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作者:若花辞树   文案:   顾树歌死了,在回家的路上。   她没想到她送给沈眷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竟然是她的死亡。   她也没想到她爱了沈眷这么多年,竟然在死后泄露了这个秘密。   注:1、主角前期是鬼,没实体,后来会有身体来促进恋爱和谐哒。   2、he。   3、甜,年龄差7岁。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重生甜文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树歌,沈眷┃ 配角:~~~┃ 其它:   作品简评   顾树歌死在一场蓄谋已久的车祸里,名为姑嫂实为顾树歌暗恋对象的沈眷为此痛不欲生。但慢慢,她发现,那个死去的人似乎一直还陪在她身边?只不过是魂魄而已。人鬼殊途,阴阳相隔,彼此深爱的两个人如何长相守呢?凶杀案背后的那只眼睛也在默默地注视着她们,她们能抓住幕后真凶获得真正的安宁吗?敬请期待,人鬼情再续之我爱你现在不是秘密了。 第一章   顾树歌死了。   在回家路上出的车祸。   她现在就站在自己的尸体边上。她的尸体以奇怪的扭曲姿势趴在血泊里,不远处掉了一只她的鞋子,黑色的高跟鞋,是她最喜欢的一双,今天特意穿的。   撞了她的那辆车停在前面,车胎下压出一条暗红的辙,上面还有一些白色粘稠的东西,不知道是肉碎还是人体组织一类的。   顾树歌茫然地看着,四周渐渐聚起人,肇事车辆上跑下来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惊慌失措地跑到尸体三步远的地方,腿一软,跪在地上,汗水大滴大滴的从额头上掉下来。   现在是冬天呢。顾树歌有些不合时宜地想。   男人颤着手往口袋里掏手机,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他好半天才成功,一手握着手机,一手伸出食指在屏幕上慌乱地戳。   这个男人很胆小,他的手一直在抖,几乎连手机都拿不稳,他的眼睛赤红的,布满血丝,他的衣服皱巴巴,袖口脏兮兮的,头发又乱又油,像是很久没洗过了,一看就知道是个为生活奔波的劳碌人。   顾树歌也不知道都到了这个时候她怎么还有闲心观察得这么仔细。可事实就是,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虽然她认得出来,地上躺的那具被撞得稀烂的尸体就是她。   肇事司机断断续续地跟电话那端说明他们所在的位置,他说几个字就停下来抽一口气。他好像都要哭出来了,顾树歌心里想。哪怕是他撞死了她,她都忍不住想要同情他。   围观的路人或窃窃私语,或只是静默地看,许多人都显出不忍目睹的神色,捂起眼睛,转过头去。   她尸体的状况确实糟糕,糟糕到都不用走近,看一眼就知道肯定没气了。   肇事司机跪在地上,捂着脸哽咽地落泪,顾树歌隐约辨认出,他含糊的声音反复地在说:“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他杀人了,他撞死了她。顾树歌能意识到这件事,但她有点理解不过来,如果她已经死了,那现在她是什么?   她能听到声音,能看到画面,她甚至还能动,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顾树歌抬起步子,很慢地走出一步,她想要过去看看那具尸体。她确定这就是她。她穿着她的衣服,有着她的容貌,边上还有一个烂掉的蛋糕盒。这是她不久前从烘焙店取的蛋糕,今天是沈眷的生日,生日蛋糕是她提前了两天订好的。   她想要给沈眷一个惊喜。   只是现在看来,这个惊喜应该是给不成了。   顾树歌平静的心情终于有些乱了。   她又走出一步,打算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警笛声从远到近,响得人心烦意乱,四周的路人都避让开去,一连串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顾树歌停下脚步,转过头,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朝她小跑着走来。   顾树歌下意识地就想要往边上让一让,但医生们来得太急,她避让不及,眼看就要撞上了。   顾树歌猛地屏住了呼吸,如果她还有呼吸的话——医生们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警笛声,脚步声,周围人群的窃窃私语,忽然紧密交织,在顾树歌耳边嗡嗡作响,她的眼前天旋地转。   医生跑到她的尸体前,最前面的那一个弯下身,用听筒听了一下她的心脏,几乎是在刚一碰到的瞬间,他就对身后的同事们摇了摇头。   医生们见惯了生死,他们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在警方的允许下,公事公办地让到一边,让警方的人上前取证。那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经历过无数起类似的事故。   顾树歌低头,看自己的手心,她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同。她是一个虚影,就像是全息投影在空气中的影像,能看出她的样子,却没有实体。   她的身体很轻,确切地说,她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消散。   那她现在是什么?鬼?魂魄?   警察在周围拉起了警戒线,有一个警员在拍照,还有两个警员在尸体边上忙碌。肇事司机被控制起来,他还捂着脸在哭,啜泣的声音听得顾树歌心烦。医生把她的尸体抬上车。   顾树歌不知道怎么办,她还不能接受她已经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脱离了肉体,人的情绪会变淡,情感会减弱。她心里很慌,但这种慌是抽象,她弄不明白在慌什么,只是一味地发慌。   四周的人还在窃窃私语。“车祸”、“可怜”之类的词汇不断地灌入她的耳朵,成了满篇杂乱无章的噪音,让她更加烦躁。肇事司机被带上了警车,有一个警察在说:“快弄清死者身份,通知家属。”   顾树歌听到家属两个字,终于从一种游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感觉到心脏的部分抽疼得厉害。   沈眷。   她在心底喃喃地说。   尸体已被抬上了车,医生们都坐了进去。   顾树歌看了眼地上的血迹,身体中产生了一种本能,驱使她跟紧自己的尸体。她朝着救护车的方向走了过去。跟着担架上了车。   在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顾树歌觉得仿佛有一道目光在盯着这边,她转头看过去,只看到一张张陌生人的脸。   司机从外面关上了车门,顾树歌的视线被阻隔。   “真可怜,还这么年轻。”她听到一个女医生小声地说。   另一个男医生叹了口气,跟着说:“赶紧想办法通知家属吧,也不知道该多难过。”   接着,他们就开始感叹起世事无常来。顾树歌很怀疑,是不是每发生一起意外事故,他们就要这样感叹一次。   车子里很拥挤,对她来说却没有什么为难,她的身体虚虚地浮着,半边跟那个女医生重叠。   女医生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还在不住地说话,话题已经从“这么年轻,真可怜”转到了“晚上吃什么,有一场电影还不错,要不要一起去看”。   顾树歌木着脸,看着担架上已经蒙上了白布的尸体。   医院离得不远,她被直接送进了医院的停尸间。或者是冬天,不怕尸体马上腐烂,又可能是规矩如此,她没有被放进冰柜里,而是摆在了一间单独小房间的床上。   小房间很阴暗,如果她还是人,多半会觉得这里阴森森的,很可怕,可惜她不是,于是除了觉得光线暗,空间窄,就没有别的感觉了。   顾树歌靠近床,她觉得靠近自己的尸体似乎好受一些,飘忽得没那么厉害。于是她就挨着床站着。   这里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很寂静,有一种让人窒息的氛围。顾树歌于是开始思索,沈眷得到她的死讯会怎么样。   这想法才冒出来,她就感觉到那种发慌的感觉又来了,这回具体了一些,不仅慌,而且伴随着喘不过气的心痛。顾树歌咬住下唇,她抬起手,想要挨着床沿,手却从床沿直接穿了过去。   又一回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她已经死了,变成了一个鬼。   顾树歌的手握成了拳。拳头,本该充满力量,可她的拳头,白皙剔透,虚弱得毫无力道。   警察办事的效率很高。顾树歌没有等多久。   她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高跟鞋踏在瓷砖上的声音,从远到近,非常急促。   顾树歌直起身,紧张地盯着门,这是沈眷的脚步声,她认得出来,是沈眷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到了门外。手按上门把手的声音,门被打开,推了进来。   沈眷从门外走了进来,她穿着宴会的礼服,头发绾起,妆容精致。顾树歌想起来了,今天下午,公司有一个酒会,庆祝她的生日,她一定是在酒会上得到的噩耗,匆匆赶来的。   她的神色是与从容得体的装扮全然相反的慌乱,步子迈得很大很急,几乎是瞬间就到了床前。床上的尸体被白布从头到脚地蒙着。沈眷抬手,抓住了白布的一角。   她抓着白布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定定地看着脸的位置,眼眸干涩血红,手下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把白布掀开。   顾树歌倒退了一步,半个身体都隐没进墙里,她看着沈眷的脸,一种愧疚的心情让她想要哭出来。   “姐。”顾树歌叫了一声,她竟然能发出声音,可是沈眷显然是听不到的。   沈眷一点一点地把布掀开了。顾树歌的脸一点一点地展露出来。那张脸上都是血,半边不知是因为撞击,还是摩擦,总之都烂了,很狰狞很可怕。连她自己都不敢多看。   可是沈眷没有移开目光,她甚至摸了一下她的脸庞,像是在确定这真的是她。顾树歌看到,在沈眷的指尖碰到她的脸的时候,她的手颤了一下,像是不敢置信,却又被迫接受。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在人类面对死亡束手无策的时候,宣泄悲痛的方式竟单薄地只剩下眼泪,连沈眷,她最亲爱的沈眷,都无法逃脱。   巨大的悲痛在一瞬间将灵魂淹没,顾树歌手足无措,她小心翼翼地抬手想要搭上她的肩膀,想要给她安慰,想要告诉她,她在,可她的手却直接从沈眷的身体穿过。   沈眷的面容带着悲伤、愤怒、不甘心。她从白布底下找到她的手,手上血肉模糊,沾着灰尘,又脏又血腥,她却像完全看不到,一点也不嫌弃地握在手里,唤她的名字:“小歌。”   “我在这里。”顾树歌急切地回答,“我在。”   可是沈眷听不到,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眷为她而痛苦。   “沈女士。”门前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顾树歌朝门口看去,是一个警员。他穿着警察的制服,看起来不怎么高大,干瘦干瘦的,带着点尴尬和畏惧,对着沈眷的背影,说:“局长很重视这起案子,陈队已经到事故现场了,您如果有时间,也可以去看看。”   他说完就赶忙走了,好像只是来通知一声,至于沈眷去不去,他完全不敢插嘴。   顾树歌知道,沈眷一定会去。她死了,沈眷一定会查明白,她是怎么没的。   于是,过了许久,她看到沈眷收敛了哀痛,整个人都变成了沉静的模样。但她没有立刻走,而是轻柔地将她的手放回床上,把白布全部掀开,弯下身,去摸她的口袋。   顾树歌有些奇怪,她在找什么东西吗?   沈眷在她的口袋里摸了一圈,手还是空的。   顾树歌想,她要找的东西可能在她包里。她的手机、钱包、钥匙和一些随身带的零碎东西都在包里。那个包应该还在事故现场。   沈眷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翻看口袋时,她的手并不稳,带着些颤抖,却察看得很仔细,一无所获,但她依然没有走。她开始解顾树歌的纽扣。   顾树歌立刻明白她在找什么了。   纽扣解了三颗,衣领敞开,露出两根红色的绳子,沈眷捏住绳子,把它拖出来,底端是一个符袋,黄色的,与一般庙里求来的没什么区别。   沈眷取下符袋,放进口袋。 第二章   这个符袋是沈眷送给她的,要她贴身带着。   顾树歌一向很听沈眷的话,珍惜她送的每一件东西,于是她就真的每时每刻都贴身带着。要带着符袋很简单,但要贴身带着,其实有些不容易。   因为贴身,于是意味着她不能把它装包里,只能放在口袋。可是夏天的裙子很少有口袋,有时候她出席酒会,也不会穿有口袋的礼服。为这个符袋,她真是绞尽脑汁,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因为这是沈眷送给她的。   也因为这个符袋,她最喜欢冬天。冬天她就找根绳子,直接把它挂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面。绳子的长度刚好让它垂在心脏附近的位置,这是最贴身的地方,也是最靠近她的心的位置。   现在,沈眷把符袋拿走了。挺奇怪的,她的身体被撞得很惨烈,衣服上都是血,但是符袋却是干干净净的,半点血丝都没沾上。   沈眷走到门口,又回过身,走回床前,顾树歌看到她弯下身,在尸体的耳边说什么。声音很轻,顾树歌凑过去,才听清楚。   她在说:“……你先待在这里,姐姐很快就来接你回家。”   她说完直起身,像是不放心,对着那具乱糟糟的、毫无生气的尸体,又说了一句:“你别怕。”   顾树歌看到她的唇角抿得很紧,全身紧绷,完全是隐忍悲伤的姿态,仿佛稍不克制,痛苦就会流露出来。   她也跟着很难过很难过起来。可是亡魂的悲伤好像只能在灵魂深处,她的心抽疼,感受着巨大的悲痛,可她的眼睛,她的大脑却很清醒,像是一个局外人,看着这一幕生离死别的悲剧。   沈眷走了。   门外有一个穿着正式的男人和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医生中为首那一个戴着副金边的全框眼镜,白大褂的领口处露出款式正式的西装和领带。看到沈眷出来,他们立刻走上前,态度很谦卑。   沈眷对第一个人说:“去现场。”   那人回复:“是。”   顾树歌认得这个人,他是沈眷的助理,叫林默,是一个很开朗带着点天真的大男孩,上一回见他时,他还开着玩笑,说:“顾小姐回来后,如果没有合适人选的话,可以聘请我当助理,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跳槽过来。”   她也很开心地说:“好啊。”然后又问沈眷,“姐,你答不答应?”   于是沈眷就从成堆的文件里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中有笑意,眼角带着些微温柔宠溺,看得顾树歌心跳都漏了半拍。   可是此时,林默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她曾经见过的开朗模样,守着本职工作,拿出手机,安排车辆。   沈眷也没有了那时的温柔笑意,她转头看向那几名医生,为首的那一个立即自我介绍:“沈女士,你好,我姓刘,是医院的副院长,惊闻噩讯,深感悲痛。”   沈眷哪有心情与他寒暄,刘院长也是场面上的人,不等沈眷回答,就连忙说下去,把来意表明了:“由于还未结案,所以顾小姐的遗体暂时还得存放在这里,请家属谅解。”   人已经没了,现在最重要的当然是查清死因,让亡灵安息,所以明智的做法是,家属无条件配合警方。这是常理。   但常理往往是无切肤之痛的旁观者提出来的。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精准无比地插进心脏。   听到遗体两个字,顾树歌眉心钝痛,又一次被提醒了她的死亡。只是现在她不是一个人了,她的身边有沈眷。她转向沈眷,寻求安心。   可是沈眷,一向都强大无比的沈眷却没有说出任何让她安心的词句。她说:“安排两个人陪着小歌。”   顾树歌的心沉到了深渊里,在死亡面前,人类是没有挣扎的余地的。   刘院长像是害怕她改口,立刻接话说:“好的,我马上安排人守在这里。”他说完就示意身后的两个人上前,吩咐他们守在这里,不许离开半步,“我会再安排两个人轮班,保证这里每时每刻都有人守着。”   沈眷等他安排妥当,才往外走,鞋跟踏在瓷砖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在走廊里带来空荡荡的回音。   在事故现场驱使顾树歌跟紧自己遗体的那种本能又出现了。但是这回,吸引她的不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尸体,而是沈眷。   顾树歌回头看了自己的尸体一眼,毫不犹豫地跟着沈眷走了。   车子停在医院外面,司机看到沈眷出来,拉开车门。林默坐在副驾驶座上,沈眷单独在后座。顾树歌跟了上去,坐在沈眷的身边。   车子平缓地启动,没有任何摇晃。顾树歌转过头,看着沈眷的侧脸。沈眷的眼神很空,目光落在前方,一个虚无的地方,身子一动不动的,肩膀紧绷,坐得很直。于是顾树歌也学着她的样子,将目光望向前方,一个虚无的地方。   司机打开电台。顾树歌知道,沈眷在车上有听新闻的习惯。   此时在播放的是国际新闻。   “当地时间18日,英国警方通过媒体发布消息,寻求公众协助寻找两名已失踪多日的中国留学生。综合泰晤士报等多家英媒报道,这两名中国籍学生……”   林默通过后视镜,看了看后座,把电台关上了。   车子里安静下来。   顾树歌也觉得,这个时候还是安静点的好,虽然对于沈眷来说,她的情绪并不会受外界的干扰。但顾树歌还是觉得安静点好。   她跟沈眷保持着一个人的距离。从上车开始,沈眷的姿势就没有变过,就好像一个雕像。   顾树歌既担心又愧疚。   她知道她的死亡会给沈眷带去多大的打击。   事故现场离得不远,穿过两个街区就到了。   围得满满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一些路过的人指指点点,发表几句感慨。警察在那一圈拉了警戒线,好几辆警车停着,车顶上警报灯还在闪,营造出一种紧张惊险的氛围。对于一场普通的交通事故来说,这阵仗确实太大了。   沈眷下了车,顾树歌看到她看清外面的场景时,身体晃了一下,一把扶住了车门。   顾树歌这才回想起来,今天是沈眷生日,她来这里是给她取蛋糕的。这家烘焙店经营了很多年,她们都喜欢这家店的口味。所以在她出国前,每一年的生日蛋糕,不论是她的,还是沈眷的,都是在这家店订的。   沈眷一定也想到了。   她担忧地看着她,很想说,这只是个意外,不要自责。可是沈眷听不到,她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她的眼眶变红,看着她眼睛里蓄满泪水。   那边的警察发现他们来了。为首的一个中年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隐藏着局促,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伸出右手说:“死者家属是吗?你好,我是交警队的队长陈行峰。”   林默侧身上前,斜插进去,握了一下他的手,说:“你好,我是林默,顾氏集团的董事长助理,您有什么发现,跟我说就行。”   陈队长没有半点不高兴,反倒是为没有冷场松了口气的样子,说:“我们同事已经把肇事司机带到局里去问话了。交通事故按照规矩是我们交警处理的,查出有……蓄意作案的痕迹之后,才会由刑警接手。”   他说完,林默正要开口,沈眷自己说话了,她的眼底还有泪意,眼球漆黑,晦暗得像是压了一场风暴,细看又像是一摊毫无动静的黑水:“我要看现场。”   陈队长马上答应:“当然可以,家属有查看现场的权利。”   他说完,就在前面引路,拉起黄色的警戒线,让他们通过。   现场没有处理过,到处都是血,是残渣。她躺过的地方用粉笔画出了一个人形。那只高跟鞋还在孤零零地躺着,蛋糕盒子压扁了,奶油溢了出来。   沈眷走过去,捡起了那只鞋子。   鞋子是十八岁那年,沈眷送给她的。经典款的鞋型,银色底,明亮柔软的皮革,鞋面银线绣成清新的图纹,古典与现代,雍容与青春,交相辉映。   那时候她已经有许多高跟鞋了,还有些奇怪沈眷为什么会在她成年礼上送她一双鞋子。她的生日在晚春,阳光温缓,暖暖的,照在人身上,仿佛随时都可以睡着。她跑去问沈眷,沈眷的笑意就像那日的阳光一样,氤氤氲氲的,说:“你的,嗯,都有些孩子气。”   她既窘迫又生气,跟她闹了两天脾气,但成年礼的礼物被她当成了宝贝,四年过去,都还是崭新的。   现在,这只鞋子又到了沈眷手里,它不再崭新,沾上了灰尘与污泥,就像秋日里被雨水打落的花,碾在泥土里,萧条凋零。   陈队长就在一旁,他犹豫再三,还是走过来提醒:“沈女士,这个作为死者留在现场的遗物,是要由警方保留的,暂时不能给你带走。”   沈眷把鞋子交给他,他立刻就拿出一个大号的自封袋,装了进去,交给一边的小警察。   沈眷的目光追着鞋子看了几秒,直到小警察的身体挡住了自封袋,看不见了,她才无声地收回目光,走去肇事车辆前。   肇事车辆是一辆很旧的轿车,顾树歌甚至没有见过这个车标。从车型上看得出这辆车很便宜。便宜、旧,无不显露出车主经济上的窘迫。   车子前端还残留着血迹,前面的挡风玻璃也碎了。可见当时撞击的力道有多大。那其实只是一瞬间,很疼,但并不折磨,因为很快她就脱离出了自己的身体,成了一缕亡魂。   顾树歌看了那车子一会儿,忽然觉得烦躁。她记得很清楚,她当时走得并不快,还留意过两边的车辆。是这辆车突然出现,飞快地朝她冲过来。如果不是这样,她现在应该在家里,开开心心地给沈眷过生日,而不是躺在冷冰冰的停尸间里。   她不想看了,望向身边的沈眷,说了一句:“姐,我们不看了。”   沈眷弯下身,指尖触碰车头的血迹,血迹将近干涸,成了粘稠的半固体,在她的指尖上留下猩红的一点。   林默准备好了手绢,待她一直起身就递上去,沈眷没有接,鲜血在她的指尖像是凝结了,呈现出阴沉的暗红色。   原来鲜血离体久了以后,就不再是鲜红的颜色。   顾树歌更加烦躁,转身走远了点。   那边两个警察拿着本子在记录什么,她百无聊赖,就要凑过去看。一个年纪不大的警察用胳膊肘撞了撞身边的人,问:“那个女的是谁啊?这么大阵仗。”   被撞的那个年纪大一点,叼着根烟,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就继续蹲下来用尺子测量地上的痕迹,然后把数据记录在本子上。根本不搭理他。   顾树歌觉得有些好笑。   年轻警察显然是个好动的性子,被无视了也不尴尬。跟着做了几笔记录,又开始抱怨:“明明是很简单的交通事故,肇事司机都说了他疲劳驾驶,没看到前面的人,监控也看了,行驶路线完全没问题,就是一起意外事故,还磨在这里查什么?耽误工夫。”   老警察这回理他了,抬起头冷哼了一声,说:“最好是意外,否则麻烦就大了。”他停顿了一下,侧身朝远处的沈眷瞟了一眼,轻蔑地说,“死者是顾氏集团的继承人。她死了,整个集团都要改姓沈了。”   顾树歌笑不出来了。她飘开去,回到沈眷的身边。 第三章   现场很正常,就是一起意外交通事故该有的样子。陈队长跟在沈眷附近,其他警察低头忙忙碌碌。   大概看了一个小时,都没有发现任何反常的地方。   顾树歌倒不觉得奇怪,她也认为这就是一场普通的交通事故。她回国的事情没有大肆宣扬过。蛋糕虽然是提前订好,但她记得很清楚,因为是想秘密回国,给沈眷一个惊喜,所以她不仅没有和别人提过,甚至连取蛋糕这样的小事都是自己亲自来,不假手于人。   没有人知道她会来这家烘焙店,更不用说提前布置下一场天衣无缝的车祸。   天暗下来,顾树歌算了一下,差不多应该是五点钟的样子,警察那边也在准备收队。该提取的证据早提取好了,她猜想之所以还有一堆警察留在现场,多半是沈眷在,是看顾氏集团的面子。   沈眷也准备离开。一辆普通轿车开过来,下来一个女警察。顾树歌留意了一下她的神态,面容放松,步履轻盈,没什么急迫,应该不是有什么线索,特意来通知的。   沈眷也朝她看了一眼,大约是跟她有相同的判定,只一眼,沈眷就没再关注。   刚刚那个好动的年轻警察一看到她就小跑了过去,拍她的肩膀,笑着问:“你怎么来了,不是下班了吗?”   女警察打回了他一下,笑嘻嘻地说:“我刚做完笔录,就过来看看,你们查出什么东西没?”   两个小年轻一副青春洋溢的模样,勾肩搭背地说了起来。   顾树歌跟在沈眷身边,这个距离恰好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女警察没留意四周,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又饱含唏嘘地说:“那个肇事司机也太倒霉了。他们家特别可怜,他女儿是先心儿,身体很弱,他老婆要照顾女儿,没法出去工作,父母身体也不好,能打些零工,但收入有限,自给自足都成问题。可以说全部经济压力都在他一个人身上,现在他疲劳驾驶撞死了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跑不了,这个家估计就毁了。”   小年轻一听,也是唏嘘了一下,然后迅速摆出一个分享八卦的表情,说:“哪有三年以下这么便宜的事。你知道他撞的人是谁吗?我猜说不定要让他牢底坐穿,或者再狠些,往蓄意谋杀方面使劲,直接判死都有可能。”   女警察来了兴趣,马上问他:“是谁?”   正兴奋的小年轻却没有回答,他看到走到他们身边的沈眷了,紧张地用胳膊肘顶了女警察一下,女警察也发现了异常,立即噤声了。   顾树歌跟着沈眷从他们身前走了过去,目不斜视。她比较佛系,活着的时候,对旁人闲言碎语的容忍度就挺高的。现在更不会去生这没用的闲气了。   她只是担心地看向沈眷。沈眷容色平静,仿佛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也是,她都没生气,沈眷的心境只有比她更沉稳的,怎么会在乎这些闲言碎语。顾树歌看着沈眷的侧脸,很想伸手去摸摸她。   可是她不敢。哪怕明知沈眷感觉不到,她也不敢。   坐上了车,去跟陈队长道别的林默也回来了。   沈眷闭起眼睛。顾树歌以为她要休息一下,也学着她的样子,把眼睛闭起来,尝试着吸气,然后她发现原来鬼也是可以呼吸的。   “你找个私家侦探,查一下那个肇事司机,尤其是他女儿的病。”黑暗中,顾树歌听到沈眷的声音。   顾树歌睁开眼睛,有点惊讶,沈眷认为车祸有蹊跷吗?现场明明没有任何蓄意的迹象啊。难道是肇事司机的家庭状况,让她产生了怀疑?可是为钱杀人这种事情,在影视作品里常见得和喝水一样自然,但在现实中却是难以突破的底线。   林默利落地回答:“是。”他的办事效率真的很高,当年跟她自荐还真是存了底气的。话刚说完,他就取出手机,当场联系起人来。   不到五分钟,就敲定了一个私家侦探,还跟上司汇报了这名侦探的履历。   汇报完后,林默抬眼看向后视镜,放缓了声音,说:“董事长,我联系了一家殡葬公司,顾小姐的后事放在哪里办?灵堂可以提前布置起来了。”   随着这句话,车里瞬间低沉了下来。   沈眷的睫毛动了动,顾树歌感觉到她的悲伤,像血液一样流淌在她的脉络中。于是顾树歌的心也跟着揪作一团。   沈眷没有回答他,而是说:“回家。”   司机原先安静得像是不存在,这时熟练地启动汽车,平稳地开了出去。   林默欲言又止,看起来是想安慰,但是又觉无处说起。   顾树歌有点着急了,她瞪着林默,想他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不要让沈眷一个人沉浸在悲伤里。可是林默收敛起欲言又止的神色,谨守本分地拿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忙起工作上的事。   车里更加低沉下来。   顾树歌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她明白过来,她是不存在的,没有人看得到她,所以她做什么都没有用。   沈眷的皮肤很苍白,近乎透明。顾树歌一向都知道她皮肤白皙,小的时候她很喜欢伸出手指,戳戳她的脸,说,我也要像姐姐一样长得白白的。   而长大后,她虽然还是和沈眷很亲近,但她对她,其实连长久的直视都没有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现在她可以大胆地看她。可是那种多年养成的畏惧却像本能一样,溶在她的身体里。她看了沈眷一会儿,就不自在移开目光。   她是不存在的。顾树歌想,所以,她再看一看沈眷也没什么关系,不会有人发现,沈眷也不会发现。她试着说服着自己。   可是眼睛像是被定在了一个方向,她怎么都做不到转过头去,看一看她。   顾树歌就这样,反复地说服自己,然后失败,再继续说服,又继续失败。   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外。林默下车,打开车门。   顾树歌不用走车门,她现在来去自如,穿墙跟穿空气一样简单,但她也没有选择重叠在沈眷身上,和她一起下车,她走了另一侧车门,直接穿出去。   到了车外,她还是觉得有点神奇,于是她伸出手让手穿过车门,又拔出来。对于人来说,现实存在的固体,在她这里,就跟空气一样。   不过她对人来说,也跟空气一样吧,人要穿过她的身体,就跟她穿过这扇车门一样简单。   沈眷走进家门。   林默和司机都留在外面,顾树歌跟在沈眷身后,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司机和林默都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   回家啊。顾树歌想,除了回家,还能做什么呢?   她转回头,跟在沈眷身后,走进家门。   她家是在市区,接近市中心的位置。按理说这里应该是最喧闹最繁华的所在,但是顾家老一辈在建造这座园子时,设计出了一个闹中取静的格局,通过园子里的绿植和四周建筑的分布,把喧嚣和烟尘都隔绝在外。使这里静谧得像一个世外桃源。   房子是欧式的,但没有西化得很彻底,保留了少许古典主义建筑风格,融合起来,有些像民国时期,西风东渐时的那种兼容并蓄,端庄浑厚。   这座园子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中间修葺过许多回,但从外面看,还是能看出少许雨打风吹的历史痕迹,历史一向是富贵权势之家最好的装点。   但到了房子里面,就是另一回事了。   顾树歌跟着沈眷走进客厅。她两年没回国,到了家里却没有半点陌生,这里的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客厅中的摆设简约大气,沙发的位置,茶几的摆放,一樽花瓶,一幅画,任何一件小物品都像经过独到设计,不偏不倚地放置在最佳位置上,是与这座房子一样的基调,形成一种钟鸣鼎食之家才有的讲究与精致。   但这讲究之中,并没有权贵之家的高高在上,反而显得温馨简单。   东侧墙上挂了一幅照片,从山顶拍下的云海图。苍茫无尽的云海中,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露出小小的一簇尖顶,就像大海中孤立的岛屿。云雾缭绕,云气丝丝袅袅,出尘超凡,宛若仙境。   这是她拍的照片,随手拍下的,却有难得的好意境,之后她再怎么刻意地选取角度,都拍不出来了。   沈眷把照片洗出来,挂在墙上,这么多年过去,再也没有取下过。   价值不菲的单人沙发下面曾经有个洞。是她年幼时,学着侦探小说里罪犯的藏物方式,在地板上挖的。洞里放了她从幼儿园得来的小红花。   后来这个洞被发现了,爸爸让人把地板修补好,又在上面放了一把沙发挡起来,以免她又来破坏。   从那之后,她虽然没有再在地板上挖洞,但小说里的这种藏物方式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后来,她长大了,还是会想在一个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的位置,藏下她最重要的东西,变成一个永恒的秘密。   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留下了许许多多她的痕迹。顾树歌觉得每一个角落都那么值得怀念。   沈眷进了房子,就坐在沙发上。   顾树歌在房子里看了一圈,还是飘过去坐在她的对面。   她在想什么?顾树歌看着沈眷。   但她没有看得太久,很快就移开目光,低下头,看着身前的地面。沈眷的面容却在她的脑海中清晰起来,眼睛、鼻子、嘴巴,五官清晰,又带着一点点陌生和遥远。   大概是太久没有好好地看过她,和她说过话的缘故吧。顾树歌沮丧地想,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连一个遥远的注视都不敢。   她们就这么相对坐着。   窗外天暗下来,客厅的灯却没打开。   花园里的路灯是自动控制的,一到时间就会自动打开。路灯的光映入客厅,沈眷的面容一半在黑暗中,一面在光明里。   没有人来打扰她们,四周宁静得仿佛时间都停止了。她们可以在这半明半暗中一直待下去。   这是一个相对安全的状态。   于是顾树歌也有时间好好探索一下她现在的状态。   她抬手,试探地用手心贴近沙发表面,手毫无意外地从表面穿了过去。可是她现在是坐在沙发上的状态,她的身体并没有整个人都陷入到沙发里去。   她可以完成“坐”这个动作。   顾树歌又仔细感受了一下。她发现现在的坐和人的坐好像不太一样。   她还是人的时候,坐下去,会觉得底下有一个坚实的固体,支撑着她的身体,使她形成一个坐的姿势。但现在,她觉得是飘在上面的,她感觉不到沙发的存在,但是可以做到用一个坐的姿势紧贴着沙发表面,漂浮在上面。   这很神奇。 第四章   阿飘。   顾树歌脑袋里冒出这两个字。她以前上高中的时候,看过一些灵异类的小说。这些小说里给了鬼魂各种各样的称呼,诸如“好兄弟”、“幽灵”、“阿飘”之类的。   阿飘最符合她现在的状态。虚虚地漂浮在空间里。   顾树歌想了想,她把身体往左一歪,侧躺到沙发上,结果,她就整个人贴着沙发表面漂浮,形成了一个侧躺的姿势。   顾树歌翻了个身,平躺下来。幸好沙发够长,她的个子一米七出头,差不多正好容纳在沙发里。   这次有了准备,发现自己没有陷入到沙发内部,而是在上面维持了一个平躺的姿势,她也没有觉得奇怪。   躺好之后,顾树歌没有停下,她想尝试更多。于是她非常不雅地伸出左腿,想要去够沙发前面摆放的茶几。   腿一伸出去,顾树歌就心虚地看了沈眷一眼。她出身良好,家教自然也不错,平时起卧衣食都是规规矩矩的。何况她在沈眷面前一向都很注意仪态,从来不敢有一点失礼,生怕破坏了她在沈眷心中的形象。   可是现在沈眷就在她面前,她却做出那么不雅的动作。   顾树歌又心虚又怅然,不管她怎么做,沈眷都看不到了。   她飞快地用腿碰了一下茶几,腿从茶几上穿了过去。于是她马上收回,也不敢再躺着了,迅速地起来,端端正正地坐直,然后轻轻吁了口气。   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开口低声地说:“我就是想看一看我现在能做什么,我和人……有什么不一样。”尝试过了,她可以做到在沙发上完成“坐”和“躺”的姿势,但是去碰其他物体,还是碰不到。   沈眷没有任何反应,她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哪怕她还能看到,还有感觉,但其实,她对于沈眷来说,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顾树歌笔直的脊背慢慢地弯了下去,死亡这件事情,在她离开肉体大半天以后,终于后知后觉地让她痛苦焦躁,她也像刚才的林默和司机一样,表现出无所适从。   她该去哪儿,她该怎么办,她是不是要彻底离开沈眷了。   “姐,我不想走。”顾树歌对着沈眷轻轻地说。   沈眷没有看向她所在的位置,她坐在沙发上,没有靠椅背,身子也不直,是一种孤独脆弱的姿势。她的眼神没有聚光,好像是在看顾树歌身前的地面,又好像在看其余什么地方,整个人都没有什么生气。   顾树歌很慌,她感觉到一种压抑,压迫着她的精神,她喘了口气,像以往每一次受挫之后的求助,说:“姐,你帮帮我。”   沈眷还是一动不动。顾树歌看得出来,她应该是在想什么事情。每当思考的时候,她都喜欢安安静静的,不受人打扰,她知道她这个习惯,所以每次她不说话的时候,她也不说话,给她清静,不去打扰。   现在她变成了鬼,这个惯例却维持了下来。   顾树歌也不说话了。   她心乱如麻,不想再继续坐着,忍受这种无助的慌乱。她干脆站起来,继续刚才的尝试。   她能在沙发上“躺”和“坐”,她目光落到餐厅,那里有椅子。她走过去,到一张靠墙摆放的木质餐椅边停下,深吸了口气,坐了下来。   停住了,像是有一堵空气屏障,托住了她的身体,让她紧贴着椅面形成了一个坐的姿势。   顾树歌往后靠,靠到椅背上,没有穿过,她成功地维持住了一个靠的姿势。她想了想,又将两条腿提起来,在椅面上形成一个盘腿坐的姿势。还是成功了,她盘腿坐在了椅子上。   沈眷不在这里,顾树歌不用担心形象问题,放得开了些。她继续尝试,走去了餐桌边上。   他们家的餐桌也有些历史了,是一张长桌,能容纳下十八个人一起用餐,桌上没有餐具,中间摆放烛台、花瓶等装饰物的地方也空着,整张桌子干干净净。   顾树歌打算坐上去。她没有用手去按桌面,因为肯定会穿过去。幸好一米七多的身高让她不借助撑在桌面上的力道,只要踮踮脚,也能坐上桌面。   失败了。   屁股直接穿了过去,身体就像是被嵌在了桌子里。   顾树歌停顿了一会儿,从长桌里走出来,又尝试了几遍,都不能成功。   她想了想,干脆屈腿,打算躺在地面上。后背接触到地面,然后身体往下沉,半个身子都嵌到了地面里。   顾树歌:“……”   她把手从地里拔出来,放到眼前看了看,并不算很透明,能看出一个完整的影像,但也不是一个实体。手心挡在眼前,就像挡着一层涂成肉色的塑料薄膜,视线可以透过手心看到后面的物品,只是不太清晰,只能看到大致一个轮廓。   她又曲了曲手指,没什么阻碍,关节和生前一样灵活。   顾树歌没有从地上起来,她试探着再往下沉。身体没有受到阻挠,先是腿,然后是身体,接着是头,一个部位接一个部位沉到了地下。就像是游泳时潜到水里一样。不同的是,没有感觉到什么浮力。   顾树歌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她一直往下,黑暗越来越浓郁。   会不会直接就沉到了地狱,然后被小鬼们捉住,投入轮回道里?   顾树歌不合时宜地想。   但她想的东西并没有成真,黑暗像是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时间的概念总是会变得很模糊。顾树歌看不到有什么改变,就用双腿往下一蹬,身体竟然开始往上飘。   最后,就像是影视剧作品中呈现的遁地术一样,先是脑袋,接着是身体,然后是腿,身体部位,一部分接一部分地从地面钻出来。   顾树歌重新回到房子里。房子里依旧没有开灯。   她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有人告诉她现在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她也一定会信的。刚刚经历的所有事情太过离奇。   可惜事实是没有人看得到她,也没有人能跟她说话,她是真的死了。   顾树歌又想起什么。把手心摊开,朝上面吹了口气。   没有气流的感觉。   所以她叹气也好,呼吸也罢,都不是真的,只是像“躺”、“坐”一样的形态而已,是她做人的时候,留下的人的姿势和习惯。   为了证实这个想法,顾树歌做了一个屏住呼吸的动作,然后静立不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过了许久,顾树歌缓缓地眨了下眼,恢复“呼吸”。她刚刚屏住呼吸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任何窒息,肺部也没受到任何负担。   她有些明白了。   她现在做的事情,都是生前留下的习惯,都不是真的,包括走路,恐怕也只是习惯,她完全可以飘着行动,就像在地底下时那样。   她也有些理解为什么可以坐在椅子上,沙发上,却不能坐在桌子上了。因为椅子、沙发是坐具,工匠制作他们的时候,融入了意识,兴许每一件东西都有类似于灵魂的存在。所以坐具她可以“坐”,沙发本来就有躺的作用,所以她也可以“躺”。   那么她的慌乱,还有看到沈眷时的愧疚心痛,是不是也是假的,只是习惯而已?   这样一想,心口的位置又传来钝钝闷闷的疼,顾树歌低头,她抬手按到心口的位置,这回手没有穿过身体。这是说明她的手无法穿过相同的物质,还是说她的心其实还在呢?   顾树歌不明白。   她忍不住又做了一个人才有的动作,她叹了口气。 第一回 做鬼,迷茫一些也是正常的。   没有了继续探索的心情,她回到客厅,依旧是用走的姿势。   就着路灯微弱的光,她看到沈眷低头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顾树歌走近了,探过脑袋,发现沈眷看的是从她身上取下来的那枚符袋。她看得很入神,就像符袋中潜藏着什么秘密。   顾树歌不解。   这枚符袋是沈眷两年前送给她的,她贴身携带有两年了,最初的时候,经常拿下来看,还悄悄地打开过。符袋的口子没有密封,要打开很容易,里面放的是一枚佛像与一张符纸。符纸和常见的没什么两样,奇怪的是那枚佛像。   佛像不知道用了什么材质,黑色的,像是玉,触手生凉,十分温润,但仔细看又不是玉,像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矿材。佛像的样式也很不寻常,常见的佛像都是慈眉善目,带着一股慈悲的意味。但这枚佛像却像是怒目金刚,不仅不慈悲,而且显得凶神恶煞的。   顾树歌也奇怪过,沈眷并不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为什么会给她一个这样的符袋,还要求她贴身带着。但她信任沈眷信任惯了,没想明白也就搁下了,没去追根究底。   现在符袋回到了沈眷手中。   顾树歌在她身前蹲下,也跟着看起这枚她贴身带了两年的符袋来。   还是原来的样子,它的主人经历了死亡,它还是干干净净的样子,没染上血污,也没沾上灰尘,黄色的布料有些粗糙,却莫名的给人一种超尘脱俗的意味。   “不应该。”   顾树歌听到三个字。   是沈眷说的。   顾树歌抬头,看到沈眷眼中融化在眼泪里的痛苦与绝望。   什么不应该?顾树歌迷糊,猛然间,她脑海中一闪,潜藏在记忆深处的那段回忆浮现。她想起来了。那天,沈眷把这枚符袋交给她,对她说:“一定要贴身携带,包括睡觉的时候,也不能离身。”   她当时说:“这个是小孩子才带来辟邪的,我才不要。”但是说是这样说,她还是接过来,妥帖地放进口袋里。   沈眷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记忆中带起一阵回响,沈眷说:“它能帮你挡一次死劫。” 第五章   顾树歌想起来了。   她已经经历过一次死劫,只是那一回太过突然巧合,且微不起眼,导致她没有放在心上。如果不是回想起沈眷对她说的这句话,她恐怕永远都不会把那一次的小意外和让她死亡的车祸联系起来。   一星期前的晚上,她从学校回家。由于住得不远,那一带的治安又一向很不错,所以顾树歌没有选择开车,而是慢慢地走回去。   那几天,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国的事情。雾霭鞯囊雇恚掌懦笔牧挂猓旨娑沟暮洌萌说耐纺愿裢馇逦?杉幢闳绱耍乃夹骰故怯行┢础时间应该是九点之后,住宅区一入夜,就很安静。她一路走过来只遇到三两个行人,全部都裹着厚实的羽绒服,低着头行色匆匆地穿梭过去。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感觉到一阵阴冷,这种冷意与天气寒冷产生的物理攻击不同,倒像是一根根阴险的针,悄无声息地从皮肤扎进身体里,在胸口的位置汇聚成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猛地一下,拽住她的心脏。   顾树歌一阵毛骨悚然,于是也加快了步伐,往家里走去。   当时她还没想得太多。毕竟夜间独自行走在空荡荡大街上,突然感觉到脊背发凉这种经历,还算是挺常见的。   所以她心底发毛归发毛,只想赶紧回家,并没有朝玄学的方向想过。   当她经过一排公寓前时,脚下突然绊了一下,她险些跌倒,还好她反应快,连忙站住了。就在她站住的那一瞬间,一盆植物从天而降,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坠落在地上。   花盆啪的一声碎裂,泥土碎了一地,她吓得魂魄离体一般,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大概十几秒钟,二楼探出一个女生,往底下一张望,就用英语连声喊道:“你有没有事?”   她被人一喊,惊魂甫定地吸了口气,没有立刻出声。那女生好像比她还害怕,又喊了好几声:“喂喂,你没事吧?”   她想说没事,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于是她抬起头,女生见她抬头,像是放心了些,咕哝了一句:“你别动,我下来看看。”一说完,不等她回答,人就不见了看起来,就是一个莽撞的人。   顾树歌从后怕中缓过来,没有立即走。她低头看了看险些砸到她的“凶器”,还弯下身,捏起一团散得到处都是的泥土,在指尖捻了捻。   那个闯了祸的女生下来很快,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口中还在讲:“你别动,小心割破手。”   泥土湿漉漉的,粘在指尖,很不舒服,于是她直起身,没再研究。那个女生看到她的脸,惊喜地改了中文:“你是中国人?”   出门在外,遇到华人,虽然不至于他乡遇故知那样的惊喜、一见如故,但多少会亲切一点。加上这个女生一直表现得热情开朗,于是顾树歌也对她笑了笑,说:“我是。”   女生做出一个长吁了口气的动作,用脚尖点了点花盆碎片,满怀歉意地说:“我在整理阳台,想把花盆搬到地上,没想到没拿住,掉下来了。还好你没事,不然我得吓死了。”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语气也很真诚。顾树歌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见状随意应付了两句,也就离开了。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虽然惊险,但还好没酿成什么大祸。所以顾树歌当时吓得像是魂魄都离体了,但并没放在心上,没过几天甚至都淡忘了。   但这时候回想起来,竟然每一个细节都很清晰。   顾树歌回忆那晚的事情。   花盆虽然碎了一地,但还是能根据碎片脑补出大小,它并不是平常放在阳台栏杆上的那种比碗大不了多少的体积,要大得多,差不多两三个篮球大小。   顾树歌皱眉,又想起那个女生说,她没拿住,花盆才掉下来。觉得自己可能多疑了。花盆大,所以没拿住,很合理。   真是疑心一起,就见什么都鬼鬼祟祟的有阴谋。顾树歌自嘲了一句。   突然间,脑海中像是有一道闪电划过。一个极小的细节,在她的大脑里骤然放大。顾树歌僵住了。花盆的体积大一点可以解释,但有一件事,是无法解释的。   花盆里的泥土不对劲。   她记得泥土有些不同,是湿的,重点在于粘合度很高,像是河底的淤泥,湿润粘稠,挖一团往地上一掷,都是一团的,半点不散开。   这种泥土从二楼的高度摔下来,何况还有植物根系做固定,不可能摔得那么零散。应该是完好地裹在根系上,只在周围有一点零碎的泥泄,这才正常。   她能断定了,那花盆根本不是从二楼掉下来的,应该是更高的楼层,起码在四层以上。厚实的泥土挤满花盆,花盆密度变大,跟一块同等体积的石头,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那么,那个女生是怎么回事?她完全没必要装作花盆是从二楼掉下来的,反正都是“失手”,真正楼层掉下来和二楼掉下来有什么区别?还不会留下泥土这么明显的破绽。   原本的一个小意外,瞬间变成一场迷雾重重的谋杀。顾树歌只觉得浑身都起了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就像是被水蛭一类的黏滑生物缠在身上一样,既使人胆寒,又恶心得要命。   她脊背发凉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不对啊,她现在是鬼,怎么会有这么人类的感受。   念头一起,满身的鸡皮疙瘩瞬间全消。   顾树歌:“……”   下回还是不要总提醒自己不是人了。她有些沮丧地想。   沈眷开了灯,然后,把符袋打开。一张黄色的符纸,一枚佛像,落在她的手心。沈眷把这两样东西翻来覆去地看。顾树歌也凑过去。   符纸和佛像都是她看过许多回的,所以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两样东西看似和原来一模一样,其实在细微处起了一点点小变化。   符纸没有原先那么亮了。原先它是明黄色的,但现在有少许暗了下来,就像是表面蒙了一层雾。佛像也有些不同,它原本雕得凶神恶煞,但现在佛像凶恶的面容竟好似缓和下来,带出少许佛像本该有的慈悲意味。   顾树歌猜想,这些变化是不是因为,抵过一次“死劫”后,符袋已经失效了?   沈眷把符纸、佛像和符袋都里里外外地看了好几遍。顾树歌有些担心地望着她。她不知道沈眷把符袋给她之前,有没有拆开来看过。不过哪怕她拆过,那也是两年前的事了,恐怕记不了这么细节的东西。   她能记得,还是因为她看过许多遍。每次想念沈眷,她就把符袋拿在手心。时间一长,这枚符袋就像成了她想念的寄托,一遍一遍地拆开看,又一遍一遍地放回去。颠来倒去的,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沈眷把符袋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看了许多遍,接着将佛像和符纸都放回符袋里。顾树歌苦恼起来,她在想要怎么把她之前经历的那个“小意外”告诉沈眷。   她坐到沙发上,托着下巴,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沈眷看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她也不能触碰任何物体,她们就像是一个在二次元,一个在三次元,次元壁厚实得打不破。   根本就没有交流的途径。   她要怎么样跟沈眷“对话”?顾树歌毫无头绪,有些烦躁地跺了下脚,然后就眼睁睁看着她的脚整个都陷进地板里,直到淹没过脚背的位置。   顾树歌动作一顿,无何奈何地□□。   现在,积累的问题越来越多了。   不说符袋这个神秘事物,也不说那场迷雾蒙蒙的谋杀,顾树歌首先关心的是她现在这个状态是什么情况?鬼吗?如果是鬼,她为什么还会留在人间,没有去投胎呢?   想到投胎。顾树歌一慌,下意识地就去看沈眷。   沈眷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枚符袋。她不知道有没有发现符袋细微的变化,攥着符袋的动作就像是一个无助的溺水者,抓住一根毫无用处的稻草。   死亡已经是一件糟得不能再糟的事了。但她现在的状态让这件糟糕透顶的事,不那么使人畏惧。   至少她还能看见沈眷。这给了顾树歌很大的慰藉。   她低头看着沈眷的手。突然,她不知所措地僵住了。   沈眷抬手捂住脸,片刻,眼泪从她的指缝间渗出来。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很安静,悲伤却像是浸到了她的骨子里一般。   这一天,顾树歌看了太多次沈眷的眼泪。可她还是觉得心如刀割。   “姐……”她站起来,在沈眷身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你别哭,我没事,我现在很好。”   沈眷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她依然在悲伤里。   顾树歌知道她现在做什么都徒劳了,她张了张口,又合上,抬起一只手,小心地放到了沈眷的膝上,她知道她的手一定会穿过去,于是她控制好力度,将手虚虚地漂浮在沈眷膝盖的上方不到一毫米的位置。   于是看起来,就像她把手搭在沈眷膝上一样。   这是一个安慰的动作。   顾树歌想起来,她这回回来是为了当面祝沈眷生日快乐。   她们有两年没见过面了。于是从决定回国开始,她就充满了期待。   这种期待就像是小时候去游乐园玩的前一天夜里,时间像是被拉长了十倍,她闭着眼睛,努力想要沉睡,寄望一觉醒来就是天亮,可偏偏兴奋和期待让她的精神格外亢奋。于是她会悄悄地对自己说,不要去想,就当成是一个普通的晚上,就能睡着了。   可是潜意识里还是会为明天的游玩而兴奋,她再怎么调整心态,最终都是在期待中数着时间,感受时间一分一秒地像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悠悠地过去。   这段时间,她也是一分一秒地挨过来,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好不容易她回来了,即将就要看到她。   她们却生死相隔了。   顾树歌看着沈眷的脸,沈眷的眼泪让她的心都碎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针走过了十一,指向接近十二的位置,这一天就快要过去了。   顾树歌抿了抿唇,她鼓起勇气,想要叫她一声“沈眷”,但话还未出口,她的目光却瞥见了沙发侧后方的架子上放的一个相框。这是一张哥哥和沈眷的合影。   顾树歌才鼓起的那点勇气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努力地弯了弯嘴角,说:“姐,生日快乐。” 第六章   顾树歌小时候很爱吃糖。那年月正是英文名时兴的时候,妈妈说,根据这个可以给她取一整套的名字,小名顾甜甜,大名顾树歌,英文名就叫sugar。   由于这套名字取得实在随意,经过顾爸爸的抗议,只保留了顾树歌这个大名。但顾树歌年幼无知的时候,却觉得顾甜甜也挺好听,一听就知道她很好吃。   糖的甜味并没有贯彻她的整个童年。八岁那年,爸爸妈妈空难亡故,顾家的顶梁柱一下子就塌了。身为顾家长子的顾易安被迫成长起来,面对那群贪婪的叔叔伯伯们。   顾树歌到现在还是经常会想,如果没有沈眷,只有她和顾易安两个,他们恐怕会过得更加艰难。   沈眷是故交家的孩子,在顾树歌出生的时候,她就在顾家了。她的父母因病过世,家产被亲戚争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个孤女,顾爸爸把她带回了顾家,视如己出。   她和顾易安同龄,顾树歌比她小七岁。她从小就觉得沈眷很强大。顾易安遗传了父亲经商的天赋,成长得很快,没几年就能独当一面。但沈眷比他更擅长交际,生意上的事她做得也比他更加游刃有余。   由于她小,还什么都不知道,身为哥哥的顾易安不得不分出许多精力来关心她。但他毕竟是个男孩子,多少会有不方便的地方,所以没多久照顾她的重任也落到了沈眷的身上。   顾树歌很喜欢沈眷,小时候叫她姐姐,长大一些叫她姐,直到后来,她嫁给了哥哥,她还是没有改口。   但沈眷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顾树歌总觉得沈眷对她从无底线,她对她特别好,尤其是十六岁之后,沈眷对她的关心,几乎周致到了方方面面的程度,连看向她的眼神都格外温柔。   以至于她竟然产生了别样的心思,以为沈眷对她也是相同的感情。   直到四年前,她十八岁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顾易安跟沈眷求婚。   刚好是九月份末,她考上了本市的大学,开始了大学生活。由于家近,她是不住校的。那天下午,她约了沈眷一起吃晚饭。   十八岁,恰好是最在意形象的时候,哪怕每天都见,她在沈眷面前依然很注意一言一行,大到衣着,小到一个耳饰,连唇膏的色号都能挑上半天。   于是那天,她逃了一下午课,提前回家,想要换身衣服。   她走进家门,经过书房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顾易安和沈眷的声音。   他们两个都是大忙人,工作日的白天一般都不可能在家。她觉得奇怪,但没想太多,准备推门进去,吓他们一跳。手刚要推门,就听到哥哥带着笑意,说:“不然,你嫁给我吧。”   那一刻,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子里涌,双耳嗡嗡作响,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了。沈眷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她没有笑,但也是十分轻松的语气,说:“你能不能认真对待我的苦恼?”   “我是认真的,我考虑很久了。你嫁给我,我娶你,这是最好的选择。”   “易安……”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嫁给我,只是让关系更加亲密了而已,其他的,什么变化都没有。你想一想,你排斥我吗?”   顾树歌屏住呼吸,沈眷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很久。顾树歌的心,随着她的沉默,一点一点的凉下去,胸口像是镶嵌了一块冰。   “我考虑一下。”沈眷的声音轻轻柔柔的。   “那你考虑吧,有了答案,要马上告诉我,小歌那边,我来说。”哥哥的声音满是愉悦,像是已经笃定了沈眷的回答。   推动椅子的声音传来。顾树歌下意识地躲避,闪身进了隔壁的房间。外面的脚步声清晰传来。顾易安走了,沈眷还留在书房里。   顾树歌背靠着墙壁,一点点滑到地上,脑海中全是刚才顾易安和沈眷的对话。她把他们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掰开了揉碎了来回忆,连他们的语气都回忆了许多遍。最终得出的答案是,原来她弄错了,沈眷对她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她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失魂落魄地拿出来,看到屏幕,是沈眷发来的微信。   心就尖锐地疼了一下。   “你到哪里了?路上堵不堵?”   顾树歌对着手机看了很久,半晌,才打出一句话回复过去:“我有事,不回来了。”   隔壁有了动静,脚步声一下一下,穿过书房的门,越走越远。沈眷出去了。   顾树歌撑着墙站起来,腿已经麻了,但她竟不觉得疼。她慢慢地回到房间,洗了个澡,躺在床上,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她什么都不想想,可是沈眷对她的每一分好都固执地浮现出来。   沈眷对她真的很好啊,爸爸妈妈刚走那年,她八岁,沈眷也才十五岁,但她却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八岁的小孩有多麻烦,多任性,顾树歌自己回想起来,都会脸红,可是沈眷从来没有冲她发过脾气,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   她的功课是沈眷辅导的,家长会是沈眷给她去的,夏令营是沈眷送她上的车,她考砸了成绩,沈眷安慰她,给她一道一道地讲解错题,她和同学发生矛盾,沈眷代她去解释,教她怎么跟人和解才能使双方都不尴尬。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懵懂的情意就产生了。   也不是没有挣扎过,毕竟沈眷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她做什么都是最好的,长得也那么好看。而她才刚成年,还在校园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什么都不耀眼。   可是她想,如果沈眷也喜欢她的话,那么差距就不那么重要了吧。毕竟她也在努力呀,差距是可以被拉近的。   她睁着眼睛,看着顶上的吊灯,夜晚不知不觉地降临,卧室没入黑暗,路灯透过窗纱照进来。   手机响了。   她不想接,那边的人像是知道她的心思,很知趣地挂了。   顾树歌转过头,看到床头的相框。是沈眷的照片,她大学毕业那年拍的,穿着学士服,站在学校的图书馆前,笑容文文静静的,看着镜头,眼睛里像是盛了一汪泉水,明澈且温柔。   这张照片是她拍的,洗出来后,就放在了床头。她还拍过许多沈眷的照片,手机拍的,相机拍的,多到一个相簿都塞不下。起初沈眷发现镜头,还会呆一下,然后对她微笑,后来习以为常了,只是温柔地望她一眼,从来没有阻止过。   大概就是这样温暖的纵容和宠爱,才让她会错了意。   过了又不知多久,手机又响了,这一次那边的人格外固执。顾树歌接起来,放到耳边。沈眷的声音就从听筒里传了出来。顾树歌一如既往地心动,只是听着她的声音,心跳就快了几分。   “小歌?”沈眷的声音伴着风声。   顾树歌想,她在哪里,她去她们约好的餐厅了吗?她本来打算今天向沈眷告白的。   没有听到她的回答,沈眷又唤了她一声。   顾树歌的眼睛一下子就充满了眼泪,她忙用手背擦去,轻轻地“嗯”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沈眷的语调放松下来,笑着问她:“你忙完了吗?我在你学校外面等你。”   喉咙顿时收紧,她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她担心一开口就是哽咽。顾树歌的眼睛一直看着床头的相片,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她努力地调节情绪,想至少把这次通话应付过去,可是眼泪却越来越多。   沈眷等了一会儿,声音中带上了关切:“你怎么不说话?”   不能再沉默了,顾树歌深吸了口气,竭力镇定:“我……”她的声音带了鼻音,才说出一个字,她就知道沈眷肯定发现她的异常了,她抿了下唇,继续说下去,“我没事。”   沈眷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一小会儿,她才问:“你怎么了?”她的语气温温柔柔的,完全看不出在公司里的强势。   顾树歌每次听到她的声音,都会很甜蜜,哪怕到了现在,她依然想要听沈眷和她再多说说话。她觉得难堪,找了个理由,应付过去:“我想爸爸妈妈了。”   她不知道沈眷信了没有,多半是不信的,毕竟她那么敏锐,毕竟她那么了解她,怎么会听不出她在说谎。但她也不上这么多了。   顾树歌说完了生日快乐,就把目光移开了,不敢再直视沈眷。   四年前,她想出来的应对办法是离开。距离远了,时间长了,感情总会变淡的。四年过去,她知道她没有成功。沈眷没有和哥哥举办婚礼,只领了证。两年前,哥哥得了肝癌,从发现到离世不过一个星期,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哥哥的遗产,本来应该都是作为配偶的沈眷的,但她一分钱都没有要,全部转到了她的名下,只留下了这座房子一半的所有权。   距离十二点还差两分钟,顾树歌站起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怎么让沈眷知道她之前碰上的那次“死劫”。两次意外加起来,可以断定有人在幕后设计。幕后黑手不知道是什么目的。如果单单只是针对她,那倒也还好,怕就怕连沈眷都会被波及。   顾树歌的脑海中出现以前在书上、影视剧里看到的一些跟鬼交流的办法,思索哪些比较靠谱,能让她试一试。   沈眷站起来了,她的脸上还有泪痕,眼神是沉寂的,迈开步子,往楼梯的方向走。   顾树歌没有跟上去,她想她还是在楼下比较好。   走到楼梯前,沈眷停住了。顾树歌不明所以,朝她看过去。   沈眷回过身,目光径直望向她的方向,望进她的眼睛里。顾树歌倒吸了口冷气。   沈眷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走了过来,在她身前停下。顾树歌整个鬼都僵住了,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沈眷微微启唇,就像她曾经无数次唤她名字那样,开口道:“小歌。”   顾树歌睁大了眼睛,那一瞬间,她觉得实体都要被吓出来了。 第七章   顾树歌魂体僵直,直直地盯着沈眷。   沈眷的目光冲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微微地抿了抿唇,问了一句:“你在这里吗?”   她的语气很小心,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怀着某种期待。顾树歌慢慢地放松了身体,开口:“我在这里。”   在她开口的同时,沈眷伸手抚上她的脸颊,顾树歌微微屏息,沈眷的手就从她的脸上穿过去了。她在空中收拢手指,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可是既然对她来说身前那一片只有空气,那么自然是什么都抓不住的。   沈眷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她收回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睛不再落在顾树歌身上,而是寻觅一般地在空气里看了一圈。   看了大约五分钟,沈眷垂下眼眸,转过身,往楼梯走去。   原来她没有看到她。顾树歌目送沈眷上了楼,沮丧使她的身体都飘忽起来。她垂头丧气地走到沙发上坐下。   突然,她反应过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沈眷看不到她,为什么朝着她的方向叫她的名字?   她是感觉到她了吗?   顾树歌看了眼钟,十二点十分。她忘了在哪儿看过,一天当中阴气最重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到三点。那么十二点也有什么说法吗?   她站起来,到了窗边,因为想得入神,竟忘了像人一样走过去,而是直接飘到了窗前。她朝空中张望,空中一轮下弦月,由于天晴的缘故,下弦月还挺明亮的。   按照普通人的观念来说,魂体要显形或者能被人感知到,应该是阴气重的时候,因为魂魄属阴。而一个月里阴气最重的日子应该是农历初一和三十,这两天看不到月亮。   今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三十,刚刚也没到一点,为什么沈眷突然就能感觉到她了?   顾树歌想了半天都想不明白,深深地感觉到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有今天,她就多研究研究神秘学宗教学的东西了。   但她还是很积极的。她先躺到沙发上,尝试了一下睡眠,然后不出意外地发现,鬼是不需要睡觉的。于是她又坐起来,绞尽脑汁地回忆以前道听途说过的,关于人和鬼怎么交流的办法。   一直想到沈眷下楼,都没有什么头绪。她发现,她听说过的那些法子,无一例外都是教人类怎么和鬼魂对话,而没有鬼魂怎么和人类对话的。因为在那些传说、逸闻里,鬼怪魂魄都神通广大,想跟人说话就跟人说话,想显形就显形,想害人就害人,想捣乱就捣乱。   她大概是最没用的鬼了,她什么都做不了。   顾树歌陷入持续沮丧中,然后她就在沮丧李发现了一个新技能。她可以不受重力影响在空气里行走,就像走台阶或者武侠剧里的走梅花桩一样。   她在空气中调整姿势,调整方向,控制脚下的力度,飘到天花板上,熟悉这项新技能。   沈眷就下楼了。   顾树歌脚下一空,险些跌了一跤,连忙下来,走到沈眷身边。   时间才过五点,沈眷穿着黑色的裤子,外面的大衣也是黑色的,头发盘起,脸上化了淡妆,遮掩她眼睛的红肿。皮肤却因衣服的衬托显得特别苍白。   她挺少穿一整套纯黑色的衣服的。顾树歌不合时宜地想到两年前,哥哥出殡的时候,沈眷就是穿着一身黑色,以未亡人的身份,捧着骨灰盒,走在墓园中。纷杂的雨,黑色的伞,压抑悲戚。   那时她悲痛欲绝,更因为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避免与沈眷独处,避免与沈眷对视,尽可能的不去看她。   她一直以为她做到了,谁知道,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沈眷的每一个表情都清清楚楚的留在她的记忆里。   沈眷去了花房,选了五支白日菊,搭配勿忘我,用一条缎带扎成一束。她自己开车,独自往医院去。   天还早,城市里路灯都还亮着,路边能看到晨跑的人,还有公交车打着幽暗的车灯行驶在在清晨的幽光里。   医院已经忙碌起来了。买早饭的家属,刚做完一场手术的医生,还有救护车的声音,让清晨添了许多烟火气。   她走进医院,到了停尸间前面,那里有两个医生守着,见她过来,连忙站直身。   沈眷冲他们颔首,推开门走了进去。   顾树歌的尸体已经不在那张床上了,而是转移到了一具冰柜里。那冰柜长长方方,像是棺材。顾树歌看一下这间房子。   冰柜是在正中间的位置,除了门所在的那面墙以外的三面墙,排列着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大号抽屉。顾树歌知道这些抽屉应该是存放遗体的小冰柜。   沈眷走到冰柜旁,把带来的花放在遗体的枕边。遗体还没清理过,依旧是乱糟糟的,可有了这束花,凝结着鲜血的遗容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顾树歌站在沈眷的身边。沈眷弯下身,摸了摸顾树歌的头发。   从医院出来,差不多七点半。   沈眷开车,接了两个电话,她应答了几句,然后在一座小公园的路边停下。顾树歌坐在副驾驶座上,有点无所事事。   不一会儿有人叩了副驾驶座那侧的车窗。   是林默。   车窗下去,林默在外面说:“董事长,刘先生就在我边上,您要见他吗?”   沈眷回答:“让他过来。”   顾树歌疑惑,哪个刘先生?   还没等她疑惑完,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一个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的男人坐进车里,压在了顾树歌的魂体上。   顾树歌:“……”   鬼总要大度一点,不能跟人计较。她只好站起来,走到后座坐下。   刘先生身上还带着寒气,见了沈眷,也没要握手,直接自我介绍:“沈女士你好,我是顾小姐案子的调查人,我叫刘国华,您现在有空的话,我把调查进度跟您汇报一下。”   顾树歌知道了,他是昨天找的那个私家侦探。   沈眷说:“你说。”   现在私家侦探都不是个人,而是一个专业的团体。使用的工具,破案的方式也很现代化。   刘国华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平板,打开,递给沈眷,说:“这是从烘焙店拿来的监控。公共有八个摄像头,六个安在店里,两个在店外。您看,顾小姐走进烘焙店的时候,目的很明确,她直接到柜台,跟店员说话。店员点了头,有笑容,跟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从里面取了蛋糕盒出来。顾小姐接过蛋糕盒,出店,她沿着人行道往右边走了五六米,然后左拐,预测是要去路边叫车。”   他的推测是正确的。   顾树歌回国,没有通知任何人,从机场到这家店,选择的交通工具是出租车。她取了蛋糕,用手机软件叫了车,准备去路边等,才到路边,肇事车辆突然冲出来,撞了她。   “从这几个画面,可以确定,顾小姐的神智很正常。我走访了那家烘焙店,店员对顾小姐还有印象,说蛋糕是两天前就定好的,她说话的语气表情都很正常。所以排除事发当时顾小姐提前被人下药,神智迷离的可能。”   刘国华的思路很清晰,说完了受害者,他接着说肇事司机:“肇事司机姓张,叫张猛,是一个小公务员,家庭很普通,但是他有一个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这个无底洞,他的工资完全不够填。家里房子卖了,现在是租房住,平时一有空还要干私活。昨天他就是中午下班,用午休时间,去附近的动车站开黑车拉客。”   “我们找到了昨天坐他车的最后一个客人。从动车站上车,到淮海路下车。那个客人不是本地人,是来旅游的,动车票一个月前就订了,可以初步判定他的证词没有问题。我问了他当时的情况,他说地点是他选的,路线是导航,张猛只负责开车。在淮海路放下客人,他打算回动车站再拉几趟。因为那个时间,鄞县路堵车,中山路是去动车站最近的路线,走这条路,可以说是必然。”   那家烘焙店就在中山路上。   这么听下来,就是一个完全的巧合。   刘国华一边说,一边拿出录音播放,是乘坐张猛车的那位旅客的供词。播完之后,他继续往下推论:“看起来确实是个巧合,但去淮海路不一定是偶然。”   沈眷问:“怎么说?”   刘国华笑了一下,把手伸进兜里,拔出半个烟盒,看起来想抽根烟,但他很快就想起眼前这名雇主是什么身份,连忙把烟盒塞回去,歉然地笑了笑,继续往下说:“您去过动车站吗?里面的人很多,从四面八方来的,黑车司机往往会聚在一起,堵在车站门口拉客。拉客的时候,司机们会喊:‘某某地要不要去’,而这个时候旅客会搭话,比如我要去某地,什么价。当然也有不理会直接走的。所以很多时候司机并不是等客人上了车,才知道目的地,而是根据客人提供信息进行选择要拉哪一个。”   “还有,客人的打扮神情口音可以看出他们是不是本地人,到燕京做什么来的。”他说着拿出一张照片,给沈眷看,“您瞧,这位旅客一看就是南方人,又穿得很休闲,背着一个休闲款的双肩包,拖着旅行箱,几乎可以断定是来燕京旅行的。”   “淮海路距离名列我们市十大旅行胜地的怀玉湖很近,交通也方便,两条地铁在那里交汇,那一带还有很多价格公道服务也过得去的平价酒店,网上有很多的旅行攻略,都推荐了淮海路。”   刘国华说着,打开平板,搜出几篇燕京旅行攻略,果然几乎每篇都提到了这条街。   “也就是说,张猛有可能在看到那位旅客就知道他要去哪里。正因为知道他的目的地是淮海路,才会载他。”   所以看似巧合偶然,其实依然有很多可以操控的因素。   沈眷听完,问:“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刘国华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a4纸大小的报告单,递给沈眷:“这是张猛女儿病历的复印件,您指示了重点关注她的病情,我们在上头下了很大的功夫。”   顾树歌瞥了眼那叠报告单,很厚,病人的病历,医院不会随便泄露,恐怕不是用什么正当手段得来的。   刘国华没有提是怎么得到这些病历的,把他的结论说了出来:“先天性心脏病有两个难题,一是钱,二是心脏。张猛的女儿情况不算好,有两次徘徊在鬼门关,进了icu。钱虽然难,但相比起来,更难的是心脏。本来匹配的就少,还有很多人在排队,很多病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排上手术,病情严重的,几乎就是等死了。为钱杀人是有可能的,但是我调查过了,医院方面还没有出现可以匹配上的心脏。”   没有心脏,所以张猛没有突然为钱杀人的动机,因为就算拿到了钱,也没地方花出去。   这条线索很不明确,要等后续发展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从委托到现在,差不多十四个小时,能查到这么多,已经很能体现刘国华的能力了。   他想了想,又说:“如果是一场精密设计的谋杀,必须有一个前提,就是顾小姐回国的风声被提前走漏。”这样背后的人才能布置下这场看似毫无破绽的谋杀。   他叹了口气,看向沈眷,说:“线索太少了,很难查,一切都只是猜想,没有证据。如果死者能说话就好了,许多案件里,死者知道的要比人们想象的多得多。顾小姐能给些提示,这个案子就容易多了。”   坐在后座上的顾小姐:“……”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仅是最没用的鬼,还是最失败的死者。   可是沈眷听进去了。 第八章   刘国华汇报完他调查的进展,证明完他们对委托人和这起案子非常卖力后,就走了。   沈眷没有停留,直接启动汽车。   顾树歌在后座磨蹭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挪回了副驾驶座。这里本来就是她的位置,以前,每次沈眷开车,她都是坐在这个位置的。   哪怕,哪怕她当年回错了意,沈眷对她并没有那方面的心思,但至少她们还是家人,坐在副驾驶座上也没什么关系。   她竭力忽略心底想要和沈眷近一些的真实用意,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沈眷开车很稳,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里镇定从容,不缓不慢。她眼睛注视前方,不时的看一眼后视镜,没有一点走神的模样。哪怕是等交通灯变绿,也是专注在路况上。   顾树歌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她渐渐走神,思考刘国华刚才抛出的那个问题。   有谁提前知道她要回国的事情。   她仔仔细细地想了一圈,发现真的有人知道。   是她的一个同学。   那天课上,她用手机订机票,那个同学瞥见了她的手机屏幕,说了一句:“你要回家?”   因为她说完这句话,没等顾树歌回答,就低头记起笔记,把注意力带回了课堂。这是记忆中非常短促的一个小片段,也就十秒左右的长度,所以顾树歌一直都没想起来。   现在回忆起来,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那位同学是她在学校里相处得挺好的一个女生,因为姓李,大家都叫她木子,也是华人,性格很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酒窝,带着一股小女生天真的意味。   她父亲是医生,母亲是中学教师,非常普通的家庭,不算富裕,但从小也没短过吃穿。这些信息都是她们认识不到三天的时候,木子告诉她的。   完全没什么心机的一个人,不可能是她。   但是她很有可能把这件事说给别人听过。那可能知道的人就多了,但是也好办,只要找木子当面问一问,就能得到一个准确的名单。   顾树歌想了半天,想出了些头绪,然后就遇到了一直存在的那个难题。她还是没有想出把她知道的线索告诉沈眷的办法。   顾树歌脑袋疼,她转眼看向窗外,发现她们已经出了城。   看了眼时间,竟然已经开了两个小时了。这是要去哪里?顾树歌满头雾水,望向沈眷,却没法从沈眷的神色间看出什么端倪。   于是她只得坐好。   又过了两个小时,她们来到一座人迹罕至的山脚下。   沈眷下了车,一面走,一走左右看了看,找到一条掩藏的绿树杂草后的小径,走了上去。   顾树歌也连忙跟上。   这是条青石板路,石板上都长着枯黄的青苔,不知有多少年月了,两侧山里,树木茂密,可以想见,如果春夏,这里会是怎样一片草木深深的风景。   路很窄,基本只容两个人并肩,沈眷走在前面,顾树歌跟在后面。她好奇地左右张望,想不出沈眷到这深山老林是干嘛来了,更想不到这年月,距离繁华都市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外,竟然有这么原始的山存在。   她们走了半个小时,到半山腰上,前面终于出现了一座院子。远看是红色的院墙,正中一个大门,门开着,看不清里头的情形。   待走近,能看清了,顾树歌才发现,这是一座寺庙。   沈眷赶了老远的路,来一座深山老林里的寺庙做什么?顾树歌满心不解,但她很快想到昨晚的事,想到刘国华最后说的那段话,就有些恍然了。   术业有专攻。灵异的事情,求教佛道二宗是最好的办法。   沈眷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或者说,她想找到她。   顾树歌满脸复杂地跟在沈眷身后,突然之间,手脚都很安分起来,只是静静地望着沈眷略显单薄的背影。   寺门大开,门上有一块牌匾,匾上用篆书写了广平寺三个字。透过寺门,能看到一座庭院,庭院里缭绕的袅袅香烟。   沈眷跨入门槛。   顾树歌跟着她,也要跨过门槛,但是她才迈出一条腿,却发现有一堵无形的墙挡在她身前。   她大惊失色,伸手摸了摸,果然在空气里摸到一堵墙,看不见,却真真实实地存在。   沈眷在往里走,她身影越来越远,顾树歌猛然间涌起一阵心慌,仿佛她和沈眷间有什么联系被拉断了,顾树歌着急,她顾不得形象,用身体去撞那堵无形的墙。   这座寺庙不大,两进的院子,前殿供奉佛像,供香客参拜,后院是僧人居住,饮食,做早课的地方。   沈眷走进寺中,檀香的气味萦绕在周身,宁静悠远的气氛弥漫在这座寺院中。   她先去前殿上了柱香。   沈眷没有宗教信仰,但是她去到寺庙也好,道观也罢,都会上一炷香,并不是为求保佑,而是入乡随俗,向此地的主人表达尊重。   但是这回,她跪在佛前,却是前所未有的虔诚。   从侧殿走出一名僧人,穿着袈裟,头上有戒疤。他等沈眷上完了香,才出声问她:“施主来敝寺,是为做法事还是求签问吉凶?”   广平寺偏僻,也不知名,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的香客,都是经人介绍,有求而来。   沈眷对他微微颔首,和尚双手合十,还了一礼。   “我是来找人的。”沈眷说,“贵寺径云大师方不方便出来见一面?”   “径云师兄?”和尚愕然,随即一笑,道:“却是不巧,师兄一年前就出寺云游去了,归期未定。”   钢筋水泥的现代社会,云游二字显得非常格格不入,但这老和尚说出来就很自然,仿佛出了山寺,外边还是古早时候的青山绿水,人间仙境。   沈眷问:“能不能联系上?”   和尚摇头:“径云师兄心无挂碍,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知不知道他云游的路径。”   和尚仍旧摇头:“不知。”   看来是见不到,三五天内也找不到了。   沈眷从包里取出一张支票,递给和尚,说:“有一件事要请教大师。”   和尚看了眼支票的数额,接过了,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说:“施主随我去后院细说。”   后院更加古朴,是中古时期的建筑样式,屋檐低矮,檐下铺设了地板,地板上放有一张矮几,矮几置香炉,几两侧各有一圆形的蒲团。   二人各据一侧,和尚斟了清茶两杯,沈眷拿出那枚符袋,从头说起。   “两年前,因缘际会,径云大师送了我这枚符袋,说,能当一次死劫。我把它转赠给了旁人,”沈眷垂下眼眸,看着几上那杯清茶,“昨天,她车祸身亡,现在遗体还在医院里。”   和尚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他接过符袋,放到眼前端详良久,面上浮现疑惑之色:“怪了,这符袋已被用过一次了。”   沈眷已经猜到了:“径云大师的本事,我见过,所以不会是符袋无用,应该是之前就已经有过一次死劫了。”   和尚连连点头,现代社会人们信奉的是科学,他们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被归类为糟粕骗术,可既然能流传千古,经世不灭,这些神鬼之说,当然是有道理的,当世也有真正有本事的人。   有本事的大部分都有点傲气,不愿意去受世人白眼偏见,于是就找片山林隐居起来。   径云和尚就是其中之一,他是真有能耐的。   和尚经常接待香客,对人情世故还是挺通的,看了看沈眷的神色,宽慰了一句:“生死福祸,自有天定,施主不必自责,哪有人能护住另一个人一辈子的。”   这枚符袋千金难易,世上就这么一枚,径云师兄舍得把这枚符袋送给她,必然是受了她很大的恩惠,可这么宝贵能救命的东西,她直接就送给了旁人。   这个旁人在她心里,恐怕比她自己都重要。   人的命都是注定的,心意尽到了,实在不必太过自责。   钟声响起,做早课的和尚从屋子里出来,几个小沙弥就在庭院里追赶打闹。   沈眷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朝庭院里看了一会儿,说明了来意:“昨晚,我感觉到她了,我感觉到她就在我身后,看着我。”   和尚恍然,原来是亡魂作祟。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只是别人都是来求他驱散恶鬼的,不过对这位施主而言,应该是请他安魂,好让亡魂早日安息入轮回。   他正要说话,接下这场法事。   沈眷接着说:“我要见她。”   和尚惊讶,但很快就想通了,多半有什么情恨纠葛在里头。佛门都讲究清心寡欲,无执念,不孤执,他劝道:“人经历了死劫,都会有怨气,怨气重的,才会化成鬼,留在人间。所以鬼都是恶念化成的,记不清生前的人和事。施主就算见到她,也早就不是你想要找的人了,可能还会作祟,连你也要搭进去。”   “我要见她。”沈眷的语气很平静,清隽柔和的眉眼难得的显露出一意孤行的执念,她说,“哪怕她变成了恶鬼,要搭上我自己,我也一定要见她一面。” 第九章   寺门前的那道结界很坚固,顾树歌用魂体撞了好几次,都感觉不到半点松动。她撞不进去,连忙用她刚学会的新技能,飘到屋顶上方想要直接越墙进去。   但飘到上空,她看到了寺庙上方有一个巨大的“d”字,闪着金色的光,金光很淡,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来。她飘进,一段段伽蓝梵音灌入她的耳中,阻止她前行。   结界也好,梵音也罢,都很温和,只是阻挡她靠近,没有伤害她。   顾树歌被拦在外面,却是越来越心慌。   这种心慌来得很奇怪,她虽然进不去,但沈眷办完了事总会出来的,她在这里等等就是了,为什么这么着急。   顾树歌一思考,脑子就混沌起来,好像是飞在半空中的风筝,突然间扯断了线,她的思绪也不再受她控制,阴暗的邪念一点一点冒出来。   她产生了一个念头,兴许沈眷入寺为的不是想见她,而是想要寻找高人驱散她。   毕竟她是鬼,谁能不怕鬼呢。   “你在这里等什么?你该快逃才是,沈眷是在请高人来收伏你,最好把你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能纠缠她!”   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每说一个字就带起一阵回音,她额角痛得尖锐,还是本能地反驳:“我没有纠缠她!”她都走得远远的了,她才没有纠缠沈眷。   “现在没纠缠,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毕竟顾易安死了。”   顾树歌头疼得要裂开了,她飘落在地,抱住头,喃喃地说:“我也死了。”可是那恶念却不断蔓延。   她魂魄还在,还能做点什么,哥哥死了,她占有沈眷是理所当然,谁让她喜欢她呢。顾树歌的眼白里爬上红色的血丝,像是入了魔的怨灵。   “你是沈眷害死的。”恶念又说,像惊雷一样让顾树歌一个激灵,紧接而来的是更加剧烈的头疼,她惊恐地反驳:“不是,我是被人谋杀的。”   “就是!她就是谋杀你的人。除了她,还会是谁?她烦透你了!你活着她都不喜欢你,杀了你,她还不满意,要找和尚把你打得灰飞烟灭!”   不喜欢三个字像是化成了一条条白色的虫子,拼命地往顾树歌的大脑里钻,在她的身上蠕动,她怒火万丈,眼睛里的深红血丝更加红得骇人,怨气像黑色的雾从她体内蒸腾出来。   寺中。   和尚沉思良久,终是叹了口气,说:“人死灯灭,就是说万事不可逆转,亡魂逗留人间,原本就是逆天的事。佛门讲究顺其自然,遇鬼魂,只可度化,让它现形,则后果难测。我学艺不精,帮不了你。”   他不肯做。   沈眷没说话,又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放在矮几上,推到和尚面前。   和尚看了眼数额,明显心动,可想了一想,还是狠心摇头:“帮不了帮不了。”然后他站起来,去了内室,过了一会儿,拿了本书出来。   那本书红色的封面,纸张泛黄,里面的字是那种很古老的印刷方式印出来的,字体是繁体。就像是从哪个古董摊子上淘来的一样。   和尚把书给沈眷:“这本书径云师兄研习过,或许有效,你可以拿去试试。但招魂显形,是邪恶之术,我劝你三思而后行,如果你非要做,那么最后是什么结果,都要你自己去承担。”   沈眷接过了。   和尚又把那枚符袋还给她,笑着说:“一般人遇见鬼,哪怕是至亲,也会害怕,求着人家不要纠缠他。可施主不仅不怕,还想让鬼现形,真是不知该怎么评判。”   沈眷接过了符袋,好好地收起来,听了和尚的话,她勉强弯了下嘴角:“我倒是期望她能纠缠我。”   和尚哑然,然后摇了摇头,宣了声佛号,叮嘱她:“这枚符袋是件灵器,已经用过了,照理说会变成普通的物件,但是我刚刚粗略一感,发现上头还有灵力环绕,应该是有别的功用,施主且留着它,待径云师兄回来一讨教,就能知道内情了。”   沈眷谢了他提醒,站起来告辞。   途径前殿,又买了一些香烛佛经,想了想,连问吉凶的茭杯,各式各样的灵符,但凡寺中有的,全都买了一份。   寺外,顾树歌还在挣扎。她的神思渐渐不受控制,可她潜意识里知道,这些都不是她的想法,大概是心魔邪念之类的东西,意图让她变坏,于是她努力维持住最后一点理智,那声音响一句,她就反驳一句,好让神智不完全被吞灭。   “沈眷不喜欢你。”   “她喜欢我,她对我最好。”   “她对你好是别有所图。”   “她没有,我没什么好让她图的。”   “她和你哥哥早就好上了,瞒着你不告诉你。”   前面的话,顾树歌虽然答得艰难,但总算回答出来了。唯独这一句,邪念不住地蔓延开。   沈眷早就和哥哥相互有意,那为什么还要对她这么好,还要让她误会,是觉得看她自作多情的样子,很有意思吗?   念头一起,顾树歌悚然一惊,她用力地晃了晃头,想要这些念头都晃出去,口中反驳:“不对,她已经准备告诉我了。”   那天偷听到的对话,哥哥分明已经表露出要让她知道的意思了。   话音一落,邪念渐渐散去,神智渐渐复苏。顾树歌眉心紧蹙,她从地上站起来,看到沈眷正从寺里出来。   头疼的感觉也在消散,沈眷每走近一步,她的神思就清明一点,眼睛里的血色退下去,脑海中弥漫的黑雾像是被一阵温润的清风刮跑了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定是沈眷把她的恶念都赶走了。   顾树歌眼睛一亮,飞快地朝沈眷奔去。结果撞在寺庙的结界上,弹了回来,摔了一跤。   她连忙爬起来,沈眷刚好走到她面前,她手里提着一个黄色的布袋,从她身前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顾树歌愣了片刻,张开步子,跟在沈眷身后。   走着走着,她就后怕起来。刚刚那些念头是怎么回事,她从来没有起过那些想法。更何况,沈眷怎么会烦她,害怕她纠缠呢,她根本不知道她喜欢她啊。   她看向前方。沈眷提着黄色的布袋,走在石阶上,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光是看着她的背影,都很有安全感。   顾树歌觉得不怕了,刚刚那些恶念都是围绕着沈眷诋毁的。但是她绝对绝对绝对确定,沈眷是最好的人。所以,哪怕那些恶念再冒出来,她也有信心抵挡它们。   上山半个小时,下山好像要稍微快一点。   沈眷打开车门,坐进去,顺手把布袋放在了副驾驶座上。   顾树歌顿住步子,有些委屈地想,这是她的位置。她慢吞吞地挪过去,准备穿过车门,坐到后面。沈眷却突然又拎起布袋,把它放到后座,空出身边的位置。   顾树歌开心,连忙到副驾驶座上占好座。   启动汽车的时候,沈眷转头看了看身边,才将手放到方向盘上。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沈眷随意地泡了杯燕麦,对付过晚饭。顾树歌在边上看得心急,一整天时间,就一杯燕麦,怎么够。   但她只能干着急。   家里已经有佣人清扫过了,因为窗子开着。寒风吹进来,还是有点冷的。沈眷关了窗,从带回来的布袋中,拿出一本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起来。   她看了一页,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很快,她对那边说:“我要找一个燕京郊外广平寺修行的和尚,法号径云,白眉白须。”   那边说了什么,她停顿一会儿,说:“线索就这么多。”   和尚?顾树歌听得若有所思,她挪过去,把耳朵放到手机边上,一个男子的声音传过来:“明白了,我马上安排。”   是林默的声音。   林默说完,又接着说:“董事长,顾小姐的死讯已经传遍整个集团,今天三位顾总,已经闹过一回了,明天后天肯定还会再闹,您看,您是不是先主持一下大局。”   三位顾总,就是她的三个叔叔。顾氏是家族企业,她三个叔叔手里也握了一部分股份,但不多。   古代有嫡长子继承制,英国有长子的绝对继承权,这是因为家族资源不能分散,分散力量就小了。顾家上几辈也是这么做的,股权大部分由长子继承,给其他孩子的非常少。   而嫡支则有照顾旁系的责任。尽力帮助其他家族成员的生活和事业。   顾树歌本来就不喜欢这三个叔叔,因为他们趋利避害,非常势利。但他们也没做过特别坏的事。所以她和哥哥就都睁只眼闭只眼,并且尽义务,帮助他们。   谁知道她才过世一天,他们就耐不住,想从旁系变嫡支了。至少也该等她的葬礼过去啊。   沈眷回道:“让他们闹。”   电话就挂了。   她没受到半点影响,继续低头看书。顾树歌愤然了一会儿,见沈眷一点也不生气,于是就坐在她边上,静下心来,一起看书。   书里写的都是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比如怨灵、恶鬼和厉鬼有什么区别,恶鬼缠身如何脱身,鬼魂最怕的三样东西,被鬼缠上不要怕,魂飞魄散教做鬼,诸如此类。   顾树歌看得心惊胆战,光是书上描述的法宝,还有鬼魂被打散后的惨状,都让她脊背发凉。她忍不住偷偷看了沈眷好几眼,心想,这是从寺里带回来的书吗?沈眷为什么要看这些?   她惊怕交加地想了一会儿,突然灵光一现,想明白了。   首先排除沈眷要驱她的可能。   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不多了,基本可以肯定真相就是姐姐担心她遇到恶鬼打不过,所以才自己学习,好在她被其他鬼欺负的时候帮助她。 第十章   有个很会破案的英国佬跟他基友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因素,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都是事实。”   顾树歌很严谨地用排除法,得到了真相,觉得特别感动。   沈眷是个很温柔的人,顾树歌从没有见过她有过幅度特别大的动作,连算计商场上的竞争对手,都姿态优雅。可是为了她,她已经做好跟恶鬼战斗的准备了。   她想原来现在连鬼的生存环境都这么艰难了,她也要多学点本事,总不能拖后腿。能不麻烦姐姐就不麻烦她了。沈眷很忙的,那么大的集团要她一个人管,她还是不要给她造成负担了。   顾树歌想着,又朝沈眷身边坐得近了一点,把头探到书本上方。幸好沈眷看不到她,也就没有被挡住视线。   沈眷看书很快,顾树歌学习能力很强,竟然也跟上了她的速度。   带着学习的心态,书里描述的惨状也不那么可怕了。编写这本书的人大概有些促狭,行文风趣,用词简明,一些基础概念的讲述很深入浅出。   魂魄是人死亡后离体的精神灵气,承载人类的思维情感。魂魄离体会下黄泉,审判一世功过善恶,衡量奖惩,确定下一世轮回的去处。   而逗留人间的亡魂,就是鬼了。   按照那本书上的说法,亡魂成鬼,一般只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比较常见的,执念化就。简单讲就是亡者有很大的执念,执念凝成了魂体,使他留在人间。而失去肉身后,魂魄飘渺无依,神智薄弱,意志稍差点的,甚至会直接被心魔控制。再加上失去性命,肯定有天大的怨气。怨气堆积,不能调节,不出两三天,鬼就会被恶念控制成恶鬼。   恶鬼如果伤了凡人性命,那就会变成厉鬼。   一旦成了厉鬼,背上业债,就只剩下被僧道或是地狱来使打得魂飞魄散一条路了,不能再入轮回。   看到这里,顾树歌就明白为什么在寺外,她会产生那么多邪恶的念头了。成鬼之后,本来就是会产生恶念和心魔的。   只是不知道是沈眷让她神思清明,还是那枚符袋起的功效。   从沈眷自她遗体上拿走符袋,顾树歌就猜到这枚符袋肯定不寻常。然后今天,燕京这么多声名在外的寺庙,沈眷都不选,偏偏跑了老远的路,去到那座深山老林里的广平寺。顾树歌就猜测符袋和广平寺应该有什么联系。兴许就是寺中某人所赠。   接着往下看,亡魂成鬼的另一种情况,是被魂魄被法器禁锢,下不了黄泉,就变成了鬼。上古之时,人间灵气充裕,修士遍地,各式各样的法器时常能见,禁锢魂体的法器只是很平常的一种,但后来,灵气散去,凡人不能修炼,法器也就渐渐少了,到现在已经很多年没有现世过了。   顾树歌看完两种情况,就把自己进行对号入座了一下。她觉得应该是前者吧。她对沈眷的执念可深了。如果执念可以用想念来衡量,她这四年的执念,都可以装满整个太平洋了。   虽然,真正对面沈眷时,她其实连跟她对视都不敢。   不过跟那枚符袋应该也有关系。她回想起来,昨天在事故现场,遗体被搬上救护车时,有一股力量吸引着她跟着遗体走。而沈眷把符袋拿走后,那股力量又出现了,驱使她跟着沈眷走。   两次情况综合起来,她应该既不是被自己的遗体吸引,也不是被沈眷吸引,而是有什么神秘的力量驱使她跟紧符袋。   顾树歌的逻辑很清楚,她思考问题的能力一直很强,有些之前忽略的东西稍微一联系,就串起来了。   她一边思考,一边还在继续看书。   沈眷看完一页,翻过去。书的排版是竖行,从右往左读,是古代人的书写阅读习惯。顾树歌读了大半页,突然间,凝住了。   还魂术三字,映入她的眼帘。沈眷捧书的手也抖了一下。顾树歌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呼吸都停滞了两秒。   如果能还魂,她就能变回人,就……不用担心以后再也见不到沈眷了。顾树歌心跳急促,她忙镇定心神看下去。   还魂术是佛心宗的秘法,魏朝时,萧氏皇族的一位王爷喜欢四处行善做好事。有一回出京赈灾,遇到一孩童,魂魄离体,成了具走尸。萧王爷用了这还魂术,将孩童魂魄唤回,从而积了大功德。   至于皇族中人,怎么会这秘术,就不得而知了。   但还魂术就此流传了下来。   接下去就是讲还魂术必备的一些条件。顾树歌往下看了一句,就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首要条件,就是遗体完好。   她的遗体肯定不完好,那么厉害的撞击,身体内部的五脏六腑,肯定都撞坏了,脑部的情况也不好。   才燃起的希望,瞬间就被扑灭。顾树歌死后,根本没想过能还阳,看到还魂术的惊喜,简直是把她的整片天空都点亮了。可惊喜撑不到三分,就黯淡无光,宣告破灭。   顾树歌失落地看向沈眷,想要寻求安慰。沈眷的脸色很沉凝,但她仍在继续往下读,并没有放弃。   顾树歌抿了抿唇,学着沈眷的样子,把失望都放到脑后,也继续看下面的内容。   还魂术的要求很苛刻,首先遗体完好,然后魂魄完好,二者都不能有损坏,接着离体时间不能超过十二个时辰,也就是二十四小时。再接着点还魂灯,念还魂咒,召回魂魄,附回肉体,最后还要以灵气养体固本。   她不止第一个条件不符合,离体不超过十二时辰也不符合,她是昨天中午没的,不用细算也知道,早就超过十二时辰了。然后这本书里对还魂灯怎么制作,还魂咒怎么念,也都没有记载。至于最后那一步灵气养体,作为现代人,灵气她只在电影小说里看过,现实生活里,闻所未闻。   一综合下来,除了魂魄完好,其他的,没有一个能做到的。顾树歌也没那么失望了。这跟考试的时候,考九十五分的人会比考九十九分的人坦然是一个道理。   差距大了,连想都不敢去想,当然也就说不上遗憾不遗憾了。   “小歌。”   顾树歌条件反射地坐直身体,看向沈眷。   沈眷不能像昨晚那样,准确地找到她的位置。她的目光在空气里找寻了一圈,像是在找她在哪里。   顾树歌在她说话前,先开了口,安慰道:“没关系,我们还能想别的办法。”   沈眷当然是听不到她的声音的,她停了三秒钟,说出了跟顾树歌一样的话:“肯定有别的办法行得通,我们不能放弃。”   顾树歌忍不住笑了起来,点头:“嗯!”   她们互相安慰打气后,继续往下看。   这本书讲得很杂,有点像那种民间怪谈。什么都说一点,什么都不会讲述得很详细。大多数都只是潦潦的几语带过。   说完了还魂术,它就开始介绍怎么沟通亡灵。   沈眷读了五个小时,每一句都仔仔细细地读下来,反复琢磨。到十一点半,她停下时,刚好把整本书全部看完。   她把书藏到抽屉里。然后打开从广平寺带来的那只黄色布袋,拿出了香烛、符纸,又拿出好几本经书。那布袋特别大,东西放得都鼓起来了。   顾树歌都怀疑沈眷是不是把寺里能找到的东西都买了一份回来。她拿完香烛符纸之类的小件,还拿出了两个铜制的烛台,一个小香炉。   顾树歌看看沈眷,抿嘴笑了一下,她把头钻进布袋想看看里面还有什么。可惜布袋里太黑了,她看不清,于是又把头拔了出来。   沈眷在几本经书间翻找了一遍,拿出其中一本。顾树歌瞄了一眼,是《地藏菩萨本愿经》。《本愿经》是讲因果报应,劝人弃恶扬善的。能涤荡心魔,唤醒亡灵的神智。   顾树歌一看,就知道了,沈眷想要尝试让她现形。   她深深吸了口气,紧张起来。   这种事情是第一次做,以前听都没听过的,顾树歌很怕不成功。她担心自己太紧张,会配合不好沈眷,于是就劝自己放松。   她吸气呼气了好几轮,总算把紧张的情绪消减下去。   “我感觉到你在了。”沈眷忽然说。   她精准地找到了她所在的位置,笔直地望过来。顾树歌看了眼墙上的钟。时针与分针都刚好指向十二。   沈眷笑了一下,笑容温柔和平和:“你还在,真好。”   经她这一笑,这一句,刚刚缓解的紧张又回来了,甚至变本加厉。顾树歌像是零件都生了锈的机器人,僵硬地点头:“我也觉得很好,我还能看到你。”   她一说完,就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后半句太泄露她的心思了。她一紧张,就说漏嘴了。   她忙盯紧了沈眷的面容,见她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才松了口气。还好,沈眷听不到。她那么聪明,这样显露心意的话,肯定一听就能明白弦外之音。如果沈眷知道了她的心思,该多困扰呢。   沈眷哪里知道她一下子想了这么多,她能感觉到顾树歌存在的时间不长,于是抓紧时间说起了正事:“你就站在那里不动,我想试试能不能看到你。”   顾树歌也正经起来,点点头:“好。”并且坐得端端正正的,在心里默默祈祷菩萨神明的保佑。   接下去的仪式并不复杂,甚至还出乎意料的简单。   沈眷点燃了香烛,分别插到烛台和香炉中,然后朝向东方,念了一段《本愿经》,接着她点燃现形符,在符纸即将燃尽的时候,朝着顾树歌的方向,说了一声:“现。”   时间好像停止了。沈眷和顾树歌都一动不动,看向对方所在的位置。   一秒,两秒,三秒……一分钟过去。   没有任何变化。   顾树歌没有显形。   她们失败了。   顾树歌失望,肩膀轻轻地低落下来。但她并没有气馁,失落了一会儿,就振作起来,回忆沈眷刚刚的步骤有没有跟书上描述相左的地方。毕竟是第一回 ,因为生疏而弄错细节也很正常。结果,想了全过程,发现没有。沈眷每一步,都做得很精准。   相对于顾树歌的失望,沈眷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沮丧,只是稍微有点沉凝。她把注意力放到了香炉上,拿起香炉看了看,思索了一会儿,把那三炷香拔了出来,将香灰倒在地上,然后用手把香灰表层抚平。   顾树歌看着她的动作,很快就明白她的用意了。   那本书里的办法,鬼能在香灰上写字! 第十一章   书中描述,有些东西能沟通阴阳,比如镜子,镜子寒性阴冷,可藏阴邪鬼魅,再比如香烛,即可上连神明,也可下达阴鬼。祷告神明时以檀香为佳,勾连阴鬼,就该用沉香。   沉香的香灰对于阴鬼来说是没有重量的,并且因属性阴寒,鬼可触碰,所以古时候很多道士和尚,都会以香灰为媒介,跟鬼对话。   沈眷把香灰抹平了,说:“你试试在上面画条线。”   顾树歌点头:“好。”她走到香灰前,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伸出右手,用食指缓慢地往下,很快就要到地面了。顾树歌心跳得飞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香灰,然后她就惊呆了。她的食指没有穿过去,而是停在了香灰表面。   顾树歌睁大了眼睛,她连忙看向沈眷,沈眷依然聚精会神地低着头。顾树歌连忙稳住心神,她屏住呼吸,感受了一下指尖的触觉,软的,像是落在棉花上,但又比棉花光滑。应该就是香灰本身的触觉。   顾树歌惊喜交加,慢慢地滑动食指,想要在上面画一条线,或者点个点也行,只要香灰有变化,沈眷就会知道她们成功了,这个尝试的方向是对的。   但她很快发觉不对,因为她滑动食指,就像是从一块玻璃表面划过,香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顾树歌不甘心,用了更大的力气,重画了一遍。还是没有。   她不气馁,再来。这次不画线条了,她把所有的力气,都汇聚在一点,用尽全力按下去。   香灰仍旧纹丝不动。   顾树歌不断尝试,不断失败。她不明白为什么她都能碰到香灰了,却不能在上面留下痕迹。   “还是不行。”沈眷站起来。   顾树歌停下了她疯狂的乱戳,眉眼沮丧。   沈眷开始收拾这些用过的器物。顾树歌虽然知道她没有实体,不会挡道,但还是退让到一边。沈眷把烛台、香炉都放到一个盒子里,经书放进抽屉,燃了一半的香烛丢进垃圾桶,地上的灰也扫干净。   顾树歌突然间愧疚起来,她没保护好自己,被人杀害了,让沈眷那么难过。可沈眷没有放弃她,她跑得大老远去求办法让她显形。她看一本正常人看起来就是封建迷信的书,她没有宗教信仰,却为她虔诚地点香烛,虔诚地念经文。   她这么费尽心思,可她却给不了半点回应,连在香灰上戳个小洞都办不到,让沈眷的辛苦全部白费了。   沈眷收拾干净器物,洗了手,回到客厅里。她坐到她们刚刚一起坐着看书的那张沙发上。   顾树歌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   她们两个都沉默了一会儿,沈眷开了口:“一定是这个方法有问题,你别急,姐姐去找更好的办法来。”   她这样一说,顾树歌更愧疚了。   “小歌。”   顾树歌看向她。   沈眷的眼睛像是一条初春里刚融化了的江水,江水涓涓地流,带着江岸飘落下来的春花与绿叶,与一袭东风,温柔而烂漫。   顾树歌忙转开眼,不敢看她,心跳的速度却一快再快。   沈眷唇边带了笑意,像是以前她们坐到一起闲谈一样,跟她说她的发现:“刚刚我默数过了,能感觉到你的时间大约是十分钟,昨天太突然,我又有些紧张,没来得及计时,但肯定要比十分钟短很多。”   顾树歌一愣,是说她每天能感觉到她的时间在变长?   “样本只有两个,还不能断定是每天都会增加时长,还是随机变化的,”沈眷说下去,“我们再观察几次,就可以确定了。”   “嗯嗯。”顾树歌点头,希望时间是逐次增加的,这样说不定哪一天沈眷就可以每时每刻都感觉到她在了。   这么想着,就很有盼头。这好像是她变成鬼以来第一件好事。   顾树歌也笑了起来。还未等笑意完全浮现,她忽然怔住了。   她想到一件事。   沈眷是不知道她一直在她身边的。她只有那几分钟能感觉到她在,那几分钟之外的时间,她并不知道她在她边上还是去了其他地方,又或者她根本就只有那几分钟存在,其余时间是消失的状态。   她说的话,她都听到了,但其实,沈眷并没有把握她能听到。   但她还是说了,温柔的安慰,细心的分析,全都说给她听。   顾树歌五味杂陈。   沈眷站起身,上楼。   已经过了一点,早就是该休息的时间了。顾树歌跟着她到楼梯口,又迟疑地跟着她上楼,一直到卧室门外。沈眷推门进去,然后关上了门。   顾树歌就被挡在了门外,这扇门对她来说就像空气一样,拦不住任何东西。她要进去,轻而易举。但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还是转身下了楼。   接下来几天,顾树歌每天都盼着赶紧天黑,赶紧到十二点。   沈眷有很多事忙,首先就是案子。警方和刘国华同时在查,但两方都没有联系过他们,警方不说,按照刘国华那天的行事风格,如果有发现肯定会急赶着来汇报,他没有动静,只能说明他没查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沈眷又找了两家私家侦探工作室,雇佣了两个团队,一起去查。这三批人一起行动,能把肇事司机的祖上三代都一丝不漏地翻出来。她还雇佣了一个专业团队,去找那位径云大师。   除了这两件,还有顾氏的归属问题。这个就要容易得多。因为顾树歌在两年前就立了遗嘱。   顾易安过世,遗产全部由沈眷继承,沈眷通过正规程序,把全部财产都转到了顾树歌名下,只留下这座房子一半的所有权。   顾树歌当时有点生气,觉得沈眷这样做,是在跟她撇清关系,堵着气当场就立了遗嘱,指定沈眷为全部财产继承人。这件事只有沈眷、负责遗嘱的律师,还有公证处的工作人员知道。   那时候谁能想到会有今天的事,沈眷也没有放在心上,一个二十岁身体健康的人立下的遗嘱,基本就等同于一张废纸了。   现在,顾树歌不止一次地庆幸那天的堵气。   不管白天怎么忙,夜里十二点的时候,沈眷一定会回到家里。她们记录了五天,得出结论,沈眷能感觉到顾树歌存在的时间每天都在变长,第五天的时候,时长增加到了一个半小时。   顾树歌特别高兴,她甚至傻乎乎地想,这样也很好,她能时时刻刻都看到沈眷,沈眷也感觉得到她,好像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到第五天中午,一直沉寂的警局打电话来,请沈眷到警局走一趟。   电话打过来的时间是接近十一点,差不多中午下班的时候。   沈眷接了电话就马上过去了。   警局里接待她的是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陈队长陈行峰。   这个时间,警局里人很少,只有几个小年轻捧着外卖盒子在狼吞虎咽,看样子大概是吃厌了食堂,点了外食来过过瘾的。   陈行峰在大厅等她,见了她仍旧拘谨,这回他没有要握手,只是非常简短地说:“黄局在办公室等候二位了。”   顾氏集团产业铺得很大,眼前这位在几天时间里成了名正言顺的董事长,政府方面也要给她几分面子,所以今天是局长亲自出面招待。   陈行峰说完,就走在前面引路。沈眷跟在他后面,顾树歌走在沈眷边上,一同前来的林默落在最后。   顾树歌有些好奇地四周张望。在警局外面,看到国徽时,她还担心过会不会进不来,因为她以前听说过一种说法,阴鬼害怕阳刚之气,警局是惩奸除恶的地方,正气和阳气都很足。   但她却很轻易地进来了。   黄局长办公室在最里面,沈眷到时,他正在泡茶,见她进来,笑着寒暄:“我算着你们快到了,就先泡了茶。这是老战友从江南捎回来的茶叶,跟沈女士平时喝的肯定没得比,尝个新鲜。”   他长相很和气,开口也没官架子,一看就很健谈。   陈行峰见了他,就像找到了主心骨,话也多了些,跟着劝茶。他们到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   顾树歌跟着沈眷,她本想坐在沈眷右边的,但林默占了她的位置,她只好坐到左边去。   四个人,除了沈眷外,没有人想过,他们中间还混入了一个鬼。   他们几个都没什么心思喝茶,只是一个开场白而已。一巡茶过,黄局长看了陈行峰一眼,陈行峰轻咳了一声,说起这回的目的:“我们走访了肇事司机张猛的家属、邻居、朋友、同事,得到了一致的证词,事发前夕,张猛没有任何异常。他们家经济很困难,他利用空闲时间开黑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而那天会从受害者所在的那条路过,也是因为他刚拉了一个乘客到附近,完全就是一个巧合。”   顾树歌仔细听着,这番话他应该打过无数次腹稿了,说的时候,半点磕绊都没有。   他没有提黑车司机拉的乘客并不是随机的,而是可以事先选择。顾树歌看向沈眷,沈眷没有显出半点异常。   “张猛的手机我们也查了,他的联系人都是熟人,手机方面也没有异常。这起案子,查到目前,各方面都显示出来这是一起由肇事司机疲劳驾驶引起的交通事故。”陈行峰给出结论,“如果要再深入查,就只剩下受害者遗体了。但从监控和目击证人的证词来看,受害人神智清醒,身体状况良好,没有什么解剖的必要。”   这也是为什么顾树歌的遗体会存放在医院,而没有带回警局的原因。   “所以,依我看,这起案子查到这里,就可以结案了。”黄局长定海神针似的给出一个结论。   沈眷安安静静地听完,她只提出了一个要求:“我希望可以推迟几天结案。”   不提出质疑,只要求推迟几天结案,明显是既不信他们给出的定论,也信不过他们的能力,准备自己查。黄局长一怔,脸色严肃起来:“这不好办,按照规定,推迟结案必须要有充分的理由。”   沈眷既然说了,当然准备好了对方能接受的理由。   林默看着情形,正要代替老板开口,陈行峰的手机响了,众人就停了下来,等他接完这个电话。   陈行峰一接听,脸色顿变,那边很快就说完了,他看了看局长,又看了眼沈眷,说:“医院打来的电话,受害者的遗体,不见了。”   顾树歌惊讶。   沈眷立刻朝门外走去。林默连忙跟上,都来不及跟那两个人道别。顾树歌原本也要跟上的,她都站起来了,刚走出一步,忽然想听一听警方打算怎么办,就停住了脚步。   沈眷一走,黄局长将陈行峰骂得狗血淋头:“案子都要结了,我都跟她说了是起意外事故,结果受害者尸体没了?”   陈行峰哪里能预料到尸体会不见,就辩白了两句。   黄局长摆摆手,让他不要讲了:“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查了,确定是意外,结果临到头,尸体没了,这案子不简单,准备准备移交刑警队吧。你主动点,联系那边,把查到的情况全都跟他们汇报一遍。尸体没了就没了,重点是凶手一定要找到,不然这个年就难过了。”   顾树歌正听得认真,突然一阵剧烈的头疼。脑海中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恶念又冒出来了。   “他竟然说尸体丢了就丢了,他竟然轻视你,这也能忍?你可是一只大有可为的鬼!”   顾树歌吓了一跳,不敢再留了,连忙往外跑,回到沈眷的身边去。 第十二章   恶念发现她的意图,气急败坏地开始骂她:“你这个胆小鬼,一有事就想躲到沈眷身后去。”   “你能干成什么?你什么都不会,简直就是个废物!”   “你留在阳间也不过是耽搁投胎的时间!”   它一面说,一面还伴随着尖锐的头疼。顾树歌忍辱负重,用她最快的速度往外跑。鬼一旦快起来,比人要快多了。没多久,她就看到了警局的大门。   恶念还在骂她:“你活着就是浪费资源,那个凶手干得真漂亮!”   顾树歌生气了,她飘出门,看到沈眷的车,放下心来,严肃地说:“你再骂我,我要告诉我姐了。”   恶念也感受沈眷就在附近,屈辱地停下了它的喋喋不休。   顾树歌乘胜追击:“我不是什么都不会,我学习很厉害。”   她穿过车门,坐到沈眷身边时,头疼的感觉全部消失。恶念沉寂下去。   警局距离医院有些远。顾树歌坐下来,就有点消沉。   她在想恶念说的那些话。她说自己学习很厉害不是骗恶念的,她学习的能力真的很强,几乎每次考试都能拿第一名。小学时候,有一次,她生病,没考到第一,伤心地哭了很久。   沈眷也安慰了她很久,把所有的好说都说尽了。   “我们小歌最棒,这次只是意外,下回我们还把第一拿回来。”   “不哭了,今天允许你多看一小时动画片好不好?”   “小歌笑一笑,再哭就不漂亮了。”   她一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抽噎着说:“漂、漂亮的,哭了也、漂亮。”   十七岁的沈眷都笑出来了,还得一本正经地附和她:“对,不管怎么样小歌都最漂亮。”   不管是什么时候,想起这段回忆,顾树歌都能笑出来,既赧然,又觉得很幸福。这回也不例外,可是笑意还没漫上她的眼睛,她就笑不出来了。   学习厉害有什么用。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也帮不了沈眷。沈眷和哥哥都是从高中起就接触家里的事务的,而她二十二岁了,还在念书。   因为除了读书,她什么都不会。   顾树歌觉得恶念说得没错,她是挺没用的。还有那个局长,又是怎么回事,查案子查不明白,出了事就想甩锅,还尸体丢了就丢了,有这么说话的吗,太不尊重死者了!   一股怨气从顾树歌心底蹭蹭蹭地往上冒。她越想越生气,这间警局的人都太不像话了,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为人民服务,只想着敷衍塞责,搪塞案情!   连她的案子都敢搪塞,她生前可是顾氏集团继承人,顾氏一年到头努力拉动国内生产总值,努力创造就业岗位,努力做慈善回馈社会。   他们顾氏集团这么努力,黄局长凭什么这么敷衍她的案子!   顾树歌越想越气,脑袋上冒着黑气,眼白上布满黑色的血丝,胸口有一团怒火熊熊燃烧。   她正怒火中烧,烧到一半,忽然僵住了,她这些念头,不就是恶念灌输给她的吗?   顾树歌抿了抿唇,无声无息地往沈眷身边挪,与她挨得近一点。黑气渐渐消失,眼睛里黑色的血丝也退了下去,胸口的怒火被泼了冷水,熄灭了。   顾树歌很沮丧,上次恶念出来,一直诋毁沈眷,所以她不怕,因为在她心中沈眷的形象是不会动摇的。   谁知道恶念不仅针对沈眷,什么人它都能骂上两句。而它又扎根在她的意识里,很容易就能影响她。   顾树歌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个世界上,她只对两个人绝对信任,坚定不移,一个是沈眷,一个是顾易安。顾易安已经过世了,所以她现在只信任沈眷,其他的,连自己她都会产生怀疑,觉得自己不够优秀,绝对她拖了沈眷后腿。   恶念如果从沈眷之外的人下手,它可能真的能成功。   顾树歌不想变成恶鬼,不想害人,她也不想投胎,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如果只能一直做鬼,再也不能重新得到生命,她只想像现在这样,跟在沈眷身边。   医院到了,正门外站着一行人。   正中的那个四五十岁,穿着笔挺的西装,有一种久居高位的气势,上回在停尸间门外见过的那位副院长就站在他身边。顾树歌猜测这人是这间医院的院长。   果然院长看到沈眷的车,明显拘谨了几分,迎上前,长话短说地自我介绍了一下。   除了这些医生,顾树歌还看到了刘国华。应该是林默通知他过来的。   沈眷的神色尘得吓人,院长也有些顾忌,简短地把情况说了一下:“太平间外一直有两名医生守着,进出的人也没有问题,都是医院的职工。一个小时前,医院里有一名病患手术失败,他没有家人,我们就按照惯例先把他送去了太平间,进去的时候,才发现,顾小姐的遗体,不见了。”   门口明明有人守着,尸体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哪怕青天白日,院长打了个寒颤。   “现场、现场我们没敢动,留了人守着,就等着您和警察来,毕竟查案子是警察的事,我们做医生的都是外行。”他言语间还推脱了一下责任。   沈眷没有理他,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她目视前方,步子迈得又急又大,话里也没加上称谓,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问谁。   刘国华听了一耳朵情况,分析道:“据我所知,警方已经决定把案子定位意外交通事故了。遗体失窃,就相当告诉所有人这起案子是人为的,案子重查,凶手自己把自己陷入危险当中。只是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我初步猜测,有三种情况,其一是挑衅警方,其二是遗体中有什么凶手感兴趣的,必须要带走,其三……”刘国华停顿了一下,刻意地看了看沈眷的神情,一口气把剩下的话说出:“他在折磨家属。”   众人全部都僵住了。顾家是豪门,豪门之事,都是公众感兴趣的。顾家父母离世突然,留下一双未成年的儿女和一个视如己出的养女,这三人感情深厚,大家都知道一些。遗体遗失,能折磨到的人,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沈眷一个。   顾树歌的心沉到了谷底。   太平间出现在眼前,门前依旧守着两个人,但这回不是医生,而是警察。   沈眷脸色阴沉,谁都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进去看看。”她说。   刑警队离得近,接到陈行峰通知,立刻就出警了。所以他们要早到十几分钟。   沈眷到的时候,里面有几个警察,在拍照取证,查看现场的痕迹。太平间不大,几个警察往里面一站,就显出拥挤了。沈眷让院方的人都留在外面,自己带着林默和刘国华进去。顾树歌不占地方,也跟着进去。   领头的看到他们进来,就猜到是什么人了。林默上前交涉,警察迟疑了一下,终究没阻止。   刘国华看了一圈,还跟几个警察有过交谈。   太平间是每天打扫的,非常干净,地面上只有一样不该有的东西——一束白日菊。   沈眷走过去,她没有把花捡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花是昨天沈眷从家里的花房亲手剪下的,但由于在冰柜中,不仅没有枯萎,还很新鲜,这时落在地上,被人踩过了显出零落的凄凉。   顾树歌容色沉凝,她看了花一眼,就知道这件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刘国华仔仔细细地把现场都查了一遍,连小角落都没放过,又跟警方了解了情况。这时走过来,在沈眷身后,汇报他得到的信息:“太平间外面一直有人守着,开始两天是医生,但是医生本来就缺,院方就换了保安过来守,还是两个人,挑得都是身强体健的退伍军人,一天二十四小时,绝对没有出现过门外没人的情况。”   虽然院方非常尽心尽力,但并不是担心出事,毕竟谁会这么闲来破坏遗体?只是碍着沈眷当日吩咐了,而且后面她几乎每天都会亲自来一趟。   密室尸体遗失案。顾树歌在心里想。   刘国华迟疑着提出一个猜想:“我和警官们交流过,现场没留下什么有用的痕迹。会不会杀害顾小姐的人和偷遗体的,不是同一个人。”   顾树歌立刻否定:“不会。”   “不会。”沈眷的目光还是没有从花束上移开,她蹲下身,伸手拾起花束,“你说准了,是冲我来的。”   花都烂了,不是那种被人无意间踩了一脚的烂法,而是被人踩在脚下狠狠碾过的惨状。凶手是故意的,他知道这束花是谁送来的。   刘国华也凝重起来。   “监控查了吗?”沈眷问。   “有几位警官正在查,我已经跟他们要了一份,可惜太平间里面没有装监控。”出于某种封建迷信和畏惧,太平间内没安摄像头。   沈眷点了下头。   警方还在侦查,让她进来已经算是破例,过了一会儿,就有一名警官过来,歉意地请她离开。   这边不用说,一有进展肯定会通知她。而查案沈眷是不擅长的,留下来也是干扰警察而已。   她离开现场,刘国华说:“如果您方便,可以整理一份可疑人物的名单给我。”   既然凶手是冲她来的,那么她多少应该有些想法。   沈眷回到家,就进了书房,她拿了一张白纸,打算列出可疑人物。可她想了很久,脑海中出现了很多人名,却没一个能让她确定的。   人在商场,得罪人的事是肯定少不了的。可商人逐利,却不是狂热的犯罪分子,谋杀小歌,引起顾氏内部动荡,从而得到某些利益,还能理解,但为了折磨她去把小歌的遗体偷走,这件事是怎么都说不通的。因为这样做无利可图,只是情感宣泄而已。   沈眷单手支着额头,手里的笔放下了。除了商场上的竞争对手,她想不出别的人,因为她除了工作,根本就没有什么休闲的消遣,她私底下,连朋友都没有一个。   如果是冲着她来的,那么小歌很可能是被她连累,可她竟然半点头绪都没有。她甚至连小歌的遗体都护不住,让她亡灵都不得安息。   顾树歌只能看到,沈眷从提笔,到放下笔,闭起眼睛,神情疲惫。她不知道沈眷在想什么。   几个小时过去,天都黑了,沈眷没有任何动作。顾树歌看得揪心,她过去,碰碰她的肩:“姐。”手当然是从沈眷的肩上穿过去了。   “你在想什么?是写不出人名吗?”顾树歌问道。她知道在工作之外,沈眷是一个很忍让的人,只要没有踩到她的底线,她都不会计较。只是也没人敢去触碰这条底线就是了。   沈眷没有听到,没有回应。顾树歌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你是在想我的身体去了哪里吗?”虽然没人提出,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具尸体哪怕被找回,也多半不成样子了,一是因为尸体腐烂,二是既然为了折磨家属,绝对不可能对遗体尊重。   “就是一具尸体,没关系的,反正我也用不上了。”顾树歌轻松地对着沈眷说。   一滴眼泪从沈眷的眼中滑落,坠在白纸上。   顾树歌一顿,她的声音轻了下去,低下头,不敢看那滴眼泪:“真的没关系……”   她话音落下,沈眷忽然抬头,她眼睛里还含着泪,泪光闪着惊讶,径直地冲着顾树歌望过来。顾树歌吓了一跳,愣愣地与她对视。   “小歌……”沈眷叫她的名字。她的眼前不再是一片空气,而是一个隐约的人影,因为没开灯,只有窗外路灯映照进来的微弱光线,那个人影很淡,透明的,甚至还在轻微晃动,带着股阴森恐怖的意味,看不清容貌。   可沈眷认出来了,她做梦都在想着她。 第十三章   沈眷心头涌起一阵狂喜,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住桌面,用以支撑身体的重量,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人影,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顾树歌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了,她迟缓地看向沈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正好显示十二点。   原来是到十二点了。每天这个时候,沈眷都会喊她一声,表示她感觉到她的存在了。   顾树歌正打算走过去,离沈眷一点。   “我看到你了。”沈眷说。   顾树歌脚下一软,险些跌倒,落在沈眷眼中就是那人影往前飘了一步,然后绊了一下,轮廓边缘都模糊了。   “你慢点走。”沈眷往前跨了一步,想要扶她,但她想到小歌现在的状态,应该是碰不到的,于是她又把手收了回来,关切地看着顾树歌。   顾树歌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问:“你看我了吗?”   沈眷点头。   顾树歌神色恍惚,却在潜意识里,就想和沈眷靠近。她走过去,走到沈眷面前。靠得近了,沈眷也看清了她的样子。   就跟科幻电影里全息投影出来的人影一样,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出五官,很好看的眉眼,眉毛细长,很乖巧的眉形,眼角有一个微微上翘的弧度,让她就算是生气的时候,看起来都像带着笑意,而微笑时,就更温暖了。   只是脸色变得非常非常苍白,细看还带一点青灰,完全不是人类有的肤色了。   沈眷心里有些难过。   顾树歌忽然间紧张起来,看了沈眷一眼,就低了头,怯怯地叫了一声:“姐。”   “你一直在我身边吗?”沈眷问她。   顾树歌点点头,又怕沈眷误会,补充了一句:“睡觉的时候没有。”   听她特意强调睡觉的时候没有,沈眷愣了一下,随即一笑,笑意中有些不易觉察的苦涩,道:“我知道。”   顾树歌没留意到她的情绪变化,因为她想到她现在的状态不知道能保持多久,应该赶紧把她知道的信息告诉沈眷。   虽然尸体遗失让这件案子变得既复杂又诡异,但本质还是一件凶杀案,要知道谁是凶手,就得知道有哪些人提前知道她回国的事,凶手肯定在他们中间。   顾树歌加快了语速说:“我回国的事,木子……”   沈眷听到“回国”两个字,就立刻端正了神色,但话还没说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本就半透明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彻底消失。   沈眷屏息:“小歌?”   顾树歌猜了什么,心慌意乱,问:“我在,又看不到了吗?”   沈眷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她在的那个地方,神色低沉下去。   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她又消失了。   就知道,经历了念《本愿经》、烧现形符不能现形,戳不动香灰之类的尝试都失败以后,顾树歌就料到就算她现形了,肯定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的。   她暗自叹了口气,幸好最关键的木子已经说出来了。   顾树歌一句话没说完,沈眷只听到“木子”的发音,甚至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但并不妨碍她理解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她拿出手机,拨给林默。   林默已经睡下了,他听到铃声,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马上坐起来,接通,声音里毫无睡意:“董事长。”   “你查一下小歌身边一个叫木子的人。”   “好的,我马上安排。”   沈眷抬眼,看向顾树歌刚刚站着的地方,不知怎么的,她就想出小歌乖乖站在原地,等她把寻人的工作安排下去的模样。   以前,小歌放了学来找她,遇上她忙的时候,就会坐到一边等,或者玩手机,或者拿本书,时不时还会看向她,对上她的目光,就弯弯眼角,笑得又温暖,又乖巧。   因为这些往事,沈眷眼中有了少许笑意,跟电话那头说:“大概率是小歌在国外认识的。”   顾树歌确实站在原地没有动,她不知沈眷想到了什么,但心却伴随她这句吩咐黯然起来。   她知道为什么沈眷会猜测木子大概率是她在国外认识的。因为她没出国的时候,不管认识了什么新朋友,或者遇上什么有意思的事,都会第一时间跟沈眷分享,所以沈眷知道她所有的朋友,她的手机里,甚至还存了跟她玩得好的几个同龄人的号码。   但她出国以后就不是这样的了。她刻意疏远,所以从来没有主动给沈眷打过电话,更不用说跟她分享生活中的新鲜事。   最开始的时候,沈眷经常主动联系她,叮嘱她注意穿衣服,晚上不要太晚回去,学业重也别有压力,注意休息。但她总是敷衍,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挂断电话。沈眷从来没有责备过她,她的关心一如既往。   这样持续了一整年,她算着时差,每天都是晚上八点按时找她。   顾树歌知道,有一个说法是,21天就能养成一个新习惯。沈眷的电话持续了一整年,一天都没断过。所以,顾树歌早就养成了在晚上八点跟她通话的习惯。   她从六点就开始期待,七点就什么时都做不下去了,坐立不安地围着手机转,一会儿看看它电量足不足,一会儿又点开看看朋友圈,到七点五十分,她就端端正正地坐着,把手机拿到手里。   八点钟,铃声准时响起,顾树歌的心跳就开始变快,她在心里默数,数到十五的时候,才深吸一口气接起来,然后用很平静的语气,叫一声姐。然后在沈眷说不到五句话的时候,就找各种借口挂断电话。   之后的一个小时里,她只做一件事,就是平息因为听到沈眷的声音,因为她的关心而带来的心跳加速。每天都是这样。   有时她会想,沈眷为什么这么好,而她又为什么这么不争气,明明知道沈眷和哥哥两情相悦,却仍然放不下她,仍然因为她每天八点的一个电话而觉得安心。她什么时候才能放下,然后跟沈眷好好地做回家人。   每次敷衍她的时候,顾树歌的心都像被利爪撕扯,既愧疚又伤心。   那一天沈眷又打来了电话。   顾树歌照旧是从六点就开始期待了,七点五十九分,她的眼睛就盯着手机屏幕不舍得移开,手机一响,她就开始数数。   接通的时候,她要深呼吸,这样才能保证开口的时候声音不颤抖。   “姐。”   沈眷的声音响起,轻柔而平和:“小歌,你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顾树歌简短地回答。   “这两天要降温了,你衣服有没有准备够?”   “准备够了。”其实没有,她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降温,这几天课业又重,好几个课题同时进行,她根本时间考虑这些事情。   电话那端,沈眷沉默了一下。顾树歌听不到她的声音,有些紧张,她克制着自己不要主动开口,想如果沈眷不说话,那她就找个理由把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儿,在她就要挂电话时,沈眷说话了,她说:“小骗子。”   顾树歌的眼睛一下就红了。她小的时候爱吃糖,可是糖分摄入过多会蛀牙,尤其是换了乳牙之后,再蛀牙,就没得换了。   沈眷就规定了她每天只能吃三颗糖。她答应了,但有时候实在想吃糖,就会悄悄地跟佣人阿姨撒娇,阿姨一心软,会偷偷多给她一颗糖,不知道为什么,沈眷每次都能发现,然后就会这么说她,说她是个小骗子。   顾树歌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我给你准备好了,明天就能寄到,你记得签收一下。”   沈眷什么都安排周到了。顾树歌胡乱地点头,点了半天才发现沈眷看不到,于是嗯了一下,她不敢多说,怕沈眷听出她声音里的鼻音。   可是一个简单的嗯,就显得很冷漠了。   沈眷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的冷漠,就顿了一下,好半天才继续下去:“小歌,明天开始,我就不打扰你了。”   顾树歌脑海中一片空白。   “你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一定要告诉姐姐。我们还是家人。”   “小歌,你真的是个小骗子。”   最后这句话,她好像听见了沈眷哽咽的声音。   哥哥好几次打电话来询问她和沈眷出了什么,都被她敷衍过去了。   三个月后,她接到了沈眷和哥哥领证的消息。沈眷亲口告诉她的。   “十二点十分,昨天我能感觉到你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但今天,从你消失,我就感觉不到你的存在了。”沈眷已经结束了通话,她看了眼时间,分析起今晚的反常。   顾树歌听到她的声音,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三年时间,她们联系很少,可以说几乎没有。连哥哥葬礼的那段时间,她们说的话,都很少。她这回之所以想要在沈眷生日的时候回来,给她一个惊喜,是因为她听一个国内的朋友提起,一次酒会上,那位朋友无意间看到沈眷的手机屏幕,是她小时候的照片。   她小时候的长相和现在很像,从轮廓就能认出来。   这段时间她天天都想着沈眷,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想念就像泄闸的洪水,不能阻挡。她想沈眷也是希望她回家的吧。这念头一起,就不能遏制了。   “是因为刚刚现形的缘故吗?”沈眷在分析今晚变化的原因。   要知道是不是现形吞了她能被感受到的时间,只要看明晚就知道了。   但顾树歌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头,因为回忆的缘故,她的心都在沈眷身上。她发现了沈眷很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她还是关心她,想保护她,方方面面照顾她,将她当做自己的责任,可是她的关心、保护和照顾都有了分寸,维持了一个距离,不再是以前那样的亲密无间。 第十四章   沈眷走到刚刚顾树歌现形的地方,窗帘下,一道月影映照进来,恰好就照在那块地上,她又道:“会不会与月光也有关系?”   顾树歌收起自己的胡思乱想,她走过去,站在月光中,细细感受了一番。月光映照下,好像确实有些不同,这不同十分细微,仔细对比的话,可以感觉到她的魂体,更轻更缥缈了。   顾树歌产生一种恐惧,她担心再照下去,月光就要将她照化了。   “小歌!”沈眷声音有些着急。   顾树歌连忙看向她。   “你别待在那里,你出来,到我身边来。”沈眷朝着窗口的方向说道。   顾树歌愣了一下,乖乖飘过去,飘到沈眷的身边。   不知怎么,只待了一小会儿,她就觉得魂体像被巩固一番,没有月光下那么飘忽了。但顾树歌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沈眷竟然能那么精准地猜到她在哪个方位。她还是那么了解她,分明……她们是有过四年时光的分离的。   四年前,她突然间执意要出国时,沈眷是怎么想?她忽然间毫无理由地跟她疏远,甚至隔着电话都不愿跟她多说一句,沈眷是怎么想的?   恐怕非常失望吧。   “今晚是你的头七。”   顾树歌转头,看着沈眷。   她的皮肤很好,细腻柔润,这时她们站得近了,能看到很小的毛孔。她的鼻梁挺拔,不是很高,但形状很好看。她的嘴唇是一种清冷的唇形,不笑的时候,会有遥不可及的距离感,可眼中染上笑意时却又那般柔和。   顾树歌有四年没有这样近的看过她,现在靠近了看,只觉得沈眷每一寸的肌肤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也那么的遥远。   沈眷不知道她身边的鬼正在细细地打量她,还在严肃地叮嘱:“日属阳,月属阴,月光至阴,你别在月光下久待。今夜是头七,头七是亡灵阴煞最重的时候。可能是这两个原因共同作用才让你现形的。”   顾树歌点点头,说:“记住了。”   她知道是为什么。   亡魂要变成鬼,有两种方法,靠执念或是靠法器。但鬼的状态是留不久的,往往很快就会下黄泉,不能在阳间久留,留的最久的鬼,也只能留七日,第七日,阴煞积攒到最重的时候,而那时候,阴鬼常会现形。   所以民间经常有“头七亡灵回家”的说法,其实是第七日是鬼留在阳间的最后一日。   而阴煞过重会招来阴差,到寅时,也就是凌晨三点,阴差就会把阴鬼勾走。   所以沈眷再怎么想见顾树歌,都从没想过往她魂体中添加阴煞的办法。   沈眷拉上窗帘,说了一句:“你今晚小心些。”   顾树歌连连点头,阴气最重的寅时,还没到,她不能掉以轻心。沈眷想了一想,打开灯,坐回书桌后,又道:“我今晚,在这陪你。”   顾树歌就点不动头了,轻轻地说:“没关系的,我不会去晒月光把自己晒化的。”   沈眷打开电脑,又去了厨房,给自己煮了杯咖啡,做好彻夜不眠的准备了。顾树歌跟在她后面。   咖啡冒着热气,光是看,都知道一定很香。顾树歌忍不住凑上去闻,当然是什么都闻不到的。   她这才想起来,她已经七天没吃东西了。肚子当然是不饿的,但在这时,她却感觉到心理上的饥饿,就跟吃饱了饭去看美食节目一样,明明不觉得饿,却想要吃东西。   最好是热腾腾的,一下肚就能让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哪怕是一碗米饭也好。稻米煮熟后的香气,带着大地宽容广博的滋味,每吃一口,就能感觉到一分踏实。   顾树歌垂头丧气地跟着沈眷回了书房。   沈眷把咖啡放在桌子上,着手工作。顾树歌就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像她过去几天一样,开始发呆。   但是发呆总归是很无聊的,她把目光移到一边的书架上,如果能看会儿书就好了,随便什么书都行,至少不无聊了。她一面想,一面就伸手试图抽一本书出来,然后她就看到自己的手插进了书里。   她无奈地坐回椅子上,专注发呆。   过了一小时,沈眷出声了:“小歌,来。”   顾树歌飘过去。   电脑屏幕上已经不是各种文件,各种表格,而是播放着一部电影。   顾树歌开心极了,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谢谢姐。”这是她以前的习惯。   她站在边上,就看了起来。沈眷站起身,走到刚刚顾树歌坐过的地方,把椅子搬了过来,恰好对着屏幕。   “你能坐吗?”沈眷说。   “能坐。”顾树歌坐了下来。   然后她们就看电影到了天亮。   一共看了两部,一部是《朗读者》,一部叫《英国病人》,都不是很新的片子,但都很耐看。   只是两部电影下来,顾树歌也说不清,她看沈眷的时间多,还是看电影的时间多。   她忽然就不害怕跟沈眷对视,也不逃避看她的面容了。   哥哥已经过世两年,沈眷总要开始新的生活的。她想,如果她还活着,再过上些年,等哥哥从沈眷心里淡去后,她可能会追求她吧。   之所以是可能,而不是肯定,是因为顾树歌还是很怕,怕诸事挑明后,她们连家人都没得做。   跟一生都在没有沈眷陪伴的日子里度过相比,更可怕的是她与沈眷再无交集,连家人都不是。   不过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   她已经死了。   冬天的天亮要来得迟一些,差不多六点四十的时候,天才完全亮透。   顾树歌跑出去,发现下雪了,昨晚她竟然一点都没发现。雪积得还不太厚,顾树歌在草地前蹲下,想要用手聚起一捧雪,她努力了好几分钟,却是连雪的冰凉都没感觉到,草地上的白雪仍旧是平平整整的模样,没被动过分毫。   身后关门的声音传来,沈眷撑着把伞出来。   顾树歌放弃了抓雪,跟沈眷一起出门。   车子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他们今天去的是刑警队。   她们一到,就有刑警队的一名警察来接待。警官脸上长了一圈胡茬,衬衫也有些皱,看来是一整晚没睡了。   这件案子的影响很糟糕,一方面是死者的身份,另一方面是能引起人心惶惶的案情。凶手不捉住,总会让人觉得有一个偷盗尸体的变态生活在人们当中。   刑警队昨天一接到陈行峰移交过来的宗卷,就开始加班加点,昨天一天除了出了其他警的同事,全队加班。   接待她们的警官姓李,是刑警队的队长,李队一看到她们,就说:“沈女士来得正好,我们查出凶手是怎么把受害者遗体偷走的了。”   他一面说,一面示意沈眷跟他进去。   办公室有点乱,各种各样的a4纸、照片,扔的到处都是。但二人一鬼都没在意这些小节。   李队把一叠记录表拿给沈眷看,然后说:“出入太平间的尸体都有记录。我们比对了记录和监控,发现多了一次搬运。”   他说完又推过来一张照片。   一个穿着殡仪馆工作服的人,推着一具棺材,棺材是放在推车上的。他戴着帽子,戴着口罩,光是从照片看,连性别都不能断定。   “就是他?”沈眷看过照片,问。   李队点头,又把监控录像掉了出来。   下午四点钟,这个人推着棺材过来,看他的样子,还跟门前守着的两个保安打招呼了。   下午四点正好是人一天当中最放松的时候,工作一天已经累了,而离下班又不远了,身体和神经自然而然地就松懈了下来。   根据监控显示的时间,他进去了差不多七分钟的时间,又推着棺材出来,出来的时候,他也跟两个保安点头了。   然后他就从从容容从监控中离开了。   “我们的同事已经在根据其他监控推测他离开的方向,一有眉目,马上就可以出警。”李队比交警那边要配合得多。在查案过程中,警方有权利向公众保留一切细节,但他却选择开诚布公。   顾树歌却不那么乐观,这个人连什么样子都看不出来,一点点体征都没表露,他要从监控中逃离,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沈眷也是这样想的,她问:“还有别的发现吗?”   李队道:“暂时没有。”   他一说完,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带着细框眼镜的男生拿着一张化验单冲了进来:“化验出来了!”   他气喘得有点粗,明显是一路跑来的,说完才发现办公室里还有另一个人。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李队叩了叩,说:“这是受害者家属,我们必须查明真相,给受害者和家属一个交代。你发现了什么,说吧。”   白大褂这才把化验单放到办公桌上,说:“我是法医,昨天我化验了从太平间拿来的一些证物,主要是白日菊。”   他停顿了一下,脸色变得很古怪:“白日菊里化验出了一种物质,叫做鲸落兰。”   “鲸落兰……”沈眷脸色变了,连顾树歌也感觉到脊背发凉。   白大褂看到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听说过鲸落兰。   “这是什么?”李队问。   小年轻就朝向李队,单独跟他解释:“鲸落兰不是一种兰花,而是一种香料。这种香料很少见,也很昂贵。它香味很特别,就跟毒品似的,就让人如痴如醉,入坠旧梦。最初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贵族在舞会上点来助兴。后来越来越多贵族使用,导致鲸落兰成了舞会象征,一旦点燃,就必然伴随翩然起舞。”   他一解释完,连李队也惊住了。   一间空荡荡的太平间里,点着白色的灯,正中是一具像棺材似的冰柜,冰柜里躺着一个死了六天的人,她的脸被撞得看不出原貌,血凝结了,组织液变成黄色的,跟血凝到一起。   一个推着棺材的人走了进来。他开始还是正常的样子,关了门,拿出香来点燃,也许还准备了音乐和红酒,他绕着尸体,翩然起舞,兴许还拿起尸体边上的白日菊,如痴如醉地迈着舞步,转着圈,像是沉醉在旧梦中。 第十五章   早晨的警局,工作了一夜的人睡眼惺忪,几乎是凭着生物本能和惯性在机械地继续手中的工作。跟大办公室只隔了一面玻璃墙的小办公室里,三个人都被惊醒过来。   李队胡子拉碴的嘴唇动了动,毕竟是干了几十年刑警的人,什么变态没见过,惊归惊,还不至于被吓住。   白大褂又解释了一下鲸落兰的特点:“这种香还有一个特征,就是散得快,从点燃,到香味消失,只需要十分钟左右。”   所以哪怕是封闭的太平间,他们一堆人冲进去搜寻证据和犯罪嫌疑人留下的痕迹时,都没有一个人在空气里闻到香味。   沈眷的身体往后靠了靠,靠在椅背上,一脸沉思。顾树歌看了看其他两个人,朝沈眷边上又挨近两分,她觉得脊背发凉,身上都凉飕飕的,有点害怕。害怕了一会儿,她恍然清醒,提醒自己,你都是个鬼了,为什么还会脊背发凉这种活人的感受。于是脊背上的凉意就从上到下褪了下去,她又是一个缥缈没有知觉的魂体。   顾树歌有点后悔为了摆脱恐惧,而提醒自己已死的事实。哪怕那些真实的感觉只是还是人时留下习惯,也比现在这样飘飘忽忽的感觉好多了。   她忍不住又朝沈眷边上靠了靠。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刘国华进来,手里提着一堆早饭,看到沈眷在,愣了一下。   李队连忙开口解释:“沈女士,这位刘先生在刑侦方面很有研究,我已经跟上级打了报告,让刘先生以专家的身份协助我们破案,上级已经批准了。”   这句话里的意思是你们顾氏集团要插手,那就给你们方便,这个案子不好查,你们的人是亲眼看到,加入调查的,如果最后也没查出凶犯,那么也体谅体谅我们警方的不易,毕竟已经尽力了。   其实出这个主意的不是李队,而是上面直接下达的命令,但是由他这个案件直接负责人提申请,会让面子上好看一点。于是他就把这件事担了下来。   这话里的意思,顾树歌都听出来了,沈眷不可能听不出来,她说:“也好。”   刘国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他从警方这边获得信息,再结合自己团队查出来的蛛丝马迹,可以自己寻找侦破方向,简单来讲,他在这里也只是获取警方的第一手资料,并不妨碍他自己查自己的。   刘国华也清楚这点,他把早饭都放下了,无非是些大饼油条、馒头豆浆之类的东西,先抽了纸巾擦了擦手,然后说:“警方办案比较便利,我想和李队合作很久了。”   李队有些羞愧,毕竟这是他们警队在为侦破不利找后路。这起案子太大,影响太糟糕,如果最后查不出,他们会陷入很麻烦的境地,从上到下得一大批人吃瓜落,但有受害者家属的谅解的话,至少从舆论上,会好一些。   他挥着手招呼:“您吃饭了吗?一起来点?”   说完就有些不自在了。沈眷一看就是那种出入名车,往来的都是上流社会的酒会、西餐馆,怎么会吃这些充满街头烟火气的早饭。   “不用。”沈眷回答。   李队就没勉强,抓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塞了一口,说:“那您稍等,我们先填填肚子,再来讨论案情。”   沈眷当然不至于让加班了一晚上的人空着肚子来查案。她透过玻璃墙,看到外面大厅里的小警察们还在对着电脑、对着文件工作,还有唾沫横飞的盘问证人的。应该是都还没来得及吃早饭。   她拿出手机。   顾树歌就在边上,忍不住伸出脑袋去看手机屏幕。   真的是她小时候的照片。应该是刚学会走路的时候,穿着小裙子,在广场上跌跌撞撞地走,像是听到有人叫她,她回过头,一张小脸就撞进了镜头里,她在笑,身后一群雪白的鸽子振翅高飞。   顾树歌心情绚烂得像春天里盛放的五彩缤纷的花。   沈眷解锁屏幕,看到壁纸后,指尖也停顿了一下,但很短暂,短暂到顾树歌就在她边上,都没发现她这小小的失神。   她编辑短信,吩咐林默买早饭到警队来。   那边李队和刘国华都三两口解决了馒头,再灌下一杯豆浆,就算解决完了早饭。白大褂还没走,见有吃的,留下来蹭饭。   李队擦了擦嘴巴,咽下食物,说:“这起案子很棘手,罪犯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看起来还挺有经验,摄像头拍到的角度没有一个镜头是能用的——技术部的同事还在进行人像分析。我们先做一个犯罪者心理侧写。”   他说完就看向沈眷,沈眷没有回避的意思。   李队也就没勉强。   事实上,按照犯罪动机的角度来讲,沈眷是目前最有动机的。因为顾树歌的遗产全部传给了她,而那份机密的遗嘱,除了顾树歌本人,只有沈眷和经手的工作人员知道。   按照一般剧情走向,她很有可能为财杀人。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怀疑她。   一方面警察很早就调查了她,从顾树歌回国前一个月开始调查,沈眷的行程全部递交给了警方,警方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另一方面,所有人都知道她两年前把从丈夫那里继承的遗产,都转到了顾树歌名下,这件事情在当时就掀起了很大的风波。顾易安名下的财产比当时顾树歌所有的只多不少,沈眷继承那笔遗产,再加上她在顾氏内部的影响,把一个空有名头,而没半点实权的继承人排挤到天边去都不是什么难事。   但她没有,继续心甘情愿地给顾家打工。   综合这两方面,她的犯罪可能降到了最低。   “罪犯仪式感很强。”刘国华在吞咽早饭的时候,就从白大褂那里了解了鲸落兰,他最先说话,“首先监控拍到的人,肯定是他本人,他要亲自完成在尸体前起舞这个仪式,就不会假他人之手。其次,他的行为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所以是他本人跟死者间有重大纠葛,而不是受雇于人的杀手。”   他先说了两点。这两点没有人有意见。   “出身肯定很不错。他先布置下一场天衣无缝的车祸,在警方几乎要结案的时候,突然偷走了遗体,他有强烈的玩乐心理。在那种环境,进行‘仪式’时选用的香料,肯定是他平时常用,并且喜欢的。”李队接着说。   刘华国也赞同。   沈眷说:“不一定。”   另外三个人没想到她会出声,立即转头看她。白大褂惊奇,他觉得队长分析得挺有道理的,就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沈女士,赚钱经营企业,带动上下□□业发展,为国家经济做贡献我们比不上您,但破案您可不如我们。”   沈眷也没生气,她甚至连半点情绪波动都没有,只是用一种非常冷静的语气描述自己的想法。   “出身不一定好。有可能是出身艰苦,从底层挣扎着爬上来的创业者,也有可能是新贵之家不怎么受宠的一员。”   李队愣住了。刘国华连忙给自己老板搭话:“怎么说?”   “鲸落兰除了气味散得快,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它的气味散后,燃烧成的产物会飘起来,然后缓慢下沉到地面。因为这种香料非常奇特,香味很美,不知道是谁,把它下沉的过程,比喻为鲸落。这也是这种香料名称的来由。所以,白日菊上才会留下香料的成分。”   白大褂问:“那跟他的出身有什么关系?”   沈眷组织着语句,继续说:“我赞同这种香是他喜欢的,但不一定常用,因为这种香料很稀有,也非常非常的昂贵,有时候钱也不一定买得到。而它奇香勾人,给人留下的映像太深,久而久之,它名字的由来,就渐渐被人遗忘了,只有浸淫百年的世家可能还记得一些。所以他富有的时间可能不长,或者虽然有接触,但是没有足够的钱,经常接触,深入了解,由此判断,他是这两类人中的一类。”   白大褂有些尴尬,这种香是他刚刚查资料查到的,里面的确没有提到名字的由来。   “我认为他选用鲸落兰的原因之一,是它十分钟消散的特性。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在里面进行过一场仪式,所以他也不知道鲸落兰‘鲸落’的特征。”   “为什么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在那里有过‘仪式’?可能他就是故意留下痕迹,想要炫耀呢?”白大褂又一次打断。   顾树歌听得很入神,冷不防被打断,缓缓地吁了口气。她知道为什么。   因为这一类罪犯往往自视甚高,极其重视个人隐私,仪式是私密的,被认为是一种印记,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刻上的印记,他们怎么会把自己独特的印记给别人看?   这种观点出自一本专业的犯罪心理学类书籍,编写人是世界闻名的犯罪心理学专家,经手的案子不计其数。这本书现在就在她房间的书架上。   大概是初中的时候,她忽然迷恋上刑侦犯罪的东西。也不能说是突然,因为她很小的时候就觉得侦探叔叔特别帅。   那一阵,她买了很多专业性很强的书籍回来看,沈眷发现了她这个小爱好,没说什么,但过了几天,她的书架上就多了很多这一领域的书籍,有些甚至是研究所里的内部资料。   后来学习比较紧张,她就慢慢放下了,再也没拿起,这些书都留在了她的书架上,被她遗忘。   沈眷把原因说了一遍。跟她从书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顾树歌有些失神,沈眷把她书架上的书都看了一遍吗?可能不止,单单看一遍,怎么会这么娴熟的运用。   那么她仔细研究过了吗?   她工作这么忙,开不完的会,出不完的差,推不完的饭局,她哪里来的时间去钻研她曾经的小爱好。   何况这爱好,连她自己都已经遗忘了。 第十六章   另外三个专业人士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像是被沈眷说服了。   李队问:“那么这两类人中,您更倾向于哪一类?”   沈眷沉思片刻,给不出答案。   李队有些遗憾。他觉得沈眷的推论很有道理。其实他们破案,本来就是根据搜集到的蛛丝马迹,各种证据,用逻辑推理把种种迹象串联起来,给出一种种具有可能的猜想,然后再进行验证、排除,最终还原出真相。   “沈女士的思路可以作为重要参考。”李队结论道。   他们接下来试图以沈眷的观点为中心,做一个更深入的心理侧写,可惜进展并不顺利,目前搜集到的信息,太少了。   刘国华试图推论凶手的性别、年龄,都已失败告终。   将近八点时,林默送了早餐来,分给所有的刑警,还非常体贴地给每一位同志都发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虽然加班工作,本来就是他们人民公仆的职责,但多少还是会有些埋怨,毕竟相比温暖的被窝,和香甜的睡眠,谁会喜欢在冷冰冰的办公室里加班呢。   这些潜藏的埋怨在吃到热乎乎的早餐时,不由自主地消退了大半。   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刑警最先吃完早饭,他随手一擦嘴巴,朝李队喊道:“队长,马武赵奇他们在审肇事司机,还没吃呢,我给他们送去。”   李队一点头,说:“去吧。”然后跟沈眷解释,“肇事司机张猛是昨天移交到我们这儿的,一过来就关到讯问室,到现在审了差不多有十四个小时了。”   “没有进展。”刘国华补充。   李队本来就打算过去,他想了一下,问:“沈女士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沈眷同意。   询问室在二楼的角落,透过玻璃,看到里面坐在的三个人,两名刑警一个负责问,一个拿笔记录,早餐送进去了,放在桌上,没有人动。   张猛坐在他们对面,隔着一张桌子,连着审了十四个小时,他显然已经到了奔溃的边缘,但不管刑警怎么问,他只有一个动作,就是摇头,嘴巴闭得很紧,几乎不开口。   顾树歌站在沈眷边上,她看到一个刑警突然拍了下桌子,朝着张猛飞快地逼问了一句话,张猛一夜没睡,又被高强度审讯,脑子明显反应不过来,他一吓,瞳孔迟缓地放大,然后迟缓地摇头。   通过设备,可以听到讯问室里的声音。顾树歌穿过玻璃进去,近距离观察,她看到张猛轻微地动了动嘴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真的不知道。”   所有人都肯定张猛是被雇佣的,这场车祸根本不是意外,但是张猛担心说多错多,于是选择了最偷懒的办法,干脆不说话来应对。   顾树歌想起车祸刚发生的时候,这个司机跪在地上,惊恐地重复的那句“我杀人了。”   他应该很胆小,以致于怕成那样,所以一定支撑他做这件事的理由一定很牢固。   刑警也累了,走出门,跟李队说:“什么办法都用了,他不肯说话。”   这种疑犯最难对付。李队翻了翻讯问记录,也觉得棘手。顾树歌穿墙出来,沈眷一直看着那司机,目光里有很深的恨意。   顾树歌默默地跟在她的身边,不敢乱动了。李队正打算掏出手机,再找几名讯问的专家来。沈眷忽然说:“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她说的是说几句话,而不是讯问。   李队迟疑了一下,说:“必须有我们的同事陪同。”   沈眷答应。   张猛觉得他的神经都快绷断了,困意相比起压力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幸好警察停下了,能让他稍微喘口气。   门推开的声音传来,张猛没有理会,消极地低着头。他以为是刚刚出去的那名警察回来,直到进来的那个人到他对面坐下,他才发现,是个女人。   张猛惊恐地张了张口,运作得非常缓慢的大脑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他出于愧疚,本能地想要逃跑,可身体却因为太累,而动不了。   面前的女人开口了,她的声音有点清冷,语气则很冷静。   “我叫沈眷,是受害者家属。”沈眷先自我介绍了一下。   张猛点了一下头,他张口:“你……”只一个字,他马上就想起什么,又把嘴闭上了,回到了什么都不说的状态里。   沈眷像是根本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说:“我是顾家养女,不是真正的顾家人,所以我在顾氏想要做什么,都会面临很大的阻碍。但现在不一样了,顾树歌的遗产都是我的,我真正拥有了顾氏,没有人能反对。”   顾树歌就站在边上。   张猛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个,但他努力地克制自己好奇的表情,低着头,一声不吭。   “顾树歌不是让人省心的孩子,顾叔叔顾阿姨过世后,她几乎是我照顾大的,但是她和我并不亲,一到十八岁就去了国外,一去四年,只在她哥哥过世回来过一次。这两年来,我们连电话都没有通过一个。”   顾树歌听得低下了头,内疚在她心中开始蔓延。   “所以你看,哪怕是只小野猫,相处十几年,亲自照顾了十年,也该养熟了,可她却一点都不想和我亲近,反而逃得远远。她就是个小白眼狼,不听话、冷血,我一点都不喜欢她。”   沈眷的语气依然冷静,她这么冷静地叙述,却很能带动人的情绪,张猛把头抬起来了,眼睛里有些迷惑,也有些惊讶。   顾树歌的头却是越来越低,几乎抬不起来,她知道沈眷多半是为了撬开张猛的嘴,可她的话却没有一句是假的。   她们相处了十几年,一直都在一个屋檐下,是最亲的家人,沈眷还无微不至地照顾了她整整十年,可是她却执意离开,连个理由都没给,离开后就和她疏远,不联系,不问候。在沈眷眼里,她大概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吧。   顾树歌后退了一步,她本来跟沈眷只隔了半个人距离,一退,就远了。   沈眷继续说:“所以我本身对你没有什么怨恨,但我必须给我的股东,给公众一个交代,顾氏的继承人突然没了,这不是小事。”   张猛像是看了一场现实版的豪门争端,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讲真话,我给你找最好的律师保你,保证刑期比疲劳驾驶致人死亡要短,毕竟你算不上元凶,我要的是你身后的人。”沈眷像是终于铺垫完了,说出她的目的。   张猛像是意动了,他摇头的动作慢了下来。   沈眷再进一步:“你女儿还小,身体又不好,你就不想早点出狱,多陪陪她?”   张猛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巴,所有人都看向他,顾树歌也看向他。玻璃窗外的几个警察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里面。   张猛的背缓缓地弯了下去,他很轻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疲劳驾驶,我愿意接受法律制裁。”   听到这句话,玻璃窗外的警察们都叹了口气,又失败了,一个小警察还后知后觉地说:“队长,她这是在诱供,违禁的,问出来也不能采信。”   讯问室里,沈眷突然一改冷静的面容,笑了一下,是一种居高临下,像看蝼蚁一样的轻笑。   张猛瑟缩了一下,不敢跟她对视。   沈眷话里都有了笑意:“能和你女儿匹配的心脏找到了。”   张猛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亮光。   “但是轮不到她,因为她前面还排了很多人。”沈眷语气随意,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张猛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说:“不可能!说好了是指定捐赠!只有我女儿能……”他说到这里,就僵住了,他反应过来了,这是诈供。   他被她前面的一大篇话,弄得神经紧张,在她提出能让他减短刑期时,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她最后的手段,就放下了防备,没想到她还有后手。   他说出了这句至关重要的话,防备已经有了裂缝。沈眷又推了一把:“捐赠人确实指定了你女儿为被捐赠对象。但你参与了这么精密的谋杀,应该明白,要阻止一颗心脏从一间手术室,到另一间手术室,有多容易。我保证,如果你再不开口,这场手术永远不能进行。”   张猛脸色灰败。   这个威胁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张猛一夜的心防彻底崩塌,他捂脸痛哭,泣不成声。   李队等人都松了口气,刚刚出声的那个小警察嘀咕了一句:“这个沈董事长怎么这么厉害,诱供诈供逼供,比我们专门的刑讯人员玩儿得还溜。心也够硬的,拿人家女儿的命威胁。要是张猛还不肯开口,她不会真去害死人家吧。”   沈眷刚好推门出来,李队连忙瞪了他一眼,小警察不敢再说了。沈眷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像是没听到,小警察暗自庆幸。   嫌犯心防已破,接下去就是警察的事了。   沈眷跟他们告辞,她选择了回家。   回去路上,顾树歌觉得沈眷特别沉默。虽然她一直都是安静居多,一直都不怎么爱说话。但现在的她,连眼角眉梢都是寂静。   外面雪还在下。到了家里,佣人还在。见她回来,跟她问好。   沈眷点头,走到楼梯口,停顿了一下,转向了书房。   顾树歌担忧地跟在她身后。   书房里还是早上她们离去时的样子。沈眷关上门,背靠在门后,顾树歌关切地看着她,她想安慰,却又明白,她说什么,沈眷都听不到。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讯问室里很可怕?”沈眷轻轻地问。她的眼中孤寂脆弱,完全没了在刑讯室里的应对自如。   顾树歌心疼,连忙摇头:“不可怕,你只是威胁他,他这么顽固,总要有点手段的。”   沈眷看着身前的空气,像是等一个回答,她等了许久,明白她是等不来这个回答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刚刚是骗他的。”   顾树歌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反问:“骗他什么?”   “你确实是个小白眼狼,能狠得下心,不联系,不问候。可是我,没有不喜欢你。” 第十七章   顾树歌嘴巴比头脑诚实,马上就脱口回答:“我也喜欢你!”   话一说完,她就像被煮熟的基围虾一般,从头红到尾。甚至还能感觉到苍白透明的脸上滚烫的热意。顾树歌连忙捂住嘴,惊恐地看着沈眷,生怕她听见了。   沈眷什么都没听见,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空荡荡的书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如果有另一个人看到这一幕,就是她背靠着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顾树歌这么一想象,手就慢慢地放下来了。   沈眷像是已经安抚好了自己的情绪,她到电脑前,搜了一部电影打开,对着空气里说:“我去休息一会儿,你在这里看会儿视频。”   顾树歌说:“好。”就在椅子上坐好了。   沈眷的手离开鼠标,她把目光移到椅子上方,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什么,离开了,还带上了门。   顾树歌在她目光的注视下,紧张得透明的虚体都僵硬了,直到门关上,才微微吁了口气,去看视频。   看了大约三分钟。顾树歌苦恼地揉了揉脸,她的脸到现在还是滚烫的,就因为沈眷说的那句“可是我,没有不喜欢你。”   没有不喜欢就等于喜欢。顾树歌双重否定掌握得可好了。   这就是姐姐对妹妹的喜欢啊。顾树歌一面揉脸一面赶紧警告自己不要多想。沈眷肯定喜欢她啊,不然她现在做的又是什么呢?放着刚继承到的遗产不去整理,放着这么大的产业不去管,天天往太平间、警察局还有各种灵验不灵验的寺庙里跑。   她肯定喜欢她的。   顾树歌心里甜甜的,又有点酸。   而且她的脸越来越烫越来越烫,不管她怎么告诉自己沈眷的喜欢,就是姐姐的喜欢,可她仍然控制不住脸上的升温。   这就是为什么她非要疏远,非要不和沈眷见面通话,因为在她面前,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别说四年,可能四天就把心思坦露得干干净净的。   顾树歌降不下脸上的温度,又拿出她很不愿意用的杀手锏,默念,你已经是鬼了,没有这么丰富的人类情感。   念了三遍,还是不管用。   百试百灵的一招居然在要紧关头失效了。   顾树歌只好认命,顶着一张快要烫熟的脸,端正坐好,看沈眷给她播放的视频。   看了两个小时,不知道电影发生在哪个时代,不知道剧情线,不知道哪个是主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视频播完了。所有投射到她眼睛里的景象,都被她自动替换成沈眷的模样。   她开始蠢蠢欲动,就因为沈眷说的那句“没有不喜欢你”,她怎么都平静不下来,胸口像是被挖空以后,装进去了一只活蹦乱掉的小鹿在里头横冲直撞。   一定是她们之前分离得太久,以至于这几天,她几乎每时每刻都跟在沈眷身边,都不足以弥补过去四年的分隔。   她想见她。   顾树歌从椅子上起来,飘出书房。   两个佣人在打扫客厅。顾树歌从她们身边走过,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   到了沈眷的卧室外面,她徘徊了一圈,还是没敢进去。   如果她对沈眷没起心思,那么进去也不要紧,毕竟都是女孩子,互相看一看也没什么。可一旦起了,就不一样了。   会心虚。   顾树歌想来想去,还是走开了,进了隔壁的房间,那是她的卧室。   卧室是意料之中的干净,不落尘埃。窗帘开着,外头在下雪,几篇雪花打在窗上融化开来,窗上的玻璃就模糊起来,看不清外面的景物了。   顾树歌背对着窗,打量这间宽敞的卧室,竟然觉得非常陌生。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书架前,看到了那一堆跟刑侦相关的书,都放得很齐整。还有别的书,种类很杂,小说、传记、历史、散文,甚至各种工具书。   顾树歌记得她走的时候,是随意塞进去的,但现在却是分门别类摆放。如果是之前看到,她多半会以为是佣人打扫的时候,顺便归类的,可是现在,她想大概是沈眷吧。   书架在窗子的一端,前面是一张躺椅。窗子的另一头是一张圆桌,圆桌边上是圆凳。非常轻快的布置。   顾树歌坐在圆凳上,看到桌上的一瓶墨水,一支钢笔,还有一叠纸张。时隔已久,她也记不清这里原本摆了什么东西了,只是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些应该是她以前放着的,也没再怎么在意。   直到她目光扫过那叠纸张,看到沈眷的笔迹,才反应过来,这些应该是沈眷的。   沈眷为什么会到她的卧室来写东西?   是因为懒得下楼去书房,所以把她的卧室当成一个临时办公、写字的地方吗?   顾树歌好奇,往前探身,去看纸张上写了什么。她一探身,大半的身体就嵌进了桌子里,然后看清了纸上的内容。   是一篇人物赏析。这个人物,顾树歌知道,出自一篇中篇小说。这篇小说,顾树歌看过,不仅看过,她还跟沈眷吐槽过里面的一个人物。这篇人物赏析,赏析的就是这个人物。   当时,沈眷认真地听她说完,然后想了一下,说,这篇我没看过,等我看了,再跟你交换我的观点。   她总是这么理智,不了解的东西,不轻易表达意见。可惜没几天,她就偷听到了哥哥跟沈眷求婚,于是她们再也没有交流过这篇小说。   沈眷的字迹跟她的人一样,笔触间带着一股冷清的果断。顾树歌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看下来,落在字迹本身的注意力,远远要多过内容。   直到完整看过每一个字,她才把注意力放到内容上,看一看沈眷是怎么评析这个人物的。   这叠纸张差不多有一本笔记本那么厚,顾树歌把最上面的这篇赏析从头到尾看了四五遍,才生出很大的遗憾来。因为碰不到物品,所以她不能翻开纸张,看一看底下的纸上写了什么。   文字总能引起人的好奇和遐想,因为文字能传递人的想法和感情。   顾树歌盯着那叠纸张,看了半晌。   隔壁传开细微的开门声。   是沈眷睡醒了。   顾树歌就把这叠纸丢到了脑后,她穿出卧室的门,到外面,沈眷刚好走到楼梯边上。顾树歌就跟了上去。   沈眷睡了一觉,她的脸色看上去好多了。她往下走,直接去了书房,书房的电脑还开着,视频自然是早就播放完了。   沈眷看向电脑前的椅子,大概是以为她还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等她回来吧。   顾树歌就走过去,坐下来,好让沈眷正好注视到她。   “好看吗?”沈眷对着椅子问。   “下次重看一遍吧,我这回看得不专心。”她回答。   沈眷坐到她昨晚坐的那把椅子上,说:“我们晚点再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对话’的办法。”   这几天,她们试了不少办法,除了最开始的在香灰上写字,还有在朱砂上写字,在镜子上写字,很多,都没有成功。   顾树歌失败多了,都快麻木了,但她还是说:“好啊。”   “我想试试让你上我的身。”沈眷又说。   顾树歌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她们之前试的虽然多,但都是比较温和的办法,成功固然好,失败也不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上身不一样,上身如果试不好,是会影响被选定的那具身体的!   顾树歌反对:“不行!我不同意!你快打消念头!”   “好的,既然你答应了,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们等天黑。”沈眷面不改色地说道。   她强行替她做决定,哪有这么霸道的。顾树歌只能重申:“我没有答应,我不会配合的!”想了想,又说,“你快把那本书扔掉。”   上身这个办法,也是从广平寺带回来的那本书上介绍的。用这种办法,如果成功了,就能在一句身体里共同存在两个灵魂。有的鬼为了抢夺新的身体,就会强行上八字比较轻的人的身,然后吞噬身体里原有的灵魂,彻底占据这具躯体。   沈眷让她上身,当然不是要把自己喂给她吃,而是让她们在同一具身体里交流。而且上身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够藏匿阴气,躲过阴差的抓捕。   大概是昨晚,她阴煞大盛,吓到沈眷了。她担心引来阴差,把她勾走。   她们看似一问一答,其实沈眷只是跟空气对话。   顾树歌本来对这本书没什么意见,但现在沈眷要尝试危险的办法,她就觉得这本书,完完全全就是封建迷信,不值得保存。   她顿时跟家人被封建糟粕迷惑了思想的一家之主有了共鸣,一时忘记了沈眷听不到她说话,一口气说了一大段。   “那本书肯定是骗人的,你看我们试了这么多办法,都没见效,而且我都当了七八天鬼了,也没看到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鬼,连太平间那种存放尸体的地方都没看到别的鬼。什么阴差、阴煞的,说不定根本就是编出来骗人的。我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鬼,这书里的办法对我都无效,你不要相信它。” 第十八章   敲门的声音响起。   顾树歌气呼呼地闭了嘴。沈眷说了一声:“进来。”   书房的门被推开,是一名佣人。她推门进来,说了一句:“沈小姐,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您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们就下班了。”   沈眷回答:“好的。”   佣人就出去了。直到她把门带回去,才突然发现,书房里的场景有点别扭。明明里面只有沈小姐一个人,可是书桌后却有两把椅子,而且她坐的还是侧面的那把,把主座留了出来,就像上面坐了什么人,她们在讲话。   佣人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毛骨悚然,连忙把这念头赶出脑海。   这个佣人在他们家做了十几年。顾树歌对她有印象,但不是很熟悉。他们家的佣人都是七点来,五点离开,去顾家为他们配备的住处,并不住家,所以主人和佣人间也不算亲厚。   门一关上,顾树歌就重新看向沈眷,严肃地再度重申:“上身这个办法不能试。”   但沈眷已经开始工作了。   顾树歌说完半天,她都没有任何反应,顾树歌也只好偃旗息鼓,只是暗暗决定如果沈眷真的要尝试,她也绝对不配合。   沈眷在键盘敲了几行字,然后停顿了一下,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平板,选了一篇有声读物,自动播放,然后把平板端正地放在顾树歌前面的桌子上。   书房里就响起了一个男声,抑扬顿挫地读着一篇小说。顾树歌就闭着眼睛听。沈眷则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她手里的工作。   一直过了三个小时,沈眷才停下来。   她说:“我去吃饭,你继续再听会儿,好了,我来叫你。”   说完,她没有立刻就走,像是在等她的回答。于是顾树歌就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沈眷笑着又嘱咐了一句:“要听话。”   也许是因为这句要听话,人的本质都有一点叛逆心理,越被要求不许做的事,反而会越想去做。   沈眷一走,顾树歌就有点坐不住了,听得好好的有声读物也吸引不了她了。于是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想要贴在玻璃上看看外面雪停了没有。结果贴得太过,脑袋直接就穿过窗户,置于夜色中。   雪停了,但风很大,可以听到穿过庭院带来的呼啸声。只是风再大,都刮不到顾树歌身上。她看了一会儿冬夜的庭院,就收回了脑袋,无聊地在房间里转了一会儿,她终于没有听沈眷的话,等她来叫她,而是自己出去。   沈眷在餐厅吃晚饭。饭菜是三个小时前做好的,早就凉了,沈眷把它们都加热了一下,所以盘子里的食物都冒着热气。   她刚坐下来,碗里的米饭还是满的,没吃几口。   顾树歌在她对面坐下,双手托着两腮,静静地看她。   沈眷吃饭的样子很好看,不算慢,但也没有狼吞虎咽,是一种很自然速度,她做什么事,都会给人一种很有条理的感觉,连生活里的小事都逃不出这种条理感。   顾树歌看她有条不紊的进餐,看了一会儿,竟然看饿了。   肚子非常配合地发出一声“咕——”,顾树歌小脸窘迫,捂住肚子,可怜巴巴看着低眉进餐的沈眷,说:“我好饿。”   沈眷毫无反应。   也是,她都叮嘱她待在书房了,肯定不知道她就在她对面,不然她大概会说上一两句话,以免她无聊的。   顾树歌吃不到,于是只能默念“你已经是鬼了”来缓解这种饥饿。   这种念咒式的自愈办法,大概只有在面对沈眷时才会失效。缓解饥饿还是可以的。但是她刚缓解好,看到那几道卖相极佳的饭菜,饥饿又会卷土重来。于是她就只好再缓解,然后再卷土重来,然后再缓解,陷入死循环。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沈眷要她在书房里等,大概就是担心她看得见吃不着会饿。   顾树歌沮丧,默默地站起来,回到书房,心想,就应该听姐姐的话。   没多久,沈眷就回来了。她先关了有声读物,然后下令:“来。”   顾树歌就跟了上去,沈眷走到门口,忽然笑了一下,回过头来,问:“你有没有偷偷去找我?”   顾树歌要面子,嘴硬说:“没有。”   沈眷问完那句话,就回过身,往客厅去了。顾树歌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挪,走着走着,她的脸就后知后觉地滚烫起来,心里想,姐姐笑起来真好看啊。   她顶着一张番茄脸,又不大敢看沈眷了,直到沈眷把那本从广平寺带回来的书拿出来。   顾树歌脸上的红晕刷的消退,她一下子就警惕起来,对那本书充满敌意。   沈眷大概能猜到她的排斥,于是先跟她讲了一段道理,以免她产生叛逆心理。   “这本书里所有的办法,我们都试了,只剩了这一种。我相信这本书,是因为它属于一位高僧,符袋就是那位高僧给的。他去云游了,我已经派了人去找。”   难怪沈眷这么相信这本书。顾树歌是知道符袋的厉害的,既然它们同属于一个主人,那这本书应该不至于全无是处。   顾树歌语气也缓和了,说:“那就等他回来。反正我不上你的身。”   这本书里也描述了上身的害处,一具躯体只能容纳一个人的灵魂,被上身后,身体必然有害,轻则虚弱数日,重则伤及身体中原有的魂魄。   不管是哪一种,顾树歌都不想试,她不想为了自己,伤害沈眷。   “但是找了八天,派出去的人,没有找到他的任何踪迹。你肯定知道,这在现代社会意味着什么。所以,我们继续找,但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   现代社会找人,当然不是像古人那样,拿着一张画像,到处张贴,凭着肉眼搜寻。凭借顾氏集团的影响力去找一个人,不说随找随到,但至少在八天时间里,绝对不应该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顾树歌还是不松口:“既然是高人,肯定没那么容易找到的。”   沈眷把流程又看一遍,开始准备需要的物品。顾树歌说了好多遍不行,都没用,她听不到。于是她只能看着她忙碌。   沈眷很快就把该有的物品都备齐了,她稍稍平静了一下,说:“要开始了。”   顾树歌往后退出七八步,跑得远远的,以防这个仪式具有强制性,站得太近,会被控制魂体。   可是一站远,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了。看沈眷的角度也跟平时紧跟在她身边的感觉不一样。   她看到沈眷独自一人,一丝不苟地净手,虔诚地焚香,默念经句。第一次念《本愿经》她是对着经书读的,后来她想会不会是对着经书读,不够诚心,于是就把经文都背了下来。   这种佛门经文,佶屈聱牙,连读都很难读通顺,更不用说背了,厚厚的好几本,沈眷两个通宵没合眼。   其实,用现代人的眼光,看这种像是封建迷信的佛教仪式,是有点可笑的。但沈眷做得很认真,一步一步,完全按照书上描述的来,半点错都不敢出。   顾树歌看到她将符纸点燃,默念着一段咒语,符纸烧完灰烬落到一杯水中。她蓦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沈眷把那杯水喝了下去。   根据书里的解释,这杯符水能让人的身体元气虚弱,好让边上等待的阴鬼趁虚而入。   顾树歌顿时觉得她就是一只张牙舞爪,等着侵占姐姐身体的恶鬼。她连忙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她看到沈眷的身体竟然当真有了变化。在她的眼睛里,沈眷的身体像是被虚化了,并且散发着一种吸引力。   在阴鬼顾树歌的眼中,这具虚弱的身体显得无比美味。   这个办法竟然是有效的!   顾树歌克制住扑向躯体的冲动,甚至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过了不知道多久,沈眷的身体恢复原样。   但她的脸色很苍白,像那种重病伤了底子的人,显得很憔悴。   她没有上她的身,她就这么虚弱了,如果她上了,哪怕操作得够小心,也会让她大病一场的吧。顾树歌默默地想。   “小歌?”沈眷在近处寻找她,她不知道她已经躲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顾树歌听到她的召唤,慢慢地走近,走到她面前。   沈眷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瞬间虚弱下来,可是顾树歌没有上她的身。她沉默了一会儿,柔声问:“你怎么了?”   顾树歌歉疚地低下头:“我们不要用这种办法。”   “凶手很狡猾,你要尽快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上我的身,是我们目前能找到的,唯一凑效的办法。”   沈眷气色很差,她这几天本来就没有休息好,因为那杯符水,她的脸色更加憔悴。顾树歌的记忆中,沈眷总是很强大,不管有什么危险,都能坚定不移地挡在她身前,好像什么都难不倒她。   虽然她仍旧思维清晰,声音也是柔和之中,不失冷静。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好像不那么无坚不摧了。   顾树歌有些无措,但更多的,是心疼。   有些底线是不能破的,她想知道她死亡的真相,想要永远留在姐姐身边,但是如果付出的代价是伤害沈眷,那么这些她都不要。   “还没有到那一步。”顾树歌觉得辜负了沈眷的好意,可她却说服不了自己毫无负担地上沈眷的身。   空气中还有符纸燃烧后的气味,香烛仍在燃烧。   按照前几回的惯例,这时应该就是沈眷收拾起这些器物,然后安慰她不要沮丧,不要放弃。   可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沟通的办法,沈眷怎么会这么轻易放弃。   她拿出新的香束、蜡烛、符纸,换了一杯新的水。   顾树歌紧张地盯着她。   “如果你在,就到姐姐身边来。”沈眷对着空气说。   说完,她就开始从头进行仪式。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做完了前面的步骤,她点燃符纸,将灰烬收到水杯中,然后端起杯子,喝里面的符水。   这一次,她喝得很不顺畅,顾树歌看到她的双眉皱成了一团,吞咽困难,但她还是勉强自己全部咽了下去。 第十九章   这符水的味道很怪,明明只是纸灰兑成的白水,但滑下喉咙时却带起灼热的痛意。   沈眷把水都咽下了,她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像是一股无名的力量将她体内的力气全部抽光,身子如大病一场后的绵软无力,她坐在沙发上,却只想躺下来,好好地睡上一觉。   这应该便是书中描述的元气虚弱。   可是小歌怎么还没来。   沈眷等待着。房子里,是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她等了好久,直到符水的效用都快过去了,顾树歌依旧没有上她的身。   大概是小歌不在吧。沈眷想。   她一向冷静,再度失败后,立刻开始想别的办法。   等十二点,她能感觉到小歌存在后,跟她约个时间,明天再试。好不容易找到沟通的办法了,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和小歌说上话。   沈眷这样想着,忽然她望向门边。   顾树歌一直退到了门边,才觉得好一点。大概是第二杯,沈眷的身体更加虚弱,于顾树歌而言,就如饿了三天三夜的人,见了一顿美味佳肴,只想饱餐一顿。   她站得老远,才勉强克制住自己,而后就是深切的担忧。沈眷看起来状况很糟糕,她嘴唇上都没有血色了。   她觉得很对不起沈眷,让她连喝了两杯符水,让她的苦心全都白费。她正愧疚,就感觉到沈眷朝她看了过来。   她的目光精确地落到了她身上。   顾树歌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十二点到了。顾树歌顿时手足无措,就像很多年前,她从学校逃课,却在校门口撞上了沈眷,那一刻,她只想随便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符水的效用过去。顾树歌不敢逃跑,只能走回沈眷身边。她想沈眷肯定生气了,那个符水这么伤身,可是为了她,她连喝了两杯。她急着想要和她说上话,为的也是她的事情,她什么努力都做了,结果却被她自己搞砸了。   “姐,对不起。”顾树歌站在沈眷面前,跟她认错。可是,她真的做不到占据沈眷的躯体,她想了很多问题,万一施展不好,伤了沈眷的魂魄怎么办,万一中途出了错,她出不来了怎么办。   她不敢冒险。   “我是不是太心急了?”顾树歌听到沈眷的声音。   她的神色很认真,望着她在的地方,又问了一句:“我是不是给了你很大的压力?”   顾树歌在她身前蹲下,换成仰望的姿势看她,她说不清是心疼更多,还是内疚更多,她只觉得她欠沈眷的,恐怕永远都还不清了。   “你没有给我压力,只是我们还没有到那一步。现在才第八天,我们还能去找别的办法,说不定过几天,那位高僧就出现了呢?又或者,我们就有别的沟通方式了。我不能为了我自己伤害你,姐,你没有给我压力,你不要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我真的会很心疼。”   顾树歌说的话,沈眷一个字都听不到。可是她能感觉到她在她面前蹲下了,这是一种安慰的姿态。不知道怎么回事,沈眷不仅能感觉到她的存在,而且隐约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人的情绪。   低沉,黯然,又有些软乎乎的,很乖巧,很懂事。   沈眷不由自主地抬手,想要摸摸这个人的头发,但手都已经抬起来了,她才发现,她根本碰不到她。   顾树歌看到她的动作,明白她想干什么,主动把脑袋凑了过去,控制着力道,贴着她的手心,蹭了蹭,看起来就像是沈眷在抚摸她。   “姐,你快去睡一觉,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们继续想办法。”她仰起头,还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高度,让沈眷的目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   这样,她们看起来,就像是在对视。   但是沈眷没有立刻去睡觉,而是收拾起用过的器物。她收拾器物的时候,顾树歌就跟在她身后。用过的香束、蜡烛取下来,丢垃圾袋里,杯子拿去厨房洗,茶几上落了香灰擦一擦,那本书也放回抽屉里,最后是去把手洗干净。   做这些事的时候,顾树歌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沈眷终于忍不住有了笑意,说:“我感觉到你一直跟着我。”   顾树歌见她逗笑她了,也弯弯眼角,笑了起来。   “你小心点儿,别让我撞到你了。”沈眷叮嘱了一句。她很担心小歌一直跟在她边上,万一她转身的时候,小歌来不及让开,她把她撞坏了,怎么办。   顾树歌就说:“我现在可厉害了,撞到也不要紧。”她停了停,想象了一下,如果沈眷真的听到她这句话,会是什么反应,连忙又说,“我会小心的,不会让你撞到我。”   收拾完器物,沈眷还是没有去睡觉,她坐在了沙发上,然后拿出手机,浏览了几条新闻,直到她感觉不到顾树歌的存在,记下今晚的时长,才去休息。   她记的时候,顾树歌就在她边上,她看到了,今晚有两个小时,除了昨晚是个意外,其他几晚,她能被感觉到的时间,每晚都在增加。只是每次增加的时长并不一样,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什么规律。   顾树歌想,如果一直维持增长的趋势,那么过一段时间后,沈眷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了。   第二天,沈眷下楼很晚,过了九点她才出现。   她气色好了一些,但仍旧有些苍白。佣人见她还在家,连忙给她准备了早饭,沈眷随意吃了一点,才走出家门。   今天还是自己开车,顾树歌注意到,她上车后,放手袋的时候,特意把手袋放到了后座,让出了副驾驶座的位置。这一定是给她留的。顾树歌高高兴兴地坐到沈眷身边。   车子启动后,沈眷转头对着副驾驶座说了一句:“我们今天先去公司一趟,下午再去看他们查得怎么样了。”   顾树歌说:“好。”沈眷已经好多天没去公司了,她新继承了那么多股份,必须得去公司看一眼。   沈眷将车子驶出车库,然后看着前方,说:“以后我尽量自己开车。”   顾树歌还是回答:“好。”这是为了能在车上和她说话。如果有第三个人存在,沈眷就不能随时和她说话了。   顾氏集团总部离得不远,开车过去,差不多十五分钟。   走进大厅,迎面看到很多顾氏员工,顾树歌两年前来过这里很多次,这些员工她有些有印象,大部分都是没见过的。   沈眷搭电梯到顶楼。   林默已经得到她到公司的消息,带着几个董秘把所有需要她立刻批复的文件都送到她的办公室里。   沈眷一到,他就开始汇报这几天的情况。   顾树歌听得有些无聊,就自己到一边待着,她在沈眷的办公室里转了一圈,看了看里边的各种陈设,每个地方都觉得很有意思。   “有些股东认为,我们集团应该重新取个名字。顾家已经不再是集团最大的股东,也不是集团的决策者,再叫顾氏就不合适了。”   “集团更名牵涉很多,暂时不考虑。”沈眷回答。   林默点了一下头,用笔在本子上记了几笔。与其说股东们想要更名,不如说是试探董事长接下去的打算,有没有在集团内部做大调整的计划,毕竟现在她名副其实地拥有了这家企业,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是凭借顾小姐的支持,占了一个董事长的位置,其实只是为顾家打工而已。   这些话,顾树歌都听到了,但完全没往心里去,她和沈眷之间信任,不是几句话,或者说,利益分配,能够动摇的。   有人送了咖啡进来。沈眷喝了半杯,继续听林默汇报。   顾树歌站在窗边,往外探头,她生前恐高,没想到变成鬼后,恐高的症状仍没消失。办公室里进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顾树歌认出来,都是集团内部的高管,还有几个子公司的负责人。   他们都拿着各自的事务,进进出出。   “董事长,这是我们子公司下一年最重要的企划,总部一直没有批,但是我们……”   顾树歌觉得有些吵,之前在警局的时候,也是很多人,但她没有过这种感觉,非但吵,还让她很烦躁,就像是恶念即将出来的那种躁动不安。   顾树歌能分辨出来,这种烦躁不是由她自己的情绪引起的,而是某种牵动她灵魂的力量。她看向正在说话的那个人。   是个中年男人,穿得跟大部分高管一样,西服西裤皮鞋,系了一条领带,头发定过型,整个人看起来儒雅,又不失上位者的威严。   顾树歌在记忆中搜寻这个人存在的痕迹,却没找到,但她觉得他很眼熟。   正想得入神,“啪——”的一声脆响,杯子掉到地上碎裂的声音。   顾树歌被惊醒,她朝发出响声的方向看去,沈眷站在那堆碎片边上,一个女孩子在连声道歉。是她不小心弄碎的。   沈眷摆摆手,表示不要紧。那个女孩子就如释重负地出去了。   中年男人报告完,留下一个厚厚的文件夹,也出去了。   刚刚那种心烦意乱的感觉瞬间消失。顾树歌走去沈眷边上,心间的郁燥消散得干干净净。她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快要十二点了。   午饭时间到了。但沈眷早上的事好像还没结束。顾树歌想着她们下午是不是还要留在这里。   沈眷说话了。   “小歌,我们要晚一点走,你的那个木子同学,林默找到了,下午就能到,我打算在附近的酒店见她。”   这么快?顾树歌有些惊讶,但她很快想起来,现在正好是圣诞假期,木子大概是回国了。   “好。”她回答。   沈眷低头看到地上的碎片,她没有叫人进来,直接弯身自己去捡。白色的瓷质咖啡杯,地上还有一摊咖啡渍,收拾起来,脏兮兮的。沈眷倒没什么嫌弃的样子,她把大块的碎片捡起来,放到几张废弃的打印纸上,准备都捡起来后包好,再扔进垃圾桶。   捡到一块小碎片时,沈眷缩回手,指尖被割破了,血流了出来。   “破了,快止血。”顾树歌慌道。   办公室里没有止血的药品,沈眷站起来,按铃叫人进来。顾树歌围着她团团转,伤口有点大,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滴到了地上,她着急得不行,一时忘了自己是个鬼,竟然伸手去碰伤口。   然后,顾树歌呆住了,沈眷也呆住了。   她碰到了沈眷的手指。 第二十章   温热、湿润,还有一点粘稠。   顾树歌惊得睁大了眼睛。   门被从外打开,一个女声传来:“董事长,您叫我。”   沈眷立刻回神,沉着地说:“我按错了,你先出去。”   董秘看到了沈眷手上的血,惊道:“您的手破了,我去拿医药箱来。”   “不用。”沈眷镇定心神,朝女孩笑了一下,说,“小伤口,我自己擦一下就好,你出去吧。”   女孩好像还想说,可是老板虽然是随和的语气,分明不容许她不遵从,她只好退了出去。   顾树歌有些晕眩,刚刚看到沈眷割破了手,她光顾着惊慌,没有注意其他。现在惊慌过去,她的注意力集中到手指上,看到沈眷的血,她腹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饥饿感。   好饿。顾树歌想。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眷的手指,垂涎欲滴。   “你怎么突然能碰到我了?”一把人打发走,沈眷就问。   顾树歌像进入了混沌状态中,她还能思考,但是血对她的引诱,就像是水对被困在沙漠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的人一样,完全无法抗拒。   她能听到沈眷的问话,口中回答了一句:“突然就能碰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目光还是落在手指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弯。舌尖碰到了伤口,她没有吮吸,而是竭力不刺激伤口,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血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竟然没有血腥味,而像是冬日里喝到的热水一般,暖暖的,顺着她的食道往下滑,一直到了小腹中。   饥饿的感觉被慰藉,腹中升起一股热意,蔓延至全身,很舒服。   沈眷的手颤了一下,顾树歌本来就好紧张,怕碰到沈眷的伤口弄疼她,连忙说:“你、你别动。”   沈眷就真的不动了,也没有收回,仿佛能听到一样。   顾树歌微微松了口气,又舔了舔,很小心,像是小动物讨好地舔主人的手,没有弄疼她。手指上的血很快被她舔干净了,新的血竟也没有再流出来。   顾树歌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顺着食道,顺着胃,蔓延开来,魂体像是被滋养过,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手好像没那么透明了。   又过了一会儿,热意消退,一切恢复如常。   顾树歌有些懵,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她看向沈眷,沈眷神色有些不自然,头转到另一侧去,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顾树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沈眷看不到她。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好奇怪。突然能碰到你,又突然很想……”她停顿住了,后知后觉地感到可怕,变成鬼也就算了,毕竟她有沈眷,恶念不敢出来蛊惑她,她不会妨害别人,也不会变成厉鬼。   可是现在她竟然觉得鲜血很美味。   “小歌。”沈眷唤了她一声。   顾树歌答应,然后她就看到沈眷的脸有点红。   “你热吗?”她关心地问。   沈眷听不到她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得弄明白,你为什么忽然就能碰到我了。”   顾树歌的注意力就被转开了。   “我觉得是血。”沈眷继续说,目光微微地下敛:“我手指破了,流出血,你,刚刚,碰到,的地方恰好是血流出来的伤口。”   顾树歌点点头,她也这么认为,然后她就看到沈眷说完这句话,脸更红了,而且说这句话时,断句也不太自然,中间说碰到的时候有些凝滞,但别的句子就很顺畅。   “你真的没事吗?不然先把暖气调低一点?”顾树歌更加担心了。冬天的室内,温度很可能过高。   “我们先验证这个猜想。”沈眷目光柔和。   顾树歌忽然很感动,姐姐一定是因为她能碰到她了,所以很高兴吧。她突然充满了力量,既然现在能碰到姐姐,以后说不定能让她看到她呢。   顾树歌顿时就觉得当鬼也是一件很有前途的事,也是很有盼头的。   沈眷弯下身,去捡碎瓷片。顾树歌看到,猜到她想做什么,忙说一声:“别!”   刚刚沈眷的血滴到了地上,顾树歌飞快地用指尖沾到地上的血,然后在沈眷的手背上点了两下。   又点到了。   这是顾树歌第二次碰到沈眷,可她还是止不住地高兴。她眼睛亮亮地看向沈眷,血真的可以被碰到。   手背被点到,有些痒。沈眷脸上刚刚退下去的红晕又返回了一些。她动作一顿,语调镇定地说:“看来使可以用血为媒介,来碰到东西。”   顾树歌也是这样认为的。   “那么,你就可以用血来写字,我们就能对话了。”沈眷又说。   顾树歌点点头。   她又沾了沾地上的那滴血,沈眷就看到地上的血滴形状发生了变化,然后渐渐地就消失了。顾树歌把地上的血都擦到指尖上,才蹲下来,在瓷砖上写字。   她感觉到强大的阻力,手指移动得很困难,就像是狂风中逆行的人一样,迈不开步子。顾树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写出一横,但手指上的血不够用,不能再写下一笔。   虽然她们没有说话,但沈眷能看出来那一横写得很慢很吃力,并且突然中断。血液粘稠,并不适合做墨。   “你先等等。”她说了一句,又拨了个电话,让人去血站买几袋血包过来。   接到命令的人满头雾水,想不通董事长要血包做什么,但他还是赶紧驱车去了血站。   等人把血包送来还有一段时间,沈眷继续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她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不碰到就不会疼。她动作利落,很快就把碎片都捡了起来,还有些细小的碎渣,得用工具清扫。   她就坐到了一边,没再碰。   顾树歌坐在她的边上。她现在很忐忑,一方面是有了血包,她和姐姐的沟通就不愁了,另一方面,她有些怕,她竟然会想要喝人血,这太可怕了。   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说法。   农家养来看家护院的狗是不能喂它鸡骨头的,因为它尝过了鸡骨头的美味,就会上瘾,很可能会去追逐、偷吃院子里的活鸡。   她很担心自己变成那只食髓知味的农家狗,会依赖上人血的美味。   她做鬼才第九天,人类社会的道德观还深深地刻在她的骨子里。光是想象自己喝人鲜血的样子,都觉得毛骨悚然。   难道就要从阴鬼堕落成妖怪了吗?顾树歌悲哀地想。   “你紧张吗?”沈眷问。   她突然出声,顾树歌正心慌,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紧、紧张的。”而且还很心虚,她不敢告诉沈眷,她刚刚喝了她的血。   她知道沈眷一定不会讨厌她的,可是,万一她觉得这种行为很可怕,从而害怕她了,怎么办。   可是不说,就显得很不诚实。   顾树歌为难起来,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沈眷。   沈眷看上去要镇定得多,她站起来,去接了杯水,喝了一口,才温声安慰她:“不用紧张,能交流,就好办了,等等我们就在茶几上写。”   茶几是玻璃质地的,玻璃面平滑,阻力小,写起字来会比在地砖上容易一些。   顾树歌被她的镇定感染,深吸了两口气,点点头,她想等晚上回到家,还是把人血对她有诱惑力的事告诉姐姐吧。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她还担心沈眷知道这件事,会害怕她,但现在听了她一句安慰,她又觉得,可能沈眷不仅不会怕,还会去血站买血投喂她。   明明是很可怕的事,这样一想,顾树歌却有了笑意。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血包才送来。   办这件事的人很周到,由于沈眷没说要哪个血型的,除了熊猫血一时难寻,他每种血型都买了一包回来。   沈眷拿到血,把办公室从里头锁了起来,然后她拿了一个杯子,把其中一袋血剪开,倒进杯子里。血腥味在空间中弥漫开,有些刺鼻,沈眷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但片刻,她就恢复如常,看不出有任何不适。   顾树歌紧张的心情从血包拿进来就凝滞了,她觉得有些不太对,因为她看到这些血,没有那种很想吃很美味的感觉。   这些血对她毫无吸引力。   “小歌,过来。”沈眷唤她。   顾树歌稳了稳心神,心想,不想吃,但或许可以用。她走过去,用右手食指去沾杯里的鲜血,然后她就看到自己的手指没入血液,而血液表面平澜无波。   她碰不到这杯血。 第二十一章   过了两分钟。   杯中的血液始终没有动静。   “碰不到吗?”沈眷问。   顾树歌把手指抽出来,沮丧地点头:“这个血,不行。”   沈眷得不到她的回应,只能靠自己猜测,她又拿了几个杯子,把剩下的血包全部剪开,分别装进去:“再试试。”   一杯杯猩红的血液排成一排,像是一场属于吸血鬼的盛大晚宴,光是看着都使人头寻目眩。   顾树歌叹了口气,可惜她毫无胃口。这些血液看起来一点也不美味,一点也不好喝。她挨个儿试过去,全都碰不到。   看来跟血型也没关系。   沈眷又等了两分钟,那一排杯子里的血液没有任何波动,她就明白了,这些血,对小歌无效。   于是沈眷开始考虑,是这些血液对小歌无效,还是只是刚刚那一段时间,她能触碰到鲜血?又或者,小歌只能碰到她的血?   最后那个猜想让沈眷的头口有些发热。   要验证很简单。   她拿起刚刚剪血袋的剪刀,用一边的刀刃划了一下左手食指,指腹被划破,鲜血涌了出来。   顾树歌顿时食指大动,她竟然能闻到血的气味,有些猩,但并不讨厌,反而觉得很想吃。沈眷是想验证她是不是只能碰到她的血。顾树歌很快就明白过来,她忍耐了腹中生起的饥饿感,直接去碰沈眷的伤口。   碰到了。   指下温热湿润,还有一些血的粘稠,甚至伤口的血肉都能碰到。顾树歌指尖一颤,忙往回收一些,生怕弄疼了她。鲜血的香味弥漫在她的鼻尖,顾树歌咽了咽唾液,努力地不去看伤口,把目光落在沈眷的脸上。   沈眷居然笑了一下,眉眼格外温柔:“看来只有我的血才能让小歌碰到。”   应该是这样的。顾树歌立刻就顾不上鲜血的美味了,心情变得很沉重,低低地埋怨道:“你怎么还笑啊。”   她要跟沈眷沟通,肯定要用好多血,只有她一个人的血有效的话,那该多伤身,她怎么一点也不愁,反而还笑。   但是沈眷看起来很高兴,从她出事以来,她都没见过她这么轻快的笑意。沈眷也没找什么容器,直接挤按伤口,挤了两枚硬币大小的血在茶几面上。顾树歌看得心惊胆战,觉得好疼,手指上的血本来就不多,沈眷挤出几滴后,伤口都泛白了。   但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随便扯了一张纸巾包住伤口,说:“我来问,是你就在茶几上打勾,不是你就画个错。”   这样会方便很多。   顾树歌说:“好。”   沈眷就开始说了,她的第一句是:“别人的血对你无效是吗?”   这几乎已经是肯定的事了,但她还是想再确定一遍。于是沈眷就看到玻璃面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勾。勾画得很慢,而且很小。   “真好。”沈眷道。   顾树歌拧眉,她想写“怎么会真好,只能用你的血,你的负担该多大。”血又不是想有多少就能有多少的,沈眷本来就这么瘦了。   她刚想落笔,看了看那两枚硬币大小的血液,就忍住了。那么多字呢,恐怕把这里的血都用上都不够写完。她要省着点用。   “你用血写字是不是很吃力?”沈眷又问。   这回没有顾树歌没有立刻回答,她停顿了片刻,考虑了一会儿,玻璃面上才慢吞吞地出现了一个勾。   这表示吃力,但没有非常吃力。沈眷根据她回答的速度看出她的意思了。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画勾画得很慢,正常人画个勾,也就不到一秒的时间,非常省力,但是小歌画了将近半分钟。画出来的勾看上去还细细小小的,显得瘦骨嶙峋。   沈眷想了想,接着问:“那跟之前在地砖上比呢?省力画勾,没有差别画错。”   顾树歌知道沈眷要确认什么,玻璃面比地砖摩擦力小,如果说更省力,那说明摩擦力大小影响她写字的流畅程度,也就是说,她变成鬼以后,力气也变小了。   她又画了个勾。虽然还是吃力,但比在地砖上,确实要好多了。   “大概是你现在没有实体,又很虚弱,所以力气就小了。”沈眷用猜测的语气说了一句。   顾树歌迟疑,她确实没有实体,可是她觉得自己不是很虚弱,因为她虽然是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但她没有那种随时要消散的感觉。   她犹豫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在玻璃上画了一个勾。   画完一抬头,她就看到沈眷眼中满满的笑意。   她今天真的很高兴啊。顾树歌想。她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   确实应该很高兴啊,她们找到对话的办法了,再也不用各自自言自语了。   “小歌。”沈眷唤她。   顾树歌认真听。   沈眷弯了弯唇角,说:“我们还得改进一下办法,比如,看能不能让你更省力一些。”   顾树歌立刻点头,赞同:“还有,一定要找到省‘墨’的办法!”这个才是最关键的,要是每次说话,沈眷都要割破手指,挤这么多血出来,那就太可怕了。   她一说完,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个办法。   她们可以试试能不能往血里兑水。   兑了水以后,不但能变多,而且,还可以让血液不那么黏稠,减少书写时的阻力。   顾树歌马上就想把这个想法告诉沈眷,她沾了点血,准备写一个“水”字。沈眷的手机响了。   顾树歌只得停下,等她说完电话。   是林默打来的。沈眷简短应了两句,就对着身前的空气说:“木子同学到了,我们要先去见她。你对她比较了解,可以观察一下,有没有反常的地方。”   顾树歌习惯性地回答:“好。”说完才想起她可以画个勾来回复沈眷。   她又慢吞吞地在玻璃面上画了一个勾。   沈眷耐心地等她画完,才对她说:“等见完了木子同学,我们再回家想改进对话方式的办法。”   顾树歌点头,又画了个勾。   茶几上用血画了好几个勾,边上还排着好几杯新鲜的血液,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幅诡异的画面。   沈眷抽了几张纸巾,去擦顾树歌画出来的血迹。   顾树歌刚刚光顾着回答沈眷的问题,没有留意,这时看着她擦去血迹,胃中的饥饿感再度袭来。   血已经干了,擦起来不太顺利,沈眷低着头,一寸一寸地擦。顾树歌深深吸了口气,竭力忽略想要食用美味的冲动。   她不打算把她对鲜血的渴望告诉沈眷。   沈眷对她这么好,她要是知道了,多半会用自己的血来喂她。   她都这么瘦了,哪里顶得住。顾树歌看着沈眷专注擦拭的侧脸,有些心疼。   如果她有实体就好了,她一定好好对沈眷,至少把她养得胖一点。   这个念头刚起,顾树歌就觉得心像被针扎过一般疼。她以前是有实体的,她做鬼不过八九天。可是她有实体的时候,没有好好对她,甚至还躲着她。   “好了,我们可以走了。”沈眷擦干净血迹,把茶几收拾好,照例对着空气说了一句。   她领着顾树歌出门,顾树歌陷入懊悔中,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木子被安排在不远处的一家酒店里等她们。   那家酒店有顾氏控股,安排在那里便于隐藏行踪,控制场面。   林默派了一个女孩子陪着木子待在房间里,自己下楼去接沈眷,一边跟她汇报找到木子的事情:“她前天回国的,学校放假,她打算在国内过节。”   “在国内过圣诞节?”   林默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马上回答:“问过她,她说主要是陪家人,她父母都挺忙的,她又是独生女,跟父母关系也很好,长假基本都是回家。”   电梯来了,他们走进去。   林默接着说:“她已经知道顾小姐出事了,她说是从媒体上知道的。”   顾树歌出事的事,纸媒网媒都报道过,她从媒体上得知消息,很合理。   “刘国华已经在了,他自己来的,没有和警察一起。”   沈眷点头,表示知道了。   走进房间,坐在窗边的女孩听到响声,像是吓了一跳。顾树歌跟在沈眷身后,认出她的确是木子。   木子穿着格子大衣,搭配同色系格子长裙,搭配风格很甜美。她有些胆怯地看着沈眷。   沈眷走过去,收敛起气场,露出一个微笑,说:“你好,我是小歌的姐姐。”   顾树歌知道她想通过和善的态度,让木子放松下来。   木子果然被她的善意感染,不那么紧张了,也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是她的嫂子。”   场面随着她这句话突然一静。   沈眷笑意微敛,问:“她是这么介绍我的吗?”   木子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小心起来:“不是,我是从媒体报道上知道你们的关系的。”   “哦。”沈眷沉默了一下,然后友善地对她笑了笑,跟她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小歌的事,你都知道了,有一些细节,我想跟你了解一下。”   木子很坦然,点头道:“顾同学人很好,我在网上看到她出事的消息,几乎以为我看错了。您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回答。”   顾树歌留意着木子的表情,辨别她话中的真伪,可是她的注意力却怎么都集中不起来。嫂子这个称谓像是魔咒一样,不断地在她大脑中回响,她忍不住看向沈眷,沈眷正在和木子说话,神色如常。   她低下头,有些混乱,的确是嫂子啊,她怎么就忘了。 第二十二章   沈眷除了开头几句,后面就交给了刘国华。术业有专攻,她管理偌大一个企业,最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虽然会过问案情进展,提供线索,但很少干涉是怎么查的。   刘国华很擅长揣摩人的心理。他假装只是个比较健谈的朋友,很快就把话题接了过去,先问了一个问题:“小歌学业忙,没什么时间回家,这次突然回家,也没提前说一声,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回家吗?”   案子的细节,警方没有披露,除了案发地点,受害者姓名,肇事司机姓名,其余全都是空白。   现在,连受害者为什么选在这个时间节点突然回国,或者说是什么刺激了她,让她一声不吭地跑回来,都没有人知晓。   刘国华问完,就盯着木子。   小姑娘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偏甜美长相的脸上挺严肃的,过了一会儿,她才摇头:“不知道,我仔细回想过了,没有听她提过为什么要回来,她完全就没说过这件事啊。”   “这样子啊。”刘国华也没有露出失望的样子,就跟随口闲聊一样,说到别的地方去了。   顾树歌一面留意木子的表情、言语,一面又控制不住地朝沈眷看。   沈眷坐在边上,林默甚至还用这间套房里的咖啡机给他们每个人都上了一杯咖啡,刻意营造出轻松的氛围。   顾树歌深呼吸了一下,咖啡还冒着热气,但她闻不到香味。   除了能碰到沈眷的血,能闻到沈眷的血的味道,其他的什么都没变,她还是碰不到摸不到任何东西,就像生活在不同的次元。   沈眷坐在单人沙发里,她的坐姿很优雅,左手搭在扶手上,露出一截凝白的手腕。顾树歌还在想木子突然说出的那句嫂子。   顾树歌从来没这么叫过沈眷,对着别人提起她,也只会说我姐。   但她是知道的,沈眷确实是她嫂子,她都跟哥哥领证了,从他们在一起开始,她就应该改口,只是沈眷和哥哥都没有跟她计较罢了。   刘国华还在和木子聊,他聊得很有技巧,看似闲谈,却是不动声色地打听木子的家庭环境,还有同学师长,既拉近距离,能初步了解她,又能摸一摸这个人的性格和城府。   顾树歌忍不住又看沈眷。   沈眷很少开口,但她坐在那里就让人无法忽略,木子说话的时候,时不时会看她一眼,她也会友善地与回看她。瞧上去是认真在听他们的对话,可是顾树歌却觉得沈眷有些走神。   她好像不太高兴,至少没有刚刚在办公室时高兴了。   她怎么了?顾树歌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树歌学习能力强,我们导师很重视她,她负责的好几个课题都拿奖了,家世显赫,长得又超级漂亮,简直是完美人设。学校里认识她的人特别多,暗恋她的人也多,只不过光芒太耀眼,很少有人敢追。不过认识以后就知道了,树歌私底下脾气很好,人挺腼腆,我们在网上看到顾氏的新闻,都会调侃她,她基本都是笑一笑,不生气,但也不怎么跟着起哄。”   木子说到这段话,顾树歌注意到沈眷的注意力明显又回来了,全神贯注地听她说下去。   “不过树歌在感情上特别迟钝。我们学院有个男生,姓刘,香港人,家里也是开公司的,平时特别高调。他追了树歌快半年,有一阵子他们俩都一起吃饭了。”   顾树歌一听就知道木子说的那个姓刘的男生是谁,但她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怎么就追她了。她有些迷惑地看向沈眷,发现沈眷眉头微锁,听得很专注。   “我们就以为他追到了。结果树歌连人家的企图心都没弄明白,单纯是去谈课题上的事的。”   沈眷微锁的眉头舒展,眼中也有了笑意,问了一句:“后面呢?”   “那么迟钝,谁顶得住。后面人家就算了,另寻芳草去了。”木子摊了下手。   沈眷淡淡地笑了一下,神色间就带出了一股亲密:“她就是这样的人。”   刘国华见这个话题说完了,马上接上:“你和我们小歌挺熟,那她回国前,你有没有送她去机场?”   木子摇头:“没有啊。回国的事,她谁都没说。不过我知道她要回来,也知道航班时间。”   刘国华神色未变,但他眼睛明显亮了一下,没有开口打断,等着木子说下去。   “她订机票的时候,我看到了。”木子说。   刘国华问:“这件事,你和别人提起过吗?”   “她的航班?没有,我没和任何人说过,包括她回国这件事。”木子笃定地说,“她本人有没有告诉过别人我不知道,但我没和任何人提过。”   刘国华不动声色,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我确定。”木子又说,“我知道树歌出事后,我就回想过这些事,我确定我没和任何人提过。”她说完,又问了一句,“怎么了?很重要吗?”   她显然不知道,她现在是他们唯一能确定知道顾树歌确切行程的人。换句话说,如果按照谁有作案条件来推测凶手,她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刘国华正要说话,沈眷接话了,她说:“很重要。”   木子有些不安的动了动身子,眼中满是惊慌。   “你知不知道‘西园烘焙’?”刘国华适时接上去问。   木子不敢像刚刚那么随意了,稍显拘谨地说:“知道。树歌提过,去年吧,我也记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了,有个同学说要来燕京玩,大家就给攻略啊,告诉她有什么好玩好吃的地方,大概是我们把能说的都说了,树歌就提起了这家烘焙店,说东西做得很好吃,她和您从小到大就爱吃这家的西点,连生日蛋糕都在这家订的。”   顾树歌就是在这家烘焙店外出的事,张猛驾车到这里,撞死了她。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这个案发地点大概率不是偶然,而是早已设计好的。   沈眷说:“当时有哪些人,你列一个名单。”   木子有些为难:“时间太长,我也记不清,只能尽量记。”   沈眷点头,让林默给她纸和笔。自己站起身,到隔壁房间去。   顾树歌跟着她,刘国华也跟了上去。   这是一间套房,隔壁是小型会议室。刘国华就说:“出事那天是您生日,凶手如果提前知道她会回国,就能推测出她肯定会去那家店,再结合航班,也不难推断出她去那家店的时间。”   沈眷也是这个思路。木子给出的名单是个调查方向。   “张猛那边,供认了的确有人收买他,他们是电话联系,那台手机是老人机,号码是不记名的,查不出归属地,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凶手第一次联系他,是案发前五天。”   说明案发前五天,凶手就确切知道顾树歌会回国了。   调查推进得很慢,但不是毫无进展。   沈眷让林默安顿了木子,自己就先回家了。顾树歌坐在副驾驶座上,想着木子最后给出的那张名单。   总共列了八个人,都是认识的。她想要深入回忆一下那次的事,可是一上了车,她所关心的就只剩下怎么更好地和沈眷交流这一件事。   现在最关键的是怎么节省沈眷的血。   到了家,下车的时候,顾树歌还在想这个,沈眷忽然说:“人家追你,你都没发现吗?”   顾树歌一脸茫然,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想要回答,又想起沈眷听不到,就默默地跟在沈眷身边,没说话。   走进家门,沈眷让还在家里的佣人们提前下班,然后找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皿,去了书房。   她先割破手指,放了差不多半玻璃皿的血。不管要用什么办法节省用血量,最初的放血肯定少不了的。   顾树歌看得晕眩,连忙说:“够了够了。”   沈眷没吝惜,等到她觉得差不多了,才包扎了伤口。然后从笔筒里选了一支最轻的签字笔,说:“你沾点血,然后去拿笔。”   顾树歌眼睛一亮,对啊,只要她能拿笔,就不用蘸着血写字,这个办法比把血液稀释还要好。   她把食指和拇指沾上血,然后拿笔。   没拿动,笔在桌面上微微摇了一下,连桌面都没离开,就静止不动了。   “太重了。”顾树歌叹了口气,她拿不动。   沈眷看到了过程,能猜出一些,就问:“拿不动吗?”   桌面上慢悠悠地出现了一个勾。   沈眷就拿起签字笔,想要拆开,取出里面的笔芯,但是没成功,这支笔是一体式的,没法拆。   “不然去买支更轻的笔。”顾树歌出主意。   沈眷想了想,她站起来,打开书架下面的柜子,从里面翻出一只盒子来,打开盒子,红色的绸缎里衬上躺了一根羽毛笔。   “这是顾叔叔的收藏,你试试能不能拿得动。”沈眷把羽毛笔拿出来,放在桌上。   顾树歌眼睛一亮,去拿,拿动了,虽然还是有些沉,但她至少能拿动。   沈眷也舒展了容色,打开墨水,又摊开一张纸,说:“你用这个,写个字试试。”   羽毛笔凭空飘起来,蘸了墨,然后自己在纸上书写。只是简单地画了个圈。   顾树歌高兴地跳了一下,成功了,如果血干了之后也依然能被她碰到,那么只要羽毛笔不坏,就不用再取血了。   沈眷看着羽毛笔在空中上下一跃,几乎能脑补出顾树歌开心地原地跳跃的模样,她的眼角眉梢也都染上了笑意,柔声道:“你多写几个字。”   顾树歌马上低头书写,一口气写了一长串:“那个男生表现得特别油腻,我能不跟他接触,就尽量躲着他,哪里想得到他是在追我。”   也不知道是使不惯羽毛笔,还是依旧太沉,用不动。一句话她写了三分钟。   沈眷耐心看着,心情愉悦放松,等到她写完了,才说:“小歌,你看我们现在这样看不见摸不到,但能通过文字交流,互相问候,互相关心,像不像……”   她说到这里停顿下来。   像网恋!顾树歌的心都快高提到嗓子眼了,不能见面,不能拥抱,但是相互关怀,心很亲密。像网恋!网恋也是恋。她眼睛里的光芒超级亮,心跳得飞快,超紧张。   “像许多年前流行的笔友,聊着聊着,就会不见。”沈眷接上刚刚的话。   顾树歌:“?” 第二十三章   笔友什么的又是哪个年代的产物,明明网恋更流行也更顺应时代。   顾树歌失望得不行,嘟哝了一句:“姐姐真老派。”不情不愿地在纸上写了个“嗯”。停顿了一下,又有些不服气地写了一句:“不会不见。”她才不会聊着聊着就不见,她的魂体特别稳定,现在看起来也没有刚变鬼时那么透明了。   她一写完就看到沈眷笑了一下,笑意温暖且平和。她完全扫去了见过木子后的阴霾,关切地问:“你现在好吗?”   顾树歌的心就像被软软地戳了一下。她本来以为沈眷最先问的应该是案情相关的东西,毕竟这段时间看来,她很关注案情进展,可是没想到她会先问她好不好。   顾树歌自己都没有想过她现在好不好。   真的要说,当然是不好的。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间死了,突然间变成了鬼,心爱的人在面前她碰不到,她说话别人也听不到,美味的食物,她不能吃,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她就像被彻底隔离开,被放逐到人间的热闹之外,眼睁睁地看着,却不能参与。   这么一形容就很惨了。可是顾树歌竟然从来有过孤单的感觉。因为沈眷在。从她第一天晚上感觉到她的存在后,她不仅没有怕,没有逃避,还积极地寻求办法,跟她说话,朝她贴近。哪怕根本得不到回应,她也会对着空气一句话一句话地说。   其实顾树歌知道,沈眷不是那种爱说话的人,她有什么想法完全可以放在心里,她之所以说出来,就是为了让她不孤单,让她知道她始终都没有放弃。   还好现在,她们终于找到对话的方式了。   “我挺好的。”顾树歌用笔写道,“除了碰不到东西,不能被看到,身体没有重量,跟生前差不多。而且有你和我说话,我也不觉得无聊。”   顾树歌认认真真地写下最重要的一句。   沈眷看着白纸上的字一笔一划地凭空浮现,眼中的满是心疼,又问:“那你有没有需要的东西?”她怕顾树歌听不懂,解释道,“比如,香火、供奉、祭祀之类的。”   那些影视作品也好,奇幻故事也罢,说到鬼神总会提到祭祀,鬼神是要接受人间供奉的。听沈眷这么问,顾树歌眼角弯弯,笑了起来,却不是笑沈眷也会被这些虚构的作品糊弄,而是觉得高兴。   她这样子说,分明是想通过香火供奉把她喂养起来。   香火沈眷点过好多次了,没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到目前为止,唯一对她有诱惑的,是沈眷的血。顾树歌看了一眼玻璃皿中的血,还是很想喝,还是觉得饿,甚至有一股冲动让她想要把血全都喝掉。   她连忙把头转开,平息那种蠢蠢欲动的欲望,写下两个字:“没有。”   沈眷“哦”了一声,叮嘱她:“如果你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告诉我。”   顾树歌在纸上画了个笑脸。   沈眷便笑了笑,她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想说的太多了,反倒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顾树歌也是,很多的话,比如她的案子,比如她怎么会变成鬼的,比如……她这几年有多想她,她努力逃避,努力忽视,得到的结果只是让想念在心中发酵,让沈眷在她心里变得更加深刻,更加特别。   顾树歌忽然间低落起来。   她和沈眷,本来就不可能,以前是有哥哥,现在隔了生死。虽然她现在还能作为阴鬼留在阳间,以后呢?应该会消失的吧。消失之后,她就彻底不存在了。   她们大概是真的没有缘分。   书房里,一个不说话,另一个不提笔,就悄然寂静了下来。沈眷原本是在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让她们的对话更便捷些,用笔虽然挺方便了,但是笔太重了,小歌拿久了肯定累。她还有好多话要问,还是得再找个更简便的办法。   她正想着,突然感觉到一阵失落,很淡,但却确实存在。沈眷停下来感受了一番,这不是她自己的情绪,是从她左边冒出来的。   沈眷看向左边,唤了一声:“小歌。”   左边桌上的羽毛笔立刻竖着飘起来,显出准备下笔疾书的架势。   沈眷感受了一下,那一阵失落淡了下去,直至消失。她思索片刻,试探地问:“你是不是不高兴?”   顾树歌惊呆了,连忙低头去看自己刚刚写的几个字,每个字都是正正常常的,还画了一个笑脸,非常乐观开朗。那么沈眷是怎么知道她不高兴的?   羽毛笔高高提着,半晌没动静。沈眷想了想,又问:“不想和姐姐说话吗?”   这回,羽毛笔很快落在纸上,写了两个字:“不是。”   却没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沈眷略一沉思,说:“我们晚上吃肉吧。”   话音一落,沈眷就感觉到左边传来喜悦,仍旧很淡,不仔细感受甚至发现不了,片刻,喜悦骤然消失,直线下降,变成了愤怒,这愤怒比喜悦要强烈得多,沈眷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吓了一跳。   “我不能吃,我吃不到。”顾树歌用笔写道。   于是沈眷就确定了,她竟然能够感受到小歌的情绪,虽然很弱,但她确实可以感觉到。沈眷没把这件事说出来,歉然道:“对不起,我忘记了。”   羽毛笔略一停顿,工工整整地写下一句:“没关系,我也不想吃。”显得非常通情达理。   沈眷抿了下唇,才没有笑出来,夸了一句:“小歌真可爱。”   这回感受到的是欢快跟自豪。   真神奇,她看不到她,却可以感受到她的情绪变化。沈眷不准备说出来,按照小歌的性子,如果知道她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可能会掩饰低落、难过之类的负面情绪,那就太辛苦了。   “我在想为什么只有你的血才能被我碰到。”纸上出现了一行字。   沈眷也疑惑过这个问题。   到现在为止,存在的问题很多,除了案子上的,光是顾树歌死后变成阴鬼留在阳间就有很多疑问。沈眷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符袋。   这个符袋她从顾树歌的遗体上取下来后,就一直随身携带。顾树歌看到符袋,也觉得它有很多秘密,沈眷把它放到了桌子上。顾树歌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原以为会直接穿过去,然后手指却停留在了符袋上,指尖有粗糙的布料质感。   她碰到了!   顾树歌一惊,本能地喊:“姐!”一喊完,她就想起来,她的手指刚刚沾了沈眷的血,血为媒介,可以让她碰到东西,而不是这个符袋本身能让她碰到。   一场虚惊。顾树歌舒了口气,收回手,沈眷感觉到她的惊讶,道:“你看一看,这个符袋有没有特别的地方。”   顾树歌把刚刚的事写了下来:“我刚刚碰到它了,吓了一跳,后来才想起来我手指上有你的血。”   原来是这样,沈眷想起了一件事,说:“这个符袋给你前,我也贴身携带过一段时间,有一次,意外弄破了手,血沾到上面,但很快血迹就消失了。”   是说这个符袋会吸血?不对,恐怕不只是血。顾树歌贴身带了它两年,但它现在还是簇新的模样,没有任何损耗陈旧。   她想了一下,在纸上写了起来:“我的尸体撞得很烂,我仔细看过,它贴着的那层衣服上都是血,但它没有沾上。”现在看来,应该不是没有沾上,而是它吸收了。   这个符袋显得有些诡异。但是广平寺的和尚说它是灵器,径云大师给她时,说的也是佛门圣物,能抵死劫。沈眷拿起符袋,又拆开,里里外外的看,光是肉眼,看不出什么离奇的地方。甚至里面的佛像、符纸都带着股佛门独有的檀香味。   顾树歌也觉得这个符袋不是坏东西,因为它确实帮她挡过一次死劫。她提起笔,想要把那次死劫写出来,但一想,仔仔细细地说明白那回的事,恐怕得写上好几百个字。她现在写稍微长点的句子都要好一会儿,好几百个字她能写一晚上。   顾树歌就打住了,决定等晚上沈眷去睡觉,她再慢慢回想慢慢记叙。   现在她只是做了个猜想,写道:“也许符袋起的是一个器皿的作用,我们的血都沾过它,于是相融,所以我才能碰到你的血。”   这倒是说得通。沈眷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沾到符袋上的是别人的血,而不是我的血,那么能碰到你的,就是别人了吗?”   顾树歌听到这句话,觉得是讨论另一种可能性,可是细细一品,又不太对劲。她觉得好像回答是和不是都不太好,于是就提着笔,没有落下。   沈眷看着羽毛笔上棕色的羽毛,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还以为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什么羁绊。”   什么羁绊?顾树歌不解。她提着笔有点累。在人眼中轻飘飘的羽毛笔,对她来说就像一根铁芯那么重。不过她觉得也沈眷说的有道理,就顺着她道:“也对,如果只要是血就行的话,也太随便了,佛门不是特别讲究因缘际会吗?”   她这么一说,沈眷眼中笑意微漾,口上却冷静道:“有可能。”   跟沈眷只能看到她干巴巴的文字不同。顾树歌是能看到她的人,看到她的表情,感受她话中的语气的。   姐姐好像很满意。顾树歌有些不解,也有些失望,她本来想如果只要把血滴在符袋上,和她的血相融,就能作为媒介的话,那只需要把别人的血滴上,然后用别人的血,她就可以不用沈眷的血了。   她还是很心疼沈眷为她割破手指。刚刚那一下,割得特别深,才挤出半玻璃皿的血,挤完她就马上贴了个创口贴,但是顾树歌看到她的伤口了,觉得特别疼。   不过究竟是有羁绊然后再把血滴在符袋上才能管用,还是只需要把血滴在符袋上就可以,并不是猜想推论就可以得出答案的,得试验一下。   顾树歌写道:“试试别人的血。”她写完看了眼窗外,天还亮着,还能让人送来。   沈眷回答:“好。”   大部分时候,沈眷都是理智的。她和顾树歌想的一样,必须试验,才能确定哪种设想是对的。   她打了个电话,顾树歌开始以为她是给林默打的,听了两句,听出来了,不是林默,对面是他们家的家庭医生。医生姓沐,开着一家私人诊所,医德和医术都很好,顾树歌从小生了什么病,都是请他看的。   见沈眷是打给沐医生,她连忙在纸上写:“消毒、伤口处理。”   沈眷一边说话,一边分神瞥了眼白纸,然后点点头。   顾树歌就坐到椅子上,等她结束。   没几句,说清了情况,沈眷就挂了电话。然后她拿出昨天给顾树歌听有声读物的平板,打开一个空白文档,放到桌子上,说:“在家里用笔还好,出门的话,用电子设备会方便些,你试试能不能在平板上打字。”   顾树歌觉得有道理,而且现在触摸屏都很灵敏,她只要碰到屏幕,就会有反应,比拿笔要更省力些。   顾树歌又沾了点血,才过去没多久,玻璃皿里的血已经有些凝固了,呈现出半胶状体的形态。她打算打出“掺水”二字,提醒沈眷往玻璃皿中加点水。   手指点在屏幕上。   没有反应。   顾树歌使出传说中吃奶的力气,在屏幕上用力一戳,还是没反应,她惊呆了,难道她的力气在拿笔的时候用完了,连屏幕都按不动了吗?   她迟疑了一下,用手指点了一下沈眷的手背,试试自己的力气有多大。   沈眷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平板,等她打出字,冷不防被点了一下,怔了怔,才问:“怎么了?”   能感觉到?顾树歌想了想,加大了力气在沈眷的手背上又点了一下。   她加大的力气,根本就没多大区别。被她无故点了两下,沈眷虽然不知道她想干什么,还是把手心摊开,问:“你可以写在我手上。”   她只当小歌拿笔拿累了,想要偷懒,在她手心写得慢一些,也是可以感觉到她写的什么字的。   顾树歌眼睛一亮,对啊,她除了可以用笔,还可以直接在沈眷的手心写。   她伸出手指,准备写了,却又生犹豫。在手心写字,会不会太亲密了。她犹豫着,沈眷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就问:“怎么了?不写吗?”   顾树歌咬了咬唇,想在手心写字一点也不亲密,而且就算亲密,也只有她会觉得,沈眷又不知道她的心思,才不会多想呢。   这么一说服,果然就说服了自己。   顾树歌落了指,在沈眷的手心滑动。她动作很轻,因为轻一点,阻力会小,就能省力一点。   沈眷只觉得手心很痒,就像是小动物轻轻在舔,她弯了弯唇角,又立刻恢复了镇定,感受顾树歌在她手心写了什么字。   顾树歌写的第一个字是“按”,写完第一个,她停顿了比较长的时间,才写下第二个“不”,然后又是一段时间的停顿,再写第三个字“动”。   连起来就是按不动。   “按不动屏幕?”沈眷问。   顾树歌在她手心画了个勾。   自从她们第一回 交流用勾和叉代表是和否后,这个习惯就沿用了下来。沈眷看了一会儿屏幕,很快就明白过来,现在的电子设备配备的屏幕都是电容屏,得用手指或者电容笔之类的东西才能有反应,其他物质,比如用木头,石头之类的去碰屏幕,屏幕是不会有反应的。   小歌现在连实体都没有,当然按不动。   沈眷有些愧疚,是她疏忽了,就用安慰的语气说:“这个屏幕不好,我们去定制一个。”   顾树歌又不傻,她对电子设备的了解比沈眷这个只知道笔友的老派人要多一点。听她说定制,就明白了。得定制一个压感式触摸屏,也就是可以用力气按出来的屏幕。   她就在沈眷的手心画了个勾。   手心可以写字,顾树歌就不碰笔了。   沐医生的诊所离家里挺近的,差不多半个小时就能到。近也是他能成为顾家的家庭医生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过来,还有十来分钟,顾树歌就盯上了沈眷的手心。   沈眷的手心软软的,点一下,触觉特别好。   “过会儿沐医生来,你就留在书房里,我给你播有声读物,让你解闷,好不好?”沈眷问。她想问一些怎么储存血液,再要一些抽血的针筒之类的工具。总不能每次都割破手指,那也太血淋淋了。   顾树歌马上就在她的手心画了个叉。她低头看到她的手指,隔着创口贴轻轻点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忘了处理伤口。   这个口子,真的划得挺深的。   沈眷明白她的意思:“不会忘的。”见她不肯独自待在书房,也没有勉强。   沐医生很快就到了。沈眷站起身,看到桌上的符袋,顺手收进口袋里。顾树歌跟在她边上,留意到她的动作,产生了一个疑问。   恶念害怕的是沈眷,还是符袋?   走到客厅,沐医生已经进门了。他来过顾家许多次,一切都是熟门熟路的,看到沈眷,跟她熟稔地打了个招呼:“沈小姐今天在家?”   沈眷招呼他坐下,说:“有些事要请教沐医生。”   沐医生当然是知无不言。   他已经六十多岁了,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的样子,不过顾树歌见过他四十来岁的模样,记忆中一对,还是能对比出不同。虽然看起来年轻,但其实比那时候要老了许多。   她突然想到,沐医生称呼沈眷还是沈小姐。他往来顾家那么多年,可以说是他们家的旧交故友了,沈眷嫁给哥哥的事,他不会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称呼沈小姐,而不是顾太太?   还有家里的佣人也是,都没有改口。   是因为哥哥过世后,又改口回来的吗?   顾树歌走神地想道,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后的墙上,那里有一幅顾易安的照片。他站在沙滩上,对着镜头,笑容明朗。   衬衫西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哪怕袖口挽起,领口也解开了两颗,都架不住他那一身随时都能召开董事会的气场,完全没有旅游休闲的感觉。事实上,他拍完这张照片没多久,就马上回了酒店,参加了一场临时电话会议。   照片是一样很奇怪的东西,它给人的感觉,会根据时间的流逝而变化。当年这张照片刚照下时,顾树歌看了只嘲笑了顾易安工作狂,现在再看,这张照片突然有了岁月的痕迹,哥哥的笑容都像遥远了起来,让人无比的怀念。   沈眷看到照片,也会像她一样,想念哥哥吗?顾树歌想。   肯定会的,沈眷这么长情的人,两年时间,她怎么放得下。   那她什么时候才能放下?顾树歌又想。   她希望沈眷放下,为的不是自己,她已经变成鬼了,和她阴阳相隔,已经没有陪伴她的资格了。她希望沈眷放下是因为余生漫长,记挂着一个早已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太辛苦了。   爱意和四年得不到回应,是很折磨人的。她知道,所以不想沈眷受这样的折磨。   “这就是采血针?”沈眷的声音传来,将顾树歌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手里拿着一条采血针,沐医生推了下眼睛,说:“是啊。”又从医药箱里拿出一袋血,问,“你要血包做什么?”   沈眷没有回答,沐医生也就一问,她不答,他也不会追根究底,看到她手指上的创口贴,就顺便给她处理了一下伤口,一边处理一边说:“这么深,怎么割的,也不小心些。”   他算是看着这家的孩子长大的,语气不免就带上了长辈的关怀。沈眷笑了笑,说:“不小心弄的。”然后又问,“我想知道一些献血的事。”   沐医生有些意外,道:“你要献血?你的健康状况还不错,一次性可以献400毫升,法律规定,六个月献一次,再多就要影响自己的身体了。”   他以为是顾氏的公益活动,董事长要带头献血,就说得特比细致,献血前要怎么样,献血后要怎么样,吃什么补血,都说了一遍。   沈眷听了,想了想,又问:“那么血站得到的血液怎么保存呢?”   “献血车里那种血液保存袋里面有抗凝成分和营养液,这种可以保存一个月。”   顾树歌听出来了,沈眷是在考虑怎么保存血液,然后随身携带,以备她使用。好麻烦,按照这种说法,沈眷至少一个月取血一次。   她怎么老给沈眷添麻烦。   “那么,静脉采血有什么步骤,从哪个部位采?”沈眷又问。她一问完就感觉到身边那人的沮丧低落。   好像得很强烈的情绪,她才能感觉到一点,普通情绪,她是感受不出的。沈眷一面听沐医生讲解,一面摊开手心,看似随意地放在膝上。   过了一会儿,手心就痒痒的,小歌开始写字了。   “对不起。”她在她的手心里写。   她就知道她会内疚,所以才想让她留在书房。沈眷暗自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打了一行字,眼睛却仍是看向沐医生,听他讲静脉采血的注意点。   顾树歌凑过去,看她的手机,手机上只显示了六个字:“不是小歌的错。”   她在安慰她。可是一点也没安慰到。   被谋杀不是她的错,变成阴鬼留在这里也不是她的错,但是确实是她给沈眷造成了,负担,给她添了许多麻烦。   感觉到身边的沮丧内疚没有消失,反倒浓烈了些。沈眷更加无奈,只想等沐医生离开再好好安慰她。   沐医生讲完了静脉采血,沈眷就送他离开了。她没有跟他要采血针,沐医生出诊,医药箱里当然不会准备抗凝剂。没有抗凝剂,要了采血针也没用,而且她问了这么多,再要设备,就显得奇怪了。不如明天一起去别的地方买。   送到门口,沐医生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小歌的事,我听说了。”   沈眷的神色就沉重起来,顾树歌跟在她身后,用手指摸了摸她的手腕。   跟其他人总把沈眷看成是顾家的养女,总觉得她是外人不同,沐医生是看着他们三个长大的,在眼里没什么内外之分。这三个孩子,是真的不容易,父母过世,他们都还没成年,手握万贯家财,却没有守护的能力。   外面有商场上的对头、集团里的股东相逼,内部几个叔叔也只想着怎么从他们手里争好处,没给过半点帮助。三个人,一个八岁,两个十五岁,都还是连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都闹不明白的年纪,就要面对残酷的争抢。   他们能守住家业不容易。更难得的是,他们三个的本心都不坏,三个叔叔这么对他们,重新掌控顾氏后,他们也没报复,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   可谁能想得到,情形安稳下来没几年,先是顾易安得了癌症,英年早逝。现在,顾树歌又死于谋杀。   三个相互扶持的人,就只剩下了眼前这一个。   他叹了口气,谁能想到这么世事无常呢。   “你要保重。”多余的话也没必要讲,沐医生简单慰问了一句,就告辞了。   沈眷看着他上了车,才关上门。   庭院里的灯亮起,两侧草坪里的雪在灯光下,镶上了一圈银色的边。顾树歌感觉不到寒冷,但是看着枝头摇摆,也知现在一定是风雪呼啸,寒意逼人。她催促沈眷快回屋,方式就是在她的手上飞快地戳了三下,营造出急切的氛围。   难为沈眷竟然能读懂她的“手语”,加快了步子,回到室内。   血袋躺在客厅的茶几上。沈眷拿了个玻璃杯来,把血液倒进去,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符袋。   顾树歌坐在她身边,坐姿端正,目光随着沈眷的动作而移动,她有点紧张,希望别人的血滴到符袋上后,也能让她碰到,那沈眷就不用储血了。   沈眷找了一根棉签,在血里蘸了一下,然后用棉签,碰了一下符袋。黄色的布料上沾了一丝鲜血,格外显眼。   顾树歌屏息看着。于是她就看到了符袋“吃掉”这些鲜血的一幕。   速度很慢,但很坚决,猩红的颜色一点一点地被布料原有的黄色吞没。过了五分钟,鲜血彻底消失。   它真的吃血。   顾树歌毛骨悚然,客厅灯开得很亮,她还是忍不住往沈眷那边坐了坐,险些要重到沈眷身上去了。   沈眷却显得很镇定,拿起符袋看了看,仔细确定了,才道:“消失了。”   顾树歌心生佩服,果然还是姐姐厉害,一点都不害怕的。   “你试试去碰那杯血。”沈眷又道。   顾树歌吸了口气,伸手去碰那杯血。其实,她已经预感到不会碰到了。因为她对这杯血依旧毫无食欲,不像沈眷的血,光是闻着,都能食指大动。   于是,真的失败了。   她还是碰不到这杯血。   感受到身边那人情绪中的失望,沈眷就知道肯定没有碰到。   等着顾树歌在她手心画了一个叉,沈眷才说:“没关系,我们现在已经找到很省血的办法了。”   可还是要用。顾树歌在她的手心写了一个“疼”。   沈眷感觉着手心的轻痒,眼中已有了笑意:“不疼,我们有科学的办法,只需要一个月取一次血,存起来,就可以了。你听到沐医生说的了,我的健康状况很好,半年能取400毫升血,这么多,给我们小歌用绰绰有余了。”   她并不是那种很感性的人,喜欢用理性解决问题。除了今天太过突然,割了自己两次,沈眷当然是选择伤害最小的办法。   只是将伤害减到了最小,但并不是没有伤害。顾树歌还是内疚,但她知道她内疚,只会让沈眷挖空心思地来安慰她,没有任何好处。   于是她在沈眷的手心写了一个“嗯”,又转开了话题,写了“晚饭”,示意沈眷,该吃晚饭了。   但沈眷却没有立刻走,而是问:“你记不记得以前家里养的那只边牧?”   顾树歌当然记得,那只边牧比她年纪还大,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就寿终正寝了。但她对边牧的印象很深,她在沈眷的手心画了个勾。   “那只边牧特别聪明,顾叔叔很喜欢它,家里有三个佣人是专门照顾它的。它每天吃的肉都是空运过来的,还有专门的营养师为它制定精细的食谱,每天都要出门遛弯,去哪里都是它说了算。”沈眷记得的要比顾树歌多得多。   因为养得精细,所以这只边牧特别长寿,过得也很快活。顾叔叔照顾得精细,他过世后,他们照顾这只边牧也延用了之前的方式,把它养得舒舒服服的。到了老年,它也没什么病痛,走得很安详。   “还有李阿姨的宝宝,你记得吗?”沈眷说完了边牧,又说起一个小宝宝。   顾树歌还是在她手心画了个勾。李阿姨是妈妈的朋友,她家宝宝,顾树歌还是在八九岁时见的,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那个小宝宝特别爱哭,他一哭李阿姨全家都很着急,围着他转,一直哄到他不哭了,大家才能松一口气,做自己的事。   这个紧张溺爱的架势,让顾树歌印象深刻,哪怕他们家这样富了好几代的,都没这么疼孩子的。   “李阿姨和她的丈夫努力十几年,才有了这个宝宝,他们家本来都做好了不会有孩子的准备,所以这个宝宝是意外的惊喜,大家都很疼他。不过他长大一些后,家人就没那么溺爱了,怕把他惯坏了,把他养成一个纨绔子弟。”沈眷轻轻地说道。   顾树歌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沈眷停顿了一下,做了个总结:“所以你看,不管是宠物,还是宝宝,或者是我们小歌这样独一无二的宝贝,只要是被爱的,都应该受到最好的照顾。一点点血,既不疼,也不伤害到我的健康,没什么关系。”   长长的两句话,在顾树歌的耳朵里,简化成了两个字——被爱。   她被沈眷爱。改成主动句,沈眷爱她。   顾树歌脸红得快要烧起来,连忙跟自己说,爸爸对边牧,是主人对宠物,李阿姨对宝宝,是妈妈对孩子,沈眷对她,是姐姐对妹妹。这个被爱,不是她想的那样。   可顾树歌还是觉得超开心的。   沈眷说完那段话后,就没有动,她凝神静气,仔细地感受身边那人的情绪。她感觉到了,是喜悦的情绪,比白天跟她说要吃肉,还要强烈得多。   沈眷没有动,继续感觉了一会儿,还是喜悦,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了。   总算安慰好了,沈眷面上也有了笑意。站起身往厨房去。   佣人提前下班,没有准备晚餐。沈眷得自己给自己煮点东西吃。   她从冰箱里取出食材,放进水池中清洗。她一向知觉得慢,于是直到食材都清洗干净了,她忽然顿住,心底才慢悠悠地冒出一股失落。   或许她应该在举例子的时候更大胆一些。 第二十四章   原本是打算炖咖喱牛肉的。食材都洗好了,沈眷想起顾树歌写“我不能吃,我吃不到”时的愤怒,又犹豫了一下。   反正也不怎么饿,沈眷就拿了水果出来,给自己做了份沙拉。   做的时候,她又想,既然小歌能碰到她的血,那么往食物中放点血,她是不是就能尝到。   只是不知道阳间的食物会不会伤害到她的魂体。   她正想着,顾树歌飘进来了。   沈眷在切水果,修长白净的手指按在苹果上,另一手持刀,把苹果切成丁。她的动作称不上娴熟,但也绝不笨拙,落刀的频率是固定的,刀刃落在砧板上的声音,钝钝的闷响,有节奏地传来,竟莫名地有种使人安心的感觉。   顾树歌站在边上,心想,哪怕只是听沈眷切水果,她都能听上一年都不厌。   沈眷切完了水果,装进碗里,放了些沙拉酱,再找了个叉子,就端去了餐桌旁。她坐下来,问了一句:“小歌在吗?”   顾树歌照旧去点她的手,结果,手指却从沈眷的手上穿了过去。顾树歌大惊,慌张地看了看沈眷。   沈眷不知道她的情况,又对着空气问了一回:“在吗?”   顾树歌再试,还是没有碰到她,惶恐像星火一样,在她心底蔓延,怎么碰不到!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指已经没有了血迹。   是因为沾在手上的血用完了吗?顾树歌慌乱地猜测。她看向沈眷。沈眷没有得到回应,但她也没有吃晚餐,反倒放下了叉子,像是在等待什么。   顾树歌跑去书房,那半玻璃皿的血还在,她一进去就闻到了血液的芬芳,顾树歌松了口气,但心仍旧高高提着,直到她碰到了玻璃皿中的血,才彻底安了心。   应该是指尖上的血没有了,所以才会碰不到沈眷。   那就好。她刚刚真怕,沈眷的血也对她失效了。   如果是这样,沈眷该多失望。她发现她最害怕的竟然不是重新回到无法和人交流的状态,而是沈眷的失望。   毕竟她是那么高兴能跟她对话了。还仔仔细细地询问了沐医生,怎么采血,怎么保存血,做好了要长久养着她的准备。   顾树歌沾了血,才发现玻璃皿中的血液已经凝结成了胶状体。她在表面蹭了两下,指上能看出少许红色了,才走出去,回到餐厅。   刚刚忘记提醒沈眷掺水了,这个血已经不大好用了,幸好还能从表面蹭一点,明天得赶紧去买抗凝剂。   回到餐厅,沈眷仍还开动。她刚刚没有得到顾树歌的回应,却感受到身边有淡淡的恐慌。她有些担心。顾树歌回来,就先点了她一下,示意她在。   沈眷仔细感受了一番,恐慌没有了,没有任何情绪能被她感觉,说明小歌现在的情绪比较平缓。她这才重新拿起叉子。   顾树歌坐到她边上,挺奇怪的,她生前也喜欢果蔬,有时候忙起来,啃个苹果应付是常有的事。可是现在,她对那碗沙拉,根本提不起任何兴趣,反倒是肉食,光是想想,都会胃口大开。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彻底的肉食动物。   这是变成鬼后的阴煞带来的影响吗?但是她的性格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沈眷咽下了口中的食物,问:“你刚刚一直在?”   顾树歌听她发问,就在她的左手上画了个叉。沈眷把左手摊开,顾树歌想,她大概是想问她问什么叫了她两次都没有回应,是不是不在。   于是她就在她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道:“刚才,指尖血用完了,我碰不到你,吓了一跳,然后去书房沾了点。”   沈眷就知道她刚刚的恐慌从何而来了,顿时满心怜爱,说:“别怕。”   顾树歌连忙在她手心画了个笑脸。   沈眷笑了笑,没再说话。   晚餐后,她给顾树歌播了一部电影,自己上楼梳洗。这次用的是投屏,超级大的屏幕,沈眷还替她关了灯,让氛围更适宜观影。   偷懒是人类的共性,顾树歌变成鬼以后,虽然不会感觉累,但还是保留了人的习惯。等沈眷一上楼,她坐姿就不那么端正了,靠在沙发上,盘腿坐着,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沈眷上去了差不多一部电影的时间,等她下来,恰好片尾曲响起。顾树歌看得挺投入的,沈眷选片的品味很好,选的都是有剧情有质量的片子。   她上一秒还在想电影结尾那个镜头有什么用意,下一秒看到沈眷,就什么都丢开了。   沈眷洗过澡了,头发还半湿,披在肩上,她穿着材质柔软的裤子,一身米白的针织衫,身上仿佛还带着浴室中的水汽,整个人看上去柔和温婉,连眼角都带着慵懒,没有半点在外面时的凌厉。   这样的沈眷,顾树歌看得入了迷,心跳得飞快,眼睛一眨也不眨,只顾愣愣地看着她。   沈眷没有立刻坐下,她不知道顾树歌坐在哪个位置,担心压到她,就先开口道:“电影好看吗?”   没有回应。   沈眷疑惑,小歌不在这里吗?她静下心,细细感受了一番,感觉到她附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   仿佛是一条一条的波浪线,上下起伏,像是海浪涌动。   沈眷不解,这属于哪一种情绪?高兴还是难过?   养一只小鬼,显然比养一个人或是一只宠物难得多。因为看不见,不知道她是什么神色,什么状态。现在又出现了很奇怪的情绪,难以捉摸。   但沈眷对顾树歌的耐心,向来都多得用不完,她揣摩了一下,不得要领,就唤了一声:“小歌。”   波浪线的波幅更大了,就像是电视剧里常演的那种,起死回生的病人,病床边上突然间剧烈波动的心电图。   沈眷吓了一跳,不敢再出声了。   过了一小会儿,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到她的手心。沈眷辨别了一下,是两个字,我在。   得到回应,至少说明顾树歌能够和她交流。沈眷就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想着要怎么弄清楚她刚刚是什么情绪。   顾树歌还是在看她,心跳速度也没慢下,她甚至有些庆幸沈眷看不到她,如果能看到,她一定不敢这样盯着她看。温婉柔和的沈眷真美。并不是那种毫无主见的柔弱,她还是沈眷,有着利落的气势,坚韧的性格,只是梳洗过后舒服放松的状态让她的气场收敛了许多,优美白皙的颈,灯下柔和的眉眼,无不映照着她的温柔。   “怎么不理我?”沈眷问道。   顾树歌顿时有了一种心思被看破的心虚,她不敢再盯着沈眷看了,垂下眼眸,在沈眷的手心写道:“我刚刚在想电影的情节,走神了。”   走神了……沈眷若有所思。   “电影很复杂?”她又问。   大约是当久了领导者,哪怕语气柔和,也总能占据主动的位置。顾树歌不由自主就顺着她的问题回答下去:“复杂,还有很多镜头挺有深意。”   原来鬼产生的波浪线,就是情绪中复杂的意思。沈眷恍然大悟,暗自记在心里,就像是探索一个全新的领域,把得到的新知识全部记下来。   时间已经不早了,将近十点。但沈眷照例是要等到十二点,然后记录下今晚家里这只鬼能被感受到的时间是多久。   距离十二点还有两个小时,顾树歌有些不放心,一晚两晚也就算了,每晚都这样,沈眷的作息打乱不说,睡眠时间也不足,而且她每晚能被感觉到的时间都在增多,这样下去,沈眷只会越睡越晚,也太伤身了。   她把这些想法写到沈眷的手心,沈眷等她慢吞吞地全部写完,才道:“时间长了,我会去睡的。”她停顿了一会儿,笑着说,“也许哪一天,我醒来,还能感觉到你的存在。”   顾树歌神色坚定,在她的手心写道:“一定会的!”她还加了一个感叹号来强调语气。   九天下来,每晚能被感觉到的时间逐夜增加,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能实现沈眷说的了。   她们能交流才不过半天,沈眷却已经习惯了顾树歌在她身边,用手指把话写在她的手心,甚至连她温吞的书写速度,都已经适应。   手心痒痒的,细细感受起来,能分辨出,顾树歌的手指跟人的手指好像不太一样,她的指尖始终都带着一股阴冷,像是冰水里浸过的玉石,不柔软,有些僵硬。   可沈眷没有一点害怕,她甚至能想象出顾树歌在她手心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书写的模样,觉得十分可爱。   “我现在不用睡觉了,等等你去睡后,我把我知道的案情写下来,等你明天起床,就能看了。”顾树歌又在沈眷的手心写道。   她们到现在,还没有说起过案情的问题,顾树歌主动提起来了。沈眷点头:“好。”   直到十二点,沈眷感觉到身边的存在感。   从一开始只能模糊地感觉出顾树歌就在那里,到现在,沈眷已经能具体地感到出她的轮廓,甚至还能分辨出她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除了看不到她,她的存在已经很立体了。   她把这些变化仔细地说给顾树歌听,然后笑着说:“也许再过上几天,我还能精确地感受出你站立或坐着的姿势是什么样的。”   受顾树歌慢吞吞的写字速度的影响,沈眷的语速也相应地慢下来。   顾树歌听完,立刻就坐得端端正正的,显出她良好的坐姿。   沈眷感觉到身边那人动了动,猜测到她是在调整坐姿,就忍不住轻柔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没有,鬼的情绪可复杂了,不只是简单的恐慌、喜悦、愤怒。心跳加快时,还会产生波浪线。 第二十五章   这一晚,顾树歌能被感觉到的时间是三个小时,比前一晚多了一个小时,是连日来增加最多的一晚,之前最多的一次是二十分钟。   沈眷思索了一会儿为什么会增加这么多,问:“你今天有没有感觉什么不一样?”   顾树歌马上就想到她白天喝了沈眷的血。她装作什么头绪都没有的样子,在沈眷的手心写道:“无。”   从能在沈眷手心写字开始,什么羽毛笔,什么墨水,都被顾树歌丢到了脑后,她刻意假装不记得那些书写工具了,只在沈眷的手心写。沈眷不知是没想起来,还是放任,也没有替她将纸笔取来。   见她说无,沈眷又细细地回忆昨天一天有什么不同,最重要的一件,就是小歌碰到了她的血,会不会与她的血有关?   正想得入神,手心被点了两下。   这是在引起她的注意。沈眷停止思考,把手心稍稍抬起一些,好让顾树歌写得顺手一点。   指尖在手心划过,“去睡。”两个字,落了下来。   已经三点多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沈眷也确实累了,如果是前几天,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弄个明白,可现在她不那么急了。一切都在变好。小歌能与她用文字交流了,她能被感觉到的时间也在变长。   死亡的阴影正在远去。   沈眷也不那么急切了,她说:“好。书房的灯开着,你去写案情吧。”   指尖在她手心画了个勾。   沈眷突然感觉到夜色静谧,仿佛时光都慢了下来,让人无限留恋,她唤了一声:“小歌……”   顾树歌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沈眷原想问“你不会离开的吧”,话到嘴边,她反应过来,恐怕连小歌自己都不能确定,是会一直留下来,还是忽然就不见了。她生生转了口,说:“写累了就休息,不用着急。”   原来是叮嘱她注意休息。可是鬼连身体都没有,怎么会累呢。她忍不住笑,沈眷也有糊涂的时候。然后在她手心写了个“好”。   沈眷上楼后,这座大宅子突然间寂静了下来。顾树歌站在宽阔的客厅里,有片刻的无所适从,她定了定神,走去书房。沈眷在桌子上依次放了三张白纸,平铺开来,方便她取用。   顾树歌坐下,转头看了会儿窗外黑影憧憧的夜色,就一边回忆,一边低头书写。   她先写了今天木子说的话里,没有谎言。她确实是无意间看到她在订票,才知道她要回国,和具体的时间。那家烘焙店的事她也确实在一年前无意间跟朋友们提了一嘴。当时听到的人,就是木子列在名单里的那些。   只是,不是太好查。因为这不是什么机密,就像她会无意间随口提一嘴,那几个听到的朋友,也可能会跟另外的朋友提。   但是顺着查,也是一个方向。那几个朋友都是中国人,趁假期,肯定有跟木子一样回国的,方便警方传唤。   只是虽然木子表达出来的意思,只有她知道她的行程,顾树歌还是觉得,不可能是她害她。   两个理由,第一,她没有作案动机。她们相处还不错,她也没有得罪木子的地方。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木子没有作案条件。如果说她觉得她们相处不错,所以她不会杀她,过于主观感性,那么木子没有作案条件,就是板上钉钉的客观事实。   从目前的案情看下来,凶手有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就是有钱。没钱无法承诺给张猛一个心脏,还有手术的费用。这是雇凶杀人,凶手肯定给张猛展现过经济实力,否则,张猛不可能听凶手的指令办事。   她把这些推测也写了下来,还附上了一句,在她的印象中,只有木子知道她的行程。之所以加上在她的印象中,是因为在暗处,也许还有人有别的方式能知晓。   沈眷做事很重视条理,顾树歌受她的影响,也很重条理。   她分条写,就像答文综卷子的简答题一样。写完了木子这一块情况,她开始写那天晚上的事。   她把为什么会步行,为什么会走那条路,以及为什么是那个时间都写得很明白,如果当时她没有被绊那一下,花盆正好砸在她的头上,她是没有生还可能的。   还有那个女孩,为什么花盆分明是从高层坠落,这一点,细心的人很容易就能识破,而她却要在二楼跟她搭话,装作花盆是从二楼跌落的模样。   这个女孩的行径,哪怕是现在,顾树歌还是怎么都想不明白,想不通她这多此一举的用意在哪里。   因为写得很细,顾树歌一面写,一面在记忆中抠细节,争取把她和女孩的对话,尽可能还原地记下来。她本来就写得慢,常人一分钟能写六七十个字,她最多只能写六七个字,再加上还要回忆,写了好久,都还没写完。   不知到了几点,窗户上蒙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看不清窗外的情景,只知天是亮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顾树歌大致算了一下,应该是佣人们来上班了。她本想不理,继续写,但是写了没两笔,突然想到,如果有人进来打扫书房,就会看到书房里空无一人,办公桌上,有一支羽毛笔凭空飘着,并且还在自动写字。   顾树歌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就忍不住笑了一下,要是被人看到,恐怕真的会吓出毛病来。   所以说,沈眷胆子真大,她一点都没怕过。   顾树歌想起她死后的第一晚,十二点的时候,沈眷突然朝她看过来,径直望进她的眼睛里,唤她的名字。当时把她都吓了一跳。   她怎么这么大胆啊。如果是她,突然感觉到一个白天刚死的人,魂魄出现在家里,别说是探究,恐怕早就逃到寺庙道观里避邪去了。   可是仔细想一想,顾树歌又觉得很感动。沈眷不但不怕她的鬼魂,她甚至还希望她能存在。   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沈眷在乎她,对她好了。   她缓缓地吐了口气,羽毛笔突然坠落,顾树歌去捡,捡空了,没碰到。这回她不惊慌了,熟稔地碰了碰玻璃皿中的鲜血,重新去捡,就捡了起来。   只是玻璃皿中的血凝成了胶状,很不好蘸,羽毛笔没多久就会跌落一次,她又要重新蘸一回。   防止佣人进来,被吓到。顾树歌没再继续写,把笔放了下来。   她想走出去看看。   本来要直接穿墙的。顾树歌想到沈眷已经渐渐能感觉出她的轮廓,她的动作,就走了门。   外面果然是佣人们来上班了。厨房里也有人在准备早餐。不过今天早餐大概是白准备了。沈眷多半不会准时下楼的,她昨晚睡得太迟了。   顾树歌就在房子里穿梭。外边有人在扫雪。顾树歌跟在那个人的身边,小心地没有让她从自己身上穿过。她看了会儿雪,就回到屋子里。   早餐准备好了,盛放在餐桌上。   于是顾树歌也就知道现在的时间了。是八点钟。沈眷每天八点准时下楼,八点半准时离家,很多年都是这个作息,她们还很好的时候,她还嘲笑过沈眷的刻板。   回忆起以前的事,顾树歌突然就低落了下来。   她现在才发现,从她变成鬼以后,沈眷对她,跟从前对她的态度一模一样,她没有因为中间四年的疏离,而改变对她的方式。   顾树歌五味杂陈。   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顾树歌下意识地看向门口。   林默来了。   他大步地走进来,笑着和佣人打了招呼。顾树歌疑惑他这个时候来干嘛,也就没有让开,林默从她身体里穿了过去。   “董事长还没下楼吗?”林默问。   一个女佣回答:“还没有,房间里也没响动,大概是还没起。”   林默露出了一个意外的表情,毕竟沈眷的作息一直都是很规律的。   “沈小姐昨天也是过了九点才下楼的。”女佣又说了一句。   林默嗯了一声,从包里取出一袋东西,交给那个女佣,说:“这是董事长要的东西,等她下来你交给她,我要去公司了。”   女佣接过,答应了。   林默就如来时那般,匆匆走了。   顾树歌走过去看了看,发现那袋东西是采血的器械。大概是沈眷昨晚睡前,让林默买了送来的。知道是什么东西,顾树歌就失去了兴趣,她百无聊赖,上楼看了看,走到沈眷的卧室外,没有进去,徘徊了一圈,又回到书房。   佣人们没进来过。于是她一面留意外面的动静,一面提起笔来继续写,准备如果有人来,她就马上停笔。然而直到沈眷下楼,都没有人来打扰她。   沈眷化过妆了,妆容精致,她走过来,顾树歌抬头,险些蹭到她的胸口,哪怕知道碰不到,也连忙僵住了身子不动,小心翼翼地挪开了一点。   如果她能闻,刚刚一定就闻到沈眷身上香味了。她克制不住心跳地想。   沈眷又感觉到许许多多的波浪线了,一条一条的,波峰和波谷跳跃得很快,她有些奇怪,就问了一句:“你现在很复杂吗?”   顾树歌没明白她在问什么很复杂,然后她就看到沈眷拿起她写了一晚上的东西在看,以为她是指案情,就用羽毛笔在另一张白纸上画了个勾。   沈眷余光瞥了一眼,在心里把小歌产生波浪线就是心情复杂这句话圈了一遍,表示无误,低头继续看手里那张纸。   顾树歌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事情的经过都描述完了,只剩自己的看法还没写。沈眷看完,沉思了好一会儿,她忽然问:“你为什么回国?”   作者有话要说:沈眷:确定过了波浪线=心情复杂,这个知识点没有问题。 第二十六章   顾树歌写了一夜,沈眷看完也就三五分钟。   看完之后,不说那个诡异的女孩,沈眷发现,最大的一个疑点在于,发生了什么事,促使一直不肯回家的顾树歌回来。   她这么想,就这么问出来了。问完才发觉不妥。小歌多年不归,是她们两个间的心结,她避而不谈,只想把案子破了,然后再把小歌留下来,可心结并不是不谈就不在的。   果然,她问完后,纸上始终没有出现新的文字。   沈眷也不是不难过,可四年前她就没有与顾树歌计较,如今就更不会跟她计较什么。她决定给顾树歌留些空间单独思考,就说:“我先去吃早餐,你写着,我回来看。”   说完就出去了。   顾树歌知道她回来的原因是一个重要线索,肯定是要说的,只是她怎么都找不到好一点的描述角度。   她是在一个学术酒宴上,遇到旧友,那人恰好和顾氏有合作,看到她这个顾氏的少东家,当然要来攀谈,一聊就提到了他前几天见到沈眷的事。   顾树歌一听到沈眷两个字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挖空心思地引他多说一点,想知道沈眷过得好不好。在听说沈眷的手机壁纸用的是她小时候的照片,顾树歌就忍不住了,回心似箭。   而之所以选在这一天,当然是因为沈眷的生日。   可是这些原因都是不好说的。听说照片的事她还能归结为亲情,推说是想念姐姐了,选在那一天,明显是为沈眷庆生,沈眷一定会内疚,觉得是她害了她。   顾树歌下不了笔,反倒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二十二年,从她有记忆起,沈眷就在她的身边,她参与了她全部的人生。   其实,哪怕这次不回来,明年她也是一定会回国的。她不可能一直跟沈眷形同陌路,也舍不得跟她再无往来。任性了四年,再不回来,她很怕沈眷再也不理她了。   顾树歌想着,突然就很想看到沈眷,她想出去看一眼。她现在是没有实体的,悄悄出去,沈眷也不会发现。   她放下笔,走去餐厅,却看到早餐还摆在餐桌上,没有碰过,沈眷不在。   顾树歌疑惑,转身在屋子里找了起来。   她没有找太久,在一楼的一间休息室里找到了沈眷。   她背对着门,坐在沙发上,左臂的袖子捋上去了,露出手臂,右手拿着采血针,往左臂上扎。昨天沐医生很详细地说过采血的步骤,选哪个部位,辨别静脉,怎么消毒,怎么扎针,都说过一遍。可医院里护士都要练习上无数遍的事情,沈眷自己给自己扎,哪有那么容易。   顾树歌缓缓地走过去,走到她的面前。   沈眷的双唇紧抿成了一条线,针尖往皮肉里刺进去,她的手有点抖,显然是扎歪了,她倒吸了口冷气,把针抽出来。   然后在选角度,再试。   顾树歌不知道她试了多少次,她看到她的手臂上有许多针孔,肿了起来,拿针的右手也抖得厉害。   血肉之躯,怎么会不疼呢。沈眷又失败了一次,她换了根针,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控制住颤抖的右手,目光沉着地盯着左臂,看着针尖扎进肉里。   顾树歌不忍心看,撇过头。   她听到“嘶”的一声,心一紧,连忙看她,沈眷扎得太深,插入时流出了血珠,她咬着下唇,唇色苍白,右手放下了针,拣了酒精棉来擦。   酒精棉染上了血,顾树歌接了过来,替她按在针孔上。   沈眷发现有一股微弱的力道接过了酒精棉,就知道是顾树歌来了。她眼中闪过惊慌,随即又镇定道:“你怎么来了,写完了吗?”   顾树歌真希望她能讲话,昨天她还在惊喜能够和沈眷用文字交流了,今天她就感觉到不够。她不能和沈眷讲话,可她有好多话,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她说。   沈眷悄悄地躲到这里来,就是想避着顾树歌,谁知道还是让她发现了。她神色有些不自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是不是挺笨的。”   她其实考虑过,是不是可以每个月,让沐医生来给她抽一回血,然后保存起来。但是这样,肯定会招人疑心。她见过径云大师,于是也猜测这个世界上,还有像他一样的能人异士。如果顾树歌的存在被发现,她担心会对她不利。   所以和顾树歌相关的事,她尽量都亲力亲为。   红点状的针孔,在她雪白的手臂上显得格外刺眼。顾树歌想说“不笨”,想安慰她,再让她停下,不要再试了。可这么长的句子,写起来,要写到什么时候去。   针孔细小,血很快就止住了。顾树歌在沈眷的手心画了一个很大的叉,让她不要再试了。   沈眷说:“好,不试了。”   她放下衣袖,以示真的不试了,好让顾树歌放心。   顾树歌神色郁郁地站到一边,沈眷收拾起用具。现在是白天,她感觉不到顾树歌在哪个位置,只能对着空气,说:“走吧。”   顾树歌跟在她的身后走出去。沈眷去了餐厅,顾树歌就回了书房。   她重新拿起笔,把回国的原因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清案子。这件案子越来越复杂了,从选择沈眷生日下手,偷走尸体折磨沈眷,这两条看,凶手仿佛对沈眷也有莫大的敌意。   被这一双阴险变态的眼睛在暗处盯着,谁都不能安心。   顾树歌看着自己写下的照片的事,想,沈眷看到该多自责呢。   早餐已经凉了,但沈眷也不是挑剔的人,没有让重做,随便吃了。她上网查了采血的方式,想找一找有没有简单点的办法。   结果真的给她找到一个,末梢血。扎指尖就行,很容易操作,缺点是血量少。   在没有学会采静脉血前,也只能这样了,至于血量少,多扎几根手指就是了。   顾树歌写完的时候,沈眷端着玻璃皿进来了,顺手将桌上原来的那一只丢进了纸篓里。顾树歌看到玻璃皿里的血,手都有些发抖,担心压过了食欲,恨不得立刻撩起沈眷的手臂来看一看,看一看她是不是又去给自己扎了无数孔。   “加了抗凝剂,用得慢些也没事。”沈眷语气平静地说。   顾树歌盯着她的手臂。沈眷拿起她新写的东西来看。   总共只有一句话。省略了她的想念和无数心理活动,简单地写着:“酒宴上听钟凯说你的手机主屏幕上的壁纸用的我的照片,就想回家看看。”钟凯就是跟她说这件事的旧友。   至于为什么选那一天,她不说,沈眷也知道。   短短一句话,沈眷看了许久,久到顾树歌都起了担心,顾不上关心这玻璃皿中的血是怎么取的,沈眷放下了纸张,连同昨晚写的那几张一切,放进了碎纸机。   这些东西,不能给第二个人看到,毁了是最好的办法。   “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有不少线索了。”沈眷说道,“当时还有谁听到你和钟凯的对话?”   顾树歌想了想,写:“不好说,人很多,酒会上的人,谁都可能经过我们身边。”   写完,她还是看着沈眷。她知道她现在心里肯定不好受,想了想,又写:“就算我不回来,肯定也会有别的局等我,凶手在暗处,处心积虑,我不可能躲过去。”   她说的是实话,凶手看起来的确是处心积虑,非置她于死地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滴,更新打卡。 第二十七章   窗户上凝着一层雾气,枯枝的轮廓依稀可见,冬景总是白皑皑的。   顾树歌的话很直白,看上去并不是单单安慰沈眷,而是果真如此。   沈眷看了一眼,右手扶在桌沿上,食指屈起,无意识地滑动,沉默了许久。   顾树歌拎着羽毛笔,看着她的侧脸,她深吸了口气,将羽毛笔伸进墨水里蘸了蘸,接着写:“你在想什么?”   沈眷不说话的样子,让她很担心,她怕她把事情闷在心里,自我苛责,自我惩戒。   写完,她把比笔放下,羽毛笔碰到桌面,发出轻微声响,让沈眷转头看过来。她看到她的问话,回答:“我在想,如果你四年前没有离开,现在会是什么样的。”   顾树歌一阵恍惚,如果四年前没有离开,现在会是什么样的?   那天,她偷听了沈眷和哥哥的对话,放了沈眷鸽子,没有赴她的晚餐。   那时候的她大概是处于青春期的尾声,性格比现在要尖锐一些。可是她再尖锐,也知道,她和哥哥同时爱上一个人,而那个人选择了哥哥,那么她的心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来的。   那天晚上,沈眷回家,发现她已经在家里了,进了她的房间。她躺在床上,用被子捂着脸,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你……”沈眷的语气有些迟疑。   可她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忍不住眼泪。   “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沈眷轻扯了一下她的被子。   她死死按着被角,不让她扯开,口中说:“没什么事,你让我安静地待一会儿。”   沈眷没有走,也没有出声,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安静到她以为沈眷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闷在被子底下透不过气,何况她哭得鼻子都塞住了。   于是她掀开了被子出来。   一出来就看到沈眷坐在床边。她吓一跳,愣愣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现在回想起来,沈眷也是有些无措的,她眼中都是紧张,声音放得很轻柔,像是害怕吓到了她一般,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和姐姐说吗?”   她当时看着她,就开始掉眼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沈眷肯定是被吓到了,因为她后面没有再问她出了什么事,只是帮她擦眼泪,然后在她哭累以后,坐在床边,陪着她入睡。   她那时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她至少要避嫌,这么一想,又是泪意泛滥,她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沈眷没有回答她,只是安静地替她擦眼泪。也是啊,她根本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又怎么回答她。   顾树歌看着沈眷的面容,心想,如果是现在她处在十八岁的情况下,会体面些吗?她想,多半是不会的。   因为她是那么心心念念和沈眷在一起后的未来,她认定了她们两情相悦,不知有过多少计划,做过多少打算,每一条都有着沈眷的身影。   后来几天,她经常回想起她曾经做过的那些打算,去哪里旅游,要不要领养个孩子,到哪里养老,沈眷喜欢温暖的天气,沈眷喜欢安静的环境,沈眷喜欢看海,沈眷最喜欢春天。打算里包含了许许多多个沈眷,她曾经计划的时候,那么甜蜜。   可是说来也奇怪,那几天她回想起来时,就没有甜蜜的感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羞愧,一种自卑。   她一会儿羞愧,为什么会对照顾她的姐姐产生那样的感情,一会儿自卑自己的幼稚,这些计划如果被沈眷看到了,她口上不说,心里也会发笑的吧。   她还很嫉妒哥哥,心想为什么同样是一起长大,沈眷看上的不是她呢。   她连着很多天躲着沈眷,然后她发现,她大概只有离开这一条路可走。不离开,继续和沈眷、哥哥待在一个屋檐下,她只会越来越嫉妒哥哥,越来越扭曲。   她不想变成偏激极端样子,哪怕她的未来没有沈眷了,她也不想变成沈眷讨厌的样子。   所以,她只能离开。   她申请了国外的大学,所有手续都办妥了,才告诉沈眷和哥哥。哥哥很意外,问她为什么,但沈眷只问了她一句:“什么时候回来?”   她现在还能回想起沈眷的那个眼神,紧盯着她,就像是只容得下她一人,盯得她心头发颤,然后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她笑着说:“念完书就回来了,姐,你和我哥要照顾好自己。”   所以说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如果她不离开,现在大概会更糟糕。   其实她想过的,她想过回来之后,先用妹妹的身份陪着沈眷,等到她接纳她的存在,然后再向她表白,或者说,问一问她,能不能允许她代替哥哥照顾她。   可是现在,她又能照顾谁呢?   连做鬼都做得不明不白,不知道是谁害了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大概是最没用的鬼了。   她现在也只能继续拖累沈眷。   沈眷等了一会儿,白纸上没有出现新的字,顾树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沉默了一下,转开话题,说起了案情:“我总觉得,这件案子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你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顾树歌从回忆中出来,都不用怎么思考,就下笔写:“没有。”   她是去散心读书的,也是……去忘记对沈眷的感情的,哪有心思去跟人结仇。周围的人都知道她的背景,也不会跟她过不去,所以这四年她过得很平静,甚至连口角都没跟人起过,更不存在得罪什么人。   沈眷见她写得笃定,当然没有怀疑,说起自己的情况:“我得罪人肯定是不少的,但都是商场上的事。”   顾树歌明白她的意思,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她死会引起顾氏内部动荡,可是如果是对头干的,那么后面偷遗体就说不通了。   这起案子处处都藏着扑朔迷离的内情。   光靠她们两个在家里推断肯定是推断不出的。沈眷让顾树歌把差点被花盆砸到那回的地点,还有那个女孩子的模样描述一遍,然后她联系了驻英子公司的总裁,找了个借口,让他找个靠得住的私家侦探,调查那个地点,那个女孩子,并且叮嘱了不要打草惊蛇。   子公司的负责人是英国人,做这件事会方便得多。   然后她就带着顾树歌出门,找了刘国华来,把从顾树歌这里知道的事情,转述给他。   刘国华听完,就有些惊疑不定。   沈眷没有打扰他思考,端着茶,想着别的事。   顾树歌就坐在沈眷边上,看着刘国华的神情几度变化,然后说:“这事情,不对头啊。”   “怎么说?”沈眷问。   刘国华有些怀疑,又有些迷惑,说:“您看,摔花盆和车祸虽然有共同的特点,都可以装作意外,但是相比起来,前面那件事就粗糙得多了,那个女孩子露的破绽也很随便,完全没有一种精心算计过的样子。而车祸,从一开始就做得很精细,毫无破绽,偷窃遗体就更不用说了,鲸落兰这三个字我怕是这辈子都记得。”   他这一说,顾树歌也觉得两件事落差太大,前面那一件就像是随手做的,能成就成,不能成就算了,而后面那一件步步算计,环环精心,不止要亡者的命,还要折磨活着的人。透露着波云诡谲,还能感觉到凶手的恨意。   “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干的!”刘国华总结道。   这起案子更复杂了。   “难道有两拨人要顾小姐的命?”他声音低下来,像是自语,满脸都是思考。   顾树歌真觉得她可能是个假的顾树歌,她挖空了记忆,都没找出一个仇家,结果这私家侦探怀疑有两拨人要她的命。   沈眷开口:“根据我对小歌的了解,她平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刘国华叹了口气,得罪过倒好了,至少有个调查的方向。   “也许是挡了某个人的路,也许是无意间掌握了谁的把柄,也可能单纯就是顾小姐处处优越,碍着了谁的眼……可能性太多了,杀人动机没法确定,这案子还得回归到车祸上来。”   就像是拼图,车祸是最大的一块,从它拼起,思路要多一点。   沈眷告诉他前面那件事,是给他提供线索,拓展一下案情。但显然,这条线索让案情更复杂了。   两者之间肯定是有联系的,因为发生的时间间隔只有一个星期,不可能这么巧。   “找到这两者的联系,案子就破了。”刘国华喃喃自语。   可是怎么找呢,他一筹莫展。   刘国华很聪明地没有问雇主线索是从哪里来的,他倒没想到沈眷直接把受害人的灵魂圈养起来了,只以为她们富贵人家有什么弯弯绕绕的门道。   沈眷跟他碰完面准备去公司,上了车,才发现顾树歌特别安静,没有任何动静。   “小歌。”她叫了一声。   顾树歌伸出手指,在她手背上点了一下。   沈眷见她在,就放心了。   因为那一句“如果你四年前没有离开,现在会是什么样的”,顾树歌不大自在,有点不知道怎么跟沈眷相处。   沈眷感觉到她的沉默,到停车场后,没有立刻下车,但她好像也陷入某种制约里,跟着沉默起来。   沉默的一人一鬼造就了沉默的停车场。   顾树歌想不能这么下去了。她把注意力转移到案情上,然后想起来,她不是独自思考的,她脑子里有个恶念,或许她没注意到得罪过什么人,恶念注意到了呢。   顾树歌觉得自己有点机智,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沈眷,顺便跟她解释了恶念是谁。   沈眷了解后,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第二十八章   沈眷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温缓着语气,小心地问:“小歌你现在是双重人格了?”   顾树歌愣了一下,想起双重人格的定义。   一个人具有两个相对独特的并相互分开的人格,并以原初始人格(未分裂出其他人格时的患者)为主人格,分裂/衍生人格为亚人格的一种精神变态现象。   这么一对照,除了她现在是鬼不是人,其余都很符合。恶念可以说就是她的另一重人格。   她不知不觉间患了精神疾病而不自知,甚至还很得意,想要使唤亚人格。   顾树歌在沈眷的手心写了个“嗯”,就没有别的话了。   沈眷看了看空荡荡的副驾驶座,几乎能想象出她被泼了一盆冷水后的失望和不安。   她其实也有些苦恼,难道她还得去进修一门心理学?可鬼的情况和人的兴许不同,不能按照人的方式去治疗。如此一来,就很麻烦了。   圈养一只小鬼,当真不是那么容易的,时不时就有棘手之事。   但沈眷虽觉苦恼,却一点也不嫌麻烦。她苦恼也是担心有不懂的地方,没把小歌养好。   “别慌,恶念在你体内也不是一两天了,不是也没什么问题?”沈眷柔声道。   顾树歌虽然慌,但理智还是在的,她一想也是,她都是鬼了,还害怕什么精神疾病,更何况恶念作为另一重人格,还很畏惧沈眷,她在的时候,根本不敢出来作祟。   “我不怕,我有你。”顾树歌振作起来,在沈眷的手心写道。   沈眷看着后面三个字,笑了笑,说:“对,你有我。”然后又说,“你把恶念的情况跟我说仔细点。”   顾树歌就告诉她了,第一回 出来是什么时候,她有什么症状,后面一回又是什么情况,都在沈眷手心写了一遍。当然隐去了恶念要她强占沈眷的事。   她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恶念很不靠谱,她连身体都没有了,跟沈眷牵牵手都不行,用什么去强占她呢。   可强占二字还是使得顾树歌心热,她悄悄地看了看沈眷,沈眷正聚精会神地感觉她在她手心写了什么字。她们靠得很近。   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近过了。   顾树歌回想起以前,高三的时候,沈眷怕她紧张,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都亲自来接她。那段时间,出差也好,应酬也罢,她都推了,把晚上的时间完完整整地留给了她。   那天她有一道题难住了,坐在教室冥思苦想。那道题是超纲了,她能感觉到不是高中生的能力能解的,可偏偏她又摸到了点头绪,就不舍得放弃。挖空了心思,想要解出来。   一解就忘了时间,等她反应过来,沈眷已经坐到她身边了。   春末的天气,夜间也是暖风习习,教室里开着灯,外面天很黑,同学们都走光了,只有走廊上间或走过一个背着书包的高三生。   高三的教室里,课桌排得密密麻麻,各种教参堆得高高的,卷子随处可见,黑板上还有粉笔写了“距高考还有31天!”31这个数字,还是用红色粉笔标出来的,特别醒目。   她穿着宽大的校服,手里握着笔。   转头看到沈眷,哪怕每天都见,这时也忍不住呆了呆。沈眷长发微卷,妆化得精致,漂亮知性,跟这间学生气的教室格格不入,落在顾树歌眼中,就像是心跳都不是自己的了。   “怎么了?题难住了?”沈眷一面说,一面低下头,帮她看题。   她那时候还能跟沈眷肆无忌惮地说话,就把卷子往她那边一推,说:“你看,就是这题,是不是超纲了?”   沈眷就顺手拿过了笔,读过题,在稿纸上计算起来。   她来前,顾树歌的眼中只有试题,她来后什么试题什么高考,都抵不上沈眷的一根头发。她的目光紧紧地锁在沈眷的身上,悄然间满心都是欢喜和自豪,想着,她可真好,这么好的人,是她的。   她正对着沈眷发痴,沈眷解完了题,一边说:“这里面要用到一个公式,得大学才教……”一边转头看过来。   她这一转头,脸就蹭到了她的唇上。   顾树歌睁大了眼睛,沈眷整张脸都红了,两个人全部僵住不敢动。   她的嘴唇还贴在沈眷的脸颊上,她们近得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夜风吹进教室,卷起不知谁的试卷,纸声哗哗作响,关门的声音远远传来,不知哪个教室的门关上了。学校里静悄悄的,许多教室的灯都熄了。   顾树歌屏住呼吸,呆呆地看着沈眷的睫毛,唇下柔软的触觉,像是有一只手,揪紧了她的心,还轻轻地挠了两下。   不知过了多久,沈眷退开了一些,低头看着试卷,镇定地接下去说:“我给你讲一遍,你理解一下。”   她哪里还有心思解题呢,支支吾吾地随意点头,目光却不住地往沈眷脸上瞟。   顾树歌想到这件往事,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算小时候的亲近,那一回是她动心以后,和沈眷最近的一回。身在异国他乡时,她常将这件事翻出来,然后翻来覆去地品味,有时品出来是甜的,有时是涩的,有时是眼泪。   那时候,她是笃定了她跟沈眷彼此有意的,缺的只是说破。但她想,告白一辈子就一次,她一定要郑重,不能慌慌乱乱的。还好那时年少,对感情朦朦胧胧,做什么都力求完美,做什么都容不下瑕疵,她没来及说出口。   “然后呢?”沈眷问。   顾树歌回过神,这才发觉她想得入神,竟然停下了。她看了看沈眷,沈眷的模样仿佛跟那年高三教室里的她重合到了一起。   她连忙低头,继续在她的手心写:“恶念怕你,你在,它就会消失。”   “怕我?”沈眷反问。   顾树歌想了一下恶念两回出现的情景。   第一次是广平寺外,第二次是警局里。两次到沈眷身边,恶念就自动消失了。但也不一定是沈眷,因为沈眷贴身带着符袋。   所以,恶念怕的,有可能是沈眷,也有可能是符袋。如果是后者,可以理解,那个符袋本来就诸多神奇之处,但前者就有些奇怪了。   于是顾树歌就写道:“应该是怕你身上的符袋。”   又是重重迷雾,想是想不出真相的。   沈眷当机立断道:“去广平寺。”   燕京有不少历史悠久的宝刹,各自有许多佛门传说。沈眷去过好几处,但都失望而归。到现在,唯一展露本事的,只有径云大师和广平寺的那个和尚。   径云大师不知所踪,沈眷决定去问问和尚。   她们驱车往城外,两个小时后,到了山脚下,沈眷徒步上山。   半个小时后到山门外,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顾树歌点了点她的手背,沈眷摊开手心,她就在上面写:“我进不去。”停顿片刻,写得更明白些,“有结界。”   沈眷就明白了,应该是佛门中阻挠鬼魅靠近的禁制。   顾树歌写完,看了看寺门,本能地产生了畏惧。妖鬼怕佛光,害怕也是常理之中。   沈眷有些不悦,怎么佛门之地也有偏见,不分鬼之善恶,一律挡在门外。   她没有把不悦表现出来,跟一个在门口扫地的小和尚说:“劳烦小师父通报一声,我来见主持。”   小和尚一丢扫帚转身跑进了院内,一边高喊主持。   这里她们来过一次,既然沈眷大老远地带她来第二次,说明这寺中肯定有高人让沈眷信得过。   那……高人会收她吗?   传说旧闻里的高僧都是嫉恶如仇,看到妖怪非要收服不可的。她逗留阳间,没有去投胎,高僧会不会对付她。   那她肯定是打不过的。那些传说里,鬼都可厉害了,会各种各样的法术,可她什么都不会。   顾树歌害怕,躲到了沈眷的身后,但还是害怕,于是她伸手抓紧沈眷的食指。   她的食指和拇指上沾了血,所以可以碰人,因为紧张,她手下就很用力,紧紧地抓住沈眷。   这还是小歌第一次不是因为要写字,主动碰她。沈眷自然高兴,想到小歌会害怕,心一软,柔声安慰她:“别怕,和尚也是世俗人,不会乱来的。”   广平寺虽在深山,但也在世俗中。只要在世俗中,总得有顾忌,何况她和径云大师还有些交情。   这也是她敢将顾树歌带来的原因。   顾树歌点了下头,还是不太安心,手下抓得更紧了。   阴鬼的力气,比刚出生的婴儿都不如,她很用劲了,沈眷并不觉得疼。寺门内传来脚步声,一名身穿袈裟的老僧出现在眼前。   他看到沈眷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算是见礼。   顾树歌倒吸了口冷气,这个主持长得有点像电视剧里演得法海。法海是古往今来最遭人恨的和尚,他很有本事,也很狠心。   顾树歌一动也不敢动,绷直了身,站在沈眷身后,唯恐被发现了。   老和尚见了沈眷,并没有往她身后看,笑着说:“施主来得正好,你符袋中的那枚玉佛,我总觉在哪里见过,施主离开后,我想了好几天,又翻了许多典籍,才找到出处,这枚玉佛叫养魂佛。”   沈眷原是来向他讨教恶念的事的,没想到先被他告知了这件事。   她立即关心起来,容色关切问:“什么叫养魂佛?”   “养魂佛是古时修士用来豢养鬼魂的,有滋养魂体的效果,最厉害的养魂佛,甚至能将阴鬼滋养出一具肉身来。”和尚说着,看了眼沈眷身后,说:“但如今已办不到了,滋养出肉身,不止是一枚养魂佛就行的,还得修士用灵力灌溉,且得费上千年功夫,这样养出来的阴鬼,就是鬼仙。现在早就办不到了。” 第二十九章   顾树歌听得很认真,她低着头,没察觉老和尚朝她飘过来的目光,只是感到很灵异。   从她死后,这个充满高科技现代化的世界,突然间变了个样子,先是她留在阳间,变成了一个鬼,现在这位高僧竟然还说鬼能修出肉身。这也太玄了,鬼能出肉身,那不是死而复生?这世界上还有生死之分吗?她想这个高僧肯定是骗人的。   沈眷没想这么多,她也想不了这么多,只牢牢地抓住了一个词,肉身。   她指尖微颤,顾树歌感觉到了,担忧地看向她。   “大师请细说怎么修出肉身,灵气从哪里来?”   和尚叹了声“执迷不悟”,然后语重心长道:“修不出来,这世间哪里还有灵气,养魂佛也只能滋养魂体,过上几十年,也许能养出一个影来,让你能看到她,但也只有你能见,其他人,除了能人异士,还是看不到她。”   能让她看到她。沈眷心尖一颤,她只听到了这个可能有的结果,至于中间有什么困难,她都没听入耳。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松松手。”   没有人觉得她对着空气说话奇怪。   老和尚神色不动,只道:“竟然还让你找到接触的法门了,难怪执迷不悟。”看到点希望,和眼前完全是黑的不同,有了希望,当然就有了勇气走下去。   顾树歌被他的话吓到,不敢松手,可沈眷说了,她只好鼓励了自己一番,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抓着沈眷的两根手指。   沈眷左手获释,打开包,拿出一张支票,递给和尚:“怎么获得灵气?”   和尚接过支票,叹了口气,他们广平寺地处深山,平时没什么香火,也发展不出信众,可这寺中的小和尚们都是肉体凡胎,还得吃饭的。   “我只知日月之华中有灵气,但是具体怎么汲取,怎么修炼,我不知道。”这是实话,他确实不知,“径云师兄想必知道一些,还有……”他想了一会儿,说,“城中白龙寺,收藏典籍最多,他们的藏经阁平时是不对外开放的,施主的身份,想要在阁中待上一阵子,百年前的白龙寺可能还有点难办,但如今的白龙寺,施主肯定有办法。”   顾树歌一听就听出来了,他是在贬低白龙寺没有佛门风骨,向金钱世俗低头。你也是啊,你收了沈眷的支票。她暗戳戳地想。   沈眷问清了方向,牢牢地记下了,才说起今天的来意,问他恶念的事,因为知道了养魂佛的存在,她问的就是:“养魂佛是不是有清除恶念的效果?”   这一件老和尚知道,回道:“没有,人修也好,鬼修也罢,都有一个跨不过的槛就是心魔,恶念也是心魔的一种。养魂佛没有这用处,心魔只能靠自己去克服,克服了,修为就能更上一层。”   他说着,又往沈眷身后扫了一眼,顾树歌被扫得连忙去抓沈眷的手指。   “阴鬼克服不了恶念,原先的善念也就荡然无存,阴鬼就成了恶鬼。如果克服了恶念……”老和尚惊疑地看向顾树歌,皱了下眉,道,“这年代,我还没听说过能克服恶念的鬼。”   顾树歌觉得这是在夸她厉害,好不容易有了点底气,挺了挺身板,不那么怕了。   “但鬼中有阴猾者,很擅长矫饰,专门装成善鬼来骗人。”和尚又说。   顾树歌刚觉得有了底气,被他一说,底气就泄了干净,更害怕了,还很委屈,她没有装成善鬼骗沈眷,她本来就善。她一害怕就在沈眷的指尖捏了一下,催促她快走。   “别吓唬她,她胆小。”沈眷的声音清凌凌的,带着些许笑意。   顾树歌这才明白,是在吓唬她,觉得这个老和尚好不正经,连鬼都吓唬。   和尚也在笑,笑完了,问了一句:“这小鬼是施主的什么人,施主这般紧张她?”   他问得突然,顾树歌心一提,又一松,肯定是妹妹啊,她又在奢望什么呢。   沈眷想上回举例不够大胆,这次,她一定要大胆一点。可一面暗示自己要大胆,一面心就乱了。她竭力忍住了不去看身后,郑重其事道:“是很特殊的人。”   顾树歌一阵耳鸣,嗡嗡作响。   “原来如此。”和尚道,“这小鬼是施主很特殊的人。”   他像是生怕小鬼听不清一般,重复了一遍。顾树歌又一阵耳鸣。   沈眷背对着顾树歌,脸颊有些红了,四周都是白雪,她脸上绯红,好似三春时节乱落的桃花雨。   老和尚眼中含笑,想着这可对得住施主的支票了。   玩笑归玩笑,正事还是要说的。   老和尚道:“恶念难清除,但确实有压制的办法。恶念归根到底是她的一部分,所以小鬼生前最畏惧什么,恶念也会跟着害怕。”   沈眷有过许多设想却没想到是这样。养魂佛不能扼制恶念,所以恶念怕的其实是她。她食指屈了一下。   顾树歌还在想那句“很特殊的人”,忽然发现指尖动了,怕抓不住,忙更用力地抓回来。   沈眷不动了,由她抓着,又问:“既然只能压制,那么恶念是不是就留在她体内了。”   “不错,二者共存。”和尚打了个比方,“就像双重人格,但情况比这种精神疾病要更好些,双重人格是不可控的,亚人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来兴风作浪了。恶念是可控,压制着它,就可以当做它不存在。”   这么一来,恶念的事也问明白了。   和尚在寺外站了这么久,也没提一句请她们入寺的话。他知道小鬼入不了寺门。   寺外这结界不是他设的,他也没本事设这么高深的结界,是广平寺有佛缘,数千年下来,修出了佛光,才有了结界。   话问明白,沈眷看时间不早,得赶在天黑前到家,就告辞了。   她一转身,和尚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提醒:“肉身难修炼,少说也得上千年,施主是凡人,不过百年寿数,抵不上十分之一,必然是竹篮打水白费苦心,。何况人死如灯灭,下黄泉,入轮回方是正道,我看这小鬼眼眸中正,眉心呈祥,有善云缭绕,是富贵面相。轮回转世也吃不了苦,必定还是投胎富贵人家。与其把她拘在阳间,白耗光阴,让阴司知道了这宗事,记她一罪,坏了她的好前程,不如赶紧放手,让她去吧。”   沈眷脚下一顿,复又前行。   顾树歌有些茫然,她还能去投胎吗?听起来还能投个富贵胎。她死后,还没有想过投胎的事。   她回头看了一眼,和尚已回寺去了,袈裟的一角飘过寺门。忽然,她指尖一空,沈眷把手抽回去了。顾树歌只觉得心都空了,她连忙跟上沈眷的脚步,重新去抓她的手指。这回沈眷没有抽回去,顾树歌这才觉得踏实了。   虽然沈眷动作快,但她们出城就已经是中午,在山上说了会儿话,冬天夜幕降得又早,五点钟天黑时,她们还在半路上。   沈眷担心月光照到顾树歌。阴鬼阴气重,月光属阴,照到会激发阴煞,阴煞会引来鬼差。她看着前方道路,说了一句:“小歌,你坐到后面去,坐我身后。”   顾树歌就很听话地坐到了后面,沈眷放下了车子两侧的遮光板,月光就照不进来了。   她身在后面,心却在副驾驶座上,她一直都是坐那里的。   “等明天,我们就去白龙寺看看。”沈眷怕她无聊,一面看着前方,一面说。   她的双手握在方向盘上,顾树歌想要在她手心画勾表示好,但是够不着。   沈眷也发现了,就说:“好,你就在我的肩上点一下,不好,就两下。”车里开着空调,她脱了大衣,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顾树歌用力一点,肯定可以让她感觉到。   于是她伸手朝她肩上点去,结果点空了,手往沈眷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手指上的血又没了。   顾树歌有些疑惑,手指上的血怎么会没有,她都没做什么,上一回沾,到现在,只抓了沈眷的手指。难道她的指尖还会主动吸收指尖上的血吗?   沈眷好一会儿没得到她的回应,反应过来了,把车停到路边,从包里取出玻璃皿,掀开盖子,往后面递。   过了大约三十秒,她肩上被点了一下。   这里还是城郊,路上黑黢黢的,只有往来车里,看不到人影。凭空被从肩上点了一下,哪怕知道是后面小鬼干的,寻常人都难免会心慌一下。   沈眷却淡定地把玻璃皿收好,还微微一笑,夸奖了小鬼:“真乖。”   顾树歌被夸了,可自豪了,坐得端端正正的,心里却又想起了沈眷在山门外说的那句“是很特殊的人”。   到家已经是七点多了。   顾树歌还是在想这句话。很特殊是哪种特殊?   沈眷没有亲人,亲人对她来说,也是很特殊的吧?所以妹妹也是很特殊的人。   可是如果是妹妹的话,可以直接说,不用模糊地说是很特殊的人。   不对,佛门都喜欢很隐晦,可能沈眷就是为了应景,说得模糊隐晦一些,其实就是妹妹的意思。   顾树歌纠结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沈眷感觉到后面那小鬼的情绪又具象化了,是一堆揉成了一团的毛线,乱糟糟的。   这是什么意思?沈眷暗想,这种情绪好像有点复杂。   她一边想,一边叮嘱小鬼自己在楼下待一会儿,她先上楼换身衣服。   顾树歌答应了。   沈眷一走,她就看到客厅的茶几上有一碟小饼干。是曲奇饼,看来是新烤的,每个都二指大小,一口就能塞一个,瞧上去特别香甜。   应该是厨师今天做的。   顾树歌鼓足了勇气,走过去,对自己说,就用这碟小饼干占卜,看看沈眷喜不喜欢她。   她拿起一个。看上去小小的曲奇饼,顾树歌拿起来,就像拿着运动员使的铁饼,超级重。   她铆足了力气,塞进口中,小饼干就从她的下巴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她也顾不上了,郑重其事地说:“一个,喜欢我。”   再拿起一个,重复上述动作。   “两个,不喜欢我。”   “三个,喜欢我。”   ……   ……   “八个,不喜欢我。”   碟子里空了,沈眷食量小,厨师做得当然也少。   顾树歌双眉下耷,心又被扎了一下,她想,沈眷果然不喜欢我。   身后传来脚步,沈眷回来了。顾树歌低头看到满地的小饼干,心下一片凄凉,她要怎么跟沈眷解释这一地的小饼干。   作者有话要说:沈眷:小饼干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它们?   顾机智(超大声):不是我,不是我,我刚刚被恶念控制了!   新技能【做了坏事,就推到恶念身上】   顾树歌会有肉身的,但肯定不会去抢别人的身体。 第三十章   沈眷换了身轻软的家居服下来,就看到那一地的小饼干,有几块还摔裂了。   屋子里就一人一鬼,沈眷不用问就知道是谁干的。   顾树歌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已经很失落了,可她还要跟沈眷解释为什么把小饼干往地上丢。她其实不怎么会撒谎,当初执意要出国,顾易安要她给个理由,她翻来覆去都只有一句去念书,别的什么借口都想不出来。   等出了国,她就真的认认真真地念了四年书,就好像是圆谎一般。   沈眷走了过来,顾树歌后退了一步。沈眷在小饼干前停下,语气无奈:“怎么突然就发脾气了?”   顾树歌睁大了眼睛,然后反应过来沈眷是以为她发脾气,才摔小饼干的。拿曲奇饼占卜算她喜不喜欢她的事,肯定是不能说的,于是顾树歌就沉默,当做默认在发脾气。   沈眷没再说什么,弯下身,捡起小饼干,扔进垃圾桶里,又把地擦了一遍,然后洗了手,才回来坐下。   “过来。”沈眷说。   顾树歌走过去,坐到她的左侧,然后在她左手上点了一下,表示她在这边。   沈眷已经很习惯对着空气说话,知道她在这边,就朝左侧微微侧身,问:“有什么事不高兴,要去欺负小饼干?”   她不是故意的。顾树歌轻轻地在心里反驳,然后在沈眷的手心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她本来就没有责备她,只是关心她哪里不开心了,顾树歌一道歉,她就更不忍心说她了。沈眷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她也想起她在寺外说的那句“很特殊的人”还没有得到回应。   她原先是打算用这句话,试一试小歌的反应的。可是临行前,和尚说的最后那番话让她有些烦乱,她开始反思,让小歌留下来,有没有意义。   沈眷一阵静默,顾树歌有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在她的手心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我以后不乱丢小饼干了。”   沈眷笑了一下,就要开口说没关系,但她忽然想起和尚说的那句“小鬼生前最畏惧什么,恶念也会跟着害怕”。   这么说来,恶念不敢出现,忌惮的不是符袋,而是她。可是小歌生前很畏惧她吗?   沈眷叫了一声:“小歌。”   顾树歌朝她看去。   沈眷却有点烦躁,她看不到小歌,看不到她的神态,不敢确定她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看她。她稳了稳心神,没将烦躁表现出来,语气平静地问:“你害怕我吗?”   顾树歌马上在她手心画了个很大的叉。画完,又垂下了双眉,她不怕沈眷,但她怕自己变坏了,沈眷不喜欢她。隐藏爱意也好,离开四年也罢,都是怕沈眷会讨厌她。   她想起偷听了哥哥向沈眷求婚后的一个星期天。   她在图书馆待了一整天,本来是想完成作业的,但一整天下来,她一直在走神,什么都没做,作业当然也没完成。   傍晚,她回到家。   当时是秋天,他们家的园子一年四季都很漂亮,秋天的景色金黄的,很像水粉画。她回到家,走回卧室,站在卧室的窗前,看到后院,沈眷坐在秋千上,哥哥站在一边,他们在讲话。   秋千没有晃,沈眷抬着头看哥哥,哥哥穿着白衬衫,袖子挽起来,夕阳照在他身上,让他笑容都显得很温柔。   她清楚地感觉,那一瞬间她感到嫉妒,但她却能不动声色地克制住情绪,悄悄地推开窗,贴在窗下,听他们的对话。   “你想好没有,别再犹豫了。”哥哥带了些抱怨的口吻。   沈眷迟了一会儿才说:“我在担心小歌。”   哥哥奇怪地说:“小歌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肯定听你的。”   沈眷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担心小歌会不接受,但好好说,没什么不行的。我们结婚对大家都好。”哥哥开起了玩笑,“最多被外人嘲笑,说我爸当年带你回来是给我当童养媳的。”   沈眷也笑了:“胡说什么。”   顾树歌感觉到自己那一瞬间的恨意,凭什么他们可以这样说话,明明沈眷应该是她的。她又想为什么哥哥要跟她争,她对沈眷的喜欢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哥哥看不出来吗?   这恨意强烈到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她不能再在家里待下去了。她怕她见多了沈眷和哥哥相处的画面,她的心会变得扭曲。   她这么爱她,根本做不到淡定地看她跟别人相爱。   如果她因为嫉妒变得扭曲,变得偏激,变得怨天尤人,沈眷肯定会不喜欢她。   她就是在那时候决定要走的。   顾树歌在沈眷的手心写道:“我不怕你,我害怕变坏,你会讨厌我。”   四年时间,她想过很多次放下,甚至去假设将来的某一天,她会喜欢上另一个人。但不论她怎么假设,把那个人假设得多么优秀,她发现,她都没办法喜欢她。她的喜欢就像成了沈眷专属的,除了她,谁都拿不走,连假设都不行。   “我不会讨厌你。”沈眷说。   顾树歌抬头看她,沈眷的眼睛像星空,光芒点点。   顾树歌忽然间感觉到因为往事堆积在胸口的憋闷都消失了,她笑了一下,说:“当然啊,你看我都没有变坏,我走得远远的,看不到了,就不会嫉妒。我才不会让你讨厌我。”   她低下头,在沈眷的手心写了一个好字。   确定她不是害怕她,沈眷也有了笑意。她除了早上吃了点东西,一整天都没进食,早就饿了。   餐厅有佣人离开前做的晚餐,只是已经凉了,沈眷把它们加热了一下,随意对付了。   顾树歌本来想说,不然留两个佣人住家,那就可以吃上热饭了。但想到她在,房子多出两个人,沈眷和她说话也不方便。   只好纠结地保持沉默。   每天晚上的固定项目是等到十二点,然后记录她可以被感觉到的时长。但今晚她成功劝沈眷去睡了。她们明天一大早,是要早起去白龙寺的。   白龙寺在燕京城区,地段还不错,所以香客众多,香火鼎盛,也是燕京著名的一个旅游景点。   白龙寺历史悠久,出过不少古今闻名的法师,如今的主持,在宗教界就很有名望。   沈眷一早就联系了白龙寺的负责人,她带着顾树歌到时,门前有好几个和尚等着了。   顾树歌紧张地跟在沈眷身后,那些和尚笑脸迎人,口中宣着佛号,双手合十,跟沈眷打招呼。顾树歌留意了一下,发现这些和尚里有两个,头顶上连戒疤都没有,她对和尚的畏惧就少了大半。   白龙寺的山门比广平寺的气派得多,寺墙上的红漆看上去崭新的,有一种金碧辉煌的富贵感。沈眷踏入寺门,然后停了下来,和尚们见她停下,虽然惊讶,但也没有催促,跟着停下。   直到沈眷感觉到手心被挠了一下,她才继续往前走。   她们来前就商量了,万一白龙寺也有结界,不让她进,那沈眷就把藏经阁里的典籍借出来看,这样虽然麻烦些,但也不是办不到。如果能进,当然更好,可以省下许多周折。   挠一挠手心,就是表示顾树歌也踏入寺门了。   去过有佛光庇护的古寺,再来这间徒有其表的大寺,就很难让人生出敬畏之心了。沈眷到大雄宝殿上了香,就直接去了藏经阁。   林默已经跟寺方谈妥,沈眷可以在藏经阁里待五天,任何经书都可以翻阅,寺中僧人除了送饭送水,不得打扰。   沈眷进了藏经阁,林默也回去了,和尚们也各自散了去。白马寺中的僧人当然也猜测过,沈眷放着偌大的公司不去管,以静修为名,跑到他们的藏经阁里待五天,会不会是在找什么东西。   但一来藏经阁里的典籍都有名录,传承数千年了,都没听说藏了什么宝贝,二来他们说好的,阁中典籍,沈董事长有喜欢的可以摘抄,但不能带走任何一本经书。   这么一来,哪怕真有什么宝贝,僧人们也不害怕会丢失。   藏经阁共有三层,占地面积不小,约莫是一间小型的图书馆。沈眷一走进来,就闻到了幽静的檀香与传承千年的书香,二者交融,氛围瞬间宁静起来,空气中仿佛有着流淌千年的沉静。   地上有灰尘,不算厚,但依然可以看出寺中僧人很少来这里。   沈眷先一层一层地检查了一遍,确定了里面没有装摄像头,才开口说话。她先唤了一声:“小歌。”   小鬼立即在她手心画了个圈,表示她在。   沈眷笑了笑,然后问:“你在这里,有没有感觉不舒服?”寺里有很多佛像,又点了香烛,四处悬挂着铜镜,不知道会不会对小歌的魂体造成伤害。   顾树歌什么都没感觉到,正正常常地飘在沈眷身边,在她手心写:“无。”   没有她就放心了。沈眷笑了一下,然后环视这一层层的书架,又有些犯愁:“这么多书,早知道我们该多要些时间的。”三层楼的典籍,就是每本只翻一遍,可能都不够。   见她难得的显出为难的神情,顾树歌笑了起来,然后在她手心写:“加油!”   沈眷眉间的愁意消散了。   她先浏览了一遍每一层都有哪些藏书,幸好书虽多,但都是按照种类归置的,这么一来,寻找起来也不难。浏览了一圈,她们发现,这里的藏书很丰富,不止是经书,还有一些传说、神话,甚至还有不少道家、儒家的典籍。   展现出佛门的有容乃大。   顾树歌觉得挺有意思的,她和沈眷昨晚就商量过从哪方面入手了。   既然是要寻找修炼出肉身的办法,那么就先从鬼修、佛修那一类入手,找相关的神话传说,或是秘籍经文之类的东西。   只是这些,必定是不好找的。   经文有多难懂,前几天沈眷读《本愿经》,顾树歌就见识过了。但远远还没有现在那么感受深刻。那一句句一段段佶屈聱牙,甚至根本读不懂的经文,才几页,就看得她昏昏欲睡。   沈眷却看得聚精会神,还在边上放了纸张做笔记。   她们看了一整天,都没什么收获。   灵气怎么来,阴鬼怎么修炼,肉身怎么获取,都还是毫无头绪。   沈眷也不气馁,安慰顾树歌:“我们才看了一个小角落,还有这么多典籍呢,肯定能找到的。”   顾树歌在她手心写了个“嗯!”   晚饭后,点了灯,她们继续奋斗。   到九点多时,沈眷在一本角落里翻出的神话传说里,看到一段,鲜血对魂体锻造的益处。 第三十一章   “以血养魂,以血养肉。”这八字映入沈眷眼帘。   她急往下看。   书上写着“血通经脉,可筑身魂。五行之中,血属火,以血养魂,可固魂质,以血养肉,浴火重生……”   沈眷看得入神,一张白纸啪嗒一声落下,挡在了书上。   沈眷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身前空空,她蹙了下眉,道:“不许捣乱。”   她说完,去掀白纸,一股力道将纸按住了。力道极小,要拦着她,就如蚍蜉撼树,可却很顽强,不肯让步。   沈眷聪慧,几乎是瞬间就从她的行为中看出了深意,道:“你搬了一张纸来拦我,是早就知道这法子了,是吗?”   她想到小歌能碰到她血的当夜,能被感觉到的时间剧增,当时她还疑惑是什么原因,现在一回想,就明白了,小歌那天舔过她的伤口,喝过她的血。   原来饲养小鬼的办法早就出现了,只是她没发现。   “我的血好喝吗?”沈眷问。   白纸轻微地颤了一下。   “还想喝吗?”沈眷又问。   白纸颤得幅度大了一点。沈眷感受到小鬼情绪中的渴望与克制。   她笑了笑,又问:“我一直养你,好不好?”   身前的情绪立刻变成了许多波浪线。然后鹅毛笔从桌上飘了过来,在盖在书上的那张白纸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叉。   沈眷显出失落的神色,问:“不想我养你?”   白纸上不假思索地又出现了一个叉。大抵是见她伤心,那人又歪歪扭扭地写了“我想你养我,我想留下来,我不想投胎”。   顾树歌蹲在她身前,抬头看着她。   一行字,她写了五分钟,沈眷看到她写想她养她,想留下来,唇边就浮现了笑意,看到不想投胎,笑意便有些凝固了。   她看着身前虚空的那块地方,说:“可是和尚说,你会投个好人家,命数富贵,不会吃苦。你不愿意吗?”   顾树歌一点都不觉得受诱惑,来世再好,没有沈眷又有什么意思。她写道:“我舍不得这里。”   沈眷眼中有了笑意:“可喝了孟婆汤,你就不记得这里。”她停顿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加上一句,“也不记得我了。”   没有就是没有,跟记不记得有什么关系。没有沈眷,她光是想都觉得很可怕。顾树歌觉得沈眷有些讨厌,为什么一直跟她描述来世的好处,她是不是不想养她了?   顾树歌这么一想,余光就瞟见桌上堆得高高的各式典籍,又内疚起来。如果不想养她,她就不会在这里看这些晦涩难懂的经文了。   “我不去,我要留下,我陪着你,好不好?”顾树歌缓慢地写,虽然她只是一只飘飘幽幽的小鬼,但她也可以陪着沈眷,让她不无聊啊。   沈眷眼中浮现暖意,说:“好啊,那我用血养你,你就可以更好地陪我了。”   顾树歌顿时睁大了眼睛,沈眷竟然套路她,她立刻在纸上画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叉,画得坚决无比。   这么一个软乎乎的家伙,变成鬼了,都没有变得自私一点,沈眷想到她的死,又是一阵心酸和愤怒。小歌这样的脾气,怎么可能会得罪人,伤害人,又是什么样的怨恨,要这么三番五次地杀她,作践她的尸身。   顾树歌没得到沈眷的回应,又在纸上写:“我们再找找别的办法。”   沈眷只能答应:“好。”   顾树歌又写:“你把书合起来。”   沈眷依言合起来,放到看过的那一堆里,又选了另一本来看。顾树歌这才满意,坐在一边,盯着她,以防她重新拿回来看。   沈眷又看了两个小时,一直没有说话。翻了一本又一本,摘抄了些东西,但看上去都不是特别有收获,顾树歌也在看,她看得不慢,但翻得很慢,沈眷看三本,她差不多能翻完一本。   将近十二点时,沈眷忽然说:“桌上的书快看完了,你去楼上看一看,找一批新的来。”这些书很杂,搬到桌上翻阅的都是挑出来的,有些事根据书名挑的,有些事根据前面几页的内容挑的。让顾树歌去挑,就是让她浏览书名,看一看哪部分书跟她们所查找的内容搭边。   顾树歌在纸上画了个勾,画完,沈眷余光瞥见手表正好走到十二点。她感觉到顾树歌的存在,是一个轮廓,比前几晚更加清晰了。   那小鬼站起身,乖乖地去找书了。   沈眷确定她走远,立即从那堆书里翻出记载了“以血养魂”的那一本,翻到刚刚那页,看完,把重要内容熟记在心,然后合上,放回去。   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用血养魂,是邪法。滥杀无辜,采集血液,浇灌阴鬼,先养魂,再养体,耗上千万条无辜之人的性命,可浇铸出一具肉身,这样养出来的就是阴魔。   沈眷失望,这个办法显然不行。但再看下去,就见有说,阴鬼皆嗜血,饲喂鲜血,能使魂体稳固,兼以灵气,化去阴煞,就能养出实体。   又说到灵气了,灵气究竟是什么,又怎么汲取?   沈眷思索着,顾树歌回来了。   她一回来,就抓起羽毛笔,在纸上吭哧吭哧地记录,哪一层,哪些书架,哪些位置上的书,提到修炼相关的事。以便沈眷按图索骥。   完全没发现,她不在的时候,沈眷已经把“以血养魂”的办法掌握了。   第一晚,她们忙到凌晨五点多,一方面是时间的确很紧,另一面,是沈眷记录她现在能被感觉到的时长。   已经有五个小时了,这两天增加的时间变得很长,这样下去,不用多久,沈眷在白天也能感受到顾树歌的存在了。   发现这件事,她们两个都很受鼓舞。   藏经阁是有一间歇室的,沈眷让人换了干净的被褥,作为临时卧室。五点多时,她去睡了。   顾树歌一点也不累,不用休息,于是继续看。   她看着看着,突然想到,她上次想找恶念出来问一问,有没有留意到她先前得罪过什么人,但往广平寺走一趟,就忘了。   警方那边不知道进展怎么样了,估计不是太顺利,恶念如果能帮忙想一想,就又能多出一条线索。   顾树歌朝窗外看了一眼,天已微凉,晨光熹微,明月已沉。她放下书,回头朝歇室看了一眼,悄悄地走出门。   有和尚已起床了,寺中梵音缭绕,传入顾树歌耳中,使她心境澄净。她沿着藏经阁外的一条小径走,不远就是一片竹林。细长的竹叶上堆积着白雪,不时坠落下来,传来啪的一声,响声细微,伴着梵音,竟有禅意。   顾树歌有些遗憾,如果她还是人,这时候,想必可以感觉到竹林间清爽冷冽的气息。   走入竹林约莫十步远的地方,头开始剧烈地疼痛,她回头看了一眼,距离不太远,可以确保她一发生不测,就马上回到沈眷身边。   她不再往远走,停了下来了。   过了数秒,脑海中恶念冒出来了。   顾树歌没做什么耽搁,直接问它:“你记不记得我得罪过什么人?”那个凶手她肯定认识。   一个一个揣摩认识的人,猜测他们中哪一个是凶手,这种感觉十分诡异,偏偏还一无所获。   “没有。”恶念回答,它今天竟然很心平气和。   顾树歌有些意外。 第三十二章   冰天雪地,又是不到七点的清晨,要是人在这时间出没,恐怕说句话呵出的气都要在空气里凝成白霜。   但顾树歌没有任何感觉,她轻飘飘地站在小径上,小径两侧是竹林,白雪皑皑,竹子与竹子间的地上都铺着厚厚的白雪。   她继续问:“你能确定吗?”   恶念回答:“确定,你没得罪过什么人,倒是有不少举手之劳。我在记忆里翻过好几遍了,我也想知道谁是凶手。”   它好声好气地回答,顾树歌竟然有点不习惯,语带怀疑地问:“你今天怎么不骂人,也不暴躁?”   “你……”恶念冲口而出,但又克制地隐忍下去,没有爆发,只是抱怨地说:“你这个烦人鬼,跟沈眷告我的状,她肯定讨厌我了。”   “你欺负我,就算我不告状,沈眷也讨厌你。”顾树歌冷漠地说。   “胡说。”恶念又要生气,但还是忍了,“我本来就是你的一部分,自己欺负自己,算什么欺负。何况我也没欺负你,我是指点你怎么上沈眷,靠你自己永远都做不到!”   顾树歌要还是人,现在肯定脸都涨红了,她怒道:“你可真龌龊!”   “你难道没这个心思?”恶念故作惊讶。   她有。顾树歌无法反驳,她还梦见过跟沈眷做那件事。但梦是不可控的,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在梦中沉溺,而清醒时再这样想,就太不尊敬沈眷了。   恶念在她的脑子里,跟她的思想互通,它得意地笑:“你不仅想上她,你还想一上再上。”   顾树歌什么都不说了,转身回去。   恶念发觉她的意图,又开始咆哮,让她赶紧停步,但它咆哮归咆哮,好歹没有骂她,大概是真的很害怕被沈眷讨厌。   快到藏经阁的时候,恶念气呼呼地呜咽了一声,又消失了。   没有找到案情的线索,还被奚落了一通,顾树歌很不高兴。藏经阁外有个年轻和尚,拿着一个食盒在门外探头探脑。   顾树歌认得他,是来送饭的,他来太早了,沈眷睡下,还不到两个小时呢。   她就站在和尚身边,和尚不知道有个鬼站在他边上犯愁,轻声地嘀咕:“还没有起床吗?”   顾树歌在考虑怎么让他把食盒放下赶紧走。和尚却伸手推了下门。门没推开,沈眷把门锁上了。   和尚见推不开门,想了一会儿,把食盒拎了回去,看来是打算晚一点再来。他转身的时候,擦着顾树歌的肩,顾树歌等他走了,才穿过门进去。   里边的桌子上摆满了书,还有一叠沈眷做的笔记。顾树歌看了一眼,清隽的字迹记录的都是怎么养鬼,佛光对鬼的影响,鬼如何复生,之类的内容。   要是被人看到,大概会以为沈眷信了什么邪教。   还好沈眷记得锁门,否则那和尚要是出去乱说一通,会很影响沈眷的声誉。顾树歌犹豫了一下,穿过歇室的墙进去,榻榻米式的小床上,沈眷睡得很熟。   她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头发飘落了几缕,挡住了她的脸,唇色有点白,眉心微微的蹙着,呼吸很轻,轻到顾树歌不由自主地蹲下身,靠近了去听。   她一直靠近,一直靠近,直到听到了微弱的吸气呼气的声音,才停下来。然后,目光就被那苍白的双唇吸引了。   她的理智上来了,极力地劝阻她。   在沈眷睡觉时进到她的房里就已经够没有礼貌的了,怎么还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再怎么说,沈眷从你八岁把你照顾长大,生出不轨的心思也就算了,起码举止上一定要给她尊重啊!   但顾树歌不知道怎么了,理智犹存,却有另一个声音压过了理智。   “你还想一上再上!”恶念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真龌龊。顾树歌暗自皱眉,可目光却怎么都舍不得移开。   她克制不住自己,抬手轻轻地触碰沈眷的嘴唇。   有些干,但好软。她的指尖在颤抖,心跳飞快,心脏因为激动和内疚像是要爆炸了。顾树歌终于承受不住,收回手,转过身,连门都没有走,一头撞在墙上,穿出去,然后在外间大口地喘气。   唇上冰凉的指尖离开了。沈眷没有睁眼,她担心小歌还没走。   她其实已经睡着了,可是心里悬着事,睡不踏实,于是一直昏昏醒醒的。冰凉的指尖触碰在她的唇上,她彻底清醒过来。   那指尖有些颤抖,但仍是大着胆子轻轻按了一下她的下唇。沈眷感觉到身前涌现了许许多多的波浪线,波峰波谷跳跃得很剧烈。   又过了三个小时,将近十点的时候,沈眷才起床。   顾树歌正费劲地烦着书页,这本经书年代久远,纸张已经泛黄了,所以翻起来要格外小心。顾树歌正小心地翻页,门开了,沈眷走出房门。   顾树歌手一抖,翻到一半的书页掉了回去,她盯着沈眷看,沈眷没有看向她的方向,去了浴室。顾树歌看着她消失在拐角,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后知后觉地庆幸,还好沈眷看不到她,不然她刚刚那样盯着她看,肯定会引起她的疑心的。   藏经阁里有歇室,有浴室,大概是早前,有人在这里值班时用的。不过现在的藏经阁是没有人值班的。   顾树歌有些不安,忍不住站起来,敲门声响起,那个和尚又来了。   一早上时间,他已经来过三次了。   沈眷从浴室出来,她额角还沾着水珠,打湿了边角的几根发丝,脸色因熬夜十分苍白,走出来的时候,朝桌子这边看了一眼。顾树歌本能地僵直身子,沈眷的眼神带着一缕道不清的柔情,很淡,也很短暂,快得让人看不清,片刻就恢复她一贯的镇静,转向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施主。”和尚的声音里有笑意。   顾树歌跟过去,沈眷正接过食盒,说了一句:“辛苦小师父了。”   和尚连忙摇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眷,说:“不辛苦不辛苦。”   沈眷笑了一下,和尚的眼睛都看直了。顾树歌总算明白这个和尚为什么这么殷勤了。她瞪视着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狗贼!”恨不能当场放出恶念,骂死这个狗和尚。   沈眷关了门,把和尚拦在了外面。拎着食盒,到另一边,准备吃东西。   顾树歌闷闷不乐地跟过去,沈眷放下食盒,拿出里面的几碟素菜,和一碗米饭,开始用餐。   顾树歌没有在这时候打扰她,沈眷从昨天晚餐吃了半碗米饭,就一直没有进过食,晚上也没睡好。她不能打扰她,只希望她能多吃点东西,她已经够瘦的了。   可她却不能自制地一直盯着沈眷的双唇。   沈眷的嘴唇,可柔软了。   顾树歌看得目不转睛。   沈眷吃了两口,忽然停下了,抿了下唇,她感觉到身前有波浪线出没,小歌就在她的对面,却没有动静,她不知怎么就想到冰凉的指尖停留在她的唇上的感觉,有些不大自在。   顾树歌见她停下了,以为她又饱了,暗暗着急,正要劝她再吃几口,沈眷又开始动筷。   她把一碗米饭都吃完了,把餐具收进食盒里后,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唇。   走到书桌前,沈眷唤了声:“小歌。”   顾树歌这才反应过来,从沈眷起床,到吃东西,都没有找过她。她忙在沈眷的手背她点了一下,表示她在。   “有没有找到什么信息?”沈眷坐下来,把目光落在打开的书本上。   顾树歌画了个叉,然后捡起羽毛笔,在白纸上写:“那个和尚,不安好心。”都出家了,还要盯着沈眷看,真过分!   她以为沈眷没发现,特意提醒她,不想沈眷只是淡定地说了声:“嗯。”然后就拿起笔,投入书海中。   顾树歌呆了呆,随即反应过来,追求沈眷的人一定很多啊,用倾慕眼神看她的人当然也不会少,她怎么可能会没发现,只是习惯了而已。   顾树歌顿时就酸得像只特大号的柠檬,那些倾慕沈眷的人中,有没有向她告过白,有没有得到她温和对待的……   她不断地朝沈眷看,心中翻滚着酸意,但沈眷一直低着头,完全没有分心,一整个下午,她都没有跟顾树歌说一句话。   顾树歌躁动的心也渐渐宁静下来,她想下次不能再放恶念出来了,它不仅一点忙都帮不上,思想还特别龌龊,并且好像还传染给她了。   翻出一篇经文,默念了十来遍。   到了六点左右,门被叩响,又有人送晚餐来了。顾树歌发现她十来遍的经都白念了,平静的心再度焦躁起来,她看向沈眷。   沈眷站起来,走去开门。   顾树歌抿紧了唇,跟了过去,看清门外的人,她惊讶了一下,这回来送饭的,不是那个和尚了,而是换了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她递上食盒,说了一句:“您把餐具留着,我下次来收。”就走了。   顾树歌甚至不知道沈眷是什么时候安排换人的,她跟着沈眷回去,沈眷到用餐的那张桌前,打开食盒,拿出里面的食物。   虽然不再接受寺内的斋菜,但从外面送的晚餐也都是清淡的素食,顾树歌看着青菜的色泽,猜测恐怕连食用油用的都是素油。   “回去后一定要好好补一补。”顾树歌心疼地说。   沈眷端起碗,不紧不慢地用饭。   饭后,沈眷把今天看过的书放回原处。她记性很好,竟然凭着记忆记下了每本书所在的位置,一丝不差地摆了回去,然后,她又选了一批新的书下来。   按照目前的速度,五天时间,应该可以把这个藏经阁大致地浏览一遍,但想看得很细是绝对不可能的。   沈眷回到书桌前,这回她没有立刻投入书海,而是开口说道:“过一会儿,你试试我的血。”   顾树歌呆了一下,连忙拿起羽毛笔,写:“不是说好了,找找别的办法?”   昨晚确实是说好了,沈眷看着她写完,然后说:“血液是确定有效的,即便有别的办法,只要两相不冲突,血液这个办法就能一直用下去。”   顾树歌没想到她不仅改变了主意,竟然还想一直用血液养她。她有些急了,就要劝她停止这个危险的想法。沈眷就继续说:“沐医生说了,我的健康状况,每半年献一次血,一次四百毫升,也就是说我一年可以提供八百毫升血,只要不超过这个量,就不会影响我的健康。”   她说得很冷静,让顾树歌说不出反对的话。   沈眷弯了下唇角,笑意温柔:“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再等了,我想立刻见到你。” 第三十三章   三层的藏经阁都是木结构的,因此置身其中有一股天然木料的香气。顾树歌猜想这座藏经阁应该传了很多年了。   她们看书、做笔记、吃饭、休息的地方,从外面看,就在藏经阁中,用的一样的建材,但进了里面就知道不同了,她们在这边是后面新建的,不算特别新,大约是十年左右的建筑,但相对于藏经阁,就是个风华正茂的小年轻了。   两边从外面看是一体,进了里边,用一堵墙隔开了,为的是保护藏经阁中的典籍。   但这种收藏书籍的方式,也算很落后了。懂些收藏的都知,纸寿千年,绢本折半。阳光的紫外线会让纸本泛黄褪色发脆。尘埃虫卵都会伤纸本。顾树歌看到过里边好几本书,都心疼得不行。   沈眷和她从进来到现在都没有交流过怎么尽可能地维持里面的书卷,但很明显沈眷在尽量减少寻书的次数,停留的时间,一般都会把寻书的任务交给顾树歌。   这样带着岁月沧桑的地方,一入夜,都会显得阴森森的,何况还是冬天,时不时有寒风阵阵,伴随着雪自屋檐、树枝坠落的悄然声响。更加阴森恐怖了。   沈眷在柔和的灯下,都未化开她眉角眼梢的镇定和冷静,可她说的话、唇边的笑意,却含着不可思议的柔情。   顾树歌忙转开视线,心中默念她下午时念了十来遍的经文来静心。四年前,她已经误会过一遍了,那时候她还能落荒而逃。现在如果她再误会,她就无处可逃了。   沈眷说完这句话,也没有紧紧逼迫,顾树歌逼着自己念完了一整遍经文,才勉强找回一丁点理智,她提起笔,认真地写:“万一一年八百毫升的血还不够呢?你能有多少血供我挥霍。又万一鲜血会让我变得暴戾,更生阴煞,反噬了你,又怎么办?”   她还是不同意。   沈眷却依然镇定,她显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周详考虑过的。   “你每天都在碰我的血,有没有生出哪怕一点戾气?”她问。   顾树歌沉默了一下,否认了。她没有。   这是沈眷早就猜到的,以小歌的自觉,如果血对她的阴煞有半分激化作用,她一定会告诉她,并且绝不再用。   “一年八百毫升不够,还有两年,三年,四年,今后的每一年。怎么样都比现在,什么都不试要好得多。”沈眷继续说服她,既然没有坏处,那么小歌顾忌的只有失血对她身体的伤害了。   沈眷找准症结,逐个击破:“我会量力而行,你在我身边,也可以随时监督我。”   话已至此,顾树歌好像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白纸上出现了一个“好”字。   总算将这小倔鬼说服了。沈眷站起身,去了歇室。   顾树歌知道她是去采血了。她跟了过去。   沈眷带来的行李箱中,放了很完备的采血设备。采血袋都有规格,沈眷想要拿起四百毫升规格的那一个时,顾树歌默默地把二百毫升的推到她的手下。   这回沈眷没有坚持,听了顾树歌的。顾树歌松了口气,这一段时间,沈眷睡得不好,饮食也少,身体状况一定不是最好的状态,不能一下子采那么多血。   沈眷拿起采血针,找到灯光最亮的地方,用采血管和采血袋连上,挽起袖子。顾树歌别过脸,不忍心看。   但沈眷一步一步,有条不紊。   等顾树歌再回头的时候,针已经扎进血管里,血液顺着采血管流了出来。她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沈眷一定私下里偷偷地练习过怎么扎了。   她们白天都是在一起的,长时间分开的情况只有晚上沈眷独自回卧室睡觉。   她一定是那段时间练习的。   练习了多少次呢?   顾树歌看着沈眷的侧影,看着她苍白的脸,沈眷像是感觉到了一般,朝她看了过来,眼神沉静。顾树歌被她这一眼看得心一紧,哪怕明知她根本看不到她,只能看到一片空气,她还是禁不住站正了,一动也不动。   沈眷回过头,继续看着采血袋。顾树歌走过去,到她身边。   待血袋满了,沈眷拔针,收起采血袋,用棉花球按住针孔。这个过程就完成了。她按了一会儿,确定止了血,把用过的东西都收起来,没有丢进垃圾桶,而是收到另一只袋子里,单独收回行李箱,准备离开的时候一并带走。   接着,她就带着血袋出去。   顾树歌紧紧地跟着她,注意她的步伐,看她的气色,生怕她失血过多。但沈眷走得很稳当,气色也还好。   顾树歌还是不放心。按照她的意志力,恐怕真的难受,也可以若无其事地坚持下来。   沈眷把血倒进杯子里。   一整杯。   空气中微微能闻到一些血液的甜猩。   饥肠辘辘的感觉在一瞬间揪紧了顾树歌的胃,她走过去,目光落在杯子里。她前几天已经克服了对血液的渴望了。可是这么多,香气这么浓郁,顾树歌隐隐有失控的倾向。   沈眷感觉到她的渴望了。她笑了一下。   很轻的笑意,顾树歌强迫自己从血液上转开目光,看向她时,那笑意已经只残留在沈眷的眼角,很快就完全消失了。   “我该怎么喂你。”沈眷说道。   这么大一杯,顾树歌自己拿肯定拿不动。沈眷将杯子端起来,微微朝一侧倾斜,使液面与杯口相接。接着,她看到液面波动了一下。   顾树歌舔了一口,让嘴唇沾上血液,然后沿着杯口喝了起来。   血液涌入她口中,顺着食道滑下,入胃,而后她清晰的感觉到,血液从胃漫向全身,她身上干涸的血管,像是被唤醒。   顾树歌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疯狂地喝起来。她喝得极快,沈眷也吓了一跳,配合着喂她。直到杯子空了,顾树歌舔了舔嘴唇。   一股宁静平和,犹如江面水汽蒸腾一般,从她的胃里升起,直至遍布她的全身,感觉很舒服,胃中暖暖的,她抬手按在胸口,胸腔里没有跳动,可她的手心竟然感觉到心脏的位置滚烫起来。   就像,就像是能活过来。   过了不知多久,所有的变化归于宁静。顾树歌又回到轻飘飘的状态,但不同是感觉得出来的,她的魂体稳定了很多,就像是一只飞在半空中的风筝,线的那一端换了个更稳妥的人控制,没有随时会消散的感觉了。   这期间,沈眷始终没有开口。顾树歌看着她,也没说话。   沈眷不知道她在哪里,所以她的目光有些虚,看着某个地方,过一会儿,视线会偏开一些,看向另一个地方,就像是在判断她会在哪里,但又确定不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   “你,”沈眷终于开了口,她有些迟疑,问,“你感觉怎么样?”   顾树歌也不知为什么,没有立刻给她回应。沈眷停顿了一会儿,抿起双唇,着急和担忧终于浮现在她的神色里。   “小歌,你在哪里?”她又问,语气中带着忐忑,“你还好吗?”   顾树歌依旧没回应,她看到了沈眷苍白的唇色,看到她的不安,看到她的焦急,看到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决心。她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沈眷也是爱她的。   沈眷问了两遍,始终没有得到顾树歌的回应,也没有接收到她的情绪。她的神情变了,从椅子站起来,眼中满是恐惧:“你还在吗?小歌,你在不在?”   顾树歌回过神,连忙拿起了桌上的羽毛笔,表明她在。   羽毛笔飘起来,沈眷看到了,紧抿的唇角微微放松了一下,怔怔地伸出手,去触碰那支羽毛笔,确切地说,她是想碰到那只拿着羽毛笔的手。   但自然是没有碰到的。   顾树歌看到沈眷眼中的恐惧一点点地散开,她收回手,说:“你怎么……”语气有些急。顾树歌听出来了,她想责问她为什么不给回应,为什么让她着急。   她低下头,也自责起来,可她却不敢说因为什么失了神。她想跟沈眷道歉,在白纸上写对不起,但还没落笔,沈眷却生生扭转过话语,像是怕吓着她,带着受到惊吓后强行镇定的那种生硬,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顾树歌分明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珍视和爱护,落笔时,白纸上出现的字,就变成了:“没事。”   “没事就好。”沈眷说道,这一回开口,她的声音和语气都恢复了正常,只字未提刚才的恐惧,想了一会儿,才问,“那你有没有觉得好一些?”   顾树歌顿时觉得鼻子发酸,详细地写下从她喝完血之后的变化。   沈眷看着她写,等她写完,她笑着说:“那就是真的有用。”   顾树歌却笑不出来,她觉得沈眷真倒霉,被她喜欢也倒霉,一点好处都没有,反倒一直被她拖累。她不敢看沈眷了,低下了头,把目光落在纸上。   “效果应该会反映在你能被感觉到的时间上。”沈眷说,“才八点钟,离十二点还有四个小时。我们再找找,广平寺的和尚既然指明了这里,那么一定有。”   顾树歌大惊失色,连连摇头:“不行,你要去休息。”她的气色很难看,唇色都是白的,这么硬撑下去,一定会出事。   沈眷重新坐下,准备去拿书来,顾树歌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去睡”。   “没多少时间了。”沈眷迟疑。   时间有很多,和尚们既然肯把藏经阁出借五天,肯定就能向他们再借五天。她们还能在查完案子后,再回来慢慢找,一点也不急。没有什么比沈眷的身体更要紧。   顾树歌拧紧双眉,在去睡两个字后面,画了个大大的惊叹号,表示不容置疑。   沈眷看到她霸气的惊叹号,想了一下,没再固执,但她说:“你跟我一起睡。”   顾树歌瞬间脸色通红,甚至觉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掉了。   “你跟我一起。”沈眷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她说完就站起身,也不等顾树歌的回应,直接朝歇室走去。   顾树歌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同手同脚地跟过去了。   歇室开着灯,她进去的时候,沈眷已经躺下了。她躺在里侧,小小的一张床,竟被她空出了一半的空余。   这是给她留的。   顾树歌心绪起伏,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道沈眷为什么突然要她一起睡,她明明知道,她是不需要睡眠的。但她忽然想到刚刚,她没有回应,沈眷以为她出事时的恐惧和焦急,她就明白了。   她是害怕她不见吗?   各种乱七八糟的旖旎心思都消失,变成了内疚和心疼。都怪她刚刚,不知道怎么了,没有回应沈眷,吓到她了。   她在床上躺下,靠着床边。可床实在太小了,虽然她贴着床边躺,还是和沈眷挨得很近。   沈眷已经合起眼睛了。   顾树歌想了想,慢慢地伸过手,把食指搭在沈眷的手背上,告诉她,她在。   沈眷没有睁眼,她伸出食指,顾树歌就像在广平寺外那样,用食指和拇指抓住她的手指,那么沈眷就一直都能知道她在她边上了。那她应该可以安心地睡一觉吧。   顾树歌这么想着,又反复地跟自己说了好几遍,沈眷是吓到了,才让你一起睡的,不能胡思乱想。   这么说服了自己好多遍,她总算能平心静气地躺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沈眷侧了下身,面朝向她。顾树歌僵硬得像只小僵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一动也不敢动。   沈眷呼吸的声音很近,几乎就贴着她的耳廓。顾树歌想到她唇上的柔软,心跳剧烈,产生了一大波波浪线。   一整晚的时间,她一动都没有,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沈眷轻微的呼吸声,心中很复杂,许多纷纷扰扰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有她跟沈眷以前相处的画面,有这些年独自生活的画面,有她死后,沈眷为她落泪的画面,有沈眷刚刚在外面时,一脸平静地对她说“你跟我一起睡”的画面。   所有画面交杂汇聚,聚成了沈眷的模样。   顾树歌想要转头看看她,却又不敢,于是身体就更僵硬了。   直到天快亮,晨光微微地照入,蒙着雾气的窗户泛起了白光。顾树歌斗争了一晚上,终于战胜了胆怯,她转头,看向沈眷,沈眷睡得很沉,她背对着窗户,面容在阴影中,安然静谧。   顾树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在她喜欢的人身边睡了一晚上。   心底后知后觉地泛起甜意,她咬了咬下唇,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朝她靠近了一点,悄悄地想要亲她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我,粗长。 第三十四章   她距离沈眷只有零点一厘米,稍稍往前,就可以碰到了。   就亲一下。顾树歌不住地给自己打气。   她喝完血,唇上舔得可干净了,肯定不会真的亲到,所以没关系。顾树歌还在给自己打气。   她磨蹭了半天,终于将自己说服,闭上眼睛,微微地朝前。   柔软的,温热的,肌肤细腻。顾树歌停滞住了,她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沈眷。   她还在熟睡,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顾树歌僵住了不动,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到唇上,重新感受了一番。   依旧是温热,柔软,这回,她还感觉到肌肤的光滑。   顾树歌不知道该先高兴她竟然不用借助血液就能碰到沈眷,还是先高兴她亲到沈眷了。   但不用她纠结,心动给出了最直白的反应,她不由自主地往下,吻落在了沈眷的唇角,她没敢真的亲上去,只是碰了一下,就飞快地退开了,然后紧张地看着沈眷,生怕她醒来。   窗外晨光微熹,万物尚在沉睡,只有静下心来听,才能听到偶尔积雪坠落的声响,轻微且细腻。   然而这时,这种轻微声音,却犹如震耳欲聋的鼓声一般,敲在顾树歌的心上,她浑身一僵,眼中显露出胆怯和心虚,但手却忍不住抬起,摸了摸自己的唇,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沈眷的味道。   她其实很激动,但她努力维持住了镇定。   沈眷还在沉睡,她知道沈眷为什么会累成这样,会睡得这么沉,因为抽了那么多的血给她,因为要帮她弄出肉身,数日数夜未曾好眠。所以现在她不能慌,她要弄明白刚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就能不借助血液碰到沈眷了。这一定是沈眷最关心的事。   像是有一根弦紧紧地绷住,维持了她的理智。顾树歌坐起来,正对沈眷,伸出左手,左手的指上没有沾过血。她准备用左手碰沈眷,看一看是不是还能碰到。   但是由于心虚,她竟然不知道该碰沈眷的哪个位置。   我就纯洁地碰一下。顾树歌坚定地对自己说,然后她的手就朝沈眷的眉心去了。   还是碰到了。眉心骨骼坚硬,不见得柔软,可是顾树歌却很沉溺指腹之下细腻的肌肤,她平白地觉得,沈眷的肌肤都是温柔的,就像她望向她时的目光一样。   顾树歌在心底默数。   数到三十一时,指下细腻的触觉消失了。她冷静收回手,改碰了沈眷的手背,没碰到,头发,没碰到,枕头,也没碰到。   她又重新虚化了。   顾树歌的冷静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沈眷好柔软啊”的声音开始在她脑海中鼓噪起来。她凭着仅剩的那点理智,大约估摸了一下。   她亲到沈眷大概是一秒钟,纠结的时间大概两秒,亲到沈眷的唇角很短,最多一秒。她这么想着,目光就不由自主地飘到了沈眷的唇上,心里还在算,然后冷静时间十秒左右,加上刚刚的三十一秒,差不多四十五秒左右。   她至少实体化了四十五秒的时间。   她算完了,仅剩的那点冷静轰的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爬起来,穿过墙壁,跑到外间,大口大口地喘气。   明明都只是做人时留下的习惯,她根本连呼吸都没有,哪里还会喘气。可是顾树歌本能地就这样做,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平静下来。   平复心跳间,顾树歌想,沈眷真的好软啊。   她真好。她又想。   于是心跳就更快了。   她抬手覆在心口,里面明明是空的,没有心脏,可是她就是能感觉到心跳在加剧,越来越快。这大概也是生前留下的习惯。   顾树歌呆立了好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了。   她想,她不能这样呆站着,什么都不做。虽然已经是一个鬼了,但虚度光阴还是不对的。她回头看了看歇室的墙,终究还是不敢进去。   她是偷亲的沈眷,很心虚,沈眷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顾树歌飘到藏经阁的书架间,寻找起用得着的典籍来。   如果能有肉身,她就跟沈眷告白,告诉她,她喜欢她很久了。如果沈眷接受她,她就把刚刚偷亲她的事情告诉她,认个错。如果沈眷不愿意接受她,那她就不说了。   顾树歌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这时她低落下来,心想,如果沈眷不能接受的话,知道了她偷偷做这种事,心中该多膈应呢。   怯弱开始冒头。   刚刚生出的决心被打散,如果沈眷不能接受,那她跟她告白都会让她膈应为难的吧。   顾树歌觉得自己有点像小丑,还是品行最恶劣的那种。   她在书架间穿来穿去,内心也开始摇摆不定。   最终她决定,肉身不是那么容易有的,她先悄悄地观察一下,小心地试探一下,万一沈眷能接受,那她就往前走,如果不行,那就……再等等,继续试探一下,等到行时,她再往前走。   她一定要为自己争取一下。   能有肉身,就相当于拥有第二次生命,连生命都能拥有第二次,她凭什么这么胆怯,试都不试就放弃。   沈眷醒来,食指已经空了,她叫了一声:“小歌。”没有回应。   说明她已经出去了,没有躺在她身边等她醒来。   沈眷有些头疼,太阳穴一跳一跳地作疼,她抬手按了按,坐起来,才发现身体有些无力。她靠在床头,看向身边的位置,昨天小歌,就躺在这里。   她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七点钟。   她睡了十一个小时。   沈眷起床,先去浴室洗漱,然后打开藏经阁的门,门外放了一只保温瓶。是她昨晚吩咐人送来的。   她拿进来,把里面的粥倒在碗里,喝了一口,接着她就感觉到天花板上有一只小鬼飘了下来。   原来平时小歌连路都不好好走了,直接这样飘来飘去。沈眷抿了小口粥,放下碗,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七点四十分。   她到现在还能感觉到小歌的存在,时间被延长了两个多小时。   血液不仅有效,并且是有奇效。   顾树歌飘下来,没有看到另一侧的沈眷,她飘到歇室外,想的是要试探沈眷能不能接受她的感情,那应该怎么试探啊。   必须得隐秘一点,不能被发现。她又想。   沈眷就感觉到顾树歌到歇室外,飘飘悠悠地转了一会儿,就是不进去。   小歌在做什么?沈眷有些疑惑,她没有出声,持续观察。   顾树歌在外面停了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进去了。一进去才发现沈眷不在。   她呆了一下,又连忙出来,到这时才看到外面的沈眷。   沈眷感觉到她看过来了,心里想,现在不仅能感觉到小歌的存在,还能感觉出她的具体动作,下一回再喂她血,有没有可能让她显形。   她这么想着,就感觉到顾树歌不再是飘的状态,她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很注意自己的形象。   沈眷微不可见地弯了下唇角,旋即又恢复平静,她忽然想知道,平时她感觉不到她存在时,小歌是什么样。于是她没有开口,端起粥碗,继续喝,摆出完全不知她过来的样子。   顾树歌一看到沈眷,就想起早上她偷偷亲她了。她甚至不大敢看她,只是看了眼她的粥碗,发现是红枣花生粥。这个是补血的。顾树歌想,是要补一补。   接着,她在沈眷对面坐下,还是没有看她,像是发呆。   沈眷疑惑,小歌怎么不看她。这念头刚起,她就感觉到顾树歌的目光朝她望过来了,只一眼,又飞快地挪开。   沈眷放下碗,里面还剩了一半,她饱了,准备收起来。   顾树歌忙点了点沈眷的手背,写了个多字,表示让她再吃点。   沈眷已经饱了,但见她这样说,她又坐了回来。顾树歌于是松了口气,盯着她,大有非要她喝完这一整碗粥不可的架势。   沈眷微微敛下眼睑,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   顾树歌却很严肃地监督她,直到碗空了,才满意。她准备告诉沈眷她出现过实体的事。   沈眷先开了口,问:“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顾树歌怔了一下,没有明白沈眷的意思。   沈眷也在紧张,但她会掩饰,于是神色便很镇定,只是苍白的脸色,让她看起来很让人心疼。   “你不想睡在我身边。”沈眷接着说。这句话,她仔细斟酌过的,如果小歌反感生疑,她就提一提她小时候的事,小歌小时候很喜欢和她睡一张床,那么就可以把这句话的意思,归结为伤心她与她生分了。   沈眷的心思千回百转,退路都考虑周详了。   顾树歌却很急地在她手心写:“我没有。”她急忙否认,她怎么会不想和沈眷一起,她只是中途做了更过分的事,逃走了而已。   “那你为什么先起了?”沈眷又问。   其实这句话是很没道理的,小歌又不用睡觉,她根本不必陪她躺在床上,先起并不奇怪。沈眷明白她其实是在无理取闹,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顾树歌刚刚还在想怎么试探沈眷有没有可能接受她,完全没意识到,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沈眷先对她出手了。   她惊慌不已,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总不能说,因为她心虚,不敢再继续躺下去了。顾树歌不安地动了一下,魂体似乎因紧张而透明了一些。   她许久没有回答,沈眷感受了一下,没有感受到她的情绪,不免失望。   顾树歌不大会撒谎,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写:“我去找书了,我想赶快有实体。”这句话,不是全部的真相,但也不是谎话。   原来是这样。沈眷醒来后,发现顾树歌不在身边的失落这才平息。   只是她的情绪都内敛在深处,这时也不过是语气柔和了一些,说:“会有的。”在这件事上,一直都是沈眷比顾树歌着急。她更急着让她有实体,让她留在阳间,而顾树歌反倒像是被动接受。   顾树歌的目光在她唇上逗留了一会儿,坐得更端正了些,在沈眷的手心,写了个“嗯”。   沈眷暗自得出了一个结论,小歌并不反感睡在她的身边。那么接下来,还有一个疑问,就是波浪线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她昨晚几乎是在一堆密集的波浪线中睡着的,她有些怀疑,波浪线可能不是复杂的意思。   正想着,顾树歌在她的手心写道:“我刚刚,实体了至少四十五秒的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看,实体了。 第三十五章   一听她竟然实体了,沈眷哪里还顾得上波浪线,忙问:“什么时候?”   顾树歌没有看时间,只能说个大概,在沈眷手心写:“天亮,但还没完全大亮的时候。”   沈眷略一沉思,有了一个大致的时间范围,应该是在六点钟左右。   “你是怎么发现自己实体了的?”沈眷又问。   顾树歌正在想实体和昨天喝下的血液的关系,听沈眷问,她张口答:“就是我偷偷亲……”话没说完,她连忙捂住嘴,睁大了眼睛,看着沈眷。   沈眷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的动作,于是暗自想,双手捂嘴是什么意思?   顾树歌吞了吞唾液,庆幸了一下还好沈眷是听不到她说话,也看不到她的,她放下手,轻轻的松了口气,双肩微微地放松。   还松了口气。沈眷不动声色的继续观察。   顾树歌努力地思索出了一个既不算撒谎,又不暴露自己的回答。她在沈眷的手心写:“那会儿我碰到你了,就发现实体了。”   原来是碰到她才发现实体的。沈眷感受了一下这句话。这句话读出来的感觉,颇为镇静,仿佛若无其事。   捂完嘴,松完气,又若无其事。这三个步骤,沈眷直觉顾树歌是有事瞒着她。如果真有事瞒她,应该就是这句回答。   “那会儿我碰到你了。”沈眷暗自一揣摩,面上神色不改,淡淡地问:“你碰到我哪里了?”   顾树歌听到这句,回忆起早上亲到了沈眷,又见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不知怎么既心虚,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心跳又开始剧烈。   沈眷正等着她回答呢,突然之间,又有无数波浪线把她淹没。她忍了忍,没忍住,说:“你怎么总是用波浪线包围我?”   什么波浪线?顾树歌不懂。于是就在沈眷的手心画了个问号,又很机智地想,正好可以把话题转开,写:“应该是你血的缘故,只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联系。”   她故意写得特别慢,一句话写了十分钟,心想应该可以揭过去了,沈眷最关心的就是她的实体。   果然,沈眷想了想,说:“与血有关,但恐怕不只是因为血。”她冷静地分析,“如果血液就能让亡魂有实体,那么生死的界限未免太过模糊。”   就是那个“以血养魂”的法子,也是有条件的,要么是要千万人的血源源不断地浇筑魂体,要么同时兼以灵气养护,且费时千年。   都不是能轻易做到的。   而她昨天只给了小歌一杯血液,这样就让她能有四十五秒的实体,这未免太容易了。   她这一说,顾树歌觉得也对,倘若这么容易,那阴间恐怕要空了,小鬼都留在阳间,被亲人饲养着了,这世间再也没有死别。   但她隐隐又不服气,写:“那不一样,那是你的血。”   又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的血。沈眷的血液对她很特殊,是她唯一能碰到的物质,对她来说,可宝贵了。   沈眷眼中含笑,却没说什么。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顾树歌虽然不服气,但还是很认真地思考,血液一定是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了,那还有没有别的条件?养魂佛大概也有作用,只是不知道起了什么作用。   目前知道的信息就这两个。还是太少了,没办法推测出原因。   “所以,你到底碰到我哪里了?”沈眷冷不丁地绕回了原地。   顾树歌一呆,怎么,怎么又绕回来了。   沈眷就没有说别的话了,只是等她回答,她虽然没有很坚决的语气,但显然是必要得到她的回答的。   顾树歌知道躲不过了,纠结着在沈眷的手心写:“脸、眉心。”她漏了一个唇角,脸与眉心,已经够具暗示性了,再写唇角,就真的掩饰不住了。   沈眷低眉浅笑。   顾树歌被她笑得脸红,又急忙补了一句:“不小心碰到的。”   沈眷笑意更深了。   顾树歌脸颊赤红,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幸好沈眷适可而止,没有问“你是用什么碰我脸的”,很给顾树歌留了颜面,说:“我们继续翻书找办法吧。”   顾树歌顿觉解脱,连忙在她手心写:“好!”   写完,就要走开去忙。忽听沈眷又说:“小歌今晚还和姐姐睡吗?”   顾树歌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该答要,还是不要,接着她就对上了沈眷笑意满满的眼眸,她顿时明白过来了。好坏,捉弄她!   她在沈眷的手心写了一个大大的不,然后跑了开去,到藏经阁里寻书去了。   她在书架间飘荡,划分了一下还没查阅过的那一部分区域,走过去寻找。她找了一会儿直接穿过地板,看了一下沈眷在做什么。   她已经坐在桌前翻书了。顾树歌又穿过地板回到楼上。   其实最开始,沈眷是想让人把整个藏经阁都影印一份的,多派些人,多弄几台机器,也就两三天的功夫。但这个要求,白龙寺坚决拒绝了,甚至不允许拍照,理由是会损坏书籍纸质。   这理由倒是正当,也合理的,毕竟许多博物馆为了保护文物,也是不允许开闪光灯的。可他们转头就答应了沈眷进来住五天的要求。   那么他们之前的顾虑就很虚伪了。   分明是觉得影印阵仗太大,让人知道了,会招来谩骂,而沈眷独自住进来,架势就小多了,只要不宣扬,就没人知道。   这一天还是没什么收获,倒是知道了很多跟地狱有关的东西。地藏菩萨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因此地府也与佛门渊源极深。   也提到了阴差依靠阴煞寻找阴鬼,将它们锁拿到地府进行审判一生功过,判定是惩是奖。   还提到阴鬼不惧阳光,也不惧月光。但月光会生阴煞,所以会招来鬼差,没什么法门,又比较弱小的鬼,就会昼出夜伏,避免被月光照到。但厉害的鬼,不害怕被鬼差勾走,反而会利用阴煞增强修为。   于是一整天下来,唯一的收获就是,顾树歌发现了自己是个没有法门的弱鬼。   差不多到下午六点,她的存在感才消失。   现在她能被感觉到存在的时间,已经比不能被感觉到的长了。沈眷心情愉快。   顾树歌倒是因为毫无进展而心情低落。她与沈眷嘟囔了一句:“不然,就把白龙寺买下来,那藏经阁就是我们的了,我们能找人一起翻查。”   她嘟哝完,还把这句话写了下来。   沈眷无奈:“说什么傻话,白龙寺是第一批入选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你要向谁买?”要不是因为这一层,白龙寺哪儿敢跟他们顾家讨价还价。   顾树歌一听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就什么都不说了,老老实实地继续努力翻找。   到了晚上,沈眷去休息的时候,她很嘴硬地拒绝了沈眷,不和她一起,用的理由是,她不需要睡眠,要抓紧每分每秒去把剩下的书翻一遍。   沈眷也没有执意,毕竟最要紧的事,还是小歌的肉身。   但她睡着后,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身边躺了个小鬼,那小鬼睡姿端正,一动也不动,继续用波浪线淹没她。沈眷安心地又入梦中。   她做了个梦,梦见那一年,她大学毕业,小歌端着相机,给她拍毕业照。她站在阳光下,背后是图书馆,小歌的笑容比那天的阳光还灿烂,跟她说:“姐,你笑一下。”   她依言微笑,时间就定格了。   那张照片洗出来后,就放在了小歌卧室的床头,一放就是好几年。   直到小歌出国,她将照片连着相框一起带走了。她因此心存希望,算着时差,与她通了一年的电话。   沈眷的梦境里,没有之后的离别和疏远,只有那天明媚的阳光,和小歌跟在她身后,拽她衣角的模样。   她醒来,天才刚亮,身边已经没有顾树歌了。她回味了一下梦境,心想那时候的小歌真是可爱。现在也很可爱,虽然难懂了一点,但她已经在渐渐地懂她了。   沈眷掀被坐起,走出歇室。   感觉到顾树歌不在外面。猜想她大概又去藏经阁里了。   沈眷没有在意,她洗漱了出来。顾树歌突然从上面冲下来,然后在她什么站定,用手指戳了她一下。沈眷猜她大概是有什么收获,于是朝她伸出手心,让她写字。   “我在三楼发现了一个暗格。”顾树歌写道。   暗格?沈眷定了定心神,说:“你领我去。”   顾树歌点了下头,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她还不知道她现在能被感觉到的时间,延得非常长了,以为沈眷不知道她在往哪儿走,无法带路。   沈眷也发现她的顾虑,说:“我能感觉到你的存在。”   顾树歌这才继续前行。   她是无意间发现那暗格的。藏经阁年代久远,内里有些地方已经有失修的痕迹了,她在中间走来走去,突然发现地上有个地方不对劲,地板上木头的纹路和边上似乎有些不重合,好像不是同一块木料。   她小时候就喜欢看侦探类的小说,对暗格这种东西并不陌生,甚至自己还做过暗格。她仗着自己是鬼,往来无忌,直接把手伸进地板里,然后用指腹探了探,摸到了盒子一般的东西。   到了楼上,顾树歌在暗格边上站好,她突然想起来了,现在都快七点了,沈眷还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以往每天只要记录了她存在的时长,沈眷都会告诉她的,但昨天她没说,她们也没讨论过这个。   于是她停住了,在沈眷手心写了一句:“我昨天能被感觉到的时间是多长?”   沈眷正在想暗格里会有什么,见她停下,问了这么一句,顿时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告诉了她实话:“到下午六点为止。”   好长啊,顾树歌一喜,觉得很有希望,但昨天早上的事很快就浮现上来,那么她捂脸之类的动作,她岂不是都感觉到了。   可她却不告诉她。   她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震惊地望向沈眷,仿佛在说,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沈眷淡定地火上浇油:“还有昨晚,你偷偷躺我身边,我也感觉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甜吗? 第三十六章   藏经阁中,冬日的暖阳自窗上照入,破开一室幽暗,金色的光芒中,细微的灰尘依稀可见。   很显旧的书架边上,一人一鬼相对站立。   顾树歌是呆了,一面觉得很羞耻,明明睡前她拒绝了沈眷的,结果偷偷摸摸躺到她身边,还被发现了。   一面又想,她,她怎么能拿这样的事来撩她,她克制心动,本就很辛苦了,她还要这么撩她。   顾树歌五味杂陈,暗自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沈眷再这么与她玩笑的话,她就不等有肉身了,马上就跟她表白,吓她一跳。   这么一想,顾树歌就挺生气的,早就听说过了,有很多笔直笔直的人,撩起人来百无禁忌,撩得人心动就抽身而去,不负责任,非常坏。   沈眷怎么也这样。   顾树歌不想理她了,硬邦邦地在她手心写了两个字:“暗格。”就往前走。   沈眷以为她说完后,应该会出现很多波浪线的。她暗自统计了一下,波浪线都是小歌靠近她,或跟她有肢体接触,又或是她言辞关切的时候出现的。如果不是复杂,那兴许是……   沈眷小心翼翼地得出一个结论,那兴许就是心动。   所以她揭穿了小歌昨晚偷偷躺在她身边的事。如果小歌对她有意,那么这句话其实是很暧昧的。可说完后,本该出现的波浪线竟然没有出现。   可如果她没有动心,那偷偷地碰她的唇是怎么回事呢。   沈眷失望,怀疑是不是她想错了。   顾树歌往前走了几步,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不由回头看去,就看到沈眷站在远处,有些出神。   顾树歌顿时觉得心像被刺了一针。   她怎么能把沈眷想成那种笔直笔直的人呢。她对她好,对她玩笑,是因为把她看成妹妹啊。她又不知道她的心思,怎么会避嫌呢,当然是跟她毫无避讳地亲近的。   她都不接她的话,那沈眷多尴尬。   顾树歌想起在国外的头一年,诸事陌生,衣食住行都要从头习惯,边上都是不认识的陌生人,那样的时候,沈眷每晚一个的电话,是她最期盼的事,可沈眷打过来,她却又硬生生地冷言相对,敷衍应付。   那一整年的时间里,沈眷就是这样自说自话的尴尬。   每晚熬到凌晨四点,为的只是不打扰她,掐在八点钟这个多半是休息的时间给她打个电话。但她能得到的只有她的冷漠,和一个人的自说自话。   沈眷只出神了一小会儿,就发现顾树歌站在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没动,就以为她是在等她。   走过去,笑了笑,还想她们小歌脾气真好,等她都没有不耐烦。   “暗格在哪儿?”沈眷问道。   顾树歌没有立刻带路,而是示意沈眷的手,沈眷就抬手,让她写。顾树歌在她手心写:“我今晚还和你睡。”   沈眷哑然失笑,看向顾树歌的眼神有些复杂,顾树歌仔细地盯着她,却看到她眼神中多半是苦涩,小半是无奈,却没多少开心。   “好啊,我们一起睡。”沈眷笑着说。   顾树歌看着她,迟疑了一会儿,往前带路。   藏经阁就这么大,暗格当然也不远。走到最东边的书架下,从书架最左端数起,走两步,脚下踩的地方,就是暗格了。   顾树歌给沈眷示意了位置,沈眷弯下身,用手细细地在地板上摸了一圈。带着目的去寻找,就好找多了。检查了一圈,果然发现这块地方跟别的地方不一样。   顾树歌有点愁,虽然确定了这里有暗格,但找不到打开的机关。她正想办法呢,就看到沈眷打了个电话,让人带工具来。   顾树歌顿时明白了自己的迟钝,找什么机关啊,直接拆了这块地板就得了。   人来得很快,只有一个人,带着专业的工具。一来,确定了要动哪一块地板,就开始动手了。   他用锯把周围一圈都锯了,轻轻巧巧地就把那一块掀了开来,底下果然是个暗格,放着一只木头盒子。沈眷把盒子拿了出来,又让那个人把地板修好,才让他走。   盒子好像是乌木做的,不知在暗格里待了多久,重见天日,盒身上还泛着光泽。沈眷把它放到桌子上,顾树歌也在边上观察,她伸手直接探入盒身,里边的东西,对她没什么影响。   沈眷把它打开。顾树歌凑过去看。   一看,就看到里面是把铜钥匙。   顾树歌一怔,怎么会是把钥匙。沈眷显然也很意外。这种被潜藏起来的东西,要么是什么秘术典籍,要么是宝物,怎么会是钥匙。   那她们岂不是还得去找钥匙配对的锁?   不说锁在哪里,毫无头绪,那把锁保护的东西还不知道是什么,对顾树歌有没有好处。   沈眷也露出失望的神色,顾树歌用左手去碰钥匙。没有碰到,换了右手。右手指尖有血,可以做媒介。这回碰到了。   是那种古时候的老锁的钥匙,长长的一把,看样子是黄铜材质的。顾树歌摸了一下,表面是金属的凉意,她感受了一下,说:“收起来。”她指腹下,感觉到的钥匙,像是蕴藏了某种力量,只是她感觉不出是什么力量。   既然是被这么珍而重之地藏起来的东西,肯定有用。   沈眷虽然失望,但也这么想的。她连盒子都没扔,把钥匙放回去,收了起来。   顾树歌看着她放好,笑了一下,在她手心写道:“我们把藏经阁的地板弄坏了,还窃了和尚一把钥匙。”   虽然她猜寺里的和尚肯定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个暗格,但暗格里的东西,也属于寺里的财物。沈眷在把人叫来的时候就想好,见她这么说,就把打算告诉她:“等腾出手来,我给白马寺捐笔钱,专门存放这些典籍。”   腾出手来的意思,至少也得等到案子侦破。   顾树歌这才发现,从来了藏经阁,她们几乎就没有想过案子的事,她有些忧愁地写:“也不知道查到哪里了?”   沈眷看向她,略显无奈,说:“怎么会不知道,我一直盯着。”   顾树歌睁大了眼睛。   “这么重要的事。”也只有你会忘了。沈眷没说后半句,但神色间已经把意思显出来了。顾树歌就有些羞意。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从到了这里,一半是找办法,一半是沈眷还和她很亲近,时不时地逗她心动,有这两件事在心头挂着,案子就靠边了。   “张猛,记得吗?”沈眷问。   顾树歌点头,就是撞她的那个肇事司机。   “他女儿快要进行手术了。”沈眷语气淡然,但眼中很冷漠,“把你害成这样,昨天就出现了匹配的心脏,等捐赠人死亡,就可以立刻进行手术移植。手术费用是一家慈善基金提供的。”   张猛等匹配的心脏等了这么多年,这个时候突然就有了?   顾树歌马上问:“那家慈善基金?”   “去查了,但我猜查不出什么。”沈眷说道。   凶手行事透着一股张狂,不管是在光天化日下把人撞死也好,还是偷遗体也好,都有些病态的狂妄。这次手术费用也是,明着来,却又不留痕迹,做得干干净净。   顾树歌沉默了半天,在沈眷手心写:“我还是觉得这个人我应该认得。”   可偏偏把认识的人一个一个地来揣摩,都揣摩不出这么一个既狂妄又细致,还这么恨她的人。   “那个女孩,去查的人说,那个房间住的是一名男性,没见过什么女孩。你遇意外的那天,楼道里的摄像头也全坏了,没有拍下什么画面。”沈眷又说。   顾树歌叹了口气,那谁砸她花盆的,这一件,也断了,而且断得比车祸还彻底。车祸好歹还有肇事司机,还有她归国时间,以及有谁这么神机妙算,算到她那个时间点正好要去那家烘焙店。   虽然难查,线索还是有的。   但那起意外,是没有了。   “还有那八个人,也在盘问,等我们出去,应该就有初步的结论了。”沈眷接着说。   那八个人,就是从木子口中得知的,知道那家烘焙店的八个人。   那天刚好是沈眷生日,沈眷生日不难查,集团官网上就有。她那天回来,不难推断是给沈眷庆生,既然是庆生,蛋糕怎么少得了。知道这家烘焙店的人,也有作案动机。所以刘国华去查那八个人了。   顾树歌没想到,她们在这里,沈眷却还是把案情了解得清清楚楚。她累不累啊,一心多用,还每一面都要顾到。   “不过有一件事,真出乎我意料,那八个人里,有三个,父亲是我们集团的高管。”沈眷说到这个,眉心就拧紧了。三个人都是和小歌挺熟的,却谁都没跟她提这一茬,表面看,大概是提前让子女和继承人打好关系,将来好在顾氏占据一席之地。   可这么行事就很不磊落了。   尤其是现在这关头,真是看谁都像是凶手,看谁都不怀好意。   “我竟然没有发现你身边有这样的人。”沈眷自责道,她话还没说完,顾树歌就碰上了她的眉心,用指腹轻轻地抚摸,像是想替她抚平眉心。   沈眷就不动了,也不再说下去,静静地看着眼前。   顾树歌失了神,又心疼沈眷处处都为难自己,才情不自禁去抚她的眉心的,这时醒过神来,想要收回手,好像不太自然,不收,更是别扭,竟然进退两难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沈眷很着急,怎么好端端的,波浪线就不见了。 第三十七章   顾树歌进退两难,她的为难就显现在了抚摸沈眷眉心的手上。   沈眷感受着指尖的凝滞迟疑,眼中有微光坠落,她看着眼前顾树歌所在的位置,寻找她的眼睛,想要与她对视。   可她失败了。虽然能感觉到顾树歌的存在,感觉到她的肢体动作,可是却还不至于连她的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能感觉清晰。   于是沈眷不再徒劳地寻找,她在顾树歌迟疑着要将手收回的那一瞬间,开了口。   “对我,你做什么都可以。”   四年前的秋季,顾树歌进入大学。其他小朋友还在新奇地摸索校园,体验大学生活,但她对校园的熟悉,让她跳过了这些新生步骤。   这是沈眷毕业的高校,顾树歌都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她在高考之后填写志愿时,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了这里。   这让沈眷很安心。   小歌从小上的小学、中学,都是她待过的,到了大学,她依然追寻着她的足迹,就仿佛在无声地表明,虽然她们之间有七年的差距,但小歌紧随着她的脚步,在努力追平这差距。   但那时候,顾氏不太太平。集团内部派系林立,人际复杂,顾易安少东家的身份根本不顶什么用。他们两费尽心力,才堪堪掌握住了局面,但底下依然是不服的多。   这些,她和顾易安都默契地没有和顾树歌说过。   顾树歌秉性简单,从小就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不适合参与到这些事里,他们都想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但顾树歌却像是只能看到沈眷一个,根本不想要自己的生活。   开学以后,她还是一有空就往顾氏跑,去找沈眷。   那天天气特别好,晴空万里,秋高气爽。顾树歌下午没课,早上的课一完,就立刻收拾了课本来找沈眷。   她到时,沈眷正忙着,办公室里站了好几个人,都是西装革履四十岁以上的高管,在开小会。   顾树歌一进来,大家的目光都到了她身上。她来这里一向都是进出随意的,没想到打扰了他们开会,有些无措地站在门口。   高管们的反应也快,都站起来跟她打招呼,说了一声:“顾小姐来了。”   说来也奇怪,顾树歌名下持有大量股份,也像模像样地担了一个董事的职位,但集团里的人,不管职位大小,见了她从来不称她顾董事,都只是或客气或尊敬地叫一声顾小姐。   听有人出声,顾树歌像是找到了台阶,忙“嗯”了一声,目光穿过重重人群,找到沈眷。沈眷一直看着她,见她的目光找过来,柔声对她说:“你去里面等我。”   里面是休息室,顾树歌常待,很熟悉,就点头说:“好。”   沈眷看着她进去,才继续刚才被打断的会议。   等到会议结束,高管们都走了,沈眷到休息室里找她,顾树歌眼巴巴地看着她,可怜兮兮地问:“姐,我是不是打扰你了?”不等沈眷回答,她就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说:“我下次来提前跟你说,你不要限制我来找你。”   前两天沈眷才跟她说过,让她花点时间跟新同学认识,她很担心今天打扰了他们开会,她就不让她来了。   “这么想来找我啊?”沈眷坐到她身边,笑容格外温柔。   顾树歌毫不犹豫地连连点头:“我想跟你一起。”   她从小就黏她,顾易安以前还奇怪地说:“小歌怎么跟个小跟屁虫似的,你到哪儿,她到哪儿,我是她亲哥,我都没这待遇。”   沈眷就沉吟了一会儿,顾树歌以为她不答应,着急地抓她的衣角,说:“让我来吧,我又不吵你。”   她确实不吵,会自己等在一边。她有空,就和她说话,她没空,她就安安静静地自己寻找消遣,等她有空。   她都这么急了,沈眷当然是答应她:“那你来。”   顾树歌那时候还青涩得很,但胆子却很大,并不刻意掩饰自己的爱慕,因为她从来没有担心过会被拒绝。见沈眷同意了,单手撑着脸,说:“我们每天都回家,回家以后也可以见面,不一定非要来这里找你,可我就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这心思,她不说,沈眷也知道,她同意她来,又何尝不是想和她多待一会儿呢。她没有说话,笑意轻柔地看了她一眼,随手翻了翻她刚刚看了放在一边的书。   顾树歌被她这一看看得心痒,凑过来,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说:“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吧。”   沈眷把书合上,问:“有什么事?”   顾树歌不说:“就吃饭。”可她那表情,分明就是有事的样子。沈眷看出来了,也不问,小歌在她面前一向装不住心事,不用多久,她肯定自己就说了。   结果这回,顾树歌意外地持久,她那眼角眉梢里,每一寸都写满了“我一个大秘密,但是我不说”,口上又有点藏不住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原来是惊喜。   能被她称作惊喜的,可就多了,在商场里看到适合沈眷的衣服,出去玩拍了好看的照片,发现哪一家餐厅很好吃,诸如此类,都是惊喜,都值得她神神秘秘地来告诉她。   沈眷弄明白了,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今天不行,今天我有饭局。”   顾树歌好失望,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嘟哝了一句:“那你去吧,我们约下次。”   大概是沈眷和顾易安都很忙的缘故,顾树歌很习惯约会被突然取消,或者隔着好多天跟沈眷说不上一句话,她习惯了等待,渐渐地也安于等待。   这次她虽然失望,依然没有强求。   可是沈眷看到她失望的神色,微微弯下的嘴角,还有头发间露出的圆润分红的小耳尖,却忽然很心疼。她是不是该多抽点时间陪陪她。等忙过了这一段,顾氏安定一些,她一定要请个年假,跟小歌去旅行。   想到旅行,沈眷想得又多了些,听说情侣一起旅行,会使感情升温。   沈眷心头有些发烫,她想,那在那之前,就把关系定下来吧。小歌害羞,肯定不敢说的,那就由她来主动。   “你什么时候有空啊,提前告诉我好不好?”顾树歌又重振了精神,抓住她的食指,摇了一下,“我真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惊喜要给你,你肯定喜欢的。”   沈眷想,真凑巧,我也有。   “明天晚上?”   顾树歌哪有不答应的,眼睛瞬间湛亮,点头说:“好,就明天晚上!”   然后她们很快还把餐厅也定了下来。   到傍晚,顾树歌就先回家了,沈眷则去了饭局。   她应酬完,亲自去了一趟明天约好的那家餐厅。既然要表白,怎么能没有布置。虽然是下午才决定的,可一见到餐厅经理,她的脑海中就有了一个很完整的策划,仿佛曾经在心里策划过无数次一般,要在那么重要一天,给小歌留下难忘的记忆。   由于时间急,来不及做纸质策划书了,沈眷口头跟餐厅经理描述了一个多小时。   经理一听就知道这是要表白,哪儿敢不尽心,认真记下,再三保证,必定让明天的晚餐顺顺利利地进行。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了,刚好碰上回家的顾易安。   顾易安唉声叹气,说:“那帮老东西,逼死我算了,叨叨了一晚上,说你不是顾家人,名不正言不顺。这都什么年代了,有几家家族企业全用自家人的?就是找理由为难咱们,还轻视人,找理由都找得这么不上心。”   他大概被为难狠了,气得灌了口茶,松了松领带,继续抱怨:“要不是咱们国家不允许同性婚姻,你早就是顾家人了,还容他们说!”   沈眷听得眼角生笑,提醒了他一句:“就算允许也不行,小歌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   顾易安倒忘了这一茬了。毕竟沈眷和顾树歌间,外人看来最大的困难就是她们的性别了,有这难题在前,谁还顾得上顾树歌才十八岁。   “也是。”顾易安靠在沙发上,仰头看向站着的沈眷,想了一会儿,才说,“不然我们结婚吧,他们也没话说了。把情况跟小歌说明白,她这么懂事,肯定会理解的。”   目前的情况实在算不上好。顾易安还有股份傍身,还有继承人的身份在,沈眷就是真的底子薄步履维艰,结婚的话确实有好处。而且沈眷猜测,顾易安提出结婚,估计还有一个打算,就是等集团安定下来,他们离婚的时候,进行财产分割,把名下的财产分她一半。   这么一来,外人也不会当她是顾家养女,单单是给顾家打工的,她分到财产,就跟他一样,也是主人了。   沈眷倒是不怎么畏惧人言,她摇了摇头,拒绝得很坚定:“不行。”   “担心小歌不高兴?”顾易安问。   沈眷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们还没有正式在一起,我就成了其他人法律上的伴侣,小歌哪怕能理解,肯定也不好受。”名分这个东西,看着轻飘飘的,尤其是现代,仿佛只是一个心理作用。可沈眷还是不想委屈顾树歌。   她也只有对着顾易安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才会这么剖析自己的心思了。   “小歌很懂事,但这不是我不考虑她感受的理由。我们这么多年了,不到穷途末路,我也不想让我们的感情有瑕疵。”沈眷说得很慢,意思却是表达出来了。   顾易安一个大男人,没有这么细腻的心思,没法理解,只是想这是最简单有效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劝了一句:“你再想想,我还是觉得,没什么损失。”   都快两点钟了,明天还要上班,顾易安说完这句,也站了起来,抬手敲了敲肩背:“累死了,那群老家伙还挤兑我,下周我得出差一个月。”   他最近明显瘦了一圈,沈眷跟在他身边,和他一起上楼,问:“上个月不是你助理给你预约了全身体检?体检报告呢?让沐医生看一看。”   “没空去,下次再说吧。”顾易安不甚在意,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毛病,就是累的,等忙完了,休息一阵,也就好了。   见沈眷像是要劝他,顾易安忙跟她道了晚安,躲进自己房间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顾易安的例子,告诉我们不要熬夜,爱惜身体,还有体检的重要性。 第三十八章   顾易安一走,长长的走廊上只剩了沈眷一人。   灯光幽暗,夜色寂静。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经过顾树歌房门前时,步下停顿。   她们心照不宣了这么久,从明晚开始,就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了。   沈眷转身,打开顾树歌的房门,走进去。   顾树歌已经睡着了,床头留了盏灯,昏暗地照亮那一小方空间。沈眷放轻了步伐,在床边坐下。   顾树歌平躺着,眼睛闭着,脸颊睡得有些泛红,沈眷看着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中的柔情像温热的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其实,她知道她表白后,与顾树歌的相处多半不会有太大改变,毕竟她们在一个屋檐下已经生活了十八年,相处模式早已定型。   但沈眷还是很期待。期待明晚顾树歌惊喜的表情,期待她红着脸说愿意,期待将来的某一天,她们为彼此戴上婚戒,期待这一辈子,都和这个人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她抚摸了一下顾树歌的脸庞,目光落在她的唇上,鬼使神差一般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她之前再怎么动情,都从来没有过逾越的举动,但今晚,也许是因为明天她们就会正式成为情侣,也许她早就想这样做,以至于一天都不愿意再等。她没克制住自己。   沈眷离开的时候,甚至想等到以后,小歌亲她,红着脸说是初吻的时候,她告诉她今晚的事时,小歌也许会得意自己对她的影响力。   然后呢,沈眷离开房间,轻轻关上房门,接着想,然后小歌一定会跟她示爱无数次,表明她的爱意,绝不比她少。   小歌就是这样,从来不肯让她吃亏。   第二天是个看起来很寻常的秋日。   沈眷一大早先去了公司,她原本是想到约定时间,从公司直接去餐厅的。可是那天,她怎么看自己的衣着都觉得不满意,于是她干脆把所有的事都往后推了一天,回家去换衣服。   等她换了衣服,餐厅那边打了电话来。   “沈小姐,昨晚有一件事忘记确定了。您能说一下,晚餐时的花束,用什么花吗?”经理急匆匆地确认。   沈眷倒是为难了,在她的记忆里,小歌对花好像没有特别的偏爱。但时间还早,她干脆就去了书房,让餐厅把备选方案发了过来,认真挑选。   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这些精美华丽的花束都和顾树歌无缘。她此生送给她的第一束花,是四年后的冬日,从花房里亲手剪下的一束白日菊,放在顾树歌遗体的枕畔。   她挑得很认真,以至于都没发现顾易安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在看什么?”顾易安靠在门口,问。   沈眷被打搅,吓了一跳,见是他,笑着说:“你来帮我一起看一看,小歌会喜欢哪种花?”   顾直男哪里知道妹妹会喜欢哪种花,但还是走过去,打算替她挑一挑。可一看到电脑屏幕上的那些图片就一阵眼花缭乱。   “这不是都一样吗?”顾直男分不清月季和玫瑰的区别,不知道玫瑰有很多个颜色,也不知道丁香、百合、郁金香、水仙之类的花除了名字不同,还有什么不同。   沈眷就知道不该对他抱有希望,无奈地自己挑选。   “郁金香的颜色好一点,搭配也好看,但是不适合小歌,这个水仙据说是新培育出来的品种,连花语都没来得及有,用它会不会很有专属感?”沈眷一边一看,一边说。   说完好半天没听到声音,不由疑惑地望过去,就见顾易安含笑望着她,问:“终于忍不住了?”   沈眷耳根发烫,点了下头,然后不等顾易安调侃她,又看向屏幕,对着众多选择,说:“真苦恼。”   顾易安笑意温和。一切都在变好,等集团也安定下来,他们三个就可以过很幸福的日子了。等到他将来结婚,多生几个孩子,还能过继一个给小歌。不过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她们自己生一个也不难。   这么一想,对安定生活的向往就更浓烈了。   顾易安望着沈眷,旧事重提,笑着说:“不然,你嫁给我吧。”   沈眷也不奇怪他还没打消念头,他们顾家人都有些固执,但她今天只想考虑晚餐时的告白,她的目光落在那些花上,依旧举棋不定,无奈看向顾易安:“你能不能认真对待我的苦恼?”   顾易安想劝她松口:“我是认真的,我考虑很久了。你嫁给我,我娶你,这是最好的选择。”   “易安……”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嫁给我,只是让关系更加亲密了而已,其他的,什么变化都没有。你想一想,你排斥我吗?”他再接再厉地劝说。   沈眷的注意力都在花上,暂时不想分心,可顾家人的固执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她只得先应付过去,看着顾易安,说:“我考虑一下。”   顾易安惊喜,立刻说道:“那你考虑吧,有了答案,要马上告诉我,小歌那边,我来说。”   沈眷总算能静下心来挑选花了,她笑着点了点头。   顾易安还有事,站起来,先走了。   小歌到底会喜欢哪一种?   沈眷挑了好久,最终还是选择水仙,她想,把这个品种从培育人手里买下来,命名和花语都让小歌来。   她做完了选择,看了眼时间,拿出手机,给顾树歌微信:“你到哪里了?路上堵不堵?”   她也准备出发了。   但顾树歌迟迟没有回复,让她有些疑惑。她的消息,小歌一向是秒回的,除了有事,不会拖延。   这个时间,她课已经上完了,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吗?   沈眷想着,手机屏幕亮了,有新消息。她打开来看,是顾树歌发来的。几个字,简单地显示在微信界面里,沈眷却愣住了。   “我有事,不回来了。”顾树歌回复她。   花束的图片还没关,此时冷冰冰地躺在屏幕上。沈眷有些反应不过来,而后才是心底泛起的些微失望。   她是成年人,面对变故早已有了冷静应对的反应能力。于是心底的失望只是一点点。   看来表白要推迟了。沈眷轻轻地叹了口气,在她自己都没发觉的时候,那一丁点的失望无限地放大,充斥了她的胸口。   她得去看看,也许小歌忙完了,还来得及呢?她还是很想在今天就把她们的关系确定下来。   她想着,站起身,走出家门,驱车往学校去。   她坐在车里,在校门外等了两个小时,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进出的学生。   高校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个门,但顾树歌一向都只走这个门。沈眷渐渐地有些慌,她也不知道这种慌乱从何而来,就仿佛是潜意识里产生的某种预感。   她拿出手机,给顾树歌打了个电话,没人接。沈眷很快就挂了,继续盯着校门,寄希望于顾树歌能从里面走出来。   她又等了一个小时,顾树歌没有出现。   昨天她们说好的,小歌说,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惊喜要给她,她很期待今晚的见面,所以她不可能会临时不来。   哪怕真的临时有事,实在来不了,小歌也一定会打电话给她,跟她解释,不可能,不可能只是用微信给她发一句冷冰冰的不来了。   沈眷下了车,再度拨通顾树歌的电话。她有许多猜想,但每一种都像是短暂的流星,一闪而过。   那边还是没人接听,这次她没有挂,一直等着。等到快要自动挂断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那边没有人说话。   沈眷抿了一下唇,唤她的名字:“小歌?”   没有回应。   沈眷咬了下唇,小心翼翼地又唤了一声,这次有回应了。   “嗯。”顾树歌的声音传过来,软软的,像小奶猫一样。   单单只是听到她的声音,沈眷揪紧的心就放松了下来,她笑着问:“你忙完了吗?我在你学校外面等你。”   小歌除了她,就只有学习上的事,所以当她说有事,沈眷才会直接到学校来等她。只是现在开学不久,有什么重要的事,都该忙完了吧。   她等着顾树歌回答,可是那边又沉默了。   沈眷的笑意渐渐收敛,她发现了不对劲,关切地问:“你怎么不说话?”   “我……”顾树歌断断续续地说,“我没事。”   沈眷猛地闭上了眼睛,小歌声音有哭腔。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面,是昨晚她悄悄地进入小歌的房间,亲吻她的画面。   难道那时候,小歌是醒着的。   她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你怎么了?”   那边很久,才回答:“我想爸爸妈妈了。”   这句话是假的。沈眷不用多猜就判断出来,因为小歌的语气仓促,带着心虚。可不等她再说什么,通话就结束了。   那边挂断的。   她在逃避她。沈眷发现了。   她握紧了手机,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恐惧和慌乱袭上她的心头,她前所未有的害怕。   得赶紧找到小歌。她想,找到小歌,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打电话让人回家看一看顾树歌在不在家,一面联系顾树歌的同学,向他们打听她在不在学校。   但开学不久,谁都不认识谁,顾树歌又不爱和同学往来,于是竟然没人知道她的去向。   沈眷越来越慌,就要安排人去寻找顾树歌的时候,家里来电话了,说小姐在家。   她驱车赶回家,直奔顾树歌的卧室。   顾树歌躺在床,被子捂住了全身,背对着门的方向躺着。   沈眷一下子迟疑了,但她还是走过去,走近了,她又不知怎么应对,她开口:“你……”关心究竟占了上风,她柔声问道,“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顾树歌按着被角,不肯松手:“没什么事,你让我安静地待一会儿。”   她在拒绝她。沈眷无措地愣住,慌乱越来越明显,脑海中乱糟糟,全部都是小歌往日对她笑的画面。   “我要和姐姐一起。”   “我就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我真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惊喜要给你,你肯定喜欢的。”   “让我跟着你吧,我不捣乱,我就想能看到你。”   “姐,你真好看。”   顾树歌或害羞或微笑的模样不断地在沈眷眼前浮现。   她觉得她的人生像是要被彻底毁灭了。沈眷握紧了拳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顾树歌自己掀开被子出来了。沈眷心一紧,然后就对上了顾树歌意外,不知所措的眼眸。   她以为她走了。到了这时候,沈眷依然能够条件反射地从细枝末节中推测出顾树歌的情绪。   她想再争取一下,她想也许是她多虑,小歌是遇到别的事了,于是她放缓了语气,竭力轻柔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和姐姐说吗?”   她的话音刚一落下,顾树歌看着她,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她的表情里混合了失望,伤心和痛苦,她的眼睛红肿,一看就知道是哭了很久的。   沈眷替她擦眼泪,顾树歌没有躲避,她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沈眷的心像是被虫蚁噬咬,先是密密麻麻地疼,而后痛意剧烈。她答不上来,只能帮顾树歌擦眼泪。   顾树歌没有再问,她也没有躲避,红肿的眼睛里涌动着不舍。沈眷不忍心看,捂住了她的眼睛,然后她感觉到顾树歌的眼睛在她手心里合上了,眼泪随之滑落下来。   为什么呢?   沈眷也想问,原来竟然是她会错了意。   她那晚虽然无措,虽然心疼,却还不至于绝望。她想等小歌情绪稳定下来,就和她好好谈一谈。   她是真心喜欢她的,能不能给她一个机会,如果暂时不能接受,她也可以等。   可她没有想到那样软乎乎,时时都跟着她,对她说“我就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的小东西,伤起人来竟然那么不留情。   她躲避着她,不出现在任何她会出现的地方,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或者干脆不归,再也没来公司找过她。   她好不容易在她学校门口堵住了她,她正和同学走在一起,像是要去玩。   沈眷走上前,她看到顾树歌脸上的惊愕,觉得当真难堪。   女孩子间的感情,是经不起深思的。细细一探究,处处都是亲密无间,仿佛爱情,可再细细一想,又像与爱情无关。   往日的那些亲密举动再回想起来,都仿佛只是亲人间的推心置腹,是她从头到尾会错了意。   “我想和你谈谈。”她对顾树歌说。   顾树歌转开了头,像是不敢看她。沈眷被她的这个举动狠狠扎了一下。   那晚她亲吻她时,她该多反感,才会像现在这样,连与她面对面都为难。   她低下头,近乎哀求:“就一会儿。”   刚刚还不敢看她的顾树歌立刻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说:“姐,我跟你走。”她还是软乎乎的,经不起她的哀求,走到她身边,目光柔软地看着她,像是全然不曾设防,全然信任着她。   沈眷勉强弯唇,带她去了近处的餐厅。   一路上她们都没有说话,沈眷时不时地看向顾树歌,顾树歌始终躲避着她的目光。   到了餐厅,她们坐下来,顾树歌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打算去留学。” 第三十九章   窗外的积雪厚厚一层,不知何时能化。   她们在这里待到了第四天,并非毫无收获,至少一面找一面试,试出沈眷的血对魂体的效用,找到了一把藏在暗格中的钥匙,虽然还不知是什么用处,但能在这古老悠久的藏经阁中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暗藏起来,肯定是有大用的。   但这些收获,还远远不够,并不足以让顾树歌回来,她们依旧隔着阴阳。   顾树歌有些尴尬。突然莫名其妙地摸人家的眉心,沈眷大概会以为她很奇怪。她迟疑着要收回手,可指尖的触觉又让她格外不舍。   “对我,你做什么都可以。”   顾树歌手哆嗦了一下,就停住了,惊疑不定去看沈眷,想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沈眷没有躲闪地让她看,将自己置身于她的指腹下。顾树歌地指尖动了,在眉心停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滑到她的脸上。   阴鬼的魂体是没有的温度,她的指腹冰凉,带着阴气,但沈眷不觉得不适,也不害怕,反而很安心,小歌就在她身边。   一定要把她留下来,沈眷想,只要小歌愿意,她一定要把她留下来,人也好,鬼也罢,只要是她。   她想着,停留在她脸上的指尖下滑,带着谨慎小心,到了她的唇角。沈眷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但指尖却在这时离开了。   沈眷失望,她忍住了去碰刚刚小歌抚摸过的地方的欲望,只是抿了一下唇角。顾树歌低下头,像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局促不安地又抬头望了她一眼,把刚刚触碰过沈眷的那只手握成拳,她感觉得到,指尖上还残留着沈眷的温度。于是她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到了指尖。   真软。顾树歌想,女孩子都是软软的,可是沈眷的肌肤温度,不止柔软,还像能够往她的心上涂一层蜜,让她觉得甜,那甜意就像藕丝,黏连不断。   她知道的,这是因为她喜欢她,所以她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显得那么特殊。   顾树歌想起沈眷刚刚说的那句“对我,你做什么都可以”,她的心就滚烫起来,掺杂着心虚和愧疚,沈眷大概不知道她想对她做什么,才敢说这样的话。   沈眷看向她,突然问:“你那年想给我的惊喜是什么?”   “小歌,你想要给我的惊喜是什么?”凌晨四点,沈眷倚靠在床头,手机在她耳边。   顾树歌离开已经快一年了。沈眷一直和她保持联系。   当时没觉得怎么样,小歌跟她撒娇着说“我真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惊喜要给你,你肯定喜欢的”,她想的也只是,她表白后,小歌一定会很开心。而忘了去在乎小歌口中的惊喜究竟是什么。   她离开后,过往相处都被她一点一点地反复回忆,唯独那一天的事情,她不敢再回顾。   但惊喜二字却顽强地从那一天的记忆中单独挣扎出来,占据了沈眷的脑海,她渐渐地开始去想惊喜到底是什么。她开始遗憾,没有得到那个惊喜。   不管是一件礼物也好,一个好消息也罢,都显得那般弥足珍贵。   她本来是不敢问的,可是这天她病了,烧得有些恍惚,听到顾树歌的声音,想念又有些不能控制,于是她竟然问出来了。   顾树歌没有回答。   沈眷口鼻间气息滚烫,床头的灯昏黄幽暗,使人困倦,窗外残夏凌晨的闷热让人压抑。   顾树歌的沉默让她失望。   她眼睛有些睁不开了,思绪也恍惚起来:“小歌,我很想你,你能不能回来,我保证……”保证什么呢,保证绝对不会再对她逾越,还是保证能管好自己,不再喜欢她。   沈眷头疼得拧紧了眉头,但生理上的疼痛远远不及看不到顾树歌的痛苦,她无法再维持冷静和克制,对那边说:“你不是最听我的话吗?我求你回来,哪怕只是回来住两天。”   顾树歌沉默了一会儿,说:“导师说我在这个领域很有天赋,英国有最先进的研究成果和设备。”   沈眷闭上了眼睛。   “他建议我读博留校。”   留校读博,就是在国外扎根,不回来了。沈眷想她是不是烧糊涂了,怎么会出现幻觉,她竭力集中意识,问:“那你喜欢你现在的研究吗?”   她的语气已经冷静了下来。顾树歌有些恍惚,觉得刚刚对她说我很想你,你能不能回来的沈眷也许只是她的错觉。她冷淡地说:“喜欢。”   沈眷支撑不住了,她勉强维持住意识,说:“那就好。我先挂了。”   顾树歌有些意外,这将近一年每次都是她急着要挂电话的,沈眷从来没有主动挂过电话。沈眷话一说完,手机的听筒里就没了声音,她已经挂断了。   顾树歌看了眼通话时长,快要五分钟。   这已经是将近一年来,最长的一次通话时间了。   如果能再长一点就好了,顾树歌呆坐了好久。   沈眷结束了通话,手机就滑落在床上,她想让人叫医生来,却提不起力气,幸好她很快就睡着了,感受不到身上的难受,只是意识昏昏醒醒。   “我很快就回家,我想你了。”她像是听到了顾树歌的声音。可即便是在昏沉中,她也知道这是假的,是她的臆想。她不会回来了。沈眷想。   小歌每次接电话前都会等十五秒,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她是故意的,维持着一个冷淡疏远的距离。   也许她是真的打扰到她了。   沈眷病了三天,好了以后,联系了顾树歌所在的研究所。那家研究所出过不少重大成果,顾树歌的导师是研究所的学术负责人之一。   沈眷给研究所捐赠了一笔钱,这笔钱不是以顾氏的名义,也没有挪用顾氏的资金,是她几年来工作积攒的。她是高管,工资不少,平时除了衣物,就没有别的花销了,所以积累了不少。   她把钱都捐了,要求只有一个,她要看顾树歌的研究成果。   顾树歌进入那间大学也才一年,学术上还很薄弱,但她的天赋很惊人,学东西像海绵吸水一样快,她能够在实验室里待一整天,完全专注于试验,不走一点神,还能敏锐地找到突破口,发现新思路。   导师没有拒绝沈眷的要求,顾树歌再有天赋,也入行不久,没有接触到核心,给外人看一看也没什么大碍。沈眷看到了顾树歌的实验报告,成果展示,每一项研究的数据记录,导师跟她讲了这个学生的天赋,提起顾树歌的时候,这个英国人语气都激动起来,跟她宣称,假以时日,顾肯定会有震惊学术圈的重大发现。   只是她有一项奇怪的习惯,就是每天从傍晚六点开始就会心神不定,像是期盼着什么,又像害怕什么,离开实验室,到八点半之后,才会回来,每次回来都会心神恍惚一段时间。   不过天才都有些奇怪的性格。导师这么想,也就没有和沈眷说。   沈眷也是到这个时候才知道,那个跟在她身边,会有柔软目光看她,会说我有姐姐就好了的小东西,是别人眼中的天才。   她既骄傲又惆怅,心像被生生剜走了一般。她想,小歌真的不会回来了,她找到了替代她的东西,她专注力不再只跟着她了。   所以她每天的联系,对她来说真的只是阻挠和困扰而已。而她恳求她回来,也只是让她为难。   她已经失去了参加她人生的资格。   她没想到她会回到她身边,而且是以这样的形式。   当她接到顾树歌死讯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小歌怎么会回来。   当她赶到医院,掀起白布,亲眼看到她面目全非的遗体时,她恨透了自己。如果不是为了躲她,这四年小歌根本不用出国,她的人生不会发生重大的偏折,更不会遭遇谋杀。   她做什么都不够弥补她的。   顾树歌突然听到沈眷提起那年的那个惊喜,一下子无措起来。   “就是我们约好了晚餐,你有事不能来那回。”沈眷提醒她,毕竟时隔多年,小歌很可能不记得了。   但是顾树歌记得,她怎么会忘呢,她那天是想好要跟沈眷表白的。   但她不敢说的,她又不想骗沈眷,于是,她只能慢吞吞地在沈眷的手心写:“我是想在晚餐告诉你一件事。”   沈眷问:“什么事?”   顾树歌就踟蹰着,不说了。   但这也比上回好,上回她只给了她沉默冷落。沈眷想了一会儿,问:“我以前是不是太忽视你了。”顾树歌莫名地望向她,像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到她抬头的动作,沈眷笑了一下,笑意间满是愧疚,她把那天之前的几天回想了好多遍,都没发现小歌有什么不同,都猜不到惊喜和什么有关。   “没有。”带着阴气的指尖在她手心写得斩钉截铁。   “我经常忙着开会,忙着出差,顾不上你。”   顾树歌马上摇头。沈眷确实很忙,但她没有顾不上她,她高考前那段时间,她那么忙,都把晚上的时间都空出来,还有她生日,她也从来不忘记给她挑选礼物,她平时生病感冒,她都会第一时间发现,带她去沐医生那里。   还有很多事,可是这么多事,写起来就要写到明天去了。   顾树歌急于安慰沈眷,就在她手心写:“你忙是要赚钱给我花。”没有沈眷操持,她哪里能安安心心地待在校园里。写完,好像觉得说服力不够,又写,“你给研究所捐钱,支持我研究。”   一个研究项目要花很多钱,但只要是她感兴趣的,从来没有短过资金,研究所里的高层对她也特别客气。她起初以为是自己特别聪明,征服了研究所里的一大帮天才,但很快就明白过来,研究所里这么多大佬,哪里轮得到她,肯定是沈眷投资了很多钱,并且持续投资。   她想明白后,高兴了大半年,每次去研究所都特别开心,连实验用的白大褂都觉得很好看。   反正在顾树歌的思维里,沈眷没有不好的地方,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沈眷也知道她在这方面的偏执,以前会觉得小歌暖暖的,现在却只会觉得心酸。   后面一整天她们再也没有找到更多发现,怎么汲取灵气,仍旧毫无头绪。   沈眷考虑要不要再去一趟广平寺,但想想和尚上回的样子,也知他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   寻找径云大师的那边依然没有头绪。这个老和尚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刘国华把八个人中有嫌疑的四个的资料传了过来。   有嫌疑是按作案条件定的,这起案子的凶手有一个肯定的特征是有钱。   这四个人里,三个的父亲是顾氏高管,还有一个就是那位家里开公司,追求过顾树歌的香港人。   沈眷和顾树歌从白马寺出来的时候,警方正传讯这四人,分别审讯。因为其中三个的顾氏背景,警方再度怀疑,这起案子会不会和顾氏内部的权力变更有关。   案发时,警方的第一个思路就是怀疑是集团内部人作的案,后来因为偷窃受害者遗体这件个人风格极其明显的行为,才把破案方向转到受害者私人人际关系里。   现在,又绕回原地了。   “张猛的女儿张庭的手术就在这几天了,器官捐赠人指定了捐赠,慈善机构也指定捐助了一笔钱,让张庭进行手术和术后恢复。”林默跟沈眷汇报,“警方在调查捐赠者背景,这里面肯定有人动手脚,那家慈善机构叫好善基金会,他们名声不太好。”   林默推了下眼睛,抬起头,眼睛里有些嫌恶:“早年就有私吞捐赠人善款的事情,但没留下证据,后来换了个名字,大家就淡忘了。这次,他们利用这起案子,买热搜,写软文,强调肇事司机的难处,写他身为人父的慈爱和生活不易,又写了很多他们父女间的温馨互动,引发很多不明真相的网友同情,给基金会刷了一大波好感,还得到了不少捐赠。”   林默猜肯定就是这家基金会见利就上的勇气,让凶手选中了他们。   “他们不法的罪证,我已经拿到了。”林默做事,一向利落。   “交给警方。”沈眷说。   交给警方,然后司法介入,顾氏再施把力,这种规模不大不小的基金会就能被查个底朝天,什么小动作都藏不住。肯定能查出他们的决策人为什么会不惜得罪顾氏也要给张庭捐款。   “好。”林默说,然后说起了另一件事,“祝瑞中、周兴瑞、肖郁找过您好几次,说要上门吊唁。”   祝瑞中、周兴瑞、肖郁就是那三个把子女安插到顾树歌身边的人。本意是什么,不好说,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们肯定坐不住。   说到吊唁,林默停顿了一下,他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看了沈眷一眼,说:“顾小姐亡故已经半个月了,追悼会、葬礼怎么安排,还得董事长拿主意。”   人没了这么久,沈眷作为顾树歌的嫂子,遗产继承人,一句话都没说,既没操办追悼会,也没去公司,反倒跑去寺庙里,一住就是五天,外人早就奇怪了。   顾树歌就在她身边,她还要永远留在她身边的,办葬礼太不吉利。沈眷说:“不急。”   林默挣扎了半晌,还是说了出来:“您在寺庙待了好几天,已经有传言说是您被顾小姐的亡魂纠缠,害怕得睡不着觉,才躲到寺庙里辟邪的。”   顾树歌生气,沈眷才没有害怕她的纠缠,更没有要辟邪驱她,怎么群众总是胡言乱语。   她们是坐在车里,沈眷和顾树歌坐后座,林默坐在副驾驶上。   顾树歌气完,在沈眷的手心写了个:“哼!”   沈眷低头笑了一下,温和地开口:“小歌没有纠缠我。”   林默点头,这种封建迷信说法,谁信呢。   “是我纠缠她。”   林默又点头,点到一半,好像哪里不对,就停住了。   “我去寺庙,是为了找办法看看能不能纠缠她久一点。”   林默倒吸了一口冷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第一回 在上司面前失态,哆哆嗦嗦地说:“您、您、您……”   顾树歌忙在沈眷手心疯狂画叉,一边画,一边想,沈眷说是她纠缠她呢,还说她想跟她纠缠得久一点。这么一想,画叉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她咬着下唇,都不敢看沈眷了。   沈眷感觉到手心就像是在被轻轻地挠,痒痒的,接着,她惊讶地发现,消失了两天的波浪线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林默:我尽心尽力,忠心耿耿地办事,为什么还要吓我。   早吧,长吧,说了早就早的。 第四十章   波浪线又回来了。   像是一切又重归正轨。   沈眷笑了笑,顾树歌余光瞥见她笑了,有些不明所以,不知她为什么忽然发笑。   副驾驶座上的林默吞咽着口水,转头过来,颤着声:“您……”他您了半天,才克制住脊背上的阴冷,出于礼貌地关心了一句:“您、您找到办法了吗?”   顾树歌急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继续再沈眷手心画叉,让她不要说了,被误会她得了臆想症之类的心理疾病怎么办。   沈眷有分寸,只是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林默一看,自然以为董事长是同他开玩笑的,暗自骂了自己一句,太过疑神疑鬼了。   可见沈眷能笑了,他也挺高兴的,说:“您能放松心情是最好的。”他平时从不插嘴沈眷的私事,这时开了口,又真心地说了两句:“您为顾小姐的事好多天没有笑过了,公司的日常事务也搁置了下来。”   在林默这个沈眷身边的特别助理看来,顾树歌出事后,沈眷的生活彻底变轨,不去公司,不管事,一心一意地往寺庙跑,或是追踪案情。   后者还好说,既然顾小姐死于谋杀,于情于理,都要查出凶手,告慰亡灵。可前者,不只是外人,连林默这个跟在沈眷身边的心腹都觉得很奇怪,只觉得他们董事长就跟中了邪似的,突然间迷信起神神鬼鬼的东西。   他斟酌着言辞,劝了一句:“顾小姐肯定也不愿意看您这样的,现在的寺庙谁知道有没有装神弄鬼骗人的把戏,我看不如这样,如果董事长想要给顾小姐做场法事,我去打听灵验的法师,咱们请他来,给顾小姐超度安魂,然后再开追悼会,行吗?”   白马寺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寺,每年都有不少信徒在大年初一通宵排队,只为能上新年的第一炷香。这样的寺宇都装神弄鬼,他要到哪里去找灵验的法师?   顾树歌有些听不明白,她直觉敏感,总觉得林默这句话是有深意的,可是她听不出来。顾树歌有些不安地动了动,朝沈眷那边靠了一点。   沈眷只回答了一句:“不用。”   林默面上显出失望和焦急,但也没再劝说。   顾树歌反复地琢磨了一下,才回过味来,林默的话看似是找个灵验的法师,给她超度亡魂,其实是想让沈眷别再往寺庙跑了。   大公司的老板迷信一点很正常,可是放下正常事务住到寺庙里,又是这么个时间点,肯定有很多人说闲话,对沈眷本人和集团的形象都不好。请法师做场法事的意思是,超度了亡魂,让生者安心,也让死者轮回,不要再执著于此了。   但沈眷拒绝了。   顾树歌一想明白,就急了,外人该怎么看沈眷啊。她急着在沈眷的手心写:“答应他。”   沈眷作为顾氏的决策人,并且这么年轻就压下众多势力,在集团里坐稳董事长的位置,有一点是肯定,就是她有自己的行事思路,且说一不二,不一定会对底下的人解释用意,但绝对不会朝令夕改。   她刚刚就是按照习惯,否定了林默的劝说。   可是顾树歌不想让沈眷遭受非议和怪异的目光,她又写了一遍:“答应他。”   沈眷觉得如果她不听小歌的,小歌可能会开启复读机模式,在她手心反复地写“答应他”。   果然,见她还不说话,顾树歌皱紧了眉头,用一种强调性的力道,再写:“答应他。”   “找到径云大师,除了他,谁来主持法事,我都不放心。”沈眷改口道。   林默马上点头:“我催得紧一点。”说完又犯愁,这位大师,可是到现在为止一点踪迹都没有呢。   顾树歌这才放心了,在沈眷的身边乖乖坐好,沈眷感觉得到身边小鬼的动作,察觉她又纠正起自己的坐姿来,眼中闪过笑意,而后就闭起眼来,像是休息,又像是思考着什么。   顾树歌有点无聊了,转头看窗外飞快倒退的街景。   她想起车祸那天,她刚变成鬼,在车祸现场的时候,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看她,但是她回头去找,并没有找到任何熟悉的面孔。   不过当时现场人围了不少,随便动一动就可能被前面的人挡住,没看到也很正常。   顾树歌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那会不会是凶手到现场来,亲自看她被撞击的一幕,看她的尸体支离破碎地躺在血泊里。   按照之前做过的犯罪者心理分析来看,这个猜测是有可能的。   所以,还能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凶手在案发当时已经在国内,并且那天很可能在犯罪现场。   顾树歌和沈眷在藏经阁里就做了决定,打算用血浇筑魂体,然后等径云大师出现,向他讨教灵气的问题。沈眷并不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的人,除了找这和尚,她还在打听别的高人,可惜的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特别灵验的高人被找到。   肉身的事有了眉目,也进入了瓶颈,很难再有进益,所以她们都把放到了案子上。   顾树歌想了半天,都没找到能支撑她这个结论的证据。   她觉得跟沈眷说一说,沈眷肯定相信她的直觉的。   他们本来是打算去警局,但到半路,刘国华打电话来,说是已经审完了。由于没有证据,也就没有拘留,嫌疑人都放了,只是限制他们离境而已。他想把今天的审讯来跟沈眷说一说,顺便还想问她些事。   于是沈眷就让把车停到了路边,去了路边的一家咖啡店。   没等多久刘国华就到了。   顾树歌没有坐在沈眷边上,她在店里走来走去地看,反正也没人看得到她,她就自己随便走动了。她在店里散步似的走,也不是因为无聊,而是她最近有一个担心。   她害怕忘了做人时的习惯。   在最开始变成鬼的那两天,她走路就是走路,坐姿也和生前一样,说话也是正常说话,哪怕没人听得到她,只能自言自语,都是好好开口说的。   但现在,过去才半个多月,她就不一样了,也不知道是死后本来就会减少人的特征,还是别的原因。她偶尔会用飘来代替走路,因为飘更省力。坐的时候,也不那么规规矩矩了,因为没人看到。她进出的时候,也不一定走门,因为墙也拦不住她。说话也用写字代替了,很少开口。   顾树歌很担心她忘了生前的习惯,时间一长就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鬼,那就太可怕了,毕竟她虽然知道自己不是人了,但她还是想要做人的。   所以她想看一看一般人的动作,习惯,如果哪天她生前的习惯彻底消失了,她还能刻意地模仿。   但这些,她没有和沈眷说过,所以沈眷感觉到顾树歌在店里一步一步地走,有时会看看菜单,有时会停留在某一桌,像是在听客人说什么,有时会站在窗前看外面的风景,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刘国华一来,就跟沈眷说了审讯的结果:“暂时还没有看到哪一位身上有嫌疑。”他停顿了一下,改口说,“应该是,每一位嫌疑人都没洗脱自己身上的嫌疑,只是目前看来,还没找出哪一位嫌疑更大。”   顾树歌看到他来,就走回来了,坐到沈眷的身边。   沈眷是坐外侧的,本来把包放在里面桌上,感觉到她坐下,就把包拎了回来。   刘国华和林默就看到董事长拎回包,既没打开取什么东西,也没放到身边那把空着的椅子上,而是放在了自己膝上。   就仿佛特地把身边的位置空出来给谁坐似的。   刘国华还好,出于侦探对细节的敏感,只是觉得这个行为有点不合理,但林默想起车上的对话,脊背后蓦地一凉,出于心理暗示,总觉得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   顾树歌坐下来,聚精会神地听,她本来想提醒那天凶手可能就在现场,但是她发现,不用她提醒,警方就已经考虑到这种情况了。   虽然这起案子是买凶杀人,案发时的不在场证明不一定有用,但考虑到凶手的扭曲变态,他很有可能回到现场亲眼看着受害者被撞死的那一幕,以此获得心理上的快感。   “这四个人在案发时,都在国内。”大学时间比较充裕,回国也很正常,并且这四个人都出身富贵,学业上也没特别优秀的成就,只能说平平,所以在假期前回国也很正常。   “一个两个在这个时间回国很正常,但四个嫌疑人同时在国内就显得过于巧合了,倒像是……”刘国华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刻意地把他们往是非之地赶似的。”   这种说法,带着几分诡异。   林默默默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觉得有点害怕,不太想听了,但他又不敢走,因为老板听得聚精会神。   林默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暗戳戳地往沈眷身边瞥了一眼,那里空无一人,他既松了口气,又有种更害怕了的感觉。   顾树歌是鬼,鬼的五感比较敏锐,她感觉到林默在朝她看,吓了一跳,以为被发现了,紧张得不行,但林默只是悄悄往她那边看了两眼,并没有说什么。   顾树歌觉得这个人奇奇怪怪的,于是就一面留意他,一面听刘国华讲案情。   好不容易找到了四个嫌疑人,虽然还没什么重要证据,以推论居多,但警方必定不会含糊,把四个人彻彻底底地查了一遍。   “四名嫌疑人,两男两女,都不是什么宅男宅女,每个都喜欢往外跑,但圣诞假期前夕,他们却全部选择回家,老老实实待国内,这就有点怪异了。”   木子回家,是因为和父母感情好,孝顺,那他们呢?   林默实在受不了了,他自认为不是胆小的人,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可他现在一看董事长身边,就觉得那里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于是他插嘴道:“您明天去公司吗?”   去的话,那他就回答,我先回公司把要给您看的文件准备起来。   不去的话,他就说,有两个策划案必须要您亲自过目,我回公司整理,晚上就送到家里去给您看。   沈眷回答:“不去。”   林默就把第二种说辞说了出来。沈眷同意了。   终于可以走了,林默克制住朝沈眷身边位置看的冲动,站起身,临走前,又感叹了一句:“现在公司事情也不多,还好不是三年前,总有人刻意生事,您与顾先生联姻,才找到把那些人彻底压下去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噫,好可怕。 第四十一章   林默在顾氏有些年了,对三年前集团里的汹涌暗流有些了解。只是那时候他还没现在这样接近权力中心,具体的也不清楚。   现在提起,是庆幸眼下的情势平稳,沈眷不在集团坐镇也没事,放在三年前她生病一天不在集团出现,内部的流言都能传出十几个版本。   他说完就走了。   留下的二人一鬼,刘国华全然不知其中的内情,只以为林默说的单纯是三年前顾氏内部高层间关系紧张,这是人家顾氏的家务事,他一个外人,当然只当做听不到,低下头,在平板上点了几下。   顾树歌当然知道沈眷和哥哥是三年前领证的,她其实奇怪过,为什么他们相处得这么好,却只是领证,连婚礼都没举行,但没等她疑惑出一个说法,四个月不到,沈眷打电话给她,让她尽快回国,哥哥重病弥留。   这个疑惑也就搁置下来了。   顾树歌的记性特别好,刚刚林默的那句话,她还能一字不差地复述下来。   现在公司事情也不多,还好不是三年前,总有人刻意生事,您与顾先生联姻,才找到把那些人彻底压下去的机会。   这句话听起来,就好像是,沈眷嫁给哥哥,主要是为了集团里的事一样。   顾树歌这样一想,竟然有点慌,她把这句话反复琢磨,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了两遍,又觉得是自己多虑,沈眷嫁入顾家才找到机会把那些人彻底压下去,但并不一定是为了把那些人彻底压下去,才嫁入顾家。   “那几年,集团里的元老、股东,都在捉我背景里的缺陷,认为家族企业中,集团总裁这么要紧的位置要么亲者居之,要么能者居之,主张从顾家旁支里找个亲眷来担任,或是外聘职业经理人。”沈眷突然开了口。   顾树歌坐正了身子,竖起耳朵来听。   这里就沈眷和刘国华两个是人,刘国华见她突然开口,当然以为是对他说的,连忙接话:“要外聘职业经理人,您的管理能力不逊于任何人啊。”   沈眷没有转头看身边的小鬼,而是对着刘国华,接着说:“股东的意见是我太年轻了,经验不足,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刘国华一听就知道是高层不满权力转移。顾家老董事长过世时,顾易安十五岁,顾树歌才八岁。集团大权落到了股东们的手里,顾易安长大后,来拿回自己的东西,但那些尝到甜头的人早就把集团视为己有。   顾易安和沈眷花了好几年,才扭转情势,但也只是小胜,股东们挑剔沈眷的背景,只是想争集团总裁的位置,最好能换上好摆布的人。   这些事刘国华也有所耳闻,这时就笑着说:“他们盯的是总裁的位置,只要上面待的人不听摆布,都能找到看不惯的理由。”   这些话,沈眷是说给顾树歌听的,她说完,强忍着转头的冲动,仔细感受了一下身边那小鬼的动静。小鬼坐得端端正正,动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手臂。   沈眷有些不安,想,小歌是在听,还是不乐意听这些陈年旧事,不耐烦了。   指尖掐了一下手心,她定了定神,强作镇定,说出最重要的一句:“当时好几个大股东勾结,利用一个项目发难,准备第一步逼我离开,然后架空易安,我们商量后,发现唯一的对策,是结婚,先稳住我的位置,喘口气,然后寻机反击。”   而且那时候,顾易安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只是一直抽不出时间去医院检查。这一点,沈眷没有说,说了,顾树歌一定会自责。   顾树歌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了,她从沈眷的话里得出一个结论,是因为当时的情势必须要结婚,所以他们才会结婚。   可她又不敢相信,毕竟哥哥向沈眷求婚,是在很久以前,那时候她还在国内,还时常去顾氏,并没有发现情况已经紧急了这种地步了。   沈眷为什么要说这个?她是,她是怀念哥哥了,还是要告诉她,他们的婚姻是有隐情的。   顾树歌不敢肯定,如果是后者,哪怕她现在只是一只鬼,也一定会欣喜若狂,可万一是前者呢。   她一面对自己说,沈眷做事肯定有目的性,不应该在讨论案情的时候,听到林默一句感叹就打断讨论,回忆往事。可如果不只是回忆,是有意在暗示她,那她偷听到的求婚又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并没有紧张的氛围,反而很温馨和谐,仿佛是说着什么喜悦的事,话赶话地,哥哥就求婚了。   顾树歌一会儿往这边分析,一会儿又往那边分析,只觉得两面都说得通,又怕自己犯了同样的错误,自作多情。   刘国华的胖脸上闪过一抹无措,他猜测兴许是那位林特助提到当年的情形,让沈女士突然间回忆起一些事情了。他对安慰受害者家属一向游刃有余,但这回,不知道怎么竟然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私家侦探观察力敏锐,总觉得沈女士这番话,像是在同别的人说。她需要的并不是他这个外人的安慰。   刘国华犹豫了一会儿,把平板往前推了推,说:“这是四个嫌疑人的资料,您看看?”   他的声音让顾树歌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是啊,他们是在分析案情的。   她看向沈眷,沈眷的侧脸苍白,顾树歌总觉得她的眼角有些黯然,她突然间难过起来,想,她为什么要急着追根究底呢,不论是哪一种原因,她都不会离开沈眷了。   顾树歌抓住了沈眷的食指,像是安慰一般,轻轻捏了一下。   她不是早就想好了吗?等有了肉身,她一定要试一试的,勇敢一点,让沈眷知道她的想法,所以又何必急在一事。   心一静下来,最渴望的东西就浮了上来。   不论沈眷和林默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受到鼓舞了,她觉得她朝沈眷又近了一步。   顾树歌还是看着沈眷,她看到在她捏了沈眷的食指一下以后,沈眷眼角的黯然消失了。于是她又用拇指的指腹来回抚摸了一下沈眷的指尖,然后她就看到沈眷的唇角微不可见地上扬了一下。   如果沈眷是想念哥哥了,那她刚刚就给了她安慰,如果、如果她真的那么幸运,沈眷是在暗示她,那她刚刚捏她,一定也让沈眷像她一样,收到了鼓舞。   沈眷确实受到了鼓舞,她收敛心思,接过平板。   第一个嫌疑人叫祝羽,父亲是祝瑞中,集团董事,家境不错。祝羽是祝瑞中长女,除了相貌出色,没有什么起眼的地方。从小学起就在英国念书,每年都会在圣诞假期回来一次。   “祝瑞中的说法是,他也不知道女儿和顾小姐竟然是同学。这一点,还得证明。但是祝羽每年回国时间是固定的,所以她出现在国内就不存在疑点了。”刘国华分析了一句。   第二个嫌疑人叫周拓,父亲周兴瑞是顾氏分公司总裁,周兴瑞管理能力很强,是顾氏元老,要说在集团的影响力,比祝瑞中还强。   “这个周拓性格有些偏激,他是周兴瑞的私生子,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有这么个私生子,周兴瑞承认了是有意送他和顾小姐念同一所学校的。据他自己的说法,他和顾小姐也不是很熟,算是朋友的朋友,不过那天,大家凑巧都在而已。这话听起来像撇清,但也可能是实话。”   刘国华很慎重,有猜测,但还是看证据。   顾树歌在沈眷手心画了一个勾,然后停顿了一下,再画了个叉。   虽然没头没尾的,但沈眷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们确实不算熟,但那天他并不是凑巧在场。   “他不是凑巧在场。”沈眷说。   刘国华听她说得笃定,下意识就信了。他总觉得沈女士有一条消息来源,与顾小姐本人相关的事,她好像特别清楚。   “他回国的理由呢?”沈眷问。   刘国华状似无奈:“看上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要回家,他就跟回来了。”   这个理由,似真似假,还得进一步确定。   “还有第三个,第三个人叫肖敏,父亲是肖郁,目前担任的职位是集团副总裁。肖敏是他独女,肖郁的说法是凑巧跟顾小姐在一个学校。”   “肖郁本人还算安分,但他很喜欢走一步算三步,而且也比较好面子。”沈眷说道。   意思就是他说谎,肖敏出现在顾树歌身边不是偶然,是肖郁想要为女儿将来进入顾氏做准备,他说谎是因为他重颜面。   刘国华打开笔记本记了两笔,接着说:“至于肖敏回国,是肖郁要求的。英国这两个月来,发生了一起留学生失踪事件,到现在都没找回来,肖郁担心女儿的安全,把她强行叫了回来,按照肖敏本人的说法,她原本已经跟人约好打算去南半球过圣诞的。”   刘国华又翻出一份供词给沈眷看:“这几个人都是一个月前就跟肖敏约好了的,初步证实她的说法可信。”   这么看来,三个人里,只有肖敏是被动回来的。她的嫌疑最小。   沈眷思索了一会儿,问:“最后那名嫌疑人呢?”   “这个人叫刘文英,是个小开,家里开着不大不小的公司,但他比较特殊,第一个是案发当日,他在深圳,第二个,其他三人和顾小姐的关系只在于熟悉,或有点熟悉,但刘文英曾经追求过顾小姐,追求失败后,好几次在公开场合出言不逊,有怨怼的话语。这一点我们找了好几个人证实了,肖敏就说过,她曾经亲耳听到刘文英说顾小姐看不上他是眼光有问题,还说要不是家里条件好,他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说迟早要让她后悔,知道他的厉害。” 第四十二章   有些人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顾树歌听见刘文英在背后这么说她,虽然意外,但不怎么震惊。   但沈眷生气了,顾树歌迅速看向她,沈眷眼中怒火燃烧,克制了一会儿,才问:“那他又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回国?”   顾树歌悄悄地转头望向窗外,唇角掩饰不住地笑意。她喜欢看到沈眷维护她的样子。   “他学的计算机,国内有一家企业给他发了offer,他回国是准备工作的。”   让刘文英这么一个家里不差钱,够他浪,没什么心思花在学业上,四处把妹浪荡的富家子收到offer就马上回国,这家企业分量肯定不差,提供的职位也一定在刘文英的心理预期之上,以致他惊喜之下,马上就赶了回来。   刘国华说出了企业名字,确实是业内的巨头企业。   “这也太巧了。”沈眷说。   “确实巧,警方求证后,发现offer是假的,那家企业没有跟他有过任何接触,事实上,他的求职信在第一批筛选时,就出局了。”   顾树歌笑了一下,她看到沈眷的眼中也闪过了一抹笑意。顾树歌觉得这一定是幸灾乐祸的意思,更加开心了。   “收到假offer,可能是刘文英自导自演,也可能是凶手安排的,为的就是在这个时间让他回国,卷入案件。”   案情还不明晰,刘国华尽量用不偏不倚的语调论述,但还是能听出来,他倾向于后者,是凶手刻意安排。   他也发现了,于是解释了一句:“不管是审讯时刘文英的言行举止,还是从其他嫌疑人口中听到的描述,他的性格为人,都是典型的纨绔富二代。”   典型纨绔富二代的意思,就是没心机,没本事,偏偏自视甚高。   这样的人,要设一场这么精密的谋杀,是不大可能的。   沈眷没说赞同,也没说不赞同。   刘国华一开始勤勤恳恳地向沈眷报告调查进展,主要原因,是为了给委托者留下一个好印象,私家侦探和警察不同的地方在于,私家侦探会更在意自己的服务质量。   但案子查到现在,相对于在乎自己的服务质量,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了沈眷总能提供一些重要线索。   比如,她知道木子清楚受害者回国的事情。   比如,受害者在英国已经遭受过一场状似谋杀的意外。   他的猜测是,要么沈女士这边还有别的团队在调查,要么是受害者生前和沈女士无话不谈,生活中的各种细节都提起过,所以沈女士很了解受害者的生活环境,交际圈子。   他的猜测不算完全错误,只是顾树歌并不是生前和沈眷无话不谈,而是死后才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她的。   “现在所有的想法都只是推测,他们四个人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谎言,警方已经在收集更多的证据,证实他们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言。”   目前掌握到的都只是嫌疑人的一面之词,哪怕证实过是真实的话语,也不一定是真的。   比如周拓是追随心仪对象的步伐回国的。这一点经过同学、朋友和那位心仪对象的确认,周拓近期确实追人追得很辛苦,几乎毫无尊严可言,对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可是,这样有可能是周拓知道这位心仪对象会在那段时间回国,特意选择的她,目的是将自己回国的原因合理化。   沈眷望向窗外,地上的雪被清扫干净了,树木依旧银装素裹,她想了一会儿,问:“案发当时,他们都在做什么?”   “除了刘文英,其他三名嫌疑人都定居燕京,案发当时,他们拿出的不在场证明,都有些模棱两可。”   也就是说,三名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无一成立。   “这四人明天会拜访府上,越是心底有鬼的人,越容易露出破绽。警方的意思是请沈小姐配合观察、试探。”刘国华传达了警方的要求。   沈眷说:“好。”   “那么相关设备,天黑前,就会有专人上门安装。”   观察试探,当然不是沈眷自己听一遍看一遍,跟警方转述一遍就行了的。顾宅会被按上摄像头,沈眷身上会装上话筒,确保明天的对话、场景都记录下来,再反复播放,寻找蛛丝马迹。   沈眷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又说:“我要看案发当时的监控录像。”   刘国华略显意外,但很快反应过来沈眷要做什么:“监控录像警方已经排查过了,没有在现场看到任何一名嫌疑人。”但他还是说:“我会在天黑前交给您。”   沈眷点头。   说到这里,今天的碰面也就结束了。   沈眷想着案情,顾树歌坐在她身旁,不时地看她一眼。沈眷不知想到什么了,神色间有些不悦。   她想到什么了?顾树歌好奇。然后她就看到沈眷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对那边说:“查查刘文英的家庭状况。”   顾树歌一听,一本正经地在沈眷的手心写:“天凉王破。”   沈眷还在跟电话那端的人说话呢,感觉到顾树歌在她手心写的字,少见地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电话那端说了句什么,沈眷回过神,应答了一句挂断了。   然后,她微微转向顾树歌的方向,想要出声问,但司机还在车里,于是她打开手机的记事本,写:“什么意思?”   天凉王破这种梗,沈眷又不经常刷微博,看八卦,怎么会知道。顾树歌想到她刚刚那个茫然的神色,觉得特别可爱,在她手心写:“就是夸你很有风范。”   沈眷收回手,略略挑了下眉,然后打开百度,输入天凉王破,顾树歌只有咬注嘴唇才能忍住笑声。   沈眷查出了这四字的意思,笑了一下,朝着她看了一眼,那一眼包容宠溺,看得顾树歌笑意都凝住了,不知不觉地就留恋起沈眷的温柔来。   “我们商量后,发现唯一的对策,是结婚……”她的话在顾树歌的脑海中回响。   顾树歌很想追问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结婚只是一种手段,还是别的。但她不能问,司机还在,沈眷不能在外人面前对着空气说话。   她得忍一忍,至少等到没人的时候。   离开了五天,家里没什么变化。   到家时,时候还不算晚,佣人还没离开。明天有客登门,沈眷吩咐了佣人一些待客的事情。   警察就来了,在庭院里,房子里前前后后的忙碌,装上摄像头,监听设备。   他们忙了一个多小时,一离开,刘国华就派了人送来了监控录像。   监控录像是道路上的摄像头,还有路边商家自己装的摄像头里剪出来的,从案发前十五分钟,到案发后十五分钟,总共半个小时的时间。   沈眷拿着监控进了书房,然后关上了门。   这座房子里里外外都被装上了摄像头,只有卧室和书房例外。卧室是不方便,书房是沈眷要求的。   她打开电脑,抬头冲着顾树歌说了一句:“你来看一看现场有没有你眼熟的人。”她点开视频,然后说了自己的想法,“我猜想,凶手有可能就在现场,亲眼观看自己的杰作。”   这个猜想,顾树歌也有,她还没来得及跟沈眷说,沈眷竟然跟她想到一处去了。   总共三十分钟,不算长,也不算短,但因为是好几个监控里减下来的,分成了好几个视频,看起来有点麻烦。   虽然刘国华说了,现场没有看到四名嫌疑人的踪迹,但凶手不一定肯定是四名嫌疑人中的一个,还是让小歌亲自看看的好。   办公桌后放了两把椅子,电脑在桌上,沈眷和顾树歌各自坐了一把,一起盯着屏幕,不放过任何一帧。   直到看完,顾树歌在沈眷的手心画了个叉,表示的是不能肯定。   从车祸发生,周围吸引了一群围观群众,人挡人的,很多人都没被拍下来,又是冬天,戴口罩,围围巾,戴帽子的人不少,这三件装备一上,脸就拍不清了,再加上穿得厚,身材遮掩在衣服底下,哪怕凶手大大方方地在摄像头前走过,也未必认得出来。   又碰了壁。   沈眷道:“是我想当然了。”   她有些懊丧。顾树歌忙写:“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怪凶手太狡猾。”   她写完,又气自己写得慢,安慰人的话,慢吞吞地写好两三分钟,效果都拖没了。   可是沈眷显然是领情的,不管她心里有没有受到安慰,表面上她都对顾树歌点了下头。   顾树歌知道,她是从来都不肯让她担心的,可是现在她却想,她其实不怕担心,不怕麻烦,她很愿意分担沈眷的负担。   “你写字的速度快了很多。”沈眷说。   她一提,顾树歌才发现确实快了,虽然还是慢,但比最初已经快了不少。   沈眷把一支水笔从笔筒中抽出来,放在桌上,说:“试一试。”   顾树歌去搬笔。   水笔一点一点地凭空飘起,然后放下。沈眷抽了另一支更有分量的笔,顾树歌再试,还是拿动了。   沈眷换了支钢笔,这支钢笔是定制的,很具分量。顾树歌先前连推动这支钢笔都很困难,这次她竟然把它拿了起来,虽然刚离开桌面就马上摔落回去,到相比最初,她的力气明显变大了。   前后才十六天,她的变化体现得清清楚楚。   她可以拿动笔了,她现在能被感觉到的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到晚上七点半,这是昨晚的记录,今晚肯定还会增加。   顾树歌看了看自己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原本像是投影一般的虚体,现在也没那么透明了。   “最多两天,我就能全天都感觉到你的存在了。”沈眷说。   她显然很高兴,眼中都是笑意,顾树歌也可开心了。   这几天当真辛苦,回到家自然要好好睡一觉。   但在藏经阁里,顾树歌连着四天,每晚都会在沈眷身边躺下,有时是一整夜,有时是几个小时,她们两个都习惯。   回到家里,也都不想打破这个习惯。   沈眷先开口:“你跟我一起。”   顾树歌顺势答应。   她们走出书房,沈眷就自然地上了楼,顾树歌跟在她身后,等进了卧室,没有摄像头监控了,她才说:“我先洗漱一下。”   说完就进了浴室。   还不到九点,夜晚才刚刚开始。顾树歌进了这间卧室,就拘谨起来。她好奇地环视了一圈,然后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卧室中的摆设。   其实这里她不陌生,以前,她是经常来,但时隔多年,再熟悉的地方,都难免陌生起来。   顾树歌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没有什么目的性,只是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等她看过一圈,在床边拘谨地坐下,等沈眷出来,她突然站起来,重新把这间卧室仔仔细细地巡视了一遍,没有放过任何角落。   没有,这里没有任何男性的痕迹。   没有婚纱照,没有哥哥的照片,没有任何不属于沈眷的东西。   顾树歌强自镇定,在心中分析,虽然哥哥过世两年多了,但如果是真心相爱的夫妻,一方亡故之后,另一方反倒会留下对方的物品,寄托怀念,但这间卧室里,只有沈眷的气息,只有沈眷的物件。   顾树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想到一个地方,衣帽间。   如果沈眷很爱哥哥,衣帽间中应该还会留下一些哥哥的私人衣物,不至于全部整理丢弃,一件都不留。   她心跳得飞快,马上朝衣帽间去。   穿过墙,进入衣帽间,顾树歌猛地顿住脚步,睁大了眼睛。   沈眷洗完澡,走进衣帽间,打算穿上睡衣,她刚拿起睡衣,毫无防备间,无数波浪线,疯狂地淹没了她。 第四十三章   衣帽间是有两个入口的,一个连着卧室,一个连着浴室。   如果婚姻只是用来渡过难关的手段,沈眷和顾易安当然不会同房,这间卧室里也绝不会留下任何顾易安的痕迹。   顾树歌急于检验自己的猜测,直接穿墙而过,进到了衣帽间里,然后就撞上了正好出浴的沈眷。   沈眷刚挑了身睡衣,解下浴巾,打算穿上,就感觉到小歌直愣愣地从墙外闯了进来。   波浪线史无前例地疯狂爆发。沈眷这时哪里还顾得上去揣摩波浪线是什么意思。她再是镇定机变,也只是一个矜持的女孩子,不会知道突然被心爱的人看见了身体,该做什么反应。   沈眷低下头,只能凭着本能,把睡衣遮挡在身前,挡住身子,攥着睡衣的手捏得紧紧的,止不住得颤抖。   沈眷的眼角都有些发红,分不清是急是羞还是气恼。   她立在原地,心思乱作一团,想着小歌怎么还不走。   然后她就感觉到顾树歌动了,她飞快地转身,冲进了最近的衣橱里。沈眷以为她是从衣橱的方向取道,会直接穿出去,到卧室去。于是虽然仍旧慌乱,但见她总算走了,多少松了口气。   然而还没等她将这口气彻底松开,她就感觉到那座衣橱里波浪线不断地涌出,不依不饶地朝她包围过来。   她竟然躲在衣橱里没有走。沈眷急得手心都是汗,但习惯了镇定从容的面色依旧还是十分冷静地模样,只是清冷的眼眸里掩饰不住地惊慌与羞恼。她颤着手,把睡衣穿上了。   顾树歌慌不择路,躲进了衣橱里。衣橱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她手脚僵直地呆立在里头,满脑子都是没有穿衣服的沈眷。   其实只有短短数秒,其实顾树歌没有看到什么细节。因为她的目光一看到沈眷,大脑就当机了,完全无法思考,直到她回过神来,只想着赶紧走,就冲进了衣柜里。   她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阴凉的,像是深山中冒着冷气的泉水,可她明明感觉到自己的脸红得都快烧起来了,心跳也快到了超负荷的地步。   外面传来细微的声响,是沈眷穿衣服的声音。   顾树歌这才发现,自己不该待在这里的,连忙直接穿过和衣橱相贴的那堵墙,飘到了外面。   怎么办?沈眷会不会发现她闯进去了。   顾树歌急得都快哭了。她在卧室里飘了一会儿,忽然间想到,现在应该差不多九点了,昨晚她的存在感是到七点半,按照推算,今晚应该是到九点左右,沈眷不一定能感觉到她进去过了。   顾树歌这么一想,只觉绝处逢生,她想只要看看沈眷的反应,就知道了。而且,就算沈眷感觉到了,她冷静一点一点能应付过去的,毕竟女孩子之间,互相看一看又没什么的。   她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一直默念一句话给自己壮胆,念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她念的是“看一看没什么,看一看没什么”。   顾树歌觉得自己好猥琐,又生起自己的气来。   衣橱里的波浪线由近及远,离开了。   沈眷这才确定小歌出去了。她站在原地冷静了一会儿,能够思考了,波浪线真的不是矛盾。   她纠正了一下自己的原先的观点。她能感觉到的,也许不是小歌的情绪,应该是某种映射情绪的信号。她感到过喜悦、愤怒这种非常直观的情绪信号,但最多的,还是波浪线。   波浪线不是矛盾,大概是类似激动,或者……心动之类的情绪。   如果是这样,那她这几天,几乎每晚都是在小歌的心动包裹中入睡的。   一想到顾树歌晚上直挺挺地躺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指,一动也不敢动,只用波浪线把她包围起来,沈眷就觉得连那些蜂拥而至,在她身周围绕的波浪线都软乎乎的可爱起来。   所以,从小歌变成一只阴鬼,寸步不离地跟她身边开始,她就被她爱着。   这念头一起,沈眷心口发热,连眼睛都跟着有些泛红。   然而恐惧没有放过她。   万一,又是她理解错了,自作多情呢?小歌已经经不起第二次误解了,上一回她还能离开,跟她保持距离,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这一次,如果她再误解,小歌就无处可去了。   那就再试一试,她想。   不能再犯错了,可她也不想再蹉跎时光,和小歌错过。   沈眷走出衣帽间,就感觉到顾树歌拘谨地坐在床边,看到她出来,她立即坐得更端正了,端正到身体僵直。紧接着,波浪线又出现了。   起先是小小短短的,一段一段地以小鬼为中心发散出来。随着她走近,波浪线逐渐变长了,波峰波谷也变得陡峭。   顾树歌僵硬地坐在床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膝上,眼睛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眷看。   沈眷走到她身边坐下,波浪线骤然剧烈,就像是心电图突然间猛烈波动,兴许还伴随着滴滴的警报声。沈眷眼中有了笑意,突然,波浪线全部消失了。   沈眷一惊,连忙仔细感受。   顾树歌低下了头,摆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头,显得很紧张。   小歌怎么了?   沈眷不解,但她很快就想出原因了。她径直过来,坐在她的身边,表明她知道她在哪里,她的存在感没有消失。那么她刚刚闯入衣帽间的事,当然就瞒不下来了。   沈眷冷静下来后,就猜出顾树歌去衣帽间肯定是有事,她连睡在她身边都僵直得不敢动,怎么敢有意偷看呢。   她在心里为顾树歌辩解了一番,然后克制住自己心中的羞赧与紧张,镇定自然地开口:“小歌,你在哪里?”   顾树歌的头越低越下,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般,觉得这次是逃不过去了,沈眷肯定会以为她毛毛躁躁很没礼貌,说不定还会觉得她别有用心。   她急得都快哭了,突然听沈眷开口,一下子就抬起头,看向她。沈眷只是凑巧坐在这里?她并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   窗帘拉上了,房中灯光通明,但不知是人心浮动,还是别的什么,亮如白昼的卧室,在顾树歌眼中都幽暗了下来,像是空气都减缓了流动,带上了热意。   她咬了下唇,小心翼翼地在沈眷的手背上点了一下。才一下,就如触电一般地缩了回来。   因为刚出浴,沈眷的手背温热细滑,像是上好丝绸,又像传世的暖玉,使人爱不释手,使顾树歌满心都被爱意填满了。   沈眷说了一句:“我洗得有些久,是不是让你无聊了?”   顾树歌连忙在沈眷的手背上画了个叉,她悄悄地瞥了沈眷一眼,心跳再度剧烈起来。出浴后沈眷,肌肤带着一些粉红,眼睑微微地低垂着,长发被撩到了耳后,修长白皙的颈显得有些脆弱,又带着一股别样的温柔缱绻。   她轻声开口:“我们要准备第二次用血了。”   准备第二次用血,沈眷负责采血,顾树歌则负责心理建设,饮下沈眷从身体里抽出来的鲜血。   还不急,她想,虽然血液的新陈代谢很旺盛,可才几天,再旺盛也没有这么快就恢复过来的。她摇了摇头,在沈眷的手心写:“太赶了。”   沈眷是想要试一试顾树歌的情绪的,确定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她的位置。她感觉到了波浪线的变化。   从浴室出来开始,她越靠近小歌,波浪线就越多,直到她在小歌身边坐下,波浪线达到了一个峰值。   之后,小歌悄悄地偷看了她,波浪线再度产生。   这样的变化,矛盾是说不通的,心动才是最合理的解读。   沈眷很高兴,她想,小歌还是接纳了她。   喜悦像是细流,从心脏的位置流出,直到全身,都被那种浓烈却使人安心的喜悦所包裹。   兴许是肯定了波浪线的意义。沈眷觉得这些波浪线都变得绵软胆怯,又带着少许害羞,怯生生地围绕在她身周。   她刚想开口,她就感觉不到顾树歌的存在了。是今天的时间到了,比昨晚推迟了将近两个小时。最多后天,她就能全天都感觉到顾树歌的存在。   原本以为这已很快了,但到这时,沈眷却不满足起来,她不仅想感觉到小歌的存在,还想看到她的模样,触碰到她的手,她的唇,还有她内心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   话到口边,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我们要准备第二次用血了。”   小歌在她手心写,太赶了。   沈眷很轻很轻地摇了下头:“我只觉得还不够快,我想马上看到你。”   直白地话语,让顾树歌的心都抽成了一团,沈眷像是全然不知,她转过头,径直地看向她所在的地方,问:“小歌,你心中有没有我?”   专门问心中有没有她,是什么意思,顾树歌当然明白,只是她不肯相信。   沈眷却像是觉得自己还不够直白,认真地又说了一遍:“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接受我?”   那一瞬间,波浪线像山洪,像狂浪,像海啸,将沈眷围拥、包裹。   心动,是最好的回答。 第四十四章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   顾树歌想,她是在做梦吗?   不对,做了鬼后,她连觉都睡不得了,更别提做梦。   可是,不是梦的话,沈眷怎么会说她喜欢她。   顾树歌直愣愣地咬了一下舌头,兴许是鬼自己咬到自己也是要疼的,又或者依然是生前留下的习惯,被咬到了,就自动反射出痛觉。   她疼得几乎要沁出泪花,紧接着,一万句“我愿意”在她脑海中像五彩缤纷的烟花一般炸开。   她连忙探过去,要在沈眷手心写下她的回答,然而指尖即将碰到沈眷的时候,许许多多的顾虑一下子都涌现了出来。   她是鬼,看不见摸不着,她们阴阳相隔,在一起会好吗?   她没有肉身,虽然在努力了,可连方向都还没探索出来,万一她一直只能做个鬼呢?要拖累沈眷一辈子吗?   她连一个拥抱都给不了她。   还有万一她被阴差发现了,阴差将她锁走呢?   沈眷看不到她,连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会知道。她只会在一段时间后,发现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了,发现怎么喊她都不会有小鬼用指尖点她的手背,然后她会迟疑,会惊慌,会恐惧,也许还会发疯似的找她。   那时候,她一定会比在太平间掀开白布,看到她支离破碎的面容那一刻更加痛苦,更加绝望。   波浪线消失了。   沈眷眼睛里明媚的光亮也随着一点一点地暗淡下来。顾树歌不敢看她,连忙低下头,她极力忽略那诸多迟疑和顾虑。   她这么喜欢沈眷,早就想好的,只要能化出实体,就要追求沈眷,她甚至还想过,不管有没有实体,她都要喜欢沈眷。   可现在呢,沈眷主动开口了,怎么她却不敢了。   “我开玩笑的。”沈眷说。   顾树歌猛地抬头,沈眷的眼睛漆黑的,眼底像是泛起了水意,但仔细又没有了,她神情自然,就像是刚刚真的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说:“你是不是差点相信了?”   她说完,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沈眷慌了起来,她顾不得怨自己轻率,竟然直接就表白了,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寻常无异,掩饰住嗓音中的颤抖,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小歌,你不要多想,姐姐真的在跟你开玩笑。”   小歌还是没反应,她会不会已经离开这间卧室了,她会不会已经走了。   沈眷站了起来。   接着,她感觉到手背被点了一下。   小歌还在。沈眷有点恍惚,又坐下来,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慌不乱,不喜不悲,摊开手心,让顾树歌写字。   带着阴气的冰凉,指尖在她手心划过。   第一个字:“我”。   沈眷不敢动。   第二个字:“愿”。   绝处逢生,起死回生,大概就是现在沈眷的感受,但她还是不敢动,静静地等下一个字。   下一个字:“意”。   落得很慢,却带着赤诚和认真。   顾树歌想通了,她没有身体,不能拥抱她,还有可能随时会消失,跟世界永别。可她还是想和沈眷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很自私,于是不得不说服自己,沈眷都表白了,一定很喜欢她了,那不论她们有没有在一起,她如果有一天消失了,沈眷不会因为没有交往,就少难过一分。   这么一想,竟然有些抵死缠绵的味道。   顾树歌写完了那三个字,没有停下,她继续写:“我、也、喜、欢、你。”   写完就很懊恼,五个字写了一分多钟,太煞风景了。   沈眷仿佛眼角都染上了绯红,她等着顾树歌写完,唇角弯了弯,将头转开了一点,像是害怕顾树歌看到她眼睛里的羞涩和喜悦,缓缓地开了口:“嗯,你、你刚刚,怎么不说话?”   顾树歌就内疚起来,写:“我是一只鬼。”   一只鬼,什么都给不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沈眷不知怎么,就安心了一些,笑着说:“真傻。”   她喜欢她,只跟是不是她有关,和是人是鬼,有什么关系呢。   顾树歌也觉得自己傻,总是顾虑重重,如果她在沈眷问愿不愿意的时候,马上就答应,现在应该会更开心吧。她总是把事情弄坏。   “嗯。”顾树歌在沈眷的手心里写,又默默地在心里说,我很喜欢你。   说了好几遍,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刚刚让沈眷虚惊一场。   再接着,她们竟然就只干坐着了。   关系发生了变化,二人都有些不习惯。   好半天,还是沈眷看到快十一点了,才说:“我先睡了。”   顾树歌连忙抓住说话的机会,写:“一起睡。”   然后,就一起睡了。   大灯熄灭,留下床头一盏小灯,小灯光线微弱,不会扰人睡眠。   顾树歌躺在沈眷身边。   沈眷盖了被子。顾树歌用不着被子,她不会冷,就平躺在床上,她和沈眷之间,隔了两个顾树歌那么宽。   顾树歌觉得很奇怪,她们应该是在一起了吧?互相说喜欢你,应该就是在一起了吧?   这么一想,她又有些不安,会不会在一起是必须要说一句这个意思的话才算数的,比如“我们在一起吧”,“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之类的。单单互相表达喜欢,并不是交往的前提。   顾树歌着急起来,责怪自己没把话说明白,现在就不上不下了。   她转头看向沈眷,幽微的光亮下,她合着眼睛,轮廓柔和。顾树歌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去年旅行,意外发现的湖泊。湖泊的水是天空的颜色,澄澈碧蓝,毫无杂质,四周是茂密的草木,绿油油的,把湖泊包围起来,于是整个湖,都显得幽深、包容,莫名的带着一股说不尽诉不完的温柔。   她一到湖边,就想到了沈眷,她想沈眷和这汪湖泊真像。   现在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顾树歌心里甜甜的,酸酸的,还有些微的疼。   正是因为沈眷那么温柔包容,才会要她的吧。她毕竟是一只鬼,保证不了未来,给不了承诺,无法笃定一定会相守。   那沈眷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她喜欢她什么呢?   顾树歌想得耳朵都红了。   她抬起两只手,放到耳朵上捂起来,好用冰凉的手心给耳朵降降温。   沈眷也没有睡着,但她比顾树歌要理智一些。明天四名嫌疑人还要登门,她得休息好,才能跟他们周旋,所以她应该睡了。   沈眷这么想着,思绪却转了转,小歌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是这半个月里动的心吗?   她一面想,渐渐地睡了过去。   顾树歌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她睡前还在找卧室里有没有哥哥的痕迹的。   她不用睡觉,于是干脆就起来了,去了衣帽间,衣帽间的灯是不关的,她在几个衣橱里看了一遍,没有看到男士用品。但还有几个衣橱关着,她穿入进去,里边漆黑一片,看不分明。   顾树歌想了一会儿,又去了顾易安的卧室。   就着夜色,她看到卧室还维持着顾易安生前的样子。但由于好久没有人住了,卧室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丝毫人气。   顾树歌在床边坐下,她想起哥哥临终时,她赶回来见他,那时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戴着氧气罩,一天当中,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多。说句话都能喘半天。   那天,她守在床前,哥哥醒来看到了她,灰暗的眼睛亮了一下,那光亮很短暂,很快就熄灭了,他对她说:“别的我都放心,只有一件,你好好对沈眷。”   她那时以为他是把沈眷托付给她了,但怀疑他们的婚姻真相后,那句话的意思,好像就变了。不是托付,而是要她不要辜负沈眷。   顾树歌深思起来,如果四年前她没有会错意,沈眷真的喜欢她,她那天听到的求婚,其实是商量对策提出的一个办法,哥哥是知道她们的内情的,那么他让她不要辜负沈眷,就说得清了。   她把事情捋了一遍,但过了会儿,又觉得不对。   如果是这样,那她离开的时候,沈眷怎么不挽留呢,她也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心意。   顾树歌又想,她当时的态度很糟糕,总是逃避和她接触,沈眷也许是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沈眷睡得很浅,做了一些混乱却记不清场景的梦。   她醒过来,本能地先唤了声:“小歌。”   然后转头,却没感觉到身边那小鬼。   沈眷清醒了一些,看了眼时间,三点半。这个时间,她应该是可以感觉到小歌的存在的。她等了一会儿,又唤:“小歌。”   没有回应。   她哪里去了?沈眷想着,又闭上了眼睛。   没多久,她就感觉到小鬼回来了,躺到了她身边。她安分地躺了一会儿,朝着她这边挪了挪,把手伸进被子里,摸索着抓住了她的食指。   沈眷一阵心安,陷入睡眠,这一回,她睡得很安稳,没有再做梦。   以至于第二天醒来,就是快要八点了。   关系改变后的第一天,顾树歌很憋屈,因为宅子里装满了摄像头,沈眷不能回头跟她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在一起后的第一天,就要被四名嫌疑人破坏粉色的恋爱氛围,顾树歌好生气哦,于是她决定…… 第四十五章   今日会客。   除了每天都会来顾宅的佣人们,顾家的管家也来了。管家姓季,从前是老顾先生得用的人,老顾先生过世后,他就帮着去打理顾家私产。   今天客人多,佣人们没什么主见,沈眷就把他叫了过来,让他来待客。   沈眷醒的时候,季管家已经在指挥佣人们准备了。   倒也不是要怎么大张旗鼓的打扫里外,而是每一个客人用什么茶,什么时候上,午饭吃什么——主人留不留午饭另说,他们得先备着。   除此之外,还有客人的坐次,每个人要用什么态度招待,都有讲究。   这四名嫌疑人虽然是年轻人,但和一般年轻人不同,良好的家世让他们心里有底气,并不怎么害怕警察的审讯,所以昨天的第一回 传讯,没有问出什么关键线索。   但他们不怕警察,却害怕沈眷的怀疑影响家庭前程,这也是他们一听说沈眷出寺就急急忙忙赶过来的原因。   这四名嫌疑人相互认识,各自间多半还有什么制约。   沈眷打算离间他们。   顾树歌也很关心案情,但今天,她的注意力总是不听她的话,总是思考着思考着,就跑到沈眷身上去了。   沈眷醒来,转头朝顾树歌躺的地方看。顾树歌当然是醒着的,她们鬼不需要睡眠。沈眷一望过来,她就好紧张,直挺挺地躺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沈眷还在看她,她越来越紧张,在心里磕磕巴巴地对自己说,不慌,快看回去,快打招呼,快好好表现。   她僵硬转头,对上沈眷的目光,然后干巴巴地叫了一声:“姐。”又搜肠刮肚,补上一句,“早、早上好。”   一说完她就反应过来,沈眷听不到的。这又提醒了她,她是一只鬼,跟沈眷隔着阴阳的事实。顾树歌黯然了一下,但很快就振作起来,不住地对自己说,不能沮丧,要阳光,今天是她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呢,一定要满怀希望。   她低头去找沈眷的手,在她的手心写:“早。”   沈眷笑了一下,淡淡的,只在眼波的流动间,她坐起来,下了床,去浴室。   顾树歌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本能地不想让沈眷离开自己的视线,连忙也起身,跟上去。   到浴室门口,沈眷停下脚步,回过头,顾树歌已经赶到她身后了,见她停下,也赶紧收住脚步,奇怪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停下了。   沈眷看了她一会儿,呆鬼还是一动不动,毫无自觉,她眼中晃过一抹无奈,口上道:“不许偷看。”   “哦哦。”顾树歌点点头,乖乖退开两步。   沈眷这才推门进去。   她一走,顾树歌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沈眷会特意停下,让她不许偷看。   她呆立了一会儿,悔意一点一点地爬了上来,她颇为懊恼地想,她没有表现好。刚刚,她应该表现得更浪漫一些,不该那么僵硬地只写一个早的。   等等她一定要好好弥补回来。   她等了好一会儿,沈眷才换好了衣服,化了妆出来。顾树歌连忙跟上去,想,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   早饭!对,该提醒沈眷不要饿肚子。她正要在沈眷手心写字,沈眷把手搭在了门把手上,说:“我们不用那么早下去。”   然后开了门。   顾树歌没有找到写字的机会。   沈眷一出卧室,季管家就上来了,他开口道:“沈小姐,您的早餐要在哪里用?”   顾树歌发现,季管家称呼沈眷,依旧是沈小姐,而没有改口成太太。按照习惯,沈眷嫁给哥哥后,家人应该要改口称太太的。   她想起来,上次沐医生也没改口,家里的佣人也还是用的旧称。   那时没有留意,现在怀疑沈眷和顾易安的婚姻真相,顾树歌就发现了许多疑点。   “端到小歌卧室来吧。”沈眷吩咐。   季管家低了下头,表示明白了,转身下了楼。   沈眷则走去了顾树歌的卧室。   走廊里都装了摄像头,但卧室中都没有,进了卧室,沈眷才说:“你去找找,有没有想看的书。”   顾树歌还在想季管家的称呼问题,听到沈眷说话,她就依言走到书架前,随意选了一本。沈眷帮她把书拿下来,放在桌子上,让顾树歌自己翻页,看书,打发时间。   除了封面有点重,沈眷帮忙翻开,里面的书页都很轻,顾树歌完全可以自己翻。她低头看了起来,不多久,季管家就端着早餐来了。   出于早年家政工作养成的条件反射,季管家会特别注意卧室里的物件摆放、整洁程度,还有主家在做什么,以便他领会她的需求,好先一步为她服务。   于是一进门,季管家就把卧室里的情形纳入了眼中。   他莫名觉得有一股说不清的别扭,沈小姐坐在圆桌旁,圆桌上摊了一本书,但书并不是朝她摆放的,而是朝着对面那侧。这本书不是沈小姐在看吗?   季管家疑惑了一下,但也没深想,也许是沈小姐之前看的,忘记收起来了呢?   他放下早餐出去。结果,刚走出两步就听到翻书的声音。   季管家疑惑地回头,就见沈眷已经拿起汤匙去舀粥了,但书却翻过了一页。   是谁翻的?季管家很自然地联想到这里是谁的卧室,蓦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吞了下唾液,说:“沈小姐,小歌亡故半月,我们是不是该给她烧纸上香立牌位,告慰亡灵。”   八岁前,季管家是看着顾树歌长大的,把她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于是就随着家里人叫她小歌。   沈眷动作一顿:“小歌的遗体都不在了,找到凶手,才是最好的告慰。”   季管家一想也对,马上说:“客人应该快来了,我去准备。”   他一走,沈眷就叹了口气,说:“不要吓唬别人。”   顾树歌委屈,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思考得有些入神了,但还是乖乖地答应:“嗯。”   沈眷听不到她的声音,但可以想象出她听话的模样,就笑了一下。   顾树歌的脸一下红了,盯着沈眷看,一边想,沈眷真好看,她笑起来更好看了。   沈眷低头吃早餐,身前突然出现了一小波零零散散的波浪线,她怔了一下,随即又是一笑,抬眼朝顾树歌那边望了一眼,说:“好好看书。”   顾树歌点点头,但她看不进去书。沈眷就在她面前,她总想和她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可是偏偏凭她怎么想,都想不出话题,她想尽力表现得老道一些,不那么青涩,她听周围的同学说过,现在的人都喜欢跟经验足一些,体贴细致,能随时满足对方要求的人谈恋爱。   于是她就想往哪个方向表现,可她却怎么都自然不起来。一边搜肠刮肚地想话题,一边又朝着沈眷,想,她紧不紧张啊,她怎么不和她说话,她们在一起了,那她现在高不高兴。   一堆的问题在顾树歌大脑里像弹幕一样划过。   将近十点,佣人来报,客人来了。   也不知是商量好的,还是凑巧,四家人前后相差不到五分钟,都聚在了顾宅的客厅里。   顾树歌挂心着案子,又不满他们来打扰她和沈眷,就有些赌气地在沈眷手心写:“不留他们吃午饭。”   “让他们待得久些,观察的时间长点,才好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沈眷不赞同。   顾树歌倔脾气上来了,写:“不,不要他们吃饭。”   那四家人一走,警察肯定会上门来拆摄像头,然后还会问沈眷有什么感觉和发现,这一问问完大概就是傍晚了。第一天很有意义的,本来就很生气被打扰了,她要留点时间给她们自己。   沈眷眼中有了些无奈的意味,又含了少许笑意,问:“那不留他们,你要做什么呢?”   顾树歌就说不上来了。她不能和沈眷约会,写句话都要老半天,也不能做任何亲密的举动,就算留出时间,她也什么都做不了。   顾树歌一下子就委顿下去了。   见她久久没有回应,沈眷也发觉自己失言了,她本意是想逗小歌脸红的。沈眷歉然,她想象了一下顾树歌低着头沮丧的模样,忽然就很想抱抱她。   不知道把一只小鬼抱在怀里会是什么感觉,是满怀阴气冰凉,还是也能感觉到少许温暖,与满腔爱意。 第四十六章   顾树歌既沮丧又委屈,但她并没有放任自己的情绪低落太久。毕竟她口上不情愿被打扰,心里还是知道应该先办正事的。   嫌疑人已经在楼下聚齐了。她不能拖着沈眷,耽搁太多时间。   大概是从小就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的缘故,顾树歌偶尔会闹脾气,但是她也会很清晰地认识到不能耽误正经事,哥哥姐姐已经很辛苦了,她也要懂事一点。   这种认知从父母过世后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四年分别也没能消磨分毫。   顾树歌站起来,想要先下楼去看看。她准备跟沈眷说一声,就看到沈眷望着她,她的眼睛里,分明有心疼。   沈眷心疼她,她是不是知道她不开心了?顾树歌有些无措,觉得自己的情绪影响了沈眷,让她也跟着不高兴。   “你要下楼?”沈眷问。   顾树歌点点头,抓起桌上的笔,画了个勾。她现在力气大多了,不一定非得是羽毛笔,拿一般的笔也能写得动字。   “不留他们午饭,等他们走了,我们自己待一会儿。”沈眷又说。   顾树歌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里头星星点点的都是亮光,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她连忙写:“还是按照计划来吧。”   沈眷没有说话,但显然是已经做了决定。   顾树歌的心情已经好起来了,她走出两步,想起什么,又折回来,问沈眷:“等我以后有了身体,你会不会和我约会?”   沈眷见她去而复返,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结果却是这个。不过这个确实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会。”沈眷回答。   顾树歌开心地走了。   她穿过门,存在感被阻隔在门外门。   沈眷望向窗外,窗外对着后院,有一架秋千被寒风吹着微微地晃。   秋千已经旧了,家里很久没有人去使用它。但沈眷记得,小歌小的时候很喜欢爬上去玩。她腿短,蹬不到地面,就抓紧绳子,大声地喊姐姐,让她去推她。顾叔叔的爱犬则绕着她,不时叫唤两声,兴奋地蹿跳。   沈眷想着,忽然的就有些懊恼起来,她刚刚是不是太冷淡了,回答小歌的时候应该说得多一点的。   顾树歌走出卧室,背对着房门,轻轻地舒了口气。   她觉得她表现得好起来了,刚刚跟沈眷要约会,就很自然,她以后要表现得越来越好才行。   走下楼梯,客厅里坐了八个人。   顾树歌飘飘悠悠地过去,忽然她心底涌起一阵烦躁,让她的太阳穴骤然作疼,她仿佛闻到了血腥味,车祸现场的画面猛然间浮现。   她看到有个人躺在血泊里,她身上穿着和她一样的衣服,蛋糕盒子被压扁了,全然看不出全本的模样,边上人生嘈杂,惊讶、惋惜、瞧热闹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直直地灌入她的天灵盖,让她无比焦躁。   顾树歌咬紧了牙关,她低低地喊了声什么,连自己都没听到。   那一阵烦躁却逐渐消退,散了开去。   顾树歌缓缓地眨了下眼,眼前已经没有车祸那天的场景了。   她看见了客厅里的人。   四名嫌疑人都是在父亲的陪同下来的。八个人各自坐着,一下子就让空荡荡的客厅满了起来。   顾树歌迈开步子走过去,一边想刚刚的异状是怎么回事,是因为他们中的某一个人引起的吗?一边到他们每个人身边都站了一下,并没有再觉得烦躁头痛,也没有任何不同的感觉。   顾树歌满心疑惑,她瞅着一张空着的单人沙发坐下,坐到了他们的中间。   她的左边是肖敏,肖敏压低了声音,跟她的爸爸肖郁小声地说:“怎么没有人招待我们?”   肖郁语气很温和,带着慈父特有的宠溺,说:“别急,再等几分钟还没人来,你就先回去,爸爸留下跟董事长解释。”   顾树歌看到肖敏嘟了下嘴:“那我要留下跟爸爸一起。”   肖敏斜对面的祝羽听到他们的对话了,饶有兴味地朝这对父女瞥了一眼,转头和坐在她边上的刘文英说:“真没想到小歌会遇上这样的事。”   刘文英有些魂不守舍的,点点头想敷衍过去,但他的爸爸瞪了他一眼,刘文英马上想起现在身处何地了,轻咳了一声,说:“真是遗憾,早知道我应该对顾小姐再好一点的。”   周拓听到这话,目光冷淡地转过头去,瞅都懒得瞅他,其他几个也或多或少地在眼中流露出厌恶。   不管什么圈子,多少带了点排外性。   这里在座的四户家庭,三户的家长是同事,或多或少有过往来,而刘文英和他的爸爸刘江林相对而言就是外人了。   何况刘文英刚刚那句话说的,着实自大,好像人家顾小姐稀罕他对她好似的。他们瞧不上他也很正常。   刘江林一听就发现儿子的愚蠢了,皱了下眉,但顾忌着场合,到底没发作。   八个人分坐两侧,刘文英父子与祝羽父女一边,肖敏父女与周拓父子一边,两侧各有一张单人沙发,顾树歌坐了一张,还有一张是沈眷的。   这么多人,都能坐满一个小型会议室了。   顾树歌觉得有意思。   久久无人招待,几个人或多或少都带了点焦躁。   “董事长会不会不在家?”周拓迟疑着说。   他边上的肖敏看了他一眼,顾树歌有点形容不出这个眼神的意味,像是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又像压着一股复杂的情绪。但她没有吱声,往她爸爸身边靠了靠。   肖郁安抚地冲她笑了一下。   相比而言,祝羽就直白得多:“进门的时候,管家说了董事长在家。人家有必要同我们撒谎?”   周拓被这么一呛,脸色不大好看起来。祝瑞中叫了一声:“祝羽。”   祝羽乖顺地不说话了。   顾树歌跟他们几个认识,但并没有留意过他们间的关系。周拓、刘文英两个男孩子是点头之交,吃过一两次饭,肖敏和祝羽是女孩子,交往起来更方便些,于是就熟了点,但也不是常有往来的朋友,只是每周能见上一两次,两三次的那种。   现在看来,他们之间本身就存在着各种矛盾或者一些不为人知的关系。   这时季管家来了,身后带了三名佣人,佣人们手中各端了一个托盘,每个托盘上都有两只很精致的杯子,顾树歌认出来,这是几年前,顾易安在一次拍卖会上拍下来的。   这套瓷器很出名,是二百多年前的梅森小镇里,一次巧合中烧制出的当时世界最顶尖的杯器,曾是奥匈帝国王室的藏品,后来辗转流落到一位华人收藏家手中。那次拍卖会,收藏家拿出这件藏品,惊艳全场。   几个大人一眼就认出来这套瓷器的来历,从这细节,感觉到了顾家对他们的重视厚待,被晾了多时的不满,瞬间就消散了大半。   季管家穿了深色的燕尾管家服,雪白的衬衫和手套,领结打得一丝不苟,弯身的幅度都是恰到好处的不卑不亢,他亲手把咖啡端到各位客人的手中,几个人都站起身来接,周兴瑞认得这个人,是老顾董手下很受重用的心腹,他双手接过,叫了声:“季管家。”   季管家与他笑着点了点头:“多年不见,听闻周先生高升了。”   他穿着西式的着装,开口却是十分典雅的传统礼仪措辞,但两相搭配,不仅不违和,还别有一股古典的优雅。   周兴瑞也眉开眼笑,说:“都是董事长的栽培。”   季管家不再多言,谦卑地微微颔首,就要退下。   刘文英一下站了起来,怒道:“我们怎么没有?”   刘江林也是一脸尴尬,只是语气要委婉得多:“贵府是不是少算了两个人?”   季管家刚刚还浅带笑意的面容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不留情面道:“能让两位在这里有个座位,都已经是我们顾家大度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   气氛一下子冷凝。   刘文英怒冲冲地看着场上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祝羽身上,咬牙切齿地说:“是不是你?”   祝羽刚刚才讽刺了他,刘文英就把怒气发在了她身上。   祝羽歪头看他,那眼中的轻视,分明是没将他放在眼里,随口道:“是我怎么样,不是我又怎么样。你到处大放厥词,败坏小歌名声,顾家迟早会知道。”   肖敏也冷笑了一声,说:“就是,那时敢做,现在小歌家里人要追究了,你就怕了?”   周拓也嘲讽地看了刘文英一眼。   一下子,原本还想一盘散沙似的三户人家,一下子联合起来,把矛头指向他,刘文英更加生气,他爸爸却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丢人了。   刘文英脸上还有怒色,这时却很快就收敛了话语,重新坐下。   他一直表现得像个一点就燃的炮仗似的,这时竟然说忍就忍了,顾树歌有点意外,其他几人也或多或少有些意外。   “犬子确实有不妥当的地方,但是相比于顾小姐的死因来说,就都是无关紧要的小节了。今天我们到这里来,目的都一样,都是为了跟沈女士说明白,免得本来可以做朋友的,结果因为一些误会成了敌人。”   这番话说得,恰到好处。   顾树歌有些奇怪,刘江林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有刘文英这么个蠢儿子。   果然,话音落下,几个大人都收敛了神色,恢复刚刚那种互不相扰也互不相助的生疏形式了。   顾树歌有些可惜。沈眷没立刻下楼,为的就是晾着他们,让他们起冲突,互相揭发,先散人心。结果矛盾刚起,就被扑灭了。   “杀人总要有个杀人动机。”一直挺安静的周拓忽然开了口。   周兴瑞见儿子冷不丁就开始挑事,狠狠瞪了他一眼,周拓愤愤不平,但到底没敢违背父亲,乖乖地闭了嘴。   客厅里彻底静了下来,比最开始时更加沉闷。   顾树歌开始观察这四个人的表情。刘文英表现得得意洋洋,挑衅地拿眼睛去扫祝羽,祝羽默不吭声地抿了口咖啡,看都没看他一眼。   刘文英熄了火,环视了一圈其他人,低低地喊了声:“爸。”语气中很是心虚张皇。   刘江林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镇定。   肖敏也有些紧张,嘀咕了一声:“早知道不回来了。”   “别说傻话,”肖郁状似不满,实则关心,“中国留学生老是失踪,我看就是又有什么种族主义的人,在针对我们中国人,你留在那里不安全,以后每次放假都要回家。”   “爸!”肖敏不满地喊了一声,声音提高了。   大概是讲了和谋杀案无关的事,他们都轻松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起,外面不安全,还是国内治安好之类的话,但说归说,没有一个人表示让儿女归国,别待在外面了。   祝羽右手手指有节奏地点着杯壁,她边上,祝瑞中已经去跟周兴瑞谈起国际形势来了,肖郁则还在跟肖敏扯放假必须回家,外面不安全,万一被绑架了怎么办。   祝羽转向肖郁那一边,含笑听。   这些人的反应,都在顾树歌眼中。她有些失望话题一下子被带偏了,于是站起来走动。   客厅里没人知道有只鬼绕着他们走来走去。各自谈兴都起来了。   肖敏的姿态放松下来,不时地瞥一眼周拓,跟她爸爸抱怨:“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看新闻,失踪的女孩子都长得很漂亮。”   她把话题越带越远了,其他人跟着她说了起来。肖敏笑眯眯地继续说,目光转过墙上的时候,话语突然戛然而止。   顾树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肖敏看的是顾易安的照片。   有种诡异的感觉涌上顾树歌的心头,她走到肖敏的身边,肖敏定定地看了照片一会儿,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   几个大人谈话的声音有些杂吵。   顾树歌靠近了,才听到肖敏很轻地自语了一句:“原来长这样啊。”   作者有话要说:买定离手。   我记得好多天前,你们说我们顾有为连香灰都戳不动,现在,我郑重宣布,她不仅戳得动香灰,还能戳动更多东西。 第四十七章   大家都在各说各的,没有人发现肖敏的异常,连坐在她身边的肖郁也转身去跟刘江林闲聊,话题已经弯到了香港这几年的经济有多不景气,生意有多难做。   顾树歌拧紧了眉,盯着肖敏,想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认识哥哥吗?应该是没见过面,不然也不会说原来长这样啊。   没见过面,难道是听说过?   这倒是很有可能,毕竟肖郁偶尔在家谈起工作上的事,提到哥哥的名字也很正常。   可肖敏的反应明显不是听说过这个人而已,应该还有些别的意味。   莫非是肖敏听说了哥哥的优秀,一直以来都很倾慕,今天总算看到了哥哥的长相,所以才有这句感叹?   顾树歌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   她弯下身,让眼睛和肖敏持平,盯紧了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换,紧接着,她就看到肖敏露出了一个嫌恶的表情。   那表情就像是自己的名字被拿来和一个万分讨厌的人相提并论一般,既厌恶,又反感,还有极其瞧不起的轻蔑。   顾树歌:“……”这个反应,应该不是倾慕。   好难猜啊。顾树歌抿紧了唇,人类的情感和经历好复杂。   这边肖敏已经笑眯眯地加入祝羽那边的对话里去了,再也瞧不出半点刚才的异样。   顾树歌直起身,仗着没人看得到她,又换了个人观察。   沈眷下来时,就感觉到那小鬼绕着众人走来走去,在这个人身边停一下,又去那个人身边待一会儿,忙得很。   这种感觉很神奇,她看不到小歌,但却可以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她就在那里,甚至连她是坐是立都能感知得明明白白。   顾树歌听到脚步声,和众人一起看向楼梯的方向。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顾树歌弯弯眼角,她一笑,整个人都显得特别温暖,就像冬日阳光下一杯暖暖的热牛奶。   她马上跑去了沈眷身边。   沈眷神色不变,垂在身侧的手却动了动指尖,顾树歌发现了,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地抓住了她的食指。   这样子,四舍五入就是手牵手了。   顾树歌还想要抓着沈眷的食指晃一晃,可惜她力气还不够大,没有晃动。但这也不影响,她特别愉快的心情。   沈眷想笑,但这场合,却不好随意发笑。   祝瑞中先叫了一声:“董事长。”   其他几个也三三两两地跟上,看似随意,却都各自拿捏着分寸。   沈眷走到刚刚顾树歌坐过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沙发宽大,虽然是单人的设计,但可以很宽裕地坐下两个身材清瘦的人。   沈眷没有坐到正中,而是挨着左侧坐。顾树歌一看就知道右边空出的位置是留给她的,乖乖地坐到了沈眷身旁。   “都坐,难得来做客,都别客气。”沈眷说道。   季管家也走了过来,侍立在侧。沈眷示意他给客人们续咖啡。   没人说话,刚刚热烈的氛围在沈眷出现的那一瞬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季管家斟完了咖啡,就退下了。   八个人,孩子不用说,都表现得不太自然,父亲们也只是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沈眷像是没看到他们的僵硬,笑着开了口:“都是小歌的朋友,那就不是什么外人。”   她一开口就提起了顾树歌。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祝瑞中见没人说话,想着不能这么僵持下去,至少把祝羽身上的嫌疑先撇清。   “本来不该来打搅的。只是警方实在无能,把祝羽当成了嫌疑犯。祝羽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家里管得严,零花钱都是刚好够用,哪来的资金去收买一个黑车司机?而且顾小姐出事的那几天,祝羽基本就在家里,门都很少出。”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附和起来,不外乎就是警察不作为,放着凶手不去抓,竟然为难几个还没出校门的孩子。   他们七嘴八舌地撇清,场面有些吵闹。   顾树歌不喜欢杂吵的氛围,她又朝沈眷靠近了点,几乎要重叠到沈眷身上去了。   四个嫌疑人还没开口,话都让他们的家长说了。家人好像天生就会互相维护,互相信任。   顾树歌想起上初中的时候,因为逃课被叫过一次家长。她父母都不在了,哥哥又不喜欢应付老师,于是就是沈眷帮她去的。   那时候沈眷还是大二的学生,到了办公室,就看到了被批评得头都抬不起来的她。   沈眷什么都说,只是走过来,把她拉到了身后。   老师正批评得起劲,忽然间批评对象被人护到了身后,批评不到了,她面色一冷,瞪着沈眷,就要发怒,沈眷客客气气地说:“孩子逃课,肯定是有原因的,与其严厉批评,不如先弄明白情况。”   那会儿所有人都以为顾家是起不来了,对于落魄的人,世人似乎尤其喜欢落井下石。于是就连学校里的老师对她都显得有些针对。   但沈眷一开口,说的也是平常的话,那位老师不知怎么,就偃旗息鼓,不再逞威风了。   沈眷保护过她许多次,那一次没什么惊险,也没什么波折,但顾树歌就是印象很深刻。   也许是因为她把她护到了身后,将自己挡在她身前,也许是因为她什么都没问,却笃定地相信她,又或许是那时候,她就喜欢她了,所以她为她做的每一件事,她都记在心里。   总之,顾树歌把那一天记得牢牢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在她的脑海里。   “这几年,我忙着工作,对小歌的生活和学业都比较疏忽,你们能跟我说一说小歌在学校里的表现怎么样?”沈眷依旧客客气气的,也没什么咄咄逼人的话语。   这是绕过他们,直接和孩子对话,四个大人的脸色顿时就不大好看。   四名嫌疑人的无措都写在了脸上,男孩子们镇定一些,女孩子则更无助些。肖敏显出慌张的模样,伸手抓住了肖郁的衣袖。   “是、是问哪一方面呢?”祝羽先行开口。   沈眷笑着说:“哪一方面都行。”   这是在试探他们和受害人的关系亲疏,或者有没有什么矛盾吗?   周拓看了看其他人,又看了眼周兴瑞,见他没什么指示,于是就谨慎地开了口:“我和顾小姐不是很熟,只是见过几次面,我也比较忙,很少和他们聚,只偶尔几次碰上了,就说了两句话。她在学校里的表现,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顾小姐比较专注研究,在学业上很受导师赞誉。”   沈眷听完,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讲下去,就问:“还有吗?”   周拓迟疑着摇了下头。   按照他的描述,那么顾树歌和他,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他说得对不对,当场就能验证。顾树歌在沈眷的手心画了个叉,表示他说谎。   他们确实不太熟,但周拓并不是他口中的那么忙,好几次也不是意外遇上的,而是他特意找来的。   特意找上门和意外碰见的区别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肖敏以为他说完了,就做了个举手的姿势,说:“那我来讲吧,我和小歌要熟悉得多。”她说着又看向祝羽,接着说,“祝羽也是。”   祝羽笑了笑,没有否认。   “我们每周能见二到三次面,因为有一起上的课,所以经常坐到一起,有时也会一起吃个午饭。小歌不怎么爱说话,注意力基本都在课堂上,不怎么留意得到身边的人和事。但接触的次数多了,多少都会熟悉起来,有时也会聊一聊。”   肖敏摆出绝无隐瞒的架势,说得很细碎:“我们聊的东西……应该是比较杂吧,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这时祝羽插了句嘴:“不过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小歌提起您时的表现。”   肖敏被这一提醒,马上点头:“对,她提起您,神色也好,语言也罢,就像突然间活了过来,生机勃勃的。”   顾树歌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扯到这上头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   沈眷却很有兴致,问:“她是怎么说我的?”   “也没有特意提起,但是每次说起,很明显就能看出她整个人的神采都不一样了。”肖敏说得比较笼统。   祝羽替她补充:“我记得有一年的冬天,她穿了件黑色的大衣,搭的毛衣是蓝色的,细节设计很出色,把她本来就白的肤色衬得更加白皙,我夸了她一句,她当时眼睛都明亮起来,说,是我姐给我搭的。那时候我已经认识她很长时间了,但觉得这个人存在感很弱,有点沉闷,因为她不说话,也不提要求,更不会说起自己的喜好和憎恶。但就这么一句,她就突然间有血有肉起来。看得出来,她很在乎您。”   顾树歌脸红得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觉得自己的小秘密被人扒了出来,摊到了沈眷面前。那时候,她还在努力和沈眷疏远的。   沈眷在听,也在留意其他人的神色。   祝羽的形容,让她心软,满脑子都是远在异国他乡的小歌,提起她时既高兴又落寞的模样。   她正要继续往下问,阴冷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在她手心画了个勾。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歌是说,祝羽说得都是真的。   提起她就神采飞扬是真的。   爱穿她给她搭配的衣服是真的。   很在乎她也是真的。   勾一画完,身边的小鬼像是鸵鸟一样,用双手把脸捂了起来,与此同时波浪线又开始泛滥成灾。 第四十八章   因为要分辨嫌疑人的话语是真是假,所以顾树歌会在他们说完后,就在沈眷手心标记,对的是勾,错的是叉。   这样,沈眷就可以根据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确定接下去的谈话方向。   顾树歌就是这样说服自己,才在祝羽说完后,在沈眷手里画上勾的。但是画完,她就羞得不行,小秘密不仅被当场戳破,还被她自己标记承认了!   顾树歌把脸埋进手心,当了一只小鸵鸟,都不敢去看沈眷是什么表情。   沈眷当然是愉快。人在很高兴很高兴的时候,是很难掩饰自己的情绪的,她的眼中或多或少染上了笑意。   “小歌很在乎您,可是您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噩耗的影响。”肖敏冷不丁冒出一句。   她这是什么意思?   顾树歌从手心把头抬起来,惊讶地望向肖敏。   她记得,在遗体失窃后,他们推论出来,凶手这一行为,目的之一是折磨沈眷。能折磨到沈眷的前提,就是她和受害者感情很深。   可是如果她死后,沈眷连悲伤的表情都做不出,那么凶手的这一目的自然而然就落了空。   顾树歌盯着肖敏,她是在为她打抱不平,还是为目的落空而恼羞成怒?   不只是顾树歌,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望向肖敏。   “小敏!”肖郁沉声道。   肖敏看了眼她爸,低下头,不说话了。她面上有畏惧,顾树歌不解,从进门开始,肖郁就对她百般宠爱。   这样的父亲,即便高声呵斥,最多应该也只是闭嘴不说了,怎么会流露出畏惧的神情。   “小敏被我宠坏了,口无遮拦,您别介意。”肖郁转向沈眷,歉然说道。   他的言辞神情都没问题,完全符合一个不省心的父亲替女儿收拾烂摊子的表现。顾树歌却觉得哪里不对劲。   周拓讥讽地朝肖敏看了一眼。   肖敏回视,眼神冰冷。   两个人间的敌意表现得很明显,但很快肖敏就转开目光,周拓也收敛了些,像是说好的一般,敌意消弭于无形。   好奇怪。   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顾树歌想着,就看到祝羽正望着沈眷。   “真是没礼貌。”刘文英像是想要赶紧抓住这个机会,让肖敏拉足仇恨,这样顾家就会忘了追究他口无遮拦的那点事了。   “悲伤难道一定要表现在脸上?”刘文英阴阳怪气。   肖敏没说话,因为她爸盯着她,不许她开口。   祝羽转眼看向刘文英,像是重新认识了这蠢货一般,赞许地点点头,还笑了笑:“有道理。”   有人附和,刘文英更加有底气,嗤笑着说了一句:“肤浅!”   沈眷没有因为肖敏的话生气,哪怕在看到顾树歌遗体的那日,她连随她去的心都有了,但听到外人轻飘飘地批判她不够悲伤,她也没什么情绪波动,毕竟那小鬼现在就坐在她身边。她在,那么其余的事就都不必太计较了。   沈眷转向刘文英,道:“如果按照动机来确定凶手,刘先生是目前唯一有动机的嫌疑人。”   刘文英刚刚还得意的脸庞霎时间惊恐了起来,哆哆嗦嗦道:“我没有,我为什么要杀害顾小姐!就,就因为她拒绝我吗?我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刘江林也赶忙道:“孩子间小打小闹的事,哪就能当做动机了?我们阿英确实比较好面子,但他胆子小,性格也粗陋,做不了这么精细的局。”   相比刘文英简陋的自辩,刘江林就有理有据多了。按照刘文英平时表现出来的没心没肺,没头没脑,他确实做不了这么高深精妙的谋杀。   那么问题来了,他真的这么愚蠢冲动吗?   沈眷暗自思索。   由于刚刚肖敏的那一句,刘江林之外的三位家长像是都吓到了,看着孩子,以免他们再乱说话。   顾树歌生前和他们有什么接触,也就没人再讲了。   顾树歌忽然觉得没意思了,今天是不用想能再从他们口中掏出什么话了。她用食指无聊地戳沈眷的指尖。   沈眷知道她无聊了,她也知道他们今天什么都不会说了,但她想得更远一些,在大家凑到一起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说,但过两天,未必不会有人单独上门。   快要十一点了,沈眷想到答应了小歌的,不会留人午饭,就要起身送客,季管家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快递盒,盒子上有某某科技公司的logo。   这是沈眷定制的平板电脑。她接了过来,没当着众人的面拆,先起身准备开口送客。   她站起来,双手自然地垂在两侧,顾树歌想到了什么,忙蹲到她身边,在她手心写:“等等我们跟着肖敏去她家,不会跟我们说的东西,也许会和父母讲。”   这就是另类的窃听。   她写得慢,沈眷就和众人周旋,等她写完。   商场上练出来的本事,周旋上几分钟不是什么难事,众人并没看出她有意拖延。直到顾树歌写完,沈眷知道她的打算,就把送客的话说了出来。   众人虽然不是很满意今天的拜访,觉得还没有自证清白,但也知道,氛围不对,又当着这么多人,再留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就都各自告辞了。   他们一走,沈眷跟着出门,开了一辆平时没怎么开过的车,跟在了肖郁和肖敏那辆车的后面。   沈眷当然没有跟人的经验,于是坠得不怎么近,但她知道肖郁的家庭住址,她们的目的也是跟着他们回家,监听肖敏与她父母的对话,也就不用跟得太紧。   至于肖敏会不会在车上跟肖郁说些什么,沈眷猜是不会的,因为车上还有司机。   沈眷记得肖郁这个人比较挑剔,尤其喜欢挑剔身边的员工,他的司机一向换得勤,换得勤也就培养不出信得过的心腹。   “为什么要选肖敏?”沈眷问。   刚好遇上了红绿灯,沈眷把快递盒子拆开,取出里面的平板。   平板是定制的,只有打字一个功能,做得很轻薄,样子也好看。沈眷按了开机键,然后放到驾驶台上,让顾树歌使用。   顾树歌不占位置,直接挪到了车档的位置,在那里打字,这个位置,打完字,沈眷不用探身,只要转个头就能看到她写了什么。   打字可比手写快多了,屏幕很灵敏,顾树歌享受快速“说话”的快感。   “我觉得她很奇怪。”顾树歌写道,主要是肖敏看到顾易安相片的反应,让她心中起疑。   红灯亮了,沈眷启动汽车,跟上和她们隔了四五辆车距的肖敏,问:“其他人呢?”   都奇怪,顾树歌回答,每个人都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把发现的写了下来。   “周拓有意撇清,但他其实经常到我身边晃悠。”她对别的事提不起兴趣,但并不表示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事,“经常问我课题上的事,那次,提起那家烘焙店的事时,他也不是凑巧在场的,我记得,他是中途和刘文英打了个电话,才过来的。”   可是现在,他却表现得跟她完全不熟。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和这起案子扯上关系。并不能说明就是他心虚。   “刘文英倒是挺前后一致的。”顾树歌写道。   沈眷双手握着方向盘,朝屏幕瞥了一眼,见她说到刘文英了,看得就比较认真。   “他以前老来找我,和周拓总是偶遇不一样,他是特意来找我的。”顾树歌分得很清楚。   沈眷没说话,心里想,这是想追你。   顾树歌又写:“他还经常带不同的女孩子过来。”   沈眷:……这是想让你吃醋,试探你。   “还常喊我出去。”   沈眷叹了口气,这是想要和你约会啊。   因为刘文英时不时就带着长相不同的女孩子,顾树歌就以为他是在和她们交往,根本没往他在追她这上头想。直到上次听木子说,她才知道的。   顾树歌挺挫败的,她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写:“我是不是好迟钝的。”   是挺迟钝的,沈眷想要告诉她实话,好让她以后多警醒些,离那些意图不明的人远一点。   可她忽然想起,早上,小歌问她等以后她有了身体,能不能和她约会时,她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只回答了一个会字。   虽然小歌还是开开心心地走了,但沈眷一直很懊恼,觉得自己太冷淡了。   她不应该对小歌这么冷淡的。   于是话到嘴边就变了,沈眷说:“小歌不迟钝,我们小歌最聪明了,是刘文英追得不明显。”   顾树歌本来还在失落她怎么这么迟钝,听沈眷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很有道理,肯定是刘文英的问题,他的做法不对,哪有人追女孩子,还要她面前带别的女生的。   她一边想,一边写了个:“我也这么觉得。”   沈眷的笑意就浮现上来了,淡淡的,并不怎么明显,所以顾树歌也就没发现,她刚刚的那句话完全只是安慰她,并不是真话。   前方肖郁的车靠边停下。   沈眷也减慢了车速。   肖郁下了车,车子重新启动。   这不对啊,他怎么中途走了?顾树歌不解。女儿被卷入谋杀案,刚刚见了受害者家属,不管怎么样也该安慰或是一起想办法吧,怎么中途离开了。   沈眷看了眼街边的建筑,若有所思地跟上了肖敏。   “我记得肖郁有个情妇。”沈眷说道。   情妇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就跟“肖郁有个橡皮擦”,“肖郁有个被子”一样,完全没有或旖旎或绯糜的色彩,仿佛情妇只是一样普通的物件。   顾树歌“啊”了一声,有些阴郁下来。   刚刚在家里时,肖郁表现得对肖敏特别宠爱,像是把她当成了小公主一样呵护,结果却是这样一个人。   肖敏肯定知道他是做什么去了,他竟然连掩饰都不肯。   “他有个私生子,十八九岁了。”沈眷又说。   顾树歌:“……”简直连吐槽的欲望都没有了。   她们没再交流,跟着肖敏进了一个别墅区。   大概是因为沈眷的车比较高级,门口的保安竟然也没拦她,直接放行。   小区内部肯定是有很多摄像头的,但只要没被发现,不会有人特意去查监控。沈眷跟着肖敏,把车停到了他们家附近。   顾树歌说了句:“你在外面等我哦。”就去了。   她很快就飘到肖敏身边,果然看到肖敏的脸色很冷,眉眼间蓄了一股怒气。   沈眷见她走了,就把车往肖家后门开。想要和顾树歌尽量近一点。她记得小歌离开她身边的一定范围外,恶念就会出来欺负她。   这座别墅不大,大概只有顾家的四分之一大小,小小的院子,只有半个篮球场左右,建筑的占地也只有二百平上下。   但这里的位置很好,坐落在繁华地带。这座别墅肯定不便宜。   顾树歌跟着肖敏进了屋。   迎面就看到门口供了尊观音。她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到佛龛前停下。   观音佛像慈眉善目,带着股普度众生的慈悲,顾树歌在它前面站了一会儿都没受到什么伤害,就知道要么是肖家请的这尊菩萨不灵,要么是菩萨并不介意她来这里。   顾树歌愿意相信是后者,毕竟她来也没什么恶意,只是想查明自己的死因而已。   客厅里坐了个中年妇女,看上去很年轻,见肖敏回来,走了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包,关切地问:“怎么样?沈小姐信了吗?”   肖敏郁郁地说:“看样子是没信。”   顾树歌飘过去,她一紧张就会忘了做人时的习惯,露出鬼的本性。飘到肖敏身边,肖敏正跟着妇人坐下。   这妇人应该是她的妈妈。   “那我们再找机会,唉,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个事,也太倒霉了。”妇人叹着气。   肖敏跟个没事人似的,往椅背上靠,没说话。   任谁都看得出她心情不好。作为母亲,当然更是看出来了。   “怎么,你爸又去‘那边’了?”   肖敏张了张口,还是没说话,顾树歌看得出来,她是想骂人的,但顾忌着母亲的情绪。   “他回来一趟,当然要去看看宝贝儿子,你不是早就应该习惯了?”妇人平淡地说,“我们不指望他,你好好的,妈妈就满足了。”   大概是母亲不争的态度终于惹怒了肖敏,她愤然道:“凭什么要习惯?”   她还有更多的话想说,但母亲低下了头。肖敏眼眶一红,忍气吞声。   顾树歌看得也有些难受,她根本不知道肖敏的家庭环境是这样的。   兴许是这种情况早就见怪不怪了,肖敏嘴硬,口上说着凭什么要习惯,其实已经习惯了。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就说起在顾家的事。   这是顾树歌最关心的事,她又靠近了一些,聚精会神地听。   “沈小姐对小歌好像并不是那么关心,人没了还不到一个月,她身上就完全找不到一点伤心的影子。”   顾树歌皱眉,她怎么还在计较这个,她一直陪着沈眷,沈眷当然不会伤心。   “唉,谁知道呢,感情都是相互的,我听说顾小姐一去国外就不回来了,她也不跟沈小姐亲,沈小姐当然也就淡了。”   肖敏大概还是对父亲的事耿耿于怀,听到这里,讥讽地说了一句:“小歌和沈小姐亲近些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她如果能给沈小姐生个儿子,那沈小姐肯定心疼她。”   顾树歌正听得入神呢,猛然间听到这句话,呆了一呆,满脸茫然。   妇人显然也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说:“你这孩子,以为人人都和你爸一样?她们两个都是女孩子,怎么生?”   肖敏赌气地侧身坐着。   顾树歌被这一搅和,都有点弄不清她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了。   她以为自己会很冷静的,毕竟就像肖敏妈妈说的那样,两个女孩子怎么生孩子,而且她已经是只鬼了,更加不可能了。   可是情绪真正涌上来时,她却莫名其妙地入了戏。   原来要生儿子才疼她吗?顾树歌哀愁地抬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委屈地想,怀的是女儿的话就不疼她了吗?难道不是只要是她的孩子,她都喜欢吗?   作者有话要说:沈眷:暗恋对象变成女朋友后开窍太快怎么办?已经在考虑要男孩还是女孩了。 第四十九章   肖太太起身,给女儿倒了杯水。   透明玻璃杯底触碰茶几的清脆响声使得顾树歌回过神来。   她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入了戏,连忙用力地揉了揉脸,好让自己清醒些,坐到了肖敏的身边。   肖敏刚刚那句话,重点应该是“儿子”,是在嘲讽肖郁不顾夫妻之义,父女之义,在外边高调地养了一个私生子。   说不定还有想要认祖归宗的念头。   顾树歌竖起耳朵来,全神贯注地听,绝对不要再走神了。   肖敏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看到顾易安的照片了。”   照片?顾树歌打起了精神。   “肖扬天天拿自己和顾易安比,说将来要怎么怎么样,讨爸爸欢心,今天看到顾易安的样子,他不仅能力比不上人家,长相也比不上人家。”说到后半句,肖敏的语气既酸又恨。   顾树歌知道为什么她看到照片后,是那种嫌恶的表情了,她嫌恶的不是照片里的人,是另一个让她看到顾易安就想起的人。   肖扬应该就是肖郁的私生子。   本来以为会有什么和案子相关的内情的,结果扯出一串家庭伦理剧的剧情。   顾树歌有些失望。   “顾易安是年少丧父,拿回自己的东西,他年少丧父了吗?他又失去过什么东西?一天到晚也只是嘴上说说,平时也不见有什么特别出众的才能。”肖太太言语不怎么客气,但语气很平静,“可你爸爱听,爱偏着他们,又能怎么办?”   顾树歌不大想听了。   这对母女听起来很可怜,很自立,母亲话里话外都是不计较,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女儿则是对父亲不满,言辞鄙视,瞧不起,但她的行为却不是这样的。   肖郁热衷于扮慈父,肖敏不但没有揭穿,还顺从地配合,她也是想讨父亲欢心的。   顾树歌也不是认为这样不对,只是觉得黏黏糊糊的,很没意思。   她站起来,准备去肖敏的房间看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异状。   “我刚当着沈小姐的面,问她怎么小歌出事,她也没多伤心。”肖敏笑着说。   顾树歌停下了脚步,肖太太脸色都白了。   “肖郁紧张得不行,就怕得罪人。”   好的,原来说这个话,是为了刺激肖郁。顾树歌更加没兴趣了,她觉得连去肖敏房间查看的必要都没有了。按照她这个事无巨细全部都唠叨一遍的性格,如果真的是凶手,那也伪装得太好了。   “你太冲动了。”肖太太气道。   肖敏也表现出懊悔的神色,像是后悔了当时的冲动,但嘴上却不肯服输。   顾树歌飘到门边,往外看,这个地方能看到外面的外墙,围墙是高高的栅栏,通过缝隙可以看到外面。顾树歌找了一圈,没找到沈眷的车。   沈眷藏起来了吗?顾树歌想。   她没有想得太久,很快就明白了。   沈眷一定是去后门了。按照肖家别墅的位置,建筑距离后门要比前门近得多。沈眷在后门等她,就能和她靠得近些,这样,就不怕恶念跑出来了。   顾树歌突然间很想看到沈眷,想要听她亲口说是为她保护她不被恶念欺负,才转到后门去的。   “小歌很可能喜欢沈小姐。”肖敏突然冒出一句。   顾树歌一惊,忙飘了回去。   肖太太反应不太过来的样子:“喜欢?”   肖敏的语气笃定了些:“嗯,她每次提起沈眷那种眼睛里冒星星的样子,不像是对姐姐的态度。不过,她又很少主动提,都是别人问到,她才说一句,我猜是单恋。”   这样都能看出来,她怎么这么敏感。顾树歌想。   不过现在不是单恋了。她又很骄傲地在心里强调了一句。   “这、这都是什么事?”肖太太颇觉匪夷所思。   肖敏没理她,自语了一句:“我猜祝羽也看出来了。她每次听到小歌说起沈小姐时,都听得特别仔细。”   肖太太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人都没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现在最重要的是,案子到底是谁做的?”   后面她们就没再谈案子了。   顾树歌虽然觉得肖敏不像是凶手,但来都来了,她还是上了二楼,找到肖敏的卧室,进去转了一圈。   果然没什么发现。   初步排除肖敏,剩下的就是祝羽、周拓、刘文英三个了。   顾树歌直接跑到了后门。   她穿出围墙,果然在一棵大樟树下,看到了沈眷。   沈眷坐在车里,低着头,像是在摆弄手机。顾树歌本来都开始飘了,飘出十余步的距离,才想起来,要走。   她不能忘记人的习惯,她以后一定还能重新做回人的。   顾树歌这么想着,就停下来,迈出步子。   刚踏出一步,她就看到车里的沈眷抬起了头,目光穿过挡风玻璃,朝她看了过来。她的目光很精确地落到了她的身上,顾树歌僵住身子,几乎以为沈眷已经能看到她了。   她定在原地,沈眷对她笑了一下,说了两个字。顾树歌从她的口型辨认出,是“快来”。   她忙跑过去,穿过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   平板还放在驾驶台上,顾树歌写了一句:“你能看到我了吗?”   沈眷摇头:“看不到,我看到的依然是空气,但是,”她目光柔和下来,“你的存在感越来越细节了,我能感觉到你在什么位置,做什么动作,连眨眼这种细微的动作,都能感觉得到。”   这显然比昨天更加细致了,昨天能感觉到动作,但不至于连眨眼这种微小的动作都感觉得到。   顾树歌眼睛一亮。   “现在和能看到你也没什么区别。”沈眷说道。   区别可大了,她看不到她的脸,听不到她的声音。顾树歌虽然很兴奋自己每天的变化,但她很清醒的。   沈眷启动汽车,平缓地行驶了出去。   顾树歌在看到她前,有好多话想问她的。   她想问:“你绕到后门来,是不是想要离我近一点,是不是担心恶念欺负我?”   她还想问:“我平时看向你的目光里,真的有星星吗?”   可是现在,她都不想问了。   她开始害怕,她害怕没有未来。   沈眷说,现在和能看到你也没什么区别。   这句话很显然是安慰她。   但是顾树歌却忍不住想,一天两天还好,一个月两个月也没什么,一年两年也许也可以坚持,但是再久一点,会不会怀疑自己得了臆想症?   分明面前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却能感觉到有一个人形存在。时间久了,肯定会产生怀疑,这个人真的存在吗?   会不会是因为思念,因为太过希望她存在,才臆想出来的错觉?   “恶念有没有出来过?”沈眷双手握着方向盘,转头朝副驾驶看了一眼,说完话,又回头,把注意力放在路况上。   她表现得很自然,就像是副驾驶上确确实实坐了个人。   顾树歌突然想,别人可能会,但沈眷一定不会,她不会怀疑,不会动摇,她会对她的存在笃信不疑。   “没有。”顾树歌在平板上写。   沈眷分神,瞥了一眼,笑了笑,叮嘱道:“她如果出来,你就赶快跑到我身边来。”   顾树歌用力点头,然后趴在驾驶台上打字。   沈眷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看了眼摄像头。平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显现,就像是有个人在打字一般。摄像头如果拍下这一幕,灵异视频锦集又得添新内容了。   绿灯亮起,汽车行驶出去。   顾树歌把全部过程都写了下来,她考虑了一下,舍去了肖敏说的生儿子的那一段,但没有省略她猜测她单恋沈眷的那一段。   一方面这一段也许和案情有关,另一方面她想知道沈眷看到了会是什么反应。   顾树歌小心翼翼地朝沈眷看了一眼。   沈眷一面开车一面不时地看平板,看前面部分,她没什么反应,就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看到最后几句,她微微地笑了一下,看向前方的道路,没有说话,笑意却始终悬在她的唇畔。   顾树歌就特别满足起来。   回到家,家里警察已经在了,他们在拆监控和监听设备。   刑警队的那位李队也在,他们到书房把今天的情况对着监控录像讨论了一遍,总觉得每个人都有隐瞒。   这是很正常的,人都是复杂的个体,都有各自的经历和私心,只看他们的隐瞒和案情有没有关系了。   李队和刘国华讨论了一会儿就走了。   到傍晚的时候,季管家也离开了。   顾树歌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沈眷给她播的一部剧。   这是一部关于一群高智商科学家生活在一起的剧。顾树歌的导师表示她的智商远超常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才后,沈眷就看了许多这方面的东西,但她现在把这部剧播给顾树歌看,并不是想让顾树歌知道,她为了了解她,付出过多少时间和精力。   只是单纯地觉得剧挺有意思,不费脑子又很轻松,适合现在看,让小歌放松一下。   沈眷吃过了晚饭,坐到顾树歌的身边,陪她看了一会儿。将近八点的时候,她说:“我们该准备喂第二次血了。” 第五十章   这么……这么急?距离上一次采血还不到一个星期。   顾树歌想要再缓两天,她想要在沈眷手心写字,但沈眷的手自然交叠,放在腿上,这个姿势,不适合书写。于是顾树歌站起身,准备去拿摆在茶几上的平板。   “上次的采血量不多,没有造成什么负担。”沈眷开了口。   顾树歌顿了一下,还是觉得不妥,毕竟人体内的情况,不是每一种都会实时反映出症状的,自我感觉健康不一定是真的健康。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想要去她的平板上写出自己的意见。   “我问过沐医生了,他也认为没什么问题。”沈眷又说。   顾树歌一脸惊讶,想问什么时候问的,她怎么不知道。   “早上,你下楼之后,我在你的卧室和沐医生通了一会儿电话。”沈眷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对她招了招手,“来。”   顾树歌迟疑地看了眼在她不远处的平板,她没有笔墨,没有平板,如果沈眷不把手给她,那她就不能写字,也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了。   这让她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可是顾树歌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到了沈眷身边。   “再过几天好不好?”顾树歌站在沈眷身前低声道。   她站着,要比坐着的沈眷高许多。   沈眷下意识地微微仰头看她,可面前依旧是一片空气。   她伸出手,顾树歌顺从地把自己的手贴到她的手心。   小鬼半透明的手背,微微泛着点青灰,她的手沉了下去,和沈眷的手重叠,但食指却停留在了沈眷的手心。   那一点的触觉,凉凉的,就像夏天打开冰箱那一瞬间的感觉。沈眷却隐隐地感觉到手心相贴地部分也有一点点微弱的感觉,很细微,但沈眷相信这不是她太过希望小歌能有实体而产生错觉。   一定是血液浇灌后,让小歌的魂体每天都在产生变化,每天都更稳定一些。   她突然看着她们交叠的手就不说话了。顾树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些不安地抽了下手,可是沈眷没有说话,她又不敢完全把手抽回来,于是沈眷就感觉到她食指指尖那一点,稍稍缩回了几寸,又停下了。   “沐医生说没问题,那就肯定没问题的。他的医德,我们都信得过。”沈眷抬起头,望向顾树歌眼睛的位置,“你不想让我看到吗?我想听你亲口说我喜欢你,想了……”   想了很多年了,从日日夜夜都想,到不敢奢望,到现在又重新有了希望。   沈眷微微低头,她终归还是有些羞涩。   顾树歌就说不出反对的话了。   “我喜欢你。”她低声的嘟哝,还强调了一遍:“特别特别喜欢。”   可惜沈眷听不到。   过了一会儿,没有得到顾树歌反对的信号。   沈眷就知道她同意了,于是叮嘱她:“你就在这里,不要跟过来。”   顾树歌摇头。   沈眷就安抚地笑了一下:“不要跟过来,很快就好了。”   她坚持不让她看,顾树歌沉默了一会儿,低落地点了下头。   沈眷想要抬手摸一摸她的头发,可她知道,她什么都碰不到,只得忍耐,转身去了边上一间会客室。   她不让顾树歌跟着,一方面是因为小歌看着会心疼,另一方面,是因为她自己。   按照小歌的性子,肯定是希望更稳妥些的。她并不想现在就喝第二次血。她总觉得她在利用她的顺从逼迫她,逼迫她接受她的好意,逼迫她喝她的血。   这让沈眷觉得很难受。   可她又无法说服自己去听从顾树歌的意见,采取一种缓慢稳妥的办法。   顾树歌坐立不宁,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电视里剧还在播,剧中高智商男主又低情商地说了一句刻薄话,引发了其他角色的大笑。   但顾树歌一点都听不进去。   她没等多久,沈眷就端着一杯血液出来了。   还是二百毫升。   她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后去厨房取了根吸管。吸管是粗的那种,血液粘稠,粗一点会更容易吸食。   顾树歌一闻到血液的甜香,就控制不住唾液的分泌,胃中的饥饿感像在灼烧。她不由自主地跟上去,站在桌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杯子里的血液。   沈眷取了吸管回来。   顾树歌怕被她发现她对血液的嗜好,连忙掩饰,装作一点都不喜欢的样子,在边上走来走去。   沈眷先把吸管的一端沾上血,好让顾树歌碰到,然后把另一端放进杯子里:“来试试。”   顾树歌就走过去,一边疯狂咽口水,一边很淡定地含住吸管,吸了一口,没吸上来,再用力地吸一口,一点点。   本来就灼热渴望的胃更加焦急起来。   顾树歌忍耐住焦急的情绪,抬起头跟沈眷摇头:“吸不动!”   血液粘稠,是不大好吸。   沈眷虽然听不到她的话,但能感觉得到她努力了半天,杯中都没什么动静。于是她把吸管往上提,只插入血液表面一点点。   这回就容易很多了。   顾树歌埋头苦吸,沈眷跟着她的速度往下移吸管的位置。   大概两分钟的时间,就喝完了。   底下还剩下一些残留。   顾树歌觉得好浪费,戳戳沈眷,催促她去取汤匙。   勤俭节约的顾小歌一直戳一直戳,一边戳一边还不住地往杯子里看,沈眷当然领会了她的意思,拿了个银质的汤匙来,把杯壁和杯子底部的血液都刮了下来,满满一汤匙。   顾树歌凑过去,嗷呜一口就吞了下去。   “摸摸肚子。”沈眷笑着说。   顾树歌就抬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   “鼓起来没有?”沈眷问。   顾树歌点头,血液很顶饱。   这么一问一答,氛围就轻松了不少,不那么沉重了。沈眷的眼睛里都浮上了满满的笑意,她拿起杯子去清洗,把东西都收拾了,不留下任何痕迹。   顾树歌就跟在她的身后。   她的存在感在变强。   假设一般人的存在感是100 ,鬼魂的是0,顾树歌就处于30左右的位置,并且在一点一点地增多,一开始增加得很快,后来慢了下来。到十二点,沈眷感觉到的不仅是顾树歌的动作,连脸上细微的表情都可以感觉到一些。   血液的效果立竿见影。   而且这一次,好像比上一次还要明显。   顾树歌是感觉不到这么细致的,她只能看看自己身体的透明程度然后戳一戳东西,看看现在力气变大了没有。   沈眷侧倚在床上,拿着一本书,看得漫不经心,她把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在卧室里飘来飘去的顾树歌身上。   顾树歌一会儿戳一戳窗帘。落在沈眷眼中,就是好端端的窗帘凭空动了动。一会儿戳一下椅子,这个她戳不动,一会儿又到沈眷身边帮她翻一页书。   沈眷觉得像是养了一只好动的小奶猫,她还得夸她:“翻得比上回利索了,力气大了。”   然后她就感觉到小歌弯了弯眼眸。   顾树歌凑过去看沈眷手里的书,才发现她看的是一本关于佛门度化亡魂的书。不知道是哪位大师的作品,用的是小故事形式,一则一则的,生动有趣,把道理放在了浅显的故事里。   沈眷正好看到一则名字叫“还阳”的小故事。   说的是一个意外离世的鬼,心有执念,恋恋不忘,盘桓在人间,遇上了一名高僧,高僧度化了他,度化的方式是帮他弄了个身体,助他完成心愿。   沈眷在这则故事上停留了好久,顾树歌担忧地看着她,想说这只是弘扬佛门宽容慈悲的小故事而已,当不得真。   可她说不出口,一方面是这样说太残忍了,沈眷现在心心念念的都是身体,哪怕有一点希望,她都全力以赴,如果由她亲口来戳破她的希望,沈眷受到的一定是双倍的打击。   另一方面,她自己也是希望是真的。这是一种不能冒头的希望,只要冒出一丁点,就会像星火燎原一般,迅速蔓延,变得极为强烈。   她很想能有个身体,能和沈眷平凡地相守。   过了十二点,沈眷就躺下了。顾树歌跑到床边。   沈眷转头看她,掀开被子,顾树歌就上床躺下了,她们躺在一个枕头上。   沈眷给她盖上被子。顾树歌和被子重叠在一起,她低头看了看,因为灯光比较暗,她又是半透明的,被子的颜色有些深,于是竟然就像她真的盖着被子一样。   沈眷有点累了。短时间内两次采血还是对她产生了影响。   可是她不想睡,她记得上一回小歌用了血后,产生过至少四十秒的实体。她预感这一次也会有,她不想错过。   可眼皮却越来越重,身体的疲倦到了极点,就不是能靠心理上的坚持所能抵抗的。   顾树歌看着她慢慢地合上了眼,哪怕知道自己不会产生任何动静,她还是一动不动的,生怕自己吵醒了她。   她平躺着,转头看着沈眷,看着她的面容半掩在阴影中,温柔得不像话。   顾树歌的心跳又开始加快,波浪线从少到多,几乎要塞满整间卧室。但是这回,沈眷睡着了,她没有发现。   沈眷睡得很沉,像是有一只手,硬生生地将她拽入睡梦。   但她挂念着顾树歌,于是沉睡中也不安稳。不知过了多久,她强撑着醒来,一睁开眼,就立刻去看身边。   她看到了灯光下,顾树歌闭着眼睛,躺在她身边。   这次,她不是感觉到的,而是真实地看到了她。 第五十一章   沈眷几乎以为是出现了幻觉,她愣愣地看了她好几秒钟,才试探着去碰她。   一切都这么不真实,像是灵魂出窍,她在半空中看着自己伸手想要触碰小歌,看到自己的手微微地发颤。   沈眷眼眶发烫,她即将要碰到顾树歌的眼角了。顾树歌察觉到身边的动静,睁开了眼睛。   睁眼的那一瞬间,沈眷的指尖穿过了她,她碰到的依然只是空气。   顾树歌茫然,然后意识到了什么,问:“你是不是能看到我了?”   沈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像是怎么都看不够,又像害怕她又会不见。她贪婪地看,甚至顾不上说话,只是点点头。   她碰不到她,可她竟然也不怎么失望,毕竟她能被她看到了,她还听到了她的声音,这已经足够惊喜了。   沈眷的手指很轻很轻地抚过顾树歌的轮廓,就像是真的能抚摸到她一般。顾树歌也很欣喜,可是这样的沈眷,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过了多久,顾树歌还是没有消失。   沈眷终于能从顾树歌身上分出一点点的注意,她怔怔地说:“我以为我还在梦中。”   顾树歌一阵心酸,她鼓起勇气靠近沈眷,闭上眼睛。   沈眷看着她靠近,看着她的鼻尖即将触到她的,看着她的微微颤动的睫毛,看到她紧张的绷紧了身子。   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小歌是真实存在的。   她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顾树歌在另一个空间,用嘴唇贴上了沈眷的唇,她们依旧碰不到对方,然而看起来就像是在接吻一般。   沈眷忽然想到四年前的那一晚,她悄悄地前进小歌的房间,情难自已地吻了她。   她猛地睁开眼睛。   顾树歌察觉了,她微微退开一些,疑惑地望向她,像是在问怎么了?   “你不能离开我。”沈眷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她难得显露出偏执的一面,顾树歌没有分毫犹豫,立刻道:“我不走。”她说完,想到了什么,赶紧定了定心神,望着沈眷,很真诚很真诚地对她说:“我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   晚上的时候,沈眷说过的,她想听到她亲口说这句话。顾树歌一直记着。   她说完就有些紧张地等着沈眷的反应。她想沈眷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是沈眷没有笑,她忽然落泪。   顾树歌大惊失色,她手足无措地坐起来。   沈眷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眼泪从她的手边渗了出来。她没有发出声音,另一只手揪紧了被角。顾树歌不知道怎么了,她慌张地说:“别哭,别哭。”   她用她的右手,帮沈眷擦眼泪,可是只有食指指尖那一点能碰到沈眷。指尖上的血沾了泪水,稀释开来,很快就没了,她碰不到沈眷,不能帮她擦眼泪了。   顾树歌也跟着难过起来,眼眶跟着发热,喉咙也收紧,鼻子酸酸的,一个劲地安慰沈眷:“不哭了不哭了。”   “我没事了。”沈眷声音低哑。   她坐起来,稍稍低着头,不想让顾树歌看到她满脸是泪的样子。   “你不能再离开我。”沈眷重复道。   顾树歌跪坐着保证:“我不离开你了。”   沈眷点点头,她掀开被子,想去浴室整理一下面容,下了地,走出两步,她回过头,眼底有着唯恐失去的不安,见顾树歌还在床上,就说:“你陪我。”   顾树歌连忙跟上了。   沈眷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进到浴室,她用凉水扑面,敷了一会儿眼睛。   顾树歌左右打量了两眼,又觉得这样不太好,就乖乖跟在沈眷身后,目不斜视了。   水流的声音哗哗作响。沈眷背对着她,纤细白皙的脖子很脆弱,睡衣下肩颈的曲线优美到了极致。   顾树歌担心沈眷的情绪,她朝前走了一步,到了她的身边。   水流声音停止,沈眷低着头,水珠顺着她的脸庞滑落,滴在洗脸池里,她缓缓地调节着呼吸,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她很不习惯吧。顾树歌暗想,心口的位置像是有许许多多的小虫子在啃噬。沈眷不太能习惯情绪剧烈的波动。   她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一点,顾树歌还是知道的。于是她耐心地等待沈眷调节过来。   浴室里很寂静。   沈眷没有让她等太久,过了大约两分钟,她就直起身,去取毛巾。   顾树歌见她调整过来了,松了口气,她的目光划过镜子,镜子里只有沈眷一个人。   顾树歌的动作顿住了,她移了一下身体,让自己完全都在镜子的映照范围中。但镜面中还是没有出现她的身影。   鬼是不能照镜子的。她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沈眷也发现了,她手里拿着毛巾,脸上的水都擦干净了,眼睛看着镜子里自己身边的位置。   那里是空的。   沈眷转头,看到身边的顾树歌。顾树歌也将目光从镜面转到了她身上,问:“我现在是什么样子的?可怕吗?”   她听说人死之后,魂魄就是死亡那一瞬间的模样。   她记得自己的尸体,死相狰狞凄惨。   沈眷发现了她的紧张,眼睛里微微有了点笑意:“不可怕,就是你平时的样子。”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长大了。”   从十八岁,到二十岁,再到现在的二十二岁。每一次见,小歌都会有变化,她在慢慢地长大。   可惜她没有见证她成长的过程,只看到了一个结果。   但是小歌已经答应不会离开她了,所以她以后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她都不会再错过。   顾树歌不知道她的想法,但她也有些失落,低声地说:“没有很大的变化。”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她还是原来的她。   沈眷就没说什么,她领着顾树歌出了浴室,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六点了。她睡了将近六个小时。   “你实体过吗?”沈眷问道。   顾树歌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将近五分钟。”   她在沈眷睡后,一直用没有沾血的那只手反复不停地碰身上的被子,到了五点零几分时,她突然就碰到了被子,于是她就知道她出现实体了。   那会儿,她也考虑过要不要叫醒沈眷的。可是沈眷睡得很沉,她轻轻地推过她一下,没有推醒就怎么都不忍心推第二下了。   她想,沈眷太累了,还是让她好好休息一晚吧。但是没想到还不到一个小时,她就生生地自己把自己从沉睡中拽了出来。   顾树歌看着沈眷苍白憔悴的脸色,止不住地心疼。   沈眷没有发现顾树歌的情绪,她在遗憾。   五分钟,比上回多了好几倍。但是她错过了。   她开始盘算起下一次采血的时间。下一次采血后,应该可以实体更长的时间吧,她一定不要再错过了。   她想抱抱小歌。   小歌很胆小。   八岁那年,顾伯伯和顾伯母过世后,小歌不敢一个人睡,于是她每天晚上都会去哄她睡觉。她们第二天都要上学的,小歌知道,所以她也不闹,闭着眼睛尽力地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睡着。   她每晚都是等她睡着后才离开的,可是第二天醒来,她总会发现小歌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跑进了她的卧室,睡到了她的身边。   她醒来后总会用很柔软眼神看她,歉意地说:“姐姐,我害怕,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睡觉的。”   几次之后,她干脆就搬到了小歌的卧室,和她一起睡,直到小歌上了初中。   她这么胆小柔软的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可怕的谋杀,但她却还没有好好地安慰过她,也没有给过她一个拥抱。沈眷觉得自己很失职,很不应该。   “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顾树歌问。   还早呢,天都没亮,可以再睡好几个小时。顾树歌还是希望沈眷再去睡一会儿的。沈眷已经睡不着了,她拿了之前采的,添了抗凝剂的血,让顾树歌沾一点,保持右手能碰到东西的状态。   然后躺回床上。   顾树歌也躺在她身边。   沈眷看了看她,魂体还是不够稳定,她看起来依旧很虚,尤其是轮廓边缘,更是透明,她穿的衣服,是车祸那天穿的,没有沾上灰尘和血,干干净净的。   顾树歌见她看她,就说:“你快再睡一会儿吧。”   万一她醒来,小歌又消失了怎么办?沈眷想。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睡着,只是为了让顾树歌安心而已。兴许是挣扎醒来的缘故,她有些头疼,但闭着眼睛可以让头疼缓解很多。   身边那小鬼很安静,连翻身都没有,一动不动的。   沈眷忍不住弯了弯唇,幅度很小,所以小鬼没有发现。   她安静了一个多小时,兴许是觉得都这么久了,她肯定睡着了,小鬼不安分起来,用她的右手碰她的脸,嘴唇,描摹她的眉形。   “姐,我好喜欢你,我们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不分开,好不好?”小鬼小心翼翼地说。   她的语气,让沈眷想到她小时候,说“姐姐,我害怕,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睡觉的。”的那种柔软又唯恐打扰到她的语气。   泪意又涌了上来。沈眷强忍着,没有放任眼泪落下。   但很神奇的是,听到这句话的几分钟内,沈眷竟然很安心地陷入睡眠中。   这一次,她睡得很好,像是被温柔的棉被包裹着,轻飘飘的,却很踏实。   再次醒来,已是将近中午。   顾树歌还在,她没有消失。她既高兴,又挺遗憾地看着她昨天才得到的平板,说:“好可惜,没有用了。”   但她没有让沈眷把它收起来,万一呢,她们到现在还没有摸透血液的作用规律。   可是不管怎么说,能看到她,能听到她的声音,比之前手写交流要方便多了。   顾树歌像是憋了好久,跟在沈眷身边一直说话,每隔几分钟,就会说上几句话。一会儿说她这两年在做的研究,说她很快就能出成果了,这个成果出来,也许可以评一个领域内的奖项。   不是那种很厉害,一提起就人人知道如雷贯耳的国际大奖,但对她的年纪和学术成就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   沈眷走进公司电梯,周围的员工见了她纷纷问好。   然后他们就看到董事长突然笑了一下,众人惊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沈眷目不斜视,听着小鬼唠叨到了:“可以说话好棒的,我们以后每天都多说几句吧,这几天我可害怕只靠文字交流,时间长了,我就丧失说话的能力了。”   语言就是需要不断使用,才能流利的,长时间不用,不说,确实存在语言退化的危险。   电梯到了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沈眷走出电梯,顾树歌跟在她身后,她四下环顾,没有人看得到她,于是她安安心心地跟着沈眷。   周兴瑞迎面走了过来,他身边还跟着周拓。   大概是还有事,他们两个只打了声招呼,就错身而过了。   沈眷领着顾树歌到了办公室,关上门,她才开口:“你要每天说几句话?”   “很多句。”顾树歌毫不犹豫地回答。   沈眷笑了笑,给她找了一部剧,自己到办公桌后坐下,桌上已经把需要她过目的文件摆放好了。   顾树歌知道她要工作了,就去看剧了。   她们在一个空间里,各自做着事。办公室的门时不时会开一下,顾树歌听到声响,每次都会抬一下头,看到来人,再低头做自己事。   到了下午三点多,她看累了,揉了揉眼睛站起来,走到落地玻璃前,看外面的景物。   沈眷审完全部文件,抬头找她的时候,就看到她背对着她,站在窗前。   “我好了?”沈眷说。   顾树歌立刻转身,跑到沈眷身边,望着她,问:“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沈眷忽然一阵恍惚,就像是时光错乱,回到了四年前,小歌经常来公司找她的那一段时间。   那时候,她就是这样,等她忙完了,跑到她的身边,问:“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沈眷忽然想知道,小歌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她本来想应该是这半个月的相处,让她产生了变化,可是小歌表现得太自然了,就像是喜欢了她很久很久。   那会是离开的四年里,因为距离而改变心意吗?   可是四年前,她拒绝的意味分明那么坚决。   “我们不走吗?”顾树歌疑惑地问。   沈眷对上她的目光,她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问出来。   正要开口,门被叩响了,沈眷就收敛了心思,道:“进来。”   是一名助理。她捧着一个箱子,走进来,一边说:“您有一个急件。”一边把箱子放在办公桌上。   沈眷问:“什么时候寄来的。”一面说着,就拿起桌上的拆信刀,划开封口。   顾树歌也凑上去看。   “前台刚刚送上来的。说是才寄到,趁着您还在公司,赶紧送上来了。”助理回答。   箱子被打开,露出许多泡沫之类的填充物,沈眷拨开填充物,看到底下是一个瓶子。   这是什么?顾树歌好奇。   沈眷把瓶子取了出来。   “啊!”一声尖叫在办公室里响起,助理睁大了惊恐的眼睛,连连后退。   瓶子里,一根人的手指,泡在液体中。 第五十二章   助理尖叫的声音贯彻室内,叫得顾树歌头皮发麻,连恐惧都给她叫没了。   瓶子是普通实验室里用的标本瓶,灌满了无色透明液体,猜测是福尔马林,一截手指泡得肿胀发白,看起来狰狞恐怖。   助理边叫边退蜷缩到了角落里,要她帮忙做什么已经是不现实了。   “先放下。”顾树歌说。   沈眷放下瓶子的时候,瓶底磕了桌面好几下,分明是手上不稳,在颤抖。   这截手指是谁的?顾树歌想,多半是她的。   助理终于停止了尖叫,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顾树歌只能被沈眷一个人看到,其他人都看不到她。助理在,她们就不好交流,必须把她支出去。   沈眷的脸色比助理好不了多少,但她至少还维持了表面的镇定,见她不叫了,就说:“你出去报警。”   助理像是没听到,身体死命地往墙角缩,像是想把自己活生生地塞进墙里。   对于一个没有直面过生死,一直活在和平世界的人来说,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活人手指确实太过恐怖。   沈眷把声音放缓,又说了一次:“快去报警。”   这一次,助理听到了,她瞪圆了眼睛,说了两句:“好、好。”几乎是爬着跑出去。   顾树歌本该害怕的,可是看着那截手指,她却没有害怕的感觉,而是一种奇怪的情绪:“是我的。”   沈眷点了下头。她像是不忍心看,又像是愤怒,没再注视标本瓶,而是转向快递盒子,翻找起来。   “应该还有东西。”沈眷的声音微不可察地颤抖。   顾树歌担心地看着她,沈眷像是没有发现,手下看似镇定地在满盒子的填充物里翻找。然后,她真的翻找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具尸体。   相比较半个月前的乱糟糟,照片里顾树歌的遗容要好得多。应该是细致地整理过了,脸上的血污灰尘全部擦得干干净净的,血肉模糊的创口因冷冻而凝结。   遗体的脸上凝了一层冰霜,头发上都是白色的霜,看起来保存地还算完好。枕边放了一束白日菊,和沈眷当日摆在太平间的冰柜里的那束一模一样。   两只手交叠摆放在胸前,一只手上的食指是缺的,被砍下来了。   这张照片的用处,应当是证明手指的主人是谁。可是细看又觉得有些别样的意味,好像是在炫耀。   “背面还有字。”顾树歌看到相片背面隐约有字迹,就提醒了一句。   沈眷翻过来,背面果然歪歪扭扭地用孩子的字迹写了一句话:“很可爱是不是?虽然舍不得,但如果是和你分享的话,相信她也会愿意的。”   这个她指的当然就是顾树歌本人。   沈眷放下照片,双手无意识地在桌面摸索,摸到了一杯水,她木然地端起来,喝了一大口,然后捂住嘴,跑到卫生间,呕吐起来。   直到吐得只剩酸水,依旧干呕不止。   顾树歌陪在她身边,却连为她递一条毛巾都做不到,只能告诉沈眷:“我还在这里,那个身体已经没有用了,凶手要折腾就由他折腾吧。”   这只是一句安慰的话,而且是一句毫无说服力的话,可顾树歌也只能动动口而已,别的她什么都做不到,甚至不知什么时候,她会连动口都不行,因为现形的状态能维持多久,谁都不知道。   她觉得很无力,在沈眷需要她,而她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   但沈眷却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她:“你还在我身边?”   顾树歌被她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但依旧没有动摇,点点头:“我在。”   沈眷笑了一下,但这笑容极为酸楚,问:“如果你不在呢?”   顾树歌一怔。   “如果你不在,我看到那截手指,该是什么反应?”沈眷接着问。   心爱的人被谋杀,尸体被窃,被分尸,还装在瓶子里送到了她面前。这一连串下来,哪怕不疯,也不远了。   “他想逼疯你?”顾树歌艰涩地说。   沈眷站起来,漱口擦脸,说:“不知道,又或许只是觉得我不够伤心?”   觉得她不够伤心?说完这句话,沈眷和顾树歌都想到昨天,肖敏指责她并没有受到噩耗的影响。   顾树歌猜测着说了一句:“所以寄手指是凶手临时加的一环?只是因为觉得你不够伤心?”   沈眷已经打理好自己了,但她还是没有出去,停留在洗脸池边上,和顾树歌说着话,看起来倒像是刻意拖延,不愿出去面对那截手指。   “有可能。”她右手按在洗脸池上,手下很用力,像是浑身力气都蓄在了手心,支撑着自己站稳。   顾树歌看得心软,放缓了声音,说:“如果你依然不伤心呢?”   那么凶手必然会更加生气,或者说是不甘,肯定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做得越多,漏出的马脚也会越多。   这么一看,就像是凶手心里有一本自己一早就编排好的剧本,每个人都得照剧本上写好的剧情走,沈眷在剧本里应该要悲痛欲绝,她没有悲痛,凶手就觉得偏离了剧本,要把沈眷强行拖回到轨迹上来。   按照这个思路,最好的选择就是不照凶手的剧本走,逼着他做出更多的行动。   沈眷也知道应该这样,但是她没有开口。顾树歌一看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了。她害怕不照着凶手的意思来,他还会对尸体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刺激她。   “那个身体不重要。”顾树歌轻声说道。   沈眷看了过来,怜惜地凝视她,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她的手指上,问:“疼吗?”   顾树歌笑了一下,摇摇头:“不疼。”   她和身体的感知联系很小,近乎于无,所以手指被砍了一根,她都没什么感觉。   “听我的,我们不能让凶手得逞。凭什么他杀了人,还能玩弄我们的情绪,要我们笑就笑,要我们哭就哭。”顾树歌坚决地说道。   警察来得很快,一堆技侦在快递盒、标本瓶上采指纹,还采集了照片上的字迹带回去比对。   “很可爱是不是?虽然舍不得,但如果是和你分享的话,相信她也会愿意的。”李队把照片上的字迹默念了一遍,只觉得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凶手是把顾树歌的身体当成私有物件了,想和人分享,就砍下一部分赠送。   再看字迹,照片上的字迹是典型的学写字不久的小孩子的笔记,下笔凝滞,绵软,横竖撇捺都像是照着画出来的,显得笨拙天真,别有一番纯真意味。   “这字迹,字迹库里肯定没有。”李队凝重地说道,想要比对出结果恐怕是不可能。   “怎么偏偏用了小孩子的笔迹?”刘国华问道。   “孩子意味着纯真、干净,难道凶手认为自己的行为也很干净?”李队猜测道。   “有可能,一些严重心理异常的犯罪分子的心理是很难琢磨的。”刘国华说着,看向了沈眷。   沈眷坐在办公桌后,照常在看文件,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刘国华和李队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她太过冷漠了,听说看到手指时现场还有另一个助理小姑娘,那小姑娘吓得尖叫不止,整个人都没了形态,这么一对比,沈董事长的反应简直是冷血。   不止她们两个,其他的警察也不时地朝这边张望一眼,眼神中既好奇,又带着些疏离的畏惧。仿佛对这冷血的女人很是忌惮。   李队走了过去,例行公事地问道:“这快件的时机恰好,正赶在您离开办公室之前寄到,您今天过来,是突然来的,还是之前就有计划。”   “之前就有计划,而且已经耽搁了一天,本来昨天就应该来的。”沈眷放下笔,眼神稳稳地回视李队。   “也就是说,不是秘密?”   “不是秘密。”她要过来,林默肯定要整理文件,这么一来,看到的人当然都看到了。   林默就在边上,他补充道:“至少董事长办公室所在的这一层都是知道的,而人传人的,其他还有多少人知道,就说不准了。”   这么看,从有谁有犯罪条件上查,就不行了,李队派了两个警察去查包裹来源,现在寄件都是实名制,要身份证的,也许能找到点蛛丝马迹。   “为什么是公司呢?”刘国华自语道,“为什么不是寄家里?”这一阵子,沈眷留在家里的时间比在公司的多得多,凶手为什么选择公司,而不是家里。   是随机选择,还是有目的的?   顾树歌突然有了启发,公司和家里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公开场合,一个是私人领地。人多的公开场合,便于凶手隐藏在人群中,就近观察,他今天很可能就在现场。   刘国华还在凝神细想,李队走到标本瓶边上,对着那根手指蹙眉。   顾树歌把这个猜测告诉了沈眷,沈眷点了下头,找了林默过来,跟他低声耳语了两句。   公司有监控,只要进来过就躲不了,她让林默去查今天来的人有哪些。   但这也不好查,因为员工很多,再加上访客,人数至少在一千以上。只能尝试着去找谁有可疑。   采集完证据,再多留也没意义,警察忙完就走了,快递盒子、照片和装了手指的标本瓶当然也被当成了重要证物带走了。   沈眷又泛起一阵恶心,只是现在她想吐也没什么东西给她吐的。   天色已晚,走出办公室,还有一些员工没下班。他们见了她,神色恭敬地问好。但沈眷一走过去,就有人交头接耳起来。   “怎么一点都不伤心?”   “听说和顾家感情很深啊,怎么看起来事不关己的样子。”   “装的吧,遗产都拿到了,现在不用装了?”   顾树歌不知道沈眷听到没有,她担心地看向她,沈眷平稳地往前走,走到车库,启动汽车,神色间没有分毫波动。   回到家,沈眷也没什么胃口,但顾忌着顾树歌会担心,勉强咽了两口东西,但再多是真的咽不下了。   顾树歌知道她很难过,情绪又被强压着,肯定更加伤身。   这一晚,沈眷一反常态地沉默,只是时不时会抬头寻找顾树歌在哪里,就像担心她突然消失了。顾树歌就待在她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让她放心。   但情况并没有变好。   十二点的时候,沈眷突然发起高烧,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顾树歌着急,她又碰不了电话找不了人,急得团团转都没有用。   “小歌。”沈眷闭着眼睛,喊她的名字,声音很轻,要凑到她嘴边才能听到。   “我在这里。”顾树歌回应。   沈眷拧紧了眉,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顾树歌看得心碎,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到将近三点的时候,沈眷迷迷糊糊地要水喝。   顾树歌听到了,端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去喂沈眷。水是凉的,沈眷喝了半杯,睁开眼睛,她看到了顾树歌,病容渐渐地温柔起来,盯着顾树歌看。   “你快打电话叫人来。”顾树歌连忙说,一边顺手把杯子放回远处。   沈眷却像没听到,一动不动地盯着顾树歌看。   顾树歌急了,还要再说什么,沈眷却看着她,柔声道:“你能端动杯子了。”   顾树歌一愣,她刚刚太心急,都没发现这细节。   沈眷摸索着想要抓住顾树歌的手,但却从她的手心穿了过去,并没有能端动杯子,就出现实体。沈眷呆望着自己的手。   顾树歌知道她心中不安,她尝试着再去端了一次杯子,这次失败了,杯子重得像一座大山般,动摇不得。   刚刚应该是一瞬间的爆发力。至于驱动因素,应该是她对沈眷的关心。   沈眷烧得有些糊涂了,她没有碰到顾树歌,心间涌起了一阵即将失去的恐惧,急声道:“我们去约会。”   顾树歌惊讶,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起这个。   她没有立刻答应,沈眷急了,又说了一遍:“我们该约会了。”她要和小歌做所有相爱的人能做的事。 第五十三章   “好,我们约会。”顾树歌答应。   但她并没有当真,毕竟案子悬而未决,她也还没有身体,这么多事堵在前面,按照沈眷的性子哪有心思和她约会。   沈眷见她答应了,安心地睡了过去。   顾树歌想让她起来,打给电话,找人来照顾她,但已叫不醒她了。她睡得很沉,呼吸出来的气息滚烫,脸颊也微微赤红。睡姿不再是平时规规矩矩的平躺,而是面朝着有顾树歌的那一侧,蜷缩成了一团。   顾树歌没办法了,她走去浴室,想要取毛巾浸湿给沈眷擦擦脸。但她却拿不动毛巾。   她回忆了一下刚刚端杯子时的心境,才发现那会儿她的头脑几乎是一片空白的,真要形容就是“沈眷渴,要喝水”这么一个念头,其余并无一丝杂念。   顾树歌呆了一会儿,想到沈眷还病着呢,连忙凝神,让大脑中只想“沈眷难受,要擦擦”一个念头,然后去抓毛巾。   失败了。   她又尝试了一次,还是失败了。   顾树歌明白了,她可以做到专注地只存一个念头,但是做不到毫无杂念,因为这念头本身就是刻意想出来的,它本身就是“杂念”。   而刚刚她出于关心,只顾得上去端被子,其余的一点都没想,连会不会端不起来这件事她都根本没考虑过。自然没有杂念。   想通以后,顾树歌知道自己是不会成功了。她沮丧地离开浴室,回到沈眷的身边。   沈眷睡得很不安稳,睫毛不时地颤动,身子蜷成一团,被子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   顾树歌看到她后背有一处的被子滑下来了,露出一个透风的口子,但睡得近乎昏迷的沈眷显然是不知道的,她感觉到冷,只能将自己蜷得越来越小,被子也裹得越来越紧。   顾树歌爬上床,跪坐在她身后,用力地帮她把滑下去的被子扯上来。但对于人类来说很简单的事,对顾树歌而言并不容易,她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扯动分毫。   顾树歌累得直喘气,没办法了,停下蓄了会儿力,才戳了戳沈眷的背,在她耳边说:“姐,被子没盖好,我给你重新盖。”   沈眷浑身滚烫,像是在火海之中沉浮,她昏迷之间听到有人在跟她说话,那声音很低,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带着回音,又像很近,直抵她心田。   “姐……被子……”她隐约听到这两个关键词,于是下意识地动了一下。   她一动,绷紧的被子就松了些,顾树歌抓住机会,使出全身的力气拖住被子往上扯,终于把沈眷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了。   顾树歌累得气喘吁吁,她这时才知道,原来鬼用多了力气也是会累的。   她在床上躺下,沈眷背对着她,顾树歌看着她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她伸出手,环住沈眷,看起来就像是沈眷被她从后面抱在了怀里一样。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八点。沈眷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找顾树歌,然后问:“小歌,你的手指……”   她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惊恐和心痛,是噩梦中挣扎出来的模样。   顾树歌忙转到她能看到的地方,说:“我的手指没事,你看,好端端的。”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手展示给沈眷看。   沈眷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剧烈起伏的胸口才平缓下来。   待她平静,顾树歌问:“你烧退了吗?”   昨晚被子捂出了一身汗,沈眷现在还是浑身凉飕飕的汗意,她慢慢清醒过来,点了下头,然后想起了什么,望着顾树歌,说:“我们今天约会。”   顾树歌一呆,没反应过来。沈眷想了一会儿,取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先打给了李队,问他今天有没有需要她配合调查的地方。李队回答没有,今天的调查重点是字迹比对,还有快递来源以及那张照片上的细节分析,这些都是技侦的事。   沈眷就挂了电话,跟顾树歌笑了一下,说:“今天没有事,可以约会。”   顾树歌大喜过望,但喜意还没在她脸上漾开,她就抓住了沈眷的衣角,皱眉道:“不行,你要看医生,你生病了。”   烧了一晚上,虽然出了一身汗,把热度硬压下去了,可顾树歌还是不放心。沈眷本想说已经没事了,但一想到如果放任不理,硬和小歌出门,她恐怕玩也玩不安心的。   于是沈眷就给沐医生拨了个电话,并且开了免提,跟沐医生说明了自己的症状,问不挂水可不可以。   沐医生听完,斟酌了一番,回答:“烧退了就没什么大问题,注意别着凉,我给你开点药,单子等等发给你,都是常见药,你家药箱就有。”   沈眷道了谢,对着顾树歌笑道:“这下放心了?”   顾树歌点头:“没事就好。”   药在药箱里,不会跑,沈眷身上好多了,也不着急。她先去了浴室梳洗,然后用了比平日更久的时间化了妆,挑了衣服。   下楼吃完药,顾树歌把一盒盒的药丸搬起来,丢进她包里,还好药盒并不算重,她能搬得动。只是丢到包里就显得乱糟糟的,沈眷也没责备她,只是自己重新归置了一下。   二人做完准备,就打算出门了。顾树歌很兴奋,迫不及待地就要走。沈眷笑着领她出门,到门口时,她忽然想起什么,让顾树歌在门边等了一会儿,自己去了厨房。   她去得有些久,顾树歌等了一会儿,就着急了,她平时耐心可好了,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她们约会,她难免心急。   沈眷拎着包从厨房出来,就看到顾树歌可怜巴巴的小表情,一会儿轻声抱怨:“去好久。”一会儿又好奇地看她的包,想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她抱怨也是没什么气势的,软绵绵地说一声,也就完了。   沈眷安抚地看了她一眼,说:“走吧。”   顾树歌立刻就忘了自己等了好久这件事了。   她们上了车,工作日的早上,又是早高峰,路上有些堵。   二人被堵了半个小时。但顾树歌却没有刚刚在门口等沈眷时的心急,见堵得死死的车流一时动不了,她转头问沈眷:“我们去哪里?”   沈眷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但她已经考虑出结果了,于是非常镇定地回答:“南山公园。”   “南山公园?”顾树歌有些不解。她知道这个地方,但是并没有去过,在国外待得太久,她已经不记得南山公园的特色了。   沈眷看着前方的路况,跟着前面移动的车辆缓慢地移动,口上回答她:“情侣的话,一定要去一趟南山公园。”   这是沈眷很久以前,无意间听公司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说的,那会儿正是午休,她吃完午饭回来,那女孩正在打电话,背对着她,很幸福地对电话那端的闺蜜说:“一定要去一趟南山公园,里面有个许愿池,可灵了,情侣如果能有默契许下同一个愿望,那就会永远不分开。”   当时沈眷只是置之一笑,觉得这是恋爱中的男女的痴言痴语。   但现在她却想去看看,跟小歌到许愿池前许个愿望。   她说完,没有得到顾树歌的回应,正想转头看看,波浪线却先一步把她包围了,沈眷愣了一下,顾树歌小小声地说:“如果情侣一定要去的话,那我们是应该去的。”   她一说完,波浪线更加汹涌,把整个车内的空间都淹没了。沈眷温柔地笑,忍不住想伸手摸摸她,夸一声真乖。但手还没离开方向盘,她就想起了顾树歌现在的形态,终于还是克制住了。   南山公园离得有些远,现在已经十点半了,过去的话,至少也是十二点,有些不上不下的,顾树歌见路实在堵得厉害,就提议:“先吃午饭。”   沈眷一想,也可以。十点半虽然有些早,但大多数餐厅都已经营业了,等她们到了,坐下,点单,上菜,时间就不早了。   于是中途改道,开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到了一家餐厅外。   餐厅的装潢很别致,民国的风格。能将民国风格装修得体贴不违和,是很难的,但这家餐厅做到了。   餐厅门外种着紫藤萝,可惜冬日花枯,叶子都败了。但餐厅的氛围却并没有因为花败而惨淡,白色的雪将门面装点出欢快温馨的氛围,门口穿着清雅制服的迎宾笑容和善,里头的音乐声婉转而来,让门前的白雪又多了一丝浪漫的感觉。   沈眷领着顾树歌进门,迎宾笑着迎她入内,问道:“几位?”   “两位。”沈眷回答。顾树歌一听,就好紧张。   但迎宾见她只有一个人,自然而然地以为还有一人在路上,并没有多想,直接领着她去了雅间。   侍应生像是知道沈眷不希望被打扰,进来放下了菜单,就退出去了。   雅间里安静了下来,沈眷示意顾树歌过来,看看想吃什么。   顾树歌从出门都开开心心的,到了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她是鬼,她什么都吃不了,桌上摆了两副餐具,一副在沈眷的身前,一副在沈眷的对面。   但其实,只有一副用得上。   所以她们的约会还是不一样的。   顾树歌没有说出她的沮丧,而是听话地到了沈眷身边,她看着菜名,肚子竟然意外地响了起来,除了闻到鲜血的味道时,她从来没有产生过饥饿感,但这会儿却对着几个菜名饿了。   “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顾树歌很不客气地点了一堆,她想这些一看就很好吃,还很有营养,沈眷需要补补,她肯定也喜欢的。   她说一个,沈眷就记一个,等她报完了,侍应生恰好过来,沈眷转述了一遍,侍应生下好单,看了眼她对面的空座,礼貌地问道:“您还有一位朋友没来,需要等一等再上菜吗?”   被他点名的“朋友”坐得笔直笔直的,一动不敢动。沈眷朝她那边看了一眼,笑着说:“不用。”   “好的。”侍应生带上门出去了。   这边的上菜速度不慢,沈眷没有立刻动筷,直到上齐了,她依旧没有动。   顾树歌既渴望又落寞,想要催促沈眷快开动,沈眷却从包里取出了一小罐东西,打开,给她身前的杯子满上了。   是一杯血液,而且是沈眷的血液,顾树歌闻到甜香的味道了,她的目光顿时只看得到这杯液体。   但很快她就挪开了目光,紧张地望着沈眷,问:“你早上采血了?”她神色很严肃,大有沈眷若说是,她就闹脾气的架势。   幸好沈眷摇了摇头:“这是备用的,添加了抗凝剂,不知道影不影响口感,你尝尝。”   备用的血液是沈眷一早就采好保存起来的,为的是应对需要血而不便采血的紧急情况。   现在喝掉,回去之后,等沈眷身体好一些,她肯定会补回去的。   这应该就是出门前沈眷从厨房取的东西。顾树歌突然明白过来,沈眷不是冲动、感情用事的人,与其说这杯血液是为她们的约会增色,不如说是沈眷本身就在寻找一切时机,想方设法地哄她喝更多的血。   添了抗凝剂,血液的香甜也没什么变化,顾树歌还是想喝,肚子咕噜噜地作响,催促她赶紧喝下,但她的心却抗拒起来,只是看着,却不动。   沈眷见她迟迟不动,有些不自在地低了下头,但很快她又镇定自若,问道:“不爱喝了吗?”   她在害怕,顾树歌发现了,沈眷急于让她拥有一个身体,哪怕是血液浇筑这种看起来漫漫无期,并且不知道最后到底能不能成功的办法,她也不顾一切地在尝试。   她不应该是这么按捺不住的人。   见她久久不说话,沈眷心慌起来:“你是不是生气了?”   顾树歌摇了下头,她拿起吸管,喝了一口,口感没有变化,依然使她食指大动,喝下去后也依旧使腹部生暖,暖意蔓延,让她魂体又一次产生了变化。   顾树歌把血液都喝完了,然后对沈眷说:“好喝的。”   沈眷的目光温柔下来,她拿起筷子,对顾树歌说:“这里的菜很不错,你不能亲口尝尝太可惜了。”   她像是在解释为什么会不经过她的同意,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喂第三次血,又像是只是希望她能赶快有实体,这样就能做许多美好的事了。   顾树歌即便担心她的身体,这时也不忍心说了。   她们吃过午饭,就去了南山公园。   公园容纳湖海,很大,风光也很秀丽,即便是工作日,往来如织的游人依然不见减少。   顾树歌抓着沈眷的食指,跟着她在人群中穿梭。她们来到许愿池前。沈眷抛下了两枚硬币,一枚是她的,一枚是顾树歌的,她们一起许愿。   结束后,沈眷问顾树歌,她许了什么愿,顾树歌笑了笑,如果没有餐厅里的那杯血,她应该会许愿,沈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活到一百岁,无病无灾。   大概是四年前的影响,她一向觉得,沈眷有没有她陪不要紧,她能开开心心的就足够了。   可是现在,她许的愿望是:“我们永远不分开。”   沈眷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明亮而温柔。顾树歌便明白了,她们许的,是同一个愿望。   即便阴阳相隔,即便一人一鬼,她们都不分开。 第五十四章   晚上七点时,沈眷和顾树歌到了一家商场里。顾树歌好久没有逛街了,她催促着沈眷到一家又一家的店里,给她挑选衣服,让她一身一身地试,喜欢的就买下来。   这么一路逛到顶楼,沈眷的手里已经拎了不少袋子,她看到前方有一家电影院,就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顾树歌点点头。沈眷寄存了购物袋,跟顾树歌一起去挑一挑看哪部电影。   沈眷不知多久没来过电影院了,她学着别人的模样,下了个app,在里面翻找在映的电影。但单单看着片名、简介还有五花八门的海报,她看不出电影的质量来。   第一次和小歌约会,挑一部让人昏昏欲睡的电影就太尴尬了。沈眷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没挑出特别好的,于是又去看每部电影下的评论。   顾树歌就发现,沈眷的行事方式,真的有些老派。她选片子会认认真真地看片名,看简介,看评论,不像她的许多同龄人,他们都知道现在的电影得看导演,看主演,看口碑。   沈眷看了一圈评论,发现每部电影下的评论都把电影方方面面地夸了一遍,可都是夸奖的话,就显得不太真实了。   “排在前面的评论大部分都是刷的。”顾树歌告诉她。   沈眷怔了一下,暗自叹了口气,如果是在办公室中,底下用文件的形式呈上来,她肯定能发现其中的蹊跷。   可是在电影院外的座椅上,许多情侣或朋友牵着手相互说笑,等着电影开场,她身边还坐着小歌,这样的氛围下,她却迟钝了。   顾树歌耐心跟沈眷重新把列表又看了一遍,然后选择了其中一部,说:“看这部吧,这部刚拿了奖,口碑很好,题材也好。”   沈眷看到标签中的“爱情、剧情”,耳朵红了一下,点头,道:“好。”   她选了座,买了两张票。取票也是在顾树歌的指点下完成的。   顾树歌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平时沈眷都是无所不能的,她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笨拙的一面。   沈眷也发现了,她显得有些拘谨和不好意思,于是便没有再说话。她一不说话,顾树歌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可是却不觉得尴尬,反倒觉得空气都粘稠起来,带着甜味。   她坐在沈眷身旁的椅子上,不时地瞅她一眼,沈眷手中拿着电影票,微微低头坐着,像是纯粹安静等待开场。顾树歌看得愈加心动了,她忍不住笑,又怕笑出声,沈眷误会她在嘲笑她老派,忙用手捂住嘴,傻乎乎地独自乐。   沈眷早发现了,眼中也跟着染上了笑意。   好像什么都不必做,她们就这样静静坐着,一个看着另一个,都能高高兴兴地看半天,乐半天。   “董事长?”耳边传来一声讶异的声音。   顾树歌比沈眷先一步转头,却看到是祝羽。   她怎么在这里?   祝羽像是很惊喜,又有些局促,她瞥见沈眷手中的电影票,问:“您和朋友来看电影?”   沈眷手里的票是两张,她也没遮掩,回答说:“是。”   简短的回答,一般是结束对话的信号,沈眷和祝羽也不熟悉,说起来也只是昨天才见过一面。祝羽这时应该顺势告辞才对,但她却又追问了一句:“您朋友还没到吗?”   顾树歌疑惑,她和祝羽也认识的,当做不远不近的同学相处了四年,她平时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   “有蹊跷。”顾树歌说了一句。   沈眷听到了,于是她把话语说得长了些:“还有一会儿,”又扫了眼四周,“你一个人?”   原以为她会顺势多说几句,甚至直接坐下聊,不想她却简单地说了句:“嗯,我的电影要开场了,我先走了,您慢坐。”   一边说,一边目色怪异地看了眼沈眷身边,顾树歌坐的那张椅子,走了。   她那眼神,就好似能看到那张椅子上坐了只小鬼一般,顾树歌呆道:“她看到我了吗?”   沈眷也在思索祝羽那个眼神的意味,但听顾树歌这么一问,却不由笑了笑,道:“看到你,不可能这么镇定的。”   一个早就亡故的人,凭空出现在人群中,再冷静的人都接受不了,而祝羽刚刚除了最后那个眼神看起来有些蹊跷,前面的神色都还挺正常的。   顾树歌一想也是,低头戳着椅子的扶手,说:“还是有些奇怪。”   确实奇怪,正常人怎么会用那样一个眼神看一张空椅子。   沈眷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顾树歌戳扶手的手指改了抓住沈眷的衣角,还是担心:“万一她只是比较善于伪装?万一她真的看到我了,说出去怎么办?”   她很担心被人发现,毕竟有谁会像沈眷一样,容一只阴鬼留在阳间,甚至还用自己的血饲喂,如果别人知道她的存在,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捉她的。   “不会。”沈眷安抚她,“而且就算她真的看到了,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鬼神之说,在现代社会已经越来越难立住脚了,就算祝羽真的去到处宣扬,也只会让人认为她神志不清而已。   顾树歌还是不安,不止不安,她心底还隐约地涌起一阵慌乱,使她难以镇静。她低下头,说:“我们回家好不好?”   她不想在外面了,她想回家,家里才最安全。   沈眷当然不可能拒绝她。   她们下了地下停车场,取车回家。   到家门外,下车的时候,沈眷打了伞,遮住顾树歌的魂体。月光会激发阴鬼的阴煞之气,顾树歌不能照到月光。   她从见了祝羽就惶惶不安的,回到家也没有好一点。   沈眷担忧地望着她,说:“我让人盯着祝羽,你别担心。”   顾树歌没有反对,可见是真的很怕了,她担心沈眷以为她一惊一乍,小声地说:“我真的觉得她就是在看我。”   小歌这样以为肯定是有缘由的,哪怕沈眷不认为祝羽能看到阴鬼,也重视了起来,当场打了电话给刘国华,让他重点去查祝羽,又找了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祝羽。   她当场作了安排,顾树歌这才觉得好了点,她看了看沈眷,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然后,她就想起来,她们的约会因为她的害怕被迫中止了。   “对不起……”顾树歌道歉。   沈眷知道她在说什么,伸手让顾树歌把她的食指放到她的手心,感觉到小鬼凉凉的指尖,她才说:“还有下一回,没关系。”   顾树歌的指尖就勾了一下,像是小动物的爪子,在她的手心轻轻地屈起,沈眷心下熨帖。她确实遗憾被打断了,但是并不生气,毕竟顾树歌的情绪才是最重要的。她又说:“不然你跟我说一说祝羽平时的表现,说不定说着说着,我们就推测出她为什么这么奇怪了。”   她有意转开顾树歌的注意力。   果然顾树歌一听,就说了起来:“唔……”她还要组织语言,还要回忆,还想决定从哪里说起,唔了半天,她拧着眉头道:“她、她挺好的。”   沈眷知道她这么说,一定是在大脑中把所有和祝羽有关的记忆都走过一遍了,可是说好的讨论,她什么都没说,却单方面给了结论。   沈眷略觉无奈,还是耐心地引导她:“平时和你相处也挺好的?”   “嗯,”有了一个具体的问题,顾树歌就能说明白了,“刚去英国的时候,她帮了我好多,我才适应那边的生活。后来,她忙起来,渐渐一起少了,但也和肖敏一样,一周见两三次的样子。”   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这倒是没有听小歌说起过。沈眷突然意识到,这四年的空缺依然没有填补上,她还是不知道四年间小歌是怎么过的,她认识了哪些人,去过哪些地方,又因什么而驻足过。   “那你不喜欢她吗?”沈眷问道。一个帮助过她的人,哪怕不喜欢,至少也怀有感谢之情,怎么会这么忌惮她。   这么一问,顾树歌也显得有些疑惑,她摇了摇头:“没有不喜欢。”顿了顿,又说,“也没有喜欢。就是……就是和肖敏、木子她们一样的。”   也就说,她对她们都没有特殊的感觉。   沈眷既觉得安心,又觉得犯愁,这样可不行,这样不是和人相处的道理,她一点也不觉得小歌现在是一只小鬼,不用和人打交道了,问她:“那她帮了你,你有没有谢谢她?”   顾树歌回答:“谢了。”   “怎么谢的?”   “我把我的笔记都借给她看了。”   沈眷就不说话了,眼中盛满了笑意。嗯,对于学霸来说,这大概是最真诚的感谢了。   “他们家有点特殊。”沈眷把她知道的,也跟顾树歌说了一遍,“祝瑞中现在的妻子,是第二任,祝羽是第一任妻子留下的孩子。不过平时,祝瑞中对祝羽也没什么亏欠,基本也是要什么给什么的情况。”   她知道的就这么多,祝瑞中的家庭情况是大家都知道的,至于他对待祝羽的态度,则是平时公司里传的。这么多人的一个集团,难免就有爱说人长短的人,沈眷有时也会听说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她听说了,一般都会烂在心里,但偶尔也会派上用场。   “不过,新人胜旧人,祝瑞中对祝羽,肯定没有对现在的妻子生下的孩子那么尽心。”沈眷根据祝瑞中的性格,下了个结论。   顾树歌回忆昨天祝瑞中对祝羽的态度,点了点头。   突然,她僵住不动了。   沈眷奇怪,问:“怎么了?”   顾树歌转向她,说:“我、我有实体了。”   中午喝的血,也许是这一次量比较少,到这时,她才有实体。   按照喝下的血量多少会影响出现实体的迟与早推算,很可能还会影响出现实体的时长。顾树歌怕自己很快又会没有实体,她有些心急了,目光径直地往沈眷唇上瞧,口中很小声地暗示:“我们、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顾·疯狂暗示·有为:大家晚安。 第五十五章   沈眷没留意她的暗示。   一听到顾树歌说她有实体了,沈眷就抓紧了时间,抓起顾树歌的手捏了捏,又看了看。   鬼的皮肤是略带青白的颜色,爪子捏在手里软的,也是冰凉的,像是带着一股寒冰一般的阴气。   沈眷凄然,小歌生前,体质很好,双手也总是热乎乎的,大冬天里,会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捂热,还会笑着对她说:“我给姐姐取暖。”   顾树歌还在小小声地暗示:“我们、我们……”赶快亲亲啊,时间不多了,实体没有就不能亲亲了。   “你冷吗?”沈眷问。   顾树歌锲而不舍地盯着沈眷的双唇,分神回答:“不冷。鬼不会冷的,我在没有实体,也没沾血的时候没有触觉和嗅觉。”   好着急,实体就快不见了吧。   顾树歌连忙又说:“现在有实体,现在感觉得到。”   她说罢微微地抿了下唇,依旧望在沈眷的唇上,以期沈眷能发现她的暗示。她想要亲亲。   沈眷总算发现她这明目张胆的暗示了,她微微地笑了笑,说:“时间不多了。”   顾树歌点头,沈眷没有松开捏着她小爪子的那只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按在顾树歌的脑后,顾树歌会意地闭上眼睛。   沈眷贴上她的唇时,顾树歌想,实体应该是假的,现在她是在用灵魂在和沈眷接吻,否则,怎么会心悸到这种地步呢?   她感觉得到她嘴唇的柔软,感觉得到她清冷的气息,感觉得到她温柔的体贴。她感觉到沈眷是她的,她愿意将自己交到她手中。   一时间,轻尝浅试的温柔便显得格外勾人,顾树歌不满足起来,她揽住沈眷的腰,凭着本能,破开沈眷的唇齿,探入她的口中。   沈眷气息紊乱,握着她手的那只手紧了紧。   这是在夸她做得好吗?顾树歌生出这样一个念头,然而瞬间,这念头便在唇齿相依的交缠间被丢到脑后。   很快就会消失了。她们两个都这样想,于是亲吻就更加婉转缠绵,带着依依不舍的离别情浓。   不知过了多久就,沈眷感觉到那人消失了。   她睁开眼睛,顾树歌也睁开眼睛,两个人的眼中都带着水汽,沈眷的眼角微微飞红,带起一抹慵懒的妩媚。   顾树歌又看得呆了,她伸手想去抚摸沈眷的眼角,手便从沈眷身上穿了过去。   实体已经消失。   沈眷微微垂下眼,扯了张纸巾,擦了擦唇,说了一句:“唇膏花了。”声音带着些许沙哑,让顾树歌又想起刚刚齿间的滋味,又留恋又脸红。   沈眷说完,看了眼顾树歌的双唇,见她唇上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沾上她的唇膏,便笑了一下,如果沾上那就麻烦了,小歌到第四次实体前,都得带着她的唇膏。   可是一想到顾树歌唇上一直沾染着她的气息,她的味道,沈眷又觉心口滚烫起来,小鬼还在怔怔地看她,看了一会儿,她抬起双手捂了会儿脸颊。   脸上太烫了。   她也分不清,这究竟是真的烫,还是只是当人时留下的习惯。捂了一会儿,她发现,似乎连耳根也跟着红起来了。   顾树歌只好转身,默默地背对着沈眷,怕她看到了笑话她。   那小鬼忽然间捂着脸背过身去了。   “小歌。”沈眷唤她。   一声唤过,小鬼还没有有反应,沈眷自己却因为这两个字感到心间暖得不可思议。   “小歌。”她又唤了一声。   “唔。”顾树歌低着头,她感到她的脸越来越红了,唇上仿佛还残留着沈眷唇上的柔软,脑海中满是刚刚沈眷刚才闭着眼睛和她亲亲的模样。   一上再上。她突然想起先前恶念说的这个词。   她吓了一跳,连忙甩了甩脑袋,不敢深想。   “你不理姐姐了吗?”沈眷见她始终不理,有些无奈地问。   顾树歌连忙道:“理。喜欢姐姐。”可是她还是不敢转身,过了一会儿,她问,“万一我生了魔障怎么办?”   沈眷不由笑:“怎么会有魔障?”   顾树歌就不说话了。   她们毕竟在藏经阁里待了五天,她也知道了不少佛门用语。她知道佛门是不能有执念的,因为执念生着迷,着迷起魔障,起了魔障便难证大道了。   “怎么会有魔障?”沈眷对着她的背影又问了一遍。   顾树歌低着头,脸上滚烫的,心也滚烫的,她的魂体都是滚烫的,轻轻地说了一句:“我对你好着迷。”   沈眷不愿意只对着小鬼的背影了,她想看到她的神情,她转到顾树歌的身前,顾树歌发现她到身前了,顿时紧张起来,可她又不敢再背过身去,只好呆呆地望着沈眷。   “怎么着迷呢?”沈眷望着她,柔声问道。   顾树歌不好意思说。   沈眷便看着她,等着她。   躲是躲不过去了,顾树歌只好认认真真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想要一直在一起,想能每时每刻都看到你,想天天都能亲亲,想每晚都能抱着睡觉,想天冷了相互取暖,天热了带你去度假,想马上就到五十年后,我还是在你身边。”   她说完就觉得自己的语言太匮乏了,她对沈眷要比她能形容出来的还要更着迷。   窗上蒙着白茫茫的雾气,路灯昏黄的光氤氲在玻璃上,生出冬日里别样的温暖。沈眷看着小鬼青白透明的脸庞,忽然想,有小歌这番话,即便她们不能成功,她终究下黄泉,入轮回,离她而去。她应该也能撑着过完这一生,等待和她在某一世里再度相逢。   顾树歌不知道她的想法,觉得自己说的话很羞人,就左顾右盼地转变话题:“我们看电视吧,我好久没看电视了。”   这倒是真的,仔细算,都记不清上一回看电视是什么时候了。   沈眷知道她害羞,就随手按开电视,调到新闻台。   顾树歌忽然想起一件事:“如果我有实体了,拿别人看到我是不是要吓坏了?”   死而复生的顾树歌,除了沈眷,肯定每个人都害怕。   这个问题,沈眷还没考虑过,毕竟实体还没边呢,哪里想得到这么远。顾树歌一提,她也就跟着考虑了一下。   “说不定世界上就是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你再给自己取个名字,我们造个履历,别人见了,一开始惊讶一下,后面肯定会习惯。”   顾树歌觉得有道理,毕竟什么奇怪事都有,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挺正常的,但她觉得不太对劲,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于是说:“整个容?整个容就不会完全一样了。”   沈眷皱眉:“没必要,大不了我们移民,到没有人见过我们的地方去。”   这个主意很好,到一个没有人见过她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就像是新生一样,那个地方最好气候宜人,风景秀丽,也不用多繁华,宜居就好,沈眷也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她也能继续她的研究。   真的很棒,但是顾树歌却把脸鼓起来了,不大开心地说:“为什么你反对整容,你是只喜欢我的容貌吗,你难道不应该喜欢我有趣的灵魂?”   沈眷茫然:“?”   顾树歌还要质问,目光扫过电视屏幕,就停住了。   屏幕上是一张女孩子的证件照,女孩子穿着白衬衫,梳了马尾,目光有神,唇角上扬,天生就是一张笑靥。   是个很活泼很可爱的女生。   沈眷还没从她那句话里反应过来,就看到顾树歌盯着屏幕不动了。她顿时松了口气,只要小歌不再认为她不喜欢她有趣的灵魂就好了。   “这个女生,我遇见过。”顾树歌对着那张证件照,说。   “中国留学生庄珀从11月17日失踪至今,已过去一个半月,她的父母从国内赶去英国……”新闻里的播音员在说。   “一个半月……”顾树歌低声重复了一遍,突然说,“不对啊,我应该是12月中旬见过她。”   “12月中旬?”沈眷问,“具体什么时候,你再想想。”   顾树歌想不起来了,沈眷帮助她思考:“你在哪里见到她的,你那时候为什么在那个地方,是去做什么的?”   “我在学校不远处的一家超市外面遇见她的,当时我是去……”顾树歌回忆了起来,“我是去买一些日用品,对,是周六,我每周六都会补充冰箱里的食物还有一些日用品。”   沈眷翻出手机,查到十二月中旬的周六,是十二月十六日。   顾树歌摇了摇头:“没有那么迟。”十二月十六日她已经决定好要回国了,所以没有去超市,应该是前一个周六,“十二月九日的白天。”   “她穿得很落魄,急急忙忙的,撞到我身上了,我扶了她一把,问她需不需要什么帮助,她说她要钱,说她想回家,没有钱,问我借四十英镑。我看她这么可怜,就给她了,然后她拉着我的衣服,谢了我好一会儿,就走了。”顾树歌把那天的情形回忆了一下。   那天她做了好事,做好事是有好报的。晚上,她去参加学术晚宴,就遇到了故交,从故交口中得知,沈眷的手机屏幕用的是她的照片。   如果没有这个契机,她恐怕还会再磨蹭上好久吧,现在也不能跟沈眷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修改了一下,修改了沈眷说的那句“你也一个人”的也字,把也去掉了。 第五十六章   前天采血,昨天发烧,今天又在外玩了一整天,沈眷精神不济,觉得累了,就与顾树歌说:“我们休息。”   顾树歌连连点头,沈眷关闭电视,她最后又看了一眼,屏幕上是庄珀的父母拿着她的照片对着公众痛哭,称一天没有看到庄珀,就不相信她不在人世,请大家帮帮忙,一起寻找庄珀。   屏幕暗了。   顾树歌的心也沉了下来,孩子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做父母的该有多急多痛心呢。   沈眷起身上楼,顾树歌跟在她身后。二楼楼梯口有一块空地,放了一座很大的橱柜,里面摆放的是老顾先生生前的收藏,都是一些很精细却价值万金的小物件。最艰难那段时间,顾易安开过玩笑,说把这一柜子东西贱卖了,也够他们三个衣食无忧地过上好几辈子。   可见藏品珍贵。   但这时,顾树歌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藏品上,她看着橱柜上的玻璃,玻璃映照出沈眷身影,而沈眷的身后没有她。   只有沈眷看得到她,镜子、玻璃都照不出她,想必相机也不能拍下她。   她是一只阴鬼。   如果凶手换一种方式杀她,不在街头闹市,而在寂静无人之时,把她的尸身处理了,让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眷会怎么做?   走到卧室门前,沈眷开了门,回头见她家小鬼乖乖地跟在身后。这样的夜晚,她在,就很使人安心。   沈眷对着顾树歌身后,顾树歌跑上前,就抓住了她的食指,与她一同进门。   她如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沈眷不会在电视上痛哭央求公众的帮忙,但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找她,哪怕把世界上的角角落落都翻过来,也要找到她的踪迹。   顾树歌着迷地望着沈眷的身影。   “你乖乖在这等着。”沈眷说道,她得去梳洗。   顾树歌就点头,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表示她不会乱走,会乖乖等她回来。   沈眷就放心去了,等她回来,顾树歌还坐在远处,只是略有些出神,似在想着什么。   不用仔细看,都能看出人与鬼的不同。小鬼不是实体,看上去是透明的,像是全息投影,又像是五毛钱特效剧不走心的抠图,还带着毛边。   可她认真思索的模样,真的很动人。   沈眷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如今的世上还能修炼,小歌修炼成了一只十分厉害的大鬼,而她熬不过阳寿转世去了,她可会一世一世地找她,与她诉说今生重重相爱的事迹。   定然是会的。可沈眷又有些担心,小歌这么胆小,见了她,会不会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好。   “姐。”顾树歌发现沈眷回来了,喊了她一声,然后抓住她的食指,说:“我们帮帮庄珀吧。”   新闻说她父母只有她一个孩子,从小就在她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庄珀也很孝顺,学习努力,每周都会和家里联系两次,是一个很温馨的小家庭。现在她失踪了,简单的温馨破碎了,如果一直找不到她,这家人就彻底是行尸走肉的过日子了。   如果她没有遇见庄珀也就算了,可她遇见过她,掌握了外界不知道的证据。   “至少把她在十二月九日那天出现在那个地方的事情反馈给警察。”顾树歌说。   沈眷没有答应:“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想一想,我们听说这件事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点?”   作为一则国际新闻,还不是和经济版面有关的国际新闻,只是一个别国留学的学生失踪了,说句不好听的,每年失踪登报的人有多少?怎么就这件老是在她们面前出现?   她一点,顾树歌也反应过来:“肖敏回国,是因为这件事,肖郁听说了这起失踪案,觉得外面不安全,非要她回来。”   而她在死亡前的一个多星期就见过这个人。   一件原本毫不相关的事,频频出现,还紧紧围绕着她的死亡,要说这件事只是凑巧,那未免也太凑巧了。   “那怎么办呢?”顾树歌问。   “问肖郁。”   如果只是在电视上随意瞥到这则新闻,肖郁不可能紧张到非要肖敏回来不可,肯定还有别的内情。   顾树歌点头,没错,肯定有什么人什么事影响了肖郁的判断,她们可以顺着这条线查,她还想再问,沈眷已经躺下了。   顾树歌顿时就什么都不想问了,赶紧过去,躺到沈眷身边,又挤挤挨挨地凑到她的枕头上,营造出一种同床共枕的亲密现象。   沈眷把被子往她那边扯了扯,将她魂体全部遮盖,这样她们看起来就像还盖着同一床被。   “很多线索得重新整合。”沈眷平躺着,缓缓地说。   她们这样就像是一对相爱的人,睡前的随意夜话。顾树歌跟上沈眷的思路:“如果是有人刻意地引导肖郁,那我们就要好好地查一查这起失踪案了。”   那个人会是谁呢?顾树歌想。   她说完,好半天没有得到沈眷的回应,忍不住回头看她,却见她已经睡着了。   她太累了。顾树歌心疼,她靠过去,身子都与重合了,她听到沈眷舒缓的呼吸声,她撑起身,作势亲吻她的眼睛,沈眷没有感觉到,她睡得依旧很沉,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顾树歌躺回床上,既松了口气,又暗暗失落,什么时候她才能有身体,才能真正地亲上她的眼睛。   第二天,沈眷照常去了公司。   那个送快递盒进办公室的助理见了沈眷,除了正常问好,还问了一句:“董事长,您还好吗?”   她那天吓得很失态,都没怎么留意董事长的情况,直接就跑出去报警了,之后她也没再进来过,被一群员工围着,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怕这件事关乎顾小姐的案子,所以没有泄露给任何人。只是这件事董事长没有瞒着,所以即便她没泄露,公司上下都还知道了。   人一八卦,思维就发散得特别厉害,短短一天多的时间,助理身边的同事已经把董事长从小到大的事都扒过一遍了。   助理进公司晚,听了同事们的八卦才知道原来看起来光鲜亮丽的董事长经历这么坎坷。她和顾小姐的感情一定特别深吧,不说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在顾小姐的成长中一定也倾注了无数心血。   可现在公司里有不少人说董事长冷血,见了顾小姐的手指,还依旧若无其事,甚至还有人说董事长以往的关心全是装出来,说不定顾小姐的案子跟她也脱不了关系。   这些话当然没人敢当着沈眷说,但助理听说了全部。   沈眷记得这助理挺胆小的,平时连正眼瞧她都不敢,今天怎么胆子这么大了。   “我没事。”沈眷回答。   助理替她开了办公室的门,还跟着她进去。顾树歌跟着沈眷,好端端的,现在忽然又多出了一个人,也跟着沈眷。她莫名就觉得领地被侵占了,瞥了眼助理的胸牌,发现她叫北舒。   哦,名字也有点好听的。顾树歌想,往沈眷身边靠近了两步,几乎要贴到她的身上。   北舒去给沈眷泡茶了,正背对着她们。   沈眷见她突然凑近,笑着无声地问她:“做什么?”   顾树歌不说,她就是要离沈眷近。   北舒泡了茶端过来,又恭敬又带着些小心翼翼地放到沈眷的手边,沈眷道了声谢。   快走。顾树歌暗道。   但北舒没有走,她像是在斟酌言辞,脸涨得红红的。   这个表情,可像她有时候对着沈眷害羞的样子了。顾树歌突然酸酸的,还是被浇了一坛子老醋。   沈眷也发现北舒没走,奇怪地再次抬头,问:“你还有什么事?”   北舒马上站直了,不敢看沈眷,只是一口气把话说出来了:“我、我前天被吓到了,表现得不好,但以后不会了,以后董事长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吩咐给我!”   她说完,还忐忑地看了沈眷一眼,却见董事长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顿时很紧张起来。   “我知道了,你去工作吧。”沈眷说道。   北舒点了下头,走了。   沈眷照常开始忙,她已经吩咐下去,肖郁一来,就请他到她的办公室来。   她从一堆文件中找出了一份和肖郁有关的,放到一边,准备到时候做切入口。   低头认真地忙了一会儿,她有些渴了,下意识地伸手端茶,刚碰到茶杯,手背就被戳了一下。   沈眷抬头,问:“怎么了?”   顾树歌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没什么。”   沈眷就对她笑了笑。这个笑比刚刚对着北舒的那个笑容要真实得多,也动人得多。顾树歌顿时心暖暖的,但还没暖到把她的醋意融化,沈眷又低头去端茶了。   顾树歌神色一愣,再度戳了一下沈眷的手背。   沈眷一脸莫名,但依旧很有耐心,柔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是想说什么话?”   顾树歌依旧只是一句:“没什么。”然后瞥了眼茶杯,装作很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茶凉了,换一杯吧。”   沈眷用手试了下杯身,还是暖的,正好可以入口的温度,不凉。她正要说话,就感觉到身边那小鬼突然出现了一种新情绪。   她冒出了一只柠檬,小小的,仿佛悬在她的脑袋上方。   作者有话要说:顾柠檬:今天就不许你和这杯茶! 第五十七章   沈眷一惊,抬头看去,却见小歌头上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但再一感受,小柠檬晃晃悠悠,分明有逐渐变大的趋势。   沈眷还没弄明白,为什么小歌只能碰到她的血,只有她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还能感受到她的情绪。这其中肯定是有缘故的,只是现在还不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她通过情绪的感知来了解顾树歌。   只有很强烈的情绪会被感知。譬如小歌闻到她的血,就会出现很强烈的“渴望”,只是她一直掩饰着,于是沈眷也就没有揭穿她。   这次又出现了柠檬。   柠檬,这是什么意思?沈眷思索起来。她想着,手就从杯身上收了回来。那颗刚刚还在逐渐变大的柠檬又渐渐缩小了。   沈眷愣了一下,不由轻笑。柠檬,酸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顾树歌见沈眷不碰那杯茶了,就转身走开了。那边的会客区,沈眷为她准备了一本书,供她消遣打发时间。   结果她走出两步,身后沈眷笑着喊她:“小柠檬。”   顾树歌以为沈眷是在笑话她拈酸吃醋,可委屈了,但还是决心坚守领地,嘟哝道:“小柠檬也可以给你泡水喝,柠檬水酸酸甜甜,清热解暑,可好喝了。”   小柠檬赌气了,还寸步不让地表示她比别人泡的茶好喝。沈眷心软,不忍心再逗她了,赞同道:“对,柠檬水最好喝了。”   顾树歌严肃地点点头,走去看书了。   沈眷自己去倒了杯水,也接着专注起正事来。   顾树歌翻了两页书,就开始走神了。那个小助理分明是对沈眷有特别的心思,她不想维持上下级之间简单单纯的关系。   她脑海中迅速出现了一系列《霸道董事长的小娇妻》、《小助理的百万新娘梦》为名字的小说、电影和电视剧。   于是顾树歌越想越气,以前她没有出国的时候,公司里是没有这种情况的,办公室恋情是不存在的,每个员工都脚踏实地地工作,每个领导都以身作则地带领公司走向更好的未来。   没有人觊觎沈眷。   顾柠檬站起来,说:“有点闷,我出去走走。”   沈眷不疑有他,叮嘱了一句:“不要走远,恶念出来,你就赶快回来。”   顾树歌原本酸酸的心情,被沈眷一关心,马上就治愈了,她认认真真地点头答应:“好。”   说完她就穿过门出去了。   这一层除了董事长办公室,还有副董事长和一些董事的办公室,另外还有一个小型的会议室,和一间装修得很豪华的会客室。   往来的人并不多。   顾树歌出了办公室,走出几步,就看到茶水间有几个小姑娘的声音。她走过去,就看到三个女孩子坐在茶水间里谈笑。   顾树歌认出来这三个都是小助理,平时做一些端茶送水、跑跑腿、处理简单文字表格的工作。沈眷这大半个月来得不多,林默也被支使着做各种事,顾不上她们,她们就懈怠了。   顾树歌马上想起了自己继承人的身份,板着脸走了进去。   “昨天真的约会了?”她一走进去,就听到这么一句,顿时吓了一跳,她和沈眷约会的事被发现了吗?   “嗯,他带我去看了夜景。”身形娇小的女孩子笑着回答。   顾树歌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说她们。   剩余的两个人就显出羡慕的表情说:“好浪漫啊,在江边看的吗?”   女孩子摇摇头,面上略有红色,更多的确是满足和骄傲:“是在游轮上看的,我们在江上待了半夜,吃了烛光晚餐,他还请我跳了一支舞。”   另外两个人发出更大声的惊叹:“这也太浪漫了吧,这么懂情调的男人可不好找了,千万要抓紧。”   顾树歌心想,她和沈眷也可好了,她们去公园许了愿,那个地方许愿可灵的,她们还吃了很好吃的东西,还去逛了商场,给沈眷买了许多好看的衣服,还险些看了一部口碑很好很适合热恋看的电影。   她一点也不觉得游轮、夜景、烛光晚餐比她们好到哪里去。   “接下去呢,接下去呢?”其中一个助理坏笑着追问。   女孩子红着脸低下头,其他二人就起哄起来:“有没有做好措施?感觉怎么样?腰累不累?不要难为情嘛,约会之后本来就应该……”   顾树歌:“!”好生气啊,被比下去了!   她走出茶水间,满脑子都是那句“约会之后本来就应该……”,那她们昨晚漏掉了,是不是应该补上。   可是顾树歌很难想象沈眷在那样的情况下会是什么样的,应该会很害羞吧,应该会闭起眼睛吧,她想象了一下,自己先脸红了,然后又开始犯愁,她要什么时候才能维持长久的实体呢。   她在附近又转了一圈,没敢走远,怕走出沈眷的影响范围,恶念会冒出来。   等回到沈眷的办公室,林默正在汇报事情。   送来手指的那天,沈眷有一个猜想,凶手之所以送来手指,是因为认为她不够伤心。而手指之所以是送到公司而不是送到家里,她猜测是因为公司人多,便于凶手从近处观察她的反应。   所以,她让林默查一查,当时四名嫌疑人中,有几个是在公司。   林默就是来汇报这件事的。   “那天,周拓和祝羽在公司,都是跟着他们的父亲来的,周拓还来过这一层,和几名助理说笑过。”他抬起头,略显懊恼地说,“我去查才知道周拓和外面的一名助理是恋爱关系。”   顾树歌一怔,难道她刚刚在茶水间听到的八卦,男主角就是周拓?   沈眷早就看到她进来了,只是林默在,她不好跟她说话。这时察觉她神色有异,便朝她看了一眼,顾树歌就冲她笑了一下。沈眷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唇,看向林默:“把这名助理调岗,不要让她再接近我的办公室。”   林默说了句:“是。”   特殊时期,如果周拓真的有什么问题,他利用助理在这间办公室里做什么手脚是很容易的。   但顾树歌直觉周拓应该没利用那名小助理做什么。   因为装了手指的快递盒不是这名小助理送进来的。如果周拓是凶手,他不方便到现场亲眼看沈眷的反应,那就应该安排女朋友来,到时再在约会中津津有味地听她的转述。   不过这也只是她的推测而已。顾树歌站在沈眷身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沈眷,沈眷点了下头,表示她也这么认为。   “祝羽来做什么?”沈眷问。   “应聘实习生。”林默回答,“她明年毕业,准备进顾氏工作,简历是两个星期前就递好的,但那天过来不是面试,而是祝瑞中带她来认识认识公司的高层。”   这也说得过去,人情社会,有时候学历、经验都没有人情来得管用。   沈眷想了想:“我记得祝羽的舅舅也在顾氏任职?”   林默说:“对,他能力很出色,这两年被公司委以重任。”   他一说完,就觉得董事长应该不高兴这种情况,祝瑞中是把一家子都塞到顾氏来了。不过公司里这么做的人也不少。   沈眷没发表什么意见,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林默一走,沈眷就看向顾树歌:“去哪里了?”   她去了好一会儿,沈眷有些好奇她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顾树歌就想坐到她身边。还好办公椅足够宽大,沈眷又很清瘦,见她想坐,就让出了一半的位置。顾树歌舒舒服服地挨着沈眷坐下了,才把在茶水间听到的话转述给沈眷。   沈眷若有所思:“我记得刘国华说,周拓回国的原因,是因为喜欢的女孩子回来了,他是追着人家一起回来了。”   才几天,怎么又和小助理勾搭上了。   “应该是假期恋人。”顾树歌闷闷地说,只是这段时间放假,保持恋爱关系,等假期结束,周拓肯定会马上甩了小助理。   沈眷第一次听说还有假期恋人的说法,倒是很新奇。   顾树歌回忆小助理的神色,她可能知道周拓的心思,做好了好聚好散的准备,也可能不知道,正沉浸在热恋的甜蜜里。   “小柠檬在想什么?”沈眷问。   又叫她小柠檬。顾树歌哼了一声,闷声道:“假期恋人也比我们快。”   她说得没头没脑,沈眷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顾树歌说出来就后悔了,这下沈眷不仅认为她是只柠檬,肯定还觉得她特别色,不正经了。   顾树歌有些心慌,她害怕破坏自己沈眷心中的形象,可是她一急就找不到什么话能够补救。   “我们……”沈眷轻声地说,顾树歌紧张地看向她,她被看着,显得有些难以启齿,但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温声说:“我们也不慢啊。”   她们确定关系才几天,就已经睡到一张床上,就已经约会了,还亲过了。   沈眷说着,脸就很红了,也不敢去看顾树歌。她本来就是个慢热的人,这几天的进展对她来说,已经是飞速了。   顾树歌顿时内疚起来,为什么她要跟别人比呢,她们本来就有自己的节奏。   “姐……”顾树歌低声认错。   但沈眷没有责备她,也不觉得她错了,她只是克制着羞意,很轻地说:“你想要的,我都愿意给你。”   顾树歌一下子热血沸腾起来,眼睛亮得惊人。   沈眷看到了,既羞涩,又有些无奈,在心中叹了口气,小傻瓜,你得先有个身体才行。 第五十八章   得了沈眷的回答,顾树歌一时忘了自己还没有身体,开心了半天,也不缠着沈眷了,独立地窝在沙发的小角落里,自己找事情做。   沈眷每隔十来分钟,就会抬头看她一次,见她怡然自得,心中安慰。   她最近除了考虑案子,考虑顾树歌的实体,还在考虑另一件事,就是顾树歌能做什么。   她以前是一个独立的人,现在也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小鬼。天天跟在她身旁,哪儿都去不了,短时间倒还没什么,时间长了,难免会觉得单调乏味。何况哪怕是只小鬼也该有自己爱做的事,可努力追求的事业。   沈眷也在考虑能不能把顾树歌所在的研究所买下来,等到案子结束,她把公司的事处理了,就陪着小歌移居国外,好让她继续做研究。   可这件事也不好办,哪怕把研究所买下来,也防不住人多口杂,要安插一只没有实体的小鬼进实验室,依旧不容易。   得想个办法才行。   沈眷停了笔,抬头去看顾树歌。   她窝在沙发里,阳光穿过落地玻璃照入,照在她的魂体上,使她笼上了一圈淡淡的金黄,愈加地透明起来,仿佛要和阳光融为一体,随时将消失。   沈眷看得心悸,唯恐失去的恐惧又蔓延了上来。   “小歌。”她唤了一声。   顾树歌闻声抬头,在阳光里冲她温暖地笑。   沈眷安下心来,正想起身去她身边,门被叩响了。   进来的是肖郁。   沈眷收敛心神,把注意力都放到了肖郁身上。   “董事长。”肖郁先打了声招呼,然后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是公司高层,在这间办公室里也有几分薄面,但他看似随意亲厚,但神色与举止都把握着分寸,并没有逾越失礼的地方。   肖郁一坐下来,隐约听到了一声翻书的声音,以为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就朝发出声响地那边望了过去。   顾树歌见他来,打算走过去听听他会怎么说的,起身的时候,按在书上的手指不小心翻了一页。   见他望过来,顾树歌本能地紧张,不敢动了。   肖郁只看到沙发上有一本翻开的书,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就以为刚刚是书自己动了,自然地回过头,笑着问:“董事长让我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沈眷朝顾树歌瞥了一眼,既有让她小心的意思,又有安抚她不要怕的意味。   顾树歌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走到沈眷的身边。   沈眷从文件堆里翻出一份,推给肖郁。   肖郁的注意力就被文件吸引了。这是一份他目前主要负责的项目的策划。关系到他这一年的工作成果,肖郁看得自然仔细。   看完过,他主动把这个项目的进展和沈眷汇报了一下。   沈眷对这个项目也有很透彻的了解,二人就交谈了起来。   顾树歌也听得懂一些。两年前,顾易安过世,她回到国内,用她继承人的身份为沈眷撑腰。那个时候,她是下过苦功夫去了解公司的运营,管理层的构成,还有种种繁琐的事务的。   只是她还是不喜欢这些事,也担心自己半桶水晃荡,待久了反倒给沈眷添乱,于是稳定度过顾易安过世之后那一段时间的动荡后,她就赶紧离开了。   谈了大半个小时,还没有结束。沈眷就让林默叫了两份外卖,又笑着和肖郁道:“午餐就在我办公室里随便吃点吧,委屈你了。”   肖郁也笑:“这算什么委屈,公事要紧,董事长早点批下来,我们年前就能做出成绩。”   距离过年已经不到两个月了,他敢这么打包票,可见是有十分把握在手里。   沈眷适当地流露出少许兴趣。   午餐叫得是附近星级饭店的外送服务。午餐一到,工作自然就停了下来。   沈眷咽了口饭,状似随意道:“我记得肖敏也是明年毕业,工作有什么打算?”   肖郁敏锐地抓住了“也”这个字眼,他知道最近周兴瑞和祝瑞中都有心思把孩子塞进顾氏。不过他的影响力比不上那两个人。所以行事也就更慎重一些,有什么机会也喜欢用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于是他稍一思索,就笑着说:“小敏很有主见,她有自己的打算,我做爸爸的尊重她的意见。”意思是,不会让肖敏到集团来工作。   一般父母都喜爱把孩子护在自己的羽翼下,肖郁对顾氏熟悉,又有一定的权力,女儿到他的庇护下工作,一定会比在别的地方更加舒服自在。但他没有这么做。   沈眷主动提是有行方便的意思在的,肖郁这么回答,相当于他拒绝了。   顾树歌立刻就想到,他还有一个私生子,那天她跟着肖敏回家,听了她和她母亲的对话,从对话里判断,私生子比肖敏的年纪小不了多少。   他是打算把这个机会让给小儿子。   顾树歌更加疑惑,这样一个喜欢在人前表现慈父心肠,但事实却偏心到没边的男人,真的会因为一则遥远到近乎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新闻,就三令五申地把女儿叫回家吗?   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顾树歌蹙眉,等着沈眷开口。   沈眷没有立刻往留学生失踪的案子上发问,而是随意地谈了几个高管的事情,基本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私事,然后话题又转到了祝羽身上。   “祝羽我是见过了,挺有胆魄的。”沈眷随口道。   听她用到了胆魄这个词,肖郁不免多留意了一下,口上附和着:“年轻人还是胆子大一点的好。”   “上次说到留学生失踪那起案子,我看小敏就挺害怕的,但祝羽就没有放在心上。”这两个人在同一座高校求学,要说危险,应该是同等的,一个怕,一个不怕,区别就出来了。   顾树歌明显地看到肖郁神色间有一股茫然,过了那么一两秒钟,他眼中划过一抹恍然:“那起留学生失踪的案子啊,真的挺吓人的。”   他刚刚根本没反应过来沈眷口中“留学生失踪”是指什么,过了片刻,才从记忆中找出来的。顾树歌看出来了,沈眷当然也看出来了,只是沈眷没露分毫声色,略微显出关心,问:“怎么说?跟一般失踪案有什么不同?”   “一般失踪案,孩子没了,多半是被杀藏尸,所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午餐的外送里,包括了一瓶那家酒店酒窖里珍藏的葡萄酒。肖郁喝了一杯,大概是些微酒意涌上来了,他话也多了不少。   “死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人死了就干干净净的,一了百了。”肖郁笑着说道。   顾树歌连忙担忧地望向沈眷。   她离世后,沈眷虽然不至于敏感到连“死”这个字都听不得,但她显然比以前要忌讳得多,可肖郁却忘了这一茬,大喇喇、轻飘飘地说“死了就干干净净,一了百了”。好似死亡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果然沈眷的脸色没掩饰住,眼中十分冰冷。   顾树歌蹲下来,仰头望着沈眷,抓住她的食指,眼中满是安慰:“我在的。”   沈眷低头,对上她的目光,勉强地弯了唇,抬手想轻抚她的发丝,只是自然是没有碰上的。沈眷抬起头,重新显出又多了几分兴趣的模样,问:“那这起案子难道不是?”   “不是。”肖郁摇了摇头,有些神秘地说道:“这起案子,失踪的留学生,是被拐卖了。”   女留学生,被拐卖,回落的什么下场,谁都知道。   “卖给一些富豪,或者贩送到别国,这种富豪的癖好,呵呵,到了他们手里,剥皮拆骨的,基本就没机会重见天日了。”肖郁说着,像是突然意识到面前是位女士,他说得太露骨了,忙补救掩饰,“您看,这让我怎么放心让小敏待在外面呢,当然是赶紧把她叫回来,宁可小心一点,也要防着那万一,您说是不是?”   沈眷点头:“是啊,可这案子新闻上不是说还在查吗?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一个朋友说的,说得我心慌,具体真假,我也不知道,毕竟英国警方都没头绪呢。”他说着,笑了一下。   “英国警方都没头绪”,“一个朋友说的”,再一联系他之前提的富豪癖好,不难推测,这朋友恐怕是对那个圈子有什么了解,才会有这种说辞。   如果沈眷是男的,这时候会更好套话,说一句“哪位朋友有这渠道”之类的,都行,肖郁肯定会全部说出来。   但沈眷是位女士,她得换种方式,于是她蹙眉道:“这种影响女孩子声誉的话也敢乱说?万一女孩子被找回来了,她们的名誉损失,谁来赔?”   顾树歌低头笑了一下,沈眷演得可像了。沈眷听到小柠檬短促的笑声,没有看她,而是伸手碰了一下桌上的杯子,是小助理给她泡的那杯茶。   她的指尖在瓷白的杯身上轻抚,顾树歌大惊失色,马上捂嘴不笑了,悄悄地扯沈眷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表示她错了,不笑了,不要喝那杯茶。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超开心的,因为之前微博用了若花辞树这个名字的那位博主改名了,我赶紧把这个名字抢了过来。   大家微博找我,直接搜索我笔名就可以啦。 第五十九章   杯里的茶到这时是真的凉透了。   她不喜欢,沈眷自然不会去喝,可顾树歌却毫无自觉,她多碰茶杯一下,她都紧张得不行,像一只牢牢镇守领地的松鼠。   沈眷收回手,顾树歌这才安心,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继续听肖郁怎么说。   肖郁见沈眷似乎是不悦,也反应过来了,怎么能当着女士的面说这个。   他连忙解释:“这些我也没同别人提过,只是跟您闲聊,话赶话就说到这里了。那位朋友也只见了一面,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消息,我猜多半是假的,胡言乱语来吸引目光的。”   只见了一面的朋友。沈眷心念转动,不再接着问留学生失踪案的事,把话题又扯回到了工作上。   又说了将近一个小时,沈眷答应三天之内召开一次会议,把这个项目提上议程。肖郁喜上眉梢,高兴地走了。   “只见了一面的朋友,可能就是凶手找的人,刻意引导他,把肖敏叫回来的。”顾树歌说。   沈眷站起身,坐到窗边的沙发上,让自己和顾树歌都沐浴倒阳光里。   这样可比端端正正地坐在办公桌后舒服多了。   “肖郁好面子,那个说的人,只要稍微提一提肖敏,肖郁为了维护慈父的形象,肯定会当场就让肖敏回来。肖敏不敢得罪他,就不会拒绝。”沈眷思索着道,“这么一来,肖敏有了作案时间,也就成了嫌疑人之一。”   顾树歌问:“那肖敏的嫌疑能排除了吗?”   “不好说啊,万一是她自导自演,那位只见了一面的朋友就是她安排的呢。”   也是。   顾树歌叹了口气:“好难啊,查了这么久,还是云里雾里,什么都不知道。”她一面说,一面苦恼地揉了揉脸,那软乎乎的小脸,看得沈眷也想揉一揉。   “肖敏看不惯周拓应该就是私怨了。”顾树歌把脸从手心抬起来,说着她的总结,“她拿同父异母的弟弟没办法,却能看不惯同样是私生子的周拓。所以那天他们到我们家来时,肖敏才总是针对周拓。”   但即便是针对周拓,有肖郁在,她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这一点,沈眷赞同。   “还有刘文英和祝羽,他们两个看起来特别干净,所有的表现都很正常。但那天在电影院,祝羽朝我这边看了好几眼,我还是觉得有蹊跷。”顾树歌皱着眉头。   一般人是不可能看到她的,可祝羽还是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这肯定是有原因的。   顾树歌特别执着于这一点,这一点使她很不安。   沈眷见她又担忧起来,就转开她的注意力,说:“凶手很爱炫耀。”   顾树歌的注意力果然被牵了过来,她一回想,赞同道:“窃尸前的鲸落兰,寄来的手指,照片后的留言,都像是在炫耀。炫耀他有,别人没有的。”   沈眷想到鲸落兰,给出了一个猜想:“也可能炫耀以前没有,现在拥有的。”   顾树歌点点头:“真的很爱炫耀。”   “她藏不久了。”炫耀这回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凶手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更多的举动。   沈眷站起来,走到书架边上,又给顾树歌选了一本书,替她翻开。   竟然是一本童话,顾树歌认出来,这是她好久前买的治愈系小童话,看了一半的时候落在沈眷车上了,之后就一直没有再拿起,没想到沈眷替她收起来了。   顾树歌惊喜,坐在桌子前看了起来。   沈眷在她身边待了一会儿,也回到办公桌后,继续手头的工作。   她们没有待到下班,还是提前走了。   冬日天黑得早,沈眷尽量在天黑前带着顾树歌回家,以免她被月光浸染。   外边依旧是白茫茫的雪地,顾树歌坐在车上,往外瞧,她看着看着就有些厌倦了:“怎么一直都是冬天呢。我想看到春天。”看多了白色,就想换一换绿色。   沈眷一面留意路况,一面听着身旁的小鬼没头没脑地小抱怨,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却没有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经小歌这一抱怨,她也觉得这个冬日仿佛格外长,雪也积得格外厚,城市中往来的车辆好像都被淹没在了白雪中,高楼、路灯也全部被雪掩埋。   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白。   停了车,顾树歌还是怏怏不乐的。   “我们过年去南方吧,南方肯定有绿色。”她跟在沈眷身边,提了个建议。   沈眷答应:“好。”   顾树歌于是就开心起来,眼眸弯弯地笑。她一笑,沈眷也跟着放松下来,眼前那成片成片的白仿佛也有了希望,不那么单调了。   直到走到家门外,顾树歌的笑意凝在了唇畔。   顾宅外,广平寺的主持和尚正笑吟吟地立在那处,等着她们。   知道了沈眷的身份,要找到这里就不难了,只是不知他突然上门,是为了什么事。   顾树歌有些怕他,因为他看得到她,也因为他久在佛前,身上多少染了佛性,阴鬼对神佛本就畏惧,于是哪怕老和尚没做什么坏事,她也不敢靠他太近。   客厅里,沈眷泡茶去了,老和尚坐在沙发上,四下看了看,顾树歌端正地坐在他对面,却不开口,只是不时地朝厨房看。   幸好沈眷回来得很快。   两杯热腾腾的茶端上茶几,老和尚没客气,端起茶杯吹了吹,就喝了一口,而后喟叹道:“等了施主许久,得了这一口热茶,倒也值得。”   他说值得,便当真是认为值得,说完了话,神色间便显出满足的神色来,而后又笑吟吟地望了顾树歌一眼。顾树歌正悄悄往沈眷身边挪,被他这一看,连忙加快速度,依偎到沈眷身边,青白的脸色显得鬼气更重了几分。   老和尚原本只是玩笑,但看清了顾树歌的脸色,他凝神细观,半晌,沉声道:“你用血喂她?”   他修行不深,但也有些眼力,小鬼身上的血气很弱,但仍旧能自她眉心看出几缕血丝,这是还没完全把喝下去的血克化。   他语气凝重,沈眷不知他善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大师登门,是有什么事?”   老和尚看出她的警惕,心道,冤孽。口上还是回答了她:“昨天,一名外地的师兄来我寺里吃斋,说一月前见过径云师兄,我想施主一定关心,就上门告知一声。”   沈眷一直在找径云,派出去的人已经不知几拨了,却一直杳无音讯。乍然听闻有他的踪迹,她忙问:“在哪里?”   “小梅庄。”和尚回答,“一个小地方,你派人循着那处找,也许还能打听到踪迹。”   沈眷立刻拨了电话,安排人往那个方向去找。   和尚今天特意过来,本来是告知她们这件事的,但这时他又多停了一会儿,站起身,走近了,看了顾树歌好一会儿。   顾树歌没有地方躲,只能任他打量。   “施主与我师兄有缘,我方来赶来告知。”这话是对沈眷说的。   顾树歌紧张地看着他们两个。   沈眷说了一句:“多谢。”   老和尚又说:“符袋是我师兄给你的,这其中有因果,若结出什么恶果,我师兄也添一桩业障。”这算是解释为什么他一直愿意帮她们。   他说得严重。顾树歌感觉得到,是因为他发现她饮血了。   可是她喝了血,明明没有不好的反应,她没有变坏,也没有生什么歹念,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想留在沈眷身边。   顾树歌这么一想,底气就有点起来了,她没有做坏事,不应该胆怯,也不应该害怕。   于是她克制着本能的畏惧,任由老和尚打量。   看清小鬼眼眸清正,并无邪恶之气,老和尚的神色才缓了缓,他正色道:“血可养魂,也可筑体,可养出来的是邪魂,筑出的肉身也是邪身,不得长久。你喂给她的,是谁的血?”   老和尚虽然问出来了,但他一想,觉得多半是买来的血,找不出源头。但买来的血,不沾因果,这大概也是小鬼没被激化出邪气的原因。   谁知,沈眷回答:“我的。别人的血,她碰不到。”   和尚讶异:“只碰得到你的?”   沈眷点头。   老和尚奇道:“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书上也没见过这种先例。阴鬼嗜血,怎么会只能碰到你一个人的血。”   他说着又朝顾树歌看,这一次看得更清楚了,小鬼目色清明,不但没有邪化入魔,反倒魂体结实,不仔细看,竟然觉得她越来越像人了。   老和尚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会不会就这么真的把这小鬼喂成了人。这念头一起,便立即被他自己否决了。由鬼成人哪有这般容易,这是颠倒生死,穿透阴阳的事,若这么容易,阳间的秩序还怎么维持?   沈眷对他说实话,是有向他请教解惑的意思的,但现在一看,也知和尚学艺不精,见得不多识得也不广,给不了解释。   “看来还是得等径云师兄回来。”老和尚依旧把事情推到了他师兄身上,他又端详了顾树歌两眼,出于对阴鬼本能的不信任,老和尚道,“我这儿有一篇经文,如果哪天小鬼起性,你对她念一遍,她必然千依百顺,听你的话。”   鬼到底是鬼,只要她没变成人,都有作恶的可能。和尚信不过鬼,打算做件好事,把经文教给沈眷。   顾树歌不敢出声,可是她觉得这个和尚很奇怪,她听姐姐的话,用得着什么经文吗?她本来就对沈眷千依百顺。恶念是她体内最恶的一部分,可是连恶念都害怕惹沈眷生气,她怎么可能会不听沈眷的话。 第六十章   这篇经文,在顾树歌眼中很多余。她觉得沈眷学不学都无所谓,因为肯定用不上。   但和尚当着她的面,毫不避讳地与沈眷提了经文。顾树歌再是迟钝,也发觉她被当做异类提防了。   不止当做异类提防,和尚对她还毫无尊重,全然没有顾忌她的感受。   顾树歌很难受,她明明大半个月前还是人,才过去这么些日子,就被当成一只随时会“起性”的阴鬼了。她听得出来,老和尚说到起性的时候,就像把她当成了一头随时会发狂的野兽。   也许还不如野兽,野兽至少是活的。   顾树歌抿紧了唇,心中一难受,对这和尚的畏惧都少了几分,只想他快离开。   “不用。”沈眷道。   顾树歌猛地抬头,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站在沈眷身后,只能看到沈眷的背影,沈眷也没回头看她,可是她的话却让顾树歌很安心起来。旁人视她为异类,但沈眷不会这么看她。   “我们小歌用不着。”沈眷拒绝得断然。   老和尚像是早预料到她不会接受了,神色间显出不赞同来,劝道:“以防万一罢了,也不是非用不可。”   这年月,怕是寻不出第二只藏匿在阳间的小鬼来了,就这么在家养着,谁知会养成什么样,倘若一不留神将小鬼养成了恶鬼,到时为害一方,怕是连个治她的人都没有。   “你放心,她不会害人,你哪怕把刀放她的手里,她都宁可将刀刃朝着自己,也不会去碰刀柄。”沈眷说得笃定,依然不肯要经文。   经文确实如和尚而言,学会之后,念不念都由她,看起来没什么妨碍。但沈眷知道如果她学了,小歌不会说什么,但她心中必然是难过的,毕竟经文的本意是将她当成了恶鬼来提防。   老和尚也动怒了:“她不会,她心中的恶呢?恶念犹在,万一压制不住,她出来了,你还能肯定她不会害人?”   恶念既然被称作恶念,就一个人全部的恶的杂糅,她只会作恶,不会行善,这是本性,就像冬去春来,日升月落一样的定律。   沈眷对恶念没有了解,她总觉得既然是小歌的恶念,大概也坏不到哪里去,毕竟每个人恶的程度都不一样。但她不能替恶念保证,正想说会想办法压制住恶念,不让她出来,就见顾树歌从她背后探了出来,怒视着和尚,说:“恶念也不会害人,恶念也听沈眷的!”   她可以忍受和尚提防她,把她当异类,但她不能接受和尚对沈眷咄咄逼人。   “我和恶念交流过了,她也害怕沈眷不喜欢她,肯定不会做让沈眷不高兴的事!”顾树歌大声地说。   沈眷很快地弯了下唇角,旋即恢复平静,顺着顾树歌说了一句:“既然这样,恶念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老和尚觉得这俗世的情爱真是不可理喻,阴鬼狡猾,会偏着自己也就算了,这位沈董事长也被迷得颠三倒四,只是学一篇没什么坏处的经文,却也推三阻四。   要不是符袋是师兄所赠,算是源头,小鬼害人,师兄也沾了因果,坏了修行,他真懒得理会这许多。   顾树歌听到沈眷赞同她了,顿时觉得腰杆子都直了起来,她有了撑腰的人,于是她就郑重地对和尚说:“你在红尘之外,可你的心比红尘里的人分得都细,佛渡一切可渡之人,众生皆平等,可你心里,却有你我之分,人鬼之分,亲疏之分。”   她本来还想很掷地有声地总结一句,所以你修行在深山,功业却不在深山,仍在红尘里。但她说到一半,又意识到这是个有佛缘的老和尚,她打不过他,于是连忙打住了。   可老和尚却是一怔:“我在红尘里?”他出神地思索起来。   顾树歌害怕自己惹祸了,有些懊悔,不该多说的。沈眷安抚地看了她一眼,以示无事的。   过了约莫三分钟,老和尚神色清明起来,他摇了摇头:“险些被你这小鬼绕进去了,真是狡猾。”迷倒了这位沈董事长不说,还想要借佛语修行来惑他。   他修行了大半辈子,也有自己的道,哪有这么容易就被几句话说服的。   这小鬼在他眼中已经像狐狸精一般狡猾了,要他看,最好还是尽快放她投胎去,可想也知道沈施主不会答应,于是也不再劝,起身告辞了。   他总算要走了,顾树歌松了口气,和尚走到门口,最后提醒了一句:“压制好恶念,我师兄那里应当有彻底消除的法子。等他回来,万事都有了结。”   说完,他就离开了。   和尚穿的是僧人的衣着,行走在雪地里,消失在路尽头。   顾树歌看着他杏黄的背影消失,有些担心起径云大师会怎么看她。   她之前是很期盼径云回来,帮她有个身体,可现在却又不想他回来,怕他扰乱了她们现在的平静。   “都怪我刚刚不应该说话的。”顾树歌跟着沈眷回到屋子里,低头认错,“我不应该说他还在红尘里。”   沈眷不觉得她错了,本来就是和尚无礼在前,对小歌连基本的尊重都没有,小歌只是说两句实话,有什么关系。可是顾树歌还是不安:“万一他记恨我,到径云大师那里说我不好,径云大师要捉我怎么办?”   小鬼这么一说,自己把自己吓得边缘模糊,魂体隐隐约约地出现了虚影。沈眷怕她把自己吓没了,连忙安慰她:“不会的,有我在,他不敢。”   一句“有我在”,小鬼的魂体肉眼可见地稳定了些,她皱了皱眉,道:“可是他们是高人。”   “他们是高人,我们也不会随便他们摆布。而且径云开明得多,他对人和鬼一视同仁。”沈眷有意把话语说得轻松,让小鬼更放松一些。   顾树歌忽然想起一件事,问:“你和径云大师是怎么认识的?”她印象里,她们家的人好像没有接触过这些隐士高人。   沈眷就带着她,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像是讲故事一样,把他们相识的过程说了出来:“我认识他,是有一次出差。那座城市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警察抓住了凶手,凶手自己都认罪了,但没两天径云突然跑到警察局说他们抓错了人,凶手另有其人。”   “为什么?”顾树歌惊讶地问,“凶手自己都承认了,他比凶手知道得还多吗?”   “是啊,他看得见鬼,他见过受害者的亡魂。”沈眷说。   顾树歌顿时忘了自己也是个鬼,听到有亡魂,她打了个寒颤,沈眷也不觉得小歌害怕别的鬼有什么不对,对她道:“亡魂很弱,伤不到人,而且大部分,在离体的瞬间就会被指引下黄泉,没法逗留人间。执念最深的,也待不过七天。”   顾树歌点点头。   “径云就是见了亡魂,听了亡魂跟他说的凶手,发现和被警察捉住的不一样。他自己查了两天,查出监狱里关的那个确实是假的,只是真凶用了点手段,让他以为自己是凶手。”   “真可怕。”顾树歌皱眉道。   “径云要超度亡魂,就要替他完成心愿,何况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人上法庭被定罪,但是真凶很狡猾,他一个人找不到证据,而案子马上就要移交检察院了,到时候众多手续办起来可就麻烦了。我刚好遇上这件事,顺手帮了他。”用的当然是红尘俗世中的规则。   “他为了感谢我,就把符袋送给了我,说符袋能挡一次死劫。”当时,沈眷就想,小歌离家万里,如果身边有这样的东西保佑,她也能放心得多。   原来是这样子。   顾树歌放心下来,难怪沈眷肯把希望寄托在径云身上,一点也不担心他会因为她是个鬼,就有偏见。   “所以不要担心。”沈眷笑着说。   顾树歌的魂体又结实了,她点点头:“希望大师赶紧回来。”   沈眷其实也没把握径云有办法让小歌有身体,可是除他以外,也找不到更厉害的人了,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想着哪怕他做不到,至少也能给出一个办法,让她们有努力的方向。   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没结果,而是连路在哪里,都不知道。   顾树歌不知道她的担忧,她从老和尚来访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重新开朗活泼起来。沈眷忽然想起她刚刚说的,恶念也害怕她不喜欢她。   她只知道小歌脑海中还存在着这样一个类似第二人格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样的,却没了解过。   于是,她就问了一句:“恶念害怕我不喜欢她?”   顾树歌本来已经高高兴兴的了,突然间听沈眷提起了恶念,瞬间警铃大作,慎重地点了下头,简短地说:“嗯。”生怕多说一个字,就会引起沈眷对恶念的兴趣。   沈眷知道恶念害怕她,所以她在,她不敢出来,却不知她还有这样的想法,她想了一下,又问:“那她喜欢我吗?”   她只是想要弄清恶念的性格,没什么旖旎的心思,语气也很平淡。但是顾树歌不这样以为,她有些委屈地说:“你为什么要关心她,我不好吗?”   对于顾树歌来说,恶念和她是竞争关系,她们要竞争这具魂体的使用权,现在她赢了,压制着恶念。而且恶念还和她一样,也喜欢沈眷。她不喜欢沈眷被觊觎,哪怕是她的一部分也不行。   “你不要关心她。”顾树歌嘟囔道。   沈眷只是随口问的,没想到问出了一只小柠檬,她既好笑,又心疼,答应她:“好,不关心她。”   小柠檬这才高兴,望了眼窗外,见还是黄昏,就说:“等春天到,我们就可以去外边散散步。”现在太冷了,不适合散步。   沈眷听出她刻意转移话题的用意了,顺着说:“花房里的花也可以添一些新品种。”   顾树歌点点头,花房里的花是家里的园丁在打理,最早是她妈妈种的,沈眷送给她的白日菊,就是从花房中剪的。顾树歌想到那束白日菊,不免又想到凶手。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望向沈眷,说:“会不会祝羽能看到我?”   她能看到她,所以那天在电影院,才会频频朝着她的方向看。   作者有话要说:顾·自己把自己吓得模糊·柠檬:不许你想我的竞争对手! 第六十一章   顾树歌刚一把这猜想说出来,就自己否定了自己。   因为不合理。   电影院那次,是她变成鬼以后,她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四个嫌疑人齐聚家里的那一回。如果祝羽有异能,能够看到鬼,那么她应该在她们第一次见面就显露端倪才对,不至于等到第二次在电影院外才频频朝她看。   顾树歌回忆了一下那天的情形。   她和沈眷选定了电影,取了票,坐在候影区的椅子上,祝羽忽然出现,和沈眷打了招呼,寒暄了两句。   顾树歌突然心一慌,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偏偏又抓不住。   沈眷见她沉浸到案情中,也就没有搅扰,起身去准备晚餐了。   家里养了一只小鬼,就越来越不欢迎生人了。沈眷把佣人的上下班时间也缩短了,基本只让他们做些打扫的工作,家里长时间都没有外人存在。   不过这样一来,一些事情沈眷就得亲力亲为,比如晚餐,她得自己动手。幸好,她虽然下厨少,但也不是一窍不通。   顾树歌想了好久也没抓住要紧,越想脑子就越跟塞了浆糊一般,运转迟缓。她只好放弃思考,抬头才发现沈眷不见了。   沈眷不见了,但她肯定在屋子里,顾树歌感觉得到她在。于是她站起来,去找她。   飘飘悠悠的小鬼先去了书房,没有人,又去卧室也没有人,最后才想到厨房。到厨房,找到人了。   沈眷穿着围裙,背对着门,手里拿着勺子,她感觉到顾树歌在门口,就回头去看,果然小鬼站在门边,正好奇地往里看。   从一开始,沈眷还看不到她的时候,就是先能够感觉到她。这种感觉就像是某种心意相通,后来喂了几次血后,沈眷发现,她和顾树歌的联系更加深厚起来。   顾树歌看到沈眷回头看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砂锅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白色的烟袅袅地冒出来,有一种很热闹的感觉。顾树歌深深吸了口气,想要闻一闻空气中的香味,可惜她什么都没闻不到。   外面天黑了,屋子里灯亮了起来。   汤煲好了,掀开盖子,就是白色的蒸汽扑面而来,待蒸汽散去,奶白色的鱼汤出现在眼前。光是看汤色,也知肯定好喝。顾树歌一阵遗憾,她忙催促沈眷尝一尝。   沈眷就试了试味,觉得可以,把鱼汤端上桌,盛了一碗饭。   顾树歌也想吃,但她知道她吃不到的,沈眷也不敢随便往食物里掺血喂给她,怕人类的食物把她这只小鬼喂坏了。   于是她等沈眷一上桌,就跑到书房去了,以免她在边上看着,沈眷吃不好饭。   晚餐之后,两个人照旧看了部电影,就早早地上了床。   如果不去想凶手还没有捉住,这样的日子,真是又平静又幸福。顾树歌等沈眷睡着了,就坐了起来。   毕竟她是鬼,不需要睡眠,在床上干躺上七八个小时是很无聊的。她下了床,在房间游荡了一会儿,就穿过墙,去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里没开灯,是黑的。顾树歌现在力气大了很多,可以自己按动开关了。她点了灯,就看到窗边的小桌子上放了一玻璃皿的血,羽毛笔,纸,还有墨水。   她走过去,玻璃皿里的血放了抗凝剂,还是液体。   这一定是沈眷给她摆在这里备用的。   顾树歌在椅子上坐下来,对着桌子上的小东西发了会儿呆。然后,她决定写日记。就从今天开始写。   她有写日记的习惯,并且喜欢手写,从小到大,写了好多本。   顾树歌先写了今天的日期,看了眼窗外,发现在飘雪,又写了天气,大雪。她的力气大了很多,写字的速度虽然还比不上正常人,但也不是蜗牛爬行的速度了。   何况她还有一整晚的时间。于是她决定慢慢写。   “我爱沈眷。”第一句话,她写了这个。写完,她就脸红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写了这一句,只是想写就写了。   “我们在一起了。”第二句是这个,写下来后,喜悦就像今晚的鱼汤一样,咕噜咕噜地冒泡泡了。   顾树歌停顿了一下,想干脆把死亡以后的事情带一带吧。于是顾树歌用她写实验报告的口吻,接着写第三句:“我死了。”   “在回家的路上出的车祸。我站在我的尸体边上,我的尸体以奇怪扭曲的姿势趴在血泊里。我看到我的鞋脱落,这是沈眷送给我的,是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我今天特意穿的,因为今天是沈眷的生日。”   顾树歌写到这里,她回忆起来,刚刚变成鬼的时候,她的情绪很淡,像是游丝一般,仿佛对生对死,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只有想到沈眷的时候,她的情绪才会有剧烈的波动。   但是现在,她已经越来越接近她死亡前的状态了。会开心会难受,会心动,会心疼,还会吃醋生气。   是因为沈眷的血吗?沈眷的血把她带回了人间。   顾树歌想着,笔下继续写。她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没讲究修辞,反正只是一个记录,并不会给别人看。可是写着写着就越写越多了,多得像是写不完。   “沈眷站在我的遗体前,她掀开了蒙在我脸上的白布,我感觉到她情绪濒临崩溃,我想安慰她,至少告诉她我还在,可是我办不到。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沈眷。”   “我跟在沈眷身边,一路跟着她,像是被吸引着,不得不跟,但是我的心也是情愿随她走的。我和她去了案发现场,又回了家。我想,人变成鬼后,是会一直这样飘飘荡荡地存在吗?我会一直跟着沈眷吗?沈眷怎么办呢?我很担心她。”   “她好像发现我了!她突然冲着我所在的地方喊我的名字。”   顾树歌就像完全回到了那个时候,沈眷突然间叫她的名字,那一瞬间,她的震惊,害怕,紧张和期待。   卧室的灯彻夜亮着,顾树歌渐渐地把日记写成了回忆录,但她不在乎。   “我爱她,可是我不敢说,我甚至避免去想这件事,因为会有罪恶感。我不想破坏她的人生,我也不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坏人,我更害怕在她心中我面目可憎,言行狰狞。我希望我可以放下,将来还有机会以家人身份陪伴她。所以我离开。”   “她真的感觉得到我,超开心的。”   “她太苦了,我依旧是她的负担。”   “她没有把我当负担,她从来没有把我当负担。”   “她让我上她的身,我拒绝了,她喝了两杯符水,她很痛苦,我辜负了她的好意。她问我,我是不是给了你很大的压力?我想哭,可是鬼是不是没有眼泪?”   “我欠她的,还不清了。”   “我能碰到她的血,只能碰到她的血。”   “我不知道凶手是谁。”   “广平寺的老和尚说,沈眷应该放我去投胎,我有富贵相,来世一定能投个好胎,可是没有沈眷,来世是苦是乐,是贫是福,是好是坏,又有什么区别?”   顾树歌专心致志地伏案,她抓笔的手酸了,也只偶尔停下来,休息一下,然后又继续。到五点钟的时候,她才写到第二次去广平寺的事情。   纸写了七张,字数大概在三千以上。顾树歌觉得今天差不多了,就决定明晚再来继续。   不过这个应该不能算日记了,而是成了鬼以后的小回忆录。   顾树歌不能把这些回忆录就丢在桌子上,她怕被沈眷看到。倒也不是沈眷不能看,只是如果被看的话,一定会很害羞的。于是她就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顾树歌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毕竟是自己的卧室,有什么东西,大致都了解。她找了一圈以后,很快就想到一个地方,她从书架的最底层,拖出了一只盒子,然后费了好半天,才把盒子掀开。   这个盒子装的是一些零碎的小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把纸笺放了进去,盖在了那些小东西上面。然后盖上盖子,把盒子推回到书架里。   感觉自己很机智,这样子,没有人会发现里面装了她的小秘密。   顾树歌放好盒子后,站起来,她准备回到沈眷身边去。写了这么多,她满心都是沈眷,都是能够和她在一起的幸福和庆幸。   她正要离开,目光扫过了窗外。   窗子上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外边的路灯照在窗上,映出黄色的光。顾树歌只是无意间瞥见了窗子,她走出两步,忽然觉得不对劲,黄色的光芒里似乎有一点黑影。   顾树歌忙退回来,伸手抹了下窗,玻璃上有水汽,很容易就被擦开。   她把脸贴到玻璃上,往外看。   五点多的清晨,天还是黑的。顾树歌的目光穿过黑夜,落到墙外路灯下。   路灯下有个黑影,他戴着帽子,戴着墨镜,戴着口罩,穿得厚厚的。他不知站了多久,黑色的帽子顶上有一层白色的积雪,格外醒目。   他抬着头,看着这边,顾树歌心头一颤,仿佛和他的目光径直对上了。   这个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小回忆录有用的。 第六十二章   他来了多久,看了多久?   顾树歌往外瞧,但隔着一层玻璃,总觉得视线模糊,于是她的脸穿过了玻璃,伸到了外面。   外面狂风呼啸,顾树歌感觉不到寒冷,却也想象得出这个零下十几度的清晨,在狂风中会有多难熬。   路灯下的人还在,始终望着这边。   他是不是在监视沈眷?   顾树歌心下一沉,整个穿出屋子,到了外面,她朝那个人飘去。   外面很冷,昏黄的路灯都映不出温暖的氛围,灯下那个黑影,让这黑夜平添一分诡异。顾树歌飘到那个黑影边上。   她这才发现,从她发现他,到现在,他一动都没有动。   冬日,黑夜,寂静,伫立。   这种情形按常理很容易让人想到雕像,可是顾树歌到了那黑影身前,看到他口罩边缘苍白的皮肤,看到他帽子底下漆黑的头发,不知道怎么就联想到了黑色蠕动的软体动物,黏在人身上,甩都甩不掉。   这个人是谁?是凶手,还是别的什么?   顾树歌想要掀开他的口罩,反正她是鬼,不会被看到,哪怕掀不动,吓吓他也好。   她伸出手,结果却从他的脸上穿了过去。顾树歌一愣,摊开手心一看,才发现指尖的血迹已经没有了,应该是刚刚擦窗子的时候,血被水汽带走了。   真可惜。顾树歌遗憾地想。   她就站在黑影面前,他们面对面。黑影穿得很鼓,很大,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身形,鞋子里多半垫了增高,整个人比顾树歌还要高。   顾树歌正打量着,企图看出什么特征,辨认出这个人,突然她听到一声从喉咙底部发出的轻嗤,像是有什么很好笑的事。   这个声音很短促,听不真切。甚至辨不出男女。   顾树歌猛地转头,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只见她卧室那扇窗子上的水汽被涂开了一圈,这是她涂的。   而窗子后面隐隐约约地站了个人影。   那个人是穿着睡裙的沈眷。   顾树歌心头一跳,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心满意足的“嗯~”,带着长长的鼻音,犹如发自心底的满足喟叹,听得人心底发寒。   她僵硬地转头,看身后的黑影。   黑影依然是黑影,厚实的外衣,照得密不透风的帽子、墨镜和口罩,好像冷血的软体动物,发出渗人的嘶嘶声。   突然,他歪了下头,显露出一种很感兴趣的情绪。接着他动了,转身,迈出优雅得像是舞台剧的步子,踏在雪地里,落下一个个脚印。   她想跟上去!   顾树歌回头看卧室,卧室的窗被推开了,沈眷拿着手机在说话,目光直直地看着这边。   顾树歌以为她是在看黑影,但仔细一瞧,才发现,她看的是她。   发现她在与她对视,沈眷朝她招手,示意她赶快回来。   可是顾树歌想要跟上去看看,她可以跟着黑影回家,回到家,他总要拆下乔装吧。如果他就是凶手,那么案子就破了!   顾树歌朝沈眷挥了下手,就朝着黑影跟了上去。   黑影步态优雅,走得却不慢,不过刚刚一会儿耽搁,他已经没影了。幸好雪地留下了脚步。顾树歌飘得也比人快,她循着脚步,很快就跟上了黑影。   他肯定有交通工具!也许上了车,他就会把乔装卸下来。   顾树歌跟得紧紧的,很紧张。   相对而言,黑影则放松得多,像是一点都不害怕,从他的步伐里,顾树歌甚至看出了些欢欣的意味。   他到底发现了什么,这么高兴?   顾树歌跟着他,回过头捋了捋,她在卧室里写回忆,写完,藏好,发现路灯下有人,她抹开窗上的水汽,往外看,看到了黑影。   黑影看起来在外面待了不短的时间,那么他肯定知道卧室的灯亮了很久。而且他能看到窗上的水汽被一点一点地抹开。   但他未必能看清窗子里面的情形。因为天很黑。   而沈眷出现,他很可能会以为抹开水汽的人就是沈眷。发现沈眷,他很满意?以为沈眷长夜不眠,待在她的卧室里,他很兴奋?发现沈眷,和沈眷对视,他很开心?   真变态!   这跟沈眷的猜测合上了。之前沈眷猜测凶手寄手指的意图就是认为她不够伤心。而现在,黑影认为她彻夜待在她的卧室里,对此感到很兴奋。   是不是他认为沈眷在她的卧室里缅怀她,他认为她足够伤心了,所以他很满意。   黑影的心理和凶手是一致的。顾树歌猜测他就是凶手。他是来监视沈眷的。   凶手在雪地走出了一种慢条斯理的感觉。他一点都不怕。   这一带是市中心。走出顾家住宅区域,外边就是马路,这个时间,车流还不多,断断续续地开过一辆辆打着车灯的汽车和公交。人行道的行人更是稀少。   路灯把整条马路照成了橘黄色。   黑影走在路边,他专门挑阴暗的地方走。   他到底把车停哪儿了。顾树歌有些烦躁起来,胸口有点闷。   黑影走出很长一段距离。才在一条昏暗肮脏的小巷里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车。顾树歌特别注意了一下车牌号,车牌是在的,不过她猜肯定这肯定是一辆套牌车。   顾树歌的烦躁已经达到了顶峰,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十分阴沉。黑影启动汽车。   跟他回去,应该就能知道他是谁了。   顾树歌想,然后很烦躁地坐下来,厌恶地挑着眼角瞟黑影。黑影双手扶在方向盘上,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但过了几秒钟,他的双手离开了方向盘。   真烦,真磨叽。顾树歌的负面情绪在不断膨胀。   黑影却不紧不慢的,他反手搭上了墨镜,他要摘墨镜!   顾树歌瞳孔收紧,狠狠地盯住了他。   墨镜摘了下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和眼周的一小圈皮肤。   是女孩子。顾树歌从她细腻的肌肤上判断。   黑影没摘帽子,也没摘口罩。   顾树歌企图从她的眼睛辨认出她是谁。   但是不行,一方面她化了眼妆,另一面,毛线帽罩得很低,口罩的上边缘则达到了眼下两寸的位置。她很谨慎。   顾树歌焦躁到了极点。   “沈眷的滋味好吗?”恶念的声音骤然响起。   顾树歌紧张,剧烈的头疼猛地击中了她,疼得像是要把她的头颅敲碎。   “轮到我了。”恶念的声音充满得意,“你很快就会消失,沈眷是我的了。”   汽车开始启动。   沈眷。顾树歌想,沈眷在哪里。她咬紧牙关,从车上闯了下来,想要回家,想要回到沈眷身边。   “你来不及了。你不应该在黑夜里出来。你忘了沈眷多紧张你,不敢让你晒到一点月光了?”恶念慢悠悠地说,“月光让你阴气变重,让你魂体虚弱。如果沈眷没有喂你这么多血,你根本撑不到现在。”   顾树歌不想听她说话。她在找方向,要告诉沈眷,凶手是女人。要提醒沈眷保护自己,凶手在监视她。要让沈眷知道,她不会离开的,恶念赶不走她。   头疼让她走不快,她感觉得到自己越来越虚弱。   “沈眷不会喜欢你。”她试图激怒恶念,拖延时间。   但恶念没有生气,她笑着说:“只要我不说,沈眷怎么会知道是我,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我也是顾树歌。”   “沈眷知道的。”顾树歌声音虚弱,却很笃定,下午沈眷才答应了她不会关心恶念的。   恶念却显得胸有成竹。   顾树歌很着急,可是没用,她的意识越来越薄弱。头颅的剧痛在往魂体蔓延,像是要把她彻底撕碎,好给恶念腾位置。   她摔在地上,没想到鬼也会摔倒。顾树歌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原来阴气对她的影响这么重。她抬起头,眼前模糊起来,肮脏的小巷,黑影消失的车灯在她眼中变成了重影。   “别害怕,你不会消失,说不定还会变强,只是这具魂体不再由你做主了。阴气越重对我越有好处,你弱我强,既然留在阳间,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取胜。鬼本来就不应该善良软弱。”恶念轻松地说道。   我不害怕。顾树歌在心里回答。她在地上爬行。   “你可以作为第二人格,看着我和沈眷在一起。”恶念又说。   沈眷发现是你,肯定找和尚驱赶你。顾树歌一点也不示弱。   “不过还是让你彻底消失的好,我要想想办法。”恶念说个不停。   顾树歌不理她了,她要回家。   “你怎么还在!”恶念的语气怨毒了起来。   顾树歌一点一点地在地上挪动,她竭力维持住自己的意识,只有回家一个念头。回到家就好了,恶念害怕沈眷,她在她就不敢出来。   恶念焦急起来,大喊大叫:“你快走!”   她为什么急了?不是很得意吗?顾树歌漫无目的地想着。   但她很快就知道为什么恶念急了。沈眷来了。   顾树歌看到她出现在巷口,她是跑来的,穿着拖鞋,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她只在睡裙外面套了件大衣,就跑出来了。   “小歌。”沈眷看到她,朝她快步过来。   恶念没声了。顾树歌抬头看着沈眷,只要她的意识还在,恶念没有夺走魂体,她就还是害怕沈眷。   “你怎么了?”沈眷蹲下来。   她冻得嘴唇青紫,头发都是散乱的。顾树歌懊悔,她不应该跟着黑影出来的,她应该听沈眷的话。   “回家。”顾树歌说。外面太冷了。   头疼的感觉消失,魂体却还是轻飘飘的。她试了试,找回了点力气,能站起来了。   沈眷没有多说,立刻带着顾树歌回家。   沈眷冻得打颤,顾树歌跟着她,意识依旧薄弱。直到进了家门,暖气一冲,沈眷牙齿发出咯咯的颤声,她冻坏了。   “你透明了。”沈眷像是感觉不到自己糟糕的状态,看着顾树歌,皱紧了眉,“是不是恶念欺负你了?”   顾树歌一走,她就马上跟出去了,怕的就是恶念趁她不在,出来欺负小鬼。可惜他们走得太快,她循着脚印,追了好久。   顾树歌听到恶念,委屈就上来了:“你快去被窝里暖一暖。”她没有回答沈眷,催促着她上楼。   沈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上楼,进了卧室,躺到床上,用被子裹紧了自己。   她生气了。顾树歌感觉得到。一定是因为她不听话。   她差点把自己弄没了。顾树歌也后怕不已,她爬上床,躺下来。   沈眷背对着她。被窝的温度让冻到僵硬的身体渐渐地暖了回来。小鬼在她身后,她感觉得到。可是她却没有说话的力气。不是不想说,是害怕。   “我知道错了。”顾树歌小声地道歉,“我看到凶手的眼睛了,是个女人,她在监视你,明天开始,调安保公司的人来贴身保护吧。”   沈眷闭上眼睛,可是心却不安,小歌变得透明了很多,是外面的月光照得吗?可是今晚明明是阴天,隔着阴云的月光也有这么大的伤害?   “你理理我。”顾树歌的声音里透着惶恐。   沈眷想起身下楼,去冰箱里拿备用的血液喂小歌喝下,可是骨头被冻得酸疼,她勉强动了动,却没多少力气。   顾树歌开始跟她撒娇:“恶念让我头疼,她想要把我赶走,她喜欢你,你不能喜欢她,你只喜欢我好不好?”   沈眷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最喜欢你了,她让我走,我不走,头疼也不走,我不会把你让给她的。”顾树歌握紧拳头,气哼哼地说。   沈眷总算蓄了点力气,她转身面对着顾树歌。   顾树歌立刻就不敢说了,紧张地望着她。   “你得吃药。”沈眷说。   顾树歌茫然,什么药?   沈眷没有解释,她倾了倾身,贴上顾树歌的嘴唇。   唇上温热柔软,顾树歌睁大了眼睛,紧接着,她就尝到了血的味道。   沈眷把嘴唇咬破了,血就是她的药。她要喂她血,医一医透明的魂体。 第六十三章   硬生生地咬破嘴唇,该多疼,多狠心呢。   顾树歌瞬间就没了旖旎的心思。沈眷的舌尖轻轻地舔了她一下,像是责备她的不专注。   柔软唇,伴着鲜血的味道,很快弥漫在顾树歌的唇齿之间。   血液从伤口流淌出来,泛着腥气,带着股使人排斥的铁锈味。沈眷觉得有些恶心,她不由地想,小歌喝她的血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细微处她不知道,但大体她是知道的,因为每次小歌闻到她的血,都会出现“想喝”、“渴望”之类的情绪。   会是甜的吗?沈眷想。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想,血的腥味仿佛都淡了,她甚至觉得小歌的口味有些可爱。   唇齿相依间,顾树歌小心地探出舌头,描摹着沈眷的唇。   阴鬼的气息是阴冷的,她的舌尖是凉的。沈眷感觉到她小心翼翼地探寻,找到了她的伤口,更轻更小心地舔了一下,然后就停了下来,像是感受她的反应,确定没弄疼她,她又舔了一下,这一次,放开了一些,舔走了新涌出来的血。   沈眷心下微暖。顾树歌舔的频率和力道让沈眷知道,她根本不是在“吃药”,她是想替她止血。只是伤口深,她没有成功,血液还在不断地往外冒。   沈眷唇角微微勾起,由她舔。   顾树歌怎么都舔不干净,有些急了,这伤口该多深啊。她既心疼又酸涩,双唇贴得更紧,腹间因吞下的血液而泛起暖意,魂体像是注入了一剂温水,泡得她很舒服。可心却是急的。   唇上柔软的触觉,伴着血的香甜,让顾树歌沉迷得昏昏沉沉,仿佛与沈眷唇舌交缠到死去才好。可理智却让她慌乱地想替沈眷止血。   她忙了好久,才发现,沈眷没有动过,纵容着她,由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顾树歌睁开眼睛,就对上了沈眷近在咫尺的双眸,她眸中有浅淡的笑意,不知看了她多久。   唇上柔软的触觉忽然间被放大,顾树歌不知哪里受了刺激,含住了沈眷的下唇,咬了一下,沈眷皱了下眉,顾树歌却没有留情,不管不住地吸吮,舔舐。   身上微微的热意使她想要得到安慰,可身体不能被碰到,热意无处纾解。顾树歌更加热切地与沈眷唇舌相缠,像是真的把她当成了药,想要将她吞下一般。   沈眷有些不能承受她的热情,想要推开她,可根本碰不到她,她的舌尖被她固执地纠缠,性子柔软的人,霸道起来让人难以招架。唇上柔软的纠缠渐渐点燃身上的欲望,沈眷皱眉,心渐渐无处安放,从觉得顾树歌缠得太紧,到希望她能给得更多。   警笛声由远及近,沈眷刚才报了警,警察到了。   顾树歌还是不肯分开,沈眷也无意停下。警车停在了门外,闪烁的警报灯映在窗上,红色的光晕闪耀。她们却没受分毫影响。   直到伤口被弄疼,沈眷“嘶”了一声。顾树歌才如梦初醒,惊慌退开。   她眼中水雾迷蒙,紧张地看着沈眷,沈眷的唇上沾了血,竟有些色气,像是一汪清冷皎洁的山泉,骤然间落上了艳丽的桃花。   顾树歌看得入迷,她不由自主地重新凑近,舔了下她唇上的血,呆呆地说:“甜的。”   沈眷忙退开,窘迫得不行,强作镇定地转开眼,望向窗外,冷声道:“吃药就吃药,不要胡说。”   顾树歌委屈,她只是说了实话。   沈眷已起身了,她去衣帽间换了衣服,走出来,顾树歌站在门边。她看上比刚才好一些,但魂体仍然显得有些虚弱。   沈眷神色冷了几分,她对顾树歌说:“不许再出门。”   顾树歌连忙点头:“不出了,我听话。”   沈眷也没显得满意,深深看了她一眼,开门出去。   李队等在门外,几个警察打着手电在附近查看。   天已经快亮了,沈眷看了眼雪地,刚刚没有下雪,所以凶手留下的脚印还在。她走过去,把脚印指给李队看:“这是凶手的脚印。”   李队马上派人去看。   顾家宅院外有监控,沈眷带着警察调出昨晚的监控来看。   监控显示,凶手是快三点的时候出现的,她绕着顾宅走了一圈,然后停止在那盏路灯下。这个位置很有意思。黑夜里,灯下是最显眼的地方。一个阴暗的凶手,让自己站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太大胆了,我从警到现在,快二十年,见过的罪犯不说一千,也有八百,没见过这么喜欢‘抛头露面’的凶手。”李队盯着监控录像,冷静地说,“她到底是有恃无恐,还是对自己的犯罪手法已经自信到根本不怕被查出来的地步了?”   这案子上面盯得很紧,给了时限,要是查不出来,李队这个刑警队队长的位置也坐不住了。他追查那根手指的来源,两个晚上没合眼,听到沈眷的报警,立马就赶了过来,寄希望于能当场抓住他,哪怕不能当场抓住,也要找到有用的线索。可看到监控里的凶手后,他只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凶手停在了路灯下,她站在那个地方,抬着头,盯着一个方向,站了两个多小时,直到五点多,才有动作。动作很轻微,只是歪了下头,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很感兴趣的事物一样。   这么冷的天气,她竟然能在冰天雪地里站这么久,这是什么心性和意志。   “吃饱了撑的!”李队骂了一句。接着他就看到凶手迈开了优雅的步子。   顾树歌当时就跟在她身边,但监控里录下来的,只有凶手一个人的身影。从监控的角度看去,凶手的步伐就像是在舞台上演话剧一般,迈得轻盈,动作略带着浮夸,像是中世纪贵族在舞会上翩翩旋转。   这情形,看得边上两个警察浑身发冷,李队却是看多了这个人变态的行径,于是他发冷归发冷,嘴上骂了一句:“到处作,我就不信,他一点蛛丝马迹都留不下来!”   沈眷正在想怎么告诉李队凶手是女的,听他这么说,倒是笑了一下。她刚刚出去找小歌,就是跟着凶手的脚步走的。   去查凶手脚步的警察肯定会发现,她的脚步也在。   “凶手是女人。”沈眷说道。   李队马上问:“为什么?”他们查了大半个月,都没确定凶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猛地听到这么确切的判断,李队精神大振。   沈眷在心里推断了一下,凶手把车停在那个地方,说明那里肯定不起眼,多半是监控有问题。于是她回答:“我跟踪了她,看到她摘下了墨镜,那双眼睛,不是男性会有的。”   “你看到了她的眼睛?”李队追问。   沈眷点头。   “女的……”李队自语了一句。他让警员把监控拷下来,带回警局给技侦做图像分析。   外面查看现场的警员也把脚步之类的痕迹都测量记录拍照了。警察收队。   这时已经是早上八点,天大亮。   太阳清冷地悬挂在天上,风还在吹,寒意仍旧肆虐。院子里的树上垂着冰凌子,白茫茫的,像是死寂的雪原。沈眷给佣人们休了一天假。   她今天待在家里。   顾树歌跟在她身后,与她说话。沈眷没理她。她在后怕。   凌晨,她睡醒,发现身边没有人,就想到小鬼大概自己去玩了。她起身找她,很容易就发现她的卧室灯亮着。可是进去,卧室里空无一人。   她走进去,很容易就发现窗玻璃杯涂抹了一块,于是她走到窗边,往外看,就看到了那个黑影,还有黑影身前的小鬼。   她心猛然揪紧,一面打电话报警,一面推开窗,试图引起小歌的注意,让她回来。先发现她的是凶手,她感觉到像是一条毒蛇在注视她,朝她吐着猩红的信子,然后才是顾树歌回头。   可她不但没回来,反而追着凶手飘走了。   沈眷既生气又紧张,连忙跟出去,甚至来不及换身衣服,只随意地扯了件大衣裹在身上。天寒地冻,她觉得冷,又顾不上冷,追着凶手的脚步,一秒都不敢耽搁。   她怕夜色阴冷,让小鬼身上的阴煞被激化,怕她走远,恶念会出来欺负她,怕她万一遇上什么事,魂体受到伤害。   看到小鬼趴在地上,狼狈地只能爬行时,沈眷心神俱灭,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只能叫出她的名字,她甚至顾不上凶手是不是在附近,自己会不会有危险。只想知道小歌怎么了,她赶过去,却觉得很无力,她不能搀扶她,不能安慰她,也无法查看她的状况。   她想多问几句,牙齿却在打颤,她分不清是吓的,还是冻的,满腔怒气都变成了害怕,害怕会失去她的小歌。   顾树歌蹲在地上,戳茶几上的烟灰缸。她在试自己的力气有没有变小,以此确定魂体的状况如何。   沈眷坐在她身后,有些心神不宁。   “可以戳动。力气没有变小。”顾树歌试了一番,扭头对沈眷说,“我的状况还不错。”   她还在笑,大概是已经忘了凌晨的惊险了。沈眷气她忘性大,可对上她欢快的笑容,又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只好说:“那就好。”   顾树歌发现她的冷淡了。她收回手,走到她身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坐下来,问:“你还在生气吗?”   沈眷看着她,没有开口。   顾树歌不知所措起来,过了好半天,才很愧疚地道歉:“对不起,我以后不乱跑了,你不要生气了。”   她这么真诚地道歉,沈眷也就气不起来了,其实,她要的只是一句她以后不乱跑的承诺罢了,正想要说话,手机响了。   沈眷看了眼屏幕,是李队打来的。   李队离开还不到两个小时,这时候打电话来,肯定是有进展了。   沈眷接了电话。   李队兴奋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找到照片上字迹的来源了!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写的!” 第六十四章   隔着玻璃往里看,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边上围着两个穿制服的年轻警察。其中一个是女警察,正微笑着对小女孩说着什么,看得出来,她在极力表现自己的友善。   小女孩四五步远的地方,一个中年男子警惕地盯着小女孩那边,显得既害怕又抗拒,他边上站着一个年纪比较的大警察,随时准备做安抚工作。   “就是这个小姑娘,今年七岁,下半年刚上的一年级。能找到她也是巧合。”李队站在沈眷边上,一边看着里头的情形,一边说,又示意那个中年男子,“这是她的爸爸。”   “小姑娘前两天参加了一个书法比赛,有一个投票环节,她家里人不怎么上心,但孩子的老师很重视,帮她在朋友圈拉票。链接一转再转,被我们一个同事看到了。这小姑娘的书法作品,就是照片背后的那句话。”   李队说着拿出手机,把女孩的作品翻出来,给沈眷看:“已经鉴定过了,和照片的字迹同属一人。”   沈眷看了一眼,那句话排版成了诗歌的形式,字迹要端正得多。   “很可爱是不是?   虽然舍不得但如果是和你分享的话相信她也会愿意的。”   顾树歌也跟着凑过去看,一看就想到了那张照片,那个标本瓶,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老师竟然也不觉得这句话很诡异吗?”   她的声音只有沈眷能听到,李队听不见,自顾自地说下去:“她的指导老师我们已经联系了,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沈眷看着里面。这是一间小会客室,对这样年幼的小朋友,警察当然不会把她安排到讯问室问讯。女警官的脸都快笑僵了,但小女孩还是没有开口的迹象,目光中透着些无所适从,与畏惧,但小嘴却闭得紧紧的,透着股拒绝的意味。   “她和家人关系很淡。”沈眷说道。   顾树歌也发现了,人在陌生危险的环境下,会下意识地寻找亲近的人寻求庇护。这个小姑娘虽然害怕,但她从头到尾没有朝站在她不远处的爸爸看一眼。   这小姑娘是关键人物,李队在沈眷来前就对她的家庭、学校,平时的习惯之类的信息做了了解。   “她爸爸在她五岁的时候和她妈妈离异,很快就重组了家庭,二婚不到十个月,就又添了个女儿。男人嘛,主要还是赚钱,对家里顾不太上,下班回家,看到大女儿没少胳膊少腿,也没缺吃没缺穿,也就没过问她的生活情况。”男人更偏向新老婆,家和万事兴,为了清净,也不可能去跟新老婆沟通,提升前妻留下的女儿的待遇问题。   李队眼中浮现怜悯:“不过您也看到了,这小姑娘和她爸爸很不亲,平时在家里应该没什么存在感,后妈对她肯定称不上好。”   长期的冷暴力,和多次的寻求帮助失望后,才会导致她在这样一个担惊受怕的环境下,都不去向父亲寻求安慰,哪怕只是一个眼神。   “她过来,我们就把照片给她看了,问她后面的字是不是她写的,谁让她写的,但她一直不肯说话。我猜测多半是和凶手建立过什么约定。”   李队摇了摇头,笑着说:“她不知道,她越是沉默就越说明,她和这张照片有关,她对凶手的了解,肯定很多。”   这就是孩子的天真了,以为只要什么都不说,就不会泄露任何秘密,她不知道,对狡猾的大人来说,单单是她的态度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请儿童心理问题方面的专家来了吗?”沈眷问。   “在路上了。我们打算让孩子的老师先试试,她应该就到了。”李队说道。   顾树歌觉得可以,从孩子的老师替她的作品拉票就可以看出这位老师对孩子的情况恐怕比她的父母都要关心。而一个缺少关爱的一年级小朋友,在面对一向很关心她的老师时,一定会产生依赖情绪。   不到五分钟,一个年轻女子从外面小跑着进来,李队看到了,走上去,问:“是周老师吗?”   年轻女子小喘着气,连连点头:“是我,彤彤呢?”   “许彤在会客室,您方便的话,我想先和您交流一下。”李队说着话,就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没等周老师回答就把她带到了边上的一间办公室里。   “我去看看。”顾树歌说了一声,得到沈眷微微颔首的同意,才飘了过去。   周老师显得很紧张,一进门慌张地打量了一眼这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双手拧在了一起,问:“这位同志,案子是怎么回事,彤彤一个孩子,怎么就成了关键证人了?”   李队声音温和,带着友善的微笑:“电话里说不清,我和您要沟通的就是这个问题。”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透明的自封袋,自封袋里是一张照片,递给周老师。   周老师接过,倒吸了口气,手一抖,险些把东西掉地上。   “您看背面。”李队提醒。   周老师翻过照片,看到背后的那句话,慢慢地睁大了眼睛:“这……”   “我们已经做过笔迹鉴定了,这是许彤的字。”   周老师点了下头,她是指导许彤书法的老师,当然认得出她的字迹。   “这张照片是凶手寄给受害者家属,许彤的字迹落在这照片上,意味着什么,您也知道。凶手一定对许彤有思想上的干扰,她现在很不配合,什么都不愿意讲。”   不必李队再讲透,周老师马上说:“我会劝说彤彤配合的。”   李队微笑道:“那就多谢您了。”   周老师僵硬地回了个笑容,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彤彤是个很好的孩子,虽然有些孤僻,但她一直渴望融入集体。这个案子我知道,媒体报道过很多回了。我们作为公民,也有义务协助警方破案。但是彤彤还小,牵涉进这种事情里总归不太好,我想请求警方保密。她这么小,哪里分得清好和坏,一句话的事,别人骗一骗,就能哄着她写下来了,对受害者家属造成的伤害,我作为老师,愿意代为致歉。”   代孩子致歉,应该是监护人的事。顾树歌默默地想,这个周老师肯定知道许彤的家庭情况,所以才会这么说。想要把这件事对许彤的影响降低到最小。   李队承诺她:“你放心,不会透露给媒体的。”   周老师松了口气,说了好几声谢谢。   他们走出门,去了对面的会客室。沈眷还站在外面,身边跟了一个女警官。周老师不知道她是谁,朝她看了一眼,就推开门进去。   顾树歌跟在她们身后。   沈眷看过来,顾树歌朝她眨了一下眼睛,沈眷也看了她一眼,眼中划过一抹无奈。   顾树歌跟着周老师进去了。   门一开,许彤就看了过来,她一看到进来的人,眼睛瞬间红了,站起来朝着周老师跑过去,一下子抱住了她的手臂。   这跟对她父亲的态度天差地别。   周老师抱着她,安抚了好几分钟,然后才看着她的眼睛,说:“警察叔叔请我们来,是要我们帮忙抓坏人的,坏人不抓住,就会有很多好人要遭殃。彤彤看到那个让你写字的人的脸了吗?”   许彤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但没有移开和周老师对视的目光。她抿紧了唇,显得很迟疑,很犹豫。   顾树歌在边上看着,就在她以为还要花些功夫来哄小朋友的时候,许彤点了下头。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她竟然看到了!凶手居然这么大大咧咧。但众人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如果不是周老师凑巧给彤彤拉票,警察凑巧点开了链接,光是依靠笔迹鉴定,比对,要找出写字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没有结果。   周老师接着问:“那他长什么样呢?”   李队立刻安排人把嫌疑人的照片送了进去,让小朋友看看有没有在其中。   照片一张一张的摊在茶几上。   周老师揽着许彤过去。顾树歌看了眼许彤的父亲,那个男人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显出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这时正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什么。而许彤从头到尾都没看过他一眼。   为什么会选中许彤?顾树歌想,和她的家庭状况会不会有关系。   许彤没有去看那些照片,而是对周老师说:“这个是我们的秘密,我答应了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可是他是坏人啊。”   许彤摇摇头:“她不坏。”   因为担心会客室里的人太多,会使孩子紧张。李队和沈眷都在外面。   他们背对着窗口。李队在看许彤和周老师的侧脸,观察她们对话时的神色。沈眷也看着那个方向,但她看的是站在一边的顾树歌。顾树歌像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了,回过头来,见沈眷果真在看她,她眼眉弯成温暖的弧度,朝着沈眷挥了挥手。   其实仔细看,是可以看出她和人的区别的。她看上去要单薄得多,微微有些透明,皮肤有些青灰。   她挥完了手,就回过头去,听那对师生说话。   沈眷还是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像是看不够一般,心也莫名地慌起来了。   “打草惊蛇了。”沈眷说道。   李队的注意力都在会客室里,突然听她出声,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两秒钟,才说:“我和局长已经请示过了,许彤一指认,马上先抓人,逮捕令后补。”   这中间的时间很短,凶手应该没反应得这么快。   可沈眷却没那么乐观,她觉得从许彤被带到警局,恐怕就惊动凶手了。   “那张照片你看到了吗?”周老师拿出自封袋,把照片给许彤看,许彤用手捂住了眼睛。周老师显得很不忍心,但狠了狠心,还是说了下去:“这张照片里的小姐姐已经遇害了,被凶手杀死了,凶手还砍下了她的手指,寄给了她的家人,还让彤彤在照片后面写了话,对她的家人进一步伤害。这个凶手这么坏,却很狡猾,警察叔叔努力了好久,终于找到了线索,彤彤不想抓住坏人吗?”   许彤神色挣扎起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周老师手里的照片,这次周老师没给她看照片里的尸体,只是背面对着她。背面上的字是许彤写的,许彤认得,她眼中掉下眼泪,却没有哭出声:“那个姐姐说,这个照片是假的,是拍戏用的道具。”   这是在众人的预料之中,凶手肯定有类似说辞,才骗动了小孩子。   周老师问:“那个姐姐在这些照片里吗?”   许彤缓慢地转头,看向茶几上的几张照片,她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张上,周老师抬头看向一旁的女警,女警弯身,拿起那张照片,飞快地出门,递到李队手里。   照片里的人,是祝羽!   顾树歌回到沈眷身旁,显得有些茫然,就这么找到凶手了吗?   竟然是祝羽,真的是祝羽。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之前一直觉得祝羽怪,但现在小朋友指认出来了,她又觉得祝羽没理由杀她,她们没过节,甚至之前还相处得很不错。祝羽帮她适应异国他乡,她借了她所有课程的笔记当做感谢。   李队拿到照片立刻点人去抓人。沈眷留意着顾树歌的情绪,只是现在人多,她不能安慰,也不能和她交流,于是就用食指的指尖轻轻地碰了碰顾树歌的指尖。   顾树歌感觉到了,对她安慰地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确实没事,她也不怎么伤感,只是想不明白而已。   会客室里的问话还在继续,顾树歌干脆回去,听一听祝羽是怎么选上这小孩的。   作为一个七岁的孩子,许彤的表达能力可以说是相当的出色。   她是放学路上遇到祝羽的,那个姐姐对她笑,跟她说话,给她买了一根棒棒糖,带她去了公园玩。从她的话里,很容易就还原出了当时的情况。   许彤放学没人接,是自己回家的,家里也不管她有没有按时回来,说不定,她后妈还希望她走丢干脆不回来,还能少一个负担。   要找一个孩子,最好的地方就是学校。祝羽在那间小学外面物色了半天,物色中了这个校服脏旧,形容瘦小,孤僻沉默的小姑娘。   她发现她没人接,跟了一路,发现一路上她都没有认识的人。于是她出手了。   要赢得一个孤僻孩子的信任,既难也容易,难是难在这样的孩子防备心很重,简单则简单在,防备心再重,她终究只是一个孩子。祝羽很快取得了她的信任,清楚了她的家庭状况,然后出于某种原因,她决定就是这个小姑娘。   她慢慢透露自己的职业,是给拍戏的剧组准备道具的工作人员,然后她适时拿出那张照片,笑眯眯地问,这个照片上的小姐姐演尸体演得像不像?后面还缺了一句话,你帮我写一下好吗?等戏拍完,我们会在播出的时候感谢你的。   孤僻不受重视的孩子,既渴望关爱,也渴望被人看到。许彤动心了,何况这个姐姐还对她很好。   “但是我们拍完戏以前,都是要保密的,所以你能不能答应我,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谁都不能说哦。”姐姐笑着对她叮嘱,她笑起来特别好看,也很温柔,是个漂亮又善良的姐姐呢。   许彤答应了,用力点头:“我谁也不会说的!”   可惜的是,小姑娘被人关爱,又做了一件对她来说的大事以后,注定不能平静,她想着那句话,忍不住写了下来。她没有把那句话当做书法作品,是周老师无意间看到的,觉得写得真好,送去了书法比赛的海选。   顾树歌听完了全过程,她一点也不怪这个小姑娘,反倒有些担心这件事会在她的心里留下阴影,毕竟她原本以为照片上的尸体是假的,是演出来的,现在知道了那是真的,她再回想起来,该多害怕。   顾树歌默默地飘出来,到沈眷身边,说:“我们帮她联系一个儿童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来疏导一下吧。”   沈眷点了下头,拿出手机,让人去联系了一个很权威的心理学家。顾树歌这才放心,她又转头看了眼会客室内。许彤在周老师的怀里抽噎,从口型能判断出她在说“对不起”。   边上,她的父亲不耐烦地抱怨女儿招惹麻烦,问警察他们能不能走了。   顾树歌不想看了。沈眷很轻地问:“你想帮助她吗?”   顾树歌迟疑地点了下头,可是许彤的监护人还在,她的父亲有抚养权,这件事很难办。   沈眷没再说什么,但可以看得出来,她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这边没她们什么事了,沈眷决定回家。   警局外停了两辆车,一辆是沈眷的,还有一辆是保镖的。昨天顾树歌提醒她后,她就让林默找了几个保镖来,都是退伍的特种兵,身手很不错。   沈眷上了车,想着,既然凶手查出来了,保镖也就没什么必要跟着她了。有外人跟着,总归不太方便,毕竟她身边还有一只需要时常顺毛交流的小鬼。   小鬼坐在副驾驶座上,转头看了看后面那辆车,问:“他们配枪了吗?”   “哪儿来的枪。”沈眷无奈道。   顾树歌哦了一声,心想也是,国内枪械管束,没那么容易弄到枪的。   她们往家里去,到了半路,李队打电话来。   祝羽失踪了!   “她家里没人,也没人见过她。电话打不通,联系不上。她失踪了!”李队严肃地说,“您那边要注意安全。有必要的话,我替您申请保护。”   沈眷婉拒了。   李队一想,沈董事长能找到的保镖恐怕要比他们警方厉害得多,于是也就不再多说。   顾树歌听到李队的话了,她突然间心神不宁起来,嘟哝道:“一定是许彤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她就跑了。”   许彤见过她,肯定会把她指认出来了。   沈眷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时她才会说李队打草惊蛇。   “我还是想不明白我哪里得罪她了。”顾树歌叹了口气。   沈眷注视着路况,分神朝她伸出手,顾树歌就抓住了她的食指。   “等抓住她就知道了。”罪犯杀人,未必是受害者做错了什么,受害者有罪这一套早就不应该存在。   沈眷绝对不相信,她们家小歌会欺负人,以致被人记恨仇杀。   车子行驶到顾宅,沈眷把车停在门外,下了车。   顾树歌飘在她身边,突然她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她朝四周看了一眼,就看到了拐角处站了一个人,那人手里拿着一把枪,枪口对着这一边。   顾树歌瞳孔收缩,她喊了一声:“姐!”   沈眷听到,也朝那个方向看去。   枪声响起,顾树歌什么都顾不上,闪身挡在沈眷身前。   很奇妙的是,时间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她看到那枚子弹穿破空气疾速射来,她看到子弹没入了她的胸口,她感觉到一阵巨大的冲击和尖锐的痛意,她感觉到浑身发冷,意识一片空白。   她死了。   顾树歌想。   沈眷。沈眷。沈眷。   空白的意识里像是魔怔了一般,反复地出现这两个字。   顾树歌竭力回头,沈眷还好吗?她要确认沈眷没事。   一声子弹落地的清脆响声。顾树歌看到了沈眷,沈眷目眦欲裂,恐惧害怕疯狂全写在她的脸上,她口中像是失了声,口型却分明在喊:“小歌!”   顾树歌想要冲她笑一笑,可她的意识在散去,很快,大概只是一秒,顾树歌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消失了。 第六十五章   祝羽出现得太突然,除了顾树歌,谁都没有反应过来。所有人都看到枪管对着沈眷,听到枪声响起。而沈眷却安然无恙,子弹在她身前不到一米的地方竟然停住,坠落在地,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当空拦住。   沈眷眼睁睁看着顾树歌变得透明,就像是融化在了空气里,彻底消失。   她双腿发软,伸出手,去碰顾树歌所在的地方,试图抓住什么。那里是空地,只有地上一枚子弹,证明顾树歌曾存在。   沈眷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双目赤红,嘴唇颤抖,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发不出声。   保镖们先于祝羽反应过来,顾不上去想为什么子弹会自己中途坠落,冲上去,保护沈眷退走。沈眷满心都是顾树歌。   小歌消失了,沈眷的脑海中全是顾树歌消失的画面。   保镖们发现她不动,以为她吓得腿软,情急这下,拖着她走。祝羽在拐角,他们就在顾家门口了,只要进门,祝羽赶不过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沈眷仍然不敢相信顾树歌消失了,保镖情急之下,硬拖着她走,沈眷茫然,却扭头盯紧了顾树歌消失的地方。她的眼睛里渐渐地布上了红色的血丝,喉咙梗得发疼。   枪声再一次响起,子弹贴着断后的那名保镖的头皮穿过,他的发披渗出鲜血。   “快!”不知是谁高声在喊,沈眷边上有人在推,有人在拖,护着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走。   沈眷却突然惊醒过来,她终于发出声音来了,像是撕裂了声带的破碎:“小歌……”   声音很轻,连抓着她手臂的保镖都没有听到,只发现被他们护在中间的董事长突然间挣扎起来。她像是疯了,口中喊着:“小歌。”疯狂地想挣脱他们。   情急关头,保镖们的全部念头都是活命,当然不容许她挣脱,他们更加用力,挟裹着她,冲到门外,这个位置恰好往内凹,祝羽的那边看不到这里,但她如果冲过来,照样能一枪一个解决他们。   在枪械面前,再好的身手都没有用。   沈眷挣脱不开,她拼命地扭头去找顾树歌,可是没有她,目光所及没有她,她也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空气冷凌凌的,只有虚无。   保镖几乎是扯着她的手,把她的手指按在指纹锁上。   身后让人头皮发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幸好门也开得快。   “别走!”祝羽尖叫着大喊。   保镖们裹挟着沈眷闪进门里,回身关上门,子弹打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浓重的硝烟味弥漫。   她只有一个人,哪怕有枪也攻不了门,他们暂时安全了。保镖们惊魂甫定,连忙松开沈眷,她是老板,接下去是求援还是怎么样,都要她表个态。   可他们一松开就发现,沈董事长魂不守舍,她嘴里一直喃喃地念叨:“小歌。”   看起来,就像是神志不清了。   保镖们面面相觑,他们来前看过一些资料,了解雇主的情况,大致知道小歌,是顾氏集团继承人的名字,可她不是遇害了吗?为什么沈董事长在这个时候喊她的名字。   门外传来一阵连续的枪声,门被打得震颤,听得人心头发颤。   沈眷却像是没有听到,她还是低低地念着顾树歌的名字。   小歌不可能消失,她一定还在的,她不可能消失,她一定在。她不能消失,她不能消失。沈眷眼睛红得像是浸了血,眼底却没有泪,干涩得可怕。   血!她的脑子里浮现出这个字,她眼中看不到任何人,顾不上任何事,朝着屋子里冲去。   她进门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可她全然没有发觉,进了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玻璃皿的备用血液,打开来,捧在手心,竭力镇定着,对着空气说:“你、你沾血,碰我一下,让我知道你在。”   她一面说,一面盯着玻璃皿,眼睛一眨也不眨,死死地盯着,唯恐错过一丝变化。   然而血液表面一动不动,过了好久,也没有人碰她。顾树歌就像是完全没了,不存在了。   可是沈眷不相信,她的手在抖,玻璃皿在她手里拿不稳,像是随时会脱手坠地。沈眷走到桌边,把玻璃皿放下了,她看着空气,却不知道该把目光落在哪里。   心高高地提着,沈眷的眼睛没有焦距,她在空气里看了一圈,最终落在身前的位置,极为温柔地说:“你是不是在这里?”   小歌和她相处,站着说话的时候,她喜欢站她对面,好让她看到她,坐着的时候,她经常坐她的左边,总是认真地望着她,显出专注聆听的模样。   现在她是站着的,那小歌一定和她面对面站着。   “你是不是很虚弱,那一枪……”沈眷既心疼,又关切,紧张地看着眼前:“疼吗?你别怕,姐姐会想办法的。”她会想办法,让小歌重新被她看到的。   她们最开始不是也只能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感觉到顾树歌的存在吗?除了十二点后的几分钟,几十分钟,白天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更不能和她交流。   只是回到最开始的模式罢了,没关系的。沈眷坚信顾树歌还在,坚信她只是虚弱,连血都碰不了,也不能让魂体被她看到而已。   等到十二点。沈眷想,等到十二点,她就能感觉到小歌的存在了。   她在桌边不知站了多久,没有想门外的祝羽,也没有想案子,脑海中好像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想,又好像全是顾树歌,有很多年前,少年时的她,有昨天,鬼魂状态的她。   有她冷漠地看她,对她说,我打算去留学的样子,也有她红着脸,软乎乎地说,对不起,我以后不乱跑了,你不要生气了的模样。   沈眷想,是啊,小歌答应过她的,不会乱跑,所以她一定就在这里,只是她看不到她,感觉不到她罢了。   小歌答应过她,就一定会做到的,她最怕她生气了。   沈眷这么想,好像安心了一些。   外面响起无数声夹杂响起的警笛声。沈眷的思维像是被放慢了无数倍,迟缓下来。   要捉凶手,她想。   于是她走出去。   保镖们联系的警方,他们在门口,神色严肃,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意味。但他们紧张的显然不是凶手,警察已经来了,凶手多半跑了,接下来就是通缉。   他们紧张的是刚刚沈董事长表现出来的状态。   她好像,疯了。   但沈眷从门内走出,几个保镖又觉得自己多虑,刚刚应该是人在恐惧情绪下的一时精神错乱。   门被敲响。   沈眷目色镇定,示意道:“开门。”   外面是李队,他身后跟了一批武警,全部持枪。   李队穿着防弹衣,大步走进来。祝羽肯定已经跑了,这是大家都断定的。这个人像是滑不留手的泥鳅,没人指望警察一来就能把她捉住。   “已经下了通缉令。”李队说道,“全市通缉。”   沈眷点头,面上完全看不出才经历了一场生死:“她家里我来联系。”   李队也是这个意思,这一类有身份有地位的上流阶层都很傲慢,不大爱跟警方打交道,上一回就交流得不算愉快。这次要通缉人家女儿,还要家属配合,沈眷出面,比警方要好。   沈眷的目光落在大门上,门上有十来个深坑,都两指宽左右,只是射击的角度不同,所以形状稍有差异。   沈眷走过去,到门口,技侦正在搜查现场。   那枚子弹被用镊子夹起来,放进了证物袋里。一个警察拿着证物袋走过来,对李队说:“这个子弹上没有膛线,应该是土制枪,从现场的痕迹来看,制作技术相当成熟,这个罪犯不简单啊,枪法准得很,恐怕有很深的犯罪背景。”   在国内想要持枪,难度可不小,光是她怎么弄到枪的这一点就很令人深思了。   沈眷看着证物袋,她伸手拿了过来,那警察没防备,就被她拿走了。   她从案发以来一直很配合警方,这时李队也只以为她是拿子弹看一看,可沈眷拿到了证物袋,却说:“子弹我来保管。”   李队惊讶,忙道:“这不行。”   沈眷重复了一遍:“我来保管。”她说完,看了眼天色,天快黑了。   天黑不能在外面,她说完,道了声失陪,转身进屋。   李队愣是不敢跟她要子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拿了子弹走了。   沈眷回到屋里,她形容镇定,从容自若,给几个保镖安排了房间。   家里有了外人,就不方便了。沈眷对着空气说:“他们没事不会出来的,不用管他们,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   没有回应。   沈眷黯然,脸上却保持着平静。她怕顾树歌担心她,她不想给她负担。小歌现在一定很虚弱,那就不要让她担心了。   沈眷走去了书房,打开电脑,搜了部电影播放。   电影两个小时,沈眷看完,连主角是哪个都没弄明白,她转头冲着身边那把空椅子说:“还想再看吗?”   小歌什么都不能做,肯定很无聊的。她想着,又播了一部。   她在挨时间,在等十二点。   她记得,车祸当天的夜里,她就感觉到了顾树歌的存在。现在小歌虚弱,魂体不能显现,应该就是刚成为鬼时的状态。   等到十二点,她一定能感觉到她在。沈眷这样想着,隐隐间却很不安,她刻意忽略了这种不安,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耐心地等待十二点。   十二点来得很缓慢,沈眷几乎是看着秒针一秒一秒地移动,时针分钟都指向十二的时候。   她屏住了呼吸,看向身边。   没有,她没有感觉到小鬼。   “小歌?”沈眷唤了一声,她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镇定,声音也不知不觉带上了颤意:“你在不在?”   没有回应,空气依然是空气,房间里除了她,没有任何声响。   “你到姐姐身边来。”沈眷又说了一句。   还是没有回应。   她打开玻璃皿,手抖得险些把玻璃皿打翻:“你现在试试,能不能碰到了。”   玻璃皿中的血液平静无波。   你是不是离开了?沈眷心中冒出这句话,但她立即就慌乱地把这句话压了下去,她不敢想,哪怕只是一个念头都让她惊恐无比。   “你一定在的。”她弯了弯唇,柔声对空气说,“你别怕。”   她说着话,莫名地恨起自己言语的匮乏来,她这样干巴巴的话语,一定没法安慰到小歌,小歌现在肯定很害怕。   沈眷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她对着边上空荡荡的椅子,略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唇,然后有些羞涩,又有些紧张,永远失去顾树歌的恐惧被她很好地掩饰在了心底,没有表现出来分毫。   她微微低下头,很轻地说:“小柠檬,你别害怕,我爱你。” 第六十六章   小歌听到她对她说我爱你,会是什么反应,会激动还是会害羞,又或者是唯恐她吃亏一般,反过来对她说更多遍的我爱你?   沈眷想得眼眶灼热,可她现在不能乱,她乱了,小歌更加没依靠了。她扶着桌边坐下,面对着身边的空椅子,她坚信顾树歌现在就坐着椅子上,她已经被安抚好了,正信任地看着她,乖乖地和她一起想办法。   沈眷冷静下来,思路就清晰了,她叫了两个人来,让他们去广平寺把主持和尚请来,等人走了,她和空椅子解释了一句:“我们要先弄明白为什么你可以挡住子弹。”   按照常理,子弹不会击中魂体,而是应该从顾树歌身上穿过去。   她说完停顿了一会儿,像是给顾树歌说话的时间。   “还要让你的存在感更大一些。”沈眷继续说。不管是能被感觉到也好,还是能沾着血碰她一下也罢,又或者别的也可以,总之一定要让她们联系上。   沈眷开始想,要怎么办。她想了好一会儿,却是毫无头绪。她有点慌,但她不敢把情绪表现出来,她怕顾树歌看到了会多想,会失望。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然后回忆之前的事情,小歌刚变成鬼的时候,她就尝试过好几种办法,她记得其中有一种是有效的。   是哪一种?   沈眷像是要把记忆挖空,在其中焦灼地翻找。   终于,她找到了。   那一段时间,她们根据从广平寺得来的那本书上的办法试了一个又一个,但这些办法大部分都是无效的,只有一个起了作用,就是上身。   当时小歌担心伤害她,不肯上她的身,宁可之后再慢慢地探索别的办法。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沈眷把那本书找出来,再看了一遍,回忆了一下仪式过程,接着就去取需要用到的材料。   她把器物都准备齐了,然后对着空气,叮嘱道:“这一次你要听我的,等等我喝下符水,元气虚弱的时候,你就过来,上我的身。”   她说完就开始摆弄器物,进行仪式,就像是十几天前第一次做这个时那样。但仔细分辨,又能看出不同。第一次她知道顾树歌在,她失而复得,心里有底气,潜意识里笃信,既然小歌留下了,就一定有路走,一个办法试不成,就找另一个,缓一些稳一些也没关系。   但现在,她看似沉着,脸上的神色虔诚而专注,心里已经没有了那时的底气。   符纸点燃了,火焰跳动,烧出了灰烬,落进水杯里。   沈眷端水杯,端起来的时候,杯底和桌面磕了好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眷看着身前的空气,说:“我喝了,你做好准备。”   符水很难喝,滑下喉咙的时候,有一种尖锐灼热的刺痛,伴随着剧烈的恶心。沈眷闭着眼睛,强迫自己一口气灌了下去,喉咙疼得像要被烧坏了,胃里剧烈地翻滚,她脸色白得毫无血色,锁着眉头,缓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反倒越来越糟。   像有一双无形的手顺着她的脊椎抽走了精气,沈眷浑身无力,昏沉晕眩,眼前模糊起来,物件都有重影,几乎看不清。   符水减元气,使人身上阳气减弱,到一个阴阳相交的临界点,这样才能让阴鬼上身。   沈眷喝过两次,有经验,知道现在是她最虚弱的时候。   小歌怎么还不来?她看着身前晃动的地面,想,这小傻子又犯倔了吗?她想开口催促,可是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于是她只能心焦,在心中默默地盼着顾树歌快过来。   过了不知多久,符水的效果过去了,顾树歌始终没有来。   沈眷恢复了些元气,她张口,却没有说出责备的话,也没有提她刚刚有多难受,只是问:“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吗?”   她脸色惨白,眼神却很镇定,很容易就使人心生信赖。她对着空气,温声劝说:“我知道你很为难,你担心伤害我。但现在和上回不一样了,你上我的身,我才能知道你好不好。”   她说完,停下来,像是给顾树歌思考反应的时间,然后她重新准备器物、符纸、香烛。   准备开始的时候,沈眷抬头,看向身前的位置,她觉得顾树歌就在那里,她又嘱咐了一次:“你要听话,这次和上回不一样了,你要听我的。”   她强调了一遍,这次和上回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没有说。   仪式从头开始,沈眷喝下符水,再一次承受符水带来的伤害,这次更加难熬,她身上冷汗淋漓,身体失去了重量,轻得像是不是自己的了。   书房中静悄悄的,她在独自经历痛苦。但她坚信顾树歌是在的,所以她掩饰得很好,除了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和惨白的面色,她表现得和平常一样。   小歌。她在心中喃喃念叨,你快过来,不要再让我害怕了。   可是没有,顾树歌依旧没有出现。   书房中依旧空荡荡的,白色的灯光显得很清冷,从始至终都有沈眷一个,只有她在对着空气说话。   沈眷有些慌了,小歌被子弹击中,她会不会已经不在了。   这个念头刚起,就立刻被她按了下去,可心却依然疼得尖锐,像被捣成了碎末,淌着鲜血。她急忙掩饰恐惧,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些,可靠一些,毕竟只有她镇定了,才能把镇定传染给小歌。   “没关系,我们再来一次。”沈眷说道。   她就真的再来了一回。   这一回,她的身体对符水产生了生理性的抗拒。光是看一眼,身体就反身性排斥起来。   她端着杯子的手不住颤抖,冷冰冰的杯子磕碰着牙齿,符水流入口中,生理性地厌恶与害怕让她反胃恶心。   沈眷强迫着自己,一口一口地往下咽。喉咙疼得像是被火灼烧破了皮,血水掺着组织液跟着符水一起往胃里流。胃中反应激烈,恶心想要呕吐。沈眷喝下最后一滴,这次她连坐都费劲,靠在了椅背上。   意识在抽离,沈眷挣扎着维持清醒,心跳变得很快,快到仿佛已经超越人类能够承受的极限了,双耳嗡嗡作响,大脑含糊,眼前天旋地转,胃中一阵钝痛,她扑到边上的纸篓上,剧烈呕吐。   符水都被吐出来了,恶心的感觉还在,沈眷觉得自己肯能要把灵魂都吐出来了,耳中的嗡嗡没消,反而越来越重,杂乱无章地撞击在她的耳膜上。   “姐。”   她仿佛听到了顾树歌在叫她,那声音很含糊,远远地传过来,好像带着哭音。   沈眷着急,抬起头,寻找:“小歌,你在哪里?你哪里疼吗?”为什么哭呢?   但她什么都没找到,周围还是空的,她目之所及依然只有空气。耳中的嗡嗡声逐渐消了下去,晕眩的感觉也好一点了,胃中除了符水什么都没有,吐干净就吐不出来了。   沈眷双眼通红,她茫然地想,刚刚那一声是她的幻觉吗?不是小歌在叫她吗?   明明暖气打得很足,可她却觉得身上冷得厉害。她出神地望着那些器物,望着剩下的几张符纸,意识也似远似近的模糊起来。   小歌怎么不上她身呢。她很懂分寸的,虽然害怕上身会伤到她的身体,但到了这关头,她也知道什么是最要紧,不会固执地不肯靠近。   所以小歌怎么了?沈眷茫然地想。她是有一个猜想的,顾树歌其实已经不在,在子弹打中的时候,她就完全消失了。但她不敢去想,她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个可能,去找别的原因。   然后真的被她找到了。   “你是不是上不了我的身?”上身应该也需要魂体健康才行吧,小歌现在虚弱得连血都碰不到了,上不了身也是很合合理的。   沈眷觉得一定是这样的。她歉意地看着身边的位置,想小歌应该就坐在这里:“是我没考虑周到,太心急了。”   没有人应答。身边的位置空空的。   沈眷却不由自主地跟大半月前的情形相比,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她感觉不到她的存在,看不到她的魂体,得不到她的回应,但她确确实实就在这里。   这么一对比,沈眷安心了些,又一次说服自己,小歌就在这里,她没有消失,哪里都没去,还是在她身边。   沈眷想要休息一会儿,再找别的办法,可她太累了,靠在沙发上,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她睡得很不安稳,合上眼睛,梦里都是顾树歌。顾树歌的胸口淌着血,她委屈地看着她,说:“姐,我好疼。”   她隐约知道自己睡着了,是在梦中,可她还是心疼,忍不住走过去看她的伤口,想要替她止血,又怕弄疼她。   “姐,我不在了,你怎么办?”顾树歌说。   沈眷困惑,什么叫不在了?她只是魂体虚弱,不能被看到了而已,怎么会不在了。   “我在的时候,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你爱我,真可惜,我以后都听不到了。”顾树歌低声说,脸色很惋惜。   沈眷无措:“等你好了,我说给你听。”   顾树歌摇头:“我不会好了,我回不来了。你去喜欢别人吧,不要等我了。”   沈眷心神俱灭,一下子惊醒了。   醒来窗外天已蒙蒙亮。她坐在沙发上睡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睡眠不仅没有缓解疲惫,反倒让她更累了。   她不断地回忆梦中的顾树歌,想,假的,小歌不会说这样的话,别人多看她两眼,她都会变成一只小柠檬,小柠檬怎么会说出让她去喜欢别人的话呢,她该很霸道地宣布,除了我,你谁都不许喜欢才是。   可是明明知道是假的,那一句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还是让沈眷很受折磨。她懊悔为什么没有在小歌好好的时候,对她说这句话。   六点多的时候,去接和尚的下属回来了。   现在家里有很多人,除了保镖,还有一队保护她的武警。季管家也连夜赶了过来,安排内务,佣人们也回来了。家里一下子变得很拥挤。   和尚踏入家门,武警们都有些奇怪,待见他径直进了沈女士的书房,又有些恍然。许多富豪都很迷信,也许沈女士昨天受了惊吓,请这和尚来问问吉凶。   和尚在深山中不问世事,还不知昨天发生的事,但见了顾宅这架势,也知道肯定是出事了。   沈眷梳洗过,见他来,也没绕弯子,开门见山地把昨天的事和他说了一遍,然后问:“子弹怎么能击中魂体?”照理应该是从小歌身上穿过去才对。   此事确实反常,和尚思索了一会儿,想到一种可能,问:“她之前有没有突然实体的情况?比如力量瞬间变大,魂体忽然扎实?”   沈眷想到她生病那回,小歌拿动杯子,还顺利喂了她水喝,那一次她就是力量忽然变大。   她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和尚微微点头,道:“这就是了。阴鬼在心无杂念,注意力极度专注于一件事时,是会凝出瞬间实体的,何况你还以血饲养,她那瞬间凝出的魂体近乎人的肉身,所以能挡子弹。”   原来是这样。   沈眷听明白了,祝羽开枪的瞬间,小歌心无杂念,只想替她挡下子弹,所以才凝出了实体。   她一阵静默,心疼得喘不上气,满脑子都是顾树歌,想看到她,想听她说话,想安慰她,告诉她别怕。   她想起梦中顾树歌胸口淌血的模样,心痛如刀绞,问:“她现在连我的血都碰不到了,要怎么温养她的魂体?”   血是她们摸索出来的,唯一一件对魂体有益的东西,可现在小歌连血都碰不到了,要怎么办呢?   和尚听完这句话,显出怪异的神色,道:“她当然碰不到,她已经魂飞魄散了。”   魂飞魄散了……沈眷耳中嗡的一声,她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没听明白,什么叫做魂飞魄散了?   “鬼凝出实体,和人是相近的,人心脏中弹会怎么样,鬼就会怎么样。人死成亡魂,鬼死就是……”和尚解释,但他还说完,就看到沈眷冰冷地盯着他。   “你敢再胡说一句,我就一把火烧了你的广平寺。”沈眷冷声道。   她不是开玩笑的,和尚看出来了,只要他敢再说一次魂飞魄散,她真的会马上派人毁寺灭佛。   “阿弥陀佛。”和尚双手合十,低头宣了声佛号。   沈眷道:“出去。”   和尚没敢顶撞她,顺从地离开了书房。   他一走,沈眷就对着空气说:“我没相信他,他胡说的,你当然还在。”这个和尚总是胡言乱语,今天更是神志不清了,竟然说什么魂飞魄散。   空气里没有回应,寂静得让人心慌。沈眷心乱如麻,她惶惶地站起身,但又想她不能乱,小歌只有她了。于是她又坐下,更加耐心温和:“我知道你在的,你别怕,我们会找到办法的。”   她像是说给顾树歌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符袋,看到符袋,她像是有了寄托,显出松了口气的模样:“你当然在,和尚是神棍,我们以后再也不见他了。”   小歌不可能离开,她怎么舍得离开,她明明那么依赖她,前天还在期待有实体,她怎么舍得离开,又怎么忍心离开呢。   沈眷说服了自己,认定顾树歌还在,只是魂体虚弱而已,总有一天她会好起来的。   和尚被关在了后面的一栋楼里。沈眷不想见到他,但也没放他走。她突然强硬不客气,和尚不敢多说一个字,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倒也省心。   留守顾家的武警是武警支队长带的队。   支队长发现,沈女士很奇怪,她温和有礼却又疏离,长时间待在书房里。原本以为她是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可有一次她开门出来,他顺着门缝看到里面的办公桌分明是干干净净的,还摆着一个装了血液的玻璃皿,显得十分诡异。   还有一次,他经过书房,好像还听到了沈女士说话的声音,书房里没有第二个人,支队长猜测她大概在通电话,也就没放在心上,可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在他的心头。   沈眷留在家里,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广平寺是信不过了,白龙寺也不行,燕京市里其他大大小小的寺庙和道观,早在大半月前,沈眷就去打听过一回,也去过好几家,并没有很灵验的地方。   她每天最期盼的是午夜十二点,她总有侥幸,想会不会哪一天的十二点,她就能像以前一样,感觉到小歌的存在了。   可是每天她都在失望。   沈眷没有停止和空气说话,她怕不说话,会冷落到小歌。小歌有时候很没有安全感,她会害怕,沈眷就经常说说话,有时候没有话说了,她就找一本书,念一段小说。   这样小歌就不会无聊了。   她每天都会和顾树歌说一次我爱你,有时候是小歌,我爱你,有时候是小柠檬,还有一次是小骗子。她像是要把过去欠下的情话都补上。   她渐渐习惯,觉得这样也挺好,小歌听到了她的示爱,一定会很高兴的。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每次她说完我爱你,空气好像都会变得特别寂寞,于是她会有一瞬间的无措和恍惚。   她总在书房里,几乎忘了公司也忘了案子。   但案子的进展没有停止。从祝羽持枪开始,她卷入的就不是一起凶杀案了。她威胁的是全市人民的安全。   全市严密布控,各路段都有武警把守,祝羽躲了两天,第三天在一个即将拆迁的老旧小区被捕。   这三天,祝羽被定性为危险分子,那张脸在媒体上高频率刷屏,群众都看熟了,她一出现在人群里,就很容易被人认出来。   沈眷接到通知,说是祝羽被抓住了,她点了点,说她立刻去警局。   挂了电话,沈眷习惯性地对着空气说了一句:“抓住了,已经在警局审讯了。我们去旁听。”   这件事总要给她和小歌一个交代。   她驱车赶至警局。   警局外专门安排了人在等她。接到她就把她带去了讯问室。她和几个领导在监听室旁听。   领导们有市里也有省里的,见了她,也不敢托大,相互寒暄,几句话后,众人一起坐了下来,隔着玻璃看着审讯情况。   祝羽坐在一张桌子后,双手被拷在了椅子上。她已经摘下了温顺的面具,笑容放肆,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她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几个领导很快就沉下了脸色。   祝羽很配合,配合得过了头,说一切都是她策划她施行的,她找到张猛,让他撞死了顾树歌,她亲自偷的尸体,砍的手指,枪是从毒贩手里买的。至于为什么要杀沈眷,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单纯是因为被许彤指认了,觉得逃不了,于是就想多杀一个是一个。   没人信她这套说辞。   不说其他,光是枪这一件,就是漏洞百出。   能弄到枪的毒贩基本是制毒贩毒一条龙的毒枭,一个个都谨慎惜命得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地把枪械卖给一个二十来岁的富家女。   她的背后一个团伙,并且是具有作案历史,跟一些重大犯罪集团有交往渠道的团伙。   可她嘴巴硬得很,口风极紧,不管用什么审讯技巧审讯手段,她都不上套,极为狡猾冷酷。   公安局局长神色严肃,说:“看来她背后的团伙相当残酷。”所以她宁可独自背下罪名吃枪子也不敢泄露分毫。   审讯进行了三个小时候,毫无进展。沈眷倒是有些想法,她想和顾树歌说,可人太多,她不好开口。   下午五点左右,审讯中止。   领导们决定开一个会,深入挖掘。沈眷见快天黑了,也要离开。天黑后小歌不能在外面。   他们走出监听室,刚好遇上了被押解出来的祝羽,祝羽看到她,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她们擦肩而过时,祝羽停了下来,笑着看她:“你大概还没发现自己已经疯了吧?”   沈眷漠然地看着她。   “你趁早去治治吧,你的臆想症可不轻。”祝羽显出刻意的怜悯,“顾树歌早就死了。你总是自言自语,都不觉得奇怪吗?你在电影院外,就没发现边上的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你?”   沈眷明白了,为什么那天电影院外祝羽会突然出现。她在跟踪她,她看不到小歌,以为她是在自言自语,所以上来试探。试探的结果就是认为她疯了。   领导们听得云里雾里,都忍不住看向沈眷。沈眷什么都没说,举步离开。   “我没有疯。”她坐到车上,对着空空的副驾驶座,心里有些难过,但她不想让顾树歌担心,于是眼中就有了少许笑意,“你最清楚了,我没有疯,我也不是自言自语,我在和你说话。”   可是副驾驶座上没有人也没有鬼,她摊开手心,也没有人在上面画个勾,表示赞同。   “小歌……”沈眷唤了一声,她想说,你给我一点回应,我害怕时间久了,我自己都要产生动摇,都会以为自己疯了,一切都是臆想。但她无法开口。   小歌一定比她还急,她说这样的话,不过是给她添加压力。   于是她改口道:“我们回家。”   回家,今天的我爱你还没有说,今天的小歌是什么呢?是小河豚。她听到祝羽说她疯了,一定气成了一只河豚。小歌最维护她了。   沈眷踩下油门,驶出车子,她转头看着副驾驶座,温柔地笑了笑。 第六十七章   接下去的很长一段时间,沈眷密切关注着案子。   这个罪犯很狡猾,很难缠。这是省公安厅一名数十年的老刑名的原话。   不管是怎么询问,哪怕用上一些潜规则里的小手段,她也始终不肯多说一个字。   “她打算把罪名都扛下来,死刑没得跑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李队私下里和沈眷抱怨了一句。   警方分成了两头,一头审讯,一头从祝羽身边入手。   祝羽从小到大的档案都无不良记录,身边的朋友也称她没什么出格的地方,是个中规中矩的女孩子,只是有一些不合群,很少主动约人出去玩,大部分时候都是独来独往。   至于亲戚家人,祝瑞中在祝羽被捕后,立刻和她划清了界限,任何关于祝羽的问题,他都选择闭口不谈。沈眷和他密谈了一次,他才去警局,把他知道的都和警方交代了。   和顾树歌大学时才出国不同,祝羽从初中就是在英国念的。这也是四年前,顾树歌初次离家,她能够帮助她适应陌生环境的原因,她有经验,并且早就彻底融入了英国的生活方式。   但她虽然很小就离家,每年的圣诞假期她都会回国来过,陪伴家人。祝瑞中从前对这一点很满意,现在提起,只是面无表情地陈述。   至于女儿在学校的表现和生活情况,祝瑞中知道得很少。他压抑着烦躁,口气极冷:“我每年给她打钱,从不缺她吃用,还要怎么样?至于生活方面,年轻人都有隐私,我要怎么关心?每年回家,看到她好端端的,还不够?”   不知他心里是否懊悔,嘴上却说得理直气壮。   种种情形合计,症结恐怕不在国内,而在国外。跨国办案,后续的麻烦就大了。   沈眷每天都跟着案情走。但她也没放下顾树歌这一边。   过了大半个月,沈眷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应,找不到任何顾树歌存在的迹象。她彻底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沈眷有时也会想,会不会真的只是她的臆想,小歌在车祸时就离开了,跟了她大半月的小鬼只是她臆想出来的错觉。   每当这时,她就在家里疯狂地寻找小鬼留下的痕迹。   幸好,那小鬼力气小,存在感薄弱,但她毕竟在过。   沈眷找到了顾树歌卧室的桌子上残留的一小玻璃皿血液。她看到软禁的后院那栋楼里的老和尚,老和尚也知道小歌在过,她还看到小歌卧室里的羽毛笔。她刚能接触血时,力气小,连普通的签字笔都拿不动,于是就找了这根羽毛笔给她。   她还看到定制的平板,这是给小歌写字用的。   她去了公司,看到北舒,想,这是小柠檬吃过醋的人。   她经过白龙寺,不由自主地停了车,走去了藏经阁,这是她和小歌待了五天的地方。   到处都是她存在的证明,她怎么会是她臆想出来的,她就在她的身边啊。   沈眷对着空气说:“我们把上次没看的电影补上吧。”   空气里没有回答,沈眷就当顾树歌赞同了,反正小歌从来不会反对她,她一定赞同的。她想象了一下小歌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连连点头,说:“好啊,我们去看电影!”她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去了电影院买了两张票。这一次没有祝羽突然出现打扰,沈眷在候影区等的时候,小声地和身边的空椅子聊了会儿这部电影的导演的其他作品。她觉得小歌就坐在椅子上,如果她们干坐着什么都不说,小歌说不定会觉得受了冷落,要生气的。   沈眷很担心她对顾树歌不够好,她不肯留下了怎么办,毕竟如果她现在离开,她是不会知道的。   她只能拼尽全力地对顾树歌好。她想,小歌本来就喜欢她,舍不得她,她再对她好,她一定更舍不得离开了。   电影确实好看,最后的结局很甜。沈眷在片尾声响起时,侧身对着身旁的空位,笑着夸奖:“小歌挑的电影真好看。”   空椅子没有回应她。   但沈眷想象得出,小歌一定既得意又开心,说不定还会跃跃欲试地说:“下一次看电影,也我来挑,我可厉害了!”   她就禁不住笑了一下,柔声道:“好,你来挑。”   这时电影散场,有一个观众经过她身边时,眼神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身边的空位一眼,不动声色地朝另一侧靠,离她远远的。   沈眷没有看到,想着,上次约会,她把备用的血液给小歌喝了,还有那些小玻璃皿也都用完了,得赶紧补上,还得多攒一些,这样等小歌魂体结实一点,能碰到血,就可以直接喝了。   她回到家,抽了二百毫升血,添好抗凝剂,保存起来,放到冰箱里时,沈眷暗自祈祷,小歌可要赶紧好起来啊,血液的保存时间只有一个月。   可她忘了家里现在有很多人。由于祝羽背后的犯罪团伙还没有挖出来,保镖和武警都还在。佣人们也在。只是这些人都受过训练,很少发出声音,也没什么存在感罢了。   第二天,佣人做饭,看到冰箱里的血袋,吓了一跳,找季管家问冰箱里怎么会有血?季管家也不知道。   由于当下情况特殊,季管家担心是犯罪团伙有人潜进来了,忙去和沈眷说,沈眷正和支队长讨论案情,季管家一说,她担心血液被丢了,忙道:“是我放的,你们别动它,小歌要喝的。”   话一说完,所有人都露出怪异的表情。沈眷也发现她说漏嘴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解释,不想掩饰。仿佛解释了,掩饰了,就是抹杀顾树歌的存在,她不想这么做。   季管家面露不忍:“董事长,您太累了,好好休息。”他说完,就以董事长伤心过度,日夜难眠,抑郁难纾解的名义,去联系了一名心理医生。   支队长则假装没听到,继续和沈眷讨论案情,结束的时候,他说了一句:“您放心,刚刚的事情,我会保密。”   沈眷蹙眉,他们分明是不相信小歌还在。   不过没关系,本来小歌的魂体就只有她能看到。   沈眷很清醒,也很明白,她没有疯,她只是太想念小歌了。   她晚上躺在床上,却总也睡不着,她睁着眼睛,在黑夜里,看着身边的位置,心里暗暗地念着:“快回来,快回来。”   可顾树歌始终没有出现。   很快就快到新年了,祝羽什么都不肯说,但警方根据她这段时间的活动踪迹,找到了顾树歌的尸体。   尸体被藏在一处废弃工厂的冷冻室里,保存得很好,只是少了一根手指。   沈眷亲自去接尸体回家的。那具身体被凶手偷走这么久,顾树歌自己都嫌弃了,沈眷原以为她看到尸体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毕竟小歌的灵魂都在她的身边。   可真的看到的时候,她的情绪还是失控了,她突然间痛哭出声,抱着被冻到僵硬的尸身,把脸贴在尸体冰冷的脸上,不断地喊:“小歌!”   跟着过来的所有人全部都跟着落下眼泪,季管家老泪纵横,上前扶她,可是没有人劝得动她,最后是找来了医生,打了一针镇定剂,才顺利地把她带出去,把尸体带回顾家。   等药效过去,沈眷依旧保持着安静,确切地说,她像是三魂六魄都没了,静得有些吓人。   顾树歌的遗体没有放太久,葬礼定在除夕前一天。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多,能排得上名的企业家都来了,媒体被安保挡在外面,只能拍到一些侧影。   那天下着雪,天很阴,沈眷穿着一身肃穆的黑,抱着骨灰盒,季管家跟在她身后,为她撑着伞。   顾树歌的墓地在她父母的边上,沈眷走过去,她像是没有灵魂,手脚机械地把骨灰盒放进墓穴。墓园的工作人员,来掩埋时,她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情绪爆发,喊着顾树歌的名字,推开工作人员,要把骨灰盒拿回来。   现场瞬间乱了,季管家立刻安排顾家的安保行动,把所有宾客都请出墓园,并把入口全部封死,以免媒体混入。   沈眷找回了骨灰盒,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小歌真的不在了。在被子弹击中的时候,她就彻底消失了。   她再也不能对她好,她说一万遍我爱你,她也听不到,她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季管家没有打扰她,带着人一起退到了外面,给了她最后的告别时间。   沈眷抱着骨灰盒倚在墓碑上,从白天,到夜晚。   她没有疯,她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可正因为清醒,才更痛。   为什么要给她希望呢,为什么在她以为能和小歌永远在一起的时候,又把希望生生地夺走。   墓碑上字已经上了漆,顾树歌三个字很刺眼。沈眷把骨灰盒抱得紧紧的,满脑子都是顾树歌对她笑,叫她姐姐的样子。   她再也见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余生这么长,她没有小歌了,她要怎么熬。   直到入夜,气温骤降,季管家过来,他说了一句:“让小歌安息吧。”   沈眷才慌了,连忙把骨灰盒放进墓穴里。   她想到本来小歌是有机会投胎的,她会投一个很好的胎,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她不会记得她,不会想念,不会痛苦,她会过得安逸快乐。是她固执,自大,不肯听和尚的话,留住了她,才让她魂飞魄散,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   是她害死了小歌。   她不该再霸着她,不该再一意孤行。 第六十八章   漆黑漆黑的地方,没有一点光。   沈眷行走在其中,她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茫然地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亮光。然而沈眷的心情毫无波澜,黑暗与光明对她而言,并没什么区别。她机械地走过去,走进了光明里。   那里是一座校门,门口许多孩子背着书包出来。一张张稚气的脸庞在眼前闪过。   沈眷站在原地,任由他们与她擦肩而过。然后她就看到小歌从校门里出来了。她穿着校服,头发扎起来,轻快地朝她走来。   沈眷紧张得连动都不敢动,眼睛却已经湿润了,她盯紧了顾树歌,嘴唇颤抖,叫她的名字:“小歌。”   顾树歌停了下来,径直地朝她望过来,然后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姐!”   沈眷含着泪水,出神地望着她,怎么都看不够。顾树歌的笑容越来越大,她朝她跑了过来。   沈眷的心滚烫起来,她伸开手,顾树歌撞到她的怀里,然后从她身上穿了过去。沈眷抱空了,她怔怔地转头,就看到了另一个她。   顾树歌跑过去,扑进了她的怀里,在她的怀中蹭了好几下,才仰头看着她,问:“姐,你等我很久了吗?”   那个沈眷穿着和顾树歌一样的校服,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脸,说:“等了一小会儿。”   顾树歌很自然地从她怀里出来,拉住了她的手,小脸上满是依恋,眼睛亮亮的:“姐,我今天听老师说了一个寓言故事,我讲给你好不好?”   那个沈眷牵着顾树歌,她们背对她走了。   声音越来越远。   “好啊,小歌说,我听。”   “从前有一个勤劳又善良的农夫……”顾树歌的声音稚气而清脆。   她们一大一小,走在夕阳下,两旁的行道树格外高大。   沈眷醒过来,脸上满是泪水,她坐起来,打开灯,木然地看着身边的位置,脑海中反复地回忆刚才梦中的场景。   这是小歌上三年级的时候,那年她上初三,和小歌在一个学校里。她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放学路上,小歌会把学校里发生的事都和她讲一遍,被老师表扬了,要告诉她,考了一百分,也要告诉她。   那年小歌九岁,刚从爸爸妈妈过世的阴影里走出来,学着一个人睡,可是每天早上,她都会发现蜷在她怀里的小家伙,小家伙迷迷糊糊地醒来,会说:“姐姐,我睡着睡着就到你的床上来了,我不是故意的。”   记忆竟是那样清晰。   沈眷木然地流泪。   葬礼已经过去半个月,不知哪一天起,她每晚都会梦见顾树歌,梦见都是以前的一些事。   沈眷得了很严重的失眠症,幸好有这些梦,每晚她都会强迫自己睡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她没有去看时间,呆坐了许久。   天快亮的时候,她觉得好像有点饿了。于是她起来,下楼。   厨房里二十四小时都准备了食物,瘦肉粥温在锅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这是为她准备的,沈眷知道。她盛了半碗,喝了两口,还没尝出是什么味道,一阵剧烈的反胃传来。   沈眷把吃下的都吐了干净,吐得只剩酸水,等到什么都吐不出来的时候,她冷静地把污秽处理干净,顺手还把碗洗了。   走出厨房,季管家已经起来,见了她,越过她望了眼炖在锅里的粥,问:“您吃过了吗?”   沈眷点了下头,只当已经吃过了。   季管家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半个月,沈眷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瞧上去完全只剩一把骨头了。但她自己感觉不到。季管家道:“那您再睡一会儿?”   沈眷没有点头,公司里还有点事,她下午要去英国收拾小歌的遗物,顺带查查祝羽在国外的事情,得有很长一段时间回不来,公司里积压的事,得先处理了。   可是为什么要处理呢?小歌已经不在了,她不用看着公司了。她木然地想。   “再给您炖锅粥吧,海鲜粥怎么样?小歌小时候就喜欢我亲手炖的粥。”季管家跟在沈眷身后问道。   沈眷死寂的眼中有了波动,像是林间照入了一束朝阳,泛着微微的光芒:“你炖。”   季管家暗自叹了口气,他本来不该提逝者的,可是董事长只有听到小歌两个字,才会有点反应,他忙说:“那我现在就去。”   沈眷点了下头。   她走进书房,林默早一天就把文件都送来了,她看了几份,眼睛看到了办公桌上的羽毛笔。这是小歌用过的。她停下来,看着羽毛笔看了许久,从口袋里掏出符袋,符袋上没有任何变化,里面的养魂佛和符纸也都没有变化。   她把符袋握在手里,不知第几次地唤:“小歌。”   眼睛干涩得发烫,她得了一种随时随地都会落泪的毛病。   她看不到希望,也不知该做什么,一切都显得枯燥没意义。她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只是想着,她得给小歌一个交代。可凶手伏法以后呢?那时候她能做什么?   沈眷把符袋装进口袋里,又站起来,找了盒子,把羽毛笔装起来。装的时候,她想,前不久,小歌还和她说过想要看看绿色,过年的时候去南方。   可现在,已经过完年了。   过去的一桩桩事都像是有了生命,分分秒秒地浮现出来,把沈眷伤痕累累的心浸泡在盐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折磨。沈眷把羽毛笔从盒子里拿了出来,收进了行李箱中。   粥炖了三个小时,季管家的手艺很高明,粥被炖得软糯可口,鲜香浓郁,沈眷咽了一口,胃不知怎么了,吃什么都排斥,季管家在一边,和她说着顾树歌小时候的事,沈眷强忍了反胃的感觉,吞下了整整一碗。   季管家欣慰,端着空碗走了。   他一走,沈眷又一次把胃吐得干干净净的。   她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上回的符水伤到了胃,又或许是她潜意识里已经觉得活着没什么意义,所以身体排斥食物。不过她也不怎么在意。   下午的飞机,旅途漫长,到英国已经是第二天了。   沈眷不是独身来的,带了很多办案的人员,英方已经协调好了,费了很大的代价,但沈眷不在乎。下了飞机,她直接去了顾树歌的公寓。   公寓在她所在的大学不远处,是买下来的。沈眷打开门,空气混浊,好几月没通风了。   她走进去,开了窗,新鲜的空气流动进来,浊气逐渐散去。   沈眷站在里面,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却觉得每一件家具的摆放,每一处装饰的风格都那样熟悉,处处都透着小歌的味道。   她想象顾树歌在这里四年的生活,想象她周末穿着宽松的家居服,拖着拖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象她躺在沙发上,想象她抱着电脑写报告,想象她伸着懒腰,端一杯水,从客厅走过。   沈眷忍不住笑了一下,眼泪就流了下来。她缓缓走在客厅里,目光温柔地轻抚每一件物品。   她看到墙上的照片,有好几幅,看起来是各处景点拍的,拍摄方式显然就是顾树歌的摄影风格。沈眷一张一张地看下来,试图穿过时光,从照片上看到镜头后的那个人。   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时,她停留得久了一些。   照片上拍的是一棵大树,但不是整棵树的远景图,也不是选取某个独特的角度拍树冠或枝干,而是直直地将镜头对准了树根,拍下来。   这种拍摄方式,不是顾树歌一贯的风格。沈眷抬手把相框从墙上摘了下来。   这是小歌拍的吗?她想。   她打开相框,看到照片的背面写了两个字和一个日期。两个字是“暂存”,日期是小歌回国的前一天。   是不是树根底下埋了什么东西,这张照片是个记号?沈眷想着,仔细地看照片上的景物,很快她就看出了边上有个路标。   她根据路标找到了那个地方。是距公寓不远的一个公园。   沈眷去了那个公园,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可她竟然不觉得累。她来到那个公园,公园里景色宜人,采光也好,许多附近的居民,在公园里晒太阳,喂鸽子。   小歌经常来这里吗?她也会喂这里的鸽子吗?沈眷出神地想。   她的思维,她的举动,都迟缓了起来,仿佛灵魂提前几十年步入了老年期,接近油尽灯枯的年龄。她不知看了多久,直到鸽子大片大片地振翅而飞,保镖上来提醒了一句:“时间不早了。”   沈眷才像突然惊醒,去找照片里的那棵大树。   那棵大树很醒目,就在公园的正中。她找到了,于是弯身挖了起来。保镖想要帮她,被她拒绝了。   如果这里有小歌埋的东西,她希望是她亲手挖出来的。毕竟她能做的,与小歌相关的事,已经越来越少了。   沈眷挖了好久,底下出现了一只盒子,盒子是金属的,沈眷把它挖来,打开,里面是厚厚的好几本风格不一的本子。   有的幼稚一些,是粉红色的,有的成熟一些,是牛皮封面的,还有的则是活页本。   沈眷就在大树下,坐在草坪上,她擦干净手,取出最底下那本,翻开,看到了顾树歌稚气犹存的字迹。   本子第一页上,少年时期的顾树歌用她的笔写着:“我喜欢上沈眷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那就姑且当做从此刻起的吧。”   在下面,她用稍大些的字体,认真端正地写:“喜欢沈眷的第一年。”   沈眷捂住嘴,眼泪掉落不止。她一本一本地翻下来,最后一本上,写着,喜欢沈眷的第七年,我想喜欢沈眷这件事不会有尽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得不够快,但是发现日记本,能不能算一个转折?   算的吧,顾有为藏了多年的粉色小秘密被发现了,是不是也挺甜的? 第六十九章   七本日记本。   从青涩稚气的十五岁到初初长成,在实验室里独当一面的二十二岁,七年时光,两千多个日夜,每一天的日记里都会出现沈眷两个字。   “等我长大,一定要娶她!”这是十五岁的顾树歌,字迹张牙舞爪。   沈眷看得不由自主地笑,字里行间都是琐琐碎碎的校园生活,时不时就会加一句姐姐喜欢,姐姐不喜欢,姐姐知道了会怎么样之类的话语。   “姐姐在书房忙到好晚,她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她在灯下真好看,我差点偷亲了她。我想拥有她。”这是十六岁的顾树歌。   怎么小歌那时候这么霸道。沈眷笑意越来越深,像是返回到了那一年,那一年风很轻,夜很美,少年的小歌朝气蓬勃,她的目光始终清澈而专注。   沈眷笑着,眼泪却落得更加厉害。   天黑了,她抱着日记,回到了公寓,她坐在书桌后,开着台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   日记一本比一本厚,长大一些的小歌,话语也多了,有时显得还有些啰嗦,却啰嗦得很可爱,她试图描绘她看到的云,试图形容春天校园里泥土掺杂着树叶的香味,试图把她对她的感觉比喻成春天的雨,夏天的风,秋天的晚霞和冬天的阳光下,放在窗台上的一杯热牛奶。   青春期孩子的浪漫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才十七岁,可是每次看到沈眷,听到她的声音,感受到她的温暖,我都担心余生太短,不够我好好爱她。我要抓紧时间了,在沈眷的名字前面加上,我的!”   沈眷仿佛能看到顾树歌在写这句话时,小忧郁后的振奋地挥舞着小拳头。   “我的沈眷。”她不由自主地念了一遍,这四个字如果是从小歌口中说出,一定很让人沉沦吧。   这样开心而充满希望的日子一直到了十八岁的秋天,一行行的句子触目惊心。   “我打算明天和沈眷告白,她一定会很惊喜。”   “我偷听到了哥哥向沈眷求婚。她不是我的了。”   “我只能离开,我没有别的选择。可是沈眷会伤心的吧,她对我这么好,我对她产生了非分之想,到头来还要用她的好来伤害她。我真讨厌我自己。”   日记上有泪痕,字迹洇开又干了,几个字化成了一团,辨不出来,只能从上下文推测是什么字。   沈眷想不到竟然是这样,她把那段日子的日记又看了一遍,把日期一一对起来。那段时间,顾树歌骤然的冷漠疏远格外清晰起来。   沈眷自虐一般地反复回忆,顾树歌的容颜在她记忆中活了过来。   她坐在她对面,眼睛不看她,只是浑身都像格外疏离。那时她以为是她偷吻被小歌发现了,她不能接受,所以远离。现在想起,小歌极少几次与她目光触上的时候,她眼睛里的情绪分明是满满的委屈。   可是她却没有发现。   迟到的发现,带来的仅有悔恨,她什么都弥补不了。沈眷肝肠寸断。   这天晚上,她在梦见顾树歌,就不是她年少时的样子了。   她变成了车祸后的模样,脸都撞烂了,血肉模糊的看不清容貌,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她含着眼泪,委屈地说:“现在你知道了吧,我一直都喜欢你。我们错过了四年。”   她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却还是乖得让人心疼,委屈都不敢大声。   沈眷惊醒过来,心痛成了深入骨髓的懊悔。   懊悔是世界上最无奈最无解的事,它让人痛彻心扉,却无能为力,像藤蔓越缠越紧,像是烈火把她余生所有的快乐都烧成了漫天的灰烬。   如果没有这四年错过,她们现在会是什么样?沈眷忍不住去想,越想千疮百孔的心就越是痛到麻木。   她就这么坐了一夜,她的目光落在剩下的日记上,她想,等事情全部结束后再看吧,那时候,她就没有牵挂了,就可以慢慢地了解小歌这四年是怎么过的。   到天明,她的眼睛里全是红色的血丝,可是沈眷竟然还是感觉不到累,感觉不到困,身体像是被屏蔽了所有的感觉,变成了一具无知无痛的躯壳。   沈眷收拾起顾树歌的东西。   这些东西现在有了一个新的统称,叫做遗物。   沈眷把顾树歌的遗物分类,一件一件地安置到箱子里。她收拾得很仔细,一双袜子,一个杯子,一块毛巾,一支钢笔都没有遗漏,全部归置地整整齐齐。   虽然顾树歌喜欢简单,在添置家具和一些生活用品上很漫不经心,但四年的生活下来,公寓里依然积攒了不少物品。   直到将近中午,沈眷也才收拾了一半。   季管家和她一起来的,看着时间,给她送了午餐。   西式的餐点看上去很有饱腹感,沈眷咽了几口,还是反胃,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小歌,很快就会结束了,不管你在哪里,你都要等我。”   她默念着,硬是撑了过去,让胃里填了些东西。季管家见了,只当她是振作起来了,大是欣慰,忙道:“还是我们中式的食物吃起来适应,晚餐我来做。”   沈眷点了下头。   季管家就走了,他和同行的办案人员都住在不远处的一间酒店里。   沈眷坐了一会儿,准备继续收拾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林默打来的。   这个时间国内还是凌晨,快天亮的时候,林默在这时候打过来,肯定是有要紧事。而沈眷叮嘱过,第一时间联系她的事情,只有径云大师的踪迹这一件。   沈眷接起来,那端的男声很清醒,不带一丝睡意:“董事长,寻找径云大师的几个团队都有了线索。他在小梅庄出现后,向西边去,由于取道山林,失去了踪迹。他们问了几个见过大师的当地人,说是大师提起过,他打算去雾山参禅。”   “雾山是哪里?”沈眷问。   林默回答:“还没查到,当地人都表示没听过这个地方,他们去向一些大寺里的和尚打听,看是不是什么佛门圣地,但也没有结果,寺庙里的和尚也不知道。他的那位师弟还在您家中,我想向他请教。”   这是林默这通电话的目的,广平寺的主持和尚还在顾宅,由两个保镖看着。   这老和尚十分识趣,从未挣扎吵闹,以至于前段时间,驻扎在顾宅保护的武警都以为他是自愿留下做客的。   沈眷道:“你去。”   林默得到了允许,就要结束了对话,挂断前,他斟酌着道:“董事长,人死不能复生,生者总还是要往前看。”他跟在沈眷身边,知道她许多事情,也知道她至今不能释怀顾树歌亡故的事。   于是他猜测董事长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找这和尚,多半是和尚会一些超度之类的本事。是为了请他做一场法事,让顾小姐的亡灵安息,投个好胎。   “嗯。”沈眷简短地回答,挂断了电话。   她到现在还是没有放弃寻找径云,因为她想知道小歌去了哪里,魂飞魄散也好,投胎转世也罢,总归有个去处。她要知道小歌哪里去了,这样,她才能去找她。   沈眷放下手机,继续整理起顾树歌的遗物,一件一件的物品,在她手中十分小心地拿起,而后放进箱子里。   她整理完了客厅,转去了厨房。顾树歌的厨房很干净,大概只有烧水或是做几次沙拉的作用了。   小歌不会做饭。沈眷看着干净得找不出一丝油烟的厨房,眼中浮现少许笑意,就像是遇到了什么十分可爱的事情一般。   她先把餐具和道具放进一个收纳盒里。拿水果刀的时候,她不小心碰到了刀刃,手指割破了。口子不大,沈眷身体的知觉迟钝,没有发现,直到她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抚摸符袋的时候,才发觉指尖是湿的。   她把手拿出来,看到指尖上的口子,鲜血已经被擦到符袋上了。   沈眷忙把符袋取出,明黄色的布料上殷红的血迹格外明显。   沈眷心一紧,慌乱骤然间袭上心头,符袋脏了。她紧张地想,该怎么把它弄干净。   紧接着,她就看到符袋上的鲜血一点一点,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消失,瞧上去,就如血液被符袋吸收了一般。沈眷蓦地屏住呼吸。她看着血液全部消失,打开符袋,拿出里面的养魂佛。   养魂佛黑色的玉质隐隐地泛着红光,在手心逐渐发烫。   沈眷的手在颤,她想到了一个可能,养魂佛是养魂用的,如果它所养亡魂的魂体遭受重创,虚弱不能成形,它会怎么做?   沾在符袋上的血液消失了,她的血有安养魂体的效果,那么究竟是符袋吸收的,还是符袋里的这块养魂佛吸收的?   沈眷深吸了口气,沉寂的眼睛里,渐渐地有了光芒。   她挤了挤伤口,伤口不大,挤不出血来了,沈眷慌乱不已,心跳得极快,双耳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可不知为什么,思路却极为清晰。   水果刀。她想。   她转身找到收进收纳盒里的刀,拿出来,将刀刃对着手指,划了一刀。   没控制好力道,伤口有些深了,血涌了出来,沈眷抿紧了唇,她心虽慌,可行动却前所未有地沉稳和镇定。她手指稳稳地放到了养魂佛上,血流了出来,淌在玉上。   几乎是碰到玉的一瞬间,血液就渗入玉佛,消失不见,与此同时,佛身灼热滚烫,泛起红光。 第七十章   绝处逢生的狂喜,使得沈眷想笑又想哭,她握紧了黑玉,玉在她手心发烫。   她强迫自己冷静,然而激动的情绪将她的心脏带动得飞快跳动,快得几乎超过人类负荷的极限,使她微微有些耳鸣。   沈眷胸口起伏,深呼吸了好几轮,才将心跳平息下一些。   弄明白究竟是不是她想的那样。沈眷眼中的红血丝更加赤红,她强行镇定下来,把取出来的养魂佛和符袋并列放在一起,凝神注视二者。   她这时才发觉自己的身体状况糟糕,当大脑飞速运转时,竟有晕眩的感觉。   沈眷手心按在桌面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她看着符袋,想起车祸发生后,小歌胸口处的衣物都被鲜血尘土沾染,但衣物间的符袋却干净如新,没染上分毫误会。   这个符袋大概被施了自净之类的法术。   沈眷凝视黑玉,刚才消失的血液,是被它吸收了,还是它也被施了自净法术?沈眷盯着黑玉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打开房门,将守在门外的保镖叫进来了一个。   要知道血液究竟是被吸收了,还是由于自净法术,很容易。小歌只碰得到她的血,如果她在里面,那么养魂佛自然只能吸收她的血,但如果是自净法术的作用,黑玉清洁的就是所有人的血。   沈眷把水果刀递给保镖,想了想,又拿回来,这把刀刚刚碰过她的血,刀刃上说不定还残留了一些,两个人的血混到一起,效果就不好说了。   她去书房找了一把裁纸刀出来,交给保镖,对他说:“我要你的一滴血。”   穿着白衬衫,黑西装,戴着耳麦的保镖,既紧张又狐疑,但他经过专门训练,有十分良好的服从性,于是他一句话都没多问,接过裁纸刀,在左手食指上轻轻划了一下,只划破了一个小口子,挤出一滴血,滴在一个浅碗里。   做完后,他把裁纸刀递回,沈眷接过的时候,他看到了她手指上很深的一道口子,还未处理过,皮肉微微的外翻,看着就疼得厉害,可董事长面色淡淡,像是根本没感觉到疼。保镖心中顿时涌现一阵怪异。   “你出去吧。”沈眷吩咐了一句,就往厨房走去。   保镖经过专门训练,服从性一流,但不代表他就没有思想了。他到门外守着,想到这段时间,外界已经有一些议论,说董事长由于顾小姐过世,打击太重,已经精神错乱,神志不清。   他们这些人是贴身保护董事长的,看得比外人更清。董事长的行为确实有些诡异,可要说精神错乱,也不太像,真的要形容,更像是完全沉浸到了一个人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事物都失去了兴趣。   手上的伤口,大概是自残吧?保镖忧愁地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他的血。   沈眷拿到血液,小心地倾倒在了养魂佛上。   血液有些粘稠,颜色要比沈眷的深一点,流淌在佛像的纹路上。沈眷抿紧了双唇,眼眶因专注而酸涩,双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紧张到了极点,仿佛有一只利爪将她的心攥在手里,越捏越紧。   血液顺着佛像的纹路流淌,渐渐地静止,黏在了玉佛上,没有被吸收。   沈眷却一点都没有放松,她继续盯着养魂佛,半分都不敢松懈,直到过了将近十分钟,血液都要干了,她终于确定,能被吸收的只有她的血。   一定是小歌在里面。   她没有去投胎,更没有魂飞魄散,她还在她的身边。沈眷觉得眼眶酸涩发烫,泪意又涌了上来,可是这一次,泪水却没有落下,眼泪像是流干了,不再有了,她只能悲伤或喜欢,却再也不能将感情寄托到泪水上。   希望又一次被点燃了。沈眷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她看着养魂佛,看了好久好久,直到一阵晕眩涌上来,她才回过神,对着玉佛,说道:“你就待在里面,养好魂体。”   她说完,又想,小歌能不能听到呢?   先前她是对着空气说话,但至少她能看到空气里的顾树歌,能听到她的回答,可现在她对着一块玉说话,得不到回应,也看不到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可沈眷一点也不在意,她重新有了希望,就死死地攥紧了这个希望,把自己生命的重量也跟着寄托在了这块玉上。   “你能不能看到我?”她问。问完才想起这阵子她的境况实在不算好,沈眷有些拘束起来,沉默了一会儿,才以十分冷静的语气,说道:“你在这里,我会照顾好自己。”   养魂佛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没有任何变化,沈眷却觉得心被填得满满的。手指上的伤口还在,她挤了挤,很容易又挤出血来,滴在玉佛上。血液很快被玉佛吸收,不一会儿,养魂佛表面便干干净净的,不止血被吸收干净了,连血腥气都没留下一丝。   沈眷继续往上面挤血,她想得远,已经开始探究养魂佛对血液的需求情况了,它是能够一直吸收血液,还是有一定限量的。   如果是前者,她只需要把养魂佛放在血液里浸泡,如果是后者,她得摸索出饲喂的规律,或许可以从每次吸收血量的增多或减少,反映出小歌魂体修养的情况来。   沈眷清醒过来,就恢复了她一向敏锐的洞察。   第二次的血依然被吸收,沈眷继续再滴,直到第五次,养魂佛停止了吸血,仿佛是吃饱了。沈眷就知道了,她记下了一个大概的血量,打算晚一点再来试。   黑色的玉佛,玉质温润,此时散发着滚烫的热意,静静地躺在沈眷手心。   沈眷觉得有些不真实,竟然又有了希望,她真怕只是一场错觉,于是翻来覆去地看这枚玉佛,感受着它微微有些烫手的热意。   直到热意逐渐散去,又恢复了黑玉微凉的触觉,沈眷这才觉得有了些真实性。   小歌就在这里,在她的手心里。她试图显出身为姐姐的可靠,奈何笑意却止不住,于是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叫了一声:“小柠檬。”   心又被填满了许多。   到了晚上,季管家再送晚餐来,沈眷勉强自己吃了一整碗的米饭。她还是恶心,还是反胃,还是咽着东西就想吐出来,但她努力克制着,克服了生理上的不适,尽量地让自己多吃一点。   季管家很欣慰,待晚餐后,忍不住多了几句嘴,劝说道:“您也该为自己想想了,前路还长着,总要往前看,小歌一定也希望您好好的。”   沈眷把手伸进口袋,抚摸着符袋,点了下头,眼中浮现些微笑意。   她无处分享喜悦,从车祸发生后,与顾树歌有关的一切,都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一个人的情绪。于是她也就不能与人说,她现在真的很高兴很高兴。沈眷的指腹隔着符袋,来回轻抚,感受着玉佛的质地和形状,试图用这种方式,将喜悦传递给顾树歌。   季管家收拾了餐具,离开了。   沈眷没再继续收拾,她去了顾树歌的卧室休息。卧室的床单被套都已经被换过,带着股阳光的清新香气。她合上眼睛,疲惫与困倦犹如狂潮,使她浑身酸乏,很快就陷入了睡眠中。   这一次,没有梦境,没有惊醒,没有惊颤与不安,她睡得很沉,睡了十二个小时,直到第二天天亮,才醒过来。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养魂佛上滴血。   只是这样下去,血恐怕会不够用。沈眷决定去做个检查。   检查结果,已经有了失血性贫血的症状。沈眷略觉无奈,看着养魂佛,暗自道,小柠檬,你可争些气啊。只是这些话,也只在她心中,没有说出来。   办案人员一下飞机就进入了工作状态,几天下来,对祝羽在国外的生活学习都有了深入的了解。   刘国华来了一趟,向沈眷报告了他们查到的结果:“祝羽很少和朋友交往,经常独自往来。她在学业方面也很散漫,维持在一个恰好能毕业的层面上。但有一件事,很奇怪。她常有逃课的行为,但有几堂课,她从来不逃。”   沈眷听着,有了预感,果然刘国华接着说:“和顾小姐一起上的课,她每次都会提前占位,走得也很晚,从来没有落下过一节。”   她对顾树歌有很特殊的感情,这件事已经是肯定的了,只是不知道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   时间的情感概括起来,多半可以归结为两类,爱或者恨。   刘国华查了这么多案子,竟说不清祝羽对顾树歌究竟是爱是恨。如果是爱,她为什么能下杀手,能砍下遗体的手指,寄给别人,能毫无愧疚之心,能企图枪杀顾小姐的家人。   可如果是恨,又为什么珍惜和她相处的每一堂课,为什么偷走遗体后,好好保存,清理干净,照片后的那句“舍不得”又是什么意思?   猜是猜不出来的,还得继续往下查,往下深挖才行。他报告完,又急冲冲地走了。   沈眷靠在沙发里,把案情全部回顾了一遍,她不由地想,如果小歌能和她说话就好了,她们就能一起讨论。   从发现她在玉佛里,到现在已经三天了。沈眷喂了她许多血,养魂佛从开始的滚烫,渐渐降温,现在喂了血,也只是温暖的手感。   沈眷觉得这像是小歌的情绪,开始时多半还是生气的,祝羽把她害的这么惨,所以她火冒三丈,养魂佛就很烫,过了几次,她被血液温养得心平气和起来,怒意也就消散了。   这只是她胡乱想的,她还忍不住想象,小歌很生气的时候,脑袋上方会不会出现一把熊熊燃烧的火。   这么一想,她就会忍不住浮现笑意,而心底的思念则一天比一天浓郁。   她想念小柠檬,也想念波浪线了。   沈眷在沙发里坐了一会儿,看了眼时间,准备饲喂玉佛。她站起身,忽然觉得身后像是有一道目光在注视她。她回过头,就看到了顾树歌在她的身后,怔怔地望着她。 第七十一章   顾树歌出现得突然,沈眷甚至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就站在沙发后面三步远的地方,神色间有少许茫然和不敢置信。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沈眷身上,看到她转身,她竟后退了一步,显得有些呆,望着沈眷的眼睛里浮现畏惧。   “沈眷。”她叫了一声,就闭口不言了,也没有上前,唇角抿得很紧,眼睛却像是被深深的吸引,一直落在沈眷身上。   沈眷所有的注意力都聚在她身上,满心都是她回来了。她走过去,走到顾树歌的面前。   顾树歌的目光随着她的走动而移动,直到她站到她身前,她显得十分紧张,眼神带着些怯意,却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眷。   沈眷深深地凝视她,她的心里眼里都只有她这个人。她看了她许久,想起什么,忙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查看她有没有哪里受伤。   仔细地端详了好几遍,确定她的魂体很健康,看上去也不显得透明,反倒比中弹前仿佛还要更清楚更结实。她放了心,柔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顾树歌怔怔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沈眷眼中有泪光闪烁,她抬手,试图抚摸着小鬼的脸庞,指尖接近她脸颊时,她才想起她碰不到她。沈眷收回手,看着顾树歌,声音里带出了些颤声,说:“你快把姐姐急死了。”   顾树歌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她低下了头,显得十分歉疚。   沈眷很轻地摇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看她,眼中的珍视和爱意满的几乎溢出来。   顾树歌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   沈眷这时才发现小歌情绪不太对,她好像有些害怕。   是在养魂佛里遇上什么可怕的事了吗?沈眷关切,问道:“你怎么了?害怕吗?”   顾树歌摇了下头,她看了她一眼,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试探着唤了声:“姐?”   沈眷回应她:“我在这里。”   顾树歌眼中浮现了笑意,她明显地放松了身体,显得十分安心快乐的模样。然而,在仔细端详沈眷以后,笑容就全部掩去了,她看着沈眷,皱起眉,心疼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她本来就消瘦,可现在一眼看去竟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随时会被吹散。   沈眷也知道自己瘦了,她不愿她担心,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养一养就回来了。”   “得养多久呢?”顾树歌闷闷地说,沈眷带着笑意,温柔地注视她。顾树歌对上她像水一样的目光,不能地瑟缩了一下,却又固执地不肯移开目光,她们互相看了好一会儿,顾树歌神色严肃起来,她对着沈眷,说:“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   沈眷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好。”心里想的却是,我来照顾你才是。   顾树歌听她答应,眉眼弯了弯。   她们坐下来。   这间公寓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沈眷一开始的计划,是收拾完遗物,搬去酒店,和带来的那些工作人员一起住,也便于了解案情。但她收拾着收拾着,却又舍不得走了。   这里是顾树歌住了四年的地方,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于是她留下了客厅和卧室,取出了常用的物品,住了下来。   灯光很亮,把客厅照得像白天。   “这段时间,你是在养魂佛里吗?”沈眷问道,她有这个猜测,但想确定一下。   顾树歌点了下头,口气却不是笃定的,猜测着说:“应该是。我的意识一直醒醒断断的,能感觉到自己是在一个很黑暗的地方,那个地方黑得没有一丝亮光,但温度却很适宜。”鬼是没有触觉的,但她在那个黑暗的地方,却感觉到一种温柔水润,又舒适的氛围,轻柔地包裹在她周身,让她的魂体很舒服。   尤其是到后期,感觉就像是还在母亲肚子里,被无微不至地呵护和保护,她的魂体也越来越结实。   她把这些具体的感觉说了一遍。   沈眷听到她后期的感受,猜想应该是被血液浸润的效果。   “再后来我就清醒过,睁开眼睛四周都是黑的,我在心里想,我想看到沈眷,然后我就在这个地方,你背对着我,坐在我面前。”顾树歌说道。   沈眷听完,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目光便柔和起来,心想难怪刚刚她看到小歌的时候,她有些呆呆的,她想着,又看到顾树歌正乖乖地望着她,等她说话。心一下子柔软了下来。   回来就好。她想,只要小歌能回来,就什么都好。   “你真的好瘦。气色也不好。”顾树歌看了沈眷许久,忍不住又说了一遍,“你是不是没好好照顾自己?”   她这样问,沈眷就知道她在玉里是感知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的,她有些庆幸,这样也好,不然小歌在玉里,看着她情绪失控,看着她为了她的消失茶饭不思,不得睡眠,该多绝望多崩溃。   她避重就轻,说道:“只是胃口不好,睡得也不多。”   顾树歌拧紧了眉头看她,沈眷由她看,神色不变,顾树歌看了好一会儿,才道:“骗人。”   她不相信,沈眷只得道:“都过去了。”   这句话使得顾树歌目色变深,她望着沈眷,点了头:“对,都过去了,从现在开始,是我照顾你。”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强调,是她来照顾她。   不等沈眷开口,顾树歌又道:“该睡觉了。”   时间不早了,墙上的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顾树歌说完,就看着沈眷,目光严肃,像是在监督她。   沈眷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是顾树歌坚持,她也就没有反对。   她们一起去了卧室。   沈眷去洗漱。顾树歌则留在外面。   带沈眷洗漱完出来,就看到顾树歌在屋子里飘来飘去,打量着这间卧室,她的眼神显得很陌生,就像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一般。   沈眷心底闪过一抹疑惑,但也只是极少的一点,很快便消失了,只是问道:“不习惯吗?”她收拾了不少东西,但卧室没动,还维持着原样。   她说着坐到床上,顾树歌到她身边来,坐在她边上,环视着四周,脸色有些淡:“好久没回来了,虽然还是原来的样子,却感觉像是不认识了一样。”   沈眷想,这应该是恍如隔世的感觉,许多经历了重大变故的人回到原来的地方,都会产生这种感觉。   这么一想,她更加心疼起顾树歌来,更加想把全部的爱都给她,让她遭受的伤害能淡去。   顾树歌说完,倒不怎么伤感,只是继续催促沈眷快睡。   沈眷经不住她催,就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顾树歌躺在她的身边。沈眷睡得不太踏实,每个十来分钟,就会醒一次,转头看她是不是还在,确认她在,才会继续合眼。   她害怕顾树歌又不见了,明天醒来,才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到了凌晨,沈眷又一次醒来,寻找顾树歌的时候,顾树歌对她说:“姐,你安心睡,我不会消失的。”   沈眷迷迷糊糊的,也许是半梦半醒,她无法再在她面前装作强大与坚强,让脆弱暴露在夜色里。   “很多人都说我疯了。”沈眷惺忪的眼睛里平静得像没有波澜的湖面,“如果明天醒来,你真的不在,我大概也会以为我疯了,你其实在车祸时就离开了,后面所有的事都是我太舍不得你而产生的幻觉。可是如果你真的不在了,那么疯了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吧。”   顾树歌没有说话。   沈眷也闭上眼睛,渐渐地又睡了过去。   床头的小灯亮着,沈眷的面容半明半暗的在阴影里,显得那般脆弱,又带着能将顾树歌融化的温柔。   她的手放在身边,手指上的伤口包扎起来了,顾树歌看着她的手指,能猜到,一定是取过血了。所以,她才这么快能从养魂佛里重聚魂体,是沈眷在用血安养她。   顾树歌坐起身,深深地凝视沈眷,目光落在她的头发上,眼中浮现出迷恋,她凑近了一些,闭上眼睛,微微地加深呼吸,轻嗅沈眷身上的气息。   可惜鬼是没有嗅觉的。   顾树歌睁开眼睛,无比地遗憾起来,她的目光轻柔,像是一只很温柔很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沈眷,先是头发,然后是额头,接着是眼睛、鼻子和嘴巴。   沈眷真好看,她想,心间涌现出骄傲来。这么好看的人,这么好的人,是她的了。   顾树歌弯起唇角:“你没有疯,他们胡说的,你放心,等你醒来,我还是会在,以后,我也会一直在。”她的神色柔和起来,但片刻间,又深切地担忧着,“你得赶紧养好身体,这段时间就不要再采血了,至少等医生认为你的身体恢复到健康水平才行。”   哪怕不知道医生现在对沈眷身体状况的诊断是什么,顾树歌也知道距离健康绝对有一段很大的距离。   她说着话,声音很轻,只有凑到她嘴边,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沈眷双眼轻合,眉间微微蹙着,疲倦无所遁形,她睡得很沉,顾树歌期盼她这一次能睡到天亮,别再醒了。她的目光落在沈眷的唇上,沈眷双唇有些干涩,显得十分憔悴。   顾树歌对着她的唇,闭上眼睛,亲吻下去。 第七十二章   没有实体,不能触碰。   顾树歌停留在沈眷唇前的位置,睁开眼睛,沈眷就近在咫尺了。顾树歌的眼中满是迷恋,她目光下移,到沈眷的唇上,对于不能有亲密接触这件事,颇觉遗憾。   再等等,她想。   于是她睡回去,侧了身,面朝着沈眷,看着她的睡颜,等待天明。   沈眷是在六点半的时候醒来的,这个点外头刚蒙蒙亮,太阳还没有影子,窗上蒙着白雾,看上去格外冷冽。   她一睁开眼,就是寻找顾树歌,幸好,她就在她眼前,目之所及的地方。沈眷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顾树歌冲她笑了笑。   她是看了我一夜吗?沈眷想,她感觉很高兴,又有些羞涩。失而复得的欣喜再度涌上心头。   “你喜不喜欢我?”顾树歌问。   沈眷微微地笑,没有立刻回答,小歌不在的时候,她一天说一遍我爱你,可她回来了,就在她面前,沈眷却有些难以开口。   不是不爱,而是对着她说,总归有些让人羞涩。   她克服着多年来的矜持,正要开口,顾树歌又问了一遍:“喜不喜欢?告诉我吧。”   她是笑着的,撒娇一般地说出来,可沈眷总觉得她眼中有些不安,像是担心她不喜欢她。   是她不能让小歌安心吗?沈眷想,她没再迟疑,立刻道:“喜欢。”   顾树歌显出满意地神色,眼中依恋甚深,她又问了一句:“只喜欢我吗?”   沈眷点头:“只喜欢你。”   顾树歌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她本来就好看,一笑就给人一种很舒心的感觉。沈眷很喜欢看她的笑容,她开心,她也就没什么烦恼了。   沈眷没有再继续睡,但也没有立刻起来,她想就这样子,什么都不做地躺着,只有她和小歌两个人。   躺了大半个小时,沈眷感觉到饿了,才起身梳洗。   季管家送了早餐来,沈眷吃了一点,她现在好多了,没有那种一咽东西就反胃的剧烈反应。于是她就知道了,这些症状都是情绪上的,小歌回来,自然也就消失了。   顾树歌就在她身边,看着餐桌上一碟碟丰盛精致的早点,显得很想吃,但又苦于吃不到,面上的神色很纠结。   沈眷就加快了速度,很快解决了早饭,把剩下的食物都收了起来。顾树歌看不到了,显出小小的遗憾来,让沈眷看得莞尔。   “等你以后有身体,想吃什么我都陪你。”沈眷安慰道。   顾树歌点点头,但情绪没怎么好转,还是怏怏的,神色间有一种得不到的耿耿于怀。沈眷没办法,小歌碰不到食物,吃不了,而且,哪怕她碰得到,处于魂体的状态下,她也不敢随便喂她东西吃。   沈眷又安慰了她两句,就去收拾东西,打算出门。   顾树歌见她想要出去,问:“我们去哪里?”   “去看看他们查得怎么样了。”沈眷把手机放进包里,一抬头,就见顾树歌神色间有些漠然,仿佛对查案这件事漠不关心。   沈眷隐隐的有种轻微的怪异感,小歌不关心案情进展吗?   “不行,你得先去医院。”顾树歌说道,“先检查一下,你太瘦了,我担心。”   原来是担心她的身体。沈眷释然,那种怪异感消了下去。   “前天才检查过,没什么大问题,慢慢休养也就回来了。”这是实话,人体有一个恢复适应的过程,哪怕天天住在医院,医生也没办法让她立刻恢复原状。只是沈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淡化了严重程度。   “那就哪里都不去,营养师呢?还有医院没有给什么建议吗?”顾树歌说道,她的语气很坚决,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   “营养师和季管家一起,我的每顿饭都是他们搭配的,医生的建议也告诉他们了。还有一些药,我在吃。”沈眷清清楚楚地说明白,然后道:“你别担心。”   她说着话,刚刚的怪异感竟又回来了,这一次她知道原因,因为小歌太过强势。她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   小歌当然关心她的身体,可她性子绵软,哪怕是关心,也只会软磨硬泡地要她答应不出门,或者是碎碎念到她妥协为止。不至于这么强势地自己做决定。   沈眷眼中透出疑惑,是因为魂体受过重创,所以比较敏感?   “那也要注意一些。最重要的就是你的身体。”顾树歌说完这句话,语气柔软下来,望向沈眷的目光里满是担忧,“别的什么都能放一放,可是你难受,我会很担心,你都瘦了这么多了。”   沈眷心软:“我已经没事了。你回来我就没事了。我保证如果累了,就休息,行吗?”   顾树歌显出思索的模样来,可她的眼神里依旧透着不赞同。   固执了好多。沈眷想,却没催促,等着她自己想好。   顾树歌想了有一分钟,才不大情愿地点头:“好吧。”眼神软软地看着沈眷,“不能逞强的。”   沈眷点头:“不逞强。”   车子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季管家坐在副驾驶座上,他代替了林默的角色,以贴身管家的身份坚韧了特别助理。幸好他在顾家多年,对顾氏的产业了解得很清楚,做起来也没什么困难。   他们是去酒店,看案情进展。   路上,季管家顺便把这几天堆积的事务向沈眷请示了一下,说到接到的各种邀请函时,季管家特别提了一个人:“英国子公司的负责人两次致电询问,能否与您共进晚餐,是不是要给予回应?”   沈眷想了一下,说:“过两天看我们的事情是什么进展,再给他回应。”   季管家懂了,意思是会与那位负责人见面,但场合她来定。两个人共进晚餐是不可能了,多半是一些正式场合里碰个面。   季管家见过这位负责人几次,是个四十岁刚出头的英国人,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长相英俊,风度翩翩,最重要的是,他还未婚,私生活方面也从无不好的风评,非常洁身自好的一个人。   季管家接到这个邀请就知道,如果董事长答应了,是不可能只谈公事的。   这也很正常,毕竟顾先生过世两年了。   沈眷心里有数,她答应见面,是应酬社交的需要,不在私人场合见面,就是明确拒绝的态度。她转头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顾树歌。   从上车,小歌就没说过话,这时她眼睛看着窗外,用后脑勺对着她,整个人都传达出她正在生气的情绪。   沈眷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特意看了眼她的脑袋上方,没有发现小柠檬。她有些遗憾,只是车里还有别人,她不好和小歌说话。   到了酒店,沈眷想到房间里都是人,短时间内恐怕找不到和小歌说话的机会,于是她让季管家带着保镖先上楼,自己落在后面。   等到他们走没影了,沈眷才看向身边的顾树歌,顾树歌也在看她,一见她看过来,马上转开头,望向别处。   沈眷眼中浮现笑意,说:“小柠檬。”   这个称呼之前用过几次,从第一次,顾树歌就欣然接受,承认自己酸酸的,是一颗酸柠檬,甚至她有时候还会很喜欢沈眷这么叫她。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反应。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出现了,沈眷很敏感,尤其是对顾树歌。过了三秒钟,顾树歌才有反应,转过头,皱眉道:“不要叫我小柠檬。”   她说完与沈眷对视了一眼,停顿了一会儿,又添了一句:“这一次是大柠檬。”   她表现得很在意。沈眷想,是因为她没彻底拒绝让小歌生气了吗?   但顾树歌没有接着说下去,她低下头,看着地砖,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们上去吧。”   沈眷没有反对。   他们借用了酒店的大会议室,并且场地清空,摆上了各种仪器。随行的办案人员有五十多个,是沈眷从各地挖来的最好的团队,用到的设备都是最先进的。她自己组了一个高效警队。   进到会议室里,里面的人都忙碌,他们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各自忙着手上的工作,又相互间交换信息。   刘国华昨天已经跟沈眷报告过了,但一晚上加一个早上的时间,案子又有了新进展。   现代社会,当锁定某一个人,要查她的踪迹,日常活动场所,个人现金流,这个人手段再高明都会留下痕迹。   祝羽留下的痕迹还不少。   “我们查到去年三月份,她开了一辆跑车……”刘国华调出一组录像,找到画面,暂停,指着里面一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豪车,说,“这辆车不像是租的,但那段时间她也没有巨额资金支出。”   “借的?”沈眷道。   “查了一下,这辆登记在一个叫莫盈的人名下。”刘国华借着调出一张护照的彩色照片,“这个人,所有的资料都是真的,但是我们去查了,发现她已经有三年没有社会活动痕迹。”   也就是这个人三年,没有缴纳水电费,没有通过移动支付买过东西,没有出行记录,包括飞机票、火车票和出租车,没有住过酒店,也没有被任何一处的摄像头拍到过。   “但她的银行账户有过几次巨额资金的流入与流出。其中一笔,就被支付了这辆跑车的费用。”刘国华说道。   沈眷仔细地看了看那辆车,红色的,很张扬,车型也很浮夸,是那种开在大街上一定会引来整条街的目光的车子。她看向顾树歌,顾树歌也在看照片,但她显得漫不经心。   “这个莫盈属于社会边缘人物,三年前十九岁,很小的时候,和父母一起移民到英国的,但没几年,她的父母就因为意外过世了。只剩了她一个人,过得很拮据,她做过很多低薪水的短工,经常一天打好几份工。虽然很努力肯吃苦,但也勉强维持温饱而已。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放弃人生,她一直用她微薄的积蓄,去学习技能。”   刘国华说到这个人,语气里有着明显的赞许:“到她失踪前,她的生活已经好了很多,因为学到的手艺,让她从打短工,到有了正式的工作,虽然薪水依旧不高,但跟之前比,已经好了很多。直到失踪前的那段时间,她还是在不断地充实自己,学的东西也越来越多,看她的学习方向,应该是打算考个大学,获得一个学位。”   刘国华的这些都是从莫盈的履历还有她的一些资金流向上查出来的,用这些查出来的片段,拼出了一个人简单却不屈服的人生。   沈眷问:“她为什么消失?”   刘国华摇了摇头,神色复杂起来,继续道:“三年前,她在警局有一条失踪人口报案,但是没几天就被以失踪人口自己回来的理由撤销了。”显然这个理由是假的,她没有回来。但由于没有亲人,她忙于生活,大概也没什么朋友,失踪就失踪了,没有人在乎,于是过去了三年,都没人发现。   三年时间,毫无音讯,大概率是没了。   一个努力生活的女孩子,在生活好不容易有了些气色,或许她还拥有了自己的梦想,并且在为梦想还奋斗,可是厄运降临在她身上,所有向命运做出的挣扎都白费了。   沈眷默然,她下意识地看向顾树歌,顾树歌也在听,但她的神色间没有任何动容的迹象。   大概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了,顾树歌对上沈眷的眼睛,勉强笑了一下,说:“我想到留学生失踪案了。”   沈眷也想到了。   这个线索她和警方详细地说过,刘国华也知道。他也联想到了。   “我们准备接到报案的警局查一查撤销报案的人是谁。才三年,肯定有记录。”他说道。   案子已经清晰起来,有了深挖的方向。   刘国华说完,就去安排人手。   沈眷也就没有打扰他们。   “累了吗?”顾树歌问道,关心地看着她。   大家都在忙,没有人注意这边,沈眷回答:“不累。你呢?”相比自己,她更担心小歌的状况,“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既然被吸纳到养魂佛里,说明小歌的魂体是受了重创的。才一个多月,她完全好了吗?   顾树歌就有了些笑容:“我完全好了,甚至必之前还要好一点,养魂佛很强大。”她停顿了一会儿,隐隐有着得意,“没有人赶得走我。”   “那就好。”沈眷安心了一些。   虽然她说不累,顾树歌还是想要她去休息,于是吃过午饭,沈眷就在酒店里午睡。   顾树歌飘来飘去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飘到沈眷身边,靠近她,想抱她,可她办不到,顾树歌就有了恼怒的神色,沈眷安慰了她两句,她也不见得好转,委屈地看着她:“以后,要把现在碰不到的,都补回来。”   沈眷笑了一下,答应了。   她合上眼睛,心里却没有了昨晚小歌刚回来时的喜悦和满足。不知道为什么,小歌明明就躺在她身边,她却感觉到一种侵蚀到骨子里的孤独。   “小歌。”她在心里唤了一声,孤独的感觉近乎煎熬。 第七十三章   午后的这一次睡眠。沈眷从头至尾都没有睡着。   这是一个特别晴朗的日子,伦敦的太阳很不直白,总像是隔了一层玻璃照射下来,带着似有若无的隔膜感,以至于穿过酒店的玻璃窗,照在厚厚的地毯上时,即便是好看的金色光芒,也总使人觉得是冷的。   沈眷闭着眼睛,她试图感受到顾树歌的存在。她从一开始就是依靠感知到顾树歌的存在,确定她还在的。到后来,她能被她看到以后,她依旧可以不用眼睛,只凭借感受,就确定她的存在。   可是这一次,她感觉不到。   小歌就躺在她身边,可她的存在感却无法被她感知。   沈眷不死心,又一次感受,这一次她的心彻底静下来,所有的意识都收敛集中到身旁的那一处。   可是她还是失败了。   “睡不着吗?”顾树歌的声音响起,只是很平常的一句问话,带着一股顾树歌才有的柔软意味。   沈眷睁开眼睛,恰好对上顾树歌担忧的目光,她的眼睛很干净,当这双清澈的眸子中布满对她的关心时,沈眷只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颤了起来。   “有心事?”顾树歌又问。   沈眷看着她,目不转睛。她眼睛里的缠绵像是春日江中的水草,能将人缠到水底,却使人心甘情愿地生出眷恋,哪怕在水中窒息,都不忍心挣扎一下。   顾树歌起先有些不自在,渐渐地情不自禁地沉迷到沈眷的眼睛里,感觉现在被沈眷这样深深爱恋着的人,是她。   “没什么心事,”沈眷笑道,“昨晚睡得好,中午就睡不着了。”   她说罢,一丝不漏地留意着顾树歌的神色。顾树歌只是点点头:“那就好,不累就好。”她看了眼时间,又说,“你该起来吃药了。”   医生配了药,主要是补充血气的,还有治疗失眠之类的,但她现在睡得好了,这个药就可以停一停。顾树歌对沈眷的身体格外上心,沈眷早上吃药的时候,她就把药的种类,还有每日服用次数、服用剂量还有服用时间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沈眷下了床,穿上拖鞋,倒了杯水吃药。   吃完药,门就被叩响了。是季管家,他提了一小篮草莓。   草莓的个头不大不小,却很红艳,重点是看上去很新鲜。   “很甜很清爽,这个时节难得有这么好的草莓,我就给您捎了一小篮。”季管家笑着说道,他右手还拎了一瓶酒,“法国佩拉基别墅的葡萄酒。这种酒就草莓喝,才美味。我也给您捎了一瓶。”   篮子里的草莓鲜艳欲滴,沈眷接了过来。   季管家一如既往的白色衬衫,横式领结,搭配黑色燕尾服的英式管家打扮,见沈眷接过去,他眼角的皱纹填满了笑意。但又怕沈眷只是接过去,就放起来不动,季管家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小歌最喜欢草莓……”   这几天下来的经验,董事长无意饮食,无意睡眠时,提一提小歌,她一定会保重身体。这两天,她虽然已经恢复了规律饮食睡眠,可精神依然不太好。人哪里只是能吃能睡就好了的呢?总得更加放松些,生活也要有些色彩。所以他看到这篮草莓,就特意捎了来,好借助这些可爱的小东西,让她展一展颜。   季管家说者无心,沈眷听了,用余光去看顾树歌的反应。   顾树歌站在她身边,刚才还笑眯眯的,听到这句话她笑意都收敛了起来,脸上透着一股漠然,隐隐间还有些排斥。   沈眷把酒也接了过来,道了声谢。   回到房间里,她从柜子里取了一只玻璃杯,打开酒瓶,倒了半杯。酒液在玻璃杯里,色泽殷红,在杯壁微微滑动,一看就知必是口感柔滑的好酒。   沈眷抿了一口,酒香醉人,微微带着少许苦涩,回味醇厚,有些压味蕾。哪怕还没有尝草莓,也知道这瓶酒确实很适合就草莓来喝。   沈眷没有立刻去碰草莓,而是闻了闻酒香,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将目光转到那一小篮的草莓上。   “不要吃这些草莓了。”她听到顾树歌这么说。   沈眷看向她,顾树歌眉眼间都是不悦,冷道:“不应季的水果,口感不会自然的,没有试的必要。”   她一说完,眼底就浮现出懊恼的神色,紧张地看向沈眷。沈眷放下酒杯,笑着说:“好,那就不试了。”   顾树歌顿时就高兴起来,但这高兴没有维持地太久,她就抿了抿唇,看着沈眷,目光忧郁,道:“你怎么这么迁就我?”   沈眷没有回答,起身去换了衣服。   顾树歌纠结了一会儿,神色间露出了小小的得意来,跟着沈眷身后,说:“等我有了身体,我陪你去尝试其他水果。”   沈眷还是没有回答。   顾树歌走到她的身边,歪头看了她一会儿,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给你造成了负担,你又要查案子,又要想办法让我有身体,你是不是觉得我烦了?”   她的语气软软的,带着股委屈和担忧,她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沈眷。   沈眷拎起包,转头对她说道:“我怎么会觉得你烦,只要你在我身边,让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顾树歌展开了笑颜,眉目间乖巧得要命。然而沈眷的眼中却布满了难过,她看着顾树歌,继续说道:“我最喜欢小柠檬了。”   顾树歌的笑容瞬间凝固在唇边,她低声嘟囔道:“今天不是小柠檬。说你最喜欢小歌了。”   沈眷提起包,朝着外面走,走到门边,发现她没有跟上来,沈眷回头,就见顾树歌还站在远处,用那双沈眷最熟悉的眼眸,低落地望着她。   沈眷顿时满心的不忍和不舍,她受不了这双眼睛里出现任何与难过相关的情绪。她对着顾树歌招了招手,顾树歌就走过来,看着她,声音低低地说道:“你肯定觉得我烦,不喜欢我了。可是我这么喜欢你,一点也不公平。”   沈眷转过身,背对着她,说:“我们去看看,查得怎么样了。”   她说完,就往前走。顾树歌没有在说话,也没有走到她身边来和她并肩,而是落在了她身后,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看起来,就像是在赌气。   早上刘国华派了人去接到莫盈失踪报警的警局去查,下午已经有了结果。   他看到沈眷过来,知道她是为这条线索,拿了一份记录给她看:“查出来了,是这个人,在莫盈失踪四天后,到警局撤销报案。”   他说完,调出一张证件:“这是那个人留下的身份凭证复印件。我们刚才查了一下,结果是,查无此人,这张证件是伪造的。”   身份是伪造的,但是他撤销报案后,莫盈就成了一个彻底没人管的人。她失踪了,没人见过她,没有人知道,她生死未卜,遭受了惨烈的不幸,还被人冒用了身份,在官方的记录中,好好的生活在这个社会里。   刘国华一滑平板,莫盈的证件照出现在屏幕上,这张照片早上看过的,但那时沈眷没仔细看,现在再一次看到,她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句:“长得太好了。”   莫盈的长相,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尤其是一双眼睛,灵动干净,却很有内容,带着一种矛盾的美。   “是啊。”刘国华惋惜道,“长得好,就更突出她难得了。”   长得好看的人,受到的诱惑会更多,也会有更多的或真或假的捷径摆到她们面前,由她们选择。但从调查结果来看,莫盈没有接受任何一条捷径,她也没享受一点点因为美貌带来的好处,一直像普通人一样,勤奋努力,虽很苦,却堂堂正正。   “接着查。”沈眷说,“她很可能只是众多不幸者中的一个。”   查明白这件事,祝羽背后的团伙也就无所遁逃了。   刘国华也是这个意思,他收起照片,投入工作。   顾树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见总算好了,催促着沈眷快走。   公寓不算远,也不算近。步行过去半个小时的路程。天色还早,沈眷没让司机送,自己走着回去。保镖们跟在她身后不远处,装作路人。   “刚刚听到莫盈的事迹,你不气愤吗?”沈眷一边走,一边问。   顾树歌茫然:“为什么要气愤?”   “明明脚踏实地,努力地想要活下来,也真的越来越好了,她心里充满了希望,给自己定了一个新目标,还在依靠自己的双手,朝着目标艰难却坚定地靠近。结果却被人剥夺了生存权,什么都没有了,生活变成了黑色的,梦想也碎裂了。这难道不值得同情?”   顾树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因为是沈眷问的,她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漠不关心地回答:“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怜,有什么值得同情的。这样很痛苦吗?我感受不到。”   沈眷看了她一眼,没有在说话。   顾树歌已经忘了刚刚沈眷不肯说喜欢她的不快了,她走到她的身旁,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想回家了,我想了好久,我们回家吧。”   “再等几天。”沈眷安抚地看了她一眼。   顾树歌已经不高兴了,可是因为她这安抚的一眼,她又觉得开心起来:“等回到家说不定就春天了,我们在花园里种常春藤,种松树,种很多的白色小花,然后到夏天快来的时候,就可以在花园里野餐,我们喝橘味的白酒,这种酒配添了迷迭香的甜品,会有意想不到的甜美味道。”   她兴致勃勃地说着,脸上显露出少许天真来,就像是春天已经来了。   沈眷听着。   她们一边说,一边回了家。   到了家门外,就看到一个小伙子在楼梯口张望。保镖无声地窜过去,轻而易举地制服了这小伙子。   小伙子先是生气,用英语喊着:“做什么!”接着看清了制服他的几个高大的男人,就害怕地不敢开口了。   沈眷走过去,看到他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她弯身捡了起来,是件大衣。   “这是顾小姐放在我们洗衣店里洗的,但她回家了,好几月没动静。昨天我们老板听说公寓来了人,以为她回来了,让我把洗好的衣服送过来。”小伙子解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我的衣服,他是麦太太洗衣店的员工。”顾树歌在边上说了一句。   沈眷示意把人放开,小伙子又恢复了生气的模样。他看着沈眷手里的衣服,说:“还给我。”   “我是她的姐姐,你把衣服交给我,我会转交给她的。”沈眷十分耐心地说道。   小伙子显得不相信。   沈眷就取出钥匙,把门打开,表示这间公寓,她现在是主人。   小伙子这才相信了,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布袋:“这是衣服口袋里的东西,洗前取出来了。”   沈眷接过。他又拿出一张账单:“请您签个字。”   沈眷就从包里拿出了钢笔,在账单上签了字。小伙子拿着账单,高高兴兴地走了。   衣服挂在衣架上,用黑色的袋子装了起来,沈眷拎着衣服,走进屋子里。她手里还拿着那支钢笔。   钢笔的笔身是蓝色的,简洁大方,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   这是顾树歌在六年前送给沈眷的,那次她去澳洲旅行,进了一家小店,一眼就看中了这支钢笔,那天她在电话里,对她说:“姐,我每天都在想你,看到那支钢笔时,想念竟然缓解了,我觉得她很适合你。”   可惜,说着想念已经缓解了,挂了电话还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再一次拨通她的电话,说:“假的,越来越想你了,我明天就回家。”   她改了第二天的机票,把钢笔带回来,送给了她。   沈眷一直用到现在,钢笔还是崭新的模样,可见平时的爱护。   她进了门,把钢笔放在桌子中间,远离边缘的地方,和那只黑色布袋放一起,让顾树歌在外边等一会儿,自己拿着衣服去衣帽间,准备挂起来。   衣架刚挂上柜子,就听到一声闷闷的钝响。   沈眷一怔,立刻转身,快步走到外面。   顾树歌站在桌子边上,听到脚步声,慌乱地看向她。   沈眷看到那支钢笔躺在地上,笔帽与笔身分崩离析,银色的笔尖已被摔折了。 第七十四章   沈眷走过去。顾树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流露出害怕的情绪来。   沈眷根本没看她,她蹲下身,心疼地把钢笔拾起来,笔尖折了,不可能恢复原状了,笔身还磕了一个坑,多半是坠落到时碰撞出来的。   这支笔,她视如珍宝,那四年里,每每想顾树歌时,她就会拿出来看一看,想那天她隔着电话对她说的话,想也许哪一天,小歌会给她打一通相同的电话,说想她了,说想回家。   其实这样的小东西还有很多,毕竟从小歌出生,她就陪在她的身边了,四年分离虽久,却远远抵不过她们相处的日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特别喜欢这支笔,以至于随身携带。   顾树歌看到沈眷捡起笔没有起身,就有些慌了,她害怕沈眷生气。   沈眷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笔,说:“你别碰她的东西。”   顾树歌倒吸了一口冷气,退开了两步。   虽然觉得肯定是不能修了,沈眷还是让人去找几个技术高超的修笔匠来试试。她拿着电话,背对着顾树歌,另一只手里紧紧握着笔。   顾树歌感觉到她身上压抑着怒气,于是更加不敢靠近。   沈眷看着窗外,感受手心里钢笔的形状温度,愤怒和心疼交织,她平静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无法平息心疼。   顾树歌没靠近,她甚至不敢说话。沈眷发现她是恶念了,她很害怕。   “为什么你可以碰到笔?”沈眷回过身,问道。   她突然转身,吓了恶念一跳,恶念惊恐地望着她,眼中的畏惧十分明显,她像是被吓住了,没有开口。   沈眷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你可以碰到笔?”她这两天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好,所以她回来后,她没有立刻取血,沾到她的手指上,到第二天,发觉她不对劲后,更加不会取血给她。   可她手上没有血,却碰到了钢笔。钢笔的分量不轻,小歌也未必能搬得动。   恶念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不敢靠近。听她发问,她怯怯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回答:“就、就碰到了。”   她不太想说原因。   沈眷看着她,恶念被看得心虚,她又往后退了两步,后面刚好是墙,退了两步,就退进墙里去了。恶念一惊,连忙从墙里钻回来,紧张地看着沈眷,担心沈眷会误会她态度不好,故意在她问话的时候走掉。   “我对魂体的适应,要比,要比,”恶念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最后只好学着沈眷的说法,“要比她好。魂魄属阴,我就是阴物,与阴魂是相契合的。”   这个她就是指原来的顾树歌。   沈眷听得仔细,等她说完,又问:“小歌不是?”   恶念难过地看着她,说:“我也是小歌,你说过喜欢我的。”   她用顾树歌的脸,露出委屈伤心的神色,沈眷转开眼,声音硬邦邦地道:“回答我。”   “不是。”恶念低下了头,“她是人。”   沈眷不明白,小歌已经过世,尸身如果不是被低温保存,早就腐烂,怎么会还是人。恶念低着头,站在墙边,情绪很低落,连头发稍都透露着伤心和失落。   沈眷没控制住自己,语气柔和了一些:“说得明白些。”   恶念发现她态度的转变了,惊喜地抬头,声音也跟着稍微大了一些:“怎么说呢,就是她完全是人时候的人格,她的思维方式、喜欢厌恶还有平时的习惯,都完全保持着生前的样子,属阳,与魂魄不是很契合,所以一开始,你们才会沟通地那么辛苦。”   她明明不想说的,不想让沈眷知道顾树歌的情况,可是沈眷语气一软,她还是忍不住都说出来了,并且还忍不住解释得更明白:“和尚说过,鬼会作恶,变成恶鬼,恶鬼伤人性命,就会进一步成厉鬼。可如果连碰都碰不到,又怎么伤人,怎么作恶?所以鬼是可以有实体,碰到阳间的人和物的,她之所以碰不到,因为她魂体里依旧是人,维持了生前的人格。”   原来是这样。   沈眷之前听和尚说鬼会作恶时也疑惑过,小歌最开始连香灰都戳不动,这么虚弱,怎么作得了恶。   “只要跟我融合,再有你的血饲喂,要出实体,一点也不难。”恶念说道,又不大开心地抱怨了一句,“可是她不肯,她就是想要独占你,她才是坏鬼,她小气,她不懂分享。”   沈眷听到“她不肯”,眼神柔和下来,恶念本意是要告状的,可是沈眷一点也没有生气,她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不满地哼了一声。   沈眷去找了一个盒子,把钢笔妥善地放起来,等人来取。   恶念跟在她身后,但她现在不敢跟得太近了,始终维持着四五步远的距离,看着沈眷对待钢笔的小心翼翼,嫉妒心越来越重。   “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她?”恶念问道。   “第一晚我很高兴,高兴到顾不上细想回来的到底是不是我的小歌。但第二天早上开始,你就处处透着违和,你在模仿她,可是模仿不像。我叫小柠檬的时候,你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对莫盈毫无同情,你碰不到我,很生气,小歌会沮丧,但不会生气,而且哄一哄就好了,因为她知道生气也没用,还会让我跟着着急,她舍不得我着急的。”   大概是觉得把笔放在盒子里会碰撞,沈眷又取了出来,拿出一条手帕,好好地包裹起来。   恶念看到她这么珍惜,显出懊恼的神色来,她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我觉得不对劲,就回忆了一下你回来后的情景,你不激动,也没有很高兴,如果是小歌,她一定会跑过来,一定会开心得跳起来,晚上睡觉的时候,说不定还会有波浪线。而且你对卧室很陌生,像是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还有很多细节。”   沈眷大致地说了一遍。   恶念忍不住解释:“我对卧室不陌生,我在记忆中见过,只是亲眼看到,和记忆里见的不一样。”还是会有生疏感。   沈眷没有搭话,她把钢笔包好了,又在盒子里垫了两层软软的布,才将笔放上去,这样做了好几层防护,就不用害怕会震荡磕到了。   恶念见不得她把注意力都放在笔上,恶意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她问:“你怎么不问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沈眷的手顿住了,就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按下了暂停键。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关上盒子,但恶念看得出来,她的手在轻微的颤抖。   她紧张起来,想要安慰,又不太甘心。   沈眷把盒子拿在手里,她捏很紧,像是想要从这小小的盒子里得到安慰,得到力量。恶念没有忍住,还是开了口:“你是害怕吗?”毕竟两个人格,只有占上风的那个才能出来。现在出现的是她,很显然,那个人格出事了。   沈眷发现这个顾树歌是假的以后,第一件事情想的,就是小歌在哪里。可她又不敢深想。   这是第二次失而复得了,她真害怕会有第三次失去。沈眷觉得很累,心就像是要枯萎了,但她还是坚持着,她没有立刻戳穿恶念,是为了寻找她的破绽,好把她赶走,把她赶走,小歌应该就能回来了吧。   可是一天都没到,她就把小歌的笔摔坏了。   沈眷懊悔,她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揭穿了她,她应该忍一忍,再观察一阵子,至少找到她的破绽。   如果小歌因为她的轻率而回不来了怎么办?沈眷慌乱起来,枯萎的心像是被戳了一刀,如干枯的沙堡一般,散了开来。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恶念得不到她的回答,焦躁地问了一句。   沈眷将目光挪到她身上,熟悉的面容没有让她觉得安慰,反而让她更加心碎。   “你不是她。”   恶念恼怒,大声道:“我就是她!”她大声地宣布完,沈眷却无动于衷,平静地看着她,眼睛里满是疲惫,她甚至失神地想,小歌如果看到现在的她,会不会失望?她变得这么胆小了,不敢问她在哪里,不敢激怒恶念,怕她会伤害她,她甚至连斗志都快被磨完了,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恶念生出一种无力感来,像是在水中,被水草缠住了,怎么都挣扎不开,只能任由水漫入口鼻,充斥腑脏,等候死亡的到来。   她再三克制了,却还是没能克制住,带着一股恶意,盯着沈眷,问:“是因为她乖,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不反抗,任你摆布,像只听话的狗似的,你觉得省心,才喜欢她的,是吗?”   听到这种侮辱挑衅的话语,沈眷竟然也没多生气,她想要不要和她说小歌有多好,又想,没有必要,小歌有多好,她知道就好了。她喜欢她,怎么会只是因为她乖呢。她勇敢的时候,她喜欢她,她软弱的时候,她也喜欢她,她逃避的时候,她还是喜欢她,她愤愤不平她们进展太慢,想要更多的时候,她觉得她真可爱,什么都愿意给她。   她不想说,没什么意思。   可是这么一回忆,顾树歌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刚刚的那种疲惫感竟消失了大半。   沈眷竭力自我调节,让自己理智。   恶念见她还是不理她,以为她生气了,顿时就慌了手脚。她大起胆子,走近了一步,但脚步刚一迈出,她又退了回来,还是站在原地,软软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她是恶念,是负面情绪的总和,生气暴躁是她的本能,她自己也很难控制住。   “不然你喜欢我吧,我长得跟她一样,我也很好养,很快就能凝出实体,你喜欢乖的,我也可以很乖,我什么都听你的。”恶念央求道,“你喜欢我吧,一下下也行,我也可以做得很好,我再也不碰她的东西了。”   她用顾树歌的面容,用顾树歌的声音,用像极了顾树歌的语气,这样委屈巴巴地恳求她的喜欢。沈眷不忍心看,她舍不得这张脸上露出这样卑微的容色,她甚至连一个不字,都不忍心说出来,她害怕这张脸上显出绝望的模样。   于是恶念就以为她默认了,她眼睛亮起来,想要靠近沈眷,她迈出一步,停止了,看了沈眷好一会儿,才低下头,说:“你还是不想要我。”   沈眷别开眼睛,不看她,狠下心,说:“我只想要她回来。”   黑色的布袋还摆在桌子上。沈眷说完话,就走过去,拿起布袋,打开口子,看到里面是一个银色的u盘。黑色布袋是刚刚那个洗衣店的小伙子留下的,说是洗衣前从口袋里取出来的。   这是小歌的东西。沈眷猜测。   “这不是我的。”恶念在边上说道。   沈眷看向她。恶念急于表现自己,连忙说:“我没见过这个。”   沈眷听了,找出电脑,把u盘插到电脑上,打开,里面只有一个视频,她把视频点开,一打开,就让她深吸了一口气。   视频的画面残忍得毫无人性。   灯光很暗,两个女孩子赤身裸体地倒在地上,只剩下抽搐的力气,她们身上布满了各种青紫红痕,双腿间黏着白色的污秽,一片狼藉。一个声音癫狂地在用英语喊:“快,割一片肉下来,烤架都烧热了。”   “割了肉,就坏了,还怎么玩!”另一个声音嗤笑着反对。镜头抖了一下,失去了画面,只剩下几个人放肆的大笑。   “那扎两刀总是可以的吧。”最初的那个声音响起。   画面摇摇晃晃的回来了。   镜头里出现了一个赤裸的白人,挺着下垂的大肚腩,手里拎着一把水果刀。   光线很暗,但还是可以看清人的面容,男人蹲下身,用刀在其中一个女孩身上比划,比划的都是极其下流的部分。女孩子剧烈的颤抖起来,发出低低的呜咽,布满了恐惧,可她没有挣扎,不知道是被打怕了,知道挣扎会招致毒打,还是没有力气。   男人最终把刀尖对准了左边的胸口,他邪恶地笑着,比划着,选好了角度,慢悠悠地划了一刀。皮肤破了,白色的肉翻转出来,瞬间涌出血刺激着人的眼球。   女孩的身体因为剧痛疯狂扭动,撕心裂肺地惨叫让沈眷的心战栗,胃里恶心的感觉疯狂翻涌,她捂住嘴强迫自己看下去。   镜头大幅的晃动,一声极轻微的哽咽声贴着麦传来,很短促,瞬间就没了,让人怀疑是不是错觉。   有人咒骂着冲进镜头里,喊着闭嘴,把女孩的嘴捂起来,男人疯癫地把人推开,野兽一般地嘶吼了一声,直接把刀扎进肉里,血疯狂地流,那女孩生生地痛晕厥了。   男人看不到痛苦的挣扎听不到痛苦的惨叫,显出意兴阑珊的模样。他扭了扭头颅,突然间暴怒,重重甩了女孩几巴掌,见没反应,啧了一声,把刀拔出来扔到一边,压在女孩身上,发泄兽欲。   另一个女孩缩成了一团,拼命地压抑着哭声,生理性地浑身颤抖,看得人心酸。可她也没逃过,好几个男人走过去,粗暴地动作,完全就是虐待。这个女孩干涩的眼睛出现在镜头里,她木然地看着一个地方,里面毫无光彩,没有焦点,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像是失去了知觉,已经死了。   男人的身上染满了血,他啧了一声,将满手的血涂到女孩子脸上。这是一张堪称绝色的脸,但她注定要被像红色的花儿一样,碾碎在泥土里,遭受污泥的沾染。   男人却像是得到了什么趣味,放肆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他神经质地收敛了笑容,阴下了脸,站起身,像踢烂肉一样,把被折磨得不知是生是死的女孩踢到一边,咕哝了一声:“真没劲。”   他左右地看,突然,他转过头来,眼睛赤红,充斥着禽兽的光芒,他直直地望向了镜头,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说:“你,过来。”   镜头恐惧地往后退,视频就结束在这个地方。   沈眷过了不知多久,才缓过来。这和电影里的残酷镜头不一样,它是真实的,看不到一丝人性。   恶念漠不关心,她看完,就跟听完莫盈的故事一样,没有什么波动。但她看的沈眷的反应,便很担忧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还好吗?”   沈眷的目光好不容易有了焦点,聚到她身上,问:“小歌在超市外遇到那个女生时,穿的是不是这件衣服?”   恶念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在哪家超市,具体时间?”沈眷又问。   恶念都回答了。   沈眷闭了一下眼睛,拔出u盘,立刻去了酒店。   刘国华见她回来,猜测是有什么要紧事,却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一件事。   沈眷已经派人去跟那家超市交涉,要那一天的监控录像。   “祝羽应该是这个团伙的。”刘国华声音干涩,他办了这么多案子,第一次看到这么丧心病狂的犯罪现场。   到晚上,超市那边才有回应,监控录像被取回来了,打开一看,不出意料地那一段已经被剪了。但刘国华去看了那一段附近的监控情况,找出一个藏在树上很隐蔽的摄像头,有些远,但也拍得到超市门口。   他们把时间拉到顾树歌出超市之前。   由于没有很明确的时间点,看了十几分钟,沈眷才看到顾树歌拎着一只大大的购物袋从超市出来,她穿着那件洗衣店刚送回来的大衣,手上戴着皮手套。   她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有些高冷,并不是那种让一眼就人心生亲近的人。但这种高冷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她看到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女生衣衫破旧,头发凌乱,从镜头外冲进来,慌慌乱乱地,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左顾右盼。   顾树歌没有直接上去,但她明显放慢了脚步,注意着那边。她在留意女生的情况,判断她需不需要帮助。   女生看到她了,沈眷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哪怕知道结果,她的眼眶也红了,她想,她应该在小歌小时候教她自私一点的。   女生跑过去,几乎撞到了顾树歌的怀里。顾树歌扶住她,她在说什么,女生的神色很惊慌,不断地四下张望,接着,沈眷就看到顾树歌对她笑了一下,善意地扶了一下她的手臂,低头拿出钱包,打开来,抽出一张纸币和几个硬币,给了那个女生。   “暂停,倒退三秒,放大。”刘国华下令。   技术人员听令行事。   倒退三秒,放大,顾树歌从钱包里拿钱的时候,那个女生的手靠近了她的大衣口袋。   沈眷知道,这个女生录下视频,偷跑出来,一定很不容易,她在冷漠的人群中看到一个善良的人当成了救命稻草,害怕自己被抓回去,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于是把证据转移到这个人身上。   如果她不是家属,她可能只会感叹命运无常,可现在她却对这个女生产生了恨意。   小歌帮了她,她却把催命符放进了她的口袋。   “视频里拍到脸了,应该可以查出这几个人的身份。”刘国华说道。   只是这个案子的后续工作恐怕会很难很难。   沈眷只有一个字:“查。”倾家荡产,搭上命她也要查个明白。   刘国华没有二话,拿上u盘,带着人走了。他也想要看一看,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到底是什么人,也想把他们送上法庭,接受制裁。   门被关上,房间里瞬间只剩下沈眷一人。她捂住脸,弯下身,眼泪无声地从她的掌心流出来。   “别哭。”恶念手足无措,蹲在她身边,她伸手替她擦眼泪,手竟然真的碰到了沈眷,虽然很短,只有两三秒的时间,但恶念的指尖沾上了沈眷泪。   “让她回来。”沈眷说道,“我求你,把我的小歌还给我。”   恶念觉得指尖上的泪水好烫,可她的心好冷。   “她回来,我就没有了。”她低声说道,然后看着沈眷,寄希望于沈眷会改口。可是没有,沈眷只想让那只小柠檬回来,她不要她。   恶念的心死了,她说:“早知道,我不碰那支钢笔了。”这样,沈眷还能对她多好一会儿。   沈眷没有回公寓,她就在酒店住了,临睡前,她想,小歌的公寓应该被搜过,但为了制造成意外死亡,所以搜得很小心,东西都没翻乱,那件衣服被送去干洗了,他们没找到要找的东西。   恶念躺在她身边,很安静。沈眷闭着眼睛,她不敢看到她,她有着小歌的面容。   恶念始终没有说话,直到天快亮,沈眷半梦半醒间,她听到有人在说:“我走了,你不要忘记我,我很喜欢你的,我跟她一样喜欢你。钢笔不是我故意摔坏的,我本来只是想拿起来看一看,可是笔太重,刚拿起来实体就没了。”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了一句:“这两天,我真开心。”   然后声音就消失了。   沈眷分不清是醒是梦。等到她醒来,恶念已经不在了。   枕边还有一张纸,是酒店的便条纸,上面写了凝出实体的办法。 第七十五章   便条纸上写着:“久居养魂佛内,静养,可得实体。”   字是顾树歌的字迹,只是软趴趴的,像是写这行字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沈眷拿着纸条坐起来,看着身旁空空的位置,她下了床,在房间里找了找,没有找到恶念的身影。   于是沈眷确定,她是真的走了。   她站在窗前,窗外正好对着河,河岸两旁的路,行人慢悠悠地走过,还有一个戴着贝雷帽,打扮很英伦的老头子在遛他的金毛。沈眷推开窗,晨风吹进来,冷意扑面。   她手里拿着便条纸,纸上只有一句话,她已经背下来了。   恶念和小歌不一样,她没有同理心,看到别人的痛苦无法感同身受,她更执着,也更在意回报,要求她回应她的喜欢。   这样的恶念,她以为她要费上好一番功夫才能把她赶走,她从没想过,她会自己离开。结果,她让她意外了。   这两天,沈眷想的都是怎么让小歌回来,怎么把恶念赶跑,从没有想过去了解恶念,直到这时,她才突然想起,小歌说过,恶念也喜欢她,恶念不敢惹她生气,恶念害怕被她讨厌。   所以小柠檬是有多在乎她,多爱她,以至于她纯恶的那一部分都顾忌着她的感受,害怕惹她生气,愿意为她而退让。   沈眷更想念顾树歌了。   初春的空气里,寒意刺骨,却很清爽,像是空气被雪擦洗过一般,呼吸起来,都是纯白色的。沈眷看着窗外,那个遛金毛的老头子已经走远了,他的金毛很活泼,不时蹦跳,但依然很暖,会不时停一下,照顾老人家不便的腿脚。   沈眷目送他们走远,心里想着,小歌什么时候回来,她真像抱抱她,对她说,我对你的喜欢也有这么多,并且没有尽头。   她现在已经平静多了,不再像前几日那种像是灵魂被吊在半空中的焦躁害怕。因为她知道,小歌一定会回来的。   沈眷离开窗前,经过纸篓时,把便条纸丢了进去。   她换衣服,准备吃点东西,然后去看一看调查的进展。从来到英国开始,办案人员就是轮休,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刻不停地忙着调查案情。   沈眷换了衣服,路过纸篓时,不知怎么,她停了下来,想了想,把便条纸捡了回来,夹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里。   刘国华拿着一个三明治在啃,他熬得眼周内陷,眼底青黑,看上去有种受灾地区难民的憔悴沧桑。见了沈眷过来,与她说:“现在的调查方向分了两部分,一是调查近年来失踪的人口,二是寻找视频里几个男人的身份。”   后者是为了寻找凶手,视频里的人哪怕不是凶手,也是重大同谋,前者则是收集证据,缕清案情,到时好作为定罪依据。   其实案情已经很清楚了。   对顾树歌下黑手的,就是这个团伙,策划凶杀案伪造成意外的就是他们,祝羽只是一个帮手而已,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会有两次谋杀,为什么伪造成车祸的谋杀这么成功,这么缜密,后面却会出现偷窃尸体这样将谋杀意图暴露的事。   因为后面的行为是祝羽个人恩怨。   祝羽是那个团伙的一员,根据她在偷窃尸体一系列事情中表现出的仪式感,莫盈很可能是她经手的第一个受害者,对她有特殊的意义,所以她才会占据了莫盈的身份,让她的影子存在于这个社会中。   至于团伙会让她参与到谋杀顾树歌的事件里,则同她和顾树歌的关系有关。她是顾树歌的同学,家庭又和顾氏集团渊源甚深,以她对顾树歌的了解,参与到案子里,会有很多好处,只是没想到她有自己的心思。   “我对顾小姐遭遇的第一次谋杀里的那个女孩很感兴趣。”刘国华把案子捋了一遍,许多细节也就愈加耐人寻味起来。   如果说祝羽是因为有自己的爱恨,去偷窃尸体,暴露了这起近乎天衣无缝的谋杀。那么第一次谋杀里,那个女孩又出于什么原因暴露自己?   “等查出来就知道了。”沈眷说道。   这件案子已经不只是顾树歌一个人的不公了,第一次没成功的谋杀,也不再是必须弄清的关键,现在的关键是怎么把这个团伙曝光,怎么制裁这些人面兽心的畜生。   刘国华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沈眷。照片的男子打着发胶,穿着高级定制的西装,目光和善,正在同人微笑握手。这个人正是视频里拿刀子的人。   “不到二十分钟就查出来了。”刘国华说道。   顾树歌名义上是顾氏集团继承人,但其实在顾易安过世以后,她就是顾氏集团绝对控股的大股东。她死了,肯定会掀起惊涛骇浪。他们冒着危险也要置顾树歌于死地,只能说明,这个视频对他们来说很重要,视频里的人一定地位非凡。   沈眷看到照片,说了一个名字。他在视频里,赤身裸体的禽兽模样,和这张照片里的衣冠楚楚相差甚远,以至于沈眷看视频的时候,没有认出他是谁。   “享誉世界的富商,他可能是这个团伙的幕后人,也可能只是去寻乐子的客户。但根据他们紧张到这个程度,我倾向于他是幕后人或幕后人之一。”刘国华做着推测。   所有的推测到最后都是要证据去支持的。后面的路还长着。   “我会增加保镖数量,保证所有办案人员的安全。”沈眷承诺道。   刘国华笑了笑,说:“之后的事情,都要靠您了。”   跨国办案,将会遭遇的重重阻挠,要比案子本身更加艰难,这些阻挠都得沈眷去蹚平。   沈眷没有说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口袋,握住符袋,感受着养魂佛的光滑佛身,心里默念着,你晚点回来,等我替你报了仇,等我们能够平静地生活。   她很想念她,但她不愿意让小歌处于动荡中,她想要她平平安安的。   可惜,这个心愿却没能如她所愿。顾树歌在七天后的一个早晨,回来了。   为了安全,沈眷将所有人都转移到一处别墅里。   这栋别墅的安全系数是最高级别的。所有的玻璃窗都是防弹玻璃,每层都设有纯钢打造的避难室。每时每刻都有配枪的安保人员巡逻。   随着调查的深入,挖掘出来的真相越来越触目惊心,视频里记录下来的兽行竟然不是最残忍的,他们还有更多的手段去残害同样为人的女人、儿童。   沈眷动用了顾氏所有的关系去突破阻挠,鉴定不移往前走。   连着阴雨了好几天,雾都终于出现了阳光,而那金色的阳光却是冷岑岑的,照得人脊背发凉。   这天,她从一个大人物家里出来,顺路拐去了一家小小的店铺取笔。   摔坏的钢笔,她以为修不好了,谁知她打听到这里有一个手艺很高明的修笔匠。修笔匠这份工作,从事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这门手艺已经濒临失传,却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老人,做得了精细活。   沈眷取回笔,笔尖已经修好,能够书写了,可惜蓝色的笔身上磕坏的凹陷和划痕却消不掉了。   沈眷回到别墅,回到她的房间,看着笔身上损坏的部分,很心疼,她想,等小歌回来,看到笔坏了,一定会很生气。她有些忧愁地想,现在找一家钢笔厂定做一支一模一样的,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小歌会不会发现。   沈眷思考了一会儿,打消了这个念头,小歌对她送给她的每一件东西都记得一清二楚,换了一支,她可能看上几眼,就能寻出端倪。   她这么想着,既无奈,又觉得很暖心。   她拿出养魂佛,对着它说道:“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再过一周,就能采血了。”她说完,像是害怕顾树歌担心,补充了一句,“这是医生准许的。你放心。”   她不会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尤其是在坚信小歌一定会回来以后,她更加留意自己的健康状况。   沈眷与养魂佛说着话,她每天都会说上几句,原意是防止顾树歌在玉里无聊,但后来她又觉得很像妈妈在对肚子里的宝宝说话胎教。   她想到这个对比,不禁莞尔,还与顾树歌说了说。她想小歌如果在,一定会反驳她,说不定会说,才不是这样,深爱的人受伤昏迷不醒后,也是会这样与她对话,希望她赶紧醒来的。   她想着,又忍不住有了笑意,对着玉佛说:“小歌,我爱你。”她说完,笑意便温柔起来,带着怎么都掩饰不住的羞涩。   等一切都结束,她一定要和小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们的地方,重新开始,过平静温馨的日子。   她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几天的奔波忙碌,让她有些累,她躺在床上,睡得还算安心。   第二天醒来时,房间里已被阳光充盈,沈眷睁开眼睛,清醒了约莫半分钟的时间,突然,她感觉到不对,她转身,就看到顾树歌站在与床四五步远的地方,正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卧室。   沈眷大脑一片空白,她坐起来,动作竟有些僵硬,顾树歌看了过来,沈眷的大脑中像是炸开了烟花,狂喜立刻席卷了她的脑海。   “小歌。”她竭力使语气平静温和,唇边是柔和的笑意。   顾树歌看着她,抿了抿唇,问:“小歌是我吗?”   沈眷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看着顾树歌,顾树歌不安地吞咽了一下唾液,却没有走开,任由她看着。沈眷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顾树歌后退了一步,想起什么,又站住了,再问了一遍:“小歌是我吗?”   沈眷欣喜的眼中渐渐地被酸涩替代,她克制着自己的难受和酸楚,担心吓着了小柠檬,语气依旧平静而柔和,说道:“是你,你姓顾,叫顾树歌。”   顾树歌听了,默念了一遍顾树歌,她笑了一下,笑容很真诚,目光亮亮地看着沈眷,说:“谢谢你,我刚刚突然就在这里了,可是我不知道我原来是在哪里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是谁。我都不记得了。”她说着,脸上有了慌乱的神色。   “那你记得我吗?”沈眷问道,她已经在尽力掩饰心碎了,可声音里还是免不了带出了一些。   顾树歌摇了摇头,歉然道:“我不记得了。”   沈眷张了张口,又失了声,她没想到心爱的小柠檬回来了,却忘记了她。她低下头,情绪翻涌,过了不知多久,她再抬起头,顾树歌还是在她面前,担忧地看着她,她的眼神里满是生疏,却又含着关心,这种关心是关心陌生人的那种关心。   沈眷心头钝痛。她没有说别的,只是道:“你别怕,我们可以慢慢想,总会想起来的。”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像一棵浮萍一般,一定很惶惑很不安,她不能逼她。   “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沈眷问道。   顾树歌摇了下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不舒服。”她停顿了一下,像是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但看到这个姐姐柔和的眼眸,她还是决定相信她,说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碰东西,这里的东西,我都碰不到。”   她说着,就显出慌张的神色,这里的东西,她好多都碰过了,但一样都碰不到,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是很奇怪,就像她是被隔离开的。   沈眷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鬼这个概念,又怕吓到了她,于是想了想,说:“你现在状态不太好,所以才碰不到。”   顾树歌听了,没起半分疑,信任地点了点头,原来是状态不好,所以才碰不到东西的。她又左右看了看,心想那她的状态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她自顾自想着,没有说话。沈眷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她还是有些乱,甚至在想现在会不会只是一场梦,不然小歌怎么会把她忘了呢。   “姐姐。”那小鬼怯怯地唤了一声。   沈眷抬起头,挂好笑容,温声问道:“怎么了?”   小鬼看了她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向她请求道:“姐姐,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什么人?”   “她叫沈眷,是我的女朋友。”小鬼说到这里,腼腆地抿了一下唇,然后才接着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你帮我找找好不好,我有点害怕。”   霎时间,慌乱与心碎像是春日的雪,在阳光下消融不见,沈眷充满了安心感,她看着顾树歌,后者的眼神怯怯的,像是一只与家人走失的小兽。   “我就是沈眷。”沈眷说道。 第七十六章   她就是沈眷。   顾树歌心里蓦然涌起一阵欢喜和激动,就像是出于灵魂本能,是一种追寻许久之后如愿以偿的满足和安定。   她望着沈眷,不由自主地笑。   沈眷也看着她,她痛意犹在,像是心被挖空了。可小歌还记得她,就像是空荡荡的胸腔里照入了一束阳光,开出了一朵绚烂的花。   因为她还记得沈眷这个名字,所以纵使心酸,也心酸得值得。   可是顾树歌的笑容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凝住了。因为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欢喜。这么一想,欢喜和激动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脑海中只剩下茫然。   她对眼前这个人很陌生。她把沈眷这个名字和眼前这个人重合起来了,可是她还是觉得陌生。   顾树歌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来处,不知归处,记忆里空荡荡,仅留下的只有一个名字,她记得沈眷,记得她是她的女朋友。可是她们是怎么在一起的,有一段什么样的过往,她都不记得了。甚至连沈眷的容貌她也忘记了。   开始的时候,她想,她要找到沈眷,因为这是她唯一记得的人。可是现在她就在她面前了,她又失去了方向,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眷心中的花儿还在盛放,顾树歌的笑容却已经消失了。她显得无所适从。   于是沈眷的笑意也渐渐的消失,柔声问道:“怎么了?”   顾树歌想得有些入神,听沈眷发问,她眼带茫然地望向她,目光是全然陌生的,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沈眷被这样的眼神刺了一下,心脏处疼得像被剐了一刀。   虽然知道她不记得了,虽然为她在忘记所有的事后,记住了她的名字而感到幸福,可小歌将她当做陌生人的时候,沈眷还是觉得很失望,很伤心。   可她不能表现出来,小歌已经够迷茫了,她不能再增添她的负担。   她到床边坐下,轻轻拍了下身边的位置,示意顾树歌也来。她有许多话要说,想让顾树歌放松下来,这样她们才能交谈。   顾树歌走过来,坐到她的身边。   沈眷看到她坐下来后惊讶了一下,低头看着床,伸出右手,用手心小心翼翼地贴上床单表面。手心贴在了上面,沈眷看到顾树歌眼睛一下就亮了,然后轻轻地把手抬起来,悬空后,又重新向下,又停留在床单上了。顾树歌倒吸了一口冷气,该贴为戳,戳了床两下,结果这次,手指就从床表面穿了过去。   沈眷没有出声打扰,看着顾树歌露出非常疑惑的表情,又改戳为拳,握紧拳头,撞了床两下,拳头还是穿了过去。   她在疑惑为什么她不能碰到东西,却可以坐在这里。为什么她的手心可以碰到,但指尖就会穿过去。顾树歌还在继续尝试不同的触碰姿势。   小歌应该是在寻找规律,确定什么样的情况下,她可以触碰。   她在重新探索这个世界。   沈眷开了口,告诉她:“床是用来睡觉的。你可以坐在上面,是因为我们有时候也会坐在床上。手心可以贴到,是因为我们躺在床上时,偶尔也会把手贴着床放。但是乖宝宝睡觉的时候,不会用手指戳床,也不会用拳头敲击床,所以你戳,或者敲击,都碰不到。”   什么时候能碰到东西,这个,小歌之前跟她说过。现在她又教回给顾树歌。   顾树歌开始的时候听的认真,在听到乖宝宝三个字的时候,她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待明白沈眷是调侃,她又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耳朵尖红通通的。   沈眷看得心软。   “我们之前,一定感情很好吧?”顾树歌问道,她对她好耐心,解释得很清楚。   问完,她又觉得她真是多此一问,当然很好啊,否则,她怎么会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她呢。   沈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你是为了救我,才受重创失忆的。”   顾树歌“啊”了一声,却又不那么意外,既然她只记得沈眷,那她对她一定很重要,那么她是因为她才出事的,也就不奇怪了。   “可惜我不记得了。”顾树歌遗憾道。   “没关系,我记得就好了。我会慢慢告诉你的。”沈眷说道。   顾树歌点了点头,又有些惶恐,万一她一直记不起来怎么办?万一她做得没有以前好怎么办?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记得沈眷的模样,不记得对沈眷的感情,可是她却很害怕会让她失望。   “那你能不能多给我一点耐心?”顾树歌恳求道,“我会努力想起来的。”   沈眷听到她软软的恳请,不由笑了笑,目光柔和,道:“好。”   顾树歌这才安心,诚恳地夸了一句:“你真是个好人。”   沈眷莞尔,这个夸奖,像是在发好人卡。顾树歌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夸奖会引得女朋友发笑,她正要问,门被敲响了、顾树歌吓了一跳,立即正襟危坐,紧张地看向门的方向。   季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提醒她下楼用早餐的。   “是季管家。”沈眷对顾树歌解释了一句,“他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很好。”   “哦哦。”顾树歌应了两声,还是有些紧张,她把沈眷的话记下来了,季管家,人很好。   沈眷关心顾树歌的状况,但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这边的事情拖得越久越危险,最好是速战速决。   沈眷再三问了顾树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于是,她去换了衣服。等她从衣帽间出来。顾树歌已经坐回床上了,是双腿并拢那种很规矩的坐姿。见她从衣帽间出来,她的目光就跟了过来,问:“姐姐,你要出门吗?”   沈眷点了下头。   顾树歌就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边。   沈眷看着她走近,问道:“你要一起去?”   “嗯。”顾树歌点头,态度很坚定。   沈眷想也好,小歌跟在她身边,她也好放心些。   到了楼下,顾树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里有很多人,整个大厅,都站满了人,他们各自忙碌着。她们下楼,也没人抬头看一眼。   门外还有人进出,有白人,也有黄色皮肤的亚洲人,看起来全部精神饱满,目光有神。   顾树歌感觉到自己格格不入,有一种很深刻的隔膜感。她跟紧了沈眷,不敢离开她半步。   有一个微胖的中年人,拿着一叠纸拦在她们面前。顾树歌跟在沈眷身后,紧张地看着这个中年人,但中年人像是没看到她,径直和沈眷说话。   “最近五年,全英国失踪的中国留学生,从小学至博士,总共十七人。其余工作或是旅游的社会人士,共三十六人。这是根据媒体报道统计的数据,其余像莫盈那样没有引起社会关注的,还不知有多少。”   沈眷道:“这么多?没有人起疑?”   “家人朋友全都尽力寻找过,只是结果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了了之。都是普通人,再多,他们也做不了。”   他们在说什么?是有人失踪吗?顾树歌听得懂每个字,但是弄不明白是什么情况。但是光看这大厅里的架势,也知道是在做大事。而且沈眷是领导者。   顾树歌就忍住了发问的冲动,没有插话。女朋友在做大事,她不能打扰的。   于是她就乖乖跟在沈眷身后听着。   那个中年人显出难以启齿的神色:“其中有五个失踪者,不满十岁。失踪最久的那一个,是个七岁的男孩,已经消失四年了。”   随着他这句话,整间大厅突然间静了下来,先是周围的几个人停止了手中的事情,接着远一些的人发现了,也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边。顾树歌看得出来,他们都很气愤,都在等沈眷表态。   “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能把失踪人口和那个犯罪集团联系起来的铁证。”沈眷说道。   她没有说什么振奋人心的话语,而是有条不紊地把工作安排下去,用行动表明她会追查到底的决心。   于是大厅里,也没有人应话,所有人都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静默地投入工作。在许多人一起,整齐划一地做一个动作时,视觉是惊人的。   顾树歌站在沈眷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头竟有一些发烫。   刘国华说:“再接下去困难会更多,昨天我们去调查的时候,警方就把嘴巴闭紧了,他们肯定不会再给任何有用的信息。”   沈眷淡淡道:“本来就不能依靠他们。”   刘国华点头:“也是,毕竟是名声不错经常做慈善的本国富豪。国内有回应吗?”   “事关重大,国内的意思是,找到他们的犯罪证据,才好发难,在此之前,大使馆会给予我们暗中帮助。”   “那就好,至少我们有了后盾。”刘国华说道,“留学生失踪案的一名记者失踪了,其他报道过的媒体也全部封口。他们的动作比我们快。”   他接着说:“让警方闭嘴,把这么多家媒体封口。背后的利益团体,很庞大。”   沈眷想了一会儿,说:“官方不能明面上施压,但可以从民间造势。”英国媒体不肯发声,警方不肯配合,没有人知道,他们会逐渐变成一座孤岛,查不到任何线索。那么,得从国内造势才行。很多留学生和国内是保持联系的。   她要出个门。   刘国华送她到了门外,突然问了一句:“如果这个案子和顾小姐无关,您会管吗?”   顾树歌听到顾小姐,开始还没什么反应,直到过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自己姓顾。这个案子跟她有关吗,沈眷是在为她出头吗?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她望向沈眷,沈眷停下了步子。   刘国华惊觉自己的失言,他补救一般,说道:“这几天调查到的东西都太阴暗,太触目惊心了,我在想,这些事真的没有人知道吗?可是为什么没有人管呢?”   沈眷没有回答他,举步离去。   外边已经停了一辆车。见她出来,有人替她打开车门。沈眷停下脚步,回头,顾树歌就在她身后,见她回头,想到刚刚那个胖子说的话,忙安慰地对她笑了一下。沈眷沉重的面色舒展了一些,也对她笑了一笑。   她们上了车。   到了车上,顾树歌“他们是不是看不到我?”顾树歌问道。   沈眷落下前后座的隔层。隔层的隔音效果很好,不用担心前座的人听到后座的动静。   “嗯,只有我看得到你,听得到你说话。”沈眷回答她。她想,要怎么跟小歌解释呢,这解释起来就有点长了,恐怕得说上好久。她本来是打算晚一点的时候,专门腾出一块时间来,给小歌说一说情况的。   但是顾树歌却没有一点疑惑,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件事。   沈眷笑着道:“你怎么不问为什么。”   顾树歌不解:“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只有我看得到你啊。”   “那很正常啊。我也只记得你。你是我女朋友,总该有一些和其他人不一样的‘特权’的吧。”顾树歌说道。至于为什么她不能被看到,被听到,这件事姐姐早就说过了,因为她状态不好啊。顾树歌失忆了,但是对于新的知识点她记得很牢的。   她理直气壮地说着“特权”,沈眷既好笑,又觉得温暖,小柠檬没有记忆,也还是那个会让她高兴的小柠檬。   然而顾树歌却很低落,也很迷茫,因为虽然她知道沈眷是她的女朋友,她们间也有很多的“特权”,可是她把对她的爱意也忘记了,她对沈眷没有那种女朋友该有的喜欢的情绪。   “你写了很多日记,等回去就给你看。”沈眷说道,看日记,是了解过去最好的办法,也许里面的一些事件刺激到大脑,小歌就会想起来了。   顾树歌看得出来,沈眷希望她能想起来。她顿时涌起一阵愧疚,不敢看沈眷的眼睛了。   沈眷思索着,不知道鬼的失忆和人的失忆有没有共同处,她是不是应该咨询心理医生。   沈眷想着,事情一下子就乱了起来,显得千头万绪,乱糟糟的。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烦,反而语气平缓地宽解道:“只是看一看,了解一下过去,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的,不要紧,你能回来我就很满足了。”   顾树歌抬了下头,触上她温柔的眼眸,她顿时像触了电一般,立刻转开目光,不敢看了,愧疚在她心底蔓延,像是爬满了蚂蚁,让她的心乱糟糟的。   她对她没有爱意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沈眷了。她知道的话一定会很伤心的。 第七十七章   车子行驶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两侧车窗上,飞速行驶的车流井然有序。   顾树歌有些沉闷。她看着车窗外,他们的车子驶上了一座大桥,朝远处看,她看到江水奔流。   这是什么地方?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是生长在此,还是其他原因,顾树歌没有一点头绪。   “你们刚刚在讨论什么?”顾树歌问道。   “一个很大的案子。”沈眷回答道,她现在是去大使馆的路上,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车程,她干脆从顾树歌在超市外帮助了一个陌生人说起。   顾树歌听得聚精会神。紧张的地方,她屏住呼吸,惊险的地方,她不由自主地朝沈眷靠近。   听到车祸发生,顾树歌完全呆住了,她看着沈眷,问:“所以,我已经,死了吗?”   沈眷不忍心看她,安慰道:“我们还有办法,我才得到了一个方法,进养魂佛中静养,就有得到实体的机会。”   顾树歌显得魂不守舍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没有仔细看,没发现异常,现在她看到她手的边缘并不那么清晰,像是质量不好的毛边纸。难怪别人看不到她,难怪她碰不到东西,难怪沈眷要说她状态不好,原来她已经不是一个活人了。   “小歌。”沈眷担忧地唤道。   顾树歌回过神,看到沈眷担忧的脸庞,她笑了一下,说:“没事的,我应该已经习惯了,如果你不说,我都没发现我已经死了。”   她在努力装作不在意来安慰沈眷,但沈眷还是看出了她的不安。   突然间醒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个叫沈眷的女朋友。这样的小歌本来就没有安全感,结果不到两个小时,她又被告知,其实她已经死在了一场有预谋的车祸里,她现在只是一缕缥缈的鬼魂。   不知是第几次想要抱抱她,给她安慰了。沈眷感到无力。   但顾树歌已经自己调节过来了,可能是从前的记忆都不记得了,她一有意识,就是鬼的状态,所以虽然震惊不安,但其实没有很具体的做鬼究竟有什么不好的概念。   “所以车祸是人为的?谋杀我的,就是我们现在在调查的这个犯罪集团?”顾树歌问道。刚刚在大厅里,她全程听了沈眷和刘国华的对话,听到了刘国华问的那句“如果这个案子和顾小姐无关,您会管吗?”   顾树歌只是没有了过往的记忆,但并不是智商也一起丢掉了。从这句话,她很容易就能推断出,沈眷最初插手,是因为她被卷入其中了。   沈眷听到她说的是“我们现行在调查的”而不是“你们”,顿时感到一阵暖意。   “就是他们。罪犯动机是灭口。”沈眷把当时,顾树歌帮助的那个女生做的事情讲了一遍,“u盘里是犯罪证据。”   顾树歌的记忆里有许多概念都是没有的,有一些,她根据沈眷说的话,就自己理解了,比如犯罪动机这个犯罪学上的专业名词,她就根据前后文自然而然地弄懂了。   有一些则是她自己不能弄懂的,比如u盘是什么东西,她就不知道。   沈眷也发现了,小歌能够说话,她没有忘记语言,很常见动作、物品之类的名词或动词,她在话里就带出来了,可见潜意识里,还是在的。但一些不常见的,她是不知道的。   见她显出迷惑的神色,沈眷给她解释了一下,什么叫u盘:“就是类似一个盒子,存储东西用的。”   顾树歌就听明白了,问:“那u盘里存了什么东西?”   “是一个视频。”沈眷沉默了一下,没有很细节地描述视频里的内容,只是大致地说了一下视频里那些人的暴行。   顾树歌听得很愤怒,眉毛都竖了起来,她怒火燃烧,愤恨地骂了一句:“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骂完,她眼中满是怜悯和难过,“我们要把她们救出来,那个逃出来的女孩子多半被抓回去了。”不然他们也不会发现被偷拍了视频,也不会知道u盘在她这里。   沈眷发现了,她竟然一点也没有责怪女孩子把u盘放进她的口袋,间接地害死她的事。   顾树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看着沈眷,说道,“姐,你真厉害。”知道了前因后果,她才明白沈眷在做的事情是多么伟大。   这么厉害的人,是她女朋友呢。   顾树歌感到自豪,她坐直了身,挺起小身板,认真道:“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事情,一定要交给我!”   沈眷好厉害的,她也千万不能拖后腿!她也要出一份力!   一说完,还没得到沈眷的同意,她就思考起自己能帮什么忙来。   沈眷突然觉得小歌不怪那个女孩子,可能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间接害死了她这件事。   车子平稳地行驶,司机车技很不错,一点也没让车上的一人一鬼感觉到颠簸。   顾树歌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不是还缺少证据吗?”刚才在家里说的,她都听到了,“警方和媒体都不配合,但是我可以去凶手家里,或者警局存放资料的地方找证据,他们都看不到我,我哪里都能去。”   沈眷刚想说你不能离我太远,你的大脑里有一个恶念,离我远了,她会出来欺负你。但她突然想,恶念还在吗?那天,她在她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说过,“她回来,我就没了”。   现在小歌回来了,恶念还在吗?   沈眷失神起来。仔细回想,恶念出现后其实没有做什么恶事,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是怕她生气,她确实没有做坏事。   “你在想什么?”顾树歌说出了她的方案,却没有得到沈眷的赞同,她不由奇怪,问了一句。   沈眷回过神,本来想说在想你的恶念,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但想到小歌已经忘了恶念了,于是就暂且没说,见到达目的地还有一会儿。   她拿出了符袋,取出养魂佛,对顾树歌道:“你试试能不能进到玉里。”   入养魂佛,静养,则可得实体。沈眷觉得这个恶念留下的办法是可行的。小歌受了重创,被吸入玉佛,养了一个多月,出来时除了记忆没有了,魂体却很健康。   说明,养魂佛确实有帮助魂体恢复之类的功能。能养出实体也不是很不合理。   养魂佛放在沈眷的手心。顾树歌看了一会儿,伸出食指触碰。沈眷忽然紧张,看着她的指尖靠近。   小歌如何能自由出入养魂佛,居住在养魂佛内对她无疑是很有好处的。她想着,目不装睛地盯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顾树歌的食指从养魂佛上穿了过去,就像是穿过许许多多没有灵气的普通物件一样。   “碰不到。”顾树歌抬起头,沈眷眼中的失望还没来得及收敛起来,看得顾树歌呼吸一滞,连忙道:“我再试试看。”   她一点都不想看到沈眷失望,她只想看到她高兴的模样,只想看到她温柔地望着她,眼中含着少许无奈与纵容的模样。   顾树歌深吸了一口气,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养魂佛。碰是碰不到的,刚刚试过了,那她冥想呢?会不会就能进去了?   她闭上眼睛,放空了大脑,只想着进入玉佛这一件事,保持高度的注意力。   然而,她还是失败了。   这一次,沈眷没再将失望表现出来。失败的结果更像是情理之中的。入养魂佛静养就能得实体,这听起来未免太过简单了。当时沈眷看到这句话,就这么怀疑过。   现在她知道了,这句话看起来简单,但一点也不简单,第一步入养魂佛就很难做得到。   顾树歌拧紧了眉头,盯着养魂佛。   “可能是需要什么媒介,或者有某些特定条件。”沈眷说道,之前小歌进去是因为灵魂虚弱,这应该就是进入养魂佛的条件之一。   顾树歌就把目光转到她的身上。   沈眷安慰道:“失败也没关系的,别着急。”   她都安慰她了,顾树歌当然不能表现得很低落,让沈眷担心。她点点头,但心还是在养魂佛上。   车子停了下来,她们到达目的地了。   顾树歌先从车门穿出来。四名保镖先下了车,查看了一回附近的情况,确定没有危险,才到车门旁打开车门。   沈眷下了车,直接进了大使馆。   四名保镖留在外面,顾树歌跟着她进去。   大使馆里有很多黄皮肤的中国人。顾树歌来到一个新的地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情况。   这里的人都很忙,都穿得很正式,还有许多穿着制服的持枪军人。   沈眷一进去,就有人接待,把她带去了一个办公室。顾树歌忙跟上。   那间办公室面积不小,布置得很有古典韵味。会客区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茶具,随时都能进行茶道。   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子看到沈眷进来,起身和她打招呼。   顾树歌看了一会儿,猜测这个男子是这里最大的领导人。   大使开门见山,说道:“国内已经准备好了,证据一到位,随时能行动。”   沈眷就是为了证据来的,现在最难的就是证据,她现在手里掌握的全部证据,基本都是最初几天得到的,越到后面,越是寸步难行。   “我的想法是,打一打舆论战。”沈眷说道。   大使一听,就明白是在调查上遇到困难了。他想了一下,说,可以。他们现在最大的证据就是那个视频。视频里女孩子的身份已经确定了。是去年夏天,来英旅游的一名中国籍小白领。   她失踪以后,媒体还报道过,家人和朋友也都来寻找过,可惜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在国外失踪的人,要找到,太难了,根本就是处处碰壁,求助媒体,新闻的热度也就几天而已,开始大家还会唏嘘一阵,热心人也会无偿出力,但几天后,大家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真正在原地出不来的,只有失踪者和她的家人而已。   小白领的母亲到现在也没有停止寻找她,还在不断地关注同类新闻,试图找出线索。为了找女儿,家里已经把所有积蓄都掏空了。父母因为不能面对痛苦,不敢再看到对方,已经离婚了。一个原本温暖的家庭在几个月间支离破碎。   得知她的遭遇,母亲当场哭得昏死过去。   “把失踪者的家人联系起来,做个专访。”大使说道。   这其实是二次伤害。但他们是有权力知道失踪者的最终下落的,他们也想知道究竟亲人失踪遭受了什么。用专访引发同情心,再把失踪者失踪原因报道出来,能最大程度激发人们的愤怒。   “最重要的还是最初跟踪报道留学生失踪案的媒体,他们从头调查,手里肯定有不少证据。”沈眷说道,她与大使对视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手段是要用一点,媒体不敢说,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让他们把知道的都吐出来。   顾树歌听得很认真,因为她是要帮忙的,只有了解,才能帮得上忙。   说到这里,沈眷已经得到想要的了。他们说起了别的。顾树歌听不太懂,于是走会儿神,她看到办公桌上有一个黄色的水果。   顾树歌想不起来这个水果叫什么了,于是她走过去,靠近了看。   沈眷与大使聊了一会儿,一转头就看到顾树歌在和她的本体小柠檬对视。   沈眷也看了一眼,发现这颗小柠檬和顾树歌上次产生的特别像,形状大小都很相似。   顾树歌觉得这个黄色的水果好亲切,她看了好半天,但没想起它叫什么。于是她思考为什么她会觉得它亲切呢?   顾树歌想了好几种可能,最后判断,一定是沈眷很爱吃。既然她只记住了沈眷的名字,那么能让她产生亲切感的东西一定和沈眷相关。   她想着,下意识地回头去找沈眷,沈眷用口型对她说:“回去。”   顾树歌恋恋不舍地看了小柠檬好几眼,跟着沈眷走了。   大使送她们到门口。二人道别。沈眷往车子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顾树歌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她想要那个黄色的水果。   于是她说:“我想要。”   沈眷在车前停步,回头看她,顾树歌看着她,重复了一遍:“我要那个黄色的水果。”   沈眷微微蹙眉,她们都出来了,再回去要一个小柠檬太失礼了。顾树歌觉得自己像是中了邪,她也知道不妥,可是哪怕明知不妥,她还是很想要,而且是急迫地想要。   她软下声,说道:“我想要。”   沈眷叹了口气,小柠檬想要小柠檬,她能怎么办呢,当然是满足她。   她已经在车子边上了,保镖已经替她打开了车门。一辆车从道路另一端驶过来,越来越近。这条路上来往的车不少,而且这里是大使馆,于是没有人在意。   沈眷走到顾树歌身边,同她一起重新进去,她在想用个什么理由能不那么失礼。   顾树歌怕她生气,都不敢抬头。走到门口,一阵剧烈的爆炸声传来。沈眷一惊,耳膜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嗡嗡作响。她回过头,一阵巨大的冲击力把她掀翻,她看到她的车在一瞬间卷入火海,看到那个替她开门的保镖被炸得倒在地上,浑身是火,一动不动,任由火焰将他吞没。   “姐!”耳边传来惊恐的声音,沈眷还没有回过神,她转头,看到顾树歌恐惧地看着她。 第七十八章   沈眷趴在地上,眼皮无力地耷下来,她看着倒在地上,被爆炸后的大火吞噬的保镖,眼中火光闪动。她看向顾树歌,想说什么,却气息微弱,她的脸被什么碎片划破了一道口子,血渗了出来。   沈眷合上了眼睛。   血红的颜色刺激着顾树歌的视网膜。她疯了一般,扑过去。   扑到沈眷身前,她慌乱地停住了,不敢扑到沈眷身上,怕伤到她。她不住地低声反复着姐姐两个字,弯下身,想要把沈眷扶起来,手却从她身上穿了过去,根本碰不到她。   顾树歌害怕极了,她不死心,想要把沈眷抱起来,至少看一看她怎样了。可是不管她怎么试,她都碰不到沈眷,她跟她隔着一个世界。   她碰不到她!她是一只鬼!   顾树歌这才明白变成鬼意味着什么,现实让她心头滴血,痛得撕心裂肺。她根本碰不到沈眷,在她受伤,在她需要她的时候,她什么都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她痛苦,看着她生或死。她只能做一个局外人。   她不死心,怎么会碰不到呢,明明她们是最亲近的人,明明她是她忘了一切,都在刻在心上的人。   她还在不断地去搂去抱沈眷,口中喃喃地道:“救救她……”   沈眷闭着眼睛,毫无知觉。   “姐姐……”碰不到她的绝望,让她濒临崩溃。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愧疚,彻底击溃了她。   她对着四周喊道:“救救她!”   白色的病房,窗帘拉开了,可惜是阴天,于是房里也没有亮多少。   沈眷躺在病床上,脸上的伤已经处理过了,她还没醒,医生说,还好离得远,没有镇伤内脏。本来不应该昏迷太久,可她太累了,身体自动进入了休眠。但什么时候醒,得看她的状态。   顾树歌寸步不离地跟着沈眷,听了医生的话,她松了好大一口,然后就坐在病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眷,等她醒来。   没有人知道这里还有一只无助的小鬼,像是趴在毯子上,眼巴巴地看着门,等着主人回家的小狗。   没有人知道有一只小鬼在等沈眷醒来,生怕不能第一时间发现,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病房里除了顾树歌,还有一个陪护。但她们两谁都理不了对方。每隔一小段时间还有医生或护士进出,他们经常穿过她,或是跟她重合。开始一两回,顾树歌还会恐惧一下,躲到沈眷身边去,后来她就习惯了,一动不动地坐在沈眷的床头。   护士进门来换药。陪护站起来,跟在她身边,她不仅是陪护,还负责沈眷的安全。   护士走过来,穿过了顾树歌,顾树歌无动于衷,她只看着沈眷。   护士在陪护的监督下,手脚麻利地换好了药,退出去,门被重新被关上。顾树歌一动不动的,如果沈眷醒着,就会发现,她的魂体在变得透明,透明到快要和空气融为一体了。   “你快醒醒。”顾树歌说道,眼眶红彤彤的,“我不想哭的,可是我好害怕。”   过了半个小时,病房门被打开了,大使把秘书和警卫人员留在门外,自己走了进来。陪护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只是放下手里的花篮,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说了一声:“你放心。”就离开了。顾树歌没有看他。就像他们看不到她的存在,她也不在乎除了沈眷以外的其他人。   又过了一个小时,季管家来了。他本来是进不来的,门口守了好几名警卫,不许任何人探视。直到他证明了自己顾家忠仆的身份,得到了大使的特批。   他过来,扯了一把椅子在床前,坐下来,拿出手机,给沈眷念新闻。   “当地时间3月2日11时32分,中国大使馆外发生特大爆炸事件,造成四人死亡,七人受伤。此次爆炸,疑为恐怖袭击,到目前为止,还有组织宣布对此次事件负责。”   季管家停了下来,总结了一句:“这是英国官方说法,所有媒体都是这个说辞。”   他在手机上滑动了两下,接着读:“我国著名企业家、慈善家沈眷女士,在中国驻英大使馆外遭受自杀式爆炸袭击,疑为犯罪集团疯狂反击。此前,沈女士正在调查……”   季管家往下读,报道详细描述了沈眷这段时间在危险中做的努力,和犯罪集团的残酷行径。   顾树歌在听着,她就坐在季管家身边的地方,但季管家不知道她在。   读完了新闻,季管家放下了手机,对沈眷说:“这下好了,受害者家属专访不用做了。这起爆炸事件足以使国人愤怒,您做的事,也会被所有人了解。”   “我知道,决定做受害人家属专访前,您其实很犹豫。因为在大庭广众下,再一次讲述失去亲人的痛苦,无疑是一种二次伤害。您经历过,明白这有多残忍,所以不忍心。”   沈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顾树歌看着她的脸庞,想,失去亲人是指她吗?她让沈眷这么痛苦吗?   她抿了抿唇,干涩地说道:“你快醒醒。我还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是怎么在一起的,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很好,那我呢,我对你好不好?”她没有过去,未来也全系在沈眷一个人身上。没有人看得到她,没有人听得到她。没有沈眷的话,她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这种感觉很孤独,可是再孤独都抵不过对沈眷的担忧。   她其实很难受,陪护可以照顾沈眷,季管家可以为沈眷带来外面的消息,许许多多的人在接过沈眷手中的棒子,把案子查下去,为遭受强暴厄运的女孩们讨回公道。   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不能在沈眷受伤的时候把她抱起来,甚至连叫人帮忙都不行。她不能在她躺在病床上时,为她翻身,给她喂水。她没有一点用,她帮不上沈眷任何忙。   可是这些自怨自艾,她一句都不敢讲,她怕沈眷会听到,怕这些话会让沈眷心烦。   “快醒来。”顾树歌说道,“我好想你,你快醒醒。我真的害怕。”   季管家起身走了,但他明天还会来的。   据此数十公里外,有一座拔地而起的大楼。大楼现代风格强烈,楼身线条硬朗,有睥睨天下的气势,曾得过好几项建筑界的大奖。   在它的最高楼,一名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撑着拐杖快步行走,他西装革履,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经过的地方,所有人都让开来。他走进一间办公室,关上了门。   办公桌后的男人听到声响抬起头,看到他,立刻起声,喊了声:“爸。”   老人一声不吭地走过来,抬手就是一巴掌。男人的脸被打得偏过去,嘴角渗出血丝。   “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在中国大使馆的门外袭击中国人!”老人骂道。   男人就是视屏里侵犯女生的那一个,他舔了一下嘴角,因为疼痛牵得眉角跳了一下,嘴上无所谓道:“我没办法,那个中国女人疯了,非要杀死我们不可,报社那帮软骨头撑不了多久,迟早会被她撬开嘴巴。到时候,中国政府有了借口,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我只能先下手。她身边的保镖都是特种部队急调过来的,应对袭击刺杀的经验很丰富,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有在大使馆外,他们才放松了一些。”   “那你也不能在大使馆外动手!”老人怒喝,“2019年了,这个星球竟然还有敢挑衅中国人的蠢货,我真不想承认你是我的儿子。”   男人被骂了,也只是耸了下肩:“杀了她,还有机会,否则只能坐以待毙。”   老人闭了一下眼睛,布满老人斑的苍老面容显得有些可怕:“快把自己从袭击事件里摘出去。”   中方已经向英国政府发难了,要求配合调查爆炸事件,而且态度越来越强硬。中国政府在外交上的强硬,一向很令西方国家头疼,这一回更是捅了马蜂窝,不能善了了。   沈眷醒来是五天后。其实她不是一直昏迷,有时也有短暂的清醒,可身体太疲惫,眼睛怎么都睁不开。   每次她有意识,就能感觉到小柠檬就在她身边,有时还会听到她的声音。   小柠檬的话真的有点多。她每天都被一只鬼趴在耳边,絮絮叨叨地恳求快醒来。沈眷很着急,她想立刻睁眼,对她说,别怕,姐姐没事。可是眼皮很重,完全醒不来。   小柠檬伤心的时候呜呜呜地哭,沈眷一时忘了她是只鬼,担心她哭坏了眼睛。   小柠檬每天都很着急,她害怕她醒不过来。沈眷每次的清醒,都很短暂,最多也就一两分,每次都被小柠檬揪着心。   她放心不下这小鬼,尤其是她还没有了记忆,她还没来得及把日记给她看,没来得及告诉她,她的家庭是什么样的,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有什么喜欢和厌恶。   她放心不下她,她们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   当她终于能睁开眼睛,光线刺得她眼中流泪,她看到顾树歌惊喜的面容,想要笑一笑,却提不起力气,于是她只能看着顾树歌对她嘘寒问暖,然后担忧地想,她的小柠檬怎么变得这么透明了。   陪护发现她醒了,立刻按铃,叫医生。   顾树歌在病床前不肯走,说着:“你现在好一点没有,哪里不舒服?”   一群医生涌了进来,围在病床边给她检查。沈眷看到医生的身体和顾树歌的重到了一起,她有些不高兴,哪怕重叠对顾树歌没什么影响,但她还是不喜欢看到有人从小歌身上穿过,或是干脆站在她站在地方。   可是顾树歌一点也不介意,还是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医生们给她做全面的检查,顾树歌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好像这几天絮絮叨叨的人不是她一样。沈眷本来没发现,直到病房里只剩下操纵医疗机器的声音,她才望向顾树歌。   顾树歌见她看过来了,忙冲她笑一笑,神色却有些拘谨。   医生们检查完了,对沈眷说道:“没什么大问题,静养即可。”就像来时那般一起退了出去。   陪护为沈眷倒了杯水,往杯中插了根吸管,喂沈眷喝。沈眷口中干涩,水正是她需要的,她含着吸管喝了两口,就看到小柠檬羡慕地看着陪护,看着她拿着水杯的手。发现她在看她,小柠檬连忙收敛了目光,低下头,显得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地自容。   沈眷想到昏迷时听到的那些话。   小歌是在羡慕陪护能照顾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柠檬哭的时候呜呜呜,小火车开的时候呜呜呜呜,小柠檬开小火车的时候也是呜呜呜呜。 第七十九章   沈眷没有维持太久的清醒,身体很快就在疲惫中陷入昏睡。   等她再醒来,已经是夜里,这一次,她感觉好了许多。   食物早就准备好了。是经过营养师搭配了所需营养成分的流质食物,口感不怎么好,很淡,幸好她只需吞咽就好,也不必去尝什么滋味。   陪护很专业,一刻不停地忙碌,却忙出了一种一丝不乱的井然有序。   小鬼隔上好一会儿才说上一句话,但她的声音,只有她和沈眷能听到。于是陪护眼中,病房里安静得悄然无声。   顾树歌原本是站在病床前的,后来她意识到她虽然不占空间,但老堵着路也太碍事了,于是就退开了一些,但也退得不远,只是让出了床头的位置。沈眷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她。   她站在那一块地方,就不会动,只是目光一会儿跟着陪护,一会儿停留在沈眷身上。她不怎么说话了,仿佛沈眷昏迷中唠唠叨叨的小鬼不是她,沈眷一醒来,她就矜持了起来。   “慢、慢一些。”陪护喂沈眷进食时,顾树歌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她觉得喂得太快了,可是陪护听不到,沈眷也不能同她说话,只好用眼神注视她,以示没事。   直到最后吃完了,沈眷也没有呛到,或是适应不了。顾树歌低了下头,为自己多话而尴尬,她想还好陪护听不到,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添乱的鬼。   沈眷很担心她,她想让陪护先出去,她要和小歌说说话,可是顾树歌发现她的意图后,连忙跟她摇头,眼神制止道:“不要。”   沈眷醒来不久,身边还是有个人照看着比较好,她虽然在,可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她的态度很坚决,于是沈眷只能听她的。   幸好的是,从她醒来后,小柠檬的魂体逐渐地清晰起来,不那么透明了。于是沈眷就知道了,她之前变得透明,是因为害怕。如果她一直不醒来,小柠檬也许会把自己吓没了。   顾树歌没留意自己魂体的变化,她的注意力全在沈眷身上。有陪护在,沈眷不能和她说话,她也没力气在手机上打字和顾树歌交流。但顾树歌不觉得烦,她只要看着沈眷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就感到很安心。她只要能看到沈眷,就不觉得无聊。   到快十点的时候,陪护已经有些累了,坐在椅子里眯起了眼睛。但沈眷还清醒着。   顾树歌见她没有睡意,就坐到床边,把这几天季管家来跟沈眷说的事情转述给她听。沈眷很关心案子的进展,于是听得很专注。   顾树歌顿时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了一点用处,她的语气就轻快起来,而且季管家带来的消息都还算正面,于是顾树歌就转述得更高兴了。   于是沈眷的注意力就渐渐转到了顾树歌身上,见她眼中有了光彩,稍稍放心了些。   然而这光彩没有维持得太久,第二天季管家来了,照旧带来了外面的消息,而且病房里的电视也可以播放,陪护还能给沈眷读新闻。   顾树歌觉得自己又没了用处。   沈眷着急,她已经发现了,鬼的魂体状态和她的心理情绪是有直接关联。她情绪好的时候,魂体就会结实一些;情绪负面,魂体就会变得透明,边缘也会模糊。   顾树歌其实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只是她的城府就这么浅,再加上沈眷对她的了解,于是她以为的很好,在沈眷眼中是一览无遗。   沈眷要安慰顾树歌,她想到之前小歌想要那只和她长得很像的小柠檬。于是就吩咐人去买了许多柠檬回来,让顾树歌挑。   顾树歌看到这种黄色的水果,本来很开心的,可是发现一下子有那么多,她不知道为什么,情绪就低落了下去,就像是感觉自己不唯一了。   沈眷依靠在床头,把陪护支开,对顾树歌道:“这个叫柠檬。”   “柠檬。”顾树歌重复了一遍,像是刚学习说话的小朋友。她碰不到柠檬,只能看,可是她现在已经不像那天那么想要了。   “你怎么了?”沈眷担忧地问道。   顾树歌心一紧,她想,被姐姐看出来了吗?她忙坐端正了,摇摇头,紧张地看着沈眷,说:“没怎么啊。”说完,她忙又转移话题,说:“你渴不渴?我们把那个人叫回来吧。”   那个人就是指陪护,其实有好几个陪护在轮班的,但是顾树歌的心思不在她们身上,也分不清谁是谁,干脆就全部统称为那个人。   沈眷不渴,她现在关心的是她。于是她说:“你看起来,很不快乐。”   顾树歌顿时觉得鼻子一酸,她觉得自己不被需要,可是这个话是很难以启齿,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沈眷说。因为不被需要,她还很害怕,沈眷不要她了怎么办,毕竟她一点忙也帮不上。   她经常会回忆起爆炸发生时的情景。   谁能接受自己的女朋友在危急关头,不仅什么忙都帮不上,甚至连大喊一声,找人求救都办不到。   她想,沈眷跟一只没有存在感的鬼在一起,一定很没有安全感吧。   她甚至想,这其实是一件好事,至少对沈眷来说是好事。毕竟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对她已经没有爱意了,沈眷这时候离开她,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这么一想,她就好难受,就像是把她的五脏六腑全部掏出来那样难受。   顾树歌不肯交流,沈眷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她没有逼问。想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脸。她的脸在爆炸的时候被汽车碎片划破了,现在敷了药,用纱布包裹着。   顾树歌刚刚还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发现沈眷在隔着纱布摸伤口,她忙关心问道:“怎么了?痒吗?”   沈眷点了下头,蹙着眉头,仿佛很难熬。顾树歌急了,连忙阻止她,说道:“不能挠,挠破了就可以会感染,还可能会留疤。”伤口挺深的,但医生的医术很高明,当时就承诺了不会留疤,但前提是得好生治疗,注意忌口。   顾树歌虽然什么都做不了,但她还是把医生的每句话都牢牢地记下来了。   沈眷于是就不挠了。顾树歌也顾不上什么被不被需要的,坐在沈眷边上,监督她。过了一会儿,沈眷有些忍不住的样子,又抬手挠了起来,这一次,力道似乎比上一次还重了。   “不行,不能挠。”顾树歌可着急了,眼巴巴地看着沈眷,想让她听话一些。   沈眷眼中闪过一抹笑意,那笑意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但顾树歌因为着急,愣是没发现。沈眷演技高超,露出担忧的神色,说道:“会不会留疤?”   “不会!”顾树歌斩钉截铁地道。   沈眷还是不放心:“万一呢,留疤就不好看了,你不喜欢了怎么办。”   “好看的!”顾树歌忙道,“你怎么样都好看。”   她说的是真心话,她想,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像沈眷这么好看的人了。   沈眷还是没舒展眉眼,焦虑道:“可是很痒,我怕忍不住会挠。”确实很痒,皮肉在重长,这时候,疼倒还好,痒就特别难忍。但沈眷还不至于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   可是顾树歌不知道,她想了一下,说:“那我看着你,你挠,我就提醒你。”   于是,小柠檬就有了事情做,她感觉到自己被需要了,虽然不是很大的事,但毕竟还是需要她了。   小柠檬真好哄。沈眷安心之余,又少不了一点点的内疚,小柠檬好哄的前提是她信任她,她利用了她的信任。   第二天,伤口换药,那种药是淡青色的半透明状胶体,不知道是什么成分,味道很清新,带着一股淡香,而且很好吸收,有很明显的,缓解疼痒的效果。   纱布被拿下来,沈眷突然道:“帮我倒杯水。”   陪护恰好去卫生间了,护士就放下药,去给她倒水。   她一转身,沈眷就看向身边的顾树歌,示意她碰一下她的伤口。顾树歌不解,她碰不到的,她什么都碰不到。可是沈眷这么要求。   她就听话的照办。   伤口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痂,沈眷也不知道血痂算不算血,正好可以试一下。   顾树歌本来是没觉得什么的,毕竟她碰不到,可是指尖接近沈眷的时候,她却突然紧张起来,像是期待着会发生什么很好的事情。   当指尖碰到伤口的时候,很好的事真的发生了。   她碰到了。   顾树歌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沈眷。指腹的触觉与碰到床的那种完全不同,她感觉到血痂表面微微的粗糙,感觉到沈眷的温度,感觉到薄薄的血痂有点儿软软的。   沈眷也感觉到她冰凉的指尖了。她弯起了唇角,看着顾树歌。   顾树歌看到她的笑容,看到她温柔的眼眸,看到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意,不知怎么,心头一热,收回了手,低头亲吻沈眷的伤口。   沈眷笑意凝结,竟然紧张起来。   顾树歌的嘴唇也是冷的,不是那种冰块的寒冷,就像是清澈小溪中溪水的冰凉。   小柠檬的舌尖探出来,轻轻地在伤口上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沈眷抓紧被子,她的身体僵住了,她看到护士端着杯子回来。可那小东西却没有离开。   “您的水。”护士微笑着将水杯递上。   沈眷身子越发僵硬,她机械地接过杯子,对着护士笑了一下。伤口上痒痒的,舌尖湿凉柔软,当着别人的面被这样亲吻,沈眷既羞耻,又隐隐间有一种隐秘的期待。   顾树歌沉迷其中,早已忘了病房里还有别人。她感觉到不够,目光下移,落到了沈眷的唇上。   沈眷的诱惑,她无法抵抗。   作者有话要说:哀怨的柠檬精:我不被需要,我没有存在的意义。我竟然对沈眷没有爱意,我真是个可怕的柠檬。   亲亲的柠檬精:没有爱意什么的都是假的。 第八十章   房里毕竟还有外人在。   察觉到顾树歌要做什么,沈眷大惊,她心头扑扑直跳,忙伸手去推顾树歌,手却从顾树歌身上穿了过去。   她碰不到她,阻止不了她。   顾树歌越来越近,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脸已近在咫尺。护士倾身上药,冰凉的膏药敷上了沈眷的伤口。护士的身体重到了顾树歌的魂体上。   视觉太过刺激。   小柠檬很近了,近得像是只隔了一张纸的距离。   时间像被放慢了十倍。   鬼是没有呼吸的,可是沈眷却总觉得她能感觉到小柠檬缓慢而湿热的呼吸。细微的呼吸声也像在她耳膜间鼓噪不休。   沈眷抿紧了唇,祈祷小柠檬克制些,能沾一沾唇便退去。心中想的却是,如果这时没有外人就好了。小歌回来后,没有这样与她亲近过。   接着,顾树歌就从她身上穿了过去。   沈眷一怔,这才想起,她竟忘了,没有血,小歌是碰不到她的。一时间,她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更多。   顾树歌亲空了,一脸不敢置信地直起身,看向沈眷,她不明白,刚刚明明已经碰到伤口了,怎么换个地方,就又碰不到了。顾树歌不明白,她愣住了。   护士上好了药,直起身,刚好和小鬼并肩站着,笑着说道:“伤口已经结痂,等血痂脱落,就能愈合。医生说,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   沈眷看了顾树歌一眼,将目光微微偏移,落到护士身上,说:“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落入顾树歌耳中,她突然醒过神来,她已经忘了对沈眷的爱意。这念头一出,旖旎心思消失得一干二净。顾树歌不明白她刚刚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做出这么轻薄的事。   护士例行公事地叮嘱了许多,伤口不能碰水,不能挠之类的话。   这些嘱咐,她每次换药都会说一次。沈眷听得漫不经心,不时地望向顾树歌。顾树歌却把目光挪开了不敢看她的眼睛。沈眷不知道她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低落下来。   窗外飘起细雨,春天的雨带着股森冷的寒意。   护士终于叮嘱完了,离开前,给沈眷掖了被子,还顺手关上了窗。   门被轻轻地带上。   不相干的人走了,沈眷拍了拍身旁。顾树歌走过来,坐下。   “你刚刚能碰到我的伤口,是因为你能碰到我的血。”沈眷解释给小柠檬。她尽力让自己的语气稳一些,假装刚才的亲吻暧昧不存在,可眼中却还是或多或少地显露出她的羞意与欢喜。   “血结成痂,也可以碰到,所以晚一些,把我的血沾在你的手指上,你就可以以血为媒介,碰到东西了。”   顾树歌听着她的声音,她原本还在心虚的,觉得很对不起沈眷。但听到这里,不知怎么,她心中生出了一种强烈的不情愿,话语脱口而出:“不着急。你之前抽了好多血喂我,明天也不要急着出院,再多观察两天吧。”   沈眷的心骤然收紧,她盯住了顾树歌,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慎重地问:“你记起来了?”小歌回来后,她没有和她提过采血喂她的事,那么她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顾树歌茫然,摇了下头。   惊喜突然降下,还没来得及尝到其中的甜味,就成了水中月,镜中花,荡然无存。沈眷失望,轻轻地“哦”了一声。   顾树歌顿时拘谨起来,她坐直了身,双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膝上,看着沈眷,迟疑了一会儿,才问:“怎么了?”   沈眷在调节情绪,她放缓了声音,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之前抽了好多血喂你?”   她不问,顾树歌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一问,她就呆住了。她往脑海中搜刮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她刚刚为什么会这么说。   就像是心头悬着一件事,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但是,她的记忆中根本没有沈眷曾经采血喂她这件事。   “我,我不知道。”小柠檬有些混乱了,她看向沈眷,眉头锁得紧紧的,老老实实地把感觉说了出来,“是脱口而出的,没有经过思考。”   沈眷就明白了,小歌并不是恢复记忆,应该是潜意识里对护士那句“明天就可以出院”的应激反应。她不赞成她出院,她担心之前的过度采血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伤害。   “你之前还采血喂我吗?”顾树歌问道。   她能把这件事脱口而出,说明她潜意识中,是很在意的。沈眷不好逃避,思量了一会儿,委婉地回答她:“我的血能帮你稳定魂体,所以你喝过一些。”   她没有说喝了多少,试图模糊数量,让顾树歌以为只是不多的一点。   顾树歌一点也不傻,她不用细想,就知道一定不少,否则她也不会这么在意,以至于听到出院就紧张。   这时,陪护回来了,对话就此中止。   但对话中止了,二人心中所起的激荡没有就此平息。沈眷摸索到了希望,她相信顾树歌总有一天会恢复记忆。   顾树歌则更加好奇起她以前和沈眷是怎么相处的,她们的羁绊有多深。   哪怕是没有了记忆。她对沈眷也有一种像是与生俱来的依赖,她还是喜欢看沈眷,喜欢每隔一会儿,就和她说一两句话,哪怕房里有外人,沈眷并不方便与她搭话。   她还经常偷看沈眷脸上的伤口,悄悄地,总是看着看着就想起她亲过这里,然后偷偷地脸红。   来探病的人很多,沈眷只见了其中重要的几位。   顾树歌每次看到沈眷和别人说话,和别人谈笑的时候,总会产生焦虑,总会觉得很不安。因为她的世界小小的,里面只有沈眷一个。可是沈眷认识好多人。   但这些焦虑,她又会很努力地藏起来。因为她知道,她不能要求沈眷不和其他人往来,这种要求太不讲理了。   但她也不是默默地忍受焦灼和不安的。   每当外人来访后,她会问一些她们过去的事。   “我们认识很久了吗?”   “二十三年,从你出生,我们就认识了。”   这么久了,原来沈眷的存在涵盖了她的整个生命。顾树歌就会安心了。这种安心延续到下一个访客的到来。   “我以前对你好不好?”   “好。你出去旅游的时候,会给我买礼物,会在电话里对我说很想我,会买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回我身边。你喜欢给我拍照,你给我写了七本日记,我会因为害怕变成一个不好的人被我讨厌,而忍耐想念,远远走开。你对我的好,多到说不完。”   顾树歌于是又安心了,安心不是因为她以前对沈眷很好,而是沈眷把她们之间的事,记得牢牢的。   七本日记本最终还是被沈眷拜托季管家带来了。   幸好,虽然没了记忆,但顾树歌并没有连文字都忘了。她看着日记本里记叙的内容,总觉得像是在看别人的生活,别人的内心。她没有代入感。她觉得日记本的那个她很优秀,乐观,开朗,专注,真诚还很善良。   于是顾树歌又有些担心,如果她永远都记不起来怎么办,她没有记忆,还能像以前那么好吗?沈眷会不会把现在的她和以前的她进行对比,从而失望呢。   看到第三本日记的时候,顾树歌就排斥往下看了,她想要沈眷摸摸她,想要她抱抱她,想要看到她对她的在乎。   于是她凑到沈眷身边,尽可能地同她靠近,每当她这样,沈眷就会很宠溺地唤一声:“小柠檬。”   顾树歌很喜欢沈眷叫她小柠檬,小柠檬很亲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沈眷叫她小柠檬的时候,她就会产生一种酸酸的小情绪,那种小情绪让她想要更加靠近沈眷。   又过了五天,沈眷才出院。   这是一家私人诊所,由于沈眷住在这里,里里外外都被保护起来。照顾她的那名护士是华人。   沈眷出院的那天,她特意过来,跟她道别。   “英国的媒体全部把爆炸归为恐怖袭击,我也一直这么认为的,直到前两天,跟我国内的家人通过电话,我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遇袭。谢谢你做的一切,那些遇害的女孩和儿童太可怜了。他们需要一个公道,一个交代。也谢谢你做了这么多,让我这样身在异国他乡的普通人,今后走在街上,能够多一分安全感。”   护士的眼睛里有眼泪,她还送了沈眷一束花,白色的百合,花瓣上还有露珠,开得很漂亮。   沈眷被夸奖了,顾树歌特别骄傲,她伸手去碰花瓣,手指从洁白的花瓣上穿了过去。沈眷笑着看了她一眼,把花拿在了手里。   沈眷自己组织起来的团队已经被借走了,刘国华还是不时向沈眷报告进展。   他们之前做的努力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案子里所有的碎片都被挖了出来,缺的只是一根串起来的绳子。爆炸发生后,政府有了理由迅速介入,这根绳子已经浮上了水面。   之后的事情牵涉两国外交,沈眷没有插手。   她带着顾树歌去了她的小公寓,把剩下的东西整理好,寄回了家。她打算回国了。   这里毕竟是异乡。要找回记忆的话,还是熟悉的环境更加有益。   离开的时候,冰雪还没有消融,料峭春寒,朔风呼啸。待归来,院子里的花开了,嫩绿的草葱茏生长,园丁尽责地修剪了草坪,春意盎然,生机在和暖的春风中遍布大地。   她们到家的时候,一则消息恰好传来。   径云大师找到了。 第八十一章   径云是在一座布满云雾的山上被找到的。   去找他的团队前前后后加起来,有十几个,人数达到上千。最后找到他的,只有七个人。其他的人不是找偏了,就是半途而废,中途折返,放弃了这趟任务。   而这七个人,思考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么多足以让人在地球上无处遁形的现代化工具却怎么都找不到一个和尚?   他们从小梅庄得到了径云大师的踪迹,确定径云大师一直是步行。一番商量后,决定舍弃一切交通工具,所有寻人的设备,沿着他留下的踪迹,徒步寻找。   这一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的辛苦可想而知。迫使他们支撑下去的动力,是沈眷给出的巨额报酬。   他们一路追寻一路打听,越走越偏远,到后面,哪怕有车,也根本开不了了。   七个人是在一座荒山的山洞里找到径云的。当时他正闭目入定,衣衫褴褛,白须如草,山旁放着一只瓦罐和几颗果子,看起来是食粮。   他们等了径云三天,等到他睁开眼睛,和他说明来意。径云随他们下了山。   下山时就放松地多了,七个人到山脚下,回头望的时候,才发现,这座山大半笼罩在云雾里,就连山脚下也有淡淡的雾气缭绕。青色的山体看上去湿润幽深,像是清明前后下的雨。   难怪叫雾山。他们想道。   回来自然用不着两个多月了,但也走了七天,才看到人类活动的痕迹,回到人类社会里。   径云大师到的时候,沈眷正在花园里。   她回来后很少出门,广平寺在顾家做客的那位主持和尚也被她放回去了。她没有看新闻,公事也只是看了几件重要的。这些年来的影响力,离开几个月,顾氏会跟她在时一样安稳。   她每天在家里修建草坪,浇花剪枝,煮茶晒太阳,像是与世隔绝。几天下来,英国的事情就像是前世那般遥远起来。   但是顾树歌知道,她其实很记挂那件案子,只是现在对她来说有更重要的事。   沈眷在给新开的蔷薇浇水。   身边飘飘悠悠地跟着一只没有记忆、只有她的小鬼。   小鬼对什么都感兴趣,再平常的事物落入她眼中都是新奇的。   沈眷行走的时候,她跟着行走,沈眷弯身的时候,她跟着弯身,沈眷看花的时候,她转头看沈眷。   径云大师就是在小鬼盯着沈眷看得入神的时候到的。   正门开着,因为算着时间,他应该是今天下午到。   顾树歌看着沈眷看得很着迷,都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直到沈眷放下手中的浇花壶,唤了声:“大师。”   顾树歌直起身,侧首就看到路边站着个老和尚,老和尚没有看沈眷,而是望着她,慈眉善目地笑。顾树歌有些不解,但她很快就想起她刚刚在做什么了,这才反应过来,和尚是在调侃她。   顾树歌脸红起来,她没顾得上想,为什么和尚能看到她,而是想,原来她和沈眷的关系,这么多人知道吗?   那么她们以前一定很恩爱吧。   所以沈眷对现在的她是不是特别失望。   她这么想着,脸色有些发白,甚至不敢去看就在她身边的沈眷。   径云从山上出来时,衣衫褴褛,须发杂乱得像深山里乱长的藤蔓。来前,好歹清理过了,换上了新的僧袍,又有了得道高僧的儒雅慈悲。   “看来这小鬼就是施主的心结所在了。”径云转向沈眷说道。   顾树歌马上想,这个和尚是见到她变成一只鬼了,所以说她是沈眷的心结,还是沈眷以前跟和尚提过她有一个心结,现在和尚见了她,猜出她是沈眷的心结。   其实两者没多大差别,总而言之,她是沈眷的心结。可是,顾树歌就是爱计较这种很细微的差别,从这种差别里,不放过任何一点沈眷对她的在意。   她觉得很甜,然后心又会有些刺疼。   沈眷没有看顾树歌,而是领着和尚去草坪上的一顶遮阳伞下,伞下有座椅,还煮了壶茶。   他们坐下了,沈眷看向顾树歌,笑着示意她,坐到她身边去。顾树歌就挨着她坐了。   和尚不是只在深山修行而不理红尘的世外高人,他常在红尘里行走,于是见得也就多了。万物于他皆是,万物于他亦皆非。   于是他看着眼前这一人一鬼,觉得十分赏心悦目。尤其是那小鬼彷徨不安,却又竭力地想要抓住些什么的模样,更加让他感觉到红尘有趣。   沈眷有求于他,自然客气,亲手替他斟茶。但和尚没有喝,他原来不知沈眷为什么急着找他,来到这里,疑团当然就解开了。   “我没办法让她还阳。”径云直接道。   顾树歌心一紧,沈眷沉着些,问:“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点办法也没有。”径云断然道,“魂魄离身而还阳的,只有两个办法,一是生魂,离体不久,做个法也就回去了。”他说着,看了顾树歌一眼,显然她不属于这种情况。   “而是借别人的身体,附身到别人身上,以此还阳。但这种办法,很难。第一,必须要找一具完全契合的身体作为容器。完全契合的身体,很难找到。”   沈眷问:“怎么样算是完全契合?”   她这么问,当然是决定去找一找。径云想到顾氏的势力,恍然,真的要找,费上数年数十年也未必找不到,看这位沈施主的心性,也知道她是愿意等,也等得起的。   但他没有回答,而是说出了另一个条件:“最要紧的是,附身的时候,必须是活体,逐出身体原有的魂魄,把这小鬼安放进去,才能还阳。”   逐出原有的魂体,也就是说是抢占另一个人的身体,断了另一个人的生路。   顾树歌立刻道:“不行!”   沈眷没有说话。   春天里,生机勃勃,顾家的花园,种满了各色繁花与绿树,色彩艳丽。清风徐来,杯里的茶白烟袅袅升起。很悠缓的风景,却没有人去欣赏。   顾树歌说完不行,失落就爬满了她的心,以至于沉重到跌至谷底。   沈眷退了一步:“不还阳,让她能触碰,能被触碰,能让人看到,过普通人的日子,行吗?”   能被人看到,能碰到东西,能被碰到,过普通人的日子,这个要求一点也不简单,近乎还阳。   径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端详了小鬼好一会儿。他这时依旧慈眉善目,可容色已经严肃起来,目光探寻而幽沉,在顾树歌的身上打量。   顾树歌有点害怕,径云身上的檀香味也让她觉得不舒服,很惶惑。   径云端详了好一会儿,才紧锁眉心,问:“小鬼受过重创?”   他不知是怎么看出来的,得到了肯定回答后,又看了顾树歌好一会儿,连连摇头,叹气道:“这小鬼身上全是谜团。一时半会儿,我也瞧不出原因来。”   顾树歌听他说她身上都是谜团,很是不安地朝沈眷身边靠了靠。她虽然没有记忆,但是许多东西还是知道的,譬如谜团代表了危险和古怪。   她担心沈眷会对她生出警惕。   沈眷看了她一眼,然后对着径云,很淡定,且理所应当地说:“有什么谜团,我没看出来,只是觉得她一天比一天可爱。我一天比一天喜欢她。”   顾树歌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一样,浑身僵直,血液都在往脸上涌。   老和尚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顾树歌觉得好难为情,她这时才发现,她和沈眷靠得好近了,几乎贴到沈眷身上去了。沈眷坐姿优雅,从容自若。   顾树歌也想端庄一点,于是学着沈眷的样子,坐得端正了些,脸上的温度也降下来了。不想,老和尚却说:“一只小鬼,脸能红成这样,也是谜团之一。”   顾树歌刚恢复了一点的镇定瞬间又没了,她求救一般地望向沈眷。   沈眷眼中满是笑意,说了一句:“别逗她。”   老和尚就笑着不说话了。   气氛总算缓解下来。杯中恰好散了热意,可入口了。二人各自饮茶,小鬼喝不到,只好在边上看着。   “谜团主要有这几点。”和尚搁下杯子,言归正传,“其一,她是怎么留在阳间的。我赠你的符袋中有一枚养魂佛,养魂佛有滋养魂体的效果,却没有留住魂魄的功能。其二,她怎么没变坏呢,留在阳间的鬼全都横生恶念,哪有不变坏的。其三,她受过重创,一般魂魄早该灰飞烟灭了,她除了魂识有损,却还是好端端的。”   他一口气提出了三点疑问。   第一条还不知道,第二条,沈眷可以解答,她对和尚说了恶念的情况。顾树歌这时才知道,原来恶念还出来过。她还跟沈眷待了两天。   沈眷当然没有细说是怎么相处的,可是顾树歌还是觉得很酸,那个恶念这么狡猾,肯定很会骗人,沈眷开始的时候没有识破她,有没有叫过她小柠檬,是不是也对她很好。   顾树歌快把自己的牙都酸倒了,但径云大师在,她也不想显得很小气的样子,于是她竭力表现得淡然,仿佛很有气度。   然而沈眷和径云正说着,却突然感觉到小歌头上冒出了好大一只柠檬,这只柠檬,前所未有的大,有一种要挤开一切无关人员,独自霸占沈眷的气势。   沈眷转头去看顾树歌,只看到她很沉稳地听着他们交谈,见她看她,还乖巧地对她笑了一下。沈眷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头顶,空的,什么都没有。   她几乎以为自己感觉错了,又凝神感受,那只柠檬却还在,坚决固执地在顾树歌的上方。   沈眷沉默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出来。 第八十二章   沈眷突然笑了,顾树歌和径云都有些奇怪。   但沈眷的笑意很短暂,很快就恢复如常,问道:“恶念离开后,留下了一句话,说,要有实体,可以到养魂佛里静修。小歌试过了,她进不到玉佛里。”   既然去不了,又怎么在里面静养。   径云略微惊讶,说:“你把符袋给我看看。”   这符袋本来就是他给的,他对符袋当然熟悉,现在要看,只能是看符袋产生了什么变化。   沈眷明白,她从口袋取出符袋,放到径云的手心。   在最开始的时候,这枚符袋对顾树歌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促使她紧跟着它,但现在,这种吸引力已经弱到几乎感觉不到了。顾树歌的目光落在明黄色的符袋上,看着径云接过去,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径云看了好一会儿,又取出里面的玉佛,指腹在玉佛上状似不经意地滑过,道:“你给玉佛喂过血。”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沈眷把顾树歌受枪击消失的情况说了一遍。径云微微颔首:“难怪她没有被打散,还恢复得这么快,确实是在养魂佛里休养,加上你的血也有固魂的效果。”   他说到这里,对恶念留下的方法做了赞同:“养魂佛确实能让这小鬼养出实体。”   只要有了实体,沈眷再给小鬼弄个身份,她就能在人类社会里生活,和人也不差什么了。其实沈眷做的就是这个打算。   她坐直了身,道:“请大师教我。”   顾树歌看了看她,也跟着望向径云。   径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般人拿到养魂佛,就是像施主这样随身携带,阴鬼围绕在养魂佛附近,也就得到滋养了。但这样的滋养终究太少,须得伴以灵气、功法,才能养出实体,而养出实体只是迈出了小小的一步,得再经过漫长岁月的修炼,才能从鬼修炼成鬼仙,得证大道。”   径云说得很详细,沈眷和顾树歌也听得很专心。   可是顾树歌想的却是,我不想修炼成鬼仙啊,我没有那么贪心,我要的是能长长久久地陪着沈眷。   径云还在继续说:“但很少有人知道,养魂佛里,其实是一方自带了灵气的小世界,入内修炼,事半功倍。”他说着看向顾树歌,“你中弹之后应该就是误打误撞进到了养魂佛里,才保住三魂六魄,只缺了一缕魂识。”   “魂识?”顾树歌问道。   “是啊。魂识对于鬼,就相当于三魂六魄对于人,缺了一缕,轻则痴傻,重则死亡。”径云解释着,又是啧啧称奇,“说到这里,也是一个谜团,你怎么就没有傻呢?”   他在当世,可以说是最厉害的高僧了,可这小鬼身上的谜团一个接一个,还让他看不透,这可真难得。   顾树歌有些没好气地看着他,沈眷说:“她失去了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树歌正对径云的说法不满,听到沈眷这么说,蹙了下眉,看向她,用眼神表示,我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记得你。   沈眷回视她,表示她知道。   顾树歌顿时就满意了。   知道了并不是毫无影响,径云还是惊讶,相较于痴傻,失去记忆自然轻得多。这小鬼处处使他惊奇。径云暂且把这事放下了,继续说回养魂佛:“养魂佛里好处再多,世人也只能望洋兴叹,因为找不到进去的法门。”   如果是别的鬼,径云多半就要劝鬼打消这念头。可眼前这小鬼不同,她误打误撞进去过,既然进去过一次,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   这么一想,这小鬼的运气实在是好,遇到的艰险虽多,可到头来总是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我得再思索思索。”径云既然回来,就是有心帮忙,他对沈眷说,“这符袋让我研究两天。”   沈眷当然答应:“这几天,就委屈大师住在这里了。”她虽然愿意把符袋给径云研究,但她不放心符袋远离,更不会同意让他带走。而且她也担心顾树歌离符袋太远会出事。   径云知道她的顾虑,答应了。   家里的佣人放假了,沈眷亲自去给和尚收拾客房,她站起身,迈出一步,又停下了。顾树歌也站起来了,见她停下,就跟着停下。   沈眷问:“恶念还在吗?”   顾树歌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抿了下唇,低下了头。这次她的头上没有结柠檬,因为相对于醋意,更多的,是不自信。她没有记忆,于是不知道和沈眷经历过什么,她知道沈眷对她好,可是她不知道这些好是基于什么,是否牢固。   “把手给我。”径云说着,冲着顾树歌摊开手心。   顾树歌想知道沈眷脸上是什么表情,但她却不敢看,她尝试着把手放在径云的手心,结果,竟然真的碰到了。   顾树歌大惊。沈眷也有些意外。   径云却是理所当然地合上了眼,抓住顾树歌的手,一番探寻后,说:“不在了。”   顾树歌顿时松了口气,她想,情敌不在了。沈眷没什么反应,只是点了下头,然后示意顾树歌跟她走。   她们去了二楼,顾树歌跟在她身边,她已经知道顾家的格局了,但这里对她来说,还是有些陌生。沈眷带着她进了一间客房。客房里什么都是备好的,要说收拾,也只是把生活用品之类的从柜子里取出来,放到取用的地方而已。   沈眷一直没有说话,她在想事情。   她是在想恶念去了哪里吗?顾树歌猜测,突然间就难受起来。   她想拦住沈眷问一问她是不是在想恶念。但是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幅画面,是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里,她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中,手里拿着一本书,沈眷在她不远处看文件。她很想和她说话,可是她在忙,她不能打扰她,于是她就忍耐住了,只是每隔几分钟就抬头望一眼,看一看她是不是忙完了。   画面很短暂,只有两三秒,很快就消失了。   这是以前的她们吗?顾树歌想。画面很短,但是顾树歌发现了,沈眷忙的时候,她是不会去打扰的。于是她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等着沈眷忙完。   过了大约五分钟,沈眷收拾好了,唤了她一声:“走吧。”   顾树歌跟上。   “一直在家里会不会很闷?”沈眷问。她没有刚刚沉思的模样了,笑着看着顾树歌,神态都鲜活起来。   可是顾树歌还是觉得闷闷的,她依旧在想,沈眷是不是在想恶念。   恶念也是她。总的来说,恶念没做什么坏事,恶念也很喜欢沈眷,最重要的是,恶念有记忆,她记得她们的过去,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和沈眷在一起。不像她,她对沈眷是她女朋友这件事,就像是一个穷小子,突然中了五千万的大奖一样,一方面觉得大概是把这辈子的幸运都花光了,另一方面又不敢相信是真的。   沈眷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停住了脚步。顾树歌发觉她停下了,回过神,回答:“都好啊,跟你一起就好。”   沈眷就笑着摇了摇头,要是小歌还有记忆,她肯定会回答,要出去约会。   她没有说出来,但顾树歌却从她的摇头里品味出了什么,是不是她们曾经有过相似的场景?   顾树歌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想到一个问题。记忆是很重要的东西,人的性格就是在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中行程的,而这些事情,沉淀在时光里,就成了记忆。   那么,没有记忆的她,还是她吗?   她不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沈眷这阵子在看这方面的书籍,也问过好几个医生关于失忆方面的问题。顾树歌早就考虑过了,只是这时,她想得特别深。   她们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窗,窗子外可以看到花园的侧面。窗子开着,有清爽的微风吹进来,带着清幽的花香。   沈眷发现了顾树歌的沉默,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她要是不问,顾树歌自己难受一会儿,然后再自我安慰一阵,接着再从沈眷对她的关心里得到鼓舞,那么心情就会自动调节过来,她又能高高兴兴地跟沈眷说话,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可是沈眷问了,顾树歌就冒出了一阵委屈,她看着沈眷,问:“你刚刚是不是在想恶念?”   沈眷一怔:“怎么这么说?”   顾树歌不答,只是看着她。   有小脾气了。   沈眷想到那只硕大无朋的柠檬,顿时明白过来,不禁好笑。她伸出手心,对着顾树歌。这是刚刚径云对顾树歌做的动作。顾树歌还记得,于是她像刚刚那样,把自己的手放到沈眷的手心。   但是这次,她的手从沈眷的手心穿了过去,她们无法触碰。   哪怕这是意料之中的,顾树歌还是觉得一阵难受。   “我刚刚在想,如果我们失败了,那我就去向径云大师学佛法,学法术,这样我就能碰到你了。”这是沈眷刚刚得出的想法,如果小歌始终凝不出实体,那她就去学能碰到她的办法。   顾树歌没想到她是在考虑这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只是这个办法无疑是下策的下策,因为这样子,顾树歌还是不能被别人看到,还是不能接触其他人,她的世界依然会只有她一个,这样难免单调。   其实想到小歌的世界里只有她,沈眷隐隐间是有些欢喜的,可她又知道这样对小歌就太不公平了,于是她又把欢喜压了下去。   顾树歌却没顾得上公平不公平,单调不单调,反而特别高兴,因为沈眷想的都是她。   “那到时候,你每天都抱我一下,好吗?”顾树歌已经开始考虑如果真的实现了,要怎么样了。   她脸上看不到一点失望,反而很期待。   沈眷答应:“好。”   顾树歌眼睛一亮,,觉得每天都可以抱抱的话,那就太棒了。   她们下了楼,径云还在花园里研究玉佛。看到她们回来,他笑着摸了一下胡须,说:“我知道为什么小鬼能留在阳间了。”   这问题,沈眷和顾树歌研究了好久,广平寺的主持和尚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没想到不过一会儿,径云大师就找到原因了。   沈眷问:“为什么?”   径云回答:“执念。但不是小鬼一个人的执念,而是你们两个人的执念。” 第八十三章   最开始,不管是那本书上,还是从广平寺的主持和尚口中,都已经得知,亡魂成鬼,逗留阳间只有两个原因,一是死者的执念,二是亡魂被法器禁锢,下不了黄泉,只得留阳成鬼。   可是,执念能使亡魂留在阳间,却不能让她停留这么长时间,最多七日,头七那天是一定要走一遭黄泉路的。而法器,她们唯一的法器养魂佛,只有温养魂体的作用,并不能留住亡灵。   于是,小歌是怎么以鬼身久留在阳间的,就成了一个到现在都没解开的谜团。   现在,这个谜团要揭开了。径云和尚钻研了那玉佛还不到半个小时,就看出了端倪。   留下小歌的是执念,但不是她一人的执念,而是她们两个人的执念。   沈眷重复了一遍:“两个人的执念?”   “不错。”径云和尚笑呵呵的,有些小小的得意:“若不是你前不久往玉佛中滴过血,那些残余的血气扰乱了我的视线,我该在拿到玉佛的时候,就发现端倪。”   “与血有关?”沈眷问。   径云点头:“血是人的精魂所在,也能承载人的意志。这养魂佛中残留了两个人的血气。”   这两个人当然就是沈眷和顾树歌。   顾树歌这时候,就感到既茫然且不安,因为他们说的,她都不知道。沈眷看了她一眼,安抚她不要担心,口中则尽量把来龙去脉都讲明白,以免顾树歌听得云里雾里。   “我的血是前阵子,小歌受重创后,纳入养魂佛里时,我滴在玉佛上,帮助小歌温养魂体。小歌的血,应该是车祸时沾上的。”   径云笑得高深莫测:“后面说对了,前面不对。”   顾树歌的血是车祸时沾上的,她的血却不是前阵子滴上的。   “血气有好几缕,我以意念入玉,仔细搜寻了一番,才发现,有一缕很淡的血气被掩盖住了。那缕血气是你的。”但凡存在,总会留下痕迹。这句话在养魂佛里尤其明显,沾上过的血都会留下一缕血气。   沈眷回想了一番,真的从记忆里翻找出了一件小事。   “我拿到这个符袋不久,无意中被划破过手指,血碰到过符袋,但很少,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沈眷说道。   和尚问:“手指破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想的是什么?”   这都是两年多快三年前的事了,而且是一件小事,一般来说,哪里记得清。可和尚的语气分明是笃定沈眷一定还记得。   顾树歌看向沈眷。   沈眷也看向她,说:“那会儿,易安住院治病,我在病房里守夜。”   顾树歌知道易安就是她哥哥,她看了日记的前三本,里面提到过好几次这个人。但她的心思都在沈眷身上,竟然没有想过这个很疼爱自己的哥哥怎么一直没出现。听到这里,她才意识到什么,心里骤然弥漫起一阵深刻的悲伤。   “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专家会诊的结果也不乐观。我当时想,易安出了事,顾氏少不了动荡,小歌一定会回来。我想她回来,又不想她面对责难。可是那时候,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她了,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十八岁到二十岁,刚好是一个人从孩子长成大人,变化最大最快的时候。我很担心她会不会已经远远地走在自己的路上,变化成很陌生的样子。所以,我很迫切地想要见她一面。”   沈眷记得很清楚,细枝末节的情绪,当时在做的事全部记得。   她说的语气很镇定,顾树歌不知道这些事,她听得入神,又不由自主地分神想道,如果不是大师问她当时在想什么,她大概永远都不会说到这件事。   “那阵子我很忙,休息时间很少,那天又想得有点多,端杯子的时候恍惚了一下,杯子被我失手砸在了地上。”沈眷接着说,“我弯身去捡的时候,手指被碎片划破了一层皮,但是没见血,我就没在意。收拾完碎片,我想到你给我的符袋,就拿出来看了看,想等小歌回来,就把这个送给她,保佑她平平安安的,我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等我要把符袋放回口袋的时候,我才发现伤口渗出了一点血。不多,我检查了符袋,发现没染上血。”   现在,她知道了,不是血没染上符袋,而是被符袋吸收了。   顾树歌听完了,她想,为什么她们会分离呢?听起来,像是闹矛盾了,可是什么样的矛盾会让她离开沈眷。她看过的三本日记里,分明字里行间都是对沈眷的喜欢和依赖。   顾树歌怎么都想不起来,可是心里却有一种压抑的悲伤。她看着沈眷的眼睛,突然间孤独和想念交缠,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身体里,让她不得安生。   顾树歌知道,这些情绪是那个时候的她的。她不记得事情了,但也许是太过深刻的缘故,情绪还残留在她的意识里。   和尚没有什么感慨,就事论事地说道:“你当时想着她,心里有执念,执念凝结在血液里,进入养魂佛,养魂佛里就有了你的印记。”   他接着再说:“小鬼死亡时必定也是在想你,血液流进养魂佛,和玉佛里的另一缕执念相融,将你们彼此交缠起来,小鬼魂魄离体,因执念暂留,养魂佛就开始发挥作用,温养魂体,但因执念交缠,血气相融,对养魂佛来说,你们是一体的。所以在温养过程中,沈施主的气息直接融入到了小鬼的魂体之中,并且越来越契合,这也是沈施主能感觉到小鬼的存在,并且一天比一天明显的原因。至于小鬼能碰到你的血,也是因为你们的血液早就相融。”   他说着转向顾树歌:“你是阴鬼,归属阴间,沈施主却是活人,属于阳间,你受养魂佛温养越久,融入你魂体中的气息就越多,阴气被淡去,一日比一日适应阳间,阴差自然就寻不到你,你也就能长留阳间。”   顾树歌听明白了,原来是因为她们对彼此的执念交缠,而交缠的执念通过养魂佛返回到她身上,温养魂体,所以沈眷融入她体内的气息和意志每一天都在变多。   这也是为什么她分明是鬼,别人都看不到她,沈眷作为一个没有道行的普通人却可以看到她的原因。   顾树歌不由想道,只要时间够长久,她的气息会和沈眷的无限相近。   她顿时觉得自己满身上下都是沈眷的味道。不知怎么魂体竟然就麻麻的,悸动一阵又一阵。   她忍不住悄咪咪地看了沈眷一眼。   沈眷状似严肃,正问径云和尚:“所以我的血,喂给她,也能助她魂体稳固,出实体?”   和尚点头,捋着白须,说道:“不错。不过,你的血直接喂她,开始效果明显,但几次之后,效果就没那么立竿见影了。”他说着,看了顾小鬼一眼,“但凡是修炼,都是入门易,进益难,越到后头就越举步维艰。小鬼想要借助血液凝出实体,也算是修炼的一种,所以越到后面也就越困难重重。”   他这么说,是看出沈眷打算用自己的血替小鬼浇筑实体的用意了。   顾树歌也听了出来,神色凝重起来。   沈眷则是直接问道:“大师能看出不妥,想必也有应对的办法了?”   和尚笑着点了点头。   他确实有了办法,这办法还很简单。将小鬼的事了解过一遍后,他其实很是佩服。他知道这么多,是多年修行积攒出的见识。可这从没接触过这些玄奥事情的一人一鬼,竟然也让她们凭着一股韧性,摸索出了一条路,这才是真的难得。   更何况这条路的方向,其实没有错,错的是方式。   “让小鬼进养魂佛,再把血滴在玉佛上,血液的效果将比直接饮下好上千百倍。”和尚说道,“这其中的区别,就好比一味药,直接从地里拔来,生嚼着吃下,和将药草精心炮制,激发药性后再服下,发挥的作用,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他说得浅显易懂。   沈眷舒展眉头,说道:“那么剩下的难题,就是怎么让小歌到玉佛里去。”   径云以为然。   虽然还没有完全解决问题,但道路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沈眷和顾树歌都松了口气。和尚看了看她们,想到一件事,正想开口,但又咽了回去,想这件事,还是私下里和沈施主单独说吧。   话到了这里,二人一鬼就散了。和尚得去想办法,寻找怎么把养魂佛变成小鬼修炼实体场所的办法。   沈眷也想解决这个问题。这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顾树歌也在想,但她注意力不集中,想着想着,就走神到了“我身上有沈眷的味道,沈眷的气息包裹着我”上面去了。   符袋里除了有养魂佛,还有一张符纸,这张符纸是什么作用,倒是忘了问大师了。沈眷坐在椅子上,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嗯、嗯,唔……”   耳边传来一系列的奇怪声音。   沈眷转头,看到小鬼正看着她,眼中跃跃欲试,很有话说的样子。   沈眷笑着问:“你想问什么?”她以为小歌大概是想问关于养魂佛,或者是实体之类的事。   谁知,顾树歌满脸纠结,像是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鼓足了勇气,问的却是:“我们有没有……过?”她不好意思说下去,看着沈眷的嘴唇,暗示她,她在问什么。   沈眷明白了,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点了下头。   顾树歌更加纠结了,脸都皱成了一团,好一会儿,才小小声地问:“我甜不甜?”   她怎么突然好奇起自己甜不甜了?沈眷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维,可是这个问题,她还是答得出来,小歌当然是最甜的。   她眼中染上笑意,正要回答。又见顾树歌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我们的气息交融,我身上有你的味道,你一定好甜的,那我也甜的吧?”   这个急转弯,让沈眷险些跟不上来。她竟不知道该为小歌夸她甜而害羞,还是该赞同她的说法,夸她甜甜的,又或是赞叹一下她神奇的思维。   顾树歌还在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沈眷最终回答:“小柠檬,酸的。”   酸酸的小柠檬很不满意,可是没有办法,毕竟她的味道,沈眷最清楚。于是接下来一整天,她都闷闷的,不开心。沈眷想哄她一句,又怕她再冒出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来,就用别的事情,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再纠结这个。   到第二天,和尚把符袋还给了沈眷,打算回寺里翻翻典籍。   沈眷当然答应,开车送他回寺。   将径云送到山脚下,准备回去时,径云叫住了她。顾树歌就在一边,她一直跟着沈眷,寸步不离,以至于和尚想要和沈眷私下里说件事,都找不到机会。   这时他显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来。顾树歌马上就看出来了,主动走得远远的,让他们说话。   这么一来,反倒让径云羞愧。   “小鬼心性质朴,本质磊落,倒是我多虑了。”和尚叹了一句。   沈眷听他这么评价顾树歌,眼神柔软了许多:“大师要说什么,直说就是。”   和尚也就不再拐弯抹角,径直说了出来:“小鬼留在人间,是因为你们二人对彼此的执念交缠,所以,一旦执念消失,她也会跟着消失。”   沈眷先是一怔,随即笑了一笑,看向远处的顾树歌,顾树歌站在一棵开得如红雨般绚烂的桃花树下,看着这一边,静静地等着他们说完话。   “我知道,她也知道。”沈眷坦然道。   这件事,在径云大师说完小歌能留在阳间的原因时,她就想到了,小歌一定也想到了。因为昨晚她合上眼睛后,小歌说了一句:“真好。”   只有两个字,没头没尾的。但她听懂了。   如果她们对彼此的执念永远不消失,那么小歌留在世上的时间,就等于她的阳寿。   而执念当然是不会消失的。所以,她们会一直相守,直到她生命的尽头。   这样,真好。 第八十四章   世间事,都会有个尽头,相守的事,也不例外。   只是相爱之人尤其害怕那一刻的到来,于是时常去忽略,可再如何忽略,那一刻依旧是在的。   再于是随时间推移,那个尽头便化作了深藏心底的恐惧。   径云对她们的坦然颇为意外,怔了一会儿,才叹息道:“倒是我,身在红尘外,想着红尘事,拘泥了。”   他之所以避着小鬼,是因为,小鬼因执念而存在,无异于将存与亡都交到了沈眷手中。一般人想到这一点,难免焦躁如困兽。对鬼来说,负面情绪很容易滋生出邪恶,从而堕落成恶鬼。所以他避着小鬼,打算教沈眷一卷清心咒,以备不时之需。   结果却是他多虑了。   小鬼看着没什么主见,谁知通透得很。   一阵清风吹拂,桃花翩然飘落,从顾树歌的身上穿过。顾树歌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闻不到花香,感受不到清风,不免有些无聊。   接着,她就看到和尚朝她看了一眼,与她微笑着略略颔首。顾树歌还没有想明白和尚做什么突然朝她致意,就见和尚已经双手合十,跟沈眷行了个礼,转身上山去了。   沈眷朝她走了过来。   顾树歌就知道她们可以回家了。她朝她走过去,也没问和尚这般神秘,究竟为的什么事。反正该她知道,沈眷一定会告诉她的。   她们上了车。   上山的山路颇为陡峭,径云岁数已不小,但踏在山路上却如履平地,待他步行大半个小时,站在寺门前,竟是连呼吸都不曾乱。他抬头看了眼寺门上写了广平寺三字的牌匾,笑了笑,低声自语了一句:“终是归来。”   有一小沙弥打开寺门,探头探脑地探出了大半个身子,像是想要偷偷到寺外玩耍,见寺门前有一僧人,他先是一怔,猛地反应过来,容光焕发地跳了一下,回头朝寺里高声喊道:“师伯回来了!师伯回来了!”   不一会儿,寺内便沸腾了,大大小小的和尚都冲出寺来,迎接师伯回寺。   径云笑呵呵的,与这些师侄们打着招呼。主持和尚见了他,也很高兴,只是眉眼间却隐含着担忧。   径云知他为的什么,待将大大小小的和尚们都应付过去,他与主持去了后院的禅房。   春日山间,总归是清秀的,目之所及的景致清秀,弥漫在山间的草木气息也清秀。   主持和尚为师兄和自己各斟了盏茶,待饮过一口,才问:“师兄云游数月,可有所得?”   径云摇了摇头:“中途打断,来不及悟出什么佛理。”   听到中途打断,主持终于没忍住,皱了下眉,接着长叹了口气:“沈施主执着。”   这个世界越来越现代化,悟佛也越来越难悟了。倒不是说佛门就一定要古意森森才行,悟佛和时代没什么直接关系,只是越来越现代化,这世界就越来越浮躁,越来越功利,而佛讲的却是淡泊两个字。   浮躁功利,不利修行。佛门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大德了。好不容易师兄有这天赋,也积攒了多年的道行,偏又被俗事惊扰,不能专心参悟佛法。   主持很是不满。   径云倒淡然得多,很是赞同地说道:“自然执着,若非执着,小鬼也留不下来。”   他说这话,是很自然的语气,且还带着些敬佩。主持不解,道:“顾施主已脱离肉身,成了鬼魂,师兄该渡她前往轮回才是,怎么听起来,像是赞同她留在人间。”他说着,摇了摇头,“鬼在人间,如果作恶,连累的可不是你我而已,也许还有许许多多无辜的性命。”   径云惊讶:“怎么鬼就非要作恶?”   “本性难移。”主持道。   径云微笑:“怎么鬼的本性就非得是恶?她数月前还是个人啊,因与心爱之人执念交缠,留在这世间,不能被其他人看到,不能和其他人说话,像是在阴阳之交的夹缝里挣扎求生,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够苦的了。怎么就恶了?”   原来是二人的执念交缠,主持恍然大悟,摇着头,说道:“既然是执念,那便更虚无了,有执念,小鬼心思清明,可一旦执念消失,谁还压得住她心底的恶?”   “一旦执念消失,不论是沈施主对小鬼厌烦,还是小鬼觉得人间艰辛,二人之间但凡有分毫动摇,小鬼就会赴黄泉,入轮回。师弟不必操心。”   主持倒没想到原来执念交缠这般脆弱,这般虚无缥缈,他道:“所以,师兄想要帮她们?”   “渡人向善是渡,渡鬼轮回是渡,我渡一小鬼长留阳间,得偿所愿,也是渡,与其说是帮她们,不如说是我欲渡想渡能渡之万物。”径云淡然道。   主持皱眉,有些生气了:“强词夺理。”   他还是觉得鬼一定会作恶。   径云在这一点上,与他看法很不一致,佛法讲究辩,越辩越明,加上这次,他想开启藏经阁找一找里头有没有什么用得上的典籍。   要开启藏经阁,得有主持的首肯。   于是干脆就与主持辩了一辩。   而这时,沈眷和顾树歌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顾树歌坐在副驾驶座上,趴在车窗上,看窗外的风景。沈眷握着方向盘,专注前方路况,但也会分神看一看她。   小歌看到外边的景物会好奇,但她的眼睛里,总显得有些拘谨。   沈眷想到以前看过的一本书,讲的是一个孩子,他的母亲被绑匪囚禁在一个封闭的小房间里,他就是在那个小房间里出生,小房间只有顶上一扇小小的天窗,看得到或蓝或黑的天空,除此之外,看不见一点外面的世界。   孩子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他所得知的世界,全部来自于他的母亲,而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直到七岁时,他们母子,被救了出去。他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个辽阔的世界。   现在的小歌,就有些像这个孩子,好奇,拘谨,又带着生疏的客套。   其实这个风景,来的路上,就已经看过一遍了,但是那会儿车上还有径云和尚,顾树歌很懂得亲疏之别,有外人在的时候,她就会收敛起自己的情绪。   发觉沈眷在看她,顾树歌有些难为情,与她说道:“刚刚那棵树上的花真好看。”   说的是刚刚沈眷和径云大师说话时,她站的那棵树。   “那种树叫桃树,夏天会结果子。”沈眷就给她介绍。   顾树歌就把那棵树的模样回忆了一下,然后又记下桃树这个名称。   这几天,她们都是这么做的,又不记得的东西,沈眷就介绍给她听,顾树歌再记下,这样她就多认识了一件东西。   “果子好吃吗?”顾树歌又问。   沈眷就给她详细地描述:“桃树的果子叫桃子,桃子是甜的,有汁水,果肉软软的,有很好闻的果香。”   顾树歌就把这个知识点也记下了。   她继续看着车窗外,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还有被飞快遗留在后头的景物。过了一会儿,她问:“那你喜欢甜的,还是酸的?”   沈眷想了一会儿,回答:“甜的。”   顾树歌眉头耷了下去,哦了一声,也没有兴致看窗外的风景了。   自从沈眷叫她小柠檬,她就把小柠檬当成自己的本体了,可是现在沈眷说她喜欢甜的,小柠檬输给了桃子。顾树歌觉得很不光彩,她有强大的好胜心,于是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桃子是什么颜色的?”   沈眷奇怪地看她一眼:“算是,粉色吧。”   顾树歌点了下头,又不说话了。   再过了一会儿,汽车开进市里的时候,顾树歌像是不经意一般,问道:“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黄色还是粉色?”   进了城区,车辆就多了起来,一个个路口都设置了交通灯,开得就不像城外那么通畅了。沈眷耐心好,车辆拥堵,十分钟只往前挪了十几米,她也没有不耐烦,说道:“既不是黄色,也不是粉色。”说着她又想了想,“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颜色。”   没有特别喜欢的,那应该就是不分胜负。顾树歌暗自想道。   沈眷的手机忽然响了,打断了顾树歌的思绪,沈眷接了起来,顾树歌从她的语气和话语内容判断,那边应该是那位叫做林默的特助。   林默找来,一定是为公事。   顾树歌没有去听,转头看向窗外,她看到一幢高楼上一整面墙都是一块屏幕,屏幕在播新闻,说的是大使馆外发生特大爆炸事件,沈眷出现在里面,不知是什么时候拍的,像是在出席一场晚宴,周旋在人群中。   顾树歌看得目不转睛,她没有见过沈眷穿晚礼服的样子,或者她见过,只是现在不记得了。   车子开过去了,屏幕也看不到了。顾树歌收回目光,还是在想着那个屏幕里沈眷的模样。   “你记不记得祝羽?”沈眷的声音响起。   顾树歌转头,刚刚还在大屏幕里的人就在身边,跟她说着话,和屏幕里清冷疏远的模样完全不同。   顾树歌顿时产生了一种割裂感,又因沈眷对她和对旁人截然不同的态度感到很欣喜。   “不记得。”她说道。她在脑海中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这个名字。   沈眷并不意外她忘记了,将祝羽做的事对她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她杀害你是因为那个犯罪团伙的指使,但偷窃遗体以及后面的一连串事,是出自她自己的意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你。”   其实说恨也不准确,祝羽对小歌的感情似乎很复杂,很矛盾。   顾树歌就更不知道了,她迟缓地眨了下眼睛。   “她刚刚通过警局的人,说她愿意告诉我。”沈眷又说。   顾树歌想了一下,问道:“你想知道吗?”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自然也就无所谓怒无所谓不平,不论是语气还是神色,都很平静。   沈眷点了点头:“我想知道,但我更愤怒。”   她的眼睛里有很浓烈的怒意和反感。顾树歌有些不习惯,沈眷很少有这样强烈的情绪,她坐得端正了些,小心地问:“因为她害死我吗?”   害死我这样的话,她说出来竟也没什么负面情绪。沈眷被她影响,沉默了一会儿,情绪也平和了一些。   “不止是这个,还有她被捕后态度嚣张,毫无悔意。” 第八十五章   杀了人,却在被捕后仍旧毫无悔意,说明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对于受害者家属来说,凶手被捕之后,仍旧趾高气昂,无所悔悟,大概是最不能接受的。在这件事上,沈眷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受害者家属而已。   顾树歌实在感觉不到不平,她确实不记得了。可是看着沈眷低着头的侧脸,她隐隐间感觉到从心底弥漫而起的怒意与烦躁。   这怒意并不是因为祝羽杀了她,且不知悔改。而是她从眼前的沈眷想到,在得知她死讯时,沈眷该多么绝望崩溃。   “别难过。”顾树歌的声音也闷闷的。   沈眷转头看她,看到她的魂体因情绪波动而透明了一点,望着她的眼神却满是关心。   “别难过,她现在被捉住了,会受到惩罚的。”顾树歌见沈眷看过来,又安慰了一句。   沈眷笑了笑,笑得勉强。   祝羽是活不成的,不只是杀害顾树歌,盗窃她的尸体并毁坏,还有她在那个犯罪集团里,做的无数恶事,种种加起来,足够判个死刑。用生命去填补她生平犯下的罪恶。   而死刑,大概是这一类不知悔改的罪犯,唯一能得到的惩处,是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属最大的慰藉。   犯罪嫌疑人在被宣判前,羁押在看守所里。   祝羽属于危险分子,穿着囚服,手上戴着械具,由两名身着制服的警务人员押解过来。   房间里只有一张宽宽的长桌,桌子两侧各一把椅子。祝羽被带到一侧,按着坐下。她手上的手铐并没有解开,而是将她的手反铐在椅子上。   祝羽一进来,目光就落在沈眷身上,她的眼神像狼,阴恻恻的,凶狠残忍。不论是让她走,还是按着她坐到椅子上,又或者把她的手反铐在身后,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沈眷,嘴边还带着一抹笑,笑得渗人。   沈眷察觉祝羽就像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以前还学着人的样子,学着表现得或懦弱,或正直,现在她把那一层人皮脱下来了,毫不遮掩野兽的本性。   “真的来了啊。”祝羽笑着说道。   顾树歌感觉浑身不适,不由自主地朝沈眷靠近了一点。   押解祝羽的警务人员没有离开,站在她两侧,祝羽也不介意,全神贯注地看着沈眷,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挑剔地评价:“还是像冬天里没趣的冰块似的。”   沈眷已经收拾好了心态,听她话里有话,顺着她,问:“你监视我?”   祝羽摇头,笑意布满她的眼角眉梢,显得十分快乐:“不能说是监视,只是好奇,观察。”   “好奇什么?”   “好奇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祝羽说着话,想要靠到椅背上,但由于双手铐在身后,不方便,她略显不耐,只得放弃了,专注地看着沈眷,像是挑剔一件流水线上的残次品,说道,“好奇你怎么让小歌死心塌地。”   听她口中说出小歌,沈眷很是不悦,顾树歌也不太习惯。   但祝羽完全没有在意沈眷的反应,继续说了下去:“她刚到英国,是我帮助她的。那边虽然准备好了住处,各种手续也有人替她办理,但还是有很多事情,必须她自己适应。一开始,她看起来很孤单,像只走丢了的小奶猫,看起来很可怜。我爸爸让我接近她,和她相处好,我一直都很听话,这次当然也没有违背他的意思,尝试着靠近她,和她做朋友。”   祝羽说着话,从她开始提起顾树歌,她渐渐地好像把那张人皮披了回来,像个人了。   “我以为顾小姐会很难接近,结果,她的脾气软得不行,跟她说话,她会认真听,会笑,会点头,愿意帮助人,也不排斥别人的帮助。我想这次应该很快就能完成我爸爸的要求,结果,我又发现,她不需要朋友,我靠近不了她。可是怎么办呢,我必须得完成这个任务,我不敢想达不到我爸的要求,会是什么后果。”   祝羽想到什么,又笑眯眯地添了一句:“那时候我手上还没人命,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距离我把第一个女孩子拐骗走,并且在这个女孩子被大人物使用后,亲手杀死,还有一年的时间。”   她提到她犯下的第一起人命案,毫不在意,反而被拉扯走了注意力,说到那个女孩子身上去了。   “那个女孩叫莫盈,也是华人,特别努力地想要活出人样。她什么工作都做,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有十二个小时在打工,四个小时在读书,剩下的时间吃饭睡觉和赶公交。她这么生活已经一整年了,说起来的时候,她笑得特别开心,因为这已经比以前要好得多了,她说她打算考大学,进修一个学位,到时候,她就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日子总能一天比一天好。   “哦,她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呢,因为我是她的老师,我和她同龄,但是我在补习班当了法文教师,她很喜欢我,因为我在她错过公交车,险些夜班迟到时,载了她一程,和她说了说话,她就认定我是好人。   “我开始也愿意和她说话,偶尔听一听穷苦的人是怎么辛苦奋斗,听一听她像小羊羔一样,毫无防备说她憧憬的未来,也算是挺有意思的。   “可惜人生不是一层不变的,我被盯上了,那个犯罪集团轻而易举地捉住了我,顺带地还把正好和我一起的莫盈一起捉走了。我们被关在一间臭气熏天的屋子里,屋子里还有很多别的女孩子,都很年轻,都很胆小,不断哭喊。   “期间好几次打开门,把好几个女孩带走,带走的女孩再也没有回来过。虽然不知道她们确切去了哪里,可我隐约能猜到。我以为要完了,但没想到莫盈胆子竟然这么大,她拉着我,尽量地往角落缩,替我把衣服弄脏脏乱,脸也弄得脏兮兮的。   “她一直没有放弃,没有停止观察,终于被她发现了规律,每天送饭的时间是不固定的,送饭的人数也是不固定的。但是晚饭的那一顿,只有一个人送,她躲在门缝边上,看到外边是没有人的,而门外是一个院子,院子外是一片树林,晚饭的时间往往临近天黑,只要能制伏送饭的人,是有机会逃走的。   “她胆子大得可怕,发现这一点后,她悄悄告诉了我,然后说,她计划逃出去,并且是带着所有的人一起逃。我当时第一反应是,怎么她就能这么镇定,这么有生命力,到了这种关头,还能努力活下去。我不同意所有的人一起走,因为要一起走,必须有组织,但这些女孩,不一定能守口如瓶,只要一个泄密,就全部完了。”   沈眷知道莫盈,刘国华查到过这个女孩。顾树歌听得很入神,很为莫盈和那些女孩揪心,见祝羽停下来,她忍不住问了一句:“然后呢?”   除了沈眷没有人听得到她的声音。   祝羽停下来了,像是在回忆,她的神色渐渐地愉悦起来,说:“莫盈觉得我说得对。我想她也不是那么厉害,还是会妥协,做不成救世主,她也会尽量想着自己。但没想到她很快就提出了另一个方案。不用组织,只要在行动前叮嘱,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这一点女孩子们是可以做到的。等到制服了那个男人,她们一定会有一小段时间的震惊,利用这一小段时间,告诉她们安静地逃跑,在恐惧和生存的希望下,她们一定会抓住机会。只需要在动手的时候,利落一点,就好了。   “我没再反对,因为这些女孩子是避不开的,也只能这样了。那么怎么利落地制服那个男人就成了关键。房间里只有一张废弃的床,是铁做的,莫盈想要把床脚拆下来,床脚挺粗的,拆下来,可以当做武器。   “她很小心,到了深夜,所有人都睡着了,才会去动床脚,但床脚牢固,她用了两个晚上,才只是松了一点而已。但她很高兴,把这个当成希望告诉我,还鼓励我,让我别害怕,她一定能带我逃出去。意外发生在第三个晚上。有两个男人突然闯了进来。”   顾树歌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祝羽笑着看向沈眷:“那两个人喝醉了,你该知道会发生什么。一个女孩被他们压在身下时,我感觉到莫盈在发抖,我害怕极了,害怕她会控制不住自己,但她控制住了,她的眼泪把我的肩膀都哭湿了,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那两个人发泄完了兽欲,酒还没醒,竟然用刀直接杀了那个女孩,女孩惨叫,整个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在惊恐的大叫,我也在叫,只有莫盈没有发出声音。”   “那两个人走了,女孩的尸体被丢弃在房间里,没有人敢靠近,莫盈替她整理了衣衫,然后她跟我说,她一定要把剩下的人全部带出去。听到这句话,我很害怕,因为莫盈把她们当成了责任,而我害怕她们拖我们的后腿。我的心态发生了改变,我想,我一定要活下来。   “在莫盈彻夜不眠的时候,我想出了一个虽然惊险,但要好得多的办法。到了第七天,床脚拆下来了,很牢固,很有分量,砸在人的脑袋上,效果肯定不错。那天的计划是,由擅长和人交流的我去和男人说话,吸引他注意,莫盈躲在门后,重击他的后脑勺。为了不显得突兀,我提前三天就和男人交流,第一次他很惊讶竟然有女孩敢和他说话,并且冷着脸呵斥还踢了我几脚,第二次,他不惊讶了,但还是殴打了我,第三次,他似乎对我产生了兴趣,问了我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每一次莫盈都很心疼,都会哭,她哭起来就像个孩子,显得不知所措,又带着一股野草一般的韧性,她替我揉被打得青肿的地方,亲了我的脸,说一定会保护我。她把我也当成了责任,好像又不只是责任。然后,那个晚上终于来了。”   顾树歌握紧了拳,全神贯注地听。   祝羽的目光始终在沈眷身上,她的眼神像是充了血,和嘴角的笑却十分甜美。   “在晚饭即将送来前,莫盈冷着脸,让所有人不论接下去发生什么,都不许出声。她那样子,凶巴巴的,分明是强撑起来的气势,但效果却很好,没有一个女孩出声,全部都缩到了角落里。门打开了,男人提着一桶面包进来,莫盈藏在门后,我笑着和他打招呼,他的眼睛在我身上不住地看,像是要把目光钻进我的衣服里。莫盈毫无声息地从门后出来,我按照过去三次的惯例开口,这次我说的是,小心身后。”   顾树歌倒吸了口气。   沈眷猜到结果,没有意外。   祝羽的身体前倾,手铐和椅子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祝羽没再笑了,说:“我还记得那一刻她不敢置信的眼神。她死得很惨,我亲眼看着,还握上了刀,等到他们都发泄够了,我把刀插进了莫盈的心窝,她当时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是我结束了她的生命。这很值得,因为我活下来了,并且还被高层看上,收纳成了自己人。   “我不觉得杀了莫盈有错,也没有后悔,但是回到学校,看到小歌,不知怎么,我觉得小歌真像她。”   祝羽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笑容。   顾树歌打了个寒颤。 第八十六章   整个房间,阴沉可怕,只有祝羽,面带微笑。   两个警务人员笔挺地站立,但脸上都露出了难以言说的惊讶和对险恶人心本能的抗拒。   沈眷没什么表示,始终很平静。她只是转头看了眼双眉紧蹙的顾树歌,只觉得无比庆幸,庆幸众多凶险之后,这个人她还在,还给她留下了挽救的机会。   边上还有人,她不能对着身边的空气看太久,很快便将目光转回来,落在祝羽身上,问:“你要我来,就是要我听你讲这些?”   讲故事的人满怀恶意,坐等着看好戏,可要是听故事的人无动于衷。那这场故事故事讲得便少了些趣味了。   祝羽望着毫不动容的沈眷,却并不如何失望,依旧是笑着的。   沈眷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的面目。她现在的笑,像个人,从从容容,甚至还有些女孩子的温柔文静,与方才刚坐下时的阴冷模样,判若两人。   沈眷想起去年,和其他几人登门拜访的祝羽,那时候,怎么能想得到,斯文和善,还带着一点点正义感的面容底下,竟然是一个禽兽。   “当然不止。”禽兽说话了。   她不紧不慢地往下讲。   “我在那里,见过了人间至恶,几天后得到了自由,出来看到外边阳光下的光明,我不觉得安心,反倒觉得十分刺眼。小歌和她,真的很像。”祝羽一面说,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眷,“起初,我也觉得奇怪,她们一个居无定所,从小漂泊,总是吃了这顿,没有下顿,一个养尊处优,从来没有为生活操过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么两个极端的人,怎么会像呢?   “之前,我只是听我爸爸的吩咐,尽力靠近她,想要得到她的好感。疑惑产生后,我不急着靠近了,我开始观察她,揣摩她,有好多次,我在深夜跟着她回家。”   顾树歌顿时毛骨悚然,脊背生凉。   沈眷也坐直了身子。   祝羽显出满意的神色来,眼中有些抓住了沈眷把柄的得意:“可惜了,她身边有你派去保护她的人,我不能靠得太近。   “我只能远远地看她,我仔细地留意她的神情,观察她的行为,揣摩她的心思,这种隔着距离的偷窥可真是太有意思了。有时,我有和她一起用餐的机会,我会数一口食物她咀嚼几下,她的食量有多少,微笑的时候嘴角上扬几度,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多少大,先出哪一只脚,每一个细节我都看在眼里,都很有意思。   “渐渐地,我在没人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模仿她,学她的笑,学她行走的姿势,用她喜欢的香水,买她同款的衣服。我把自己当成她去体会,于是我慢慢地就发现,她和莫盈像在哪里了。   “莫盈贫穷,却不向命运低头,小歌富有,可总是很孤独,时常独来独往,但她们都对世界怀有美好的期望,从她们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恶意,笑起来的时候,就像阳光洒满人间。   “于是,我忍不住想,假若,那次的事再来一回,我做个圈套,让她被绑架,我也假装一起被绑,就像和莫盈的那次一样,她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祝羽一直紧盯着沈眷的眼睛,微微迷离,显出一种病态的执拗和迷恋。   她看着沈眷,恶意地笑:“一想起这个假设,我就非常兴奋,我真想看一看小歌为了我,付出一切,再看一看她被全身心信任的人背叛会是什么表情。所以我立刻就把这个计划向我上面的人提了出来。”   广平寺中,师兄弟二人的辩论还在进行。   中间矮几上的茶已经凉了,紫金炉中犹袅袅地冒着烟,飘出一阵阵使人静心凝神的紫檀香。   “鬼就是鬼,不论你怎么狡辩,都是鬼。只要是鬼,就有作恶的可能,你可别忘了,阴鬼生来带阴煞,你怎么保证,这阴煞不会膨胀,不会爆发?”主持坚持己见。   径云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师兄研习经文,学习佛门经典,于纸上所得,掌握得很好,可到底长居寺庙中,很少出门,看人看事,不免就单纯了些。   径云想着,就叹了口气。   主持见他这般,多年清修所得的修养霎时间荡然无存,怒喝:“你还是固执己见?”   径云直起身,看着他,平静地说道:“师兄对阴魂的偏见看来是改不了了,如此,不如我领着师兄,去看一看人心?看一看人心和阴鬼相比,能有几分高尚?”   监狱中,沈眷怒气上涌,她没想到,祝羽竟然还动过这种卑劣恶心的心思,光是想到莫盈的下场,曾有可能发生在小歌身上,她就浑身发冷。   “我不会为你付出一切。”顾树歌突然出声。   沈眷看向她,只见顾树歌就和祝羽面对站着,她魂体因恼怒而有些透明,脸色是鬼魂特有的苍白,冷冷地望着祝羽,而祝羽全然不知她口中说的那个人的阴魂就在她面前,看着她。   “可惜,顾氏集团赫赫声威,上面害怕惹上麻烦,驳回了我的计划,真是遗憾。”祝羽的语气中充满了惋惜。   沈眷忽然想,会不会,其实莫盈的阴魂,也在这里,只是她们看不到而已。   每一个作恶的人,被她害死的人,都会成为阴魂,盯紧了她,等着看她的下场。   顾树歌手摸上了沈眷的手背,只有食指上沾过血的一点能碰到,那一点凉凉的,像是秋天的露水,带着些小小的不安。   小歌是在寻求安慰。   沈眷把手心摊开,让顾树歌将指腹放到了手心里。   祝羽说着说着,发现沈眷竟然走神了,她心下深感不可思议,沈眷对着莫盈的惨事没有波动,是在她的意料之内,可现在已经讲到顾树歌的那一部分了,她竟然也无动于衷。   祝羽口中接着说道:“我只好继续观察她,这一观察,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她望着沈眷,笑了起来,“她喜欢你。”   沈眷神色冷淡地看了过来。   顾树歌顿时有些不安起来。   祝羽夸张地哦了一声,改口道:“不对,准确地说,是她爱着你,爱了很多年。”   听到这里,沈眷终于明白,祝羽今天的目的是什么了?她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盯着祝羽。   顾树歌没有记忆,根本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她茫然地看着沈眷,担忧地叫了一声:“姐。”   祝羽终于有了满意地表情,身子往后倾斜,手铐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   “你是不是没有想到,你放在心里的人,其实也爱着你。你们相隔万里,错失了四年时光,到现在,你再也没有机会,听她亲口承认对你的感情了。”   沈眷的脑海中浮现出车祸发生的那一天,小歌躺在停尸间里,她的脸被撞击地血肉模糊,她的衣服上全是血和灰尘,她的眼睛紧紧闭着,她没有呼吸,不会再喊她姐,不会再跟她撒娇,软软地说,我要和姐姐一起睡。她永远永远地失去了她,连隔着千山万水,远远守护她的资格,也没有了。   沈眷回想起那一瞬间,撕心裂肺的痛苦自责。   如果是那时候,她得知,原来小歌也爱着她,她会是什么反应,她是否还有勇气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沈眷单手撑着桌子,微微朝前倾身,气压极低地问道。   祝羽这时,反倒不急了,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沈眷的失态,过了大约一分钟,她才不紧不慢地说:“知道什么?知道她喜欢你,还是你喜欢她?”   顾树歌有些听不懂了,她已经忘了她和沈眷是怎么开始的,也忘了她和沈眷有过什么样的过往,她听得云里雾里,只是看沈眷的失态,着急得像是回到了爆炸后,沈眷昏迷卧床的那段时间,她什么都做不了,仿佛完全被隔除在外。   祝羽没有等沈眷回答,她也不在乎沈眷的回答,一面得意地说下去,一面不忘盯紧沈眷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如果你曾像我这样细致地观察过一个人,你就会发现这个人在你眼中,就是一张白纸,什么秘密都藏不住。她喜欢你,因为看不到你,所以很孤寂,她喜欢你,因为你不在身边,所以独来独往,她喜欢你,所以十分偶尔地提起你时,都在神采飞扬,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她藏得很好,大概是怕被人发现,传出闲言碎语,影响到在国内的你吧。可是,怎么瞒得过我呢。”   祝羽越说越兴奋:“顾氏集团的顾小姐,竟然一心爱慕她的嫂子。这可太让人振奋了。知道了这么有意思的事,我得好好利用起来,看一场好戏才是。”   “你可真是……”沈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祝羽完全陷入到自己的癫狂里去了:“我就慢慢地策划,这么振奋人心的好戏,等待多久,铺垫多久,都是值得的,尤其是我圣诞回国,一次晚宴上,看到你和顾易安的相处,你们两个虽然神色亲近,却是肢体生疏,连带着亲近的神色,都不像是夫妻间该有的。于是,我就生出一个念头,会不会,你喜欢的不是顾易安,而是顾树歌,那就更好了,有些戏码,必须得两情相悦,才能看得痛快。”   沈眷看明白了,祝羽就是喜欢,或者说嗜好看旁人的痛苦,哪怕是从未谋面从无过节的陌生人,只要经历痛苦,并把痛苦脆弱展现在她眼前,她就会像蚂蟥见了鲜血一般,迫不及待地扑上去看,别人越痛,越崩溃,她就越兴奋。所以,小歌痛苦也好,她痛苦也罢,只要有一个人崩溃在她面前,她就会像蚂蟥吸饱了血一般满足。   “不过你的情绪比小歌藏得还要深,我暗地里观察了一年,时时留心你的消息,都没发现什么铁证。不过,也不需要我去确定你对顾树歌究竟是哪种感情了,因为命运的转轮开始动了,她的多管闲事,给她招来了杀生之祸。”祝羽说到这里,呼吸都有些紊乱,无比地兴奋起来。   “你可能不知道,为了杀她,费了多少工夫。”祝羽的眼睛泛着红光,兴奋地声音都扭曲了,“第一次暗杀失败后,我好不容易争取到机会,亲自主持这件事。小歌被车子撞得面目全非时,我就在现场看着,盘算着你什么时候到,你看到顾树歌的尸体,会是什么反应,会痛哭吧,会落泪吧,会……”她吞了吞唾液,盯着沈眷,声音因强烈期待而沙哑,“会不会就跟她一起去死了。”   面部肌肉失控了一般,她扭曲地咧开一个笑。   沈眷又恶心,又不能控制地随着她的话语,想起了那一天的痛彻心扉,肩膀微微地颤抖。   她没发现,她身边的顾树歌突然动了,顾树歌往前走了一步,身体直接嵌进桌子里,她继续往前走,绕到了祝羽的背后,伸出右手,用唯一能碰到东西的右手食指,在祝羽的手背点了一下。   祝羽沉浸在兴奋里,延迟了好几秒才反应手背上触觉不对。   她脸上的笑还没收敛,眼睛里涌动着兽、性的光,机械地转过头,狐疑地看了一眼。   没有人。   顾树歌收回手,停顿了一秒钟,然后,她使出最大的力气,用力地按在祝羽的脑门上。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是夜里一点钟,刚好是我最喜欢用来码字的时段。   这阵子情绪不太好,但上周把写了一年多的谢相完结了,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于是,又开心起来了。   就想和你们说说话,码字这件事也做了许多年,但好像从来都没有和你们好好地聊一聊。   就从《秘密》说起吧。   这篇文从一开始写,就遇到很多的质疑,为什么要写这个,这个不是你的风格,我不喜欢这种题材,你写不好的,或者,百合就是以感情为主,细腻甜蜜就行了,没必要写这种阴暗面。很多的,我看到也挺难受。可是我没办法,因为,我只能写我想写的内容,只有我想写的,我热爱的,才能有信心有热情去敲下一行一行的文字。而《秘密》就是我想写的。   我也曾想过,要为了我的读者去码字。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天天就琢磨,这一章写出来你们会不会喜欢,这一段描写能不能让你们动容,这个句子,这个用词会不会让你们觉得枯燥乏味。可是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很不快乐,并不是猜你们的心思不快乐,而是因为这样,码字这件原本简单快乐的事情多了掣肘,多了种种顾虑,再也不能单纯地写我所思写我所想了。   于是我醒悟过来,再这样下去,最终我写出来东西,只怕会是既是我自己不接受的,最终也是你们不喜欢的。   那样,对我来说,就太悲哀了。   人呐,真是矛盾的生物。年少之时,不知天高地厚,年长之后,却又太知天高地厚,也记不清哪一天开始,也学会妄自菲薄。   到头来,最难的事,竟然是不忘初心,做好自己。   至于,为什么要写祝羽这个可怕的人呢。因为这几年看到的听到的关于女孩子遇险的事太多了。南昌当街被刺的实习律师,江歌,携程,很多,为人所知的,不为人知的。很多很多善良的女孩。   我就想写一个这一方面的故事,提醒我的小可爱们,人生在世,首先,最要紧的,请务必保护好自己。如果允许我拔高一点立意,就是一点点非常浅薄的社会责任感。   当然除了可怕的恶魔,甜甜的恋爱是永恒不变的主题。写关于坚守,关于信任,关于永久不变的真心,全部加起来,就是《秘密》。   我在本质上,还是阳光和向上的。   在这里跟因为这一篇的风格转变而看不习惯的小可爱们道歉。有偏爱的风格是很正常的事,但是这一篇不喜欢,不要紧的。我们可以来日再会。只要我还在写,只要你还在看,山高水长,我们总有再相逢的一日。   再接着就是关于更新频率。   这个是真的,没什么好讲的,更新确实很不负责任。   原因也是有的,但不管是什么原因,说了都像是狡辩,我只能期望以后能变好,能克服性格中的短板和缺陷,做一个一以贯之勤奋更新的作者。   虽然目前看起来也没什么说服力,但还是希望,能有你们的陪伴和监督。   感觉,有点不要脸。   时间不太早了,请各位早点休息吧,有一个美好的睡眠。   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很难得,尤其是对表达欲强烈,又不善言辞的我来说,码字就像是天生具有生命力。   一路有你们相伴,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感谢! 第八十七章   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可是额头上分明有一根手指从上至下,狠狠地按了下来,抵在了她的脑门上。   祝羽身体僵住了,先是惊疑,接着思索,而后恐惧如藤蔓,缓慢而坚定地爬上她的脸庞。   冰冷的,根本不是人会有的温度,祝羽忍不住去感受额头上那一点的触觉。越是感受,便越是恐惧。她一动也不敢动,只敢往上移动眼珠,看向前方本该有一个人,而实际却空无一物的地方。   站在她身后两侧的两名警务人员很年轻,恰是正义感爆棚的年岁,正听她的讲述听得又是毛骨悚然又是满腔愤怒,突然间就发现她不说话,二人不免惊讶,不约而同地保持着身体肃立的姿势不变,各自将手按在腰间的警械上,防止犯罪嫌疑人暴起。   然而这一看,他们就发现情况不对。   祝羽像是被定了一样,眼球中爬满了血丝,牙齿咯咯地上下打颤,像是见到了什么无比恐怖的东西,额头上脖子上都是冷汗,几乎要打湿囚服。   可她身前,除了一张桌子,分明是什么都没有的。   二人惊讶,又看了对面的受害者家属,受害者家属从刚才的失态中恢复,很平静地坐着、看着,眼神冰冷如霜。   顾树歌行动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只是讨厌祝羽这个人,讨厌她给沈眷带来的负面情绪,用力戳了她的脑门后,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于是她回过头,寻找沈眷。   沈眷将目光落到了顾树歌身上,恨意刹那间如冰雪消融,她微微地弯了下唇。   那一瞬间,顾树歌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心意相通。她毫不犹豫地收回手,飘回到沈眷身边。   那根抵在她额头的手指离开了。   可祝羽还是不敢动,甚至连喘气都不敢,尸体才有的冰冷像是永久地留在了她的额头上,烫下了一个疤痕一般。她甚至能想象出,那根手指离开的画面。   祝羽转动眼珠,慌乱地在空气里乱看。没有,什么都有,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小心翼翼地吞咽了一下唾液,试探地把身子往后挪了挪,没有发现异常,才看向沈眷:“你、你做了什么?”   她的嗓音因恐惧而含糊不清。   沈眷没有理她,而是看向了身边的顾树歌,顾树歌已经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说:“我们走吧。”   沈眷很轻地点了下头,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   “你在朝谁点头!”祝羽一惊一乍地喊道,她的目光在沈眷,和沈眷视线所在的地方来回地转动,越来越恐惧。   沈眷的动作很细微,如果不是盯紧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祝羽正是惊恐,神经质地盯准沈眷,不放过她的一举一动。   沈眷没有理会她,站起身。   “你别走。”祝羽试图站起来,手铐连着椅背,将她摔回椅子上,与物体的撞击让她清醒了点,她四下惊慌地看,试图把自己整个都缩进椅子里。   沈眷走出门,听到身后祝羽在说:“你们,有没有觉得,凉飕飕的?”   没人回答她。   “有、有鬼,鬼在跟着我。”   依旧没有人回答她,解开手铐的声音清脆传来。   “别、别动,真的有鬼。”   步子拖地的声音从房间传出来。   沈眷和顾树歌已经走到转弯的地方了。顾树歌回头看了一眼。   穿着囚服的祝羽从房间被拖了出来,头发披散着,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完全没有了刚才讲述过往的嚣张和疯狂,她嘴唇微微地动,声音却细微地听不见,顾树歌辨认了一下,发现她嘴型反复发出的是“小盈”的音。   惊慌失色,恐惧害怕,祝羽的神色间唯独没有后悔。   走出监狱,外面的新鲜空气让沈眷感觉到放松。顾树歌没有呼吸,也闻不到空气中的芬芳,感受不到微风拂面的温柔。但她看着亮堂的天空,看着树枝微微地摆动,看着鸟儿飞过,花儿绽放,仿佛六感恢复了一般,也能体会到微风和自由。   “她怎么这么胆小?”顾树歌没有憋住,疑惑地问了一句。   她就戳了她两下,怎么就吓成这样了,不是很硬气很嚣张地把沈眷叫到面前来挑衅吗?   这里是监狱门口,铁门外有持枪的警卫,还有无数个摄像头,沈眷没有立刻回答她,直到回到车上,驶出了停车场,才说:“她当然胆小,否则又怎么会因为怕死背叛莫盈。”   不管她怎么掩饰,怎么剖析内心的邪恶,她踏上这条路的原因,只是因为怕死。   顾树歌想,有道理,但情绪却不怎么高,一边低着头,用右手戳自己的左手手背玩,一边说:“我不喜欢她叫我小歌。”   沈眷目视前方:“我也不喜欢。”   顾树歌停止戳自己,悄悄地看了看沈眷,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沈眷察觉了,看了顾树歌好几眼,顾树歌自顾沉浸在心事中,没有发现。   今天的事真是多,一件挤着一件,先是送径云大师归山,回来途中,又去了一趟监狱。   到了家里,黄昏降临,天边彩霞飘逸,夕阳周围也如薄纱一般笼罩着一层粉色,这粉色又投映到人间,顾树歌看到花园里的石子路上,像是浮着一层粉色的轻纱,很是好看。   她偷懒,又有心事满怀,于是就不肯好好走路,晃晃悠悠地飘着,看上去,特别像鬼。   沈眷在门前止步,回头看她,顾树歌反应不及,飘过头了,从沈眷的身上穿了过去。   这魂不守舍的样子。   “在想什么呢?”沈眷无奈地问道。   顾树歌后知后觉地飘回来,魂体不太结实地晃了晃,看得沈眷一阵心惊,真怕她的小柠檬被风吹散了,忙说:“我们先进去再说。”   顾树歌就跟在沈眷身后。   沈眷进了门,换了鞋,把包放在台子上,又上楼。顾树歌原本忧心忡忡的,自顾自地沉浸在心事中,但沈眷刚刚说了“进去再说”,她就紧紧地缀在她身后,沈眷去到哪里,她就去到哪里,等着沈眷和她说话。   外出一天,衣服上沾了不少灰尘,又在监狱里待过一阵,沈眷想先洗个澡。她走进浴室,顾树歌跟了进来,站在她边上。   沈眷只好把她赶出去,让她去外边等着。   顾树歌被赶出来,才发现她竟然跟进浴室里去了。   阴鬼特有的苍白脸色上染上了绯红,顾树歌看了浴室的门好几眼,才去床边坐下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眷才出来,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一边擦着头发,一面到顾树歌身前,看了看她。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起来,带着打量,将顾树歌从上到下都看了一遍。   顾树歌连忙坐端正了,微微仰头,和沈眷对视。沈眷停下了,把擦头发的毛巾拿在手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树歌,问:“你能不能把衣服脱了?”   顾树歌呆滞地看着沈眷,显得极为意外,她张了张口,脸涨得通红,双手也绞到一起,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反问:“你、你不一起脱吗?”   沈眷不解:“我为什么要……”话还没说完,突然反应过来顾树歌话中的意思,顿时变得和顾树歌一样结结巴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于是就换成顾树歌不解了,疑惑地看着她。   沈眷镇定了一下,强作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夏天快到了,你穿的还是冬季的大衣,会不会热?”   顾树歌是十二月出的车祸,那时候天正冷,她穿得严严实实的。阴鬼会始终穿着临终前的那一身衣服,所以这几个月,顾树歌始终穿着那一天的这身大衣。   可是现在,快要夏天了,白昼越来越长,天也越来越热,这一身穿着就不太适合了。   原来真的不是这个意思。顾树歌不知怎么,就有点遗憾,低头扯了扯衣服,说:“感觉不到热,但是看着的话,就会觉得挺热的。”   身体没有感觉,视觉上感觉得到热。   她说完,就尝试着要把外套脱下来。然而不行,根本脱不下来,就像是和魂体连为一体了一般,无法分开。   顾树歌试了好几次,越试越急,许多遍后,都没有成功,她很忧愁地对沈眷说:“脱不下来,以后可怎么办啊?”   以后什么怎么办,当然是不言而喻的。   顾树歌的忧愁很真实,眉心蹙了起来,低头扯着衣襟。沈眷还是不太习惯把这件事放在口上说,于是照例显得拘谨,拿着毛巾,挨着顾树歌坐了下来。   顾树歌还在努力,但自然是不能成功的。   沈眷忽然想起去年,在她的办公室,小歌半是抱怨半是羡慕人家的恋爱进展比她们快的样子,目光就柔和了下来。   虽然才几个月,可却发生了太多事,幸好的是,几经波折后,小歌还在,虽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到底依旧安然无恙,留在她的身边。   “真的脱不下来。”顾树歌终于放弃了,抬起头,真心实意地期盼道:“希望径云大师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会的。”沈眷安慰了一句。   顾树歌那足足一火车的忧愁轻而易举地被这两个字安慰好了。 第八十八章   沈眷拿起毛巾擦了两下头发,心里想着,小歌要修炼出实体大概没那么快,得向径云大师讨教,怎么给她换身衣服。   大热天的,总不能一直穿着厚厚的冬衣。   她的头发很软,擦的时候散开来,不时地蹭到顾树歌的肩上,然后穿过去,又落下。   顾树歌发现了,就向沈眷靠近了一点,一缕发梢落下时从她的脸上刮过。顾树歌如愿以偿,抿着嘴,笑了笑,就像是真的碰到了沈眷柔软的发梢一般。   沈眷余光瞥见她在笑,一阵莫名,明明从监狱出来还是心事重重的,怎么现在又高兴起来了。   小歌以前虽然也忘性大,但郁闷的时候,好歹得她哄一哄,现在失忆了,连哄都不用哄,自己就好了。   傻乎乎的。沈眷在心里评价了一句,都没留意到自己的唇角已弯起了温柔的弧度。   “你刚刚怎么了?在想什么?”沈眷问道。   她冷不丁一问,顾树歌一愣,笑意就消失了,语气也低沉下去:“我觉得我有点格格不入?”   沈眷的动作慢了下来,侧头听着,示意顾树歌讲下去。   顾树歌动了动,稍稍挪开了一点,没有看她,低着头,说:“那个人……”她停了一下,回想了一下那个人的名字,接着说,“祝羽,她说她做得那些事。开始的时候,我听得很愤怒,想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后半段,她讲完莫盈,讲到我的时候,我也很愤怒,但是除了不喜欢她叫我小歌,其他的,我听起来,和听莫盈的一样,都像是在听陌生人的遭遇。”   就连不喜欢祝羽叫她小歌,也不是因为她对小歌这个名字有强烈的自我认知。   而是,沈眷是这么叫她的。   她不喜欢别人和沈眷一样,更何况是祝羽这种不配活在世界上的人。   沈眷听着,把毛巾搭在了腿上,温声说道:“你不记得过去,当然会没有代入感。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积攒记忆,从以后回想起来,依然是满满的回忆。”   “嗯。”顾树歌应了一声,右脚在地上蹭了蹭,太用了,不小心没入了地板,她忙看了沈眷一眼,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把腿从地板里拔出来。   沈眷真想摸摸她的小柠檬。   “我知道的,我也这么打算的,只要和你在一起,回忆什么的,可以重新积攒。”顾树歌对这个很确信,“但是,你明显被她戳中伤口了,就是在她说到我被车子撞得面目全非的时候。虽然你很快就平静了下来,那一刻的失态也是真的。”   能让沈眷这样冷静自持的人失态,得是多大的阴影,多深的伤口。   这也是顾树歌打断祝羽的原因,她不想沈眷被牵着回想起那场可怕的车祸,她好不容易愈合了一点的伤口,顾树歌不予许任何人揭开疤痕。   虽然,她只是一只很没用的鬼,但她也要竭尽全力保护沈眷。   也正因为祝羽的挑衅,沈眷的失态,让顾树歌发现,她像一个局外人,她完全不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沈眷是怎么过来的,这本该是她们两个人的痛苦,却被沈眷一个人承担了。   “我好像是中途加入你的人生,而不是一直在你身边。”顾树歌说道。   沈眷明白她的意思了。   顾树歌深吸了口气,说:“你把日记给我看吧。”   她留下了七本日记,埋在公园的大树下,沈眷把它们找到了。她看过三本,知道了她们过去的一些事。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她自己亲手写的,写的又是她自己的生活,但她读起来,却没有任何代入感,越看反而就越提醒她,她已经把她和沈眷的过去全部忘记了。   顾树歌看了三本,就排斥起这些沈眷视若珍宝的日记来。   然而目前来看,除了这些记载了她们过去记忆的日记本,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能让她知道以前的事了。   日记被沈眷非常妥善地放在一只盒子里,盒子摆在书房的柜子里。顾树歌亲眼看着她放的。   沈眷听完了,没有起身,去给她拿日记,而是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径云大师那边应该没有这么快,明天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顾树歌疑惑,问:“去哪里?”   “去我们以前一起去过的地方。”沈眷笑着说。小歌不喜欢那些日记本,否则也不会只看三本就不肯再碰了。要知道往事,也不一定非要通过纸笔记录。   这是她们两个人的回忆,小歌忘了,她还记得,她会把过去告诉她。   顾树歌慢了一拍才明白过来沈眷话中的用意,双眼顿时明亮起来,笑容怎么都压不住。   而广平寺中,被顾树歌和沈眷一起惦记着的径云却不怎么好受。   天暗下来了。   春末夏初,月亮上山早,夕阳还未全部落下,月亮就挂在了天边。   径云跪坐在一方坐褥上,主持坐在他的对面,对他所有说辞,都不为所动。   “你也不必跟我说什么看看‘人心和阴鬼相比,能有几分高尚’。我当然知道人心诡谲,不是每个人都心存良善。可鬼,却是每个都有作恶的可能的。”主持坚持道。   径云实在不解:“师兄诸事宽容,怎么偏偏就对鬼怪抱有偏见?”   主持不能赞同他说法,问:“什么叫偏见?难道阴鬼不是心中存恶,极有可能爆发出恶念?”   “师兄说的没错,可那小鬼的恶念已经被压制了。”   “万一压制不住,万一又起波澜,师弟怎么就能保证,她绝对不会变成恶鬼?”主持反问,径云张了张口,主持打断他,接着说,“我盼着你回来,是想你能跟我一起顶住顾家的压力,不是让你站到阴物那方,一起来说服我的。”   主持如此固执,径云没办法了,只好坦言:“不说服你又能怎么办?藏经阁的钥匙在师兄手里,我要进去,必须得有你的批准。”   这算是示弱了,但主持并没有得意,反而露出一丝不自在来。径云看见了,缓缓地摇了摇头:“师兄那回让沈施主去白龙寺找汲取灵气的办法,说白龙寺中典籍最多,可是打了诳语。”   广平寺与白龙寺几千年之前往来甚密,两寺都是很具底蕴的大寺,而在佛门的名声,广平寺的声望甚至要高上一筹,出过不少得道高僧。高僧们降妖伏魔,一代代积累下来,藏经阁里就有了许多与修炼有关的典籍。白龙寺那边也是如此。   后来世事变幻,广平寺地处深山,山路难行,香客渐渐少了,而白龙寺在城里,香火越来越旺盛,甚至还一度成了封建王朝的皇家寺庙。人多了,利益多了,纷乱也就来了。   白龙寺在六百年前出了一名邪僧,邪僧急功近利,且极为迷恋人间权势,他为走捷径,竟然从寺中藏经阁里找出了一本邪修的心法,把自己修成了歪魔邪道,还迷惑人间帝王,成了王朝的国师,享尽富贵,作恶人间,残害了无数忠良和百姓。   后来是广平寺与白龙寺的几名高僧一起出手,才降伏了他。而白龙寺,则因为邪僧掌权后,疯狂迫害本寺师兄弟而人才凋零。   为了防止再出一名邪僧,白龙寺的主持与广平寺的主持深谈了一番,决定将寺中修炼相关的典籍全部转到广平寺的藏经阁中收藏,为防有人窃书,几本格外要紧的典籍则被锁进了匣子里,钥匙则有白龙寺的主持保管。   到现在六百年,广平寺和白龙寺经过几代传承,不知从哪一代起,往来就淡了,到现在,更是形同陌路。藏了典籍的那只匣子还在广平寺的藏经阁里高高供起,可那枚又白龙寺主持保管的钥匙,却已经不知去向了。   主持作为广平寺本代的负责人,当然知道这些往事,也知道要找修炼典籍,最好就是从本寺找起。径云也是因此才辞别沈眷,回到寺里。   可他为误导沈眷,却让沈眷去了白龙寺,这分明是打了诳语。   主持铁青着脸,默然不语。   径云也知他为难,一面是畏惧顾家的权势,怕沈施主一怒之下,对这深山小寺不利,另一方面又是真的担心会纵出一只恶鬼来,于是只得拖着。   有些话,径云一直不曾说过,怕师兄听了难过,这时却不得不提一句:“我们师兄弟一起入的门,一起参佛法,一起修佛道,我小有所成,师兄却一直泥足不前。这是为什么?我想过许多年,毕竟我们参的是一样的佛,修的是同样的道,师兄心存慈悲,悲悯世人,从未偏离我佛法旨。”   主持身形一僵,脊背一点一点地挺直。   “后来,我在俗世行走,见了许多人许多事,我就想,会不会是师兄的执念太深。因佛法不成,于是忌惮鬼怪,因忌惮鬼怪有偏见,违背我佛慈悲,众生平等的法旨,于是佛法更加无所进益,落进了一个怪圈里。”   径云缓缓地说了出来。   主持不敢置信地看向他,颤声道:“你为一个小鬼,这么跟我说话?”   佛法修不成,一直是他的遗憾,他也一直在苦修,寻找突破的契机,可惜数十年无所进益。   这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却被径云揭了出来。   径云摇头,正色道:“我早就想说了,可不知从何说起,可这些年,师兄一边忙着寺中的庶务,支撑寺里开支,一边却对鬼怪越来越有成见,我看得着急,却不敢轻易提起。这次,只是一个契机。   “沈施主所行,你虽然在山里,也应该知道了,她行的是大善,救的人恐怕比你我救的加起来还要多,而那小鬼,生前不曾作恶,死后还更胆小了,更加不会作恶。这样的一人一鬼,只有一个心愿,就是余生能有彼此作伴。佛爱世人,我们佛门中人,蹈尽红尘,为的不过是行善积德,劝恶从善而已。而她们这小小的心愿,你我就不能施以援手,帮助她们吗?”   主持身形绷直,嘴角紧抿了,白须微颤,显得有些颓丧。   径云不忍,说了一句:“师兄好好想想。”站起身,离开了。   他回了自己的厢房里,没有睡觉,而是就着夜色,打坐一晚。第二天天亮,他想着如果师兄还不肯答应,就先去白龙寺中找一找那枚钥匙,让师兄好好静一静,想一想。   只是,那枚钥匙究竟在何处,他确实毫无眉目,只怕有一番好找。   他走出厢房,山里空气清新,太阳刚上山,还带着一股凉意,他深吸了口气,打算去后山练一练拳,手机就响了。   于是,径云就在这古朴的山寺里,穿着古朴的僧袍,很不和谐地拿出一个老年机,按量屏幕一看,是条短信,沈眷发来的。   径云打开短信,只见信上说:“大师有没有给小歌换身衣服的办法?”   径云看完,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了,小鬼又不会冷,也不会热,衣服更不会脏,怎么还会需要换?   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还是那句话,没看错。   径云这就不明白了,怎么沈施主就想给小鬼换衣服了。   他把手机装回口袋,一面向后山走去,一面思索原因。   然后,他就想起,在尘世行走的时候,有一次,他进到一间商场,看到有一名女施主用手机给里面的小人换衣服换帽子换裤子,还戴各种首饰,听那女施主和同伴讲话,称之为换装游戏。   莫非沈施主也是在进行换装游戏?   唉,一人一鬼,隔着阴阳,也怪可怜的。径云很能体谅,认真地思索起给小鬼换装的办法来。   远在城里的沈施主还不知质朴的径云大师将她的行为曲解成什么样了。她已经醒了,她放下手机,躺在她身边的小柠檬还在继续昨晚睡前的话题,一个劲地追问:“你到底喜欢吃桃子还是柠檬?”   沈眷真是无奈,柠檬这么酸,怎么咽得下去。   但小柠檬非要知道一个结果不可。   沈眷总算想起来了,昨天小歌在山脚下见了桃树,问她桃子好吃吗,还问她喜欢甜的,还是酸的。她回答甜的。   大概小歌是觉得自己输给甜甜的桃子了,于是惦记着,念念不忘。   “你喜欢吃柠檬还是桃子,为什么不回答我?”小柠檬锲而不舍。   沈眷听到“吃柠檬”三字,就条件反射地觉得牙酸,但张口,还是十分郑重地答道:“柠檬。” 第八十九章   天亮了,一点点晨光照进来,一点点的暖意刚刚好。   顾树歌听到沈眷的回答,很意外。   明明喜欢甜的,怎么会喜欢柠檬呢?   她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抬起上身,用手撑着下巴,看着沈眷,疑惑地追问了一句:“真的吗?”   沈眷忍着牙酸,抱以一万分真诚,回答:“真的。”   小柠檬立即疑惑尽消,脑补出,她明明爱甜的,但是偏偏却喜欢酸酸的柠檬,说明她喜欢的单单是柠檬本身,不关它是甜的,还是酸的,就是喜欢。   小柠檬脑补能力强大,让自己从听到沈眷回答的八分满足,补成了十分欢喜,主动地坐起来,说:“快起床了。”还率先下了床,站在床边,督促沈眷也起床。   沈眷一看就知道这关安全度过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莫名觉得甜。   现在起床其实还有点早,她还是配合着坐起来,去洗漱换衣。   顾树歌没有晨起后的一系列梳洗工作要做,就飘到外边去了。失去记忆的她行为粗犷了不少,去花园不走门,不走楼梯,直接从二楼卧室的墙穿出。   花园里有些潮湿,草坪都是露水,要是人走过,鞋子得湿一半,顾树歌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她把她和沈眷一起照顾的花花草草们都巡视了一遍,确定它们都挺好,就坐到秋千上去了。   有微风,秋千小弧度地晃荡。顾树歌坐在上头,跟着晃。   她在想沈眷今天会带她去哪里。当然,去哪里都是好的。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象,这里有沈眷和她生活了那么多年的痕迹,能去的地方一定很多。   沈眷回到卧室,发现小柠檬不见了,走到窗边往外看,就看到小柠檬坐在秋千上一晃一晃的。像是很久以前,这个秋千架搭好不久,小歌也是这样,坐在上面慢悠悠地晃,有时看一本书,有时拿着手机玩,有时就是像现在这般,纯粹地发呆。   沈眷眼中漫上笑意。   顾树歌晃了好久,听到门开门关的声音,她回过头。沈眷出来了,她在打电话。顾树歌站起来,跑过去。   不得不说鬼的速度很快,几乎是眨眼睛,她就到了沈眷的身边。   沈眷刚好挂了电话,问:“有没有什么要准备的?”   顾树歌答:“没有。”眼睛朝沈眷的手袋看了一眼。她前两天看电视,看到少儿频道讲了一个童话故事,说是有个小国家的公主被巫婆施了魔法,变得很小,王后就给她搭了小小的房子,小小的卧室,还做了小小的衣服,出门的时候,就把公主放进手袋里,还叫她小宝贝。   她也有点想被沈眷放进手袋里装着。   可惜她太大了。   沈眷不知她天马行空的思路,见她已经好了,就说:“那我们走。”   这个时间实在早,才六点多。   晨露未晞,天方乍亮。顾树歌坐在车上,很期待接下去要去的地方。   一路上车流还不多,车前的玻璃外,从半明半暗的朝晖渐渐光亮。沈眷在红绿灯路口转了个弯,驶进一条双车道。   车道两侧的行道树变成了梧桐树,梧桐树高大,两侧的树冠在上空交错,树干清萧沉静,树叶茂密翠绿,既有成人式的优雅,又有少年的生机勃勃。   顾树歌很快就被外面的景物吸引,试图趴在窗上看。可惜车窗制作的时候并没有给人趴着的用途,于是顾树歌的手穿了过去,险些掉出车子。   沈眷见她迫不及待,干脆在路边停下,要去的地方就在前面,已经不远了。   这条路上车流很少,过上数十秒才有一辆车子从道路的这头或那头出现,然后放慢速度平缓安静地驶过,显得无比幽静。   大部分是行走在两侧人行道上的人,和靠路边骑过的自行车。   顾树歌空空的回忆里自然是没有这个地方的,可她一到这里就喜欢得不行。她和沈眷往前走,看到路边“前方学校,减速慢行”的交通标志,恍然,这大概是她曾经上过的学校吧。   今天是周末,学校大门关着。门口有个收发室,还有一个保安亭。保安亭无人站岗,收发室里的老大爷躺在摇椅上看电视。   沈眷过去叩了下窗子,老大爷抬起上身,望向窗外,视线透过他的老花镜辨认了一会儿,站了起来,推开窗子,说:“啊呀,是回来看看母校吗?”   竟然还记得她。   沈眷笑着说:“是啊,能让我进去吗?”   老大爷一边打开门出来,一边说:“当然能进去,你们这些毕业生回来就是回家,哪有回家不给进门的道理。”   顾树歌听得好亲切,连忙往前走一步,表示她也是毕业生回家,她看过前面三本日记,知道她从小学开始上的就是沈眷上过的学校。这里是沈眷的母校,也是她的母校。   可惜老大爷看不到她,只领着沈眷进了大门,顾树歌就有些沮丧,沈眷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进了大门,大老爷就回了收发室。   沈眷领着顾树歌往里走。   一踏入校园,顾树歌就顾不上被忽视的沮丧了。   日记里有对校园的描写,清晨的露,午间的操场,傍晚放学后,通往校门的那条路。   顾树歌看的时候不为所动,然而到了这里,日记里的文字仿佛扑面而来,涌进她的脑海。   就是这里,那段她发现自己喜欢上沈眷的少年时期,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校园很安静,沈眷带着她往里走,像是没有目的。这里角角落落都曾留下过顾树歌的痕迹,到了哪里都能从陌生到朦朦胧胧的眼熟。   操场是学校最空旷的地方,一圈圈塑胶跑道、绿茵草坪、四面的球门,还有高高的看台,以及看台上“全民健身”的标语,标语被雨淋日晒,显得有些古旧了。   顾树歌渐渐地走到沈眷的前面去了。沈眷跟在她的身后。   “这里……”顾树歌看着跑道,怔了一会儿,又望向看台,“还有那里。”   沈眷走到她身边:“有没有想起什么。”   顾树歌觉得有些头疼,她没有回答,朝着操场正中走去,她走到看台正前方的跑道上,然后转头,看向看台,从最底下往上数四级。她的脑海中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幅画面,画面里有沈眷,她就站在那里,四周是许许多多站起来高喊加油的人,有学生有家长,沈眷站在人群中,她要年轻上许多,长直发,穿着长裙,紧张地握拳,目不转睛地看着跑道。   顾树歌又看到了自己,她在跑步,满头大汗地喘着气,不知道第几圈了,双腿仿佛没了知觉,只是机械地往前跑。跑到她现在站立的地方,她转头朝看台看去,看到了在那里像月亮一样醒目的沈眷。她在人群里,人群都成了她的背景。   后面就模糊了。   “我看到你了。你给我加油。”顾树歌喃喃地说,转头看向沈眷,问,“我有没有拿冠军啊?”   沈眷摇头。   顾树歌遗憾地“啊”了一声,沈眷来给她加油,这应该是她的高光时间,应该万众瞩目,夺下桂冠,拿着金牌给沈眷看才对。   然而没有冠军。   顾树歌不死心,又问:“第二有没有?”   沈眷看出她的遗憾,迟疑了一下,还是诚实地摇了下头。   第二也没有?顾树歌深吸了口气:“第三总有的吧?”第三也没有,那就奖牌都不发了。   沈眷摇头的幅度越来越微弱。   顾树歌死心了,问:“那第几啊?”   “第八。”沈眷回答。   二人走出操场,去的时候,满是怀念,出来的时候垂头丧气。   顾树歌越想越茫然,怀疑记忆出了错,怎么想都应该是第一的,不然她怎么会对那个画面印象这么深刻,以至于第一时间回想起来。她以为她可厉害了,至少也有拿着奖牌到沈眷面前得意地接受沈眷的夸奖的一幕。   她憋不住,问了一句:“那后来,做什么了?”   后来,沈眷有些忍不住笑意,后来,小歌拉着她的手哭,说没有发挥好,还说……   沈眷想起哭得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小树歌,伸手捂她的眼睛,抽抽噎噎地说:“没有第一好丢人,输了比赛还哭更丢人,你不要看了,快忘记掉。”   “我记不清了。”沈眷回答。   顾树歌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松了口气又有点小小的不满,嘀咕道:“你怎么能不记得了,我印象这么深,说明那场运动会一定很重要。”   一边嘀咕,一边往前走。   沈眷眼中盛满了笑意,心想,确实很重要,一整天都没有安慰好,晚上回家,用伤心的理由,在她房间里赖了一整个学期。   她们离开了操场,走进教学楼,教学楼的中间有个小天井,紫藤萝爬满架,花坛里的花正开发。   教学楼的走廊长长的,走在上面有回音。   教室里的书桌一排排整整齐齐,学习资料多得堆叠起来,这一回顾树歌没有想起什么来,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很熟悉。   要离开的时候,顾树歌恋恋不舍,她们从学校的主道出去,接近校门,顾树歌突然去抓沈眷的手腕,说:“我想吃甜筒。”   沈眷低头,顾树歌的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突然有了实体。   顾树歌也怔住了。   有一年夏天,她每天中午都来接小歌,带她去睡个午觉,让她下午的课程能有好精神。天热,她每次来都会带一个甜筒。甜筒会融化,所以每到下课,小歌总是用最快的速度跑出校门,经过的就是这条路。   竟然想起这一段有了实体,应该是很想念甜筒的味道。沈眷笑着说:“我们快出去。”门外就有一个小超市。   顾树歌却不动。沈眷奇怪。   顾树歌的双眼一点点地亮起来,笑意满满,她有比甜筒更重要的事,她牵住沈眷的手,亲上她的双唇。 第九十章   小歌变得大胆了。这是沈眷第一个反应。   接着她就无暇思考了。   放在心尖的人,熟悉到骨子里的味道。唇间的厮磨无穷无尽,顾树歌不知何时搂住了她的腰,不依不饶。   没有什么技巧,只有一腔热情与体贴。   她知道自己拥有实体的时间有限,于是抓住了每分每秒,让沈眷领略小柠檬的味道一定比桃子好。   沈眷端不住任何冷静自持,生生地让小柠檬搅弄得意乱情迷。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沈眷都喘不过气了,怀中一空,实体消失了。   顾树歌胸口起伏着,眼角有一些红,眼中带着迷蒙的水雾,看着沈眷,有些茫然,没反应过来她又变回魂体了,又有些委屈,她还没有发挥出全部实体呢。   沈眷受不住她委屈又炽热的眼神,微微地转开目光,庆幸还好是周末,校园里没有人。   唇上还留着顾树歌的味道,软的,起先是凉的,凉得近乎于冷,没有温度,后面被她的温度感染了,渐渐的滚烫起来,被拉入了人间。   小歌曾经也有血有肉,有朋友有事业,有喜欢做的事,而现在,只剩下她了。   想到这个,哪怕过去再久,沈眷都止不住心疼,回忆那种冰冷的触觉,想着小歌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下次实体得是什么时候啊?”顾树歌小小声地说着话,显然犹在回味,且迫不及待地期盼下一次。   沈眷正伤感,被她这样一说,又忍不住笑,目光柔和下来,看着她,说:“甜筒吃不到了。”   “不吃甜筒。”顾树歌立即肯定地说。   沈眷的唇通红的,都是顾树歌热情的痕迹。顾树歌看见了,这时才脸一红,很羞涩起来,而心里又升起了不知哪里来的骄傲,强忍着羞意宣布,“每次有实体都要吃小柠檬。”   沈眷笑着往前走,没有应声。   顾树歌追上去,问:“好不好?”   沈眷还是不说话,顾树歌想要继续追问,但看到收发室的老大爷出来了,就没有出声,她知道的,如果沈眷这时候回答她,在别人眼中就是自问自答,是很奇怪的行径。   “走了?”老大爷开了门,招呼道。   沈眷说:“走了,谢谢您,您老多保重。”   老大爷唉了一声,送她到门外:“以后要常回来。”   沈眷应着声,告了别。   她们走出去好远,老大爷还在校门外目送。   顾树歌也频频地回头看,状似不舍。   这个老大爷很好,不怕麻烦,又很关心学生,当年小歌上学时就很喜欢他。虽然她现在失忆了,想必也会觉得亲切不舍。   沈眷正要安慰她,以后她们可以常来。回头看见身后的老大爷回了收发室,顾树歌马上问:“好不好?”   无缝衔接刚才的对话。   沈眷咽下安慰,继续前行。   “好不好?每次有实体,都要吃小柠檬。”顾树歌化身复读机,在沈眷的身边绕。   直到回了车上,她还没有消停的迹象,沈眷只好教一教这只失忆的小柠檬:“没有回答的意思,就是默认。”   顾树歌呆了一下,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又看着沈眷笑。   沈眷让她笑得很无奈,默默地在心里反驳了一句,小柠檬这么热情,哪里是吃小柠檬,分明是被小柠檬吃。   只是这话一来和小柠檬说不清,再来她怕启发了小柠檬什么,到时候自己招架不住,就没有说。   小柠檬不知道她的想法,还很得意自己的机智,没有浪费时间,几乎是争分夺秒,把所有的实体时间都用在亲亲上了,以后也要这么机智。   失去记忆后,除了有时会对没有过往的状态无所适从,小歌开朗了许多。沈眷知道原因,毕竟她们的过去虽然甜蜜,却也沉重。   “你想甜筒想出了实体,甜筒就这么好吃吗?”她手握着方向盘,问道。   顾树歌确实想起那一段了。每一天,沈眷都带着甜筒站在校门外等她,她会从教学楼里冲出来,飞奔向沈眷,夏天的味道,校园的味道,交织在一起,记忆里满是快乐。   可是她的实体却不是因为想起了甜筒的味道来的。   “实体是想姐姐才有的。”顾树歌立即说,说完转头望向她那一侧的车窗外,声音微微地小了下来,“我想起那一段时间,每天中午放学,都有姐姐在校门外等我,我觉得很安心。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对姐姐不一样了。”   她发现,那个时候就有喜欢沈眷的苗头了,她觉得找到了记忆的关键,觉得安心,所以才出现了实体。   前方是红灯,沈眷踩了刹车,她看向顾树歌,顾树歌侧对着她,很固执地看着窗外,仿佛在看什么动人的风景,只是耳朵红得像是快熟了。   沈眷眼中满是笑意,抬起手想碰一碰小柠檬的小耳朵,是不是烫烫的,结果指尖从耳垂处穿了过去。   沈眷忙收回手,顾树歌感觉到什么,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没怎么。”沈眷答道。   顾树歌不信,分明有什么。   “等一下带你去商场逛好不好?”沈眷问道。   顾树歌被转移了注意力,她最近看过好多电视节目,商场是什么地方,她知道,那里有很多人,卖很多东西,她有了兴趣,说:“好啊。”   于是一下午,沈眷就和顾树歌在商场里待着,看了场电影,试了几身衣服,还给顾树歌也买了不少。   回到家,径云刚好打了电话过来,教沈眷怎么给小鬼换装。   “把她生前穿过的衣服,对着牌位,念她的名字,烧给她。牌位是引路的媒介,香束用来沟通阴阳。所以,烧的时候,还得点束香。”径云简短说道。   听起来,非常简单。   沈眷问:“必须是生前穿过的衣服?”   径云说:“不错,万物有灵,对人来说,付了钱,转移了所有权,这东西就是你的了,但对物而言,是体会不到这个交易过程的,必得沾上某个人的气息,才会属于他。小鬼生前穿过的衣服,沾上她的气息,衣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焚烧出灵之后,牌位和名字引路,自然会去找主人。”   电话开了免提,顾树歌也听到了,她问了句:“那气息可以掩盖吗?”   “可以啊,物件易主后,新主人用得多了,气息就更迭了,物主也就换了。”   顾树歌恍然。   “焚烧过程中还可以说一说想念,衣服的灵会带着想念去到亡者手中,亡者收到衣服,能够感受到。”径云在电话那头说,他和许多不习惯使用手机的老人家一样,会忍不住担心对面的人听见,而抬高音量,显示出对科技的生疏,“不过你们就可以省略这个步骤了。”   换装的办法说清了,径云大师就挂断了电话。   他正在坐在大雄宝殿的佛像前,点了香,拿着佛珠念经。主持在房中闷了一日,不曾露面,径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按着蒲团站起身,踱步至后院。   主持厢房的房门紧闭。   径云在院子来回踱了两圈,定了定神,走到房门前,将耳朵贴到门上,听一听里头的动静。   门开了。   径云忙站直身,若无其事道:“师兄出门?”   主持都看到了,却没揭穿他,令他伸手。径云伸出右手,手掌摊开,一枚钥匙就被摆在了他的手心。   是藏经阁的钥匙。   径云笑,收起钥匙,主持摆摆手,没什么好脸色:“赶紧去,用完,还来。”   说完就要关门。   “多谢师兄。”径云大师忙道。   主持的动作一顿,看向他,吩咐:“我要闭关三年,参悟佛法,寺中大小事就交由你代管。”   径云一听,双手合十,恭敬地说了声:“是。”   门关上了。   径云直起身,欣慰地笑了笑,师兄选在这个时间闭关,可见是这一天一夜里,参出了什么心得。他拿着钥匙,去了藏经阁。   沈眷领着顾树歌去了衣帽间,让她自己挑了身衣服,然后把顾树歌的牌位从一只盒子里拿了出来。   顾树歌是有牌位的。   她遗体下葬的那段时间,正好是她中枪后消失的那段时间。沈眷一面想着她一定还在,一面又怕她真的魂飞魄散了,她先是把她的牌位收起来,觉得不吉利,又拿出来擦干净,摆起来,直到前阵子回了国,才又收起。   顾树歌飘到牌位前,怔怔地看着。   沈眷在点香束,点燃了,插、进香炉里。顾树歌还在看,看得移不开眼。沈眷抿了抿唇,唤了她的名字:“小歌。”   顾树歌回神,转头看她:“姐姐。”接着,她又看向了牌位。   牌位上有两列字,写着,爱妻顾树歌之位,妻沈眷立。   “不要看了,我们把衣服烧了。”沈眷轻轻地说道。   陵园里小歌的墓碑上刻的不是这个,是顾树歌之墓,沈眷立。因为会有外人看到,沈眷不忍心她消失了,还受流言揣测。但牌位,是她在想念顾树歌,盼着顾树歌回来的许多个日夜里亲手雕刻的,她没有控制住自己,刻上了爱妻二字,并以妻子的名义自居。   现在顾树歌回来了,沈眷不免有些不自在,她爱得炽烈,爱得全心全意,可爱意这样个人且私密的事,哪怕是对顾树歌,她都会很羞涩。   爱,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可是总因心动,因矜持,因内敛,因种种缘由,而羞于启齿。   “好。”顾树歌应着声。   沈眷没有看她,低着头,将衣服点燃。   “姐姐。”顾树歌忽然出声。   沈眷抬头看她。   顾树歌深深地望着她,恳求道:“你说一说你喜欢我吧,衣服的灵会把你的喜欢带给我,我穿着它,就每天都被你包围。”   每天都被沈眷的喜欢包围,这该多幸福呢。   沈眷听了,眼中泛起轻柔的光,她低下头,看着燃烧的衣服,温柔地说:“小歌,我爱你。” 第九十一章   话音刚落,衣服燃尽,几乎是瞬间,顾树歌身上,换了新衣。   这一身新衣,就是和尚所说的衣服的灵。   她这才知道,原来爱,是有形状,有温度的。衣服软得像轻云,暖得像仲春清晨的雾,带着春暖花香,氤氲得恰到好处。   没有逼迫,没有退却,带着温柔与欣喜而来,轻轻地覆盖在她的身上,围绕在她的周围。   她真的能感觉到被沈眷的爱包裹着。   顾树歌从心底涌起一阵狂喜。狂喜到手足无措,愣愣地看着沈眷,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她只是想时时被沈眷的喜欢包围,她提出恳求的时候,很有信心,沈眷一定会答应的,可是她没想到沈眷给了她爱,她毫无保留地把能给的,一口气都给了她。   “衣服有不同吗?”沈眷问。   顾树歌点了下头,又觉得不够表达她的欢喜,连忙说:“我感觉到了。”   说完,她无所适从地捏了下衣角,不敢看沈眷。这个时候,她应该告诉沈眷她也爱她,可是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仿佛有某种制约在阻止她将爱说出来。   她想起刚刚回来的那一阵,她发现,她对沈眷没有爱意。她依赖她,想要和她亲近,看到她笑,会高兴,看着她锁眉会跟着忧心,想要和她永远地在一起,最好寸步不离,最好分分秒秒都能看到。   但是这些感觉,并不是她自己产生的,而像是从天而降,是她从养魂佛里一醒来就完完整整地存在。她没有过往,于是也就体会不到这些依赖和亲近,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是怎么来的。   顾树歌知道,这一定是因为她太爱沈眷,以至于这份爱与她的魂魄同在,所以,即便她忘记了所有,她也牢牢地记得,沈眷是她的女朋友,即便她忘了她们是怎么相爱,有过怎样的磨难和坎坷,幸福和快乐,她也忍不住靠近她,想要得到她的注视,得到她的喜欢。   顾树歌感到悲伤,难道要等到她的记忆全部回来,等到她想起她们相爱过程,才能把这个字毫无障碍地说出来吗?可是她不想等,听到沈眷说爱她的时候,她又惊又喜,哪怕对沈眷的爱心知肚明,但听到她亲口说出来时,依然欢喜到灵魂震颤。   如果她能把我爱你,这三个字说给沈眷听,沈眷一定也会这么高兴。   她想让沈眷也高兴。   顾树歌低头看衣角,越想越彷徨。   “把头抬起来。”沈眷说。   顾树歌立马抬头,茫然的表情还留着,看上去呆呆的。   沈眷不由有了笑意,上下地端详了她一阵,夸了她一句:“乖小孩儿。”   乖小孩儿立即站直立正。   沈眷的笑意满得从眼中流淌出来:“乖乖待着。”   顾树歌道:“好。”   衣服烧成了灰烬,香烛还在烧。沈眷弯着腰收拾。   为了给顾树歌换装,家里的佣人都被提前下了班。不过即便没下班,这些灰烬和香烛,沈眷也不会假他人之手。   她先扫了,然后蹲下来,用干湿布把余下扫不了的小灰末擦干净。   顾树歌帮不上忙,只好在边上看,未免显得碍手碍脚,她没有出声,也没走得太近。   只是这样一来,她看沈眷就看得更投入了。   沈眷的手腕很细,没有戴什么修饰品,细细的手腕白皙得近乎透明,能看到皮肤底下青色的筋脉。她的脖子修长,头发绾起来了,露出白皙的后颈。   顾树歌吞了吞唾液,又悄悄地愧疚,她没法把爱字说出来。沈眷会不会很失望。   每个人在表白后,都会希望听到对方说一句,我也爱你的吧。   沈眷擦干净地,站起来,把用过的香束和蜡烛取下来,熄灭,丢进垃圾袋里。她的动作很熟练,顾树歌隐隐觉得熟悉,仿佛这一幕在很久前见过。   两侧的太阳穴抽疼了一下,脑海深处有什么在翻涌,一幅画面浮现出来。   开始是模糊的,像是袅袅上升的香烟隔开了视线,隐约可以看到沈眷在一丝不苟地净手,虔诚地焚香,对着点燃的香束,默念经句。   沈眷在做什么?顾树歌疑惑,额头两角猛地抽疼,她忙抬起手,按在额角上,竭力集中注意力到那段记忆上。   沈眷念完了经句,拿出一张符纸,点燃,放在一个装了水的玻璃杯上面。符纸烧尽,灰烬落进杯子里。   沈眷把那杯水喝了下去。接着沈眷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她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身体也逐渐虚化。   哪怕知道这是发生在过去的事,顾树歌都禁不住心一颤,恨不得立刻回到过去,照顾沈眷。   沈眷越来越虚弱,身体近乎透明,脸色从苍白变得蜡黄,仿佛大病了一场,浑身都是冷汗。   她到底在做什么?   顾树歌唇角抿得紧紧的,双手也握成了拳。   过了好一会儿,沈眷才恢复了一些,她没有休息,也没有查看自己的情况,而是寻视近处,目光有些犹豫,不知该落在哪一点。   “小歌?”她唤了一声。   顾树歌一怔,原来她当时也在吗?   “你怎么了?”沈眷问,声音很温柔。她没有看向她,目光依旧不知该落在哪里,就在身前的一圈转动。   顾树歌明白过来,应该是出于某种原因,沈眷看不到她。   为什么要喝这个符水?顾树歌着急,却无能为力。   “凶手很狡猾,你要尽快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上我的身,是我们目前能找到的,唯一凑效的办法。”沈眷对着空气在说话。   顾树歌一怔,原来是要她上她的身。顾树歌当鬼有些日子了,虽然没了记忆,但也知道了不少事,大致能推测出,这杯符水应该是改变体质的,让沈眷身体变得适应阴鬼附身。   那得多伤身呢?顾树歌说不出的心疼,脑海中的记忆还在往下走。   沈眷显得很孤独,因为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她在自言自语,她得不到任何反馈。   顾树歌看得很难受,沈眷为她做了多少事,可她却把那些事全部都忘了。   看到接下去的记忆,顾树歌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因为沈眷拿出了新的香束、蜡烛和符纸,换了一杯新的水。   “如果你在,就到姐姐身边来。”沈眷对着空气说。   她从头开始,焚香,念经,烧符纸,把那杯能她虚弱的符水吞咽下去,她的双眉皱成了一团,她的手握成拳,在颤抖。   顾树歌揪心,脱口喊了一声:“姐姐。”   “怎么了?”沈眷关心地问道。   她收拾完了香烛,走到顾树歌身前,关切地看着她,温声问道:“怎么了?姐姐在这里。”   顾树歌从记忆里出来,恍惚地看着沈眷,直到分清记忆和现实,她抿紧了唇,说:“姐姐,你摸摸我。”   突然撒娇。沈眷笑着抬手。   碰当然是碰不到的,她的手贴着顾树歌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是真的在抚摸她的头发。   氛围有些寂静,但这种寂静像是能抓住人的心。顾树歌动了动头,像是在沈眷的手心轻轻地蹭,温驯得像只小绵羊,她又唤了一声:“姐姐。”   “怎么了?”沈眷笑起来,她没有把手收回来,她也眷恋这种感觉,哪怕并不是真的能碰到顾树歌,“怎么这么乖?”   “我以前不乖吗?”顾树歌问。   “乖,你一直都很懂事,小时候就听话,长大了,也总是为我考虑,多过为自己。”在沈眷的心里,顾树歌就没有不好的地方。   可是顾树歌却一下子心酸起来,她觉得自己不好,她知道为什么她怎么都说不出爱字了。不是没有爱意,她有的,她特别特别爱沈眷。   她是对自己失望,失望她竟然忘了她和沈眷之间的过往。   沈眷为她做了这么多,她全部忘了。不知哪里来的自卑,顾树歌心慌起来,突然觉得,她不配爱她。   “我以后会更懂事的!”她连忙说,像是要通过这样的保证,给自己增添一点信心。   沈眷点头:“我相信。”   心慌被治愈了一些,可是还不够,顾树歌又说:“我不会和你分开了,你想我的时候,我一定都在。”   一定不能再让沈眷看不到她,不能让沈眷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那段记忆,让她很心疼。   “我也是。”沈眷回答。   顾树歌这才有了一点笑意。   而广平寺中,径云和尚则对着一个漆黑的盒子发呆。   这盒子放在藏经阁的顶层,这个位置,有束之高阁的意味。径云和尚把它取了下来。盒子不小,总有将近两米的长宽,这个规格本来称为箱子更贴切,但它的高很短,扁扁的,只有十厘米左右,于是有偏向于盒子了。   不管是盒子还是箱子,总之都很令径云为难。   他打不开它。   古代锻造的玄铁打造,很沉,没有七八个人一起使力根本搬不动,现代的高科技工具也不一定行,因为不止材质结实,还被几位高僧合力施了咒,要打开,只能打开那把锁,而锁的钥匙,则在白龙寺里,不知去向。   径云长叹了口气,想着明天,得去白龙寺一趟,只是两处早已没有往来,也不知能不能有这个面子问一问钥匙的下落。   又想钥匙遗失是前两代主持的事,如今这位主持,恐怕不一定知道。   径云对着这玄铁盒子长吁短叹,佛门讲究清淡,无执念,可这会儿,径云伸手扣了扣盒子的顶,想着,小鬼和沈施主一定要让执念更深,相守一世,才不枉他云游到一半赶回来,不枉他辛苦一趟,为她们奔波一场。   还是去一趟白龙寺,虽然不知道钥匙的具体下落,但多少能打听到一些线索。   径云挠了挠头,只觉得要不是他自幼出家,早没了头发,现在恐怕也得愁秃。   第二天照旧是带顾树歌旧地重游,这回去的是公司,沈眷顺便能巡视公司近日的情况。   顾树歌就坐在小厅的沙发上,沈眷则是办正事。顾树歌不觉得无聊,沈眷给她播了一部电影,但她不无聊不是因为电影,而是,就这样看着沈眷工作,也让她很充实。   她就乖乖地待着,像以前一样。   沈眷接了个电话,她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说了一句:“知道了。”   顾树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沈眷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告诉她:“祝羽疯了,她的辩护律师在为她申请精神鉴定。” 第九十二章   祝羽疯了?   顾树歌左手抓着右手,紧张地问:“是我吓的吗?”她就是气不过才吓唬她,可她没想把人吓疯。   “你就是随便吓一吓她,她疯了是她自己心虚,不怪你。”沈眷安慰道。   顾树歌一想也是,她就是戳了人家两下,而且她力气小,戳得都不疼,是祝羽自己坏事做多了心虚。   沈眷坐下来,看了眼屏幕里的进度条,电影播放了大半了,不过小歌看的时候总是偷瞧她,大概连主角叫什么都不知道。   顾树歌坐到她身边,靠得太近,一边的手臂和沈眷重合了:“你怎么忧心忡忡的?”   她眉心微微拧着,显得很关心,沈眷想了想,如是说:“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顾树歌连忙坐好,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但落入沈眷眼中,倒像个乖乖坐好,等着老师讲课的小学生。   忧心就一扫而空了,不过,仔细一想,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几乎所有国家的法律都会为精神病人犯罪设立专门的刑事豁免原则。我们国家,也不例外。”   顾树歌不知道还有这项原则,她顿时明白,她办坏事,拖后腿了,磕磕巴巴地说:“那,那怎么办,都怪我。”   怪她沉不住气,难怪那时沈眷被祝羽这么挑衅,都没做什么。因为沈眷知道,祝羽死刑判定了,跟一个死人计较什么。她被捉了,她已经完了,再怎么嚣张,都改不了结局,都是输的。   可她不懂,只顾着争一时意气,说不定,还能让祝羽把局面盘活了。   顾树歌很懊恼,是那种无能为力又自责的懊恼。   沈眷看着她的脸色,不由反省,以前只顾着保护小歌,所以只要她好好读书,做自己喜欢的事,别的都不要她管,公司的事也有意无意地避着她,不让她跟着烦心。可是这么一来,从小歌的角度看,会不会觉得自己无能,什么都办不好,所以才会事事都避着她。   仔细地想,小歌其实,不太自信。   也是,如果自信的话,就不会偷听到顾易安的求婚后,连当面确定一声都不敢,一逃就是四年。   “不怪你,你没做错。”沈眷说道。   她在安慰她。顾树歌勉强挤出一个笑,不想在闯了祸后,还要沈眷费心照顾她的情绪。   “真的。”沈眷肯定地说。   顾树歌不相信,却看着沈眷点点头:“嗯,真的。”   沈眷真想揉揉她的头发,抱一抱她,可惜她实体的规律总很无迹可寻。这么想着,沈眷又忍不住自嘲,她哪有不想抱抱她的时候。   “你听我说。”沈眷道,“我其实很不甘心。”   顾树歌摆在膝上的手蜷起了手指。   “她害了这么多人,被捕后也毫无悔改之心,可她能受到的最大的惩罚,也就是一个死刑。这么多条命,只用她一个人的命去偿,她死得也比所有被她害死的人都体面。”   对祝羽做下的恶而言,一颗子弹真是太便宜她了。更不用说,现在的死刑,由枪决改成注射,连痛苦都降到了最低,还保证了尸体完整。   “所以祝羽被抓住的时候,我没有一点的解气,只觉得远远不够。尤其是,那时候,你为我挡枪,中弹消失了……”   原来她是为沈眷挡枪消失的。顾树歌知道她消失过,但不知道她是怎么消失的。现在从沈眷口中得知了,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些骄傲,她保护了沈眷。   但紧接着,又是心疼,她消失的时候,沈眷该过得多煎熬。顾树歌这么想着,眼神里就把心疼带出来了,她甚至不敢说她会一直守着沈眷来安慰她,这话她其实说过好几回了,她确信她一定不会离开沈眷的,可是现在她却不敢轻易出声,因为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况,她一定还是会拦在沈眷面前,替她挡去所有的危险。   沈眷看懂了她的心疼,还是很想揉揉她的头发,抱一抱她。她没有肌肤饥渴症,但爱人之间的拥抱与接触就像是能上瘾,随时随地都能被顾树歌戳中心中最软的部分,随时随地都想要触碰拥抱。   沈眷没深谈那段时间,话语一转,语气间尽量地平静克制:“现在她疯了,没什么不好的,既然她意识不到自己的罪恶,就让她活在她犯下的罪恶带来的恐惧里,这是她应受的惩罚。”   她说完了,顾树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沈眷任由她看,神色平和。   过了大约半分钟,顾树歌缓缓地低下头,她都快信了沈眷的说辞了:“可是,她会逃脱本该有的惩罚。”   沈眷说的,对精神病人有刑事豁免原则。   沈眷看着她的露出的耳朵,只觉得这小耳朵都充满了沮丧,她不由弯起了唇角:“只有在犯罪时刻处于病发状态,才适用这个原则。”   顾树歌立即抬起头,暗淡的眼睛刷的一下亮了起来。   “她在犯罪的时候很清醒,他们家也没有精神病遗传史,所以,就算鉴定了,也没用。”沈眷再道。   顾树歌的嘴角翘了起来,沈眷也跟着笑了起来。她听到祝羽正申请精神鉴定的时候,确实心情很糟,但她很快就明白,这起案子这么大,而且祝羽的情况根本不符合豁免原则的要求。   但这小傻瓜不知道,还没听她说完,急着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多亏了我,现在,她的良心也要受煎熬!”小傻瓜骄傲起来了,觉得自己真厉害。   沈眷眼中充满了笑意,像是哄孩子一般赞同她:“多亏了你机灵,知道怎么让她害怕。”   顾树歌受了夸奖,更加得意得不行。   沈眷预计这件事的大走向不会改变,但她的预计稍稍出了一点偏移,大走向的确不变,但过程并不是悄无声息的。不知谁把这件事透露给了媒体。   英国那边还处于拉锯状态,国内的舆论热度完全没过去,所有人都盯着这件事,于是这件事才一被公开,舆论就爆炸了。   精神病人犯罪一直是社会热点,有多少起牵动民众的案件,在最后爆出犯罪嫌疑人是精神病患者,有多少次,正义感被司法公正泼下凉水,又有多少次,人们摇头失望,却毫无办法。   谁都没想到这一次这么大的案子,竟然又是“精神病人犯罪”。   民众在看到新闻的一瞬间,被无力感支配,仿佛世界被一只透明的玻璃罩子笼罩,而正义在玻璃罩外。   数百家媒体一起出动,涌到顾氏集团的大楼下,安保部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难题挑战,出动所有人,将媒体拦在大楼外。   这个时候,想要偷偷离去,已经是不可能的。   顾树歌从楼上望下来,只见地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就像是大一片密密麻麻的蚂蚁。不止大楼外都是人,刚刚楼下打电话上来报告,停车场里也都是人,询问是否加派人手,护送董事长离开。   她心生胆怯,却不肯露怯,将头伸出玻璃往外看,嘟哝了一句:“如果我是柠檬精就好了。”她朴素的观念里,妖怪是要比鬼魂厉害的,如果她是柠檬精就可以上天入地,带着沈眷冲出重围了。   沈眷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看到顾树歌身子在屋子里,头伸出了玻璃外,饶是她习惯了被这小鬼围绕,都被这画面吓了一跳,喊了她的名字一声。   顾树歌回过头,一脸无辜,还说了句:“怎么办?我们走不出去了。”   沈眷只能叮嘱她:“不要离窗这么近。”   顾树歌很听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离窗远一点,还是退开了几步,飘到沈眷身边。   “手。”沈眷把右手摊开,说道。   顾树歌乖乖地把手放在手心,虽然只有指尖那一点沾了血能碰到,但冰冰凉凉的触觉,还是让沈眷安心了不少。她看着顾树歌,对她说接下去的安排:“等一等,你就先走,到车子里等我,你记得车停在哪里吗?”   记得的,顾树歌点了下头,又问:“那你呢?”   沈眷笑着说:“我得发言几句。”   顾树歌低头看桌子,桌子上是一张发言稿,沈眷刚刚写的。   沈眷一出现,现场人声鼎沸,无数摄像头,无数话筒,几乎要戳到沈眷的脸上,保安们艰难地维持秩序。顾树歌从人群里飘过去,她回头看,沈眷没有开口,也在看她。   顾树歌突然就有了一眼万年的感觉,隔着众人,隔着时光,她只看得到沈眷,沈眷也只看得到她。沈眷严肃的神色下,眼中微微显露了一点笑意,那笑意极短,短到那么多的记者,那么多的摄像头,都没有一个人发现,只有那只小鬼,她看到了,她对沈眷笑了一下,转身飘去了车里等待。   沈眷看着她走远,才收回光,眼睛平视前方,开口说话。说的无非是相信法律,相信正义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只是在最后,加上了一句,她相信,精神病绝不是犯罪者们的“免死金牌”。   她没有停留太久,也没有给记者留下提问时间,大概十分钟,车门就开了,顾树歌一回头,沈眷坐进了车里。外面闪光灯不断,记者们长枪短炮。   “沈女士,你对这一次精神鉴定的结果乐观吗?”   “你是否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车门关上,这些声音也被关在了外面。   司机缓缓踏下油门,车速缓慢地行驶出停车场,到空阔的马路上,记者们不好再追了,才加快速度。   当天晚上,法院发布声明,驳回祝羽精神鉴定的申请,理由是犯罪迹象,犯罪思路,与精神病患者病征相矛盾。   随即权位刑法专家发表评论,用的正是沈眷说的那一句话,精神病绝不是犯罪者们的“免死金牌”。   各大社交平台高兴得像是在过年。   这是正义和精神病犯罪之间的第一次胜利,而且是大获全胜。   但快乐是属于红尘的,入了空门的径云大师可愁得连下辈子的头发都提前掉光了。   他在白龙寺里,向四中和尚打听钥匙的去向。   这枚钥匙原本是白龙寺历代主持代代传承的物件,也曾是寺里的宝物,可时代变了,人人都开始唯物起来,连鬼神之说,都越来越没有市场,那些鬼神用来修炼的秘籍当然也失去了价值。   钥匙也渐渐不被重视,三十年前的那位主持过世得突然,没来得及告诉接任者钥匙藏在哪里,而接任者也并不重视,竟也没去找。   到现在,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着了。   径云借着高僧的名望,在白龙寺寻找钥匙,他用了古籍中学来的寻物之法,但遍寻全寺,都没找到。   他想起白龙寺在这三十年间曾翻修过一次,难道是那一次里,藏在某个犄角旮旯里的钥匙被当成建筑垃圾清理了?   要是这样,那就棘手得很了。   径云答应了帮忙,对这件事非常上心,找了一夜没有找到,天亮之后,他给沈眷打了个电话。   如果真的不在寺里了,还得沈施主帮忙一起找。 第九十三章   顾树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赖床的毛病。   都醒了好久了,她还是不肯起床,也不让沈眷起来。   “我们再睡一会儿。”顾树歌虚抱着被子,蜷成一团,“我好困,我要继续睡。”   沈眷不知道别人家的鬼是不是也这样假装需要睡眠,但她们家的小鬼说困,那就一定是真的困。她没有动,也没有揭穿顾树歌正悄悄地蹭过来,假装能碰到,假装能靠着她的肩,声音有些沙哑:“那你再睡一会儿。”   顾树歌得逞得弯了弯眉眼。   这时,手机就响了。   沈眷的手机响,一般都是意味着有事。   顾树歌这会儿懂事了,没等提醒,坐了起来,让沈眷接电话,倒让沈眷觉得怀里一空。其实完全没有碰到,也碰不到,怎么会有怀里一空的感觉。   沈眷无奈,甚至觉得跟小歌这样长长久久地待下去,哪怕没有实体,她恐怕都能自己想象实体来。   她想着,就看了顾树歌一眼。   顾树歌不知道她的想法,见她看她,也就回视,眼神软软乖乖的。   沈眷笑了笑,没有说话,伸手去拿手机,拿过手机看了眼屏幕,是径云大师。   她接通了,那边说了几句话。顾树歌就看到沈眷先是凝重,接着迟疑,而后有些怪异地问:“那钥匙是什么样的?”   一个小时后,径云就到了顾家门外。   沈眷捧着一个木头盒子,盒子是乌木做的,不大,也不重,她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径云走过来,看了看顾树歌和沈眷,算是征得了同意。   他把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把铜钥匙。铜钥匙长长的一把,不论是形状还是色泽都充满了古旧的气息,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径云拿起来,就确定了:“是这把钥匙。”钥匙上有密密的符文,高僧们设下的法障,径云碰一下就知道了。   他把钥匙放下了,状似无奈道:“这么要紧的东西,怎么就落到施主手中了,白龙寺也没发现?”   沈眷说:“是小歌发现的。”   这一段,顾树歌当然不记得。她没说出来,但神色间难免显露出凝神回想的样子。   沈眷看到了,就放缓了声音,慢慢地说:“我们从主持那里知道了白龙寺的藏经阁中也许会有能帮到小歌的秘籍,我就向白龙寺借用了五天藏经阁。”   她说完了起因,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白龙寺的藏经阁在一片竹林边上,冬天有点冷,竹林里都是雪,藏经阁的屋顶上也积了一层厚厚的雪,白色的一片。那几天天气很好,有太阳,阳光下的白雪,反光得刺眼。”   她这种描述方式,完全不是跟人叙述一件事的那种方式,倒像是试图用语言把当时的事情,从景物到天气方方面面,一丝不差地重现出来。   径云知道小鬼失忆,自然也明白了沈施主的用意,也就没有插话。   而顾树歌已经随着沈眷的描述浸入到那一段的记忆里。   一座三层的建筑,占地面积不小,外面看起来绿瓦青苔,白墙藤蔓,像是历经千年岁月,进到里面,满眼的书架,檀香清心,书香幽静,交融到一切。阳光从窗户照入,照在小室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桌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在阳光里细细地漂浮。   她一面听着沈眷的描述,一面试图回忆,但回忆里不太分明。   一杯鲜血,几层书架,一张狭窄的床,还有躺在床上的她们。模模糊糊的,都只有一个轮廓,但顾树歌的心却在连记忆都还没清晰的时候,就开始悸动,悸动到心脏的位置抽疼“在一个暗格里,我们把它起了出来,想着也许有用,就带回来了。”沈眷说完了。   顾树歌却还沉在回忆里没有出来。明明记不起来,明明看什么都不分明,可她却像魇着了一般,坐在沙发里,睁着眼睛出神。   沈眷把目光转向径云,稍稍抬了下下颚,径云起身,随她一起,到隔壁的一间书画室里说。   书画室成套的中式古典装修,墙上还挂了不少古画,显然更衬径云这佛门大德的气质。   “看来顾施主的记忆,是在复苏了。”径云坐下来,语气里颇多不可思议。   沈眷语气柔和:“她想记起来,前几天就带她去了我们之前留过回忆的地方。”她没有细说是什么地方,“她能想起一些片段。”   “人失忆了,要想起来,都难得很,更不说是一只飘忽没有实体的鬼。”鬼一旦失控很少能清醒的,因为没有肉身,魂体飘忽,理智也像水一般,流走了,就回不来了。记忆这种意识意识层面的东西,和理智一样,一旦失去,就很难再找回来。   不过径云也没有很惊讶,这两个人间的奇迹已经这么多了,也不差这一个。他说起钥匙来:“施主借用藏经阁五天,回来还把白龙寺的镇寺之宝一起顺出来了。”   沈眷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钥匙这么贵重,用完了,我就还回去。”   径云在白龙寺里找钥匙的时候,就听白龙寺的和尚说过,沈施主前几个月,给寺里捐赠了一座新的藏经阁,还捐了一笔香火钱,这笔香火钱足够把整个大雄宝殿都翻修一遍。是白龙寺近年来收到的最大的一笔善款。   “罢了,这钥匙在他们眼中恐怕不还如施主捐赠的善款呢。”径云摆了摆手,白龙寺如果真的重视这枚钥匙,也就不会任由它遗失了。   沈眷还是挺过意不去:“我再给白龙寺捐一点?”想想,好像还是广平寺作用更大,就说:“广平寺在山中,僧人们过得也清苦,我给你们把寺院扩一扩,佛祖的金身也塑得再高大一些,这样佛光才好普照。”   径云张口就要推辞,但一想起师兄闭关,他又不管寺中庶务,总不能真让寺里大大小小的和尚们饿肚子,就改了口:“多谢沈施主。”   他答应了,沈眷也高兴,毕竟一场相帮,她没有什么可以回赠的,总觉得过意不去。   径云拿到钥匙,没再多留,直接告辞了,他得回山里,把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典籍。   这一次,肯定能找到帮到小鬼的办法。   沈眷送了径云离开,顾树歌还呆坐在沙发上,沈眷走到她身边,顾树歌用她能碰东西的手指捏住一点点沈眷的衣角,仰头看她:“我回忆不起来,模模糊糊的,但我感觉到在藏经阁里,我一定很开心。”只是隐约间也有些克制的心酸。   沈眷坐到她身边,跟她一起回想了一下,在藏经阁里的五天时间,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快乐居多。   那时她们还没有互相明白心意,她小心地试探,柔肠百结鼓足勇气才敢往前踏一小步,猜想小歌会不会也喜欢她,遇到一点不确定又赶紧退回原地,只怕会错了意。   现在确定了关系,回想起来,不确定也好,试探也好,哪怕是小歌在她手心轻轻点一下的触碰,都酸中带甜,让人会心一笑。   她每天都想能看到小歌的波浪线。   想到这里,沈眷看了眼顾树歌的头顶,她好久没看到小歌的波浪线了。   顾树歌不知道,脑子里像一锅乱炖的菜,乱七八糟的,还在努力想要拨开这些乱七八糟的表面,真正地想起来。   见她又开始沉思,沈眷没打扰她,自己去做正事了,顾氏楼下还守着记者,包括家里门外也是,所以径云是沈眷派车直接接进宅子里的,不然被拍到了,还不知道要编造出什么谣言来。   沈眷这两天都不方便出门,故地重游这件事,就只好先搁置了。她去处理一早送来的文件,开了两个视频会议。   等她忙完,天都黑了,顾树歌还坐在那里。幸好鬼没有身体,也不存在久坐之后血脉不通,腿会麻的问题。   沈眷吃了饭,坐到她身边,问:“你怎么这么心急了?”   顾树歌沮丧地说:“我一直很心急啊。”只是现在特别心急。   她朦朦胧胧地回想起藏经阁里的画面,产生的那种悸动。悸动的滋味真的太好了。   这件事情,沈眷帮不了她,只能说:“过两天,我们去白龙寺看看。”旧地重游已经被证明有效了,去白龙寺,场景重现,也许小歌就想起来了。   顾树歌也没别的办法了。   到了晚上,她躺在沈眷身边,却躺得很不安稳,满脑子都是那些模模糊糊的记忆碎片。   旧地重游有的地方能想起来,有的地方不能,比如操场唤起了她一部分的回忆,但教学楼就没有。   顾树歌不免担心,万一白龙寺也不能让她想起来呢。   她不需要睡眠,闭着眼睛想着想着,就坐了起来。   已经很晚了,沈眷睡熟了。她侧着身,面朝着顾树歌躺着的那一边。顾树歌就着床头小灯昏暗的光,看着沈眷熟睡。看着看着,心就静了下来。   “姐姐。”她很轻地唤了一声。   沈眷合着眼,睡得很安心。这几天,顾树歌陪着她,每晚她都睡得很好。顾树歌不知怎么,光是看着沈眷熟睡的模样,都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温柔和美好。   她低下头,将唇停留在沈眷的唇角,然后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停留了好几秒,她在直起身,又唤了一声:“沈眷。”   还是很轻,还是没有惊醒她。   顾树歌又看了沈眷很久,她也不知道究竟有多久,鬼不会累,也不需要睡眠,于是到了夜里,时间概念也消失了。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顾树歌怎么都看不厌。   她从床上下来,走出卧室,在屋子里随意走走。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应该也有很多很多的回忆,但她在这里待了好多天了,只有零星的几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她在房子里晃荡了一圈,房子实在很大,幽深处的几个客房太黑太安静了,她没敢过去,除此之外,每个地方她都看了一遍,还是没有什么触动的地方。   是要沈眷陪着才能想到吗?她暗自思索着。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偏头看着窗外。   夜色静谧,窗外只有几盏路灯,照亮周围的那一小片地方。顾树歌放松下来,她还是很急,偏偏又是急不来的,她觉得那盏正对着窗户的路灯好像有些眼熟,但再细想,又想不起更多的东西了。   顾树歌收回目光,余光瞥见书架最底下的一只盒子。   这个盒子,看着也很眼熟。顾树歌想了一会儿,站起来,走过去,伸出右手食指戳了一下。盒子很轻,被戳动了。她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把盒子从书架里拖出了,再花了不少的时间,把盖子掀开。   里面是薄薄的一叠纸笺。   作者有话要说:为新文打广告,《晨昏》,点进作者专栏就能看到了,求一个收藏。 第九十四章   纸上写了字,顾树歌见过自己写的东西,一眼就看出这上面是她的字迹。   她没有立刻拿出来,而是瞅了瞅这盒子,又抬眼看了看书架的底层。把纸笺放在一个不起眼的盒子里,又把盒子藏在不起眼的书架下,这些纸笺是她藏在这里的吧?   顾树歌把盒子放在桌上,兴致勃勃的,像是寻到了宝藏的探险者,她把纸笺拿出来,大致一数,足有七八张。   把盒子推得远了些,顾树歌坐在桌子边上,就着台灯的光,看了起来。   第一句就是,“我爱沈眷。”   短短四个字就把顾树歌看脸红了,魂体一点点地回暖,像是有了温度,滚烫炽热。她在心里默默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胸口处也跟着滚烫起来。   纸上有日期,有天气,是日记的格式。   顾树歌看到大学两个字,眉心跳动,像是回到了那个冬夜,窗外是铺天盖地地飘雪,窗上是白茫茫的寒雾,她坐在这个位置,就着台灯,拿着羽毛笔,在纸上缓缓地落笔。   她再往下看,洋洋洒洒几千字,记录的是她死后的事情,描绘最多的,是她自己的心情和沈眷的反应。   情绪跟着字句涌动,不知不觉间就和字句间的心情衔接起来了。   死亡之后的茫然,看到沈眷的心痛和不知所措,直击心扉,仿佛回到了当日。对沈眷的愧疚,担忧纷涌而来,同时想起的还有过去许许多多个夜晚,她在英国的公寓里,拿着手机,等着铃声响起,等着沈眷每天晚上的那通的电话。   愧疚、害怕、期待和爱杂糅的矛盾情绪在她胸口炸开,顾树歌咬住下唇,脑海中一片混乱,有许多声音同时响起,如同时光回转一般,带着光与回声,从她脑海中飞速奔来。   顾树歌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可她没有停下,强迫着自己忍受这种不适,继续往下看下去。   字迹很轻,像是漂浮着,鬼的力道本来就没有多少。顾树歌跟着纸上词句的描绘走,情绪也被带动起来,她像是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完全地融入进当时的氛围里。   沈眷去了车祸现场,她的情绪险些失控,她回到家,坐在黑暗里,长久地没有声音,她抬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渗出来,绝望和痛苦融在眼泪里。   顾树歌看过自己的日记,没有什么触动,里面全是她自己的开心与难过,快乐与不舍,可是这几张纸笺上的内容,同样是她写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因为这几张纸笺上,有沈眷的悲伤和痛苦。   沈眷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她想尽办法的去找她,全然没有想过,这点微弱的存在感会不会只是她过于想念的错觉。她试了一种又一种的办法,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上面,她没有想过这世界怎么会有鬼,人死之后,又怎么可能回来,更没有想过哪怕,真的有鬼,她真的还在世间逗留,她们阴阳相隔,已经是永别。   沈眷什么都没想,她一心一意地只有一个念头,让她回去,回到她身边,哪怕招来的是一只恶鬼,也在所不惜。   她不时地和空气说话,没有回应,就像是一个疯子的自言自语,但她不在乎,她不停地说,用最温柔的语气,用最克制的话语,像是平常的对话一般,不提一句害怕,不说一字迟疑。   但顾树歌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了沈眷强压在心底的崩溃。   她从自己的情绪,带入到了沈眷的情绪里,心头滴血。   如果那时,沈眷费尽了心思,用尽了办法,还是得不到她的回应,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沾了血后,画出字迹,沈眷会怎么样?   她会不会一辈子,就依靠着午夜十二点的几分钟存在感,告诉自己,小歌还在,然后一天天的,对着空气说话,依靠着每天午夜的几分钟支撑着度日。   幸好,命运还算眷顾她们。一点点的,从只有十二点的几分钟存在感,到能碰到血,到她的存在感越来越久,情况在不断地改善。   顾树歌回想起来了,那一段时间的事情,从字里行间描绘出的画面,她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最黑暗最无助的几天,可是记忆里却全是坚决和乐观,在这座宅院里,在书房、客厅,沈眷静静地和她说话,冲她微笑,安抚她,鼓励她,依稀间还有月岁静好的宁静。   她是怎么做到的,顾树歌想,沈眷是怎么做到这么平静的,她当时身处其中,没来得及感受,现在回忆起来,沈眷是用怎么温柔爱护的心情,把不确定、徘徊迟疑和害怕潜藏在心底,只把带着笑容的那面展示给她。   顾树歌想起来,心疼愧疚,恨自己做得不够好,让沈眷承受得太多。   记忆随着纸笺上的内容纷至沓来,乱且多,还杂,通过情绪的方式,愧疚的,欣喜的,内敛的,慌张的,一幅幅画面,不只是纸上描述的,还有很多年前的,小时候的,学生时代的,在英国时的,按照情绪的不同,全部涌现上来。   顾树歌来不及接纳,脑袋胀痛起来,她忍着痛意,往下看,但纸上却只写到第二次去广平寺就没有了。   顾树歌愣愣地呆坐着,后面呢,她想,后面发生了什么,头痛欲裂,伴随着慌乱和猝然空落下来的情绪。   “小歌。”沈眷的声音响起。   她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在门边,这间卧室没有开大灯,顾树歌只点了桌子上的台灯,沈眷也没去按开关,她的身体在黑暗中,走了出来。   她穿着睡裙,看着她,目光关切:“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轰的一声,有什么在顾树歌的脑海中炸开,她看到了一幅画面。   在雪中,在外面的那盏路灯下,她面前是一个戴着墨镜,戴着口罩,戴着帽子,穿得厚厚实实,把自己包裹成一个黑影的人。   黑影抬着头,看向她的身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嗤,像是有什么很好笑的事。   顾树歌猛然转头,看到沈眷站在窗子的后面,隔着水汽模糊的玻璃窗,朝着这边看来。   沈眷穿着睡裙,和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关切,且焦急。   “你怎么了?”沈眷又问。   顾树歌从回忆中出来了,她怔怔地看着沈眷,毫无意识地开口:“我想起来了。”   这是她中弹前一天的事,这些回忆录也是那天晚上写的,站在路灯下的黑影是祝羽,她追出去了,险些被恶念打败,沈眷及时赶到,救了她。   第二天,警方查到了凶手是祝羽。   祝羽疯了,在顾家门外埋伏,试图用枪击毙沈眷,她挡下了子弹,然后消失。   整个过程,还有以前所有的事,她都想起来了。   沈眷显得意外,但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但顾树歌却觉得心疼,这个笑容和她记忆里的无数画面重合,云淡风轻,温柔淡然,沈眷习惯了把剧烈情绪藏在心底,习惯了替她承担所有。   顾树歌抿紧了双唇,目光笔直地看着沈眷,她分不清是什么,是心疼是心动,是想要拥抱亲吻的欲望,是无法触碰的着急克制,是想要和沈眷说一万遍我爱你的冲动。这段时间无处安放的爱与依赖一下子有了寄托处。   于是她试探着开口。   沈眷感觉到顾树歌头上突然出现了波浪线,很多很多,多得仿佛满世界都是,她愣了一下,心间犹如春暖花开,喜悦遍布了她的全身。   “我爱你。”她听到顾树歌说。   沈眷不知哪里来的眼泪,眼眶瞬间湿了。   小歌没有记忆,她觉得没关系,只要她好好地在她身边就好了。所以她并不担心,也不心急。   可在这一刻,沈眷才发现,她是着急的,也是害怕的。害怕小歌再也想不起来,害怕过去那么多好的坏的,都成了她一个人的回忆。害怕她再也看不到这些波浪线,再也感受不到小歌对她的心动。   “别哭。”顾树歌没想到会惹哭了沈眷,手足无措地过去。她小心翼翼地抬手,想要安抚沈眷的肩,可是手就从沈眷的肩上穿过去了。   如果鬼会冒汗,顾树歌就急得大汗淋漓了,她口中不停地说:“别哭,我在的,姐,我想起来了,你开心吗?”   “我开心。”沈眷声音喑哑,她试图微笑,可喜极而泣时的笑容总难以绽放,她颤着声,“你再说一遍。”   顾树歌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沈眷要她再说一遍什么,她眼中满是笑意,满是缱绻的温柔,和此生难舍的依赖,郑重地说:“我爱你。”   沈眷感觉到了越来越多的波浪线,就像此刻的幸福,把她淹没,她难得地感到不知所措,看着顾树歌,双唇微启,过了一会儿,然后她转身飞快地走了。   顾树歌忙跟上去,在身后追问:“姐,你去哪里?”   沈眷怕自己现在看起来会很傻,不敢回头,只是口中说:“我想抱抱你,我要给径云大师打电话,问问他,有没有找到办法。”   可是现在天还没亮,是凌晨。顾树歌有些傻眼,沈眷说完,自己也想到了,她停下了脚步,背对着顾树歌。   顾树歌缓缓地走了过去。   她此生的不镇定,全在此刻了。沉着冷静也在小歌那两声“我爱你”中不见了。   沈眷微微抬起头,合上眼睛,她平静了一会儿,转头看着顾树歌,对她笑着说:“小歌,我想抱抱你,想你赶快有身体,想和你好好地过日子,我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 第九十五章   电话自然是没打的,径云大师够不容易了,得让他睡个好觉。   她们两回了卧室,躺到床上,顾树歌觉得有满腹的话要讲,可张口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她抓着沈眷的手指,看着她,看得沈眷脸红,看得沈眷敛下目光,睫毛微微地颤动。   她的手指是冰凉,带着点阴气,是捂不热的凉意。沈眷的指尖却在发烫,使得顾树歌也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烧着了一般,仿佛有血气直往上涌。   明明只是看着,却已经那么心动。   她们就这样相互脸红,相互不时地看一眼,在目光触上时,又像触电一般,飞快地转开视线,望向别处,然后,又忍不住想看向对方。   羞涩悸动得像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   天微微亮,沈眷就起来了,说:“我们,去趟广平寺。”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顾树歌也是这么想的:“那、那我们快点。”   之所以是她们去,而不是电话,或者让径云大师来,是因为万一,大师在埋首钻研古籍,寻找办法呢?不要打断大师的思路。   这么小心谨慎,瞻前顾后的,沈眷和顾树歌却都觉得甜。   经过一晚上,家门外的媒体几乎都散了,毕竟沈眷不是明星演员,话题度虽然高,但降得也很快。何况这些媒体也怕惹恼了顾氏,哪怕真的拍到什么,只要沈眷不乐意,一个电话过去,还是一个字都不能写,一个字都不能放。   既然如此,何必在这里白耗功夫。   只有几家只求爆点,不求长久的媒体,还蹲在外面。   沈眷坐在车里,看着被保镖拦住,还在试图拿起照相机的几个人,想的却是,可能得换个地方住了。   顾宅在的地方不是住宅区,家里倒是设置了岗亭之类的,有安置保镖二十四小时巡逻守卫的地方,但还是不方便。   最好是找一个没有人认识她们的地方,毕竟,见过小歌的人太多了。   沈眷暗自打算着。   她坐在后座,和顾树歌并排,她今天不想开车,她就想和小歌并排坐着,别的,什么都不操心。   顾树歌也在看窗外,她恢复了记忆,眼中没有了每次出门的好奇,眼神稳重了不少。看到那些记者也不太高兴,但她一转头,目光对上沈眷的时候,眼神就软了下来,蹭过去一点,趴在沈眷耳边,小声地嘀咕。   “他们在守在这里干嘛,就算真拍到了,放出来前,不还是要知会顾氏的公关部,不给放,不也放不了?”   “广平寺好远。”   “我进不去寺里,他们寺有结界拦着我。”   “我不想和你分开,一会儿都不想。”   车里还有司机,她仗着除了沈眷没有人听得到她说话,每隔一会儿,就说一句。声音柔软,说到害羞的地方,还会低下声。   沈眷觉得小歌的声音就像一只小奶猫的爪子,在她心上轻轻地挠。   真可怕,明明是从小歌出生她们就认识,明明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可是爱意不仅没有减少,反而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爱她。   顾树歌像是说悄悄话一般,说一些很平常的话语。可沈眷却觉得每一句都那么让她心动。   到了山脚下,沈眷下了车,吩咐司机在山下等着,自己领着顾树歌上山。   径云大师昨天才拿到钥匙,回到寺里的时候,都是傍晚了,哪怕彻夜不眠,也才找了十几个小时。   顾树歌心里惴惴的,既担心径云大师还没把古籍翻完依旧毫无头绪,又怕他已经翻完了,却是束手无策。走到山道上,她就安静下来了,不像在车上那样,时不时地找句话说。   沈眷也和她一样担心,她伸出手,让顾树歌抓着,顾树歌抿了抿唇,看了看她,牢牢抓住她的手指,神色间很坚决来。   沈眷看得莞尔。   顾树歌看到她笑了,担忧就被慢慢地丢开,只记得一味地看着沈眷,沈眷敛下目光,看着山路,指尖却又开始发起烫。   一路山程,被她们两个的心思染上绯红的暧昧。   顾树歌也渐渐放松下来,感觉到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温馨。   到了山门外,沈眷安抚着顾树歌,让她在门外等一等,顾树歌不想跟她分开,但她知道轻重,点点头,说:“我会等你出来的。”   沈眷笑了笑,说了声:“真乖。”就去扣门入寺。   留下顾树歌因为这句真乖,唇角抑制不住地翘起。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朝前走了两步,即将碰到门的时候,就撞上了那堵无形的墙。   她有准备,伸出手,用手心贴着墙,摸了摸,严丝合缝,坚固得不可动摇。但这一回她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因为看不到沈眷,而慌张得失去理智了。   她退开几步,站到稍远点的地方,安静地等着沈眷出来。   依旧是忐忑的,总归还是害怕径云大师最终束手无策,但心里却多了几分底气,她甚至不知这几分底气是从哪儿来的,有什么依据。   她等了好久,没有表,她在心里默默地数数,用这个办法来计算大致的时间。数到一千多的时候,她想起来,第一次站在这里等沈眷的时候,因为离开沈眷的时间过长,恶念出来欺负她了。   但现在,恶念已经消失了。   其实,那个时候她太虚弱了,所以被恶念占据了主人格,她本来是回不来的,恶念原本就比她更适应鬼的体质,占据主动后,能牢牢地压制她,甚至挤压她,将她这个作为人时残留下来的意志彻底吞灭,融合成恶的一面。   但是最终她离开了,让自己消失了。   这才给了她生存恢复的空间。   顾树歌知道恶念离开的原因,因为沈眷不喜欢她,她不想让沈眷不高兴。恶念很坏,但是在这方面,跟她是一样的,如果沈眷不喜欢,她们都会走得远远的,不让她困扰。   顾树歌回了回神,看着紧闭的寺门,想沈眷怎么还不出来,她又觉得开心,恶念彻底消失了,她再也没有变成恶鬼的可能,她不用担心自己会失控,会伤害沈眷。   她会一直做一只善良的鬼。   沈眷进了广平寺,被接待的和尚引到了藏经阁外。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径云料到她等不及,今天一定会来,但没想到她竟是一大早就来了。他很快就出来迎接,神色间颇有悠然自得,开口便是:“我找到办法了。”   沈眷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一路曲折坎坷地走下来,乍然踏上了一条宽阔通衢,她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稳了稳心神,才问:“要怎么做?”   径云知道她最牵挂的是什么,也就没有客套寒暄,邀她坐下,再命人奉茶,而是直接站在藏经阁前的庭院里,把他找到的办法说了一遍。   最开始住持和尚说的办法没有骗人,要修成鬼仙也好,养出肉身也罢,都离不开修炼用的灵气。但这世界上,灵气早就枯竭了,要找到灵气难如登天。   不过,一些流传下来的仙器法器上,还封印着一些灵气,养魂佛就是其中之一。   养魂佛与其他法器不同,是专门用来滋养魂魄的。它的内里,是一方小世界,灵气充沛。   所以,顾树歌中弹,魂体虚弱,被吸纳进养魂佛中后,才能获得安养。   径云之前就把难题指出来了,要想出肉身,难点就在于怎么让小鬼住进养魂佛里。   办法其实很简单,只是没想到。   那时养魂佛之所以能吸纳顾树歌,是因为她的魂体虚弱,而魂体虚弱就是阴气大盛的时候,养魂佛的门禁是通过衡量阴气来开关的。   只要让小鬼的阴气变强,强到能触动门禁就可以了。   而阴气最重的时候,就是凌晨三点钟那一段,也就是寅时,照着月光,再念一段咒语,点一张能使魂体虚弱的符,就可以了。   竟然这么简单,沈眷连忙问:“那要多久才能成功?”   径云算了算,说:“得三年五载才能彻底修成。”   沈眷一怔,难道要她和小歌分开三年五载这么长时间吗?   径云猜到她的想法,笑了一下,说:“她可以出来啊,不一定非要一直待在里面。”   出来?沈眷问:“那在进去的时候,又要把魂体弄得虚弱,不会前功尽弃吗?”   径云摇头:“不会,魂体的虚弱,不是真的虚弱。”他想了片刻,打了个比方,“有一种符,烧成灰,做成符水喝下后,会让人的阳气减弱,体魄也被破坏,进入一种阴阳之交的状态,这时候,如果有路过的阴鬼,很容易就能被上身。”   沈眷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这种符水,她喝过,知道效果。   径云接着说:“但这只是让人一时改变状态,效果过去,就会恢复原状。同样的道理,在凌晨让小鬼的魂体虚弱,也不是真的虚弱,只是营造出一种状态,骗过养魂佛的门禁罢了。”   沈眷听明白了,喜悦从心底升起。   径云慈眉善目,欣慰地点了点头,又说:“她在里头待得时间长了,拥有实体的时间也会慢慢地变长,开始可能是几分钟,后面会是几十分钟,几个小时,几天,几十天,慢慢地来,别急。等我再教她一篇阴鬼修炼的功法,效果就更好了。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   径云的脸色严肃起来,看着沈眷,沈眷洗耳恭听:“大师请说。”   “她即便修出实体,也还是鬼,无法变成人,从前说的话依然作数,她能留在这世上多久,取决于你们二人对彼此的执念有多深,一旦有一方执念消失,不论是你,还是她,小鬼就会离开,去阴间入轮回。”   沈眷听明白了,也记在了心上。   三年五载的时间,正好。也让沈眷能安排诸多琐事,比如让顾树歌用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人前,陪在她身边。   学了和尚给的功法和咒语,又带了很多的符纸回家。沈眷不太放心,怕出错,又请了径云大师在家里住了一个月,每回顾树歌进入养魂佛时,都由他照看。   一个月下来,都安安稳稳的,情况也稳定下来。沈眷才放心,放了径云回寺里。   顾树歌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养魂佛里,只有晚上才能出来一会儿,她不太乐意,但又没办法。   沈眷只能哄着她:“你就当是在这块黑玉里上班,你都这么大了,应该工作了,每天在里边待八个小时,这样行吗?”   顾树歌不太乐意,她更想时时刻刻都和沈眷待一块儿,但是沈眷说得对,她都这么大了,怎么能什么都不干,只知道粘人。于是她就说:“那你要一直带着这块玉。”   这样,就等于寸步不离地带着她。   这一点,就算她不说,沈眷也会这么做,当然答应。   “那我下班的时候,你要抱抱我。”顾树歌继续提要求。   “好,抱抱你。”下班的时候就是她刚从养魂佛里出来的时候。沈眷答应她。   顾树歌就不说话了。   沈眷以为她同意了。   谁知顾树歌又想起她失忆的那段时间里从电视里知道的那则童话故事,王后把被魔法变小的公主放进手袋,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还叫她小宝贝。   她的心一热,得寸进尺地又抛出一个条件:“你还要叫我小宝贝。”她早就想沈眷这么叫她了,只是之前没有记忆,多少没底气些,不敢提,现在,她一定要满足自己这个愿望。   沈眷眼底浮现笑意,依旧答应她:“好。”   顾树歌满意了,看着沈眷,红着脸,说:“那你,那你先叫一声。”   “小宝贝。”沈眷笑着说。   顾树歌一下子从脸红到耳朵尖,说了一句:“我要准备去上班了。”就赶紧飘开了。   沈眷看着她逃跑,心中暖融融的。   接下去一天,她什么都做,把养魂佛握在手心里,等着入夜,等着顾树歌出来。   顾树歌虽然不愿意离开沈眷身边,进到养魂佛里,但她进去之后,却很稳得住,抱着要赶紧要出实体的心情,她待的时间要比说好的八个小时长得多。   沈眷看着钟,渐渐地等得心焦了,明明是她好好地安抚小歌,让她乖乖地到玉里去的,可她却是这么地想念她,想见到她。   顾树歌是凌晨三点进去的,傍晚六点多才出来,她在里面待了十五个小时。   一个多月下来,顾树歌的实体只能维持二十分钟。她一出来,沈眷就抱住了她,在她耳边唤了一声:“小宝贝。”   顾树歌雀跃不已,用力地抱紧了沈眷。   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分开她们。   她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生命到达尽头。 第九十六章   顾树歌拥有身体后,就可以融入社会,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但怎么让她拥有个身份,是个难题。   她们想了好久,决定去留学。   目的地,是欧洲的某个国家。   之所以是这个国家,是沈眷和顾树歌用往地图上抛硬币的方式选中的,抛中哪个地方就去哪个地方。抛中海洋或沙漠则重来。   很凑巧,沈眷和顾树歌都抛中了这个地方。   选中了地方,就开始做准备。顾树歌要继续之前的学业。她还没毕业,就出了事,学位证当然是拿不到了,只能重新来过。她照着专业排名选定了一所大学。   沈眷大学一毕业,就进了顾氏,校园生活是什么滋味,她几乎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过去的这么多年,沈眷一直是顾树歌的学姐,这次,她打算做她的同学。   在各种制度都很完善的现代社会,凭空冒出一个人来,想要给她一个合法身份,让她变成一个社会意义上的人,是一件很难的事。   但对于沈眷来说,也不至于难到办不成。   接下来一年的时间里,沈眷主要做了三件事。第一件是安排集团事务,她聘用了一批职业经理人。这批专业的管理人才,不是她匆匆选中的,而是在过去的四年时间里,她一个个仔细考量出来的。   原本是打算等顾树歌回国后,把公司过度到她手中后,再给她推荐这些人。那时候,顾树歌避了她四年,沈眷不确定她回来之后,会不会愿意看到她,于是花了四年时间,稳定了集团内部,还为顾树歌铺了路。   这些人放到合适的位置,既能负担起公司的日常运营,又能相互制衡,避免任何一个人独大。是沈眷那时候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   现在,这条她铺好的路,就成了她和顾树歌的后路,让她们后顾无忧。   做完这一件事,大约是深秋,沈眷带着顾树歌去了她们选定的那个地方,打算在那里度过接下去几年的平静时光。   她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给顾树歌制造了一个新身份。这个身份是孤儿院里的孤儿,无父无母,人际关系十分简单,操作起来也方便。   这个身份会跟她一起搬到那个居民区,先做邻居,再当同学,顺理成章地认识,相爱,等学业完成,是回国还是留在国外,都可以。   至于面容的问题,难道还不许这世上有两个相像的人吗?   何况,等到那时候,顾树歌在世人的记忆中早已淡去,大家只会认为她们是相像,绝不会有人能想到,她一直留在这个世界,甚至换了个身份,陪伴在沈眷身边。   第三件事,就是为申请大学做准备了。   顾树歌终于发现她比沈眷厉害的地方了。她的学习能力比沈眷强。沈眷离开校园好多年了,在学习书本知识这一方面,当然没有一直在念书的顾树歌优秀。   顾树歌很得意,以老师的身份自居,每天一从养魂佛里出来,就要指点沈眷学习。   沈眷纵容她,让她过足了老师的瘾。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展。   直到有一天晚上,顾树歌在床上也逼着她叫老师,不止要叫老师,结束后还要她叫小宝贝,沈眷这才不得不约束她。   她们的第一次,是在沈眷的生日。   这个日子是沈眷心里的痛,这是她的生日,也是顾树歌的忌日。   到那一天,顾树歌已经在养魂佛里养了大半年了,每天能有三个小时的实体。她想给沈眷过个生日。   沈眷却没有庆祝的兴致,这一天她只想静静地和顾树歌待在一起,平常地度过,确定她还在她的身边。   可是顾树歌不想,她不希望这一天从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变成一个让沈眷后怕的日子。   余生这么长,好的事情总比坏的事情要多一些,何况她们已经在一起,能相守,这就是最大的幸运。   她不希望沈眷的心里留下一丝一毫的阴霾。   如果有,那就由她来驱散。   异国的冬季并不如何萧瑟,二人取暖,好过往年任何一个孤身的冬日。   祝羽在初秋时实施了死刑,那个犯罪集团也支撑不住,从上到下都为他们犯下的罪恶付出了代价。   于是这个冬天,虽然寒冷,但冷冽的空气格外清新。   顾树歌从本质来说,还是一只鬼,但她已经能融入到人群里去了,除了皮肤冷一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看不出跟正常人有什么区别。   顾树歌在养魂佛里,养魂佛在符袋中,符袋被沈眷挂在颈上,垂下来,到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她大部分时间乖乖地待在里面,但有时也会跑出来,跟着沈眷一起去探索这座对她们而言尚属陌生的城市。   顾树歌喜欢摄影,沈眷喜欢美术,顾树歌喜欢各种各样的植物园,看里面生机勃勃的各种植物,沈眷喜欢博物馆,喜欢里面各种各样的物件,喜欢在物件中寻找过去,寻找历史的痕迹。   于是每隔几天,沈眷会陪着顾树歌一起去拍照,顾树歌则会陪着沈眷逛博物馆。   渐渐地,沈眷发现相机的艺术也很美妙,顾树歌也爱上了博物馆里那一件件精美的展品。   她们连看书的品味也不尽相同。   沈眷喜欢艺术类的图书,顾树歌则喜欢偏理性的表达。一开始,书架上一半的书是顾树歌的,一半是沈眷的。   但没过多久,书本就乱了,沈眷有时会捧一本顾树歌喜欢的书,顾树歌也会在沈眷阅读的时候凑过去,看一看书里细腻的描绘。   她们互相熏陶,还尝试在一架钢琴上一起弹奏同一首曲子。   沈眷生日的这一天,顾树歌待在黑玉里,被沈眷随身携带。沈眷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早上,她坐在书桌后,阅读资料,资料上有很多顾树歌前一天给她划出的重点,做的批注。书桌靠着窗,窗外有邻居经过,隔着窗子,笑容明媚地冲她招手,沈眷也回以一笑,从起床开始,就有些沉晦的心情略略开朗了一点。   中午后,她去自由市场,选购了一些有趣的小东西,等着晚上见了顾树歌,跟她说一说这些小东西的可爱之处。然后她去了附近的美术馆看展。顾树歌给她讲过里面的许多展品。   傍晚回家,经过草坪上的雪人,这个雪人是顾树歌昨晚跑出来堆的,她不怕冷,在雪地滚了两个大大的雪球,堆成一个同人一样高的雪人。   虽然距离小歌能够整个白天都待在外面还有一段时间,但沈眷并不觉得寂寞,因为她的痕迹,遍布她的生活。   沈眷看了那雪人一会儿,回屋拿了一条围巾,给雪人围上。低头的时候,却看到雪人的心脏位置塞了一只小小的盒子,盒子是红色的,嵌得很深,要不是她给雪人披围巾,根本发现不了。   沈眷眼中染上了笑意,她抬手覆到符袋上,指腹轻轻地抚摸,然后把雪人里的盒子取了出来,打开,里面是一枚钻戒。   沈眷猜到了,可真的看到,她还是高兴得几乎喜极而泣。   顾树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她从身后环住沈眷,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沈眷明显地感觉到她在紧张,她往后靠在顾树歌身上,感觉到她的僵硬。   沈眷把钻戒握得很紧,眉眼间的笑意倾泻而出。   顾树歌为这一天写了好多稿子,改了又改,背了又背,可到了这时候,大脑像是停止了运转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紧张得要命,生怕自己搞砸了,手下也控制不好力道,把沈眷抱得很紧,在她的耳边,很慢很慢地说:“三十年前的今天,是最伟大的一天,我生命中最重要人出生了,从此以后,我的生命也有了意义。”   沈眷是欢喜的,眼泪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顾树歌更加紧张,但有一股强烈的欲、望,让她把自己的心,剖白给沈眷听。   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去年的今天……”她感觉到怀里的沈眷的颤抖。   顾树歌突然间鼓足了勇气:“是我重生的日子,我们的生命在那一天合二为一,你的存在,决定了我的存在,我们的执念给了我新生。”   沈眷转过身,抱紧了她。   顾树歌蹭着她的耳廓,说:“从今年开始,我们就过同一个生日了。”   沈眷的眼泪滑落下来,眼中却是笑意,她问:“还有呢?”她一边说,一边松开手,退开一点,手里是打开了的钻戒盒子,看着顾树歌,眼波流转间既是期待也是幸福。   “还有,我们结婚吧。”顾树歌屏住了呼吸,看着她,直到沈眷点头,她才绽放笑容,给沈眷戴上戒指,又从口袋里取出她的,让沈眷来为她戴上。   沈眷想,从今以后,她在想起这一天,记住的大概只会是小歌向她求婚,还有这是她们共同的生日。   晚上的相拥是水到渠成,顾树歌已经知道沈眷和顾易安婚姻的真相了。这是她们把自己交付给彼此的夜晚。   沈眷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她的每一个反应,每一次喘息,都让顾树歌兴奋,悸动。   她像是得到了全世界最宝贵的珍宝,一刻不停地探索珍宝身处的美妙,直到珍宝再也没有力气回应她的热情。   沈眷就在她的怀中睡着了,顾树歌抱着她看了一整晚,只觉得原本就很完美的生命,更加圆满了。   第二天,沈眷醒来,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会发现那个盒子?”   那个盒子很不起眼,如果不是她给雪人戴围巾,是一定不会留意到的。   顾树歌顿时得意起来:“因为这是我堆的雪人,你会担心它冷。”   但凡和她有关的事情,沈眷都会格外重视,但凡和她有关的物件,沈眷都会格外珍惜。   反过来也一样,顾树歌珍视所有沈眷喜欢的事物。   她用了一点狡黠的小心机,却让沈眷满心温暖,她轻轻地抚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感受到了岁月缓慢流淌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一章。   谢谢大家的支持,谢谢喜欢这本书,谢谢你们耐心的追文。   新坑已经开了,点进专栏就能看到,我就不再赘述。   一起度过的半年很开心。   我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