刘藻倒吸了口气,身子也跟着颤抖。她目光往下,看到谢漪白皙瘦削的肩,看到她光洁赤裸的背,还看到她专注的脸庞与充满爱意的眼神,一时间便忘了答应过她不动,抬手抚摸她雪白的背,顺着脊椎,一直到末端。   那处恰好是谢漪的敏感处,谢漪身上无处不敏感。   她情不自禁地低吟,又忙咬唇,手上也失了力气,伏在刘藻的身上,正欲责备她为何不听话了,耳边便传来刘藻的声音。   “你要在上面吗?”   谢漪下意识地点头。   “好。”刘藻开心道。   谢漪怎么也想不明白,分明说好她在上面的,怎么到头来,依旧是萌萌在取悦她。她只记得萌萌比以往更为沉迷,将她翻来覆去地折腾。   隔日醒来,谢漪身上酸疼,她转头看了眼刘藻,刘藻尚在熟睡,窗外天已大亮,胡敖想是害怕萌萌的坏脾气,并未来叫过起身。   可今日萌萌还要召见有功将士的。   谢漪坐起身,那处酸胀,仿佛萌萌的指尖仍留在里头一般,腰身也酸疼不已。谢漪微微抿唇,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她缓了缓,依旧起身,准备先去宫外,替刘藻拖延一会儿有功之臣,好让她多睡一会儿。   宿醉之后,若睡不足,必是会头疼的。   但刘藻并未睡得太久,谢漪才一洗漱罢,她便醒了。   刘藻只觉头疼得厉害,仿佛有人用力地以四指挤压她的头颅一般。她忍住了痛意,睁开眼,便看到妆台前的谢漪。疼痛竟似消减了一般,刘藻忘却头疼,想起昨夜的情形。她这时方醒悟过来,谢相为何要她别动。她弯起唇角,又忙收敛。   她不敢笑,谢相脸皮薄,她若笑了,即便她面上不显,心中也必羞恼。   她掀开锦被下了床,走到谢漪身后。   谢漪见她醒了,问道“头疼吗?”   刘藻道“不疼。”   谢漪便不言语,也不转头看她,自取了木梳梳发。她看起来有些不自在,虽极力掩饰,仍温柔娴静,与往常无异。   刘藻自不会揭穿她,弯身取过她手中的木梳,道“我来。”   谢漪笑了一下,并不言语,由她为她梳妆。   她的发丝很软,像她的性子,坚韧却柔和。刘藻顺着发丝一梳到底,将头发都梳顺了,正要择一发式,为她绾个髻,却见乌黑的发丝间掺着两根白发,格外刺目。 第113章   一朝青丝成白发,光阴漫漫几十载。白发是年华老去的征兆。   刘藻的目光凝在那两根银丝上,半晌不能动弹。谢漪发觉她忽然停住了,自铜镜中望着她,问道“怎么了?”   刘藻一惊,勉强扯出一个笑,道“没怎么。”   谢漪看她的神色,觉得不像,回过头来看她,问道“可是头疼?”   刘藻心神都在她的白发上,耳朵也跟着迟缓,一时竟没辨认出她在说什么,慢了一拍,方摇了摇头“不疼。”   谢漪显然不信,她站起身,取过刘藻手中的木梳,放到妆台上,而后将她带回床上,让她躺下,枕在她的腿上,为她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   “你每过饮,总少不了头疼。”她温声说道。刘藻并不嗜酒,只是皇帝也有难处,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士为她上寿,她再是不善饮,也少不得做出个姿态来。   “你再睡会儿。过了午时再去。将士们那边,我替你拖延着。”谢漪又道。她一个权柄在握的丞相,以询问战况之名,召将士们往相府,是可以的。   刘藻却急了,忙道“不必。”   谢漪不解。   刘藻也觉自己开口太急,显得心虚,便缓下语气,道“我倒还好,反而是你,定是累着了,你就在殿中歇着,将士们耽搁不了我多少工夫。”她说罢,又想到丞相案头势必又堆积了不少案牍,续道“你那里还有什么公务,嘱咐僚属一声,送进宫便是,我来处置。”   谢漪动作一顿,神色间有些绷不住了,淡淡道“我不累。”   刘藻这才想到“我倒还好,反而是你,定是累着了”,这话听来,意有所指。若在往日,她兴许还会以言辞逗谢相两句,可今日她因白发所扰,实在没有这心思,只讷讷道“我失言了。”   她一认错,谢漪便心软,责备之言难出口,只无奈道“你真是不听话。”   刘藻也不辩解,顺着她道“我下回听话,一定不动了。”   这样一来,谢漪便更难说下去了,萌萌在床笫之事上总爱占上风,就是话语间,也常有意捉弄她,使她脸红。她并不讨厌这样,只是难免害羞。但今次萌萌却她说什么,就顺从什么,没有半点使坏。   她笑了一下,柔声道“你今日怎么这么乖了?”   刘藻望了眼她的头发,青丝顺滑,柔美温婉,可其中却已生起来了白发,她心中难受,坐起身,不容分说道“时候不早,我该去了,你就在此。”她顿了顿,怕谢漪提前走了,又去埋首案牍,便加了一句,“我回来有话与你说。”   这话显然便是托词,为的是让她休息一日。谢漪见是劝不住她,只得由她去了。过不多久,她也离宫,往衙署去。   近日最大的事,便是犒赏功臣,上面的几位将军,朝中已有定论,余小的是虽无大功,却也出了力的几名将官要如何恩赏。   这便是利益之争了,天下虽大,官位有限,不能人人都与厚遇,大臣们自然就要为亲近己派的将官争功。谢漪到时,数名大臣已是唇枪舌剑,互不退让,见她一来,便要她评理。   丞相的用处,便在这里了,除决策朝政,她还需调和各方,使朝中不生怨气。   这一忙,便到了傍晚,待同僚们都走了,宗正卿却来造访。   宗正乃刘氏宗亲,身份清贵,他骤然来此,谢漪便起身迎了迎。宗正卿十分有礼,见丞相相迎,抬袖见礼道“晚来喧扰,君侯莫怪。”   “君乃稀客,何来喧扰?”谢漪笑道,将他迎入室中坐下。   她想了一圈,都没想到宗正的来意,此次宗正家中并无在军中效力的子侄,自也无需在此时出头,莫非是有人请托?她很快便想出与宗正交好的几名大臣,思索他们家中可有为难事。   正想着,宗正便开口了“此来是有一事要与丞相商议。”   谢漪道“宗正不妨说来。”   宗正笑了一下,捋须道“是你我两家的大事。”   这一说,来意便明了了。谢漪容色不改,道“此事还得陛下首肯。”   “这是自然。但陛下到底是女儿家,要她亲自开口,说起婚姻之事,便是你我做长辈的失职了。”他慢悠悠地说道,又夸起谢文来,“骠骑将军少年英雄,哪有女子不爱的?陛下恩遇深厚,情意已然昭显,缺的便是最后一步了。”   谢漪淡淡一笑,道“我倒觉得谢文与陛下并不相配。”   宗正正自得,闻言一怔,道“谢相……这……”他想不明白,分明是好事,丞相怎么一口就回绝了,他想着再劝一劝,丞相却已起身,坐到书案后去了。   这是送客的意思。   宗正叹了口气,只得沮丧离去。   归家途中,半道儿遇上了廷尉,他忙驱马上前,与他说此事。   李闻一听,神色有些奇怪,问道“你去与谢相说了?”   “是啊,陛下有此心,我是长辈,总该出些力。婚姻之事,总是男家出面好看些,便想着与谢相通通气,谁料她一口就回绝了。”宗正叹道,只觉如今这朝中,行事是越发艰难了,做好事都要看人脸色。   李闻不忍见他白白碰壁,道“这事,陛下那里兴许有别的心思,你且静观,莫掺和。”   宗正气极,口不择言道“还能有什么心思!你说说明白,谢文年少英武,生得也俊,陛下连他都看不上,难道还另有所爱,不得相守不成?”   李闻瞧他一眼,策马走了。   宗正见他话说一半,莫名就走了,也不知会一声,气得甩了下马鞭。这朝中,从皇帝到大臣,君君臣臣,老老少少,都怪模怪样的,话都不会好好说。   宗正一走,谢漪也打道回府。   回到府中,谢文已在等她。汾阴侯府就在近旁,他要过来也很方便。想是等得久了,他坐在榻上都不大安稳,不时探身望外头望。   好不容易等到姑母回来,他立即起身,迎上前去,草草行了个礼“姑母。”   他的着急都写在脸上,谢漪昨日想与他几句叮嘱,便是知晓他恐怕应付不来今日之事。   “他们都围着我问朝廷赏罚如何。我系的将士倒是不与我添乱,其余两军嫉恨我得了陛下恩遇,明着暗着说糟心话,还与朝臣联合起来排挤我。”他一张口就是告状。   谢漪安抚他“不必惊慌。你约束好你麾下的将士。过上数月,你正式赴任,竖立军威,有了成绩,自然无人闲话。”   他们到堂上坐下。谢文居下首,道“姑母教诲,侄儿明白。可自回长安,短短二日,却觉时时如履薄冰。”   他与刘藻一般岁数,却是全然不同城府。   见他暂不能适应,谢漪也未责备他,只道“朝中与军中自然是不同的,你方回来,自是不习惯,过上两日便知如何行事了。”   谢文也是一个求上进,肯用功的人,闻言,点头受教。   谢漪笑着看他,道“陛下与我都对你寄予厚望,你有什么想法,便去做,做的不好,也无妨,人总少不了跌跤。”   从这一场胜仗便看得出谢文天赋不错,上手也快,即便此时有所迷茫,也很快就能分清形势了。故而谢漪便不催逼,只以鼓励为主。   谢文果然受用,高声道“我必勤恳用事,不负姑母厚望。”   他不惶然了,姑侄二人少不得许久。边关一行,只家书往来,有时战况繁忙,更是音讯全无。谢文自小长在谢漪跟前,与父母反倒不亲,什么事都愿与谢漪倾诉。   他说到边关苦寒,说到同袍战死,眼眶都红了,沉默良久,谢漪拍拍他的肩,道“战死的将士,我会为他们向朝廷请功,他们的家人会得抚恤。”   谢文点点头“还好陛下对边关很上心,粮草从未断过,也不曾派下什么监军,指手画脚。”否则这仗更难打。   这事其实刘藻也是顶了很大的压力,朝中有人主战,自会有人主和,每每战况不利,最难的就是皇帝。她要顶住压力,给边军催促粮草,重惩贪墨之人,使边关将士,只需用心战事,余者琐碎都不会去搅扰他们。   这些谢文也能猜到,面上便有得遇明君的庆幸“幸而陛下体恤。今日入宫亦是多有关怀,陛下对我厚爱万分,我必尽忠职守,以报君恩。”   谢漪原是含笑听他絮叨,待他说完这一句,听到“陛下对我厚爱万分”,心中便很不舒服。宗正既来与她提婚姻之事,可见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在大臣们眼中,萌萌和文儿想必十分般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漪也不知自己是什么了,明知这不过是外人误会,萌萌并无此心,却仍是觉得闷。   谢文说罢,见姑母收敛了笑意,兀自不语,不免担忧,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细细一思索,道“只是陛下恩遇太过,兴许不是好事。她先封我为万户侯,又加姑母食邑,使姑母封邑几近两万户,多数诸侯王都拍马不及。”他说到此处,斟酌用词,迟疑道,“陛下如此行事,兴许有什么深意。”   他剑眉星目,容貌俊朗,加上历练,更是与长安城中许多肤浅的少年郎不同。最要紧的是他年轻,与萌萌年岁相当。   谢漪移开目光,心下一片酸涩,她容色已有些淡,不过是强打起精神应对“并无深意,你不必忧心。”   说罢,她竟觉不足,忍不住加了一句“她想加我食邑有些日子了,此次不过是寻见时机,顺势为之。”   谢文不疑有他,信服地道“原来如此,那侄儿就放心了。”   他新搬了府邸,家中还乱着,不好再多留,见谢相无事吩咐,便起身告辞。   谢漪看着他的身影远去,合起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怎么与文儿较起长短来了。 第114章   谢漪出宫之时,刘藻已在宣室召见众臣了。   共有将士十三人,由谢文领着来觐见。刘藻也是下过功夫的,自是知晓这十三人中,五人在谢文麾下,六人各有阵营,余下二人各方不靠。   她正与他们言谈,摸着他们底细,想着要将他们任用到何处去,胡敖便来了。   他战战兢兢地上前,瞧上去乍手乍脚的,仿佛极不愿来,又不得不来。刘藻一见他这模样,便知是何事。方才还隐有笑意的容色已彻底沉了下去。   胡敖暗自抹了把汗,硬着头皮,附到皇帝耳边,压低声,恭敬道“禀陛下,丞相出宫去了。”   刘藻垂眸听罢,挥了下手,胡敖好似逃出生天一般,忙退至一旁。   也不知怎地,昨夜还好端端的,今早陛下便似压着一股阴郁,浑身都散发着隐忍的暴躁,仿佛有一股气闷在胸口,怎么都发不出来。   胡敖便猜想兴许是与丞相又起争执了,且还落了下风。可见过丞相,又不大像。谢相离去时,容色如常,并无分毫不悦。   胡敖又猜想,应当是陛下独自作怪,不知又在计较些什么,而丞相犹自不知。那便麻烦了,丞相若知,还能哄得好她,丞相都不知,陛下的暴躁怕是只能自由生长,无人可扑灭。   果然,胡敖便亲眼看到陛下连面上的平静都敷衍不住,语气都淡了下去。幸而她还忍耐住了躁意,将该说的都说了,对上汾阴侯时,还格外和善了几分,问了他好几句边关情形。   故而几位将士虽忐忑,觉得陛下不大好侍候,却也领会了陛下的招揽之意,到退下时,十三人中除却本就在谢文麾下的五人,已有四人十分心动。   刘藻点到即止,话毕,与众人道“诸君昨日回京,便上朝陛见,夜间又有行宴,今日一早又入宫来,想还未与家人团聚。今日便早些归去,享团聚之乐。”   这是贴心之语,将士们自跪地称诺,拜别君王。   外臣一退下。刘藻便再遮掩不住焦躁,她取过一卷竹简摊开了读。坐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整个人都似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十分安静。可看在胡敖眼中,却只觉陛下心中有郁气,仿佛随时都会站起身,暴怒一场。   他胆战心惊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时时都留意着皇帝,以便变故之时,能及时应对。   足足一个时辰,皇帝方读完一卷竹简,之后她便未再另取一卷,在书案后呆愣了半晌,又站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胡敖只觉陛下形如困兽,囚于樊笼之中,挣脱不得。   走了数圈,刘藻在胡敖身前停下步子,道“召太医令。”   太医令常驻相府,每隔半月会入宫一回,向皇帝禀报谢相境况。起初大臣们以为,此举形同监视,丞相势必忍不得,不想丞相竟无半句怨言,还特在府中打点出了一间房舍,与太医令长住。此事人人称奇,但眼下已过了二年有余,帝相相安无事,仿佛太医令的用处当真只是皇帝关心丞相身子一般,大臣们倒也不再议论了。   今日并非太医令入宫的日子。胡敖不敢耽搁,选了两名最得力的宫卫与他同行,亲往相府,将太医令接了来。   刘藻坐立不满,整颗心都为谢相的两根白发所困。相府与宣室殿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她左盼右盼,太医令皆不至,短短一个时辰,竟是如此难熬。   待刘藻总算将太医令盼来,望着他跪在阶前行礼的身形时,她迫不及待地要发问,可一张口,她竟发觉,不知从何问起。谢相并非有恙,她不过是岁数到了。此非病,而是……人之常情。但凡是人,都脱不开去。   刘藻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棍。   太医令跪了许久,不闻叫起之声,他大着胆子,悄悄抬头望去,便见皇帝竟出起神来,面上犹带茫然。   “陛下。”太医令唤了一声。   刘藻回神,她抬手扶着御案,强自镇定道“卿且起。”   太医令从地上爬起。他也老了,刘藻第一回 见他是登基那年,过去了十年,太医令也是满头白发,起身时双腿还有些发颤。刘藻忙移开目光,她现在最见不得的,便是老迈。   太医令站直了身,疑惑问道“陛下召臣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卿……”刘藻的话语含在口中,转了一圈,问道“可有延龄增寿之法?”   太医令闻言,不禁纳罕,天子不过二十来岁,体质虽弱,却调养得当,近来连小恙都不曾染过,何以忧心起寿数来?   只是主上既有垂询,为人臣者便不可不答。太医令寻思着,回道:“《高唐赋》有载,‘思万方,忧国害。开圣贤,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千万岁。’臣以为,为君者,挂念万方百姓,为国家祸患而忧思。选贤举能,弥补过失,便可九窍通泰,精神清明,与天同寿。”   这是端方之语,若是平日听闻,刘藻许会奉为良谏,赞上两句,然而此时,这等言辞却被她视为空话,漂亮却无用。   刘藻忍住了烦躁,又问“若是寻常人,如何延寿?”   太医令回道“常人则重在养气。”   刘藻道“何为养气?”   太医令缓缓回道“鬼谷子有云……”   他还未说下去,便闻一声重击,皇帝拍案怒斥“休再引经据典!”   太医令吓得腿软,砰地一声跪下了,语速飞快道“欲多则心散,心散则神衰,神衰则仿佛,仿佛则参会不一。故而多思不如养志,多虑不如养气,多劳不如养神。多思多虑多劳,皆寿之敌也。心平则气和,气和则寿达。常人需心平气和,少思少虑,不操劳,不忧愤,起居饮食,皆在规律之中,则延寿可期。”   他一口气说完,几要喘不上气。刘藻阴沉的神色这才稍有舒展,道“只需少思少虑,不操劳,不忧愤,起居饮食,皆在规律,便可延寿了?”   人之寿数,皆有定数,太医令所言是延寿之法,却不敢说如此行事,必可延寿。他战战兢兢道“或、或可延寿。”   或可。刘藻怒意又上来了。太医令察觉氛围不对,忙补上一句“但忧思过甚,辛劳无度,必伤及寿数。”   刘藻聚起的怒气顷刻间又散了去,无力弯曲了脊梁,挥挥手,道“退下。”   太医令忙不迭地下去了,仿佛躲过一劫,逃出生天。   刘藻则抬手捂住了额头,不可忧思,不可辛劳。可偌大一个天下,丞相哪能不忧思,不辛劳。若去谢相相位,藏于后宫之中,刘藻却是舍不得。谢相不该如那等依附帝宠,甘愿将自己拘束在一道宫墙之中的女子一般,草草度一生。   接下去数日,刘藻皆在想此事。   时下之人,能到五十,便不算短寿。能到七十,则寥寥无几,称之为古来稀,便是说,自古就很稀少。   刘藻算着年数,只觉时光紧迫,每过一日都万分不舍。她常欲召见谢相,又或是她去相府。但眼下正是关键时候,她不能自乱阵脚,必得一击即中方好。   政事再忙,都显得没滋没味。刘藻并未将希望寄托在谢文一人身上,她还有备选之人,若谢文挑不起重任,她便会换人顶上。此事虽未与谢相说起,但谢相多半也知。故而近些日子,谢相处也在着手,为谢文铺平道路,好使他尽快上手。   皇帝做得久了,便会越来越顺。长安城中暗流涌动,刘藻却不觉得如何艰难,许多举措行来,皆是得心应手。   这日微雨,她在太液池畔信步而行,欲散散心。   池畔飞花零落,被雨水打湿,落入尘埃之中。刘藻望着池面雾气,忽而有些恍惚,仿佛有一年,也是如此落着雨,她登神明台卜了一回,卜算她的姻缘。   这般想着,她抬首望去,便见神明台矗立前方,其高临九阙,恢弘之气,震慑寰宇。   刘藻吩咐左右“备宫车,登神明台。”   数年不曾临此地,台上仍旧烟雾缭绕,又因下着雨,气息清冽,犹如仙境,使人如在云端。方相氏领着十余名巫祝出迎,见过礼后,他恭敬问道“陛下降临,可是有事吩咐?”   刘藻看了眼他身后的巫祝,道“都退下。”   那十余名巫祝摄于天子威严,头也不敢抬,无声地下去了。   方相氏大胆一些,望着皇帝的面容道“多年不见,陛下仿佛有了烦心事?”   若是从前,刘藻多半随意一笑,心下许还会嘲讽一番,方士总是喜爱故弄玄虚,好为自己招揽生意。然而此时,她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只负手在后,举步往前。   方相氏侍奉在侧,看出皇帝心事重重,也不敢擅自开口了。二人走得十分静默。行至那座铜铸的仙人像前,刘藻停住了脚步,抬头望去,擎伞的宫人极具机敏,恰到好处地将伞往后移了几寸,既使陛下能望见仙人的顶部,又使雨水淋不到陛下身上。   刘藻看到仙人手中托着的玉盘,语气恍惚道“朕上回来,你说仙人所接仙露,乃天之琼浆玉液,有延年益寿之奇效。”   “是。”方相氏回道。   刘藻将目光自仙人身上收回,转而望向她身后的方相氏,语含希冀道“这可是真的?”   这一回,方相氏便没了上回的殷切,反倒退缩起来,含蓄回道“陛下,心诚则灵。”   刘藻的目光黯淡下来,继而自嘲一笑,举步道“去歇室。”   歇室与上回来时别无二致,室中焚香,使人清心静气,那用以占卜的龟壳仍在高几之上。   刘藻寻一枰坐下,静望窗外雨水与雾气,沉静道“上回卿为朕拆字,解得有些准头。今朕有惑,仍要卿来卜一卦。”   生老病死,既然是命定,她或可问一问上天。   方相氏慎重道“不知陛下今次要卜何事?”   刘藻张了张口,又合上,心下几多变换,过了许久,方如下定了决心一般,断然道“卜寿数。”   方相氏眉心一跳,神色间清晰可见地紧张起来,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显出术士方有的绝尘飘逸,淡然问道“以何为卜?”   刘藻思索许久,仿佛不能决,半晌,方迟疑道“便如上回一般,拆字罢。”   其余卜法似乎更为正式,也更能上达神明。可刘藻不敢用,只恐神明不怜悯。上回的拆字还算准,她便想,不如拆字,拆出来若是好,自然是好,若不祥,也可推称方相氏学艺不精,测不准。   还未开始,她便存了这样的心思,只愿得一个好结果。   “敢问陛下,卜何人之寿?”方相氏的声音传来。   刘藻正色,十分严肃道“丞相。”   皇帝亲来问一人的寿数,此人自不会是无名之辈,闻丞相二字,他也未多意外,而是有条不紊地说了下去“请陛下赐字。”   刘藻起身,至书案前提笔,想了许久,方在竹简端端正正地落下一个“汉”字,大汉的汉。   方相氏捧起竹简,到眼前细观。刘藻手中还执了笔,她侧身看着他,身形因忐忑而僵直。方相氏容色几多变化,越来越凝重。   刘藻抬手,按在书案上,指尖因过于用劲而泛白。方相氏将竹简双手捧着,放归案上。刘藻眉心一颤,她几乎要退却,说不必卜了,然而开口,却是“如何?” 第115章   青铜所制的香炉袅袅散出白烟,刘藻的面容在香烟后,氤氲模糊。方相氏在她身前跪下,身子伏地,道“此天机也,臣不能卜。”   刘藻一股期望与忐忑交融,提在了胸口,被他一说,竟分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坐回了枰上。   她扯了下嘴角,冷声道“上回要你卜这天下,你称不敢卜,今要你卜丞相之寿,你说不能卜。朕竟不知自何时起,连丞相的寿数都成了天机。究竟是你不能卜,还是你学艺不精,不会卜?”   方相氏也奇怪,以他本事,纵不能窥全貌,多少也能见几分边角。然而谢相命轨却在重重烟雾之下,未露出一丝蛛丝马迹。方相氏以额触地,回道“臣无能,不能卜,卜之无果。”   他为方相氏多年,居神明台,每有祭祀,皆由他通达天意。他的能耐,刘藻是知晓的,见他咬定卜不出,不免陡生疑虑。她将目光转到竹简上,缓声道“那便卜朕心想之事能成否。”   方相氏伏在地上的身形一顿,抬首望向皇帝“以何为卜?”   刘藻迟疑片刻,仍旧看着竹简,抬了抬下巴,道“仍以‘汉’字为卜。”   这回倒不那么迷雾重重了。方相氏双目清明,直起身,朝着竹简看了两眼,并未思索多久,便道“陛下自入此室,几度迟疑,可见所卜之事,甚是棘手。”   刘藻不语,屈指叩了两下几案,示意他说下去。   方相氏续道“汉,高祖所定之国号也。陛下以‘汉’为卜,即以天下为卜,可见此事乃惊动寰宇之大事。震惊寰宇,且极棘手,陛下仍无退缩之色,可见势在必行。既是势在必行,却又迟疑,必是忧大事不能成。”   刘藻仍自不语,她心愿之事自是顺利立后,好与谢漪相守百年。可此事阻碍重重,她虽坚决,却也难免忧心不能成。   “汉左为水,水属柔。右侧则是难字去隹,隹,翅也。去翅,则为缓。故柔缓则为汉,汉即天下。陛下徐徐图之,则事可成,天下在握。若行得急了,便是‘有翅’,有了翅就是难了。”方相氏一口气说罢。   言下之意,便是事能成,但忌急忌躁。   “徐徐图之……”刘藻喃喃道,“莫非朕蛰伏多年,仍是操之过急?”   她声音虽轻,但室中无声,再轻都格外清晰,一字不落地落入方相氏耳中。方相氏不敢应声,他悄悄地又看了竹简两眼。他曾在传到神明台的诏书中见过陛下的字,写得威风四溢,遒劲有力,但这汉字却稍显凝滞,可见陛下心中甚为忧虑,唯恐事不能成。在意太甚,只恐适得其反啊。   二人各想得出神,室外宦官贴着门禀道“陛下,丞相求见。”   谢相来了。刘藻下意识地坐直了身,方才还疑虑重重的眼眸顷刻间明亮清澈。她正欲令请进来,忽想起书案上的竹简,看了方相氏一眼。方相氏会意,将竹简收入袖袋中,垂首退至一旁。   “宣。”刘藻高声道。   话音一落,室门自外推开,谢漪缓步进来。她穿着正式,一看便知是自衙署过来。   “拜见陛下。”谢漪弯身下拜。   “免礼。”刘藻说道。   谢漪直起身,方相氏在她行完礼后,对着她无声地拱手下拜,谢漪回之一颔首,二人便算是见过礼了。刘藻示意宫人看座,一面与谢漪道“谢相如何过来了?”   有小宦官奉了坐席上来,置于谢漪身前,谢漪道过谢,身姿端庄地跪坐在席上,回道“臣往宣室奏事,却扑了个空,得知陛下在此,便过来了。”她说着望向方相氏,唇畔带了一缕浅浅的笑意,道“陛下驾临神明台,可是有不解之事,来请方相氏卜算解惑?”   皇帝素以为神明之事,虚无缥缈。平日里不怎么上心。她骤然来到此地,多半是为占卜。谢漪语气轻缓,想是心情不错,刘藻光是看着她的面容,都觉得甜蜜起来,也微微弯起唇角,答道“确实是来卜算的。”   能使陛下烦忧,以致向神明问策的,也只有她们的事了。谢漪关切问道“如何?”   刘藻的目光在她发间一转,想到徐徐图之四字,心下忽觉酸涩。她不愿谢漪担忧,便简明道“吉。”   谢漪留意她的容色,又环顾四下。四下井然,寻不见占卜之物,可见是在她入内前便收起来了。她又观方相氏,方相氏自她入内,便是静默,一言不发地立在一旁。这氛围分明是凝重。   “许久不曾来此,陛下可愿容臣伴驾,四下走走?”谢漪问道。   刘藻自然说好。   外头雨尚未停,仍旧是不大不小的下着。雨丝细密,伴随微风,斜斜地打在池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刘藻亲自擎伞,将谢漪纳在伞下,自己倒有大半露在外头。   谢漪看着,握住伞柄,往她那侧移了移,又摸了一下她的手背,责备道“阴雨天,带湿冷,陛下该多添一身衣衫。”   刘藻倒不觉得冷,却仍是好脾气地道“记下了,下回一定多添一身。”   总是下回下回,真到了下回,她又未必记得。谢漪叹了口气。再是位高权重的人,身边都不能缺贴心人,否则倒当真高处不胜寒了。可萌萌在亲缘上偏偏极薄,自幼无父无母,与宗室断绝,而今宫中,连一个能不惧她,一心一意关心她的人都寻不出。谢漪每想起这一处,都觉心疼,忍不住絮叨了她两句“你既答应了,便记在心上罢,别叫我担忧。”   刘藻听着,一点也不觉得她唠叨,反倒是很心暖,乖乖地答应“我记下了,真的不忘。”   谢漪摇了摇头,状似无奈。   刘藻便开始转换话题“你来得真好,我恰好想你了。”   谢漪的无奈便成了宠溺,她自袖中取出一卷竹简,与她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来处置便好,只是按章程需与你禀一声。”她停顿了一下,将目光飘到雾气朦胧的池面,状似平静道,“恰好,我也想你了。”   雨落入水中,一池涟漪荡漾。蓬莱岛在远处若隐若现,不知何处来的鹤在池面上冒雨飞过。谢漪说罢,未听到刘藻的回应,她回过头,便见满眼笑意地望着她。   谢漪仍是做不到淡然,心中十分羞涩起来。   池水冰凉,水汽蒸腾,沿池畔走,少不得水汽浸体,二人拐入一条小径,走去了别处。   太液池畔到处是楼台,一处处或近或远,或大或小,建得星星点点。往里走,便可深入建章。建章宫亦是殿宇遍布,不论行至何处,只消抬眼望去,便可有宫室映入眼帘。   她们闲庭信步,随意走着,到一处宫室前,刘藻止了步伐,道“进去歇歇。”   谢漪自是听她的。刘藻回头吩咐了一句,令宫人候在殿外,不必跟进去,而后便与谢漪一同,步入殿中。   建章宫刘藻并不常来,然而此处洒扫的宫人却不缺,如此随意一处殿宇进去,也是纤尘不染,窗明几净。谢漪让刘藻先坐下,自己则到窗边,去将竹帘卷起,好使殿中亮堂一些。萌萌一向喜爱室中光线充足,阳光普照。   今日天雨,但开了窗,也能明亮一些。   刚碰到竹帘,便自身后被抱住了。谢漪身形一顿,转过身,与刘藻相对。刘藻环着她的腰,埋首在她肩上。   身体贴着身体,温暖便能相互感染了。谢漪抬手,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发,问道“卜之不吉吗?”   刘藻靠在她的肩上,未将前头的“不能卜”说出。此事道之无益,说来不过使谢相也添忧心。她只道出了后半段“徐徐图之,则吉。”   徐徐图何事,谢漪自然听得明白,她倒是显出笑意,道“既是吉,缓缓地来,也无甚不好。”横竖都准备得妥当了,谢漪也没想过萌萌一句话下去,或是一道诏书下达,便可使天下人奉诏,多半还得拉扯上数年,最终能不能成,且还两说。   刘藻与她一般想法,能有徐徐图之,则事能成的结果,已称得上是吉了。她所迷茫的是另一件。   刘藻侧首,看了看谢漪的头发,白发隐没在青丝间,看不到了。她又看她的眼角,那里已有了淡淡的细纹。但细纹却无损分毫谢相的美与风致。   倘若寿数无尽,能有长生之术便好了。   雨下大了,雨丝细细密密地自窗外飘入。谢漪拍拍刘藻的背,用格外轻软的语气哄她道“雨水进来了,我们去里边。”   刘藻松开手,谢漪转身,往殿中去,刘藻跟在她身后。   她们在殿中坐下,谢漪看到刘藻腰间的香囊。那香囊是她亲手绣的,刘藻几乎日日不离身,这么些年过去,哪怕再小心,也旧了。   “我再给你绣一个。”谢漪说道。   刘藻也低头看了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道“这个就很好。”   “哪有皇帝用旧物的。”谢漪笑着道。   刘藻还是舍不得,若有了新的,旧的便用不得了,这是谢相的心血,她不想闲置。于是她将香囊解了下来,藏到袖带中,道“如此,外人看不到,我也能日日带着。” 第116章   这香囊与刘藻而言,并非装饰之物,而是谢相的心意,是她的心爱之物,悬不悬在腰间皆无妨,她要的是贴身携带。   她在一些地方是很有些固执的。谢漪见说不动她,倒也不再劝了,由着她将这旧香囊妥善地收入袖袋中。   刘藻藏好了,又与谢漪道“你来寻我,是为何事?”   那卷竹简一直在谢漪手中,闻言,便递了过去。刘藻摊开了看,大略扫了一遍,笑道“要来就来,我泱泱大汉,还容不下一个番邦太子不成。”   原来是大宛国国王欲与大汉邦交,递上国书,称愿送太子入汉,学习汉家经典。   谢漪也是这个意思,她道“大宛国开了个头,陛下不妨传谕诸国,有如大宛国者,皆可遣使来京,学习汉家经典,以示汉家胸怀。”   刘藻一笑,对此不以为意“汉家经典自是稀世之宝,可蛮夷未必有这眼界。”依她看来,大宛太子来京,说是学习,实则是变着名目,入京为质,借以讨好中原罢了。   这一场仗打下来,倒是使得西域诸国老实了许多,刘藻听闻,连中原的商贾出塞,都较从前顺畅得多,一路去,连劫道的都少了。   刘藻得了许多称颂,自己也觉这一场仗,固然是将士们用命,但能得胜,也少不得她在朝中居中调拨的功劳,故而难免得意。   得意之下,她又讥讽了两句“单单为求学,何必送储君来,怕是忧惧我汉家矛戟。一旦我传谕诸国,诸国国君只怕会以为我变着法子命他们质太子于长安。”   她这话便有些自大了。谢漪轻蹙眉尖,刘藻说罢,正自得呢,没听见她回应,便转头望过来。   谢漪神色不喜,正要唠叨她两句,虽积功勋,亦不可矜骄。   刘藻却已发现她不悦,连忙端正了坐姿,摆正了态度,改口道“然天下之大,总有明白人,不至于人人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兴许果真有自强不息,欲求学于汉者?丞相之言甚善,便谕诸国,不只是西域各国,还有高句丽、百济、东夷、扶桑,但有使者入汉习经纶之术,大汉必加以善待。”   光是听她中途改口,便知她并非当真以为他国有好学经纶之人,如此言说,不过是讨她欢心罢了。   谢漪欲责备她口不对心,偏生刘藻坐得端端正正的,眼神都格外清澈,全然是一副谦逊仁爱的好皇帝模样,使得谢漪连责备都不知何处责备起。   谢漪迟疑,一时难以决定是要戳破,好使她正视错处,还是由得她调皮过去。刘藻却急了,太医令那番话后,她便不愿见谢相操心。   “诸国各有长处,诸使入京,恰好也便于我们博采众长。”刘藻又道。   从小国只畏惧强汉,而无求学的眼界,到天下之大,兴许有好学者,再到别国也有长处,他们也该学习他国之长。倒是越发的谦逊起来。她这般卖力,谢漪哪里还能去苛求她,终是一笑,道“也好。”   见她总算笑了,刘藻也舒展了眉眼,叮嘱了一句“此事交由鸿胪寺去办便是,谢相不必事事亲为。”   她说罢,仍不放心,这两年,谢相越发细致了。她交还了大权,便在行事上极为用心,许多事情,都亲自督办。刘藻又添了一句“有我留意着,大鸿胪也不敢不尽心。”   谢漪的指尖在几案上轻点了一下,道“听你的。”   刘藻便笑了起来。   她们在这殿中坐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去。   这时雨也停了,谢漪乘坐宫车,出了建章,改登相府的辎车。   这时已天晚,谢漪便径直归家去。她端坐在辎车上,忽而一笑,自袖中取出那枚青鱼佩,放在手心,端详许久。   刘藻觉得舒坦多了。谢相素来心胸坦率,每与她多相处一会儿,她也能跟着多坦然一些,心境也随之开阔许多。她还是为方相氏那句不能卜而忧心,为年华逝去而无力,可她却不那么悲观了。   一切都显得既无奈,又顺理成章。   光阴漫漫,逝如流水,能抓住的,也只当下而已。   刘藻想通了,但也不算很想通。她依然觉得寿尽一事极为可怖。   早前她体弱,三不五时便是一场重疾。那时她想着自己非长寿之相,她减一减,谢相增一增,也就相差无几了。她竟不曾为寿数忧过心。   说到底,她畏惧的也不是死亡,而是独自存活在这世上。   近些年,也不知怎么,她身体长得似乎壮实了,有过几场小恙,却再未酿成过什么大病。   刘藻觉得命运弄人,却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她开始变着法儿,给谢相减轻负担。朝廷的事总得有人去做,刘藻做了这些年皇帝,培植的心腹也已不少,早不是当年无人可用、捉襟见肘的时候。   她一个一个地提拔、安插,但总体仍以谢文为主。可惜谢文岁数过小,且为人也肤浅了些,藏不住心思,否则刘藻倒想过让他接谢相的班。   她重用了旁人,自己又愈加勤勉,谢漪便清闲得多,大事仍是她管,但许多零碎的琐事则分摊了开去。   皇帝动作这样大,自是瞒不过众人,于是大臣们眼中,便像是陛下猜忌起丞相来,处处与她作对,分她的权。   这日梅花初发,恰逢休沐,刘藻在宫中行宴。因冰雪未消,天况冷冽,她便不曾邀丞相,想着让谢相在家中烤烤火。   汾阴侯谢文乃新贵,多得皇帝倚重,宫中行宴,自少不得他。   他的坐次也极靠前,竟排到了百官之首,那一处素是丞相的位置。   宫宴摆在上林苑中。四下一树树新梅芬芳无尽,枝头的花拥拥簇簇,开得几乎压弯了枝。   刘藻不时与谢文搭话,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尽兴,旁人竟插不上话。   宗正卿见此,当真欢喜,又很不服气地瞥向李闻,想着这些人神神叨叨的,话只说一半,仿佛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结果呢?陛下喜欢与汾阴侯一处,这还有什么不明朗的?   他看完了李闻,又老怀宽慰地望向上首,只觉这二人一处,当真珠联璧合,般配得很。   他那目光,明目张胆,李闻自是察觉了。眼下看来,陛下当真对汾阴侯上了心,可不知怎么,他虽觉松了口气,却又不怎么高兴。他看着谢文,怎么看都觉这人鸠占鹊巢。那处坐的,与陛下谈笑风生的,当是谢相才是。   这二人怎么想的,刘藻自是不知。她与谢文说着话,面上也是悠然含笑,可心思却飘荡去了远处。   这谢文怎么与谢相一点也不像。   她与谢相不像,是因隔得远了,可谢文与谢相并不远,按理在相貌上多少得有些相像之处。可她端详了谢文许久,都寻不出半点肖似。   真是可惜,谢相生得可好看了,谢文若能得一丝相似,也会俊秀得多。奈何他不争气,难怪到了这岁数还未成亲。   到底是侄儿,总不能由他凄凄凉凉的,无妻无子。刘藻想着,便道“新梅初发,乃喜事临门之兆,不若朕为骠骑保一回媒?”   大臣们原还装得相互交谈十分忙碌的模样,闻言,皆竖起耳朵,细细听着。   谢文满心茫然,不知陛下为何上心起他的终身大事来,忙抬袖道“多谢陛下。”想了想,又觉女子麻烦得很,陛下上了心,当真赐婚了,倒不好推辞,便又道“臣尚无此心,欲待过些时日,再思婚姻之事。”   刘藻倒也没逼他,想着哪日与谢相商量,再做定论。   谢文见她没再说下去,也就宽了心,他端盏饮酒,酒罢一转头,便见几名老臣责备地看着他。谢文顿觉茫然,也知行错了何事,再细看,又见那几位老臣含笑与他颔首,仿佛方才所见,皆不过错觉。   谢文暗自蹙眉,朝中大臣当真怪得很,人人心思各异,各有计量,极难相与。   既是赏梅,自不能就在席上端坐。饮过一盏酒,腹中有了暖意,刘藻起身,往林中踱步。大臣们见此,忙搁盏跟上。   刘藻在前头信步,上林的梅树是看惯了的,也就无甚心意。这也是刘藻未邀谢漪的缘由之一。不是什么美景,何必累得谢相白跑一趟。   谢相若想观梅,不如她们择日往长门宫去,听闻那处有几树梅花开得格外明媚。   谢漪人虽不在,可刘藻几乎每见一物,都能想到她。她一面想,一面漫不经心地走。走到一处拐角,有十余树红梅映入眼帘。那红梅犹如朱砂染过,红得夺目,美得浓烈。   往日不曾见过这林中有红梅。刘藻问道“这是何时栽的?”   胡敖回道“今春自甘泉宫移植来的,新培的种,甘泉宫那边想着许能得陛下喜爱,便送了这十余树来。”   精心培育的新品,自然上佳。刘藻常见梅之清冷,却少见梅之妩媚。她有些后悔了,该邀谢相来一同观赏的。虽明日也可来,可繁花开时,时有凋落,时有盛放,明日未必就有此时的风致。   也不知谢相在家中做什么。   想念忽然浓烈。刘藻沿着树边,一树树认真观赏,一圈看下来,选了一枝最好的折下,赠与谢文。   谢文受宠若惊,忙接过,刘藻恐他办不好事,特叮嘱了一句“带回去,与谢相一同观赏。”   皇帝所赐,纵是一花一草,亦是殊荣。   宴散,谢文带着那支新梅归去,将至家门时,想到刘藻的话,特拐去了相府。   谢漪闲来无事,又见雪落,想了一篇赋,正在竹简上飞书。见谢文持梅而入,稍抬了下头,道“回来了。”   谢文先行了礼,而后道“这枝梅是陛下所赐,要侄儿带回,与姑母同赏。”   谢漪停了笔,令他上前,自他手中接过红梅。她先是看了看,又低首轻嗅,显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来。   同样的花,到了姑母手中,仿佛有了别样含义。谢文惊奇,问道“姑母看花,看到了什么?”   谢漪看着梅花,笑道“看到了一腔牵肠挂肚。” 第117章   雪势骤猛,飘飘扬扬地落下,瓦上积了白雪,厚厚的一层,屋檐都仿佛低了。   谢文一时竟察觉不过来谢相话中之缠绵,他总觉何处不对,却又说不上来。谢漪已取了一白瓷瓶来,将花插入,红梅映白瓷,愈加娇嫩。   白瓷瓶就摆在案上。谢漪以笔蘸墨,续又伏案。她的赋将成了,又添数字,便搁笔墨。   谢文还想着姑母方才那句牵肠挂肚是何意?   谢漪晾了晾竹简,而后卷起,收到一丝绸所制的袋中。袋子做得恰好容得下一卷竹简,不大不小,正相宜。谢漪装好了,见谢文正发愣,便与他温和道“这枝梅便转赠与我罢。家中也有几树梅花,这两日也将开了,你若想要,来折几枝去。”   谢文忙道“恐怕不妥。”   姑母要他什么物件,他只有双手奉上的,哪有不愿的道理。可这枝梅到底是陛下所赐,倘若转赠,难免不敬,若为人所知,少不得一场风波。   “无妨。”谢漪轻描淡写道,将袋子交与他,“陛下赠你梅花,你若无回赠,未免无礼,这是我才做成的赋,你送去未央宫,便充作回礼。”   谢文更茫然了“可姑母的字迹陛下是识得的,如何充作我的回礼?”   谢漪不答,摆摆手,笑道“去。”   满腔茫然,满腹疑问。谢文出了相府,总觉哪里不对。雪还在下,仆役奉上蓑衣斗笠,谢文穿戴齐整,翻身上马,往未央宫去。   路上遇见宗正卿与廷尉的车驾。见了他,停了停车,与他招呼“君子快马,欲往何处去?”   谢文见他二人,也不敢拿大,勒住了缰绳,与二人拱手为礼“小子欲入宫,二位尊长将往何处?”   宗正卿笑呵呵道“天色尚早,我与廷尉欲出城观雪,汾阴侯才出了宫,为何又往宫中去?”   谢文一阵支吾,竟不知如何作答。李闻眼尖,看到那装了竹简的袋子了,问道“这是何物?”   他发了问,使谢文好答了些,他含糊道“陛下有梅相赠,这是新作的赋,送入宫中,以作回礼。”   的确是新作的赋,也的确是回礼,二者皆不假,只是这赋不是他做的罢了。谢文很不自在,可因谢漪说的充做回礼,又不好说实话。   他的不自在,落在宗正与廷尉眼中,便是害羞了。   宗正笑着捋须,连连点头,大是欣慰道“好啊,不想君子善鏖战,亦长于文采,果真少年英雄。快去快去,莫使陛下久候。”   谢文奇怪,他做什么这般高兴,倒似不怀好意,正想试探两句,宗正却已催促御者挥鞭而去。   雪地路滑,车马行得不快。这时去城外其实有些仓促。可兴致到了,便也管不得仓促不仓促,只愿乘兴而去尽兴而归罢了。   路上又遇上了这样一件好事,宗正红光满面,笑意自得。他自顾着高兴了许久,忽然想到廷尉怎这般安静,不知打哪儿摸了把羽扇出来,顶顶李闻的胳膊,道“怎么了?”   李闻拨开他那扇子,兀自不语。   宗正一想,笑呵呵道“公因何烦扰?”又劝他,“汾阴侯有何不好?你可不能因与丞相相争,便迁怒到小辈身上。陛下难得看上一人,赶紧撮合也就是了。”   陛下当真谁都看不上,弄得国之储贰,再来一回梁集乱政,才叫麻烦。   李闻都烦他了,扣了扣车门,御者闻声,将车停了下来。李闻冷道“君自去观雪,我便不奉陪了。”   宗正正说得兴起,见李闻这模样,急道“怎地怎地就生气了。”   李闻已推门出去了,宗正忙追出去,连声道“廷尉留步。”   李闻径直登车,令御者驾车离去。   这世道,真是扑朔迷离,使人捉摸不透。宗正卿叹了口气,独自一人,观雪也无趣,便也下令打道回府。只是廷尉这模样,往后还是不要与他提陛下的婚事了,平日玩笑也就罢了,当真开罪了他,倒不好收拾。   谢文拜别了二人,想了一路,直到入了宫,方醒悟过来,这哪里是他的回礼,分明是姑母的,陛下的梅花也不是赠他的,不过是借他之手转赠姑母。   怪模怪样的,为何不明说,累得他想了一路。   未央宫在大雪中越发古朴苍劲。谢文是新贵,如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入了宫便有宦官为他引路。   刘藻散了宴,忽起了兴致,去看诸国进上的贡品。   酒素来是风雅之物,故而贡品之中,常不乏美酒。胡敖正在一旁介绍得滔滔不绝“这酒是大宛国所进,色泽暗红,酒香醇郁,有葡萄之甘甜。随酒还献上了一樽酒杯,名作夜光杯,碧玉所制,其绿如翠,杯薄如纸,倾酒入杯,明亮似镜,酒液醇滑,如太液池中吹皱的一池春水,风雅无边。”   他这边说着,掌内库的官员已寻出夜光杯捧到刘藻跟前。刘藻接过,看了看,果真色泽剔透,光滑如水,若在夜间观之,必华美无双。她又令取了葡萄酒来与她看。   葡萄酒看似分作了七瓮,实则瓮小如壶,左不过七壶而已。   刘藻开了一瓮,凑近了闻,酒香扑鼻而来,闻之欲醉,果真琼浆玉液。有宦官奉上一耳杯,刘藻斟了一杯,喝一口,凉的。   口感醇滑,其味醇厚,回有余甘。刘藻觉得好喝,又遗憾可惜是凉的,不知可否温过再饮,冬日饮凉酒,终归有寒气,恐不利保养。   她刚惋惜过,腹间缓缓地生出一股热意。不似饮下烈酒后的燥热猛烈,这股热意便如温水浸润,像是微微漾开的波纹一般,自腹间传至全身,带起一阵懒意,甚是舒适。   刘藻不由退坐在榻上,舒展了手脚,低首看了看酒杯。   执掌内库的官员,上前道“大宛国来使与臣细说过此酒,大宛王知中原重养生。此酒酒意温厚,且有保养之效,因酿造工艺繁复,一年仅得七瓮,全数送来长安,祝愿圣人万年,青春永葆。”   刘藻对青春二字特别敏感,她问道“此酒何名?”   官员答“酒名长相思。是供职大宛宫廷的一名汉人所取。”   谢文便是这时到的。   男子,尤其是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男儿,岂有不爱酒的。边关苦寒,以酒暖身,谢文看上去俊秀文质,实则在边关几年下来,酷爱饮酒。   他闻着酒味便知必是美酒,行过了礼,问道“陛下可是在品酒。”   刘藻在他一进来,便留意到他手中之物,随口应了一声,问道“你手中是何物?”   谢文想通后也不觉如何,不过是圣上与姑母支使他跑一回腿,做一回传信人罢了。他奉上竹简,道“是一篇新作的赋。”   刘藻接过,自袋中取出竹简并未立即打开,而是先端详了一阵,仿佛因其中字迹,连同再平凡不过的竹简本身都显得珍贵起来。   谢文那不对头的感觉越发浓郁。他并未说这赋何人所作,陛下却知道了,这倒也罢了,然这不过一篇赋罢了,姑母文采斐然,堪称辞藻大家,但在赋上却无多少天赋,只中上而已,陛下得她一作,何以珍惜若此。   他总觉其中不同寻常,且隐约有些头绪,可这头绪又着实使人惊恐,他竟不敢深思。   刘藻摊开一些,只看了个题,便显出笑意,重又合上了,欲待无人时细读。她看了眼谢文,从前觉得这小子烦人得很,与她抢谢相,眼下看来,确是有些用处,不止能为她障群臣之目,使众臣不再叨扰婚姻之事,且还能为信使,为她和谢相传递消息。   刘藻觉得一颗心都和蔼起来,十分和气道“天寒,卿饮一杯美酒,去去寒意。”   长相思仅七瓮,一瓮只一壶,一壶仅两杯。她方才已倒了一杯,这时便将余下那杯赐予谢文。谢文正自惊悚,听皇帝赐他酒了,下意识地接过,一饮之下,大觉惊艳。   可惜仅一杯,三两口就没了。谢文蠢蠢欲动,望向剩下的。   刘藻命人取了片木片来,木签削得极薄,边角镂了梅花,是宫中专用于写名帖的。刘藻亲取了笔墨,在上头写下几字。写完吹了吹墨迹,见谢文目露精光,便笑问“你想要?”   谢文因方才生出的惊人念头,很有些畏惧她,轻轻地点了下头,不敢多言。   刘藻起身,亲手将写好的木签系在酒瓮上,将酒瓮连同夜光杯一并装进木匣里,道“这可不行,这是谢相的,你替朕带回去,朕酒窖中的美酒任你选。”   谢文原就惊恐,闻她亲近之语,更觉心慌,唯恐那猜测竟是真的,道“臣不敢。”   刘藻也不再与他多言,摆摆手,示意他可以去了。   谢文于是又从宫中回来。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相府,这时雪已停了,风犹在作。谢漪着一身雪白的裘衣,在庭中观雪。   谢文知晓这是在等他回来,老老实实地奉上那六瓮酒,欲言又止地望着谢漪,满腹心事。   他心思浅显,谢漪自不至于看不到。她收下了酒,这回不与他遮掩了,直言道“不毁社稷,不祸苍生,我与她两厢情愿,别无他意。”   谢文惊诧,继而愤怒“姑母岂能、岂能……这、这未免太过……”   这事荒唐,传扬出去,谢家哪还有颜面在,他有许多难听的话,可对上谢漪的目光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既不敢说,也不忍说,将自己的脸涨得通红。   与他坦言,一则是往后还需他配合,二则他也算是谢家诸多亲眷之中,最与她亲近的。   可他气恼与厌恶的目光实在叫人心寒。   谢漪没怪他,这样的事,任谁听了,都要不齿。她温和道“你奔波了一日,也累了,且家去。”   谢文不肯走,谢漪又说了一回“回去。”   他在相府住了十几年,几乎是记事起,就在姑母跟前读书习武入仕为官,往日是只有来此才叫回的,现在姑母却要他回别处去。谢文既觉疏离,又更愤怒,他飞快地说了一句“真是龌龊。”便甩袖而去。   总要有这一遭的,文儿尚且如此,不知外人会作何想。   雪意浸人,谢漪在庭中又站了一会儿,步入室内。   宫中带来的酒齐整地叠放在一处。谢漪打开最上面的匣子,取出里头的酒瓮。酒瓮上挂了一片木签。木头的香气伴着墨香在雪天格外清冽好闻。她捏住木签,将有字迹的一面转到眼前,看到上头的字迹,不由笑意温柔。长相思三字写得婉转缠绵,牵人心肠。   宫中刘藻也回到了宣室,她屏退宫人,将竹简自怀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摊看,一字一字,看得格外细致。   竹简最右侧,谢漪的字迹端正秀致,写着这篇赋的名字——相思赋。 第118章   刘藻察觉得颇快。   自发觉了谢文的好处,刘藻一得了好东西,便想送去相府给谢漪用,只恨能将她的龙床也一并搬过去。   能让她都以为好的,自非凡物。   赠酒后的第五日,方相氏献上一玉器,称有驱除邪祟,永保平安之效。刘藻接过了看,见是一枚璜佩,玉质细腻,莹和光洁,虽是冬日,却温润不冰手。再观玉上纹样,雕刻着夔龙纹。   周天子好夔龙,故而平王迁都前,周王室所用青铜玉器多雕夔龙纹。   刘藻在身上戴了一日,确认果真是古玉,便欲给谢漪送去,配在身上也好,悬在床头也罢,人养玉,玉亦养人。   她问过左右,得知谢文恰在宫卫营中,便令人召了他来。   召来一见,只一眼,刘藻便察觉了不对。   往日谢文来见,多敬畏不善言,偶有兴奋之语,侃侃而谈,皆明朗之人。此番他却从头到脚,俱是排斥。   他不与她直视,低着头,似担忧心思显露,为她所觉,但又忍耐不住,时不时悄悄抬头,望向她,眼中俱是打量。   刘藻将原先握在手中的璜佩随意把玩,似乎不过是一新得的玩器,而非赠人之物。她笑与谢文道“这两日忙什么?京卫那头,可上手了?”   “禀陛下,大致已整顿妥当了。”谢文回道。   他垂首对地,并未抬起。刘藻打量他两眼,不动声色,仍旧和善道“整顿不好也无妨,哪个不听令的,只管来说与朕便是,朕来为你出头。”   谢文跪坐在方褥上,忍耐不住地朝刘藻看了一眼,眼中有探究,更含了一股冷意,口中倒是顺从道“谢陛下厚爱。”   刘藻将璜佩放在御案上,道“召你来,也不过叮嘱一声,你既有数,便去。”   谢文毫不迟疑地起身,动作之际,带起了衣摆飘动,他行了一礼“臣告退。”便转身而去,虽竭力克制,仍旧走得颇快。   刘藻看他的背影一消失在殿前,便靠在隐囊上,轻哼了一声,瞥了胡敖一眼。   胡敖会意,趋步上前,恭敬道“陛下。”   “赐府时,朕令你安插两个人进去,那两个人今可还在?”时下海内生平,国中无大事。刘藻最关切的便是立后一事。谢文是谢相之侄,最要紧的是他自幼受谢相教诲,谢相知其为人。但也不是说,她便全然对他放了心,毕竟人是会变的。   胡敖陪笑道“在的,每隔三日,都有消息传回。”   “近日可有异常?”   胡敖回道“早便想禀与陛下了。汾阴侯自五日前便不曾往相府晨昏定省。”   谢文平日孝顺,每日晨昏皆会入相府问安,风雨无阻,冬夏不辍。忽然疏远,想也知其中必存了事。   可谢相不曾知会过她。   “陛下莫急,兴许不过是汾阴侯与丞相闹小脾气了,家事而已。”胡敖劝道。   刘藻抬手按了按额角,倦怠道“我倒是期望如此。”可谢文也不是孩子了,怎会与姑母闹小脾气,能与相府断了往来,疏离起来,必是大事。   也不知为何他打仗打得不错,入了京便如此天真,好似不谙世事。也不想想他能坐稳骠骑将军一位,哪一处不是她与谢文扶持着。若是他与相府不和一事传扬出去,看看军中可有现下的听话。   刘藻隐隐猜测,多半同她与谢相的事有关。   倘若如此,谢相不知该多伤心。刘藻一想到谢漪伤心,便既恼怒,又着急。   谢漪这两日也有些神思不属,倒也不单单是为谢文。她想得更深些,一则谢文是她侄儿,平日亦是温吞之人,听闻她与陛下的事尚且口出恶语,旁人又会如何看待?   二来,则是谢文若不能靠,该令谁来顶替。   她自以识人有些准头,却不想在文儿身上跌了跟头。   这日是李闻之母寿辰,老人家高寿,今已八十高龄,整个长安城,八十高龄的老人怕是寻不出三个。自武帝始,大汉以孝治天下。天下人无不尽心尽孝。   母亲寿辰,李闻自不敢轻慢,朝中大臣,但凡有些头脸的都下了贴,邀他们赴宴。谢漪自也受邀。   廷尉人缘不错,且居高位,他之邀约,身上无事的自是欣然赴约,便是有事,也能推就推了,赶往廷尉府,给老人家贺寿。   一下衙,众人皆呼朋引伴,结伴往廷尉府去。   谢漪叫公务绊住了,便出来得迟了些,兼之冬日昼短,出门时,天已黑了。   御者将车驾赶至府门前,谢漪登车,吓了一跳,缓了缓,方无奈地入车。   刘藻抱怨道“怎地又拖延,我在车中等得都饿了。”虽是抱怨,却没什么责备之意,倒像是随意寻着由头撒娇。   谢漪脾气好,也未与她计较,反倒关切道“还未用过饭吗?”   刘藻摇头“不曾,我急着见你,将要下衙时便急急忙忙赶来了。”   可惜谢漪从无在车上存吃食的习惯,只得摸摸她道“你且忍忍,待到了廷尉府,我再为你寻些吃食来。”   今日是李闻之母寿辰,刘藻是知道的,早两天她便赐下了寿礼,今日送去廷尉府上。车中颇大,她歪了歪身,便躺下了,枕在谢漪腿上,谢漪也跟着调整了坐姿,好让她躺得舒服些。   御者将车驾得甚稳,兼之章台宽阔平坦,刘藻躺着竟觉不出分毫颠簸。但她只枕了一会儿,便起来坐端正了,道“累不累?”又拍拍自己的腿,“你也枕我。”   谢漪哪有她这般不拘小节,她还要赴宴,躺皱了衣袍,便是无礼了。刘藻也想到了,又拍拍自己的肩,道“靠一靠,不打紧的。”   她盛情相邀,谢漪不好推辞,便靠在了她的肩上。   刘藻弯了弯唇,竭力坐得端正,显出宽厚可靠的模样来。谢漪枕在她肩上,看她的侧脸,也跟着泛起笑意。   来前,刘藻焦躁气恼,欲问一问谢文的事,也好安慰谢相,然而一到了此,却又不急了,低头捏着谢漪的手指把玩,而后道“你闭眼。”   谢漪道“又要做什么?”   刘藻便有些脸红,却仍旧固执道“快闭眼。”   谢漪宠她,依言将双眸合起。刘藻眼睛亮亮的,一面道“不许偷看的。”一面将谢漪的手心朝上摊开,而后自袖袋中取出璜佩来,放到她的手心,又转头亲了亲她的发丝,方红着脸道“好了。”   谢漪这时才睁眼,见手心的璜佩,笑了笑,道“又赠我玉。”   刘藻粗心,未发觉她话中带了个又字,兴致勃勃地道“这是方相氏所献,说是有辟邪之效,你将它悬在床头,兴许可安睡眠。”   谢漪也是这般想的,她身上已带了一枚青鱼佩,再带璜佩便累赘了。   廷尉是重臣,他的府邸距中枢不远,不多时便到了。   刘藻不愿闷在车上,便道“我与你同去。”皇帝加恩,亲临寿宴,也无甚奇怪。   无伤大雅的小事,谢相多半依她,她正欲令御者停下,换乘自己的车,却听谢漪道“不许去。”   刘藻不解“为何?”   谢漪无奈地看着她,道“你一去,便是阖府接驾,上下不宁。老人家八十高龄,好端端过一整寿,你何必闹着去。”   刘藻还是不愿留在车上,低声嘀咕道“不会的,她又不是没见过朕,宴上也多是重臣,见惯了我的,不会惊扰老人家。”她想着撒撒娇,谢相一定会心软,便道,“我等了你许久,都饿死了,让我去吃顿寿宴,也沾沾老人家高寿的喜气。”   她一撒娇,谢漪便有些不能坚持了。   刘藻见有望,便摇着谢漪的手,道“让我去让我去让我去。”   谢漪却骤然板了脸,严肃道“不许撒娇。”   刘藻只好停下,恹恹地,低垂着脑袋。   谢漪软下语气,摸摸她,道“就在车上,等我回来。”   她不让她去,刘藻是不敢自作主张的,只能没什么气势的抱怨“必是又要我等许久了。”   谢漪眼中划过一抹宠溺,暗自摇了摇头。   刘藻并未深思谢漪为何不让她去,她口中的恐惊扰寿星,显然是站不住脚的。但谢漪不让她去,她就乖乖在车中等着,不去了。   府内已是高朋满座。丞相携寿礼至,满堂宾客皆起身相迎。   谢漪将寿礼交与廷尉府上的仆役,由李闻引荐,见过老夫人。老夫人一把岁数,满头银丝,精神却是不错,眼神也不浑浊,反倒湛然有光。她在丞相面前,也不敢托大,谢漪施礼后,她也起身回了半礼,道“君侯驾临寒舍,当真蓬荜生辉。”   “老夫人言重。”谢漪笑道。   老夫人亲引着她在身旁坐下。   筵席已开,珍馐美酒皆上了,满座宾客相继上寿。老夫人红光满面,一一答谢,竟无半点疲倦之色。然而众人都看得出,老夫人似怀了心事,目光总不住往门口瞧。   李闻孝顺,见母亲有心事不能开怀,上前问道“母亲可有吩咐,儿必全力为之。”   老夫人摇了摇头,叹息道“我是在等陛下驾临。”李闻位居九卿,又是帝师,皇帝驾临寿宴,也是情理之中,可眼下宴已过半,仍不见圣驾,想必是不会来了。   李闻听闻母亲是在等圣驾,不由惊讶,问道“母亲盼望圣驾,可是有事要奏禀陛下?”   老夫人看了他一眼,有些恼了“我一老迈的妇人,能有何事,惊动陛下。是为琳儿,她外放数年,不得归京。我若在寿宴上跪求陛下,陛下怜悯我这老妇人,兴许便恩准琳儿回京了。”   李琳离京多年,又使李闻几度失望,他几乎已忘了有这孙女,自也忘了母亲最疼爱她,平日里便时常设法,要他将她调回京中。母亲若在寿宴上跪求陛下,陛下的确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   李闻不知怎地,没有立即安抚母亲,反倒格外尴尬地看了谢漪一眼。 第119章   李琳最受她家老太君宠爱,此事满京皆知,也只皇帝,身处深宫,不知此事。她若知晓,便明白谢相为何不让她赴寿宴,必是又要高兴上好几日了。   谢漪不好走得太早,直至寿宴过半,将近尾声,方告辞先行,纵是如此,她还是最早离府的一人。   入门时,天尚有微光,出来时,月上中天,白雪映着月华,银色的光熠熠生辉。大臣们就在府中,与府外不过百步之遥,任谁都意料不到,皇帝被丞相藏在辎车中,就在府外待着。   谢漪掀开车门,刘藻已等得睡着了。   谢漪莞尔,探身进去,就着月光与府门高悬的灯笼的微光,看到刘藻躺在阴影中,她的眼睛闭着,睡得竟很踏实,嘴巴微抿,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谢漪入车,轻轻摇她“陛下。”   刘藻毫无反应,呼吸声沉沉的。   谢漪又唤“萌萌,快醒来,要着凉的。”   刘藻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她,嘟哝了一声“去好久。”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也不知这几日在宫中又是如何劳累,竟困倦若斯。谢漪解下大氅,盖到她身上。刘藻感受到暖意,将身体蜷缩起来,好使大氅盖住她的全身。她还循着热源,一点一点挪到谢漪身旁。   谢漪握了握她的手,热乎乎的,便也放心她这般睡着。   到了相府,原以为要费些功夫,方能唤醒她,不想车一停下,她竟自己醒来了。   “醒了就下车。”谢漪道。   刘藻不动,清醒了一会儿,问“宴上可有佳肴美酒?”   谢漪知她要说什么了,便不答话,由她自语。   果然,刘藻听不到她回话,有些生气了,道“你在宴上美酒美馔,我在车中只有干巴巴的桂花糕。”桂花糕是谢漪恐饿着她,令侍从去寻来的。   “车中还很冷,你回来,又凶我。”刘藻絮絮叨叨的,显得诸多不满。   谢漪终是无奈道“我何曾凶你?”   刘藻理直气壮“你不抱抱我。”   大约是起床气,开始不讲理了。谢漪顺毛摸,抱抱她,刘藻心满意足地让自己的脸贴着她的,呼吸也一点点轻浅下来。   手是热乎乎的,脸也是暖暖的。她的车四面密闭,内里还饰狐皮,也不知怎么冻着她了,以致她发出“车中还很冷”的控诉。但刚睡醒的人,是不能讲道理的,何况这人撒娇起来软乎乎的,谢漪很喜欢。抱了她许久,问道“高兴了?”   刘藻哼唧了两声“饿。”   谢漪拍拍她“下车。”   府中仆婢多已歇下。   家令候在门前,双手不住地搓动取暖,见君侯回府,忙迎上前去。   丞相身后还带了个皇帝,拖住散漫慵懒的步子。家令见了丞相正要行礼,瞥见她身后的皇帝,唬了一跳,顿了一下,方下拜道“拜见陛下。”   刘藻不说话,恹恹的,像是只没顺好毛的猫。谢漪悄悄握她的手,在她手心点了两下,刘藻浑身炸起的毛的顺了下来,抬了抬下颔,与家令道“你自去,无需声张。”   家令望向谢漪,待她也点了头,方才退下。   谢漪领着她往穿过前庭,刘藻不住地左右张望。狭窄的路两侧是竹子,竹叶上积了雪,刘藻跟在谢漪身后,伸手碰一下竹叶,积雪滑下来,落在地上,仿佛能听见雪散开的声音。她兴致勃勃地看着,又去碰下一片竹叶。   “在做什么?”谢漪回头问道。   刘藻立即缩回手,背到身后,回道“我就碰碰竹叶。”说完又觉自己太过心虚,不大有底气地又道“这也是我家,我的竹子,碰一碰又不打紧。”   她今夜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总有些焦躁,仿佛心中藏了事,又不好明说。谢漪大致猜到些,她也点了点竹叶,让叶上一撮细长的雪滑落到地上,而后轰然散开。   刘藻脸涨得通红,呼出的气凝成白气,让她的面容都有些模糊起来,她低下头道“我不玩了。”   “萌萌。”谢漪唤道。   刘藻抬头看她,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雪与月华,亮光点点。谢漪摇了摇头,道“我们去寻些吃食。”   厨下还有一小厨娘守着炉火。炉火通红,却未熊熊燃烧,只是保留不灭而已。   谢漪令她退下,今夜不必当值了。而后亲自在灶前忙碌。刘藻便想给她生火。但生火也不是件简单的事,火候大小,极难掌控。   但谢漪并未因她笨手笨脚便将她支开,只不时吩咐她一句“文火”或是“大火”。刘藻聚精会神地望着灶中,屏气凝神,算计着添柴禾的时机,那专注模样,丝毫无差于算计一国大事。   到后面,当真给她摸出了些门道来,譬如要文火时,如何将柴禾拨开熄灭,只留下一撮火苗,譬如大火时,如何添柴,方能最快将火烧至最大。   分明是有些枯燥的活计,她却不觉厌烦。   过了一个时辰,起锅。   谢漪所烹是一碗鸡丝汤面。鸡汤是白日便熬下的,用的是山鸡,此时已熬煮得脱骨,汤色油亮香浓,谢漪撇去了浮沫,以砂锅继续炖熬。   面条是自己揉的,白细光滑,在清水中煮至七成熟,盛起晾凉,使面条软而有筋,入口绵滑,嚼之有味。而后便将面条盛入碗中,取滚烫的鸡汤浇下,鲜香扑鼻。   谢漪取了食盒,欲领着刘藻去厅堂,刘藻却迫不及待,不肯去,就要在这里。   幸而相府管束得严,厨下最产油烟的地方,却不见油腻,十分整洁。   刘藻抱着碗,就狼吞虎咽起来,仿佛宫中一直饿着她,不与她饱腹一般。谢漪从未见过她如此有食欲,大口大口的,但并不囫囵吞下,细细品尝后方咽下肚,专注的模样堪比方才往灶膛中塞柴禾。   刘藻一口气吃完,连汤都喝尽了,肚子鼓鼓的,浑身都是暖融融的热意。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道“真畅快。”   谢漪拍拍她,令她起身走走,此去卧房,恰好要穿过园子,正可往园中走走。   刘藻好奇,一面跟在谢漪身后,一面问她“丞相何时学的手艺?”谢相忙得很,哪里来的空闲学烹煮的技艺,她是丞相,终日都忙于天下大事。可观方才的手艺,谢相做得甚为纯熟,可见时常为之。   “养病那一阵自厨娘处习得的。”   那一阵神医入京,她坠马后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可刘藻非得要她再养一阵,她闲极无事,便往厨下学了些烹煮的手艺。   刘藻长长地哦了一声,语调千转百回,唇畔带着坏坏的窃喜。   谢漪转头,将目光望入竹林间,看竹林间犹如穿过密林的月光一般皎洁的积雪,不理她。   刘藻不时瞥她,咬了唇,方不至于笑出声来。又走出两步,她终是没能忍住,凑过脑袋,到谢漪耳畔,声音裹着呼出的白气,笑眯眯地问“可是为我习得的手艺?”   真是坏得很,知道便知道了,她非要说出来,引得谢漪害羞。   谢漪往前快步走,刘藻追她,扯她的衣袖,不依不饶“我说得可对?”   她真是烦人得很,全无皇帝的稳重威严。谢漪被歪缠得没办法了,便欲随口答一句,应付过去也就是了,横竖陛下顽固了些,却是很好应付的。   可她一停下,开了口,却是“暂且,还只会这个。”   她说罢,便觉窘迫,见卧房就在眼前,快步走了过去。   刘藻却更高兴了,笑意满满,跟在她身后,入室内许久,仍是在笑。谢漪无奈,叹了口气,道“你怎么变得这般傻气,小时候可瞧不出来。”   分明是嫌她傻气,刘藻却像是听了什么夸奖一般,笑意更深。谢漪只得转过头去,不看她,可片刻过去,她也忍不住有了笑意。   都这个时辰了,自不会将刘藻赶回宫去。   室内点了烛火,婢女们都被遣下去了,谢漪靠到榻上,心情开阔了许多。   她们一阵沉默,终是谢漪先挑起话头“你我之事,我已与文儿提过了。”   刘藻今日来,便是为此,只是不知如何开口罢了。看谢文的态度,也知必是不好。她垂下眼睑,道“不想遇上的第一道坎坷,竟是你我信重之人。”   她原先也估过,大臣们势必反对,诸侯也必嗔目,谢文得知兴许也反感,但她却未想到,他反感到欲与相府划清界限的地步。   “他是……如何说的?”刘藻问道。   谢漪自不至于原话告诉她,只道“他恐怕不愿出力。”   刘藻笑了一下,心下已是怒不可遏。皇帝当久的人,难免唯我独尊,正欲讥讽上两句,便看到谢漪面上的低落与失望。   她猛地清醒过来,于她而言,谢文不过是一兴许堪用的大臣而已,可于谢相而言,他还是一名十分亲近的晚辈,她教导他,培养他,是花了心血的。   刘藻咽下了恼怒之语,安慰道“其余事上,他都极孝顺,可见,心地并不差。你并未看错人。又兴许他不过一时难以接受,过些时日,便来与你请罪了。”   她这般努力地安慰,谢漪弯了弯唇,略显失落地低了头“我只是觉得对不住你。”   用谢文是看在她的面上,她也是赞同的。如今谢文靠不得了,许多事便要重新布局。可萌萌,她是那般期盼着她能入宫,能居住到椒房殿中去,因谢文,又要推迟到不知哪一日了。 第120章   严于律己之人,若见差错,与她无关倒还好,若与她有关,她必自责。   刘藻哪里见得谢漪自责,她道“你可记得,我往神明台拆过一回字?结果说,徐徐图之则吉。既是要徐徐图之,哪有一往无前、顺顺当当的,谢文这事,也是情理之中,若我们所托非他,而是旁人,也未必就能顺利了。怎么能怪到你身上。”   她何曾信过神明,每年岁末的大傩都是面上肃穆心底敷衍着过去的。实则哪有皇帝年轻时便信神明的,多半是到了晚年,有所求时方才虔诚起来。谢漪静默着握住她的手,要她也上来。   刘藻除去衣裤鞋袜,钻到被窝里。被窝里暖暖的,全是谢漪的味道,香气清浅,几近于无,偏生刘藻却觉得其中有淡淡的甜。   她靠近些,赖到谢漪身上,谢漪道“好好睡。”   刘藻便松开些,看到谢漪仍旧未开颜,她也跟着低落起来“你我哪有对得住,对不住之说。真要计较起来,也该是我对不住你才是,若非我当年执意,你如今势必过得快活得多。”   谢漪蹙眉“萌萌。”   刘藻望向谢漪时,她的眼睛里总带着依赖与纯真,然而却只剩下黯然。她侧过身,正对着谢漪,道“所以,不要自责了。”   她如此诚挚,谢漪又怎能继续自责,使她不安。她点头,主动与她说起如何改换布置。   其实她们都知,谢文未必会一直犟下去,兴许过上两日他便想通了,会来相府请罪。可谢漪与刘藻都不敢冒险,这是将身家性命、大汉天下一并托付的大事。谢文起头的反感太重,她们已不敢信他了。   说了大半夜,将近黎明,方停歇,幸而翌日休沐,她们一个不必听政,一个无需上衙,倒不妨起得晚些。   刘藻靠着谢漪睡着。她在她身边时,素来心境安宁,可这回她却做了个噩梦。   她梦见她宣布立后时大臣们愕然的形容,看到天下人唾骂不知羞耻,看到诸侯王反叛,犹如景帝的七国之乱一般,声势浩大,锐不可当。她调兵遣将,意图平叛,却发现她众叛亲离,满朝大臣都等着诸侯王入京,都迫不及待地欲为他们打开长安的城门。   更可怕的是,她最终失了天下,连累谢相与她一同受辱。   刘藻被吓得醒过来,窗外天光明灭,半黑半亮。那梦太过真实,她睁眼瞪着房梁,过了好一会儿,方意识到这不过是梦境。到了这时,她方发觉心口处拧成一团,便如血液被人抽干了一般,疼得痉挛。   刘藻喘着气,闭上眼,脑海中浮现梦中的情境,阴暗的大牢潮湿可怖,垫在地上的稻草都发了霉,臭不可当,谢相被囚在这污秽之地,天下人将皇帝失德的罪状都加在她身上,她被押解至午门,受凌迟之刑,她被迫亲眼目睹,忙不迭地写下退位诏书,跪求他们放了谢相。可一退位,她没了用处,更救不了谢相,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利刃割在谢相身上,看着她忍痛,看着她受不住,痛苦哀嚎,看着她的囚衣都被鲜血染红,渐渐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烂肉,倒在血泊中,迟迟不得解脱。   这梦境太过不祥。   大冬日里,刘藻冷汗淋漓,口舌干涩。   谢漪尚在熟睡。   刘藻转头看她,却并未镇定多少。心口的痛意仍无消退,动一动便愈加尖锐。可她仍是挪动身子,小心翼翼地抬起谢漪的手臂环到自己身上,将自己容纳到谢漪怀中蜷起来。   谢漪的体温和她身上的气息方能与刘藻些许安宁。她一面想着昨夜歇得晚,该让谢相多睡一会儿,一面却很想听听她的声音。   她想得难受,却依旧不敢动,担心惊扰了谢相睡梦,可脑海中却动荡不安。   真可怕,她想。   甚至还有些乱了神智,仿佛诸侯王已反叛了一般,想,不能对谢文委以重任,他一看就是会去给叛军开城门的。不开城门她还能撑好一阵,她是正统,平日也没什么错处,必会有人起兵勤王。   还有诸侯王,这些年过得也太舒坦了,她即位后,忙于这个忙于那个,竟未腾出空来约束他们,以致给了他们可趁之机。   她想得失神,谢漪受刑的场景不断在她脑海中闪过,使得她惊恐不安,连身子都颤抖起来,不住地想,应该她来受刑,谢相有什么错,错得都是她,是她引诱的谢相,谢相什么错都没有。   “你的衣衫怎么湿了。”耳边传来谢漪的声音。   刘藻猛地回头,谢漪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球,与梦中血淋淋的模样重合起来。她吓得后缩。   谢漪一怔,抬手抚摸她的额头,触手便是湿漉漉的冷汗,连她的发丝都是湿的。谢漪问道“怎么了?”   刘藻骤然清醒过来,那不过是梦,她竟怕得几近入魔。   “我、我没事,汗是热的。”   谢漪手心还残余汗的凉意,怎会相信这是热的。睡前还好好的,睡醒便这样了,恐怕是受了梦魇。谢漪将她抱住了,像是安抚受惊的孩童一般,柔声劝慰“萌萌不怕。”   刘藻不住点头,却不由自主地把身体蜷起来,仿佛只有整个人都容纳到谢漪怀中,方能心安。   谢漪想,萌萌什么都好,只是执念太重。可对她,她又怎么说得出责备之语。她伸手抚摸刘藻的后背,触手却是坚硬的脊梁。   她的动作便顿住了。   平日里看不出来,可她蜷成小小的一团时,脊梁突出,显得她格外瘦削。   她动作停住,刘藻急了,等了一会儿,忍不出催促“你摸摸我。”   谢漪一下一下地抚摸,道“不怕了。”   过了好一会儿,刘藻才平静下来。她反过来抱着谢漪,又嫌衣衫相隔,不够亲近,将自己与谢漪的里衣都脱去。若是平日,谢漪必是不肯,天都亮了,如此行事,太过荒诞。这时却由了她,只是将锦被掩得格外严实,将身子牢牢遮挡在下头。   可这般亲密无间的相拥,哪有当真什么都不做的。   她们在床上拖延,过了辰时方起。   谢漪取了那枚璜佩,与刘藻道“此玉既有安神驱邪之效,该与你用才是。”   刘藻嘴硬“不必,汉天子百毒不侵,我又不怕。”   谢漪便未与她争执,想着回头交与胡敖,央他悬于皇帝的床头也就是了。   刘藻在相府,觉得相府比未央宫都舒服,依依不舍的,不想走。那梦境终究对她有了影响,纵使再想与谢漪待在一处,她还是回宫去,召了几名心腹重臣来议事。   韩平是除谢文之外,最受重用的大臣。刘藻已决定弃置谢文,韩平自然更突出了。   这回她也在召见之列。   大臣们正自疑惑,陛下何事急召,连一日都等不得,在休沐日将他们召入宫来。他们在宣室等了半柱香的功夫,皇帝自内殿出来。   众人俯身下拜,抬头时各自一凛,陛下神色平静,与往日无异,可今日衣着用色晦暗,连袖口的祥云纹样都似蒙了一层阴影。   大臣们都是善于察言观色之辈,见此愈加小心侍奉。   刘藻也未与他们兜圈子,直言道“自前秦,天下始设监御史,掌监郡,督察各地施政。后各地监御史懈怠散漫,每有缺漏,相互推诿,使吏治不清。于是武帝将天下划分为十三州,每州各置刺史,专刺州郡不法事。武、昭两朝,刺史屡立大功,昭帝时,燕王谋反,青州刺史得人密报后,上报朝廷,拘捕诛杀与燕王同流合污的齐孝王,立下大功。”   大臣们认真听着,又生疑窦,不知陛下为何说起这些陈年旧事。但他们并未疑惑太久,刘藻话音一转,道“可到了朕这里,怎么刺史们就懈怠起来,每年入京,都言地方无大事?”   大臣们面面相觑,陛下这话,说得可不实,去年还有刺史奏禀太守不法,调查清楚后,将那太守罢黜免官了。   李闻见同僚皆摸不着头脑,还有几人恭维起皇帝英明,天下澄清,颇觉同僚无能,不能体会上意,侍奉不好陛下。   陛下既拿燕王与齐孝王的旧事举例,可见她不满的是诸侯王。   眼见无人察觉,又或是察觉了,也不敢言,李闻只得自己来,上前道“不止州郡,各侯国也多平静。自武帝推行推恩令来,诸侯势力削减,起不了什么风浪,故而多安享富贵,无生事之心。”   刘藻仍不满,反问“是诸侯无生事之心,还是刺史们畏惧宗室,不敢秉公?”   大臣们哪儿敢为诸侯打包票,他们刘家自相残杀起来,向来没手软过,从高祖起,每代都有宗室谋反之事,景帝、武帝时更是闹得凶。无人敢肯定,到了这一代,诸侯们便能安分下来。   刘藻见他们不敢言,更加觉得这梦兴许就是特来警醒她的。她往日也防着宗室,但如今看来,防得还不够严。 第121章   到底是向自家人下手,那些宗室中,多半还是她祖父辈,叔伯辈的,刘藻不好说得太明。   宣室殿散了后,会意的自然会意。诸侯王与长安的关联大多不密切,故大臣们与他们多无甚情面,行事起来也无掣肘,并不为难。不能会意的则是满头疑问,见李闻走在前头,上前讨教“陛下这是何意?诸王这些年也称得上安分,怎地突然就提防起他们来了?”   李闻一面走,一面道“不大生事不错,却也少有站在陛下这边的。前几年陛下为戾太子议谥,闹了那一波,宗室中除却在京的几个小辈,可无一人上表声援。”   那人恍然大悟“陛下是与宗室生疏了。”   李闻笑了一下“何曾亲密过?”   皇帝与宗亲相互间都不亲密,在京的时常能见,倒还好,不在京的便疏远得很了。皇帝幼年遭遇,使她与刘氏并无什么归属,不过是面子上的事。诸侯王也因旧事,颇有些忌惮她,她被逐出宫门时,宗室中可寻不出一个为她说话的。毕竟那时谁能料到她有今日的造化。   倘若诸侯识趣,在她即位后,向她靠拢,以陛下的胸襟,多半也就揭过了,天下还是平稳为好。可他们却仗着辈分,仗着各在封地,与朝中少有往来而沉寂不语,陛下哪里能忍得了这个气。   要李闻说,皇帝到今日方想起削弱诸王,还是因她即位后一事接着一事,腾不出手来。   只是此事也称不上急,不知陛下为何赶着休沐将他们召到宫中。   此事且得布置。刘藻召了大臣,说清意图,便暗自思索起能为她行此事的人选,与宗室中最为嚣张跋扈者。   岁末将至,各州刺史也将回京述职,她正可斟酌哪几人堪用,哪几人难以任事。要看牢郡国,刺史的作用远不止在削弱宗室这一项,须得慎重方好。   凛冬酷寒,未央宫的烛火彻夜长明。刘藻常问谢文动向,欲知他何时方能往相府请罪,连续一月,失望至极。   谢相口上不言,内里必是难受。   刘藻也觉受挫,她不寄望亲情了,何况她与谢相想要立足,靠得也不是旁人的宽容与情分。   于是,一月后,谢文忽然寸步难行。   京卫三十万,分为四座大营,期门、金吾卫、羽林、宫卫各为一营。宫卫是刘藻前几年新建的。   期门、羽林都曾戍守过宫廷,也都出征过边塞,这两支皆是精锐,有他们戍守宫廷,宫中自然无虞,可另一头,他们也与朝中众臣牵扯良多。刘藻便自羽林中抽掉了三万将士,自成一军,戍守宫廷,名为宫卫。   羽林、期门、宫卫同属禁军,三军之中,宫卫与皇帝最亲密。   这四军各有将领,三禁军之首皆称为中郎将,金吾卫之首则称执金吾。四军职守每代皆不同,刘藻自即位至今,也做出了几度调整。到了眼下,宫卫戍守宫廷,期门职守京师各门,金吾卫巡防长安城,羽林则成了一支专门的精锐,囤军上林。   刘藻初命谢文为骠骑将军,并执掌京卫,是真心委以重任,可谢文却使她失望了。   皇帝若要忙碌,是会忙得喘不过气来的。刘藻不再倚重谢文,她打算诸事都自己来办,不再寄望旁人分担。   京卫处还需费些心思,刺史入京,她也亲自接见,察看十三名刺史的品性。如此一来,宣室殿的灯烛亮彻长夜便是常有之事。   待她总算得出空来,已过了冬至。她召人一问,得知谢文竟还未往相府请罪,当即大怒。   她已不求世人能理解她与谢相了,他爱冷眼爱不齿皆由他去,看在谢相的面上,她忍了。可谢相的教养之恩,提拔之恩,总还是在的,竟就全部一笔勾销了?   刘藻气得不行,令人将谢文召来。   谢文也是踟蹰徘徊。他方自军营回来,途经相府时,不由自主地勒紧缰绳,望向府门,寄望丞相恰好出府,与他相见。马蹄声嗒嗒作响,缓慢地走过相府。谢文走出了好远一截,犹在不住回望。   侍从见此,上前道“君侯可是要往相府?”   相府已离得远了。谢文黯然地摇了摇头。   他至今仍以为姑母所行之事不妥。可心情已与起初不同了。他起初以为羞耻,怒斥姑母使谢家蒙羞,后又觉无力,以他之能必是难以阻挠,再后来则是担忧。   依姑母的性情,能与他坦言,定然心意已决,可她情坚不移,陛下那头呢?天子富有四海,要什么得不到?即便眼下真心,十年二十年后,姑母衰老,她还能坚定不移否?   几度纠结下来,最终还是担忧占了上风。   他倒是想与谢漪详谈,可那日言辞过激,他一时无颜登门。   随后,军中又屡屡生事,原已蛰伏下来的将领渐渐不服调配,他的军令日渐无人尊奉,军纪也随之松垮。他才与谢相生隙,军中便跟着生变。非他阴暗,谢文不免想到是否是丞相暗下绊子,以此逼他低头。   今日亦是如此,他下令期门军与羽林军冬日演习,以健将士体魄,却被期门中郎将当面驳了回来。羽林中郎将是只老狐狸,看似劝和,实则也与他对着干,使他难以令行禁止。   谢文走过了相府,还在猜疑,羽林、期门二军,是否是丞相授意,与他难堪。   但据他所知,姑母与期门军并无什么交情,羽林倒是曾在她手中掌过一段时日,羽林中郎将曾是谢府座上宾。但自天子插手羽林以后,丞相便与那边疏远起来,将羽林军让给了皇帝。   谢文毕竟曾是谢漪精心培养的侄儿,不至于看不清形势。   这些日子也瞧出来了,他能居骠骑将军位,得封万户侯,非他功劳显赫,而是陛下有意拔擢。他得罪了姑母,触怒陛下,而后军中受挫,其中必有关联。   谢文一一想来,难免魂不守舍,回到府中,正欲更衣,宫中来人了,召他觐见。   刘藻刚与大臣们议完事,余下还有另一拨大臣需召见。   她拨冗令谢文前来,无心与他周旋,直言道“如何请罪就不必朕来教你了。今日你便登门,休再多做拖延。”   谢文入殿,刚行了礼,皇帝便是这么一句。他像是找到了台阶下,踟蹰多日,总算能往相府去一趟。可隔阂已成,纵然去了,也多半无济于事。谢文暗自惆怅,正欲称诺,忽而发觉陛下提起他与姑母之隙,是以再自然不过的语气,她已不再遮掩她与姑母之事。   谢文顿觉感觉,浑身都觉不自在,他拱手之时,手便不由抬高了些,挡住了脸,道“诺。”   刘藻见此,嗤笑一声,又道“京卫也不必卿费心,卿且将公务搁下,修身养性去。”   寥寥数语,便是夺权。这其实是在谢文预料之中的,但他仍旧怅然,忍不住为自己分辨了一句“陛下任用官员,难道不是以贤能,而是以亲疏?”   他因丞相之侄而获重用,因与丞相生隙而受冷待,仿佛升降,全看皇帝心情,而无关他自身才能。   倘若是多年前,刘藻即位之初,听闻此言,兴许还会羞愧,然而如今,她不过一笑而已。   候在殿外的宦官入殿示意,有大臣在殿外求见。刘藻点了下头,示意知道了。   她将目光落在谢文身上,本不欲多言,又想到底是侄儿,他若心怀不满,一直这么天真下去,惹下事来,还得她与谢相为他收拾,便与他多说了两句。   “天下文人、武士,愿为朕效命者,多如过江之鲫。其中才德兼备者亦不在少数。既然朕不乏可用之才,何必要起用与朕离心之人。”且还是京卫这等要紧的去处。   谢文默然,他还想再问一句,您对姑母有几分真心。却不知是畏惧皇帝威严,还是觉得此事荒唐,难以宣之于口,始终没能说出来。   刘藻等了一会儿,等到谢文恭敬道“臣受教。”   刘藻看了他片刻,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心中是说不出的失望。她是见过谢文曾对谢相如何尊重敬仰的,可他得知她与谢相的事后,却连当面问一句都没有,不论是担忧、关切、厌憎、规劝,他都只字未提,仿佛连提一提都会玷污了他。   大约是她们果真如此离经叛道,难容于世。   刘藻失望,又更坚定,她想谁都信不过,那她们就自己来。   谢漪比刘藻更失望。谢文出宫便往相府来了。他神色疏离,言辞之中满是隔膜。谢漪看得出他有话说,可他却始终未能开口。   请过罪后,他稍作停留,终是告辞。   鸿沟一起,再难合拢。   刘藻较之从前更多了十倍努力。她已知不能再寄望旁人,凡事都还得靠自己。与此同时,她行事也越发果决冷酷,排除异己,任用亲信。   隔年春日,她罢了几名与地方往来亲密的刺史,择选心地坚韧之人代之。韩平也被任为刺史。到夏日,她采集证物,送入朝中,举广川王僭越之事。刘藻下诏夺广川王王爵,贬为庶人,广川国除为信都郡。   韩平连升数级,返回长安,为京兆尹,位列三辅。   有韩平打了头阵,哪怕原先看不清形势的大臣,也知该往何处走了。   诸侯国人人自危,宗室们忙不迭地检查宫中器物,将僭越之物全部焚毁。这时却已晚了,他们在侯国多年,安逸散漫惯了,做下的僭越之事不少,不法事更是不胜枚举,全然经不起查问。   刺史下了狠心,要追查,诸侯王纵有挣扎也是徒劳,连异姓的列侯也受了不小的波及。刘藻趁机削诸侯国征兵之权,使宗室王侯彻底成了拔除爪牙的老虎。 第122章   削弱诸侯,花了整整四年。   中间刘藻还将期门军改名为虎贲军,令虎贲、羽林、金吾卫与宫卫一般直接听命于天子。   长安的格局也在四年间一点点变化。   刘藻的威望又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凡有所诏,大臣们无不奉命。   时机已然成熟。   说来也怪,刘藻无时无刻不想着能与谢相朝朝暮暮,然而时机成熟,她反倒迟疑起来。觉得这个大臣不够听话,到时必会死谏,觉得那个诸侯打压得不够,他对她怀恨在心,兴许会寻机生事。   她眼中,仿佛大臣们都会与她为难,诸侯王则人人想着谋反,没有一个信得过的。   “不如再稳两年?”刘藻惴惴不安道。   谢漪见她到头来,反倒举棋不定,不由好笑,又觉心疼。期盼一件事久了,久到连做梦都想着,当它当真要来时,不敢迈出那一步了。   她是偷偷来寻谢漪的,几乎连正门都不敢走,唯恐叫人察觉,被人看出底细来,以致不能掌握先机。   “能成的。”谢漪安慰她。   她瞧上去胸有成竹,仿佛立后一事已是稳操胜券,使得刘藻都为她的信念所稳,缓解了不少紧张。   这样大的事,自然是周密谋划过的。   京师已在掌控,这两年朝中要位也逐渐被刘藻与谢漪信得过的大臣所占据。这些大臣,每一个都是在心中再三斟酌过的。   可但凡是人,总有私心,总有自己的考量,她们又非神明,也是血肉之躯,凡人之智,又哪里算得到方方面面。   这一年风调雨顺,年景还算不错。刘藻忍而不发,好让大臣们先专注政事,以免扰乱百姓的秋收。   一直到冬日,秋收过去,南方的冬小麦也种下了,百姓们只需窝在家中,好好享受一年间难得的闲暇时光。   各地诸侯也老老实实的,无不法之事,边陲安宁,久无蛮夷犯边。   天下祥和,海晏河清。   刘藻召集二千石以上大臣至宣室殿,与他们道“世间有一贤淑女子,才德兼备、温文尔雅。朕久闻其贤名,欲召入后宫,立为后,帅六宫之人。”   李闻心下一咯噔,将头垂得低低的,不发一言。   众臣皆是面面相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陛下这话是何意。   刘藻紧张得背上都是汗,但话开了头,就如水到渠成,反倒容易起来。她也不慌,安然端坐,环视殿上,不放过任何一人面上的容色。   只是万万没想到,率先开口的是大将军孙次卿,他骤然往地上一跪,高呼道“陛下,不可!”   孙次卿这些年都未得过什么权势,虚占着大将军之名,碌碌度日而已,到了这时,他却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刘藻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唇畔的笑意已有了凉意,淡淡道“有何不可?”   “从未闻世间有女子娶女子,女子嫁女子。”   “吕帝之前,也从未闻女子为万乘之主者。”刘藻不轻不重道。   “两者岂可混为一谈!”这回开口的是宗正。他怒目而视,几可称训斥,道“陛下要立后,不说其他,太子自何处来?”   “宗室中来。”刘藻道。   “荒唐!如此一来血脉岂不乱了。天下宗室何其多也,此话传出,岂有宁日。”宗正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有另一大臣率先反驳。   刘藻看到殿上一张张面容皆是不赞同,这是意料之中的,故而她也未动怒,一条一条分说。   她兴许会为一己之私而不顾天下大事,但谢相不是这样的性子,若非已有妥帖之法,她也不会容她着手立后。   大臣们群情激昂,哪里听得进去,到最后一齐跪地,恳请皇帝悬崖勒马,千万不要一意孤行。   刘藻端坐在宝座上,望着阶下。殿中跪了一地,无一人站着,无一人肯为她说一句话。   这些都是她托付了江山社稷的贤臣良将。   君臣不欢而散。   大臣们离了宣室,皆都缄默不语。   往日,走出未央宫,议政的大臣或往左或往右,各有去处。这一回却全部聚在了一起,沿着宫道,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他们腹中皆憋了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孙次卿最先忍耐不住,怒斥了一句“真是荒唐……”   韩平立即截口道“大将军慎言!”   皇帝积威已久,方才殿上群臣齐心,致使众臣忘了皇帝之威,如今出了宫,被寒风一激,日头一晒,清醒了过来,再被韩平一打断,众臣一个激灵,都觉后怕。   孙次卿默了一下,将矛头指向韩平,道“京兆可是以为老夫说错了?”   韩平不卑不亢,镇定道“君有过则谏,谏之有方,怎敢口出狂悖之言?”   “你放肆!”孙次卿大怒。   忙有大臣相劝,将二人隔了开来。宗正亦急道“二位都退一步,当前最要紧的是如何劝谏陛下。君有过而不谏,与反臣无异。陛下决心颇坚,恐怕得颇费一番功夫,方能使陛下打消念头。”   侍奉这一位久了,群臣都知晓些皇帝的秉性。她若要做一事,要她半途而废可难得很啊。   大臣们皆面带忧色。有一大臣忽然道“自入宫廷尉便未发一语。当前紧要关头,正是你我出力之时,廷尉可有良策?”   他一说,大臣们方想起廷尉一直沉默不语。在劝谏皇帝改过一事上,他一向是最积极的。毕竟曾为帝师,对皇帝的言行自也格外关注,每见有过,总是及时劝谏。陛下也总能纳谏,从无斥责之语。   李闻见众人的目光都转到他身上,便是一阵无奈,他斟酌着开口道“陛下此议的确不妥,只是……”   “哪有什么只是。”宗正气道,“此议大谬,无可转圜之地。”   李闻才一开口,就被打断,只得默默地闭上嘴。   孙次卿四下一看,疑惑道“丞相哪里去了?这等大事,为何不见丞相?”   众人被气昏了头脑,这才发觉丞相竟不在此,纷纷议论起来。宗正叹息,极是扼腕道“可恨丞相不在此,丞相若在,必已说服陛下悬崖勒马了。”   这些年,不只是李闻,他们也发现了,陛下一旦一意孤行,便唯有丞相能劝得动她。闻言,群臣皆颔首,纷纷称憾。   李闻见他们这般天真,暗自叹了口气,可心中却难免埋怨丞相,怎能让陛下生出这荒诞的念头,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世俗为敌,与伦理作对,该多难啊。   皇帝一直不肯册立皇夫,他早已断了往宫中添人的心思,做好了储君自宗室中来的准备。可陛下这一出仍是使他措手不及,他倒不像其余大臣那般反对,更是担忧关切占了上风。   自陛下将立后的打算说出来,这事便已不只是立后,还涉及天子威信,此事若成,陛下之威更上一层,事若不成,陛下威信则大受损伤,朝中许有变故,群臣不会如眼下这般好驾驭了。   李闻朝着群情激昂的大臣们瞧一眼,暗自忧愁。   刘藻回了寝殿,磨着牙,恶狠狠道“孙次卿。”   她早预料到大臣们必会反对,却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会是他。他为的什么,刘藻还看不出来?哪有他口上所言那般冠冕堂皇,不过是浑水摸鱼,欲借此得人拥戴,好重得大权。   “陛下息怒。”胡敖忙道。   “还是朕驭下的手段太温和。”刘藻道了一句。   胡敖便不敢言了。   幸而陛下也未生气太久,她很快便冷静下来,问道“谢相那处可安顿好了?”   大臣们劝不动她,必会前往相府求助,他们方才没反应过来,要不了多久变会想“迷惑”了她的女子是哪一个。谢相留在京中处境尴尬,还是避一避的好。   她原先是安排谢相去甘泉宫住上一月,可谢相不愿。甘泉宫太远,快马都得行上一日一夜,消息不够灵通。于是她便将谢相藏在蓬莱岛上。   胡敖听陛下问起谢相,顿时松了口气,只要提起谢相,纵是再大的怒气,陛下都气不起来。他恭敬回道“岛上诸事都是备好的,丞相惯用的香,常看的书简,与琴瑟丝竹,珍馐佳肴,衣裘被褥,但凡所需,皆备妥帖了。”   刘藻急问一句“今日朝上新发生的事,可详细记下,送去给谢相看了?”   胡敖一笑,道“送去了。”   丞相舍甘泉而就蓬莱为的就是便于传讯,自然要将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丞相手中。   刘藻便点了点头,又叮嘱道“及时汇报,休让丞相久等。”   胡敖作揖“诺。”   刘藻便满意了。   她虽有担忧,但还不算很慌。大臣们看似铁板一块,异口同声地反对她,言辞振振,容色坚决,仿佛绝无改口的可能。   可人哪有当真铁板一块的。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会为自己打算,他们绝不会如表面上那般,一条心地与她作对。   隔日,长安城与往常无异。昨日宣室殿中的话语,被保密在重臣间,无一人敢外泄。   胡敖遣人监视外头的情形,所得密报分作两份,一份送往蓬莱岛,一份呈入宣室殿。刘藻密切关注,但她并未再召大臣入宫。   她在等,等第一个向她“投诚”的大臣,等那一块铁板中自行出现裂缝。 第123章   长安城中静得吓人,皇帝与重臣间达成了诡异的平衡。接连二日,刘藻未再提立后之事,大臣们亦未劝谏皇帝打消念头。宫里宫外似笼罩了一层阴云,阴云之下,哪一方都不敢有所举措。   就连低阶的官员都发觉中平静下的诡谲涌动了。   当日的十余名重臣暗地勾连,明面上是劝谏明君,涤浊扬清,私底下究竟是什么心思,便不好说了。他们往来密切,相约赶往相府时,方发觉,丞相离府,不知去处。   如此一来,更添诡异。   孙次卿倒是乐见此景,丞相不在,按官位,他最高,且他最早在皇帝面前表态,自然由他领头。由是大将军奔走,更加热切。   刘藻按兵不动,在宣室殿议政后的第三日,她等来了第一个向她投诚的大臣。那大臣素日不起眼,唯能力见长,累功升迁,年过五旬,方为奉车都尉,秩比二千石。   他一入殿便说明来意,称愿为陛下驱使,助陛下夙愿得偿。   刘藻道“朕知道了。”命他退下。   奉车都尉还不知自己投诚成功了否,出殿时甚是惴惴,只是官场上混迹数十年,再大的场面也都见过了,他心下忐忑,容色沉稳,欲静观其变。   奉车都尉这一投诚,僵局便破了,刘藻下诏晋奉车都尉为太常卿,官居九卿之首。   这一任命来得突然,大臣们一打听,新任的太常曾私下觐见天子,便立即明白了他这官是怎么求来的。一时间群臣之中既有愤怒的,也有意动,更有按兵不动,意图浑水摸鱼的。   刘藻封完了太常,私下召见韩平,将一卷竹简交与她。   外头风声鹤唳,动荡一触即发,三日过去,皇帝意图立后的消息已不止仅重臣们知晓,许多京官都已得到了风声。这时,哪怕皇帝肯打消念头,息事宁人,都不是那么好收拾的了。   韩平双手接过竹简,并未打开,而是望向上首。   皇帝一袭玄衣,面色安然,眼底晦暗幽沉,与她一颔首,道“观之。”   韩平依言将竹简摊开,看了一眼,便跪下了。   刘藻含笑道“满朝公卿,朕只信得过韩卿。”   “臣蒙陛下大恩,方有今日,陛下有诏,臣万死不敢辞。”韩平叩首伏地。她是刘藻一手简拔起来,升迁之快,朝中无人可及,是天然的帝党。   刘藻弯身,亲自将她扶起,道“你择选可靠之人,前往各地,照竹简所书,宣扬谢相之德,控制民间的风评。”她先一步控制风评,加上谢相往日的好名声,接下来纵使京中闹起来,传扬出谢相的恶名,百姓先入为主,好印象也难动摇了。   这一时机,必得抢占。   韩平略有迟疑,道“陛下立后,十分不妥,您与丞相必得有人背过,既极言丞相之德,陛下便得承受恶名了。”   二女相恋本就不容于世,更不必说刘藻还要将此事抬到明面上来,还要给丞相一个名分。韩平称之为十分不妥,已是口下留情,实则于世人而言,哪里只是不妥,分明是人人掩鼻而过的失德之事。   这一事是错的,便需有人负责,既然丞相是好的,错的自然就是皇帝。皇帝的名声难保。   刘藻不以为意,淡淡道“无妨,世人对天子总是比较宽容的。”   韩平见她想好了,俯首道“臣这就去布置。”   当夜数百人自长安四门出,快马奔往各地。   太常得了皇帝的官位,自然不能一动不动。他扯了皇帝这张大旗,也开始招揽人手,预备冲锋陷阵。可他慢了孙次卿一步。   刘藻用他,是为打破僵局,树他为典型,以利诱群臣,倒未想过他能如何强势,压过大将军。   大将军虽先出手,但他也不满意。他写了一道奏表,谏天子之过,邀朝臣署名,一圈下来,署名多达百余个,可谓声势惊人。   可这百余人中,无京卫四军,无丞相、御史大夫、廷尉、京兆、太仆、太常、卫尉、光禄勋、右扶风等大半高官都不愿署名。   孙次卿在心中一划算,这些人中,一些是皇帝的人马,一些依附于丞相,余下多数皆是不敢妄动之辈。   他的注意落到丞相身上。丞相不在,谢党那班大臣不敢擅自做主是情理之中的。可丞相究竟去了哪里,为何在这时离府。   他原先还庆幸丞相不在,他可担当头领,眼下却觉力不从心,指使不动谢党,声势便小了一半。   他也是到如今方惊觉,丞相的势力竟已膨胀若斯。   孙次卿陷入深思,这些年,皇帝与丞相并不多亲密,但也未交恶,相互间或有合力行事,也偶有政见相悖之时。   自陛下这几年的行事可看得出,她权欲之心极重,将京卫与朝堂都牢牢握在手中,还打压得诸侯王动弹不得。这样的人,怎会容忍相国的党羽如眼下这般膨胀得几乎能与她的势力相抗。   孙次卿念头一闪,猛地想起,陛下还未明言欲立何人为后。   “不可能!”孙次卿腾地直起身。   一旁侍立的幕僚疑惑道“明公?”   孙次卿回过神来,吩咐道“去查,丞相去了何处!”   幕僚奉命而去。   孙次卿放松下来,重新跪坐。他总觉是自己多疑。   陛下怎会要立丞相为后。这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丞相都已是丞相了,且还握有实权,一个后位,哪里抵得过相位权柄贵重。   孙次卿与谢漪斗过,知晓这人的心机,无论怎么想,都觉不可能。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还是令幕僚去查了。   第二日大朝,孙次卿将群臣署名的奏表呈上,但他的奏表并未引起什么波澜,因为有一份更要命的奏表当殿宣读。   相府长史代谢漪上表,请辞丞相之位。   瞬间,殿上再无人去管大将军上了什么奏表,群臣皆呆如木鸡,望向立在大殿正中的长史。   这一请辞是何意,殿上无人不知。   怎么会是谢相?   众臣都如听了神话一般,宗正竟忘了置身何地,上前一步,手持玉笏竟想动手“你在胡说什么!怎么会是丞相!”   韩平提前知晓,故而并不意外,保持了清醒,喝止道“宗正失仪。”   宗正被当头一喝,醒过神来,他望向宝座,猛地想到一事——何时起的?陛下与谢相为今日盘算了多久?   他想到了,孙次卿也想到了,群臣中许多人都想到了。   刘藻适时开口“廷尉李闻升任丞相,辅佐君王,统领百官。”   这一出来得毫无预兆,李闻还未反应过来,愣在当场。孙次卿脸色沉得似涂了墨汁一般,群臣满腹疑问,先是丞相卷入立后之事,成了后位人选,而后相位又有人选,陛下属意廷尉。群臣惊慌失色,却无一人敢开口,连私底下交头接耳两句都不敢。   满殿寂静,如死水一般,胡敖悄悄看了眼刘藻的神色,上前半步,冲李闻笑着提醒道“丞相,该奉诏了。”   十六年丞相生涯,朝臣早已习惯了丞相二字专指谢漪,此下听闻,各自一惊,惊觉这一称谓要易主了。所有目光都聚到李闻身上。李闻怔怔地出列,他其实不想受封,这时继任相位,无异于将自己置身于风尖浪口。   孙次卿就站在他身侧,见他出列,低低地道一句“廷尉可想明白了。”廷尉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就如是一字一字挤出来的。   李闻如芒在背,他一抬头,便触上了皇帝的目光。她的眼神很静,静到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可李闻还是自她的眼底捕获了少许紧张。   李闻忽然间想起十几年前,渐台上,他受命为帝师,看到稚气未脱的小皇帝笑着称他先生,与他诉说宏图大愿。陛下不该立后,江山社稷,岂是儿戏。   李闻跪地,四周响起几声紧张的声音“廷尉!”   李闻闭上眼睛,终是重重一叩首,高声道“臣闻必不负陛下天恩!”   陛下一意孤行错了,可他若抗命,陛下接下去的诏命必然寸步难行,相位则会落入孙次卿手中。十几年前他是大臣之中第一个站到陛下身边的,十几年后他也做不到背叛主上。既然如此,干脆便将错就错。   这一受命,也就表明了立场。   刘藻手心全是汗,喉间如堵了石块一般。有大将军前一道奏表,李闻便是当殿抗诏,也无人敢说他半句不是,天下人还会赞他有臣节,可他接了,站到了她这一边。   刘藻半晌方道“散朝。”   谢相那一道辞表是何意明白的大臣自是明白了,迟缓些的则还摸不着头脑,不知谢相何以突然请辞。   短短半个时辰,殿中一场交锋落定尘埃。   大将军先发制人,联合群臣,上表谏天子之过。百余人的联名,当年群臣一同奏请皇太后废昌邑王的奏表也不过这声势了。   皇帝以谢相请辞为巨石,投入朝堂这摊湖水中,惊起惊涛骇浪,夺回群臣目光,而后将争议引到相位归属上。   李闻站队,相位重归皇帝之手这时大将军再重提最初的那道谏表,便没了最初雷霆一击的效果。皇帝多得是理由敷衍过去。   刘藻透过流光璀璨的十二旒环视殿中,站起身,欲离殿。   殿中传来膝盖击地的声音,孙次卿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不息。   “臣请辞大将军之位!”   刘藻止步,望向殿中。   孙次卿伏地,高声道“朝有佞臣,臣不能清,辜负圣恩,不敢腆颜居庙堂,请辞大将军之位!”   话音落下,陆陆续续的,群臣跟随。   不过熟悉,殿上跪了大半,群臣齐声,声势浩荡“臣等请辞,望陛下恩准。”   他们未必是受大将军说服,也未必是党同大将军,之所以请辞,逼迫皇帝,是因皇后不能立。 第124章   刘藻已起身将行,身子侧对着殿上,闻群臣逼迫,她止步,侧过头,望向殿中。   立即有大臣发难,高声喝道:“孙次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胁迫主上!”   孙次卿伏地不语,自有党羽呛声回去:“君心虚出头,莫非君即是大将军口中的佞臣!”   另有大臣自大殿的另一端扬声反驳:“世有圣主,天下澄清,朝堂之上,何来佞臣!”   一时间殿上相互驳斥,硝烟弥漫。   刘藻是不能让这众多大臣辞官的,众臣辞官,不说朝中无人办事,各官署不能周转,至少谢漪的名声是保不住了,风评不会说群臣仗势凌主,只会抨击谢相蛊惑圣心,使君臣离心,排挤百官。一个无德的皇后,天下人不会认,接下去要推行立后,便更难了。   群臣知此,故而他们肆无忌惮,跪着的大臣们气势恢宏,逐渐将立着的逼得无话可说。   刘藻抬手按在佩剑的剑柄上,她转头瞥了眼胡敖,胡敖躬身一揖,悄没声息地退出殿外。   “谁是佞臣?”皇帝问道。   方才跳得最厉害的那名大臣接口便是:“佞臣即是……”   大殿上倏然一静,那大臣醒过神,猛然间打住了话头,望向上首。皇帝的眼神在冕旒之后阴骘得可怕。那大臣是跪着的,见此,心下一寒,连忙低下头去,不敢说了。   刘藻缓缓地踱下台阶。   跪在地上的众多大臣多数将头伏得低低的,仿佛唯恐皇帝看到他的面容,来日清算,余下一些却是身姿挺拔,显出威武不能屈的架势。   刘藻走到他们身前,又问了一遍:“谁是佞臣?”   无人敢言。   从头至尾,皇帝都未亲口明言要立谢相。众人虽都心知肚明,却无一人敢将谢漪二字说出来,说出来就是与皇帝彻底撕破了脸,再难挽回。   孙次卿也有顾虑,故而他不敢说谢漪,将矛头指向李闻,镇声道:“李闻是佞臣。”欲将李闻自相位上拽下来,使相位腾空,各方再行角逐。   李闻受弹劾,按惯例跪地,欲请罪自辩。他方一跪下,刘藻道:“哦,李闻是佞臣。”她环视殿上,抬高音量,声音低沉,冷得像淬了冰:“众位爱卿也以为李闻是佞臣?”   殿中如坟墓般的一静,继而三三两两地响起附议声,附议大将军。   刘藻低头看向她脚边最近的那名大臣,道:“那你来说说,李闻罪在何处,何以就成了佞臣?”   那大臣哆哆嗦嗦的,极力稳住声音,道:“主上有过,李闻不能谏,乃至……”   殿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军靴踏在地上的声响。大臣们吓了一跳,转头张望。   数十名宫卫着甲持戟,分两队自殿门两侧冲入大殿,将群臣都围了起来,殿外数百名甲士层层伫立,甲胄森然,刀光逼人。   一时间,殿内矛戟森森,人人头上都架了一把屠刀,使人心惊胆寒。   刘藻拔剑,架在那大臣的脖子上,森然问道:“乃至什么?爱卿弹劾的是朕属意的丞相,可千万把话说明白了!”   大汉立朝以来,从未有皇帝当殿亲手诛杀大臣的,一旦皇帝动手,千载丹青,留下这一笔,再如何辩白都逃不了为美色杀诤臣的昏君之名。可皇帝身上逼人的寒意,却使人相信她是真的会下手的。   “臣、臣……”大臣两股战战,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陛下以兵相迫,是要逼……”孙次卿见势不好,开口急道。刘藻暴怒,喝道:“朕没有问你!”   孙次卿顿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剑下的大臣吓了一跳,只觉剑刃颤动,随时都要割断他的脖子。他身子一软,摊在地上,抖着声音辩解道:“臣失言,廷、廷尉……不是佞臣。”   刘藻笑了一下,声音低柔下来,落入群臣耳中,却仿佛一条嘶嘶的毒蛇缠到身上,随时准备咬上一口。刘藻又问:“既然没有佞臣,爱卿怎么要辞官呢?”   那大臣更加害怕,连道:“臣不辞官,不辞。”   刘藻收回剑,却未回鞘,提在手中,往前走了两步,她所经之地,大臣们纷纷避让。殿外的甲士如一尊尊石像,阳光自他们身后照入,阴影投在地上,笼罩着群臣的身影。   刘藻将剑指着宗正的眉心,问:“卿要辞官?”   宗正伏地不语。   刘藻又看向余者,再问:“何人请辞?”   半晌,无人应声。   刘藻冷笑一声。群臣几乎要将头贴到地上。   剑掷地,青铜碰撞地板的沉闷声音啪嗒一声敲在群臣的心上,群臣身子随着一颤。孙次卿阴沉着脸,既怒且惧。   刘藻道:“散朝。”   这回,再无人敢拦她。   走出殿外,明亮的阳光一照,驱散了殿中的阴暗。   刘藻在阶下止步。她停得突然,身后跟着的胡敖险些撞到她身上。   “殿上的事,就不必让谢相知晓了。”刘藻说道。   她原先吩咐过,事事呈禀谢相,无让她久候担忧。可现在却又说刚刚的事不要让谢相知道。胡敖恭敬回道:“诺。”   圣驾又往前行。   走出两步,皇帝又停住了。她想起来,谢相兴许有旁的渠道能知朝议。如此,她这边切断消息,反倒使她更担忧了。   “去蓬莱。”刘藻吩咐道。   蓬莱岛不远,当日去,当日即可回。   此时还未及正午。刘藻乘宫车,匆匆赶去,登舟时,方才过了午时。   她坐在舟中,垂首沉思,想得有些入神。   再过上半月,天气寒冷,太液池结了冰,舟船便不能行了。得快一些才好。她看似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其实等了这么多年,她多一刻都不想浪费。   “陛下,到蓬莱了。”胡敖入内,温声禀道。   刘藻站起身,想起李闻受了无妄之灾,须得安抚,便吩咐胡敖道:“你亲去廷尉府上,让他勿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丞相之位,是他应得的,除他之外,无人可担此大任。”   胡敖恭敬道:“诺。”   刘藻下了船,胡敖则乘另一艘小舟快速返回。   岛上的人早已看到皇帝的大船了,岸上十余名宫人相迎。刘藻登岸,问道:“谢相在何处。”   她称谢相称了十五年,一时间也忘了改口,岛上众人消息不通,也不知丞相换了人做,依旧称谢漪为相,道:“回禀陛下,丞相正在池边垂钓。”   在垂钓吗?刘藻下意识地笑了笑,笑意温暖,语气也轻快了许多,道:“领我去。”   蓬莱岛四面环水,岛上草木山石,皆有意境,故而并非临水之地都可垂钓,而是专门划出了几个地方,用以取乐。   刘藻跟着宫人,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看到了谢漪的身影。   谢漪背对着她,一身青衫,发丝柔顺,身形温婉,专注地望着池面。   刘藻加快了步伐。   谢漪听到声响,转头看过来,像是早料到来人是她,与她笑了笑,道:“怎么衣衫没换就来了。”   刘藻这才发觉她还穿着大朝的衮冕,累赘得很。   “忘记了。”她如实道。走到谢漪身旁,往池中看了看,鱼篓中已装了一尾鱼,正探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   谢漪放下钓竿,朝她招招手。刘藻笑眯眯地弯下身,谢漪替她解冠,将那笨重的平天冠取下。刘藻觉得头上一轻,舒服多了。   宫人上前,在谢漪身旁新置了一张榻,又双手接过平天冠,退到一边。   刘藻在榻上坐下,玄色的衮服庄重威严,与垂钓这等闲云野鹤的风雅事极不协调。可她却津津有味地望着池面,看谢漪钓鱼。   池面微漾,水草都已枯萎,软软的斜在池面上。刘藻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谢漪,然后就移不开眼了。   不知是多了一人惊扰鱼儿,还是别的什么,过了许久,都无鱼儿上钩,想是今日就这点收获了。谢漪放下钓竿,刘藻握住她的手。   身后还有宫人,谢漪总不习惯在人前亲近,她微微挣脱,刘藻却不松手,于是谢漪也就不坚持了,只道了一句:“这么大的人了。”   刘藻悄悄地往她那边靠,直到靠到她身上。谢漪便不动,由得她靠着她的肩,以作休憩。   这几日必是极难,大臣们哪有这么容易松口。谢漪在岛上心中也挂念,因而方来垂钓,以此静心。   “你这几日都钓鱼吗?”刘藻问道。   “嗯。”谢漪答。   刘藻皱了皱眉,问:“那钓来的鱼呢。”她在未央宫,一尾都没吃到。   谢漪弯了一下唇角,道:“皆散与宫人了?”   刘藻哼了一声。   谢漪转过头,笑意更浓。   “不许给宫人,都是我的。”刘藻闷闷地道,“让他们把鱼还给我。”   谢漪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问道:“可是出了事?”   她正是忙的时候,匆匆登岛,必是有事。刘藻的心还在鱼上,也就有些漫不经心的,说了众臣请辞,说了她已顺利化解,倒未讲如何化解的,只令谢漪不必忧心。   谢漪听罢,静默半晌。   刘藻待不了太久,见差不多了,便站起身,道:“我先走了,过两日再来。”   谢漪道:“我与你同行。”   二人一同往岸边走。   来时心上装着事,与谢相相处时,心中踏踏实实的,什么烦忧都没了。眼下要走,刘藻又觉心像空了一般,难受得很。   谢漪取了冠冕,重新为她戴上。   刘藻暗自叹了口气,道:“我走了。”   谢漪握了一下她的手,亲密之语在人前难以启齿,她以轻柔的目光注视刘藻。刘藻便懂了。她登船离岸,站在船头。   谢漪在岸上目送。   直至谢漪的身影看不到了,刘藻方走入船舱。   一进去,便看到一小小的鱼缸,其中有鱼,鱼却不多,七八尾而已,在水中轻轻摆尾。   作者有话要说:  李闻:我站了一对cp,宇宙第一冷,可能只有我一个粉,有没有人要跟我一起站?   群臣:没有。   李闻:嘤、嘤、嘤。   李闻真可怜,既然他这么可怜,那么欢迎大家收藏我的新坑《秘密》,《秘密》又名《走近科学之谁动了我的尸体》。   反正好看,不要错过。 第125章   谢漪匿居蓬莱,非因逃避,而是当下这关头,她不出现比出现要好。她若大大咧咧地仍居庙堂,必会惹怒群臣,致使他们更加激烈反对。   刘藻去了一趟蓬莱岛,归来之时,主意更定了。   孙次卿回到府中,却是坐立难宁。今日朝上之事,使他与皇帝绝难善了。   立后一事,绝不能成。他开始畏惧皇帝的报复。   次孙自外归来,一脸惊魂甫定,见他立在厅上,唬了一跳,忙俯身下拜:“孙儿见过大父。”   孙次卿蹙了下眉头,淡淡道了一句:“又野去何处了?”   他在家中是一严厉长者,儿孙皆畏他。孙次孙将身子站得笔直,微微垂首,低眉顺眼道:“孙儿与二三好友结伴,去城外跑马了。”   又是跑马。孙次卿心下不悦,忽想起他这次孙与谢文交好,谢漪不见踪影,不知谢家是什么态度,便又问:“这几日可见着汾阴侯了?”   次孙一脸茫然,回道:“不曾见他,他许久未露面了,听闻是在军中锤炼。”又忍不住议论一句,“都已经是万户侯,骠骑将军了,也不知有甚可锤炼的。”   有甚可锤炼?自然是德不匹位,恐有灾殃,故而以勤补之,以图名副其实。   孙次卿见孙儿一副迷糊样,心下暗恨,正欲令他退下,好来个眼不见为净,又想起他方才那一脸惊魂甫定,终归关切,又问道:“在城外见了什么?回到家中还这般惊怕。”   次孙倒吸了口冷气,回道:“孙儿与友归来之时,遇见数十名农人掘地埋一婴孩。那婴孩生有二头,极是可怕,孙儿吓着了。”   孙次卿一怔,急问道:“婴儿有二头?”   孙次卿点头:“正是,两颗头颅长在一个脖子上,还会喘气。”   孙次卿以手加额,道:“天助我也。”真是想什么便来什么,这回皇帝可要绝民意了。   “大父何以……”   孙次卿神色正肃,与他道:“令你父速来见我。”   次孙是孙次卿长子之子。   孙次卿有七子,底下六子皆入朝为官,唯有长子未曾出仕,在家侍奉父母,并做父亲的智囊。长子名适,性情温和,孝顺友悌,很得父亲看重。   他匆忙赶来,见父亲立于庭前,面有喜色,也不由一笑,上前道:“阿父何事欢欣?”   “城外有农人生子二头。你说,这是不是喜事?”   孙适神色一变,惊道:“生子有二头?”   孙次卿捋须道:“是啊,天无二日,人无二首,今有农人生子二头,这岂不是个征兆,是在说,民将有二主。”   孙适大惊,压低了声,急道:“阿父!”   孙次卿瞥他一眼,道:“你怕什么?”到了这一步,皇帝必然容不下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搏。   孙适竭力镇定,道:“阿父如此行事,委实过头了。”又道,“十余年清闲日子都过下来了,家中也无甚不足,阿父何必去触陛下的霉头,以致见恶君王。”   在他看来,皇帝行事还算公允,虽有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味,但遇贤者她能提拔,献媚过头的,她也会讥讽,遏制献媚求官的势头,也称得上明主了,何况而今天下大治,诸侯臣服,实在不必闹到这地步。   孙次卿叹了口气:“我在,的确无甚不足,一旦我去了,便未必了。”他的儿孙成器的不多,重孙也有两个,皆已六七岁,都未显出资质来。   “三代不上朝,则与君王疏远。咱们家往下三代,可没什么能人。”   孙适便无话可说了。   “你随我来。”孙次卿说罢,往外走去。   他们去了书房。   书案上是现成的笔墨,孙次卿取一绢,写下几笔,加印,晾干了,交与长子。上头所书,是游说济阳王起兵。   “济阳王封地被削,对皇帝不满久矣,得我此信,纵然惧皇帝之势,也不会出首检举我。”孙次卿解释了一句。皇帝压制诸侯压制得太狠,宗室皆有怨言,不过是不敢发而已,若让他们寻到了缺口,势必不会手下留情。   孙适接下了绢书,垂下眼睑,看着那绢布,颤声道:“这是要弑君……”   “不过是杀一独夫民贼,何来弑君?”孙次卿不以为意,“她要立后,便势必要失民心,受万民唾骂,到时振臂一呼者,便是民心所向。”   济阳王若不能成事,还有梁王、济川王、长平王……天下诸王近百人,不论是谁,攻到长安城下,他都愿为内应,打开城门,挣得这首功。   孙适无言。   “你亲去一趟,顺便探一探济阳王的口风。”   孙适领命,他离去前,有些不解地问了句:“陛下为何要行此事,使得她断绝于民,断绝于天下。谢相一向贤能,为何不劝阻?”   十来年的习惯,哪怕谢漪如今不是丞相了,位卑者提起她,还是习惯称一声谢相。   阴阳交合,亘古便有,从未有改者。男女相合,繁衍子嗣,方是正道,皇帝不行正道,自然有人反她。众臣皆以为此事断断成不了,陛下虽坚决,可到头来会如当年的为戾太子议谥那般,只能各退一步。既然不能成,陛下又为何要做,谢漪为何不劝止。   这疑问,不单孙适有,满朝文武皆有。李闻虽站在了皇帝这边,可他也不解,更不赞同。   谢漪都是丞相了,且握有实权,已是封无可封,进无可进,何必要争一个皇后的名头,且她还不能生子为太子,连一般的皇后都不如。文帝宠邓通,武帝幸韩嫣,刘家素来就有这习性。可文帝武帝再如何宠幸男宠,都无给他们名分的念头,说到底只是个玩物。故而二帝虽有小疵,无损他们的英明。   陛下与谢相若不争这名分,偷偷在一处,纵然被人发觉,也只私底下议论嘲讽两句,明面谁敢多言?后世提起来,也多以为是小节,无损大德。岂不是比眼下这般弄得朝堂不宁好得多?   众臣百思不得其解。   刘藻非要争个名分不可,怕的就是这种轻飘飘的“无损英明”。她若不争,在世人眼中,谢漪便与那些男宠没什么区别,提起来只会是“玩物”二字。   她不能忍。   孙次卿几与她撕破了脸,必不会善罢甘休。刘藻使人盯着他家,可她料到孙次卿大胆,却料不到他竟大胆到在民心身上动手脚。   大将军府也是有不少可用之人的,每日往来也有百人。刘藻虽使人盯着,却不能将进进出出的所有人都看住了。一不留神竟看漏了一个幕僚,使他偷溜出城去煽风点火。   三日过去,守门的虎贲中郎将冲入宫来。   刘藻正在看奏疏,这几日的奏疏话里话外,明里暗里都在劝她悬崖勒马,乃至有胆大的大臣已扯下了帷幕,直斥谢漪“迷惑君王”。   见中郎将六神无主,脸色急躁。刘藻便知有事发生,忙问:“何事?”   中郎将跪地,这关头,他反倒不敢说了,吞了吞唾液,方道:“城外有民千人请愿,跪求陛下诛杀……诛杀谢、谢……”   刘藻拍案而起:“何人起的头?”   “是一乡人,衣衫质朴,当是一田舍翁。”中郎将回道。   刘藻合了下眼眸,强自镇定下来,又问:“因何而起?”   千人请愿,自非小事。百姓哪有闲心管朝堂上的事,一旦来管,必是已激起民怨了。中郎将来前已打探清楚了,此时便仔细道来:“京外一农夫生子二头,有流言称,君王无道,颠倒阴阳,天罪之,故降灾其民。”   颠倒阴阳……刘藻默念了一遍。   她兢兢业业,施政为民,即位来从未亏待百姓。虽也有过不顾一切的念头,却终归是被谢漪劝阻了。就连立后,她也特意避开农时,以免大臣们将精力都灌注在立后之事上,从而轻忽了政务。   她自问无一事对不住万民,万民却这般回报她。   “召众臣议事。”刘藻说道。   中郎将看着数名宦官一同出殿,略显迟疑道:“臣来时请愿的百姓便在剧增,不必一日,恐怕就能达到万人,恳请陛下早作决断。”   百姓最怕的便是上天降灾,生子二头这般奇事最能蛊惑人心,引起恐慌,若不早做决断,一旦事情发酵,散播至郡国,必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响应。若有有心人利用民心,此事便不是请愿那么简单了。   中郎将显然也倾向于处置谢漪,以堵众口,只是不敢说得太明。   一股杀意盘踞在刘藻心头,她忍耐着,摆手道:“卿且回去守着城门。”   这样大的事,自然瞒不住,大臣们皆已听闻,故而来得极快。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安抚万民,驱散请愿的百姓。可如何安抚,如何驱散都是要议。   刘藻自得到了消息,便在忍耐。她一手按在佩剑上,望着群臣,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孙次卿身上。孙次卿低垂着头,状似恭顺。   刘藻的怒意似熊熊燃烧的大火一般,不可遏制,她逼着自己挪开了目光,与众臣道:“谁能为朕解此忧。”   大臣们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有以为当顺应民心的,立后本就不对,怎能枉顾民意,一错再错。也有以为不能退让的,一旦退让,则朝廷威严荡然无存,当重惩名为请愿,实则胁迫朝廷的百姓。   但即便是认为不能退让的大臣,也是禀道:“将刁民拿下后,陛下当处置谢漪,否则拿下万民还有万民,请愿之风,必不会止。”   群臣在立后一事上众口一词,连谢党都不再发声,只静默以对,连向来依附刘藻的那些大臣都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民心之前,谁能不惧。   刘藻顿觉一腔悲怆,她正要开口,韩平出列,跪地道:“臣请陛下迎谢相入宫,为婕妤。”   汉初,汉宫中妻为皇后,妾则皆称夫人。并立八品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   武帝时,始设婕妤,仅次于皇后,视同丞相,爵比诸侯王。   迎立谢漪为婕妤便是皇帝与群臣各退一步。万民那里也有了交代。婕妤位再尊,也只妾而已,意义便大不相同了。   百姓也知进退,定会见好就收。   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群臣皆望向皇帝,看她怎么说。 第126章   孙次卿也未开口,这关头,往下如何,皆决于皇帝,他言与不言皆无差别。   若皇帝头脑尚清醒,便该知这是最好的结果,既保全了谢漪,也清退了万民。她若仍旧一意孤行,孙次卿倒是更高兴,如此一来非但百姓不满,连大臣也会与她离心,以为君王荒诞,不可辅之。   韩平还跪在地上,刘藻神色阴沉,不置一词。大臣们不懂皇帝还在犹豫什么,虽不敢言,却也不那么严肃了,暗地里相互交换眼神。   不能再拖了,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便越来越不可控。   李闻上前,跪到韩平身旁,高声道:“请陛下迎谢相入宫,为婕妤!”   刘藻握紧了拳头,手背青筋绽起,只觉这世间人人都在逼她,谁都容不下她。她双眸赤红,牙齿都快咬碎了。   她想起前几日谢相赠她的那七八尾鱼,想起谢相往蓬莱岛前,她们碰面,她玩笑着道:“妾身明不明,便全依赖陛下了。”   她知道这句话不过是谢相见她紧张,说来逗她欢欣的,可此时想起,刘藻便觉得心像被生生割裂了一般。   谢相那般骄傲的人,要她做妾,刘藻光是想,都觉自己罪不可恕。   “陛下!”又有大臣开口,仍旧是劝她答应。   陆陆续续的,殿上跪了大半,这回反过来了,逼迫她的不是孙次卿与其同党,而是附庸她的大臣与那些一直缄默不语的谢党。   “恳请陛下顾全大局,迎立谢相为婕妤!”   刘藻想不出应对的法子,就像是走到了穷途末路,不论前后皆是万丈深渊,怎么走都是粉身碎骨。谢漪的模样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刘藻怎么都开不了口,血丝布满了她的眼睛,耳中嗡嗡作响。   孙次卿见皇帝竟犹豫不决,禁不住显出得意之色。这要紧关头,她竟还放不下儿女私情,可见糊涂得厉害。连依附皇帝的大臣都有些失望了。美色而已,哪有江山万里来得要紧,皇帝竟犹豫至斯。   忽然,他们看到一名宦官自后殿来,走到胡敖身旁耳语了两句,胡敖神色低沉,点了点头,趋步至皇帝身旁,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皇帝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她的眼中闪过无奈自嘲痛苦心灰,哑着嗓子,开口道:“允。”   李闻大喜,道:“臣愿代陛下劝退万民。”   刘藻疲惫道:“记下来,但凡参与了请愿的百姓全部入罪,发往皇陵、灵渠为苦役。”那允字说出口,她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尽了,言辞倒是清晰了起来,语气平得毫无波澜,像是灵魂都被一同抽离了,“李卿留下,此事交由九卿同理,虎贲军戒严城外,有异动者,当场诛之。”   她一条条分配下去,利落明白,不多时大臣们便都退了。虽百姓仍在城外,还未退去,但众臣皆知皇帝让了这一步,这一场硝烟便消弭于无形,算是安稳度过了。   刘藻留下了李闻,令赐座。   册封婕妤还需明诏,近臣拟了诏书来,呈请皇帝过目。刘藻只看了一眼便摆了摆手,令加玺,颁发。   受迫于民,受迫于臣,李闻知她必不好受,温声安慰道:“来日方长,陛下与谢相既情深不灭,何必急于一时。”   他不知道,刘藻却是清楚的,她们何曾急于一时,她们为这一时,已准备了十几年了。   李闻缓缓道:“臣与谢相同朝有近三十年了,早在武帝末年,臣与谢相便是同僚。她的为人,臣是知道的。方才那情形,陛下别无选择,谢相不会怨您的。”   谢相自然不会怨她。刘藻也知道。可经李闻这一说,她越发难受。   “朕……”一张口,眼泪就掉了下来。她忙抬手擦去,李闻也只假作没看到。   刘藻越加羞愧越加对自己失望,怎么精心准备十几载,连个后位都挣不下来,如今竟还洒泪臣前了。   她将眼泪都吞下去,强自镇定道:“朕有一事要丞相去办。”   李闻道:“陛下吩咐便是。”   但刘藻没再说下去,而是道:“且等一等。”   孙次卿回了府,府中已等了不少大臣。他心情畅快,与众人拱手道:“诸君来得好快。”   众人忙与他回礼,七嘴八舌地奉承。   多少年没见过这一幕了。孙次卿便如回到了往昔位高权重时,心下愈加得意,面上也愈加稳得住,笑道:“老夫如何担得起诸君如此厚爱。诸君堂上请。”   今日皇帝被逼退了一步,可谓是大胜。   众人三五成群,前邀后请,跟随孙次卿,登上堂去,照官位坐定。孙次卿在上首坐定,环视堂上众人,忽觉如朝会一般。   宫中李闻一等便是一个时辰。九卿回来复命,称万民皆退。   刘藻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道:“知道了。”   众臣皆知皇帝不悦,也不敢来触她这霉头,复了命,皆退下了。   李闻以为她等的是九卿回来复命,然而待九卿退下,她仍是一言未发,只静静坐着。   李闻有些耐不住了,开口道:“谢相入宫,陛下不去迎一迎?”   刘藻摇了下头:“她已在宫中了。”   李闻恍然:“方才议事,中黄门忽然近前,便是为谢相传话?”皇帝犹豫不决,中黄门近前说了句话,她方下了决心,答应册封婕妤。李闻前后一联系,才知机巧。   刘藻低垂着眼眸,道:“是,谢相劝我答应。”   李闻便明白了,正因谢相退让,陛下更是不敢面对她了。他想着是否该宽慰陛下两句,可左思右想也不知该做何语。谢相深明大义,不会埋怨,可婕妤之位,于她而言,到底是太过折辱了。陛下心怀歉疚,他纵是宽慰,也无甚用处。   刘藻眼下也听不进什么宽慰。她看了眼滴漏,估摸着差不多是时候了,微微提高声音,道:“不说这个了。朕要请丞相见一人。”她说罢,便抬了下手,示意左右。   胡敖会意,行至殿门前,高声道:“带上来!”   什么人,这般神秘。李闻不由转向门前,迷惑地望去。不一会儿,门前便出现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李闻稍稍往前探了探身,一看清那人面容,惊道:“陛下怎么把他绑了?”   “为何绑他,丞相一问便知。”刘藻冷冷道。   两名宫卫押着那人入殿。那人惊惶交加,跪在地上,颤声道:“陛下,我……”   “你为何出京,做什么去了,都与丞相说明白。”刘藻冷道。   跪在的地上的,正是受父命赶往济阳的孙适。他出京不过三日便被皇帝擒获,今日方押入京中。他身上有孙次卿亲笔写就的绢书,谋反的罪名已是铁证如山,洗不清了。   孙适行踪机密,连怎么泄露的都不知,眼下更是惊惧交加,哪里说得出认罪的话。刘藻也不是当真要他口述,胡敖呈上一匣子,刘藻抬了抬下颔,胡敖便转了个身,将匣子呈到李闻面前。   李闻双手接过,取出里头的绢布一看,大惊失色,朝着孙适喝道:“你父子好大的胆子!”   人证物证具在,无从抵赖。孙适冷汗直落,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刘藻瞥了他一眼,与李闻说道:“孙次卿意图谋反,朕容不下他。只不知他还有多少党羽藏在朝中。”   这绢书若送到济阳王手中,还不知要掀起什么风浪,幸好陛下提前察觉,截断了。李闻听着前句,深以为然,孙次卿有不臣之心,非但陛下容不下他,天下万民也容不下他。他还在点头,待听到后一句,却僵住了。   刘藻脸色平静,平淡如水地又说出一句:“宁可错杀,勿漏一人。”   寥寥八字,已决定了一场腥风血雨,李闻已可想见接下去长安城中要流多少血,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孙适终于憋出话来了,他膝行上前,不住地磕头,叫道:“臣父冤枉,陛下开恩。”   刘藻看向他,竟是笑了一下,这一笑使得李闻都看得胆寒。   “若不是要你充作人证,朕早已将你的皮剥了。”   孙适重重地磕下头,额上鲜血淋漓,闻言,僵住了身。   夜幕降下。   执金吾亲自领队。三千精锐夜围大将军府。   府中众人正饮酒庆贺,闻报大惊失色。孙次卿眉心一跳,觉得不对头。但他到底稳住了。今日才胜过一场,皇帝就算要反扑,也得寻个过得去的罪名,若只为泄愤便兵围大将军府,则无异于自取灭亡。   他高声道:“诸君勿慌,我等无罪,自有说理之处。”   众人闻言,方稍稍镇定。   大将军府有甲士百人,但在三千精锐之前,根本不堪一击。金吾卫很快便破门而入,冲到堂前。   众人簇拥着孙次卿,孙次卿冷眼看着这群闯入他府中的乱兵。自有人代他出声,质问道:“尔等属何人帐下,敢闯入大将军府上!”   将士自中间分开一条路,李闻从后面走了出来。   众人见他,顿觉不祥。孙次卿也微微变了脸色。李闻挥了下手,孙适被押了出来,孙次卿登时容色煞白。   “人已在这里了,大将军暗通济阳王,意图谋反,罪证确凿,勿做无谓之争……”李闻顿了顿,将目光落到他身后,道,“还有诸君,也是同党,快快束手就擒!”   众人哪里知道孙次卿有谋反之想,再不敢站他身边,高呼冤枉。   孙次卿眼前一黑,险些昏倒,李闻走上前,扶了他一把。   孙次卿缓了缓神,看了看孙适,颓然问道:“陛下何时知道的?”   李闻道:“陛下早已知晓,白日未央宫中未曾拿你问罪,便是要看看有多少反贼与你同谋。”   这声音不大不小,堂上所有人都听见了。众人又是一阵喊冤,更有甚者,高呼孙次卿之罪,欲以此脱身。   一群反复无常的小人!   孙次卿怒极,他到底有些风骨,对着李闻怒目而视:“刘藻小儿要看的哪里是什么反贼,只怕是有多少大臣反对她立后!”   李闻笑了一笑,倾身到他耳侧,低声道:“大将军高见,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宫外一场腥风血雨才拉开帷幕,宫中宣室殿,灯烛彻夜未灭。   谢漪入宫,较群臣晚了一些,直接便去了宣室殿后殿。大臣们齐声奏请皇帝册封她为婕妤时,她是亲耳听到的。    第127章   谢漪听闻万民围城,便急忙从蓬莱岛赶来。这是损及朝廷威望,皇帝圣明的大事,她心急如焚,路上没有半点耽搁。   到了后殿,仍在思索破解之法。   要散百姓只有两条路走,一是听从民意,处置了她,二则是当场诛杀万民,以儆效尤,震慑还在路上赶来的百姓。   也难为韩平机敏,能当殿便想出册封她为婕妤,以此当做对她的处置的法子来。   她到底位居丞相,爵封列侯,哪有说处死便处死的道理,黎庶愚昧,却非全然不晓世事,册封她为婕妤,便是说皇帝让了步,不再执着立后一事。   这倒是个息事宁人的好法子。至于朝廷威望受损,倒也可以弥补,只需之后将涉事之人全部惩戒一番,也就是了。   谢漪在后殿衡量得失。她丞相当惯了,但凡遇大事,首先思索的便是对朝廷对刘藻是否有益,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得失。   大臣们下跪的声音清晰传来,恳请皇帝听从民意的奏请不绝如缕。但刘藻却迟迟未发声。   萌萌怎么不说话。谢漪奇怪。   “陛下!”李闻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重重一顿首。额头磕在地板上的声音,使得谢漪一惊。   她如梦初醒,也怔住了。   是要她为妾室。她与萌萌筹划了这些年,每一步都是再三计量,想着如何能居后位,与她站在同等的高度,却从未想过,还有妃妾这一说。   前殿的大臣们愈加心焦,恳请之声一声比一声恳切,一声比一声焦急。刘藻却一直没有开口。   她必是在为难。谢漪知道她的性子,先太子是温润君子,萌萌的母亲是名宫娥,更是谨小慎微,胆怯软弱。可偏偏萌萌不知随了谁,有时能看出些暴烈与刚愎自用的苗头。   谢漪担心她被逼得气急,又不肯委屈了她,会选了第二条路走。当即顾不上自身得失,令一内宦上前,要他往前殿传话。   她知若直接压着刘藻答应,刘藻即便听话,心下也难免积郁,便迂回着来,令内宦传出“来日方长”四字。   “允。”刘藻的声音终是传来。谢漪隔着道墙都能听出她咬牙切齿与颓丧自责的意味。她也被渲染了失望,不由迟疑起来,莫非是天意阻挠,否则何以偏偏在这时降下生子二头的异征?   一条条诏命有序分派下去,大臣们各自退下,刘藻留下了李闻。   她在逃避。   谢漪见她留下李闻只寥寥说了两句话便相对静坐,就知她不敢见她,故而留了李闻下来,以作拖延。   既然刘藻不敢见她,谢漪便等着,等她愿意见她。   民乱处置得很快,九卿前来复命,简略几语说明了情形,又退下了。李闻静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谢相入宫,陛下不去迎一迎?”   谢漪听到刘藻回道:“她已在宫中了。”   李闻话中透着恍然:“方才议事,中黄门忽然近前,便是为谢相传话?”   谢漪看不到他们的神色,不知前殿是怎样一副情形,刘藻的话语很简略,她似是不愿多谈,又像是知她在此,有了拘束,只道了一句:“是,谢相劝我答应。”   谢漪了解她,已到了她呼吸略重一些都能猜到她在想什么的地步。这时,她便发觉了,陛下更加自闭,不愿与旁人谈论她们的事,即便是李闻,她都三缄其口,不愿深谈。   自立后一事摆到明面上,她与陛下便不再是秘密,陛下不愿谈,自然不会是为了保密,她是对外臣更不信任了,即便是李闻,她也本能地隔绝在外,生起警惕。   谢漪心生担忧。君臣离心,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前殿已说到孙适上去,刘藻将证物交与李闻,命他去将反贼全部缉拿。李闻领命,押着孙适离去。   谢漪微不可察吐了口气,她已在想要如何安慰刘藻了。她们准备了十几年,仍旧不能一帆风顺,陛下必然受挫,觉得对不住她。   可刘藻还是没有来。   前殿已无动静,静悄悄的,宫人虽多,却无一丝声响,静得有些沉闷。   “毕啵——”火盆中炭火烧出一声脆响,在这静室之中,犹如惊雷一般。刘藻受惊,望向火盆,胡敖暗叹了口气,恭敬上前,陪笑着道:“李相那头恐是要忙一夜,陛下可是要在此等候消息?”   刘藻顿时满心慌乱,愧疚。   李相……   丞相换了人当。谢相已不是丞相了,她将做了十六年的相位让了出来,信任她,依赖她,将自己托付给她,随她入宫。可最终,却只有一个妾室的名分。   胡敖不知说错了什么,皇帝容色惶惶,可谢相就在里头,她们隔着薄薄一堵墙,总不能这般枯坐一夜。他愈加小心,斟酌着词句:“时候不早,陛下还未用膳,可要保重圣体啊。”   刘藻立即就站起来,道:“快摆膳。”   她倒不觉得饿,可谢相自蓬莱至宣室,一路奔波,又听他们议了许久的事,必是累了。她怎么连这个都思虑不到,还要胡敖来提点。   刘藻更内疚,大事做不好,小事顾不到,她只觉自己无一事可成。   胡敖不知她的心思,见她要传膳,忙高兴地去了。   他一走,殿内更静。分明是日日都来的宫室,刘藻却像是到了一处生地一般拘谨。她望向内殿的门。   其实只是一道帘子,细竹编制,直垂到地,阻隔开前殿与后殿。刘藻走过去,欲掀开门帘,手一碰到冰凉的帘子,却又迟疑了。   她知道谢相不会怪她,纵是今生今世都立不成后,她都不会怪她。可刘藻觉得没颜面见她。   “萌萌。”谢漪的声音响起。   刘藻手一颤,掀帘进去,极力欲显出镇定自若,运筹帷幄的模样,打算与谢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无妨,朕将他们全下狱了,看谁还敢再反对。”   可一到了里头,她却连一个笑容都撑不出来。   册封婕妤便是退让,表示她不再执着于立后,来日改口,便是失信于民。   她命人将孙次卿与同党都抓了,用的是谋反的罪名,可反对立后的不只是他们,其余大臣中不乏耿介忠直之辈,她又该罗织什么罪名去抓他们。   一桩桩都是阻挠,都是为难。   她走到谢漪身边。谢漪穿着一身青色的襦裙,她去了相位后便不着官袍了,看上去愈加温婉。刘藻已准备好听谢漪的安慰了,她想待谢相说完了安慰之词,她便要显出释怀的模样,以免谢相担心。可不想,谢漪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责备。   “怎么让我等了这样久?”   刘藻语塞:“我……”   谢漪让她到身边坐下,又责备了一句:“又让我担心。”   她没有张口便是安慰,反倒让刘藻不那么拘谨,她低下头,抓住谢漪的手:“都是我不好。”   胡敖奉了饭来。早已烹制好热着的。宫人们鱼贯而入,摆食案碗箸,端上佳肴美味。全是谢漪爱吃的菜色。朝政之上,胡敖不太能摸清刘藻的心意,但在她对谢漪这一点上,总是能猜得透透。   刘藻果然满意。   谢漪食量小,半碗饭也就饱了,她并未立即搁下竹著,而是随意夹了菜在碗中,陪着刘藻,让她多吃一点。刘藻食难下咽,可谢漪看着,为不使她担忧,终是咽下了整碗米饭。   “早些歇了,明日且有的忙。”谢漪令撤下食案,示意刘藻起来,回寝殿去。   孙次卿谋反,又牵涉出一大串的大臣,还有济阳王也要派人拿回长安。民乱虽已平息,但后续之事不少,哪里来的百姓,所辖官员在做什么,该问责的问责,该处置的处置。   事情一摞垒着一摞,总是忙不完。   刘藻想到孙次卿便皱眉不止,但她没说什么。孙次卿死罪是逃不了了,可刘藻却不觉得如何快慰,乃至连审讯都提不起什么兴致。   她们同去了温室殿,各自洗漱后,躺到床上。   刘藻睡不着,抱着谢漪,埋首在她颈窝里,呼吸声一下接一下,十分低沉,像是刻意地使自己平缓下来。   谢漪觉得萌萌像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信心满满地脱开了母亲的手,走出两步,却跌了跤。跌疼了,受挫了,她会立即回头寻找她,要她的安抚。而她甚至不必多用心,责备也好,宽慰也罢,只需将目光注视在她身上,萌萌便又会重得勇气,继续去对抗世俗。   谢漪轻轻拍她,用下巴轻轻地摩挲她的头顶,刘藻被她这般温柔的呵护着,积蓄了许久的怒意、委屈与愧疚终于如洪水一般喷涌出来。   “他们,欺人太甚!”   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刘藻痛骂了一通,缩到谢漪怀里。谢漪摸摸她的眼角,果然是湿的,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既心疼,又无奈,苦中作乐间,又觉颇为好笑。   夜深之后,终归是累。刘藻发泄了一通,精神舒缓下来。谢漪拍拍她,哄她睡觉。刘藻合起眼睛,即将入眠之时,她又模模糊糊地睁眼,抓着谢漪的手,反复地唤她:“谢相。”   “我在这里。”   刘藻含糊着道:“都怨我。”怨她不够强大,怨她不能强顶住民意。   “怎么能怨你?”她做得已够好了。谢漪柔声道,“也不是全然没好处的。至少我们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不必再遮掩,不必再分离了。”   刘藻没有应话,谢漪以为她睡着了,正要替她掖一掖被角,刘藻却辞气朦胧地说了一句:“我们不能就算了。”   说完,方当真睡过去。   谢漪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宣室殿中带来的郁气一扫而空。   她其实不怎么在意名分,但刘藻在乎。   与皇帝而言,名分并非单单是情意证明,有时是护身符。妃妾与皇后之别,如天地之差。妃妾有过,杀罚随意,皇后有过,则需大臣朝议。武帝以子弱母强,杀赵婕妤而立其子,若是赵婕妤是皇后,哪怕武帝有此心,大臣都不会答应。   更远些说,倘若不幸,来日她走在谢相的前头,谢相若只是妃妾,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但她是皇后,便有礼法保护。便如当年,她再如何厌烦太后,也不能杀她,只能将她迁去长门宫,连一应用度都不能短她。   隔日刘藻起得甚早,她何时走的,谢漪都未发觉。   待她醒来,胡敖已备下了朝食,侍奉完谢漪用膳,他也没走,而是取了一堆奏疏来,与谢漪禀道:“这些日子婕妤在蓬莱,消息不通,不知朝事,陛下要审孙贼,分身乏术,奏疏便由婕妤代阅。”   竹简堆砌得约有一人高,这数量,必是将底下呈入宫的奏疏都送到此地来了。   谢漪怔然。   胡敖招了招手,一名文臣上前。   朝中大臣,谢漪个个都认得,自是一眼便认出,此人是掌玺,胡敖道:“陛下诏令,传国玉玺,婕妤取用,即如天子取用,不得违抗。”   谢漪容色沉静,到了这时也忍不住有了笑意。   胡敖到她身前跪下,行稽首大礼:“奉陛下诏令,臣自今日起追随婕妤,奉君为主,绝无二心。”   第128章   昨夜兵荒马乱,长安城中腥风血雨。李闻率金吾卫在大将军府捉拿了一众官吏后,关入廷尉狱,连夜带人审讯。   刘藻将大事任命与他,也有这考量。他原是廷尉,廷尉寺中皆是他门下故吏,行事起来,自是便宜。   翌日一早,京中人人惊惶。   李闻拿捕之时,虽声势浩大,但自四军直属刘藻统辖后,她赏赐丰厚,惩戒也极严,最三令五申的一条便是军纪。四年下来,军纪严明,军中连传递消息的人都少有。而李闻为雷霆一击,显出气势,更是不会将消息外泄。   故而金吾卫纵横大街小巷一整夜,百官只知大将军下狱,连同昨夜与宴的十余名大臣也一并被捕,用的什么罪名,却打探不出。   宗正急得直冒汗,他们好不容易阻了陛下立后,可谁知陛下过后会不会反悔,应当趁胜追击,把谢漪的位份定死下来,怎么这节骨眼上,大将军却下了狱。   他派出人去探听,连衙都未去上,在家中等候消息。家仆一波一波地派出去,却皆是无功而返。廷尉寺口风把得极严,金吾卫更是威风凛凛,不近人情,任谁去威逼利诱,都撬不开嘴。   宗正预感不好。   昨日宣室殿,大将军挟民意逼迫,陛下都忍了下来。相隔不过二个时辰,陛下却突然发作,将大将军与附庸官员全部捉捕,可见这短短二个时辰,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使陛下拿住了大将军的痛处。   究竟是什么痛处?   宗正暗自思索。   他对孙次卿其实也有不满,譬如在他看来,反对立后是应当的,可孙次卿裹挟民意便是僭越,太过出格。因而他与孙次卿走得并不近。   家仆匆匆赶回,宗正等得心焦,见他回来,不等他见礼,便急问道:“廷尉寺派人,又捉了七八名大臣,连太仆都下了狱!”   “用的什么罪名?”   家仆回道:“附逆。”   “附逆?”宗正惊呼。他瞪大眼睛,失魂落魄地坐下来,喃喃低语道:“附逆……”   能在朝中屹立不倒,宗正自也不乏能耐。刘藻这些年打压宗亲打压得那般狠,宗正仍能保全自身,非但如此,还在诸侯王与皇帝之间起了调和作用,使郡国与朝廷间不至于针锋相对。这样的人,头脑必是清楚的。   陛下既然敢大张旗鼓地拿人,可见必是证据确凿。   附逆之事,最难说清,大臣们同朝为官,相互之间哪里能没点关联。当下正是最敏感的时候,陛下立后受挫,未必就肯罢休,她指使主审官员,蓄意引导,入了狱的大臣攀咬起来,怕是能攀咬出大半个朝堂。   宗正气急,一觉陛下任性,二来又恨孙次卿怀有异心,连累同僚。   接下来半日,不断有大臣被捕入狱,上至九卿,下至刀笔小吏,全部不留情面,宗正听着家仆禀来的一串名目,个个都是反对立后的大臣。   宗正便知自己是猜对了。这般下去可不行。群臣人人自危,稍没些风骨的,怕是连话都不敢说,更不必说强顶着皇帝立后。   宗正再三思量,更换衣袍,亲自去见李闻。   他与李闻私交深厚,只因近日政见相左,方才疏远。到了这时候,他也顾不得疏远不疏远,决定先探探口风再说。   李闻见他了。是在廷尉寺的一间斗室之中,隔壁便是大狱。隆冬时节,冷得彻骨,狱中更是森寒,一道道喊冤的呼号传来。稍加辨认,能听出其中有熟悉的人声。宗正心底发寒,他盯着眼前已穿上了丞相冠服的李闻,问道:“是何罪证?”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李闻领会了,他也未瞒着,坦言道:“孙次卿写下手书,派遣孙适携书,出奔济阳,称愿与济阳王里应外合,共成大事。”   宗正心中将孙次卿从头到脚骂了个遍,他忍耐了气愤,板着脸,望着李闻,道:“主上执迷不悟,李公为丞相之位,竟敢为爪牙?”   李闻想当丞相,朝中尽人皆知,而今他心愿得偿,宗正也替他高兴,可偏偏他用的是这般不磊落的手段,逢迎主上,得的官位。   他试图使李闻感觉羞愧,而后再行劝说。   李闻摇了摇头,反问道:“公可知陛下是何时拿获的孙适?”   宗正显出洗耳恭听之状。   “昨日晨。”李闻说道,“孙次卿以民挟君,那时陛下手中已有他谋反的罪证,足可将他当场拿下,可为何她不先捉拿这贼人,而是忍了,且还让了步,待百姓退去之后,再派人捉拿孙贼?”   宗正道:“为何?”   “为万民。”李闻容色正肃,“昨日之事,陛下未必非要让步,她拿下了孙次卿,百官之中便无人敢反对,而后她再派人将请命的百姓以从逆之罪全部下狱,此事便解了,至于下了狱的百姓是杀是罚,全屏陛下喜好。”   宗正听着便皱起了眉头,却不得不赞同,京中兵权都在陛下手中牢牢握着,她若执意如此,也无人拦得住她。   “这样一来,势必激起民怨沸腾,可这一回手段强硬,之后必然不能手软,一手软便是害怕屈服了。到时难道要将非议的百姓全部杀尽?”   宗正默然,细细一想,真到那时,再杀几批也无妨,以陛下如今的权势压得住,何况百姓多是怯懦无主,只要砍上几批人头,杀鸡儆猴,余下的自然会听话。   “怕的就是血流成河,百姓受人诱导,虽有过,却罪不至死。陛下不愿与他们计较,更不愿杀戮更多,方才让的步。”李闻语气沉重,见宗正面有动容之色,又话语一转,问道,“你可知,昨日议事之时,谢……就在后殿,她劝说陛下应下了百官所求。”   宗正叹了口气,他从前对谢漪一直颇为敬佩,这时也不得不赞一句:“她的为人,我一直都很敬仰,以为她朝中最有名臣风范的。可怎么偏偏就在这上头犯糊涂了。”   他已经有些动摇了,李闻趁胜追击,道:“但凡是人,哪里逃得过七情六欲。”   宗正听到这里,眼神渐渐奇怪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李闻好几回。李闻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也端不住高深的架势了,蹙眉道:“你看什么?”   宗正疑惑道:“你怎么就接受得这般自然,好似理所当然一般,二女相恋,你就不觉别扭吗?”   李闻轻咳了一声,道:“起初是别扭过的,可过了些年,也不知怎么,竟就渐渐顺眼起来,她们不睦还反倒为她们着急忧心。”   原来是习惯成自然。宗正有些明白了,可转瞬,他又觉得不对,反问道:“过了些年?你是何时知晓的?”   李闻既是都坦诚了,也不至于在这上头骗他,他开了口,正要说,却哑口无言,他竟记不清究竟多少年了。岁月匆匆,年华悠长,多少人在其中青丝换了白头。   李闻一阵恍惚。   宗正见他神色不对,推了他一下,问道:“怎么?”   李闻回过神,歉然一笑,道:“记不清了,仿佛是十来年,又像是八、九年,总之久远得很。”   刘藻在宫中,审讯所得的供词一卷卷都往宣室殿送。她全部看了一遍,做了批示。   李闻的威信远远不及谢漪,眼下正是为他立威的时候,故而但凡他给了建议,刘藻全部予以批准。这一回下来恐怕能多出不少官位,还得斟酌人选。   还有谢党。谢漪入宫时,吩咐了他们不得妄动。如今他们知道了谢漪的打算,恐怕正自迷惘。刘藻打算也予以安抚。   说起来,这回立后,又让刘藻见识了谢漪的手段。不论谢党还是帝党,此次都有“叛出”,反对立后的人。但谢漪手下的人要比刘藻的人少得多,也稳得多。谢漪吩咐了不可妄动,他们便当真置身事外,极少掺和。   她正忙着,掖庭令来了。   大汉的仪制,皇帝后宫,除皇后居椒房殿,其余妃妾,不分贵贱,皆居永巷。永巷即是掖庭。掖庭中事,皆由掖庭令掌管。   谢漪成了婕妤,掖庭令心下忐忑,唯恐怠慢,等了一日,等不来陛下吩咐,思来想去,干脆自己来了,也好显得殷勤。   刘藻听闻他的来意,皱了下眉头,道:“一应供奉,皆比着朕的例来。”   掖庭令唯唯称诺,称完了诺,妃妾享天子供奉,岂不是僭越?连皇后都不能与天子比肩。他若当真听从陛下吩咐去办了,必会受人弹劾。   “谢婕……”掖庭令迟疑着开了口,却触上刘藻冰冷的目光,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了,陛下根本不想封这个婕妤,自不愿听人以婕妤相称。幸而他敏捷,及时打住了,想起谢漪还有个爵位,改口道:“巩侯位卑,若与陛下比肩,难免遭人诟病,以为轻狂僭越。”   刘藻一笑,道:“无妨。”   她既这般说,掖庭令也就不劝了,又请示道:“巩侯居所也请陛下示下,臣好去整理出来。”   “不必麻烦,与朕同住即可。”   掖庭令大惊,道:“这、这怎能委屈陛下……”哪有皇帝与人共用一殿的道理。   能与谢漪同住,刘藻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委屈。她摆摆手,示意掖庭令退下。掖庭令一见,便知是他聒噪了,陛下已不愿听,只得退下了。   刘藻心思一半在朝政上,一半分出来,系在谢漪身上。到了黄昏,她便有些坐不住了,半颗在朝政上的心被收回,与系在谢漪身上的那一半重合,使她一整颗心都想念起谢漪来。   她忍耐了一会儿,觉得着实待不下去了,令宫人收拾了余下的政务,匆匆赶往温室殿。   回到温室殿时,天已黑,殿中灯火通明。   今日算是谢漪入宫的第一天,她竟也惴惴不安起来,在门前徘徊了一会儿,方才踏入殿中。   殿中空荡荡的,只几名宫人侍立,寻不见谢漪的身影。   刘藻奇怪,在殿中走了两圈,招了一名宫人来,问道:“巩侯去了何处?”   “尚在书房。”   刘藻恍然,她将奏疏都推与谢相了,一时紧张,竟没想起来。有了方向,便好办了。刘藻正欲往书房去,余光却瞥见殿中新摆上的那株珊瑚树。   久远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刘藻移转目光,落到那株珊瑚树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地走过去,细致地端详了许久,想起什么,她微微地笑了一下,弯下身,在珊瑚中找寻起来。   第129章   这樽珊瑚树是刘藻即位的第二年,地方进献的。   枝条挺秀,色泽鲜艳,摆在殿中,流光宝璨,无有可比拟者。是世间难得的稀物,就是刘藻也没有见过比这樽珊瑚树品相更好的珊瑚了。   她记得很清楚,青鱼佩就在珊瑚里,卡在一处细缝中,很是牢固,随意搬运,也不会坠落下来。外头只露出很短的一截红绳,因与珊瑚颜色相近,故而只有十分细心地观察,才能发现。   她仔仔细细地找了三圈,都没发现红绳。   青鱼佩去了哪里?刘藻满头雾水,突然她眼睛一亮,跑去书房。   谢漪正读奏疏。   这几日朝中乱成一团,各郡国也跟着掺和,一件件事堆一处,当真头绪繁复。却也难不倒她,一日下来,堆得一人高的竹简,已只余下十来卷了。   闻得声响,谢漪抬头,看到是刘藻来了,笑着说了一句:“急惶惶的做什么?”   刘藻本是要问她藏在珊瑚树中的青鱼佩可是在她身上,但转念一想倘若不是,玉佩是搬动之时遗失了,谢相兴许会遗憾,便改了口,道:“我回来了,我来看你。”   谢漪往边上让了让,让她坐到身边来。   说起来,十余年的时光,若是寻常人家,想来孙儿都能蹒跚学步了。可她们聚少离多,这么些年下来,满腔深情,竟未有分毫削减。   刘藻凑过去,见谢漪将批示都另写在空白的竹简上,并未直接批在奏疏上。她微微蹙了下眉,却没说什么。   谢漪递了支与她,道:“底下的是先批的,趁眼下还早,你将批示抄到奏疏上去吧。”   如此一来,除却皇帝身边的近侍,不会有人知晓奏疏是谢漪代批的。   刘藻顺从地接了笔,誊写起来。谢漪便继续去看她手中的竹简。   待谢漪将余下的十余道奏疏批完,刘藻手边还有一半没抄好。她也没去吵她,而是静悄悄地起了身,往外走去。   外殿堆了不少器物,她们算是把名分定下了,谢漪往后必是要长居宫中,相府就将她平日里使惯的器物都送了来。   谢漪白日里忙着看奏疏,令人都摆在侧殿,待她闲了再来归置。   胡敖见她出来,跟到了她身后。   刘藻怕别人侍奉不好谢漪,干脆将胡敖给了她。胡敖很有眼色,知她多半是要去归置器物,便道:“君侯且不忙着搬动,过上几日,必还有变的。”   立后没立成,陛下必不会罢休,多半还得再闹一场。这些器物最终都得搬去椒房殿。   谢漪却笑了一下,道:“不妨的。”唤了几名宫人来,将她常用的都摆出来,余下一些则锁到库房中去。   胡敖见此,没再说什么,直接打开了刘藻的内库,将谢漪的物件摆放进去,造了册,并顺手取来了内库的账册,呈与谢漪看,道:“险些忘了,陛下吩咐过,宫中之事皆由君侯做主,这是陛下内库的册子,您若有什么要取用,只管吩咐一声即可。”   谢漪莞尔,陛下这是将她的小金库都交出来了。   先是玉玺,接着是奏疏,而后胡敖给她,小金库也给她。刘藻忍了许多年了,一定下名分,就急急忙忙地把好东西全搬出来给谢漪。   谢漪令胡敖将账册收起来,并不急着翻开来看。   待她将器物都摆好了,刘藻也抄完了。   她现在想和谢漪待多久,就能与她待多久,不知怎么的,心下便生出一股得意之情来,时不时就望谢漪一眼,笑意敛都敛不住。   连立后被阻挠的怒意都消了,一点都不生气了。   谢漪觉得她有些傻,又觉得她约莫是病入膏肓,药石无用了,就由她去了。   一整晚的时间,她们一个皇帝,一个前丞相,竟什么都没做,只相互依偎着,听外头的风声,说上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如此虚度时光而已。   隔日一早,刘藻记挂着事,殿外都还黑着,连宫人们都还未起身,她就醒了。一醒来,她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若是谢相发现了青鱼佩,必会随身携带,就如她时时带着那香囊一般。   她下了床,原是要立刻去寻谢漪昨日换下的衣物的,可她一转身,看到谢漪熟睡的脸庞,便有些迈不动腿了。她坐到床边,静静地看着谢漪,心下一片柔软。   将奏疏都与谢漪批阅,是因谢相忙惯了,突然闲下来,恐怕不适应,何况她一身才干,不该为她而埋没在这后宫中。至于大臣们得知后宫僭越,干预国事,她是不怕,她应付得来。   可谢相却并未将笔迹留在奏疏上。   刘藻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既是高兴,又觉心酸。她当场就起了个念头,光是将玉玺与谢相有什么用,传国玉玺不过是象征罢了,她该做得更多才是。   立后的事,看似败了,其实进了一大步。   处置了孙次卿,再将那些跳得最起劲的大臣都判做附逆,下回,大臣们就是想要激烈反对,也得考虑考虑身子骨够不够硬朗,能不能撑得过牢狱之灾。   刘藻看着谢漪,忍不住俯下身,亲了亲她的嘴角,又怕将她闹醒了,忙又直起身,略有些紧张地看她,直到确定她仍在熟睡,未受惊扰,方蹑手蹑脚地去了侧殿。   宫中的规矩,当日换下的衣物,皆由宫人隔日再来收取。刘藻轻易便寻到了谢漪换下的衣服。那一身外袍齐整地叠放在一处,穿了一日的衣物,竟看不出什么皱褶,与新衣相差无几。   刘藻探入袖袋中,摸了半晌,皆是空的,想了想,又寻出谢相今日佩的香囊,打开来看,也只兰草而已,并无玉佩。   放到哪里去了,莫非当真遗失了?刘藻想了一会儿,又返回内殿,到妆台前。   她没有立即去翻,而是观察了一会儿,看到有一木匣,小小的,却很精致。她便有种预感,取过了木匣打开,果真看到那枚青鱼佩静静地躺在里头。   刘藻顿时就如吃了蜜般,满心满胃都甜甜的,还有些小得意,想着谢相是何时发现的。   于是谢漪醒来,就看到刘藻衣着一整,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前,一脸严肃。只是她神色是严肃,眼睛却亮晶晶的,欣喜之色,掩都掩不住。   见她醒来,刘藻轻咳了一声,正色问道:“朕遗失了一枚玉佩,可在卿处?”   谢漪猜到了,学着她的模样,正色反问:“哪一枚?”   “武帝所赐青鱼佩,朕用以定情,托付终身的那一枚。”   谢漪作沉思状,沉吟道:“那便要问陛下所爱何人了。”   刘藻憋不住了,满眼都是笑意,扑到她身上,将她抱得紧紧的,问:“你何时发现的?”   “当日。”   刘藻一怔。珊瑚树是她所赠,若只是寻常观赏,是发现不了的,只有万分珍惜,仔仔细细地看,方能发觉其中的机窍。她想着谢相这样珍惜她送她的物件,便很欣喜,却怎么都想不到她当日就发现了。   那时候,谢相正想辞官离京。   她以为谢相是叫她纠缠得烦了,宁可挂冠而去,也要离得远远的。因此,她做好了永世不见的打算,悄悄地将青鱼佩藏在珊瑚里,想要让它陪着谢相远行。   刘藻半日说不出话来。谢漪身上清雅的香气淡淡的,围绕着她,刘藻慢慢地挪动身子,将耳朵贴到谢漪的胸口,听她的心跳。   “谢相……”她轻声地道,“你是那时就对我动心了吗?”   她的语气满是不敢置信,又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谢漪听得心疼,哪怕是如今,她们相爱十余年后,陛下仍是将自己摆在低于她的位置上。   “兴许更早,只是我不敢正视。”她如实答道。   刘藻将她抱得更紧了。她高兴得语无伦次,蹭到谢漪的颈间,征求同意:“谢相,我今日不想上朝了,就想与你待一处,我们罢朝一日吧。”   她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和谢漪待在一起,只有和谢漪待在一起,方能将她的惊喜延续得更长更久。她说着望向谢漪,眼睛澄澈明亮,使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谢漪便开不了口,只好从了她,稍稍削减了时长,道:“罢朝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也很好。刘藻很容易满足,此时谢相说什么,她都会乖乖答应下来。   半个时辰后,宣室殿一片肃杀。   谋反之事,孙次卿抵赖不得,但谁是从逆,大臣们都欲往轻了算,唯恐稍不留意,就牵扯到自身。刘藻要的就是震慑。既然要震慑,便不是口上说说,威吓两句就算的,必得见血才好。   李闻升任丞相后,廷尉一职就空了出来。   刘藻当殿下诏,升任京兆韩平为廷尉,为丞相副手,一同审理孙次卿案。至于京兆一位则与了一名谢党。   韩平一向是看着皇帝的眼色行事,众臣见她一同审理,再也顾不上旁的,都急着向皇帝表忠心。因都反对立后,孙次卿又嚷得最凶,故而大部分大臣近期都与他有过往来,这关头,是说不清的,轻则丢官,重则丧命。大臣们哪里能不怕呢。   刘藻算是明白了,这些大臣,平日里就不能对他们太好。她只需能为她治理天下的官吏,容不下指手画脚的“贤臣”。当下也不手软,接下去几日,照着韩平审理出来的供词,将那些从逆的官员,或杀或贬或流放,统统都驱逐干净,腾出的空位,安置了立后一事中坚定不移站在她身边的那些人。   如此行事,其实已然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了,可刘藻觉得顺心,又有谢漪看着,究竟还留了些情面,政务竟未受大波折,仍旧顺顺当当的。   如此顺当到了冬至,刘藻突然病了。 第130章   最冷的时节,体魄强健之人,稍不留意,也易着凉,更何况是刘藻。   她有些年,没病过了,瞧上去精神也好气色也罢都属不错,谁知这两日吹了几回风,又受了风寒。   冬至有大祭,夜间,宫中还要行傩,这是一年间的大事,且又事关祭祀,关乎神明喜怒,刘藻不愿生波折,便将不适都忍耐着,未告诉任何人。她又装得好,连谢漪都没发觉。   于是到了夜间,行傩还未完,她就撑不住了,身子滚烫,昏昏沉沉,站立都难。近旁侍奉的宦官察觉不对,也不敢声张,一面上前搀着她,一面遣人去请谢漪。   谢漪匆忙赶来时,刘藻已是眼睛都睁不开了,只依靠着谢漪身上熟悉的气息,勉强认出来人,含糊唤了一声:“漪儿。”   谢漪既怒且忧,将带来的大氅裹到她身上,令人传话李闻,由他代为主持行傩,将刘藻带回寝殿。   夜色深重,虽有宫灯火把照明,到底还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众臣只见突然来了个人,扶着陛下离去。他们正奇怪,探出身子张望,丞相李闻行至上首,高声道:“汉室昌隆,百邪避退!”   是接替陛下,主持大礼。   众臣纷纷猜测发生了什么,忽然相互一对视,忽醒悟过来,方才来的那人是巩侯!   刘藻不乐意旁人称谢漪为婕妤,以她的爵位相称。那日胡敖都已改口了,听闻陛下称婕妤为巩侯,又忙改了回来。其余宫人自是跟着他的眼色行事。宫中称谓定下,宫外百官跟随。一来二去,婕妤二字竟是无人提了。   自立后一事提出,谢漪便如人间蒸发了一般,连着数月,杳无音讯,众人只知她已在宫中,却还未见过她,故而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傩师身披兽皮,头戴柳木面具,举着火把,跳着傩舞,高声呼喝,驱赶邪祟。方相氏披绣了飞鹤祥云的大袍走来,以柳枝沾水,挥洒在众人身上,以示驱邪赐福之意。百官皆容色肃穆,心下却活动开了。   刘藻被扶上宫车,靠在谢漪身上。谢漪摸了摸她的额头,热得烫手。她气极,欲责备两句,见刘藻闭着眼,双眉紧蹙,又不忍心。   “还未……受赐福……”刘藻含糊地说。   都病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受赐福。谢漪强忍怒气,道:“明年再赐。”   刘藻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根本无力开口,身子蜷起来,枕在谢漪的腿上。   到了寝殿,下宫车却遇见了麻烦。刘藻抓住谢漪的衣角不肯松开。她若醒着,还能与她讲道理,可她病得糊涂,怎么都唤不起,自是只能由她抓着。   刘藻治理天下之余,蹴鞠骑射皆是她用以取乐的常事,练出了不少力气,能抱得动谢漪。谢漪一直是文臣,没多少力道,哪里能将她整个抱起来。   二人在车上僵持不下。   胡敖见此,忙使了两名宫人上前,帮着搀扶,才将圣上挪下车来。   几位医官早已候着,将刘藻安置到床上,医官便立即上前诊脉。诊过,为首的太医令叹息道:“陛下连日劳累,又逢邪风侵体,方成重疾。”   谢漪听到重疾二字,凝重道:“如何医治?”   “当前关头,最要紧的是降下体热。待臣等开一药,煎与陛下服用。”   谢漪坐在床边,看着双目紧闭的刘藻,神不守舍地点了点头:“你去。”   太医令领着几位医官退出去了。   谢漪探了探刘藻的额头,依旧滚烫的,怨她不知爱惜身子的恼怒也都化作了担忧心疼,低声道:“你怎么不与我说呢?”   病成这样,哪是一日就有的,她必是难受了好几日了,可她却未泄露半点,直到病倒了,撑不住了,才不逞强。   刘藻双眼闭得紧紧的,眉心皱成一团,像是在梦中都极不舒坦。谢漪抚了抚她的眉头,终是叹了口气。   煎药还得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总不能什么都不做。谢漪照着医官的指点,令人打了水来,以水浸湿帕子,而后绞干,以湿帕擦拭手、脸等露在外头的肌肤,以此散体热。帕子擦过,想是舒服些了,刘藻紧蹙的眉头一点点松开。   谢漪守着她,每过一刻,便给她擦一次。   待药煎好,她扶着刘藻稍稍坐起。刘藻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待看到谢漪,便将目光都聚到她身上。她难受极了,口鼻滚烫,头脑昏沉,四肢酸乏,浑身都像坠了石头一般,沉重且使不上力。   谢漪自宫人手中接过药碗,咬了一勺,吹至温热,喂到刘藻口边,药味苦且辛辣,光是闻着,便知极难下咽。刘藻无力地摇了下头,谢漪道:“用了药,方能病愈。”   她语气坚决,刘藻迟缓地想起,她病了,谢相必是生气,也就不敢不用药了。她咽得很慢,一整日都没进什么吃食,胃腹空空,难闻的药汁滑下喉咙,带起一阵恶心。   她忍耐了半晌,终是受不住,扑倒床边,刚用下的药都被吐了出来。   白喝了。   谢漪拍她的背,等她吐完,便与左右道:“再取一碗药来。”   太医令曾为她调养过几年身子,故而谢漪知他的习惯,每回煎药他都会多留一碗,以备不时之需。   刘藻听还要重喝,又是一阵恶心,可她腹中空空,干呕了半晌都只一些药汁。谢漪什么都没说,连安慰都没有一句,取了湿帕给她擦了嘴,又令宫人来整理过。   刘藻本就头昏力乏,又吐了一场,将她仅剩力气都耗尽了。她觑着谢漪的神色,想要撒撒娇,让谢漪别生气了,结果却是连张口都无力。   新的药送了来,刘藻抗拒,又不敢说,只能强行往下咽。这回,谢漪喂得更慢了,每喂一勺,都让她缓过一阵,再喂下一勺。   这般喂法,虽将吃苦药的苦拉得更长,但到底让胃有了适应的时间,这回一碗药顺顺当当地喝了下去。   刘藻用过药,又睡了。   谢漪守在床前,吩咐胡敖去备些吃食。她想了一想,仔细吩咐道:“熬一碗清粥,配腌制过的肉。粥要稀一些,肉则炖得软些。”   这时最好吃得清淡,可刘藻素喜肉食,只与她一碗清粥,恐怕又是难以下咽。腌制过的肉,走了油腻,又留有肉味,正好让她配着清粥食用。   胡敖垂手听罢,道了声诺,退下了。   能不能退烧,今夜是关键。谢漪衣不解带地守着,不住的查看刘藻的境况,殿外医官也不敢有分毫懈怠,都坐到一处商量如何用药,病势如何,以便巩侯随时传唤。   一夜间刘藻用过两回药,进了半碗粥,皆是谢漪照料,不曾假手他人。   胡敖见她这般熬着也不好,便劝她去歇一会儿。谢漪也知不能强撑着,便令人抬了一张榻来,置于殿中。   她合衣睡了两个时辰,始终是半梦半醒,总牵挂着刘藻的病况,总担心她渴了醒来,无人及时递水。   至天将亮,她干脆起身了,召了医官来诊脉。   医官一摸脉息,便松了口气,脉相平稳了许多,体热也降下去了。这回的病来势汹汹,但却不像从前那么难对付。   医官与谢漪禀了,便去与同僚商量着修改药方,将原先药方中药性较重的那几味药减了用量。体温降下来,用药便不必那么猛了,还是温和一些,以静养为主的好。   到下午,刘藻已经不那么昏沉欲睡了,她见谢漪一直守着她,昨夜多半也没好好歇过,便劝她去睡一觉:“我已愈了大半了,你去歇一歇吧,不必守着了。”   谢漪捧着卷竹简在看,闻言,抬头扫了她一眼,又继续看那竹简。   刘藻将自己折腾病了,本就心虚,见谢漪不理她,也不敢再劝。可她究竟还是关心谢漪,没多久,又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去吧,有宫人呢,不必一直守着的。”   谢漪搁下竹简,淡淡道:“怎么,陛下嫌臣服侍得不好,要换人来侍奉?”   刘藻吓得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她本来就是一脸病色,这一惶恐,更添了两分可怜。谢漪才心硬了一会儿,见她这般模样,也不忍再为难她了,将她的手塞回被下,道:“我有分寸,你好生养着便是。”   刘藻点点头,眼睛却始终不离谢漪。   谢漪说的有分寸,并不是单单口上的有分寸。她知晓要照顾刘藻,不能将自己累垮了,常趁刘藻睡着时也去补一补眠。   刘藻的体质,一旦病了,必是大病。还未等谢漪与医官们将这口气彻底松下。她的体温又升回来了,这一回势头凶猛,险些烧伤了心肺,医官们费了好大的功夫,方将她的病况堪堪稳住了。   一场风寒,折腾了半月,她才算全好了。只是病了一场,身上乏力,手脚绵软,再加上医官嘱咐,务必再静养些时日。她干脆就靠在床上,没有起身。   朝政积了半月,奏疏大约堆了一间屋子了。谢漪见她无碍,便令人将奏疏拣要紧的搬来寝殿。   呈到御案上的奏疏皆是经人看过的,分了轻重缓急。谢漪拣紧要的来批,她如往日那般,先取了一空白的竹简,欲将批示写在竹简上,再由刘藻抄到奏疏上。   刘藻倚靠在床上,见此,她心下一动,道:“不必这般曲折,直接批上便是。”   谢漪笔下一顿,目光清冷地望过来。   虽不忍心不理她,但谢漪仍生她的气,不爱惜身子的毛病不能惯着,故而这几日,她将她照料得无微不至,面上却又冷着她。   刘藻被她看了一眼,就紧张得手脚都无处放了,语气也软弱下来,道:“不必,不必麻烦的,你批我批都一样。”   谢漪淡淡道:“好生养病,勿论其他。”说罢,低下头去,不再理会她。   除了许多年前,谢相还未对她动心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这般冷淡过。就连当初,她急昏了头,欲以社稷苍生成全她们的名分时,谢相都未这般冷颜相对。   刘藻顿时像是有一口气喘不上来,心口处揪紧了疼。她沉默了一会儿,想要听话,好好养病,可她一合上眼,就是谢漪冷淡的样子。   刘藻心乱如麻,漪儿只是生气了,她陪个不是,保证往后绝不再犯,她必会原谅她的。可她虽这样想,却没半点把握。   她睁开眼睛,怯弱地看了谢漪一会儿。谢漪察觉她的视线,想要不理她,但没坚持多久,还是朝她看了一眼,冷声道:“可是臣在此地扰了陛下清净,以致陛下不能入眠?”   她从前哪里与她说过这般生分的话。刘藻神色黯淡下来,与她诚恳地认错道:“我知错了,今后都不犯了,你别生气。”    第131章   谢漪已心软了,但她想起,从前萌萌也答应过她会照顾自己,结果却是食言。   “这样的话,陛下从前也说过。”谢漪平静道。   刘藻便无话可说了,她言而无信,是她理亏。   谢漪低头继续看奏疏。   一室寂静。   刘藻就如被什么挠着心肺,难以安宁,她不时看一看谢漪,又不时翻转个身,在床上辗转翻腾,不过一会儿她就满头是汗,连呼吸都重几分。   谢漪不理她,她难受得紧,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禁不住哀哀道:“漪儿。”   谢漪的笔停顿了片刻,刘藻心都提起来,眼巴巴地盼望谢漪能看她一眼。可很快笔又落下来,继续流畅书写,传入她耳中的是谢漪冷淡的声音:“陛下歇了吧,若觉臣吵扰,臣移去书房也是一样的。”   “不要!”刘藻忙道,不敢再闹了。   她闭了眼睡,哪怕睡不着,也不敢睁眼,不敢出声。   竹简翻动的声音不时传来,轻微而舒缓,很能促人睡眠。大约是累了,刘藻合了会儿眼,睡意竟就漫上来了。   她双目沉重,就要睡去,半梦半醒,忽然惊了一下——谢相不理她了。   她猛然睁眼,寻找谢漪,看到谢漪就在不远处,便松了口气,而后又犯起愁来,谢相何时方会再理她。   眼前逐渐模糊,如同一汪温水包裹了她的身子,舒适而倦怠。   刘藻的呼吸平缓起来,一下一下,绵长而规律。谢漪站起身,走到床边,替她掩了掩被角,又用手心试了试刘藻额头的温度,确定没有发热,方安了心,回到书案后,继续手中的事。   大病之后,四肢酸乏。又因医官叮嘱,务必要再养上半月,刘藻便一直在寝殿中,不曾往前朝。   幸而前朝有李闻支应,还有韩平也能顶事。她升任廷尉后,上手极快,且借着孙次卿的案子立了威,虽后来居上,竟无人敢轻视。   至于禁内,原先她还得看一看账册,管一管宫中黄门与女官的提拔与贬谪,但谢漪来后,便不必她过问了。   前朝后宫,都用不着她。刘藻也只能好好养病。   这原是很好的,她什么都不必管,安安生生卧着便可。但谢漪不理她了。刘藻便是怎么都不安生,时时刻刻都想着这一事。   她在床上卧了半月,眼下好全了,便欲起身,但医官不许,要她再多歇上两日。刘藻正欲动怒,便见谢漪捧了饭来,连忙调转脸色,严肃道:“就听爱卿的,朕多躺上几日,养病总得打根底养好了才是。”   医官做了一揖,当面忍着,背过身便难掩笑意。   谢漪自也听到了,却是不动声色,将托盘置于几上,过来扶刘藻起身。   刘藻虽已病愈,身上却乏得厉害,抬抬胳膊都觉无力。谢漪来扶她,她连忙歪到谢漪身上,口中气喘吁吁道:“多谢漪儿。”   她就是再虚弱,也不至于喘成这样的。   就是装的。   谢漪将她扶起,好好地在她身后垫了迎枕,使她靠得舒服。刘藻假作虚弱,仍是半歪在谢漪身上。谢漪既不动,也不催促,由她靠着。   她蹭到谢漪肩上,对着她的耳朵,委屈道:“你真不理我了?”   谢漪的耳朵立即就红了,眼中也有了笑意,她忙克制住,冷声道:“先用膳。”   刘藻沮丧,谢相还是不肯理他。但她也不敢再赖在她身上了,乖乖坐起,靠着迎枕。   谢漪将汤匙递上,刘藻接过,不知怎么兴许是无力,平日小巧的汤匙这时握在手中竟有些沉。她嘟哝道:“使不动。”   这汤匙是嵌了金的,的确有些重量,萌萌方病愈,还是别使力的好。谢漪想着便接了过来,亲手喂她。   刘藻又活过来了,她口中淡着,没什么胃口,可谢漪喂她,她能吃下一整碗肉糜。直到着实咽不下了,方摇了摇头,示意够了。   谢漪并未立即扶她躺下,让她倚着迎枕再坐了会儿。   刘藻眼巴巴地看她,盼着她能回头与她说句话。她的目光炽烈,有如实体,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谢漪让她瞧得不自在,想起掖庭令早前便递了话来,有事要禀,便起身道:“掖庭有事要禀,臣且去瞧瞧。”   她说罢,不等刘藻出声,便去了。   刘藻看着她离去,眉眼一点一点地耷了下来,心口既酸且疼。   谢相真的不理她了。   殿中是无人的,因谢漪与刘藻一般,二人独处时,不喜宫人在侧。   刘藻独自一人,越想便越心慌。她忽然就想起一事,她与谢相相识十五年了。她一阵恍惚,而后便担忧起来。   谢相从未与她生过这样久的气,她是否已厌烦她了,故而她一病,一与她添乱,她便烦了。   这念头一起,刘藻就慌得很。她觉得很奇怪,分明能笃定谢相是忠贞之人,一旦动心,便绝无变心的可能,为何她还这般不安。她闭上眼睛,反思己过。   反思着反思着,她又想起她已有半月未沐浴了,因病着,不好挪动,且怕着了凉,又添风寒,故而半月来,都只是谢漪绞了帕子来替她擦拭而已。   她都未照过镜子,不知自己是何模样,然只想想,也猜得出必是蓬头垢面,极难看的。   刘藻一下就急了,扬声道:“备水,朕要沐浴。”   殿中无人搅扰,殿外必有宫娥候着。果然,话音一落,立即有人应诺,前去准备了。   宫中热水是常备的,不必新烧,宫娥前去,只传句话罢了。刘藻直接过去即可。她撑着床站起,虽不致站不住,却也是手脚绵软,极是乏力。   幸而浴房离得不远,且步出殿门,便立即有宫娥上前搀扶,省了她不少力气。   刘藻生得俊秀,这一场病又使她容色憔悴,身形消瘦,光是看,便令人心生怜爱。往日倒不如何,然自谢漪入宫,世人皆知皇帝喜好女色了。众多宫娥便不大自在,有心思活了,欲往刘藻身边凑,搏个富贵锦绣的,也有逃得远远的,以免入了陛下眼的。   只刘藻忙得很,不忙时又全与谢漪一处,竟未留意宫中风向。   她见有人扶她,便倚在了那人身上,好省些力气。   宫娥脸涨得通红,悄悄看了她一眼,又忙垂下头去,不敢久视圣颜。   到浴房,里头已是烟雾缭绕,诸物齐备。   刘藻入殿,只觉烟雾笼罩,既湿且闷,不过一会儿,便有些头晕起来。   宫娥还未退下,见此,犹豫片刻,方下定了决心一般,先是弯了弯唇角,挤出一个笑来,往前走了一步,将要碰上皇帝时,她忽想起什么,将眉眼放得格外温婉,又将唇角的笑意淡去几分,显得端庄温雅。   竟是在模仿谢漪。   可惜美人在骨不在皮。她虽模仿得有五六分像,却仍是一眼就能指出区别来。   刘藻扶着柱子缓了缓,正欲抬手宽衣,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轻轻地触上她的一带,先一步将一带解开,口中还轻轻唤了声:“陛下……”   掖庭令此来,是欲向谢漪请示修缮永巷之事。因后宫空虚,大多宫室殿宇皆是空置,房舍若久无人住,便易损坏,故而永巷之中宫室都已破败了。   此前,陛下嫌宫中事务杂且繁琐,除必要之事,便不爱管。可偌大一未央宫,她若不管便无人管了,于是这些殿宇便荒废了有七八年之久。   而今有了巩侯,掖庭令忙来请示。   修缮宫室,花费钱物,不在少数。谢漪想了想,道:“过几日,我亲去看看,已破到何等地步了。”   掖庭令恭敬道:“诺。”   此事便算禀过。掖庭令也知陛下正在病中,必是离不得巩侯,也不敢多留,忙就告退了。   谢漪看了眼日头,正是用药的时候,便欲回去,侍候刘藻服药。   不想,她一回到寝殿,却是扑了个空,本该乖乖躺在床上等她回来的人,不知去了何处。   谢漪皱皱眉,召了殿门外一宫人来,问道:“陛下去了何处?”   宫人回道:“陛下沐浴去了。”   真是不让人省心。   谢漪暗自叹了口气。错眼不见,陛下便又不肯安安分分的了,果然方在寝殿中的乖巧模样皆是装出来哄她心软的。   她也知陛下身上必是难受,可天还冷着,陛下又是才病愈,且还虚弱,便不敢让她沐浴,唯恐她又受了凉。谁知她趁她不在,自己就去了。   谢漪离了寝殿,往浴房去。   宫娥替她解了衣带,刘藻便道:“不必你侍候了,退下吧。”   她是皇帝,受人侍奉惯了,唯有沐浴,她总不爱有人在旁看着。   那宫娥却没走,而是迟疑片刻,接着将身子贴了上来,抱住了刘藻的背。刘藻站立尚且不稳,全靠着扶墙借力,小宫娥这一出,她先是身子一僵,险些摔倒,而后便是勃然大怒,正欲出声呵斥,殿门开了。   刘藻顿觉不好,她紧张地也顾不上斥骂了,直接使力挣脱。   谢漪已进来了,恰好见了这一幕。   宫娥也未想到她会突然来此,忙退开一步,惊慌失色地跪下了。刘藻身上无力,小宫娥一退,她无处借力,便靠在了墙上,惊恐地望向殿门处。见了谢漪站在那处,容色冰冷,便害怕了,低低地唤道:“谢相。”   谢漪笑了一下,眼中却是冷的,她走过来,那宫娥瑟缩伏低了身,谢漪低头,打量了她两眼,这宫娥她见过许多回,是殿中近身侍奉的。双目灵动,容貌柔美,是一美人。   谢漪扶住了刘藻,道:“你退下。”   宫娥脸色苍白,道了声:“诺。”忙就往外跑。   刘藻欲解释,张了张口,又觉无甚可说的。她并无此意,她有了谢相,心中哪里还装得下旁人,是那宫娥突如其来抱住她,谢相必是知道的。   “陛下想沐浴?”谢漪出声道。   一个字一个字,好似敲在了刘藻心上,她每说一字,刘藻便颤一下,小声道:“是。”   谢漪看着她的模样,抿紧了唇角,待瞥见她散开的衣襟,愈加动怒。但她忍了,衣衫已除下一半,得快快洗好,不能再拖延了。冬日里,热水本就凉得快,再拖延下去,必会着凉。   谢漪看了看刘藻,目光冷静,朱唇微启,吐出一字:“脱。” 第132章   雾气弥漫,烟雾袅袅,刘藻半靠在谢漪身上,听她这一声冷冰冰的“脱”,不知怎么,竟有些腿软。   谢漪说罢,便探手入水,试了试水温,水温尚可。她想着既要沐浴便好好洗一洗,过会儿再令宫人送些热水来。   试过水温,一回头,只见刘藻仍愣在原地,还未动手宽衣。见她看过了,刘藻涨红了脸,眼中满是紧张,磕磕绊绊道:“你、你先回头。”   谢漪终是展颜,笑了一下,回过身去,背对着她。   刘藻叫她这一笑,笑得越发不自在了。她低下头,宽衣解带。谢相就站在她前面,她却在她身后,要将衣衫脱得一干二净,而谢相却是衣衫齐整,仿若置身事外。刘藻窘迫非常,欲快一些,赶紧脱干净了,到浴桶里去。   可她一急,手下就不那么灵活,屡屡出错。   谢漪等了一会儿,身后仍是“窸窸窣窣”的,便道:“可需我帮你。”   “不必!”刘藻连忙道,又盯紧了谢漪的背影,见她不曾转身,方松了口气,愈加专注手下。   好不容易衣衫尽去,刘藻迈入水中,水面波动,水声连连。刘藻光是听着这水声便觉十分羞耻,忙坐下了,将身子都沉到水面下。   谢漪走过来,将水伸入水中,用手心聚起清水,淋到刘藻的肩上,将她露在水面上的部分也用水打湿。   刘藻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谢漪将她的身子都打湿,而后在她肩上轻搓。刘藻愈发不敢动,她低着头,脸上通红,不知是水汽熏染,还是秀的。   谢漪的手滑到她的背上,所过之处,皆起战栗。她不由自主地躲避,带起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别动。”谢漪淡淡道。   刘藻含糊地答应,将自己定在原处,僵硬地好似一塑雕像。谢漪看着水珠自她的后颈滑下,有些滑到她洁白如玉的背上,连那嶙峋的脊骨都显得诱惑起来。有些则是往她身前滑下,谢漪的目光顺着水珠,看到刘藻身前,水底下的羞涩的小红果无处藏匿,就这么尽收眼底。再往下,双腿间的风光在涟漪波动中,   谢漪的手便顿了一下,竟看得入神。   刘藻察觉她的目光,抿了抿唇,稍稍弯身,用手臂挡了挡,低低地唤了声:“谢相。”   话音一落,她的耳垂已是鲜红欲滴,双眼都好似被这水汽浸润了,似含了一汪泪水,使人既怜惜,又想带去榻上深入怜爱。   谢漪不敢再看了,取过一旁的帕子,浸到水中,代替她的手,给刘藻擦洗。   忙了将近半个时辰,刘藻方觉身上清爽了。   她被热水泡得她酸软无力,又因谢漪,连头都不敢抬,跨出浴桶时,脑袋里乱糟糟的,险些跌倒。谢漪忙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而后取了干净的帕子,为她擦干身子。   她的衣衫被刘藻身上的水珠沾湿了,但总体而言,依然称得上齐整。刘藻却是身无片缕,全然是赤、裸的。   谢漪伸手取过一件宫人新送来的中衣,为刘藻穿上。刘藻提不起力气,只得无力地靠着她,温软的身子紧贴着谢漪的手臂,时有磨蹭,时有挤按。   谢漪再是清心寡欲,也禁不起这般撩拨。她撇开眼睛,低声道:“你别贴得这般近。”   刘藻原还没留意。她与谢相什么事没做过,本就是最亲近的人,可经她一说,刘藻只觉两耳轰鸣,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忙松了手后退,可腿一软,竟站立不稳。   谢漪自不能看着她摔倒,又去扶住她。刘藻便又回到谢漪怀中。谢漪抱着她,只觉处处都不自在,可若推开,她又是万万舍不得的。   如此,竟是进退两难。   刘藻见此,生出许多委屈来,她不愿谢相为难,抿紧了唇,撑起力气,自谢漪怀中挣出,挨着墙,又随手扯过外袍披到身上。   她绸裤还未穿呢,底下空空的,上头白色的中衣贴在身上,几处被水沾湿了,她背影中的委屈满得几要漫出来,一声不吭地背对着她。   谢漪缓缓地走过去。   刘藻听到响动了,她既委屈,又难受,却仍是想为自己辩上一句:“那宫娥自贴上来的,我没料到。你是因她不愿碰我吗?”   “不是。”   “那是因……”刘藻继续猜,她还未说完,谢漪便自后抱着她,双唇贴到了她的颈上,刘藻便说不下去了。   “我是因天还未黑。”白日宣淫,总觉不妥。谢漪贴着她的后颈,细细地吻她,“可我现下,不愿忍了。”   这殿中有置一榻,十分宽敞,熏香点着,帷幔落下,一切都布置得当。   这是刘藻令人备着的,她总想能与谢漪在沐浴时来一回。她还想过在这殿中砌一浴池,如此共浴,方才畅快,奈何一直忙着,便将此事忘了。   宫中是有浴池的,造得极大,池壁以暖玉镶嵌,周围俱是汉白玉,雕饰精美,只是与寝殿甚远,刘藻懒得去。   到了此时,她才知,有没有浴池不打紧,宽不宽敞,轩不轩美,皆不打紧,打紧的是,眼下境况,与她心中想的,全然反了过来。   谢漪将她置于榻上,刘藻眼巴巴地看着她。谢漪坐在榻沿,看着她的眼睛,右手覆上她的额头,与她认真道:“过一会儿,不许你碰我。”   “我就抱抱你。”   右手沿着她的脸庞往下,扯开她的衣襟,谢漪的目光也随之往下,看到她殷红的双唇,微微勾唇道:“抱抱也不许。”   刘藻理亏,自然不敢反对。谢漪学着她往日的模样,衣衫尽去,与她交缠相拥。刘藻几度欲抱她,却因她提前叮嘱,只好抓住身下的被褥。   谢漪在她身上,先吻唇,再是颈,而后再用舌尖轻轻地舔她颈间的小窝。刘藻渐渐起了情欲,抬起身,迎合谢漪。   谢漪将滑下的一缕长发撩到耳后,微启双唇,含住了她左边的茱萸,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以牙齿轻轻的磨,又恐冷落了右侧,手心覆了上去。   刘藻碰不到谢漪,总觉空虚,她情动之极,忍不住抚摸谢漪的头发,顺着她柔滑的发丝,抚上她的双肩。   谢漪进展得好端端的,她却突然背了约。她的肩圆润光滑,如锦缎一般,使人爱不释手,刘藻有些难以自制,她抬起身,亲吻她的肩,万分温柔地以舌尖描摹。   谢漪咬唇,刘藻舌尖舔过的地方都都麻麻痒痒的,带起全身的酸软,她瘫软在刘藻身上,轻声道:“萌萌。”   刘藻停下了,眼中满是不解。   “你答应了的。”谢漪的声音难得的娇软,又带着不容违背的强硬。刘藻这才想起,忙躺回去,松了手。可心却被这模样的谢漪勾得难耐。   谢漪知道她得厉害些了,否则萌萌定是控住不住自己。   她沉下身,分开刘藻的双腿,刘藻配合着双腿屈起,呼吸重了几分。她是紧张的,亦是期待的。   谢漪心软,只想好好怜爱她,双唇贴上了那湿软的娇花。   “谢相!”刘藻万万没想到,她既情动,又忍不住退缩,想将谢漪扶起来,谢漪的舌尖却已探入内里,轻轻地舔弄起来。   刘藻便只知吟哦了。   直到入了夜,刘藻累得再提不起半点力气,只能以本能迎合,谢漪的指从她身下抽出,带出一摊水来,刘藻呜咽一声,眼角都是泪。   谢漪抱住她,安慰余韵。刘藻的手还抓着被褥,中间几次,她想碰谢相都被阻止了。此时,她越想越委屈,不知谢相为何不愿让她碰她,红着眼睛道:“你真无情。”   舒服是舒服了,控诉还是要控诉的。   谢漪便觉十分不自在,亲亲她:“萌萌乖。”   刘藻本就无力,经这一场,更是什么力气都没了,软软地躺在榻上,被谢漪抱着,身子是累到了极致,她眼前朦胧起来,却强撑住困意,抓住谢漪的手腕,与她道:“我要在宣室殿……”   这是许多年前她便想,那时谢漪便不许,不想她今日又旧事重提。   谢漪正色,道:“不许。”   刘藻失望,也知谢漪刻板正经的性子,不再求了,气呼呼地合上了眼。她即将睡着之际,却听闻谢漪在她耳边道“只许一回”。   那声音极力显得严肃,仿佛是在议什么国朝大事一般。刘藻大喜过望,只想立即起身,将谢漪带去宣室殿,压在御案上……可还未等她想出压在御案上怎么做,便彻底沉入睡梦。   谢漪见她睡着了,暗暗地叹了口气,有些懊悔方才的答允,宣室殿是处理军国大事,接见文武大臣的地方,怎可儿戏。   怎么萌萌一生气,她就动摇了。萌萌对她生气一向是没什么定性的,多半是转个身就忘了。   可看着刘藻安逸平和的水颜,那懊悔便又渐渐退去。   只一回,不打紧的,往后她多督促萌萌勤政便是。   谢漪看了会儿刘藻的睡颜,起身穿衣,取了温水来,为她擦洗了一遍。而后出殿。   殿外,侍立的宫人全部低着头,见她出来,头便垂得更低了。   胡敖走上前,等候吩咐,谢漪环视殿外,不见那宫娥在此地,便问:“方才扶陛下入殿的宫人在何处?”   第133章   殿中之事,胡敖尚且不知。闻谢漪垂问,他躬身禀道:“那宫人身子不适,告了假。”   谢漪道:“令她来见。”   胡敖觑着君侯脸色,猜想必是那婢子惹了祸事。   谢漪待下远称不上严厉,小事出错,她多半不计较,能免则免。但若是大事,便不好敷衍了。   胡敖不敢轻忽,立即遣了两名中官,将人扭送至谢漪跟前。   刘藻正在殿中熟睡,谢漪恐惊扰了她,便去了另一处稍远些的宫室。   宫娥自殿中退出,便心慌意乱,躲在房中,只盼巩侯大度,又或陛下怜悯,放过了她。   可再怎么盼,该来的,终是躲不过。   陛下敬重巩侯,满宫满朝无人不知。巩侯便是当场将她打死了,也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她惧死,一入门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口呼:“君侯饶命。”   谢漪不语,她周旋在朝中,都是进退从容,对付这一小小宫娥,哪里费得了多少气力。若非事关刘藻,她将此人交与胡敖便罢,连见都不会见她。   宫娥磕得额头都破了,也不闻巩侯出声,顿时更是惶恐,连忙陈述己罪,以求饶恕。   “婢子一时昏了头,方去亲近陛下的。婢子到岁数放出宫了,可宫外,父母皆亡,唯余兄嫂可依,然婢子选为家人子前便与嫂嫂不睦,倘若归家,必受轻贱。为留在宫中,才做下的错事。君侯饶了婢子这一回。”   她说罢又是重重叩首。   谢漪望向胡敖。胡敖无声一礼,以示明白。   “杖二十,贬入浣衣坊。”谢漪说道。   浣衣坊是苦役服役之处,一旦去了,随意打骂,处处遭作践不说,多半就出不来了,只能在里头,劳累至死。宫娥霎时间瘫软在地,连求饶都忘了,直到两名粗壮的中官来押解,她才像猛然惊醒,挣扎起来,大喊道:“我不去!君侯饶恕我!”   胡敖皱了下眉。那两名中官会意,从袖中掏出麻布帕子来,去捂她的嘴。可人至末路,全身的力气都激发了出来。宫娥疯狂挣扎,竟被她挣脱了出去。   巩侯不会恕她,那能救她的只剩陛下了。   宫娥瞪圆了眼睛,冲出殿去,一面跑一面喊:“陛下喜欢我!你们敢碰我,陛下会杀了你们!”   这一喊,竟当真使上来捉她的宫人有了顾忌。   “蠢货!”胡敖跟出来,怒道,“再任她乱喊,才是真的没命!”   宫人们得了他这句话,再不敢迟疑,忙扑上前。   宫娥终究抵不过人多势众,胡敖令人抬了刑具来,将她带去院中,当着众人的面施刑。   院中灯火通明,来往宫人少不得好奇张望,胡敖也不令驱他们走,每杖一下,便问一句:“贱奴可知错了?”   宫娥起先还忍着,盼着皇帝经过,兴许起了怜意,能赦她。她总觉得既然陛下好女色,就不该对她视而不见,即便无心,怜悯总该有的。   可她忍了五下,脊上的痛意,像是要生生夺她的命去,她忍不住了,第六下时,挣扎着出声:“贱奴知……”她话还没说完,又一下重击,宫娥一声惨呼,恍惚间,发觉她竟连认错的机会都没了。   胡敖抬手,示意停刑。宫娥喘着气,面上灰白,唇无血色,冷汗直流。胡敖走过去,抬起她的下巴看了看,啧了一声:“果真是有些姿色的,怪道敢生出这心思来。”   宫娥倒吸着气,不敢搭话。   “你是陛下近侍的宫婢,想要留宫,只需上禀,自有安顿,何须走这条路,将自己往陛下怀中送?”胡敖又道。   他声音不小。四下都听见了。宫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各自面色不一。   胡敖四下一扫,略略提高了声:“杖二十,罚入浣衣坊为奴,已是开恩,若再有人犯,小心殃及家人!”   众宫人连忙下跪,诺诺称:“不敢。”   胡敖收回手,与左右示意道:“接着打。”   刑毕,宫娥受不住痛,昏死过去。胡敖懒得管她,令随意与她些伤药,直接送去浣衣坊便罢。   他回到殿内,谢漪正在望着窗外出神。   胡敖小心上前,恭敬道:“刑已毕,罪奴已带去浣衣坊了。”   谢漪点了下头。   胡敖有些不忍,巩侯亲眼撞见了陛下与旁人亲近,心下必是挖空了心思,安慰道:“那罪奴自作主张,与陛下很不相干,君侯莫气,警示过这一回,底下的必不敢再起心思了。”   一早的时候,他便为巩侯担过心,陛下性情称不上特别坏,但也颇为执拗霸道,她们二人岁数差得太大,巩侯口上不说,旁人也瞧不出来,可他先侍奉陛下,再侍奉她,一路看下来的,自是明白,巩侯将陛下看得极重。可人又哪有不老的,他不止一回忧过心,担心巩侯最后落得个凄冷的下场。   她如今,全部荣辱都系在陛下身上,连丞相的大权都交出去了。一旦陛下见弃,这世上,再无人可保她。   满宫的婢子,皆是如花似玉的年岁,此番巩侯借宫娥的事杀鸡儆猴,想必也是急了。   胡敖是一心为她着想,面上便带了愁意出来。   谢漪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莞尔,道:“你服侍她也有十余年了,怎地仍不信她?”   胡敖暗道,陛下对他,可凶得很,他哪里敢信她。   “让你警示宫人,为的不过是宫中规矩,以免人心浮动,乌烟瘴气。”谢漪解释了一句。   胡敖恍然,又有些走神地想,巩侯对着他提起陛下,不称陛下,只称为“她”,还怪甜的。   刘藻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醒来,发觉不在寝殿,还有些茫然,坐起身来,环视四周,方想起昨日之事。一瞬间昨日在谢相身下辗转承欢的记忆全被唤醒。她躺回榻上,用手捂着脸,刚要躲进被下,羞涩一会儿,便听见殿中响起脚步声。   她闻声转头,手指分开一些,自指缝望过去,哼哼着装作十分镇定,一点也不害羞的样子,道:“你哪里去了?我醒来都看不到你。”   谢漪坐到她身边,不答反问:“昨日的药都未饮下,现下可好些了?”   “好了。”刘藻答,又蹭过去,故意用头顶去蹭谢漪的腿。谢漪捏了捏她的耳朵,道:“休要调皮。”   宫人们送了盥洗之物来,见陛下中衣凌乱地与巩侯嬉笑,皆不敢久留,将手中之物放下,就都退下了。谢漪拍拍她的肩,令她起身。   刘藻不情不愿地自榻上起来。   睡了一夜,身上已好多了,只是饿得厉害。她梳洗过,再更衣。   谢漪为她挑选了轻软却十分保暖的衣物,虽不显威严,但养病时穿着正好。中衣乱糟糟的,衣带都松了,刘藻自己低头,解开衣带重新系过。她一解开,便露出胸口的一抹红痕,像是雪地中绽放的红梅,格外娇艳显眼。   刘藻倒没在意,她取悦谢相时,谢相身上可不止一处红痕,只是有一种隐秘的欢喜在心间蔓延开。   倒是谢漪,没敢多看,只一眼,便生硬地将目光转开了。   进了些吃食,刘藻便在院中走动,大半月没行走,腿脚都不听使唤起来,她慢慢地迈着步子,直百来步,方觉得踏在地上时踏实了些。   谢漪原是坐在廊下看她,为她调了盏蜜水,等她走累了来饮。但长门宫来人了。太后派了人来,谢漪少不得应对。   她没打断刘藻,悄没声息地去了偏殿,原来是太后欲往甘泉宫住上数月,特来请皇帝准许。   刘藻走了数圈,回头寻谢漪时,发现她不见了,有些奇怪,怎么一转眼就看不到人影了。又见胡敖还在,便令他上前,问道:“谢相何处去了?”   宫中人尽皆知,陛下口中的谢相,并不对应官职,而是一种亲近之称。她从即位就这么称呼巩侯,如今她卸任了相位,她却总是改不了口,久而久之,也就不改了。胡敖闻她问踪迹,恭恭敬敬地回道:“太后遣了人来,君侯往偏殿见去了。”   刘藻一蹙眉,语气就不大好:“你怎不与我说一声。”   胡敖如今不在她手下讨生活,胆子大了,轻易不惧她了,客气而不失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君侯不曾吩咐,臣听君侯的。”   刘藻竟挑不出他的不是来,脸色沉了沉,转念一想这样也好,既然是谢相的人,本来就该只听她的。   她想着就稍稍舒展了脸色,又想起昨日的事,四下看了看,问:“有一宫娥,常在朕身边侍奉的,昨日扶朕去沐浴的那个,在何处?”   胡敖眉心一跳,再无神气,觑着她的脸色,斟酌着道:“君侯罚了她二十杖。”   刘藻闻言,显出不悦来:“只二十杖?”   胡敖又挤出一句:“罚去了浣衣坊。”   刘藻稍稍满意了些,但尤有不足,只顾忌着谢漪已罚过了,不好违背她的意思,沉声道:“她倒走运。”又与胡敖吩咐道:“你好生管束宫人,朕与谢相身边,容不下钻营惑上之辈。”   胡敖忙称是,想了想,又道:“那罪奴高喊陛下喜欢她,宫中许多人都听到了。”   刘藻一听,不敢置信道:“谢相也知道了?”   “君侯亲耳所闻。”   刘藻大怒,顾不上旁的,道:“攀诬主上,再罚二十杖。”   不等胡敖应答,便拂袖而去。走出两步,想到谢相为她调的蜜水还没喝,又返身回来,端起矮几上的耳杯,一饮而尽。   这些宫人在她面前老老实实的,怎么到了谢相跟前,就敢这般胡言乱语,必是这些狗东西囿于禁内,不知天高地厚,没见识过谢相的手段。   刘藻忍着怒意往偏殿去,半道儿遇上了掖庭令。掖庭令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官,二人皆捧了高高的一堆竹简。遇上皇帝,三人忙俯身作揖:“臣请陛下大安。”   刘藻便停了停步子,看了眼高高的竹简,问道:“此何物也?”   掖庭令答:“是修缮宫室所需支出的条目,臣列出来,请巩侯过目。”   刘藻一听,原就有的怒意,烧得更旺了。她且没表露出来,抬了抬下颔,示意那两堆竹简,淡淡道:“这等琐事,怎么还要劳烦谢相?”   掖庭令听出她话中的不悦,忙解释道:“宫室破败,多年未修,一直搁着总归不妥。臣三年前曾请示过陛下,陛下忙于朝政,无心理会,此事便一直搁置。今有了巩侯,宫中有了管事之人,臣自然是请示巩侯。”   刘藻点了下头,怒意已漫上她的双眸,连同语气也冷了下来:“往后有这琐事,去寻胡敖,勿扰谢相。”   掖庭令不解,众人皆以为陛下敬重巩侯,宫中又只她一人,自然是以宫务相托,所谓宫务,说白了便是寻常人家的家务,家务自然是由主母掌管的,怎么陛下又要夺了巩侯的权。   刘藻一见他的神色,便知是误会了,她不得不掩下怒意,与他解释明白。未央宫宫人数万,若底下领会错了她的意思,从而轻视谢相,编排出什么难听的话,便不好了。   她缓下声,仔仔细细地说:“谢相的本事,不能耗费在这等琐碎费时的事上,从今往后,宫中除祭祀之事由谢相主持,其余都寻胡敖,胡敖管不了的,再来禀朕。”   掖庭令这下明白了。   掖庭令一走,刘藻也不忙着去寻谢漪了。也怪她思虑不周,从前未央宫于她而言不过一住处,没什么值得留意的,故而宫室破败就破败,宫人懈怠也无妨,只要别犯到她面前,她都懒得管。   但如今不一样了,这数月来,她品味出了些家的味道,就像小时候,跟着外祖母居住在那座宅邸中一样,不在乎贵重,不在乎大小,只在于身边有关怀她,她也关怀的人。   可她竟忘了,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总要有人管,她不爱沾手,底下之人自然会去寻谢相。   刘藻往宣室,寻出几名文官,又择善珠算能管账的,另置一官署,由胡敖主管,专治宫中琐事。她速度快,一个下午就把官署的雏形定了下来,能用了。但这官署作何名,任用的官员又是何阶,共几人,官署设在何处等等细碎事还得再议。刘藻便交由内侍省与丞相去慢慢商议。   她忙完了这事,天就黑了,回到寝殿,谢漪见她回来,还问她:“出了何事,陛下匆匆往宣室?”   她还不知,刘藻便没细说,她忙了下一午,有些头疼,躺到榻上,要谢漪给她揉揉。   “身上还弱着,政事便先搁一搁,总是身子要紧。”谢漪一面帮她揉,一面劝她。刘藻好好地答应了,睁开眼睛,看了看谢漪,见她的眼中全是关切,容色间满是温柔,有些不开心了,转了个身,环住谢漪的腰:“我们都这么难了,怎么还总有人来添堵。”   她说的是那宫娥当众宣称她喜欢她的事。   谢相肯定不信,但她听了多少会难受。   她虽说的没头没尾,谢漪怎么会听不明白,换了个姿势,让她躺得舒服些,温声道:“不管他们。”   刘藻点了点头,又抱紧了她,道:“你也别管他们,我心里就容得下你,旁人谁都不行!”虽然谢相没与她提此事,应当是打算就这么揭过去算了,但她知道了,就一定要笃定地表明心意,不能当做不知道。   谢漪笑了笑,摸摸她以示赞许,点了点头:“嗯。”   刘藻在她的手心蹭了蹭,觉得真舒服,但见她只是嗯,就没别话了,又有点不满足,抬起头来,看着她,问:“你也是吧?你心里也只容得下我吧?”   虽然知晓答案,可她还是想听谢漪亲口跟她说一遍。 第134章   谢漪竟也不嫌她烦,一个字一个字,耐心与她道:“我心中只容得下萌萌。”   刘藻顿时就十分高兴起来。   胡敖入殿来,见陛下又在不正经,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下眼,停在殿门处不往里走了,稍稍抬高了声,禀道:“陛下,君侯,是时候摆饭了。”   “就在殿中罢。”谢漪道。   胡敖道了声“诺”,外头准备去了,他一转身,便闻得陛下的声音传出来:“我不饿,我想再睡会儿。”   “先用膳,用过膳,再睡。”君侯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皇帝嘟哝了两声,显然是答应了。   胡敖面不改色地走出去,待直阶下,方禁不住笑了一笑,这样的日子可真好。待过些时日,天暖些,他再亲自去将椒房殿好生清扫一番,椒房殿启用的日子,不远了。   用过膳,皇帝却没了睡意,她倚在榻上,百无聊赖。医女奉了汤药来,刘藻饮了。谢漪在看今日呈上的奏疏。   时近年下,各地藩王各有使者入京,巡查州郡的刺史也在入京道上。奏疏便格外多。   刘藻自己玩了会儿,见谢漪仍是将批示另写了一卷竹简,等她去抄到奏疏上,便站起身,到她身后去。   多日未阅奏疏,刘藻乍一扫过竹简上的语句,便有些头晕,待定神细观,方瞧出所奏何事。   她就在谢漪身后站着,也不出声,谢漪知她在,只她能安静不吵闹,便也由她去。刘藻算着时日,谢相代阅奏疏已二月有余。大臣中,灵醒些的必已发觉了。但她在禁内养病这些时日,朝中并无异动。   刘藻忽然伸手,捏住谢漪的笔端。谢漪停了下来。   “直接批吧。”刘藻道。   谢漪抬头看她:“你可想好了?”   字迹落在奏疏上,可就将她代阅奏疏的事摆到明面上来了。   刘藻道:“想好了。”她松开手,背到身后,让谢漪继续用笔。   谢漪将奏疏端正地移至身前,下笔时,刘藻清晰地看到她的笔尖颤抖了一下。   谢相也是想的,她其实并不喜欢无所事事地藏身于后宫,只是为了她,她全都忍耐了。   刘藻容色柔和下来,看着谢漪将一道奏疏批好,晾到一旁,去取下一道。   奏疏有些多,直至子时,尤有剩余,谢漪催促刘藻先去睡了。刘藻却不肯,主动为她研墨,要陪她。她一执拗起来,谢漪竟拗不过她,只得专注笔下,以求快快完成。   将近寅时,二人方回寝殿歇了。谢漪坐在妆台前卸下簪钗,洗去妆容。刘藻便先躺上了床。   明日必有一场风波,刘藻原以为她会紧张或是兴奋,欲与谢漪说说话,谁知头一沾枕,便沉沉睡去,心中除了踏实,再无其他。   谢漪收拾好,到床边,却见刘藻已合上眼睛,呼呼安睡。   原还想叮嘱她两句,动怒伤身,明日任凭大臣们如何言语,皆不可动怒。若他们实在逼迫,便先晾一晾,不必针锋相对。   谁知才不过片刻,她却睡着了。   本就才病愈,能陪她熬到这个时辰,已是不易。谢漪摇了摇头,边想着下回不能再由她熬夜陪伴,边躺到她身边,不多时,也入梦乡。   隔日,奏疏发回众臣手中。大臣们各在衙署,翻开一看,面色惊变。谢漪的字迹,众人皆见过的。只见奏疏上本该落着皇帝御笔之处,清楚分明地留着巩侯的笔记。   最先翻开奏疏的大臣立即拿上奏疏,与同僚去看,几回交换,众人几能肯定,昨日呈上的奏疏,全是由巩侯代批的,一时间群情哗然,众人惊怒交加。   而常往来宫中的重臣却是忧多于怒。   巩侯代阅奏疏之事,他们早就猜到了。侍奉陛下十余载,与巩侯同僚的年数甚至更长,这二人的秉性,三公九卿都很熟悉。   巩侯秉政以稳为上,处置事宜,喜观时机,毕其功于一役。而陛下则不同,她行事更霸道,也稍激进些。   而这二月来,奏疏上所显露的,分明是巩侯的行事习惯。可见陛下早已在禁内,将朝事托付巩侯。   重臣们发现了,却一人敢声张,只恐一旦宣扬,便不好收场。不说其他,单以陛下的性子,非但不会退让,多半还会重提立后之事。上回反对立后的大臣,大半都被判为附逆,或死或贬,不见踪影。   此番,陛下若借机再提立后,谁能顶得住?   结果他们守口如瓶,战战兢兢地过了两月,陛下不但不领情,反而不再遮掩,直接将巩侯的字迹落在了奏疏上,将此事翻到明面上来了。   这下群臣便不好再假作不知了。   底下的小官闹闹嚷嚷的,要上表规劝天子之过,重臣也不好拦着,只以陛下尚在病中,不忍惊扰为由,暂先观望。   刘藻醒来,已近午时,宫外各处衙署,已闹了一晨了。她抬手捏了捏眉心,清醒了一会儿,方下了地。   宫人照旧取了一身用色清亮,材质轻软的裘服来,刘藻看了一眼,摆手道:“换。”   今日得穿精神些才好。若是病恹恹的出现在宣室,只怕那帮大臣以为她病弱可欺,更加咄咄逼人。   宫人道了声诺,捧着衣物下去了。   不一会儿,他们换了身玄色的宽袍来。刘藻穿上,又重梳了发髻,将自己收拾得格外利落清爽。   她起身好一阵了,也不见谢漪,出了寝殿,四下一寻,仍无踪迹。便问了左右:“谢相哪里去了?”   左右回道:“君侯一早便出宫去了。”   刘藻一听就明白了,与上回不同,上回提立后,谢相是众矢之的,她出面只会引来众怒,故而不如隐匿。而今,都已闹过一场了,众人心中都有了数。且谢党久无主心骨,谢相也是时候出面安军心了。   她吩咐了宫人谢相一回来,便立即禀她,就去了宣室殿。   宣室殿外已有许多大臣求见。刘藻将胡敖与了谢漪,新提拔上来的那中官远不及胡敖机变,这时叫众臣围着,逼问得快哭出来了。幸而他知什么能说,什么说不得,再如何也都是好言相劝,请众臣先出宫去。   刘藻一到,喧闹的场面倏而一静。   众臣忙躬身行礼:“拜见陛下。”   刘藻含笑道:“众卿家何事聚于此?”   众人方才尚高呼要见陛下,这时见她来了,竟不敢开口了。   刘藻看了眼天色,天色昏沉,阴云皑皑,看着是要下雪。眼前还挤挤挨挨地立着众多等着发难的大臣,可刘藻的心思忽然就远了,想的是谢相出宫,不知可穿够了衣物。   “陛下,臣等有事要奏。”一名大臣出声道。   皇帝将落在天边的目光收回,淡淡道:“哦,既是有事,那随朕入殿去吧。”   宣室殿已被火炉烤得暖暖的,众臣在外头吹了许久的冷风,一入殿,便打了个哆嗦,而后方由暖意,浸透到全身。   刘藻在上头坐下,饮了口蜜水,方问:“众卿有事,禀来便是。”   说罢将耳杯置于案上,目光也随意地落在为首的那大臣身上。那大臣心下一惊,竟不敢言。   孙次卿的尸身丢在乱葬岗里,一家老小全部枭首于城外,济阳王被押解入京,夺爵下狱,在狱中第五日,不知发生了什么,济阳王与王世子投缳自尽。还有许多附逆的大臣,死的死,贬的贬,怕是今生再无出头之日。   前车之鉴不远,众臣自是忌惮。   刘藻等了半晌,无人开口,环视了一圈殿上。众臣忙低下头,仿佛担心自己的模样被陛下记下了。   皇帝笑了一声,道:“朕知你们为何而来。”   大臣们愈加心惊,只怕做了出头鸟。他们来前,自是义愤填膺,且又结伴而来,这殿上少说也有二十人,再如何,陛下也不至于责众,可不知为何,陛下驾临之后,他们却谁也不敢出头了。   “怎么这么大的事,就你们来了,三公九卿无一人在?”刘藻又道。   殿上寂静一片,无人出声。   刘藻冷嗤了一声。为首的那一个见不能再不出声了,左右看了看,只得硬着头皮,回道:“臣等关切……”   “三公九卿皆不关切,只汝等关切?”皇帝问道。   于是,更无人开口了。   刘藻摆摆手,道:“都退下吧。”   大臣们如蒙大赦,忙就走了。   刘藻要等的根本不是这些小卒子,朝中从来不是他们说了算的,可偏偏那几名老臣,却不肯出头。   她等了半日,仍无人来,不免兴味索然。   而老臣们更是为难,他们以为巩侯已入后宫,便不该干政。可孙次卿的骸骨怕是都没凉透呢,殷鉴未远,他们哪里敢如上回立后时那般大张旗鼓地反对,便欲再观望观望。   如此一来,两下里就僵住了。   夜幕将至,刘藻回了寝殿,见谢漪还未归来,便裹了件大氅,往宫门去接她。风雪交加,外头冷得很。刘藻出了殿门,想了想,又回去,拿了一身谢漪的氅衣来,方登车,往宫门去。   到宫门不久,谢漪恰也回宫。   她正想着今日底下禀与她的情形,辎车忽而一停,有一人掀开车门,闯了进来。她一来便将一件厚厚的氅衣裹到她身上,还握住她的手替她暖暖,口中关心道:“冷不冷?你怎么穿得这样少?”   谢漪莞尔,让她坐到身边,问道:“大冷天的,陛下怎不在宫中等我,跑到这里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闻:我才几天没出现,你们就另立山头,找了胡敖当粉头? 第135章   车驾继续往里行。   刘藻把谢漪的手揣在手心,低头呵气,替她搓暖,口中道:“我想着你该回来了,便来迎一迎你。相府衣衫都收拾入宫了?你怎么也不添一身?”   相府依旧是谢漪的府邸,只是如今该改称为巩侯府了。既是她的府邸,一应用度自是全的,只是谢漪归心急切,便未及添衣。   “车中不冷。”谢漪平静道。   刘藻紧紧握着她的手,不相信:“明明冷。”说完把她的手揣进了怀里捂着。   她怀中温暖,谢漪由她握着,问她午间可进过吃食,汤药饮了不曾。刘藻仔细答了,皱着眉头与她抱怨了一句:“汤药格外苦,必是太医令怨我昨日斥了他,往药中加了黄连。”   她眼下所用是补药,做固本培元之用。   太医令让她的病情折腾得头发都白了一半,恨不能将世间的大补之物统统取来,侍奉陛下服下。他只忧心陛下嫌药苦,不肯好生用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坏了药性,哪里敢往其中添黄连。   谢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果然刘藻下一句便是:“我已大好了,令医官们归太医署去吧,不必再用药。”   汤药恶苦,她不爱用,前几日病时,为能病愈,她好生饮下了,而今大好,又活蹦乱跳起来,她便不乐再服。自昨日,她便蠢蠢欲动地欲将驻于偏殿中的几名医官遣回太医署去,只谢相不许。   谢漪恐再与她歪缠下去,她必是更不乐见那几名医官,干脆改了话头,道:“今日宫中境况如何?”   刘藻一听正事,便将她那些小情绪撂了开去,神色沉了沉,道:“不大好。来的都是些小鱼小虾,三公九卿,官秩比二千石以上者,无一人至。”   “看来,是陛下处置孙次卿之时,过于强横,惊着他们了。”谢漪语气淡淡。她虽在后宫,但前朝之事,陛下都喜与她商议,故而也知。孙次卿案处置得固然强横,可牵涉其中之人,所犯之罪,证物证人,都是清清楚楚列出来的,无一含冤之人。   刘藻全然不在意,大有无所畏惧的意思:“横竖都是抵抗,眼下这般安安静静的,倒好过咋咋呼呼的吵闹。”   谢漪也不怕,情势已很明朗。若是大臣们有办法,也不至于如目下这般避而不谈。无非是拿皇帝没辙了,且不敢出头,唯恐步了孙次卿的后尘。可要他们接纳谢漪身在后宫,而摄前朝事,他们又不大甘愿。   如此进退不得,他们只好躲着避着,假作不知。   群臣众口一词地高声反对之时,她们尚且不惧,眼下便更能轻松应对了。谢漪也说了说今日出宫的情形。   十六年下来,谢党几经淘澄,而今受倚重的,俱是能任事,且忠心之辈。谢漪入宫数月无消息,谢党失党魁,难免惶惶,今日谢漪相召,众人急忙奔赴巩侯府,听她吩咐。   刘藻一听,又忍不住羡慕:“还是你的人好。”   谢漪的手已被捂热了,刘藻不舍得松开,仍旧握着她的手,谢漪也未挣扎,由她握着。听她这句话,便知陛下是“谢相什么都好”这一痼疾又犯了。她手下心腹,不说李闻之流的中流砥柱,底下也有不少才干忠心两不缺的大臣。   宫车前行,辘辘车轮声隐隐飘入车中。   谢漪简短几句说明了情形,二人一日分别,各自所行之事便都诉说明白了。   寝殿仍未至。   刘藻忽然道:“可真远。”   她在未央宫都住了十几年了,今日竟忽然嫌弃起路远来。谢漪自是顺毛摸,与她道:“快了。”   刘藻侧了下身,靠在谢漪身上,轻声道:“他们不出声,我们也只作不知,该如何行事,便如何行事。”且将诸事一件件落实下去再说,刘藻声音又冷下来,道,“我倒要看看,眼下他们不敢出声,过几日,我再要……”立后二字在她口中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道,“他们是阻挠,还是仍旧龟缩不语。”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兴许准备得久了,这件事窝在心中长了,立后二字在刘藻心里都似度上了一层圣光,哪怕明知目的是此,可她却很难将这二字从口中说出。便好似一说,二字的神圣就破坏了一般;又有些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这样孩子心性的坚持。   见她一本正经地跳过立后二字,谢漪既觉好笑,又极感动,她低下头,亲了亲刘藻的手背。   刘藻当即坐正了,有些紧张地望着她,谢漪心一软,与她笑了笑。   手背上后知后觉地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刘藻感觉到欢喜在心中蔓延,她眼角弯弯的,显出笑意与绵软的依恋。   回了寝殿,奏疏已送过来了。   这日的奏疏仍是谢漪批阅。一日堆积,不到深夜,且看不完。刘藻原还欲陪她,谢漪怕她熬坏了身子,必要她先去歇了。刘藻拗不过又不肯走,干脆就窝在书房的榻上睡了。   今日的奏疏仿佛格外多。谢漪奔波了一日,本就累,一道一道看下来,直看到寅时将近,方将那半人高的竹简都阅过。   她站起身,只觉浑身酸疼。   刘藻窝在榻上,已是熟睡,谢漪目光落到她身上,身上的酸疼便好似倏然间远去,感觉不到了,她走过去,到榻前。   刘藻睡前是平躺的睡姿,而此时已睡得整个人都团起来了,睡相十分恬静。谢漪看了她许久,她总觉得哪怕只是萌萌的睡颜,她都能看上多年都不厌,反倒还会越看越喜欢。   刘藻动了下胳膊,迷迷糊糊地醒来,睁眼看到谢漪,嘟哝了一句:“谢相快睡。”说罢,又往里挪,挪出外侧一大片空余来。   这榻是休憩所用,小得很,一人宽裕,二人则嫌挤,谢漪原是欲回寝殿去的,此时见她让了身旁的位置出来,也不忍就这么走了,便解下外袍,脱去簪环,躺到她身边。   一身疲累,自是沾枕便睡。谢漪沉沉入眠,做了一梦。   梦中之景颇虚,是未央宫的前殿,刘藻高踞宝座,底下大臣恭敬而立。谢漪则似悬在空中,如局外人一般地旁观。   仿佛是大朝,大臣们畅所欲言,禀笏高谈。谢漪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众人的神色。她看向陛下,陛下容色极淡,不论底下说什么,都只淡淡地随口一应。   谢漪浸淫庙堂数十年,不必听他们说了什么,只观神色变化,便知哪一方占了上风。因有刘藻在,她心含关切,便看得很仔细,众人面上的表情,一分一毫,都未错过。看了许久,她发觉,是陛下占了上风,牢牢压制着大臣。   谢漪安了心,接下来,她的注意便全留在了刘藻身上,她看一会儿,忽觉不对。陛下神色淡漠,眼底却潜藏着厌弃与疏离。那厌弃之意,已渐渐浮上来,好似已懒得遮掩了。她看臣子的眼神也冷得很,像是烦透了他们,乃至带着怨恨愤懑。   谢漪大急,这分明是君臣离心之相。   她忧心重重,想着大殿之上,不好说话,待散了朝,她再问一问萌萌出了什么事,为何如此不快。   可这一场大朝,好似没有尽头,不论她怎么等,都等不来散朝。皇帝的目色越来越冷淡,底下大臣越来越惶恐。一殿之上,君臣离心。谢漪看得心急,却毫无用处。   她竟就自梦中急醒了过来,一醒来便知那是梦了。谢漪轻轻松了口气,又见天尚未亮,刘藻还躺在她身边,不知何时,手臂搭在了她身上,半搂着她。   应当没睡多久。只这一会儿的小眠,反倒更加倦怠。她合起眼,欲再睡,不想,却怎么都睡不着了。那梦中的情形在她脑海中浮现。谢漪懂些解梦之道,可这梦,她倒不知该从何解起。   她将梦境回想了好几遍,忽然发现,梦中情形,与如今朝上有些相似。陛下稳稳地压制了群臣,却对大臣们极为不满,与他们日渐离心。   因为立后的事,不只是陛下,连她也是,这些年来,都是将群臣置于对立面上对付的。这数年,她们不知算计过多少回,大臣们会有何应对,他们会如何逼迫,而她们又当如何压制,如何占得上风。   演算了无数回,加上自立后来,大臣们明里暗里都是反对,如此眼观目睹,潜移默化,她们自然就在心中与大臣们对立了起来。   这已是君臣离心之兆,陛下平日里已多番显露出对大臣们的厌烦反感。   谢漪睁开眼睛,刘藻的呼吸轻轻地打在她的耳畔,她睡得很好,全然不知谢漪又添了一桩心事。谢漪将头靠过去,与刘藻抵在一起,重又合上眼。   大抵是厚积薄发,她们将该准备的都做足了,压制诸侯王,掌握兵权,安抚百姓,故而立后之事,推行起来,虽有困难,却称得上平顺。   谢漪默算进展,三日之内,重臣若仍无回应,陛下势必会再进一大步。   一切都是顺利的。   如此,事成之后,便该缝合陛下与大臣间的嫌隙了。否则,放任君臣离心,必会种下种种隐患。   谢漪这样想着,忽而失笑。若是在当年,她发觉陛下与大臣生隙,恐怕不能如此平静,想着事成之后如何。多半会当下便取措施,不灭陛下英仁之名。   可如今,她想的却是事成之后,再行补救。这些年,她力求持心秉公,想着辅佐君王,想着庇护黎庶,想着她与萌萌的事,千万要稳妥,不能因她们而连累了苍生。   可到头来,她终究还是生了私心。 第136章   谢漪身上疲惫困倦,而精神却极清醒,两下相冲,睡得很不舒坦。   她翻了下身,面朝外侧,过了一小会儿,身后那人便贴了上来,右臂揽着她的腰,前额抵在她的脑后。谢漪恐惊醒了她,便不动了。   横竖睡不着,她合着眼,想接下去几日兴许会生的变故。想着想着,刘藻环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与她贴得更紧密。谢漪以为她要醒了,便静等着,等了许久,不见有别的动作,方知她犹在梦里。   真是好动,睡觉都不安分。谢漪暗自摇头,思绪却自庙堂转到了君王身上。   谢漪时常以为刘藻特别。   她还未出生,便丧父,荣耀尽去,居于掖庭。稍长几岁,则被当做了新帝的眼中钉,赶出宫门。年少岁月,跟着外祖母度日,四下邻里皆贵胄,都知她的来路,都不敢与她相交,避之唯恐不及,倒是仆役婢女,常怜悯同情。   如此境遇,不说长得唯唯诺诺,至少也该谨小慎微,沉默寡言。当初谢漪就是怕境遇将她压坏了,方想方设法地延请名师去教她,既为她开拓眼界,也好排解她心中愤懑。   可刘藻却是既不唯唯诺诺,也不谨小慎微。沉默寡言倒有一些,但也是当着外人。即位之初,她着实沉寂了一段日子,可一掌权,她便将利爪亮了出来,举止言行,既霸道又尖锐。   这样的性子,谢漪当真寻不出缘由,不知她是怎么养成的。   只是也不坏。若是陛下唯唯诺诺,谨小慎微,想必也没有她们如今这境况了。   谢漪思绪混乱,什么都想一些,想的最多的还是刘藻。想她这霸道又记仇的性子,来日缝合她与群臣间的嫌隙,怕是得费上好一番功夫。   说来也怪,明明是费心费力的事,谢漪却不觉得麻烦,想的更多的,是不论如何,都不能让陛下受委屈,宁可缝合得慢些,也不能逼迫她去与臣下重归于好。   想睡时睡不着,打算胡思乱想应付到天亮却反倒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这回没做梦了,得了一回好眠。再醒来,天已大亮,身旁之人侧倚在榻上,一手撑头,一手执一卷竹简在看。   见她醒来,那人将竹简随手一放,俯身过来。一缕发梢划过谢漪唇上,有些痒。谢漪弯了弯唇,问:“你怎么还在?”天已大亮,怎地还窝在寝殿躲懒。   刘藻往她怀里钻,中衣已染上了凉意,谢漪下意识地退了退,稍加适应,方抱住她,替她暖暖身子。   “待有人来,再去不迟。省的如昨日,干等半日。”刘藻在谢漪怀中躺稳了,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她而今闲得很,奏疏有谢漪看,大臣们不敢来烦,她就成了个无所事事的闲人,自然哪里都不用去。   谢漪听她这么说,也就由她去了,又躺了会儿,就要起身。   刘藻忙压着她,不令她起,伏在她身上,眼睛亮亮地与她道:“我们去泡汤可好?”   又开始作怪了。她想的什么,谢漪不问都知,单是入汤泉沐浴倒无妨,可陛下意图,必不至此。谢漪拍拍她,示意她起身,却不言语。   刘藻得不到回应,怕谢漪不允,不但不起,反倒压得更紧,可怜巴巴道:“上回你侍奉我沐浴,雾气缭绕,眼带横波,可好看了,可惜我那时身上无力,不好做什么,你再让我看一回吧。”   话虽未言明,落到谢漪耳中已是极露骨。她面色绯红,竭力镇定地说了一句:“不可胡言,下去。”   她还是不答应,刘藻不敢再压着她,转而抱住她的手臂,絮絮道:“去吧。太后往甘泉宫,必是泡汤去了。我们眼下离不得京,不好幸离宫,但未央宫也有一处汤泉,自西山引来的,我试过一回,也极舒适,我们去吧。”她说着小心观谢漪的神色,见她仍不意动,有些委屈道,“太后都带着她那小宫娥去了,你却不陪我去。”   她一委屈,谢漪便生不忍,无奈地道了一声:“你……”   刘藻见她态度软和下来,立即再接再厉,显出十分可怜的模样:“就去一回,你不喜欢,我们就回来。”   明知她口中的一回,兴许是亿回,可她如此想去,谢漪还是遂了她愿:“那就一回。”   刘藻大喜,连忙起身下榻,欲令人备宫车。过两日又是一阵忙碌,她得今日就去。谢漪见她这般欢喜,也不禁笑了笑,连心中的羞意都淡了几分。   刘藻行至殿门处,正要唤人,谢漪忽想起一事,问道:“陛下上回去,是哪名宫娥伴驾。”   刘藻一听,便僵住了。那已是多年前的事,她哪里记得清,想了想,仍是记不起,心下一慌,却仍是诚实道:“记、记不得了。”   谢漪哪怕知晓皇帝身边本就时时有人侍奉,陛下也只习以为常,并无他心,却仍觉不快。上回宫娥的事刚过,眼前又是一件。刘藻呆立在门边不敢出声,也不敢去命人备宫车了。   谢漪下了榻,往偏殿着衣衫,梳发成妆,回来,刘藻还是在远处站着,见她回来,刘藻眼巴巴地望过来。那眼神看得谢漪不忍,便软下声道:“先更衣。”   刘藻一得她示下,便忙去了。待更衣回来,谢漪已令备了朝食。刘藻还是想去沐汤泉,却恐谢漪不悦,不敢提。   没滋没味的朝食过后,谢漪自去批奏疏,刘藻跟在她边上看了一会儿,见她不理她,只得走了。她一转身,谢漪便停了笔,待她离去,谢漪方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殿门,眼中浮现少许迟疑,终究又低了头。   刘藻闲转无事,便来了宣室,召了李闻与韩平来,与他们闲话。   二人听了半日,听得都有些困了,方咂摸出陛下的意思。   她要重提立后,但不肯由她开口,要由底下主动上表,请立巩侯为后。且还不能是什么谄媚无德之流,必得是名动海内,德高望重的重臣高士方可。   “朕来说,倒像是朕与巩侯急赶着一般。分明是椒房殿空置,臣民请命,朕与巩侯不好推辞,方上应天意,下顺民心,准天下人所请。”刘藻淡然道。   李闻听得脑袋都大了,要德高望重之士奏请立后,可不是一般的难。德高望重之士,多半端方持重,多少有些古板,哪里会高兴女帝立女后。   李闻斟酌片刻,道:“既然陛下并不急赶着,那便容臣细细思量,以求万全。”   刘藻眉尖轻蹙,轻咳了一声,道:“那急还是有些急的。”   李闻神色木然:“……臣尽快便是。”   刘藻满意,望向韩平。韩平俯身一揖:“臣领命。”   她把意思说明白了,又赐了二人果子,方令他们退下。   李闻出了殿,只觉得这丞相真是难当,当得人头都要愁秃了,一面走,一面问韩平可有主意。韩平道:“陛下说要德高望重之士率先上表,可这德高望重四字着实难定。”   而今天下,当官靠的是察举,故而世人重名望,想要出仕,便先养望。如此一来,名动天下之人多,可让人人都叹服的却不多。   李闻沉吟不语,韩平叹道:“陛下待巩侯当真用心。”不止要与后位,还要高士的名望来为后位增添光彩。   李闻原愁得不行,闻此言,却未接话,只淡淡道:“理当如此。”他们陛下努力了这么多年,当然要做得最好。   韩平听他这么说,也笑了笑,道:“是该如此。”   刘藻把意思吩咐下去,依旧觉得不大稳妥,又召了一大臣来,前几月,她令人往各地宣扬谢漪之善,今已有了回复,此事原是韩平在办,但她升任廷尉,便有些忙不过来了,刘藻便将此事移交了另一人。   那大臣闻陛下召见,也猜到是为什么,忙将手下收集到的一并带上,入宫来见。   他带入宫的,是万民请立巩侯为后的上书。刘藻接过来,一篇篇看下来。有些写在竹简上,有些写在白绢上,有些字迹清正,有些字迹鄙陋,底下还按了一个又一个的手印。   每一篇上书都写得情真意切,刘藻认真地默念了一边,发觉上书之地,皆是受过谢漪恩泽的。   谢漪为相十余载,为百姓做的事,自然不少,这十篇上书所出之地,都曾受她庇护恩惠,不是赈灾,就是除恶,可见百姓都记得她的好。   刘藻把这些上书好好地收到匣子里,这些于谢相而言,还是她往日政绩的证明。谢相见了必会高兴。她要与谢相一起看。   她携带匣子回到温室殿,谢漪也已批完了奏疏,见她回来,与她一笑。刘藻惴惴不安,心想,谢相不生气了吗?   她走过去,提了一句:“趁天色不晚,我们去汤泉殿吧。”   谢漪收敛笑意,淡淡道:“陛下何时想起侍奉陛下沐浴的宫娥是何人,臣再随陛下去。”   刘藻真的想不起来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把匣子推过去,将万民的上书与谢漪看。谢漪且不知是何物,接过了打开。刘藻与她道:“明日还要还给李卿的,由他代这十地之民当着众臣之面呈上。”   谢漪看完,眼睛有些红,望着她道:“你、你是何时做的这事。”   “数月前,我怕民间生出对你不好的流言,便令人先去宣扬了一番你的好处。”实则也确实起了,生子二头的事便是冲着谢漪来的。那时刘藻很烦这些愚民,只觉他们善恶不分,任人利用,愚不可及。眼下见了这十地之民,又觉民心淳朴,还是知恩图报的人多。   “都是百姓自愿上书,我看过了,都是受过你恩惠的,是当真盼望你能做我的妻子的。”   屡受阻挠之后,一点微小的善意,都能使她们铭记。刘藻将下颔抵在谢漪的肩上,说到妻子二字,语气间绵绵情意,听得谢漪也跟着生出柔情。   作者有话要说:  刘藻:既然谢相也生柔情,那么我们去汤泉殿吧。 第137章   刘藻与谢漪看了上书皆甚欢喜。只谢漪更为复杂。   既喜百姓念着她的好,又感刘藻的用心。她将那些写在竹简上,绢帛上的粗陋字迹看了一遍又一遍。   刘藻原是喜且带点得意的,她其实没有那么多感怀,她只高兴立后又顺利了一步,高兴做了一件让谢相高兴的事。谢相因她高兴,她难免就得意。   可见谢漪一遍一遍看,她心中又不是滋味起来。   倘若谢相仍旧为相,见了这些,她也未必看得这样久。   谢漪看过了,把竹简与绢帛一件一件叠放回匣中,合上盖,交与刘藻。   刘藻就伏在她肩上,她一转头,脸颊就能擦过她的额头,谢漪轻轻在她额头上蹭了一下,道:“多谢陛下。”   刘藻还在想谢漪为她辞去相位,正自内疚,听闻她这一声谢,感觉到额头上温热柔软,当即坐起来,不管不顾地在谢漪唇上亲了一口,道:“不准言谢!”   四下还侍立了宫人,见此纷纷低了头。谢漪难得一呆,感动皆退散,气得要斥刘藻“失礼”,可一转头,就见她凶巴巴地望着她。   饶是谢漪多智,也想不出是何处得罪了她。到底是更关心刘藻怎么忽然不高兴了,只得挥退了宫人,责备她时也不严厉,道:“不可无礼。”   刘藻哼了一声,强自攒气势,道:“天快黑了。”谢相白日不与她亲热,入了夜,还是不大禁她胡来的。   谢漪哪里不知天快黑了,可当着宫人的面,她总觉不端庄,只得捏捏刘藻的耳垂,道:“下回不可在人前。”   刘藻随口就答应了,只做不做又是另一件。谢漪知道她的性子,若非严厉斥责,三令五申,陛下多半是不会听的,只她现在也严厉不起来,便想下回再好生与她说,人前孟浪,着实无礼,不可再有第二回 。   天快黑了,冬日里入夜早,实则,时辰不算迟。刘藻随手翻了翻今日的奏疏,谢漪都批好了的,光是看一遍,自然不慢。   她很快就翻了一遍。谢漪总觉她不对劲,思来想去,这一日来,也只赴汤泉一事,拂了她的意。   刘藻正在想,怎样能让谢相在朝上也有一席之地,而不是如当下这般,只在内宫批阅奏疏而已。单单批阅奏疏,就已使群臣忌惮了,她要如何再进一步。   谢漪替她调了杯蜜水,刘藻看都没看,无意识地伸手接过,而后饮尽,再随手将耳杯往边上一递,浑然便是满腹心事无处说的模样。谢漪看得直蹙眉,刘藻也没发现,手中拿着一卷竹简,漫不经心地一下一下拍打着书案,脑海中不知想些什么。   直到就寝,她仍旧神游天外。   谢漪背着她躺,不理会她。刘藻沉在自己的思绪里,到这时才醒过神来,一醒来便见谢漪背对着她,顿时好生委屈,独自嘟囔:“你不陪我去汤泉,不肯与我亲热,入了夜也不理我。”   亲热二字极为自然地自她口中吐露,没有半点不害臊,谢漪听得脸颊羞红,强自镇定了道:“是人前不可。”   “可你还是背对着我。”刘藻又道。   谢漪让她磨得没脾气,转过身,正对着她。刘藻又得意起来了,却仍是闷闷地装着可怜:“你不肯与我去汤泉。”   谢漪沉下脸:“那宫娥……”   刘藻一到了床上,就尤其聪明,立刻耷下眉眼,低声道:“你就是不肯与我去,以宫娥做借口。”   谢漪一怔:“我不是。”   “就是。”刘藻低眉睡眼,仿佛极为伤心,“时隔已久,我早记不得了,你却还要我记起,必是不愿随我去,特意为难我的。”   她这么可怜巴巴地一控诉,谢漪不忍起来,也觉得自己过于严苛,为难了陛下。宫娥的事,的确怨不得她。她想说一句往后沐浴不可召宫娥侍候,可这样的话,她又说不出口,只得淡然道:“那便不记了。”   刘藻见她松了口,趁势钻到她怀中,抱着她道:“我们去汤泉吧。”   谢漪总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本能地觉得不对,却仍是拒绝道:“天色不早,陛下当早做安置才是。”   刘藻知留待明日,谢相必能明白她是假作可怜,招她心软的,暗自一想,便显出十分懂事的模样来,道:“那便不去了,天色不早,谢相也累了,我也并不很想去。”   她说罢就合上眼,作势睡了。   谢漪见她这般说,自是松了口气,揽着刘藻合上了眼。可一合眼,眼前便浮现了陛下可怜委屈的模样,她分明很想去的,却偏偏懂事地说不想去。   谢漪有些自责起来,她平日是否太过拘束陛下了,以致她不敢说实话。   刘藻合着眼等了半晌也无动静,便以为是失算了。不免就有些失落。   “萌萌,你去吩咐胡敖备车吧,我先更衣。”耳边传来谢漪的声音。   刘藻惊喜,马上坐了起来,道:“诺!”一转眼就跑去了殿外。   宫车备得极快,谢漪更衣出殿,一切便已就绪。   汤泉殿果然不远,在未央宫西南角。殿宇隐在夜色中,大致可看出深阔高大的轮廓,入殿,则知宫室之华美,鲛绡堆积,明珠遍布,宝石铺地。汤池阔大,制作宏丽。   刘藻遣退宫人,自后揽住谢漪,亲手替她宽衣。谢漪见此处旖旎,也知今夜怕是难以安度,也就由了她,不做挣扎。只是到了池中,她方知今夜不只是难以安度,而是夜色无边,春情绵绵,望不到天明。   先是在水中,而后辗转至池畔,再到榻上,正着反着,站着躺着,刘藻不知哪里学来的花样,一起了头,便停不下来了。谢漪一开始还能迎合她,之后便只能由着她弄。   刘藻从后面拥着她,揉捏她的颈肩,探入她的身子,进出抽动,一手绕到她的身前揉捏娇软,谢漪承受不住,轻喘连连,余音撩人。   “谢漪。”刘藻连名带姓地唤她。   谢漪回过头,眼角妩媚勾人,眼中含水,却带着一股承受不住的柔弱与茫然,刘藻失了心魄,去亲吻她的唇,与她口齿交缠,与她抵死缠绵,逼她娇喘出声,要她唤她的名字。   二人青丝交缠,分不清是谁的。   谢漪坠入昏睡之时,除了身上纷涌不尽的快乐,便只剩下刘藻这一声谢漪。在情热迷离之时,挣扎出一分清醒,字字清晰地唤她的名字,像是要将谢漪二字一丝不差地深刻入灵魂里,永生永世都不忘记。让谢漪禁不住红了眼眶,竟分不清是因情欲还是因触动。   一夜纵情,到了翌日,谢漪浑身酸乏。她毕竟年岁到了,身子不如年轻时柔韧,教刘藻摆弄了一夜,只觉得腰都不是自己的了。   刘藻伏在她身上亲亲,替她按揉腰间,谢漪也提不起力气与她说什么。合着眼,于清醒同睡梦间浮沉。刘藻很卖力地给她揉捏,让她舒服些,她因昨天假扮可怜,引得谢相心软,随她去汤泉的事,十分心虚。   这一招她从前没用过,第一回 使,故很灵,但都过了一夜了,谢相必是已回过味来了。她待在谢漪身边,哪里都不去,亲自侍奉。   对着谢漪,她本来就脾气后,眼下心虚,加上昨日餍足了一回,脾气就更好了。打定了主意,谢相斥骂也好,不理她也罢,她都好好认错,好好改过。   但谢漪完全没与她提昨日事。   上半日她熟睡,近午,她梳洗更衣,进了些膳食,倚在榻上。刘藻时时跟在她身边,谢漪也没与她脸色看,只是身上累,不曾说话。   前头照例送了奏疏来,刘藻本想说一句:“谢相不得闲,奏疏无人阅了,送回去。”后一想,这节骨眼上,暂且不要节外生枝,便令他们搬了进来。   一卷一卷的竹简,叠放在案头,刘藻自己提笔,取过了看。   谢漪原在读史,闻声响,分神望了一眼,没说什么,她眼下的确不耐久坐。   刘藻写一句话,就抬头看一眼,耳杯空了,她去添,火盆不旺,她去拨,谢漪需什么,都她去代取。及至天将黑,谢漪终是无奈道:“陛下不必忙碌,命胡敖入内侍奉也是一样的。”   刘藻一听,觉得胡敖跟她争宠,心底先暗骂胡敖一声,而后道:“我服侍得更好。”   她说罢,又跑去将殿中灯烛都点了,以示她手脚勤快很堪用。谢漪便由她,继续看手中的竹简,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刘藻阅完一道奏疏抬头,便看到谢漪合着眼,呼吸轻浅。刘藻忙站起来,取了厚被来,为她盖上。她掖被角时碰到了谢漪的手背,凉的,忙捂在手心呵气,而后将炭盆搬近了些。   她已经后悔了,后悔昨夜不该如此孟浪。   她开始并没有想这样的,只是记挂着想与谢相一同沐浴,然后在汤池中小小的嬉玩一会儿,也没想过要如此激烈,但见了谢相在水中,感受到她伏在她肩上喘息低吟,她就克制不住自己。以致过了火。   谢漪睡了许久,刘藻越想越内疚,看完了奏疏,就守在谢漪边上,又令人热了膳食,待她醒来。   谢漪是戌时末醒的,醒来刘藻就来陪她说话,扶她起身。她微显无奈,道:“不必如此,我自能起身。”   刘藻神色严肃:“我来。”说着,双唇往下一弯,自责道:“都是我造次。”   谢漪原还有些恼她不知分寸,见此也只有释怀了。   一整夜谢漪都没与刘藻提她昨晚故作可怜,诓骗她去汤泉。刘藻本是惴惴不安,提着心,结果谢漪没有责备她。她竟越想越内疚,到睡前,她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道:“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第138章   谢漪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要她上前抱抱。   刘藻终于说出来,高悬的心也总算放下了,走过去让谢漪抱。谢漪道:“知错了?”   刘藻点头:“知错了。”   谢漪再问:“不敢了?”   刘藻摇头:“不敢了。”   “那就好了。”谢漪道。   刘藻得了原谅,这才能够心安。   谢漪到汤泉殿便醒过神来了,只是想着那时揭破,不免扫兴,就闭口不提,谁知刘藻那般过火。她身上酸软,提不起精神与她计较,便想冷上两日,陛下挂心于此,心虚之下,必会主动认错。   岂知,这实诚孩子,连一日都撑不到。   “我睡外侧。”刘藻道,让谢漪先上了床,而后自己躺在床边,“你夜里要什么,与我说。”   她们平时是不分内外的,但今夜刘藻占据了外侧,便于替谢漪端水、起夜。   她想得如此周全,谢漪却无奈道:“我夜间从不饮水。”   刘藻执意:“万一今夜例外?你好生躺着,有我呢,诸事毋忧。”   她也没有忧,不过是要她不必如此紧张。谢漪只得依言躺在了里侧。其实她不过是累着了,歇一日也就好了,可刘藻就是很紧张。   吹灭了殿中灯烛,只留了墙角一盏,二人就寝。   刘藻抱着谢漪,伸手替她按揉酸疼之处。她秉性聪慧,几下里就琢磨出了技巧,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谢漪让她按得舒服,渐渐地就在她怀中睡着了。   兴许是刘藻睡前提了,入夜从不饮水的谢漪子时过后忽然口渴,自梦中醒来。她掀被起身,欲下床倒水。刘藻却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口中含糊道:“谢相,你要何物?”   谢漪被她抓住了手,自不能起,便道:“水。”   刘藻松开手,道:“我去。”   殿中昏暗,仅一盏小灯照明,刘藻又是半梦半醒,她摸索着下了床,赤足踏在地上,迷迷糊糊地朝绕过屏风。谢漪担忧地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几度怕她跌跤,然而不久,她就端着耳边回来了。   水且是温的,不难入口,刘藻站在床前,困倦地揉了揉眼睛,竭力清醒过来,望着谢漪。谢漪饮完了水,将耳杯递还给她。   杯中还余了小半,刘藻问:“不要了?”   谢漪点头:“够了。”   刘藻便十分自然地将端起耳杯,将余下的水饮了,而后随手将耳杯放到一处矮几上,回来钻入被中。   谢漪已全然醒了,刘藻却仍为困意所困。她身上沾染了凉意,谢漪抱她到怀里替她捂暖。睡前是刘藻抱着她,眼下就反了过来。   刘藻浑然不觉,在谢漪怀中选了个舒适姿势,合眼重入睡眠。睡着之前,她昏昏沉沉地想,往后她就睡外侧了。   隔日奏疏发回,群臣见了竹简上的字迹,大喜过望,纷纷奔走相告,昨日上呈表章皆是陛下自己批阅的。   他们高兴之余,使人往宫中打听,可是陛下与巩侯生隙,陛下不愿见巩侯插手朝政了。结果一打听,方知巩侯小恙,是陛下不忍她劳累。   群臣一阵空欢喜,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言语。   李闻在旁,暗道了一声,肤浅,十余年的相处,怎会说变就变,这些人当真不知什么是真情。他还在头疼上哪里去寻一德高望重之士,正要走开,便闻一大臣怒道:“败坏风气!主上荒唐至斯,天下人有样学样,往后阴阳正道,可还存乎?”   这人姓虔名高,上回就反对得最激烈,只他有些才华,且为人正直,行事公正,陛下方不曾处置他。今百官噤声,无人敢言,他瞧了数日,瞧不下去,这时高声怒骂,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群臣原还唉声叹气,闻他此言,或转头望别处,或掩面避开,竟无一人与他搭话。   此事自然传入宫中,刘藻听得大怒,当场颁诏,追封谢漪亡父为诸邑侯,派人修缮谢父陵墓,比照列侯的规格来。   群臣哗然,皇后之父封列侯,是汉之惯例。皇帝行事,已是明目张胆,不愿再遮掩了。   哪怕知道她心志在此,眼见她做出来,仍是使人震撼。   不止大臣,长安百姓皆震惊,其中以为此事荒唐的,自然占了大部分,可仍是无人敢言。   刘藻又将虔高外放,她原是欲将此人下狱,好生敲打敲打的,谢漪拦了她,她便只得将他赶去穷乡僻壤,来个眼不见为净。   虔高一走,朝臣更不敢言,刘藻才算满意。   十日后,李闻总算寻出了德高望重之士,是一从未入仕的老者,出身高门,周游天下,桃李满地。老先生的人品才华,人人叹服。   李闻原以为说服这样的老者,必得费些功夫,谁知老先生当场就答应了,倒是他的一名弟子,忍不住皱眉道:“阴阳颠倒,人伦不存,世人跟风,将来高门女子养宠姬之风,必然蔚然盛行,老师怎能答允此事?”   老先生洒然一笑:“子杨岂不见世有公侯好南风?”   南风可存,贵女养宠姬又能如何。   连李闻都钦佩老先生的胸襟。   由是老先生率先上书,请立巩侯为后,紧接着十地之民联袂上书,请立巩侯为后。而后以李闻为首的众多大臣一齐跪请。皇帝欣然答允,当场下诏,立巩侯谢漪为后。   诏书颁布天下,半年前,人人都以为天子所谋,必荆棘重重,不能如愿。半年后,荡平朝堂,她做成了。   谢漪原先封了婕妤,婕妤再立为后,属于扶正,下诏书,赐宝印,祭告天地即可,无需大婚之礼。   刘藻不肯,她非要大婚一回不可。   立后都让她立成,她非要成婚,大臣们也只得由她,前前后后地忙碌起来。   可最让人生气的是,天子娶妇,非同儿戏,六礼不可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一步步下来,讲究些的人家,走上半年都是常事。   可陛下不愿与巩侯长久分离,将婚期定在了正旦,说是要在正旦日,携新后前往高庙,祭拜天地与先王。各种步骤也不能少,必得郑重其事,不可有分毫差错。   此时距正旦,已只余半月。   一时间宫廷朝堂,无一人清闲。自未央宫至巩侯府这一段路途,时时都有官员、宫卫与宦官往来,押送着天子的聘礼。   黄金二万斤,为钱二万万,还有无数璧、乘马、束帛、漆器,这些财物由人马押送,源源不断地送往巩侯府,直送了半个月,都未送完。   礼官们入宫,教导皇帝大婚礼仪。刘藻学得极为认真,还主动要求演练,生怕嘉礼出错。   数百名绣娘赶制吉服,连日连夜不曾合眼,宫廷内外,都要装饰,皇帝又突发奇想,令人自巩侯府至举行嘉礼的大殿,这一路都铺设红绸,要让皇后踏着红绸入宫,以示吉庆缠绵,帝后恩爱不离之意。   从巩侯府到大殿,少说也有三十里地,哪有这么多的红绸,将京师掏空了,都寻不出这么多红绸来。于是大臣们又快马往各地寻找,一个个都愁白了头。   有些官员甚至后悔起来,早知陛下这么能闹腾,上一回就答应她了,那时离正旦还有四个月,他们还能慢慢准备,不至于半月之间跑断腿。   刘藻仍觉不够,下诏大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免河内、渔阳、上党、山阳等三十七郡百姓一年赋税。以示与民同乐。   总之皇帝所为,使得这场婚事成了有汉以来最为奢靡喜庆的一场大婚,京师百姓原先对皇帝娶后颇为有微词,渐渐地也融入热闹华景之中,期待起来。   但越接近正旦,刘藻便越是焦躁。谢相出宫备嫁去了,她独枕难眠十余日,竟越发想念起谢相来。   可礼官不让她见谢相。刘藻忍耐了好几日,日益思念成河。   椒房殿总算要迎来主人,刘藻亲自去看了好几遍,连门上挂的灯笼她都仔细看了,嫌挂得不够端正,命人取了梯子来,爬上去亲自重挂了一遍。   殿内的每一件器物都是她挑选的,连被褥、妆奁她都过问了。这日距正旦只余三日,她望眼欲穿,静不下心来做事,又跑去椒房殿看,这回连殿中的地板,她都亲自擦了一遍。   想到谢相将来要在此地生活,与她白头偕老,刘藻心潮滚烫,一个激动,把矮几、橱柜、妆台、床榻都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宫人们已受不住她了,起初还会大惊失色地跪地劝阻,称这不是陛下能做的活计。而今已能面不改色地指点她什么样的材质用什么养的布料擦拭,方能不伤木器。   刘藻挨得好生辛苦,又挨过一日,距正旦只余两日时,她终于忍耐不住,她非要见谢相不可。   可礼官说了,大婚之前,新人见面,是为不吉。就是这句不吉,拦了她这么多日。   刘藻想吉不吉不是礼官说了算,是上天的旨意。她跑去神明台,令方相氏为她问一问诸神,今日能见谢相否?   方相氏替她卜了一卦,卦象称,陛下酉时离宫,子时前归,则吉。   刘藻见天色不早,酉时将至,慌忙去了。   方相氏见她急忙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当年陛下要他卜谢相之寿,卜得结果竟是天机,不能窥测。那时他怎么都想不通,为何丞相之寿,竟成了天机。   直至陛下要立后,方知究竟。   这世间唯二不能卜的,便是帝后。   刘藻特换了身玄衣,只携了三五名侍从,掐着时辰,酉时一到,她方离宫。因不好叫人知晓,她弃马从车,悄悄地行至谢相府外。又恐惊动仆婢,也不敢叩门,竟寻了一处围墙翻了进去。   那几名侍从看得都快吓死了,可陛下说了,要避人耳目,他们只能在围墙下急得团团转,而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多亏刘藻喜好骑射,又时常蹴鞠为乐,身手颇为敏捷,自高墙上跃下来,也未伤到哪里。   这府邸她熟得很,小心翼翼地寻着小径走,避过巡逻的甲士、仆婢,直往谢漪房中去。   夜幕已降,她衣玄,可藏匿于夜色中,又在草木间四处躲避,竟未叫人察觉。可到了谢漪院中,刘藻还是敏感地觉出一丝不对头。这一路来,遇上的人,未免少了些。   但她未及深想,便潜入了谢漪院中。   窗上可见人影,在灯下做着针线。   刘藻一路来唯恐叫人发觉的惊怕瞬间消失,盯着窗上那人影,心跳得飞快,谢相是在绣嫁衣吗?   作者有话要说:  萌萌对谢相的针线能力,一无所知。 第139章   数九寒冬里,刘藻一路赶来,脸冻得通红。   她看着窗上谢漪的影子,一心想见她的冲动倏尔之间归为平静。只是就这样隔着窗纸,看到谢漪的影子,刘藻都觉得很满足。   庭中有梅花,暗香浮动。   刘藻足下一动,一不留神,踩到了枯枝,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窗上的影子听到了声响,停住了。   而后,她站了起来,离开了窗前。   刘藻见她走了,有些无措,但一会儿,房门便打开了。   谢漪走出房门,步下台阶,往这边走来。刘藻咬了下唇,眼中的笑意已泛滥了开来。   谢漪看到了她,含笑道:“就知是你。”   刘藻已经迫不及待地跑过去了,她在谢漪身前站定,细细地看了看她,而后不由分说地将她一把抱入怀中,格外珍惜地拥紧。   若是不知内情的旁人见了此情此景,只怕还以为这对新人分离了数年不曾见面。   刘藻抱紧了谢漪,在她颈侧委屈地蹭了蹭,抱怨道:“他们不让我见你。”   谢漪口中道:“这是规矩。”手上却已拍了拍刘藻的背,无声安慰。   “哼,我说的话,才是规矩。”刘藻大言不惭,又依依不舍地松开手,退开一些,与谢漪道:“天冷,入室内说话。”   冬日入夜,寒意如冷冰覆身,冷到彻骨。   她来前穿够了衣裘,谢相是被她乍然间引出来的,衣衫单薄,肯定很冷。刘藻一面说,一面催促着她入内。   室内温暖,火盆中的木炭烧得通红,刘藻走过去,伸手烤了烤火,又抓了谢漪的手一起烤。   她神采飞扬,眉飞色舞地同谢漪得意道:“我令方相氏卜了一卦,说是子时前归,便是吉。有这卦辞,我们一定会顺顺利利的。且即便大臣们拿住了我,我也能用这卦辞堵他们。”   她显得十分理直气壮,又望着谢漪,拉着她的衣角,晃了晃,眼眸亮亮的,道:“快夸我行事妥帖呀。”   谢漪一早就猜到她不会乖乖等到大婚之日,必会悄悄跑来见她。于是一早就扯了府中防卫,好让她来得容易些。   谁知左等右等,等了数日都不见她来。她还奇怪,这时才知原来是怕坏了规矩,不吉利。   她便笑着夸道:“陛下行事真妥帖。”   刘藻高兴极了,眉眼弯弯的。全然没意识到,事到如今,还有哪位大臣敢来寻她的不是。大臣们只盼她能安安生生的,成了亲,做个大人,别再这样霸道,将他们支使得团团转。   出京筹措红绸的大臣,到今日都还在连日连夜地赶路,拼了命地要在大婚那日赶回长安,好如陛下所愿,将巩侯府至未央宫这一路都铺设上红绸,让谢相踏着红绸入宫,成为大汉的皇后。   谢漪想到这些时日来府上抱怨的大臣,面上就有了笑意。那些人不知是见大事已定,恐萌萌来日记恨他们阻挠立后,还是当真被逼得没办法了。半是示好,半是当真为难地跑来府上,哭诉过一回,要她劝一劝陛下,天子大婚,自不可儿戏,可陛下的要求未免太苛刻了些,这回的婚礼仪制也未免过于奢侈了,怕是要空前绝后。   谢漪倒没听他们的。   一来她出宫前,萌萌就得意洋洋地与她显摆过了,她这么多年,不建宫宇,不造行宫,不奢靡,不浪费,攒了好多钱财宝物,就是为了风风光光地娶媳妇。故而此番大婚所用财物皆出自天子私库。   二来,刘萌萌坚信大婚是一生只一次的事,自是要越郑重越好,岂有嫌麻烦不办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里都有着万分期待的光芒,于是谢漪也就没提醒她,她们许多年,已悄悄地成过一次婚了,由着她沉浸在欢喜之中。   “子时方归,怕是会冷。”谢漪斟了盏蜜水,递到刘藻手中。   暖意顺着杯壁蔓延出来,传到刘藻的手上,驱散了她手心的寒意,又顺手心蔓延至全身,让她身子温暖起来。   刘藻端着耳杯,直了直身,好让身形显得挺拔威武些,道:“我身子好,又是乘车来的,不怕冷。”   说罢饮了口蜜水,体内也暖呼呼起来。   刘藻舒服得眯了下眼眸,显得自得其乐。   这么大的人,还是爱喝甜的,不喜欢酸的,日常只爱饮一盏蜜水。倒是也简单好养。   谢漪摇了摇头,知她好不容易来一回,必是不肯早早回去的。便唤了人来,令取几张狐裘垫到陛下车中,以免她冷。又命将等在府外的几名侍从召入,亲自吩咐他们回宫后要煎一剂姜汤侍奉陛下服下,已驱寒气。   刘藻就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她为她忙碌,待她将要准备的都准备,要吩咐的也都吩咐了,方好奇问道:“方才我看到谢相在灯下做针线,可是在绣嫁衣吗?”   谢漪神色一滞,好一会儿才无奈地望向刘藻。刘藻不明所以,抬手抓了抓脸颊,又问:“不是嫁衣吗?”   她那点刺绣的本事,若要做嫁衣,只怕到来年岁末,她们都成不了亲。   谢漪只得回道:“不是。”   不是嫁衣,刘藻点点头,又问:“那是什么?”   她大有一副问到底的架势,谢漪只得起了身,入内去取方才绣的物件。   她一走,刘藻就飞快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这里她以前来过好多回的,但今次与往日不同,她看到这室中有许多新添的摆件。   妆台是新打,妆奁盒子也是新置的,那边还有几样漆器皆是新添的,红底描金,图案是凤凰于天。   这必是自未央宫送来的聘礼中的一件。聘礼都是刘藻亲自挑的,她挑了好多年,看到好的,就收起来,要留着娶媳妇。   只可惜有一些物件不耐久置,数年时光冲刷,藏着藏着就坏了,刘藻清点的时候心疼了好久,她觉得她挑的物件谢相必是都喜欢的,可惜不能全部交到她手中。   这些物件放到室中,使这一室之内,都喜气洋洋,有了大婚的氛围。   刘藻心中高兴,莫名地又有些拘束起来。   待谢漪取了一针线篮子出来,便看到刘藻端正地跪坐在榻上,目光小心地在那些新添的物件上滑过,带着欣喜又带着些拘谨,倒当真有些新郎倌初至新妇闺房的紧张期待了。   “来看看。”谢漪笑道。   刘藻连忙过去,到她身边,手脚都有些僵硬,她看了看谢漪,突然间就羞涩起来,想,她们要成亲了,谢相愿意嫁给她。   刘藻抿唇笑了笑,然后看到篮子里,伸手戳了那布料一下:“是什么?”   布料不小,是一件衣衫的模样。   谢漪本想制成后当做新婚之礼赠与刘藻,但既被发现了,她也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干脆就拿来与刘藻看了。   “是一身里衣,快好了。”谢漪说道。   刘藻的喜悦都流露在了脸上,她双手捧起,看了看,点头道:“喜欢。”   白色的里衣,用的是的丝绸,触手光滑,夏日也不怕黏汗。刘藻格外珍惜地看了好半天,然后才央求谢漪:“快好了吗?那今晚便赠与我吧。”她说着,有些羞涩地望着谢漪,道:“我想大婚那日穿。”   这么一来,不是嫁衣也胜似嫁衣了。   谢漪知她的心思,道:“好。”   说罢,便取了针线,继续缝制。刘藻也没有闲着,她去把房中的灯烛都移了过来,放到谢漪周围,好亮堂些,不那么伤眼。   只剩衣衽处还差一半。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也就好了。   谢漪打上结,断了线,令刘藻站起,兜开里衣,在她身上衡量了一下。刘藻站得直直的,只有眼珠子跟着谢漪的动作动,等些量过,她才问:“合身吗?”   谢漪做前没量过尺寸,但她们早已亲密无间,刘藻身上每一处她都知晓,于是请教了擅针线仆妇,便确定了尺寸。   这时做来,果真差不离。   “应当不差多少,你换上试试。”   刘藻喜滋滋地接过,入内室去换了。她背影都透着开心,像是一名有新衣穿的三岁孩童。   这身里衣,谢漪费了不少功夫,做坏了好几身,方得这一件像样的。   刘藻换完就出来了,幸好室中温暖,她站在谢漪身前,扯了扯衣摆,道:“合身的,好看。”   连绣文都没绣呢,哪来的好看。谢漪无奈地端详了两眼,觉得衣袖长了两寸。   刘藻没听到她的赞同,有些急了,怕谢漪觉得不好,要重制,那她大婚那日就穿不上了。她连忙肯定地点了下头,强调:“好看!”   谢漪只得附和道:“陛下穿了很精神。”   刘藻便羞涩地笑了笑。   “且去脱下,我好收一收边角。”谢漪又道。   刘藻便听话地去脱了下来。   接着谢漪把衣袖剪了两寸,而后收了收边角,一身里衣便制成了,她算了算时辰,见还来得及,便在胸口处绣了几片竹叶,简单却很清丽。   直至子时将至,谢漪方将衣衫装入木匣中,让刘藻带回去。   这一晚,她匆匆赶来,怀着思念热切之心,见到了谢漪,看着她为她亲手缝衣衫,刘藻觉得比做什么都开心。   她舍不得走,抱着谢漪不松开,闷声道:“我不走了,我就在这里。”   这是任性话,谢漪拍拍她:“已只余两日了,你且回去,过两日,我就来了。”   刘藻重重地抱了她一下,转身走了,都不敢回头,只怕一回头,她又不舍离去。   回到宫中,刘藻抱着匣子睡了一晚,直到翌日,方召了专司帝王衣冠的女官来,将匣子交与她,道:“这是朕的吉服,妥善收好。”   女官郑重其事,双手接过,退下了,到衣冠司中慎重地打开木匣,见里头却是一身里衣,她愣了片刻,看了看针脚,并非宫中的技艺,便猜到这多半是巩侯为陛下亲手缝制的。   她将里衣与后日要用的衣冠放到一处,好让陛下大婚之时穿着。   正旦,大吉,万物更新,诸事大利。   刘藻寅时起,沐浴焚香,更衣着冠,筵几于庙,敬告先王,今日乃大汉天子迎娶皇后之日。   待这一步步仪式完成,天已初亮。   太后已于昨日归来,居长乐宫,她毕竟还是太后,刘藻前往长乐宫拜见,得了太后殷殷祝福,要她和新皇后好生过日子,刘藻谢了太后,便离殿归未央宫。   明日她和皇后还会一同来此,拜见长辈。   回到未央宫,刘藻更换衮冕,于大殿之上,接受众臣朝拜。   朝拜之后,刘藻便只需等待黄昏了。   亲迎之礼是在黄昏,金乌西渐,夜幕将至而未至之时。   刘藻紧张得坐立难安,食难下咽,干脆就在宫中巡视,看各处都准备好了没有。   礼官们手忙脚乱地确定今日的每一步骤都不会出错。宫中人来人往,人人皆行色匆匆,却人人都带上了喜色。   缎带、红烛、锦绸,良驹、宝车、华服,宫廷内外,处处张灯结彩。   长安城中,闾巷街头,人人着新衣,踏新履,涌至巩侯府至未央宫的那条路上,等待观礼,执金吾不得不亲自到场,维持秩序。   百年难遇的盛况,就在今日。   好不容易挨到了黄昏,刘藻换上吉服,便急忙赶去宫门处。李闻为丞相,充当礼官,陪在她身旁,见此忙提醒她:“陛下当有人主风度,不可奔跑疾走,以免婚礼出错。”   刘藻一听,连忙纳谏,缓下步子。她一面走,一面紧张,一面抱怨这路怎么这么长。   李闻看出她的煎熬,与她道:“皇后也才出门,陛下且不必着急。”   皇帝也不知听进去没有,胡乱地点头,目光直直地望向前方。   羽林郎站在宫道两侧,他们头盔上的红缨迎风招展,颇带了一分喜庆。   刘藻立于宫门外,翘首以盼。不时有人高声禀报:“皇后出坊门!”   “皇后车驾倚在章台!”   “皇后过武库!”   “皇后过长乐宫!”   刘藻口舌干涩,每一声通报,她便紧张一分。   新妇的车驾终于出现,皇帝面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车轮滚过红绸,身后无数嫁妆、甲士,蜿蜒数十里。   皇帝目光灼灼地盯着车上,车驾一停,她便跨步走上前去。大惊,礼官们忙要拦她,按礼,当是皇后朝天子走来,行大礼,明尊卑,哪有皇帝屈尊去迎的。   李闻却欣然而笑,抬手拦住了他们,由得皇帝去。   这其中的步骤,早有人与皇帝分说过的,可到了这时,刘藻哪里还顾得上。   她走到了车前,御者打开车门。   穿着皇后吉服的女子慢步走出,刘藻看得目不转睛,她伸手,亲自扶她下车。   谢漪搭上了那人的手心,便知这人并非一早安排好的女官,而是要与她共赴白首之约的良人。   那人还紧张地道了声:“小心足下。”   谢漪轻轻地笑了笑,由她搀着,下了车。   之后,刘藻的手再也没有松开,她牵着谢漪,与她携手步入宫门,改乘宫车,前往行大礼的大殿。   前殿宾客齐至,里外站得水泄不通,人人奉上贺礼,饮一杯酒,而后各自言谈甚欢。   椒房殿中,却是寂然无声,庄严肃穆。婚姻之事,体现的是夫妇之义,结发之恩,并非可喧闹杂吵待之。   皇帝牵着皇后入殿,其余人等便留在了殿外。   礼自黄昏始,到了这时,天已黑透了。椒房殿中处处红烛,映照得宫室之内,都带上了朦朦胧胧的绯色。   刘藻与谢漪相对而坐,她们互相对望,不知多久,便像说好了一般,动作一致地低头轻笑。   侍奉在侧宫人看得眉眼含笑,奉上酒来。   新人合卺,共牢而食,以示同尊卑、共荣辱,不离不弃,恩爱百年之意。   合卺酒是装在玉杯之中的,杯壁上雕了凤的纹样。刘藻端了一杯,先递与谢漪,而后再端起自己的,她们相视一笑,双臂交缠,饮下美酒。   酒尽,刘藻面上便染了绯色,眼中波光粼粼,望着谢漪,仿佛有千言万语,将说与她听。谢漪知她酒量浅,合卺酒用的又是百年陈酿,恐她醉了,便以目光安抚。   刘藻无声地冲她笑,眼中的水波粼粼泛开,化作了暖暖的情意。   宫人转身去端祭祀过的肉,回来便见帝后又在相视而笑,不知怎么心间也跟着甜了起来,这二人一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一是曾在朝堂搅弄风云的丞相,皆是不世出的人物,可到了这时,任谁都瞧得出,她们眼中已容不下旁人。   礼成之后,殿中终于只剩了她们二人。   刘藻侧耳听,谢漪见她可爱,问:“陛下在听什么?”   刘藻道:“我在听宾客散去不曾。”   还早着,多半是还在尽兴,只是也无人能来打扰她们了。谢漪站起来,要扶她,刘藻忙更快地站起,望着她,磕磕巴巴地说:“要、要洞房。”   洞房二字一出,谢漪再不能镇定以待,勉强维持着端庄,点头,道:“先宽衣。”   刘藻便上前来,替她宽衣解带,她的手都在抖,紧张又激动。谢漪也替她宽衣,二人去了吉服,皆余里衣。   刘藻的里衣果然是谢漪亲手缝制的那一身,那夜她试穿时,不觉如何特别,可到了今夜,不知是红烛映照,还是心境使然,谢漪只觉她格外好看。   床上被褥皆新,全铺设好了。   二人躺下,谢漪身上淡淡的酒味,引得刘藻沉醉心动。   一室之中,喘息声起,春意盎然。   直至深夜,刘藻紧紧拥着谢漪,红烛燃烧了大半,映得一室如梦。   刘藻忽然笑了一下,蹭到谢漪耳畔,带着笑意,却又似不敢相信能有今日一般,问:“我们以后都不分离了,是吗?”   谢漪睁开眼睛,随着她的目光,看到那众多的嫁娶方能用的物件,分明是努力了许久,方得到的局面,她竟也觉恍然如梦,过往的艰辛都在这红烛映照间悄然消失,余下的唯有甘甜与情意。   “再也不分离了。”谢漪转头,望着刘藻的眼睛,与她说道。   帝后同心,共治天下。   自今往后,她们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上告天地,下谕万民,再无人、无事能将她们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还有三篇番外。   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40章 番外·上元(一)   上元佳节,汉宫中有祭祀太一神的习俗。   傍晚,皇帝与皇后在建章宫的神明台上,祭祀太一。   月上柳梢,长安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胡敖换了身便衫,骑着匹马,绕过行人最多的那一段,回了家。   他忙了数月不曾归家,乍然佳节回府,门上老仆都吓了一跳,忙迎上前,关切道:“郎君回府了,可是宫中出了事?”   胡敖笑着摆了摆手,以示无事。   入了府,夫人听闻他回府,也急忙出迎,见了他,当头亦是一句:“可是出事了?”   胡敖扶着她入内,直至座上歇了,方缓缓道:“不过是得了一日假。”   得了一日假?夫人疑惑,她也曾是宫中侍婢,知越是年节,宫中便越是忙碌,岂有在忙碌之时与宫人假的。   “皇后处不需人侍奉吗?”夫人问道。   一提起这个,胡敖便没了方才闲适悠然的自得,叹息道:“皇后自是需我侍奉的。”   夫人眼露疑惑,不等她发问,胡敖便忧愁道:“可陛下嫌我碍事。陛下瞧我的眼神,活像皇后欲纳了我做小一般,生怕我与她争宠。时常寻机将我支开。”   夫人便一扫疑惑之色,笑了出来。   因是在家中,无甚顾忌,胡敖便多抱怨了两句:“原以为改去侍奉皇后,便不需看陛下脸色了,哪知她醋劲这般大,皇后与谁好声色些,她都觉受了冷落。”   陛下爱寸步不离地黏着皇后,此事满朝公卿皆有所耳闻,夫人在宫外也听说了些,这时禁不住笑,却还是为皇帝的颜面辩白了两句:“新婚燕尔,自然恩爱,陛下敬重皇后,难免着紧些。”   正旦成的亲,今日十五,不过半月而已,新奇之感未退,恩爱也是寻常。   说到这个,胡敖也啧啧称奇,他算是局中人,自知帝后磨了十余年,漫漫岁月,光阴无情,再多新奇也该磨没了。可偏偏,她们成了亲后,竟当真如新婚燕尔一般,恩爱缠绵。   她们二人,便好似永远不会看厌了对方,过去多久,都不会消减深情。   今日上元佳节,从数日前,陛下便开始缠着皇后,说是要上元之夜,微服出宫,遍览长安夜景,与民同乐。她日说夜说,即便皇后觉得不妥,也不忍她失望,只得答应了她。   而后,陛下便看到了侍立在侧的他,觉得他很煞风景,装着仁慈,与了他一夜假,要他不必随侍。   胡敖落得清净,可与夫人说到此处,仍不免去想,陛下与皇后到了何处。   今岁的太一祭格外早,夜幕落下不久,便已是尾声。大臣们虽惊讶,可祭祀的时辰都是神明台算过,上达天意后方才定下,故而他们虽奇,却也不敢问什么。   祭祀一毕,刘藻赶忙去了最近的一处宫室,宫室中谢漪正携寻常的衣衫等着她。   说是寻常衣衫,其实也是她平日里穿的,只是看起来无甚汉室标记,不会泄漏身份罢了。   刘藻与谢漪讨好地笑一笑,只挥退了宫人,也没避着谢漪,当面就宽衣解带起来。她急着出宫,手脚便有些急,竟将衣带解成了死结,打不开了。   谢漪看不下去,一面帮她解,一面温声道:“莫急,还早着,眼下街市尚且冷清着呢。”   还早吗?刘藻迟疑,转头望窗外,窗外天都黑了。她就问:“皇后去过上元夜?”今夜的灯会便名上元夜,既简单又形象。   谢漪听到她称她为皇后,眼中便划过一抹清浅的笑意。自成亲后,萌萌便似欲炫耀一般,张口闭口都称皇后,可过去十余年的习惯又轻易改不了,她有时又会忘记,称回谢相,于是就一时皇后,一时谢相,但凭她心意。   刘藻说着,撑起双臂,便于谢漪为她宽衣。   “自是去过的,长安人士,哪里会没去过上元夜。”谢漪低垂着眼眸,看到她的里衣是她为她缝制的那一身,便有些无奈。   萌萌对这身衣衫爱不释手,除了换下送去浣洗,都是非穿不可的。   过两日再为她缝制一身,否则穿坏了,她又该心疼。   “我就没去过。”刘藻说道。她年少居宫外之时,外祖母事事谨慎,偶尔也会携她外出,透透风,但热闹处是决计不去的,唯恐招人话柄,引宫中忌惮。   她一说完,又思念起外祖母来。她们成亲的第二日,刘藻便携谢漪去外祖母的墓前祭拜过了,可对着冷冰冰的墓碑,和对着活生生的人,总归是不同的。   谢漪动作一顿,而后仔细地为她系上腰带,与她温柔道:“我带你去。”   刘藻顿时就高兴起来,迫不及待地扯过一旁的大氅,为谢漪裹上,而后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谢漪便紧随着她,哪怕到了宫外下了车,也没将手收回。   人前亲密,究竟失礼。谢漪还是没忍住,将手往回拉了拉,用氅衣稍作遮掩,却究竟没将刘藻甩开。   刘藻还未发觉,她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见了什么都停下观摩。只是她的习惯很好,只看不说,绝不随人喧扰。   果真如谢漪所言,这时街市上人流不多,店肆小摊间只站了三三两两几个人,店主人尚能从容应对,带着笑意,将客人照应得妥妥帖帖的。   相较于诸多新奇物件,刘藻倒是对店主的招揽之法更感兴趣一些,在一团团脸的中年摊贩跟前站了许久,好奇地打量着。   那中年人耳听八方,眼观四路,哪能没发觉她呢,待送走了客人,笑呵呵地与她作揖,道:“郎君可要来挑上一件?”他眼力极佳,目光一扫就扫到了边上含笑而立的谢漪,看出她二人乃是新婚夫妇,连忙恭维道:“郎君与夫人喜结琴瑟之好,鹣鲽情深,相濡以沫,鸾凤和鸣,恩爱百年,便为夫人挑上一件吧。”   他说得并不怎么好,大臣们恭贺帝后大婚时上的奏表,方才称得上文采斐然,动人情怀。可刘藻虽全看了,却远没有这时的高兴,摊主说一个词,她的眼睛便亮上一些,待他说罢,刘藻轻咳了一身,挺直身板,装腔作势道:“那便看看吧。”   谢漪便站在她身旁,笑吟吟地望着她的侧脸。   路边摊贩的物件,那抵得上宫中分毫,可刘藻挑得很细致,不时还问一问谢漪,看她喜不喜欢,谢漪见她在兴头,自不会敷衍她,好就说好,不好就说好,谁知原本是陪着陛下挑选的,渐渐地她自己也看了起来。   最终,刘藻为谢漪挑了耳饰之类的小物件,谢漪则为她挑了一根雕刻得颇为用心的祥云发簪。   二人笑着离去,当真融入到了这喜悦欢快的佳节之中。   街上行人渐渐如奔流之川,挤得密密麻麻。众多侍从将陛下与皇后围在中心,以免为庶民冲撞。   这样一来,便看不尽兴了,刘藻虽不大乐意,但也没闹,毕竟谢相在,人挤人的,若挤到了谢相就不好了。   一条街市,彩带齐飘,灯火通明,百姓们面带欢喜,穿着新衣,行走在人群中,怡然自得地与旁人分享自己的喜悦。   也只有国都长安方能有这般富庶自得的百姓。   刘藻很快就忘了不快,左右看了起来,她是皇帝,见万民同乐,心里自然也高兴的,哪怕四周人声鼎沸,也不嫌吵闹。   “谢相,来年我们在宫中也举一夜通宵,便名汉宫夜。”她凑到谢漪耳边大声说道。   谢漪无奈摇头,若是武帝朝,汉宫夜必是办得起来的,武帝妃妾数百人,叫到一处,必能热闹,可而今宫中只她二人,如何举宴齐欢?   她眼下只答应了刘藻,哄着她,以免败了她的兴致,却不知几年后,刘藻当真为了搏她一笑,在宫中举办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汉宫夜。   这时刘藻听谢漪答应了,欢欢喜喜地往前走,见了灯谜,她也会上前猜一猜,赢一盏与她们而言堪称简陋的灯笼,亲手捧到谢漪面前赠与她。   这时,灯笼再简陋,却是千金难易。   二人一路走一路看,直至夜深,人将散时,方走到了街尾。皇帝肚中饥了,便去了路旁一小店,欲用些吃食。   小店逼仄,可所煮瞧上去却极香,引得饥饿的大汉天子连连吞咽口水。   她将侍从留在店外,只与谢漪二人进去了。   店主人见二人衣着华贵,气度亦高远,不敢怠慢,忙上前招呼。刘藻不知该吃什么,一时语塞,不知所措起来。谢漪倒是不怎么饿,她对这街头巷尾之物也知晓得多一些,便按着刘藻的口味,为她叫了一碗云吞。   云吞是易熟之物,很快便呈上了。刘藻吃了一口,觉得美味,便舀起一只,吹凉,去喂谢漪。   大庭广众之下,岂好如此失礼,谢漪颇为别扭,可看着刘藻兴致勃勃地说:“尝一尝,好吃的。”   她也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小小地咬了一口,几乎没嚼,就仓促吞下了。   “好不好吃?”刘藻目光亮亮地望着她。   她向来不大在意外人目光,故而也无拘束,谢漪觉得她这般甚好,活得自在,只可惜自己一时无法坦然,便笑着与她点了点头,朱唇轻启道:“好吃。”   她的一句好吃,便敌得过世间珍馐佳肴本身了。刘藻高声命店家再来一碗,将自己的推给谢漪,等下一碗。   谢漪不忍拒她好意,便接了过来,又取了小碗,分她一半,如此便可二人分食了。   这样的日子,便是神仙也比不过的。   刘藻欢喜难言,专心地食用云吞,忽然她眼角望见了店角有一对男女,相对而坐,只叫了一碗云吞,却不是如她们一般分食,而是一个人口相互喂着。   那男子已蓄了长须,年岁老大了,当众做这恩爱之举,也不见脸红,刘藻自己做时不觉如何,见了旁人如此,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