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作者: 书自清 万里明空。恩泽难留臣将忠。 修罗泣耻。鱼服险沾三濑水。 愁困入梦。埋骨丹东守朔风。 浮华皆碎,忠良尽去,世间再无明 修罗鬼煞女缇骑v千机百变美绣娘 1、本文设定明代万历年间历史大背景,考据流,尽量贴近史实,还原明末大厦将倾、日暮西山的社会图景,以及角色们在这样的历史大背景下的人生沉浮。当然也有文学艺术加工,比例大概是史实7:加工3。 2、文案中的《减字木兰花》是小书拙作,之所以用这个词牌名是映射女主之一乃是女扮男装。由于是常年女扮男装混迹军中,故行为举止难免带上些许男子习气,但并不是铁T,希望不要用这种标签词汇去概括角色。 3、1v1,专一到底,两位女主前期冤家后期情深。HE,正剧结局。 4、每周二、四、六、七更新,如有意外,微博通知。 听说作者收藏很重要,戳一戳,收藏一下偶吧→北垣山房 微博名:书自清-寒捷,用于日常交流。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欢喜冤家 乔装改扮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旷(孟晴),李穗儿 ┃ 配角:孟暧,郭大友,詹宇,赵子央,白玉吟,张鲸,罗洵,骆思恭,李如松,万历等 ┃ 其它:万历三大征 一句话简介:浮华皆碎,忠良尽去,世间再无明 立意: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视角:互攻 1、第一章 大明万历二十年,二月廿八,酉初。 暮夜,北风卷起漫天飞雪,苍茫大地一片萧白。 两个牵着马匹的人影穿透雪幕,出现在京城西北郊门头沟西的山坳夹道之上。他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脚下麂皮靴踩着泥泞的山道,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眼前飞雪漫天,再往前的山道已被冰封,暮色沉沉,可视范围已降到最低。为首那人停住脚步,望了一眼左手侧的山峦,对身后的同伴高声喝了一句: “十三!不能再往前走了,等明儿雪停了再走罢!咱们先上山,今晚到庙里借宿。”这是个嗓音粗豪的汉子,一口京城口音的官话。 身后那个被唤作“十三”的人没有答话,只是举起右拳敲了一下左肩,便算作回答。为首那人得到他的肯定答复,便率先牵马上山,“十三”则紧随其后。 他们上的这座山名唤妙峰山,山上有一座惠济祠,民间俗称“娘娘庙”,据说始建于辽金时期,后毁于战火,前朝翻修过一次,后又被焚毁,直到永乐年间才重新翻修。庙里主祀碧霞元君,合该是个道家观宇,但却儒释道不分家,各路神明全都有香火供奉。二人牵马至山门殿外,殿门紧闭,“十三”牵马,走去拴于山门殿旁的套马石桩上。那为首汉子则前去拍门: “有人吗?我们过路,雪太大走不动,借宿一宿!” 初时无人应门,拍了许久,才终于听得门闩拉开的声响。彼时“十三”已栓好马,来到汉子的身边,二人并肩而立,满身的白雪抖落在门槛外。 门开了一道缝,一位发髻胡须花白稀疏的老道士探头而出,昏花的老眼打量着门口立着的两个人。为首的汉子目测身高超六尺,魁梧雄壮,虬髯满面,浓眉怒目,好似金刚。他身侧的男子身高比之巨汉要矮上一头,块头也不及巨汉魁梧,颇显纤瘦。但也是个身材颀长,挺拔若青松的好男儿。但吓人的是,这男子面上戴着一个可怕的铁面具,面具从耳根延展至下颌,只遮住他下半张容颜,其上铸刻出佛教传说中阿修罗的鬼口獠牙,颇为骇人。而他的上半张面孔遮掩在斗笠之下,夜色中一时观望不清。 此时因殿门开启,猛烈的寒风从他二人背后卷来,一下掀起了他二人披于肩背之上的蓑衣,老道士一瞬瞧见他二人蓑衣下的装扮,均是青缎裁剪的武人劲服,压暗云纹,束袖皮护腕上嵌着铁片,束腰革带上佩刀携器。除却制式的匕首,那巨汉腰间还挂着一双铁锏,而那阿修罗面的男子,腰间则挂着一长束那老道看不懂的装备,似是兵刃,用黑布裹着,瞧不真切。此外他二人腰间都挂着腰牌,但看不清其上文字。但看这架势,当是官僚军武之人。 “道长,我们路过此地,风雪太大,借宿一宿,行个方便,走时咱们捐些银钱。”为首巨汉话倒是说得客气,并不迫人。 老道腿间发抖,也不敢多言,只唯唯诺诺将门拉开,请他们进来。二人跨槛而入,老道重又闩上门,携着二人穿过暮色中的庙宇群,往不远处灯火阑珊的正殿而去。他也没打灯笼,摸着黑走路,因着风雪太大,打着灯笼也是白打。 等来到正殿前,他领着二人跨入殿中,这才含混着嗓音解释道: “小观寒微,其余殿宇均年久失修,漏风漏雨。唯有这正殿灵感宫还算坚实整洁,委屈二位军爷就在这灵感宫中将就一夜吧。” 说着又去了偏殿自己的居处,将唯一的一卷铺盖卷打个包袱背在肩上,又把炭盆端了出来,尽数送到二人身前。彼时二人已在解身上斗笠蓑衣,周身武装更是一目了然,武器寒光闪闪。那魁梧男子瞧着虽悍然霸道,老道却觉他内里憨厚,尚可相处。那阿修罗面的男子却让他十分胆寒,虽不敢多看,可视线却又总不自觉落在他身上。只见他褪了蓑衣搁在地上,将那挂在腰间的神秘武器取下,往殿角墙边一靠,随即摘了斗笠,露出全貌。老道一惊,没想到那阿修罗鬼面的上半张容颜,却是如此的俊秀。他束发戴网巾,肤白如脂凝玉,黛眉斜飞似挑,长眸灿若星光,真可堪眉目如画。这般两相对比,强烈的反差下,便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神秘感来。 巨汉瞧这老道一直盯着自己的同伴看,战战兢兢的模样,便笑着开口解释道: “道长莫怕,我这兄弟儿时调皮, 跟在驴屁股后点炮仗玩儿,让驴子照着下巴踹了一蹄子,自此落了个颞颌惯性脱臼的毛病,得靠这个面具托着下颌才行。再加上他长得太秀气,在外面行走容易让人看轻,戴着个面具也是为了唬人。他不方便说话,但不是坏人。” 老道恍然地点了点头,心下稍稍安定。他又忘了一眼那阿修罗面的男子,见他眉目间虽疏冷,但眼神还算柔和,遂终于放下心来。他把铺盖和火盆又往二人身前推了推,道: “军爷若不嫌弃便用罢,这天寒地冻的,躺地上凉。” “这铺盖都给我们了,你睡哪儿?”巨汉问。 “老道就在炕上打坐,无妨的。” 巨汉笑道: “道长年纪也大了,我们身强力壮,借宿一宿便罢,若是害你受寒可不好。这铺盖你收回去,早点歇着吧,不必多顾虑我们。” 老道瞧这巨汉愈发亲善,便也笑道:“那不如这样,二位军爷若不嫌弃,老道就在这里陪你们烤火闲谈。” 巨汉或许是正愁旅途困乏,兄弟又寡言无语,无人交流,见这老道愿意陪他闲扯解闷,便也欣然应允。 巨汉瞧着不远处高台上供奉的碧霞元君像,问道: “这庙里怎得就道长一人看守?娘娘庙早年间也算是闻名京师的去处,如今竟会如此香火不济吗?”他是军中人,说话也是直白。 老道士被戳中痛处,哀叹道:“唉……在这京师方圆百里之内,香火最盛的莫过于白云观、东岳庙、吕祖宫这些山门,我们这地界本就偏,也就附近田间村落亦或是过往行人能上山来拜,祭些香火。本也算得上可清贫度日,但嘉靖朝道教大兴,观内修士们纷纷下山入城,便也再未归来,至如今我们这娘娘庙,便似被遗忘了般,就只有我一个老道,双足有疾,走也走不远,便守着碧霞元君了此残生。” 巨汉见他说得凄凉,不由叹息一声,安慰道: “道长莫愁,香火不旺也不要紧,这山间静谧,颇为适合隐修,无人打扰,也落个清净。我若得空,以后也经常上山来接济。” “军爷,您真是个好心人。”老道感动不已,说话间眼神不经意落在那巨汉腰间的腰牌上,隐约得见“北镇抚司”四字,不由心下一惊。那巨汉将他神色看在眼里,不慌不忙解了腰牌揣入怀中。一旁一言不发的阿修罗面男子见他如此,便也照做。老道一时面上有些尴尬,那巨汉却不以为意,笑道: “这腰牌本来出了城就不该挂着,奈何我兄弟二人行走在外,总得有些名头震慑宵小,道长莫怪。” 老道听出他言下之意,他们是怕这庙宇中有宵小之辈,挂着腰牌是为了震慑,如今见他一个老道在此,便也没了作用,于是收了起来。 “二位军爷,老道眼拙,敢问二位当真是那传说中的北司缇骑?” 巨汉闻言哈哈大笑,回道:“我北司可当真这么玄乎,都成了传说中言了?” 老道士嘴笨,支支吾吾也不大敢言。北司何止是玄乎,简直是恐怖的存在,说出来能止小儿夜啼。但当着北司两位缇骑,他又怎么好说这种话。不过这也算是大家心知肚明之事,巨汉打了个哈哈,就把这话题岔了过去,谈些乡间地头的家常事,气氛回归和睦。 巨汉与老道士交谈期间,那被唤作“十三”的阿修罗面男子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眉目间一片清冷,他将那用黑布包裹的长条状武器半揽半抱在怀中,左腿曲竖身前,右腿盘放在下,弥勒坐于蒲团之上,就这般阖下眸子闭目养神起来。炭盆中微弱的火光照耀着他的侧脸,晦明之间,多了一层柔光,衬得他愈发的俊美起来。 那老道士又一次不经意将目光扫向“十三”,瞧着他的容颜呆了呆,不由感叹道: “军爷,您这位兄弟生得可真好。” 巨汉偏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十三”,叹道:“是啊,可惜了……可惜了……” 他这感叹,似乎并不只是针对“十三”的容貌的,还夹带着更深层的无奈与悲悯,但老道却也无从得知了。 闲聊半晌,老道困顿,自裹了铺盖睡在了炭盆边,巨汉将多余的一条毛毯裹在了“十三”的身上,自己则双手环胸,往墙角一靠,和衣而眠。 夜沉沉,殿外北风呼啸,殿内炭火噼啪,一切似乎都归于静谧,只等东方泛白,天幕亮起。昏然间,远处似乎响起“啪啪啪”的拍门声,隐约似乎能听见有人叫门。“十三”六识敏锐,也从不睡死,总保持三分警觉。耳廓一动,睁开了双目。他侧耳又听了一会儿,那拍门声持续在响,穿透呼啸的北风,虽微弱但绝非是他听错。“十三”拍了一下身边的巨汉,那巨汉也瞬即醒来,望向十三。十三指了指山门方向,做了个拍门的动作。那巨汉反应过来,忙起身,摇醒那老道士: “道长,道长!有人拍门,你去开门罢!” 老道士艰难地睁开双目,浑浑噩噩半晌,这才慢吞吞起身,口里嘟嘟囔囔着“这大雪夜的怎么这么多人上山”,开了殿门,自走去山门。留在殿内的“十三”和巨汉,则将武器在手边备好,提起精神,进入了警戒状态。 不多时,那老道士领了一位女子入了大殿。那女子目测身高约五尺左右,身上披了一件姜黄色的大斗篷,头顶双肩还残留着未抖落的积雪,内着一身浅褐色的比甲,水蓝色的立领复襦,下褶裙已经湿了大半,抖抖嗦嗦地进了殿。她穿了一双深青底的绣鞋,也已湿透了,在殿内干燥的地砖上留下了一串水脚印。瞧她双足,倒是寻常,不似富贵人家的女子为了好看,自小缠上足纨,使得双足纤巧。 只是即便她并非富贵人家的女子,这大雪纷飞的后半夜,又怎么会出现在京城郊外的妙峰山上?着实非同寻常。 女子将周身裹得严严实实,面庞也用赭色的麻布围巾围了好几圈,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炭火微弱的火光中显出绝美妖异,一时间让老道和巨汉看得发怔。女子的双目瞳色很浅,好似橙黄透明的琥珀一般。偏生的眸中像是蒙了一层水波,顾盼生辉,灵动惑人,注视久了有种被她吸住的错觉,让人不敢久视。 那女子进来后一言不发,在炭火边蹲下,伸出一双冻得通红的纤手,汲汲取暖。而她的眸子在这殿内一番扫视,最终落在了“十三”的身上,陷入怔然。 2、第二章 夜色深沉,暴雪呼啸,山中寒庙,四人静默围炉。 “姑娘……这大半夜,又下着这么大雪,你怎么跑到这妙峰山上来了?”殿内气氛沉凝,老道士终于打破沉默发话了。 “我本京中绣娘,昨日接到家中来信,母亲病危,故而不得不连夜赶路归家。但今夜雪太大,实在走不动,只能上山求火取暖。多谢道长收留,小女感激不尽。”女子回答道,她声音清丽,哪怕蒙着围巾,听上去也颇为悦耳动人。虽说的是官话,却能听出几丝吴地方言的软糯味道来,莫不是个江南女子?京中绣娘大多在各大织纺局和官属绣坊服役,且大多遴选自江南民间,尤以南直隶和浙江为最,绣娘有江南口音再正常不过。 可是,如果家乡在江南,为何出京不往南走,偏偏绕到西北方来了?莫非是举家迁到了北方来? 女子说话间,又不自觉地望了一眼对面隔着炭盆,一言不发的“十三”,眼神似是有些闪烁,情绪起了一丝波澜。“十三”也显得反常,本来神色一片清冷的他,这会儿双眸却一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女子,仿佛要穿透她的围巾,看清她藏于其下的面庞。 “敢问姑娘,家乡在何方?”巨汉开口笑问道。 “小女祖籍浙江,但六年前举家迁至大同,现今家人都在大同。”女子回答道。她回答进退有度,落落大方,看上去似是个读过书、见过世面的女子,哪怕身处一群陌生男子之间也不曾见她有丝毫畏缩。 “此去大同,山高路远,盗匪横行,光靠你一弱女子走过去,可实在艰辛。你怎的不寻个商行队伍同行,亦或寻个车夫兼程?”老道问道。他这问题问得很实在,因为这显然是目前女子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事出紧急,风雪又这般大,商队都不愿走。小女等不及,想着先走到东山驿,再碰碰运气。” 官有官道,民有民途。大明的驿站和转运所成千上万,飞报军务、传递文书、转运物资,乘送往来公差人员、朝贡官员,任务极重,根本不可能去接待往来的平头百姓。但因驿站四周人流往来,部分商行看重驿站所带来的人气,会在驿站四周建立起商人们的集散地和商驿,在驿站附近寻车马确实是最佳选择。 东山驿还要往西北行个二十里路,巨汉与“十三”就是从东山驿来的。 “姑娘,今夜着实不能再走了,我与我兄弟正是从东山驿来,大雪封山,路太难走,而且外头伸手不见五指,实在太危险。你还是好歹等到明日,雪停了再出发。”巨汉劝道。 那女子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多谢军爷提点,小女省得。” 这女子显然也瞧出了巨汉与十三的身份。 话说到此,一时陷入沉默。女子一路冒雪而来,鞋袜裤脚裙摆都湿透了,本该褪下来烤干。奈何这大殿之内都是男子,就她一个女子,实在不方便,便也只能捂在身上。只是她冻得狠了,身子都在不住地打摆子,眼瞧着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得病。 这时“十三”动了,只见他站起身,将自己垫在身下的蒲团提起,放在了那女子身边,指了指蒲团,示意她坐上去。随即又把炭盆往她身前靠了靠,将披在自己身上的毯子递给了女子,然后做了个脱鞋烤火的动作。 女子有些发怔地望着他,半晌没有回应。 “呵呵,姑娘别怕,我这兄弟儿时调皮,下巴被驴踢过,总脱臼,所以戴个面具托着。他样子太清秀,戴个鬼面是为了吓人的。”巨汉猜测女子可能是被吓到了,于是笑呵呵开口解释道,“我兄弟要你把鞋袜脱下来烤干。” 巨汉的话逗得那女子笑了起来,一双美眸弯弯似月牙儿,着实动人,又让“十三”看得发怔。 “多谢军爷体贴。”女子受了“十三”好意,语音糯糯,酥人心扉。她倒也大方坐上蒲团,在毯子包裹下摘了鞋袜,斜搁在炭盆边烤干。 一室四人,除了两个北司缇骑之外,都是素昧平生,或长途跋涉一路辛劳,或受了寒苦身体虚弱,或年事已高昏昏欲睡,且互相看出各揣心事秘密不便与人说,也都不好开口打听。这会儿便都不说话,只是各自静然休憩。殿外寒风呼啸,殿内一隅也算暖意融融。只是众人各怀心事,这催人眠的暖意,也不能使他们安心入睡。不远处碧霞元君的泥塑在晦暗不明的光晕中显出诡异的面相,女子抬头时不经意瞧见,一时有些骇然,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又望了一眼“十三”,恰逢“十三”也在看她,二人目光在半空中对上,那女子似是有些惶然,率先移开了目光。“十三”神色充斥着疑虑与猜测,满腹心事的模样。 这大殿还是大了些,聚不了暖,炭盆里的火也微了,寒意渐渐侵蚀而来。老道士打了个哆嗦,拿了铁钎捣了捣炭火,道了句: “老道再去取些炭来。” 于是费劲儿起身,蹒跚着往侧殿走去。 也就几个弹指的功夫,忽闻侧殿方向,那老道发出一声噎在喉中的惊恐呼喊: “甚么人……啊……”随即一声凄厉惨叫。 巨汉与“十三”当即弹身而起,抓起手边武器。巨汉大阔步往侧殿赶,十三却并未动,立在炭盆边,揪住那包裹长柄武器的黑布条一头,用力一抽,那黑布条当即散下,武器现形。这是一把十分罕见的双首刀,两头皆是散发着森森寒光的长月形刀刃,刀长约两尺,中间约有八寸长的握柄相连,整体形如蜿蜒长蛇。“十三”将双首刀斜提在手,隐然间挡在了那女子身前。 那女子半点声音都不曾发出,仓促间“十三”只来得及瞄了她一眼,也没看清她神情。只是“十三”能从她身上感受到恐惧,这恐惧自她进殿时她就感受到了,这会儿已越发浓郁,达到巅峰。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匆匆回头一瞥,是那女子在飞快地穿鞋袜,看来她虽恐惧,但脑子还是很清醒的。 叮叮当当,不远处烛火照不到的阴暗处已传来武器交锋的声响。“十三”听到巨汉高喊: “来者何人,北司缇骑在此,休得放肆!” “管你北司南衙,挡路者杀,识相的就让开!”暗影中,有一阴冷的男声响起。 “哦?看来是衙内中人啊……”巨汉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对方却不再答话。 “十三”凝眸往深处望去,影影绰绰,约有十来个黑衣蒙面人立在暗处,手中都提着明晃晃的刀。她握着双首刀的右手紧了紧,左足足尖向前点出,刀刃在前,左掌微曲在后,双臂抬起微微环抱身前,摆出迎敌的架势。 “动手!”随着那阴冷男声一声令下,黑暗中十多个黑衣人迅疾扑出,三个人将巨汉团团围住,其余人等则扑向守在炭火边的“十三”。 “十三”迅猛而动,他重心前移,点在前方的左足变作支撑脚,拧身,右腿横扫而出,精准勾住炭盆,猛然将那炭盆踢飞,直飞向那群向他扑来的黑衣人。炭粒翻飞,铺天盖地罩向那群黑衣人。那些前扑的黑衣人被打个正着,匆忙之下只能挥起手中长刀格挡,“十三”却在踢飞炭盆的下一刻斜刺里冲出,手中双刃刀旋出致命的刀花,眨眼间冲进黑衣人阵中,刀刃若闪电在他们喉头划过,两三个呼吸间,便收割了四五条性命。 瞧着打头阵的同伴转瞬间沙袋般轰然倒地,脖间鲜血汩汩流淌而出,抽搐挣扎若上岸的鱼,后方跟随冲锋的七八个黑衣人一下被吓破了胆,一时之间呆然在原地,不敢上前半步。他们腿肚转筋,圆睁双目望着那个静静站在他们面前的阿修罗面男子,此人提刀扎马,眉目肃杀,眸中寒芒四射,双首刀刃上滴着鲜血,完完全全就是副煞星模样。晦暗的烛火下,能看到有血溅到他的修罗面具之上,更显骇人。 不知是谁忽然惊呼一声: “你是‘螣刀修罗’孟十三!” 此言刚出,那巨汉也挥舞着手中双锏解决了围攻他的三个黑衣人,这三个黑衣人无一不是被他手中重锏砸得筋断骨折,呕血倒地再也爬不起来。巨汉毫发无伤,也不管后面被围攻的“十三”,径直冲向藏在阴暗处落了单的那个为首的黑衣男子,那黑衣男子转身便跑,却哪里能跑得出巨汉的手掌心,没跑出几步就被巨汉一把揪住后领,他回身打了几招,奈何不论是气力还是招式均不是那巨汉的对手,一下就被擒拿在地,动弹不得。巨汉用随身携带的缚索绑住那黑衣领袖的双手,很有经验地捏住了他下颌,避免他咬舌或吞毒自尽,云淡风轻地道了一句: “十三,他们既认出你来了,便别留手了,都杀了吧。” “十三”得了令,不等那七八个黑衣人反应,瞬即雷霆出击。她矮身,双足劲道发力,强韧的手腕和手指带动手中螣刀幻化出令人炫目的千万道刀芒,在她周身灿烂绽放出大片的冰寒刀花。刀花以势如破竹之势荡开对手格挡的刀刃,轻而易举地割破皮肉,切开气管,扬起血流四散飞溅。他如地狱而来的阿修罗,转瞬之间又收割走了五个人的性命。 女子望着眼前上演的惨烈屠杀场面,以及那个腾挪于大批敌人之间,片叶不沾身的修罗刽子手,身子在轻微地颤抖,露在其外的双目圆睁,手脚麻木,动弹不得。 然而,即便他动作再快,依旧留下了漏网之鱼。有两个黑衣人在同伴的掩护下突破“十三”的刀刃封锁,大跨步冲到了那女子的身前。身后同伴被割喉时发出的呜咽声使得他们陷入巨大的恐惧之中,恐惧催生出强烈的求生欲和悲愤的怒意,他们陷入了穷途末路的搏命境地之中。而这个女子,就是他们搏命的筹码,那来自地狱的阿修罗,分明是在保护这个女子。只有抓住了这个女子,以她为人质,绑着她退离妙峰山,才有一线生机。 他们就像被逼急了的疯狗一般,一个扑上前去拽起那女子的双腿,一个绕到她背后,扯着她的衣襟,单臂穿过她腋下,将她整个人合力提抱而起,拔腿就跑。 女子尖叫起来,疯狂挣扎,口中狂喊:“放开我!救命啊!救命!” 她的力气倒也不小,一挣扎扭动起来,那两个黑衣人竟然一时间控制不住她,尤其是那个抱住她双腿的黑衣人,被她右脚一踹踹中了心窝,心口一窒,手上一松,那女子登时歪倒在地,而她身上的斗篷和围巾,也被那抱住她上半身的黑衣人扯了下来,她趁此机会连滚带爬往一旁躲开。 这为“十三”争取到了时间,彼时他刚刚割断了第五个人的喉咙,一个转身,将手中还带着血的螣刀直接掷出,那螣刀直接洞穿了那个之前抱住女子双腿的黑衣人,他当即惨呼一身趴倒在地。“十三”轻身飞扑而来,转瞬近身,左腿蹬出,踩住那趴伏在地的黑衣人,右手拽住螣刀握把,猛然将螣刀拔离,抽出刀刃的同时以腰为轴,身子已然大力旋转起来,腰部带动背部,背部带动肩部,肩部带动手臂,一个迅猛的旋身,螣刀斜斩而出,仿若蛇洞中突然窜出噬人的猛蛇,在最后一个黑衣人根本反应不过来的情况之下,直接将他头颅斜斜斩下。 噗通,头颅砸地发出一声骇人的闷响,而那尸身僵在原地半晌才缓缓倒地。“十三”站在血泊之中,猛烈地喘着气,浑身浴血。一转头望向那缩在角落里盯着他瑟瑟发抖的女子,他眼中的煞气渐渐退去,不禁呆然愣住。 “过头了十三,忘了要你收手了,这下打扫起来麻烦。”那巨汉扛着唯一存活的黑衣人首领走了出来,沉声说道,“不过不急,咱们先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3、第三章 巨汉把黑衣人首领丢在大殿的角落里,把塞在他嘴里的汗巾取了出来。那黑衣人首领此刻面如死灰,看着满地的死尸和身前的两个杀神,他知道自己过不去今晚了。只是出来抓个女子,他没想到会栽在北司的手里,本也不是死士,口中也未藏毒。咬断舌头短时间内也死不了,他也不想遭那份罪。但是有些秘密是打死都不能吐出来的,他只能祈祷这两个北司缇骑能给他个痛快。 “叫什么名字?替谁做事的?自己说吧。”巨汉蹲在那黑衣人身前,微笑着说道。 黑衣人首领嘴唇颤抖,不发一言。 “不说啊,不说没关系,反正你们上十二卫的人应该很清楚北司审讯的手段。我现在懒得使那些手段,你最好老实交代,少吃点苦头,我会给你个痛快。”巨汉心平气和地说道。 不愧是北司缇骑,已经判断出了他们上十二卫的身份。这个对北司缇骑来说是基本功,一个照面基本就能判断出对手的身份。这伙儿黑衣人的武器都是军中的制式军刀,为了不让人认出来,刀柄、刀格、铸纹部分都裹了黑布遮掩。不过这骗不了内行人,基本一眼就能认出来。此外他们身上的功夫也都是军中的对练功夫,刀法也是军中最容易能判断出来的三套刀法。在这京郊大雪的夜里,上赶着追拿一个女子的军人,又不是北司南衙的路数,除了上十二卫不做他想。 “还不说?我再缩小个范围吧,腾骧系的还是武骧系的?” 黑衣人首领苦笑了一下,这位高大壮硕的北司缇骑心思缜密,老练睿智,恐怕已经猜出他确切来历了。 锦衣卫、旗手卫、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府军卫、府军左卫、府军右卫、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虎贲左卫。这十二卫是太/祖时期定下的亲军十二卫,虽然之后在成祖时期扩充至亲军二十六卫,但只有这十二卫被称作“上十二卫”。 正统年间,土木堡之变,亲军二十六卫精锐出征,全军覆没,剩余的部队在兵部侍郎于谦的主持下参与京城防卫战,同样损失惨重。之后国力大减,能在亲军身上投入的军费越来越少,至如今,除了锦衣卫、腾骧左右卫和武骧左右卫是禁卫军,亲军二十六卫的其余部队基本等同于京营普通部队,归兵部管辖。而只有锦衣卫是皇帝亲自指挥的禁卫军,腾骧、武骧四卫,受御马监太监管辖指挥。 巨汉看到黑衣人首领的表情,笑了笑,也没继续问他,转而看向那面色煞白的女子,笑道: “姑娘,你别怕,经了这么一遭,咱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郭,郭大友,北司缇骑。我兄弟,孟旷,同样是北司缇骑。我与我兄弟外出公干归京,遇上大雪封山走不动道,来这山上借宿一宿,结果遭了这么个事。看这情形,他们似是来抓你的,你得跟咱们说说,你这是犯在了甚么人手中?” 女子默然,此刻她处于过度惊吓后神志不清的状态,身子还在微微地打摆子,殿内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她,她很不好受。 “姑娘,我与你有话直说了。我和我兄弟今天夜里在这儿杀了这么多人,这是犯了大事,若是被人知晓,必然要被扒了官袍军服,说不定也是项上人头不保。因此今晚在这庙里发生的事,我和我兄弟绝不会对外泄露半分,也不会放过任何知情人。现在除了我们兄弟俩,满屋子就只有你和他是活着的。他是看不到明天的日头了,而你……我和我兄弟是为了保护你杀了这么多人,我们不求你回报,但你好歹要让我们知道,我们现在面对的敌人究竟是谁吧。” “保护我……但也是你们自救,因为这帮黑衣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抢人,他们也不会留你们性命。”女子声音发虚,但说出的话倒是狡猾,把自己从郭大友话中“还人情”的义理中摘了出来。 “呵呵呵,姑娘,我瞧你长得这般美貌,也很机灵,但怎么不懂审时度势呢?”郭大友被她这番话逗笑了,“你听懂我的话了吗?今晚,这个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不会泄露出去,而等到处置了这个家伙,我们兄弟二人之外,唯一的活人就是你了。你说与不说,只是时间问题。” “你们杀了我吧。”女子冷声道。此时此刻她露出的全容确实足够令人惊艳,在那双淡琥珀般的奇异美眸下,是颇具异域风情的高鼻梁,其下檀口嫣然,红唇娇媚,皮肤白皙细嫩,一头深棕色的长发,发髻半歪,发丝散乱,好一番沦落红尘的楚楚可怜之感。她此时此刻因为受了惊吓,面色不好看,但可以想象一下,若是她心情愉悦,嫣然微笑,定会让人手足酥软,移不开目光。这着实是个媚骨天成的大美人,而且应当有着外族的血统。叶尔羌还是瓦剌?不好说。 “我现在不会杀你,直到你告诉我们你该告诉我们的事。”郭大友道,随即他浓眉蹙起,指尖点了点那个黑衣人头领,对着女子道,“真是奇怪啊,这个家伙守口如瓶也就罢了,你被追杀,竟然也这般守口如瓶地保护追杀你的人?莫非,你被追杀的原因不能说?莫非抓了你能得什么巨大的好处,你不说出来是怕咱们知道了,也会想着抓了你?” 女子面庞紧绷,似是被戳中了痛处,但仍旧咬着牙关不吐半个字。 郭大友看了看女子,又看了看一旁的黑衣人头领,道: “我们现在来逗个乐子吧。你们俩,谁先说出我想知道的事,今晚就能活下来。这个人暂时不会死,我会把他(她)带在身边看管着,多活一天是一天,说不定还能找到机会逃跑呢。但是游戏规则是,你们俩得分开来分别经受审问。十三,你带这个女子去大殿那头,别让他们俩互相瞧见。” 一旁的浴血修罗——孟旷孟十三点了点头,走上近前,弯下腰来,向那女子伸出手。那女子一时间没动,眸光警惕又恐惧地瞪着他。孟旷默默把手缩了回去,在衣摆上擦了擦,勉强把手上的血水擦干,重又伸出手去。那女子一瞬有些动容,迟疑着缓缓抬手抓住了孟旷的递来的手,孟旷一用力将她拉起,半搂半扶着她往大殿另一头而去。 女子感受到他搂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不由红了脸,挣扎了一下,道了句:“你松手!我自己会走。” “嘘……”孟旷发出了今晚的第一个音节。 女子惊奇地望向他,一时间忘记了挣扎。这个可怕的阿修罗方才杀人时是那样的恐怖,可如今凑近了看,面庞却出奇得柔和秀美,眉目间透着清光,使得他看上去倒像个专门屠戮妖孽的、一身正气的护法神使,虽然一身污血,却自有神光洗涤。 这个人……怎得如此熟悉? 孟旷将她带到了大殿的西南角,让女子靠墙坐下,他自己端了一盏油灯,搁在手边,盘膝坐在女子面对面而坐。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说了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要么你就杀了我,不然就放我走!”女子冷声说道,她的眸光落在孟旷的面庞上,逼视着他的双眸。这样的境况她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她有应对之法。 可谁曾想孟旷根本就不曾逼问她,反倒突然抬起右手,扣住自己面上的阿修罗面具,左手在脑后一扣。“咔嚓”一声,面具脑后的皮革卡锁被打开,他把面具取了下来。一张无比英俊的容颜在油灯昏暗的光线照耀下出现在了女子眼前。女子陷入震惊之中,她不是震惊于孟旷的美貌,而是震惊于此时孟旷展现在她眼前的容貌,与一个记忆深处走出来的人的样貌彻底重叠了。 而更为震惊的是,孟旷突然开口说话了: “还记得我吗?” 传入耳中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清脆悦耳的女声……这位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阿修罗杀神,居然是一个女子! “你……是晴姐姐?”女子迟疑地喊出了记忆中的名字。 孟旷缓缓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在微弱的灯火下显得神秘,但又温暖。她轻声道: “我就知道你肯定记得我,穗儿。” “你……这是怎么回事?”穗儿满腹疑惑不知该从何说起,嗫嚅了半晌,指了指她手里的面具问道。 “啊,这个?女扮男装难得很,我不能开口说话,一说话就暴露,面庞、喉结都得遮着,不好肆无忌惮总让人瞧,时间长了定会露出破绽。这个面具是二哥他画了图纸,专门找人打制的,你瞧瞧,还不错吧。”她轻笑道。 她的面具是全金属打造,只有头后的绑带是皮革制的。皮革带有两条,钉在面具的上下两条边上,一条横跨鼻梁,一条则随面具形状托住下颌,并向下蔓延覆盖住喉部。皮革之上缝制着柔软的棉条以减少对面部皮肤的摩擦损伤,这棉条还可替换。皮革带之上钉着几处金属榫件,可与面具之上的金属卯眼咬合卡死,十分牢固。面具本身可以随意拆卸,而卡件可以灵活转动并多角度卡死,平日里饮水吃食时,可以不用拆面具下来,直接从下方掀开面具送食物入口。而只有在夜间睡觉或者洗浴时,才会连着皮革带一起拆下。 “那个……郭大友,他知道你……?”穗儿此时话都说不完整了。 孟旷眸中寒光一闪,道了句:“他不知道。”说罢,又将面具戴上。 穗儿一时沉默,瞧着她重新戴上那可怕的面具,心头不由涌出一股酸楚之感。 “我记得孟旷是你二哥的名字……为什么你会用你二哥的名字?” “现在不说这些。”孟旷岔开话题,道,“你记住,你现在走不了了,郭头不会放你走的,但我会保护你。有些事如果你不能说,就一定咬紧牙关不说。郭头眼下不想伤你,他看出你从宫里来,留着你是为了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所以让我把你拉开,这也是一种审讯的手段。郭头的手段没几个人能受得住,那黑衣人头领撑不了多久就会吐出情报来,等天亮雪停了,他就会被处理掉,而你会被我们带回京城。之后,我再想办法保住你。” “我……”穗儿着急了,试图说什么,但却被孟旷打断。 “你没得选!听我的。” 4、第四章【旧事】 万历十年六月廿日,大明朝立地擎天的支柱——内阁首辅张居正病逝。天崩地裂,万岁辍朝,追赠其“上柱国”之崇高荣誉,谥“文忠”。然而四日后,御史雷士帧等七名言官上疏弹劾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潘晟,意料之外亦或情理之中,皇帝令潘晟致仕。潘晟乃张居正生前所荐,他的下台,向朝野内外昭显了张居正的失宠,也表明了皇帝对已故首辅大人压抑时久的愤懑不满。然而二十岁的皇帝是年轻又心软的,张先生依旧是那个张先生,对他有着父亲般的教养之恩,十数年的感情不能一瞬就烟消云散。可是凉薄的帝心也无法维持情深日长,次年三月,皇帝开始褫夺赋予张居正后人的加衔、官诰,四月下令籍没张府家产。张家未亡人头顶积蓄已久的厚厚雷云终于降下惊雷暴雨,针对张居正的清算拉开大幕。 籍没张府的任务落在了北镇抚司稽查所副千户孟裔的肩头,他负责带领卫所三百名稽查缇骑组成的部队,逮捕张居正在京的儿子们,并赶赴张居正老家荆州,封锁张府内外,羁押内眷回京,清查账户财物,抄没所有财产。此项行动,受到南衙和武骧卫支援,并由东厂中官张鲸统领指挥,乃为钦差。 然而在钦差队伍尚未赶到张居正老家荆州之前,荆州府地方官就派兵封锁了张府宅邸的所有出入口,将张府老幼妇孺锁在府中。八月初,当孟裔带队赶到时,张府已断粮上月,饿死十余口人,满院是挖开埋尸的瘗冢,宅内弥散着一股难闻的腐臭之气,惨不忍睹。孟裔心生恻隐,写信报予当时的首辅申时行。申时行看不下去,出面向皇帝求情,上下打点,才保全了张居正八十岁的老母亲得以留在荆州残喘,所留不过一所空宅和十顷田地。剩余内眷全部押解入京,缉入诏狱。 彼时,在京中北司诏狱,长子张敬修不堪严刑拷打,羞愤自尽;次子张嗣修、三子张懋修、叔父居易发配烟瘴之地生死不明;四子张简修褫夺“锦衣卫指挥”,打为庶人。不在京中的五子张允修逃难,一时下落不明。就连埋骨黄土一年的张居正,也差一点被开棺戮尸。 稽查副千户孟裔,世袭军籍,原是浙江人士,属浙军。嘉靖年间因在戚继光麾下立过抗倭大功,被举荐入锦衣卫北镇抚司担任稽查缇骑,累迁至稽查所副千户,跻身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一员,行七,惯使一柄状如螣蛇的双首刀,身手了得,人送诨号“螣刀七”。 他一生见过无数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踏过尸山血海、累累白骨,眼界心性早已非同寻常。然而这场针对张家的清算行动,却仍旧让他打心底升起一股寒凉之气。皇帝如何能对自己有着十数年教养之恩的老师下这般狠手,这个人即便犯了再大的罪过,也是身死如烟散,剩下的都是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妇孺,如此残害其遗孀,这实在是……伤天害理,有损人和。 押解犯妇归京的途中,孟裔注意到一个面貌特异、似有异族血统的女孩儿。她瞧上去大概十来岁,未到及笄的年龄。女孩虽然饿得皮包骨头,蓬头垢面,但仍能看出面色秀丽非常。她始终被同囚车的几个妇人保护着,但凡能得些饮水吃食,都先紧着她。夜里天凉,囚车也不御寒,犯妇们就将女孩围在中间,用身子替她抵御寒风。孟裔心生好奇,某日夜里,待驻扎后无人在囚车附近,他靠近囚车,询问原委。其中一位犯妇见他关心,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气说将而来。 这女孩儿叫李穗儿,是张家的奴婢。原是浙江嘉兴府嘉善县人,父母不详,面貌特异,当有异族血统。幼年时被一位居住在县城中的寡老绣娘李氏收养,母女俩相依为命。她六岁时绣娘李氏病逝,自此孤苦无依,靠在县城中吃百家饭过活,替人传话跑腿,递送物品。这孩子极其伶俐,尤其是记忆力奇佳,堪称过目不忘。据说,但凡她听过的话,见过的人,走过的路,都能全部记在脑子中,多长时间都不会忘。由此在嘉善县城中很是出名,有个“神童乞儿”的名号。 万历七年,李穗儿八岁,机缘巧合下被当时的浙江巡按御史王甫德的仆役从县城发掘,将她带到了王甫德的身边,成了王甫德的婢女。她在王甫德府中度过短暂的时光,几个月后,王甫德带着她回京述职,并将她送入张居正府中,成为了张居正京中府邸的丫鬟。 李穗儿在张居正府中得二哥张嗣修赏识,带在身边,教她识文断字。不过半年,便可将六书经义倒背如流,后张居正得知此女如此了得,便提她入书房随身侍奉,成了府中书童。如此一晃就是两年。 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后,穗儿随大哥张敬修、二哥张嗣修,三哥张懋修、四哥张简修、叔父居易扶灵回荆州老家下葬。此后,几个儿子就留在老家为张居正守孝,大哥张敬修当家,为李穗儿专门安排了一个小院,定制了大批的绸缎布料和五彩绣线,此女便每日在院中刺绣,很少出门,饭食都是家中人送去给她,她似是要完成一幅十分复杂的刺绣工艺品,这一绣就是将近一年。 到了万历十一年六月,李穗儿在荆州老家已经度过了将近一年的时光,也早就成了张家人心目中的自家人。这孩子七窍玲珑,心灵手巧又会说话,随着年龄渐长,更是出落得越发俏丽标致。张家中的婆娘们着实是喜欢她,眼瞅着她也满了十三岁(十二周岁),就快及笄,是时候寻觅人家了。只是不知为何,每每婆娘们为她张罗婚事,就会遭到守家的五哥张允修反对。 当年开年时重孝期已过,除了举子五哥,其余几位张家子嗣已然回京戴孝复职。家中现下是五哥当家,什么事都得他过问。起初婆娘们以为是五哥自己看上了李穗儿,但后又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五哥只是单纯不愿她嫁出去,只要她永远留在张府之中。穗儿自己也表示不愿嫁,只希望能一直在府中侍奉就好。 在荆州这么长时间,她耗尽心力,终日刺绣,终于绣出一幅大作。但成品除了五哥,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也就在这年六月,五哥张允修带了穗儿的绣品出门,说是要寻买家。绣品很大一匹,裹得严严实实被抬上了马车。张允修临走时向家中下了死命令,无论出什么事,必须护李穗儿周全。他似是早已预见了什么,就在他离家第二日,家中就出事了,荆州府军围困张府,府中几个婆娘们记着五哥临走时的叮嘱,拼死护住李穗儿,府中仅剩的口粮都紧着她吃,挨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现如今眼瞅着这个孩子就要被送入京城诏狱,犯妇们请求军爷开恩,帮一帮这个孩子,她年纪还很小,也不是张家人,不该受牵累。 这几个犯妇都是张府买来的长奴,除了张府无处可去,对张府也是死心塌地。但因为没读过书,经历过的事儿也少,脑筋简单,想事情也就看不到更深处。但孟裔不然,他从这几个犯妇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事无巨细的描述中,听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这个李穗儿,似是被张家几个子嗣特别保护着,她耗费一年时间绣的那个绣品是什么?为何老五张允修会亲自带着她的绣品去找买家?这个李穗儿可是在张居正书房中侍奉过的书童,记忆力非凡,识文断字,而且绣工了得,这样一个女孩,可绝不寻常。 他犹豫了很久,心觉此事可能不简单,若是多管闲事,可能会惹来无法预料的麻烦。但犯妇们的哀求,女孩沉默寡言的凄楚模样,最终让他心软了。入京的前一个晚上,他在囚车边第一次与李穗儿有了交流。他询问李穗儿,这么长时间到底在张府中绣了什么。女孩沉默了很久,最后抬头望向他,声线清冷地答道: “绣的是这大明锦绣江山。” 女孩的话语震撼到了孟裔,这话听在耳中,全然不像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会说的话。而女孩金琥珀般的眸子里流露出的漠然冷决,更是让孟裔心头发颤。孟裔思来想去,没有再往下细问。他决定这事儿他不能插手,于是狠下心肠,从此远离了囚车。 九月,入京交割完毕,犯妇们都被押入诏狱,孟裔也就完成了他这次的任务。接下来的审讯,与他干系不大,这些犯妇入了诏狱,怕是再难全须全尾地出来。这个王朝每年不知道会有多少这样的人被牵连下狱,朝堂之争若战场,伴君如伴虎,强势如张太岳,也无法庇佑自己的身后人。 而他孟裔,一介军中粗人,家中还有一个妻子四个孩子要养活。他还是低着头卖苦力最好,上头的事他不想掺和,也没那个本事掺和。多少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好。能衣食足,阖家乐,便再无多奢望。 只是那棕发淡眸的女孩低眉垂眼的模样,以及她那句“绣的是这大明的锦绣江山”,却不知为何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5、第五章【旧事】 大明京师北京城,于前朝大都基础之上修成,壮丽非凡。天子脚下,百万人口汇聚。三百六十行当伴随着晨钟暮鼓日劳夜休,繁华喧嚣全年不歇。 宫城居中,四方层层拱卫,胡同巷道交错纵横,织成一张复杂的大网。至哉坤元,万物滋生,乃顺承天。宫城正门承天门外,千步廊西,与五军都督府相对的地方,便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衙署所在。 衙署是办公地,内有值房营房,可供当值官兵居住,但所容有限。未当值的官兵,则大多散居在京城内外。类似千户百户这类中阶军官,有些家底,大多也能在附近胡同角巷中寻个两三进的院子租住,穷苦的则只能住得更远,来回奔波便需要个半日之时,实属不易。 孟家世代军籍,祖上曾在成祖时期做到过高级参将,家中有些积蓄,于浙江宁波府奉化县有良田三十亩。嘉靖年间东南沿海倭寇作乱,孟家亦是遭难,全家被倭寇抢掠杀害,唯独军中袭军籍的长子孟裔活了下来。此后孟裔归乡,卖了在浙江的田产老宅,独身北上赴锦衣卫北镇抚司履职。不久,攒下积蓄,于北镇抚司隔着三海的灵济宫附近租了一个两进的院子。这院子本是一家织染坊老板的居处,院子被东西两头的布库夹住,沿着巷道,一溜的都是这家老板的房产。他与孟裔乃是同乡,很好心地低价租给孟裔,孟裔便在此娶妻生子,安居下来。 孟裔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身长近六尺,壮如铁塔,剑眉星目。尤其肤白,如何也晒不黑,蓄着美髯,再使一柄罕见的双首螣刀,挥刀大开大合,潇洒俊逸,颇有白面关公的味道。故而入了北镇抚司,得了个“白孟”的诨号。因着一身好本事,又为人仗义,沉稳可靠,得了锦衣卫十三太保的赏识,跻身十三太保行列,序行七,又称“螣刀七”。 锦衣卫十三太保是嘉靖初年留下来的一个名头,本不是什么有效力的组织,更类似于一个综合实力的排行榜。上榜之人都是锦衣卫中公认的翘楚,有北司也有南衙,也不乏宫城护卫亲军中的大汉将军。这些人不是本领非凡就是功勋斐然,排行以年龄、官职、功勋、声名、本领五项综合排序,序行以年龄大小和官职高低为主。但好事者大多看得是功勋、声名、本领这三项。故排行靠前的,并非当真本事就比排行靠后的强。 孟裔娶的妻子是自家胡同口子赵氏米行家的小女儿。这位姑娘时年十八岁,小字秀莲,生得娇美动人,还会识字读书,打算盘记账,是个持家的好女子。但却因为天生体弱多病,被闲话不好生养,耽误到了十七八岁尚未定下亲事。孟裔来京中履职时二十一岁,第一次领了俸禄,去米行粜米时被赵老板一眼相中,不久后便成了赵家的乘龙快婿。 夫妻二人婚后琴瑟和鸣,日渐情浓,很快长子出生,起名孟旭。孟旭出生时孟裔正当值,报信者急匆匆赶来,告诉孟裔赵氏难产了,吓得孟裔不顾一切地往家赶,好在有惊无险,母子平安。 赵氏身子弱,生了长子后,将养了好一阵子,才算恢复了元气。孟裔体恤妻子体弱,此后也就没有再强求第二个孩子。长子孟旭继承了父亲的好体格,身躯强健,手脚有力,声音洪亮,翻身爬行都比一般的孩子要快。赵氏因得了这个孩子,围绕着她不好生养的闲言碎语也就此淡去。长久以来孤身一人的孟裔终于又感受到了血脉亲情,心怀大慰,将妻、子放在心头疼爱,极为珍视。 五年后,赵氏再度怀孕,这一次确诊为龙凤胎。孟裔请来了灵济宫的罗道长为妻子诊脉。他医术高超,与孟裔曾在浙江抗倭战场上相识,与自己有过命交情。后两人几乎同时上京,罗道长挂单督讲于灵济宫,不久在灵济宫外开了一间医馆悬壶济世。他号脉之后告诉孟裔,胎位不正,此胎凶险,不知是否能安产。孟裔原本狂喜的心境一下添了十二分担忧。他悉心照料妻子,待产之日,更是请假在家全程陪伴。稳婆和赵氏娘家几个婆姨一早就待命在孟家,孩子生了大半日,妻子的痛呼惨叫让孟裔焦躁如困兽,终于产房内响起了两声啼哭,一声嘹亮,一声羸弱,两个孩子都平安降生。稳婆抱出来一看,一个瘦瘦小小,一个白白胖胖。瘦小的那个是男孩儿,白胖的那个是女孩儿。 稳婆说,哥哥先出来的,脐带缠着差点被勒死,出来后气若游丝,好不容易才哭出来。妹妹后出来的,出来后也不用人拍,一声啼哭,声线嘹亮,十分健康。 孟裔抱着两个孩儿哭笑不得,心说这妹妹霸道,打娘胎里就要夺哥哥的食,长大了可不得了。 赵氏这一胎被折磨得昏了过去,足足昏睡了两天才恢复过来,醒来后就找孩儿。孟裔把两个孩儿抱到床头,两个孩儿的可爱模样让娘亲赵氏的心化成了一滩水,她央着丈夫这就给孩子起名。孟裔想了想,道: “哥哥叫旷,妹妹叫晴。” 自此孟家再添两口人,二哥孟旷与小妹孟晴。孟旷因着先天体弱,成长过程中三天两头生病,成了父母亲最牵挂担忧的孩儿。而大哥孟旭与小妹孟晴都是天生的好体格,在孟家好饭食的哺育下茁壮成长,好动贪玩,皮猴子一般。小妹最是崇拜大哥,大哥长了她五岁,孟晴三岁时,大哥孟旭已经开始随父亲孟裔习武,小妹对习武非常感兴趣,但父亲不教,她便偷偷地跟着大哥学。大哥最宠妹妹,对妹妹言听计从,变着法子偷偷教妹妹功夫。 但是兄妹俩骨子里很懂事,玩闹过后,就会趴在老二孟旷的床头,陪孟旷聊天玩闹。孟旷总是生病卧床,下地走动的时间不多,孟裔专门把家里日照最好的东屋腾出来,给孟旷在窗边做了卧榻,让他即便卧床也能晒一晒太阳。 自赵家龙凤胎出生之后又五年,赵氏第三次怀孕,这一次降下一个女儿,起名暧。这一胎比龙凤胎还凶险,彻底伤了赵氏的元气,小女儿孟暧也完全承袭了母亲虚弱的体质,自小便有喘疾。罗道长说赵氏此后不可再生育,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孟裔自此再不敢让妻子冒风险。 时光飞逝,家中四个孩儿们日渐大了。 大哥孟旭六岁发蒙,起初是孟裔带着读书。但孟裔虽读过几年私塾,文化水平确实有限。十岁时,孟旭被送去了书院读书。书院名唤“精卫”,是上京十二卫筹办的给官军子弟读书的官办武学。 次子孟旷虽然体弱,但天资聪颖,孟裔和赵氏娘家商量着,专门请了一位教习先生来家中教导孟旷读书。先生姓梁,名季语,字德言,是国子监的博士,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只是太好喝酒,无所积蓄,出外教书是为了赚点外快,以赀酒钱。他看上去为人有些古怪,据说好像是那位鼎鼎有名的“狂人”李卓吾【注】还在国子监时的好友,也是他的信徒。孟裔也不大明白学问里的门道,只是看这位教习很是喜爱孟旷,孟旷也很喜欢这位老师,便让他一直教了下去。 孟旭不喜读书,读了五年书便不读了,倒是武艺日渐精湛,终日里习武,筹备参加武举。孟旷则在梁先生的教导下学问日益精进,梁先生对他赞不绝口,称他乃是与张太岳一般的神童,等过几年参加科举,便可一举高中。 大哥习武,二哥学文,不甘寂寞的三姐孟晴则开启了她的“蹭学”之路。生而为女,三从四德,合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这个丫头偏偏要迈出去,不仅如此,还自作主张随大哥习武,随二哥学文,学得不亦乐乎,本领竟然丝毫不比两位哥哥差。起初孟裔、赵氏夫妻俩还不让她打搅哥哥们,但渐渐发觉这丫头天赋异禀,孟裔不由起了心思。 若这丫头能习得些本事,倒也不是甚坏事。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技多不压身,能保命。早年间经历的诸多生死磨难,让孟裔没有被理学那一套伦理观念所束缚,他决心让女儿也开始学文习武。不过,毕竟是女孩子,让人看到了闲言碎语到底不好,干脆,就让女儿打扮成男孩,等她大了再改回女儿装扮亦不迟。 于是八岁的孟晴收了女儿家的打扮,换上了哥哥的旧裋褐,开始成日里跟在哥哥身后跑。白日里随大哥习武,出没于校场、作训场。夜里便在二哥屋中点灯习字,陪二哥读书。学问本领日渐精湛,更是出落得越发标致漂亮。 孟晴孟旷虽不是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但眉目五官却也十分相像,四方邻里总分不清她和孟旷谁是谁,也并不知晓孟旷体弱极少出门,故总把跟在老大孟旭身后的“虎小子”当做老二孟旷,孟晴因此十分得意,孟家夫妻也乐见如此。 此后幺女小暧也加入了随兄姊读书的行列。她身子弱,实是不能习武,但却天生爱读书,冰雪聪明。小暧尤其喜欢姐姐,总是跟在姐姐身后,她幼年那段时间,赵氏总是生病卧床,不能照顾她,她几乎是晴姐姐一手带大的。 十一岁那一年,打好功夫基础的孟晴开始随父亲和长兄习练螣刀刀法。这特殊的武器以及其演变出来的犀利奇诡的刀法,乃是孟家的独门秘术。 孟家先祖是太/祖时期从滇南走出来,参加反元战役的哈尼族勇士。后成祖时期,靖难之役中也立过功勋。这套刀法,是寨子里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刀法。在林木茂密的烟瘴湿热之地,蛇虫泛滥,这刀法就是仿蛇出击时瞬间爆发的姿态,将两柄弯刀连接,上刃、长柄与下刃组成逶迤的蛇身状,以快速抽劈旋斩的方式挥舞,动作大开大合,迅疾无匹,要诀就在一个猛字,需要极强的腰腹和腿部力量。 这套刀法对女子来说习练十分困难,父兄本以为孟晴是女孩子,可能练个皮毛就练不下去了,要练成此刀法,吃的苦实在是连男子汉都无法忍受。然而孟晴却咬牙坚持了下来,不仅完成父兄安排的功课,还自己给自己加练,终日里戴着负重在身上,熬炼筋骨。瞧着她如此认真刻苦,又当真有天赋,孟裔不由更加坚定要培养女儿的决心。似她这般年纪的女子,都已然开始缠脚纤足,学掌家、织女红,筹备着要出嫁了,可她却坦荡荡一双天足,从来也不碰那劳什子针线,一双手尽是磨出来的粗糙茧子。功夫日进,她这身子也愈发长成,高挑强健不输男子,步步生风可追车马,举止间毫无女儿家做张做致的姿态,肆性洒然,朗朗如日。赵氏不由忧心忡忡起来,怕这孩子将来没人敢娶。 万历十年,孟晴十四岁,即将及笄。大哥孟旭已年满十九,即将及冠,并已参加顺天府武举乡试,夺头名,补锦衣卫缺,任从七品小旗,分在巡城卫所,专司宫城城防。这差事不似北司南衙浑水一滩,更稳定更清闲,只要小心谨慎,便一辈子不愁吃穿。孟裔十分满意儿子闯出来的成绩。同年孟旭告诉父母亲自己相中了一个女子,是同僚家的妹妹,虽然只是远远望了几眼,但却陷入情网,非她不娶。双喜临门,孟家夫妻不由十分开怀,开始筹办着为儿子提亲。 孟氏本是哈尼族裔,但出滇入汉已愈百年。长久以来,诸多生活习惯均已汉化。不过孟家素来秉承一夫一妻白首终老的规矩,家中青年男女可自由恋爱,之后让父母长辈过眼同意,便可成亲,这是寨子里带出来的习俗,一直在孟家延续。 如今,孟旭大了,就要成家立业了。孟旷孟晴这龙凤兄妹,也快要十五岁了。就连幺女孟暧也快十岁了。真是岁月如梭,孩子们都大了。孟裔这些年也深感年岁渐长,体力下降,大大不如从前了。或许,再苦个三五年,等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他便也退了,锦衣卫的差事朝不保夕,面对的是太多的人间黑暗,时间长了,会腐蚀人心。饶是他心念坚忍,也深感疲惫不堪。 万历十一年的张居正清算案,是孟裔参加的最后一次行动,上头已答应让他此后退居二线,任卫所教官。只是孟裔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生命,他的家庭,他所珍视的这一切,就在这一年走到了关键的转折点上。 6、第六章【旧事】 万历十一年九月初三,秋已半,北京城渐渐转凉,白日里天高气清,到了夜里已然有些寒了。酉正一刻,正是日暮时分,西落的金阳洒满灵济宫西巷,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远处走来一个高挑的身影,一身粗布竖褐,随意挽着发髻,戴一顶斗笠,肩上挑着担子,担着一筐柴一筐枣,担杆上还拴着山鸡山兔,背后负着长弓箭袋,还有一个用麻布捆着的长条状物什,很沉重的模样,似是武器。手脚上都戴着厚重铁片打制的负重物,全身上下的负重少说也得上百斤,饶是如此,却依旧健步如飞,手脚伶俐。 她很快来到一户人家门口,门扉上贴着红门对,上书“竹报平安日,花开富贵时。”另有一对门神威武而立,须发皆张。她也不去瞧,径直推门而入,一入门便笑着出声喊道: “娘亲,暧儿,我回来啦!”出口是清泉般悦耳动听的女声,原来这戴斗笠的挑担人竟是个女子。却是身形颀长,肩背有力,前胸平坦。不熟之人,乍一入眼还当是个精悍爽利的年轻男子。她进门放下担子,摘了斗笠,露出底下一张秀美的容颜。远山黛眉,瑞凤长眸,鼻梁挺翘,红唇微弯,笑靥嫣然若春日暖阳。可着实是个俏丽美绝的娘子,哪还有半点男子之风?说也奇怪,这一张俏美容颜配上这一副高挑强健的身躯,竟透出十二分的英挺俊逸,磊磊飒爽,让人瞧着便心生好感。 “阿姐!”北屋堂口蹦出一个小丫头,总角之年,一身梅红色的衣裙,娇俏可爱。她一路小跑奔向门口,从后一把抱住了正背对着她闩门的斗笠女子的腰际,小脸埋进她衣背亲昵相蹭,逗得斗笠女子笑出声来。 随着小丫头,堂口又出现了一位美丽的中年女子,裙钗淡雅朴素,系着围裙挽着袖子,湿漉漉的双手一边在围裙上擦着,一边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暧儿莫闹,别逗急了又要喘,让你姐进来再叙话。孟晴,去井边洗洗,瞧你脏兮兮的,洗干净了准备吃饭,顺便打桶水到厨房来,将那枣儿泡上。暧儿,去叫你二哥到厨下来。” “是,娘亲。”姊妹俩异口同声道,随即孟晴转身,将暧儿抱起,逗她道: “我家小妹一日不见居然长胖了!沉甸甸的。” “才没有呢!是阿姐你累了,没力气了。”暧儿辩解道,随即在姐姐怀中笑作一团。 姐妹俩闹了两下,孟晴便将孟暧放下,孟暧一溜小跑向东屋而去。孟晴重又担起扁担,穿过堂屋,进了后院,将那一筐柴在柴架子上堆好,随即将那麻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什往柴堆边一靠,那里面包着的是她未开刃的螣刀。她来到井边,利落地打水洗漱。她清早起身,上城郊山上打猎习武,日暮时分,打回一筐柴一筐山枣,另有山鸡两只,山兔一只,收获满满。她大约每五日会去一次,每次回来都能给家中带足柴薪与山货,家中已经很久没在市场上购过这些东西了,省下不少银钱。 她打了一盆水,将山枣在灶台上泡上,一旁的灶台边,赵氏已端盘盛出锅中炖着的菜,上了不远处的餐桌。 “娘亲,我把山鸡和野兔先搁在火眼这里了,等会儿我帮您杀了。”孟晴笑道,起身时没在意衣襟散开了,结果前胸开了个大门,露出了里面紧紧缠绕着的束胸带。 “你这丫头啊,你看看你……”赵氏望着孟晴道,“女娃也没个女娃样,你又束胸?等下快解了,你也不嫌勒得慌。都怪你爹,当初脑子发热,非要让你习什么武。” “哎呀娘亲,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这茬,当初您不是也答应了吗?”孟晴笑着重又掩好了衣襟,走过来帮赵氏端菜。 “我能不答应吗?你爹那脾气,我可拗不过他。娘亲是怕你将来嫁不出去,你都及笄大半年了,也没人来说亲,整日里就在外野,也不着家,菜市口打铁的牛娃子力气都没你大。” 孟晴噗嗤笑出声,道:“人家却也没见过孟家三女,如何没头没脑就来说亲?不都以为我是二哥嘛。” 她话音刚落,背后就响起了一个年轻文雅的男声:“又说我甚么?” 孟晴扭头看向门口,果见她那龙凤哥哥就站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望着她。十五岁的少年羸弱的身躯还没孟晴高,手脚纤弱,皮肤苍白,但面容却十分俊雅,一身的儒士风度,面貌与孟晴有八分相像。他身边,刚及他肩高的孟暧努力地扶着他,也是瘦弱不经风的模样。这羸弱的兄妹俩与孟晴对比之下,若是不瞧彼此相像的面容,简直像是两家人。 “二哥,我说你在四方邻里口中,可是个壮硕精悍的好汉子呢。”孟晴故意打趣道。 “臭丫头贫嘴,不许损你二哥。都过来吃饭吧。”赵氏对着孟晴的脑门给了个栗暴,孟晴捂着脑门吐了吐舌头。门口的孟旷在孟暧的搀扶下,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揉了揉孟晴的头算作报复。 众人围着一张上了年头、满是划痕刻印的四方八仙桌坐定,举箸儿吃饭。菜式简单,青菜炖豆腐,两日前刚卤好的酱野鸭,剩下的半只分食,六必居的酱菜一小碟。饭是大碗的白米饭,家中最不缺的就是米粮,赵氏娘家隔三差五会送米粮来。然而家中最能吃饭的两个男人这会儿不在家,食量当属孟晴为最。饿了一天,她吃得狼吞虎咽,却是只吃菜不吃肉,还总往娘亲兄妹碗里夹肉。但孟旷孟暧都不爱吃肉,孟旷是脾胃虚吃不下,孟暧则是挑嘴又嗜甜,总爱吃些驴打滚、艾窝窝之类的小糕点,不过家里管得严,也不许她多吃,否则喘病会发。赵氏又心疼大女儿终日里习武耗损气力,大女儿夹到自己碗里的肉,又被送了回去。最后这半只鸭子,大部分还是进了孟晴的肚子。 食不言寝不语,家中吃饭不说话是规矩,父亲长兄在时如是,不在时亦如是。父母兄弟姐妹,一家人全在一桌上吃饭,不分尊卑长幼,孟家有些规矩大如天,有些规矩却视若粪土,一家人都极有个性。吃完了饭,孟晴帮着母亲收拾残羹、洗刷碗筷,又烧开水给今日的猎物褪毛清肚,刷洗干净用粗盐腌上。孟旷、孟暧坐在餐桌边吃枣喝茶,一家人这才聊开。 “二哥今儿身子如何?”孟晴一边忙活一边问母亲。 “尚可,早上起身在院子里走了走,晒了会子日头。午间饭吃得不错,午后睡了会儿,之后一直在屋里看书,我给他添水时瞧他聚精会神地写了篇文章。”赵氏道,只要儿子身体状况好,她就开心,眉梢眼角都透着喜悦。但随即却又叹道: “唉,这开年刚过了院试成了廪生,却拖到现在不入府学,府学那头该有意见了。” “不妨事,爹爹都打点过了,还有梁先生在,府学那里知晓二哥身体弱,不能来回奔波。”孟晴安慰道。 “是啊娘亲,你就放心罢,梁先生和学政是同乡,都通过气了。”一旁的孟旷附和道。 瞧娘亲忧心着不答话,孟晴转而道:“暧儿今儿听话吗?没有乱跑吧。” “才没有哩。”小姑娘蹙了蹙鼻尖,嚼着山枣含混道。 “她又跑不远的,可总往你舅家跑,问你舅讨甜糕吃。你舅那心肠软得跟水似的,一乞乖他就没脾气,全依了那小馋鬼。瞧她那样儿,就怕她犯喘,提心吊胆的,也是个不省心的。”提起这小丫头片子赵氏就气不打一处来。 孟晴装作生气的模样,道:“该教训,我晚上说说她。”心里却想,暧儿能活泼点倒也好,大舅是个明白人,做事有分寸。她偷偷向小姑娘眨了眨眼,暧儿捂嘴偷笑。结果被身旁二哥抓个正着,刮了下鼻梁,不由撅起嘴来。 孟暧如今夜里都跟着孟晴睡西屋,姊妹俩感情极好。北屋正堂是父母的寝居之所,而东屋则是两个儿子的居所。由于现在大哥孟旭已入锦衣卫当差,这几日恰好轮值,起居执勤都在宫城内,所以东屋只有老二孟旷在住。 孟旷这些日子逼着自己吃好睡好,勤加锻炼,想把身子养好些。大哥眼下要定亲了,等成了亲,他便不好再与大哥同住,到时候他便得搬出去入府学。只是这事儿也没定,大哥孟旭的意思是他若是娶了亲,便另外搬出去住,不让孟旷折腾。孟旷觉得大哥须得在父母跟前尽孝,自己身子不好,实难权尽孝道,反倒要让父母照顾。最近一段时日,兄弟俩还因为这事儿头一回闹了别扭。再有一日,初五大哥孟旭就要结束这次当值归家了,他想着得再和大哥谈谈。 赵氏望了一眼厨房门外的天际,金阳渐隐,夜幕降临,估摸着该到一更天了,于是对孟晴道了句: “你爹今儿去寻管狱所的黎老三谈事情,这会子也该回来了罢。等一更三刻【注】便要敲暮鼓了,耽误了他可回不来,晚上要睡大牢哩。” “我等会子去巷口瞧瞧去,多半是黎老三那酒鬼拉着阿爹多喝了几杯,阿爹有数,您莫急。”孟晴安抚道。 父亲孟裔是三日前押送着张家的女眷从荆州抵达京城的,任务交割后,这几日都歇在家中,未曾轮值。今儿个也是休沐日,本该留在家中,但听母亲说,父亲似是心中有所挂怀,回来这几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儿早上起早,备了些酒食,就说去寻管狱所的黎老三,宵禁之前会回来,不必为他备夕食。 黎老三全名黎许鸣,现任锦衣卫北镇抚司管狱所千户,专管诏狱,锦衣卫十三太保中行三,故称“黎老三”。他是辽东军出身,据说早年间在辽东总兵李成梁手下当过亲卫,做过军中稽查,手段狠辣超绝。后被举荐入了北镇抚司,让他管了诏狱,便得了个“人间阎王”的诨号。但孟裔和他关系素来很好,说他虽凶残,但本性不坏,且心怀家国有高志。只是孟晴也未曾见过这位黎阎王,实在不知道一个被形容成凶残的人如何能心怀高志。 孟晴收拾停当手中的活计,迈步往厨外走,孟旷叮嘱她一句:“阿晴,你加件罩衫,外头这会儿得凉了。” “我省得,二哥。” 孟晴披了一件外衫守在巷口候了许久。本以为父亲只是喝酒耽误,定会在宵禁前赶回,却不曾想暮鼓都响了还不见父亲踪影。夜色沉沉暗下,掌灯时分已过,道口黑黢黢的,只有不远处巷外斜角酒楼的灯笼光亮勉强能照出点光景。孟晴有些急了,又怕家里人担心,踱了两步,返身往家去,打算打个招呼,再去寻父亲。 这刚一转身,却见巷道另一头,有一驾驴车踢踢趿趿慢悠悠驶来。车辕上坐着两个人,昏暗间看不清面貌,但其中一人轮廓十分熟悉,似是父亲。孟晴忙紧走几步迎上,出声唤道: “阿爹?是您吗?” “晴儿。”车辕上的人有了回应,确实是孟裔。 “怎么回事?”孟晴十分困惑,这驴车是哪来的?她目光移向另一个驾车人,顿时吓了一跳。这人瞧着好生可怕,一道刀疤斜贯面庞,那刀疤打左眼正中央斩过去,眼已盲,嘴也歪了,一张脸似是被巨力揉皱了一般,黝黑凝肃,暗夜里似是酿着一股邪气。 “莫声张,这是你黎三伯。”孟裔简短介绍道。 “黎三伯……”孟晴有些胆怯地打招呼。黎老三似是扯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吓得孟晴移开视线不敢直视他。 孟裔跳下车辕,走到后方载板边,一把掀开盖在上面的油布,下方竟躺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女孩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好的,蓬头垢面,衣服都成了辨不出颜色的布条条,几乎不蔽体,似是刚从粪坑里爬出来,臭气熏天。孟晴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眉头紧皱。 “晴儿,来帮忙,把这女娃抱进家里去。” 孟晴呆愣愣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父亲又催了一句:“快啊。”她才忙上前,双手抄过女孩的肩背和腿弯,把女孩打横抱起。入手间轻飘飘的,这女孩可真瘦,在孟晴怀里缩成一团,紧闭着双眼似是昏了过去。彼时父亲已开了家门,用手势催她快进门。孟晴大跨步进了家,余光瞧见父亲站在门口和黎老三无声地打了个手势,随即黎老三一言不发,驾着驴车又踢踢趿趿、不紧不慢地离去。 “爹……”孟晴快被熏晕过去了,抱着那女孩站在前院里无措地呼喊父亲。 “去,烧水给她洗洗,这女娃娃这段时间要住在我们家。”然而他的父亲却给了她一个令她更加难以理解的回答。 7、第七章【旧事】 时近三更天,孟晴打浴房出来,疲惫地回屋。她仔细嗅了嗅自己的身子,洗了半晌,总觉得那臭味还有所残留。 正堂北屋,能听见母亲和父亲压抑又激烈的争吵声,他们正在为父亲刚刚带回来的那个女孩争吵。孟晴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忧心忡忡地推开了西屋的门。 孟暧正趴在床头,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榻上卧着的那个一动不动的女孩。见姐姐进来了,小家伙一骨碌直起身子,道: “阿姐,这个小阿姐长得好生奇怪。” 孟晴笑了,道:“这位小阿姐应当是异族人,所以外貌与我们不大一样。” 孟晴之前耗费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给这位父亲带回的女孩清理身子。开始母亲还帮着她洗了一会儿,后来实在熬不住,体力不支,孟晴便让母亲去歇了,自己一人清理。女孩第一遍入水,那水都是黑的,连过了三遍水,不知打了多少皂角粉上身,一遍遍刷洗,身上的皮肤才见原来的肤色,纯似那冬日里的白雪一般透亮。满是污渍的长发也逐渐显露出独特的深棕色泽。那污泥尘土糊着的面庞,清洗干净后,是微微有些高鼻深目的模样,面庞轮廓分明,非常好看。 孟晴当时十分吃惊,片刻后她想到了二哥曾给她读过的一本西域番邦地理志中的内容,高鼻深目、黄发碧眼,这是最西边的异族人的模样,由东到西,人们的面貌、服色和发色都在不断地变淡变浅,蔚为神奇。孟晴知道曾经统治过中原的蒙古人,现在他们分裂成了鞑靼和瓦剌,但他们的长相似乎与中原汉人没有太大的区别,除了身躯壮实一些,脸盘子大了些之外,和汉人一样都是黑发黑眸黄肤。她当时难以想象西边异族人的模样,现在终于有概念了。 “异族人是什么?”孟暧不明白,眨巴着眼睛望着孟晴。 孟晴走近,揽着她肩膀道:“咱们是汉人,汉人都是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睛,但是异族人不一定都是这样的。” “哦,就像这个小阿姐一样吗?” “对。” “小阿姐的眼睛颜色也和我们不一样吗?”孟暧十分好奇。 “不知道呀,阿姐也没见过她的眼睛。”这女孩送来时就是昏迷的状态,至今不曾醒来,怎么摆弄都没知觉。 “小阿姐睡得可真熟,咱们今晚要和她一起睡吗?” “是啊,行了你个小话篓子,上榻,很晚了要歇了。嘿咻!”孟晴抄过孟暧胳肢窝,将她用力架上了榻,孟暧咯咯笑了两声,她很喜欢阿姐抱她腾空而起的感觉。小丫头乖觉地躺在了她的小阿姐身边,盯着小阿姐目不转睛的,似是被这种她从未见过的美貌所迷。 “暧儿你真的长胖了,阿姐都躺不下了。”孟晴躺在了最外边,将孟暧夹在了她与那昏迷女子的中间,笑着给孟暧和那女子盖好被子。 “才没有呢,阿姐你胡说。是因为咱们榻太窄了,躺三个人挤得慌。”小丫头很认真地辩解道,她还不能很好地领会阿姐的玩笑话。她们的床榻是屋主留的一张拔步床,用的木料和雕工都比较一般,也上了年头了,躺两个人凑活,三个人着实很挤。 孟晴照常哄着孟暧睡觉,轻声哼着小调。夜深了,孟暧今儿睡晚了,也累了,很快便眼皮子打架入了眠。孟晴自己也逐渐意识朦胧远去,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晴突然被一声惊叫吓醒,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大脑顿时一阵眩晕,心口骤缩,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怎么了?!”她惊道,坐起身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那被父亲带回来的陌生女子醒来了,似是受了惊吓,此时已经蜷缩到了床尾,双目死死瞪着她,周身直发颤,仿佛一头受伤的小兽,惊恐畏惧。孟暧也被惊醒了,小脸上的懵怔逐渐转化为畏惧,下意识地缩到了阿姐怀中,呜咽出来,这小丫头也被吓到了。 此时正方黎明时分,天边蒙蒙亮,有青白的微光透过窗棂照入屋中。孟晴视力很好,已经能将那女子看得很清楚。女子的眸色果真非凡,但也并非她猜测的碧眼,而是蜜色的,又似那胡同口李家老叔卖的画糖人儿的颜色,澄澈透亮,让人心生好感。配上她此时抱膝蜷缩,怯然无助的神色,当真是济济楚楚,显出别样的娇媚惑人之感。 孟晴看呆了,一时间半个字吐不出来了,舌头像是打了结。 “ 阿姐……”好半晌,见姐姐半晌没反应,孟暧害怕地拽了拽她的衣服。孟晴这才回过神来,安抚了一下妹妹的小脑袋,她挪动身子缓缓靠近那女子。那女子顿时更紧张起来,咬住下唇周身绷紧,孟晴怀疑自己如果再靠近,她就会扑过来推开自己逃跑。 “别害怕,我不会害你。”她忙道,随即就在原位盘膝坐下,对女子扬起了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望着她,迟疑着不作答。孟晴笑着介绍道: “我叫孟晴,这是我家小妹妹,孟暧。来,暧儿过来。”她把小家伙抱到自己怀里,让她面对着那女子,然后道,“你和小阿姐打招呼。” “小阿姐……你做噩梦了吗?”孟暧委委屈屈地问道。 也许是孟晴和善的态度和孟暧人畜无害的可爱模样软化了女子的警惕心,她终于放松了神色,孟晴见状再问了一遍: “你叫甚么名字?” “……穗儿,李穗儿。”女子轻声回答道,她声线略有些沙哑。孟晴见状,忙着履下榻,走到远处的桌案旁,拿着茶壶倒了盏凉水递给她。 “喝点,润润嗓。”她笑道。 穗儿接过茶盏,这次没有踌躇,迅速一口饮尽,随即舔了舔唇,意犹未尽的样子。孟晴又把整壶水提了过来,她分几口一连喝了下去,总算解了渴。 “这是哪儿?”穗儿问道。 “这是我家,我和暧儿的屋子。”孟晴解释道。 “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不记得吗?是我爹用驴车把你拉回来的,你身上真是又臭又脏,我忙活了半天才给你洗干净。”孟晴道。 “你爹……是诏狱的锦衣卫吗?” “他是锦衣卫,不过不是诏狱的锦衣卫。”孟晴奇怪她怎么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穗儿望着她呆呆出神,一时没回话,孟晴觉得她那双漂亮的眼睛虽然看着自己,却又好似没看着自己,兀自出了神。半晌,她才低了头,垂下眼帘,疏离地道了一声: “多谢。” “你打哪儿来?怎么会搞得这么惨?”孟晴问,窝在她怀中的孟暧则懵懂地听着姐姐问话,大眼睛仍旧一瞬不瞬落在穗儿身上。 “你爹……去了哪儿,我就打哪儿来。”默了片刻,穗儿回答道,说完后她重又环抱双膝,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诏狱?!孟晴惊诧万分,她真没想到这女孩是从诏狱来的,还以为是阿爹在路边捡的泥娃子呢。近年来京师流民愈多,大多是家乡灾了,活不下去了,希望能上京讨口饭吃,故而司空见惯。诏狱那是个什么地方,孟晴很清楚,所以她万万不会想到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娃会被抓进诏狱去。莫非是重犯官的家人? 她猛然想起这大半年来掀起轩然大波的张居正案,已经闹得是街头巷尾妇孺皆知了。最近恰有一批张家犯妇从荆州被押解入京,就是自家父亲前些日子出的任务。她顿时心下惶然,眉梢直跳,默然噤声,不再往下问了。 难捱的沉默中,不懂事的孟暧眼皮子又开始打架了,喃喃道了句:“阿姐,我困。” “那你再睡会儿,睡吧。”孟晴安抚小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她又看了一眼穗儿,犹豫片刻,笨拙道: “你也睡一会儿吧,我……我也该起身了,一会儿喊你起来吃朝食。” 穗儿望着她,一言不发。孟晴在她的注视下局促地抓了抓衣摆,遂披了一件外衫,推门出去了。 她先去了厨下,烧热炉灶,煮了水,先洗漱过了,将白面炊饼码了一屉,上锅蒸着,另煮了一锅稀粥,自己则蹲在厨房门口,打了个呵欠,兀自发起呆来。这光景,估摸着五更天刚过,家里人都还没起来。 孟晴心理转着心事。阿爹这是带了个诏狱里的死囚回家呀,可这无缘无故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可是要杀头的大罪过,会连累一家人的。转念又想,阿爹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他这么做必然是有道理的,要相信阿爹的判断,总之一会子等他起身了,便去问问。 孟晴没想到的是,这时东屋的门打开了,父亲孟裔从东屋走了出来,身后二哥孟旷也跟了出来。孟旷似乎有些激动,跟在父亲身后低声切切地喊道: “爹,这是犯了大忌,我们担不起这种罪过。” “旷儿你莫急,也就一两日时间,我就把她送走,这事儿做得隐蔽,无人知晓。” “京中四处是眼线,如何能保证无人知晓?” “旷儿……你别忘了,你爹我就是眼线。”父亲说完,扭身准备回北屋,突然见孟晴蹲在厨房门前,惊了一下,忙趋前几步问道: “晴儿,你怎的这么早就起来了?那女娃呢?” “她方才做噩梦惊醒了,把我和暧儿也惊醒了。我安抚她们又睡了,想着平日里这个时辰我也差不多该起来了,便来灶上把朝食做上。”孟晴站起身解释道。 孟裔松了口气,叮嘱孟晴道:“你这些日子就别老是往外跑了,在家里照看着那女娃,别让她出门,也注意别让外人瞧见她,听明白了没?” “阿爹……那女娃是……前首辅的家人吗?”孟晴踌躇着问道。 “嘘!”孟裔猛地示意她噤声,孟晴抿唇,一时也确定了心下所想。 “你们记住,这女娃过几日便会送走,你们不需要知道她是谁,勿要多做烦扰。阿爹心中有数,明白了吗?” 孟晴和孟旷不敢再多言,点了点头。孟裔缓和下语气,道: “我一会子先用朝食,然后便出门有事,傍晚便归。你们今日在家,务必守好家门。” “是,阿爹。”两人应道。 孟裔回了北屋更衣洗漱,孟晴走到二哥孟旷身边,悄声问道: “爹可与你说了甚么?” 孟旷摇头,叹息道:“阿爹守口如瓶,我也是问不出的。但这事儿必不是阿爹一人的主意,我猜想恐怕与那诏狱的黎老三脱不开干系。” “黎老三和阿爹一起将死囚弄出来藏到家里?这也太古怪了吧,进了诏狱没听说过还能出来的,黎老三可是个吃人的主,更别提他亲自把人救出来了。”孟晴百思不得其解。 孟旷只是叹息,他也是万分疑惑。 “晴儿,这不是个好兆头,但愿不会给家里惹事儿。”孟旷最后说道。 8、第八章【旧事】 大约卯初过些时候,孟裔就草草用过朝食出门了,他只着一身粗布衣衫,戴了斗笠,裹了螣刀绑在扁担杆上,挑了两个装满针线活的箩筐出去,瞧上去就像个贩夫走卒。箩筐里有刚纳好的新鞋,有漂亮别致的绣囊,都是赵氏一双巧手做出来的,往日里也会拉到街上贩卖,贴补家用。孟裔出门前反复叮嘱旷晴兄妹闭门不出,掩护好那女娃并照顾好母亲,兄妹俩都一一应下。 送走孟裔,兄妹俩回厨下用朝食,彼时母亲才起身,瞧着身子不大爽利,眼底泛青,恐是昨夜一夜未眠。 孟晴打了热水服侍母亲洗漱,又扶她在餐桌旁坐下,端上炊饼和白粥。孟旷坐在她身边,将酱菜碟子往她身前推了推,道: “娘亲,您多少吃点吧。”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赵氏却默默落下泪来。孟旷和孟晴不由慌了神,孟晴忙道: “娘亲,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哭了?” 赵氏半晌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垂泪。孟旷叹息垂首,孟晴只能坐在母亲身边抚着她后背,好一会儿,赵氏终于收了眼泪,取出帕子擦了擦满面的泪水,哑声道: “旷儿,晴儿,你们大了,都晓事了,娘不瞒着你们。你们爹,这是要把咱家至于危险的境地之中啊。他素来爱护这个家,如今却像是鬼迷了心窍。娘这是害怕啊,他昨儿晚上就像变了个人,怎么说他都不听,带个人回来也不给半点解释。但那女娃子分明是他从诏狱里带回来的,他怎么能做这种事?真让人焦心啊……” “娘,您莫着急,爹说了,过几日就把人送走了。”孟旷道。 “送走又如何?这事做都做了,一查就查出来,何患无辞?昔年太/祖时蓝玉一案,牵扯出多少人,多少人何其无辜,何况你父亲本就是犯事儿的人,怎么着都跑不了。”赵氏识文断字,也读过一些经史,更是常听父兄私下里议论朝中上下的一些事儿,她是有自己的看法的。 赵氏说得在理,兄妹俩都沉默了。 孟晴想了想,拿了两个炊饼,打了两碗白粥,用食盒装了,拎起来就往外走。赵氏喊住她: “晴儿你干甚么去?” “给那女娃还有暧儿送朝食。”孟晴答道。 赵氏蹙眉道:“你这孩子,娘方才的话你可听进去了?” “娘亲,事情既然都发生了,再如何忧虑也是无济于事。那女娃吃了很多苦,年纪估摸着比我还要小几岁,她犯了甚罪大恶极的事儿要在那炼狱般的地方受苦?既然父亲救她出来,必然是有原因的。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过好咱们的日子,也照顾好那女娃,相信父亲。别的不说,至少咱们自己问心无愧。”说罢笑了笑,便提着食盒往西屋去。 孟晴的一番说辞让赵氏哑然,孟旷却笑了,道: “娘,晴儿就是乐天这点好。您也别太过忧虑。晴儿那句话说得很对,相信父亲,也照顾好那女娃,至少咱自己问心无愧。” 赵氏叹息,心中却想,孟晴这孩子,太良善了,这将来若是嫁了人,别让婆家欺负了去。如此一想,不由又忧心起来。 …… 孟晴提着食盒和装满开水的铜壶进了西屋,打眼一瞧,暧儿还裹着被子在榻上赖床,穗儿却不知何时已经起了。她正坐在床边,默然注视着窗外,神情萧索,全不似她这般年纪的女子面上会有的神色。见孟晴进来,她立刻立起身来,娇弱的身躯比孟晴瘦小了一圈,孟晴的内衫穿在她身上很是不合身。她还是存了些许紧张,双眸锁在孟晴身上,苍白的双唇抿得紧紧的。 孟晴扬起笑容,走过来将食盒搁在桌案上,又把铜壶里的热水倒入铜盆,端了青盐牙擦和漱口杯来,道: “既起来了,就先洗漱吧。” 穗儿点了点头,拘谨地走到水盆架边开始洗漱。孟晴则走到床边叫妹妹起床,小丫头睡懵了,精神不济,一头乱发地被姐姐从床上拉起来,呵欠连连。随后在姐姐的催促下跑到穗儿身边,冲着穗儿嘿嘿傻笑两下,也开始乖巧地洗漱起来。 穗儿的神色柔和了许多,周身的拘谨也松弛下来。一大一小在无声的交流中洗漱完毕,便坐下来开始吃朝食。屋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只有吃饭时碗箸的声音轻轻作响。穗儿恐怕是饿了,吃得很快,但动作却很优雅。孟晴观察着她,觉得她应当是有着非常好的教养的,举止就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虽然她很饿,但她却克制着自己,只吃了一个炊饼,喝了一碗粥,便不再吃了。孟晴也没劝她多吃,等她们都吃完,自收拾了碗筷去厨下清洗。 “我……我帮你吧……”她刚踏出西屋,身后的穗儿就喊住了她。 孟晴点了点头。 二人坐在井边,打了清水洗碗。孟晴偷偷看她,朝阳已出,照亮了孟家小院,金辉洒在她苍白的容颜上,衬得她如梦似幻般美。孟晴心底没来由升起一股奇怪的情绪,团在心口,柔柔密密的,说不出的滋味。她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家里住得惯吗?” 穗儿点了点头。 “我爹说,过两日要把你送走,你可还有别的去处?” 女孩面上浮现起惶然的神色,孟晴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你没地方去了吗?” “他要把我送去哪里?” 她们同时说道,随即面面相觑。穗儿瞬即低下头来,面颊涨红,神色忧虑恐惧。孟晴结舌了片刻,笨拙道: “你莫忧心,我阿爹是好人,他不会害你。” 这话说出口,也不知是安慰了自己还是安慰了穗儿。穗儿神色更加凄然,孟晴心中煎熬,最后硬着头皮道了句: “若你没处去,就在我家留下,左右不过多了双筷子。” 说完这话她真想掌自己的嘴,这何止是多双筷子的问题,这是关系全家人的性命攸关的大事。孟晴不是不懂事,她明白这个女孩越早离开自家越好。可是看着女孩那凄楚的神色,这句话就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了。 罢了罢了,反正也不是她说了算。 “……若你阿爹要送我走,我也不会赖着不走的,我……不会连累你们的。”穗儿像是为了回报什么,努力地说道。尽管她这话说得很勉强,看得出来她非常恐惧于不可控的未来,她应当仍然对孟裔保留有相当程度的不信任。 二人默默然清洗好碗筷,孟晴接下来要开始每日的功课了。白日里都是她练功的时间,上午是熬炼筋骨气力,下午则是螣刀刀法的习练,一日不能落下。家中虽有新的来客,她也不避讳,便当着穗儿的面练起功来。家中院子里有当初大哥为了炼体留下的一些器械,石锁、铁饼、单杠、重链,练马步的油缸,还有重弓和箭靶。如今这些器械都成了孟晴的专属,每日她都会习练。就在她做热身准备时,孟旷从厨房中出来了,和孟晴打了个招呼便入了东屋开始读书,他也要开始每日的功课了。 穗儿看着孟晴练功,觉得十分新奇。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女子这样锤炼自己的身体的。而且孟晴身稳力沉,体格强健,那些沉重的石锁铁饼在她手中被挥舞得虎虎生风,显然非一朝一夕之功。瞧着她在院子里大汗淋漓地锻炼体魄,穗儿竟看出了神,一时忘却了诸多的烦恼,获得了久违的安宁之感。 不知不觉间,孟暧来到了穗儿身边,搬着小方凳和她坐在一起看姐姐练功。对孟暧来说,这都是习以为常的事了,但见穗儿看得这般入神,她不由起了骄傲自豪之情,道: “我阿姐厉害吧。” “嗯,厉害。”穗儿由衷地点头。 “全北京城,我阿姐是最厉害的女侠,女中豪杰。”这小丫头不知道从哪学来的词,对穗儿吹嘘道。 穗儿闻言,不禁对小丫头嫣然一笑。这一笑灿然美丽,摄人心魂。笑容恰好被刚走出厨房来到院子里的赵氏瞧见,赵氏静静地观望了一会儿,叹息一声,默默转身回了北屋休息。 倒也真不是什么坏孩子,也是可怜了……她心想。 这一日,穗儿就这样静静地跟在孟家人身后,按着他们的步调过日子。孟晴练完功,简单去浴房擦了身,就去准备午食。这一日母亲身体欠妥,孟旷读书又到关键时期不肯出来,午食家中人没聚在一起用,孟晴装盘,分别给母亲和孟旷送去屋里,自己则和孟暧、穗儿一起简单用了午食。下午孟暧跑了出去,孟晴午休片刻,又开始继续练功。下午练刀,院中一直充斥着她挥舞螣刀的声响。穗儿被这特殊的兵器和其挥舞起来的姿态所慑,似是想起了甚么恐惧的记忆,面色有些苍白。她兀自归了西屋,未再出来。傍晚时分,孟晴开始做晚食,孟暧跑了回来,不知从哪儿拿回来两块甜糕,用帕子裹着。她与穗儿相识一日,已经结成了良好的友谊,拉着穗儿出了屋子,并肩坐在院子里,将糕点与她分食。 孟旷完成了白日的功课,出来活动一下筋骨。他似是在思索着什么,百思不得解的模样。于是入了厨房,对正在做晚食的孟晴道: “晴儿,我方才读书,观得一句‘凡学问之法,不为无才,难於距师,核道实义,证定是非也。’你可知出自何处?” “甚么?”孟晴正在灶上噼啪炒菜,没听清。 孟旷又大声重复一遍,道:“凡学问之法,不为无才,难於距师,核道实义,证定是非也。这句出自何处?我瞧着眼熟似是在哪儿读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孟晴想了半天,没有头绪,不得不摇了摇头。此时孟旷身后,厨房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个清甜的女声,回答道: “这句出自东汉王充的《论衡》,应当是问孔篇中的一句。” “是咯!就是《论衡》!”孟旷恍然,顿时又惊又喜,望向身后,却见恰是那女子穗儿。 “你读过书?”孟旷问。 “读过一些。”穗儿点头道,说这话时,她一改之前展现在孟晴面前忧郁踯躅的模样,显出几分傲骨嶙峋的气质来,不卑不亢,面上挂着淡笑。她虽说着标准的官话,可口音仍不可避免显露出些许吴侬软语的腔调来。 孟旷似是有意考考她,又问:“可读过四书?” “读过。” “《中庸》第二十三篇你可背得出来?” 穗儿微笑诵道:“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妙哉!好记性。”孟旷赞道。 孟晴被她背诵经文时的模样惊呆了,那一双金琥珀般的眸子散发出慑人的光辉,整个人气质大变,好似灰鸭一瞬蜕变为白鹤,昂首亮翅,傲然啼鸣。 还没等孟旷再多问她两句,家中前院传来了开门声,引得赵氏从北屋迎了出来,是孟裔回来了。他挑着担子大跨步穿过前堂来到后院,便见妻子、子女还有家中新客齐聚一堂。于是他放下担子,面沉似水,目光扫过一脸困惑的穗儿和子女,又看向妻子,道: “这个女娃,得在家里多留些时日了。外面出了点岔子,我们暂时不能把她送走了。” 9、第九章【旧事】 万历十一年九月初四,傍晚。这是穗儿来到孟家的第二日,出门一整个白日的孟裔回来后带来一个突然的消息,他暂时不能把穗儿送走了,穗儿需要在家中留下。至于留下多长时间,他也不知晓,只说要等。 晚食在沉默中用毕,孟裔要求全家人留在厨下,他有话要说。于是全家人包括穗儿,齐齐围坐在八仙桌边。孟裔坐于主位,沉了沉气,道: “我一直没与你们解释昨日发生了甚么事,本想着很快就把穗儿送走,你们也没必要知晓。但现在情况变了,穗儿在家中可能要滞留不短的一段时间,你们也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便与你们说说。”他看了一眼垂首坐在孟晴身边的穗儿,道: “正如你们所知,穗儿是前首辅张太岳家里的人,她是张太岳书房中的侍女,其实应当称之为伺候笔墨的书童。由于记忆力超群,天资聪颖,故而深受张太岳信任喜爱。一年多前,穗儿被张太岳送回老家荆州,随后一直在张府老宅中刺绣。前首辅如今失势,他的家人被捕下狱,家也抄了,穗儿就是我押解着入了京的。路上,张府中的犯妇与我说了她的身世,说她是嘉善县人,无父无母,被一位绣娘收养,后来绣娘去世,她流落街头,机缘巧合被浙江巡抚带入京中,这才入了张府。张府犯妇们请求我救救她,无论如何要让她活下去。我不知原委,自然也不曾答应,但说实话,始终有些挂心。 归京交割后,我昨日去寻了诏狱的黎老三,想见一见穗儿,顺便打听打听这女娃到底有何要紧处,叫人这般帮护。却不曾想,黎老三提议要我协助他将穗儿救出去。我问他为何,他却不答。我不曾应他,他却苦苦哀求不肯罢休。正纠缠间,诏狱内突然闯入了不速之客,试图劫狱。当时时近黄昏,正是交班时刻,诏狱内外看守松懈,本也是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在这个时间闯进来。再加上对方手段阴狠高明,善吹毒箭,手脚轻盈,潜入无声无息,几乎不曾惊动到里面的人,杀进来时,我们才知晓外面的人都没了。 彼时我和黎老三距离关押穗儿的牢房有一段距离,在牢间之外的右手边的值房内吃酒。忽闻牢间内传来犯人呼喊的动静,忙向外放了求援信号,随即带刀冲进去。就见三个黑衣人已撬开牢门,正迷晕了穗儿,将她往外拉。他们可能是不知道牢内还有看守,故而在牢间里也没有刻意隐蔽行踪,直接粗暴抢人。而与穗儿共同关押的妇人如此大喊大叫,拖着穗儿不肯放手也出乎了他们意料。 诏狱不似寻常监狱那样建于地面之上,而是下挖开穴,是半地下式的建构。室卑人低,非常阴湿。墙壁厚数仞,四周无窗,只有前后两门可供进出。前门开在地面上,正是我们往日进出的口子,也是那三个黑衣人潜进来的入口。而后门门户开在墙壁之下,非常狭小,仅容一人匍匐而出。那口子不是活人走的,而是死人走的。若有人死于严刑拷打,便从那后门拖出去。墙外后院是一片烂泥沼地,被高墙围着,尸体丢出去就陷在烂泥里。隔三差五,有拖尸人来清运尸体,但长年累月,那里面不知烂了多少死尸,泥沼里全是白骨,惨不忍睹,臭气熏天。 那三个黑衣人见我与黎老三闯入,后面还有后续的官兵赶来,知道前门是闯不出去了,于是强行破开后门,把穗儿从后门丢了出去,然后他们陆续从后门爬出去,扛着穗儿往外逃。 可惜,最后还是没逃掉,他们扛着穗儿陷在了烂泥地里,一身的脏污臭泥,好不容易爬过高墙,却被随后赶来的锦衣卫直接于后巷围堵住。他们不得已,最后丢下穗儿,纷纷咬毒自尽了。” 他说到此处,见赵氏、孟旷和孟晴均白了脸色,孟暧害怕地缩在母亲怀里呜咽起来,便打住了话头,不再说下去。当事人穗儿更是浑身都在不住地发抖。孟晴总算是知道为什么穗儿一身的脏污,臭气熏天了,那都是尸泥呀!她捂住口鼻,将欲呕吐。但见身边穗儿在颤抖,她忽的从心底涌起一股强气,忍下心中泛起的恶心,握住了她的手。穗儿冰冷的手一下被她温暖的手有力地攥住,一时转移了注意力,恐惧感也瞬即淡薄了许多。她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身侧的孟晴,一时间鼻头有些发酸。 沉默了一会儿,孟裔继续道:“诏狱里乱作一团,死了那么多官兵,牢房门也大敞着,一时间无人看管。黎老三当机立断,要趁此机会把穗儿带出诏狱藏起来,并嫁祸于这帮黑衣人。只说另有两个黑衣人逃脱,劫走了她。反正当时目击者只有我和黎老三,穗儿浑身污泥,根本不辨模样。我心忖此事可行,也觉穗儿若继续在狱中恐遇更大的危险,便依他所言,先将昏迷的穗儿藏在了附近的一架板车之中,后又找了一头驴,将她拉回家来。” “这事儿只有父亲和黎三伯知道吗?”孟旷问,他心觉不对,这事儿两个人还真瞒不住。 “不,还有黎老三的徒弟,诏狱的二当家诸一道知晓此事。是他带人来援的,瞒不过他。而且发生那么大事儿,黎老三却因为要与我一道送穗儿到灵济宫这里来而擅离职守,实在说不过去。必须要有个人留下来继续看管诏狱,迎接下来查看的上官。黎老三冒这么大风险与我一道送穗儿回家,就是要确认我确实将穗儿藏在家中了,他之后迅速赶回了北镇抚司,打了一个时间差。 本以为这事儿瞒过去了,却不曾想,今日我去寻黎老三碰面,却迟迟没等到他。他家住城东,我穿城至他家外,却见官兵已封查他家,一打听才知,黎老三今日未明时分悬梁自尽了。上头现在已经怀疑他与劫狱之事有关。劫狱当时我也在现场,必然也会受怀疑,很快可能就有人来调查家中,当下绝不能擅自离开。咱家之外可能已布满眼线,此后你们千万小心,绝不可暴露穗儿行踪。” “要查家?这可如何是好?”赵氏惶然道。 “先送穗儿去灵济宫罗道长处暂避,我心中已有计划,到时候依计行事。”孟裔沉着道。 …… 隔日清晨,孟家小院门开,孟裔携着两个人走了出来。这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子头戴斗笠,帽檐压得很低。他身上背着一个女子,女子面庞发丝全部被包裹在厚巾布之中,瞧不清容貌。孟裔携着他们穿出灵济宫西巷,刻意走上巷子东头的铺道。打十字街口卖油饼的刘老四门前过时,好打听的刘老四果真打了招呼拦下她们: “呦,孟老爹?这一大清早上哪儿去?” “家里三姐染了风寒,烧了一晚上,让她二哥背了,去灵济宫瞧病去。”孟裔回道。 “那可不好,快让罗道长给瞧瞧。” 简单地打过招呼,孟裔领着“旷晴兄妹”俩离去,入了远处的灵济宫。灵济宫外开了一家医馆,宫中罗道长常年坐诊其中,妙手仁心,深受四方街坊邻里的爱戴崇敬。但凡有点不周全处,都爱找他瞧瞧,保准药到病除。 孟裔携着旷晴兄妹进了医馆,没多久只携着孟旷两个人走了出来,绕过刘老四门前归家。刘老四又打招呼: “三姐儿呢?” “留在罗道长处了,烧得厉害,道长留她服药退烧。” “是这个理。罗道长既瞧了,一帖药准好。”刘老四应道。 “嘿嘿,倒像是你给医的。” “嗨。” 两人互相打趣,身后孟旷依旧斗笠压低,一言不发,瞧不大清楚容颜。 打过招呼后,孟裔携着孟旷入了自家巷道,旋即进了家门。 约莫半柱香后,一个高大精壮的汉子自东而来,一身锦衣卫的青衣常服,他身上背着个包袱,携着把布条裹着的螣刀,脚步利索地穿过街巷,打十字街口的刘老四门前过,往孟家小院所在的巷道而去。刘老四一眼认出他来,笑着出声喊道: “旭哥儿?好些日子没见了,当值回来了啊。” 那男子回首,展露出一张英武阳刚的容颜,笑着回道: “嗳,刘四叔您眼神可真好。” “那是!在这街口,我啥事儿看得不清楚啊。”刘老四吹嘘道。 孟旭笑笑,转身进了巷道,入了家门。 他一进门,便见父亲、母亲、二弟孟旷都守在门口。父亲孟裔问道: “如何?可还顺利?” “放心吧爹,没人怀疑早上到底谁被送去了灵济宫。我来时注意看了下,几个暗藏在附近的眼线还死守着咱们家,但没人去盯灵济宫。您这个偷天换日的计策很妙,绝不会有人能想明白。”孟旭笑道。 原来,今早发生的一切,都是孟裔安排的一出偷运穗儿入灵济宫医馆的障眼戏法。多亏了孟家大女儿孟晴打小做男装,让邻居误会她是二哥孟旷,这让孟裔突发灵感,心生此计。这个计策是他昨日得知黎老三出事后想到的, 他当机立断,找了路边一个代笔先生的摊位,借了笔墨亲笔写下计划封好,随即就去了锦衣卫宫城巡营,从担子里取出一双刚纳好的新鞋,将信塞在其中,托人送给了营中当值的孟旭。恰逢明日是初五,一大早,孟旭当值期满要归家,此计才得以实施。 首先,孟晴束发做男装打扮,戴上斗笠,让人误以为她是二哥孟旷。穗儿则换上孟晴的衣裙,包裹住头脸,伏在孟晴背上扮作孟晴。孟裔领着她们出门,打十字街口刘老四眼前过,清晨时分光线不明,人也是刚起来,神思不清,正是容易被混淆时。如此,便可让刘老四误以为是孟旷背着孟晴去看病。 到了灵济宫医馆后,孟晴与早就等在那里的大哥孟旭对换衣物,孟旭穿上孟晴的衣衫,扮作背着三妹去医病归来的孟旷,再次让刘老四看见,随后进入家中。 孟家隔壁,是织染坊的布库,每日清晨时分都有送货的驴车候在此处上货。孟旭悄然翻出院墙,藏在送布的货车之下,随着货车一路出了灵济宫附近,再悄然返回灵济宫医馆,重新换上自己丢在灵济宫医馆的锦衣卫制服,背上包袱带上武器,一路返回孟家小院,并再次让刘老四目击。 如此一来,偷天换日的计策便成功了。只是这些时日,要苦了孟晴,必须得与穗儿一起藏在灵济宫医馆之内。罗道长与孟裔私交甚好,早年间还在浙江时,孟裔救过他性命。后来赵氏几次鬼门关生产,也多亏他调养。但躲在灵济宫医馆内不是长久之计,锦衣卫在孟家找不到穗儿,恐怕就会大索全城,届时灵济宫医馆也不安全。孟晴和穗儿需要等家中被查过后洗脱嫌疑,就尽快返回家中隐匿。 自这一日起,孟家一家人已然隐约感觉到,平静的日子自此一去不复返了。 10、第十章【旧事】 果不出孟裔所料,初四当日下午,锦衣卫就带人来搜孟家。带队的是南镇抚司稽查所的千户汪道明,此人也是十三太保之列,与孟裔有几分交情,这次也是给了孟裔几分面子。家中虽然被翻了个底朝天,但官兵尚算客气,翻找出来的物品也不曾乱丢乱扔。即便如此,仍旧让赵氏、孟旭孟旷兄弟俩好一通收拾,小孟暧还是第一次瞧见这种阵仗,不禁被吓到了,亦步亦趋地跟着娘亲,缩在她背后不敢出来。问起三姐孟晴去了何处,一家人口径一致,只说发了热送去医馆诊治了。汪道明倒也没再继续追问,估计他早就掌握这一情况了。 搜过家中无果,孟裔就被南衙的人带走问话去了,一直第二天白天才独自归来,一脸的疲惫。但好在,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南衙的搜查方向已经不再是孟裔这里,守在孟家四周的眼线也在当日被撤回了。 谨慎的孟裔又候了两日,才故技重施,把灵济宫中的孟晴和穗儿重新接回家中。 这几日,藏在灵济宫医馆中的孟晴和穗儿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知是受了寒还是在狱中被折磨得太过憔悴,刚到灵济宫医馆,穗儿就发起高烧来。这还真是麦芒落进针眼里——巧了。罗道长当即给她诊了脉——脾胃虚弱,气血亏损,有营养不良之状,加之受寒受惊,思虑过重,故而引起发热,亟需调理补气。 罗道长是个年逾五十的老道士,发鬂胡须都已斑白,面庞上布满风霜褶皱。他手脚利落,言行朴素,绝无一丝半点江湖道士卖弄玄虚的模样。他为穗儿先开了一贴温和的退烧药,服下后,让她裹上厚被发了一夜汗,烧第二日便退了。但经此一折腾,穗儿整个人都虚弱下来,面颊苍白,手脚无力,连汤碗都端不稳,必须要孟晴守在她身边照顾她。 医馆不大,只是三开间一进屋。东南西三间房,罗道长坐镇沿街开门的南屋,前堂看诊,后堂诊室,前堂后堂东侧连着一条甬道直通院中,东屋是堆放药草的药库,抓药煎药都在此处;西屋则是厨下和柴房,北侧只是院墙。由于前堂诊室、药房人来人往,孟晴、穗儿实在是不能住在其中,所以只是第一夜在诊室内睡了一宿,穗儿退烧后,二人就搬进了柴房,用稻草堆和褥子铺了两个床铺,二人就躺在其中。孟晴也无事可做,便就手照顾穗儿。这女娃也是可怜,烧得糊里糊涂的,嘴里嘟嘟囔囔着甚么话,但孟晴听不清。 孟晴对家中情况很是忧心,好在罗道长也知晓她心思,刻意支了一个小道士去了孟家附近探听消息,每半日来报一次,好叫孟晴放心。 一直到第二日,穗儿的神志才清醒一些,嗓子还有些喑哑,能吃些粥食。她话很少,总是很忧愁的模样,孟晴一勺一勺给她喂下大半碗粥食,她便吃不下了。孟晴瞧着碗里剩下的小半碗粥食,干脆一仰脖,全吃了下去。 穗儿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孟晴笑笑,道:“不能浪费了,拿出去也没人吃,我吃了算了。”穗儿见她将自己含过的调羹都舔食干净了,不禁红了脸颊,心道这人真是……不讲究。 讲究……她忽而凄然一笑,什么时候她也成了个讲究的人。在张府的岁月,将她养得娇惯了,曾几何时她也与这孟三娘一般,是那般的珍惜粮食,终日为了饱腹而奔忙。 孟晴见她眉目间又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忧伤,终究憋不住,问道:“你小小年纪,怎得好似小老汉般,总皱着个眉头,有甚事这般忧思深重?” 穗儿望她一眼,似是有些不服气道:“甚么小小年纪,我不比你年纪小多少。” “咦?你哪年生人?”孟晴问她。 “隆庆六年元月,具体的日子不清楚了,我娘亲捡到我时,我还是个没出月子的小奶娃。”穗儿道。 “那你比我小三岁多,我隆庆二年四月十二出生的。”孟晴笑了。 穗儿咬唇,有些不甘心。 “我看你这般瘦小,瞧着和我家小妹年纪差不多,只是见你说话老成,才觉得你年纪比她大。”孟晴道。 “不是我瘦小,是你长得太高,我还没见过哪个女子似你这般又高又壮的。”穗儿道。 “嘿嘿,习武之人,没有好体魄怎么行,我这身子是随了我爹。”孟晴骄傲道。 这是值得骄傲的事儿吗?穗儿一时无言以对。大明崇尚的女子之美, 以纤弱娇美为重,孟晴完全是反其道行之,虽然面容确实很秀美漂亮……但这体格,比很多男子都强,估摸着真没有男子敢娶这么壮硕的女子了,除非是塞外的蒙古和女真人。 “我与我二哥,是龙凤胎。娘胎里出来时,我二哥瘦小,我则强壮得多,娘亲说,我抢了二哥的食。他身子一直不好,到现在,个头也没窜过我,吃得也没我多。其实我长这么高,都是我二哥让给我的。”孟晴低头说道。 这话说得朴实又真切,穗儿不禁有些动容。 “你二哥叫甚名字?”她问。 “单名一个旷字。” “旷,明也。旷兮其若谷,亦有心境开阔,豁达开朗的意义。是个好名字。”穗儿很认真地说道。 孟晴听她说这些,一时不知该接什么才好。穗儿说话非常文雅,声音更是若甘泉般甜美动听。而孟晴长于市井,虽读过书,但平日里说话却不会这般讲究,字句都含经带典。但她明白穗儿是在安慰她,是在说二哥是个豁达的人,不会与妹妹计较这些。她心下有些温暖,扭头对穗儿笑了笑。 孟晴想问问穗儿在张府到底绣了什么,但想着这事儿穗儿肯定也不会说,问出来反倒不好,只能憋了回去。想着穗儿现在无家可归,她不禁心生怜悯。但是穗儿终究也不能在孟家留一辈子,等风头过去了,父亲还是要安排着把她送走。到时候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你可有……甚么亲戚或者长辈在世?尚能顾看于你的?”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穗儿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若是有,那我也不会流落县城街头,后来还进了张府了。” 孟晴听她说得凄苦,一时心底涌起万分同情。她望着穗儿道: “我之前说,若是你无去处,便在我家留下。我……是说真的,但我说了也不算数,我会试着和我爹谈谈。你如果真的没去处,我爹会妥善安排好你以后的事儿的。” 穗儿咬着唇,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你若不嫌弃,我也算是你的姐姐,我手脚勤快,也能顾全于你。”孟晴说着说着脸红了,她甚少说这种肉麻话,觉得十分害臊,低着头有些不大敢看穗儿。 穗儿一直没回应,孟晴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自己会不会唐突了,显得太过轻浮熟稔。却没想到衣角突然被拉住,扭头看,穗儿不知何时已默然落下泪来。孟晴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你们不能……不该对我这般好,我……是个灾星……”她抽噎着说。 “怎么……怎么这么说自己呢?”孟晴的心揪了起来,瞧着她哭得如此伤心,自己心头也蔓延起苦涩的味道。 “我到哪里,哪里就会死人,就会出事……”她断断续续地哭泣道。 “不要胡说,那怎么是你的错?”孟晴凑过去,试着展开手臂揽住她肩头,用自己的衣袖帮她擦眼泪。 孟晴的突然靠近让穗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努力控制住情绪,吸了吸鼻子,胡乱擦去泪水,最后对孟晴露出了一个酸苦的笑容,道: “晴……姐姐,谢谢你,你们都是非常好的人。” 但是我不值得……她在内心说道。 …… 自孟晴和穗儿从医馆归家,时光飞逝,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秋去冬来,时近岁末。这段时间,穗儿一直就住在孟家,成了外界无人知晓的孟家新成员。 白日里,她会帮着赵氏和孟晴择菜做饭,洗衣清扫,打理各类家务。闲了,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边看着孟晴练功,一边捧着孟旷借给她的书读。亦或陪着孟暧翻花绳玩耍。孟旷读书若是遇着槛儿,也会去寻她探讨,她总能给孟旷解惑,以至于孟旷对她十分敬佩,总说她若是男儿身,该去科考,定能高中。这些日子孟旷的老师梁先生出了远门没来家中,倒也是正合了孟家上下的意。 夜里,穗儿偶尔会伴着赵氏做些针线活,心灵手巧的她,绣出的绣品成色比赵氏都要出色许多。赵氏本不大接受这个女孩子,可时间长了,却真将她当成了亲生女儿看待。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个粗手粗脚的,不善女红;一个年纪还小,贪玩好动身子又不好,坐不住。穗儿简直就是她理想中的女儿,她做梦都想要这样一个心灵手巧,贴心温暖的女儿。 只是这孩子,话不多,好看的眉眼总凝着股忧郁之气。虽然常被孟晴和暧儿逗笑,可笑容也总淡淡的, 甚少有发自内心的喜悦。好在她在孟家三个月,终于日渐疏朗,也逐渐有了寻常女孩子家的模样,或嗔怒或别扭,也能见着了,不过都是对着孟晴才有这些情绪。对孟旷或是赵氏,她更多的是拘谨与恭敬。许是孟晴这些日子有些讨人厌,总爱变着法儿逗她玩儿,惹恼了她吧。赵氏倒觉得女儿这么逗逗她也挺好,这孩子一个人时,瞧着真是孤单萧索,让人心疼。最可怜的是她不能出门,终日里闷在这两进的小院子里,难免苦闷。有孟晴在身边耍宝,也能解解闷。 她一直与孟晴和孟暧一起睡在西屋,但是那张拔步床三个人睡实在太挤,后来孟晴干脆自己打了一张小木床,就加在拔步床边。本来孟晴是打算把拔步床让给穗儿和妹妹睡,自己一个人睡小床的。但孟暧习惯了和姐姐睡,没有姐姐在身边小丫头总睡不踏实。于是这张小木床就让给穗儿睡了。不做针线活的夜里,穗儿成了小先生,教孟暧读书识字,也会和孟晴坐在一起讨论书上的内容。她对书本的认识比孟晴要深刻许多,对当今朝局的认识更是异乎寻常,以至于孟晴从她口中知道了许多从前不懂的事儿,解了诸多疑惑,曾经死记在脑海中的知识,也逐渐融会贯通。孟暧总是一口一个“小穗姐”地叫,穗儿也会喊孟晴“晴姐姐”,喊孟暧“小暧”,三个女孩儿总在一处,关系是越来越好,赵氏看在眼里即开心也忧心。 孟裔这段时间很少回家,终日里在外奔忙,留宿在北镇抚司之中。一是南衙排除他的嫌疑之后,北司便把他召了回去参与全城搜捕。二是他也在私下调查黎老三自尽一事。由于守备如此森严的诏狱都出了事,宫城城防一下紧张起来,原本轮岗休沐的大哥孟旭也被临时召了回去,宫城城防加了一倍,全城都陷入了紧张之中。 全城戒严,大索三个月无果。眼瞅着年关将近,上头似乎是猜测劫走人犯的匪徒可能早已离开了京城,遂终于全城解禁。隔日,腊月十三,孟裔与孟旭终于归家,阖家团圆。 天寒地冻,头顶上阴云密布,就要下雪了。赵氏和穗儿为全家人赶制了新衣,孟裔和孟旭归家,恰好上身试穿。暧儿特别开心,小嘴儿像是抹了蜜,逗得爹娘兄姐开怀无比。穗儿穿着孟晴的旧棉袄,静静地缩在角落里,本不想打搅孟家阖家团圆的日子。却不曾想赵氏拉着她出来,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个包袱,取出了一整套全新的袄裙,玫红袄衣、淡青厚裙,缀着好看的梅花图样,让她试穿。穗儿鼻尖一酸,笑着哭了出来。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团圆饭,十四日晨间,孟裔领着长子孟旭召集全家人宣布了一个决定。 “明日是十五日,城门换防,我和旭儿明日会赶最早开城门的时机,送穗儿出城。” “怎得如此突然?”孟晴第一个急了,穗儿则怔在原地,面色煞白。 “换防机会难得,眼下全城刚刚解禁,恰逢换防,又是年关将近、各地官员入京述职,外国使臣入京朝贡,人心浮散,人流繁杂,送穗儿出去是最佳的时机。再耽误一段时日,她就不能离开了。”大哥孟旭解释道。 “可是……可是你们要送她去哪儿?”孟晴问。 “去辽东。”孟裔只回答了这三个字,便什么都不愿说了。不论孟晴如何追问,他都不作答。最后还是孟旭安抚孟晴道: “晴儿,你莫急。爹有一位老战友,现在就在辽东,他家中富足,膝下也无儿女,愿意收养穗儿。穗儿在那里,会过得很好。” 若真是这个原因,爹为什么不肯说呢?孟晴不相信。 这一夜真可谓难熬,孟晴不愿把穗儿送走,第一次与父亲起了冲突,被扇了一耳光,顾自一人缩在房里,流下了委屈又难过的泪水。看到姐姐哭,暧儿也哭了起来,越哭越是伤心,她也不愿小穗姐走。可怜穗儿惶然无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姐妹俩,三个女孩在屋中凄然流泪。 孟裔把自己关在前堂,独自一人对着一张大明舆图,谁也不见。赵氏和孟旷想问清楚到底要把人送去哪儿,最后被孟旭拦下。孟旭只说父亲也很烦闷,就请不要多问了。赵氏和孟旷苦苦劝说,好歹留下过年。他们这一走,这个年还如何过?但孟裔去意已决,谁也无法改变。孟旭为了安抚母亲和弟弟磨破了嘴皮,只说快去快回,开年后便归。 第二日,飞雪飘零。收拾好简单的行囊,一行三人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之中踏上了旅程。赵氏做给穗儿的新衣她也不能穿,只打在包袱里背在身上,穿了一身孟旷的袄衫,扮了男装。黎明临别时,孟晴把自己贴身戴了多年的玉佛给了穗儿,穗儿则送了她一个绣着大雁的荷包。 请君莫愁前路,雁自有归时。 此后数年,孟晴午夜梦回,无数次后悔那一日晨间,她闹着别扭,不曾去送一送他们。 此一别,竟成了永诀。 11、第十一章 郭大友用铁锹拍平最后一铲白雪,口鼻叹出一口长长的白汽,对身边还在往埋尸坑上铺白雪的孟旷道: “十三,差不多了,日头都上来了,咱们该下山了。” 孟旷点了点头。 二人穿过积雪厚重的后山,深一脚浅一脚踅回庙里。回去的路上,郭大友对孟旷说了拷问出来的情报。那黑衣人首领吐出情报后,已经被郭大友拧断了脖子,和他的手下们一起埋了。他名叫仇东,是武骧军的一个百户,这群黑衣人都是他手底下的兵。派他出来的是他的上官,武骧卫西营千户——王祎。 武骧军这段时间负责协助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戍守京城,仇东手下人负责西便门的戍守。他接到上级指派,要求他注意是否有一个样貌似异族的女人出城,若发现了就将其抓回。他和他的手下人后来果真发现了这样一个女人偷偷混出城去,于是一路追踪到这妙峰山上。他只知道这女人至关重要,关系到重大利益,必须要抓回去。至于王祎的上峰是谁,以及这女人具体到底关系到什么重大利益,他一概不知。只是因为王祎许诺他们重金,他们才出来卖命。 现在命是真的卖了,满屋的尸体被郭孟二人抬上一辆运粮的板车,送到后山挖坑掩埋。唯独那可怜的老道士,二人将他埋在了庙宇西侧一棵老槐树下,因不知他名讳,只在树身上用匕首刻了碑铭,上书“守庙孤道之墓”,二人从庙里搜出三支香燃在墓前,祭了一个冷馒头。 郭大友又询问孟旷,是否从穗儿那里审问出什么,孟旷只是摇头,表示她宁死不屈,什么也不愿说。郭大友点头表示明白,这在他意料之中。一是孟旷本身不能言语,审问不是她的专长,二是他能看出来穗儿就是个倔骨头,而且还很滑头,不使一些非常手段,确实不好让她开口。他也不着急,反正这事儿可以慢慢查。 从娘娘庙的后门回到了庙中。昨夜布满尸首,血流成河的灵感宫内已然被洒扫干净,血水被冲刷掉,地面上残了一层水,低温下已凝着薄薄的寒冰。穗儿双手双足均被绳索绑缚在柱子上,动弹不得。二人踏进庙里时,一眼便瞧见她在奋力地试图解开绳索。奈何北司缇骑绑人的手段那都是特别学过的,打的绳结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挣断的。见郭大友和孟旷回来了,她忙止了动作,面上流露出一副惶然无助的神色,柔弱可怜的模样着实惹人心动。 郭大友冷笑了一下,心道这女人还真不简单,魅惑功夫了得,自然而然毫无表演痕迹。这要换了寻常男子,早就上前温言细语地安慰了,还不得被她牵着鼻子走。 他扭头对孟旷道了句: “十三,咱们也换一下衣服,把血衣烧了。” 他们解开腰带,将染血的外袍褪下,从包袱中取出替换穿上。重又扎好腰带,郭大友把衣服并那老道的被褥全部拿去烧了,孟旷去外面取了些雪块,融了一盆热水,二人就着擦了擦头面,打理干净。随即郭大友道: “十三,那女人就交给你带着了,我块头太大,带着她马匹吃不消。” 孟旷点头应下。 郭大友打量了孟旷一眼,不禁打趣道:“你小子该不会动了春心吧,你好像对那女人有点意思啊。” 孟旷摇头,眉目间依旧一片疏冷。但郭大友与她时间处得长了,能看出来她这张冷冰冰的面庞下情绪的些微变化。这小子眉梢眼角分明透着丝丝喜悦,还说不是动了春心。 行囊武器重新上身,收拾停当,孟旷戴好斗笠,走去柱子边给穗儿松了绑,依旧缚着她双手,携着她往外走。穗儿不敢言语,孟旷拽着她的右手上臂,手掌跟铁钳似的,力道很大,掐得她生疼。穗儿有些看不懂她的情绪,她看上去比九年前要冷漠太多了,虽然昨夜解下面具时对她笑了笑,笑容依旧有着当年熟悉的温暖感受,但笑意却达不到眼底。她那双漆黑的瞳眸深处就像冰封的雪原一般,寒凉刺骨。眼下她对自己可是一点也不客气,一举一动似乎都蕴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怒意。这怒意像是压抑在她心底时久,终于开始一点一点释放出来了。 孟旷把她扶上马,把缚着她的绳索的另一头在自己手臂上绑了,随即牵着马出发。郭大友在前面带路,二人牵马步行下山。穗儿没有骑过马,被马背上的颠簸吓到,一时有些慌乱地伏低身子,牵动了绳索。孟旷回过头来看她,瑞凤长眸里的寒光剃刀般割过来,吓得穗儿打了个寒颤。她张了张口想解释自己不是要逃跑,孟旷却已然扭过头去不再理她了。 这个人……怎么变成了这样?穗儿凝着眉头,心里也渐渐起了怒意。 不多时,三人两马下得山来。郭大友跨上马,策马沿着山道往京师赶去,他们身上携着重要的情报,必须尽快赶回,耽误了一夜,已经很是着急了。 孟旷也跨上马,马鞍马镫都让给了穗儿,她只是空骑在马鞍之后,双臂绕过穗儿身躯揽过缰绳,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而起。穗儿吓得全身僵硬,后背紧紧贴在孟旷身上,双手抓住马鞍上的圆把,不敢松手。 “你放松点,有我在你掉不下去。身子僵成这样,等骑到京城屁墩儿要开花了。”孟旷的声音轻轻地在耳畔响起,穗儿莫名心口微微一滞,她咬唇,面颊浮起些许热意。 这人……还是说话一点都不讲究,粗俗……她心想。 马儿驰骋起来,那颠簸真是非同寻常。穗儿被颠得七荤八素,连思索眼下状况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想快点到达目的地。孟旷却趁此机会在她耳边轻声耳语: “你是怎么从宫里跑出来的?” “你们怎么知道我是从宫里跑出来的?”穗儿奇怪问道。 “你的袜子,绣着春海棠的纹样。那是尚服局宫女才有的服制。”孟旷应道。 穗儿顿时十分懊恼,心道自己还是大意了,没想到身上的衣服全换了,唯独漏了袜子。早知就不该脱鞋烤火了,一下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快回答我的问题。”孟旷催促道。 “我能出来,自然是因为我聪明。”穗儿哼了一声,没回答。 “你为什么会进宫,九年前,你到底去了哪里?我父亲和长兄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孟旷低声逼问道,语气中透出的可怕杀意让穗儿浑身就像坠入冰窟。 “你……你父亲和长兄怎么了?”她害怕地问道。 “当年他们送你去辽东,你现在反倒来问我?”孟旷不可思议地反问道。 “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是你的父亲和长兄把我给卖了吗?你现在好意思来质问我?” “我父兄把你卖了???”孟旷吃了一惊。 “我们刚出城没多久,我就喝了一口水囊里的水,后来就没有意识了。等我再醒来,我已经被抓了起来。难道不是你父兄在水里下了蒙汗药,把我卖了吗?”穗儿怒道。 “胡说八道,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孟旷无法接受这个说法。 “怎么不可能,去辽东根本就是个借口,他们只是想在我身上谋利!”穗儿越来越愤怒。 “他们死了!被人暗算死了!”孟旷切齿道。 穗儿浑身一撼,顿时哑然。 前方郭大友好像听到了后面有动静,回头看了一下,喊道: “十三?没事儿吧,那女人一直在闹?” 孟旷抬臂打了个手势,表示没事,郭大友回了个手势,继续专心策马向前。 “此事以后再谈,等会儿入城,你切勿多言,也别妄想逃跑,老老实实随我们过关。”孟旷冷冷说完,便不再言语。穗儿紧抿双唇,初闻孟氏父子死讯,震惊过后,她此时内心已被悔恨与痛苦占据,根本无心去在意孟旷对她的态度了。 大约未初时分,三人终于赶回京城,从西直门入城。过关时,二人直接出示锦衣卫令牌并加密特派过所,以北镇抚司钦差身份免查入关,策马入城。马上的穗儿被蒙住头脸,只说是情报关键人物,守门官兵不敢横加干涉,连正眼都不敢多瞧,连忙放行。 入了城,郭大友寻了个人烟稀少的角落,与孟旷停下来叙话: “十三,这女子暂时安顿在你那儿,我先回去复命。她的事,咱们不能声张,得暗中查。你知道,我单身一人住在卫所,实在不方便,还得麻烦你了。” 孟旷点头,表示同意。 “你家小妹没问题吧。” 孟旷忙摇头,表示不会有问题。郭大友了解孟家的情况,遂点了点头,道: “这边忙毕了,我便去寻你,你看顾好这女子,别让她跑了。” 叮嘱完毕,他便与孟旷分道而行。孟旷携着穗儿一路策马往城南行去,出了宣武门,最后行至校场口,在校场二条后巷的一户人家前停下。孟旷翻身下马,抬起手臂示意穗儿扶着她下来。穗儿在马上颠了这么长时间,身子完全僵了,翻身下马时脚被马镫勾了一下,整个人惊叫一声跌落下来,被孟旷眼疾手快一把捞住,牢牢抱在怀里。 “慌甚么?”孟旷刺了她一句,便把她放了下来。穗儿惊魂未定,围巾下的面庞煞白。 孟旷用钥匙开了院门上的挂锁,先让穗儿进去,自己才牵马进来。这应当是这户人家的后院,有一个不大的马棚,只能容下两匹马。马棚收拾得很干净,墙上还挂着诸多的马具。院子东北角有一口井,井的不远处是茅房,正南方则是后罩房。 孟旷栓了马,便领着穗儿穿过后罩房通后院的边门,入了二进院。穿过二进院,过耳房边的甬道,进了一进院。穗儿进二进院时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草药味,等到了一进院时,味道已然十分浓郁。一瞧,正堂上挂着个匾额,上书——灵济堂,堂内布置成诊室。东西两侧厢房均是药房。院内此时无外人,唯有药房门口,有一个年轻道士正在煎药。他抬眸一瞧,发现孟旷回来了,不由高兴地站了起来,唤道: “旷哥儿!你可回来了!” 孟旷不知何时已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挂在腰间。冰冷的面庞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道: “暧儿呢?” “小东家在正堂清理货单呢。” 话音刚落,正堂已跑出来一个年轻女子,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猛然一头扑入孟旷怀中,紧紧抱住她唤道: “哥……” “我回来了……”孟旷拥着她,轻抚她后背,爱怜道。 二人拥抱了一会儿,随即孟旷松了怀抱,引着孟暧看向站在一旁无所适从的穗儿,道: “我带她回来了,这些日子,她会住家里。” 九年过去了,曾经十岁的孟暧已然长成了大姑娘,圆圆的小脸削尖,大大的眼睛也成了美丽的杏眼,儿时的模样还残留在她面庞之上,但她气质已然大变,不再那般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看上去沉静美丽又聪慧睿智。她瞧见穗儿时面庞上一瞬浮现出震惊,旋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从眼底溢出,眸光中已泛起泪花。她紧紧抿唇,最后一言不发扭身离去,入了正堂。 穗儿绞着手指,心下似是压了一块巨石,难受得无法喘息。 “你随我来吧。”孟旷叹息一声说道,音色再次凝上寒霜。 12、第十二章 孟旷领着穗儿回了二进院,开了西厢房的门,淡淡道: “现在家里大了,空房多,你暂时住这里吧。” 穗儿跟在后面,一大堆的疑问闷在她心中,可她却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来。她觉得自己就是罪人,已然不能够再面对孟家人。 穗儿被孟旷让进西厢房,却不防孟旷转身就出了门,并且利落地给西厢房上了锁。 “喂!怎么回事!”穗儿在里面拍门喊道。 “你老实待着,我一会儿回来。”孟旷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穗儿没有再继续拍门,一股子悲怨之气上涌,泪水已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扶着门缓缓跪倒在地,失声痛哭。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复杂得难以言表,一方面她对孟家人抱有难以洗清的负罪感,觉得是自己害得他们如此,以她目前所见,孟家似乎只剩下孟晴孟暧这姐妹俩了,那样一个幸福的六口之家,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即便不明细节,猜也能猜出其中的凄惨。可是另一方面,穗儿心中又有万般的委屈悲苦无处诉说,谁又能知道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呢?她们怪罪自己,自己又该去怪罪何人呢?她为了活下来,经历了九年无间地狱般的生活,无人安慰她,无人照顾她,只有自己可以依靠。谎言欺骗、利用奴役、尔虞我诈,好不容易以为就要解脱,却不曾想被命运捉弄,她又回到了孟家。也许,这是上天也要她来赎罪。 她好恨,恨苍天这般凉薄待她,让她自幼孤苦无依,又遭诸多劫难。记忆中的温暖,除了孩提时在养母身边无忧无虑的岁月,就只剩在孟家逗留的那三个月的短短时光。如今,孟晴孟暧对她的态度如此仇恨,就连这仅剩的温暖记忆,也要被夺走了吗? 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依靠着门扉,隐隐哭泣。一如九年前她刚到孟家的第一个黎明,小小的她缩在孟氏姐妹的床榻角落里瑟瑟发抖一般。 命运轮转,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穗儿在冰凉的地上坐了太久,身子都冻僵了,嗓子也哭哑了,泪水糊在面庞上,双目红肿难堪。终于门外响起了开锁声,门吱呀打开,孟旷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她大概是没想到穗儿就坐在门口的地上,一时间错愕了一下。 瞧着她面庞哭得一塌糊涂,孟旷冰冷的神情一时间闪过一丝不忍。她唇角颤了颤,道了句: “起来,过来吃饭。” 随即自己率先走到一旁的桌案边,把食盒中的餐食摆上桌。 等她摆好餐食碗箸,半晌,穗儿都还愣在原地不动弹,孟旷坐在桌边远远瞧着她,又冷冷刺了一句: “怎得?哭懵了?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不会还要我去扶你吧。” 屈辱之感涌上穗儿的心头,她咬牙,愤愤地站起身来。起得太猛了,一时间眩晕上头,身子摇摆,差一点跌倒,忙扶着墙闭目缓了缓,才总算站稳。她没看到,孟旷身子在原地动了动,差一点起身去扶她,最后又保持回了原状。 穗儿走了过来,孟旷指了指一边的盆架,道:“洗个手擦把脸再过来吃饭。” 穗儿顿了顿,依言做了。然后坐在了孟旷的对面,桌上摆着一碗热汤,穗儿哭到口渴,嗓子喑哑,这汤真是恰到好处,她忙连喝了几口,解了渴。桌上只摆了一人份的饭食,两份剩菜一个白馍,没有肉。穗儿都吃下去了,没有浪费。 孟旷一直沉默着等她吃完,才终于发话。 “当年我父兄送你去辽东,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这九年你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入宫,如今又是怎么出来的。你详细说来。” 穗儿沉默了一会儿,道: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有些事我也不清楚,你再如何问我,我也是不知的。” “你先说。” 穗儿整理了一下思绪,以平静的语调开始叙说: “我说了,我随着你父兄出了城,一路往东,大概行了二十里地,到了第一家驿站——三元驿附近歇脚。我喝了水囊里的水,很快就人事不知了。你父兄之后去了哪里,发生了甚么事,我一概不知。我醒来后,就被人抓了,关在水牢里。我最初不知道抓我的人是谁,他们瞧上去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但是嗓音尖细。我后来才明白他们应当都是宫中的内侍,受过军事训练。他们逼问我在张府到底绣了什么,我被折磨了好几日,大半个身子长时间泡在水中,失温,窒息,双手被吊着,手腕皮全磨破了,不停地流血结痂又流血。我受不住,答应告诉他们我绣了什么,但是要他们把我捞上去,我得手绘,身子不能废掉。 他们答应了我的要求,把我弄出水牢,蒙着眼送到了一处院子里,请了一个大夫给我养伤。也就三两日,他们又来逼我画图。我以手受伤尚未痊愈为由表示不能画,他们就强行把我按到案台上画。我最后不得不把图画出来给他们。” “那是什么图?” “我不知道,在我看来都是一些十分古怪零散的碎片画,画上的图案勉强可以辨认出豹、狼、虎等等猛兽的。也许可以拼接起来,但我自己试过,完全没有头绪。当年在张府,我刺绣都是按照京城送来的图稿绣的,给我什么我就绣什么,图稿陆陆续续送了一年,我也就绣了一整年,全是碎片画,有四十多幅,每幅都有三尺见方。”穗儿解释道。 孟旷蹙着眉听她说完,没有再继续追究绣了什么这个问题,让她继续说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画了图稿,他们也不放过我,大概是拿着图稿无解,他们又来逼问我到底这图是什么,怀疑我是胡乱画了几幅画糊弄他们。我被他们用鞭子抽,折磨得遍体鳞伤,我知道若再这般下去,我定会一命呜呼。为了活下去,我想了一个办法自救。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逼问藏宝地在哪里。想必你也知道,当年抄没张府财产,抄出了黄金两千多两,白银十五万两,金银器共逾万件,另有珍珠、玛瑙、翡翠、水晶、象牙等贵重物品近两百件,锦缎纱绸三千五百余匹。这些在穷苦老百姓看来富可敌国的财产,在很多官员的心目中,确实是少了。人们猜测还有一大笔财产被张太岳藏匿起来,而我作为书房侍童,突然被送回老家刺绣,很不寻常,很多人猜测也许我绣的就是藏宝图。当年不论是诏狱的黎老三、你父兄,还是后来抓我的好几批人,都是出于这个目的,想要找到那批财宝的下落。那一年,张家五子张允修依旧下落不明,几个发配烟瘴之地的张氏子弟离得太远,要找他们十分困难,而且逼问他们暴露自己的风险太大。我作为一个近在眼前的知情人,位卑人轻,自然就成了最佳的逼问对象。 我编了谎话告诉他们,也许我能找出藏宝的地点。宝藏被分了几个地方藏匿,我需要将那些刺绣画与大明舆图进行比对,然后找出可能的藏宝地点。我的这个说法说服了抓我的人,我为自己争取到了时间。这帮人开始按照我分析的地图出去寻找宝藏,我则开始寻找逃跑的路径。后来让我寻到机会,逃脱了出去。我知道是有人帮我的,光凭我自己的力量不可能这么轻易逃脱。抓我的这帮人之中,还藏匿着其他势力的暗桩。果不其然,我刚逃出去,就被这个暗桩带走了。他告诉我,抓我的人是东厂中官张鲸,而他是恭妃的人。” “恭妃!”孟旷吃了一惊,恭妃王氏是当今皇长子之母。今上登基后,围绕着立储的问题,皇长子与皇三子已然争了好些年,事关恭妃,事情立刻就更加复杂了。 “那暗桩告诉我,恭妃和皇长子在外的势力不强,能帮我的很有限,甚至根本不敢直接与张鲸的人起冲突,只能暗中救我出来。为今之计,我必须想办法入宫,只有入宫,我才能保命。” “那暗桩是谁?”孟旷追问道。 “方铭,当时只是南镇抚司的一个总旗,后来听闻升了南镇抚司的副千户。我后来才知道,南镇抚司有相当一批人是张鲸的人,专门做他打手,方铭也是其中之一,但他其实是恭妃和皇长子安插在张鲸身边的人。”穗儿答道。 孟旷点头,她知晓此人,因他也是当下十三太保之一,行十二,尚排在孟旷之前。诨号“典校郎”方十二,是锦衣卫内难得的文雅人物,且对锦衣卫庞杂繁多的内部人员情况一清二楚,活似书库的典校郎一般。 穗儿顿了顿,低下头来道:“我当时别无他法,便只能听从方铭的安排。他悄然带我入宫,买通了尚服局的司衣,将我加入了当年新入的一批尚服局刺绣宫女名单之中,化名惠儿。此后数年,我留在宫中,张鲸曾查到过我的下落,我为求保命,拼死博得太后看重,指名要我制衣,张鲸才不敢明着动我。宫中尔虞我诈,暗箭难防,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挣扎保命,数度差点被阎王索命,无数次死里逃生。一直到万历十六年,张鲸圣前失言,被罢官归乡,彻底失势,我才能够获得些许喘息。此间,恭妃数度找到过我,也问过我有关那笔传说中的宝藏的事。但因为张鲸搜索多年无果,恭妃也不能确认我的想法是否是正确的,宝藏之事自此成迷。唯一的办法,就是寻到现在仍然幸存的张家人,从他们口中得到些许消息。 此后又过了四年,也就是前段时间的事,恭妃和皇长子派出去寻找张氏子弟的人终于传回消息,说是找到了五郎张允修。但是张允修声称他也知道得不完全,只知道一部分拼接图纸的口诀密钥,另有几段密钥,张氏兄弟分别掌握。如今张家长子二子均已死,还剩下三子、四子和五子天南地北苟延残喘。而当年那批绣品已然被焚毁,我是唯一记得全部图纸的人。他必须亲眼见到我,让我当着他的面画出图纸,他才能按照我画的图说明图中的奥秘。据传回的消息,张允修双足有疾,已然不能长途跋涉,现如今人在大同。所以恭妃才安排我悄悄混出宫去,赶往大同与张允修会面。但不知怎么消息泄漏了,我出宫后,恭妃安排送我去大同的人没有出现,反倒有一群陌生人一直在跟踪我,我不得以拼命跑出城去,一路快速向西北方向逃亡,不巧遇上大雪封山,只能逃上了妙峰山。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三两句话云淡风轻地就把九年间的事儿说完,好似非她亲身经历。可闻者孟旷内心深处却听得心惊肉跳,这些年穗儿所经历的事,当真是一波三折,步步惊心。孟旷一时有些悔意,自己似乎不该把家人死去的仇恨怪罪在她头上。可是,她这心里恨了这么多年,一时之间,却又扭转不过来了。 她有些别扭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闷声道: “如此说来,害死我父兄的人,应当是张鲸了。” “若不出意外,应当是他。”穗儿道。 孟旷咬牙,寻寻觅觅九年时光,她终于确认了杀死父兄的仇人所在。眼下张鲸退废林下,人在杭州,路远迢迢,她身为锦衣卫也不能乱跑。该如何报家中血海深仇,还有待计划。 穗儿见她满面仇恨难以掩饰,终于鼓足勇气问道: “当年你父兄去世后,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何以如今搬到了这里?” 孟旷被戳中痛处,一时唇角下撇,面容悲戚。她虽不愿回忆惨痛的过去,但还是决定把家中发生的事和穗儿简单说说。于是整理思绪,组织语言,随后终于开口叙说。 13、第十三章 “你们走后第五天,巡捕营的人找到了我们家。当时我去了城外打樵,只有母亲、二哥和小暧在家。巡捕营说有郊外的村民在田埂里发现了两具男尸,报了官。仵作勘验后,有吏员认出可能是锦衣卫稽查所副千户孟裔与其长子孟旭,现在需要家里派人过去认尸。据我二哥后来跟我描述,娘亲和小暧都吓坏了。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即便身子不好,也要扛起责任。二哥和娘亲把小暧送到了大舅家,然后大舅陪着二哥、娘亲一起随巡捕营的人去了停尸的顺天府衙。看到尸体时……娘亲大受打击,当场犯了喘疾,眼看着要不好,我二哥也是天旋地转差点要晕倒。大舅慌忙让人去请大夫,但是大夫赶过来时已经迟了,我娘亲就这么过去了……” 孟旷说到此处,一时说不下去,下唇在轻轻地颤抖,眸光中凝着一股深沉的哀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有千钧重,沉沉地压在穗儿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孟旷沉默了一会儿,压下一时涌起的情绪,才继续道: “我们是一日之间一下失去了父亲、母亲和大哥,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就像天塌下来一样。记忆里,好像我能撑下来,是因为还有二哥在。他那么病弱,却为我和暧儿扛下了所有的重担。还有大舅和表哥,忙前忙后,一手操办了丧事。最后出殡时,我强迫自己仔细查看了父兄的尸体,他们是被乱刀砍死的,身上全是皮开肉绽的刀伤。据仵作说,他们身躯僵硬,皮肤苍白,是失血过多之状。人大概是死于四日前,因为天寒地冻,所以尸体并未腐坏。死时手中还握着武器,应当是战斗到了最后一刻。那片田埂是抛尸地,战斗现场在三元驿附近的一片丘陵之中。为何凶徒会抛尸,至今原因不明,官府猜测凶徒可能是附近的流民,杀人的目的是抢劫,而战斗地应当是他们的聚集地,他们害怕官府查过来,遂抛尸转移注意力。 但是我后来查过,那里根本就没有流民聚集,官府的解释根本是胡编乱造,只是为了应付了事。我父亲和大哥都是锦衣卫,他们的死,在锦衣卫内部也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迫于内部压力,专门派了人去细细查过案发现场一带的情况,怀疑可能与三元驿附近聚集的劫掠商旅的匪帮有关,那附近混有不少山东的白莲教匪帮,凶悍无匹。任我父兄如何身手了得,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但是再往下细查,困难重重,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如今看来,他分明是贼喊捉贼,他与张鲸沆瀣一气,我父兄就是被他害死的!” 孟旷怒然一掌拍击在桌面上,“嘭”的一声巨响,桌腿与桌面榫卯处一下多了一条裂纹。穗儿被她这一掌吓得惊起,心脏怦怦乱跳。 屋内在这一声巨响后陷入沉默,穗儿煞白着脸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孟旷。但见她双目赤红,眸光闪烁波动,似是在痛楚地思索着什么。不一会儿,她将眸光投向穗儿,穗儿当即低下头去,不知为何不敢与她对视。 “抱歉,我吓到你了吧。”孟旷有些生硬地说道,穗儿能听出她的别扭。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问:“为何……你会替了你二哥?你二哥呢?” “他现在何处,我亦不知晓。”孟旷缓缓道,“我家世袭军籍,父兄死后,需要有人来袭我们家的军籍。照道理,便是轮到我二哥,但我二哥身子羸弱,根本不能去当兵,那会要了他的命。本来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就是花钱寻一个人替二哥去服役,但是我们没有这么做。父兄死得太蹊跷,我们兄妹三人一致想查明他们的死因,而此事背后牵扯甚广,若我们只是一介平民,难以接触秘辛,唯有进入锦衣卫,才能借助锦衣卫的资源和人脉查明真相。我要替我二哥袭家里的军籍,女扮男装入锦衣卫。二哥为了帮我扮成男子,为我打制了修罗面具和隐藏女子身段的身甲,编造了颞颌惯性脱臼的谎话,帮我先通过了入锦衣卫最开始的体检。他为我袭军籍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离开京城,隐姓埋名流浪外地。 对外,我们宣称孟家三女孟晴嫁去了外地,不久后病逝。我二哥化名孟子修,成了我们家流落在外的一个远房族叔,辗转各地当教书先生或卖字画、替人写信为生。他偶尔会寄信回来,简单写一写近况,字里行间还要刻意用些隐语。我们回信,会给他寄一些钱财衣物。 这些年他在外,也在不断地查父兄之死,但没什么进展。我最近一次收到他的信是半年前,他人在应天府,最近一年他都在那里,刚到就大病一场,靠着赵氏米行在应天府的几个老伙计照顾,好不容易病愈,只说又要启程。今年元月初,我出任务去了西北,今日才归,不知他最近是否也曾来信。” 她顿了顿,最后道:“我和暧儿从灵济宫的老家搬了出来,搬到了校场口。这院子原本是赵氏米行的,我父兄和娘亲出事后,大舅心灰意冷,加之近些年粮米时艰,难以为继,生意典出去大半,这院子也腾了出来。打扫一番,我和暧儿住了进来。我当时已入锦衣卫,暧儿无人看顾。恰逢当时这丫头萌生了学医的念头,于是罗道长和他的弟子清虚就来帮忙,暧儿拜了罗道长为师,学习医术。暧儿十八岁时,罗道长外出游方行医,将这灵济堂全权交予暧儿打理,留了清虚襄助。方才你见到的那位年轻道士,就是清虚。” 穗儿听她慢慢说完,一时无言以对。 孟旷沉默了一会儿,遂起了身道:“时间不早了,你歇了吧。你这间屋子门窗我都会落锁,有什么事儿需要出去你就喊我,我就在你隔壁。”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房间内门,原来这间房与南侧的厢房内部是有门互通的。 穗儿看着孟旷把这屋子内的窗户一一落锁,终究忍不住道: “为何这般锁着我?我也不会逃。事到如今,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我不知你是否当真无处可去,锁着你,是为了查明真相。”孟旷淡淡道。 “你不信我……”穗儿抿唇。 “抱歉,我入锦衣卫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怀疑。何况你已知晓我家中秘密,干系重大,不锁着你我亦不会安心。”孟旷似乎是一下说了太多,眼下也不愿再多做任何解释,最后带门出去,干脆地落了锁。 穗儿独自一人坐在房里,缓缓抬手撑住额头,幽幽长叹了一声。 …… 出了门,外面天已暗下来,暮日西下,虽已开春了依旧寒意逼人。孟旷拎着一串钥匙出了二进院,去了一进院, 进了东厢房。孟暧正在药柜边拣药,清虚在帮她分别打包。屋里不知何时还多了一个年轻男子,而立之年,中等身材,面容俊秀,唇边蓄着一圈短髭,一身青缎团领常服,戴乌纱官帽,胸背的补子绣鹭鸶,乃是一位六品文官。 孟旷一进门,就听这位六品文官抱怨道:“旷哥儿这是中邪了吗?咱家被那女人害得这般惨,她还把那女人带回家来?” “表哥。”孟旷沉着脸打了招呼。 那六品官扭头看到孟旷站在门口,一时不由噤声。 “今儿下值这么早?户部事儿不多?”孟旷一边问,一边把手中的钥匙串儿挂在了腰间。 “算着你这两日要回来,赶着来见你啊,你个小没良心的。”这位被孟旷唤作“表哥”的六品文官没好气地说道,随即在一旁待客用的圈椅上坐了下来。孟旷“噗嗤”一笑,面上现了暖色,屋内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边上的孟暧和清虚依旧顾自拣药分包,全把他俩当做了空气。 表哥名唤赵子央,字玄玟,与已故的大哥孟旭同龄,是孟家大舅赵云安唯一的儿子,也是当下赵家的顶梁柱。万历十四年进士,二甲进士出身,排在二甲最末,又因家中为米粮商贾,熟悉粮运,善于精算,故刚及第没多久,便被极度缺人的户部补了缺,一下走了大运,不久后做到户部山东清吏司仓科主事。赵家一个商贾之家,一百年才出了他这一位做官的。也是因为他入了官场,大舅才把生意典了大半,一是本就做不下去,儿子出息了便干脆靠着儿子;二也是怕外人闲言碎语,毕竟商贾之家出身不好,官场要遭人歧视。 “我说你啊,真是神通广大,怎么出个差居然把那女人给找回来了?怎么找回来的?” “碰巧给撞上的,前日晚上在妙峰山上避雪,不曾想她只身一人上了山,后面还缀着一帮追兵。这帮追兵是武骧卫西营的人,被我和老郭给灭了。”孟旷简短地解释道,随即坐在了赵子央身边的另一张圈椅上,目光落在隔着桌台的妹妹身上。 “不会有事吧?郭大友甚么反应?”赵子央紧张起来。 “他不知道我和穗儿的事儿,但因着那帮追兵,他的意思是要查清楚。 ”孟旷道。 “哎呀,这如何是好?郭大友此人精明谨慎,要真让他查,还不得被他翻出旧事来?到时候你的秘密也保不住。”赵子央忧心忡忡。 “他不会查的,对他来说保命比好奇心更重要,不该插手的事儿他绝不会碰。”孟旷倒是很笃定。 “哼,你可真是想当然。总之我提醒过你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省得,多谢表哥。” “差事儿办得如何?”赵子央又问。 “呵呵,表哥,你知道规矩的。”孟旷笑了。 “是也是也,你乃钦差缇骑,行动保密,我自不该问的。”赵子央拉长了音调无奈道,随即又问: “那你接下来意欲何如?将这女人带回来可无甚好事,切莫又惹麻烦上身。” “无论如何,当年的事儿也是要追根究源的,若是怕惹麻烦我这些年就不会一直继续查。这一回遇着老天垂怜,终究让我撞着她,把她带了回来,此为上苍所赐之机,我定不会放过此机缘。我刚问了她一些话,这些年她辗转入了宫,怪不得咱们怎么也找不着她。只是,她防备心很重,这些年她因着遭人掳掠,严刑逼供,尔虞我诈,于人不信。为求自保,她如今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掺着七分虚,是不会轻易漏了真的。她的话里半真半假,有些可以信,但有不少事却瞒了不说,亦或含糊其辞,她头脑聪慧机敏,我亦不如,且须仔细斟酌才可下判断。” “那当年姑父和旭哥儿的事,她怎么说的?”赵子央问这句话时,孟暧停了手上的动作,凝神在听。 “她不知晓,她说水囊里下了蒙汗药,刚出城,就在三元驿附近,她喝一口水囊里的水,就人事不知了,后来发生了什么她都不清楚……”当下把穗儿与她叙说的九年经过又详细转述了一遍。 “你觉得她说的是真是假?”赵子央问。 孟旷一时没回答,看了一眼孟暧。孟暧突然开口道: “先顺着蒙汗药的线查吧。” 孟旷见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不由露出欣然的笑容,应道:“暧儿说得在理,若要知真假,先从蒙汗药入手查。” 孟暧白了她一眼。 14、第十四章 万历二十年二月廿九,申正时分。千步廊西,锦衣卫北镇抚司衙署内匆匆行出二人,沿夹道至长安右门,出示锦衣卫令牌。为首者年约四十,面容刚毅,蓄短髭,头戴乌纱帽,一身绯红的锦衣卫锦缎常服,上以金线绣飞鱼纹样。跟在他身后的是个魁梧高大的锦衣卫,恰是郭大友。 “北司紧急军务须觐见圣上。”为首者面无表情地对守门禁军说道。 皇城禁军不敢拦,当即放行。北司缇骑只要有颁发的面圣腰牌,便可随意出入宫中任何地方,何况这为首之人乃是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大人,就更是不可能阻拦。 骆思恭携郭大友入了门,一路穿过端门,至午门准备入紫禁城。在午门处二人等了一会儿,由守备午门的当值锦衣卫大汉将军派人向宫内传讯,通知司礼监请见皇帝。约莫一刻钟后,一当值的传讯内监快步而来,告知圣上此时正在东暖阁,立传二人去阁内。于是二人忙大跨步随传讯内监一路赶往东暖阁。 过午门,穿过金水桥,过太和殿广场,自中左门入中和殿广场,又自后左门过保和殿,至乾清门内左门入,沿夹道直取景和门。入景和门至内廷,折北再行一段路,过交泰殿东侧至坤宁宫东,这里便是东暖阁所在。 内监引他们至白玉阶下,微微躬身一喏,便退了下去。东暖阁白玉阶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正立在其上,此人年约不惑,中等身材,身着直身内侍盘领衫,戴三山冠。面庞白净,五官端肃。瞧见骆思恭而来,远远地行了叉手礼,走近了,便听他道: “骆都统,万岁在等,这便随我进罢。”张诚半句闲话也无,直接领着骆思恭与郭大友入了东暖阁。皇帝此时正坐在西室北窗下的暖床之上,他而立之年,身材微胖,蓄三绺软须,金丝网巾束发,戴金龙小冠,面容清秀俊雅。一身朱里青表绿边的团领燕弁服,上缀精致细腻的团龙纹,腰系九龙玉带,正半倚在隐囊上,翻着一本书。 骆思恭领着郭大友在西室外前厅内三叩拜,口呼:“臣骆思恭(郭大友)请陛下金安。” 皇帝阖上手中的书本搁在手边精美的雕花案几上,直起身子,细长的眸子向二人投去注视的目光,应道:“起身回话。” “喏。”二人起身叉手,垂首肃立,不敢直视天颜。 “骆卿,可是西北之事有眉目了。”皇帝慢条斯理地问道。 骆思恭回话:“禀陛下,正是。得闻西北密报告发,臣当即派北司巡堪所副千户郭大友与百户孟旷二人火速赶往宁夏密查详实。二人在当地细细巡堪数日,已然确定哱拜纠集部众,发动叛乱。郭副千户,请你详细禀报于陛下。” 郭大友随即禀报道:“启禀陛下,臣与孟百户于十五日抵达宁夏镇,彼时,哱拜已在暗中纠集兵力,鼓动叛乱。十八日时,哱拜策动下级军官刘东旸哗变,杀死宁夏巡抚党馨与宁夏督储道兵备副使石继芳,放火焚烧公署,劫夺符印,开库发银,释放囚犯,抢掠百姓。后又杀死游击梁琦、守备马承先。强迫宁夏总兵张维忠交出敕印,逼迫其自缢而死。现如今宁夏兵权已落入哱拜之手,军报不日将递送而达。” 话音落下,阁内陷入沉默。半晌,皇帝都不发一言。骆思恭与郭大友安安静静叉手侍立,继续等候问话。一旁的张诚悄然为皇帝换了热茶茶盏。 “郭副千户,依你之见,此獠可成势焉?” “禀陛下,若哱拜只在宁夏境内叛乱,掀不起太多波澜。但他毕竟是鞑靼人,如今手握兵权,亦难保起了异心,若是伙同了鞑靼人进犯,陕防首当其冲。若是再有更多的下级军官呼应于他,届时他确可成势。”郭大友小心回道。 皇帝又看向骆思恭,骆指挥使立刻应道: “郭副千户所言极是,怕就怕鞑靼人进犯。嘉靖年间,鞑靼屡屡犯边,每年军防部署皆十分严峻,耗费军需物资不计其数,劳民伤财。当年的宁夏巡抚王崇古在此事之上有大功,他降伏哱拜,使其归附,我军才可利用此人对鞑靼部族的了然而据敌于境外。但此人狼子野心,岂能安于现状?如今恰已展露野心,若不趁其尚未成势对其严加打击,会酿成大患。若他仿效唐末,占一方割据,势必会起很坏的影响,浮动人心。” 一番话说得皇帝面沉似水,他思索片刻, 道: “此事朕已明悉,宁夏一切邸报,务必即时报予朕知晓。退下吧。” “喏,臣等告退。”骆思恭与郭大友躬身拜下,缓缓退出东暖阁。 皇帝静默地坐了一会儿,重又倚回隐囊之上,拿起手边那本书。却也不翻,握在手中缓缓卷起又放开。 “万岁,茶凉了,奴再给您换一盏。”一旁的张诚轻轻出声道。 “甭换了,张诚,朕问你。平哱拜之乱,何人当遣?”皇帝按下茶盏,望向张诚问道。 张诚沉吟片刻,叉手躬身道:“回禀万岁,陕西三边总督魏学曾可堪用。” 皇帝轻笑一声,用书卷点了点张诚道:“你倒是实诚。” 张诚嘿嘿赔笑。万历将书重又搁在桌案上,起身活动筋骨。 “万岁,晚膳可是安排在东暖阁?”张诚问。 “不,去承乾宫。” “喏。” 承乾宫是郑贵妃居所,皇帝今夜又要留宿在郑贵妃那里了。 …… 骆思恭与郭大友行走在出宫的路上,二人一路沉默,脚步匆匆。领路的内侍将他们一路送出午门,四野无人,骆思恭总算开口对郭大友说话了。 “大友啊,哱拜作乱,恐怕不是那么好平息的。眼下,也就三边总督魏学曾的手底下有些兵可以赶去灭火。但是,我估摸着不够,哱拜是鞑靼人,他手底下都是精兵,尤其是骑兵很强,善于长途奔袭,我怕陕兵拦不住,要是让他连下几城,真成了势,就麻烦了。” “都统说得是,确实是很大的麻烦,眼下无兵可用,更是粮草紧缺。唯有辽东兵、苗兵和浙兵可堪用,其他地方实在指望不上。”郭大友应道。 “我忧心就在此处。元月里,琉球国来朝贡。派来的使臣竟带来一封琉球国王尚宁王的亲笔国书,国书中提到倭国已被一个叫做丰臣秀吉的军阀统一,眼下,这个军阀正组织大军,谋求侵略朝鲜,其目的是以朝鲜国为跳板入侵我大明,以致征服天朝上国所有幅员之地。” “无稽之谈!小小岛国被倭寇吓破了胆,夸大其词而已,不过就是想要朝廷多赏赐一些财物。”郭大友嗤笑道。 “朝中绝大多数人也是这般想的,但我却觉得此事须得认真对待。”骆思恭思虑深重地说道。郭大友看向他,心中有些疑惑。军国大事,其实并不属于锦衣卫需要去操心的范畴,但骆思恭作为接替刘守有的新一任锦衣卫指挥使,一上任就表现出与刘守有截然不同的特质。这是个心思深沉之人,且有能力,更有忠肝义胆。他确有军事指挥天赋,尤其重视情报搜集,非常关心军国大事,而对与东厂之间争权夺利并不十分关心。东厂在张鲸倒台后如今一盘散沙,尚未出现有力的人物。今上如今很看重骆思恭,也很信任他。锦衣卫在他的带领下,已然扭转了刘守有时期全面被东厂压制的局面,逐渐掌握主动,对此,郭大友打心眼里佩服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 但是,针对倭国侵朝这件事,会不会是都统太过杞人忧天了呢?就算倭军要侵朝,朝鲜作为大明最忠诚的藩属国,也势必拼死抵抗,届时倭军长线作战,还不知能维持多久的战局呢。如此想来,当真不足为患。 但他此时也不敢多言,质疑上官,无论如何都于他仕途不利。过了一会儿,骆思恭道: “我等眼下还需密切关注西北宁夏局势,倭国侵朝之事毕竟尚为捕风捉影之说,还有待查证。眼下最难的是粮饷,全国都发不出粮饷了,哱拜作乱粮饷问题也是最直接的原因。老郭,你刚出了远差,近些日子就留京罢,你领着孟旷,去户部坐镇,关注一下各地粮道是否通畅,若有影响粮饷补给的苗头,要立刻报告。” “喏。”郭大友拱手道。 “对了,孟旷现在何处?”骆思恭问道。 “眼下该在家里。”郭大友答道。 骆思恭笑道:“这小子,还真是恋家,出任务回来也不来镇抚司报道。该不会仗着自己刚晋升百户,又入了十三太保,翘了尾巴罢?” “呵呵,都统,您知道他家中情况,他这是惦记他病弱的妹妹,没办法的事,我也是照顾他。”骆思恭非常欣赏孟旷,虽然她寡言少语,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但骆思恭认定她是做谍探和暗杀的绝佳苗子,若一柄鱼肠宝剑,若是用心培养,可在须臾间直插目标咽喉致命,为锦衣卫立下赫赫功劳。故而,她入锦衣卫没几年,年纪轻轻就提拔入了北镇抚司最难进的巡堪所,并位列十三太保。虽然尚且排在末位,但无人敢小觑,“螣刀修罗孟十三”的名头也渐渐在朝中官场为人所熟知,每每提及都震慑人心。 郭大友也很喜欢孟旷,与她搭档出了好几次任务,孟旷指挥起来得心应手、如臂使指,任务都办得极其出色。唯一的缺点,就是没办法聊天解闷,这人实在太闷了。而且还古里古怪的,解手总避着他,一点男人间的情谊都没有。 “可以理解,你也多多帮衬着点,他不容易,一个人带着妹妹。”骆思恭道。 “属下省得。” “这孩子真可怜啊,他父兄的事,也是一笔糊涂账。”骆思恭摇头感叹着,郭大友心中不由也叹息起来。他们步行回到了千步廊西,远远地,已有一架马车候在北镇抚司之外。那是骆思恭的车架。他上了车,郭大友目送他离开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今晚去孟家瞧瞧,那个女人在孟家到底让他有些挂心。但见日暮西山,骆思恭那句“你也多多帮衬着点”在耳畔久久挥之不去,他心想算了吧,明日再去,左右那女人也逃不出孟旷的手掌心。今夜就让孟旷放松放松,与家人团圆。 于是举步返身,回了北镇抚司自己的营房住处。 15、第十五章 孟旷打浴房出来,梳洗过后的她,着一身宽软的交领白棉袍,摘了网巾,散了发髻,湿润的长发只在脑后用青锻发带松松一束。她穿过二进院,去了东厢房孟暧的屋子。天际皎洁的月光洒下,为院中添了一层银辉。她敲响了孟暧的屋门,孟暧开了门,见姐姐这一身轻松闲适的打扮,银辉衬得她冷峻的面容柔和了许多,身上的伪装全卸了下去,女性的容颜身段重又展现出来,美不胜收。孟暧不由笑了,道: “进来吧,外头凉,你这头发也不擦擦干,小心着凉。”她把姐姐让进屋里。 “暧儿,你可还生气?”孟旷进门第一句话就问道。 “我生甚么气?”孟暧闷闷回道,拉着孟旷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取了干巾来,解了她的青缎发带,用干巾揉干她的发丝。 “我把她带回来,你不高兴。”孟旷道。 “难道你高兴?”孟暧反问道。 孟旷一时哑然,她高兴吗?这么想来,她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当真有些欣然的感受。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知道你啊,没有一刻是忘了她的,做梦都想把她找回来。你这感情,有时我在旁瞧着都觉得困惑。你说你到底是恨她,还是……唉,我也说不清。姐,你自己没想过吗?你要找她回来,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查明爹爹和大哥的死因?我可还记得,她走之前的那个晚上,你哭得有多伤心。” “那时候我还小,还单纯,不知道人心险恶。”孟旷缓缓说道。 “你也不小了,那时候都及笄了。” “其实,咱们恨她也没甚么道理,暧儿,事情不是她能控制的,她也身不由己。”孟旷辩解道。 “我明白,她那时是阶下囚,根本没可能勾结外人害了爹爹和大哥,她引来了四面八方想抓她的人,也不是她愿意的。怪只怪,爹爹和大哥非要插手这件事,引火烧身。这么多年,她疲于奔命,回不来,我也不怪她的。但她现在回来了,口里也没句实话,爹爹和大哥就这样为她白白丢了性命,我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孟暧说道。 “这事儿还得再查,她究竟说了多少实话,我会查清楚的。她受了很多苦,不信任别人,也是情有可缘。” “姐,你……你是真喜欢她,待她如亲生姊妹一样,现在还处处替她说话。”孟暧终于忍不住道,语气里很是不满。 孟旷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她承认自己曾经很喜欢穗儿,但好像也不是把她当做了姊妹。现如今,这感情已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感,她自己也辨不明了。 默了一会儿,她决定岔开话题。问道: “最近身子怎么样?喘疾可有再犯?” “我挺好的,这些年照着师父的药方坚持吃药,很久没犯过病了。往年冬日里总是很难过的,今年倒是感觉不错。” “你切莫大意,小心着点,别逞能干体力活,累了就休息,让清虚多帮衬着点。” “嗳,我省得。” “你……现在可有意中人了?”孟旷犹豫着问。 “姐!你问这个做什么。”孟暧起了羞赧之情。 “你都十九了,再拖下去要成老姑娘了。我怕爹娘九泉之下要找我算账。”孟旷笑道。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一日不为爹娘长兄报仇,便一日不成家。我没那个心思,何况,姐你不是也没成家?” “我如何能成家?你是让我娶,还是让我嫁?”孟旷苦笑道。 “我不管,反正二哥和你都没成家,我如何能抢在你们前头。”孟暧道。 “好好好,不成家便不成家,阿姐养你一辈子。”孟旷无奈道。 “不要你养,现在谁养谁还不一定呢。”孟暧笑了。 “唉,阿姐现在不如妹妹能养家了。”孟旷感叹道。 “得了吧,阿姐你现在说话像个小老汉。” “胡说……” “我说姐,你们北镇抚司会不会有人惦记着你还没成婚,要给你说亲啊。” “放心吧,那帮大老爷们,如何似三姑六婆般成日里想着男婚女嫁的事,就算有,我推了便是。” 孟暧与孟旷扯着闲话,手里灵巧地为孟旷擦干了发,用篦子细细梳了,重又仔细挽成发髻,用木簪束好,笑道: “姐,你扮男装是真俊,若不是要戴着那劳什子面具,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子哩。你要是哪天真往家里领回来个女子,我也不会奇怪的。” “你这丫头又胡说。 ”孟旷笑着点了点她脑门。 二人说到此处突然一顿,同时想到,孟旷这不就已经领回来个女子了吗?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古怪起来。 “阿姐,若我们当真查清楚了父兄的事,报得大仇。穗儿,你又当如何安排?” 孟旷想了想,缓缓道:“放她走,她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此生不幸结下孽缘,一别两宽,来世再不相见。” …… 孟旷看过妹妹后,便离了东厢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西厢房。这二进院西厢房,南北两间都是她的住处。北间是她的书房,南间是她的卧室。现在卧室让给了穗儿,她入了北间,打算今晚先在书房的罗汉床上将就过夜,往后再另做打算。 她本想着要入一趟自己的卧室,去取被褥,却不曾想打眼一望,孟暧不知何时已来过了,给她移走了罗汉床上的小案,在罗汉床上已经铺了被褥,床底暖了炭盆。这丫头,真是□□伶俐,估计早就考虑到了她打算睡罗汉床。只是她来这西厢房,不知可曾与穗儿打过照面,估摸着是没有的,这丫头对穗儿的怨气比自己还大。 想着想着,孟旷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书房通卧室的门边。她没有急着推门而入,而是静静地站在门边,透过隔扇的窗棂往隔壁探看。孟旷这个屋子打造得十分别致,原是赵氏财力丰厚时花了大价钱所建,做过赵氏家祖的书房,隔扇窗棂的心屉内很讲究地嵌了琉璃,是透光透影的,还有漂亮的雕花。透过琉璃,能看到隔壁屋内模糊的人影和光芒。 孟旷默然立在那里,观望着卧室内的光景。屋内只亮着一豆昏黄的烛光,女人的轮廓静静坐在烛光前,半晌不曾移动。她似是趴在桌案边睡着了,屋内静悄悄的。 孟旷立了很久,不知为何被这景象迷眩,竟出了神。心口似是有一团隐秘的融融暖意缓缓爬将上来,不知不觉间包裹住她心扉,驱散了心底的冷意,亦悄然隔绝了她的理智。她不受控地抬手迈开脚步,慢慢推开了通往卧室的门,走了进去。 她果真趴在那里睡着,单薄的脊背上也不曾盖一件衣被御寒,蜷缩着身躯,好似一只冬日里在阳光下汲取暖意、困顿而眠的狸猫。 孟旷踌躇了片刻,开了一旁的衣柜,取了一床薄被,轻轻走到她身边,给她盖在身上。一抬眸,却瞧见她手边摊开了笔墨纸砚,似是刚写了会儿字,这会子才趴着睡了。孟旷在卧房里也有放置笔墨,方便她夜里睡不着觉,起身可以写信,不必非要去书房。不曾想却被她利用了起来。 她手边铺开的纸上,工整地用极漂亮的簪花小楷写了一首诗。孟旷默默读来: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首诗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名作,无题诗系列中的一首。抒写的是一位女子自伤不遇的身世——重重帷幕深垂,我孤居莫愁堂上。独卧不眠,更觉静夜漫漫无疆。巫山神女艳遇楚王,原是梦幻一场;清溪小姑住所,本就独处无郎。我是柔弱菱枝,偏遭风波摧残奔忙;我是美质桂叶,却无月露滋润芳香。虽然深知沉溺相思全无好处,我却情深难抑,落个终身清苦痴狂。 孟旷的喉头不由哽住,眼前字字句句撼动心扉。望着她沉睡的侧颜,憔悴柔软,细密纤长的睫下凝着丝丝湿润泪花,枕在头下的右手臂,掌心中还握着她脖颈内挂着的某个物件,仔细一瞧,孟旷认出那是昔年分别时,自己送给她的玉佛。她一时心绪弥乱,竟不知该如何待她才好。 她惶然撤步离了她身畔,又踅回了书房,掩上了门。 “姐,你是真喜欢她。”不知为何,此时孟暧的话语在她心头回响而起,孟旷心里发慌,忙撇去这莫名的念头,回身坐到了罗汉床上,掀开被子卧躺而下,打算不再胡思乱想,先睡了再说。 但是事与愿违,那首无题诗,以及穗儿的容颜与妹妹的话语一直在心头萦绕不去,扰得她难以入眠。她不得不再度起身,疲倦地抬手搓了搓面颊。着履下床,她在书房内点了灯,打算看看书静静心。这书房里的书,都是昔日二哥的书,如今尽数归了孟旷和孟暧。这些年她坚持自学读书,学问早已今非昔比,亦把很多经史子集、诗集词集的内容参透。唯有读书,才能使她静下心来,忘却烦恼。 走到书架边,她慢无目的地搜索着自己要看的书,寻了半晌也不知自己想看什么,最后随手翻出一本乐府诗集来。她拿着乐府诗集坐在了书案边,目光却落在了案头放着的多宝匣上。她踌躇了片刻,缓缓拉开了那多宝匣最下一层,匣屉内装着一些古旧的小玩意儿,竹片蜻蜓,陀螺,小木马,多是儿时父亲做给她们兄妹几个玩的小玩具,如今都成了孟旷睹物思人的珍藏。在这些小玩意儿中,却突兀地存在着一只青锻荷包,其上绣着一只翩飞的大雁。荷包有些陈旧了,上面还有一个被火烧坏的窟窿,但却一直被她珍藏至今。 她将这荷包捏在手中,在昏黄的灯光下出神地注视着。指腹缓缓摩挲过其上的刺绣纹理,心头泛起一阵酸楚。似是猛然被某个念头警醒,她一咬牙,又将荷包丢回了多宝匣,锁好了匣子。 她随手翻开乐府诗集,试着去读。却不曾想翻开这一页恰是《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狶! 秋风肃肃晨风飔, 东方须臾高知之!” 孟旷阖上书,长叹了一声。今夜,她是书也别想读,觉也别想睡了。干脆吹灭了油灯,自坐在黑暗里一个人生闷气。 不多时,隔壁卧室那如豆的烛光熄灭了,穗儿似是醒了,终于熄灭了烛火,打算归了床榻歇息。孟旷坐在黑暗里,不自觉屏息。她能够听到她走到了卧房通书房的门附近,她在那里踌躇徘徊了许久,在琉璃隔扇上印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伫足良久,轮廓淡去,脚步才终于远离。 黑暗中,再度响起了孟旷幽幽的长叹。 16、第十六章 东方须臾高知之,但东方天已白,孟旷却仍然不知之。 一夜未眠,她是眼瞧着天边亮起的。她起身,就着冰凉的水简单洗漱过。戴上网巾,扎好腰带,束起衣袖绑腿,出了门。 发泄般在院内练了半柱香时间的螣刀,她最后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坐在西厢房的台阶上,内心郁结的心绪总算畅快了些许。 东厢房门开了,孟暧揉着眼睛走了出来,一眼瞧见孟旷抱着螣刀坐在院子里,不由抱怨道: “姐,一大早的你发甚么疯呢?恁得这般搅人。” “暧儿,和你说了多少遍了,莫要这般大声唤我姐。”孟旷闷闷地说道。 “是咯!遵命,我的好哥哥!”孟暧没好气地回道。但看着孟旷郁郁不快的模样,她心又软了,回屋披了件外衣走了出来,来到了孟旷身边。 “咋了这是?莫不是和她昨晚有甚么事吧。”她小声问姐姐。 孟旷摇了摇头。 “那你这般是为了甚么?” “我……我糊涂了。”孟旷说道。 “甚么糊涂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啊?”孟暧一头雾水,阿姐怎么突然念起诗来。 “她昨夜写的诗,李商隐的《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写完后她趴在桌边睡了,手里还捏着我送她的玉佛。” “嘶!”孟暧倒抽一口凉气,半晌才道,“确实挺糊涂的。” 孟旷望着孟暧一眼,眼底闪烁着惶惑的情绪。孟暧扭头望向她,蹙着眉头神情古怪道: “该不会她这是想博你同情吧,姐,你可别轻易上当啊。娘曾说你这人心太善,又容易相信别人。你瞧,你这个毛病在她身上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稍微给你装装可怜,你就烦恼成这样。” 孟旷大概是早就猜到了孟暧会这么说,只是无奈地叹息一声。 “别想那么多了,咱们只需从她身上查清楚当年的事,然后就放她走,自此和她再无关系。想那么多作甚?给自己平添烦恼。” “唔。”孟旷含混地应了一声。 “唉,你快去洗洗,一身的臭汗。我先去做朝食儿,你赶紧吃了,赶在你那上司郭大友来之前收拾好,别让他瞧出破绽来。”孟暧催促道。 孟暧说得在理,孟旷忙去了浴房擦身换衣。孟暧开始连轴转地忙,先去厨下烧灶,蒸煮上朝食,想起昨日替姐姐清洗熨烫了锦衣卫制服,还在自己房里,又忙回了房拿了制服送去浴房给孟旷。等她赶回厨下,朝食差不多该出锅了。直到这时她才有时间自己梳洗一番,换好衣衫。 等她换好衣服出来,孟旷也已穿戴整齐出现在了厨下,正在添朝食上桌。姊妹俩吃饭时,院外正门被敲响,是清虚来了。他每日晨间来帮忙,孟暧管他朝食、午食,若是这一日不忙,他过午便回灵济宫去了,因着他挂单在灵济宫,还有课业要做。若是这一日很忙,他也会留到傍晚,孟暧会留他吃晚食,但他不会留宿在孟暧这里。 清虚性情憨厚,做事踏实,循规蹈矩,倒不怎么像是个道士,更像个朴实的农民。他对药材非常熟悉,对各种药物的药性理解比孟暧要深刻,作为孟暧的师兄,他依旧在指导孟暧如何用药。 灵济堂虽然也看诊,但更多的生意是买卖药材,制作一些中成药销售。孟暧毕竟是女子,不好总抛头露面地在外行医,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四周的流言蜚语也总能杀人,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加之家中还有个女扮男装的孟旷,自是越低调行事越好。不过因着罗道长在药材商贩间深厚的人脉网络,灵济宫的药材价格良心,品质上乘,小东家孟暧又颇为平易近人,贴心温柔,故而灵济堂在京城很快打响了招牌,广受好评,很多人穿城来此抓药,生意很好。昨日孟旷归家那日,灵济堂就接了一单大生意,以至于清虚一直忙到要宵禁了才匆匆赶回去,今日还要继续忙这单生意。 “甚么生意?”孟旷一边喝粥一边好奇问道。 “昨儿早上来订的,来人是个武官,一身莽撞气,怀里还揣着两个十两的银锭子做定金。他说他是武骧卫西营的,营里需要定一批跌打损伤膏药,要五百人两个月份的。等备好货,会有人来提货,到时候再付尾款。”孟暧答道。 “武骧卫西营?这么巧?五军营的药材不都是惠民药局采办的吗?怎得会有军官跑来咱们这里采办?”孟旷眉头皱起,心觉蹊跷。兵部为京师五军营各指派医官一名,医士两名,药材是太医院着京师惠民药局采办配给,来源有两处,一是税课提成,二是官银采办。其中官银采办占了多数,惠民药局与大药商之间都有长久的生意往来。似灵济堂这种民间私人开的小药铺,终归是接不到惠民药局的单子。 “是啊,我也纳闷呢。”孟暧道。 “这批货合多少钱?”孟旷不大清楚近些日子的价格。 “咱们这药便宜,一贴就卖一文钱,一日两贴。也就是说,一人一天的用量是两文钱,两个月就是一百二十文钱,五百个人就是六万文钱,也就差不多是六十两白银。中间杂七杂八的制药的耗损都给他折了,就定了六十两,定金付了二十两。”孟暧解释道。 “那二十两银子在哪儿?拿来我瞧瞧。” “在正堂的钱柜里存着呢,我给你去拿。”说着取了钥匙去了正堂,不一会儿拿来两锭银子。孟旷接来看了,这是典型的锤形中锭,十两一个,底部錾刻铭文“万历十年临洮府铸赋银十两正”,成色包浆孟旷都仔细瞧了,确为真银。 临洮府?这地方离宁夏镇不远。孟旷心中没来由闪过一丝念头,但觉没甚特别的关系,便抛在脑后。 孟旷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叮嘱孟暧和清虚:“这笔生意你们留心着点,莫要着了道,若是发现不对,宁愿不做也要推了。” “嗯,我省得。”孟暧和清虚一起点头应道。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拍门,孟暧忙道: “我去开门。”话音刚落,清虚已经起身出去了。 孟暧跟在后头,立在厨房门口观望着。不多时她忙回身打个手势,提示孟旷赶紧将面具戴上。孟旷于是很利落地从腰间取下挂着的面具,熟练地迅速戴好。不多时,清虚领着郭大友走了进来,他正笑着问道: “郭副千户,您可用朝食了?要不也吃点?” “不了不了,我吃过了。”郭大友笑道。随着他声音的传入,他高大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孟家厨房的门口。 孟旷和孟暧都起了身,孟暧福了福身子,礼貌打招呼道:“郭副千户。” “孟小娘子,打搅了。我来寻十三弟,今日要出门办事。”郭大友拱了拱手。 一旁的孟旷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举步走到郭大友近前,指了指自家内院,那意思是问郭大友是否要去看看穗儿。 郭大友摆了摆手道:“且不急,今日有其他事要做,去后院牵马,我们从后门走。” 二人一前一后往后院走。郭大友出于关心,还是问了一句: “那女人没什么异常吧?” 孟旷摇了摇头,做了个上锁的动作,意思是自己把她锁起来了,她逃不出去。不多时二人路过二进院西厢房,孟旷指了指西厢房。郭大友瞧见门上的挂锁和紧闭的牖窗,点了点头,道: “你办事我放心。” 二人来到后院,孟旷从马棚牵了马,随着郭大友从后门出来,就在后门的巷道中,正有另一名锦衣卫牵着两匹马候在那里。孟旷认出他来,他名唤周进同,恰是孟旷手下的一名总旗。只是孟旷是今年开年才晋升百户,不久后就被派出去了西北,与自己的下属没有共事过多长时间,并不很熟。 她牵着马随着郭大友走到周进同身边,周进同将郭大友的马缰交到他手中,遂又向孟旷一礼,拜道:“见过百户。” 孟旷向他点了点头,神色淡淡。这位总旗看上去很年轻,可能年纪还不如孟旷大,身高与孟旷相仿,身材精悍,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两道浓眉压将其上,看上去有几分憨然之感。但孟旷知道,能进巡堪所的锦衣卫都不简单,这人定然也是个有本事的。 “上马,咱们出城,去武骧卫西营。”郭大友道,随即率先跨上马去。 孟旷丝毫不觉得意外,反倒正中下怀,于是也跨上马去。只是身边的周进同显出几分不解的情绪,但他也不多问,径自跟上。 一行三人,策马而起,很快便消失在了京城的街道之中。 …… 孟旷离家后,孟暧吃完朝食,刚准备开工,却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个人。穗儿眼下还在二进的西厢房中,估摸着还没吃朝食。想了想,孟暧盛了一碗粥,拿了一块油饼,并一小碟酱菜,入了食盒,给送去了西厢房。 西厢房卧室的门窗都上锁了,孟暧是从北屋的书房进,书房通卧房的内门也锁了,钥匙就搁在门边的花架台子上,进书房的人可以随意拿到,但关在卧室里的人若是不打破琉璃隔扇,便拿不到。 孟暧用钥匙开了锁,推开了内门,一开门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床榻上,穗儿背对着她,身躯半露,大半的后背都展露在外,衣衫不整的不知在作甚。门内人大概是没想到这会儿有人进来,忙拉起了衣襟掩住身子。孟暧匆匆一瞥,似乎看到了她后背上大片大片的疤痕,还有一些新留的青紫淤肿。 她心头一跳,一瞬愣在原地。穗儿匆忙整理好衣物,从床榻上站起身来,面色有些苍白。 “你……没事吧?”孟暧迟疑地问道。 “没事。”穗儿露出笑容,那是个掩饰的笑容,眼底含着苦涩,孟暧看得出来。 这是孟暧时隔九年再一次仔细打量穗儿,昔年的小穗姐如今也长大了。虽然身材上的变化并不很大,但岁月和磨难的洗礼带给她更加沉静柔媚的气质,她仿佛看淡了一切,所有的一切在她那双琥珀般的眸子里似乎都不很重要,生命似是被透支了一般,渺渺然要破空而去,整个人都仿佛是透明的。孟暧心尖微颤,眼睛干涩,鼻间发酸,竟然泛起欲哭之感。 她喉头动了动,随即想起自己是来送饭的。于是低下头来不再看她,把食盒放在案上,道: “吃饭吧,我一会儿来收。”说罢,转身要走。 “小暧……对不起……”穗儿在她身后说道。 “吃饭……”孟暧头也不回丢下这句话,便匆匆出去了。 穗儿苦笑了一下,有些痛苦地坐下身来,动作迟缓地打开食盒,取出食物,慢慢吃起来。孟家的饭食,似乎还是记忆里的味道。她有多久没有在意过食物的味道了呢?过去的九年,吃饭,只是为了活下去。 活下去……只是这三个字的信念,支撑着她一路走到了人生的第二十一个年头。如果,还能有其他美好的事值得追求,如果她还有资格去追求的话,那该多好。她真的不敢奢求,唯有在脑海里偷偷地念想。 没有吃多久,孟暧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药箱。穗儿诧异地看着她,孟暧却闷闷道: “你快吃,吃完,我与你诊脉。”说罢,坐在了她对面。 穗儿抿了抿唇,唇角缓缓展露出一个笑容。她低下头来,不知不觉,泪水落入了碗中。她不敢抬头,埋着头一点一点把剩下的粥饼吃了下去,半点不敢浪费。吃完后一抬眸,却看到孟暧眼圈红了,正胡乱擦着眼角。她又笑了,滚烫的泪水溢出她那双美丽至极的眸子,若凝固千万年的琥珀被融化,滴落出珍贵的凝脂。 “哭甚么,你不许哭!”孟暧吸了吸鼻子,鼻音浓重地说道。随即从药箱中取出了脉枕,教穗儿将手臂伸过来,搭上了她的寸关尺。 没诊一会儿,孟暧的眉头就紧紧蹙起,这脉象实在太糟糕了,经络杂乱不通,浮脉与虚脉并存,兼有细脉之状,当是肝脾有损,气血两亏。这是外伤转了内伤,没养好,淤积成了病根。 “把衣服脱了,让我瞧瞧。”孟暧道。 穗儿迟疑着一时没听她的话,孟暧又催促了一遍,她才不得以褪了衣服,只着一件肚兜,料峭初春,屋里寒凉,她冻得微微发颤。衣衫一褪下,孟暧就倒抽一口凉气。她方才果然没看错,这人周身全是伤,那都是皮鞭抽出来的旧伤疤,除却鞭伤,她的后背上还有青一块紫一块的淤血在肩背和腰腹,似是被人用棍棒之类的器物打的。 “谁这样打你?”孟暧怒道。医者仁心,任何一个医者都见不得一个弱女子身上背着这么多的伤。原本那样一副美丽的身子,却被摧残成了这副模样,实在太让人痛心了。 穗儿却默然不作答,不知是不愿答,还是不能答,只留给孟暧一个静默的背影。 孟暧等不到答案,只得无奈叹息道:“你且把头发绾一下,我先给你上外伤药。” 17、第十七章 在京师近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军营,书面记录在册者约有十五万左右,实际上人数只有七八万。这些军营统称为京军,是由大大小小一百多个卫所编制而成,直辖于五军都督府,又称京营,是专门拱卫京师的部队。赋予他们的战斗任务,就是参与重要野战,支援边军作战,平定叛乱等等。原本这样的军队都是精锐,是整个王朝最重要的军事力量,然而这种情况基本在正统一朝土木堡之变后就已消解了,好不容易嘉靖一朝重建,至如今,却一直在走下坡路。其中能战者不足三成,均是些散兵游勇,更有为数不少的地痞混子,收了军户的钱代为服役,到军队里混饭吃的。 京军分为三大营:五军营,神枢营,神机营。其中,神机营专门使用火器,乃是一支十分特殊的部队,其中确有精锐作战力量,非五军营与神枢营可比。 而郭大友、孟旷与周进同于三月初一来到的武骧卫西营,正是属于五军营系统。军营位在京师西北三十里远处,西山丘陵之上,有几分地利优势。一行三人策马行至西山时,日头已经快走到正中了。 在驻扎军营的山脚下,郭大友下了马,指挥孟旷和周进同将马一起拴在一棵树上,三人随即步行上山。 前日天降大雪,这密林间也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枯枝上缀着的雪块随着寒风吹拂时而扑簌簌落下,毫无预兆地打在人头脸上,平白惹人恼。一行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营地东侧的高地之上,郭大友寻了个平整、视野好的地方,三人用靴子扫开附近的积雪,拿出自带的干粮和水壶,站着简单进午食。一面咬着饼,郭大友一面开腔了: “先不急着靠近,咱们先在远处观望观望,你们瞧清楚了这营里的出入情况,有甚么不该进出军营里的人来往,都要摘出来记在脑子里。” 孟旷点头,周进同则应了一声:“喏。” 过了一会儿,周进同就着壶里的水咽下口里的食物,清了清嗓子,问道: “郭头儿,咱们为什么来瞧这武骧卫西营呀?” “哈哈,知道你小子要问,没想到憋到了现在,还真能憋。是老刘教得好,但你还是没学好,到底没憋住。瞧你旷哥哥,多沉得住气?”郭大友笑了,他话中的“老刘”指的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教头刘淳。 周进同年纪轻、脸皮薄,被上司调侃,一时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孟旷则依旧是老样子,不管郭大友说什么,她都一张冷冰冰的面庞,毫无情绪波动。加之戴着修罗面具,瞧上去真像是个沉默又可怕的冰雕。周进同早就对自己的顶头上司杀人不眨眼的传闻有所耳闻,这会儿不禁升起一股敬畏之情。 郭大友两口吃下手中的饼,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随即用手搭凉棚遮住天光,凝目远眺。但见军营之中正是训练结束开伙之时,从校场归来的士兵们正在伙头军营房前排队打饭吃。郭大友想了想,对身边的孟旷和周进同道: “今儿个是初一,一般初一都是各大军营大校的时候,营中的高级军官都会露面。你们帮我瞧瞧,有没有千户模样的军官。” 三人中,当属孟旷目力最强,她凝眸瞧了一会儿,抬手一指。郭大友和周进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果真看到一个身着千户铠甲的军官正在快步离开人群,一边走还在一边解身上的铠甲,丢给身边一个裨将模样的人。 不一会儿,这人就解下身上所有的铠甲,罩上一件外袍,系好腰带。边上早有一个士兵牵来一匹马,他迅速跨上马去,往营门口策马而去。三人又望向营门,那里已经有另外一个男子骑在马上等他了。此人看上去不大像是军官,一身吏员的衣衫,长得獐头鼠脑,有些鬼祟。 那千户在营门口与此人汇合,一起策马向东南方向而去。 郭大友当即反应过来,这两人是要进城。他忙拍了身边孟旷一下,道: “十三,追!”随即指了指周进同道,“小子,你跟我来,我们去牵马!” 孟旷得令,当即毫不犹疑地从所站的丘陵高岗处纵身跃下。这时郭大友才来得及补充一句: “留路标!” 周进同大吃一惊,他甚至都没看清孟旷的动作,就被郭大友一拽,不得不服从命令跟在郭大友身后跑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只见孟旷从高岗斜坡之上滑步而下, 身躯灵巧地或避开或翻越过众多树木枝干、石块土坡构成的障碍物,眨眼之间就飞身下到高岗之下,并迅速迈开步子,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奔跑,直追远方策马而去的那千户和吏员。 不多时,孟旷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密林掩映之中。周进同也不得不往相反的方向跑,因为他和郭大友必须要沿原路返回,去牵拴在山下的马。此时他不由对孟旷的胆识心生三分佩服,但仍然心存担忧。 “郭头!就这么追,追得上吗?”他在后面喊道。 前方迈步狂奔的郭大友头也不回地喊道:“追得上!” 从来只见马追人,不见人能追上马的,周进同简直不相信孟旷能靠两条腿就追上马的速度。只是眼下他自己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没有空闲去质疑了,只能相信长官的判断。 二人花费了一点时间才跑回拴马地,解了马缰,郭大友在前面打马直奔营前通京城的道路,周进同驾着自己的马,手中还牵着孟旷的马紧随其后。武骧卫西营前,有一条人为用石子和沙砾夯实出来的道路,沿着丘陵原本踩出来的山路拓宽,目的是为了跑马、驾车更为方便。这条道路直接连通京城官道,但也一样可以通往附近的军营和乡村,故郭大友虽然猜测对方极有可能是要进京城,但仍然需要孟旷去直接追踪才可确保不会跟丢。 “孟十三此人,虽然确实不可能用两条腿追上马匹,但他的追踪功夫在北镇抚司里若是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这路上一丁点蛛丝马迹,都能被他瞧出来。” 郭大友在马上,终于解释了周进同的问题。周进同恍然,心中不由再添两分佩服。不多时,他们就策马过了西营前的道路,因为离着一段距离,还有树木遮挡,又恰逢午间放饭,营门望楼上的哨兵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身影。 刚过营门,周进同就看到路边不远处落了一只铁蒺藜。郭大友道: “这就是他留的路标,小子,你不是骑术很好吗?你把这铁蒺藜回收一下,咱们沿着路标追。” 当下,二人策马沿着孟旷留下的铁蒺藜一路疾驰,如果道路无分叉则路标会很少,若出现分叉则必然会有路标。周进同骑术绝佳,每遇到路标,便双腿夹住马腹,身子倒弯而下,伸手一捞,就将铁蒺藜捞起,丢入腰包之中。 让周进同诧异的是,他们追了好些时间,才终于看到了前方奔跑的孟旷的身影。她的速度丝毫不慢,竟然一气儿跑出七八里地,身形依然如风。郭大友和周进同策马超她身侧,她一边奔跑,一边抬手拉住自己那匹马的马鞍,直接翻身飞跃上马,这便与二人汇合。 “没追丢罢?”郭大友问。 孟旷摇头,指了指前方,意思是对方就在前面。她骑在马上微微气喘了一会儿,很快就回归平静。 郭大友点头,三人间再不说话,只紧追不舍,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那千户和吏员策马的身影。三人放缓了马速,远远缀在后面。 此时此刻的周进同,已然对孟旷心生八分的佩服,不愧是新晋十三太保,自己相比之下,真是差的太远了。 三人一路沉默地追踪那千户与吏员,保持距离使其不能听见他们的马蹄声。不多时,他们果真走上了官道,并从西直门进了城。进城时不曾接受盘查,那吏员似是出示了某种令牌。三人也迅速通过并跟进。入了城,人流一下密集起来,那千户与吏员的马速也减缓了不少,即便只是步行,也能跟上。 骑在马上目标太大,郭大友、孟旷和周进同均下了马。周进同独自一人牵着马缀在较远处,郭大友紧随在正后方步行跟踪,孟旷则窜进了附近的巷道,保持着侧翼观察。 就在这紧切隐秘的跟踪下,千户与吏员无知无觉地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暗处观察的孟旷略有些吃惊的望着他们眼下身处的地方——前门口大街的瑞丰典当行。 这个瑞丰典当行,乃是现如今北京城内最大的典当行,每日银钱出入无数,财力雄浑。这二人来到此处,着实是非比寻常。因着这个典当行乃是当朝郑贵妃的娘家所开。 自大明开国以来,先祖吸取前朝教训,严禁外戚干政。此后历代帝王的后妃,均出选美,基本为平民家庭出身,乃至于家境寒微皆有。家中女儿得入宫中,家人得到的福荫也相当有限。父兄往往只被授予虚职与低位的勋爵,虽确然超出平民阶层,但却不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乃至把持朝政。似这郑贵妃娘家,其父郑承宪只是被封了都督同知的虚职,尚未得爵位。 但即便如此,外戚在民间依然拥有相当大的特权。尤其锦衣卫对当朝外戚均有巡堪,孟旷虽不曾亲自盯过郑氏,亦早就风闻其在民间侵占民田,仰仗国戚的身份行商,大肆敛财之事。郑氏虽在朝中无势力,但因为皇戚的身份,俸禄方面得到优待,一般都能达到数千石。此外,受宠的郑氏得封赐三百顷的田地,这还只是登记在册的,如今经过连年的侵占、吞并、投献,估计数量已近千顷,是名副其实的大地主。经年累月之下,已然有丰厚资产在南直隶的南京、扬州,浙江的杭州、湖州等地开设典当行以及放债。从而利滚利,获取巨额暴利。当然,明律明文规定外戚勋爵及四品官以上不得行商,但并不妨碍这些人的家仆行商,家仆行商还能省去他们的劳烦。 而这瑞丰典当行明面上的商主,名叫吴渊。吴渊是郑氏的家仆,其背后的主人恰是郑国泰,也就是今上最宠爱的郑贵妃的亲哥哥。这已然是心照不宣之秘,连不少老百姓都知道,锦衣卫自然了如指掌。 如今这郑家居然与军队的军官有所往来,孟旷已经嗅到不寻常的味道。 那千户与吏员将马交给了当铺门口的马夫看管,自步入当铺之内。孟旷略有些犹疑,不知自己是否眼下当立刻跟紧探听。恰在此时,身后响起脚步声,她迅猛侧身,手已搭在腰间的螣刀之上。定睛一瞧,原是郭大友绕了一圈绕到她背后来了,这才止了动作。 “十三,你想办法潜进去探听一下他们在里面谈了什么。我方才观察了一下四周,除我们之外并无监视,你可以稍微大胆一点。我和周进同就在这条巷子里接应你。” 孟旷点了点头。随即她迅速迈步,闪身穿过巷子外的大街,进入了当铺的侧巷。向前跑了一小段,巷边院墙内出现了一棵榆树。趁着侧巷无人,她轻身跃起,借着枝叶掩盖翻上墙头,观察了一下当铺后场的情况。见后场也一时无人,于是直接跃入院中,站在窗边檐廊之中。耳闻当铺楼内传来脚步声,应有三人,从声响判断体态、步频,当为那千户和吏员无误,另有一人当是当铺里的人。他们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孟旷当即回身,快步向榆树冲去,当奔到榆树近前时,抬起右足一蹬树干,返身飞跃,伸手扒住廊檐瓦当,随即踩着檐下廊柱一个引体翻身,极其灵巧地落在了檐廊顶上。接着沿檐廊向前小行几步,脚下若灵猫般轻盈迈步,不作声响。她很快来到二楼的一排牖窗边,听了听动静,判断出最佳的窃听位置,遂伏低身子趴在檐廊屋瓦上,贴着窗下静然聆听。双目还时刻注视着下方院内人员的来往,以便随时反应。 随即,她听到了一段惊人的对话。 18、第十八章 “少东家,人来了。”这是个相对上了年纪的男子声音,态度显得恭敬谦卑,初步判断应当是引导那二人上楼的当铺伙计,许是吴渊本人也不无可能。 随即响起椅子在木板上挪动的声响,以及脚步声。应当是有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去迎接。这脚步声相对比较轻,比之步上楼梯的那两人的脚步声,可以判断这个人体态较瘦。这应当就是等在屋内的“少东家”了,从这个称呼来看,可以判断就是郑国泰。 “见过小郑公。” “小郑公。” 两位来者一一打招呼,前者声音比较粗豪,是那千户,后者相对尖细,则是那吏员。 “王将军,杜先生,多日未见了,请坐。”少东家郑国泰回礼道。 听闻“王将军”的称谓,孟旷基本可以确定这个千户军官就是武骧卫西营的千户统领——王祎了。因为整个武骧卫西营达到千户一级的军官,就他一人姓王。“将军”是高抬之称,千户这一级军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称“千户”太见外,抬举一点,称一声“将军”倒也在情理之中。至于这个“杜先生”,暂时还不能堪明他是个甚么身份。 “王将军,杜先生,不知前些日子委托你们办的事,可有办妥?”小郑公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焦虑,访客一来,寒暄都不怎么寒暄,直奔主题。 “唉,说来惭愧。”杜先生开口了,“我等实在是辜负了小郑公的期盼。”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郑国泰才沉声问道: “出甚么事了?” “派出去抓那宫人的一什人至今没回来,我恐怕是遭遇了什么不测。”王祎瓮声瓮气地说道,他声音听上去显出不悦,应当是觉得帮郑国泰办私差而折了人手挺不值。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让她跑了,咱们到哪儿去补那么大一笔亏空的军饷?”郑国泰急了。 屋内一时又陷入了沉默。半晌,那杜先生才开口道: “眼下,还有一件棘手事。前段时间陆续折兑回笼的饷银,本是好好地存在军库里的,但那库里近期被盗了。” “什么!少了多少?”郑国泰声线拔尖,气若游丝的样子,孟旷觉得他要厥过去了。 “只有三百两,可能再多,那盗贼就拿不了了。” “三百两也不是小数,还不赶紧去追查?王将军,军库就在你营区里,那定然是你营里的人盗的。”郑国泰急道。 “查?还能大张旗鼓地查吗?这事儿本就见不得人,被盗了你也只能忍气吞声。”王祎脾气上来了,那属于军人的大嗓门一下拉开,声音很清晰地传了出来。孟旷隐约听到了“嘘嘘嘘小点声”的提醒,应当是那杜先生在制止他。 “那也得查!”郑国泰急得直跺脚。 “小郑公,当初说好了的,我们替你换军饷,你要分成给我们。眼下倒好,你吞了大头,我们汤都没喝几口,还要给你擦屁股。这事儿,反正我是亏大了,若到时候上头追查起来,你就自掏腰包补齐亏空吧。反正你郑家家大业大,这钱也出得起。”王祎非常直言不讳地说道。 “你!”郑国泰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唉,消消火消消火,出了事,大家商量着解决嘛。”那杜先生打圆场道,“小郑公,您也别太急了。我们查过了,这些日子,营里的官军并没有任何人私自离营,所有人的物品我们也都清查过了,三百两银子在身边,肯定藏也藏不住,更不该埋了,还要提心吊胆他人将其拿走。没查出来,就代表着盗银的人应当是外来的。” “外来的?这不更糟糕?怎么会有人知道那军库里有饷银,好巧不巧偷到我们头上来了?”郑国泰道。 “这……还需再查……” “哎呀,你们想想,若是有人专门盯着我们,发现了咱们的事,这拿走了的三百两银子岂不恰是握住了告发我等的证据?要知道那些饷银上都錾刻着铭文呢,到底是哪年哪月在哪地铸造的,为了什么用途,一查就查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怎的在我们还没折兑前就出了事啊……” “唉,此事确有些蹊跷,我总觉得似是有人专门做了个套,引我们入了套,这眼下连番出事,一环接着一环的。”杜先生道。 “总之,你们继续查,此事赶紧查清楚挽回损失,以后咱们谁也讨不了好。王将军,你也不想想,我要是真能自掏腰包补齐亏空,我也不会吝啬于花这笔钱了,奈何如今早已不能如此简单了事了,只求此事不能曝光于朝廷。还有那个宫女,你们若是能找回来,就尽量找回来,她捏在手上的那批宝藏非常重要,若能获得,可解我们燃眉之急。” “是,小郑公说的是,我老王也是脾气急,您别见怪。”事到如今,这位军汉也只能服软,说两句好听话。 接下来的对话,已无需再听。加之院内已然又有人员走动,孟旷必须尽快脱身以免被人发现。当下寻个空档,悄然沿着潜入的原路出了这瑞丰典当行的后院,去与郭、周二人汇合。 方才听到的事,使得孟旷此时陷入了焦虑踌躇的情绪之中。因着这整件事全然与她息息相关。郑氏眼下急着做两件事,一是追回被盗的三百两饷银,查明盗贼是何人。二是找回逃走的穗儿,拷问出藏宝所在。眼下不论是穗儿,还是饷银,线索全都系在孟家身上。穗儿且不谈了,那自称武骧卫西营军官付的定金上,錾刻着“万历十年临洮府铸赋银十两正”,这恐怕要与近些年来陕西三边缺发粮饷之事息息相关。而郑氏如此着急补齐所缺的饷银,正是因为他们知晓宁夏副总兵哱拜兵变了,而缺发粮饷恰恰是直接原因。兵变的消息眼下尚未在京中传开,但若让朝廷知晓因为郑氏侵吞粮饷致使宁夏兵变,郑氏必然要被扒掉一层皮,肯定也会牵连郑贵妃与皇三子。眼下皇长子与皇三子斗争如此激烈,这可能会引起朝局动荡。 这实在是大事,该如何处理,孟旷自认自己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无法做判断、下决定。但她私心里不希望穗儿被卷入如此复杂的朝局之中,又不想如实报予郭大友知晓。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郭大友,她一个人抗不下这件事,郭大友恐怕也抗不下,必须要向上级汇报。但是有关穗儿的事,她得有所隐瞒,不能全让郭大友知晓了,否则当年她父兄的事也得被牵扯出来,到时候郭大友对他们家起疑,她女扮男装的事要瞒住他就比较困难了。 于是与郭、周二人汇合后,他们寻了个街边的茶摊坐下,孟旷开始叙述自己所听之事。锦衣卫,尤其是巡堪所的锦衣卫,为了记述自己所见所闻,都会随身携带笔墨。那都是特制的笔墨,尖细的狼毫收在纳盒中,盒头隔断内藏有一块墨,滴入一点水便可化开,沾之立刻便可书写。书写的载具有很多,最常见的是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可图可写。孟旷因为不能言语,故而就用小册子一边记述一些关键字句,一边比划着,尽量准确精炼地将她所听到的事传达给了郭大友。 其中,她唯独修改了郑氏和武骧卫想要抓穗儿的目的,编造说穗儿在宫中碰巧从郑贵妃处偷听知晓了郑氏侵吞军饷的秘密,所以才会被郑氏联合武骧卫追拿,不得不逃出宫来,以至于想要逃离京城。 听完孟旷的叙述,周进同一脸懵怔的状态,一时间不能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参与了这么大一桩案子的调查。而郭大友摸着布满胡茬的下巴思索了半晌,道: “这事儿……得往上报,但是不急。十三,咱们先去一趟你家,我想见见那个女人,有些话想问她。” 孟旷心下顿时泛起紧张,因为她向郭大友隐瞒穗儿的事,事先并没有和穗儿串过供。若是此时郭大友突然去询问穗儿,万一穗儿与她口径不一致,那岂不是坐实她隐瞒的事实?但眼下她也根本想不出其他的借口拒绝郭大友的要求,而且如果拒绝了,反而会惹他起疑。为今之计,只有相信穗儿的判断力,最好她们之间能有默契,否则只能是将一切自白于郭大友。 孟旷面上不动声色应承下来,实际上心中七上八下,实在没底。与郭周二人同行回孟家的路上,一路上都在思考万一露馅后的对策,以致于完全就没把郭周二人的议论听进去。好在她本身就沉默寡言,二人也没打算引她入对话。 “郭头,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我真是一头雾水。你们怎么会今天突然就去查武骧卫西营,还这么巧真就撞上事了?”周进同询问道。 “与你说了吧,你小子口风紧,这也是我今儿找你出来帮手的原因。而且过不了多久,这事儿就人尽皆知了。我与十三前段时间不是去西北了吗?你知道咱们是去做什么的吗?” 周进同摇头,郭大友压低声音道:“元月里,锦衣卫收到了在宁夏镇安插的虞侯密报,说宁夏镇近些日子气氛肃杀,由于元月里本该发放的一批军饷不曾发放,引发众怒。大批部队在无端纠集,有人不断煽动叛乱言论,似乎将要有大事发生。都统禀报陛下后,陛下对这件事很上心,都统于是派了我和十三去巡堪宁夏,做先锋斥候,调查清楚宁夏的真实情况再回来禀报。二月十八日,我和十三在宁夏就遭遇了宁夏副总兵哱拜发动叛乱,我们立刻往回赶,日夜兼程递送军情。也就前日傍晚,我们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妙峰山一带被大雪拦住,不得已上山避雪,蹊跷的是遇到了一个女人大雪夜里也上山来避雪……”随即将雪夜那晚发生的事详细与周进同说了,包括他审问出那帮黑衣人的身份是武骧卫西营军士的情报。周进同听完后不由惊道: “如此说来,这宁夏叛乱,岂不与郑氏侵吞饷银有脱不开的干系?” “恰是如此!” “这可是大事,咱们得往上头报啊!而且,这事儿都牵扯到孟百户的家人了,若是不及时查清,就要撇不清干系了。最要命的是这事儿还与皇三子一派有莫大关联,到时候言官们借题发挥,真是后患无穷。”周进同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不急不急,慢慢来。查清楚了,有确凿证据了,再上报亦不迟。”郭大友却很沉得住气,老练的眼神中却藏着些许不为人知的想法。 都亲耳听见了还找什么证据呀?周进同抓耳挠腮,但看上司不着急,他也急不得了。 不多时孟家所在的校场口已到。三人牵马,刚走到孟家正门外三丈远,就见大门洞开,里面吵吵嚷嚷的。 “出甚么事了?”郭大友疑惑问道。 他问这个话时,孟旷已经飞快地冲进家门去了。 19、第十九章 “别吵!别吵了!!眼下备好的药都发完了,没领到的,请明日再来!”院子里响起清虚扯着嗓子的喊声。 孟旷一步踏进来,就瞧见院子里挤满了人。这些人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操着各地的方言,一瞧便知是流民。不论男女老少,各个手举一张单据,挤在药房内外,口中喊着: “怎么这么快就发完了!我穿了大半个京城才来的!” “说好了能领到两个月的跌打膏药!” “我有单子可以证明的,那人说给你们一瞧你们就知晓的。能领两个月的膏药是真的吗?” “唉别挤,我先来的!” …… 孟旷愣怔了一下,她本以为是家中有人来闹事。不曾想竟然涌进来一批流民,说是来领药的。 她用力拨开拥挤在药房门口的人群,费劲地挤入药房。途中引发了流民们阵阵怨声载道,但见她一身锦衣卫制服,携着武器,还戴着可怕的面具,却又都升起畏惧心来,敢怒不敢言了。孟旷挤到最前,便见柜台后的清虚和孟暧正在闷头忙碌地清点膏药,记账分配。见孟旷回来了,清虚大松一口气,孟暧苍白的面庞上也总算露出了安心的神情。 孟旷绕过柜台,用眼神询问发生什么事了?清虚低声解释道: “就是昨儿那个军官的膏药订单,本来说好了等做好会有人统一来领,我们就给开了一张回执单。不知怎的这单据被抄了好多份,被分发给了那么多流民。今儿午后开始,就有一大群的流民到我们这里来,拿着我们的单票,要找我们兑膏药。我们本来就没完全准备好,眼下备好的一千贴都领完了,还有这么多人没领到。我们怎么劝都他们都不走。” 孟旷蹙着眉,拿过排在最前面的一个流民手里的单据,便见确实是灵济堂给开具的提货单,原封不动地给抄了一遍,连签章都给复制了。 “尾款有没有结清?”孟旷凑到妹妹耳畔轻声问,由于她声音非常轻,又带着面具,让人感觉不到她开口说话了。 孟暧声音虚弱道:“尾款还没结,但是这些人……咳咳……既然来领药,我们也不能把人赶走。灵济堂……往后还要开门做生意……呵……咳呵咳……” “不好,小东家喘病犯了!”清虚急了,忙道,“这屋里堵了太多人,空气不流通,小东家又着急,急得犯了病。” 说话间孟暧就已攥着胸前的衣襟痛苦地弓起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来。孟旷忙伸手扶住她,心一瞬提到了嗓子眼。 “快散开!带她去床榻上!”清虚急道。 然而这帮流民还无动于衷地堵在门口,完全没有打算让一让的意思。孟旷急了,当即取下腰间螣刀,杀意爆发,用刀背一下将一个挡路的流民掀翻在地。这些流民顿时被她强大的气势震慑,纷纷惊慌地从药房中逃出来,口中还高呼“锦衣卫杀人啦!” 孟旷面庞冷若冰霜,一手搀扶着孟暧,一手使着布条包裹的螣刀,掀翻了所有挡路的流民,迅速将孟暧带去了正堂,将她扶着坐上正堂的罗汉床,让她倚靠着自己,抬手轻抚她前胸帮她顺气。清虚忙去取了药丸并清水,慢慢让孟暧服下。这药丸就是往日里做来备服的,喘病急发时服下一颗,可顺气清痰,立竿见影有奇效。孟暧服下后,当即舒服多了,呼吸也通畅了。 直到此时,孟旷才松了一口气。昔年娘亲因为受到父兄惨死的强烈刺激病发猝死一事,一直是她心中最深厚的阴影,而妹妹有着和母亲一样的病症,也是她最挂心最担忧的事。妹妹只要有一丁点不妥,都能让她紧张许久。今日被这群不知被谁怂恿而来的流民刺激到病发,此事已然触及到了孟旷的逆鳞。她若是不把这个幕后操纵之人揪出来,绝然誓不甘休。 “唉,军爷,你放我走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这药不要了,我不要了还不行吗?”外头传来了一个老年流民跪地求饶的声音。 “你且告诉我,是谁分发给你们这个提货单据的?”郭大友的声音响起,想来是他抓了一个流民,正在询问原委。 “不晓得,不晓得,就是个后生,面白无须,长得还挺俊俏。但小老汉又如何能知晓他是谁?他只说拿着这个单据可以到这灵济堂来领药,我们就都来了。家里奶娃病的重,我们也是没办法啊。军爷,您行行好,放我走吧。” 此时,屋内的孟旷低声对二人道:“清虚,暧儿,你们替我挡一下郭大友,我先去后院寻穗儿,有事要和她说。若郭大友问起来,就说我去给暧儿取暖被了。” 清虚和孟暧点了点头,孟旷当即从正堂的后门去了后院。她先是径直奔到西厢房,从书房门入,也未开内门,站在内门口对寝屋内说道: “穗儿,你且准备下,一会儿我上司来问你话。你要说你是因为撞破了郑贵妃与郑氏密谈侵吞饷银之事而被追杀,千万别透漏你昔年与张家之间的关系,明白了吗?” 屋内人很快应道:“我省得,你且放心。”她的声音听上去淡然镇定,也无半丝讶异不解。 以穗儿之聪慧,孟旷连解释都不用多解释。她当即返身离开西厢房,又奔入东厢房,取了孟暧的薄被回了正堂。彼时郭大友、周进同已然在正堂内和孟暧、清虚叙话了,郭大友手里还拿着那二十两银子,估摸着是清虚递给他看的。 瞧见孟旷回来,他道: “这事儿可真是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十三,多亏咱们及时回来了,否则这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呢。” 孟旷抱着被子走去给孟暧裹上身,这才往前院望了一眼,那群流民已作鸟兽散,院子里空空荡荡不见人影了。 “郭头,你说这个盗饷银的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怎么还有人这样使银子的。”此事已经超出了周进同的理解范围。 郭大友笑了,给周进同细细解释道: “此人的目的并不是要把这笔钱花出去,而是要让这件事闹大,引起京城多方注意,尤其是要让朝廷和官府注意到作为定金的银两的来历。我猜测,今儿这个场面,可不止在咱们这灵济堂内有,估摸着这京城内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铺子,都会有这样的事儿发生。灵济堂收的这二十两饷银作的定金,别家店铺也收了,估摸着都是此人撒出去的。然后此人将收到的提货单大量复制,散布分发给京师中的流民,让这些有着迫切需求的流民一窝蜂地拥挤到这些店铺之中去领订购的货品。由于下的订单量大,备货需要较长的时间。这才时隔一日时间,店家定然准备不及,无法顺利供货,或者干脆不认复制的提货单,流民与店家之间必然就会爆发冲突,从而引发多处混乱。这京师地界的消息,传得是最快的,不出一两日,全京师都能知道有这么一件奇事。而店家收了定金,若是得不到尾款,又赔了货物,定然不甘心,要去报官。于是官府介入调查,就会查到这定金的来源上来。” 周进同听得头都大了,不禁道:“绕这么大圈?为了什么呀?若是想要曝光侵吞军饷之事,饷银这个证据都拿到手了,直接去报官不就行了?” “就是不能这么做,所以才绕圈子。盗银者一不想曝光自己的身份,二他一定知晓若是直接报官,这朝中水深,官官相护,估计根本达不到他想要达到的目的。唯有将此事在民间闹大,让多方注意到,才能提高胜算。”郭大友道。 孟暧虚弱地开口道:“如此说来,这个盗银者,想来是个十分熟悉朝中局势的人,或者干脆就是朝中人,牵扯太深而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这种弯弯绕的做派,可不似清流党和言官一党的作风。”郭大友寻思着,话说到一半,没再往下说。 沉默了一会儿,郭大友扬起笑容,对孟旷道: “咱们去瞧瞧那女子罢。” 孟旷点头,引着郭大友与周进同去了关押穗儿的西厢房。当郭大友从内门进入寝室时,便瞧见那夜狼狈不堪的女子如今梳洗整齐,正静然坐在一张桦木桌案边,娴静宁然,唇边的笑容淡淡。这女子虽然一副西域异族的容貌,身上的气质却是最为典型的江南女子的气质,婉然秀美。偶一抬眉倾目,都含着万种柔媚的风情。也不知她是有意如此,还是天然这般,着实是迷人。此类女子是天下男人之最爱,但凡是还算正常的男人,不论心念多么坚定,若是与她处得久了,难免还是会心猿意马,心跳加速。即便是郭大友,这一进来也被这女子的容貌气质一瞬晃了神,悦然欣赏了一番。更遑论身后跟着的周进同了,这小子这会儿已经是目不转睛,神魂颠倒了。 郭大友毕竟是老江湖了,美则美矣,但不妨碍他脑筋清楚,思维敏捷。他此刻心下升起不妙之感,这女子眼下恐怕是最难对付的状态,她可能已准备好了万全的说辞,自己再难从她口中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不急,且探她一探。 他鼻端嗅到了屋内有一股外伤药残留的药味,心想恐怕是孟小娘子给这女子上过药了。他又望了一眼不远处床榻上的被褥,铺得很厚,很舒适。再细观她目前的状态,这两日,她在孟家似乎过得不错。 他视线余光暗中瞄了一眼跟在他身侧冷若冰霜的孟旷,暗暗忖度,不动声色。 锦衣卫有规矩,如果上司没有直接将审问任务交由下属来办,那么但凡审问场合有长官在,都由长官来直接审问。郭大友上前,坐在了穗儿的对面,孟旷和周进同默然立在他身后两侧。 “姑娘,两日未见,别来无恙。今儿寻了个空闲,来与你随意聊聊。之前我也介绍过了,我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这后面俩小子都是我的下属。我对你的身份,还有你的遭遇很好奇,希望你能和我讲讲。若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一定竭尽所能。”郭大友此时开始施展他极强的套话与审问技巧。 作为北司巡堪所的副千户,同时位列十三太保行八,郭大友有一个“千机锏”的称号。他是整个锦衣卫中平民出身的军官升迁的奇迹。他是南直隶应天府人,家中本只是小户佃农。早年间丧父,随母改嫁山东,成了屠户家中的儿子。小时候没怎么学过武艺,但是因为生来体格强壮高大,膀子有劲儿,就专门使两柄铁打棍,帮家中打绞肉。十六岁那一年,母亲病逝,屠户继父与人发生冲突被砍死了,他再度举目无亲,带着一双打绞肉的铁棍孤身北上。半路上遇上劫道,凭一己之力,杀死了三十多名土匪,传为神话。当时被剿匪的山东都指挥使一眼相中,募入军中。没几年,就成长为山东军中最强的指挥官。他真正的强大不在力气大个子高,而在头脑,谁也不知道这个出身于农户屠户家的人,怎么会有如此缜密的心思和冷静的头脑,他智谋百出,腹内似是有千般机关,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人才。之后就被征调入锦衣卫,不久就升迁至巡堪所副千户的位置。一双打绞肉的铁棍,也变作了锦衣卫专门为他打造定制的铁锏,人送诨号“千机锏”,自此为锦衣卫立功无数。 然而今日“千机锏”郭八碰上了对手,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心中的千般机关丝毫不比他差。以至于问答结束后,郭大友似乎把该问的都问出来了,可事后回去细想,总觉得自己被骗了,却怎么也找不出破绽来。 此女,当真蹊跷! 20、第二十章 “你叫甚么名字?” “小女名唤李惠儿。” “是做甚么的?” “这个……军爷当知晓了, 小女是宫中尚服局的宫女。” “宫女为什么会出了宫,这个我很好奇呀。” “我不能说,说了要遭报复,还请军爷体恤。” “哟,这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了?” 穗儿笑而不答。 “行,不说也行。你是怎么出宫的?我也很好奇呀。若是没人帮,你怎么出那层层宫墙,道道门禁?总不能变作鸟儿,插了翅膀飞出来罢?” “军爷, 我想知道您现在是奉命审问我,还是只是私下里与我聊聊。”穗儿问道。 “哈哈哈哈, 你倒是问起我来了。与你明说了罢, 我们锦衣卫查案非常独立,不受任何官党牵绊。能够直接命令我们的人只有圣上, 若是不得圣上之令,我与你便只是一般交谈, 私下里的话头, 那都不作数的。我也不为谁做事, 我这人眼界儿窄,眼里只瞧得见圣上。” “是圣上要查小女的事儿吗?小女可真是惶恐至极。”她倏然露出一副惶然的神色来, 直教人望之惊叹。 郭大友被她噎了一下, 神色变了变,转而道: “你不说也没关系,怎么逃出来, 我入宫打听打听,总能查出来,在此事上你与我绕弯弯,没有意义。” “若是军爷能查,那小女便也不开口了。小女真的怕事儿,一切只是为求谋个生路,还请军爷体恤。”她低声请求道。 郭大友无端里升起一股子火气,他已然许久没有碰见能惹他动怒的人了。他冷笑了一声,道: “你似是很有把握我查不出来,看起来你在宫中似乎有些人脉可以帮你遮掩。” “军爷高抬了,我只是尚服局内最平凡最低阶的宫女。”穗儿无波无澜地说道。 “砰”的一声,郭大友突兀一掌拍击在桌面上,桌面与桌腿榫卯处本就被孟旷拍出来的那条裂痕一下又扩大了,桌子摇摇晃晃的,几乎要散架。穗儿被吓得浑身一颤,身子顿时微微抖了起来。 “不要以为我现在对你说话客气,你就可以糊弄我了。我问你甚么话,你就老实答甚么话。趁着我还有耐心, 免受皮肉之苦。”郭大友终于做出判断,话头上绕弯弯是不能让这个女子就范的,她实在是聪慧,糊弄不得。那么就干脆用最直接的办法吧。 穗儿确实是被他这一掌震慑住了,但是她接下来的反应却让郭大友感到困惑。她突然偷偷瞄了孟旷一眼。孟旷的眼神与她对上,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扭头看向一旁。郭大友蹙眉,侧首瞥了孟旷一眼,心说这女人瞧孟十三做什么。 “军爷,小女孤苦无依,您一定要这般逼迫吗?小女不是不愿老实交代,只是确实是怕被报复。若……若您能保护小女不被报复,那我可以说……”穗儿泫然欲泣的话语,把郭大友的思想拉了回来。 “你如实说,我一开始就说过了,能帮我都会帮。”郭大友道。 “那好罢,我说。”穗儿起手,用衣袖拭了拭眼角,吸了吸鼻子道,“我是尚服局的宫女,因着手艺尚算精湛,被太后娘娘看重,得以经手宫中妃嫔的被服。前些日子我奉命为郑贵妃制衣,因着落了裁缝包在郑贵妃处,忙折回去取,不曾想撞破了郑贵妃与她心腹宫女之间的秘谈,我害怕,不得不偷了一个内官监采办内侍的腰牌,逃出宫来。” “你本事可真大,居然能偷到内官监采办的腰牌?”郭大友对她说的话可是一个字都不信,因为宫女的活动范围,本就与内官监的活动范围南辕北辙。尚服局的宫女都在内廷之中,要接近内官监所在的外廷内务府,起码要过两道宫禁。 “因为我认识一个姊妹与一个内官监的采办经常在内廷中私会,我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出现,故意与他撞在一起取到了他的腰牌。” 这个说法倒是有可能,因为确实有一部分内官监的内侍拥有进入内廷的令牌,因为他们要负责将采办好的器物运入内廷。 “那内侍服呢?你从何得来的?” “四日前,咸福宫的一个内侍为了给李娘娘【注】清理殿宇屋檐上的雀巢,不慎失足从高处坠下,没有救回来。死去内侍的衣物本会被烧毁,但被我拿到了。” “你居然偷死人的衣物!”郭大友再度吃了一惊。 “为了活命,偷死人衣物又如何。” “你偷的令牌呢?” “合着内侍服一起烧掉了。” “那个内官监采办是谁?” “他叫吕景石,军爷,您莫为难他,他丢了令牌,怕也是活不成了。” “哼,你偷人令牌,本就将别人置于死地了。”郭大友冷笑道。 一旁听着穗儿回答的孟旷后背缓缓被冷汗浸湿,亏穗儿能如此对答如流,郭大友会问到的细节全都被她考虑到了,此时距离方才她悄悄来通知穗儿不过一盏茶不到的时间而已。穗儿应该会考虑到,她回答的一切郭大友都会去核实。她若胡乱说话,必然要被郭大友识破。难道这些都是事实?这就是她偷出宫中的真实过程吗? 孟旷紧蹙眉头,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凝望着穗儿的侧脸。这个人说的话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她真是没有办法分辨了。 孟旷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周进同观察到她凝望穗儿的神情,面上显得有些不是滋味。 郭大友又接着细细问了穗儿几个问题,都是关于她过宫中门禁的细节,听上去琐碎,但却关键,穗儿均一一答上来了。郭大友沉默了一回儿,似是选择了相信穗儿的回答。他起身道:“姑娘,眼下你也回不去了,委屈你在我这兄弟家里再留个几日,我得考虑一下你的去留问题。” “多谢军爷帮扶,军爷大恩大德,小女感激不尽。”穗儿起身,叉手行了个大礼。 郭大友摆了摆手,似是有些烦神地顾自离去,周进同和孟旷随在他身后也离开了寝室。孟旷最后带上门时,从门缝中看到穗儿正凝眸望着她,面上扬着淡淡的微笑。孟旷心口瞬时一滞,似是心怀被某个活物顶了一下般,有些酸软。她垂了眸子不再多看,带上门离去。 孟旷并周进同一道随着郭大友往正门而去,日头偏西,时间不早了。郭大友思虑深重,周进同闷闷地不说话,一行三人默然无声。走到门口时,郭大友突然顿住脚步,对孟旷道: “十三,今儿就到这儿罢。明儿辰初时分,你去户部报道汇我。” 孟旷躬身一礼,表示得令。 “还有你,周二(周进同家中排行老二),记得明日辰初时分去户部报道。”郭大友又吩咐一旁的周进同。 然而周进同顾自垂首发着呆,没有反应。 郭大友拍了这小子脑门一下,道:“听见了吗?” “啊?!”他被惊了一下,忙回过神来道,“郭头,对不住,我走神了。” “教你明日辰初时分去户部报道汇我,明白了吗?”郭大友奇怪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道。 “喏。”周进同忙回道。 “你小子昏头啦,今天表现很差,我可要向老刘反应。” “啊?郭头您行行好,千万别啊!”周进同忙告饶。 “哼!” 孟旷站在门外淡笑着目送他们牵马离去,心中不由长出一口气。今日可真是漫长的一日,她一下知晓了太多事,该她知道的,不该她知道的。朝中纷繁复杂的事,似乎突然与她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纠缠了起来。眼下穗儿暂时是过了郭大友审讯这一关,但郭头并不是这么好糊弄的,恐怕此后他难免还会起疑,穗儿一直留在京中并非长久之计。她眼下就得为未来做长远打算了。 她返身回了自家门,关上院门,上好栓,这才疲惫地摘下了阿修罗面具,长长叹出一口气。 清虚走过来,牵了她丢在前院的马回后院马棚。不远处正堂台阶上,妹妹孟暧正站在那里望着她。二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孟暧道: “去洗洗,来厨下帮忙做晚食。” 半个时辰后,孟旷与清虚、孟暧一起吃了晚食。餐桌上,孟旷累得不想说话,只默默吃着饭;孟暧今儿发了病,胃口也不大好。清虚快速地吃完,道了句: “旷哥儿,小东家,若是没甚么他事,今儿我便回了。” “好,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孟旷忙道。 “明儿我要不早点来?那批膏药订单,咱还要继续做吗?” “不做了。”孟旷想了想,道,“这件事有些蹊跷,明儿生意先暂时歇了吧,明儿你也不必赶来了。” “嗳,我省得。若是有事,就来寻我。我走了。” 送走清虚,孟暧也搁了碗箸不吃了,对孟旷道: “姐,你别关着她了。让她出来走动走动,活动一下筋骨罢。” 孟旷一时停了箸,望向妹妹,就听孟暧道:“我今儿给她号了脉,她身子太糟糕了,需要长期服药加饮食调理,再配合一些戏操推动筋骨血脉畅通,方能有所好转。还得多晒日头,不然这身子好不了。她这终日里关在屋子里,空气不畅,日头不足,行不过方寸间,实在不利于她养病。你可知道,她身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我今儿给她上药,瞧着我都觉得疼。也不知道她在宫里那日子是怎么过的,怎么会被人打成这样。” 孟旷有些吃不下饭了,停了碗箸,心口泛起阵阵的绞痛。默了一会儿,她道: “你是大夫,我自然遵你医嘱。” 听姐姐这么说,孟暧甜甜地笑了。 “但是放她出来时,边上一定要有人看着,别真叫人跑了,后悔都来不及。”孟旷忙补充道。 “行,没问题。”孟暧满口答应下来。但随即面上又泛起担忧,问道:“姐,郭大友今天去审问她,没有怀疑到咱头上来吧。” “放心吧,穗儿别的不说,这唬人的功夫真是一流,就连郭头也被她骗过去了。” 用完晚食,孟暧收拾了一些饭食送去给穗儿吃,孟旷则先去后院,打了一桶水,给马匹刷洗,又在槽里添了草料。这才一身臭汗地去浴房洗澡更衣,等她出来时,却迎头撞上孟暧带着穗儿出现在浴房门口,两人手里都抱着换洗衣物和澡巾。 孟旷一身绵软的交领长衫,散着湿发,虽然依旧是身着男装,可模样却大变,原本一个冷血无情的锦衣卫缇骑,却一下变成了一个温润清俊的青年女子,一时差点叫人辨认不出。穗儿一眼瞧见这样的她,眼底不由泛起笑意。 “做甚么呢?”孟旷瞪着妹妹,心道自己虽然答应了放穗儿出来,这丫头也太自作主张了吧。 “穗儿身上涂着药呢,换药得清洗,她都好些日子没沐浴过了,都要臭了。嗳,你别堵在这儿了,快让开。”说着就怼开了姐姐,领着穗儿入了浴房。孟旷愣在原地,一脸不可思议,心道自家小妹不是对穗儿苦大仇深的吗?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居然还这么和姐姐说话。 被孟暧拉进浴房的穗儿回首,留给了孟旷一个嫣然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开V第一章,请大家多多支持。两个小时后发第二章。 【注】敬妃李氏,万历二十五年生皇七子,升为皇贵妃,是南明永历皇帝的祖母穗儿:你们锦衣卫都这么爱拍桌子吓唬人吗? 孟旷:我不是,我没有,别看我。 感谢在2019-11-10 18:29:40~2019-11-11 21:5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莫小民 2个;Oha、尛尛、設法简单、屹立不倒小巨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崔 40瓶;百里灬皑涵 10瓶;安公子、客那 5瓶;雨季的朦胧月光 3瓶;慢一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第二十一章 孟旷回了屋, 站在屋外望着门窗上挂着的挂锁,想着郭大友不知何时还会再来,这些锁还是有必要挂着的。但是,书房与寝室之间的内门已经没有必要再锁着了。就算她有心要锁着穗儿,可看妹妹眼下对穗儿的态度,是根本锁不住的。她又不可能终日里留在家中看管着,锁与不锁,已经意义不大了。 只是,她仍然对穗儿不放心。不放心是因为看不透, 这个女人嘴里的话,不知真假, 她所经历的事, 仍然是一片模糊,不清不楚。她还需要时间去调查, 才能摸到真相的边缘。 想到此处,她不禁又开始细细推敲起穗儿与郭大友之间的问答内容来。穗儿对出宫经过的描述, 绝不可能是临时想到的。所有发生的事, 牵涉的人, 包括很多细节,如此严丝合缝, 分明就像是她经过很长时间的筹划, 一步一步执行出来的。但是穗儿之前说了,是恭妃送她出来的。若当真是恭妃送的,她还需耗费这么大的功夫吗?又或许是恭妃确实在宫内毫无势力, 帮不了忙,她不得不自己谋划。 还有今儿发生的事,害得妹妹犯了病,罪魁祸首她也绝不会轻饶。事情千头万绪,她干脆坐到书案后,铺了纸,一边研墨,一边思索。不多时提笔沾墨,开始给接下来需要调查的事情列一个清单。 写了一会儿,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孟暧领着穗儿走了进来。孟旷坐在桌案后,一抬头,就见两个女孩儿出浴后一身清丽绝美的模样,不禁呆了呆。尤其是穗儿,她只着一件薄薄的白纱内单,那一头深棕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背之上,润湿了她的衣背,隐约透出三分光景。孟旷也不知自己怎的心口砰砰乱跳,急忙挪开了目光。 “姐,你若不忙,且来帮我一下罢。我得给穗儿上药,两只手实在不够用的。”孟暧一面擦着发,一面对姐姐道。 “你……你先把衣服穿上再说,莫要着了凉。”孟旷忙搁笔起身,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下自己的袄袍,罩在她身上。随即她视线又落在穗儿身上,穗儿衣着单薄,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一双剔透的琥珀眸子望着她,透着股楚楚可怜的味道。孟旷踌躇了片刻,从一旁的罗汉床上扯出自己的盖毯,沿着角边对折一下,拉开来提在手中,走过来给穗儿披上。穗儿垂首,唇角弯起喜悦的弧度,面庞泛起淡淡的红晕,又教孟旷呆然起来。 孟暧神色古怪地看着她俩,片刻后道:“到寝屋来罢。” “小暧……嗯……就不麻烦晴…旷哥哥了罢。”穗儿突然开口道。她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孟旷才好,以前的“晴姐姐”眼下似乎用起来不妥,被她硬是换成了“旷哥哥”,说完了不禁红了脸。 “咦?为什么?”孟暧奇怪问道,“她又不忙的,对罢姐?” “我……”孟旷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眼角余光瞄到一旁的穗儿红透的耳根,她涩然道,“我有点忙。” 孟暧一头雾水,但看她方才似乎是在写什么,也许当真很忙。罢了罢了,真是搞不懂这两个人。她道: “那你慢慢忙,穗儿你进来罢,我给你上药。” 孟暧领着穗儿入了寝室,掩上了内门。孟旷坐回桌案后,重新提笔,试图凝神,接着方才的思路继续写。但是笔尖悬在纸上好半晌,她却满脑子都是穗儿的模样。她方才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满满当当地占据着她的思想,让她根本没办法继续思考下去。心口像是堵了一块烧得滚热的大石,一阵一阵的灼烫泛上来,让她脑海里充斥着莫名其妙的想象。她想触碰那发丝的湿润,想一窥那衣背下的风光,还有那细白的颈项,红透的耳根,娇柔的身躯若是抱在怀中,该是多么可人的模样。 “啪”,她把笔拍在笔山上,将脸埋进了双掌间。 孟晴,你真是有毛病……她骂道。 “嘶……” “疼吗?你这淤青还带着撕裂伤,这药涂上去肯定会疼。” 寝室内隐约传来二人对话的声响,孟旷的魂立刻全都被牵了过去。她不自觉地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到内门边,透过琉璃隔扇观望着室内的景象。但是入眼却是一片模糊,只能瞧见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室内几盏灯火的照耀下摇曳生姿。 孟旷后悔了,她方才为什么要说自己忙?她真的很想看看穗儿的伤,这些年的遭遇给她留下的惨痛伤痕,孟旷希望自己都能看在眼里。那些新添的淤伤,又是怎么来的?她也想问清楚。 “你真的不愿说是谁打的你吗?”孟暧低声的询问响起,她一边为穗儿上药,一边又试探了起来。 “其实,这伤是我自己弄的,和别人无关。”穗儿居然答话了。 “胡说,你自己怎么能打到自己的后背,这分明是有人用棍棒之类的东西打的,这伤可骗不过我的眼睛。”孟暧道。 穗儿淡淡回答道:“宫中有一种刑罚用的工具,叫做自纠棍。那是竹制的,很长,向上甩到头顶,棍头的竹片不曾绑紧,韧性很强,恰好可以甩过来打到后背上。犯了错的宫人,若是主子怜悯,让他领自纠棍,便是自己打自己,一左一右算是一下。我犯了错,领到的刑罚是打自纠棍,打出血为止。” 孟暧涂药的指尖缓缓颤抖起来,孟旷伏在背后的双手渐渐握成拳。 孟暧问:“你犯了甚么错?” “我没有犯错,只是别人犯了错。”穗儿笑了,“我替她顶了。” “你可真傻。” “我若不替她顶了,她定比我现在还要难过。反正……我不久后也要离宫了,在我离开前,若是能帮一帮别人,也算是积了功德。” “是哪位主子罚得你?” “贵妃娘娘。” “贵妃……就是那位郑贵妃吗?”孟暧问道,她对宫中有哪些主子不是非常清楚。 “嗯。” 孟旷眸光浮动,莫非她口中所谓落了裁缝包在郑贵妃那里是真事儿?只是她并非当真撞破了郑贵妃的秘密,或许裁缝包也不是她落下的,但应当确实是她回去取的,然后可能中间又出了什么事,让她领了罚。 眼下宫中有传言,郑贵妃情绪不稳定。因着她眼下已有九个多月的身孕,正是临盆在即。她所在的承乾宫上下都很紧张,宫人经常会因为很小的事而被罚。 孟暧没有再细问,转了话题道: “刚刚为啥不让我姐来帮忙?” “……我不大想让她看到我的身子。”穗儿踌躇着慢慢说道。 “呵呵,我姐虽然女扮男装好些年,但她还是女人呀,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而且九年前,你刚来我们家那天晚上,就被她看光了呀,她可是替你洗过身子的人。”孟暧觉得好笑。 站在隔扇后的孟旷也缓缓弯起唇角。 “也不是……害羞……”穗儿这话说得没甚说服力,面庞绯红的,“我现在的身子,比那时丑多了。” 这话说得孟暧和孟旷心中猛地一酸。 “丑甚么,还能嫌弃你咋的?”半晌,孟暧似是有些气呼呼地说道。 这话倒是引得穗儿笑了。 “好了,药上好了,我给你简单裹了一层纱布,你夜里睡觉尽量侧着身子睡,压着伤口不大好。”孟暧上完药,一边收拾药瓶,一边叮嘱道。 穗儿一面点头,一面拉起衣服穿好。眼瞅着孟暧就要过来了,孟旷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了书案后坐下,拿起笔来,装作冥思苦想的模样。 不一会儿孟暧开了内门进了书房,一眼瞧见孟旷坐在那儿,桌面上那张纸方才是多少字现在还是多少字。她不禁暗暗笑了,心道阿姐方才估计根本就是在偷听罢。 “姐,你的毯子,我给你放床上了。” “哦。”孟旷抬头应了一声。 她瞧孟旷半湿半干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身上衣衫也很单薄。想起自己还披着姐姐的衣服呢,于是脱下袄袍,走过来披在姐姐身上,道: “你别仗着自己身体好就逞能,当心着凉。” “嗯,我省得。”袄衫还带着孟暧身上的温度,暖暖的熨贴着孟旷的心。 “别累着自己了,早点睡,我也去歇了。” “好。” “晚安,姐姐。” “晚安。” 孟暧带了书房的门出去了,孟旷的视线则落在了那放在罗汉床上的毯子上。她不自觉地起身,走到罗汉床边拿起了那条毯子,触手间还有些温湿。隐隐约约鼻端传来一阵清香,她缓缓将那盖毯凑近鼻端轻嗅,那似是兰花的香气。这是她身上的香味吗?怎不知她还有体香,莫不是这些年在宫中熏香带出来的。可前几日也没闻到呀,沐浴才会有吗? 冷不丁内门出传来了穗儿的声音: “旷哥哥……我能进来吗?” 孟旷吓得浑身一颤,忙把那盖毯胡乱一团,塞到了罗汉床的一角。自负了双手,立在一旁装若无其事。 “你要作甚?”她生硬地回道。 “我想……借本书瞧瞧,可以吗?” “你要看甚么书,我给你拿。”她道。 “我……我也不知道……”穗儿无奈道,她只是想借本书打发时间,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书。 书房内半晌没有反应,穗儿本以为孟旷不理她了,轻叹一声。刚准备返身回床榻休息,内门就开了,孟旷手中持着几本书出现在门口。 穗儿盯着她愣怔起来,总觉得她这气鼓鼓的模样,不像是来借书的,倒像是来讨债的。这人似乎总是在生气,生各种各样的气,或森冷,或肃杀,或爆裂,或悲怆,如今却又是另外一种气,是什么呢?她搜肠刮肚思索着辞儿想要去描述,却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辞了。 孟旷走了两步,来到穗儿近前,把那几本书塞进她手里。随即突然说道: “你莫喊我旷哥哥。” “嗯?”穗儿不解。 “总之就别喊。” “那我……该如何……” “随意!”她粗鲁地打断穗儿的询问,转身回了书房,内门又一次关上了。 穗儿无言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随即将注意力转到了手中的书上,第一本是《汉乐府诗集》,第二本是《吕氏春秋》,还有一本《近思录》。她随手翻开了乐府诗集,不曾想直接就翻到了《有所思》,因着孟旷在这一页上折了角。她默默读着这首乐府诗,心下倏然升起一股不可明说的喜悦,这喜悦真是没来由,让她全然不理解。但她心下忽的就欢然起来,方才孟旷那气鼓鼓教她莫要唤她“旷哥哥”的模样,在脑海中也显得可爱起来。 她笑意盈盈地走回到桌畔,为油灯罩了罩子,打算今夜长读解闷。却不曾想,身子刚撑到桌边,“咔嚓”一声,这可怜的桌子终于断了腿,倾覆翻倒过去,油灯也打破在地。 “怎么了?”孟旷听到动静迅速开了门进来,一眼就瞧见穗儿狼狈又无奈地坐在翻倒的桌子边。 孟旷瞧着那断了腿的桌子,登时尴尬起来。油灯也打翻了,屋内一片黑暗。默了半晌,她闷闷道: “我明儿来修,给你换一张桌儿。” “嗯。”穗儿半含着笑意应道。 “你……今夜还读书吗?” “想读。” “那……你且来书房罢。”孟旷踯躅着说道。 穗儿在黑暗中展露出了欣然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开V第二章,请大家多多支持。两个小时后发第三章。 《近思录》,理学著作,由吕祖谦与朱熹辑录,成书于南宋淳熙年间。“近思”二字取自《论语》:“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朱熹取此书名的用意在于,把《近思录》当作学习四子著作的阶梯,四子著作又为学习《六经》的阶梯,以正“厌卑近而骛高远”之失。 穗儿:这桌子你们锦衣卫报销吗? 孟旷:…… 22、第二十二章 穗儿收拾了散落在地的书本, 缓缓步入书房时,孟旷正收拾了书案上东西,似是将一张纸悄然塞进了袖筒。 她扭身,见穗儿站在身后,便指了指书案后的圈椅,道: “你坐这儿看罢,我困了,先睡了。” 说罢便坐到罗汉床边,展开被毯钻入其中, 面朝里侧,默默睡去, 不再理会穗儿。穗儿抿了抿唇, 依着她的话儿坐在了书案后,将油灯罩子调整了一下, 遮住往她那里照去的光,将光芒聚拢在自己身前。 她禁不住抬眼望她, 见她卧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的模样, 心里丝丝缕缕的, 牵起了道道思绪。再翻开《汉乐府诗集》,那首《有所思》, 当真是让她读入了迷。想起自己重回孟家的第一个夜里, 或许她也如现在的自己这般,坐在这书案后等着天明。天微微亮时,便再也熬不住出了屋, 挥舞起螣刀,宣泄繁杂的思绪。 是这样的吧,穗儿私心里真希望孟旷确如她所猜想得那般,希望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你莫唤我旷哥哥。”冷不丁她方才的话语又在耳畔回响,穗儿凝着眸子思索。为何不愿自己唤她“旷哥哥”,也许此情杂然难为外人道。但穗儿却能体会一二,莫不过是气闷与伤感。她到底还是个女子,总听人唤她“哥哥”,便总不住地被提醒她其实是女扮男装身不由己,心里有气也是必然。真正的旷哥哥眼下有家回不得,流浪外地不知何时归,她其实也对哥哥有着万分的思念,总听人念叨她“旷哥哥”,亦难免勾起伤怀之情。 再者乎,他人这般唤她也无妨了,但偏偏唤她的人是自己,心中就又添了一分堵。如若不是自己,也不会害得她二哥离家,她又女扮男装难以回归寻常的生活。自己确实是有些不知廉耻,不懂体恤,太过唐突了。 想到此处,不禁有些懊恼。之前只是出于简单的“晴姐姐”与“旷哥哥”的对应,她才这般喊的。可,自己却又到底该如何唤她呢?小小的称呼问题,竟成了她眼下最大的烦恼。她多么想能和她说上两句话,总这般僵着可如何是好?若是不能有个讨她欢心的称谓,那真是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了。 她撑着下颌,凝望着昏暗中侧卧在罗汉床上的那人,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怨怼。这人脾气真是坏透了,凶巴巴的,当年那般温柔体贴的晴姐姐,真是一点也不见踪影了。许是这些年在军中受尽磨难才会这般罢,若是脾气太好,可不得受人欺负?何况她还得掩饰身份,自然要凶一点才能与他人拉开距离。长久以来心里都闷着一股气,难免会如现在这般了。 说起来……她扮作男子时可真是没什么破绽,若是不露头脸,真叫人无法想到她竟是个女子。想到此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雪夜寒庙中,她第一次对自己摘下面具时的情景,那张昔年秀美的女子容颜,如今却多了三分的英气,七分的俊俏,真是好看。若是不去想她是个女子,合该是个绝世的美男子。 她那体格,女子中真是少见。比自己高出大半头去,一展臂就把自己整个裹进了怀里。身上的力道也大,掐她、拽她、抱她,真是半点反抗也不得。但却又不似男子那般一身的浑浊气惹人厌恶,身上总有那么点淡淡的草药香,大约是因为家里是开药铺的缘故。真把你抱进怀里了,却又莫名的温柔。怀抱暖融融的,似那冬日里的暖阳般。偶尔还会现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憨羞赧状来,真是可爱。 想到此处穗儿面颊一下烧了起来,她暗道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在这胡思乱想甚么呢。 她下意识地用手往脸颊上扇了扇风,好不容易将落在孟旷身上的视线收回到书本上,自嘲道:你到底是来读书的,还是来读她的? 她简单翻了翻汉乐府,眼下却对《吕氏春秋》和《近思录》兴趣缺缺。起了身,她想去找本其他书来读,眸光在书架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一本《花间集》上,兴至,抬手取下。就手从前翻开,便是温庭筠的菩萨蛮十四首,第二首《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顿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反复读着这首词,心口像是被攥住般,柔肠百结。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不禁坐回书案边,铺开纸,提笔沾墨,将这首词细细用心地誊在纸上。誊完后,也不再读书了,趴在桌案上,凝视着这首词,在心头翻来覆去地诵念。不知何时睡意缓缓袭来,她已渐入梦乡。 依稀间她梦到了昔年那个暖意融融的冬日,孟家小院里,年幼的孟暧在身边翻着花绳,耳畔有二哥孟旷读书的声音,厨下有赵姨做饭的香味。晴姐姐就坐在她身边,身子紧紧贴着她,温暖的手握着她的手,问她冷不冷。她幸福地笑,说有你在我不冷。好像……好像远处的院门边还坐着一个缫丝纺纱的老妇人,是她已故很久的娘亲,面庞都模糊了看不清,但她应当在笑,笑着远远凝望她。 泪水缓缓沾湿眼眶,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朦胧中,她似乎被人抱了起来,身躯浮空而起,有一双臂膀有力地承载着她,随即将她放入一片温软之中。她双眼迷迷糊糊睁开一道缝,能看见晴姐姐那熟悉的身影。她恍惚间无法认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只任她将自己放在罗汉床中,侧躺好,用温暖的被褥将自己包裹住。她舒适地轻哼了一声,心想自己若是能再也不要醒来便好了。 那人似是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穗儿没有听见她离去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有粗糙的手指轻轻拂去了她眼角的泪花。一声轻叹响起,她起了身,吹灭了油灯,书房内彻底陷入了黑暗。脚步声轻轻响起,她缓缓离去,就像昔年曾带给她无限温暖的孟家人,长久的别离与岁月的消磨,让他们淡出了她的生命,在彼此之间竖起一道隔阂。 “别走……”她出声,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醒了,正身处现实。 那人似乎身子僵了僵,没有动。 “陪陪我好吗?”她乞求道。 那人没有回答,穗儿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她走了回来,重又坐在了床边。静谧暗夜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在弥漫。此情此景,恰如她二人九年别离后再度重逢的现状,她们似乎都隐在黢黑的梦境中,难辨真实,小心翼翼祈求着对方敞开心扉,却又努力地保护着自己,不愿被对方完全看清。 “我唤你十三哥可好?”穗儿终于打破沉默,轻声问。 “随意。”她回答道,声音里似是隐着淡淡的笑意。 她好像很喜欢这个称呼,穗儿不禁放下心来。 “我求你件事儿。” “……” “别总是生气了,对身子不好。” “我何时生气了?” “你何时不在生气?尤其见着我就来气。” “我……我没有。”孟旷辩解道。 真是嘴硬,穗儿仗着暗夜毫不掩饰自己的笑容。 “你说我生气,你倒是告诉我发生了甚么事呀。为何总是含糊其辞,遮遮掩掩的?”孟旷是真的生气了,忍不住道。 “我已经把我目前能告诉你的事儿都告诉你了,我没有说谎,只是你并不信我。”默了片刻,穗儿道。 她听到孟旷深呼吸了一下,好像是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显出了十足的无奈。 “接下来,郭头会去查你今天说的那些事儿,那应当都是真实发生的事罢?”她道。 “嗯,他也只能查出我所说的这些事儿,不会有出入。”穗儿道。 “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我的?”孟旷问。 “若是我能告诉你,那我早就说了。” “我不明白,是那些事儿会牵涉到我吗?还是你不信我?” “那些事本与你无关,只是我的事,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你不愿说,又叫我如何信你……” “我就那么不可信吗?”她声音中透着丝丝委屈。 孟旷不说话了。 过了好半晌,她才开口道:“我是个军人,有话直说,不绕弯。在我心中,你已不是九年前那个单纯的穗儿了。我看不透你,说实话,你今日与郭头的问答,更是让我没有办法轻易相信你。你太聪明了,而我是个笨人,我只会循规蹈矩地去查,不论你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我都只能一律存疑,一点一点去证实。我这人唯一的长处就是执拗,认准的事一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所以不论你告不告诉我你的事,我都会查清楚。” “你查不清楚的,很多事,我自己都没查清楚。”穗儿叹息道,“你在我心中也不是九年前的晴姐姐了,现在你是十三哥,冷酷无情又凶巴巴的十三哥。” 孟旷:“……” 穗儿轻笑补充道:“而且确实还有点傻乎乎的。” “你……你睡吧,真的不早了。”孟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狼狈。 “我睡在这儿,你睡哪儿?”穗儿问。 “卧室那张床本就是我的床,我自然是回床睡。” “那床上冷冰冰的。”穗儿道,这罗汉床真暖和,是孟旷暖好了,自己才躺进来的。想到此处,穗儿脸庞又有些发烫。 “我不怕冷。”孟旷的回答真是惹人发笑,她应当是不好意思了。 结果,不怕冷的十三哥却是个极度怕羞的人,还是“逃”出了书房,去了寝室睡。穗儿一人窝在罗汉床中,被温暖的草药香包裹,就像沉在她的怀抱中一样舒适。她此时心口似是团着一团甜丝丝的棉絮,越发觉得自己真是个莫名其妙又不知羞耻的女人。怎么总是对晴姐姐动一些非分的念头。 只是可惜,她终究不能对她说实话。 作者有话要说:《花间集》是我国古代第一本词集,五代十国时期由后蜀人赵崇祚编辑,收录了温庭筠、韦庄等18位花间词派诗人的经典作品。 温庭筠《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释义如下: 美人睡在水晶帘里玲珑的玻璃枕上,盖着绣鸳鸯的锦被,屋内暖香袅袅,惹人入梦。江边那绵长而细软的柳丝,刚刚发新芽,看上去朦朦胧胧,像笼罩在一片烟霭之中。春天来了,大雁开始向北飞了,大雁一字飞过时,天上那一轮残月就要消失了。美人剪下参差的花胜贴面,双鬓簪花,身着洁白的衣裳,置身在这天地间,头上玉钗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开V三章已更完,评论和霸王票,请不要犹豫地投来吧!小书拜谢! 23、第二十三章 三月初二, 皇城千步廊外户部街东侧,大明户部衙署。时值辰初不到,周进同等在户部对面的廊坊门洞下已有半刻时辰了。春寒中,他搓手跺脚的,边上守门的卫士直拿眼瞟他,心里恐怕对此人有些看不起。他们这些门卫,寒风中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哪像此人这么不济。若不是看他是个锦衣卫军官,早就出声调侃了。 圣上不朝已五年有余, 朝会时兴时辍。本月初一未朝,今日初二自也不朝。于是百官卯初至午门外点卯, 随即便各归所属衙部, 用朝食,然后开始这一日的值务, 至如今已渐成习惯。户部点卯的时间点规定得不是那么严苛,卯时以内抵部均可点卯, 不算迟到。周进同抵达户部门口等待后, 还能瞧见个别户部官员脚步匆匆地赶来点卯。有些人点了卯, 用了朝食,便离了衙部, 出外差去了。似户部这样的衙部, 确有其特殊性,与锦衣卫一般,所属官吏也常出外差。 没过一会儿, 周进同看到了孟旷的身影。她自南面步行而来,依旧是一副修罗鬼面的锦衣卫缇骑打扮,冷冰冰的眉眼让人瞧着心底也跟着发寒。 “百户,见过百户。”周进同忙上前拱手行礼。 孟旷朝他点了点头。 周进同昨日表现不好,郭大友差点就向刘教头告了状。刘教头是他最敬重的师父,他可不愿师父因为自己在郭大友面前折了颜面。故今日不敢懈怠,提前赶来。但瞧见孟旷,他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关在她家中的女子。那女子之美,真是他生平仅见。一见之下便是念念不忘,昨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安稳,起了不知多少旖念邪思,早上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 他望着孟旷,踌躇着开口询问道: “百户,您昨夜可睡得好?” 孟旷点了点头。 “您……早上可吃的好?” 孟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人问得什么问题。 “唉……百户,我与您直说了罢。”到底是军人,心里藏不住话,“那个女子,李惠儿,她在您家里有多少时日了?” 孟旷举起两根手指,表示已有两日两夜。此时她心底已有八分明白周进同这小子脑子里在动什么念头,顿时升起一股警惕感来,这警惕感中还暗含着三分不悦。 “这往后,您该如何安顿她?非亲非故的,可既然被咱们抓回来,又不好随意就甩了包袱罢。”周进同也明白自己的心思此刻应该已经被孟旷看破无疑,但他仍然不好直接开口,只能试探着一点一点推进话头。 孟旷似是冷笑了一下,做了个割喉的动作,意思是必要时可以直接杀了省事。当然她是故意表达出这层意思的,目的是想吓唬一下这小子,让他赶紧闭嘴,别再谈这个话题了。 周进同面色白了白,许是对孟旷那逼真的杀意信以为真,忙道: “使不得,百户。这女子也是可怜,咱们还是别徒增杀业了。” 孟旷眼神现出十足的戏谑,周进同见之不由心下一宽,内心苦笑:原来百户也是个会开玩笑的人呀,这玩笑可真是颇具百户特色。 “百户,属下多嘴,冒昧问您一句,您可有婚配了?” 孟旷有点想打这个小子,真是个愣头青,还不知要止了话头。她瞪着这个小子,也不答话,就等他下文。 “若是您尚未婚配,或者已有谈婚论嫁的对象,她在您家中到底不便。孟小娘子身子也不好,看顾灵济堂已然疲累,还要顾看于她,着实是负担。我家里……”他闷着头继续说,话还没完全说完,突然郭大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让你俩久等了,跟我进来吧。” 郭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户部门口了,周进同被吓了一跳,连忙闭了嘴。孟旷狠狠剐了他一眼,这小子运气真好,他要是继续往下说,指不定自己就直接拳头招呼了。 周进同被孟旷这凌厉的一眼给吓到了,不由讪讪,暗道看来自己猜得没错,百户对那女子确实有意。 收拾起心思,他们随着郭大友入了户部。锦衣卫调查的方式有很多种,有完全不与被调查对象直接接触的刺探,也有像现在这样半公开的、直入调查对象内部的调查。不过,这次调查完全是突击,锦衣卫之前完全没有与户部打过招呼。故而入门后,郭大友直接向门阍出示了锦衣卫令牌。门阍当即面色一变,很是恭敬地走出来,亲自领着郭大友三人往内行去。 “三位上差,今日是来巡哪个部门?”门阍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们想和湖广、江西、山东、浙江四省的清吏司郎中聊聊,此外想调取军储仓和广盈库的流水账簿看看。”郭大友很和气地说道。 今日所查内容,孟旷与周进同事先一无所知,全是郭大友自行决定的。他熟知朝中各部门的情况,对当下全国各省的形势也有独到见解,专门挑出的这四个省,都是产粮大省,也是军需物资最主要的来源地。此外还有一个南直隶拥有独立的户部建制,要查就得调档案,这就要惊动侍郎级别的官员了。 门阍哪里请得动这些上官,只能先将三人带到户部用以接待的会客堂内,斟茶侍奉上,然后去通报。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一个年逾六旬的三品文官携着三名五品文官,一名六品文官急匆匆地赶来。为首那三品文官一跨过门槛进来,就立刻笑着拱手行礼,道: “三位上差,实在不好意思,久等了。” 郭大友起身,笑着抬手回礼: “卢侍郎,打搅了。” “哪里的话,上差来访,我等自当全力配合。只是,杨部堂早些时候领了班差亲去查仓了,故眼下不在,还请上差莫怪。” 来者恰是现任的户部左侍郎卢维桢,字瑞峰。他年事已高,据说已经向上递了条,若是不出意外,今年就会致仕。他的上官是杨俊民,也就是现在的户部尚书,主管仓场。杨俊民眼下恰好不在,为了不让锦衣卫心生猜忌,作为部门副主管的卢维桢要把话一开场就讲明了。 “唉,不必烦扰杨部堂。我等今日就是来瞧瞧各地军粮的账目来往的,圣上近些日子对这个比较上心。”郭大友笑道,今日本没想惊动侍郎级别的官员,不曾想他这一出现还是引发了户部震惊。于是他也很快把话点名,让这些户部官员能有个心理准备。这些官员听他这一句话,便知锦衣卫今日并非来者不善,虽然心弦尚且绷紧,但好歹不至于提心吊胆了。 “没问题,请三位上差与我来。”卢维桢立刻道。 一路上,卢维桢也向郭大友三人介绍了身边的三位五品官和一位六品文官。其中三位五品文官分别是浙江、湖广和江西的清吏司郎中,而那位六品的文官则是代他长官出面的山东清吏司主事,恰恰正是孟旷的表哥——赵子央。 当然,在官场中,孟旷与赵子央之间很避讳彼此的亲戚关系,官场内部鲜少有人知晓他二人是表亲。今日突然在自家衙署见到孟旷,赵子央虽惊讶,但还是能够维持镇定,一直避免与孟旷有直接的目光接触。而巧的是,因为孟旷的修罗鬼面之相,几个官员心底都有些犯怵,亦是不大敢拿正眼去瞧她。这便是郭大友与孟旷搭档的精当之处,有孟旷这尊煞神在身边坐镇,郭大友哪怕笑着,也让人胆寒,能够起到非常强烈的威慑效果。 孟旷维持着她的冷酷面容,她因着手上本就落了很多人命,这些年来眉宇眸光中多了一丝煞气,尤其当她穿戴整齐一身的锦衣卫装备后,这层煞气便自然而然逸散而出,让胆怯之人见之慑然。 她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表哥身上,暗道真是不巧,怎得今日是表哥出面,他的上官去哪儿了? 恰好郭大友此时也问了这个问题,卢维桢回答道: “山东清吏司郎中范禺名出公差去了山东催征夏税,前些日子刚走,得有三个月才能回来。” “哦,我似乎听说今年山东匪患十分严重,是不是今年的夏税会有困难?” “上差明鉴,确实如此。眼下山东当地多位粮长畏难情绪严重,催征困难,连关领堪合都分派不下去,此事确实是眼下户部最棘手的事之一,故杨尚书便差范郎中亲自督办催征。”卢维桢叹息答道。 夏税是大明两季赋税中的前一种,主要收麦,涉及到的是北方的种麦区。后一种则是秋粮,收的是南方的稻米,比之夏税更为重要。粮长乃是各乡选派出的乡民大户,担任衔接官与民的职责。自古以来皇权不下县,由乡民自治是老祖宗一直沿用的治理方式。官府派发每年每个税区的赋税关领堪合,各个税区的粮长便须领了关领勘合,向下分派催征税粮的任务。 洪武初,粮长、里长与甲首各有分工,粮长督并里长派发各个里的税粮任务,里长又向各个甲首派发各保甲内的税粮任务,最后甲首向保甲内的所有粮户派发税粮任务。当时规定了粮长每年须于规定时间以前抵达京师领取勘合。所谓勘合,就是一种二联单式的文册,在骑缝中间加盖官府印信,使用时撕剪下来,双方各执一纸,以凭日后校勘对合之用。勘合是向内府户科关领的,用毕后又须向户科缴销。这种发明源自于洪武初年的空印大案之后,算是大大便利了官府运作。 等到缴税时期,粮户缴税粮于甲首,甲首再缴于里长,粮长收集齐所辖所有里长缴来的税粮后,负责亲自押解税粮入京。押解的任务当时还是由粮户轮流出舟船车畜分担的。粮长抵达京城后,还会受到洪武皇帝的亲自面见,得闻天听,是十足的荣耀。甚至还有催缴工作做得出色的,被直接任命为官员,平步青云。彼时的粮长,在乡里乡间有着极大的权威,甚至握有生杀大权。 自永乐帝迁都北京后,南方赋税大省缴纳税粮的路程大幅度拉长,负担连年加重,民众苦不堪言。为节约劳力,粮长与粮户不再亲自押粮入京,而是交付军队押解,但是也要补足给军队一定的耗损和脚粮,税粮负担开始急剧增加。关领勘合也由粮长亲自入京领取改为官吏下放,从此开启税吏的天下。粮长不入京,地位于是大大下降,催征税粮成为了苦差,再也没有人主动愿意担任粮长,于是改为官府任命。及至隆庆年间,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皇族、宦官、勋贵利用特权,以投献、请乞、夺买的手段大量侵占土地。粮长一职基本由这些权贵留在当地管理田产的家奴轮流承担,称之为朋充。这些人同时也是里长或甲首,参与绘制本地的鱼鳞图册。他们往往与官府税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年缴税粮时,常常不会缴足,再加上层层盘剥克扣,国库日益空虚,如今全国各大省的税粮都存在着严重的拖欠情况,官府束手无策,乃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巨大积弊。 “一亩官田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止留一斗完婚嫁,愁得人来好白头。”“为田追租未足怪,尽将官田作民卖,富家得田民纳租,年年旧租结新债。”这样的歌谣,不知在民间传唱几许。 万历以来,前首辅张居正实施新政改革。其核心为——核吏安民。所谓核吏安民,先核吏,再安民。悬法于众,刑赏予夺,秉持公道,以振风气。遂推行考成法与一条鞭法,使大明面貌焕然一新。从前六部六科绕过内阁直接向皇帝负责,考成法后,内阁通过六科、都察院控制六部,各省抚按则听命于六部。内阁权责大大加强,管束力非从前可比。而逐级严密的考核制度,更是让各级官员不敢有丝毫懈怠。一条鞭法,重新丈量全国土地,绘制全新的、可信的鱼鳞图册,归田于民,使小民如获新生,却深刻地触动了权贵豪强的利益,遭到了极大的阻力,以至于这一项政策执行并不彻底。同时创出赋役税粮折兑成银缴纳的崭新途径,赋与税合二为一,各种杂征全部归为一条,以后各省一切赋税均须折合成银两缴纳,这一举措一下就减少了权贵、官吏对税粮上下其手的大量积弊。 但是,此法却被不少北方省区诟病,因为白银流通在东南各省比较常见,可在北方,白银流通尚且不足,每年仍需以粮缴税,也是不得已之法。此外,新法推行至今,新的积弊已然出现,诸如个别地方官府仍然逼使农民从事徭役,有的额外加赋,条鞭之外再立小条鞭,火耗之外附加秤头,仍使各地农民难安。 而在张居正离世后,其继任者张四维为稳定朝局,将新政推倒大半,新政改革成果如今也渐渐看不到了。 孟旷脑子里转着对现下赋税制度的思索,便已随卢维桢来到了存放账本的库房。孟旷看着这堆满了一整个屋子的账簿,顿时头大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故事情节与明代万历年间的朝局、制度、外部形势密切相关,故我在行文过程中绝不会节省笔墨,会有大篇幅详细叙述明代的各种制度问题。读者们了解到这些问题的原因,才会明白角色人物的行为举措是为何。 “大人”这个称呼,明代末年都还不普及,据说张居正曾被人恭维称了一声“张大人”,他事后表示很不习惯。所以文中所有官员的称呼一律按照官职来。“部堂、抚台、藩台、臬台、道台”,此类称呼严格来说基本上清朝才成形,本文会视情况择取用之。 六科:明清官制设有六科给事中, 简称六科,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分察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之事,纠其弊误。各设都给事中一人,正七品,左右给事中与给事中,均从七品,辅助皇帝处理奏章,稽察六部事务。享有“科抄”,“科参”及“注销”之权,注销是指圣旨与奏章每日归附科籍,每五日一送内阁备案,执行机关在指定时限内奉旨处理政务,由六科核查后五日一注销。六科还可以参与“廷议”、“廷推”,参与朝廷大政方针的制定,监督其执行。 说白话,六科就是六部的紧箍咒,是专门盯着六部的监察机构,六部所有由上转入,由内转出的文件,全部要经过六科备案、审核,并且监督你执行的成果,进行核销。虽然官小,但职大,亦属于言官监察体系。 感谢在2019-11-11 22:19:56~2019-11-14 18:2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中堂BCF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wsome、設法简单、June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从不留言、渡哈批!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莫小民、Oha 3个;Ebichu、、抺茶 2个;忘川琉璃冷莫零、設法简单、葱油面、faisons、不想上班发自真心、myth、小艾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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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有理,孟暧顺从地下来了。穗儿忙上前拉住她道: “可不敢再这般逞能冒险,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姐可不会放过我。” “她才不敢呢,不若说是她根本舍不得。”孟暧笑嘻嘻道,随即忙问,“好姐姐,你快与我说说是甚么主意?” 穗儿道:“咱们这地界是校场口,往后门出去,隔着南北向的一条屋街,就是跑马道。那里官军的马队来来往往的。今儿是初二,若是我没记错,今天上午校场应该有武训。五城兵马司的人也会在校场口出现,隔绝行人,维护马道畅通。一会子你去前门,隔着门和那些流民喊话,引他们都聚到前门去,我从后门偷偷溜出去,到跑马道上去请五城兵马司来。” 孟暧当即有些犹豫,这是个绝顶的好主意,可是……姐姐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穗儿出了自家院子,她出来时一定要有人在身边看着她,千万要防备着她逃跑了。现如今放她一人出去请救兵,这实在是……让人难以安心呀。 “咱们……咱们还是在家里等姐姐回来罢……”孟暧有些尴尬地垂首说道,不大敢看穗儿的神情。 穗儿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道: “小暧,你可信我?” “我……”孟暧不知该怎么回答。说相信吗?可她的所作所为充分地说明了自己对她的不相信。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见孟暧不回答,穗儿缓缓松开了手,神色落寞地叹息了一声。孟暧难受极了,她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很坚定地说出“我信你”三个字,可是姐姐的叮嘱言犹在耳,她亦不敢当做耳旁风。 “砰砰砰”,外面的敲门声再度响起,这次比之前显得更凶悍急迫。 “开门啊!急患!开门!救人啊!”这是一个男子几近破音的嘶吼声。 “孟大夫!请您开门吧,我们不是来讨药的,孩子不行了,您开门救救我们吧!我给您跪下磕头了!”这是个女人哭嚎的声音。 孟暧咬牙,被眼前形势所逼,她再也没办法瞻前顾后。于是忙主动拉住穗儿的手道: “好姐姐,那拜托你去请五城兵马司了,我这就去应前门。” 穗儿双目一亮,登时应道:“好,包在我身上。你自己注意安全,先喊话,确认真假,再放人进来,我很快就带人赶到。” 二人立刻分头行动,孟暧去了前门。穗儿先回了趟屋,取了自己的长围巾出来裹在脖子上,搬了梯子到后门院墙边,爬上去探望了一下后门外的状况,不知道是不是前门有人嘶吼哭喊的缘故,后门的人果真都被吸引到前门去了。穗儿当机立断,拎着挂在后门墙边的挂锁,拉开门闩,迅速闪身而出,返手将后门从外头锁上。揣了钥匙,立刻飞快地穿街过巷,往跑马道而去。 …… 孟暧来到前门,贴着紧闭的大门,大声喊道: “出了甚么事?” 见孟暧应门了,门外那个女人惊喜地应道: “孟大夫,我们是十字街西头卖豆腐的孙老三家呀,家里皮猴子今儿不知中了什么邪往跑马道跑,叫军马给撞了,头破血流的,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孟大夫您快开门救命啊!” “孟大夫……您是距咱们最近的大夫了,求您了!我给您当看门的,绝不让这些讨药的进去,只求您救救小儿!”孙老三声线颤抖地乞求道。孟暧是孙老三家的常客,时常会去他家买豆腐,孟暧仔细一听确实辨认出这声音是他和他妻子的声音。 “唉,你这人……” “你少说两句吧,人命关天啊。” 有讨药的流民表达不满,但却被边上人拉住。不多时有个流民道: “大家让让吧,拿药不急,我等本就是讨得天大的便宜,拿与不拿都看大夫的意思。眼下大夫要救人,咱们都让让!咱们虽是外省来的,无片瓦遮顶,也无食药果腹医病,但再苦再难,脊梁骨也要挺直了,也不能教京城人看扁了!”这流民似是读过书,说起话来入情入理,很是能打动人。 “说得对!”立刻就有个老迈有力的男声应和道。 孟暧心道此事不能再耽搁,于是立刻道:“我这就开门!” “嗳,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大夫活菩萨!” 夫妻俩连连拜谢。孟暧拉开门闩,将门小心开了一道缝,往外一探看,果见门口跪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头破血流晕厥过去的男娃娃,正是孙老三家的。再往外拉开一点,便见外面围了一圈破衣烂衫的流民,为首一人还是个年轻男子。虽然看上去十分狼狈,衣衫全是补丁,但一双眼睛却炯然有神,像是个读过书的模样。他身边还站着个高大的上了年纪的男子,正看管着身后的流民,不让这些人抢进去。 孙老三把住门缝,对妻子道: “你快把孩子抱进去!” 孟暧把母子俩让进来后,就立刻再次把门关上了。孙老三立刻如门神般把守在门口,以搏命之姿瞪视着那些流民,谁要是敢上前,他绝对会拼命。 彼时的穗儿刚跑到跑马道近前,便瞧见有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巡逻队正沿着跑马道由西向东走。她立刻右转,与这队巡逻队夹着一片沿街房屋,平行同向而行。一边走,她一边用自己刚带出来的围巾将头脸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同时从袖中取出了一小串铜钱,一数只有五枚。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注意街边的人。不多时瞧见一个在街边踢毽子的垂髫小童,瞧他腿脚伶俐,口中还数着数“一二三四”,口齿也很清晰。于是立刻上前,矮下身子,眉眼弯弯,笑着对那小童道: “娃娃,姐姐托你递个话儿可好?” “姐姐要递甚么话?”这小童丝毫不怯,立刻收了毽子,笑嘻嘻问道。看来他也不止一次帮人传话跑腿。 “你给兵马司胡同北头胡记脂粉铺的掌柜的递句话儿,就说:吉祥鸟现下在笼子里,一时飞不出去。若是他问你家住哪里,你就说住在校场口就行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好,你重复一遍。” 那小童于是重复了一遍,穗儿遂将手里那一串五文钱交给他,小童一溜烟地就跑了。穗儿这才加紧脚步,去追五城兵马司的巡逻队。 …… 中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曹光啐出一口含着沙土的唾沫,满面灰尘、一身狼狈地站在跑马道上,准备率领身后三个什的巡逻队伍回兵马司复命。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灰溜溜的,跟打了败仗似的垂头丧气。每次大校都要兵马司干最苦的活,守着跑马道,看着那帮子上京兵营的兵骑着马在身前耀武扬威地打马而过,他们这些守城的苦力兵就只能跟在后面吃土,忒他妈不公。 身后的一个姓刘的什长与他关系非常好,往日里两人都是一起吃喝嫖赌,亲如手足。此时他凑过来,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带队返回的一小队中城兵马司巡逻队,小声道: “头,詹副指挥那里怕是要遭殃了,不知怎的放了个小童进了跑马道,恰好还惊了神机营宋提督的马,这事儿闹的……”他说话的语气中不乏幸灾乐祸与奉承巴结。 “哼,詹宇这个小白脸,遭殃了才好呢,老子看他不顺眼很久了。”曹光嗤笑一声,恶狠狠地瞪着那队人马最前方带队的那个武将道,随即一招手,对身后的士兵们下了命令: “速回营!” 曹光的队伍沿着跑马道另一侧开始小跑急行军,曹光打算抢在詹宇这小子之前赶回去,顺便好好在指挥面前告他一状。却不曾想他领着队伍刚与詹宇的队伍平齐,突然斜刺里冲出来一个女子拦住了詹宇的队伍。这女子跑得急了,再加上恰逢一阵疾风掠过,头上包裹着的头巾一瞬掀开大半,露出了底下藏着的面庞。她急忙拉过围巾重新裹住面庞,然后跪伏在詹宇面前,大声喊道: “军爷救命,我家中被盗匪包围了!” 惊鸿一瞥,曹光见那女子绝世容颜,登时魂飞九天,愣在原地迈不动脚步,以至于他身后的士兵差点没撞上来。他天生好色,打光棍至今也未成婚,经常流连勾栏瓦肆,但因为身份低微,也只能出没于低档馆所,何时见过此等姿色的女子。而这女子声音一传过来,登时如仙乐勾走了他的神魂。 不仅仅是他,就连本来闷着头带队的詹宇也被吓了一跳,一瞬瞥见她容颜,詹宇也不禁呆了呆。他是个白面小将,未蓄须,唇边泛着青青的胡茬。剑眉星目,英武俊气,还有一般武将身上没有的儒雅。说话也很文雅,连忙弯腰虚扶那跪地的女子,道: “姑娘快请起,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眼瞅着那女子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詹宇挥手带队随她赶往出事之地。曹光忙对后面的队伍下令: “所有人跟上我!” 然后领队去追詹宇的队伍了。 作者有话要说:五城兵马司,即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负责京师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的衙门。明代南北两京及清代北京并置。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和消防武警。五城兵马司是五个衙门,不是一个。设指挥、副指挥,正从六品。有实职官和虚职官之分,这个职位时常赏给王公勋贵。另外,负责京师治安的还有巡捕营,是弘治年间,为了弥补五城兵马司职能不足设立的。最初与五城兵马司职责上叠床架屋,一直到万历十二年才有了明确的分工,即兵马司负责卯时至申时的治安,巡捕营负责酉时至寅时的治安。但是分工的效果依旧不是很好,最后发展到两个部门时常互相推诿,治安效果低下。 另,说明一下,“中堂BCF”这个号是我朋友的号,她不看小说,但欠我钱,我让她给我投个深水鱼雷就当还钱了(实际上单纯从金钱数额计算我吃亏了),所以这个雷不能作为我加更的理由哈。想多看,得我不认识的你们来投才有效【狗头】 感谢在2019-11-14 18:28:47~2019-11-16 19:0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Oha、設法简单、myth、麋途半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念念相续、Elsa 5瓶;Elrest 2瓶;抺茶、棠梨煎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5、第二十五章 孟暧在正堂的诊疗室内开始给男孩诊治, 男孩的母亲被她挡在了外面。她先是迅速检查了一下男孩身上的伤。男孩左臂骨折了,后背上有重重摔倒的淤青,最重的伤是他头上被马蹄上钉的铁割出了一个大口子,长约有三寸,好在头骨似乎未裂。孟暧先一边止血,一边清理干净伤口中的沙土。随即用备好的麻沸药液清洗伤口,消除毒患,麻痹疼痛。遂取了一根特制的银针,穿了桑皮线, 在火上烤过后对男孩儿头部的伤口进行缝合。她手指灵巧,迅速缝合好伤口, 收线。然后利落地敷药包扎。结束之后, 又给男孩的左臂固定骨位,上夹板敷药包扎。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大汗淋漓, 她又坐在一旁给男孩诊了一会儿脉,见他脉象已渐趋平稳, 知道已无大碍, 便放下心来。但方才为男孩左臂上夹板的时候, 她看到了一个让她不安的景象:男孩左臂上有一大片手掌红印,分明是被人用力攥住的痕迹。而且能拥有这种力道的往往是成年男子, 也许这就是孙老三家这个男娃今日非常突兀地出现在跑马道上的原因。 她走出诊室, 一开门就见孩子他娘焦急地守在门口,见孟暧开门出来,当即就问情况如何。孟暧疲惫地笑了笑道: “没大碍, 头上破了个口子,手臂骨折了,我已经给处理好了。就是失了不少血,还受了惊,我给你开个方子,你按照这个方子这些日子给他煎药吃,然后再给他吃些回血的吃食,小孩子好得快,不出三个月定然就恢复了。” 孙老三家的不由大喜过望,拉住孟暧的手千恩万谢。 她身子让开,孟暧才注意到正堂此时出现了不少生人。孙老三就站在不远处,正在和一个军官模样的年轻男子说话。另一旁还有个年纪稍长一点的黑脸军官,他正试图和边上的穗儿攀谈,奈何穗儿对他爱搭不理的,见孟暧出来了,穗儿也连忙举步走近。 见到穗儿,孟暧悬着的心不由放下。她此前一直担心穗儿就这样跑了,可她到底还是回来了,看来自己果然没有信错人。 “小暧,我请了两位中城兵马司的军爷来,替咱们把流民赶走了。这位是詹宇詹指挥,这位是曹光曹指挥。他们还答应这些日子会经常来咱们这里巡逻,驱赶流民。”穗儿解释了情况,并介绍了两名军官。 孟暧向那两位军官福了福身子,道谢:“多谢二位军爷襄助。” “孟大夫客气了,那娃娃没事吧?”年轻的詹指挥走到近前问道。 “已无大碍,接下来养一养就能好全。”孟暧答道。 孙老三大松一口气,面上神色如获新生。詹宇也如释重负,不由露出了笑容。只有那远处的黑面军官曹光神色显出些许不屑。 “这可真是太好了,这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就冲进了我们的封锁地区,一下出现在了马前,惊了马。我当时也是措手不及,想要施以援手都来不及,伤到了这个孩子。若是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是难辞其咎。”詹宇说道。 孟暧望着他们,一句话堵在嗓子眼不知当说不当说。她犹豫了片刻,先是问道: “詹指挥是不是负责咱们附近这一带的治安的?” “正是,我是三日前才刚刚上任的,对这一带尚且不是很熟悉。今日也是第一次听闻灵济堂有这样的困难,之前兵马司不曾来管制,实在是惭愧。”他道。 孟暧于是凑到穗儿身边,悄声问道:“那个曹指挥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是随着詹指挥的队伍一起跟过来的,但他好像不负责这附近的治安。”穗儿低声回答道。 孟暧心中有数,于是道:“詹指挥,还有孩子爹娘,请进诊室说话。”她一边说着一边拉了拉穗儿的衣袖,示意她应付一下那曹指挥。穗儿点头表示明白。 孟暧领着三人进来后,带着他们查看了一下孩子的伤口,还有他身上的手掌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猜想。孙家父母顿时面色煞白,詹宇愤愤道:“天底下竟会有这般恶毒之人,竟然会想着要伤害无辜的孩子?!” “孩子爹娘,此后你们一定要注意,眼下这城内也不知混进了些什么人,一定要看顾好孩子,不能再让孩子乱跑了。詹指挥,此后还得麻烦你加强这附近的巡逻了,我觉得这一带最近似乎一下来了很多生面孔,心中实在不安。”孟暧道。 “好,我省得,请孟大夫放心。”詹宇立刻应下来。五城兵马司多惫懒狂傲之徒,往日里不横行街头就已不错,更是很少会有人这般听取平头百姓的话语。似詹宇这般的兵马司指挥,简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今日能碰上他,确实是孟家和孙家运气好。 不多时,孩子醒了,但是大约是受了惊,头部又受了伤,孩子显得懵懵的,一直喊头晕。孟暧给孩子开了药方和食补方,领着孙家父母去药房抓药。詹宇也表示自己这便要告辞了,跟着一起走了出来。 一出来,就见曹光和穗儿正“相谈甚欢”,穗儿缩着身子低着头,显出了十足的无奈与厌弃,曹光似乎对她的神色视而不见,依旧脸皮极厚地不断靠近,言语极尽挑逗之能事。 “曹指挥!咱们该回兵马司复命了。”詹宇立刻出声道。 曹光砸了一下嘴,眸子中升起戾气,狠狠瞪了一眼詹宇。然后他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穗儿一眼,这才迈开步子率先离去。詹宇随在后面,离去时还与孟暧等人行了一礼。孟暧带着孙家父母去抓了药,随即孙家父母便千恩万谢,抱着孩子归了家。 门前回归宁静,孟暧不由长舒一口气。一瞧日头都已到正中偏西的位置了,这才想起来还没准备午食呢,腹内空空,顿时饿了。 她走去厨下,却见穗儿已经在厨房内开始备菜了。她忽的觉得有点想哭,鼻尖酸酸,走上前去抱了抱穗儿。穗儿笑着问她: “怎么了?” “小穗姐,今儿若不是有你,我一人可真应付不来。” “今日这事儿也是冒险,还是等你姐姐回来后,咱们再商量个稳妥的办法吧。你也别怕,你姐是北镇抚司的人,她会有办法保护好咱们的。”穗儿安抚着拍了拍她后背,琥珀眸子内却凝着深深的忧虑。这几日连续发生的蹊跷事给了她不好的预感,如果她推测没错,往后孟家切须小心,恐怕接下来难得安宁了。” …… 紫禁城东华门内文华殿后,有一座面阔进深各六间的歇山顶建筑,偷工造三层,外观二层,内有三层。上挂烫金匾额——文渊阁。此处乃是皇家藏书阁,同时也是整个大明的权力中心——内阁入直办事之所。 午时已过,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了。负责内阁内务的内侍王安进了阁臣办公的大广间,凑到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炬近前,悄声道了句: “二爷爷,午膳备好了。” 这位年约五旬,身材瘦小,白耳黑齿、双目炯炯的忠厚太监点了点头,于是起身,走到今日的内阁直臣们面前,叉手恭敬道: “诸位阁部,午膳已备好,该用膳了。” 今日当值的是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赵志皋,也就是现在的内阁代首辅。与他搭班子的是次辅张位,吏部左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如今宰辅乏人,此外还有一位阁臣——王锡爵如今正在家乡探视重病的母亲,尚未归来。今日兵部尚书石星携兵部成员受召奉命入阁议事,另有户部尚书杨俊民参与。杨俊民早些时候去视察仓场,阁会至辰时末才开,至午时尚未议完,下午仍需继续。 午膳是光禄寺供给的,用餐的膳堂设在文渊阁地六间东北之间内。一张梨花木的大圆桌,五菜一汤,米面齐全。内阁的餐食相比京中官署其他部门,已然是最好的了,其余各部衙门的餐食实在是不敢恭维,让吃惯了家中珍馐美味的高级官员们实难下咽。早些时候的内阁前首辅王家屏就喜欢自带饭食,让家人用炭炉在食盒底下暖着,每日不厌其烦地提来提去。除他之外,大多数官员每日都是硬着头皮吃这一顿饭,不敢不吃,否则因为吃饭问题也被御史参一本骄奢淫逸,那就实在太冤了。 如今每到吃饭,代首辅赵志皋就会想起前首辅王家屏那每日提着食盒的模样,心中暗暗警惕。王家屏是因何致仕下台,不过过了三四日的事儿,朝中上下都还记忆犹新。 就在今年正月二十一日,礼科都给事中李献可率领六科诸臣上疏请预教皇长子,说:皇长子朱常洛已经十一岁,当及早进行预教,不要继续禁于深宫之中。此疏一上,圣上大怒,并摘疏中误书弘治年号,切责李献可等人“违旨欺君”,将李献可贬一级,调外,其余的人夺俸半年。首辅王家屏以为李献可等人所言甚切,拒不奉诏执行,并将圣上朱批封还。圣上怒批王家屏无“人臣之礼”。 此时,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上疏言:“李献可之疏,臣实赞同,愿与李同罪。”吏科给事中舒弘绪亦言:“言官可罪,预教必不可不行。”圣上益怒,遂将舒弘绪调往南方,钟羽正与李献可并以杂职发配边疆。 赵志皋自己也上疏论救,却遭斥责。接着,多名御史、给事中纷纷抗疏谏争,均遭惩处,朝野惊骇。圣上加罪李献可等革职除名。御史冯从吾抗疏批评圣上,说:“陛下郊庙不亲往,朝讲不御,章奏留中不发,砺精图治不见成效,外寇内患不止。近来又传令陛下身体欠和,欲借此掩饰自己的过失。不知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陛下每夕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左右一言稍违,辄打死杖下,外庭没有不知的,天下后世亦不可欺。请陛下勿以天变为不足畏,勿以人言为不足恤,勿以目前宴安为可恃,勿以将来危乱为可忽。” 当月三十日,圣上得疏大怒,贬斥其离职归家。 这一系列因国本之争引发的朝局震荡沸沸扬扬闹到了三月,首辅王家屏始终站在言官一党身边,为其上书直言。更是以辞官为要挟,意欲激迫圣上定下国本,三日前圣上亲笔御批,准其辞官。奏疏之上那赤色的大大的“准”字,仿佛无言诉说着圣上的愤怒。王家屏丢了首辅的官职,却成了天下言官之典范,文人之表率,摘帽扯袍,自出发归了山阴老家。这一朝的烂摊子,就全部砸在了赵志皋手中。 “唉……”代首辅叹出一口气,面对着眼前的午食,食欲一下去了大半。 “阁老?您好歹吃点,这样下去身子熬不住。”边上的次辅张位劝道。 赵志皋客气地点了点头,举箸开始慢慢吃着。坐在赵志皋对面的兵部尚书石星正在和他身边的户部尚书杨俊民一边吃饭,一边低声谈事,谈的是近来兵部向户部征调粮草的情况。在杨俊民之前的户部尚书恰是石星,石星是去年九月才改为兵部尚书,因此他对户部的情况非常了解。加之近来边疆战事频繁,兵部与户部之间因粮草的调度之事时常要有磋商,故这两位尚书往来十分密切。此二人都是行事老成持重之辈,一心为国,确为眼下大明之栋梁。赵志皋望着两位尚书,心头转着心思。不知这一次的宁夏叛乱,这二位尚书是否能扛得住。 此时有个侍奉用餐的内侍走来,收了空盘,顺便在桌底下悄悄递给秉笔太监陈炬一张小纸条。陈炬不动声色地看过,凑过来在赵志皋耳畔悄声道: “阁老,方才从贵妃娘娘那里得的消息,午后陛下要亲至内阁商议西北军事。阁老且注意一下,先给诸位阁臣上根弦,莫要提及国本之事,教陛下烦心。” 赵志皋不由心中一紧,这可真是少有,陛下不见阁臣已有许多年了。看来此次边疆的战役,陛下十分重视。他忙停了筷子,道: “诸位,我等尽快用膳,用完后回去做准备,午后要恭迎陛下驾临内阁听政。”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主要负责引出当下左右大明朝局的关键大员们,以及铺垫朝局。文渊阁的描写是按清乾隆年间修建的制式写的,因为明代的已经焚毁不存。文渊阁是仿浙江宁波范氏天一阁的建筑,与天一阁大同小异。 求评论啊同志们,评论区太稀薄了。是我写的不好不值得讨论吗? 感谢在2019-11-16 19:00:06~2019-11-17 19:0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設法简单 2个;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路人甲 10瓶;蒲 5瓶;为了得到神的眷顾 2瓶;进击的向日葵、抺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6、第二十六章 日暮西山, 孟旷一路步行回到了校场口附近。天边晚霞明媚鲜艳,昭示着明日的好天气。空气中寒冽的冰风似乎削减了不少威力,她才终于意识到春暖花开,寒冬已经过去了。 她搓了搓有些寒凉的双手,习惯性地将左手拇指扣在腰间的皮革武装带上,迈开步子信步而行。明明走到家门口前的巷子了,却脚步一转往另一头行去。就在校场口自家巷子外侧的街道边,有一家挺出名的万记茶肆。老板祖籍吴江,是个会做生意、会交人情的妙人, 生意兴隆。他家的买卖照顾到各色人等,有针对富贵人家出售的上等茶叶, 也有亲近平头百姓的便宜粗茶。同时还做饮食娱乐生意, 三层的小楼,一楼是茶叶卖场, 二楼是茶饮大场,三楼是清静隔间。中央天井搭个台子, 除却每日的说书平话, 偶尔也能请到南曲杂剧的戏班来唱, 在这北京地界尚属少见,每每有演出都能吸引南城一半的人来凑热闹。 孟旷进了万记茶肆, 与楼下掌柜的打了个照面。掌柜的是个年轻的男子, 看上去不足而立之年,蓄着一圈软须。他指了指上面,道了句:“青竹间。”孟旷点头, 这便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一气儿上了三楼,她熟门熟路地来到了青竹间外,举手有节奏地敲了五下,这才推门而入。 门内有三位青年男子围坐在一张方桌边,桌上摆着一壶茶,一份果盘,吃得七七八八。三人均包着网巾,身着布衣,做寻常市井打扮。但仔细一瞧,其中一人恰是清虚。他见孟旷进来,笑着向孟旷拱手一礼,道: “旷哥儿,辛苦了,今儿查账查得如何?” “头晕眼花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明儿还得继续。”孟旷很自然地开口回答道,似乎完全不顾忌另外两个男子。 她也顺势坐在了方桌边的空位上,摘了面具,就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然后对一旁的两个男子点头打招呼: “二位师兄,今日麻烦了。”此二人原来是清虚的师兄弟,师兄名唤清渺,师弟名唤清衡,他们是罗道长的记名弟子而非入室弟子。严格来说,罗道长只有清虚一个关门入室弟子。但是此二人都清楚孟旷的身份以及孟家的过去,早年间也曾多次出手相助,与孟家关系亲近。 “旷哥儿客气,咱也不是第一次替你看场子了,保护小孟娘子是咱们师兄弟本就该做的事儿。”清渺回道。 今日请清虚师兄弟三人暗中保护并盯梢自己家,是昨日傍晚就定下的事。约定的方式很简单,孟旷只需对清虚说一句“明日你不用来了”,清虚便知道孟旷真实的意思,这是他们此前就约定好的暗语。而孟暧对此一无所知,她也根本不知道姐姐其实在自己家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的眼线,保护照看着这个家。孟旷离家的时候,都是这些眼线在顾看家中情况,暗中保护家中。这一切都缘于孟家昔年吃了大亏,孟旷为了保护好家人,已彻底吸取了教训。不论是清虚师兄弟三人,还是这家万记茶肆,都是她刚搬来后就安排好的。这些年,家中附近的眼线也都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孟旷暗中处理不少麻烦事儿,孟暧一概不知。 孟旷很快切入主题,问道:“怎么样?” 清虚回答道:“确如旷哥儿所料,今儿流民比之前日更甚,叫门也激烈,有一两个人看上去像是混在人群中专门刻意鼓动人群的托儿。不过今儿发生了一件突发事,这件事好巧不巧制造了机会,让我们抓到了穗儿偷偷向外传递消息。” 闻言,孟旷面色沉了沉,随即道:“怎么回事,详细说来。” 清虚将今日所发生的事详细叙述了一遍,一直说到孙老三家抱着受伤的孩子到前门求助,穗儿从后门溜出。当时看守在后门的正是清渺,他当即跟上了穗儿。巷子另一头,他的师弟清衡见状也跟了上去。 “我看到她向街边一个小孩儿送了一串钱。”清渺接过话头道,“当时我离得远,听不清她和那小孩儿说什么,但大致能猜到是传话儿。那小孩儿后来跑了,我怕丢了这个小孩儿,就跟了上去。盯穗儿就交给了清衡。我一路跟着那小孩儿到了兵马司胡同,那小孩儿进了胡同北头的胡记脂粉铺。我立刻凑到脂粉铺门口,藏在门板后,就听到那小孩对那掌柜的道了一句‘吉祥鸟现下在笼子里,一时飞不出去’。那掌柜的似是有些惊讶,半晌没答话。过了要一会儿才问那小孩儿:‘你家住哪儿?’小孩儿答道:‘校场口’,那掌柜的又赏了那小孩一串钱,约莫有十文。然后那小孩儿就开开心心走了,再没更多的话。小孩前脚刚走,那胡记脂粉铺里就走出来一个蒙头遮面的黑衣女人,一路跟着那小孩,直到那小孩归家,她确认了小孩确实家住校场口,才悄然离去。我没敢打草惊蛇,之后就没再跟着她。” 孟旷点了点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已理清,如此看来,穗儿应当是试图联系她所属的某个势力或者组织,也许这个势力就是帮助她偷出宫中,离开京城的力量。至于这股势力究竟是不是恭妃的人,就不得而知了,还需进一步调查。 “吉祥鸟……”孟旷咂摸着这个词,陷入沉思。 “旷哥儿,我也觉得这句话挺怪的。真要说,不该说是金丝雀儿吗?”清虚道。 孟旷想了想道:“我得查一查才能知道这个吉祥鸟有什么玄机。按照这个句子表达的隐喻来判断,这个吉祥鸟应该就是代指她自己。如果能查清吉祥鸟究竟代表什么,那就能查清她与她背后的势力是什么来路。” 清虚蹙眉道:“旷哥儿,我现在真是糊涂了,这个把穗儿到底打什么算盘?今儿她虽然偷偷往外传递消息,但还是拼了命地请了兵马司的人来救场。若是她要跑,那会儿就能跑了,何苦费那么大劲往外递话儿,又把自己囚入牢笼中?我真是看不懂她。” “她应当是觉得有必要留在我这里,暂时不能跑。”孟旷道。 “这女人真是正邪难辨。”清虚摇头。 “正与邪……又何曾是能轻易判断的事?若是说起来,我干的邪事该比她多多了,我手上那么多条人命,往日里都不敢和暧儿提。我岂不是个大奸大邪之人?你们这些清修之士与我一处,岂不也被我拉下水了?”孟旷自嘲道。 “胡说,你啊,是护法金刚,手里的血是邪崇的污血,杀人正道,那是造福人间,杀业最终都能化成福报和功德。”清虚道。 “你到底是道士还是和尚?”孟旷被他这话逗乐了。 “严格来说都不是,师父其实是大夫,道士的身份只是打掩护的。所以我啊,也是个大夫。”清虚笑了。 闲话不多说,孟旷重新戴好面具,携三个师兄弟下楼。她给结了茶钱,又提了几包茶点分发给三个师兄弟,还每人给了些碎银。师兄弟几个都没客气,收下了。其实拿东西在其次,是为了让孟旷安心,她是不能忍受自己白白支使师兄弟几个做事的。但是师兄弟几个其实哪怕不拿东西,保护孟家也都心甘情愿。多年处出来的感情,并非金钱可以衡量。孟旷愿给,他们也象征着收下,这可说是某种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旷哥儿,欢迎下次再来啊。”掌柜的笑道。他很欣赏这个锦衣卫军官,出手大方,每次来都能给一笔可观的营收。虽然不能说话挺可惜的,瞧她模样长得该很俊呢,到现在也不成婚,掌柜的挺想把自家妹妹介绍给他的。第一次来的时候着实被她这面具给吓坏了,如今瞧着还真是见怪不怪。 孟旷送师兄弟一程,走到自家巷子口,清虚让她留步别走了。四人道别,清虚临走时道: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理穗儿的事?” “再观望,不急。”孟旷轻声回答。 “对了有个事儿提醒你一下,今儿来救场的两个兵马司的指挥,其中一个对穗儿似乎起了心思,言语里不是很恭敬,还试图动手动脚的,瞧他那样,估摸着以后还会来骚扰,你要注意。” 孟旷的神色顿时起了古怪,眸光盖下阴翳,眉头缓缓蹙紧。 “你啊……”清虚见她这反应,欲言又止,孟旷望着他等他下文。清虚最后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道: “你对她好点,她真的怪可怜的。”说罢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去。 孟旷愣在原地半晌,心底无端拱起一团火来,转身怒气冲冲地快步归家。 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叫我对她好点?!我对她很差吗?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她心中那团怒火顿时开始熊熊燃烧。 这个女人,回来后就不曾和她说过实话,如今又背着她往外递消息,还不知在盘算些什么呢!自己好吃好喝好住地供着她,还给她书读,暧儿还给她疗伤,她不知感恩、吃里扒外,居然还说自己对她不好?! “嘭”,她动静极大地推开了院门,胸口一团邪火燃上来,一时完全压不下去。恰好孟暧正在院子里和穗儿两人收拾棚架上晒的草药。孟旷一眼将穗儿望入眼中,见她与妹妹笑盈盈说话的模样,那火气更是蹭蹭地往上窜。她快步走到架子前,一把拉住穗儿手臂,不管不顾就用力把她往后院拖去。穗儿没有心理准备,手中装草药的竹筛一下落在地上,草药撒了一地,她挣扎着痛呼: “啊!你做什么,好疼!你放开我!” “唉?姐姐!你发什么疯?!你放开她!”孟暧本想去拉穗儿,但又怕拉她会伤到她后背上的伤,不得已疾跑了几步,扯着孟旷的衣服和腰带试图阻止她。奈何孟旷这一身的力气,一旦发力起来跟蛮牛似的,两个弱质女子根本就拖不住她。 李穗儿,你这魅惑的功夫可真是了得,不仅周边的男子都被你糊弄得偏袒于你,连自家妹妹都已然放下怨恨,对你百般看护。再这样下去,我孟晴又该于何处立足? 她连拖带拽地把穗儿拉回了西厢房,直接把她从内门拖入了寝室。孟暧在后面拼命地拉她,但就是拉不住。孟旷一把将穗儿推了进去,手劲儿太大一时没收住,推得穗儿跌跌撞撞摔倒在了那张坏了的桌子边。孟旷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回身,将孟暧抵在了内门之外。孟暧急得直抓她: “姐!你干什么!你不要做傻事!” “你在外面等着,我有话要和她说。”孟旷拉开妹妹抓着自己衣襟的手,身子轻轻一撞,将孟暧震开,孟暧踉跄着扶墙站住身子,彼时孟旷已经把内门给锁上了。 “姐姐!孟晴!孟晴!!!你给我开门!!!” 孟暧在外面拼命地拍门,门内的孟旷却根本不理睬她,大阔步走过来,一把将穗儿从地上拉起来,就把她往床榻那里拽。穗儿拼命地挣扎惊叫,对着孟旷的左手臂就咬了下去,孟旷痛呼一声,更是怒意勃发。她挣开手臂,直接矮下身子,拦腰抱住她,一起身将穗儿整个扛在了左肩上。穗儿在她肩上拼命地捶打她的后背,双足乱蹬。孟旷一把将她摔在床上,整个人压上来锁住她手脚,怒道: “你给我老实点!” 穗儿浑身都因恐惧和愤怒不自觉地颤抖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惊惧地瞪视着孟旷。此时孟旷没有摘下面具,那阿修罗面配合着她着了火的眉眼,透出来的是一股她极其陌生的怒意和煞气,让人见之胆寒。 “李穗儿,你真是好手段!我带你回家,本以为这些年你有多无奈多悲苦,还傻乎乎对你升起同情心。却没想到你能有本事欺骗我身边的亲人。你告诉我,吉祥鸟是什么?是不是如你这般的杜鹃鸟,鸠占鹊巢?!” 穗儿被她那怒吼而出的“鸠占鹊巢”四个字狠狠砸中心扉,顿时如中了一记重拳,胸口疼得喘不上气来。泪水在她眼眶中积蓄,从眼角滑落入发鬂,百般的委屈与悲怨一瞬间全部涌出,让她苦不堪言。她颤抖着唇,压着嗓子说道: “你与他们有什么分别……” “什么?”孟旷呼吸一滞,不解。 “他们欺我孤苦无依,柔弱无凭,一个弱质女子连保护自己的气力也无,百般的拷打、凌/辱、蹂/躏!我以为你不一样,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依靠,可如今看来,你与他们……又有什么分别?”她哽咽,愤然泣道。 孟旷眸光波动,喉头泛起酸苦,一瞬心中百味杂陈。胸口熊熊燃烧的怒意仿佛一瞬消失殆尽,取而代之是后知后觉涌上来的悔意,潮水般拍打着她的心头。她不禁松开了对她的束缚,缓缓起身坐在了床边,闷然不作声。 “对不起……”半晌她摘下面具,轻声道歉,“但是今日你向外传递消息,对胡记脂粉铺掌柜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要说清楚。”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既然是北司缇骑,有本事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你自己去查。”穗儿愤愤然擦干面上的眼泪,背过身侧躺着,不理孟旷。 “……”孟旷侧首望着她,真是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此刻的孟旷真是又悔恨又懊恼,她这是怎么了?她对自己也感到陌生。从前她根本不会这般情绪化,相反她对待任何事都处置冷静,因为作为锦衣卫冲动行事乃是大忌!可是自从穗儿回来……孟旷发现自己愈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本想着压下这件事,再慢慢观望,暗中查出背后之人。眼下倒好,自己这便给戳破了,此后穗儿警惕,自己则陷入了被动。 “孟晴!你再不开门,我就砸了这琉璃隔扇进来!”外面的孟暧发飙了,孟旷可不希望自己的房间最宝贵的东西一瞬化作乌有,到时候她可没脸见舅舅了。于是忙起身去开门,一开门就见妹妹黑着一张脸瞪着自己,孟旷突然有种无地自容之感。孟暧一把拨开孟旷,走进去确认穗儿确实无碍后,她怒气冲冲地指着孟旷道: “臭姐姐!今儿你没晚饭吃!罚你碾药去!” 作者有话要说:也不知呷了谁家的醋生这么大气,孟大醋坛。现在家暴,以后得把搓衣板跪烂了。 预告,下一章糖分急剧升高,请自备胰岛素。 感谢在2019-11-17 19:05:46~2019-11-19 18:5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2个;冬兔、孼牙、大大图、咩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客那 5瓶;MON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7、第二十七章 孟旷搬着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里, 就着灶膛透出来那点火光,叮叮当当拿着锤凿修理那张坏了的桌子。“咕~~”,腹内空空,她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努力忽略饥饿感,接着干手里的活。 孟暧说不给她晚饭吃就真不给,厨房里的食物她就做了两人份的,家里备的菜全被她收拾走了提到了她的房里去,连带着穗儿也被她带去了东厢房里, 房门一闩,把孟旷一个人丢在了外面。 孟旷自知做错了事, 乖乖地受罚。先是去了药房, 将孟暧和穗儿没收完的药材都收进来,然后帮着把需要捣碾的药材都碾了。等她回到院子里就见自己房里那张断了腿的桌子被孟暧丢了出来, 就丢在厨房边。孟暧大概是来气了,想把这张桌子劈了当柴烧。孟旷心里有些舍不得, 干脆去柴房取了锤凿, 重新把桌子腿儿的榫卯修了一下, 将腿安了回去,因为短了一截, 她又专门从柴堆里找了一块大柴, 锯了一段榫在下方,算是补齐了腿长。修是修好了,可是这桌子瞧上去可真丑, 改日最好弄点漆来重新刷一下才好。 她把工具收回柴房,桌子太大放不进去,只能放在厨房门口。做完这一切,她一身的木屑,又饿又累。捂着肚子在厨房里寻摸了一会儿,一点吃食都不剩,就光剩下调料和葱姜蒜了。她心里怨了一句妹妹可真狠心,放弃了寻找吃的,径自回了屋,打算沐浴换衣。 哪知道她刚到浴房门口,就听见里面妹妹和穗儿谈话的声音。她知道自己来的不巧,本该回去等着,可不知怎么脚步就挪不动了,立在浴房外静静地听。 “这个臭姐姐,她把你手臂都攥出印子了。”孟暧愤然道。 穗儿没答话。 “你转过来,我看看你后背。”孟暧又道。 过了一会儿她道:“还好,背上伤没加重。” 不多时她听到了入水的声音。浴房里有两个浴桶,孟暧和孟旷分开来用。孟暧是大夫,她认为这样更干净。这浴房是孟旷自己捣鼓出来的,她找铁匠打了两个大铁浴桶,在浴房里用砖砌了两个灶,将铁桶架在灶上,然后在铁桶内部垫上一圈木板避免身躯直接与铁桶壁接触而被烫伤。如此一来就不必每每洗澡都要烧热水,提来提去地累人。只需在其中加入清水,烧柴加热即可。 当然,清水仍然需要每日人力从井中汲取,灌入浴房内的缸中。这口缸故意架高,下部开口,接上竹口,水便可自动流入浴桶。洗完后,那铁桶下方还有个出水口,口外自有导流,放水出来便沿着浴房中修出来的引渠流到宅子外的下水道去了。 打水是孟旷的工作,这种重体力活自然不能让妹妹来做。她大约每两三日打一次水,一般在早上当做晨练的一项,打完后也只是热了身的地步。缸中的水够姊妹俩洗两次。冬日里沐浴不频繁,能用更长。孟旷不在时,清虚也会帮忙打水。只是近日自穗儿来后,洗澡水消耗得甚快,加之孟旷这两日也总是一身脏污的要洗澡,估摸着桶里的水已经不够了。她这两日没储水,如果妹妹今天也没打,那么等会儿她应该没水洗澡了。 想着,她干脆未雨绸缪,先去了井边打水,打满了四桶水,用担子挑了,自走到浴房门外。她清了清嗓子,道了句: “暧儿,我能进来吗?” “你进来做甚么?”孟暧有些警惕地问道,说话的语气让孟旷有些伤心,她怎么在妹妹眼里成了危险人物了。 “缸里应该没水了,我来添点水。” 浴房里半晌没回答,孟旷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孟暧道:“你进来罢。” 孟旷推开浴房的门,弥漫的温热水汽扑面而来,皂角的香气中混杂着丝丝缕缕的女人香,一瞬蒸得孟旷面上起了热度。 两个浴桶中都烧了热水,她二人分桶而浴,妹妹在靠外的一个,穗儿在靠内的一个。二人身子没在水中,水一直淹过肩膀。孟暧伸长了脖子,探着头望着姐姐挑了担子进来。见她换了家里的粗布衣衫,依然束发戴网巾,身上还有没拍干净的碎木屑。心想姐姐该不会去修那劳什子桌子了吧。真是个笨人,知道要修桌子,也不知道来说句好话道个歉。小穗姐都哭红了眼,是真的被她伤到了。好端端的怎么又发这么大的脾气,这样粗鲁地对小穗姐,她身上还带着伤呢。孟暧很生气,决定至少今晚不要理她。 孟旷将水挑上了架着大缸的石台,随即跳上石台,将四桶水倒入缸中。她真是眼睛不敢乱看,方才不经意望向穗儿所在的浴桶,水雾迷蒙中,只望见雪白透红的肌肤和浮在水面上团团棕云般的长发。她一直将身子深深没在水中,不论孟旷走到哪里,她都只背向着她,低着头。 那古怪的感觉又来了,胸口炽烈的灼烧煎熬着她的神经。她有种想要走过去,靠近她的冲动。她想拨开那遮盖住后背的长发仔细瞧瞧她的身子,想触碰她的肌肤,想看看自己到底伤到她哪里了。她还想将手臂没入水中去抱抱她,还想……她慌忙止住了自己的念头。在这些莫名其妙的欲望之下,还藏着深深的不安。她是不是厌弃了自己,或者从此对她有了深切的畏惧心,再也不愿靠近?每每想到此处,心肝仿佛都在颤抖。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害怕这件事。她迫切地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指天发誓以后再也不犯,要让她明白自己的心。 可是……这些古怪的情绪真是不可言说,孟旷已然觉得无所适从,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是不是……起了情? 她闷着头挑着四个空桶出了浴房,重又掩上浴房的门,那令人窒息的胸闷感才稍微减轻。屋外寒夜冷冽的空气醒人头脑,她把空桶挑回井边,坐在井口的石阶上,望着天际遥远的一弯残月,陷入了沉思之中。 孟晴……你是不是在男人堆里待的时间太长了,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男人了?怎么会对女人起了情? 但若仔细回想,这种古怪的情绪从前自己也不是没有过,及笄那会儿她好像就对那时的穗儿有过这种感觉。当时她单纯以为只是一种同情之感,因为太可怜她了,所以总想着要保护她照顾她。可如今她年岁渐长,虽从未有过情感经历,但也能逐渐明白情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对穗儿起的那些心思,那可真是全然的情爱,已不能用“可怜”二字去概括了。 视线落在了自己捋起袖子露出来的左手臂上,那上面还残留着她咬自己的牙印。她举起左臂,右手轻抚那痕迹,脑海里不禁浮出穗儿那句“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依靠”,她当时含着泪委屈又伤心地说出这句话来,真叫孟旷柔肠寸断。此时回想,那百般的酸楚中竟升起丝丝糖浆般的甜腻,她好想现在就冲进浴房中与她表露心迹,她愿意当她的依靠,从此以后悉心爱护她,再也不伤她分毫。可是……她咬着唇,面上的表情真是痛苦又甜蜜,纠结反复。 “啊啊啊啊!”她发出了无措又无奈的低吼,一把摘下网巾,挠乱了自己的头发。 孟晴你这是病态,你喜欢女人,你简直难以理喻!她理智上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情感,一时之间实在是无法自处。一头扎进了书房,闷声闷气坐在了书案后。半晌又无所适从地起身,在书架上翻翻找找。忽然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推开门入了寝室。她走到床榻边,搬开床下的垫脚木踏,将其下一块松动的地砖抠了出来,从中取出了一个裹得极好的油布包袱。她将包袱拆开,里面竟然是三本春宫册。这玩意儿是她刚入锦衣卫没多久,同卫所的同袍送她的。当时她对这玩意儿深恶痛绝,粗略翻了一遍,只觉得诲淫诲盗,难以接受。她身处男人堆里,很清楚军营里的男人们每日里翻看这春宫册是用来做什么的,因此实在是腻歪透了,根本搞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们都喜欢这种东西。奈何同袍说借给她,要她好好保管别丢了,她也不好扔了,只能藏在身边。没多久她就调动离开,这春宫册也没还,就成了她的东西。她把这三个册子封印在了寝室这块地砖下,一直是眼不见为净。 她依稀记得……里面有几页描绘的好像不是男子和女子,而是男与男,女与女都有。随手翻了一下,还真给她翻出来了。瞧着上面露骨的描绘和文字,她面庞刷的一下红透了,连忙又把这三个册子重新打包好封印了回去。 断俗入禅林,身清心不清。夜来风雨过,疑是叩门声。磨镜者古已有之,但往往发生在宫女对食、亦或出家尼姑坤道之间,民间还有这样的诗句隐晦地描写尼姑坤道半夜偷情的场景。可她对穗儿……到底是不是这种情况呢?难道是因为她也和尼姑般,到了年纪不能成婚,实在是太孤单了? 夜渐渐深了,孟旷在书房里听着动静,听见妹妹和穗儿一起回了东厢房,又看着东厢房的灯火灭了,这才悄然去了浴房洗漱更衣。等她洗完了回屋,已然是月上中天,刚走到书房门口时,外面就响起了三更天的打更声。 她推开了书房门,脚步却倏然顿住。因为此时,一个人影就站在她书案旁,正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了她案头上。她突然推门而入,吓到这个人。来人正是穗儿,她没有点灯照明,显然是偷偷来的,并不想让人发现。如今却被孟旷撞了个正着,顿时泛起尴尬。二人在书房中沉默地站了会儿,谁也没说话,她转身,假装孟旷不在,就要从她身边出去。孟旷下意识想伸手拉她,却见穗儿紧张地后缩了一下,她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心口就像被刀剌了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穗儿……对不起……”她嗫嚅着轻声说道,“我今天,脑子发热,不该对你那么凶。” 穗儿没答话,孟旷又弱弱补充了一句:“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朦胧的月光从开着的门透入,洒在二人之间的地面上,穗儿的面容隐在黑暗中不清晰。但孟旷夜视能力很好,能看出她抿着唇,神色委屈极了,泫然欲泣。瞧着她的模样,孟旷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她尝试着靠近了她一步,穗儿这次没有往后退。 “我能……看看你的手臂吗?我是不是弄伤你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穗儿似是有些赌气地把手臂抬了起来,孟旷缓缓走上前,将她衣袖向上捋了捋,果然见她手臂上残留的手印。 “对不起……”孟旷再一次道歉。 穗儿却看到了她捋起袖子后留在左小臂上的牙印,忽然笑了。她伸手摸了摸那印子,道:“咱们扯平了。你下次要是再这样,我定咬得你皮开肉绽。”说到最后愤愤然嗔了孟旷一眼。 孟旷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就听穗儿道: “我和你妹妹都说了,今儿我做了什么事,你又为什么会生气。” 孟旷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就听她道:“我本不想瞒着你往外递消息,但我实在担心外面的情况。我现在短时间内没办法离开,因为郭大友还盯着我。我若跑了你岂不是要遭殃?但如果可以,我真的必须尽快离开。宫中还有人等着我救,她的日子不多了。我曾经说过,这些都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但现在看来,若是不告诉你,你还不知要把我怀疑成甚么模样。你这人可真是小心眼,我怕了你了。” 孟旷刚要开口询问就被穗儿打断了: “但是!”她紧接着道,“今晚咱们先不说这些,时间太晚了。明天你寻个时间,把你觉得需要知道的人都叫到家里来吧,省得逢人要说一遍,我和你们说说我身上发生的事。” “好。”孟旷应下。 “我给你……做了点吃食,小暧还是心软的,但是又拉不下脸面来见你,所以我就送来了。”穗儿面上忽然浮起两朵红云,垂首轻声说道。 孟旷面现欢喜的笑容,走回桌边用火镰打火点燃了油灯,屋内亮起光芒。她随即打开了食盒,便见里面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疙瘩,只是用家中贮存的菘菜并冬日里腌制的腊肉随意烩了一碗,面上撒了些葱花,瞧上去却异常地诱人。孟旷饿坏了,端起碗来就吃。入口那滋味真是鲜极了,不知道是不是太饿的缘故,她觉得自己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还行罢?”穗儿在边上问,瞧着孟旷吃得狼吞虎咽,她失笑,提醒道,“你慢点吃,小心烫。” “嗯嗯嗯,好吃!很好吃!”孟旷含混地说道。 眨眼间一碗面疙瘩就全下了肚,若不是顾忌太难看,孟旷真要舔碗了。 穗儿笑着收了她吃空的碗,准备提了食盒这就离开。孟旷却按住食盒,问道: “今晚你要和暧儿睡吗?” “嗯。”穗儿点头。 “我……”孟旷我了半天,最后道,“我把那张桌儿修好了,改日刷个漆就能再用。” 穗儿望着她,唇角泛起一丝抑不住的弧度。道: “那就好,以后你要爱惜物品,别总发脾气,这些物件何其无辜要跟着遭殃。”说罢,双目笑意盈然地望着孟旷,等她如何接这句话。 孟旷果然有些窘迫,半晌憋出一句话道:“暧儿那张床太窄了,我怕你俩睡挤得慌。” “不挤啊,我俩睡着正合适。” 孟旷:“……总不过一人睡一床来得舒坦。” “噗……”穗儿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你到底想说甚么嘛。” “你留书房睡罢,这罗汉床你喜欢,让给你睡。”孟旷脸红了,要说出这句话来真不容易。 “留下睡也行,不过……”她拉长了音调,孟旷望着他,就听她道,“我怕冷,你帮我暖了床罢,我先坐着看会子书。” 说罢她就去掩了门,坐在了书案后随手拿了本案头堆着的书,开始翻阅。孟旷呆愣愣了片刻,居然还真老老实实脱了袄袍,着一身中衣躺进了被窝。穗儿瞧着她动作,缓缓咬住唇。 傻子……真是傻得可爱,让人心尖犯疼。 孟旷在被子里躺了一会儿,心里不知为何七上八下莫名紧张,这会儿她手脚也冰凉的,总觉得这被窝如何也暖不起来。她打算搓搓手脚生热,还没等她动作,忽然油灯光灭,被角一掀,穗儿居然钻了进来,愣是把孟旷吓得坐起身来。 “别起来,好冷,窜风呢。”穗儿道,语气里莫名带着股撒娇的意味,孟旷心跳急剧加速,整个人像是着了火般坐卧难安。她小心翼翼躺下,与穗儿保持一定的距离,问道: “你不看书了?” “不看了,这么晚了,我困了。” “被窝还不暖。” “两个人暖得快。”穗儿侧过身来面对着孟旷,孟旷仰躺着不敢扭头看她。 “睡罢,今儿晚上你也别去别地儿睡了。”穗儿轻声在她耳畔道,说完这句话,便再不言语,独留孟旷一人睁着一双眼煎熬地望着头顶的屋梁。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五千多字居然还没完全写完,下章继续,糖分升级。 想简单谈谈孟晴,我知道很多作者不大愿意直接谈自己塑造的角色的性格,这是读者需要自己品味的部分。但是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简单提一下。她曾经的性格特征是很阳光外向的,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晴朗炽热的太阳。但是家中变故将她的性格扭曲成了如今这般,外冷内热,大多数时候对待外人都是疏远、冷酷乃至于残忍麻木,对待家人温和且充满保护欲。而碰到了穗儿这个特殊的存在,反倒让她陷入情绪不定的状态,在冷热之间反复膨胀和收缩,这种陌生的情绪在最开始泛滥时,会影响到她的理智,这是很正常的。而这种因情绪波动造成的理智丧失是偶发的,在她自己接受并厘清自己的情感是什么后,就不会再影响她的理智,因此情绪的偶然波动不能和所谓的心性不足划等号。且心性这个概念本就很玄,孟子说“尽心知性”,禅宗谈“明心见性”,程朱理学、陆王心学对心性都有探讨,但从未有定论。我觉得这是个伪概念,且完全因人而异。人在面对未知和突发的事时,必然都会产生情绪上的波动,不论你是什么大人物,又经历了多少风浪。而在面对自己最在乎的爱人时,你若真能表现得如一块石头,你还能说爱她吗? 感谢在2019-11-19 18:53:54~2019-11-21 18:4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艾、設法简单、wsome、Ebichu、、彼岸、抺茶、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CG全面发展的宅 20瓶;faisons 10瓶;26243560 5瓶;念琢、Elsa 3瓶;Elrest 2瓶;鸦羽濯清涟、木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8、第二十八章 孟旷仰望着屋梁, 全部的注意力却落在身侧的人儿身上。她面朝着自己侧卧着,温暖的呼吸喷吐在她颈侧,悠长、芬芳。被窝转瞬变暖,旋即竟有些热了。孟旷浑身发燥,身子仰卧着极不舒服,可是不管往哪边侧身过去又都觉得不对,顿时陷入矛盾纠结之中。只能靠着意志力煎熬着,想要等穗儿睡着了,她再悄然起身离去。 脑海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想法, 前一刻情感拉扯着她不自禁地想要侧过身去望一望她,后一刻理智又把她牢牢按压在原地无法动弹, 如此反复, 痛苦纠缠。她害怕自己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胸口似乎住着一头凶猛的野兽, 喧闹着要奔腾而出,她怕自己若是压不住这头野兽, 她就要丢弃理智, 对穗儿做出什么可怕的行为。 如此静谧无声地煎熬了一阵, 她听着穗儿的呼吸渐渐绵长,估测她已睡着了, 便打算悄然坐起身来。哪晓得她刚撑起身子, 忽然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臂。她顿时僵在原地,浑身汗毛倒竖。 “怎得还不睡?这是要去哪儿?”穗儿出声问她,语调透着慵懒的呢喃意味。 “我觉着有点热, 起来透透气。吵醒你了吗?”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异常的沙哑。 “我还没睡着呢。”穗儿道,“唉,你快躺下,冷……” 穗儿一声“冷”,顿时让孟旷老老实实躺了回来。不止如此,穗儿缓缓将她的左臂抱在了怀中,头挨了过来,靠在了孟旷的肩头。孟旷呼吸都凝滞了,恨不能完全隔绝左臂的触感,这简直要了她的命。 穗儿忽的轻笑一声,道:“我还记得,当年我刚到你们家时,咱们也睡一张床,那时候咱们中间还夹着小暧。后来在罗道长的医馆里那几夜,我烧得迷迷糊糊的,但还隐约记得自己是被抱在谁怀里睡的,是你吗?” 记忆涌现,孟旷想起了那天晚上,她们睡稻草堆。穗儿发着高烧,一直喊冷,浑身都在打摆子。孟旷便将她整个裹在怀中抱着她睡,才压制住她身上的寒气。 “嗯。”她轻声应道。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和你说一声谢谢。晴姐姐,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在我娘亲去世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对我好了。” 此时再听到“晴姐姐”这个称呼,孟旷忽然鼻间一酸,有种想哭的感觉。 “虽然你现在好凶,又冷淡,老爱躲着我。”穗儿随即补充道,孟旷顿时哭笑不得。 “你不是……要喊我十三哥的吗?”孟旷喉头颤了颤,清了清嗓子道。 “噗……怎么?现在就我俩,还要我喊你十三哥?”穗儿笑问。她的轻声笑语就在耳畔极近的地方响起,清晰无比,对听力绝佳的孟旷来说简直是一种绝顶的刺激,她的皮肤在暗夜里已经红透了,耳根都在发烫,整个左侧身子仿佛都在燃烧。 “晴姐姐已经不在了。”孟旷撇过头去另一侧,缓缓道。 此话一出,顿时二人间的温度冷却了些许。穗儿沉默了,仰着头望着她的侧脸,抿了抿唇,道: “你现在……是不是很厌弃我?” “什么?”孟旷扭头回来,语气有些不解。 “为何你总是要说这种话,你是晴姐姐,就一直好端端在我眼前,如何不在了?”穗儿似是有些恼了。 孟旷望着她黑暗中闪烁着微光的美眸,喉头微哽地道:“我已经做不回孟晴了,我现在的身份是孟旷。唉……罢了,你私下里爱怎么喊我都行,但是人前,不能喊我晴姐姐。” “废话,我可没那么傻。”穗儿嗔道。 “我……我也没有厌弃你……”何止没有,简直爱煞了。然而孟旷不能说出口,否则穗儿得怎么看她?现在她与自己亲昵,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了惜时亲厚的晴姐姐,她哪里能想得到她的晴姐姐一肚子龌龊,想着要把她掰开了,揉碎了,吃进肚子里。 “是吗,可是你根本不相信我,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半信半疑的模样。”穗儿道。 “那是因为你这丫头回来后就没对我说过几句实话!”孟旷急了,音调拔高。话音一落,她又紧张起来,她这样会不会又显得很凶了?吓到她了吗? 却没想到穗儿笑出声来,半是撒娇半是乞求道:“好啦,我知道错啦。但是晴姐姐,你要相信我,我总有一天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我现在不能与你说实话,是因为我想保护你。我在宫中经历的事很复杂,接下来我要去做的事则相当有风险。我原本是真的什么都不想告诉你的,因为如果告诉了你,你恐怕就不会让我去了,又或者你又要替我以身犯险,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你答应我好吗?明天我把事情原委和你说了之后,你也不要插手,再也不要因为我去冒险。我曾经间接使得你父兄牺牲了生命,我不想再欠孟家什么了。” “你明天是不是又准备了谎话来骗我?”孟旷气呼呼地问她。 “我会说七成的实话,但是有些不能说的我还是不会说的。你们知道这七成就足够理解事情的原委了。我保证,这句是绝对的实话。”穗儿道。 孟旷真是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落在郭大友手里,你也跑不了了。”孟旷道。 “所以,我得想办法离开。不过……郭大友且不谈,我更在意你会不会放我离开?”穗儿凑过来问。 这丫头可真是狡猾至极!孟旷恨得牙痒痒,说放她走不合适,说不放她走也不合适,她干脆不回答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事比留在孟家对她来说还要重要?她会如此不顾一切地要走。孟旷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干脆侧过身去,背对着穗儿,不作声了。 穗儿望着她沉默的背影,将视线在她颈背上辗转留连。她的肩背比一般女子要宽厚不少,隐隐含着力量,就是这双肩后背,扛起了现在孟家的一切。她的晴姐姐,同样是女子,却如此刚强坚毅,顶天立地。可她的心绪依然保留着女子的特质,细腻,敏感,易受伤。穗儿多想好好安抚她的心,多想永远留在孟家,就这样陪在她身边不走了。做梦都能梦到她与她过日子的场景,暖阳下的小院里一家人欢声笑语,是她心目中最美好的场景。可是她不能,现在还不能。 对不起,晴姐姐,你暂时放我走,再等等我好吗?等我做完了所有需要做的事,我一定会回来,我再也不走了。如果到时你还愿意接纳我,我李穗儿就是孟家的人。她缓缓将额头靠了过去,靠在了孟旷的背上,孟旷身子起初微微一僵,半晌没有动弹。过不多久,她身子缓缓松弛了下来,呼吸悠然渐长,竟就这般睡着了。穗儿心口泛着微疼,喉头含饴般甜蜜,闭着眼又往她身上靠了靠,大着胆子用手臂揽住她的腰际,渐渐沉沉睡去。 …… 孟暧这一夜没睡好,晨间伴随着投入牖窗的光芒醒来,头晕脑胀。望了一眼漏刻,已然是卯正已过。她心道自己真是起晚了,忙急急忙忙着衣起身,就着边上盆架里的冰水迅速洗漱,然后推开了屋门。 昨晚上小穗姐做了吃食送去了姐姐屋里,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会子姐姐该起来了罢,往日里这个时辰她都该出门了。孟暧先去了厨房,却发现里面却没有任何烟火气,灶膛里的火早就灭了,一点热度也无。孟暧吃了一惊,难道姐姐还没起来?她若是起来定要烧水做饭的呀。顾不得那么多,孟暧先将火烧起来煮上水,然后匆匆忙忙去了西厢房。她试着敲了敲门,喊了声:“姐姐?小穗姐?起了吗?” 里面没有反应。 孟暧推门而入,绕过门旁的桌案,打眼往里面的罗汉床一望,登时惊了一跳。姐姐和小穗姐俩人正躺在床上睡得正熟。而且这两人……这姿态……眼前的景象让孟暧惊得愣在了原地。 姐姐睡在里侧,面朝外侧卧着,展开了左臂。穗儿就枕在她左臂上,面向姐姐,背对外侧。姐姐的右臂揽着穗儿的腰背,将她整个人牢牢圈入怀中,被子只盖在两人腹部。两人双目紧闭、呼吸幽幽,睡得正香。 这什么情况?!孟暧怀疑自己的眼睛,她好像看到了一对晨间赖床的小夫妻。这两人难道不是昨儿傍晚还打了一架吗? 事情超出了孟暧的理解范围,她决定暂时先将这诡异景象发生的原因抛诸脑后,忙走过去拍了拍孟旷道: “姐!卯正了你还不起来?” 孟旷顿时惊醒,一瞬陷入懵怔,眼前的景象让她自己也惊呆了。穗儿随即也跟着迷迷糊糊醒了,这会子极不情愿起来,一劲儿地往孟旷怀里钻。孟旷面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瞬透红,神色泛起无限的尴尬,感觉自己已经没有脸面见妹妹了,眸光闪烁不敢直视孟暧。她忙轻轻挣开了穗儿缠着她的手臂,用右手托起她的头,抽出自己酸麻无知觉的左臂,让她重新枕上圆枕。然后她一个飞跃就从穗儿身上越过,下了床。 彼时孟暧已经把她的制服和装备都提了过来,她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束发,佩戴装备。睡眼惺忪的穗儿依旧卧在床上,侧过身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穿戴。瞧她在中衣外套上一层贴身的稍有硬度的软甲,然后再把制服一层一层穿上,扎紧武装革带,顿时女性的身体曲线被遮掩,变成了典型的男性的身材。边上孟暧拍了拍她,让她坐下,开始手法利落地给她挽起发髻,佩戴网巾和锦衣卫冠帽。孟旷自己则用铁束袖将双袖束起,顺便用青盐擦牙漱口。 “好了,去洗脸。”孟暧给她整好冠帽,揪了揪她耳垂,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个小动作从前孟旷给孟暧梳头时经常会做,是逗孟暧玩儿的。现在孟暧为孟旷束发,也做这个动作。孟旷心里一暖,知晓妹妹这是消气了。 孟旷立刻走去盆架,用冷水快速洗了把脸,抹上孟暧特质的润肤膏。便从刀架上取下了皮革鞘包着的螣刀,斜背在身上,道一句: “我走了,朝食外面路上买着吃,我争取下午早些回来。今晚多备些菜,我请清虚、表哥几个留家里吃酒。” “嗯,我省得了。”孟暧点头。 孟旷站在书房门口,最后望了一眼罗汉床上的穗儿,忽而唇角弯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身,抬手扣上面具,消失在了门口。 孟暧回头,见穗儿痴痴地望着门口,眸光微动,忽而问了句: “她有这么好看吗?” “好看,好看极了……”穗儿笑道。 “小穗姐……你和我姐姐该不会是……”孟暧欲言又止。 “小暧,你灶上是不是烧了东西?我好像闻到焦味了。”穗儿忽然道。 “啊!糟糕了!”孟暧急急忙忙冲去了厨房。 作者有话要说:孟暧:我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感谢在2019-11-21 18:49:40~2019-11-23 18:37: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莫小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彼岸、myth、小艾、wsome、Ebichu、、Eggy、xin、慢慢相守、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ha 10瓶;Elrest 6瓶;Elsa 3瓶;有鸣仓庚、我爱请君莫笑 2瓶;狸猫纹漆食盘、李十一、鸦羽濯清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9、第二十九章 孟旷迟到了, 这是她入锦衣卫至今的头一回。尽管她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户部,但约定的辰时仍然已过。周进同独自一人留在外面等孟旷,郭大友已经先进去了开始继续查账了。周进同见孟旷大老远一路狂奔而来,心道今儿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百户居然迟到了。 “百户?您可来了,郭头等得不耐烦,先进去了。” 孟旷跑到他跟前站定,喘了片刻, 点了点头。周进同也没问她为什么迟到,因为他知道对孟旷这种常年不开口说一个字的人, 问了也是白问。只是今儿总感觉百户这面貌有些与往日不大一样的地方, 一时间却也说不上来。 话不多说,二人这便脚步匆匆进了户部, 直奔账房而去。 三月初二,户部查账第二日, 范围基本已缩小在山东清吏司的账上。昨日查出了大量对不上数字的赋税欠账, 每个省都有, 其中江南地区的欠账基本都被皇室宗亲拿去了,想追也追不回来。但唯独山东清吏司这里出现了赋税之上的较大浮动, 流向却并不指向皇室, 这引起了郭大友的注意。 孟旷踏入账房时,表哥赵子央正在和郭大友解释某本账簿上的内容。 “这数字算下来,万历十八年山东积欠了白银二十万两的粮饷, 这粮饷是用在了凤阳弘济渠的修整之上?”郭大友问道。 “正是,当时是由右都御史出督漕运兼凤阳巡抚王廷瞻王巡台负责的此项工事。圣上要求户部划拨经费,我们一时无法从库银中划拨,恰逢山东刚缴上来赋税,王巡台以事情紧急为由,将一大半全给直接拨走了,这事儿当时报过内阁和圣上,下来的批文有首辅申时行的亲笔拟票和圣上朱批,允许特事特办。这一笔赋税就没进过户部的库房,我们账面上不好记这件事,于是我们给户科的汇报上写的是确从库银划拨了二十万两,但我们账面上只能记作积欠,因为这笔钱从未入过库。”赵子央解释道。 “若是这笔钱当时王廷瞻不曾挪用,那么原本该用在什么事务之上?”郭大友问。 “各地上缴的库银的用处虽说明面上有规定,但如今捉襟见肘,自然是哪里紧缺就用在哪里。万历十八年的赋税,当用在万历十九年,也就是去年的诸多事项上。赈济灾民、划拨军费,都有可能。说起来,若是有这二十万两在,去年的那场河南大饥/荒,恐怕会好过得多。”赵子央叹息道。 “我记得,王廷瞻后来改了户部尚书,又改南京刑部尚书?”郭大友问。 “是,王巡台确实在修完弘济渠后得圣上嘉奖,改了户部尚书。但并未来上任,就被改为南京刑部尚书了。眼下他年事已高,重病于家,赴任也难。之后,户部尚书由现在的杨部堂来任。杨部堂当时负责了河南大饥/荒的赈灾,虽竭尽全力,但去年大灾依旧是惨绝人寰,卖儿鬻女、乃至于吃人充饥。导致大量流民滞留在京城附近,户部和惠民药局辟出救济区,搭建窝棚收留流民,每日施粥施药,才勉强把流民安抚下来。杨部堂还被言官批评赈灾不利,败坏京城秩序。但圣上看重他能力强,予以重任。” 郭大友陷入思索,打眼一瞧孟旷和周进同来了,他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向赵子央道: “陕西和辽东的军费粮饷,往年的账目你们可有?” “有的,上差请跟我来。”赵子央将郭大友三人带到了另一间账簿库房,从堆得密密麻麻的案卷中抽出了厚厚一大沓账簿,堆在了三人面前。 “我调取的是前两年的军费账目。”赵子央解释道,“我们这边的账目尚不全,上差若需对账,还需去兵部调阅人头数和物资采备的账目。” 周进同还没开始查就已经头晕了,孟旷面色也不大好看,郭大友看着这么多案卷,叹息道: “查罢。” 三人开始闷头查阅,自早上开始一直到下午,满眼全是数字。午食是户部内务送来的,差强人意,只能将就着吃。孟旷吃饭时,周进同一直盯着她看。因着她把面具下半掀起,周进同十分新奇,心道百户这长得也太俊了,漂亮得跟个娘们似的。怪不得要戴面具,这是学兰陵王呀。只是看她吃饭咀嚼,似乎下巴也不像是受过伤的模样,可真是个怪人。 一直查到下午,孟旷手边的纸上已经记了大量对不上的账目,短缺的粮饷缺口实在太多,很多原因都说不明,若是算个总数,那可是一笔很大的数字。这其中,郑氏到底从哪些渠道将陕西的军饷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是否还会在其他地区出现类似宁夏叛乱的危机,这是目前郭大友需要查明的。陕西和辽东的防务是目前最重要的,一个防范着蒙古人,一个防范着女真人,两线作战对明军极其不利,陕西眼下已经出问题了,辽东绝不能乱。 孟旷迅速查完了属于她的那一部分,将自己记下的疑点交给了郭大友。郭大友看着她,就见孟旷打着手势告诉他,自己今天想早点回去,家中有事。 郭大友觉得新奇,这小子早上迟到也就罢了,下午还想早回去?她家里能有什么事,是体弱的妹妹病了?还是那个女人…… 郭大友点了点头,道: “那你先走罢,明儿你且去兵部报道,还是辰时。” 孟旷点头,起身,不着痕迹地塞给一旁的赵子央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赵子央把纸片捏在手中,不动声色。等孟旷走了,他借着出去方便一下的借口,走出账房,将那纸条展开一看:晚上来灵济堂吃饭,有事相告。 …… 灵济堂今日重新开门营业。清虚早上赶来时,被孟暧狠狠说了一通。说他与自家姐姐串通了暗中监视家里,也不和自己说,都把自己当成了傻子。清虚只能赔笑,好言安抚。 开门没多久,新上任的中城兵马司詹宇詹副指挥就带队过来打了个招呼。他从今日开始就会不断在这附近来回巡逻,保证这附近的治安。大约是因为他的出现,今日流民大减,也看不见前日过来闹事的那些流民头子了。 午间前,舅舅赵云安携着舅娘杜氏上门来了。赵云安如今年逾五旬,身子骨尚算硬朗,但发鬂胡须已然花白,面上的皱纹也年年渐多。他五官与已故的母亲赵氏有三四分相似,依稀能看到昔年母亲的模样。舅娘杜氏年逾四旬,是个静雅的中年妇人,丝毫没有市井妇女的杂然气息。她早年间是官家的名门闺秀,饱读诗书,尤其擅书画,写得一手的好字。只是因为家道中落,才嫁入了商人家。舅舅赵云安心性忠厚,对她一心一意,爱护有加,一生与她相知相伴,没有娶别房。二人膝下只有一子,便是表哥赵子央。她因嫁了好人家,这一生过得尚算顺遂,心气平和安然,对待孩子们温柔可亲。尤其对孟家的孩子们,她怀着无限的怜悯与关爱,时常给与照拂。这不,听闻昨日孟家起了风波,今日就拉着老伴儿来瞧瞧情况了。 赵家早年间也有辉煌的时候。赵家祖上本是南直隶扬州府江都县富农,洪武年间便是入京的粮长得了官而起家的,家中一直与户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正德年间,因着与皇亲国戚的一层远房关系,被赋予了皇商的身份,开始经营米粮生意。实际上,便是常平仓之下的分支皇商,是朝廷平抑米粮价格的助手,最盛时期,掌握着两京之间五分之一米粮的籴粜。嘉靖末年逐渐脱离了朝廷背景,成为相对比较独立的商人,至如今的万历年,大部分生意已转让而出,眼下只做一些小规模的米面粮油生意,基本靠的是早年间积累的人脉关系,做的是别人剩下的买卖,而与朝廷皇商彻底脱钩了。与其说是家道中落,不若说是世事变迁下的明智之选。赵氏几代家主深谙官场之道,亦知晓皇商从事的乃是风险极大的买卖,必须要寻靠山,靠山若是倒了,更是风雨飘摇没有半点依靠。故从成为皇商的不久之后开始,赵家就在一点一点试图摆脱皇商的身份,如今总算彻底解脱了。虽辉煌不再,但也衣食无忧,再不必提心吊胆了。 因着孟旷不想让舅舅、舅娘知晓穗儿的事,故孟暧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舅舅、舅娘留在了前堂,没让他们往后院去。舅舅、舅娘让家里伙计抬了些米面粮油来,他们每每来看望,总是不忘要送吃的来,尤其关照孟暧的身体状况,生怕她有个不适。舅舅到现在还经常送孟暧儿时爱吃的甜糕来,把她当孩子宠爱。老俩口坐在前堂问了家中近日的情况,又仔细询问了孟旷的情况。每每提及孟旷,舅舅就总要说想办法让她别留在锦衣卫了,赶紧退出来,回扬州府的老家成婚,二十四五的年纪还来得及。舅舅对孟旷入锦衣卫一事始终耿耿于怀,但他又拗不过孟旷,故此事成了他最大的心病。而舅娘总是安慰他,一切顺其自然,不要强求。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追求,何必如此烦恼。 一家人一起吃了饭,老俩口絮絮叨叨闲话许久。午后,看病拿药的病人渐渐多了起来,孟暧又要开始忙了,他们不便再扰,于是告辞离去。孟暧送他们离开,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无奈。 直到老俩口离开,孟暧才来得及送饭给穗儿吃。好在穗儿今日本起得晚,早饭吃得也晚,上午看书打发时间,一直看到现在也不觉得饿。送饭时,穗儿提及了昨夜与孟旷商量好的事,孟暧听后心下暗惊,原来小穗姐到现在还没有说出全部的事实吗?看来姐姐是对的,小穗姐身上真的藏着很深的秘密。她倒是能理解姐姐那疑神疑鬼的状态了,她身为一个什么事都要查清楚的锦衣卫,遇上小穗姐这么个神秘无比的人物,可不得抓狂嘛。 只是姐姐和小穗姐这俩人……唉……想起舅舅那操劳斑白的须发,忧心孟旷未来的模样,孟暧心里也不知是个甚么滋味。 大约申时不到,孟旷便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块猪肉,一条鱼和一壶酒。酒是麻姑酒,在市肆著名的江西酒家沽售。这酒源自豫章建昌,是双料酒,因文人墨客的推荐在京声名大噪。传入京中后,颇受京城达官贵人喜爱。有对子云:麻姑双料酒,玫瑰灌香糖。这酒奇香无比,端午时节相赠互饮,还有辟邪之意。 孟旷一回来就开始下厨,在厨房忙活的功夫,家中客人也逐渐来齐,表哥赵子央、清渺清衡师兄弟,还有本就在灵济堂帮忙的清虚。约莫酉时,灵济堂闭门谢客,穗儿从后院出来,一共七个人在前堂偏厅入席,团团围坐。 话不多说,今日席间诸位都已晓得这筵席是为哪般。孟旷与孟暧先敬酒,随即穗儿也敬酒,众人皆举杯一饮而尽,便开始举箸吃菜。话语间聊些家长里短的闲事儿,直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孟旷看了一眼穗儿,才道: “诸位,今儿把大家聚在一起,是因为穗儿愿意把她的事儿和咱们说说。望大家听后,能有个判断,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我也需要与大家商议才好。” 众人将视线投向穗儿,穗儿放下碗箸,清了清嗓子,道: “诸位,接下来你们听到的乃是内廷之秘辛,除非你们有手段去内廷查证,否则我说的话也是缺乏实证的,信与不信取决于你们的判断。我会说出七成的事实,剩下的三成请恕我必须隐瞒。全部告诉你们并非什么好事,我这么做是希望能保护你们。望你们听后,能助我尽快离开京城,这是我现下最要紧的事了。” 于是穗儿开始叙说她此前这么多年在宫中所历之事,随着她的叙述,事情的匪夷所思之处,让在座所有人陷入了愕然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大/饥/荒”三个字也要屏蔽。 籴粜(di二声,tiao四声),从字形上就可以判断意思,就是米粮的买入与卖出。 下章再次进入万历十一年叙事线,穗儿视角。 感谢在2019-11-23 18:37:36~2019-11-24 17:4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xin 2个;狸猫纹漆食盘、情不知所起、不想上班发自真心、黄桃罐头、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徐徐梦青、Ebichu、 10瓶;华夏 3瓶;Elrest 2瓶;子又、愚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0、第三十章【旧事】 穗儿睁开双目, 望着头顶木栅栏投入的些微天光,判断又一个长夜过去了。这是她被拴在水牢中的第五日,这地狱般的折磨仍在继续,看不见尽头。她的双臂被生锈的铁索高高悬吊而起,手腕上的皮全磨破了。她的下半个身子全泡在水中,每日能有一段时间被捞上来进食续命,但即便如此,仍然每日有至少三个时辰是泡在水中的。她能感觉到身上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了,身子长时间失温, 使得她一直处在持续的高烧之中,在这样下去, 她定然要一命呜呼。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孟家的阿叔和阿哥去了哪儿?她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她只是喝了一口水,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竟然身处无间地狱。是他们出卖了自己吗?否则为何她从孟家带出来的水壶,好端端不曾让任何外人碰过, 里面却有蒙汗药? 晴姐姐……你知道我在这里吗?救救我……救救我…… 头顶照下一片阴影, 有人立在了那木栅栏之上, 随即她听到了这些日子一直噩梦般萦绕在耳畔的尖细嗓音。 “怎么样,今儿愿意说了吗?黄毛丫头, 我劝你想活命就快点说, 在这水牢里死硬相抗的人,都死绝了。剩下的活下来的,都老老实实把该说的说了出来。” “我说……”穗儿努力地张口, 声音微弱地说道。 “什么?”上头那人没听清。 “我说……我都说,你们放我出去,我实在……我实在受不住。”穗儿哑着嗓子大声乞求道。 “哈哈哈哈,这就对了嘛。” 尽管穗儿并不知晓他们要的什么藏宝地图,但她必须假装自己知晓,否则再这般下去,这些人定要把自己害死。她必须要想办法,要迂回自救。 “我们家穗儿最聪明了……”恍惚中她仿佛听到了娘亲的声音,不禁眼眶湿润,不知第几度流下泪水。 有两个蒙面的男子下到水牢里来,解了她的锁链,把她提出了水牢。穗儿被带到了那尖细嗓音的人面前,此人面上也蒙着面,玉簪束发,穿了一身锦缎华服。穗儿虚弱地求道: “请你们……保住我的手,你们想知道的图我得画出来, 不能没有手……” 那人不耐烦地啧了啧嘴,命人把她抬上了一辆马车,用黑布套蒙住她的头脸,将她一路带走。穗儿迷迷糊糊间,感觉行了数十里路,车子最终在一个农家小院里停下,穗儿再次被带了下来,交到了一个粗手粗脚的婆子手中。 “你把她洗洗弄干净,臭死了。”那尖细嗓音说道。 穗儿被那婆子粗鲁地丢进了澡盆里,那水几乎要烫得她失去知觉,本就在水牢里泡得肿胀溃烂的皮肤,遭不住她的粗鲁刷洗,大块大块地破皮,疼得她痛不欲生。好在这婆子还不想闹出人命,最后干脆丢下穗儿,让她自己清洗自己,她就坐在一边看着。穗儿一边哭,一边洗,泪水落入染着丝丝血水的澡盆中。那一刻,她用自己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语狠狠咒骂苍天,咒骂所有折磨她的人。在这样反复的咒骂中,一颗软弱的心,逐渐变得坚硬。 抓她的这伙人请了个大夫来。这个大夫是这几日穗儿遇见的最和善的人了,他细心为穗儿处理了全身惨不忍睹的皮肤,还有伤得最重的手腕。全部涂抹上药膏,包上绷带。又给她诊脉医病,驱寒温养。如此悉心照料了她两三日时光,穗儿从鬼门关转了一圈,终于是回到了人间。大夫完全不说话,沉默极了,后来穗儿才知道,原来他的舌头缺了一半,是被人剪掉的。 伤尚未完全好全的穗儿,又遭到了这伙人的逼迫,要她立刻绘画地图。她以手腕尚未好全为由乞求再等两日,却被两个耳光扇得几乎要失去听觉。她被狠狠压在案边,手中被人强行塞进了毛笔,开始颤抖着手绘画地图。那时,她的手连毛笔都拿不稳,画出来的地图如鬼画符一般。见此情形,这帮人总算是让了步,又让穗儿休息了两日。 穗儿在这两日理出了一点思绪,她决定把当年刺绣时个别印象比较深刻的图案绘制下来,比对在大明舆图之上,然后编造一个谎话,说是前首辅将财宝分别藏在了这些藏宝点中,欺骗这帮人去寻找,以拖延时间好养伤,然后她必须自己寻找机会尽快逃走。 她的计策虽然顺利骗取了这帮人的暂时信任,但她每日依旧要遭受毒打。那粗鲁的婆子,每日手中都持着一根细竹条,站在桌边盯着她绘画。她但凡有一丁点看似不轨的动作,或偷懒停下,就会遭到竹条抽打。如此绘制了两三日,她交了稿子。这伙人拿走稿子商议后,起初觉得绘制的宝藏点十分可疑,没过两日又回来鞭打她,让她再画。她必须一边挨打,一边努力圆谎,使她的说法听上去更加可信,以试着让他们相信自己。她身上永远伤痕累累,新伤叠着旧伤,苦不堪言。好在,她最终凭借自己的智慧与口才努力说服了他们,让他们采信了这个藏宝图。穗儿绘制的好几个藏宝点距离非常远。她判断自己眼下应当身处京师近郊,所以将藏宝点画在了南方或者很远的西北方,囚禁她的这帮人要去确认这些藏宝地点,必然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就在她不断摸索这个封闭农庄的逃出路径时,上天总算眷顾了她一回。农庄的前后出入口和两侧院墙边,分布着四个蒙面男子看守。院内只有一个粗婆子,除了盯着穗儿之外,她还负责每日的厨事,而那哑巴大夫除了照看穗儿之外,还负责院中的其他杂事。 其中一个看守西侧院墙的蒙面男子,某日趁着那婆子在厨房下厨的机会,悄然溜到囚禁穗儿那间屋子的牖窗边,与穗儿接头。据他所说,他属于另一个势力,是潜伏在此处的暗桩,眼下要把穗儿救出去。他的主子知晓穗儿没有将实情告诉这帮囚禁她的人,遂愿意出手救她。穗儿不敢轻易相信他,询问他是哪个势力的人。那蒙面男子起初有些犹豫,并没有告知穗儿就离开了。隔了一日,他似是请示过上级后,回来再次与穗儿接头,明言告诉她,眼下抓住她的人是东厂中官张鲸,那个尖细嗓音的主事人就是张鲸的属下,也是宫中的内侍。而他们这些人都是南镇抚司的锦衣卫,帮张鲸干脏活、私活。他是南镇抚司的一名总旗,名叫方铭,而他实际上是恭妃娘娘的人。 穗儿没有太多的选择,留在此处,谎言被拆穿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她就再难保住性命。于是她选择豪赌一把,将自己全部的未来押在这个叫做方铭的锦衣卫总旗身上。 这人生头一回的大胆豪赌,穗儿万幸自己赌赢了。但她仍然要为此付出代价,那就是彻底失去自由。她逃离了一个让她生不如死的小牢笼,但因为身单力微,救她的恭妃也自身难保,她不得已要进入一个更大的牢笼来保护自己。为了不让张鲸遍布各处的势力再一次抓到她,她不得不选择在方铭的安排下进宫,从此成为宫墙之中的宫女。 巧合的是,万历十一年年末,宫中尚服局从江南一带招入了一批新的刺绣制衣宫女。穗儿因为本身擅长刺绣,故恰好可以跟着这一批宫女被安排进入了尚服局。入宫的多道关卡,诸如验身、查家庭背景等等环节,都被恭妃娘娘用了一些小手段给略过了,宫中不少娘娘都会安排“自家人”入宫相伴,她也被认作为恭妃娘娘的自家人,自此被被拴在了恭妃和皇长子这条船上。只是此事做得隐秘,宫中知晓的人不出五个人。 但是穗儿自进宫后的三个月,始终不曾与恭妃见过面,恭妃也丝毫没有要见她的意思。初入宫中的一段时间,是穗儿适应宫中生活的最关键的时期,她也必须要尽快在宫中立足,并寻找可以保护自己的屏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于拯救自己的恭妃,穗儿的态度也十分谨慎。恭妃既然不急着与她接触,她自然也要与恭妃保持距离。她并不知道恭妃的目的,如果这位传言中软弱无依的可怜娘娘是个比张鲸还要狠毒的人,那她可就才出狼穴又入虎口了。 尚服局的生活每日起早贪黑,十分辛苦。穗儿尽量保持着低调,给什么活她都会努力尽善地完成,但不抢第一,绝不出头。与身边的其他刺绣宫女保持着和睦但并不亲近的关系,尽量广结善缘。每日,她都尽量吃饱肚子,并练就了在任何嘈杂环境下都能入睡的本领,努力养伤,恢复自己受到重创的身子。方铭在送她入宫时,还留给她不少相当名贵的创伤药膏,这帮了她的大忙。靠着这些创伤膏药,她千疮百孔的皮肤总算获得了喘息愈合的时间。 每每夜幕降临,她独自一人躺在大通铺的角落里,面对着墙壁,冰冷的床铺总会让她怀念孟家温暖的被窝,还有晴姐姐的照拂和小暧的欢声笑语。每晚,她都紧紧捏着孟晴送她的玉佛才能入睡。 这玉佛差一点被那农庄中的粗婆子夺走,幸而她出逃前一夜偷偷取了回来,才不致丢失。 晴姐姐,你知道我在宫中吗?你或许不知道你父兄已将我出卖了罢,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人是不可能取悦每一个人的,尽管穗儿努力广结善缘,但仍然招来了个别宫女的嫉妒和闲言碎语。由于穗儿天生外貌突出,有着其他宫女完全不具备的异域风情。因而尽管她努力想要低调,可尚服局出了个手艺精湛、外貌特异的新宫女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没过多久,消息便传入了东厂中官张鲸的耳中。 到手的鸭子给飞了,张鲸正懊恼不已,没想到这鸭子竟然飞进了宫中。这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张鲸当即调用他所主管的十二监内侍,准备编造一个宫中有珍贵刺绣丝线失窃需要严查的借口,前往尚服局拿人。 此时距离穗儿入宫已过了半个月的时间,此前穗儿在尚服局广结善缘的努力并未白费,有一个与她交好的内侍偷偷前来通风报信,要穗儿提前最好准备。这内侍名唤吕景石,是神宫监的洒扫内侍,就专门负责尚服局以西,仅一条宫巷之隔的延禧宫的洒扫。尽管吕景石并不知晓张鲸就是来拿穗儿的,但他深知宫中尚服局宫女手脚不干净是正常的事,经常会瞒下一些针头线脑的小物什,积攒下来每个月寄出宫中,还能贴补家用。身为刺绣宫女都是嫌疑对象,若穗儿真有什么小偷小摸的行为,查出来就说不清了。 而穗儿所面对的危机其实远远超出吕景石的想象范围,她必须想办法在张鲸前来拿她之前寻到一个拥有绝对力量,能够压倒张鲸的屏障靠山。如此想来,唯有宫中几个最大的主子能够依靠。算来算去,只有五个人——圣上、皇后、郑德妃、陈太后和李太后。至于恭妃,这位势力单薄的娘娘是指望不上了,她甚至不敢出面与张鲸明着对抗。郑德妃与张鲸之间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是不能依靠。圣上她根本就不会有机会靠近,完全不能抱有幻想。圣上嫡母陈太后与正宫王皇后在宫中基本只能算是摆设,王皇后无子被冷落多年,陈太后更是清心向佛,不理世事。唯一有魄力压倒张鲸,且能够有机会靠近的,就只剩下圣上的亲生母亲李太后了。 穗儿知晓李太后喜欢在晴朗的日子里乘轿往御花园散步赏景,故她带上了自己连日来未雨绸缪努力绣出的最佳绣品,打算豁出一切,直接求见李太后,敬献绣品以求庇护。反正不能得到太后庇护,落入张鲸手中她也是死路一条,她已经没有时间慢慢引起李太后注意了,唯有闯上一闯。 这是又一次豪赌,这一次她又赢了,代价是她几乎搭进去半条命,并且从此以后泥足深陷,完全落入了她无法脱身的政治漩涡之中,此后数年始终无法摆脱。 作者有话要说:宫中是没有简单的人的,恭妃虽然势弱,一直不受待见,但她能够在宫中一直存活到万历三十九年,必然有着自己的生存和博弈手段。这些史书上是不会记载的,只能靠我这个作者去脑补。当然,我不是宫斗宅斗迷,此类作品看得也少,这篇文的主旨也不是宫斗,宫中的斗争都与外朝斗争有着紧密的联系,写宫内,也是为了写外朝局势。穗儿这些年在宫中的经历会在接下来的几章中逐一呈现,但是,因为接续的是穗儿的自叙,就像她说的,其中只有七成的事实,另外三成我不会在这一段叙事中完全展现出来,会留悬念。 感谢在2019-11-24 17:47:19~2019-11-26 19:0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风花雪月 2个;Oha、myth、不想上班发自真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抺茶、藤静曦 5瓶;Elrest 2瓶;鸦羽濯清涟、大脸皮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1、第三十一章【旧事】 穗儿清楚地记得那是万历十二年正月十六日, 一个雪后晴朗的日子。整个紫禁城银装素裹,正是御花园赏雪的最佳时候。她一大早就出了尚服局,一路行至御花园东南角,寻了个不起眼但能将御花园全貌收入眼底的角落守着。天寒地冻,她手脚冰凉,怀中还紧紧抱着自己呕心沥血绣出的那一缎绣品。那是苏绣绝技双面三异绣,绣的是李太后最喜欢的云雾水仙。 御花园往日里没有太多宫人会来,只有负责园艺的司苑局每日会派专人内侍来打理。在这深宫之中,大部分宫人的活动范围是固定且有限的, 大致上你被分到何处,如果不是有令牌在身, 就走不出该处往任何方向以外的第一道宫禁。好在, 尚服局与御花园之间并没有宫禁,至少白日里还是可以比较随意地穿行, 但是要小心防备撞上主子在御花园中,若是不小心冲撞了主子, 那可真是有理也没处说。 穗儿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一直到巳正时分, 暖阳高照,穗儿才听见了御花园外传来的大队人马的脚步声。脚步声虽明显, 但人声却寂然不可闻。不多时就能看到身披厚厚裘氅, 一身雍容华贵的李太后步入御花园中,陪在她身侧的是王皇后。 她们入了万春亭落座赏雪,身边侍奉的宫女与内侍早已布置好了内置暖炉的坐席, 在亭子迎风的几面隔扇处拉起厚厚的屏风遮挡,亭内熏上暖香,小案上呈着暖酒与精致的糕点,布置得依依当当。 穗儿望着这座四出抱厦、多角攒尖的红漆金顶亭,心中一面想着或许这里就是自己生命的最后去处,一面依旧坚定不移地迈出了脚步。她闷着头快步往万春亭内闯,在距离万春亭几丈远处就被守在外侧的护卫内侍发现,内侍当即喝止她: “大胆!贵人在此还不回避!” 穗儿充耳不闻,径直往里闯,那内侍立刻携着两三个伙伴赶过来拦住她。 “好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哪个局的?给我拿下!送宫正司法办!” 穗儿当即跪地高声大喊:“尚服局都人【注】李惠儿,携绣品叩求觐见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品鉴!” “你还敢喊!给我把她嘴堵上!”内侍立刻来捂她的嘴,并试图把她拖走,穗儿却挣扎着躲开了他的手,继续喊道: “是处桑麻好,田家乐事同。耕夫閒白昼,牧竖趁春风。短笛云山外,长林雨露中。命俦还藉草,相与说年丰。太后娘娘,都人李惠儿携双面三异绣云雾水仙叩求觐见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品鉴!” 她声音清脆,口齿伶俐,吐字虽快却字字清晰,若珍珠落入玉盘,非常悦耳,一下就传入了万春亭中。不知是穗儿念出来的这首诗吸引了李太后的注意力,还是所谓的“双面三异绣云雾水仙”引起了太后的好奇,亦或是她干脆就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宫女起了好奇心。亭内响起了李太后不算洪亮但依然可辨的声音: “得了,你们也莫拉扯她了,让她进来,我有话问她。” “喏。”随在李太后身边贴身侍奉多年的姜嬷嬷立刻出来,指挥那些内侍放了穗儿。穗儿忙整理衣冠,抱紧方才挣扎中差点落在地上的绣品,一路小趋入了万春亭内,跪倒在李太后与王皇后身前,拜伏而下: “都人李惠儿,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玉福金安。” 太后没让她起来,穗儿便一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约莫隔了三息,太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你说,你是尚服局的?” “回禀太后,正是。”李穗儿道。 “现在尚服局的都人都这么没规矩吗?若是这一个个的都拿着绣品来让我瞧,要我提携?这宫里还有章法吗?”太后缓缓道。 “太后说的是,是妾做得不是,妾回头定然要司礼监、宫正司严办。”一旁年轻的王皇后温声赔礼道。 大明开国之初,沿袭隋唐制度,设有尚宫六局——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掌管宫中宫女及宫中大小诸多事务。但是永乐后至如今,尚宫六局基本只是空设,只剩下尚服局四司——司宝、司衣、司饰、司仗留存,遴选手艺精湛的绣娘来为宫中的妃嫔主子们制服饰、用物。其余五局职能已经全部转入内廷十二监管辖的范围内,集中在了宦官手中。因而宫女的事,如今也由宦官来管。司礼监作为内廷第一署,掌管宫中刑名,其下辖宫正司专门处理宫中犯了错降罪的宫人。皇后虽说掌管内廷,但实际上具体事务都是十二监在管,宦官权力甚至隐隐压过宫内的主子们,主子们往日里也不会去过问这些事务细节。 “皇后言重了,此事与你无关。这宫中怕是几百年也出不了这么个胆大包天的都人。李惠儿,你方才念的那首诗,你可知出处?”太后声音听上去也不知是喜是怒,声线平稳中透着威严。 “回禀太后,这首诗是太岳先生的《牧》。” “你既然知道,还在此处吟诵此诗,你是何用意?”太后眯起眼来,声线隐隐变得严厉。 穗儿不答,只拜伏在地,双手高举,呈上自己的绣品。太后见此情状,对身边的姜嬷嬷道了句: “把她那云雾水仙拿来我看看。” 姜嬷嬷当即拿过那绣品,解开包在外部的包袱皮,将绣品展开呈在太后面前。李太后打眼一瞧,三尺见方的墨色缎子上,用极其秀丽的针法绣出了一副美丽的花卉画。瓷白、青绿、靛蓝三色线将云雾缭绕的水仙花表现得状如活物,美不胜收。正反两面绣画无异,即使凑得极近观看细节,也是毫无破绽,着实精巧非凡。一旁王皇后好奇地看着这幅绣品,暗自惊叹不已,这绣工,在宫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水平了。李太后却逐渐锁起眉目,沉吟下来。半晌,她吩咐身边的姜嬷嬷道: “把这都人带回慈宁宫,我要亲自审问。” “喏。” 看着奴才们把穗儿带下去,太后转头对皇后道:“皇后,今儿既出了这等子意外,这赏雪啊,我也没兴致了。你也早些回罢,保重身子。” “是,太后。”皇后恭顺应道。 “这都人的事,你吩咐下去,让奴才们嘴巴闭紧点,莫要乱传。若是传到皇帝耳朵里,他定又要不高兴了。” “是,请太后放心,妾省得。” …… 穗儿知道自己已经搏得了太后的关注,这代表着她的自救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一大早就躲到御花园守着李太后,其目的不是怕错过了撞见太后的机会,而是怕走迟了就再也没机会从尚服局逃出来。她不知道张鲸什么时候会带人来抓她,所以她必须要尽快离开,并且短时间内都不能再回去。接下来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要让太后对自己投以持续的高度关注,如此她才能够续命。 之所以用张居正的《牧》这首诗,也是穗儿经过慎重考虑做的决定。从隆庆年间开始,张居正就已然负责教导今上读书,也不可避免地与李太后之间有过多次会面。坊间传言,张居正与李太后有染,甚至更有甚者传言今上并不是隆庆帝的亲生子,其生父乃是张居正。诚然,张太岳乃是不世出的大才子,更是一表人才,俊逸无双。李太后又是身份低微的都人出身,一直被隆庆帝冷落。但穗儿并不相信张居正和李太后这样智慧的人物,会做出坊间传言的这种珠胎暗结之事。因为这么做乃是断送自己的未来,稍有智慧者都不会陷自己于不义,何况他们身处走错一步就再无回头路的朝局中心。 但穗儿却认为,李太后与张居正之间,确实存在一定的情谊,这可以从一些蛛丝马迹看出来。穗儿毕竟在张居正府中待过一段时间,虽然张太岳从不会与她提起任何有关他私人感情的话题,但穗儿却可以从太岳书房中留下的只言片语的字句判断这位前首辅某段时间的心绪变化。闲暇时,他偶尔会绘制水仙花,书房中也养了两盆。每每绘制完,就烧掉。穗儿绣的这幅云雾水仙,是他一直留着没舍得烧掉的一幅画,就藏在书房的卷缸中。穗儿曾见他将此画带出去过,但当日又带了回来,她判断可能是拿进了宫中给谁看了。而《牧》这首诗,是某日张太岳心情大好时写下的,当日他随圣上和李太后往先农坛籍田亲耕,那还是圣上年幼时的事,彼时穗儿也不在张家,这是张家的次子张嗣修告诉她的。这些细节,穗儿凭借自己超强的记忆力,全部记在了脑海之中,如今运用出来,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唤起太后对张太岳的记忆,同时要让她关注自己。 如今看来她的判断确实没有错,太后对张太岳依然留情。但时过境迁,皇室素来凉薄,清算前首辅时,太后也不曾向圣上求过情。眼下太后对前首辅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还真不好把握。 或许是为了给穗儿一个下马威,穗儿被带到慈宁宫后,就直接被丢给了姜嬷嬷处置。她经历了宫中最可怕的三大刑法之一——板著。何为板著?就是受罚者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来,用手扳住两脚。不许膝盖弯曲,一直要持续一个时辰。 穗儿身子柔韧性尚算不错,用手扳住脚不弯膝盖并不很难,但持续的时间越长就越是吃力。加之头部向下,血液倒流,更是很快就头晕目眩难以为继。在拼命忍受刑法的过程中,姜嬷嬷还十分“亲切”地与她讲解了宫中的各种刑罚。诸如与“板著”并称的另外两种惩罚宫女的刑罚——“提铃”与“墩锁”。“提铃”要求受罚者每夜自乾清宫门到日精门、月华门,然后回到乾清宫前。徐行正步,风雨无阻,高唱天下太平,声缓而长,与铃声相应。“墩锁”则是让宫女蹲下身子,用一个高约七寸开四口的木箱将宫女锁在原地,使其无法站立起来。 此外还有大大小小各种稀奇古怪又骇人听闻的刑罚,最著名的如吃大板、吃小板、自纠棍,合称“三板”等等,听得穗儿心底无比寒凉。 板著一个时辰,本就体虚的穗儿在结束的那一刻当即晕了过去,随后就被丢入了安乐堂。这个地方是得病和年迈的宫人等死的地方。宫中有规定:宫嫔以下有疾,医者不得入,以证取药。宫嫔生病尚且如此,生病的宫女更是医药全无。穗儿被丢在安乐堂中,晕厥了足足三日,等她醒来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靠着一个面目被严重烧伤,样貌奇丑无比的老宫女细心照料服侍,才得以回魂。 这一病,就去了半条命。穗儿在安乐堂中一直养病养了将近两个月,无人问津。这个地方,连张鲸都不会找来。每日相伴的,就只有那面部严重烧伤,发丝花白,声线极其沙哑,还瞎了一只眼的老宫女。 老宫女嗓子可能受过严重的烟熏伤害,几乎不会开口说话,偶尔打着手势表达些什么,也都是很简单的意思。穗儿问她会不会写字,她摇了摇头。穗儿犹豫了很久,最终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被烧伤。她好像也没有名字,穗儿唤她“老姑姑”,她听了似乎挺开心。 老姑姑懂一些医药知识,每日都会用烫过的毛巾沾着温润的清水仔细擦洗穗儿的身子,帮她保持清洁。每日的吃食,也都是她做了送来,都是些麸粥、腌菜,吃起来难以下咽。但不知道这老姑姑从哪里弄到了些菜种,翻了院子里的一小块地,自种了些可口的蔬菜。这安乐堂里的小院子,从前似乎只有她一人在此,其余的病患或苍老的宫人都在别处。 老姑姑沉默不语,但很和蔼,尽管她的样貌非常吓人,穗儿却从她这里获得了入宫后的第一份温暖。养病期间,她时常卧病在床高烧不断,都是老姑姑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她的额头,她才能熬过最艰难的时刻。 穗儿又想起了已故的娘亲。 将近两个月后,穗儿的病勉强养好了,这次重病,乃是此前受的伤、遭的罪一起爆发的结果,好在她还很年轻,硬是扛了过来。就在这时,慈宁宫的姜嬷嬷带人来提她回慈宁宫,离去的当日,老姑姑和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句话,是她用气音凑在她耳畔说出来的: “孩子,你要想办法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抱厦,是建筑的一种样式,清代以前叫“龟-头-屋”,因为这名字太难听了,所以我采用了抱厦一名。指在原建筑之前或之后接建出来的小房子。在主建筑之一侧突出1间(或3间),由两个歇山顶(宋称九脊殿)丁字相交,突出部分叫抱厦。十字相交的叫十字脊。这种建筑样式起源于隋唐,在宋代非常流行,也传到了日本。现在日本很多传统建筑的样式都是抱厦。如果有去过北京故宫的朋友,你们是可以在御花园里看到万春亭的模样的,非常漂亮的一个亭子。 【注】都人,是明代宫廷中对宫女的称呼。李太后性情非常严明,尤其是对待儿子。有这样的记载,万历到慈宁宫陪侍李太后,李太后便问他不册立太子的原因。万历回答:“他是都人之子。”李太后大怒道:“你也是都人之子。”万历听后惶恐不已,跪伏在地上不敢起来。这里的“都人”就是指慈宁宫宫女出身的恭妃。 閒,多音字,有xián、jiàn、jiān、jiǎn 四种读音。此处读xián,表示闲暇,忙里偷闲。俦,chou二声,命俦啸侣,指意气相投的人。藉草,指坐在草甸子上。 感谢在2019-11-26 19:09:07~2019-11-28 18:5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嗷呜小清显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嗷呜小清显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chuan3415、Oha、黄桃罐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随随 10瓶;拂晓冰歌 9瓶;Elrest 2瓶;鸦羽濯清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2、第三十二章【旧事】 穗儿重新沐浴梳妆, 换上了崭新的宫女服,被带到了李太后面前问话。谈话在慈宁宫偏殿之中,李太后屏退左右,只有姜嬷嬷侍奉在侧。穗儿跪倒在太后身前,匍匐着侍候太后下问。 太后欹依着隐囊半卧于暖床上,阖着眸子养神。半晌才开眸,頫视着穗儿问道: “知道……为什么罚你又关你吗?” “回禀太后,奴婢知晓。奴婢冲撞太后,罪该万死。”穗儿叩首在地回道。 “仅仅只是冲撞吗?”李太后又问, 随即道,“今儿你可以不必讳言忌语, 你想告诉我甚么事, 尽管说来,我亦不会再罚你。” “奴婢……妄加揣度太后, 已知晓自己罪不容恕,万不敢再胡言乱语。” “呵呵呵呵……”李太后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 似是十分开怀, “你这奴婢, 让你说你倒是不说了。罢了,我问你甚么, 你且答甚么罢。莫再与我绕圈, 我耐心有限。” “喏。” “你是怎么进宫的?”太后问。 “回禀太后,奴婢是……南镇抚司的总旗方铭托尚服局崔司衣的私下关系入的宫,随的是年前新召入宫的那一批刺绣都人。”穗儿非常老实地回答道, 因为她知道太后这么长一段时间,必然早把她的来龙去脉查得清清楚楚了,且她本就是来寻求庇护的,没有必要说谎话。 “你与方铭又是什么关系,为何要这般托关系入宫?你要明白,你们已经犯了杀头的大罪,这事儿不说清楚,我可没有必要替你们遮掩。”李太后似笑非笑地说道。 “禀太后,奴婢与方铭素不相识,但此前奴婢落入了东厂中官张鲸的手中,被他囚禁起来百般折磨,是方铭救了奴婢。方铭自称是替恭妃娘娘办事的人,救我是依了恭妃娘娘的意思。” “恭妃……”太后话中笑意更浓,“那么,你又为何会被张鲸捉拿?” 穗儿随即将自己的出身来历,与张居正之间的关系全部细细讲述出来,唯独掩去了被孟裔从诏狱救出以及在孟家逗留几个月的事,只说她是被陌生的黑衣人从狱中劫走,关押,后来不知为何被放了出来。逃亡途中,又不幸被张鲸的人捉拿。李太后听得很入神,等穗儿叙述完,抬头偷觑,发现太后已然不再半卧,而坐正了身子,倾身而听。 “去年年末诏狱被劫一事,我亦有所耳闻。没想到,被劫出来的人竟然就是你。如此说来,你不知晓那帮劫狱的人是谁了?” “奴婢不知。”穗儿垂首回答道。 尽管穗儿对孟裔孟旭父子俩充满了怨气,可她仍然想要保护孟家。在她心目中,至少晴姐姐和小暧是无辜的,她们或许根本就不知道父母兄长的打算。自己走时她们如此的伤心,那绝不是表演出来的。如果她此时把孟家牵扯进来,晴姐姐和小暧又该怎么办?孟家长辈虽待她不义,她却不能为了复仇而害了晴姐姐和小暧。 她想起儿时,自己在家乡嘉善县城沿着水道的街边玩耍,被几个年长些的男童欺负,推到水道里,差点淹死,幸而被过路的船家捞了上来。她浑身湿透,又是气愤又是委屈,回家找娘亲哭诉,还发狠说要报复,把那些男童都推下水去,让他们也尝尝滋味。娘亲却平静地烧热水给她洗身子,擦着她的发,对她说:“人活于世,苦多于甜,或许未来还会有很多人欺负你,但你要学会以直报怨,至少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他们害你是他们不对,但你不可害人。不要原谅他们,记住谁欺负过你,吃一堑长一智,保护好自己。但永远不要去报复。” 当时她完全不明白娘亲话中的含义,只是被娘亲逼着学会了游泳。现在她历经磨难,被百般欺辱折磨,一腔仇怨无处发泄,完全没有能力还击报复。娘亲的处事态度,对饱受苦难的她来说仍然不能接受,但她好像有些懂其背后的意义了。 李太后沉默了一会儿,道了句:“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喏。”穗儿缓缓抬起头来,垂眸,不敢直视太后。 “好个美娇娘。”太后语调平静地发出一句赞叹,“你当真不知自己生身父母是谁?” “奴婢不知,据奴婢的养母说,是从河上漂的木盆里捡到的弃婴。” “你这姿容,还真是令我想起个故人,恍如隔世啊……”太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幽幽感叹道。一旁的姜嬷嬷似是明白了太后在想什么,神色微微有些怅惘。 穗儿依旧跪伏在原地,不敢随意说话。太后神思飘远,半晌才回神道: “既然你被张鲸那厮追拿,那就且在我这儿待着吧。阿姜,你给她安排点活计,这小都人手这么灵巧,我那件春祭的袍子就先交给她绣罢。你再去与尚服局打个招呼,就说这小都人我先留在身边用着,往后再还他们。” “喏。”姜嬷嬷道。有了太后这一席话,穗儿心下大定,身子竟然有几分脱力之感。虽然太后对张居正藏宝之传言似乎完全不感兴趣,穗儿说出事情原委后,她连问都不多问一句,着实有些奇怪。但此事多想无益,太后肯定自有打算。她再度叩首谢恩,打算退下。太后却突然出声制止道: “慢着,不急。李惠儿,来见见你的救命恩人。这都入宫三个月了,你还没见过恭妃罢。恭妃?你且出来罢,甭在那屏风后闷着了。”太后的声音中再度起了浓浓的笑意,直到此时,穗儿才明白为何太后每每在她提起恭妃时,都会笑意暗藏。 身后响起脚步声,恭妃从偏殿南室的屏风后走出,走到穗儿身子右前侧方,向太后福了福身子,道: “太后,妾失礼了。” “唉~~说的哪里话,这是我的意思。你身子弱,先坐下。”太后和蔼道。 穗儿此时后背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庆幸自己选择了说实话,她今儿要是在太后面前胡言乱语,估计这会儿已经是一具尸首了。她悄然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恭妃。她此时恰好在她前侧落座,一袭水绿色滚凤纹的琵琶袖交领长袄,下着枣色攀花马面裙,发髻上簪着金雏冠。两弯细细柳叶眉,一对黑白圆杏眼,丹口巧鼻,身姿纤细,气韵柔和恭顺,姿色精丽非常。原来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慈宁宫中与圣上一度春风,从此高飞变凤凰的恭妃娘娘。虽然她其实活得相当不幸,但至少她在宫女之间可是传奇般的存在。因着李太后与她一般,都是宫女出身,故对她颇为青睐照顾,更是极度维护她生下的皇长子。 只是这位娘娘眉目间一直笼着一层愁云,声音听上去也柔弱无力的,瞧着真是让人心中生怜。 等她坐稳,穗儿调整跪拜方向,向恭妃叩首道: “奴婢李惠儿,拜见恭妃娘娘。娘娘救命大恩山高水长,奴婢无以为报。若娘娘不弃,奴婢愿一生效犬马之劳。” 恭妃还没答话,太后就笑道:“这小都人不愧是读过书,说起话来还真是好听。” 恭妃忙道:“我位卑力微,哪里能救得了你。你该向太后娘娘谢恩,若不是太后娘娘宽宥庇护,你哪能有安稳日子。” 穗儿已会出这两位主子间微妙的心绪波动,于是顺着恭妃的话再度向太后谢恩,用词更夸张更恳切,好让在场两位主子心里都能舒服些。 她心想,这恭妃娘娘可真不容易,她救自己到底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背后有着太后的指使?她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但是眼下一切都被太后查明,恭妃还被安排到这偏殿来,要她藏在屏风后旁听,她必然内心也很惶恐。自己向她谢恩,她当着太后的面更是难以承受,所以才会说出方才那番话来。 “行了行了,阿姜,你带她下去罢。”太后似是表现得对穗儿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道。姜嬷嬷叉手一礼,便领着穗儿退了下去。之后太后与恭妃谈了什么,穗儿就不知晓了,她只是在离去时听到了一点只言片语。恭妃问太后: “……您不问吗?” 太后答:“……不必……不会……” …… 穗儿在慈宁宫中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较为安稳的时光,这是十分难得的。太后心思深邃晦涩难以揣度,而姜嬷嬷素来之奉太后之命行事,她吩咐过慈宁宫的宫人们要将穗儿当做不存在一般对待。穗儿想了很久,只能判断太后确实是想要保护她,但究竟对她是福是祸还不好说。因着这一层关系,慈宁宫中的宫人们与穗儿之间都维持着相对比较疏远的关系,但态度尚算和善。这段时间,是穗儿休养身体的关键时期,慈宁宫每日的膳食相当好,而她的饮食比其他宫人还要好。穗儿明白这应当也是太后的恩典,但她已然对主子御下的方式有着深刻的了解,无非是大棒加蜜枣。对于太后给她的恩赐,她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谨慎小心,时刻自省,莫要得意忘形。 太后偶尔会召她到跟前,问她些闲话。大多数时候,太后召她来,只是为了看她刺绣。穗儿绣上半日,太后就能瞧上半日,在别的宫人眼里这可真是莫大的殊荣和恩宠,但穗儿身上的压力却只有她自己能体会了。起初穗儿很不适应,提心吊胆,分了五成以上的心在太后的身上,好几次差点针法出了错,太后竟然也懂一点苏绣针法,还会出言提醒。次数多了,时间长了,穗儿竟然奇迹般地适应了。不仅是适应,穗儿甚至觉得自己似乎与太后之间形成某种微妙的关系场,每次刺绣,二人都是处在最放松最悠然的状态之中。 她偷偷打量过太后,这位尚不满四十岁的深宫贵妇,样貌秀丽端庄,面上看不到太多岁月的痕迹。很难想象她曾经是地位卑微的都人。十七岁诞下圣上,受了如此多的辛苦走到如今。穗儿对太后升起了一丝敬佩之情,但她仍然不敢放松警惕。 渐渐地,太后会给穗儿出题,今儿要绣个什么样,太后自己会在前夜亲自提笔画出来,白日里便召穗儿在身边绣。从开春入初夏,暖意融融的慈宁宫花园临溪亭是她们时常的去处。太后有偏头痛的毛病,每日大部分时候都喜欢点了香,阖着眸子养神。穗儿记得那是万历十二年五月初六,太后前夜画了一幅并蒂荷花,今儿让穗儿绣。穗儿照例按着样子绣,太后这一天却很反常地开口对穗儿说话了。 “小都人,我给你讲个故事听罢。”太后总喜欢喊穗儿“小都人”,这似乎成了穗儿的专属称呼。穗儿停了手上的活计,躬身倾听,太后却道: “你做你的活,我说我的话,不耽搁。”她顿了顿,见穗儿重又拿起针线,这才继续道,“在遥远的西北天山之外,有众多以放牧为生的部族。这些人将他们的家园成为‘撒马尔罕’,意为肥沃的土地。其中有一个部族,他们以传说中的吉祥鸟为部族图腾,世代要选出一位女子代表吉祥鸟,引领他们追逐丰饶的水草。他们相信,吉祥鸟飞得高看得远,永远都能寻找到最美丽的家园,带来吉祥富饶。 代代相传的吉祥鸟,选出了一位新的少女来代表。少女是部族首领的女儿,也是部族中最美丽的少女。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生长在草原之上,胸怀有蓝天原野般宽广。 可是好景不长,外族的入侵挤占了他们的生存家园,他们不得不寻找新的出路。于是物产丰富的中原帝国成了他们求生的目的地。为了能与中原帝国之间达成稳定的贸易,他们加入了其他联合部族的朝贡队伍,派了使者,携着贡品,长途跋涉入了京城。身为吉祥鸟的少女,作为部族首领的女儿,也随着使者队伍一路来到了京城。部族人将希望寄托在使者们和她的身上,希望这一代的吉祥鸟,能如她的前辈们一样,给部族带来丰饶的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段有关穗儿的旧事剧情会比较长,可能还会有三四章才能写完。但是很关键,承载着这篇文重要的核心剧情。所以,虽然没有糖还有不少刀子,但大家还是要仔细看哦。我这篇文走的是超正经的历史正剧的路子,讲故事才是重点。 今日份科普:吉祥鸟是乌兹别克族的图腾,但选女子代表吉祥鸟是小说之言,不要当真。明代时,现在的属于我国的乌兹别克族主要分部在叶尔羌汗国,今我国南疆地区,以商业和农业为主,畜牧业为辅,信奉伊斯/兰教。叶尔羌汗国是蒙古帝国时期察合台汗国的后裔分支。撒马尔罕,是今乌兹别克斯坦的第二大城市,建城史非常古老,至少有2500年的历史,这座城市曾是帖木儿汗国的首都。唐时,是大唐设置在康国的康居都督府所在。 感谢在2019-11-28 18:59:17~2019-11-30 18:5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2个;冬兔、wsome、chuan3415、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yth 25瓶;徐徐梦青、As~ileli 20瓶;leer 5瓶;归去辞、抺茶 3瓶;李十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3、第三十三章【旧事】 太后的故事没能说完, 因为那一日,皇帝突然没意料地来了。他吩咐宫人们不要通报,自己径直往慈宁宫花园里来,因而他出现得非常突然,以至于穗儿完全来不及回避。只能匍匐在地,恭候圣上驾临。 彼时及冠之年的皇帝,正是青春正盛、风华正茂时。一路而来,笑意盈盈,面目与李太后有七八分的神似, 唇上蓄着短髭,肤白俊雅。穗儿跪伏在地, 只能用眼角余光瞥到他步入临溪亭。他穿了一身红缎绣金龙的圆领袍, 头戴乌纱翼善冠,似是刚下了朝而来。 他入了亭子, 躬身向座上的母亲行礼,拜道:“母亲, 孩儿与您请安来了。母亲今日身子如何?” “尚可。皇帝这是有什么喜事, 这一路来的样子, 好似个还没长大的孩儿。”太后打趣道。 “让母亲见笑了,今年夏收丰厚, 今朝上奏后, 不由十分喜悦。”皇帝回道。 “又糊弄你母亲呢,怕不是你弟弟又给了你什么好玩物罢。”太后明察秋毫,直接戳破了皇帝的掩饰。 皇帝讪讪, 只能躬身道:“母亲明鉴。” “你是皇帝,你弟弟贪玩,你如何跟着也玩野了心,莫要误了事。” “母亲放心,孩儿有分寸。” 皇帝落座太后身侧,母子俩闲话两句,此时皇帝的注意力才转移到一直匍匐跪在地上的穗儿身上。瞧见这宫女跪在绣绷架子边,绣架上的白缎上还有一幅漂亮的并蒂莲花绣样。他一时起了兴趣,不由起身走到穗儿近前,先是仔细瞧了瞧这绣样,笑着赞叹道: “母亲,这绣品可真精湛。可是这都人所绣?” “是啊,近来闲而无事,找了个尚服局的绣娘来绣样子。不知是不是人老了,总有些怀念旧事。我如这小都人这般年纪时,也在王府侍奉,没日没夜的,有段时间王府里绣娘缺人,我也充过绣娘。”太后道。 皇帝似是有些无奈,道:“母亲,好端端的怎得又提起了往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是过去的事,但也是如今的事。若没有过去,又哪有如今?皇帝,为母这一路走来可不容易啊,人不能忘本。”太后意有所指地感叹道。 “母亲教训的是。”皇帝心不在焉地应道,随即沉默了下来。片刻后,他似是想要转移话题,于是对穗儿道: “你且起来罢,莫要跪着了。” “喏。”穗儿应声,缓缓起身。她一直努力低着头,不愿让皇帝看清她的面容。但是事与愿违,皇帝此时的注意力已经被她牢牢吸引。因着他眼下已经发现这都人的样貌十分特异,似是有异族血统。随着穗儿起身,皇帝弯下腰来,仔细打量她面庞。穗儿虽然努力低头哈腰,但皇帝却夸张地弓着身子从下方往上看她,吓得她根本不敢再动,只能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木然状态。 “你是西域人?”皇帝问。 “回…回陛下,奴婢生身父母或许是西域人,但奴婢也不知晓,奴婢是孤儿。”穗儿有些紧张地回答道。 “哦,孤儿。”皇帝不置可否,没有意义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你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瞧瞧,朕弯着腰有些累。”他道。 “喏。”穗儿实在是不得已,硬着头皮将头抬起,垂下眸子眼观鼻鼻观心,祈祷皇帝对她的好奇心能尽快转移。 皇帝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她片刻,回头问太后道:“这可真是奇了,宫中的绣娘不都是江南遴选出来的吗?怎么会有个西域女子?” “也不奇怪,这都人自幼是孤儿,怕是西域商人流落在了江南的孩子,被江南的绣娘抚养长大的。”太后说道,说这话时她一直在盯着皇帝看。而皇帝的视线没一会儿就不自觉地飘向穗儿,但又很快收回。 “如此说来,倒是不怪,可也少见。”皇帝的回答愈发敷衍。 “你下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太后随即吩咐穗儿道,穗儿如蒙大赦,忙收拾好东西叩首告退。离去时,她还能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在追随着她。 穗儿有预感,自己的好日子可能就要到头了。 …… 穗儿糟糕的预感果然变成了现实,那就是皇帝对她起了浓厚的兴趣。这几日,皇帝跑慈宁宫变得越来越频繁,虽然他每日基本上都要来请安,可往日里只是待一会儿便走,如今却在慈宁宫中流连半晌也不离开,四处走动,不知在寻些什么。太后这几日没有召穗儿刺绣,穗儿一直躲在安排给自己单独居住的慈宁宫宫人房中。她有单独的一小间,这是太后给的恩典。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大半个月,至万历十二年六月中旬,皇帝似乎终于放弃了寻找穗儿,他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了其他事情上,连着两日没来慈宁宫中。 就在穗儿庆幸自己躲过一劫的时候,最糟糕的情况降临了。 炎炎夏日,慈宁宫到了一年一度熏除蚊虫的时节。宫人们被齐齐发动起来,要对宫殿各个角落进行清扫熏香,祛除虫害。穗儿自然也不能闲着,姜嬷嬷给她分配了工作,她终于必须要从躲了多日的小屋子里出来,开始干活了。 分给她的是慈宁宫东北部的片区,那里是大佛堂旁的偏殿,主要是储藏库,慈宁宫的大小用度都存在此处。她拿着熏香和除虫用的竹拍子,入了偏殿。初时,身边还有几个同伴,虽然分头工作,但都能瞧见彼此的身影。但随着穗儿专注于清扫,等她一抬头回过神来,身边的宫人们都不见了,扭头一看,身后却出现了一个让她吓破了胆的身影——皇帝。他穿了一身薄绸绣团龙纹的白缎金龙团领燕服,金丝网巾束发,手里还攥着个缀着环佩红毓的玉骨折扇。瞧上去还真是俊雅非凡,傲睥苍生。 穗儿灵魂都要被吓出了窍,当即跪伏在地,叩首而拜:“奴婢……奴婢拜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未能跪迎,奴婢罪该万死!” 皇帝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似乎心情非常愉悦: “小都人,你可让朕好找。不过朕不反感捉迷藏,朕还喜欢玩儿黄鹞吃鸡的游戏,今儿你可被我逮住了。” 穗儿浑身发抖,伏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你起来,随朕来,朕与你叙叙话。”皇帝弯下身子,用手托住她手臂,将她扶起。穗儿不敢反抗,只能顺着他的力道起了身。皇帝的手自碰上她的身子后,就不曾放开,一直攥着她的手臂,不过并未用力,态度也不算非常强硬。但他是皇帝,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难道穗儿还能反抗吗?她浑身僵直,脑海里一片空白,一时竟想不起任何应对之法,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走一步算一步。 皇帝携着她径直往慈宁宫外走,从慈宁宫北门而出,一路上了宫道。刚出了门,皇帝身边一直跟着的大太监张诚总算出现了,张诚身后还跟着一大队的宫人和锦衣卫亲兵侍卫,旁边还搁着一顶帝王御辇。 皇帝想要将穗儿拉上御辇,要她与自己并肩而坐。穗儿不敢,跪伏在地,近乎陷入绝望。她知道如果自己坐上那御辇,就代表着她自此以后就是皇帝的人了。她不要成为这深宫里的囚鸟,不要成为皇帝的玩偶,她对此近乎产生了生理性的厌恶。 不知为何,此时她脑海里忽然浮现了晴姐姐的模样。大半年过去了,晴姐姐的样貌在她脑海中依然清晰可辨。在孟家的三个月里,她曾幻想过,若是能就这般和晴姐姐一起,一直把日子过下去该多好?朴实而自由,没有纷争也没有逼迫,有的只是她带给自己的无限温暖。她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勤劳、欢快,上元赏灯、清明踏青、端午编绳、重阳登高,冬日里围炉而坐,互相依偎,温暖而眠。多么令人向往的日子,然而这样的向往,现在她就要全然地失去了。她心底骤冷,如坠冰窟,如降深渊。 皇帝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听在她耳中入判官夺命的钩索: “嗳,你起来,朕要你坐上来,没人敢治你的罪。” “奴婢万万不敢,奴婢万万不敢。”穗儿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小都人,莫要不识抬举。”皇帝的声音终于起了冷意,穗儿颤抖着身躯,常年颠沛流离求生存,保命已经完全成了她刻入骨髓的本能,尽管她知晓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比死了还要难熬,可她还是不想死。她不自觉地听从了皇帝的话,随着他上了御辇。皇帝重新露出了笑容,将她拉在身边坐下。手臂一展,将她半揽在怀中,随即凑得极近地打量着她,半点也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欣赏和欲念。 “起驾乾清宫。”张诚吩咐身边抬辇的内侍,声音压得很低,他很明白皇帝要做什么,因而并不打算惊动慈宁宫中的人。三年前,皇帝曾在慈宁宫中春风一度,从此宫中多了个恭妃,而他自己也被上了一道枷锁,不得不陷入立储的难题之中,且被自己母亲拿住把柄,万分煎熬。现在皇帝老毛病又犯了,又在慈宁宫看中了一个宫女,这次他学聪明了,他偷偷把人带了出来,把她锁在自己的地盘上,那就好控制了。 “小都人,你今年多大了?”皇帝问。 “回…陛下,奴婢……今年十四。” “尚未及笄呀。”皇帝笑了,“不过没事儿,似你这般年岁,皇后都入宫册封了。” 穗儿缩着身子不敢答话,此刻的她真是欲哭无泪,束手无策。想要求援,都不知该向谁求援才好。唯一能救她的就是太后,可太后也并不能随意插手皇帝的私事,皇帝想要一个宫女入闱,太后也不能说不行。相反,太后曾扶持过宫女成为后妃,这相当于鼓励了皇帝在宫中择人,她又岂能自我矛盾。 何况,太后又有何不得不解救于她的理由呢? 不过,穗儿小看了太后对她的重视程度。皇帝的欲念来得快去得也快,原因在于,队伍尚未走到乾清宫,就被一个大胆又明艳的女子拦下了。穗儿认出她来,眼前这个身着桃红缎绣云霞孔雀纹襦裙的俏丽后妃正是新晋郑德妃,万历九年入宫,去年才得皇帝临幸。去年十一月,生下皇次女云和公主,皇帝如今对她陷入了深深的迷恋之中,每每翻牌基本都是她那里。 不过,这也并不妨碍皇帝猎艳新人,比如穗儿就是最近皇帝盯上的猎物。 她一出现,皇帝就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如鲠在喉。他不经意间调整了姿态,不再半揽着穗儿了,正襟危坐。郑德妃正眼都不瞧一下穗儿,只是以怨怼的眼神望着皇帝。随即她领着身后跟着的宫人,侧过身子,给御辇让道行礼: “妾参见陛下,陛下金安。”语气中透着万般的委屈和醋意。 “落辇。”皇帝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窘迫。 御辇落下,皇帝起身,拉起穗儿,道: “小都人,你先回去吧。” 穗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虎口逃生,忙叩首而退。离去时,还见皇帝过去拉郑德妃,柔声安抚,一句:“莫哭莫哭,朕错了,是朕不对。”让穗儿惊掉了下巴。后来她才知道,皇帝今日偷偷前来慈宁宫,其实太后早已知晓,并派人及时通知了郑德妃,德妃才能守在慈宁宫去乾清宫的必经之路上,拦下了御辇。她的荣宠果真不假,皇帝不仅不怪她搅了自己的好事,还像做错了事般,以九五之尊亲自下辇安抚道歉,拉着德妃一起上了辇离去。 这件事对皇帝来说只是一场错过的艳福,他说不定还能再偷偷找回来。可是对于穗儿来说,慈宁宫就再也不是安身之地了。 作者有话要说:emmmm,感觉孟晴这个醋精听到这一段时要抓狂了,还好我是亲妈,hhhh。穗儿是属于天然魅惑的那一类女人,尽管她并没有勾引任何人,也不表现出任何媚态,但男人见了她就是会着迷。这个属性真的很糟糕,是她一生磨难重重的重要原因之一。 郑德妃就是后来的郑贵妃,万历十二年,她还没生下皇三子,所以尚未晋封贵妃。 云和公主朱轩姝,六岁早夭。郑贵妃生两子,两女。小儿子和大女儿早夭,大儿子被李自成杀害,不得好死,只有小女儿寿宁公主活到六十岁,算是善终了。 感谢在2019-11-30 18:54:52~2019-12-01 18:1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想上班发自真心、嗷呜小清显、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渡哈批!、嗷呜小清显、26243560 10瓶;鱼儿的月光 3瓶;Elrest 2瓶;还不太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4、第三十四章【旧事】 “小都人, 你当听过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你的容貌就是你的罪过,在这深宫之中,有才有貌并不是福,很可能会招致祸端。我年纪大了,没有过多的精力护着你。我这慈宁宫也非你所能长久留存之地。你且先去恭妃处罢,此后该如何安排,再从长计议。” 穗儿脑海中回忆着太后最后与她说的话, 背着包袱来到了西六宫的咸福宫门外。这里便是恭妃娘娘的住处,西六宫最偏僻之处。对于她来说, 离开慈宁宫依旧是福祸相依, 虽然逃离了皇帝的纠缠,可离开了慈宁宫同样意味着保护伞就此消失了, 眼下的恭妃娘娘是没有办法给自己提供足够的保护的。她只能祈祷张鲸不要找到她,此后, 她最好能如不存在般, 不引起宫中任何人的注意。 来到咸福宫中第一日, 恭妃娘娘没有见她,她直接被一位姓顾的嬷嬷领去了宫人房。这一次, 也没有了独间房的待遇, 这是六人间的大房。咸福宫中的宫人只能住大通铺,因为屋子不够用。好在,咸福宫的宫人不算多, 顾嬷嬷领她认识宫人后,她就全部记在脑子里了。顾嬷嬷是咸福宫总管,另有恭妃娘娘的贴身近侍两人,洒扫内侍和宫女各两人,杂务内侍和宫女各两人,然后便再没有更多的人了。这配置,且不说与慈宁宫相比,就是与她同级的承乾宫相比也差得远。而穗儿很快就发现,咸福宫奴欺主的现象很严重,顾嬷嬷几乎完全说了算,其余人唯命是从,恭妃娘娘终日里窝在主屋中不出来。 眼下穗儿暂时被安排负责杂务,睡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年纪比穗儿还要小的小宫女,有一张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模样十分可爱。她同样负责杂务,穗儿来的第一日,就与她一起干活。小丫头起初有些忧郁的模样,小小年纪沉默寡言,与穗儿也是招呼都不打一下。不过她毕竟还是有孩子心性,穗儿巧言逗了她几句,她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可莫要在顾嬷嬷面前说这样的玩笑话,她定要寻个错罚你。”笑完后,小丫头又东张西望,紧张兮兮地压低声音说道。 “为什么呀? 难道连玩笑话都不能说了?”穗儿问。 “别的宫自然没问题,但在这咸福宫,连笑都是罪过。那顾老妖,就是老天派来惩罚我们大家伙儿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前辈子造了孽,这辈子竟然被分到了咸福宫服役,你说,我今年才十三,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小丫头说着说着都要哭出来了。 “有这么夸张吗?” “哎呀,你知道个甚么,那顾嬷嬷可是陛下派来的人,陛下要她好好看管咸福宫,看管好恭妃娘娘,莫要让恭妃娘娘出来随意走动。这根本就是变相将恭妃娘娘打入冷宫了。顾老妖仗着有陛下撑腰,完全不把娘娘放在眼里,娘娘的饮食用度都很差,她自己中饱私囊。娘娘只能趁着顾老妖每五日外出汇报的机会出去转转,或者必须要有太后娘娘的召见她才能出去。” “难道太后娘娘不管吗?” “太后娘娘如何管得了,走了一个顾嬷嬷,还会再来新的李嬷嬷、王嬷嬷,圣上不喜欢恭妃娘娘已经成了事实,太后娘娘也改变不了。太后娘娘本因为立储的问题和圣上之间生了罅隙,如今只想稍微让步一点,修补母子关系,所以只能牺牲恭妃娘娘。谁让我们娘娘是都人出身,孤苦无依的,谁都能欺负。”小丫头终于抽抽噎噎地哭了出来,看来她虽嘴上嫌弃咸福宫,到底还是认主,知道要心疼自家娘娘。 穗儿叹了口气,摘了自己的帕子帮她擦眼泪,问道: “莫哭了,我还不知道你叫甚么名字呢?” “呜呜……韩…韩佳儿。” “韩佳儿,哈哈,我是李惠儿,咱们名字还挺合的。”穗儿笑道。 韩佳儿吸着鼻子,红着眼打量穗儿,眼前这个姐姐瞧着年纪不大,却有种超越年纪的成熟,她长得可真好看,笑容莫名让人安心。 “你这人……还真是乐天。”她嘟囔道。 “这世上的苦难多着呢,若你总是愁眉苦脸,这一辈子岂不过得太憋屈了?再苦再难,我也不哭,我就是要笑,就是要那些欺负我们的人不能得逞。只要你开动脑筋,不断想办法去应对,天无绝人之路。总有一天,会苦尽甘来。”她眸光仿佛穿透道道宫墙望向了外面遥远的天地,温暖且坚定地说道。 …… 穗儿来咸福宫的第三日才见到恭妃娘娘,地点是在咸福宫偏殿中。恭妃看上去有些紧张,她是趁着顾嬷嬷不在的间隙招穗儿来的。一见面,恭妃娘娘就很直接地插入正题: “若你能为我寻到前首辅的宝藏,我可以协助你出宫。救你的南镇抚司总旗方铭与我自幼相识,但甚少有人知晓我与他的关系。他有途径可以帮你。” 穗儿想了想,应道:“娘娘为何认定确实存在这样一笔宝藏?从始至终,这不过只是传言罢了。” “我必须相信,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奴婢愚钝,不明白为何宝藏会成为娘娘唯一的希望。”穗儿道。 恭妃望着她,半晌叹息道:“眼下朝政之弊端全在于缺乏钱财。如若我能为我儿挣得这一份宝藏,那么在未来的储位之争中,我们就有更多的保障。这一笔钱财,会有很大的作用,不论是用在打通上下关节,积攒人脉,亦或是让我儿做成更多大事,立下功勋。” 皇子不参与朝政,这是自成祖之后的规矩。不过嘉靖帝时,彼时的裕王,也就是后来的隆庆帝已然在暗中参与朝政,嘉靖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所以此后皇子只要不明着来,暗中都可培植自己的势力,参与朝局。穗儿能够理解恭妃娘娘这种提心吊胆,必须为儿子提前做打算的心思。但是她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如何才能寻得到那莫须有的宝藏?这个宝藏传言几乎已经成了穗儿毕生的梦魇,她恨不能向全天下宣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笔宝藏,谁都不要来烦她才好。 “娘娘,奴婢实话实说,奴婢确实不知前首辅让我绣的那些图案究竟为何,我可以给您都画出来,但奴婢愚钝,实在是看不出来其中的玄机。” “无妨,你先画下来,我们再慢慢商议。”恭妃说道。 “喏。娘娘,奴婢该在哪里画?”穗儿问。 这个问题可真难倒了恭妃,咸福宫内她根本做不了主,做什么事都会被顾嬷嬷发觉。为了寻一个能让穗儿安心画画的地方,二人思索半晌,才最终选定了安乐堂,也就是此前穗儿在慈宁宫受罚后养病的地方。 穗儿问恭妃娘娘,那个面部烧伤,沉默寡言老宫人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只有她能单独分到一个小院子独自居住?恭妃娘娘回道: “我亦不是十分清楚其中的原委,只听说那是隆庆六年十月时,宫中曾起火,虽然扑灭及时,但仍然有四五个宫人在那场火灾中被烧死。那老宫人就是在那场火灾中侥幸存活下来的。” “您可知是哪一宫失火?因何原因?” “是景仁宫有宫人起了小灶,不小心失火,但更具体的就不知晓了。” “景仁宫……”穗儿念叨着,她曾在前首辅书房中读到过首辅的手札,隆庆年间,居住在景仁宫的正是现在的李太后,当时她是贵妃,地位仅次于陈皇后。 如此说来,这老宫人岂不就是曾经李太后身边的服侍宫人?怪不得能在安乐堂中有特殊对待,大约是李太后给的恩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太后最初罚你板著,你晕倒后把你送去安乐堂,其实都是为了保护你。你可知你板著根本就没满一个时辰,姜嬷嬷见你撑不住了,赶紧喊了停,随后你就晕倒了。太后把你送去安乐堂,一是为了让你躲避张鲸的追捕,二是为了掩去宫中的口舌,你擅闯御花园冲撞太后一事,全被太后压下来了。三是为了让老宫人照顾你,太后还暗中给老宫人送了药,掺在饭食里让你吃下,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老宫人到现在也还是太后的人,她不愿出宫,但因为受过重伤也无法在太后身边侍奉,太后才安排她在安乐堂终老。”穗儿能想到的,恭妃显然也都能想到,对于老宫人的事,她比穗儿知道的多得多。 “太后娘娘为甚么……”穗儿不禁动容。 “为甚么要这般护着你?”恭妃接过她的疑问,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你可知,太后是这宫中最念旧,最体恤下人的主子了。因她是贫苦出身,知晓身为奴婢的艰难。而你……我亦不知道为甚么,或许是因为你曾是前首辅的家里人罢,太后看见你,就会想起前首辅。” 穗儿或许永远也不能弄清楚太后为何会这般护着她,但这份恩德,她牢牢记在了心中。于此世间,待她薄者甚多,待她厚者甚少,故后者对她来说弥足珍贵,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有能力了, 可以对这些人有所回报。 穗儿与恭妃商定,每逢朔望及初五、初十、二十日、二十五日,穗儿能趁着午后至掌灯时分顾嬷嬷不在咸福宫中的机会,前往安乐堂老姑姑处绘图。因着顾嬷嬷每逢这些日子,都有半日不在,要去内官监向她的上级汇报咸福宫近五日的事项。她是宫中少有的拥有出入玄武门令牌的宫婢。她的上级,实际上就是司礼监大太监张诚的干儿子——内官监少监张书福。张书福得她汇报后,会向张诚报咸福宫事项,张诚会定期捡其中要事向皇帝禀报。皇帝一直严密监控着咸福宫,他猜忌恭妃,不允许她肆意走动,也不允许她与除了太后之外的任何人来往,但凡有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注意。 穗儿利用这短暂的半日时光,努力回忆前首辅曾给她的所有绣样,闷在安乐堂中,将画幅一点一点拼接完整。她每次去安乐堂画画,老姑姑就坐在她身边,安静地陪着她。她会给穗儿端上一杯热水,亦或做点小吃食给她垫肚子。阴雨的天气中,安乐堂内一片昏暗,她还会点了油灯,照亮桌案。天凉了,她会为穗儿烧暖手炉,为她缝制冬袄。真如母亲般,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穗儿时隔数年再次体会到了早已失去的母爱亲情,与老姑姑之间的感情也愈发深切,难以分割。无形中,她已然将老姑姑当做了另一个母亲,希望能一直照料她,为她尽孝。 绘画持续了三个月,终于被顾嬷嬷发现了端倪,穗儿和恭妃不得不暂停了一段时间,等顾嬷嬷解除了怀疑,才继续再画。由于这项工作万分繁琐,穗儿又不似被张鲸抓住时敷衍他们,可以随意乱画,因而一直持续到第二年,也就是万历十三年的四月份,穗儿才基本上完成了全幅绣样的拼接。 她与恭妃还没来得及进一步研究这全幅绣样,事情出了变故。万历十三年五月初三,张鲸以东厂例行巡查的借口,亲自带人来到了咸福宫中,并确认了穗儿就身处咸福宫的事实。他当时并没有当场将穗儿抓走,因为忌惮顾嬷嬷,亦害怕此事传入皇帝耳中引发皇帝猜疑。 咸福宫成了危险之地,但穗儿却没办法再随意调动,她觉察到咸福宫中应当有内奸,否则是谁向张鲸通报了她的所在?慈宁宫已经回不去了,安乐堂不能暴露,咸福宫已然强敌环伺,四面楚歌,穗儿陷入了入宫后最危险的一段时期。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还有两章这一段旧事情节会结束,昨天看到有朋友对这一大段叙事作了分析,分析得很好。再提醒大家一下,这一段叙事并不是完整的事实,有三成被隐去了。 感谢在2019-12-01 18:12:57~2019-12-03 18:3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2个;freja、Oha、嗷呜小清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5、第三十五章【旧事】 穗儿如今非常不愿意去回忆万历十三年五月至万历十六年十二月这两年半间她所经历的事。因为那完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一段时间, 她经历过差点吃下被人下了毒药的食物,睡觉的过程中卧房险些失火,私人物品多次被人翻乱、例钱失窃,走路被人下绊子,以及数不清的罪名嫁祸,诸如盗窃财物、宫禁后随意走动等等。 如今回想起来,如若不是她自己谨言慎行,做任何事都留一个心眼,再加上方铭暗中通传张鲸的部署, 太后、恭妃多次出手抵挡灾祸,以及身边两个好友韩佳儿和吕景石的鼎力相助, 她恐怕真的活不过那段时间, 不是被人害死在宫中,就是要被张鲸成功嫁祸罪名而带出宫中, 再次成为阶下囚。 韩佳儿与她成为挚友,源自一次阴险的嫁祸。有人将不知从哪儿窃来的一包珠宝首饰藏在了她与韩佳儿的床铺中间。穗儿可以笃定这件事是张鲸指使, 因为没过多久, 搜查失窃珠宝的东厂就精准地找到了咸福宫的宫人房, 更是有如上天指引般直接从她和韩佳儿的床铺间搜出了那包连她们都不知晓存在的珠宝包袱。穗儿每日早间整理床铺,晚间也要铺床, 如若那包珠宝首饰在, 她必然会发现,但是那日早间她不曾注意到任何特殊情况,因而这包珠宝必然是当日她与韩佳儿都起身后, 有人藏在了那里。这么短的时间东厂就找了来,实在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圈套是东厂设置的。 好在,这件事恭妃娘娘表现出了难得的硬气,查明嫁祸事实后,更是直接顺藤摸瓜找出了那东厂安插在咸福宫中的宫人,将她赶了出去。这宫人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东厂自然把所有罪名都一气儿推到她头上,以掩饰他们试图陷害穗儿的事实。而这件事吓坏了韩佳儿,因为赃物就藏在她和穗儿之间,不是她偷的就是穗儿偷的,她还以为自己逃不了罪名了呢。而穗儿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镇定与对她的庇护,实在让她感动不已。这丫头是宫中少见的纯良之辈,虽然单纯但不笨,她明白自己在勾心斗角的宫中生存困难,必须要找到依靠,穗儿如此聪慧又义气,她一下找到了主心骨,自此以后对穗儿死心塌地。 也就在这次嫁祸事件后没多久,曾帮过穗儿的延禧宫洒扫内侍吕景石出事了。彼时正值万历十三年的严冬,身怀六甲的郑德妃从延禧宫旁的宫道走过,却不小心踩了地上一滩结了冰的水,差点滑倒,受惊之下动了胎气。虽然后来太医诊断并无大碍,但延禧宫的洒扫内侍吕景石却摊上了大事。尽管吕景石指天发誓自己绝对清扫过延禧宫外的宫道,保证不会留下水迹,可他乃是最低阶的内侍,延禧宫的主子不愿招惹郑德妃,更不会袒护于他,便直接把他交了出去。 就在吕景石要被内官监带走之际,一封调令,却将他直接调到了咸福宫。指令是张诚直接下的,而张诚是受了太后的旨意。穗儿为了救吕景石,拼死求见太后,更是查明事实,证明了延禧宫外的那滩结冰的水,是每日巡回,给门海碎冰的内侍留下的。门海是每宫每殿门前都会摆放着的大水缸,又称吉祥缸,太平缸,用来救火。冬日里,门海中存着的水无可避免地会结冰,宫中会派专人每日将门海里的冰敲碎,以备不时之需。而这些碎冰的内侍,一般会在身上背个簸箕,将碎冰存入其中,巡回一圈后带回宫中冰窖存放,还能得一点赏钱和用度。如若巡回过程中气温上升,冰块自然会融化,滴落水滴。延禧宫外那一长串的水渍就是这么来的。 这一番解释,还是张诚亲自去说与郑德妃听,郑德妃给了张诚和太后的面子,不再追究。吕景石被穗儿救回一条命,自此感恩戴德,与穗儿、韩佳儿一起在咸福宫中互相扶持。 万历十四年正月,郑德妃诞下一个健康的男婴,便是皇三子。圣上大喜过望,对郑德妃更是百般疼爱。德妃晋封贵妃,皇三子起名常洵。而随着这个男婴的诞生,宫朝内外开始陷入争储的漩涡之中。太后越发紧迫地催促皇帝将皇长子常洛立储,而皇帝却百般偏心于郑贵妃和皇三子常洵,外朝臣子也开始连番谏言陛下早日立储。皇帝心绪愈发焦躁烦闷,多次与大臣发生冲突后,开始频繁辍朝,每日酒醉深宫,不理朝事。 或许是皇帝对恭妃和皇长子的憎恶愈发深切, 咸福宫的日子也愈来愈不好过了。顾嬷嬷严格控制着咸福宫中的每一个人,而恭妃每日以泪洗面,她已经很多日不曾见过自己的儿子了。别宫的孩子都能养在自己身边,只有她与自己的骨肉分离。皇长子自出生后就一直养在乾东五所,由乳母抚养,与生母见面的机会甚少。穗儿对恭妃怀着深深的同情,但她也无能为力。这样残酷的深宫,更无形之中坚定了她必须逃出宫中的信念。 磕磕绊绊熬到了万历十六年年末,始终不曾得手的张鲸终于迎来了属于他的末日。或许张鲸冥冥之中也放弃了寻找张居正宝藏,他也不相信有这样的宝藏存在了。但穗儿作为从他手中飞走的唯一一只鸭子,他始终记恨在心,念念不忘。奈何,他掌管的东厂虽然可以在宫外四处横行,宫内却寸步难行。宫中势力错综复杂,一步一壑,就算是他也不得不小心行事。加之忌惮于太后对穗儿的维护,他终究不能拿穗儿怎么办。这一年年末,御史何出光,马象乾连番弹劾张鲸,却无法将其搬倒,反倒身陷囹圄。首辅申时行,重臣许国、王锡爵齐齐上阵申救也依旧无果。但这次上天也要弃了张鲸,皇帝召他问话,他因殿前失言,加之这些年作恶多端,终遭皇帝厌弃,被除职贬回老家杭州。依附于他的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序班邢尚智等一班人等也自此失势,邢尚智被论死,刘守有除名。 新一任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上任,张诚统掌司礼监与东厂,厂卫纷争再度迎来新局,而宫中面貌也焕然一新。大量张鲸分植于各宫中的势力被清除出去,就连咸福宫中也少了不少人。万历十七年初,顾嬷嬷被调离,咸福宫终得喘息。至于顾嬷嬷被调离的原因,穗儿猜测或许是与张鲸失势有关。因为在她看管咸福宫的那段时间,张鲸在咸福宫中屡屡生事,她都置之不理或助纣为虐,且咸福宫屡屡接收张鲸安插进来的人,于是她遭到了张诚和其干儿子张书福的猜忌,加之最近朝局越发艰难,皇帝也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一直监视恭妃了,于是便解除了咸福宫的监控,就连一直与母亲分离的皇长子常洛,也能有机会回到咸福宫与母亲同住。 就在这个时候,搁置时久的针对张居正留下的全幅绣样的分析重新展开。那幅穗儿两年前在安乐堂完成的绣样绘图被带回了咸福宫,藏在了恭妃寝殿的耳房之中。恭妃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所谓“张居正藏宝图”。 这是一副长约六尺,宽约四尺半的巨幅图样。其上绘制着复杂的万兽图和百卉图,各种飞禽走兽和簇簇团花密集地点缀在图的各个部位,看似毫无关联,分布也无任何规律可循。将此图比对在大明舆图之上,也是毫无头绪,根本找不出任何所谓的藏宝地点。即便聪慧如穗儿,亲手绣制出这样一幅图。但对于图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也是始终无法参透。 恭妃虽然也是一个相当有智慧,知道如何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人。但她毕竟出身低微,读的书也不多,对于这幅图,她一眼望上去如天书一般,顿时没了主意。 “我曾问过太后,为何她知晓你与前首辅的渊源后,不问问前首辅藏宝之事。太后只告诉我不必问,因为她认为前首辅并不会藏宝,更不会将自己的藏宝地点绘制成藏宝图,并将其制作成绣品。”恭妃望着眼前的万兽百卉图,无奈地说道,“我不相信,我就是觉得前首辅的家财不该只有那么一点。他定然有大笔的财富不见踪迹被藏了起来,这幅万兽百卉图在他去世前赶制而出,必然与宝藏有关。太后只是对前首辅太过盲信了。但如今看来,我……似乎也有些不大确信了。” 穗儿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过去几年时间,她被这幅所谓的藏宝图牵累,屡屡蒙难,本能地拒绝去思考这幅图中的秘密。可事到如今,她反倒很想知道这幅图中的玄机了。 穗儿开始参详这幅万兽百卉图,试着努力回忆起自己在前首辅身边的短暂日子,回忆前首辅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现在她可以肯定的是,这幅图中确实存在玄机,但不要把目光只局限于宝藏,试着抛开宝藏来思索。追根究底,前首辅到底为什么会让她秘密绣出这样一幅图来?是怎样的秘密必须要依靠这样的方式来隐藏?为何会是刺绣而不是绘画?一定是刺绣本身也是构成玄机的一部分秘钥。那么刺绣与绘画相比到底特殊在何处?特殊在必须要运用针线在织物之上绣出图案。难道说……她刺绣运针的部分也是玄机的一部分吗?穗儿忽然想起,每次前首辅寄给她新的样稿时,都会附注本幅刺绣的针法和布料的方寸大小。布料的大小规定必须要与纸张大小相当,图案大小也要完全一致。至于针法,穗儿记得大部分的绣样她都是运用的苏绣中最平实的针法绣出的,但个别图样,首辅有特意标注出要运用特殊针法,当时她不解原因,也并未深入思索,如今仿佛有些摸到了谜底的边缘。 只是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任穗儿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记得自己曾经绣过的一针一线,并将其完全复制出来。实际上,即便是她努力复原绘制出来的万兽百卉图,也应当与原图有着不小的偏差。如果要解密,她就必须寻到自己当年绣出来的那幅世间仅有的万兽百卉图,单纯仅凭绘画复原,是不可能揭开谜底的。 她将自己的推测与想法告知了恭妃娘娘,恭妃娘娘经过一番思索,最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李惠儿,接下来,我必须想办法送你出宫。你要去寻到张家老五张允修,重新找回那幅你绣出来的万兽百卉图。”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我好像不能把图片插入作话?大家可以上网搜一搜明代北京皇城和紫禁城地图,就会建立起这段情节里的地理概念。 感谢在2019-12-03 18:38:41~2019-12-05 18:2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freja、Oha、嗷呜小清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牧千羽 20瓶;Elrest 2瓶;寒笙#、华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6、第三十六章【旧事】 万历十七年三月至万历十九年年末, 这将近两年的时间,是恭妃与穗儿摸索与策划出宫途径的一段时间。这件事必须绝对保密,纳入计划的知情人则必须得到恭妃的绝对信任才能加入进来。最先被纳入计划的就是穗儿在宫中唯二的好友——韩佳儿与吕景石。 从最核心的内廷至最外围的皇城城门,想要出这座巨大的囚笼难比登天。恭妃虽然曾夸下海口,说自幼与她交好的儿时玩伴——南镇抚司方铭有出宫的门道,可到头来,方铭也只能安排出皇城的途径,从内廷到紫禁城,再从紫禁城进入皇城, 穗儿想要出去,至少要过三道大关, 瞒过二十多人的耳目。方铭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南镇抚司总旗, 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门道。 首先,单纯从路途的远近来计算, 往北边走肯定是比往南边走要快。因为穗儿所在的咸福宫本身就在内廷北面,再往北过御花园就到内廷最北的第一道宫禁顺贞门。过了顺贞门, 穿过两道城墙形成的夹道, 就要立刻再过一道紫禁城北门——玄武门。过这两道门, 分别需要不同的令牌。一般来说这种令牌只有一些特殊人群才会有,诸如被赐予出入令牌的皇子、部分十二监衙署的内侍。在紫禁城外的东北部, 也就是皇城内的东北部, 分布着大量属于十二监的衙署和厂库、作坊。内官监、司礼监、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内府供用库、纸坊、内织染局、印绶监、司马监、光禄寺、尚膳监……等等等等,这些衙署以及隶属于衙署的厂库、作坊支撑着整个紫禁城的用度开销。也因此,每日都会有大量运送货物的内侍通过玄武门来往于内廷与皇城。 因而, 想要出内廷,首先就需要获得能够出顺贞门和玄武门的令牌。而在所有能够获得令牌的内侍之中,只有内官监采办才能相对比较自由地出入宫禁。宫中的内官监采办人数不算多,属于中阶内侍,拥有相对比较大的权力,在宫中行走的区域也比较多,令牌也是完全发放给他们自己保管的。不似其余内侍,只能在指定的区域走动,令牌还必须每用完一次就上交,下一次需要用才会再派发。而想要不打草惊蛇,不泄露消息就弄到内官监采办的令牌,是几乎不可能的事。这令牌比他们的性命还重要,丢了或者被他人盗用,就是杀头的事。每一个内官监采办的令牌都贴身保管,除非上级解了他们的职务,交出令牌,否则终生贴身携带,沐浴睡觉也不会摘下。 所以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要让吕景石成为内官监采办。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宫中内侍等级森严,派系分明,极为讲究上下传承。带自己入行的师父就相当于再生父亲,一般都要认作干爹,唤一声“爷爷”。十二监相对独立,与宫中主子虽然是主从关系,但很多时候主子也要看内侍的眼色行事,尤其是碰上内侍集团权势滔天的时期,宫中相对比较弱势的主子面对高阶内侍明里暗里的欺压,都只能忍气吞声。 由于恭妃秘密送穗儿出宫的计划并不打算让太后知晓,因而安排吕景石入内官监当采办的事儿,也不能通过太后来安排。这件事,完全得依靠吕景石自己来苦心经营。成败与否,在此一搏。最快的捷径,则是攀上内官监少监张书福的关系。张书福还掌着内书堂的学长一职,是内侍中的学问家。而要想在内侍中出人头地,第一步就是要进内书堂读书,才会有机会进入司礼监、内官监这些内侍权力部门。能够进内书堂的名额是有限的,定期选拔,大多数内侍挤破了头上下疏通打点,最终也不能进去。 咸福宫主仆几人齐心协力为吕景石出谋划策,再加上饱读诗书的穗儿尽心尽力为吕景石开小灶辅导,终于使得吕景石在万历十七年的选拔中进入了内书堂读书。并让他成功拜入了张书福的麾下,获得了张书福的青睐。 穗儿教吕景石读书,不识字的韩佳儿也跟着学会了认字。这小丫头还挺聪明,学得不比吕景石慢,大半年时间,就能读一些简单的书信篇章了。 穗儿曾问过二人这样不计后果地帮助她,究竟是被胁迫无奈,还是当真心甘情愿。二人的回答出奇的一致,他们认为这是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并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二人都是宫外孤苦无依之人,这深宫就是他们此生终老之地,他们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挣得自己后半生的积蓄。且,吕景石本就在与韩佳儿相处的过程中产生了感情,二人约定对食终生,已经结为菜户。如此一来,二人都有强烈的离宫闲居的想法。如果能有穗儿这样一个成功逃出宫去的前辈相助,相信出宫将不再是梦。 “惠姐,我和景石都相信你,如果我到了年龄还不能放出宫去,或者景石那边出了什么意外,你一定有办法让我们出宫。我和景石的后半辈子,就寄托在你身上了。就算你不能来救我们,我们现下的努力也不会白费,景石如果能成为内官监采办,我们未来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韩佳儿对穗儿如是说。 “如果计划失败暴露,你们将必死无疑,你们不后悔吗?”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人来这世间走一遭,如何能唯唯诺诺就这样将就过去了。我们是奴,但不想终生是奴。我们只是被逼无奈入了宫,我还想再看到外面的世界。我不后悔,景石也一样。如果失败了,死了便死了,烂命一条,又有什么可惜的。在这深宫之中活着如一具死尸般,还不如死了干净。”不读书无以明志,读书开窍的韩佳儿,产生了令人无比动容的想法。 穗儿心头就像压了一块滚热的大石,感动的同时,随之而来的压力也沉甸甸的。 就在吕景石努力成为内官监采办的同时,韩佳儿和穗儿也相继离开了咸福宫。穗儿重新回到了尚服局,做回了绣娘的本职,而韩佳儿则被安排到了司仗处成为一名司仗都人。二人分两处居住,彼此不相往来,给人以二人关系不近的错觉。实际上每隔一段时间她们都会暗中通信,交流计划进展。 穗儿此间还多次委托吕景石去了位在皇城北门——北安门旁的安乐堂,明里暗里询问过老姑姑愿不愿意与她去宫外住,老姑姑都拒绝了。她说她要留在宫里,她要陪着太后。穗儿最后不得不放弃,她本以为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离开这深宫,不会有任何留恋。却没想到事到如今,却体会到了不舍与难过。 万历十九年四月,吕景石终于如愿以偿进入内官监,成为了一名采办。而穗儿逃出宫中的计划也正式提上了日程。众人商议,只有等宫中举行大型庆典,或者有大量外人出入的时期,才是最佳时期,不容易引起怀疑。穗儿虽然很想出宫,但他不愿意自己的自由是建立在牺牲吕景石和韩佳儿的生命和前途之上,所以计划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不能让吕景石和韩佳儿遭到半点怀疑牵扯。 宫内几人谋划出宫的过程中,恭妃也在积极联系宫外的方铭做准备。方铭这么长时间一直在打探张家老五张允修的消息,虽然始终音讯渺然,但他在多方查找之后,终于在万历十九年的八月份得到的一个张允修最后出现的位置。据说他出现在了大同,正在往西北方向走。消息来自一位大同的商人,张允修似乎在他那里用银钱换过物资。 消息一到手,众人着急了,恨不能尽快将穗儿送出宫中。这些年方铭努力经营,终于爬到了南镇抚司副千户的位置上,也暗中组建了属于他的眼线和人手。他开始调动这些眼线和人手,筹备送穗儿赶赴大同的任务。这件事说来简单,但实际困难也不小,最困难的就是钱财,这是计划一拖再拖的根本原因。这些眼线和人手都不是白白给他干活的,人家也要养家糊口,恭妃这些年也一直努力攒下一些积蓄,都投入了这些运作之中。 万历十九年年末,各国使臣入宫朝见天子,计划开始施行。行动并非一次成功,实际上穗儿能够出宫是第二次计划执行的成果,第一次失败了。当日吕景石都已然进宫准备与穗儿交换令牌,韩佳儿也打扮成穗儿的模样准备做替身了,结果计划却因穗儿缺席失败,原因在于万历十九年的年末,进京朝贡的使臣之中有来自叶尔羌汗国的使者,令皇帝突然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在太后宫中发现的那个有着异域面貌的小都人,于是命人连番寻找,终于在尚服局逮到了刚准备开始执行计划的穗儿,并把她带去了鸿胪寺面见使臣。 万幸的是没有人发现吕景石与韩佳儿的行为异常,但穗儿却再次遭了殃。叶尔羌使臣正是叶尔羌汗国的右亲王,第二代汗阿失德的九子阿不都热依木,身份尊贵,野心勃勃。他对穗儿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多次委婉提出想要将穗儿带回叶尔羌,但碍于皇帝似乎不打算放人,不得不放弃。皇帝的意思则是想让右亲王认穗儿为干女儿,给她一个相对比较好的名分,他好以联姻的方式将穗儿纳入后宫。他认定穗儿是太后的人,如此可以避免太后再度以纳她宫中都人为由绑架于他,他还能顺便以此联姻方式加强对西部边疆地区的控制。 皇帝与阿不都热依木之间的博弈展开,穗儿夹在其中束手无策。这其实是叶尔羌第一次入朝中原,此前叶尔羌一直游离在西戎朝贡国之外,占据着重要的西疆地带,与亦力把里和吐鲁番临近。阿不都热依木是为了谋求他自己的野心而入朝,是为了借助中原王朝的帮助反噬现在的叶尔羌汗国王室,篡夺王位。但是究竟要不要认穗儿为女儿,与中原王朝结为姻亲,却让他陷入了犹豫。 这段时间,穗儿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祈祷上天放过她,她既不能成为叶尔羌徒有其名的联姻公主,亦不能被阿不都热依木带回叶尔羌。最佳的结果是阿不都热依木拒绝认她为女儿,也不带她离开京城。 也许是她的祈祷起了作用,阿不都热依木委婉地拒绝了皇帝的提议,也放弃了与中原王朝结为姻亲。因为这并不是他此次前来的目的,他的目的是向中原王朝借兵,希望中原王朝可以从东面挤压吐鲁番汗国,他则可以趁虚而入从西侧侵占地盘。他此次入朝打着通商的旗号,本就要遮掩自己勾搭明王朝的真实目的,突然联姻会把他自己陷入叶尔羌国内的猜忌之中,不利于他的篡权计划。再者,他可不希望成为满足中原皇帝私欲的工具,他骄傲的个性不允许。 阿不都热依木带着叶尔羌使团离开了京城,穗儿得以留在宫中。但此次朝贡使得穗儿再度成为了皇帝的目标,他要想方设法把穗儿纳入后宫。情势迫在眉睫,逃离皇宫已经成为了关系穗儿未来几十年命运的必行之事。 时间终于来到了万历二十年,年初开始的朝臣连番诤谏夺走了皇帝的注意力,留给了穗儿重新筹备的时间。二月,焦躁蛰伏的穗儿一众终于等来了机会——内府库入供。内府库要将今年朝贡各地呈上来的贡品在各宫进行分发,正是内官监采办大批且频繁进出内廷的时期。 二月廿七,尚服局司仗处都人韩佳儿突然重病,呕血不止,被送入安乐堂。翌日二月廿八清晨,吕景石送贡品至咸福宫,被前主子恭妃留下说话,随行内侍被打发先行回去。午间时分,瑞雪纷飞,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白芒之中。各宫挑剩下的贡品重新运回内府库保存,运货队伍从顺贞门、玄武门出,吕景石也出现在了队伍之中。守门禁卫查验内侍真身令牌和所运货物。各宫都有不少退回之物,咸福宫退回了一大箱裘皮,吕景石解释是恭妃娘娘体弱,嫌弃裘皮有味道,闻着难受。守门禁卫与吕景石关系甚好,裘皮开箱后翻检了几下,见其中并未夹带他物,便放行了。 此间,尚服局刺绣都人李惠儿一直在绣房上工,她的绷架子与座位面朝北窗,背向堂内,共同上工的绣娘见她坐在位子上,从晨间到掌灯时分不曾离去,因她平时沉默寡言谁也不亲近,加之近来感染风寒,一直用帕子蒙着脸,咳嗽不断,故谁也不曾靠近与她搭话。 掌灯十分,各宫开膳。等尚服局都人们用完晚膳回到各自住处,却发现那个大家口中走了大运,被圣上看中,不日就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李惠儿,就此销声匿迹了。 作者有话要说:内书堂是宦官的学校,明代的宦官是非常有学问的,很多人甚至学问通达,比如万历初年的大伴冯保。虽然洪武皇帝规定了太监不许识字读书,但洪武皇帝规定的很多事都在永乐时期被推翻了,这件事也不例外。因为内官监、司礼监这些宦官权力部门掌握着“御前堪合”的行政任务,没有学问连奏折上疏都看不懂,所以必须要上学读书。宦官们的老师一般是选定的翰林学士,如陆深、钱溥、倪谦、焦竑等人。有些翰林学士深以为耻,如万历年间人沈鲤就不愿意与其学生交往,以致仕途坎坷,短暂入阁后也被首辅沈一贯所排挤而去。内书堂学习纪律很严格。规定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和节令始可停学放假,其余无论寒暑,均须入学读书。课堂上犯错或者完不成功课均要受罚,有的是体罚。能够入内书堂的宦官都非常上进,读书极为刻苦,这是他们少有的正大光明的上升渠道。 下章回归万历二十年叙事。 感谢在2019-12-05 18:24:13~2019-12-07 19:0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565829、Oha、wsom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sa、抺茶 5瓶;李十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7、第三十七章 月上中天, 清光霁寒。灵济堂偏厅挂着暖帘,一众人等围着小泥炉烤地瓜吃。晚食的残羹冷炙已经被勤劳的孟旷和孟暧姊妹俩收拾干净了,穗儿漫长的叙事也终于讲到了尽头。 “如此说来,你并未盗用任何人的令牌,是藏在货箱里出来的?”听完穗儿所说,孟旷随即出声问道。 “是的。那放裘皮的货箱中有夹层,我就藏在夹层中。那箱子是我们耗时很久做出来的,里面垫了磨光的镜面,以延展进深, 乍一瞧瞧不出深浅的破绽。那些守门禁卫每日有太多货物要查,很多时候都不仔细, 随便翻一翻就放行了。我们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敢这么做。即便如此, 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如若不是吕景石与守门禁卫的关系好,恐怕事情不会这么顺利。”穗儿解释道。 “恐怕, 即便郭头要去宫里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了。但你为什么要把吕景石供给郭头呢?还说自己偷了他的令牌。”孟旷又问。 “供出吕景石是不得已,因为郭大友迟早会查到吕景石头上, 我若不回答他, 恐怕就要吃苦头了, 他可能还要为难你来对付我,到时候会很麻烦。我不如直接告诉他我偷了吕景石的令牌, 事后如果他找上吕景石, 吕景石只要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他的令牌还好好的带在身上,郭大友能想到的只是吕景石的后台够硬, 上级包庇了他,重新给他发了令牌。不会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参与谋划了我出宫一事。否则我若是一直不肯供出吕景石,他的嫌疑反而更大了。” “嗯,这倒也是。”孟旷点头。 “那小穗姐,之后呢?你是怎么出的皇城?怎么又碰到我姐的?”孟暧接过话头问道。 “出皇城是走的方铭的安排,我出了玄武门后,就随着送货的队伍去了内府库。趁着清点货物入库的空档,我从后场绕出来,由吕景石将我送至等在内府库后门旁的驴车边。那里排着一长队的驴车,都是每日运送宫中灯油的油罐车。我躲入指定的空罐中,会有一个方铭手下的送油的粗使内侍推着油罐车将车子送至北安门,然后我们要过北安门的最后一道禁卫盘查出皇城。 在车子推到北安门边,安乐堂旁时,出了意外。我们恰好撞上了巡逻的宫中禁卫,首领禁卫带人过来盘问。当时千钧一发,我就要被发现了。安乐堂内,老姑姑就在此时冲了出来,突然发了疯般抱住那禁卫军首领就咬,禁卫军被老姑姑吸引了注意力,我们才躲过盘查,一路从安排好的北安门出了皇城。但是老姑姑……” 穗儿说到此处,眼圈已经发红了: “我非常担心老姑姑,可是我出来了就进不去了,吕景石也不能随意出皇城,我与他们断了联系。我只得按照原先安排好的计划,去北安门不远处的罗锅巷中寻找接应我的人,他们都是方铭安排好的。 我本来打算找到接头人后,委托他们给方铭带去消息,让他去观望一下老姑姑的情况,如果可以的话,把她救出来。但是我到了约定地点后,却始终没找到等我的马车。我等了很久无果,却发现罗锅巷中出现了一群形迹可疑的人,他们一直在观望我。我心觉大事不妙,于是赶紧往外逃。 方铭曾与我约定好,如果因为什么特殊原因,我与接应人没能对接上,就去兵马司胡同的胡记脂粉铺,那里也是接应点。以‘吉祥鸟’为我的代号,到时候就能接应上。我一路向西,行至兵马司胡同后,却发现胡记脂粉铺大门紧闭,我敲了一会儿门,见无人应门,身后跟踪者已经来了,不得已只得继续往外逃。当时我陷入绝望之中,根本不知该何去何从。也不敢与任何人搭话,感觉身边所有的人都是不可信的。我想的是先逃出京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于是我混在一群流民和贩夫走卒之间,从西便门出了京城。我一路向西,也漫无目的,我唯一的依靠就是脑海中记下来的京畿地区的舆图,我知道往西一路走,第一个官驿叫做东山驿,我想先去那里等消息。我出城的时候天都快黑了,等我一路走到妙峰山脚下时,已是临近午夜。大雪下了两个整日,山路上全是积雪,我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雪走了二十多里路,不敢停歇,因为我知道身后有追兵,他们一直跟着我,如果不是有大雪的掩护,我或许就要被他们抓住了。我专挑有掩蔽物的路走,官道坦途不敢走,一路上借着树林和大雪的掩护逃跑。后来实在是冻得不行,饥肠辘辘一点也走不动了,天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了。不得已,只得上山躲避风雪。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众人听穗儿说完,均陷入了沉默。这个女子这些年来的经历是如此的传奇,又是如此的艰难困苦。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是非常不容易。 孟暧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你身上的笞伤,是替谁受得过?” “这是出逃前一日,我与同一组的绣娘一起奉命为郑贵妃量体裁衣。那绣娘是我在尚服局中唯一一位关系尚算亲近的人,她名叫莫白兰。我们去了郑贵妃宫中,为郑贵妃量体的过程中,郑贵妃问我话,我才知道,原来她指名要我去量体裁衣,就是因为知晓皇帝看中了我,想方设法想纳我为妃嫔,她出于醋意和嫉妒,对我态度自然也不会和善。她还想起了多年前曾与我之间见过短暂一面,那时她亲眼目睹皇帝把我拉上御辇亲昵同座,让她十分愤怒。量体的过程中,她虽百般言语刺探刁难,但碍于怕被皇帝发现,遂并未体罚我们。但是莫白兰被吓坏了,竟然把自己的针线包落在了郑贵妃宫中。那针线包十分珍贵,里面存着十几种特殊的绣针,若是丢了,她几个月的例钱都赔不起。她急哭了,说她重病的娘亲还等着她每月寄出去的例钱活命。可她又不敢回去拿,我便说替她去拿。反正我不日就将出宫了,帮她一回又何妨。但是我一回去,就被郑贵妃抓住把柄,罚我自纠棍,打出血为止。不过没关系,针线包我最终还是拿回来了。”穗儿淡笑着解释道。 孟旷见她还能笑着说出这些事来,心口沉甸甸的。她低下头来,双手无意识地摆弄着手里吃到最后的地瓜根,没有再发话。此时此刻的她,心境真是难以用言语描述。似是打翻了调味罐,五味杂陈。她怒这苍天对穗儿的刻薄,哀叹穗儿至今为止的坎坷颠沛,庆幸她能挺过这一切终于回到了自己身边,后悔于自己此前对她粗鲁怀疑的态度。尤其是听闻她在宫中被皇帝看中,差一点成了皇帝的人,又是急又是惊,恨自己没用,不能早点找到她,带她脱离苦海。 过了一会儿,穗儿道:“诸位,眼下我的当务之急是与方铭联系上,弄清楚当下的事态。我不晓得方铭那边到底遭遇了什么不测,甚为担心。还有宫中的老姑姑,她是我最牵挂的人了,眼下她为了救我,把她自己陷入了不利的局面之中,即便她有太后的庇护,我也万分担心,我希望能确认她的安危。还有吕景石与韩佳儿,我希望他们都能平安,这是我眼下最着急的事。我此前委托一个孩子递话给胡记脂粉铺,那孩子似乎把话传到了,但是近来他们依旧没有联系我。我希望诸位能够帮我,拜托各位了。” 穗儿起身,向众人躬身行礼。孟旷忙起身准备扶她,却被妹妹抢了先,她的手不得不尴尬地缩了回来。孟暧托住穗儿的双臂,道: “小穗姐,你不必多说了,我们当然会帮你。眼下你出了宫,无依无靠的,我们几个人就是你的依靠。你瞧,你能在最危险的境地下,于大雪之中的深山庙宇里碰见我姐姐,这是多么深厚的缘分,这定是碧霞元君的旨意。” 闻言,穗儿弯起唇角,眸光不自觉地投向了孟旷。孟旷面上一热,忙移开了视线。 是啊,这是碧霞元君的旨意,穗儿也一直是这般想的。当她在娘娘庙里认出昔年的晴姐姐时,天知道她有多么的惊喜,仿佛这些年她向各路神明许的愿一瞬就实现了。这种有缘相逢带来的感觉,真是妙极了。虽然她之后被孟旷恶劣的态度浇了一盆冷水,但她还是无比庆幸自己一出宫,老天爷就指引她与晴姐姐重逢了。其实她在去过胡记脂粉铺未果后,想过要重新去找昔年的孟家人,但她害怕再碰到孟家父子,何况她身后还有追兵,她不希望给孟家再带去麻烦,于是作罢了。 世事难料,没想到孟家父子在九年前就过世了,他们没有出卖自己。而晴姐姐……却顶替了二哥的身份,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这些年,她又经历了多少苦难呢?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与孟家,被卷在这件事的阴影之中,许多年过去了都无法完全走出来。穗儿愈发坚定了要破解张居正藏宝图的信念,无论如何,她要查明真相,否则这些年遭受的苦难,岂不是成了不明不白的冤屈? 夜深了,清虚、清渺、清衡师兄弟三人被安排入倒座房就寝,孟暧与穗儿都回了各自的屋休息。孟旷熄了炉膛里的火,掩了厨房的门,与表哥赵子央在院子里一边漫步一边叙话。 “阿晴,你可信那李穗儿的话?”赵子央问。 “她说的话有七成的事实,掩去了三成,这是合理的,我信。”孟旷道。 “你觉得她掩去了哪些事?” 孟旷想了想,道:“太后对张居正藏宝图淡漠不关心的态度有些可疑。还有太后说的那个吉祥鸟的故事,她是真的没说完吗?太后似乎知道不少事,穗儿也应当知道,但她却没提。不提的目的,说是为了保护我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就是保护我们?难道我们知道了也会惹来杀身之祸?” 赵子央思索了片刻回道:“你说得没错,这么一推敲下来,我觉得李穗儿必须要出宫的理由并非只是受了恭妃的委托去寻找那幅万兽百卉绣,也不仅是不愿成为皇帝的妃嫔,她一定是还有其他的目的才必须出宫,或许这件事与那个吉祥鸟的故事有关。我现在有个猜测,既然那个故事中代表吉祥鸟的女子就是从西域撒马尔罕城来的,那么穗儿会不会与她有关?否则为何穗儿的代号会是‘吉祥鸟’?太后如此庇护穗儿也不寻常,太后必然和她有渊源,‘吉祥鸟’或许就是穗儿的亲属,这与她神秘的身世有关。” 孟旷一时没说话,二人恰好步行到了后院的西耳房旁,这里一般是家里来人住的地方,表哥也经常会在这里过夜,屋内的物什常年备齐,来人就能住。 赵子央临入屋时,打趣道:“我说阿晴,我见李穗儿似乎很在意你啊,今晚叙事的过程中总是瞟你,该不会看上你了罢。” “你胡说甚么呢?她知道我是孟晴。”孟旷略显慌乱地反驳道。 “那又如何?你现在是孟旷,又做不回孟晴了。孟旷都老大不小了,该娶妻了。”赵子央笑道,“你娶了她,可没人会有意见,也不会有人觉得不正常。” “胡扯!舅舅舅娘能答应吗?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孟旷急了。 “哈哈哈,我和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啊?”赵子央大笑。 “ 你这张嘴,整日里没个正行!”孟旷急得脸都红了。 “你啊就是太正经了,我边上瞧着你都觉着累得慌,逗你玩轻松一下。不过说真的,你要是娶了她,可是硬生生抢了当今天子看中的人,你想想,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啊。”赵子央挤眉弄眼地说道。 “滚!”孟旷一脚把他踹进了屋里,气呼呼地回屋了。临进西厢房的门时,还听赵子央贱兮兮地喊: “唉,你加把劲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啊!” “你先娶一个给我瞧瞧!”孟旷气得喊道。 喊完,孟旷有些后悔了。赵子央三年前成亲过,那是个门当户对的好女子,但可惜的是,因为难产早逝了,表哥之后就再未续弦。他至今还爱着那位憾然长逝的女子,始终不曾放下。舅舅舅娘也心疼他,不曾催他再娶。 “唉……”她叹息一声,推开了门。却没想到穗儿就站在门后瞧着她,她一进来,就见穗儿笑意盈然地望着她问: “你要娶谁呢?” 孟旷僵在了原地,一瞬面庞连带耳根一起红透。她唇角颤了颤,低头回道: “我和表哥闹着玩呢,不娶谁。”她回身掩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孟旷:我敢娶你,你敢嫁吗? 穗儿:你敢我就敢。 北安门,俗称厚宰门,又称后宰门。现在南京还有这个地名,就在明故宫遗址的附近。北京皇城完全仿南京皇城建造而成,故地名都一样。只是清代以后,这个门的名字被改作了地安门。罗锅巷就是现在的南锣鼓巷,因为这条巷子南北地势低,中间地势高,如一个驼背人,故名。始建于元大都时期,距今有740年历史,清乾隆十五年绘制《京城全图》,改为南锣鼓巷。 我前面一章犯了个小错误,忽略了安乐堂所在的位置。老姑姑所在的安乐堂在北安门旁,按理说身处内廷没有令牌的穗儿是没有办法出玄武门到北安门去看望老姑姑的,所以改为了穗儿委托吕景石去看老姑姑,并请老姑姑和自己一起出宫生活,但被拒绝。 此外,安乐堂其实有两处,另一处位于现在北海公园西侧的养蜂夹道,当时称为羊房夹道。这处安乐堂又称内安乐堂,据说这里才是宫女终老之处,北安门处是宦官养病的地方。但我还是把老姑姑安排在了北安门旁的安乐堂,这是出于剧情需要。 某些同学或许对明代皇城的地理概念有些模糊,对于穗儿出城的过程也想不大明白,我今天会在wb上发布一张明代皇城图,感兴趣的可以来看看,看了你们就明白了。 感谢在2019-12-07 19:00:27~2019-12-08 17:5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郭小彤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Ebich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想上班发自真心 20瓶;Littlepa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8、第三十八章 穗儿笑了笑, 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走去取门旁炭炉上烧着的铜水壶,水已开了。 “我烧了些热水,你烫个脚再睡罢。今儿你多喝了点酒,烫烫脚好,明早起来不容易头疼。小暧备了些米汤,加了糖的,我给你温在小铜炉上了,你一会儿也喝下。”她一边提起水壶一边说道。 孟旷忙上前, 接过她手里的水壶,道:“我……我自己来, 你莫忙。” 她的反应让穗儿愣了一下, 手里水壶一下就被她夺了去,孟旷还一脸急切地望着自己, 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般。然后就听孟旷闷闷道: “你……你后背还有伤,不要提重物。有什么事让我来做就好了, 你莫要忙这些粗活。” 穗儿失笑, 这提一壶水的事儿, 怎么就成了粗活了? 孟旷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又憋了回去, 她提着壶走到罗汉床边的铜盆旁, 盆中已经添了凉水,她又往里加了热水,一边用手探了探水温, 一边问穗儿道: “你可烫过脚了?” “啊,我不急,反正我还想看会子书,这会儿烫了,等下看完书都凉了。”穗儿笑道。 孟旷却扭过身子,看着她道:“已经不早了,你早些睡,莫要熬夜。你身子正是需要将养的时候,缺觉怎么行?” 说罢不由分说就把穗儿拉到罗汉床边坐下,就开始帮她褪鞋袜。穗儿顿时脸红了,忙道: “我……我自己来。” “我来,让我来。”孟旷却出乎意料地坚持道,“这点事你就让我做吧,不然我心里难安。” 穗儿一时喉头哽住,不曾答话。 孟旷已经褪去了她的鞋袜,温暖的双手捧着她的双足,穗儿能感受到她手上粗糙的老茧摩挲在自己皮肤上的触感,她面庞更红了,心底像是钻进了什么活物,瘙痒鼓动。撑在身子两侧的双手下意识攥紧了铺在罗汉床上的床单。垂眸,能看到的是蹲在她身前的孟旷的发顶和眉眼,黑发如云,眉目似画。 这人……长得可真是太好看了……穗儿不自控地冒出这样的念头。 孟旷捧着她的双足,那么瘦小的双足,不比她的手掌大多少。其上还有冻伤的痕迹,那是她在大雪天里奔行数十里留下的伤痕。白皙的肌肤在寒冷中冻得有些发红,十个脚趾害羞地蜷缩起来,脚背绷得紧紧的。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脚放入水中,让她试一试水温。 “如何?烫吗?”她问。 “不……烫。”穗儿说话有些不连贯,她咬着唇别过头去,双足入水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身子一瞬仿佛也跟着浸入了温暖的水中,被一种巨大的致密的幸福感所包围,这美好的感觉让她不敢表现出来。 “若是烫一定要和我说,别忍着。我皮糙肉厚的不怕烫,试了水温也怕会烫着你。”孟晴又叮嘱道。 “你……作甚么这般紧张兮兮的,我又不是泥巴捏的,一碰就碎了。”穗儿试着说话转移开自己的注意力。 孟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说你被抓到那个农庄里,被那个粗婆子丢到开水里烫。我……我受不了……我好怕烫着你。”她说这话时几度顿住,有些说不下去。仿佛只要想象一下当时的场景,她就感同身受。 穗儿鼻间一酸,泪水竟然涌了上来。 “我以后要是遇见那些曾经欺你的人,我定不会放过他们。”她咬着牙,冷着眉目说道,周身的煞气一瞬涌起,但又被她压制了下去。 穗儿半晌没说话,孟旷沉默且温柔地帮她洗脚。突然额头滴了一滴水珠,孟旷不禁抬起头来,却见穗儿已然泪流满面,见孟旷看她,她慌乱地用衣袖擦拭泪水。孟旷的心整个都揪了起来,忙道: “莫哭莫哭……是不是我说错话了,我嘴笨,不该提那些事的。” “不是……不是的。”穗儿带着哭腔解释道,“我就是……开心,晴姐姐还是那个晴姐姐。”她怀着对昔年美好回忆的向往,历经艰难,到如今终于回到记忆里那个人的身边,还能感受到她这般心疼爱护自己,这一刻仿佛一切的苦难都烟消云散,不值一提了。 孟旷神色温柔地望着她,眸光专注道: “我没有以前脾气好了,之前老是凶你,实在是对不住。我是个粗人,在军中养成了坏毛病,你莫往心里去。我往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没有,是我没和你说实话,我也有错。你是锦衣卫嘛,我这么遮遮掩掩的,你怀疑我也实属人之常情。” 二人一瞬略有尴尬地沉默了,可随即她们心中同又升起无限的欣慰与温暖,这温暖中还夹着隐秘而不可言说的甜蜜。孟旷继续低头给她洗脚,最终等水温了,她将她双足捞出擦干,送到床铺上: “快用被子裹着,要不要我给你弄个小暖炉来暖着脚?”她道。 “嗯。”穗儿红着脸点头。 孟旷去洗了手,拿了个铜手炉,往里面填了些炭块,试了试温度,然后用厚棉套套好,放进了穗儿盖在腿脚上的棉被中,为她暖被窝。自己则又去将铜炉上暖着的甜米汤取了来,盛在碗里端给穗儿喝。 “你今晚也喝了酒,喝点会舒服。”她道,随即把她自己那一碗给一口气喝干。 “要不要给你拿本书瞧瞧?”孟旷又问。 “嗯,那本案头上的书,我刚看到一半。”穗儿喝完米汤,蜷在床头,裹着被子,睡意阑珊,半带着撒娇说道。 孟旷又把书给她拿来,端了个高度适中的墩子在床边,将油灯放在上面给她添光。 然后她这才去洗脸漱口,重又烧了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给自己烫脚。穗儿展开书,却一字未读。眸光随着她,看着她为自己忙前忙后的,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被一种非常特殊的,巨大的幸福感所包围,乃至有些恍惚迷离,如梦似幻。这与母亲或者其他人带给她的感受截然不同,蕴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强烈冲击,让她的整颗心就像包裹在加热的蜜糖中,甜腻微烫。 孟旷烫完脚,把盆中水端出去倒了,回来后就听穗儿问她: “晴姐姐,你今儿去隔壁睡吗?” 孟旷喉头动了动,道:“我身上有酒气,今儿也没沐浴,就不一起睡了。” “我不介意,你且过来睡吧,省得钻那冰凉的被窝,我这里都暖好了。”穗儿鼓起勇气说道,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可她哪里敢说是自己对孟晴的怀抱上了瘾,昨夜被她抱着睡实在是太舒服了,穗儿多少年都没睡过昨夜那样的好觉。她觉得自己对晴姐姐怀抱的渴望实在是异乎寻常,不仅仅是怀抱,她还渴望着能时刻与她亲昵。这想法把她自己折磨坏了,她觉得自己好奇怪,更是怕晴姐姐会厌烦自己总是缠着她。 孟旷立在原地陷入踌躇,她发觉自己今夜根本没有办法拒绝她,她想要什么自己都想给她。可是唯独陪她一起睡,孟旷内心即渴望又恐惧。她意识到自己对穗儿不同寻常的感情,万分害怕被穗儿察觉,所以一直小心翼翼隐藏着,就怕她会厌弃或疏远了自己。自己是不正常的,如一个怪人般觊觎着她,这让孟旷感到心下惶然,无所适从。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当真扮男人入了魔,而穗儿身上独特的魅力她是很清楚的,莫不是自己对她的感受,也属于男人们对她着迷的那一类吗?每每想到此处,她都觉得无地自容,自惭形秽,更想远远躲开她,深怕自己若是控制不住自己,就会伤害到她。 见孟旷半天不回她,穗儿心中七上八下,忐忑地问道:“不行吗?” 孟旷顿时被她这楚楚可怜的三个字击败,老老实实走到了罗汉床前。穗儿忙扭过头去,咬住下唇,努力抑制唇角扬起的弧度。 “睡罢,莫看书了。”孟旷收了她手里的书,端着油灯放回桌案上,随即吹灭了油灯。她坐到了罗汉床边,见穗儿躺下了,她这才跟着躺在了外侧,小心翼翼侧过身躯,背对着穗儿,努力说服自己身旁的人儿是自家小妹,莫要大惊小怪。 然而她越是这般说服自己,穗儿的呼吸、温度和体香就越发鲜明地刺激着她的感官,强调着她是穗儿的事实。孟旷只得不断给自己敲警钟,反复告诉自己穗儿与自己亲昵,这样粘着自己,只是因为她自幼孤苦无依,把自己当成了姐姐,才会这般。穗儿的每一句“晴姐姐”都在提醒着孟旷这个事实,她只是把自己当成了姐姐,在向姐姐讨疼爱罢了。莫要误会,莫要多想,莫要得寸进尺,莫要吓到她,孟晴,你绝对绝对不能越雷池半步。 “晴姐姐,这被子钻风呢,有些冷。”冷不丁穗儿的声音在脑后响起,吓了孟旷一跳。 “怎么会钻风?”她问。 “你侧着睡,肩膀又宽,把被子都架起来了,咱俩之间钻风呢。”穗儿道。 “啊……抱歉。”孟旷不得已只得躺平,穗儿伸出手来给两人掖被角,手臂伸过孟旷身体的上方,整个身子都探了过来,两人靠得极近。她身上的香味混合着淡淡的酒气扑来,让人不禁陷入迷醉。 “要不我再去抱一床被子来罢。”孟旷脸庞在发烧,局促地说道。 “你睡,还是我睡?”穗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孟旷整个耳廓四周的皮肤霎时一片酥酥麻麻。 “自然我睡。”她又吞了口唾沫,应道。 “不要,咱俩睡一个被子不是挺好,这被子都暖好了,你睡另一条被子又要暖一遍,这么折腾,我怕你会受凉了。” 孟旷刚要说话,就听穗儿打断道:“莫要说你身子好不会生病,我困了,你莫再折腾,咱俩就这样睡,挺好。” 孟旷:“……” 过了一会儿,穗儿的头靠在了孟旷的肩头,孟旷身子再度僵住,不禁问:“我身上会不会有汗味?” “没有,你身上有草药香,很安心。”穗儿轻笑道。 孟旷心口一甜,在黑暗中弯起唇角。随即她又连忙说服自己,穗儿只是把自己当姐姐。如此想着,她竟然就问出口了: “你总是喊我晴姐姐,可是把我当姐姐了?” 穗儿顿了顿,回答道:“你比我大三岁呢,可不就是我姐姐吗?” 孟旷呼吸猛的一窒,顿时心窝像是被击中一拳般闷疼。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听到这个回答,她还是止不住地难过。 “难不成你想我把你当哥哥?”穗儿诧异问道。 “不是……唉……睡罢。”孟旷不再说话。 你既当我是你姐姐,我便如护妹妹般护你周全,自此以后,再不让你吃任何苦楚。至于这份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就让它深藏心底,终有一日会枯萎衰竭,埋入坟冢。 作者有话要说:蜜汁误会,主要是十三这个问题的问法不对头,要是问“你和我这么亲可是只把我当姐姐了”,穗儿就懂了。十三太胆小了,就算穗儿把你当姐姐又如何,你俩又不是亲的,隔壁冰雪女王都和亲妹妹组cp了。不过穗儿到底是真没懂还是假没懂,那就不好说了。【滑稽】 感谢在2019-12-08 17:54:09~2019-12-10 18:1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2个;xi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10瓶;花粉惹尘埃、Blackrose、抺茶 5瓶;Elrest 2瓶;Eggy、Littlepa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9、第三十九章 天光见亮, 孟旷睡到自然醒。意识回归身体后,她发现自己又一次将穗儿抱在了怀中,这一次穗儿是背对着她缩在她怀中的,此时她尚未苏醒,睡梦正酣然。 孟旷努力回忆了一下昨晚,自己明明克制着,努力与她保持着距离,但很快似乎就意识朦胧入了眠。这一觉黑甜,睡得确实非常好, 可为何早上醒来后她们偏偏又抱在了一块?她真是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但这一次孟旷却有了空闲时间去享受这一段短暂的温存时光。她望着怀里蜷缩着的女人,一颗心化成了一汪春水。她长长的棕发流散在床榻上, 丝丝缕缕勾连着二人的衣衫衾被, 仿若也缠住了孟旷的心。她那一双琥珀眸子静然闭阖,纤长浓密的睫毛随着悠长的呼吸颤动, 白皙的肌肤将她那高挺的鼻梁和独具异域风情的眉目衬得越发精致妍丽。她的侧颜是如此的美好,让孟旷真是看入了迷。若说九年前的她还是个含苞待放的玉骨朵, 如今的她已是全然盛开的娇美琼芳。态浓意远淑且真, 肌理细腻骨肉匀, 她脑海中此时浮现出的杜子美的诗句,仿佛已然有了最真实的写照。 自从穗儿回到她身边, 孟旷还不曾这般静下心来, 近距离地欣赏她的容颜。她不禁感叹,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当真是只望一眼, 就能摄人心魂。若是长久观之,更是神魂颠倒、难以自拔。她相信无论男女,穗儿都拥有这样的魅力。 自己当年真是昏头昏脑的,大概彼时已然暗自对她着迷,却全然不自知。 猛地想起当今圣上对穗儿的图谋,孟旷心下一沉,顿时有些不舒服。无论如何她要守好穗儿,这丫头实在太容易招惹来一些莫名其妙的麻烦了。而这些麻烦根本不能怪她,怪只怪这世上的绝大部分人都为追逐自己的欲念而活,当然也包括孟旷自己。穗儿之美,对这些人来说就成了一种发自本源的吸引力,无可奈何。人说红颜祸水,这话没道理,红颜堪怜,祸水却是不请自来。美而不得彰,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但想要不惹麻烦,就只能收敛了她的美丽。 时刻不早,尽管孟旷实在舍不得起身,但她还是运起十二分的毅力,悄然离开了穗儿的身边。她动作极其小心,努力不吵醒她。昨夜虽然二人抱在一起睡,可穗儿这次没有枕着她的手臂,如此一来孟旷脱身也顺利了许多。 她在微寒的清晨薄雾中于井边洗漱完,简单打了一通拳算作晨练。最近几个早晨都给荒废了,好久没动一动身子了,感觉拳脚都有些生了。她打拳时,东厢房的孟暧洗漱完从屋里出来了,见孟旷在院子里练拳,打招呼道: “早啊姐,灶烧了吗?” “还没,我这就去。”孟旷停了动作。 “我去吧,你继续练,一会儿喊你吃饭。” 朝食很快就好了,因为习惯性早起的清虚师兄弟三人,早已起身完成了早课,并帮着烧好了灶。孟旷准备回屋更衣时,穗儿已经在屋内洗漱好了,正在收拾床铺。 孟旷发现自己一看到穗儿就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不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十分局促。她不自然地道了句: “我……去里屋换衣服。” “我帮你罢。”收拾好床铺的穗儿转过身来忙道。 “不用了。”孟旷立刻下意识回绝,然后又怕太过生硬,忙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柔和许多,“我自己能行,你去吃朝食罢,我一会儿就来。” “还是我帮你更快些,你瞧你发髻都乱了,我给你梳。”穗儿似乎没有太在意她的语气变化,走上前来道。 孟旷见她一头长发也没来得及盘成发髻,长长地披散下来,一直落到腿弯附近,穿着一身暧儿给她的白棉衣裳,好看的眉眼温温柔柔地望着她,孟旷的心顿时不受控地加速跳动,拒绝的话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干脆闷着头先进了里屋。 穗儿跟着孟旷入了里屋,孟旷的锦衣卫制服和装备就挂在里屋的衣架上,她先把居家的罩袍褪了,身着中单,去取身甲来穿。穗儿上前帮她绑身甲的带子,一边绑一边道: “这板板正正的,穿着舒服吗?” “还行,习惯了,里面有棉衬,也不重,冬日里还挺保暖。” “这一穿,你的腰线都没了,肩膀也垫宽了,哎呦这前面,硬邦邦的,还真像那么回事。”穗儿笑着拍了拍孟旷的胸前。 孟旷顿时惊了一跳,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傻在原地。虽然她在军中经常被那群男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触碰到胸前,早已习惯了。可眼前的人不是那帮男人,是穗儿,她的手力道微乎其微,与其说是拍不若说是抚过了她的胸前,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却让孟旷顿时泛起了一阵心悸,周身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更让她呆傻的还在后面,穗儿忽然伸出手臂拥住她腰际,埋首入她怀中,抱住了她。那一刻孟旷心脏停止了跳动,更是忘却了要呼吸。全身的注意力都落在她与自己接触的那一部分之上,片刻后穗儿松开怀抱,低头,面庞略有些红地道: “还是不穿的好,抱着不舒服。”说罢继续若无其事地给她整理衣带。 脑子里嗡嗡直叫,孟旷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此时此刻她有一种强烈地拥住她亲吻她的冲动,这冲动是如此的强烈,简直要冲破她的天灵盖。 快打住快打住,莫要越雷池半步!她的手攥住了自己的衣摆,大脑强行止住了自己即将付诸行动的身躯。 好在穗儿已经帮他系好了衣带,转过身去拿了她的锦衣卫制服来让她穿。孟旷趁机整理情绪,压下心底蠢蠢欲动的欲念,强迫自己专心穿衣。 她的锦衣卫制服是青锻剪裁,压虎彪暗纹的曳撒。曳撒是蒙古装束,这个名称也是从蒙古语音译而来,现如今已被改良融入了汉服品类之中。早年间宦官内侍穿着比较多,如今这种装束在军中也普遍流行。这是一种上衣束袖、断腰,下裳百褶的服饰,便于骑跨和战斗,锦衣卫无论赐服还是便服,都是此种统一式样。孟旷其实还有一套配发的盔甲,盔是圆边宽檐盔,甲是罩甲,战时穿配。不少锦衣卫出任务时也喜欢将圆边宽檐盔戴上,但孟旷嫌弃那盔遮挡视野,一般不戴。不只是她,北镇抚司巡堪所的锦衣卫一般都不戴盔不穿甲。 现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有一件飞鱼服赐服,孟旷曾远远地见他穿过。虽然孟旷本身并不向往权贵,但飞鱼服之华美,却令她十分喜爱。 如此没头没脑地想些他事,总算是“心无旁骛”地将一身的制服穿上了身。穗儿帮她拿腰带时,沉甸甸的差点脱手砸到地上,孟旷忙伸手一捞,从她手里接过了腰带,往身上系。穗儿瞧着她那革带之上拴着的各式各样的革包,不禁问道: “这里头都装了些甚么?恁的沉。” “主要是武器比较沉,这个大包里装着飞镖、飞刀、飞针、铁蒺藜,这个包里是一些必要的药物,石灰粉、迷烟、蒙汗药等等,还有黑夜里发信号用的火筒,白日传讯的炮仗。”孟旷耐心地向穗儿一一展示,穗儿此前对锦衣卫的装备几乎一无所知,这一下不禁大开眼界。 “那这黑乎乎的珠子是甚么?”穗儿指着包中好奇问道。 “这是铅弹。”孟旷道。 “铅弹?是鸟铳的铅弹吗?” “嗯。” “你还有鸟铳?”穗儿双目发光。 “没有啦,这个只是以备不时之需。”孟旷不禁觉得好笑,这丫头对武器居然也感兴趣。 一边说着,她已拴好腰带,穗儿立刻拉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解了她的发髻,帮她重新束发。孟旷头发的长度大约只到她后背中部,发丝乌黑如漆,细密如瀑,摸在手中温软顺滑。穗儿其实并不曾为谁盘过男子发髻,但她见孟暧为孟旷盘过一次,就记住了。心灵手巧的她眼下自己实践出来一点困难也无,迅速就为她将发丝整整齐齐盘好,用网巾束起。孟旷沉默地坐在她身前,双手老老实实地摆在膝盖上,背影莫名显出乖巧的感觉。穗儿能看到她耳廓耳垂红得剔透,如那树上熟透了的红果子。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孟旷周身顿时如过电般,身子酥软,心尖泛麻。她不禁回首,抬眸望向穗儿,仿佛无声地询问她这样做的意图为何。就见穗儿那双琥珀眸子含着调皮地意味,对她莞尔一笑,道: “我见小暧这么做,也跟着学了。我倒是能理解她为甚么这么做,你这耳朵红红的好可爱。” 这下孟十三的整张脸都成了红柿子。 就在孟旷陷入手足无措时,救星来了,孟暧出现在里屋内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们道: “你俩磨叽甚么呢?姐你不打算去兵部了?赶紧来吃朝食,都要凉了!”说罢转身就出去了。 “啊,对。”孟旷忙一劲儿地往外冲,穗儿见状笑了笑,迈步跟在她后面。 临出书房门,孟旷猛地想起自己面具和螣刀搁在里屋忘拿了。忙转身准备回去拿,却不防穗儿就在她身后,她这猛地一转身,穗儿毫无预料,登时一头撞进她怀中,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仰,就要摔倒。孟旷眼疾手快,忙跨前一步,一把将她捞入怀中,紧紧抱住,稳住她将欲摔倒的身躯。 “没事吧,对不起我太莽撞了……”孟旷忙道。 穗儿却不答,孟旷低头看她,却见她咬着下唇,面庞一片绯红。 “怎么了?我伤到你后背了吗?” “没有……没有。”穗儿摇头。 “让我看看……”孟旷焦急道。 “真的没有!”见孟旷都要拉她衣领查看后背了,穗儿捏紧衣领,忙提高声调阻止她,面颊的红艳更是动人心魄。 “真的?”孟旷再次确认。 “真的。” 孟旷望着她,最后选择了相信她。穗儿却举起手,原来她手里拿着孟旷的面具。 “你的面具忘拿了。” “啊,是,我正要回去拿,瞧我这记性。还有我的螣刀。”她接过面具,又去拿了螣刀,这才匆匆忙忙携着穗儿一起去厨下吃朝食。穗儿落在她身侧后,暗暗用手冰一冰自己烧起来的脸庞。 她可绝对不会告诉孟旷自己刚才偷偷戴她面具了,差点被她发现,可真是丢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曳撒,读作yì sǎn,从蒙古语来,是“一色(shǎi)”的变音。 我决定把最近三章改名为“磨情”,写了三章都还没写到正题,下章要入主线剧情了。 感谢在2019-12-10 18:16:40~2019-12-12 18:45: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wsome、As~ileli、Ebich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rest、有鸣仓庚 2瓶;华夏、李十一、星野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第四十章 孟旷今儿出门还是晚了, 尽管她飞快地吃了朝食,时间还是过了卯正。就在她刚戴上面具,提起螣刀准备出门时,却不防一开门就瞧见一个年轻的五城兵马司小将带队站在门口。孟旷诧异了片刻,然后反应过来此人应当就是孟暧口中那位曾解救过灵济堂被流民围困危机的中城兵马司指挥詹宇。 这年轻小将见到开门人居然身着一身锦衣卫制服,仔细辨认了一下还是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忙拱手行礼道: “在下中城兵马司指挥詹宇,前来查看灵济堂四下安防,顺便前来与孟大夫打个招呼。” 孟旷不方面开口说话, 做了个手势让詹宇稍等,又返身回药房, 去喊正在做开店准备的妹妹。孟暧忙出来与詹宇打招呼: “詹指挥?这一大早真是辛苦了, 我一个小药铺还劳您每日前来巡查,其实您不必如此劳烦的。”孟暧说道。 “孟大夫说客气话, 我每日恰好路过这里,打一下招呼也不费事。啊, 若是打扰您了, 那我可真是不好意思了。”詹宇笑着说道。 “瞧您说的, 您护着咱们周边的安防,我们感激都来不及, 怎么能说打扰。您吃朝食了吗?要不要进来吃点?”孟暧问。 “多谢孟大夫, 在下吃过了,咱们巡防是职责,此前我失职, 差点害您这里出了事,无功不受禄,不敢问您讨要吃食。” 妹妹与詹宇说话时,孟旷就在边上看着。她总觉得这个詹宇瞧妹妹的眼神不对劲,一股黏糊劲儿。你巡逻就巡逻,怎么还天天地敲灵济堂的门?搞得妹妹不招呼你都不好意思了。 “啊,我还没问,这位是……”詹宇看向孟旷。 “这位是家兄孟旷,于北镇抚司任职。” 孟旷起手一揖,神色淡淡。詹宇仔细打量她,见她手中提着的双首刀形制奇特,北镇抚司……修罗面具……又姓孟,他脑海中猛然想起近些日子在京城中开始广为流转的一则传言,说是锦衣卫十三太保这两年又出了一个煞星,戴着遮住下半张脸的修罗面具,出手狠辣无情,十足可怖。虽是陪列末席,可身手、能力皆极为出众,甚至受到圣上赏识。只是资历尚浅,假以时日,必然要领军锦衣卫。届时锦衣卫可能会成为更加恐怖的鹰犬,整个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都心有戚戚。 “敢问,您可是大名鼎鼎的‘螣刀修罗’孟十三?”他拱手问道。 孟旷点了点头,随即打了个谦虚的手势,表示此乃虚名,自己配不上。孟暧从旁翻译给詹宇听: “兄长说她不敢承此虚名。”随即她解释道,“家兄下颌受过伤,颞颌惯性脱臼,所以总是戴着面具承托下颌,她不方便说话,还请见谅。” “是在下唐突了,今日能得见孟十三一面,实乃幸事。十三爷是不是要出门公干?那在下就不打搅了,这便告辞。”詹宇瞧上去倒是没有被十三太保的威名吓住,神色自若,还流露出几分对孟旷的好奇。 孟旷做了个请送的手势,便目送詹宇带队离去。等人走远,她低声询问妹妹: “这人每天都来?” “是啊,礼数是很周全,可总有些婆婆妈妈的感觉,每天都来也挺烦人的。”孟暧显得有些无奈。 “能应付且应付罢,但要注意莫要随意让他入屋,家中毕竟不便。”孟旷叮嘱道。 “我省得,我就是客气一下,这个人还是挺上道的,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每天都要来敲门。”孟暧道。 “怕不是对你起了心思。孟大夫,你也是大姑娘了,长得又如此标志,有年轻男子追求不是很正常吗?”孟旷打趣妹妹道。 “呸,就听你瞎说。”孟暧红着脸啐道。 “得了,我得空查一查这个詹宇,若是会惹麻烦,我会处理,你就不必忧心了。今儿在家里照看好她,我回来后再计划一下该如何帮她。” “你不会……”孟暧吓了一跳,她以为姐姐要把詹宇给处理掉。 “唉,想到哪里去了,不会的。好了,我走了,晚膳前会回来。”孟旷摆了摆手,便出了家门,沿着家巷往外街上走。却不曾想刚出了巷口,就一眼望见郭大友站在街边不起眼的角落里,向她招了招手。 孟旷暗暗心惊,心道郭大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他一直在监视家中?她迈开步子快步来到郭大友身侧,便听他低声道: “十三,你们家有不少人在暗中盯梢啊。” “!?”孟旷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就见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卖油茶的摊档,有个裹着幞头,穿了一身灰布衣衫的男子坐在那里吃油茶。 孟旷表示不解,因为她看不出那男子有什么特别,郭大友解释道:“刚刚就在那里,坐着一个武将模样的人,三四十岁年纪,他身上那身衣服是盔甲下的罩衫,还裹着戴盔帽专用的头巾,一看就是兵马司的,估摸着应当是中城兵马司,其他兵马司就跑得太远了。这人坐在那儿吃油茶,吃了好久,一直盯着你家,后来见你出来,和那个年轻的兵马司指挥打招呼,他就立刻离去了,鬼鬼祟祟的,形迹十分可疑。” 孟旷的第一反应就是曹光,由于清虚和妹妹都向她着重提醒过曹光此人不怀好意,觊觎穗儿。所以她心中对此人一直紧着弦,此刻她更是把此人上升至威胁的程度了。 “还有那儿……”郭大友又指了指另一头远处街边一连串买卖小摊中的空档处,道,“方才那里有个卖鱼的老翁,看上去不对劲啊。白胡须像是粘上去的,斗笠一直压得很低遮着脸。鱼看着都不新鲜,对边上买鱼的人爱搭不理,视线一直盯着你家。你一出来,他就走了。” 孟旷蹙眉,心道莫非是方铭的人,接到穗儿的消息后,来这里寻找穗儿的? 郭大友笑了笑,拍了拍孟旷的肩膀,道:“看来,有必要调整一下咱们的调查方向了。既然你们家附近有这么多盯梢的,这可真是他们主动拆了线头递给我们,顺着这些人,总能找到那宫女李惠儿的根源。” 孟旷心中发紧,她就知道郭大友把穗儿一直留在她家的目的绝不单纯,眼下看来,他就是为了等待穗儿背后的人寻到孟旷家。穗儿在她家三天了,郭大友果然不费功夫地等到了盯梢的人。 孟旷打着手势询问:今天我们不去兵部了吗? 郭大友笑答:“兵部不急,我昨夜在添香馆盯梢郑国泰,碰巧遇上了兵部尚书石星,坐在一起聊了会儿。兵部的情况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总之不着急。今儿午前,咱们要入宫,圣上召见。这次是点名要见我,同时也点了你。之后,我想留在宫里查一查那宫女李惠儿的事,尽量不要打草惊蛇地查。如果之后还有时间,咱们去一趟添香馆,我有些事儿要问一问那里的姑娘。” 添香馆乃是京城最负盛名的秦楼楚馆。京城中有不少妓巷粉区,勾栏胡同、本司(教坊司)胡同、演乐胡同、粉子胡同、东院西院等等。勾栏胡同在东四牌楼附近,与南新仓不远,而添香馆就在勾栏胡同中最好的位置,传闻其背后大东家就是当今圣上的亲兄弟潞王。潞王虽然已于万历十七年离京就藩,但其依然在京中留有不少产业。秦楼楚馆历来为文人墨客聚会之地,更是有不少朝中官员出入此处,各类机密消息都在此处隐秘流传,乃是锦衣卫经常会去探听情报的去处。 孟旷心头愈发紧张,今日就要入宫查穗儿的事,孟旷实在担心穗儿很快就要暴露了。穗儿偷偷出宫这些日子,宫中似乎没有任何动静,皇帝也好像对此完全不知情。孟旷不知道如果郭大友知晓穗儿是皇帝看中的人,他会怎么做,他会不会将穗儿重新抓回宫中交给皇帝?以他对皇帝的忠心,这可能性非常大。即便他不交还给皇帝,以他心思之深沉,必然也要利用穗儿做一些打算,怎么想,这都绝不是好事。 她必须得想个办法阻止郭大友查明穗儿在宫中的经历,同时还不能暴露她自己。 孟旷又打着手势询问周进同去了哪里,郭大友咧嘴一笑,道: “我让他去跟着那个卖鱼老翁了,过不多久他会与我们在本司汇合。你且与我来,我们先去本司,骆指挥使找我们有事。” 说着郭大友领着孟旷穿过相邻的一条街,刚拐到街角,就瞧见一辆朴素的马车早已停在那里等着他们。孟旷有些讶异,往日里锦衣卫是不会坐着马车办案的,在这京中要么徒步,要么骑马。 这马车中莫非有什么紧要的人物? 可是等她上了马车,车中却空无一人,整架马车上只有车辕前坐着一位车夫,他戴着宽边毡布帽,一身粗布竖褐打扮,瞧上去平平无奇,但却给了孟旷一种非常奇特的观感,此人明明就在眼前,却一不小心就将他忽略了。 二人上车后,车夫挥鞭,车子开始往北镇抚司驶去。郭大友坐在孟旷对面,打量了孟旷一会儿,道: “十三,你应当尚未见过我北司巡堪的罗千户罢。” 孟旷点头,她虽然是巡堪所的锦衣卫,入所两年了,却从未见过他们的直属上司罗洵。北镇抚司巡堪所千户罗洵,诨号“神目”罗五,十三太保中行五。罗洵神出鬼没,从不在巡堪所内现身,据说长期在外替皇帝办事,直接对皇帝负责,就连指挥使骆思恭也管不了他。 郭大友告诉过她,罗洵是他真正结拜的大哥,并非只是十三太保名义上排行的大哥。此人刺探、暗杀的功夫已臻化境,化装潜伏可谓百无破绽,乃是真正的千机百变,是锦衣卫中最为强悍的特务。他是一个丢在人群中根本找不出来的人,尽管有着一身奇绝的功夫,却将周身的气息全部内敛,犹如空气一般,仿佛不存在却又无所不在。“神目”说的是这个人最强的能力——视力。他的视力奇佳,可堪一双鹰眼,百步之外可辨蚊虫,身处暗夜无光的森林之中亦可快步奔行如履平地。更有一手暗器绝技,杀人于无形。他一身的绝技可以说是孟旷全方位的加强,孟旷想要追上他的本事,还需要十几年的锻炼。 郭大友笑着指了指外面赶车的车夫,道; “来见一见罗千户,大哥,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这两年新跟着我做事的后进——孟旷孟十三。” 那车夫微微偏过头来,眼角余光望向孟旷,笑道:“这小子不错啊,上车时注意我了。” 孟旷真是霎时被震撼到了,忙单膝跪于车板上,拱手而拜。 “哈哈哈哈,这小子不错,老八你好好带,将来是把好手。我巡堪最缺的就是他这种人才。”“车夫”罗洵呵呵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进入主线感谢在2019-12-12 18:45:30~2019-12-14 19:0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3650974 2个;chuan3415、黄桃罐头、wsome、淡忧、还不太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黄桃罐头 20瓶;念念相续 5瓶;花粉惹尘埃 3瓶;还不太冷、Elrest 2瓶;闵潇黎、coco、李十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1、第四十一章 三月初三, 卯正一刻。孟旷与郭大友乘坐着由罗洵驾驶的马车,正在前往北镇抚司衙署的路上。 “十三,你恐怕还不知道咱们今日为何要被召见罢。其实今日被召见的除了你我之外,还有大哥。”郭大友道,“我先与你提一下,当然这都是我与大哥的猜测。” 他顿了顿,见孟旷全神贯注地凝神听着,便继续道: “昨夜宫中发生了一件事,陛下不知怎么回事, 昨夜在恭妃娘娘的咸福宫中发了雷霆大怒,将恭妃娘娘直接关入了冷宫, 所有咸福宫的宫人全部被内官监抓捕查办, 皇长子也被重新送到了北五所。但是宫中人云亦云,不知道陛下发怒的原因, 只听闻是恭妃娘娘背着陛下偷偷与外界联系。加之,一位与大哥关系素来非常好的老内侍透露, 宫中好像有个被陛下看中的宫人失踪了, 陛下这些日子一直在发动宫中人暗暗寻找她, 但是要求消息要严格保密,不得外泄。所以我与大哥几乎可以确认, 那宫女李惠儿应当就是失踪的宫人, 确实是恭妃送她出去的,而陛下已然查明了这个事实。今日陛下召见我等,应当是想要我们寻找到李惠儿, 将她带回宫中。” 孟旷的心随着郭大友的讲述渐渐沉入谷底,面上血色也不受控地褪去。眼下这个情况,可以说是最坏的状况了。在她尚未来得及把穗儿送出去的情况下,郭大友就已然知晓了穗儿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最糟糕的是,如果只是一个郭大友尚且还能对付,此事却已然被罗洵知晓,孟旷想要对付罗洵,还早了十年。她已经没有办法使用任何特殊手段隐瞒这个消息了。而皇帝也很及时地找到了锦衣卫,要寻回穗儿。这样一来,她几乎已经失去了全部的主动权,穗儿的去留已然完全捏在了罗洵和郭大友的手中。 “十三……你没事吧?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郭大友注意到孟旷神色的变化,孟旷摇了摇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表示自己突然肚子疼。 郭大友没有细究她这个蹩脚的理由,继续道: “假如说陛下召见我们的意图确如我与大哥所猜测的一般,那么今儿咱们要做的是隐瞒下李惠儿就在咱们手中的事实。” “?!”孟旷吃了一惊,诧异地望向郭大友。就听他道: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李惠儿出宫必然有重要的目的,现在就把她送回宫中,我们的线索就全断了。她现在就在我们手中,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我与大哥商议,暂时隐瞒下她就在我们手中的事实,反正咱们在山上撞见她这事儿听起来也不真实,免得引起陛下的怀疑,觉得我们也是与她一党的。我们先应承下寻找李惠儿的任务,然后假意将李惠儿放走,让她去继续执行她的任务,我们在后面跟着,自然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查明他们在谋划些什么。到时候不仅将她抓回,还能一并向陛下澄清事实真相,如此做事才算上策。” 闻言,孟旷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罗洵与郭大友二人选择了隐瞒不报,这无疑给了她斡旋的余地。忧的是,即便如此,想要让穗儿脱离罗、郭二人的监控,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锦衣卫的追踪手段是如此强大,何况她自己也是锦衣卫的一员,想要不被怀疑地放穗儿离去,实在是困难重重。如若被察觉她与穗儿之间特殊的关系,孟旷就很难继续留在锦衣卫了,而父兄之死她还尚未查明,她还不能断送了自己的锦衣卫生涯。 但无论如何,既然获得了喘息的余地,她就还有机会。此事亟待详细策划,她今日回去后就必须立刻开始。 “此外,今日指挥使找我们,应当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有关寻找宫女李惠儿的事,另一个恐怕与现在宁夏的军情有关。这两件事都是很困难的事,尤其是后者干系重大,非我们巡堪所不可承担,所以指挥使必然是要与大哥商议人手分配的问题。这两件事到底该如何分配,让谁去执行,确实是一个问题。” 事实证明,郭大友的猜测基本契合了事实。抵达北镇抚司衙署后,三人刚入门,就见指挥使骆思恭从门房走了出来,他一直候在此处,就在等他们。简短照面后,等不及周进同回来,骆思恭与三人一起重又上了马车,往西安门而去,准备入宫。就在马车上,骆思恭与三人说明了今日陛下召见的大致情况。最后问罗洵道: “老五,你对巡堪所的好手是最了解的,你看,谁来执行这两个任务比较合适?” 罗洵想了想,答道:“寻找失踪宫女的事不算紧急的大事,执行任务的人可以少而精,其实我前段时间听闻宫中有宫女偷跑出去后,就让老八和十三跟进了这件事,哦,还有十三手底下的周进同,也一直在跟着这件事,所以现在还是让他们来做比较合适。西北军情紧急,刺探人员人手不足,能力不出众也不打紧,主要是人手要足。我觉得可以拨所里七成三年以上资历的锦衣卫参与,军情的刺探和传递应当就不成问题了,我可以亲自把关这件事。” 骆思恭思索了片刻,点头道:“好,就依你的安排来,一会儿我就如此向陛下汇报。” 必须要安排郭大友与孟旷跟进穗儿的事,否则这个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就很难操作了,会节外生枝,罗洵的安排显然是形势所迫下的必然选择。而骆思恭素来不会去插手罗洵的决策,基本上罗洵说什么,他就如何安排,对罗洵十分信任。不过,此前郭大友和孟旷本也是最先带回宁夏军情的锦衣卫,掌握着重要的宁夏军情刺探经验,皇帝是否会同意这样的安排,还不好说。 今日皇帝将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了乾清宫西偏殿内,罗洵在入宫前,于车中换上了锦衣卫制服,一行四人随后出示令牌入宫,一路疾行至乾清宫,拜入殿中面圣。这还是孟旷自入锦衣卫以来,第一次入宫面圣。在过宫禁时,她多次被禁军要求褪去面具,前几道关还好过,看在骆思恭的面子上都让她戴着面具放行了,但入乾清宫前,一行人身上所有携配的武器,或者任何看上去会形成威胁的物品都要褪下,包括孟旷的面具也不能戴着,被认为是对陛下的不敬和恐吓。 一行人在外商议了片刻,最后孟旷不得不作出妥协,将面具卸下,交由内侍保管。她这一将面具摘下,整张容颜立刻就暴露在了骆思恭、罗洵和郭大友的目光注视之下。这几个人均是心神坚毅之辈,对于人的外貌并不十分看重,因此孟旷外貌之美带给他们的震撼有限,反倒是她面庞之白净,轮廓线条之柔和,竟显出几分女相来,不禁让人有些在意。但这个心思只是稍纵即逝,谁也不曾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提。于是终于在大太监张诚的引导下,趋步入殿,跪拜面圣。 在殿外候召时,孟旷可以透过珠帘瞧见偏殿内的景象。皇帝今日显出十足的烦闷,正欹依在西偏殿华贵的紫檀大罗汉床上,以拳撑额,闭目养神。他身上穿着一身大红锦缎绣金龙的圆领袍,一旁的小案几上搁着他的乌纱翼善冠,似是刚从前殿听政归来。近些日子,这位多年不朝的皇帝也有些着了急,每日处理政务的时间开始日益增多起来。张诚通报之后,皇帝坐正了身子,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茶,然后道了句: “让他们进来罢。” 孟旷随着骆思恭、罗洵和郭大友入内,叩首参拜。 “免礼平身。”皇帝道。等众人站直身子,垂首侍立等待皇帝问话,皇帝却一眼看到了孟旷,指了指她道: “那年轻的后生,可是百户孟旷?” 孟旷拱手揖礼,却不答话,一旁骆思恭见状,代为说道: “回禀陛下,此子确为孟旷,因为颞颌受过伤,他很多年不曾开口说话,还请陛下恕罪。” “哦,原来如此,朕听骆指挥使提起过此子的情况。还真是个俊俏的后生,据说他一直戴着一张修罗面具,面具呢?”皇帝好奇地问身旁的张诚。 “回陛下,那面具形状可怖,戴着面圣实在不敬,奴等没让他带进来。” “唉,何必如此,既然孟百户下颌有伤必须戴着面具,朕准他戴着面圣,在宫中也行走无碍,你们把他的面具取来。”皇帝道。 “喏。” 说话间皇帝看了张诚一眼,张诚会意,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此事皇帝要避开宦官群体来查……孟旷对皇帝的意图有了直观的印象。 皇帝与骆思恭寒暄了两句,随即看向一旁立着的罗洵,展露出笑容,道: “罗千户,朕这回可要仰仗你了。” “陛下请吩咐,微臣罗五万死不辞。”罗洵叉手恭敬说道。 “朕最近啊,有两件烦心事。一是西北宁夏的哱拜叛乱,眼下消息闭塞,缺乏斥候,魏学曾那里的消息要传入京师着实困难。朕需要及时详尽且务实的军报,这件事骆指挥使你来安排,巡堪所恐怕要出大力,罗千户,要麻烦你挑选好手来办此事。” “请陛下放心,微臣已与罗千户商定,挑选所内七成三年以上资历的锦衣卫听候差遣,日夜兼程探听传递消息,微臣与罗千户会统揽指挥,必不辱使命。”骆思恭躬身答道。 “好,朕相信尔等的安排。”皇帝对此回答十分满意,随即又道: “这第二件事,是宫中逃出去一个都人。这事儿真是闻所未闻,若是个无关紧要的都人也就罢了,此女对朕来说有关键的作用,且她背后似乎牵扯到十分复杂的势力网,朕不能让她跑了。此女名唤李惠儿,入宫时是尚服局的,曾被太后赏识,在太后那里侍奉过,后来也跟过恭妃一段时间,随后回到了尚服局。大约就是前几日刚刚逃出宫去,应当利用的就是各宫分发贡品的机会。朕要你们查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出宫的,有哪些人参与此事,此女背后到底还藏着哪些势力,她出宫的目的为何。此事要绝对保密进行,不可声张,你们也不可表露身份。朕将此事交予你们查,而非掌管此事的内官监、司礼监,就是因为朕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朕在查这件事。密查出来的消息,直接报与朕知晓。” 罗洵看了骆思恭一眼,见骆思恭不答,于是躬身道:“微臣明白,此事微臣就交与郭副千户和孟百户来查,他二人都是所内最精英的巡堪锦衣卫,郭副千户极擅套取情报,孟百户追踪循迹为所内第一。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皇帝蹙了蹙眉,问了句:“他二人此前在宁夏探过情报,做得很好,安排到此事上是否……会对军情刺探有所影响?” 罗洵拱手道:“陛下,此事绝密,此二人可信。” 恰逢此时,张诚在外求进,以递送孟旷面具。皇帝准了,张诚入内,将面具呈递给孟旷。孟旷接过面具,跪地,将面具戴上,革带于脑后用力拉紧,仿佛用力将自己的口部封死,随即叩首拜下。郭大友也随即沉默不语地跪地叩首。 皇帝盯着这一幕,对于他来说,再没有什么场景比孟旷戴上修罗面具这一幕更能佐证罗洵的荐辞。一个不会说话的锦衣卫,就不会乱说话。 “既如此,此事就交与郭副千户和孟百户来查。”皇帝下了命令。 作者有话要说:屁嘞,您选的这两个人一个都信不过。【狗头】 感谢在2019-12-14 19:09:46~2019-12-15 18:5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I.AM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reja 2个;23650974、myth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玖钺 30瓶;抺茶 10瓶;3104224 9瓶;Elsa、‘’╰+换悸メo 5瓶;Elrest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2、第四十二章 三月初三, 过午,中城兵马司值房。曹光打了个饱嗝,懒洋洋地靠在土炕边,口里叼着根剔牙的竹签儿,没精打采地发着呆。 不多时,值房内又进来个人,曹光撇头一看,发现原来是自己的下属刘什长。他不知从哪儿顺了一把烟草,过来巴巴地让给他一点。曹光笑了笑, 接过他孝敬的烟草,丢一小撮入口慢嚼起来, 神色不由透出享受的意味。最近这种从闵粤烟瘴地区传入京中的玩意儿在京军中盛行, 放在口中嚼着能提神醒脑,不多时更有飘飘欲仙之感, 十分令人上瘾。还有人用铜管攒之,点燃一头来吸, 气息醉人。 “唉……”曹光哀叹了一声, 学那酸腐文人般念道:“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后面甚么来着?” “诶呦, 曹爷,您这不是为难俺嘛,俺就识得那么几个大字儿, 自个儿的名字都写不顺呢。”刘什长笑道。 曹光鄙视地望了他一眼,刘什长陪笑道: “曹爷这是怎么了?甚么淑女好求的,这是想女人了?哪个女人还有您求不得的呀。” “你曹爷我虽然在兵马司里算个人物,但要是碰上锦衣卫那也是没辙。就前些日子,咱们不是在跑马场那边碰上个异域美人吗?” “啊!是灵济堂的那个!”刘什长拍手道。 “对,今儿早上我路过那儿,瞧见她家里出来个六品锦衣卫,戴个恶鬼面具,忒个凶煞可怖。还跟詹宇那小子打招呼来着。你说,灵济堂一个医馆,怎么会有锦衣卫从里面出来?还有那个异域美人和灵济堂啥关系?为啥会住在那里?” “该不会是那锦衣卫的婆娘罢。”刘什长话刚出口就被曹光照着脑门拍了一巴掌,他忙改口道: “曹爷息怒息怒,俺胡说的,不作数。”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又没盘妇人发髻,明显的还没嫁人呢。”曹光瞪着眼道。 “是是是,俺眼拙,还是您观察仔细。” 曹光转而继续道:“我老远的也听不清他们说话,但看当时情状,那锦衣卫应当就是灵济堂的当家的,不是那孟大夫的兄弟就是老板。你说,你有没有门道弄清楚?” “ 嘶……您刚才说他戴着恶鬼面具?该不会是最近军中疯传的那个刚升了十三太保的孟十三罢?又是从孟家出来,怕是姓孟没跑了。”刘什长突然想道。 “就是那个甚么‘螣刀修罗’孟十三?” “对。” “这么一想好像还真有可能。啊,若是真的,那岂不更糟,这种北司的恶犬,咱们可惹不起。”曹光道。 “唉,曹爷您放心,我认识一个人,对校场口那一带非常熟。我带您去见他,他是个给钱就办事的主,只要您慷慨解囊,他必然能让您心想事成。” 曹光顿时来了兴趣,问道:“甚么人物?” “九指王。” “甚么九指王?” “他姓王,只有九根手指,所以诨号九指王。”刘什长解释道,“此人是个马贩子,以前专门给御马监做事的,现在给京营供马。他在塞外有门路,认识几个塞外养马的蒙古鞑子,每年都能给御马监供不少好马,后来张鲸倒台,他也跟着倒了霉,到这校场口来了。校场口是他的地盘,校场的大马厩也是他管着。这家伙早年间是个跑马帮的,实打实的和马匪干过架,还被削掉了一根指头,端的是个厉害人物。校场口那一带的情况他门清儿,加之他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儿,问他准没错。” “你居然会认识这么个人物?”曹光好奇道。 “嗨,您知道我家那混小子弟弟整天惹是生非的,要不是拜在他手下做事,就差点被人打死了,这人也算是我的恩人了,我弟弟忠心替他做事,他也能看我几分薄面。”刘什长道。 “那成,你尽快安排我去见见这个人物,钱方面不是问题。” “好嘞!包在我身上。我马上就去找我弟,今儿晚上估计就能安排您和他坐下来吃酒。” …… 面圣结束后,孟旷随骆思恭、罗洵与郭大友返回北镇抚司用午食。他们回来后,仍然没见周进同的身影,郭大友有些诧异,派了手底下另一名姓张的锦衣卫去寻他。午后骆思恭与罗洵要去做西北军情刺探的部署安排,郭大友则与孟旷一起,重新返回宫中对宫女失踪一事进行调查。他们之所以还要出宫一趟,是因为身着锦衣卫制服着实太过高调,如要密查,他们就不能暴露身份,所以必须要换上其他的服装。内官监为他们准备了内侍服,二人换上身,孟旷将面具卸了下来,代为用一块黑巾兜蒙住下半张面庞,虽然依旧打眼,但好歹不那么吓人了。郭大友为遮盖住自己的满面虬髯,也学孟旷将下半张脸蒙住。 郭大友瞧她这总是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模样,不由打趣道:“真是有意思,我蒙面是要遮丑,你蒙面是要遮美。我说十三,其实你蒙着脸是怕女人们都往你身上扑罢。你要是不蒙面在内廷走一遭,不知有多少宫女要跟着你也玩失踪了。” 孟旷翻了个白眼算作回答,郭大友不禁哈哈大笑。这个孟十三,别看平日里沉默寡言、冷若冰霜的样子,但其实熟悉了还是挺有趣的。 “唉,你跟我说实话,你是真不能开口说话还是假不能?我瞧你下巴也没伤痕,吃饭咬东西也没问题,其实你能说话吧。”郭大友笑问。 孟旷顿了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下巴位置,竖个大拇指表示已经治好了,随即两个手掌并在一起做开阖状,然后猛地分开双掌,表示平时无事,就怕一用力脱臼。然后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头,神色淡然的摇了摇手,表示自己其实是因为嗓子问题不能开口说话。 郭大友问道:“嗓子发不出声来?” 孟旷点了点头。 “哦……可问大夫看过?”郭大友又问。 孟旷点头,随即又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摇了摇手,表示治不了。 “那还真是奇怪了。”郭大友嘟囔道。 孟旷打着手势表示,希望郭大友能对自己嗓子不能发声一事保密,她不希望别人知道。郭大友点头表示理解,锦衣卫选拔中会剃除身有残疾之人,嗓子不能发声那就是哑巴,是不能入锦衣卫的,这与下巴受伤平时不常说话不是一个概念。当年孟旷入锦衣卫虽然是走的后门,有几个与她过世父亲关系很好的老锦衣卫照看,但要过选拔这一关,还是得编造谎言。这年轻人也不容易,怪不得要瞒着这件事,郭大友总算理解了。 孟旷因为平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入北司两年了,都不曾和任何人聊过天,更别提谈及她无法开口说话的原因了。就连和她搭档了一年的郭大友也不清楚此事。眼下北司内部人大多是以为她因下巴有伤而不能说话,这还是引荐孟旷入北司的老教头的说法,却没想到居然是因为嗓子的问题。 只有孟旷自己知道,想要毫无破绽地隐瞒自己女子的身份,有时候必须故意给人露个破绽。没有什么谎言是可以永远欺骗所有人的,想要尽量长久地维持谎言,就要学会堪破他人心理。这世上自作聪明之人太多,尤其是在这勾心斗角的京师皇城之中。真话不可尽说,谎话也不能一次说全。“因下颌脱臼不能说话”这个谎言底下还有一层“嗓子受伤不能说话”的谎言兜着,再加上一个“害怕因为嗓子有伤不能入锦衣卫”的隐瞒理由,如此方可防住那些好奇心强又易起疑心之人的窥探。 这都是二哥教给她的。想起二哥,她的心不由又一次低沉下去。近些日子家中一直没收到二哥来信,罗道长云游外出,主要也是因担心二哥而去寻他。听孟暧说,罗道长在孟旷归家前有传回过一封信,当时他人在皖北,不日就将抵达南京。算算日子,现在他也应该入南京了,不知他是否找到二哥了呢?二哥又是不是已经北上了?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孟旷收拾好心思,随郭大友再度入宫。眼下想要隐瞒穗儿在宫中的经历恐怕是做不到了,她只能想办法帮一帮那几个曾经在宫中襄助过穗儿的人。还有老姑姑,穗儿非常担心她,孟旷此次入宫也希望能弄清楚老姑姑的状况。 他们的第一个去处便是尚服局,一名姓崔的宫人是那里的主事人。郭大友将她招到隐秘处,暗暗出示了身份令牌,向她详细询问了李惠儿的情况。那崔尚服知无不言,和盘托出,更是非常害怕此事把自己卷进去,一个劲儿地把她自己往外摘。孟旷从旁静听,她的说辞与穗儿所说并无任何出入。而她显然还没想明白穗儿到底是怎么消失不见的,只说肯定是有人帮忙,但是谁帮的,怎么帮的就不知道了。 “我再确认一遍,李惠儿二月廿八全天都在尚服局内,有旁人目睹,但是掌灯时分用晚食后她就不见了。是这样的吗?”郭大友反复确认道。 “没错,就是这样的。 军爷,我可不敢撒谎呀,内官监也来问过好多次,我都是这么答的。”崔尚服惶然地说道。 “听闻二月廿八是各宫挑选贡品的日子,你们尚服局可有人员出入内廷?” “有一批织染局的内侍前来送布料,但这是例行事务,隔几日就会有,并不是送贡品。”崔尚服道。 “可注意到甚么特殊之处?” 崔尚服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实在是没注意到有甚么特殊之处。而且那些织染局的人是午前来的,很快就走了,李惠儿那时还在尚服局内呢。” “但是没有人看清她正脸,不是吗?”郭大友笑道。 崔尚服满目诧异,刚要说话就被郭大友打断:“多谢崔尚服,我等这便走了。此事还请您严守秘密,切不可往外传。” “我知晓,我绝对不敢说半个字。”崔尚服忙连连点头,她还想要这条小命,绝不敢与锦衣卫对抗。 “此外,还请您仔细查一查当天这尚服局里的人数,是人数与往常一样不多不少,还是少了一个,确认后告知我,我明日还会入宫来问。”郭大友道。 崔尚服只能点头表示明白。 一旁的孟旷这一刻内心真是对郭大友起了钦佩之情,尽管她已无数次钦佩他的智慧。此人实在是思维明晰,只是问答几下,就搞明白了穗儿金蝉脱壳的脱身手法。假以时日,此事必然要被他查得明明白白。孟旷只能默默等待时机,跟在他身边上随着他查。但愿可以将他误导入调查歧途。 郭大友与孟旷从尚服局里出来,道了句:“接下来咱们去内官监。”随即率先往北而行。孟旷跟在他身后,走在空荡荡的宫墙夹道之中,望着头顶阴翳的天空,孟旷一时不由感受到一种失足陷入巨大牢笼的可怕压迫感。想着穗儿竟然在这样的深宫中生活了九年的时间,她的心口不禁又泛起隐隐的疼痛。 她如何还能让她再被抓回去,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让她真如吉祥鸟般展翅自由翱翔。 …… 就在郭大友与孟旷在深宫中调查失踪宫女一案时,京城某个阴暗的猪圈里,周进同一身脏污地惊醒过来,身边的大肥猪呼哧呼哧地拱了拱他,似乎把他当做了饲料。周进同呸地吐出口里的污泥,扶着泥墙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一时间被这臭味熏得几乎要再度晕过去。 来不及多想,他迅速跑了出去,撞开猪圈外的一堵篱笆墙,跌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引起了过路群众齐刷刷的瞩目。而这些过路人,全都衣衫褴褛,在路边东倒西歪,看上去像是流离失所的流民。 我这是……在哪儿?我经历了什么?他不禁自灵魂深处发出疑问。 而与此同时,京师的另一头,一位挑着竹篓的卖鱼老翁路过了灵济堂后院院墙外,趁着四野里无人注意,手腕一翻,将一个竹筒丢入了院内,随即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烟草是何时传入我国的,学术界普遍比较认同的是在万历年间,于菲律宾吕宋岛传入厦门。所以当时叫做“吕宋烟”。本书设定的时间点,烟草肯定是有了,而且已然开始普及。出书于明万历年间的姚旅所著的《露书》中有我国最早的关于烟草的记载——吕宋国出一草,曰淡巴菰(tabacum)。以火烧一头,以一头向口,烟气从管中入喉,能令人醉,且可辟瘴气。有人携漳州种之,今反多于吕宋,载入其国售之。”这记载看了我也是很想笑,我大中华做什么生意都能做成白菜价,形成贸易顺差,然后反向输出。 感谢在2019-12-15 18:58:22~2019-12-17 18:4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2个;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尔东 60瓶;秦风 20瓶;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5瓶;Ebichu、 2瓶;李十一、顾千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3、第四十三章 “小穗姐?帮个忙, 帮我把后院架子上晒着的几筛草药搬过来?” “好嘞,马上来。” “谢谢小穗姐。” 三月初三午后,未正时分。灵济堂忙得不可开交,虽然两日前的流民挤兑之事不曾再发生,还是有不少流民希望能来灵济堂碰碰运气,徘徊在灵济堂附近。巡逻的兵马司队伍一来,他们便一哄而散,巡逻队一走,他们又聚了上来, 苍蝇般赶也赶不走,只是再也不敢闹事了。孟暧与清虚师兄弟三人商议了一下, 干脆开门迎这些流民入内, 一个个按需抓药,此前那些备下的多余的外伤膏药也都附赠给了他们。这些流民几乎没有钱款支付药费, 大多都赊欠了下来。孟暧也不求他们能补上这笔药费,她只是希望这些流民不要再聚集于灵济堂门前了。当前穗儿在家中, 难保这些流连于附近的流民之中会混杂有别有目的之人。孟暧规定每个人只许赊欠一次, 下次再来抓药就要补上前次的欠款。如此, 就能让不少流民抓一次药后不敢再来,这样门口聚集的人就自然减少了, 也方便孟旷在灵济堂附近安插的眼线能够辨明盘桓在附近的可疑之人。 如此一来, 灵济堂就又要接待大批量的流民,穗儿、清虚,包括清渺与清衡师兄弟都在前堂和东西两处药房忙得不可开交。就连表哥赵子央今儿一早用了朝食, 还帮着孟暧打包草药,后来去户部当值差点要迟到了才急急忙忙离去。 孟暧他们将前院通往后院的东侧穿堂甬和正堂后门全部上了锁,防止有人趁他们不注意入了内。唯一可以从前院进入后院的途径,就是正堂朝北开了一扇窗。 孟暧就是站在这扇窗边,对后院里的穗儿喊的话。彼时穗儿正在后院井边,打了一桶水洗衣服。听闻孟暧让她搬晒草药的竹筛子,便连忙起身,湿漉漉的双手在围于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去将院墙边木架上的筛子一个一个搬下来。好在这些晒干的草药并不重,对她来说完全算不上负担。 “你慢点来,别着急。”孟暧站在窗边,远远地望着她的动作,莫名其妙地担心。生怕她不小心伤到了自己,等姐姐回来怕不是要心疼死。 老远地看到穗儿取下扁筛的动作顿了顿,孟暧紧张地喊道: “怎么了小穗姐?” “啊……小暧,这竹筒是怎么回事?是你放在上面的吗?”穗儿从那扁筛上拿起一个竹筒,举着问道。 “竹筒?我没放竹筒呀。你拿来我瞧瞧。”孟暧讶异道。 穗儿将几个扁筛叠在一起,并那竹筒一起搬到了窗边。孟暧连忙探出双手接过扁筛搬入屋中,然后她凑到窗边,拿着那竹筒研究起来。这有点像是个信筒,套口上封了蜡。封蜡完好,竹筒周身也完好,证明这竹筒被封后就不曾被打开过。 她用随身携带的小剪刀划开封蜡,刚准备打开,余光瞧见穗儿正在窗外边,努力地垫着脚,扒着窗台探头往里瞧,窗台有些高,穗儿身高不够高。孟暧不由笑了,觉得小穗姐娇娇小小的样子好可爱。他们孟家都是高个子,她姐孟晴属于特别高的,孟暧虽然不及姐姐,但也有五尺二寸,比穗儿要高出两寸。她转身,把边上一个小凳子从窗户递了出去,道: “你站凳子上。” 穗儿白了她一眼,但还是依言照做了。二人凑在一起,孟暧打开了竹筒,从当中取出一张纸条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三月初四,申正,兵马司胡同胡记后门入,只候一刻,未至则再待联系。 “啥玩意儿?”孟暧有些懵,一时没反应过来。 穗儿却当即明白过来:“是方铭,他联系我了,这个竹筒是他丢进来的。” “会不会有诈?”孟暧立刻想道。 穗儿拿过那竹筒,仔细看了看,然后指着竹筒底部给孟暧看,道: “你瞧这儿,这刻了两道杠再加一道斜杠,这是我和方铭约定好的汇合标志,有这个标志基本上就不会有诈。”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等我姐回来,咱们再商议一下此事该怎么办。”孟暧蹙眉道。 …… 郭大友与孟旷行至紫禁城北内门贞顺门,准备出示令牌出紫禁城去外面的内官监。不过郭大友倒是不急,寻了贞顺门、玄武门当值的禁军将领,问了问二月廿八是谁当值,他想打听一下紫禁城北门的出入情况。 依旧是单独见面,秘密询问,这位禁军将领就比崔尚服要淡定许多。因为二月廿八当值的将领并不是他,而是一位姓章的禁军将领。 “我也不清楚情况,你们若是要详细问,还是得问章校尉。不过他现在被卸了职,人关在刑部监狱里呢。” “据你所知,是个甚么情况?” “当日那么多人员进进出出的,还有那么多货物运输,恐怕难免有疏漏罢。我猜测,人应当就是藏在甚么箱子里被偷运了出去。” “不会是扮成内侍出去的?” “这个应当不大可能,都人要扮成内侍本来就困难,尤其是她们搞不到令牌的。而且每日进出这玄武、贞顺门的内侍,我们守门禁卫军其实都能混个脸熟,我守贞顺门三年了都能认出九成,那章校尉还比我资历更老,他比我更能认人。”这禁军将领说道。 郭大友沉吟了片刻,道:“你手下的人都不是当日值守的人?” “那倒不是,章校尉卸职后他带的人就并到我手下由我暂时管带。今日出勤的一部分人手确实是当日值守的士兵。” “能找个人过来问问吗?要头脑清晰,善于观察,记忆力好的。” “行,没问题,您稍等。” 说罢这禁军将领就去寻人了,不多时领回来一名周身禁军铠甲,全副武装的高大士兵。这士兵显得有些紧张,在郭大友和孟旷面前站得笔直,目不敢斜视。 “你与我说说当日值守可观察到甚么怪奇之处?任何事儿都可以说。”郭大友问道。 那士兵仔细回忆了一下,道:“怪奇的事倒是没有遇到,就记得好多货物进进出出,我们查得晕头转向的。” “你再仔细想想,有甚么特别的地方?”郭大友紧紧逼问,孟旷不由瞥了他一眼。 那士兵踌躇了片刻,好像不大敢乱说话。但在北司侦讯第一高手郭大友凌厉的目光逼视下,他不得不心虚道:“当时地上结了冰,有一批往各宫送碳的内侍脚底打滑,不小心在门口打翻了一车碳,大家忙着捡碳,恰好另外有一队送货的内侍过门,没怎么查就放行了。” “那批内侍是空着手还是运了箱子。” “我记得有箱子。” “甚么时候的事?” “应当是午前,我记得不久后我们就换班去用午食了。” 郭大友眉梢眼角露出喜色,这个士兵的供词与尚服局崔尚服的供词对上了,线索都指向了那批午前入尚服局送布料的内侍。而孟旷在一旁不动声色,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当真是天助我也,她没有刻意去误导郭大友,但调查方向却就这样巧合性地发生了偏差。 他二人问过玄武门守门禁卫后,便出门往北来到内官监。刚到内官监门口,就恰好撞上一名头戴三山冠的高阶内侍走出门来。他一眼瞧见郭大友与孟旷,初时被郭大友高大的身材给吓到了,他还没见到宫中有哪个内侍长得如此高大。随即见他二人蒙着面,他立刻指着他们准备开口训斥。结果被郭大友迅速捂住嘴巴,一把搂到了旁边,道: “莫声张,瞧瞧这个。”说着把锦衣卫令牌亮给他看,“北镇抚司”四个字让那内侍顿时抖了一下。 “军爷这是要查甚么?”这内侍小心翼翼问,尖细的嗓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你叫甚么名字?”郭大友问。 “小的名唤孙桐。”说着把自己的内侍令牌亮给郭大友看,此人还是个内官监总管采办,掌着内官监的采办事务。 “你们内官监采办中是否有一名唤吕景石者?”郭大友问。 “有,就在我手底下做事。” “他前些日子可丢过出入宫中的令牌?” “诶呦,这个我还真不清楚。您知道,咱们内官监采办的令牌都是自己保管的,若是丢了,那也不是找我申领,就该下狱了。何况这个吕景石我也管不了,他是少监张书福的人。” “他在二月廿八后可进出过内廷?” “去过,我记着就是昨天,还派他入了内廷去送了一趟宝贝,那是东太后宫里的珊瑚,名贵着呢,这小子办事还挺牢靠的。”孙桐答道。 “这么说他不曾丢了令牌?” “应该不能够罢。” “你带我等去见见他。” “好,没问题,二位请跟我来。” 说着,孙桐领着他二人入了内官监。不得不说内官监的内侍还真是训练有素,见到孙桐带了两个蒙面的生人进来,也不多看,更不多问,虽免不了目光偷觑,但全都默默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孟旷在内官监值房内见到了正在整理货单的吕景石,这是个身材瘦削的内侍,肤色有些黝黑,眉目憨厚,天然地讨人喜欢。 “小吕,你来一下。”孙桐招了招手,随即开了一间独间,入了其内。 郭大友再度出示了令牌,非常直截了当地道了句:“锦衣卫办事,把你令牌拿出来我瞧瞧。” 吕景石愣了一下,然后迟疑地从腰间取出了令牌,恭敬地呈给郭大友。郭大友拿过那令牌,拿在眼前反复端看,随即问一旁的孙桐道: “这令牌是真是假?” 孙桐面色白了白,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吓人。他接过那铜水浇铸的令牌,瞧了瞧令牌侧面的铸刻纹路,道:“是真的,这令牌仿制不了,这个纹路独一无二,只有内官监铸刻坊才有这模具。” 郭大友闻言,突然嗤笑了一声,将那令牌还给了吕景石。吕景石神色显出惶然,这反应倒是很真实,毕竟不论是谁被锦衣卫如此劈头盖脸地查了令牌,还问了真假,也会心慌意乱。只是他这个慌乱之中,应当还夹杂着其他的担忧,孟旷能看出来,就不知道郭大友是否能看出来了。 “十三,咱们走罢。” 这就查完了,郭大友完全不与吕景石多言,也半个字不曾提及失踪宫女的事。离去时,孟旷看了一眼吕景石,见他呆愣愣地望着地面,于是故意将他桌案上摆着的文书碰到了地上,引起他注意。孟旷弯下腰去捡那些文书,吕景石忙来帮忙,孟旷趁机低声道了句: “莫慌,我乃吉祥鸟之友,她在外很安全。静观其变,此关可过。” “你……”吕景石震惊于他好像听到了女声,虽然孟旷是用气音说的话。 “嘘……”孟旷若无其事地将文书捡起,再轻声补充了句,“若情况有变,我会再来寻你。” 她刚转身要走,吕景石焦急拉住她,切切低声道了句:“老姑姑垂危,将送净乐堂火化。” 孟旷身形一顿,回首点了点头,然后迅速迈步跟上郭大友离去。 郭大友看到了吕景石拉她,于是问了句:“那姓吕的拉你做甚么?” 孟旷打着手势道:他害怕了,问我到底查的什么。 郭大友笑了,道:“这家伙也是倒霉,不知怎么的被那李惠儿做了幌子,不过李惠儿出宫应当不是盗用了他的令牌,他那令牌是真令牌,而且用了很久,都磨光了,绝不是新做的。就算有人要包庇他给他补令牌,短时间内也没办法磨成这样。不过这家伙暂时还没有洗清嫌疑,还在我的怀疑名单上。” 孟旷投去疑惑的眼神,郭大友没有解释,转而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我得弄清楚李惠儿出宫的具体时间。走罢,咱们现在去北安门问问。” …… 张力桓张百户是郭大友手底下的老锦衣卫了,为人正派,办事老练,尤其在京中人脉甚广。他眼下与孟旷平级,算是郭大友的左右手之一。孟旷因为个人能力出众,时常单独跟随郭大友出任务,而他则负责留后看顾所内事务,带兵训练。今儿午间,郭大友难得地给了他一个出外勤的任务,让他去寻孟百户手底下一个名唤周进同的总旗,说他早间在校场口附近被派去跟踪某个人,至现在未回,有些古怪。 张力桓于是点了七八个人手随着他出任务,在校场口一番打听,便循着线索一路追到了京城东南角的棚户区,这里是收留难民的地点。最后,他们在一处澡堂子里找到了正在泡澡的周进同。这小子周身泡在水里,正哎呦哎呦地活动着脖颈。 “周进同!” “到!” 张力桓一声暴呵,吓得周进同光着屁股从水里蹦了出来,逗得整个澡堂子哄堂大笑。周进同无比羞耻,赶忙穿上刚洗干净,烤得半干的衣裳,随着张力桓出了澡堂。 “你还有闲心在这泡澡?被人打晕丢到猪圈里,你丢不丢人啊!出去别说你是北司的锦衣卫!你好歹不是我的手下,不然我就把你踢回新兵营回炉重造去!”张力桓严肃地训斥道,他是个非常有荣誉感的老兵,手底下一个尚算有些资历的军官如此办事不力,让他觉得非常丢脸。 周进同无言以对,恨不能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说说看怎么回事?”张力桓没好气地问道。 周进同嗫嚅道:“我这回是碰上高手了,那卖鱼翁是故意把我引到这里来的,而且很轻松就甩脱了我,绕到我背后把我切晕了,他打晕人的手法也很专业。” “所以你什么也没查明白?” 周进同只能摇摇头。 “你啊,等着回去被郭头训吧!跟我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净乐堂在西直门外,凡宫女、内官无亲属者,死后皆送至此处火化。堂有东西二塔,塔有眢(yuān,本意是眼球干枯无光,此处为干枯意)井,皆贮骨灰于此。 感谢在2019-12-17 18:49:31~2019-12-19 19:0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从不留言、wsome、36344965、景川、Ebich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TFCL 20瓶;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15瓶;抺茶 10瓶;从不留言 7瓶;何苦 5瓶;花姿月下白 3瓶;Elrest 2瓶;快落源泉、星野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4、第四十四章 孟旷正站在北安门旁, 望着不远处的安乐堂沉默不语。身侧,郭大友正在与一位北安门的守门禁卫将领交谈。一如在玄武门一般,二月廿八当日守卫北安门的禁卫军将领也被裁撤了,由于皇帝并不能确信穗儿是从哪个门出去的,所以当日所有值守宫门的将领全都下了狱,准备接受调查。今日值守北安门的将领也不清楚当日情况,不过他也找来了一个当日值守北安门的头脑比较灵光的士兵,郭大友照例询问他是否看到了什么特殊的情况。 “当日确实是有件很怪奇的事儿,有一队运送灯油的油车行驶到咱这里, 被一队禁军巡卫拦下接受检查。就在那档口,有个老嬷嬷从那安乐堂里冲了出来, 抱住那巡逻将领就咬, 闹得鸡飞狗跳的。” 郭大友双目放光,忙追问道:“那油罐车呢?” “出去了。” “你们没查?” “查了, 每辆车我们都查了。”那士兵道。 “真的?” “当然是真的。” “你们甚么都没有查出来?” “没有。” 郭大友盯着那士兵看了会儿,那士兵虽然一口咬定查了但什么都没查出来, 但神色还是止不住地显出了一些慌乱。孟旷冷眼旁观, 心中转着念头。这北安门的守门禁卫应当是和方铭有关系, 至少二月廿八当日执勤北安门的那批守门禁卫都是方铭的人,他们知道油车内有人, 但故意没有查直接放行了。眼前这个士兵知道有人会来侦讯此事, 于是很是坚定地一口咬定什么都没查出来,殊不知这种强硬的态度最为引人怀疑。若是当日当真不小心放了人出去,如何能这般肯定, 最起码要心虚或者不确定,才是正常之人的反应。 孟旷又悄然觑了一眼郭大友,果见他眼角露出了得意的细纹,他应当是确认这北安门有问题了。 “你与我说一下,当时是甚么时候。” 这种事士兵不敢撒谎,因为找别人一问也能问出来,时间对不上就要出问题。于是他只能老实回答道: “是午后没多久的事,我们是用了午食换了班不久就碰上了这件事。” “那个被咬的巡逻禁卫军将领你可认识?” “识得,是大汉将军童谷丰。”士兵继续实话实说,这事儿没得扯谎。 “哦,原来是他……” 大明皇宫禁卫军以锦衣卫为主,大汉将军约有一千五百零七人,主要负责仪仗及皇宫值宿。锦衣卫守着的门都是宫中贵重的大门,比如午门,乾清门等。其余门由京军上十二卫的亲军来值守。另有府军前卫带刀官守太子太孙府邸,三千营红盔将军,明甲将军,五军营叉刀围子手等在外围,长官皆称作把总指挥。此外,高官勋贵子弟可获勋卫散骑舍人,无定员,旗手等卫带刀官也有百八十人,共计八千余人。 而可以在皇城中巡逻的一般也是锦衣卫的大汉将军,童谷丰还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这是一位皇亲,他妹妹嫁与潞王为侧室,深得宠爱。他在锦衣卫中十分嚣张跋扈,经常利用自身背景权力打压异己。这家伙长得人高马大,更是一表人才,只可惜表里不如一,心黑得很。 孟旷的心沉到了谷底,老姑姑为了救穗儿,居然惹到了这样一个人物。被一个疯癫下贱的老宫人咬了,此人必然要变着法子报复。怪不得连太后也没能保住老姑姑,孟旷甚至怀疑太后尚不知晓老姑姑现状,老姑姑可能根本来不及向太后求援,就被童谷丰往死里整了。老姑姑眼下不知怎么的就被他弄去了净乐堂,吕景石的说法是“垂危”,说明老姑姑应当还有一线生机尚存,只是必须要抓紧时间营救才行。 “我问你,那疯癫的老宫人你识得?”郭大友的询问还在继续。 那士兵踌躇了一下,但在郭大友犀利的目光下,他还是老实答道: “算是识得罢,只是我也不知道她叫甚么名字。她在这安乐堂内也属少见,这外安乐堂是内侍养病处,都人们养病养老的内安乐堂在羊房夹道那里,就只有她一个老都人在此,她脸上还有大片的烧伤疤痕,看着很是吓人。” “她往日里可有这般发过疯?” “不曾,往日里是个特别安静的老太太,可能宫中有主子体恤她,给她单独辟了一个清静的小院子,她还整了个小菜园子种些菜。那日也不知是发的甚么疯,但这宫里……唉,这种事太多了,见怪不怪了。”士兵感叹道。 郭大友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什么,不多时又问:“送灯油的是甚么人你可知晓?” “他们都是惜薪司管着的粗使内侍,每日都要多次进出这北安门。宫中怕失火,桐油库都是贮存在皇城之外,每日就靠这些油罐车来回输送。” 郭大友转身就离了北安门,先往安乐堂而去。他找了掌管安乐堂的内侍,开了闭锁着的老姑姑的居处小院,问道: “这院子你们可动过?” “还不曾动过,不过这里已经没人住了,若是还有别的内官生病,就要挪到这边来了。”那掌管内侍回道。 孟旷一步跨入这小院,有些吃惊于这小院里的整洁。小小的菜园子里种了不少菜,都是精心培养出来的。好多都长势良好,可惜它们的主人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了。推门入屋,内里陈设简单,床单被子都是补丁,浆洗得发白,但却非常干净。桌椅板凳已然浮了一层薄灰,却能看出使用人的珍惜。 郭大友在这里一无所获,这小院子实在干净得太过分了,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她或许早就做好了一去不返的准备……”郭大友嘟囔道。 郭大友想得没错,孟旷甚至认为老姑姑洞悉了穗儿的全部计划,知晓穗儿会从北安门出,所以一直在观察北安门的情况。否则她又怎么会如此刚刚好地在穗儿陷入危机境地的情况下出现,解救于她?也许穗儿的计划,或者说恭妃与穗儿合谋的计划,其实已经被太后全部知晓了,而老姑姑身为太后的人,应当也被告知了此事。太后也许是有意要送穗儿出宫,虽然她不曾参与谋划,但她还是完成对穗儿最后的守护。这或许可以更合理地解释为什么老姑姑在被童谷丰送去净乐堂后,太后不曾施以援手。因为这或许就是老姑姑最后的诉求,她完成了她认为此生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她觉得她已然可以瞑目了。 为什么太后与老姑姑都会这样心甘情愿地守护穗儿,这必然与她的身世有关。孟旷现在有很多的猜测,虽然都没有证据,但她心里明白,穗儿必然身世不凡。 孟旷站在院子里,望着这个简陋的小院,不知为何鼻间有些泛酸。大约是想起了穗儿曾在这里度过的时光,那时她几乎走投无路,乃至于差点把命给丢了,这里是她再度重生之处。她总是提起老姑姑如母亲一般,然而现在这个母亲却为了救她将自己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境地之中。穗儿的焦虑与无助,孟旷真是感同身受。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可怜的母亲…… “十三,咱们去一趟惜薪司。十三?”郭大友喊孟旷,却见孟旷在发呆,不由疑惑地看着她。 孟旷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然后随着郭大友出了这个小院。今日她几乎重走了一遍穗儿在宫中所经历的逃亡路线,除了恭妃处他们还没去之外,基本上穗儿会去的地方都去了。她走在她曾踏过的宫道之上,穿行在她曾穿过的廊桥宫门之中,两个时空仿佛都重合在了一起,让她起了十分奇特的感受。那段她不曾陪着她度过的九年时光,也好像就这样融入了她的生命之中。这座宫城的浩然复杂,如此牢牢地将她吸住,她切然体会到了穗儿陷在其中想要挣扎出来的苦闷,她为此付出了无数的努力,也完成了大概是这座皇城建成以来就不曾有过的壮举。如今她的努力成果将由自己来守护,她会让这座宫城以及他的主人明白,这世上没有可以永远禁锢他人的牢笼,也不存在可以永远掌控他人的权力。 小人物虽然卑微,但依然有蚍蜉撼树的勇气,巧于钻营的智慧,愚公移山的精神,这些加在一起,才是天下苍生之能,是载舟之水之能。 “十三?你没事吧,怎么感觉你怪怪的?”前方的郭大友回过头来看向她,问道。郭大友心思非常敏锐,尤其善于感知他人的情绪变化,对于熟悉的人更是如此。 孟旷摇了摇头,打着手势道:这宫里待久了真是气闷,有些难受。 郭大友神色微变,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没错啊,我每次入宫都有这种感觉。真不知那些汲汲营营要往上爬,要进这座宫城的人在想什么。可以的话,我还真不想成什么大人物。若不是一直有人提携我看重我,我也不会走到今天。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升迁发迹之事咱也不强求,混到该致仕退伍的年纪,就回乡种田去。” 孟旷点了点头,从前她将查明父兄之死,报得家中大仇设为自己的毕生目标,而如今,她的毕生目标又添了一个,那就是救助穗儿彻底脱离苦海。虽然此二者绝非易事,她至今也都毫无头绪,但如若能侥幸完成,等一切结束了,她也想离开京城与家人一道寻个宁静的地界,辟几亩地,建个田庄小院,过些寻常日子。 只是孟旷也不知这世道是否能允许她归隐乡野的愿景达成,如今俯瞰这片王朝大地,百姓流离失所,多地起义烽起,四邻如狼环伺,朝中短银少粮,达官贵人各个损公肥私,蚀蠹朝政根基,这个王朝好像已然病入膏肓,究竟还能支撑多久呢?又有哪里是她可以隐居的乐土呢? 她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是否当真就能在这样的世道之下独善其身?这个问题已然不止一次浮现于她脑海之中,到了今日,终于转化成了擂骨罄魂的诘问。她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名而来的恐慌之感,她想要有所作为以抵挡她预感中山雨欲来的风浪,可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她不禁望向阴沉沉的苍穹:父亲,母亲,大哥,你们在天之灵是否能给晴儿一些指点。晴儿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在这乱世之中保一家人周全? 怀着沉重的心情,她跟着郭大友至惜薪司。不巧的是,惜薪司只有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内侍留守,问他什么都是白搭,其余人等似乎都出去办事未归。郭大友等不及,于是干脆带着孟旷出了宫,回到了北镇抚司。等二人换好衣服,时辰已然不早了,她们在宫内调查了一整个下午,此时时近日暮,该是归家的时候了。周进同被张百户带回的消息传了回来,听闻他出去跟踪人却被打晕了丢在猪圈里,孟旷心觉丢人的同时,又莫名松了口气。 “十三,你家中不太平,就早些回去罢,我不留你了。明儿来这换好内侍服,到西安门外等我,还是辰时。我去问问周进同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 孟旷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北镇抚司。郭大友注视着她消失在了暮色之中,眸光沉沉。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孟旷入宫调查的情节如此详写,其实就是为了铺陈出她的这段心态转变。此前她是个一心复仇的人,眼里看不到其他,缺乏同情心和同理心,出手狠辣、杀人如麻也是后遗症之一,孟旷这九年的经历我会在【旧事】中详细写出来,不过要等到比较后面了。穗儿的突然出现让她开始从仇恨中抽离出来,开始关注到其他的事情。这种心态的转变是非常有必要的,也是为后面的剧情发展做铺垫。 感谢在2019-12-19 19:00:47~2019-12-21 18:3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Oha、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蒲 5瓶;Elrest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5、第四十五章 夜幕降临, 穗儿焦急地等在正堂东侧的穿堂甬中。外面的客人已然少了,前院通往后院的通道也重新打开了。 前堂看诊的最后一位客人已然离去,灵济堂忙碌了一整天,总算打了烊。孟暧刚准备关上大门,暮色中,孟旷的身影出现在了家门不远处。她快步而来,风尘仆仆地跨进门中。一入门,她就立刻栓好大门,然后对身旁的孟暧道: “清虚师兄弟三人可在?” “都在, 准备留他们用晚食呢。” “好,把大家都聚到偏厅吃罢, 我有事要说。”孟旷说着便准备回屋换衣, 却不防一眼瞧见穗儿从穿堂甬中走出,立在夜色中望着她。她一边快步向她走去, 一边摘去了面上的阿修罗面具。 “晴……十三哥……”她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孟旷打断道。 “你先与我来, 我有事要与你说。”说罢拉起她的手臂, 带着她往后院去。这一次她动作很温柔, 穗儿随着她,心中却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二人入了西厢寝室, 孟旷一面卸下全身的武装, 开始更衣,一面对穗儿道: “现在情况不大妙,我今日入宫, 见到吕景石了。他暂时没有大碍,但是他悄悄告诉我,老姑姑被送到净乐堂去了,性命垂危。现在是一刻也耽搁不得,如果要救老姑姑,我今夜就要行动。” “我跟你去!”穗儿的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忙焦急道。 “你就别跟过去了,你现在境况也是最危险的,各方势力都盯着你,你只要走出这个院子,就有暴露的危险,我很难保证可以护你周全。”孟旷说这话时,从自己的衣柜里翻出来一套全黑的武服,开始往身上套。 “你让我跟着去罢,我怕……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她了。”穗儿声线在颤抖,眸光灼灼地盯着孟旷,琥珀眸子里含着泪光。 孟旷停了穿衣的动作,望着她,半晌不曾答话。穗儿走上前来帮她系衣带,道: “就当……让我去给她送终,她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净乐堂那是个什么地方我知道的,她只要踏足那里就没有出来的可能了。吕景石的性格我了解,从他嘴里说出‘垂危’二字,恐怕已经是最好的状况了。我们今夜去,就算能找到活着的她,也很可能救她不出,我只能去与她送终。” 她系衣带的手在颤抖,孟旷垂眸望着她,然后缓缓抬起双手包握住她冰凉的双手,道: “好,我带你去。” 穗儿抬头,向孟旷展露出一个凄美的笑容。 时间不早,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就要入宵禁时分,城门要关闭了。换好夜行服的孟旷领着众人在偏厅汇集,一边飞快吃晚食,一边快速简洁地解释了今日她在宫中的所见所闻。其间,孟暧也向孟旷展示了那个今日丢入家中的竹筒信件,问孟旷此事该怎么办。 孟旷想了想道:“此事需谨慎行事,虽难免有诈,但仍有必要试上一试。明日先不急着带穗儿去,我单独去摸一摸情况,这信上并没有说一定要穗儿去赴会,恐怕对方也清楚穗儿出去不方便。此事暂且搁一搁,今夜才是当务之急。眼下穗儿在更换夜行服,我会带她去,但是该怎么去是个问题,单独骑马目标太大,步行又太过浪费时间,只有驾马车去。我考虑过了,一会儿咱们先去一趟万记茶肆,借他们的马车一用。如果有可能,用马车将老姑姑救出来也是必要的。但今夜咱们出了西直门,恐怕就来不及返回了,肯定得在外头过夜。去的人不要多,我得带个懂医术的人跟我们一起,我怕老姑姑需要救治。” “姐,我跟你去。”孟暧道。 “小暧,你留在家里,清虚,麻烦你跟我走一趟。”孟旷道。 “好的旷哥儿。”清虚本想自荐,结果被孟暧抢了先,他也觉得孟暧去不妥。此事危险,孟旷一个人要顾看穗儿也就罢了,还要顾看孟暧,那就有些吃力了。穗儿和孟暧都是体弱的女子,真要有什么情况,还是他一个会功夫的男人更能起作用。 “姐……”孟暧还想说什么,恰逢此时去后院换夜行服的穗儿出来了,她身上的夜行服是孟旷的,孟旷有两套夜行服,都是夜间办差用的衣服,穿在穗儿身上有些松垮。她将长发全部盘起,用头巾包好,看上去倒是干脆利落。 “我要不要换?”清虚问道。 “不,你暂时不换,先负责驾马车过城门,我们穿这夜行服太过可疑,不能在外让人看见。”孟旷道,随即她不由分说吩咐道,“清衡、清渺两位师兄,麻烦你们今夜再留家中护我妹妹周全,不论今夜是否事成,我们晨间开城门后即归。拜托了。” “请旷哥儿放心,交给我们。”师兄弟俩异口同声应道。 孟暧见姐姐已然下了决定,便也未再提异议。只叮嘱道: “姐,小穗姐,清虚哥,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平安回来。” 孟旷转身对她道: “放心小暧。你去找件二哥的黑色衣衫出来给清虚带上。我和穗儿这就先出发去万记茶肆,时间耽搁不起,一会儿在茶肆后门汇合上车。” 孟旷领着穗儿从家中后门而出,沿着后巷往茶肆方向而去。孟旷今夜并未携带她的螣刀,因为这武器辨识度太高,在京城夜行,很容易被人认出。她带了一把宽短的腰刀,扎在后腰,塞满暗器的武器袋也都扎在腰带上,轻装简行。出门时二人已然用黑布蒙面,周身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孟旷拉着穗儿的手,带着她走。她走路没有穗儿想象得那般小心,仿佛散步一般,看似悠然,实则步调很快。小巷中她走得很快,上大街时她顿了顿身形,观察了一下大街两侧来往的行人,趁着没有多少人注意,领着穗儿快步过了大街,入了万记茶肆边的小巷,随即身形一转来了茶肆后院。 她抬手敲门,很有节奏。不多时,有一个杂役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孟旷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她的锦衣卫令牌,在那杂役面前晃了一下。那杂役眼尖,一眼望见后,小心问道: “十三爷,有事?” 孟旷指了指院子里停着的马车,打着手势表示:借马车用一夜,明早便归。 “您入院稍等,我去问一下掌柜的。” 那杂役跑进了茶肆,孟旷则携着穗儿入了院,掩上了院门。穗儿倚在她身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飞快,但是却又莫名地安心。身边的这个人老练的一举一动,都让她对她的过去起了万分的好奇心。这九年间,孟旷又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曾经那个阳光开朗又单纯的晴姐姐,是如何蜕变成眼前这样一个心思缜密、能力出众的锦衣卫的? 不多时,那杂役回来道:“掌柜的说,可以借,但价钱要翻倍。” 孟旷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先丢给那杂役一小块碎银算作定金,然后开始牵马套车。很快清虚也携着孟暧为他找出来的黑衣赶来了,二人合力将马车牵出院子,孟旷与穗儿坐入马车,清虚跳上车辕,一扬鞭,马车便迅速往西直门赶去。 多亏孟旷行事果决,动作迅速,他们终究是赶在宵禁前顺利地出了城。京城素来是只查进不查出,除非有特殊禁令或封锁全城,才会对出城人员进行查验。何况临近宵禁,守门城卫累了一天,正是准备换班,精神最为涣散的时刻,他们出城根本就没有遭到任何人的盘查。 出了西直门,往西北方向行一刻钟时间,穿越一片倚着城门而居的流民棚户区,就能看到一座夜色中黑黢黢的建筑群,从那建筑群内弥散出一股难闻的皮骨烧焦的气味。那里便是西直门外的净乐堂所在。 马车在净乐堂外一片密林内停下,清虚也换上了夜行服,蒙了面。他们将马车拴在了一棵树上,然后一行三人悄然靠近净乐堂。 …… 夜幕降临,曹光骑马至校场口大马场边的一处三进院子外,将马拴在马墩子上。自走到门口,已有一个精壮的汉子在这里候着他了。此人便是刘什长的弟弟,他一抬手,引曹光入了内,往待客的前堂而去。 绕过照壁入前院,一眼就能看到前堂大门敞开,有个身材中等的汉子穿了一身皮裘,正坐在桌边吃着铜锅,桌上菜肴极其丰富,且大部分都是牛羊肉,他大快朵颐,旁若无人的模样,连刘什长的弟弟领着人到他身边打招呼,他头都没抬起来。 曹光默默望向他左手,果然缺了一根小指。此人便是刘什长口中在校场口一带威名赫赫的九指王了。瞧上去倒是个面相并不凶恶的人,反之还有些憨厚的模样。但他举止中莫名透出一股威吓之气,让曹光不敢小瞧于他。 曹光拱手:“久闻王大哥威名,今日终得引荐,曹某深感荣幸。” 九指王抬起浓眉觑了他一眼,口里嚼着食物,也不说话,指了指边上的座位让他坐下。 曹光见他这态度,心里有些没底,这人似乎有些难搞。他顺着九指王的意思坐下,九指王顺手给他倒了杯酒,请他喝。 曹光见状便端起酒杯,敬了九指王,然后一饮而下。不知这是什么烈酒,入口割喉,胃里登时如着了火般。曹光不禁发出一声酒慨,赞道:“好酒!” “哈哈哈,曹指挥倒是会喝。”九指王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嗓音低沉,一口西北方言的官话,“我听闻,曹指挥这是想托我办事?” “正是。” “我是个生意人,做什么事都喜欢干脆利落。我事先与你明说,我这人生平两大爱好,一是美食,二是钱财。”他指了指眼前沸腾的铜锅,笑道,“只要有这两样东西,其他我都不在乎。不过你曹指挥倒是与我不同,女人在我眼里如尘土,在你眼里就是宝珠了,我说的可是?” “嘿嘿,王大哥明鉴。” “那行,只要钱够,我都可以给你办。” “这个数,如何?”曹光比划了五根手指。 “五百两。”九指王咧开嘴笑道。 曹光嘴角抽了抽,他本来是想说五十两,哪晓得这家伙居然狮子大开口。五百两?开什么玩笑,他曹光虽然这些年仗着在兵马司收各类苛捐杂税攒了些家当,可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把老本都赔出去了。 见曹光这一副打退堂鼓的模样,九指王就知道他几斤几两了。不过上门的生意他可不会白白让人跑了,于是他放下筷子,笑道: “不着急,钱的事可以慢慢商量嘛。曹指挥可吃饭了?一起吃啊。刘阿弟,你给曹指挥添副碗筷。” 曹光浑身不自在,九指王笑呵呵给他烫了肉,夹到他碗中,然后笑着道: “曹指挥,现在口袋里银子不够不要紧。咱们交个朋友,往后日头还长。你我互帮互助,互惠互利,岂不快哉?” 曹光不知这家伙在打什么鬼主意,就听他道: “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灵济堂孟家,我本是不愿惹的。当家的孟旷孟十三是个狠角色,惹上了他我也没好果子吃,他搬来后与我打过招呼,我与他一直是相安无事。眼下你要我无缘无故地去惹他,这价钱不可能便宜了。你要的那个女人,说不定是孟十三看上的女人,夺妻之恨那可是不共戴天啊,这梁子可结大了,你要考虑清楚。想清楚了,就别再反悔。” “我再考虑考虑。”九指王不说还好,这一说曹光的那点色心都给吓没了,更是连连打退堂鼓。 “考虑考虑?”九指王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曹指挥,有色心没色胆啊。”说着还望了眼他裤/裆,分明是羞辱他。 曹光脸都青了,站起身就往外走。九指王没再留他,目送他消失在了大门外,顾自端着酒杯喝酒。 “大哥,您就这么把他赶走了?不会惹什么麻烦罢。”边上刘什长的弟弟问道。 “放心,这家伙没什么本事,惹不到咱头上。别说五百两,给我五千两五万两,我也不会去动孟十三家。老子是爱财,但取之有道。惹北司的特务,活腻歪了,这点事都拎不清,这个曹光脑壳子被驴踢了,还想把我拉下水,做他的春秋美梦罢!” “可是您不是说他有利用价值的吗?” “当然有利用价值,这家伙被我这一激,应当会去找我那对头。我那对头那火爆脾气,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定要不开眼去惹了孟十三,到时候就有他受的了,咱们趁机渔翁得利,岂不美哉?” 刘家弟弟这才回过味来,不由赞道:“大哥英明!”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里所有人都在按照属于他们的性格、思维和能力行事,彼此交织成一张大网,互相影响,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还是第一次尝试这样的写法,挺耗费心神的,每写一章都要仔细考虑好会牵涉到的每一个人。所以实在更不快,我求质不求量,大家慢慢看,甚至应当反复看,很多细节忽略了,后文就跟不上了。 感谢在2019-12-21 18:34:33~2019-12-22 19:1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徐徐梦青 2个;景川、屹立不倒小巨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ida_black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6、第四十六章 穗儿锁紧了眉头, 净乐堂内飘出的焚烧尸骨的气味越来越刺鼻,而他们眼下正身处净乐堂东侧外墙之下。此前他们绕过了正门,从后门一路绕过来,前后两道门都锁死了。眼下想要进去,就只有翻墙一道条路可走。 孟旷在前引路,寻了一个脚下地势较高处,此处的墙体相对来说矮一点,比较方便翻过去。她先让穗儿和清虚在一旁等着,她自己后退几步, 一段助跑后,轻身一跃, 足尖在墙面上一蹬, 高高跃起,双手迅捷攀住墙头瓦片, 足尖蹬住墙面,轻松挂在了墙上。大概是从未防备有人会翻墙入净乐堂, 这净乐堂的外墙之上并没有设置任何防盗措施, 土砖砌城的墙约有丈许高, 其上覆盖着墙瓦。外墙粉刷得相当滑溜,若不是孟旷身手矫健, 一般人还真没办法像她这般挂在墙头。 她双臂用力, 将身子向上拉起,头顶探出墙头,向墙内观望。他们所处位置的墙内恰好就是净乐堂的后院。后院灯光微弱, 只有北侧一连串的建筑边缘点着两簇火把,勉强照亮了火把四周的景象。那里是一整排焚烧尸体的窑窟,孟旷粗略数了一下,有八个窟口,每一个口子都装有一扇紧闭着的厚重铁门,但唯独最东头的那一个是敞开着的,里面透出火光,似乎正在烧着什么。 孟旷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她抬眸望了一眼北侧那一整排窑窟的后方。在那里矗立着东西两座砖砌的高塔,那里就是传言中的两座骨灰镇魂塔。东侧葬内官骨灰,西侧葬宫女骨灰。塔下各有一口非常深的深井,所有无家可归、无亲无故的宫人,死后焚烧的骨灰就洒在下面。 老姑姑难道已经被推进那窑窟中焚烧了吗?这是孟旷的第一反应。不过她仔细聆听,似乎听到南侧停尸的前堂内传来了什么人说话的声响。那前堂内还有微弱的烛火光芒闪耀,应当是还有人在其中。 孟旷不再耽搁,她干脆翻身上墙,骑坐于上,对下方道: “清虚,你搭把手,把穗儿送上来。” “好嘞!” 清虚弓步扎马,双手交叠,垫在大腿之上,示意穗儿踩着他上去。穗儿也不犹豫,当即抬起右脚踩住清虚的手,扶着墙向上伸手,去够上方孟旷探下来的手。清虚狠狠发力,双手托举而起,一下将穗儿双足送到了自己胸口的位置,然后让她踩住了自己的肩头。 穗儿体重之轻,让清虚有些吃惊。这体重再多一个穗儿他也能送上去。 穗儿到达这个高度,恰好抓住了上方孟旷的手,孟旷拉着她一用力,以一种穗儿无法想象的可怕力道,将她整个人拽了上来。穗儿几乎是一下就脱离了清虚的双肩,整个人被孟旷拽到了怀中,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转了个身,背对院内坐在了墙头之上,孟旷的手臂就搂在她腰际,将她牢牢箍在怀中。 这个人到底有多大的力气?在这种无法借力使劲儿的地方也能爆发出这种恐怖的力道,这得要多强的腰力和肩臂力? “穗儿,你跳下去,敢吗?”孟旷问她。 “敢……”穗儿口里说敢,可声音听上去有些发虚。这墙内与墙外地面高度不同,墙内明显要更低洼,她处在高处,下方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她害怕自己跳下去会撞到什么东西,或者不小心踩错了地方崴了脚。 穗儿反复给自己鼓劲儿,扭转身子,双腿跨过墙头,调整身躯面对院内,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准备跳,忽闻孟旷道:“算了,你别跳了。我等会儿先下去接着你。”穗儿这时才察觉孟旷搂着她的手臂半点放松的意思都没有,看来她早已看出了穗儿的胆怯。 她转头去问清虚: “清虚,你自己能上来吗?需要我搭把手吗?” “没问题,你带穗儿先下去吧。”清虚在下面道。 孟旷松开搂着穗儿的手臂,往后挪了挪与她拉开距离,右臂一撑,身子悬空而起,跨骑的左腿越过墙头,一个返身跳,非常轻巧地落地。她迅速来到穗儿正下方,道: “跳,我接着你呢。” 穗儿不想被她小瞧,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于是干脆一闭眼,不管不顾就往下蹦。孟旷见她这模样,不禁有些想笑。一把稳稳接住她,依旧是轻轻巧巧就将她放在了地上。穗儿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就像个没用的娃娃一般,被她摆弄来摆弄去,顿时觉得十分挫败。她抿着唇瞪着孟旷,最后心想还是算了。作甚和她较这个劲儿,自己自有其他长处,比如自己的聪颖强记,孟旷也是拍马不及的。 后方,清虚已经跃上墙头,并且十分利落地跳进院中。这位憨厚的年轻道士,平日里看不出,没想到身手也相当矫健。清虚可是从小就随罗道长习武强健体魄,他们习的道家功夫,杀人术方面比不过孟家祖传的功夫,但行走江湖也绰绰有余。 这些小心思稍纵即逝,眼前诡异的环境很快就让穗儿陷入了恐惧颤栗与提心吊胆的担忧之中。孟旷领着她以及清虚,悄然绕到前堂后窗边。这后窗是纸糊的,早已破破烂烂也无人修缮。透过破开的洞口,他们能望见前堂内停着一排排的棺材,乍一数能有二十多口。就在远端,大约前堂的西南角的位置,有两个身着内侍服的人正打着灯笼围着一口棺材,朝那棺材里探看着什么。不知这两人在做什么,但他们诡异的举动让三人周身不禁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仔细聆听,可听到那两人之间微弱的对话声传来: “干爹,咱们这么做会不会遭天谴啊?”这是个年轻的内侍的声音。 “你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办?她都这个样子了,活不了多久了,咱们这是超度她,早死早超生啊。”一个声线苍老的内侍声回答道。 “把人活活烧死,这死法也太惨了。”年轻内侍不忍心道。 “那你现在杀了她?”老内侍问。 “不不不……”年轻内侍连连摇头。 “不敢?那她这样躺在这里,你救她啊?用你那点例钱给她抓药医病?救活了她也是废人一个,你养着她?你当心被那童谷丰发现,也把你抓去,碾碎了全身的骨头,到时候你就和这个倒霉催的出双入对了。” “干爹……您就别埋汰我了……”年轻内侍都快哭出来了。 “唉,别想那么多了,咱们喂饱了她,送她上路吧。等撒了骨灰,再给她上柱香,算是仁至义尽了。老嬷嬷,您也莫怪我们,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您看,我们专门熬了八宝粥食,您吃饱了,就可以安歇了。闭上眼,很快就过去了。咱们内侍都人,苦一辈子就求这一下痛快,来世投个好胎,咱不受这个罪了。” 正当此时,孟旷忽然感到自己左手臂被用力抓住,是穗儿,她焦急地指了指那两个内侍,轻声道: “是她,是老姑姑在那棺材里。” 孟旷点头,道:“我把他们引开,你们避开那两人绕到前面去,从前堂正门进去。” 说着她返身来到那唯一开着铁门的窑窟口子,抄起边上一个铁钩,“铛”的一声敲在那铁门之上。在这寂静的夜里,净乐堂内只听得到北风呼啸,四下里阒寂无声,恰如其分地展现出这片埋骨之处带给人的死寂之感。忽闻这一声金铁交击之声,简直如地狱钟声敲响,震得人三魂七魄尽散。 前堂内那一老一少两个净乐堂管事顿时被吓得面无人色,老内侍扶着棺材喘不上气,病都要犯了。年轻内侍更是不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腿抖若筛糠。 “去,去看看怎么回事?”老内侍对年轻内侍道。 “我……我我,我哪儿敢啊……”年轻内侍话都说不连贯了。 “唉!得了,咱俩一起去。”说罢拉起那个年轻内侍,二人推推搡搡地出了前堂往后院而来。他们走的是东侧的甬道,穗儿与清虚便从西侧的甬道往前堂绕去。孟旷此时藏身于窑窟与院墙的夹缝之中,见那两个内侍提着灯笼出来,她屏息静待。待那二人走近了,她也不啰嗦,直接闪身而出,在他二人尚未来得及发出惊叫的一瞬间,就以迅捷的手法将二人打晕过去。 她将二人拖到窑窟边的一根廊柱旁,在后院里找了根麻绳,将二人以锦衣卫的特殊绳结绑法牢牢绑在柱子上,清除了二人身上的所有利器,包括四周他们有可能利用到的利器。随即又随意找了两块破布,把他们的嘴死死塞住。 做完这一切,她快步赶到前堂。一步跨入其内,就见穗儿和清虚正举着火折子,伏在那口唯一开盖的棺前。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穗儿的脸庞,孟旷看到她眼泪正扑簌簌地往下掉。而清虚正从他随身背着的包袱中取出绷带来。这些急救用的绷带是他离开灵济堂前带出来的,以备不时之需。 孟旷忙赶到近前,问道:“如何?”结果她就看到了棺内的惨状。 棺内躺着一个年老的女人,一头花白稀疏的发被梳理整齐,面上还画了妆容。 但饶是如此,遍布半张面庞的烧伤疤痕依旧让她看上去如魂似鬼,分外可怖。她眼皮子微微开着,眼珠有一点微弱的反应,探一探口鼻,还有一丝浅浅的呼吸。她四肢关节以肉眼可看出的状态断裂,肘、腕、胯、膝、踝,乃至上腹部的肋骨都瘪了下去。清虚努力地试图用绷带去包扎固定她碎裂的关节,可是他自己也明白这是徒劳,大寒的天里他头上都透出了汗。 “到底怎么样……清虚?”孟旷再次问道。 清虚看了一眼穗儿,只能咬牙道:“我方才号过脉了,脉象极其微弱,探她鼻息,还剩下一口气。她的四肢关节全部给碾碎了,外部没有出血,但内里瘀血极其严重。尤其是肋骨也断了,刺穿了脏腑,她……已经救不活了……” 清虚的话犹如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了孟旷心头。她不禁抬头望向穗儿,但见她悲从中来,已然呜咽出声,却依旧倔强地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显出脆弱无助的模样。孟旷的心像是裂开了般,禁不住靠近她身旁,揽住了她的肩头,给与她一点微薄的温暖支撑。 “惠……惠……”老姑姑的嗓中发出了虚弱的呼喊,她应当是在呼喊穗儿。 “老姑姑,我在……我在这儿……”穗儿急切地凑上前去,将左耳贴在她口鼻处,仔细聆听她说话。 “手里……手……” “手?”穗儿忙去查看老姑姑的双手,果从她紧握的右拳中找出了一个小布包,里面似乎包着什么硬硬的东西,穗儿取出布包内的东西。是两块硬木制的令牌,这是内廷宫女的令牌。一块刻着“李明惠”,一块刻着“祁雨禾”。 “李明惠……这是,娘亲的名字……”穗儿怔忪,然后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凑到她跟前询问,“难道……您就是祁雨禾吗?” “是……是……”老姑姑声音越来越低了。 “您……您认识娘亲,你和娘亲……呜呜……”穗儿终于哭泣出声。 “活下去……惠……自由……喜…乐……”老姑姑耗尽最后的一口气,努力且清晰地吐出了这几个沉重的字词,说完,她身子忽如断线的风筝,瘫软在棺中,再无生息。 作者有话要说:禾+惠=穗虽然本人不过圣诞节,这章的气氛好像也不大合适,但还是祝愿意过圣诞节的小伙伴们圣诞安康,自由喜乐【滑稽】 感谢在2019-12-22 19:11:35~2019-12-24 17:5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wsom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梅小秀、徐徐梦青、子又 2个;景川、Oha、Ebich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孼牙 20瓶;子又 8瓶;念念相续 5瓶;花姿月下白、七三i、Elrest、有鸣仓庚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7、第四十七章 北风刮过漏风的破窗, 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好似上苍也在呜咽哭泣。穗儿的泪水滴落在棺中,她伏在棺头,久久不愿起身。此情此景实在太过悲怆,孟旷喉头哽咽,一时之间也无比心酸。但是她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她不得不搂住穗儿的双肩,轻声安抚道: “莫伤心了,斯人已逝, 我等还是将她好好安葬罢。想必老姑姑是不愿化作尘骨入那骨灰塔的,咱们得将棺材运出去。” 穗儿擦干眼泪, 缓缓道:“不……我们还是烧了老姑姑罢, 搜集了骨灰,我想把骨灰坛带走。我想……带她去与娘亲合葬……”收到此处, 她再次哽咽。 “好……”孟旷眼中不禁也溢满了泪水,亲情是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她最看不得这种生离死别之景, 何况还是发生在自己心爱的女子身上。 尽管老姑姑不曾明言自己与李明惠之间的关系, 但在场三人都明白,恐怕老姑姑与李明惠乃是一对对食的宫女。而且彼此感情极其深厚, 以至于老姑姑临死前, 还紧紧攥着自己与李明惠的名牌。仔细看,这两块名牌之间还打了一个同心结,其意义再明显不过。 既然李明惠与老姑姑曾是对食的宫女, 那么李明惠就是从宫中逃出去的。据说老姑姑是因为隆庆六年景仁宫的一场大火而毁了容,那场大火里死了不少宫人,其中恐怕就有李明惠。而事实上李明惠则是借着那场大火的机会偷偷逃出宫去了。 至于穗儿……恐怕她的身世当真和宫廷脱不开干系。如果她只是李明惠逃出宫去后在民间收养的女儿,那就很难解释为何老姑姑一眼就能认出穗儿来,还对穗儿如此舐犊情深,也很难解释为何太后会对穗儿如此照拂。穗儿应当就是李明惠从宫中抱出去的孩子,且穗儿的外形极富特征,以至于她们几乎不必口头确认,就能一眼看出她是谁的孩子。 这些想法在孟旷心中一一浮现,但她却并没有在这个档口去提。清虚盖上了棺材盖板,用钉子钉死。孟旷在外寻了一辆运送棺材的二轮推车,与清虚、穗儿合力将棺材抬上了推车。三人扶着推车来到那早已烧得火热的窑窟口前, 将棺材送入其中。注视着火苗吞噬棺材,穗儿跪下,向窑窟三叩首。最后一下她跪伏在地,久久不曾起身。 孟旷不忍心,蹲下身扶她起来。穗儿直起身来,望着手中用同心结系在一起的两块名牌,缓缓在胸口攥紧。 “十三哥……”穗儿哭哑了嗓子,低沉着嗓音说道,“我们不过只是想活下去,为何就这般艰难?” 孟旷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静默。 “我不知道我生身父母是谁,说实在的我也不是很在乎。但我娘亲,还有老姑姑,她们才是我真正的双亲。她们苦了一辈子,分隔两地那么多年,到最后也没见上一面。如若不是我今夜来见她最后一面,我甚至都不会知道她们之间的渊源。老姑姑也不知道我其实叫穗儿,我名中的‘穗’字,其实是她与娘亲名字的结合……她要是能知道该多好,知道我娘亲有多想念她……”说到此处她不禁再次落泪。孟旷缓缓握住她的手,叹息了一声。 穗儿努力咽下泪意,继续道: “我娘亲早早就病死了,死于肺病。记忆中她总是在咳嗽,经常咳出血来。她说是早年间落下的毛病,治不好了,我猜那应当就是在宫中大火里落下的病。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带我出宫,甚至为此牺牲一辈子的幸福乃至于生命。如果我搞不明白这一点,她们岂不是白白牺牲了?” “她们想要你自由快乐,在宫中是没有自由快乐的。她们甚至不想让你知道你来自宫中,只想你能在民间生活。”孟旷道。虽说如此,但也依旧不能解释她们拼死送穗儿出宫的原因。一定还有更明确更迫切的目的,她们才会这么做。 “也许我该回去问一问太后……她一定是知道的。”穗儿凝着眸子望着那火光,却忽然低头苦笑道,“这可真是讽刺……她们千方百计送我出来,我却又想回去了。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们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至少……我不能放过童谷丰,他欺人太甚!” 说到最后,穗儿面庞逐渐冷硬,一双原本柔媚的琥珀眸中此时却显出罕见的寒芒。 孟旷望着她在晦明闪烁的火光中的侧脸,一时心中有无数念头百转千回。她本推测穗儿知晓她自己的身世,太后那个“吉祥鸟”的故事应当完完整整地说出来了,可如今看穗儿这个反应,她应当确实并不知晓。如果她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世,那么她又到底还隐瞒了什么事呢?是她出宫的真实目的吗?还是她对张居正藏宝图的解读并不是那么简单? 清虚右手掐玉清诀,低声诵念《太上救苦经》超度。穗儿背过此经文,也随着他一起念。孟旷向窑窟口三鞠躬,望着棺材在火光中逐渐化为灰烬,在心中为老姑姑祈福,愿她得入西天极乐,再不用入轮回苦海。她打心眼里感激老姑姑,若不是她大无畏的牺牲,孟旷与穗儿恐怕此生再也不得相见。 等骨灰烧出来还需要时间,孟旷留清虚陪着穗儿,自己则先去处理那两个被她打晕了的净乐堂管事。他二人还没苏醒过来,孟旷解开了绑着他们的绳子,消除了自己打的那个锦衣卫特殊绳结,然后把他二人拖入了远处存放柴火煤炭的库房,将他们双手双脚分别用普通绳结再次绑住,但把他们靠在一起,让他们能彼此帮助解开绳结,随即用锁链将库房门锁了起来。如此,这两人便不至于大冷天在外被冻死,等白日有人来了,也能解救于他们。 做完这些后,她又攀上了前堂的屋顶,蹲在高处望风。孟旷不敢排除今夜还会有别人也来到此处的可能性,首先就要防备郭大友。因为郭大友在宫中已然调查出老姑姑得罪童谷丰的事实,他很容易就能联想到这个老宫人的下场,来净乐堂寻老姑姑也是有可能的。何况孟旷到现在还不能排除郭大友暗中监视自家的可能性,如果他一直在监视着自己家,那么今夜他们偷偷出来,或许他已然知晓了。虽然孟旷今夜出门时一再小心查看四周是否有眼线盯着,万记茶肆也始终不曾给出存在其他眼线的反馈,但眼下形势复杂,今早出现的曹光和卖鱼翁让她有了很不好的感觉,她现在是一万个不放心。万记茶肆也不是专业受训的特务,清虚师兄弟三人也是分-身乏术,他们现在的监控能力并不能对付受过专业训练的锦衣卫特务,有的时候很难辨别出乔装之后的眼线。 清寒的夜里,净乐堂四周一片死寂,天边的月光被层云笼罩,四野里缺乏光源,显出一片混沌黢黑。尽管孟旷的夜视能力很强,但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侦查,也十分困难。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强大的听力,今夜的风力不弱,但不至影响听觉。远处不时传来密林树叶被风拂动后的沙沙声响,隐约还能听到几声犬吠,是从东南方传来的,那里是一片流民的棚户区,有不少野狗也在那里流窜。 忽的,她似乎听到了某种杂音。她仔细辨认,那是在东北方向,很近,是什么东西摩擦的声响,再仔细分辨,像是皮靴蹬在墙面上的声音。 不好!有人来了。 孟旷当即一个筋斗翻身跃下屋檐,往后院窑窟口的清虚和穗儿冲去。彼时,老姑姑的骨灰已经烧出,清虚和穗儿找到了一个空的骨灰坛,正在收集骨灰。孟旷冲到他们身侧,低声急切道: “快!藏起来!” 说罢推着他们就往之前她曾躲藏过的窑窟与外墙之间的夹缝中钻去,穗儿吓得差点打翻手里的骨灰坛,幸亏她已经把骨灰全部收集完了,忙不迭地把骨灰坛的盖子封上。三人挤入夹缝中,清虚最先进去,因而在最里侧。孟旷最后进去,在最外侧。穗儿被他们夹在中间,紧张地抱着骨灰坛,忘却了呼吸。 孟旷紧紧贴着身后窑窟的墙壁,一点一点向外探看。等了许久,她终于看见一个黑衣身影出现在了前堂通往后院的甬道口。这黑衣身影没有第一时间出现,估计是先入了前堂查看。眼下他缓步而来,脚步声十分轻微,可以看出他受过特殊训练。借着微弱的火把光芒,孟旷勉强辨认出他的体型,看上去十分高大,应当是个男性。 他十分老练,扫视过整个后院,确认没有任何陷阱埋伏之后,才谨慎地踏入院内。由于方才孟旷三人藏起来太急,那方才焚烧老姑姑骨灰的窑窟口铁门还开着,内里透出微弱的星火,边上还停放着他们推棺材用的二轮车以及清虚与穗儿搜集骨灰用的工具。焚烧的气味浓郁地残留在空气中,证明这里方才还有人在。那高大的黑衣身影缓缓向这里靠近,孟旷判断此人发现他们躲在这夹缝之中应当只是时间问题。 孟旷悄然抬手,向最里侧的清虚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往夹缝里侧退。清虚当即行动,这夹缝非常狭窄,只够一个人侧身而行。穗儿跟着清虚一起往里侧退,她怀中还抱着骨灰坛,要非常小心不让坛边刮擦到墙壁。二人退到靠近出口处,就不敢再动了。因为出口处堆放了一堆杂物,挡住了大半条路,若是想要不出声地退出去,实在是做不到。 孟旷一直注意着二人的行动,见此情况,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暂时别动,她则依旧留在夹缝口观察那黑衣人的行动。那黑衣人在窑窟附近仔细查看了一番,他没有点任何照明物,唯一借助的光源的就是一旁的火把。查看了大约几息时间,他缓缓站起身来,脚步向夹缝的另一侧迈去,然后缓缓消失在了孟旷的视野之内。孟旷因为身处夹缝之内,视线死角非常大,如若想要看到另一头的景象,她必须探出身去。但孟旷没有这么做。她紧紧贴着墙壁,右手探到腰包,缓缓取出了一包石灰粉,捏在指间。 他知道那黑衣人已经发现这个夹缝内的异样了,此时他正贴着拐角垂面的窑窟墙壁,与自己形成了夹角之势。 箭在弦上,间不容发,紧张的博弈感令人近乎窒息。 孟旷伸出三根手指,让里侧的清虚和穗儿能看清。然后她开始倒数,三、二、一!跑!清虚当即撞开了夹缝出口的障碍物,发出了无法掩盖的声响,他带着穗儿头也不回地往前冲。穗儿不敢出声,更不敢擅自行动,跌跌撞撞地跟着跑。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完全无法知晓孟旷的情况,只能听到后方倏然传来一声男人的痛呼声,以及拳脚击打皮肉的声响。她的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想到晴姐姐有可能会受伤乃至身亡,她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在清虚撞开障碍物的下一刻,那黑衣男子果真按捺不住地探身而出。他很有经验,防备心重,以手挡面,侧身而入,以挡夹缝里的人给自己抛撒暗器毒粉。但他低估了孟旷的身手,孟旷一掌弹开她挡在面前的手掌,下一刻手中石灰粉包被她用指力捏开,药粉以她锻炼多年的暗器手法洒出,直直飞入那黑衣人眼中。那黑衣人当即痛呼出声,下意识以手捂眼,身躯空门大露,孟旷趁机一脚踢在那黑衣人腹部,将他整个人踢飞出去。她自己则跟着抢步上前,身子从夹缝中急窜而出,一击右重拳打在那踉跄后退的黑衣人左耳附近,打得他头狠狠一歪,终于摔趴在地。孟旷再乘胜追击,跪压在那人身上,双膝禁锢他身躯,双拳连续短距冲拳,向下击打那黑衣人头部,每一拳力道都不轻,打得那黑衣人根本无力还手,只能抱头防御。但是这黑衣人体格非常健壮,筋骨结实,孟旷感觉自己每一拳打出去都像是打在了铁块上,自己的重拳对他居然无法造成有效的伤害。 她不愿继续纠缠,在不清楚对方到底是谁的情况下,她也不想无故拔刀杀人。干脆一脚狠狠踩向那黑衣人的头部,试图将他击晕过去。却不防被那黑衣人奋力一闪躲开了这一脚,并抬肘锁住了她的脚踝。紧接着他猛然起身,一声怒吼将孟旷掀翻过去。孟旷身处半空,使出一招凌空踢斗,一拧身,未被锁住的左足尖踢向那黑衣人太阳穴,黑衣人不得不松开锁住她的手肘来挡,孟旷腰腹用力,身躯蜷缩,一个旋身空翻稳稳落地。 那黑衣人虽然发狠躲开了孟旷试图击晕他的踩击,但方才孟旷对他头部的连续击打不是没有起作用。此时他猛然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又一下摔趴在地,眼前发黑,一时站不起身来。孟旷见状,当即返身飞奔向身后的院墙,并以极其灵敏的身手瞬间越过院墙翻了出去。 她不能再和这个黑衣人斗了,斗得越多身份越容易暴露,既然已经拖住他一时半刻,那就赶紧跑。穗儿和清虚应当从正北方向的后门逃出去了,孟旷向北面急奔,去追他们。四周夜色弥弥,朔风骤起,丛林枝叶呼啦作响。孟旷在夜色中奔跑,寒风轻易透过面罩割在她脸庞上,生疼。她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矫健的身手和灵敏的耳目使她能够在坑洼不平、满是障碍的树林中如履平地。耳畔除却自己短促的喘息声和风声,还有脚步声传来。她辨识方向,很快便发现了墨夜中在前方匆忙奔走的清虚和穗儿。她出声打了个呼哨: “喂,这边!去马车上!” 前方清虚和穗儿见追上来的是她,大松一口气,忙跟着她调转方向往马车那里跑去。三人来不及言语,一路急奔,迅速赶回马车,清虚和穗儿上了车厢,孟旷解开栓绳,跳上车辕,将马车往贫民区赶去。 “什么情况?”清虚在车上大喘着气问。 “我把他打晕了,他暂时缓不过劲来。”孟旷道。 “咱们这是去哪儿?”穗儿问。 “去前面的棚户区,找个隐蔽处藏一下。”孟旷飞快答道。 “那人会不会追着车辙痕迹找到我们?” “出了林子我就上车道去绕一圈,碾过几道车辙他就没办法辨识了,不必担心。”孟旷早已想到应对之法。 “那到底是什么人?”穗儿问。 “不知道……我没能摘下他面罩,但听他声音不是郭大友,看他身手也不像是锦衣卫,他使的是摔跤功夫,感觉身手有点像鞑子。”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是我自己写的,我还是要说一句,十三是真帅,又帅又强。【狗头】 感谢在2019-12-24 17:52:56~2019-12-26 19:0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川、wsome、徐徐梦青、myth、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00311、梅小秀 20瓶;Oha 19瓶;徐徐梦青 10瓶;魂淡小弟 5瓶;Elrest 2瓶;李十一、星野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8、第四十八章 远处传来打更声, 已是午夜三更过。这片倚着京城西北城墙墙垣聚居的村落本是官营的农庄,如今却成了流民的汇聚地。官府在村落农宅的间隙中搭建起大量简陋的棚户以收留流民,而这里原本的居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环境,不少已然迁走。留下居住的大多都是官府专门派来安抚流民的官吏以及家属。 孟旷架着马车在外面的道路上绕了一大圈,最后专门走了一条被冻得极为坚实的硬路,缓缓驶进这片棚户区。她寻了一个破败无人的院落,将马车赶了进去,然后与清虚一起,寻了稻草铺盖在马车顶上, 以作掩饰。清虚给马喂了水和草料,放下车撑撑住马车, 解了辕轭让马休息。 做完这些后, 孟旷和清虚这才钻入车厢。穗儿在车厢内,用火折子点了蜡烛, 外头罩了个竹编纸糊的罩子挡风。她正借着昏黄的光线擦拭骨灰坛,见孟旷和清虚进来, 她的视线立刻投向了孟旷。 彼时孟旷已经拉下面上的黑色面罩, 双颊被寒风吹得有些泛红, 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在烛光下亮晶晶的,摄人心魂。她眸光关切地望着穗儿, 一进来就询问穗儿: “如何?方才没有受伤罢。” 穗儿抿唇, 摇了摇头。然后道:“你才是,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他根本没伤到我。”孟旷道。 清虚插话进来问:“今晚在这里过夜, 会不会有问题?” 孟旷回道:“我方才观察了一下这四周,除了几个流民的棚户在这附近之外无他。这个破院子里没有人住,位置也比较隐蔽,算是最佳的地点了。如若当真被那人找到,咱们再逃不迟。那人应当不是我的对手,看上去虽然受过训练,但身手有限。” 清虚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道:“真是奇了怪了,这净乐堂是什么热闹的地方?居然除了我们,大半夜的还会有人去那里。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干什么。” “那人应当也是去找老姑姑的,不会有其他的目的。”穗儿道,“我推测不是方铭的人,就是另外一拨势力的人。” “怎么说?”孟旷看向她。 穗儿道:“你们还记得两日前灵济堂被流民围堵的事吗?那天还出了一件事,咱们家十字街西头卖豆腐的孙老三家,他家的男娃那天莫名其妙被人引到了跑马道边,还被推到了跑马道上,惊了一个军官的马,被马蹄铁弄伤了,头上破了个大口子,手臂还骨折了。是小暧给那男娃医治的,她说那孩子手臂上有明显的手指印,是被手劲很大的人捏的。” “确实是有这么回事。”清虚点头,孟旷脑子里却在回味方才穗儿说的“咱们家”三个字。 “我当时就一直疑惑,到底是什么人会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的小孩子。后来仔细想了想,这个人的目的会不会是利用这个小孩受伤需要急救的情况,来解灵济堂的围。跑马道那一带,就只有灵济堂一家医馆,要急救肯定第一时间跑灵济堂。再加上小孩就是在兵马司眼皮子底下受的伤,兵马司应当也会送孩子去灵济堂,这样一来恰好就能让兵马司发现灵济堂被流民围堵的情况。”穗儿分析道。 孟旷和清虚闻言相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信服的神色。清虚有些惊骇,道: “若果真如此,那这个人也太过心狠手辣了罢,居然利用一个无辜的孩子做这种事。”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这个人应当与方铭不是一路人。但他也一直在监视灵济堂,或许……是那夜追拿我的人背后的主使者,他们不知道怎么查到了我在灵济堂,但一直不敢明着行动。那日此人利用男童解灵济堂的围,会不会是有什么其他的打算,我想不明白……”穗儿担忧地说道。 孟旷却突然道:“这个我可以回答你,抓你的人是武骧卫西营王祎千户手底下的人。他们背后的人是郑贵妃的娘家人。他们不知从哪听闻了你的事,而且知晓了你什么时候会偷出宫去,算准了时机想要拿下你,以逼问出张居正藏宝所在。郑家这些年侵吞军饷,事情就要掩盖不住了,所以联合了武骧卫西营的千户王祎,想要找到宝藏填补这个大洞。 而郑家其实也被人盯上了,此前灵济堂那个引来流民的膏药订单,其实是另外一股不明势力冲郑家发难的结果。这股势力窃取了郑家和王祎联手吞下的军饷铸银三百两,特意在京城各大商铺广下订单,然后将商铺给的领货单复制发放给京郊的流民,引得这些流民争相去抢货,从而引起京城各方的注意。” 此前因为意外状况频发,孟旷一直没找到机会把这件事说与穗儿听,后来不知不觉就给忘了。今天才终于想起来,一时有些无奈,她这段时间可真是忙晕了,差点耽误了事。 穗儿闻言有些吃惊,她眸光闪烁了片刻,似乎在飞快地思索着什么,紧接着她好像突然想明白了,道: “这是个连环计。” “什么?”孟旷和清虚都有些懵,一时没反应过来。 穗儿解释道:“咱们把事情从头至尾捋一捋。可以看出,有一个不明人物或团体,我以甲方代指。首先甲方为了引发郑家恐慌,先去窃取了饷银三百两。甲方知晓我的所有事,他出于某种目的,窃银后将我的过去以及我偷偷出宫的计划透漏给了郑家人。郑家人果然起了贪念,于是联合武骧卫来抓出宫后的我。方铭大概是察觉到了不对劲,临时取消了计划暂避。与此同时,甲方将被窃走的三百两饷银分散到京城各处商铺引发流民骚乱,不堪其扰的商铺必然会求助于五城兵马司。兵马司迫于压力,自然会加强城中巡逻,尤其是紧盯受扰商铺附近出现的流民。我们假设一下,五城兵马司与流民之间的冲突升级会如何?这一段时间,京城必将起骚乱,出入京城就要受限,更有甚者可能会采取戒严。这个甲方,或许是想利用这种方式找出试图出入京城的某个人。” “甲方要找的人不是你吗?”清虚奇怪问道。 “应当不是,这个甲方似乎对我以及一直和我脱不开干系的前首辅宝藏并不感兴趣,他只是想要利用这件事达成某些其他的目的。一是揭发郑氏侵吞饷银的事,二则是我方才所说的,他在用这个方式找某个试图出入京城的人。”穗儿一边思索着一边道,“我现在还不能确定甲方是不是就是那个利用男童的人。假如是,那么这个甲方就知道我在灵济堂,并且他千方百计想引导某个人,再具体一点,会不会是军方的某个特定人物注意到灵济堂,所以那日才会利用男童摔入跑马道来达成目的。” “那男童惊的马,据说是神机营宋提督的马。昨日孙老三家的来拿药,和小东家聊了两句,专门提了一下这个事。他说他现在很害怕宋提督会来找他麻烦,打算搬家了。”清虚说道。 “宋提督……宋则义?”孟旷挑眉讶异道,“这人有点本事,我听闻他近些日子一直在向陛下上疏,要更换军备,说是现在军中所配备的火器已经落伍了,需要革新。” “不是,我都糊涂了,这个什么甲方为什么一直要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行事?如果他想要让宋提督知道穗儿就在灵济堂,他写个匿名信告发不就得了?”清虚问道。 “他就是不愿或者不能用寄信的方式,才会不得已采取这种拐弯抹角的办法。”穗儿道,“也许是不想留下任何会追索到他身上的证据,毕竟找人递匿名信,是有暴露自己的风险的。何况如果宋则义不看这封信或者不按照这封信的指示去做,又或者这封信不慎落入别人手中,那就坏事了。” “唉,这事儿恁得复杂,我脑子不够用了。”清虚挠着后脑勺。 片刻后,他瞧穗儿和孟旷两人肩并肩坐着,都在沉默着想事情,他才猛然察觉自己一个大男人现在和两个女人同处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他觉得不大好,也有些不大自在。这不自在来源于他察觉自己好像有些多余,旷哥儿和穗儿关系这么好,每天都住一屋,自己是不是也该避一避?今夜穗儿如此伤心,也许正是需要旷哥儿安慰的时候,自己杵在这里她们俩都不好意思说话了。 “啊……我出去把风吧,虽说不怕有人追来,还是谨慎些好。” “我去吧。”孟旷忙道。 “别,你都累一晚上了,在车里歇歇。把风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一个老爷们,不能总让你们女子冲在前面做事。” “那我等会儿换你班。”孟旷道。 清虚笑了笑,也没答应就钻出车去。他下了马车,准备先去查看一番这破院子,看看有没有什么能保暖的东西。 车厢内一时沉默下来,穗儿和孟旷谁也没有开口。片刻后: “十三哥……” “那个……” 二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愣住。孟旷忙道: “你先说。”一边说着,她一边坐到了穗儿的对面。 “今天谢谢你,十三哥。谢谢你能带我来,让我见老姑姑最后一面。”穗儿唇角弯起微弱的弧度,眸光中仍然凝着悲伤。 “客气什么,我说了我会帮你,我就一定会做到。”孟旷道。 “说实在的,我还真以为你会不答应的。”穗儿道。 “为什么?” “你当真就不怕我趁机跑了?”穗儿问,面上终于起了一丝笑意。 孟旷却笑着摇了摇头:“除了我这里,你还能去哪里?就算你要跑,在我眼前你也跑不了。” 不知为何,瞧见她这般定定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穗儿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面上起了热度,别过头去有些不大敢看她。 孟旷却盯着她问道:“其实我很想问,你告诉我的七成事实中,是否包括你的身世。” 穗儿闻言,垂下头来,半晌才答道: “我也只知道一鳞半爪,不比你们多多少。你们大概是觉得吉祥鸟的那个故事很可疑吧。但那个故事我是真的没有听完整,恐怕此生都没有机会再听完整了。但……我自己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是与我娘亲有关的。既然你们都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世,今夜老姑姑和我娘亲的关系也明晰了,我想我也没有必要隐瞒了。” 孟旷认真的看着她,就听穗儿道:“吕景石曾在内官监翻到过一本记录,其上记载了隆庆年间的一些宫廷中的人事调动。隆庆四年三月,景仁宫主位贵妃李氏向内官监要求多派两名都人、两名内侍入景仁宫,内官监便拨了人去。上面记载了所拨之人的名单,里面就有我娘亲的名字——李明惠。现在仔细回想一下,还有祁雨禾的名字,是老姑姑。她们两个人是同一时间,也就是隆庆四年三月被分派到了景仁宫服役。”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孟旷问。 穗儿摇头:“各宫问内官监要使唤人手是很正常的事,不过景仁宫作为地位尊崇的贵妃主宫,不可能会突然间缺了人手。贵妃亲自问内官监要人是很罕见的,可以猜想当时景仁宫内有什么变动。后来我让吕景石有机会就尽量查找翻阅一下隆庆年间的记载,有什么特别之处就记在脑海里,整理出来递一个条子给我看。吕景石不久后发现了异常,就是所有文书记载几乎都有隆庆四年年初撒马尔罕使团入京朝贡,敬献西域珍宝和美人的事。但此后这些西域珍宝以及美人的去向全部都断了,就像凭空蒸发了。吕景石问了问内官监管理档案的老内侍,说是今上登基伊始,太后掌朝,曾命宫中晒书清理档案,在那之后很多档案记载就不翼而飞,怎么也找不到了。包括一部分先帝的起居注,还有大量的宫人名录。这个老内侍也是当时被调过来管理档案的,前一位管理档案的人不知被调去了哪里。不仅如此,很多隆庆年间的内侍宫女,尤其是曾在景仁宫服侍过的人,全都人间蒸发了,很多人怀疑是太后为了隐藏自己与前首辅之间的秘辛,把这些人全都灭口了。如今还能知道隆庆年间宫廷之事的人少之又少,尤其是隆庆四年初至隆庆六年初这两年的时间,不论是文书记载还是人们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些只言片语和零星的传闻还残留在宫中。” “穗儿……”孟旷呼唤她,穗儿却依旧低着头,思虑深重。孟旷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道: “穗儿,你看着我。” 穗儿终于回过神来,琥珀瞳眸惶然地望着孟旷。孟旷问她:“你在担心什么呢?是揣测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吗?是不是怀疑自己会是隆庆帝的女儿,会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是不是怕如若你当真是公主,会引来不轨之人的觊觎和利用?或者引来灭口的杀身之祸?” 穗儿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她心里所想全部被孟旷言中了。 “你想不想当公主?”孟旷问。 穗儿苦笑:“且不论我到底是不是,天底下也没有我这般命途多舛的公主。” “想还是不想?”孟旷意外地执着于这个答案。 “不想。”穗儿摇头。 “好,那问题就很简单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怎么做?”穗儿怔忪地问。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孟旷微笑着说出了这样一句杀气腾腾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帮助大家理一理目前的线索和细节。 感谢在2019-12-26 19:00:40~2019-12-28 18:1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 2个;wsome、景川、歪化石、徐徐梦青、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2567177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抺茶、尔东 10瓶;鱼儿的月光 5瓶;Elrest 2瓶;小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9、第四十九章 孟旷说完这句话, 便拍了拍穗儿的手,道: “你睡一会儿罢,闭上眼休息休息。我去外面看看清虚。” 车厢内光线有些暗,穗儿看不清孟旷的面容,但能感觉到她有些害臊了。这人可真是让穗儿无可救药地着迷,方才她那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带给穗儿一种别样的震撼。往日里这人偶尔脾气坏,有些女孩子家的小性子,大多时候在她面前都显得温柔老实还好欺负, 以至于让穗儿不禁忽略了她的另一面。“螣刀修罗”这样一个称号下的晴姐姐,必然有着震骇人心的强大。这是继娘娘庙那一夜后, 穗儿再次感受到孟旷身上散发出的霸道悍然之气。回想起那夜在娘娘庙里孟旷劈斩十多人的场面, 当时她觉得异常的恐怖惊骇,甚至之后很长时间以来她都不愿去回想。但如今不知为何, 那些血腥恐怖的感受在她脑海里都消失了,唯独只剩下孟旷凌厉的刀法和暗夜中凝视着她的眼睛, 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安全感。 孟旷正起身准备钻出车厢, 穗儿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突然就伸手拉住她衣摆。孟旷愣了愣,回身望向她, 问道: “怎么了?” “你坐下来, 陪陪我……”穗儿轻声道。 孟旷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依言坐在了她身边。她不敢再坐于她对面,方才她见穗儿如此担惊受怕, 顾虑重重,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心里想着再也不要让任何人欺辱于她,于是情绪激荡下口出狂言,现在实在是有些尴尬害臊,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她就是没办法拒绝她的要求,尤其是她总爱用那双自己毫无抵抗力的琥珀眸子楚楚可怜地望着她,实在是……太过狡猾。她只能板板正正地坐在她身侧,一时间又开始莫名其妙紧张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紧紧的。 穗儿缓缓靠过来,抱住她左臂,将头靠在了她肩头,闭上了眼。她也不说话,身上淡淡的香味一点一点弥散出来,融化了孟旷的心。孟旷怀里似是团着一汪温热的泉水,心里想着只是这样靠着就足够了,她不要求更多。她不计较任何得失地帮她,也只是为了获得这一点点的靠近和温存。她还能求她什么呢?那也未免太过贪心了。 这些日子她偶尔会想,等穗儿摆脱了所有纷繁复杂的阴谋和纠缠,若是自己还能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边就好了。可是她会不会还是想要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呢?有一个待她好的丈夫,生儿育女,就此平淡如水、温暖真切地活下去。这些都是自己给不了她的,自己已然是个脱离正轨的人,男非男,女非女,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除了和妹妹相依为命,也不会再有其他的家人。妹妹未来也要成婚,她也许会成为家中最格格不入的存在。 也许孤独终老才是她的结局,但对刀口舔血的她来说,能孤独终老,恐怕都是最好的人生收场了。 “十三哥……唉,没人的时候我还是喊你晴姐姐罢,我实在不习惯。”穗儿忽然轻声说话了,“晴姐姐,你听说过对食吗?” 孟旷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唾沫,道:“自然听闻过,宫中的宫人对食,结菜户,我还是懂的。” “你觉得他们只是搭伙过日子,还是有真感情的?”穗儿又问。 孟旷想了想,认真答道:“有些或许当真只是搭伙过日子,乃至于是出于利益的结合。但有些恐怕是真有感情的,比如你娘亲和老姑姑。” “嗯……” “说心里话的,老姑姑这样的人真是太让人动容了。忠贞不渝地守望你娘亲这么多年,不知道当年她是不是为了送你娘亲和你出宫,才会在大火中留了下来。不论是什么样的情况,她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着实令人感佩。” 孟旷话说到此处,忽然听到肩头传来抽泣声,原来是穗儿又流泪了。她心顿时揪了起来,忙自责道: “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 “如果,人生中全是一茬接一茬的苦难,这辈子活得也是真没意思。可是如果能有这样一个真心且矢志不渝地待自己的人,那么就算有再多的困难也不怕熬不过去,人活着是有奔头的。”穗儿咽下泪意,哽咽着说道。 孟旷没答话,而是用衣袖去帮她擦了擦面上的泪水。 “其实我娘亲和老姑姑年纪都不大的,算起来老姑姑应该只有四十岁,娘亲如果能活到如今也差不多是这个岁数。但她们看上去都要比实际年纪苍老二十岁。我从前不能体会娘亲的感受,我只是觉得娘亲一直一直都很不开心,尽管她在我面前总是强颜欢笑,温柔疼爱我。现在想起来……我好后悔……没有早点知道娘亲和老姑姑的事,没有好好尽最后一份孝道,是我害死了老姑姑,我没有救她出宫,反而害死了她……”穗儿已然泣不成声。 她哭得孟旷心都要碎了,只能不断帮她擦去泪水,抬起手臂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给与她温暖和安慰。但她能哭出来,能把满心的悲痛宣泄出来也是好的,总比闷在心中要好。 痛哭了许久,穗儿终于平静了下来,孟旷的衣襟也全被她的泪水打湿了。穗儿的手紧紧攥着孟旷腰间的衣衫布料,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 “晴姐姐,我是个不祥之人……你不要为我杀神杀佛,我真的怕我会害了你。” “穗儿,你答应我,不许再说自己是不祥之人。”孟旷严肃且认真地说道,她扶着她的双肩,凝视着她哭得红肿的美眸道。 “可是……” “没有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不详的,我不信这个邪。如果你当真命犯天煞孤星,那我孟十三就是破军星,我命硬,不怕你来克。”孟旷说道。 穗儿心头抑制不住地感动,终于展露出笑容。她胡乱地擦去面上的泪水,道: “甚么破军星,天煞孤星的,净胡说八道。” 孟旷顿时有些尴尬了,她今晚怎么尽在她面前说些不害臊的话,怎么自己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表现出对她的感情,连点克制力都没有。若是让她察觉了自己那些心思,吓到她了可如何是好?她不禁又后悔自己冲动之下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了。 “你真的是破军星吗?”穗儿突然问。 “没……没有,我就是这么一说。”孟旷挠头,“不过罗道长曾用紫薇斗数命盘算过我的命格,说过我是破军星的命,锦衣卫里的师父也总说我是破军星,需要一个正确的引导,否则会出岔子。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如此说来还真挺可信的。”穗儿不禁笑了。 此时清虚回了马车边,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保暖之物,最后还是倚靠在车厢边, 身上裹着稻草睡了过去。孟旷和穗儿在车厢里彼此依偎,低声聊着天。悲痛的话题过去,二人都不愿再提,她们就聊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孟旷有意无意地提了一点自己与穗儿分别后的九年里经历的一些琐事,还和穗儿仔细说了舅舅家的情况,穗儿听得很认真。 “你眼下没办法成婚,时间全耽误了,你舅舅舅娘该很着急罢。”穗儿问。 “着急也没有办法,我志不在此,他们也明白,这种事是逼迫不了我的。” “锦衣卫里也没有人给你介绍对象?” “有是有,不过你也知道我在锦衣卫里尽量都是与人保持距离的,拒绝个一次两次,他们也就不愿触我的霉头了。”孟旷笑道。 “虽说如此,但也不能长久这般下去。你以男子身份对外,时间长了,若是你一直不娶妻,总会惹来非议。即便你不在意,但也会对你的生活和仕途产生影响的。”穗儿道。 “嗯……锦衣卫里还有专门给打光棍的军官士兵安排亲事的惯例,每年都有大批人去申请,牵线搭桥的,也都能娶上媳妇。说起来,像我这般单身的百户军官,确实是非常少见了。所以我现在也很急,想尽快查明我父兄当年的死因,我也好尽快辞官离开锦衣卫,寻个山野林间隐居,不必再受他人非议。” “晴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去娶一个女子回家?” “啊?这……不可能的,我这不是耽误别人嘛,我的身份也没办法随意告诉别人,怎么可能娶人回家。”孟旷有些发慌。 “那……娶一个本就知道你女子身份的女子……”穗儿说到此处,也没说下去,她感觉整张脸都烧起来了,这话意指实在太过明显,她觉得自己真是不害臊。 “也……也没哪个女子知道我的身份……”孟旷说话都不连贯了。穗儿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指她自己吗?可她……不是把自己当姐姐了吗? “我困了,有点想睡了。”穗儿强行止住了这个话题。孟旷这揣着明白装糊涂让她不禁有些胸闷,或许她……只是把自己当做了妹妹疼爱,并不存在其他的感情。她还有舅舅舅娘要尽孝,是否能娶妻也是顾虑重重。又或许她其实根本就不愿娶女子回家,她对两个女子对食这种事是比较抗拒的。 “哦。你要不要靠着我?会舒服点。”孟旷察觉到穗儿好像有些不开心,小心问道。 “嗯。”穗儿最终还是靠了过来。 这一夜,穗儿与孟旷二人互相依靠,在车厢里将就了一夜。谁也没睡好,三月初四未明时分,他们就重新套了马,驾着马车返回城中。 自西直门再入城,他们依旧好运气地未曾受到盘查。赶回灵济堂时,是卯正刚过。几乎担惊受怕了一夜的孟暧终于等到他们回来,激动地扑上来抱住了姐姐,随后又紧紧拥抱了穗儿。当穗儿捧出骨灰盒时,所有人的面上都露出了哀伤的神色。 来不及多言语,孟旷匆忙洗漱一番,就立刻更衣,戴面具穿装备,然后迅速吃了一块饼,喝了一碗粥,出门去北镇抚司。今日依旧是入宫调查,她需要先至北镇抚司更换内侍服,再至西安门与郭大友汇合。 然而当她赶到北镇抚司时,计划却再度发生了变化。郭大友出现在了北镇抚司内,见孟旷来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来得正好,今日先不入宫,你随我去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我觉得不必多啰嗦,但还是提醒大家一下,这篇文是写实的古风,生在明末那样的环境下,两位女主肯定不比现代人思想开放,是不会那么轻易接受和表达出自己的情感的。此外声明一下,这篇文不比《唐谜》有玄幻元素,是完完全全的写实风格,所以两位女主也不会有亲生的孩子。 复制百科解释如下: 破军是中国民间阴阳五行学说和天文学结合的产物。属水,北斗第七星(一说为第一星,其余为:武曲,廉贞,文曲,禄存,巨门,贪狼),化气为耗,司夫妻、子女、奴仆。是军队中的敢死队、先锋队,冲锋陷阵,以争锋破坏为目的,但自身之危险性亦大,损兵折将,在所不免。且孤军深入,有接济不及之虑。破军化禄,则是后队补充接济,源源不绝,名之为“有根”。故破军有先破后立的意思。 天煞孤星是五行极差之人的统称。一般差的人只是五行缺一或二,如男子四柱缺水终身无妻出家之命,而天煞孤星是大凶之相,但凶星并不对本人有影响,而是对其周围的人呈极恶之势,一般情况其家人会大多遭遇不幸直至死亡。相对应的凶星还有九曜中的计都和罗喉,一般是象征日食月蚀和诡异天象的凶星。 最后为防意外补充一句:请大家不要迷信这些,相信科学相信逻辑。 感谢在2019-12-28 18:19:27~2019-12-29 18:3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徐徐梦青 3个;豆浆两勺糖、Oha、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抺茶、从不留言 10瓶;此中有真意、魂淡小弟 5瓶;离船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0、第五十章 清虚昨夜一夜奔忙, 十分疲累。早间将马车归还于万记茶肆后,简单吃了点朝食,便入了东耳房补眠。清衡清渺师兄弟二人依旧在药房帮孟暧的忙。今日来灵济堂看病抓药的人不比昨日多,不至于如昨日般忙得不可开交。故孟暧寻了个空子,去后院看穗儿。 彼时穗儿用过朝食,洗漱后,换上了寻常衣衫。她想将老姑姑的骨灰暂时供起来,孟暧便腾出西厢房五斗柜的柜顶,擦拭干净后, 让她把骨灰坛存放在了此处。她们在骨灰坛前摆了香炉,为逝者上香祭拜。 祭拜过后, 孟暧与穗儿坐下聊了一会儿, 知晓了昨夜发生的事。她可真是提心吊胆,昨夜净乐堂中出现的那个黑衣人实在给了她很不好的感觉, 今夜还有一个疑似方铭的约定要去赴约,亦是吉凶未卜。早间孟旷走得匆忙, 只说今日这个约定她单独去赴会就好, 她们不必跟去了。还说她今夜也许比较晚才能回来, 孟暧到现在一直心神不宁的,总觉得要出事。 此时前堂清渺来喊人了, 孟暧不得不返回前堂接待看病抓药的来客。穗儿深觉困倦, 便卧在罗汉床上,打算小憩一会儿。她盖了被子,困意潮水般涌上来, 不久便入了梦。只是这不睡还好,一睡却是一阵乱梦。她梦到了娘亲,还是幼年时久远记忆中的模样,疼爱地抚摸着她的发顶;梦到了嘉善县城纵横四里的水道,临水民宅星罗棋布,莲藕的清香和水道上船夫的歌唱声;梦到了深夜中,灯光如豆的书房里,伏案写作的张太岳,耳畔还有张嗣修教她读书识字、讲解文章的声音;梦到了囚车边第一次见面的孟裔,他探究的目光望着她;梦到了无数折磨囚禁的场景混杂在一起的可怖画面;她还梦到了金顶红墙的深宫,老姑姑悉心的照料,太后静默假寐的场景,紧接着是大雪夜里她在山间奔逃,荒山野庙里孟旷挡在她身前挥刀厮杀,血溅三尺。 “快逃!快逃!”她在喊,可穗儿根本迈不开步子。最终她却只能眼看着刀尖刺穿孟旷的心脏,她背对着自己如推山倒柱般双膝砸地。 “不!”穗儿终于从梦中惊醒,望着眼前安静的书房景象,才知自己几乎将自己这二十年的人生经历梦了一整遍,冷汗缓缓浸湿了衣背。 她浑身酸软地坐在床榻上,颤抖着叹出一口窒涩的浊气,周身发冷。她无法忍受梦境最后的场面,无法接受孟旷受到致命伤害的样子,哪怕是做梦,也让她无法承受。 孟旷、孟暧还有她们的同伴,他们不能想象穗儿内心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而她又是怎样的畏惧。她所知道的秘辛,乃是可以颠覆整个大明王朝的秘辛,她绝对不能说给他们听,否则他们必然会被列上屠杀灭口的名单。而事到如今,她已经在孟家逗留太久了,若再这般下去,恐怕等那些人找到自己,孟家就会因为她再迎来一次灾厄。 她从枕边摸出了那个竹筒,取出了其中的字条:三月初四,申正,兵马司胡同胡记后门入。只候一刻,未至则再待联系。 晴姐姐,如若我能完成这件大事,那么我将可从根本上摆脱缠绕我十多年的噩梦。我不得不走,但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找你的。原谅我不告而别,你等我,好吗? 她缓缓捏紧了字条。 …… 曹光一仰脖,将大碗的血酒一饮而尽。他将碗重重扣在桌面上,端碗的右手在微微的颤抖,掌心还有一道深深的刀伤,滴着鲜血。 他对面,坐着一位一身锦缎华服的男子,一张笑眯眯的面庞,如弥勒一般喜乐。 他乐呵呵地道:“曹指挥好酒量,没想到您还真有些血性,邹某刮目相看。” 此人声音有些尖细,身材高胖,面白无须,像是去了势的阉人。实际上他确实曾经是宫中的内侍,名唤邹巴,生来孔武有力,品性霸烈,极为狠毒。哪怕去了势也比一般男子要强,因而曾被派入军中做过监军,还骑过马打过仗。权势最重时,掌控着京军粮草辎重的买卖口子,在兵部和朝中有人护着。五年前他犯了事,因此人有怪癖,喜好折磨女人,不仅给自己的上级指挥官戴了绿帽子,还失手将指挥官的妾室给弄死了,差点被扒皮抽筋。他背后的人罩着他,摆平了这件事。但还是将他逐出了军队,自此以后冷落在一边不再起用。他便驻扎在校场口东,依旧揽着一部分京军的粮辎生意,天然地和校场口西的九指王成了死对头。二人在这地头上斗了五年了,谁也不服谁,谁也赢不了谁,一直势均力敌。 “邹爷,这歃血盟誓我也做了,钱我也给了,你给句准话罢。”曹光盯着他道。 “您是真喜欢那女人啊。”邹巴道。 “女人只是其次,那九指王侮辱老子,老子岂能就此罢休。”曹光阴沉着面庞说道。 “呵呵呵呵,这话咱家喜欢。”邹巴望着摆放在一旁的装满银锭的箱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您这么大的手笔,老本都拿出来了,还歃血为盟,愿与我邹巴同生死共进退,共享荣华富贵,这么看得起我邹巴,我又怎么可能辜负您呢?您放心,我邹巴做事就讲求一个快准狠,您今天来了,我今夜就替您把事儿办了。明日那九指王保准消失不见,您要的美人,也给您奉上。”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不过我多嘴问一句,那九指王很忌惮那灵济堂的当家的,不知邹爷你这边怎么看。” “哦,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螣刀修罗’孟十三?此人确实是有些本事,不过说到底锦衣卫不过是鹰犬罢了,您放心,我和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有些渊源,他也能看我几分薄面。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孟十三还能因为她和我叫板?我也不伤孟十三和他里家人分毫,只是抢个女人走而已,孟十三还没娶进门的人,也不是他的人,不会有问题的。他如若咬着这事儿不放,我自然有办法摆平他。” “果真如此,还是邹爷有路子。那曹某就仰仗邹爷了。” “好说,好说,哈哈哈……” …… 孟旷沉默地跟随着郭大友穿行在京城的街道之上,郭大友出了北镇抚司就一直往西北而行,很快他们就已经传过了三海所在,入了西城。孟旷现在还不知晓郭大友今日到底要去做什么,郭大友一直在和她说周进同的事。周进同昨日被敲晕了脑袋,今儿郭大友没让他出来做事,放他一天假休息。 “周进同这小子也是误打误撞,让我嗅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味道。他昨日被人引到城南流民聚居区,被人打晕了丢在猪圈里。我昨儿个傍晚特意跑了一趟城南,寻到了我的眼线,仔细打听了一番。 还真有人目睹了周进同和他跟踪的人。那个卖鱼翁,我的眼线说他的人不止一次在城南见过他进出那个养猪的人家。这家人家只有一人独居,是个退伍的老兵,在城里干些苦力活,你猜怎么着?此人居然就是给宫中送桐油的苦力,专门负责装卸油桶的,只不过他进不了皇城。这就跟宫中的线接上了,这世上没这么巧的事儿,这个盯着你家的卖鱼翁,必然就是送那宫女李惠儿出宫的那拨人。这种在城中埋伏下三教九流的暗线的手段,真像是锦衣卫的作风啊,我老感觉这背后似乎也是个老缇骑在谋划。” 孟旷此时此刻内心已然明白,恐怕方铭就快要暴露了。她内心叹息,只觉得当前形势越来越不利了,就听郭大友道: “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李惠儿出宫后,她背后的人必然要在外接应她。她从北安门出宫,那么最佳的选择是就近接应。那附近比较合适的接头地点应该是罗锅巷,那里有不少大户人家,马车特别多,而且地形比较复杂,混在其中不显眼。然后我又连夜穿城去了一趟罗锅巷,本来只打算去查查看能不能找出点蛛丝马迹,却没想到让我撞大运,撞上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在罗锅巷附近晃荡,让我一下逮住了。我给审了审,你猜我审出什么来?” 孟旷摇头,郭大友面上扬起得意的笑容,道: “这家伙居然是锦衣卫,不过只是最低阶的校尉。他是南镇抚司的人,是他的上锋派他在这里守着的,说是以防万一那日他们追捕的女人会回到这里。” 孟旷惊诧万分:南镇抚司?南镇抚司的人在追捕穗儿?可方铭不就是南镇抚司的人吗?难道说南镇抚司中有人察觉到了方铭在暗中相助穗儿的事,所以出动了人手去抓穗儿? 她忙打着手势问:你怎么处理的这个人? “自然是继续问,问为什么他的上锋会率领他们追捕一个女人。这家伙本来打算死咬不放,但还是嫩了点,在我一番诱导下最终还是吐出来了。他说追捕女人的目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那女人的逃跑路线,因为那日李惠儿出宫后,在城中绕了好一会儿才出城。我问他李惠儿在什么地方停留过,他说李惠儿在兵马司胡同附近滞留了一会儿,他们本来都快追丢了,结果绕到兵马司胡同时又瞧见了她。他的上锋也觉得兵马司胡同附近很可疑,或许那个女人背后势力的巢穴就在那里,所以一直亲自守在那里。这可是重大突破,我没有为难这个小校尉,把他带回了北镇抚司,先请他在本司做做客。今儿咱们就先去会会这位南镇抚司的上锋,看看他知道些什么。” 孟旷打着手势继续问:这很奇怪,为什么南镇抚司没有追出城,最终在城外追上她的是武骧卫西营的人? “多半是半路上被甩掉了,他们没发现李惠儿出城去了。反倒是守在西便门口的武骧卫西营的人发现了李惠儿,跟了上去。不过这只是猜测,只有问了才知道。” 孟旷心想这可真是歪打正着,她本来今天申正就要去兵马司胡同赴会的,却没想到和郭大友一起提前到了这里。若不是郭大友调查出这些新情报,她也不会知道兵马司胡同附近眼下的形势如此复杂,还好不曾贸然行动,还是先观望观望再说。 她转念又想,若果真如此,那封竹筒里的信不就很可疑了?方铭怎么会刻意约穗儿在这么多眼线盯着的地方见面? 莫非那封信有诈?孟旷心悬了起来,她今早出门时叮嘱了家里,让他们今天都不要去兵马司胡同,自己单独去赴会。但……她还是不能完全放心,穗儿一直非常着急地想要联系上方铭,难得方铭传了信给她,她不赴会怎能甘心?孟旷不能确认穗儿会完全听从她的安排,这丫头心里一直藏着秘密不肯说出来,难保她不会单独偷溜出家门。 孟旷眼中显出难掩的焦虑,郭大友望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不多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兵马司胡同的东头入口,孟旷望了一眼日头,彼时差不多是午前巳初三刻,他们这刚到口子上,就撞上了一辆马车从胡同中驶出,马车车帘是撩起来的,车内的人一眼就望见了郭大友和孟旷,忙喊了一声: “停车!” 喊罢,车内人从车中跳了出来,哈哈直笑地上前来握住郭大友的手,道: “郭老弟!怎么是你啊!居然会在这里碰见你。” 这是个高大精壮的中年男子,穿了一身深青锦缎圆领袍,戴了大帽,唇边蓄了一圈黑硬的短髭。孟旷不认识他,但郭大友却似乎与他非常熟悉,拉着他的手高兴道: “子茂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子茂……李子茂!孟旷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自己今日居然会撞见当朝最有名的将领之一——辽东总兵李成梁之子,中军都督府佥书李如松。 作者有话要说:2019年的最后一天,小书照常更新,陪大家跨年,祝大家跨年夜快乐。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过去了,不知大家有怎样的成长呢?这10年间是小书收获最多的十年,自2012年2月正式开始在晋江写文,至今已快8年了,我从一个最开始文笔青涩稚嫩的大学生,成长为了一个拥有10篇完结长篇,1篇完结短篇,总字数达680万字的老油条作者,这一路走来真是感慨万千。最大的收获是为了写作所积攒的知识,以及认识了许许多多支持我的读者们。愿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以及以后的长长久久,小书还能在这里陪你们塑造神奇的文字世界,讲述精彩故事。 明天元旦还有更新,后天周四也有,祝大家2020新年快乐。 感谢在2019-12-29 18:39:25~2019-12-31 19:0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2个;豆浆两勺糖、若禅。、景川、梅小秀、33887200、徐徐梦青、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ida_black 15瓶;小爬 5瓶;昵称可以改吧 4瓶;coco、李十一、星野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1、第五十一章 李如松的出现出人意料, 令郭大友十分惊喜。他拉着李如松的手询问: “子茂兄怎么会在这里?” “刚去了一趟西城兵马司,现在可不得打这儿过路,回中军都督府嘛。”李如松回答。 “这是为了什么呀?”郭大友又问。 “去看看西城兵马司的老酒友,昨儿在他那喝了一夜。我不日就要离京了,这些日子一直都在走访亲朋。说起来我还想去找你呢,没想到今儿在这儿撞见了。” “莫非,是要去西北?”郭大友问。 李如松咧嘴一笑,眸中霎时透出精光,那一身掌兵之人的气息透了出来: “还是郭老弟敏锐, 这是场硬仗,魏学曾一介书生扛不住的, 还得老子带兵去打。” “这是圣上的意思吗?” “没有, 圣上那边还没动静。但我找了几个御史吃了酒,他们答应再观望观望, 等战情进一步发展,就举荐我去。” “你啊, 你可真是不打仗就浑身不舒服。”郭大友笑了。 “还是你懂我, 我在这京中待得都不耐烦了, 浑身没劲儿。是时候出去转一转了。” “呵呵呵,兵部和户部看见你就头疼, 他们最怕的就是你这战争狂人, 开销不得了啊。”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得嘞,你这是在办事儿吧,我不扰你了, 改日约你喝酒。” “好!” 李如松刚转身准备离开,却终于将注意力落在了站在郭大友身侧的孟旷身上。其实他和郭大友说话期间,眼神也一直不住地往孟旷面上瞟,此时他才问了一句: “这位是……” “我兄弟,孟旷孟十三。” “哦!螣刀修罗!真是这位小兄弟啊!我就说这面具不是一般人会戴的。”李如松笑了,说这话时还望了一眼孟旷别在武装腰带上的螣刀,似乎对这个武器很感兴趣。 孟旷没想到李如松也听过自己的名号,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忙拱手行礼。 “哈哈哈,小兄弟你这面具戴得还真挺唬人的,我要不要也去弄个鬼头面具戴戴?” “你就算了吧,我这小兄弟学的是兰陵王,太秀气才戴面具,你这长得本来就够吓人的了,还带啥面具啊。” 郭大友调侃道。 “你可真够损的,老子也算是美男子啊,不远处那粉子胡同里的姑娘都喜欢我。” 二人骂骂咧咧地开着玩笑,郭大友送李如松上了马车,目送他离去。 李如松离开后,郭大友重整旗鼓,带着孟旷步入了兵马司胡同。兵马司胡同之名就来源于设在这个胡同中的西城兵马司,胡同东西走向,不长,北面院墙内全是西城兵马司的地盘。南面都是些民居宅院,只有几个小铺子在这开设。胡记在胡同南面最西头,做脂粉生意,其实是因为兵马司胡同南侧隔了片宅院,紧挨着就是粉子胡同。那里有不少秦楼楚馆,姑娘们可以就近在胡记这里采购脂粉。 郭大友一面观察这四周的环境,一面对孟旷道:“李子茂和西城兵马司的都指挥是昔年的老战友,他回京后经常来寻他喝酒,他出现在此处应当并无嫌疑。如果南衙的人要盯,人手应当是分布在不远处的粉子胡同,在兵马司胡同的东头扎个口子,西头扎个口子,不然这条道一眼望到底,人在这里守着太过显眼了。刚我观察了一下东头的口子,咱们走进来,附近没有出现什么异样,但我们一定是落进南衙人的眼里了,若是有识得你我的人,应当会出来认人。咱们就这般走去西头看看。” 郭大友的想法很快就变为了事实,他与孟旷穿过兵马司胡同,刚走到中段位置,边上两处民宅院墙的夹道中就钻出了两个人,他们虽然做寻常平民男子打扮,可体魄、精气神一瞧就是受过长期训练的武人。二人上来向郭大友和孟旷行了一礼,道: “可是北司的郭八爷和孟十三爷?” “正是。”郭大友答道。 “我家九爷有请。”那人侧身展臂,恭敬道。 郭大友笑出声,道:“原来你们是小花豹的人。” “小花豹”是南镇抚司稽查所千户刘克难的诨号,此人亦是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一,行九,就排在郭大友后面。“小花豹”的诨号来源于他的刺青,他的后背上刺有一头栩栩如生的金钱豹,再加上他年纪比较轻,刚三十岁出头,故名。此人本身的能力不弱,但在十三太保中不算出众,虽然不曾比试过,但若要论单兵作战能力,他恐怕根本比不上排名垫底的孟旷。只是因为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入了锦衣卫,资历很老。父兄都曾是锦衣卫中的大人物,所以才能在综合排名上排上第九。 郭大友和孟旷相视一眼,彼此会意。 孟旷心念电转:若说南衙中有谁能有机会得知穗儿的事,恐怕这个小花豹是最有可能的了。他和张鲸有几分关系,但不算亲近,张鲸倒台时他不曾受到牵连。张鲸眼下在杭州,但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京师中可以为他传递消息的眼线。谁也不能排除刘克难与张鲸私底下存在联系的可能性。而现在看来,他确实是和张鲸暗通款曲,否则他不会有渠道知晓穗儿的事。 不过这都是孟旷的想法,郭大友本身并不知道穗儿的过去,也不知道穗儿和张鲸之间的怨仇,自然不会明白刘克难追捕穗儿的原因了。郭大友此时只是明白了追捕宫女李惠儿的人是属于哪个势力的,心中有谱了。 他们随着那两个南衙的人一路穿过兵马司胡同中段的一条非常狭窄的夹道,来到了粉子胡同之中。脂粉气扑面而来,院墙头上挂着彩缎红绸,排布整齐的门头上挂着一串儿的红灯笼。出了夹道右拐,他们便被引进了一家名唤“倚红轩”的馆楼之中。 这不是孟旷第一次进妓馆,从前为了办差调查,她没少往妓馆中跑。只不过因为她没有办法开口说话,所以在妓馆中调查时永远都是跟班,再加上她面上那骇人的面具,姑娘们瞧见她就害怕,根本不会靠近,她也能落得自在。今天情况也不例外,由于是白日,妓馆不曾开门营业,姑娘们很多都在屋中补眠。但因着南衙的一帮人总是在这里进进出出的,搅得个别姑娘根本睡不着,干脆欹倚在天井二楼的美人靠边,懒洋洋地朝楼下看热闹。一眼瞧见郭大友这么个高大威猛的家伙再加上孟旷这个凶神恶煞的蒙面人迈进门来,不由吓了一跳。 二人在南衙人的引导下上了二楼,入了一间包厢。包厢内摆了圆桌,此时正有一名男子坐在餐桌边。桌上摆着几样小菜,一盆粗面馒头,一盆羊汤。那男子嚼着馒头吃着菜,吃得非常香。见郭大友和孟旷来了,他笑着指了指面前的座位道: “八哥,十三弟,坐,还没吃午食罢,就在兄弟这边吃罢。” 说着边上便有人添了碗筷上来,郭大友呵呵一笑,拍了拍孟旷的肩膀,二人便坐在了桌边。郭大友很不客气地拿了馒头给孟旷,又夹菜添汤,呼噜呼噜吃了起来。孟旷见状,也不客气了,揭开面具,举箸开始吃饭。 孟旷年头晋升十三太保时,除却个别人,基本上见过十三太保中的所有人。眼前的这位刘克难刘九她也是见过的。这人性格非常豪爽,食量酒量都很大,模样也是十三太保中最周正的,浓眉豹子眼,当真可堪美男子的称号。 郭大友飞快地吃下一个馒头,又伸筷子去拿第二个,却被刘克难拿筷子点住了那馒头。郭大友笑了,望向刘克难,就听他道: “八哥,规矩你比我懂。个人管好盆中食,不去伸手拿别人的。怎么今儿就撞一起了呢?” “老九啊,你在跟什么案子哥哥我不想管,更不会夺你的食。但是圣上让我老八查案子我不能不查吧,我查到这里了,你就请我吃点又有何妨?”郭大友笑道,说着手腕一翻,轻轻巧巧地将馒头拿了回来。 “圣上要找那个女人?”刘九眉头皱得紧紧的,盯着郭大友。 “我可不记得圣上找过你们南衙的人查那女人的下落,你这是从哪儿得的线报?”郭大友咬着馒头含混地问道。 “诶呦我的哥哥啊,这真是要了我的命了。”刘九愁苦喊道,“你就当帮我个忙,当什么都没见到好不?这事儿你先别掺和,等我抓到了那女人,问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就把人给你,你拿去交差,不耽误。” 郭大友不禁嗤笑出声:“等你逮到那女人,太阳都要打西边出来了。你在这儿守了几天了?可有半点收获?让哥哥帮帮你。” “这……哥,你这样,我很难做啊。” “那这样吧,我可以帮你逮到这个女人,也能让你去问出你想知道的东西,但是你得告诉我你到底是在帮谁做事,找这个女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不过分吧。”郭大友道。 刘九犹豫了起来,无疑他眼下最需要的就是郭大友这灵活的头脑帮忙,他确实在这里守了好些日子没有收获,没头苍蝇般乱撞。 再这般下去,时间全给耽搁了,找到目标的希望会越来越渺茫。可是,暴露他背后的人,可能也会引来杀身之祸。 他考虑他的,郭大友和孟旷自吃自己的饭,很快他们便汤足饭饱,郭大友抹了抹嘴,笑问道: “如何?给句话。” 小花豹刘九一咬牙,道:“好吧哥,弟弟这可是把命交到你手中了,你掂量着点,可别把弟弟我给卖了。” “唉,你小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我郭八是那种会卖兄弟的人吗?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儿要烂在肚子里,我心里能不明白?” “得嘞,这事儿背后复杂着呢,我也只是知道冰山一角。我是顺着方十二的线才知道宫女偷出宫去的事儿的。” “方十二?方铭?” “对,就是他。这小子几个月前让我发现他偷偷和宫中的内侍往来,是个叫吕景石的内侍,他二人还悄悄拿着个京城舆图在那不知研究些什么。我就很好奇啊,后来专门暗中跟着他一段时间,发现他当真是暗地里在部署些什么,京中有不少他安排的暗桩,他也一直和那个吕景石维持着联系,他们似乎是在盘算着要把什么人悄悄送出宫去。我心想这可是大事,如若我能把这个人抓回那岂不是大功一件?但可惜的是我只知道大概的时间,我就专门派了人守在出宫的要道上,果真发现有个女人从送桐油的油车里钻了出来。我们就跟上去,但后来不小心跟丢了,就知道这女人在这兵马司胡同口里逗留了一会儿。我就只能在这里守株待兔了。” 郭大友听他说完,挑眉道:“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刘九言之凿凿。 郭大友笑道:“那成,方十二人呢?” “在我手里。”刘九道。 “你什么都没问出来?” “这小子嘴巴太紧,我审讯的本事也不如你。” “你带我们去见见他,我来问他。” “行,你们跟我来吧。”说着刘九起身,领着孟旷和郭大友下了楼,去了这家妓馆的后场,这里有一扇装着沉重铁门的地窖,里面储了不少好酒。刘九开了铁门,请孟旷和郭大友先进去,郭大友呵呵一笑,刚准备迈步,孟旷却拉住他。孟旷怀疑刘九不轨,他们先进去,若是刘九在后面把门锁起来怎么办?郭大友却似乎早有预料,拉住孟旷,微不可闻地道了句: “没事,无妨。” 孟旷不知郭大友什么意思,只能顺着他一起往下走,同时警惕着刘九的动作。结果刚走了一半台阶,上方的刘九突然丢了个什么下来,然后返身就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铁门外,重重将铁门锁了起来。孟旷在下方被他丢下来的东西砸了个正着,虽然伸手挡了一下,还是被那东西散发出的气味熏到了,不住地咳嗽起来。 不好!是迷烟!冒出这个念头后,她就很快手脚酸软地跪倒在阶梯上,眼睁睁的看着铁门关闭,将他们锁在了地窖中。 作者有话要说:2020新年快乐!一开年就遇到剧情小高潮,刺激啦【滑稽】 明天我尽量更新,来不及就推迟到周五,总之不会少的。 感谢在2019-12-31 19:05:57~2020-01-01 18:1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Oh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大图 2个;从不留言、徐徐梦青、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銀狐、梅小秀、若禅。、景川、尔东、frej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魂淡小弟 23瓶;徐徐梦青 10瓶;景川 5瓶;鱼儿的月光 3瓶;Egg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2、第五十二章 三月初四, 下午申初一刻。例行辖区巡逻的中城兵马司指挥詹宇完成了今日的最后一遍巡逻,带队回了兵马司,准备交班。 他扭了扭脖子,转了转肩膀,最近这段时间他太过忙碌,筋肉酸痛,肩膀板结,十分疲累。还有种受了风寒般的发虚之感,总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望了眼外面的天光, 还早,他打算等交班结束, 去灵济堂让孟大夫瞧一瞧, 顺便抓点药回家。 想起孟暧,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这个女子可真是不可思议,一介女流当家做主经营一家医馆, 医术品德都很好, 而且还长得这般美丽。詹宇长到这么大, 终于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动心了。他也未曾婚配,家中父母已经为他相了好几个姑娘, 就快定下婚事了。可他不想娶一个他连见都没见过的女子, 他更希望能自己去寻一个有眼缘的姑娘。这个节骨眼上能遇见孟暧,他深觉这是某种缘分。 孟家还真是深藏不露,孟暧还有那日他撞见的那个异域女子, 都是一顶一的大美人。不过詹宇还是喜欢孟暧这般外表温婉美丽、内里强韧有能力的女子,那异域女子瞧上去似乎有些难以接近,而且过分貌美柔媚,虽然魅力十足,可他心中却有些不安。 至于孟暧的兄长……看上去不大好相处,不过没关系,詹宇相信只要自己真心实意对待孟暧,她兄长也不会从中阻挠的。 如此想着,他卸去了全身的装备,着一身靛蓝锦缎盘领窄袖袍,腰系绦带,整理一下头上的网巾,打扮停当。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佩刀,想了想还是带上了刀,随即脚步轻快地往灵济堂而去。 …… 灵济堂后院西厢房寝室内,穗儿简单收拾好了行囊,望了一眼摆放在五斗柜上的骨灰坛,抿了抿唇。上前给骨灰坛重新上香,她双手合十拜道: “老姑姑,穗儿这便出远门了。若一切顺利,我很快就能回来,带您回嘉善与娘亲合葬,您再等等。孟家都是良善的好人,我留您在这里,他们会好好待您。请您保佑穗儿一路顺利,保佑孟家所有人安康无事。” 默默祭拜完成后,她从孟旷的衣柜中寻了一套男装,穿在身上,将一头深棕长发盘起束好,用头巾包上,然后再将自己的大围巾一圈一圈裹起来,遮住面庞。接着她背起行囊,将她从宫中带出来的细软装在荷包中贴身藏好,并留了一支镶珠银簪,合着早就写好的一封告别信放在桌案上,然后拉开了西厢房的门。 孟暧和清虚师兄弟三人都在前堂忙着,此时并无人来后院。他们也不再警惕穗儿会逃跑,故不设任何防备。穗儿不得不承认自己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她内心很难受,她也不想利用孟家人的信任,可她没有办法。孟旷锁住西厢房的锁头她都已经做了手脚,制造出她撬锁而逃的假象,她趁着孟旷不在家中时逃走,也不会牵累孟旷被郭大友怀疑,这是最佳的选择。 最后望了一眼灵济堂,她悄然打开后门,走了出去。并返身将后院门从外锁了起来。 尽管穗儿已经非常小心避开孟旷安排在灵济堂附近的眼线,尤其绕开了万记茶肆走,但她毕竟不是受过训练的谍探,对依据地势和视角的盯梢排布不熟悉。她离开的身影,最终还是被灵济堂后巷不远处蹲在墙角一个看似乞丐的小孩看在眼里。那小孩在她离开后飞快起身,一路快跑到灵济堂前门,奔到药房门口,站在门口向药房中的清虚挥手。 清虚一眼瞧见这小孩,登时惊了一跳,忙绕出柜台,快步走到他跟前。那小孩开口气喘吁吁喊道: “你们家那条大鱼从后门溜了!” 清虚面色刷的一下白了,只觉心脏不会跳了,血液倒流全部回了胸腔,手脚冰凉。 “快带我去追!” 说罢来不及解释就随着小孩往外跑,药房里正在给客人抓药的孟暧愣在当场,心道“大鱼溜了”是什么意思?忙对清虚喊: “出甚么事了?!” “人跑了!”清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根本没时间解释,一边往外跑一边头也不回喊道。 孟暧当场如遭雷劈,顾不得正在抓药的客人,直接往后院跑。她开了闭锁的通往后院的甬道门,冲进西厢房,空空如也的场面让她整颗心提了起来。她又冲出去,将家中所有的屋子都找了个遍,没有看到穗儿的身影。 小穗姐!你不要吓我! 她最后冲到后院门口,看见门闩是打开的,但是门从外面用锁链锁上了,终于确认了穗儿离开的事实。 不行……不行!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你让我如何和姐姐交代?一股怒意从心底而起,孟暧快步回到前堂,彼时清渺也跑了出去,只剩下清衡一人在,她便与清衡一起,以最快的速度打发了剩下的几个抓药的人。然后将大门一锁,与清衡一道出去追人。 “她往哪儿跑了?” “估计是兵马司胡同,她要去赴会,咱们先往那里去。清渺先去确认方向了,如果不错的话,我们就能与清渺汇合。”清衡道。 他们离开时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周身罩在黑袍中的佝偻身影缓缓从灵济堂的角落中一闪,消失不见。 …… 清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小孩已经没有跟在他身边。他给清虚指了穗儿离开的路,清虚便顺着这条路一路追了过去。每逢遇到岔道口,她都会问人打听。好在那小孩看到了穗儿乔装后的模样,向清虚描述了一遍,清虚顺着几个路人提供的线索,一路往前追,终于在宣武门外的香炉营胡同口瞧见了穗儿的身影。这姑娘长得娇娇小小的,怎么脚程这般快?直教人一通好追,如此想着,他继续催动酸软的双腿往前跑。他本不打算出声惊动穗儿,却不曾想穗儿非常警惕,一步三回头,一下就瞧见了后面跑了过来的清虚。她当即惊了一跳,忙迈腿就往前跑。 “唉!你别跑!”清虚在后面喊。但穗儿根本不听他的,跑起来还真如兔子般快,清虚本就跑了一路,这一下子一口气喘不上来,还真有些追不上她。 “别跑!你站住!”清虚在后面喊,穗儿在前面跑,大街上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们看。 穗儿只顾着往前跑,慌忙之下没看路,一头撞到了某个人身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后方清虚喊: “詹指挥,你帮我抓住她!” 穗儿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好巧不巧居然撞上了詹宇。詹宇刚从香炉营胡同中拐出来,冷不防被人一头撞上也是满面懵怔,但看眼前这个撞他的小个子男人有一双如此美丽的琥珀眸子,他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灵济堂中的那个异域女子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打扮成这个样子。又听前方有人喊他,抬眸一瞧,认出来是灵济堂中那个帮忙的伙计。 他于是拉住这异域女子的手臂,穗儿挣了半晌没挣开,不得不放弃了逃跑。 这才刚出门五里远就被抓住了,这恐怕是她最失败的一次逃跑了吧,她不由自嘲想到。难道老天爷也不愿意她离开孟家吗?难道……老天爷也一定要让孟家卷入这泥潭之中吗?她缓缓望向天空…… 清虚赶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穗儿,说不出话来。詹宇在边上踌躇着开口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詹指挥,今日多谢你相助,我们改日再谈。”说罢,清虚拉着穗儿就走。 “请等一下,我正要去灵济堂,我与你们一起罢。”詹宇追上他们道。清虚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詹宇跟在他们身后,越发觉得这个异域女人的存在很是奇怪。她方才是要逃跑?这个伙计还在后面追,莫非这个女人是这个伙计的妻子吗?妻子逃家? “你放开我吧,我自己能走。”穗儿轻声道。 “我要是放了你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你这……好端端的跑甚么跑?你就这么走了,让我怎么和旷哥儿交代?”清虚气急败坏。 “你们放我走吧,我必须得走,而且就是要趁着她不在。”穗儿声音意外得非常平静。 “你!你怎么回事啊你?!”清虚真的急了,声线下意识拉高,但他意识到詹宇就在边上,忙压低声音道,“旷哥儿说了多少次无论你有什么事,我们都会帮你的,你觉得她是那种食言而肥的人吗?你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和我们说的?” “我还有很多事不能和你们说,你们也帮不了我,我反而会牵累你们。”穗儿说道。 “现在你什么都不要说了,立即跟我回去!”清虚真是要被气疯了,出家人的养气功夫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詹宇在一旁零零碎碎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只觉得这灵济堂内的事万分复杂。这女人不是这个伙计的妻子?难道是孟旷的妻子?哦不,或许并未成婚,但应当是订婚对象?唉,反正不管是谁的妻子,帮忙就对了。若是能帮上忙,也有助于他在孟暧面前树立形象。 他们往回走了没多远,就撞见了赶过来的清渺,清渺身后,孟暧和清衡也追了上来,几个人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孟暧一见到穗儿,就上前来狠狠抱住她。然后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如何也不肯放手。 “你这是要急死我吗?!”孟暧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穗儿双唇颤抖,霎时泪水盈眶。她看不得孟暧哭,孟暧哭了,她也要跟着哭。 “你跟我回家,我是不会放你走的,有我在你就别想跑。今儿的事我哥要是知道了,她真的会疯掉的。”孟暧颤声说道。 “小暧……我真的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你和十三哥会被我害死的!” “你闭嘴!”孟暧怒道,随后不由分说拉着穗儿就往回走。周围几个大男人被突然发飙的孟暧吓到,一时间愣在原地。素来好脾气的孟暧,甚少会有这种怒气冲天的时刻。清虚师兄弟三人噤若寒蝉,一旁詹宇却觉得发怒的孟暧好漂亮,飒爽极了。 夕阳西下,时间已近申正,整个京城被染上一片金黄。一行六人步履蹒跚地往灵济堂走去,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气氛凝肃。 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们返回灵济堂外时,突然从灵济堂前门巷口两侧涌出大批手持利刃尖刀,状似泼皮无赖的混子。他们分成两个阵营,彼此相对而行,二话不说举刀就往对方的阵营里冲去。他们就像是没看见被夹在中间的孟暧、穗儿和清虚等人,一行六人霎时就被人海包围。 “干什么!怎么回事!”孟暧惊恐喊道。 “是帮派火拼!”詹宇冷静道,随即拔出随身携带的佩刀,“围成一个圈,护人!” 清虚师兄弟三人和詹宇当即把孟暧和穗儿围在中央,但饶是他们拼死相护,但这些帮派分子人实在太多了,双拳难敌四手。他们更像是没长眼睛般,根本不分辨对象,直接就朝他们冲来,四个男人疲于抵挡,围成的保护圈很快就露了破绽。圈内的孟暧和穗儿受惊之下,慌不择路地要逃,结果迅速被四个泼皮混子围住。其中两人控制住孟暧,另外两人将穗儿扛上肩膀就跑。 “你们放开她!救命啊!救命啊!!!清虚!詹指挥!救人啊!”孟暧惊声大喊,努力想要突破那两个混子的控制。奈何她力量有限,四个男人也是分不开身,被那些混子牢牢缠住。而穗儿则被两个混子一下打晕过去,拖上了一辆马车,马车疾驰而去,迅速消失在了孟暧等人的视野里。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即将迎来高能。 感谢在2020-01-01 18:14:33~2020-01-02 18:2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若禅。、33887200、徐徐梦青、歪化石、柠檬可乐。、柚子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玖钺 30瓶;若禅。 4瓶;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3瓶;随遇而安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3、第五十三章 孟旷猛然惊醒, 只觉头晕沉沉的像是灌了铅一般,手脚浮软无力,一时间无法动弹。眼前的景象摇晃了好几圈才终于定格,她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倚红轩的地下酒窖之中。且她现在正趴在下酒窖的台阶之上。 此前中了一颗迷烟弹,她为了避免吸入过多的迷烟,掐住自己的腋下止缓心跳,并努力屏息,虽然最后仍然不可避免地吸入迷烟晕了过去,但多亏面罩的阻挡, 吸入的量比较少,她苏醒过来的速度相对较快。 她趴在台阶之上缓了缓, 恢复了一点体力, 这才直起身子,转身望向台阶之下的情况。酒窖中并未点灯, 其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孟旷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估摸着下方的郭大友也被迷晕了过去。 她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装备, 都还在, 看来刘九并未下来解除他们的装备。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但最大的可能性是他忌惮于进入这酒窖之中。一是不确定迷烟是否完全散去,二是不确定郭大友和孟旷是否有解迷烟的药物, 如若贸然下来, 说不定会被反制。他的目的可能只是拖住郭大友和孟旷一段时间,毕竟是钦差调查,他可不敢得罪的太狠了。 孟旷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了火折子, 吹亮后,这地窖内的景象终于能看清了。就在她身前不远处,郭大友滚到了台阶底下,趴在地上依然处在昏迷之中。孟旷脚步踉跄地下到台阶底下,查看了一下郭大友的情况。呼吸平稳,脉搏也没问题,身上无明显外伤。拨开眼皮,眼珠没有活动的迹象,说明还处在昏迷之中。 孟旷没有再管他,打算先查看一下整个酒窖。 这个酒窖并不很大,东西八步,南北五步见方,周边搭了些木架子,其上摆放着大量的酒坛。而就在酒窖的东南角,还有一扇木门。门并未上锁,孟旷走到门口,缓缓推开了门。其内依旧漆黑一片,唯独头顶传来微弱的光芒,那里有一扇小气窗。透过气窗看去,外头已然是一片夜色,只有一点火把的光芒透进来。 孟旷举着火折子缓缓步入其中,微弱的火光照亮这间小耳室,其内空空如也,一件家具也无。地面上铺着稻草堆,一个人影侧卧在其上,似乎睡得很熟。他身边摆放着一副空碗筷,里面的饭菜已经吃完了。鼻尖传来一股酸臭的气息,眼前这个卧倒在稻草堆上的人不知多久没洗过澡了,周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孟旷举着火折子蹲在他身前,把他身子拨过来一瞧,眼前人果真是方铭。她与方铭见过一面,同样也是在今年元月,她晋升十三太保。每一位新晋十三太保的人,都有一个结拜仪式,能出席的十三太保成员基本都会到场,除了个别特殊原因的。当时到场的十三太保成员,除了出差在外的南镇抚司的指挥使汪道明汪二和性格孤僻的管档所的千户冯承冯六未到场之外,其余人全部到场了,她也都一一仔细辨识记在了心中。其中方铭作为先她一位晋升的十三太保,她给与了特别的关注。这是位长相颇为俊雅的年轻男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右眼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周身的气质沉稳,蓄着长须,有点诸葛孔明的意思。方铭的诨号是“典校郎”,他是锦衣卫中学识水平最高的军官,如若不是阴差阳错,他本该可以考取功名。入锦衣卫之后,他立下最大的功劳就是将锦衣卫的人员名簿、历年档案全部籍校了一遍,并将一些积年陈案整理出来,一一查明。此等本事非一般人能有,就好似典校郎一般,拥有管理皇家海量档案的本事。 眼下蓬头垢面的方铭在孟旷的动作下苏醒过来,在她火折子的光芒下眯着眼望着她,片刻后他咧开嘴笑了: “孟十三,我可等到你了。李惠儿现在是不是还在你那里?” 孟旷打着手势问:你为什么认为我会来寻你? “唉,不是你让个小孩儿到胡记传的口讯吗?说是吉祥鸟在校场口。我一想肯定就是在你家里,后来我还派人去确认过了。虽然没直接看到李惠儿,但你家后院一直紧闭着,前堂往后院的穿堂甬都闭锁着,我猜想她人一定还在你家。但是我两日前被抓到这里来后,就没办法再确认外面的消息了,我猜想如果你们一直联系不上我,恐怕就会循着线索来找我。到了这兵马司胡同,你定然就能明白我被刘九关在这里了。”方铭解释道。 孟旷心中升起不好的感觉,再次打着手势问:你有没有派人给我家传讯,让我们到兵马司胡同这里来会面?约的还是今天的申正时分。 “这不可能,我两日前就被抓进来了,我的人没有我的命令是不会擅自行动的。而且兵马司胡同眼下局势这么复杂,我再怎么蠢笨也不会约你们在这里见面的。”他忙道。 孟旷再问:你手底下有多少人? “也没有多少人,我安排的不少桩子都被拔了。眼下能信的,就只剩下城南的老洛,是我在外地认识的退伍老兵。胡记的老板胡福来和他手底下一个伙计东子,还有这倚红轩内也有我的人,是一个花名唤作竹妍的姑娘。他们几个应该都知道我被关在倚红轩的地窖里了,但他们很聪明,没有轻举妄动地出手救我。” 孟旷在地面上划了两道斜杠一道横杠,指着这个标识问:这是不是你和吉祥鸟约定好的汇合暗号。 方铭面色一变,问:“你怎么知道?李惠儿告诉你的?” 孟旷猛地站起身来,急得来回踱了两圈,然后打着手势对方铭道:不妙,你的人中有人叛变了,出卖了这个暗号。有人假扮你竹筒传讯给我家,约我们今日傍晚申正时分在兵马司胡同的胡记见面。 方铭眉头紧蹙,坐在地上思索半晌,道:“首先排除这个人是刘九的人,他若是知道李惠儿在你家他也不会守在这里了。这个人的目的是引诱李惠儿到兵马司胡同落网?为什么偏偏会是今晚申正,为什么要引诱李惠儿让刘九抓住?他是不想让刘九知道李惠儿眼下藏在你家里?也不想让郭八和你占了这份功劳?李惠儿落入刘九的手中比一直落在你和郭八手中,对他更有利。” 孟旷在地上写了一个“鲸”字,然后打着手势道:我一直在疑惑,为何刘九会掺和到这件事里来?是不是和张鲸有关? 方铭摆了摆手,道:“刘九应当不是在为张鲸做事,因为我查过他的书信往来,他完全不曾和外地有过书信往来,实际上他根本不写信,他的人际关系网全在京中。我还查了和他日常往来的人,也没有谁和张鲸有关系。他是从其他不明渠道得知我和李惠儿密谋出宫的事的。我本想反查刘九这些日子是否接触过什么不明人物的,但奈何能力有限,避让开刘九的窥探都已经很费劲了。” 孟旷问:你该不会是故意让刘九抓住的吧? 方铭笑了:“我知道李惠儿在你和郭八手中后,我就直接自投罗网了。我得先对付刘九,搞清楚他在搞什么明堂,剃除了这个隐患,我才能再专心对付郭八。不然两头受累,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不过话说回来,孟十三……我是真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帮李惠儿。当年她害得你家那般惨,你父兄都没了,你还帮她?” 孟旷沉默着没回答这个问题,心中却在想,方铭果然是知道穗儿和孟家的过往的,看来即便不是穗儿告诉他的,也是他自己查出来的。这个事儿其实瞒一瞒太后这样的深宫妇人还算可以,想要瞒住在锦衣卫中的方铭则不大可能。这念头一闪而过,她转而道:眼下情况危急,我们得尽快出去,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我怕吉祥鸟会落入这个不明之人下的圈套。 方铭问:“你打算怎么出去?” 孟旷从腰间革包中摸出了两枚鸟铳铅弹,一个不知包着什么的油纸包,此外还有一个不知做什么用的金属管,一卷棉绳。 “这甚么?”方铭好奇问。 孟旷单手握拳,拳心向上,接着猛然松开拳头,口中“噗”的一声,眉梢眼角露出了戏谑之意。方铭当即会意,心道这孟十三看不出来,居然还会做炸/药。在这充满烈酒的酒窖里,可够她折腾的了。 …… 穗儿在被人猛地一扯身子后惊醒过来,一睁眼就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人吊缚了起来,拴在她头顶的一杆横木之上。她眼下正处在马车之中,眼前只有一个蒙面男子,马车是停止的状态,那男子正跪压在她身上欣赏地打量着她。穗儿的围巾都被扯掉了,包发的头巾也散开,长发全部披散了下来。 这个蒙面男子摘下了蒙面的黑布,其下的面庞正是曹光。穗儿望着他,怒道: “你要干什么?!” “那自然是纳你为妾。你放心,我曹光对女人那是一等一的好,你跟了我绝不会吃亏。”说着忍不住伸手去抚摸穗儿的面庞。 穗儿猛地躲开他的手,愤恨道:“你跟那群泼皮混子是一伙的?!” “话不要说这么难听嘛,我只是委托他们帮我办事而已,并不是一伙儿的。”曹光笑道。 “你现在放了我,你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孟十三不会放过你!你会死的很难看!”穗儿切齿道。 “你放心,孟十三不会知道是我带走了你,他只知道你在帮派火拼中被人卷走了。”曹光笑道,“而且我问你呀,你和孟十三甚么关系?你就这么笃定他会来救你,会为了你得罪那么多不能得罪的人?” “她……她是我未婚夫!”穗儿怒声道。 “未婚夫啊,那就是还没过门咯?你看,你这还没过门就住到男方家里去多不好啊。而且今儿你又是怎么回事呢?咱们可是在灵济堂外边撞见了孟大夫一行抓你回来,为什么要逃跑?孟十三要是对你好,你何必逃呢?他怕是根本就不是你未婚夫吧。”曹光笑道。 穗儿尚未开口反驳,就被曹光打断道:“你跟了我,以后就不会再吃苦了。孟十三这么个冷冰冰的家伙,整日里戴个面具凶神恶煞的,多吓人啊。我曹光好歹是个正常人,知道心疼女人。” “你对见过一面的女人就见色起意,乃至联合泼皮混子强抢民女,你还好意思说你是正常人,精虫上脑的狗东西,你给我十三哥提鞋都嫌恶心,呸!”穗儿狠狠啐了一口曹光,喷了曹光一脸唾沫。曹光眯着眼擦了擦脸,趴下身子贴进穗儿,捏住她的脸庞,低声威胁道: “你最好给我听话,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美人野一点无所谓,但太野了就需要教训了。” 曹光虽嘴里说着狠话,但靠近了瞧这女人可真是美得不可方物,一张雪白细腻的面庞因为急怒而泛红,精致的五官美得动人心魄,一双琥珀眸子虽然透出恐惧、愤怒和厌恶,但却仍然是楚楚动人。曹光不由色心大动,经不住在她面上亲吻起来。穗儿奋力挣扎吼叫,奈何双手被绑缚,身子又被曹光的重量压住动弹不得,头还被捏住连摆动都无力,不得已承接他粗鲁的亲吻。穗儿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恶心得只想呕吐。一边尖叫一边经不住就哭泣出来: “十三哥……十三哥……呵……呜呜……救命啊!十三哥!!!” “别喊了,你跟了我吧,没有那个人什么事了。”穗儿越是哭泣恐惧,就越是激发了曹光的兽性,他此时此刻欲念完全被勾了起来,打算就在这个车子里把事儿给办了,手已经摸到自己腰间,开始准备宽衣解带了。 本来眼瞧着好事将成,却冷不防车帘被掀开,一个邹巴手底下的混子惶急地探头喊道: “曹指挥!别搞了,赶紧跑!” “怎么回事?!”曹光一惊,吓得差点萎了,不由大为光火。 “九指王的人杀过来了,我们得赶紧走!” “走去哪儿?不是说好了在这儿等着和邹巴汇合的吗?”曹光吼道。 “邹爷也被追着跑呢,刚传信的要我们立刻去兵马司胡同和邹爷的人汇合,快走,都杀过来了!”说话间那个混子就惨叫一声被一刀砍倒,车边出现了大批人马嘶吼砍杀的声音。还听到有人在喊: “邹巴就在那辆马车上,谁拿到首级有重赏!” “我XX……”曹光破口大骂,冲到车厢门口,一脚将一个准备钻进来的混子踢飞了出去,他随即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身上。拉车的马嘶鸣起来,扬蹄奔了出去。耳畔全是厮杀声,身后大量的混子喊杀着追了上来。曹光满脑子嗡嗡作响,只记得要去兵马司胡同与邹巴汇合,他奋力驾驶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往北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持续高能。 老曹啊,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感谢在2020-01-02 18:21:32~2020-01-04 18:4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梅小秀 4个;景川 2个;徐徐梦青、风、Oha、chuan341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渡哈批! 20瓶;从不留言 8瓶;风、定西 5瓶;七三i、星野忆、coc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4、第五十四章 灵济堂附近的混战持续的时间不长, 很快这一大帮火拼的帮派成员就杀去了别处。惊魂未定的孟暧被清虚从地上搀扶起来,二人还算好,并未受伤。不远处的詹宇看上去有些狼狈,衣服都给刀划破了,身上挂了彩,清渺清衡师兄弟手臂也都被砍了,刀伤很深,流血不止。 孟暧见状,忙开了灵济堂的大门, 带着几个伤员入内,迅速地处理伤口。好在, 都是皮肉伤, 并没有伤到筋骨。处理好一切,她才算松了口气。但她随即又焦虑无比地道: “怎么办, 小穗姐被抓走了。我们该到哪儿去找她?”说着说着孟暧都快哭出来了。 “别担心,我马上就出去寻, 我猜这次火拼应当是校场口西的九指王和校场口东的邹巴之间的争斗。不论掳走人的是谁, 总不过要去这两人的老巢, 我去找找看便知晓了。”詹宇立刻安慰道。 “多谢詹指挥……真不敢再麻烦你了,你都受伤了。”孟暧忙道。 “不, 这是我分内的事。这帮泼皮混子在街面上闹事, 我身为中城兵马司指挥不可能不管。你别急,我这就回去调兵,带人去寻。那个……清虚先生, 麻烦你跟我走一趟罢,我对被掳走的那位姑娘不大熟悉,你跟着我也好辨认。” 清虚点头,清衡清渺则上前道:“我们也去!” “你们都受伤了,就别跟上来了,在这里好好养伤,保护好孟大夫。”清虚吩咐道。 说罢,清虚不再耽搁,跟着詹宇离开了灵济堂,一路快步赶往中城兵马司。抵达中城兵马司后,詹宇调集两百名中城兵马司巡兵,他骑上马快马在前带路,巡兵们在后疾跑跟随,一路迅速赶往距离中城兵马司比较近的校场口东邹巴的地盘。 没想到的是,当他们赶到邹巴的老巢时,这里却陷入了一片大火之中,附近的民众哭喊着在救火,夜间负责城中治安的巡捕营也派了人火速赶来了,正在手忙脚乱地往失火处送水。詹宇暗道不好,邹巴这是被人端了老巢了,那么人应当不在邹巴这里。他分出二十多人帮忙救火,然后立刻带着剩下的人往校场口西赶去。途中让他抓到了几个还在打斗的混子,詹宇抓着他们审问了一下,才知晓校场口西九指王的老巢也被端了,此时里面全是邹巴的人,但邹巴本人据说并不在那里,詹宇追问邹巴人在哪里,他们却并不清楚。 此时,有传信兵快步从远处跑了过来,拱手报告道: “詹指挥!刚才得到宣武门传来的紧急救援传令,有大批帮派成员追着一辆马车往城北去了。现在马车已经入了宣武门,那批混子也突破了宣武门的守门封锁,口中喊杀,说是那马车上的人是邹巴。宣武门传令,要求中城兵马司立刻与西城兵马司合兵围剿镇压!” 詹宇觉得有些混乱,一下判定不清形势。一旁的清虚却仿佛冥冥中意识到了什么,忙大声对詹宇道: “是兵马司胡同,一定是被掳去那里了!” 詹宇不知为何清虚这般笃定,但既然已经得到宣武门传令,他就不能违抗,于是立刻带兵,火速往兵马司胡同赶去。 …… 孟旷将一枚铅弹先放入金属管内,打开油纸包,将其中的黑色火/药倒入一部分,然后再放入第二颗铅弹,接着将铜管用剩余的黑色火/药填满,并在其中塞入一根棉线,口子塞好朝上。初步制作好了炸管后,她随即出去,爬上阶梯,将炸管用绳索绑缚在了铁门内侧的门闩附近,接着将引线拖出来。由于引线的长度有限,她想了想,干脆下到酒窖中,先将仍旧昏迷中的郭大友拖入了小耳室,让方铭先顾看一下。随即她在附近酒坛中寻寻觅觅,还真让她找到了一坛烈酒。她判断这应当是前朝的百酒之首——蒸馏酒,高浓度,非常烈,一般人喝不惯。但是在北方游牧民族中十分盛行,可以驱寒。当下部分贵族也特别爱喝这种烈酒,她还见过一道御菜,就是用这种蒸馏酒从锅边淋入,点燃后整个锅都燃起火光,火灭后锅内食物散出浓郁的酒香,十分神奇。 她将酒液泼洒在引线之上,并往阶梯之下一路泼洒出一条线。随即迅速用火折子点燃了这条烈酒铺出的引线,火苗飞快窜出,一下烧到了门边,并立刻点燃了引线。孟旷在台阶下堵住双耳,紧接着一声巨响,“嘭!”,这道铁门外的门闩硬生生被她炸断了,门也被炸变形了, 歪歪扭扭地轰然倒地。 这一声巨响惊动了外面把守的刘九的人,也惊醒了处在昏迷中的郭大友。他迷迷糊糊醒来,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一旁的方铭一把拉起,带着他一路往地窖上方奔去。 彼时孟旷已经提着螣刀冲了出去,正站在地窖门外。淡然地望着一帮举刀冲过来的刘九的人,她缓缓展刀准备动手。 “住手!”刘克难急匆匆赶了过来,喝止了他的手下们。他面色阴沉地望着孟旷,以及后方被方铭扶着走出来的郭大友,道了句: “我料想一扇铁门是关不住北司的十三太保的,只是没想到你们出来得这般快。” 孟旷冷冷地瞪着他,不知他什么意思。 “老九,你的事儿办不下去了。八哥和十三弟是奉谕旨查案,乃是钦差。钦差你都敢关,不要命了啊?!”方铭喊道。 “我当然明白,但我不得不这么做。”刘克难道。 “你到底打什么算盘?连兄弟都卖了,你要是说不清楚,这锦衣卫里面你也待不下去了。”方铭喊道。 “你闭嘴!你相助宫女暗自出宫,还好意思说我在锦衣卫里待不下去?”刘克难喝道。 郭大友此时似乎终于清醒了一点,他费劲地开口道: “老九,此事我可以不与你计较,眼下你寻个地方,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否则,你曾今是什么人,我现在就给你抖出来。” “郭大友!”刘克难气急败坏,他没有想到郭大友居然知道他掩盖这么久的秘密。最气人的是,他既然知道,居然还来这里假装落入他手中被他关押,还让他确认了方铭之所在以及自己的真实目的,刘克难真是彻头彻尾被他戏耍了一遍。 孟旷和方铭都有些吃惊于郭大友所言,他们也彻底被郭大友糊弄了。 “怎么说?老九,你给个准话。”郭大友戏谑地重复了一遍这句他下地窖前说过的话,刘九咬牙切齿,最终却不得不低头。 “我可以和你谈,但只有你,还有,这件事我希望你不要告知圣上,否则我不仅乌纱难保,连项上人头也要一起丢了。兄弟我没敢伤你,还望你能念几分情谊。”刘克难道。 “成!”郭大友道。 话音刚落,突然外面传来吵嚷声, 还有大批人踏过的脚步声,马匹的嘶鸣声和呼呵声。外面有个刘九的手下慌里慌张地跑进来报告道: “不好了九爷!一大帮帮派混子杀过来了!正好被西城兵马司的人堵在咱们巷子口。” “什么?!” 刘九忙带着人呼啦啦地冲了出去,留下郭大友和孟旷、方铭三人面面相觑。 “咱们也出去瞧瞧怎么回事。”郭大友道。 倚红轩外,不宽的一条粉子胡同,眼下被挤得满满当当。西城兵马司的人接到命令,刚点了人从衙署中出来,就撞见了大批的混子追着一辆马车到此,当即守住胡同两头,将他们堵个正着。眼下这帮百十来人的混子进退不得,正骂骂咧咧、躁动不安。而就在西城兵马司的人和那群混子之间,还夹着一辆马车,正正好就停在倚红轩大门跟前。驾车的人眼下钻进了马车中,似是不敢露头。 “所有人立刻缴械投降!”带队的西城兵马司指挥大吼道。 “我们就是找马车里的人有事,与兵马司无关!”带头的混子高声道。 “放肆!你们冲撞城门,扰乱治安,还敢如此大胆要人?不拿你们下狱,当我兵马司都是摆设吗?!”那指挥大声喊道。 “兵马司莫管闲事,车中人乃是邹巴,他与我等有血海深仇,我等只找他,不扰他人!” “邹巴?”西城兵马司指挥微微蹙眉,顿时犹豫起来,随即喊道: “车中人赶紧出来,西城兵马司在此,护你等周全!” “兵马司莫要管闲事!!!”后面的混子们急了,火拼到这个份上,就差一步就能搞死邹巴了,怎么能让兵马司把事情给搅黄了。当即有火气旺盛的混子按捺不住,要抢在兵马司护人之前拿下车中人。 只见一个混子趁着双方对峙的空隙,直接往马车上冲去。双方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当即一触即发,“放箭!”兵马司弓兵在指挥之下立刻放箭阻拦,箭矢射向马车,一下射中了那个冲出来的混子的右臂,那混子惨叫一声倒地不起。后方的混子们当即红了眼睛,叫骂着冲了上来,兵马司盾兵举盾上前,迅速将马车围了一个圈,护住了马车。混子们推推搡搡,手中刀棍叮叮当当敲击在那些盾兵的盾牌之上,开始挤压那些盾兵的护卫圈。狭窄的巷子顿时成了战场,马车的马也受了惊,一直躁动不安地尥蹄子,来回摆头。 “车内人赶紧出来!出来!” “邹巴!要你狗命!” “老子不是邹巴,你们看清楚了!”曹光知道自己再也躲不下去了,当即钻出车来,站在车辕上喊道。 “车里面还有人!”有个混子透过车窗的缝隙看到了里面的人影,喊道。 “出来!出来!”混子们奋力地用刀柄敲击车子的轮毂和车厢。 “车内人乃我家妾室!不是什么邹巴!老子带着家里人出来,被你们追着跑,冤不冤啊!”曹光大喊,然后将车内的穗儿拉出来,众人一看真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当即傻了眼。曹光像是藏什么似的,又赶紧将穗儿塞回了车厢。 “曹指挥,是你啊!”西城兵马司指挥认出了他。 没等曹光回答,就有个混子高声喊道,“你胡扯!我分明看到你和邹巴手底下人在一起!你和邹巴是一伙儿的!” “老子才不认识什么邹巴!”曹光怒道。 他不会想到,不过只是把穗儿拉出车厢来澄清一下身份,却被眼尖的刘九在倚红轩门口瞧个正着,他当下认出了那就是出逃宫女李惠儿。本想置身事外看热闹的刘九当即待不住了,对手下一打手势,下令道: “目标就在车上,亮身份抢人!” 他手下几个人当即冲出倚红轩大门,高举手中锦衣卫令牌,喊道: “锦衣卫办事!所有人停手!车上人我们要带走!” 锦衣卫?在场所有人都傻了,根本不明白为何锦衣卫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曹光暗道不妙,锦衣卫拿人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女人……是逃犯? 这可真是天打五雷轰,曹光哪还有什么心思要玩这个女人,当即准备跳下车去就要跑。但谁也没想到的意外就在此时发生,一个人影忽然从倚红轩院墙的墙头飞身跃出,踩着底下密集的人头肩膀一路轻身跃上了马车,并一把抓住了尚未来得及跳下车去的曹光,运起手中特殊的双首刀,一刀砍断了他双足脚筋。曹光惨叫着跪倒在马车车厢前的车板上,凄厉的嘶嚎声让所有人寒毛直竖。随即刀光又闪,螣刀翻飞之下,曹光双臂当即被斩断,手臂飞了出去,飞入了人群之中,鲜血喷洒出来,淋得人一头一脸。 此时的曹光已经连惨叫都喊不出来了,整个人处在痉挛的状态中,双臂鲜血狂飙,景象无比骇人。 最后致命一刀,曹光的咽喉处被捅了个对穿,被眼前索命的阿修罗一脚踹下车去。下方的人当即散开,曹光栽倒在血泊中抽搐着,双目逐渐泛出死亡的灰白色。 眼前阿修罗面的刽子手轻微地喘着气,如死神一般提刀跨立于马车上,士兵们手中的火把照亮她的身躯,青锻锦衣制服之上溅满了鲜血。她一甩刀尖,将血水簌簌甩下,重新将刀别回腰间的刀束之中。整个巷子内挤着的几百号人噤若寒蝉,完全没有了方才大吼大叫、剑拔弩张的势头。有个别不济的见到这个场面,已然手软脚软,吓尿了裤子。 孟旷顾不得那么多,当下钻入车中,就见到正蜷缩在车厢一角瑟瑟发抖的穗儿。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面庞和脖间的皮肤上残留着触目惊心的指印子,明显曾被侵犯过。她正颤抖着唇望着满身是血的孟旷,孟旷只觉得自己的心碎裂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孟旷声线颤抖地低声说道。 “十三哥!”穗儿完全不顾她一身血腥,扑入了她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说十三是“修罗鬼煞”,这外号不是白起的。她是个狠人,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下手非常狠。尤其是谁要是敢侵犯她的亲人爱人,那可真是下场极其凄惨,她不会留半点情面。我知道这一章过后可能会有人从道德层面批判十三,所以事先澄清一下,孟旷就是这样一个人,是她这些年的经历将她塑造成了这样一个人,这是角色的特质,并不代表作者我鼓励或欣赏这种狠辣报复、私相受刑的做法。究竟如何评价,大家见仁见智。 此外,关于孟旷一直用手语说话的设定,昨天有朋友提出了质疑。我在这里统一回复一下,孟旷用的手语除了一些军中通用的手势和郭大友约定好的手势之外,都是非常基础的手语,明代还没有现代通用手语,都是一些日常对话中产生的手势,生活习惯相近的人是能理解的,而在表达复杂句子的时候,孟旷会使用笔谈的方式,笔谈的方式在明代也是非常流行的交流方式,因为天南地北的人口音天差地别,只有文字才相通,彼此说话都不能理解对方的意思。现实中并不存在可以遮掩女性声线的口技,孟旷的嗓音是非常女性化的,一听就知道她是女性,她不能开口说话。 感谢在2020-01-04 18:41:44~2020-01-05 17:37: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粉惹尘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2个;景川、徐徐梦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AM 17瓶;子又 2瓶;coc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5、第五十五章 孟旷自出世后岁及今朝, 已二十又五年,平生经历过两次无极之怒。一是父兄、母亲相继去世后,世态炎凉带给她的无边愤怒,促使她走上了女扮男装入锦衣卫的道路。二就是今日,穗儿被曹光侵犯掳走,以如此狼狈凄惨的状态出现在她面前。无极之怒,并非惊雷暴雨,更若地狱冷火缓缓在她心底燃烧,一寸一寸吞噬她的心扉。这愤怒不会夺去她的理智, 但却会让她再也不愿忍让半分半毫,此后便当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谁若是犯在她手中, 定要成为她螣刀之下的亡魂。 她手臂紧紧将穗儿箍在怀中,半晌不曾撒手。穗儿缩在她怀中, 身躯在不自主地发抖。她二人皆明白,在当下无数双眼的注视下, 她们这般在车中相拥, 等于是当众宣告了她们之间的关系, 也昭示了身为北司缇骑的孟旷为了一个宫中逃奴,打算反抗皇权的意图。但她们谁也不曾放开怀抱, 只是希望能在此时此刻将对方留在怀中, 感受对方的体温与呼吸。 远处站着的郭大友望着马车内隐隐透出的她们相拥的身影,面庞波澜不惊,眸中却闪过惋惜的光芒, 缓缓叹道: “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这……怎么回事?”站在郭大友身侧的刘克难有些懵,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孟十三会和宫女李惠儿这般亲密。 “说来话长。”郭大友道。 “难道……这宫女一直在你们手里?”刘九突然悟了过来,惊道,“你居然不上报?!” “嘘……老九,我不上报,对你难道不是好事?”郭大友道,今夜的事已然超出了郭大友的预料,他本打算借着这个机会狠狠敲刘九的竹杠,可却没想到穗儿会突兀出现在这里。孟十三冲冠一怒为红颜,暴露了他们与穗儿是旧相识的事实,进而暴露了他瞒报穗儿下落的事实,使得他本身的优势顿时消散殆尽,局势一下就陷入了胶着。 “呵……呵呵呵呵呵……八哥,你可真是……”刘九大笑出声,峰回路转,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下咱俩扯平了,你甭想着坑我了。” 郭大友歪嘴一笑,心道:就你这头脑,我坑你都不带眨眼的。 此时,西城兵马司指挥终于回过神来,忙下令道:“所有冲撞城门的混子,全部拿下!” “喏!”士兵们威慑般的大吼声震天动地,那群泼皮混子失去了追杀的对象,还处在懵怔之中,这下再也无力抵抗,很快就缴械投降,被全部拿下了。 “都给我带回兵马司中发落!”随着西城兵马司指挥下令,士兵们押着那些泼皮混子缓缓撤出了狭窄的粉子胡同,留下一地的狼藉。等巷内人撤得差不多了,这位指挥打马上来,跳下马走到了马车边。 望着倒在马车边死得不能再死的曹光,他不禁脊背发寒,面露惧色。曹光好歹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六品武官就这样屠鸡宰鸭般说杀就杀了,他心里也不会好过。但他知道杀人者乃是锦衣卫,他也没那个能耐插手去管。他不大敢惹车上的那个煞星,只能向方才亮令牌的几个锦衣卫拱了拱手,道: “在下西城兵马司指挥庞元,几位上差,今夜真是给你们添乱子了。上差可还有什么需要下官的地方,下官愿为效劳。” 刘九走出来,道:“没你什么事了,你回去罢。今天你还有你手下的兵见到我们的事,以及这个家伙被杀的事,全当没看见。若是对外透露半个字让我们知道了,你明白锦衣卫的能耐。” “是是是,下官绝不敢往外多言半个字,这就去约束手下人。下官……下官告退。”这位庞指挥顿时吓得面色惨白,再不敢看地上曹光的尸首,忙不迭的牵了马调头就走。 他前脚刚从西头离开,粉子胡同东头口又传来了行军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不多时,一大队人马赶了过来。带队的正是詹宇,他身侧还跟着清虚,同样骑在马上。詹宇和清虚跳下马来,一眼就瞧见马车边上惨死的曹光,登时惊了一跳。没等他们做出反应,边上的刘九瞪着为首的詹宇,道: “你们是什么人?兵马司的?” “在下……中城兵马司指挥詹宇,接宣武门传令,前来镇压暴徒。”詹宇强行收回视线,打起精神回道,“不知几位是?” “锦衣卫在此办差。”刘九出示令牌,淡淡道。 “原来是上差,失敬了。”詹宇拱手行礼。 “这个死者,你认识?”刘九又问。 “他……是我中城兵马司的指挥……曹光。” “那正好,你帮他收尸罢。”刘九轻描淡写地说道,说罢对部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去把马车上的人请下来。 詹宇见他这幅态度,一个大活人就在眼前惨死,也没半句解释,还使唤奴婢般要自己收尸,一时不禁怒从心底起。他强压怒气,拱手道: “上差,敢问这曹指挥到底因何而亡,请您给个说法。否则下官收尸回去也没有办法交代。” 突然被杠了一句,刘九眯起眼来望向詹宇。这小子怕不是个愣头青罢,这个节骨眼上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冷冷道: “多做事,少问话,锦衣卫办事,不是你们可以多管闲事的。” “请上差明言,下官驽钝,必须得要个说法。”詹宇梗着脖子道。 “嘶……”刘九从牙缝中吸了口气,打算教训一下这个小子。一旁的清虚见势不妙,忙拉詹宇,低声道: “詹指挥,别问了……” 这时郭大友笑着走出来道:“这位詹指挥,曹光此贼强抢民女,还煽动城中骚乱,冲撞城门惊扰皇城秩序,已被锦衣卫当场斩毙。你就这么回去交代罢,我们可没有冤枉他半个字。如果你的上官问起,就让他来北镇抚司找我,我乃巡堪所千户郭大友,我可以作解释。此外,你们奉命镇压的那群混子眼下已经被押到西城兵马司去了,我建议你去一趟露个脸,这一遭也不算白跑。” 詹宇闻言默了片刻,拱手道:“多谢郭千户提点。” 众人本以为这小子终于识相,愿意收尸撤退了,却不曾想詹宇突然将视线投向旁边的马车,道: “这马车中人是否就是曹光所抢民女?” 刘九登时急了,怒呵道:“你小子给我听好了,车中人乃我锦衣卫抓捕的钦犯,不关你的事,你收了尸,带上你的人赶紧走!” 詹宇惊了一跳,他没有想到孟暧口中的“小穗姐”居然是锦衣卫要抓捕的钦犯,这实在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不过他尚算镇定,也没有立刻撤退,扭头对一旁的清虚轻声道了一句,让他去看看车内人的情况。他怕锦衣卫只是找了个借口,借着权势打压平民,他留在此处,车中人还有被救的希望。 “听到没有?!聋子啊?!”刘九见詹宇无动于衷,反而让他身边同伴往马车中查看,顿时暴怒不已,对手下喝道: “立刻把他给我轰走!” 几个南衙锦衣卫当即拔刀上前赶人,詹宇也随即拔出腰间佩刀,喝道:“中城兵马司听令!保护车中民女!” “喏!”他身后的兵马司巡逻步兵大跨步上前,整齐地亮出了手中的长矛。 郭大友盯着詹宇,瞧他这义无反顾的阵势,缓缓回过味来。这个詹指挥莫不是与灵济堂有几分关系?他记得自己之前在哪儿见过他,却一时想不起来。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了,就是在灵济堂门口,见过他与孟暧和孟十三说话。怪不得呢,这是在救自家人啊,不然怎么可能敢与锦衣卫对着干。他带兵追过来,就是为了保下李惠儿的。他暗暗忖度,正愁眼下这个局面不知该如何脱身,老天就送了个愣头青给他,刚好可以利用一下。 他突然对车中喊道:“孟十三!你在车里待够了没有?赶紧带人下来!让这位詹指挥瞧瞧,也好让他放心离去。”他这话要分正反两面来听,正话是说给刘九听的,反话是说给孟旷听的。就是要暗示孟旷不要下车,目的是要反激刘九上车抢人,从而激化他与中城兵马司之间的矛盾。 此时车中,孟旷一直怀抱着穗儿,轻抚她的后背,稳定她的情绪。穗儿颤抖的身躯已经逐渐平静了下来。孟旷自己也在调整心绪,努力清醒头脑,让自己保持冷静,并思索接下来的应对之法。眼下她与穗儿的关系恐怕是没有办法瞒住郭大友了,而郭大友的目的虽然还不明确,但他的性格孟旷十分了解,他就好比咬住猎物就不会轻易放开的优秀又聪明的猎犬,既然已经插手此事,他就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得清清楚楚,因此他不会放过穗儿,最终他还是会把穗儿重新带回宫中。眼下郭大友还不清楚穗儿与张居正宝藏有关,若是让他查清楚了,还不知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在自己与穗儿的关系曝光的当下,郭大友最有可能做出的选择就是把穗儿转移,要与自己隔离开来,避免自己继续接触穗儿。他甚至会要求孟旷停职,不许再接触这个案子。这显然是孟旷无法接受的,因此若要列出最具威胁的对象,郭大友显然要排第一位。 而刘九的目的尚且不明,但可以猜测他也是想要从穗儿口中获取张居正宝藏的消息。穗儿若是落入他手中,一番严刑拷打必不可少,若是套不出话来,他必然要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应当会将穗儿带去他更能掌控的区域。此外,不能排除他与郭大友联手的情况,在审讯方面,刘九的本事显然不如郭大友。比起套不出话来继续耽搁时间,还要分神与难缠的郭八对抗,权衡之下他应当会选择与郭八合作,分他一杯羹。 所以不论如何考虑,如若要摆脱眼下的被动局面,首先就要让穗儿摆脱郭大友的控制。她必须要想办法让穗儿逃跑,而她唯一可以借助的力量就是眼下詹宇和清虚带队的中城兵马司队伍。最好是能让郭大友看不出来自己故意放走穗儿的意图,但这个目的眼下已经不大可能实现了。经此一事,孟旷不知自己是否还能保住锦衣卫中的职位和郭大友的信任,但这些都不是现在的她需要去顾虑的事了。 不论如何,郭大友必然希望穗儿能一直控制在他手中。此时的他恐怕是想利用詹宇的中城兵马司队伍对刘九的人形成压制,如此他便可以拖住刘九的人,重新将穗儿带走。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自己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肯定要借助马车和孟旷的力量。他喊孟旷下车,其实就是在暗示孟旷不要下马车。而孟旷要做的,就是假意听从他的指挥,但要将穗儿暗中送走。 “穗儿,你仔细听我说。一会儿我会想办法驾马车逃离这里,你留在车厢里坐稳了,绝对不要出来。然后我会制造出马车被抢的假象,我会让清虚驾马车带你逃跑。你不能再回我家了,清虚会带你出城去安全的地方。记住,除了清虚,你谁都不能相信。”孟旷用非常轻微的声音在穗儿耳畔说道。 “那你怎么办?”穗儿颤声问。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脱身。之后我会联系上清虚去找你。”孟旷道。 “你骗我……”穗儿紧紧攥住了孟旷的后背衣物。 “我没有骗你,相信我。”孟旷缓声道。 穗儿没有再言语,她那双琥珀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孟旷,眼中溢满了泪水。这个人到底要为她做出怎样的牺牲才肯罢休?她已经职位不保了,她自己查明父兄之死的目标都还没有实现……都是自己害了她…… 她怎么可以这样全心全意地对自己,这让自己还能如何回报? 她猛地勾住孟旷脖颈,隔着面具吻上了孟旷的唇。孟旷瞪大了双眼,一时间陷入呆滞。 “孟十三,你快下来!”冷不防刘九的吼声在外乍响,孟旷回过神来,她没有空闲去体味穗儿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忙挪到车厢后端,缓缓揭开马车的后车窗,望向外面。清虚就站在马车后端,此时二人目光恰好对上。孟旷忙揭开面具,让清虚能看清自己的口型,随即无声示意清虚悄悄撤离,从后绕出,去粉子胡同西北侧的砖塔胡同口子上等她。 孟旷最后叮嘱道:送她去赵记商驿。说罢,便迅速扣下面具。清虚当即读唇会意,点头表示明白。 孟旷迟迟不下来,反倒不知在与车外的清虚沟通些什么,刘九的人终于按捺不住,这就动手抢人。只见一个刘九的手下一把推开车边的清虚就要上车,却被孟旷一脚踢了下去。刘九骂骂咧咧,要孟旷赶紧带人下来,却被赶上前来的詹宇一把推开,刘九暴脾气当即就炸裂开来,挥刀就往詹宇头上劈砍而去,被詹宇用刀抵抗开。混战一触即发,中城兵马司的巡兵们举着长矛拥了上来,将刘九等人挡在外围,矛尖向外,还刺伤了一个刘九的手下。 “护马车!莫要伤人!”詹宇在高声大喊。 与此同时,清虚已经趁乱从粉子胡同中溜了出去,迅速跑往砖塔胡同。 孟旷迅速冲到马车前端,抓住缰绳狠狠一抽,马儿吃痛,拉着马车就冲了出去。刘九高声叫骂,领着人就在后面追,却被詹宇的人挡得严严实实,一时之间竟然冲不过去。郭大友虽然早就做好了孟旷会驾马车逃跑的准备,但还是被詹宇的人挡了一下,不过因为他钻了空子,还是趁乱从混战的人群中率先冲了出来,追着马车就跑。 孟旷知道郭大友会追来,她在思索着该怎么脱离他的追逐。他驾着车先往南面跑,过了两个路口,迅速折返,再往北跑。郭大友虽然聪明,强壮有力,能打能战,但唯一的缺点就是身子太笨重,行动不够敏捷。他追马车的速度实在不快,不一会儿就被孟旷驾驶马车灵活地甩在了身后,一下瞧不见人影了。孟旷缓了缓车速,从马车边探头向后看,她必须确认郭大友确实不在身后,才能去砖塔胡同与清虚汇合。此间,穗儿一直在车厢中帮孟旷观察后方的情况。但因为夜色已浓,穗儿看不大清楚,还需要孟旷亲自确认。 就在这个分神的档口,忽的耳后传来利刃破空的尖啸,孟旷只来得及用刀面往脑后一挡,紧接着她肩膀顿时传来利刃破皮入肉的声响,一根弩/箭扎入她肩中,她闷哼一声,尚未来得及反应,后背就再中一脚,身躯顿时失去控制,跌下马车去。 “十三哥!!”车上传来了穗儿的惊叫。孟旷跌下车的瞬间,努力扭过身来看向身后,一个周身包裹在黑色斗篷中的佝偻身影不知何时已然跃上马车,她匆匆一瞥,只望见了兜帽下一张扭曲的刀疤脸。黑衣人一扬鞭,驾驶着马车迅速驶离。 穗儿!孟旷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嘛,对于仔细看文的朋友来说,恐怕是一点也不意外了。 另提一嘴,“冲冠一怒为红颜”出自明末清初诗人吴伟业的《圆圆曲》,说的是吴三桂为陈圆圆发兵反叛的事。这个典故出现的时间,距离十三和穗儿所处的时间节点还有五十多年的时间。按理说此处用这个成语是不大合适的,不过先人早有“怒发冲冠”之言,再加上一个“为红颜”,早五十年出现也不算出格。我犹豫了半晌,还是觉得这个成语用在此处是最合适的,难以舍弃,故最后还是用了,此处大家就不要计较了吧。 感谢在2020-01-05 17:37:33~2020-01-07 18:0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wsome、尛尛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徐徐梦青、嘿、柚子树、若禅。、chuan3415、景川、As~ileli、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咲澄、fuck 10瓶;Wlisy丶 8瓶;念念相续、如三秋兮、风、wsome、小爬 5瓶;Elrest 2瓶;星野、coc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6、第五十六章 那是什么人!难道还有其他的势力要抢夺穗儿? 孟旷没有时间想那么多, 顾不得左肩后部中箭,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来,迈开腿就往马车驶离的方向追去。 她咬牙,尖锐的疼痛激发了她的血性。想要从我孟十三手中抢人,那就要付出代价!追踪索迹乃是孟旷的专长,整个锦衣卫无出其右。 她辨别了一下目前自己的位置,她刚刚过丰盛胡同路口,正在丰盛胡同北侧。她看到马车在前方大乘胡同路口拐弯了。若是不拐弯,再往前不远就到砖塔胡同, 她就能和清虚汇合了……偏偏赶在这个时候,这人该不会早就瞄着这个机会吧? 她心中无比愤恨, 催动双腿赶到了大乘胡同口, 继续往胡同中追去。与此同时,她努力凝神静听, 想要捕捉到穗儿的声音。她不知道穗儿还能不能发出呼喊,但她必须留意。 这一带的地面都比较泥软, 马车很容易留下辙痕与马蹄印。孟旷仔细观察着地面上的车辙痕迹, 一路快步追索。大约追到阜成门附近, 车辙马蹄印中断了,那驾她追索的马车就停在平则门街北西城坊的一处商货集散场门口, 马车内已经空空如也, 显然人已经被转移了。这个地方混杂了大量复杂的脚印、车辙和动物蹄印,很难判断那人究竟把穗儿带去了哪里。 钻心的剧痛让孟旷没有办法集中精力思索,伤口溢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她大半衣背。她只觉得周身寒凉, 手脚软弱无力。一阵一阵地绝望袭上心头,她已经明白光靠自己一腔孤勇,是没有办法救回穗儿的,抓走她的人有着周密的计划,此人做事非常谨慎且老道,知道怎么对付锦衣卫的索迹。 穗儿……孟旷无助地喘息着,一时有些脱力,跪倒在了地上。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孟旷不予理会,她此刻心底透凉,根本无心理会他事。 “十三,站起来!”耳畔响起了郭大友的声音,他一把拉住孟旷不曾受伤的右手臂,用力把孟旷从地上提了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再苦再难都要给我站着!” 肩膀一阵撕裂的疼痛,孟旷眉目扭曲,不禁下意识蜷缩起身子,努力用右手按住左肩。郭大友见状忙立刻从腰包中取出急救金创药与绷带,道: “我先帮你疗伤,你必须立刻止血。” 说罢不由分说将孟旷按在一旁的一架木板推车边,让她靠坐下来。然后捏住了那弩/箭的箭杆,道: “忍着!” 说罢,一用力,手法极其干脆地将箭/矢拔了出来。孟旷由于疼痛,实在没能忍住,闷哼出声,好在郭大友注意力都在手中的弩/箭上,没有注意她的声音。 “这弩/箭……有点像是神机营的……”郭大友嘀咕了一句,然后用自己的汗巾将弩/箭包了起来,别在腰间。随即他拿起创伤药,准备给孟旷敷上去。却一下发现孟旷破衣之内还有背甲,那箭矢被背甲挡了一下,虽然依旧扎入肩部皮肉之中,但并没有伤到筋骨。 “你小子还穿着背甲?可真够小心的。多亏这背甲,你这膀子没废,还能用。”郭大友一边说着,一边往她创口洒了创药,然后用绷带一圈一圈将孟旷的左肩紧紧绑起来,用三角固定法固定好。 “现在只是紧急处理,你回去后得脱了上衣好好再清理一下伤口,左臂不能再用力了。”郭大友道。 孟旷出了一身的冷汗,虚弱地点了点头。 “你回去吧,李惠儿的事我来追。”郭大友沉着脸望着她。 孟旷摇头,目光坚定不移地望着郭大友。 郭大友不禁叹息:“我不知道你和她怎么就产生感情了,但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你眼下已经犯了大忌,有关李惠儿的事,你别掺和了。你到底还想不想要前途?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孟旷固执地瞪着郭大友,不打算让步。 “孟十三,我警告你。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我郭八最看重的是什么你很清楚,圣上对巡堪所的信任以及身为锦衣卫的荣誉,才是我郭八最重视的东西。你若是敢给我巡堪所抹黑,我不会饶了你。你现在就给我回家去,停职反省!把你的令牌交出来!”郭大友严肃地说道。 孟旷摘了令牌丢给他,转身就往集贸场中走去。郭大友见她这势头不对,忙站起身去追她,口中喊道: “孟十三!你要去哪儿?你给我回来!” 孟旷不理会他,郭大友紧赶几步追上她,刚准备伸手拦她,就被她一掌挥击开,随即“嗡”的一声刀鸣,眨眼的功夫孟旷腰间的螣刀就定在了郭大友的喉咙口。郭大友后背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知道真要打起来,自己恐怕还真不是孟旷的对手。他心想,孟旷一心要找到那个女人,男人要是一头热地爱上一个女人,那可真是谁也拦不住。既然拦不住又何苦非要拦着她,就让她继续查吧,也算是给自己添一点助力。等找到那个女人,再思索该如何处置她二人不迟。 于是他重新把令牌丢回给孟旷,道: “行了十三,把你的刀收回去。既然你要查,我不拦着你。但是光靠你一个人,京城人海茫茫的,你找不到的。” 孟旷不置可否,锋利的刀口贴在郭大友喉咙口,皮肤被刺激得起了鸡皮。郭大友再接再厉劝道: “十三,你冷静下来为你自己想想,不要因为感情而意气用事。你父兄的事,你不查了吗?你不做锦衣卫,你还能有现在的权势力量吗?我明白你很看重那个女人,我帮你把她找回来,你我搭档,从来无往不利,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孟旷冷冷地看着他,似乎正在思索他的目的,不多时她缓缓将螣刀收了回去。看她的这个态度,郭大友明白孟旷还是想继续留在锦衣卫的,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半路劫走马车的人是什么人?”郭大友摸了摸脖子,问道。 孟旷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道刀疤,又做了个兜帽遮脸的动作。郭大友明白过来,应当是个穿着斗篷的刀疤面。再结合孟旷背后中箭,可以判断此人是偷袭得手。这么鬼鬼祟祟的,恐怕不是什么能走到明面上的人。他还有神机营的弩,此人看来和军队有不小的关系。 “我感觉今夜的事情不对劲,这么多方势力极其巧合地撞在一起,还恰好就在倚红轩门口发生冲突,非常像是有人刻意引导的。你跟我回一趟兵马司胡同,我们去找那个叫詹宇的指挥问问。” 二人不再耽搁,又立刻往回赶路。不多时赶回兵马司胡同,彼时刘九等人已经离去,詹宇的人还在清场,而他本人正准备上马继续去追离去的孟旷和郭大友。清虚大概是没等到孟旷,担忧之下,他选择了重回兵马司胡同与詹宇汇合,商量对策。此二人见郭大友和孟旷回来了,不由大松一口气。但见他们两手空空,马车和穗儿都不见了,心又不禁沉到谷底。 郭大友上前,说明了穗儿半路被劫走的事,然后问道:“刘九去哪儿了?” 詹宇答道:“你们跑了后,他们就撇下我们很快离开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看离去的方向,是往南边去了。” “方铭呢?” “谁是方铭?”詹宇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他想起什么,道,“是不是那个蓬头垢面的人?他被刘九一起带走了。” 郭大友蹙起眉来,他又向詹宇询问今夜混战发生的原因。詹宇也只知道个大概,于是郭大友决定先去问问一些关键人物。他首先进了倚红轩,抓着躲在柜台后的老鸨逼问道: “你们这里是否有个叫做竹妍的姑娘?我找她有事儿要问。” 孟旷闻言心中一惊,郭大友怎么知道“竹妍”此女的存在?这是她在地窖中时,方铭单独告诉她的,彼时郭大友还处在昏迷中呢。难道说他根本就是装晕,实际上她与方铭的交谈全被他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了?孟旷望着郭大友的背影,脊背一阵发寒。 老鸨起初不愿意回答,今夜多方人马大闹粉子胡同,搅得这里的妓馆生意全泡汤了,她正在气头上呢。但在郭大友的逼迫下最终还是指了竹妍的房间。郭大友立刻上了楼,一脚踹开了竹妍的房间,里面却空空如也。他暗道不好,忙出了倚红轩,一路快步跑到兵马司胡同西头的胡记脂粉铺门口,暴力破门入内,一番搜查后,胡记也一样人去楼空。 “全跑了?方铭的手下是真有问题啊。”郭大友嘀咕道。 此时边上的詹宇疑惑问道:“敢问郭千户,咱们这是在查甚么?” 郭大友冷冷瞧他一眼,道:“詹指挥,你的手真的伸得太长了。眼下刘克难恐怕已经带人去了中城兵马司,找你的上司告状去了。我劝你还是早点收队回去罢,免得被人先告了状。” 詹宇顿时面色一僵,看来今夜自己是真的得罪了那位南衙锦衣卫千户,惹得他要去找自己的上司,要给他一点教训。不过这已然是必不可免之事,与早与晚都无关,他还不如留在这里把事情查清楚,把孟家丢的人找回来。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他既然答应了孟暧,就一定要做到。他分兵,先让自己的副手带大队人以及曹光的尸首回去复命,他自己则点了两个什的精兵跟随自己继续抓捕任务。孟旷趁此机会给清虚递了个眼神,清虚会意,明白旷哥儿这是要他先回校场口向孟暧报信。他于是也跟着大队人马率先返回。 迅速分配人手后,他跟着郭大友和孟旷又去了西城兵马司,询问被抓捕的那些混子。郭大友见他牛皮糖似的跟着自己,倒也没再赶他,大概是有了其他打算。 “你的意思是,你们也不知道那马车中的人是谁,只是听有人喊那里面是邹巴,所以你们就一路追着他过来了?”西城兵马司大牢内,郭大友抓着为首的混子问道。 那混子苦着一张脸道:“是啊,我们也是被骗了……” “你们是九指王的人?” “对,我们都是。” “今晚你们是怎么和邹巴的人开战了?” “邹巴的人都杀到我们地盘上来了,杀了我们好几个兄弟,能不开战吗?” “你们放火烧了邹巴的老巢?”一旁詹宇问。 “没有啊……我们只是追着邹巴砍杀而已,没打算放火。在这京城中放火岂不是找死?帮派拼斗也是有规矩的,不放火、不抢女人、不杀孩童,说白了就是不殃及无辜,成王败寇,各自生死由天。不然仇恨不共戴天就没有余地了,而且放火损失谁也没办法承担,赢了地盘也不划算。”那混子头头说。 詹宇和郭大友心中同时升起一个念头,暗道这把火不寻常,怕不是有心之人放的。为的是激发并恶化邹巴和九指王的仇恨。 此时,边上一个混子突然道:“我此前碰到过一个黑斗篷的人,长着一张刀疤脸忒的吓人。我当时掉队了,他还给我指了路,把我指到了那驾马车边。” 就是他!郭大友转身就走,一路飞速往校场口邹巴的地盘赶去。 他们赶回校场口时,邹巴老巢的火差不多已经扑灭了,附近的居民们正狼狈地收拾残局。邹巴的残党全被巡捕营带回大牢关押了。郭大友携着众人去了巡捕营,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了邹巴。这家伙原来压根就没逃,跳到自家井里避火了,火差不多快扑灭时才从井中爬出来,结果被巡捕营逮个正着。 郭大友领着众人进入巡捕营大牢时,邹巴一眼瞧见他的锦衣卫打扮,登时哀嚎起来,哭诉自己有多么冤屈,九指王有多么可恶,希望官差能主持正义,还他一个公道。 “你们可看见放火的人了?”郭大友不耐烦地打断他哭诉,问道。 邹巴看向自己身后与自己同处一个牢房的手下,这些人都面面相觑,唯独一个邹巴的厨子出声道: “我从后厨边的侧门看见了两个蒙面人往院子里投掷火油瓶,那玩意儿烧得特别快,砸到厨下、屋里、柴堆上,一下就燃着了,还有一股特殊的香气。” 郭大友闻言眸光一闪,返身带着众人就往外走,独留邹巴在后面鬼哭狼嚎,今夜他损失惨重,恐难东山再起了。 出了巡捕营大牢,郭大友望着外面的夜色道:“十三,我知道他们是谁了,也差不多猜到他们把人掳去哪儿了。眼下已入宵禁,城门闭锁,整个京城就是坐大牢,他们一时出不去。今晚是最佳机会,运气好的话我们很快就能逮到他们,把李惠儿找回来。” 孟旷双眸一亮,本因伤痛、疲劳和穗儿被掳走的三重打击而委顿的精神顿时振奋起来。 郭大友随即又看向詹宇道:“詹指挥,今夜你还有将功折罪的机会,你和你手下这两个什的人若是能按照我的意思办事,保准你今夜能拿下九指王。我也会在你上司面前美言几句,抵消你今夜冲撞刘九的罪过,就看你怎么做了。” 詹宇咬牙,拱手道:“全凭郭千户调遣!” 作者有话要说:稍安勿躁,下一章两人就能重新见面。 感谢在2020-01-07 18:03:27~2020-01-09 18:5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4164485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emperor 2个;Oha、40637428、黄桃罐头、景川、徐徐梦青、若禅。、柚子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笛一声 20瓶;hh 19瓶;Nico丶小闲 10瓶;子又 6瓶;风 2瓶;星野、七三i、coc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7、第五十七章 穗儿自出世后岁及今朝, 已二十又一年,她经历过多少苦难折磨,可却从未像今夜这般体会过无极之恐惧。从前她孑然一身,漂泊无依,生存带给她的苦难她仿佛都能承受,反正不过贱命一条,若是当真走投无路,没了也就没了,她也算是解脱了。她不想死, 但也不怕死。 可是如今,她有了放在心尖上的人, 她为她担惊受怕, 痛苦于自己带给她的伤害,更极其害怕她从自己生命中消失。孟旷中箭落下车去, 夜色太黑,穗儿根本不知道她哪里中箭了, 是否是致命的, 会不会就这样一命呜呼。她不要就这样和她分离开, 她祈求上苍再给她活下去的机会,如果就这样死了, 她必然会死不瞑目。 她企图跳车, 但那个抢夺马车的黑衣人在前方车辕边,用一根吹管往车厢内一吹,正中她脖间。穗儿感到脖间被一根冰凉的暗刺扎中, 那暗刺之上涂了某种麻痹药物,药性蔓延极快,导致穗儿几乎一瞬间就栽倒在马车车厢中,身躯僵硬,根本无法动弹。舌头、喉间都麻痹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无助地被那黑衣人带去不知名的远方。 不多时,穗儿只觉得大脑都被麻痹了,以至于思维迟缓。她只是拼命努力地维持大脑的运转,一点一点地数数,记下行车的时间长短,并努力记下行车的路线。 她迷迷糊糊,意识都在逐渐远离,等车停,她被某个男子扛出马车,她只能判断大约行车了一刻钟不到的时间。随即她又被换上了另外一辆车,这车或许是一驾拉货用的骡车,她被放在车板之上,期间她借机扫了一眼扛她的人,那是个蒙面的青壮年男子,并不是那个黑衣人。那黑衣人在不远处,身躯佝偻,看上去并没有这样的气力。 很快她就被盖上一层灰布,身躯四周被成堆的麻袋覆盖遮掩。骡车很快就出发了,而那黑衣人与那青壮年男子全程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穗儿无法判断方向,只大致猜测骡车是在往南方行驶。不多时他们大概是遇上了宵禁关卡,穗儿听到了设置路障的巡捕营官与那青年男子的对话声。 “干什么的?出示夜行令!” “军爷,我是送沙土的。” “哦,走吧。放行!” 巡捕营并未查验他车上拉的货物,因为已经司空见惯。圣上从去年年中就开始修整外城城南天坛的大享殿,工期却因物资经费短缺一拖再拖,如今距离清明祭祖时间已经不多了,工部不得不命令工匠连夜赶工期,夜间运送沙土、木料已是京中常事,巡捕营基本不会费力气去查。 他们车行了好长一段时间,期间过了两道关卡,最后终于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这里的气味不是很好闻,混杂了各种粪便和家畜的味道。穗儿被再次扛出了车子,她借机观察了一下四周,判断这里应当不是城中了,而更像是城郊的流民聚居地。 那人扛着她穿越一个破败的院子,步入了一间陈旧的破板房。这破板房的里间地板底下被挖空,居然有一个可容纳三个人的空间,可以算是个小地窖。她被丢到了这个小地窖中,手脚都被绑缚了起来,嘴也被死死塞住,上头再盖上木板,那蒙面男子就此离去。 穗儿侧躺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一点一点地数着数字,计算着时间。她很有可能正身处城南的流民聚居区,现在的时间可能已过午夜了。日头翻过来,恐怕已经是三月初五了。 身上的麻痹药效渐渐减弱,她的身子逐渐可以动弹了。试了试,喉咙也可以发出声音了,但因为她的手脚都被绑缚住,嘴巴也被塞得紧紧的,她还是没有办法逃离,也没办法发出大的声响。 穗儿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她现在唯一想要做的事,就是立刻逃出生天,去找孟旷。她后悔了,她不想撇下她离去了。如果还能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今天傍晚她绝对不会踏出灵济堂的后门。是她低估了局势的复杂性,她真的把自己出宫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如今看来,她秘密出宫这个消息或许早就被透露出去了,至少被三方势力知晓:一方是预谋抓捕自己的郑家与武骧卫西营,可以猜测他们的消息来源是宫中,或许郑贵妃知晓自己要密谋出宫的事;一方是她在粉子胡同中遇到的那伙锦衣卫,孟旷在车子里和她飞快解释了一下,说那些人是南衙一个叫做刘九的千户和他的手下, 是来抓她的。他们就是自己出宫后,一直在城中追捕自己的人。他们的消息来源是何处很难判断,但既然是锦衣卫,应当有特殊的渠道;第三方就是伤害孟旷,半路把自己劫到此处的这伙人。 这伙人实在太神秘了,她无法想象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自己出宫的消息的,又是怎样暗中运作,挑起多方争斗,趁乱把自己掳到此处还能完全不暴露他们自己的身份的。也或许,他们才是自己出宫消息的泄露者,不论是郑家那一方还是南衙锦衣卫那一方,都是从这个神秘的第三方获得的消息。 不过这么考虑并不大合理,按理说如果第三方想要抓捕自己,那么在自己出了宫后与方铭汇合前,他们完全有能力将自己抓住。何苦引来这么多势力进行争夺,反而给他们自己增添麻烦?难道是故意的?他们就是故意要挑起这么多方势力斗在一起,暴露出这些势力的存在?目的是什么?目前还无法判断。但这样做的方法太冒风险了,很难掌控全局,一旦失误,就无法达到他们的目的。真正明智的决策者是不会这么做事的。 而且不能忘了,自己之所以会回到京城,进入灵济堂,完全是出于巧合。她完全是碰巧在妙峰山上碰见了郭大友和孟旷,才能摆脱武骧卫西营的追捕,被他们带回了京城。不然的话她已经被武骧卫西营抓了,武骧卫西营会把自己带到何处那是未知数,不过也有很大可能还是会回到京城之中,毕竟要抓她的实际上是郑家人。 这么说来,难道这第三方是算准了自己无论被谁抓住,都会回到京城中来?难道……难道就连郭大友和孟旷都是被他们引入局中的?自己与晴姐姐的重逢根本不是缘分或者巧合,而是他人的算计结果?这也未免太可怕了罢……穗儿不禁打了个寒颤。 过了一会儿,她冷静下来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摒弃这种阴谋论的猜想。因为这实在不大符合实际,这其中太多的巧合是算计不到的。郭大友和孟旷本该赶在那夜之前就入京,只是因为遇上大雪才不得不上山避雪,自己同样如此,难道这第三方连天气都能算准?这岂不成了神仙了。 如此看来,自己偷出宫中的消息还是从宫中传出来,究竟是谁传出来的,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都暂且不得而知了。 思及此,穗儿忽闻外界传来细弱的谈话声。她忙停止思索,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那姓郭的北司锦衣卫搅进来真是太糟糕了,我感觉情况不妙……”这是个女子的声音,穗儿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在这里听到女子的声音,而且听声音还挺年轻的。 “但愿能赶在明早顺利出城。”这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孟十三没事吧?真伤了她可不好。”女子问道。 “放心,我瞄着肩膀打的,她身上应当有护甲,不会有大碍。”这是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莫不是那个黑衣人? “老爹,你说咱们从神机营里偷出来的这个弩,真的能让姓郭的上当?”青年男子问。 “一定程度上能让他偏离调查方向,给咱们争取时间。但说不准他会不会上当,这个后生太聪明,很难糊弄。”那苍老的声音道。 此时,传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声响,有人走进来了,接着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 “东西都准备好了,马车也套好了,就等天亮就出发。东子,你去外面守着去。” “好嘞。”那青年男子这就走了出去。而那中年男子脚步声逐渐靠近,走到里间中来,透过板缝望了望地下侧躺着的穗儿,确认她无碍,这才走了回去。 “福来,你紧张甚么,坐下来歇会儿。”那苍老声音道。 “老爹!我是真的担心啊。你说咱们这部署会不会被方铭猜透?方铭这家伙毕竟和咱们共事过一段时间,也知道咱们在城南的据点。这哪怕咱们狡兔三窟,也怕他会寻过来啊,他若是把郑家的人引过来怎么办?” “你担心错了对象了,咱们现在该担心的是郭大友,而不是方铭。方铭的智慧还没那么高,一时半会儿猜不到掳走李穗儿的人是谁。眼下他大概是想着要和刘九联手了,方铭是郑家的人,刘九是张诚的人,这两派不算有根本矛盾,眼下利益一致,联手在一起也算是合情合理。若是方铭找到我们,我们还能逃。但若是郭大友找到我们,我们就很难逃了。” 穗儿吃了一惊,方铭是郑家的人?刘九是张诚的人?这简直颠覆了她的猜想,但仔细一想,一切矛盾之处又合理了起来。方铭原来根本就不是恭妃的人,恭妃这是彻头彻尾地被欺骗和背叛了。他只是想要巧妙地把自己引出宫来,然后方便下手。刘九原来是张诚的人,张诚身为司礼监大太监,耳目遍布皇宫,他会知道自己偷出宫去的事也不算奇怪。而他显然是因为贪财,才想要故意放自己出宫,脱离太后和恭妃的保护,让刘九抓住自己,然后寻到张居正宝藏。 “老爹何出此言?那郭大友就这么神?”中年男子问。 “如果就他一个人,还不算很神。但他和孟十三在一起搭档,那就真是无往而不利了。老夫在锦衣卫里那么长时间,就没见过像他们这样精妙的搭档,完全互补,配合无间,真正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利剑。孟十三缺乏的毒辣眼光、深谋远虑以及高妙的交往谈判技巧,全被郭大友补足了。很难得啊,若是这姑娘能沉下心来在锦衣卫中发展锻炼,不要总想着给她父兄报仇,她在郭大友的提携下,绝对能平步青云。”苍老沙哑的声音淡淡道。 这个人是谁,居然知晓孟旷的女子身份,还知道她的过去?穗儿又吃了一惊。 就在此时,外面放哨的青年男子突然闯入进来,急切道: “不好!有官兵来了!” “来的太快了!”那中年男子惊道,“东子,快去把人弄出来,老爹、阿竹,快去马车上!” 穗儿只听到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盖在她身躯上方的木板就被掀开,那青年男子抓着她,把她从地下提了出来,再次扛上肩就跑,那中年男子在他身后断后。二人急匆匆跑出板房,还没往外跑多远,穗儿只听到后方“哗啦”一片木板破碎的声响,紧接着就传来了那断后的中年男子的闷哼摔倒声。有什么人以飞快的速度在接近扛着她跑的青年男子,穗儿能感受到那青年男子急促的喘息中透着难以抑制的恐惧。神奇的是穗儿忘却了呼喊挣扎,这一刻她仿佛在迎接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 接着穗儿感到猛地一震,身躯不受控地往地下栽去,原来是那青年男子也被打晕了过去,无力再扛着她。然后她就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来人紧紧地抱着她,几乎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穗儿……”她带着哭腔低声呼唤穗儿的名字,冰凉的面具贴在穗儿脖颈的皮肤之上,穗儿的泪水一瞬就溢出了眼眶。 十三哥……穗儿不禁感佩上苍,缓缓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一章,大家该明白谁是谁了吧。 感谢在2020-01-09 18:59:14~2020-01-11 17:4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黄桃罐头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老纪、黄桃罐头、徐徐梦青、景川、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uan- 30瓶;墨守回洵 20瓶;黄桃罐头 18瓶;26243560 10瓶;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6瓶;诺 5瓶;Elrest 2瓶;七三i、coco、星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8、第五十八章 中年男子和青年男子被孟旷打晕, 穗儿也没有能够带上马车。前方已经上了马车的黑衣老者和那名唤“阿竹”的女子审时度势,知道大势已去不可再争,只能撇下他们逃跑。他们催动马车,迅速冲出了这处破败的院落,消失在夜色中。四周呼呵声四起,这场抓捕行动依旧在不依不饶地进行。但孟旷却像是完成了所有的任务,只是在原地拥着穗儿,再不愿挪动分毫。也并没有人来催促她,人群杂乱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呼呵声逐渐远离了。 孟旷松开怀抱, 给穗儿拿出口中塞物,解开绑缚的绳索, 双手在她面庞上摸索, 仔细辨认她有没有受伤。 “有没有哪里疼?他们有没有虐待你?” 穗儿只是摇头,她喜极而泣, 又一次扑入孟旷怀中,不愿离开她的怀抱。孟旷今夜经历了失去穗儿的痛苦和失而复得的狂喜, 心情起伏过于巨大, 这会儿当真感到有些虚脱了。就见穗儿轻轻抚着她的左肩, 本来喜极而泣的神态,却又转为无限的心疼, 道: “你中箭了……” “没事, 背甲挡了一下,只是皮肉伤。”孟旷轻声道。 “你流了好多血……”穗儿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没事的,真的没事。”孟旷拥着她, 低声安慰她。 “咳哼!”此时她们身后响起了咳嗽声,郭大友出现在了那里,并向她们走近。孟旷惊了一下,下意识将穗儿抱得更紧了,并有意将她挡在了自己身躯之后,扭着头望着郭大友,眸光警惕。 郭大友却只是走过来,一脚再次踹晕了方才有些苏醒迹象的那个倒在地上的青年男子。然后他默默将孟旷方才从穗儿身上解绑下来的绳索用匕首分为两段,将那中年男子和青年男子分别绑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一边将匕首在皮革腕带上磨亮,一边道: “詹指挥那里抓到了九指王的一个心腹,算是大收获,但是真正的核心成员还是逃了。咱们这里抓了这么两个人,主谋也逃了。这个主谋非常狡猾,我看想要抓回来也很悬。我已经派人回本司禀告指挥使,提请延长城门宵禁了。这天都快亮了,但愿能赶上。” 孟旷不作回答,神色冷淡。郭大友无奈道: “你何必这般防着我,我也不是那种棒打鸳鸯的人,你既然这么爱这女子,我不会拦着你。但你要明白,你若是想娶她过门,这难度可不小。你得想办法让她摆脱这么多势力的追捕,将她从泥潭中拉出来才行。否则你把她娶进门,就是娶了个麻烦进家门,后患无穷。” 一句话说的孟旷眼神闪烁,穗儿窝在孟旷怀里,面庞起了热度。 “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大哥?你要是信哥哥,你就听哥哥的,哥哥保证你能娶她过门。” 孟旷终于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在暗夜中透出明亮的光彩。郭大友瞧她这样不禁笑了,十三在感情上还像是个单纯的孩子啊,毫不掩饰自己对所爱女子的感情。不得不说,能保持这样的赤子之心是很难得的,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么多生离死别、人情冷暖之后。若是让外人瞧见北司凶名赫赫的修罗鬼煞还有这样的一面,恐怕得惊掉了下巴。 “行了,别搂搂抱抱了,成何体统。赶紧过来帮忙,把这两个人弄出去。”郭大友没好气道。 孟旷有些不舍地松开了怀抱,理了理穗儿凌乱的长发,穗儿从她眸子中读懂了她的意思,她要自己稍安勿躁,相信她的判断。穗儿点了点头,她的眸子在夜里怎么会这般亮,像黑珍珠似的,蕴着满腔的爱护。穗儿的心滚热的,真是上一刻地狱,下一刻就入了极乐,巨大的落差使得她觉得这一切幸福如梦似幻般不真实。 孟旷和郭大友合力把那晕厥的中年男子和青年男子抬了出去,郭大友来时早有准备,专门寻了一驾马车过来,就停在这破院子不远的拐角处,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他们把这两个人摔进马车里,然后孟旷扶着穗儿也上了马车,让她在马车中稍待,顺便把车中的一条毛毯给穗儿披上保暖。这驾马车是从邹巴家里顺手牵出来的,是邹巴的专属座驾,其内极尽奢华,恰好又正值初春,春寒料峭,车内保暖物品一应俱全。 孟旷自己坐在马车车辕上,倚着车厢壁暂憩,此时此刻她放松下来,她才感觉到周身无比的酸痛,而肩膀的疼痛更是一波接着一波。前一夜她就一夜未眠,今天白天奔波了一整天,还被迷药迷晕了过去好长时间,疲劳、困倦、失血、受寒,她真的有些熬不住了。 郭大友知道孟旷受伤失血很疲惫,就让她守着马车,他自己去前方探查抓捕情况。穗儿裹着毯子凑到孟旷身边,轻声道: “晴,你进来吧,外面冷。” 孟旷偏头,听她呼唤自己“晴”,眉目间不禁透出笑意。她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是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能及时应对。” 穗儿出了车厢,坐在她身侧,将身上的毛毯展开,将她和孟旷一起裹在其中,随即握住她的手,抱在怀中暖着,道: “尽会逞强,你手都是冰凉的,流了那么多血,还哪里扛得住这夜里的寒凉。你也是女人啊,不知道要爱惜自己。” 孟旷乖乖地听从她摆弄,心间暖意融融,不禁又将她揽入怀中,二人互相依偎,相拥取暖。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片刻后,穗儿问道。 “不是我找到你的,是郭大友找到你的。若是没有他,今晚我可能真就把你弄丢了。”孟旷说这话时,手臂又不禁收紧了一点,“郭大友判断,半路劫走你的这伙人,其实就是挑起多方矛盾爆发的始作俑者。他们对局势非常熟悉,更清楚有哪些势力已经出手,在争着要抓你。此前我和郭大友循着线索找到了倚红轩里的刘九,查明了南衙稽查所就是你刚出宫时抓捕你的那伙人。刘九在我们的逼问下承认方铭在他手中,被他关在酒窖里,引我们去地下酒窖见方铭。然后使诈,往酒窖里丢了迷烟,把我们锁在了酒窖中。我和郭大友一时被迷晕了,醒来后,我发现方铭确实在酒窖里,他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李惠儿是不是还在你那里’,这个问法很奇怪,他起码应当确认你是不是确实被我们抓住,才会问还在不在我们手中。我后来回味了一下,才察觉他话语中的破绽。还有,他的手下无故失踪,也让郭大友起了疑心。 郭大友怀疑方铭和他手底下的人根本就是同床异梦,眼下已经分道扬镳。方铭反而和刘九已经结成伙伴,专门演了一出戏给我们看,为的是想要从我们口中套取你的下落,确认我们并未把你转移,而那封竹筒信确实送到了你手中。然后把我们锁在地窖里拖住我们,好趁机把你抓到手中。” “所以……那封信还真是方铭送的,但他的目的根本就是引我入套……”穗儿道。 “没错,就是这样。此前郭大友在灵济堂附近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卖鱼翁,派了我的手下周进同跟踪他,结果周进同被那卖鱼翁弄晕了丢在流民聚居区的猪圈里,那猪圈还是方铭手底下一个退伍老兵老洛的猪圈。再结合我嗅到那竹筒之上有淡淡的鱼腥味,可以判断,那个卖鱼翁就是方铭假扮的,他先是想要误导我们的调查方向,让我们把注意力落在城南老兵老洛身上,又往灵济堂后院丢了竹筒信,想要把你引到兵马司胡同的陷阱中。”孟旷道。 穗儿点头,恍然大悟。 孟旷继续道:“而方铭手底下的这几个人有其他的目的,恐怕只是潜伏在方铭身边,借助他的渠道来弄清楚你的下落。这几个人分别是城南老兵老洛、胡记脂粉铺的掌柜胡福来和伙计东子,还有倚红轩的一位姑娘竹妍。郭大友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外城城南的流民聚居区,宵禁后他们没办法带你出城,只能先带你回老巢藏起来,等天明开城门,他们才会带你出城。所以我们就立刻组织人手,一路摸了过来。城南这有郭大友的眼线,但是这里真的很复杂,我们找了好些地方,之前那个猪圈的院子里没有人,一番查找后我们才锁定了他们关押你的所在,不得不说老洛做事很小心,真是狡兔三窟。” 穗儿望着躺在马车中的那两个男子,道:“我此前听到过他们的对话,这两个人恐怕就是胡记的掌柜胡福来和伙计东子了。” “没错,还是让主谋老洛和竹妍跑了。”孟旷道。 “对了,晴,我听到了那个老洛谈论你和郭大友。他居然知道你的女子身份,还知道你父兄的事……”穗儿望着孟旷道。 孟旷吃了一惊,随即恍然大悟道: “怪不得……我说那张刀疤面庞为什么那么熟悉……竟然是他!他居然没死!” “谁?” “黎老三!穗儿,你还记得当年把你带出诏狱大牢的人吗?一共是两个人,一个是我爹,一个就是黎许鸣黎老三,他是当年诏狱的管事,管狱所的千户,人称‘人间阎王’。” 穗儿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当年她怎么出狱的她自己记忆很模糊,全程都处在晕厥的状态中。但她记得那诏狱中确实有个刀疤面的军官,很可怕,她根本不敢多看。不过她后来在孟家,多次听孟老爹提起过黎老三之名,因为他悬梁自尽的事,孟家还遭遇了一轮搜查,使得孟老爹不得不使出金蝉脱壳之计,将她和晴姐姐藏在了罗道长的医馆中。这些事她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当年他原来是假死脱身吗?那我父兄!我父兄的事有望查明了!”孟旷大喜过望,紧紧拉住了穗儿的手。 穗儿则暗自心惊,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断掉的线索突然接续了起来,这可真是世事无常,却又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她提醒孟旷道:“晴,你要小心,若那老洛当真是黎老三,他究竟是敌是友还不好说。眼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想伤你,他是故意用神机营的弩/箭打你的左肩,为的是误导郭大友的调查方向。但当年你父兄之死,是不是他造成的都很难说,眼下他逃走,我们要找到他也不是易事。” “嗯,我明白的。父兄前车之鉴,我不会重蹈覆辙。”孟旷认真道。 “你莫让我担心,我眼下最怕的就是你出事,有什么想法要和我商量着来,别自己主意那么大。”穗儿道。 孟旷点头,随即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今夜是怎么被那该死的曹光抓到兵马司胡同来的?他闯进咱们家了吗?小暧会不会有危险?” 穗儿闻言心头一沉,忙安慰道:“小暧没事的,清虚师兄弟三人护她很好,还有詹指挥也一直在帮我们……都是我的错,我今天下午本想偷偷离开灵济堂的,所以从后门溜了出去。但是很快就被清虚发现了,他和小暧他们一路追上了我,把我带了回家。我们是在灵济堂门口突然遭遇到了九指王和邹巴两个帮派的大规模火拼,而我则是趁乱被曹光抓走了,曹光这厮不知何时与邹巴联合在了一起,恐怕就是想借机把我掳走。” 孟旷拧着眉头望着她,穗儿心虚又后悔,只能低头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害怕我继续留在你家里会害了你和小暧,我没想到外面局势这般复杂,方铭也不可信……是我太冲动了。” “你还说要我不要主意那么大,你自己呢?”孟旷忍不住责备了一句,然后拉着她的手温声道: “你可别再跑了,你看你跑这一回我就伤成这样,你要是再跑一回我怕是要一命呜呼了。你想我就这样丢了命吗?” “不想!”穗儿忙道。 “那你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要去。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聪明又脾气坏,得靠你管着我。”孟旷轻轻与她头碰头,道。 “嗯。”穗儿笑了。 孟旷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头,没有再追究她偷跑的事。穗儿禁不住搂着她臂膀,窝进她怀里,感受她的温暖包容,有种前所未有的被宠坏了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穗儿问:“方才郭大友说什么九指王手底下的心腹被抓,这是怎么回事?” “啊,郭大友怀疑九指王也藏在这城南,而且他好像还猜测九指王背后牵扯了一个更大的阴谋。所以我们带了人过来,分兵两路进行抓捕,我和郭大友带了一队找到了你,詹指挥带了一队找到了藏匿在不远处的九指王的老巢。不过这件事郭大友也没和我细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推测出来九指王就在这里的。” 穗儿窝在她怀里,眸子动了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刚要开口对孟旷说话,郭大友就出现在了前方,并迅速跑回了马车边,道: “抓捕失败了,老洛和竹妍弃车逃了,不见踪影。九指王和他其他同伙也不见了,一时半会儿估计搜不出来,只能暂时先撤。咱们这便走吧,先寻个地方安顿你家心爱的小女人。”郭大友半是调侃地对孟旷道。 孟旷与穗儿有些尴尬,在他面前也不好再搂抱亲昵。穗儿重新坐回了车中,孟旷留在了车辕上,郭大友上了另一边车辕,驾车开始回城。 孟旷打着手势问他要把穗儿安顿到哪里,郭大友咧嘴笑道: “眼下你家是不行了,目标早已暴露,四处都是破绽,藏不住人。而且老是给你家招灾惹难的也不好。刘九虽然很蠢,但他启发了我一点,这最鱼龙混杂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知道一个人可以帮忙把她藏起来,而且即便发现了她的存在也不会觉得奇怪。” 孟旷疑惑地望着他,就听郭大友突然道: “你应该知道添香馆的花魁白玉吟姑娘罢,她能帮这个忙。” 作者有话要说:三点声明一下: 1、配角栏是不完全的,有不少重要角色我没写进去,我会视情况进行补充。角色排名一般按照重要程度和与主角的亲密程度排序,但不是绝对的,不参与剧透。 2、这篇文很长,比《唐谜》只会长不会短,所以虽然这都快六十章了两位女主还没亲亲,但请大可不必着急。如果按照故事时间线计算,你会发现自穗儿和孟旷重逢这才过去了五六天时间,虽然她们有感情基础,但你们不会觉得这两位古代女主能闪电滚床单并且立刻结婚吧。 3、再次声明这篇文要慢慢看,带脑子看。“刀疤脸、知道孟旷女子身份、和孟家父兄有交情且不想伤害孟旷,千方百计想带走穗儿的老锦衣卫”,我都提示到这个份上了,还有那么多人猜不出前面出现的重要角色黎老三,这……我也是佛了。 感谢在2020-01-11 17:49:46~2020-01-12 17:5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景川、徐徐梦青、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禅。 17瓶;26243560 10瓶;鱼儿的月光 4瓶;风、Elrest 2瓶;三点意思、coco、星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9、第五十九章 孟旷听闻郭大友要把穗儿藏到妓馆中去, 一时不由有些抗拒。妓馆鱼龙混杂,更是有太多好色之徒出入,穗儿在这种地方她怎么能放心?何况穗儿一旦入了添香馆,她也不能留在她身边时时照看她了,原本每日晚间回家后她都能看到她,可如今要见她,非得进妓馆不得,这让她浑身不舒服。 郭大友见她这不情愿的模样,笑道: “你当我是要把她送到哪儿去?可不是那接客的戏楼, 而是白玉吟姑娘的私院。白姑娘卖艺不卖身,至今还没有哪个男人能成她入幕之宾, 她的私院很干净, 也很清静,不怕人打扰。” 孟旷蹙着眉, 打手势问:为何你这么笃定白玉吟会帮你? “她欠我人情,要还的。”郭大友笑道。 孟旷总觉得这个家伙似乎在打什么主意, 笑容很鬼。片刻后她又忍不住打手势问道:你为什么帮我?你不是最看重圣上信任和锦衣卫荣耀吗?你该把她送回宫中去, 向圣上交差。 “你小子……这是和我秋后算账呢?”郭大友盯着孟旷, 随即抬手拍了她一下右肩道,“我的十三弟啊, 你可是我最看重的人才, 我惜才啊。你都老大不小了,好不容易看中一个女人,我作为你大哥当然要帮你把亲事办成了。圣上的女人够多了, 也不缺这一个。何况这个姑娘……瞧着也挺可怜,被那么多人争来夺去的。我是还没搞清楚为什么要抢夺她啦,但是我不认为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有这么大的价值,她也没有那个责任要去背负这些。圣上眼里,她已经是一个逃出京城去的女人,要找她那是堪比大海捞针,找不到是非常正常的。等时间长了,圣上日理万机的,自然也就忘了。而想要抓捕她的人,即便知道她在我们手里,也不会主动去圣上面前告发,否则那就叫做不打自招。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本来把她送回宫中对我来说就不是必须完成的任务,我又何苦非要和你作对,去迫害这么个与我无冤无仇的小姑娘呢?” 郭大友这话说得可真是冠冕堂皇,但孟旷是了解他的,这家伙哪有这种慈悲心肠?唯一可信的,恐怕就是那句“你是我最看重的人才”了。孟旷清楚自己在郭大友心目中的地位,对郭大友来说,自己是他建功立业最重要的伙伴,或者说得更露骨些,是必不可缺且不可替代的工具。他绝不希望与自己之间的关系出现任何裂痕,因此在确认自己对穗儿极其认真的感情态度后,他便转换了策略,决定怀柔行事,暂时稳住自己。实际上他心中还不知在打什么算盘呢,或许把穗儿送到添香馆去,就是他的某种计谋。 孟旷怀着对他的猜疑,不再讨论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九指王在城南? “嗯……就是我的某种感觉而已,也没什么道理可言。我找詹指挥还有西城兵马司那个庞指挥随意聊了聊,打听到今晚这场帮派械斗的一些情况。似乎这场斗争,本是邹巴蓄谋已久发动的突袭,可九指王居然也早有准备。按道理来说,邹巴本来是想打九指王一个措手不及的,却几乎全面被九指王压倒。关键是九指王的人好像受过某种军事训练,尤其非常熟悉冲撞城门。宣武门那么厚的防御力,被他们几十个人不到百来人一下就冲击开了,这可不一般啊。九指王来历不简单,他和西北鞑子有关系,他手底下也有不少西北来的人,眼下宁夏正乱着,这个节骨眼上,我觉得不寻常。联系上前段时间有人盗饷银后挑拨流民冲撞京中各大店铺,意图制造京城混乱,引发京中戒备。我就想会不会是那用弩/箭打你的黑衣人在他的城南老巢附近发现了外部的敌探混入京中,所以为了警告京中早做防备、促使封城抓捕敌探才这般行事?这种挑拨混乱以达到某种目的的做法,非常像是同一伙人的做派。毕竟这个黑衣人势单力薄,无权无势,要想引起上头重视,只能如此行事。而他似乎是军中人,虽然不知他掳走李惠儿是为了什么,但他恐怕心中还是有军人保家卫国的想法的。事实证明,我大致没猜错。那个落网的九指王心腹,就是个鞑子。” 孟旷听他分析,心中无比吃惊。郭大友这个神经究竟敏感到了何种地步?仅仅依靠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他居然就当真推得七七八八了。 穗儿在车厢内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望了眼郭大友,眸光微凝。 …… 行车至崇文门,郭大友出示锦衣卫令牌入城时,恰好打四更梆子。穗儿才明白原来自己竟然被掳到了京城东南去了。眼下他们从东南方重新穿城向北,往东四牌楼的勾栏胡同去。勾栏胡同在皇城以东,南新仓附近。距离孟家所在的校场口有不短的距离,若是要往返,得跨绕皇城,就算是骑快马,路上也要耗费半个时辰还多的时间。 孟旷心想,她是不是得考虑在这附近找个住处暂时安顿下来?否则离穗儿那么远,有个什么事儿她都赶不及过来,这如何能放下心来? 马车没有拐进热闹的勾栏胡同,而是绕到了勾栏胡同北面不远处一个僻静的宅院外。郭大友让孟旷在车上等着,他顾自下了车,去敲门。不多时一个杂役模样的男子开了门,一眼瞧见郭大友惊了一跳,这深更半夜的锦衣卫敲门,与阎王爷要收人可没二样。 “莫慌,在下北司缇骑郭八,敢问你家姑娘眼下可在院中?”郭大友和气道。 “姑娘……刚歇下,这位军爷,您找姑娘有何事?”杂役迟疑道。 “确有要事,烦请阿哥通报一声,郭某感激不尽。”说罢手往腰间一抹,一块碎银塞进了这杂役手中。 有钱好办事,这杂役立刻就去通报,不多时,院子内灯光亮了起来,有几个人影提着灯笼从院内深处走出,很快出现在了门口。为首的是个披着绛色斗篷的女子,她身侧还跟着两名婢女模样的人。 “郭千户,好久不见。今儿是怎么回事?这个时间了竟会寻到这里来。”一个悦耳的女声传入耳中,若暗夜山间流淌的清泉,竟然让孟旷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清。 “白姑娘,我这儿有两个人要麻烦你暂时安顿一下,时间不长,我很快就把人接走。这段时间他们的食宿费用我来付。” “郭千户太客气,什么人呀要麻烦郭千户连夜送到这里来安顿?妾还真挺好奇。” “主要是一个女子,她眼下有些小麻烦,外面不少人在找她,需要在你这暂避。你且放心,我会让我兄弟也留下来守着,不会给你们添麻烦。”郭大友回头看了一眼孟旷,此时他身子侧过来,恰好给他面前的女子让开了视线,那女子一眼瞧见靠坐在车辕上的孟旷,见她面上面具凶恶,暗夜中若恶鬼般,顿时惊了一跳,面色煞白。 “十三,你且把面具取下来,莫要吓着白姑娘。”郭大友忙道,随即又回身向那白姑娘解释孟旷戴面具的原因。 孟旷有些不大情愿,但既然穗儿要在人家这里寄住,她也不想得罪人家。于是服了软,摘了面具挂在脖间,下了马车上前来行礼。她在郭大友身侧站定,拱手为揖。灯笼火光映照下,她眉目朗朗,身骨挺拔,发髻微散更显飒然。一张俊俏面庞被一身染血的锦衣卫制服衬出丝丝煞气,肩上绑缚的绷带渗出血色,又给她平添了几分血性坚韧的味道。好个军中儿郎,竟让那白姑娘打量了许久。半晌,白玉吟才默然向她福身还礼。 孟旷拱手一揖后,抬眸打量白玉吟。这女子端的是绝色姿容,远山黛眉下一双脉脉含波的杏眼,顾盼生辉,檀口唇角微翘,更透出不意之魅,娇美惑人。即便是夜间匆匆出门迎客,未曾施半分妆点,也无比美艳,动人心魄。孟旷恍惚间竟觉得此女与穗儿有些神似,仔细一想才发现,原来她们都是那种容貌天生有着非常强烈的魅惑力的女性,只不过穗儿更天然无矫饰,一举一动的魅力都是内发而出,而眼前的这位白姑娘,身上更多的透出红尘历练后的矫揉张致。 “既然郭千户开口,妾又怎会拒绝?闲话往后再谈,几位快请进罢,我看这位孟百户还受了伤,可需要去请个大夫?”白玉吟倒是很干脆地接受了郭大友的委托,孟旷更疑惑她和郭大友到底是什么交情了。 孟旷摇了摇手,表示无碍,一旁郭大友道: “这夜里也请不到大夫,等天明再说罢。我兄弟受了伤,且给他烧些热水,找个人帮他换个药。明日视情况,我会再来寻他,顺便正式拜访白姑娘。” “郭千户这便要走吗?这都奔波一夜了,不进来歇歇?喝口热茶也好。”白玉吟问道。 “多谢白姑娘好意,只是在下还有要事缠身,必须要立刻去处理。”郭大友转而对孟旷道,“你今夜且在这里待一宿吧,这都四更天了,没一会儿天便亮了,我得去确认城门那里封锁的情况。你好好休息,我已委托詹指挥去你家里报信,你不必担心你妹妹。等明儿我再来找你,你安心待着,守好李惠儿。” 孟旷点了点头,随即回了马车边,去扶穗儿下了马车。郭大友与她们匆匆告别,驾上马车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二位请。”白玉吟打量着孟旷和穗儿,做了个请的手势,孟旷便携着穗儿入了院内。这里应当是这处私院的后门,他们过后院的马棚区,穿过月洞门,便入了一片夜色中阒寂静谧的江南园林,太湖石在微弱的石灯笼照耀下显出嶙峋曼妙的姿态,浅池的水面上隐有浮游漂过。折廊与雨亭恰到好处地组成一个回字,将园林与四周的建筑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孟旷很清楚在京中要维持这样一座江南园林,耗资有多么巨大,这位花魁白玉吟,恐怕资财万贯,堪比豪商富户。 她为孟旷和穗儿分别安排了两间客房,这两间客房一个在东一个西,中间隔着花园以回廊相连。领孟旷入屋的是那位杂役,而白玉吟则亲自引穗儿入屋。穗儿临入屋前,于门口立住,向白玉吟道:“今夜多谢白姑娘收留。小女厚颜,想问白姑娘要些绷带、棉纱布、热水,还有干净的换洗衣物,男女的各一套。” 白玉吟闻言,忽而笑了笑,道:“莫不是你要亲自帮那孟百户?” 穗儿点头,不禁有些脸红。 白玉吟眸光微闪,拧身回头,望了一眼对面屋子,孟旷正在门口与那杂役作别。她不禁笑道:“妹妹且放心,很快就给你备齐。” 说罢,最后仔细打量了一眼穗儿,这才离去。 白玉吟手底下的人做事很利索,不多时穗儿需要的东西就都已备齐,由一名婢女和一位小厮送了过来。穗儿麻烦他们将东西送到了孟旷房中,她自己也随着来到了孟旷屋内。孟旷开门时神色如常,但见穗儿也步入屋内,她的视线便立刻胶着在她身上,如何也移不开了。 “多谢二位。”穗儿向那婢女和小厮福了福身子,意思是要送客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婢女与小厮倒是习以为常,也不多看,也不多问,很快便掩门离去。 穗儿转过身来望向孟旷道:“你把衣服脱了罢。” 孟旷吃了一惊,整张脸都染上了绯红。穗儿瞧她这模样就知道这呆子想歪了,红着脸解释道: “我来给你上药的,傻子!” “啊!真是麻烦你了,多谢……”孟旷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回道,此时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警报,即将迎来新一轮的甜蜜攻击。【doge】 感谢在2020-01-12 17:57:19~2020-01-14 18:1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設法简单、wsom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V 2个;景川、老纪、若禅。、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饭饭小朋友嘿呦 50瓶;从不留言 20瓶;百里灬皑涵 10瓶;小新的鬼魂 3瓶;星野忆 2瓶;星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第六十章 屋内燃着炭火, 暖意融融。孟旷解开武装带和绑在身上的绷带,褪去锦衣外衫和其内的背甲,最后解开夹棉内衫,露出肩背。此时她身上只剩下裹胸布紧紧缠绕,她有些羞赧地背对穗儿坐下,微微侧头,等待着穗儿的动作。 本还有些心猿意马的穗儿这会儿却被她的伤口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她仔细观察了一下,虽然当真并非是多么严重的伤, 可因为孟旷中箭后还带着箭头跑了一段路,箭头之上的血槽让她放了不少血, 着实吓人。这会儿因为锦衣卫的特效金创药, 她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不再流血了。接下来几日她不能有大动作, 不然伤口又要迸裂流血。 穗儿用烫过的干净毛巾轻柔地清理她的伤口,白玉吟还专程送来了一坛高度粮食酒, 穗儿也用上了。疼痛让孟旷面色白了白, 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穗儿瞧她这个样, 心疼得不行。这个人就知道逞强,一点也不知道要心疼她自己。 清理干净伤口, 再度上了一遍孟旷随身携带的锦衣卫特配的金创药, 穗儿细心地将她的伤口包扎起来,包得可比郭大友舒服多了。穗儿见她裹胸布都被血水染红了,穿在身上定然不舒服, 便道: “你把这缠身子的布解下来罢,我给你洗洗干净,烤干了再穿。” 孟旷顿时有些犹豫,结果穗儿就已经手快地给她解开了。孟旷顿时哈腰弓背,护住身前,耳根红透。 穗儿本没觉得有什么,可孟旷突然这般反应,穗儿登时羞得不行,嗔道: “作甚这般?不都是女子嘛。” “我……我先找件衣服。”孟旷结结巴巴地说道,随即起身,去找了件白玉吟送来的男子衣衫过来,拿在身前,又背对穗儿坐下,道: “你解吧。” 穗儿红着面庞将她胸前缠带一圈一圈解开,此时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孟旷的身材之上,一下就被迷住了。孟晴的这副身躯实在是太厉害了,肩颈颀长,腰线优美,虽然常年束胸,但她的胸脯依然有着不小的规模。加之自小锻炼,她的臂膀、肩背都有着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方才她匆匆一瞥,还能望见她腹部紧实分块的肌群。穗儿长到这个年纪,还没见过哪个人的身子这般健美。男子且不说,偏还是个女子,这副身躯完美地将力与美结合在一起,带给穗儿一种极其强烈的视觉享受。也许在当下很多崇尚女子柔弱美的人眼中,这副身躯不伦不类若怪物一般,可在穗儿眼中,却是浑然天成的漂亮。 但是在这漂亮的身躯之上,却出现了刺目的疤痕。她的侧腹、后背,都有被刀剑劈砍后留下的伤疤,想来这是她入锦衣卫以来所受的伤。如今她左肩又添一处伤,穗儿不禁难过极了,若是孟晴不入锦衣卫,她又怎么会经受这样的伤痛?身为女子,百般不易,在男子主导的军中行伍一路打拼至今,伤痛全都埋藏在心底不说,这样的孟晴让穗儿又是钦佩又是心疼。 她的指尖情不自禁的触碰上了孟旷身上的疤痕,孟旷身子顿时打了个激灵,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穗儿……”孟旷用衣服捂着自己的前胸,小心翼翼地问道,“可好了吗?” “嗯……”穗儿轻声应道,然后拿着褪下来的裹胸布去了一旁,丢入铜盆,灌入清水开始清洗。 孟旷趁机赶紧将衣服穿起来,等把外衫罩上,系好带子,她才松了口气。她努力平复了一下乱跳的心脏,视线又不自觉地粘在穗儿身上。那染血的布带并不好清洗,血迹有些干涸了,穗儿蹲在盆边洗得有些费劲。孟旷忙走过去帮忙,从自己腰包中取出了一个野外烤肉用的小盐罐子,往水里撒了些盐。穗儿努力搓了搓,又加了皂角,总算是将血渍洗去。 穗儿望着孟旷笑道:“你还知道这种小窍门?真是想不到。” “小暧教我的,这都是她摸索出来的。你知道我一个女人在军中,很多事都不方便,尤其是来月事。月事带要清洗得又快又隐蔽,总得找些小窍门。”孟旷轻声回答道,她还是有些警惕四周的环境,提防着有人窃听。 穗儿闻言不禁叹道:“真不知道你这些年在军中怎么过来的。” 孟旷笑了,浑不在意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升了北司巡堪百户,可以住家,也不用再过军营中的日子了。” 穗儿没接话,孟旷挠了挠脸颊,蹲在她身边, 踌躇着问道: “穗儿……那个……之前在马车上,你亲我那一下……”孟旷不知道该怎么问,舌头打结了一般。 “嗯?我没有亲你啊,我亲的是你的面具。”穗儿答道,用耍赖掩饰她此刻的慌乱。 孟旷:“……”她此时非常后悔自己干嘛要问这种蠢问题。 “哗啦”,穗儿将水中的布带捞出拧干,架在火盆之上烘烤。一边忙,一边若无其事地道: “你去坐着,我给你擦擦身子。天都要亮了,你好歹上榻眯一会儿。” “嗯。”孟旷闷闷地回答道。 此后屋内沉默,只有穗儿给孟旷擦拭身子的水声不时响起。等擦完身子,孟旷重新穿上衣服,穗儿刚准备去换水,却忽然被孟旷猛地一拉手臂,顿时失控地坐到了孟旷腿上,被孟旷揽抱在了怀中。穗儿惊了一跳,心口怦怦直跳,僵在孟旷怀中不敢动弹。此时她脑海里冒出一个想法,她不想再顾忌什么了,不论孟旷接下来说什么,她都想答应她。哪怕眼下的她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去谈情爱,她也不想再拒绝或逃避了,因为她真的不想看到孟旷失望的表情。 “穗儿,老郭说要促成我俩的婚事。他不知道我是女子,说的话不能作数。”孟旷开口第一句话就让穗儿的心凉了半截,结果她话锋突然一转,“但是我心里是真的想娶你,你可答应?” 穗儿愣了半晌,不停地确认方才那句话她没有听错,确认这话确实是又笨又怂的孟十三口里说出来的话。 孟旷见穗儿不回答,顿时急了,忙解释道:“我就是……想照顾你,我这辈子也没办法嫁人,若想找个伴儿,就只能娶一个知道我女子身份还不嫌弃我的人。我思来想去,除了你……也没别人了……” 这家伙真是笨嘴拙舌啊,穗儿不禁发出了甜蜜的叹息。 “哦,你可真是很勉强地想娶我呢,毕竟除了我也没什么合适的对象了。”穗儿故意逗她。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孟旷慌了,“我是说我想照顾你,我想保护你。” “我又不是你妹妹……”穗儿憋笑道。 “正因为你不是我妹妹,我才想娶你啊!” “啊?”穗儿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不对味儿。 “我是说……”孟旷急得额头上都渗出汗来,“我是说……我心悦你……才想娶你。” 可真是不容易,终究是逼她把这话说出来了。孟旷涨红了脸,一颗心七上八下。穗儿心间却浮起一股别样的感动,感动于她的勇气,也感动于她的执着。她的勇气与执着,还有她今夜义无反顾、舍命相救的决心,最终鼓舞穗儿放下了所有的顾忌,决定与她永远在一起。她扶住她双颊,低头吻住了她的唇。这一吻蜻蜓点水,却让孟旷心头炸开璀璨的烟花。 “你这呆子,我若不是心里有你,怎么会亲你那凶巴巴的面具。”穗儿摩挲着她的面颊,盯着她漆黑的双眸,轻声说道。 孟旷情不自禁地收紧了双臂,将她牢牢箍在怀中,语无伦次地问: “你不介意我是个女子?”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你不是也不介意我是女子吗?对我来说,这世上再找不出谁比你更好了,不论你是男是女,我只是心悦你。”穗儿笑道。 孟旷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笨嘴拙舌,穗儿又是多么的会说话了。一句话说进了她的心坎里,说得她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就探头,啜吻住穗儿的唇瓣。穗儿承接她热情的拥吻,一瞬有种被她爆发出的浓烈爱意淹没的窒息感,但这窒息感她甘之如饴,甚至期盼自己就这样溺死在她的怀抱和亲吻中。孟旷简直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她的热情让穗儿甜蜜得晕头转向,直到她摸到孟旷肩上包扎的绷带,她才忙气喘吁吁地推了推她的身子,让开她的索吻,阻止道: “别……别,你的伤,别再裂开了……” 孟旷意犹未尽,在她额颊上留下细碎温柔地吻,最后靠在她怀中,听着她的心跳,亲密相依。穗儿用面颊蹭着她的发顶,手无意识地拨弄她的耳垂。二人沉默地温存了片刻,穗儿才催促道: “好啦,你今夜不歇了吗?快去睡。不睡,伤怎么好?” “你尚未洗漱擦身,我帮你。”孟旷道。 “我又没受伤,自己来就好,你早些歇下。”穗儿红了脸,她还是不想让孟旷看到自己的身子。 孟旷不情愿,就是抱着她不撒手,穗儿真是拿她没办法,想来即便她听话到床榻上去,自己也是不能放心的,算了吧。 “那……你帮我擦擦背罢……”穗儿羞赧道。 “嗯!”孟旷忙欣然点头。然后起身殷勤地为穗儿兑热水搓毛巾,穗儿只能学着方才孟旷的样子,除了上半身衣物,将衣物捂抱在身前,将长发偏捋在肩头,露出后背来。此时她一张容颜透红,当真是秀美不可方物。孟旷只觉得她当真美若天上的仙子一般,怎么会下凡到了人间,还成了自己的妻。 “莫看了……”孟旷一直盯着她瞧,穗儿不禁羞赧嗔道。 “你太好看了……抱歉,我动作快,不能让你着凉了。”孟旷忙将搓好的热毛巾抚上穗儿的后背。 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穗儿的后背,那布满背部的烫伤伤疤,蜕皮后新生的皮肉与旧皮肉显出明显的色差与褶皱,还有不计其数的鞭痕、笞痕。孟旷握着毛巾的手颤抖了起来,竟不敢再擦拭下去,仿佛只要她一动作,穗儿就会疼一般。 “很吓人的……还是我自己来罢……”穗儿明白,她一定是被吓到了,这样丑陋的身子,她瞧见后该多失望呀。穗儿心中凄惶,这就想将衣服穿好。她唯一自卑的就是自己的身子,最怕的就是所爱之人凝视自己丑陋的身躯,这会让她想起自己曾经经历的苦难折磨,自惭形秽,痛且愈悲。 却不曾想下一刻,她却被孟旷从后整个拥入怀中,她温润的唇瓣印在了穗儿的背心。穗儿不禁绷直了脊背,昂首咬唇,自灵魂深处发出一阵颤栗。孟旷凑进她耳畔,蹭了蹭她的发鬂,在她耳边低沉又认真地说道: “我们家穗儿是最美的,那些欺你之人留下的伤疤,是你顽强聪慧的印证。我不会觉得吓人,你自己也不许这般想。没有人会嫌弃你的身子,你在我孟晴眼中永远是最完美的。”说罢,她开始为她轻柔地擦拭身子。 谁说这人不会说话的?她可太会说了。 穗儿不禁弯起唇角展露出欣然的笑容,泪水却滑过面庞落下,打湿了捂在胸前的衣衫。 作者有话要说:画面太美,awsl。 感谢在2020-01-14 18:18:17~2020-01-16 18:43: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huan3415、徐徐梦青 2个;Oha、銀狐、As~ileli、李三岁、花粉惹尘埃、老纪、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若禅。、柚子树、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s、徐徐梦青、雁过掉毛 10瓶;花姿月下白、拂晓冰歌 3瓶;Elrest 2瓶;星野、华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1、第六十一章 二人亲昵无间地洗漱完毕, 收拾停当,窗外天际已然发白了。孟旷虽然极力挽留穗儿在自己屋内同榻而眠,可在穗儿的坚持下,她还是不得不依依不舍地送穗儿回了她自己的房间。穗儿说毕竟她们这是在别人的地头上,在别人眼中她们又是异性,“男”未婚女未嫁,同处一室还同榻而眠,让人瞧见了这实在是不好。穗儿倒不是多么在意自己的名声,她是在意孟旷的名声, 她到底是赫赫有名的锦衣卫十三太保,穗儿不希望因为私人生活的问题, 而让孟旷的仕途有影响。 三月初五这一日, 孟旷天亮才睡下,时辰近午才迷迷糊糊地醒来。虽然左肩的伤痛一直在折磨着她, 但她还是在过度疲劳、缺眠少觉的双重作用下,昏睡了很长时间。此间她一直维持着向右侧卧的睡姿, 醒来后脖颈肩背都有些僵硬了。起身后, 她艰难地活动着肩背, 思绪缓缓浮起。她素来很少会在不熟悉的地方睡得这般深沉,但这一夜不知是不是因为初尝爱情的滋味, 身心松弛愉悦, 又或者是白玉吟在这客房内点的香有安神的作用,她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醒来后孟旷就感到腹内一阵饥肠辘辘,这才想起来自己自昨日午后起就没吃过东西。她起身洗漱, 昨夜穗儿为她清洗干净的裹胸布和背甲眼下都已烤干了,她一一穿上身,那身染血的锦衣卫制服孟旷没有再穿,而是换上了白玉吟给她的那一套男装。 昨夜没在意,今天孟旷才察觉到这套男装之名贵华丽。内里的衬衫是夹棉白缎的交领衫,一上身就十分贴身温暖,外罩袍是靛蓝锦缎面暗绣麒麟云纹的团领袍,又厚实又气派,这个规格起码是皇亲国戚才能穿的制式。孟旷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穿上身,但若不穿她就没衣服穿了,想来想去她还是将衣服穿上,并想着一会儿再去问那杂役要一套朴素点的衣服,给些银子就是。许是昨夜太晚了,匆忙间拿错了也不知道。 束发戴网巾,扎好武装带,收拾停当,孟旷出了房门。推开房门时她突然想到,这里既然是白玉吟的私宅,又为何会有男子的衣物在此?而且还如此华贵。她突然想起来,添香馆乃是圣上亲弟潞王在京的产业,而白玉吟作为添香馆的头牌,京妓中的花魁,莫不是和潞王之间有什么关系罢。 难道说她穿得这套衣物竟然是潞王的服饰?孟旷顿时如芒刺在背,恨不能立刻将衣物脱下。 她迈开脚步,先去了一趟穗儿的屋子,敲了半晌门,没有人应门。推门而入,屋内也没有人。她猜测许是穗儿先起来了,这会儿她会去哪儿? 孟旷便沿着廊道出了客院,往正堂而去。穿过第三进拱门,她入了第二进。迎面就撞上了白玉吟,她正领着一个婢女往第三进来。一瞧见孟旷,她就止了步子,率先福了福身子,行礼道: “十三爷,午安。” 孟旷拱手还礼,下意识望了一眼自己挂在腰间革带上的面具。她本想着先找到穗儿,再酌情戴上面具,却没想到这会儿就突然撞见了白玉吟。虽然昨夜见面时,自己就已摘下面具露出全容,但当时毕竟是夜间,光线不足。这会儿青天白日的,就这样和白玉吟面对面撞上,孟旷有些担心白玉吟会不会看出来自己的女相。 但是孟旷却发现白玉吟却并没有在看自己。准确地说,她的视线不大敢直视孟旷,一直半低着头,目光落在孟旷的衣襟附近。一张白皙的漂亮面庞透出红晕,显出十足的娇羞。她似是忍不住悄悄抬眸瞥一眼孟旷,不经意对上孟旷打量探究的视线,她又慌忙低下头去。唇角的笑容似是含着窃喜,让孟旷觉得有些莫名。 昨夜白玉吟还很客气地唤她“孟百户”,怎么今天就换成了“十三爷”,叫得还挺亲热。而且她在自己眼前这一举一动的风姿神韵怎么瞧都万分勾人,孟旷心想怪不得她能成为花魁翘楚,这姿色神态哪个男人能受得住? 只是在孟旷眼中,还是有些过了,比不过穗儿天然可爱。她眼下急着想找到穗儿,刚准备比划着询问,白玉吟就开口道: “十三爷,妾正要去寻您,您就来了。午食都备好了,妾带您去偏厅。” 孟旷打着手势,努力表达,询问穗儿在哪儿。白玉吟理解了半晌,最终才明白过来,道: “那位姑娘就在偏厅用午食呢,您且放心,跟妾来罢。” 孟旷做了个且慢的手势,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摇了摇手表示这衣服她不能穿,希望可以换一件。白玉吟却扬起笑容,道: “十三爷尽管穿着,这衣服您不穿也不会有他人来穿。”随即她又羞然低头,补充了一句,“您该照照镜子,穿着非常俊。” 孟旷愣了愣,随即脸红了,偏过头去不自在地挠了挠面颊。这位花魁姐姐平时都是这样与人说话的吗?她直觉得浑身痒痒。突然瞧见白玉吟身边的婢女在偷笑,她心道这是逗她玩儿呢? 白玉吟不愿为她换衣,孟旷心想接下来一段时间穗儿都要寄住在此,蒙白玉吟庇护。白玉吟对她来说即是恩人,又是借了郭大友的面子帮忙的关系户,她最好还是顺着她来,不要事事顶着她为上。既然主人说无碍,那她便穿着吧。 孟旷随白玉吟去了偏厅,果真瞧见穗儿正坐在餐桌边饮茶,她还尚未用午食,估摸着是在等白玉吟请孟旷过来。孟旷见她外罩一件浅草色印蝶纹的对襟袄衫,中着立领盘扣中衣,下着深绿锦缎马面裙。梳松鬓小髻,束发用的发簪是朴素的木簪,更再无其他发饰,但这一身衣装已然是孟旷见穗儿穿过的档次最好的了。好衣衫相衬,衬得她愈发娇美绝世,明艳动人。孟旷一进来目光就粘在她身上移不开,满心满眼全都是她。 穗儿也被孟旷这一身装扮给惊艳到了,且她还没戴面具,就这样走进来,真如那传奇中说的玉面绝世佳公子般,有潘宋之美姿容。穗儿面庞升起红晕,神态间爱恋之情油然而生,望着孟旷的眸中流波潋滟,顾盼含情。 孟旷努力敛着神色,克制着自己胸腔内翻滚的情海,却还是禁不住地要靠近穗儿,坐在了她的身侧。穗儿欢喜于她的靠近,却也不能够露骨地表现出来,只低着头含着笑,心神都被身侧的人牵走了。 这二人眉目间的情态举止,全部落在了白玉吟眼中。她红尘经年,哪还能瞧不出这二人之间的情谊。她倒也神色自若,不显山不露水,坐在了孟旷的另一侧,并吩咐下人可以上菜了。 等下人陆续上菜期间,白玉吟笑道: “昨夜十三爷可睡得好?肩上的伤可有大碍?可需要我去请大夫来瞧瞧?” 孟旷先做了个睡觉的手势,表示自己睡得不错,然后又拍了拍自己左肩表示无碍,不必请大夫。 白玉吟不大习惯看孟旷的手势,一时不能完全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于是穗儿便担负起翻译和传话的中间人,将孟旷方才的意思代为表达了一下。奇怪的是孟旷很少用手语与穗儿交谈,但穗儿却能完全准确地理解她手语的意思,当然穗儿聪明是一方面,但孟旷更愿意相信这是相爱之人冥冥之中的默契。穗儿代为传达时,孟旷禁不住看她,满眼都是爱意,视线灼热地投在穗儿面庞上,让她面上不禁起了热度。 这个人……可别再看她了,她们俩的关系早就暴露无疑了。穗儿心底发出无奈又甜蜜的叹息。 “那就好,我想着昨夜十三爷该是失了不少血,今日命厨下炖了一只老鸭,合着鸭血、红枣一起煮了,给十三爷补补血。不知是不是合口味。” 孟旷点头表示感激。随即她打着手势问了一个问题,穗儿看懂后替她问道: “孟百户想问郭千户是否来过?” 相比于白玉吟一口一个“十三爷”叫得亲昵,穗儿的翻译中对孟旷的代称倒是显得有些生分。孟旷心里有些小小的不满,但她明白穗儿的顾忌,她不想在人前那么高调地展示出自己和她之间的关系。尽管明眼人本就能一眼看出,但她们自己作为当事人是否想要表明的态度也是很重要的。 白玉吟道:“八爷还不曾来,不知是不是在忙着其他的事。今天城里乱哄哄的,听底下出去采买食材的人说,已经封城了,好多想离京的人都被堵在城里出不去,正闹着呢。京中各大客栈已经人满为患了,我估摸着今夜就连咱们添香馆都得客满。” 孟旷闻言,暗自思忖。不知郭大友能不能利用这个机会逮到九指王和他的部下,若九指王当真是通敌的谍探,在这个非常时期,抓到他可功劳不小。还有刀疤面黎老三和竹妍,这两个人掌握着孟旷父兄当年死亡的秘辛,孟旷当然也希望他们能被抓住。 闲话说着,菜已上全。孟旷扫了一眼菜式,直感叹精致。就她们三人用午食,却有八菜一汤,其中鸭馔就有三道,烤鸭、盐水鸭及老鸭煲。这鸭血、红枣炖煮的老鸭煲更是绝味,一阵一阵地飘香。白玉吟笑着举箸,夹了一块片烤鸭放入孟旷碗中,道: “十三爷请用,妾是南京秦淮人,这口味改不过来,京中风味也吃不惯,所以家中厨子也是从南京请来的,专做京苏菜。您尝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都闻金陵鸭馔甲天下,孟旷看着碗里那油亮酥嫩的烤鸭,顿时食指大动。对白玉吟点头表示感激后,她举箸进食。穗儿见她当真把那烤鸭吃了下去,心头没来由冒出一阵酸意,顾自端了碗,默默夹了最靠近自己的一盘炒青蔬来吃。却也是食不知味,满口酸苦。 孟旷吃烤鸭是出于礼貌,主人家给你夹菜劝食,乃是好意,若是不吃,岂非不恭。不过吃了烤鸭,满口肥美让她回味无穷,她就想着也要让穗儿尝尝。于是夹了一片烤鸭,送到穗儿碗中。却见她一直在吃蔬菜,面庞瞧上去有些不大开心的模样。对于孟旷夹到她碗里的烤鸭,她也不做任何反应,就搁在一旁不吃。 孟旷正疑惑间,另一头白玉吟又夹了一块盐水鸭放入孟旷碗中,笑道: “十三爷是不是爱吃鸭子?妾瞧您吃得很香。再尝尝这盐水鸭,乃是秋月里的桂花鸭卤制而成,别有一番风味。” 孟旷只能客气笑笑,劝白玉吟也吃。白玉吟却忙着用筷子拎了一张薄饼,卷了葱丝、瓜丝、萝卜丝,并鸭肉,淋上特质的卤汁,送入孟旷碗中,道: “十三爷请用。” 孟旷有些不大自在,白玉吟的殷勤招待实在是让她不知该如何招架,她本就不能开口说话,更是不能拉下脸来拂了人家的面子,拒绝起来十分困难,只能被动地吃下白玉吟送到她碗中的食物。直到穗儿突然开口道: “莫要总吃荤的,你身上有伤,吃些清淡的蔬菜,有助于养伤。”说罢她夹了菜蔬放入孟旷碗中。也不看孟旷,顾自低头吃自己的。 孟旷愣了愣,突然轻笑一下,望向穗儿的侧颜。这丫头是吃醋了呀,她再笨再傻,也能感受到她方才那句话里的情绪了。她端起碗来,将她夹给自己的蔬菜呼啦全吃下去,也不顾仪态,吃得嘎吱作响。终于看到穗儿眉梢眼角溢出了清浅的笑容。 白玉吟默然瞧着这一幕,眸光微凝。此后,也未再给孟旷夹菜。只移了话题,与孟旷聊些奇闻趣事,也注意照顾到穗儿,引她说话,席间气氛终究融洽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照常更新。 感谢在2020-01-16 18:43:43~2020-01-18 18:23: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梅小秀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川 3个;Hemperor、freja、As~ileli 2个;徐徐梦青、彼岸、Oha、黄桃罐头、老纪、二两、若禅。、柚子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bichu、 18瓶;28391502 16瓶;君子长珮、见鹿 10瓶;37373554 6瓶;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5瓶;Elrest、风 2瓶;32937321、暗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2、第六十二章 用过午食, 白玉吟请孟旷和穗儿饮茶消食。孟旷询问起她与郭大友之间的渊源,白玉吟笑了笑,道: “我与郭千户乃是危难之交。当年我与他是一道入京的,他从山东北上,我从南京出发,比他先走几个月,恰好路上相遇。当时路上匪盗横行,若不是他一直相护,我也走不到京城。我一直欠他一份大恩, 后来他还经常来添香馆看我,送我些用度, 帮扶我。如今他想要我帮忙, 我怎会不帮。” “白姑娘为何要从南京北上京城?”穗儿替孟旷问道,不过这个问题穗儿本身也有些好奇。 “我是上京来寻人的, 只是我本就是妓,也无其他谋生手段, 入了京也只能从妓。最终人也不曾寻着, 想来此生也就这般了罢。”白玉吟眸中透出一丝悲色, 面上却仍然挂着笑容。 这下问题也不好再问下去了,恐怕这其中有不少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孟旷与穗儿不约而同地猜测, 白玉吟所谓的寻人, 其实是追着撇下她的某个男子来了京中。她在秦淮为妓,哪里能那么容易脱身上京?怕不是被人赎了身,成了外养妾。但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这个人抛弃不顾, 遂上京寻这负心人。可怜她无别的谋生手段,只能重操旧业。 郭大友是七年前入京的,也就是说白玉吟也是七年前进京。七年时间,她就能成为全京花魁,艳冠群芳,却也是十分不易。这其中有她自己的努力,但恐怕更多的是因为她背后的潞王提携罢。卖艺不卖身只是个好听的说法,恐怕白玉吟乃是潞王独占。 饮茶一盏,白玉吟笑着起身告辞,她接下来要回房继续补眠,傍晚时分她就要准备入添香馆开始新一天的营生。她请孟旷和穗儿在宅中一切随意,有任何事都可吩咐下人们帮忙去做。 孟旷与穗儿谢过白玉吟,白玉吟这便离去。孟旷携着穗儿返回客院,一路上穗儿显得有些沉默,孟旷见她如此,心下略有些忐忑。待她们行至无人处,孟旷仔细观察四周,确认无人在这附近后,她才开口问道: “还生气呢?” “我何时生气了?”穗儿反问道。 “人家是主人,我总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罢。”孟旷解释道。 “我明白,所以我没生气……我只是,觉得她不怀好意。”穗儿轻声说道。 孟旷牵起她的手,笑道:“瞧你这醋吃得,真可爱。” 穗儿面上飞起两朵红云,嗔道:“我……我才没吃醋。” “还说没吃醋?瞧她这么不顺眼,可人家也没做什么呀,还好心收留了咱们。” “你这呆瓜!”穗儿骂道,一甩手就撇下孟旷,快步回自己房去。孟旷被骂成了呆瓜,当真在原地呆傻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去追穗儿。她在穗儿房门口拦住了她,穗儿气鼓鼓地瞪着她,孟旷着急忙慌地赔礼道: “莫气莫气,我不对,都是我不好。我傻里傻气的,就是个呆瓜。” “哼……”穗儿轻哼一声,推门入了屋,孟旷立刻跟着她进去,穗儿倒也没阻止。等孟旷返身将门闩好,穗儿突然拉住她,把她拉到屋内桌旁坐下,道: “你觉得郭大友突然把我送到这里来,还让你也跟着一起留下,到底是何用意?” 孟旷蹙眉,摇了摇头。 “你啊,说你是呆瓜可一点也不冤。”穗儿戳了戳孟旷的脑门,孟旷迷糊地抬手揉了揉额头,又下意识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摩挲。 “郭大友可真是个人精,他这是要分化你我,让你移情别恋呢。”穗儿道。 “什么?”孟旷一头雾水,“我移情别恋?他是要我和那个白玉吟好?” “没错。” “噗哈哈哈哈……”孟旷不禁笑出声来,“这怎么可能,我孟旷又不是甚么好色之徒,见了美人就爱,喜新厌旧的。这点,老郭不会不知道罢。” “就是因为你不是甚么好色之徒、情场老手,所以郭大友才出此招。因为你在感情方面实在是白纸一张,甚么也不懂,才容易落入别人一步一步设好的陷阱。郭大友认为你这是见识的女人太少了,家中有了一个女子,就自以为爱上了而不能自拔。如果能让你见识到山外之山楼外之楼,让你开了眼界,你就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了。”穗儿解释道。 “但我可不就是爱上了而不能自拔,只想在一棵树上吊死,绝不想什么山外山楼外楼嘛。”孟旷弯唇笑道。 穗儿抿了抿唇,面上红晕渐深:“休要油嘴滑舌,我和你说正经的呢,你小心点。” “我这不也是和你说正经的嘛,我不会上她的当的,我眼里没有她。”孟旷认真道。 “真的假的,我看你好像对她挺感兴趣的。”穗儿嘟囔着说。 “没有,这可真是冤枉啊。”孟旷叫屈道。 “她夹菜给你吃,你还吃得那么欢。” “那是因为我真的饿了,反正不吃白不吃嘛。”孟旷笑道,“但我还是适合吃蔬菜,我喜欢吃蔬菜。” 穗儿被她逗笑了,不禁又嗔了她一句:“讨厌鬼,往日里不见你开口,在我面前倒是挺会说。” 孟旷将她的手捧在心口道:“穗儿……你要相信我,我好不容易才和你定下感情,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我完全不相熟的陌生人说变卦就变卦。不仅现在不会变,以后也不会变。不论郭大友的目的是不是你猜测的那般,他挑拨我们之间关系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我现在唯一想要做的事,就是赶紧和你一起脱离眼前的乱局,不论是我父兄的事也好,你的事也好,都尽快了结。然后咱们就离开京城,去寻个僻静的居处,种几亩田,过一过乡野的太平日子,可好?” “好。”穗儿不禁动容,点头露出笑容。尽管她明白想要达成这个简单质朴的目标有多么的不容易,但她还是不希望在此时破坏孟旷对未来的规划和畅想,不论她未来想要什么,她都会努力陪着她,帮着她实现。 孟旷展开怀抱,穗儿倚入她怀中,二人头靠着头,甜蜜相依。片刻后孟旷低沉着嗓音问她: “今儿什么时候醒的?昨晚睡得好吗?” “嗯,还成。就是没有你在的时候睡得好,老是想你,想得心口犯疼。”穗儿轻声道。 孟旷闻言心都要化了,忙道:“那今夜你也别顾忌那么多了,干脆来我屋里一起睡罢,或者我来你屋里都成,大不了晨间我再起来回去。也不要怕谁议论咱俩,反正你已然是我未来的妻子,是我要娶进门的人。” “这……还是不好吧,在别人家里,咱还是低调些。就算咱们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但这里毕竟是人家家中,咱还是要顾及主人家的名声的。” “唉……好罢。”孟旷叹息,不得不说穗儿说的还是有道理的。这里是白玉吟的私宅,未婚“男”女在白玉吟的私宅中过从甚密,确实并不大合适,对主人家的名声会造成一定的影响,即便他们是秘密隐藏在此,无外人知晓。不过孟旷更不希望的是引起白玉吟的反感,若是惹恼了主人家,不知会遭遇怎样的不测。非常时期,人在屋檐下确实要谨言慎行。 “晴,我现在有些迷茫,不知该怎么办了。方铭已被证实并不可信,那么张家第五子张允修在大同的消息也就不可靠了。我本来是想去寻张允修的,眼下却被郭大友囚在此处难以脱身,除了你,我都不知该信谁才好。”穗儿轻声说道。 孟旷沉吟了片刻,问道:“为何方铭会告诉你张允修在大同的消息?他是不是当真想把你引去大同?” 穗儿想了想,道:“莫非方铭想要把我带去大同见什么人?可是方铭不是郑家的人吗?又或者是郑家在大同有什么人?” “大同乃是山西首府,山西目前的巡抚兼按台乃是吕坤,他素有清名,刚直不阿,不大像是会与郑氏为党的人物。不过他还兼着陕西的右布政使,管着一部分陕西的事,魏学曾作为陕西三边总督和他少不了要有来往,这似乎不是巧合。我觉得,若是要说大同有什么人会牵扯到这件事里来,也就只有他了。” “晴,你可还记得前年,也就是十八年时,陕西那里就闹过事?好像是顺义王扯力克帮着火落赤部发动洮河叛乱之事。” “对,你说的没错。”孟旷回忆道,“北元政权这些年来的实际掌控者乃是俺答汗的王妃三娘子,她手握兵权,一心归顺,促成边境互市友好。为了稳定部落局势,不惜多次被烝,连续嫁给继子黄台吉,继孙扯力克。扯力克不安分,十八年秋联合火落赤部向西进犯洮州,杀死了临洮的两位副总兵。彼时朝中想任命戎政尚书郑洛为经略七镇总督,但被郑洛坚辞,后来才起用了魏学曾,这还是阁臣王锡爵的举荐。 郑洛彼时主张议和,因他与三娘子私人关系甚笃,边境互市也是他多年努力之成果,不愿就此付诸东流。但魏学曾乃是强硬的主战派,主张要打。二人意见不合,发生了严重的分歧。魏学曾拉拢了陕西巡抚叶梦熊,抨击郑洛玩忽职守。郑洛却与三娘子合力,促成了扯力克放弃攻打洮州撤兵。不曾想魏学曾听信谣言,认为扯力克明着撤兵,暗地里还留了两万人马在嘉峪意图不轨。他立刻上疏朝廷继续发兵,并得到朝中大量附议。王锡爵看出不对,有些后悔举荐了魏学曾,还书信批评了叶梦熊。 兵部尚书石星洞悉局势之变,魏学曾的上疏最终未曾得兵部支持,反倒是郑洛被召回商议宣府、大同防务。明眼人都看出来,扯力克已经东归,宣府、大同防务遭到威胁,根本与嘉峪无关。后来这件事闹得不是很愉快,陕、晋之间因用兵之事和粮饷分配问题起了矛盾,最后朝廷不得不让吕坤兼了陕西的右布政使,居中调停总务,才算是平息了争端。 这件事后,陕晋之间存了点疙瘩,魏学曾与郑洛水火不容,吕坤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加之后来河套回部首领唐兀·明安完成互市后还变本加厉要求赏赐,被魏学曾强硬斩杀,挑起西北兵祸,魏学曾在朝中其实引起了不小的非议。可他居然还得了赏赐,加封太子少保,很多人猜测他实际上有着郑氏做后台。” “这魏学曾是致仕后被二度起用?我记得他早年间似是与张太岳不合而致仕。”穗儿仔细听完孟旷的叙述后问道。 “没错,因为冯保的问题,以及高拱倒台时就他一个人和张太岳唱反调,使得他与张太岳的关系很恶劣。这个人性格不好,过于刚愎自用。”孟旷评价道。 “郑洛呢?他姓郑,该不会与郑氏有关系罢。” “哪里,只是碰巧一个姓罢了。郑洛、吕坤应当都是直臣,锦衣卫对他们都有基本的判断。”孟旷笑道。 “如果郑洛、吕坤都是直臣,那么应当就只是魏学曾和郑氏有关系。莫非引我去大同,并不是因为吕坤,而是因为魏学曾?” “也有可能,大同可以做一个中转地,毕竟眼下陕西不大安稳。”孟旷思索道。 “不管怎么说,还是因为粮饷的事,他们都盯着太岳先生的所谓藏宝图。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藏宝图。”穗儿无奈道。 “不是藏宝图?”孟旷懵了,穗儿不是不知道那万兽百卉图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吗?为何现在却又笃定地说那不是藏宝图? “我也只是有个初步的判断。我认为那不是藏宝图,而是一份名单。”穗儿道。 “甚么名单?” “朝中所有贪官污吏的名单,以及他们之间勾连的关系,包括他们藏匿财富的地方、数额。”穗儿语出惊人。 孟旷惊了一跳,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就听穗儿道: “晴,你父亲曾问过我,那图上绣了什么。我回答他,绣的是这大明的锦绣江山。锦绣江山……都装在官老爷们的荷包袖袋之中!其实我绣的时候就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了,太岳先生好像察觉到了自己命不久矣,他在为大明铺路,在为圣上铺路。他希望他的新政能一直维持下去……但他明白人死灯灭,他的新政得罪了太多的人,是不可能长久的。也许这幅万兽百卉图,是他对大明未来寄托的全部希冀。我数年来为它所苦,曾经无比痛恨。但我如今出宫来,却强烈地认识到我有多孤独,太岳先生就有多孤独,而我是唯一继承了他所有希冀的人。我不想辜负他……我给自己布置了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搞清楚这幅图真正隐藏的内容,把它交给最合适的人。” 穗儿说这话时,眸中闪烁的光芒让孟旷感到震撼。孟旷从她爱人的眼中,看到了心忧天下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烝(zhēng)母报嫂,也许有同学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还是解释给不懂的同学。这是古代游牧民族的婚姻陋习,指的是父亲、兄长死后,由儿子、弟弟继承父亲、兄长的所有财产包括妻子,其中烝母并不包括亲生母亲,只是庶母。目的是最大限度地维护宗族力量和财产。 三娘子,史称“钟金哈屯”、“也儿克兔哈屯”、“克兔哈屯”等,黄金家族嫡系后裔俺答汗王妃。她是个非常传奇的英雄女性,感兴趣的可以去了解一下。明代大名士徐渭非常欣赏三娘子,写了很多咏叹三娘子的诗作,还创作了不少肖像。摘取《咏三娘子》其一如下: 汉军争看绣两裆,十万弯弧一女郎。唤起木兰亲与较,看她用箭是谁长。 感谢在2020-01-18 18:23:35~2020-01-19 18:2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景川、若禅。、徐徐梦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亲爱的偏执狂 5瓶;Elrest、花姿月下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3、第六十三章 孟旷沉默良久, 道:“你是认真的吗?穗儿……你要明白我们的身份和力量有多么渺小,很多事,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 “我明白,我曾经也想逃,想把身上的包袱丢掉。但是问题是我丢不掉,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这件事仍然压在我的身上,多少人仍然想要通过我找到一个传说中的宝藏。从我内心来说,不论出于被动, 还是付诸主动,搞清楚万兽百卉图的内容, 并把它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都是唯一的选择。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彻底摆脱这个包袱。”穗儿大约是考虑这个问题很久了, 她的态度显得非常坚决。 孟旷笑了笑,道:“既然如此, 被动定然是不比主动来的更好。但咱们必须弄清楚一点——所有想要通过你寻到宝藏的人, 都是咱们需要去对付的人。如果能让他们打消寻宝的念头那是最好, 如果不能……穗儿,有些话我不想说, 有些事我也不想做, 但为了咱们未来的安宁,要做好心狠手辣的准备。”孟旷沉声说道。 穗儿深吸了一口气,她明白孟旷的意思。而孟旷的手段, 她已经见识过两次了,她不想再见识第三次。修罗鬼煞的血腥索命实在太可怕了,人若造了太多杀业,也绝不是好事,她不希望孟旷为了她成了杀人魔头。如果她能寻找到一个办法,让所有想要寻宝的人把目标从她身上转移开来,那是最好的。只是眼下她只有一个朦胧的想法,还未曾制定出一个完整详实的计划。 “此事,你可曾告知其他人?”孟旷问她。 穗儿摇了摇头:“这是我一直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恭妃、方铭我都设了防,连吕景石和韩佳儿我也都不曾说过。今天是因为……因为你,我才说了。” “这是不是你不曾告诉我的那三成事实?”孟旷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嗯。”穗儿点头,“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本打算去了大同,见到张允修再核实我的推测的。我想这世界上除了我,也就只有张允修知道万兽百卉图的隐藏内容了。” “你确认只有他吗?老二、老三眼下发配边疆生死不明,且不提。但老四张简修其实眼下人就在江陵老家照顾老祖母,找他岂非比找张允修要来的容易?”孟旷疑惑问道。 “不……这件事只有张允修清楚,因为我刺绣那段时间,只有张允修在我身边,只有他知道我绣了什么。所有的图案、绣样,都是他送来的,其余人一概不曾经手,而且当时他的哥哥们都在京中散居,并不与张太岳住在一起。张太岳很早就受到锦衣卫监视了,至少我被送往江陵时,张太岳的府邸四周就已经布满了眼线。后来成品也是被张允修带出去了,我不知道他把成品交给谁了,这也是我必须弄清楚的。所以,我非得找到他不可。”穗儿道。 “这就麻烦了……”孟旷陷入沉思,“恐怕张允修与江陵老家也不会有联系,老四张简修的所有信件和来往人员,恐怕都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张允修也不大可能跑去边疆找被发配的老二老三,老二老三很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眼下咱们被锁在城中出不去,想要找到张允修堪比大海捞针。” “没错,这是咱们眼下最头疼的问题。”穗儿叹息,她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昨晚想明白了不少事,首先就是有关张鲸的一些猜想。张鲸应当很明确除了我之外,只有张允修掌握万兽百卉图的秘密。因为当年负责监视张太岳的任务,本就是张鲸主抓的,是他手底下的南衙锦衣卫在监控张太岳。他很清楚张太岳的几个儿子与他之间的来往情况,所以能精准地判断目标人物就是张允修,根本不必去寻找其他人。所以他抓到我之后,除了逼问我万兽百卉图到底隐藏了什么之外,还一直逼问我张允修的下落,他的人也一直在搜捕张允修。” “等等,这件事有些奇怪。张鲸的动机到底是什么?难道他耗费这么多心力,真的只是全心全意想找到那莫须有的宝藏?当时他权倾朝野,每日不知多少白花花的银子进账,他就真的那么缺这笔钱?”孟旷问道。 穗儿见孟旷想到了这一层,不禁露出了笑容,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也是佐证我的推测的一个重要证据。张鲸不缺钱,他那么急切地想要找到那个所谓藏宝图,是因为他推测那里面隐藏着一份足以颠覆他权势的证据。他很清楚张太岳想做什么,所以张太岳死前如此费尽周折隐秘留传下来的刺绣,绝对有重要作用,是要留给后人,以达成首辅致死都想达成的目标的。对张太岳来说那是必须传下去的宝藏,对张鲸来说却是剧毒之物,他必须抢先将其毁灭。” 孟旷摇了摇头,叹道:“不得不说张鲸这厮眼光真的毒辣,而且行动力极强。他能倒台,算是万民之福。” “他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被逐出宫去,但他那些年敛来的财产都还在,他在杭州老家恐怕正过着滋润的日子呢。”穗儿无奈又愤恨地道。 “张鲸的仇是必报的,我不会让他继续逍遥下去。”孟旷眼中杀机隐现,随即又转为思索的光芒,“当年我父兄……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把你救走呢?他们当时到底打算把你送去哪儿?当真是辽东吗?” “你父兄是被黎老三拉下水的,也许……黎老三是从南衙那里得知张鲸的目的的。”穗儿突然说道。 “嗯?”孟旷抬头看她,就听穗儿问她: “当年知道这我身上可能有张氏宝藏之秘的南衙锦衣卫,现在还有多少人活着,或者说还在锦衣卫的岗位上?” 孟旷思索着回忆道:“这个很难说,当时南衙内部一片浑水,连张鲸自己可能都不明白哪些人是可以绝对信任的,哪些人有二心。在张鲸倒台后,南衙遭到了大清洗。首先换掉的就是当时南衙的头目,算起来,除了当时的南衙稽查所千户汪道明、小花豹刘克难和方铭之外,重要职位上的人都被换掉了。然后汪道明升了南衙镇抚使,坐了十三太保第二把交椅;刘九升了千户,掌握了南衙最重要的一个卫所——稽查所。方铭也升了,从一个小小的总旗成了南衙治军所的副千户。南衙素来与东厂关系密切,与宫里内侍牵扯不清。作为东厂中官的张鲸倒台后,南衙内部反而能够站稳脚跟升迁的人物,普遍被认为是现在的司礼监大太监张诚一党。汪道明、刘克难是张诚的人没错,方铭这个人却又是怎么回事?” “你可知现在的司礼监二号人物是谁?”穗儿问。 孟旷道:“那自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炬?难道是他?”孟旷顿时豁然开朗。 “陈炬明面上忠厚老实,服从于张诚,但私底下他却一直在搞些小动作。他做得很隐秘,但我是知道的,因为吕景石能接触到大太监在他这一层面的勾心斗角。陈炬和他的接班人王安,与郑氏一直往来密切。方铭应当就是陈炬的人,他不完全是郑氏的人。我以前总以为南衙清洗之后,方铭之所以能留下来升迁,是恭妃在背后运作的结果。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恭妃没有那个能量去影响锦衣卫内部的升降。”穗儿分析道。 “这么说,你偷出宫中的消息,很有可能是同时被张诚和陈炬掌握到了。张诚的策略是放你出宫,让刘九在宫外抓到你,让你引路去寻找宝藏。而陈炬的心思可能更为隐秘更为险恶,是他安插方铭到了恭妃身边,取得了恭妃的信任,并成功促使了你出宫。本来他们可以做到无声无息就把你骗去大同,但节外生枝,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的人插手进来了。张诚到底是怎么知道你要偷出宫去的消息的?”孟旷挠头,这个中关系可真是复杂。 穗儿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暂时搁置,转而回到方才她想要表明的推测上来:“黎老三,恐怕与当时南衙里的某些张鲸党内部的反叛人员关系匪浅,我猜测可能就是汪道明。是汪道明向他透露了消息,也是汪道明怂恿黎老三劫狱,黎老三又拉上了你父亲。但他们有可能都是被汪道明利用了。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测,是不是这样还得听黎老三亲口说说。” 孟旷想起来当年黎老三自杀事发后,就是汪道明带队搜查了孟家,只不过孟旷没见过他,因为当时孟旷和穗儿都躲在罗道长的医馆中。后来孟旷入十三太保,他也没有出席典仪。这个人可真是神秘,孟旷对他起了不小的猜疑。 “恭妃到底和方铭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这般信任他?”孟旷问。 “我也不大清楚。我只知道,他们是幼年时期就认识的,好像两家住得很近,估计是青梅竹马的关系。”穗儿道。 孟旷不禁哀叹恭妃,被锁深宫受尽委屈也就罢了,竟还会被自己的竹马欺骗利用,当真是太可悲了。 穗儿总结道:“所以现在咱们亟待解决的三个问题,第一,理清楚谁是敌,谁是友。如此我们才可以拉拢朋友去对付敌人,壮大我们的力量。第二,寻找张允修的线索,这同样需要大量人手的帮忙。第三……晴,你得考虑清楚你是否要继续做锦衣卫,这关系到我们接下来做事情要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我是希望你能维持锦衣卫的身份的,这个身份带给我们的利大于弊。因为要解决前两个问题,你的锦衣卫身份会带来巨大的帮助。” 孟旷望着穗儿道:“你是希望我向郭大友坦白,拉拢他?” 穗儿点头。 孟旷却摇了摇头,道:“他不值得信任。穗儿,你都说了他在分化我们的关系。他从来都只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场上做事,他不会允许你我成为他的绊脚石。第一他不会允许我离开锦衣卫,第二他不会允许我和你成婚。因为这两点,都会使他彻底失败,被圣上抛弃。数年奋斗一朝化为泡影,这种事不是郭大友可以忍受的。所以,若说谁是我们的敌人,郭大友就是头号强敌。” 孟旷如此果决地给郭大友定了性,让穗儿一时间有些无措。她沉默了片刻道: “所以,你是打算杀了郭大友,叛出锦衣卫吗?” 孟旷此刻当真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紧握在了一起。穗儿用自己并不宽大的手掌努力包裹住她的手,见她挣扎痛苦,她无比揪心。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杀他。但如果他当真铁了心要挡我们的路,我不得不这么做。”孟旷低声说道。 “你给我一个机会,晴,我来说服郭大友。这件事一定有解决的办法,郭大友不能是我们的敌人,他得成为我们的伙伴,他是最强有力的伙伴。不到万不得已,你千万不要走了极端。”穗儿坚决地说道。 孟旷望着她琥珀色的眸子,在那其中瞧见了她的决然和自己的迷惘,她最后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略有些烧脑,读一遍下来可能不太能完全理清,不过大家可以多看几遍,其实并不很复杂。 春节临近,又是疫病蔓延,要归家的小伙伴们要注意旅途防护,勤洗手戴口罩,过一个安心的好年。 《锦衣泪》本周周二、周四正常更新,周五就是大年三十了,可以确定的大年三十和初一小书不会更新,但是春节期间的更新不会少于四章,具体哪天更新不定,也算是给大家留个小期待,要留意小书的wb,或者每天来刷一刷晋江哦。 感谢在2020-01-19 18:23:11~2020-01-21 18:1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徐徐梦青、Oha、 Jerry ya、情不知所起、安公子、若禅。、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饭饭小朋友嘿呦 31瓶;尔东 10瓶;我亲爱的偏执狂 5瓶;苏斯的冷果冻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4、第六十四章 三月初五申初, 郭大友在阜成门城楼上接到了由北镇抚司巡堪所张力桓百户派来的一位小旗来报,潜逃的九指王一党与黑斗篷、青楼女子二人仍未抓到。代首辅赵志皋今晨得知城门封锁、全程大索的消息,责问五城兵马司在今天之内将歹徒抓捕归案。清明春祭再过两日就到,去年河南灾荒,颗粒无收,开年又逢西北兵乱,圣上决意今年不仅在宫中祭祀,更要出宫前往城南天坛和大享殿祈谷,怎能允许此时城中出乱子?早些时候, 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与北司巡堪所千户“神目”罗洵被召入宫中,皇帝特意问了城中的情况。眼下, 他们要召郭大友回去问话。 郭大友拖着疲倦的身子离开了阜成门城楼, 一路赶往北镇抚司。路上他基本考虑好了应对的说辞,在向骆思恭与罗洵汇报从昨晚到如今的事情经过时, 他成功地把穗儿的身份隐去,不曾让骆思恭起疑。之后他得到了骆思恭下的命令:尽快协助五城兵马司将歹徒缉拿, 确保圣上出祭无碍。 汇报结束后, 罗洵与郭大友一道出了北镇抚司, 二人驾车前往白玉吟私宅。罗洵不大放心孟旷和穗儿的情况,他需要亲自确认她们眼下的状况。二人依旧坐着那驾朴素的马车, 罗洵的装束仍然与寻常车夫无异。路上, 他与郭大友讨论了一下目前的形势,然后问道: “你觉得,九指王这伙人混入京中是为了什么?刺杀?刺探?他们的目标到底是谁?会是冲着圣上这次春祭来的吗?” 郭大友摇了摇头:“我觉得应当并不是冲着圣上春祭来的, 他们应当有其他的目的。其实大哥,假若他们当真谋划刺杀圣上,您觉得有几分可行性?” “哈哈哈哈……”罗洵笑了,“哪怕是高抬他们几分,那可行性也几乎没有。鞑子在草原上骑马冲锋很强,但搞刺杀?他们不行。” “这一点,他们自己也有认知。但从他们训练手底下人冲撞城门来看,他们应当确实想要在城里明着搞出事情来,事发后,他们料定官军会封锁城门,所以他们必须学会冲撞城门以逃脱。因此我们还是不能松懈,即便他们的目标不是圣上,那也应当会是圣上身边的大臣武将。这些天咱们都不能松懈,必须分布人手去守着朝中重臣。”郭大友分析道。 “行,这件事交给我,我来办。你顾好孟十三和那个宫女李惠儿就行。唉……我是真没想到,孟十三这小子这个节骨眼上竟然给我们出了这样一道难题。怕不是那宫女李惠儿故意勾引魅惑他,利用他来脱身。这小子哪里经历过甚么女人,老大不小了还是个雏儿,眼皮子太浅了。但愿他能及早抽身出来,莫要毁了自己的前程。”罗洵叹道。 郭大友道:“大哥请放心,我昨夜领着他们去白姑娘家里时,就给白姑娘暗示过了。今儿早为防万一,我还派了一个手下去给白姑娘送了信。凭我和她的交情,这件事她定然不会推辞。呵呵呵,大哥,说不正经的。十三这小子也是个美男子,而且还是白玉吟喜欢的那种类型,俊美得有些雌雄难辨的那种。白玉吟昨儿晚上见到他时,我特意让他摘了面具,白姑娘瞧见他时眼睛都直了,那样子可真是一见钟情。这个忙她一定帮,能和孟十三传一段风流佳话,恐怕是正中她下怀。搞不好,十三一股脑地爱上白姑娘,把她赎出来做妾也有可能,我也算是做了媒人。” “呵呵呵呵,你小子净说些瞎话。白玉吟那可是潞王的人,给十三做妾?潞王能答应吗?”罗洵笑着摇了摇头。 “此言差矣,大哥,白玉吟虽说是潞王的人,但身子可还是干干净净的。”郭大友道。 “你如何知晓的?”罗洵诧异。 “这一点,白玉吟身边的人是最清楚的。我和他们都聊过,潞王至今也没要她的身子。她还在南京秦淮时,开/苞那一夜的入幕之宾没碰她,次日就把她赎了出来。那个人很是奇怪,把她安置在院子里,给她配了仆从,每日都有人给送用度,把她当小姐一样供了起来,但是那个人却再也没来看过她。后来她北上寻这个人,入了京却无处谋生计,最后还是自荐入了添香馆。她入添香馆的第一天恰逢潞王就在添香馆内,一眼就相中了她。后来老鸨还给她验过身子,确实是清清白白。潞王知道后十分惊喜,明言谁也不许碰她,要她做清倌人,卖艺不卖身。接着几年后,潞王就被迫离京就藩,她就这样被束之高阁了。”说着说着,郭大友凑到罗洵耳畔轻声道:“潞王贪玩贪财,就是不好女人,开妓馆也是为了敛财。他那方面不大行,软得很,体会不到那好处,自然就不好这口。” 郭大友露出了个男人都懂的眼神,罗洵嗤笑出声,骂道:“臭小子从哪儿知道这些腌臜玩意儿的。” “大哥,您就是太正经了。咱们做锦衣卫的不都是为天家做事嘛,天家贵戚那些腌臜事,咱们总归是要入眼入耳的。虽说往日里守口如瓶,但眼下不就咱俩嘛,肚子里攒了太多脏东西,不吐不快啊。”郭大友笑道。 “哈哈哈哈……”罗洵哈哈大笑,一时不能止。 片刻后,他笑意渐敛,叹道:“话说回来,这白玉吟运气可真是有点好。但即便如此,十三要把白玉吟赎出来做妾,还是不大可能。” “这可不一定啊大哥,若是潞王需要咱们帮忙,一个他没碰过的女人而已,送给十三又何乐而不为。不过这都是咱们自说自话,十三这小子到底开不开窍还另说呢。那李惠儿真是有些狐媚功夫,长得也确实出色,十三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也不知白玉吟与她比美,能否在十三心中更胜一筹。”郭大友道。 罗洵笑了:“白玉吟胜在懂人情世故,更懂男人心思。李惠儿一个在宫里长大的小妮子,这方面比不过她。等会儿咱们去了就知道了,若是不成,咱们再给添把火。” …… 一整个午后,孟旷都和穗儿在屋内商议接下来的行动策略和计划,不知不觉,日头已然偏西。穗儿寻思着该给孟旷换药了,于是又拉着孟旷一起去了她的屋中。她们委托白玉吟的仆从们烧了些热水来。孟旷这些日子伤口都不能沾水,因而她不能洗澡,穗儿打算给她濯发擦身。 不多时热水送来,穗儿帮着孟旷洗发,洁身,换药。这一回,孟旷表现得自然多了,没有第一次那般害羞。大多时候她都很听话,穗儿要她如何她便如何,但偶尔表现出的拉手、拥抱的亲昵小动作,还是暴露了她抑制不住的满腔爱意。 洗完后,穗儿又帮着她干发,束发,戴好网巾。整洁一新, 衣冠楚楚,望着镜子中孟旷那俊美的模样,穗儿不禁微笑着移不开眼。她的晴真是太好看了,女扮男装自有一种别样的风韵气度,坚毅但非刚硬,俊美又非阴柔,英气逼人。往日里温和平静时,望着你的眼里像是含着一汪温泉,深情脉脉,暖人心脾。生气发怒时又有种野性难驯的味道,气势逼人,望着她就莫名其妙地脸红心跳。多亏她往日里都戴着面具,若非如此,恐怕她早被别人抢走了。 刚想到这一层,突然外面穿来了敲门声,就听白玉吟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十三爷?您可在?” 看吧,和她抢人的人这便来了。穗儿不悦地蹙眉,嘟起了嘴。 “五爷和八爷来寻您了。”白玉吟接着道。 孟旷和穗儿当即一惊,就听郭大友的声音在外跟着响起:“十三?开门,是我和千户。” 孟旷忙走去门口,穗儿则收拾四散的物品,确认没有什么东西会暴露孟旷的女子身份。孟旷特意戴上了面具才拉开了门,门口,白玉吟正站在一侧,望了她一眼,垂眸浅笑。罗洵和郭大友似两座山一般立在她正对面,她一开门,两人抬脚就走了进来。 “李惠儿呢?在你这里?” 孟旷点了点头,眉目间扬起一丝不悦。穗儿则从里屋出来,面无表情地向两人福了福身子,算作行礼。 罗洵站在一旁不说话,郭大友瞧了瞧穗儿,又瞧了瞧孟旷,道: “如何,肩上的伤无碍吧。” 孟旷点头,指了指穗儿,又拍了拍自己的左肩,表示多亏穗儿照顾她,治疗她的伤口。 郭大友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抬手抓住孟旷右肩,道了句: “你与我来,我有事带你去办。” 孟旷有些迟疑,又望了一眼穗儿。穗儿抬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去。孟旷琢磨着穗儿的意思应当是让她暂且先顺着郭大友,于是她只能随郭大友走出屋去。罗洵扭身看了一眼穗儿,见她一直低着头不作声的样子,他眸中透出思量的光芒。不多时他跨步而出,神色如常。 白玉吟最后向穗儿点了点头,道了句:“我这就出门了,妹妹早些歇息。有什么事,就与下人们说。” “多谢白姐姐照拂。”穗儿客气道。 白玉吟将门带上,很快屋外几人就都离去,只剩穗儿一人留在这空落落的屋内。她抿了抿唇,双手缓缓攥紧。片刻后她似乎做了某个决定,于是返身入了里屋。 …… 孟旷被郭大友勾肩搭背半强迫地领出了白玉吟私宅。站在白宅的正门口,她一脸莫名地打着手势问郭大友:咱们这是去哪儿?是那些逃脱的歹徒有线索了吗? “不,还没线索。你且与我来,我们这就去打听线索。”郭大友道。 这是去哪儿?孟旷觉得郭大友没安好心,内心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郭大友却不答。 此时罗洵来到他们身边,辞别道: “老八、十三,我这便走了。十三,我听闻你受伤,来看望看望。眼下瞧你没什么大碍我就放心了。你辛苦了,此事过后必有嘉奖,你再咬咬牙把这个非常时期挺过去。具体的事,老八会和你解释的。我还有事必须要去处理,你们继续任务,尽快尽善地完成,别给咱们巡堪所丢人。” “大哥你放心,我们心里有数。”郭大友道,孟旷则拱手向罗洵行礼以表决心。 罗洵向他们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那架不起眼的马车,驾车离去。此时身后,白玉吟走了出来,她妆容绝丽,披一身银白罩袍,头戴幂篱遮面,艳美容颜半遮半掩,欲语还休。她无言地向孟旷和郭大友福了福身子,便率先举步离去,她身侧还有一名提灯笼的小厮,和一名婢女跟着。 郭大友随即拉着孟旷跟上了白玉吟,孟旷当即猜到了他们的去处,顿时十分抗拒。但她想起穗儿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和郭大友翻脸,尽量顺着他,揣度他的意图。孟旷只能强忍着内心的抗拒,沉默不语地跟着他。 “十三,今夜你且随我在添香馆内探听消息,我们收到线报,今夜会有重要人物出现在添香馆,这件事关系重大,你可别在这个时候出纰漏。打起精神来,听清楚了吗?”郭大友给孟旷敲警钟道。 孟旷点了点头,但对郭大友的说辞,她仍旧保持着三分的怀疑。 他们很快就从白玉吟的私宅拐入了勾栏胡同,华灯初上,这里已经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长长的胡同两侧布满了各大秦楼楚馆, 楼宇林立间彩缎飞扬,脂粉味浓郁地扑面而来。姑娘们此时恐怕都在梳妆准备开始待客,偶能见一两名姑娘倚在临街二楼的美人靠上,向着楼下张望。他们瞧见郭大友和孟旷随着鼎鼎大名的白玉吟缓步而来,不由都投去好奇的目光。郭大友的高大威猛与孟旷面上恐怖的面具,让她们心里有些犯怵,也不似往常般出声招呼揽客了。 孟旷素来不会在这种地方久留,如今踏进来更是浑身不适。她眸光尽量不去打量四周,敛眉低眸,随着白玉吟踏入了添香馆。这添香馆就在勾栏胡同最好的位置上,楼宇宽广,门庭雅致,进来后倒不像是走进了妓馆,而像是入了哪家富商的豪宅。前院辟出停车马的空地,举步入正堂,便是雕梁画栋的天井式三层楼宇。 白玉吟吩咐身边一个龟公给郭大友、孟旷二人安排一间上房,随后她自己再次转身,向郭、孟二人福身道: “八爷、十三爷,妾这便去后场准备了,二位请自便。” “多谢白姑娘。”郭大友拱手道。 白玉吟客气地笑了笑,最后将目光落在孟旷面上,羞然一瞥,这才转身离去。 一旁郭大友瞧了一眼孟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率先迈步上楼。孟旷感到尴尬,暗自祈愿今夜郭大友莫要给她整出什么幺蛾子,终究随着他上了楼。 作者有话要说:emmmm……新型冠状病毒已经破坏了我的春节计划,致使我这7天基本上要窝在家里度过了。所以,你们的福利来了。【doge】初一我会加更一章,初二不更,如果不出意外,初三一直到初六都会有更新。 眼看着这个疫病越传越厉害,小书依然要多啰嗦几句,叮嘱大家万不得已不要出门,出门就要戴口罩,回家第一件事洗手,家中多通风,手机要用酒精消毒。哪怕不能出门,也在家里开开心心过大年,多读书丰富精神生活,小书、十三和穗儿会一直陪着你们。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提前祝大家庚子大吉,新春万事如意,健康平安!感谢在2020-01-21 18:15:15~2020-01-23 17:4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浅 3个;老纪、固步自封、若禅。、景川、徐徐梦青、ddd不想有昵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5、第六十五章 添香馆格局别出心裁, 中央有一天井,天井内搭建戏台使得四方都可得见。主楼分天地人三层,每层都有东南西北四个面向的包房围绕着天井排布。一楼人字层包房主要是筵客房,前有走廊,廊道内还摆有桌椅,用以边临天井看戏。二楼地字层包房乃是更为隐秘的私宴房,每一屋内都有一名主牌的姑娘,点了她的牌,这一晚便由她来服侍。当然也可请其他姑娘入内一起, 称作“点客牌”,要出的价钱可不菲。三楼天字层包房则是为身份更为尊贵的客人留置, 能上天字号的客人大多非富即贵, 或者是手握特权之人。天、地二层走廊都在外围,包房临窗之下便是天井戏台, 窗边摆放着宴案,可临窗饮酒观戏, 分外惬意。 这主楼是清净的宴客会宾之地, 客人在这主楼内吃酒看戏, 与姑娘言语上调情是可以的,但若想就在这场间肆意滥嫖, 可是全然的不懂规矩, 要被人赶出去的。若是当真要入幕尝欢,则需过主楼与别馆的三层廊桥,移步位于别馆内的姑娘私房。若是看中牌榜前几位的姑娘, 你不过关斩将,使劲浑身解数讨人欢心,砸再多的钱人家也不一定能答应。而若是挂名出来的清倌人,那就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龟公将郭大友和孟旷领到了三楼的一间上房。路过地字层,站在阶梯之上,可见就在戏台上方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名榜,其上挂着刻有姑娘们花名的木牌,细数下来统共能有五十多人。名榜分青、朱二色,青榜之上全是清倌人,又称艺伎,是为客人们提供演乐服务的乐伎和舞伎,朱榜之上则是正儿八经的娼妓。青榜之上头名便是白玉吟,一般来说,花魁也都是从清倌人中选出。青榜还在朱榜之上,朱榜头名是一个花名唤作“柳焉芷”的姑娘。 龟公见孟旷一直盯着这个榜单看,笑着介绍道: “青榜的姑娘名气大,朱榜的姑娘能敛财,各有本领。但有名便有利,青榜的姑娘若是出彩,得财并不比卖皮肉来的少。故而,青榜高于朱榜,都是艳冠天下、才高八斗的美人。我添香馆还有不少美人尚未上榜,这榜单实数竞争激烈,每旬都有轮换。但白姑娘已然稳坐榜首数年不曾动过了,姑娘歌喉乃是一绝,更是善抚琵琶,通琴瑟晓戏曲,唱的《玉簪记》更是享誉京畿,多少人大老远地赶来听,是当之无愧的名角儿。” “我看柳姑娘也很了得,她在这朱榜头牌也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了罢。”郭大友笑道。 “八爷所言极是,柳姑娘也是近些年来最出色的朱榜头牌了。”龟公的笑容显得猥琐。 孟旷愈发觉得不舒服,那些来青楼嫖妓的男子简直无耻虚伪。他们出于自己的欲念想要来这里享乐,却非要装得清高雅致,体现出自己的涵养。选头牌、花魁也是从清倌人中选,还要闹出什么过关斩将,三入帷幕的闹剧,无耻至极! 这些年来,她出入各大青楼也有不少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不会久留。白玉吟的名字她是听过的,但她从未上过心,更不曾来过添香馆。如今与郭大友二人入了添香馆天字层的包房之中,落座于蒙着轻纱的雕花隔窗边,于最佳的位置观看楼下的戏台,一时间有些恍惚。这包房内燃着不知名的香,孟旷一踏进来就觉得有些迷眼,不多时身上就热乎了起来,方才寒夜里在外行走透进来的寒气一瞬就不见了。她暗道这是什么香,这么厉害? 因为郭大友特意吩咐今夜不饮酒,所以龟公给上了茶点,还给上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素浇面。孟旷恰好还没吃晚食,肚里饿得慌,立刻揭开面具,一碗面呼噜呼噜吃下,顿时舒坦多了。她想起穗儿也还没吃晚食,不知白家人与她吃了什么。这么一想不得了,顿时想她想得心头发紧,恨不能赶紧了事,回去找穗儿。 “饿了啊,吃得这么猛?”郭大友一碗面还没吃完,孟旷的碗就见底了,他不由含着食物笑问道。 孟旷取了自己的帕子拭了拭嘴角,随即慢条斯理地端了盖碗,撇沫饮茶,没答他这话。 “呵!臭小子。”郭大友笑骂了一句,也没再与她搭话,顾自吃面。 等他吃完,龟公来收了碗,他才一面饮茶,一面对孟旷道:“我知道你小子现在对我意见很大,你现在不理解我不要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这个当大哥的心思。” 孟旷放下盖碗,阖下面具,不置可否。 郭大友往楼下望了一眼,道:“好戏就要开场了。” 孟旷随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戏台上已然是乐班齐聚,优伶候场。最近这段时间《玉簪记》几乎每晚都要演一遍,偏偏很多人根本看不腻,每晚都要来看。这会儿一层已然人满为患了,前厅坐满,廊道里都站满了人。很多人没那个钱财在这销金窟里挥霍,只掏个入场费来听曲儿也就很满足了。 一切准备妥当,乐班笛声定音一亮,顿时曲乐奏响。一身戏服装扮的优伶登场,先是一女扮男装的潘生手执折骨扇,跨着方步走来。扮演潘生的优伶并非孟旷所识,她嗓音清亮,朗朗而唱:“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念白:“小生潘必正下第羞归,寄居在姑母庵中。日前得见妙常姑姑,见她眉目有情,似有同病相怜之意,看溶溶夜月,悄悄闲庭,不免到白云楼下,闲步一回多少是好?”唱:“闲步芳尘数落红~~” 紧接着白玉吟所扮陈妙常登场亮相,一手执拂尘,一手抱琴,唱:“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弦月明中,香袅金猊动。”念白:“我妙常,连日冗冗俗事,未曾整理冰弦。看今夜月明如水夜色新凉,不免弹潇湘水云一曲,稍寄幽情。” 此后便是大段你来我往的唱词,孟旷一时被白玉吟那悠扬动听的嗓音吸引住,也被她从未看过的戏剧内容吸引,看入了神,直到郭大友突然出声道: “你可知这《玉簪记》讲了个甚么故事?” 孟旷摇了摇头,她知晓《玉簪记》鼎鼎大名,只是她往日里忙于各种琐事,也不好戏剧读本,故不曾有所了解。 “这说的是南宋初年的故事。开封府丞的女儿陈妙常因避靖康之难,在逃难途中与母亲走失,不得已入了金陵女贞观出家为坤道。女贞观观主潘法成的侄子潘必正应试落第,耻于还乡,故往金陵寻观主寄居,遂与陈妙常相遇。潘必正见陈妙常貌美才高,不禁心生爱慕。妙常也有意于他,多次留情,以琴声诉心意,终成欢好。后恋情被观主发现,观主潘法成对潘必正严加训斥,逼他早应会试。潘必正无奈只能乘舟而去。陈妙常不敢当面相送,便雇小船追上,赠玉簪与潘必正,潘必正也以鸳鸯扇坠回赠,相泣而别。潘必正至京应会试及第,成了状元做了官,后返回金陵,迎娶陈妙常。” 孟旷不禁心生感慨,如今这世道,竟然也有这般跳脱俗常的故事当众出演了。这男女私定终身,道姑打破清规戒律与男子欢好,此等故事若是放入道学家们的眼中,怕不是要大呼礼崩乐坏,淫/乱纲常,也就是秦楼楚馆此等地界才会上演。而爱看此戏剧的男子们,多半也都抱着淫邪心肠,只盯着其中诲淫处助兴罢了。可孟旷却觉得这故事中的道姑陈妙常是如此的勇敢,以至于让人敬佩。她不禁联想起自己与穗儿,她们都是女子,却如男女般相爱,并盟誓要结为夫妻。此等道学家眼中胆大妄为,败坏纲常之事,比之陈妙常、潘必正之恋还要来得出格许多,却不知若是也被写为传奇戏剧,是否还会有人敢于诵唱。 “十三,你觉得这故事如何?”郭大友问。 孟旷沉默了片刻,打着手势道:若两人当真互相喜爱,彼此信任,当可战胜一切阻碍。 郭大友见她如此回答,语重心长道:“十三,我不知道那李惠儿是不是给你下了迷魂药,若你当真爱她,我也没办法拦着你。但你要明白,你若想娶她,难比登天。如今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条康庄大道,一条荆棘坎途。该如何选,全凭你自己。但我作为你大哥,必须要给你提提醒,尽到我做大哥的本分。” 孟旷一时没有回答,郭大友指了指楼下戏台,继续道: “这出戏给我的感受就是,故事里的男女太理想化。潘必正二度赴京赶考,考取功名可会这般简单?大多不过是名落孙山,说不定更如那《莺莺传》里的张生,变心攀附,始乱终弃。而陈妙常呢?终不过老死道门之结局。十三,人在境遇之中,是会变的。你还年轻,你还不明白外界给与的压力,能让沧海变桑田。” 孟旷心生愤怒,阴沉着面色,取出速记本和笔墨盒,飞快写道:变心者乃德行亏损之徒,意志不坚,心性难定,令人唾弃。我孟十三铁血军人,岂能与那张生并论。 郭大友看毕嗤笑一声,道:“我并不怀疑你有骨气,但人只有骨气是活不下去的。你活不下去,又何谈与李惠儿厮守终生?我说了,人在外界给与的压力之下势必要做出选择,该怎么选,你是聪明人。” 孟旷长吐一口气,收起纸笔,不打算再继续谈这个话题。她察觉到了自己与郭大友在这件事上存在着沟通的鸿沟,也许自己是没有办法说服他的,因为在他眼中,自己就是个一头栽进爱情之中无法自拔,头脑混沌的年轻小子。自己说什么,他都会觉得是情绪在作祟,而非理智的选择。 也许,当真必须让穗儿与他谈,也许穗儿能有说服他的办法。郭大友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他对事物的看法和抉择都出于自身利弊,与他谈判最好的方式就是做交易,但孟旷并非身处与他做交易的立场上,他也没把自己当成交易对象,而是当成了自己最得力的助手和需要看管的不懂事的弟弟对待。 “你瞧,咱们今夜的监视对象来了。”郭大友突然说道,并指了指楼下。孟旷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突然见到三名男子走了进来,正挤过人群,由龟公引到一层廊道中预留的观看席边落座。为首男子身形彪悍魁梧,蓄着一圈浓密的髭须,圆圆的脸盘特征明显,一双狭长的眸子颇有威势,外貌十分俊朗,龙行虎步,不怒自威。一瞧就是个外族人,尽管他身着汉服,行止也并不粗豪。他身边跟着的另外两个男子瞧上去似乎是他的护卫,他们左顾右盼,神色警惕。 此人是谁?孟旷心中浮起疑问。就听郭大友道: “知道此人是谁吗?他就是建州女真的二号人物——爱新觉罗·舒尔哈齐。此次乃是秘密造访京城,也是他第一次入京。” 爱新觉罗·舒尔哈齐?建州女真部的统帅乃是他的大哥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可是他们眼下不是在辽东那山高水远的地方征战鸭绿江路吗?怎会出现在此处? “这小子此次秘密入京引起了千户的注意,我和千户认为,他们在这个时间点入京,与城中眼下出的乱子可能有所关联。” 孟旷不理解,九指王不是和鞑子有关系吗,怎么又和建州女真扯上关系了?这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北,中间隔着几万里呢。 郭大友见孟旷有疑问,便解释道:“九指王和鞑子有关系,但那个黑衣人却和建州女真有关系,他们抢李惠儿一定有所图谋啊。千户探查出了一些消息,那个黑衣人面有贯穿刀疤,独目,自称老洛,是自辽东归来的老兵。进京后服劳役,给宫中送炭为生。循着这个线索查到了他九年前在辽东参军,是李成梁的亲兵。曾参与过李成梁灭阿台章京的战役,有可能接触过败军被俘的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兄弟俩。这兄弟俩当时是被李成梁的夫人给放走了,难保他就是送这兄弟俩走的人。” 孟旷听后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顿时联想起诸多往事。 他们静静的盯着舒尔哈齐和他的部下二人,一直到《玉簪记》唱完,舒尔哈齐起身,给了个龟公一些银两,大约是想请姑娘服侍了,很快他们就去了别馆,消失在了监视范围内。 又过片刻,那为舒尔哈齐服侍的龟公走了上来,入了孟旷他们所在的包房,将房号和接待的姑娘名牌告知了郭大友。郭大友闻言略有些吃惊,道了句: “这家伙居然还挺有钱,点了柳焉芷服侍。” 他向那龟公点了点头,给了赏银,那龟公笑眯眯地退了下去。郭大友沉吟片刻,道: “十三,你身上有伤,我也不让你去监视了,我亲自去盯舒尔哈齐,看他是真的来嫖的,还是另有目的。你就留在这屋里等我回来,盯住前堂正门,莫要让人跑了。” 孟旷点了点头,郭大友便起身离去。屋内只剩下孟旷一人独处,她摘下面具,长舒了一口气,眸光出神地盯着楼下的戏台,心念百转,整理起目前的京中形势。 又片刻,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孟旷迅速将面具戴起,走去门旁,就听门口响起了白玉吟的声音。 “八爷,十三爷,妾可否进来?” 孟旷蹙了蹙眉,心道白玉吟为何来此?还没等她开门,白玉吟就推门而入。她已卸妆,不着粉饰,一身皓白的裙衫,长发几乎全散而下,垂至膝窝,只以玉簪盘起上半。乍一入眼当真美得令人心滞,无比惊艳。更遑论她美眸含情带怨地望着孟旷,更是让她一瞬魂飞天际。暗道这可真是世间尤物,哪怕她意志坚定,一心一意对穗儿,也难以抗拒地心旌摇曳。 收回神魂的下一刻,孟旷下意识就要把她推出门去。可一想起她收留了穗儿,自己也不好对她粗鲁无礼,便只能任由她走了进来。 白玉吟进屋后返身关上了门,并将门闩拉上。孟旷蹙眉,不知她这是何意。白玉吟却忽然扑上前来,一下抱住了孟旷,泪眼婆娑地问道: “孟郎,你不记得我了吗?为何不认我。” 孟旷呆然僵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有几点交代一下: 1、本章对青楼的描写纯属我自己的设计,并不是古代青楼的真实布局,大家不要当真了。 2、明代戏曲已然繁盛,是在宋元南戏与金元杂剧的基础之上发展演化而来的,南北融合,包括传奇戏曲和杂剧。传奇戏曲因为从南戏发展而来,所以又称南曲戏文,是明代中国的主要戏曲形式。传奇戏曲的前身是产生于浙江温州一带的南戏,其发展以正德前与嘉靖后为界,大致可分为两个时期。传奇戏曲流行于江南各省,唱腔因地域不同而不同。后来发展至全国,主要以昆腔为主。万历时期是传奇创作的高潮时期,高濂的《玉簪记》是其中的代表作,后期还出现了汤显祖的传世之作——《紫钗记》、《牡丹亭》、《邯郸记》和《南柯记》,世称"玉茗堂四梦",其中的《牡丹亭》成就最高。不过万历二十年这个节点上,汤显祖因妄言得罪了万历,丢了南京的官职,被放逐到雷州半岛的徐闻县为典史,尚未创作出这些作品。要看到这些作品,最早要等到六年后。 3、爱新觉罗·努尔哈赤,舒尔哈齐是他的亲弟弟,另外还有个三弟雅尔哈齐。他是鼎鼎大名的后金开国之君,大清奠基者。 万历时期,辽东最强的军事力量乃是辽东总兵李成梁所率部队。女真族当时分裂成好几个部族,被李成梁分而治之,一直受到明军欺压。明朝建州右卫指挥使王杲(gǎo)于万历二年叛明被李成梁诛杀。王杲的儿子阿台章京得以逃脱,回到古勒寨。建州左卫枝部酋长、明都指挥使觉昌安与王杲是亲家。他的孙女嫁给了王杲的儿子。而努尔哈赤是觉昌安的孙子,与阿台之妻是堂兄妹。王杲被杀后,其子阿台意图复仇,他所在的古勒城被李成梁围住。觉昌安为了保住自己的孙女,与儿子塔克世(努尔哈赤之父)入古勒城劝降。不料却被图伦城的城主尼堪外兰出卖,致使城中大乱,明军杀入古勒城,杀死了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使爱新觉罗兄弟与明朝结下不共戴天之仇。败军之中,爱新觉罗兄弟因样貌俊伟,被李成梁之妻放走,后靠着祖、父遗留的十三幅甲胄起兵,慢慢壮大,统一女真各部,建立后金。 感谢在2020-01-23 17:44:23~2020-01-25 17:4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黄桃罐头 11个;Oha、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徐徐梦青、若禅。、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aze 40瓶;黄桃罐头、子又 10瓶;26243560 8瓶;32937321、可爱的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6、第六十六章 郭大友快速步行穿过廊桥, 往别馆而去。别馆同样有三层,柳焉芷的房间在第三层的最东头,那里是整个别馆最高档的上房。此时别馆内尚未有多少来客,三楼作为朱榜头几名姑娘的私房所在,更是清净。许多姑娘此时正在前头主楼里陪客,并不在这里。郭大友放轻脚步,缓缓来到了柳焉芷的房门外。郭大友并未见到那两个随从的踪影,据龟公说,他们也各自点了一个姑娘快活去了, 一时半会儿的不会出现在此地。郭大友站在窗边,他注意不让自己在窗纱上投下影子, 静静聆听屋内的动静。 此时屋内只亮了微弱的烛火, 郭大友能听到女子的娇吟与男子粗重的喘息声,他咧嘴无声讪笑, 挠了挠自己浓密的胡须,心道这舒尔哈齐当真是来嫖的?不过他也没急着离去, 立在原地就这样静静聆听。对于郭大友来说, 女人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他生性狡猾凉薄,自控力极强, 任何美人、媚术摆在他面前都无用。除非他有兴致, 否则哪怕天上有天仙下凡,不着丝缕投于他怀中,他也能做到坐怀不乱。因而他如今年逾三十二, 依旧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倒也乐得自在,并不急着寻女子成婚。这屋内正在发生的云雨欢情之事,于他这个听墙角的人来说,也不能引起心中丝毫的波澜。他突然想起若是这回他并非亲自来,而是让孟十三来探听情报,十三眼下会是个什么反应?这么想着,郭大友有些忍俊不禁,十三这小子在男女之事方面纯真得很,怕不是得羞死。 他顾自从腰包中取了一对精雕细刻的文玩核桃出来捏在手里无声把玩,脑子里一边整理着近来发生的事,一边提着几分注意力观察四周的情况。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屋内在传出一阵云巅潮打的欢声后,静悄悄歇了下来。郭大友心里嘀咕了一句还挺快,便再提几分注意力,凝神继续细听屋内动静。不多时,他听到了屋内传来了柳焉芷娇滴滴的声音: “阿浑,你们甚么时候走?妾不想你走。” 郭大友记得“阿浑”似乎是女真语中“哥哥”的意思,这种唤法,有点汉语中情人间“阿哥”“阿妹”的意思,并非当真是亲兄妹。 “快了,就这几日。城中情况有变,我们不得不尽快离去。”舒尔哈齐回道,随即他似是吻了吻怀中的女人,道,“小芷,我也舍不得你,若大哥取了鸭绿江路,我们就有本钱和明廷要封赏了。到时候我正儿八经出使而来,风风光光把你娶回去。” “你们这回来京城,可寻到想要寻的那位散财童子了?” “说起这事儿我就恼火啊,本来是抓到手里了,却没想到还是给跑了。眼瞧着这城中风声一天比一天紧,我们不得不先撤退。”舒尔哈齐的中原官话说得倒是还不错,虽然语调还有些怪,但用词都挺地道。这也不稀奇,他们兄弟三个因母亲早逝,父亲续弦后就从家中独立出来,常年往来于边境,与汉人互市贸易,必须得学会说中原官话。 “我听说到处都在抓人,是在抓你们吗?” “不,抓的是那个我与你提过的狡猾的老家伙。明廷应当并不知道我们与那老家伙之间的关系。那老家伙说了,他只要躲过这几日,就能寻到机会出城,届时我们就在城外汇合。” “城门都封锁了,他还能出去?” “过几日,城中便会大乱,你就看着吧。”舒尔哈齐的声音中透出幸灾乐祸。 郭大友眸光闪了闪,忽然耳闻有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他迅速闪身,离开了柳焉芷的房门口。 …… 孟旷无所适从地僵在原地,脑子里一阵一阵地发懵。白玉吟“孟郎”这个称呼从何而来?她对天发誓她此前从未见过白玉吟,她为何会这般亲昵且极其暧昧地称呼自己?她莫不是认错人了? 可是,她是把自己和甚么人搞错了,认错的那个人居然也姓孟?孟旷的心跳顿时加剧跳动,白玉吟七年前从南京寻人北上入京,此前她在南京秦淮妓院中被人赎出,这位恩客将她安置在一处宅院内,配了仆人,给了用度照顾她日常起居,然后就消失不见了。算时间,九年前二哥离家后,第一时间就被舅舅安排到了南京养病,一直到两年后他离开南京开始四处流浪。 当时他离开南京非常突然,以至于在南京照顾他的赵氏粮行的老伙计们措手不及。而且舅舅留给老伙计们用以照顾二哥的几百两的生活用度也一下就不见了,似乎是被他带走了。但是在之后二哥的来信中,他提及了他卖字画、替人写信为生,那几百两的银钱就这样不翼而飞,他也没解释原因。孟晴孟暧姐妹俩一直以为是被窃贼或是强盗抢走了,还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直到他后来在湖北麻城停留了一年多的时间,来信稳定,姊妹俩才放下心来,也逐渐接受了他在外漂泊,四处调查的决定。 二哥正是七年前离开南京,那几百两银钱也是那时不见了,与白玉吟被赎出后上京寻人的时间完全吻合!难道说白玉吟的“孟郎”就是自己的二哥?自己与二哥双生龙凤,眉目间非常相似,若是同时遮挡住下半张面庞,几乎难辨谁是孟旷谁是孟晴。莫不是二哥并未以全容面对白玉吟,所以白玉吟只记得了二哥的眉眼吗? 可如果当真如此,为何二哥从未在来信中提及白玉吟?孟旷又有些不确信了。 她眸光吃惊地打量着白玉吟,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该不该出声去询问她有关二哥的事。而白玉吟见她不答话,则抚着她的面庞,泣声道: “你为何不说话,还装作不认识我。” 孟旷摇了摇手,试着推开她,她一时间实在不知该对白玉吟说些什么。她到底该不该开口说话,向她坦白自己的女子身份?可是,如若她所谓的“孟郎”并不是自己的二哥,如若她信不过……孟旷有些犹豫不决,光是打手势能够表达的实在有限。她只能不断地试着推开她,与她保持距离,让她冷静下来。 却不曾想她这个动作似乎激到了白玉吟,她紧紧抓住孟旷的双手,落泪道: “你……是不是见我又落入风尘,所以失望了?” 孟旷忙摇头,再次试着挣开她,她却再度扑上来紧紧勾住孟旷的脖颈,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孟旷无奈之下只能摊开双臂,满脸无辜。就听白玉吟道: “你……你不要厌弃我好吗?我好怕你讨厌我,我找了你七年……我什么都不会,我只能以此谋生,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找你。但我发誓我没有让任何男人碰过我……我发誓!” 孟旷一时间竟感到无比的心酸,喉头微哽。 白玉吟在她怀里默然饮泣,半晌,她总算放开了怀抱,拭了拭泪水,抬手抚摸孟旷的身子:“你……你似乎比七年前要壮了不少,那时候你总咳嗽,一直在生病。孟郎,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我身边都是潞王的人,我也不敢当着他们的面认你。眼下我寻了空档来找你,你好歹说句话罢。” 孟旷叹了口气,抓起她的手,摊开她的掌心,在她手掌中写道:孟郎可是孟子修? 白玉吟顿时诧异,困惑地望着孟旷,道:“孟郎?你不就是孟子修吗?” 孟旷失声而笑,突然出声开口说话:“莫声张,孟子修,乃是我的龙凤哥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透过面具传出来更是微弱,但白玉吟近距离听得很清楚。 她如中雷劈,无比震惊于眼前这个男子竟然发出了女子的柔和声音。她颤抖着手指着孟旷,道: “你……你是女……” “嘘……”孟旷竖起一根手指搁在面具上,让她噤声。随即她转了一下身子,似乎刻意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白玉吟的正面,然后抬手取下了面具,让白玉吟近距离仔细看看自己,悄声道:“你瞧,我是不是一根胡茬也没有?” 白玉吟又是惊又是懵,试着抬手抹了抹孟旷的面庞,真是光滑如绸,无半点胡茬,再仔细打量,喉间也无喉结。那面具卸下后,眼前的人露出笑容,面目顿时柔和了许多,显出了女相。这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奇女子,她今日当真开了眼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玉吟一时间脑内混乱,反应不过来。 “白姑娘,你认错人了,你的孟郎确然是我亲哥哥,他七年前确实在南京。但我可从未去过南京,也不认识你呀。你是不是也从未见过我哥哥的全然面貌?” 白玉吟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第一次见他时,隔着珠帘和帷幕,他总是用围巾遮住他的下半张面庞。但我确认他是个少年郎,与我年纪相仿。他与我对诗、诵词,我们曾秉烛夜谈,他的声音很好听,是朗朗的男子音,我一直忘不了……” “二哥确实是大才子,若不是家中变故,他当已考取功名,在朝为官了。”孟旷说此话时,语调平静,神色却透出几丝哀伤。 白玉吟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镇定下来。她哭红的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孟旷,呢喃着问道:“你可知道你二哥眼下人在何处?” “我亦不知,他七年前离开南京后,就在各地流浪。唯一久居之地乃是湖北麻城,他在那里逗留了一年半的时光,大概五年前他就离开了麻城,去了川蜀,后又去了江西、福建和浙江。再后来他回了南京,因为身子太差了,也实在是山穷水尽,必须得回去求助我舅舅家的资助。他在南京住了一段时间,大概也就半年前,他来信说他感觉身子好多了,又要启程出发,这次他说他打算去北方,有可能要去辽东,但也没有给准信。再后来我们一直等他来信,却杳无音讯。我和妹妹都没办法离开京城去寻他,最后还是我妹妹的师傅罗道长出发去寻他了,但罗道长到现在也没有来信。” “他后来回过南京……他知道我离开南京北上了,却不来寻我……”白玉吟失魂落魄地说道。 孟旷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看白玉吟如此心伤,她只能努力安慰她:“我二哥身子不好,总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而且我们孟家人身上还背负着不明不白的血仇,我父亲和长兄惨死在仇人刀下,母亲也因受到父兄之死的刺激发病而亡,仇人的身份我们至今未曾查明。我们兄妹曾发誓穷尽一生也要复此仇,不死不休。我二哥一直在为复仇之事奔忙,他身不由己。我想,他当年之所以离开你,再不曾去寻你,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不想连累你卷入我们的家族仇恨中来。” 白玉吟默然,半晌她问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仇恨,你才会女扮男装成了锦衣卫?” 孟旷点了点头:“孟旷才是我二哥的本名,子修乃是化名。我本名孟晴,是家中长女。我是顶替了我二哥的身份入的锦衣卫,因为我们家世袭军籍,在我父兄死去后,二哥身子骨太差不能参军,只有我习武,身体较好。我们约定好,我与妹妹留在京中,在锦衣卫内调查当年的事,他则在外调查其他的线索。我们维持通信,保持所知消息同步。” 闻言,白玉吟不禁长叹一声,与孟旷相顾无言。孟旷扬起笑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但不论如何,今日你我相遇,乃是说不出的缘分。我真是想不到,我竟然遇到了我的二嫂。” 白玉吟苦笑道:“甚么二嫂,我寻你二哥这么多年,你二哥却一直躲着我,他根本就不想娶我。明明舍得花那大把银子将我赎了出来,却怎么也不愿娶我过门。” 孟旷也觉得奇怪,她二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相反他心思缜密,做事周详。他十五岁的时候就能谋划出让三妹顶替自己入锦衣卫的详细方策,又怎么会在十七岁时头脑发热突然去秦淮花大把银子赎出一个艺伎来,然后放置不管?他从未在信中提起白玉吟,却又是为何?二哥难道说是在计划些什么吗? “你离开南京北上,是偷偷出来的吗?”孟旷问。 白玉吟点头:“你二哥给我安排的宅院小巧雅致,仆人也都是手脚勤快的老实人。在那里过日子不成问题,但那些仆从显然并不愿意我离开那宅院半步,一直看着我。我若想出来,只能偷跑。若是有他在,我心甘情愿不踏出那院子半步,可他两三个月了都不曾来过,我实在是太煎熬了,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如何,我只能赌一把,偷偷离开去寻他。我记得他跟我说过他是京城人士,他的口音也是京城的,所以我一门心思要进京寻他。可真等我来了,才知道要在这偌大的京城寻到一个人有多么的困难,无奈之下,我只能想办法进京城最著名的青楼,要成为最负盛名的花魁,如此才能让他注意到我,他或许才会来寻我。” 孟旷抿唇,不着痕迹地侧首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然后她握住白玉吟的手,轻声道:“二嫂,你放心,我二哥绝非负心之人。既然你遇见了我,那你就有了着落。等我寻到我二哥,我定把他抓回来带到你跟前,让他跟你解释清楚一切。到时候,我等着吃你们的喜酒。” 白玉吟不禁破涕为笑,反握住孟旷的手道:“谢谢你……晴妹妹。” …… 彼时,隔壁包房内,郭大友关闭了墙壁上隐藏的监视探孔,对身边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厮”道: “如何,男人就是如此,你还有何话好说?” 那“小厮”默然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她面庞苍白,神色显出惶然,赫然正是穗儿。 “我听不清她们在谈什么,这不作数。”穗儿下意识地抚了抚眉梢道。 “还能谈什么?手也拉了,抱也抱了,脸也摸了……我是好心,不愿让你再看下去了。”郭大友戏谑道。 “郭千户,你不必这般挑拨离间。我来寻你,是有其他要事。你是愿听,还是不愿?”穗儿打断了他的谑言,神色已然冷静下来。 郭大友挑眉,手里转着那两颗文玩核桃,慢条斯理地坐在了穗儿对面,道:“愿闻其详。”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确实是二嫂啦,不过这一遭孟旷可没和穗儿商量好,考验的是她们彼此的信任度了。醋是免不了要吃的,哈哈哈…… ps:看到有朋友说这么一来郭大友就知道孟旷能说话了,我必须提醒一下,这一章了我特意描写了十三的几个小动作,她知道监视孔的位置,她背对着监视孔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白玉吟,她与白玉吟说话的声音压得非常低,穗儿都说了,她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所以,郭大友并不知道十三能说话,他以为十三摘下面具是想和白玉吟亲热。 假期延长了,日更也要延长了,初七到初九三天,我尽量继续日更。 感谢在2020-01-25 17:47:25~2020-01-27 17:32: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s~ileli、chuan3415、豆浆两勺糖、徐徐梦青、景川、大大图、若禅。、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公子 10瓶;Oha 5瓶;329373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7、第六十七章 时间回溯至约莫一个时辰之前。 孟旷离去后, 穗儿返回里屋去寻某样东西。此前她离开灵济堂时带出去的那个包袱在混乱中已经遗失了,好在里面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她的所有贵重物品素来都是贴身放置,如今也都在她的身边。她找到了自己的荷包,贴身藏好,随即她出了屋子,往白家的下人房中去。 刚走到下人房门口,就见那位昨夜给她们送水的小厮走了出来。她连忙上前福了福身子,那小厮即刻行礼,道: “姑娘可是有甚么事吗?” “我想讨一套寻常的男子衣衫。孟百户乃是寻常百姓人家出身, 穿不惯华贵的服饰。他今夜临走前特意委托我来借一套衣衫。” 那小厮顿时有些犹豫,道:“可是, 白娘娘若是瞧见了孟百户穿小的的衣衫, 小的也是很难做呀。” 穗儿见状,扬起笑容, 走近一步,道: “小哥还请帮帮忙, 若是怕白娘娘责备, 尽管往我身上推便是。”一边说着, 一块两三两的碎银就塞进了那小厮的手中,“我乃绣娘, 回去给改一改, 也就看不出是你的衣衫了。” 那小厮耳朵根子有些软,穗儿如此漂亮的姑娘在她面前恳求他,说的话也是句句有理, 严丝合缝,捏着手里的银子他也不好再拒绝了。于是点了点头,返身回了屋,不多时取出一套自己的衣衫给穗儿。穗儿笑然谢过,抱着衣衫返回屋中。 不多时,她再度出屋,这回却已全然是个小厮的打扮了。她以袖蒙面,快速趋步往宅院的侧门而去。一路上倒是很顺利,没有碰见什么人。侧门的附近既是宅中厨房,有个厨子模样的人瞧见了她,喊了句: “五子,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穗儿假装没有听见,直接快步跨出侧门,那厨子果真也没追上来。 穗儿穿过街道,很快就步入了繁华的勾栏胡同。她的目光循着街道两旁的每一家青楼仔细查看,看清楚匾额确认不是添香馆后,便立刻趋步离开。街面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此时成了她最好的掩护。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注意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厮,来这里的嫖客都是富贵人,身边的小厮跟班不计其数,寻常如路边野草。 穗儿走到胡同中段,总算让她找到了富贵敞亮的添香馆。她这辈子也没进过青楼,一时间立在门口有些怯然。但不多时她便鼓足勇气步入其内,刚走到门口,就有个看门的高大龟公拦住了他的去路,粗声粗气道: “干什么的?下人从便门入,不懂规矩吗?” 穗儿忙哈腰点头,也不答话,直接转身就往便门而去。打便门入内,一条甬道把她引去了后面的一个略显简陋的下人房,这里摆了些桌椅板凳,还有一整排的大通铺,一看就知道是给低等下人、车夫预备的休息处。主人们和高级奴仆在里面享乐,这些低等仆从只能在此处等着,累了就去那大通铺上和衣而眠。这下人房位于一个单独辟出来的院子,与马厩和停车的宽阔场地在一块儿,便门只能将他们引到此处,进来后就等于进了一个口袋,不可能从这里进到添香馆的内部。 穗儿站在下人房门外,观望了一下四周阻挡她的院墙,思考了片刻,她得出结论,她没有办法翻过院墙进去,一是没有垫脚物,没有人帮忙,光凭她的身手翻不上去,二是若她要翻墙,必然惊动下人房里的人,就在下人房门口就蹲着一个抽烟锅子的老头,穗儿可没办法躲过他的眼睛。 穗儿正打算另想办法时,那抽烟锅的老头突然站起身来,吐出口里最后一口烟,将手里的烟锅往鞋底一磕,磕出烟灰后,将烟杆别在了腰间,对穗儿招了招手,道: “你过来,俺有话与你说。” 这老头一口的河南方言,穗儿警惕于他不敢靠近,那老头倒是不以为意,道了句: “小妮儿,你若想进去,这里可不中。告诉你个窍门,你去北边的院墙,那里有个狗洞,藏在一排冬青木后头,能钻进去。白日里那口子是堵起来的,就这会儿开着。再晚些,就进不去了。” 穗儿有些吃惊于这老头一眼就瞧出了自己是女子,而且还看出来自己想进添香馆内部。她反省了一下自己,似乎并没有表现得这般明显吧。而这老头居然知道甚么狗洞?该不会是在耍她罢。 死马当活马医,穗儿最后望了一眼这老头,便顺着原路返回,离了便门,往北面而去,很快来到了北院墙。这里沿着院墙确实种植了一溜的冬青灌木。穗儿仔细瞧,还真让她找到了一个小口子,这口子非常隐蔽,加之这后院墙开在一个非常狭窄的小夹道中,几乎无人往来,基本上不会被人发现。不过这并不是狗洞,似乎是有人专门在此开了一扇小门,还有木门遮挡。不论这个口子到底是为什么存在,穗儿总算是寻到入口了。她绕开灌木,推开了这扇木门,钻了进去。这口子开得可真小,估计若是体形稍大些的男子就钻不进来了,也就她这般瘦弱娇小的女子和孩童才能进来。 进来后穗儿发现自己身处庭院的假山之后,这扇窄小的木门边还放置着一块巨石,似乎就是为了挡住这扇门。但此时这块巨石被挪到了一旁,木门上的门闩也拉开了。那老头说这个口子就这个时间段会开放,其他时间都是封着的……穗儿觉得很奇怪,这个时间段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她没有太多心思去思考这件事,为防被人发现,她尽快离去。从假山绕出,穿过庭院,她入了回廊,沿着回廊她很自然地就步入了一栋三层楼的建筑之中。这里遍布着房间,但大多是空着的,偶有一两间内有人,其内传来令人闻之羞赧的动静,穗儿赤红了面庞,迅速逃离。 她有些慌不择路,但好歹发现了这幢三层建筑通往别处的廊桥。于是沿着廊桥一路快步往前,终于步入一片纸醉金迷的繁华厅堂之中,她才反应过来,这里应当就是主楼,她刚刚进的是别馆。而此时,戏剧正在上演,她绕到戏台侧面,藏在人群之中默然看了一会儿,一时间被那戏台之上的白玉吟所吸引,也被那故事与演绎吸引,移不开步伐。 又片刻后,她收回心神,心想孟旷或许就在这主楼之上某间客房之中。而眼瞧着这三层楼阁,贵客都往楼上走,她想多半人应当是在最高层,那里清净,又比较接近重要人物会出现的地方,居高临下更便于观察,正是锦衣卫会去的地方。 于是她迈步往三楼去,走到二层时看到了悬挂在戏台上方的青榜与朱榜,默然看了一会儿,她叹息一声,迈步继续往上。 刚走到三层,戏台上的《玉簪记》恰好唱完,楼下传来一片喝彩之声。穗儿靠在三层的栏杆边,看着白玉吟退场,心想她得抓紧时间了。她在三层逡巡了片刻,打算将每间房间都张望一下,却不曾想刚走到廊道处,就突然看到拐角处一间屋子的房门打开,郭大友从其中走了出来。 她惊了一跳,忙扭过身去背对着郭大友,听到脚步声远离,眼角余光一瞥,发现郭大友往另一个方向离去。她上前两步,发现他原来是去了廊桥另一侧的别馆。 穗儿的目光随即落在了他方才出来的那间屋子门口,她方才匆匆一瞥,似乎看到了孟旷就坐在里面。她心中悸动,本能地向前跨了两步,想要去推门入屋,与孟旷相会,但今夜她乔装来此并非是来寻孟旷的,她有别的事儿要做。 她今夜来此,其实是来寻白玉吟的。她希望能和白玉吟谈谈,弄清楚她想做什么。白玉吟眼下是郭大友利用来分化她和孟旷的工具。但穗儿与郭大友的思维方式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穗儿出身贫寒,又是女子,所以她最能体量贫苦卑贱女子的心境。她不相信白玉吟这样一个女子,会是一个毫无主见,平白受人摆布的工具。她为何会帮助郭大友,一定是有她自己的目的的。只要穗儿能摸清她的需求,她就能想办法扭转白玉吟的想法,让白玉吟假意迎合郭大友,暗中却襄助自己和孟旷。 穗儿仔细想了一下,她如果要和白玉吟商谈,首先就不能在白宅之中,因为白宅本身并非当真是白玉吟的私宅,那里其实不若说是潞王囚禁她的牢笼,白宅里的下人们看上去对白玉吟服服帖帖,实际上都是潞王的人,今日午间她与白玉吟吃饭时就察觉到了,那些下人们每时每刻都围在她身侧,当真是让人透不过气来。若是她在白宅内找白玉吟,这个消息决计捂不住,很快就会走漏出去。 而白玉吟出了白宅,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添香馆,添香馆相对来说人流更复杂,监视难度更高,她可以找到机会。 她入了这添香馆主楼后,察觉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必须上三楼寻找机会。白玉吟唱戏的后场她是不能去的,那里人多眼杂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而白玉吟除了后场,最有可能来的地方就是这第三层,她是必然要来这里待客的。穗儿只要在这里守着,就能寻到机会找到白玉吟。 但是眼下这三楼走廊中空无一人,她一人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太过明显,她必须得先找个地方藏身才行。 她在三楼逡巡了半晌,最后发现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躲藏,那就是孟旷所在的房间的隔壁。唯独这间屋内没有人,而这间屋子位置相对隐蔽,连入口的门都是单扇的门,瞧上去像是个杂物间,门上还落了锁。她仔细检查了一下这把锁,发现这个锁头并不复杂,她可以想办法撬开。她早年间被囚禁囚怕了,在宫中专门自学了开锁,大多数种类的锁头她都能打开,工具只需两根她总是随身携带的绣花针。 她从自己的荷包中取出了一个小针线包,从中抽出两根细针,对着锁眼细细挪动了两下,只听“咔”的一声微弱声响,锁开了。穗儿开了门,返身带上门,并把锁假意挂上,使得外人乍一看并不能发现这扇门开了。 她入了这间屋子,一时间有些惊奇,这屋子里几乎空无一物,除了两张椅子一张方桌,桌上摆了一油灯,一烛台,一把壶,两个倒扣着的茶盏落了一层薄灰。 这屋内还有更奇怪的物什。首先,与隔壁孟旷所在屋子的隔墙之上,有一个铜扣封着的眼,其上有个旋转把手,将那把手一转,便会出现一个监视探孔,可以观看到隔壁屋内的景象。她悄然打开了那探孔,往里探看,就见孟旷正面对着她坐着,她不知何时将面具摘了下来,视线望着窗外,似乎在出神地思索着什么。 穗儿静静地看着孟旷,心底不禁觉得眼下这个场景显得虚幻又诡异,她竟会在无意中监视起了自己的爱人…… 念头转到此处,她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郭大友乃是添香馆的常客,且将此处当做重要的情报收集场所。他应当知晓这间屋子的用途。而他把孟旷带到隔壁那被监视的房间里,是为了什么?似乎答案已经不言而明了。 孟旷似乎是与她心有灵犀,此时她的目光突然从窗外移了回来,恰好就落在了穗儿所在的监视孔的位置,穗儿不禁惊了一跳,孟旷的目光似乎牢牢捕捉到了她,一瞬不瞬。但穗儿明白隔壁屋内应当是有隐蔽监视探孔的伪装的,她应当并非是发现自己了。但心虚之下,她还是莫名地关闭了监视孔。 就在此时,穗儿隐约听到了甚么声响,她四下张望了一下,发现声音是从一根奇怪的铜管内传来的。这铜管从天花板上垂下,铜管的另一头消失在了天花板上方,不知通向了何处。这主楼莫非并不仅有三层?可她也并没有找到通往第四层的楼梯。许是在某处房间内部有隐藏的楼梯吧。 她移步到了那铜管处,侧耳倾听,就听有两名男子在说话: “都运出去了吗?” “运了,最后一批了。等会儿就全部清空,还有大约两箱,还得耗点功夫。” “好,总算赶在彻底封城前运出去了。那小门封上了吗?” “还没。” “你们动作快点,那小门到底还是显眼,要尽早封上!” “是,我明白。” …… 穗儿蹙眉,察觉到对话的两名男子似乎意指她方才钻进来的那扇小门。她还想再仔细听听,但那两个人却不再说话了。此时,隔壁屋内传来了动静,她听到了白玉吟的声音。穗儿一惊,回去再次打开监视探孔,就见白玉吟来到了孟旷的屋内。 她内心暗呼糟糕,自己错失了良机,只能再等。她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她得尽快离去,再觅机会。只是,她对目下白玉吟寻找孟旷的情景却好奇得紧。一时之间,脚步已然挪不动了,那监视探孔就像是有魔力一般吸引着她。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隔壁屋内的景象,看到白玉吟一进屋中就抱住了孟旷,竟口呼“孟郎”,孟旷明显是被惊到了,一时间僵在了原地没给出任何反应,任由白玉吟抱着她。 穗儿心口泛起翻江倒海般的酸涩,不禁咬唇,暗骂那呆子发个甚么呆,为何不赶紧将人推开? “你为何不说话,还装作不认识我。” “你……是不是见我又落入风尘,所以失望了?” 白玉吟连续问了两个问题,孟旷并未开口回答,也没有打手势,但穗儿总算看到那呆子挣扎着想要推开白玉吟了。就在此时,她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穗儿惊得浑身汗毛倒竖,差一点失声惊叫出来,却被人一下以掌封住了口。随即,郭大友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惠儿,你可真是聪明,竟让你寻到了这个地方。” 穗儿浑身颤抖,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她竟然不曾察觉郭大友进来了,她不该逗留的,失策了! “既然你来了,就让你看看罢。你心爱的男人,是个甚么德行。”一边说着,郭大友捂着穗儿的嘴,强行把她按到了监视探孔前,他的头也凑了过来,与穗儿一道往探孔内部看去。 他们看过去的那一个瞬间,白玉吟似乎刚说了什么,却被孟旷挡住了。孟旷背对着监视探孔,随即摘下了面具,白玉吟亲昵地触摸了一下孟旷的面庞。之后二人头靠得极近,几乎面贴面,抵额相谈。从郭大友和穗儿的角度看过去,就像是孟旷将白玉吟整个裹在了怀中一般。 他们能听到十分细微的交谈声,判断白玉吟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具体说什么实在是听不清。孟旷即没有打手势回应,也没有取出笔墨书写,只是一直牢牢挡在她身前。郭大友突然嗤笑道: “这小子还挺聪明,他应当是在用气音和白玉吟说话。唉哟,这亲热劲,真是年轻啊。” 穗儿面色白了白,然后就看到孟旷主动拉住了白玉吟的手。穗儿可以一直保持镇定,因为此前都是白玉吟在主动,孟旷只是被动承受,这不能代表孟旷变了心。可看到孟旷主动拉白玉吟的手,她却如遭重创。她心底就像是被人捣了一拳,又酸又涩,泪意上涌,竟不受控地泛起了凄凉思绪。难道说孟旷当真对白玉吟有意吗?难道她对自己说的结为夫妻,厮守终生的话,只是骗她的甜言蜜语吗?难道她就这般不堪诱惑,一有美色靠近,就如此亲昵吗? 诱惑……穗儿忽然垂首自嘲一笑,她也曾试着诱惑过孟旷,她亦没能扛住。她本以为那是因为孟旷对她有情,故而难以抵抗。可如今看来,难道她只是单纯的好色之徒? 不……她都想了些什么?为什么不多相信一些孟旷,那是她的晴姐姐啊!难道她的晴姐姐是个见到任何女人都会起心思的好色之徒?她在向自己表白心意之前,因为她们都是女子这个事实而经历了多少的挣扎,这一点自己才是最清楚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可能这般轻易地就对另外一个女子如此亲热,升起情爱。 穗儿生性聪慧,虽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情绪影响,但她很快就用理智说服了自己,并迅速冷静了下来。 “如何,男人就是如此,你还有何话好说?” “我听不清她们在谈什么,这不作数。” “还能谈什么?手也拉了,抱也抱了,脸也摸了……我是好心,不愿让你再看下去了。” “郭千户,你不必这般挑拨离间。我来寻你,是有其他要事。你是愿听,还是不愿?” “愿闻其详。” 作者有话要说:已捉虫。 这章主要是从穗儿的视角写的,用以解释一下上章很多人的困惑,并引出其他的一些线索。至于穗儿到底和郭大友谈了什么,容我卖个关子,后面才能揭晓。 一不小心写了五千多字,看在我如此勤奋更新的份上,多留点评论吧,昨天那一章评论实在稀少,感觉我拼命写,却没人在看了。 感谢在2020-01-27 17:32:40~2020-01-28 18:1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川、徐徐梦青、安公子、若禅。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8、第六十八章 “二嫂, 你现在听我说,就在我的身后,那面墙上应当有一个窥视用的孔,眼下咱们恐怕正遭到监视。我有个事儿要向你确认一下,是不是郭大友指定要这间房?” 白玉吟有些吃惊,下意识地透过孟旷的肩膀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孟旷的身后墙上挂着一幅怪石图,仔细辨别,那石眼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她急忙收回视线, 垂眸轻声道: “郭千户每回来添香馆,都是要的这间房。他经常会让我们将一些客人安排到这间房里, 原来这屋里竟然有监视孔吗?” “郭大友让你魅惑于我, 乃是为了分化我和穗儿。” “嗯,我明白的。郭大友怕不是误会了罢, 你和那位姑娘都是女子,并不是他想得那种关系。”白玉吟道。 “二嫂, 我和穗儿乃是海誓山盟的伴侣, 郭大友没有误会, 但他确实并不知晓我是女子。”孟旷突然说道。 白玉吟又吃了一惊,不禁瞪大眸子望着孟旷, 一时失言。 孟旷没有管白玉吟的反应, 迅速解释道:“你帮我个忙,我与穗儿眼下受到郭大友的严密监控,很多事身不由己。郭大友在这潞王的添香馆内居然能设置用以监视的暗屋, 我如今怀疑他有可能和潞王之间存在某种关联。目下有个办法,或许能试探他一下。他要施美人计,咱们就将计就计。我假装移情于你,演一场戏给他看。我想知道他利用你作为试探的底线在哪里,如若我们亲热,他来阻止,那说明他只是想利用你分化我和穗儿,并不打算让我与你假戏真做。如果他不来阻止,理应猜测他和潞王之间存在关联,是潞王授意他将你许给我以拉拢我。” 白玉吟努力消化孟旷的话,思索了片刻,她问道: “那位姑娘……穗儿为何会遭到郭大友的监控?” “这……说来话长了,眼下仓促,我再寻机会与你解释。”孟旷道。 白玉吟忖度片刻,道:“好,你要我如何帮忙?” 孟旷道:“假装与我亲热,我们转移到监视死角去。我与你……发出一些声音,让他误会,就看他会不会来。”孟旷说这话时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这是使诈,但和自己未来的二嫂联合使这种计策,实在是有些羞耻。 “好。”白玉吟点头,她倒是神色如常。 …… 另一头,穗儿还没来得及开口,郭大友忽然听到了隔壁脚步移动的声音,他从椅子上起身,再次来到了监视孔边,打开了监视孔。就看到孟旷和白玉吟相拥纠缠,彼此似乎已然吻在了一起,孟旷几乎将白玉吟整个身子都提抱而起,引着她一点一点挪动,逐渐消失在了监视的视线范围内。但是屋内能听到白玉吟不可名状的声音,二人似乎是难耐到已然在隔壁发生了什么。 郭大友心道孟旷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天,居然当真想要了潞王的女人?不行不行,这得打住啊。这要是试探成了真,潞王若是追究起来还真不大好交代。眼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总之孟旷这小子既然已经移情,那一切就都好办了。于是他立刻起身道: “李惠儿,你若不想被孟十三发现,就老实在这屋中等着,我一会儿会回来找你。别想着跑,城门封锁你哪儿也去不了,待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有什么话,咱们以后再谈。” 说罢,他立刻出了这间屋子,往孟旷和白玉吟所在的隔壁赶去。一路快步走到门口,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和情绪,随即推门而入,笑着喊道: “十三啊……” 一步跨进屋内,郭大友就神色突变,显出十足的惊讶。而孟旷此时正将白玉吟压在屋子的一角的墙壁之上,一见郭大友进来了,孟旷连忙弹开身子,迅速将挂在腰间的面具戴起,扭过身去,并不正面面对郭大友。白玉吟赤红了面庞,捂着脸绕开郭大友,跑了出去,郭大友也没拦着她。 “呃……十三,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嘛,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对吧。”郭大友笑道。 孟旷挠了挠后脑勺,显出尴尬又恼羞成怒的模样。郭大友走过来勾住她肩膀,道: “你害臊个什么劲儿啊,都是男人嘛,我还不懂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白玉吟比李惠儿那小丫头片子要好?” 孟旷不愿承认,梗着脖子。 “嗨,你小子还跟我较劲儿呢。你就说吧,是不是当真想要白玉吟了?人家可是艳冠全京的花魁,多少男人的梦中情人呢。” 孟旷踌躇了片刻,点了点头。 “嗳!这就对了,这才是真男人,想要什么都不要遮掩,尽管堂堂正正说出来。” 孟旷打着手势道:我只是……觉得对不起李惠儿。 “没关系,没关系老弟。你把李惠儿交给我,我会安排好她的。”郭大友立马表态。 孟旷又问:你要把她送去哪儿?送进宫中吗? “不,十三啊。这事儿再容我考虑考虑,李惠儿毕竟关系重大,现在送回宫中很多线索就断了。” 孟旷却显出坚决的模样:你若不能安排好她,我实在良心难安。 郭大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孟旷好不容易移情,这会儿孟旷若是因为同情李惠儿而不肯斩断情丝,那可就前功尽弃了。他立刻道: “这样,十三,我们将她送去川渝夔州,你看如何?” 孟旷蹙眉,不明白为何要送去夔州。就听郭大友低声解释道: “你可能不大清楚,罗洵罗千户乃是夔州人,自幼丧父丧母被收养。他的养父于他恩重如山,最后还资助他进京武举高中,后来一路升迁,才有今日。他的养父名唤马斗斛,乃是夔州石柱县的世袭土司,封石柱宣抚使。我与罗千户乃是结拜兄弟,三年前在川渝出任务时受过马斗斛照顾,相交甚笃。这件事他不会不帮。” 孟旷闻言一时没有说话,她总算等到郭大友露出狐狸尾巴了。夔州石柱县土司……这可真是如何也想不到啊,谁能想到他锦衣卫郭八,皇帝最忠心耿耿的鹰犬,居然会和西南的土司有关系?看来对于郭大友来说,忠心于皇室,远不比效义于自己的结拜大哥来的重要。不过郭大友眼下到底是不是拿罗洵做了个暂时的挡箭牌,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孟旷突然在空中比划了两个字,郭大友念叨出了这两个字: “皇……英……”他愣了一下,顿时脸色铁青,眯着眼道,“你小子!你胃口也太大了吧!” “皇英”就是娥皇、女英,乃是舜帝的两位夫人,孟旷此时与他提起娥皇女英,意思很明显,就是告诉郭大友她想将白玉吟和李惠儿一起娶进门。 “你可要搞清楚情况!白玉吟我还能给你斡旋,李惠儿你就别想了。”郭大友薄怒道。 孟旷狡黠一笑,却不再理会郭大友,举步离开了这间屋子,并径直往隔壁的监视暗房而去。 “十三?十三!你回来!”郭大友显然是急了,居然让十三发现监视孔了,这小子刚才难道是和白玉吟串通好了钓他上钩呢,他聪明一世居然上了孟十三的当! 郭大友登时懊恼到直挠头,他如今把罗洵和马斗斛的关系说出来了,这下可是让孟旷这小子抓住把柄了。此事乃是罗千户秘辛,多少年来守口如瓶无外人知晓,如今……唉! 孟旷一步跨入隔壁暗间,本只是想来查看一下暗间之内是否有郭大友的其他同伙,并与郭大友进一步摊牌,却一眼望见穗儿就在暗间之内,登时惊了一跳。此时的穗儿穿着一身宽大的小厮服,乍一看差点没认出来。她正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孟旷顿时全身血液倒流,手脚冰凉。连忙疾步上前,一探身就将穗儿抱入怀中,轻声在她耳畔道: “我在演戏,都是假的!不要哭……都是假的,白玉吟乃是我二哥的人。” 这话就像是一颗定心的灵丹妙药,动摇穗儿信心的那些念头瞬间被打消而去。穗儿虽然还不明白所谓的“二哥的人”是什么意思,但孟旷的怀抱,她颤抖的语音,她波动的情绪都做不了假。她在害怕,万分的害怕自己会误会她。以至于不顾郭大友就在身后,就这样冲进来抱住了自己,开口向自己做解释。 “穗儿,你放心,我已套出郭大友秘密,如此你与他谈判才能更有底气。他与罗洵密不可分,他们明着依附于潞王,暗地里却与川渝的土司关系深厚,他一直控制你一定有其他目的,说不定他已经从其他渠道知晓了你与张居正宝藏的关系。”孟旷在穗儿耳边飞快说道。 穗儿在她怀里蹭了蹭,擦干了眼泪,轻声道了句: “回去你可得给我解释清楚,你都害我哭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就在隔壁。”孟旷此刻心里七上八下,穗儿一哭她的魂都丢了。 “嘘……别说话了,他来了。”穗儿掐了一下孟旷的腰,提醒她。 “喂,十三,你赏哥哥一个脸,我们找个地方谈谈。”郭大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此刻倚靠在暗间门口,神色已然恢复如常。 孟旷扭身将穗儿挡在身后,打手势表态:她是我的人,这一点不会改变,你不能随意处置她。 郭大友无奈,举手投降道:“成,万事我们商量着来,开诚布公如何?” 就在此时,毫无预兆的轰然一声,外界突然有爆炸声炸响,以至于整个添香馆都产生了震荡。穗儿惊得整个人扑在了孟旷背上,孟旷忙转过身来将穗儿揽在怀中,护住她。郭大友也吓得扶住了门框,一时站立不稳。轰然的爆炸声一连爆发了三下,外面响起了人群惊恐的喧嚣声。这暗间之中没有窗户,不知外面之情状,于是三人踉跄冲了出来,冲到主楼与别馆连接的外廊桥上,就见东面已经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那里是……南新仓!”郭大友惊道。 “发生什么事了?”穗儿话音刚落,突然有一个人影从他们头顶的廊桥飞檐之上惨叫着一头栽下,狠狠摔死在了楼下的太湖石之上。头顶传来了劈劈啪啪踩踏瓦片的声响,有人在廊桥檐顶奔跑,暗夜中,能看到三四个身影沿着廊桥一路跑到了别馆的屋顶上,并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别馆另一侧。随在孟旷三人身后赶到廊桥上来的几个妓/女和嫖客见此情状不经失声惊叫,郭大友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回身对孟旷道: “十三,你带着她去找白玉吟,保护好她们,我去追!” 说着便迅速往别馆跑去。孟旷忙拉起穗儿的手,领着她返回主楼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就快要结束了。 看到有人评论,六十多章才写了四五天的事,是不是太过事无巨细了。我必须说强调一下:这是明代背景的谍战悬疑文,这就是本文的风格,我会集中详细描写几天内发生的事,甚至一整卷写完了不过就过去了一周时间。谍战是什么?争分夺秒,勾心斗角。几天时间足以改变全局,四周的环境,人物的动作对话,每一个细节都万分重要。而无事发生的日子当然就全都一笔略过了,我可以用三个字直接略过几年的时光。 时间在这篇文里的流速是不能用正常的概念去衡量的,建议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假如你经历过一些非常事件,你是否会觉得时间流速异常缓慢,你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但其实只过了一天。 感谢在2020-01-28 18:12:16~2020-01-29 19:12: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梅小秀、景川、徐徐梦青、抺茶、风、Oha、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 c r 65瓶;此中有真意 10瓶;四公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9、第六十九章 孟旷拉着穗儿奔跑在添香馆主楼第三层的廊道之上, 第三层的诸多客人和陪客的娼妓全都在惊惶地往楼下跑,在她们身侧挤来挤去。孟旷不断地推开前方挡路的人,而穗儿努力地跟上她的步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十三哥!我们去哪儿?” 孟旷闻言回身,见穗儿步伐踉跄,在人群中被推搡着将欲跌倒,于是干脆将穗儿背了起来,然后回道: “去戏台后场,先找到白玉吟。她是我二哥的未婚妻!我们必须保护她!趁此机会, 若是能让她脱离添香馆,那就最好不过了。” 穗儿惊诧, 原来所谓的“二哥的人”是指白玉吟是孟二哥的未婚妻呀。只是这也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穗儿再怎么聪明也想象不到。 来不及询问更多细节,穗儿伏在孟旷背上, 努力抱住她。孟旷背着她,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下楼, 到最后还剩大半截楼梯, 孟旷直接一个猛冲飞跃而下。穗儿吓得闭上双眼, 整个心都蹦到了嗓子眼,灵魂出了窍。这实在太刺激了, 她从没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过, 可孟旷背着她就像是没事人似的,动作极其迅猛有力。 她们迅速冲入中央天井戏台,绕过戏台直接奔入后场。彼时后场内已然乱作一团, 戏子们都跑得差不多了,白玉吟却不见踪影。孟旷急了,白玉吟不在这后场,那会在何处? “十三哥,你看!那是不是白玉吟?” 穗儿突然指了指戏台出口之外,从这里能看到一楼的出口处,有两名看上去非常强壮的龟公正在将一名女子往外拖去,那女子一身白衫,脑后的发簪已然掉落,一头乌发散乱,挣扎喊叫,不是白玉吟又是谁?孟旷暗骂一声,立刻背着穗儿就冲出了后场,大阔步奔到那两个龟公身前,飞起一脚踢中其中一人的后脑勺,将他踹趴在地,又旋身抬起一脚踢中另外一人的腹部,再抬脚二段踢踹中那人正面鼻端,将他的脸直接踩在了边上的柱子上,那人直接被踩晕了过去。 穗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那两个抢人的男子都被孟旷干翻了。她真是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伏在孟旷背上配合她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 “二嫂!你没事吧!”孟旷出声喊道,忙把吓坏了的白玉吟从地上拉了起来。 白玉吟根本来不及回答孟旷,因为从两侧又不知怎么冒出四名龟公,叫喊着让她们站住,抄着棍棒就冲了上来。 “跑!”孟旷拉起白玉吟就往外跑,白玉吟拎着裙摆跟在孟旷身后急奔,却还是不慎被裙摆绊倒,摔在了地上。孟旷忙回身去扶她,她挣扎着,膝盖磕到地上剧痛无比,一时间站不起来。 这一耽误,那四名龟公都围了上来,挥棍就朝孟旷打来。孟旷眸光渐冷,放下穗儿,将腰后别着的螣刀飞速出鞘,刀身再次于夜色中泛起寒光,瞬息便是棍断人残,四个龟公哪里能是孟旷的对手,就算她没下死手,那四个人也是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孟旷甩去了刀上的残血,将螣刀重新归鞘,抬眼就望见不远处一驾马车驶来,驾车的车夫一脸的惊恐。大概是被她在添香馆门口大杀四方的场面吓到了,车夫准备从她身侧夺路而逃。孟旷冷哼一声,腾身而起,一脚将那车夫踹下了马车,拉住缰绳勒住马车后,车中乘客非常自觉,屁滚尿流地滚了下去,省去了她赶人的功夫。她将穗儿和白玉吟扶上马车,驾车迅速离去。 白玉吟真是被吓到了,面色煞白,在车厢内直打哆嗦。她倒不是被那四个龟公吓到,而是被孟旷挥使螣刀的凶煞之气吓到了。穗儿见她这般,忙上前半揽住她,轻抚她的后背。白玉吟这才发现穗儿居然出现在这里,一时之间有些懵怔。 “十三哥,我们现在去哪儿?”穗儿一边安抚白玉吟,一边问前面驾车的孟旷。 “白宅不能回去了,我这就带你们先回灵济堂,与家里人汇合后,再商量一下接下来的事儿。” “郭大友怎么办?”穗儿又问。 “先不管他,他自然会找到我们的。”孟旷道。 “那个爆炸是怎么回事?是南新仓炸了吗?”穗儿道。 “应当是的,我估计有可能是那群逃跑了的九指王残党干的事。” “那些楼顶上跑的人又是什么人?” “不晓得,这个得等郭大友给我们回答了。” 随后孟旷又捡紧要处把今夜发生的所有事,包括自家二哥和白玉吟的关系都与穗儿说了。穗儿知晓这一切后,转而看向白玉吟问: “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白玉吟摇了摇头,显然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穗儿不再询问,既然眼下情报有限,她也不好胡乱猜测。不若思考一下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一时间,便只是安抚白玉吟,车厢内安静了下来。前方孟旷则安心驾车,一路跨城而归。半路之上,能看到大量的巡防营、兵马司人马集结,向着爆炸火焰处赶去,四下里居民们探头探脑,不少已然登高远望,半座城都陷入惊惶。南新仓距离皇城非常近,往西不远就到皇城的东安门。此事怕已惊动宫中,事态已然越发严重了。 …… 郭大友冲入别馆,沿着三楼阶梯一路快步往下奔,跑到第二层时就瞧见四个人顺着走廊的另一层正在往下跑,正是方才从屋檐之上跑过的人。他们全都身着夜行服,身上全副武装,携满武器。他们大约是从屋檐跳入了二楼的外廊,然后破窗而入,进了别馆。 郭大友大喝一声:“别跑!”提起腰间双锏就追了上去。 那四个人行动极其敏捷,奔跑时姿态非常独特,躬身哈腰,双臂甩在身后。仔细一瞧,他们足上穿着分趾鞋,绑着腿,都戴着古怪的面具,这个打扮让郭大友心中一凛。 是倭国人?! 郭大友的本领长处并非追踪,奔跑起来速度实在不算快。他追逐这四个人很吃力,再加上他们往后投掷暗器阻挡于他,使得他追出别馆时那四个人已然消失不见。 郭大友气喘吁吁停了脚步,返回别馆内,用帕子垫着手,把那些倭人丢他的暗器收集了起来,包在帕子里。这玩意儿名唤手里剑,乃是倭人惯用的暗器,这四个人怕是倭人的暗部忍者,真是遇上对头了。倭人出现在京中……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收了这些暗器,疾步赶往中庭,也就是连接主楼与别馆之间的廊桥正下方。他赶到时,已经有几个人在此了,他们都是添香馆内干杂役的龟公,此时围着那块太湖石吓得双腿发抖,束手无策。 郭大友亮出锦衣卫令牌,高喝一声:“都让开!锦衣卫查案!”说罢,他攀上了这块太湖石,凑进尸体仔细一瞧,眉头蹙得更紧了。 死者乃是添香馆明面上的老板——吴永,这人是潞王家奴,也算是京中一霸,仗着潞王宠爱,在老家占了不少地,是个富得流油的大地主。郭大友与他多有来往,此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滑不留手,八面玲珑。添香馆内设置监视用的暗房等等机关,都是北司与他一起商议布置的结果。但凡北司有目标要查办,都会利用吴永提供的添香馆这个场所,方便好用。因在添香馆内酒后烂醉口吐真话而落网的家伙可不在少数。北司能抓人,潞王和吴永能拿钱,双方合作各得其所。此事皇帝和潞王都是清楚的,他们默许,就是为了给锦衣卫提供一个办案场所,让锦衣卫能查办更多有嫌疑的人,稳固朝政基石。 但是……今夜这件事很不妙,吴永居然被倭人给杀了?这是灭口吗?吴永怎么会和倭人来往?通敌卖国这个帽子若是扣在潞王的脑袋上,可就要天下大乱了。 等等……这家伙是怎么上到外廊桥的屋檐上去的? 郭大友抬头往上望,虽然暗夜中看不大清楚,但似乎能看到外廊桥屋檐与主楼的连接处似乎有个黑洞洞的开口,那里居然有个暗门。 郭大友忙扭身入了主楼,一口气跑上三层,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终于让他在西头第三间内找到了一个暗门,入内竟有一条楼梯通往楼上的夹层。他突然想起,方才他发现监控暗间内部多出了一根铜管,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铜管通往三楼之上,似乎是最近才安装的东西。难道说那玩意儿是某个人为了监听这夹层而安装的? 他一手举着烛台,一手举着锏入了夹层,此时夹层内几乎空空如也,只剩下三个长木箱子堆在角落里。这里面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硝烟味,郭大友吸了吸鼻子,走去打开最上面那个箱子,震惊地发现其内居然装满了鸟铳。 “妈了个巴子!”他胸口燃起熊熊怒火,双目圆睁,手中锏泄愤地砸在了脚下的地板上,震起厚厚一层灰。 他又打开另外两个箱子,其一乃是满满一箱火雷,另外一箱则是开花/弹。 郭大友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事情太大了,他的权限都不够处理, 必须上报上级。 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郭大友惊了一跳,忙举着锏赶到楼梯口准备迎敌,却突见一个老头腰里别个烟锅杆子,慢条斯理地爬了上来。他见到郭大友,呵呵一笑,道了句: “老八,在这儿见着你了,真是巧。” 郭大友听这声音,猛地反应过来,心下一松,道了句: “四哥,原来是你。” 来者在脸上一抹,一副老人假面被揪了下来,露出底下一张寻常男子面庞,面上无须,一双下三白眼,双眼皮极厚,面上扬着不甚自然的笑容,瞧上去不到四十岁的年岁,周身透出诡秘阴狠的气息。 此人名唤张东威,乃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稽查所千户,十三太保行四,诨号“笑面阎王”,又号“千面阎王”,乃是锦衣卫特务中的易容大师,易容本领比罗洵还要高明,是锦衣卫内公认的最惹不起的诡异人物。 北镇抚司一共五个千户所,稽查所掌财税核查、巡堪所掌勘察斥候、管档所掌百官档案、管狱所掌诏狱缉捕、掌刑所掌刑审断罪。 罗洵是巡堪所千户,郭大友和孟旷分别是巡堪所的副千户和百户,他们主要负责的是对外敌的侦查、刺探和暗杀任务,活动范围多在野外战区。巡堪所在对外战争时期地位尤其重要,非战时职务主要是核查百官、缉捕重罪犯,尤其是需要跨境长距离追捕缉拿,都需要巡堪所。巡堪所一定程度上与稽查所和管狱所职能重合,非战时地位略次于稽查所,在北镇抚司里占次席。 稽查所既是巡堪所的老对头,也是巡堪所的老伙计,彼此内部争斗,但也合作无间。四爷张东威在稽查所千户这个位子上已经坐了八年,落在他手里的贪官污吏恒河沙数。这人实在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乃至于连皇帝都有些忌惮于他,既要用他又有些怕他。而罗洵看上去更为可靠可信,也和善许多,所以皇帝更偏爱用巡堪所罗洵手底下的人做事,经常有些职权外的事就绕过稽查所,让巡堪所去查了。新的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对张东威也有些不信,同样更加信任罗洵。因而,近一年时间,巡堪所地位已然超过了稽查所。不过张东威倒是并没有什么争权夺势的心思,他只是一门心思做他的事儿,谁也搞不清楚他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如今他乔装易容出现在此处,估摸着是跟了这个军火走私的案子有些时日了。只见他走上夹层,对郭大友道: “唉,这下好了,本想着今夜该收网了,他们自己倒是炸了。” “四哥,这怎么回事?那南新仓爆炸和这里的军火走私有关?”郭大友一头雾水。 “南新仓的事儿可不是这里的倭寇搞出来的,只不过南新仓一炸,这帮家伙以为事情败露,他们自己内部炸了,就是这么回事。”张东威摸着自己下巴道。 “吴永这厮竟然通倭?那潞王那里……” “唉,老八,别乱说话。潞王对此并不知情,是吴永这厮自个儿脑后生反骨。” “这……他竟有这等胆量?” “他背后当然有人,而且这批军火数量不小,我盯了好些天了,这批军火在我盯上这里之前就被人运到这里藏好了,这几日每晚他们都会把军火从北院墙的一个小门偷偷运出去,借着运砂石的路子出城,没人会查。他们很谨慎,选的是每天晚上刚开业的这段时间,人声鼎沸最为喧闹,车来车往,主楼内也到处是脚步声、唱戏声,根本无人会注意。” “军火哪里是说来就来的,难道说神机营……”郭大友升起不好的预感。 张东威打个手势,那意思是让郭大友稍安勿躁,道: “此案你我都担待不了,眼下那些倭人跑了,但肯定还在城里,必须立刻全城大索,把这藏在城里五脏六腑的脏污都给刮出来,快刀斩乱麻。老八,你且随我立刻去本司上报,事不宜迟!” “好!” 作者有话要说:下三白眼,大家可以百度一下是什么眼睛,瞳仁很靠上,瞳仁两侧和下方都留有眼白,故称“下三白”。 感谢在2020-01-29 19:12:03~2020-01-30 19:1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0637428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嘿、琴瑟在御、花粉惹尘埃、徐徐梦青、若禅。、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棠梨煎雪、37373554 10瓶;风 3瓶;。背对背拥抱 2瓶;329373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0、第七十章 孟旷驾车返回灵济堂时, 却吃惊地发现灵济堂前后大门紧锁,家中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小暧他们去哪儿了?”穗儿紧张地问,这个非常时期,她已然是惊弓之鸟了。 “恐怕是知道这里不安全,去了别处。别急,咱们先去舅舅家瞧瞧。”孟旷道,说罢就调转马车往舅舅家所在的赵氏粮行驶去。 孟家早在八年前就从灵济宫附近搬到了校场口,但舅舅家至今仍然居住在灵济宫这一带。赵氏粮行就在辟才胡同与灵济胡同交叉的十字街口西南侧,前商后宅, 三层的粮行商铺还带一个宽阔的粮库。后头是个三进的宅院,清幽别致, 彰显着扬州人的闲情雅趣。孟旷自入锦衣卫后, 与舅舅争吵过很多回,已经很少会去舅舅家中了。最近一次还是今年过年时, 在舅舅家中团聚吃年夜饭。这里似乎一直没变过,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孟旷将马车驾驶至家中后院, 然后摘下面具, 下车敲门。不多时, 有人来开门。开门的是一个面相憨厚老实的中年男子,一眼望见孟旷, 他惊喜喊道: “三姑娘!” “小点声衷叔, 我见灵济堂门上了锁,便来寻暧儿,暧儿可是在家里?”孟旷低声道。 “四姑娘在的, 在的,我们大家都担心死你了,能见到你回来真是太好了!”衷叔压低了嗓音,激动地说道。 孟旷将穗儿和白玉吟带下车来,将她们引入门中,衷叔叫了家里管马的伙计来,让伙计把马车驾去后场马厩打理,他自己领着孟旷三人往宅内行去。 “这两位姑娘是?”衷叔有些不明所以。 “说来话长,但她们都是自家人。”孟旷道。 穗儿与白玉吟被她一句“自家人”引得露出了笑容,衷叔扭头恰好瞧见她们笑出来,登时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他这辈子还没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女子,而且还一来就来一双。一个琥珀眸子棕色长发,虽然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小厮服,却掩不住的绝美,极具异域风情;一个一袭白衫白裙,虽然身上风尘仆仆、披头散发显得狼狈,却又是掩不住的清丽绝艳。他本以为自家三姑娘和四姑娘已然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了,可是这两位姑娘那身上都有种独特的气质,引得人看了又看,越看越是好看,如何都看不厌。 说起衣装……他突然注意到他们家三姑娘这身上的衣服可真是不得了,这是王爷才能穿的麒麟袍吧,怎么穿在了三姑娘身上了? 衷叔心里正犯嘀咕,恰好他们走到了家中的二进院子里,一进来就瞧见孟暧正在院子里的石墩子上坐着,单手支着额角,半阖着眸子似乎正在打瞌睡。 “四姑娘,你瞧瞧谁来了,你姐姐来了。”衷叔连忙出声喊道。 孟暧登时惊醒,一眼望见孟旷,她立刻跳了起来,冲过来抱住了孟旷,哭出声来:“姐!你去哪儿了!你要吓死我吗?” 孟旷自三月初三离家后就没有归过家中,两日过去,孟暧一直见不到她,虽然詹宇曾过来与她报过信,说他遇见孟旷了,并且告诉她孟旷眼下正在查案,不便归家。但之后再无任何消息,她哪里能不担心? 孟暧抱住孟旷动作有些猛了,拉到了孟旷受伤的左肩。她不禁嘶地痛哼了一声,孟暧登时放开手,紧张道: “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左肩后面中了一箭,没事,皮肉伤。”孟旷笑着轻描淡写道。 “你……你又不爱惜自己!”孟暧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你过来,我给你看看伤。” “暧儿,暧儿!不忙,先等等。家里都有谁在?清虚师兄弟三人呢?”孟旷拉住她,问道。 “他们都回灵济宫去了,一直不回去也不行。家里就只有我,舅舅舅娘,还有表哥在。”孟暧答道。 “詹宇呢?”孟旷又问。 “詹指挥这两天都有来,但是很匆忙就走了,外面乱哄哄的,他们兵马司正在搜捕逃犯。”孟暧道。 “先把家里人都召集起来,我有话要说。”孟旷道。 孟暧望向站在孟旷背后的穗儿和另一名她并不识得的美丽女子,一时间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孟暧让衷叔去召集大家往中堂集中,她自己带着孟旷、穗儿和白玉吟先去了房中,寻了衣物让她们先换上,简单梳洗洁面。穗儿与白玉吟都还好,穿上孟暧的衣衫就行,可孟旷这一身麒麟袍实在有些棘手,最后孟暧只能去了表哥赵子央的房里,寻了赵子央的一套衣衫出来给孟旷换上。赵子央乃是儒生,衣衫都是大袖儒衫。孟暧寻了一件稍微便于活动的白面黑领边的直裰让孟旷换上。一时间武生变书生,倒是显出别样的俊逸,让穗儿有些移不开眼。 打扮好了后,人也都齐了,四人直接往中堂而去。刚入中堂,就见舅舅舅娘正坐于堂上主坐,表哥赵子央坐在下首第一位,六个家中信得过的老仆从分立在两旁。她们一进来,众人目光齐刷刷全集中到了她们身上。 舅舅赵云安须发已然发白,见到孟旷后激动地站了起来,上前拉住孟旷的手道:“晴儿!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要派人去找你了。”一旁的舅娘不禁落下泪来,见到孩子完好无缺,她终于安心了。 “甥女不孝,让舅舅舅娘担心了。”孟旷愧疚道,舅舅好像比过年见他时一下老了许多,皱纹渐深,霜染鬓发。 “回来就好,先给祖宗牌位还有你爹娘上柱香,报个平安。” 舅舅拉着孟旷走到中堂侧厅的祖宗牌位前,上香祭拜,孟暧则安顿穗儿与白玉吟于客位落座。 赵子央视线不由投向穗儿和白玉吟,穗儿他识得,她身边这陌生女子他瞧着面善得紧,不多时终于认出乃是添香馆的花魁。赵子央因在朝为官,为应酬也去过添香馆几回,只有一次碰上了白玉吟出场。但当时白玉吟化着戏妆,后来她进包房内打招呼,彼时见面万分惊艳,但时间毕竟隔了许久,回忆起来费了些功夫。 随即,赵子央蹙起眉来,孟晴居然把穗儿和白玉吟一起带回了家里,他那老古板的爹会有什么反应已经可以预见了,今儿晚上家里有的闹了。 孟旷祭拜完后,便拉着舅舅上座,她自己立于中堂,开口道: “舅舅,舅娘,表哥。眼下事态纷杂,多方争斗,京城暗流汹涌。今夜更是出了大事,恐怕将会在封锁全城的基础上大索城中凶犯。我需要与你们商议一下,择机送这二位离开京城,去外地避难。”她侧身指了指穗儿和白玉吟,穗儿和白玉吟同时起身,对赵云安、杜氏与赵子央福身行礼。 “这二位姑娘是?”赵云安一头雾水地问道。 当下,孟旷将她自西北归来后至如今六七日所历之事,穗儿的来历与孟家的渊源、白玉吟与孟二哥之间的关联全都娓娓道来。一面叙说,她也一面理了理思路,这几日之事在脑内过了一遍后,她似乎对当前的局面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只是,她也明白穗儿和白玉吟的身份十分敏感,尤其是舅舅乃是传统的商人,很多事他不能接受,他唯一求的就是家中清宁祥和,子孙富足安康。白玉吟乃是身份低微的妓,穗儿更是宫中逃犯,牵扯着诸多争斗,这两个女子带给家中的乃是灾厄与非议,舅舅是不可能愿意与她们牵扯上关系的。这一点,孟旷在带她们回舅舅家的路上就已然有所预料了。故而她在叙述中,没有刻意去提穗儿与自己的关系,白玉吟与二哥的关系她也没有明言,但二哥赎出白玉吟的事她没有隐瞒。 果不其然,舅舅越是听她叙说,脸色越是难看。到最后,已是全然阴沉着面色,一言不发了。舅娘神色倒是没有这般难看,可她也是满面忧心,望着舅舅的神色,她也不敢多言。孟旷话音落后,堂中气氛越发凝结,一时间穗儿和白玉吟心中都七上八下,如坐针毡。孟暧见势不妙,忙朝表哥赵子央使眼色。赵子央苦着脸摊手,表示他也没有办法。他在父母面前也是晚辈,虽然也有说话的分量,可如今这事儿真不是他说了算。 舅舅再一次望了一眼穗儿和白玉吟,起身道了句: “晴儿,暧儿,还有子央,你们都跟我来。” 孟旷心中咯噔一下,他明白舅舅恐怕是要说些很难听的话了,为了给穗儿和白玉吟留些面子,舅舅才不打算当着她们的面发作。她攥紧了双拳,暗自给自己鼓劲,不论舅舅如何反对,她都要据理力争。不论是穗儿还是白玉吟,她都要保住,她要安全把她们护出城外,度过当下的难关。哪怕舅舅不帮忙,她也是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的。 赵云安将三个小辈一路带离了中堂,入了不远处的书房。掩上房门,他的身形与动作突然迟缓了下来。他缓缓地往桌案后的椅子走去,赵子央想去扶他,却被他挥手让开。他在椅子上坐下,突然道了句; “你们都给我跪下。” 孟旷与妹妹和表哥相视一眼,老老实实打算跪地,赵云安摆了摆手道: “不是跪我,跪那幅画像!”他指着书房墙壁上挂着的一张画像,其上画着一个威风凛凛的金甲将军,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之上。 三个小辈不明所以,但也不愿在这个档口忤逆赵云安,生怕他气坏了身子。于是三人齐刷刷跪在了那幅画像前,就听赵云安道: “你们可知画像上是谁?” 孟旷与孟暧一起摇头,她们从没进过舅舅的书房。而赵子央则轻轻叹息了一声,他是知道的,但此时他不打算回答。 “那是我大明的太/祖皇帝!”赵云安道,“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们跪他吗?” 三人还是不答,赵云安提高了声线斥道:“因为我赵家先祖深受太/祖皇帝恩德,才能传家九代,两百年来锦衣玉食,生活无忧!你们可知祖宗业绩是如何的得来不易?又明不明白眼下你们在做什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晴儿,暧儿,你们孟家与赵家是一样的。孟家早年间追随太/祖皇帝起兵,从西南大山中走出来,一直传到你们的父辈,代代武功传家。你们的父亲是抗击倭寇的英雄,是锦衣卫中的翘楚,蒙受皇恩,难道你们忘了吗?如今,你们的父兄长辈都不在了,旷儿一人在外,我就是你们的家长,就得我来管教你们!年轻人不怕犯错,但要知错能改。那两个女子,都不能留在家中,择日,便将她们送往官府罢。” “舅舅!白玉吟乃是二哥赎出的,她千里迢迢从南京寻二哥入京,苦苦寻了他七年!她是要过门的!”孟旷急了,当即出声道。 “放肆!一个娼妓!如何能成你二哥的正妻?哪怕是做妾,我也不会允许她进门!” “舅舅!您说这话太过分了!”孟旷当即站起身来,吓得赵子央与孟暧忙去拉她。 “你!你这逆女,你跪下!”赵云安抖着手指着孟旷,道,“我今天必须要替你娘教训你!” “我娘才不会似您这般迂腐,傲慢,蔑视他人!” “啪”,赵云安一巴掌掴在了孟旷左脸之上,气得眼前发黑,站立不稳。赵子央忙扶着他,把他扶到一旁坐下。孟暧心都揪了起来,她本脾气温和,与世无争,如今却也被舅舅的话气到浑身发抖,双目通红,她不禁抱住姐姐捂住她的面颊,带着哭腔道: “舅舅,姐姐没有做错,您凭什么打她!我们孟家儿女没了父母,就这样任人欺辱吗?” 赵云安面色发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本无意打孟晴,可是在气头上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孟暧的话似一把利剑,扎进他心里,刺得他血淋淋生疼。他有多疼孟晴孟暧,此刻就有多伤心。他只知道孩子做错了,他要纠正这个错误。这些孩子为何这般不听劝呢?! 孟旷红肿着面庞,跪了下来,声线已冷:“舅舅,我意已决。您要保赵家富贵平安,我能理解。但白玉吟与我二哥情深意长,七年万里情牵。李穗儿与我九年离散,因缘再会,情根深种,已决意结为伴侣,生死与共。她们是何等的好女子,除了我们孟家人,她们在此世间已然无依无靠,怎可辜负!我们孟家人都是孤狼,有什么事我们自己扛,不牵累他人。当年父兄如何做,我便如何做。我孟家与赵家,就此断……” “孟晴!够了!不要说了。”她那“绝”字未出口,就被赵子央打断,“今天大家情绪都太过激动,说什么话都不作数。孟暧,带你姐姐出去,先去客房休息去。” 彼时的赵云安已经被孟旷离经叛道的话惊得双目泛白,眼看着就要闭过气去。孟暧忙拉起姐姐,带着她出了书房,独留赵子央在书房内安抚赵云安。 二人一路走到客院里,孟旷突然顿住脚步,孟暧抬首望她,就见她那坚强到从不流泪的姐姐已然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孟旷出柜是用刀直接劈裂了柜子,舅舅都要吓得撅过去了。 表哥:这有我什么事?我可真倒霉,跟着一起挨训。 感谢在2020-01-30 19:19:29~2020-01-31 17:4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抺茶 2个;徐徐梦青、拂晓冰歌、景川、若禅。、豆浆两勺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三秋兮 20瓶;从不留言 16瓶;景川 10瓶;愚二 5瓶;41274959、拂晓冰歌、Jat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1、第七十一章 三月初六, 辰初。又是一夜未曾合眼的郭大友,顶着一双黑眼圈立在一片焦土废墟之中,他身边站着北司巡堪所千户罗洵,面色凝肃。郭大友望着烧焦的梁柱散发着青烟,吸了吸鼻子,眉目间显出疲累之相。 他身边站着几名一身狼狈的官员。首先是昨夜就在这指挥救火的户部仓场侍郎葛侍郎,今晨匆匆赶来的户部尚书杨俊民。其次负责南新仓治安的巡捕营的李参将,中城兵马司指挥使安成建全都到场了。 郭大友是与罗洵一起来的,路上恰好碰上了户部尚书杨俊民。三人在半路上简短地交流了片刻, 便迅速赶到现场查看损失情况。 杨俊民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询问葛侍郎是否有人员伤亡,损失情况如何。葛侍郎汇报说, 爆炸炸死了两个人, 伤了一个人,都是南新仓的看守。拢共烧掉了三个仓廒, 爆炸虽然猛烈,但救火及时, 损失不算非常大。杨俊民阴沉着脸, 炸掉三个仓廒对军饷捉襟见肘的现况来说, 已然是非常严重的损失了。 南新仓八个仓廒,均是卫仓, 分供府军卫、燕山左卫、彭城卫、龙骥卫、龙虎卫、永清卫、今吾左卫、济州卫。烧掉的是济州卫、燕山左卫和府军卫的卫仓。仓是总称, 廒是贮粮库房。以廒为贮藏单位,每五间为一廒,廒门之上挂匾额, 标明某卫某号。爆炸是从济州卫仓爆出来的,波及了附近的燕山左卫和府军卫仓。 唯一的好消息是,巡捕营的李参将昨夜表现神勇,当场抓捕了引发爆炸的元凶共计五人。眼下这五个人都被绑缚在爆炸现场。一行人随着李参将去看了五个凶犯,一个个都是鞑子的面孔,中原官话也不会说,满口的蒙古语,破口大骂,凶神恶煞,成了阶下囚也不老实。却不知他们用以炸仓的火/药是从何而来的了。 郭大友随在罗洵身侧,轻声道: “大哥,这事儿……您怎么看啊?” “声东击西,顺道也给朝廷添添麻烦。主要的目的是把官府的目光都集中到这里来,他们好在别处干活。”罗洵淡淡道。 “可是九指王的手笔?” “十有八/九。” “这火/药从哪儿来的?还有昨夜我与四爷在添香馆搜出来的军火,我觉着神机营有很大的问题啊。”昨夜郭大友从添香馆内搜出的军火,已经全部运到北司扣押了。 “这早有先兆了,你不是与我说过,早些日子灵济堂就收治了一个小男孩,是被一个神秘人物推到跑马道上,惊了神机营宋提督的马。当时我就道不寻常。” “可是……为了什么?”郭大友有些想不通了,“为了解灵济堂的围困之局?为了引宋提督注意到灵济堂?” “你且细想一下这两者的目的。解围困之局,是为了能更清晰地监视灵济堂内部的状况,也保住灵济堂内的李惠儿不被人发现。引宋提督注意到灵济堂,则是为了让宋发现灵济堂内的李惠儿。这两者目的南辕北辙,是前者就不会是后者,倒推也会推出截然不同的势力。我认为不会是前者,但也不是后者。宋提督牵涉到的是军火贩卖的通倭势力,这个势力恐怕根本就不知道灵济堂有个李惠儿。把小孩丢到跑马道上,并不是为了引宋提督注意到灵济堂,而是一种警告。至于这个警告的含义是什么,就只有宋才知晓了。也许是宋想要收手,对方却要求继续交易,双方沟通出现了问题,于是这个神秘势力采取了这种极端手段去警告威吓宋。”罗洵分析道。 “您说的没错,我现在有点明白了。如今看来,神机营宋提督与添香馆老板吴永背后的势力牵扯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那些鸟铳、火雷,只有神机营有能力制造并提供。可以排除的是,九指王势力和吴永背后的势力不是一伙的。四爷说,昨夜添香馆之乱,乃是被南新仓爆炸点了堂子,他们自个儿因为不信而炸了。” “九指王是最单纯的一个势力,就是鞑子想在京中搞事儿,他们盯着的应当是春祭,妄图刺杀某些重要人物。杀不了圣上,就找几个重要的大臣杀,要给朝中以威慑。顺便再把军粮也烧了,让咱们自乱阵脚,无粮打仗。说白了,九指王就是宁夏作乱的哱拜的党羽。火/药这玩意儿并不是甚么稀缺物,鞑子也有,只是不怎么用。但是提供给九指王一党作乱是足够了。”罗洵非常明确地指出道。 郭大友点了点头,这点他与罗洵的想法一致。罗洵继续道: “再排除一个,就是那个老洛背后的势力。他们应当是当下城中最薄弱的一股势力了,人数最少,资源最少,原本寄生在陈炬和方铭势力的身上,独立出来后更是势单力薄。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掳走李惠儿。这伙人和女真人有不浅的关系,和眼下身在京中的舒尔哈齐是一伙的,但也不完全是舒尔哈齐的人,他们很独立,有自己的盘算。” 郭大友道:“确实如此,我们逮住的那个胡记脂粉铺的老板胡福来和伙计东子,都还没来得及审问,现下还临时关在北司呢。我昨夜离开添香馆前,特意把整个添香馆搜了一遍,没有找到舒尔哈齐,柳焉芷倒是还在,看上去吓坏了。添香馆老板吴永死了,几个主事和一帮打手都跑了,不见人影,眼下是没个主心骨。四爷派了他的副手在那儿坐镇,先把局面按了下来,柳焉芷也控制住了。” 当然孟旷、白玉吟和穗儿也都不在了,添香馆几个龟公被砍翻在大门前,看刀伤是孟旷的螣刀留下的,白宅内也是人去楼空。不过郭大友眼下没提这一茬,他估摸着这会儿孟旷恐怕把人带回家中了,如今封城大索,他不着急去寻孟旷。 “老四没说他查的情况?他应该清楚吴永背后的人是谁吧。”罗洵问。 “没来得及,而且您是知道四爷的,他辛辛苦苦查出来的东西,哪儿那么容易就吐出来让我给夺了食,我知道规矩,没多问。”郭大友道。 罗洵点了点头,随即捻了捻胡须,道: “接下来,应该还能排除两大势力,就是司礼监的内斗。一个是张诚、刘九势力,一个是陈炬、方铭势力,李惠儿偷逃出宫的事儿是陈炬撺掇起来的,不想消息中途泄露,让张诚知道了。但这两拨人与通倭卖军火应当没关系,张诚出手是为了与陈炬斗,压制住陈炬。陈炬则是为了帮助郑氏补上军饷的窟窿。” 郭大友点头。 “那就剩下一个可能了,通倭的另有其人,此人手眼通天,而且还想把屎盆子扣在潞王头上,唯恐天下不乱。” “大哥,我就是这点想不通,会是谁呢?” “倭寇会从哪里上岸,哪里的人就有最有嫌疑。” “无非是东南沿海,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四地,按照倭寇惯于登陆的路线,就是浙江和福建的嫌疑最大了。只是,自先帝起海禁已经解除,如今东南沿海贸易繁盛,倭乱已不可见了。这个节骨眼上通倭,给倭人提供武器,是为了什么?”郭大友道。 罗洵突然道:“这两年可有人去管张鲸在做什么?” 郭大友眸光一凛,忙道:“大哥的意思是……通倭的是张鲸?吴永背后的人是他?” “浙江福建一带潜伏着的手眼通天之人,还能影响到京中局势,恐怕就只有他了。他对朝中心怀愤恨,会报复皇室、挑拨朝局都是很正常的事。不过这也只是猜测,还需核实。”罗洵淡笑,话锋一转,拍了拍郭大友道: “老八啊,关于十三的事,你只需明白一点。他是个很有价值的人,他的父兄当年做的事我们都还没查明白,没了他可不行。我们的利益与他的目的并不矛盾,他想保住李惠儿,还想要白玉吟,想来个娥皇女英,都依着他。我们本也没打算把李惠儿送回宫中,白玉吟既然脱离了潞王的控制,潞王的把柄也算是落在了咱们手里,这都是好事。” “大哥说的是,昨儿十三杀了几个龟公,恐怕是因为这些龟公想要把白玉吟抢走转移,撞在了十三手里。这白玉吟也是不易,能在潞王身边隐忍这许多年,一直牵制着潞王,让潞王不敢动她。若不是昨晚四爷与我说起白玉吟的身世,我还真以为是潞王不行,所以没要她呢。” “呵,那个荒淫的王爷,哪有他看中的女人不要的道理。白玉吟能在他手底下冰清玉洁地活到现在,自然是一直握着潞王的把柄。昨天你与我说潞王的八卦,我就说你还嫩啊,关键的地方理不清。”罗洵嗤道。 这话听在郭大友耳朵里有点事后诸葛亮的味道,他笑了,也没拆自家大哥的台。 “眼下,白玉吟和李惠儿都不能继续藏在京中了,等此间事毕,你且与我去见指挥使吧,我给你和十三申请外派任务,你们把李惠儿和白玉吟带出城去。” “去哪儿?”郭大友问。 “杭州,军火盗卖不是小事,何况还涉及通倭。你们去查明白倭寇的来路,搞明白到底是不是和张鲸有关。朝中这个烂摊子还有西北的鞑子,我来对付。”罗洵道。 “是。” …… 三月初六,申末,赵子央阴沉着面色从户部出来,一路归家。今日他一大清早被紧急召回户部处理昨夜的南新仓爆炸案,统计损失,组织后续补救。一整天,处理繁忙的公务之外,漫天的惊人消息雪片般传来,挤满了他的脑子。到现在他已然有些神志恍惚了。 封城大索第一日,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已在城中逮捕了数百名鞑靼人和瓦剌人,但其中有嫌疑者大约只有十几人。中城兵马司指挥詹宇表现最为突出,他在搜捕过程中正面遭遇了九指王本人,却不慎让九指王逃了。但可以确定的是,九指王身边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如今他被委以重任,成了兵马司搜捕九指王残党最倚重的中坚力量。 圣上对昨夜南新仓爆炸一事和鞑子潜入京中的消息非常震怒,御命城中全力缉捕,并且发动了在京的锦衣卫一半力量。骆思恭领命,亲自指挥这次的行动。 对几名昨夜参与爆炸焚烧南新仓被当场逮捕的鞑子的审讯过程很不顺,他们口中一直骂着脏话,什么也不肯说。目前这几个人已经被转入锦衣卫诏狱,由锦衣卫接管审讯。 祸不单行,西北前线三边总督魏学曾传来军情急报,宁夏粮草告急,请求京中紧急调粮。圣上午后在宫中大发雷霆,大骂南新仓武备松弛,主管户部难辞其咎。户部尚书杨俊民顶风力争,请求圣上赋予魏学曾在战区四周调粮的权限,并往西北派大将驰援。圣上尚未御批,内阁还在研判。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今年的春祭取消了。 而他除了要忧心朝中事之外,他还得烦心家里事。昨晚孟晴和父亲闹翻了,孟晴本当夜就要领着人走,亏得自己和娘亲苦苦劝说,她们才留了下来。外面这么乱,白玉吟、李穗儿的身份又都十分敏感,再加上灵济堂已经成了各路势力争斗的漩涡中心,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这个时候她们能去哪儿?为了她们的生命安全,好歹是把她们给留下来了。 昨夜他安抚老爹一宿,老爹气得犯了病,口里直呼家中出丑,愧对已逝的姑父姑母。自己磨破了嘴皮子,才让老爹不要再胡思乱想,引发矛盾,使得家中不睦。如今老爹卧床养病,心神具靡。自己一夜未合眼,一大早又被召去了户部,真是累得身子都僵了。 若要赵子央说心里话,他其实是支持自家的三表妹的。他当真佩服三表妹的勇气,敢于当着长辈的面如此直言不讳地明说对李穗儿的感情,若他当年能有表妹的三分勇气,敢于反抗父亲,保护好自己的新婚妻子,不去冒那个风险,让她羸弱的身子还怀了身孕。恐怕如今也不会这般孑然一身了。妻子难产而死,永远是他心中最深的伤痛,他也一直在用不婚的手段无言地与父亲对抗。 至于女与女结合之惊世骇俗,赵子央倒是不以为意。这宫中对食者数不胜数,还不都过得好好的?孟家又并非皇室,非要生儿子继承皇位,延续祖宗香火,何必如此执著。再说了,延续香火这事儿不是他二表弟的事吗?什么时候成了三表妹的事了?他觉得自家三表妹是难得的有英雄气概的女子,不该被那些俗世的纲常伦理所束缚,如此她才能一展拳脚,闯一番天地。三表妹本可能孤苦一生寻不到伴侣,如今有了能与她携手一生的人,不该是件喜事吗? 他昨夜安抚父亲睡下后,寻了母亲,悄悄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母亲竟然与他想到了一处去。赵子央寻思着,若他能和母亲一起劝说父亲,或许能让父亲这老顽固转变想法。父亲虽然执拗,但他是重情的,赵子央相信父亲内心的情感能战胜纲常对他的束缚。 他表妹一家,自祖先起就过着与众不同的生活,他们独来独往,随心而行,不受束缚,从来都是性情中人。他们天为盖地为席,不介意流浪山川大地,走遍四野八方,信奉此心安处是吾乡。多么潇洒的人生态度,真是令人羡慕。如今她表妹敢于冒大不韪护下两个孤苦无依的女子,这份气概,也令他肃然起敬。 阳明先生曾在《瘗旅文》中写下“莫知西东,维天则同”之言,赵子央觉得,这或许就是孟晴想要选择的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点卷名,满分作文【滑稽】 作为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单位已经通知我于明日(2月2日)返岗,参与疫情防控工作。故,小书就要上战场了,约定于明天结束的日更最后一更无法践行了,实在抱歉。下一更在下周二(2月4日),祝大家身体健康,祝国家早日度过难关,我们下周二再见! 感谢在2020-01-31 17:45:52~2020-02-01 18:0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徐徐梦青、景川、李三岁、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何苦 5瓶;Elrest、黎明之光 2瓶;商肆不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2、第七十二章 孟旷虽然与舅舅大吵一架, 当夜就想离去,可因着表哥和舅娘的苦苦劝说,又考虑到这个节骨眼上,她带着妹妹、白玉吟和穗儿离家出去实在太过危险,所以她还是留了下来。家中客院专门腾出,打扫干净,物什都备得齐全,供她和孟暧、穗儿、白玉吟住下。 孟旷当夜没有去见穗儿和白玉吟,她自觉心绪难平, 也不希望让她们看到自己伤心哭泣的模样,故在妹妹和表哥、舅娘的连番安抚之下, 她当夜独自一人在房中安歇。 夜里百转千回, 她难以入眠。心中考虑了很多事,过去的事, 当下的事,未来的事, 似乎没有一件是能让她舒心快乐的。过去的血海深仇尚未得报, 当下陷入困境难以脱身, 未来混沌不明不知所向。如今又与所剩不多的亲人闹翻了,她到底该何去何从?她只觉得自己就像是当年自浙军归家后看到家中惨象的父亲一般, 一时之间茕茕孑立, 禹禹独行,难觅归处。 她突然好想二哥,二哥到底在哪里, 如果二哥现在能在她身边,好歹能给她出出主意。孟旷明白还有穗儿在自己身边,她的聪慧不差二哥,还有妹妹、灵济堂的伙伴们、表哥、舅娘,其实她并不孤独。但或许只有与她龙凤双生的二哥,才能懂她此时内心的想法。她想要成为家中的顶梁柱,所有亲人爱人遮风挡雨的屏障,她不允许自己软弱,去依靠别人。 她实在太累了,虽然思绪万千,但疲劳的身躯依旧促使她迷迷糊糊睡着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待她混沌苏醒过来时,感受到有一双纤细的手在抚摸自己的肩背。她努力睁眼,可眼皮子却像是粘在了一块,努力了好久才睁开。视线有些模糊,但她能看到两个女子坐在她床榻边。她不知何时趴在了床榻上,胸腹垫了柔软的褥子。这并非她的习惯睡姿。渐渐的她能感受到肩背上凉凉的,她的衣衫不知何时被人褪去了。受伤的左肩头一阵麻痒,她不禁蹙起了眉头。 “穗儿妹妹,她醒了。”孟旷听到了白玉吟的声音。 随即,那双一直在抚摸她肩背的手移到了她面庞上,穗儿的声音响起,语气中透着喜悦,但更多的是焦虑担忧,她的面孔也在孟旷眼中清晰起来: “晴,你感觉怎么样?口不口喝,想不想喝水?” “嗯……我这是怎么了?”孟旷努力发出声音,却察觉到自己嗓音异常嘶哑。 “你起了高热,今儿早上我和小暧见你一直不起来,进你屋里就发现你发烧了,我们一直在帮你擦身子降温。你伤口化脓了,小暧重新帮你处理了一下伤口,眼下她去煎药了。”穗儿解释道。 孟旷无力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心道:自己终究还是倒下了,这个时候倒下怎么能行,穗儿、妹妹、白玉吟,她们都等着自己去保护……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我……我没事,睡一觉就好。”她说道。 “胡说,你身上的箭伤一直拖着,会拖出大病来。小暧说了,你需要静养起码五六日的时间,等伤口完全结痂愈合。期间哪儿也别想去,就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养伤。”穗儿道。 “这怎么行……我们得尽快……准备离开……”孟旷急了。 “离不开的,眼下封城大索,咱们就算乔装打扮,也出不了城门。何况出了城又如何?锦衣卫如影随形,你就算不要了前程,难道不要命了吗?”穗儿微嗔,说道,“我都说了,你让我和郭大友谈谈,我有把握可以说服他。” “我……让你和他谈,但……我们要做两手准备,还是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咳咳咳……”孟旷哑着嗓子努力道,说到最后嗓间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腥甜,惹得她咳嗽起来。 “我明白,你表哥已经在想办法了,你现在是病患,不许再逞能了,不然我可要生气了。”穗儿蹙着眉,孟旷这呆子真是在某些地方异常执著,让她无奈。 话及此处,孟暧提着药罐子进了门。大约是听到了方才孟旷与穗儿的对话,她阴沉着面色不说话,倒药入碗,三个女人合力把孟旷扶起来,她很不客气地把滚热的药汤一口气给孟旷灌了下去,虽然又烫又苦,但孟旷愣是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喝了下去。 这个人到底要逞强到何种地步?真是半点也不肯示弱。穗儿在旁边看得很是揪心。 “姐,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妹妹,你这几日就在家中好好静养。人力有时尽,你再强也当不过千军万马,何苦来哉。我们都在你身边,有什么事别闷在心里,你说出来,大家一起合计对策多好?我已经长大了,小穗姐、白姑娘也都不是甚么弱质女流,当真需要你每时每刻都护着,娇滴滴的一点苦也不能吃。何况你也护不过来。” 孟旷听着妹妹的话,一时间没有答话。 “你睡吧,再睡一觉。”孟暧道,说罢,便招了招手,将白玉吟带离了屋子。穗儿独留孟旷床榻边,陪着她。 二人沉默着不说话,屋内燃着淡淡的安神香,炭火熏得暖意融融。孟旷趴伏在床榻上,当真又有些睡意阑珊了。忽闻穗儿轻声道: “你昨夜和你舅舅争吵的事,小暧都和我们说了。咱们的事……你舅舅果真不同意,你也别怪他,换了谁也觉得惊世骇俗。当初你自己接受这件事也耗费了不少时间呢。” 孟旷一时间不曾答话,其实舅舅都还没来得及表态她与穗儿的事,但是舅舅对白玉吟的态度太恶劣了,让孟旷非常气愤。 穗儿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无意间勾住她耳垂,轻柔玩转。孟旷心头泛起情波,温声道: “不论他同意不同意,我这辈子都跟你过,他阻止不了。” 穗儿唇角弯起笑容,侧躺到她身边,与她面对面共枕。孟旷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便凝在了她的面上,眸光泛着恋恋波澜,一下就将穗儿的魂吸了进去。她不禁抬手搭在孟旷背上,轻轻拍抚,道: “睡罢,我陪你。” 孟旷不舍地盯着她一会儿,才终于阖上了眸子。穗儿实在爱煞了这个听话乖巧的孟晴,往上蹭了蹭,在她额首印下一吻,将她揽抱在怀中。二人相拥而眠。 屋外,孟暧站在白玉吟房门外,喊住了准备返回屋中的白玉吟。 “白姑娘……呃……二嫂?”白玉吟与自家二哥的关系对于孟暧来说实在来得有些突然,她还不习惯二哥突然有了一个未婚的妻子,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绝世美人。 白玉吟笑道:“妹妹不必如此纠结,我还未嫁与你二哥,痴长你几岁,你唤我白姐姐就好。” 孟暧淡笑点头,随即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个绣囊,里面有一串造型独特、似蝰蛇似蛟龙的金链子。她把这个绣囊交给了白玉吟,道: “这是娘亲的遗物,也是我孟家家传之物,一直由我保管。前些日子离家前,我不知何时能归家,便一并带出来了。这个家传之物是我孟家专门给长媳的,你虽尚未过门,但已是我孟家的一员,这个交给你。” 白玉吟接过绣囊,眸光泛起波澜。她抿唇,咽下泪意,扬起笑容道: “我定珍而重之,再传下代……” 孟暧笑容愈发灿烂,张开臂膀抱了抱白玉吟:“白姐姐,你以后就真的是我二嫂了,有了这个,可不怕我二哥不认你。他要不认你,全家人都不同意。” 白玉吟笑中有泪,回抱孟暧,阖上了眸子。 …… 三月初六这一日,赵子央大约是刚敲响暮鼓时抵家的。行至家门口,他就见到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立在家门外。他一身锦衣卫常服,虬髯满面,看上去有些风尘仆仆。估计也是刚到,他还没来得及敲门。 赵子央暗道不妙,忙上前拱手道: “郭千户,几日未见,别来无恙。” “啊,赵主事,真是巧。”郭大友扬起笑容,赵子央心道这家伙笑起来可真不像是个锦衣卫,憨厚可亲,让人心生好感。 但是好感下一刻便荡然无存,因为郭大友接下来一句话让赵子央的心沉入谷底: “不知你家表弟孟旷可是在家中,我正要来寻他。” 赵子央明白,赵家与孟家的关系是瞒不过郭大友的,只是他这也查得太快了吧。当初孟旷进锦衣卫时,特意耗费了极大的功夫,隐瞒了赵家与孟家之间的关系。这些年,两家之间分居城中南北,彼此来往也不密切,只有逢年过节才会相聚。郭大友是从什么途径如此迅速地得知赵家和孟家的关系的?难道他是查了校场口灵济堂的房契和地契记录?这宅院虽然如今已经归入孟旷名下,但易手前几任房主的身份可都是赵家人。 眼下也顾不得郭大友是怎么查到的了,都找上门来了,赵子央得想办法应对才好。孟旷的意思是想要甩开郭大友,自家人秘密将李穗儿和白玉吟送出城去。眼下郭大友就这样找上门来,通知家里人把李穗儿和白玉吟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而且藏起来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为今之计,就只有和他敞开了谈,做交易了。 于是面上神色未变,摊手请道:“郭千户请随我来罢,表弟确实就在家中。” 赵子央出于保护自家父母的考虑,没有带郭大友去见他们,而是直接将郭大友引去了客院。这次造访,郭大友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见到一个病恹恹的孟旷,自他结识孟旷以来,已经两年多的时间了,他几乎从未见过孟旷生病,哪怕是受伤,她也能迅速恢复,很快就扛过去了。不论外出侦查条件多么艰苦,孟旷似乎永远都不会出现身体不适,精力充沛,强壮坚韧。不仅他没想到,赵子央也没想到。他今晨走得早,彼时客院诸人都尚未起身,自然也没发现孟旷病了。 穗儿就守在孟旷的榻边,郭大友进屋前,她已经帮孟旷打扮整齐。孟旷还在发着热,但睡了一天,她已经能坐起身来,自己动手穿衣进食了。见孟旷面色苍白,却也不忘戴着面具遮住下半张面孔,郭大友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他先是问候了一句: “身子如何?不要紧罢。” 孟旷摇了摇头。 后方赵子央立着没有离去,他不晓得郭大友来此的目的,不能独留他与孟旷和穗儿相处。郭大友回身看了他一眼,大约是觉得他有些碍事,示意他回避。但孟旷摆了摆手,穗儿出声道: “没事,赵大哥是自家人,我们知道的事,他也都知道,你不必忌讳。” 郭大友无奈,于是道:“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们,你们的事,罗千户都知道了,我们并没有阻挠你们的意思,包括白玉吟。我们只是希望你们可以与我们合作,一起调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罗千户今日已经替我和十三申请了外派任务,过几日,等批复下来,我们就可以出城。你们不必再担忧封城大索,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城。” “去哪儿?”穗儿问。 “杭州。昨夜在添香馆,那四个从廊顶上跑过的人乃是倭寇暗部的忍者,被他们灭口摔死在太湖石上的是添香馆明面上的老板吴永。此外,我们还在添香馆主楼的夹层中找到了一批来自神机营的军火,已经被转运出大部分,只剩下了三箱尚未来得及完全运走,被我扣了下来。此事非同寻常,我们怀疑吴永通倭,走私军火,并且怀疑这件事可能与一直身在杭州的张鲸有关。此次赴杭,便是为调查此事。”郭大友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此言一出,穗儿、孟旷与赵子央具是心惊。消化了片刻,穗儿问道: “将我与白玉吟一起带去杭州,你们是何打算?调查张鲸,似乎与我和白玉吟无关罢。” 郭大友笑了,道:“难道我还能把你们与十三分开不成?眼下你们都被追捕,潞王的人昨夜丢了白玉吟,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更是有非常多错综复杂的势力要抢夺你李惠儿。就算我强硬把你们分开,十三怕是也不会答应的,他如何放心得下。你们与十三情投意合,我自是不愿棒打鸳鸯。惠儿姑娘,你牵涉到的事事关重大,我私下调查了一些,却也并非十分清楚。你眼下都已然是十三的人了,十三是我的兄弟,你也算是我的弟妹,咱们已然是自家人。就算你对我不信,但你应当是信任十三的。你的事情,十三最清楚,若是需要我帮助,你们商量着,愿意相信我就与我说,我一定帮。” 穗儿与孟旷相视一眼,她们都没想到郭大友的态度短时间内发生了完全相反的变化。穗儿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打算说服郭大友,却没想到如今派不上用场了。一番忖度后,穗儿大约明白了郭大友的心思。她不禁心生佩服,此人当真是聪明人,完全懂得如何在适当的时机做出恰如其分的选择,都不肖去费口舌。 于是穗儿道:“郭千户,我眼下也不与你绕弯子了。我有两个问题需要你坦诚以答,一是你们为何如此看重孟旷,甘愿为了他受牵制。二是,你与罗千户扣留我而不上报的目的究竟为何?” 郭大友眉头微蹙,暗道这小丫头片子可真是犀利,这两个问题一下就切在了要害之上。他倒也没有太多犹豫,回答道: “我与大哥不过朝廷鹰犬,吃的是公粮,有一身本事自然要报效朝廷,也是为了保住我们的饭碗。我们知道的太多,很有可能最终的命运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捏着一点朝廷的把柄,找个靠得住的屏障,我们老后的命运将非常凄惨。历代高阶锦衣卫很少有能善终的,我们只是在为未来做打算。眼下我们的使命,就是发现隐患排除隐患,并寻找我们老后的屏障,这就是我们唯一的目的。十三家中当年出的事情,是我们尚未排除的隐患之一,再加上十三本身乃是百年难遇的好手,我与大哥是惜才。” 郭大友的话看似冠冕堂皇,实则非常实在,也说出了绝大部分锦衣卫的心声。他的回答与穗儿预想的差别不大,穗儿于是道: “我与十三哥商量过了,我愿意把我的事告诉你,希望你能给出一些你的想法。” 郭大友的双眼亮了:“愿闻其详。” 作者有话要说:报平安,小书很健康。下一章在2月6日。 感谢在2020-02-01 18:07:19~2020-02-04 18:2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景川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 3个;若禅。、情不知所起、李三岁、chuan3415、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徐徐梦青、z c 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魂淡小弟 10瓶;核桃 9瓶;蒲、安公子、嘿嘿嘿嘿呦 5瓶;。背对背拥抱 3瓶;有鸣仓庚、离船 2瓶;哈勒普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3、第七十三章 三月初六, 戌初入夜,仆人送了晚食入客院。郭大友、孟旷、穗儿与赵子央就在孟旷屋中用食,吃完后,则继续听穗儿诉说她的事。穗儿的叙说此前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尽管她言简意赅,但有些事情不详细去解释,依然不能说得明白。 郭大友在倾听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非常镇定的状态。哪怕是得知穗儿与孟家早年间的渊源时,他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穗儿确实并没有保留, 孟旷知道多少,她就告诉了郭大友多少。郭大友唯一显出神色变化的时刻, 是穗儿提起李太后庇护自己的时候。想来他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穗儿的身世绝不一般, 乃是太后昔年相识之人的女儿。后来穗儿说到了自己的养母李明惠与老姑姑祁雨禾之间的事情后,郭大友不禁打断了穗儿, 插话进来道: “你养母与老姑姑两人是何时入的景仁宫?” “隆庆四年的三月份。”穗儿回答道。 “隆庆四年三月……”郭大友似乎在回忆什么。 “那年年初,撒马尔罕使臣曾入宫朝觐, 郭千户是想说这件事吗?”穗儿问。 “对, 这事儿我有印象, 在锦衣卫隆庆年间的秘档中看到过。”郭大友回答道。 孟旷有些吃惊,郭大友居然能看到锦衣卫隆庆年间的秘档?这种秘档一般十年就要销毁, 若是有特殊命令, 更是不会被留存。郭大友接下来解释了她的疑惑: “我与管档所的老六冯承是棋友,刚入锦衣卫那会儿,他给我看过一些隆庆年间的秘档。他说隆庆年间最神秘的一件事, 就是朝中所有部门关于隆庆四年初朝觐的撒马尔罕使团的记录都被删除了。删除记录的事还是锦衣卫北司管档所负责的。当年管档所是他的师傅主事,他师傅特意留了一份记录下来,说是当年其实先帝不顾撒马尔罕使团的激烈反抗和朝中个别重臣的强烈反对,强行将使臣团中一位重要的女性收入了后宫。他对撒马尔罕使团极尽要挟恐吓之能事,使臣团愤然离去后,先帝派锦衣卫一路追踪,在山西境内,追踪的锦衣卫接到了杀无赦的命令,于是伪装成马匪,将使臣团全歼。” 穗儿面色凝重地望着郭大友,片刻后道:“任务是北司负责的吗?现在可有锦衣卫的老人记得此事了?” 郭大友摇头,道:“那批锦衣卫都没回来,许是在外地直接被灭口了,许是明白回去也不会有活路,所以在山西当地落草了。总之都不曾回来,锦衣卫档案中全部勾了死亡。如今那些人的档案也全部被处理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都是北司的人,这要去问老六的师傅了,恐怕连老六都不是非常清楚,但他师傅已经去世了。” 穗儿颇为遗憾,这或许是唯一能知晓有关她生身母亲的线索了。 郭大友打量着穗儿,缓缓道:“我真是没想到,你竟然是流落民间的公主……哦不,是长公主,是今上的姊妹。” 穗儿摇头,道:“我不是甚么公主,也不想当公主。郭千户,我的故事都说完了,你有甚么看法?” 郭大友沉吟片刻理了理思路,缓缓道: “若要说看法,其实目前我能给出的意见不多,因为即便你与我说了这么多,我依然是所知甚少。你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寻到张居正第五子张允修,他才是最紧要的关键人物,是破解万兽百卉图之谜的唯一钥匙。我大概能提供一下寻找张允修的思路,这追踪索迹啊,首先就要代入流亡逃跑之人的角色中,你越是了解他,就会越明白他在想甚么,他有哪些经历会促使他作何考虑,最终做出甚么样的选择。关于张允修,你知道多少?” 穗儿道:“我亦不是非常了解他,我与他接触的时间在张氏几兄弟中是最短的,就是我从京城被送到江陵之后的将近一年时间而已。可以肯定的是,他非常聪慧,比之他的父亲和几个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关键的是,他聪慧而知进退,贤达而知荣辱,博览而晓天下。若是假以时日,恐怕也会成为一代名臣,出将入相不在话下。但是当时他只是一介书生,自幼并不长在京中,生活范围都在江陵的家宅和学堂,走得最远的就是去江陵城参加了乡试,中了举子。与他交际的人,恐怕也很有限,只是一些他的同窗,以及家族中人而已。” 郭大友似乎对此有所预料,于是很快又问: “那么,张居正呢? 你在他身边做了那么多年的侍读,你觉得他是一个甚么样的人?会做出哪些安排?” 穗儿显出为难又困惑的神情,蹙着眉思索了很久,才答道: “我入府时年纪真的太小了,很多事我都很懵懂,更是没那个本事去揣测张太岳的想法。张太岳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座高山,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有他的道理,每一个安排都有深层的考虑。他是真的心忧天下,希望能扭转朝中局势,改善天下民生。这份心思从未变过,是我可以肯定的。其实我猜可能他对自己即将故去有所预感,不然也不会从去世的一年半前就把我送去江陵,筹备后事。张太岳是一个可以为了天下昌平而舍弃一切的人,包括他自己的家人亲属。他可能故去前最担忧的就是圣上了,他不知道圣上是否能接管这个天下,是否能牢牢维持住新政,是否能让万象革新,让大明再续千秋万代。为了能让新政多持续哪怕一天,他也会为此付诸全部努力。” 穗儿此言让屋内陷入沉默,众人不禁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悲凉涌上心头。叹前首辅之可惜,叹今上之怪朽不可辅。如今这朝局,当真是日益凋敝,可用的人才越来越少,天下赀财近乎消耗一空,库帑靡费,养着一群好吃懒做、滋扰民生的皇亲国戚,年年入不敷出。四邻虎狼环伺,边务废弛,以至百姓年年惶恐于外族侵扰。如今,这京中都已流入外族探子,胡作非为,竟然一时奈何不得。真是窝囊! 郭大友沉声说道:“穗儿姑娘,我从你话里话外,能听出你其实很关心朝局,很担忧这天下百姓民生。这么多年,你挑着一个这么重的担子一个人前行,能走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我现在还不大明白张太岳为何会把自己身后如此重要的大事放在了你的肩上,但我猜他或许是看中了你的一片赤子之心。真的,我老郭见过那么多人,真的还没见到过如你这般,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心系天下的人,真是无私到一定境界了。你的聪慧与赤诚,或许就是张太岳最后的希望。” 穗儿不禁赧然,其实很多时候她都是被逼无奈行事,自觉没有郭大友说得那般伟大。 “我老郭今日与你交底,我没什么大志向,唯一的想法就是做好我的锦衣卫,多立一些功劳拿一些犒赏,人前能耀武扬威,吹嘘吹嘘,老后回乡也能有个依托。还有就是,我大哥——罗洵罗千户于我有救命大恩,我在这世间无牵无挂,他就是我最亲的人,我要为大哥养老,照顾他后半生。除了这些,我老郭别无所求了。 说实在的,这锦衣卫其实当得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我和大哥近些年一直在考虑后路,我们真的担心不得善终。我之所以把你扣留不上报,就是为了能寻到一条退路。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太多秘辛,将来等待我们的是兔死狗烹的结局,那不如掌握更多更大的秘密,以捏住他人的把柄,保全我们自己。 但是如今反观咱们自己,也确实太胆怯了。我说句不好听的,咱们是大丈夫,你是小女子。你一个小女子都有这样的担当,我们这些大丈夫畏首畏尾的,实在是说不过去。” 他顿了顿,转而问孟旷道:“十三,我问你,你可当我是你大哥?” 孟旷望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郭大友笑了,道:“好,有你这个表态,我就放心了。十三是我的兄弟,穗儿姑娘,你就是我的弟妹。我们是一家人,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寻找张允修,破解万兽百卉图,并托付于未来可定鼎朝局的人物,这件事我老郭参加了!你们放心,我参加代表着大哥也会加入进来。这件事咱们齐心协力,努力把它完成喽,到时候说不定还真能拿到甚么好处,得到庇护。如此我与大哥也不必终日里提心吊胆了,到时候隐退山林,指日可待。” 穗儿与孟旷相视一眼,终于露出了笑容。既然郭大友已然表态加入,代表她们终于拉拢到了这个强大的盟友。郭大友郭大友,但愿这位聪慧机智的锦衣卫,能人如其名,成为她们真正的朋友。 宵禁已落,郭大友多日未曾休息,也已然甚是疲累。孟旷和穗儿表态,询问他今夜是否可以留下住宿,郭大友同意了。 “眼下我的事也做的差不多了,外面乱哄哄的,咱们也不必去管,只需闭上门等个几日,就可出城了,大多事儿与咱们关系不大了。唯独一个,就是那个射伤十三的黑袍人, 你们说他就是当年的管狱所老大黎许鸣黎老三,唉,这事儿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当年居然是假死?大哥已经在盯着搜捕他的事了,不日应该就会有结果。这几日,十三,你在家中好好养伤,休养好了,咱们出城的堪合也就发下来了,到时候就准备出发。” 说罢他起身,赵子央也同时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手势,打算引郭大友去客房歇息。郭大友却突然想起什么,道: “对了,你们可知道白玉吟的身世?” 穗儿与孟旷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郭大友道: “我想这事儿你们得知晓为上,毕竟白玉吟身世并不简单,我们出发后,可能也会遭遇抓捕白玉吟的追兵,你们得最好准备。” 穗儿和孟旷初时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理,如果白玉吟身份特殊,那就不难解释为何孟家二哥会耗费一大笔银子去把她赎出来了,而且更能解释为何她在潞王手底下一直能维持清白,钳制住潞王作为她的庇护。 只听郭大友道: “你们可能并不知道万历十年,时任南京户部侍郎白先石全家被罗织罪名下狱逼死的案子。这个案子当时被压得很紧,并未声张出去,可能也就只有南京当地的部分人知晓。白先石是因为潞王大婚礼赀超标而死,他列出了彼时因为要筹集礼赀而消耗了多少民脂民膏,清晰地记录在账簿之上,并写下了告天下书准备痛斥潞王婚礼铺张靡费。事发后,东厂出手,白先石全家被罗织罪名下狱,他本人被严刑拷打致死,家中妻女被贬为奴,入了官妓。后来全家死绝了,就只剩下彼时年纪尚幼的小女儿白玉吟存活。而潞王严刑拷打白先石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那账簿,并将其销毁。不知其上到底记载了甚么要害事,使得他如此忌惮。如今那账簿只有白玉吟知晓下落何处,她捏着潞王的痛处,故能牵制于他。” 穗儿与孟旷听后,心中浮起同样的感想:白玉吟之事怎么与万兽百卉图之争发展至今的来龙去脉如此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大约还有两三章第一卷结束。 这几日小书一直在外执勤站岗,早间四点半就要起来,一出勤就是五六个小时,在寒风中或立或走,对我的体力和精神是一种考验。故难以保证更新频次,我尽量隔日更新,但从前每周二、四、六、日更新的节奏就暂时无法维持了,还望大家理解。如有特殊情况不能更新,我会在我的wb之上发布消息,请大家关注。 感谢在2020-02-04 18:24:16~2020-02-06 17:2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 2个;景川、抺茶、chuan3415、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三秋兮、洛徊 10瓶;若禅。 8瓶;商肆不吝、哈勒普斯、XN12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4、第七十四章 这一夜郭大友宿在了赵家, 因顾忌着郭大友在,孟旷和穗儿这一夜也不曾一起睡。一来是身在赵家又有郭大友这个大男人在,她们实在不好意思过于亲密;二来孟旷伤尚未好全,穗儿不希望自己影响到她休息。她们这一夜也没有去寻白玉吟和孟暧交谈,各自洗漱,早早睡下。 孟旷睡前服了药,其中有安眠的成分,她这一夜很早就入睡了,一觉深沉。穗儿睡到半夜, 被家宅院外的吵嚷声吵醒了,迷迷糊糊的能听见外面大批人马奔跑过的声音, 起身着履, 开了窗往外望,还能瞧见众多火把聚集在一起, 将黑夜照亮的光芒穿过墙顶透射进来。她心想这次封城大索果然是来真的了,也不知那些躲藏在城中、各怀异心的探子们是否能躲过这一劫。 这一夜有一人难以入眠, 便是赵子央。他一直窝在他自己的房内, 坐在书案之后翻阅一本户部档案。这是他前些日子从户部借调带回家中的, 他本无这权限,但因他的上司——山东清吏司郎中范禺名出差去了山东催征夏税, 卢侍郎临时赋予他了代郎中的职权, 可以调阅郎中权限的文档。他这些日子在整理去年的治河经费名目,调阅了不少黄河沿岸地区上报的官府开支记录,越是核对越是头大, 这其中已经不是挪用的问题了,朝廷拨下来的治河经费几乎就不见了踪影,这几年治河几乎都靠黄河沿岸各地官府筹集民资,这一点在潘季驯潘工部的治河疏中都有明确记载。 今天郭大友提到了白玉吟的身世,赵子央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在山东的一则河道治理的上疏中看到过有官员引用了她父亲白先石的文章。但是记忆有些模糊了,他回来后耗了些功夫才找出来。 这篇疏文写于万历十年七月,由山东布政司右布政使李松上报,其中,李藩台罗列出这些年的辽东军费,并对圣上挪用军费库帑大肆筹办潞王婚事深感忧心。辽东都司一直是山东直管,山东和辽东,只隔着一个狭窄的渤海出海口,隔海相望。再加上山东还有个长岛群岛,距离辽东更近了,来往都非常方便。山东代管辽东,成为辽东的大后方,这是出于抵御北元的军事考虑,来自于太/祖皇帝的智慧。 李松奏章中关于潞王婚事的资费清单异常详细,并专门提及了借白先石之调研而论,故可以确认他是看过白先石的上疏的。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赵子央望着李松奏折之上无票拟无朱批,代表着奏折连最初的六科封驳这一关都没过,直接就被扣住了。赵子央不难确定这疏文或许从未曾打皇帝眼前走过,连内阁诸位阁老估计都无缘一见。 他将折子默然摔在了案上,靠于椅背之中。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在朝为官。他入官场也有好些年了,看到了多少的不公冤屈与黑暗倾轧,又看到了多少的怠惰惫懒与贪公肥私。朝政倾颓,官场黑暗,早已不复当初。万历十年时他卯着一股劲儿要金榜高中,好在朝为官,辅助张首辅推行新政。可如今十年过去了,前首辅早已不在,而他在这混沌的朝政深潭之中,如水面之上的浮游一般随波逐流,越发的迷失方向。 当年他与大表弟、二表弟一起读书,大表弟不是读书的料,但二表弟是他的知音,二人都有着相同的志向。他们都愿金榜题名,入前首辅麾下一展宏图。如今当真是物是人非,那样一个一片丹心的青年,却就这般在多方利益的明争暗斗中被摧毁了前程,不得不隐姓埋名,背井离乡。 “表哥,我朝之关键就在赋税民生,只有国家富起来,我们才有能力整饬军备,训练起一支百战不殆的大明之军,彻底荡平北元等外族的侵扰。唯有从赋税民生着手,切实改变当今的财政弊端,才是一切的关键。表哥,若要入首辅门下,咱们就得学这个,学如何让百姓富起来,百姓富起来了,国家就富起来了……”二表弟年轻昂扬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一股寒凉之意却仿佛从赵子央的脊椎骨爬起,使得他周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缓缓闭上了眸子,仿佛已经看到了一艘曾经无比华贵、意气风发的巨硕宝船,被腐蚀得千疮百孔,以再也难以挽回的势头逐渐沉没。两百年潮打风吹去,终究是驶向了日薄西山的帝国坟场中。 他一直坐到了天亮,终于提笔,在纸上写下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 一夜未眠的不仅仅只有赵子央,还有詹宇。他其实已经连续好几日不曾好好休息过了,天天带兵在城中搜捕,这几日几乎将靴底都磨薄了。 前一日,他在搜捕过程中正面遭遇了九指王,虽然不慎让其抢马夺路逃脱,但詹宇却信心倍增,他相信自己一定能逮住这个狡猾的家伙。九指王的大部分同伙都已然被捕,但詹宇认为他身边其实还有人手。前日晚间炸了南新仓,就是他们声东击西的把戏,他们一定还在谋划着什么。一口气派出去五个人焚烧南新仓,证明了詹宇的判断,九指王身边还留有鞑子精锐。 今日詹宇打算从南新仓一带先往北搜,抵达安定门附近后,再从东往西搜捕,重点在皇城周边范围和附近的高官聚居处,他怀疑这帮人是在打算袭杀朝中要员。 搜捕的过程进展不是很顺,他期间与不少也在城中搜捕的其他官兵相遇,交流之下,大家都无斩获。也不知这帮人到底使了个什么把戏,竟然藏在城中销声匿迹了。眼下朝中盯这件事盯得紧,詹宇身上的担子很重,他必须尽早将九指王集团全部逮捕才行。宁夏战事日益焦灼严峻,若是还任由这些鞑靼探子在城中胡乱生事,大明王朝的颜面何在?兵马司那些往日里只知道吃粮饷、玩美人,饱食终日混迹街头的指挥们终于必须得打起精神,全力以赴地投入搜捕了。 一路搜到鼓楼附近,詹宇恰好来到了自己家门前。望着自家的朱色大门,深宅大院,他蹙了蹙眉,拨转马头打算调头离去。但是却还是不巧,刚走到院墙根,恰好撞上一驾马车驶来,驾车的马夫一眼认出了他,高兴地喊了一声: “表二爷,这么巧碰着您了。” 马车车帘掀开,车内一身着三品文官赤红官袍的年长尊者探身出来,望向马上的詹宇。詹宇叹息一声,不得不下马,上前行礼: “甥外孙见过舅公。” “宇儿啊,近来很忙罢。”车内的长者沉声说道。 “是,这几日我们在全城搜捕鞑子敌探。” “再忙也要归家,知道吗?你娘这些日子一直在念叨你,你还有亲事在身上,尽快把事情办妥,然后回家准备成亲。”长者说话慢条斯理,却让人觉得无法抗拒。 詹宇抿唇,没有说话,只是拱手行礼。长者最后望他一眼,下了车帘,那车夫便驾着马车驶入了宅院之中。 詹宇目送他舅公入宅,不禁有些胸闷。他多想逃离这个家,可到头来还是被束缚在这里,徘徊多时无法离去。 他的舅公,乃是当朝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阁臣之一的张位张明成。詹宇的母亲是他的亲外甥女,并未外嫁。原因是詹宇外祖母,也就是张位的亲妹妹与她的夫婿均英年早逝,是张位将外甥女接到身边养大,他非常疼爱这个外甥女,不愿她外嫁,故詹宇的父亲乃是入赘婿郎,是锦衣卫中的大汉将军,是富贵名门中的庶子,故而詹宇自小就以张位甥外孙的身份在这宅院之中长大。他的父亲这两年被派往外地驻扎,家中至亲只剩下母亲,詹宇觉得自己就像是家中外人,舅公张位与他也并不是十分亲。 中城兵马司指挥的差事,是张位给詹宇安排的。十七岁时詹宇考取功名失利,张位就看出他随了父亲,文不能成而武可成,故给他安排了武职。詹宇一直想要自己闯出一番天地,奈何却如那如来佛祖掌中的孙猴子一般,始终不能脱离舅公的掌心。而如今甫一遇到舅公,张口便让他归家成婚,詹宇心中真是反感至极。他如今对灵济堂的孟大夫种了情根,根本不愿娶其他女子。他也不想借着婚事,如父亲一般飞黄腾达,只想脱离这个家,独自支撑一个小家,安宁度日。 也许,这次捉拿鞑靼敌探是他最关键的机遇,他必须把握住。念及此,他立刻清理杂念,专注心神,拨马继续指挥搜捕。 一路搜寻至入夜时分,宵禁已过,詹宇已经来到了五军都督府附近。老远的,他看到一驾马车缓缓驶来,那马车之后似乎缀着两个人影,但那两个人影在见到詹宇时突然一闪身,迅速拐入岔道离去。 詹宇心中起疑,暗道方才那两个人难道是在跟踪这驾马车?可他隔得太远,现在去追那两个人恐怕是徒劳,不若先看看马车中人是谁好了。 于是他纵马上前,横于马车前拦下马车,道: “中城兵马司搜捕钦犯,请车中人亮面一会。” 那车夫愣了愣,但面上很沉着,并未起任何慌乱。他扭身掀开车帘,对车厢里的人道: “大爷,兵马司的人查人,您露个面?” “啊?兵马司?兵马司闹什么呢?这些日子乱哄哄的在城里跑,现在还查到老子头上来了。”车里人骂骂咧咧地探头出来,随即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隔得老远,詹宇都能闻得到。 望着眼前这个满面虬髯,醉醺醺的魁梧男子,詹宇不禁蹙起眉来,问道: “来者何人?为何宵禁后酒醉夜行?” “你不认得老子?老子是……嗝……中军都督府佥事,大将李如松!”那人打着酒嗝嚣张吼道。 李如松?这样一个醉汉居然会是如今冉冉升起的新将星?詹宇实在有些不信。 “不管你是不是李如松,宵禁夜行都不可许!” “老子这不就到家了吗?还差几步路撞见你个愣头青,把我拦在家门口告我夜行,真是笑话!”李如松指了指不远处的中军都督府衙门怒道。 “大爷,您少说两句吧,今天真的喝多了。”那车夫劝道。 詹宇心想这家伙如果当真是李如松,还差几步路就到中军都督府,确实也冤枉,罢了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还要继续忙搜捕,没空与他纠缠,于是道: “念在初犯,尽快归去,不得再犯!近日城中不太平,你们也不要无事出门乱逛,知晓吗?” 李如松指着詹宇还待再骂,却被车夫硬是劝了回去,车夫笑道:“晓得的晓得的,多谢军爷提醒,我家大爷这是访友迟归了,往后定不再犯。”说罢忙不迭地驾车马入了中军都督府。 詹宇望着马车消失在中军都督府大门后,不禁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已捉虫。祝大家元宵快乐! 下一章结束第一卷。报平安,小书很累,但依然健康。 感谢在2020-02-06 17:24:41~2020-02-08 18:1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jade、布偶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徐徐梦青 2个;嘿、情不知所起、景川、梅小秀、銀狐、老纪、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魂淡小弟 3瓶;商肆不吝、哈勒普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5、第七十五章 岁时流转, 冬尾尽去,春意渐浓。转眼间,已入暮春四月,北京城的天气逐渐摆脱了寒凉,复苏暖洋洋一片温和的天地。这几日又下起了春雨,更是雨中红绽桃千树,风外青摇柳万条。人们换下了厚重的外袄,穿上了轻薄的衣衫。 本该是踏春的好时节,只是这城中的气氛, 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劲来。一连持续了大半个月的封城仍然未能解除,城中搜捕人员日日来往, 可却毫无成效。顺天府合宛平、大兴两县在城中贴出告示, 悬赏缉拿鞑靼通缉犯。这些日子府衙、县衙倒是多了不少举报的人,但没有一个是拿得准的。 九指王残党在城中彻底销声匿迹, 逃跑的老洛、竹妍也依然没有消息。胡记脂粉铺的胡福来与东子被关押在北镇抚司,已经经过了罗洵与郭大友的审讯, 但他们也并不知道老洛会躲藏于何处, 他们说了几个藏身点, 但老洛应当知道北司的审讯能力,知道这些藏身点迟早都会暴露出来, 果不其然, 郭大友带着周进同一一搜过,没有任何收获。 不过好消息是,此二人在郭大友的审讯手段下, 虽然硬是扛了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没能扛住,吐露出了一部分关于老洛和竹妍的情报。胡福来与东子实际上是相依为命的叔侄关系,本是走西域贩香料的商人,但是很不幸的是遭遇北元洗劫,全家尽灭,就剩下这叔侄俩逃了出来。一路逃难至北京城外时,被老洛搭讪,随即入伙。老洛的意思是要他们帮忙在京中抓一个人,抓到这个人,不仅可以掌握毁灭北元的关键情报,还能拥有下半辈子都享不尽的财富。 那是去年年中的事,他们入了京城后,不知老洛怎么运作的,很快盘下了兵马司胡同的一家香料铺子,这叔侄俩于是就在京中留了下来,操起老本行,开始贩卖胭脂水粉和香料。 对于竹妍他们所知有限,但老洛认识她的时间比认识叔侄俩要长,与竹妍也更为熟悉。竹妍似乎很早就被打入粉子胡同的青楼之中成为老洛的京中内应了。竹妍喊老洛叫做“三伯”,若是不出意外,可能是老洛旧相识的女儿。这个姑娘使得一手神乎其技的针法,随身携带着数根软银针,若是不能躲过她那防不胜防的针刺,便会瞬间两眼一抹黑晕厥过去。据说这些年就是靠着这一手针法,所有点她的嫖客都无知无绝地睡了过去,醒来后也不记得自己昨夜做了什么,便只能付了钱走人。 至于依附于方铭的计划,也都是老洛一手策划,他们都是听老洛的安排。对于老洛的来历,他们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个来自辽东的退伍老兵,跟了一个有些想法的主子,一直在帮主子做事。 罗洵与郭大友获得的最关键的一个情报就是老洛手底下其实还有一个人。据说是个蒙古人,也不知是鞑靼还是瓦剌,但老洛是从辽东来的,估计可能是东边的瓦剌部落里的蒙古人。这个人平时不与他们汇合,连面都未曾会过,只有老洛知晓他的长相。他一直被老洛安排在九指王身边,就潜藏在校场口附近。 郭大友得知这个消息时,第一时间确认此人就是与孟旷半夜在净乐堂交手的蒙面人。就是他夜里一直在盯着灵济堂,见孟旷等人出门,便一路尾随跟到了净乐堂。郭大友后来去查了被逮捕的那些蒙古鞑子,这些人都来自西边的鞑靼部落,佩戴着自己部落的象征物,身上也有部落图腾刺青。这个老洛安插在九指王身边的蒙古人眼线应当并不在他们之中。也许他现在已然脱离了九指王与老洛汇合了,也许他仍然潜伏在九指王身边,这个人或许很能说明老洛的来历,以及他背后的那个所谓的“主子”是何人。 不论如何,胡福来与东子暂时是不能放走了,他们是老洛已经放弃的人,也不能成为诱饵钓出老洛,但还不能确认他们已经知无不言。故罗洵专门打点了一下,将他们关入了诏狱中的特殊牢房内,二人共一间,待到需要时,或许会将他们放出来。 罗洵和郭大友这段时间也随锦衣卫大部队加入了全城缉捕,留京的锦衣卫,除却保卫皇城的部曲之外,几乎全部出动了。 孟旷或许成为了这次全城大索例外中的例外,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赵家一待就是大半个月的时间。肩伤都已好全无碍,她每日在家中却愈发焦躁难安,只能挥舞螣刀熬炼筋骨, 每时每刻将自己维持在最佳的战备状态。孟暧、穗儿与白玉吟倒是在这段时间里获得了难得的安宁休憩,她们在这段时间里关系愈发融洽。白玉吟也将她的身世细细与众人道来,补充了不少郭大友所不知的细节,但与郭大友所言并无出入。众人闻后唏嘘不已,如今她也没了归处,唯有与孟旷等人齐心合力,寻到孟二哥。 令人喜悦的是,在杜氏与表哥赵子央的不懈努力下,舅舅对待白玉吟和穗儿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但他仍然不能接受穗儿和白玉吟成为自家人,只是看在外界如今的搜捕压力之下,为了保全家里人他愿意一时容忍她们在家中。他要求孟旷将她们送去外地安顿,然后与她们脱离关系。这层意思是赵子央代为转达的,孟旷显然绝不可能同意。赵子央的建议是,若可能的话,她们出了京城就再也不要回京了,就在外地安顿,不要再卷入任何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了。关于这一点,他们想到了一块儿去。 只是令人焦虑的是,郭大友与孟旷出京前往杭州的堪合被指挥使骆思恭暂时扣发了,骆思恭的意思是要他们等风头过去了再出城,这个节骨眼上不要离京。京城封锁一直没有解除,所有出入人员都要经过严格的排查才能通过城门。每日,排队进出城门的人都成了长龙,京中百姓怨声载道,可这次封城却似乎永无尽头。 其间,詹宇也曾来赵家几回,匆匆与孟旷孟暧等人见面。他已经十分疲惫,支撑不住。好在兵马司眼下已经拨了更多的人手替换他值守巡逻。他眼底乌青,压力十分巨大,他说他总觉得就差一点就能找到那些家伙,可他就是不明白差在了哪里。 孟旷建议他去找郭大友问一问,也许郭大友能为他解惑。詹宇听取了建议匆匆离去,他还尚不知晓孟旷等人不日即将离京。 又过许多日,至四月十三,匆匆赶来赵家的郭大友带来了好消息,堪合已下,两日后的十五便是出城日。他要孟旷等人立刻收拾行装,准备离京。堪合下得十分突然,郭大友知晓孟旷会问原因,不等她询问就解释道: “宁夏战事急剧恶化,哱拜乱党已经连克多座城池,来势汹汹。圣上已采纳御史梅国桢举荐,命李如松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统辽东、宣府、大同、山西兵及浙兵、苗兵等围剿叛乱,十五自京点兵出征。届时队伍会从德胜门出,德胜门封锁会一时解除。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我们可以跟着李如松的队伍出城。” 机会转瞬即逝,孟旷等人当机立断开始准备行装。此次出京,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早几天时,孟旷就与孟暧讨论过灵济堂的处置问题,她们都明白灵济堂已经开不下去了,但就这么关闭也怪可惜的,不若转给清虚打理,总归这处房产也已经是孟家的了,闲置着也是闲置着。 可不曾想,清虚并不愿承接灵济堂,他说当年师尊罗道长和他只是帮孟家把家业立起来,如今孟家要离京,这家业他不可能承接,他本是出家人,一身清净。他就做个看门人,帮孟家洒扫院子,也留守京中等待师尊归来。 没有太多的时间伤春悲秋,孟氏姐妹的离去已成定局,哪怕舅舅也阻止不了。也许是预感到自己的两个外甥女有可能将一去不复还,舅舅终于忍不住与她们见了面,含泪告别。舅娘哭成了泪人,孟家姐妹安抚多时才平静下来。赵子央却似乎很是欣慰,还说往后若是他辞官,便带着爹娘离京去投奔孟旷。孟旷感受到了表哥厌倦官场的情绪,二人于是定下了约定。 孟旷、孟暧、穗儿与白玉吟辞别了舅舅、舅娘、表哥赵子央和清虚师兄弟三人,乘上马车,于四月十五当日未明时分离开赵家,赶往德胜门。她们将自德胜门出,往东绕过外城,再往南至通惠河,上运河航船下杭州。 他们赶到德胜门之下时,就被戒严的北城兵马司拦在了出征大道的侧面。自皇城北安门外点兵讨檄、激励将士后,总兵官李如松将率三军代表出发,一路向北,自德胜门出城,一路上与各地调集的部队汇合,集结后赶到宁夏参与围剿。孟旷等人没有机会看到点兵了,而郭大友迟迟不曾出现,也让她们有些焦虑。 辰时,郭大友终于现身了,他牵了一匹马,马上驮着他的包袱,一身远行客的打扮,戴着斗笠,瞧上去全然不似锦衣卫。他来了之后对孟旷道: “十三,城门口和这里戒严的兵马司我都已打点过了,等会亮出堪合,他们自然会放我们出城。不过咱们先不急,一会儿有好戏要看。” 孟旷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她只是祈祷今日出城可以顺利无碍。又过半个时辰,李如松率领的三军代表缓缓行进而来。为首的他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一身凤翅抹额盔、明光柳叶甲,看上去威风凛凛、恢廓有度。他身后的将士们盔甲齐整,寒枪如林,刀光连幕,步伐整齐划一,极有气势。他们刚刚接受完检阅,大文豪笔下一篇漂亮的檄文鼓动三军气势,他们正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这或许是孟旷第一次瞧见如此训练有素的大规模正规军,这恐怕当真是京军中千挑万选出的精英中的精英了,除了他们之外,剩下的实在难以拿出手。 当为首的李如松行进到德胜门下时,队伍停下,等待城门完全打开,列队出城。就在此时险情突发,两侧被兵马司隔开的围观人群中,冷不丁射出来一根弩箭,直冲着为首的李如松而去,李如松尚反应不及,突然斜刺里一个人影扑出,将李如松的马一撞,李如松身子一晃,竟然就这样躲开了那只冷箭。 随即人群中响起了呼呵声:“站住!别跑!全部逮捕,逃跑格杀勿论!” 人群中一阵骚乱,惊叫声此起彼伏,李如松初时有些惊骇,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四下里张望了一圈,视线随即落在了方才撞他坐骑的人身上。他瞧着这个人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这是个年轻小将,穿着兵马司指挥的轻甲,手里提着刀。撞完马后,立刻就冲进人群中开始大声指挥抓捕。不一会儿,四五个鞑靼模样的人就被他手底下的人揪了出来,全部制服,迫使他们跪伏在李如松马下。老远的孟旷就认出来,其中一人正是九指王,虽然只在最初搬家至校场口时为打招呼见过一面,但孟旷还记得他的模样。他们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却已然沦为阶下囚。 “李总兵,抱歉惊扰了您。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宁夏鞑子,一直在城中闹事,谋划着要刺杀您。今日终于被我们给抓住了,京中封禁今日便可解除了。”为首的兵马司指挥朗声道。 “詹指挥?”车厢中的孟暧探头出来,吃惊喊道。詹宇一眼就望见了孟暧,顿时惊诧无比,僵在了原地。 李如松这时插话对詹宇道:“啊!我记得你,你是那日晚间拦住我马车的兵马司指挥……” “下官中城兵马司指挥詹宇!那日晚间瞧见有人尾随总兵,故上前提醒,冒犯处还望总兵海涵。”詹宇收回心神,拱手行军礼。 李如松反应过来,詹宇对他已经有了救命大恩,而且不止一次。一时不由十分开怀,大笑道:“哈哈哈哈!好!詹指挥真是送了我一个绝佳的践行礼,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讨逆状了。这几个鞑子詹指挥可否交给我,我这便带去前线,震慑宁夏宵小?” “这……下官做不了主。”詹宇犹豫起来。 “哈哈哈,没关系。詹指挥真是我的福星,那就等我书信一封寄回兵部,届时还望詹指挥能押解敌探与我会合,再助我旗开得胜。” 詹宇心中不由大喜,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郭大友真是诚不欺他!他立刻朗声道:“下官愿为总兵效犬马之劳!” 李如松大笑,城门已开,他一挥手,率领三军阔步出城。出城部队临近末尾,一旁戒严的兵马司队伍开了一个缺口,郭大友与孟旷牵马驾车随着队伍的末尾入城门堪合,准备出城。车厢中的孟暧掀开车帘望向詹宇,詹宇也立在原地注视着她,二人目光交汇,却无言语交流。詹宇久久不能忘却孟暧的眼神,那眼神里似乎饱含了太多的情绪,他无法解读。 他心绪上涌,被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感催动,突然上前疾跑几步,高声喊道:“你等我!我定去寻你!孟大夫!” 然而彼时孟暧已经放下了车帘,而那驾马车,也终于消失在门洞的深处。 四月十五,巳时,孟氏姊妹离京,归期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是第一卷最后一章,命运轮转,所有人开始步上人生的全新轨道。莫知西东,维天则同,眼前的道路难以辨别东西南北,唯有头顶的天空是相同的。角色们的命运、王朝的命运将在第二卷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小书希望大家能细品这样一个辉煌的时代,这或许是夕阳余晖最后的灿烂时刻。 第二卷: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出自王阳明临终言。下一章在2月12日。 感谢在2020-02-08 18:10:48~2020-02-10 18:1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情不知所起、景川、Oha、老纪、安公子、若禅。、徐徐梦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勒普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6、第七十六章 四月十五日, 申正,北京城东南通惠河码头。 时辰已晚,码头之上的航船大多都是抵达后停航卸货的船只,这些船都是官军押运的货船,运送各省米粮、绢布等物资沿运河抵京,全部归漕运总督管理。除却官军船,还有不少商民船在漕河之上航行,这个时辰准备出发的航船是一艘也无。 运河之上有一类船只是非常特殊的,那就是贡鲜船, 也就是运送生鲜贡品的快船。主要由一些体积小、速度快的黄船、马快船等承担。最初职能是“储备水战,以防不虞”。成祖迁都北京后, 宫中所需生活用品大多从南方调拨, 南京遂成为江南贡品的采办地。为及时运送进贡宫廷的物品,黄、马快船成为首选船只, “用黄快船以装贡物,设运船以挽漕粮”。什么鲜梅、嫩茶、鲥鱼、莲藕、枇杷、柑橘之类极易腐坏的食品, 都由这些快船递运, 黄、马快船也成为了运河之上最具特权的船只, 远超运送漕粮的官军船。 最初规定了黄、马快船不许夹带,所谓“诸人不可乘, 诸物不可载”, 只有贡品与押运贡品的采办差役、驾驶航船的船夫可上船。但是发展到如今,黄、马快船私搭滥载、借机渔利的情况屡禁不绝,只要是有利可图, 那些押运贡品的差役便会极尽所能的钻空子。押运差役大多是内官监设在南京的采办,都是宦官,这些人仗势欺人、扰乱航道,故意悬挂写有“御用”、“上用”、“钦差”、“钦取”字样的旗帜,持势纵横,强索财物,欺辱官吏,强迫军、民、官、司索缴盘结,皆称‘御物’,人不敢阻止,嗟怨满道,所不忍闻。 就官府而言,每年春天,贡船自南京北上,中途要更换夫役人员达十九次之多,每处雇夫用银五六十两,沿途大小衙门皆受其害。就百姓而言,也是苦不堪言,嘉靖年间的工科给事中陆粲曾在他的《客座赘语》载:“卫人语及快船,无不疾首蹙额。盖有千金之财,出一差而家徒四壁者矣。” 孟旷身为巡堪所锦衣卫,也曾走过一次漕河北运河段,至天津卫西沽而下。她对漕运弊端是有所了解的。只是她没有想到, 此次她们下杭州,竟然也是要乘坐一艘马快船。明明是出城逃离追捕,却乘着快船打着钦差的旗号,这让她感觉十分别扭。 马快船实则是两种船只,只是百姓不晓区分而混称。马船运送马匹,快船运送辎重,乃是分开的两种船只,若是战时,便会形成两条船队。只是在非战时的当下,这两种快船合称为马快船。孟旷她们此行乘坐的船只本是马船,是有专门的畜舱以管理牲畜的,所以她们的车、马都能上船。 这艘马船今夜暂不出发,需要等待明日规定好的启航时分才会放行。这港口附近虽然有驿站,但孟暧、穗儿和白玉吟身份是民女,是不能入住的,故今夜起孟旷等人就须宿在船上了。 上船时,孟旷先将孟暧、穗儿和白玉吟入船舱安顿好。这马船之上货舱占据绝大部分的空间,而且已经押运了相当一部分的北货,正准备南下。船上供人居住的房间只有四间,其中上房两间,乃是给钦差用的。下房两间,可容纳十四人,给船夫使用。自然,上房是要留给孟旷等人使用的。由于孟旷明面上是“未婚男子”,不能与三个未婚女子同房,故她只能与郭大友同一间房,孟暧、穗儿和白玉吟同住一间房。好在这房中床铺一如北方炕铺,可并排睡人,三人入住倒也不拥挤。 安顿好三女后,她出于习惯,打算先上甲板勘验一下整艘船的环境构造,研判船只出现险情时她该采取什么应对策略。没想到刚上甲板,就见一个身着内官制服的人携着一个身着民服袄裙的女子沿着船跳板上了甲板,老远的孟旷就认出了那内官,顿时吃了一惊。 这人这不正是协助穗儿出宫的内官监采办吕景石吗?他身后那个民服女子,应当是他的菜户——宫女韩佳儿。 吕景石也一眼瞧见了她,但很快就垂下眸子移开了眼神。而那民服女子更是包着头巾,从头至尾盯着脚下,紧紧跟在吕景石身后,不曾抬起头来。二人行迹有些鬼祟,似乎在提防着什么。 孟旷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首,郭大友走了过来。他笑呵呵地迎了上去,道: “吕监,这是何时出的城?怎么来的?” 吕景石牵出笑容,应道:“ 今日晨间出的城,就从德胜门。那时人多,我们瞧见了你们,但你们定没在意我们。出城后我俩搭了一辆运货的车来了港口,走得慢了些,赶不及你们快。” “你这钦差,待遇实在有些不济啊。”郭大友调侃道。 吕景石苦笑:“若不是您和罗千户帮忙,我早就被撵出内官监了,哪还能带着内人出来押漕,赴南京上任?这次是秘密出行,有这个条件不错了。您与罗千户对我们有救命的大恩,实难相报。” 原来,这次吕景石和韩佳儿是靠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和内官监少监张书福的帮忙,才能瞒过陈炬悄然出宫。不知罗洵到底是怎么说服了张诚,张诚虽曾派了南衙锦衣卫刘克难阻拦穗儿出城,可随后态度却发生了转变,不仅不阻拦了,而且还行了方便,把穗儿在宫中唯一牵挂的吕景石和韩佳儿一起弄出了宫来。吕景石此次是赴南京内官监上任,往后他与韩佳儿便会在南京生活了。 “你且随我来罢,我知道你们与李惠儿之间的渊源,她人就在船上,你们去见个面。” 郭大友将吕景石与韩佳儿带入了船舱,孟旷跟在他们后面。房门打开,穗儿见到吕景石与韩佳儿时,她那惊诧之后喜极而泣的神情,实在令人动容。她情不自禁地上前拥抱住韩佳儿,又紧紧抓住了吕景石的臂膀,三个曾在宫中相依为命的宫人,均落下泪来,一时无言。 郭大友留吕景石与韩佳儿在屋中与穗儿叙旧,领着孟旷上了甲板。二人站在甲板之上,望着黄昏夕阳下帆桅林立、舟船繁忙的通惠河渡口景象,郭大友一时怅怀慨然,竟然叹息地诵念道: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庭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孟旷实在是有些吃惊,郭大友乃是典型的武人,虽然非常聪慧,但他读书不算多,文化水平有限。却没想到今日能听见他诵念杜子美的诗句,实在是十分新鲜。只是这首《登楼》所抒心绪实在悲戚沉郁,所谓的“万方多难”,“北极朝廷”和“西山寇盗”,也实在是应景,难道如今这朝局天下,当真如那杜子美所处的时代一般,繁华不再,积重难返了吗? “呵呵呵呵,我若是当着某些言官的面念诵这首诗,这会儿恐怕要上弹劾的折子了。”郭大友调侃道。 孟旷不知该说什么,心绪复杂,实在是没办法用手势表达。 “十三,你不会说话,实在是很好,你就静静听我说罢,我心里实在憋得慌。”郭大友开口道,孟旷很少看见他这般情绪低落,只听他道: “这段时间我跟着大哥做了不少事,但都来不及与你说。 首先是今天你瞧见的事儿,詹宇当着李如松的面抓捕到了九指王残党,这事儿是我给他出的主意,其实早几日,就已经查出九指王残党的行踪了,我让他不要急着抓人,要利用这件事为他自己的前程铺路,这小子虽然很拗,还是能听进去一些话的。他为了让李如松对他留下深刻印象,故意掐着时辰抓捕九指王等人,九指王等人本就瞄着今日要刺杀李如松,于是在德胜门演了一出好戏。 这是其次,关键是九指王残党的藏身点,你可知是在哪里?怪不得那么多人在城中搜捕如此长的时间,搜不出这些个鞑靼人,他们就藏在南新仓未被烧毁的其他仓廒之中,里面还有现成的屯粮可以吃,待多长时间都没问题。南新仓自大火后,就被封锁了,官兵也不会进入其中搜捕,这实在是灯下黑。但是如今谁都能看出来,南新仓如此重要的军饷库,管理到底有多么松弛。哪怕是在遭遇外敌炸毁的当下,竟然依旧无人看管,简直匪夷所思!那些个饱食终日,只知喷唾沫淹死人的言官如今又开始写弹劾奏折,圣上却浑不在意的样子,烧掉了三个廒似乎他也不心疼。宁夏前线日日粮草告急,他都视而不见。 几天前骆指挥使入宫面圣,因为就连锦衣卫派去前线的斥候部队都传回军粮告急的消息,骆指挥使希望能求圣上下旨,在当地募集粮草,加急特办。然而那日圣上喝得酩酊大醉,正与贵妃嬉戏。骆指挥使在外等了三个时辰,站得腿都僵了,才被宣进去。结果没说两句话就被圣上赶了出来,还催促骆指挥使尽快把李惠儿抓回去,他脑子里只有美色!真是什么事也没办成,还落了一顿斥责。如此非常时期,内阁六部都转成了陀螺,叛乱地区的边将臣子却依旧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难以统筹。首辅赵志皋年纪大了,发了病一时难以出面管事,全靠次辅张位做决断。圣上在这个时候却完全不管事,好像这大明天下不是他的天下一般,他身为天子为何能这般儿戏? 其实谁不明白呢,咱们这个圣上,其实根本就不曾长大,就是个孩子的脾性。张太岳在时他憋坏了,张太岳不在了他就肆意妄为。他只知道闹脾气,就好似十来岁的半大孩子般忤逆长辈,长辈要他往东他偏要往西,丝毫不去考虑自己的做法是否合理,又会产生甚么影响。十年前,他弱冠之年,沉积多年的郁结之气一朝勃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曾经盛极一时的张氏一族瞬息覆灭,被牵连者无数。如今十年过去了,三十而立,他依旧毫无长进,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后果是什么,也从不会去考虑。 他以为派李如松率大军驰援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不只是宁夏,如今倭国已经盯上我们了!大哥这些日子一直在查添香馆那夜出现的倭国忍者,有可靠消息称他们已经出城东归,这说明京城之中绝对有高位的内应,可以在全城封锁的情况下襄助他们出城。这些日子大哥还陆续收到了来自朝鲜附近海岛和渔船发来的求援信,倭国已经调集大军于摄津、播磨、和泉三地海港集结,蓄势待发。消息不像是假的,具体到了地点,人数尚且不明。但是朝中没有一人在意,此事大哥上报给了指挥使,指挥使也报了兵部和内阁,但却毫无回应。 倭国这些年已被太阁丰臣秀吉一统,正是军事实力空前强大之时。然而他们由各藩地领主松散联合,根基尚且不稳,急需发动对外战争转移内部矛盾,此时集结大军征战朝鲜绝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朝鲜贫瘠,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我大明丰饶之地。只有豪迈诱人的许诺才能调动那些藩邦领主出兵攻伐的积极性,朝鲜羸弱,党争严重,更无抗争可能,我们若不及早采取应对措施,将错过最佳战机! 唉!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危难临头,这朝廷当真就像诗句中的那北极星似的,何止是稳固不动摇, 简直是食古不化!” 这不是孟旷第一次听闻郭大友对倭国和朝鲜国的分析了,但她还是必须得感叹,朝中有多少人能如郭大友一般,对三国局势都有如此深刻的研判?这些想法,恐怕都是他与罗洵这些年来不断搜集他国情报得出的结论,他们当真不愧是大明最出色的巡堪锦衣卫。郭大友鲜少会对皇帝评头论足,如今言辞之间多有不敬,若是让外人听见,是要治罪的。但他恐怕是积郁良久,不吐不快。 郭大友发泄完了,长舒一口气,终于再次展露笑容。他拍了拍孟旷的肩膀,道: “十三,我就说些牢骚话,你听听就罢了。但危难当头,必须要警醒,我们锦衣卫,是大明的耳目,永远不要闭塞视听。” 孟旷摸出了速记本和笔,写道:你很失望吗?若是失望,为何还要这般尽忠,上头不重视,我们也无能为力。 郭大友愣了愣,遂摇头笑道:“十三,这不叫尽忠,这片土地不仅仅是朱家天下,亦是你我的家,盗匪扣门,你难道不拔刀吗?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家人被杀死吗?曾有蒙元做了这片大地的主人,我等汉人受尽欺辱。如今,难道还要让倭人取了这天下吗?” 是啊,答案当然是不能的。 作者有话要说:《登楼》杜甫,释义如下: 登楼望春,近看繁花,游子越发伤心; 万方多难,愁思满腹,我来此外登临。 锦江的春色从天地边际迎面扑来; 玉垒山的浮云变幻莫测从古到今。 大唐的朝廷真象北极星,不可动摇; 吐蕃夷狄莫再前来骚扰,徒劳入侵。 可叹刘后主那么昏庸还立庙祠祀; 日暮时分我要学孔明,聊作梁甫吟。 《梁甫吟》汉乐府诗,疑似诸葛亮作,如下: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提要“帝王州”,出自南北朝谢朓《入朝曲》: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我大南京即将登场。 下章在2月14日。 感谢在2020-02-10 18:18:23~2020-02-12 18:2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嘿、chuan3415、景川、穿裤衩的大叔、梅小秀、徐徐梦青、z c r、frej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10瓶;丝丝 2瓶;哈勒普斯、无敌最俊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7、第七十七章 穗儿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吸了吸鼻子。安抚地拍了拍依然在流泪的韩佳儿,她转身,向着身后一直默然注视着他们三人相拥而泣的孟暧和白玉吟介绍道: “这二位是我在宫中的朋友,吕景石、韩佳儿。石头、佳儿,这是孟百户的小妹,孟暧孟大夫,这是……孟家尚未过门的嫂子,白玉吟。” 穗儿的故事,孟暧很清楚, 而白玉吟也在这两日有所了解。因而一听名字,她们就反应过来来者是何人。吕景石和韩佳儿向孟、白二女行礼, 二女还礼。穗儿一时间尚未能找到更好的介绍白玉吟身份的说法, 就只能说是嫂子。至于是谁的未婚妻,她这会儿实在不好解释, 个中原因过于复杂,此间说来亦不谨慎。她考虑等有合适的时机, 再把孟家的情况向两个朋友详细解释。 众人落座, 穗儿闲话不多说, 直接切入主题,询问道:“你们是怎么出宫来的?张诚和陈炬居然会放过你们吗?你们有没有暴露?” 韩佳儿回答道:“惠儿姐, 你别急。这次就是张诚放我们出来的, 当然他会放我们出来,就代表着我们与你是一伙儿的事儿已经暴露了。不过陈炬到底知不知道就不好说了,即便当时不知道, 但现在恐怕已经反应过来了。” “是罗洵和郭大友的斡旋?”穗儿反应过来,挑眉问道。 “对。”吕景石点头。 “张诚应该开了条件,他们之间的协议是什么?”穗儿追问道。 吕景石回答道:“具体的不清楚,我们俩并不在谈判现场,也没有被告知协议的内容。但是罗千户有与我们提到了张诚的目的。他派人在宫外守着你并不是要把你送回宫中,而是要保护你。因为张诚知晓方铭是陈炬的人,当他察觉到策划让你出宫的人是方铭时,他就意识到你有危险,所以他派了南衙锦衣卫刘克难带人守在宫门口,要截住你,不能让你和方铭的人汇合。但是因为察觉得太迟了,事先与你也没有沟通,你见到了他们就跑了,他们后来遭遇了方铭安排在城中的其他暗线的阻挠,把你给跟丢了。” 穗儿眉头大蹙,吕景石的说法一下子颠覆了她此前的认知和推测。由于此前刘克难一直要抓她,在兵马司胡同守株待兔,而且还把孟旷和郭大友关入了地窖,与前来保护自己的詹宇等人起了冲突,实在是让她先入为主地将他们视为了敌人。可如今仔细一想,似乎这些都不能证明刘克难的立场是与自己敌对的。穗儿有些将信将疑,于是确认道: “若当真如此,张诚又为何要保护我?” 她此问一出口,就想到了答案,而吕景石与韩佳儿也同时将答案说了出来: “张诚是太后的人,他在奉太后之命行事。” “不是他要护你,是太后要护你。” 穗儿眸光波动,不禁扶额,一时默然。半晌她才道: “太后果然知道我们的出宫计划……” “这本就是她默许的,我提拔入内官监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张诚和张书景都是奉命行事,背后一定有太后的授意,我们的计划,太后都在暗地里开了便门。”吕景石叹道。 “你出宫后,若不是太后护住了我和景石,我们哪里能活到今天出宫。如今张诚把我们送出来,也是为了不让我们落入陈炬手中,免得让陈炬抓住了把柄,胁迫于你,对你在外行事很是不利。太后太了解你了,知道你重情义,对朋友放不下。”韩佳儿伸手握住了穗儿的手,穗儿抿唇,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太后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与我们说明呢?”穗儿不禁道,“我知道她有苦衷,可是我实在不明白,她这样费尽心思暗中保护我,却又不愿明着与我坦白,反而要装着与我冷淡疏远的模样,到底是为什么?” “太后心思深沉,尤其是在张太岳去世之后,她的心思越发的难以捉摸。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与你的身世有莫大的关系,也与张太岳隐藏的秘密有莫大的关系。她一定是在提防着什么,也许就是在提防着郑氏的窥探。这场围绕着你的斗争,注定要在宫外展开,在宫中,太后首先就不能让她自己成了靶子,如此才能暗中帮助你。郑贵妃表面上也得装着对你毫不在意,但实际上要暗中作部署。也许这场斗争,从当年陛下对你起意时,就已经开始了。”韩佳儿道,这是她这些日子来与吕景石讨论出的想法。 穗儿点头,只有这个解释比较合理。她道:“所以,恭妃实际上成了太后的屏障,是太后使的障眼法。” “是的,恭妃知道我们的全盘计划,只有她才会透露给太后知晓。”吕景石道。 “恭妃近来过得好吗?”穗儿到底还是有些牵挂,毕竟恭妃也算是她在宫中的恩人之一,曾经有过长久的相处,虽然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但也互为依托。穗儿一直很同情恭妃的遭遇,她知道恭妃如今在宫中的日子恐怕更不会好过了。 韩佳儿叹息一声道:“还能如何,就是老样子,冷宫之中,毫无人气。她与皇长子也有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每日都期盼着能见一面自己的儿子。皇长子如今也是备受冷落,母子俩都受人欺辱。” 屋内一时沉默了下来,孟暧和白玉吟静静听着她们谈论宫中事,一时间也插不上话。只是他们的交谈内容,听在耳中,也让人又是惊悚又是难过,这宫中的尔虞我诈,真是远超她们的想象。 就在此时,外间响起了敲门声,穗儿起身去开门,就见是孟旷站在外面,于是立刻把她让了进来。孟旷进来后望向吕景石与白玉吟,一时间犹豫了一下,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说话。穗儿见状道: “你说话罢,无碍的。”穗儿道。 孟旷点头,摘下面具,道:“今夜大家宿在船上,千万别放松警惕。夜里轮班值守,以防有追兵摸上船来。船夫明日晨间才会上船,今夜只有我们在船上,若是瞧见外人,一定要小心。” 眼前锦衣卫摘下凶恶面具,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面庞,已然让韩佳儿吃惊,忽闻她突然发出女声,韩佳儿更是惊诧到反应不过来。而吕景石也再次确认了自己对孟旷身份的猜测。此前他与孟旷在宫中内官监打过照面,孟旷曾用气音与他说话,当时他就听出了女音,只是不敢完全确认。如今,他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关于孟旷孟十三,吕景石与韩佳儿的了解很有限,除却此前宫中偶有传闻他是新晋十三太保之外,就是这次他们出宫时罗洵对郭大友和孟旷做的简单的介绍。他们知晓孟十三和穗儿有渊源,很多年前就已相识,也知晓二人产生了感情,已然决定相守一生。只是……如今察觉到她们竟然是女子相爱,这实在是让吕景石和韩佳儿一时间受到了震撼。 诚然,宫中并不缺乏宫女对食的情况,但那更像是姐妹情谊,彼此扶持终老,真正会产生男女爱情的很少,至少他二人目前尚未见到过。而穗儿既然已经出宫,若她想要嫁给男子其实并无困难,她却仍然选择了要与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相守,这恐怕是动了真感情,下了大决心。而孟十三,能在穗儿微末之间不顾自己的前程,一心一意帮扶保护她,乃至于如今为了她举家离开了生活多年的京城,出外漂泊,又何尝不是真心付出。 于是震撼之后,二人不禁动容,这样真挚的感情,乃是人间罕事。 孟旷见屋子里的人都在望着她,一时间突然有些赧然,她重新戴上面具,道: “你们肚子可饿了?这船上有灶,也有米粮菜蔬,我煮点东西给你们吃。” “饿了饿了,姐你去下面条吧,多煮点,大家一人一碗。小穗姐,你去帮帮姐姐。”孟暧突然发话道。 “不用了,我自己……”孟旷摆了摆手,她本意是不想麻烦穗儿去做事,却不曾想直接被穗儿打断了: “嗯,走吧,我去帮你。”说话间,她那美眸凝望着孟旷,琥珀瞳中情波流转。孟旷不禁吞了口唾沫,顿时醒过来,妹妹这是在给她俩创造独处机会呢。她俩自从确定了关系之后,就一直没有太多的相处机会,不是在逃命,就是碍于家中长辈不愿太过亲密。如今上了船,这一路上相处的机会也十分有限。 如此一想,孟旷心中酸楚,也不顾在场那么多人了,牵住了穗儿的手,拉着她在众人善意的笑容里出了屋子。吕景石随即起身,准备去隔壁男人们住的房间里整顿一下床铺行李,韩佳儿陪他去了。屋内一时只有孟暧和白玉吟留下,白玉吟望了一眼身侧的孟暧,抬手握住了她的手,道: “詹指挥是个有情人,一言九鼎,我猜你们很快会再见面。” 孟暧顿时有些慌了神,道:“白姐姐你说甚么,我与詹指挥并没有……”说到此却说不下去了。 “没有?”白玉吟挑眉反问,“今日马车里我可看到你偷偷抹泪了,你当真没有动感情?” 孟暧默然,随后叹息道:“要说没有动感情,那是假的。但要说像姐姐和小穗姐那般情深,也是不及。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傻得可爱,直来直去的,不知道拐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认准的事,就一根筋地去做。只是没有想到……本以为可以静悄悄地离开京城,临到头却撞上他,他跟在马车后头喊我,想起我们可能当真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当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玉吟没有说话,只是笑着轻抚她的手背以作安慰。 …… 孟旷正用瓢子将厨房水缸中储的水送入铁锅中。这船上厨房里的锅是架在火盆之上的,并非土灶,火候有些不大好控制。穗儿拿着蒲扇小心生着火,眼神却透过烟气落在孟旷身上。孟旷穿了一身黑边白棉麻交领窄袖武服,腕上绑着铁护腕,腰间扎着皮革武装带,携着她寸步不离的螣刀。她背对着她,修罗面具只能瞧见脑后绑缚的部分,高挑美好的身段呈现在她眼前,让她心口砰砰跳得急切。这些日子疲于奔命,彼此克制,她发现好久都没有被她揽在怀中拥抱了,顿时好想她抱抱自己,想她亲吻自己。这念头一起顿时压不下去,她心头像是着了火,望着孟旷的眼神越发灼炙。 “穗儿,你去瞧瞧有没有面条,我来烧火罢。暧儿也真是的,非要吃甚么面条,这船上哪里是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孟旷见穗儿被烟气熏得有些迷眼,忙放下了瓢子来帮忙。 哪晓得她刚一靠近穗儿,穗儿突然就勾住她腰背,钻进了她怀里。孟旷呼吸一窒,爱恋之意登时在心头如暖泉一般溢出。她回抱住她,轻声笑问道: “怎么了?” 穗儿没有答话,孟旷也没再问,她用了点劲儿将她扣在怀中,用下颚摩挲她的发顶。 “你的面具好硌人,摘掉罢。”穗儿突然抬起眸子,不满地望着她说道。 孟旷笑了,却不愿松开抱她的手臂,于是穗儿抬手到她脑后,解开了她脑后的面具扣。刚摘下她的面具,孟旷就低头吻了过来。穗儿仰首迎接她的吻,唇瓣相接那一瞬,穗儿心中的骚动终于得到了极大的慰藉,她已经离不开她了,哪怕她就在身边,她也在渴望着每时每刻的亲昵。这可真是磨人,但她却甘之如饴。 厨房门外,郭大友捂着嘴蹑手蹑脚地离去,心道:孟十三这“螣刀修罗”的外号应该改了,改成“螣刀情圣”算了。臭小子,让他带着女人一起出任务,简直是给自己找不爽。 作者有话要说:说明一下,第一卷中的概要都是两字词+(序号)的模式,第二卷会升级为三字词+(序号)的模式,以此类推。【虽然我也不知道意义为何,但是强迫症驱使我这么做】 今天情人节,发糖了,祝大家吃的愉快,后续下江南的路上都会有糖。(笑) 感谢在2020-02-12 18:24:42~2020-02-14 18:1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无若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抺茶 2个;豆浆两勺糖、景川、情不知所起、徐徐梦青、ganlaner、As~ileli、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勒普斯、七三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8、第七十八章 孟旷和穗儿磨磨蹭蹭总算做了晚食出来, 众人用过之后,围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洗漱入睡。孟旷与郭大友负责轮流值夜,以防追兵或居心叵测之人摸上船来。郭大友负责值守前半夜,孟旷则接他守后半夜。第二日晨间孟旷将会回房独自休息,郭大友、吕景石将负责与上船的纲首(即纲运商首,一般有官方背景,专门接官方的活计,此处专指船长。)与船夫接头, 下令起航。 孟旷在屋中迷迷糊糊躺到半夜醒来,不知时辰, 郭大友尚未来唤她, 估计是还未到交班时间。身侧的吕景石睡梦正酣,发出轻浅的鼾声。孟旷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顿觉有些寒气逼人。她们在临水的运河船上,湿气大, 不知穗儿和妹妹被子有没有盖好, 别受寒了。她想去看看隔壁女子屋内的情况, 于是轻手轻脚起身,出了男子屋。推了推女子屋的门, 门从内部闩住了, 孟旷才记起来是自己嘱咐穗儿和妹妹她们,夜里睡觉时要把门闩好,提高警惕。 她于是回了自己屋内, 寻了一件厚披风披上,戴上面具,携上螣刀,出了船舱。 甲板之上,郭大友正拖了一张条凳,坐在舱门外檐之下,头顶挂着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他裹着衣服打瞌睡,孟旷上来时的脚步声吵醒了他。 “哦,到时候了啊。”郭大友声音有些沙哑。 孟旷点了点头。 郭大友沉默地盯着孟旷,盯得孟旷有些发毛,他突然没好气道:“你小子夜里站在我面前真跟鬼似的,要不是老子胆子大,要被你吓死。” 孟旷笑了。 “你这面具亲女人很不方便罢。”郭大友调侃道。 孟旷顿时血气上脸,多亏暗夜遮掩,否则她这会儿真是要羞死了。郭大友这家伙该不会瞧见她和穗儿在厨房里的事了吧。她顿时有些后怕,暗道自己太不谨慎了,往后还是要提防着点,不必要的话尽量不要开口和穗儿她们说话了。 “得嘞,你好好守着,我回去睡了,困死了。”郭大友这会儿也没心思逗这冰块玩儿,起身钻回了舱中。 孟旷摇头笑了笑,坐在了郭大友方才坐的位置上,开始守夜。寂静的夜,运河之上寒风习习,卷着腥湿的水汽扑在面上。孟旷有些出神地望着一片黢黑的运河河面,只能借着月色天光隐约瞧见码头之上林立的桅杆。这夜浓似墨汁,独自静坐,她逐渐放空了心神,进入到一种奇特的状态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看到运河河面之上有火光在闪烁。起初孟旷以为是哪个船家半夜三更睡不着驾着舢板出来夜钓,但随后发现那火光的闪烁十分有规律。三短,两长,三短,如此往复。盯着这个火光时间久了,孟旷只觉得如梦似幻般不真实,无法判断自己是在梦中还是清醒着。 等她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当真是不知何时睡着了,一睁眼就已天亮了。她打了个呵欠,疲倦地捏了捏僵硬的后脖颈,困惑于自己昨夜瞧见的火光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 郭大友出来接班后,孟旷便回屋补眠。彼时女子屋内还没有动静,估计都尚未起身,孟旷只觉得头脑混沌,入了屋便和衣而眠,很快便睡了过去。 她是被穗儿唤醒的,已是四月十六日近午时分,他们乘坐的马船早已出了通惠河港口,在往天津卫驶去。 “困吗,先起来吃些东西罢,吃了再睡会儿。”穗儿心疼她熬夜,见她眼底都发青了。 孟旷摇了摇头,坐在床上,望着穗儿提着铜壶给她倒热水准备洗漱用具。她下了床,走到门口望了一眼门外廊道,见无人在,便掩上门,凑到穗儿身边,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穗儿笑了,把热帕子丢给她,道:“作甚么?快洗脸。” “我以后得小心点,不能随便开口和你说话了。”孟旷抱着她,面颊抵在她额上,悄声说道。 “怎么?”穗儿心中一凛,问。 “昨儿咱俩在厨房里亲热,被老郭看到了,丢死个人了。”孟旷道,“幸亏他没听见我和你说话。” 穗儿面颊也烧了起来,把热帕子直接拍在了孟旷面上,道: “快洗脸。” “哦。”孟旷乖乖听她的话,洗脸擦牙漱口,整理完毕后,她再次戴好面具。穗儿打算端着盆出去倒水,走到门口她突然转身,对正在整理头上网巾的孟旷道: “你可能得找白嫂子亲热一下才行。” 孟旷满面困惑,就听穗儿调皮笑道:“咱们在宫里时,都说陛下得雨露均沾。眼下你娥皇女英,可不能独宠我啊,不然郭大友不得起疑?” 孟旷一个白眼翻上天,心道穗儿果然还在介怀那天在添香馆里的事,这时不时地和她翻旧账,她哪里受得了。忙上前揽住她的腰,凑在她耳畔悄声道: “陛下我现在吃斋念佛,不近女色了。你们娥皇女英俩个我都不宠了。” “噗。”穗儿被她逗得笑出声。 “但是你若是在只有我俩的情况下被我逮住,可别怪陛下我忍不住要亲亲抱抱你。”孟旷补充道。 “大胆狂徒,你这是要造反吗?竟敢以皇帝自居?” “我这莫名其妙被人扣上个娥皇女英的帽子,都成了舜帝还不能以皇帝自居啊?” “贫嘴。” “那我不说话了。” 说着孟旷却揭开面具吻了一下穗儿的面颊,看着穗儿咬着唇瞪着她,孟旷笑得眉眼弯弯。穗儿觉得她好像又看见了九年前的那个孟晴,那个阳光开朗,总是爱笑的女孩。一时间不由有些慨然,心中却温暖又欣慰,这才是晴姐姐原本的模样,如果没有经历这一切,她合该还是那记忆中市井里无忧无虑的姑娘。 …… 孟旷与众人一起在船上的宴厅中用了午食,午食是今日上船的伙夫做的,手艺很不错,有鱼有肉,丰盛美味。这些船上干活的人,都是服侍官人惯了的老手,做事都恰到好处,令人十分舒适。用罢午食,女眷们在这到处是男人的船上不便抛头露面,便都回了屋里吃茶闲聊。孟旷则随着郭大友,并吕景石一道上了甲板,站在船头吹风透气。 马船扬帆,于河面之上航行,劈波斩浪极为迅猛。孟旷站在船头,吹着迎面而来的河风,身侧郭大友正在与指挥驾驶这艘船的纲首聊天。纲首是天津卫人,五十岁了,这辈子就是在运河上度过的。郭大友问纲首最快大概多少天能抵达杭州,纲首道这艘马船最快的速度能达到一个时辰八十里路,全程无阻的话,七八天就能抵达扬州,十三四天就能抵达杭州。只不过这是最理想的情况了,一般来说,要从京城抵达杭州,走个十七天水路是最正常的情况。若是换陆路快马,得走一整个月才能抵达。 此番孟旷等人下江南,第一个目的地就是扬州,他们将在扬州府仪真县码头下运河,换陆路过江往南京。在南京停留一段时间之后,再往镇江府丹徒县运河码头上船,沿运河南下入余杭。如此算来,他们真正抵达杭州起码也得二十多日之后了,到那时江南已然是梅熟雨密的五月份了。 今日上船时,纲首带来了京中的新消息。消息来自留守京中的罗洵,经过了锦衣卫的加密,封在密桶中。确认并未泄露后,郭大友避开了纲首和吕景石,只单独与孟旷打开了密信。 信中寥寥几行字说明了眼下京中的情况:九指王残党被捕后,朝廷已然决定与四月十七日辰时解除京城封锁。陈炬、郑氏已有动作,可能会纠集人马追拿李惠儿。老洛、竹妍、舒尔哈齐一党已确认不在城中,倭人暗部忍者也查无所踪,很大可能性已然出城,罗洵特意提醒他们要小心尾巴。 孟旷突然想起昨夜自己迷迷糊糊之间看到的河面上闪烁的渔火,她虽然很是迷惑,但出于谨慎,她还是把这件事和郭大友说了,希望听听郭大友的看法。郭大友听后蹙着眉想了片刻,道: “难道是军中加密传信?” 孟旷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但是她没办法确认这种利用灯火传信的方式到底是属于哪一种军事密码。自古以来有很多种军事密码,诸如商周时期的阴符以及后来衍化出的阴书,宋代的字验,以及大概二十多年前开始盛行军中的,由戚继光发明的反切码。这是一种利用两个字给另外一个字注音的密码。戚继光有两套密码本,一套为首声字二十个,另一套为末韵字三十六个,再加上福州方言的八种声调,拼接成一种三段码。诸如“五—二十五—二”,就是首声字密码本第五个字拼末韵字密码本第二十五个字,再以八种声调的第二种来读,如此可破解出一个原文字。 军事密码对于巡堪锦衣卫来说是必须掌握的本领,每一个入巡堪所的锦衣卫新人都会接受这方面的系统训练,熟练的能手可以将密码本直接记在脑海里,看见密码就能直接对应出文字,起到快速加密传讯的作用。 郭大友摇了摇头道:“现在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首先就不能确定那渔火是不是在传讯,就算是在传讯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传给咱们的。就算是传给咱们的,咱们也不知是何种密码,也没有密码本,无法破译啊。我看还是得观察观察,如果当真有人想要秘密传讯给咱们,他们定不会这般草草了事,此后或许还会有人跟着咱们一路南下,给与其他信号。” 四月十六这一日航行,晨间自京城通惠河出发,航行五个时辰,于傍晚抵达天津卫入港停靠,一路十分顺遂。入港后,这艘马船要连夜进行货物的装卸,孟旷一行人便下了船,打算入港口附近的客栈暂住,明日再登船出发。 牵马拉车下了船,郭大友在前头领路,往他所相熟的客栈而去。这天津卫郭大友和孟旷来过很多次,他们搭档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天津卫办的,巡堪河道,清理水匪。他们不甚在意,可车上的女子们却十分兴奋,不论是孟暧还是韩佳儿,都是第一回离京这般远,穗儿和白玉吟也是第一回来天津卫,瞧什么都新鲜。她们打着车帘好奇地向外张望,瞧见好玩儿的事物都得叽叽喳喳地互相指着看。坐在车辕边赶车的孟旷和吕景石不禁露出无奈的笑容,恐怕这一路下江南,女子们都不得安宁了。 天津卫有着与京城截然不同的市井风貌,与京城的井井有条不同,这里的烟火气与水汽都极浓,道路与河道交错纵横,曲里拐弯,错综复杂。河海要冲,畿辅门户,更是人流密集,货贸繁忙。三教九流杂处,街面上尽是生意人,热闹非凡。 路过街边一处热闹的小吃摊,孟暧馋了嘴,自车窗望着小吃摊的摊主在做一种炸糕,香飘十里,软糯香甜,不禁口水都流了下来。 “哥,我想吃,你给咱们买点罢。”孟暧像是回到了童年时期,伸手拽住了外面驾车的孟旷的衣背。 孟旷无奈地勒住了马缰,回头就见车厢里的女子们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她心道看来不买不行了。于是丢了一小吊钱给吕景石,示意吕景石帮忙去买几个回来,她戴着面具怕吓着摊主。吕景石笑呵呵地跳下车去,很快拿着油纸包跑了回来交给孟旷,孟旷拆开油纸包,扑面而来的香味把她的馋虫也勾了出来,她吞了口唾沫,把炸糕递给了女子们。孟暧开开心心接过来,与姐妹们分食。孟旷流连地望了一眼,暗中舔了舔唇,坐回车辕,扬鞭继续赶车。 这时两个炸糕递到了她嘴边,一个是白玉吟递来的,一个是穗儿递来的。孟旷愣了一下,随即揭开面具咬住了穗儿给她的炸糕,白玉吟倒是不以为意,自然地收回了炸糕,自己咬了一口。 前方郭大友正扭头等她们过来,瞧见这一幕,不禁蹙了蹙眉。 作者有话要说:已捉虫。 津门三绝之一的耳朵眼炸糕是晚清光绪年间才有的,出现在这里纯属剧情需要。顺带一提,另外两绝是狗不理包子和桂发祥麻花。 戚继光军事密码反切码真实存在,感兴趣可以去查查。 感谢在2020-02-14 18:10:26~2020-02-16 19:1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設法简单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黄桃罐头、若禅。、景川、李三岁、小玉、徐徐梦青、抺茶、念念相续、chuan341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ida_black 15瓶;小玉 10瓶;哈勒普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9、第七十九章 天津卫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众人便赶了个大早,往码头再度上船。船上一下多了不少货品,都是此次航程要运去江南的货物。这艘马船实际上是锦衣卫的船,运的也都是锦衣卫的粮饷辎重,除却一部分北方才耕种的高粱、甜菜、油菜、番薯等农作物之外,还有大量用以制作护具、马具的皮革,以及一部分锻造用的生铁,还有一小部分十分危险的火/药,用油纸油布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 以防受潮或意外失火。 郭大友瞧见这些火/药,就想起添香馆老板吴永通倭, 私贩军火的事。 郭大友在船上与孟旷和吕景石谈起此事, 说道:“那一部分军火不知被运去了哪里,只知道是当成了建筑用的木料砂石被运出了城。可以肯定的是这批军火最初是不可能从外地运进城里来的, 定是京城造的。也就两处地方能造,一是王恭厂火/药局, 二是神机营。” “王恭厂火/药局本就是给神机营提供火/药火器的, 神机营的提督内臣也管着王恭厂火/药局。”吕景石道。 “对, 所以这事儿除了神机营宋提督之外,宫里头也脱不开干系。”郭大友道, “神机营若要论真正掌事儿的, 就两个提督,一个提督内臣,一个提督武臣。宋提督只是提督武臣, 受内臣节制。而如今神机营的提督内臣是苏闵,司礼监秉笔太监,与陈炬之间是素来不睦。” “苏闵……这个人还真有些神秘,弄不清楚他有什么背景,但他就是升得极快,位子也坐得极稳,陈炬不敢触他眉头,就连掌印太监张诚也不怎么能管他。”吕景石蹙着眉道,他在宫中这么些年,尤其近些年开始逐渐接触到宦官权力中心,很多事他确实有所了解,但最核心的事,他还是接触不到。 郭大友却笑了,道:“这苏闵背后的人是谁,我和罗千户已有眉目了。” 孟旷与吕景石均投来询问的目光,就听郭大友道:“就是当今圣上。” 孟旷和吕景石一脸的不可思议,孟旷直摇手表示不可理喻,吕景石也道:“陛下怎么会私贩军火给倭人?” 郭大友解释道:“别急,听我把话说完。陛下对贩卖军火的事很可能并不知情,他只是要苏闵帮他敛财。咱们这个陛下你们也是知道的,自张居正首辅去世后,多少苛捐杂税可不都是从陛下这里先起来的?本来国库的银钱也被他挪入了内帑,还设了税监、矿监全国各地去搜刮,就没见过他这样爱财的皇帝。这苏闵就是靠着替皇帝敛财步步高升起来的,能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神机营,也全靠此本领。 但是苏闵应当也有他自己的盘算,他替陛下敛财,自己怎么可能不从中上下其手?时间长了,自然是手眼通天。加上他提督神机营,便盯上了神机营的军火。这军火可是好东西啊,海外的夷狄各个都愿意出高价来买。只需拉拢到宋提督,封住他的嘴,私贩军火神不知鬼不觉,再也无人能管。私贩出去后能赚不少银钱,一部分拿去取悦陛下,一部分入他自己囊中,何乐而不为?倭人早已不在沿海闹事,每年神机营的军火配额多到根本用不掉,神机营又不出去打仗,那些军火堆在库里也是浪费,为什么不卖出去换钱呢?他们大可以贩出去与葡国人、红毛人交易,只是生意罢了,谁也不会与银钱过不去,对于阉人来说,再没什么比敛财更重要了。” 郭大友最后这句话明显冒犯到了吕景石,他顿时反应过来,忙补充了句:“抱歉,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吕景石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孟旷打着手势岔开话题,问道:那么利用小孩惊宋提督的马,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恐怕是潜伏在京中的倭人干的。宋提督可能想要揭发苏闵私贩军火通倭的事,被苏闵察觉了,于是让倭人去恐吓宋提督,警告他不要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否则就会像那小孩一样,被踏于马下,头破血流。这恐怕也是倭人这些日子为何急于要把军火转运出去的原因,因为动作频繁,反倒引起了十三太保老四张东威的注意。老四手底下的稽查所管着京城九门的出入,但凡有出入异常的情况,都会报到他们那里,他会察觉到也实属正常。”郭大友道。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道: “等等,也许还有一个可能性。我记得这个宋提督,宋法明,此人是个痴情的鳏夫,妻子早亡,也未续弦或娶妾,膝下只有一个独子,恰好是七八岁的年纪,与那个小孩一般大。莫非他们是在利用小孩惊马这件事,威胁他听话,因为宋法明的儿子就捏在他们手里。” 这吕景石与孟旷就都不得而知了,有些情报是罗洵与郭大友才知晓的,孟旷入巡堪所时间尚不长,接触到的京中官员也不全,不能做到像罗洵和郭大友那样,对绝大部分京官的底细都有所了解。 但若当真如郭大友所猜想的那般,那么这个宋提督就实在是太令人同情了。 …… 四月十七日至二十日,马船自天津卫出发,沿运河快速南下,过沧州后便出了北直隶,入德州至临清,已入山东境内鲁运河段。 入鲁后,郭大友就陷入了多愁善感的状态之中,他曾在鲁地当过多年的兵,就在临清和聊城附近。恰好抵达临清当日,马船又要靠岸装卸货物。郭大友便提议下船入临清城转转,他怀旧心起,还想去看看城中的老友。 这些日子夜间郭大友和孟旷都轮流守夜,但二人却再也没有见到过十六日夜间瞧见的奇怪渔火。孟旷怀疑确实是自己看花眼了,也许当真只是个梦而已。如此便将此事藏于心底角落,不再挂怀。 而这几日忙于赶路,马船几乎不会停靠附近码头,除却夜间不得航行之外,白日都在行船。夜间靠岸后,他们也错过了宵禁时间,只能在船上过夜。至临清时,女子们确实已然很疲惫了。在船上时间久了,人会不舒服,尽管这是在风平浪静的运河之上行驶,身子羸弱的孟暧还是晕船了,靠着她自己配置的药物才能勉力支撑。但随身携带的药物已然告罄,好不容易可以靠岸下船,孟旷决定带着女子们入城好好放松一下,也去购买一些必需品。 临清是个小地方,但却五脏俱全,地位十分特殊。因运河经此连接起豫、鲁、冀三地,此处乃是漕运关节,该地与南面的聊城素有“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腑”“江北一都会”等美称。每年这里的钞关课税都占了漕运课税的大头。神奇的是,如今市面上流行的不少传奇小说,其中故事发生的背景就在此处。诸如《水浒传》,还有近些年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一本奇书《金瓶梅》。 下船时,孟旷询问郭大友要去看望谁,郭大友笑道: “前礼部尚书于慎行,就是聊城人,去年致仕归隐家乡,他家距离临清不远,从临清过去快马也就一两个时辰便到。我与他在京中相熟,路过此地且去瞧瞧他。” 孟旷有些吃惊于郭大友居然会与这种大文人关系密切,郭大友大概是猜出她所想,解释道:“我算是他半个老乡,彼此在京中多有关照,多交朋友总没有坏处。这老头虽然有些古板,但也算是真性情,重点是对朝局有较高的见解和认识,我也经常会请教于他。” 他们依旧是牵马赶车从码头入了城,临清城内远没有天津卫那般热闹,但这里的商业气氛依旧很浓,这是运河流域沿岸城镇都能瞧见的景象。而临清城最富特色的特产,恐怕就是阿胶了,东阿县距离这里非常近,城中随处都能瞧见贩卖阿胶的商贩。 阿胶是大补之物,主要补气血,对妇女是尤其珍贵的一味药。只是脾胃虚弱者须得甚服。入城后,孟暧特意去药房中采购配药,阿胶也买了不少,都是成色上佳的。她们一行之中女子为多,不论是穗儿、孟暧自己还是白玉吟,都有气血亏损的症状,阿胶对她们来说都是好东西。 穗儿这两日来了月事,身子不爽利,一直都不得劲。孟旷心疼她在船上十分难过,可又不敢与她过分亲密,只能非常克制地保持着距离。照顾穗儿的事儿,就交给了孟暧和白玉吟。孟旷同样也不好与白玉吟过于靠近,尽管穗儿开玩笑要她“雨露均沾”,将娥皇女英的戏码演好,免得郭大友起疑,可她如何能与自己的二嫂演亲热戏,两人都别扭。而且哪怕穗儿情知她们是演戏,到底也会泛酸呷醋,心里不舒服,孟旷心底自是万分不愿的。 只是话说回来,那日在天津卫,白玉吟又为何会将炸糕递给她吃?也许是她本也觉得要做戏,才会这般;也许是她本就性格温和体贴,只是出于照顾“小姑姑”的好意。不论是哪一种,孟旷都觉得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她或许当真得将“娥皇女英”的谎言继续圆下去。 她们于临清城中的一家客栈落脚,因郭大友要访友,他们会在临清停留两日的时间。在客栈分房入住,郭大友与孟旷一间,吕景石与韩佳儿一间,孟暧、穗儿与白玉吟一间。郭大友落了行囊,就牵了马出客栈访友去了,今夜他不会回来。孟旷的任务是留下来保护其余人等。 吕景石携着韩佳儿出客栈去外头游街玩耍,孟暧与穗儿身子都不舒服,打算留在屋中歇息。孟旷入了屋陪妹妹和穗儿,白玉吟则打算先去借客栈的厨房熬阿胶给孟暧和穗儿服下,她二人兴许会好些。孟暧和穗儿不愿麻烦她,可她却笑呵呵道: “你们都是我妹妹,我当姐姐的照顾你们,怎么还拦着我呢?没事,我很快就熬好了端上来。你们俩身子虚,好好养着,别操心。” 说罢便拿了一包阿胶下了楼去。 “唉,白姐姐真是个特别暖心的人,这些日子跟她相处,真是处处体贴周到。每次想到她的身世,我这心里就泛疼。你说这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呢?她的命是真的苦。”白玉吟离去后,孟暧感叹道。 “晴,你二哥当初赎出她来,是因为知道她的身世背景罢。”穗儿问道。 “嗯。”孟旷点头。 “可是,你二哥这些年都在查你父兄的事,又为何会查到白玉吟的事情上去?白玉吟父亲是因为揭发潞王而牵累家中遭难,难道说你父兄的事与潞王也有关系吗?”穗儿蹙着眉思索道。 “也许二哥确实查出了什么,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未与我们提过。”孟旷望了一眼孟暧,孟暧也摇头,她们当真完全不知白玉吟的存在,更别说白玉吟身世是否牵扯到自家的血海深仇了。 “你们就不打算问一问她吗?”穗儿道,“也许她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们。” 孟旷愣了一下,孟暧则问道:“小穗姐,你为何会这么说?” “她还藏着那个可以牵制潞王的账簿呢,可她也并未告知我们所在。当然,我不是说她什么事都必须要与我们说,可这明显能证明她还隐瞒了不少事。”穗儿道。 “许是郭大友在,她不好说罢。趁着这会儿郭大友不在,我去问问她罢。”孟旷站起身道,“潞王的人还在追捕她,放她一个人在楼下不安全。你们在屋里等着,我下去看看她。” 孟暧与穗儿点头,孟旷便出了屋,下楼去寻白玉吟。她一路穿过客栈前厅,刚一踏入后院,忽闻“啪啦”一声碗碟摔碎的脆响,后院的厨房中突然传出了白玉吟的惊呼声。孟旷心头猛地一跳,忙冲入了厨房。就见厨房内,白玉吟正被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从后抱住,她死命挣扎,却被纠缠不休。那男子青天白日喝得醉醺醺,敞怀坦胸,模样猥琐至极。满面痴笑,双手在白玉吟身上胡乱摸着,口中直呼“美人,与我来罢。”这厨房内不知为何只有白玉吟与他二人,其余厨工皆不见踪影。 顾不得那么多,孟旷急忙冲上前去,一把拽住那猥琐男子的手臂,狠狠反向一扭,就听到令人牙酸的骨折声,那男子顿时疼得惨嚎起来,无法反抗,只能顺着劲道被孟旷从白玉吟身上揪了下来,孟旷抬脚一踢他膝窝,猥琐男子双膝狠狠砸地,又是一声痛苦无比的惨嚎。 孟旷最后拽着他头上的发髻,直接把他往一边墙上狠狠撞去,一声闷响,这厮便彻底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二嫂……你没事吧。”孟旷出声问道。 下一刻,白玉吟就扑入了她怀中,紧紧地抱住了她。孟旷身子一僵,下意识想要推开她。可听闻她抽噎的泣音,感受到她因恐惧而颤抖的身躯,孟旷心间一酸,缓缓抬起手来轻抚她后背,安抚道: “别怕,没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红毛人,此处是指荷兰人,因为荷兰人毛发偏红色。欧洲白人在明代普遍被称为红夷,因为皮肤发红而得名。红夷大炮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到了清代被讹传为“红衣大炮”。明末嘉靖年间,葡萄牙人就已在澳门获得居留权,随后逐渐侵占澳门,盘踞于我国的广东南部。而荷兰也曾与葡萄牙人争夺过澳门失败,葡萄牙人与荷兰人也先后到过日本,盘踞在了日本的九州地区,被日本人称为南蛮人。他们给日本带去了先进的枪炮,这直接影响了后来发生的日本侵朝、明朝抗倭援朝的壬辰战争。间接影响了日本此后整个的历史走向。 感谢在2020-02-16 19:12:27~2020-02-19 18:0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寤寐求之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徐徐梦青、As~ileli、若禅。、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寤寐求之、橘里橘气 10瓶;我亲爱的偏执狂 5瓶;哈勒普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0、第八十章 孟旷本以为白玉吟是因为恐惧而下意识扑入她怀中, 却不曾想她安抚的话音刚落,腰间就被白玉吟掐了一下,只听白玉吟闷在她怀中悄声道: “晴妹妹,你且不要说话,安静听我说。我方才下楼后察觉这客栈有些不对劲,后厨只有一个厨娘,告诉我煎药罐子在何处后,她就出去了,多一句话也不说, 这后院也无任何杂役做工。你打晕的这个胖男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实在不明白他闯入后厨的原因。也许有人在暗中监视咱们, 你方才出声说话已然危险, 切莫再开口。暧妹妹、穗儿妹妹都不可再唤我‘二嫂’,要千万小心。这客栈是郭千户领我们入住的, 临清是他相熟的旧地,也许这一切是他安排的试探。是要考验你我真实的关系, 我假意与你亲密, 希望你能配合我。” 孟旷心底沉了沉, 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随即她俯下头来,封在面具之下的双唇贴上了白玉吟耳畔, 以极其细微的声音开口: “在天津卫时你与我炸糕, 可是就已然有意要与我做戏?” “是,我见你与穗儿妹妹一路情意绵绵,害怕郭大友看出你与我疏离, 故想用炸糕提醒你做戏。奈何你当时没有领悟,我这两日细细观察郭大友,他已经在留意你与我之间的关系了。”白玉吟利用孟旷的怀抱遮住面庞,让人看不出她在说话。 孟旷回忆了一下他们入住这家客栈的过程,郭大友与他们入住时没有分开片刻,但他下楼牵马离去时,自己并未下楼去送他,也许他就是利用了这个空档与客栈中的人沟通,设了一个试探的局。 孟旷又假意安抚了一下白玉吟,这才松开怀抱,蹲下身来去查看那个被她打晕过去的肥胖男子。这肥胖男子身着绸缎面料的墨绿色衣衫,腰带嵌银,蓄着两撇修剪精致的八字胡,手上戴着玛瑙戒指,一瞧就是个富贵人。很大可能是商人,但确实也很难说。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后厨中?按理说似他这种身份的人,一般是不会去这种下人才会来的地方的。 孟旷在他身上搜了一下,除了荷包中有些银钱,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物什。 此时, 听到动静的客栈掌柜终于姗姗来迟,一见这厨中景象顿时吃了一惊。孟旷站起身来,半是做戏半是真实地发起怒来,上前一把揪住那客栈老板的衣襟,指向那个晕倒在地的肥胖男子,又指了指白玉吟,那意思很明显,质问掌柜的这个家伙是个什么人,为何会侵犯白玉吟。 “客官息怒,客官息怒。这个人也是这客栈里的客人,俺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闯进了后厨,实在对不住。” 孟旷指着整个后厨画了个圈,怒视客栈老板。客栈老板没理解她的意思。孟旷看向白玉吟,白玉吟一下哭泣出声,又靠到孟旷身侧,伏在她肩头委屈地哭泣道: “我家夫郎是想问你,为何这厨房和后院空无一人,让一个客人闯了后厨,你们也没人来看管?” 那掌柜苦着脸解释道:“唉,客官有所不知。俺们这客栈打火,只经营早市和午市,眼下这个时辰早已过午,到了下工的时辰了,后厨里的厨工杂役都回去了。您这个时候借厨房用,俺们……俺们也是么想到啊……” 孟旷闻言似是怒意暴起,一脚踹向那掌柜。那掌柜的生生受了她这一脚,孟旷仔细观察了一下那掌柜的反应,他确实反应极快,一瞬想躲,但后来硬是控制自己没有动弹。这一脚孟旷专门踢了他的大腿,如踢中磐石,她判断这掌柜的绝对习武,下盘功夫极强。 这掌柜的,瞧上去黑瘦矮小,却不曾想竟然这般结实,当真是真人不可貌相。孟旷眼下已经可以肯定,这客栈之中藏龙卧虎,绝对不同寻常。恐怕真如白玉吟所猜想,是郭大友故意安排的熟店。 孟旷假装惊诧于这掌柜的腿如金刚,顿时亮出螣刀来。那掌柜吓煞了,连忙跪地磕头,直呼: “客官饶命,客官饶命!俺们给您磕头了,您高抬贵手,饶过俺这小店,小本生意经不起血光啊!俺帮您立即赶走这个人,保证您再也见不着他,俺保证!” 孟旷倒是被他这么大反应给惊到了,她本意是想拔刀威吓一下,却不曾想这客栈老板当真以为她要动手杀人了。如此一想,孟旷更是怀疑,莫非这客栈老板知晓她“螣刀修罗”的名号,知道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 孟旷冷冷地瞪了这客栈老板一眼,手中螣刀也未收回。她搂住白玉吟,用刀尖指了指那倒地的肥胖男子,又指了指白玉吟熬了一半阿胶却打碎在地的药罐,最后指了指楼上,意思是要那掌柜的用这个肥胖男子的钱赔她们阿胶,熬好了给端上去。随即再不啰嗦,领着白玉吟出了后厨,一路回屋。离去时孟旷最后望了一眼那掌柜的,他还跪在地上,似是在发木。 孟旷与白玉吟进屋时,面上神色惊到了屋内的孟暧与穗儿。悄声密谈片刻后,孟暧与穗儿了解到了事情经过。孟暧面色不好看,穗儿则自责道: “是我这些日子太放松警惕了,与郭大友为伍,真是永远要绷着心弦。他虽然眼下不与我们为敌,可他到底是老辣的锦衣卫,疑心重,做事手段多端,令人防不胜防。他对咱们可是一直存着疑心的啊。” 白玉吟道:“往后大家一定要再三注意,对我的称呼决不能再用‘二嫂’‘嫂子’这类的称呼,叫白姐姐便无碍。晴妹妹,我以后便称呼你为‘孟郎’‘夫郎’,你要习惯。一定要注意,郭大友眼下对穗儿的事情很清楚,但他还不了解孟晴的身份,若是让他知晓孟晴是顶替她二哥的身份入锦衣卫的女子,不知他会作何反应,但我直觉不会有什么好事。” 穗儿望着孟旷和白玉吟,咬了咬唇,她道: “白姐姐,你今夜去孟旷屋里睡罢。” 孟旷惊诧地瞪眼望着穗儿,屋内也顿时陷入寂静。白玉吟望了一眼孟旷,又望向穗儿,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穗儿开口解释道:“你们想想,今日白姐姐在厨下受了惊,被其他男子非礼。夜里害怕,想要求夫郎保护,一起睡岂不是情理之中?今夜郭大友也不在客栈之中,你孟旷有娥皇女英相伴,居然撇下美人独守空房,这才是很奇怪的事。不要你并蒂双莲绽,一人入屋相陪也是自然的事。” 这话说得孟旷顿时面红耳赤,白玉吟也不禁有些面热,不自然地垂下眸去。孟暧也觉得穗儿的话确实有些露骨,怎么听上去她姐姐就像是个色中饿鬼似的。孟旷心想,这丫头说这话时,自己心里都不会拈酸吃醋的吗?她当真有些不高兴了。 孟暧忙打圆场道:“小穗姐,要不你也去与姐姐和白姐姐一起罢。” 孟旷在一旁猛点头,既然都皇英作伴了,她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三人一起算了。 “不,总得有个人留下来陪着你啊。我要是去了你一个人睡在屋里也没个照应。这客栈不安全,还不知他们到底有甚么企图呢。我怎么能放心把你一人丢在屋里。”穗儿摇头道。 那你就放心把我和二嫂丢在一起?孟旷心中大失所望,很想说自己干脆一个人守夜,不睡了。这时却传来了敲门声,原来是那掌柜的按照孟旷的吩咐,赔了他们阿胶,熬好了送了上来。他前脚刚上来,吕景石与韩佳儿后脚就回来了,还带回了众人今夜的晚食。他们在临清城中买了不少吃食,劝着众人趁热吃。这一打岔,孟旷最后也没能提自己独自守夜的事。她心底也有与穗儿赌气的意思,今日当真是被穗儿气到了。虽然她很明白穗儿这是要她们做戏欺骗,是顾全大局之举。可她情绪作祟,心中怎么可能舒服?尤其是穗儿好像浑不在意的模样,这让她情何以堪? 孟旷没有“无理取闹”,选择了听从穗儿的安排。她知道穗儿的安排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欺骗郭大友在这客栈之中安排的眼线。她一个人守夜不是不可以,但不合理,只会让郭大友的怀疑加重,加大她们暴露的可能。白玉吟也没有拒绝穗儿的安排,因为她也明白这是最佳的选择,她虽不愿破坏孟旷与穗儿之间的感情,可她更不愿暴露孟二哥的存在。于是二人就这般别别扭扭地于同一屋中而处。 入夜,孟旷洗漱过后,闷闷地坐在距离床榻不远处的八仙桌旁,用布轻轻擦拭保养她的面具。白玉吟默然坐于床榻边缘,手中捧着一本书,却未在读,眸光落在孟旷背上。 片刻后,她叹息一声,唤道:“孟郎……你过来。” 孟旷听她唤自己,放下面具,走过来坐在了她的身侧。白玉吟凑进了,伏在她耳畔,悄声歉意道: “实在抱歉,我给你们添麻烦了。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落入这个娥皇女英的怪局之中。” 孟旷忙摇头,用极低的气音回道:“二嫂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与穗儿绝无责怪你的意思。世事难料,我们也只能随势而为。” 白玉吟起身,去吹了蜡烛,屋内彻底黑了下来。她走回床榻边,将床榻两侧的帷帐落下,与孟旷除履,促膝对坐,悄声秘谈。孟旷询问白玉吟是否知晓自家二哥当初赎她出来的意图,白玉吟答道: “你二哥虽然从未于我提起过他是怎么查到我的,但我知道他赎我出来另有目的,只是这个打算后来被他搁置了。也许是对我生了情,他不忍心了。” “什么意思?”孟旷蹙眉。 白玉吟在黑暗中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萧索:“他最初赎我出来,可能是打算将我作为礼物献给谁。当然,不是送我出去给人做妾,而是要把我掌握到的关于潞王所有财产状况的账簿送出去。为了达到这目的,他不能硬来,那也不是他做事的方式,他应当是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他最后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是当真生了情,他舍不得。” “那账簿现在何处?啊,若是不能说,就别告诉我。”孟旷道。 白玉吟摇头,道:“账簿就在我身上。”说着她捋起了袖子,黑暗之中,孟旷能隐约分辨出她手臂自小臂中段往上,纹了大片的刺青,她顿时无比吃惊。 “这刺青图案是我父亲临死之前绘制的,他只把解读的方式告诉了我,只有我知晓这刺青图案的内容如何解读出来。我可以告诉你,这当中最致命的是将所有牵扯到潞王的关联人员,官员、吏员、乡绅、恶霸全部的名单都有,几乎每一笔钱财往来都有记录。此外潞王隐藏财产的地点,他所有的田产、商铺,事无巨细。其中涉及到的冤案惨案不计其数,惨不忍睹,公布出去将致使民怨沸腾,言党必群起而攻之。加之近来战事迭起,钱粮匮乏,这么一块大肥肉放在眼前,就算皇帝打心眼里要护短保他,也得让他褪一层皮,剥掉他一部分财产出来。这对爱财的潞王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因此不夸张地说,得到这个账簿的人,就可以挟制潞王。” “难道说……穗儿绣的那万兽百卉图是源自这个的启发?不对……你父亲案发时是万历十年年末,彼时万兽百卉图已成。也就是说,万兽百卉图与你父亲绘制的刺青图案,很有可能是在同一时间出来的。”孟旷喃喃自语道。 白玉吟点头:“所以我头一次听闻穗儿妹妹提及万兽百卉图时,当真是吃惊万分。只是郭大友不清楚我的情况,我也不希望他知晓,所以我一直没敢与你们提。今日总算让我寻着机会了。张居正与我父亲,或许早年间就私下里有联系。” “他们是共谋者……”孟旷沉默了片刻后,轻声道。 …… 就在孟旷与白玉吟于帐中密谈时,隔壁穗儿与孟暧的屋中,一片阒寂。两个女孩并排睡在并不宽敞的床榻上,彼此都知晓对方尚未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孟暧听到身旁传来一声难以抑制的抽噎声。她的心揪了起来,忙侧过身来面向穗儿,探出身子,伸出手摸了摸穗儿的面颊,入手一片湿凉。 “小穗姐……你这是何苦呢?”孟暧叹道。 “她定是生我的气了……我能感受到……”穗儿饮泣,哽咽道。 孟暧瞧她这般委屈难过,也跟着鼻尖发酸。她抱住穗儿肩膀,道:“莫伤心了,等明日,我去找姐姐算账去。她怎么能和你置气,太过分了。” “是我不对,她生气是应当的。” “不应当,你这么做是对的,她却不理解。”孟暧道。 “她若不理解,她也不会答应了。但小暧,每个人都有情绪的,我没有办法照顾她的情绪,这才是我……最难过的地方。”穗儿泣道。 孟暧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穗儿自责未曾照顾姐姐的情绪,可她自己的情绪又该谁来照顾呢?白玉吟被迫插足到姐姐和小穗姐之间,三人谁也不愿,谁都不能怨怪,只能说是情势所迫。但也正是因为情势所迫,才越发无奈痛心。孟暧只能安抚穗儿的肩背,直到她情绪缓缓平复,她才轻叹道: “一切都会过去的。” 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那是几时。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怎么都在怀疑白玉吟,白姐姐表示心累。 明天还有更新,请大家多多留评打分,给我点动力,真的身体累,不想心也累。 感谢在2020-02-19 18:03:15~2020-02-21 17:3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寤寐求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emperor 3个;Oha、景川、徐徐梦青、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寤寐求之 30瓶;浣熊啊哈 10瓶;哈勒普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1、第八十一章 孟旷这一夜是坐着过去的, 昨夜与白玉吟密谈过后,她便劝白玉吟先睡下,她独自坐在床榻边,吐纳冥想。夜间若是需要值夜,条件允许她大多都会吐纳冥想,一来不影响她的感官去察觉四周环境的变化,二来一夜未眠的困倦也会消减不少。吐纳法是罗道长教的,孟旷习练了八、九年,她自身功力也更近了一步, 气息更长更匀,心神思维越发敏锐, 身体的韧性更强了。 清晨未明时分, 孟旷在第一声鸡鸣后睁开了眼。天刚擦亮,孟旷判断应当是寅正时分。白玉吟侧卧在她身侧, 发出轻微悠长的呼吸声,她正入眠尚未苏醒。孟旷轻手轻脚下得榻来, 着靴披衣, 提了武装带和螣刀, 悄然出了屋门。 她扎好武装带和螣刀,将面具挂在腰间, 立在二楼廊道中。客栈内一片宁静, 许是本就没几个客人,也没瞧见这个时辰起身准备赶路的人。今日是四月廿一,这一日孟旷等人仍然要逗留在临清城中, 须得等翌日清晨才会再出发。孟旷悄然来到了妹妹和穗儿的屋外,轻轻一推门,发现门是开着的,她心想她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夜间睡觉竟然不闩门。 她缓缓推开门,入了屋中。却见床榻上只有妹妹在熟睡,穗儿却并不在屋内。她顿时有些慌了神,这个时辰穗儿会去哪儿? 于是立刻出了此间,带上门后,她往楼下而去。她想起穗儿还有月事在身上,许是去了客栈后院的茅厕。似这种专门接待过路商旅的客栈,条件都不是那么好,尤其对女客来说,在外住宿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因为这客栈就不会去考虑女客的问题,在外过往旅人大多数都是男子。孟旷在军中女扮男装那么些年,对这个问题真是有着切肤之痛。早些年她甚至与罗道长提过,想用药直接绝经,她真的受够了。可罗道长苦苦劝她莫要这么做,因为这会大大折损她的身子,影响她身体的康健。作为锦衣卫,身体不好是致命的,尤其她还是女子,与男子对阵本就处在下风,若是还自损身躯,可就把自己陷入险境之中了。如此,孟旷不得不作罢。 时间久了,孟旷也逐渐习惯了。虽然月事对她来说仍然是烦恼,但她已经能处理得干净利落,罗道长也给她开了一些调理的药物,她的月事维持在较低的水平,期间也不会影响她的身体能力。 想起罗道长,孟旷思绪逐渐飞远,不知他这会儿是否还在南京,若是能在南京遇上他就好了。已有一年多未见,孟旷还真有些想念这位老道长。其实对她和孟暧来说,罗道长有再生之恩,言传身教,教会了妹妹谋生的本领,也成为了她们姊妹的心灵支柱。对于她们姊妹来说,罗道长其实就是亚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孟旷行至后院时,就见到了穗儿。她衣着单薄,正背对着孟旷立在院中,凝神望天。孟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天边挂着一轮尚未消失的残月,在灰蓝的天际中显出微薄的银光。孟旷突然心尖似是被针扎了一般疼,她不知穗儿昨夜到底是否有入眠,她又到底是从几时起就立在此处了? 她脱下了外袍,悄然走到她身后,将袍子披在她身上。触手间一片冰凉,她于是展臂将她揽入怀中,摩挲她的臂膀,温暖她的身躯。脑海里不自禁浮起一句杜子美的诗句: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穗儿初时微惊,察觉到是她后,便放松了身子,倚在了她怀中。这怀抱真如救命的良药,上一刻穗儿只觉得自己灵魂都要出了窍,这会儿却被这人重新拉回了人间。 “怎么一大清早的立在这里?”孟旷贴着她的耳际,双唇微微翕动,声如蚊鸣,却似泉音入耳,让穗儿心神驰放欢愉。一夜未眠,她所有的心伤感怀与惴惴难安,就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了她的怀抱中。 “醒了,也不愿躺着,便起来走走。”穗儿弯唇回道。 “也不加件衣服,受凉了可怎么是好?”孟旷有些怨怪地说道。 穗儿却不答,片刻后才道:“我想起了一首诗,李长吉的《梦天》,不知你是否读过。” 孟旷思索了片刻,念道:“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 穗儿接着念道:“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她是用软糯的吴音念的,听上去别有一番韵味。 “ 李长吉的诗,有些晦涩险怪。怎的突然想起这首诗了?”孟旷问。 “我觉得这首诗写得真好,咱们就真如那九点烟,杯中水,渺小如尘。天上见地下,不过是千年如走马。不知道百年后千年后的人们是怎么看我们的,咱们现在做的事,究竟是不是有意义呢?”穗儿轻声道。 孟旷不说话,她的心这会儿已经化成了水,想要将穗儿团团包裹住,浸润她的每一寸魂灵。 “对不起啊十三哥,昨夜你定是生我的气了罢。”穗儿的手不自禁揪住了孟旷腰间的衣物。 “道什么歉,你又没错。我就是那会儿有些赌气,但是这气生得也没甚意义,不一会儿也就消了。你知道的,我脾气不好,这怒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孟旷下颌摩挲着穗儿的额头,亲昵地说道。 穗儿不禁笑了,她想起二人重逢伊始,因着兵马司曹光的事,孟旷还莫名其妙吃过一次大醋,对她又拖又拽又扛的,把她吓坏了。这人确实是脾气不好,如今已是温柔多了,昨夜也是一句重话没说,也没有摆脸色给她看,只是自己一个人生闷气,还怪可爱的。 如此想来,昨夜自己一个人伤神揪心的,想了她一整夜,真是吃亏了。她不禁抬起头来,捧住孟旷双颊,然后踮起脚吻上她的唇,惩罚似的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孟旷吃痛,心下却打翻了蜜罐般甜美,不禁将穗儿锁怀扣枕,加深了这个吻。连日的被迫疏离和昨日的赌气酸怒,促成了今日敞开心扉后这西天月色下的情深一吻,穗儿觉得孟旷周身迸发出的爱意如炙热的火焰般将她包裹,她几乎要溺毙在她的怀抱和亲吻之中。 良久,唇分,这对有情人心上的缺口,已然再度被填满,她们凝视对方的瞳眸,满心满眼都是彼此。 “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穗儿伏在她怀中,轻声问道。 “嗯?突然问这个做甚么?”孟旷道,“先不谈这个,你与我来,我们到外头走走,这里有眼线,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嗯。” 二人从前门出了客栈,路过前厅时空无一人,掌柜的也不在,只有一个伙计靠在柜台后打瞌睡。孟旷没戴面具,寻了一条黑色的布巾包裹住自己的下半张面孔,免得面具太过扎眼,惹人注目。这家客栈距离临清的运河码头并不远,穿过一条街便到了运河边。二人沿着运河边漫步,孟旷牵着穗儿的手,穗儿依靠在她身侧,亦步亦趋。虽然是未明时分,码头之上的船工都已然在上货,准备起航了。孟旷悄声对穗儿说起了昨夜与白玉吟交谈的内容,穗儿听后显出前所未有的喜悦,道: “看来我得寻机会与她私下里谈谈,我得瞧一瞧她身上的刺青,也许她能告诉我破解万兽百卉图的思路到底正确与否。” “可是……眼下实在寻不到这个机会啊,那客栈里有眼线,你与白玉吟就算单独在屋中相处,也是实难保证不会被人窃听窥探,而且郭大友随时都有可能回来,这风险太大了。” 穗儿默了片刻,道:“十三哥,我觉得光是让你与她做戏还是不够,娥皇女英真的只是传说,现实中哪里有两女侍一夫可以毫无矛盾的?我与白玉吟,也得表现出不睦,那才自然。” “这……还需仔细考虑考虑,我认为是否要假意闹矛盾,得视情况而定。”孟旷踌躇道,“何况咱们这是在出任务的途中,你们要是闹起矛盾,老郭有可能会认为你们干扰到任务的执行,他应当会采取一些意想不到的行动。而且……” “并不是要闹什么大矛盾,只是私下里拌几句嘴,彼此表现出对对方的不满,如此就够了。目的本也只是打消郭大友的疑虑,点到为止。”穗儿打断她道。 孟旷沉默了一会儿,眸光望着码头,转开了话题道:“穗儿,我想你也明白,郭大友还没有与我们说出全部的实话。他与罗洵一定有更长远更深层的目的,才会允许你和白玉吟加入我们这一次的任务,并一直带着你们走。我一直认为他其实就是盯着万兽百卉图的所谓宝藏,他就是要这个东西。他到底知道多少秘密,他不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或许他很清楚白玉吟父亲的事,他与白玉吟早年间就已经相识了,我总觉得他与白玉吟并非只是互相帮助的朋友关系这么简单。京城那夜,他领我们去白玉吟的私宅,应当有着更隐晦的目的。他可能早就知晓你与张居正的关系,也知晓张居正与白玉吟的父亲白先石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穗儿听她这么说,不禁心中发寒,道:“那么,白玉吟是不是也在欺骗我们?她当真是对你二哥一往情深吗?还是说她从头至尾都是郭大友用以分化我们,试探我们的工具?” 孟旷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一直是有顾虑的。但我判断,白玉吟对我二哥的感情是真实的,郭大友也并不知晓我二哥的存在。郭大友一直在利用白玉吟分化、试探我们应当是确实的事,但白玉吟只是假意配合他,实际上私下里已入我们的阵营,一直在暗中引导和帮助我们。白玉吟有顾忌,她忌惮郭大友,也不敢与我们完全说实话,她对她与郭大友的关系始终有所隐瞒。所以穗儿,二女侍一夫本就是郭大友的安排,不论咱们私底下闹什么矛盾,他都乐见其成。咱们是否要制造这个争宠矛盾的假象,得视情况而定。 穗儿思索道:“制造矛盾假象,就意味着我们要将计就计,让郭大友以为分化成功,但同时也坐实了我对你感情的真实性。若不制造矛盾假象,就代表着我愿意忍气吞声,为了感情做一些牺牲,分化则不成功。又或者意味着我与你的感情为虚,白玉吟的介入并不会引起争风吃醋。这……实在是复杂了,恐怕郭大友也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搞明白咱们三人之间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郭大友谁也不相信,包括白玉吟,否则他也不会做这种暗中试探之事了。”孟旷道,说这句话时,她突然瞧见远处的码头之上,两个熟悉的身影正于栈桥之上行过,准备登船。其中一人正是客栈掌柜,另一人十分肥胖,但却已然换下华贵的衣物,换上了粗布衣衫,手臂还吊着,一脸苦相。 她指着那两个人,对穗儿道:“你瞧那两个人,那是掌柜的,还有昨天在厨房里袭击白玉吟,被我打折了胳膊的那个人。” 穗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缓缓眯起了眼。 她们目睹掌柜的送那肥胖男子上了船,那男子乘着今晨第一艘船从临清出发离去。掌柜的等那船只起航行远,随即行色匆匆地返回,消失在了二人的视线之中。 “他们果然是一伙的。”穗儿道。 孟旷立刻牵住穗儿的手,道:“走,咱们回去。白玉吟和暧儿还在客栈里,就吕景石一人守着她们,我们不能离开太久。” 等孟旷与穗儿赶回客栈时,掌柜的似乎尚未返回,她们回了屋,就见白玉吟、孟暧、吕景石和韩佳儿四人已经全部起身了,正聚在吕韩夫妻俩的屋子里,围在八仙桌旁不知在看着什么。 “客栈里的人可有来过?”穗儿一进屋就问道。 众人摇头。 “你们在看什么?”穗儿奇怪问。 吕景石让开一个缺口,让穗儿和孟旷靠近,桌上摆放着一本《黄帝内经》,孟暧正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吕景石解释道: “我与佳儿昨日午后在临清城里闲逛了一圈,采购了一些东西。这本书不知何时被塞到了佳儿的篓子里,方才佳儿翻东西时突然发现的。” “《黄帝内经》?怎么会有人把医书塞在佳儿的篓子里?”穗儿觉得十分费解。 孟暧翻到了某一页,突然一顿,孟旷也注意到了这一页上的内容,立时与妹妹异口同声道: “这是罗道长的书!” 穗儿仔细一看,那一页是《素问·玉机真藏论》关于喘病之描述,空白处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手记。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求评论。下一次更新在2月24日,下周一。 李长吉,就是“诗鬼”李贺,字长吉。诗风以空灵、诡异见长,想象奇谲,辞采诡丽,变幻缤纷,多用衰老和死亡意象,故有“诗鬼”之称。 感谢在2020-02-21 17:32:20~2020-02-22 17:4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嘿 2个;景川、徐徐梦青、Oha、jad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子又 5瓶;哈勒普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2、第八十二章 孟晴与孟暧姊妹俩对罗道长的字迹十分熟悉, 而孟家因着母亲赵氏的遗传,二哥孟旷与小妹孟暧都患有喘病,赵氏更是因为喘病发作而不治身亡。罗道长从接手赵氏,为她看病以来,就一直在致力于治愈喘病。他有很多医书,这些医书的特点就是但凡关于喘病的部分,都被罗道长标注出来,且在空白处有着他的思考和手记。这本《黄帝内经》特征如此明显,姊妹俩自然一眼就认出了主人。 “罗道长居然这么巧在临清城中?”穗儿吃了一惊。 “不……这不是巧合, 他应当是从咱们离京时就跟着咱们了。京城封城时他就在城外进不来,咱们出城后, 他一直在寻找时机联系我们。”孟旷反应极快, 她猛然想起那夜河面上闪烁的神秘渔火,这会儿她才终于回过味来, 那应当是罗道长在给她发信号。是戚继光反切码,这本《黄帝内经》是密码本。罗道长与父亲孟裔是挚交, 而父亲很熟悉反切码, 孟旷记得自己第一次接触到军事密码不是在锦衣卫中, 而是在家中和父亲、大哥、二哥做游戏时。罗道长应当也是从父亲那里习得了反切码的应用方法,那么父亲传递密码的习惯是……她开始努力搜索记忆。 三长, 两短, 三长……孟旷立刻翻看这本《黄帝内经》,每一页她都仔细翻看了一遍,果然找出了罗道长用朱砂标画的首声字二十个, 末韵字三十六个。她抽出自己的速记本,立刻将这些字飞速记下。她思索了一下,按照父亲的编码习惯,最开始的三次长亮应当是指金陵雅言八音中的第三声音调——阳去,两次短亮代表首声字,最后的三次长亮代表末韵字,如此切韵拼接之后,得出了一个字:“孟。” “是了,这个传讯果真是单独传给我的。”孟旷长舒一口气道。 “只有一个字……这讯息实在是有些太简略了。”穗儿道。 “最开始传讯只是打招呼,不可能在尚未确定我是否能接收到消息的情况下,就立刻传递重要消息。只传达一个‘孟’字,就很明确了,传讯人就是在告诉我,他们是自家人。”孟旷道。 “是不是二哥和罗道长在一起?”孟暧颤声问姐姐,白玉吟也立刻投来了炙热的目光。 孟旷露出笑容,道:“对,很有可能他们俩正在一起。他们本已回到京城之外,却不巧遇到了封城无法进城,之后他们应是设法打听到了京城内的消息,之后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咱们出城后的行踪,便一路跟了上来,试图用反切码与我取得联系。” 孟旷的反应实在是太快了,吕景石、韩佳儿还处在懵怔之中,完全不明白孟旷到底是怎么从一本《黄帝内经》就推出这些结论的,白玉吟和孟暧也只是勉强跟上了她的思路,对于反切法她们只是略有一些概念,对于推论过程还有些糊涂。全程只有穗儿反应最快,几乎是仅次于孟旷就霎时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反切法的整个推论过程。 “他们就在城中,我们……我们是不是该去找他们……”白玉吟下意识地抓住了孟旷的衣袖,穗儿的目光落在她的动作之上,一瞬不自禁地蹙了蹙眉。 “不,他们传讯的目的就是为了避免与我们直接接触,他们也不能出现在郭大友的面前。现在我们身处眼线包围中,去找他们绝非明智之举。我们什么也不需做,一切如常,我会提高注意力,等待他们传来新的消息。”一边说着,她一边将那记载着反切码的速记本和笔盒收好。然后将那本《黄帝内经》直接丢入了一旁的火盆之中焚烧。 孟暧轻呼了一声,这是她师父罗道长的医书,就这么烧了她实在有些心疼。孟旷却道: “这本书不能让郭大友看见,烧掉是最保险的做法。罗道长本就是用它传递讯息的,这本书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她的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身上勃发出一股强大的慑人威压,让所有人精神一凝,只听她以不容拒绝的口吻下了命令: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对此事绝口不提,一切如常,就当没有发生过。如有必要,我会将消息传递给你们。明白了吗?” 众人不自禁点头应允。穗儿望着孟旷,她意识到自己此时看见了战场之上的军人孟旷,这才是她真正出任务时的姿态。 …… 郭大友于四月廿一这一日的未初时分归来,手中还提了一壶临清当地的自酿酒,哼着小曲儿,显得神清气爽,分外愉悦。他回来后简单问了问孟旷客栈中的状况,孟旷提了一下有人在客栈厨房中意图侵犯白玉吟的事儿,郭大友显得很生气,立刻就下楼去寻那掌柜的。孟旷没有拦着他,也没随他下去,她明白郭大友早就心知肚明会发生这种事,此时假意下楼找掌柜的算账,不过是去寻客栈同伙交流这两日的监视情况。她若是要跟下去,那就显得很“不知趣”了。 孟旷静静站在二楼廊道中,冷眼望着郭大友下楼,面沉似水。自昨日起她的心情就很不好,是因为她发现了自己深藏在心底的某些珍贵的东西在逐渐流失。从西北归来后,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屡次给与郭大友信任,但都被辜负,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以致于如今已然心寒。 郭大友对她来说,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他是一个很好的领导者,也教会了孟旷诸多的本领。孟旷对他心存敬意,两年来二人搭班子出任务,经历了无数险境和困难,互相扶持关照,孟旷也从内心深处对他建立起了信任。可以说在今年自西北归京之前,郭大友都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上司,也是一个可亲可敬的大哥。他的一切智谋都是针对外人的,而不会针对自己人,孟旷在他的羽翼之下,内心始终含蕴着与北镇抚司巡堪所内部诸同仁相对良好的同袍情谊。 然而这一切都在归京之后改变了,郭大友屡次对她施展诡计,谎言欺骗与暗中试探一环套着一环,至今自己都还陷在他的谎言和圈套之中。这一切已让她内心的裂痕终于扩大到了无法修复的程度,对于郭大友的信任也丧失殆尽。她终于不再视他为大哥和上司,而决心要把他当做敌人来提防。 孟旷不是一个长于计谋的人,成为锦衣卫一步步走到如今,凭借的是她敢拼的勇气和绝然的狠劲儿。她加入锦衣卫唯一的目的是查明父兄之死,为了掩饰女子身份,她也以冷酷、生人勿近著名。这些都直接导致了她孤立于集团之外,甚少会接触到交错纵横的人际关系网和复杂诡谲的人心斗争。而巡堪所也是看中了她的纯粹,将她当作一把冷锋刀刃,杀人利器来使用。她目前只是一名低阶军官,没有人指望她智谋百出,上级对她唯一的期盼就是成为锦衣卫的好刀。她最好单纯且听话,当好鹰犬,这才是锦衣卫最需要的品质。而用她这把刀的人就是郭大友,他之所以被派来与孟旷搭档,是因为上级充分相信以他的智谋,可以完全掌控孟旷这柄利刃。 事实便是如此,残酷又现实。孟旷从前很少会去想这些,但如今这个事实却赤、裸裸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她从此以后要面对自己的短处,并且要努力掩盖和填补自己的短板,来防范长于此道的郭大友。这对她来说,无疑是痛苦且艰难的。 穗儿曾说,郭大友不能成为她们的敌人,必须得成为她们的朋友。事实证明,郭大友有他自己的打算,当利益一致时尚可合作,而当利益不一致时,就必须得做好与他为敌的准备。穗儿聪慧,从深宫争斗中走出来,确可与郭大友周旋一时。但郭大友之老辣阴险,与宫中阴谋不可相提并论。他的智谋是实打实的多年做谍探特务练就的,最善给人设圈套和陷阱,更是巧言善辩,极能用言语欺骗蛊惑他人。这些年来,落在他手里的官员不计其数。这些官员都是人精,为了保全乌纱,做足了周全脱身的准备,然而遇上“千机锏”郭八几乎无一幸免,更有甚者都被送入诏狱了还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栽了跟头。比之这种级别的心战,宫里使绊子、搞栽赃都是小打小闹,根本不值一提。 因此孟旷心中明白,要对付郭大友,她不能完全依靠穗儿,穗儿比起郭大友还差了一截。只有她和穗儿齐心协力,才有可能旗鼓相当。 找掌柜的“算账”完了后,郭大友带着一只烧鸡回来了,说是掌柜的赔礼。晚食加餐,众人将烧鸡分食。席间,郭大友笑呵呵地谈了谈他去看望于慎行的过程,神色间见不到一丝半点疑义。孟旷等人亦不动声色,对郭大友设下的试探之局全当无所察觉。 四月廿一这一日夜间,众人各归屋内休憩。郭大友让掌柜的在这屋内加了一张竹床,孟旷在外洗漱过入屋时,他已经在竹床上铺好了被褥,躺靠其上了。见孟旷进屋,他道了句: “今夜早点歇息,明儿要起大早,一会儿就把油灯吹了罢。” 孟旷点了一下头,走去桌旁,吹灭油灯。就在油灯熄灭的前一瞬,她眼光瞄到郭大友搁在桌案上的武装皮革带,那个他平时用来存放速记本的包裹搭扣未封好,里侧露出了一封对折的黄色信件。 孟旷神色未变,身形也未停顿,伸手快速于那包裹之上一摸,就将信捏于手中。随即她于黑暗中走回了床榻边,上榻盖被歇息。入睡前还听郭大友调侃了她一句: “昨晚上你小子是不是趁我不在尝鲜了?看来我回来的不是时候啊。你小心啊,莫让人怀上了,这婚都还没成呢,不好看。” 孟旷不答,郭大友也没指望她回答。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孟旷听到了郭大友轻微的鼾声,判断他确实睡着了。于是缓缓地将那封信从被窝中取出,黑夜里她难辨字迹,但却可以通过触摸纸张之上墨水打湿干涸后留下的褶皱判断书写纹路。她仔细摸了一下,封面之上写着“泾阳先生 亲启”。 泾阳先生……孟旷仔细在脑海之中搜寻了片刻,终于想起泾阳先生是谁。顾宪成,字叔时,号泾阳。此人在朝中有几分名气,万历十五年,考核京城朝官,都御史辛自修掌管考核事宜。工部尚书何起鸣在纠正考核的过失中,辛自修因不对执政大臣之意获罪。给事中陈与郊秉承旨意弹劾何起鸣、辛自修,实际上是攻击辛自修而庇护何起鸣。于是二人都被罢官,并责备了检举何起鸣的四位御史。时任吏部验封主事的顾宪成为他们抱不平,上疏申辩,词语中有触怒圣心的地方,被皇帝下圣旨责备,贬官外放。 后来如何,孟旷就不清楚了,此人应当还在外地为官,尚未再被启用归京。只是郭大友身上为何会有这样一封寄给顾宪成的信?写信人又是谁? 信的封口被糊上了,孟旷踌躇了片刻,最后决意自己有必要打开这封信看。于是她再度倾听郭大友的动静,听他酣睡正浓,便轻手轻脚下得榻来,如暗夜行走的幽灵一般,悄然离开了屋内。 她一路下了楼,潜入了客栈的厨房。寻了一个陶罐加了点水,架在泥炉之上,打上火。不一会儿蒸汽上浮,她将那信封封口对着蒸汽熏了一会儿,等浆糊融化,便小心打开了封口,抽出了其中的笺纸。 借着泥炉的火光,展信后,她眸光微凝。启首: “叔时兄台启 自京中分别,忆京华把袂,饫聆麈谈,明月清风,至今在目……” 孟旷直接跳过内容,看向落款署名:“志友 南星顿首 二十年四月初九” 南星?吏部考功郎中赵南星?孟旷顿时陷入极大的迷惑之中。她迅速将信的内容仔细读了一遍,压下心中波澜,重新将封口烤干糊上浆糊封好,这才带着信回了屋。屋内,郭大友还在熟睡,她将信原样塞回他包裹之中,确保不会被察觉分毫,随即上榻躺下。心口在剧烈跳动,她似乎已逐渐明晰郭大友背后涉及的利益集团。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用来回复一下个别朋友对孟旷的质疑。 首先孟旷本身并存在前后人设的差距,她本就不是长于智谋的角色,或者说初期定位并不长于智谋,原因为何我文中已然做了解释。 其次,在面对郭大友时,孟旷天然处在下风,不只是因为她不善智谋,还因为她天然对郭大友有着信任。郭大友一直是她值得信任的上司和战友,在她心中尚存信任的这段时间内,郭大友的圈套对她百分百生效,这是无解的。只有在她对郭大友的信任被完全破坏之后,孟旷才会真正开始将郭当做心战的对象。 我希望大家能明白这篇文角色塑造的目标,我是尽量冲着真实去的,人物必然不是完美的,他们有非常突出的优点,也有很致命的短处。而人物也不会从头至尾神机妙算,算无遗策,这文中不存在这种诸葛亮式的人物,哪怕厉害如郭大友,后期也会吃大亏遭受重大挫折。而主角们,更是要在千磨百炼之中逐渐成长,达成自我实现。点要慢慢加,哪能初期就是开挂的满级号,那就成无脑爽文了。 下一章在2月26日。 感谢在2020-02-22 17:41:01~2020-02-24 18:44: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2个;Oha、李三岁、嘿、景川、徐徐梦青、抺茶、老纪、星野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勒普斯 11瓶;黄桃罐头、嘿嘿嘿嘿呦、任平生 10瓶;星野忆 2瓶;。背对背拥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3、第八十三章 万历二十年五月初一, 午后,天阴微雨,扬州府瓜州渡口。 江南已入暑,近来更是梅熟雨落,绵绵不断。湿热的天气让北方的来客有些不大习惯,北客们纷纷减薄了衣衫,摇起了扇子。 原定于仪真码头下船的孟旷诸人,因着马船的临时变航,而不得不就在瓜州渡下船。瓜洲渡的河面上铺开了水师的船, 拦住了所有官船,并发出临时征调令, 所有南下官船必须立刻就地卸货返航, 运粮北上。因而马船不得不临时在瓜洲渡卸了货,并在此上粮饷, 往北运去。 这一批粮是往西北送去的,西北战事已入白热化。哱拜坐镇幕后为谋主, 以先锋刘东旸为总兵, 其子哱承恩、许朝为左右副总兵, 义子哱云、土文秀为左右参将,占据宁夏镇, 刑牲而盟。出兵连下中卫、广武、玉泉营、灵州等城, 惟平虏城坚守不下。叛军又以许花马池一带听其住牧为诱饵,得河套部蒙古首领著力兔等相助,势力越加强大, 全陕震动。副总兵李昫奉总督魏学曾檄,摄总兵事进剿,但叛军恃河套部蒙古支持,势甚强。遂重新启用贬黜边疆的前宁夏总兵麻贵,任副将,急调宁夏镇帅兵讨伐叛军。麻贵率苍头军攻城不克,转而阻击河套部,颇有斩获。四月,李如松任宁夏总兵,浙江道御史梅国桢监军,率大军围剿。然多次攻城均无果,至五月,战事陷入胶着。 “这仗一旦不能速战速决,最终拼的就是粮饷。谁最先断粮,谁就先亡。围剿西北鞑子的那帮子人,除了几个真英雄,其他都不是什么有本事的,想要他们出奇兵是不大可能的。不过只要他们一步一步来,把每一步策略都扎扎实实做好,别互拖后腿,这仗还是能赢的。我估摸着,再有一个月,战事就能有明显的转机,很快能赢。宁夏镇再如何铜墙铁壁,墙里的人也耗不起。”下船时,郭大友与那纲首作别,纲首询问他对西北战事的看法,郭大友于是笑着说出以上这番话。 与纲首作别,一行人数日来再次踏足陆地,牵马乘车,入扬州府瓜州镇城。 这扬州府乃是远近闻名的好地方,自古以来,无数文人墨客留下千古名句赞誉此地,尤以太白“烟花三月下扬州”为最。然而如今已是五月,孟旷瞧着天上这阴云沉沉的天象,不禁无奈地笑了笑。好在,渡口附近有连片的杏花林,雨中白瓣舒润,芳香更甚,倒还残存了些许暮春之意。身后车厢中,穗儿自车窗伸出手来探花嗅香,孟暧也学她,惹得韩佳儿调侃出声,又起哄让白玉吟也来,比比谁风姿更美,顿时传出一连串的欢声笑语。孟旷回首望着穗儿花间欢笑,不由起了醉意,更觉苏东坡的一首《江城子》比兴目下之情更为贴切: “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扬州府是孟旷母亲娘家赵氏的老家,按理说,难得来一趟,不去看看似乎不妥。然而眼下她们人在瓜州镇,家中老宅在东北部的江都县城内,两地相隔有六七十里路,行过去起码得要一个时辰还多,自然无缘无故的也不会往那里去。今日时辰亦不早了,众人打算就在瓜州镇歇脚。京口瓜洲一水间,明日他们就打算自瓜洲渡过江至京口西津渡,然后沿着江南的镇江府走陆路至应天府南京城。此间路程算来约一两日便可走到,总体上来说,与她们预估的抵达时间并无太多出入。 于瓜州客栈落脚之后,孟旷携着孟暧与穗儿出了客栈,往当地药铺而去。这几乎成了她们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先入药铺开药。主要是孟暧每日都需服药,她能够携带的药量是有限的。因是小事,也不需那么多人随行,故郭大友、白玉吟、吕韩夫妻都留在客栈中不曾跟来。白玉吟这几日身体不大舒服,她不跟来,孟旷也不必考虑一碗水端平的问题了。自四月廿一至今,又过十日,但孟旷对孟二哥和罗道长是否有传来新的消息绝口不提,她不提就代表着他们并未传来新消息,故穗儿与孟暧一路上也不多问。 前两日,孟旷寻了时机将那夜她偷看到的郭大友包裹中的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了孟暧和穗儿,目前也就只有她们俩知晓。 信是吏部考功郎中赵南星写给昔年吏部同僚,现已辞官于家乡无锡县泾里镇守母孝丁忧的顾宪成的。信的内容很简单,但读之细思,却让人心生惊骇。赵南星是告诉顾宪成,他正在拉拢朝中伙伴,欲于明年的京察中,想办法让朝廷再次启用顾宪成,并要让他回到吏部担任考功郎中,与赵南星一起掌握官吏班秩迁升、改调等事务。有哪些伙伴,他都列出来了,还询问顾宪成其中谁人可靠,谁人又有疑虑不当参与。 大明官员考核分为外察和京察。外察三年一次,乃是外地官员入京朝觐接受考察,分初考、再考、通考三次,九年一周期,称作“考满”,考满最终得出评价。京察六年一次,乃是对京中官员的考察,这是自弘治年间定下的规矩。顾宪成本是京官,他就是在五年前,也就是万历十五年时因上一届京察而被贬黜,算时间,明年便又要迎来一次京察,届时京中官员将会有比较大的浮动。这对很多人既是机遇又是最危险的时刻。 但最令人心惊的是赵南星与顾宪成等人的结党行为。朝中结党本不是甚么新鲜事儿,如今朝中按照地方、派系可分做大大小小上百个党派,但若仔细分辨,这些党派其实都是比较松散的组织,本身只是因为地缘、血缘关系或科考门生故吏而联结在一起,大多不能成气候。然而赵南星、顾宪成一众,却超越了此等党派的概念,他们完全是一群因志向与理念联合在一起的有识之士,天南地北,背景差异巨大,但却能惺惺相惜。他们有着相对更为明确的组织和人员安排,十分团结,彼此照看。这样的组织虽然目前只是星火,可若假以时日,当可成燎原之势。 这个名不经传,尚在萌芽状态中的小党,其成员已经遍布吏部、工部、六科与都察院,这也是他们确信可以左右下一次京察的底气所在。再加上郭大友及其背后的罗洵,就代表着连皇帝亲军锦衣卫之中,也有了他们的同党,如此一来,他们能够掌握到的情报面就更广了,乃至于可以涉足军中。这让孟旷不禁有些脊背发寒,这样一群人结党,他们若有异心,这朝局岂不将完全被他们所左右?若是当真发展下去,成了无可匹敌的大党,那届时这朝中还有谁能来与之节制?就算发展不起来,可结党必然营私,这是铁律,损公肥私,未来定不会有甚么好事。 当然,孟旷也并没有轻易相信郭大友就当真与顾、赵一党有联系,此事还存疑点。首先这封信的来路不明,究竟是赵南星委托郭大友带出京城,送给家乡丁忧中的顾宪成?还是这封信其实是被郭大友截下来带在了身上?眼下难以判断。孟旷更倾向于前者,因为这封信落款日期是四月初九,彼时京城已经封城,只有军报可以来回递送,似这种私人信件是递不出城去的,写信也就没有任何意义。只有托郭大友这样的特权人士带出城去。 其次,这封信是否是伪造的也未可知,孟旷并不识得赵南星的笔迹,无法分辨这封信的真假。如若是造假,那么这封信是谁造的?出于什么目的? 最后,这封信是不是郭大友故意让她看见的?这最后一个疑点,当可与上一个疑点结合考虑,如若是郭大友故意让她看见的,许是他故意造假出来的信,目的可能是为了扰乱孟旷对他背后势力的查证。也可能是有意将孟旷的注意力引导到顾赵一党的身上以达成某种未知的目的。只是这么做有些画蛇添足,不像是郭大友的做派。总之,真真假假很难判断,按照常理推断,孟旷还是更倾向于这封信并非是郭大友故意让自己看的,而确实是郭大友受到赵南星委托带出京去,打算送给顾宪成的。此行赴杭他们也会路过无锡,届时郭大友只需故技重施,借口访友单独离去,便可将信瞒着她们送到,这并非难事。 在瓜州镇的药铺采购了足够的药品,一行三人便缓步回客栈,顺便一路游赏瓜州城中景象。这越往江南走,风景越是秀美宜人,空气中都弥漫着水汽,潮湿温润。路途上遇见的人也越来越稠密,不论男女都显出与北方截然不同的秀气。江南是穗儿、白玉吟的家乡,孟旷自己实际上也算是江南人,她父亲那一代往前都生活在浙江,母家本也是南直隶扬州人士。因而这一路越是靠近江南,就越有一种近乡之情,孟旷倒是还好,穗儿与白玉吟这些日子真的是越发显出乡愁来,白日里话都变少了,时常望着外面的风景发怔,若有所失的模样。 孟旷这些日子已不再佩戴修罗面具,改为用透气的白绸布将下半张面孔包裹起来。一是为了适应江南的暑热潮闷,二是此次出任务需秘密行事,在人口稠密的江南地带,佩戴修罗面具实在太过高调惹人注目,并不明智。加之近些日子她着装越发平民化,往日里身着的锦衣卫青色制服,如今都换成了轻薄的白缎武服,她瞧上去整个人柔和了许多,身上的血煞戾气敛去,斗笠一戴,倒似个游方江湖的侠客,洒逸潇然。 穗儿与孟暧的衣着也都换上了轻薄的对襟盘扣衫、八折裙,穗儿衣衫多为月白,是离京前急匆匆在赵家附近的裁缝铺赶制出来的,四季各有几套轮换。而孟暧则喜着桃红。春日里,二女娇然的面孔更显出别样的动人风情,江南湿润的空气润泽了女儿家的皮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孟旷手里提着孟暧采买的大包小包的药材,走在二女身后,目光落在穗儿侧脸之上,一时间有些心猿意马。孟暧在与穗儿说着昔年她给人看病的趣事,她侧首听得很认真。孟暧突然打趣了一句,穗儿顿时嫣然一笑,一瞬真使百花黯然失色,万芳不堪斗艳。恰好正前方走来了一个摇着折扇举子模样的年轻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家丁。他一抬眼瞧见穗儿这一笑,顿时魂都飞了天。呆然立在原地注视着她,直到穗儿一行路过他身侧,他都未曾挪动步子。 “涟哥儿?”他身后的家丁疑惑地唤了一句。 “哦,没事,咱们走罢。”那年轻男子摇了摇头,不再多看,举步继续向前。他与家丁都是一口湖北方言,应当不是本地人。 孟旷回首,望向他离去的背影,眸光微凝。 翌日清晨,孟旷一行来到瓜州渡口准备登上渡船。因着马车与马也得渡过去,这寻常渡船一时载不下,他们不得不等大船划来。就在等待的过程中,渡口等待摆渡的人越发多了起来,在晨间湿润的雾气之中,孟旷望见了那个昨日在瓜州镇内遇上的书生与家丁。这人也要摆渡去京口?莫非与他们同路?孟旷暗暗猜测。她又望了一眼穗儿,穗儿正在与孟暧悄声说话,并没有注意到那书生。 孟旷运起听觉功夫,仔细倾听那书生与家丁的对话。隐约听到那家丁问书生: “涟哥儿,咱们这回出来盘缠不多了,到得无锡恐怕没几日就得往回赶,不然走不回家了。” “不急,此番不待我寻到泾阳先生,怎能轻易回去?”那书生不耐道。 “可是夫人还在家中,易哥儿年纪也小,老爷老夫人身子骨都不好,您这总往外跑,家中实在牵挂不下。” “不必多言了,我自有打算。” …… 这人居然是去无锡寻顾宪成的?孟旷暗自吃惊,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恰逢此时,专渡车马的大船驶来,郭大友与船家打过招呼,便敦促着众人上船。那书生见状忙上前一步,向郭大友拱手道: “这位兄台,敢问吾等能否与您一道登船,这实在是赶得急,您行个方便。” 郭大友打量了他一眼,和和气气笑道:“无妨,你们就两个人,且上来一起吧。” 书生顿时展露笑容,一揖而下道:“多谢兄台。” 作者有话要说:帝王州写了八章了还没写到南京,嘛,也不急了,俺们家乡得压轴出场,吊足胃口。下一章应该就能走到了。 以及,剧情又将引来一小波迭起。你们可以猜猜这位“涟哥儿”是谁,我已给出足够的线索,熟悉历史的人或许能猜出来。 下一章更新在本周五。 感谢在2020-02-24 18:44:30~2020-02-26 18:1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梦里梦外、安公子、景川、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寤寐求之 8瓶;沁子当头 5瓶;星野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4、第八十四章 清晨的雾气尚未消散, 湿润的江风扑在面上,带来宜人的舒适感。郭大友立在船头,正与那和他们共同搭船渡江的年轻书生攀谈。孟旷立在他们稍远些的位置,身侧有穗儿陪着她。船尾,吕景石守在马车和郭大友的马旁,牵着两匹马安抚并控制它们不乱动。马车中,染了风寒的白玉吟今日病情有些加重,发起低热,无力下车, 孟暧与韩佳儿正在车中照看她。 孟旷安静地站着,立在这个位置上, 听力绝佳的她能听清楚郭大友与那书生的对话。而穗儿只能听清只言片语, 于是孟旷便非常低声地转述给穗儿听。 这书生名唤杨涟,字文孺, 湖广应山人。出生于隆庆六年七月,年纪比穗儿还要小, 刚及冠没多久。十六年时, 以増广生的身份成为补邑弟子员, 是秀才身份。他没有急着继续准备乡试,反倒是开始外出游历, 增长见识。他对一些闻名京中的大儒心生仰慕, 尤其是一些辞官后乡居家中的名臣。因而近些年来,常常在外奔波,拜访这些人请教治国理政之道。其中, 万历十五年时京察事件中表现出绝然勇气,敢于诤谏的顾宪成也成为了他的仰慕对象。顾宪成被贬后,杨涟一直想寻机会拜访他,奈何家中事繁拖延了下来。一直到去年,顾宪成母亲去世,他回乡丁忧,杨涟终于寻到了时机,千里迢迢从湖广家乡出发,一路东进,往无锡拜谒顾宪成。 在与郭大友的交谈中,这位年轻的湖广增生表现出非同凡响的思想与气魄,言辞昭然,举止磊落,俨然一身的浩然正气。郭大友是不善应付这类人的,在多智善谋、心有千千结的他看来,这些一身正气,直来直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书生,要么就是大虚伪,要么就是大迂腐,实难与之为伍。因而话说了几句,便只能听得杨涟慷慨而谈,针砭时弊,郭大友面带笑容立在一旁倾听,已然不再言语。 穗儿轻笑一声,对身边的孟旷悄然道:“没想到还有能让老郭吃瘪的人存在。” 孟旷也笑了,眉眼弯弯,蒙在白布下的唇角上翘。郭大友只是不喜应付这类人,但不代表他当真就没本事让这类人闭上嘴。人因地域、出身、受学、入行不同而区分巨大,文臣、武将自宋之后就难相与为伍,入本朝后,封疆大吏几乎均为文臣出身,这些人掌军,武将只能成为文臣手底下的裨将,带兵冲杀,很少能有行伍出身直接做到总兵之上的大帅位置的。而文臣、武将之间也因学识水平和对事物认知的巨大差异而形成了交流的鸿沟,自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然而郭大友作为锦衣卫特务,武将中最为特殊的存在,却与朝中清流言官交好,竟然与顾赵一党为伍,实属奇特。端看他与杨涟交流之情状,似乎他其实仍然不喜与这类人为伍,却不知他因何能与顾赵合流?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利益一致。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利益,让他们能够合流?罗洵与郭大友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孟旷思索这个问题已然有些时日了,她唯一得出的猜想,就是罗、郭之谋与他们的出身背景有关,可能确实与军队行伍脱不开干系。一是或与播州土司杨应龙引发的西南之乱有关,二则或与山东都司所辖辽东军备短缺相关。这两者都是关系国运的军事大事,或许确实能让文武合流。 不知不觉,渡船已过江靠岸。在西津渡靠岸时,因船夫控制不当,船身以相对快的速度撞上了堤岸边避免磕碰而挂着的沙包,旋即弹开离岸,船身顿时一阵猛烈的摇晃。站在船沿边的穗儿一下没站稳,身子向前扑去,眼瞅着就要从船身与堤岸之间的缝隙中一头栽下,惊呼声中,身侧孟旷却已然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腰肢,将她整个人锁进怀中。而她自己双足前后分立,身子向后一沉一坐,稳稳立在船上不动分毫。 穗儿惊魂未定,紧紧勾住孟旷的脖颈,伏在她怀中颤抖。孟旷温柔地安慰她后背,不由得对船夫起了恼意。那船夫已然上前慌里慌张地道歉来了,孟旷想着出任务在外,还是别节外生枝了,于是便压下了怒气,没有发作。 这一幕尽数落入前方郭大友与杨涟眼中,杨涟不禁感叹了一声: “原来那位容貌特异的姑娘与那军爷是一对啊,我瞧她尚未盘发,还道她尚未许人。” 郭大友不禁笑了,道:“许人了,许的就是我兄弟,他们近些日子刚定下亲事。女子无父无母,所以一直跟着夫家,打算过段时日安稳下来,就办婚事。” 杨涟无奈地摇了摇头,倒是坦坦荡荡不掩饰自己的内心,道:“何等美娇娘,您兄弟真是好福气,羡煞旁人。” 郭大友心道:那小子的艳福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哪里是羡慕的事,简直要让人妒恨。 上岸后,杨涟与郭大友一行作别。他们要直接自京口南下去无锡,而郭大友等人要往西行去南京。至分别时,杨涟都还不清楚郭大友与孟旷锦衣卫的身份,只当他们是行路的军中武官。分别时,孟旷特别注意了一下郭大友的举动,他没有将那封信托给杨涟去交与顾宪成,不知是因为不信还是出于其他考虑,但可以看出郭大友应当对那封信很慎重,他是希望能亲手将信交到顾宪成手中。 行了十多天的水路,一行人终于走上了陆路。抵达京口时时辰尚早,郭大友希望今日能在日暮时分就赶到南京城中,中间不要在外借宿。孟旷从腰包中翻开牛皮舆图算了一下,京口西津渡与南京内城东门朝阳门之间约有一百六十多里路,马车全速一个时辰走四十里路,这一段路程若是不惜马力全速赶路,完全不歇息也得走上四个时辰。眼下时辰是卯正时分,真要赶到南京城,恐怕已经是未末申初的时分了,将将能赶在闭城前入城。 孟旷不再犹豫,全员上马车,立刻与郭大友放开马力全速赶路。郭大友纵马在前引路,沿着通京官道急速飞驰。这一路他们确然不曾休息片刻,午食也是在马车上一边赶路一边吃的,啃些干粮喝点水,便算填饱了肚子,中途只在驿站换了一次马。 暮色四合时分,孟旷等人已经能望见南京城外城的城郭了,他们准备从麒麟门入外城郭,入了麒麟门往西南方向再走约半个时辰,绕过紫金山南麓,便能走到朝阳门了。 南京城外郭的守备没有北京城那么严,麒麟门城门大开着,守门卫兵也不盘查,人流来来往往,除却商旅,大多都是居住在外城内外的农户,进城贩卖菜蔬果品亦或入城帮工,每日都会出入来往。 孟旷等人入外城城郭之后,入眼的景象依旧与城外的田园乡间景象相去不远,只是城郭中的田畦更呈碎片化,农宅田舍也多了起来,大片大片种植稻谷粮食的田地少了,更多的则是菜地。这外城多为菜农,他们种植的菜蔬,都集中供应南京城内的消耗。 孟旷走的是外城直通朝阳门的大道,近期阴雨不断,这条道路湿软泥泞,多有坑洼积水,马车走上去速度快不了。道路之上行人也不少,他们前方后方都有赶路人,或步行,或骑着驴骡,赶着牛。孟旷注意到他们后方一直跟着一队客商模样的人,入麒麟门时他们就跟着一起进来了,共有八个人,都是精壮的汉子,瞧上去应当都有功夫在身。他们骑马的居多,六匹马围着一驾两人驾驶的运货马车,车上摆着几个箱子,似乎没什么重量。孟旷心生古怪,不由暗自警惕。前方郭大友也发现了,他没有吭声,只是与孟旷交流了一下眼神。 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还多,一行人才终于远远瞧见了朝阳门在暮色中的样子。远不同于外城城郭的夯土墙垣,这内城城墙之高大雄伟实数罕见,城砖极为厚实,砌合牢固,城头门楼绝然耸立,带给人天都般的压迫感。哪怕是北京城的内城九门比之也要见绌。 众人一路行来,右手侧就能望见烟雨中苍然矗立的钟山山峦,便是“虎踞龙盘”中的“龙盘”之地。南齐时的大文豪谢朓有诗云: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金陵,自古便是盘龙冠紫的风水宝地。然而不幸的是,金陵龙脉传闻早在楚威王时就已被镇压挖断,此后在金陵定都的王朝都是小朝廷,遭遇北方兵燹的中原王朝也都将金陵当做南面避难的保留地。自东吴建都以来,诸如衣冠南渡后的东晋,南朝时期连番上台与北朝争霸的宋、齐、梁、陈,李唐末裔南唐李氏均在其列,不思北伐的南宋偏居临安也得迫于舆论将金陵当做留都。 太/祖皇帝自金陵起势,将这座城修筑得近乎铜墙铁壁,其城垣之高大厚重,史所未见。成祖后迁都北方,个中原因十分复杂,其中就有王气北移、绵延帝业的说法。然南京的地位依旧无比重要,整个大明王朝的朝廷班子,在南京也几乎完整地留了一套,虽无太多重权,仍然是南方的政令中心。 就在一行人距离朝阳门还有一两里路时,前方道路之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此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一身黑衣黑甲,包头蒙面。手中一杆长槊倒提,横立于路中央,面对着孟旷等人来路的方向。灰蒙蒙的天际下,背倚苍城,单人独骑,如幽灵鬼魅般失真。 前方领路的郭大友勒马,在距离此人还有几丈远的位置停了下来。后方孟旷也停下马车,一手按住腰间螣刀,一手抓住身侧的吕景石,把他塞进了车厢。对车厢中轻声道了句: “有人拦车,你们别出来。” 车中众人顿时紧张起来,穗儿禁不住叮嘱孟旷:“千万小心。” 病中的白玉吟本昏昏沉沉,此时却仿佛被刺激到了,她撑起病体,揭开车厢后板上的木窗向后望,果然见到后方那八人商队也停了下来,不仅不超越孟旷等人的马车,反倒铺展开来,形成半包的合围之势。 “咳咳咳……他们……有可能是来抓我的……咳咳咳……” “白姐姐?你为什么这么说?”孟暧惊诧道。 白玉吟却咳得厉害,一时说不出话来。 穗儿眸光微凝,解释道:“埋伏在这里是有原因的,咱们是秘密出行,知道的没有几个人。假设消息没有外泄,那么事先埋伏在此处必是在等与南京有关的人来。石头和佳儿调任南京内官监采办之事乃是太后吩咐张诚做的安排,不会有人因此追杀他们。如此一来,咱们之中唯一与南京有极其密切的关联的就是白姐姐了,所以极有可能是潞王的人。” 穗儿话音未落,外面的郭大友就已经在喊话了。他话语中透着一股调侃的笑意,倒是一点也不紧张: “兄弟,没必要吧。你们就此退去,咱们彼此都轻松。” 黑甲骑士不答话,依旧静静地横槊立马,郭大友眯起眼来,能感受到他的气势在逐渐拔高。他判断此人当是个不世出的高手,如今已经很少能见到使用马槊的武人了,只有宋以前的军武贵族中才能普遍见到马槊高手,此人来路不简单,家里是有背景的,不然素昧相识也不需蒙面。郭大友外表显得吊儿郎当,心中已然警惕到了极点。他右手松开马缰,缓缓向腰间的双锏移去。 “你若觉得不好交差,不如咱们下马谈谈,我给你出出主意?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点子多。”郭大友再次试图与对方交涉,然而迎来的却是对方出其不意的动作。只见对方长槊一横,纵马呼呵而来。郭大友立刻高声大喊: “十三!护马车!”随即右手自腰间一抄,双锏离开腰带飞入双手,他只用双腿控马,迎着那黑甲骑士寒光闪耀的长槊悍然出击。 后方孟旷攀住马车盖顶边缘,腰间发力,配合腿部蹬跳,猛然翻越上了车顶。她半跪于车顶之上,一柄精巧的弩机已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手中。后方跟随他们的八个“客商”已经撕下伪装,亮出武器。他们武器多以长刀为主,但也有使用剑、斧的,随着那黑甲骑士的呼呵作为进攻信号,六个骑马的人一起纵马上前。而后方驾驶马车的两人则从后面运货的车板货箱中直接取出了上好弦的弩机,开始对着孟旷射击,以掩护前方冲锋的伙伴。 孟旷趁着他们第一箭尚未射过来,抢先发射弩/箭,她手法高超,弩机一甩,三根弩/箭飘射而出,一根落空,另两根分别命中了两名纵马前驰的骑士,一根直接击中了人面,那人当即惨呼一声落下马去,另一根则命中了另一人的肩头,未能影响其冲锋。 来不及上新箭,孟旷直接一个后空翻跃下马车,她翻下马车时,有两根敌方射来的箭矢就擦着她的身侧飞过,差一点就要被击中。 孟旷跃下马车后,直接将手中弩机狠狠抛出,极为精准地迎面砸中了一个纵马近前的骑士,那骑士面门中招,也落下马来,孟旷螣刀闪电出鞘,若蛟龙撕咬,往那骑士喉间一探一挑,霎时带去一条人命。随即螣刀再次归鞘,孟旷双手迅捷如绽莲花,武器包裹中的暗器四散而出,被她用极其精准的手法抛出,也不打人,直接打目标更大的马。两匹马被她暗器击中,嘶鸣着扬蹄,将骑手掀翻在地。而孟旷又被迫向侧方滚翻,躲去敌后方射来的箭矢。那箭矢就打在了车厢之上,金属击打木板的声响让车中所有人抱头蹲防,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孟旷让过箭矢,打算继续对付这帮不速之客时,前方却突然传来了郭大友的惨呼声,孟旷心中一惊,分神往前一看,就见郭大友已被那黑甲骑士长槊击中,打下马去。黑甲骑士不理落马的郭大友,直接纵马向马车而来。 不好,得逃!孟旷当即跳上车辕,用力一扯缰绳,驾驶着马车斜刺里躲开那黑甲骑士的冲锋,突围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更新在3月1日。 我上一章有疏漏,忘了交代白玉吟得病的事,因为她生病了所以没有跟孟旷、穗儿和孟暧一起去瓜州镇中买药,之后已经做了修改补充,这里再提醒一下。 感谢在2020-02-26 18:13:30~2020-02-28 18:1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Ebichu、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楠来啦、若禅。、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查无此人 31瓶;Ebichu、 20瓶;易安昂 13瓶;Jat、阿楠来啦、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5瓶;固步自封 2瓶;小猫哥、星野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5、第八十五章 孟旷在危急关头做出的选择是直接驾马车逃跑, 而不去援救被挑落马下的郭大友。因为她心中明白,这些袭击他们的匪徒目的是要劫走马车中的人,而不是杀死郭大友。她驾驶马车离去,一是躲避被多人包围而不敌的最恶劣状况,二也能帮助郭大友把敌人引走,让郭大友获救。 虽然马车一时躲过黑甲骑士的冲锋,突围而出。但驾驶马车的孟旷知道,马车的速度完全是比不上单人独骑奔马的速度的,她们不一会儿就会被追上。实际上身后的马蹄声已然越来越近了, 车厢里的人通过后窗能看到,为首的黑甲骑士手中的长槊几乎能勾到马车车厢后壁。 “吕景石, 出来驾车!往城里冲!”孟旷冲着车厢之中喊道, 这个紧要关头,她也顾不得压低声音了, 总归是郭大友不在她身边,而追兵在后方, 她的声音当能被马蹄声和风声所遮掩。 喊完之后, 孟旷直接脱离开了马缰, 吕景石刚从车厢中出来抓住缰绳,孟旷就再次翻身上了车顶。她单膝跪在车顶, 螣刀出鞘握在手中。一旦后方追兵赶上前来, 她将立刻动手。 可能是有些忌惮于孟旷近身,为首的黑甲骑士很聪明地降低了马速,没有继续步步紧逼, 但却仍然不依不饶地跟在后方。孟旷脑海中在迅速地思索对方的意图,对方原本的打算定然是在内城之外就截住他们,然后将人掳走。但是眼下却还是让他们寻到了机会往城中逃去。这使马槊的骑士,对他最有利的地形是空旷地带,在城中巷战是孟旷的主战场,必然会让他落入下风。他此时降低马速,难道就不怕当真让他们逃入城中? 孟旷感觉到了不对劲,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越发逼近的朝阳门城门,绝望地发现那城门居然已经关闭了,门前护城河的吊桥都拉升了起来。然而时间尚未到宵禁闭门时刻,此时提前闭门,必然是这帮人的指使。果然,袭击他们的人背景绝不简单。 “吕景石!调头!”孟旷急了,大声喊道。此时吕景石也发现了异状,忙使出浑身的力气向右勒转马头。马儿嘶鸣,马车轱辘发出危险的吱呀声,整个车身都飘飞了起来,一侧轮子已然离地。车内传出女子们的尖声惊叫,孟旷在车顶,迅速用自己的身躯压住翘起的那一侧,沉气顿足,猛踏车厢边缘,翘起的一侧车轮总算接触到了地面,马车也摇摇晃晃地扒稳地面,加速奔驰起来。 孟旷面沉似水,她此时已起破釜沉舟之心,看来今日若是不把这些追兵彻底解决,是绝不能安然脱身了。孟旷深知自己的长处是近战,她的近战几乎未曾遇到过对手,但马战她很少接触,因而不能让对方把自己拖入马战之中。 那黑甲骑士也怕她近身,故一直与马车拉开了一段保险距离,避免孟旷直接从车厢之上跳到他身上来。他手中长槊也一直紧握,一旦孟旷敢于跳车扑来,他手中的长槊会毫不犹豫地击出,将孟旷捅个对穿。 这是一场博弈,勇者为胜。那黑甲骑士还是低估了孟旷保卫马车的决心和她的狠决悍勇,同时,他也当真低估了孟旷的身体能力。只见她突然在马车顶上站起身,后退几步到车底边缘,随即陡然暴起,助跑两步,飞身高高跃起,身躯在空中锁紧呈抱膝团身状,螣刀拦于身前。黑甲骑士一咬牙,马槊如蛟龙出洞,对着飞跃而来的孟旷刺去。但孟旷早有准备,拦于身前的螣刀狠狠一压,擦着马槊尖刃划过,槊尖未能刺中孟旷,从她腋下穿空,铁器刮蹭的尖锐金鸣响彻耳畔,黑甲骑士只觉得一股无与伦比的大力直接压断了他出刺的势,他虎口被震裂,蒙在面罩下的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 然而此时他姿态已老,已然来不及回槊自卫,尝试着侧身避开孟旷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孟旷急速向她飞跃而来,刹那间孟旷的右膝击中了他的面门,他短促地闷哼一声,直接被孟旷这一记高坠膝击击晕过去,整个人后仰着栽下马去,手中长槊也应声而落。而孟旷也随着他一道坠马,膝击过后她依旧团身,落地时前冲翻滚数下才停止。这一跃对她来说也是冒险尝试,落地后的冲击使得她一时间也站不起身来,缓了缓,才终于满身尘土地立起,右膝顿时一阵刺痛。而那黑甲骑士就躺在她几步远的位置,面门开花,满面鲜血,已无知无觉,这巨大的冲击已经使他鼻梁断裂,脑部也受损了。 后方的敌人正在急速打马而来,孟旷没有时间喘息,起身后径直去捡那黑甲骑士落下的长槊,她刚捡起槊,后方追兵已然杀到。孟旷习练过枪法,虽不精通但也足够挥舞对敌,此时舞起长槊,以步战对敌骑兵。骑兵忌惮那长槊,不急着进攻,那六个骑士被孟旷击落了三人,还有三人,他们骑着马包围孟旷,围着她打马绕圈。后方驾驶货运马车的两名弓/弩手也已赶到,开始透过包围圈缝隙对孟旷进行射击。 孟旷心知不可恋战,必须速战速决。以长槊打去两发箭矢,旋即出其不意一个回马枪,直接扫中了她身后一个骑士的侧腰,直接将那骑士打下马来,腰腹出现了可怕的血口子,那骑士倒在地上惨叫不已,惊了他的马,还被踩了一蹄在腿上,腿骨头都翻出来了,真是惨不忍睹。 孟旷直接翻身上了他的马,提缰夹腹,以高超的骑术一瞬就将马控制住,再次用长槊挑开箭矢,也不管剩余那两个骑士,径直向弓箭手冲去。弓箭手自知危急,立刻驾驶马车打算撤退,奈何已然赶不及,孟旷急速赶到,他们已然没有时间以弓箭射击,只能取出刀来自卫,然而马槊之沉重锋锐,岂是白铁刀可以阻挡的,几下劈击便招架不住,两人很快就被孟旷刺中,倒在马车边缘。 后方两个骑士知道大势已去,其中一人顿时不再管孟旷,打马离去,不知是逃跑还是要去追吕景石驾驶的马车,剩余一人挥舞着手中长斧要来拼命。孟旷纵马与他对冲而去,手中马槊提起,尖锋对准那人喉间。事实证明,马战,武器一寸长一寸强,那长斧不敌马槊,首次交锋落了下乘,被孟旷挑中了下胁,顿时痛苦地蜷缩起身子,手中长斧也拿不住,落在地上。孟旷回身就抛出袖中藏着的最后一枚飞刀,直接切中他后颈,将他打下马去。 随即孟旷纵马疾驰去追马车和最后一个敌人,路过那瘫倒在地的黑甲骑士时探身一捞,将他抓上马来,带着他追击。此人是个关键人物,当可审问出追拿他们的幕后指使者是谁。虽然孟旷眼下已经几乎确认是潞王的指派,她仍需确凿证言。 她很快就看到那个提前离去的最后一个敌人,他当真是在追击马车,并没有逃跑。眼瞧着孟旷就要追上来,他从腰间摸出一个响炮模样的东西,用指尖佩戴着打火戒于涂了硫磺的火绒之上一擦,便点着了,随即他往空中狠狠一抛,那响炮在空中炸响,并爆出红色的烟花。 这家伙在叫援兵,居然还有同伙?孟旷咬牙,拼命打马追赶,终于与那人并驾。那男人手中的刀立时就劈了过来,但他动作还是慢了,被孟旷手中的螣刀直接挑飞,螣刀顺势狠狠一旋,直接将他的脖颈劈开了大半截,鲜血狂飙,他立时毙命,坠下马去。 孟旷赶到马车侧方,对正紧张地驾驶着马车的吕景石喊道: “快!走前方太平门入城!” 吕景石点头表示明白,穗儿、孟暧和白玉吟均焦急地从车窗中望出来,瞧见孟旷身上无伤,才暗暗松了口气。方才孟旷在外与敌人打斗的场面她们断断续续都看到了,真是心惊肉跳,让人手脚冰凉,血液倒流。 “哥,郭大友怎么办?”孟暧问道,她素来心地最为善良,担忧起被抛下的郭大友。 “没事,他会追上来的。”孟旷没有过多的解释,也不打算回头去找郭大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让马车脱险。 一骑一车快速沿着城墙边缘的护城河向北驶去,约莫行进了一刻钟不到的时间,他们越发逼近了钟山山峦,右手边出现了大批的营寨,那是孝陵卫的驻扎地。再往山里去就是孝陵前的下马坊了。而绕过钟山南麓,继续沿着护城河向北偏西的方向行进,很快就能看到大片的湖水出现在眼前,那正是后湖,而太平门就开在后湖边上。后湖又称玄武湖,因古传这片湖中出黑龙,又恰好位于城北而得名。后湖是城墙东北的天然护城河,同时后湖之中的岛屿梁洲还建有全国黄册库,是重兵把守的禁地,长年封闭不许入内。 就在后湖湖光波澜映入眼帘,太平门尽在咫尺时,他们的右侧后方阴魂不散地出现了追兵,这帮追兵许是埋伏在太平门一带,看到信号之后,就追了上来。 “加把劲,赶在他们追上来前入城!”孟旷喊道。 吕景石全身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他活到这么大,今天是过得最为刺激的一天,手心冒出来的汗水让他都要抓不住驾车的缰绳。而前方拉车的马也已是大汗淋漓,呼哧带喘地跑不动了,马车速度在不断地下降。 孟旷回头看了一眼追兵,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人,马蹄翻飞,绝尘而来。她不禁心急如焚,但也知晓马力有限,看来她必须再度留下断后。 就在孟旷降低马速,打算为马车断后时,吕景石突然指着前方惊然大喊道:“不好,太平门也要关闭!” 孟旷一惊,回头去看城门,果见城门在缓慢地关闭中。她暗呼糟糕,若是太平门也关闭,以眼下马车的马力,他们决计跑不过后面的追兵,而她一人之力也是有限的,双拳难敌四手。方才她全力对敌消耗已然巨大,身上暗器、弩/箭全用光了,只剩一把螣刀在身上,实在没办法在对付那么多敌人的同时还护马车周全。心念电闪,孟旷绝了断后的想法,立时挥舞螣刀抽击在拉车马儿的臀部上,打出一条深深的血痕,催动马儿迸发最后的力量加速前冲。 “冲进去!”她断然道。 在马儿尖锐的嘶鸣中,整架马车像是飞了起来,加速!加速!再加速!车上的女子们已经坐都坐不稳了,只能颤抖着拥抱在一起,伏在马车中尽量稳定身躯,呜咽惊叫声迭起。失控的马儿在奔到太平门近前时,吕景石才惊然察觉到太平门门洞随着城墙的弧度缩在内侧,需要向左拐一个大弯才能入城,而就在城门外侧不过几丈远的位置,就是波光粼粼的玄武湖。 而此时他才发现他已经没办法控制马儿了,任他如何拉缰绳,那失控的马儿就是不听他的话拐弯,反倒是一头往湖中冲去。 “孟旷!我拉不住马了!!!”他急得大吼。 孟旷早已发现这个状况,她此时正驾马从马车右侧绕到左侧,试图伸手拽住拉车马儿的马辔笼套,强行让马儿向左拐弯。奈何此等巨力非她人力所能使出,尽管她用尽浑身解数,周身青筋暴起,尽管扯得马儿头扭了过来,但却随即被整驾车巨大的前冲力量带的直接从坐骑之上被拖了下去,她奋力抓住马辔,双足拖曳在地,试图用自己的身躯刹住马车,力量却实在是太过轻微,若螳臂当车,难见成效。 在一片绝望的惊叫声中,“哗啦啦”一片水花的巨响,整架马车拖载着一车六人冲入了后湖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刺激吧,南京城的情节会比北京城还精彩,作为一个几乎每晚都去玄武湖夜跑的南京人,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们,本章描写的太平门大拐弯和近在咫尺的玄武湖可是当年真实的地理布局,感兴趣可以去我wb最新动态,我会发一张明代南京城地图给你们看看。 感谢在2020-02-28 18:15:01~2020-03-01 17:0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楠来啦、尛尛、若禅。、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烦人 18瓶;清冽 15瓶;As~ileli、steam1980、大大图、陟月 10瓶;星野忆 7瓶;风 3瓶;安公子 2瓶;尛尛、易安昂、frej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6、第八十六章 郭大友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地骑在马上, 一路颠簸着沿城墙与护城河向北而驱。他半边身子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右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恐怕已经脱臼,如果严重可能会伤及肌腱,还尚不知晓是否伤到了骨头。更严重的是,他右肩被马槊割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如注。他把右边袖子整个扯了下来,在肩头扎紧做了临时的止血措施。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孟旷他们。如果孟旷等人就这样交代在了南京城外, 他十数年图谋将一朝化为乌有,他绝对不能允许这种状况发生。 太大意了, 入南京城之前他该考虑到存在埋伏的可能性的, 然而他却被其他事所干扰,一时欠缺考虑, 就这样入了城。他也是太过自信了,以为这一路乘船行来, 无人知晓他们行踪, 而且速度又快, 后方就算要追也赶不上。这些人多半是潞王派来抓白玉吟的,而他低估了白玉吟在潞王心目中的地位, 也低估了潞王手底下人的行动力。 座下马匹就是他自己的马, 幸亏没有跑远,还忠心耿耿地跑了回来,舔舐他的伤口。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劲才爬上马, 这一路往北驰去,就见路边都是激战过后残留的景象。这朝阳门城墙一带,沿着护城河夯筑了一条驰道,驰道外围几乎没有甚么民居,全是一片一片的林地,城门外两侧的林地中央夹着自东而来的一条驰道,直通朝阳门内,与护城河沿线驰道相垂交错,也是郭大友、孟旷等人方才遭遇黑甲骑士拦路的那条道。林地外围大约五里之外才会有田舍村落出现,全因朝阳门入城便是南京皇城所在,外野畦田民居须退避三舍,以示尊崇。且这里也是军政速报传入的门户,城外驰道也显得格外重要。 故不论是入城驰道还是沿河驰道,道路之上都是见不着多少行人的,就算有,那也是地位尊崇的官员的车驾亦或富贵人家的辇舆。南京城东集聚着皇城与孝陵、大祀坛,都是国之重地,民居甚少。外城老百姓大都聚居于城南、城北及城西,即使是居住在东的老百姓,一般也不会走东面的朝阳门入内城,都是绕道南面的通济门入城。 今日很巧,不知是不是这群匪徒刻意驱赶,驰道之上见不到一个行人,往来的辇舆车马也没有,郭大友一路行来,能见到激战后留下的战场,有死尸横七竖八暂时无人来收,也有半死不活的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身上都是致命伤,鲜血流了一地,眼瞅着活不成了,各个哀呼着等死。地上还有一堆箭矢,以及不少追兵落下的兵器,包括那柄马槊,也被丢弃在路旁,黑甲骑士却不见踪影。郭大友没有理会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他即无力也没必要去审问他们,更不想费那个功夫去杀了他们。径直从他身边路过,继续往北驰去。 临到太平门附近,他隐约能瞧见前方后湖的波光,而那里传来了喧嚣声,有不少人马正在湖边,互相呼呵,似乎正在搜索着什么。郭大友不敢靠近,下得马来,将马牵入一旁的树林之中,掩蔽观察。他能断断续续听到那些人呼喊的声音: “……跑了?” “跑不远!好几个女人在车上,一定就在湖边,搜!” 郭大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再冒险往前前进了一段距离,终于能看清一驾马车就搁浅在湖边缘,马车已然侧翻,马匹也被车厢扯得歪倒在湖中,挣扎着站不起来,大半个马身都泡在湖水中,只能将马头探出湖面,唏律律地哀鸣。 那驾马车正是他们的马车,而此时马车中当然已是空空如也。三个追捕的匪徒淌入了湖中,站在湖边浅水的淤泥里,正试图把那驾马车从淤泥之中拉出来。郭大友先是心惊于马车坠湖,随即起了疑惑,不知当时到底出了什么状况,马车竟然会失控坠入湖中。随后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太平门一带的地形,恍然间明白了坠湖的原因,看来是马车高速行驶时来不及转弯而导致的。孟旷毕竟从未曾来过南京,对南京城的地形不熟悉,情急之下反应不及,才会起了这场事故。 郭大友望着暮色降临下紧闭着的太平门城门,突然心生庆幸,孟旷驾驶马车坠湖,外表看似乎是一场祸事,但实际上却因祸得福。如果他们当时顺利闯入城中,不知此时会发生什么事。从郭大友目前的观察来看,这城中可能都埋伏着潞王部署的人,不只是朝阳门、太平门全是伏兵,可能在各个城门都有眼线,他们守株待兔,估计已经严阵以待有些时日了。一旦孟旷等人闯入城中,恐怕会成了瓮中之鳖。不过潞王的人手应当也是有限的,南京城并非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力量顶多能控制住这两个城门为他所用,所以他才会希望在城外就把人抓住,而不要入了城把事情闹大了传扬出去。 肩头一阵剧烈的刺痛,郭大友半边身子都因失血过多而泛凉。既然眼下知晓孟旷已经带人躲开了追捕,他便暂时放下心来。眼下他必须得考虑他自己了,他得寻地方自救才行,再这般失血下去,他恐怕就要一命呜呼了。得先保住命,休养过后再去寻孟旷等人。他还得设法搬救兵,去联系上他在南京城中的老友…… 他强撑着身子回去牵了马,很快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 夜色昏黑,东风渐起,吹皱湖水,引起岸边树林传出沙沙声响。尽管天气炎热,入夜后仍能觉丝丝寒凉,后湖湖畔长堤之上,有数支火把来回窜动。 孟旷凝望着远处堤岸之上流动的火把,橘红的火焰跳动在她漆黑的眸子里,映照出坚毅的光芒。她身后,穗儿、白玉吟、孟暧、吕景石、韩佳儿全员无恙,但因淌游湖水,他们周身已然全部湿透了,此时正缩在她身后默然发抖。 此时他们身处一段涵道之中,这里应当是后湖的某一个闸口,此时并未放水进来,涵道之中虽然潮湿但仍然可以留驻。他们躲在这涵道之中,若追捕之人想不到他们会进来,应当暂时是安全的。但孟旷放心不下,她必须时刻关注着外面的情况。 马车坠湖之后,孟旷受了伤,她的脚扭了,手臂也因过度用力而拉伤,乃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握拳,手臂一直在痉挛。加之此前跳车膝击黑甲骑士,她感觉到右膝也在不断地传来刺痛,似乎也有损伤。但她还是强撑着,第一时间让车中所有人下车,带上手边能拿到的行李,立刻潜入湖水之中隐匿。 孟旷一行之中,除了孟旷自己和穗儿,其他人都不会水,在水中大家非常紧张害怕,加之此前的坠湖侧翻,所有人也或多或少都磕碰带伤,此时更是行动困难。但为了逃命,此时她们必须克服一切的困难。孟旷先带着一行人躲入了湖畔的芦苇丛中,折了芦苇杆备用,以便必须潜入水中时做呼吸管。她们借着芦苇丛和成片的莲叶掩护,一点一点沿着湖畔向西摸索,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湖泥转移而开,从傍晚走到夜全黑了,实在是走不动了,终于寻到了闸口涵洞这样一个可以暂时躲藏的地方。 孟旷渐渐的有些支撑不住了,瘫坐在涵洞边缘,一面向外观察情况,一面恢复体力。身上衣物全是湿的,就连他们从车上抢着带下来的几个包袱中的衣物也都被湖水打湿了,包袱中的物品无一幸免。涵洞中一片阒寂麻黑,只能听闻几人微弱的呼吸声。孟暧帮自家姐姐处理了一下脚踝的扭伤和手臂的拉伤,但这种损伤没有特制的膏药一时也无法缓解,孟暧采购的药材都在马车上,情况紧急都带不下来,只能全部丢弃给了敌人。孟暧自己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下一瓶缓解喘病的药丸,如若得不到及时的补给,孟暧一旦发病会有生命危险。而此时她因为受寒受惊,已然在泛喘的边缘,她从随身携带的针包中取了针,点住自己胸口几个大穴,才暂时稳定下发病的症状。韩佳儿一直在不断地帮她搓热后背,孟暧胸腹间必须需要温暖。 穗儿凑到孟旷身边,帮她轻轻地按摩拉伤的手臂肌肉,一阵一阵的刺痛让孟旷备受折磨,她却一声不吭。孟旷知道穗儿身上还有月事,却在水里淌游了这么久,浑身冻得直打摆子。她心疼得无以复加,努力用没有拉伤的左臂搂住她身躯,尽量把她圈进怀中,温暖她身躯。穗儿瞧上去却一点也不担忧或恐惧,似乎只要孟旷能在她身边,她就有无穷无尽的勇气和力量。她此时在沉默地思索着什么,孟旷觉得她可能不久就能想出解决眼下困境的点子。 “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出了白玉吟的饮泣声,同伴们的惨状终于让她禁不住情绪崩溃了,她深深愧疚于自己引来的追兵把大伙害到这步田地。 “唉,白姑娘,这不是你的错,你可千万别归罪于自己。”一旁的吕景石忙安慰道。 “是啊,白姐姐……这不能怪你。”孟暧也道。 “这些追兵也不能完全肯定就是来抓你的,就算是,那也是他们欺人太甚,咱们都是明白人,怎么会迁怒到你身上?”孟旷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寻到脱困的办法,咱们得想办法进城,就算无法进城,我们也需要找到可以暂时寄宿躲避的人家,不能一直在这里耗着。二嫂,你是南京人,你可知道有什么地方咱们现在可以去投靠?” 白玉吟抿了抿唇,擦去了泪水,咽下泪意,道:“城中有一户单姓人家,昔年与我父亲交好,我家中落难后,他们也一直不离不弃,对我十分关怀。他家是儒商,若是还在南京城中,当可投靠。但是……咱们得先想办法入城才行。” “外城之中你没有相熟的人家吗?”孟旷问。 白玉吟摇了摇头:“我自幼就长在城中,十来岁以前都在深闺,甚少接触外城人士。以前家里的几个长工、仆人住在外城,可……我家落难后树倒猢狲散,我也不知他们现在住在哪里。” 孟旷轻轻叹息了一声。 “城中应当也有追兵,幕后指使是个很有权势的人,但他应当还是很难控制住全城,否则他就会等我们入城后再来瓮中捉鳖更为便利保险,而不是在城外直接围追堵截。此人很怕我们被抓捕的现场被城中人目击。”一直沉默的穗儿发话了,“但是眼下这个情状,白姐姐家中昔年的老友是否能指望得上也还是很难说。十三哥,你母家赵氏粮行在南京城中应当也有派驻对吗?” 孟旷踌躇道:“是,赵家在南京城中有粮行,也有房产,我二哥当年在南京时就是住在赵氏的房产之中。但我不想牵累他们,眼下无法确认对方是否知晓我与赵家的关系,如若幕后指使知晓我与赵氏粮行的身份,他们很可能就会去城中赵氏粮行抓人。” “看来,单家、赵家都不能去,太容易成为目标了。”韩佳儿道。 “那怎么办?”吕景石有些绝望地挠头。 “实在不行,就去南京锦衣卫。”孟暧说道。 “不行,若当真是潞王抓人,南京锦衣卫去不得,那里面都是勋贵福荫的子弟任职,全是闲职根本不管事,本质上完全受朝中皇亲国戚左右,潞王完全可以把控那里,去了等于自投罗网。”孟旷立刻否决道。 “那官府呢?应天府潞王应当不能完全控制吧,抓人的事他本就想要保密,若是捅到官府让更多的人知道了,岂不是违背他的意图?”白玉吟道。 “不好说……太冒险了。”孟旷摇了摇头,“如若现在的应天知府与潞王沆瀣一气,我们也相当于自投罗网。” 穗儿刚要开口说话,突然头顶上方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孟旷浑身都绷了起来,左手压上了螣刀,示意所有人立刻起身,准备撤退逃跑。却不曾想她们刚刚起身,就听涵洞上方传来了一声压低嗓音的呼唤,熟悉而亲切: “小晴,小暧,是我,师父啊!哎呀,可让我找到你们了。” “师父!” “罗道长?!” 孟暧与孟旷惊喜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论!求打分!下一章更新在3月5日。 孝陵就是南京明孝陵,位于紫金山之中,是朱元璋与马皇后的合葬墓,目前尚未打开。孝陵有一只专门驻守的部队,就是孝陵卫,在紫金山东南麓。 孟旷等人躲藏的闸口涵道实际上就是武庙闸,武庙闸的水道历史可以追溯到东吴时期,而闸口是朱元璋修建的,是当时最先进的防旱排涝工程,至今仍在使用。 感谢在2020-03-01 17:00:05~2020-03-03 18:0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亮警察针灸你 2个;情不知所起、若禅。、景川、凤凰花又开、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忧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7、第八十七章 罗道长的出现完全印证了孟旷此前的猜想, 他确实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也曾试图用反切码传递讯息给他们。不过因着此次突发事件,郭大友与他们分离开,倒也不必再使用反切码暗中传讯了,可以趁此机会直接与他们见面。 闲话不多说,罗道长也没有做任何解释,直接指示他们离开此地的办法: “你们上来,我们绕到闸口另一侧去,我刚去查看了一下, 那里有一艘舢板,咱们上船, 沿河道入城。” 众人依照他的指示立刻从闸口涵道之中爬了出来, 上来之后便是沿湖的堤岸,就在他们不远处, 立刻就有搜捕的追兵策马跑过。他们立刻趴伏在堤岸边缘的斜坡之上,躲避开搜捕的视线。等到这一波搜捕过去, 众人在罗道长的带领之下立刻起身, 跑上堤岸, 往闸口的另一侧跑去。 有惊无险,他们顺利地沿着闸口检修的向下阶梯下到另一侧的涵道口, 果然见到这里有一艘舢板停靠, 或许是管理河湖的人每日来此打捞水草杂物所用的小舟。众人一起上船,由熟悉水性的罗道长撑船,一路沿着河道向外驶去。 武庙闸联结着秦淮河与玄武湖, 眼下他们驶入的这条河道,便是秦淮河分流出的人工开凿的河道,名曰珍珠河。沿着这条河一路南下,便可抵达城内秦淮河的北段。这一条河道非常便利,但唯一的缺陷就是,必须得过一道水闸,武庙闸尚可通过从上方堤岸绕行的方式进入,而他们接下来要面临的就是一道城墙之下的水闸,此时这道水闸是封闭的,闸门是沉重的铁门,水底涵洞还用条石封死,本身就是设计用来防敌军水鬼,因而根本无法通过。 但罗道长似乎非常熟悉南京城的城墙,他在封住的闸口边停了船,让所有人立刻上岸,然后沿着城墙之下的一条甬道向北而行。众人十分惊讶于这城墙底下居然还有一条甬道,只是这甬道十分狭窄,不论是高度还是宽度都只够一个人通行,且一直在上行,坡度越深入越是陡峭,这里面又阴暗潮湿,脚底打滑,走起来十分困难。罗道长简单解释了一句: “这是城墙里的运兵道,爬上去后会通到城墙内部的藏兵洞,是方便士兵直接从藏兵洞中滑下来的,只有闸口有这种运兵道,是防止有敌军攻打水闸时可以及时出兵增员。这里面只下人不上人,一会儿爬上去会比较困难。” 罗道长说得没错,他们很快就遇到了困难。最后一段坡子实在是太陡峭了,不借助外力根本爬不上去,罗道长虽然年岁已高,但手脚极其敏捷,打头先蹭着两侧的墙壁徒手爬了上去,他上去后,放了一根绳子下来,让众人沿着绳子往上爬。孟旷右手臂拉伤使不上劲儿,只能与吕景石合力搭人梯,先送几个手上没劲儿的女子上去。等把几个女子都送上去后,吕景石先爬了上去,最后孟旷用左手抓紧绳索,双足配合蹬踏借力,由罗道长和吕景石等人合力,把她拖了上来。 上来之后果然是一个狭长黑暗的藏兵洞,其内空无一人,藏兵洞口有一道铁门,此时已经封闭,门是从外面上锁的,从藏兵洞中打不开,他们等于是被封死在了这藏兵洞中出不去了。 “别急,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开门。”罗道长一面说道,一面吹亮了火折子,点燃了这藏兵洞中的高脚火盆以照明。 黑暗的藏兵洞被点亮,久违的罗道长的身影也于众人眼前显现。一如九年前那张朴实沧桑如农民般的面孔,罗道长这些年几乎没怎么变化,只是鬓发胡须又添了几根白丝。他中等身材,并不高大,但身上却带有一种奇特的让人安心的气质,众人瞧见他,心中的不安与惶恐不知怎的就消散了。 这是个难得的休憩时刻,众人席地而坐,彼此依偎取暖。一放松下来,周身的伤痛与疲惫潮水一般袭来,大家有些垂头丧气,谁也不说话。最终还是孟旷开口问道:“道长,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城中有接应?” “是你二哥认识可以接应的人,我们才能有办法进来。”罗道长道。 “二哥他当真与你在一起?眼下他在哪里?”孟旷激动地问,不仅是她,得知二哥就与罗道长同行的事实后,孟暧与白玉吟也都一直处在兴奋与喜悦之中,投来关注的目光。 “他眼下人在神策门外的客店之中,明日城门开启后他便会扮作客商正常入城。我是单独来接引你们的,他身子弱,带着他行动不便,我没让他跟来。你们放心,我已与他约好,明日我们就在成贤街东的小院汇合。” “原来是那里。”白玉吟情不自禁地出声,感受到大家的疑惑,她随即解释道,“他当年就是把我安排在成贤街东的那座清幽小院里居住,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小院子还在。” 罗道长看了一眼白玉吟,他虽不曾与白玉吟见过面,但在京中时他早就对这位花魁有所耳闻,在一路跟着孟旷等人过来的路上,孟二哥也向他指出过白玉吟的身份以及与孟二哥之间的渊源,所以他是识得她的。罗道长回答她道: “当然还在,那一直是长荣名下的房产。只是那院子自打你离去后,也荒废多年无人洒扫了。” 白玉吟不禁低头无言,面现泪容。罗道长安慰地道了句:“没事儿,眼下你们终于能重新见面,也是莫大的缘分。长荣一点也没怪过你,他一直都很自责,不能好好照顾你。” “长荣”是二哥的字,眼下他已改名孟子修,字仍未变,因是早年间他的授业恩师梁先生给他预留好的字。梁先生离去前,专门将写有字的纸条封在锦囊里,要二哥及冠后打开,二哥离京后将锦囊一并带走。他是在孟家老家浙江奉化客居时及冠的,后来写了一封信回京,告知了两个妹妹自己的字,还特意提到了他在家中留存的祠堂内独自一人举行冠礼的事。只不过当年二哥将白玉吟救出时尚未及冠,白玉吟不知他的字,反应片刻才明白“长荣”是指孟子修。 “师父,您是和二哥一道回了京,之后又跟着咱们一起南下了罢。”孟暧道。 罗道长点头,道:“没错,我与长荣是四月初三抵达京外的,彼时京中已经封锁了。恰好我们沿运河北上时相识的官商有门路可以入京,还能有本事将消息带出城来。我们就委托他进京打听消息,后来得知城中闹谍探,还有四月十五李如松出征的事,你二哥当时就说要去通惠河码头等,应当能等到你们。没想到真给他言中了,我们当日就瞧见你们至码头上船。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想明白你们会出城来的。在通惠河码头的头一夜,我们用灯火给你发了暗号后,他就叫我不要再发暗号了,只一路默默跟随。临到南京城外时,他就说你们可能会遭遇阻截,要我在太平门附近暗中接应,然后我就眼睁睁瞧着你们的马车在太平门外栽进了湖中,他这个孩子真真是神机妙算。” 罗道长这一路可能都被孟子修的神算所惊,这会儿诉说起来显出十足的感佩。 “那此前你是在哪里寻到二哥的?”孟暧又问。 “就在南京,你二哥是去年去信告知你们他不日将离开南京北上的。但他未能成行,去岁十月,南京吏部来了一位新任的验封司主事,名唤安希范。你二哥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于是留了下来,此后拜谒了安希范,与他往来交流,成了至交好友。一直到今春三月,你二哥也未曾离开,恰好我二月抵达南京,很快就找到他了。”罗道长说道。 “那你们怎么不来信告知,平白要我们担忧。”孟旷显出不满。 罗道长无奈道:“唉,你二哥另有打算,不让我报信,他自打去岁末与安希范相识之后,就一直认为去信京中可能有被截获的风险。至于为什么他也不与我说,所以我们一直也没写信。他也怕长时间不去信你们会担忧,所以三月我们就出发北上,打算入京找你们。哪晓得四月初抵京时情况突变,白白绕了一圈,又回了南京。” 孟旷心想二哥深谋远虑,心思极深,也极其谨慎,这些年很多事他都不与姊妹俩说,信中提及自己的经历时总是寥寥数语带过,模糊隐晦,只算是报个平安。而他究竟是否查出当年害死父兄的罪魁祸首是谁,姊妹俩也半点不知。这许多年未见,也不知他现如今到底怎么样了,或许已成了自己认不出的样子了。想起不久后就能再见面,孟旷心中激动的同时,又有些许难以言明的不安怯意。 而二哥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在谋划些什么,就只能等见到他之后再询问了。 “这位姑娘是……我瞧着可真眼熟。”正当孟旷思索时,罗道长突然出言,看着穗儿的神色有些困惑。 孟旷这才想起来自己都忘了把穗儿介绍给罗道长了,罗道长离京时穗儿都还没出宫,他们两人自打九年前就再没打过照面,罗道长对穗儿的记忆也很模糊了。只是穗儿外貌十分特别,他才留了些许印象。 “道长您忘了,九年前我还带她去过您的医馆,就在灵济宫。她就是我爹当年从狱中救出来的那个女孩儿,李穗儿。穗儿,你还记得道长罢。” 穗儿笑了,道:“当然,道长救命之恩我一直不敢忘却。当年您还替我医过病,如今能再见到您可真是亲切。” “原来是那小姑娘!”罗道长一拍大腿笑出声来,“哎呀,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差点没认出来,真是标致极了。” 穗儿有些不好意思,眼下她浑身湿淋淋的,下半身几乎都是淤泥,狼狈不堪,亏得罗道长还夸她标致。 孟旷随即又将吕景石、韩佳儿介绍给罗道长认识,并讲述了他们与穗儿之间的关系。因着等待时间漫长,她便趁此机会将穗儿这些年在宫中的经历,她与穗儿重逢的过程,与白玉吟相识的过程,这些日子他们在京中经历了一些什么事一一讲来。罗道长闻之,不由万分感叹。 这一谈就是许久,却还不见有人来开藏兵洞的铁门,韩佳儿有些急了,问道:“怎么还没有人来?” 罗道长道:“不急,再等一会儿。那人要等到凌晨时,趁着换防间隙来。那人是南京京营轮值城防的一个把总,姓冯。长荣近两年回南京后,一直在做教书先生,冯把总家里的孩儿就跟着长荣读书,关系甚笃。他是守神策门的,与这里离得不远,很清楚武庙闸这里的城墙构造。我也是与长荣在神策门先找到他之后,他给我们指了一条入城的暗道,以防你们被堵在城外进不来。是他告诉我们今日朝阳门和太平门的驻守人员有很大的变动。长荣料定你们今日无法入城,要我无论如何要阻止你们从朝阳、太平二门入城,一定要带你们隐匿踪迹,从冯把总指示的暗道入城。冯把总与我约定好,要我接到你们后,带着你们就藏在这藏兵洞中等待,待凌晨换防时,他会趁着空虚过来打开这扇铁门,接咱们入城。” 在这藏兵洞中也不知时辰,又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终于听到外头传来动静,有人在开那铁门外的锁。孟旷紧张起来,要众人全部隐蔽到她身后,她戒备着握住螣刀刀柄,随时准备给来者以致命攻击。 好在开门的人确实是罗道长所识得的那位冯把总,孟旷收起了敌意,却依旧暗自警惕,不敢彻底轻信他人。那冯把总身材不高,肚皮还有些大,看上去十分普通,唯有一脸的大胡须十分惹目。他话不多说,直接一招手,要众人跟上他。 他们循着城墙的跑马道一路下到城墙内部的瓮城内,然后顺着瓮城门很是顺利地出了瓮城。一路上他们没有遇见一个守城的士兵,守备之松弛真是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心寒。 一出瓮城,便正式入了南京内城。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成贤街,距离这武庙闸倒也不算远,步行过去大约两刻钟便到。只是眼下还是宵禁时分,城中有兵士巡夜,他们仍需小心,必须绕开大路走,会花费更多的时间。 冯把总很仗义,一路护送他们抵达了成贤街,路上也很幸运地未曾遇到巡夜的士兵。送到那废弃小院外后,冯把总拱了拱手与众人辞别,他还要回去神策门,等城门开了再接应城外的孟子修入城。 目送冯把总离去后,罗道长从怀中取出了小院门锁的钥匙,开了门,带着众人进入院中。孟旷望了一眼泛白的天际,只觉得这一夜格外的漫长,而这天明的亮光却又让她心中升起了数日来不曾有过的喜悦。 分别日久的孟家人,终于要团圆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二哥登场。 感谢在2020-03-03 18:08:26~2020-03-05 18:1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传说中的小皮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5个;z c r、嘿、阿楠来啦、景川、凤凰花又开、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bichu、 25瓶;魂淡小弟 10瓶;wsome 4瓶;鱼儿的月光 3瓶;凤凰花又开、固步自封、七三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8、第八十八章 孟子修购置的成贤街小院位于成贤街东侧靠南端的倒数第二户, 是一个二进的小院,清幽雅致。但因常年无人居住,四处都落了灰,后院的小景观也无人打理,致使杂草丛生。众人进来后,也无法第一时间入住,穗儿便领着白玉吟、韩佳儿和吕景石去柴房中找到了清扫的工具,动作麻利地开始清扫几间屋子,尽快腾出能让大家休憩的地方。 孟暧则陪在了姐姐身边, 继续为姐姐疗伤,姊妹俩与罗道长聊起罗道长离去后的近况, 罗道长也把他这近一年来的经历简单讲述了一番。话到尾声, 穗儿他们也已经清扫出了屋子,吕景石在厨房内生了三个火盆, 韩佳儿则打了干净的井水,把众人此前被湖水泡过的衣物鞋袜洗涤了一遍, 架在火盆边烘烤。随即他们又烧了热水, 女孩子两三个一起入浴房沐浴清理, 换下湿透了的脏污衣衫,随后孟旷、吕景石才分别进去沐浴。清理干净身子后, 衣物也都烤干了, 出来后恰好能换上。 这一番忙碌已到了辰时,众人折腾了一夜未眠,已然是疲惫不堪。身子弱的白玉吟、穗儿和孟暧都先去睡了, 孟旷因着身上的伤痛本也睡不着,就靠在前院正堂中的罗汉床上,与吕景石和罗道长一面闲聊,一面守着小院,继续警惕追兵搜捕。好在这院子应当是追兵的盲点,他们应当并不清楚白玉吟能够躲藏到这里来。 韩佳儿本是个夜猫子,从前在宫中尚服局经常做夜工,养成了熬夜的习惯,这会儿虽然身子疲累,倒也不觉得困。她在厨房中忙碌,打算煮点热汤,配着众人包袱中用油纸包裹好的干粮做一顿饭,好歹要吃东西填饱肚子。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小院里的厨房内根本没有储存食物,韩佳儿想煮姜汤都找不到姜。吕景石让她先别着急,等天亮了,他打算和罗道长一起去一趟附近的市场,先去采购一点食材,以及目前众人急需的药材。 这一带都是国子监的地盘,一溜的宅院中居住的大多是国子监的教谕和监生,也有不少书香世家聚居在这附近。开国初年,太/祖皇帝于鸡笼山下四牌楼设国子监,因这附近建有四座牌楼,故得名“四牌楼”。国子监北及鸡笼山,西至进香河,南临珍珠桥,东达小营,覆盖成贤街两侧大片地区。成祖北迁后,南京国子监称南雍,鼎盛时期,有来自海内外近万名监生吃住在这里,大片的房屋宅院都是国子监的地产。成祖时期的《永乐大典》就是从这里编纂而出。 约莫辰正时分,罗道长领着吕景石出门采买去了,孟旷独自一人继续守着院子。她有些朦胧的睡意,盘膝闭眼,打坐吐纳。过了没多久,孟旷好像隐约听见后门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三长,两短,三长,她心头一跳。此前罗道长与她约定好,他们这些日子都只会从后门出入,正门外的锁会一直上锁,如此可以继续制造院中无人居住的假象。而小院的后门是从内部闩住的,每回有人出,都必须要从内部把门闩住,回来时敲门对暗号即可,暗号就是三长两短三长的敲门声,代表着“孟”这个字。只是罗道长和吕景石这出去的时间也不很长,回来得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难道说是二哥!城门也开了有段时间了,二哥应当已经入城,步行到此处来时间都已足够。如此想来,孟旷忙下了罗汉床,着履,快步往后门跑去。但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开门之前,她特意压低嗓音,用沙哑难分性别的声调问道: “西南密林出?” “螣龙送三孟。”门外一个清亮悠扬的男子音回答道。这是一句孟家祖上传下来的家族口令,说的是孟家先祖三兄弟走出西南大山,跟随太/祖皇帝征战的发端,只有孟家人才知道这个口令。 孟旷终于放下心来,随即心中升起无限的激动,拉开门闩,打开门,门外人立时映入眼帘。他身材不算很高,与孟旷相仿,身躯十分消瘦,以至于那身青布交领直裰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宽大。但他腰骨脊梁却十分挺拔,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倔强意味。他手中拄着一根齐腰高的黄梨木拐杖,足蹬一双百纳鞋,头戴文士大帽,身上背着箱笼,俨然一副远游举子的打扮。唯一让人觉得有些不符身份的是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那里面都是一些食材,有红糖、黄姜以及一些驱寒的草药,一些鲜蔬,半袋白米, 还有一只已经宰杀清理好的鸡。 孟旷一开门,他便立时跨步而入,随即带上了门,重新将门闩好。 “二哥……”孟旷呼唤自家哥哥,声音在发颤。 男子从容地放下竹篮和拐杖,卸下箱笼,摘了大帽,露出了那张无比熟悉却又依稀有些恍惚的容颜。他的容颜与九年前的差别不很大,只是线条更坚毅阳刚了,皮肤晒得有些黑,至少与孟旷相比要黑一些,但孟家素来遗传白皮肤,他实际上仍然干净白皙。他五官生得无比俊俏,与孟旷有七分相效,眉目间却有一股与孟旷截然不同的浩然深邃的气质,十分迷人。他已及冠数年,因而也开始蓄须,唇上蓄有两撇薄薄的髭,修剪整齐,衬得他越发成熟。 孟旷从未见过二哥蓄须的模样,一时之间竟有些不大习惯。恍然间,竟是九年了。她杵在原地,有泪意在鼻喉翻涌,千言万语堵在胸肺间,不知该如何吐出。只是憋红了眼眶,咬着唇,双手揪住了自己的衣摆。 孟子修也在打量自己的三妹妹,这个与自己龙凤双生的女子是他血缘上最亲近的人。九年未见,她好像又长高了,颀长的身材一点也不输给自己。她强壮的体格一点也未变,面容却越发显出女子俊秀雅致的线条。尽管为了女扮男装,她尽量将身材衬出男子肩宽背阔的模样,可若是熟悉她的人,仍可一眼瞧出她女子的身份。三妹这些年真的辛苦了,一个女子在军中打拼究竟有多么辛苦,他完全可以想象。而她眉目间也因着多年的军旅生涯,染上了一层凶煞悍然之气。孟子修会观人面相,因而尽管眼下的孟旷没有透出半点凶厉,他仍能看出端倪。 “阿晴,你又长高了,我总也比不过你。”孟子修笑着道。 一句话让孟旷顿时泪如雨下,禁不住抱住孟子修,哭泣出声。此时此刻的她仿佛一下就被打回了昔年那个涉世未深的单纯女孩儿,自幼在父兄们的羽翼下长大,不论如今的她有多么的独当一面,强大坚韧,但在兄长面前永远都是那个值得疼爱保护的女孩儿。 孟子修红了眼眶,却依然笑着,用力抱住三妹妹,抚慰她的脊背。 孟旷有多久未曾这样哭泣过了?记忆中自打二哥离家后,她就几乎再也没有掉过一滴泪。如今这一哭便如洪水找到了泄洪的口子,她几乎将这些年所有经受的艰难困苦、委屈愤恨、心痛伤悲、哀思惆怅尽皆发泄了出来,她哭得太伤心了,泪水如泉涌,打湿了孟子修肩头的衣衫布料。孟子修终于在妹妹伤心的哭泣中落下泪来,想起父母长兄早逝,兄妹分离九年,天各一方,直到如今才终于能够重逢,不禁悲从中来。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的情绪才逐渐平息下来。结果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二人在后院哭泣的动静吵醒了在屋内休憩的女子们,穗儿最先出来,瞧见孟子修后,忙回去叫醒了孟暧和白玉吟。三人急匆匆赶到后院,孟暧立时一头撞进二哥怀里大声哭泣起来,闹得孟子修又是一番安抚,瞧见多年不见的小妹长成了大姑娘,孟子修真是感慨万千。 穗儿也上前打招呼,孟子修对穗儿外貌的印象也有些模糊了,因而虽然这一路跟着孟旷等人而来,远远地能望见穗儿,感觉十分熟悉却始终想不起她是谁。此时穗儿蕙质兰心,突然道了一句:“凡学问之法,不为无才,难於距师,核道实义,证定是非也。出自东汉《论衡》。”于是不用孟旷做介绍了,孟子修已然想起这女子是谁了。 “这可真是……出乎人意料,你竟能出宫来。”孟子修惊讶道。 这话让穗儿眉头一蹙,孟子修此言潜在意思是说,他本就知晓穗儿这些年身在宫中,只是没想到她能出宫来?但是孟子修又是从什么途径得知此事的呢?为何他知晓却不告知孟旷和孟暧姊妹俩?眼下似乎不是说话的时机,穗儿并没有深究这个问题。 罗道长和吕景石还在外采购未归,随着韩佳儿也被介绍给孟子修认识,此时此刻唯一未曾上前与孟子修打招呼的人就是白玉吟了,她一直静静地立在远处,不知是出于胆怯还是紧张,她始终未曾上前,只是绞着手指,咬着唇,期期艾艾地望着被众人围在中央的孟子修,面上却又合着喜悦欣然与希冀的神色,以至还有一丝说不出的落寞。 孟子修也瞧见了她,目光粘在她身上,一时无法移开。白玉吟低下头去,害起羞来,双颊染上好看的红晕。孟旷见此情状,忙向穗儿和孟暧使了个眼色,二女当即会意,孟暧立刻出言道: “呀,二哥你可真周到,买了这么多东西呀。咱们先拿到厨房处理去,一会儿等师父他们回来了,大家一起吃顿饭。白姐姐,你替咱们招呼一下二哥罢。”说罢,孟暧、穗儿并韩佳儿一起提了篮子往厨房去,孟旷则拿起孟子修的箱笼和拐杖,道: “哥,我给你收拾屋子去,东厢那间正好空着。”说罢,笑着拍了拍孟子修的肩膀,看了一眼白玉吟,也迅速离去。 后院一时间只剩下孟子修与白玉吟相对无言。他们默默地注视了彼此一会儿,孟子修上前几步,立在白玉吟面前,突然伸出手臂将白玉吟揽进了怀中。白玉吟的泪水当即落下,孟子修这身衣衫再度被泪水打湿。千言万语都化在了这一抱之中,七年的分别,他们终究跨过了时间的隔阂与地域的分离,再度重逢。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孟子修的声线颤抖,悔恨之情油然而生,他在小心翼翼地祈求白玉吟的原谅。 白玉吟在他怀中摇头,抓紧了他瘦削后背之上的衣衫布料。七年不见,他已不是那个记忆中的俊俏少年,但此时此刻的他反倒更加让她着迷。她本以为七年的分别会冲淡她对他的感情,她以为她只是靠着一股执念一直在追求着他的背影。可如今再度见面,她却发现自己压抑的情感已化为更浓郁的深情,在见到他之后涌溢而出,充斥满她的心灵。 “如果你愿意,我拿我后半辈子补偿给你。”孟子修轻声说道。 “你可真傻,我如何会不愿意,你这句话我已经等了七年了。”白玉吟带着哭腔说道。 孟子修笑了:“那我可得好吃好睡,康健长寿不可了。” 白玉吟在他怀中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了八十八章二哥终于在万历二十年时间线里正式登场了,也是不容易,这个数字倒是很吉利。 感谢在2020-03-05 18:12:47~2020-03-07 17:2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0637428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一 2个;阿楠来啦、景川、若禅。、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一 30瓶;易安昂 3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9、第八十九章 “老郭啊, 我自打十年前认识你,就没见过你受这么重的伤。你这是惹到哪路人了?” “唉……说来话长,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南京外城东,孝陵卫大营外南面,有一片依托着营地建立起的村落,名唤周村。戍守孝陵的军士乃是世袭罔替,且本家先祖与太/祖皇帝有密切关系。当年太/祖皇帝选中了老家凤阳周、李两姓为自己守陵。三百年变迁,李氏已然离散,还剩下周姓人作为孝陵卫中的大多数守陵军士绵延了下来。村中居民大多是孝陵卫军士们的家属, 也大多姓周,故名。军士们往日里在营中操练度日, 遇到休沐假期, 便会离开营地回村中与家人团聚。 五月初三,未明时分, 受伤的郭大友一路强撑着骑马来到了周村之中,趁着天色未亮, 尚未有人出门走动的时机, 敲响了村中南头一户人家的院门。院中养的黄狗嗅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和血腥气, 一阵吠叫。屋中主人被吵醒,披衣出门, 按下黄狗, 戒备着将门扉开了一道缝隙,便见到了外面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的郭大友。 他吃了一惊,将郭大友迎入屋中。话不多说, 赶紧为他疗伤止血,烧水擦身,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忙定了,他终于能坐下问话,便有了此前二人的一番对话。郭大友将他离京前后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这位中年男子闻之沉默了。 “老周,怎么样,你有路子入城?我还想联系一下城里的童哥,要托他帮我找人,顺便打听些事。”郭大友问。 老周沉吟着回答道:“带你入城没问题,反正我天生的每天都要打通济门入城上工。就是你得掩去身份了,免得被人认出来,咱们得低调行事。至于童哥……我有些日子没和他碰头了,也不知他近况,进城后稍安勿躁,我再帮你打听打听。” 郭大友大喜过望,由衷道:“那可真是太感激了老周,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郭大友。” “唉,哪里话,都是曾经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何必这么客气。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咱们这些老兵,都指着你,但愿将来能过上好日子。” “兄弟们都看着我呢,我可不敢有丝毫懈怠。”郭大友垂眸,缓缓说道。 …… 五月初三,午初时分,成贤街小院内。 外出采购的吕景石与罗道长已然归来一段时间,手脚勤快的孟暧、穗儿和韩佳儿麻利地在厨房中整出了一桌子饭食。饭做好时,孟子修与白玉吟也差不多叙旧结束,一众八人围坐在餐桌边,开始举箸用食。大家都饿坏了,尤其是孟旷等人,从昨天傍晚折腾到现在颗米未进,这会儿能吃上一顿热饭,打心眼里觉得幸福,就连素来斯文的女子们,也吃得极快。 罗道长与孟子修也陪着吃了不少,用食时,餐桌上很安静,只能听到碗筷碰撞与咀嚼声。风卷残云之后,众人面现餍足神色。穗儿与韩佳儿在宫中做宫女多年,习惯了见到眼前有活计就立刻动手,于是又麻利地将残羹冷炙撤了下去,泡了茶上桌。众人一面饮茶消食,一面谈起事来。话题的中心当然是围绕着二哥孟子修进行。 最先开口的是孟旷,她已然酝酿了很久了:“哥,你跟我们讲讲吧,这些年你究竟调查出了些什么。怎么你似乎对很多秘辛都很了解的样子?” 孟子修笑了,道:“这真要从头到尾说出来,恐怕说个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咱们延后再论罢。这两日你们都得在这小院中藏匿,有的是时间说。我想讲几件要紧事,是有关于咱们当下的形势的。” 见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孟子修理了理思路,继续道: “你们应该猜到了,埋伏在城外要拦截追捕你们的人,就是潞王的人。这一点,我今晨入城时,已经从冯把总那里确实了。冯把总告诉我,昨日控制朝阳门和太平门的人是南京锦衣卫的千户顾言秀,他是潞王的连襟,也是东南豪门大族顾氏的三公子,就是一个挂职锦衣卫的贵族,往日里不怎么管事,但关键时刻也能启用。” “哥,我们昨日遇到了一个十分厉害的使马槊的高手,你可知道是谁?这人应当也是潞王信任的部下。”孟旷问。 “啊,你说的是秦啸风罢,潞王豢养的武道高手。潞王府里养了一大群私兵,私兵中有一部分人十分出类拔萃,大多都是行伍出身,上过战场杀过人,武艺高强。护卫潞王的同时,这些人也会替他做脏活。这个秦啸风是京中人,家里世袭军籍,他祖父做到了羽林卫指挥使的位置,家里是军事贵族。他自小就显出绝佳的武学天赋,习练了一身强大的骑射与骑战功夫,手中一根黑铁长槊是请了工匠耗时耗力专门打造出来的神兵,锋锐异常。”孟子修娓娓道来。 “二哥……你从哪里知晓这些的?”孟暧十分诧异。 孟子修回答道:“我调查潞王已然有很多年了,算起来应当是我当年离家后抵达南京不久,就开始查潞王。不然,我也不会去将玉吟救出来,我当时就知道她家里是因潞王被害的。至于为什么会查潞王,我以后慢慢与你们说,眼下先不着急。” 他顿了顿,看向吕景石与韩佳儿,继续道:“我听闻你们是从京中来南京内官监采办局赴任的,眼下因着潞王守在南京城中抓人,你们若是明目张胆出现在内官监采办局,会有被抓捕起来审讯的风险。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道潞王掌握多少关于你们的情报。因而,赴任这件事是暂时不可为之了,得视外界情况变化再定。” 吕景石与韩佳儿相视一眼,均点了点头,孟子修说得在理,他们也明白眼下的处境。 孟子修随即安抚道:“其实大家不用着急,虽然眼下潞王在搜捕玉吟,但他应当很快就会被迫收手。今日已然是五月初三,后日,五月初五就是端午节,南京城每年都要举办大型的龙舟赛,地点就在秦淮河之上,届时所有城门都会大开,城中官民出而祭祀,登高钟山,泛舟北湖。周边商贩云集,大家都会入城赶集,十分热闹。这是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民俗,潞王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封城,他本就不想把事情闹大,强行封城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到时候咱们混在人山人海之中,很容易就能离开南京城。 比较难处理的问题有两点,一是吕景石与韩佳儿该如何安排,二则是咱们要如何寻到郭大友。阿晴,你现在还处在锦衣卫安排的任务中,你得尽快寻到郭大友,不能让他抢先找到我们。否则让他抓到我与你们在一起,孟家多年的心血就白费了。我们还得考虑一个适当的理由来解释你们是如何入城的。最好的办法是能熬到初五那天端午节出城,不让郭大友知道你们曾入过南京城。但这不是咱们能够控制的,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我猜想郭大友必然会想尽办法尽快入城,他应当也有情报网在城中,只有进入城内他才能发动他的情报网去寻你们,咱们的时间是有限的。” 罗道长不由问道:“你可有什么安排?长荣。” 孟子修沉吟道:“如若要知道郭大友是否入城,得继续靠冯把总的情报网。我推测郭大友最有可能走的是通济门,事到如今他必然会扮作平民、隐匿身份入城,而通济门每日都会有大量平民出入,他混在其中是最便捷的。其实我还想去寻安希范,既然郭大友与朝中吏部清流一党有来往,或许安希范也是他会去投靠的对象。只是我本已离开南京北上,这么快就折返回来实在显得古怪,而且一时间也寻不到更好地借口去见安希范,故而还是作罢。” “不能明着来,那就暗着来,咱们分头行动。安希范我去跟,二哥你与罗道长继续联络冯把总。”孟旷说道。 “好,就这么定了。玉吟,你趁着这个时机,与穗儿姑娘和小暧一起,把你后背之上的刺青誊下来罢,让穗儿姑娘好好研究一下。” “好。”白玉吟点头。 孟子修最后道:“大家都去歇息吧,一个时辰之后,咱们开始行动。” 白玉吟之刺青,孟旷得知后不久就与孟暧和穗儿提过了。此前在成贤街小院浴房中沐浴时,孟暧、穗儿包括韩佳儿也都看到了她的刺青。穗儿只大致观看了一下,心中就已明晰这刺青与万兽百卉图的绘制原理是完全一致的,其中以藏图的方式掩盖了某种暗码。孟子修抵达成贤街小院后,白玉吟也与他提了一下刺青之事已告知孟旷等人。 孟子修其实早就看过白玉吟身上的刺青,他与白玉吟的关系比众人想象得还要亲密,只是一直守着礼,没有突破最后一步。他仔细思索过这幅刺青,始终不得要领,如今终于碰上可以解开此图的穗儿,时机宝贵,他便立刻作出了安排。 众人各自回房歇息,孟子修单独找了孟旷入东屋内详谈。孟旷见二哥如此神秘,心顿时提了起来。其实直到此刻,她都还没把自己和穗儿之间的关系与二哥明说,罗道长也不知道。倒不是她想隐瞒,只是自二哥回来后就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不知二哥是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孟暧也应当没有找到机会将这件事告诉他,难道说是白玉吟告诉二哥的?他会不会反对自己和穗儿的事?孟旷心里清楚这可绝不是什么可以轻易接受的事,确实太出格了,二哥如果不能接受,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没想到孟子修根本就没与她提这件事,而是出乎意料地提起了一个人——南京织造局提督织造太监——唐福安。 “阿晴,这个唐福安,恐怕才是真正害死咱们父兄的凶手。”他说道。 孟旷吃惊地望着二哥,说不出话来。她一直以来都认准了张鲸作为杀死父兄的凶手,却没想到二哥会给她一个完全想象不到的答案,她对这个唐福安更是一无所知。 “二十多年前,他还不是南京织造局的提督织造,而是大内织染局的掌印太监。他有一个干女儿,养在民间,极其聪慧,才智近妖,绣工与织工出神入化,并且发明了一种非常神奇的刺绣传密的方式。她最爱做两件事,一是绘图刺绣,二是于京中百香阁品香饮茶。百香阁对面便是入京赴考的举子们聚居的堂馆,她时常观察那些举子,以此为乐。唐福安本想将此女送入宫中选秀,成为妃子,以巩固他自己的权势。但这个干女儿却爱上了一个进京赴考的举子,名唤白先石。不顾唐福安反对,与白先石私定终身以至怀了身孕,又把这种刺绣传密的方式也传授给了白先石。唐福安迫于无奈,只能将此事尽力掩盖。白先石随后中进士,赴南京任官。此女之后便随白先石到了南京,并与他完婚成亲。此后为白先石生下一子一女,女儿便是白玉吟。 本来此事该告一段落,却不曾想十年前,年仅十四岁的潞王闯了大祸。他在大婚前夕,以看望李太后的名义入了内宫,竟借着酒劲强/暴了彼时刚刚选秀入宫的荣妃王氏,事发地点在寿康宫,新入选的妃嫔当日是去慈宁宫与寿康宫为太后和几个太妃请安的。而好巧不巧的是当时唐福安就在寿康宫为几位太妃甄选新衣布料,这事儿被他撞个正着。酒醒后的潞王自知闯了大祸,要唐福安相救。唐福安压抑多年的野心当即膨胀,立时帮助潞王上下打点,威胁王氏绝口不提此事,将这件事遮掩了过去。唐福安借着这件事攀上了潞王这根高枝,此后成了潞王的跟班,他竟然还安排潞王多次与王氏私会,以至于王氏怀孕,生下了皇三女,王氏还借此封了荣妃。 他之后又想起了自己的嫁出去多年的干女儿,想起干女儿还有一女儿,已经快成年了,恰好可以献给潞王。于是他立刻派人去了南京,联络白先石一家,鼓动他们将当时只有十四岁的白玉吟嫁给潞王做妾,却遭到了白先石一家的严词拒绝。他恼怒之下,几次三番派人上门骚扰,致使倔强的白先石决定反击。他立时委托京中的朋友调查唐福安,竟然真给他查出了潞王的丑事和唐福安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再加上他早就在调查朝中皇亲贵戚的财产状况,立时就写了一本弹劾潞王与唐福安的折子。这个折子几乎要了潞王的命,他与王氏的关系是绝对不能曝光的秘密,否则哪怕他的皇兄再如何疼爱他,这一次也决不会饶了他。于是过于刚直的白先石惹来了杀身之祸。 而当年帮助白先石在京中调查此事的人,是一个我们原本以为已经悬梁自尽的人——黎许鸣黎老三。 黎许鸣假死脱身,将穗儿交到我们父兄手中,父兄随后遭到了唐福安的追杀。因为唐福安收到了假情报,误将穗儿当做白玉吟,以为他们要护送白玉吟逃脱。咱们父兄与唐福安派来的人在京外激战,战场一路绵延数里地,父兄为了引开追兵,冒险将穗儿藏在郊外丘陵中的树洞内。你还记得吗,那树洞是以前你与父兄出去打猎经常用来藏猎物的地方。我猜测当时穗儿水壶里的蒙汗药应当就是父兄下的,目的就是要迷晕她,让她不乱跑,因为当时他们已经发现追兵了。可……最后他们也没能活着回来,而晕厥的穗儿也被一路跟踪而来的张鲸所派南衙锦衣卫劫走。而想出用假情报误导唐福安,使父兄与唐福安鹬蚌相争这一毒计的人,就是现在的南镇抚司镇抚使汪道明。 阿晴,你曾问我是从哪里查出来这么多内幕的。那是因为我隶属于一个组织,这个组织是当年张居正去世前就已暗中组建起来的,没有正式的名称,但其中大多数人都是朝中清流官员和民间有志之士,我姑且用‘新党’代指。白先石就是这个组织的一员,可以说是创始人之一。这个组织一直在扩展朝中各界人士,黎老三、我们父兄也是后期加入的。 张居正去世前,新政受阻难以为继,他不愿一辈子的心血白费,也明知最大的阻碍就是那些毒瘤一般的皇亲贵戚,故从万历八年开始就已然在组织各地可信的官员调查分布在全国的各大皇亲贵戚的财产情况。这些珍贵的情报最后汇总,由白先石的妻子绘制成刺绣秘图,一点一点裁剪成块,编段成序,最后让穗儿绣成成品。其实这事儿本不该让穗儿做的,白先石的妻子才是原来选定好的人选,奈何当时她与白先石已最先成了潞王的靶子,被诬陷下狱,难以为继了。 阿晴,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听完二哥的叙述,孟旷只觉得头皮发麻,半晌静默无言。孟家经历的九年生离死别,起因竟然只是要掩盖潞王酒后的腌臜事。孟旷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一瞬折碎,她对这个王朝的一切信念在崩塌消散,心寒透骨。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苦苦在军中熬了九年?她是个军人,她的职责是守护这个王朝安然无虞。可苍天啊!她到底在守护什么? 世界天旋地转,孟旷闭上了双目。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超长,算是弥补一下昨天延迟更新罢。下一章开始进入万历十一年时间线叙事,这一次会从孟家三兄妹的视角讲述万历十一年至万历二十年的事,接续上万历二十年的时间线。主要还是以孟旷为主,二哥为辅,小妹孟暧有一章带过。这一段会比较长,但非常重要,囊括了人物的成长经历和性格养成。 感谢在2020-03-07 17:21:57~2020-03-10 18:1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0637428、歪化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川、抺茶 2个;嘿、看客、若禅。、查无此人、十一、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38瓶;查无此人、我亲爱的偏执狂 10瓶;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十一 3瓶;风 2瓶;凤凰花又开、易安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0、第九十章【旧事·孟旷篇】 二哥入锦衣卫新兵营体检, 登记参军的那一日是万历十一年的三月十七日,那一天,真正的孟旷与孟晴实际上已从律法与民藉上死去,而有两个新身份诞生。“木兰”孟旷与“浪子”孟子修。 翌日,为孟旷准备好一切的二哥就离开了。孟旷没有出门相送,她怕自己会哭,让二哥担心到不敢离去。她记得二哥是卯时走的,天还没完全亮,她听到了院门开关的声响。 她确实哭了, 跪在正堂父母长兄的灵位前,捂着嘴不敢出声, 怕吵醒里屋还在沉睡的妹妹。她哽咽着流泪, 几乎哭到喘不上气。巨大的无力感与悲怆感笼罩着她,使得她对未来充满了未知的恐惧。但没过多久, 她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倔强地擦干了眼泪, 对着灵位叩首。从此以后她就要藏起她的胆怯, 磨去她的懦弱, 抛弃依赖他人的想法,担起守护这个家庭的责任, 抱着为父兄复仇的信念, 独自一人在陌生且危险的环境中拼搏。她没有时间哭泣,她暗暗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软弱流泪。 三月十八日,是她参军入锦衣卫的第二天。准确地说, 她还没有去过锦衣卫的兵营,此前的参军手续和体检都是二哥代她去办的,在父亲的老相识——锦衣卫新兵营刘教头的帮忙下,她算是走了后门入了锦衣卫。代她去的二哥身体孱弱,年龄也不足,体检实际上不符合标准,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但世袭军籍并不能直接承袭军衔,她仍然要从最普通的士兵做起。 她就要去军营了,年仅十岁的妹妹在家中变故中一夜长大,虽已然懂事,却仍然脆弱,日日夜夜因为父母兄长们的离去而哭泣,更是无法离开姐姐,令孟旷心碎。而灵济宫的这个院子再也不能称之为家,成了永远的伤心地,孟氏姊妹已不愿再在这里生活下去。趁此机会,她们决定搬家。 这一系列的事,超出了她们姊妹能够处理的能力范围,于是罗道长与他的关门弟子清虚仗义相助,决定帮忙照顾孟暧,教导孟暧学习医术,掌握一门吃饭的技艺。孟暧自己也表示愿意学习医术,将来为姐姐看病,因为她女扮男装的姐姐以后再也不能看别的大夫了。再加上舅舅家的帮助,选定了城南校场口属于赵氏粮行的一处屋院,过户至孟旷名下,留待搬家后,筹备开医馆用。医馆暂由罗道长主理,待孟暧长大学成,便交由她经营。大人们本想将孟暧接去舅舅家中照看,奈何孟暧死活不愿离开姐姐,一定要与姐姐待到最后一刻。年幼的女孩这点小愿望他们不愿再违背,便遂了她的愿。 三月廿日是报到日,孟旷没有等到搬家那天,就必须去军营了。前一夜她在家中打包时,小妹孟暧哭成了泪人。孟旷却一句话不说,只是抱着妹妹,哄着她,直到她哭累睡着了。她一夜未眠,清晨,她狠狠用绷带束好胸脯,换上二哥此前拿回的新兵军服,第一次穿上了二哥为她制作的内甲,撑出宽阔的肩背,掩盖她女儿家的身体线条。用黑布裹住下半张面庞,束发绑上头巾,最后为沉睡的妹妹掖好被角,拿起宽檐军帽,抓起刚开刃没多久的螣刀,背上包袱,便义无反顾地离家了。 二哥离去前寻了工匠,为她打制了一张十分精巧也异常骇人的阿修罗面具,但让她最开始在新兵营中不要佩戴,等到她什么时候离开新兵营,成了军官了,便可以开始佩戴以闯出名声。一开始,还是以黑巾蒙面为主,尽量避免在人前摘下黑巾。黑巾遮挡容颜的同时,也能起到提升气势、改变气质的作用。最开始的新兵营三个月是最苦的,此后的低阶兵士的岁月起码也要延续两三年的时间,她必须要熬过这段时间,尽快成为军官。 而最困难的一件事,则是学会如何不开口发声。二哥离去前,不知多少次严肃地叮嘱孟旷决计不可在人前发出一点声音,这根弦在孟旷脑海里也是越拧越紧,直至要赴军营,她已然紧张到了极点。孟旷素来性格阳光开朗,话虽不很多,但也很善谈。长到及笄之年,猛然间要她再也不能出声说话,她一时之间是决计难以习惯的。很多时候,人都是下意识地发声,而非主观可以控制,而这种“下意识”是最为致命的,也是孟旷眼前最急需克服的困难。军营之中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等待孟旷的将是几乎无人经历过的困难。 她真的很想知道,《木兰辞》中的女将军,到底是如何克服这个问题的。也许那位女将军本身的嗓音就很男性化,但可惜的是,孟旷并不具备这样的优势,她的嗓音非常柔和清润,一听便知是女声,故而出声必然暴露身份。 《木兰辞》……如今回想起那日她行至军营的过程,她真的是一路无意识地在心中重复吟诵着这首南北朝乐府长诗: “……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 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 这世上是否当真有这样一个女子替父从军,孟旷无法确认,但她希望有,至少这样她会觉得自己并不孤独。 *** 锦衣卫新兵营位于京城以北安定门外,地坛附近。军营不大,因锦衣卫每年招募的新兵条件苛刻,数量有限。营中大约可容纳五百人,有完备的作训场和营房,条件在大多数军营中已属上乘。新兵最开始集中训练基础项目,就是一些最基本的列队、兵械使用和骑射项目。随着训练的加深,逐渐设置其他项目将人员划分出档次类型:身材高大、模样周正者可入宫城中担任皇家贴身锦衣卫力士与校尉,其中武艺高强、出类拔萃者可任大汉将军。而身材相对矮小瘦弱者,则选拔进入外围守护皇城的锦衣卫队伍担任普通的校尉、力士。主要选拔的方式就是武举的考法,考弓马骑射、考气力和反应能力,还有最基础的徒手格斗与器械格斗能力。 选拔分为初期、中期与最终提选三次大校,一个月举行一次,三个月后新兵营训练也就结束了,这一批新兵都会被分配到锦衣卫各个部门补位。 当年孟旷的大哥孟旭就是成了皇城的锦衣卫校尉,实际上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入宫中担任大汉将军,亦或进入南北镇抚司任职。但大哥比起建功立业更为顾家,渴望平实朴素的生活,所以刻意回避了。 此外,还有传说中难如炼狱的特殊训练项目,这就极其考验天赋和能力了。如若能在特殊项目的考核中取得良好的成绩,则有望被选拔进入南北镇抚司任职。这些特殊的项目主要囊括四个大方面,即火器及特殊兵器的使用、耳目力与侦查反应能力、推演与战术部署能力、审讯与外事交流能力。四大方面进行评级,分甲乙丙丁四等,每等又分上中下三级,最后得出一个综合评价。 进入锦衣卫大多是富贵子弟,有本事的人虽然有,但更多只是在锦衣卫中混个一官半职罢了。能入大汉将军是莫大的荣耀,是大多数进入锦衣卫的人最终极的奋斗目标。但是大汉将军的选拔标准实在太严格了,大部分人都会落选。进入南北镇抚司则成了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能进入镇抚司也代表了你当真是有本事的人,对于还有些建功立业之心的男儿汉来说,这也算是一种不错的追求。何况在民间,镇抚司的存在已然被传得神乎其神,声望或者说震慑力比宫中的大汉将军可要高多了。而对渴望查明真相而报仇的孟旷来说,入镇抚司才是她的终极目标,如此她才能接触到更多的秘辛。 拥有一个老锦衣卫父亲和一个经历过新兵营训练全过程的大哥的好处就是孟旷早就熟知了新兵营中的大部分明规暗矩,但也仅此而已了。接下来的所有困难,都需要她自己去克服。带她走后门加入锦衣卫的刘教头是新兵营的骑射教头,而且只负责训练中期大校合格后的顶尖骑射高手,并不负责最开始加入的新兵训练,能照顾到她的地方有限。 孟旷背着包袱、携着武器,刚踏进新兵营的大门就遇到了第一道难关。守门的营兵虽然看了她的新兵身份牌,也看到了牌子上描述的“口哑失声”,却仍然不愿放她进去,理由是要她必须将脸上的黑巾摘下,露出全貌。 孟旷打着手势努力与他沟通,却没有结果。眼看着再这般僵持下去可能会生出意想不到的祸端,孟旷只能退了一步,摘下了面上的黑巾。那营兵望着她的面庞一瞬呆愣住,孟旷心惊胆战,以为自己的身份就要暴露了,忙不迭地再将黑巾蒙住脸。却没想到那营兵讪讪地将新兵身份牌还给了她,放她进了营。 孟旷离去前听到那营兵对身边的伙伴戏谑地道:“呵,又是个走后门来的,这年头锦衣卫连残疾的人都收了,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唉,我跟你们说,这新兵蛋子怪不得要蒙面,长得也忒俊了,跟个娘们似的。啧啧啧,不知道他本事如何,如果弱了,那就惨了,这营里好龙阳的可不少,要被欺负死,呵呵呵……”他恐怕以为孟旷口哑也耳聋,根本就没避讳压低声音。 孟旷面色白了白,尽量不去想得更深。她紧了紧身后的包袱,握紧了螣刀。不远处有一个教头模样的军官正站在营地校场边缘的旗台之上,孟旷已经看到不少背着行李包袱的新兵去他那里集合了,于是加紧了脚步也走了过去。 孟旷抵达后混在人群里,大家都闲散地站着。孟旷心知最好先列队为上,否则等会儿就要被教头整了。奈何她本就不能发声,更不愿出头提醒去引起别人注意,干脆便随大流了。她知晓本次录入的新兵约有三百人左右,粗略数了一下,这会儿校场上已经有三十来人了,还差了不少。果不其然,后方陆陆续续有新兵来报道,也都随着引导来到校场集合。人越来越多,校场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营口瞭望台之上的漏壶标定了午正时分,传讯兵敲响了鼓声,规定的报到最后时刻已到,营门关闭,迟到者视为自动放弃。 旗台之上始终背负双手立着,不动如山的教头终于动了。他人高马大,脸黑如阎罗,面色万分吓人,只见他解开腰间挂着的长鞭,散开抬臂抽击,“啪!”,鞭声惊雷般乍响,吓得台下不少人一阵悚然。 “新兵所有人听令!丢下行李,十人一排,由高到低,列队!我数十声,十!九!八!七!……三!二!一!”教头操着粗豪的嗓音吼道。 这命令下得极其突兀,台下众人或愕然不知所措,或慌里慌张不知该如何列队,或懒懒散散不愿挪动,或抱怨其他人站得不对……孟旷无奈地站在人群里,她当然很愿意以最快的速度列队完毕,可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完成的事,军队的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她知道,这次惩罚是吃定了,大哥告诉过她,没有一届新兵能逃过刚入营时的下马威。 规定的十声已经喊完,队伍仍然没能列完,教官倒是不着急,也不催,就默默站在台上盯着他们,嘴巴还在动,应当是在数数。 待到他们终于差不多列队完毕了,那教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副官,副官上前一步,拿着新兵花名册开始点名。待到点名完毕,应到三百人,实到二百九十八人,有两人不知因何故没来,他们错失了入锦衣卫的机会,被副官一笔勾去。 副官退下,教头面无表情地大声道: “新兵全员听令!以什为单位,围校场跑六十圈!跑完后再回来列队训话!” 全员呆住,孟旷暗自翻白眼,心道:这六十圈就是六十声啊,是方才你们这群臭小子花费的列队时间啊。 “排头兵,回应呢?!”教头凶狠地瞪着第一排的排头兵吼道。那个高高瘦瘦的排头兵登时吓得面色惨白,忙不迭地应了一声“喏!”,随即忙率先领着队伍往校场边缘跑去。众人不明所以,但刚入营中一时间还摸不清状况,也不敢立刻就反抗,只得顺从着跟上了队伍。 孟旷无奈地跟着队伍奔跑起来,望向头顶苍蓝的天空,她知道她的军人生涯从此刻已经正式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孟旷在军中的经历我不会省笔墨,因为还蛮重要,牵涉到后期上战场的铺垫。其实虽然这段情节没有穗儿和她谈恋爱,但还是很有趣的,我个人很喜欢。 感谢在2020-03-10 18:17:28~2020-03-12 18:08: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川、Ebichu、、若禅。、銀狐、嘿、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玖钺 10瓶;安公子 3瓶;凤凰花又开、。背对背拥抱、易安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1、第九十一章【旧事·孟旷篇】 孟旷对奔跑并不陌生, 实际上打小她就不好好走路,能跑她都不会好好走。好动的性格使得她一刻也闲不下来。后来习武,每日负重奔跑就成了她锻炼基础体能的必修项目。直到此刻她的手脚之上都还绑缚着布条裹着的铁片,奔跑起来与那些男兵们的速度也无任何差异。 当然,本身前头领队的排头兵就不曾放开步子快跑,估计是对六十圈这个数字感到绝望,他很明智地选择了保存体力的奔跑方式。只是这个速度虽然头几圈跑下来,大多数身体健康的男子都没有多大问题,但从差不多第十圈开始, 就逐渐能看出个人的体能差距了。这校场长约一百二十步,宽约九十步, 跑一圈下来就是跑了四百四十步, 跑了十圈,就差不多相当于跑了八、九里路, 确实已然对成年男子的体力产生了考验。 逐渐的开始有人掉队,被后方的人超越, 几个身体素质强健的人也开始领跑。孟旷游刃有余, 而且她还戴着阻滞呼吸的黑巾, 佩戴着负重,却仍然步履稳健、呼吸平稳。她本完全可以在前头领跑, 但她不愿出头引人瞩目, 故而一直控制着速度,始终跑在队伍的中段。新兵营期间她的目标就是安然无虞地度过,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从而尽量降低身份暴露的可能性。 到了第二十圈时,基本上大多数人都已然面现痛苦喘息的神色,步履也越来越沉重,整体速度都在减缓。孟旷此时身子已然跑热,开始发汗,但仍然气息平稳,步频丝毫不降。 教头就站在场边,每次路过他身侧,他都会大声报一下圈数。孟旷知道他在仔细观察每个人的体能状况,这一次罚跑不仅仅是下马威,更像是一次刚入营时的摸底测试。教头能够根据这一次罚跑判断出新兵中的强者和弱者,把握整体状况。 四十圈时,已进入步履维艰的状态,很多人已经跑不动了。时辰恰好是近午,很多人压根都还没吃午食,肚子饿得咕咕叫,根本就没力气跑步。不过孟旷很有先见之明地在来的路上啃了一点干粮,喝了清水,此时稍有些饥饿,但还足够支撑她的消耗。 五十圈时,校场边缘很多人已经在走了,根本跑不动,更有甚者瘫倒在地,累得动弹不得。孟旷仍然在跑,但她跑得很慢,浑身汗出如浆。她能感受到内甲被汗水打湿,湿热之气闷在身上散发不出,这实在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此时她仍然位于队伍的中段,只是这个中段是指还在跑的十人队伍中。此时的先头领跑团已经将大多数人反套了很多圈了。 进入五十九圈时,还在坚持的人减到了七人,孟旷刻意落在了第七位,但她仍然在跑。她不停下是因为她知道停下的人后期都会经受加倍的训练。 六十圈结束,孟旷维持在第七位结束了跑圈,回到了校场边集合。她其实也没有试过一口气跑这么长时间,她估摸着距离可能相当于跑了五十里路了。她腰部已然全麻木了,肩背双臂也酸疼无比,凭着意志力撑过了最难熬的点之后,她就感觉自己的双腿像是并不属于自己一般,飘飘然地在往前交替奔跑。她趁着大多数人还在场中跑圈的时间间隙,开始拉伸身躯,她知道过度运动之后拉拉筋能更舒服一点。她强韧的身躯可以轻松地做出各种高难度的拉伸动作,而她身边一个高大强壮、皮肤黝黑、五官英武端正的士兵瞧见她拉身体,也跟着一起拉筋。孟旷注意到了他,他跑在她前面,第五位。这人见孟旷望了他一眼,于是自来熟地凑过来套近乎,问道: “兄弟,你是打小习武罢,很强。” 孟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那士兵瞧她态度有些冷淡,一时之间有些讪然。不过随即就又问道: “你为啥一直蒙着面,多热啊。” 孟旷点了点自己的下颚,做了个骨骼脱节的示意手势,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摇了摇手。那士兵一开始不大理解,孟旷在脚底的沙地上辅助着写了几个词,那士兵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 “呀,这可真是可惜。但你很强啊,比大多数人都强。我叫汪永安,永久的永,平安的安。我家世代习武从军,我爹是锦衣卫里的千户。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问道。 孟旷在地上写道:孟旷。随即飞快地用脚底将字抹去。汪永安刚要与她继续说话,她却立刻站起身来,立定站好, 也不再理会汪永安了。汪永安一瞧,远处教头正朝他们这里走来。他看了孟旷一眼,暗道一句莫非这个孟旷也是个懂规矩的,怕不是和他一样,家里父兄长辈都是锦衣卫,混过新兵营。他笑了笑,庆幸自己找到了同类,便也回到了他自己的位置站好。 孟旷等人结束跑圈后约莫一刻钟,剩余的人才陆陆续续地结束了跑圈,其实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根本就没跑完六十圈,但教头提前回来了。面对最先跑完的七个人,他也不多说甚么,直接找了一个副官,要副官领着他们去吃饭,随即安顿入营房休整。而还没跑完的人,则必须要跑满六十圈,跑完后还没饭吃,全部都得留下来听训话。 孟旷在饭堂内吃饭时,就能听到外面教头的吼声断断续续传来,诸如: “你们真像一堆懒得生蛆的烂肉,我带过的所有新兵你们是最差的一批!” “五十里都跑不下来,三百里负重急行军你们就等死吧!” “来军营做什么的?不是让你们来当大老爷的!” “不要以为你们还是家里的命根子,在这里你们就只是一个兵,家世背景都是放屁,给老子挺过新兵营你他妈才算是个男人,不然都是没卵蛋的!” “军人,服从命令乃是天职,你们给老子记住三条铁律,听令,听令,还是听令!老子下的所有命令都要给我回答出声,大声回答!” 之后便是声嘶力竭的嘶吼,被折腾得半死的新兵们还必须要完全做到教头回应的标准,直到声响震天,让他满意为止。其间有一个刺头兵忍不住教头的辱骂,出言对抗,结果孟旷就听见了鞭子抽打的声响。彼时她恰好已经吃完饭,正出了饭堂,立在门口,便能瞧见远处校场上一个士兵当着两百多人的面被教头用鞭子抽击在地,已经被打得服里服气,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还敢反抗?记住!你们之后要倒背如流的十七条军规五十四斩第四条: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你们要反抗就要做好必死的准备。我只给一次机会,鞭子伺候你们就该庆幸了,再二便是违抗军规,斩立决!” 新兵们噤若寒蝉,目不斜视, 立在原地如僵木,纹丝不敢动弹。 “啧啧啧,不愧是黑阎罗。”身后响起了汪永安的声音,孟旷回头,便见汪永安望着远处的教头道: “那黑脸教头,叫做褚仲权,绰号‘黑阎罗’,新兵营里最恐怖的存在。他可是真的心黑手狠,据说每年都有新兵折在他手里,其中不乏一些很有家世背景的富贵子弟。但他却仍然稳坐泰山。这家伙的亲哥哥叫褚一道,在管狱所任职,最近刚升了千户,主掌管狱所,绰号‘鬼钩子’,是十三太保之一,惹不起的人物。” 孟旷蒙在黑巾下的双唇微微抿起,她倒觉得这教头如此严苛恐怖是件好事。父亲曾和她说过,在军中学的只是两件事,杀人技与保命技。训练越是严苛,未来战场上就越是管用,能从百战中存活下来的好兵,都有着一身千锤百炼出来的本领。 汪永安见她也不表态,无甚反应,一时有些自觉无趣。他此时已然察觉到身边这个哑巴同袍是个性格有些冷淡的家伙,只是莫名其妙的,他还是觉得此人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质,吸引他靠近。 孟旷没有再继续观摩黑阎罗是如何折磨新兵们的,转而随着方才副官给出的指引,往她自己的营房而去。由于新兵营长期驻扎在此地,故营房都是泥瓦修建的房子,一排一排整齐排列起来,放眼望去有九排营房,就位于营地的西北角。每一排房都是八开间,每间屋内住八个士兵,不论身份背景,一律待遇如此。据说最后一排是教头们的住处,教头们的待遇就要好多了,两人一间房。 孟旷的营房在南起第三排的东三间,入屋就嗅到了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她知道那是七八个男子混居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密闭空间中而形成的体味,虽然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仍然没想到竟然能如此熏人。更为令人吃惊的是屋内的床铺全是空的,尚未有人入住,也就是说这臭味是成年累月积攒下来无法消散的,简直可怕。 她紧蹙着眉头跨入了屋内,望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号牌,这号牌代表着她现在的身份,上面有她的姓名,外貌特征,编号,所属番号。她的编号是十三,循着床边挂着的号牌她找到了自己的床铺。实际上这屋里的床铺就是一溜贴墙砌起来的大炕,冬日里底下也可烧火取暖。炕上竖有一排排的支架,垂挂下帐幕,每一个床铺之间就用帐幕和竹帘区隔而开,形成相对狭小却能维护隐私的空间。最里面竟然还放置有一张案几,一盏油灯,可供兵士书写信件或读书用,竟有些像是二哥和她提过的科场号房。 孟旷的床铺就在最靠内的位置,挨着窗户,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走后门安排的结果,但是很合她心意。不愧是皇室亲军锦衣卫的新兵营,这条件比她预期的要好,稍稍令她安慰了一点,至少她还是有空间可以维护隐私的。 在炕铺对面,是一排八个大柜子,可供士兵存放物品,八个柜子的左侧整齐地摆放着洗漱架,其上用以摆放木盆、布巾等洗漱用品。柜子右侧的还贴墙放着一个大木箱子,孟旷打开看了一下,那里面是空的。 就在此时,有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那里面是用来存放甲胄和兵器的,明天我们才能领到。” 孟旷一扭头,就看到汪永安走了进来。他摇了摇手里的号牌,指了指与孟旷隔了一个床铺的位置,意思是那就是他的床铺。 孟旷有些无语,暗道这家伙可真是阴魂不散。汪永安却没有察觉到她此时的不悦,走进来后自顾自地放下包袱,道了句: “你走的可真快,我本想喊你一起去领洗漱用具呢。”见孟旷站起身露出询问的神色,他道了句:“就在饭堂边上,有个仓库,咱们一起去罢。” 孟旷也不愿一来营中就得罪人,点了点头,便随他一道出了营房。汪永安可真是个自来熟,而且他当真对新兵营非常了解,应当是从前来过这个地方。他给孟旷介绍了一下营地四周,最后指了指营房的东北位置,道: “那里是茅房和浴房,整个营地只有那里可以上茅厕,每次都要跑好远,真是不方便。我爹以前带我来过这里,我那时候还小,想尿尿差点拉裤子上,哈哈哈……” 汪永安哈哈大笑,孟旷却面无表情,他不禁讪然地挠了挠脖子。随即又道: “不过这营地里的浴房你肯定没见过,可绝了,一般人家里可没有这么沐浴的。一个超大的铜缸,架在砌得高高的灶台上,里面灌满水,灶台底下加木炭烧热。缸底凿出几道孔眼,用竹管闸门引流,分别导入几口浴桶之中,一口气就可供好几人沐浴。据说发明这种沐浴方式的就是那位黑阎罗,他说这样大家不进一个池子里洗,不容易传染疾病。” 孟旷此时却心想,若是她想要洗澡,恐怕得等夜深人静无人的时候再去了。唉,每每想起这个问题她就头疼,其实她现在就已然一身臭汗,很不舒服了。 “我说孟旷,你编号多少?”汪永安突然问她。 孟旷比了个十三的手势,汪永安笑了,道:“你居然编号十三?十三这个数字在咱们锦衣卫里可是很特殊的,十三太保,威风极了,不瞒你说,我进锦衣卫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入十三太保。我就喊你十三吧,也祝你有朝一日能入十三太保。” 孟旷弯了弯唇,心道:承你吉言。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长度计量单位中,一跬为半米,是成年人立定状态下跨出自然步幅的一只脚的距离。一步则为两跬,也就是一米。故多少步,就是多少米。 十七条军规五十四斩是中国古代的军规,复制在这里,大家可以浏览一下: 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所用兵器,□□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其十一:军民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此谓探军,犯者斩之。 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人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 其十五: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士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之。 其十七: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明天还会有更新,下章正式开始训练,情节要加速了。 求评论!给点动力! 感谢在2020-03-12 18:08:38~2020-03-14 18:0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情不知所起 3个;40637428、景川、chuan3415、李三岁、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8787 30瓶;11月的夜空 5瓶;鱼儿的月光 2瓶;凤凰花又开、易安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2、第九十二章【旧事·孟旷篇】 很多年后孟旷回忆起自己在军营中的那段岁月, 觉得好像只有新兵营那短短的三个月是记忆最为模糊的,不是因为这段时间太短亦或者是没有发生什么能令她记忆深刻的事,而是因为这三个月对她来说实在太过痛苦了,以至于在脑海里被强行淡忘,不愿忆起。 但如若要她现在逐渐回忆并讲述那段时间的经历,她也能慢慢描述出来。 每日卯正在催命的擂鼓声中起床,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必须赶去屋外校场集合,列队跑操。半个时辰之后回营房洗漱穿装备,入饭堂吃朝食。辰初半, 午前的队列训练准时开始,分为徒手列队行军与器械列队行军。约一个月后, 队列练得差不多, 这个时间段的训练就会改变为阵营对抗的训练,全是步兵对抗骑兵的打法。他们需要将沉重的木盾提在左手中几个时辰不放下来, 右手中的铁枪将掌心磨破出血,还要不断地配合口令做出各种突刺动作。一遍一遍又一遍, 枯燥无味, 疲劳痛苦, 在此过程中,你身为人的很多独特性都被磨灭而去, 仿佛人生唯一的意义就是为了完成列队动作, 无止境地格挡与突刺,你忘却了自己是谁,淹没在了大批的人海中, 成为了一个庞大集团中渺小的组成部分。 唯有在午后的骑射训练中,她还能稍微找到一点自我的感觉。掌控马匹的过程,瞄准靶心的过程,这些反倒成了一种调剂。这段时间她总是能想起父亲和大哥,他们的故去固然让她心痛,但那痛感也在逐渐转化为一种更为深刻的情感,她觉得那或许是一种拥有相同经历后才会有的知己之感。父兄当年在军营之中也是这样度过的,这种日复一日的训练磨炼了他们的根骨,因而他们有时显得冷酷而不近人情,又能够牺牲自己的一切,去为了某个更宏大的目标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她发觉自己好像从未走进过父亲和长兄的内心,尽管他们是那样疼爱自己,可自己却一点也不了解他们。如今的她也走上了他们的道路,可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够体会她的内心,她背负的一切,只有她自己知晓。哪怕是天上的父兄,也没有体会过如今孟旷的心境。 锦衣卫初核时,有一道文考,考的是士兵的文化水平。识字,发蒙时学过最基本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识数会算,便是过关标准。当然这对于孟旷来说标准过低了,而代替孟旷参加考试的二哥来说,更是不值一提。但并不是所有能加入锦衣卫的新兵都有他们兄妹俩的文化水平,很多人是勉强及格,不学无术者有,更多的是无条件读书。故而锦衣卫在午后的骑射训练之后,会专门匀出半个时辰的时间,给士兵们上课,从背军规开始,学习识字、算数和看图,目的是为了让士兵能掌握最基本的战场上必要的知识,看得懂旗语、号令和舆图,后期甚至会教授一些简单的兵法,这门课程很多人并不重视,但这其实是为他们开启了一道通往将领的路。兵者勇为上,将者智为先,若想成为将领,没有智慧和丰富的经验知识,是不行的。 这门课是孟旷最喜欢的课程,尽管讲课的教头没有说什么高深的知识,她大多都已掌握。可她仍然听得津津有味,她怀念纸墨的香气,怀念握笔时的感受,她那布满伤痕和厚茧的手,握惯了兵器,握住笔时竟然显出了笨拙之感,使她差点破了自己的誓言而哭泣出来。就连握笔都成了这样,恐怕她本就不擅长的女红,已经做不起来了罢。 入新兵营三个月,她没有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永远蒙着面,风吹日晒,雪白的皮肤也变得黝黑粗糙,成了阴阳面。她冷淡的性格拒人于千里之外,难得的休息时刻,士兵们成群结队在一起玩耍时,她永远都在边上不参与,独自一人擦拭着一把样式怪奇的双首刀,亦或独自点灯写信读书。她成了新兵们排挤的对象,没有人与她说话,甚至没有人理会她,哪怕是最开始自来熟与她说话的汪永安,也迫于集体的压力而很少再寻她说话。但是也没有人敢于欺负她,因为谁都知道这个个头不算高、终日里蒙面的家伙有一身极其了得的功夫,起初尝试欺负她的几个人,都吃了暗亏,遭了几下擒拿手,被扭翻了内筋,外表看不出来,内里疼了十多天才好。 而她是黑阎罗褚仲权教头甚少赏识的对象,尽管她各项训练表现都并不出挑,但黑阎罗就是非常赏识她,允许孟旷拥有一些小特权,比如始终蒙面,比如深夜去浴房沐浴。他不曾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扬过孟旷,但私下里曾与副官提过,说她是百年难遇的做锦衣卫特务的奇才。这话后来慢慢在新兵营里传开了,大家私下议论,都说孟旷是扮猪吃老虎的阴险之人,又说她实际上和褚仲权有利益关系,种种传言不一而足,但孟旷根本无心解释。 她本无意让褚仲权给她特权,是褚仲权发现她的作息与他人有不同的地方,主动提出赋予她洗浴的特权。新兵营开始头一天,她强忍着没有洗澡,身子都要馊了,实在无法忍受,不得不在第二天的晚上带着洗漱用品去了浴房。营中有规矩,营兵洗浴的时间是戌初至戌正这半个时辰的时间。早来不行晚来也不行,否则要受到鞭打训斥。孟旷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才这么做的,她本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小心,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事与愿违的是,虽然她确实洗浴成功了,但并没有热水。她在三月的寒夜中连续洗了三四天的冷水澡,全靠身体素质在扛着。第四天晚上,她还很不幸地撞上了褚仲权。教头习惯于每晚在营中巡逻一圈,孟旷这一天因为和几个找茬的兵起冲突,来晚了,这个时间段士兵们应当都在营房里休息了,孟旷会出现在此处显然犯了军规。 她本以为自己会受到惩罚,却没想到褚仲权盯着她半晌,也不问孟旷为何不在规定时间内洗浴,招了招手,带着她去寻了烧热水的后勤兵,让那后勤兵给她留热水,并告诉她,戌正至戌正半,她有两刻钟的时间洗浴。孟旷彼时认为,这应当是刘教头打点的结果,而并不是褚仲权对她高看一眼。 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想明白,褚仲权是因为知道她性格孤僻被排挤,以为她洗澡时会被人欺负,所以故意冒险错开时间来洗澡。于是起了好心,给她开了后门。这营中有好龙阳的家伙,或者说那并不是好龙阳,只是某种发泄方式。这帮精力旺盛的男人们聚在一起,总会将某个人列为特定对象,集体折辱他,以作发泄。这种事教头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人命就不管。但褚仲权是惜才的,他可不希望孟旷出这种事,尽管孟旷很能打,但双拳难敌四手,澡堂中地方狭小施展不开,又赤手空拳的,人多势众一拥而上,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 洗澡的问题算是解决了,还有如厕的问题。平时倒还好,茅房都有隔间,进去后外面也看不见里面,也没有谁那么无聊非得偷看你如厕。但令孟旷最痛苦的就是月事期间,她起码半天要换一次月事带,换下来的月事带必须得立刻清洗晾晒,青天白日的她不可能在都是男人的军营里寻地方洗这个玩意儿,只能找地方藏起来,带到晚上洗浴时再清洗,找火盆烤干。每次都心惊胆战,有一次差点还被隔壁床的男兵发现她藏在包袱里的月事带,幸亏对方并不清楚这是什么,还以为是包扎伤口的绷带,问了句孟旷是不是受伤了。那尴尬孟旷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四月廿日,新兵们迎来了初考。孟旷在各项考核中表现都是甲等,综合得了甲中评价。她本意要低调,但这个成绩显然算不上低调了,她已然排到了初考的第三名。孟旷自觉自己表现并不突出,不知为何会得这么高的评价,心觉不妙。果不其然,当日晚间,排在孟旷后面的第四名,一个王姓的贵家子弟就来找她了,说她贿赂考官褚仲权,要去告发她。 孟旷的态度不咸不淡,她没做过的事告发又能如何?那王姓贵家子弟见她态度如此嚣张,指挥着身边的跟班动手想教训孟旷,却被孟旷接连揍翻在地。对方色厉内荏,要孟旷等着,要把她整到不能翻身。没想到没几日,孟旷当真就尝到了苦果。她的初考成绩被宣布无效,反倒要受到校考舞弊的惩罚,被开除出锦衣卫新兵营。 那是孟旷第一次尝到了被诬告的苦果,也是她第一次明白了,这世间不是所有事都是黑白分明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一句太过天真的话。这世上有太多不清白的事,哪怕你周身一尘不染,也能被有心人泼满子虚乌有的污泥。她第一次低头,去求了褚仲权,找到了当时还没见过面的刘教头,请求他们帮忙。她甚至还求了汪永安,希望他能通过他的父亲的关系帮助自己。她不能说话,没有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他人,她唯有做的是不断的抱拳揖身,一次次品尝孤孑于世,无亲朋相助的悲愤之感。 成为锦衣卫是她唯一不能失去的机会,查明孟氏血海深仇全系于此。她没有任何背景,她能依靠的只是故去父亲留下来的一点并不可靠的人脉。 她是幸运的,不论是刘教头、褚仲权还是汪永安,都没让她做出跪地乞求、折辱尊严的事,他们都仗义地伸出了援手。也许这就是孟旷始终对锦衣卫这个组织心怀希冀的最根本原因,她知道锦衣卫之中,有这样一群值得信任和托付人,始终守着良心做事。 在他们的努力运作下,处分结果最后被压下了。孟旷后来知晓,是刘教头和褚仲权一起去打点,汪永安也写了信求了他的父亲。处分结果被改为了负重罚跑一百圈,且如若不能在中期校考中获得综合甲上的成绩,她仍然会被开除出锦衣卫。 锦衣卫建制三百年,新兵营中获得甲上评价的人不出十人。孟旷必须要在弓马骑射、气力、反应速度,徒手格斗与器械格斗能力中全部获得甲上评价,才能获得综合甲上的评价。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光是气力一项,孟旷身为女儿身,天然就无法达到甲上的标准。她必须要举起两石重的石锁,拉开一石的巨弓,才能达到甲上评价。多少男子都无法做到,她……目前只能望洋兴叹。 孟旷没办法忘记知晓改判结果的那天,那是个四月阴雨绵绵的日子。汪永安一个大男人在她面前落了泪,说他没有用,不能帮孟旷更多。孟旷却没有时间哭泣,她背上负重,冒着雨跑入了泥泞的校场之中。汪永安一直在校场边冒着雨陪着她,看着她一圈一圈地将整整一百圈跑完,累瘫在地,流着泪将她架回营房。 她想,汪永安是善良的,会为了她的不幸而流泪。她不希望辜负这样的伙伴,她要留下来,顽强地留下来,若山野田间的杂草般疯狂生长。 人善被人欺,既然就算你想要低调不惹事,也有人要来找你的麻烦,那么低调就失去了意义。索性放开手脚,做到让人无话可说的地步。 她要做最强的锦衣卫,这是保护她自己的无上之法,也是抵御一切阴谋的阳谋。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的时候不禁泪目。 今天是小书的生日,虽然到了我这个年纪,过生日似乎失去了意义,但我还是姑且祝自己生日快乐吧。希望大家能多多评论,多多打分,写文不易,塑造角色不易,虽然我不像孟旷那般吃了那么多苦。我可怜的晴姐姐,她所吃的苦,最后都化作了她的强大战力。 感谢在2020-03-14 18:02:46~2020-03-15 18:5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阿楠来啦、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浣熊啊哈 25瓶;凤凰花又开、固步自封、易安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3、第九十三章【旧事·孟旷篇】 训练, 训练还是训练,新兵营的第二个月,孟旷是在极其疯狂的训练之中度过的。她给自己制定了非常密集的训练计划,并且一丝不苟地严格执行。一天之中她的休息时间被压缩到了三个时辰,这还是因为她必须保证自己拥有足够的休息时间来恢复体力,否则会适得其反,不然她还会更加疯狂。 每日除却完成新兵营规定的训练项目之外,她还给自己设置了六项额外的加练项目,全部都是训练力量的, 其中训练胸背和手臂力量的训练占了五项,只有蛙跳一项是训练她的腰腹与腿部力量的。胸背手臂力量是她的薄弱项, 关系到她是否通过气力项目的甲上考核标准。而弓马骑射、反应速度, 徒手格斗与器械格斗能力她本身实力就很强,若是拼出全力, 达到甲上应当不成问题。她必须要在短短的一个月之内将自己的气力极大的提升起来,这不是做不到, 但非常困难, 尤其对于女子来说, 肌肉力量天然不如男子,训练提升的幅度也比男子要慢。在同样的训练量下, 通常男性十天能够达到的目标, 她至少需要二十天才能达成,她曾和大哥比试过,她很清楚。 于是在这一个月之内, 营内的新兵们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天还麻黑,校场之上就已然有一个人在训练了,能看到她在倒立。若是走近一瞧,发现正是孟旷,且她居然练习的是指力倒立,左右手五指支撑着身体的全部重量,同时把握平衡,这难度堪比天桥杂耍。 午休时分,吃完饭的士兵们会发现孟旷还在校场上逗留,她在发了疯般地搬动最重的两石石锁,但动作都很短促,硬拉五次,休息片刻,再硬拉五次,如此重复到力竭。然后换稍轻一些,可以单手提动的石担,但也是用最大的重量,重复夹臂弯举等举重动作。 下午骑射训练结束后的文化课,孟旷摒弃了板凳,扎着马步听课,腰上还系着负重。下课后她也不急着去吃饭,就地开始做伏地挺身,背上还压着负重。她做得不快,每一次动作都力求完美,身躯压到最低,再支撑而起。做完一定数量之后,她一定会练习一次只有双臂支撑,双腿完全离地的高难度伏地挺身,坚持到三十个数为止。她的身躯以不可思议的状态平展而开,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双臂之上,双臂与她的身躯、地面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夹角。这个姿态看得新兵们目瞪口呆,完全不知到她是怎么做到的。还有人尝试着跟着她一起做,但都以失败告终。 晚上吃饭后,依然能看到她在校场之上的身影。她会围着校场蛙跳数圈,身后还拖着负重用的大沙包。跳完后他会上单杠,依旧拖着那个大沙包做引体向上,做到力竭为止。这非人般的加训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期间也变了好几次花样,但每一种训练都让人目瞪口呆。不论刮风下雨,她绝不会偷懒片刻。新兵们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挺过来的,他们光是完成规定的训练就已然要累的半死了。别的不说,她真的吃得饱吗? 孟旷当然是吃饱了才能训练的,好心的刘教头每日都会给她带肉、蛋加餐,她几乎每天都要吃掉一只整鸡,三到五个鸡蛋,有时还能吃到刘教头顺手打的野兔肉。否则饭堂那只能吃七分饱、几乎没有什么油水肉食的饭食,是无法支撑她的高强度训练的。 最后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居然主动承担了她所属整排营房士兵的洗衣任务,一个人清洗六十多人的衣物。理由竟然只是因为拧衣服可以练习握力。 她的私下加练已然彻底打破了身为一个新兵所必须遵守的营地规章,但不仅教头们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其他新兵们也都权当做没看见。那个王姓贵家子弟曾想用这件事再找孟旷的麻烦,却没想到引发了众怒,差点被新兵们围攻,不得不愤恨罢休。孟旷彼时才发觉,她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赢得了营地中许多人的好感,这些人或是敬佩于她刻苦训练的毅力和在逆境中迎难而上的勇气,或是同情于她不幸的遭遇,又或是为她强悍的身体能力所折服,再不然就单纯是因为孟旷帮自己洗了衣服而觉得她其实是个挺好的人。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孟旷奇迹般地从大家排挤的对象,变作了大家都拥戴支持的对象。 最让孟旷感动的是,到了临近中期校考时,已然开始有人帮她打饭、有人把自己那份饭食中少得可怜的肉食给她吃、有人帮她熏蚊帐赶蚊虫、还有人专门守着她训练陪着她一起加练。这些新兵都是年轻的少年郎,仍然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在良好的带动之下,他们就能向阳而生,温暖你的心灵。孟旷第一次从陌生人身上感受到了温暖,也逐渐明白了父兄口中所谓的同袍之谊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 在这一段时间中,新兵们也逐渐开始接触特殊项目的训练。四个大项,火器及特殊兵器的使用、耳目力与侦察反应能力、推演与战术部署能力、审讯与外事交流能力。各分细项: 火器主要是指鸟铳,本身锦衣卫并不是专门使用火器的部队,因而要求不算很高,能掌握最基础的鸟铳发炮法就算过关。特殊兵器是指明军兵器谱上罗列的二十六中特殊兵器,必修一种,选修一种,当然如果本身家传武学,似孟旷这般家传特殊兵器双首螣刀,便算是必修,还需再选修一种。孟旷选修的是最困难的暗器类,她心知肚明,暗器才是最强的杀伤武器,在出任务的过程中会起到极大的作用。 耳目力与侦察反应能力的训练是最为新奇,也是最考验人精神力的大项。 听觉训练以听声辩位为主,士兵需要进入一个会产生回音的房间之中,站在八卦图的中央,蒙上眼睛,分辨出教头从上方丢下来的物品落在了何处,其间他不能移动位置,说出物品所落位置的八卦方位。描述越是精确,评价就越高。似孟旷不能发声者,考验更上一层楼,她必须判断好物品的具体位置,然后径直走向那里,立定后就不许再动。其间不能有任何摸索的动作,以身位的偏差来评价。这项训练此后还会升级为蒙眼抵御教头的攻击。 目力考验分为白视能力与夜视能力,白视能力又分远视能力与动态捕捉能力,夜视能力则完全就是看你在一片漆黑的状态下的视物能力。侦察反应能力是穿插在耳目力训练之中一起训练的,诸如捕捉飞鸟、蚊虫、老鼠等等不可思议的事,全都是新兵们的训练项目。 推演与战术部署能力则流于表面,就是沙盘考校,相对也比较简单。而最后一项审讯与外事交流能力则是孟旷永远也无法完成的项目,她只能用手势和书写来代为交流,这种交流方式在特定情况下确实能起到特殊的作用,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显然是存在交流障碍的,评价等级永远也达不到合格。实际上擅长此道的士兵确实不多,尤其是能够掌握他国语言的士兵,几乎很难遇见。不过这批新兵之中,倒是有一个来自辽东军事贵族的新兵,懂一点朝鲜语与蒙古语,这已然算是稀有人才了。 新兵营阶段,四大特殊项目的训练其实都是非常基础的,教头会在训练期间发掘出这方面有天赋的人才,这些人才就会被留待进入进一步的专精训练。孟旷在这一个月内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提升力量的训练之上,四大特殊项目的训练缺乏精力去应对,因而表现相对平庸。但即便如此,她的火器及特殊兵器的使用、耳目力与侦察反应能力都是优秀级别,推演与战术部署能力也很良好。只有最后一项几乎处于放弃的状态。 日子一天天过去,中期校考的五月廿日来了。已是初夏,校考那天出了大太阳,热力十足,晒得人头顶冒烟,肌肤发烫,颇有种大暑天的感觉。那一天的孟旷带给了整个新兵营以强烈的震撼,一跃成为了整个新兵营最强悍的兵王。 弓马骑射、气力、反应速度,徒手格斗与器械格斗能力,四项基础考核,孟旷都是被围观的对象。控马翻越障碍,移动打靶,十发全中,九发打中靶心,一发偏离一寸,甲上!沙包阵中身如灵猫,闲庭信步而过,黑衣上无半点白灰,甲上!徒手格斗与器械格斗几乎要将校考的教头打趴下,甲上!最后的气力一项,她当真做到了把两石的石锁举过了头顶,一口气拉开了一石的硬弓,甲上!她拿到了新兵营暌违五十年的综合甲上校考成绩。 不仅如此,又一个月后,在新兵营的最终大校里,她依旧维持住了四大基础项目综合甲上的成绩,并且四大特殊项目也取得了三个甲上的好成绩,唯独审讯与外事交流能力拿了个丙中的成绩,未能得特殊项目的综合甲上,十分可惜。否则她就将创造历史,成为自锦衣卫成立以来唯一的超级兵王。 已没有人在意那王姓贵家子弟对孟旷的刁难了,因为孟旷已经一跃成为了锦衣卫最炙手可热的绝佳人才。新上任的锦衣卫副指挥使、北镇抚司镇抚使骆思恭心有宏图,也有魄力与手腕,正要搜罗人才整顿锦衣卫,做出一番大事业。新兵营出了这样一个超级兵王的事,已经传入了骆思恭耳中,骆副指挥使对这个兵王非常看重,特意给了孟旷额外的奖励,赞扬她的突出表现。正如最开始褚仲权教头所说,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锦衣卫特务奇才,没有一个有见地的上司会忽视这样一个绝佳的人才。 新兵营全部训练结束后,孟旷所住营房的门槛几乎要被教头们踏烂了,教头们都想把她推荐给上级,这样作为推荐人,他们自己也能获取晋升的机会。然而选择权在孟旷手中,她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一开始就对她伸出援手,给予诸多帮助的刘教头。刘教头也是最了解她情况的人,做她的推荐人再合适不过。 孟旷当然要被重用起来,但随即问题也来了,究竟该把她安排到锦衣卫的哪一支部队之中才好呢?既不能将她当一尊佛一般供起来完全不给她锻炼的机会,亦不能把她丢到太过边角的部队之中寒了她的心。思来想去,骆思恭经过慎重的通盘考量后,决定先将孟旷安排至锦衣卫皇城城防部队之中进行锻炼,这支部队也是孟旷大哥生前所属的部队。与大哥做值守不同,孟旷加入的是巡逻所,每天都要在皇城附近巡逻。而巡逻所时常要参与一些南北镇抚司对外的行动,也能起到让孟旷锻炼的效果。这个安排是暂时的,骆思恭打算让她先在巡逻所待一两年,然后就将她提入北镇抚司,从校尉做起,开始出任务。 然而这些上级的考量,彼时的孟旷是不知晓的。她正因结束了三个月的新兵营训练,获得一个短暂的十日休沐假期而感到高兴。在离家三个月后她终于能回家去看看了,不知妹妹这个三个月过得如何,自己写了几封信寄回家,但都没有收到回信。舅舅舅娘身子可好?表哥成婚后与表嫂过得如何?新家搬迁后,罗道长和清虚的灵济堂是否开张了?她真是迫不及待了。 告别新兵营认识的几个伙伴,她背上包袱,踏上了归家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声明一下,锦衣卫新兵营历史上的记载极其稀少,我查了很久查不到资料,所以新兵营当中的训练项目,都是我根据现代军队的训练项目进行改编的,纯属我的虚构,大家可千万别当成史实了(其实很有可能训练根本没有这么严苛)。 本章提及的锻炼法,都是短时间内提升力量的训练法,中国传统武术并不强调你要有多大块的肌肉,但要求你一定要学会如何使劲儿,只有对身体的控制能力达到一定的程度,你的气力才会壮大起来。文中提及孟旷做出了俄式挺身俯卧撑的高难度动作,这就能说明她的力量和对身体的控制能力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而且如此锻炼出来的身体,表面看上去其实很精干,并不多么壮硕。可以参考一下李小龙,还有不少清末民国时期的武术大家,都是精干的体型,但他们的力量其实是很恐怖的。 感谢在2020-03-15 18:57:01~2020-03-17 18:07: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0637428 2个;I.AM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景川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11个;若禅。、看客 2个;风、myth、宫殇、景川、3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客 90瓶;魂淡小弟 20瓶;落雨天、Blackrose、南溪、易安昂 10瓶;棠梨煎雪 3瓶;凤凰花又开、。背对背拥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4、第九十四章【旧事·孟旷篇】 短暂的十日休沐, 孟旷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但也耗费了不少精力处理了一些家中杂事。罗道长和清虚已经帮忙完成了搬家,孟家眼下的位置就在校场口,孟旷这次没回灵济宫的老家,直接去了校场口。刚入家门时,孟暧正在院子里帮着罗道长晒草药,一边晒,一边还在辨识草药。三个月未见,孟暧长高了, 此前那个因为家中巨大变故而伤心哭泣的女孩儿,一下似乎变得坚强了许多, 小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 亦步亦趋地跟着罗道长。 孟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孟暧才终于发现了自家姐姐回来了。小姑娘见到姐姐却差点没能认出来, 因为她的姐姐晒成了小麦肤色,周身壮实了一大圈, 而且姐姐好像也长高了, 身形乍一看还真以为是个男子。见她跨步进门后, 孟暧才反应过来是姐姐回来了,激动地跑了过来, 扑入了她的怀中。孟旷随即也摘下了面罩, 露出了底下的容颜,晒成阴阳色的面庞看上去有些滑稽,孟暧的眼泪却一下就出来了。 “姐!你终于回来了, 我给你写的信你怎么都不回的?”小姑娘哭着道。 孟旷心中一愣,她也写了几封信给妹妹,妹妹都没回。她还以为是家中搬迁,所以信送错了地方。结果怎么妹妹的信也没送到她手上?这之间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此事在她心中留了个印子,眼下孟旷只是好好安抚了一下妹妹。罗道长和清虚也围了上来,嘘寒问暖,询问孟旷在新兵营中的情况。孟旷报喜不报忧,只捡了些开心的事儿说,话语里透着轻松,可瞧着她身体的变化,还有她那粗糙了许多的双手,大家都知道她这三个月过得有多苦。 回家的第一天孟旷是睡过去的,一直到了用晚食时才起身。她实在太累了,强撑着的那根神经一旦松懈,身体便会诚实地反应出她的劳累。第二日晨间起身后,她照例完成了晨练,用过朝食后,孟暧已经在跟着罗道长学习医术了,孟旷便不打扰他们,自去了一趟舅舅舅娘家中看望老俩口。 老俩口瞧见她变成了这般模样,一时间老泪纵横,好半晌才平复下来。舅舅不出意外老话重提,希望孟旷能找机会早日离开锦衣卫,他太心疼孟旷了,不想看到她一个女孩子家在军中受苦。最初孟旷代替二哥加入锦衣卫这件事他就很反对,他不希望孟家留存的三个孩子们为了仇恨去冒险,只希望他们能安然地把日子过下去。斯人已逝,不要再追究往事。可他心里也明白,孟裔、孟旭死得不明不白,自己的亲妹妹也发病追随他们而去,这其中的深仇大恨,又如何能轻易放下?他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在外甥和外甥女的反复劝说之下,最后同意了这个替兄从军的疯狂计划。 孟旷这些日子在军中养成了不说话的习惯,舅舅与她说话,她也不怎么搭话。这反倒惹怒了舅舅,舅舅训斥了她几句,孟旷也心中不悦,反驳了舅舅几句,最后这次会面不欢而散。不过舅娘还是为孟旷准备了一大堆的生活用度,孟旷一并用扁担挑回了家。孟旷心里是知道舅舅为她好的,可她不能接受舅舅那种忍气吞声,对亲人之死完全不顾的做法,父母兄长之死在她心中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她必须要查明幕后黑手是谁,报得大仇。 孟旷其实能隐隐感觉到自己的脾性正在发生转变,深刻的仇恨与军中的磨砺使得她的脾气越来越爆裂了,对于世道不公之事,她的忍耐也越来越有限度。她已经明白了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也明白了她们姊妹俩眼下的处境有多么的艰难。四周虎狼环伺,她以女儿身入军,已犯了死罪,她必须尽全力保护好自己和家人,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人的想法,于是开始变得敏感易怒,始终提防着他人的威胁。 这种脾性的转变,也影响到了家人。她竟然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口气很不好地训斥了妹妹两句,惹得妹妹哭了出来。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忙将妹妹抱在怀中好生道歉安慰。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再这般下去了,她得学会调节自己的情绪。 罗道长也看出了孟旷的变化,主动提出教孟旷道家冥想吐纳法,她只需要每日勤加练习,能起到静心降火,稳定心绪,敏锐神思的作用。与此同时孟旷还向罗道长提出了下药绝经的想法,吓了罗道长一跳,最后他苦口婆心地劝说,才打消了孟旷的这个念头,并开始开一些调理药物给孟旷,控制并减弱她的葵水。 回家后的第五日,孟旷去市场采买家中所需的食物,顺便想找铁匠铺打造一套飞刀刀具,在锦衣卫中习得的基础暗器投掷法不能荒废了,她得继续着手开始练习,但她需要趁手的兵器。半路上,她遇见了一个路边来回跑腿送包裹收信的信客。她想起了妹妹写信给自己却没送到的事儿,忙拉住了那信客,比划着手势询问原委。那信客猜测了半天,终于理解了孟旷的意思,随即他面露难色,道: “这位小爷,您是不知道,您住的校场口那一带的信客都归一个叫做九指王的地头蛇管,您要送信,得多给差旅费,价钱是咱们这里的三倍。咱们都不是他地头上的人,不敢去他那儿收信。您家里人定是没给差旅费,那信被扣了,压根儿就没送出去,外头的信也送不进来。” 孟旷不禁眉头紧蹙,这个九指王似乎是个很大的麻烦,若是家中信件总是被他从中扣留,那她和妹妹该如何联系?还有二哥,他还要从外地寄信归来,若是送不到信,她们和二哥就要完全断绝联系了,这可是个大问题。 看来她必须尽快去寻这个九指王,解决这个问题了。 但是这件事比孟旷想象得还要复杂,她人都走到九指王老巢所在的校场边上了,却最终还是没能进去。她很明白以她现在的锦衣卫士兵的身份,完全不足以震慑到九指王,甚至连与他谈判的资格都没有。罗道长近些日子为了能在校场口一带开医馆药铺,已经给九指王送过一次保护费了,此前这套房子属于赵家时,赵家人也没少给钱。九指王能在这个地界存活这么久,始终扮演着地头蛇的角色,就代表着他确实有些本事,自己万不可有点身手就轻敌。自己是要在这片地界长住下去的,这件事不能用暴力威胁的方式解决,必须得往长远考虑。 孟旷最终折返回了家,一路上思索了许久,她最终决定采取另辟蹊径的办法。既然没办法委托校场口附近的信客,那她就寻个不是信客的人当信客。她还得想办法看护住自己家,最好能在附近安插眼线,一直关注家中的状况才好。 她回家后与罗道长和清虚商议了一下,送信的事,暂时只能麻烦赵氏粮行的伙计们多跑跑了,至于看护家中的事儿,最终选定了家边上一家万记茶肆作为眼线的安插点。为了能尽快处理好这件事,他们第二日就上门去了万记茶肆打招呼。凭着罗道长和清虚的游说,以及孟旷锦衣卫的身份,还有他们的慷慨解囊,万记茶肆初步同意给孟家行方便。只是万记茶肆也只是帮忙看顾,并非专业的监视人员,如若当真有什么情况,孟旷还需安排更加专业的眼线过来。 在家中的第八日,锦衣卫派来了报信人,送给孟旷分派部队的令牌和制服,通知孟旷于后日晨间至卫所报道。 姐姐又要离家了,孟暧舍不得姐姐,一整日的都缠着孟旷。休沐最后两日,孟旷连家门都不敢迈出去,就怕妹妹找不到自己要伤心地哭泣。这丫头虽然三个月来坚强了许多,可毕竟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而已。三个月前孟旷离家去新兵营的场面还历历在目,那恐怕真的给小姑娘造成了心灵上永久的伤害,三个月也尚未抹平。 孟旷几乎要忘了,她自己也不过只是个尚不满十六岁的女孩儿。可她的内心已然太过沧桑,完全失去了同龄女孩身上的天真烂漫。 休沐最后一日晚间,孟旷抱着妹妹睡觉。孟暧还是哭了,哭得小脸都花了。哭完了也不睡,瞪着眼睛望着姐姐,仿佛一眨眼姐姐就会消失一般。孟旷好几次劝她睡,她就是不闭眼。 “姐姐……你会杀人吗?”孟暧突然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让孟旷一时之间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小姑娘嗫嚅着,道:“我听清虚师兄说,师父当年在战场上当过军医,就是二十多年前倭寇横行的年代。清虚说,当兵上战场都是要杀人的,而我们做大夫的,则是为了救人。爹从前也是浙兵,后来还做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爹一定是杀过人的。” “傻孩子,想这么多做什么。”孟旷叹息地抚摸她的后脑勺。 “我们家会不会是造了太多的杀孽,才会……” “嘘,不许你这么想。爹就算杀过人又如何?杀人是为了自救,因为不杀人就会被人杀。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咱们做孩儿的还不清楚吗?爹如果是个滥杀无辜的坏人,他又怎么会去救穗儿。”孟旷打断了妹妹的说法,她不喜欢这种宿命报复的论调。 小姑娘不说话了,她心知自己说错了话,惹姐姐生气了。但她心中还是暗暗下决心,她一定要学好医术,多多救人,为姐姐积福,洗净杀孽。 “姐,你会想小穗姐姐吗?”小姑娘又问。 孟旷半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那个美貌女孩儿的容颜,再一次于眼前浮现,一颦一笑,久久难以忘却。她怎么会不想,只是因为亲人离去的悲痛与军营训练的疲劳,她最近很长一段时间已经没有想她的余地了。如今突然被妹妹提起,她才发觉原来记忆中的那个女孩样貌仍然是那样的清晰,仿佛触手可及。可随之而来的复杂情绪却折磨着她,让她宁愿摒弃脑海中对她的回忆,不愿再去想。 她心知这个女孩是间接害死她父兄的原因所在,她想往她身上转移仇恨,可却又对她心存忧虑与同情,担心她如今的处境,渴望寻找到她的下落,想恨却始终恨不起来。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无力极了。 见姐姐不回答,孟暧又道:“小穗姐姐会不会也已经遭遇不测了呢?” “不,她定然是被谁抓走了,她还活着。”孟旷笃定地说道。 孟暧奇怪地望着姐姐,她不知道为何姐姐会这么肯定,但她隐约明白那是姐姐愿意去相信的事实,她没有再问。 “她是知晓咱们父兄去世之谜的关键人物,她一定还活着,我迟早会找到她。”孟旷低声呢喃道。 “姐,她害了我们家。”孟暧垂眸,语调说不上是愤恨还是悲哀。 “睡罢,闭上眼。你放心暧儿,姐姐一定会找到她。” 作者有话要说:孟旷:你放心暧儿,姐姐一定会找到她,这样你就有三嫂了。【doge】 穗儿:远远的仿佛感受到了xing福的未来。【?(? ???ω??? ?)?】 感谢在2020-03-17 18:07:29~2020-03-19 18:4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0637428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wsom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18个;呀土豆 2个;若禅。、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lackrose 20瓶;嘿嘿嘿嘿呦 10瓶;有鸣仓庚 5瓶;易安昂、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5、第九十五章【旧事·孟旷篇】 孟旷再度离家前的最后一件事是叮嘱家里人更改对她的称呼, 尤其是妹妹孟暧,她总不习惯喊她做“哥哥”,一口一个“姐姐”,实在太容易暴露她的身份。虽然至今孟暧还不曾在家外的场合如此称呼过孟旷。而罗道长已经主动将对孟旷的称呼改为“旷哥儿”,清虚也跟着他一般称呼孟旷。孟旷自己都有些不大习惯,虽然她已经在新兵营适应了很长一段时间自己的新名字了,起初别人这般喊她当真是会反应迟滞,适应了七八日才算习惯。 锦衣卫皇城戍卫巡逻所的大营就在皇城根,位于西华门外, 西上北门侧,靠着内府诸库。这是个标准千户所, 所内有普通校尉兵士一千人满员, 小旗、总旗、百户军官共一百二十人无缺。小旗从七品,管理十个普通的校尉兵士;总旗正七品, 管理五个小旗共计五十五人;百户正六品,管理两个总旗共计一百一十二人, 百户还有副职称为“试百户”, 从六品;千户正五品, 副千户从五品,管理十个百户共计一千一百二十人。 这也是京军才能有如此完整的卫所编制, 实际上早在土木堡之变后, 基于屯田制而配套设置的卫所制就在逐渐的崩溃,及至前朝嘉靖末年,土地兼并已达极致, 流兵逃兵使军中产生大量缺员。伴随着连年的对外战争,边军和野战部队中募兵制已然成为了主流的编制。与卫所制不同的是,募兵制组成的营兵部队,其内的军职称号截然不同。什长、队长、哨官、守备、都司、游击、参将、副总兵、总兵,分别对应卫所制中的小旗、总旗、试百户、百户、副千户、千户、卫指挥、副指挥使、指挥使。总兵,副总兵等下辖兵员无定制,有的几万军队,有的十几万,主要看军队财政和作战需要来决定该军队兵员的多少。 孟旷所属部队番号为右所一营左旗第三小旗,她的小旗长官姓杜,总旗长官姓张,百户营长官姓隋,巡逻所千户姓叶,这就是她对自己分派的部队的全部了解。营兵每月都有一次例假,按照顺序排假期,孟旷每个月都有一次机会回家看看,但也就只有两日的休息时间,很快就要归队。 军营中的模样都差不多,入住的军舍稍好些,是六人住一间,三人一排炕相对而眠,如新兵营一般用帐幕和竹帘隔开,更加宽敞,可以放置更多的个人物品。军中的茅厕与浴房依然集中在营内的东北角,但看上去比新兵营要好多了。每日的训练也没有太多的区别,但有个别营兵是要参加特殊训练的,这些营兵都是上级的重点关注对象,未来是肯定会提拔为军官的。孟旷就属于其中之一。除此之外,就是每日都要出任务,去皇城附近巡逻。每一支队伍巡逻的时间和线路都是不固定的,经常轮换。平均每次巡逻,都要耗费掉两个时辰的时间。 加入巡逻队的好处就是时常能在京城中走动,虽然离不开皇城范围,但好歹能看到城中的民生百态。看着百姓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平静的生活,她内心似乎也能得到安宁,对于调节心绪能起到很好的作用。 孟旷每日除却要完成基础训练和巡逻任务之外,她还需进行特殊项目的训练。主要是她在新兵营中就已选修的暗器项目,以及野外侦查勘探的特训项目。暗器项目每日都会安排一个时辰的特训,孟旷自己还会加练。野外侦查勘探训练每旬都有一次,每次会集中出去训练三天,孟旷等人需要负重急行军出城,至京郊野外进行实战训练。 组织几十人的精英士兵进行特训,这已是锦衣卫军费能够负担得起的最大训练程度了,大多数锦衣卫士兵得不到这样系统密集的训练,只是在军中混日子。两个月前,特训也只是个名目,还是因为骆思恭升任副指挥使,整顿军风,以强硬手腕推行了特训,才算是实至名归。孟旷好运气地赶上了好时节,否则她在军中也习练不到太多的本领。 孟旷每日都在一成不变的训练和巡逻之中度过,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迎来自己的第一次任务,但她心中其实是暗自期盼的,因为出特殊任务就意味着她终于能够开始逐渐接触到锦衣卫的核心人物。这段时间,她难得的能够有余力整理思绪,平复心境。罗道长教给她的吐纳冥想法,她一日不落地练习,也逐渐能看到效果。那种从骨子里散发而出的暴戾情绪, 逐渐被压制下去,她整个人宁静了许多。她与同袍们的关系也都不错,孟旷所属的小旗的杜旗长熟知军中流行的战术手语,教会了孟旷,这种手语能够进行相当程度的交流对话,只要是入军三四年,受过实战训练的老兵都懂,于是孟旷在军中交流障碍小了很多。 万历十一年六月至万历十二年六月,在巡逻所待了整整一年的时光,孟旷最终并没有遇到任何特殊任务。期间她三不五时地归家,终于缓缓建立起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情报网络,使得家中能够通信无碍。这段时间家中陆续收到了二哥的几封来信,他人已抵达南京,信中所书内容平淡,寥寥几句,甚少提及更多隐私。许是考虑到消息外泄的可能性,他也完全不提这一年之内,他调查父兄之死是否有新的进展。而灵济堂终于低调开张,罗道长和清虚应付了几次地头蛇的纠缠,也总算在校场口立住了脚跟。 就在孟旷有些焦急于复仇计划毫无进展的时候,京中出了一件涉及锦衣卫的大事,锦衣卫内部进行了一番调动,孟旷等候已久的接近权力中枢的机会也终于来临。 正德一朝以来,开行内操,聚宦官三千人于内廷操演,亦有锦衣卫大汉将军等参与其中,明为演武实则游乐,更有仗势跋扈者众多。是年端午,圣上便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内操。五月初九日,刑部广西司主事董基冒死抗疏,说:内廷清严地,无故聚三千之众,轻以凶器尝试,臣实为圣上的安危担忧。圣上以为有此三千人就可以有恃无恐吗?殊不知此辈皆无当实用。他们安居美食,筋骨无力,一旦执戈衣甲,寒暑演练,没有不怨的。聚三千蓄怨之人于内廷,没有比此更为危险的。且自内操以来,赏赐已超过二万两。长此下去,财力岂能不竭。以有用之财,浪费于无用之地,实在是太可惜了。 董基以一片忠君赤诚之心,得到的竟然是被贬职逐出都门。皇帝以其“不系言官,逞臆渎扰”之罪,贬为万全都司都事。端午过后一个多月,六月二十八日又有南京福建道试御史谭希思上疏请停内操,圣上大怒,闹得很不愉快。这件事带来了后续的影响,就是内操确实暂停了下来,而锦衣卫遭到了牵累。东厂中官张鲸、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与副指挥使骆思恭被召见,随后锦衣卫内部便改换了一大批的亲军校尉与大汉将军。看来皇帝虽看似叱责董基逞臆渎扰,却实则将“蓄怨之人于内廷,没有比此更为危险的。”这句话听了进去,要求锦衣卫加强宫中的保护。 骆思恭可没有忘记孟旷这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兵王,下放孟旷在巡逻所一年,时间已经够长了,他当即借此机会,一纸调令将孟旷调入了北镇抚司之中。调动非常突然,以至于孟旷都来不及与身边巡逻所的同袍们告别,前两日同袍送她的那几本春宫册她也来不及还,迫不得已带回了家,被她藏在了卧室床榻边的地砖之下,也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孟旷的军衔未变,仍然是一名普通的校尉兵士。但刚入北镇抚司,翌日,第一次真正的特殊任务就来了。而且这次特殊任务乃是一次暗杀任务,完全不给孟旷任何的心理准备,就要派她前往江西,刺杀一个名叫岳庭茂的人,取其首级归来。这是一次投名状任务,孟旷必须对组织表现出她的忠诚与堪用,完美地完成任务。执行任务的只有她一个人,全看她自己的本事。 孟旷接到了此人相关的一些情报线索,他目前位于江西抚州府临川县东,是该地最大的地主,所属宅院一查便知。此人现年三十三岁,有妻妾十二人,子女共计三十余人,家中还养着不少打手,全副武装横行乡里。暗杀任务布置得很简单,就是带回他本人的首级。至于他的妻妾子女,任务中并未提及。 关于为什么要杀这个人,上级没有给她任何的解释,孟旷也不需要知道。 接到任务之后,孟旷立即就出发了,换上便服,带上装备。她星夜兼程,快马离京赶往江西。这一趟出远门,她甚至没有与家里人提半个字。从京城赶到江西临川,她只耗费了十七日的时间,等她抵达临川时,一打听,却听闻那县东大财主岳家人前两日收拾了包袱,连夜跑了,眼下那大宅人去楼空,还有不少金银重物带不走的,被几伙蟊贼撬了门,偷了个精光。 她暗道不好,难道是消息泄漏了?此次投名状任务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她决计不可失败。于是立刻开始追索踪迹,一路查找,总算让她于临川南面的佛岭一带追上了岳家逃跑的车队。 车队行得慢,又穿行于山岭之间,道路难行。孟旷弃了马,从山路东侧林坡之上飞速潜行,很快超越到了马车队伍的前端。她寻了一块大青石作为掩护,从包袱中取出了二哥为她打造的阿修罗面具,用衣袖擦了擦,郑重地戴在了面上。随即从腰间专为双首螣刀打造的刀鞘之中将螣刀取出。握住刀柄,她观望了一下泛着寒光的刀刃,心中原本的紧张似乎一瞬就消退了,杀意逐渐凝聚。 她再次思索了一下自己的计划,她不想滥杀,任务让她取岳庭茂的首级,那她就尽量只杀他一个人。只是看那下方的马车队伍,四周不少携着刀与弓箭的家丁打手随行,这似乎也并不很容易。她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是该在此时动手,还是等他们行路到下一个歇脚点时再动手。后者可以趁其不备,潜入斩杀目标,而前者则可减少节外生枝的可能性,毕竟在这荒郊野岭动手,对方求助他人的可能性就会降到最低。 时机转瞬即逝,马车队伍即将走过大青石所在的位置,她必须立即作出决断。为了不节外生枝,她还是决定就在此地动手。她认准了岳庭茂所在的马车,这并不困难,因为天气炎热,他所乘坐的马车车帘是卷起来的,可以直接透过车窗看见车内的人。而他的样貌,孟旷身上有锦衣卫情报网提供的肖像画,如出一辙,绝不会认错。 她没有多想,一咬牙关就提刀冲了出去。 此后发生的事,哪怕是许多年后她也不大想去回忆。她记得自己从坡上冲下来的过程中,就已然被家丁打手发现。有人高喊着开始向她射击,整个车马队伍乱作一团,全是惊叫声和怒喝声。她挥刀挡开射来的箭矢,径直冲向岳庭茂所在的马车。岳庭茂惊恐地想从车厢中逃出去,前面驾驶马车的车夫却弃马车而逃,马受惊失控,拉着马车往斜刺里冲去,爬到车辕边的岳庭茂一下跌落了下来,摔了个七荤八素。孟旷胸中鼓起一股凶戾之气,上前就要抓住他击杀。却被两个家丁拼死挡住去路,她挥刀斩击,出手即是杀招,那两个家丁当即殒命于她刀下。彼时的情况转瞬即逝,孟旷根本没有时间去判断自己下手轻重与否,又或者自己该不该杀这些人。砍翻了两个家丁,她抓住岳庭茂,一刀穿刺他心肺,立时让其殒命。后方数个家丁拼了命地冲了上来,孟旷为了自卫,从岳庭茂胸肺之间将刀拔了出来,鲜血狂飙,喷了她一头一脸,她随即使出了训练多年的以一敌多的螣刀旋刀法,将那些冲上来的家丁断手割颈,血溅三尺。 外围的家丁和打手吓破了胆,全部尖叫着四散逃命,人们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她,尤其是后方家眷的马车之中,妇孺们蜷缩在一起,颤抖着不敢看外面的地狱场景。孟旷杀红了眼,直至无人再来攻击她,她立在十多人组成的尸山血海之中,喘息着发呆。一刻钟前她并不知道螣刀砍击到人身上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触感,她曾经拿螣刀杀过猎物,她以为同样是砍在皮肉之上,没什么区别。 一刻钟后的如今,她发现是有区别的,她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她似乎觉得她的魂灵自此以后再也不洁。她的手在不自主地发抖,螣刀似乎有千钧重,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郁到要让她窒息,眼前残缺的尸首和满地的鲜血无比刺目。父亲曾经叮嘱她的话突然在耳畔响起“晴儿,螣刀刀法极其凶悍,出手即是杀招,招招致命,你以后要千万慎用,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出招……”她如今才明白父亲的话究竟是意味着什么。 她不愿再看那些死不瞑目的尸首,视线瞟向马车中的岳家妇孺。有一个窝在母亲怀中的孩子一直睁着大眼睛望着她,惊恐的眼眸中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灰寂感,她见到那孩子尿了裤子,车厢板都被染湿了。 她的头皮在发麻,血液凝固在身躯之中似乎不会流动了,她一时之间茫然到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好半晌,她才僵硬着从腰包中摸出了一把飞刀,一刀将那马车车帘的挂钩割断,车帘垂下遮住了那孩子的视野。 孟旷随即低下身去,挥刀割下了目标的头颅。 当她提着头颅满身是血地往回走时,她遇见了一个附近西隐寺路过的僧人,那僧人很远地驻足,一动不动地望着她,面上的表情看不分明。她没有理会那僧人,却在离去时听到那僧人对她高喊: “阿修罗!你杀孽过重,必下阿鼻地狱,不得轮回!” 作者有话要说:唉…… 感谢在2020-03-19 18:44:25~2020-03-21 18:5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中堂BCF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楠来啦、若禅。、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柠 222瓶;凤凰花又开、易安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6、第九十六章【旧事·孟旷篇】 孟旷的第一次投名状任务非常成功, 她几乎创造了最快的刺杀任务执行记录。当布置任务给她的北镇抚司长官看到装在匣子内的头颅时,当真是惊了一大跳。而孟旷面上的阿修罗面具,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归来后第二日,孟旷就被骆思恭召见了。那是孟旷第一次见骆思恭,这是个身材高大、面容坚毅的男子,眸光中充斥着进取的野心,孟旷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他瞧孟旷的眼神充满了欣赏,开口第一句话就道: “我听说你有一副阿修罗面具,你以后都戴着, 对你有好处。” 孟旷见骆思恭时只是黑巾蒙面,并未佩戴阿修罗面具。这句话让孟旷愣住, 而骆思恭却已然转变了话题: “你可知晓我为甚么要让你去刺杀岳庭茂?” 孟旷摇了摇头, 她一路赶回来这些日子,一直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之中, 仿佛迷失了自己一般。她想了很久,并不甘于去做锦衣卫的杀人利器, 她希望弄清楚自己要刺杀的对象到底是什么人, 想要分辨他们到底该杀还是不该杀。不论是父亲还是二哥都曾和她说过, 做人要有底线,什么事该做, 什么事不该做, 自己心里要有一杆秤。军人虽然是组织中的一员,但绝不可被组织所吞没。 如果岳庭茂是一个不该杀的人,那么她杀了他, 就当真是犯了杀孽。就像那僧人说的,她会下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到底什么样的人是该杀的,什么样的人是不该杀的,这个问题却太过复杂,她一时之间也无法想明白。她只知道作奸犯科,穷凶恶极之徒,该杀;战场上为求自保反制杀敌,则为无奈之举,也可得原谅。但如是杀了无辜之人,那就当真是罪过了。她不知道这种朴素乃至于粗暴的,完全是出于私开公堂式的判别法到底能不能算是一种合理的底线,她强迫自己不去细想,因为她有预感如果自己在此事上钻了牛角尖,那她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再做锦衣卫了。 骆思恭好像很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看着孟旷的眼睛,说道: “孟旷,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说这件事。你是一个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上战场杀敌,保卫家园。锦衣卫的职责是维护天子的安危,也是维护江山社稷之安危。我们要你杀人,你不必有心理负担。这是岳庭茂的档案,我专程从锦衣卫秘档中调出来给你看的。”他指了指桌案之上的一叠机密文档说道。 孟旷翻开来仔细阅读,一边看,就听骆思恭一边与她说道: “岳庭茂的父亲名唤岳凤,江西临川县人。他是个商人,但很不本分。他于勐卯麓川一带行商,与陇川宣抚司多士宁交往甚厚。万历元年,岳凤诱杀多士宁及其妻子,夺金牌印符,投靠缅甸宣慰司,伪受其命,代多士宁为宣抚。后勾结缅甸兵多次侵犯西南各司。十年、十一年,在西南多地掀起战火,劫掠各地。当地官军为了抵御他所组织的叛军,伤亡惨重。今年二月,朝廷为了一举剿灭岳凤势力,命刘綖为游击将军、邓子龙为参将,各提兵五千赴剿;又征调官军及地方武装数万,合力攻剿。战事总算得到了逆转,北镇抚司巡堪所也查找出了他为什么能够连连败退我军的原因,他早年间在江西留有一子,就是岳庭茂,此人有军中渠道,于前期围剿的指挥吴继勋、千户祁维垣的部队中安插了细作,将我军部署外泄传达给岳凤,致使我军惨败。这个岳庭茂不仅害死了我军那么多的士兵,害苦了那么多的家庭,他自己本身还在临川一带横行霸道,抢夺良民土地,霸占民女,他的妻妾当中有很多都是被强抢而来的,实在是罪大恶极。” 孟旷看完了秘档,确如骆思恭所说,分毫不差。她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若她手刃的是此等恶人,她也终究可以心安了。 “我让你做这个任务,就是为了告诉你,锦衣卫的刺杀任务都是师出有名,上了我们黑名单的人物,都对我大明安危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你刺杀他们,就是保卫国土,保卫我们的家园。任务发布时,我们不会告诉你刺杀目标的来龙去脉,这是规程,目的是为了防止你不慎将消息泄漏,亦或因目标的所作所为,而对其产生某些不该有的想法,影响任务进行。规程制定的目的,就是确保我们派出去的锦衣卫特务能精确无误地完成任务。孟旷,你的第一次任务完成得很好,我现在要将你调入我北镇抚司管狱所,你就暂且归于百户萧长生手下,任小旗。” 孟旷离开骆思恭办公的衙署官堂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位上司到底对她有多么的看中。她恐怕是唯一一个执行完任务之后,上司会亲自找到她,排解她内心压抑之情的人了。他希望孟旷能热爱这份军职,热爱锦衣卫,能为锦衣卫至死效忠。 如果她的上司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在锦衣卫之中能通过刺杀、抓捕铲除蠹虫,护卫家园安宁清净,或许为锦衣卫效忠也并不是甚么坏事。只是前提是,她父兄之死与锦衣卫内部无关,否则任骆思恭如何有领袖魅力,也留不住孟旷。当时的她如是想道。 第二日她就去管狱所赴任了,这也是与她父兄之死最为密切相关的卫所。对于她的上司百户萧长生,她有听闻父亲和大哥提起过此人。此人师从新兵营教头褚仲权,是褚仲权目前为止唯一的亲传弟子。据说褚仲权的拿手绝活其实是审讯与侦查,洞彻人心才是他最恐怖的地方,被调来管教新兵当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这也是他遭到了上司的猜忌才会如此。他与他兄长褚一道都是非常恐怖的人物,而萧长生眼下就跟着褚一道做事。褚一道在管狱所任副千户,萧长生是他手底下的百户。 褚一道是黎老三的亲传弟子,父亲当年与黎老三秘密将穗儿从诏狱中劫出来的事,他是唯一的知情者。孟旷对褚一道始终抱有极强的怀疑心,猜测应当是他将父兄带着穗儿离京的情报泄露出去的。她入锦衣卫目前最清晰的目标就是接近褚一道,弄清楚他在父兄之死的一系列事件之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这个目的眼瞧着就快要达成了。 说起这个萧长生,父亲曾告诉过她,管狱所内有几个狠角色,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褚氏兄弟算是其中翘楚,萧长生则比褚氏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黎老三虽号称“人间阎王”,不知多少人亡于他手,却好歹讲理,心存仁厚,一般也不会草菅人命。褚一道却天生狠毒,比他师父的手段恶劣十数倍。人送外号“鬼钩子”,使一双大弯钩,招式诡厉,专攻人琵琶骨与手腕脚踝的筋肉,中招者痛苦而不得速死,失去行动能力,在折磨中慢慢死亡,十分变态。 孟旷对于此人是即忌惮又猜疑,提起了万分的警惕入管狱所报道。管狱所虽然主要的职责任务是管理诏狱,但其中也有专门负责缉捕的队伍。百户萧长生手底下的百人队伍就是专门负责缉捕的队伍,但凡是管狱所出手缉拿的对象,都基本上被定了死罪。尚需要审讯的押解入诏狱,不需要审讯还敢于反抗的,必然殒命当场。生杀予夺全凭自己定夺,堪比人间阎罗。 而负责管理管狱所缉捕队的百户萧长生大概是得了他师伯褚一道的真传,有个“绝命子”的名号,因为只要是他现身的地方,必会出人命,见到他就等于见了鬼差,绝命当下。 孟旷入管狱所缉捕队服役的时间段占了她九年军旅生涯的大半时光,从万历十二年八月开始,一直到万历十七年十二月底,五年四个月的时间。孟旷认为这五年四个月可以说是一段暗不见天日的漫长时光,虽然军旅生活再也不如最开始新兵营那段时间苦于身体之痛,但精神上的折磨却无与伦比。孟旷觉得这五年她的生活就是反复地出任务,抓人,杀人,再抓人,再杀人。她抓过通敌的商人,叛国的封疆大员,意欲造反的边军军官,朝权争斗拜下阵来的阉人、结党营私的官员……她更是杀了数不清的人,见证了无数的人间地狱。印象最深刻的是镇压山东起义的尸山血海的战场,从战场之上将败军俘虏押解回京时,那炎夏中尸骨堆积如山,腐烂臭气熏天以至于鸟兽绝迹的惨烈地狱场景让她至今不愿回想。 最痛苦的时候,她真的厌烦极了,恨不能去求骆思恭,她不愿再于管狱所待下去。但她没有这么做,她知晓骆思恭是在磨练她的性子,要将她这块生铁反复锻打成精钢,此时若是放弃,她就失去了骆思恭的赏识,行百里者半九十,她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只能咬着牙熬下去。她不断地告诫和安慰自己,杀人是为了护卫家园,抓人是为了整序朝纲,她在做她应该做的事,这个王朝需要她这样的人。 她真的说服自己了,刀下亡魂越来越多,而她的心绪也越发的冷酷麻木,及至被调离管狱所时,她几乎已经成了锦衣卫中最骇人的特务杀手,“螣刀修罗”之名传遍全京,就连她的上司褚一道与萧长生都对她忌惮三分。 她不记得“螣刀修罗”这个名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名声大噪,但必然是先从军中传扬而起。如今仔细回想,可能是万历十七年年初时的事。十六年年末张鲸倒台,至十七年牵连出大批同党。她接到任务入京军抓捕与张鲸结党谋私的千户军官,当时因南衙尚存张鲸卧底,致使管狱所接到的情报有误,错估了敌人的规模。她带着五十人的抓捕队伍,遭遇了三百人的京军乱党。但结局并没有改变,她仍然完美完成了任务,在这次抓捕行动中她一个人就完成了百人斩的壮举,阿修罗面具如梦魇一般折磨着剩余被抓捕的叛军,此次任务震撼全军,而彼时的她尚且是个总旗军官。 这五年四个月她过得很累,她一直想要查清楚褚一道与当年父兄之事是否有关联,但她多次试探,或向当年褚一道身边的人旁敲侧击地打听,都没有任何结果,所有人给出的回答不是不知情就是莫名其妙。褚一道似乎从未将父兄从狱中劫走穗儿的事告诉过任何人,而她如今也根本不可能找到证据去查明当年褚一道究竟是否曾出卖过父亲,又出卖给了谁。除非当面去质问,但她又怎么能在尚未站稳脚跟时,就做出这种鲁莽又愚蠢的事?她也曾多次前往当年父兄出事的郊外查找线索,但天长日久,不论是野外痕迹还是目击者的记忆全都模糊不堪,她一无所获。她的调查就此陷入僵局,只能看二哥在外是否能查明其他线索了。 她期间写过好几封信寄给二哥,说明了自己查褚一道陷入僵局之事,但二哥却始终避而不谈,只是很隐晦地指出若是查不出便不必再强求,以立足锦衣卫为重,其余一切都交给他。可他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告知她们到底查出了什么,且屡次与家中断了联系,让她万分揪心。她每每写信,字里行间都希望二哥能早日归来,但不起任何作用。 万历十六年年末,随着东厂中官张鲸的倒台,朝局重整,锦衣卫也迎来了大清洗。其中受到冲击最为严重的就是南镇抚司,七成的南镇抚司锦衣卫不是丢官丢职,就是被捕下狱。最终由曾经的南镇抚司稽查所千户汪道明升任南镇抚司镇抚使。而北镇抚司镇抚使、锦衣卫副指挥使骆思恭不出意外地升为正职,执掌锦衣卫。这标志着锦衣卫从此脱离开东厂的掌控,厂卫权力制衡再次出现变化。 至万历十七年年末,锦衣卫内部清洗基本结束,各级要职人员都固定了下来。新一届十三太保排名出炉:骆思恭坐第一把交椅,汪道明坐第二把交椅,南衙治军所千户吴刚行三,北衙稽查所千户张东威行四,北衙巡堪所千户罗洵行五,北衙管档所千户冯承行六,北衙掌刑所千户邱建兴行七,北衙巡堪所副千户郭大友行八,南衙稽查所千户刘克难行九,北衙管狱所褚一道行十,北衙管狱所副千户萧长生行十一,南衙治军所副千户方铭行十二,十三位暂时空缺。 十三位空缺是老规矩,用以鼓励下面的人为填补此位而奋斗。这也是个很特殊的排行,因为嘉靖年间,第一任行十三的太保余汝南就是破格提拔起来的,原本他只是个浙江淳安县的农民,但是非常英勇,在抗倭战场之上表现突出而被胡宗宪提拔入锦衣卫。余汝南离开锦衣卫后,十三这个排行一直空缺,不曾有人补位,也带有一种纪念意义。 从整体情况来看,北衙的实力全面压倒了南衙,而宫中的锦衣卫大汉将军则被全面排除出十三太保行列,这意味着锦衣卫特务机关的实力空前壮大起来。 万历十八年初,身为北衙管狱所总旗的孟旷,终于再次得到升迁。她被调离管狱所,军衔升为试百户,调入北衙巡堪所,在副千户郭大友麾下任职。她的到来是为了给郭大友麾下即将退伍的一位老百户补位,入巡堪所后她暂不带兵,只随郭大友出特种任务。 孟旷比较孤僻,不善交际,此前并没有听说过郭大友的名号。接到调令后,她找人稍微打听了一下,众人都说郭大友是个人精,表面看上去非常和气,很好相处,实际上一肚子算计,其作风与她的前任上司褚一道、萧长生截然不同,褚萧二人都是狠毒之人,御下刚愎,不得半点反驳,也不会与下属亲近。但郭大友与他的属下关系都非常和睦,人望极高。他在朝中人脉极广,是个深不可测之人。 令人奇怪的是,往巡堪所报道的前一日,孟旷接到了巡堪所派来的人送信,郭大友约她在京郊西南的慈悲庵湖畔见面,还专门叮嘱她要穿便装,不要惹人注目。这奇怪的要求令孟旷不明所以,但她还是按照来信要求,于报道当日换上了一身便装,只用白布蒙面,将阿修罗面具挂在腰间,骑马赶赴慈悲庵赴约。 作者有话要说:北镇抚司架构: 五个千户所:稽查(财税核查)、巡堪(勘察斥候)、管档(掌管百官档案)、管狱(掌管诏狱、缉捕)、掌刑(刑审断罪)。 南镇抚司架构: 五个千户所:稽查(内部稽查)、治军(内部刑名)、管档(掌管锦衣卫内部人员档案)、巡城(宫城缉捕巡逻)、传旨(通传皇帝旨意)。 此为本文杜撰,并非史实。 南北镇抚司是锦衣卫中的特殊部门,一般锦衣卫指挥使也会兼任南北镇抚司中的镇抚使一职。 感谢在2020-03-21 18:59:00~2020-03-23 18:3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公子 2个;抺茶、景川、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灬偌 43瓶;41966151 20瓶;凤凰花又开、易安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7、第九十七章【旧事·孟旷篇】 孟旷抵达慈悲庵湖畔时, 正值午前巳正时分。季入初春,前些日子下了一场绵密的雪,湖畔还残留着一片薄薄的残雪未化。孟旷牵着马立在湖畔,一时之间不知该去何处寻郭大友。她此前从未见过郭大友,只听人描述过他的外貌,说是个大高个,满面虬髯。郭大友只说午前在湖畔相会,也没定具体的时辰,她四下里张望了片刻, 也没见到类似描述的人,于是独自等待。 望着初春料峭寒风中泛起涟漪的湖面, 湖畔红梅正娇毅绽放,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出来踏青游玩了。眼前的风景如此怡人,她心想若是再迟个一两月, 待春花竞相绽放再来游赏,那又该是怎样一片美景?或许到时候她能带着暧儿来玩一玩。如此想着, 心绪不由畅然许多, 冷凝的眉目间也起了笑意, 显出温和俊美的模样。 这些年在管狱所,出任务的时候多半在夜里, 平日里也大多待在室内, 训练的程度也大幅度缩减,大多时候都是她的自训。如此带来唯一的好处就是她的皮肤又重新白了回去。孟家人全都遗传了白皮肤,这并非是先祖哈尼族的典型特征。因家中崇尚自主择偶成婚, 据说自三代祖先开始,连续四五代人都偏爱皮肤极其白皙的美貌女子,而改变了家中的遗传容貌。也不知这是个甚么奇特的审美,居然还会迭代遗传的。母亲也是皮肤白皙的美人,看来哪怕是到了父亲这一代,也没逃过这个家族遗传的审美。孟旷反省了一下自己,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去喜欢皮肤白皙的人。 想到此处,脑海里就不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人,那个棕发琥珀眸子的女孩儿,皮肤是那样的白皙,容貌是那样令人惊艳。以至于七年了,她在自己脑海中的印象丝毫没有淡去,反而因时时回想,时时惦念而深深刻入了骨髓之中。她不禁蹙眉,暗自心惊。怪奇于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时刻想起她来?她是女子啊,自己也是女子,真是莫名其妙。 那么,她未来该如何是好呢?是否在报得大仇后,恢复女儿身,寻个男子成婚?这种事在她看来真的是太过遥远了,而且她内心深处对这样的未来一点也不期待。她的未来太过模糊了,根本没有办法规划与估判。越是去想象,不知为何那双琥珀眸子就越发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仿佛站在时光的远端遥遥凝望着她。孟旷不知不觉升起一种冥冥之中的感受,她就站在自己的未来之中,只要自己沿着既定的道路脚踏实地地往前迈步,未来就必然会与她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她不知道这感受到底从何而起,可此时此刻她胸怀之中隐秘浮蔓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思绪,丝线般延展,团团地包裹缠绕着她的心。暖柔微痒若柳絮,清苦回甘若花蜜,逐而不得,怅然若失。 可这不该,她甚至无法将此情诉诸于口,连最亲的妹妹也不曾提及。她害怕这种感觉,难道那女子不是间接害苦自家的祸首吗?难道自己不该怪罪乃至于仇恨她吗?为何还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不该,这太不应该了。她当然不敢让妹妹知晓,她甚至都不敢多去回味这种情绪,这让她感觉到罪恶,她自责不已,觉得自己对不起逝去的父母兄长。 她是不是在锦衣卫之中待得时间太久,终日里与一群杀人如麻、粗鲁好色的男子混在一起,以至于心态有些不正常了呢? 穗儿,你到底在哪里?七年了……你还活着吗?若还活着,活得好吗?若还活着,为何不归,人海茫茫,杳无音讯,令人惶然心颓。是否当真是你害死了父兄而心虚不敢归来,又或者你根本就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也不在乎你曾在这样一个家庭滞留过三个月的时光,我们于你只是人生过客,匆匆相遇,离别后便不再挂念?你是否已经嫁人了,或许连孩子都有了罢…… 她不敢再往下想,七年了,每当她有闲心独处,她总会起如今这样的思绪,一厢情愿地念着她们相处的短短三个月。 冷不防左肩被人拍了一下,她惊了一跳,右手立时按在了腰后的螣刀之上。面露警惕戒备的神色,眸光凌厉地投向拍她的人。那人登时被她吓到,骇然地缩回了手,面色微白。孟旷定睛一瞧,才发现这是个年轻的姑娘,年岁与自家妹妹相仿,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已及笄但尚未出嫁,还是少女的发饰。她有一双温柔的眉眼,皮肤白皙,五官标致,手中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了些野花野草。 孟旷神色舒缓了下来,手从螣刀之上移开,后撤半步,拱手躬身一揖赔礼。那姑娘见她赔礼,惊骇之情也散去,面上浮现起笑容,福了福身子还礼。 “你就是孟旷?”女孩儿出声问道,一口好听的京中官话,听上去温煦柔和,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孟旷不明所以,这女孩儿居然识得自己吗? “我是替郭二叔来找你的。他说要找个瘦瘦高高,蒙着面、配着刀的军人,这附近可不就你一个人是这样的嘛。”女孩儿一面笑着解释,一面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不等孟旷回答,女孩儿继续道:“郭二叔也是的,大老远地把你约到这里来,其实今日咱们是来上坟的。今日是我几个叔叔的忌日,我爹出远门了赶不回来,所以就我和郭二叔来了。” 孟旷来不及打手势,也怕她不理解。她不得不打断她,从腰包中取出速记本和笔盒,沾了墨快速写道:郭二叔可是指郭大友? “对,我郭二叔就叫郭大友。”庆幸的是女孩儿识字,看了孟旷所书,立时回答道。随即她自责道,“哎呀,你瞧我,光顾着我自己说了。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他。” 一边说着,她一边轻快地迈开了步子,领着孟旷往慈悲庵湖畔的东侧行去。不多时她们已经能望见慈悲庵的外院墙,就在外院墙的南面,有一片墓园,整整齐齐地埋葬着约三十多座坟墓。此时墓园中没有他人,唯独在西南角的草陂之上,立着一个一身青衫武服的高大男子,网巾束发,满面虬髯,一双豹眸精光暗敛。他的身高可真是高,孟旷走近他时察觉到他可能比自己要高出大半个头,估摸着能有六尺出头,身材也是魁梧雄壮,很有武人的气魄。 但他的形容却没有武人的跋扈傲慢亦或刚毅凝肃,反倒是一片春风和煦,笑意盎然。他注视着孟旷走近,老远的,就拱手打招呼: “孟百户,久仰。” 孟旷见他这般客气,一时有些无措。见惯了刚愎又颐指气使的上司,她竟不知该如何回应郭大友的招呼。只得也拱手躬身还礼,显出加倍的敬重。 郭大友主动上前了几步,走到了孟旷身前,笑着打量她道:“听闻你会军中传讯手势,我也懂,你尽管打手势,我应当都能理解。” 孟旷点了点头,眸光望向了一旁的女孩儿。郭大友见状,忙道:“这是我侄女儿,班如华。如华,你可与孟百户打过招呼了?” “当然。”女孩儿娇俏地笑,扭头时偷偷冲孟旷吐了吐舌头,她方才其实忘了作自我介绍,也不能算是完整地打过招呼。 孟旷很久没有和除了自家妹妹以外的女孩儿相处过,女孩儿在这个年纪独有的娇憨可爱,也惹得她会心一笑,实是难得。 只是……为何侄女儿会姓班,不与郭大友一个姓?孟旷突然反应过来。她指了指班如华,又指了指郭大友,打了个疑问的手势。郭大友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简单解释道: “她是我一个已经故去的老战友的遗孤,眼下被我的结拜大哥收养,姓名没改,但也算是我结拜大哥的养女,与我之间算是义理的叔姪关系。”随即他指了指身边的一座墓碑,道,“这就是她的亲生父亲,班樵声。” 孟旷望着墓碑,其上刻有“故显先考班公樵声、先妣班刘氏之墓”,落款是“义弟罗洵郭大友 孝女班如华 万历九年六月初三立”。孟旷又接连看了附近好几座墓,墓碑落款都是罗洵与郭大友,立碑时间都是万历九年六月初三亦或初四这两日。孟旷知晓罗洵是谁,如果不是重名,此人应当就是巡堪所的千户“神目”罗五。如此说来,罗洵与郭大友竟然是结拜的兄弟了,而班如华如今就是罗洵的养女,故唤郭大友为“郭二叔”。 “这里是个好地方啊,背山面水,风水绝佳的阴宅。我与大哥找了很久,才给老兄弟们找到这么个可以福荫后世的好地方。这里还靠近出家人的清净之地,附近慈悲庵里的比丘尼们,定期也会来这里替我们扫墓。我想着我若百年之后,也葬在此处,当很不错。”郭大友说道,随即他看向什么身边的孟旷,道: “唉,不好意思,初次见面就约你来此处,与你说了这许多沉重的事,实是无礼了。但我今日想要在这里见你也是有原因的,一会儿咱们要在这慈悲庵出个任务,这也是你来巡堪所的第一个任务。” 任务很简单,就是窃听。今日慈悲庵中有一位特殊的来客前来烧香祈愿,孟旷便随着郭大友和班如华跟在她的身后。这是个上了年岁的老妇人,孟旷有些不明所以,不知为何要跟在她身后窃听。她身边带了一个小厮、一个丫鬟,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有点身份的贵家妇人。与身边下人和庵中比丘尼的谈话也都平平无奇,她是来为她的丈夫烧香,祈愿祛病消灾的。 就在慈悲庵北面湖的水榭之中,老妇人入座歇脚,用午食。不多时远处行来一辆马车,在距离水榭不远处停下。车上下来了一位戴着文士大帽的中年男子,一身简朴的儒服。他入了水榭,与老妇人一同坐下。孟旷窃听半晌,终于得知来龙去脉。 这老妇人是左都御史吴时来的夫人,而那中年男子是吏科左给事中候先春。左都御史吴时来如今病重,在家中卧床不得出。候先春为避嫌不亲往他家中,而是在外与其夫人相会,夫人代为转达吴时来之意。吴盼望自己的致仕日期能尽快定下,并转达了一份最后的弹劾状,意欲弹劾首辅申时行漫怠懒政,贻误国事。候先春收下了弹劾状,但对于何时上呈弹劾,并没有给出定言。 窃听至此结束,老妇人与候先春分别离去,他们的谈话内容由孟旷窃听并转达给了郭大友。郭大友由于体格庞大,外形突出,实在是太过惹目,故没有亲自去窃听。是孟旷与班如华扮作了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在水榭外驻足,装作亲密交游的模样,掩盖窃听之实。 为了遮掩少女的发式,班如华戴上了幂篱,而孟旷也为了不引人瞩目,将蒙在面上的白布取了下来,露出了全容。对此她其实心里有些忌惮,但因身边只有一个班如华,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甚少接触年轻异性,孟旷估摸着她应当不大能分辨自己身上不似男子的异常之处,故大胆为之。孟旷起初有些心不在焉,因为班如华一直挽着她的手臂,这让她有些不大自在。但之后心神都转向窃听内容,她便没有再挂怀,于是也忽略了班如华偷偷打量她的眼神。 郭大友得知内容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这次任务孟旷做得很棒,让她自翌日起正常至巡堪所报道。孟旷带着一肚子疑问归家了,巡堪所的任务似乎不像管狱所那样充满了血腥与残暴,这让她很开心,因为她已经厌烦了终日里生活在充满了暴戾、怨恨和悲愤的环境之中。但是,巡堪所的任务却似乎与朝政更密切相关,会更多地关注到官员们之间的往来。 而郭大友这个新上司实在是让她捉摸不透,真如她所打听的那般,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初次见面,孟旷琢磨了很久,始终觉得郭大友另有深意,但直至如今她也没能参透。倒是候先春和吴时来的事不久后有了结果,吴时来于十八年五月初十致仕,未能出京,于六月初九病卒。是年十二月,皇帝派遣廷臣分阅九边,候先春被派往辽东阅边。吴时来最后留下的弹劾申时行之状,最终从未见过天光。 这其中锦衣卫到底起了什么作用,皇帝与内阁又做了甚么考量,孟旷起初完全看不明白。她突然察觉到自己多了许多新的东西需要去学习,看来要想在巡堪所混得出色,她要开始研读朝局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论!让我看到你们在看文,我写文才有动力啊旁友们! 班如华是个很特别的新角色,后期也会登场。 感谢在2020-03-23 18:34:43~2020-03-26 18:0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2个;若禅。、抺茶、42227443、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尔东、情不知所起、秋意 10瓶;哈勒普斯、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8、第九十八章【旧事·孟旷篇】 自入巡堪所之后, 孟旷的私人时间增加了,甚至有些时日她只需去巡堪所点个卯就能归家,一连十多日的没有任务也是常事。但相对的,她一年之中出远门的时间也增加了,相对于管狱所经常在京畿附近出任务,巡堪所的任务涉及天南海北。 万历十八年四月,孟旷与郭大友搭档的第一个正式任务,就是去天津卫。巡堪河道,清理水匪, 算作孟旷新入巡堪所的热身。 万历十八年的六月,因火落赤部进犯洮州, 孟旷随郭大友去了临洮府巡堪斥候, 一去就是四个多月才归来。这四个月是她开始熟悉战场斥候与军事情报传递等等巡堪所专项本领的大好机会,她学得很快, 在郭大友的指导之下,迅速成长为个中好手。 几乎与此同时, 播州土司杨应龙叛乱, 从临洮府归来的孟旷没来得及与上司罗洵面见汇报, 罗洵就离京赶赴播州。 约初冬之际,孟旷再次出任务, 这次又是去天津卫。但并不是为了清理水匪, 而是要调查藏匿在天津卫码头的外夷间谍,这一次行动极其机密,参与行动的除了郭大友与孟旷之外, 还有不少从巡堪所内部精挑细选而出的好手,孟旷几乎都不识得,大家也都乔装打扮,看不出原貌,各自都有代号。这次任务大概持续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她们找到了来自倭国的间谍,还有个别随着倭人的海盗,此外还有做向导和翻译的朝鲜人,另有一伙从广宁卫入境的鞑靼人,形迹可疑,同样被拿下。此后经过调查,这些人都是试图进入国境之内,探听明军情报的谍探,巡堪所开始怀疑外部有势力正在谋划针对大明的军事行动。 万历十九年的元日春节一直到上元节,孟旷得以在家中陪伴妹妹,她又一次回了舅舅家,奈何与舅舅的矛盾,这些年始终也不曾解决,反倒成了他们之间永远解不开的疙瘩。但孟旷这些年沉稳了许多,面对亲人的唠叨她大多时候都维持着沉默,也不会忍不住怒意一下就爆发。舅舅对她性格的变化也看在眼里,对她也多了许多的体量。 算算时间,姊妹俩相依为命已经有整整八年了,当年那个只到孟旷胸腹间的十岁女孩儿,如今已然长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孟暧虽然身子骨弱,但身高却也不矮,长到了孟旷下巴的位置。 这两年孟旷也开始烦心起妹妹的婚事,当然她并不像舅舅、舅娘那般动不动就要催促,可她也担忧妹妹蹉跎下去,会耽误一辈子。妹妹与她不同,这丫头会说话,嘴甜讨人喜爱,聪明伶俐,总能轻易绕开催婚的话题,让舅舅舅娘服服帖帖地不再提。对于自己,她则没了那么多的花样,就只有一句话——“大仇未报,何以为家”。孟旷明白她是想留在自己身边,帮衬着自己。她若嫁去了夫家,能为孟家出力的机会就很有限了,她苦命的姐姐也成了孤家寡人,无人照料,自小就粘姐姐的孟暧如何能放心得下。 孟旷能理解丫头的顾虑,因而也不会催她,无奈之下,她越发焦急地想要查清父兄之死,好从根源上解除她们姊妹的困境。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线索已断,她寻寻觅觅,终究是徒劳无功。而二哥那里也毫无进展,他的来信之中始终未提及父兄之事,更多的只是报个平安。 孟旷有时会想,二哥是不是已经放弃了呢?他到底在外面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还不回来?若是查不明白,那就回来罢,哪怕做不回孟旷,他们好歹也是一家人,也能团聚。每每起了这个念头她就会狠狠制止自己,她不允许自己怀疑二哥的决心,这种猜忌实在是太让她难过揪心了,她宁愿想都不要去想。 行百里者半九十,这句话成了她铭刻在案头的座右铭,时刻告诫着她要坚定信念,咬紧牙关,有始有终。 万历十九年正月,缅甸进犯云南,孟旷作为巡堪所锦衣卫,虽然没有前往前线,但在后方也负责了情报组织工作。 四月,南京礼部主事汤显祖上疏弹劾首辅申时行柔而多欲,任用私人,靡然坏政。皇帝得疏,说汤显祖以陪都为闲职,没有权,不遂己志,所以假借国事攻击内阁首辅。遂怒而将其贬为徐闻县典史。 六月,南直隶苏松两府发大水,淹死数万人。同年七月十七,苏、松、常三府以及浙江的宁波、绍兴二府濒海地区又发生大风雨,海溢,伤害庄稼,淹死人畜不计其数。巡堪所负责了救灾物资的调运分派与监督任务,并且前往最危险的大水重灾区,勘察适合的疏通阻堵地点。这一年的夏季,孟旷的记忆是湿漉漉的,两个月的时间,她几乎每天都泡在水里,身上的衣服就没有干过,差一点得了风湿病,幸亏回家后妹妹每日给她针灸、服药祛湿热敷,才算祛除了湿气。 七月,福建按察佥事李琯上疏劾论申时行十罪,内阁大臣许国说法司劾阁臣无先例。皇帝令选由部、科议处,最终李绾被革职为民。同月,阁臣许国上疏严禁小臣攻击大臣,皇帝深以为然,告诫六部、都察院再有肆行诬蔑大臣者将重治不贷。 秋,泗州大水,淹公署三尺,溺死居民无数,且浸及祖陵。灾情不断,朝臣议论纷纷,迫于无奈,皇帝派工科给事中张贞观往泗州勘视水势。 冬,延绥明兵攻杀河套部长明安,挑起衅端。辽东总兵官李成梁以欺罔罪,解任,在镇二十余年。建州女真努尔哈赤收服长白山三部中之鸭绿江路,朝廷命升努尔哈赤为都督。 乱事纷纷的万历十九年里,孟旷在忙于巡堪所任务之余,生活中的一些事也给她留下了特殊记忆。这些记忆是关于一个女孩的——罗洵的养女班如华。 自从于京郊第一次见面之后,孟旷与班如华偶尔能在巡堪所外碰面。大多时候她都是来给郭大友送饭的,也不进去,送到门阍便走。每回碰面,她们也只是点头打招呼,并不多言。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了万历十九年,自二月至五月,约有三个月的时间,孟旷就没有再见过班如华。她忙于出任务,适应巡堪所的新环境。但孟旷没有淡忘这个女孩,因为郭大友时常在她面前提起她。孟旷总觉得不大对劲,郭大友像是在探她口风,似是要说合她与班如华。她不敢确认,但更不能让郭大友误会自己的意思。自己乃是女子,这辈子都无法娶亲,决计是不能和班如华有结果的。所以每每郭大友提起班如华,她都尽量表现得态度冷淡,她相信以郭大友之智慧,肯定已经看出自己的意思了。 六月初,她出任务往南直隶前夕,郭大友已然很少在她面前去提班如华了。但就在她接到命令,准备赶赴苏松两府时,郭大友却替班如华送来了一封信,班如华约她至银锭桥会面,有话要亲口与她说。 孟旷感到尴尬与无措,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负罪感。她无意伤害这个女孩,当初她们在慈悲庵第一次见面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如若郭大友没有选择那一天约孟旷在慈悲庵见面,她也就没有机会认识这个姑娘了。郭大友难道是故意的?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有撮合自己与班如华的意思吗?孟旷心中不禁产生了怀疑。 该来的还是要来,既然班如华有约,孟旷自然负责任地应承下来,她也觉得有必要将话说清楚。 银锭桥是联结什刹海前海与后海的水道之上的一座形似银锭的石桥,站在桥上能遥望西山的风景,故素来有着“银锭观山”之景称。这里是内城之中唯一对一般老百姓开放的赏玩之地,湖面敞阔,风景宜人,四季游人如织,十分热闹。 孟旷这一日不曾当值,故着便装相往。她没有佩戴阿修罗面具,一如初见之时,她用白布遮面,以免惊吓到人家小姑娘。孟旷比约定的时间要早来,可班如华却比她来得还要早。她一袭玫红的夏衫薄裙,远远的目光就凝在孟旷身上,一直注视着她走到自己面前。白皙的面庞上,浮现出红晕。可眸光之中,却含着怅惘与忧伤。 孟旷一揖,她也福身回礼,仿佛初见时的一切。孟旷打了个抱歉的手势,也不知道班如华能不能看得明白。她随即从腰包中取出了一封信,递给班如华。这封信是她昨日晚间提前写好的,她想说的话,想做的解释,都写在了其中。其中内容也无甚新意,简单介绍了一下她家里的情况,她告诉班如华,孟家有血海深仇,自己还在调查父兄之死,无意成家。还说她是个血煞孤星,与她成婚不会有任何好事,她盼望班如华能早日寻到如意郎君,不要执着于她。 班如华接过她的信,缓缓地一字一字读完。抬起头时,眼眶已红。她清了清嗓子,才说道: “我爹要送我去杭州了,我想学刺绣,要去杭州拜师学艺。” 孟旷有些意外,她没想到班如华会告诉她这样一件事,这个女孩……也许并非她所想的那样,是个容易为情所困的姑娘。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追求,这让孟旷不禁松了一口气,也佩服起她的选择。 班如华垂首片刻,再抬头时面上显出坚定不移的神色:“孟旷,我今日必须告诉你,我确实中意于你。既然你无意成婚,我便等你,等你何时有意了再说。” 这……这可如何是好……孟旷不禁急到挠头,打着手势努力表达,让班如华不要钻这个牛角尖。可她却一下抓住孟旷的手,制止她继续打手势,随即又害羞地将手收回去,两相紧握,低声道: “你不必急着说服我。我爹、郭二叔其实都和你一样,劝我不要执着于此事。但我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的心嘛。我去了杭州,会专心学刺绣,如果……如果以后你有了意中人,但不是我的话,没关系的,请你书信一封,夹一片梧桐叶与我,我便知晓。也许是我先不喜欢你了也说不定呢,你可别得意。”她抿着唇,笑道。 孟旷知道梧桐叶的含义,源自一首不知来处的诗句:梧桐树边梧桐树,不开花果不犯红。爱莫并非连理根,你我开花个不同。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无措地站在她身前,眉目间流露出怜惜与无奈。 班如华抬头,咬唇,说出了最后一个请求:“你能摘掉蒙面的布,让我再看看你吗?” 孟旷实在是没办法拒绝她,于是摘掉了白布。班如华仰首凝望着她的面容,突然笑着道: “他们都说你是甚么凶煞的阿修罗,可我却觉得你一点也不凶,反倒像是个悲天悯人的菩萨。” …… 孟旷从不觉得自己是菩萨,菩萨济世渡人,而她手里满是血腥,不知送了多少人下地狱。若是杀戮亦可证道,那也许她还能修成个护法金刚。 班如华于万历十九年的八月离京下杭州,彼时孟旷正在南直隶救济水灾。对于她来说,班如华确实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她不会将她挂怀于心,而是在繁忙嘈杂的现世挣扎中将她完全淡忘。 一整个万历十九年,一整年的熙熙攘攘,满目是纷争与骚乱,孟旷已然隐约嗅到了暴风雨来临前的腥膻之气。转眼到了万历二十年开年,孟旷于大年初七正式升官成为百户,并晋封十三太保,行十三。十三位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补位,她也成了余汝南之后的第二代“十三爷”。骆思恭对孟旷的看重,已然是尽人皆知的事。而孟旷的名号,也已然在京中响彻。孟旷通过这一次十三太保晋封仪式,认识不少十三太保的成员,除却南镇抚司镇抚使汪道明与北司管档所的千户六爷冯承,她都混了个脸熟。 好景不长,一封来自西北的秘密情报,为宁夏之乱拉开了第一弓响箭。郭大友与孟旷这个年都没过好,上元节还没到,就整顿急匆匆出发,赶赴宁夏巡堪斥候。 这是孟旷自临洮之后第二回踏上大漠边境,一望无际的草原与戈壁,让她想起了昔年大汉时的大将卫青与霍去病。那时的泱泱大汉,国力之强,封狼居胥,匈奴千里逃遁,四境莫敢来犯。而如今,这一千五百后的大明王朝,却饱受四邻侵扰,虎狼环伺,连年疲于应对边防,更是到了天子守国门的无奈地步。 孟旷从未梦想去做甚么大将军,但压在她肩头的任务,她也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至少她也要为这个王朝守一守国门,因为国门之后的土地,是她的家园。尽管她的家千疮百孔,生死离散,也不能任由外人欺辱。这是她身为一个大明锦衣卫最本源的信念。 一个月后她与郭大友完成了初期的勘察任务,赶着兵变发生前夕的空档一路疾驰反京,通报军情。命运捉弄于她,竟让她在京郊的雪夜寒庙之中,与穗儿再度相逢。 那一刻她当真相信了宿命。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孟旷篇的最后一章,下一章开启二哥篇,很多秘密要揭晓了。 明天还会有更新哦~~ 感谢在2020-03-26 18:07:48~2020-03-28 17:3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从不留言、扶苏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川、若禅。、?_?`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227443、浣熊啊哈、你个莽锤子 20瓶;扶苏 11瓶;阿楠来啦 5瓶;哈勒普斯 3瓶;易安昂、固步自封、凤凰花又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9、第九十九章【旧事·孟子修篇】 孟子修自发蒙识字以来, 未尝有一日辍而不读。手不释卷,已成他刻入骨髓的习惯。八岁学史,他最先通晓的就是三国史,最爱的人物,莫过于荀彧荀令君。十岁那年,他将荀彧立为自己的人生榜样,希望成为令君那样的人。 立朝廷,为匡弼,为举人, 为建计,为密谋。夫其为德也, 则主忠履信, 孝友温惠,高亮以固其中, 柔嘉以宣其外,廉慎以为己任, 仁恕以察人物, 践行则无辙迹, 出言则无辞费,纳规无敬辱之心, 机情有密静之性。 此为才德兼备、智计无双之真君子, 实乃令人神往。 然而他自出生以来,就备受病痛折磨,时时品尝有心无力之感。十二岁那年, 启蒙先生梁季语的离去也给了他很大的打击。因梁先生离别云游前,赠他一句话:“为今之朝局,不得救亡之灵药,回天乏术。鲲鹏于此世,亦难展翅。” 梁先生如此打击他的志向,起初孟子修是不理解的。在他眼中,朝局哪有先生所说的这般不堪。但他此后琢磨了很久,渐渐明白梁先生所言之意,是为尽早打消他不切实际的大志向,避免往后他遭遇更大的挫折,一蹶不振。 梁先生乃是国子监教谕,但仕途受阻,已绝意于官场。他深受李卓吾之影响,认为朝局之腐败实难改弦更张。尤为痛恨于将程朱理学奉为圭臬的道学家,还有朝中不计其数的贪官污吏。认为他们“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yu二声,意为凿穿墙壁,引申指代窃贼)”,虚伪至极。 但是,他又不及李卓吾那般激进,实际心中对孔孟之道仍然留有信仰。他赞同李卓吾否认儒家的正统地位,否定孔孟学说是“道冠古今”的“万世至论”,认为不能将其当做教条而随便套用。但李卓吾将《六经》、《论语》、《孟子》评价为“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却又太过,他对此有所保留。 在他的心目中,认为孔孟乃是正身明智之法,可立身但不可入世,否则极易化为伪道学,败坏朝局。他教孟子修孔孟之学,让他掌握科举考法,是因为他很现实,明白这个王朝大多数的读书人读书都是为了能入朝为官,辉耀门第。别人请他来教书,也是为了能让家中子弟出人头地。他不能折了主家人的根,带坏了人家家中子弟的思想。故该怎么教,他还是怎么教,子弟随着他读书,科考不会耽搁。他水平很高,再遇上有天赋的子弟,门下也能出优秀的学生。 孟子修就是这样一个天赋极高的学生,以至于梁季语惜才到不愿他未来入官场,受到污泥沾染。他宁愿尽早打击孟子修的志向,让他看清现实,如此尚且能保留他一颗赤子之心。但他又希望看到他持身端正,入朝局已改现状风气。他内心是十分矛盾的,以至于在教授孟子修六年之后,终于选择了离去,孟子修未来的路要交给他自己去走,是秉持正道还是堕入邪道,都看他自己的修行。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该教他的、能教他的都教了,是好是歹,此后都与他梁季语无关了。 孟子修此前已过县试与府试,随后自读三年,十五岁时过童试最后一关院试,成为廪生。廪生是生员(即俗称的秀才)之中拿朝廷食禄的优秀之辈,三个等第中的第一等。成了生员便是已有功名在身,入士大夫阶层,有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特权。 原本大好的前途,却因家中变故而彻底断送。父兄突然暴毙,母亲大受打击随即发病离世,一日之间他没了父母兄长。然而他却根本没有时间悲伤,因为眼下的他已然成了家中的主心骨。两个妹妹如今都是六神无主,他作为哥哥,必须要挑起家中重担,为她们撑起一片天。 可恨!他身子骨太弱,家中变故后他完全不敢生病,可身体却又由不得他,他又病倒了。连日高烧,混混沌沌之中,只记得三妹阿晴一直在照顾自己。在他心目中,阿晴一直非常坚强,但父母兄长过世后,她的表现却让孟子修感到不妙。她几乎没有怎么流过泪,但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尚未从巨大打击之中反应过来的懵怔感,她好像还尚未能接受现实,父母兄长的离世,还没能真正作为一个沉重的事实彻底沉入她心中。 烧了两天两夜,他身子总算好转,睡得多了,夜里睡不着,他干脆披衣而起,坐在案前一点一点思索他们兄妹三人的未来。父兄死得不明不白,他们是不是就这样咽下这口气了?这个问题他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就得出了答案,他们家的人都是一根筋,人活一世求的就是一个较真,家中遭逢这么大的变故,孟家人是决计不可能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的,无论如何,他都要查明父兄之死的原因。 既然要查,那么到底该怎么查才是他们面临的最主要的问题。眼下父母兄长去世,他处在守孝丧期,三年之内无法参与科考。这三年他定然是不可能荒废掉的,父兄之死的证据转瞬即逝,他必须立刻展开调查。委托他人,他也不放心,父兄都是锦衣卫,他们的死是否与锦衣卫内部有关,尚且无法肯定,从前父亲在锦衣卫内部的老相识他都不能信任。这件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他们兄妹来查。 眼下还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家中的军籍空缺了出来,作为军户,家中男丁必须要出一人袭军籍,无男丁也得寻找其他的补替。自己身子如此羸弱,入了军营基本就是等死,那些高强度的训练他一个也撑不下来,军中军医极其稀少,也没有人能看他的病。他每日还要服大量的药,必须要人照看,这些在军中都无法实现。似他这种体弱之人,其实本该在一开始就被淘汰掉的。可他眼下到哪里去寻愿意替他们家军籍的人? 令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是,袭军籍的事,是阿晴主动向他提出来的。这天白日,见他身子好转,前来照顾他洗漱的阿晴主动说了。说实在的这个提议孟子修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最开始就被他否决了,因为他实在太过抗拒让妹妹女扮男装进入军营去。这或许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好的办法,可要牺牲的却是阿晴此后的人生。她失去了一个正常女子的生活,从此必须转换性别,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这实在太痛苦了。 “哥,船到桥头自然直,军营生活也不是一辈子,我总要退伍的。眼下咱们得解燃眉之急,何况,入了锦衣卫,我也许能更方便地接触到锦衣卫上层,去查清楚父兄之死。” 阿晴与他说这话时,神色平实而坚毅,这显然已是她长久考虑过后做出的决定,她已然下定了决心。孟子修沉默了很久,最终决定接受妹妹的提议,确实这是目前最为可行的方案,未来可期。但所有的细节,他都要替妹妹考虑好,一步都不能出差错,他必须保护好妹妹,绝不能让她的身份暴露。 他连夜对整个计划做了极其详细的部署,努力考虑到每一个细节,包括如何才能让妹妹女扮男装不露任何破绽,如何骗过最开始的体检,进入军营之后妹妹应当朝着什么目标努力,有哪些事项需要在军中倍加小心。他考虑了一整夜,将这些全部罗列在了纸上。 第二日他与妹妹详细讨论了一个时辰,完善了更多的细节,同时开始着手给妹妹设计女扮男装的装备。因为不能发声,他们编造了不能发声的理由,这个理由还是个双环扣,解了外面一环还有里面一环,如此起到双重的欺骗,可以让某些多疑之人信以为真。除却发声的问题,妹妹的面容也是疑点,毕竟是女子,面庞与男性存在本质的区别,尤其是胡须的问题,所以她的下半张面孔必须要遮住,要一直遮盖到喉结的位置。短时间摘下可能问题不大,但绝不能朝夕相处地让人观看,不然谁都会起疑。孟子修希望能设计出一个面具,能起到骇敌的作用,就像兰陵王面具一般。因为他的妹妹面貌实在太过俊美,缺乏震慑力。最后便是体型问题,他还得设计出一个内甲,可以起到支撑轮廓并遮盖身体曲线的作用,当然防御的作用也要有,保护好妹妹不受伤害。 他冥思苦想许久,画出了图稿,然后带着图稿出去了一整天。他寻了父亲相熟的铁匠铺,让铁匠铺打造这样一个面具,又找了裁缝去做内甲。 忙忙碌碌,寻找材料、反复修改,从正月里到三月初,面具与内甲终于制作了出来,完全契合妹妹的身躯,让她穿上身后的负担感降到最低。而期间,他跑了无数次舅舅家,费尽唇舌,终于说服了舅舅和舅娘同意这个计划,其间表兄赵子央也帮了不少忙。他还抽空,携着礼物拜访了父亲昔年在锦衣卫之中的老友刘教头,他故意穿上内甲,蒙了面扮作不能说话的模样,请求刘教头开后门让他加入锦衣卫。最后好心的刘教头同情他们家的遭遇,应承了下来。 三月十七日登记参军的那日,孟子修假模假样地走了个过场,名字是填上了新兵花名册,但体检并没有查验,就直接勾了优良一档。 但自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是孟旷了,孟旷这个身份,自此以后让给了妹妹阿晴。孟旷的功名也自动放弃,妹妹替了这个身份,就代表着孟旷这个“秀才”投笔从戎,自此以后不会再考功名。而他已经为自己想好了新的身份,取“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意,就叫孟子修。他曾听父亲提过家中好像还有一个旁支在南方,几代单传后断了根,最后一代算辈分应当是自己远房的堂叔。他就利用这个不知名又早逝的堂叔,作为自己未来的身份罢。 翌日,他就离家了。因为害怕别离时的场景,害怕看见妹妹们哭泣,他天未亮就离了家。背着包袱,戴着斗笠,杵着手杖,一路行至朝阳门时,已是戚然泪沾襟。传奇话本《宝剑记》中有一句话近几十年来颇为流传: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此时此刻便当真是伤心欲绝,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自己的两个妹妹。但这条路他既然已经选择踏上,便再也没有了回头路,他必须咬紧牙关,勇敢又坚定地走下去。 在朝阳门,他寻到了等在此处的赵氏粮行的几个伙计,这几个伙计都是舅舅安排过来,送自己去南京的。他们此行原本的任务是至通惠河码头,押运一船北方的莜麦自运河南下南京,恰好可以捎带上孟子修。 城门开后,他们在晨钟声里出了城,一路去了通惠河码头上船。自出生至今十五载,孟子修头一次离京,挥别在这个生长之地太多五味杂陈的情感与记忆。此一去归期难定,但归来时他必要带回佳音。他站在船尾远眺京城轮廓,目光幽远凝肃。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知识点比较多,一一说明一下: ①荀彧:yu四声,东汉末年政治家、战略家,曹操统一北方的首席谋臣和功臣,王佐之才。因其任尚书令,居中持重达十数年,处理军国事务,被人敬称为“荀令君”。后因反对曹操称魏公而为其所忌,调离中枢,在寿春忧郁成病而亡(一说服毒自尽), 年五十。令君也是作者我在三国群英之中最喜爱的人物,没有之一。 ②立朝廷,为匡弼,为举人,为建计,为密谋。这句话是出自曹操对荀彧的评价,原文是:与君共事已来,立朝廷,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建计,君之相为密谋,亦以多矣。意为:我与你共事以来,立足朝廷,你辅佐于我,为我举荐人才,建言献策,密谋大事,也是做了很多啊。 ③【夫其为德也,则主忠履信,孝友温惠,高亮以固其中,柔嘉以宣其外,廉慎以为己任,仁恕以察人物,践行则无辙迹,出言则无辞费,纳规无敬辱之心,机情有密静之性。】出自建安末年尚书左丞潘勖对荀彧的评价,我就不翻译了,应该很好理解。 ④李卓吾,也就是李贽,字卓吾,前文也有提过他。他是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史学家、心学家、文学家,为人十分激进,批评程朱理学,尤其批判伪道学和道学家,最后发展到批评孔孟。提倡功利主义与现实主义,政治主张有点道家的意味,提倡无为而治、倡导民本思想,主张个性解放、思想自由,人人平等,婚姻自由,维护妇女权益,很有种西方启蒙思想家的感觉。因为思想在那个时代非常激进超前,不为人接受,结局比较凄惨,被捕入狱,后以剃发为名,夺剃刀自刎而死。 李卓吾的思想影响了很多人,比如著名的公安三袁。本文中,二哥后期思想也深受他的影响。 ⑤科举的规程步骤,相信大家读书时都学过,为防有个别同学学得不扎实,我还是提一嘴吧。 先是童试,分县试(在县衙里考,考官就是县太爷)、府试(在所属州府考试,考官是知府,过了县试府试就是童生)、院试(在府、州的”学院“举行,又分为“岁试”、“科试”两级。岁试是每年举行的童生“入学”考试,录取后即为“生员”,通称“秀才”。科试则是对已在学校的秀才进行考试,成绩优者方可参加下一级考选举人的乡试,成绩劣者要受处罚甚至取消生员资格。科试也称为录科。只要考取了生员,就算脱离平民阶层,称为“士”了。) 然后是乡试,又称大比,每三年一次,即所谓的秋闱。乡试三场,分别在八月初九、十二日、十五日。明清乡试录取举人名额由中央规定下达,各省按人口多少分别为数十名到一百数十名不等,全国录取总额为一千人至一千二三百人。乡试之榜明清时称乙榜,乡试则称乙科,与进士会试的甲榜、甲科相对。举人第一名称为解元。 接着是会试,乡试后的次年的二月初九至十五日举行于京师礼部,又称春闱、礼闱。会试三场的内容于乡试一样,明清每科会试录取进士约二三百人。明清会试正榜以外一般还有副榜。录入副榜的举人虽不算进士,但可以授予学校教官或其他较低级官职,或吸收入国子监为监生,获得国家一定的俸禄。 最后是殿试,在会试后一个月即三月十五日举行。明清殿试一律不黜落,只排定名次。状元、榜眼、探花等前三名列为一甲,算是进士及第;第二甲若干人,算是进士出身;第三甲又若干名,算是同进士出身。三月二十五日,新进士和殿试官员在礼部享受御赐“恩荣宴”。宴后陆续进入封官任用阶段。一甲的三名进士一般授予翰林院编修等清要之职,其余进士往往还要进行一次馆选或朝考,然后结合殿试名次,分别授予官职,优者亦进入翰林院。 感谢在2020-03-28 17:36:54~2020-03-29 18:0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冰果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生命在于凑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易安昂、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儿的月光 8瓶;忘忧。、你个莽锤子 5瓶;易安昂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0、第一百章【旧事·孟子修篇】 万历十一年三月末, 孟子修抵达南京。因着赵氏粮行伙计的照看与护送,一路顺遂,并未遭遇任何不测。烟花三月,江南正是草长莺飞、遍地花开的时节,过惯了北方生活的孟子修,头一回亲眼见识到诗句中的江南风土人情,着实令他心情畅快了许多。十五岁的少年郎,再如何沉稳早熟,也还是有孩童的心性。 赵氏粮行在南京有一个相当大的分号, 前商后院,孟子修起初就被安排入住于商行后的住宅之内。抵达南京时是午前时分, 不顾舟车劳顿, 他立刻就出了门,打算去熟悉一下城中的街道。有个伙计带着他, 一路沿着街道信步而行,却不曾想当日午后下起了绵密的小雨, 孟子修没有打伞, 归家时衣衫都被打湿了。虽然他紧赶慢赶地换了干衣, 用热水沐浴,却还是着了凉, 第二日就发起烧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水土不服的缘故, 这一病竟然病得十分严重,五六日下不得床,烧得浑身酸软无力, 头晕脑胀。粮行的伙计们请了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大夫来给他看病,这位老大夫是闻名遐迩的名医,瞧了他的病,开了几副药,竟让他一服就好了。大夫还说他身体是先天不足的气虚之状,外邪极易入侵,需要调理。他给孟子修开了几副方子,按照时间先后标定好顺序,严格遵从医嘱药方拿药煎服,大约一两年后,能将他的身子调理到比现在好八成的地步,往后就不会这般容易染病了。孟子修实在大喜过望,没想到昔年罗道长都医治不了的顽疾,这位老大夫居然能有办法调理好。一打听,才知他是遇见了当世神医。 这位老大夫名唤李时珍,东壁堂神医之名如雷贯耳,孟子修也是听过的。他当真是运气好,老大夫正在编写一部药典,云游四方,遍尝百草,恰好近期于南京落脚。他在南京城最大的同济堂药铺临时坐诊,每日看病者都络绎不绝。伙计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他请过来。实在是因为被孟子修吓坏了,还以为他要不久于人世了。 李时珍最后叮嘱孟子修,待身子调理好了,最好能经常活动经络,有助于他强壮身体。如果他愿意,就去同济堂,老大夫得空会带着他打一套五禽戏,行气导引,十分有用。老大夫还说,近半年内他暂不打算离开南京。 孟子修没有想到自己一来南京就遇见了贵人,也许是时来运转,孟家遭受了太多的苦难,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如果他的身子能好转,那他就能做更多的事了,自幼体弱的他深知身体才是一切的根基。 于是在南京的第一年,他将自己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调养身体之上,专心遵从李时珍的指导进行药物调理、食补和锻炼,一年之后,身体确实大为好转。他在写给京中家里的信有提到自己的身体好了很多,但他估计妹妹们如果不亲眼见到他当下的状态,是不会相信信中所言的,权当是他出门在外报平安。 当然,血海深仇他不可能忘却,调养身体的同时,他也切实地展开了调查。在离京之前,他已经对父兄之死做过简单的调查,前前后后存在三个有疑点的人,他都一一记了下来。首先是唯一知晓父亲将李穗儿从诏狱中劫出的人——管狱所的副千户褚一道。其次是悬梁自尽的黎老三黎许鸣,有必要调查他本人和他接触过的所有人。最后则是李穗儿,这个姑娘也是有嫌疑的。 管狱所的褚一道他眼下查不了,这件事他已经和阿晴商量过了,交给阿晴来查。而穗儿身份实在太过神秘,他一时之间也无法寻找到切入点去查她,只能暂时搁置。黎老三以及与其接触过的人,是他目前最主要的调查方向。 离京前,他已经从黎老三家中附近的信客,还有邻居,包括黎老三的几个关系非常好的酒友口中掌握了一定的情报。 据信客说,黎老三从万历十年时就开始与南京的某个人书信往来,二人交流十分密切,信客说他几乎每月都要将南京来信送与黎老三,但信封之外并无落款,他也不知道写信人是谁。两人传递的信都很厚,包得也很严实,里面似乎写了很多内容,神神秘秘的感觉。由于是私人信件,黎老三从不走官方的传讯途径,就让民间的信客送,那段时间信客能从他手中捞到不少好处费。 邻居则告诉孟子修,黎老三往日里都是一身锦衣卫制服,管狱所和家里两头跑,生活很规律。但自从万历十年开始,他时常不去管狱所,反倒便装出门,不知去哪儿,有时还会出远门,好些日子才会回来。 这一点也从黎老三的酒友口中得到了证实,黎老三确实时常便装出门,有个酒友提到,有一回他在京中潞王府外瞧见了黎老三,一身便服,坐在王府外的小摊边上,似乎在监视着什么。另一个酒友则说,某回他和黎老三饮酒,黎老三与他提及不日要出一趟远门,在他的一再追问下,他才告诉酒友,说是要去一趟湖广衡州,之后他确实出去了很久才归来。 这几条线索,暂时只有孟子修知晓,他也没有告诉妹妹孟晴。主要是他害怕孟晴在京中胡乱去查,惹出事端,毕竟她眼下处在身不由己的境地之中,自己不在她身边,没有人看着她劝着她,就怕她一头脑热把事情办坏了。他还是希望自己先把事实都查清楚,再转告给妹妹们。 根据这几条线索,孟子修基本上能得出这样的推测:黎老三与南京的某个人通过某种渠道取得了联系,他或许受到了委托,委托人很有可能就是南京这位与他联系的人。而他的调查内容显然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潞王。这一点,可以从他监视潞王府和去湖广衡州两点得到证明,因为湖广衡州是潞王的封地,万历十年,恰恰是潞王尚未前往封地之前,彼时衡州正在修建潞王府。 他离京,首站就选在南京,并不仅仅是因为赵氏粮行在南京有一定的产业,可以照看于他,也是因为这一条直指南京的线索成为了他调查父兄之死的切入点。 孟子修抵达南京约一个月后,身体调养得差不多,也逐渐适应了江南的气候,便开始着手循着这条线索展开了调查。因为调查范围实在太广了,他必须寻找合适的着眼点。首先锁定的就是南京官场之上的官员,尤其是万历十年时在南京任官的官员,要获得名单并不算很容易,但于他来说也不是难事。据消息灵通的赵氏粮行伙计说,南京这边有个很有名的国子监博士,名叫臧懋循,对官场的事儿门清,尤其好清谈国事。自万历十年到任以来,最喜欢出没于皮市街的广陵茶肆, 聚集一群学子、文人,闲聊官场事,这个伙计偶尔没事也会去听听,跟说书似的,很有意思。 孟子修最想找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于是去了皮市街的广陵茶肆,与这位南京国子监博士臧懋循套近乎,取得了他的信任。从他的口中,逐渐摸清了南京官场之上所有部门的一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以及一些发生于万历十年的官场秘事。 这其中有关于潞王的大事,就只有一件,那就是发生于万历十年年末的南京户部侍郎白先石案。据说是白先石打算弹劾潞王婚礼靡费,于民间横行霸道、作奸犯科等等多项罪名,结果却被东厂率先发难,罗织出莫须有的贪墨罪名,全家被捕下狱,他本人被拷打致死,妻子儿女被发配为奴,后来妻子、儿子也于狱中病故,还剩下一个女儿,眼下在哪儿也不大清楚。 线索似乎就这样断了,因为臧懋循也不清楚个中内幕,他只说这案子玄乎得紧,东厂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而对白先石的惩罚也太狠了,一定有猫腻。孟子修不甘心,他决意寻找到白先石尚存于世的女儿。据说,这姑娘小字玉吟,年纪不大,可能刚及笄。这个年纪的女子,若是落入了奴籍,想也不想,定然是入了风月场,很有可能是充了教坊司乐籍,成了官妓。 孟子修查到这条线索时,已经耗费了大半年的时光,彼时已经到了万历十二年的年初。他给家中寄信时,本想要将目前查到的线索记述下来告诉给妹妹知晓。但因送信入京的赵氏粮行伙计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是孟家搬家至校场口一带,那里的信件流通不畅,瞧见有信客亦或风尘仆仆的旅客模样的人,总有些地痞流氓会上前盘问,敲诈勒索,信件包裹还有可能会被抢夺没收。孟子修顾忌之下,最终没敢将这些线索写下,只写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以报平安为主。 万历十二年三月至五月,孟子修在调查父兄之死的同时,也开始为他自己的未来未雨绸缪。他不能总是依靠舅舅接济,也不能一直在南京的赵氏粮行叨扰。眼下他身体已经大为好转,李时珍大夫也说他无大碍,离开南京云游去了。他也得考虑在南京独立起来,寻一份职业为好。只是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就只能做教书匠了。寻寻觅觅两个月,他总算在南京城中某得了一份差事,在一位乡绅家中做教书先生,给乡绅七岁与五岁的儿子教授蒙学。只是这乡绅实在有些抠门,给的月钱微薄,勉强可以糊口度日。孟子修每月要耗费不少钱,这些月钱实在不够用的,因而他还得每日写字作画,贩卖字画贴补用度。 他吃穿节省,其实对银钱没有多大的需求,但因着他必须要查清楚白先石的女儿白玉吟的下落,故每每出入风月场所,实在是拉高了他的花销。这事儿还瞒不住赵氏粮行的伙计,他解释过是为了调查白玉吟下落,伙计们倒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眼中总有些不信。孟子修很是无奈,他也到年纪了,知道风月场所对男人意味着什么,但他去那里时当真是没有那样的心思的,也不知道有多少能信他。 十里秦淮尽欢场,人海茫茫,乱花渐欲迷人眼。从三月起,孟子修这一查就是三个月还多,一直到万历十二年的七月初,他才终于在秦淮河畔旧院钞库街中段的一处名唤媚香楼的妓院中寻到了白玉吟的下落。彼时的白玉吟未满十七岁,才刚刚出台,正在搏名声,据说再有大半个月,就要挂售入幕之宾的开/苞夜。 孟子修感到不妙,怎得撞在这个节骨眼上。好好一个良家姑娘不幸堕落于此,若是当真被嫖客欺负了去,他怎么能坐视不理?若他坐视不理,他又怎好意思去问白玉吟打听消息?但……他眼下囊中羞涩,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帮白玉吟。 无奈之下,他只能先去探探行情。破费出了一大笔入场费,他总算寻到了一个机会入媚香楼,打算先看一场白玉吟的表演、寻机会接近白玉吟再说。 他不曾想到,那一夜他步入媚香楼这个选择,竟让他从此落入了一个难以挣扎而出的温柔乡。但他不后悔,此生都不会后悔与她相遇。 作者有话要说:我竟然在百合文里开始写bg了,但还蛮带感的,有种老派明代传奇戏剧的味道。【笑】 1、媚香楼是真实存在的,李香君故居原名就叫媚香楼。 2、广陵茶,泛指自东晋南朝时期在南京附近种植的茶类,因陆羽在《茶经》中曾经记述了《广陵耆老传》的故事而得名。后来这种茶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被正式命名为“雨花茶”。雨花茶非常好喝,推荐给喜欢绿茶的朋友。 3、差点望了介绍本文中的两位历史人物: ①李时珍,自东壁,医馆名“东壁堂”,晚年自号“濒湖山人”。湖北蕲春县蕲州镇东长街之瓦屑坝(今博士街)人。这位鼎鼎大名的药圣我就不多介绍了。李时珍晚年时在湖广、江西、南直隶一带游走,出现在南京是有历史根据的。他于万历二十一年去世,享年75岁,万历二十五年,也就是他逝世后的第三年,《本草纲目》在南京正式刊行。 ②臧懋循,字晋叔,号顾渚山人。汉族,浙江长兴人。明代戏曲家、戏曲理论家。以编著《元曲选》而闻名,是元曲选编之大成者。七岁通晓《五经》,博闻强记,为人不拘小节。明万历八年进士,次年出任湖北荆州府学教授。万历十年,任应天乡试同考官,后改官夷陵知县。十一年,升任南京国子监博士。与汤显祖、王世贞友善,与曹学佺、陈邦瞻等名士结集金陵诗社,相互唱和,并辑有《金陵社集》8卷。诗作关心时事,清新可取,在明代文坛上颇有声誉。与湖州友人吴稼登、吴梦旸、茅维,并称“吴兴四子”。 他自己开有印刷场,自编自刻,亲自主持书籍的发行,成为中国最早一代具有代表性的私人出版商。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就是他出版的。 感谢在2020-03-29 18:03:42~2020-03-31 18:1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生命在于凑合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生命在于凑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若禅。 2个;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鸣仓庚 35瓶;浣熊啊哈、魂淡小弟、玖钺 20瓶;忘忧。 15瓶;steam1980、若禅。、南思亞 10瓶;七三i、阿楠来啦、你个莽锤子 5瓶;蒲 2瓶;易安昂、tRNA、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1、第一百零一章【旧事·孟子修篇】 孟子修好不容易排队进入媚香楼时, 台上的戏已然开演一段时间了。他眼瞧着两位旦角立在台上正在唱和,仔细一听,分辨出唱的当是《绣襦记》的第四出: 裙衬弓鞋入绣房。兰茝生香。环佩铿锵。 小旦唱:“朝云暮雨为谁忙。心恋襄王。梦遶高唐。” 旦角和:“红锦晓拂菱花镜。淡扫春山眉瘦损。” 小旦再唱:“来无力凭阑杆。睡熟海棠花未醒。” 旦角再和:“自惭陋质。而获宠名公。身虽堕于风尘。而心每悬于霄汉。未知何日得遂从良之愿。” …… 孟子修曾看过《绣襦记》的原本,知道故事梗概。假借唐时,常州刺史郑儋之子郑元和带巨资赴长安应考。离考试日期尚早,郑元和游览胜景时在平康巷一家门首得遇绝色女子,一见倾心,假意坠下丝鞭,偷看姑娘几眼。得知这女子乃娼门李亚仙, 年方二八,吹弹歌舞无所不通。郑元和表示不惜代价, 也要赢得她的芳心。第二日到李家推说要租房攻读, 拿出白银百两,老鸨李母当即摆宴接风。李亚仙认得是前日坠鞭的公子, 也自欢喜。从此二人沉浸于情爱,早将赶考之事抛到云外。 不久, 郑元和带来的金银全部花尽, 最后连仆人来兴都给卖掉了。鸨母李氏见其财尽, 便与贾二娘设下金蝉脱壳之计,将郑元和骗走, 暗中搬家。郑元和找不到李亚仙, 遂流落江湖,充当歌郎,送殡唱挽歌为生。其父郑儋进京述职, 见郑元和与人赌唱歌词,认为他有辱家门,将郑元和鞭笞至死,弃尸荒郊。后郑元和被人救活,寄养卑田院,学会了唱莲花落,在长安街上沿途叫化。一日风雪严寒,郑元和唱着莲花落在长安城中沿街乞讨,恰巧来到李亚仙居处。 李亚仙自与郑元和离散后,旧情不忘,一直拒绝接客,等待与郑元和重逢。见到郑元和后,便急忙将绣襦披在郑元和身上,并将其拥入暖阁之中,然后又以利害关系说动鸨母,自赎其身,别赁屋与郑元和同住。亚仙卖掉钗环首饰,买回书籍,甚至剔目毁容以绝元和心中杂念,督促元和发愤苦读。郑元和亦立下誓言,不考取功名绝不回来。后果然高中状元,诏为成都参军。郑元和乃携李亚仙入蜀赴任,恰值其父擢升成都府尹,相会于驿馆,两下尽释前嫌,亚仙与元和也正式结为夫妇。 这个故事其他都还行,唯独亚仙剔目毁容,以及结尾与郑儋和解让孟子修不能接受。在他心目中没有什么比生命健康更为珍贵,一个女子以损毁自己的身体来逼迫心上人科考为官,这实在做得太过了。而所谓虎毒不食子,儿子落难,这郑儋不仅不救,反倒将儿子打死,简直恶毒至极,最后还能尽释前嫌,当真是匪夷所思。也不知这是讽刺之法,还当真是作者的真实想法。若非前者,作者徐霖还是深受科考入仕、三纲五常等腐儒思想的约束,让信奉阳明心学,深受卓吾狂论影响的孟子修感到不适。 而经历了这么多苦难,郑元和还对不离不弃的李亚仙存有怀疑之情,其实内心深处仍然介意她曾经为妓的事实,也让孟子修看不起。他认为,若当真爱一个女人便要全心全意地信任她,以保护她为己任,大丈夫去介意女子曾经的身份简直是小肚鸡肠,郑元和坐视李亚仙剔目毁容,实在令人鄙视。 台上的唱旦角的女子,与唱小旦的女子,孟子修实难分辨谁是白玉吟,因她二人都化着妆,也分辨不出二者容貌的区别。倒是他身边有两个浪子模样的人正在交谈,评头论足,孟子修从他们话中听出了那唱旦角的正是白玉吟。这两个浪子言辞轻浮孟浪,更夹杂着不堪入耳的猥琐言语,让孟子修紧蹙眉头。他干脆扭身,离他们远点,站在了舞台右侧翼人少处。 一直待《绣襦记》完全演完,演员们恰从他眼前通道走过,回后台卸妆。他近距离瞧了一眼走过来的白玉吟,她面容在浓妆下仍然辨识不明,但却能看出是个身骨柔弱的娇艳美人,走起路来当真有弱柳扶风之状。她神色有些紧绷,眉目低垂,眸色晦暗,并无欢场中人那刻意营造出来的招徕曼妙之情。孟子修心头微沉,暗道这女子果真是身不由己,正于炼狱中煎熬。他这些日子出入欢场,越发觉得这些地方实在乌烟瘴气,身在其中让人窒息。有些女子身不由己落入其中,有的甚至甘于此道,实在让他叹息。白玉吟本是良家女子,白先石乃是进士出身,又任南京户部侍郎,算是诗礼传家。她遭遇这样的苦难,更是令人心痛。 孟子修暗暗下定决心,他必须要救她出苦海。 卸了妆的演员再度出场,尤其是旦角白玉吟,乃是媚香楼即将主推的新雏儿,就指着她给招徕生意。那搭配她唱戏的小旦也是一位即将接客的新雏儿,随着白玉吟的身后一道出来,向台下的恩客们行礼致敬。台下顿时掀起欢呼与叫好声,男人们的视线赤/裸/裸地投射在她们的身上,那小旦已羞得满面通红。 孟子修站得太偏,一时看不清白玉吟正面,于是急忙迈步,从台侧绕到了台前。 那女子的全容总算展现在孟子修眼前,远山黛眉下的杏眼含波,顾盼生辉,浅笑唇漾起淡淡的笑意,如平湖起涟漪。立在人前的她双手紧紧攥着帕子,显出些许惶然紧迫,却仍旧挺直了腰杆,撑起一股发自内心而出的傲骨嶙峋。逆境之中,她仍在笑,这年轻的女孩儿,带给孟子修一种无以名状的震撼,深深刻入他心扉。他久久凝望着她的面容,直到她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也向他望来。他们的眸光在半空交织在一起,这一眼带给孟子修一种灵魂拔高的错觉,身侧的嘈杂环境似乎都消失了,一片静谧之中,天地之间似乎就只剩下她与自己。 她看着孟子修,仿佛在用眼神询问他是否懂得自己此时的心境。孟子修用眸光告诉她,他懂,众生皆惑,痴傲遮目,只有他抽身在外,穿透满场荒淫看到了她的心。 他随即扭身离去,没有多做滞留。 十多日后,至万历十二年七月廿二,白玉吟挂售入幕之夜。那一日媚香楼都快被挤爆了,仿佛全南京城的男人都集中在了这里。这些日子白玉吟的《绣襦记》已是深入人心,名声传遍全城,乃至于不少外地人都不辞辛劳地远赴而来观赏。有好事者,已将白玉吟捧为秦淮绝艳,认为是千年秦淮都未有之绝色美人。媚香楼更是乐意这种传言广为流传,及至最后,白玉吟几乎短时间成了所有金陵男子的梦中情人。这入幕之夜的价格,也被炒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但是,好不容易捧起来的金招牌,可不能让个腰缠万贯却不学无术的纨绔或低贱商人糟蹋了,金陵城的土财主实在是多,但有才的人却依然是凤毛麟角。金招牌的入幕之宾,必须要是又有学问又有钱财,最好还有地位声誉,如此才能将这块招牌擦得更亮。 故而,这入幕之夜还设了道道关卡,旗楼赛诗、打茶围,折腾个七八天也见不到姑娘一面,直到将你耐心、钱财和肚里墨水都耗得差不多,姑娘才会最终决定她自己的入幕之宾。 白玉吟设下的第一道关卡,旗楼赛诗,主题给的是“莲”。那些希望成为她入幕之宾的人,要于当日入媚香楼的旗楼之中,白玉吟会坐于二楼之上的珠帘后,观看楼下才子俊杰于壁上题诗。他们所题之诗,会被一旁识字会写的龟公与丫鬟抄写下来,送至二楼让白玉吟亲自过目筛选,这一关,白玉吟会先选定十人。 第二关打茶围,被选中的十人入媚香楼彩厅,饮茶休闲。这可不是简单的吃吃喝喝,这一关考验你的茶道、文采与急智口才,是否了解所饮之茶的掌故与来龙去脉是谓茶道;是否能在姑娘的对对子和诗句接龙的考验中拔得头筹,考验的则是文采;而少不了十个人之间还要斗来斗去,这些人都是姑娘相中的才子,各个才思敏捷,考验的就是急智与口才。 这第二关过后,白玉吟会再从中选择五人,送出请帖,请他们再来打一回茶围。五人中又筛出两人,最后这两人要再入一次媚香楼的旗楼,当众再斗一回墨宝,白玉吟才会最终二选一,择出她的入幕之宾。 当然,实际上在不断地打茶围的过程中,还考验的是与会者的财力,因为上上下下的龟公丫鬟都要打点,每一回入场都所需不菲,也是捧姑娘的场。 本就引人瞩目的入幕之夜闯关,却因一个不速之客的出现而越发显出十足的趣味。这是个身材不高、有些瘦削的少年郎,大热的天脖间围着一条长围巾,一圈一圈,将下半面容遮挡,戴方巾,着交领青布直裰,瞧上去甚为古怪。 旗楼赛诗第一关,就因他壁上挥毫而引起惊叹,围观凑热闹的才子们纷纷折服于他那一手绝佳的草书,竟有唐时怀素之风,奔逸透清秀,狂放韵淳穆。龟公文化有限,还看不懂他所写,上前询问,他后口述了一遍他所作诗句,清音朗朗,分外悦耳。那龟公汗颜记下。这少年郎年纪不大,这一身风骨却着实超逸,举手投足潇洒至极,令人移不开目光。 不出意外,他随后就接到了请帖,闯入第二关打茶围。这打茶围并不对外公开,好事者们也不知当中发生了甚么,但据随后出来的其他人描述,那围巾少年郎着实是才华横溢,文思敏捷,更是口才一流,雄辩能言。他们一行人全都不是他的对手,一回下来便落了下风。哪怕是隔着珠帘,也能察觉到白姑娘的注意力完全被他牢牢吸引,看样子这入幕之宾,恐怕非这个少年郎莫属了。 于是全南京城的人都在打听那少年郎叫甚么名字,几乎是一日之内,孟子修之名传遍了全城。 几乎是毫无悬念的,五人茶围中他又被选中,进入最后的旗楼赛墨宝。白玉吟再出主题“磐石无转移”,二人要依据主题作画一幅并题一首伴诗。孟子修墨宝出来后,还未等墨干,他身边仅剩的竞争者,一位家财万贯的举人才子就提出高价要买下他的这幅画,这位竞争者竟然忘却了要入幕白玉吟之事,关注点全都转移到了孟子修身上。 至八月初一,全南京城都知道,这位来历不明、孑然一身的大才子孟子修要入幕秦淮绝艳了,如果可以,那些羡慕嫉妒恨的人们恨不能去听墙角。也不知当夜究竟发生了甚么,第二日,孟子修竟出人意料地向媚香楼鸨母提出了要为白玉吟赎身。这下,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作者有话要说: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请看下章分解。【笑】 不得不说,孟家龙凤一文一武,都属于能完虐别人的勤奋天才。 感谢在2020-03-31 18:13:15~2020-04-02 18:0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川、阿楠来啦、抺茶、风、42227443、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atto 204瓶;浣熊啊哈 20瓶;随遇而安、大大图 10瓶;你个莽锤子 5瓶;鱼儿的月光、凤凰花又开 2瓶;易安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2、第一百零二章【旧事·孟子修篇】 八月初一, 入幕之夜,媚香楼白玉吟私院。 孟子修正负手立于牖窗旁,望着窗台之上插在青瓷净瓶中的紫薇花,沉默不语。远处的珠帘之中,白玉吟坐于琴台之后,隔着珠帘望着他的背影,亦沉默不言。 “孟公子,何不落座,妾且与您斟杯茶罢。”也不知过了多久, 白玉吟终于开口道,她到底是主人, 面对这位古怪的客人, 她得做主。 她从珠帘后掀帘而出,走到茶桌旁, 动作优雅地开始沏茶。一面沏茶,她一面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孟子修, 恰好对上窗畔围巾蒙面的少年郎回首望她的视线, 尽管他很快移开了视线, 却仍然撩拨了一下白玉吟的心弦,她不禁微红了面颊, 心道这少年郎的眉眼可真是好看。 此前闯关时, 她就被这位孟公子牢牢吸引了,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才华,更是因为他身上有股极其特殊的气质,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纯真赤子一词可以形容。白玉吟落难至烟花之地已有两年多,其间见识了太多的男人,自以为是者、贪财好色者、沽名钓誉者……熙熙攘攘,污人双目。她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男子,自有一股清风明月般的浩然正气,并不迫人,但却淡泊高绝,俗尘难染。隐约之间,似是看到了她去世父亲的影子。 沏好茶,白玉吟端了茶盏,走近他身旁,道了一句:“孟公子请用。” 孟子修抬手接过茶盏,轻声道了句:“多谢白姑娘,公子一称实在高抬,白姑娘唤我名子修便好。” “敢问孟公子贵字?” “我尚未及冠,因而尚未起字。” 白玉吟吃了一惊,她确然看出孟子修年纪很轻,但没想到他竟然尚未及冠。 “冒昧问一下,公子……子修贵庚?” “已过志学之年,今年十六。” “可是隆庆二年生人?” “正是。” “我也是隆庆二年生,子修是几月?” “四月,四月十二。” “呀,妾还长你半个月呢,妾是三月末生,三月廿五。”白玉吟笑了。 孟子修一时有些赧然,不知该如何应答。白玉吟能看出他的窘然,不禁对他又添一分好感,只觉他十分可爱。 “子修饮茶,茶要凉了。”白玉吟想看他全貌,故劝道。 孟子修望了一眼手里的茶盏,拉下蒙住下半张面庞的围巾,端起茶盏饮下。一眼望见白玉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不自觉地侧过身去,放下了茶盏,又拉起了围巾。 “子修从哪儿来?”白玉吟得知孟子修比她年纪还小,当真也不再客气了,话语中轻松了许多。 孟子修闻言,终于从窘迫中解脱出来,想起自己今日来寻白玉吟要做的事。他想了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白玉吟是否会信任他呢?会不会太过唐突,如若惹恼了她可如何是好。其实他自己对白玉吟也没办法做到完全的信任,听她问起自己的身世背景,他一时间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白玉吟见他半晌不答,一时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难道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吗?正当她有些惶惑的时候,孟子修开口了: “白姑娘,我前来寻你是有原因的。我知晓十年时白家的遭遇,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才终于找到你。” 白玉吟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来,她后退了半步,面上显出警惕,凝眉望着孟子修,不说话了。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恶人,也没有歹意。”孟子修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帮你。” 孟子修的话锋变了,看到白玉吟这般反应,他立即明白这件事在白玉吟心中是禁忌之地,不可轻易触碰。询问当年的事可以延后,眼下得稳住白玉吟的情绪。 白玉吟移开视线,咬唇不语,孟子修也没有再说话,等待她的回应。片刻后,白玉吟道: “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说罢回身,掀开珠帘,坐回了琴案旁。 “你是说,我根本无法与潞王作对吗?”孟子修轻声询问道。 “你究竟知道多少事?”听他提起潞王,白玉吟的声线听上去有些颤抖。十六岁的女孩今日当真受到了冲击,自两年前家中剧变后,她就再也不愿回忆曾经的那段痛苦时光。如今突然有个少年郎找到她,说他知晓她的过去,想要帮她。她当真无措,亦不知该不该信他。 孟子修缓缓步到珠帘前,望着珠帘后侧身对着他的白玉吟,道: “可否请你抚一曲,我且说与你听。” 白玉吟转首望他,就见他掀开珠帘走入了内屋,提起长袍前裾,坐于琴案前的墩子上,若青松迎风定然。白玉吟似是被他所影响,起伏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她定了定神,双手附上琴弦,开始弹奏。 她弹的是《雁落平沙》,为的是静心。而孟子修的话语夹杂在琴音之中,莫名地契合,话语简洁,三言两语讲明来龙去脉,却乱了白玉吟的琴音: “我自京中来,家中不幸卷入朝局争斗,我父兄被不明凶徒杀害,母亲随后发病而亡。我立誓查明真相,在舅舅资助下孤身下南京,只因从父兄之案的关联者身上查到了你的父亲白先石。在你父亲案发前,曾与这个关联者有过近一年的书信往来。那关联者名唤黎许鸣,不知你可有印象?” 白玉吟一面抚琴,一面摇头,说道:“我父亲确然案发前曾与京中维持着联系,但我不知对方是谁,他从未与我提过。” 孟子修起身,立于白玉吟身侧,手轻轻按在了琴头之上,制止了白玉吟继续抚琴。他躬身望了一眼白玉吟,白玉吟会意起身,坐于他方才落座的墩子上,于是换孟子修落座琴案后开始抚奏。这一起手,便知是《酒狂》。悠远畅然的琴音,恣意飒然的指法,顿时令白玉吟心头一快,郁积的悲痛愤然与惶惑恐惧之情,仿佛一瞬就被弹指挥开。在这琴音之中,白玉吟当真若饮了酒般,眼前这个人的容颜让她心跳加速,面上微醺。 《酒狂》至尾声,孟子修终于问道:“你确然完全不知吗?若不知黎许鸣,你可还知道其他甚么事?我需要继续调查下去的线索,还请白姑娘相助于我。”说这话时,他眸光落在琴弦之上,并未抬头看白玉吟。 白玉吟咬唇,她不知该不该开口,因为她所知晓的事完全是她如今能够活命下来的仰仗,她不能轻易将那些事告诉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否则她保命的依仗就没有了。她还不能完全相信孟子修,因为孟子修也并未明确告诉她他自己的来历。 孟子修可能猜中了她的心思,于是道: “眼下你不说,我也没有办法,只是我以后也难寻到机会再来见你了。我身上的钱财实在有限,出风头闯关进来见你已然是引人瞩目,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实际上我现在可能已经被人盯上了,过不多久我得离开此地避避风头。” “你要走吗?”白玉吟不知为何有些惶然。 孟子修苦笑了一下,道:“你也许有办法节制潞王,潞王留你一命有他的想法。可我若是离你太近,可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他这话说得直白,也直接明示了他与潞王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反倒忌惮于潞王的存在。白玉吟心中很不好受,原来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的工具吗?而且这工具还带着刺,他忌惮于会刺伤自己。 “磐石无转移,都是假的吗?”白玉吟语调中蕴着失望,她话语中意指闯关的最后一关,她所出的题目。当时孟子修画了一幅江畔苍石图,题诗:“风卷拍岸石,堪护身下翠。”着实给了白玉吟一番动了心的念想。可如今他却……唉,世人多不过如此罢了。自身都难保,又何谈救护于她? 孟子修奏完了《酒狂》,听她有此一问,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 “我若要赎你出来,需要多少银钱?” 白玉吟顿时吃惊地望向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孟子修却突然笑了,道: “办法都是想出来的,既然我没办法再进来,那你出来不就好了?” “可是……鸨母她不会答应的。”白玉吟急道。 “她会答应的。”孟子修定定然说道,随即长叹一声。白玉吟以为他是在叹息这件事太难办,但孟子修其实是在叹息他将要对不起舅舅了。舅舅临走前给了他一大笔钱财,让他能在外谋生立足,后来又让南京这边的赵氏粮行分号专门拨了一笔款项,用于给孟子修看病买药。这些钱林林总总算起来能有四百多两银子,他要尽量在这笔钱的范围之内把赎身价谈下来。 孟子修望了一眼外面的夜色,道:“不早了,你早些睡。我看会儿书,明日去寻鸨母相谈。” 白玉吟美眸中起了泪光,一时语塞,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为什么……”她喉头微哽。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不救你谁来救?我知你厌恶这烟花之地,恨不能早日赎身,这事儿当然得尽快做。”孟子修道。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让白玉吟落下泪来。落难至此两年,她真不知当世还有人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一夜白玉吟难以入眠,和衣侧卧于床榻,却凝神聆听着外间的动静。昏黄的微光从外面透进来,她能听见孟子修夜读翻书的声音。莫名的,一股温暖的安全感遍及全身。这个瘦弱的少年似乎一阵风就能被刮跑,可却带给她如松如山般的扎实感。他沉稳至极,似乎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出来的。可他性子里却还带着一股出尘撒逸之气,一静一动结合得完美极了,分外迷人。 不知过了多久,翻书声停了下来。白玉吟不禁从榻上起身,走到外间,便见他伏在书案上睡着了。她急忙寻了一张毯子,盖在他身上。望着他枕在臂上的侧颜,她忍不住将他的围巾往下拉了拉。手指仿佛不听使唤般抚上了他的面容,触手温暖,唇畔有细细的刚冒出来的绒须,提醒她这人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郎。她心口团着一团温软的暖流,凝望他的眸光在微弱灯火中含着情意,脑海中忽然浮现了《折桂令·春情》一词: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也许这就她命里的如意郎君,是她曲折凄苦中唯一的慰藉。 “孟郎……”她轻声唤道。 作者有话要说:忍不住要耗点笔墨写一写二哥与白姐姐动情的过程,还是蛮浪漫的。 《雁落平沙》是琴曲《平沙落雁》的古称,此曲的作者,有唐代陈子昂之说,宋代毛敏仲、田芝翁之说,又有说是明代朱权所作。 《酒狂》相传为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阮籍所作。 祝大家清明安康,今天是抗疫公祭日,各大网站一片灰蒙蒙的,感觉在今天更新有点不合时宜。不论如何,在这场浩大的战役之中,我们付出了太多,所有因此逝去的人们,愿你们往生极乐世界,无病无灾。依然活着的我们,都要继续好好活着,开心快乐地活着。 我们都是彼此在曲折凄苦中的慰藉。 感谢在2020-04-02 18:04:23~2020-04-04 18:0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川、Hemperor、安公子、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若禅。、从不留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60瓶;从不留言 50瓶;易安昂、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3、第一百零三章【旧事·孟子修篇】 孟子修料到自己去寻老鸨商谈给白玉吟赎身的事会引起轩然大波, 而且这件事瞒也瞒不住,白玉吟已经是闻名金陵的名妓,一旦她脱离开媚香楼,一夜之间就能传遍整个金陵。 为了说服老鸨不将此事声张出去,他费尽口舌,并抬出白玉吟的身世,给老鸨分析利害关系。他刻意将事情说得很严重,说白玉吟眼下流落红尘,潞王寻她不到。一旦她声名远扬, 让潞王知晓,潞王定要来寻她, 将她置于死地。届时捧红了她的媚香楼也得倒霉, 老鸨恐怕以后就得流落街头乞讨为生了。 老鸨大概是真的被他危言耸听所吓到了,掂量了半天, 她应承下来,但要孟子修准备四百两的赎身金, 否则这件事免谈。 孟子修匆匆离去筹备钱款, 四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老鸨要的还是现银,十两银锭要四十个, 五十两银锭也要八个, 背在身上都是好重一大包。他去赵氏粮行折兑时,把伙计们都吓坏了。但他恳求伙计们不要说出去,最后, 粮行分号的掌柜的覃兆做了主,让他将银子兑了出去。只是当下商号刚购了粮进来,库房储银都空了,没有那么多现银,商号也得耗时间去折兑银子,起码要等两天后,才能拿到这笔款。 覃兆是赵家的老雇员了,从小学徒做起,一干就是四十年,今年已有五十六岁。对他来说,赵氏粮行不仅仅给了他谋生的饭碗,更是他毕生效忠的对象。孟子修是赵家的表少爷,一年多前离京时赵云安将他托付给自己照顾,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他受了委屈,他自然是要尽心尽力。表少爷性子沉稳,做事素来有分寸,乃至于比他这个年老者还要思虑周全。如今他要取出这么多银款,定然是要救急。覃兆选择相信他,四百两银子虽然不是小数目,但商行运转个小半年也就都回来了,哪怕都打了水漂,就当今年遭灾粮食欠收也罢。这点责任,他还担得起。 这两日孟子修真是如坐针毡,他心知这件事办得越快越好,要快到让人反应不过来。他必须尽快将白玉吟转移出去藏起来,不能让人找到她。他不能确定老鸨会不会转变主意,又会不会去告密,如若她去告密,那自己就悬了。 其实将白玉吟赎出来的计划他一早就开始部署了,连藏匿白玉吟的屋宅他都找好了,还是南京国子监博士臧懋循介绍给他的,就在国子监附近,成贤街的一处二进小宅院。孟子修第一次去看屋宅时就喜欢上了这里,他将当时身上最大的五两银子拿出来,直接付了定金,尾款还有四十两没结清。 趁着这两日,他又将临行前舅舅给他的五十两银子全部取了出来,这五十两银子他已花了五两房屋定金,另有十五两银子加上他教书、卖字画所赚的钱被他几个月来跑各大青楼花去了,如今就只剩下三十两银子。不过好在此前江畔苍石图卖出去的二十两银子解了他燃眉之急。他急匆匆去寻了那宅院的房东,付清了尾款,身上还剩下十两银子,又跑去市场,购置了不少生活必需品,另请了三个仆从,一个看宅洒扫的老仆、一个手脚勤快的烧饭婆、一个只有十四岁的贴身小丫鬟,这三个仆从都是长工,包食宿,每个人每月都还有一两银子的工钱,预付了他们每人三个月的工钱,身上的十两银子就全部告罄。 两日后,他终于领到了八个五十两的银锭,装在一个木盒里,用包袱包了两层。考虑到这两日有可能出现的变数,更是为防有人尾随他们,孟子修问赵氏粮行借马车,决定利用马车接白玉吟,绕几个圈甩脱身后可能存在的跟踪者,不能让人知晓白玉吟身处成贤街的小院里。恰好覃兆担心他一个人带这么多钱财出门会有危险,专门派了一个健壮能干的伙计,驾着车陪着他出了门。 粮行伙计们都已知晓他与媚香楼白姑娘的事,两日前取四百两巨款时,他就没有再隐瞒此事。再加上这几日外面确实疯传一个不知来历的书生孟子修成为媚香楼新头牌白玉吟的入幕之宾之事,不用他亲口说伙计们迟早也会知道。不过,孟子修调查白玉吟的缘故与孟家昔年的血海深仇,大多数伙计都是不知的,只有掌柜覃兆知晓。因而在伙计们眼里,表少爷也是难过美人关,如此耗费心机赎救一个青楼女,恐怕赵家是不会答应的。不过孟子修到底是东家的表少爷,他们这些当伙计的也不好置喙。何况就连覃兆都下了封口令,让所有赵氏粮行南京分号的伙计谁也不许谈论或外传此事,否则立即解雇永不叙用。为这么一件事丢了这么好的饭碗,伙计们可不干,他们又不是长舌妇,自此以后再不提便是。 事实证明,此后这件事确实没有被外传,因为事情发生了令他们完全意想不到的变化。伙计们本以为不外传是为了保饭碗,却没想到直接变为了保性命,不仅仅是为了保他们自己的性命,更是为了保表少爷的性命。 孟子修在入媚香楼寻老鸨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彼时正是白日,却有不少媚香楼的姑娘是醒着的,她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谈论些什么,见他进来,全都鬼祟偷看于他。见他视线投过来,又立刻闪躲过去。接待孟子修的龟公看他的眼神也不大对,闪闪烁烁的,孟子修问他话,他也言辞含混。 至老鸨处,那老鸨态度发生了明显的转变,似乎恨不能立刻把孟子修打发走一般。孟子修给了她四百两,她连点都不点,就赶紧打发孟子修去领人。孟子修见到白玉吟时,她都已经打包好了在等了,似乎老鸨早就通知她准备离开。 孟子修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他猜测可能已经有人找老鸨的麻烦了,老鸨忌惮于白玉吟带来的麻烦,摇钱树长出了扎人的尖刺,恨不能尽早甩脱开白玉吟撇清干系,所以态度发生了明显的转变。而难保自己要赎出白玉吟的事已经外泄给了某些有心人知晓。念及此处,他急忙用长巾将面庞遮盖,又让白玉吟戴好幂篱,二人急匆匆打媚香楼后门而出,上了马车离去。 马车上了路,往北驶了约莫有一两里,频频回首观察后方情况的孟子修就发现了他们车后缀了尾巴,是两个身着布衣,驾着驴车的人。虽然他们看上去像是普通的行脚人,但孟子修父兄、妹妹都是习武之人,他对习武之人很熟悉,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身上有着功夫,神色凌厉,眸光一直死死盯着他们的马车。 孟子修立即让粮行伙计找机会甩脱后方的尾巴,粮行伙计对南京城的街道非常熟悉,驾着马车一路兜兜转转,最后使了个障眼法,将马车停在了一处大宅的后门外,趁着后方追踪者尚未赶上前来,孟子修和白玉吟趁机下车,徒步离去。 至成贤街小院,入了屋闩上门,孟子修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暂时落了下来。但他还不能完全放心,这小院也不知何时会被发现,若是那追踪他们的人一直在城中搜索,白玉吟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他得想办法,转移开那些追踪者的目光。 白玉吟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侧,她能感受到孟子修的紧张与恐惧,也知晓有人在跟踪他们。 “是潞王,他找到我了。”白玉吟道。 孟子修回首看她,见她面现惶恐神色,安慰道:“没事,这里很安全,只要你藏在此处不出门,短时间内他找不到你。” 孟子修领着白玉吟入屋安顿,见了三个仆从,吩咐仆从们要照看好白姑娘的起居饮食,也要看好她不要让她出门。约莫到了当日的傍晚时分,那个驾车的粮行伙计来了,告诉孟子修追踪者已被甩脱,且他们已被误导,眼下都盯着方才他们马车停着的那处宅院。 孟子修打算立刻随伙计离去,衣袖却被白玉吟拉住,白玉吟请他留下,有要事相谈。孟子修心中一喜,知晓白玉吟总算愿意对他松口了。 入夜,他与白玉吟在宅院书房内相谈,为避嫌,将屋门敞开。白玉吟低声与他讲述了她所知的关于她父亲白先石的事,孟子修才知白家与潞王到底结了甚么恩怨。没想到竟然起因就是白玉吟,还涉及到了京中大内织染局的掌印太监唐福安。而白先石正是委托管狱所的黎许鸣黎老三对潞王展开调查,搜集了大量有关潞王的罪证,引得潞王无比忌惮,才会先下手为强,勾结东厂加罪白家。 提及为何白先石会与黎许鸣有联系,白玉吟却对个中之事不大了解。她只知道她的父亲一直致力于清除朝中乱象,与各地很多的有志之士都有信件来往。这些信件在白家被抄家之前已经被他父亲全部亲手焚毁了,白玉吟唯一知晓一个与家中往来比较密切的人,恰恰正是大名鼎鼎的南京右都御史海瑞。因白先石与海瑞皆于南京官场任官,平日里私下经常聚会,饮茶清谈,二人很少用信件往来,海瑞也曾亲至家中多回,白玉吟印象深刻。 “父亲临终前叮嘱我,假若我落入潞王手中,无论如何也不得供出海青天。我们家落难后,海青天突然病重,无法出手相助,后来也再未露面寻我。我怀疑,可能海青天遭到了锦衣卫监视和暗害,他不愿因为他而暴露我的存在。”白玉吟道。 孟子修思索良久,道:“关于海瑞的事,你一定保密,绝不可再告诉其他人了。包括我将你赎出来的事,一概不要与人提及。若有人向你问起我,你就说我一直蒙面,你认不出我。” 白玉吟见他面色沉凝,不知他到底有了甚么盘算,可她心中却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下意识地拽住了孟子修的衣袂,近乎乞求地说道: “你切不可胡乱冒险,否则就是我害了你,我会内疚一辈子。” 孟子修见她神色凄惶,忙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莫担心,我有分寸,做事必定三思后行。” “我本打算尽快攒钱离开媚香楼,此后再寻机会复仇。哪怕冒充婢女混入潞王府,也要在他饮食中下毒,报我灭门之恨。我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你却出现了。如若你因我出事,我一人该如何是好?你答应我,就留在我身边好吗?或者我们离开南京城,再寻机会。”白玉吟道。 孟子修却不答她,只定定望着她。白玉吟羞红了面庞,知晓自己方才说的话着实过了界。她低下头来,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孟子修却忽的勾起她下巴,垂首吻上了她的唇。白玉吟吃了一惊,手下意识地要推开他,须臾间心口却化成了一汪温泉,情不自禁地攥住了他胸口的衣襟。 初时似只是试探一吻,触及未久便分,他却一直低头凝望着她,眼中的情海翻滚。许是白玉吟此时的面庞太过娇美动人,促使他再度探唇相吻。这一吻缠绵悱恻,以致忘情辗转,孟子修已有些情不自禁。待他回过神来,白玉吟已然衣衫不整,他的手都探入了她衣衫之中。他连忙打住,硬生生压下心头的欲念,气喘吁吁地紧紧抱住了白玉吟。 “玉吟,你放心,我会护你周全,我还想与你共度后半生,我们都不会有事的。”他最后说道,说罢,便松开了怀抱, “你好好休息,我去东厢睡。” 此时情起,分外艰涩。他们都还没准备好,孟子修顾虑重重,心知情/事当下要搁置一旁。白玉吟心头在剧烈跳动,虽然孟子修临时打住,但对她来说,已认定孟子修为她情定终生之人,无论他此时是要她还是不要,她都心甘情愿。而他的君子之风,也恰恰证明了自己没有看错人。 第二日未明时分,孟子修就离开了成贤街小院,只留了一封信给白玉吟。白玉吟看到信时,就知晓他终究还是离去了。她的心就如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大块,自此以后,魂灵再不完整。 作者有话要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李甲赎出杜十娘花了三百两银子,我是根据这个数,定了白玉吟赎身的四百两银子。 明代房价非常便宜啊,文中四十五两银子一间二进院子已经算是不便宜了,一般农村的宅院二十两银子之内都能购置,京中宅院四五十两也能买。不过大豪宅就别想了,那上千两银子才能拿下来。当时打工的一年能赚八两银子,攒个几年就能攒一套房子。对比之下,孟子修跑几趟妓院就花去了十五两银子还多,赎一个青楼女子就要几百两银子。说秦楼楚馆是销金窟,那是绝无虚言。 对比前文,就能知晓白玉吟其实并没有和孟旷完全说实话,很多事她都有所隐瞒,比如她实际上知道二哥要走,二哥走时也写信知会过她。以及她确实看过二哥全容,但也确实因孟旷蒙面而将她误会成了二哥。不过也有很多事她不知道,比如她不知道二哥的身世背景,也不知道赵氏粮行与二哥的关系。 下章争取结束二哥篇,求评论啊,评论都降到个位数了。【旧事】这部分内容都没人看吗? 感谢在2020-04-04 18:00:12~2020-04-06 18:2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三i 8瓶;OTTER 4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4、第一百零四章【旧事·孟子修篇】 孟子修被人盯上了, 他虽然并不能确定盯上他的人就是潞王的人,但他能确定他们绝对不怀好意。深夜,冒着宵禁被捕的风险,赵氏粮行南京分号的掌柜覃兆亲自找到了成贤街小院,通知孟子修出事了。此前帮助孟子修驾马车的伙计虽然甩脱开了尾随者,但之后从成贤街返回粮行的路上又被人跟上了,随后就有人入粮行找麻烦,将他们粮行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找到他们想找的人, 才不甘心地离去。粮行外面还留了监视者,眼下粮行也回不去了。伙计们都吓坏了, 覃兆干脆将伙计都解散, 让他们暂时回家休息,复工再等消息。 而覃兆知晓孟子修和白玉吟眼下凶多吉少, 决心帮助他们逃离追捕。趁着深夜,他躲开了粮行外的监视, 一路小心翼翼来到了成贤街小院, 他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 里面装了给孟子修的行李盘缠。 当夜孟子修本就没有入睡,一直坐在东厢中思索对策。听到有人敲门, 他率先去开了门, 都不曾惊动看门的老仆。见到了覃兆,他就心知事情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你和那位白姑娘必须立刻走。”覃兆道。 “不,我一个人走, 她就留在这个院子里。”孟子修从覃兆手中接过包袱说道。 “这……你难道是要引开追兵?你疯了!”覃兆惊道。 “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抓到我的。”孟子修返身回了屋,飞快地写完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两句话:予此去不知归期,卿切不可轻易离开宅院,待风头过后再做筹谋。予已留钱财于东厢宝匣中,卿可随意取用。珍重,勿念。——子修字。 留下字条后,他就立刻出了宅院,返身带了门,用黑斗篷罩住全身,一路疾行。覃兆急忙跟在他身后,道: “你现在要去哪儿?表少爷,说实在的实在太匆忙了,我根本没办法送你去外地,赵氏粮行除了两京之外,就没有其他合适的落脚处了。” “覃叔,眼下赵氏粮行被盯上了,我不能再连累你们,我自有去处,你不必担心。你且帮我盯住成贤街小院,如遇危险,还请你协助白玉吟逃跑。但如若没有危险,你就不要在她面前现身。这个小院暂时交由你处置了,若我三个月后仍然不归,那几个仆从的工钱,还得麻烦你付,就算我欠的,我到了外地,会想办法寄钱回来。” 覃兆直摇手,道:“说这些做什么,你就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现在要先去寻海瑞海青天,与他商谈过后,再决定去路。您先回去吧,我会写信联系你们的。” “表少爷!”覃兆急得拉住他,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找海瑞,他只想让他暂缓行动,先藏匿起来,等他安排好外地的行程住宿各项事宜,再离去为上。他要去做诱饵,这实在太冒险了,如何能让人放心得下? “覃叔!我意已决,这是我复仇计划中必须执行的一环,请您谅解!”孟子修斩钉截铁地说道,看着覃兆夜色中略显苍白的面庞,他缓了缓语气,恳求道: “覃叔,这段时间一直麻烦您照顾,我实在无以为报。若还有机会,我定会回来报答您的恩情。最后我再请求您一件事,我被追捕的事,还有我与白玉吟的事,都不要告知我京中的家人,我不希望她们为我担心。” 望着眼前年轻人如此毅然决然的神色,覃兆不禁老泪纵横。他只是一介小商民,没读过甚么书,说不出大道理。但表少爷在他心目之中,是最高洁无私、最真性情之人,他能为一个刚刚认识不满一个月的女子牺牲到这个地步,在这污浊尘世、人人利己的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表少爷!你一定要保重啊!”他泣道。 孟子修重重点了点头,随即紧了紧肩上的包袱,转身离去,再未回首。覃兆一直目送他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才擦了擦泪水,返身回去。 当夜,孟子修躲开巡逻的夜兵,找到了南京城武定桥畔的海瑞府。这是个朴素的小院子,几乎可以称作寒酸。他很谨慎地在暗巷中候了一会儿,仔细观察四周的动静。察觉到小院子旁有一处二层小楼,那小楼之上有微光,里面印出人影,似是一直在监视着海瑞的小院。他判断了一下二层小楼视线的死角,准备潜入海瑞私宅。非常时期只能采取此种非常手段,尽管他非常不擅长做这种事,他不禁想起若是三妹在,她定能做到无声无息,而他,却只能尽他所能了。 好在,海瑞贫寒,连院墙也修不高,只不过及腰的篱笆,孟子修翻起来也不算很费劲。他翻进去后,一直贴着墙边走,保证自己处在监视的视线范围之外。一路顺着院墙走到了小院的东南角,遇到了一间贴墙的屋子阻断了他的去路,他望了一眼屋子的窗户,窗框边竟然挂了一个木牌,其上书写着一小行字:夜来叙事者请翻窗入,拉铃静候。 孟子修好生惊奇,看来似这种夜半翻墙进入的事,还不止他一个人做过了。 他依言照做,从窗子悄悄翻入屋内,小心翼翼掩上窗户,借着窗外投入的微光,能看到窗台边就有一根拉绳,一直延伸到别屋去,他心一横,拉了三下,然后整理凌乱的衣衫,拍去身上的灰尘,在一片漆黑的屋内寻了个墩子落座。 等了好一会,没见动静,孟子修刚要再去拉绳,就听到了鞋履趿拉的脚步声。不多时,一个身子微躬的白发老者缓缓步入进来,手中还拄着拐杖,返身掩上了门。他也不说话,黑暗中摸摸索索地寻到了另外一个墩子坐下,喘了口气,才开口问道: “你不是我老友,来者何人,为何夜半来访?” “先生莫惊,晚辈孟子修,京中人士,家中军籍,父兄皆为锦衣卫。万历十年末,我家不幸卷入朝局纷争,父兄被杀害,母亲随即发病而亡。与我父兄之死直接关联的是当年的锦衣卫管狱所千户黎许鸣。黎许鸣已悬梁自尽,生前与南京户部侍郎白先石有密切的书信往来,白先石委托其调查潞王。我为调查此事南下南京,此案涉及到潞王,或许与我家中血仇也有关联。我寻到了白先石之女白玉吟,她告诉我,白先石昔年于天下交游,四处联络,您也是他密切交往之人。眼下我将白玉吟赎救而出,藏匿起来,而我遭到了暗敌追捕,不得不准备夜逃离开南京。出城前,迫不得已夜半来扰,实在失礼。但还请海青天相助,告知我您所知道的事。”孟子修一番话有条有理,迅速说明了情况。 海瑞沉默了片刻,道:“我怎知你所说的事,是真是假?” 孟子修深吸一口气,回道:“我无法证明我所言真实性,但海青天做过父母官,断过无数案子,我在您面前是否撒谎,相信以您的慧眼,必然一眼识破。” “呵呵呵呵,我一个快入土的老朽,并不是惜自己的命才如此谨慎,我是怕连累他人。听你声音,可真是年轻,你靠近点,让我瞧瞧你。” 说着他往窗边走了走,孟子修也起身来到他身前,海瑞借着月光看清了孟子修的面容,孟子修也看清了这个须发皆白、垂垂老矣的老者。海青天时年已过七旬,古稀老者,却依旧思维清晰,谈吐明快,十分不易。但能看出他已然患病,面色蜡黄,体态佝偻。昔年那个敢于上《治安疏》怒斥嘉靖帝的海刚峰,当真是老了,孟子修不禁感到世事沧桑的凄凉感。 “好…好啊,年轻人,你很好……我信你。”海瑞的双目依然精亮,眸子牢牢盯着清寒月光照耀下孟子修的面庞,他仿佛透过这个年轻人的面庞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整理思路,最后道:“你且去湖广躲一躲罢,有两个人你可以去寻。一是麻城李卓吾,他与白先石亦是好友,先石出事前,一直也和他有书信往来。而我当时已被锦衣卫监视,至今不曾得自由,先石出事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如今也帮不了你。 二是江陵张简修,这一切的开端都因张太岳而起,眼下最容易找到的就是他的第四子,他应当也知道不少。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牵涉太深,完全触及到了潞王最痛的地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多年经营下的局面就会崩盘。 你等会儿罢,我给你写两封介绍信,你带着信去见他们,阻碍会小得多,他们的地址我也会给你的。” 孟子修大喜过望,忙拱手道谢:“多谢海青天!” “你不必谢我,我只希望你能查明真相,所谓复仇,要复的并不只是你家中的冤仇,希望你能追根溯源,找出引起这一切的根源,将其斩断。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如斯悲剧在重演,太令人痛心了。” “先生教诲的是,晚辈谨记。”孟子修起身,躬身揖礼。 …… 辞别海瑞,孟子修连夜奔逃出南京城。自西面定淮门出,他打算沿水道一路往西北方向的长江而去,然后再沿江而上,入湖广。为了蒙蔽追踪他的敌人,他刻意在城门下候了一会儿,寻到一个提着篮子背着包袱正要出城的年轻妇人,他给了妇人一点银钱,请她扮作自己的同行者一道出城。那妇人起初十分警惕,但见孟子修谈吐不凡,面相也不错,似乎不是个坏人,最终还是答应了。 在出城时,他刻意假装不慎打翻箱笼,在守门卫兵眼前收拾撒满一地的物品。那守门卫兵见他行迹有些可疑,还上前来问他要公验。孟子修是偷出京来的,随的是赵氏粮行的商堪,哪里有什么公验。最后还是那妇人替他解了围,说他是自己的小舅子,身体不好,自小养在家里不出门。好不容易这一趟入了南京城拜师读书,就住城外,并没有公验。那守门卫兵见有人替他说话,半信半疑,也就放他走了。 孟子修随着妇人出了门,那妇人多看他好几眼,最后忍不住询问孟子修是不是惹了什么人。孟子修说自己是京中来南京访友的,自幼亲厚的叔父恰逢此时在湖广过世,他赶着去奔丧。那妇人对他升起同情心,直言她就家住定淮门外河渡口边,丈夫就是江上行船的纲首,恰好常年往返于川渝与江左之间。不日她丈夫就要启程,可以捎他一程至江陵。孟子修大喜过望,连道自己遇上了天赐的大好人,对妇人千恩万谢。 孟子修是两日后才从定淮门外出发的,彼时已经有追兵在搜捕定淮门附近的地区了。他知道他引开追兵的计划成功了,接下来他需要考虑的就是甩脱追兵。自燕子矶出发,乘船一路沿江北上,孟子修都能透过蛛丝马迹察觉到有人随在自己背后。这段时间他连信都不敢往家里寄,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行踪。直至抵达了江陵,他才算是松了口气。 然而在江陵寻找张简修的过程很不顺利,并不是因为张简修的地址难寻,而是张简修身边有着大量的监视存在,他连拜访的机会也无,一旦在他家附近出现,必定会引起附近监视者的注意。孟子修停留了一旬长的时间,没能找到联系上张简修的办法,无奈之下只能作罢,转而先去麻城。 至麻城,寻李卓吾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在此地,麻城芝佛院的名号实在太响亮了,好多人还是他的信徒。然而这位先生实在是脾气古怪又暴躁,实难接近。孟子修没有着急,先是作为学生在芝佛院听课学习,约一个月后,混了个面熟。随着不断听李卓吾讲学,潜移默化的,孟子修实际上也开始受到李氏心学的影响。后来多次在课上发言提问,课后还寻李贽探讨问题,总算引起了李贽的关注。约莫又一个月后,孟子修总算寻到机会,向李贽提起自己的来意,并提出了关于白先石的问题。 李贽直言不讳地告诉他,白先石之所以会委托黎许鸣调查潞王,是源自岳石会的安排,他们都是岳石会的成员。岳石会是一个松散的组织,由各地志同道合的有识之士联结而成,目前只在京中有过一次秘密集会,彼时是万历九年,张居正还在世。岳石,岳是太岳的岳,石就是先石的石,这个组织就是张居正与白先石率先领头建立起来的,岳石此名并不是组织的正式名称,组织无名,实际上很多成员反对这种命名法,认为会暴露成员的身份。组织成员虽遍布全国,但彼此之间甚少见面,只以书信联络。为了能维持这个组织的隐秘性,张太岳曾专门拿出一部分钱款,建立了一个利丰镖局,除了押运组织内部的必要物资之外,也负责给组织成员之间传递书信。 孟子修非常惊奇,押镖这个行当近两年不知从哪儿萌芽发生,居然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黎许鸣是岳石会中少有的锦衣卫,调查潞王立了功,被组织彻底信任接纳。但不幸的是,白先石还是出事了,潞王、唐福安勾结东厂中官张鲸对他发难,组织没有办法救他,成员们都感到异常无力与悲恸。潞王的罪证烧毁了,组织只能筹谋再寻机会反击。 多年后,黎许鸣又引荐了其他锦衣卫加入,奈何连名单都还没送到组织内,就出事了。彼时正逢张居正家中被籍没,有一个掌握了张居正遗留关键信息的小婢女,名唤李穗儿入了诏狱。黎许鸣为了营救她,把自己也陷了进去。当时消息闭塞,黎许鸣联系不上组织的其他成员,他只有依靠他的老朋友戚继光之子戚祚国,打算将李穗儿送到登州卫去。彼时戚祚国袭登州卫指挥佥事,会在那里接应。为了完成这件事,他诈死,并委托另两位锦衣卫——孟裔与其长子孟旭护送李穗儿。奈何这件事被张鲸、汪道明率先得知,他们放出假消息,误导唐福安将李穗儿当做了白玉吟,派追兵追杀。最后张鲸、汪道明得渔翁之利,借此事迫使唐福安失势,南镇抚司大换血,并且将李穗儿夺走。组织后来好不容易通过南衙一个名唤方铭的锦衣卫查找到李穗儿下落,并将她送入宫中避难。 真相查明了,事情绕来绕去竟然又绕了回来,而孟子修的内心深处某些美好的愿景与期盼,已然支离破碎,彻底崩坏。若他的父兄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死,死的就实在太冤了。他的内心无着无落,竟一时之间,完全陷入了迷茫之中。 他在麻城逗留了一年半的时光,跟随李贽修行心学,随后在李贽的介绍下,又离开了麻城,赴川蜀、江西、福建和浙江,连番拜访几位组织的成员,都是当世名流翘楚,与他们坐而论道,叩问己心。 随着潞王对他的追捕放松,他也终于能与京中的家里取得联系,但信中他依旧采取避讳的态度,只字不提父兄血仇的真相。他在等待时机,若时机到了,他就要回京,与妹妹们重逢。而这段时间,他也始终关注着白玉吟的动向,覃兆与他取得联系时是他离开南京后三个月,彼时白玉吟已经悄然离开成贤街小院去寻他了,覃兆短时间之内也没办法寻到她。孟子修彼时心急如焚,坐卧难安,近乎陷入崩溃的境地之中。后来与覃兆联系了几回,终于在万历十三年的年末,覃兆于京城内部传来消息,说是寻到了白玉吟的下落,她居然出现在了京城的青楼添香馆之中。这添香馆是潞王的产业,她许是与潞王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 孟子修思来想去,挣扎了很长时间,最终不曾露面去见白玉吟。他心知在这件事上,他对不起白玉吟,但他回京的时机未到。若他此时回京,不仅他自己会陷入陷阱,或许连他的两个妹妹也会被连累。他必须寻求更恰当的时机,一个潞王无法掌控白玉吟的时机,去把白玉吟带离。而他相信白玉吟有能力保护好她自己,她能与潞王达成协议,就一定能牵制住潞王作为她的保护伞。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漫长的等待中,他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至及冠成年,得梁先生锦囊留字“长荣”,终成一个出类拔萃的青年人。万历十八年他回到了暌违已久的南京城,他成了岳石会在南京城的联络员,但这个组织已然不被如此称呼,眼下成员们正在积极谋求朝中政治联合,他们更希望能成为新党。随后为发展新成员安希范,他在南京逗留了比较长的时间。及至万历十九年,他得到组织传来的消息,宫中李穗儿即将逃离京城,方铭叛变不受控制,京中即将出大事。 孟子修隐约嗅到山雨欲来的味道,忙写信给京中家人,说他不日北上,但并未告知她们自己正在谋划入京。 蛰伏九年,亮剑之日终至。为了等这一天,他谋划谋划再谋划,不知做了多少回推演,预想了多少种境况,不论如何,此番必要血债血偿。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这段内容比较尴尬,写一章有些长,写两章又太短了。所以干脆并在一章写完算了,近六千字大章,粗略地把二哥昔年的事讲述了一遍。但二哥还是有很多细节我没有写,是为了留待后续万历二十年主线剧情再补充推进。 下一章是专门留给小妹孟暧的,算是相对比较轻松的一章,然后【旧事】部分就彻底完结了,以后会专心写万历二十年的主线剧情。不过也还会有其他回忆形式的章节,就不会再以这种双螺旋叙事结构展开了,会以专门的人物外传形式进行补充,比如白玉吟的心路历程等等。 感谢在2020-04-06 18:22:33~2020-04-09 19:01: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生命在于凑合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两 60瓶;呱QAQ、生命在于凑合、Rauta 20瓶;pupupu、秦风 10瓶;OTTER 7瓶;凤凰花又开、。背对背拥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5、第一百零五章【旧事·孟暧篇】 孟暧打小有个愿望, 就是能和阿姐一样强壮,这样她吃再多的甜食,娘亲也不会拦着她了。作为家里的老幺,她自幼是在哥哥姐姐们的庇佑下长大的,反倒与爹娘接触的时间不长。她出生后,爹经常会出任务不在家中,娘身子也不好,总生病卧床。家里甚么事,都是阿姐在料理, 包括照顾她的起居。 她心目中最亲的人,其实是阿姐。她是阿姐一手带大的, 有记忆以来, 就是阿姐每天带着她,照看着她的一切。大哥在外训练上学, 二哥整日里在家中书房读书,大人们告诉她不可以去打搅他们。因为他们是男子汉, 现在要训练本领, 将来要建功立业, 做出一番功绩。 可能是因为家中兄弟姐妹多,家境又不算多么好, 她从小就显出无欲无求的模样。大人们问她想要些什么, 她总是摇头,不是害羞不敢说,她确实没有甚么特别想要的物什。她穿的衣服都是阿姐的旧衣服, 用的物件也都是阿姐的旧物件,每年过年时,阿爹、大哥和舅舅、表哥,都会给她带点小首饰小礼物,她很满足了。唯一戒不掉的,就是喜欢甜食这个嗜好。娘亲说,都得怪舅舅当年在她满月酒上给她舔黄糖吃,让她自此以后一发不可收拾。舅舅是很乐意给她糖糕吃的,但娘亲最害怕的就是她吃坏了身子。孟暧知道,娘亲表面上责怪自己吃糖,其实是在责怪她自己。她怨怪自己把毛病传给了孩子,让孩子也跟她受一样的苦。阿姐说,她曾半夜听到过娘亲在卧室里对爹哭诉,说她不该生这么多孩子的,她对不起老二和幺女,俩孩子都因为她一辈子要受病痛之苦。 孟暧还是想吃糖,但她决定以后都一点一点地吃,再不一下吃多了。她不想发病,让娘亲担心哭泣。罗道长说,不想发病就不能剧烈运动,但也不能完全不动,要适度地锻炼身子。约长到七八岁的年纪,她就开始跟着罗道长练操,每日早晚各一遍,活动筋骨,克制喘疾。这个锻操是有效果的,孟暧发育得很好,身子骨一直在往上窜,发病的频次也越来越缓了。 她对儿时家中发生的变故其实印象很模糊,但她受到的冲击却是巨大的,以至于毕生难以磨灭。只记得某日家里来了个小姐姐,小姐姐一开始浑身都脏兮兮臭乎乎的,阿姐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帮她洗干净。小姐姐在家里留了三个月,阿姐和她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自己也很喜欢那小姐姐,小姐姐不怎么爱说话,但总是耐心地陪着自己玩儿,就连阿姐都没这个耐心,因为阿姐每日要忙太多家务活了。 后来,爹和大哥突然说要把小姐姐送走,阿姐可伤心了,居然哭了出来。那还是她第一次看到阿姐哭,可把她难过坏了,也跟着阿姐一起哭。再然后没过几日,她突然就没了爹娘和大哥,这件事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记忆一直很模糊,懵怔着不明就里。只记得二哥因为这件事发了病,阿姐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曾被送到舅舅家里一段时间,舅娘终日里抱着她流泪,口里反复念叨着“可怜的孩子”“命怎么这么苦”,她心里很不舒服,终于也开始掉眼泪。她不是可怜的孩子,她的命也不苦,她要回家寻阿姐,她想阿姐和二哥了。 闹了一回,她终于被送回了家,彼时家中正堂的三副棺材已经被运走下葬了,但正堂依然维持着灵堂的布置,上了三个牌位。二哥与阿姐再次扶着她的肩膀郑重告诉她,他们兄妹三人,已经没了爹娘大哥,自此以后只能相依为命。 孟暧想起了阿爹粗壮厚实的胸膛和长长扎人的胡须,想起了大哥让她骑在脖子上看烟花,想起了娘亲日日的念叨与粗糙温柔的手掌,忽然就大哭了出来,她好伤心,为什么他们眨眼间就都不在了。 后来,二哥与阿姐谋划着要查清父兄死因。同时家中因为世代袭军籍的缘故,必须要有人去军中。二哥身子孱弱,阿姐便要代二哥从军。他们就这样商定好了,也并未与当时年幼的她商量。她当然体谅这其中的无可奈何,但她还是要说,她完全不希望兄姐做出这样的决策,以至于孟家离散,此后多少年都无法团圆。 二哥走时她已经足够伤心了,而当阿姐要入军营时,那几乎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哪怕还有舅舅舅娘和表哥陪着她,还由罗道长和清虚道长在她身侧,但他们谁也无法替代阿姐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阿姐的离去,对她来说就像是天都塌下来了。当时她也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亲人连番生离死别,打击太过,她再也不愿放开阿姐这个唯一的亲人了。这是她自小最亲厚的亲人,她最离不开的人,为什么老天爷连阿姐都要从她身边夺走? 最终阿姐还是狠心走了,孟暧哭了好久好久,感觉自己都要将眼泪哭干了。表哥好不容易总算说动了她,告诉她三个月后阿姐就回来了,阿姐不想看到她这样日日哭泣,想看到一个努力坚强生活下去的小暧。 “小暧,你要让你的哥哥姐姐放心,他们留你下来,是要让你守家的。你只有守住了这个家,他们才有回来的地方呀。” 表哥这句话彻底说进了孟暧的心坎里,也定下了此后多少年孟暧的努力方向。她要守好这个家,要让哥哥姐姐都放心,让他们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有家可归。 该怎么守好这个家?首先一点就是要保证自己不发病,其次就是要保证家里的收入来源。这两点,其实舅舅和罗道长都考虑到了。为了辟邪去煞,同时也离开伤心地,他们从老宅搬了家出来,搬到了校场口。而彼时只有十岁的孟暧主动提出了要跟随罗道长学医,这是她自己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和规划。她学了医,自己的病一定程度上自己也能医治控制住。再加上二哥身子孱弱,阿姐又女伴男装从了军,这两人有个什么病痛,有自己这个家人在身边,看病便再也不愁了。自家里就经营药铺,也就不愁花钱拿药的问题了。于是当大夫,开药堂,就成了孟暧最真切的追求。校场口的新家,也迅速被规划成为了药铺,只是她年纪还太小,无法经营,罗道长和清虚道长作为代理先将药铺开起来,等到她独当一面了,再将药铺交还给她经营。而开药铺所有的费用,都是舅舅给的垫资。舅舅本没打算让他们还,是阿姐执意打了借条,就押在赵氏粮行的账房中。 姐姐走后,孟暧自此开始了她平淡又艰辛的学医生涯。 学医是一件很苦的事,最初的苦在于需要学会分辨和背记大量的草药和病症病理分析。这一点,哪怕对于聪慧伶俐的孟暧来说也绝非易事,罗道长对她很严格,完全是按照教入室弟子的方式在教导她。最开始的背记,给孟暧留下了地狱般的印象。一朝记错,就要被木条打手板,疼得她想哭却硬是忍着不哭出来。师兄清虚告诉她,她学得可比他当年快多了,清虚当年可比她惨太多,被罗道长用藤条抽屁股,抽到只能趴在床上,还得继续背记药性。但学医就是这样,容不得半点马虎,因为医者每一个判断都关乎人命,学而不精,则不可行医。 其次的苦在于需要掌握如何从表征判断病源,并对症下药,配合金石之佐。同时要进一步熟悉药性,开始学习药方的配制。自古以来,每一位医者都有自己的药方,药方不是定式,随患病者而千变万化,不断更迭。这种千变万化,就要求医者不断精深钻研,掌握更深层的规律。而不可刻舟求剑,躺在前人的基础上不做任何努力。她往往会被一个问题困扰很久,得不到解答,也没有人能给她解答。 更苦的还在最后,那就是给病人看病,有种说不出来的苦。看着病人痛苦,她心里也不会好受,有时病人还不理解或不信任她,更是有苦难言。罗道长说,悬壶济世绝非易事,是需要大毅力大决心的,一个人若非有着天大的佛心善心,是决计做不了好大夫的。孟氏兄妹四人都有大毅力大决心,但只能在孟暧身上看到佛心,大夫是她的天职。 孟暧追问罗道长,二哥和阿姐都很善良,为什么他们没有佛心。罗道长笑了笑,没有多解释什么。但很快孟暧就明白了罗道长所言之深意。 三个月后,阿姐果真归来了。但她的好阿姐,那个自她幼时就百般疼爱她,关心她,总是喜欢笑着逗她玩儿的阿姐,却已然彻底变了一个人。除却外表上晒黑,皮肤变粗糙,身子壮了一大圈之外,她变得戾气极重,脾气坏透了,终日里也不言语,不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就是跑出去半日不见踪影,姊妹俩之间的交流,近乎降为零。 孟暧想起自己这三个月在罗道长和师兄清虚的帮助下写给姐姐的信,寄出去了就没有音信,让她着实担心。如今姐姐回来成了这副模样,她吓坏了,求罗道长救救姐姐。罗道长安慰她,说她阿姐定是在军中受了太多的委屈,她是出于保护自己的缘故,才会如此针锋相对、全副武装。过段时间,她自会放松下来的。 确如罗道长所言,阿姐回来后过了几日,总算是放松了下来,罗道长也和她谈过了,她后来还和孟暧道歉,姊妹俩促膝谈心,孟暧才知晓阿姐在军中发生的事。尽管阿姐讲得很简略,但仍然让孟暧心疼。可怜的阿姐,她真想快快长大,好换自己来照顾她。 阿姐又要走了,离去前叮嘱家里,说是家中信件传递出了问题,以后都靠赵氏粮行的伙计传信,孟暧才知道她们家还被地头蛇给欺负了。她小脾气上来,想去找那地头蛇说理,硬是被罗道长拦了下来。罗道长没多说什么,只说她阿姐会处理好这件事的,让她不要担心。这件事,不归她管。 此后的岁月,对与孟暧来说依旧平实,她努力学习医术,并逐渐精于此道,开始作为学徒跟着罗道长行医。岁月流转,她也接到了好些身在外的二哥的来信,信中内容都很简单,她心知二哥总是报喜不报忧。姐姐在锦衣卫也过得越来越好了,孟家在遭大难后总算踉踉跄跄地走上正轨,她心中总算安宁了许多。但从军的姐姐和在外的二哥,依旧是她永远也无法放下的心病,她只希望他们都能平安健康,她就满足了。家中的仇,她也恨也怨,但可能是因为她当时年纪太小的缘故,那种怨恨不及兄姐深刻,随着岁月的流逝也逐渐淡薄了。只是兄姐有此志向,她便无条件地支持他们。怪奇的是,她的怨恨都集中在了那个曾经在她家逗留过三个月的小姐姐身上,也许是因为李穗儿是当时她对父兄之死记忆里唯一最清晰的认知,想到父兄之死就想到李穗儿,无形之中将她与父兄之死牢牢绑定在一起。但她从未对阿姐提起这份怨恨,因为她看得出来,阿姐很喜欢李穗儿,喜欢到过了多少年了她还在想她,没有一刻忘却。 很多年后,随着她年岁渐长,读书渐泛,见识渐广,经历渐多。她逐渐开始认识到当年罗道长与她所说的佛心之论的真正答案。她的二哥和阿姐都是良善之人,但唯独自己有佛心,是因为她无妄执,无贪求,无私念,明心见性,有大慈悲的渡人之心,是谓佛心。 她的二哥,有仁心。《论语·雍也》有云:“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二哥是有大志向大追求的人,他的所求并不只仅限于报家中仇恨,而是匡扶天下苍生。 而她的阿姐,有侠心。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不忘平生之言。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她有自己最终极的追求和目标,并不惜为此搏命。她可为倾心者死;也可立于强世,刀行九州,力折公侯;甚至可为天下苍生以血肉筑墙,是侠之大者。 她为有这样的兄姐而自豪,也愿自己能永远成为他们最坚实的后盾,守好他们挣扎于世最后的安宁归宿。 作者有话要说:孟暧:看过剧本的我一不小心好像剧透了。【doge】 这是【旧事】的最后一章,整个叙事线结束,下一章回归万历二十年叙事。 明天还有更新哦~~~ 感谢在2020-04-09 19:01:28~2020-04-11 18:5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wsom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抺茶、若禅。、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魂淡小弟 60瓶;鱼儿的月光 4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6、第一百零六章 万历二十年五月初三, 未初时分,南京城成贤街小院内。 孟旷正在将她的螣刀用布条一圈一圈裹好,负于背后。她的身侧,罗道长与孟子修都已然准备妥当。行动开始,罗道长与孟子修先出门,寻找冯把总,打听郭大友的下落。而孟旷等他们离去一刻钟后再出门,她则去跟踪安希范。 与二哥长谈了一个时辰,孟旷终于知晓了多年前家中血仇的来龙去脉。这真相来得猝不及防, 更是离谱荒唐,她的父兄死得太冤枉太不值得了。九年来, 每逢夜不能寐, 她总会思考父兄之死的原因,猜想过种种复杂的政治斗争, 却怎么也不曾想,他们是死于同僚利用, 死于冤杀错杀。这件事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此时心口若堵了一块大石, 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问二哥,唐福安目下就在南京城中, 是否要斩杀他以报血仇。二哥却道时机未到, 眼下孟旷是在出任务,身在郭大友的牵制之下,而且还在潞王的追捕之中, 她若这个时候提刀去杀了唐福安,会惹出大/麻烦的。而且这件事若不将当年积攒而下的污垢全部翻出来,不将潞王这个罪魁祸首彻底打垮,又怎么能说是报得了大仇?光是宰了唐福安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孟子修知晓唐福安身处南京已经很多年,但他从未动过手,蛰伏这许多年不怕再等等。孟旷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却只能咬牙切齿,无可奈何。 二哥方才离开前,对她说了最后一番话:“对于穗儿来说,咱们的父兄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当年的消息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为何汪道明和张鲸会抢先知晓父兄要将穗儿送出城去的消息?这件事我至今尚未查明,组织里的人也都不清楚。我们猜想可能是出了叛徒,但彼时京中戒严,组织在京中的人全都不敢轻举妄动,黎老三与父兄应该很清楚彼时传递消息的危险性,他们是不会在那个节骨眼上往外递消息的。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排除穗儿往外传递消息的可能性。她可能并非出于恶意,但如若她当真往外泄露了消息……” 二哥看着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孟旷心口像是裂开了一般疼,以至于与二哥谈完后,她都没有去寻穗儿,她不知该怎么面对她。而家中血仇的真相,她也不知该如何告知穗儿与妹妹。二哥或许也是认为这件事太过难以让人接受,又含着疑点,故只是单独告诉了她,而没与其他人说。 心绪繁杂,孟旷不愿再多想,戴上幂篱,便拉开了后院门。然而刚开门就听到身后穗儿的声音喊她: “十三哥……你等等。” 孟旷回身,就见穗儿趋步上前来,将一枚银质的长生锁递到她手里。孟旷有些不明就里,就听穗儿解释道: “这是我幼时被娘亲抱回家里时,襁褓中唯一留存的一个物件。你带上,去七家湾,寻一户回民,家中男主人名唤马成业。若这家人还在,便将这长生锁与他们看,问一问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抱孩子的李娘子。” 孟旷越听越是心惊,望着穗儿一时之间不知话该从何处问起。穗儿见她这副模样,垂首道: “眼下时间紧凑,你莫多问,回来后我再详细与你说。这是我知道的唯一与我亲生娘亲有关的线索了。老嬷嬷和娘亲都故去了,眼下只有这家人兴许还知道点往事。那家的男主人马成业,曾经在京中做过很长时间的马夫,他是个回回人,年轻时随其父自西北入京,便再未回去过。我娘亲当时抱着我离开京城,就是坐他的骡车。他一路将我娘送到了南京,娘还在南京留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后来他就再没离开南京,我娘亲南下去了浙江嘉善。” 孟旷张了张口,一句“这件事你为何从未与我提过”卡在喉咙眼,她没有说出来。只是收好了长生锁,道了句: “我知晓了,你们在宅中安待,莫要往外跑。我会尽快回来。” 穗儿忍不住伸手为她理了理衣襟,又拥入了她怀中。孟旷却未曾回抱她,又道一句“我走了。”便轻轻脱离开穗儿的拥抱,拉开后门,走了出去。穗儿怀抱落了空,一时秀眉紧紧蹙起,敏感地觉察到孟旷的情绪和态度有了变化。她望着已然紧闭的门扉,立在门后久久不曾离去。 …… 今日午后,天阴沉了下来,闷雷滚滚,很快就要下雨了。 孟旷快步走在街道上,她穿着一身蓝布竖褐,绑了腿,踏着草履。头上戴了用斗笠改的幂篱,她便没有蒙面。只是忘了带一身蓑衣,她暗道失了策。一路往南行至上元街北端,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她一时间心烦意乱,无心行路,干脆躲入了街道旁屋宅的屋檐下躲雨。 雷雨哗哗地洗刷着青石路面,街上行人一面抱怨着一面匆匆奔入一旁的屋舍躲雨,路旁的商贩们也匆匆收了摊,给摊铺蒙上油布,便一身狼狈地去躲雨。孟旷回忆着当年父兄带离穗儿的那一天。她如果没有记错,父兄提起要将穗儿送走是万历十年的腊月十四日晨间,第二日他们就出发了。如果穗儿要往外传递消息,就只有这一日的时间是她的机会。但这一日父兄都在家中准备行装,穗儿也一直在家里,不曾有任何空闲可以往外面传递消息。如此细细一推敲,穗儿的嫌疑应当大大降低。孟旷心中不由一畅,暗道此事应当还是在其他的环节出了问题,她当再与二哥谈一谈此事。 她暗道自己不该总是对穗儿起疑心的,本就决定好了要全然地信任她,可……唉,奈何一旦涉及家中冤仇,她就无法做到完全的镇定了,一时间被情绪掌控,脑子也不清醒。而且这丫头也是的,至今都不和她完全地说实话,这长命锁的事孟旷当真是刚刚才得知,也不知到底有甚么好隐瞒的,还是说穗儿觉得这个事儿没那么重要,所以此前都没提?唉!真是搞不懂这个丫头。 方才她轻轻推开她的拥抱,她定是察觉了吧,这丫头那么敏感,怕是心里又要起些胡思乱想的念头了。哎呀,真是不该,她还是早些完成任务,早些回去寻穗儿罢。 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雨渐止,孟旷继续行路。她重整心绪,摒除杂念,打算专心出任务。安希范是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白日里都在南京吏部上职,孟旷自成贤街起,要往东南方向行去,至南京皇城以南的千步廊外,才能寻到吏部衙署。她自上元街向东,一路行至太平街,再一路往南,贴着皇城根下的步道一路行至通济门附近。这一路走得路长,但她脚程快,也没怎么耽误事儿。 太平街再往东折,过教坊司、乌蛮驿,一路至会同馆附近。孟旷刚打算自会同馆前的会同桥过皇城御河,迎面就遇见一个盘发的妇人,怀中抱着一大捆布料,有些困难地自桥那一头走来。孟旷望见这妇人便吃了一惊,这张面孔好生熟悉,以至于埋藏在心底多少年的记忆突然被唤醒,她差点脱口而出唤那妇人姓名,但硬是被她止住了。 那妇人不是昔年的班如华又是何人?自京一别,孟旷便再未与她相会。班如华不是去了杭州学刺绣吗?怎会身处南京?孟旷呆然在原地,一时迈不动步子,只望着已盘发的班如华自她身边路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果真还是嫁了人,如此,孟旷心中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见她似乎没认出自己,孟旷不打算惊动她,于是压了压头上的幂篱,默默举步准备离开。 却不曾想刚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了班如华的呼唤声: “那个人,请等等。” 孟旷心里一惊,出于下意识的躲避心理,她匆匆地往前迈了两步,却还是在班如华急切的“请留步!”的呼唤声中停下了脚步。她心知对方已经认出了自己,自己就这样走了未免不近人情,就当是老友重逢,总得打个招呼才算体面。她孟旷本也没有甚么对不起班如华的地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世事变迁,过去的事都成往事,也该忘怀了,又何必这般忸怩作态,不敢面对别人呢? 于是转过身来,面向匆匆迈着步子往她身前跑的班如华。哪晓得班如华跑得太急,脚步在湿滑的桥面青石之上一跐溜,登时摔倒在地,手中抱着的几捆布匹也全部落在了泥泞的桥面上。她摔得不轻,一时间竟爬不起来,口中发出痛呼声。 孟旷吃了一惊,忙上前去扶她。连拖带拽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班如华的腿却受伤了,左腿膝盖重重砸在路面上,眼下钻心的疼,脚都没法沾地,更别说走路了。孟旷先让她扶着桥栏,自己又匆匆收拾了散在桥面上的布匹,刚走回来就见班如华笑着望着她,眸中还含着泪光。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这里见着你了,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孟旷心中一咯噔,暗道不好,难道这姑娘居然还没忘却当年的情愫? “你且说话吧,我知晓你是女子,你定是因为是女子才不能开口说话的。”班如华继续语出惊人。 孟旷更是惊呆,一时之间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班如华虽然疼得面色发白,却依然笑意盈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是玲珑面,琉璃心,一双眸子温柔可人,可这梳起的发髻,却也骗不了人呀。 “你……你怎会知晓我是女子?”孟旷终于开口轻声道。 班如华听她发声,虽早有预料,但依旧面现讶然神色。大约是孟旷的声音不大符合她的想象,孟旷有一副十分温雅动听的女性嗓音。听她有此一问,班如华回答道: “自然是看出来的,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男子呢?既然没有,那你定是女子,哈哈,我也是猜的,方才你一说话,我多少年的疑惑总算得到了答案。啊,你放心,我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我的猜想,绝对没有泄露你的秘密。” 孟旷默了一片刻,道:“你是嫁到南京来了吗?” 班如华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面现红晕,垂首道:“我不曾嫁人,这只是绣娘自梳罢了,我已宣誓终生不嫁。” 孟旷顿时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心中升起焦虑,难道说班如华还在等她的梧桐叶吗?可自己……她明知自己不能与她成婚。 见孟旷沉默,班如华眸光渐暗,转开话题道:“我眼下在南京织造局做绣娘,前两日接了一单,这会子正打算往教坊司,给那里的姑娘们看花样呢,却没曾想遇着你。” 听她提起南京织造局,孟旷就想起唐福安,顿时问道:“你可识得唐福安?” “提督织造大太监,那自然是识得的……你可是来此出任务的?”班如华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些许的煞气。 “嗯,我此时正在出任务。” “呀,那我可不好打搅你了。” “你受了伤,我先送你回去罢,我这任务时辰尚早,还不急。”孟旷道。 一边说着,她一边扶着班如华一瘸一拐地往桥南岸走。 “你家在哪儿?”孟旷问。 “就不远处,拐个弯儿就到。”班如华面色红极了,禁不住地望她,只觉得多少年未见这个人似乎更沉稳更俊美了。然而错过了便是错过了,班如华从她神态的蛛丝马迹中,就能判断她始终对自己无意。 既如此,那便学着放下吧,她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要说:班如华自梳不嫁并不只是因为孟旷,还有其他的缘故,以后会提到。 感谢在2020-04-11 18:54:43~2020-04-12 19:1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雨天 10瓶;凤凰花又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7、第一百零七章 成贤街小院里, 西厢屋门紧闭,大热的天屋内依旧热了炭炉。白玉吟褪了上身衣衫,展露出背后的刺青图案。她身后摆了一张长桌,穗儿与孟暧合作,展了一幅长卷,将她背后图案誊画在卷页之上。 孟暧虽然懂几分画工,奈何笔力尚浅,比不得穗儿专精工笔画此道,故画得很慢。她画了小半幅就累得不行, 眼睛又酸又胀,手也抬不动了。而彼时穗儿已经画了大半幅了。见她累了, 穗儿劝她去休息一下, 她来将剩下的收尾。 “小穗姐,你可真厉害, 这眼力和笔法,这是练了多久呀?”孟暧坐在一旁, 举着右手敲打着自己的左肩, 说道。 穗儿没抬头, 一面继续作画,一面回答道:“这是童子功, 我三岁娘亲就教我分彩线, 捏画笔了。她不怎么识字,但却有一手极出色的工笔画功夫。” 白玉吟闻言来了兴趣,不禁问道:“我还是第一次听穗儿妹妹提起娘亲, 她可也是绣娘?” 屋内顿时沉默了下来,孟暧看向穗儿,这个话茬她不好接,小穗姐的身世到底要不要告诉白玉吟知晓,这得小穗姐自己拿主意。而穗儿听白玉吟有此一问,顿了顿,才答道: “是的,我娘亲是绣娘,而且是大内织染局自民间选入京中的绣娘,直接入宫做了宫女。” “宫女怎么会……”白玉吟陷入困惑。 “她并非我亲娘,实是我养母。我生母是谁我至今仍不知晓,我只能大致判断她并非汉人,许是西域外族,来自遥远的撒马尔罕。而我的生父,很大的可能性会是先帝。”穗儿坦然道。 白玉吟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穗儿的身世于她而言简直是匪夷所思,让她一时之间觉得似是天方夜谭。好一会儿,她才消化了穗儿方才那句简短的陈述,道: “穗儿妹妹这经历,真是好生离奇曲折。你的身世,就没有其他人知晓了吗?当年的张居正首辅,也不清楚吗?” “这就很难说了,我觉得他是知晓的,但他不告诉我。如今他已过世多年,纠结这个也无甚意义了。这世上其实还有一人知晓我的身世,就是当朝李太后,但现在去问她已然是不可能的事了。”穗儿叹息道。 说着,她搁了笔,白玉吟背后的刺青已全部誊画而下。尽管穗儿动作极快,但望一眼外面的天光,天已经全黑了。她一面道了句:“画好了,白姐姐,快将衣服穿起来罢。”一面行至窗边,微微拉来一小道缝,很是有些担忧地往外望。 此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是韩佳儿送晚食来了: “可方便进来?”她在屋外喊道。 “进来罢,已经画好了。”孟暧去开了门。 韩佳儿一进来,穗儿就上前来问:“孟旷他们还没回来?” 韩佳儿摇了摇头,将食盒搁在一旁的方桌上,一面打开来往外取饭菜,一面道: “方才景石与我说,查找郭大友下落不会那么简单,他们可能是在外面被什么事儿耽搁了,他让我别等,先招呼你们吃饭。” 穗儿面上显出忧色,她担心孟旷。一想起她,穗儿这心里就揪着放不下。孟旷临行前的态度出现了明显的疏离与逃避,定是她二哥与她谈了什么,她竟动摇了对自己的信任。穗儿急于想问清她到底在想什么,急于想表明自己的一片诚心。她隐瞒孟旷有关马成业的事,并没有任何不良的居心。只是这件事确实事关重大,她不能轻率说出来,因为这件事涉及到张居正。 穗儿自嘉善被带入张居正京中府邸前,就从浙江巡按王甫德的下人那里知晓了马成业的存在。王甫德就是顺着马成业的指示找到了在嘉善的穗儿,而并非是听到了甚么嘉善神童的传闻。这说明,马成业此人与穗儿的娘亲是旧识。后穗儿又在张府书库里积攒的旧文牍里,找到了一份下人工钱簿,在其上见到过马成业的名字,证明这个人与张居正也有关联。也就是说穗儿娘亲李明惠将她偷运出宫,很有可能与张居正有关。 穗儿心里有深深的顾虑,她的身世可能非常不单纯,马成业的事不到万不得已时她不会说出来。此前在京中孟旷一直对她表现出不信,相对的穗儿也不敢把这个涉及自己身世的最核心的秘密告诉她。一直到临离开京城前她们才终于确定下关系,但那时她们陷入与白玉吟相关的事件中,城中又那么乱,一路上逃离开京城,入南京城,忙乱又惊险,实在是寻不到合适的时机把这件事与孟旷说。 穗儿正自出神间,孟暧已经与白玉吟盯着那幅方才她誊画下来的白玉吟后背刺青图看了。 “白姐姐,你可知这画到底是甚么意思?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动物全都盘在一起,这也太乱了。”孟暧问。 白玉吟指着画卷解释道:“你仔细看,这图上是不是又有动物,又有花卉?这动物分很多种类,拢共是七种,狼、豺、熊、虎、豹、蟒、蛟。花卉也分七种,分别是丁香、紫薇、蔷薇、木槿、芙蓉、月季、牡丹。各分三色,红、白、黄,衬在百兽之间。其实这些图像都有特殊的象征意味,每一种动物都对应一个特殊的地方豪强大族,而花卉则是他们藏匿或所拥有的宝藏所在之处,花卉的品种按大小区分,对应宝藏财富的多少。红白黄三色,白色代表银子,黄色代表金子,红色则代表手中掌握的武装力量。我身后这幅刺青,记述的是与潞王勾结或有关联的豪强大族和在朝、离休官员,直接或间接地依附着他,吸取民脂民膏。” “原来是这样!”穗儿恍然大悟,忙急切上前,凑到白玉吟身前问道,“你可还记得这些图案确切对应哪些豪强大族和官员?” “我自是记得的,但若要回忆起来也需要时间,我得慢慢写。”白玉吟道。 “那不急……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写,写完后咱们一起与万兽百卉图核对一下,也许我们可以提前揭开一部分内容。”穗儿兴奋道。离宫前,她把自己在宫中绘制的那幅巨幅的万兽百卉图重新绘制了一份缩小版,也就一方四尺页纸大小,小心打了一层薄薄的蜡,卷起来用油布包裹好,一直收在贴身的包袱中。此前落水,行李散落了许多,但这幅画还在,目下就在手边。 几个女子具都坐下用饭,白玉吟端起碗筷,眼睛却望向一旁的穗儿。她甚少能在她面上看到方才那种兴奋的神色。看来她确然是被那张居正的万兽百卉图困扰了太久了,如今终得解密之法,她还能稳定住情绪先坐下来吃饭,已然是定力极强了。 “唉,小穗姐,你怎么不吃呀,这鸭腿可新鲜了。”忽闻一旁的孟暧道,原来是她夹给穗儿的鸭腿,却被她放回了盘中。 “我不吃……留给你哥哥他们回来吃,他们在外面跑,体力消耗大,要吃肉。”穗儿道。 “咿……你是说我哪位哥哥啊?二哥还是三哥?哟,我还没有三哥呢,我只有三姐,嘻嘻。”孟暧故意逗穗儿玩。 穗儿顿时红了面,抿了抿唇,也不反驳,顾自小口吃饭。 “小穗姐,你吃,还有呢,不会亏了阿姐他们的。”孟暧憋笑道。 “还有吗?那……我还是留给她吃吧,我怕她一个不够。” “小穗姐……怎么感觉你心不在焉的呀?咱不是早上一起数了有几个鸭腿,说好了卤出来一人一个的嘛。是我阿姐又欺负你了吗?”孟暧敏感地问道。 “没有……她没有欺负我。”穗儿道,这么一说,心里的委屈又涌了上来,不禁眼眶发热,神色有些收不住。 “好啊!她又欺负你!我定找她算账去!”她这神色落入孟暧眼底,小姑娘登时火了。 一旁的白玉吟与韩佳儿见此情状,连忙相劝,穗儿也反复解释孟旷没有欺负自己,就是她走时匆忙,自己有些担心她了。孟暧总算答应不冲动,可是白玉吟却又多看了一眼穗儿,心道莫非是孟郎对晴妹妹说了什么吗?她决定等孟子修回来后再去问问。 …… “阿嚏!”孟旷偏过头去,以肘捂鼻,打了喷嚏。她身旁的班如华忙道: “是不是淋雨受凉了?你去用热水擦擦身子,换身干衣服吧,我这儿有干净的男装袍子。” “无妨,怎么好麻烦你。你这儿的衣物都是其他客人的衣物,我穿了,就得害你另外再做。”孟旷忙道。 “那……我给你生个炉子,你烤烤火罢。呀!”说着就要站起身来,却忘了自己伤了腿,差点又要摔。孟旷眼疾手快,忙起身扶住她: “唉,你别忙,我自己来。” 说着扶她坐下,自己再去搬了炭炉来生火。 此时是五月初三酉初时分,天已然完全黑了。孟旷自送摔伤的班如华归家后,就一直滞留在她家中,尚未出门。原因很简单,因为当班如华听闻她是要去寻安希范时,十分好笑地告诉孟旷,安希范就住在她对面的院子里,他们俩是邻居。这下好了,孟旷也不必去南京吏部寻安希范,直接在班如华家中守株待兔便好。 班如华自杭州名师出师,是手艺极好的绣娘,除了在南京织造局领工钱之外,也经常在外接揽生意。在南京的王公贵族、青楼歌妓,各个出手不凡,她收入不菲。因而能在这个好地段买下一个二进带山水景观的精巧宅院,和六部五府的官员们做邻居,还能请两三个下人给她打理家事。只不过近来端午已近,她打发下人们归家过节去了,家中只剩她一人。 烤了一会儿火,孟旷身上的衣物都已然全干了。屋内静默,班如华一直没有说话,孟旷本就不善言辞,此时更觉难以开口,便只能沉默以对。 “你可是有倾心之人了?”班如华突然问。 “我……确有心悦之人。”孟旷没有撒谎,实话实说。 “她是男子还是女子?”尽管有此一问,但班如华其实认定了孟旷会喜欢女子。 “……这不重要。”孟旷没有正面回答。 “是女子吧。”班如华追问。 孟旷叹息道:“班姑娘,我也是最近才与她确认心意,还未来得及与你梧桐叶,着实对不住。” 果然是女子呀……班如华垂首,她虽喜欢女子,但却不是自己。 班如华正出神间,孟旷却突然站起身来。她敏锐的听力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是对面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归来了,定是安希范。孟旷抓起螣刀背在身后,道了句: “我这就去了,改日有空再来拜会。班姑娘好生将养,孟某告辞。”说着便快步奔了出去。班如华无法站起身去追她,只能眼睁睁望着她消失在视野里。 作者有话要说:已捉虫。 感谢在2020-04-12 19:11:42~2020-04-14 19:2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2个;Hemperor、景川、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0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8、第一百零八章 五月初三, 南京城宵禁前夕。街道上正有二人步履匆匆行过,正是孟子修与罗道长。二人从城南的通济门一路往东北方向的皇城以南六部五府赶去,全因他们收到了消息:郭大友确然已经入城。今日午后,他就经人带路,自通济门入城,去了千步廊附近南京官员聚居的地区。 “这两个人太好认了,周霸阳咱们都认识,他后头跟着一个大个子,满面虬髯, 手臂还受伤了,用个布巾吊在脖子上。”冯把总与他们说道。 “周霸阳是何人?”孟子修问道。 “这周霸阳是个退伍的老兵官, 就住在孝陵卫附近的周村。这个人在我们守门卫士中很出名, 他每日都会从通济门出入,每逢进城都会和守门的卫兵吹嘘玩笑几句。他本是孝陵卫的军籍, 但因为力气特别大,武艺不错, 被上级看中了, 很多年前被调去参加了北方的战争, 军衔还不低呢,当过千总。后来不知怎么的官职就被除去了, 成了一普通兵, 退伍后就一直住在周村。他就在南京兵部找了份差事,给兵部官员做马夫,看管他们的马匹, 算是能在官府衙门里混个面熟。” “既如此,你可知晓他们是去寻谁?” “这可真不知晓了。守门的兄弟确实多问了一句,但周霸阳没理会,一打岔就过去了。守门的兄弟也不好硬拦着他,不然会让他们起疑心的。不过守门的兄弟也算细心,专门派了个人跟着他们,但是他们都是老兵,郭大友更是个中高手。咱们的人跟了没多久就被甩脱了,只知道他们大致是往千步廊南面去了。” “那周霸阳可是在城中识得甚么消息灵通的人?”孟子修思索了片刻,问道。 “好像……听他提过一个人,姓童,应当是应天府的捕头,也住在千步廊南。” 得了冯把总的情报,二人立时匆匆赶往千步廊南。路上,罗道长对孟子修道: “咱们得先去寻阿晴,咱们可不能出现在郭大友眼前呀。” 孟子修一甩袖子,负手道:“阿晴这会儿定然已经跟上安希范了,这个时辰安希范应当已经下职归家,他家恰好就在千步廊西南,会同桥边上不远。去安希范处当能寻见她,然后再让阿晴去寻那个姓童的捕头,自然能寻得郭大友,如此可解当前困局。” “但阿晴也不能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去寻郭大友,郭大友定会怀疑她从哪儿打听来的情报,咱们得把这个事儿编圆了。”罗道长很是伤脑筋地说道。 “这个问题我考虑过了,这事儿太难编,怎么编都编不圆,很牵强。所以咱们干脆就不要编,直接制造偶遇,演一出戏,让阿晴带着他们几个人与郭大友直接相会才是上上策。”孟子修道。 “可……这该如何制造巧遇?” “这不是有追捕的敌人可以利用嘛,就趁着后日端午出城的机会,我自有计划。总之现在先去寻阿晴,让阿晴转而去盯着郭大友的行动,只有她才有本事不让郭大友发现。然后咱俩得尽快回成贤街,与大伙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 孟旷自班如华宅院侧墙翻出,藏于窄巷拐角处,观察侧前方宅前横道之上正在下马车入宅院的安希范。那马车上不只载了他一个人,还有一名同行者。安希范很好认,身着六品官常服。另一个人则是一位富贵公子,一身月牙白的锦缎圆领袍,腰间系嵌玉革带,网巾束发,银冠簪之,一身的华贵,看上去似是很有身份。 二人一同步入宅院之中,而车马也被牵入院内。孟旷在外又等了一会儿,待门外安静下来,她才寻了个机会悄然窜出窄巷,手脚利落地攀上安宅院墙,翻身入了安宅。她循着动静,一路摸到了安宅待客的花厅,蹲伏于花厅外的牖窗之下,便能听见里面的对话声。 “十八爷此番来南京,可真是让安某意外啊。来,请用。” “我听闻安先生前段时日上《黜奸阉防乱政疏》,力陈大太监张诚越职威慑朝臣、凌/辱士大夫之罪责,着实是痛快。恰逢春日出游,便干脆南下入江南,先顺道来看看安先生,往后再至无锡去见其他的先生们。” 这应答声十分明亮细腻,怎么听都应是女声,那贵公子莫非是女子?孟旷吃了一惊,没成想自己竟会在这里遇见一个自己的同类。 “呵呵呵,劳烦十八爷惦记,安某惭愧。” “十八爷”则继续道:“赵梦白、二顾先生、刘伯先、钱国瑞,还有你安小范,皆为当世之国士。奈何我那皇叔,日渐昏聩,闭塞言听,着实是让先生们受委屈了。先生们在朝堂一时之间不能施展才华不要紧,不登庙堂之高,便还有著书立说、言传身教之责,为后世培养出似先生们这般的名士,方可为我大明纠偏正道,绵延国祚啊。为此,我这周王宗室子弟,也当略尽绵薄之力。只是我才识浅薄又无人脉,除了提供一些钱财,实在是做不了太多。”她话音朗朗,透着股率性洒脱,不由让孟旷也心生好感。 “十八爷实在是太客气了,有您的资助,吾等才能广开育才之门,广纳天下同道中人。” 说话间孟旷忽闻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立时闪身一个前滚翻,起身就扑向院墙。但她还是慢了,后方立时有人高喊: “甚么人!有贼!” 但是等后面的人想要追她时,孟旷已经手脚麻利地翻越过院墙,消失不见了。不过这一嗓子还是惊动了安宅院内的人,安希范与那十八爷具都起身,随着追拿所谓“贼人”的家丁仆从一起,来到了前门口。奈何门外巷道两侧已全无人影,哪里还有甚么“贼人”。 “实在失礼了,十八爷。没想到竟还会有贼进了我家里来,真的是……说明我安希范还是不够清廉啊。”立在门口,安希范对十八爷笑道。 十八爷不禁大笑:“哈哈哈,安先生说笑了。不过,我今日入城,见这城中气氛甚为紧张,却是不知出了甚么事。” “确然,今日某在吏部也闻同僚道,那朝阳门好像被封了,门外起了打斗。” 谈话间,对面的宅院门也开了,班如华杵着拐杖探头出来望了望,见对面宅院门口,安希范与另外一位贵人立着。对面也瞧见了她,安希范当即开口道: “班娘子,你瞧我这宅子里闹贼,惊着你了,着实抱歉。” 安希范与她打招呼了,她也不好失礼关门,便开了门出来回礼: “安先生,有礼了。”说着便要福身,奈何腿上受了伤,膝盖没法打弯儿,疼得她站立不稳。十八爷离得比较近,手脚也灵活,见状忙上前扶她,才使得她免于再度摔倒。 “班娘子腿是怎么了?摔着了?”安希范关切道。 “如华下午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伤了膝盖。这位贵人,多谢您搀扶。”班如华向十八爷点头,就见这位十八爷细眉若剑斜飞挺括,凤眸狭长含威,一双微薄的朱唇轻抿,端的是仪表堂堂,贵而不慑,骄而不傲,令人先生敬意,再生亲近之意。 安希范立刻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信阳郡主,郡主有远超同侪之贤德才能,深受周王爷青睐,得以与同辈兄弟一同列字排行,字青佩,行十八。我等都尊郡主一声‘十八爷’。十八爷,这位是班如华班娘子,南京织造局手艺最好的绣娘,我家娘子也经常寻她做衣裳呢。” “班娘子有礼了。”朱青佩后撤半步,拱手揖礼,全不见女儿家的姿态,倒满是谦谦君子的风度。 “万万不敢,民女不知是郡主驾到,还让郡主搀扶,实在是折煞民女了。”班如华有些惶恐。 朱青佩却道:“莫要说甚么郡主民女,我虽出生于帝王宗室之家,但郡主地位低微,其实与民也无异。尤其是我年岁已大,又嫁出去了,严格来说已不算是宗室人了。” “郡主……嫁人了?”班如华略有些吃惊,她以为这样一个人物,当无人敢娶。 “嫁了,当天夜里就和离了。我那夫婿……不提也罢,窝囊。如今我常驻开封,有自己的郡主府,我自己做生意,舒服自在。”朱青佩笑道。 这信阳郡主可当真是个奇人呀,班如华心中不禁如此想道。 …… “宗室竟然还有这等奇女子?我怎得从未听说过?”孟旷发出了与班如华一般的惊叹之声。 此时她已逃脱开安府范围,却恰好在路上撞见了前来寻她的孟子修与罗道长。三人汇合后,寻了个安全处暂避,驻足商议。孟旷把自己方才的所见所闻与他二人说了,孟子修当即告诉她,那位十八爷,便是朱青佩,开封周王第八女,当今圣上的宗侄女,与皇室常字辈同辈。她待遇极其特殊,与她的十七个兄长一起排行,行十八。 孟子修道:“就是因为太过离经叛道,把她父王折腾得没了脾气,只能费尽心力遮掩他这个宝贝女儿的所作所为。但纸包不住火,这事儿还是传入京中了。周王腆着一张老脸四处打点,最后还是圣上下来封口令不让乱传,确然不曾在京中传开。你入锦衣卫接触到核心时间也不算长,不知道很正常。 几百年了,宗室也出不了一个似她这般的郡主,她是周王最宠爱的侧妃所生,自小就宝贝她,要什么有什么。但她确实是才华无双,而且还善经商敛财,却无多少财产,都用来接济难民了。十九年河南遭灾,若不是她出了大力,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她以十八爷青佩之名四处交游,结交名士,笔下也有不少名篇,颇有古风。不少在野的名士,都知晓朱青佩为人豪爽的侠义之名。果不出我所料,赵南星等清流果真是有她的资助,才能一直维持生计。” “她如此离经叛道,无形之中也要结下不少仇家呀。”罗道长道。 孟子修戏谑道:“确然如此,这朱青佩已经遭遇过好几次行刺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就像是有神佛相助。时间长了,老百姓都相信朱青佩乃是观音座前龙女转世,是下凡来救济百姓苦难的,自有佛光护体,百邪不侵。” 孟旷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也太玄乎了。” “百姓自是不懂,信阳郡主身边有不少高手,都是周王派来护她的。她自幼也习练武艺,练了一手好剑法,自卫不成问题。” 讨论了一会儿信阳郡主,三人的话题又回到了目下的局面上来。从孟子修和罗道长口中得知郭大友可能的所在,孟旷道: “既如此,我这便去盯着他。罗道长最好就在离我不远处候着,好替我传讯。二哥,你回成贤街与大家说明情况,然后让吕景石也来,与罗道长一起候我的消息,二人交替着递消息,免得生生错过了。” 三人商议过约定的暗号和传讯暗语,便再次分头行动。孟旷携着罗道长去寻童捕头家,孟子修则单独返回成贤街小院。孟旷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计划,但却始终无法完全成型。她总觉得当下的困局,或许可以借助信阳郡主的力量来解决,而这位信阳郡主也是一位值得结交的人物。此外,班如华也让她有些放心不下,若她就这样匆匆离去,也未免太对不住这位姑娘了,好歹还得给她赔个礼,郑重道谢,再告辞离去。 但无论如何,南京城她是肯定要回来的,唐福安尚在此处,一日不杀此人孟家大仇便一日未报。至于郭大友……就看她一会儿能不能通过监视得知他的秘密了,若能得知他的秘密,自也有了交换的筹码,也不怕他约束自己。报仇的时机就在目下,夜长梦多,若是再瞻前顾后下去,怕是会错失良机,她希望自己可以速战速决。 一旁的罗道长见她神色肃穆、一言不发,周身的杀意在节节攀升,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来。 作者有话要说:朱青佩这个人物纯属虚构,历史上不存在,实际上史书中对明代的郡主记载是非常稀少的。 周王这一脉,实际上就是成祖朱棣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朱橚(su四声)这一脉传下来的,封国在河南开封。朱元璋为周定王王宗室命名的二十字辈是: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肃恭,绍伦敷惠润,昭格广登庸。后续二十字是:家传洪德远,国庆凤鸣春,纪事常行孝,钦宗永保仁。但实际上传到恭字辈明朝就亡了。 朱橚在医学、植物学和农学上还很有造诣,他的著作《普济方》、《救荒本草》等对世界医药学和农学都产生了影响。 感谢在2020-04-14 19:27:13~2020-04-16 17:5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川、若禅。、Hempero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魂淡小弟 60瓶;28725002 10瓶;鱼儿的月光 6瓶;棠梨煎雪 3瓶;七三i 2瓶;还不太冷、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9、第一百零九章 童捕头的家具体在哪里并不好打听, 主要是这夜色已渐浓,宵禁时分也已过了。罗道长也只知道童捕头家大概的方位,涉及到四五条路,临街有百来户院子,孟旷总不能家家都敲开门来询问。她只能抱希望以童捕头在这附近的名声,但愿她敲开的第一户人家就知晓童捕头是谁。 敲门打听的事儿就交给了罗道长,孟旷到底是没办法对外人开口说话的,而罗道长可借出家人的名头行事,倒也便宜。幸运的是, 罗道长敲开的第三户人家确然就知晓童捕头家里的具体位置: “哦,道长这是要去做法的吧。老童家很好找, 前头十字路口右转, 往前走五户右手边那家就是。他家新丧,发妻走了, 门口挂着白绫呢,一眼就能认出来。”说罢, 这户人家不耐烦地关了门, 似乎有些忌讳罗道长这位老道士。 这可真是太巧了, 竟不曾想撞上了童家新丧,罗道长这敲门敲得误打误撞, 竟被当成是做法超度的道士了。 “阿晴,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我就在后面那个街口的避雨亭下等你。你打听消息也别废寝忘食,知道郭大友确实在那就成, 等吕景石来了,你就回成贤街,郭大友就由咱们在外面看着。你身上还带着伤,晚上得休息,明儿你再来接替咱们继续盯着。” 孟旷想了想,虽有些放心不下,但她今日奔波了一天却也十分劳累了,昨夜又没有休息,身上的拉伤还一阵一阵地疼,确实有些受不住了,遂答应了下来。 于是按照此前商定好的,她独自一人前往童捕头家,很快她就按照指示找到了这户新丧之家。她观察了一下附近的环境,前门后院都探了探,发现这童捕头家里似是做过特殊的规划,潜入进去无地藏身,里面空间也不大,若是她当真进去了,凭郭大友的警觉程度,也难保不被发现。思来想去,孟旷还是选择了潜入了童捕头家的右邻,童捕头家与这户人家共用一个院墙,而这户人家恰在院墙边修了一个堆放杂物的板房,孟旷可以藏身在板房与院墙的夹缝中,还可相对轻松地攀上墙端,窥探童家院内的境况。 不过当她来到这个绝佳的监视点后,却发现了异常的状况。那就是童捕头家中竟然一点动静也无,似是完全没人。但方才孟旷观察了一下童家的前院大门与后门,都是从内上了闩,这说明家中绝对有人。那么就只能证明一点,那就是他们藏起来了,藏到了孟旷听不到动静的地方。 莫非是地窖?孟旷心生疑窦,但她也不能在此逗留做无用功,她必须确认郭大友确然在此,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于是她大着胆子翻身跃入了童宅的后院内,一进来她就没有再动,仔细观察后院内的情况。没有发现异常后,她小心查探了整个童宅。这童家并不富裕,家中处处透着寒酸。前堂停着灵柩,火盆中还燃着纸钱,偏厅、后寝、厨下、茅房全都空无一人,唯独就剩下一间柴房了。观察片刻后,还当真让她发现了蹊跷。就在这间柴房前,铺了一层不起眼的细沙,完全覆盖了柴房门扉前的地面。而柴房的门扉之上都拉了银丝,显然是报警装置。若是当真有监听者或者歹徒闯入,一个不小心就会惊动柴房内的人。就算有人发现了银丝,破解了报警装置,这门扉前的细沙也无法一步跨过,必会让人留下足迹。 这几个老兵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小心谨慎,更是使出行家手段。很多内行人要应付这个报警装置也会束手无策,但孟旷却并非这般好打发。她干脆绕过柴房,蹭上了远处的院墙,双手扒住院墙墙头,双足蹬着院墙墙壁一点一点蹭过去,完全足不沾地地轻巧落到了柴房顶上。这柴房顶部是用瓦片遮盖的,瓦片底下垫的黏土已然在长时间的风雨洗刷之下消失殆尽,瓦片空落落地搭在房梁屋脊之上,踏上去无法避免地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孟旷提气轻身,将脚步动作放到最轻,尽量不发出声响,慢慢来到柴房屋顶的中央位置。她蹲下身来,悄然挪动瓦片,挪出一个小缝隙,凝目向内部望去。里面漆黑一片,一个人影也无,她隐约能看到柴房内的地面铺了一层兽皮,心中确认这柴房地底果真有地窖。 她开始轻手轻脚地拆卸瓦片,拆出一个她能钻入的洞口,然后一点一点探身进去,双手始终扒住洞口瓦片下的屋梁边缘,不让自己彻底落地,当她头朝下向柴房内探入大半个身子后,她便不动了,维持着这个姿势,凝神静听。她没打算下去,因为她知道这柴房内恐怕还有一重报警机关等着她,里面太黑了,连她的夜视目力也看不清,底下的地面是不安全的,她不能贸然下去。 静静听了一会儿,她听到了动静。“啪”的一声,像是拍巴掌的声响。随后他听到了一个人急促地劝说声: “莫激动,莫激动老童,我知道你眼下刚历新丧,正是心境最为沉痛的时候,但你把这个气撒到郭头身上,也无济于事啊。” “你还叫他郭头,当年若不是他判断有误,又何至于我们这么多弟兄全折在了那荒无人烟的雪林之间。我能领着他坐在这地下,听他说了半天他自己这些年的事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我婆娘刚走,这家伙就来,现在还让我去送死,成心的吗!” “老童,老童!你冷静点,听我说。”那个劝说的声音越发吃力地道,“你要知道郭头这些年一直在为死去的弟兄们谋划,弟兄们现在没有活路,郭头掏光了腰包接济,这都是不争的事实。你这些年,也有收到郭头的钱,难道是假的吗?眼下郭头寻到了报仇的时机,关键节点都在那孟十三一伙身上。孟十三带着几个女人在这城里躲着,要引他们出来,总得做饵。” “就让我去当诱饵?!”童捕头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是……”那声音有些急切,奈何笨嘴拙舌,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解释。孟旷此刻已能判断这个说话的人当是周霸阳。 此时郭大友的声音终于响起:“当年的事,我有错,我内疚一辈子,老童你怪我是应该的。但一码归一码,下来的出征命令不是我的过错,而是上头故意为之,而又不来营救。我们全队都做了诱饵弃子,这才是真正的诱饵,他人的刀俎鱼肉。我后来回去调查过,弟兄们的头颅,都毁了容剃了头扮作敌军,充了军功。” “所以如何?谁不知道这是李成梁干的好事!这孙子这些年还活得好好的,做他的辽东霸王!你能耐他何如?就算他去年被罢了官,辽东的实际控制者还是他。那孟十三,真能让你利用来对付李成梁?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了?不就是个能打的锦衣卫低阶军官嘛,真要撞上千军万马,也只有被踏成肉泥的份。”童捕头愈发不忿,更是甚为不解。 “他的价值不在于能在战场上杀多少人,他是极其出色的斥候和刺客,若是能善加利用,可以发挥出无穷大的作用,一夜之间改变整个朝局。”郭大友道。 “怎么?你打算利用他暗杀李成梁?”童捕头顿了顿,终于压低了嗓音问道。 郭大友没答话,而倒挂在房梁之上的孟旷此时却已经不自禁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郭大友竟然在谋划暗杀李成梁?这实在是太疯狂了。她猛然想起郭大友还曾与李如松那般亲切,若李如松知晓这个人肚子里正谋划着要杀了他老父亲,他该作何感想? “行了老童,你要知道郭头这些年为死去的弟兄们奔走,从未有一刻忘了大家。眼下郭头需要帮忙,这个忙你到底帮还是不帮?”周霸阳问道。 “行,看在你郭大友这么有胆识的份上,这个忙我帮了,说不定我老童入土前,还能看到李成梁这老小子死在我之前。你就说吧,到底要怎么做。” “明日你带手底下的缉捕队去闯锦衣卫千户顾言秀的顾府,就说有贼人逃入了顾府之中,想要顾府配合抓捕。你不必进去,若那顾府赶你,你也不必硬抗,走了便是。我和老周自然会做接下来的事。” “这……就这么简单?”童捕头一头雾水。 “就这么简单,但很重要。老童你帮我这个忙,我才能尽快找到孟十三等人。” “好,虽然去惹顾言秀不是什么好事,但我干了。” 听到此处,孟旷便不再听下去,绷直的手臂一引力,重新翻身回到了屋顶上,再小心翼翼地将瓦片一点一点地铺回去。她刚把最后一块瓦片放好,底下的柴房门就响起了铃铛“叮叮当当”的声响,不多时柴房门被推开,郭大友三人走了出来。孟旷忙伏低身子,整个人贴在了屋顶不敢动弹。 “那就这么说好了,明日午前你就带队去顾府。我和老周明日还有其他的事要做。”郭大友似是有些不放心,再次叮嘱道。 “你和老周到底要去干什么?”童捕头问道。 “为出城打通道路,寻孟十三要和出城结合在一起做。但愿这小子脑袋灵光,能和我想到一块儿去。”郭大友道,他这个回答没解释通透,但孟旷却已猜出了他的意图。 郭大友和周霸阳并未在童捕头家中留宿,商谈完了,他们便离去。孟旷趁着他们在前院门口话别,立时从柴房顶上翻身跃出院墙,出了童宅。她没急着离去,绕到前院门口,便见郭大友与周霸阳已然离去,方向朝东。她悄然跟了上去,与他二人之间留出安全距离,随着他们一路边躲避巡夜的官兵,一边快步疾行。 他二人非常警惕,频频回头看身后,对四周的观察也极其敏锐,这无形之中给跟踪增加了难度。孟旷出任务经常会跟踪他人,却从未有一次这般费劲,以至于她脑门上都冒出汗来。 大约行至东长安门外的坊市汇集地区,他二人终于在一家名唤“万安”的客栈后门驻足,敲了敲后门,有人给他们开了门,他们进去了。孟旷再次寻机会翻上客栈院墙,那院里养了一条狗,此时已经警醒,正立起身子显出警惕状,当即就要吠叫。孟旷从腰间摸出一粒石子,猛地抛出,径直砸中那狗的脑部,那狗呜咽一声晕倒在地。孟旷随即跃入院中,听着动静,判断出郭大友与周霸阳二人就住在这客栈的第二层,东头第三间。她攀上第二层的外檐,伏在暗影之中静静听那屋中动静。 “老郭,我真是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二十两银子都换成铜钱,撒在朝阳门下?” “端午那日,城东三门——朝阳门、太平门、神策门必然要开放,大量城中居民要出城去后湖、钟山游玩。朝阳门和太平门布置了潞王的兵力,每一位出城的人都要经受检查,出城必然很慢。老百姓等不及,便会绕道最北的神策门,或者往南去通济门出城。这两道门也会牵制潞王的人手。 封禁南京城城门,仅仅凭借潞王的连襟顾言秀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是做不到的,他没有那么大的权柄官威可以给南京城的城卫军施压。因此我推测,潞王眼下人就在南京城中,且就住在他连襟顾言秀的府中。藩王擅自离开封地是要治大罪的,他这次是秘密出行,绝不敢声张。所以我让老童先扰乱顾府,让潞王心生害怕,迫使他离开顾府出城。然后你帮我于朝阳门先用铜钱制造混乱,将追兵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朝阳门,我等再随潞王出城。彼时潞王定会走最不拥堵的一个门,通济门就靠着赛龙舟的秦淮河,那里人必然很多。到时候潞王最有可能选择走的就是最北的、人最少的神策门。 如此,我便利用潞王作为路标,让孟十三能通过城中的变化知晓我的意图,判断我出城的城门,到时候我们便可定于神策门相会,再借潞王车马队伍的遮掩随在他身后出城,潞王定万万想不到他自己成了掩护我等出城的工具。”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周霸阳感叹道:“老郭,你这智谋真是……唉……当年凭你都无法扭转那样的局面,兄弟们当真是在死地之中啊。” “你放心吧老周,所有牵涉当年事的人,都要为此血债血偿。”郭大友轻声说道。 窗外窃听的孟旷眸光闪烁,迅速跃下二层,翻出院墙悄然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铺垫这么久,精彩的南京城大逃亡要来了,哈哈哈感谢在2020-04-16 17:58:19~2020-04-18 17:5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wsome、麋途半生。、Royl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2个;景川、若禅。、Hemperor、chuan341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抺茶 10瓶;凤凰花又开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0、第一百一十章 孟旷离开万安客栈后, 寻到了还在避雨亭内等她的罗道长。她回来时,吕景石也已赶来了。她将自己打听到的郭大友的出城计划全部告知了二人,但并未提及郭大友谋划利用自己暗杀李成梁之事。此后,在罗道长的催促下,她独自返回成贤街小院休息,将监视万安客栈的任务交给了罗道长和吕景石。 返回成贤街小院的路上,天上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此时她心中纷乱复杂,有撞见昔年旧识班如华的怅然愧疚,有得知郭大友所谋之事的震骇。与二哥重逢, 得知父兄之死的真相,更是撼动她的心扉, 崩碎了她多年建立起的家国信念。在这复杂的局势之下, 她压力巨大,为未来前景不明而担忧, 不知自己该怎么做才能保全家人爱人无虞。她又想起了穗儿,下午时自己对她的疏离, 是否伤了她的心?她只知道自己不愿去怀疑穗儿, 更不想伤她的心。她只想好好地和她在一起, 过好往后的每一天。但二哥是她的至亲,她非常在乎二哥对穗儿的态度?他是否会反对她们在一起?她到底该如何开口向二哥解释自己对穗儿的爱恋? 心中惶然不安, 孟旷没有心思再躲雨, 冒雨快步而行,等她抵达目的地时,已经听到了二更天的梆子声了。 她以敲门声对了暗号, 二哥给她开了门。 “有什么事等会儿到偏厅用晚食再说,先去沐浴更衣。知道你肯定淋了雨,穗儿姑娘都帮你把热水烧好了。”她刚进来,孟子修就对她说道。 “好。”孟旷心头一暖,又有些迟疑地望着二哥。知妹莫若兄,孟子修猜透了她在想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不必如此纠结,我不过说了消息泄漏的其中一种可能性,对比下来,这恐怕是可能性最小的一项了。方才我和穗儿姑娘谈过了,我观她待你真心实意,也无作假,你莫要妄自给她加罪,这就是冤枉了。” 孟旷登时面庞涨得通红,二哥这话听上去,似是已经知晓了她与穗儿的关系了。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听孟子修又道: “你与穗儿的事……哥哥并不反对,这是你的姻缘,只要你心悦之,哥哥就一定会支持你。你身担重负,这些年已经很苦了,哥哥不想再让你心里更苦。就是有一点哥哥想提醒你,若你当真想和她在一起,就要做好准备。我孟家人都重情重义,绝不会行抛弃之事,你要对人家的一辈子负责。而你也知道,这世人看不得两个女子结伴生活,你若想护她周全,免他人口舌非议之灾,这身男装,恐怕就再难换下来了。” 孟子修一番话语简练真挚,恰恰切中孟旷要害。她不禁泪目,上前拥抱住二哥,哽咽道: “哥……我明白的,我定不会辜负她。男装我已习惯,穿个一辈子也没甚么大不了。只要我的亲人爱人都知晓我是谁,就足矣。你知道吗?我之前真的好害怕你反对。我现在真的好开心!” 孟子修笑了,抚摸着孟旷的后脑勺道:“傻丫头,哥永远都想你开心,咱们兄妹三人生离死别,人生极苦都已经历。很多事我也曾想不通,纲常伦理、礼教约束,纠结个许多年。后来读阳明心学,跟卓吾先生悟道,太多事我已看淡。你莫学哥,辜负了心爱之人这么多年。好了,去吧,人家姑娘等你好久了。” “嗯。”孟旷松开怀抱,抹干眼泪,忙举步往浴房去。回来的路上她就一直惦念着穗儿,想起自己下午对她的冷淡态度,她就忐忑不安。 走到浴房门口,便见门是半掩着的,内里透出温湿的水雾来。孟旷推开了门,那念了许久的人儿便映入眼帘。穗儿正在往浴桶之中倾倒热水。她盘了发,用束绳将衣袖拢起扎在身侧,额上渗出汗水,有几缕发丝不听话地垂下,被汗水沾湿,贴在她侧颊颈项间,透出一种迷人的温婉惑人。孟旷不知怎的只望了她一眼就口干舌燥,心口像是团了一团火焰,跳动着,惴惴不安又跃跃欲试。 她尚未开口,穗儿便扭头看到了她。她明显地松了口气,道: “可算回来了,怎么这么迟?” 一面说着,她一面放下烧热水的铜壶,走近前来。 “嗯……找郭大友费了点功夫,但好在是找到了。”孟旷心不在焉地回答道,眸光凝在穗儿的面庞上,似是要找到一丝半点的不悦。但奈何穗儿满面淡然,浴房昏黄的灯光下,看不出她是不是生了气,又或是对她起了怨怼。 穗儿探手一摸孟旷手臂上的衣衫,道: “瞧你全身都湿了,快把衣服换下来,去洗个热水澡。换洗的衣物我都给你拿好了,就放在边上,洗好了去偏厅,我给你热点吃的。” “好……好。”孟旷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天也不动作,只盯着穗儿看。 “怎么了?手臂还疼吗?需要我帮你吗?”本打算离开浴房的穗儿见状问道。 “嗯,有点疼。”孟旷撒谎了,她手臂虽然疼,但还不至于连衣服都脱不下来。 穗儿身形顿了顿,望着孟旷的神色,也不知是不是判断出了她的心思。她也不多说甚么,抬手开始帮孟旷解腰带。她那沉重的皮革武装腰带,解下来拎在手里沉甸甸的,穗儿纤细的手臂有些吃力地拎着,将它放在了一旁的一张椅子上。刚要转身再帮孟旷解衣衫,就突然落入了一个温暖又有些潮湿的怀抱。 穗儿咬唇,眸中起了雾气。 “对不起,我下午临走时……心情不好,对你态度也不好。穗儿,我一出门就后悔了,一个晚上都心神不宁,想着要快点回来见你。对不起……” 穗儿半晌没有接话,但也没挣脱开孟旷的怀抱。孟旷忐忑地抱着她,不知她此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希望穗儿能对自己发发脾气,可这丫头有时太隐忍了,她自知寄人篱下,永远都压制着她自己的情绪。 终于,穗儿说话了,她声音中带着刚压抑下去的哭腔,让孟旷的心都揪了起来: “方才你二哥寻我谈过了,是白姐姐和暧儿下午见我心绪不佳,逼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和她们说了,你可能是与二哥谈了什么,才会对我又生了罅隙。后来晚间二哥回来后,暧儿和白姐姐去寻了二哥谈这件事,二哥随即又来寻我。他很坦诚地询问我,当年你父兄要带我走的消息,是不是我泄露出去的。晴,我真的没有……当时我已孤苦无依,除了孟家我没有任何可以去的地方,我又怎么可能做出出卖孟家的事,我向谁出卖呢?当时的我,忐忑难安,前途未卜,唯一的痴想就是你父兄能回心转意,带我回去与你在一处,不要离开。我又怎么会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那个地步,与你父兄竟成了永别……” 穗儿已泣不成声,孟旷心如刀绞,绕到她身前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收紧手臂。穗儿饮泣着,缓缓说道: “我与你二哥都说开了,他是君子,承诺此后不会再对我起疑。晴,我知你心目中二哥的地位,他的话对你有千钧重,你会动摇,我不怪你。我不想挑拨你们兄妹之间生了罅隙,你莫再因此与你兄长置气。事到如今,我只想好好做你的……你们的家人,家人之间信任是最重要的,我们外部已遭遇太多艰难,内部绝不可再胡乱猜忌,离间了人心。你二哥是不是方才找你谈过了?” “嗯,二哥说你待我真诚,要我对你一辈子负责。”孟旷心疼地抚摸她的后背,亲吻她的发顶。 穗儿在孟旷怀中流着泪露出了微笑,手紧紧攥着孟旷衣背的布料,问道: “你可愿负这个责?” “我当然愿意,我怎么可能不愿意。还没与你重逢前,我在军营里时就老是做梦,梦见你回来了,我和你可以在山野间隐居,田园牧歌。当时觉得自己简直是白日做梦,完全就是无耻肖想。不曾想我当真还能再遇见你,当真有可能圆了这个梦。穗儿,你知道我这个人有时很混账,我才要问,你可愿与我共度余生,我怕你嫌我愚笨又不识好歹,总是误会你,对你很不好。” 穗儿被她的话逗得破涕为笑,这人真是对她掏心掏肺,连梦里的肖想都说出来与她听,也不知害臊。她不禁嗔道:“你有时候确实糊涂,但谁让我……就喜欢你这糊涂劲儿。我就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不要再惹我伤心。你要是再敢误会我,我定不理你了。” “绝对,绝对!我保证!”孟旷恨不能赌咒发誓,可却又觉得这般轻易地赌咒发誓很不郑重,似那话本里的负心书生一般,忒的轻浮。 “行了,你快沐浴去,莫要着凉了。”穗儿离开她的怀抱,继续给她解衣衫,退了外袍又卸了内甲,里面的衬衣都汗湿了大片,透出裹胸布来。待褪下她内衬,穗儿扭过身躯不敢再看她,道了句: “穿这个内甲,定热得很吧。” “穗,你可沐浴过了。”孟旷不答,却转而问道。 “没呢。”穗儿收拾她褪下的衣物,“你洗吧,我走了。” “莫走,咱俩一起洗罢,你也出了好多汗。”孟旷拉住她道。 “我……我没拿换洗衣物呢。”穗儿莫名紧张,随便找了个借口道。孟旷眼下上身只有裹胸布遮盖,那健美的体魄让她望之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没事,等会儿我先出去给你拿。”孟旷道。若是换了往日孟旷定不会这般主动,但今日她因愧生怜,又因怜生无穷爱意。无论如何都不愿放穗儿走,满腔的恋念无处安放,想全然赖在她身上,用心尖上的疼爱将她层层包裹起来。话语、动作全都大胆了起来,甚么赧然羞涩全抛在了脑后。 穗儿咬唇,拿她没有半点办法,而孟旷已急切地凑了上来,矮下身子拦腰将她抱住,一直起身子就将穗儿高高抱举起来,仿佛生怕她逃跑一般。穗儿连人带手里的衣物都被裹进了孟旷怀里,略显慌张地勾住她脖颈,刚要说话,孟旷的唇就凑了上来,封住了她的口。穗儿呜咽一声,想说的话被迫吞了下去,而孟旷热切的吻已铺天盖地袭来,她忙于应对承接,一时间被吻得晕头转向,心口像是缀了糖汁般甜蜜。她干脆也不推拒了,享受她的晴姐姐那热烈的爱意包裹。 但当孟旷的手散开她的腰带,解开她的衣带时,穗儿又推开她强行终止了亲吻,孟旷急切索吻,穗儿忙捂住她的唇,气喘吁吁地道: “呆子……我…我月事还在身上呢……” 孟旷不禁愣住,穗儿垂首,面上的红晕渐浓,孟旷耳根也霎时红得通透,不由讪讪松了怀抱,放穗儿落地。她可真是个呆子,竟把这茬给忘了。 “我出去了。”穗儿咬唇,抱着孟旷的脏衣服,返身推开了浴房门,逃也似地离去。留孟旷一人立在浴房里,哑然失笑。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或许会有人质疑二哥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接受了妹妹女同,但如果你们当真了解阳明心学和李贽的思想理论,就会明白在二哥的思想之中,这些都不重要。本身对他来说,家人开心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孟子修对卫道士深恶痛绝,更绝不会自己去扮演卫道士,伤害他仅有的至亲。 感谢在2020-04-18 17:54:00~2020-04-20 17:3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川、wsome、Sxia、若禅。、Hempero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魂淡小弟、亦 30瓶;Nico丶小闲 10瓶;凤凰花又开、鹿丝、。背对背拥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孟旷迅速沐浴完毕, 将发丝擦得半干,只用布带松松一束,垂于肩背。换上穗儿为她准备的青布圆领薄衫,不穿内甲,不扎武装带,只在腰间束一黑绸腰带,赤足踏木屐。没有了那许多遮掩,她颀长美好的女儿身段难得展露出来,挺拔俏丽。散发柔和了她的面容, 刚沐浴而出,她皮肤还带着红润, 更显出几分罕见的娇然。若不识得她是锦衣卫百户孟旷, 还真当她是哪个武将世家养出来的英丽娘子。 至偏厅时,发现所有人都尚未入睡, 全聚在此处等她。偏厅的餐桌上摆着清粥、烙馍并几样小菜,都冒着热气, 时辰掐的正正好, 就等她来吃。偏厅内座位不多, 众人搬了几张条凳摆放在四围落座,而穗儿就坐在餐桌边。孟旷见着穗儿, 心底好不容易消解下去的悸动又萌发而起, 情不自禁地想和她亲近。但那么多人在场,她只能收敛。她走过去坐在穗儿身边,穗儿轻声催着她吃东西, 还把孟旷手边一个倒扣着的碗揭开,底下的盘子上盛了一只卤鸭腿。 孟旷是真的饿了,大口吃了起来。她这边一举筷,坐在不远处的二哥孟子修便发话了: “阿晴你先吃,我先说几句吧。明日是初四,我们要在明日将所有的准备做好。郭大友眼下是找到了,我们得寻机会制造一个偶遇的契机,让你们能与他自然而然地再汇合。想必郭大友那边肯定也有什么计划,阿晴你等会儿说说你打听到了什么,等知道了郭大友的计划,我们再顺着他的计划制定咱们自己的行动方案。” 孟旷咽下口中食物,道了句:“老郭打算借着潞王出城的掩护,在神策门与我等汇合出城。” 众人闻言不禁诧然,孟子修与穗儿思索了片刻最先反应过来,白玉吟随即面现紧张神色,孟暧看到了白玉吟的神色,也突然反应过来,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唯独韩佳儿有些不明所以,问道: “潞王?潞王在南京城里?” “他当然在南京城里,否则单凭一个虚职的锦衣卫千户顾言秀,哪里能压得住南京城的城防军?但藩王擅自离开封地,这是要治罪的,犯了大忌讳。他可不敢声张,所以不敢跳到台面上来,只能在顾言秀背后提线指挥。”孟子修解释道,“郭大友的计划我已明晰,他是打算声东击西,引开敌人的注意力罢。” “嗯。”孟旷点头,随即三言两语把郭大友的计划精炼概括叙述了一遍,孟子修听后不禁笑出声来: “呵呵呵,好个‘千机锏’郭八,脑子转得真快。如此一来,倒是省去了咱们费劲谋划该如何偶遇了。” 白玉吟却道:“借潞王出城,岂能如咱们计划得那般顺利?若这其中发生些甚么不测,咱们岂不是直接落入了潞王的手掌心里,又当如何是好?总得……有个备用的计划罢。” 孟子修见她心存担忧,也知道潞王是白玉吟最大的仇人,她对此人有着诸多的忌惮。于是沉吟片刻道: “确实,是该考虑一下备用计划。若无法走神策门出城,那么就撤回,不急着出去,届时还是要见机行事,随机应变。郭大友或许也考虑了备用的计划,你们与他汇合后,还得听他指挥。最坏不过你们全都落入了潞王手中,但还有我和罗道长在外接应,我们会再想办法。” “哥,我们若和郭大友汇合出城了,你和罗道长此后该怎么办?”孟暧问道。 “自然是继续在暗中跟着你们,我此番本就打算回京去寻你们的,不曾想你们倒是南下了,遂一路跟了来。等阿晴完成了这次随郭大友的任务,返回了京城,我才能明面示人。” 孟旷吃完了鸭腿,接过穗儿递来的粥碗,对穗儿笑了笑,又看向孟子修道: “哥,我知你已谋划出复仇的全盘计划,且胸有成竹,才会回京来寻我们。你且大致说说是个甚么样的计划?” 孟子修点了点头,却不直接回答,转而对白玉吟和穗儿道: “玉吟,穗儿姑娘,你们今日午后研究了一整个下午的万兽百卉图,可有结果了?” “有。”穗儿与白玉吟相识一眼,在白玉吟的示意下,穗儿开口道,“我对万兽百卉图记忆不算完整,但大致有几处印象深刻的地方当无出处。可以肯定的是,万兽百卉图记录的就是遍布全国各地的各大豪强权贵以及他们所拥有的全部财产的详尽情况。这一整幅图要与同样大小版幅的大明全境舆图重叠起来看才有意义。 白姐姐背后的刺青与万兽百卉图的编绘原理是完全一致的,全图可以分出两种图案,即兽类图与花卉图。兽类图又分七种:狼、豺、熊、虎、豹、蟒、蛟。花卉图也分七种:丁香、紫薇、蔷薇、木槿、芙蓉、月季、牡丹,各分三色:红、白、黄,衬在百兽之间。每一种兽类对应一个特殊的地方豪强大族,而花卉则是他们藏匿或所拥有的宝藏所在之处,花卉的品种按大小区分,对应宝藏财富的多少。红白黄三色,白色代表银子,黄色代表金子,红色则代表手中掌握的武装力量。但可惜的是,万兽百卉图并不止这七种兽类,花卉更是远远不止这七种花,远比白姐姐背后的刺青要复杂得多。通过白姐姐背后的刺青,我也只能大致判断出一部分万兽百卉图的内容,若不得全图,仍然无法得知万兽百卉图全部的记录。” 白玉吟接过她的话道:“这七种兽类,蛟为化龙前的巨蛇,蛟蟒也暗喻仅次于真龙天子的王室宗亲,蛟就代表潞王。狼往往成群出没于西北大漠,头狼贪婪残忍,代表现任工部尚书杨兆极其家族。豺食腐肉,撕咬残尸,代表推翻张居正新政的张四维。熊出没于东北寒林间,称霸一方,代表李成梁。虎代表现在的蓟辽总督顾养谦;豹代指武宗豹房,暗喻祸乱宫廷之人,就是指张鲸极其党羽;蟒盘而懒动,好吞巨贪,代表以张诚为首的宦官集团极其利益链。” “这七种兽类的解读来自白姐姐的刺青,而白姐姐的刺青是白先生出事前专门刺在她后背上,暗藏了与潞王结党营私的人员。也就是说,除了蛟所代表的潞王之外,其余六种兽类所代表的六个利益集团全部都是潞王的党羽?”孟旷沉吟着说道,语气既像是在分析又带着些许困惑。 白玉吟回道:“党羽或许言过其实,但有利益来往是必然的。这其中,张鲸、张诚因着身居宫中要职,潞王与宫中妃嫔暗通款曲,甚至珠胎暗结,定绕不开这两个人,那个唐福安不可能在宫中一手遮天,这两个人肯定都有和潞王有利益往来。 工部尚书杨兆每年都会给潞王府送大量的钱财讨好潞王,可以说是贿赂潞王最主要的朝中大员,而杨兆巨贪,他的家族在陕西一带四处敛财,富可敌国。 张四维彻底推翻新政,一直受革新派谴责,新政虽然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但张四维一上台就全部废止,实在过激,这其中必然也有利益输送。尤其是潞王,新政一被推翻,就拿到了大量的封地赏赐,新政好不容易清查丈量出来的土地,老百姓地契拿在手里尚未捂热,又悉数被他吞了去。 李成梁、顾养谦,一个是辽东封疆大吏,一个是朝中军政大臣。辽东军费乃是朝中最重的一笔开支,而国朝最重要的军政事务就是辽东事务。我怀疑,每年潞王可能还在辽东军费之上动手脚,这事儿若不是和李成梁、顾养谦通过气,又怎么能做成?” 闻言,韩佳儿真是又是震惊又是气愤,不禁摇头叹息道:“这些巨贪……已经把老百姓逼得没有活路了。” 孟暧却突然问道:“我有一事不明,这李成梁是要带兵打仗的,打仗必然要花钱,他又怎么会同意让潞王贪了军费?这样一来他不是没钱打仗了吗?” 孟子修笑着解释道:“小暧,李成梁在辽东盘踞多年,早已打出威慑之风,蒙古人、女真人都不敢惹他,甚至与他交好结了亲。这些年辽东以守为主,基本也不怎么打大仗。李成梁本人作风也日渐奢靡腐坏,全辽的商民之利他都揽入自己名下,以此结交权门和朝廷的官员,巩固他在辽东的霸主地位。他还杀良冒功,残害边民乃至手底不听话的军士,来充自己的战功,阁部的官员都被他所蒙蔽,督抚、监司稍微有与他忤逆的意思,就被他排挤出去,以至于都不能检举他的不法行径。先后有巡按陈登云、许守恩得到了他杀良冒功的罪证,想要上奏,却被顾养谦阻止。他们沆瀣一气,早就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利益网,一环扣着一环。” 孟暧点头,面色凝重。而孟旷被孟子修这一番话提醒,不由得没了胃口,放下筷子,她道: “郭大友就是被李成梁所害,他所谋之事,便是要让李成梁之众付出代价。”说着便将自己此前探听到的郭大友与老战友周霸阳、童捕头的密谈叙说给众人听,最后道: “他对童捕头说,要借我之手刺杀李成梁,但我不知这是真话还是假话,我想或许他的计划没有这么简单。如今他已知晓穗儿全部的秘密,尤其是知晓万兽百卉图的来龙去脉,他是知道这幅图的价值的。他的计划定不是简单的复仇刺杀,或许是更宏大更深远的图谋。有一旁证,就是他与他的结拜大哥,也是我的上司,北镇抚司巡堪所千户罗洵一直在谋划些什么,罗洵还牵扯着西南土司的利益,这里面的图谋和利益分配恐怕相当复杂。我或许确实本来是他看中的绝佳刺客,但如今,我还有另一重重要干系,那就是我是牵着穗儿的那根线,他知道我和穗儿的恋人关系,原本想要利用白姐姐离间了我和穗儿,但后来却很快作罢了,这说明他转变了想法,想顺势而为,借着我牵着穗儿跑,以达成他自己的目的。” 孟旷话毕,屋内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孟子修忽然问道: “郭大友利用玉吟离间你和穗儿?这是怎么回事?” 孟旷张口想解释,眸光却突然瞥见白玉吟在望她,又见身边穗儿也乜着她,顿时有些尴尬,一时之间语塞。最后还是白玉吟开口道: “就是……美人计,你知道我上京是得了郭大友的帮助,这些年在京中也蒙他照看,我提供一些消息给他作为交换,算是有交情。郭大友起初知晓晴妹妹与穗儿妹妹生了情,非常不愿,于是来寻我,希望我能诱惑晴妹妹,让她移情别恋,不再对穗儿一往情深。但这怎么可能呢?倒是我,还真差点把她当做了你,谁让你们龙凤兄妹眉眼长得太像了,她又不开口说话,还蒙着面,我与你分别七年,还以为你这些年养壮了身子,还入了锦衣卫。我还道你一书生投笔从戎,竟然能变化如此之大。” “哈哈哈哈哈……”孟子修不禁哈哈大笑,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此时,外头响起了三更天的梆子声,孟子修道:“好了,不早了,今夜大家早些休息吧。明日外出采买些必备用品,收拾好行囊,如果罗道长和吕景石那里没有传回其他变故,后日未明时分,咱们就按照郭大友的计划行事。” 众人随即离了偏厅,孟旷帮着穗儿和韩佳儿一起收拾了残羹冷炙,去厨下洗了碗碟。又催着穗儿去沐浴,穗儿便依言去了。 孟子修送白玉吟归了西屋,屋门口他拉住白玉吟,将她拥入怀中。白玉吟靠在他怀里,细细感受这阔别已久的恋人怀抱。 “吾与晴妹孰美?”冷不丁孟子修突然问道。 “噗……”白玉吟不禁在他怀中笑出声来,这人可真是,《战国策》名篇还能拿来这么用?于是笑道,“自然是晴妹美。” “嗯?”孟子修挑眉。 “但吾心悦汝。” 孟子修弯唇而笑,收紧怀抱,低头探吻她唇瓣。柔而啜吮,辗转反侧,缠绵难分。俄而不舍分离,孟子修叹道: “后日便又要分离,我心中难过,是我对不住你。” 白玉吟抚摸他面颊和唇上髭须,温柔道:“我知你在我不远处,便心安了。你不必难过,眼下短暂的分离,是为了长久的相守。咱们早日将问题都解决了,便早一日可在一处。” “嗯,你安心跟着队伍走,有晴妹在,她会好好照看你。我这里你也不必担心,罗道长自会护我,这些年我走遍山川大地,体格也强了许多,不怎么生病了。” “怎么了?你不吃醋了?”白玉吟笑着逗他。 “和自己的妹妹吃什么醋,这丫头……我也是没想到她竟会爱慕女子,确实令我吃了一惊,说实在的,本来感觉怪怪的,可今晚见她和穗儿姑娘那般模样,我倒觉得挺好,是一对璧人,很登对。” “爱慕女子也没甚么不好呀,女子比男子细心温柔多了,又贴心,还不会花心负心。除了生不出孩子,也没差到哪里去。你看晴妹妹对穗儿妹妹那忠贞不渝的劲儿,比你可强多了。” “哪有?”孟子修感觉被冒犯到,他可是分别七年守身如玉,半点也没花心负心啊。 “怎么没有,你个负心人,一走就是七年一点消息都没有。”白玉吟点他脑门。 “看来要比过我妹妹,只有我俩生个孩子才行了。”孟子修伏在白玉吟耳畔道。 白玉吟红透了耳根,啐了他一口,道:“你这满腹经纶的书呆子竟也学会油嘴滑舌了,谁和你生孩子。” 说着脱开他怀抱,自入了西屋,掩上了门。孟子修立在门外,尚未离去,门又拉开了,白玉吟突然出来勾住他脖颈,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道了句: “晚安,长荣。”她嫣然一笑,又返身回屋,掩上屋门时,眉目风情万种,让孟子修心旌摇曳难定,一时之间耗了极大的定力才迫使自己没有闯入屋中。 一回身,却见不远处孟暧正偷笑着看他,孟子修咳嗽了一声,长袖一甩,背负双手,道: “瞧什么呢暧儿,非礼勿视。快些休息!”说罢慌里慌张去了东屋。 “哈哈哈……”院里响起了孟暧压抑不住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白玉吟:长荣,我是你妹的颜粉。 感谢在2020-04-20 17:35:25~2020-04-23 17:4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生命在于凑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2个;三友君、Theresa、鬼画符的黎~~、景川、Hempero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友君、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10瓶;凤凰花又开、Theres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2、第一百一十二章 成贤街小院屋子有限, 西屋如今给白玉吟和孟暧合住,穗儿与韩佳儿住在正堂左手边的厢房中,一起睡一张罗汉床。北屋是给孟旷独自入住的,罗道长与孟子修、吕景石一起挤在东屋。但这一夜,罗道长与吕景石不在,东屋只有孟子修一人住。由于孟旷一直粘着穗儿,穗儿也不愿离了她,满心满眼都是她,故穗儿便从正堂左厢房出来, 去了北屋与孟旷一起睡。 剩下孟暧一人,她想来想去, 也没和白玉吟睡一块儿, 倒是去寻了韩佳儿一起睡。这小丫头见着了二哥与白姐姐亲热,想着自己不能碍着了他们, 若是夜里思念对方得紧,他二人还能去各自屋中相会, 她若梗在其中, 那便是不识趣了。 不过事实证明孟暧多虑了, 孟子修是真君子,守君子之风, 若非明媒正娶将白玉吟迎进家门, 他是绝不会轻易跨越最后一步的,该守的底线他绝不会动摇。白玉吟很了解他的想法,也不会去勾引逼迫于他, 二人互相守礼,虽彼此爱入骨髓,却依然能做到各宿东西,隔窗传情。 相比之下,她阿姐孟旷可要热情奔放得多,孟暧是不知道阿姐和小穗姐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但看她二人那黏糊劲儿,可真是如胶似漆,若当真只有她二人相处,恐怕每时每刻两人都要黏在一起。这日夜间二人相拥而眠,第二日清晨阿姐都舍不得起来,抱着小穗姐睡得极香极沉,小穗姐被她锁在怀里,醒了也不敢动弹,舍不得吵醒她,最后还是孟暧揪着阿姐的耳朵才把她给喊起来。孟暧特意观察了一下小穗姐和阿姐,二人身上衣衫都穿得好好的,看样子昨夜她们应该也只是单纯地相拥而眠。 孟旷极不情愿地起身,懵怔着洗漱,刚收拾妥当换好衣物,未来得及吃朝食,罗道长就匆匆赶回来了。 “新消息,有变化。”罗道长一夜未眠,一入屋就找水喝。孟暧忙给自家师父端去了水壶,罗道长就着水壶喝了好几口,喘了口气,对着围上来的众人道: “晨间,童捕头带人去搜顾府,却叫顾府里的人给扣住了,眼下被关在了顾府内。这事儿惊动了顾言秀,他从朝阳门回了顾府。那顾府里面还有好些个潞王的打手,他们必然要审讯童捕头。也不知这童捕头能撑到什么地步,若是将郭大友给供出来,那郭大友的计划就暴露了。郭大友可能会改变计划,我和吕景石一路跟着郭大友,眼下他和周霸阳人就在顾府附近的茶肆里潜伏着,吕景石还在那儿盯着,我尽快回来了。” “这应该在郭大友的考虑范围之内,但也不排除情况急转直下。”孟子修道,随即转而面对孟旷,“阿晴,你去与吕景石汇合,盯紧了郭大友的动向。罗道长,您累了一夜了,先休息一下吧,一会儿准备好了,我再喊您。” 罗道长摆了摆手,自去了东屋休息。 孟旷点头,当即返身回屋,去提自己的装备。 “其余人,加快动作,尽快把今天要采买的东西都买回来了。咱们尽快离开成贤街,不能再留在此处了,咱们得随时移动着,视情况转移。”孟子修随即吩咐其余众人。 不多时,孟旷整装出发,穗儿给她包了两块馅饼路上吃。孟旷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便转身戴上斗笠出发。 她从成贤街一路飞速赶到了位于城南的顾府,顾府的位置距离皇城东华门不远,恰就夹在东华门与朝阳门之间,孟旷从皇城北门元武门前直接穿过,然后沿着皇城东墙一路南下,只耗费了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就赶到了顾府附近。她按照罗道长的指示,寻到了吕景石藏身的锦绣布铺。锦绣布铺的位置选得很好,站在西南角的花格窗后,恰好能将顾府前门与郭、周二人藏身的茶肆前门全部收入眼底。这布铺掌柜的很和善,孟旷赶到时,他还给吕景石供了朝食吃。吕景石给了他银子,他也没敢收,银子就放在柜台上。孟旷猜测他可能看出了吕景石内监的身份,这许多年来,内监在民间横行惯了,老百姓见到内监一般都会客客气气款待着,以求个平安。 见孟旷来了,吕景石立刻迎了上来。那掌柜的很识趣地离开去了后场,吕景石悄然在孟旷耳边道: “方才就在你来之前,有人进顾府了,就是昨夜你在安希范府内见到的信阳郡主。” 孟旷吃了一惊,信阳郡主朱青佩怎会突然搅进了这摊浑水?她是周王的女儿,周王与潞王同为宗室,但素来没什么来往,都是各过各的日子。潞王乃是当今圣上的亲兄弟,深受圣上和李太后宠爱,宗室中是跋扈惯了的主,其余王爷见了他都得让着几分,素来也是不敢仗着叔伯堂兄的身份压他的。算起来,朱青佩与潞王虽然年岁差不离,却差了一个辈分,算是潞王的堂侄女。 吕景石继续道:“十三爷,我忽然想起来,我在大内时曾听过几个给藩王送封赐的内侍谈论过信阳郡主。她原本许的郡马就是顾家的嫡次子。顾言秀是嫡三子,娶了杨兆的嫡二女为妻。这嫡二女的亲姐姐,也就是杨兆的嫡长女正是被潞王纳了侧妃。这么算下来,她也算是与顾言秀沾亲带故,顾言秀是她的小叔子。不过她已与顾家嫡次子和离,本已与顾家没有干系,为何还会去顾家,这实在有些奇怪。” 孟旷思索了片刻,打着手势示意吕景石继续留在这里监视着,她先去茶肆那里探一探郭大友的风向。于是卸了身上的装备和武器,连斗笠也摘了,也不蒙面,往布铺里上供的香炉中挖了些香灰抹在脸上,弄了个灰头土脸。然后她着一身不起眼的普通布衣竖褐,打布铺出来。绕了一圈,躲开郭大友监视顾府的视线范围,进了茶肆。时辰尚早,这个时刻茶肆也没甚么客人。一楼空空荡荡,孟旷判断郭大友和周霸阳应当就坐在二楼窗边监视着顾府。孟旷没急着上楼,见掌柜的坐在柜台后打瞌睡,根本就没注意她进来了,店里的茶博士也不在前堂招呼。于是顺手从柜台上拿了一条布巾搭在肩上,拎着个添热水的铜壶上了楼。 一上楼她果然就远远见到了坐在二楼窗边的郭、周二人,整个二层也就他两个客人。她刻意背对着他们,只装作擦凳抹桌状,竖起耳朵听他二人对话。 周霸阳有些焦虑地望着顾府道:“唉……怎么还不出来?老童不会有事吧。” 郭大友不答,视线紧紧锁在顾府之上。 又过片刻,周霸阳再催促道:“老郭!不能再等下去了,时间全给耽误了,到底还要不要执行咱们的计划,你得下个判断。” “出来了。”郭大友却突然说道。 周霸阳吃了一惊,立刻往楼下望去,果然见顾府门开了,童捕头垂头丧气地出来,那些他带来的人都已被遣散了,就他一人被关在了顾府约莫半个时辰的时间。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他是被信阳郡主朱青佩带出来的。 朱青佩在顾府门口对童捕头说了几句话,童捕头点头哈腰地应下,随即朱青佩又回了顾府之中。童捕头脚步匆匆地离去,郭大友与周霸阳当即往桌上甩了银钱,起身下楼出茶肆。他们全程注意力都在顾府门口发生的事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孟旷的存在。 孟旷也当机立断,随着郭周二人出了茶肆。锦绣布铺里的吕景石特别机灵,一瞧见孟旷出来了,当即提着她的所有装备武器从布铺赶了上来。孟旷接过装备,一面穿戴一面尾随他二人。他们谁也没在意此时他们身后的锦绣布铺门口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远远地望见他们,便举步跟了上去。 郭周二人在顾府相隔两条路的街口追上了童捕头,二人将他拉入了街旁的树下说话。由于这条街四周无甚可遮蔽视线的障碍,孟旷和吕景石没有办法靠近,只能远远地在另一头的拐角处监视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以孟旷的角度,她能看到周霸阳的唇形,但看不到背对着她的郭大友在说什么,童捕头侧对着她,她只能判断一些零星的字句。 周霸阳:“你说什么?” 童捕头:“……不了。” 正当孟旷蹙着眉,想要极力判断他们的对话内容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她汗毛倒竖,当即抓住被布条包裹住的螣刀,就要向身后劈砍而去,却在认清身后人时硬生生顿住动作。吕景石被惊得面色发白,而那背后来人亦被孟旷的动作吓坏了,失声短促惊叫了一声。 来者正是班如华,孟旷差点脱口而出她的名字,随即她暗道不好,班如华这一嗓子惊叫定然惊动了郭大友等人。她忙匆匆贴住拐角墙壁,不敢露面,同时压住吕景石,让他不要擅动。此时擅动,必会加速暴露,致使他们必须逃离,而郭大友很可能会追赶,以他对孟旷的熟悉度,一旦注意力全部关注在孟旷身上,只需远远望一眼就能认出她来,逃跑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班如华见状, 知道自己可能无意中搅了孟旷的任务。她反应极快,立刻走出了拐角,孟旷吃了一惊却无法阻止,随即就听到了她与郭大友的对话: “如华?怎么是你?”郭大友惊奇万分,他的声音已经距离孟旷藏身的拐角非常近了,若不是班如华反应极快突然现身引开了他的注意力,孟旷就要被郭大友发现。孟旷不禁暗自庆幸,多亏她跟踪的是郭大友,否则班如华如此莽撞地出去,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届时她也顾不得藏身,必得现身救她了。 “郭二叔?您怎么会在这里?”更惊奇的其实是班如华,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出拐角就见到了她多年未见的郭二叔,而孟旷跟踪的人居然是郭二叔吗? 这二人的见面当真是巧合中的巧合,更是他们谁也未曾设想到的。 “你……你这丫头这些年过得可好?唉,方才可是你惊叫了一声?”郭大友又惊又喜,语调中起了关切之情。 “我很好二叔,方才有只老鼠从我脚下窜过去,吓了我一跳,没事的。”班如华找了个理由应付过去,随即询问道,“郭二叔怎会来了南京?怎么也不来找如华?” “二叔出任务呢。” “出任务也可以来找我啊,您知道我住在哪儿的吧,来看看我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呀。”班如华显出了些许委屈。 “二叔……二叔不是不看你,二叔遇到了点麻烦,不能牵累你。”郭大友解释道。 “方才我从锦绣布铺那里过来,瞧见您了,看着背影特别的熟悉,所以我一路跟了来。您遇着甚么麻烦了?我能帮什么忙吗?” “唉,你帮不上忙,二叔只想你平平安安的。你听我话,先回家去,这两天城里不太平,你能不出来尽量不要出来。二叔现在必须要走,等我安定下来,处理好事情,我会再回来看你的。” 郭大友话刚及此处,变故再度陡生。方才还和郭大友、周霸阳交谈的童捕头突然反水,拔出别在腰间的匕首,一刀扎入了周霸阳的喉间,致使周霸阳顿时失去反抗能力,踉跄着靠在了树干上,捂着喉间喷涌的鲜血缓缓滑座而下。童捕头同时抬起左手,袖里竟然暗自装了一只精巧的弩机,他按动机关,箭矢飞速射出,直射向郭大友。郭大友后背发寒,在听到周霸阳呜咽声时猛然回身,那箭矢恰好擦着他的腋下飞出,一下扎入了班如华的左肩之中,班如华顿时中箭痛呼倒地。 “如华!”伴随着郭大友的惊呼,童捕头已向天上抛出了响炮。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傍晚还有一章。 感谢在2020-04-23 17:46:37~2020-04-26 11:30: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凉六神 2个;若禅。、景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个莽锤子 10瓶;选杯奶茶 5瓶;七三i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3、第一百一十三章 糟了! 紧急情况突发, 孟旷顾不得在外不说话的原则,拉住吕景石轻声道: “立刻回去,让所有人收拾好行李驾马车去神策门等待。” 吕景石当即点头,迈开步子飞快离去。孟旷当即从拐角处现身,彼时童捕头已然抛出响炮逃离,郭大友没去追,因为他不能丢下受伤的班如华。孟旷的突然出现震惊了郭大友,他尚反应不急,就见孟旷飞快地在地上写了“神策”二字, 示意郭大友立刻带受伤的班如华去神策门。 来不及多想,郭大友当即背起班如华, 随着孟旷往神策门方向跑去。他们路过那棵树时, 看到倒在树下的周霸阳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呼吸短促, 目光涣散,已然凶多吉少, 救不回来了。郭大友无比愤恨悲痛, 在老兄弟面前跪下, 道了一句: “老周……我对不起你……我定会给你复仇!”说罢摘下周霸阳身上的荷包揣入怀中,这荷包中有周霸阳的身份牌和一些私人物品, 他不愿让敌人拿了去, 也算是给他自己留个念想。 周霸阳身子抽搐着,双目死死盯着郭大友。郭大友一咬牙,背着班如华起身, 头也不回地离去。他随在孟旷身后,二人急匆匆穿过街巷,刚向北跑过两条街,围追堵截的人就出现了。粗粗环视,有应天府的捕快,有城防军,也有一些配着刀剑的布衣打手,他们以惊人的速度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将孟旷、郭大友和班如华三人围在了十字街的中央。周围的百姓都吓得四散而逃,街面上的店铺也全都封堵住门扉牖窗生怕被波及。 郭大友急怒之中汗如雨下,肩上的班如华痛苦地喘息着,温热的血流淌在他的肩背之上。如若再不及时止血救治,班如华会有性命之危。他本无意牵连这个可怜的姑娘,她已然在这世间孤苦无亲了,罗洵好意收养她,她是罗洵和郭大友看着长大的。这丫头是他们的心头肉,也正是因为知道暗藏在锦衣卫周身的危险,他们才将她送去了江南,却不曾想如今还是连累了她。眼下周霸阳已死,若班如华再有个三长两短,他郭大友还有何颜面去见大哥罗洵? 孟旷眸光冷凝,周身聚气,杀意节节攀升。她将手中包裹螣刀的布条拆开,右手牢牢握住了螣刀刀柄,一抬手向北一指,向郭大友打了个军中的手势。郭大友明白,孟旷是告诉他,向北突围。 但这该怎么突围?这些包围他们的追兵,手中有弩箭,更是刀斧棍矛齐全,自己背着班如华,战力发挥不出五成,就算孟旷以一敌十,也无法护他们周全。刀剑不长眼,届时保不齐他们都会被射成刺猬,殒命于此。 但若不突围,落入潞王手中,也决计不会有什么好事。如今白玉吟就在孟旷等人的手中,潞王对他们极为忌惮,不杀他们全部封口,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又如何能在潞王手底下讨得半点生路?最可恨便是那出卖他们的童捕头,此人因忧惧而生叛心,只为保全自己,对郭大友素来不信,枉郭大友视他为生死兄弟,却不曾想他竟是这般小人。郭大友一世英名最终还是栽在了昔年的老兄弟手里,还害死了周霸阳,说到底,他终究未曾走出当年之事的阴霾,始终受到那件事的影响。 此为死局,便只有搏命了。 孟旷已然提刀冲锋,向北路杀去,郭大友咬牙跟在孟旷身后,一手托住背后的班如华,一手提起铁锏格挡挥击。不多时便短兵相接,孟旷手中的螣刀挥舞成刀花,一入人群便若刀片绞肉,血肉横飞。郭大友跟在她身后,向前冲,格挡开攻击的同时,也替她挡去一些暗箭和欲在背后偷袭的刀斧。 起初势如破竹,孟旷一身的功夫,螣刀刀法更是不世出的大杀器,群战之中更是能发挥优势。北路挡住他们的敌人是捕快组成的队伍,这些捕快都是乌合之众,手中刀吓唬吓唬百姓还行,遇上职业军人就只有被杀的份。但随着后方城防军赶来,加之大量蒙面的布衣打手混入捕快队伍中,战况越发艰难。孟旷身上开始不可避免地挂彩,腰、背、手臂、肩膀,全都已被刀剑砍中,若非她身上还穿着内甲,必然要受重伤,彻底失去战力。即便如此,她仍然顶着百十人的包围,一力向前冲锋。无数的人倒在她的刀下,断肢横飞,鲜血狂飙,哀嚎震天,她杀红了眼,如同地狱恶鬼入了人间,狂战的杀意与骇人的煞气全然震慑住了前方的敌人。这些乌合之众也非亡命之徒,给人卖命也是有限度的,没有在军中训练出铁血般的令行禁止,这些乌合之众此前仗着人多势众壮出来的胆子已然被吓破了,都已不敢上前阻挠,只畏畏缩缩地举着武器围在孟旷周身,谁也不愿上前做她刀下亡魂。 由于战斗爆发于窄巷之中,弓箭手反倒施展不开了,郭大友此前的担忧未能出现,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此一来,便形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景象,孟旷踏着尸山血海,领着郭大友缓步往北走,大批的敌人将他们围在中央,却任由他们前行。昔年项羽垓下千人斩、关羽白马解围斩颜良也不过如此。 有个别的弓箭手爬上了高处,远远的一支箭矢朝孟旷射来,孟旷低下头险险避开,但那箭矢却擦过了她的发顶,割断了她束发的布带,头上网巾也裂开了。她一把扯下网巾,一头乌黑秀发全部散下,那发丝之上都染了血,她也是满面的血污,不戴鬼面却更如恶鬼般可怕。 郭大友看着她的背影却恍了神,这家伙……莫不是……郭大友为了护班如华周全,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挂了彩,到处都是口子,流血不止。旧伤未愈,新伤又至,疼得他已然麻木,精神恍惚,体力透支,全靠毅力在支撑。他以为是自己神志不清了,竟会冒出这样莫名其妙的念头。 孟旷与郭大友心中都很清楚,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们眼下距离神策门还有一大段距离,就算这些人再也不敢攻击他们,就这样走他们也是决计走不到神策门去,必然要被拖垮了,到时候还是会落入这些人的手中。何况这些家伙只是一时被震慑住,等看到他们的疲态,必然会更加凶狠地进攻,他们根本无法突围出去。 他们必须想办法抢夺更有利的突围载具,车马……他们必须要找到车马代步。 孟旷和郭大友的视线都在搜索周围的环境,然而他们没找到车马,却等来了一身戎装的顾言秀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出现在了他们行进的道路之前。 “那两个匪徒,立刻放下武器,束手就擒!”顾言秀高喊道。 孟旷微微回首,向郭大友使了个眼神,郭大友会意。二人脚步不停,仍旧往前行进,孟旷更是开始缓慢旋转起了她的螣刀,刀锋之上的血水四散飞溅,吓得包围他们的敌人更加不敢靠近。顾言秀见状气急败坏,立刻高喊: “给我拿下!谁再敢退,杀无赦!” 进也是死,退也是死,顾言秀手底下的这些人顿时陷入了两难。但权衡之下,现在冲上去必然就是死,退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这下反倒更是没有人上前了。孟旷心中冷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罚之下反倒败人骁勇,这顾言秀真是个草包,全然不懂带兵之道。今日她若能顺利逃离,顾言秀可怨不得其他,是他自己过于蠢笨,这相当于入了口袋的猎物却被他硬生生给放走了。 瞧着孟旷步步逼近,顾言秀也是心惊胆战,他挥舞着手中的马鞭抽击着四周的手下人,逼迫他们上前捉拿孟旷等人。那些手下人终究鼓足勇气,高喊着挥舞着武器向孟旷招呼过来。孟旷等的就是这一刻,她深吸一口气,突然大跨步发起了冲锋。她拧身,长臂挥出,螣刀旋斩,将前方劈过来的武器全部扫落在地,力道之大更是使得数人虎口震裂,手腕筋折,惨呼不已,她随即助跑,轻身高高跃起,踩着前方一个敌人的肩膀直接飞跃向前,足下连续快速踏击底下密集的人头和肩膀,借着敌人给她铺的路迅速拉近了与顾言秀之间的距离。 顾言秀只见孟旷如入无人之境,势如破竹地杀将而来,无人可挡。她如猎豹一般高高跃起,手中螣刀闪电般向他劈过来,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烁出他此生见过的最可怕的寒光,满身的血污就如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来一般。他吓得面色煞白,浑身僵直,完全失去了反抗和动作的能力。他平日里养尊处优,做锦衣卫从未出过一天的任务,反倒是一年到头泡在青楼之中,何曾见到过这等杀伐场面。能骑在马上装模作样地指挥已经算是他毕生做过的最英勇的事了。面对孟旷这么个煞星,他从身到心被全面压制,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他生命最后一刻见到的景象,就是人挤人的巷战之中孟旷如死神般高高跃起的画面。下一刹那他便身首分离,被孟旷一刀劈下马去。孟旷杀伐果决,绝境之中必要行最狠霸之事,处斩主将,震慑所有的敌军。她的目的达到了,这群被聚集起来没多久的乌合之众,在孟旷狠辣的杀伐中终于被彻底吓破了胆,顿时开始四散败逃。 这恶鬼,连出身名门、贵不可言的顾千户都如杀鸡屠狗般说宰就宰了,他们又算什么?这是个疯子! 孟旷霸占了顾言秀的马,冲散人群,一把将郭大友和班如华拉上马来。马儿吃重,吃力地带着三个人,在孟旷的催动下继续向北逃亡。战斗仍未结束,这群乌合之众不是他们的敌人,真正的敌人是潞王身边的高手,他们才是让孟旷最为忌惮的存在。 确如孟旷所想,当她驾着马冲出巷道,来到皇城边相对宽敞的护城河边时,斜刺里便有一员大将策马冲了出来,体格极其健壮,面白无须,一双吊角眼邪光四射。他手中提着一柄寒光闪烁的偃月刀,向着孟旷等人杀将而来。孟旷努力策马奔逃,奈何马力有限,驮着三个人的马如何能冲得过那只驮一人的快马。 二者的距离越来越近,而更加糟糕的是,就在孟旷奔逃的前方,另有一人策马冲了出来。这人右手中提着一柄长长的倭国大太刀,左手则提着一柄精致的短管鸟铳。一冲出来二话不说抬手就对孟旷等人开火,这一枪没打中孟旷等人,倒是直接轰在了孟旷三人座下马匹的头颈上,直接将马儿打得头颅崩碎,前蹄跪倒,孟旷三人集体向前冲出,栽下马去。 天旋地转之中,孟旷只来得及蜷缩起身子护住周身要害,栽倒在地后被摔得七荤八素,她却强咬牙关,滚地起身,握紧手中螣刀横在身前,眸光死死盯住眼前的敌人。这是个黑胖高大、一身草莽气的家伙,满面虬髯,真有小说中李逵般的形象。他骑在马上发出猖狂的大笑,用枪管指着孟旷高喊: “你就是战败秦啸风的第一高手‘螣刀修罗’孟十三?” 孟旷不答,原地调整气息,尽快恢复体力。她眸光飞快扫了一眼周身,郭大友和班如华就栽倒在她不远处,郭大友正挣扎着爬起来,班如华一动不动,恐怕已经晕了过去。而此时,那“李逵”已丢了手中的鸟铳,策马提刀杀来,口中喊道: “韩广,来取你项上人头!” 作者有话要说:孟旷大开杀戒了。 感谢在2020-04-26 11:30:13~2020-04-26 18:1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xia、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鸣仓庚 4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4、第一百一十四章 那自称韩广的黑面高手提着倭国大太刀策马杀来, 孟旷周身紧绷,尽管周身疼得要散了架,她仍旧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躯,应对对方的冲击。当务之急是护住郭大友与班如华,并尽快夺走对方的马。后方那个白面大将很快就要杀到,两面夹击极其不利,她不能恋战,逃命要紧。 步兵对骑兵,本该以长兵器聚众列阵以对之, 奈何如今是单挑的局面。给孟旷反应的时间也是极短,她刚扎稳马步, 抬刀格挡, 对方就已策马冲到近前,一个劈手下撩, 刀锋斜刺里砍来,打得孟旷措手不及, 只来得及侧身让开, 对方的大太刀扫在了螣刀的刀身之上, “锵”的一声金鸣,孟旷只觉得虎口发麻, 差点握不住螣刀。 好大的力量, 好快的速度! 孟旷入锦衣卫时,倭患已基本平息,她除了在天津卫曾面对过倭国派来的忍者谍探之外, 没有更多的对战倭国人的经历。倭国忍者大多行事诡秘,善用暗器和所谓忍术,孟旷也没有遇到过使大太刀的忍者。而这个韩广使大太刀用以马战,招式看似简单粗暴,却胜在力道极大、速度极快,加之角度极其刁钻,反倒压制着孟旷没办法发挥出螣刀快狠爆裂的优势。 马战一触即分,孟旷若想把握夺马的时机,必须寻找到避开他刀锋所向的破绽,这可真是难上加难了。而第一次机会她已错过,时机转瞬即逝,最糟糕的状况还是来临了,后方那白面吊角眼、持偃月刀的高手已经杀至,他二话不说,直接向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郭大友发难了。 孟旷无法救援,不禁大急,但郭大友好歹是久经沙场、生死间走过无数回的老锦衣卫,虽武功比之孟旷要弱了不少,但不至于面对敌袭半点反抗的能力也无。只见他已极快的速度向身前左侧方虎扑鱼跃而出,翻滚了一大圈,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白面大刀客的策马冲击,偃月刀的劈击就擦着他的后背划过。郭大友翻滚出去的方向恰好是他单锏掉落的位置,翻滚的同时他已然将那掉落的单锏抓在左手中,起身的同时右手探入腰间,将另一只铁锏抽出。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时,冲到前方的白面大刀客才刚刚拨转马头回身,再度冲锋而来,这次他却又不冲着郭大友而去,反倒杀向了一旁晕倒在地的班如华。 “蔡老七!你给我住手,主子要活的!”那韩广见状不禁急了,倒也不管孟旷,径直向那白面刀客追去。蔡老七不理会,赶到班如华近前,就要一刀斩杀班如华。 郭大友目眦欲裂,拼了老命掷出了手中的铁锏,竟让他直直砸中了蔡老七手中的偃月刀,蔡老七手中一震,偃月刀落了地。 彼时韩广已策马赶到,挡在了蔡老七与班如华之间。蔡老七被击飞了武器,气急败坏地下了马道: “蠢货,这女的不是姓白的!” 韩广怒道:“你怎知不是那姓白的?你又没见过!” “这女的一看就是个良家女!” 这节骨眼上二人居然争吵起来,顿时给了孟旷机会。孟旷急奔而至,螣刀直接斩向韩广坐骑。韩广本也一直观察着孟旷和郭大友的动向,见孟旷以极其迅猛之势向自己冲来,当即抬刀以攻代守,劈向孟旷。他素来以刀法凌厉迅猛著称,就是要与孟旷争一个快字,看谁的刀能最先砍到对方的皮肉之上。 但他没想到有人出手更快,郭大友对战所向本是另一端的蔡老七,却出乎意料地突然转身,猝不及防地冲向了韩广坐骑的位置。只听他怒吼一声,一个铁山靠狠狠撞向韩广的坐骑,巨大的力量竟然将韩广坐下马儿撞得一个趔趄,韩广动作顿时走样,原本劈向孟旷的刀一下偏离了预定的轨迹,狠狠砍了个空。想要再抬刀格挡已然是来不及了,这一下乃是要命的失误,韩广心底发寒,呼吸凝滞,暗呼吾命休矣! 孟旷随即杀到,交战只是一瞬,胜负刹那即分,孟旷一个迅猛的跃斩,螣刀从韩广脊背之上劈砍而入,竟然将他大半截身子砍断,韩广惨呼一声坠下马去,那马更是受惊了,撅蹄子便跑,差一点踹到孟旷,被孟旷险之又险地避开。 郭大友撞马用力过猛,自己也立足不稳,摔倒在地。而另一头的蔡老七眼睁睁地看着韩广被砍成了两节,怒吼着,提起偃月刀杀来,笔直的劈砍向郭大友。郭大友咬牙,躺在地上来不及起身,只能抬起剩下的单锏,双手握住横档于身前,奋力架住了蔡老七的劈击。这一下,金铁交鸣之声刺耳,郭大友双臂全麻了,这偃月刀的奋力一劈,将他双手虎口全部震裂,痛不欲生,他是靠着一口怒气顶在胸前,才能勉力支撑。 好在孟旷很快赶到,螣刀一撩,打飞了偃月刀,挡在了郭大友身前。蔡老七拧身,将弹飞的偃月刀顺势在腰间绕了一圈,从另一侧平砍向孟旷腰间。孟旷回刀格挡,并就势手腕一翻,螣刀脱手,以刀柄为轴心,在那偃月刀刀柄之上旋了一圈,从内侧旋至外侧,再被孟旷用手腕扣住。孟旷抓住刀柄,一下夹紧了偃月刀,并冲步上前,螣刀刀锋擦着偃月刀的长柄袭向蔡老七。 蔡老七奋力拔刀,却一时竟然被孟旷完全钳制住了,偃月刀收不回来,眼瞧着螣刀杀近身前,他只能脱手而避。孟旷手法再变,螣刀归于左手,落地的偃月刀被她脚尖一勾踢起,抓在右手之中。她也不使螣刀,就用单手使偃月刀追击蔡老七。蔡老七被缴了械,仓惶之下只能拼命躲闪孟旷的偃月刀。他倒也未曾逃跑,估计是还想伺机夺回武器,继续抓捕孟旷等人的任务,好给他主子立大功。奈何这个想法实在有些不自量力,他本以为孟旷不过是个仗着特种武器强横的家伙,却不曾想到她十八般兵器样样都会使,偃月刀使起来也得心应手。蔡老七空手和她过了几招,偃月刀刀锋几次擦着他的要害过去,迅猛强悍,他已然是浑身冒冷汗,暗道韩广死得一点也不冤,这家伙太强了,自己是万万不敌的。他起了逃跑之心,但又心知对敌之时绝不可妄自逃脱,将后背留给敌人是大忌。 就这么一开小差,他就被孟旷一个扫击绊倒在地,摔倒时他望见了头顶的蓝天,脑内一片空白。 完了,彻底完了…… 下一瞬,他就尝到了自己的偃月刀的滋味。孟旷将偃月刀倒提在手,以投掷长矛的姿态将偃月刀狠狠自上而下扎入了蔡老七的腰腹之间,刀刃穿透蔡老七腰腹,直接扎进了他身下的地面,将他硬生生钉在了地上。蔡老七满面青筋暴起,口喷鲜血,浑身僵直,目眦欲裂。他瞪着孟旷,就看到这个披头散发、满面血污的煞星, 一双眸子寒光四射,布满了蔑视与冷漠的杀意。她没有再管蔡老七,转身离去。 孟旷此时才终于觉察到她的左腿传来了一阵剧痛,可能是方才堕马时摔伤了。但是在方才的高强度对战之中,她极度亢奋,反倒忽略了身上的伤痛。如今脱离了战斗,一松懈下来,浑身的剧痛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强忍疼痛,一瘸一拐地往郭大友和班如华近前走去。郭大友已捡回了双锏,牵了蔡老七的马护在班如华身侧,班如华还倒在地上。而他正扶着马鞍,右脚抬起,只左脚沾地。他的右脚踝以奇怪的姿态歪着,已经扭了。 孟旷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甩了甩螣刀上的血,将刀别回腰间。她一言不发的望着郭大友,郭大友报以苦笑。孟旷随即费劲儿地把班如华抱起来,与郭大友合力,将她送上了马匹,她随即上了马,负责控马,郭大友则坐在了她身后。 刚往前打马跑了一小段路,身后突然有大量的箭矢射来。郭大友回头一看,就看到又有一员大将,率领着一小队十余人的快马弩手正追击而来,那些弩手们正在向他们疯狂射箭。而为首那员大将,郭大友是识得的。 “快跑!是潞王手底下的第一高手王乐。”他急道。 孟旷心里咯噔一下,王乐的名号她是听过的,此人是明初大将定远侯王弼的玄孙。王弼受到蓝玉案的牵连而死,王家曾一度被削爵,但后来又被追谥“武威”,三代为爵。之后传到王乐这一代,虽祖上福荫已没有了,但王乐还是拿了个锦衣卫虚职。他自幼好勇斗狠,三岁习武,七岁就已然是小霸王。十岁专精祖传的双刀刀法,十四岁就有了昔年王弼“刀王”的风采。过了十八岁,更是四处设擂台,打遍天下无敌手。后来被潞王相中,入了他府中做了客卿,依旧终日里钻研双刀刀法,四处寻觅高手对决。如今已入壮年,春秋正盛,处在对战经验最丰富,战力最强的年龄段。 郭大友心里清楚王乐确实是一等一的高手,他曾和罗洵对战过,罗洵不敌他。罗洵的本事远远在郭大友之上,与孟旷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是说,完好无损的孟旷对上王乐也不一定能讨得了好,更何况眼下孟旷受了不轻的伤,浑身挂彩,体力透支,战力大损。自己也一样,两个人合一处也不敌一个人,加之还有那么多弩手包围,若是被追上他们只有受死的份,除了逃跑没有其他出路。 然而他们仍旧面临着一马驮三人,负担过重,速度过慢的问题。眼下距离神策门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东面的朝阳门、太平门定然全是潞王埋伏的人,唯独神策门有冯把总接应,还有出城的可能性,这也是孟旷选择往神策门逃亡的重要原因。而若是沿着这条护城河边的大道一路向北,迟早要被追上,他们必须得绕道甩脱身后追兵。此时闯入市井建筑巷道之中,是要冒中埋伏的风险的,但有风险也必须一试,这是唯一的生路。 孟旷当即拨转马头,闯入了东面的街巷之中,彼时,后方追兵距离他们已经相当近了。 孟旷策马左突右冲,顾不得冲散了沿街的小摊贩,吓得行人四散避让。她专挑小巷子走,只要是能藏身的去处,她就不管不顾地往里面钻。但今日运势完全不眷顾孟旷等人,孟旷最终钻入了一条死胡同,身后追兵即将杀到,他们顿时陷入绝境。 她一咬牙,立时弃马,与郭大友合力架着班如华冲进了死胡同里的一户人家。一进门孟旷就返身栓了门,一回身发现这里居然是个织染坊的后院,入眼全是染缸,染缸另一侧的架子上还晒着一条条染布。顾不得那么多,孟旷当即寻找空的染缸,还真让她在角落里找到了两口空缸。孟旷指着缸,示意郭大友藏进去。但这个缸藏一个郭大友就塞满了,孟旷和班如华必须同时藏身进入另一口缸。郭大友钻进去后,就见孟旷先将班如华藏入了缸内,她自己随即也钻了进去,竟然就这样硬生生地挤入了缸内,并抬手将缸上的木盖子盖住。 郭大友简直对孟旷的柔韧性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来不及想太多,他们已经听到院门外追兵的动静了。 老天爷,若今日能躲过这一劫,我郭大友再不会猜忌利用孟旷,自此以后与孟十三亲如手足,生死与共。郭大友在心中暗暗发誓。 作者有话要说:事情一不小心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doge】 感谢在2020-04-26 18:18:45~2020-04-28 18:32: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生命在于凑合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三友君 2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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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敌人果然没有她想得那般愚蠢,她只能祈祷对方查不到这两口空缸了,但对方正在一个一个地查看这院内的染缸,迟早是要找到这个角落里来的。她现在该怎么做才好?是直接出去与王乐对战,还是继续藏在这口缸中赌他找不到自己?若是要对战,以孟旷如今的状态,实在难以保证战胜他。但若想寄希望于让对方找不到自己,这无异于是将自己的生死寄托在了敌人的身上,完全失去了主动权。 思来想去,孟旷最终决定还是不出去。虽然这院中只有王乐一人,但她不能确认院外是否还有其他追兵在候着,她若此时贸然出去与王乐发生打斗,若是院外再有人冲进来,她腹背受敌,必然讨不了好。加之还有班如华和郭大友需要照看,届时她顾了头就顾不了尾,风险太大。她握紧了背后的螣刀刀柄,暗自计划着。如若对方查到了这里,揭开缸盖,她就立时暴起突袭,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战斗。如此,或许还有两三分胜算。 时间缓慢流逝,孟旷只觉一个刹那都如三秋一般漫长。在这狭窄的缸中,闷热无比,她周身汗如雨下,汗水腌入伤口,火辣辣的疼。身上大量的砍伤划伤,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双腿因疼痛而开始打颤。更是因缸中气闷,致使她开始眩晕,浑身乏力。她努力控制着呼吸,但气促仍不可避免,气促又制造出了动静,如若敌人靠近,仔细聆听就能听到她的喘息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旷一直在等待,心弦紧绷。直到忽然有一只手抚摸上了她的侧腰,孟旷惊了一跳,才反应过来是班如华醒了。 “……怎么……怎么回事?”班如华虚弱地问道,苏醒后发现自己置身于这样一个密闭狭窄且闷热令人窒息的地方,她当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加之她身上还压着一个人,一时之间都反应不过来身上的人是谁。 “嘘……是我,别出声。”孟旷立时虚声道。 听到了孟旷的声音,班如华顿时噤声。回想起自己方才堕马前一刻的惊骇,不由升起后怕的悚然。她缓慢地意识到了眼下的窘境,一时间也是又急又慌。慢慢的,她又感受到自己周身都如散了架般疼,尤其是身上还带着箭伤,郭大友给她做了紧急措施,箭杆被折断了,但箭头还留在她肩膀内,伤口内侧用布条狠狠扎紧止血,如今她整个左臂膀都疼得失去了知觉。那是一种让人倒抽寒气的疼痛感,麻木带着皮肉撕裂的疼痛。她疼得忍受不住,痛苦的喘息声中已带上了哭腔。 孟旷听到了她压制不住的痛哼与闷泣声,一时间心头也不禁泛起酸涩。班如华与她不同,没有经历过军中的铁血洗礼,虽早年丧失双亲,但在养父罗洵的庇佑下,自幼成长的环境都十分温和,内心并不足够刚强到可以如她这般冷静无畏地对待眼下这种状况。这样惊险又血腥的场面,如若不是无端被卷入其中,她一辈子也是决计不会经历的。如今她遭逢此等劫难,也着实是难为她了。可眼下孟旷也没办法立刻带她脱离险境,只能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顶,轻声道: “别怕,都会过去的。” 许是对孟旷抱有无条件的信任,也许是在眼下这个逼仄艰险的环境之中孟旷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的安抚真的起到了作用,班如华颤抖的心渐渐放缓。她眼角流出泪来,手紧紧攥住孟旷衣衫,不知为何此时她就仿佛被打回了幼儿时期,如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兽一般,祈求着庇佑与依傍。她心知孟旷对她无意,心知自己该绝了念头,可在眼下这样的环境中,能否允许她依靠着她,寻求她怀抱间的温暖。 而此时孟旷脑中根本就没在意这些细节,她全身心都落在外面的动静上。 她的手却不小心碰到了孟旷身上的伤口,疼痛刺激得孟旷不由得闷哼了一声。班如华心尖一颤,发现自己触手间全是粘稠温润的血丝,不由大急: “你受伤了……”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我没事,倒是你箭伤严重,得尽快医治。你再忍忍,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孟旷用细微的气音说道。 此时突然有脚步在极近的距离响起,孟旷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她将班如华狠狠压入怀中,堵住她发声,这是以目前的姿态她唯一能做到的方式。班如华更是心跳与呼吸都凝滞了,此时才惊觉自己可能把敌人给引了过来。她能感受到孟旷浑身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时刻准备着暴起突袭。她的心跳在有力地跳动着,如擂鼓一般,“咚咚”地回响在耳畔。 这几乎就是一种死亡之前的寂静与凝滞,直到外界突然响起了一声清晰的呼喊声: “大哥!发现他们了,在南面!” “什么?确定吗?”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距离孟旷等人藏身处极近的地方响起。 “确定!三人共骑一马,黑尾棕马,红皮马鞍,是老七的马错不了。” “追!” 脚步声当即快速远离,孟旷高高提起来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班如华发出了窒息的闷哼声,开始挣扎。孟旷才反应过来她把班如华捂得太紧了,她差点要喘不上气来,于是忙松了劲儿,与她拉开距离。 她再度轻手轻脚顶开缸盖,仔细往外探看,确认无人了,才终于挪开缸盖,费劲儿地爬了出去。她敲了敲旁边的缸盖,郭大友随即也顶开了缸盖出来,孟旷则扶着班如华从缸中爬出来。班如华太虚弱了,几乎是被孟旷抱出来的,面色苍白大量失血,因疼痛和惊吓精神混沌,走路都发软。郭大友和孟旷合力架着她,三个伤员跌跌撞撞,互相扶持着出了这个织染坊的后院。 刚一出院门,就撞见一辆马车拐入这个死胡同。孟旷当即握刀准备战斗,那马车中的人却掀开车帘,道了句: “我是来帮你们的,快上车!” 孟旷和班如华当即认出这马车中人,竟然就是信阳郡主朱青佩。来不及多想,此时此刻孟旷和郭大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当即合力扶班如华上了车,他们也一起进了车厢。 这辆马车大约是为信阳郡主特制的,内部十分宽敞舒适,坐四个人一点也不拥挤。车厢底部铺着茵席,座椅上也有软垫。孟旷三人全身都是伤,都还在流血,一入车厢便集体倒在座椅上,难以动弹了。信阳郡主居然也早有准备,车厢中备了一个药箱,还有一个装着热水的铜壶和一个铜盆。她打开药箱,里面有绷带、金创药、参片、救心丸等急救品。 “你们应该都懂急救,告诉我怎么做。”朱青佩道。她已捋起袖子,准备亲手帮孟旷等人治伤了。 郭大友惊奇于眼前这位男装女子,暗自猜测她应当身份非凡。他望了一眼孟旷,看孟旷的反应似乎是认识她的。孟旷没法开口,也因受伤过重一时缓不过劲儿来,于是他这才开口道:“多谢这位恩人相救,还是我来罢。”随即取了绷带和药物,准备开始给班如华与孟旷治伤。信阳郡主却异常热心,令人无法拒绝。因为要给班如华取出肩膀上扎入的箭头,受伤的郭大友一个人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便也接受了她的帮助。 班如华异常虚弱,危难之中紧紧依靠着孟旷,这时候也抓着她的衣袖始终不愿放手。孟旷和朱青佩合力压住她,郭大友让班如华咬住竹筒,然后以迅速利落的手法将她肩膀中的箭头拔出,剧痛之下班如华发出了极度痛苦的呻/吟声,肩头更是血水漫涌。她狠狠抓住了孟旷的手臂,指甲都嵌入了孟旷的皮肉之中,孟旷只能咬牙忍耐。箭头取出,郭大友当即用棉纱紧紧压住她伤口给她止血,直到血不怎么流了,才在上面撒了一层金创药,然后用绷带细细扎好。结束后,班如华全身都被汗水打湿,因虚弱而晕了过去。 此时,郭大友才有空闲处理孟旷和他自己的伤。孟旷其实不愿假手郭大友,因为她害怕郭大友触碰自己的身体,会发现自己的身份。但她一只手被班如华紧紧攥住,哪怕晕过去了都不愿放开,只剩下一只手,实在是无法自己包扎,一时十分无奈。她看向朱青佩,朱青佩也看着她,眸光交汇后,朱青佩顿了几息,突然对郭大友道: “这位大哥,您也受了伤,就不要忙了,还是我来帮这位小哥包扎罢。”说着她接过郭大友手里的绷带,开始帮孟旷包扎伤口。孟旷微微点头表示感激,朱青佩报以微笑。但微笑过后,她眸光却落在了班如华紧紧攥住孟旷的手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假期,五天日更哦,小伙伴们。 感谢在2020-04-28 18:32:06~2020-05-01 17:5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李三岁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川、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个莽锤子 50瓶;Blackrose、魂淡小弟 20瓶;冉桐 10瓶;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6瓶;7r、鱼儿的月光、君笙 5瓶;Jat 3瓶;固步自封、七三i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6、第一百一十六章 这驾马车乘坐起来非常舒适, 四轮运行平稳,拉车的马也雄健有力。四轮马车一般都是运货用的,加之车厢确实比一般的载人车厢宽大,车壁看上去还灰扑扑的,都是泥泞,若只从外观上看,很容易将这车当做了货车。但车厢之内的豪华舒适却只有车内人才能享受到的,这很能看出这驾马车的主人的品性和处事态度。 马车以缓慢的速度悠然行进在街道之上,这悠然却只是伪装, 车内的乘客此时焦虑无奈,又疲累痛苦。班如华已经晕了过去, 孟旷与郭大友因为伤痛而备受折磨, 只能以相对舒适的姿态靠在车厢壁之上,得一时的喘息休憩。 马车的主人提了一旁的水壶, 对着铜盆,用里面的温水洗了洗手上的血污, 随即用洁净的白布擦干净手。她不知何时从车座底部取出了一个麻布袋子, 将方才治伤用的血布全部收入, 与药箱一起藏在了车厢底部的座位之下。装着血水的铜盆她没动,就放在车厢底板的中央。 随着马车的行进带来的些微颠簸, 那铜盆中的血水也在晃荡。马车的主人望着这一景象出了神, 半晌未曾出声。还是郭大友打破了沉默: “敢问恩人贵姓高名,我等也好铭记于心,来日报答。” “郭千户不识得我, 我可是识得郭千户的。”马车的主人笑了,“五年前我入京时,郭千户还给我做过一回护卫首领,只是我一直身处纱幕帷幔之中,你看不真切。” 郭大友顿时怔住,随即终于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他慌忙拱手作揖,拜道:“不知是信阳郡主出手相救,下官真是失礼了。” 朱青佩摆了摆手,笑道:“郭千户不要拘礼了,这便是我不想看到的。我虽为宗室一员,但毕竟在宗室中身份十分低微,也没什么话语权。对你们锦衣卫来说,我这样的宗室,其实与平民也无异。” 郭大友却没有应她这话,转而问道:“敢问郡主,为何会出手救援我等?您可知道我等遭遇了甚么人的追杀,如此冒然出手,就不怕结仇吗?”这问题问到了尖子上,也确实是郭大友当下最关心的问题,不问就难以心安。 信阳郡主沉思片刻,似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目光投向了晕厥的班如华,随即又看向了孟旷,随即似是自嘲般笑了: “我自然是知道你们遭遇了谁追杀,我方才刚从他暂住的顾府中出来,亲眼目睹了他下令对你们进行追捕。我这位皇叔,素来任性妄为,他会对你们两个锦衣卫这般穷追不舍,实在是让我太好奇了,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会将他得罪得这般彻底?我这人就是好气心极重,行动力又极强,说做便做了,半点也不会犹豫。 我其实与你们可谓是素昧平生,这位班如华姑娘,我昨夜有过一面之缘。这位小哥……是不是叫孟十三?我只是听过她的名号,但也从未与她见过面。你郭千户也一样,我甚至也不曾与你见面交谈过。我没有考虑过什么结仇,不让他发现不就行了?就算后面瞒不住让他知道了,他还能对我这个宗室郡主也下手不成?就算他当真敢对我下手,我如今救下了你们,不也是为自己找到了护卫吗?唉,你们可是会护我的吧,弃我于不顾可不行呀。” “郡主请放心,若我们当真能逃过此劫,定不会忘却郡主救命大恩,往后自会护郡主周全。”郭大友连忙道。 “那就好,那我方便问一问,为何他会追杀你们吗?”信阳郡主追问道。 “这……”郭大友看向了孟旷,孟旷眸子低垂,显然是没打算将事情原委告诉信阳郡主。郭大友无奈道,“郡主请谅解,有些事,您还是不知道为妙。” 信阳郡主大约知道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于是将早就想好的说辞道出: “眼下我救了你们,等于是与我那皇叔结了仇。他定会怀疑我救你们的动机,也定然就将我与你们绑在了一起。你们知道些什么,就等于我知道了什么,这嫌疑已经洗刷不掉了。既如此,我为何不能知道呢?我觉得我应当有资格知道吧。” “郡主……这……”郭大友犯了难,本来这件事就该越少人知晓越好,万兽百卉图与白家昔年和潞王的恩怨,这实在不是什么能随意告诉人的事。信阳郡主好歹也算是宗室,若是告知她此等丑闻,难保她不会为了维护宗室的颜面和利益而起了其他的心思。这个风险,郭大友也是不愿冒的。 “好,不急,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信阳郡主似是很有信心,转而道,“咱们还是来谈谈接下来的逃跑路线吧。我手底下也有些高手,我让他们一路随着追杀你们的人,找到了你们。眼下我的三个手下扮作了你们的模样,身上还涂了猪血,骑了那匹马将追兵引开了。我才能驾着马车来接你们逃走。我见你们一路往北,知道你们是要往神策门去,你们是不是还有同伴在神策门?” 郭大友望向孟旷问道:“白姑娘和穗儿姑娘她们都在神策门吗?” 孟旷点头表示肯定。 “那日我随着你们逃跑的路线一路到了玄武湖畔,见你们的车马落入了湖中,人却不见了,就猜测你们可能悄然潜入城中了。这几日你们是在哪里过得?城中可有人接应你们?”郭大友不禁问道。 孟旷想了想,若是告诉郭大友这几日城中无人接应,那也会显得非常不可信。她暗自思忖,或许二哥会想办法避开郭大友,等一会儿抵达神策门,不一定会见到二哥。所以在车厢壁上写了“堂叔”二字,打着手势解释自己有个远方堂叔就在南京城中,这几日是蒙他照料,才得以躲藏喘息。 “你们家还有个堂叔在南京城?”郭大友有些惊讶,“你怎的没和我提过?” 孟旷再解释,说她这位堂叔生性散漫,喜好云游四方,居无定所,本与她们家不亲近。她也没想到他会在南京城,只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此前他在信中提及的南京城的屋宅投奔,恰好遇见了他在家中。随即进而解释了自己为何会跟踪郭大友:她说自己的堂叔曾经就是南京城的城防军官兵,退伍后仍然与城防军一些中阶军官关系很好。自己投奔堂叔后,借着堂叔的关系自城防军那里打听到了郭大友入城的消息,随后一直查到了童捕头。却没想到今日刚打算去寻那童捕头时,听闻他入了顾府,孟旷便在外潜伏跟踪,随即就见郭大友和周霸阳跟上了自顾府而出的童捕头,她跟在后面想搞明白童捕头入顾府的目的,所以没有及时露面。没想到却异常巧合地遇见了多年未见的班如华,班如华以为她在出任务,还刻意出面帮她掩饰。结果就遭遇了童捕头叛变,进而被卷入其中。 孟旷这说辞倒是自圆其说,虽然其中有些环节不大明晰,也没有完全让郭大友信服,但刨去个别细节问题,也确实是事情发生的真实始末。郭大友点头表示了解,而孟旷因为一连串的手语配合书写的说明,一下累坏了,无力地靠在车厢壁上不愿再发话了。 “这么说,如华不是见到了我,她是见到了你,所以才一路跟了来。这丫头……到现在还对你念念不忘的。这回对她来说真是无端被卷入了乱局之中,而她已然暴露在了潞王的眼前,若是仍然单独让她留在南京,难保潞王不会去找她的麻烦。她必须离开南京了,咱们得保护她。”郭大友摇头叹息道。 孟旷也知道班如华自此以后再不安全,但此番他们出来做任务,带着的人却越来越多,加之遭受到了潞王的追杀,近况越来越艰难,实在难以为继。她必须得想办法安顿好身边的人,不然让他们如何能安心地出任务? “我插一句,你们这是要去往哪里?”信阳郡主道。 “我与孟十三,此番出来是打算前往余杭出任务。却不曾想在南京这里遭遇到了潞王追杀,身边还带着家眷,这实在是……有些走投无路了。”郭大友道。 “余杭……这样吧,我此番本也打算去余杭,你们就随我走罢。我在杭州有宅邸,你们的家眷就安顿在我宅中,尤其是班娘子,她受了重伤,必须安顿下来好好养伤。”信阳郡主道。 “这怎么好意思……”郭大友刚要开口,就被信阳郡主抬手打断: “郭千户,你什么也别说了。我既然出手救了你们,那自然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何况我对你们的事还怀着万分的兴趣,不知全貌我可是不会罢休的。哈哈哈,而且你们眼下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郭大友心知信阳郡主给出了最好的选项,他与孟旷相视一眼,二人一道向信阳郡主拱手拜下,郭大友感激道: “多谢郡主仗义援手,我等感激不尽。” …… 约莫两刻钟后,信阳郡主的马车终于行至神策门附近。此时这里已经布满了潞王安排的人,正在一个一个查看出城的人。这个时辰正值午前出城的高峰期,出城的车马和人流已然排成了长队。信阳郡主的马车并不敢靠近城门底,寻了个城门附近不起眼的小巷道停下。这位热心仗义的郡主需要与郭大友、孟旷商议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那皇叔反应很快,见你们一路往北跑,知道你们可能是打算打神策门出城,眼下这神策门搜查的人明显翻了倍了,咱们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了。你们都受了伤,我先派我车夫去附近寻一下你们的家眷,你们与车夫说说家眷都有几人,有甚么特征。”信阳郡主道。 郭大友于是向外面驾车的车夫道:“他们一共五个人,四女一男,男的面白无须,长相清秀,声音比较尖细。另外四个女子都非常漂亮,其中一个还是胡汉混血,棕发、琥珀色的眸子,外貌非常特殊。” 孟旷拍了拍郭大友,打着手势补充道:他们应当乘了马车。随即又将穗儿给她做的荷包递给车夫做信物。 那车夫得了如此细致的描述,取了荷包,便下了马车,去寻找符合这些特征的人。 车夫走后,信阳郡主又道:“等找到你们的家眷后,今天到底能不能出城,咱们得视情况而定了。如若神策门的搜索一直不放松,我们今天必然是出不去了,只能等明日端午开城再说。今夜若是出不去,咱们就在马车中将就一下罢。” “实在抱歉,给郡主添麻烦了。”郭大友不好意思道。 “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们又何必如此客气。”信阳郡主撩起车帘望向城门,忽然道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若你们能逃出去,对我来说恐怕会是件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第二更,求评论啊。 感谢在2020-05-01 17:50:10~2020-05-02 18:5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生命在于凑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7r、若禅。、景川、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7r、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7、第一百一十七章 在城门口出城的百姓之中, 使用马车代步的并不占多数,实际上也就只有官宦人家和商贾之家才有这财力使用马来拉车。多数情况下,老百姓赶路能坐上骡或驴拉的板车就已经很不错了,居住在内城附近的入城和出城的百姓大多驾着牛车,虽然速度缓慢,但好歹也能省力。更多的老百姓畜力都借助不了,只能自己徒步而行。 故,在神策门附近寻找一驾符合郭大友与孟旷所描述的马车,并不算什么难事。车夫对行车这个行当十分熟悉, 刨除掉那些在城门口拉客的车行队伍,他只转了一圈, 就寻到了一驾马车, 正停靠在神策门西侧的民宅小巷边,车辕边坐着的车夫是个面白无须的清秀男子, 戴着斗笠,看上全然不像是终日里风吹日晒的车夫。 他当即上前询问, 经过一番交流, 并出示了孟旷给的信物, 这驾马车的人选择了相信车夫,并随着车夫的指示, 驾着马车来到了信阳郡主马车所停靠的神策门东侧更为隐蔽的小巷之中。两驾马车纵列停下, 后方车上,白玉吟、穗儿和孟暧下了车,孟暧还带了随身的药箱, 三女急匆匆地上了前方信阳郡主的马车。 一入车内,就见到了浑身是伤,披头散发的孟旷,还有同样全身挂彩的郭大友。另还有一位她们所不认识的女子,此时在车中昏睡,手还紧紧抓着孟旷的手臂。车中主人是个男装的贵家女子,见三个极其漂亮的美人涌入车内,她不禁有些吃惊。穗儿三人虽一眼望见孟旷伤重,心中大急,但却还是没有忘记礼节,入车厢后纷纷向信阳郡主福身而拜,白玉吟代为出言道: “多谢恩人相救,我等感激不尽。” “姑娘不必客气,我已经给郭千户和孟百户做了紧急的救治,这会儿当无大碍了。”信阳郡主和颜悦色地说道。 白玉吟坐下,与信阳郡主介绍孟暧、穗儿还有她自己的身份。而孟暧与穗儿已经在查看孟旷的身上的伤了。孟旷本昏昏沉沉的,一见到妹妹和穗儿出现在眼前,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怔忪了片刻才确认她们是真真切切的大活人,她心底不禁泛起劫后余生的喜悦。此番遭逢大劫,还能逃出生天见到她们,是不幸中的大幸,让她心怀大安。但她又不禁起了愧疚,此番她伤得这般重,怕是要让妹妹和穗儿心疼至极了。 刚念及此处,就见穗儿咬着唇望着她,眼中已有泪水在打转。孟暧也红了眼眶,憋着泪水,一言不发地查看她的伤口。孟旷不禁叹息,此时却也不能出声安慰,只能努力地伸手抓住了穗儿的手,朝她扬起笑容。 “疼吗?”穗儿带着哭腔问道。 孟旷摇头,穗儿却终究哭出来了。孟旷抬手想给她擦眼泪,却牵动了手臂上的伤,一时间龇牙咧嘴的。孟暧忙道: “你别乱动,我先看看你身上的伤处理得如何。” 孟旷不敢再动,只老老实实让妹妹给自己检查。穗儿也抹去泪水,开始给孟暧帮忙。二人仔细检查了一下孟旷身上伤口的处理状况,有些地方处理不到位的,孟暧又进行了一次处理。穗儿又取了点水,擦干净孟旷的面庞,重新找来束发带,将孟旷的散发束起,并找了一块干净的黑布,给孟旷蒙上面庞。 信阳郡主眼见着孟旷面庞洁净一新,五官容颜也越发清晰地展露出来,不由惊叹于她容颜之俊秀。又见穗儿将她面庞蒙住,这才想起早些时候听说过孟十三之修罗面的传闻。她眸光微闪,顿时理解了她蒙面的意图。 二人处理孟旷伤口时,注意到了班如华抓着她的手臂,孟暧与穗儿也没多问,用力将班如华的手给扳开了,孟旷的手臂总算获得了自由。穗儿心疼班如华将孟旷的手臂抓出了印子,一旁的白玉吟却问了一句: “这位姑娘是谁?” 郭大友解释道:“啊……她是我侄女儿,是我结义大哥罗千户收养的养女,名叫班如华。她多年前被大哥送到江南来学习刺绣,后入了南京织造局做工,一直就生活在南京。此番不幸被牵连进来,肩头中箭,受了重伤。” 白玉吟点头,穗儿却凝着眉目多看了一眼班如华。 恰逢此时,孟暧处理完了孟旷身上的伤,又来处理郭大友的,郭大友便借此机会,将方才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全部与孟暧、穗儿和白玉吟说了。他说完了,伤也再度处理好了。这时孟暧才转而来瞧班如华的伤, 她的箭伤处理得没什么问题,孟暧探了探她的脉象,道: “她没甚么大碍,就是受惊过度,失血过多,身子发虚,需要好好将养。有参片提气就很好了,接下来就是要确保她不会风邪入体。每日要勤换药,勤擦身清理,注意伤口的愈合变化,这天热,箭伤好得慢,容易发生感染溃烂。” “孟大夫,你看伤员在马车上休息可行?咱们现在条件有限,如能藏匿在马车上是最好的,如若不行,为了伤员咱们得冒险在城中寻地方落脚了。”信阳郡主道。 孟暧思索了片刻道:“若只是一晚上没什么问题,总不过我贴身照料着。但伤员确实不能长时间待在这马车上,马车气闷不通风,不利于伤口愈合。” 信阳郡主想了想道:“这样吧,今夜大家就先在车中熬一个晚上,明日端午城门大开,咱们就随人流混出城去。然后咱们径直去钟山上的灵谷禅寺,我与那里的住持熟识,他会收留我们的。咱们就暂时先在灵谷禅寺驻留养伤,亦可躲避追兵。钟山林木茂密葱茏,气候清凉,亦是避暑疗养的好去处。” 郭大友拱手道:“郡主太客气了,此番咱们给郡主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再不敢提甚么要求,一切都听郡主的安排。” …… 这一夜,两驾马车换了一个地方驻留,信阳郡主的车夫借了神策门附近一家车行的院子,付了他们钱,将马车停入了这个大院子之中,藏在了几十驾马车之中。他给两匹马儿解了辔头,牵去马槽刷洗喂料。两驾马车就只剩下车身作为众人的休憩场所。 信阳郡主提了她的剑下了马车,主动承担起了望风把守的任务。她自知自己是个外人,与众人待在一块,妨碍人家谈论要事。她倒也豁达大方,半点也不摆出自己郡主的架子,显出了十足的平易近人。她这么做当然也是为了展示她的诚意,她希望能取得大家的信任。郭大友、孟旷等人本实在不好意思让她去把守,奈何能去望风把守的人都伤得七七八八,他们也是力不从心。 郡主车驾宽敞,便用来安顿伤员,孟暧也留在这驾车上照看伤员。穗儿与白玉吟回了自家的马车休息。二哥孟子修与罗道长果真不曾跟来,此时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有郭大友始终在身旁,孟旷实在不方便询问。穗儿纵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孟旷说,想时刻陪在她身侧,却碍于情势不得不作罢。想着等度过了眼下的难关,再寻机会与她单独相处。 吕景石去附近买了些吃食回来,众人草草用过了晚膳,那车夫又与吕景石去问车行挑了两大桶热水,众人只能简单地擦洗一下面庞脖颈,将就着熬过一夜。约莫酉时,在外望风的郡主被吕景石替了下来,回到了车架上休息。郡主回来后,郭大友觉得车厢内狭窄,又有那么多女子在,有些不大自在,便以气闷为由,出了车厢,坐在了车辕边靠着休息。他道他皮糙肉厚,受点伤没什么大不了。于是车内便只剩下孟旷、孟暧、昏厥的班如华和信阳郡主。 夜半,城内依然喧嚣,院外不断响起马蹄声与杂乱的脚步声,潞王的追兵仍在连夜搜捕孟旷等人。然而这个院子就像是展开了屏障一般,追兵没头没脑地跑过去多少回,就是不知进来查看一番。 车厢内,郡主朱青佩抱着她的宝剑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孟旷也因伤痛无法入眠,闭着眼躺在车厢座位之上。孟暧拿着蒲扇同时给孟旷和班如华扇风,比起孟旷,她此时更加关注班如华。班如华已然开始发热了,孟暧必须不断给她换冰帕子降温。 孟暧第七次给班如华换帕子时,朱青佩不禁睁开眼,望着班如华,有些忧心地询问孟暧:“她不会有事吧。” “发热是正常现象,烧退了就好了。眼下缺医少药的,只能靠她自己挺过去,我给她服了清心净神的药丸,会有些帮助。”孟暧道。 “唉,这样个柔弱的女子,却中了箭伤,真是可怜。”信阳郡主不禁道。 孟暧见信阳郡主挺平易近人,长夜漫漫也无心睡眠,她于是起了个话头道: “郡主这是为何会下江南来?” “我自己做丝绸生意,经常要往来江南,尤其是南京、苏杭等地。今次也是出来拓展商路的,顺便一路游玩访友。没想到撞上了你们的这件事。” “我等能蒙郡主仗义援手,实乃几世修来的幸事。”孟暧道。 “孟大夫客气了,我这个郡主其实只是虚名,我早已被玉牒除名,也没了俸禄,如今与我父王断绝了往来,此事未曾对外宣布过,是父王还想用郡主的身份保护着我,同时也在我身上始终拴着宗室女的锁链,希望我知道厉害后还能拉我回头。说白了如今我不过一介平民,也无甚特权,与你们没甚么区别。” “郡主怎会与家中闹到此等地步?”孟暧不禁有些惊讶。 朱青佩叹息道:“我是宗室女,却看不惯宗室大多数人好吃懒做、骄奢淫逸的做派。有些话听来是大逆不道,我见你们亲切,也就在这里与你们说。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但我朱家也已成了大明的累赘负担。每年发我们的俸禄就要把国库给耗空,近十万的宗室,不农不仕,啖民脂膏,加起来不知要耗费多少的缗钱粮食,这都是老百姓辛辛苦苦劳作出来的呀。此等巨数当真令人恐惧,简直犹如无数寄生虫般。 自隆庆年来,开放海关,沿海通商兴起,税收比之嘉靖年间已有明显好转,沿海的百姓生活也富足了许多。这证明经商是有效的,能大大缓解朝廷的财政压力。 所以,甚么俸禄赏赐我一概不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抛头露面出来经商,就是要证明我与他们都不同。这些年我一直在外跑商,也算是经历过风风雨雨,虽然始终囿于宗室女的身份,明着他们得给我面子,暗中我没少被轻视、嘲讽、戏弄,但我总归是借着这个身份搏得了不少好处,只能说是甘苦各半。我知道似我这般的女子整个大明也寻不到第二个了,我父王说我明明是金枝玉叶,却贪得无厌,自降身份行贱民商贾之事,丢了宗室颜面。你们也知道,宗室成员不得经商,故而三年前我直接让父王将我从玉牒之上抹除了。他根本不懂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不想做被圈养的牲畜,不想做那朱门高墙内的行尸走肉。” 孟暧,包括侧卧着的孟旷和车厢外的郭大友,不禁对这位郡主肃然起敬。孟暧感叹道: “郡主之思,民女当真是闻所未闻,郡主之勇,更是让民女无比钦佩。若朝中大员亦或皇亲贵戚都能有郡主这般的想法,又何至于让天下百姓陷于疾苦之中呢?” 朱青佩不禁红了面庞,摇了摇手。她又望了一眼昏睡中的班如华,道: “我只愿天下有更多的宗亲贵戚能认识到自力更生的重要性,莫要做好吃懒做的蠹虫,朝政也需要变革才行。我本以为天下似我这般的女子是再也没有了,却没想到让我遇见了这位班娘子。她当真是个十分独立自强的女子,我听闻她独自一人在南京做工生活,这般年纪也不曾嫁人,有能力在南京城雇几个仆从,住一处雅致的宅院,着实令人钦佩。” 孟旷观察着朱青佩望着班如华的神色,竟显出几丝缠绵旖旎的味道,她心中不禁浮现一个念头:莫非……这位郡主竟然对班如华起了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前段时间有朋友想和我讨论一下万历年间是否有王朝末日之风的问题,认为我刻意抹黑万历皇帝,万历一朝没有我写得这般不堪。针对这个问题,我还是想说两句的。 有一句话叫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明王朝这艘巨轮的倾覆并非一朝一夕之错,而是自朱元璋起代代叠加的错误所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这其中也有修修补补,是统治阶级的自我救赎,但最终的结果却是杯水车薪。有人说明亡于万历,这句话我不认同,明实际上亡于制度之憾,亡于统治阶级的自我局限和无限膨胀难以克制的欲望。 既然如此,万历这位明代倒数第三位皇帝(泰昌帝在位太短我就不算了),在位第一长的统治者,又怎么会一枝独秀,倒需要我去抹黑他的政绩了?万历前期的张居正改革本可以极大程度的改变嘉靖以来的各种朝政积弊,然而改革伊始就注定了不可能成功,内在原因是触动了既得利益群体,受到了极大的阻力,外在原因则必须归咎于万历,因为他过早的使改革夭折,因为他的任性妄为,使得原本有所改善的朝政弊端反弹得愈发严重。此后便是三十年不朝,不理朝政。他要学他爷爷,抓大放小搞平衡,却没有他爷爷那么高明,三大征他是抓了,但关键的内部官吏制度他却半点也不管,致使吏治混乱,腐败愈发横行,东林党由他这一朝发端兴起,步步做大,完全把持朝政,使得朱家人对明朝这艘巨轮彻底失去了控制。以至于后面的天启帝不得不抬出魏忠贤为代表的阉党来打压东林党势力,王朝陷入严重的内耗之中。开放沿海通商,也没能阻止国库连年空虚,财富都去了哪儿?你们说呢? 万历自中期以来,兵燹、灾异、民变兵变不断。仅论灾异一项,48年中仅水灾和旱灾就达439次,计当时灾害最多者为水灾,共见二百六十五次;次为旱灾,共见一百七十四次;又次为地震,共见一百六十五次;再次为雹灾,共见一百十二次;更次为风灾,共见九十七次;复次为蝗灾,共见九十四次。此外歉饥九十三次;疫灾六十四次;霜雪之灾十六次,则其尤次焉者也。北直、南直、山西、山东、陕西、湖广、浙江、河南等省区灾害频繁,而有些单次灾害,波及面非常广,危害十分严重,如万历十四年的疫灾波及217县,华北平原人口总死亡率在50~90%不等,江南地区为20~30%,其状况惨不忍闻。加之彼时因开矿、占地逼迫民反,拖欠军饷逼迫军反,更是不计其数。 遍地开花的似乎都是一朝一夕被压制下去的小乱子,但实则却是巨轮身上不断崩碎暴露而出的蠹虫之孔,若不是明朝体量巨大,自前期永乐、弘治时代积攒下大量财富,万历前期张居正改革以及隆庆开放沿海贸易还能留下一点家底,又哪里是这样的末日之景所能消耗得起的?这多么的灾害弊端,有哪一件又是万历所在意的,是他亲自处理妥当的呢? 老百姓但凡有一口饭吃,也不会造反,天启和崇祯身上背着的大黑锅,难道万历就能脱得干干净净了?万历二十年,1592年,距离1644年清兵入关只剩下52年了,敢问你可还能说,末日尚未来临吗? 感谢在2020-05-02 18:58:56~2020-05-03 18:0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生命在于凑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李三岁、銀狐、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浣熊啊哈 10瓶;凤凰花又开、7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8、第一百一十八章 孟旷转念又想, 恐怕是自己多心了罢,郡主与班如华这才相识多长时间,怎么会就这样轻易起了心思。何况又不是所有女子都如她一般会去喜欢女子,她也未免太以己度人了。只是如若当真郡主有此旖念,对班如华来说倒也是好事,她孤苦无依的,若是能遇见一个喜欢自己的人,与她相守下去,后半辈子也就有了着落。孟旷能看出来这位信阳郡主是个热心又耿介的人, 很有主见,又十分独立, 不会受到宗室皇族的摆布, 生活富足,对班如华来说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对象。到时候, 班如华就能从对自己无望的恋念中解脱出来,自己也算是卸下了身上的一个包袱了。 只是这都是她孟十三在脑子里白日做梦, 班如华与郡主之间是否会发展到那个地步, 完全得看她们二人自己的意愿了。 孟旷又开始想穗儿了, 她想穗儿就陪在她身边,哪怕什么也不做, 就只是靠着穗儿, 她也会得到莫大的安慰。可怜她与穗儿近在咫尺,却只能分隔两个车厢,实在是难过。孟旷一身伤痛, 只能自己裹了薄毯闭目而眠。在孟暧照料班如华细碎的声响中,孟旷当真迷迷糊糊入了眠。她似是做了个怪异的梦,只觉自己行走于无边的迷雾间,漫无目的,怅然若失。梦境无比单调,显出亘古般的漫长,然而她苏醒后一睁眼,才惊觉自己不过睡了一个多时辰。 天边已然发白,五月初五端阳日已至。 车厢中,孟暧就趴在自己身侧熟睡,这丫头忙了一夜,恐怕是累坏了。班如华呼吸平稳,面色也恢复了寻常,孟旷探手摸了摸她额头,她已不发烧了。郡主却不在车厢中,不知去了何处,孟旷揭开车帘,发现郭大友也不在外面的车辕上坐着,亦不知去了何处。 孟旷在车厢中窝了太久的时间,手脚都无法伸展开,实在是难受极了。也顾不得自己身上还带着伤,有些费劲地起身出了车厢。跳下车厢时她右足着地,避开了受伤的左腿。昨儿孟暧给她看过左腿,说她的膝盖受到冲击,伤了内里的筋络,好在没有伤着骨头,然后给她敷了一些舒筋活络止痛的膏药,用绷带固定好。如今她整个左腿膝盖肿的老高,一触地就疼,不得不一瘸一拐地走路,实在是严重影响了她的行动力。 她就在车厢边伸展了一下筋骨,身上的多处割裂伤使得她疼得龇牙咧嘴,伸展的动作顿时凝滞,不得不老老实实缩回了安全状态。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老郭就在不远处,正与吕景石、车夫两人一道站在大院子门口,三人似乎正在一起望风聊天。孟旷想看看穗儿,便行至穗儿她们所在的车厢边,撩开帘子往里面望了一眼,白玉吟、穗儿和韩佳儿三个姑娘都还在熟睡,她们身上裹着毯子,彼此依偎,沉睡的面庞上显出难掩的疲倦。孟旷不忍心吵醒她们,便未曾出声,悄然离去。 她一瘸一拐地往院子的东北方行去,想要去寻茅厕方便一下。却不曾想在半途中恰好遇上了从茅厕归来的信阳郡主。朱青佩见她一瘸一拐地走来,忙上前来扶,孟旷拱手施礼婉拒。信阳郡主却依旧扶住了她的手臂,领着她往茅厕而去。 “我先去外面等着,你若不方便就唤我……啊,你出不了声。那我就在边上等着,你到时候敲门板罢。”她将孟旷扶到茅厕门口时说道,孟旷摇手表示不需要,她却依旧坚持要留在此处。孟旷无奈,只得随了她,自己入了茅厕之中。 待孟旷解手完出来,信阳郡主又领着她去了不远处的井边,就着井边一桶水洗了手,信阳郡主还亲手打了一桶干净的井水上来,让孟旷就着洗漱。这位郡主干活手脚利落,看上去确实是吃过苦,能过日子的人,绝非宗室皇族中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 孟旷坐在井口边,摘下面上蒙着的黑巾,掬一捧清水拍在面上洗脸。郡主站在边上瞧着她,须于突然开口言道: “孟百户,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我方便问个问题吗?” 孟旷未置可否,便听她继续道:“你女扮男装在军中,就当真不曾被人发现吗?” 孟旷洗脸的手霎时顿住,抬眸望向信阳郡主。郡主报以微笑,道:“作甚这般瞧我,你女扮男装这件事能瞒得住别人,可瞒不住我,我与你是同道中人,只是我没你掩饰得这般好,一般人瞧见我也能一眼分辨出我的女儿身。何况, 这也是你自己暗示我的呀,昨夜在车上,郭大友要给你治伤你却不愿,暗示我来帮你治伤。我粗通一点脉象,摸到了你的寸关尺,还有你的容貌,你从不说话,你的喉结也几乎看不见,这么多细节,我可不是瞎子呀。” 孟旷心里其实明白信阳郡主可能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也确实是自己暗示她的,只是她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直接了当地捅破了窗户纸,明目张胆地来询问自己。孟旷有些无奈,这两日她越发觉得自己女扮男装这件事暴露得越来越明显了,不仅昔年的班如华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连刚刚相识的信阳郡主也一下就看出了她的女儿身。她不禁反思,自己这段时间或许真的在掩饰身份上有所懈怠,当真露出了不少破绽。但这也是无可奈何,近几日她连番遭遇追兵追杀,保命都成了难题,哪里顾得上那么多。也就郭大友一直先入为主,一叶障目,才会始终不曾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女子。 孟旷又掬起一捧水含入口中,漱了漱口,吐出。她望向信阳郡主,终究开口道: “还望郡主为我保密,我眼下不得不维持男子身份,尤其不能被郭大友看穿。” 信阳郡主听到她温柔的女子声线,不禁露出了笑容,心中感叹当真神奇,孟旷声音一出,原本俊秀儿郎的形象在她眼中一下就转换成了美娇娘的模样,竟是连最后一点男子气也消失了。 “你是对他不信?若是让他知晓你乃女子,他是接受不了,还是会捅出去让你无法继续留在锦衣卫中?”信阳郡主倒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确实对他不信,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对我。在他眼中,我是利用的对象,若是他知晓我是女子,他就要追究我为何要女扮男装入军中了,必会去细查当年我家中境况,到时候恐怕连着我的根儿他都能挖出来。” 信阳郡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家中有不可告人之秘。” 孟旷笑了笑,没答话。这位郡主好奇心确实如她自己所说非常浓厚,明知不该问的她也敢问上两句。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你与那位名叫李穗儿的娘子,可是……情人?” 孟旷叹息一声,道:“郡主,您何必问这么多呢?您就当我是男子,我是男子,那么我与穗儿是情人关系,便也没有任何怪奇之处了罢。” 信阳郡主忙摇手,道:“别误会,我不是不能接受你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我自然也是听过宫女对食终老的,只是你们是我见到的第一对并非宫女的对食者,我难免心生好奇。” 孟旷没说话,眸光凝在她面庞上。信阳郡主显出一丝赧然,终究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那么,班娘子可是也知晓你是女子,我见她似乎对你……也不一般。” 是了,这才是她拐弯抹角问这么多问题最想知道的部分。孟旷笑了,非常贴心地回答道: “她知晓我是女子,而且很早以前就知晓了。多年前在京中时,她曾对我表达过恋慕之意,但我对她无意,因而拒绝了她。她之后便南下学艺了,我与她再未见过。一直到前日我入南京城,才再次巧合地遇见了她。我没想到她这些年一直未曾成婚,竟成了南京织造局的绣娘,独自于南京生活。” “果然,她还念着你。”信阳郡主面色微微收紧。 “我已明确告知她我心有所属,并且打算自此与穗儿双宿双栖,永不变心。班如华是个聪慧懂进退的姑娘,我相信她不会强求不属于她的感情。但我能做到的就只有与她保持距离,秉持我心不动摇,向她证明我所言非虚。剩下的,还得靠她自己慢慢走出来。我是真心希望她能寻得一个全身心爱她的人,与她相守终生。她双亲早逝,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自梳发誓不嫁,我很担心她会孤独终老。”孟旷诚恳地说道。 信阳郡主在她的目光中莫名觉得面颊烧得慌,这人的话总感觉意有所指,她何必与自己解释这么多呢? “眼下她受伤了,非常需要身边人的关怀。郭大友虽然是她二叔,但毕竟男女有别,他二人也分别多年未见,难免生分了,不够亲近。我不好靠近她,也不能开口说话,还得靠其他娘子照看于她了。”孟旷有意无意的又补充了这样一番话,然后从井边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信阳郡主见状忙上前去扶她,孟旷清晰地看到她面上染了绯色,低垂的眸中神色闪烁,郡主应当听懂她话中之意了。 但愿她此番苦心能为班如华带来一段良缘,便也不枉与她缘分一场。这些年孟旷并不亏欠班如华什么,但总也是良心难安。 朱青佩扶着孟旷回到了车厢边,郭大友、吕景石和那车夫三人也回来了,还带来了朝食。穗儿、白玉吟、韩佳儿、孟暧四女也都苏醒了,正借着吕景石刚提过来的热水洗漱。孟旷向朱青佩一揖表示感激,然后脱离开她的搀扶,去了郭大友身侧。她打着手势和郭大友交流了一番,郭大友点头表示同意,然后道: “大家注意一下,咱们等会儿就要准备出城了,我调整一下两驾马车的乘车人员,以防不时之需。郡主的马车,就留郡主、如华、孟大夫在车上,老李(车夫)负责驾车,我也藏在车中护卫,如有情况我可以立即应对。咱们的这驾马车,便由吕景石驾驶,十三负责藏于车内护卫,白娘子、韩姑娘、穗儿姑娘,就乘坐这驾马车。大家可有异议?” 众人自没有异议。因着出城即将遭遇的巨大压力,气氛沉凝,大家的情绪都不高,心中担忧出城是否能顺利。关于出城的计划,如今众人缺少外力帮助,便只能见机行事,除了乔装混在出城的百姓之中,没有更好的办法。 众人洗漱完毕,用朝食时,一直昏迷的班如华也转醒了,面色苍白的她在孟暧和朱青佩的照料下饮了清水,吃了点食物,气色有所好转。没有见到孟旷的身影,她显得有些失落。 约莫辰时,一切准备就绪,两驾马车随着车行的马车队伍向神策门进发。最后的逃亡时刻到来,所有人的心高高悬起。 作者有话要说:人物增多,这几章也得费些笔墨塑造人物关系和形象,接下来就要提速了,后面还有大段的情节要写呢。 感谢在2020-05-03 18:07:26~2020-05-04 17:4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川 2个;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bichu、 15瓶;嘿嘿嘿嘿呦 10瓶;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9、第一百一十九章 孟旷握着穗儿的手闭目养神, 穗儿就靠在她身侧,分离了一日一夜的两人,身心终于得到了慰藉。车厢之中,白玉吟正透过车窗垂下的竹帘缝隙往外张望,韩佳儿咬着唇拧着双手,显出十足的不安。 马车从车行出来,没过多久就已经行至神策门下。孟旷睁开双目,微微掀开车门帘,望向前方的神策门。外面的情况令她心中一沉, 只见神策门下堵了个水泄不通,大量应天府的捕快和城防军的兵士在神策门下形成了一个口袋似的封锁人阵, 所有进入封锁人阵的车驾、行人全部没有回头路可走, 必须前往城门口经受盘查,没有问题才能出城。因为盘查仔细, 队伍行进极其缓慢,大量端午自神策门出, 打算去玄武湖游玩的城中居民被堵在门口半晌出不去, 百姓们怨声载道, 头顶大热的日头更是增添了焦躁之感。 “到底怎么回事?大过节的怎么不让人出去呢?” “说是查什么朝廷钦犯,一个一个搜呢, 就怕钦犯跑了。” “是吗?怪不得昨晚上外面吵个不停, 什么穷凶极恶的侵犯,要出动这么多人来抓捕?” “我听说昨儿在皇城东的顾府附近,官军和逃犯发生了冲突, 死了好多的官兵,断手断脚血流成河的,连那风光无限的贵家公子顾言秀都被斩于马下。那逃犯杀人不眨眼,简直和恶鬼似的。” “这也太可怕了吧……” 孟旷默然听着马车外的老百姓议论,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城门下的盘查人员,猛然间她发现那个童捕头也在其中,他正警惕地东张西望,仿佛正在搜寻人群中郭大友等人的下落。孟旷冷笑了一声,这个家伙叛变得可真够彻底的,唯恐他们不落网,将来还会对他报复,居然还敢来城门口盘查。潞王也知道这家伙对郭大友最熟悉,真是“知人善任”。 “情况不大妙,那童捕头在城门下,咱们若是硬要走神策门,恐怕会被认出来。”孟旷放下车帘道。 “这可怎么是好……”韩佳儿焦虑道,白玉吟和穗儿皆蹙着眉没有搭话。 前方郭大友、信阳郡主等人乘坐的马车上,车夫老李跳下车辕,向孟旷等人的车驾走来。孟旷趁着他还没走近,飞快地低声对外面驾车的吕景石道了句:“应当是郭大友和郡主要来商量绕道的事,你应承一下。” 吕景石点了点头。果不其然,老李一走近就道:“神策门是走不通了,必然要被发现,咱们得绕道,郡主和郭千户让我来问问你们,看往哪儿走合适?” 吕景石道:“李把式,你对这南京城熟,你看往哪儿走合适?” “走哪儿都一样,反正这神策门不能走。要不咱们就近往太平门去?”老李道。 “等一下,咱们先别急着走别处。”此时一直沉默的白玉吟突然道,“再等等,许是会有变数。” “怎么回事?”韩佳儿问,孟旷和穗儿的目光也投向了白玉吟。白玉吟忽然一指远方的神策门城楼,道: “你们瞧那城楼上的人,知道那人是谁吗?” 众人顺着她的指示往城门之上的箭楼望去,果见有个白胖无须、一身锦缎华服的男子立在城头上,正透过女墙的缝隙往城门下进出的人流仔细探看。 “是唐福安,我在京中见过他一次,一辈子也不会忘。”白玉吟沉声说道,语调中已起了恨意。 唐福安?他怎么会出现在神策门之上?孟旷心中一凛。 穗儿此时却问道:“白姐姐所谓变数是指什么?” 白玉吟没出声回答这个问题,却指了指孟旷,比了两根手指。孟旷和穗儿当即反应过来,她是指自家二哥孟子修。难道说二哥会做什么来引开神策门盘查官兵的注意力吗? 她随即又出声,细细解释道:“唐福安会出现在神策门这里,代表着潞王很有可能也在神策门这里,这两个人素来形影不离,如今更是狼狈为奸。潞王和唐福安此时出现在神策门,代表他们确信咱们会从神策门出,坐镇于此处,就是要坐看咱们落入他们的天罗地网之中,如此方能心安。连续两次的抓捕失败,已经让潞王和唐福安坐不住了。而如果此时别处起了骚乱,有疑似我们的人出现,你猜他们会作何反应?” “立刻转移。”穗儿回答道。 “没错,他们已是惊弓之鸟,会生怕咱们第三次逃脱,立刻调兵遣将,派出大量的人前往出事地点捉拿。而神策门到时候才是最空虚的出口,咱们无需离去,只需等待时机。”白玉吟道。 韩佳儿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们又是否会识破这是声东击西的计谋?” 孟旷摇了摇头,穗儿替她解释道:“哪怕他们会怀疑这是声东击西,他们也不能彻底排除咱们从其他地方出城的可能性,这个局面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你想想,面对这样一个排查严密的神策门,只要是头脑正常的人都会避开这里选择其他通道出城,因此会在其他地方发现我们,是可能性极大的事。” “这……”韩佳儿感觉这个理由不足够令人信服,白玉吟继续解释道: “也就是说,将绝大部分抓捕力量集中在神策门,实则是潞王与唐福安抓捕策略中最大的漏洞。他们迫使他们自己陷入了顾此失彼的状态之中,而咱们恰好可以利用这个漏洞完成出城的计划。而且有一点不能忽视,城楼之上应当有人监视着底下的人流,如果有车驾此时在人流之中突然调头离去,势必会引起城楼之上监视者的注意。” 韩佳儿仔细想了想,随即似乎想明白了,道:“没想到堂堂的亲王和大内监,策略上却如此不明智。” 白玉吟道:“是啊,不过这不仅仅是失策,碰上端午,也是潞王和唐福安的运气太差了。他人手不足,也不可能控制住整个南京城,顾此失彼是必然的结果,我们总能钻他的空子出城。其实他不该用封堵这种笨办法,若是他能设下巧妙的陷阱引我们上钩,也就能用少量的人手实施抓捕了。” 外面的车夫老李听车里面絮絮叨叨商量了半天,也没个定论,不由又问了一遍: “几位商量得如何?到底该怎么办?” 白玉吟道:“请你转告郭千户和郡主,咱们先按兵不动,也许会有变数,届时我们可以趁乱从神策门出。” 车夫挠了挠头,不明白什么是变数,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回去转告给前车中的人。郭大友、郡主似乎都与他们想到了一块儿去,他们的马车没有擅动或掉头,依旧老老实实随着人流一点点往城门口挪去。 眼瞅着马车即将进入无法回头的封锁人阵之中,再无后悔药可服,郭大友仍然果断做出了抉择,他们没有回头,彻底进入了封锁人阵之中。如此,孟旷这驾车也不会回头了,因为孟暧还在郭大友的车上,孟旷等人是绝不会抛下孟暧分头行动的。 城门越来越近了,透过车帘缝隙,孟旷能看到童捕头的目光已经锁定在了他们的车驾之上。孟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若是再无变数发生,他们就当真要硬着头皮应对城门检查了。 念头刚落,异变陡生。孟旷忽闻一声惨呼,紧接着车驾四周响起无数百姓的惊呼喧哗声,骤然间“砰”的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突然从高处坠落,砸到了城门底下,恰好就落在前方郡主车驾的边上,惊了郡主车驾的马,马儿不安地嘶鸣,车夫老李忙呼呵着安抚马儿。 白玉吟、穗儿和韩佳儿受了惊,不禁面色发白,穗儿紧紧抓住了孟旷的衣袖。孟旷微微撩开车帘,透过缝隙望出去,便见一个身着城防军军服的将官模样的人瘫倒在城门下,七窍流血,已经摔得没了生息。 她又连忙抬头向城楼上望去,突然瞧见城楼之上除了方才见到的唐福安,还多了一个一声锦绣华服,头戴金冠,体型肥胖、胡须稀疏的年轻男子。孟旷一眼认出,此人便是潞王。此时潞王与唐福安陷入极大的惊恐之中,面上半点定色也无,城楼之上有官军在呼喊: “王爷!有刺客!快随我等下城楼!” 门楼之上一片混乱,孟旷再次观察那具从高处摔坠的尸体,发现他是后颈中了一箭,那应当是一支弩/箭,形制她看上去异常熟悉,她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应当是面对着城门内侧方向时,突然被人从背后偷袭,击中后脑,然后被一脚踢下了城楼。也就是说,偷袭者应当就在城楼之上。而能够上城楼的只有城防军的官兵,这刺客到底是谁?竟然伪装成了城防军在这个节骨眼上行刺潞王和唐福安身边的人,却并不动潞王和唐福安,只是将他们惊走。他难道可以在城楼上那么多城防军和潞王护卫的包围之中全身而退吗? 这不是二哥的作风……但这简直就像是在为他们创造逃脱的机会! 刚念及此,忽闻外面人群中有人大呼: “悍匪杀人了!大家快跑啊!往城外跑!” 本来就受惊的老百姓们被这一嗓子吓得更是六神无主,在一片惊叫声中,大量人开始惊惶地冲击神策门城门。原本还有极大威权的神策门盘查官军队伍,顿时被人潮一瞬冲散,淹没在人群推挤冲撞之中。 人潮之中,孟旷等人的两驾马车也当机立断催动起来,向城门外冲去。慌乱之中,那童捕头更是顾不得甚么搜捕了,仓惶地随着人流往城外跑,却转眼间被郡主的车驾赶上。车窗之中突然伸出一只粗壮的臂膀,一把抓住童捕头的后背衣物,直接将他提拽得两脚离地,拖曳在马车侧边。童捕头仓惶惊叫,两手乱抓,双足拼了命地蹬踹。却还是被这只粗壮有力的臂膀直接提拽着,上半截身子全部被拉扯进了车厢,下半截身子还挂在车厢外,紧接着只见他身子突兀地抽搐了一下,然后被车厢内的人如丢破麻袋一般丢出,整个人栽下马车,手臂还被车轮碾了过去。孟旷短促一瞥,捕捉到倒地的他面色铁青,双目圆睁,已被拧断了脖子。 他的尸体就这样倒伏在城门口,被无数人践踏而过。孟旷等人的车驾也很快冲出了神策门门洞,终于离开了内城,进入了外城的范围之中。 郭大友隔着车窗结果了童捕头,这位童捕头的叛变就这样迅速迎来了彻彻底底的报复。这一幕恐怕让前面车厢中的郡主、孟暧和班如华受惊了,郭大友当着她们的面杀人,这种近在咫尺的冲击力孟旷可以想象。 孟旷回望神策门,突然见到墙头之上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望着她们的车驾。这人穿了一身城防军的军服,面貌丑陋狰狞,一道巨大的刀疤贯穿眼部直抵下颌。她脑内惊雷闪过,不由脱口而出: “黎老三!” 作者有话要说:老郭可是个不亚于孟旷的狠人。 感谢在2020-05-04 17:41:31~2020-05-05 17:4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5个;景川、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lackrose 10瓶;wsom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0、第一百二十章 南朝刘宋时期, 距离金陵城不远的句容县东阳镇一户朱姓人家,诞生了一位男婴。男婴七岁出家,随僧检修习禅观。刘宋泰始初年,他的行迹突然变得僻异,居无定所,饮食亦无定时,披发赤足,手执锡杖,挂剪刀、拂扇、镜子等物, 游荡于街头巷尾间。进入南齐建元年间,他的行踪更为飘忽, 屡现神迹, 几天不进食,也不觉得饥饿;又常讲一些他人不能理解的话, 但事后发现他所说的话都一一应验了,所以江东一带的官员、百姓都很尊崇他。 但是当时齐武帝却觉得这个僧侣妖言惑众, 将他抓起来囚禁于牢中, 奇异的是人们仍然能看到应该身处牢中的他游走于街头, 每每去狱中查看,他又确实身在狱中。一日, 僧侣对狱卒说:“门外有人用金钵盛了饭来, 你快去取。”狱卒半信半疑地出去一看,果见文慧太子前来送饭给这位僧侣,此事传入宫中让齐武帝得知, 他将僧侣提出牢狱引入宫中,仍然将他囿于后堂,不让他自由出入。 一直到南梁代齐,崇尚佛法的梁武帝才将这位神奇的禅师放出,后又为这位禅师于帝都金陵的钟山独龙阜玩珠峰南麓修建了一所“开善精舍”,自此这位禅师得以悠然自在,游化世间。他有着鼎鼎大名的法号“宝志”,民间尊他为“宝志公”“志公”“宝志大士”。后为埋葬宝志禅师舍利,精舍之中又修建了一座宝志塔。 宝志禅师的开善精舍随着时间缓慢发生着改变,唐代乾符年间改名为“宝志院”,宋开宝年间易名为“开善道场”,太平兴国四年,宋太宗题寺额为“太平兴国禅寺”,前朝与本朝初年得名“蒋山寺”。一直到太/祖将孝陵陵寝选定于蒋山寺所处,这座已有千年历史的古寺庙才从原来的位置移到了旁边的一处谷地之中,这片谷地左群山右峻岭,山有灵气,谷有合水,故再度易名为“灵谷禅寺”。 当孟旷走下马车,抬头望见朱红的山门之上太/祖皇帝亲笔所题“灵谷禅寺”四个大字时,不禁思索这笔书法许是与宋太宗皇帝的“太平兴国禅寺”相去甚远。但这四个大字自有这位平民皇帝所独有的气魄,大开大合,仿佛让她看到了大明开国初年时一位开国皇帝的豪迈雄健。 千年香火旺盛的“天下第一禅林”灵谷禅寺,正中坐落着重檐九脊琉璃瓦、供奉无量寿佛的无梁殿、西有砖木覆钵式七层浮屠宝公塔,东北方向则遍布着大片层台累榭的佛堂僧舍。佛家建筑比之见识过宫廷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之恢弘的孟旷等人来说并不多么富丽堂皇,但天下第一禅林庄严旷远的佛家圣地景象依然震撼了他们的心灵。飘然十里的香火气息与寺内悠然环绕的佛经诵念之声,让人踏入红山门后,心情便不自禁地肃穆宁静下来。 今日是端午,南京内城城门大开,虽然潞王尽全力阻挠,但仍挡不住出城的大批人流。孟旷等人借着黎老三制造的乱子侥幸出了城,赶了一个大早上得山来,却发现前来烧香拜佛的人已然很多了。红山门之外车辚辚马萧萧,贵家妇人女眷尤为多,更是有诸多携家带口的城内外百姓徒步登上山阶。 不愧为天下第一禅林,这香火之旺,在京师竟从未见过有哪处寺院得此殊荣。 众人提上了随身携带的行李包袱全部下车,两驾马车由车把式老李停在山门附近等待。来到山门处,自有看守山门的小沙弥上前来询问情况: “阿弥陀佛,敢问几位施主入鄙山门,有何发愿善行?” 信阳郡主率先双手合掌还礼,道:“我等皆为善众,希望能入贵禅林,得无量寿佛启光,志公大士指引,发心护持三宝。” 这意思其实就是说他们想要投宿在此,佛门术语多多,若是当真修佛,说话都与人不同,乍一下还真能昭显一个人修佛之功业高低。孟旷对此实在不大清楚,郡主这段话听得她直发愣。 “实在抱歉,几位施主。如今正是结夏安居期间,鄙寺正处止单。不只是外面的客旅缘众,连游僧居士如今也不能挂单。”那小沙弥显出了为难。 结夏安居又是什么意思?孟旷有些疑惑地看向穗儿,穗儿笑了笑,悄然在她耳畔道: “安居的首日,称为结夏;圆满结束之日称为解夏、过夏。安居旨在严禁无故外出,以防离心散乱,因此是一种自修自度的观照功夫,是养深积厚, 是自我沈潜的修行。一般来说,寺院结夏安居的时间在四月十六至七月十五这段时间。相对的,也有冬安居。这两段时间僧人不得外出,寺院也不接待外客。” 孟旷惊奇地看着穗儿,没想到她家穗儿还知道佛教知识。 “小师父,麻烦你入院通报一下方丈住持大师,就说信女青佩携友人前来,望方丈住持大师渡厄。” 小沙弥闻言惊了一跳,多看了众人几眼,见这一重男女身上带伤,眼底发青,形容憔悴又风尘仆仆,暗道原来是避难来了。他合掌一礼,转身入了寺院,快步离去。 众人在外等待了片刻,那小沙弥很快回来了,对众人道了一句: “方丈大师请各位入寺。” 信阳郡主不禁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了笑容。于是众人便随这位小沙弥跨过山门,一路往寺中行去。本以为会步行,却不曾想山门之内竟然备了车驾,那小沙弥引着众人坐上了车驾,开始赶车。除却车驾,这附近还拴着两匹马,一看就是寺中养的。 “跑马开山门,不愧是天下第一禅林。”郭大友感叹了一句。 “全院占地五百亩,要从山门行至客室,走起来实在是太远了,我观诸位施主身体有恙,还是请诸位乘车而行。”小沙弥解释道。 “小师父考虑周全。”朱青佩笑着赞了一句。 禅林清幽雅致,穿过一重重佛堂僧舍,众人乘车向东,行了约莫一刻多钟,终于停在了一处黄墙隔开的大院子门口。这其中便是灵谷寺的客院了,而就在客院门口,有两位僧人伫立等待。一位是身着深褐色的僧袍,双眉雪白,未蓄须的老和尚,一位则是个身着浅黄僧袍,年岁三十上下、有些瘦弱的年轻和尚。老和尚见到车驾,面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车驾停稳,小沙弥率先下车,先上前来向那老和尚和年轻僧人行礼,身后孟旷等人下车,信阳郡主率先上前来见礼: “净法大师,信女青佩见过大师。” “呵呵呵,郡主有礼了。”老和尚双手合掌还礼道。 “见过妙清大师。” “不敢当,郡主有礼了。”年轻僧人谦卑行礼。 “此番我遇到了一些麻烦,须得在院中躲避些时日,给佛门清净之地带来了红尘纷扰,还蒙方丈您在这里亲自迎接,我实在惭愧。”郡主看向净法大师道。 “郡主言重了,我佛门虽是清净之地,但也是渡人之地。多的,老衲也不问,郡主,还有您的诸位同伴,你们在院中好好将养,保重身体为上。我寺中园头僧妙安懂医术,寺中医药都是他在管着,知客僧妙清心思细腻,做事一贯妥帖。若有需要,可尽管向他们提。”慈眉善目的老方丈看了一眼身边的知客僧妙清,笑道。 说话间,余下众人也都上前来一一见礼。净法方丈环视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孟旷的身上。他多看了孟旷一眼,独独对孟旷合掌,口中无声念了一句什么。孟旷心中莫名,但面上也未动声色。她猛然想起多年前,她做投名状任务,就曾于江西临川山中遇见过一位僧人,彼时她刚杀了目标人物,提着对方的头颅返回,一身是血,那僧人隔着很远对她喊道: “阿修罗,你杀孽过重,必下阿鼻地狱,不得轮回!” 这件事她至今记忆犹新,后来她回到附近镇上打听了一下,她执行任务的地点附近确有一座西隐寺,那僧人应当就是西隐寺中的僧人。只是因为这件事,孟旷对僧侣的印象一直不算太好,虽谈不上厌恶,却总有几分排斥的心理,她知道这其实是她心底深处的畏惧在作祟。 这些年来她杀人无数,手中不知染了多少鲜血,虽心念依旧坚定无摧,但每每午夜梦回,也时常会惊起一身冷汗,莫名回想起某些她印象特别深刻的夺命场面。有些死在她刀下的亡魂,断气前一刻的神态就像是刀雕斧凿地刻在她心底,虽然平日里不会想起,但隔段时间却会不经意浮现在心头,折磨她的心神。许多年下来,她心志愈坚,但心神却也不可避免地疲敝下来。她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真的要尽快离开锦衣卫了。 她不信神佛,也不认为人世有什么轮回。可那句“必下阿鼻地狱”,却成为了她永远的精神枷锁。也许是因为有着这道枷锁,她才没彻底沦为杀人魔王,仍旧守着一丝灵台清澈,刀锋所向永远是来犯之恶,是她必须屠戮的对象。 正出神间,突然手被人拉了一下,孟旷回过神来,就见穗儿正担忧地望着她。 “怎么了?”她问。 孟旷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净法方丈离开了,大家正准备进去。郡主和郭大友要咱们先入各自屋内安顿行李,然后至客院的禅修堂内汇合,有事儿要商量。” 孟旷点头表示明白。 知客僧妙清已然在向众人介绍客院的基本情况。这佛教寺院的客院是分男女的,入客院大门,便是一道照壁,向左为男客院,向右为女客院,中央只有一个通道相连,通往客院之中的禅修堂。这通道每日晨间巳时开启,傍晚酉时便关闭。男客院自不必说,女客院中也有专人来照料,十来个人,都是带发修行的女居士,长久居住于此。 于是,孟旷又不得不和穗儿分开了,虽然她是女性,但每每遇上这种事儿,总是得囿于她自己施加给自己的伪装。穗儿等一众女子搀扶着还很虚弱的班如华,随一位前来迎接的女居士入了女客院,孟旷、郭大友、吕景石还有随后赶来的车夫老李,随着知客僧妙清一路往男客院中行去。 半路上,郭大友就很好奇地向妙清打听道: “信阳郡主似是与贵寺十分紧密,与方丈大师也很熟稔。” 妙清闻他有此一言,心道莫非这一伙人与信阳郡主其实是初识,他们并不知道郡主与寺院的渊源?他于是谨慎作答: “郡主是佛法有缘人,这些年时常往来南京苏杭一带,时不时也会上山入寺拜佛,听方丈住持大师讲经,一来二去,自然也就熟稔了。” 怕不是香火钱也没少给,塑金身修山门,这样的金施主寺庙都是极欢迎的。否则听闻他们是避难来的,这寺庙居然就这样轻易地收留了他们?郭大友可不大相信。心里这么想着,他面上依旧维持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孟旷心中则有另外一个想法,这位信阳郡主竟然时常入寺庙拜谒,莫不是心中有所求啊,她必然是困扰极多,才会寄托于佛法开解。也不知她这样一位被宗室除名,不缺钱财的郡主,到底有什么天大的烦心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方丈是住持的升级,方丈一定是住持,但住持不一定是方丈。住持更像是职务位,方丈更偏向荣誉位。方丈还可能掌管不止一座寺庙,也不是所有寺庙都有方丈。但像是“天下第一禅林”灵谷禅寺这种级别的寺庙,其住持肯定就是方丈了。(明修灵谷寺已然被战火摧毁大部分,只有无梁殿留存,现今规模不及当年的十分之一。) 园头:寺庙僧侣职务之一,掌管经管寺院的菜园。除此以外,有的寺院还设“知山”,经管寺院的山林竹木。 知客:寺庙僧侣职务之一,客堂的主要负责人,掌管全寺内外日常事务和接待僧俗客人事宜。 明代那个年代的比丘寺也会小规模有选择地接待一些女客,但大多不会待很长。 感谢在2020-05-05 17:42:56~2020-05-10 18:2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景川、7r、wsom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客 49瓶;李三岁、大大图 10瓶;来仪 6瓶;45328500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1、第一百二十一章 结夏安居期间, 寺庙客院十分空荡,众人能够分到一人一间屋子。在属于自己的独间安顿下来,休息了约莫一刻钟之后,孟旷等人离开了男客院,顺着檐廊通道穿过一道敞开的双扇木门,来到了禅修堂之中。这禅修堂跨入后便是礼佛的大堂,四围分散着八间静修室,供客人独自研习修行,或与寺中座师面对面参禅论道。 知客僧妙清为他们专门安排了一间静修室, 孟旷等人入内饮茶,等待了一会儿, 女眷们除了伤重的班如华, 全部都来了。入席列座,知客僧再为众女眷上茶, 随后便退出了静修室。 郭大友清了清嗓,率先发言道: “这次咱们算是很幸运, 趁乱出来了。但是相信大家现在也明白过来了, 咱们这回能逃出来, 全因黎老三在城头制造出了混乱。看样子这黎老三恐怕是一直潜伏在城中,还观察着咱们的一举一动。这个人可真是深不可测, 我想他必然在南京城内也有眼线, 否则他从哪儿找到咱们的行踪?” “我猜他恐怕在更早的时候就跟着咱们了,咱们离京前他就失踪了,一直藏在暗处呢。”白玉吟道。 信阳郡主沉默地听着他们交谈, 她也不回避,众人也没避开她,大家心照不宣。因为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旅程还得仰仗信阳郡主,她明面上不求回报帮助众人,实际上所求无非就是众人所掌握的情报。郭大友眼下算是众人的主心骨,万事都由他拿主意,当然他也会充分听取众人的意见再做决断。郭大友既然没打算继续回避信阳郡主,众人也就任由话题继续下去了。 郭大友道:“白姑娘的猜测也是我的猜测,眼下咱们只能算是暂时逃开了潞王的追捕。神策门骚乱后,潞王有可能仍然留在南京城中,也有可能因为受到惊吓而逃离南京。但不论怎么说,他仍然会以南京为中心向外四散搜捕我等。但这已经可以说是徒劳了,这一回他对上我和十三,折了不少猛将,养的上千打手,带出来的也让十三杀了不少。南京城中配合他行动的城卫军和应天府捕快也可谓是损失惨重。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短时间之内,他是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了。而唐福安胆小如鼠,素来依傍潞王,遭了这一劫,他也已如惊弓之鸟,恐怕自此以后再不敢离开潞王半步,要利用潞王保护他自身。因此咱们现在要担心的不是潞王,反倒是黎老三。他制造乱子让我等得以逃出内城,到底有何图谋?他眼下人在何处,是不是还盯着咱们,这都是不好说的事儿。说不定他就在这灵谷寺外潜伏着呢,这家伙……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此前他绑架穗儿姑娘,如今放走咱们,恐怕也是因为不希望咱们落入潞王之手。这说明他仍然没有放弃要绑走穗儿姑娘。”吕景石道。 此话郭大友尚且未置可否,但却让孟旷和穗儿同时蹙起了眉头。若说黎老三不希望穗儿落入潞王手中,那是自然的。但这就代表着他一定是想要再抓走穗儿一次吗?恐怕未必。如果真如白玉吟所说,他一路上暗自追踪着自己一行人来到了南京城,若是只为绑架穗儿,这未免缺乏说服力。实际上他们一路来南京,他是有机会绑走穗儿的,比如他们乘船南下的过程中,在中途许多城镇都曾上岸采买,其中不乏穗儿离开孟旷和郭大友身边的时刻。若他想要绑走穗儿,那么就当及时下手,免得夜长梦多。但事实上事情并未发生,是因为绑架穗儿这件事他觉得他自己独力难支?还是说他改变了策略?毕竟他当时身边只剩下一个女性同伙竹妍。 孟旷认为,单凭他和竹妍,在自己等人完全不曾察觉他们存在的情况下,绑架穗儿其实并不费劲。竹妍有一手神乎其技的针灸功夫,刺人穴道可使人瞬间丧失抵抗力。而黎老三乃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锦衣卫,熟悉各种各样的侦查手段,更是能设计出完美的脱身路线和藏匿地点,这都不是问题。在京中绑架穗儿可比如今他们在半路上绑架穗儿要困难得多了。何况据胡福来和东子供述,黎老三还有一个同伙,就是曾经同孟旷在净乐堂交手过的那个蒙面的蒙古鞑子。此人曾经潜伏在九指王身边,如今九指王倒台被詹宇抓捕下狱,他应当回到黎老三身边了。 那么,假使黎老三是改变了策略,打算一路跟踪孟旷和穗儿等人南下,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孟旷开始顺着往下思考。 刚冒出一个念头,她就听身旁挨着她坐的穗儿出言道: “我有一个想法,黎老三是否是想随在我们身后,以便探听到有关我所掌握的万兽百卉图之虚实?” 孟旷望向穗儿,眸中露出清浅笑意,这丫头又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她们还真是心有灵犀。 郭大友闻言则沉吟了下来,随即眼珠微微转动,思索了片刻,道: “我此前认为他们可能是想随着我们去接触我与十三此番的任务对象,也就是浙东一带涉嫌私贩军火与倭寇的人。但仔细一想却也不对,我与十三此番的任务是秘密任务,直接由北镇抚司指挥使发布,黎老三没理由能知道我们南下是为了什么。如今看来,穗儿姑娘所言才是关键。” 沉浸在思索中的穗儿没注意到身旁孟旷的视线,听郭大友说完,她立刻点头道: “我曾被黎老三抓走,当时听到了黎老三与他的同伙之间的对话。此人似乎背后还有一个主子,他们一直在谋求达到某种政治目的,扭转朝中的局势。他们认为张居正留下的万兽百卉图之谜乃是改变局势之关键,这图中不是埋藏了巨额宝藏,就是隐藏有极大的朝政机密。在京中掳我失败后,他便立刻改换了策略,打算再度隐入暗中,随在咱们身后。他应当是认为我遭到了郭大哥和十三哥的控制,我们此番出京一定是意图解开万兽百卉图之谜,他们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么做相比于把我掳走后严刑拷打逼问自然是要更为省力。” 白玉吟点头赞许道:“没错,穗儿妹妹言之有理。” 吕景石不禁问道:“那咱们该怎么办?难道任由那黎老三跟着?” 郭大友笑了,道:“他愿意跟着便跟着。咱们这趟出来,本来的任务是查探私贩军火与倭寇的事儿,查找万兽百卉图只是附带的,而且线索都是断裂的,咱们要查万兽百卉图也无从下手。只有等完成了军火案调查后,我再写信给大哥,让大哥申请新任务,派我们去江陵找张居正第四子张简修,才有可能打听到老五张允修一鳞半爪的消息。” 听郭大友说到此处,孟旷不禁腹诽了一句:二哥早就查过张简修了,他一直被囚禁监视着不得自由,估摸着很有可能对他五弟弟张允修的下落全然无知。 “唉……可恨那方铭为了骗小穗姐出宫,编造了张允修出没于山西的幌子。眼下天大地大的,咱们实在是不知该去哪儿寻张允修了。”孟暧轻声道。 此时孟旷抬起手来开始打手势发表意见,穗儿坐在她旁边,看懂了她的意思后转述给众人道: “十三哥说,不若将计就计,对方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就来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咱们时刻留意着后面的追踪者,等他们出手了咱们反倒能把黎老三抓住,落在咱们手中不怕他不抖露些秘辛。弄清楚他到底在图谋些什么,还有他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咱们也多一手准备。” “哈哈哈哈!十三,你可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郭大友不禁大笑出声。 “那潞王和唐福安,咱们此后该怎么对待?”白玉吟还是问出了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 郭大友望向白玉吟,沉吟了片刻道:“白姑娘,我知道你对潞王和唐福安有深仇大恨,但此时也并非咱们复仇的时候。潞王杀不得,唐福安要杀也得视情况而定。” “潞王有何杀不得?”白玉吟冷冷道。 “他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亲弟弟,也是李太后幺儿,杀了他等于要把整个朝局搅得天翻地覆,皇帝与太后怎会对此善罢甘休?而但凡与潞王有仇的人,都会被列入抓捕名单。白姑娘,你觉得你能逃过这个抓捕名单吗?与你关系密切的我们又是否能洗脱干系呢?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想想开国初年的三大案,牵扯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复仇一时爽快,可接下来会引起无穷无尽的株连,害死多少无辜的人。潞王该杀,但不能杀,不杀是为了稳定朝局人心。白姑娘,我知道我说这话很刺耳很难听,但这是必须接受的现实。”郭大友严肃地说道。 白玉吟长长叹出一口气,道:“郭千户,我何尝不知你所说的利害。但……这么多年了,我白家不能白白被害到这个地步。至少……潞王必须付出代价,不死也要付出代价。”她沉了口气,道,“若我没有办法让他付出代价,我也必须要让庇佑他的朝廷付出代价。”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一出,整个禅修室内顿时陷入了惊骇的沉默之中。孟旷与穗儿不禁很有默契地相视了一眼,她们此时内心的想法是一致的,她们终究明白了白玉吟谋划一切最终极的目的。她这么多年为寻到孟子修,不得不倚靠并牵制着潞王做自己的保护伞,但其实她私底下没有一时半刻放弃过刺杀潞王这件事。若真要追究起来,她此时就可被当做反贼拿下,但如今不论是郭大友还是孟旷,谁又不是心底起了反意呢? “唉……我现在担忧的是,我们回京后一切是否还能如常。若潞王在京中做手脚,指挥使和我大哥也保不住我们。”郭大友不无担忧地说道,“何况锦衣卫中还有不少想抓穗儿姑娘的人,当时咱们在京城暗中保下穗儿姑娘时,他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此后时间长了他们也就能回过味来了,我们此番出来,恐怕也没有退路了。” “是啊郭千户,还有我和景石,本是被安排到南京的内官监采办上任的,如今也不能去了。无故不赴任报道,乃是犯了大忌,景石和我也就成了宫中外逃的罪人了。”韩佳儿忧心道。 禅修室内气氛陷入压抑,众人都为前途之渺茫而担忧。此时,信阳郡主朱青佩突然发话了: “我虽不知诸位具体经历了甚么,但听你们话语间,似乎与我那皇叔等朝中贵戚结下了不小的仇怨,以至于遭到了追杀。如此一来,我也不用担心大家与我的立场不一致了。诸位放心,吕中官、韩姑姑,你们二人都曾是宫中旧人,做事必定周全,吕中官还做过宫中采办,乃是我商行中稀缺的人才。若不嫌弃,你们以后可以跟着我做事,只要我不倒,就保你们衣食无忧。” 韩佳儿和吕景石惊讶地看向信阳郡主,一时之间失去了反应。信阳郡主则继续道: “我听你们言辞中提及走私军火与倭寇的事,这正是我近段时间的烦心事。我在浙杭一带的商行近期接到了大笔的订单,有人从我们的瓷器行订购大批的硝石原料。” “从瓷器行定硝石原料?”郭大友一头雾水。 “硝石是制作釉彩的原料,我手底下有不少民间的瓷器窑坊,也与很多硝石矿有着长期信赖的合作关系。硝石矿都是官采官办,受到管制,卖出都有定量,买家也都要登记在簿。如果是正经商人,要买硝石,直接找官办的矿去买就行。这买家却拐了个弯找瓷器窑坊来买,买的量也十分巨大,根本就不是正常民办窑坊用来做釉彩的量。这分明是要躲避官府的追查。我手下的瓷器行掌柜觉得不对劲,不敢卖,就把这事儿报给了我。但已有不少瓷行受不了这利益诱惑,已经和对方交易了。” “郡主是怀疑这伙人买硝石根本不是为了制作釉彩,而是为了造火/药!”穗儿指出了关键。 “没错,我希望诸位能帮我查清此事,我很怀疑是倭寇在暗中大量搜集制造火/药的原材料。此外,近些年我最费心的就是想要开拓辽东的商路,原因无他,我母家就来自辽东,祖祖辈辈都在辽东做木材生意,直到现在我的舅爷表兄都还是辽东最大的木材商人。但自从辽东成为抵御蒙古、女真的最前线,舅爷表兄的商路也走不通了,哪怕有亲王姻亲这样一层关系,但我父王素来低调,母亲又是妾室,不敢与父王提接济的要求。舅爷表兄也是根本不敢造次,家中连年亏损,已经典了宅院和不少田地,日子快过不下去了。每月还要给辽东官军上不少供奉,实在是入不敷出。我能出来做商人,这么快发展出如今的产业,与我父王关系不大,其实很大原因是靠着舅爷表兄的资金支持和教导,我不能不管他们。也就在一个月前,我舅爷表兄来信说朝鲜国那里传来了消息,有大批的倭国军马集结于海港附近,巨量船只在海港停靠,情势非常紧张。倭国很有可能就要越海去打朝鲜了,届时我大明辽东也是首当其冲。他们忧心忡忡,希望我能探听清楚此事。” 她最后起身道:“我所求无非就三件事:亲人平安,商路畅通,国无大难。只是我一个被除名的宗室女,在朝中毫无人脉,一没有可靠的情报来源,二也没有可以影响朝局的能力。但诸位不同,青佩……仰仗诸位了!”说罢,深深一揖拜下。 作者有话要说:郡主:可怕,我一朱家宗室女面前全员反贼! 感谢在2020-05-10 18:23:32~2020-05-12 18:3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huan3415、景川、若禅。、情不知所起、小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15瓶;MONA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2、第一百二十二章 与信阳郡主相处的时间越长, 就越发觉得她是个性情十分惹人喜爱的人。豪爽大度,平易近人,眼光卓越且十分独立,虽然非常聪慧却又难得敦厚,乐于助人。此次她给予众人的帮助,其实远超众人所想。 在众人躲入灵谷寺约莫大半日后,也就是五月初五当日傍晚时分,信阳郡主派出去假扮孟旷、郭大友和班如华以引开追兵的三个手下也来到了灵谷寺。这三个人在摆脱开追兵后,从郡主在南京城中的商铺里得到了郡主入灵谷寺暂避的消息, 换了一身衣服,便再寻机会出城往钟山之上赶来, 与郡主汇合。而这个消息是郡主出发前天晚上, 特意让车夫老李留在商铺中的。不得不说,郡主当真是心细如发, 思虑周全。 当然,这也与这一女两男三个手下的重要作用密不可分。他们都是郡主的左膀右臂, 郡主离不开他们。 女子名唤赵苏之, 是郡主的贴身侍女, 自小就跟着郡主。因为郡主自幼习练剑法,她也随在侧习武。后来郡主因为要筹备出嫁之事, 被限制习武, 要求学习闺阁女子的典仪规范,倒是这个侍女一直练了下来,本领在女子中可谓十分高强。如今郡主常年出门在外, 就靠她照拂保护。这几日赵苏之不在身侧,郡主虽不表现出来,但还真有些不大习惯。 另外两名男子,一位名唤邱白,是郡主的护卫,使得一手极强的柳叶刀。柳叶刀乃是明军的制式佩刀,因形似柳叶而得名,这刀要使得好,没有二十年功夫是成不了的。除了刀法,他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武举出身,在骑兵营待过,后来被调为周王府亲卫。他如今而立之年,早年间也算是见识过战场,带过兵,是有见识有城府的人,因郡主有救他全家的大恩,他死心塌地追随郡主。此人其貌不扬,尤其眉目甚至长得有些凶恶,郡主出去谈生意一般都会带上他,有他往身侧一站,气场就截然不同,可起到威慑作用。 另一位则名唤古仲文,家中行五,郡主等人一般称他“五爷”。此人年介四旬,早年家境贫寒,他很早就出来做工贴补家用,是自学徒一直打拼到大商行掌柜的精明商人。他做学徒时走南闯北,也跟着商行里的老师傅练了一身拳脚功夫,虽然不怎么成套成气候,但也不是庄家把式,对上邱白亦能走上几招。如今年纪虽然渐长,但肩臂腿脚依然孔武有力,行动敏捷,思维更是清晰。他帮郡主打理全盘的生意已经有三年时间了,一切都被他处理得井井有条。此人原来就是辽东人,随着郡主的舅爷做事,后来郡主独立出来经商,他最开始是郡主的舅爷送到郡主身边帮衬的人,后来因为更喜爱追随郡主做事,便长久地留在了郡主身边,他的家人都迁到了开封郡主府做了家仆。 这些都是孟旷与郡主私下聊天得知的,因着郡主知晓了她女子的身份,她们这两个女扮男装的同类人倒是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情。来到灵谷寺的当日午后,用过午膳的孟旷独自往山门行去,她是想消消食,顺便活动下筋骨。她的膝盖还很疼,但她依然希望能拥有一定的行动能力,她需要走一走来保持身体的灵活度。然后她就很偶然也很默契地在山门附近碰见了从女客院那里独自而来的郡主,她是来等待她的三个左膀右臂的。 于是孟旷便和郡主在灵谷寺山门附近林荫下的石凳坐下交谈起来,然后得知了以上关于郡主的情况。孟旷不禁感慨,郡主为了救他们竟然把自己最信任的三个左膀右臂都派了出去引开追兵,要知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将损失惨重。 郡主却笑呵呵地道:“我当时也没有时间多想,一是身边就只有他们三个最适合去假扮你们,二是……我也信任他们的能力,一定能圆满地完成我交给他们的任务。但说实在的,你知道我是个商人,我是有商人的本性的,说得难听点,我有赌一把的想法。若我这一次能看准投资,说不定会一本万利。” 孟旷面上蒙着白布,虽然很闷热,但可以起到遮挡她口唇的目的。她出声高低不过只让身边的郡主听清,隔着远了,也分辨不出来她是否在说话。只听她道: “我们这一行人,不过两个小小锦衣卫和一帮被皇亲贵戚追杀的女子,我和郭大友这会儿恐怕在朝中都已经背上黑锅,成了在逃犯了。恕我直言,郡主,我实在看不出来你这笔买卖到底怎么才能一本万利啊。” 朱青佩笑道:“你们被追杀,才代表你们手握巨大价值嘛。皇亲贵戚想毁灭的,就一定是我想要的。” “为何?你说你所求不过三件事,亲人平安,商路畅通,国无大难。这三件事难道说是因为皇亲贵戚才无法实现吗?”孟旷实在有些不解。 “可不正是如此嘛,孟百户……我唤你十三爷罢,咱们别那么生分。十三爷,你仔细想想,亲人不得平安,商路不得畅通,国朝不得安宁,可不正是因为有这帮皇亲贵戚在吗?” 孟旷细细回味了一下她的这句话,不禁感慨,道了句:“郡主……不,十八爷一言切中要害,孟某佩服。”礼尚往来,郡主唤她“十三爷”,她便唤郡主“十八爷”,出门在外,也好掩饰身份。当然,往日里她不开口说话,也不用去考虑称呼问题。 朱青佩摇头道:“我所求这三件事要实现,可不容易啊。首先第一大难关,就是要让我的商行能在皇亲贵戚的压迫与剥削之中生存下来,这谈何容易?十三爷,你也算是平民人家的孩子,锦衣卫时常出外差,我想你也是懂民间疾苦的。你可知道如今民间百姓的日子有多难过?这些年来水灾、旱灾、蝗灾、飓风、雹灾、雪灾,连年不断,朝廷救灾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国库都是虚的,哪来的赈灾款项?直接导致的就是饿殍遍野,瘟疫四散,各地流民大增,更有相当多的直奔天子脚下的京城而去。你们是从京城出来的,应该是很清楚的。过不下去的,被迫落草为寇,如今各个山头上的匪盗也是越来越多,在外行路都不安宁。我们商人常年奔走四方,哪一回押货不是提心吊胆的?我也被抢过好多回了,好在人没事,财货损了便损了。 哪怕是在富庶地区,也能感受到老百姓被繁重的课税压得喘不过气来,虽然因为大量白银的流入,使得江南富庶地区的商贸要便捷了许多,人人都在做生意。但你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老百姓拿不出钱来买东西。一个平凡的五口之家,能维持住每日的温饱就算很不错了,白米白面很少能吃一顿,更别说肉食了,村里的自己能在山间河塘中打猎捉鱼,还能吃到些肉,住在城里要靠买的,那就根本买不起。逢年过节能做新衣的人家都是令人羡慕的,往往就是一件衣裳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唉……百姓苦啊,我也是出了宗室皇家,才能明白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苦。 这些年我一直想去帮一帮那些灾民流民,但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自己的生意也很艰难。施粥设铺,只能量力而为,那本也不是我的分内之事。为了保障商路畅通,我请了拳脚刀枪的师父,商行的伙计一个个都得学功夫,学骑射,不为保障货物起码也能自保。本以为这些难关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可如今偏偏又起了烽火,倭寇又要打来了。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必须剑走偏锋。” “与咱们这些逃犯处在一起,你就不怕被扣个反贼的帽子?”孟旷问道。 “哈哈哈,反贼……若真到了那一步,反了又如何呢?又有谁还能来收拾这旧山河。”朱青佩不禁苦笑。 说话间,赵苏之、邱白、古仲文三人回来了,郡主一眼就见他们入了山门,立刻带着孟旷迎了上去,并将他们一一介绍给孟旷认识。见礼后,三人带来了目前南京内城中的最新消息。 潞王已经离开了南京城,离开时走了水路,看方向应当是走水路沿运河南下了,也许会去苏杭等地,唐福安应当与潞王在一起,南京织造局证实唐福安已经离开了南京。目前应天府衙正在收拾南京城的乱局,老百姓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但谣言满天飞,甚么说法都有,如此反倒可以混淆视听。 孟旷询问了一下他们是否见到过一个面有可怕刀疤的老者,三人都摇头表示没有见到过。 交流过后,朱青佩拦下了一位寺僧,请他领着三人去客院入住休息。她自己则与孟旷结伴,缓步在寺内悠游。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无梁殿内,既然入寺,没道理不来拜一下无量寿佛。只是孟旷并不信佛,如今突兀拜佛,她自己心里有些不大舒服,也不知佛祖是否会接受她毫无诚意的跪拜。 这无梁殿,其实真实名为“无量殿”,因供奉无量寿佛得名,又因全砖砌拱券式营造结构,确实没有一根梁木,便衍化出了“无梁殿”之名。拜佛毕,二人恰好就碰上了正在无梁殿侧为油灯添油的净法大师。朱青佩携孟旷上前见礼,道一句: “大师还是日日为佛堂亲手添油吗?” 净法大师合掌道:“修行不过往日点滴积累,添油拂尘,时时照见己心。” “大师高修。” 净法大师谦虚摇首,随即将目光再次投在孟旷身上。孟旷被他看得不大舒服,干脆点破此局面,合掌后打着手势问道: 不知大师有何指教? 也无人替她翻译,但净法大师居然一眼就辨明她的意思,道: “施主,恕老衲多言,你身上煞气甚重,需得尽早修行清净法门,摆脱杀孽,否则迟早将殃及身边亲属。” 孟旷眉头不禁紧蹙,盯着净法大师。净法大师却面色平静地继续道: “施主连年积攒杀业,心中应也生畏生厌。那么施主不若仔细想想,是为自己杀,还是为他人杀,是为亲族杀,还是为万众杀。若不得不杀,不若去杀众生颠倒轮回的根本。所谓无明,不知度此世,不知他世,不知真相,不知轮回,不知苦厄。杀去无明,可见西方极乐之光。杀去我见我执,而非施主肉眼可见的五蕴之身。若施主因杀业过重不得不堕入地狱受无间业火灼烧之苦,非我净土法门所愿见到的。老衲知晓施主身份非凡,积攒杀业也非你所愿。但我净土法门,发四十八大愿,愿度三千世界众生,施主与我佛门是有缘的。” 孟旷一瞬只觉迎头被人打了一大棒,愣在当场。 “阿弥陀佛,恕老衲先告辞了。”净法大师再度施礼,提着灯油桶,缓缓步出了无梁殿。 一旁的朱青佩望着失魂落魄的孟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她才安慰了一句: “十三爷,你不必太在意净法大师的话,你知道,他们出家人就是这样的。” “不……”孟旷摇了摇头,道,“郡主,你也是修佛的,方才方丈大师所说的几个词,我不大懂,你能与我解释一下吗?” 朱青佩见她有此一问,心中一凛,不禁道这人该不会突然顿悟,要遁入空门了吧。那她把孟旷带入寺庙之中可不知道是罪过还是功德了。 作者有话要说:请不要担心,本文是HE,你们懂HE是什么含义的。 感谢在2020-05-12 18:39:13~2020-05-15 18:2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2个;7r、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rrow 34瓶;李三岁 10瓶;dawn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3、第一百二十三章 孟旷一行人在灵谷寺中长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一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郡主手底下的邱白、古仲文等人也会下山去探听南京城中的情况,不时带来新的消息。南京城附近的搜索因为多日无果已然逐渐放松转移,灵谷寺附近也有搜索的官兵,但寺内他们不敢撒野,时间长了,他们还是下山去了。 其实他们躲个三五日便可出灵谷寺安全离去了,之所以会在寺中逗留这么长时间,完全是因为几个伤员的伤势需要时间将养。郭大友、孟旷身上的伤虽然每一道都不算很重, 但却非常多,在这炎热的夏季, 一个不小心伤口便会感染, 需要非常小心地照料,每日时时清理换药。 非常不便的是, 孟旷身上的伤她自己没办法处理,必须要借助他人的手。而她又被隔绝在女客院之外, 寻不到妹妹或者穗儿帮她。如此一来, 自然而然的郭大友就该出手帮她了。孟旷入寺当日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与郡主商量之后,郡主的意思是她若要换药, 就在白日通道开启的时候去女客院, 只去她亲妹妹孟暧的屋内,处理隐私部位的伤口,如此可避嫌。夜里, 她若是还需要换药,就请吕景石帮忙处理非隐私部位的伤口,吕景石毕竟是内侍,又知道孟旷的身份,也不必多么忌讳。至于郭大友那里,若是他想要帮忙,就以郭大友身上也有伤为由拒绝。 孟旷确实是按照这个方式来解决问题的,不过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郭大友并未主动提起要帮她换药的事。许是为他们提供草药的园头僧妙安本身医术高明,为郭大友每日处理伤口都十分妥帖,郭大友并不担忧孟旷无人帮手。但实际上孟旷从一开始就拒绝了妙安的医治,只是感激他提供了草药。妙安虽不知缘由,但这位憨厚的僧人心知每一位施主都有隐私,他作为出家人自不会越线去侵犯施主的隐私。 郭大友和孟旷都是习武之人,常年熬炼筋骨,底子非常好。这次虽然伤得不轻,但好得也很迅速。在寺内休养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比较轻浅的伤口就已经全部愈合了。郭大友身上就剩下右肩被秦啸风的马槊割开的大口子,如今还尚未完全愈合,他的右臂仍然使不上劲儿,每日都吊在身前。而孟旷摔伤的左膝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走路时仍然有些轻微的刺痛感。她拉伤的右臂如今也好转了许多,在每日坚持的按摩与拉伸中恢复。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基本上好全了。 以他们如今这个状态,再出发不成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得等一个人身体调养好,那就是班如华。班如华中的是箭伤,这种贯穿伤极难愈合,加之班如华本身身体并不多么强壮,自中箭以来一直卧床难起,二十多天了,起起伏伏发热不断。孟暧和信阳郡主朱青佩等人一直在悉心照料她,她伤口终于是愈合并消除了炎症,烧也退了,但人还非常虚弱,如今仍然不适宜长途跋涉,还需要时间将养。一般来说,箭伤想要养好,没个三个月真的很难说,但如今他们又哪里能等三个月的时间呢? 去与留成了当下众人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郭大友和孟旷接下来要去做的事还得仰仗信阳郡主,而信阳郡主却因心疼班如华而不愿离寺,这样没有限制的拖下去,恐怕将贻误大事。 孟旷这些日每天也都会去女客院那里,在妹妹房中换好药后,便随着妹妹去看一看班如华的情况。她看上去疲虚又脆弱,最要命的是精神一直很不济,仿佛她受的伤害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孟旷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缘故,她也不敢去问,每次去看班如华只是离得远远的,也不敢靠近,她害怕自己的出现会刺激到班如华。 妹妹孟暧说,班如华确实是心病大于身伤,也影响到了伤口的愈合。她应当确实对孟旷余情难舍、藕断丝连,加之眼下孟旷一直就在她附近,过去孟旷与她分隔万水千山她都能坚持下来,如今离得这么近她更是禁不住的要起念想。听妹妹这么说,吓得孟旷更是不敢进班如华的房门了。 这些天,孟旷莫名觉得穗儿对她的态度也有些微妙。虽然每日也都会见面,她也会帮着妹妹一起处理自己的伤,午膳也都会在斋堂一起吃,可她看上去有心事的模样,话很少。因着这里是寺庙,孟旷行止间也不好与她过于亲热,总也寻不到好机会与她好好谈谈,以至于她抓耳挠腮地烦躁,总也安不下心来,恨自己不能住在女客院里,好时时掌握女客院中发生的事。 因为听闻在班如华最病重的那段时间,一直是郡主在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孟旷本以为在班如华心目中,自己这个虚无缥缈的爱恋对象应该早已淡化去了,起码她也该注意到郡主这个如今身边最关心她的人了。相识不过一两日,郡主就能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将心比心,孟旷都觉得很感动。可……为什么这班娘子却如此执拗,不肯放过这段无端的恋念呢? 一直到六月初四的前一夜,吕景石出于习惯来帮孟旷处理伤口,闲聊中他透露从韩佳儿那里得到的消息,孟暧、穗儿、韩佳儿三个女子打算就在初四随圆头僧妙安去后山药园,帮妙安师傅采草药,晒制草药。孟旷得了这个消息,当即决定自己明日也要跟着去,她必须寻机会好好和穗儿谈谈,否则她会疯掉的。 这一夜孟旷几乎没睡,心烦意乱的她最后翻出了一本《无量寿经》,就着微弱的灯火观看到了天明。这本佛经书页已有些泛黄,页边有些翻卷,使用有些年头了。经书正篇篇幅不算很长,但更多的是夹在其中手书的经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显示出经书主人对这本经书深厚的思考。经书的前主正是净法大师,孟旷来到灵谷寺第一日便遇净法大师当头棒喝,使得她自此有了某种尚不能完全明说的顿悟。后她向郡主求问净法大师言辞中一些佛语的解释,郡主虽然修佛但修行尚浅,不敢胡乱作解答,孟旷最终还是在隔日拜访了净法大师求解,净法大师做了一些简单的解释,并给了孟旷这样一本经书。他说这经书是他每隔一段时间有了新的体悟后,便会重新注解抄录的,这一本是最新的一版,两年前写成,便赠给孟旷,时时翻阅,有助于她清心凝神,正/念驱邪。 这一个月来,孟旷几乎每夜入睡前都会翻阅这本经书,通读一遍下来,已经有所明悟。而越是反复阅读,当真能感受到烦躁的心绪逐渐安宁下来,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庄严世界,盛大光明。 有一段经文孟旷反复揣摩,尤其是在今夜,看着这段经文都出了神:世人善恶自不能见,吉凶祸福,竞各作之。身愚神暗,转受余教。颠倒相续,无常根本。蒙冥抵突,不信经法。心无远虑,各欲快意。迷于嗔恚,贪于财色。终不休止,哀哉可伤!先人不善,不识道德,无有语者,殊无怪也。死生之趣,善恶之道,都不之信,谓无有是。更相瞻视。且自见之。或父哭子,或子哭父。兄弟夫妇,更相哭泣。一死一生,迭相顾恋。忧爱结缚,无有解时。思想恩好,不离情/欲,不能深思熟计,专精行道。年寿旋尽,无可奈何! 她想起了班如华,不禁哀叹,真真是忧爱结缚,无有解时。如此执迷不悟,有限岁月岂不被白白辜负。可她又想起了自己,想起了穗儿,她们又比班如华好到哪里去呢?在未重逢时,便是如今班如华之状,重逢后才坠入情海,得解相思之苦。而她自己如今仍然深陷在仇恨之中不能自拔,若不复仇便不得解脱,这也是一种“迷于嗔恚”罢。只是她是个俗人,她无法自解。复仇之路上她已然斩杀了太多无辜之人,造就了可怕的修罗杀业,长久以来也是心有隐惧。究竟该如何得解,方丈那段为谁而杀之论给了她解脱的方向。 不只如此,郡主、妹妹孟暧、乃至于郭大友,每个人都有束缚自己的情网,思想恩好,不离情/欲。佛说要拔诸爱欲,杜众恶源。游步三界,无所挂碍。这谈何容易啊,出家人一生修佛也未必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何况他们这些俗世之人。 若能对求不得之事做到断舍离,便是了不起的功德了。 未明时分,她起身穿衣,梳洗整理完毕,吃了两块昨夜备好的素馅面饼充饥,饮下一碗清茶,便出了客院,往后山而去。她打算径直先往药园,就在药园门口等穗儿等人来。今日她着一身青色交领麻袍,布带束腰,绑着腿踏着布鞋,卷着衣袖,网巾束发,面上仍旧蒙着白布,打扮朴实无华,看上去就像是个农人。行走于夏日晨间的山寺之中,寺内林荫遍布,鸟鸣啁啾,空气微凉微润,令人心旷神怡。这里确如郡主所说,是绝佳的避暑休养之地。孟旷步子逐渐轻快起来,一路深呼吸,最后竟小跑了一段路,如欢快奔跑在林间的鹿儿一般,很快便来到了药园篱笆墙外。 站在药园外,她往内张望了片刻,园内无人,孟旷心知妙安还未带着穗儿等人来,便安心于篱笆门外的一株高大古老的银杏树下等待。她呼吸着清新的山间空气,只觉周身上下都耸动着欢悦的感觉,特别想要锻炼身体。她已经好久未曾打拳练刀了,今日出来也未带刀,便想着打一套拳来。 她先是把家传的配合螣刀刀法而习练的螣拳打了一遍,却因拳法刚猛,身体有些不大适应,她身上的伤还未好全,不能如此大动作。而且她总觉得眼下的心境不大对,似乎不大适合打这套刚猛且煞气十足的拳法。 想了想,她收了动作,平稳了一下气息,调整身形,她起手,开始打罗道长教给她的道家拳法。与其说是拳法,不若说是掌法,罗道长早年间上过武当山,习练过武当的太乙逍遥掌可以外传的部分,这掌法便是太乙逍遥掌的不完全版,后来罗道长自己补足了其中不完整的部分,其圆融定然是比不上原版,但也能起到健体养气的功效。 孟旷如今在银杏树下打起了这套养气的内家拳法,却觉得当真拳与意和,意与神和,周身圆融精粹,精神更加凝练了,慢慢的便进入了一种十分奇妙的状态之中,全然忘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打着这一套拳法,只觉整个人飘然绝尘,似乎入了某种奇妙的境界之中。 六识敏锐的她甚至未曾注意到妙安师傅已经领着孟暧、穗儿和韩佳儿三女来到了药园门口。孟暧一眼见到姐姐,刚要张口呼唤,却被憨厚沉稳的妙安师傅阻止: “这位施主入境了,切勿打扰,断人机缘。” 后方的穗儿凝望着孟旷闭目打拳的模样,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看过孟旷了。这段时间她好像变了,原本身上那股终年散不去的煞气与怒意,似乎减弱了许多,如今的她看上去周身都轻松了许多,以至于眉目身姿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别样魅力。 穗儿不禁驻足在原地,痴然凝望着孟旷,一时忘却了自己的烦心之事。身旁的孟暧和韩佳儿见她出神,也没有做打扰,陪着她一起驻足望着孟旷打拳。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旷终于收了拳,她心中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于是掉出了方才那奇特的状态。而穗儿也恍然间长舒了一口气,不禁露出了笑容。 她暗道自己又纠结些甚么呢,只要她心里有自己,自己心里也有她,她们两情相悦又能一切安好,就心满意足了。这么想着,她迈步向孟旷走去,看见睁开双眸的孟旷一眼望见自己时那眉目间绽开的笑意,她一时情念上涌,没顾得上身边还有他人,就这样扑入了孟旷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主要写一些人物的心境变化,顺便着笔一些日常,调节一下节奏和情绪,准备进入这一卷的下半部分了——浙杭篇。 另外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因为新冠疫情,我自2月2日起就一直在基层社区卡点执勤。历经三个半月,终于被领导召回单位正常上班了。自下周起,更新会恢复正常节奏,也就是每周二、四、六、日更新。我算是提前解脱了,但我的同事们还有不少人仍然奋斗在执勤点上,这么长时间,大家是真的都很辛苦。愿疫情早日过去,大家都能完全恢复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感谢在2020-05-15 18:25:22~2020-05-17 18:52: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川 3个;邓少侠、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20瓶;秋意 10瓶;七三i、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4、第一百二十四章 有一些事是身处男客院的孟旷所不知晓的。 抵达灵谷寺的第一天的傍晚时分, 班如华再度起了高烧,伤口也恶化了,处在十分危险的关头。眼下众人缺医少药,孟暧开了方子,女客院中懂医术的一位女居士要连夜去制备药剂,这需要不少的时间。而这段时间,则需要人时刻守在班如华身侧,观察她的状态,并不断给她降温, 鼓励她度过难关。班如华的求生意念并不是很强,且被梦魇所缠, 一直呓语不断。当时身处女客院的穗儿、孟暧、白玉吟和韩佳儿决定轮流来照顾她, 后来信阳郡主也加入进来。从当日亥时起,一人轮值一个时辰, 这一夜便算是过去了。等到天亮,那位女居士便会带着制备好的药剂前来给班如华服下。 最开始轮第一班的就是郡主, 因为按照亲疏关系, 郡主毕竟与班如华才是初识, 她虽热心愿意帮忙,孟暧等人也实在不好意思让她熬夜来值守。于是让郡主最先值守亥时到子时, 之后便可回去安睡了。 第二班安排的是穗儿, 这也是孟暧的安排。孟暧心知班如华对自家姐姐的感情不一般,作为姐姐认定终生的伴侣,原本小穗姐是应该避开的, 但穗儿坚持要帮忙,她也不好多说什么。排在第二班,子时至丑时,穗儿之后也算是能睡一个整觉。 后面依次是孟暧自己、韩佳儿和白玉吟,孟暧为自己安排了最辛苦的一个时辰,也是人精神最为困倦的时间。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到时辰,上一人便去叫醒下一人前去接班。为防万一,穗儿自己用盘香自制了一个闹醒装置,盘香烧一段之后便会烧断绑在计算好的位置上的金属扣,金属扣坠落砸在铜盘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便可唤醒穗儿。由于前一夜没怎么睡,这一日又险象环生,奔波不断,穗儿是真的太累了,沾枕即睡。但好像没有过了多久,就听“当啷”一声,她被自己设置的闹醒装置惊醒了。一看刻漏,确实到了接班时分,郡主却并未来唤她。 穗儿起身着衣,用备好的凉水洗漱了一下,清醒头脑,便出了房门。行至班如华房门外,却见郡主正坐在班如华床榻侧,目光略显呆滞地凝望着床榻上的她。她手边搁着一盆凉水,替换的帕子也泡在其内。穗儿入内,轻声唤了句: “郡主?到时辰了,快回去休息吧。” 朱青佩这才突然回神,意识到穗儿来了。有一瞬穗儿觉得她看自己的神色有些奇怪,她略显疲惫地起身,向穗儿点了点头,便向房外行去。穗儿总觉得她当时欲言又止,有什么话未对自己说。 但没过多久,穗儿便知晓了郡主到底没有对自己说什么了。她是想告诉自己,班如华梦呓不断,每一句话都离不开孟旷。如此场面,让自己这个孟旷的爱侣一直守在边上,着实是一种折磨。 “我等你那么久,你不要抛下我……”“小心!”“好疼……救救我……”“孟旷……孟旷……我知你是女子……”“义父……我不想嫁人,我愿意等她。”“义父,孟旷……救我……救我……”“我杀了那帮畜生……我杀了他们!”“不要嫌弃我……我不干净……” 然而班如华的梦呓中,却还有一些古怪的内容,她时而癫狂地说要杀了某些人,然后哭喊着,嘶吼着,仿佛被侵犯被虐待,穗儿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她安抚下去。然后她就全身出冷汗,嘴里卑微地念叨着“不干净”“不要抛下我”这样的话。 穗儿不禁冒出一个让她浑身发寒的念头:难道,班如华曾经遭到过侵犯吗? 而这恐怕也是郡主对她欲言又止的更深层原因。 穗儿一时间本能地不敢再往下想,只是看着如此憔悴病弱的班如华,她心间无比酸涩。尽管眼前的女子对她的爱人痴恋难断,穗儿心中却没有太多吃醋的酸涩,更多的是对班如华的痛惜怜悯。 翌日午间,穗儿与郡主、白玉吟、孟暧和韩佳儿等人在斋堂外碰了头。众人眼神交换中,都表明了昨夜在照拂班如华的过程中遇到了相同的境况,有了相同的猜测。郡主显得有些失魂落魄,穗儿和孟暧也是心神不宁,拿不定主意,韩佳儿习惯了随着穗儿,最后还是白玉吟出头做主,沉声发话道: “眼下我们也只是猜测,这毕竟只是梦呓,不能说就完全是事实。而如果这是真事,对一个女子来说这是何等的伤痛,我想她既然从不曾提起,那么她定然是不会想让任何人知晓的。我等也要装作对此事毫不知情,就烂在腹中,不能对外提起半个字。哪怕是郭千户和孟百户他们,也最好不要提起,我想班娘子应当也不会希望他们知晓。如果她要告知他们,就让她自己说,这种毫无依据又关乎姑娘家清白的事不能从咱们口中传出。此后,还是我们来照顾班如华,不要让外人接触她。” 众人点头,达成了一致意见。 但此后穗儿不禁总要想起这件事,每每照拂班如华,她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的姑娘,总忍不住想要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谁害了她。她自梳不嫁,或许并不完全是因为对孟旷旧情难断,更多的是她不愿嫁,因为她的遭遇使得她厌恶这世间的男子。穗儿实在是气愤又同情,顾虑又哀叹,一团乱麻堵在心头,难以纾解,因而总是显出心事重重的模样,想掩饰都力不从心。偏生的她还不能对孟旷去说,害得孟旷也生了疑惑,还以为穗儿又因为什么事对她不满了。 其实穗儿确实对孟旷起了一丝怒意,同时她也对郭大友和他大哥罗洵起了更大的怒意。在穗儿心目中,班如华的梦呓很大程度上已经证明了她曾经受过侵犯。出了这么大的事,罗洵和郭大友似乎全然不知,不仅如此仍然任由班如华在南方独自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似乎对这个姑娘不闻不问。孟旷……虽然她避开班如华,不与她联系是可以理解的,穗儿知道自己这个迁怒没什么道理,但如果孟旷能够稍微关心一点这个姑娘,是否就能避免悲剧的发生了呢? 后来穗儿仔细想了想,在事实尚未明晰之前,她不想诘难任何人。她只是难以自处,因为那个躺在床榻上病弱的女子,遭遇了那样的惨境,如今又被断去了唯一的念想,孟旷是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难怪乎她求生的意念如此薄弱,心魔重重,一病难起。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因为有自己这样一个存在。 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帮到她呢?班如华想要的无非就是孟旷的爱护,可这却是穗儿唯一不愿给她的,也是孟旷不能给她的。这个中的矛盾重重,让穗儿陷入了痛苦的纠结之中。 直到今日见到银杏树下练拳的孟旷,穗儿才终于放宽了心,她何必要为班如华的事如此钻牛角尖,以至于忽略了身边的爱人呢?时光短暂,她与孟旷能在一起又是何等的不易,她更应该珍惜才是。而班如华的事,总要解决的。这段时间郡主一直悉心照料班如华,那无微不至的程度,让孟暧这个医者都惊叹不已。而穗儿也观察到班如华对郡主的照料有了发自内心的回应,她们有时会在夜间长谈,虽不知她们谈了些什么,但穗儿相信不久的将来班如华会对郡主敞开心扉。到时候究竟在班如华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们也就知晓了。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也会有个定论。 人终究是要走出阴霾的,曾经也有深厚的阴霾笼罩在穗儿头顶,但如今她正在奋力挣扎,试图突破阴霾的笼罩,是身边的爱人、亲人、友人带给了她无尽的勇气,她坚信自己能够做到。她相信班如华也能够做到,既然此生有缘相逢,她便不会辜负这段缘分。她们都是红尘中受尽磨难的女子,她绝不会对班如华的遭遇坐视不理。 在药园门口被穗儿抱个满怀的孟旷并不知晓她心爱的姑娘内心复杂的心绪,但这一抱却彻底打消了她的疑虑,也消弭了多日来与穗儿被迫疏离而引发的虚无感。她能再度抱着穗儿,感受到她温软的身子和清润的发香,便是抚慰心灵的最佳良药。 这一日孟旷就安安静静地跟着穗儿,她去到哪里她就去哪儿,她做什么她便帮着她做什么。她们在园头僧妙安的带领下,采药、分箕、炮制、晾晒。穗儿仍然并不与她多解释什么,孟旷最终也没有追问她此前因何事纠结了心绪。穗儿用态度很明确地告诉她,她已经想通了,她依然全身心地爱着自己,那就足够了,什么时候她愿意说,孟旷自然便会知晓的,她并不着急,也不会去逼迫穗儿。 此后又过两日,六月初六,这一日郡主又将众人召集在客院禅修室中,商议接下来的计划。郡主说,她昨夜与班如华又聊了一次,班如华表示并不愿拖累众人,她眼下伤口已经愈合,炎症也消了,只是从南京前往杭州,这一段路不算长,应当不成问题。郡主又询问了孟暧对班如华身体状况的判断,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决定初八便离寺,前往杭州。 这对郭大友和孟旷来说,显然是个绝好的消息。既然定下了出发的日期,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补给。眼下众人除了两驾马车,一点盘缠和换洗衣物之外,最为缺乏的就是草药。灵谷寺中虽有药园,但还是缺了几味药,必须得去购买补足。这药还是治疗班如华箭伤的关键药物,缺不得。故而,初七这一日,众人中必须得派出几个人再度入南京城采购药品。 原先拟定入城采买的人员是郡主的护卫邱白,消息灵通、人脉很广的古仲文,熟悉南京城道路的车把式老李,由孟暧这个大夫列好采买清单,他们几个按照单子采购便是。尤其古仲文也做过草药生意,是有辨识草药品质的功力的,连孟暧都不必亲自出面。但孟旷突然想起,此前穗儿委托她去拜访马成业的事,因为各种意外被彻底搅乱,以至于如今出了城也没能办成。她当借着此番能够再度入城的机会,去拜访一下马成业,把穗儿幼年襁褓中的长生锁给他,打听清楚穗儿的身世。 孟旷提出要入城的事,遭到了郭大友的反对。他认为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孟旷再度入城太危险了。此事本也不急,宁愿此后再寻机会查,也不能眼下冒着风险再入城。这一回很罕见的,穗儿也站在了郭大友这一边,她也不想孟旷为了自己去冒险。但孟旷却坚持自己必须得去。首先这事儿委托给郡主手底下的人去查便是不妥,穗儿身世乃是绝密,只有自己人查才最放心。而孟旷眼下伤势基本痊愈,加上她是巡堪、审讯经验丰富的锦衣卫,她去才是最为合适的选择。其次,机会稍纵即逝,若眼下有机会可以查却错过了,此后万一马成业出了意外,那么他们将完全错过这条线索。她可以乔装入城,避开城内的搜查,郭大友应当相信她训练这么多年的巡堪本领。 最终,孟旷还是说服了郭大友和穗儿,他们反复叮嘱孟旷一定要小心。 六月初七,用草木灰抹黑了脸、换上粗布衣衫的孟旷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土气商贩子,身上只带了一把匕首,便随邱白、古仲文,乘着李把式驾驶的郡主车驾再度入南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我曾经提过,班如华自梳不嫁并不完全是因为孟旷吗? 不过我还是善良地给大家一颗定心丸吃,我是个亲妈,对笔下人物总也狠不下心去虐。 感谢在2020-05-17 18:52:35~2020-05-19 18:3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2个;风、安公子、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尔东 10瓶;7r、yuniia、随遇而安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5、第一百二十五章 这一回入城, 车把式老李专门选择走南面的通济门,刻意避开了朝阳、太平、神策三门。虽然绕了远路,但更为安全,孟旷等人赶得早,抵达通济门城门口时时辰也尚早。 一个月后的南京内城与一个月前孟旷等人初至南京城时不大一样,城门大敞,进出人流如织。门里门外都是沿街叫卖的商贩,一派繁华景象。看不见盘查搜索的官军,只剩下城卫军无精打采地值守着, 任由城内外的百姓进出无碍。 通济门毗邻东面皇城中轴线上的正阳门,高大的墙垣与其上耸立的箭楼给人强烈的威严压迫感。门后直通的通济大街就在皇城西侧, 将皇城与西面的民宅区隔开。众人的车驾入城后, 便往通济大街以西而去,古仲文打算去裕民坊一间相熟的大药房采购药品, 而恰巧,孟旷此次要去拜访的马成业家, 就在距离裕民坊不远的七家湾之中。 七家湾位于朝天宫(明代朝天宫一直是朝廷举行盛典前练习礼仪的场所, 以及官僚子弟袭封前学习朝见天子礼仪的地方。)东南, 与仓巷相连,因国朝初年最早有七户回回人家居住于此而得名。回回民俗中有大量禁忌, 忌食猪肉、狗肉、马肉、驴肉和骡肉, 不吃未经信仰回回教者宰杀的和自死的畜禽肉,不吃动物的血等。他们主要以自宰的牛羊肉为主食,因而这片地区也是最负盛名的买牛羊肉的好去处。居住于此的居民, 也大多都是以屠宰、烹饪牛羊为业,信仰回回教的回民。 在裕民坊外不远处下了马车,孟旷与邱白、古仲文和车把式老李分头行动,独自去寻七家湾的马成业。这并不困难,往西走了一段路,不多时便来到了七家湾的街头。还没步入这地界,就闻得扑鼻的牛羊肉的香气,蕴杂着几丝生肉的腥膻,古怪又诱人。街头一棵老槐树下的石墩上,坐着一个头戴平顶白色小圆帽、胡须一大把的老者,这老者不似中原男子蓄发束发,只留一头很短的短发,露在小帽外的发丝已然全白了,胡须也斑白。他穿了一身十分有回民特色的褂子,手里捏着一柄小茶壶,就坐在那儿张望着来往的行人。 见到孟旷驻足在街口,他便出声喊道: “那后生,你来作甚?” 孟旷蹙眉,一时没答话,有些惊异地望着这老者。老者一口西北口音的官话,因为口里也不剩几颗牙,说话都漏风,孟旷听起来有些费劲。 “我瞧你不似来买肉的,你来做甚?” 孟旷想了想,走近那老者,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就写好的纸条,其上写着五个字“我寻马成业”。老者拧着花白杂乱的眉毛盯着孟旷手里的字条,半天道了句: “后生,你这不是难为我老汉嘛,老汉不识字。” 孟旷顿时无语,打算干脆不理会这老头,径自入那七家湾街中寻人。那老汉却起身,摆了摆手拦住孟旷,道: “莫走莫走,老汉带你去见阿訇,咱们这里就阿訇识字,你有甚么事找他准没错。” 阿訇,孟旷听说过,应当是回回教中类似佛教住持一般的人物,也是一个回回聚居区中威望最高的长者。 这老者倒是个挺热心的人,许是实在闲着没事,倒是做起了这七家湾中的向导,怕不是每日都在街头观望,见有陌生人来便出言询问。孟旷随在他身后步入七家湾街,沿街的民房颇具民族特色,与汉人大量采用木制营造的宅院截然不同,全是土坯和黄草泥夯筑起来的土房,屋顶呈圆弧状,形似烧制瓷器的窑窟,回回人称之为箍窑。但是,这类房屋又奇特地融合了汉人建筑飞檐叠瓦的特色,一部分建筑顶部也造了飞檐,铺了瓦片。 那老者把孟旷引入了七家湾中的一所小型回教寺,这回教寺便是汉回建筑风格的融合,院落式布局,中轴对称。他们在讲经房中寻到了正在研读经书的阿訇,这位阿訇须发皆为银白,年岁更长。老者十分尊敬地向阿訇行了一个礼,然后将孟旷引见给阿訇。孟旷向阿訇拱手一揖,依旧秉持着不必要时不开口的原则,将那张纸条展给阿訇看。 阿訇看到其上“我寻马成业”五个字,一双白眉也如那老者一般拧了起来,且他神色有些古怪,望了望那老者,又望了望孟旷,他慢条斯理开口道: “你带他去找马成业,这位客人要见他。” 老者随即吃了一惊,看向孟旷。半晌他无言地向阿訇再行一礼,便领着孟旷出了回教寺,拐入七家湾内部的一条窄巷,不多时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他道一句: “你等等。”便径自推开门入了宅中。 不多时,老者领着一个膀大腰圆、高鼻深目的中年男子来到了院门口。男子身上围着皮围裙,其上溅了不少牲畜的血,手里还拿了一柄带血的尖刀,看上去煞气十足。老者则道了句: “这是我侄子,马成业,你找他有什么事?” 孟旷明显感受到这老者与那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身上散发出敌意,她完全不怵,反倒失笑,兜来转去,原来这老者竟然就是马成业的叔叔。这叔侄俩似乎对外人很是警惕,怕不是经历过某些不愉快的事。 她仍旧不说话,从怀中取出了穗儿给她的银锁,展示在叔侄俩面前。马成业见到银锁,顿时面色变了,举起尖刀恶声道: “你怎么会有这把锁!” 孟旷不慌不忙,指了指院子里,示意进去谈。那老者却不依不饶,道: “你把话说清楚,不然别想进来。” 孟旷不禁叹息,终于开口道:“这把锁是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女婴给我的,她如今已长大成人。我是她的亲人,你们可以相信我,我并无恶意。” “你……你是女人?”叔侄俩同时吃了一惊。 孟旷无奈地保持沉默。 叔侄俩相视一眼,大概是达成了相信孟旷的共识,终究是让孟旷进了院子。 “阿叔,你去把阿兰叫出来。”马成业对老者道,老者随即进了屋。马成业则把那带血的尖刀丢在了院子一角的水桶里,就着水桶里的水洗了洗手上的血污,找了块并不干净的抹布擦了擦手,请孟旷在院子里的马扎上坐下。 “对不住,当年的事对我们来说是禁忌,所有来问这件事的人,我们都如临大敌。我没想到的是,那女婴还活着,我以为她这样的孩子,太容易夭折了。” “她叫李穗儿,现在有我护着她,我不会让其他人伤害她。你倒是选择了相信我,你就不怕我是在撒谎吗?” “不……你是个女人。” “我是个女人你便信我了?”孟旷不禁觉得好笑。 “你乔装成这样独自来找我,说明你此行也怕被别人发现,你手里拿着那女孩儿的银锁,如此小心翼翼,我不认为你是大老远来找我们麻烦的。”马成业道。 “曾经有人找过你们麻烦吗?”孟旷问。 “有,被我们打发走了,阿訇也帮了忙。但是他们不甘心,此后在这里盘踞了很久,一直监视着我们,一两个月才终究散去。” “什么时候,是什么人?” “大约三年前,看上去像是朝廷的人,有几个打手模样的,也有阉人。他们也是来找那女孩儿的线索的,我不知他们从哪儿知晓我与那女孩儿之间的关系的,这些年来我们感到很不安。” 说话间,屋内老者和一个中年妇人走了出来,妇人手中还拖着一个托盘,其上摆着茶和点心,招待孟旷吃。 “这是我妻子阿兰,当年她也照顾过那女孩,还给那女孩儿喂过奶,因为当时恰逢我们的儿子刚出生,正在哺乳。这是我阿叔,我大约七年前把他从老家固原接到了应天府这边。阿叔在那边寡居,上了年纪,我得照顾他。”马成业介绍道。 阿兰向孟旷行了一礼,面带忧虑道:“我们一家只想过太平日子,往日里杀牛宰羊,卖点肉食,过一过清贫日子,当年的事我们也不清楚,还是请官府的人放过我们吧。” “她不是官府的人,她是那女孩儿现在的亲人。”见妻子误会了,马成业解释道。 阿兰不禁吃惊道:“那女孩儿果然还活着?她过得可好?” “她很好。”孟旷笑道。 “呀,你是女子呀。”阿兰听着孟旷的嗓音,也随即吃了一惊。接受了孟旷是女子的事实,阿兰似乎也放下了戒心,有些动情道: “当年那女孩儿,一点点小,她娘也没有奶给她吃,每日就喂点米汤,面黄肌瘦的。我真心可怜这女娃娃,从北京到南京,在路上给她喂了两个多月的奶,到了南京城又喂了一个多月,随后她娘就带着她独自南下了。说起来,我也算是那孩子的乳母了。” “那时孩子多大?”孟旷不禁问。 “瞧着也就五六个月的模样,但据说当时已经出生有八个月了。” “那是什么时候?” “隆庆六年的九月。” “这么说,穗儿当是隆庆六年的元月出生的。”孟旷思索道。 “她娘据说是宫里出来的宫女,瞧着也不像是嫁过人的女人。那女娃瞧着面貌有西域人的模样,也不像是中原人。我到现在还在想那女娃娃可能不是那女人亲生的。” 孟旷闻言,目光落在了马成业身上,马成业面色有些凝重,在孟旷的目光中低着头,似乎在纠结着什么。孟旷也没逼他,就等他自己做决定。片刻后,马成业果然开口道: “阿兰,阿叔,我一直也没和你们仔细说过这件事,你们只知道这孩子不一般,是贵人的孩子,却不知道这孩子就是从宫里抱出来的。今天借着这位客人来寻我的机会,我便把话说明白吧。 二十三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刚随着父母亲从固原来到京城,就在京郊放羊,卖羊肉羊奶为生。不久后,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就这么没了,家中就剩我一个独子,还要供养母亲,不得已我只得入京城做工,因为自小和牲畜打交道,马车也赶得好,后来便做了车夫。在京城赶了一年车,到了隆庆五年的年初。我记得那年年初,京城很热闹,西域来了一个大使团,好几百人。据说是叶尔羌汗国派来的使团,使团中还有一个天仙般的女子,是被叶尔羌汗国供奉为‘吉祥鸟’的圣女。当时京中百姓起哄,沿着街道围观使团车驾,就想看看圣女是何模样,奈何圣女蒙着面纱头巾,还坐在车驾中,什么也看不清。 使团在京中逗留了约莫一个半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传闻宫中似乎出了一些事,闹得很不愉快,叶尔羌的使团因此匆匆离去。然后没过多久,可能也就一个月的时间,我所在的车行掌事就来寻我,说有雇主想要找懂察合台语的人去做车夫。老板知道我是从西域来的,就问我懂不懂察合台语。我们固原的回回人,其实汉化程度比较高,一般也都说汉语。但我母亲恰好是说察合台语的,我自然也懂。于是我一下就被挑中,车行掌事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第二日去那里报到。 等我第二日到了地方,才恍然,原来雇用我的人,竟然就是张居正张首辅。而且我到张府第一日,张首辅还亲自见了我,问了一些家长里短的问题。我实在受宠若惊,但也隐约感觉到,张首辅对我的看重,也许是有更深层的原因的。我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在盘算着要把吉祥鸟营救出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的察合台语是指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葛逻禄语支。其实包含了很多现在的语种,包括维语、乌兹别克语、吉尔吉斯语等等,穗儿母亲所说的便是察合台语中的乌兹别克语,当时的古乌兹别克语使用的是阿拉伯字母。 感谢在2020-05-19 18:34:42~2020-05-21 19:0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清凉六神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emperor 5个;李三岁、若禅。、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087470、鱼儿的月光、安公子 10瓶;清凉六神 4瓶;七三i、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6、第一百二十六章 马成业进入张府成为张居正的车夫之后, 张居正便自此只乘坐他驾驶的马车出入。隆庆五年时,张居正还不是内阁首辅,但已然入阁,乃是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同样手握重权。每日他事务繁忙,出入之处并不多,往往清晨一头扎入内阁,就能待上一整日,夜半才能归家。但不论多晚归家, 张居正总会让马车在宫中绕一绕,最后从东华门出。当然, 外臣的车驾在宫中是不能乱走的, 虽说是在宫中绕道,也不过是在前朝范围内。时日久了, 马成业也就熟悉了前朝的道路和各个宫门的情况,宫中守卫也大多与他混了个面熟。 时光飞逝, 终于来到了隆庆六年的二月。这个月的某一日, 张居正很意外地提早离开了内阁, 上了马成业的马车,让马成业径直归府。路上他低声对马成业道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 将马成业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沉着如山的声音, 至今仿佛还回荡在马成业耳畔: “你当记得五年初入宫朝觐的叶尔羌使团里,有个‘吉祥鸟’圣女罢。” “老爷,我自是记得。老爷怎得突然提起她来了, 她不是应该已经随着使团回去了吗?” “我与你说说罢。这个‘吉祥鸟’圣女,真正的名字唤作赛娜慕,她本来并不是叶尔羌汗国的人,而是来自更为遥远的西边——布哈拉汗国撒马尔罕城。她本是那里的贵族女子,但因为儿时布哈拉汗国发生了军事夺权,她的家族处在敌对阵营,不得已只能举家外逃。穿越费尔干纳谷地一路向东,他们入了叶尔羌,随后得到了叶尔羌汗国的接纳,便在叶尔羌扎根下来。 第一次她入王庭面见叶尔羌的可汗与可敦,便赢得了可汗和可敦的喜爱,将她收为义女。十四岁便艳动整个汗都喀什噶尔,十五岁那年古尔邦节时,她于王庭前跳夏迪亚纳舞蹈时引发百鸟朝拜的神迹,被民众推崇为‘吉祥鸟’圣女。这个头衔在叶尔羌的古老信仰中是非凡的,代表绝对的纯净与自由,能够给民众带来富足安康。因而如果是正式通过祭祀礼拜而获封‘吉祥鸟’圣女头衔的女子,便终生不可婚,不可孕育子女,要保持自性的纯洁无暇。虽然圣女地位尊崇,但放弃婚姻对很多女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家中的家长也会犹豫。 叶尔羌的可汗与可敦本不愿逼迫赛娜慕成为‘吉祥鸟’圣女,自上一代圣女往生后,本来叶尔羌也有很多年没有出现过‘吉祥鸟’圣女了。赛娜慕的亲生父母也不希望女儿自此成为圣女,再也不能获得婚姻和孩子。但赛娜慕还是义无反顾地请求可汗可敦为她准备祭祀礼拜,她愿意做圣女。如果民众希望通过她得到富足安康,如果她真的是那传说中的吉祥鸟,她个人的幸福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希望看到大家欢乐的笑容,看到大家都快乐幸福地生活着,大家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她是那样的天真无私,纯净如天山之上的白雪。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在民众中的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大臣和贵族也来请愿,可汗可敦也动摇了。越发沉重的压力施加在赛娜慕的家族身上,他们是外来者,受人恩惠不得不报,否则若是得罪了叶尔羌汗国,他们还能往何处去?已经到了必须做出抉择和牺牲的时刻。 于是她最终还是成了叶尔羌的圣女,民众心中最为尊崇的吉祥鸟。十六岁,叶尔羌使团带上他们的‘吉祥鸟’向京城进发,希望能够通过朝觐获得与中原王朝一整年的繁盛贸易,他们希望他们的‘吉祥鸟’给他们带来前所未有的丰饶和好运。 接下来的事,你也有所耳闻,隆庆四年年底,叶尔羌使团便抵京了。我做为礼部尚书,最初便是我做的接待。我见过那姑娘,她真是个绝色美人,只一眼便能将人的视线牢牢吸引,两眼、三眼……你若是无法自清明心,便会在她的美貌中自此沉沦下去。她身上有种别样的魅力,尤其是那双眼眸,琥珀色的,真是我毕生见过的最剔透干净的眼眸,半点尘埃也不染。我能理解为何叶尔羌民众那样热切地要奉她为‘吉祥鸟’圣女,她这样的女子,在什么地方,都会是世间至纯的象征。” 张居正的描述,让马成业也不禁起了神往。奈何他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也没见过多少美人,实在想象力匮乏,难以在心中描绘出张居正口中的绝色美人。只有一个模糊朦胧的女子形象就这样留在他心底,即便如此,也成了他心中世间最美的女子。 却没想到,张居正突然话锋一转,道出一句让马成业神往之心破碎的话来: “我早该想到的,她的至美至纯,会为她招致祸端。她这样的女子,出现在污浊的世人眼前,谁人不想要,谁人不会去抢?中原男人没有‘吉祥鸟’圣女的信仰,他们不会尊崇她,他们只想据她为己有。在中原男人眼中,她美则美矣,但不过是个女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个前来朝觐的女子也是王臣,若能成为帝王的女人,便是她天大的荣耀。” 张居正的声线变得幽暗深沉,似乎蕴着一股不满与愤懑。马成业联想到使团在宫中闹出不愉快的传言,不禁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不禁长叹了一声。 “使团抵京的第三日傍晚,圣上与诸重臣设宴款待使团。宴席之上,赛娜慕朝觐圣上,按照叶尔羌习俗,圣女地位尊崇,不必对俗世君王行跪拜礼,她不卑不亢,只行了屈膝礼。圣上完全没有怪罪的意思,诸位重臣也没有人出言提示圣女要行跪拜礼。因为谁都看得出来,圣上彼时已为圣女倾倒,被她攫住了心脏,满心满眼都是她,根本不在乎她行不行跪拜礼。那一刻他似乎已经抛却了帝王的身份,变回了一个普通的男子,全身心的迷上了心目中的女神。 那时,很多人都察觉到了不妙。朝中诸重臣,还有叶尔羌使团。但是谁也没有开口,他们寄希望于帝王可以回归理智,思索圣女的身份与禁忌。圣女此番绝不是来联姻的,更不是叶尔羌谄献给帝王的美人,圣女是来祈求两国贸易畅通无阻,商路风调雨顺的。 圣上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克己复礼,也算是能做到三四成。但是这一回不灵了,朝中谁人不知圣上极爱女色,夜夜笙歌,常服媚药。遇上此等绝色,他如何能克己复礼?忍耐了一日,茶饭不思、神思不属,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日再度宴请使团,不过希望可以再次见到赛娜慕。此番他还邀赛娜慕舞蹈一曲,为席间增光添彩。圣女很是大方,但使团中的使臣却很是犹疑,不愿让赛娜慕舞蹈,连番委婉拒绝。当使臣看到圣上面色暗沉,隐隐要发怒时,他们知道事情真的不妙了,中原帝王已经彻底不可能对圣女放手了。 圣女也感受到了帝王的怒意,为了平息愤怒,她主动下场起舞,美丽的舞蹈彻底夺去了圣上的心神,让他心醉神迷。当宴会结束,使团离去,据说圣上还在宴厅之中逗留了许久,坐在圣女曾起舞的地毯之上,久久无法回神。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使团并未再被召见,一直都留在会同馆之中。使团肩负着与中原王朝签署贸易协定的任务,但此后大半个月,他们提交上去的协议朝中却迟迟没有批复,他们就这样被迫滞留在了京中。使臣团知道,皇帝想要的无非就是圣女,他不主动提,就是想要使臣团主动敬献,他便可顺理成章将赛娜慕收入后宫。使臣团一日不敬献,商贸谈判就会无止境地拖延下去,他们也别想离开京城。如果彻底惹恼了皇帝,关闭榷场,停止两国贸易都是有可能的,到时候便会带来边境的灾难。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一月下旬,看着日益焦灼烦闷的使臣团,赛娜慕再一次做出了牺牲。她说她愿意成为中原皇帝的女人,只要她的牺牲能为信仰吉祥鸟的民众带去丰饶富足,那就值得。这是她成为圣女的初衷,她不会后悔。 与此同时,我与朝中诸重臣,也在连番劝谏圣上尽快批复使团的奏请文书,莫要再留中不发。但是圣上不听,劝谏也从隐晦变得直白,甚至有耿直的大臣直言不讳地指责圣上因女色败坏外交,引发两国冲突。圣上恚怒,几次拂袖而去,劝谏仍然失败了。 使团在万般无奈下仍然没有做出献出圣女的决定,使臣团首领态度刚毅,叶尔羌虽不如中原王朝强大,但也不能任人欺辱,圣女象征着叶尔羌人至纯至洁的信仰,最美好的希望,如何能就这样献出去被玷污了。他们宁愿放弃与中原王朝的贸易,也不能做出献出圣女的事。叶尔羌还有成千上万的勇士,只要叶尔羌还有一个男子没有倒下,便不会向中原王朝低头。 但赛娜慕知晓使臣团的坚持意味着什么,她不愿看到那么多人因为她遭遇兵燹,家破人亡。她是吉祥鸟,要带给人希望,怎能带给人血灾?她极力劝说使臣团不要这么做,她不过是外来的撒马尔罕人,并非叶尔羌人,不要为了她给叶尔羌引来灾难。使臣团首领因为她的劝说而犹豫了,而赛娜慕则趁此机会独自扣宫门求见圣上,表明她愿意入宫的意愿。 那一日,圣女扣宫门,使团中的使臣佩刀闯宫门引发冲突,闹出一场风波。那使臣是使团首领的儿子,叶尔羌的勇士之一,他心中爱恋赛娜慕,却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中原皇帝强抢她心爱的吉祥鸟,让他无比愤怒。赛娜慕更是为了叶尔羌奋不顾身投入宫中,他必须要做最后的挽留。但最后的结果是,这个叶尔羌勇士连赛娜慕最后一眼都没看到,就被打成重伤,赛娜慕自此被留扣宫中,使臣团则被限制一日内离京。后在山西境内,他们被伪装成马匪的锦衣卫全部杀害灭口,自此再也不曾回到故土。这件事成了隐秘,朝廷内外知之者甚少。叶尔羌汗国那里得到了噩耗,多次请求入境收敛尸骨都被拒绝。他们心知使团在中原遇害可能另有隐情,却只能忍气吞声。 稍有良知的人都会明白此事之无耻丧德,但无人敢言,圣上动了真格,要这件事彻底烂在每一个知情者的肚子里。史官的秉笔直书在性命攸关之前不值一提,起居注中只字不提,所有的文书记载都被抹去或粉饰修改。赛娜慕无名无分,就这样入了宫,在圣上寝宫留了十多日,便被安置在了李贵妃的景仁宫中,由李贵妃照看。皇帝此后也时时会来景仁宫宠幸赛娜慕,但赛娜慕却日渐抑郁忧愁,失去了往日神采,昔日在宽广天地间自由翱翔的吉祥鸟,成了锁在宫墙之中的金丝雀。 没过多久,她有了身孕,今年正月初七,她在景仁宫中诞下了一个女婴。圣上很开心,经常来看这个女婴,十分宠爱,并给女婴起名朱尧莺。她是八公主,本该有封号。奈何她母亲暂时见不得光,圣上打算再过两年,等风头过去,让赛娜慕改名换姓,再正式册封为后妃,给她们母女俩名分。 赛娜慕有了女儿,心中总算宽慰了些许,她将全身的感情都投注在这个孩子身上,但她却越发不愿这个孩子在宫中长大,自幼不得自由。她想这个孩子能看到外面宽广的世界,成为真正自在的鸟儿。 我想成全她,不只是我,还有贵妃,她也想成全她。你知道吗,贵妃从赛娜慕入景仁宫的第二日就开始给我写秘信,她希望我能想办法,把赛娜慕救出宫去。她万分地同情这个女子,甚至疼惜她到犯了心疼病的地步。她说她是世上最纯净最好的女子,绝对不该被禁锢在宫中。她想她自由快乐,为了她能自由快乐,不惜触犯宫规王法,把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马哥儿,你愿意接她出宫吗?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马成业哑口无言,半晌他才答道:“老爷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车内传来了张居正低沉的笑声。 然而等出宫的机会却等了很久,一等就是七个月。隆庆六年的五月二十六日,帝崩于乾清宫,举宫哀丧。为保新帝顺利登基,权力过渡平稳,宫中安保加强,机会再度错失,不得不往后拖延。九月,新帝已在位三月有余,宫中冷食举哀解除,开始使用明火。 九月十三夜,马成业接到张居正命令,候在东华门外。一如往日候在东华门外等自内阁归家的首辅张居正。却没想到这一日张居正带出来的并非是赛娜慕和孩子,而是一个浑身焦黑、发丝凌乱的宫女,怀里抱着个沉睡中的女婴。女婴小脸也灰扑扑的,看不清容颜。宫女浑身都在颤抖,周身裹在斗篷中,上车时一言不发,像是呆傻了一般。张居正面沉似水,亦是一言不发,只让马成业立刻驾车离宫。离宫时,东华门守卫照例不曾筛查首辅的车驾。 等到出宫时,马成业才听到车厢中,张居正对那宫女道了句: “赛娘娘没了,你还得活下去,孩子还得活下去。我会安排你去南方,你这几日就先在我府上过罢。” 赛娜慕没了?马成业惊了一跳,只觉浑身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故事纯属我虚构,完全不是史实。但有一点是史实,那就是隆庆帝好色以致早猝。下一章继续,穗儿的身世还是要细细说的。 感谢在2020-05-21 19:05:57~2020-05-23 18:1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小瑞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3个;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亲爱的偏执狂 30瓶;橘里橘气 20瓶;wsome 13瓶;浣熊啊哈、请使用流量上广木、秋意、202663 10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7、第一百二十七章 说到赛娜慕没了之处, 马成业似乎有些说不下去,拿起手边的茶盏,饮下一杯茶,闷不做声地盯着不远处院子里正在打盹的土狗。 马成业的叙述,也让孟旷的心绪彻底陷入了悲抑愤懑之中,她难过极了,眼圈也红了。赛娜慕的经历是彻头彻尾的悲剧,如此美好的女子,本应只存于天上, 降临于凡尘,对于她来说便是来历劫的。孟旷本不信轮回, 不信神佛, 但却也不得不借助这样的神佛之说来解心中悲痛之苦。她不知该如何将这段往事告诉穗儿,想起穗儿自幼的颠沛流离之苦, 她越发感觉说不出口,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大石。 沉默半晌, 孟旷终于轻声问道:“那宫女就是李明惠, 她从未与你们提起过宫中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吗?” 马成业没有开口, 他身边的妻子阿兰抹了抹眼泪,道了句:“应当是发了大火, 但具体怎么发的, 我也不晓得。那宫女从来不和我多说什么,一路南下的过程中,她很少说话, 只是一心一意地照顾孩子。感觉她心有些蒙了,不大在意外头对她的影响了,整个人都封闭了的感觉。我那时刚生了孩子,正在哺乳,一眼见她就知道她不是成婚生育过的女人,这个孩子到底什么来历她也不说,张首辅打发我们家老马出这么趟远门送这个女人和孩子,还让我们不要再回京了,我就觉得这事儿很不妙。这么多年了,我还一直糊里糊涂的,我家这口子甚么也不和我说。” 马成业听妻子抱怨起来,终究开口道:“我不和你说,是因为这事儿我实在怕传出去。你又管不住你的嘴,什么事你都不经意就说出来了。唉,也罢。你还记得十一、十二年前,具体什么时候我记不清了,那时咱家来过一个官人,是浙江巡按御史,我还招待过他半日。” “记得……怎么,难道他也是来寻那女孩的?”阿兰惊奇道。家里何曾来过大官人,只此一回阿兰自然是记忆深刻的。彼时男人们谈事情,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出面,也不曾知晓他们谈了什么。后来她还问起丈夫那大官人来作甚么,丈夫只回她,说是来定牛羊肉,要设宴的。她还想,买个牛羊肉让下来人不就成了,大官人何必亲自来。后来也没见那大官人有来拿牛羊肉,她渐渐也不在意了。 马成业道:“没错,他就是来寻李明惠和那个女婴的。那浙江巡按御史,名叫王甫德,是张居正门生,与张居正关系十分密切,深受信任,也可能是唯一一个从张首辅那里得知当年赛娜慕之事的官员。他那次来就是来寻李明惠与女婴,要把她们接回京中的,据说这是张首辅的意思。但是他并不知晓李明惠在江南的具体住址,所以来找我问询。我自然是知道的,因为李明惠在浙江嘉善的住处就是我给安排好的,地契、房契和钥匙都是我亲手交给李明惠的,我仔细看过地契房契,自然知道具体的住址。” “就是咱们抵达南京后那一个月,你一直往外跑,原来是在忙这件事?”阿兰问。 “对,张首辅没有亲自安排住处,而是全权委托给了我,并给了我足量的银钱。他还说,让我为李明惠安排好住处后,不要告知他,就此断了联系。我本想把李明惠就安排在南京城落脚,但后来遇上一个浙江嘉善的纺织商人在南京城这边出售嘉善那里的房产,我考虑到要让李明惠离得更远,我们一家人也不能和她住在同一座城中,于是便谈下了这处房产。”马成业解释道,随即他继续道: “我本不信任他,没想到他却与我细谈起当年李明惠从宫中是如何出来的经过,如此才取得了我的信任。我也是从他口中,才得知当年赛娜慕究竟是如何离世的。 隆庆六年九月十三日那天夜里,景仁宫正准备引发一场骚乱,以便能够让宫女李明惠、祁雨禾协助赛娜慕和八公主朱尧莺逃出宫中。恰逢明火再度启用,宫中当时入了一大批桐油,分配各宫各殿,有一丝火星都极易引发火灾。根据贵妃娘娘的安排,李明惠与祁雨禾将在景仁宫赛娜慕所居住的后院西配殿中引发火灾,吸引附近所有的宫门敞开,宫中内侍和守卫全部赶来救火,然后趁乱,李明惠和祁雨禾将护送赛娜慕和八公主从景仁门出,一路向东,穿越道道宫门封锁的宫道,过延禧宫和尚宫各局,进入尚宫局东侧的宫墙夹道之中。然后一路向南, 进入前朝范围,最后抵达内阁所在的文华殿附近,由首辅张居正接引,上我的马车,自东华门出。此后,等大火扑灭,便可借口赛娜慕与八公主丧生火灾蒙混过宫中耳目口舌,彻底放她们自由。 计划虽好,但还是出了意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人,就是叶奇妃。叶奇妃在赛娜慕前一年入宫,以‘奇’为妃号的独属她一份,本该在最受宠的时期,却撞上赛娜慕入宫,彻底迷走了皇帝的心神,乃至于受孕降女,一切都压过了她。她不甘心,探知到皇帝将赛娜慕藏在了李贵妃的景仁宫中,受到李贵妃的庇护,她为了能够接触到赛娜慕,不惜牺牲色相勾引景仁宫内侍于欢,并贿赂了他大量的金银珠宝。这事儿做得极其隐蔽,乃至于李贵妃和她身边的人完全没有察觉到。于欢是景仁宫中的百宝内侍,管理景仁宫各类物品的增减添置,也有机会出宫,在外有养歌姬,虽然不能人道,却仍然好色。他在叶奇妃指示下,一直密切关注着赛娜慕和她身边的宫女,包括李贵妃的动向。最终,她们打算起火救赛娜慕和八公主出去的计划没能瞒过于欢,于欢将此事告知了叶奇妃。 先帝在世时,赛娜慕在宫中是一个被当做不存在的人,无名无分,叶奇妃倒也还能容忍。在先帝驾崩之后,赛娜慕便被托付给李贵妃照拂。先帝妃子大多都要入寿康宫安置终老,有子嗣的则出宫往子嗣宅中居住。赛娜慕有一个女儿,又有李贵妃……不,人家的儿子登上龙位,她已经是太后娘娘了。有李太后这个靠山,赛娜慕在寿康宫中必然活得比她这个无子嗣的后妃要滋润很多。待到公主成年出嫁,赛娜慕还能被接出宫去,去公主府中,得到公主驸马颐养天年。 这已经足够令人羡慕了,没想到太后居然愿意冒大不韪,制造火灾送她出宫,彻底抹去她在宫中的存在。她被送出宫去后,太后定然还会让外面的人照拂她,自此以后衣食无忧,自由自在。想起自己的后半生将在寿康宫中孤独终老,叶奇妃不禁妒火中烧,怎能容忍赛娜慕就这样逃出宫去。但就算她去告状,宫中估计也不会有人当一回事,何况还有太后护着她,到时候她可能会有被灭口的危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太后要放火,她便添一把柴,让这把火烧得更热烈点,好叫赛娜慕真正葬身火海。 于是她让于欢暗中从宫中火/药局偷偷夹带出了一部分火/药,并偷偷存储了一些桐油和木屑等易燃物,赶在李明惠、祁雨禾两位宫女点火执行计划之前,悄然将这些易燃物布置在西配殿中,并向外绵延,意图引火烧至太后居处的正殿之中。当时正值秋夜,天干物燥,吹着西北风,火灾一起,便无可阻拦。 当夜,负责点火的是李明惠和祁雨禾,赛娜慕抱着孩子出了西配殿,在太后娘娘的正殿之中等待宫门开启好逃脱出去。然而火燃起来后顿时不受控制,一瞬间火舌吞噬了整个西配殿,甚至引发了小规模的爆炸,极为靠近爆炸源的祁雨禾被炸晕过去,随即被倒塌的沉重屏风压住,无法起身。李明惠也被爆炸的冲击波震住,在西配殿门口晕厥了片刻,随后惊醒。她着急万分,闯入火场去救祁雨禾,却被大火拦在外围,根本进不去。 在正殿之中的赛娜慕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又见到有内侍着急忙慌地冲进正殿向太后报告火灾失控,她心知与自己情同姐妹的祁雨禾和李明惠陷入危险的境地之中,着急万分之下,丢下孩子,随着那个内侍冲向了火场。彼时景仁宫中所有的内侍宫女们都在拼了命地救火,除了太后身边贴身服侍的姜嬷嬷在,殿内无其他下人。太后追在赛娜慕后面想要拦她,却被身边的姜嬷嬷死命拖住,一句‘娘娘!您快去避难,陛下还小,还需要您照看啊!’彻底将太后钉在了原地。太后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赛娜慕丢下孩子冲入了火场,看着她浑身燃着大火,撞开了西配殿的南窗,将重度烧伤、吸入太多烟雾而闭过气去的祁雨禾抛出了火场,但她自己再也未能出来,自此被大火吞噬。 祁雨禾重伤,只能留在宫中,若是立刻得到救治,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赛娜慕就这么没了,但她还留下了一个孩子。李太后打起精神,催动浑身是烟尘焦黑、已然陷入呆滞的李明惠,逼迫着她抱着孩子立刻离宫。赛娜慕不能白白牺牲,至少……至少她的孩子必须要出宫。李明惠抱着孩子,按照原定计划冲出了后宫道道宫门,最后被张居正带出了宫。 大火烧了一夜,终究是被扑灭了,罪魁祸首于欢也被揪出来,直接被太后杖毙。景仁宫大火,烧死了许多宫人,尸首被运出宫外,妥善安葬。赛娜慕被火化,骨灰一路送往西域,最终埋在了嘉峪关外。祁雨禾活了下来,但重度烧伤,被安排去了北安乐堂之中休养。叶奇妃被赐毒酒,没死,但彻底疯了,禁闭在内安乐堂中,没过几年离世。 这一夜发生的事,李明惠出宫后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张首辅,诸多细节都清晰明了。张首辅后来也关注了这件事的后续,最后把一切都和王甫德明言,并希望王甫德去往江南后,能够寻得当年的李明惠与八公主,将她们带回京中。至于是什么原因,他没有说。 这就是我所知晓的一切了,后来我把李明惠在嘉善县的住址告诉了王甫德,他便南下了。我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马成业结束了他漫长的叙述,他说得很慢,断断续续,这是他隐藏在心底很多年的故事,如今终于说了出来,他似乎终于轻松了一些。孟旷默然揉了揉眼角,道了一句: “多谢你了马叔,多谢你告诉我这一切。我替穗儿感激你。”她郑重一礼,随即从怀中取出了十两银子放在了椅面上。 “不,这我不能收!”马成业连忙推拒。 孟旷坚持道:“你收着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若不是有你们这些好心人,也不会有如今的穗儿。”也不会有如今的我了,她在内心补充道。 不等马成业再推拒,她拱手道:“我这便告辞了,你们也要多保重。若再有人骚扰你们,请千万要离开此地,最好能去一个再也不会有人能找到你们的地方。” 说罢,她径直推门出去。 “唉,你叫什么名字!”马成业在后面呼喊道。 孟旷没有回答,她戴上斗笠,压低笠檐,大阔步头也不回地离去。泪水再也忍不住,从眼角扑簌簌滑落,彻底湿润了她的面庞,以至于涂在面上的伪装也要被洗去。 至纯至洁的吉祥鸟殒灭于大火之中,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旧奋力拯救了另外一个生命。她这一生,彻彻底底地贯彻了吉祥鸟的宿命。 她要给信仰吉祥鸟的人带去希望,她做到了,不论是李明惠、祁雨禾,甚至是李太后和张居正,都已然有意无意地活成了信仰吉祥鸟的人,虽然无法挣脱开他们的宿命,却仍抱着希望活着,尽生命的每一分努力。如今的她,还有穗儿,所有她们的伙伴们,也都会继承吉祥鸟的遗愿,充满希望地活下去。 尽管如此,孟旷仍然宁愿吉祥鸟从未出现在这世上,她只愿她在草原无垠的天空之上飞翔。 作者有话要说:吉祥鸟可以说是本书一个重要的承载中心思想的意象,为赛娜慕默哀。 以及,虽然我没有明写,但我心目中李太后对赛娜慕的感情是不一般的。看完这一章大家可以回去回顾一下第一卷之中30-36章讲穗儿宫廷经历的【旧事】部分,会有别样的感受。 感谢在2020-05-23 18:10:45~2020-05-24 18:0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鸣仓庚、若禅。 10瓶;凤凰花又开、七三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8、第一百二十八章 六月十一日午间, 大运河余杭漕运渡口,一艘运送米粮的货船缓缓驶入渡口腹湾停靠。渡口边卸货的码头苦力已然摩拳擦掌,等待时久。而这艘货船的船舱中,一行十三人,男男女女先后从舱门中登上甲板,分别登上了甲板上早已准备好的三架马车,待船只靠岸挺稳,栈板搭好,三驾马车便率先从船只上下来, 驶入杭州城繁华的街道之中。 自初八启程,一众人等从南京出发, 乘马车走陆路, 半日后自镇江谏壁登船,沿运河南下。经过三日的运河航行, 一路顺利无阻地抵达了杭州。 两千年余杭变迁史,便是一部翻阅不尽的繁盛市井绘本。尤其是两宋时期, 杭州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在南宋迎来了最为鼎盛的都城时代, 也自此有了另外一个名称——临安。欧阳修在《有美堂记》里有这样的描述:“钱塘自五代时,不烦干戈, 其人民幸福富庶安乐。十余万家, 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海商贾, 风帆浪泊,出入于烟涛杳霭之间,可谓盛矣!” 入国朝年间,太/祖时,将湖州、嘉兴从前元江浙行省中划出,与其余地区一道单独归并入一个独立的浙江行省,下辖杭州府、嘉兴府、湖州府、严州府、绍兴府、宁波府、台州府、温州府、处州府、金华府、衢州府等十一府,其中杭州府、嘉兴府、湖州府为上三府,尤为富庶。 他们入城后的第一目的地,便是信阳郡主朱青佩位于杭州府城的宅邸。这一段并不算长的旅程,对于伤尚未好全的班如华来说依然有些吃力,她在船上时感到很不舒服,吐了好几次,晕晕乎乎又有些发热的迹象,众人下船后,便立刻匆匆忙忙赶往郡主府邸下榻,半点不敢耽搁,以至于孟旷也没有仔细欣赏杭州城的热闹街景。 他们一路向北,直接从穿城而过的运河岸旁来到了钱塘城门外,径直抵达了西湖畔。就在这风景如画的西湖之畔,有一处四进院落、白墙黛瓦,充满江南风情的宅邸。宽敞舒适的布局,精巧别致的院落,再加上别出心裁地剪西湖之景入宅的造园巧思,使得这处院落充满了令人身心舒畅的闲情雅致。 来不及多仔细地欣赏宅中风雅,众人便匆忙将班如华送入客房休息,孟暧随即立刻为班如华再行诊治。其他人也帮不上什么忙,除了郡主仍旧不离不弃地守在班如华身侧,剩下的人在古仲文的安排下分别入住客房。古仲文除却是郡主的左右手,帮她处理商事,也能兼为宅中管事,对这处往日里闲置的宅邸上上下下都十分清楚。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古仲文将吕景石和韩佳儿这一对安排在了一间房中,而孟旷和穗儿虽然一人一间,但互为邻里,跨一步便到。孟旷不禁看这位面上总是挂着笑容的大叔更顺眼了几分。 只是,令她忧愁的是这些时日里穗儿的状态。自从孟旷将她母亲赛娜慕的全部经历告诉穗儿,穗儿的状态就彻底变了。她并没有孟旷所想的那样悲痛欲绝,只是仿佛出了神一般,魂不守舍的。沿运河南下这几日,她经常会站在甲板上望着河面发怔,呼喊她好几次她才能回神。她的笑容也消失了,总爱一个人待着,不言不语的。唯一她会主动靠近的人就是孟旷了,或挨着或靠着,孟旷问她什么她答什么,也不与孟旷多说话。 孟旷不知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心疼她,无比地心疼穗儿。因而只要有机会,她便会去寻穗儿,只要有机会可以牵着她的手,拥抱她,给她温暖和支撑,她就一定会这么做。 抵达郡主宅邸入住客房后,孟旷又再次敲响了隔壁穗儿的房门。屋内传来了穗儿轻声的“请进。”的话音。她推门而入,张望了一下屋内,便见穗儿正坐在屋内的梳妆台前,正怔然盯着镜中的自己看。孟旷走近她时,她才回首看向孟旷。孟旷却惊然瞧见她面庞上的泪痕,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忙几步赶到她近前,蹲在她身前,柔声问: “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我哭了吗?”穗儿有些茫然,此时才惊觉面庞之上的湿润。忙抬手去擦,结果却有一股抑制不住地悲戚之情从心底喷涌而出,以致她泪水汹涌溢出,决堤一般,终究泣然不成声。 孟旷眼圈红了,起身,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抚慰她后枕与背心,疏导她心底的郁结之气。她听到穗儿闷在她怀中, 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看镜子,好像看到她了……”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她不会白白牺牲,你一定要好好的,她在天上才会放心。”孟旷哽咽着说道。 穗儿的哭泣越发悲戚,近乎号啕,孟旷的衣襟被她的泪水完全打湿了。但她能这样畅快地哭泣出来,孟旷终究放宽了心。此时孟旷有些后怕,穗儿并不是不悲伤,她只是太过悲伤以致情绪全部抑制在了心中,直至今日才在偶然的契机下宣泄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穗儿终于平静了下来。孟旷松开怀抱,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帮她清理哭泣后满是泪水的面庞。她白皙的面庞嫣红,一双美目红肿,琥珀眸子笼罩着朦胧的水雾,透出一种别样的美。她怔怔然望着眼前的孟旷,眸中透着依赖眷恋,让孟旷不禁心跳加速。 “我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半随着她去了。我是不是一个很不受欢迎的孩子?”穗儿缓声,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孟旷。 孟旷忙摇头道:“胡说,你若不受欢迎,怎会让你生母、你娘亲、老姑姑,还有太后如此不顾一切地要把你送出宫去。她们都太爱你了,拼尽全力也要你永远摆脱那宫禁。” “但造就她这一生悲剧的,是我的生父……我身上还流着一半他的血脉。我……晴,你懂我的感受吗,我讨厌我自己……” “不要这么说,你讨厌你自己,你让我怎么办呢?我那么喜欢你。”孟旷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这句话。 此言一出,穗儿怔忪片刻,随即面上浮现出两朵红晕,这人往日里瞧着笨嘴拙舌的,一点情话也不会说,怎不知竟会说出这般动听的话来,几乎一句话就把穗儿从自我厌恶的情绪中拯救了出来。 孟旷好像对自己说出的动听情话没有特别清晰的认知,仍然继续道: “你不要去在意你的生父,他做的错事,他所造成的伤害,不需要你来内疚和自责。你能诞生,对你生母来说是一种拯救,因为你的出现,才让她感受到了希望。能在宫外抚养你长大,让你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定是她期盼已久的事。所以她才会那样积极地谋求逃出宫去,甚至能让那么多人来帮她。是她的信念感染到了她身边的人。” “嗯。”穗儿点头,认真听着孟旷说话,显得格外乖巧。 孟旷猛然觉得此刻的穗儿格外得娇美可爱,尽管从前穗儿在孟旷心里就已经足够可爱了。她禁不住抬手抚摸她的面庞,最后在她鼻梁之上轻轻一刮,笑道: “你莫要再钻牛角尖,可吓坏我了。有甚么事,要和我说,别闷在心里,时间长了要得心病的。” “嗯。”穗儿又点头,随即情不自禁地钻进了孟旷怀中。孟旷爱怜地轻抚她的项背,听到穗儿问她: “我母亲的事,小暧她们也知道了吗?” “嗯,我简单和她们提过了,并且嘱咐过他们不要在你面前提这件事。” “郭大友也知道了?” “我暂时还没和他说,他也没来问。还有郡主和郡主手底下的几个人,他们本就不清楚你的事。”孟旷道,尽管郭大友知晓孟旷那日返回南京城的目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就像变了性子,从前的他但凡遇到一点不清楚的事,都要不择手段地打听清楚,如今却只要孟旷不提,他就绝不多问。也不知他是不是有什么顾忌。 “晴,你说……太后是不是对我母亲有特别的感情?我这些日子也反复在想,她可以为我母亲冒险做出这样冒大不韪的事,这可不是单纯的‘同情’一词可以带过的。我昨儿晚上做梦又梦见太后了,她还是在慈宁宫花园里,看着我刺绣,我感觉她看我的目光有些以前我从未感受到的情绪。” 孟旷不知该如何回答,因着她本身也有这样的感受。可若当真如穗儿所猜想的那般,李太后岂非也经历了一场锥心刺骨的爱情悲剧?但孟旷下意识地不愿去这么想,因为李太后毕竟是当今皇帝和潞王的生母,是维护王朝皇权的重要一人。这样的一个人,却拥有如此悲情的经历,让她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 “她愿意冒险送你母亲出宫,且两次把你送出宫去,必然对你和你母亲心存别样的感情。但如今你确然已经在宫外,也不会再回去了。她身份尊贵,这一辈子都要老死宫中,再多想也无意义,不过徒增烦恼罢了。莫多想了……”孟旷斟酌着说道。 “嗯,我听你的。可是我忍不住会想,如果可以,她会不会也想去做自由飞翔的鸟儿,如果不是遇到了我母亲,她也许根本就不会起这样的念想。命运真是无常啊。” “她送你出宫,也许就是她对宫外世界最放肆的一次追求了罢。”孟旷叹息道。 这一夜,孟旷是在穗儿房中度过的。她们同床共枕,相拥而眠。孟旷实在放心不下让穗儿一个人待着,所以一直守着她直到她入睡,她自己才迷迷糊糊睡去。入睡前,孟旷有一茬没一茬地回想自京城出来后的所有经历,只觉得自己和穗儿在这段旅程中有种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的意味。身边总有人在,她们难觅机会亲近,又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以至于疲于应对。她真希望她们能早日抛却一切,寻得居所安定下来,她想与她天地为媒,结为终生的伴侣。 她幻想着她凤冠霞帔的美丽模样,想着挑开她盖头时她明媚的面容,她甚至……腹内有一团火焰在跳动,怀中的人儿紧贴的身躯带给她别样的刺激,孟旷眉心轻跳,最终她还是及时打住了那有些危险的想法,她怕自己今夜就忍不住把心爱的人儿吞下肚去,那就未免有些太轻佻了。 第二日她率先起身,轻手轻脚不敢吵醒穗儿,确认她仍然安睡,才换好衣服,照例入院中打拳锻炼。拳打了两遍,就见郡主的护卫邱白提着佩刀急匆匆从外廊入了客院,他一眼见到孟旷,不禁笑了,道: “孟百户,这么早起来练拳啊。改日我与你切磋两招,郡主在吗?我有要紧事告诉她。” 孟旷指了指班如华房间的方向,邱白领悟,招了招手道: “孟百户也随我一起吧,再叫上郭千户,我刚接到倭寇在浙东的消息了。” 孟旷顿时双眸一亮。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论! 感谢在2020-05-24 18:09:46~2020-05-26 18:4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抺茶、苔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9、第一百二十九章 孟旷本打算去喊郭大友, 但老郭似乎听到了动静,已经从房中走了出来。三人在院中汇合,随即前往郡主所在的班如华的房间。半路上老郭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连番问询到底有了甚么新消息,邱白面色变得凝重,说道: “咱们这段时日一直疲于奔命,消息是真的滞后了。我昨儿下午按着郡主的吩咐去了一趟杭州城里的商行总会,没想到就听到消息说是倭国举兵攻打朝鲜了,而且据说所向披靡, 无人能挡。四月十三渡海进攻,不到二十天就打入了朝鲜腹地, 朝鲜军被打得节节败退, 四散逃离,身在汉城的朝鲜王室直接把都城给丢了, 一路狼狈逃往北方,先是逃到了平壤, 结果没几天平壤也被攻陷, 不得已再逃到了义州, 连连向我大明求援,战况惨不忍睹。 等我忙完了郡主吩咐的事儿, 晚上特意留在城中, 请了两个相熟的商行掌柜喝酒闲谈,又仔细打听了一下。说是这些时日,倭寇在东南沿海的活动也很频繁, 而且这帮倭寇并非是嘉靖年间骚扰沿海的海盗,那都是散兵游勇。这些倭人明显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有很组织,行事也隐秘。他们大多都是来搜罗铁器和军火的,明显是在为战争做准备。”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班如华的房前,邱白抬手敲门,没多久,眼底发青的信阳郡主朱青佩便走了出来,悄声带上了门。郡主未曾束发,长发披肩,只梳起上半,用木簪簪之。身上穿了一身广袖的紫纱道袍,看上去颇有几分飘然出尘之感。只是她步伐也有些发飘,显然是因为睡眠不足,整个人有些昏昏沉沉。 “郡主,您又一夜未睡?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呀。”邱白有些担忧地说道。 朱青佩摇了摇头,笑道:“如华也就这两日比较需要人照看,等她好起来,我也能好好休息了。无妨,就两日而已。有什么事儿,咱们去前面水榭谈吧,再让下厨将朝食端来,边谈边用。” 四人入了水榭,围着一方圆桌落座。有宅中下人斟了茶水上来,众人先慢饮而谈。邱白饮下一盏茶解渴,随即将方才对孟旷和郭大友提过的话又对郡主说了一遍, 并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摊开来放于桌面上,展示在众人眼前。孟旷一看,纸上记录着好几家商号的名字和地址,后面还对应标注了一些奇怪的数字。比如“生铁 叁佰陆拾斤”“百锻钢 伍佰斤”“硝石 叁佰捌拾斤”等等。 邱白继续补充道: “这是杭州城里接到过倭人订单的商号,以及卖出去的货物清单。不全,是昨夜两个掌柜的靠着回忆告诉我的,我当场给记下了,也许数字也有错。但杭州城这些时日里各大商号卖给倭寇不少东西,这点准没错。” “难道倭人敢如此大摇大摆地入城买这些东西,商号一点也不查,就真的卖了?要知道,不论是生铁还是硝石,都是受到官府管制的货品,怎么可能随便卖出去。”郭大友疑惑问道。 邱白忙解释道:“不不不,郭千户,倭人是有代理人的。据说是浙东沿海那边的一处民间的造船厂,他们是以这家造船厂的名义来杭州城内采购的。采办就是地道的浙东人,宁波府奉化县的口音,你说起初咱们谁会起疑呢?据说这采办编了个很能唬人的借口,说他们这个造船厂是刚刚办起来的,今年第一年开始造船,要下水一大批漕运民船,所以采办量很大。等咱们的商号把货都交付了,也都没反应过来对方的背后竟然是倭人呀。后来还是靠着回忆和账簿记录,才反推出有哪几笔单子是和倭人做了交易。” 郭大友不禁笑了,道:“倭人倒是狡猾,其实他们要的铁量,这哪里是造漕运船,造海船还差不多。而且只采买铁,不采买木材,世上哪有这样的造船厂?一定是因为朝廷有规定,如或新造海运船只,须要量度产木、水便地方差人打造,造海船就必须要报备官府了,民间船厂造不了海船。这漏洞太大,一查便查出来了,也不能说是多么能唬人的借口。” “他们不采买木材,是因为本身不需要木材?还是不缺木材?”郡主问道。 “倭军的海船早就造好了,都已经渡了相当一批人去了朝鲜陆地之上了,他们日本岛本就打渔为生,造船千年,不缺船,自然也不需要在咱们这里采买木材,他们真正缺的是铁和火/药。据说倭军大量使用火/枪作战,他们的枪支也比咱们神机营的鸟铳要先进,打起来威力很大。”郭大友回答道,他研究倭国已经好些年了,搜罗了不少倭国情报,还是颇有心得的。 郡主蹙眉:“这什么神枪,威力竟然这般大,倭人从哪里弄来的?如不是有这种神枪,倭人怎么能一个月就攻下朝鲜王京?朝鲜人真的这么不堪一击?” 郭大友面色古怪地开口道:“枪是好枪,神机营也有普遍配备这种枪。这是一种来自弗朗基的轻型火绳枪,倭人称作‘铁炮’,造价相比正规的鸟铳要低廉,射程比弓箭远得多,重要的是近距离穿透铠甲的能力很强。操作也很简单,普通的农民或者渔夫,经过十来日的训练就能完全掌握。倭人很容易利用这种轻型火绳枪大规模装备一般的农民、渔夫,将他们打造成铁炮足轻,组建出军队。不过……也不能说这种部队就具备绝对的优势了……” 邱白点头,接过话头解释道:“郡主,虽然倭人的枪很厉害,但这回他们能长驱直入朝鲜腹地无人能挡,还真不是完全靠武器,是朝鲜真的不能抵御。朝鲜……朝鲜的军队,就像纸糊的一样,根本毫无战力。” “怎么回事?”朱青佩对朝鲜的事不是很了解,不禁问道。 “党争太严重了。说起来也挺复杂,我长话短说。”郭大友接过话头道,提起朝鲜情况,邱白也不如他这个搜集外国情报的锦衣卫清楚,“郡主应当知晓,如今的朝鲜国,是李氏朝鲜国,开国国王李成桂原来是王氏高丽国的将领,乃是兵变夺取的王权。开国不久,朝鲜士族就出现了分立,一派是以功臣们为首的勋旧派,一派是以坚持节气、拒绝侍奉新王朝的在野士林派。 两派斗争一直持续到第六代李氏朝鲜王端宗时期,端宗的王位被其叔父篡夺,叔父自立为世祖,自此勋旧派也发生分立,一派‘死六臣’反对世祖,意图发动兵变拥立端宗复位,后被全部诛杀。一派‘生六臣’则淡出朝野,勋旧派自此逐渐没落,士林派开始踏足朝政。 到了第十代朝鲜王燕山君,性情残暴无道,在他在位期间多次发生士祸,导致朝鲜士族被大量杀害,最后朝中官员忍无可忍发动政变,迫使他退位,成了废王。在此五十年间的士祸当中,屡次遭受打击的士林势力,在朝廷形成朋党,于是,士大夫的斗争又上升到党争阶段。 进入现任朝鲜王李昖统治时期,由于争夺朝廷的职位,引发起吏曹参议沈义谦和吏曹铨郎金孝元的矛盾。沈义谦因为反对金孝元叙任吏曹铨郎的要职,而与金孝元反目,从而形成了以金孝元为首的东人党和以沈义谦为首的西人党,所谓东西,是以两位党魁家住王京汉城的东面和西面来区分的。东人党长期把持朝政,排斥西人党。接着到了去年,以王世子册立的问题为由,引发了东人党内稳健派和强硬派的对立,又分裂出南人党与北人党。总之真是一团乱麻,小小朝鲜内斗成这样,你们觉得他们能有多么强大? 这么些年来,朝鲜士族门阀不断侵吞土地,掌握财富,朝廷财政则不断缩水。根本无钱训练军队,文官忙着内斗,武将忙着攀附,谁还练兵?朝鲜境内都没有几条火/枪,兵士都是混饷饭吃的,根本打不了仗。说起来,朝鲜政局与我大明也有几分神似,只是比我大明的情况有过之无不及。” 朱青佩感到无言以对,心底涌出一种难以抑制的羞惭之情。她虽然被赶出宗室,但总归是朱家人,还是想看到大明更好的。被人明言指出大明朝政之弊端,又闻得藩属国朝鲜这般疲软颓废,不由得心中升起了一股紧迫感。 “既如此,咱们为何没有任何动作?我看倭人这回大举进兵朝鲜,图谋不小,恐怕小小朝鲜满足不了他们的贪念,他们是冲着我大明来的。”朱青佩道。 “可不是嘛,但朝廷一直在起疑心,怀疑是倭人与朝鲜联合起来,欺骗我大明出兵。”邱白道。 “啊?”郡主感到万分的疑惑和惊讶,一时不能明白朝廷为何会有此疑心。 “郡主,朝廷也和您一样,不相信倭军能如此势如破竹,朝鲜兵败如山倒,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而且还有福建海商,以到朝鲜经商时听闻的消息,回报朝廷说,朝鲜与倭国同谋。”邱白道。 “这……难道都没法去证实的吗?” “证实是肯定可以证实的,最着急的定然是朝鲜国王李昖,他必定想方设法向朝廷证实战事的真实性,辽东那里也会派使臣入朝鲜境内确认情况。想必到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朝廷肯定已经确认倭军大规模入侵朝鲜的事实了。但援朝与否,却是需要商榷的事。如今西北战事吃紧,我明军大部分战力都被西北的哱拜叛军牵制住了,无兵可援朝鲜,朝廷在这件事上犹疑,可以理解。”郭大友颇为头疼地说道。 信阳郡主有些干着急,对郭大友道:“郭千户,您得想想办法促使朝廷尽快出兵,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若朝鲜无法抵挡,让倭军跨过那鸭绿江打到辽东那就真的迟了,战场不能蔓延到我大明国土之上来,否则本就战事连年的辽东军民如何还能抵御倭人的炮火?届时若辽东屏障也被突破,京畿就岌岌可危了。” 郭大友面色沉凝没有答话,孟旷此时心中却在想,方才郡主所言,恐怕正是倭人的图谋。他们看穿了朝鲜贫弱、明军空乏的事实,知道只要闪电般吞噬朝鲜,然后以朝鲜为后盾和补给线,突破辽东关隘,便可大规模入侵我大明北方,届时北京将受到最直接的冲击,不是没有可能不被一举拿下。而拿下了北京,最好的结果是生擒皇帝,最坏的结果也能迫使明皇外逃,如此可重创我大明君臣上下,摧毁明军战意,称霸中原指日可待。 这丰臣秀吉,真是好大的野心,好狠的图谋,小小海岛之国,竟有吞象之贪念。孟旷不禁感到脊背发寒,更有一种不得不去做什么的迫切感。 此时郭大友发话了:“这样吧,我们尽快寻得那倭人的采办,顺藤摸瓜抓一个倭人来,问出口供。然后我想办法将口供尽快呈给我大哥,让他去说服朝廷尽快出兵。” 郡主闻言大喜,忙道:“好,就这么办。郭千户你需要什么帮助,尽管与我说。” “那就先替我探听一下倭人采办的去向吧。”郭大友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铁锏,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再求评论,本文最重磅的剧情就要来了。 感谢在2020-05-26 18:40:31~2020-05-28 18:1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wsom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玉、易夕 10瓶;安樂林、鱼儿的月光、我飛呀飛呀飛~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0、第一百三十章 到了六月十二日午间, 围在一起用完午食,整个郡主宅邸的人都知晓了朝鲜战事的情况。不了解战事危机程度的人,心中不大认为倭寇能打到北京去,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一个极为简单的道理,既然朝鲜人对倭寇毫无抵抗之力,那明廷就必须派出军队抵御,不能让战场蔓延到了大明境内。 事不宜迟,午食过后,郡主做了一些安排。她让古仲文带着吕景石和韩佳儿去杭州城里的商行走一趟, 看看能给他们安排什么职位,自此以后, 吕景石和韩佳儿便算是彻底摆脱了宫廷的束缚, 成为了郡主手底下的人。穗儿很为他们感到高兴,这比在南京做宫廷采办要好多了。 邱白则携着郭大友去造访几个曾经和倭人做过交易的商行, 打探倭人采办的去向,由于这事儿需要的是口才, 孟旷又不能言语帮不上什么忙, 郭大友便让孟旷留在宅中保护其余的女眷。 班如华看上去身体稍好了一些, 午食吃下了大半碗粥并几样小菜。孟旷依旧不敢在班如华眼前露面,她的情况是孟暧告诉孟旷的。孟暧这些日子为了医治班如华, 也是累坏了, 看上去瘦了一圈。孟旷有些心疼,督促孟暧赶紧去休息。 眼底发青的孟暧打了个呵欠,在姐姐的护送下回了自己房门口, 见姐姐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她不禁笑了,道: “你这般紧跟着我作甚?还不去找小穗姐?” 孟旷很是无奈地抿唇望着妹妹,孟暧敛去笑容,对孟旷道: “阿姐,我觉得你还是去看看班如华吧。和她聊一聊,总得帮着她理顺了心绪,你现在躲着她,显得冷漠,也没办法让她彻底死心,反而会加剧她的抑郁。她现在还在钻牛角尖,摇摆在你和郡主之间。我看郡主这些日子如此费心地照看班如华,着实是苦心孤诣,她定然是对班如华一见倾心,再见便深陷进去无法自拔了。尤其是班如华如今这副模样,我见犹怜啊,郡主已经放不下了。你要不……先和郡主商量一下,然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去看看班如华吧。” 孟旷默了片刻,点头道:“我省得了。” “还有,先和小穗姐报备一下啊,别闹什么不该有的误会。”孟暧像个老妈子一般叮嘱道。 孟旷不禁笑了,再道:“是,我省得。” “对了阿姐,这两天你收到二哥和罗道长的消息了吗?”孟暧问。 “收到了,抵达杭州的前一夜在运河上还看到了他们发的信号,想必这会儿他们人应当也在杭州城里。怎么了?”孟旷问道。 孟暧摇了摇头道:“我就是有些不放心,怕他们在路上出了什么事。还有就是白姐姐,她往日里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一直在挂念二哥,我就想,能不能寻个机会让他们再见一面,这聚少离多的,我看着也难过。” 孟旷摇了摇头:“咱们现在住在郡主宅中,要将人引出去见二哥谈何容易?你得编造多少谎言,万一让郭大友看出破绽怎么办?何况……也不知道潞王和唐福安到底在什么地方,据说他们也到了浙江,说不定就在杭州城中,白玉吟是他抓捕的重点对象,这太冒险了。还有那黎老三,他一路悄悄跟着咱们,现在也不知踪迹在哪里,说不定就在附近监视着咱们,我们不能擅动。” “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去寻张鲸了?”孟暧道。 孟旷点头,分析道:“很有可能。虽然唐福安曾被汪道明和张鲸坑过,以至于与咱们父兄鹬蚌相争,最终让张鲸和汪道明把穗儿抓走了。但这件事细细盘算一下他们也没有根本的利益矛盾,穗儿本也不是白玉吟,唐福安就不该抓她。如今潞王和唐福安要抓白玉吟,张鲸一直都想抓穗儿,他们凑在一块,完全可以达成合作,沆瀣一气。再加上,京中的私贩军火案,还有如今杭州地区的倭人采办,我认为这绝对不是毫无朝中背景的人做的事,也许背后都藏着张鲸和汪道明的影子。” 看妹妹因自己的话陷入了沉思,孟旷不禁上前拍了拍妹妹的肩膀,道:“莫多想,说不定这会儿二哥他们已经在查潞王和唐福安了,他们有了决断,自然会联系我们的。咱们就老老实实待在宅中,等消息。你呢,现在就快点去补眠,晚食我再来喊你起身。今儿晚上,你还要照顾班如华吧。” “嗯。那我休息去了,阿姐你也不要逞强了,你身上的伤也没完全好全呢。” “是,暧姐姐,你都快成我姐姐了,操心死了,快去睡。” 孟暧笑着拍了孟旷一下,开了自己的房门,临着关上房门时,她突兀地问道:“阿姐,你不会上战场吧。” 孟旷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道:“不会,放心吧。” …… 虽然孟旷安慰小妹,说自己并不会上战场,但这个问题却刺了她一下,让她心底浮起一股不安感。她眼下虽然暂时成了潞王的追杀对象,但在朝中并不是通缉犯,仍然是记录在簿的正规锦衣卫,而且还是专司前线对外战争情报搜集的巡堪所锦衣卫。如果当真要援朝抗倭,那她被派往前线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尤其是,如今她正在执行朝廷赋予的调查浙东倭寇军火案的差事,朝廷打算利用他们巡堪所锦衣卫对付倭寇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她不禁想,如果战事进一步恶化,或许她真的被迫要上战场了。这个念头让她心底发慌,她不是害怕战场上的敌人,她害怕的是自此以后再也不能陪着穗儿、妹妹这些亲人,害怕的是她们眼中的担忧和惶恐。也许她也可以临阵退缩,不应朝中安排去往前线,但自此以后她就真成了逃犯了,再无宁日。何况……舅舅一家还在京中,她若成了逃犯,他们该怎么办? 她摇头甩去脑海中不安的念头,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她决定先去找郡主谈谈班如华的事,于是迈开步子往郡主居住的东面主家院落行去。刚穿过花园行至东侧,突然想到这会儿是午间,郡主应当在午休补眠。她顿住脚步,犹豫着要不要再等一会儿,却不经意瞧见花园西侧,班如华的身影竟然出现在了花园西月门畔。她步履蹒跚行出,然后缓缓靠坐在了廊下美人靠之上,望着花园池塘中的红鲤出神。她也并非是一个人出来的,身后朱青佩一直跟着她,但并不靠近,隔着一段距离。 这……是怎么回事?孟旷觉得自己此时不大应当现身,于是忙闪身出了花园东侧的廊下门,走了几步,来到了廊外花格窗下,透过隔窗悄然望向对面的两个人。 班如华此时的状态很有种出尘仙子的感觉,乌黑的长发不盘不束,尽皆披散而下,一直垂至膝窝。一身水绿色的纱裙薄衫,衬得她苍白的面色更剔透了。她面上仍然殊无血色,连月的伤病使得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身子无比单薄,连下颌都尖了。但她终究是好转了身子,如今都能够下地走动了,孟旷终于放宽了心。郡主仍旧是今晨见她时的那幅打扮,她立在班如华不远处,也不上前,就这样静静地陪着班如华。隔得虽有些远,但孟旷仍能看清她面上的神色,她眉目间凝着淡淡的柔情,心情看似倒并不抑郁。 班如华看了一会儿池中红鲤,忽的回头唤了一声郡主: “青佩,你来看。” 孟旷隔得虽有些远,但午后花园宁静,凝神静听还是能听到她们在说什么的。这一声“青佩”唤得孟旷不由眉目舒展,心情愉悦。小暧此前还担忧班如华仍在纠结,没想到人家对郡主的称呼都这般亲密了。看来这担心是多余的。 郡主听到班如华呼唤自己,便终于靠近班如华身侧。就听班如华对她说: “我第一次的绣品,绣的就是红鲤,你瞧那两条,真跟我绣的一般模样。” “是吗?等你病好了,我想你再绣一遍给我看。” “好啊,这回我再绣,肯定比当年要好多了。”班如华展露出笑容,这熟悉的笑容如今看在孟旷眼中,不禁令人赶到心酸又欣慰。 但她的笑容却突然消失了片刻,缓缓垂首道:“对不起,我又想到她了,我总是这样控制不住自己。” “没事,你需要时间,我可以等。”郡主轻声安慰道。 孟旷背负的双手缓缓攥成了拳。 “但你放心吧,我会慢慢学着放下过去的,你再给我点时间。”班如华自言自语般说道。 “不着急,我等你。”郡主再一次道,这一次语调更为坚定。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又傻,又执拗,还……我值得你如此吗?” “对我来说,你值得一切。我朱青佩长到这般大,是第一次遇见让我心动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瘸着脚,却努力向我福身行礼,垂着眉目,温柔可人却又透着股独立坚强,我就心动了,我情不自禁去扶你,碰到你时,让我有种这辈子都不想放手的感觉。唉……我不大习惯说这些,真是有些羞人。”郡主低头道,面上起了红晕。 班如华有些呆呆地望着朱青佩,孟旷看见她咬着唇,眸中闪烁着动情的波光。 “但是我……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班如华支吾着说,又一次转过视线不敢看郡主。 “不论你经历过什么,那都是天命对你的不公正,我不会因为任何你过去的经历而看轻你。”郡主打断了她的话,又一次坚定地说道,这一回她蹲下身来,抓紧了班如华的手。 班如华惊呆了,她半晌才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除非你告诉我,否则我该从何处知晓呢?”郡主弯起唇角,笑然道。 班如华也笑了,她躬身抱住了郡主,最后她与郡主说了什么,孟旷看不清也听不清了。而她此时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她忙转头一望,便见郡主的贴身女侍赵苏之正向花园这里行来。她立刻迈开步子,向北走,避开了赵苏之的视线。 舒展了一下紧握到掌心发汗的手掌,孟旷长舒一口气,暗道:不论如何,我欠了郡主一个极大的人情,不知该怎么还才好了。 …… 此时此刻,就在郡主宅邸之外,西湖苏堤之上,有一个腰配长刀、头戴斗笠的男子立在映波桥之上。他有着一张英俊且棱角分明的面庞,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四十岁上下年纪,唇边蓄着一圈黑硬的须髭。 他悠闲地欣赏着夏日西湖的风光,取下腰间的水壶饮了一口。他身旁,有一名年纪较轻、身高较矮的男子,一身武服,同样佩刀。他长相颇为俊雅,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右眼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周身的气质沉稳,蓄着长须。他似是对西湖风光没有什么兴趣,站了一会儿失去耐心,不由得问身边的男子道: “二爷,您今日到底为什么来西湖,总该告诉我了吧。” “别急,还没到时辰。等傍晚,画舫出湖接客的时辰,咱们就去渡口,自有人与我们相会。” “哦,画舫。”那年轻男子意味深长地念了一句。 年长男子乜了他一眼,再将视线投向湖景,吟诵道:“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这西湖风光如此美妙,你却不知欣赏,真是暴殄天物。” 那年轻男子轻笑了两声,道:“这湖,总让我想起当年的屈辱事。” “你的事儿我都知晓,但这次出来正事儿要给我办妥了,此番莫再出别的差错,否则……我可不会再替你担待。” “是!”那年轻男子立刻肃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8 18:18:56~2020-05-30 18:2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Hempero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苔生 15瓶;此中有真意、小玉、秋意 10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1、第一百三十一章 郭大友与邱白在六月十二日午后走访了七家杭州城中的商行, 虽然获得了准确的与倭人交易的货单,但却未能寻得那个替倭人采办的操持奉化县口音的商人的踪迹。唯一获得的线索是,有一个伙计说他知道那商人曾在杭州城中的白云客栈住宿过几日。 于是二人又赶往白云客栈,彼时已经到了日落时分了,再过不多久城门就要关闭。看样子,今夜他们是回不去城外的郡主湖滨宅邸了。郭大友想着倒也不着急,今夜就住宿白云客栈,慢慢打听。 二人步入白云客栈,郭大友没有急着直接去找客栈掌柜, 而是先环视了一下客栈一楼大堂的景象。就像其他寻常客栈一般,这家客栈的一楼大堂与一般的酒肆食店没甚么区别, 就是供客人打尖的堂食处。许是客流量比较大, 密密麻麻布置着二十多张四方桌和条凳。此时有一大半的位置都有了客人,大多都是一眼能分辨出来的行脚客, 身上风尘仆仆的,大多还是浙江这一带的口音, 也能分辨出一两声更远地方的方言。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桌客人的身上, 凭他的经验, 判断这一桌客人有些古怪。这一桌客人一老一少,老的做道士打扮, 虽然身上没穿道袍, 但看发髻便能判断出来。少的看上去二十出头,有些文弱,应当是读过书的书生, 他侧对着客栈门口,郭大友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却莫名觉得他侧面十分熟悉。 在他步入扫视整个大堂时,那老道士做了个伏低身子的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没有太过在意,留了一个印象在脑子里,判断大堂里再无其他可疑人物,他便领着邱白来到前台,向掌柜打听起那奉化口音的商人。 掌柜显得有些犹疑,道:“官爷,咱们这小店每日也有十多个奉化人在此来来往往,都是商人,您这是要打听哪一位?” “那个商人,面白无须,身材有些肥胖,声音还有些软绵绵的,像是个阉人,你可有印象?”郭大友将此前商行告诉他的关于那个买办的外貌细节告知了掌柜。 掌柜似是想起来了,道:“确实有这么个人,但他是好些天前来住店的,这都走了……能有七八日了罢。” “你可知他去往何处?”郭大友忙追问道。 掌柜摇头,道:“这我哪里能知道,那人与客栈里的人从来不多话,我们也打听不到呀。” 郭大友无奈,想了想又问:“那他是怎么走的你知道吗?他是有自己的车马,还是雇了马车?” “他自己有一驾骡车,还有一个跟班伙计,给他赶车。那伙计长得瘦瘦小小的,一副猴狲样。” 掌柜的刚说到这里,恰逢跑堂的伙计来柜台送客人结账的银钱,那伙计听到了掌柜所说,插了句嘴道: “别看他一副猴狲样,可能喝酒了,咱们本地产的烈酒,他喝下去一整坛,面色都不变的。” 掌柜骂了句:“多嘴什么,快干活去!” 郭大友却眼前一亮,忙拉住他道:“小兄弟,你可是与那车夫喝过酒?” “我没与他喝,是他缠着我,非要我把店里最好的酒给他,出手还挺阔绰的。” “那他可与你聊了什么?比如他可曾提起他从哪里来,又或者要去哪里?” 伙计回忆了片刻,迟疑道:“他好像提到了,过不了几天要去嘉兴平湖,说不想去那里,那里没什么好酒可以喝。” 嘉兴平湖!郭大友不禁大喜,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碎银赏给了那伙计。 掌柜看着那伙计兴高采烈地拿到了赏银,不悦地蹙了蹙眉头。又催促了一句让他赶紧去干活,然后道: “官爷,我多嘴问一句,你们打听的这人是犯了什么事吗?今儿你们是第二批来打听这个人的了。” “第二批?第一批是谁?”郭大友问道。 “哦,他们就坐店里吃饭呢,就在那儿……”掌柜往大堂角落里一指,却惊讶地发现人不见了,不禁道,“呀,这……刚才还在那儿呢?这么快就走了?” 郭大友顺着掌柜所指方向一瞧,不正是方才他注意到的那桌一老一少的食客所坐的位置吗?而方才伙计送来的结账的银钱,恰恰是这桌客人所付。郭大友远远望着他们点的几盘菜和饭食都还在冒着热气,根本没吃几口,人就走了,当下就觉得不对劲。于是他立刻返身出了客栈大门,向外面街道两头张望。街道上熙来攘往,都是赶在宵禁前回家的行人,还有不少正在收摊准备归家的小商贩。但他张望了半晌,却没有看见方才那两个人,他知道自己终究是错过了。 他又回到客栈之中,打听道:“方才那两个客人,只是来打尖的?” 掌柜点头,道:“他们一进来就向我打听那个奉化商人的事,之后点了饭食。” “你可告诉他们嘉兴平湖的事了?” 掌柜摇头:“我本就不知道那奉化商人要去嘉兴。”一旁那个跑堂的伙计道: “我告诉他们了,方才我给他们上菜,他们向我打听的。” “就你话多!”掌柜怒斥道,那伙计讪讪,陪笑了一下转身继续去忙了。 郭大友暗道不好,不知道什么人也在打听倭人的事,是敌是友?看来他必须尽快跑一趟嘉兴才好了。说着抓住邱白道: “今夜不留宿了,咱们连夜回去,准备去嘉兴。” …… 入夜,西湖之上画舫出游,船舷边悬挂着的一连串红灯笼点缀在湖面之上,映照出一幅朦胧繁美的旖旎画卷。 此前立于苏堤映波桥之上的那两名佩刀男子,此时出现在了湖面上最大的一艘画舫之中。他们在一位侍者的引领下穿过舱外的走廊,来到了画舫之上最大的宴客厅外。格栅门拉开,宴厅内灯火明亮,有两名歌姬正在轻抚琵琶、弹奏瑶筝。主位之上,一个蓄着稀疏胡须、十分肥胖的年轻男子正坐于上首,他一身蟠龙锦袍,头戴金冠,着装雍容华贵。陪坐在他左右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内侍。一个身材高大白胖,锦缎华服,发鬂发白,一双睁不开的眯缝眼中闪烁着狡黠与谄媚。一个马面三角眼,面相凶狠刻薄,同样穿着一身不输于前者的锦缎华服,手中还在把玩着一块血玉。 两名佩刀男子入内,为首的黝黑年长者拱手拜下,道了句: “下官见过潞王殿下。” 他身旁的年轻男子也随着行礼。 他们不曾向两旁陪坐的内侍行礼,其中那个白胖的内侍眸中露出不悦,面上则展现出谑笑。 为首的潞王半阖着眸子睨着他们开口了,语调有些阴阳怪气:“汪道明汪镇抚使,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不敢,潞王殿下有召,下官怎敢不听从。”汪道明垂首恭敬道。 潞王轻哼了一声,道:“你可识得我身边这两位是谁?这位不用我介绍了吧,你随着他做事也很多年了。”他指了指那马面三角眼的老内侍道。 汪道明笑着拱了拱手,尊称一句:“中官二爷爷。” 那马面三角眼的老内侍笑道:“我早就不是东厂中官了,汪镇抚不必如此客气。”说完后他视线望向汪道明身旁的年轻男子,道,“方铭方千户,咱们好久没见了?” “二爷爷可安好?”方铭笑着行礼,另一旁的白胖内侍刮了他一眼,他权当没看见。这马面三角眼的老者曾是他效忠的对象——前东厂中官张鲸。他曾背叛过张鲸,投靠了汪道明,如今却又与张鲸见了面,显然这位前东厂中官还在记仇。 而旁边这位白胖的内侍正是唐福安,他曾被汪道明放出的消息欺骗过,当时送消息的正是方铭,他也对方铭十分记恨。方铭心知自己的背叛行为得罪了不少人,最初他夹在张鲸和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之间,同时替两人做事,在夹缝中求生存。在张鲸权势最盛时,他表面效忠张鲸,实则投在了汪道明手下。汪道明让他做两面谍探,继续同时替张鲸和张诚做事。所以他也曾接到过张诚的命令,假意替恭妃娘娘做事,就是在那段时间,他背叛了张鲸,将李穗儿从张鲸手中救出,送入了宫中,但其实这都是汪道明在背后的安排。 为何方铭会受到这么多人看重和利用,是因为他有利用的价值。他有能力,有野心,有心计,更有胆量。这样的人掌控起来非常难,但却是做事的一把好手。 他乃是文人出身,颇有读书的天赋,饱读诗书,本可考取功名。十七岁时他通过院试,得了秀才的身份,正一心准备考取乡试,不成想那一年他心爱的女人却等不了他,要入宫了。 这个女人便是王恭妃,王恭妃是锦衣卫下级军官家庭出身,与同样锦衣卫下级军官家庭出身的方铭本是门当户对。两家住得很近,家长也有意谈亲事。可是王恭妃的父亲一直颇有野心,想要让女儿入宫选美,这门亲事便一直拖着不曾谈成。即便如此,小辈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对彼此都有好感。 奈何命运捉弄了他们。万历初年选秀,恭妃被其父送入宫中,最后中选,被分配入慈宁宫做宫女。而正在准备乡试的方铭,却不幸遭遇到了其父外迁江南的调令,举家搬迁杭州,至此他与王恭妃相隔天涯。他咬着牙,憋着一股劲,要爬回京中。但参加杭州这里的乡试,却落第不举,后其父病故。他父亲的军职是不能继承的,家中没了经济来源,穷困潦倒,他不得已只能在西湖边卖字画谋生,却在湖边被同窗奚落嘲弄,受尽屈辱。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方铭等不及,他想要用最快的速度爬回京中。他最终放弃了科举,甚至放弃了所有的清高坚持和德行底线,靠着幼年一直随父习练的武艺,考取了武举。后通过游说和贿赂,补了锦衣卫南镇抚司的缺。而他贿赂用的钱,是从那些曾经在西湖边奚落过他的富家子弟家中偷盗而来的。 他是个贼人,卑鄙无耻,但只有这样他才能爬回去。可当他真的爬回去了,却不曾想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已被皇帝临幸,再也没有了出宫的机会,彻底成了宫中的妃嫔。而她那般的委曲求全,却仍旧得不到皇帝的欢心,在宫中抑郁度日。 方铭的心死了,自此以后他只有一个念想——钱与权,对昔年情人的感情被消磨殆尽,他只想凌驾在王恭妃和她的家人之上,嘲讽他们当年的选择。他背叛王恭妃,欺骗利用她,若是回到十年前,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但如今的他,却做得面不改色,心中也没有起一丝波澜。 他望了一眼身旁的汪道明,心想自己这辈子算是与这个人绑在了一起。这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他的图谋乃是成为第二个陆炳。如今他周旋在张诚、张鲸和潞王、唐福安三方之间,他究竟在玩什么把戏,自己都有些摸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停地搅混水,一定是想从中谋利。 方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汪道明想要的,就是张居正留下的“遗产”。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不能明着拿到手,否则会成为众矢之的,便促使多方角逐争夺。今夜他会见潞王、唐福安和张鲸,不知又要谋划些什么。 只听汪道明笑道:“潞王殿下,二爷爷、唐中官,我这里有一个非常好的情报,不知你们是否感兴趣。若是能利用这个情报做点事,将来在朝中不仅平步青云,还能拿到圣上心中的丹书铁券,自此高枕无忧。” “什么情报?”潞王和张鲸均未回答,唐福安则出声问道。 “关于失踪的张居正第五子张允修的情报。”汪道明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陆炳是嘉靖时期的锦衣卫指挥使,坐到了太保兼少傅的地步,权倾朝野,结局是所有锦衣卫指挥使中最好的。 感谢在2020-05-30 18:20:57~2020-05-31 18:0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泽、李三岁 10瓶;鱼儿的月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2、第一百三十二章 六月十二日, 夜,杭州城中一家小客栈的某间客房内,孟子修与罗道长正围烛夜谈。牖窗半开,有夏夜温暖的晚风吹拂入屋内,摇动了烛火,二人投射在身后墙面上的影子摇曳浮动。孟子修抬手遮挡住烛火,并顺手将灯罩罩了上去。 “我本打算帮阿晴一把,先入城打听一下倭寇的消息。没想到郭大友来的这般快,阴差阳错, 差一点暴露身份,这一次很危险。”孟子修说。 “这郭大友现在有郡主帮忙, 郡主又是个商人, 在杭州城中消息来路极广,可不比你那位朋友杜豫桓差。” 孟子修与罗道长先众人一步入杭州城, 第一件事就是去寻了昔年南下杭州时,在玉岑诗社认识的好友杜豫桓打听倭寇的消息。杜豫桓有功名在身, 是举人, 家中是做瓷器的商行, 杜氏瓷器行恰巧也是这回倭寇买办采买到的七家商行中的其中一家,杜家的窑厂卖了不少硝石给了倭寇买办, 后来因为这事儿, 杜父一直提心吊胆,因而这件事杜豫桓印象深刻。他还在城中四处打听那买办的下落,却只知道他曾在白云客栈住宿过。没想到孟子修千里迢迢来打听倭寇的消息, 听闻是朝廷正鼓励发动民众查找、举报沿海存在的倭寇,过往之事概不追究,放下心来的杜豫桓便知无不言地告诉了孟子修。 “郭大友恐怕还是发现我们了。”罗道长忧心道。 “不怕,他不会知道我们是谁的。但咱们的出现,会促使他加速他的动作,他应当会抓紧时间赶往嘉兴平湖去查倭寇。这反倒给我们查出黎老三的行踪创造了机会。”孟子修思忖道。 “我到现在摸不清黎老三要做什么,长荣,你可有头绪?” “我有一个猜测,这个猜测玉吟、穗儿和阿晴她们应该心里也有谱。黎老三应当是在利用阿晴和郭大友等人钓鱼,此前他花功夫抓穗儿,收效甚微,还会得到穗儿和阿晴的激烈反弹,情况难以控制。他当是改变了策略,放长线钓大鱼。他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知了阿晴等人南下的目的,知道他们要到余杭来。他一定程度上可以预测到孟晴等人抵达余杭后,可能会接触到什么人, 也许……就能利用这一点,达到他的目的。我初步判断,他还是想要穗儿掌握的那个‘万兽百卉图’之秘,但他心中应当清楚,‘万兽百卉图’并非是什么藏宝图,而更可能涉及到朝政势力分布,更像是一本判官手中的生死簿。拿到了手,就等于抓住了整个大明各种重要势力的命脉。” “难道说……黎老三认为孟旷等人南下余杭,会遇见张允修不成?”罗道长蹙眉道。 孟子修一时没答话,蹙着眉似乎在思索些什么。片刻后他突然道:“你觉得……潞王和唐福安为何遭到了袭击也不逃回封地去,反倒要冒险南下杭州?” “来寻张鲸?”罗道长半是疑问半是猜测道。 “道长,你再顺着往下想,张鲸当初就想抓穗儿,一样是想得到张居正留下的‘遗产’,如今潞王、唐福安在南京阻拦抓捕白玉吟不成,反倒突然南下杭州来寻张鲸。这意味着什么?” 罗道长脑中轰然,不由得站起身来:“他们果真发现了穗儿就在孟旷、郭大友身边,他们现在不仅要抓白玉吟了,更要抓穗儿!” 孟子修点头,并补充道:“不仅如此,潞王、唐福安与张鲸之间必然有牵线人,本来他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派人马,而且彼此还有矛盾。如今是这个牵线人将这两派在杭州撮合在一起,他们是要达成合作了。穗儿就在郭大友和阿晴手里这件事,可能并不是潞王和唐福安自己发现的,而是这个牵线人告知的。这个牵线人……我推测,很有可能是一直若隐若现,但与诸多事情都有关系的那位南镇抚司镇抚使汪道明。” “汪道明,原来是这个人……说起来,当初郭大友、阿晴和穗儿她们在京中时,阿晴好像还当着南镇抚司一个锦衣卫的面救过穗儿,这件事恐怕就暴露了阿晴和穗儿不寻常的关系,此后南镇抚司只需严加监视侦查,不难发现穗儿其实一直都被郭大友和孟旷藏在身边。” 孟子修摇头道:“是啊,唉,一步差步步差,眼下情况有些被动,咱们的当务之急,一是寻找黎老三的行踪,二是寻找潞王等人的踪迹。前者很困难,但后者恐怕会简单很多,似潞王这种养尊处优的王爷,其吃穿用度是节省不下来的,必然会留下很明显的痕迹。咱们不如从后者着手,尽快找到潞王等人的踪迹,然后通知给阿晴她们。我想阿晴之后应该会想办法潜入侦查潞王等人的谋划,届时是将计就计还是离间亦或直接开杀戒,咱们都能获得主动,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说的是。”罗道长点头赞同。 …… 同一时间,信阳郡主滨湖宅邸,车把式老李小心翼翼拉开了宅院门,有些惊讶地看见匆匆赶回的郭大友与邱白。 “出甚么事了?”他问。 郭大友不答,直接道:“一会儿再说,先去见郡主,还有孟十三,也一起叫来。” 一边说着,他和邱白一边快步往宅内行去。片刻后,郡主和闻讯赶来的孟旷在宅中书房内与郭大友、邱白落座而谈。古仲文亦陪坐在侧,他午后带吕景石与韩佳儿入城安排商行工作,顺便帮他们把住处都安排好了,吕韩夫妻俩就留在了城中未与他一起回来,他回来后就一直在郡主处,陪着郡主对弈谈事,贴身侍女赵苏之在旁服侍。此外还有穗儿和白玉吟也到场了,穗儿是与孟旷一起来的,白玉吟则是她们在半路上遇见的。而此时此刻,孟暧正在为班如华做针灸治疗。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宅中所有人就这样迅速到齐,集中在了书房之中。 “查到了,那个倭人的买办去了嘉兴平湖,我们在城中还遇到了打听此事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我感觉来者不善,咱们最好动作快,要抢先找到那个倭人买办,控制住他,不能让他落到别人手里了。”郭大友一点废话也无,直接切入主题,三两句话就交代了下午的事。 郡主随即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最迟天亮就要走,今晚先做准备。要备快马,争取明日直接赶到嘉兴。”郭大友回答。 古仲文笑道:“郭千户,你是北方人,不了解江南这里的情况。在浙江这地界,骑快马不如坐快船,我一会儿去安排,明日一早就出发,走水路,小半日后就能到嘉兴。” 郭大友点头,随即对孟旷道:“十三,这回你得一起来,这是正经出任务,不知道会不会直接遭遇倭寇,咱们要做好完全的准备。” 孟旷当即点头,却没想到身边的穗儿突然道: “我能不能也一起去?” 众人顿时齐刷刷望向她,穗儿解释道:“我自幼长在嘉善,家住嘉善南面,距离平湖很近,经常往来于平湖和嘉善之间,我对那一带很熟悉,也许我能帮上忙。” 孟旷抓住她的手,摇头,她不想穗儿跟着她去冒险。但穗儿却很坚持,安抚了一下孟旷的手背,她道:“你们需要向导,古先生,敢问你在平湖那里是否有人脉可以做向导?” 古仲文突然被问到,一时愣住,半晌摇了摇头道:“若说嘉兴府我是有人脉的,但具体到平湖县当地,确实没有。” “既然如此,你们要在当地找向导,不如直接让我来做向导。平湖县并不大,有外来人过来探听消息,必然会很快传开,你们在当地找向导很容易打草惊蛇。” 孟旷眉头蹙得紧紧的,郭大友思索了片刻,道:“可以,穗儿姑娘你也一起来吧。十三,保护穗儿姑娘就是你的任务了。” 孟旷顿时无语,但上司发话了,她也不好再反驳。 而此时白玉吟突然问道:“你们可有人懂倭语?”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郭大友道:“我倒是懂个一两句,但……再多就不行了。” “古先生可有头绪?”郡主问道。 “这……郡主,您也知道,咱们不和倭人做生意,我自然也不认识懂倭语的人。” 白玉吟道:“那我也跟着去吧,我懂倭语,至少一般对话没问题。” “白姑娘你竟然懂倭语?!”郡主万分吃惊,其余人也是一般反应。 “我没有提过,我在添香馆时,照顾我的侍女就是倭人的女儿。这个倭人是嘉靖时期在东南沿海被抓到京中服刑的,不是倭寇,是个逃难而来的海民。后来在京中定居,娶妻生女,这个女子是罪犯后人,身份低微,只能在妓院中做低等的侍女。我的倭语是与她学的,打发时间罢了。”白玉吟解释道。 孟旷不禁看向郭大友,那意思很明显,这一趟行动,若是要带上穗儿和白玉吟,他们行动的能力就受到限制了,郭大友和孟旷必须抽出手来保护穗儿和白玉吟,她们都是身处在危险中的目标人物,本该藏在郡主宅中不外出的。 但郭大友无视了孟旷的目光,思索片刻却仍然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好,既然如此,白姑娘也随我们去吧。” 孟旷心里犯起嘀咕,穗儿和白玉吟跟不跟来其实影响不大,出这个任务,他们不一定非要向导和翻译。孟旷心里清楚,穗儿是不想离开自己,担心自己受伤乃至丢了性命,而且她可能也是想回家乡看看。白玉吟则可能是为了找机会离开郡主宅邸,以求寻到机会与二哥见面。但郭大友却还是带上了她们,莫非他的考虑是不希望穗儿和白玉吟脱离开他的监视范围? 也罢,这样也好,她暗道。孟旷今天午后就有些心神不宁的,总感觉有事要发生,若是能将穗儿和白玉吟带在身旁,也能安心一些。 邱白提议道:“那我也随着一起去罢,有两位姑娘随行,多我一个人手没坏处。” 郭大友拱手感激道:“多谢邱兄援手。” 事不宜迟,商定细节后,众人这便散去,各做准备。孟旷、穗儿与白玉吟房间都靠在一起,故顺道一起回房。先到了白玉吟门口,孟旷见四下无人,这才开口轻声道: “白姐姐,我会想办法让你和二哥见一面的。” 白玉吟笑道:“我并不是为了与你二哥见面才有此提议,你不必为难,一切要以大局为重。我只是单纯觉得,留在郡主宅邸可能不安全,不如跟着你们走。” 孟旷道:“没想到白姐姐你也有此担忧,我这会儿心中也有种不安的感觉。” 一旁的穗儿也道:“我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故意提议要随你们一起出任务。此番我们离开郡主宅邸,最好也让宅中人趁机入城中避一避,虽然追兵追的就是我和白姐姐,但难保他们不会控制住宅中人作要挟。” “谁会这么快得知我们的行踪?难道说是黎老三?可黎老三按理说不该如此做事,他的目的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到底是什么人?”孟旷感觉背后渗出了冷汗。 三人均未言语,沉默了半晌。孟旷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晓得了,一会儿我去寻郡主商议一下。” 她话音刚落,突然宅邸前门又传来了拍门的声音,三人顿时悚然一惊,精神紧绷。只听有人在门外喊道: “开门,是我,吕景石!有官兵来了,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逃跑逃到一定程度,都有心灵感应了。【doge】 感谢在2020-05-31 18:06:38~2020-06-03 18:5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3个;若禅。、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苔生 40瓶;steam1980 15瓶;抺茶 10瓶;固步自封、carrie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3、第一百三十三章 吕景石怎会突然回到了城外郡主宅邸?孟旷一头雾水, 但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她反应极快地对穗儿和白玉吟道: “你们立刻回去收拾行李,顺便把我的行李也带上,刀拿出来。我去找暧儿。” 穗儿和白玉吟当即点头,孟旷则返身穿过客院中庭,往班如华所在的屋子行去。没走两步,斜刺里两道人影跑出,往前院赶去,正是邱白和郭大友。郭大友见到了孟旷,立刻道: “十三, 你去通知女眷们,让她们立刻至后门集中, 随古仲文从后院水道上船, 入湖躲避。记住,除了班如华、郡主和郡主手底下的人, 咱们带出来的三个女人都要跟古仲文上船。送走她们你就回来,这回咱们去会会那帮人。” 孟旷立刻点头。 片刻后, 孟旷已经组织起穗儿、白玉吟、孟暧三女在后门集中, 将她们托付给了古仲文。古仲文临走时, 对孟旷道: “十三爷,您就和郭八爷、郡主还有邱白留在宅中应对, 不论来者是什么人, 有什么目的,只要他们见不到关键的几位女子,就拿你们没有办法。郡主和郭八爷让我转告你, 换上制服,亮明身份,这一回咱们不逃,是时候该反击了。” 闻言,孟旷心底缓缓燃起了一团暗火,她点了点头。 “一定要多加小心。”穗儿既忧心又严肃地叮嘱道。孟旷顾不上边上还有人,紧紧拥抱了一下穗儿,在她唇上印下一吻。穗儿也抛却了害羞,紧紧攥着她衣襟,闷在她怀中舍不得离开。 “不必担心我们,我们有古先生照看,不会有事的。等追兵走了,咱们就乘船绕回来。”白玉吟笑着安慰孟旷。 “哥,好好收拾一下那帮人,他们太欺负人了。”孟暧则挥了挥拳头,然后又禁不住补充道,“但是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莫再受伤了,还有班如华,她也经不起再受伤了。” “我省得,你们放心吧。”孟旷郑重点头。 匆匆又不舍地送走了穗儿、白玉吟和孟暧,一直目送她们乘坐的乌篷船在车把式老李的不断摇橹中自宅后私人滨湖栈道泊口驶入西湖深处,消失在夜幕之中,她才返身回了郡主宅中。 此时此刻的她,已然换上了锦衣卫制服,扎好武装带,将她多日未用的螣刀郑重挂在腰间,并将很久不曾佩戴的修罗面具戴了起来。今夜,她就要以真正的北镇抚司巡堪所百户——“螣刀修罗”孟十三的身份来堂堂正正面对敌人。这虽然并不是巡堪所锦衣卫的一贯作风,但却是孟旷被追杀迫害这么长时间以来,最想要做的事。 她已经不能再忍受东奔西逃的日子了,尤其是不想再让穗儿和妹妹跟着她来回奔走。如果再不将问题彻底解决,拖延下去,情势会越来越不利。他们巡堪所锦衣卫如果不能顺利回归朝廷,就难保不被有心人暗中运作,最终好好的钦差却成了逃犯。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事实证明锦衣卫就是朝廷鹰犬,如昔年被派出去伪装成马匪将叶尔羌使团全部杀害的那一群锦衣卫,至今不曾有人归来,估计已经死绝了。他们全部被隐匿了身份,勾去了记录。不论是郭大友还是孟旷,都不想迎来这样的结局。 郭大友选择了反击,孟旷相信千机锏郭八在蛰伏这么久后,应当已经想明白了当前的局势,并思索清楚了应对之法。 她赶到前院时,郭大友和邱白已经与匆匆来报信的吕景石交流完毕了,郭大友让吕景石立刻离开。因而吕景石只是匆匆与孟旷打了个照面,便重新跨上他来时骑乘的马儿,迅速离去。孟旷与邱白、郭大友立在前院大门后,目送吕景石消失在夜色中,郭大友抬起手来,孟旷看见他手中拿着一根弩/箭,形制极为熟悉,正是神机营弩/箭,其上还绑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只有简单的一行字“官兵今夜突袭郡主宅”。郭大友向孟旷解释了情况: “有人利用这根弩/箭传信给吕景石,说是杭州府衙接到举报,信阳郡主滨湖宅邸窝藏要犯,杭州知府唐际盛连夜派人来搜查抓捕。吕景石顾不得消息真假,当即借了马就往城外赶。没想到半路上还真让他遇见了有大批举着火把的衙门巡捕正往西湖畔行进。他快马加鞭抢先赶来,通报与我等。我估摸着,再有最多一盏茶的时间,队伍就该到了。” 孟旷打了个手势,半空虚划了一个“黎”字,郭大友会意,道:“对,十有八/九是黎老三通报的。至于他为什么不直接通知我们,而是通知了吕景石……可能他当时身在城中,不方便出来,所以如此吧。” “会不会是调虎离山之计?”邱白道,“也许那个黎老三知道咱们会把那三位姑娘单独送走?” “不,他不知道,这也不是他的目的。”郭大友当即反驳,孟旷也以为然,“黎老三的目的是找到张居正留下的‘万兽百卉图’,调虎离山抓走穗儿,对他没有什么用处。就算他抓走了穗儿,他也很难从穗儿那里套出万兽百卉图的下落。要知道万兽百卉图本就是在张允修手中,穗儿并不知道完整的万兽百卉图的内容,也不知道张允修的下落。而黎老三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是想随在我们身后,看我们是否能查明张允修的下落,咱们是做了他的猎犬了。” 这些日子,因为与郡主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和信任,郭大友也陆陆续续把围绕张居正“万兽百卉图”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简单告诉了郡主及她身边的人,因而邱白也能理解郭大友所说。 说话间,已经能看到大片的火把从宅院的东南方向而来。而郡主也来到了前院正大门,与孟旷等人站在了一起,等待那一批人马前来。 没过多久,那批人马来到了门前,为首的三个军官骑着马,后面跟着大批随着奔跑疾行的巡捕,估摸着能有上百人。三个军官下了马,压着腰间的刀,大阔步上前来。为首的是个有些矮胖的军官,留着络腮胡,一双豹子眼圆睁,给人一种奇特的压迫感。 但他却显得很客气,拱手行礼道:“敢问这里可是信阳郡主的宅院?” “正是。军爷有何贵干?”为首的邱白问道。 “在下杭州府同知庞林,掌杭州府巡捕事。今日我们接到举报,有人说此处宅中藏有朝中钦犯,我们不敢怠慢,连夜赶来查证,还望郡主配合。” “钦犯?郡主素来守法,怎么会窝藏钦犯?庞同知,你不会是搞错了吧。而且什么钦犯这么穷凶极恶,劳动庞同知带了这么一大批人来抓捕?” 庞林未答,抬眼望着邱白,道:“敢问兄台是何人?” “在下郡主护卫,邱白。” “原来是护卫,邱兄,还望引荐郡主,有甚么事好商量。”言下之意,这位庞同知觉得邱白还不够格,他要直接见郡主。 “我就在这儿,庞同知,你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我可担待不起啊。”郡主从几人身后走出,面对庞同知道。 庞同知立刻躬身一揖,恭敬道:“庞林见过信阳郡主。” “庞同知客气。”郡主站在台阶之上,睥睨他冷冷道。 “郡主恕罪,下官并非刁难郡主,更不敢给郡主扣帽子。只是举报之人言之凿凿,更提出了画像证据。这钦犯更是朝中目前正在极力追捕的对象,据说她有非常强大的护卫,杀人不眨眼,我等实在不敢怠慢。” “你到底要抓捕谁?钦犯是何人?”郡主问。 庞林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展开来向众人展示。卷轴上画着一个美丽的女子,面容特异,有西域人的血脉,一看就知道是穗儿。穗儿是目前朝中唯一确认的外逃钦犯,她的画像确实也从锦衣卫传遍了各地的官府进行悬赏抓捕。起初皇帝还想秘密抓捕她,但后来一直悬而未决,皇帝心知仅靠锦衣卫的力量可能没办法解决问题,于是干脆公布了画像,发布了通缉令,要求各地通缉。至于她到底犯了什么事要被朝中缉捕,却未曾明言。这些情况,还是孟旷等人沿运河南下后得知的。 “此女名唤李惠儿,是朝中通缉的要犯,据说她盗窃朝廷机密。” “就一个女子?这女子我并不认识,也没有窝藏她。”郡主道。 “此女身边还有同伙保护,极度危险。”庞林又道。 “同伙可有画像?” “没有,但据说此人面上有个贯穿左眼的长刀疤,长相极其凶恶,武功很高,杀人不眨眼。” 孟旷和郭大友相识一眼,第一反应是他们所说的穗儿同伙居然就是黎老三,这实在有些出乎意料。孟旷一直以为自己八成已经成了朝廷钦犯,如今看来,朝廷似乎搞错了什么。 仔细回想一下,穗儿离宫后,先是遭到了方铭的出卖,被南衙稽查所的千户刘九抓捕,她凭借自己的本领甩脱抓捕后出城,随即又遭到了武骧卫西营的抓捕,后在大雪封山的娘娘庙里被过路的郭大友和孟旷救下,穗儿被阴差阳错带回京中。 方铭一直试图找到穗儿,但因为潜伏在方铭身边的黎老三的干扰而一无所获,黎老三挑起京中各方势力乱斗,搅出浑水扰乱视线,最终成功地使得穗儿脱离开所有的保护,差一点彻底落在他手中。可最后还是被孟旷破坏。 穗儿最后一次出现在外人眼中,是九指王与邹巴帮派火拼那一夜,她就在刘九、方铭眼皮子底下被孟旷驾驶马车救走了。虽然后来马车被黎老三夺走,但最终穗儿还是被孟旷暗中救了回来,并立即藏匿入了白玉吟的宅中。郭大友隐瞒了此事,朝廷只知道黎老三和竹妍跑了,穗儿也被黎老三裹挟着逃跑了。 再仔细思索一下,孟旷那一夜到底有没有被黎老三劫车就显得很可疑,方铭和刘九会对此产生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那一夜孟旷明显表现出了对穗儿的感情,甚至对郭大友做出了背叛的举动。孟旷藏匿穗儿,郭大友成了帮凶,就成为了很合理的猜疑。此后郭大友和孟旷执意要带家眷南下余杭出任务,也是极大的疑点。南衙必然会猜测马车中的女眷有穗儿的存在。在穗儿消失的隔日也突然在添香馆骚乱中消失了的白玉吟,同样也引起了他们的怀疑。因为那日添香馆,明显有人目击了郭大友和孟旷也在场。一系列推论,最后导出的结论都是——郭大友和孟旷掌控住了李穗儿和白玉吟,并借出任务之便偷偷将她们转移去了余杭。 但这个结论,南衙不能上报朝廷,因为南衙的人始终不愿让朝廷知晓穗儿所关乎的秘密。对于朝廷来说,穗儿确实是钦犯,但罪名是私逃出宫。知道穗儿就是曾经因张居正抄家入狱,后又被劫狱而出的那个女孩儿这件事的没有几个人。无法借助官府进行通缉,南衙只能自己出人手继续跟进这件事。 合理猜测,也许南衙将白玉吟的情报偷偷泄露给了潞王,潞王才会在南京城外埋伏。后来在南京城外遭遇战中,白玉吟几乎已经暴露了行藏,穗儿也在即将暴露的边缘,但因孟旷的拼命,潞王手底下的人没有抓到人,也就没拿到实据。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如果南衙的人掌握到了南京城外追逐战的情报,就差不多能确认穗儿恰恰在郭孟手中的,此外他们还能判断,消失的黎老三也许就跟在郭孟一行人的后面。 黎老三今夜通风报信,就证明向官府举报本就不是他做的,那么举报之人就只有可能是南镇抚司知晓这些秘辛的人,方铭还是刘九?都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南衙一定有人就在杭州,或许南衙的人就一直尾随在后,眼下终于认为时机到了,要动手了。 这可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郭大友和孟旷一行人这一路走来,身后不知跟了多少尾巴。 “我不认识甚么刀疤男子,也没见过这画像上的女子。我这宅邸之中并未窝藏任何逃犯,庞同知,还请你回去吧。”郡主下了最后通牒。 一直客客气气的庞林,面色终于沉了下来。他一拱手道:“郡主,官府要查你的宅邸,这是命令,我庞某人也是奉命行事。还请郡主见谅。”说罢看向身边的副手,那副手当即一挥手,招呼身后的巡捕们就要强闯宅门。 “我看谁敢闯!”郭大友爆喝一声,站了出来。 “锦衣卫?!”夜色浓厚,光线昏暗。方才郭大友和孟旷是站在邱白和郡主身后,庞林一时没在意。这会儿他一站出来,庞林就看清了他身上的锦衣卫制服。郭大友将北镇抚司的腰牌在他眼前晃了晃,道: “北镇抚司在余杭办差,借宿于此。说吧,甚么人指使你们来查宅院的?” 火光之下,只见庞林的面色顿时煞白,周身汗出如瀑。他结舌半晌,才虚声道: “上差……明鉴,真的是知府下的命令,我们确实接到了举报。” “那么到底是何人举报?提供了什么确凿的证据,让你们连夜出动这么多人来此抓捕?你明确告诉我。”郭大友声线没有半丝起伏地问道,周身却爆发出了极其恐怖的威压,压得那庞林喘不上气来。 他结结巴巴,顾左右而言他,却根本答不上来。因为他并不知道是谁举报,是知府唐际盛给他下了死命令,要他立即组织府衙全部的力量包围郡主宅邸,以最快的速度抓捕李惠儿及其同伙。还说,只要抓到了人,就立了大功,往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郭大友冷哼一声,道:“郡主正在协助我们办差,为我们查清东南沿海倭寇活动提供了重要的支持,是有大功的。你们就是这样办事的?我要见你们知府。” 庞林心想这下完蛋了……栽在北镇抚司手中,他这后辈子就算是折了……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会有一段杭州篇的高能情节,看我内容摘要名就知道了。【doge】 感谢在2020-06-03 18:56:43~2020-06-05 18:1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苔生、抺茶 10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4、第一百三十四章 西湖东南畔信阳郡主滨湖宅邸前大门口, 对峙双方陷入了僵持的状态之中。郭大友寸步不让,加之孟旷就立在他身边,一张骇人的修罗鬼面,手持诡异的双首刀,目光森冷,让那庞林望都不大敢望她,心中直发抖。庞林毫不怀疑,如果此时他带人强硬闯入宅中,必会被那修罗鬼面劈成两半, 对方下手绝不会留半点情面。 郭大友要求让知府唐际盛直接来滨湖宅邸见面,他就在这里等。庞林挣扎了好些时间, 终究在丧命和出卖上司之间选择了后者。他派了一个副手, 让他立刻回去杭州府衙向知府报信,务必要把当前的形势说得严重一些, 让知府亲自来。 那副手匆匆忙忙离去,郭大友则请邱白护送郡主回宅中休息等候, 他与孟旷一人搬了一张椅子, 就敞开了宅院大门, 坐在了宅门前的台阶之上,亮出手中武器, 大马金刀地面对着外面集群的上百巡捕。巡捕队伍中的火把将宅邸前的那片幽静的林道照耀得泛出闪烁的橘黄光芒。火焰跳动, 带动着上百人的影子也在地面上静静舞动,与森立不敢动弹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气氛凝结,庞林见两位锦衣卫神色威严可怖, 他更是不敢搭话,只能强撑着颜面立在对面。看上去面色淡然,一点也不着急。实则眸光闪烁,连看都不敢看郭大友和孟旷,一心祈祷知府赶紧过来解局。 …… 约莫两刻钟后,那位被庞林派出去报信的副手终于气喘吁吁地从马上跳下,敲开了杭州府衙的大门。他一路小跑,很快在府衙后院,也就是知府住处的书房中见到了杭州知府唐际盛,并将郡主宅邸前的遭遇添油加醋地告知了唐际盛。 这位杭州知府是个四十余岁、长须浓密、仪表堂堂的官员,长期为政地方做父母官,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以至于他发丝有些稀疏,中等身材的他肚子挺出,显出了一丝富态。 “锦衣卫?!”唐际盛惊疑不定,因为据他所得到的情报,信阳郡主宅中是不该会出现锦衣卫的。 “你确认是那人当真是北镇抚司锦衣卫?”他又一遍确认道。 副手回答:“确实是北司锦衣卫,我与庞同知都看到了对方的腰牌,那个锦衣卫还是个千户军官,级别不小。他们是来余杭查倭寇的,说是借宿在郡主处,郡主还为他们办差提供了帮助,看样子对方铁了心要护郡主。” 唐际盛一拍额头,当即反应过来:“遭了,咱们被当枪使了……”他大脑不禁一片空白,发愣了半晌,这才与那副手说: “你带我去,这回得看咱们与那两个锦衣卫交涉的情况了,只要能让对方放过我们,再低声下气的事儿也得做,总之必须尽快脱身,不要彻底被卷入这摊浑水里了。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去换官服。” …… 西湖画舫之上,大宴厅内。潞王眯着眼看着汪道明,重复了一遍对方方才所说的话: “你说什么?杭州知府去抓人了?” “没错,今夜他们就会去信阳郡主的滨湖宅邸抓人。”汪道明笑道,他坐在席案后,顺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汪镇抚,我不大明白你什么意思?”一旁的唐福安道,“你把杭州知府拉下水做什么?你知道郭、孟躲在信阳郡主宅邸里,怎么不告诉我们?” 汪道明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唐际盛做杭州知府这几年,浙杭这一带频繁遭受水灾,他考评惨不忍睹,急需政绩往上升。他是王锡爵的门生,很受座师看重,一直想出人头地。抓捕钦犯,对他来说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他很容易就能上钩。他心里很清楚,郡主是个商人,传言与周王早就断绝了关系,没甚么靠山,官府上门,她也得乖乖配合,因而没甚么可以忌惮的。 但我没有告诉他,郡主身边有郭、孟两个锦衣卫。我让他出手,也并没有指望他能抓住郭、孟以及李穗儿、白玉吟。郭、孟遇上王爷,那肯定是得抱头鼠窜,但他一个杭州知府在锦衣卫面前还真不够看,郭、孟抬出身份就能压制住他。因而这一招棋一举两得,一是敲山震虎,二是引蛇出洞。我料定郭、孟不会逃,他们也不会轻易离开郡主宅邸,郡主宅邸多半会成为谈判场,只要唐际盛神智清醒,就知道自己撞上了惹不起的人,上门赔礼道歉之后便会撤走。 郭、孟应当也会为了证明郡主的清白,让唐际盛亲自入郡主宅邸查看,让他知晓确实并未窝藏逃犯。双方做个漂亮的场面,这事儿多半也就了了。 但这么一来,郭、孟就得将李穗儿、白玉吟暂时送走,宅子里藏不住。那郡主宅邸,我的人去勘察过,宅院后面有一个木栈桥,可以停泊私人的船只。事出突然,郭、孟第一反应必然是把李穗儿与白玉吟从木栈桥的水道送走,划入西湖之中躲避。如此,李穗儿与白玉吟便脱离开了郭孟的保护。 王爷、二位中官,这么好的机会,咱们可不能错过啊。我上船时,已经与船夫打过招呼了,这会儿咱们的画舫正往郡主宅邸所濒的那片水域而去。我的人一直监视着郡主宅邸,那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会立刻得知,李穗儿和白玉吟乘坐的船只,他们会一直紧盯着。另外,我的人还乘坐四艘小舟,可以将对方的舟船进行包围。届时,那两个女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不是王爷您的囊中物?” 潞王闻言呵呵笑出声来,道:“汪镇抚,好计谋。” 唐福安心中对汪道明又添几分厌恶,此人确然心机深沉,如今抢了他的风头,彻底被王爷青睐了。而另一边安静不语的张鲸,狭长的三角眼中暗自露出喜悦之情,等了这许多年,李穗儿终于再一次落入他手中了。当年他被那方铭坑了一回,以至于至今未能得偿所愿。哼,真是天道轮回,如今李穗儿倒是被方铭投靠的汪道明给拱手送了回来。 张鲸仔细一推敲,渐渐明白了汪道明当初做法的原委。当时张鲸自己还掌控着东厂,权势滔天,暗中与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分庭抗礼。汪道明夹在中间,两头受制,不敢站队,亦不敢出头,更不敢表现出丝毫的不轨意图。他想得到李穗儿,但又不能引人瞩目暴露自身,故放出假消息让潞王、唐福安替他解决了保护李穗儿的孟裔、孟旭父子,又假意投靠张鲸,引导张鲸渔翁得利抓住了李穗儿。 他本想借助张鲸的手段,看看能不能审问出李穗儿所掌握的秘密,但没想到年仅十四岁的李穗儿却十分难缠,什么也问不出来,张鲸反倒多次被误导。眼看李穗儿可能会死在张鲸手中,而当时张鲸开始面临朝野上下的一致声讨,权势开始动摇,审时度势之下,汪道明决定放长线钓大鱼,不能让张鲸继续掌控李穗儿,要让李穗儿暂时先脱离开张鲸的控制。 于是他又让方铭将张鲸抓获李穗儿的消息透露给了张诚,张诚果然下命令,让方铭将李穗儿救出,并送入宫中进行保护。随后,他千方百计地让方铭借助与恭妃的关系,诱使李穗儿逃出宫来,并打算借着李穗儿的逃跑,看能不能尾随她找到“张居正遗产”。但李穗儿出宫后,事情却如脱缰的野马般,脱离开了他的掌控。 李穗儿最终被北镇抚司的郭大友和孟旷保护了起来,郭大友和孟旷背后还有巡堪所千户罗洵,乃至于指挥使骆思恭的庇护。在骆思恭强势的整顿之下,南衙的地位已然远远不如北司重要,作为南衙镇抚使的汪道明难以用政治手段压制住郭大友和孟旷,他也不想暴露他自己。于是他又故技重施,挑动潞王、唐福安和张鲸作为他的工具,他躲在人后意图再次搅混水,然后寻找契机抓获李穗儿和白玉吟。 如今他的计划已经达成了九成,就差最后一步了。张鲸都不得不感叹,此人当真能蛰伏,也当真是城府太深。他洞彻人心,更是坚信他能够操控人心。但老成的张鲸却隐约觉得,此人太过自负,有时又太过谨慎,他总会有栽跟头的时候。 …… 车把式老李不仅能驾车,还会摇船。他摇着橹,往西湖中飞快地兜了一圈,却又很快从另一个隐藏在高耸芦苇之中的栈道桥边上了岸。穗儿、白玉吟和孟暧十分奇怪,询问古仲文到底怎么回事。 古仲文笑道:“咱们不往西湖中躲避,往水里去,若是遇上紧急情况,逃都没得逃。咱们假意往湖中去,如果有人在岸上监视我们,就会以为我们真躲入湖中了。这处栈桥是郡主钓鱼的去处,因为怕人打扰,所以位置很隐秘,岸上是一片看似无路可走的土堤,很少有人知晓土堤内侧还有一条隐秘的栈桥洞口。那群监视宅邸的人,不会找到这里的。” 这刚一上岸,穗儿、孟暧和白玉吟就见到了郡主的贴身侍女赵苏之,她身边带着另外两名侍女,三人不知何时赶到了此处,身上还分别穿着穗儿、孟暧和白玉吟的衣物,梳着相似的发式。 “古先生,我们来时已经查看过这附近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监视,这一片地带是安全的。你带三位姑娘这就去仓廒罢,我已经交代过那里的,剩下的就交给我们了。”赵苏之笑道,她手中还提着她的宝剑。 “好,辛苦你们了,一定注意安全。”古仲文简单和赵苏之打了个招呼,便带着穗儿、孟暧和白玉吟离去。穗儿回头看,便看到赵苏之并那个侍女上了方才她们乘坐的船,车把式老李船橹一撑栈板,又将船划入湖心。 “好一招偷梁换柱。”白玉吟赞叹了一句。 “她们不会有危险吧。”穗儿道,孟暧同样投来担忧的目光。 古仲文笑着解释道:“放心,这都是郭八爷的安排,她们是诱饵,郭八爷这回要钓一条大鱼上来,等这条大鱼烹制成熟入了腹,如此,咱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去查倭寇。你们且与我来,郡主在这不远处有一个存粮用的仓廒,咱们就在那里躲避,那里有不少护卫。” 作者有话要说:上联:我算计了你的算计。 下联:你预判了我的预判。 横批:禁止套娃【doge】 感谢在2020-06-05 18:19:12~2020-06-06 17:25: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楠来啦、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087470 20瓶;七三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唐际盛忐忑地坐在马车中, 由那个报信的副手驾驶着一路出了杭州城,向西湖边行驶而去。他没有带其他随从,只他一人着官服而来。 约莫夜间酉正时分赶到了信阳郡主的滨湖宅邸,坐在马车上,能看见大批人马举着火把就围在郡主宅邸的正大门前,鸦雀无声,气氛十分诡异。 见有马车驶来,一直抻着脖子在张望的庞林顿时来了精神,忙呼呵着让人群让出一条道来, 让马车驶到正门前方来。不多时马车停稳,唐际盛自车窗瞄了一眼大马金刀坐在门前的两个锦衣卫,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强壮, 满面虬髯,另一个虽然身材相比要瘦小许多, 却佩戴着一副可怕的阿修罗面具,周身更是煞气十足, 吓得他急忙将目光移开。 定了定神, 唐际盛正了正并未歪斜的官帽, 提起官袍前摆,揭开车帘下了车。郭大友和孟旷凌厉的目光立刻落在了他的身上, 见下车之人一身绯色官袍, 胸前补子绣云雁,头戴乌纱双翅官帽,如此一位正四品文官出现在此处, 除了杭州知府唐际盛不做他想。 唐际盛先是刮了一眼边上站着的庞林,什么话也没说,便立刻上前来拱手行礼。 “杭州知府唐际盛,见过两位上差。” 郭大友率先站起身来,孟旷也随后立起。郭大友拱手回礼道: “北镇抚司,副千户郭大友,这是我搭班,孟旷孟百户。”孟旷虽然被介绍了身份,但却并未行礼,依旧冷冰冰地攥着手里的螣刀,凝视着唐际盛。 唐际盛又作一揖,苦了一张脸道:“上差息怒,我们接到举报,立功心切,故带大批人马直接来抓人,实在是不知上差竟然住在郡主府上。冒犯之处,还望上差见谅。” 郭大友露出了笑容,道:“唐知府能亲自来一趟,诚恳之处我等自然可见。既然这是误会一场,我们也就化干戈为玉帛。方才郡主有吩咐我们,既然有人举报这里窝藏逃犯,郡主为了自证清白,愿意让唐知府领人入宅中查看。唐知府,请吧?” 唐际盛见这位郭千户很照顾他面子地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心中不由一松,知晓今日之事可能只不过是郡主想争一口气。但那个举报……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误会,却不得而知了。难不成是郡主得罪了什么人,要栽赃她?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事儿唐际盛可不愿掺和进来。 “多谢上差体恤,既如此,我们便点几个人随上差入府,拜会郡主,给郡主赔礼道歉。”唐际盛很会说话,半点不提查逃犯的事,只说是去拜会郡主的。但今夜他这双脚总归还是要迈入宅中,让手底下的人看看,他在锦衣卫面前还是有威望脸面的,否则他此后如何在杭州为官?官威恐怕就此折了。 唐际盛让庞林点了五个巡捕,由庞林亲自率领着,步入了夜色中的郡主宅邸。郭大友先是带着唐际盛等人里里外外绕了整个宅邸一圈,每间屋子都看了看,唐际盛心中清楚,他们既然敢让自己进来,必然是没有逃犯在宅中的。至于之前有没有,那就不得而知了,也许趁着他赶来的这段时间,逃犯从后门逃走了也不一定。他在查看宅邸后门时,确实看到了后门外有一个栈道码头,但他权当做没看见。此外他还见到了一位病弱的女子,郭大友说这女子是郡主的友人,在她府上养病,唐际盛判断此女子确然不是逃犯李惠儿,便也没有细问这个女子的来历。他心中浮想联翩,暗自猜测这女人可能是郡主的心头好,皇家人总有些怪癖,他不做深究。 查看过宅邸后,唐际盛等人最后随着郭大友和孟旷去见了正在前堂会客厅等待的信阳郡主朱青佩。在唐际盛的一番客客气气的赔礼之后,郡主也表现出了适当的大度,双方展露笑容,化干戈为玉帛。朱青佩请唐际盛、庞林落座,吩咐宅中下人上了茶,双方闲聊起来。朱青佩自然而然就问起了举报人的究竟。唐际盛解释道: “可能郡主有所误会,举报人并未直接来府衙举报。而是向浙江省提刑按察司举报的,咱们杭州府衙也是从提刑按察司接到的抓捕命令,浙江按察使邱建业亲笔书写了一封督文,措辞很严厉,要求我们即刻出兵抓捕嫌犯,若是能顺利抓捕,会有不小的奖励。您也知道,这抓捕钦犯的事,做得好了那是分内之事,做不好那可是会被问罪的。我们哪里敢怠慢,自然是即刻出动所有的力量前来抓捕了。可谁曾想,这举报竟然是误会一场……这实在是……” 孟旷心中冷笑一声,这个唐际盛,倒是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责任全推到按察使邱建业的头上了。 “这其中怕不是有什么误会,又或者有人看我朱青佩碍眼,想给我找点苦头吃啊。”郡主谑笑道,“无妨,情况我都清楚了,改日有空,我会给邱按察上一封拜帖,问一问情况。” 有了朱青佩这句话,唐际盛总算是放下心来。 此时郭大友开口道:“唐知府,误会解除了,我这儿却还有些问题想请教。” 唐际盛心中一凛,道:“您请。” “您可知道近段时日,有倭寇及协助倭寇的买办在杭州城内活动的事儿?” 唐际盛就知道郭大友要问这个问题,忙道:“我也是近些日子才得到的消息,也派了人去杭州府下辖的各个市面上查了,但那买办已然离开,不在杭州府的范围内了。我写了信与省里,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司都清楚这件事儿,近些日子各地州府县衙也都收到消息了,都在暗中查找那倭寇藏匿的地点,还有那个买办。但……我们了解的不多,至今查到的消息都很少,没有什么收获。” 郭大友点头,随即笑道:“我这些日子在杭州城内探听了消息,据说这买办在杭州城里买了不少好东西啊,硝石、生铁、棉绳,这都是制造火器的关键资源。唐知府,你可知晓如今朝鲜被倭寇攻陷之事?朝廷正着手准备集中力量,援朝抗倭。这个节骨眼上,在您这地头上出了这样的事,您说我该怎么和圣上交代呢?” 唐际盛脸刷的一下白了,下颌颤抖,嗫嚅半晌才道:“下官失察!罪无可恕。还请……还请上差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郭大友把玩着手中的锦衣卫腰牌,道: “三点,第一、自此以后再也不要来打扰信阳郡主。第二、我在杭州城中还有点事需要借助你们杭州府的力量,还请唐知府配合。第三、今儿晚上,唐知府先别忙着撤人走,先在此地候一候,我恐怕一会儿会有好戏上场,这也与第二点有关,唐知府借我人手办事,我自然保证立功有唐知府一份,往后顺顺利利,平步青云。” 唐际盛哪里敢拒绝,顾不得额上冒出的冷汗,忙应下道:“都听上差吩咐。” 郭大友又笑了笑,道:“唐知府不如随我来,郡主宅中有一处绝佳的观景台,咱们上这观景台,看看湖上在演什么好戏。” 唐际盛一头雾水,不知郭大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此时此刻,连一旁的孟旷都有些糊涂了,但见郭大友、朱青佩还有邱白都神色淡定,她明悟到可能是他们早有计划,只是尚未来得及告知自己。她也不多问,便任由郭大友掌控全局。她相信郭大友既然出手,定然能将她们所遭遇的危机彻底处理妥当。 …… 夜幕之下的西湖之上,只能见到舟船画舫之上的点点星火点缀,其余范围内一片黢黑,伸手不见五指。 距离郡主滨湖宅邸附近水域不远处,有四艘小舟正在来回巡视,舟船之上乘坐着清一色精壮的黑衣男子,全部佩刀带弓/弩,全副武装。其中每艘船都有夜视能力极其出众的人在观察着湖面之上的动静,浓稠的夜色也挡不住他们锐利如枭的目光。 不多时,有一艘船上的黑衣男子发现了一艘不属于他们的乌篷船,船夫摇着双橹,正在往湖的西北方向划去。他立刻放出信号,四艘舟船得令,当即驶出,并迅速追上了那艘双撸乌篷船,将其包围住。与此同时,他们也观察到了岸上发来的火光信号,确认他们没有抓错人。 摇船的船夫一脸惊恐与茫然,连声询问这些黑衣男子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搜捕船靠近并与这艘可疑的乌篷船接舷,为首的一个黑衣男子直接跨步上了这艘乌篷船,看到船篷下确实窝着三个女子,她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看上去很害怕的模样。这个为首的黑衣男子当即派了手下一船人先行去报信,他则率领着其余三艘船夹住这艘乌篷船,封锁住船只逃跑的途径,并控制住惊恐的船夫,将这艘船掉转船头,向正北方的湖心划去。 不多时,这一只临时组成的“船队”便接近了一艘十分华丽的画舫,画舫的后甲板之上有人放下了攀爬绳梯,一众黑衣男子押解着乌篷船内的三女和船夫准备爬上绳梯,进入画舫。只是他们似乎在等画舫之中的命令,并不敢擅自登船。 就在这等待的功夫,变故却陡然而生。画舫之上,猛地起了打斗嘶喊的声音,有人尖着嗓音高喊着: “来人啊!有刺客!” “保护王爷!”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为首的黑衣男子心中一惊,忙催促手下另外一船的船员立刻登上画舫去查看。就在那一船的黑衣男子在攀爬绳梯的时候,忽闻一声响彻整片西湖的爆炸声,轰然间,整艘画舫陷入了冲天的火光,爆炸掀起大片的木质碎屑四处乱飞,画舫船身猛烈摇晃,强烈的震动将爬到一半的那几个黑衣男子全部震得抓不住绳梯,落入湖中。 骚乱之中,其中一艘搜捕船被火星点燃,船上船员自顾不暇忙着救火。乌篷船上,为首的黑衣男子被爆炸崩飞的木片砸中了面庞,一时之间痛呼不已。他身旁的那个船夫突然暴起,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扎入他后颈,随即一脚将他踹得跌落船舷,噗通一声落入湖中。同船的另外两个黑衣人一惊,来不及反应,乌篷之内突然闪出剑光,蜷缩在乌篷船内的其中一个女人迅猛杀到,剑光迅速划断了那两个黑衣人的喉头,他们同样被踹入湖中。那船夫面色冷峻地继续摇橹,驾驶着乌篷船迅速远离爆炸的画舫附近,他们望着冲天的火光,眼眸之中含着疑惑与惊骇。 此时此刻,站在郡主府邸三层观景楼之上的唐际盛一众、郭大友、孟旷并郡主、邱白等人,完完整整地目睹了一艘画舫突然爆炸的全过程。唐际盛惊得头皮发麻,完全不知出了什么事,而孟旷也暗自心惊,暗道这事儿难道是郭大友安排的。但她扭头一看郭大友,却见他眸光闪烁,似乎在思索什么。 这事儿不是老郭安排的?也是,闹出这么大动静不是他的作风呀。怎么回事? 此时郭大友突然对唐际盛道:“唐知府,我劝你尽快组织人手立刻下湖救人,这才是你立大功的最好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究竟出了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笑) 上一章写着写着把小暧给忘了,因为之前汪道明嘴里一直提穗儿和白玉吟两个人,搞得我这个作者都混乱了(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已经修改了。 感谢在2020-06-06 17:25:18~2020-06-07 19:11: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生命在于凑合、若禅。、抺茶、銀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秋意 10瓶;鱼儿的月光、浣熊啊哈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6、第一百三十六章 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孟旷一夜未眠,与郭大友坐在郡主宅邸的三层观景楼之上,一直眺望着湖面之上不断忙碌营救的舟船人群。郡主有些困顿,被邱白送下楼去休息了。邱白也没回来,估计也回房补眠去了。 唐际盛听从郭大友的建议,领着大批人马,去附近借了舟船,急急匆匆地下湖救人。郭大友却不动如山,孟旷坐在他身侧, 便听到了他的一系列分析。 “十三,你来猜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孟旷思索了片刻, 举起三根手指, 又凭空画了个“黎”字,随即又摇了摇手, 表示自己也在怀疑究竟是否是黎老三所为。郭大友笑了,道: “哈哈, 脑子转得快。我开始也这么想, 但细细揣摩下来, 又不大像是黎老三搞出来的。黎老三如果在画舫之上伏击,他是不会有空闲在城中向吕景石报信的, 他更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孟旷没有表达自己的想法, 继续倾听郭大友诉说。 “十三,因为事情紧急,我也没来得及和你说明我的计划。我和郡主等人商议, 如若在咱们离去的这段时间,有人上门为难,那就将穗儿姑娘、白姑娘等人从后门栈道送入湖中躲避,郡主可以利用我留在府内的锦衣卫令牌行事,压制有可能前来抓捕的官府之人。没想到今天晚上事情就起了变化,穗儿姑娘和白姑娘执意要随咱们一起走,而抓捕的人很快就来了,我当即改变了策略。我猜测上门如此之快,咱们这个宅邸附近必然有人监视报信,有可能这是对方引蛇出洞的一招。我将计就计,仍然让穗儿和白姑娘等人从后门入湖,但很快就从只有郡主身边人才知晓的暗处绕道上岸,入更隐秘处躲藏。然后再偷梁换柱,让赵苏之等身上有功夫且会水的侍女替代她们,继续进入监视者的视线范围。我怀疑今夜幕后策划者必然就在湖上,他们打算就在湖上抓人。让赵苏之等人入敌阵之中探探虚实,看看到底幕后黑手是什么人。当然,后续我也安排了赵苏之等人的营救之事,我恰恰就打算利用杭州府兵入湖包围那艘敌船,然后给他们扣个通敌卖国、构陷郡主的罪名,先将他们压制住。 只是我没想到,那艘画舫居然炸了,这出乎了我的意料,但又似乎在情理之中。我想,那艘画舫之上,或许埋伏着什么我们尚未接触到的势力,他们是在针对画舫之上的某个人或某几个人。且看吧,这事儿对我们只会有利,等唐知府把画舫上的人都救了,现场清理干净,查明状况,咱们就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等,就等了一整夜,一直到东方破晓天明,郭大友和孟旷看到了正在宅邸后门外向他们招手的唐际盛。二人于是立刻下楼,从后门而出,与唐际盛见面。 “唐知府辛苦,现在情况如何?”郭大友问道。 唐际盛一脸疲惫,神色忧心忡忡,道: “画舫炸得支离破碎的,船上人死了大半,我们救下了六个人,都是船员。找到了九具尸体,有船员、侍从、厨子还有歌女,死因并不是烧死,而是刀杀。据说还有几个人失踪了。我们询问了一个受了轻伤的船员,他躲在角落里,后来在爆炸时跳入水中躲过一劫。 他说当时那艘爆炸的画舫之上乘坐着好些大人物。潞王,张鲸,还有一个跟着潞王的大太监。此外还有两个军人,是后来才上船的,据说是南衙锦衣卫。爆炸发生之前,其实另外有情况发生。据那个船员说,当时船上有三个船员突然暴起杀人,挥刀见人就砍,一路迅猛地杀进了潞王等人的宴会厅中,兵戈相向,其内爆发冲突。他人在外面,没看到里面冲突的情况,他只知道冲突很快就结束了,那三个冲进去的船员、还有一个舞女从船舱中出来,拖出来四个晕厥的人,其中就有潞王和他身边的大太监,还有那两个南衙锦衣卫。张鲸是清醒着的,脚步匆匆、脸色铁青地随着这三男一女一起出来,画舫边还有一艘接应的船,他们将潞王等四个晕厥过去的人送下了画舫,随即他们开始在船上安放火/药桶,依次点火。这些火/药桶不知何时早就被搬到了船上,但船员们只以为是寻常的压舱之物。 在火/药爆炸之后,那三男一女就直接跳入湖中,上了接应的船只离去。” 郭大友蹙着眉听完了唐际盛的讲述,随即确认道:“那船员不认识那三男一女吗?” 唐际盛摇头,道:“这画舫经常会换人,服侍不同的客人就会有不同的船员上船,船上出现生面孔是很寻常的事。” “这画舫是谁在经营?” “这艘画舫是西湖流映坊的船,今年年头刚刚购置,当时号称全余杭最奢华富丽的画舫,吸引了不少达官贵人来玩乐,风头无两。” “西湖流映坊,东家是谁?” “扬州卢氏,二当家卢怀东。” “哦,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官盐巨富之家。”郭大友嘴角露出了笑容,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这可怎么是好,郭千户,潞王被抓走,若是这事儿让圣上得知,别说乌纱帽了,我这项上人头都要不保了。郭千户,您可千万要给我支个招啊,我真是六神无主了。”唐际盛忧心忡忡,面如死灰。 郭大友安慰他:“莫急,唐知府,你先去善后,我已有头绪,还需与我搭班一起去查清楚一些事儿,等我们查明白了,差不多也能知道潞王到底被抓去哪儿了。你放宽心,这事儿就交给我兄弟俩来办。” 唐际盛如今也无他法,只能选择相信眼前的两位北镇抚司锦衣卫。 打发走唐际盛,郭大友领着孟旷先去厨下要了点吃食,快速吃过。随即二人去了马厩牵马,打马沿着湖边并辔缓行。郭大友望着湖上仍然在忙碌打捞的船只,对孟旷道: “十三,我可算想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添香馆中到底是谁在与倭人做军火交易。当时可以推测的是,神机营高层那位宋提督提供了军火的货源,有一个中间组织经手,以添香馆明面上的老板吴永提供的暗阁作为交易场所,进行军火的倒贩出境。中间组织帮助倭寇将军火运往沿海港口,装船出海。宋提督、吴永都可以从中牟利,获取不菲的收入。北司稽查所的四爷张东威一直在跟这个军火案,据他告诉我的,潞王对这个暗中的军火交易并不知情,是添香馆老板吴永擅自在暗中做这件事。但我疑惑的是吴永不过是潞王家奴,他一没有胆子、二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贩运军火,这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势力在操控。我一直不知这势力到底是何方神圣,如今终于让我搞明白了,就是扬州卢氏,而这个扬州卢氏和张鲸是绑在一起的。” 见孟旷投来恍然又疑惑的目光,郭大友继续解释道: “添香馆的交易本来进行得十分隐秘,如果没有被四爷张东威察觉,他们完全不会出任何问题。但因为当时京中局势混乱,又遇上鞑靼在城中炸粮仓闹事,搞得倭人心惊胆战,对军火交易失去信心,对交易对象充满怀疑,随即那夜在运走最后一批军火后,立刻反水,就在添香馆中将吴永杀人灭口。 我猜这笔交易并未完成,倭寇拿走了军火,张鲸与扬州卢氏却没拿到尾款,赔了手下又赔钱,张鲸、扬州卢氏咽不下这口气。按照常理推测,倭寇突然反水,其他环节都没出问题,问题应该就出在添香馆这个交易场所之上。据我换位推测,由于当夜有人亲眼目睹锦衣卫在添香馆中出没,他们必会猜测锦衣卫也许查到了什么,并通知了潞王。潞王便会为了撇清干系,配合锦衣卫设计诱使倭人向错误的对象付了尾款,锦衣卫拿到实据,潞王到时候也能得到一笔回扣。 与倭寇交易的证据被人掌握,张鲸与扬州卢氏如何还能坐得住。他们当即谋划设一个局,诱使潞王南下余杭。这也是潞王在南京设伏未遂后,直接赶往余杭的原因。估摸着张鲸最初的设想是要与潞王做交易,换取他为此保密。可是其同伙与其产生分歧,瞒着张鲸在西湖画舫之上制造行刺案,绑架走了潞王、唐福安。那两个南衙锦衣卫,应当是顺手为之,这个计划不能被锦衣卫搅局。我猜,那两个南衙锦衣卫,就是汪道明和方铭。 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想与推测,不能说就是事实。我们这就去查一查流映坊,我猜如果四爷张东威还在追查军火案,我们应当能在这起案子中照面,如果咱们见到了四爷,多半我的猜测也就是事实了。” 孟旷点头,不禁感慨,郭大友的脑子是真的好使,这之中的情况如此错综复杂,都能被他完整推测出来,孟旷也只是推出了七八成,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 郭大友加快了马速,骑行在孟旷前侧,他忽然头也不回道: “十三,我等锦衣卫手掌圣上赋予的特权,有时行事不必太过谨慎小心。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自己把握。我只有一个要求,潞王不能死。”此话极富暗示意味,虽未点明,但却暗藏杀机。 孟旷心中一凛,捏紧缰绳咬紧牙关,眸光渐冷。 …… 与此同时,杭州城内。刚起身用朝食的孟子修与罗道长听到了客店内消息灵通的客人们议论昨夜西湖画舫爆炸的惊天消息。二人陷入惊愕,孟子修思索片刻,催促罗道长赶紧吃完饭,二人动身准备去一趟西湖边查看情况。 二人走出客栈,向城北行去,在路过一条岔道口时,道口忽的出现了一个人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定睛一瞧,发现这是个脊背佝偻的老者,须发皆白,头戴大斗笠,身穿竖褐短打,手执一根竹仗,肩上还背着个大褡裢。孟子修刚要开口询问,那老者忽的抬起头来,孟子修看到了笠檐下的面孔。此人面上有一道标志性的、如何也无法遮掩的贯穿左眼的刀疤,仅剩的右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 孟子修顿时僵住,到嘴边的话也没能吐出。而身旁的罗道长已然伸出手臂将孟子修拦在身后,如临大敌地举起了他手中的道士剑。 “莫慌……我没打算对你们不利。”老者开口道,声线低沉沙哑,透着股奇特的定力。 “黎老三,你要做什么?”罗道长咬牙切齿地低声问道,同时观察起四周,看看这附近有无他的同伙。但初步观察下来,似乎黎老三只是一个人埋伏此处等待孟子修和罗道长。 “告诉你们一个情报,可以让你们大仇得报的情报。但前提是,你们得拿好东西来换。”黎老三道。 孟子修双眉紧锁,制止了罗道长要拉他走的动作,道:“我怎么知道你想要的东西,与我想要的是等价的。” “放心,交易绝对划算,而且我还给你打个折,我可以先给你情报,我要的东西你可以之后再给我。” 孟子修未置可否,道:“你说明情况,我再考虑。” 黎老三眸子闪烁着狡诈的光芒,道:“昨夜画舫爆炸,潞王、唐福安、汪道明与方铭都被歹人掳走了,张鲸应当也在一处,他们在哪里我有线索。你现在就可以去复仇了,我想要的是汪道明所掌握的张允修的线索,据说这个线索他分享给了潞王、唐福安、张鲸等人,这是我的人当时暗藏在画舫之上所探听到的,但因为汪道明告知他们情报时警惕窃听,声音极小,我的人没能听到确切的内容。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探听到这个情报,总之套出来后给我,莫要想着赖账,你知道我的手段,何况你们孟家一家子的把柄都在我手里,你懂的。” 孟子修眸光森冷,片刻后果断应道:“成交。” 作者有话要说:刺激的要来了感谢在2020-06-07 19:11:53~2020-06-09 18:1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7、第一百三十七章 郭大友与孟旷沿着湖岸一边策马一边向游人打听, 很快就找到了西湖流映坊的所在。就在西湖的东南岸,距离郡主宅邸不算很远的地方,因南宋丰乐楼的兴建逐渐演变出了一条历史悠久的花街,聚集着杭州城最知名的玩乐去处。西湖流映坊本是其中并不很起眼的一家青楼,但因今年年初购置了那艘全杭最奢华的画舫而出了大风头,成了杭州城最炙手可热的青楼。 而昨夜西湖画舫的爆炸,则又一次将这家青楼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他们抵达流映坊时正是清晨,整条花街不似往日清晨悄无声息的状态,反倒显得有些喧嚣。有巡捕官兵在这附近来回巡逻, 而流映坊已然被封锁了。显然,杭州知府唐际盛也打算从流映坊下手, 调查潞王下落。 唐际盛没有在此, 戍守在此的是昨夜刚认识的“老熟人”庞林。见郭大友和孟旷来了,庞林似是见到了救星一般, 忙上前来,命手下人帮忙牵马, 满脸堆笑地打招呼: “二位上差, 可把你们盼来了。可是有什么指教?” 郭大友笑了笑, 道:“流映坊的东家在吗?卢怀东。” “卢怀东还真不在,这里就一个管事的, 姓钱, 还有一个老鸨,姓孙。我们都问过了,他们对画舫的事儿一问三不知。” “呵, 不可能,你带我们去见他们。”郭大友冷笑一声。 “好好好,二位上差随我来。”庞林不禁笑开了花。 进了流映坊,入眼尽是一屋子的精巧别致。天工雕琢般的长廊栈桥,院内巧布的绿植流水,移步换景,步步生欢,真是一等一的销金窟。但郭大友与孟旷却没有什么心思去欣赏这里的一切。这里的姑娘们已经被全部控制起来,进行分别的单独问询,而方才庞林所提到的钱管事和孙鸨母,就在二楼的一间雅间中,正在接受杭州府刑名推官的问询。 孟旷踏入雅间,第一眼见到此二人,就知晓这两人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眸光狡黠闪烁,面上苦大仇深,说话顾左右而言他,问起话来定是滑不留手,若是好脾气和他们周旋,审上三天三夜也未必会有结果。 当然,锦衣卫有的是手段让他们开口,但眼下情况紧急,没有时间把他们下大狱审讯,只能就地问询,这就很考验锦衣卫的审讯技巧了。 郭大友进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这钱管事和孙鸨母分别带入两间房间。他先审钱管事,让孟旷就戴着面具、提着刀看着孙鸨母。 这是老手段了,审讯之谋以攻心为上,刑具和皮肉之苦只是附带,这些孟旷都异常熟悉。她按照郭大友的吩咐,在看守孙鸨母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释放身上的煞气,眉目越冷峻越好,更是时不时把玩一下手中的螣刀。那孙鸨母平日里也算见多识广,但江南富庶之地,来青楼玩乐的基本都是才子文士,连稍微粗犷一些、走南闯北的商人都少见,上过战场的军人更是基本见不着。她哪里见过如孟旷这等“凶恶可怕”的人物,想挑动此人说点什么都是无声应对,空气像是结了冰一般,时间长了她更是吓得面色煞白,汗如出浆,一直攥在手中的帕子都要被她揪散了。 等郭大友问询完了钱管事,刚踏进此间门来,孟旷就明显看到了孙鸨母面上出现崩溃的神色,尤其是郭大友脸上那笑容,看在孙鸨母眼里简直是阎王在对她笑一般。 郭大友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坐下来就和孙鸨母东拉西扯地闲聊,聊天的过程中,他专门挑钱管事家里家外各种各样的情况和孙鸨母聊,乃至于钱管事各种私密的事儿他居然都知道了,其中还涉及到孙鸨母的一些私事。谈话间,冷不丁的有一两句话带个钩子,下个绊子,基本都是能让孙鸨母反应过来的程度,等她反应过来霎时一身冷汗,越谈心里越是发虚。 之后郭大友终于在时机成熟时抛出最后的杀手锏,迅速结束了谈话。一句“钱管事都和我说了,你不说,这可就没办法坦白从宽了。”一边说着他还故意望了一眼身旁的孟旷,孟旷若无其事地玩着手里的刀,孙鸨母终于彻底崩溃了,说道: “军爷……您饶了我吧,我…我也是没办法啊,我就吃这碗饭,东家若是赶我走,我还能去哪儿啊。但……但我豁出了,我说。有句话要说在前头,我只是在画舫上安排好他们指定的姑娘,其他的事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啊。是……是钱管事全权负责的,画舫每日下湖前的整备,都是他在负责,我只知道,他们商议着要把人藏到……藏到西溪那片沼泽地里去,说是那里有个明镜庵,易守难攻,可以藏人。” “西溪明镜庵。”郭大友笑了。 他一招手,孟旷便随在他身后,二人迅速离开了雅间,往楼下行去。半道上遇见了在楼下等待的庞林,不等庞林上来询问,郭大友直接道: “庞同知,立刻部署兵力,带人去西溪明镜庵,正主被藏到那里去了。我与我兄弟先行一步,去勘察一下情况,届时再汇合。” 随即二人丢下陷入呆滞的庞林,头也不回地出了流映坊,跨上马往西溪赶去。 …… 孟子修与罗道长自钱塘门出,先往信阳郡主的滨湖宅邸而去。孟旷等人下榻于此的消息,乃是孟旷在抵达余杭的前夜通过戚继光反切码告知他们的。此时的孟子修与罗道长,也已从黎老三口中得知了潞王等人的下落——西溪乡明镜庵。但孟子修与罗道长毕竟势单力薄,不能贸然前去,孟子修行事沉稳,打算先将这个消息告知孟旷,与孟旷商议后再行事。 此机会千载难逢,孟子修绝不打算错过。所以哪怕冒一点险,让郭大友察觉,他也必须去寻孟旷传递消息。 只是不知道孟旷此时是否还在那宅中,昨夜出了这么大的事,就在西湖边上的他们不会不知。黎老三还告知他昨夜有官兵去包围了信阳郡主宅邸,也不知眼下情况到底如何了。可恨自己消息落后,事情又发生得太快太突兀,没法提前应对,但愿郭大友和孟旷能处理妥当。 他们走在通往信阳郡主宅邸的林道上时,身边有一驾驴车正慢悠悠地从他们身侧超过,往前驶了一段路,孟子修和罗道长发现那驾驴车突然停了下来。随即有一个面上蒙着轻纱的女子下了车,缓步向他们走来。孟子修当即僵住,心中掀起惊骇,但表面上却完全不敢动弹,因为迎面走来的女子,恰恰正是他魂牵梦萦的爱人——白玉吟。 罗道长也认出了白玉吟,看了看孟子修,他没有说话,也没动弹,戒备起前面的驴车。待白玉吟走到近前,约莫隔着两步的距离,她停下,福了福身子,像是客套见面的不熟悉的人一般。她眸光热切地看着孟子修,但却不再靠近,隔着距离凝固着神情,背对驴车,声音略轻地道: “孟郎,莫慌张,车子里坐着穗儿姑娘和暧妹妹,赶车的车夫有功夫在身,驾车的同时也兼护卫。我告诉车夫遇见了老熟人下车来叙旧,我长话短说。昨夜郡主宅邸被杭州府官兵包围,但在郭大友的斡旋下很快解围。后西湖一画舫爆炸,郭大友和阿晴今晨已经离开宅邸去调查了。我等昨夜藏身在郡主囤粮的仓廒躲了一夜,今早得到官兵全部离去的消息后这才返回。孟郎为何会冒险来此地?” 孟子修强行抑制住自己上前拥抱白玉吟的冲动,拱手还礼后,同样言简意赅地轻声回答道: “得到可靠消息,昨夜画舫爆炸,其上的潞王、唐福安、汪道明和方铭四人被不知是何来历的歹徒绑走,囚禁在西溪明镜庵。我正要去给阿晴报信,机会千载难逢。” 白玉吟闻言浑身一颤,半晌没了反应。孟子修见状,察觉到她在想什么,声线顿时变得急切: “你莫要擅自行动,太危险了!” “我…我省得。”白玉吟终于回神,缓缓说道。随即她问孟子修道: “有郭大友在,想必阿晴也很快会查明白西溪明镜庵的去处,她和郭大友很可能会赶过去处理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阿晴不在,我与罗道长便立刻前往西溪探听情况,随后见机行事。无论如何,机会稍纵即逝,这是复仇的最佳良机。玉吟,你稍安勿躁,与穗儿和小暧一起在郡主宅中等消息,白家之仇很快就能得报,往后你也将再无后顾之忧。”孟子修再度压低声线,话语中透出杀机。 “你要杀了潞王?你可知郭大友素来反对此事,他不会让潞王有生命危险。”白玉吟担心道。 “没有关系,不杀潞王,自然还有其他方式可以复仇。我会通盘考虑,包括阿晴未来的发展和退路也都会考虑在内。玉吟,虽然我们不能杀了潞王,但我保证,白家之仇,我绝对会让潞王付出代价,相信我。” “我信你孟郎,但一定要小心。你不能出现在郭大友面前,否则……后果难料。” “ 我省得,我会小心行事,等我好消息。”孟子修回道,语调严肃,神色却温柔。他多么想安慰一下白玉吟,拥抱亲吻她,奈何如今只能克制。 白玉吟似乎心有点乱了,反复叮嘱孟子修注意安全,孟子修乖顺地点头,二人恋恋难舍半晌,白玉吟才在罗道长的提醒下福身行礼,孟子修拱手还礼,双方“客客气气”作别。白玉吟随即回到了前方车中,车夫继续扬鞭,驾驶着驴车往郡主宅邸行去。而孟子修和罗道长在原地等了等,目送驴车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他们才转而走入一旁岔道,往西溪而去。 车内,白玉吟低声将方才与孟子修所谈转告给孟暧和穗儿,便见到她们面上同样流露出的惊骇与担忧。孟暧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禁有些失神问道: “他们如果这就去杀了唐福安、张鲸还有汪道明和方铭,虽然大仇得报,但会不会就此惹祸上身?这该如何善后?” “这得依据现场的情形随机应变,总之,我相信他们有分寸也有把握。”穗儿安慰道,但实际上她同样心中忐忑。 “我不放心。”白玉吟却道,“我想去现场看看。” “白姐姐……”孟暧急了,“这太危险了,而且……咱们该怎么去?肯定逃不过郡主手底下人的眼睛,到时候该怎么解释?” “不用避开郡主,咱们直接把实情告诉郡主,让郡主帮忙。”白玉吟似乎已经下了决断。 孟暧看向穗儿,穗儿沉默了片刻道:“也好,就算咱们在现场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但毕竟是等了这么多年的复仇时刻,我能理解白姐姐的心情。届时,咱们离事发现场远一点,保证自身的安全,也能及时见机赶赴现场。先说服郡主吧,若郡主不同意,那咱们就老实待在宅中等候消息,莫要让阿晴和二哥担心。” 白玉吟点了点头。 孟暧看着两位擅作主张的姐姐,一时间忧心忡忡,却因说话分量不够,而没有办法改变眼下的情形。她只能祈祷郡主保持理智,千万不要配合两位姐姐做冒险之事。否则,万一两位姐姐有个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和阿姐阿哥交代? 无量天尊,中天诸神,千万保佑大家别出事啊!孟暧暗自祈祷着。 作者有话要说:小暧你喊错了,明明是两位嫂嫂【doge】 感谢在2020-06-09 18:16:26~2020-06-11 18:3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2个;抺茶、秋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客 30瓶;黄大宝、抺茶、小斑马 10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8、第一百三十八章 西溪乡, 水道河网密集的泽沛之乡。除却散落在湿地之中的十来个小型村落之外,这里还分布着大量文人建起的庵堂,成为文人隐居,聚会交游,舞文弄墨的绝佳场所。明镜庵是其中一处地势比较特殊的文人庵堂,建造在一处半岛滩地之上,座西北面东南,三面环水,一面背丘, 西北丘陵间满是密植的竹林,陡坡险峻, 难以攀爬, 行路困难。七十年前由一位自号“明镜居士”的退休官员建造,十年前转手卖给了扬州卢氏, 自此之后一直是扬州卢氏在杭州的一处别居。 六月十三日晨间,西溪乡笼罩在一片水雾弥漫之中。明镜庵的的大堂之内, 张鲸坐在一把木椅之上, 双手双脚被缚, 正阴沉着一张马面,望着眼前的四男一女。其中的三男一女, 就是此前在画舫之上制造了杀人纵火案的那四个人。另外一个男子, 唇上蓄着短髭,皮肤黝黑,虎背熊腰, 身穿藏青武服,背后还背着一柄大斧,一身的蛮霸气息。张鲸对这个男子道: “谁让你绑人的?你这是擅作主张!这绝对不会是卢怀东的意思!” “这当然不是我义兄的意思,因为我义兄已经被倭人绑走了。倭人要我拿足够分量的人物来换走义兄,否则我义兄有性命之危。加之扬州卢氏与你张中官一起倒贩军火之事已经败露,迟早要被清算的。还不若趁此机会,豁出去搏一把,绑走潞王,把他交给倭人,我义兄就能回来,我们一家人还能得到倭人庇护,整顿财产乘船逃去倭国。” “魏虎,你好歹也是神机营参将,得到宋提督重视,前途无量。如今做起这杀人放火的勾当,还想着得倭人庇护,你的出息呢?”张鲸眯着眼望着他,对于魏虎口中卢怀东被倭人绑走的消息,他也感到很意外。但仔细想想,却又合情合理。军火生意黄了,恼羞成怒的倭人要捞最后一笔,绑了和他们做生意的明朝商人头子,敲诈勒索。 “我能做神机营参将,那也是因为义兄早年间给口饭吃,还养活了我妹妹,否则我魏虎和妹妹早就饿死了。这些年我跟着他做事,无怨无悔,他过得好,我魏虎才过得好。”魏虎沉声说道,他说此话时,身后那位唯一的女性也随之点头。此女就是魏虎的亲妹妹魏红,她样貌一般,和她哥哥一样,身材高大健壮,孔武有力,是女性中少见的大力士。她使的一手好钢刀,画舫之上,她是扮作打杂的婆子混在其中的。她当时就藏在画舫宴厅的角落里,也是她在潞王等四个人的饮酒中下了蒙汗药。这也是只有张鲸清醒着的缘故,张鲸本就与他们同伙,没必要迷晕他,迷晕了还要多搬运一个人。 另外三个男子,都是魏虎死心塌地的手下人,长期随着魏虎护卫押运神机营倒贩出去的军火,来往于北京和江南两地之间,本身利害相关,也都是“义”字当头,无甚花花肠子的莽夫。 张鲸见与他根本说不通,只能哀叹自己碰上了一帮蠢笨如猪的同伙。望着墙角不远处被分别绑在四根立柱之上,封口蒙眼,依旧昏迷不醒的潞王、唐福安、汪道明和方铭,他心中盘算着自己到底该如何从这件事儿当中抽身出来。 潞王若是死了,其后果简直无法想象,自己身处漩涡中心,根本逃不开。他最先就得救潞王,救下潞王也好以此作为交易的筹码。那个汪道明和方铭……张鲸觉得他们死与不死与自己无甚关联,最好是能死了,反正他已经从汪道明口中得知了张允修的下落。他们一死,自己这里就少了一个分羹吃的人,以后也再无后顾之忧。 那么就是要尽量保下潞王,借魏虎的刀铲除唐福安、汪道明和方铭,再引官兵将魏虎等人铲除干净。如此,他的利益便可以得到最大的保证。 盘算得定,他便开始运起三寸不烂之舌,话锋一转,开始帮魏虎出起主意来。他分析利害,告诉魏虎唐福安、汪道明和方铭这三个人多余,不能留,要尽快杀了。潞王他得安全护卫,否则倭人也没法拿他做人质。潞王若是不死,他与朝廷的矛盾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以后还有生路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魏虎思索着,他也不傻,但心知张鲸说得确实有道理。 “你若还想把潞王交给倭人,换你义兄回来,现在就得尽快离开。否则很快官兵就要查到这里来了。”张鲸最后道。 魏虎却道:“不,我之所以把事情闹大,就是要让潞王被掳走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这也是倭人要求我这么做的,否则他们就要斩了我义兄的手臂。我已经安排了逃跑路线,一会儿有另外的兄弟撑船从北面的水道过来接走潞王,我与我兄弟和妹妹会暂时留下。等官兵来了,我们会假意交战,打死几个官兵后,再逃脱。据说杭州知府唐际盛在亲自指挥行动,若是能碰上唐际盛亲自来,打死他才是最好的结果。死了一个四品主官,任杭州地方如何想要压下这件事,都不可能了。” 张鲸闻言却在想,倭人为什么要把潞王被伏这件事闹大?提前引起朝廷注意,不符合他们的利益。他们眼下在攻打朝鲜,而朝廷一直在怀疑倭人侵朝的真实性。若倭人一直不承认,当可拖延时间,加速吞噬朝鲜的进度,明军晚组织起来一天,倭军的优势就越大。而眼下他们抓了潞王,还要把事情闹大,彻底让朝廷将注意力投向倭国,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他转念又想,难道是想把朝廷的注意力从东北转到东南?又或许,在我大明境内活动的倭人,本就是在擅作主张行事,与本岛之间并无任何联系? 多想无益,但张鲸却不认为魏虎能够成功,他太自大了,也太小看杭州府的官兵了,这段绝佳的逃跑时机却愣是被错过,估计他能逃脱的机会已经越来越渺茫了。何况还有难对付的郭八和孟十三,此时恐怕已经和杭州府联合起来了。知晓这些的张鲸,却故意不与魏虎提,他就是要看魏虎自食恶果。 …… 郭大友和孟旷此时正乘着一艘渔船航行在西溪的河道之中,明镜庵就在眼前,撑船的渔夫告诉他们,这明镜庵多少年都没人来住了。 船夫撑着船围着明镜庵所在的滩地绕了一圈,郭大友和孟旷也借此勘察完了地形。 “三面环水,一面临坡。十三,我看走后方竹林潜入的机会很大,他们对后方应当会不怎么设防。” 孟旷点头,她的想法与郭大友一致。 “我和你一起,咱们这就从东侧上岸,往后绕。”说着他吩咐渔夫将船在明镜庵不远处的一处遮蔽视线的角湾里靠岸,二人跳上岸去。这里根本就不能称之为岸, 临水的都是湿滑的陡坡,生长着茂密的竹林,二人跳上岸去后,扒住竹子才能勉强在陡坡之上立住。一般人没点功夫,还真的难以在这样的地形之中自如移动。 郭大友吩咐道:“船家,你回去吧,到咱们来时的大路上去,若是遇见有官府的人来,就告诉他们,我们已经潜入明镜庵,让他们在外包围,不要擅自行动。届时,庵堂内若平安,会有信号传出来。半个时辰若是还无动静,他们当可强攻。” “好嘞。”这位热情配合郭大友和孟旷抓捕“在逃钦犯”的渔夫立刻依言,撑着船回返。给银子好办事,何况郭大友和孟旷还有一枚人见人怕的锦衣卫令牌。 船夫离去,郭大友和孟旷开始扒着竹子向明镜庵后方包抄过去。这路是真的难走,哪怕是平衡能力极强的孟旷,走起来也感觉到深一脚浅一脚十分困难,而体格庞大的郭大友穿梭在密林之间就更是困难了,好几次脚下踩空差点滑下去,最后还是被孟旷拉起来。怪不得这帮人会不怕官兵从后包抄,大批量的官兵确实没有办法从这里走,就算强行走了也会因为竹林之中的动静而惊动到他们。 耗费了一点功夫,二人终于绕到了明镜庵的正后方,彼时郭大友已经是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了。孟旷也有些气息不稳,体力有所消耗。 二人透过明镜庵的院墙向内张望了片刻,没有见到可疑人出现,似乎人都躲藏在屋内。郭大友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形势,悄声道: “你瞧那屋,就是前面的大堂,我猜人应当是集中绑在那里面。总之等会儿进去后,咱俩分头行动,我走西侧,你走东侧,把东西两侧的房屋都检查一遍,若是有人单独藏在其中,就各自解决。眼下咱们也不清楚里面的情况,我建议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杀人,制服就行,虽然你功夫高,但咱们不能强闯,莫要逼得歹徒没路可走,拖人殉葬,伤害了潞王,咱们吃不了兜着走。若是没有人,咱们就到那正堂后面汇合,然后一起合力解决里面的人。迷烟带了吗?” 孟旷点头。 “好,有迷烟,事情就好办多了。” 商定好行动计划,二人当即开始行动。孟旷从斜坡之上蓄力纵身一跃,直接翻过明镜庵的后院墙,轻巧地落入了院中。而郭大友动作就更笨拙一些,但也顺利翻过院墙进来。二人依照计划分头行动,孟旷迈步向东侧绕去,郭大友则走向西侧。 还没走两步,二人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这后院之中养了一条恶犬,就拴在院内角落的笼子中,在外观察时因为角度问题观察不到,进来后才能察觉。而此时他们一进来,陌生的气味登时惊动了这条恶犬,他开始“汪汪”狂吠起来。 这就是他们监视后山竹林的方式吗?孟旷暗道不好,抬手一个飞刀就抛过去,直接命中了那条恶犬的喉咙,恶犬呜咽一声,趴在地上没了声。但是那几声犬吠,应当还是惊动了庵堂内的人。二人顿时听见前院传来了动静,有人赶来了。 彼时郭大友和孟旷还没完全分开,孟旷看到郭大友向她打了个手势:隐蔽。 她当即徙步拧身,向一旁的东厢某间屋子冲去,推开门进去,返身带上门,她立刻环视屋内四周,幸运的是屋内空无一人,到处都罩着白布,其上落着厚厚的灰,似乎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 而这里似乎是庵堂主人的书房。 还不等她寻地方藏起来,突然外面穿来呼呵声:“你什么人!擅闯此地,不想活了吗?!” 孟旷吃了一惊,忙走到窗边,悄悄揭开牖窗一道缝,发现郭大友竟然没有躲藏起来,反倒在院中等待着被抓捕。眼下冲出了几个全副武装的歹徒,将他团团包围,郭大友面无表情地举起双手,那几人迅速解除了他的武装带,拿走了他的武器。 “妈的,居然是个锦衣卫!”为首的一个歹徒看到了锦衣卫令牌。 “带他去见老大!” 几个歹徒将他绑缚起来,押着他向正堂而去。郭大友离去时,悄然向她所在的方向眨了眨眼。 这是让我见机行事?孟旷缓缓握紧了腰间的螣刀。 …… 孟子修与罗道长在西溪乡的一处村落打听明镜庵的所在,有个老农告诉他们大致的位置,见这两个外来人似乎很着急,便让他的侄儿领着他们去。那侄儿撑了一艘小船,载着二人往明镜庵划去。 “二位去明镜庵作甚?那里可多年没人居住了。”撑船的年轻人问道。 “那里躲藏了逃犯,眼下官兵已经围捕过去了。我们也都是官府的人,不小心掉队了。”孟子修随意扯了个谎。 那年轻人吃了一惊:“逃犯?难道是昨夜炸了西湖画舫的犯人逃到咱们这里来了?” “年轻人,你莫要多问,等会送我们到了地方,你就尽快回去,没必要跟着咱们一起冒险。”罗道长劝道。 老实的年轻人被吓得不敢多说话了,只一股脑地撑船,没多时,他们来到了明镜庵不远处的水道之上。 “好像没看到官府的人?”年轻人嘟囔道。 “咱们就在这里上岸吧。”罗道长所指之处,是与明镜庵西南侧,隔着一片水域的另外一处滩地,这里是一片水田。 年轻人送他们上了岸,便撑船离去。他们不能擅自靠近明镜庵,太危险了,罗道长虽然会功夫,但也难以保证可以完全护住孟子修,而孟子修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二人的策略是要等官兵抵达后,借着官兵的船只和身份混入明镜庵,看看是否有机可乘。 同时,孟子修和罗道长也在努力观察明镜庵内的动静,他们猜测郭大友和孟旷此时可能已经潜入其中了。 二人在水田桑基中藏好,等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终于看到有大批官府的船只向明镜庵驶来。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论,明日继续。 感谢在2020-06-11 18:37:09~2020-06-13 17:4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尔东 19瓶;鱼儿的月光、45328500 5瓶;赴约搏击俱乐部、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9、第一百三十九章 晨间弥漫在西溪上空的水雾, 将整个明镜庵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孟旷悄然推开躲藏的房门走出,顺手带上房门,接着如鬼魅一般踏着毫无声息的步伐,一点一点向明镜庵的正堂行去。她右手一直按着腰后刀鞘中的螣刀刀柄,一是确保刀不会在她身躯移动的过程中击打到一些东西弄出动静来,二也是戒备着随时可能袭来的危险,缩短拔刀的时间。 她没有走最直接的路线前往正堂,而是先确认除了正堂之外,再无敌人暗中躲藏。接着她便迅捷地移动到了正堂后侧, 蹲伏在牖窗的窗沿之下,先是探出头来, 偷偷瞄了一眼堂内的景象。相当宽敞的一间大堂, 但其内空空荡荡,无屏风无背挡, 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无,一眼就能看个遍。堂内东南西北各分布着四根立柱, 柱子上分别帮着四个人, 仔细看, 距离孟旷最近的西北柱上绑着的人是方铭,远一点的东北柱上绑着的是汪道明, 而西南柱上绑着唐福安, 潞王被绑在最远的东南柱上。四个人全都被蒙着眼封着口,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处在昏迷之中。 堂内唯一的一件家具, 是一把做工简陋的椅子,张鲸就坐在其上,但双手双脚都被绑缚在椅子之上,无法动弹。他处在苏醒的状态中,只是感觉很沉默,一言不发。而郭大友就在张鲸的身侧,他被迫跪在地上,身边各有两个壮汉压着他,不让他动弹。他低着头,孟旷的角度看不大清楚他的表情,因为他的面庞被一个相当高大的人的背影遮挡住了。这个人穿着藏青武服,背后负着一把大斧,看上去十分草莽。 除了这些人外,殿内东南角靠大门的位置,倚靠着一个身穿武服的高大女子。此外,孟旷在勘查中还注意到,明镜庵正大门侧还有一个男子守着,他站在梯子之上,透过院墙一直在观察外部情况。 这就是明镜庵中所有的敌人?一个像是首领的大斧哥,三个打手一般的男子,一个当是习过武的女子,就这么点人,都不够她杀的……孟旷心中有些疑惑,但并没有掉以轻心。她认为对方的人手当不止这么些人,只是眼下并不知道这些人手到底在何处。 孟旷维持着对四周五分的警惕,分出五分的精神,仔细倾听堂内的对话。只听那大斧哥正在审讯郭大友: “郭副千户,你千机锏郭八的名号,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的。你这么一个脑子好使的人,今儿做出这么件蠢事来,不应该吧。” 郭大友没答话,那大斧哥继续道: “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还有同伙埋伏在这附近,你不可能单独潜入进来。你的那个形影不离的搭档孟十三呢?不要告诉我他没来。” “他确实没来,但很快就会来了。”郭大友笑道。 话音刚落,很快就传来了一声闷哼,那大斧哥往郭大友面上砸了一拳,打得他面颊顿时高高肿起。 “少给我油嘴滑舌,老子知道你们这些锦衣卫一个个都阴险至极,你定是在算计我。没关系,老子不怕。告诉你,老子在这附近的竹林里埋伏了三门大炮,这都是还没交货给倭人的好东西。只要官军来,我就炮轰他们的船。不管你那个搭档到底在什么地方,老子都不怕他来,老子这条命已经豁出去了,怎么着也得拉人陪葬。”那大斧哥似乎已经有些疯癫,说话狂妄且颠三倒四,有些神志不清的感觉。 郭大友似乎显得相当惋惜,道:“魏虎,我是知道你的,神机营参将,你要是不犯这些事儿,有大好的前途,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你听我的,现在还能回头,最好立刻投降。杭州府临时调了水师来包围你们,你们没机会的。” 魏虎却好像根本没在听郭大友说话,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你是不是和那个北司稽查所的张老四是一伙的,如果不是他死咬着不放,事情怎么会败露?锦衣卫……我和你们势不两立!”说罢,他焦躁又暴虐地取下了背后的大斧,高高举起,就要向郭大友劈去。 孟旷吃了一惊,当下就要冲进去救郭大友,结果恰在此时,正在院门边监视外面的那个男子冲了进来,道: “不好大哥!水师的舰船来了!咱们已经被包围了!” 魏虎劈砍郭大友的大斧僵在半空中,他放弃了击杀郭大友,大吼道:“阿福呢?让他来接潞王走,为什么半天没来?!” “不知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男子结结巴巴回道。 “立刻给我传讯竹林,让他们放炮!”魏虎近乎咆哮着说道。 “是!”那男子急匆匆地又跑了出去。 孟旷斟酌了一下该不该去阻止那男子发信号,若阻止那她就会提前暴露自己,接下来的事就不可控了。但若不阻止,等那男子发了信号,一旦发炮,外面包围的水师则必会遭殃,但这对孟旷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她恰好可以趁乱杀进去。 留给她的判断时间不多,她还是决定阻止那男子发信号,就当她返身,打算从正堂侧面抄到前方去背后偷袭那个在前院发信号的男子时,那男子的信号却已经发了出去,这速度太快了,孟旷根本没有多少反应的时间。 一根响箭直冲云霄,孟旷暗道不好,这下杭州府的水师要遭殃了。但奇怪的是,这根响箭发出去后,等了半晌,外面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无。 “怎么回事?!”魏虎又惊又怒,那放响箭的男子再次跑了进来,结结巴巴什么也答不上来,已经是急得六神无主。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喊话声:“魏虎!不要挣扎,立刻束手就擒!不得伤害人质,还有回旋余地!” “哈哈哈哈哈……”郭大友忽然大笑起来,因为他听出了外面喊话的那个声音,正是北镇抚司稽查所千户四爷张东威的声音。 “张老四!”魏虎咬牙切齿。 “你埋伏在竹林里的大炮,还有部署在这附近水道中用以伏击的手下,我已经全部擒获,你的退路也被我堵死了,你已无路可逃,立刻出来投降!”张东威再度喊话道。 “大哥,怎么办?”魏红有些慌了,忙询问自己的大哥。 “带上潞王,咱们撤!不可再与他们周旋。” “往哪儿撤?咱们已经被包围了。”魏红问。 “换上那几套官兵的制服,让这个锦衣卫领路,带我们出去,把我们剩下的鸟铳全部装备上,出去后火力压制他们,抢船逃跑!”魏虎已然是彻头彻尾的亡命之徒,打算搏命了。 但孟旷怎么能给他们逃脱的机会,这可是她复仇的最佳时机,事情必须要在这个大堂之内解决,要抢在外面的张东威和杭州府官兵进来之前解决。 孟旷当即不再犹豫,从腰包中取出迷烟弹,点燃后直接悄无声息地从牖窗抛进了大堂之中。这种锦衣卫特制的迷烟弹燃烧极快,很快就有大量白烟弥漫出来,熏人的气味只是嗅一下,就感觉头晕脑胀,手脚麻木,天旋地转。 “不好!有迷烟,咳咳咳咳……”魏虎发出警告,但已经迟了。 孟旷口含迷烟解药,心中默数十下,接着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拉开牖窗翻身跃入。连续三个前滚翻,直接滚到了魏虎脚边,一把将他手中的大斧夺了过来。彼时的魏虎、魏红和他们的三个手下已经被迷烟呛得睁不开眼,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孟旷夺过魏虎的大斧,螣刀迅疾出鞘,一片血光之中,魏红和那三个手下的性命便落在了此处,而魏虎已经倒地晕厥。孟旷留了魏虎性命,此人还要送给杭州府交差,不能杀绝了,反正他已被迷烟迷晕,再无还手之力。孟旷旋即甩去螣刀之上的血,将刀归鞘,运起魏虎手中的大斧,二话不说,笔直地劈砍向离她最近的张鲸。 张鲸死命地屏住呼吸,奈何还是吸入了迷烟,加之被绑手绑脚逃都逃不开,根本没有办法抵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阿修罗手中的大斧向自己劈来,临死之前,他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下一刻,他便身首异处,罪恶的头颅滚滚落地。 穗儿,我给你报仇了!父亲、兄长,你们间接被他害死,我送他下去见你们。她心中默然道。 孟旷以雷霆手法斩杀张鲸,然后一个健步冲向距离张鲸最近的唐福安处,迷烟之中,她黑眸冷酷,燃烧着仇恨的幽邃火焰。就是此人,直接害死了她的父亲和长兄,害得他们被抛尸大雪荒野,害得我孟家此后永无宁日。害得白家家破人亡,白姐姐流落青楼。二哥,我没有辜负你的牺牲。 今日,终于大仇得报! 大斧狠狠劈砍,斩入唐福安左胸心脏之内,劈砍力道之大,斧刃直接砸穿了唐福安的胸骨,劈砍入了他背后的立柱之中。唐福安发出凄厉的嘶吼惨叫,迅即殒命。 孟旷用力将大斧拔了出来,带出大量的鲜血喷溅,彻底染红了她的修罗面具和前襟。她漠然拎着大斧,看着死状惨烈,前胸几乎被劈成两半的唐福安,心中却静如止水,不起丝毫波澜。她冷漠的眸光望向东南柱上的潞王,郭大友说不得杀潞王,孟旷也知道不能杀潞王。此人乃是皇帝与太后的心头肉,不杀他是因为后果难以预料。 她暂时没有理会潞王,大跨步冲向方铭所在的西北角。方铭不愧是锦衣卫,他已经摆脱蒙汗药的控制苏醒了,并且一直在尝试着解开绑缚自己的绳索,他就快要成功了,一只手脱出,并且从腰包中取出了醒神用的药膏抹在鼻端,受到迷烟的影响大幅度削弱。同时他也已经解开了蒙眼封口的布,看到孟旷杀来,他大吼着: “不要杀我!我有东西可以交换,张允修的下落,我知道张允修的下落!” 孟旷却仿佛根本没听他说什么,一斧子劈砍下去,直接将方铭挣脱出来的右手砍飞出去。 “啊!!啊!!!!!”方铭凄厉的嘶吼声极度瘆人,孟旷却无动于衷地立在原地。她刚打算逼问张允修下落,猛然间后颈有杀意袭来,她寒毛直竖,当下伏低身子,侧向翻滚躲避开。只听砰的一声,从大堂的东北角落里,有人用鸟铳开枪了,直接把方铭的上半身轰成了筛子,整个如血人一般,死的不能再死。 汪道明!孟旷浑身泛起了极大的寒意,周身肌肉紧绷,仿佛遇见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敌人。事实也确实如此,作为南衙镇抚使,十三太保排行第二的汪道明,没有任何绰号形容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功夫有多强,心机有多深。骆思恭家族蒙荫才能空降,坐到北镇抚司镇抚使的位子上,后顺理成章升为锦衣卫指挥使。但汪道明与他截然相反,他是一步一步爬到眼下的这个位置上来的。 方铭有本事做到的事,他都有本事做到,而且能做得更好。就如眼下,他成功欺骗过孟旷的双眼,全然挣脱开了绑缚的绳索,且神志清醒丝毫未被迷烟影响,甚至还能有余力用鸟铳开炮,偷袭孟旷,并杀了方铭灭口。 孟旷没有冒然去和汪道明对战,而是直接冲到郭大友身侧,解开了郭大友的束缚。顺便将方才用来杀人的大斧交还到昏迷的魏虎手中,郭大友同样神志清醒,因为他早就知道藏在暗处的孟旷会放迷烟,所以一直口含迷烟解药。 “呵!到头来,还是咱们锦衣卫自己内斗。”汪道明藏在迷烟之中不现身,却开始与孟旷和郭大友对话。 “他在拖延时间,一定在憋坏水。今日谁救潞王谁能立大功,就能掌握话语权。”郭大友非常小声地在孟旷耳畔道,“注意他手里的鸟铳,汪道明使得一手好枪,枪法极准,他的武器是带刃的铁索,就缠在他手臂上,他的战斗风格是铁索抽打,辅助枪击,步伐鬼魅,极为敏捷,加之有烟雾掩护,会很难缠。你的刀,我的铁锏都落在下风。” “老八,小十三,你们今日莫要为难哥哥,好好听从于我,自然也能知晓张允修的下落。张居正宝藏,我也能分你们一杯羹。”汪道明开始诱导。 郭大友嗤笑道:“呵,张居正宝藏就是个笑话,你当我会信你?” “莫要嘴硬老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盘算什么?”汪道明道,“你想为你死去的一百多个老兄弟们图谋安置费,让所有的遗孀遗孤后半辈子都不愁。还有你大哥罗老五,心心念念要资助他老家石柱宣抚司弥补开矿缺损,武装军队,对付不断扩张的杨应龙,这些都要大把的钱,张居正宝藏对你来说必不可少。” 郭大友竟像是被戳中痛处,一时之间没有反驳。 就在此时,外面再度响起了张东威的喊话声:“我数三下,再不出来受降,我立刻命人撞门!三!二!一!” “砰”的一声巨响,张东威说到做到,院门轰鸣,外面的官军已然采取强攻。 遭了……时间不多,得尽快解决汪道明!孟旷心中焦急,握紧螣刀,就要强杀过去。却不料被郭大友死死拽住了腰带,只听郭大友道: “把张允修的情报分享给我,救潞王的功劳我让给你。” 孟旷瞪大双眼,看向郭大友。郭大友却不看她,眸光死死盯着烟雾中半隐半现的汪道明。 “哈哈哈,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八,你算是对得起这千机锏的诨号啊。”汪道明笑了,迈步从烟雾中现身。 作者有话要说:锦衣卫大乱斗开始。 感谢在2020-06-13 17:42:39~2020-06-14 17:43: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dinfantry、李小乐 10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0、第一百四十章 “少废话, 这笔交易做还是不做?”郭大友用力拉扯着孟旷的腰带,仿佛一松手孟旷就会冲出去一般。但实际上此时的孟旷陷入惊骇之中,郭大友正在阻止她复仇,而眼看着外面的四爷张东威就要带着官府的人冲进来了, 若再不将眼前的汪道明给杀了,她将失去最佳的复仇时机。 汪道明才是一切的幕后推手, 他才是最该杀的人! “做, 当然要做,你郭老八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张允修眼下在平湖,与倭人混在一起。你们只要找到了倭人,就能找到他。”汪道明道。 “你说什么?消息是真是假?”郭大友十分吃惊,就连孟旷也因为这个消息短暂地从复仇的暴虐情绪中被拉扯出来,蹙起双眉凝视着汪道明。 “怎么, 不信我?” 他话音刚落,轰然一声巨响, 外面的院门被张东威彻底撞开。张东威带着手底下大量的兵士冲了进来, 并当先冲进了正堂。 眼前惨烈的屠杀景象惊了他一跳, 他第一件事就是确认潞王的所在,见到右手边的东南立柱上绑着的潞王,他揭开潞王的蒙眼布, 扯出封口的布条,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人还活着,不禁大松一口气。他立刻命人给潞王松绑, 并将潞王营救到外面的水师舰船之上,让随行大夫看诊。 彼时潞王其实已经有一点苏醒,但神志不清,被扯去蒙眼布后,他看到了满屋子的尸体,这惨烈的地狱景象吓呆了他,而还有一个极度可怖的戴阿修罗面具的恶鬼死死地盯着他,吓得他被抬出去的过程中竟然失禁,尿了裤子。 孟旷眼睁睁看着潞王被救走,死死攥紧了手中的螣刀,却恨自己此时无能为力。张东威注意到晕厥在地的魏虎,被抹喉而死的魏红及三个手下,还有被斩首的张鲸,差点被劈成两半的唐福安,最远处被打成血人的方铭。他默了片刻,询问仍在堂内隐隐对峙的汪道明、郭大友和孟旷道: “出了什么事,谁来解释一下?” 汪道明没开口,看了一眼郭大友。郭大友开口简短解释道: “我和十三潜入进来后,发现魏虎发疯了,他用大斧斩杀了张鲸,然后又劈死了唐福安。彼时方铭就要挣脱而出,被魏虎发觉,他立刻又去砍掉了方铭的一只胳膊,挣脱开束缚的汪镇抚想要开枪帮方铭,但不幸被魏虎躲过,误杀了方铭。眼看着他还要杀了汪镇抚,我和十三立刻往屋子里扔了迷烟,冲进来救人。十三杀了魏红等四人,魏虎被迷晕,之后没多久你们便撞门进来了。” 张东威狐疑地听完郭大友的解释,见汪道明没有异议,他也没多说什么,道了句: “诸位辛苦,先去船上休息,准备返回。剩下的事儿,我们会处理善后。” 孟旷此时陷入疑惑,郭大友的解释虽然不能说天衣无缝,但都是有据可依的说辞。张鲸、唐福安确实死于魏虎的大斧之下,方铭也确实有一条胳膊被魏虎的大斧砍下,而方铭身上的枪伤也确实是汪道明的鸟铳所致。这一切都是铁证,仵作验尸都能验出来的结果,郭大友没办法撒谎。想来汪道明也知道郭大友必须这么说,所以没有任何异议。那么,郭大友所说的,将救潞王的功劳让给汪道明,又是什么意思呢?这实在看不出来汪道明在营救潞王的过程中到底立了什么大功。 “我和十三没什么辛苦的,辛苦的是汪镇抚。多亏了有他在,魏虎才没有伤害潞王。魏虎意图抓潞王去交换被倭寇扣押的卢怀东,但这个疯子想把潞王的手给剁下来,是汪镇抚用倭寇的消息牵制住了魏虎,魏虎才没有这么做。”郭大友突然说道。 此言一出,孟旷观察到汪道明眉峰一颤,一股阴霾爬上面庞。郭大友这句话实在狡猾阴险,直接把汪道明给卖了。因为郭大友无法确认汪道明给出的张允修与倭人在一处的消息是真是假,所以他干脆把这件事捅给张东威知晓,如此一来,便可借助张东威来验证消息的真假。当然他聪明地没有提张允修的存在。 “过奖了老八,护卫皇家,是我锦衣卫分内之事。”汪道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张东威也不是好相与的,眼前这三个锦衣卫之间诡异的气氛,他一进来就看出来了。笑面阎王面上不动声色,眸光已经将每个人都刮了个遍。郭大友身上有绑缚痕迹,不像他说的进来后就爆发了冲突。孟十三这一身的血,感觉不像是只杀了魏红四个人,这四个人都是割喉致死,血液似乎不该以这种状态喷溅到孟十三身上。汪道明,一手鸟铳,一手铁刃索,神情戒备,对郭大友和孟旷表现出敌意,也不像是联手杀敌的状态。方铭的死有些蹊跷,当真是被汪道明失手开枪打死的吗? “好,有功当然要赏,大家这就上船去,之后我会报告给指挥使,营救潞王大功一件,圣上高兴,自然都有赏赐,哈哈哈……” 在张东威的引导下,众人在诡异的气氛中走出正堂,出了前门,来到明镜庵前的滩涂地上,并往码头栈道行去。走在半路上,张东威忽然问了汪道明一句: “二爷为何会在杭州?是来查什么案子的吗?” “追查倭寇而来。” “哦,原来南衙也在查倭寇……那为何昨晚会在画舫之上与潞王等人见面?” “查到张鲸有嫌疑,上画舫是想探一探他的虚实。”汪道明反应极快,随即反问了一句,“四爷来得也很及时,莫不是也在查倭寇?” “是啊,最近倭寇闹起来了,我查了有大半年了,一直在追京中神机营走私军火贩倭的案子。盯着这个魏虎很久了,没想到顺藤摸瓜,让我在余杭这里抓着他。他胆大包天,连潞王都敢抓。不过这潞王爷也是的,好好的不在封地待着,怎么跑到江南来了?我听说之前潞王爷还去过南京,二爷可知道些什么?”张东威道。 “这个不大清楚,我一直在追查张鲸。”汪道明否认道。 “是吗?我听说此前南京锦衣卫有接到南衙的命令封锁城门抓捕嫌犯,结果抓了半天也不知是在抓谁,还给人跑了。不是二爷做的吗?”张东威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 汪道明摇摇头,不再说话。 一众人等上了一艘军船,这艘船是载着潞王那艘主船的护卫船。主船并两艘护卫船率先返航,一路驶出西溪,往驻地西湖水营而去。 …… 彼时,一直在明镜庵东南外水域等待的孟子修与罗道长有些焦急,大批水师包围明镜庵也有些时间了,一直没什么动静。好不容易等到撞门而开,官兵冲进去后似乎也没有爆发冲突,后来似乎有人出来了,隔得太远他们什么也看不清。 孟子修想找一艘船靠近一些,打听消息,但他们身处的这片水域没有船只,等了半晌,却让他等来了一艘渔船,从村庄的那个方向划来。船只停靠在他和罗道长的位置,乌篷之中,白玉吟竟探出头来,喊了一句:“孟郎?原来你们在这里,快上船来吧。” “玉吟?!这…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在郡主府等消息的吗?”孟子修急了,罗道长也惊得瞪大眼睛。 “你们快进来。”白玉吟没回答,而是催促道。 顾不得那么多,孟子修和罗道长一起跨上了船,这一钻进乌篷,他们就更是吃惊,船内还有四名乘客,穗儿、孟暧都在,还有一位气质高贵的男装丽人和一位手持长剑的劲装女侍。想必应当是信阳郡主和她的侍女。 “你们怎么都来了?”孟子修感到很崩溃。 “我们若是不来,还不知你俩要傻乎乎在这里等多长时间呢。水师包围明镜庵有段时间了,咱们先去探听一下消息。”郡主笑道。 孟子修忙向郡主行礼,信阳郡主既然会出现在这里,玉吟还大大方方接自己上船来,恐怕是已经知晓一切了。 正如他所猜想,返回郡主宅邸的穗儿和白玉吟,将所有来龙去脉都告知了郡主知晓,并请求郡主帮忙。一副侠义心肠的朱青佩当即应允,带上赵苏之护卫,便一路赶来。不过她们并未冒险靠近,只是在外围观望。 刚靠近明镜庵附近的官府船队,就见一艘军船主舰船并两艘护卫船在相对宽广的水面转舵,沿着航道向西湖方向行驶而去。众人很清楚地看到了甲板之上的孟旷和郭大友等人。 “快跟上那艘船。”郡主急忙吩咐撑船的船夫,船夫恰恰正是车把式老李。老李摇橹,远远缀在那三艘军船之后,一路追踪而去。 这一路跟到近午时分,眼看着三艘军船入了水营,无法再继续跟踪下去,郡主让老李找地方上岸,她打算走陆路,在水营之外等待。孟子修判断过不了多久,郭大友和孟旷等人会从水营出来,之后应当会前往杭州府。明镜庵之中并为起剧烈冲突,官兵举止正常,井井有条,不像是出了大事。他推测潞王已经被营救出来,必定不会在水营这种条件简陋的地方久留,肯定第一时间被送入杭州府保护起来。 水营附近恰是运河河道,众人方才上岸处是一个运河渡口,很多旅人在此渡水向杭州城中去,渡口汇集着不少接生意的雇佣马车,专门拉客跑路。上岸后为了移动便捷,也为了能够隐蔽,众人雇佣了一驾相对宽敞的马车,停在水营正大门附近的树林之中等待。 不多时,果然见到了一驾车辇在层层官兵的护送下驶出水营,往杭州城内行去。其中孟旷、郭大友都在骑马护送的官兵之中,此外还有两个锦衣卫,不论是朱青佩还是孟子修都并不认识他们,本就对锦衣卫不大熟悉的穗儿和孟暧更是没有头绪。白玉吟认出了四爷张东威,因为他在京中也会时常出入添香馆。如此就只剩下一个锦衣卫未曾被认出,孟子修直觉此人有可能是汪道明,但他毫无依据,全凭猜想。 马车催动,继续一路尾随。 然而跟了一段路,变故陡然发生。马车之中原本神志不清的潞王突然高喊停车,车队被迫停下。带队的张东威跳下马来,靠近马车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然后他就听到了潞王颤抖的声音告诉他: “抓住汪道明,这厮是倭人细作……” 潞王话音刚落,“砰”,汪道明突然向张东威发难开枪,张东威反应极快,猛然闪躲,但散弹依然集中了他的右肩,张东威痛呼一声,登时倒地受伤,而马车被这一枪轰出一个窟窿,吓得马车里的潞王哇哇大叫。 “护潞王!”郭大友大喊,反应极快,策马就向汪道明冲撞而来,而马车边的护卫也顿时反应过来,挥舞着武器挡住马车,手中刀枪全部往汪道明身上招呼过来。汪道明策马闪躲,马术高超,顿时将那些护卫的步兵甩脱,同时躲闪开郭大友的冲锋,在移动的过程中再度开枪,一枪打向孟旷。孟旷彼时已经反应极快地跳下马来,正准备拔刀冲向汪道明。这厮果然不杀不行,万万留不得。 可汪道明这一枪却打中了孟旷的马,马儿凄惨嘶鸣,整个倒下,马蹄翻飞踹向孟旷,孟旷惊得急忙侧向闪躲,却仍然被坚硬的马蹄踹中了左大腿靠近膝盖的外侧,登时被拉出一道血口子,剧痛钻心,摔倒在地难以动弹。 汪道明趁此机会再开第三枪,这一枪直接瞄准了孟旷的头部。彼时孟旷已然难以躲避,郭大友回马不及,其余兵士更是无人能救,孟旷登时陷入绝境。时间都已凝滞,孟旷仿佛看到了郭大友扭曲的表情,看到了汪道明冷酷的眼眸,看到了铅弹钻出鸟铳枪膛时的火光。她侧翻螣刀刀背护住头部,打算硬吃这一枪。 就在这一刻,一个人影猛然扑出,挡在了孟旷身前。“噗”的血肉击穿之声,那人栽倒在了孟旷身前,被打穿的右肩血水溅了孟旷一身。 孟旷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人,那是孟子修,她最最敬爱的二哥。 “哥!!!!!”她发出了悲痛的呼号。 汪道明见杀机转瞬即逝,未能成功便不再恋战,当即策马逃离。郭大友震惊地看向孟旷,但没有太多时间给他犹豫,他一咬牙,当即召集一部分人马迅速追击汪道明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你以为的猪队友未能上线,其实姑娘们一直都是神队友。至于潞王为何会知晓汪道明是倭人细作,后面会揭秘的,稍安勿躁。 为了让大家心安,不要在等更的这段时间里受煎熬,我这个太过善良的作者决定再度暗(明)示一次,本文是HE。 感谢在2020-06-14 17:43:35~2020-06-16 18:5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麋途半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抺茶、202663、我亲爱的偏执狂 10瓶;固步自封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1、第一百四十一章 “哥……哥!”此时此刻的孟旷根本没有任何心思去考虑掩盖自己的女子身份, 她不断呼唤着孟子修,冲到他近前,颤抖着手不敢碰触他,一时全身发麻, 大脑懵顿,不知所措。 片刻后她一咬舌尖, 利用疼痛刺激自己灵台清明, 随即立刻一探孟子修鼻端,见还有微弱呼吸,按压脖颈仍有脉搏,只是被一瞬的冲击刺激到闭过气去。忙将他的身子侧躺过来,将受伤的右肩置于上方。虽然万般小心,但只是搬动一下, 便让孟子修苏醒过来,随即痛呼出声, 周身疼得直打摆子。 “不要动, 不要动, 哥……”孟旷喘着粗气,从自己腰间的皮包中取出应急用的绷带和三角巾,迅速为孟子修包扎。他的右肩连带着右胸口都被打穿了, 骨头肯定全都碎了,这……这该怎么治,治不好了,他的右肩连带着右臂都废了。 孟旷脑子里嗡嗡作响, 手颤抖着,包扎打结都不利索。就在她心底涌起一股无比焦躁愤怒的情绪时,一双纤细灵巧的手探了过来,随即孟暧的声音出现在她耳畔: “姐……让我来,你帮我!” 妹妹的声音十分坚定,面容更是镇定,可赤红的眼眶却暴露了她此时的心情。但她的手很稳,那是一双饱经训练的大夫的手。她以敏捷轻柔的动作快速完成了受伤部位的临时包扎,同时从她从不离身的腰包中取出自制的药丸送入孟子修口中: “哥,张口,吃了就不疼了。”她温柔又坚定的语调一下就让痛苦不堪的孟子修听了话,张口含入药丸。同时也一瞬抚平了孟旷因兄长替她挡枪而痛苦慌乱的内心。那药丸似是有麻痹催眠的效果,孟子修的疼痛在减轻,很快便沉沉睡去。 她此时才注意到,身边一下出现了好多人,穗儿就跪在她左侧,正揽着她的肩,紧紧抱着她,后怕又悲痛,视线正盯着地上的孟子修,泪水在眼睛里打转。白玉吟克制地不曾挤占孟暧的位置,她跪在孟子修头侧,轻轻托着他的脑袋,并帮助孟暧和孟旷固定住孟子修的身子。她的面色极度苍白,但神色尚算镇定,一言不发,异常沉默。 罗道长正愤怒咆哮着让那些不知所措的士兵们立刻找担架来抬人,而信阳郡主正在与带队的长官交涉。受伤的张东威已经爬起来了,他自己给自己做了包扎,并下命令让人赶紧把潞王护送入城。 潞王在马车中惊恐地高呼“快走,快离开这里!”张东威的目光却很快落在孟旷身上,他指着孟旷说了什么,眸光中的冷漠让人心惊。边上十多名兵士也在看她,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在看一个怪兽一般,透着震惊与古怪。 孟旷突然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一切的景象都在眼前模糊,声音似乎绕了山路十八弯才传入她脑海之中。她呼吸过促,只觉面上的阿修罗面具要将她蒙死,求生一般奋力地解开了脑后的面具皮革束带,一把扯下了面具。但那窒息的感觉仍然不曾消失,反倒越发严重。 “十三哥……晴!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穗儿的声音明明在耳畔响起,却感觉远在天边。孟旷浑身不知怎的突然汗出如浆,若落入水中溺水了一般,不断地喘息,她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 她攥住穗儿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唤她:“穗……呵……穗……”然后目光艰难地望向眼前的兄长,又断断续续道,“哥……你别死……别死……” “小暧……小暧!阿晴她……你快救救她。”穗儿的声音飘忽不定,孟旷的四肢在抽搐,她倒伏在穗儿身上,随即很快感到有人在她后背和脖颈间的穴位之上猛掐,窒息的感觉很快减缓,鼻端被熏入一股奇特的草药香,孟旷很快失去了意识。 …… 孟旷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有人一直攥着她的手,那熟悉的体香让她一瞬就知道了是穗儿。懵怔片刻后她惊然坐起,高呼一声: “哥!” “晴?!你醒了啊……”穗儿被她吓了一跳,小脸煞白。 “哥怎么样了?”孟旷不管不顾地追问道。 “你哥……小暧还在给他治伤,他没事,不会有性命之危。”穗儿安慰道。 孟旷长舒一口气,这才感觉到浑身虚弱无力。她看到穗儿面庞上的泪痕,不禁也生起后怕,今日实在是太危险了,如若不是二哥替她挡了一枪,她自己就算不死也要被打成废人,用刀身挡枪,后果难料。越想越是后怕,想想穗儿那么快出现在自己身边,彼时一定也目睹了那个场面,她必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禁不住将穗儿拥进怀中,无言地锁紧了怀抱。 穗儿摩挲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我们现在住在杭州府衙不远处的客栈里,是张四爷给安排的。潞王眼下被保护在杭州府衙中,郡主和她的侍女赵苏之随着张四爷一起入了杭州府衙,正在与知府唐际盛会谈。郭大友也回来了,汪道明跑了没能抓回来,他眼下人也去了杭州府衙尚未回来。你晕厥了一个时辰,小暧说你过度喘息,是受到巨大刺激、情绪太过焦虑所致,你放缓心情,就会没事的。” 孟旷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她问道:“穗儿,我的身份是不是暴露了?” 穗儿顿了顿,从她怀中抬起头来,看着孟旷略显彷徨的眼神,她微微一笑,安慰地回答道:“别的人我不敢肯定,张东威和郭大友应该是知道了。但这两人现下都没什么反应,郭大友方才回来时来去匆匆,什么也没有说。我想这件事,他们暂时不会捅出去,但后果如何,难以判断。你也别慌,这件事还有回旋余地。” 孟旷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去看看哥,我最怕的是他挺不过来,我以前也见过中了鸟铳的军人,这伤太难养了,与刀剑伤不可同日而语。”说着便要下榻着履。 穗儿却没有动,依然环抱着孟旷腰际,孟旷知道她今天真的被吓坏了,一时未再动弹,任由她抱着自己。她轻声道: “你们怎么会一直跟着咱们的?” 穗儿将今日孟旷所不知道的事都与她说了一遍,末了道:“虽然你哥受伤了让人很心疼,但今日若不是有你哥,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样,我不敢想。阿晴,眼下汪道明逃了,他临走时都还想着要杀你,我真的很担心他会不会暗中对你不利。我知道,你今天结果了唐福安和张鲸,还有方铭也死了。可潞王、汪道明他们还活着,我很害怕,这件事到底能不能完全了结。” 孟旷望着眼前客房中的景象,顿了顿回答道:“汪道明这厮,迟早有一日我会彻底了结他,今日我大难不死,便要让他知晓被追杀的恐惧。至于潞王,他已经被吓破胆了,我想如果能再进一步恐吓,也不是没有可能让他彻底打消对付我们的念头。穗儿,锦衣卫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我们是朝廷养的鹰犬,但鹰犬如果不受控制,也是会挣脱锁链反噬主人的。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能威胁到皇家,锦衣卫必然算是其中之一。” 穗儿却道:“我只愿你能安好,你可莫要想撇下我一个人。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有个不测,我也不会独活。” 孟旷心头猛然一震,素日里她脑海中只有拼命压榨自己来保全家人,保护穗儿的念头,今日却从穗儿口中听到如此决绝的话,震撼的同时,也涌起难以言喻的感动。她攥紧了穗儿的手,有些惭愧地说道:“我保证,定要与你白头偕老。” 与穗儿一番交流后,孟旷穿戴好衣衫,在穗儿的陪伴下来到了孟子修治伤的房间外。这客栈条件相当好,环境清幽且干净整洁,很适合养病。 穗儿敲了敲门,须臾,白玉吟来开了门。瞧见孟旷立在门外,她露出了笑容,道: “阿晴,你醒了就好,当时可把大伙儿吓坏了。罗道长说,还从未见过你这般模样。” 孟旷面上发烧,觉得自己有些丢脸,但当时她的反应也是因为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孟子修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亲人,地位不亚于穗儿在她心中的地位,孟子修为了这个家牺牲了太多,在外漂泊那么多年,近期才好不容易短暂团圆,若是二哥又一次因为要保护她而牺牲了他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她根本想都不敢想。 她连忙问道:“二哥现在如何?” 白玉吟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她极力控制神情,但孟旷仍然从她面上看到了一丝悲戚和惶恐。她道: “现在还在昏迷,小暧已经给他处理好伤了。但情况不大乐观,他身子骨底子就不好,这么重的伤,他一时之间可能会无法承受。罗道长说是杭州城中有骨伤名医,他眼下去寻名医了。现在长荣开始发烧了,小暧说今明两天两夜是关键,如果能挺过来,之后就能慢慢将伤势养好。如果挺不过来……” 白玉吟没有往下说,但她也没有隐瞒孟旷,因为隐瞒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孟旷作为亲属,需要事先做好心理准备。 孟旷的心沉到了谷底,立刻步入屋中,去里面的寝间看望二哥孟子修,穗儿与白玉吟也随在她身后。一步入屋中,就见孟子修赤/裸着上半身侧躺于床榻上,整个右肩包括右臂都被里里外外的绷带绑了个结实,肩骨的位置还专门用看上去像是筷子的坚硬木棍作为固定物来夹紧绑缚,以引导骨骼正向生长。他面色苍白,额上却全是虚汗,紧蹙着双眉,哪怕是处在昏迷间似乎也不安心。 “姐……”孟暧看上去很疲惫,一见到孟旷,先是过来观察了一下她的面色,同时给她把了一下脉。 孟旷问:“二哥很危险吗?” “今晚,还有明天一整天都是危险期,如果能熬过明晚,到了后天早上,再看情况。他现在在发热,烧能退就能好。我能做的都做了,药都强灌下去了,接下来就看他自己求生的意志力。但我相信二哥,他现在绝对是不会甘心就这样离去的。他还有白姐姐,还有咱们俩,他不舍得。”孟暧道。 孟旷看着妹妹,看着她淡然的神色,听着她坚定的语气,孟旷突然感到欣慰,她抚了抚孟暧的脑袋,道:“小暧,你真的长大了。” 孟暧无奈地笑了:“有你们两个这么不让人省心的哥哥姐姐,我要是还不长大,咱们家该怎么办呀。” 孟旷坐到孟子修床榻边,拧了冷帕子,开始帮他擦汗。穗儿去楼下问店家要吃食了,大家忙碌了一整天,如今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已然是腹内空空。白玉吟与孟暧坐在一旁,轻声交流着孟子修的病情。 就这样过了约莫一刻钟,孟旷突然听到房间外的楼道上传来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有三人上楼来了。不多时,房门被推开,郭大友迈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信阳郡主朱青佩与侍女赵苏之。 郭大友进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孟子修床榻边的孟旷。孟旷此时未戴面具,身上的锦衣卫制服也因染血而未穿着,只着一件白单衣,外罩一件交领青衫。她面色苍白,神情中透出淡淡的忧虑,散发出一种郭大友从未注意到的独特美感。郭大友神色古怪地望着她,孟旷也面无表情地回望他,半晌郭大友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十三,你过来,我和郡主有事儿和你说。” 孟旷心又一次往下沉,她在孟暧和白玉吟担忧的眼神中,缓缓站起了身。 作者有话要说:老郭:MMP,我兄弟变女人了。 感谢在2020-06-16 18:54:37~2020-06-18 18:0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emperor 2个;抺茶、若禅。、我亲爱的偏执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卡黄果酱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2、第一百四十二章 孟旷抿着唇立在郭大友面前, 此刻她身处郭大友的房内,信阳郡主朱青佩与赵苏之也在场。郭大友背负双手,在孟旷面前徘徊了两步,挑眉望着她。孟旷无言地等待着他开口, 但老郭似乎受到了一定的冲击,此时正在不断打量孟旷, 以消化一个他难以接受的事实。 半晌他终于开口道:“隔壁屋那个躺在床上的伤员, 是你哥哥?” 孟旷没什么犹豫地点头。 “亲哥哥?就是真正的孟旷?”郭大友再度确认道。 孟旷再次点头。 “所以你就是那个所谓嫁到外地去后不幸病逝的三妹,孟晴?”郭大友对孟家的家庭情况很清楚,这会儿一口气就报出了家庭成员的名字。 孟旷第三次点头。 “你……说句话……”郭大友似是命令又好似请求一般道。 孟旷唇角颤了颤,片刻后开嗓道:“我该说什么?” 听到她柔美的女声,郭大友低下头来,以掌覆面, 显得很崩溃。 “我他妈的这些年都被你当傻子耍了。”郭大友骂了句脏话。 “我无意耍你,只是当初迫于无奈才只能选择走这条路。否则我一个好好的女人, 何必把自己弄成如今这副模样。”孟旷淡淡道。 郭大友无言以对, 沉默半晌, 又道:“我感觉我好像是最后一个知道你是女人的人,除了我,咱们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女人罢。” 孟旷没回话, 郭大友接着问:“所以,你和李穗儿,你们是?”郭大友此刻满脑子都是他在运河船上不小心目睹的孟旷与穗儿接吻的场面,只觉得五雷轰顶。 “男人和女人我总得选一个, 否则就得孤老终生了。我现在没法选也不想选男人,但是穗儿是我想选也能选的人。”孟旷语气仍然毫无波澜。 老郭再次陷入崩溃,抬手让孟旷别再说了,他又背负双手在原地徘徊踱步,良久他决定不再细究这个话题,他管不着孟旷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但有些问题他需要进一步确认。 “所以白玉吟和你没关系,和你哥有关系?” “对,没错。他二人已私定终身,白玉吟是我二嫂。”尽管孟子修与白玉吟并未私定终身,但孟旷还是这么说了,她想要表达的是坚定地要与白玉吟站在一起的态度。 怪不得那会儿在添香馆白玉吟会对孟旷那么热情,原来是把她当做她哥了,郭大友到此时才回过味儿来。 “你和你哥这些年都没联系吗?” “断断续续的有联系,但消息大多滞后很久。我与我哥也是出京之后才联系上的。” 郭大友猛然反应过来,运河上闪烁的渔火,孟旷和他提过,他没当回事,没想到那居然就是孟旷与她哥联络的信号。 他沉吟了片刻,看向一旁的信阳郡主,道:“我和郡主刚从杭州府回来,眼下潞王的事,唐际盛已经密奏圣上了,这事儿太大,他担待不起。潞王眼下精神似乎出了点问题,疑神疑鬼,一直恐惧难安,我本想问他为什么会知晓汪道明是倭寇细作的事,但潞王暂时谁都不想见,尤其不想见锦衣卫。汪道明逃脱的事,我已经走北司的秘密传讯通道回报京中了,相信不久后,指挥使与大哥的新命令就会下来。至于你的事……十三,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的事,四爷也知道了,我还没来得及探他口风,这人神秘莫测,我很难把握他的想法。” 信阳郡主道:“当时现场除了咱们之外,不少护送潞王的士兵也听到了你的声音,应当有不少人知道你是女人的事了。我已经派邱白和古仲文去打听这些士兵的身份了,但是想要封口就很难,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做,确实不大好办。如果要掩盖住你的秘密,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把这些士兵都灭口。但孟旷,我想你应当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罢。” 孟旷摇了摇头道:“我如今仅剩的执念就是杀了汪道明彻底复仇,我不想制造更多的仇恨。我的身份既然已经暴露,那就看上面的人是否能接受。这都是上头一念之间的事,如果我的女子身份不能被接受,上头要追究我欺君之罪,我便叛出锦衣卫,自此以后哪怕被追杀,我也要自己查出汪道明的下落,彻底斩草除根。” 孟旷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一段大逆不道的话来,听得郭大友和朱青佩后背冒冷汗。 “十三,你别那么极端,这事儿还有回旋余地。罢了,这事儿你不用管,我和郡主会处理妥当的。四爷今夜会留宿杭州府衙,他想尽快寻机会与潞王谈一谈,我想他肯定也想搞明白潞王为何会知晓汪道明乃是倭寇细作这件事,这关系到追捕汪道明的线索。你今晚先好好休息,我与你明日一早再去杭州府衙,第一时间找四爷谈,必须尽快弄明白他的态度,咱们接下来才好决定该怎么做。” 孟旷点了点头,看这郭大友这般为自己出主意,又为自己奔走。她有些动容,不禁道了句: “郭……副千户,多谢你不计前嫌,还这样帮我。” 她从未称呼过郭大友,这会儿竟有些不知该怎么称呼他,最后还是很生分地称了一句“郭副千户”。郭大友瞧她垂着眉眼轻声细气的模样,实在难以把眼前这个人与那个在战场上挥刀杀人从不眨眼的恶鬼阿修罗联系起来,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而那句“郭副千户”的称呼也让他别扭了好久,半晌才应道: “你若是还当我是你哥,就称我一声八哥。我还如以往,唤你十三比较自在。你以后还如从前,能不开口说话尽量不要开口说话,你的身份还是要保密。” 孟旷点了点头。 “十三,我知道你对我多有不满和猜疑,我确实做过不少让你寒心的事儿。但你也骗了我这么多事,咱俩就算扯平了,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再不计较。你要明白,在我心中,拜过把子的结义兄弟,就是一辈子的事。你虽未曾与我拜过把子,但在我心中就如我弟……妹妹一般,我不想看到你有半点的不好。我郭大友最初对你是惜才,但你舍命救我,就是我过命的兄弟……姐妹……”老郭直翻白眼,话都不会说了,总要把兄弟改成姐妹。 孟旷笑出声来,道:“八哥,你就用兄弟称我,我还是那个孟十三,没变。” “好!爽快。你这性子我还是很喜欢的,怪不得扮男人让人都看不出来。不过现在知道了你是女人,怎么越看你越女人呢?我这心里挺别扭的。” “噗……哈哈哈哈……”边上的朱青佩和赵苏之终于憋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这俩人实在太逗了,她们坐在边上就像看了一出好戏。 郭大友老脸一红,凑到孟旷身边轻声问道:“ 我以前没做过什么……让你尴尬的事儿吧。” 孟旷回想起老郭不知多少次想拉自己一起解手,还在自己面前脱个精光跳到河里洗澡游泳,心想此时尴尬的其实是他自己吧。于是她很善良地摇了摇头,装傻道:“没有,你做过什么吗?” 郭大友拍了拍她的肩膀,松口气道:“好兄弟。” …… 这一夜孟旷仍然没睡好,因为担心二哥的伤势和病情,她不停地起身,去二哥的病房中看望。罗道长赶在宵禁前回来了,带回了杭州城中的骨伤名医王大夫。王大夫给孟子修诊治过后,先是肯定了孟暧的处理,随后稍稍修改了孟暧的药方,并另开了几个方子,叮嘱了孟暧接下来的几个阶段里该如何固定骨伤,又该吃哪些药,如何做复健。孟暧都一一细心记下,对于王大夫给出的建议,孟暧大为佩服,果然一山更有一山高,骨伤非孟暧所长,这方面她又学习到了很多。 王大夫很有医者仁心,在二哥孟子修身边守了一夜,几度孟子修魇了,他便很快用自己调试的香瓶在孟子修鼻端晃一晃,孟子修很快便宁静下来。他反复地换冷帕子,耐心照拂,孟子修安然度过了受伤后的第一个夜晚。 孟旷只在凌晨时分眯了一会儿,便被穗儿唤醒,见穗儿精神状态不错,她暗道幸亏昨夜没和穗儿一起睡,不然肯定要吵着她了。 她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起身洗漱,用朝食,不多时郭大友便来寻她了。她的锦衣卫制服已经洗净熨烫平整,她穿着齐当,佩戴好面具和武器,便辞别穗儿等人,随郭大友出了客栈,往杭州府衙而去。 郭大友在路上问了一下孟子修的病情,今晨孟子修的烧退下去了一会儿,但不久后就又烧了起来,但总体来说还不错,他意志坚定,求生欲也很强烈。 “你二哥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但是条汉子。”郭大友给了孟子修很高的评价。 问完了孟子修的情况,他又提了几句有关寻找护送潞王的那群士兵的事儿,几个当时就身处孟旷身边的士兵已经找到,古仲文正在做后续的封口。手段无非是威逼利诱,这些士兵都是寻常人,没什么背景,也根本不敢惹锦衣卫,被古仲文一威吓, 哪里还敢往外抖露风声,拿了钱便闭紧嘴巴,发誓这辈子都不会提半个字。 至于他们是否能信守诺言,那就不是古仲文可以控制的了。也许孟旷的身份还是难免会被抖露出去,但是否当真会有人相信,那还得另当别论。就像孟旷说的,她的女子身份利害之处在于上头的态度,如果上头能接受,那底下人再怎么传都不是问题。而上头的态度,还得靠身在京中的罗洵斡旋,郭大友已经在密信中将此事与罗洵说了。 不多时他们便进了杭州府衙,因为有锦衣卫的制服和令牌,一路畅通无阻。穿过府衙前堂的办公处,他们很快就进了后院的知府私宅。一进来便见到了四爷张东威在院子里,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举着手里的皮水囊喝着,那里面其实装着的是酒,张东威嗜酒,但很少喝醉。 一见郭大友和孟旷走了进来,张东威忽然咧嘴一笑,将水囊口塞上,起身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让他们随他来。郭大友看了孟旷一眼,意思是让孟旷按照此前商量好的,不要随意张口说话,一切还是让郭大友来斡旋。孟旷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二人便跟上了张东威,进了一间空屋。 张东威请他俩在屋内方桌边坐下,仿佛主人一般给他们斟茶,然后道: “老八,小十三,你们俩今日为什么来,我是知道的,你们也不必多言。我呢,确实爱管闲事,但我管的都是关系到朝廷利害的关键事,至于小十三到底是男是女,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反正不论她是男是女,都是一把好刀,不是吗?这样反而有趣得紧,我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孟旷面具下讪笑,张东威这可说的是大实话,足够直接地表明了他的态度。自己与他并无龃龉,素无仇怨他不必刻意与自己结仇,这样没有任何好处,他确实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你们不必担心我把这件事抖出去,我的嘴巴有多严,你们是知道的。我觉得不该做的事,绝对不会做,你们可以放心。” “四哥,你的人品我信。但我这心里不踏实啊,咱们这是欠了你一个人情啊。”郭大友道。 “呵呵,你小子,真是不让你吃点亏你都觉得这里面有诈了。得了,那我就提个要求,你们帮我做了,就当还了我这个人情。” “什么事?” “你们若是能帮我问出潞王的私密,打听到他与汪道明的渊源,就当还了我的人情。”说把他指了指隔壁的房间。 郭大友顺着他所指看了一眼隔壁的方向,道:“怎么?一个晚上啥也没打听出来?” “这个王爷被吓破了胆,啥也不肯说,尽在那儿装神弄鬼,疯癫了一般。但我心知他没疯,这王爷狡猾着呢。眼下唐际盛不让我问了,在屋子里守着潞王谁也不许进。他要尽快把潞王送回京中,这是圣上的旨意,今日下午就出发。咱们时间不多了,想必你们俩,也要找那王爷谈事情吧。”他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孟旷望向隔壁,缓缓眯起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老郭: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感谢在2020-06-18 18:08:54~2020-06-20 18:2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wsom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5个;Oha、若禅。、Hemperor、麋途半生。、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儿的月光、风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3、第一百四十三章 郭大友和孟旷推开潞王房间门时, 门口守卫的杭州府衙差役甚至连吭都不敢吭一声,胆战心惊地目送人进入了屋内。 尽管唐际盛反复叮嘱外面的人,坚决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潞王,但他心里也知道, 锦衣卫想要进来谁也拦不住。他望见郭大友和孟旷时,无奈地叹息道: “二位, 请你们不要打扰王爷, 他闹了一整晚,很累,已经睡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等。”郭大友老神在在地说道,一边说着,一边就顺手从边上拽了一张椅子坐下。孟旷见状, 也有样学样。 唐际盛无奈地在原地立了一会儿,道:“二位, 我唐某人为官十载, 功名官位得来不易, 全家老小身家性命全系于此。还请二位给个面子,对王爷能客气一点。我的任务,是要把王爷安然无恙地送回京中, 少了一根毫毛,我的乌纱都不保。你们若要将王爷当成犯人来审讯,那我肯定是不能答应的。” “唐知府说的哪里话,郭某真是听不懂了。我等只是有些事想要请教王爷, 怎会伤害王爷一分一毫?伤了王爷,我们俩也吃不了兜着走呀。”郭大友这演戏的功夫还真不浅,说话语气真诚,连一旁的孟旷都要相信了。 唐际盛却根本不会上当,他心知眼前这两个锦衣卫与王爷之间有些龃龉,他已经风闻小道消息,说是在南京时,就是王爷受到那汪道明蛊惑,误将这两个锦衣卫当做窝藏朝廷钦犯的帮凶,还一力抓捕他二人,将他二人整得很惨。锦衣卫都是些睚眦必报、绝不吃亏,若贪狼一般凶恶的主,更兼手段千变万化,哪怕不动潞王半根毫毛,也能让潞王褪一层皮。 但他现在能挡住这两个人吗?唐际盛心知自己挡不住。罢了罢了,就让他们审罢。 “那我有一个条件,我要在场。” “唐知府,你还是不在场的好,有些事儿你知道了,只会对你有坏处。”郭大友的声音冷了下来。 唐际盛心中一凛,不得不再退一步,道: “那我就在屋外守候,我给二位一刻钟的时间,是否足够?” “够了够了,唐知府,多谢。” “那二位请罢。”唐际盛向身后掩在厚重幕帘后的寝间做了个请的手势。 郭大友率先站起身掀开幕帘步入寝间,孟旷随在他身后。唐际盛随即退出了这间屋子,立在门外等候。 寝间内,一眼可见一张宽敞的拔步床,潞王只着内衬,躺靠其上,身上还盖着锦被,双眼紧闭,呼吸匀称悠长,当真是在睡觉,这反倒省去了二人弄晕潞王的步骤了。 郭大友无言地看了一眼孟旷,点了点头。二人立刻开始动手脱衣,将外面的锦衣卫服饰脱去后反穿,里面黑色的内衬直接就将衣物变成了夜行服。孟旷脱去了阿修罗面具,重新戴上一张更加凶恶的恶鬼面具,而且是遮住整张面孔的那种。这玩意儿是四爷张东威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郭大友也做了与孟旷相同的事,他们将所有可能被认出特征的武器和随身物品都藏了起来。紧接着,孟旷从腰包中取出了一个瓶子,从中倒出一粒药丸,径直冲到床榻边,一把抓住潞王,掖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发声,并强行抵住他咽喉部,迫使他张嘴,一把就将那药丸塞进他口中,强行让他吞服了下去。 潞王突然被惊醒,随即遭遇了这样粗暴的动作,根本反应不及,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就感觉到自己莫名其妙吞了什么下去。随即整个人周身一麻,浑身上下的血液倒流,冲入脑海,整个大脑顿时像是遭到了什么刺激一般眩晕无比,一股恶心欲呕吐的感觉泛起,他痛苦地弓起身来,眼前更是出现了两个恶鬼一样的人,吓得他浑身顿时抖若筛糠。 “朱翊镠,我们来寻你了。你可还记得我们?” “我……我不记得,不记得……”他吓得浑身颤抖,因为咽喉被扼住,他声音发不出来,只能压着嗓子勉强说话。 “不记得了?再好好想想?你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自己不记得了?” “我真的不记得了,鬼差……鬼差,我乃天子御弟,你若要勾我走,也是要问过我皇兄的,人皇之弟那里是你说勾走就勾走的。”潞王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哼,甚么人皇御弟,哪怕人皇本尊,上了生死簿,我们也是说勾就勾走了。你眼下犯了大罪,我等只来问罪,你说,你作为大明御弟,叛国之罪该当何如?下了地狱,列祖列宗还能让你好过?” “我没有叛国啊,列祖列宗在上,朱翊镠哪里敢叛国!” “那你为何会与汪道明此等国贼勾结!?” “冤枉啊鬼差,我真的没有与汪道明勾结。只是……我只是想起来我曾经见过他,我知晓他乃是汪直之孙,我已经像朝廷明确告知这一信息,我何曾叛国,更不曾勾结他。” 孟旷与郭大友听闻“汪直”一名,顿时浑身一震,二人相视一眼,郭大友当即压低嗓音继续怪声怪气道: “你是如何得知他是汪直之孙的,细细道来,我等当可考虑当下是否勾你入狱。你生死与否,全在你自己掌握。” “好好好,我全都说出来。今年年初,我入京朝觐时,去过我在京中开设的青楼添香馆。当时我安插在添香馆的内线告诉我,我那家仆吴永正在和倭人私下里做交易,我气得不行,把吴永叫来审问,吴永害怕之下都告诉我了,还跟我说,这笔生意是一个掮客从中斡旋而成的。这掮客和神机营的宋提督关系不浅,但他将身份隐藏得很好,吴永并不知晓掮客是谁。之后我让吴永再把这掮客约到添香馆见面,我从暗孔之中见到了那掮客的容貌,那是个黑脸豹子眼的汉子,我当时只记住了他的容貌,却忽略了站在他身边的随从。但那随从的容貌我还是记在脑海里,见到汪道明时,我就觉得他很熟悉,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他就是那日陪在掮客身边的随从。我之后才回过味来,掮客根本就是汪道明,那黑脸豹子眼的汉子其实才是他的随从。” “吴永走私军火给倭寇,你知道了却不阻止?” “吴永……吴永说就最后一批,这些军火烂在仓库中也没人用,不如卖给倭寇换钱回来。吴永把他贩军火敛来的所有财宝都孝敬我了,我……我就是贪财。鬼差,鬼差饶命啊,我真的没有诚心要叛国啊,我只是没想到卖一点军火会如此严重,倭人当真打过来了……”潞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涕泗横流,半点也无王爷的威严,看上去就像是个二十啷当岁的纨绔子弟。他还继续为自己辩解: “我……我昨夜看了杭州府衙的地方志记录,才知道汪道明是汪直的孙子。汪直,就是那个嘉靖年间的倭寇头子,大海盗,被杭州府处死。其子汪信,孙汪明,闽东人。那汪道明有一口难以遮盖的闽地口音,又如汪直一般善使火/枪,年岁比我大十来岁,汪直被处死时他的孙子也有八、九岁了。我想他定然就是汪直的孙子汪明……不知者无罪啊鬼差,你们绕了我罢……饶了我罢。” 眼看着潞王被药物控制着,神志越来越不清,浑身冒虚汗,眼神涣散。孟旷哑着嗓音开口了: “朱翊镠,你叛国之罪可免,但侵榨国朝、为祸百姓之罪不可免,被你害死的无辜之人无数,大多只为满足你个人私欲。你作恶多端,难以饶恕,今日取你阳造祸乱之物,绝你后嗣,以作惩戒!”说罢,不顾潞王挣扎,一把掐住他喉咙,堵住他发声,并狠狠一拳击打于其胯/下,痛得潞王浑身弓起,额上青筋暴起,没过多久便彻底晕厥过去。 郭大友在旁看得后背直冒冷汗,胯/下凉飕飕的。他虽答应孟旷以这种装神弄鬼的方式报私仇,但没想到她选择了这么“歹毒”的方式,这女人深知男人的痛点在何处,实在太狠了……他心中暗叹。 郭大友完成了套话,孟旷也完成了复仇。二人重新穿好衣物,解下面具,还给潞王盖好了被子,擦去了额上的汗珠,这才不慌不忙走出了屋。一掐时间,不多不少正好一刻钟。 屋外的唐际盛见他二人走出来,不禁问道: “二位可问到想问的事了?” “唐知府,潞王爷当真是神志不清,我们怎么唤他都唤不醒,他还一直说什么鬼差饶命的胡话。我俩等了半晌,见没办法问出个究竟,只得作罢出来。”郭大友显得很烦恼。 唐际盛深吸一口气,忙走入屋中,看潞王确实好好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没有缺斤少两,不禁松了口气。 “既然潞王爷身体抱恙,我等也不好一直叨扰,便就此别过。此番多谢唐知府襄助,往后若还有需要,您尽管开口,我兄弟二人必会伸出援手。” “二位上差客气了。” 郭大友与孟旷当即离了杭州府衙往客栈返回,彼时,四爷张东威已经在客栈等他们了。 路上孟旷的心情既有复仇后的痛快也有一丝隐隐的忧虑,她不知道自己这番作为是否会被潞王识破,以至于引来杀身之祸。 郭大友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忧,安慰道:“放心吧,那迷药一颗下去人很快就神志不清了,哪里还能分辨我们到底是人是鬼,何况潞王本来就在睡觉,醒来后他只会当是做了一场噩梦,他自己是不会随便和人乱说的,大夫来诊脉也查不出半点痕迹。不过你那一拳,虽不至于当真断他后嗣,但我看他恐怕后半辈子每逢行床笫之事,心中都会毛毛的。潞王,后面恐怕子嗣会很艰难了。” 孟旷总觉得郭大友话语中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这家伙也不当真对朝廷忠心不二,尤其是潞王这等作恶多端的贵戚,能如此报复一下,他心中也很爽快。 正如孟旷自己所说的,能够对皇家产生威胁的人,锦衣卫必然是其中之一。而锦衣卫报仇的手段多种多样,哪怕不伤敌人分毫,也能让敌人在恐惧的笼罩中度过余生。 二人很快回到客栈,见到了四爷张东威,并将探听出的结果告知了张东威。张东威沉吟了片刻,叹道: “没想到啊,唉……冤冤相报何时了,嘉靖三十八年,杭州府处死汪直。三十多年后,他的孙子改换名字混入锦衣卫,还成了南衙镇抚使,开始了他的复仇。这回,走私火器于倭人,使倭人用之来犯。因果报应,这可真是令人嗟叹。” 嘉靖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汪直被斩首于浙江省杭州府官巷口,临刑前见儿子最后一面,父子抱持而泣,汪直拿一根髻金簪授其子叹曰:“不意典刑兹土!”伸颈受刃,至死不挠。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上的潞王确实子嗣艰难,生有四子,前两个都夭折了,只剩下两个儿子,之后再无后代。 感谢在2020-06-20 18:24:12~2020-06-21 17:4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魂淡小弟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4、第一百四十四章 孟旷对汪直有一定的了解, 但仅限于其大致的经历和死因,很多细节问题她不了解。在客栈中,她听四爷张东威和郭大友做了详细的介绍。此二人出于本身职务的要求和自身的兴趣,对倭寇和倭国都有很深的研究, 说起这些事来,如数家珍。 汪直, 明人, 又名五峰,号五峰船主,徽州歙县雄村拓林人。本姓可能为王,名锃,绰号“直”。倭国和民间多称之为“王直”,而他在海上违法贸易时冒用母姓“汪”而自称为“汪直”, 故官府多如是称之。此人不论在倭国还是在大明都非常出名,原因是他在火/枪传入倭国的事件中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 汪直自幼家贫, 为了生存, 不惜冒险违反海禁。嘉靖十九年, 他和同乡徐惟学、福建漳州人叶宗满、谢和、方廷助一同赴广东进行海外贸易。置硝黄丝棉等违禁货物,抵日本、暹罗、西洋诸国往来贸易,同年抵达倭国的五岛群岛中的福江岛, 受到大名宇久盛定的欢迎。当时五岛群岛的名称为“值贺岛”,他在海上看到五个山峰,故自号“五峰”,倭人也受到他的影响, 将值贺岛的名称改成五岛。 嘉靖二十一年,汪直受到宇久盛定的引荐,并接受倭战国大名松浦隆信的邀约,以九州外海属于肥前国的平户岛并肥前国的松浦津为基地,从事海上贸易。松浦氏为其盖造住宅,此后便长期居住于此。 三年后,汪直的船只载着三名弗朗基海商前往双屿岛贸易,但是遭遇风浪而偏离航向,抵达倭国的种子岛。汪直自称“儒生五峰”,作为翻译与当地的武士进行笔谈。种子岛当地大名的儿子种子岛时尧对于弗朗基人所持的火绳枪十分感兴趣,购入并且让手下工匠进行仿制,这便是倭国铁炮的由来。 此后,自走私商金子老携西洋(此处的西洋是指东南亚)海商在宁波外海的双屿港一带开始走私贸易后,双屿港逐渐成为明、朝、倭三地最大的走私贸易港,其中实力最为强大,掌握话事权的是福建商人李光头与徽州商人许栋四兄弟。汪直加入同乡的许栋集团,担任掌柜,诱弗朗基夷,往来浙海,泊双屿港,私通贸易。 嘉靖二十七年,双屿港的走私商和海盗被明朝总督朱纨率领军队剿灭。后李光头等人在福建被擒杀,许栋逃到广东后不再返回浙江沿海。汪直便自立为船主,以金塘岛马迹山为据点,收拢海商、海盗残部。 嘉靖三十年,汪直与官军配合,消灭了海盗卢七、沈九,吞并了在浙江活动的福建海盗首领陈思盼。 嘉靖三十一年,汪直移巢烈港,在浙江海道副使的默许下,汪直得到了一段时间的贸易自由,同时和官府中人交游甚密,逐渐确立了自己“海上霸主”地位,并试图在舟山沥港重建双屿港的繁华。汪直部下分为几大船团,代表性的船团长有浙江人毛海峰、徐元亮,徽州人徐惟学、福建人叶宗满。汪直的部下甚至可以堂堂正正的在苏州、杭州等地的大街上与百姓进行买卖,百姓则争相把子女送到汪直的船队中。 最开始,汪直一直对朝廷抱有极大的期望,在地方官员默许“私市”的暗示下,他主动配合官府,十分卖力,平定了陈思盼等多股烧杀掠夺的海盗,维持沿海秩序,逐渐确立了自己“海上霸主”地位,并试图在舟山沥港重建双屿港的繁华。然而福建的萧显、邓文俊、林碧川、沈门,广东的何亚八等,以及一部分汪直的部下,如徐海,引导倭寇袭击内地。是年五月,汪直受明海道副使李文进邀请,和明军把总张四维击破一股倭寇,俘获倭寇海船两艘,然后就带领人马在定海主持开市。七月,因为汪直无法剿灭海盗,又无法约束自己的部下,汪直反而被认为主使和策划了这些“入寇”事件。 于是明廷背信弃义,嘉靖三十二年闰三月一个深夜,总督王忬派遣总兵俞大猷率官军偷袭沥港围歼汪直。汪直败走倭国。双屿港与沥港的相继覆灭,让浙江的海上贸易网遭受重创。自此,浙江沿海再无和平经营之海商的容身之地。 汪直在沿海活动的最后目的,是“要挟官府,开港通市”。这八个字的含义十分清楚,要求官府放弃不合时宜的海禁政策,使海上贸易合法化。汪直在离开大明沿海后,自称徽王。 嘉靖三十三年四月,胡宗宪受命出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官至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总督南直隶、浙、福等处军务,负责东南沿海的抗倭重任。为招降汪直,胡宗宪先将汪直的老母妻儿放出监狱,优裕供养,后遗使蒋洲和陈可愿至日本与汪直养子王滶交涉,遂见汪直,晓以理,动以情。当得知亲人无恙,他不禁喜极而泣,并向来使诉苦:“我本非为乱,因俞总兵图我,拘我家属,遂绝归路。”而对于通商互市的承诺,他更加无法抗拒。汪直表示愿意听从命令。汪直将蒋洲留在日本,为表示诚意,他命毛海峰护送陈可愿回国面见胡宗宪,具体商量招抚和通商互市事谊。胡宗宪厚抚毛海峰,使汪直消除了疑虑。 嘉靖三十六年,蒋洲在汪直的帮助下,和倭国山口、丰后二国的国主源义长、源义镇都达成了协议,倭国归还被掠人口,并备方物入贡。胡宗宪以此事上奏朝廷,得到了支持,圣旨诏胡宗宪厚赉其使,使之还。十月,汪直终于率领部分人马和贸易船队,前往浙江,倭国方面则派出了使者善妙等人,以及蒋洲一同从五岛出发,搭乘汪直船队前来通贡互市,最后到达浙江岑港。但是途中遭遇台风,蒋洲的船只先行到达,遭到官方的怀疑,因此蒋洲遭到逮捕。 稍候到达的汪直等船队得知这一消息后在舟山停滞不前,被明军水师团团包围,在胡宗宪慰劝下,汪直亲自来到定海关,向其投降。 胡宗宪慰劝汪直至杭州谒巡按王本固,嘉靖三十七年二月五日他在杭州西湖游玩期间被王本固诱捕,下狱时亦连声追问:“吾何罪?吾何罪?”还写下了《自明疏》,他首先说明:“窃臣汪直觅利商海,卖货浙、福,与人同利,为国捍边,绝无勾引党贼侵扰事、情,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夫何屡立微功,蒙蔽不能上达,反罹籍没家产,臣心实有不甘。”接着他向朝廷报告倭国的情况:“日本虽统于一君,近来君弱臣强,不过徒存名号而已。其国尚有六十六国,互相雄长。”最后他向皇帝恳请:“如皇上仁慈恩宥,赦臣之罪,得效犬马微劳驰驱,浙江定海外长涂等港,仍如广中事例,通关纳税,又使不失贡期。” 汪直极力建议将广东允许开放通商口岸,设立海关收取关税的做法,推广到浙江沿海,并且恢复与倭国的朝贡贸易关系。如此,东南沿海的所谓“倭患”就可以得到解决。历数自己剿贼的功劳后,他仍祈求皇帝开放海禁,并承诺“效犬马微劳驰驱”,愿为朝廷平定海疆。 此间,明廷命令攻击舟山的毛海峰、大友家朝贡船队,毛海峰据山而守,明军屡攻不克。毛海峰和大友船队趁机打破包围,扬帆而去。此后毛海峰等率领汪直的旧部多次进犯福建沿海。 嘉靖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汪直被斩首于浙江省杭州府官巷口,临刑前见儿子最后一面,父子抱持而泣,汪直拿一根髻金簪授其子叹曰:“不意典刑兹土!”伸颈受刃,至死不挠。 汪直被处死后,由于群龙无首,倭寇之患又严重起来。据朝中传言:胡宗宪许汪直以不死,其后议论汹汹,遂不敢坚请。假宥汪直,便宜制海上,则岑港、柯梅之师可无经岁,而闽、广、江北亦不至顿甲苦战也。然而这一切终成泡影,汪直死前所说的“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一语成谶,很快“新倭复大至”,闽广遂成倭患的重灾区。一直到嘉靖末年、隆庆初年,才由戚继光、俞大猷前赴后继,耗费极大的功夫基本平定。隆庆此后开通沿海贸易,取消海禁,倭患至今终于平定。 一番颠来倒去的是是非非,追根究底,不过是市井小民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不以身犯险,来往大海的无奈之举。是民是寇,边界难辨,但在被逼上梁山的绝境之下,哪怕毫无反叛之心,也会因各种阴暗陷害而被迫成为寇。假寇变真寇,以致于引来了外来国度的匪徒,在自家领土之上撒野,如入无人之境。海禁,有禁便有破,便是屡禁不止,终成大患。自大禹以来,就有堵不如疏的古老智慧传下,朝廷在付出了惨重代价之后,最终还是开启了海禁,采用了疏通的做法。 孟旷此刻仿佛能够体会到汪家人的仇恨和无力感。他们不过是想讨生活罢了,也许汪直确实作了恶,但他为浙、闵、广等东南沿海的老百姓谋得了实实在在的平宁安稳,民间称他“净海王”,在百姓心中他其实是有相当好的口碑的。汪直死了,死在了阴暗的朝政官场争端之下,他的死,是王本固这等满心阴暗之辈给政敌下绊子的结果;是胡宗宪身处口诛笔伐、众口铄金间无奈祭出的挡箭牌;也是皇帝与朝廷对一代海上霸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忌杀。 他死得太冤,死得极为不甘。树倒猢狲散,曾经汪直的那些义子,他麾下的海盗头头们都已死的死,散的散,似乎被遗忘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其子汪信蛰伏数十载,未有半点动静,却没想到培养出一个心思极深的孙子——汪明。汪明改换姓名,成为了南衙镇抚使汪道明,并伺机复仇。汪道明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向王本固、胡宗宪这些具体的人物复仇,这些人也早就死去,他已然失去了复仇的目标。汪道明要做的,就是要让明廷再经历一次更大的倭乱,要让明廷再度想起曾经冤杀的汪直,让皇帝和朝廷后悔不迭,吞下苦果。 他甚至还可从中牟利,以图东山再起。 然而他只考虑到了他的私仇,却未曾考虑到遭受倭患的百姓该当何如。百姓又何其无辜,要承担他复仇所带来的沉重代价。倭患也许会使朝廷蒙受损失,但必定会使百姓生灵涂炭。无论如何,汪道明这是在作恶,不论他有多么天大的理由,孟旷都不会原谅他,他不仅害死了自己的父兄、迫使孟家离散,更将会引来极大的兵燹之灾。 杀死汪道明,已不仅仅只是孟旷个人的复仇,而成为了阻止倭患进一步恶化的必行之举。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主要是带大家了解一下明末海上倭寇的大背景,也了解一下汪道明的身世背景和他做这一切事的心理根源。相当一部分内容摘自百科。 第二卷就快结束了,很快就要进入本书的最后一卷,也是最有挑战的一卷,我将带大家身临其境地了解万历三大征中的援朝抗倭战役。 端午节三天假,不出意外会日更哦。 感谢在2020-06-21 17:40:29~2020-06-23 18:02: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iki_Ryougi、抺茶 10瓶;鱼儿的月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5、第一百四十五章 六月十五日午后, 孟旷正在客栈的院子里练拳。郭大友快步走进了客栈,高高摇了摇手里的一张字条,对孟旷喊道: “十三,快来, 找到那个倭寇买办了!” 孟旷闻言顿时一喜,忙快步赶了上去。 …… 六月十三日的西溪乡骚乱中, 孟旷报得大仇, 杀死了唐福安与张鲸,但不幸放跑了汪道明,二哥孟子修也因为她挡枪而受重伤。六月十四日晨间,孟旷与郭大友自潞王处得知了汪道明的身世背景以及他在一系列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并利用此机会向潞王复仇。潞王虽未死,但据后来给他看病的大夫说, 潞王不知因何受到了巨大的惊吓,陷入大病之中, 一直呓语不断, 梦魇严重。六月十四日午后, 潞王已被送返京中,而孟旷等人仍然滞留在杭州城中的客栈之内,郡主等人也未曾返回滨湖宅邸, 反倒是身子一直不大好的班如华被郡主从滨湖宅邸接到了客栈入住。这是班如华的要求,她听说了一行人的遭遇,十分担心,一定要来看望众人。 经过两日的救治, 孟子修依靠着惊人的意志力挺过了最危险的时期,烧渐渐退去,神志也逐渐清醒过来。但让人心疼的是,他肩膀的疼痛非常人能够忍受,一旦清醒,孟子修便日夜受疼痛折磨,哪怕有药物压制疼痛,也十分难熬。若不是白玉吟和孟暧衣不解带地守着他,陪着他,逗他开心,孟子修恐怕很难熬过这段时间。这两日,孟旷也一直守着二哥,反复告诉他大仇已报,让他放宽心。孟子修看到妹妹安然无恙,知晓自己付出的伤痛代价是值得的,心中宽慰,加之大仇得报的喜悦,他整个人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如今就剩下汪道明了,这个罪魁祸首依旧牵扯着众人的心神。但复仇的执念与拯救家国的信念交汇在一起,反倒带给众人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使得每个人都备受鼓舞,摩拳擦掌。 今日郭大友得到的消息是意外之喜,也是邱白所立下的功劳。经过反复的摸索打听,邱白和古仲文几乎将郡主在江南所有的人脉都发动了起来,终于打听到了那个买办的姓名和来历。 郭大友将字条铺展在桌面上,环视了一下屋内的众人。此时所有人都聚集在二哥孟子修的屋内,孟子修此时的状态不错,也有很强的意愿要了解到最新的情报。 他开口道:“刚刚接到提前赶赴平湖的邱白传讯,已查到那个倭寇买办的身份。此人名唤沈哲,字沛东,绰号千三。他原是与织造局做丝绸生意的商人,承家族留下的产业,秀才身份。今年三十二岁,已净身。” “什么?为什么净身?”孟旷蹙眉问道。 “因为有病,不得不净身。”郭大友道,“这家伙滥情好色,女人无数,染了病。后来因为勾搭上了唐福安,拜他为干爹,为了讨好唐福安,不惜自宫了。” 众人不禁一阵恶寒。 “这家伙居然和唐福安有干系,没想到啊。但是似乎唐福安对他成了倭寇买办这件事不大清楚?否则怎么会轮到吴永暗中勾结倭寇,唐福安完全可以借助这个沈哲勾搭上倭寇。”郡主问道。 “十八爷说得没错,他确实被唐福安抛弃了。大约三年前,杭州织造局被锦衣卫查出一桩贪污案,几个官员和商人被牵扯下水,他是其中之一,被唐福安推出去做挡箭牌了,唐福安甚至不记得他。他在大牢里蹲了大半年被放了出来,也被家族给断绝关系了,出狱后就不见踪迹了。”郭大友道。 “好惨,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孟暧不禁感叹了一句。 郭大友继续道:“沈哲出狱后,为了谋生,或者说为了复仇,冒险加入了沿海的走私生意。很快他就接触到了倭寇,因为有文化有见识,对沿海的生意也很熟悉,还结识了一个倭寇浪人,随他学了一口流利的倭语,成了倭寇中小有名气的掮客和买办。他因为吃过亏,这些年一直很低调,对外只用‘千三’这个外号做生意。这个‘千三’的诨号还是对标沈万三取的。这家伙确实有点昔年汪直的风范,只可惜做事太过阴狠诡秘,没有汪直的大气。” 孟旷不禁问道:“这个人与汪道明有关系吗?” 郭大友摇了摇头道:“还不清楚是否有关系,但如果这次在杭州采买物资的倭寇与在京中走私军火的倭寇是一批人的话,那这个沈哲便多多少少与汪道明有干系了。” 孟旷道:“我二哥从黎老三那里得到了情报,汪道明试图用张允修的下落作为筹码,换取潞王等人为他做事。他可能是打算攫取所谓的‘张居正宝藏’,以图谋划更大的倭乱,同时还借潞王作为保护伞,保证他不会被朝廷发现。这个节骨眼上,我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也许早些时候汪道明在杭州城内就接触过沈哲,只是我们没办法查出来。” 郭大友点头:“很合理的猜测,这个可能性咱们要考虑进去。眼下邱白已经把沈哲有可能藏身的地址告知我了,十三,你收拾一下,咱们今天就出发,尽快赶到平湖去。” “好,我知道了。”孟旷点头。 “穗儿姑娘,白姑娘,你们二位这次还是别去了。”郭大友转身对她们道,他之前之所以同意她们跟去,是因为他预感可能会有人趁着自己和孟十三离去的机会下手抓她们。可如今唐福安、张鲸都已经死了,潞王也被送回京去,汪道明外逃,帮手方铭也死了,已经没有人会再对穗儿和白玉吟不利,她们也不必随着郭、孟二人去冒险了。 白玉吟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不给郭八爷和十三添麻烦了。”她眼下心思都在孟子修身上,自不愿离去,她要留下陪着孟子修。 但穗儿还是有些犹豫。她不放心孟旷,也想回家乡嘉善看看,可她也不愿给郭大友和孟旷添麻烦。她眸光看向孟旷,想询问她的意见是什么。 就在此时,一直坐在郡主身边,一言不发的班如华突然起身,像是无法忍耐什么一样,快步奔出了房间。众人顿时懵怔,郡主随即起身,追了出去。 “怎么回事?”郭大友和孟旷也随着走了出去,刚走到走廊之上,就见郡主快步追上了已经跑到走廊尽头的班如华,班如华似乎挣扎着不愿让郡主看到她的面庞,但最终还是拗不过郡主。郡主看清她面容后,很是震惊于班如华的状态,将她抱入怀中,并推开了手边房间的门,带着班如华走了进去,掩上了门。 孟旷心中浮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紧蹙双眉,身旁的郭大友似乎与她有一样的感受,道: “咱们回去吧,让郡主安抚好班姑娘,别去打扰。” 孟旷回到二哥的房间中,发现穗儿在看她,眼神中透着古怪。她心下一凛,暗道难道穗儿知道什么?她走到穗儿身边,悄声问道: “穗,我有不大好的感觉。班如华到底怎么了?” 穗儿一时无言,只是摇头。孟旷又发现妹妹孟暧也在看她,眼神与穗儿方才的眼神如出一辙,还有一旁的白玉吟,自己视线一投过来,她们立刻闪躲开,不敢与她对视。 不对劲,她们一定是知道什么关于班如华的事,却瞒着自己。可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孟旷没有冒然提问,打算等会儿单独追问穗儿。 孟子修对班如华身上发生的事不大清楚,但他有一件挂怀的事,于是虚弱出声喊孟旷道: “阿晴,你过来。” 孟旷立刻上前,靠近孟子修床头。孟子修道: “我和黎老三的交易是,他告诉我潞王等人的下落,我要打听清楚汪道明掌握的关于张允修的线索以告知他。但现在,汪道明逃走,你们也没从潞王那里问出张允修的下落,张鲸、唐福安、方铭全死绝了,张允修的下落成迷。我怕,黎老三可能会有其他的动作。” 孟旷在明镜庵复仇时,并不知晓潞王等人掌握张允修的下落情报。等她杀了张鲸、唐福安,准备杀方铭时,才从方铭惊恐的喊叫声中得知方铭知晓张允修的下落,但可惜的是方铭也被汪道明给灭口了。汪道明逃走后,知晓张允修下落的就剩下潞王一人。奈何孟旷和郭大友昨日去套潞王的话时,采取的是装神弄鬼的方式,切入点是潞王卖国、勾结倭寇,重点是要搞清楚汪道明的背景和潞王之间的关系,提张允修就很奇怪,很可能会暴露孟旷和郭大友的真实目的,为了绝后患,不让潞王此后因为这个回过味来,追索到郭、孟二人身上,二人就不曾提张允修的事。 但如今这就成了问题,黎老三想要的情报没能弄到手,难保他不会采取其他的行动,很难预测黎老三接下来会做什么。 “尽量与黎老三合作,哪怕在新党内部,黎老三都是非常神秘的存在。昔年他自杀假死后,新党就再未联络上他,这些年他到底在哪里,谋划些什么事,我们一概不知。但唯一可以判断的是,他不会与倭寇为伍,也不是潞王等权贵的帮凶。他这些年做这么多事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关系到昔年我们父兄到底为何要千里迢迢把穗儿送去辽东,我们只有从他身上,才能弄清楚这一点。昔年父兄的遗愿,我们至今都不了解,如何能甘心?”孟子修叮嘱道。 “好,我省得哥,你放心。”孟旷郑重答道。 如今,围绕着昔年孟家仇恨的谜团还剩下两个,一是父兄送穗儿去辽东的目的到底为何;二是他们当日要把人送走的情报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不论是汪道明还是方铭,当时都并非是父兄信任之人,他们不可能直接从父兄那里得到情报。而穗儿在孟家这件事,早就因全城大排查而排除了,唯一知晓穗儿在孟家的人是“鬼钩子”褚一道,也就是如今的北司管狱所千户。孟旷也一直猜测出卖这条消息的是褚一道。但若仔细想想,这又不符合实情。做事一贯严谨,看人眼光极其毒辣的黎老三,怎么会放任褚一道一个会出卖他的人在锦衣卫之中,自己却假死脱身,对之后孟家父子送穗儿出京这么重要的事不闻不问?以至于情报泄露,误了大事? 当年的事必然有隐情在其中。孟旷入锦衣卫之后,和褚一道的接触不多,她害怕褚一道会看出自己的身份,又因实力不足,始终不敢触及这个禁忌的话题。但看褚一道安然无恙至今,若黎老三这些年一直隐在暗处,又怎么会任他如此逍遥? 褚一道必然还是黎老三的人,很有可能是黎老三在锦衣卫中的眼线,否则无法解释这一切。当年父兄送走穗儿的目的,若无法从黎老三那里打听清楚,也许褚一道是一个突破口。如今郭大友也知晓了孟旷的身份和昔年孟家的经历,也许孟旷可以借助郭大友和罗洵的力量,再度向褚一道求证当年之事。 时机终于来了,先了结了杭州倭患,若无法从黎老三那里探听清楚一切,那就回京去寻褚一道,孟旷暗中打定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小书悄咪咪开新文了,《镜面神域》,目前已开放文案收藏,进入小书的作者专栏即可点击收藏。这本书是克苏鲁神话世界观下的长篇故事,第一次写惊悚题材,感兴趣的可以收藏,《锦衣泪》完结之后便会更新这篇。谢谢大家支持【抱拳】 感谢在2020-06-23 18:02:30~2020-06-25 18:00: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麋途半生。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2个;若禅。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6、第一百四十六章 散会后, 孟旷拉着穗儿回了自己屋中。她开始收拾前往平湖所需的物品,一面动作,她一面问穗儿道: “班如华到底怎么了?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晴,这事儿你就别问了, 如果郡主或者班如华想告诉你,你自然会知道的。”穗儿不愿欺骗孟旷, 明确告诉孟旷她确实知情, 但不能说。 孟旷蹙眉,斟酌着语句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难道和我有关?” “和你没有关系,你别胡思乱想。”穗儿立刻否认道。 “那么这件事可能涉及到班如华的私密,所以你们不愿让我知道。”孟旷分析道,她回忆了方才在二哥房中众人开会时的情景,由于她当时的注意力并不在班如华身上, 还真不知道到底是在谈什么问题时突然触动了她的情绪。但是这次会谈的主题是刚刚查出的倭寇买办沈哲,此人还是杭州织造局曾经供货的商人。班如华最初分明是来杭州学的刺绣, 为何会去了南京?按理说她应当入杭州织造局做绣娘才对, 去了南京岂不是舍近求远? 难道说班如华和沈哲之间有什么龃龉?等等……女子的私密不可言说之事……沈哲好色甚至染病, 难道说……班如华被沈哲侵犯过?孟旷收拾行李的手立时顿住,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穗,班如华是不是被沈哲侵犯过?”她轻声询问道, 视线不曾看向穗儿。 穗儿咬唇,垂首,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也是她刚刚得到的猜测,孟旷这么聪明, 竟然也一下就猜到了。 孟旷抿唇看向穗儿,见她仍然不答,但面上神情已经等于是肯定了她的猜测。她只觉得一股邪火从胸口熊熊燃起,她努力地压制怒气,控制自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道: “穗,我这回去平湖,你就别跟过来了。很危险……” “不,我跟你去。”穗儿道,她分明感受到孟旷的怒意了,她很担心她这个状态去了平湖,会因不够理智而落入险境之中。这一路走来,她几乎不曾离开过孟旷身边,再危险的境地她也几乎陪在她身侧。她知道自己弱小也不会武功,帮不上忙。但至少她想留在孟旷身边,自己能够提供的帮助只有智慧,并时刻安抚她的心。如果她遭遇不测,自己要第一时间知晓,第一时间救助,救不了,她就随她去,一了百了。 虽不曾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是她暗藏心中的执着。 “你还是别去了,真的危险。”孟旷努力压抑着怒火道。 “你不是去出任务的,你是去杀人的。你这样去,会出事的。”穗儿一瞬揭穿了孟旷的心态。 孟旷握紧了双拳,声线极其冷酷地说道:“他该死,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你杀了他,还如何掌握倭寇的情报?”穗儿质问道。 “审问完了我就杀了他。” “你心里清楚,留着沈哲,比杀了他用处要大得多。”穗儿道。 “想要倭人的情报,不必全靠他一个人。他是个人渣,我必取他性命!”孟旷已经在暴怒的边缘,只是因为对方是穗儿,她才一直压抑着怒火。 “所以我要随你去,你现在失去理智了。沈哲到底杀得杀不得,不能让你来判断。”穗儿坚持道。 “杀还是不杀,有郭大友判断,他是我上级,我会听他的。你不要跟来。”孟旷道。 “你在敷衍我,孟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十多种办法抢在郭大友反应过来之前先把人解决了。” “穗儿!你不要逼我发火。你到底想怎么样?”孟旷已然压制不住怒气地冲到了穗儿面前,双手掐在她双肩之上,掐得穗儿生疼。 穗儿忍着痛,咬着牙道:“你在生你自己的气,气你这些年对班如华的忽视和冷漠,才会导致她遭遇了这样的事。我怎么能看着你以这种心态去出任务?晴,你冷静点。让我跟你去,你这样会忽视很多细节,错过很多情报。在眼下这样的态势中,稍微错过一点情报,就很可能是贻误战机的大事。” 孟旷掐着她双肩的手力道逐渐减弱,显得颓唐。她呼吸粗重,最终还是把想要爆发出的怒气压了下去,恢复了冷静。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她是个急脾气,特容易暴怒,一旦暴怒必然会有人或物遭殃。但自离京后这么长时间,至少面对穗儿她几乎不曾红过脸。 “对不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孟旷松开双手,穗儿却伸手揽住她脖颈,拥入她怀中。孟旷颤抖忐忑的心因穗儿拥抱的动作缓缓平复,柔情浮起,她环抱住她腰肢,感受到她身躯的温软,她气息的芬芳,孟旷一瞬实在有些恍惚,这一路走来,她这样拥抱她的机会似乎越来越少。 穗儿轻抚她的面庞,道:“傻瓜,我不疼。” 此时郭大友在外面敲门了:“十三,准备好了吗?我们得走了。” “啊,好的,马上来。”孟旷忙应道,随即她看向穗儿道,“穗,你换我的衣服罢,跟我一起去。” “嗯。”穗儿笑了,孟旷禁不住低头啜吻了一下她的唇,然后送穗儿到屏风后更衣。穗儿动作迅速地换上孟旷的寻常男装,打散发髻,利落地挽起男子髻束发,并找了一个幞头将她特殊的发色隐藏起来,顺便再于脖颈处系了一条方巾,以便需要时遮住面庞。她的模样若是不蒙面,人家一瞧就知道她是女子。 就在穗儿更衣的这段时间,孟旷听到了自己房间外面响起了信阳郡主朱青佩的声音: “郭千户,这一趟,我随你们去。” “郡主你也要去?这……是为了什么?”郭大友有些意外。 “有点私人的原因恰好要去一趟平湖,还望郭千户帮个忙。就算你不带我去,我也是要跟着去的。”郡主很坚决地说道。 郭大友似乎陷入踌躇,也可能是在判断郡主的目的,一时没有回答。此时孟旷开门走了出去,并带上了门。她眸光看向信阳郡主,见她一身低调的武服,手中提着剑,神色如常,但眼底有着无法遮掩的血丝,仿佛压抑着某种相当负面的情绪。 “郡主随我们去也挺好,多个帮手。八哥,穗儿也随我们一起去。”孟旷开口道。 郭大友蹙着眉望着孟旷,这一趟他们是去出任务的,任务内容是抓捕沈哲和他背后的倭人,带这么多无关的人做什么? “穗儿清楚平湖的情况,能帮上忙。”孟旷补充道。虽然这个理由并不充分,但郭大友看她态度坚决,心想这小子……这姑娘到底是儿女情长,离不开自己的小情人。罢了罢了,她非要带李穗儿去便让她带就是,到时候出任务,让这些无关人等在别处等待,也并不耽误事。如此, 倒也算是有接应的人。 于是他点了点头,道:“好吧,收拾好立刻下楼到马厩牵马,不能再耽搁了。”说罢他自己率先下了楼。 此行四人,郭大友、孟旷、穗儿和朱青佩,由于是紧急任务,此行不乘坐马车,骑马赶路。中途还要转换舟船摆渡,古仲文已经将线路都安排好了。穗儿并不会骑马,需要孟旷带着她共骑一马,郡主的马术精湛,骑马赶路不成问题。 孟旷带着穗儿赶到马厩时,郭大友和朱青佩都已经骑在马上等待了。孟旷牵出自己的马,先将穗儿扶上马,孟旷将马鞍马镫都让给了她,她自己扶着马鞍轻身一跃,便敏捷地跨上了马,坐在马鞍之后,她双臂环绕过穗儿的身躯,拉住马缰,双腿控制着马儿,呼呵着驾马出了客栈马厩。 穗儿看到了郡主随行,她什么也没说,但此时她心中有着不大好的预感。郡主此行目的太过明显,她是要去报仇的,替班如华向沈哲复仇。孟旷心知肚明,却并不阻止,她有私心,她答应自己不杀沈哲,但可以让郡主杀了沈哲。穗儿叹息,这两人都失去理智了,她没有办法阻止,也许她应当找机会提醒一下郭大友。 自杭州城赶往平湖县,路途并不算很遥远,但因为水网密集,渡水相当麻烦。四人沉默赶路,从六月十五日午后出发,至当日晚间,抵达了与平湖所临近的嘉善县境内。天已黑透,看不清道路,一行人决定今夜暂时留宿嘉善县城,明日再入平湖。正好这里也是穗儿的家乡,穗儿久未归乡,正好可以看看家乡这些年的变化。 嘉善县城还是穗儿儿时记忆中的模样,这么多年了没有什么改变。水乡人家,河网密布,人家尽枕河,出行全靠撑船。他们这种牵着马进水乡的人,一看就是外来客。道路狭窄,刚下过雨,青石板路滑,边上就是水道,再加上是夜间,他们依靠着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的红灯笼照明,小心行路,生怕一个不小心落水。四人排成一列纵队,牵着马进入夜间的嘉善县城。小县城夜里也没有什么宵禁一说,但夜已深了,街上几乎看不见人。 穗儿凭着记忆,寻找到了昔年与自己家只隔了一条街的一家客栈。客栈果然点着灯,还在候客。众人进入后,掌柜的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三匹马也被伙计牵入马厩休整。 客栈老板还是穗儿儿时所识得那个大叔,只是十多年过去了,他已双鬓斑白,不复年轻。入住房间时,穗儿感慨地对孟旷道: “这客栈老板姓黄,我叫他黄阿叔,他很喜欢分小点心给街边的孩子吃。我有好几次饿了两天没饭吃,最后都还是他好心给我东西吃。但他现在……好像不认识我了。” “你打扮成这样,他自然不可能一下认出你来。但你外貌特殊,他总会记起来的。”孟旷安慰道。 “是啊,我们此行隐秘,我都不敢和他打招呼,怕他认出我来。”她苦笑道,随即她咬唇,踌躇道:“晴,你等会儿陪我回家看看好吗?” “你家屋子现在是卖出去了吗?”孟旷问。 “没有,那屋子是当年马成业用张居正给的钱财购置的,马成业把地契房契给了我娘亲。我娘亲过世后,地契房契是我自己保管,我被带离嘉善时,地契房契也一起带走了,这屋子便只是闲置了下来。” “你回一趟家乡不容易,自然是要回去看看的。”孟旷立刻答应下来。 二人在屋内吃了点干粮,喝了点水补充体力,便关上屋门,悄然出了客栈。夏日夜色中的嘉善县城,水流声合着蝉鸣声阵阵作响,显出别样的静谧清幽。二人没走一会儿,便来到了一处老旧的宅子门外。这是一间典型的水上人家的宅子,白墙黛瓦,墙壁上爬上的青苔藤蔓很有岁月的味道。紧闭的门扉上落着一把生锈的大锁,穗儿抚摸着那把锁,这把锁还是十二年前她离家时落上的,至今未曾变。穗儿从荷包中取出一把一直随身携带的钥匙,有些费劲地打开了这把生锈的大锁,吱呀一声推开了宅院的门。 她步入其中,孟旷紧随其后,并用火折子点亮了手中的提灯。屋内并不宽敞,但收拾得很齐整,一切都落上了厚厚的灰,并因为潮湿的天气,很多东西都发霉了。当穗儿望见厅内一角娘亲的纺车时,久远的记忆浮现,她的泪水不自禁地落了下来。孟旷心中很伤感,这里是穗儿自幼长大的地方,也留存着她最美好的记忆,离开家乡后,她就被彻底卷入了一场波谲云诡的斗争之中,至今无法脱身。 孟旷无声地陪着穗儿,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拂去屋内各种物品之上的灰尘,对自己说起这件物什的往事,说其她与娘亲曾经生活的点点滴滴。孟旷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娘亲,泪水缓缓在面上流淌,她没有去拂拭。 “我娘亲葬在县城外,并不很远。如果可以,明天我想去给娘亲扫墓。”穗儿轻声道。 “好,我会和郭大友说的。”孟旷道。 此时,院门突然吱呀一声再度打开,有人走了进来。孟旷当即浑身寒毛乍起,握紧腰间螣刀,快步提灯跨出屋子,穗儿惊恐地随在她身后,她无法想象自己的家还会有什么人踏入其中。她们一进院,就看到了一个浑身罩在大斗篷之中的佝偻老者立在院内,面庞掩在夜色下。他缓缓褪下头上的兜帽,露出那张可怖的、刀疤贯穿的苍老面庞。他的独眼锐利地凝视着孟旷,轻声道: “孟晴,李穗儿,好久不见了。今夜是个好机会,也是时候找你们聊聊了。” “黎老三!”孟旷念出了他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黎老三每次出场都感觉挺拉风的,而且孟旷必须要念一遍他的名字。【笑】 感谢在2020-06-25 18:00:58~2020-06-26 18:10: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6032358、抺茶、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bichu、 20瓶;邓少侠 10瓶;取名字好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7、第一百四十七章 “你到底想怎么样?”孟旷将穗儿护在身后, 沉声问道。 黎老三发出两声喋喋怪笑,道:“我想要的情报呢?张允修的下落,你们没问出来?” “唐福安、张鲸、方铭已死,汪道明逃跑, 潞王发了疯已被送回京,知道张允修下落的人已经没了, 我到哪儿打听去?”孟旷道。 “哼, 你满脑子就知道复仇,而你哥连靠近现场都没做到,你们兄妹啊,这么多年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黎老三对这个结果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恐怕早就掌握到这一切了。 孟旷被黎老三说得火起,怒道:“你闭嘴, 你当年假死脱身,害我父兄成为靶子, 现在还要说我和二哥没用, 无耻至极!” “你父兄送走李穗儿的消息是你长兄不小心泄露出去的, 是你长兄坏了我的大事,还害死了你父亲,你这蠢姑娘至今什么都不知道, 就别再这里瞎嚷嚷了。”黎老三阴沉着面庞道。 “你说什么?你不要胡扯,拿话来蒙我。”孟旷吃了一惊,长兄怎么会泄露消息,向谁泄露的? “还记得跟你大哥定亲的那户人家吗?姓王, 那姑娘的兄长还是你大哥的同僚。你大哥在出发前两天,把自己就要去辽东的消息告诉了那个王家的姑娘。那姑娘很伤心,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的兄长。哪里晓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王姓锦衣卫将这件事上报给了他当时所属的锦衣卫长官,孟旭身为锦衣卫擅自离京不被允许,这事儿很快就被报给了南衙稽查所。你知道,南衙稽查所负责的是内部人员稽查,彼时南衙稽查所的副千户就是汪道明。” 孟旷浑身都在发抖,事情居然是这样发生的吗?她无法接受。 黎老三语调依旧冷酷:“你父兄之死,我也很意外,因为这件事,我付出了将近十年的代价,至今未曾达到昔年的目的。我今天来寻你们,并没打算和你们争执,也不打算掰扯昔年的事。过去的事便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我是来和你们谈合作的,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寻找到万兽百卉图,宜早不宜迟。” 孟旷还陷在方才的震惊之中,一时不曾答话。穗儿躲在孟旷身后,出声应道: “明人不说暗话,黎老三,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到底图什么,你能明言吗?否则我们该如何信任你?” “我本就是来解释这一切的,只是你们对我抱有太大的敌意,不肯听我说。咱们不至于一直立在院子里罢,能进去找个地方坐着说吗?这事儿要说起来可长了,我年纪大了,腰腿不好。”黎老三谑然道。 穗儿轻轻拉了拉孟旷的衣背,孟旷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控制情绪,冷声道: “你进来吧。”一边说着,一边始终保持着戒备的状态,让黎老三不离开她的视线范围。黎老三步伐缓慢地走进了屋内,不拘小节地坐在了一张满是灰尘的椅子上,孟旷与穗儿坐在与他之间隔着一张桌子的条凳上,桌面上放着照明的提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照亮了黎老三那张可怖的面庞。 他坐下后,指了指自己面上的刀疤,问道: “你们知道我这刀疤怎么来的吗?” 不等孟旷和穗儿反应,他就解释道:“我广东人,本来是沿海打渔的渔民,读过几年私塾,识字。嘉靖四十三年,我二十七岁,妻儿均被倭寇杀害,我的脸也被倭刀劈中,瞎了一只眼,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彼时广东倭乱严重,朝廷四处征兵,不计较是否是瞎了一只眼,只要四肢健全能视物就行。隔年,嘉靖四十四年,我入了军队,被分到俞大猷麾下杀敌。入伍后便参加了南澳战役,一直追随俞大猷在南部征战,蒙俞公青睐,教我读书,习练少林棍法剑法,看了很多兵书。万历三年,俞公年老欲退,先遣散安排一部分精锐部下的后续仕途。我得了俞公的举荐,北上京城,入锦衣卫,不久便被安排入管狱所。万历七年,俞公多次请辞不允,在任上病逝。 我意难平,我随俞公征战,习的是海战之法,朝廷却不用我,将我安排去看大牢。对俞公也极为苛刻,在他晚年病弱之时,始终不允他致仕退隐,他一直拖着病体看护南疆海域。直到把他拖死了,才追加谥号,殊不知他死得有多痛苦。 想必你二哥已经和你们说过‘新党’的存在了,我的联络人就是张居正本人,他说希望我能与他保持书信联络,如有需要,他希望我能为将来的变革事业出一份力。俞公也曾是新党早期筹建的一份子,希望能通过新党在朝中的运作进行军队改制。我承了俞公的遗志,开始为张居正做事,一直希望能破除如今落后的军制,打破卫所形同虚设的桎梏,建立更合理的军费筹集制度,乃至于税收制度。 钱,说到底还是钱,国朝最大的弊病就在财政。而我们那位圣上,敛财敛疯了,税收都入了他的私库,其余的也多给皇亲国戚吞入腹中,有多少钱能吐出来用于改革军制,训练军队?朝廷每年都在哭穷,百姓负担着沉重的税债,喘不过气来。现在又搞什么矿税,那些个税吏为祸一方,实在是越走越偏。 考成法和一条鞭法施行后,我是真的看到了希望。但是希望太短暂了,张居正猝死的消息传来,我真的是两眼一抹黑。他死前,还告诉我他已经制成了最新的大明舆图,收录了整个大明所有财富的藏地,只要打破官官相护的锁链,在相应的地区制定相应的措施,一点一点矫正,就能将那些被巨鲸吞入腹中的财富榨出来。他说大明财富不可能凭空消失,只是被盘踞在各地的饕餮们吞下了,只要能想办法让他们吐出来,我大明的弊端就能被革除,军制改革也不再是奢望。 张居正被清算,你父亲从江陵将他家中女眷押解入京,我向你父亲打听到了李穗儿的存在,心中明晰,这个小姑娘掌握着万兽百卉图最关键的绘制过程,虽然张允修裹挟着真正的万兽百卉图成品消失了,但只要有她在,我就还有将万兽百卉图复制出来的希望。于是我将我的打算告诉了你的父亲,我希望他帮我将李穗儿从狱中救出,我要把他送到辽东,送到李成梁的势力范围内庇护,再徐徐图之。我与李成梁素有书信往来,他与张居正昔年也交好,因常年军饷拖欠的缘故,他也有强烈的改革军制的需求。 你父亲真是个有家国情怀的人,他也是遭过倭患、全家死绝的人,这也是我能与他能交好的缘故。我差一点就要将他介绍加入新党之中了,可惜你父亲却……” 黎老三顿了顿,看了一眼不远处一直沉着面色静静聆听的孟旷和穗儿,这才继续道: “当时京中局势复杂,本身因为清算张居正就导致全京的达官显贵人人自危,又因为劫狱案发,整个京城的安防力量都被调动起来了,四处严查。我们把李穗儿藏在你家中,一直图谋寻找机会将她送出去。我心里清楚,劫狱这件事,我身为管狱所千户责无旁贷,为了脱身,我只有假死一途,这样还能把所有的调查焦点都吸引在我身上,让你父亲脱身。我甚至来不及和你父亲商量,就已经被南衙的人盯上了。 为了假死,我专门杀了一个和我一样面上有刀疤的囚犯。这个囚犯是我一直为自己准备的影子替身,锦衣卫总得为自己寻一条退路,而我要做的事是要被杀头的事,时刻都有强烈的危机感,很多年前我就盘算着全身而退的计划。后来巧合地发现了这样一个和我长得十分相似的人,他是个没饭吃的流民,我把他带到诏狱之中,管他饭吃,他就这样一直被我养在了狱中,我在他的脸上制造了和我一模一样的刀疤。 那天晚上我给他的饭食下了点药,把他迷晕了,然后带回我家,把他吊死在了我的屋子里。我至此脱身,你父亲后来在第二天早上想去咱们约定好的地方碰头,但后来发现我死了,很机敏地回了家。并且判断出很快会有人去查你们家,安排一系列的计划,使你们家躲过了汪道明的搜查。但汪道明虽然不曾从你们家查出什么,却一直没有放松对你们家的监视。他一直怀疑你父亲有鬼,你们全家都在他的怀疑名单上。 我当时一直藏在城内,并不敢立刻联系你父亲。等了好久,才终于在南衙搜查的力度降低之后,寻机会联络上你父亲。在此期间你父亲一直把李穗儿藏在家中,没有冒然送走,他的判断很对,因为他只要把李穗儿送出孟家门一步,就会被人盯上。盯梢的人盯了孟家三个月,才终于撤走了。你父亲心知有人在他家门外盯梢,所以他一直待在外面不回家,他也怀疑我是假死,所以一直为我制造机会去联系他。 腊月十五,城门换防,那是个绝佳的时机,我通知你父亲,说我会提前一天出城,在京城北郊的百里亭等他们。他则需要把握好换防的时机,将李穗儿带出城来,我们一路把她护送到辽东去。这件事,你父亲一个人完成比较困难,需要你大哥的帮助。所以你父亲毫无保留的把一切都告诉了你大哥,但可惜的是你大哥还太嫩,竟然把消息泄露给了他的未婚妻。 我在百里亭苦苦等了你父兄三天,没见到他们来,我就知道出事了。我冒着风险返京,暗中探听消息,才知晓你父兄已死,而李穗儿失踪。我在京中多番查找,又耗费了将近大半年的时间,才终于通过我留在北司的眼线褚一道,打听到李穗儿被方铭送入宫中的消息。我知道想要再让李穗儿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我不得不放弃李穗儿,再寻其他路径。而我唯一剩下的线索,就是早已失踪的张允修。 迫不得已,我踏上了寻找张允修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还没写完,下章继续。 感谢在2020-06-26 18:10:58~2020-06-27 17:3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pring 43瓶;七濑 39瓶;抺茶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8、第一百四十八章 黎老三的叙述还在继续: “张允修失踪, 茫茫人海该怎么找他?我没有他法,只有先去一趟江陵,看看能不能打听清楚张允修离开江陵时是往哪儿去了。 但可惜的是,我在江陵毫无所获, 无人知晓张允修的目的地。包括留在江陵照顾老母亲的老四张简修,以及仅剩的一部分家人。不瞒你们说, 我冒着被监视人员发现的风险, 暗中和张简修见过面,我审问了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弟弟突然离去他也极为意外。张家第五子年纪虽轻,却很谨慎,而且不信任任何人。 当时的我陷入迷茫, 思索良久,我决定前往辽东。这样大海捞针纯属浪费时间,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找不到张允修, 我得先做其他的事。我打算先去辽东见李成梁, 与他商量后续的计划。我将京中的事,包括盯着李穗儿的事交给了我的徒弟褚一道,只身前往辽东。 千里迢迢赶赴辽东, 事情的发展却让我心生不妙之感。我抵达辽东广宁卫,第一时间求见李成梁,却吃了闭门羹。三番四次书信递进总兵府去,都石沉大海。后来我还是趁着李成梁外出打猎的时机, 抓着机会与他见了一面。但他的态度令我失望,这个人并不是新党所需要的人,他已经彻头彻尾成为了全新的权贵,他就想守着他的辽东做土皇帝,并不打算为了改革军制再大动干戈。昔年与张居正交好,不过是权宜之计,他的目的还是为了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我抵达辽东时,已经是万历十一年的年末了,彼时建州战役已经结束,古勒堡之战中,努尔哈赤失了祖、父,记恨大明,决意统一女真。至万历十二年,随着我在辽东逗留的时间越长,我越发体会到李成梁在这块土地之上的统治力量。朝廷依赖他在辽东抵御外敌,他地位越发尊贵,贵极而骄,奢侈无度,全辽的商民之利他都揽入自己名下,他结交权门和朝廷的官员,又杀边民割下首级以充军功,边民深受其苦。 我吃了闭门羹后,不甘心就此离去。如今想想都觉得荒谬,我花了五两银子贿赂了一个辽东军中的千总,他就伪造了我的老兵履历,允我加入了他的麾下。我化名洛东,希望能在辽东军中结交到我想要的高级将领,哪怕是朝廷派来辽东的巡按也行。李成梁作为总兵在辽东经营这么些年,与巡抚顾养谦勾结在一起,势力盘根错节,无法根除。历任的辽东巡按,都动不得他。我只能一直潜伏在暗处,一面积极与褚一道联系,取得京中的变化和消息,继续托他寻找张允修,一面等待结交的机会。 终于在万历十八年,蹇达接替张国彦任蓟辽总督。他一到任,辽东就起了明显的变化。他整修边备,调整部署,辽东边防明显好转。但朝中言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由于他的整顿范围未波及世镇辽东、根深蒂固的李成梁,受到河南道御史林祖等言官的不断责难,蹇达多次请辞,未受批准。我写信给蹇达,将我的意愿,新党的存在和张居正的遗志向他明言,他深受鼓舞,愿意为新党出一份力。 但可惜的是,蹇达做不了什么实质上的事,虽然他有心改变辽东局面,改革军制,奈何牵一发动全身,他若不能像彼时的首辅张居正一般拥有那样高的地位和名望,加之圣上支持,改革军制难比登天。他与我说,若张居正的改革舆图当真存在,他确然能够想一想办法,也许他可上疏圣上,选择性地对某些确实为祸财政的地方贪狼进行清缴,虽无法一扫旧日积弊,也能舒缓财政,徐徐图之。但如今那份改革舆图都不见踪迹,实在无处可着手,一切都只能是空谈。 耗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要得到那份改革舆图才能有后话。然而褚一道多年寻觅,仍然无果。我已年届花甲,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机会在逐渐流失。我决意回京,谋划将李穗儿偷渡出宫之事。万历十九年年初,我回到了京中。这一路我带上了几个信得过的同伴随在我身边,你们都认识,胡福来和他侄子东子,还有竹妍。此外还有一个人,孟晴你和他在净乐堂交过手,他没能敌过你,也从没在你们面前露过脸。他是个鞑靼人,名叫阿都沁,是流落在广宁卫的鞑靼孤儿,被我收养了,是我的义子。他的父母亲人是女真人杀的,他非常恨女真人。 竹妍,本名郑竹妍,是我在辽东认识的一位军医的女儿。军医名唤郑士兰,他手里有半份族谱,曾专门拿出来扒给我看,说他祖籍福建南安,是当地一个大族郑氏的旁支。元末,他这一支郑氏先祖北上驱赶北元,被乱军裹挟至辽东,世代定居。 军医在军队中是很少见的,更兼这位郑士兰还是个能文能武的奇人。我在辽东得了一场大病,全靠他极力救治才能活下来,我和他脾气相投,相见恨晚,结拜为异姓兄弟。他的女儿竹妍习得了他一手绝妙的针法,也有一身秀气的功夫在身,尤其是轻功了得,自幼就在大雪山林间长大,杀熊猎狼不在话下。女子是我非常需要的人才,做谍报工作,女子可以发挥奇效。竹妍一身本领行走江湖不成问题,加之她心思缜密,行事也十分老道,我非常中意于她。彼时,李成梁麾下一名跋扈的高级将官强行要娶她过门做妾,她不肯,又不敢得罪这个将官,百般无奈之下,他们采取了我的建议——假死脱身。竹妍因此不能再留在辽东,便也认我做了义父,随我南下京城。” 穗儿想起自己被黎老三掳走后关押在那个陋屋地下的经历,她听到过竹妍喊黎老三“老爹”,而据胡福来和东子交代,竹妍也会喊他“三伯”,想必这也是因为黎老三与其父结拜的缘故。 “我将竹妍安排入了粉子胡同的倚红轩之内,贿赂了老鸨,让她不必真的接客,只在那处打探消息。之所以选择粉子胡同,是因为这个地方乃是大量皇城内外驻扎的低阶锦衣卫、兵马司军官会光顾的去处,我很容易从这个地方得到宫禁内外的情报,有了情报,我才好谋划将李穗儿从宫中弄出来。 后来胡福来和东子也在粉子胡同边上开了一家脂粉铺,目的也是一样的,竹妍会将她得到的情报利用购买脂粉的借口传递给胡福来和东子,我则从脂粉铺拿消息。而阿都沁,入京城后,我就把他安排进了九指王的麾下,因为我本来的计划是想借助九指王的御马监生意混进宫去,但没想到的是九指王另有谋划,我便按兵未动,让阿都沁定时将九指王的情报传递出来给我。 这件事非常不好做,以我当时的身份,加上我手底下的人,想要从宫中把人弄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连宫中的情报都得不到,其他的就根本谈不上了。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褚一道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我与他商量,他说据他观察,方铭和宫中一直保持着联络,且这么些年他一直与李穗儿接触不断。这个情报非常关键,我依据这个情报,制定了依附方铭获取情报,谋定后动的计划。方铭倒是很警惕,最开始并不信任我,但他手底下缺人用,在调查清楚我伪造的履历之后还是决定疑人不用,而我也通过好几次替他做成关键之事而取得了他的信任,并借助他的情报网接触到李穗儿在宫中的消息。 后面的事情,你们也基本清楚。方铭作为三面间谍,同时为张诚、陈炬和汪道明做事,但他最终还是汪道明的人,因为汪道明掌控着他最深层的秘密——他与恭妃之间的关系。汪道明当时要他编造一个借口引诱李穗儿出宫,他便编造了一个张允修在山西的谎言。这个谎言倒也不是胡编出来的,因为当时陈炬和郑贵妃母家急需掩盖陕西三边军费挪用的情况,他们想将李穗儿弄出宫去后,直接就送到陕西三边,让魏学曾利用李穗儿,把所谓的张居正宝藏查出来以补亏空。当时还在为陈炬做事的方铭用这个借口,主要的目的是不让陈炬和郑氏母家起疑。而我则巧妙利用张诚、陈炬的内斗,使得李穗儿率先脱身出了京。当天晚上大雪,阿都沁就随在李穗儿身后,武骧卫西营派了人在后面追捕,我们本来的打算是尽量不在李穗儿面前现身,让她自己跑,我们在后面解决追捕她的敌人,如此可让李穗儿引导我们找到张允修和万兽百卉图。但我没想到当天晚上就出了变数,阿都沁回来后报告我,李穗儿在破庙里遇见了你和郭大友,武骧卫西营的人都被杀了。 无奈之下,我只得再次于京中谋划出路。当时局势非常复杂,我思来想去,将李穗儿被你们带回京中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方铭。因为这对我很不利,我必须让方铭动起来,我才能在背后布线。方铭想把李穗儿从孟家弄出来,但又怕被郭大友和你发现,多次旁敲侧击,包括利用流民冲击,竹筒传信引导等等。但他的所有举措都被我反向利用,最终我成功诱发京中多方势力乱斗,趁乱将李穗儿劫走。我当时的计划是,既然没有办法让李穗儿自己逃脱,就只好我们将她掳走后再说。但没想到最终,还是被郭大友和你查到了藏身处,以至于李穗儿最终还是被你们救回去了。而我利用方铭的事也暴露了,胡福来和东子落到了你们手里,我和竹妍、阿都沁被迫再次隐匿,并继续跟踪你们。 在南京时,我们发现了潞王和汪道明的踪迹,我便更改策略,让竹妍和阿都沁去跟踪潞王,我则继续跟踪你们。至杭州,竹妍在那艘爆炸的画舫之上探听到了汪道明知晓张允修下落的情报,我不禁长舒一口气,踏破铁鞋无觅处,终究是让我查到了张允修。有了李穗儿,又有张允修,我离万兽百卉图已然不远。 孟晴,李穗儿,我的优势是隐在暗处,探听情报比你们灵活许多。与我合作,一起对付汪道明,寻到万兽百卉图你们也会更轻松。当年张居正的遗愿,就是要利用万兽百卉图改制,我跟踪你们这么长时间,也确定了你们是愿意尊重张太岳的遗愿的,我等本来目的是一致,实在不该彼此争斗。既然如此为何不合作? 我希望你们好好考虑清楚,这两日就给我答复。如果同意,你们就在这宅子外的院墙之上刻一个圆圈,我自会看到。” 黎老三结束了他漫长的叙述,而穗儿和孟旷均陷入了沉默之中。片刻后,孟旷看向穗儿,意思是让穗儿拿主意。 穗儿斟酌片刻,道:“黎老三,我选择再相信你一回。你也不必等什么答复了,明日孟旷和郭大友就会去平湖抓捕倭寇买办沈哲,你暗中协助他们,展示你的诚意。” “好,一言为定。”黎老三没有一丝犹豫地立刻回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昨儿有朋友留言,说写了这么多章了,没看出来穗儿有啥聪明才智。emmmm,我也不多解释什么,建议这位朋友再仔细看一遍。这篇文里所有的人物都在特定的情况下按照合理的逻辑行事,聪明才智能否发挥出来,都是要视情况而定的。我作为作者,不会去设定不合理的情节硬是去突出穗儿的聪明才智,因为穗儿这一路走来,始终处在一个被压制的状态之中,她获取不到足够的情报,武力争斗与情报谍战也非她所长,不仅被孟旷过度保护,而且还有郭大友始终掐住她的命脉。从穗儿自己的角度出发,她也需要依靠郭大友和孟旷的力量去实现她的目的,她从一开始就做了最明智的选择,我不知道你还要我怎样展示她的聪明才智,做奥数题还是背圆周率?前两卷的人物塑造重点也不在穗儿身上,穗儿以及孟旷前两卷都处在成长期,光芒被掩盖,反倒是配角在前两卷大放异彩。两位女主的高光时刻恰恰在第三卷,第三卷很长,相信我,抗倭战役有的写呢。 这章有些点说一下: 总督、巡抚、巡按、总兵,几个地方大员的官职比较容易搞混,我解释一下。 总督:派往地方的中央长官,总督因事而设,事毕即撤。地方总督多由部院正官中推选,以尚书、侍郎任者,亦加都察院正官(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职衔。专务总督除部院正官外有寺卿至其位者,加官如尚书、侍郎制。总督权力一般比巡抚要大,因为正德年间总督曾改称“总制”,后又改回,故总督尊称为“制台”,巡抚、总兵皆听他节制,为文帅第一重任。 巡抚:明洪武二十四年始设巡抚。永乐十九年,蹇义(文中出现的蹇达是他的九世孙,蹇氏一族是重庆名门望族)等26人分巡各省,产生巡抚制度。宣德五年,于谦、周忱等6人分抚南北直隶等处,从此各省常设巡抚官渐成制度。巡抚初设,仅为督理税粮 ,总理河道,抚治流民,整饬边关,后遂偏重军事。明代巡抚多进士出身。其初,内地巡抚由吏部会同户部推举,边地巡抚由吏部会同兵部推举;嘉靖十四年,始不分内地、边地,由九卿廷推。也有总督兼巡抚者,合称为督抚。明代,巡抚虽非地方正式军政长官,但因出抚地方,节制三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实际掌握着地方军政大权。同时,巡抚每年要赴京师议事,也体现了朝廷对地方统辖权的加强。明后期巡抚的易置往往受朝廷门户左右,而最后点定之权又重归权阉。 巡按:御史巡按制度,设十三道监察御史一百一十人,再从他们中选派巡按御史。平时归都察院管理,但履行职责时直接对皇帝负责,属于中央监察特派员,节制地方大员。 总兵:即总兵官,明代高级将领。地方兵权实际上属于总督巡抚,但总兵官是最高指挥官,相当于军区司令员。总兵官本来是差遣名称,无品级。随着卫所制度崩坏,总兵官逐渐成为了常驻武将官职,成为镇守地方的最高军事长官。如此,便改变了练兵将领不指挥作战,指挥作战的将领不管练兵的问题,有利提高军队的战斗力,形成事权专一的局面,但也存在着总兵称霸一方、拥兵自重的可能。为维护中央集权,再有战争时,朝廷又要往下派员,称为巡抚,参与军队管理,削弱总兵官的权力。开始巡抚只为临时性的工作,后来才成定职,常驻地方。这样一来,不仅原来的地方三司要受其节制,就连总兵官也要听其指挥。 蹇(jian三声)达:明朝名将,在万历三大征中都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文中出现的福建南安郑氏,就是郑芝龙、郑成功父子的家族。这是我刻意安排的巧合,是小说家笔法了。 感谢在2020-06-27 17:37:17~2020-06-30 18:3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2个;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玖钺 10瓶;46032358、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9、第一百四十九章 黎老三率先离开了穗儿旧居, 孟旷和穗儿在黑暗又布满灰尘的屋子内等了会儿,才缓缓锁门离去。此间,孟旷询问穗儿: “穗,你信黎老三说的是真话?” 穗儿很快回答道:“七分相信, 三分存疑。黎老三前面说的部分应当都是真的,符合我们从其他渠道得来的消息和我们自己的推测。但是他在辽东的经历, 我们无法去确认, 我也不能相信全部都是真的。但我思来想去,他为了万兽百卉图奔波谋划这么多年,至今两手空空,还在费劲地想要获得张允修的下落,我不认为他本身还酝酿着什么对咱们不利的阴谋。顶多他隐瞒了获取万兽百卉图还有其他的目的,但那幅图虽有巨大的价值, 想要将其中的价值转换为切实的真金白银,还需要耗费极大的功夫, 绝非他一个假死的老锦衣卫能完成的。就算他得了那幅图, 他这辈子可能都无法看到图中蕴藏的真金白银出现在他面前。我想他可能是要用这幅图, 去换取什么短期之内可以折兑的利益,也许他和李成梁有交易,却故意在我们面前诋毁李成梁。” 穗儿所言在理, 也是孟旷考虑所在。万兽百卉图至今已引发了陈炬及郑氏家族、汪道明及其背后很可能存在的倭国势力、黎老三及其背后目前尚且不明的辽东势力、张鲸为代表的阉宦残党势力,共计四方势力进行争斗。按照目前的形势判断,陈炬及郑氏家族本身乃是汪道明和方铭利用来遮掩自身真实目的的挡箭牌,目前因情报不足基本已退出争斗;张鲸死亡, 其代表的阉宦残党也已作鸟兽散。 如此一来,针对万兽百卉图的争斗,就剩下汪道明和黎老三两方,再加上郭大友、孟旷、穗儿这个游离在外的小团体三方在角逐。汪道明自然是没可能与孟旷等人合作,黎老三与孟旷等人则并不存在无法调和的矛盾,因而第一时间就找上门来要求合作。这显然是非常合理的判断。 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在一系列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仔细分析他的所作所为,不难判断他乃是直臣,对皇帝和太后忠心。他虽也有私心,但只局限于对付、压制陈炬,并未参与万兽百卉图的竞争,反倒是一直在帮助穗儿。而他的作为,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太后的态度。太后是知道万兽百卉图的存在的,但她默许了这幅图的存在,放穗儿出宫去,很有可能也是为了让穗儿去获取这幅图。 孟旷开始思考一个她此前没怎么思考过的问题:假如自己和穗儿获得了这幅万兽百卉图,她们又该怎么去处理这幅图? 她不禁将这个问题问了穗儿,穗儿似是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踌躇着回答道: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我很久了,我也只是走一步算一步。此前我所考虑的,全都是该怎么活下去,该怎么逃出宫,该如何帮你躲过那么多的暗箭。获得这幅图,全都是我的执念,因为我这一辈子活到如今,已经与这幅图无法分割了,我如果不能找到这幅图,解读出其中的内容,将其交给最合适的对象,我就无法了结我与这幅图的纠缠,无法斩断我混乱的过去。但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拿到了这幅图,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至今也不曾找到合适的可以托付这幅图的对象。这世上只有一个张太岳啊……”她感叹道。 孟旷思索道:“太后就这么放心地让你出宫去找这幅图?她是不是有什么后手?” “这我就不清楚了,太后想什么也不会与我说。你也别想那么多了,虽不知该交给谁,但不该交给谁我还是清楚的,至少咱们不能让汪道明得了这幅图,至于黎老三,尚需考察。如果我们拿到了万兽百卉图,就要暂时先将其保管好,后续的事,留待拿到图之后再考虑不迟。”穗儿挽住她的手臂说道。 “嗯。”孟旷点头。 夜色中,二人行走在自旧宅归客栈的石板道上,穗儿抬头看孟旷的侧脸,夜色中看不大真切,提灯隐约的光芒映照在她面庞上却显出了静谧的温暖。她收紧了挽着她的手臂,道: “明日去平湖,恐怕会很危险,你一定要小心。我怕郭大友可能会不让我跟着你,你切记,在这水乡中一定要注意的是暗渠和河道,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掉进去。还有就是水里撑船的船夫,他们是这水乡中最油滑的老江湖,对他们也不能放松警惕。” 孟旷点头应道:“好,我省得。” 路途不长,在穗儿反复的叮嘱中,二人很快就回到了客栈门口。门板虚掩着,是客栈老板给她二人留的,二人进入客栈后,便将最后一块门板封上,闩好了客栈大门。这刚一回身,二人就看到了信阳郡主朱青佩立在客栈一楼大厅的楼梯边,似乎早就在此等待她们了。 “我有事和你们谈,来我屋里吧。”她向孟旷和穗儿招了招手,便率先上了客栈二楼。 孟旷和穗儿相视一眼,均看懂了彼此的眼神,她们携手上了楼,一起来到了郡主所入住的房间。这间房在二楼的拐角处,与孟旷穗儿的房间、郭大友的房间都不靠在一起,相对来说会比较隐蔽。 郡主就在门口等她们,二人进屋后,郡主就将门闩上了。随即,她凑进二人面前,压低声音道: “明日如果找到沈哲,我给你们机会审讯,但最后这个人要交给我处理。” 穗儿一时没说话,孟旷却苦笑道:“这我说了不算,我也想杀了他,但郭大友的命令我不能违反,况且我们还需要他来刺探倭寇情报,你究竟什么时候能处理这个人,很难说,难保他不会被送回京中交由锦衣卫囚禁。” “孟十三,你知道班如华曾被他侵犯过吗?”朱青佩切齿问道。 孟旷眸光骤冷,道:“我知道。” “你当明白,他该死一万次。”朱青佩的眼眸已然赤红。 孟旷没答话,沉吟下来。穗儿却开口道:“郡主,我知道你心里有多恨。班如华的事,你能和我们说说吗?”她非常聪明地开始转移话题。 郡主望向穗儿,片刻后她面色凝重地开口道: “五年前,班如华那会儿刚出师,经她师傅介绍,入了杭州织造局做绣娘。那时沈哲是给杭州织造局提供丝绸的供货商,有半个皇商的身份,有钱也有地位。他身边养着十三个妾室,还经常在外眠花宿柳,极度风流。沈哲经常会借着他的身份之便,在织造局内部物色漂亮的绣娘或织女,纳入他的府中。而班如华姿色出众,沈哲很快就看中了她。班如华不肯从他,且对他表现出极大的厌恶,班如华的师傅在织造局也算有几分薄面,因而织造局的官员就说了沈哲几句,帮班如华挡下了沈哲的冒犯。 但是好景不长,沈哲看中的女人怎么会轻易放手,他不在织造局内骚扰班如华,班如华却也不能终日里都待在织造局内不出去。班如华一直就住在她师傅的宅子里,与织造局之间有一刻钟步行的路程,每日她晨间去织造局上工,傍晚归来,总会要在外一段时间。而沈哲就瞄着这段时间,几次三番骚扰她,从最开始的言语轻佻,到后来的动手动脚,越发放肆。可悲的是,因为沈哲是个不好惹的硬茬,路上没有人敢管班如华的闲事,而织造局也不会为了一个绣娘得罪了与他们合作多年的丝绸商,对于沈哲在织造局外的行为,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有看见,对班如华的申诉,他们也只是劝告她忍一忍就过去了。而官府更不会因为这种民间骚扰民女的小事去浪费人力护卫她,毕竟当时的沈哲尚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官府也没法管。 见官府、织造局全都靠不住,为了保护班如华,她的师傅,一个年届六十、双腿有疾的老绣娘开始日日护送她上下工。这样的日子过了能有大半年,班如华心力交瘁,而沈哲则利用他与街头那些泼皮混子的关系,开始给班如华的师傅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在她们宅子门口泼粪、将她们家中的水井用大石头封住,还迫使商贩不敢卖吃食给她们。日子越来越难过,班如华也被逼得生了心病,多次与她师傅提起,想离开杭州。她的师傅想将她送去南京,那里有一位她的老相识,是江南织造局的掌印宦官,很有分量,人也很好,当可护班如华周全。可是,班如华一想到自己离开后,沈哲可能会对她的师傅不利,她就不敢走,行程一拖再拖。她想让师傅跟自己一起走,但她的师傅有严重的风湿病,双腿疼痛走不远,她们两个女人若是想趁着夜色逃走,难比登天。 她曾写信回京,请她养父罗洵出面处理此事,但信件却石沉大海,没有应答。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她连寄出去的信件都被沈哲扣留了。她的周边到处是沈哲派来盯着她的泼皮混子,她根本无处可逃。绝望笼罩着她,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摆脱不了沈哲, 她想到了要自杀。 但没等她付诸行动,很快她的师傅就因为不明原因病倒了,这一病就再难起身。 没有办法,班如华开始缺工,不再出家门,一直在家中陪着师傅。她好不容易托邻居去请了大夫来看诊,大夫唯唯诺诺不敢说病因,后来在班如华的逼问下,才说她师傅是中了马钱子之毒。她师傅因为风湿病,定期会去相熟的药房拿药,但最近一次拿的药却被调包了,以至于她误服大量的马钱子而中毒。就算治好了也元气大伤,加之她师傅本来身子骨就不好,恐怕命不久矣。班如华心碎欲绝,都是因为她,才会害得师傅如此。她师傅终生未婚,无儿无女,把班如华当做亲女儿来培养,她却害得师傅如此。她师傅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让她绝对不要放弃抗争,一定要想办法离开杭州,去南京投奔那位掌印主事,她用最后的气力强撑着帮班如华写了介绍信。 班如华的师傅就这样去世了,悲痛催生了无比强烈的仇恨,班如华决意与沈哲同归于尽。那日她带上一把剪刀就出了门,直接就去了沈哲府上,结果不出意外被沈哲的家丁抓了进去,沈哲没收了她的剪刀,把她带进屋子里去就要生米煮成熟饭,却不承想班如华竟然在肚兜之内还藏了一把极为精巧的小剪刀,那是她做细致的绣活而专门打制的剪刀。她用这把剪刀刺穿了沈哲的下/体,沈哲痛不欲生,而她则趁乱逃出了沈府,一路直接出了杭州城,逃到了南京。那位掌印的宦官倒是个有情义的人,收留了班如华,并将她保护了起来。 这件事沈哲因颜面问题,不曾报官,当时这件事在杭州城内传得风风雨雨,但都被沈哲压下去了。但他却发了疯地满世界寻班如华复仇。他大约是知道班如华躲到南京去了,亲自赶赴南京寻找班如华,并同时开始帮唐福安做事。沈哲因为下/体受伤严重,加之又得了严重的性病,为了保命不得已只得自宫,并以此为噱头极其不要脸地讨好唐福安。他把自己去势的仇恨全部归结到了班如华的身上,恨不能将她削肉拆骨,生吞活剥下腹。发了疯般在南京城里找班如华。班如华在那位掌印宦官的帮助下,在地窖里躲藏了一年半的时间,每日在昏暗的环境中点着油灯做刺绣活换钱,托人去外面买点吃食回来度日。直到三年前沈哲被唐福安推出去做了挡箭牌,彻底失势,离开南京,才终于能重见天日。这些年她过得有多不容易,终日里提心吊胆,无人可依靠。沈哲对她身体的侵犯虽然不彻底,但她的生活也几乎被沈哲全部摧毁了。 我说实话,不杀此贼,难解我心头之恨。如华已经因为沈哲的再次出现陷入无边的恐惧之中,我安抚她,告诉她此行我必取此贼性命,以绝后患。孟十三,如华心悦于你,至今也不曾彻底断情。你虽对她无意,可友谊总归是该有的。我只求你帮如华这一回,她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我们都不在她身边,现在我们在她身边了,又如何还能再无动于衷?” 孟旷沉着面色听朱青佩说完,半晌仍然不曾开口。穗儿则似是代为回答一般,道: “郡主,你且放心,我们必会取沈哲性命,诛杀此贼以绝后患。但有一个前提,希望郡主能够再等一等,忍一忍,我们真的需要倭寇的情报,这关系到辽东数十万军民的性命。被人任意欺辱的滋味谁也不愿品尝,班如华之不幸,难道郡主希望在辽东百姓的身上反复重演吗?” 朱青佩狠狠咬牙攥拳,忍耐良久,她终于道:“好,我答应你们再忍耐一段时间。但记住你们诛杀此贼的允诺,你们也当不负于班如华。” “我已不得不负她一回,这回就算彻底忤逆了郭大友,得罪了锦衣卫,我也定会应诺。大不了就去辽东,以我血肉筑墙,以弥补诛杀沈哲而造成的消息缺失。”孟旷终于沉声说道。 穗儿望着她的侧颜,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杀与不杀,这是个问题,但往往是事先的纠结赶不及事态的变化,最终的选择都是被迫的。【真实】 感谢在2020-06-30 18:30:40~2020-07-02 17:5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从不留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鸣仓庚 50瓶;浣熊啊哈、Blackrose 10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0、第一百五十章 六月十六日, 清晨,水雾仍然在水乡上空弥漫。今日是个阴天,头顶阴云密布,眼瞅着就快要下雨了。一行四人牵马出了客栈, 顺着水乡小道行到了嘉善通往平湖的大道之上,这才上了马, 开始策马赶路。 昨夜孟旷与穗儿同榻而眠, 但二人均未睡好。孟旷闭着双目迷迷怔怔地到了天亮,起初还拥着穗儿睡,可后来渐感有些闷热,便松了怀抱。穗儿见她有些烦躁,后举着蒲扇给她扇风。孟旷劝她早些睡,自己不热, 她只说扇一会儿就睡了。此后却做了个噩梦,很快惊醒了, 随后也只是迷迷糊糊地闭着眼到了天亮。梦的内容不记得了, 只隐约记得有个场面好像是孟旷离她远去了。 骑在马上, 孟旷听到怀抱中的穗儿打了个呵欠。她不禁有些心疼,道: “跟我们出来出任务很辛苦的,经常是睡不好。我是习惯了, 这些年都是这样,风餐露宿的。你身子不好,我怕你受不住。” “你这傻瓜,忘了我是做过尚服局宫女的人吗?不睡觉是寻常事, 我没事的。”穗儿笑道。 睡觉睡不好对穗儿来说确实并不是大问题,她比较不能适应的是骑马。长距离骑马赶路,颠簸不堪,她身子都要散架了。尤其是双腿内侧和胯部,一直压在马鞍上,摩擦严重,又悬在马身两侧,一天赶路下来,两条腿都感觉不是自己的了。即便孟旷很小心地控马,让马儿跑得更加平稳,她也很不适应。 思及此,孟旷恰好控马跨过一片地面上的小水潭,穗儿就又被颠了一下。她不禁抱怨了一句:“骑马才是真受罪。” “这个没有办法,只能慢慢习惯,我也是骑了好些年的马才渐渐习惯了,都磨出老茧了。还有就是骑马的姿态也很重要,等你学会了骑马,自己控马,会好很多。姿态的调整挺微妙的,得你自己去把握。”孟旷笑着轻声在她耳畔道。 “我以后都坐车不行吗?我可不想学骑马。”穗儿半是撒娇地回道。 孟旷没回答,倒是很贴心地突然用自己的双足垫在了穗儿踩着马镫的双足下,将她的双腿稍稍垫高。 “今早出发前应该调整一下马镫的长度的,这马镫对你来说可能想要够着比较困难,起不到蹬踏的作用,所以骑在马上会比较难受。”孟旷道。 穗儿咬唇,骂了她一句:“讨厌。” “噗。”孟旷不禁笑出声来,她不是有意调侃穗儿腿短的。在她看来穗儿娇美可爱,身材也是极好的,何曾有腿短一说,倒是她自己五大三粗的,长得实在不像女人罢了。 见穗儿开始跟她赌气了,她揭开面具,探头吻了一下她的侧脸,算作安慰。穗儿面上起了红晕,有些紧张地望了望前方,好在前方的郭大友和朱青佩都没有回头看她们,路上也没有行人。她有些恼意,掐了掐孟旷握缰绳的手。孟旷一点也不觉得痛,倒是心里痒痒的。能带着穗儿出来出任务,意外得让她心情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的放松。虽然昨夜因为听闻班如华的遭遇让她心情跌入谷底,但今日也能尽快调整好心态,投入到任务之中。 只是她二人磨磨蹭蹭的,已经与前方郭大友和郡主朱青佩拉开了好一段距离,孟旷不敢再怠慢,忙催促马儿疾跑几步跟上。 平湖在嘉善的东南方,两县的距离就好比眼睛和鼻子的距离,跑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他们就已经入了平湖县的范围,看到了县界碑。刚过了界碑,就见到远处土路边的一株大杨树之下,立着一个人影,正是他们非常熟悉的郡主护卫邱白。他身侧还有一匹马,就拴在杨树的枝干之上。 邱白一眼望见他们,立刻向他们招了招手。郭大友、郡主、孟旷和穗儿当即勒住马缰,停了下来。邱白解开他自己的马缰,跨上马去,开始在前方领路,然后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我就猜你们可能今晨会到。查到沈哲这些日子一直躲在船坞之中不曾出来,那里面戒备森严,我一人不好查探,没有贸然进去。我这就带你们去船坞看看。” 郭大友与朱青佩二话不说就跟着他一路向目的地赶去,孟旷带着穗儿策马随在后方,只觉得今日的郭大友也有些异常,沉默至极,除了早上喊她们出发之外,今天几乎一句话不曾说。朱青佩身上更是凝着一股十分冷峻的杀机,让人轻易不敢搭话。 抵达平湖时,时辰尚早,邱白在前引路, 穗儿作为向导的作用就不是很大了。但穗儿显然对平湖县的情况很清楚,一路行来的过程中,一直在与孟旷介绍平湖。 “看邱白行进的这条路线,似乎那个船坞,应当就是平湖人嘴里经常说的老船场。我小的时候,老船场已经荒废了,那船场是当年戚家军抗倭时期临时搭建起来的,用来修复一些作战用的水师船。戚家军离开后,被平湖县衙接管,但平湖县衙一直也没有多余的财政将这船场利用起来,所以就荒废下来。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居然被沈哲给占据,不知道他是怎么向县衙购置的,他本身可是在通缉名单之上。” “这沈哲定然也是有帮手的,那老船场这么多年荒废,有人出钱买,平湖县肯定何乐而不为。”孟旷道。 虽然嘉善距离平湖并不远,但平湖县却是个大县,从西向东,也要走好长一段路程。他们的目的地正是位于平湖县东南乍浦镇的九龙山海湾。那老船场就在九龙山海湾之中,位于外蒲山与东沙爿构成的臂弯之中,那是一大片天然海湾,非常适合作为船场。 等他们穿过整个平湖县,来到九龙山下时,已经时近中午。此时上山太过匆忙,五人没有着急,在山下寻了一间食肆,坐下来要了吃食,一面休整,一面制定下午的行动计划。 在九龙山下,哪怕孟旷尚未见到大海,也已经感受到空气中飘浮着的海风腥气了。孟旷作为一个生长在内陆的北方人,从来就没有见过大海。其实她是有机会在天津卫见一次大海的,奈何那次出任务行程满档,她根本没有功夫到海边去,所以留下了遗憾。峰回路转,她没想到多年后,自己还能有机会在乍浦看海。只是这又是一次任务,什么时候她能不再出任务,当真放松身心出来游玩,那才是她最梦寐以求的。 他们落脚的这家食肆因为靠海,海货众多,孟旷点了一大碗鲜美的海鱼面,她还从未吃过这般新鲜好吃的海鱼,汤汁入口,鲜味十足,灵魂都升了天。一面吃着,就听邱白介绍道: “那海湾很难搞,他们在山坡上扎了一圈铁刺网加木篱笆,我们没办法从坡上下去。就只留了一道山路作为海湾入口,那里有倭人的重兵把守,立着木头搭建的瞭望塔和高耸的寨门,俨然一座军寨。一旦有了动静,他们很容易就上船逃到海上去,想抓他们还挺困难的。” “走海路呢?能不能从海路潜入进去?”郭大友问道。 邱白摇头:“那船坞包在海湾里,海路就只有一条狭窄海道可以进出。出海口也有瞭望塔,一直有人在上面观察,任何船只都逃不过他们的视线。” “那咱们就该调集官兵将海湾包围,让他们无处可逃。”郡主道。 邱白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知道郭八爷和孟十三爷怎么考虑?”调集官兵的事,只有锦衣卫有可能做到。但浙兵都是浙江的巡抚掌控着,会不会听锦衣卫的还真难说。郭大友想了想,道: “这个得看情况,我必须搜集足够的证据,还得需要朝廷的支持才行,否则即便我是锦衣卫钦差,我也调不动浙江巡抚。我们此次任务的目标是抓捕倭寇及为他们做事的买办,确认京中出现的军火交易是否是浙江这伙倭寇所为,探听清楚他们混入我大明的目的为何。这个任务的目标是刺探与抓捕,而非围剿痛击,动作大了会打草惊蛇,我们就很难在不惊动侵朝倭军的情况下展开秘密行动了。” 孟旷回忆了一下,现在的浙江巡抚是常居敬,没什么特别大的成就,是个老成持重之辈。他早年做过刑科给事中、浙江考试官,督理过浙江科考。后又转为工科都给事中,因督理漕河有功而升浙江巡抚。这样一个官员总理浙江军务,实在有些不大称职。浙江巡抚这个官职最近一些年换得很勤快,因为倭患已绝,早年间的浙直总督这样手掌大权的一方大员已经看不见了。但即便如此,浙江巡抚依然是大官,不是锦衣卫能轻易使唤得动的。 “总之,下午先去摸摸情况,十三,你尤其上点心,看看能不能有潜入的路径,这是你最擅长的方面。郡主,麻烦你就在山脚下,与穗儿姑娘就在这间食店里等我们,你们午后就别跟着一起去了。”郭大友做出了决定。 孟旷不禁看了一眼穗儿,穗儿倒是没有异议,点了点头。她扭头看向孟旷,与孟旷视线接触。孟旷看到了穗儿眸光中的叮嘱,她是要自己千万小心。 郡主却道:“我希望下午能跟着一起去。” 郭大友叹息道:“郡主,这不是闹着玩,我们去刺探敌人情况,难保不会被敌人发现,一旦被发现就是一场恶战。这九龙山滨海,又被倭寇盘踞了这么长时间,山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恐怕就连邱兄都没完全把握清楚,你身子金贵,我不能冒然带你上山。” 郡主似是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忽的将身侧宝剑提起,一把拍在桌面上。“铛”的一声,整个食肆都被震了一下,食肆中的一些食客纷纷向他们这一桌投来目光。 郭大友面色沉凝,身子前倾,双目死死盯着郡主道: “郡主,我知道你想杀了沈哲,说白了我也很想。但请你克制情绪,我才是这次行动的最高指挥,请你不要感情用事破坏这次行动,否则即便你是郡主,我也不会对你客气。” 郡主已然双目赤红,起身抓住宝剑,刚要转头就走,就见郭大友伸过手来,压住她的宝剑,道: “你莫要破坏这次行动,我许你沈哲项上人头。我会把他抓回来,给你亲手处置。” 郡主咬牙,半晌终于重新坐回了位置,道:“好,我听你安排,希望你信守承诺。否则,腿脚长在我的身上,你管不着我。” 一旁的孟旷和穗儿不禁舒了口气,而邱白更是捏了把汗。 约莫一刻钟后,休整停当,邱白领着郭大友和孟旷出发了。出食肆时,天空已然乌云密布,雷声滚滚,即将有倾盆大雨降下。三人都穿了蓑衣,戴了斗笠。他们没有骑马,步行上山。 作者有话要说:爿,pan二声,用在这里,是一段,一截的意思下章继续。 感谢在2020-07-02 17:50:22~2020-07-04 18:12: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骰啊啊啊 5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我亲爱的偏执狂、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小棠 10瓶;苔生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1、第一百五十一章 天边传来一声低沉的雷鸣, 乌云沉沉,好似就压在头顶上方几丈的位置。九龙山茂密湿润的丛林间,三个披蓑衣戴斗笠的人影快步穿梭在羊肠山道之上。 孟旷赤足穿着草鞋,打着绑腿。这双草鞋是她在山下一个卖草鞋的老妇人摊上买的, 她知道今天必得下雨,换下靴子会更适合在雨中行动。草鞋很合脚, 一点也不扎皮肤, 老妇人的手艺非常好。郭大友也与她一般打扮,只有邱白穿着一双厚重的皮靴。 三人爬山的这段路基本上是沉默的,直到快到山顶的位置,郭大友才喘了口气,望着头顶逐渐显现出来的天空,道了句: “这天色, 怕不是要刮飚风了。” 前方邱白应道:“八爷说得没错,附近的渔民都说飚风要来了, 船都归港, 不再下海了。” “这天气, 也许对咱们来说是个潜入的好机会。”说着,郭大友回头看了一眼孟旷。 孟旷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邱白还不知道孟旷的身份, 有他在,孟旷也就不开口说话了。 三人从九龙山的南麓上山,一路往东北的山脊之上爬去。三人都习武,脚程极快, 约莫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已经能看到船坞所在的海湾了。 正如邱白所说,整个海湾四周的山坡都被敌人设置了屏障,铁刺网缠在粗壮的木桩之上,每隔三步扎一根木桩,一直围绕海湾一周。这些铁刺网都有三个人叠在一起高,爬是爬不上去的,一蹭到就是鲜血淋漓。若想要破开铁刺网,就得用上铁钳子等工具。但这铁刺网底下还修了一条平行的栈道,有人在此来回巡逻,只要你胆敢在铁刺网前多驻足一刻,被发现的风险就会大大增加。 三人不敢在铁刺网前多逗留,邱白领着二人,借着山林繁枝密叶的掩护,一路向东面延伸出的海岬头上行去。现下他们脚下所踏的山峦名唤外蒲山,本身就是突出海面的一处海岬。外蒲山最外侧靠海的尖头之上,建造着一个木造的瞭望台,铁刺网下的木栈道就可直通这个瞭望台,三人只能够站在瞭望台下方的视线死角处,被挡在铁刺网外,不敢露头太多。 而在海岬的北部,抱拢海湾的另一头臂弯则是一长片嶙峋的海礁,礁山下堆积着些许薄沙,那里被称作“东沙爿”,海浪不断拍击这礁山的外侧,留下了不少海砂堆积。那里比外蒲山更缺乏植被,礁山最高处同样矗立着一座木质的瞭望台,与孟旷等人身处这一侧的瞭望台南北遥相呼应,将下方海湾一览无遗。 孟旷站在瞭望台下的视线死角处,目光穿透层层林木的遮蔽,向远处东沙爿顶尖的瞭望台望去,她目测这两处瞭望台之间的间距大约有百丈远。而下方的海湾入海口是一条狭长的水道,水面宽度不超三十丈,若是郑和时期的大宝船,勉强能容下三艘并行,但考虑到水下暗礁和吃水水深,两艘并行恐怕就是极限了。水师军船相比大宝船体型要小不少,若是水深够深,三艘并行编成舰队,灵活出入不成问题。 他们所处的角度看不大清楚下方海湾的情况,位置还不够高,又被太多的树木枝叶遮挡了。孟旷想要知道海湾里停靠了多少船,以此来判断敌人的规模。但就目前她所获得的信息来看,敌人的规模至少不少于百人,可能会更多。毕竟要建造和维护这么一大片海湾的防御工事,在每一个警戒点布置人手,百人已经是最低的限度了。 “不好办啊,看来敌人规模不小。”郭大友蹙眉凝眸,望着远处的东沙爿,做出了和孟旷一样的判断。 孟旷打着手势,问道:这里的防御工事,都是他们自己建造的吗?还是说以前就有。 郭大友看懂后,转而询问了邱白,邱白回答道: “我找附近的渔民打听了一下,有一部分是过去就有的,是戚家军时代的遗留。比如这里的瞭望塔,还有木栈道,但是那些铁刺网和木桩从前是没有的。” 孟旷指了指就在眼前高耸矗立的瞭望塔,意思是自己要爬上去,借登高而望远。邱白惊了一下,道: “十三爷,你爬上去会被发现的。那瞭望塔上本来就有人,远处的瞭望塔上的人也会看见你。还有那些在木栈道上巡逻的人,一眼就见着你了。” 孟旷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天空。邱白和郭大友顿时懂了她的意思,她是要等飚风来临,天降大雨,阻隔了视线,她再登高刺探。眼下他们也不能轻举妄动,只能找隐蔽的地方等待时机来临。 时间已近傍晚时分,午间吃的饭食早就因为爬了一大段山路而消失不见。天色愈发黑了,饥肠辘辘地三人从包袱中取出干粮,一面吃着,一面开始研究一幅邱白带来的海舆图。这份海舆图表明了九龙山附近海域的水文情况,哪里有暗礁、哪里有穴洞都一清二楚。得到这份海舆图很不容易,邱白是专门找到了一位隐居在平湖的奇人,才得到了这幅图。这位奇人是个举人,出生海滨,喜爱大海。科考屡次落地,他便不再试图进入官场,而是开始潜心研究浙江沿海的水文地理,著书立说,研究范围甚至扩大到了福建沿海。他的研究后来被浙江巡抚看重,引为官方舆图的一部分,他本人也在嘉兴府挂职,是浙兵的军事参谋。 孟旷研究舆图,眼尖的她忽然发现图上标注出了一个礁山侵蚀形成的洞穴,涨潮时消失,落潮时便会出现。这洞穴就在东沙爿那一侧,似乎是可以直通海湾内部的。 她指了指这个洞穴,打着手势表示这里应当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 “你要潜水进去?”郭大友有些惊讶,他和孟旷都是北方人,虽然都会泅水,但潜水与泅水也不是一回事,那洞穴中的情况不明,潜入进去若是没个头,又没办法浮上来呼吸,不是要淹死在下面?这太危险了。 孟旷却无所畏惧地点了点头。 邱白道:“即便要走这个潮洞潜入进去,也得等潮落时分。据我观察,这附近的潮汐基本上是早上涨潮,中午落潮,傍晚又涨潮,一直到夜半时分才会落潮。眼下已然到了涨潮时分,咱们没有任何准备,也不能现在就去,最快也得等到今夜子时。” 孟旷点头,她打算就今夜子时潜入进去。说不定还能遇上飚风大雨掩护,那就更难被发现了。 “夜里潜水?别逗了,两眼一抹黑,你在水下可没办法点火把。稍微有个好歹,你就交代在这里了。”郭大友极力反对。 孟旷吐了口气,用眼神询问郭大友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不打草惊蛇地潜入进去。 郭大友道:“我看破坏铁刺网进去更靠谱,等飚风一来,那些守卫可不会那么勤快地巡逻了,这才是我们的机会。” 说话间,已经有雨点子打在身上了。孟旷飞快地把饼子的最后一部分丢进嘴里,重新戴好了面具。大雨说下就下,几息时间,整座九龙山脉就笼罩在一大片朦胧的倾盆大雨之中。 孟旷三人站在树下,雨水倾打在身上,从斗笠帽檐和蓑衣衣摆披挂下来,双足之下一片湿滑泥泞。 虽然在如何潜入这件事上出现了分歧,但孟旷也没自大到觉得自己的计划就是绝对正确的,一切都得视情况而定。目下,她需要做的是登高远望,判断一下敌人的规模。 郭大友与邱白搭了个人梯,孟旷助跑,踩在他二人交叠的双掌之上,在他二人奋力的一送之中轻身跃起,在倾盆大雨中若鲤鱼跃龙门一般翻过了遮拦她的铁刺网,周身甩起飞溅的水花,双足落地时啪叽渐起一大滩泥水,发出了不小的动静。她立时隐蔽于高台木架后,藏匿了一会儿,确认自己方才的动作没有惊动瞭望台上的敌人,这才开始着手攀爬木架。郭大友和邱白留在下方做耳目,盯着四周的动静。她则在倾盆大雨之下,开始悄然攀爬起瞭望台下的木架子。大雨将瞭望台下的木架打得湿滑无比,踏足其上,手脚都感觉随时会滑落。刚爬上几节,天公不作美,大风渐起,呼啸着扑面而来。斗笠已然无法遮挡雨水,孟旷满面雨水,眼睛被吹得有些睁不开来。 大约爬到了木架子的中段位置,她总算能看清海湾了。她眯着眼观望了一会儿,心中暗暗吃惊。靠着数桅杆的方式,她细细数来,小小的海湾之中竟然停靠着十一艘中型海船,几乎占满了整个海湾。就在群船的东北侧,还能看到一个有着相当规模的探出水面的大型船坞,可同时容纳四艘中型海船入内修整。以此判断,这海湾之中的敌人数量恐怕不会低于千人,基本上已经是个千户军团的规模了。 孟旷不敢在外露头太久,数清楚船只数量后就立刻下了木架子。此时,远处的木栈道上有人走了过来,而木架上的高台也传来了脚步声,瞭望台上方有人从木梯下来了。孟旷忙往瞭望台的另一侧坡子下方滑过去躲藏。而郭大友和邱白也能立刻于铁刺网之下隐蔽,并用早就准备好的枝叶遮盖住身躯。 “喂!”那个从栈道那一头走来的人扯着嗓子开始喊起来。 郭大友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抬头侧耳倾听上方的动静。他蜷曲满面的大胡须也都被雨水打湿了,挂在脸上滴着水,看上去有些滑稽。 那人又叽里咕噜喊了一连串的话,郭大友和邱白没一句是听懂的,他们也不知道这人说的是方言,还是倭语。 从瞭望台上方下来的人也回了他几句,因为雨声太大了,他们都在扯着嗓子说话。 郭大友似是听到了一句很熟悉的骂人的话语,瞬时判断这两个对话的人是倭国人。紧接着,这两个对话的人声音突然拉近了许多,他们似乎探头在往铁刺网外的栈道坡子下面看,但因为视角问题,什么也没看到。随即声音远离,他们似乎又去了孟旷躲避的那一侧,郭大友的心提了起来,暗自祈祷孟旷千万别被发现。 此时此刻的孟旷正惊险地悬挂在悬崖峭壁之上,这一侧的坡子几乎是光秃的,她手脚的落处只不过是几寸宽的岩壁褶缝,且还有雨水不断冲刷下来泥土,以至于无比泥泞湿滑,她奋力抠住崖壁,整个人如壁虎一般趴在崖壁之上,还在不断地往下滑。若不是还有一个坡度,她就要彻底落入海里了。 头顶上,那两个交接班的人还在探头往下看,他们嘴里叽里咕噜说的话,孟旷一句也听不懂。她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她该与白玉吟学说两句倭语的,这都听不懂敌人说什么,还刺探什么情报。 但此时她最该考虑的是怎么不让自己掉下去,而不是听懂敌人说什么。她还在寸寸往下滑,直到她见到了一根扎根崖壁缝隙的树根,并奋力抓住它,才终于止住了下滑的势头,她大松一口气,此时却又不知该怎么爬上去了。 上方交接班的敌人没有发现异常,终于分开,接班的人爬上了瞭望塔,另一人则顺着木栈道走了回去。海浪在孟旷脚底疯狂拍击崖壁,雨水使得傍晚的涨潮之势愈发强盛,狂风呼啸,孟旷摇摇欲坠。她没有办法与另一侧的郭大友、邱白取得联络,尝试着往上爬,但试了多次,崖壁太过湿滑,她没有办法离开这根探出崖壁的树根。 渐渐的,她的手脚都开始发酸发软,体力消耗过大,以至于就快要在岩壁之上挂不住了。她放弃了往上爬,决定顺着崖壁往下去。 事态发展急转直下,看来,她必须独闯九龙湾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情节有点写神秘海域4的感觉。【笑】 感谢在2020-07-04 18:12:28~2020-07-05 18:1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骰啊啊啊、情不知所起、銀狐、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2、第一百五十二章 郭大友与邱白正飞快地往山下赶去, 他们此前在原地等了许久,不见孟旷爬上来。郭大友判断孟旷是爬不上来了,很有可能被困在了另一侧的崖壁之上,最坏的可能是失足摔下崖壁了, 他们必须去营救孟旷。 情况急转直下,他也没想到原本只是一次尝试性的刺探行动, 却演变成了如今这般状况。他与邱白合力送孟旷翻过铁刺网登高远望, 后续也是有返回的计划的。孟旷可以借助瞭望塔木架子的高度直接用绳索荡出铁刺网之外来。却没想到换班时间就来得这般巧,他们还是太急躁了。应该再观察一段时间,把握好换班的规律再行动的。 这一次失策实在是致命的,他们都犯了不该犯的低级错误。邱白且不谈,他虽然从过军习过武,但毕竟不是巡堪所锦衣卫, 出入敌阵刺探情报不是他的专长,作为向导他的行动一直是遵从着郭大友和孟旷的判断的。而这一回问题恰恰出在两个经验丰富的锦衣卫身上, 不仅仅是孟旷急躁了, 郭大友也急了, 他最害怕的是海湾中的人乘船离开,又或者沈哲离开了这处海湾,逃到别处去。于是在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况下, 鬼使神差地就选择了冒进的做法。 郭大友在大雨的山林间跌跌撞撞地奔走,狠狠咬牙握拳,心中痛骂自己。郭老八,你自诩智慧无双, 无论什么情况都能冷静地判断局势,不过仍然是个脱离不开情绪影响的人罢了。若不是昨夜他偷偷听到了郡主房间内孟旷、穗儿和郡主的对话,他今日也不会失策到这个地步。 好像她们都忘却了,自己是班如华的二叔,这个丫头也是他看着长大的,班如华受到了这般欺辱,他却到今天才知晓,这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他一个堂堂的锦衣卫副千户,手眼通天,多少达官贵人都得看他脸色,却连自己的侄女儿都保护不周全。回想这些年他对班如华的忽视,他就恨不能抽自己。这件事,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向大哥罗洵交代,大哥若是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他太过愤懑,失去了往日里的平静。 该死!他当下必须要先保证孟旷的生命安全,才有后话。尽管他曾不止一次算计过孟十三,孟十三也骗得他好惨。过去的那些事他都不计较了,因为孟十三是唯一一个他所认可的搭档,是他最看重的人才,到如今这份情感已经转化成了兄弟之情,尽管她是个女子,郭大友还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兄弟。 十三!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 此时此刻的孟旷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崖壁下方探去,往上爬爬不上去,往下爬也是很困难的。倾盆大雨,狂风大作,恶劣的天气影响了她的视线,也将她手足的落点彻底减弱。她必须提起十二分的小心谨慎,一点一点往下探去,每一次落足或搭手,她都会反复确保万无一失。她知道自己不能掉下去,尽管下方就是海水,但那海水的深度必然不够,其中藏有很多暗礁,她下落的冲击海水无法彻底减缓,若是摔在了暗礁之上,就算不死也得残废。 当她下到崖壁中段偏下的位置,发现下方的崖面几乎已经被海浪冲击得无比光滑,根本无处落足。她咬牙,决定冒险一试。她空出右手,拔出后腰螣刀,狠狠将螣刀往崖壁之上扎去。锋利的螣刀当真嵌进去一寸,她不禁大喜。于是左手又拔出匕首,再次用力往崖壁内扎入,这一次嵌入的深度稍浅。她深呼吸一下,调整一下身体的姿态,然后猛然松开双足落点,利用身体重量开始下坠,手中双刀奋力扒住崖壁作为缓冲,双足也轻轻踏在崖面之上摩擦下滑,以控制身躯的下落方向。 “咔啦啦”,刺耳的金属与崖石的摩擦声被大雨声和风声掩盖,雨水、泥水充当了润滑剂,使得下滑十分顺畅。孟旷双臂被震得发麻,但下落速度加快,很快她就看到了海浪边沿的落脚点。只是那落脚点位于她的右侧方,距离她下落的位置有不短的距离。她拼命一搏,左足在崖壁之上奋力一蹬,整个身躯斜向飞出,双臂收紧在腹部之前,手中两把刀利刃朝外避免伤到自己,转瞬间团身而落,足尖点地后迅速前滚翻卸去力道。 距离还差一点,她还是落在了海水之中,呛了一嘴咸腥,好在她落足的位置下方是相对松软的海砂,往前翻滚一段就上了岸,算是有惊无险。 斗笠掉了,蓑衣也挂在了身上,系带崩开了,她满身的狼狈。孟旷干脆在雨中淋了一会儿,冲干净一头一脸的海砂,捡起斗笠重新戴好,穿好蓑衣,开始准备前进。 方才她观察了一下四周,她目前身处的位置是外蒲山海岬靠近海湾内侧的尖角下,天色已黑,能见度降到最低,她此刻也无船渡过海湾口去往那处潮洞,唯一的路径就是顺着外蒲山海岬内侧向海湾内部进发,小心查探。 当然,她相信郭大友此刻恐怕已经察觉到她失足落下山崖了,恐怕他会立刻下山寻找船只,然后从外海绕进海湾,试着营救自己。但那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孟旷不能在此处干等,否则也会有被远处东沙爿礁山上方的瞭望塔发现的风险。方才她一路从崖壁滑下来都未曾被发现,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 外蒲山海岬内侧依旧是一大片茂密的植被,但相比上方山坡已经空旷许多,显然这里的树木已经被船场砍伐了一些,土地也被平整过,且有一条砂石路径被铺就出来。行了没多远,就看到海湾边的空地上出现了木造房屋。这些板房一看就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这里恐怕就是倭寇的聚集居住处。在这里停留久了,倭寇们毕竟也不能一直住在船上。 此时外面狂风暴雨,并没有人从板房之中出来,外面空无一人,显出诡异的寂静。孟旷在雨幕中悄然前行,身后的脚印迅速就被雨水冲刷干净。她借着林木的掩护,绕到了一排板房的后方,挑了一间,贴着板房外墙壁仔细倾听其内的动静。 她听到了叽里咕噜的倭语,透过雨声喧哗而出,即便语言不通,孟旷也能判断有人在屋内饮酒喧闹。 好,怕的就是你们一个个警惕性高,喝吧,喝醉了最好。她暗暗道。 她一间一间地悄然查看过去,这些板房之中居住的都是倭寇,从板房缝隙中探看,能看到他们的发型与着装与大明本土存在着不小的差异,有些人剃了头,头顶无发,孟旷知道这叫做月代头,是倭国武士独有的发型。有些人没剃头,但形貌实在不似明人,矮小不堪还一口黑黑的烂牙。还有些人甚至连裤子都不穿,就单纯地打着个兜裆布,简直辣眼睛。他们都操着一口她听不懂的倭语,虽然孟旷无法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他们聊天的情状来看,也不是什么正经的话题, 她从海湾的外角一直往内湾探察过去,一大排的板房,几乎都满员了,每间房至少也有四五人居住,最多的能有七八人。这一路数过来,已经能有两三百人了。 但这里居住的恐怕都是下级武士,有些连下级武士都不是,只是纯粹的海民。除了倭国人,也有明人,明人并不与倭人住在一起,当孟旷找到一间明人居住的板房时,她总算松口气。这屋内住了三个人,全都躺在架高的竹床之上休息聊天。由于这场风暴大雨,大部分的板房都淹水了,他们床铺底下就漂着瓶瓶罐罐。这居住环境,连能吃苦的孟旷都感觉受不了,她毕竟自小生活在干燥的北方,极为不适应潮湿的南方气候。本身这处海湾地势就低,周围都是高山山坡,下雨时雨水都顺着山坡滑落,聚集在山脚下。而板房由于山坡阻挡,并不能够往陆地内侧建造,被迫建在相对靠海的岸边,一旦涨潮,很多板房都会被淹,这帮人恐怕已经很习惯于成日居住在这种潮湿的环境之中了。 “这该死的天气,难过死了。”她听到屋内有一个男子这样说道,他有着浓重的浙海口音,孟旷需要仔细聆听才能大致分辨他在说什么。 “到底什么时候咱们才能出海?这一直囚在这里,实在受不住。”另一人附和道,他也是一般口音。 “今天集会时不是说了吗,说是上头要等最后一批货到了,才能出海去。唉,真是难熬,那批货好像半路上出了点问题,被扣了。”第三个人道,这人意外的是个北方口音,貌似是个山东人,孟旷听他说话要轻松不少。 “啊?被谁扣了?”第一个人有些惊讶,问道。 “白莲教,山东的。山东最近几年不是在剿匪吗?白莲教的人都疯了,为了活命,对抗官兵,专门伏击一些军船,抢夺军火。咱们运货的船好不容易从京中出来,结果打运河从山东过的时候被劫了,这事儿还不好声张出去,没法报官。那可是两百把鸟铳,那么多火雷,据说还有一门佛朗机炮,都是神机营里的好货,上头花了大价钱贿赂神机营里的军官才弄出来。没有运货的许可官文,这批货就是一批黑货,怎么都说不清,都不能报官。眼下上头的人正在和白莲教谈判,这批货不能丢,太贵了。若是缺了货,那位倭国大将军可不认账,咱们的头一分钱都拿不到。”第三个人回答道。 孟旷心中一惊,他们口中被劫的货怕不就是那批在添香馆阁层内发现的军火。没想到峰回路转,这批货居然没能顺利运到浙江来。不过这帮匪徒的话,也证明了这群藏在海湾之中的倭寇,就是在京中走私军火的那帮倭寇。 孟旷想起来添香馆中出现的倭寇乃是忍者,她心中一紧,忍者在倭寇中的地位相当于锦衣卫,都是从事勘察敌情、刺探情报、暗杀目标等任务的特务,不知道这海湾之中是否存在这样的高手,她必须要小心了。 她细细查看完了海湾之中的板房,夜愈发深了,风暴愈发猛烈,整个海湾也显得动荡,湾内停靠的船只随着海水起伏跌宕。孟旷立在隐蔽处,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船影,隐约能看到船上也有人留守,十一艘船每一艘都有两三人的样子。如此算来,前方的板房加上船上的留守,再加上山坡上方巡逻、监视海湾的人员,应当已经超过了四百人。 而前方的船坞她还没去查看,那么大一座的船坞,目测其中最多能容纳两百多人,也就是说这个海湾之中有六百人之多。 似乎人数比她想象得要少一些,但若是加上还在与白莲教周旋的负责在陆路运货的人员,恐怕怎么也能有七八百人。 虽然比她预测的少,但六百多人也够她喝一壶的。孟旷至今尚未查探到沈哲的所在,也不知道这帮倭寇的首领在哪,她决意继续冒险,前往那座船坞探看。 但目下她面临着另外一个最现实的问题,那就是这群板房群落与东北处的大船坞之间存在着一道封锁,木头竖起的寨门挡住了她的去路,寨门上方还有人监视。且板房群落与寨门之间乃是一大片开阔的滩涂,已经毫无遮挡物,她一走出去必定要吸引视线,很难不被发现。 若是想走海湾水面之上游过去,也不大现实。十一艘船隐隐形成封锁线拦在去往船坞的必经之路上,船上一直都有人向外查看,除非她全程潜水不露头,不然很难不被发现。而她目前所处的位置距离船坞相当远,全程潜水过去根本不可能。就算她潜过去了,她也无法勘察清楚船坞中的状况,若是一露头就被抓,那就功亏一篑。 孟旷想了想,决意原路返回不再冒进。她打算去取一节空心竹来,尝试着前往那处潮洞,从潮洞潜入,绕到船坞的南侧去,那里更为隐蔽。 作者有话要说:好玩的要来了。 感谢在2020-07-05 18:15:21~2020-07-07 18:5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3个;风、阿骰啊啊啊、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秋意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3、第一百五十三章 夜色已深, 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穗儿与信阳郡主朱青佩依然逗留在她们午间落脚的食店之中,这间食店也提供住宿,但只有两间客房, 其中一间有了先客,她二人尚算幸运, 得了这仅剩的一间。 她们心中清楚今夜孟旷、郭大友与邱白很有可能会野外露宿在九龙山上, 这是三人出发前就已经预料到的事。只是自孟旷走后,穗儿这心中就一直七上八下,显得极为不安。她立在牖窗边,望着黑夜中远处只剩一丝朦胧剪影的九龙山,任窗外雨水打进来,沾湿了衣衫, 也浑然不觉。 朱青佩沉默地坐在她身侧的一张条凳之上,手中举着一壶酒, 慢慢地啜饮。她显得极为烦闷焦躁, 已然是浑身酒气。对于能不能亲手斩杀沈哲这件事, 她十分焦虑,也万分在意。她必须要替班如华,也是替她自己报仇。她平生第一次爱上的爱人, 竟然有着这样悲惨的过去,她无法承受,她必须斩杀沈哲,斩断折磨班如华的过去, 也斩断她自己满腔的愤懑悲郁,否则她二人又该如何开始? 店外雨声霖霖,店内阒寂无声,食店老板躲在柜台后打瞌睡,店门半掩着,屋外积攒的雨水已有少部分渗入到了店门内。 就在此时,店门毫无预兆地被人推开了,“吱呀”一声,随即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浑身滴落着雨水的人步入进来,并顺手就将门关上,他在店门口立了一会儿,动作轻巧地摘取了斗笠和蓑衣,随手丢在店门口,然后走了进来。 这是个书生模样的男子,长须飘然,肤色白皙,眉目英俊非常,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好似含着星辰一般闪耀。他身着月白绸布的交领直裰,衣摆乃至内里的衬裤已经全湿了,脚上的皂靴沾满了泥污。 “客官,您这是……打尖还是住店?小店已经没房了。”食店老板被惊醒了,望着那男子,眼神古怪的询问道。这个时间点,下这么大的雨,居然还有人会来到这样一个偏僻的食店之中,着实是有些古怪。 “无妨,外面风大雨急,我贪图行路,错过了上一间旅店,行了好久才看到这处店铺,我不住客房,就在这堂内桌边靠着休息一夜,住宿费我也会付的。”男子开口道,他一口金陵地方的官话,儒雅亲和含着笑意,声线异常悦耳。 “那小老儿可不收您这个钱。客官,您这身上全湿了,我给您烧一壶热水来,你把湿衣服换下来,我给您洗一洗,在火塘边烤干,莫要着凉了。”店家似乎对这位儒雅的客官印象十分好,热情地招待他道。 “既如此,那就劳烦您了,您这可有什么吃食?下一碗面就行。”他又道。 “有的有的,您稍等,一会儿就来。” 儒雅男子见堂内还有两位女客,也就没在堂内更衣,自背着包袱去了楼梯间内,躲在里面换好了衣服,此间那店老板还去给他送了热水,他就着热水擦干净身子,换上干衣木屐,这才走了出来。 穗儿的注意力被他们所吸引,一时间目光随着两人忙忙碌碌的身影游走,神思却仍旧魂飞天外,情牵孟旷。直到那换上青锻交领道袍的儒雅男子上前来向她一揖,出声唤她,她才回过神来。 “敢问姑娘,可是今夜住店的客人?”男子问道。 “正是。”穗儿应道。 郡主朱青佩微微侧首,微醺的面庞红润,眼眸含着淡淡地醉意望向那男子。 “方才店家告诉我,两间客房都给占了,另一间客房的客人与您可是一起的?”那男子又问。 “并不是。”穗儿道,实际上她到现在也没与另一间房的客人照过面。 那儒雅男子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什么,转而返回他为自己挑选的座位之上,店家已为他上好了饭食,他开始吃饭。 穗儿一头雾水地望着这个人,总觉得他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想了半晌也没判断出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她决定继续观察观察,于是留了三分注意力在那儒雅男子身上,又扭头望向牖窗外,担忧起孟旷来。 …… 孟旷用螣刀砍下了一节老竹,这是她特意挑了一处监视者不大会注意到的角落里生长的竹子。恰好就生长在山坡边,竹子根部砍断后,她缓缓将竹身倚靠在山坡上,尽量不造成动静。随即她砍伐了中间一段粗细适中的竹节,确保竹节内部封闭完整,然后她拿着这段竹节出了密林,寻了个靠着板房,能稍微借光的地方猫着,对那节竹节进行再加工。 孟旷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时了,能见度已然降到了最低,以她的夜视能力,也只能勉强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以影子外形勉强分辨事物。这夜近乎伸手不见五指,她都看不清手中的螣刀,她用手触摸了一下,刀口有些卷了,是她方才用刀强行从崖壁上滑下来造成的。虽然心疼,但这也是无可奈何。 双手刺痛,方才她砍竹子时被竹刺伤着了,她也看不清自己手上的伤口,只是摸索着把竹刺拔了出来,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流血。 借着板房中透出的微弱火光,她用同样卷了刃的匕首在竹节头上开了一个楔口,含在嘴里试了试,保证可以用嘴巴堵住楔口,咬住竹节的同时不漏气,便算是准备完成了。这个竹节可以让她换气几次,她试了试,差不多能维持五次换气,五次之后吸入的气息就很浑浊了,她会感觉喘不上气来。她心中默数,计算时间,盘算着自己能够在水下维持的最长时间。最后她确认自己差不多能在水下待上小半盏茶的时间,这是把她在水下游动时对气息的消耗也算在之内的结果。她必须要在这小半盏茶的时间之内完成潜水,达成自己的目的才行,否则就会有生命危险。 刚准备就绪,忽然就在她身侧的这间板房内,一个人突兀走了出来。他头上披着一块油布挡雨,出来就到板房旁解腰带,一看就是出来放水的。然后他就惊觉屋子旁边有一个漆黑的人影闪现,惊得他浑身一抖,头脸发麻喉头发紧,叫都叫不出来。刹那间,连黑影的真面目都没看清,这倒霉鬼就被利刃划破了喉咙,口中咕噜咕噜冒着血泡,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架住,拖着离开了板房附近。 孟旷把这个倒霉鬼拖到了距离海湾岬角不远的隐蔽位置,搜了搜这个家伙身上的物品,似乎没什么有用的,摸了半天,她突然摸到了什么,随即从他兜里的隐囊中找到了一颗珠子,在暗夜之中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夜明珠?!这倭寇居然有夜明珠?真是不能小看这帮贼团了。 真是犯瞌睡就有人给送枕头,倒霉催的她今夜终于遇见一件走运的事。这东西可帮了她的大忙,可以帮助她在水下视物了。她收好夜明珠,用枯枝野草将尸体掩盖。接着将油布拉成长条状扎在腰间,然后分辨了一下方向,往潮洞所在的位置而去。 由于潮洞在彼岸的东沙爿,孟旷需要先渡过较为狭窄的海湾出口。好在也就三十丈的宽度,她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海湾之中,向彼岸游去。泅水的过程中,始终留意着上方的瞭望塔的动静。但她心知,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中,没有有效的照明,瞭望塔是根本看不清海湾之内的情况的,也就海湾内停靠着的比较近的船只才会发现她的存在。 但孟旷不敢大意,因为她不知道这世上是否存在奇人异士可以在这样的天气环境下视物。实际上她就认识一个夜视能力极为出色的人物——罗洵,这样的环境下,罗洵照样能看清很多她看不清的情况。他有一双猫一般的眸子,以及一身在西南大山中训练出来的敏锐感官,并不仅仅是视力,他的五感都极为敏锐,可以协同发挥作用。 涨潮似乎变得极为凶猛,外部的潮水一气涌入海湾之内,湾口的水流非常湍急,孟旷泅水异常困难,方向一直往海湾内部偏移,以至于她最后上岸的位置不大理想,距离最外侧的一艘军船实在太近了。她上岸时都能看到船上闪烁的火光,听到船内的喧嚣声。她小心贴着东沙爿的礁石崖壁,迅速往外围的潮洞行去。 贴着崖壁约莫行进了几射路程,孟旷终于摸索到了潮洞的所在,但此时那潮洞只有最上边一个小口子露出,绝大部分的洞穴都被潮水淹没了。 潮水就拍击着孟旷的腿背,她就要失去立足点了,实际上此时她立足在礁山崖壁上,而非礁山下方的滩涂,平整的滩涂已经全部被淹没了。 孟旷在崖壁边沿,潮洞正上方立了一会儿,调整呼吸和身体状态。待到心跳平稳,呼吸渐沉,她做了三下深呼吸,让肺里充盈满新鲜的空气,随即闭气,含咬住竹筒,捏紧手中的夜明珠,直接跃身跳入了脚下的海水中。 冰冷的海水顿时将她吞没,咸腥冲鼻,以至于她一瞬无法适应。瞬即,几乎不用她动手泅游,她就被暗潮直接卷进了潮洞之内,并难以控制方向地横冲直撞。“噗……”“咕噜噜……”她不幸撞上了潮洞之内的礁石壁,撞得她下意识喷吐出一团气体,差一点把竹筒给丢了,幸亏她一直努力紧咬着竹筒不放。但饶是如此她还是从鼻端呛水了。咸腥的海水冲脑,她一瞬差点晕厥过去,幸亏强烈的求生本能和过硬的身体素质起了作用,她将呛进来的海水毫无犹豫地吞了下去,努力调整好呼吸,开始奋力拨动水流控制自己的前进方向。 为此她浪费了一次竹筒中宝贵的空气,于是她强迫自己加长持续闭气的时间,然后利用夜明珠的光照模糊判断水流的路径,用自己的双足和空出的左手拨动水流,调整前进的方向,顺着水流,也不必太过用力地泅水,便相对轻松地在潮洞之中穿行。 幸运的是,这潮洞的长度并不很长,在孟旷第三次利用竹筒换气,并感受到竹筒中的空气开始浑浊窒闷之时,她忽的从一个狭窄的洞口穿出,随即水流迅速减缓,她发现自己好像进入了一处地下湖泊。她双手划水,双脚摆动给与动力,身躯上浮,迅速浮上了水面,拿开竹筒,她咳嗽了起来,鼻腔猛烈喷气,清除呛进来的海水。 这是个海蚀形成的洞穴,确实与内部海湾相通,因为孟旷还能感受到有微风拂过,说明这里面的空气是流通的。她举着夜明珠,控制着有些刺痛酸软的身躯慢慢浮游至岸边,爬上了岸。喘息片刻,她举着夜明珠开始查看这洞穴四周。 不多时,她就发现了人工开凿的痕迹。从她所处的位置,绕过一处崖壁,她居然看见了火光,而就在不远处出现了另一处高大的洞穴入口,入口下方就是一片蜿蜒流淌的海流,流入内海湾中。距离洞口不远的位置修筑有一条栈桥,栈桥边停靠着一艘舢板。 而就在洞穴西侧透出的火光中,孟旷看到了一群身着漆黑倭国忍者服饰的人,正围着一个身着典型倭国武士服的年老男子。孟旷曾听郭大友图解过倭国武士的服饰装备,认出那武士穿着皮质轻甲、锁襦袢、剃着月代头戴着额当、腰间拴着长短两把打刀。他正与忍者们悄声商量着什么。他们身处洞穴之中的一块高地,地面上铺着兽皮和蔺席,他们席地而坐,面前似乎还摊着一份地图。 由于那里火光通明,孟旷看得很清晰,那些忍者和那个年老武士的衣服之上都绣着一个徽记,一个圆圈中套着一个十字。 孟旷紧蹙双眉,她知道这徽记应当是日本的家族徽文,但具体到底代表哪个家族她就不知道了。若是郭大友在这里就好了,他对这些十分有研究。 作者有话要说:感兴趣可以去查查这个家徽,一下就能明白是日本的哪个家族的人。 感谢在2020-07-07 18:54:07~2020-07-09 18:1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阿骰啊啊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玖钺、抺茶、嘿嘿嘿嘿呦 10瓶;安樂林、大大图 5瓶;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4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4、第一百五十四章 潮湿的洞穴之中, 孟旷悄无声息地蹲在阴影之中,观察着远处的那群倭人。忍者一共五人,他们对中间的年老武士首领俯首帖耳。只是这大半夜的,他们有必要在这个潮湿的洞穴之中密谈吗?孟旷相信他们应当并不居住在这个洞穴之中, 而是居住在洞穴外的船坞之内。这么晚了,还在这洞穴之中聚会密谈, 想必是为了彻底避开他的同伙。 八成就是沈哲为代表的, 与倭人做军火交易的那帮明人。孟旷暗自猜测,也许倭人和他的买办们已经暗生嫌隙,倭人自己要暗中谋划些什么事,非常机密非常重要,绝对不能让明人知晓。 该死……孟旷已经不能再靠近了,何况靠近了也无用, 她什么也听不懂。 做刺探工作,最重要的就在于耐心和谨慎, 能刺探到多少内容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能暴露自身, 打草惊蛇。潜伏了一会儿,那群倭人终于动了,他们站起身来, 收拾了几张蔺席和兽皮,顾自下到栈桥边,上了那艘舢板,慢慢划出了洞穴。孟旷终于从黑暗中现身, 来到他们方才待过的地方,那里依旧灯火通明,但除了地面上几个用石头划出的古怪符号,什么也没留下。 孟旷也管不了那么多,将这几个符号暗自记在心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到。随即她也随着那群倭人行进的路线,来到栈桥上。因为没有舢板船只,她只能再度跃入水中,游泳前行。 孟旷的体力消耗极为严重,尤其是长期浑身湿透,如今又泡在水中,带走了她身上非常多的热量。她早已感觉不到饥饿,但手脚也已经愈发无力。好不容易顺着水流游出了这处洞穴,没想到船坞距离洞穴口仅仅一步之遥。而要想进入船坞,只有中央一条水路可以走。船坞外侧全是杉木板钉起来的坚硬铠甲般的墙壁,几乎没有落脚点,连一扇窗户也不曾开。 孟旷非常谨慎,并不敢轻易游入船坞中,她在外观察了一下,船坞内此时正停靠着一艘大海船,透出些微光亮,有道道人影在其中徘徊。这船坞整体建造在石磊地基之上,中空开大口,内部空间极大。中央是一条宽阔的水道,起码有十五丈宽,可以让船只开进来。两侧则是从水中搭建垫高起来的高台,高台底下是石垒地基。人可以从两侧高台进行攀爬,从不同的高度修补建造船只,上方还有巨大的滑轮,可以作为起重设备,将沉重的船只提起,脱离水面。 就在船坞边缘的口子上,方才倭人乘坐的舢板就停靠在那里,那里有个小岸口,人可以从岸口上岸,走阶梯进入船坞。孟旷想了想,决定先靠近隐蔽了再说。 于是她迅速游到了那艘舢板的边上,身子沉在水中,借助舢板的遮蔽掩盖自己的身躯,向内探看。果不其然,船坞内有大量造船工人正在连夜忙碌,修补着那艘大海船。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透过外面的狂风大雨隐隐约约传入她的耳中。她若上去了,必然第一时间被人发现。 可她也不能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长期浮游下去,她很快就要失温,耗尽体力了,必须想办法上岸,为自己保温,并想办法补充体力。 想了想,她干脆又游回了方才的洞穴之中,准备回到那几个倭人开会的地方去。她上了岸,在一片黑暗中褪去了湿透了的衣衫,拧干,然后带到熊熊燃烧的火盆边,将衣服夹在火上烤干。她自己也凑近了火堆,不断摩挲皮肤生热。 如今她势单力薄,要想办法混入船坞而不被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该怎么才能进入船坞?思索着这个问题,她又看到了方才那些个被倭人刻画在地面上的图案,却愈发觉得这个图案有些眼熟。这似乎画的就是这个海湾的地形呀,倭人用一个大方块代替了船坞所在的位置,方块周边画的线条,好像是他们的行进路线。除此之外,在方才孟旷探查过的那片板房区域,倭人也画了一些行进线条。 什么意思?孟旷陷入困惑。 ……难道方才那几个倭人在谋划着搞内乱夺权? 这个想法让她心中一喜,不禁暗道若当真如此,那她的机会就来了。她可以乘虚而入,抓住沈哲,完成任务。现在她的首要任务是恢复体力,温存体温,关注外面的动静变化,时刻准备行动。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她靠在火边,闭上眼开始冥想,恢复疲惫的精神。 …… 彼时,郭大友用匕首割开了一艘小型渔船的栓绳,他跳上船去,邱白在后面帮忙将渔船推离渔港。 这里是位于九龙山外蒲山西南海湾之中的一个无名的小渔村,此前邱白来九龙山考察地形时就注意到了这个渔村,因为这里距离船坞所在的海湾十分靠近,他还专门在渔村之内打听了一番,得到了船坞的一些陈年往事。只是那船坞后来谁也不给进了,有些个渔民打渔去了那里,都有去无回,传言那里住这一群凶恶的海盗。村民们都觉得那里面很危险,谁也不会大着胆子去那里。 今夜事态紧急,为了营救孟旷,郭大友和邱白第一时间就想到下山,来这个渔村借船。但单纯老实去借是肯定借不到的,郭大友干脆根本就不去打扰村民了,直接在渔港内挑了一艘渔船,割了栓绳就擅自离了港。 二人在狂风暴雨和颠簸汹涌的海浪中艰难航行,二人都不是善水之人,也没有任何航海经验,平时连河道上的小船都不会去撑。黑夜之中在海上辨不清方向,结果不论怎么拼命划船,船却怎么也进不了海湾,一直在海湾之外的海面上打转,被海浪卷着,一点一点往大海深处漂去。郭大友急了,和邱白拼了命地划桨。二人在倾盆大雨中弄得一身狼狈,气喘吁吁,船却不听他们使唤。 就在他二人要陷入绝望时,忽而从远处漂来了一艘带有帆的舢板。郭大友警惕起来,什么人今夜居然会出现在此地,还驾船往他们这里来。但夜太黑,除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什么也看不清。 终于,两艘船靠近并接舷,一个年轻渔夫模样的人抛了一段绳索给邱白,邱白出于求生的本能,抓住绳索紧紧套在自己船只甲板的铁揽桩之上,将两艘船拴在了一起。郭大友紧张得浑身肌肉紧绷,手中铁锏随时就要招呼上去。却听那船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声吼道: “后生们!你们好大胆,半点经验也无,也敢在这种天气里出海,不要命了?” 说话间,一个浑身黑衣的佝偻身影出了船篷,一步跨上了郭大友和邱白的船,老者拉着邱白和郭大友就进了船篷避雨,并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火光一亮,郭大友和邱白看见了他面上贯穿左眼的长长刀疤。郭大友脑内如惊雷闪过,指着他就道: “你是黎老三!” “是,我是黎老三。你们两个遇见我算是得救了,你们是不是想进那处海湾?是不是和孟十三走散了?”黎老三仿佛什么都知道。 郭大友紧锁双眉没回答,邱白则无奈道:“是……” “你们且与我等一起到潮洞外等待,待潮汐退去,风雨间歇,我们从潮洞进入更为隐蔽。你们大可不必慌乱,孟十三比你们想象得要聪明很多,她保住自己的性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黎老三道。 “慢着,你怎知我们会在此处,你一直跟踪我们?”郭大友满心的疑惑。 黎老三劈头盖脸就骂道:“废话,我要不是跟着你们,你们还不知道要漂到哪里去。不瞒你们说,今日下午你们上山时我就一直跟着你们,后来亲眼目睹你们是如何走散的。比起孟十三我更担心你俩小子,一看就知道你们急晕了头,想找船出海。我比你们有经验多了,我毕竟在俞大猷军中打过很长时间的海上抗倭之战,这九龙山我其实很熟悉,在这里驻扎过几个月的时间。看到这个年轻小子了吗?他是我老战友的儿子,今夜冒着大飚风陪着我出海来救你们。你俩小子别在这疑神疑鬼了,想抓沈哲,就赶紧听我的话。” 郭大友似是还有些狐疑,又道:“你怎会知道我们要抓沈哲的事?”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郭八,你还锦衣卫十三太保啊?婆婆妈妈、疑神疑鬼,我黎老三干锦衣卫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奶呢。我怎么知道沈哲的事?我知道的事多着呢,你小子一样也不知道。一句话,你听不听我的?” 郭大友生平第一次被人给骂晕了,他也没有过多的选择,只能点头表示听从,至于心中的疑问,等脱离了目下的险境再从长计议不迟,否则惹恼了这个黎老三,把他们丢在海上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 夜更深了,风雨毫无停息的意思。郡主喝醉了,趴在大堂内的桌子上睡着了。穗儿拍了拍她,让她起身回房去睡,奈何她却不醒,口中说着囫囵的浑话,甚么“你不要担心,我必报此仇”“父王,我此生再也不嫁人。”穗儿有些无奈,她干脆拉起郡主的手臂,努力把她从桌上架了起来,拖着郡主上楼。奈何郡主喝醉了,身子死沉死沉的,穗儿虽然平日里干活,力气也不小,可这拖个烂醉的人也实在拖不动,一个不小心二人差点一起栽倒,幸亏一双有力的臂膀帮助穗儿架住了郡主,原来正是方才那英俊的书生。 “我来帮你罢。”书生身材挺高大,乍一看身子有些文弱,但实际上好像很是强壮,一下就把郡主背了起来,往楼上去。 他一路轻松地把郡主送回了客房,安顿在了床上,穗儿跟在后面,对他表示感激: “多谢。” “姑娘不必客气,我这就下去了。”他露出爽朗迷人的笑容,又是一揖,很是客气地退出了房间,还帮穗儿带上了门。 穗儿留了个心眼,立在门边,仔细倾听走廊上的声音。她听到了“哒哒哒”的脚步声,好似那书生下了楼。她静静地等了片刻,然后悄然打开了门,从门缝中往外望,果见那书生根本就没走,正伏在她们隔壁那间客房的窗边,鬼祟地朝内探看什么。穗儿立时悄然阖上门,心脏猛然狂跳起来。 这书生果真不对劲!之前穗儿就觉得他好像哪里不对,现在她终于反应过来了,这书生虽然装得很像,但他不是那种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定有功夫在身,体格也像是锻炼过的,隐藏在宽大的儒生服下,实则非常健壮。穗儿与孟旷相处时间久了,也练出了判断谁习过武的眼力,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这人身上有锦衣卫特务的味道,穗儿下了判断。他为何要鬼鬼祟祟探听隔壁那个客房里的情况?隔壁的住店旅客是什么人?穗儿心生疑问。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请假一次,有事要出门。下一章更新在下周二。 感谢在2020-07-09 18:11:46~2020-07-11 17:5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阿骰啊啊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5、第一百五十五章 孟旷闭目养神, 却始终留着七分的注意力关注着洞穴之外的动静。起初风雨大作,风声雨声遮盖了洞穴外的声音,她什么也听不清。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孟旷摸了摸已然烤干的衣物, 将衣服穿上身,外面的风雨才渐停。 孟旷走向栈桥, 犹豫着要不要再度下水, 游出洞去看看情况。但她估摸着外面应当是没有发生她想象中的兵变,似乎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潮水褪去了,洞穴中的水位肉眼可见地下降,就连栈桥下方被水淹没的石阶都显露了出来。 就在孟旷打算再度把自己好不容易烤干的衣物脱下来,包在油布里,顶在头上凫水过去时。她听到了船桨划水的声响, 有人从洞穴的外侧进来了。她起初吃了一惊,但片刻后她反应过来, 有可能是郭大友来寻她了。因为自己此前和他在关于潮洞潜入的事上产生了分歧, 他必定对此印象深刻, 如果要来找自己,走潮洞是最合理的选择。 但她并没有因此掉以轻心,立刻寻地方隐蔽了起来, 她需要先判断来者是否当真是郭大友,再选择显现身与否。 不多时,那艘船就已经穿过并不很长的洞穴,出现在了孟旷的视野范围内。船上的人被洞穴中的灯火照亮, 孟旷欣慰地发现,确实是郭大友。并且令她惊奇的是,除了郭大友和邱白,进来的这艘船上,还出现了一个老熟人——黎老三。看几人之间的状态,也并非是黎老三胁迫了郭大友、邱白,三人相处得当,看上去毫无异常。 他们显得小心谨慎,一直戒备着洞穴中会出现敌人。孟旷缓缓从藏身处走了出来,向他们招了招手,郭大友一看到孟旷,登时大松一口气,不禁喜道: “十三!可算是找到你了,你果然在这个潮洞里。” 黎老三却打断他的话,率先问道: “你可与敌人接触过?船坞内情况如何?” 孟旷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也没有急着上船。她看了一眼邱白,一旁的郭大友反应很快,就听他道: “你说话吧,老邱也知道你身份了。”郭大友道,为了节省不必要的沟通障碍,郭大友告知了邱白孟旷的女子身份,邱白好像也不是很吃惊。也许作为郡主心腹,他对此早有耳闻?而显然郭大友也知晓黎老三很了解孟旷的秘密,故一点也不避讳了。 孟旷点了点头,道:“我去海湾内打探过,湾内岸边搭建着大量的临时板房,里面住着众多的倭寇,也有明人,但不足二成。总计,海湾中的倭寇数量能达到六百多。我入潮洞后遇上了一个老年倭国武士,正领着五个倭国忍者密谈,我隐蔽在暗处没被他们发现。他们交谈一阵就乘船出了洞穴,回到了船坞之中。我本想入船坞之内查看,奈何里面有大量的造船工人在修补船只,我很难隐蔽,遂放弃,回到洞中积蓄力量,等待机会。我在这里可能等了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你们就来了。” “倭国武士?他们身上可有标记徽章之类的图案?”郭大友立时直切要害地询问道。 “有,是个圆圈,里面套着个十字。”孟旷比划着回答。 “哦,原来是萨摩岛津氏的人。”郭大友立刻判断道。 “萨摩岛津氏?”邱白对倭国人不大了解,连这个名词都不大能听懂。而孟旷比他稍好些,她知道萨摩岛津,不过了解不多。于是便听郭大友解释道: “萨摩是倭国诸岛中最南端的大岛九州岛的一个藩邦国。倭国虽一统于倭皇,他们谓之‘天皇’,但实际上皇帝形同虚设,各地藩邦大名割据分立,延续了上千年。这萨摩藩国就在九州岛的西南端,统治萨摩的就是一个姓岛津的大名家族。这个家族本身在两百多年前是分裂的,后来其中一个分支伊作岛津家逐渐壮大,其长男岛津贵久以宗家的养子身份成为岛津家的家督,之后家督之位又传给了他的长子岛津义久。大约十四年前,岛津义久在耳川之战中大败大友氏,六年后又大败龙造寺氏,成了三州太守。义久还拥有三个优秀弟弟:义弘、岁久及家久,被称为倭国当下最强的萨摩武士。他们尝试率领大军统一九州南部三州,乃至整个九州。奈何,既生瑜何生亮,丰臣秀吉横空出世,与岛津义久形成了项羽刘邦之争。然后在五年前,秀吉发动九州战役,岛津氏向秀吉投降,最终保住了三州的领土。” 黎老三发话道: “奇了怪了,岛津氏这会儿应当跟着丰臣秀吉攻打朝鲜去了,怎么会有闲心跑到咱们浙江沿海来搞事情?” 郭大友想了想,道:“恐怕来咱们这里的并非是岛津家的主力军。据说,岛津家三男岛津岁久在岛津家归顺秀吉后,对秀吉采取反抗的态度,拒绝了出兵征讨朝鲜。我也不知这消息是否属实,都是我在对马岛上的线人告诉我的。因为这与此前他的态度截然相反,在丰臣秀吉的九州征伐战前夕,岁久主张归顺秀吉,然而岛津四兄弟的其余三人均主张抗战,因此岁久的主张被否决了。现如今他又在岛津家归顺秀吉后极力反抗,实在奇怪。” “你是说……这海湾内藏着的倭寇,实际上就是岛津岁久率领的人,他的目的是尽量取得大明的军备武装,以回去反抗丰臣秀吉?”黎老三道。 “我没这么说,这不过只是猜测。”郭大友显得很谨慎。黎老三却嗤笑,他觉得这件事八、九不离十。 “要我说,我一开始就觉得这帮倭寇真够耿直的,他们都是花钱来买我大明军备,似乎是想建立起长期的黑军火贸易线。以往倭寇的作风都是能抢则抢,他们可能是不想引起官兵的注意,才不得不找买办来采购,这耗费的力气可就大了。”邱白道。 “一是没人手抢,几百个人成不了气候,二也是不想引起外界注意,这帮人确实是在暗中行动。我现在疑惑的是,不知他们购买军备的钱财是从哪儿来的。要知道这购买军备,价钱可不便宜,他们购买的量还不少,贸易持续了起码有大半年时间。若当真是岛津岁久,他一个人叛出岛津家,千里迢迢、漂洋过海地来了咱们浙江沿海,他能带多少钱财、多少口粮?这六百号人还要靠他吃饭呢,吃个几天就是恐怖的数字了,他一不偷二不抢维持了这么久,若说背后没有金主,我可不相信啊。”郭大友道。 “钱财……”黎老三若有所思,似是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众人思索了一阵,随即孟旷发话道:“现在先不管他们的钱财到底从哪儿来,你们随我来,我带你们看个东西。” 她让几人将这艘船在栈桥边停靠,领着几人走上岸来,来到了那几个倭人此前集会的地方,孟旷指着地上的图案道:“这图案是不是绘制的就是这个海湾?那几个倭人避开同伙悄悄地在这个洞穴内画这种类似军事线路的图画,我猜测他们之中可能会起内乱,有人要造反夺权。但是,我等了很久,外面似乎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不知道我的猜测是否准确。” “不,很有可能。”郭大友看着面前用石头刻画出来的军事路线图,道,“他们夺权之后,必然要开船远离海岸,然而外面狂风暴雨,他们也没办法出海。必须要等到风暴过去,大海初歇,在所有人精神最放松的那一刻突然发动叛乱,随后才能顺利夺船而逃。” 说话间,外面的船坞内突然响起轰然一声枪响,在风暴过后的寂静海湾内清晰回荡。众人登时一惊,当即纷纷快步跑到船边,上船就往洞外赶去。从洞内划船到洞外,只很短的一阵功夫,喧嚣声已然在整个海湾之内震荡开来,倭寇内部的叛乱开始了。 距离船坞大概两射远,孟旷就看到船坞内已经乱作一团,有倭人在船坞内部发动了袭击。那些造船工人本来正在休息,这会儿却四散而逃,有些不长眼挡了路的,立时被砍翻落入水中。一部分倭寇占领了正在船坞内检修的那艘船,二十来个人合力利用杠杆和滚轮将船推出船坞。 “哗啦!”,大海船入水之声响彻海湾,划船的邱白和郭大友加紧船桨的力道,小船飞速疾驰。黎老三道: “等一下大家打好配合,孟旷、郭大友,你们尽管去完成你们的任务,我和邱白给你们打掩护。我负责引导你们做撤退,到时候你们跟着我走就行,不用太过在意咱们这艘船,还有一艘渔船在外面接应。” 说罢,众人的船只已经划到了船坞上岸口,而船坞中那艘大海船已经全部下了水,推船的倭寇接二连三地跃下水中,向船只之上泅游而去,船只上甩下绳梯,他们顺着绳梯往船上爬。 船坞中,有一个半身沾满了血污的家伙从船坞最顶层踉跄下到了下层,恰好和孟旷等人打了个照面。孟旷定睛一瞧,好家伙,这个倭寇大半个左肩连带着左臂都不见了,好像是被□□给轰飞了。月代头散落,须发花白,也沾满了鲜血,他居然还如恶鬼一般冲了出来,用剩下的右手拎着一把□□,就往那些个反叛的武士身上砍,口中还用沙哑的嗓音大喊着什么话。 孟旷见他好像根本就没看见自己等人,便也不管他,立时抢先郭大友往楼上去。黎老三与邱白则留在下面接应。孟旷往上跑时,郭大友还留了几分注意力在那个满身是血的倭寇身上,因为他听懂了方才那个倭寇口中骂骂咧咧的话,他说“你们这帮混蛋竟敢背叛我岛津岁久!” 这个家伙就是岛津岁久! 黎老三似乎也听懂了他的话,认出了他的身份,忽的从袖中抛出一根飞针扎中那倭寇脖颈,他当即晕厥了过去。郭大友这才放心,追着孟旷上楼去。这船坞最上层是倭寇头目居住的地方,不知道他们要抓的沈哲还在不在船坞之内。 这一路上到顶层,居然没有遇到一点抵抗。上层的倭寇全都因为内乱被打散了,跑的跑、死的死。这最顶层之上是个大厅,其内凌乱散着诸多地铺,还有好多人的尸首就倒在这个大厅内,满地鲜血。厅内侧隔着一道隔扇门,里面还分割出许多小间,孟旷一间一间地搜,搜出了两个躲在这里瑟瑟发抖的明人,顺手就将他们击晕了交给后方的郭大友绑起来。 等她搜到最后一间最为雅致的房间,终于看到了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正吓得浑身瘫软,倒在地上起不来。她当即伸手把他抓了起来,撕扯着嗓音怒吼道: “你是沈哲!?” “我不是,我不是沈哲……”这人吓得连忙摇手,“鬼差饶命,鬼差饶命,小的就是个无名小卒,给沈哲当差的,你去找他,你去找他啊。” “他人在哪儿?!”随即而来的郭大友问道。 “他跑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抱头痛哭,情绪已彻底崩溃。 跑了?!孟旷和郭大友相识一眼,暗道不好,难道方才叛乱逃跑的那伙人里,沈哲就在其中? “快追!”郭大友当机立断率先往船坞外跑,孟旷直接一掌打晕了眼前的这个家伙,迅速随郭大友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1 17:53:07~2020-07-14 18:1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公子 2个;阿骰啊啊啊、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魂淡小弟、绵蛮 10瓶;安樂林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6、第一百五十六章 黎老三用涂抹有烈性麻药的飞针击晕了岛津岁久, 然后上前为他包扎止血。这家伙血流成河,再这样下去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就得去见真正的阎王爷了。他这个“人间阎王”可不想让这个家伙死得这般便宜,若是不从他口中榨出一些情报,如何能对得起他们冒着飙风暴雨耗费一整个晚上潜入进来所耗费的力气。 他刚把岛津岁久的断臂包扎好, 就见孟旷和郭大友急匆匆从船坞最上层跑了下来,一下来, 为首的郭大友就立刻喊道: “沈哲跑了!快去追!” 黎老三一听当即随着郭大友和孟旷往不远处的船上去, 而距离船只最近,负责保卫船只的邱白已经反应极快地解开了系绳,跳上船随时准备出发了。 四人上了船,邱白与郭大友划船,孟旷在前方指路,黎老三则在一旁问: “跑去哪儿了?” “那艘刚从船坞下水的大船, 人应该在船上。”孟旷大声回答。 那艘大船眼下就在目前,因为船坞外围被一圈的海船包围了, 海船与海船之间用绳索和铁索拴在一起, 彼此之间还搭建着临时的栈板, 估计是为了方便运送货物。这艘大海船一时之间出不去,不过发动叛乱的乱党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已经有叛军解开了船只封锁线, 正在为大海船打开一个出海的口子。 这给了孟旷等人追击的时间。 不过他们的船只,在驶出船坞后,就遭到了那艘大海船上的人枪弹袭击。好在距离比较远,鸟铳的射击距离不够, 一枪打在了孟旷等人前方的水面之上。这也宣告了两船之间能够靠近的最短距离。 郭大友、邱白一时不敢继续划桨,只能停留在当前的水面之上。而叛乱的倭寇,正集结于其他正在解开锁链的海船之上,就在最西侧,已经有一艘大海船解开了锁链,开始往孟旷等人所在的船只驶来。倭寇叛军大概是发现了他们明军特务的身份,正准备向他们发起进攻。 而另一头,他们追击的那艘大海船前方的船只封锁已经彻底打开了,海船开始加速往前驶去。船只底舱,两排船桨齐发,船夫们蓬勃的力量催动着海船向着海湾之外航行远去。待到出了海湾口,他们就能够收桨扬帆启航了。 “不妙啊,我们必须得冒险靠近那艘船,赶在它出湾前拦截他,抓住目标。不然等它出了海湾,扬了帆,我们就再也追不上了。”黎老三下了判断。 “我来!你们继续保持距离缀在后面,我去拿沈哲回来。”不等众人商议,孟旷打开面具,深吸一口气咬住竹筒,直接翻身下了水。 郭大友登时骂了一句:“该死的,十三你给我回来!”这家伙现在都学会擅作主张,不听他命令了,最主要他还是担心孟十三会直接手刃沈哲报仇。奈何眼下的状况由不得他做选择,确实是只有孟旷才有那个本事追上去,将沈哲拿回来。他只能寄希望孟旷头脑保持理智,莫要太过感情用事了。 孟旷选择下水的方向是船只的侧面,靠山崖的那面,她的身躯被郭大友、邱白等人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于是这便干扰到了敌人的视线,他们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这艘小船上有个人不见了。 她用落针般的姿态入了水,渐起了最小的水花。一入水就坠身下沉,随即一个翻身,蹬踏水流,开始往海船的方向潜游而去。她控制着身躯不浮出水面,身上沉赘的锦衣卫制服和腰带上挂满的武器起到了配重的作用,拉着她的身子一直游在水面之下。 海湾中的海水被搅得有些浑浊,孟旷努力在海水之中保持睁眼,判断方向。身侧倒是没有看到任何鱼类,估计鱼群已经被搅动的海水吓跑了。也不知往前游了多远,孟旷已经用竹筒换了四次气,气息浑浊,已几乎不能给她带来新鲜的空气。她强忍着胸腔的窒闷,手脚越发用力地划水,大船沉在水面下的船身终于触手可及了。奈何此时大船也在前行,她必须维持着划水的姿态追逐着大船,甚至要超过大船行进的速度,才能尝试去浮出水面,抓住船舷边缘垂下的绳梯。 她在眩晕中加紧划水的力道和频率,身子快速穿梭在海水之中,抵抗着船桨划水带来的反推力。已经没有空气供给她呼吸,她完全是靠着意志力在支撑。当她觉得差不多时,她猛地上浮,向前扑出,浮上了水面,猛烈喘息的同时,她一把抓住了船舷边尚未来得及收上去的绳梯,抓着绳梯就往上爬。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发现了,上方的倭寇叫骂着,有人直接朝她开了一枪,幸亏她反应极快,左脚一蹬船身,身子荡向了相反的方向,躲开了这一枪。紧接着就有倭寇要割断她攀爬的绳梯,此时枪声响起,原来是后方小船上的黎老三开枪了,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把短管鸟铳,向大海船射击,虽然距离不够,但还是吓得船上的倭寇缩头缩脑,下意识隐蔽。趁此机会,孟旷开始拽着绳梯横向在船身侧面奔跑起来,双足有力地踏着船身,身子高高来回荡起。这不仅可以让敌人的鸟铳打不中她,还能迫使割绳梯的倭寇撒了手,否则他的手指就要被绳梯绞断了。 不过这么大的动作也加剧了绳梯的断裂,绳索与船舷边沿接触的部位已经只剩下几股绳丝牵扯着。孟旷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抓紧机会奋力一跃,身子高高荡起。跃在半空中,她也并未撒开绳索,腰部用力,双腿摆起,身子若跃上龙门的鲤鱼,绳梯的反作用力使得她摆动身体向着船甲板的方向荡去。荡到制高点时,她撒了手,整个人在半空中蜷曲成球,撞向船甲板。下方恰好有个倭寇,他惊叫着想要向侧方闪避,却依旧不幸做了孟旷的肉垫,并一瞬就被孟旷强大的撞击力撞得晕了过去,不仅如此头还磕在了阶梯上,估计颅骨都折了,凶多吉少。 尽管撞在了倭寇身上,孟旷依旧磕碰得不轻,尤其是她的左大臂不知道和什么地方硬撞了一下,顿时疼得麻木了起来。顾不得那么多,情况紧急,敌人已经全部扑将上来,大量的刀剑和鸟铳全都往她身上招呼而来。孟旷吐出竹筒,拉下面具,眸中寒芒闪烁。她判断自己的当务之急就是突出重围,保全自身,然后才能有办法找到沈哲。她顶着包围而来的倭寇迎了上去,先闪过了两个手持鸟铳的敌人的射击,趁着他们一枪没打中,径直一个箭步上前,螣刀出鞘,在他们来不及换弹药的情况下,一记旋刀,结果了两人的性命。 火/枪与寒刀交锋,七步之内,刀更快! 随即她返身,闪过一个倭寇砍来的倭刀,后腿一摆踹飞了一个打算偷袭他的拿匕首的倭寇。手中螣刀再度劈出,一刀砍入了面前袭来的一个倭寇的右肩脖颈,砍断了他的气管。这倭寇架在身前的刀近乎形同虚设。 完成这一连串的反击动作,她拔出螣刀,扭身摆臂,一个上撩,直接把那个方才第一个用倭刀砍她的倭寇的脑袋从下巴劈成两半。然后她下一瞬就矮身向前滚翻,闪过了第三个从侧方赶来的鸟铳手打响的暗枪,反身就是一记飞刀,直接扎进了他的眼窝,那鸟铳手顿时丢了枪,惨嚎了起来。 与此同时,孟旷将手中螣刀反手就往身后一捅,将他踹飞的那个倭寇捅死,对方正打算再来第二度的偷袭。 最开始杀上来的第一批倭寇就这样全军覆没,第二批还有几个使倭刀的人顿时被这个惨烈的屠杀场面吓坏了,愣在原地,手中的倭刀都在抖。 “藕尼大!(魔鬼!)”有个倭寇惊恐地指着孟旷大喊。 另一个看似小首领的倭寇立刻呵斥了他一长串的倭语,似乎是制止他继续胡说。 孟旷起身面对他们,甩去刀上的鲜血,攥紧刀柄,半句废话也无,直接对他们发起了冲锋。那几个倭寇惊恐地返身要逃,就只有那个小首领的倭寇大吼着,以一种毅然决然牺牲的姿态迎向了孟旷,结果不过过了一招,就被孟旷一晃,砍翻在地。 孟旷随即又干翻另外几个杂鱼,正打算往船舱之中冲去,却冷不丁斜刺里一枚手里剑打来,她被迫身子一滞,提起螣刀挡去了那手里剑。她扭头一看,一个周身包裹在黑衣之中,黑布蒙面的忍者就蹲在不远处的桅杆之上,向她发起了偷袭。 孟旷眸光渐沉,抬手勾了勾,让他下来。对方却不为所动,手中暗器劈头盖脸向她打来,孟旷立时后撤躲避。 “叮叮当当”,大量的手里剑、苦无扎在了甲板之上,孟旷几乎在甲板上跑了个圈,翻滚着躲避开这些暗器,然后她就被逼到了甲板角落之中,另一个暗中埋伏在此的忍者突兀现身,绑在腕上诡异的抓钩状武器一下就向孟旷抓来。 孟旷一个后手翻躲过,抬起的右脚顺势踹向那月铲忍者,被那忍者用抓钩在身前一挡,这一踹踹在了爪钩背面上,孟旷顺势翻身后撤。右手同时迅捷在腰间一摸,摆手甩出,三根飞针刺向那爪钩忍者,她自己落地站稳后紧接着再度向左侧翻滚,躲开背后桅杆上忍者的持续暗器攻击。 忍者不愧是倭寇特务,好迅捷凌厉的暗器手法,她暗暗心惊。而她的三根飞针那抓钩忍者没能完全躲过去,有一根扎在了他的手臂上,他顿时用戴着手套的手拔去,然后很有经验地扯下袖子,在肩膀处扎住,阻止毒液顺着血液进入要害部位。 那飞针确实有毒,是强烈的蓖/麻毒素,虽不致命,但他这手臂暂时是用不了了。 那桅杆上的忍者暗器似乎快打完了,他从上面跳了下来,孟旷趁着空档要再度抢入船舱,然而舱门突然破开,紧接着孟旷就遭遇了火/枪三连射。三个忍者堵在门口,每人手中持着两把短铳,轮番射击上弹,对孟旷进行持久不断地攻击。孟旷被迫闪躲,寻找掩体躲避。他们却也不追出来攻击,一直就堵在舱门口,这让孟旷不禁更加确信,他们在保护船舱里的某个大人物或宝物。 是沈哲吗?她不敢确定。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加紧速度,这艘船就快要驶出海湾了,若再这般没完没了纠缠下去,她恐怕会在这艘船上有去无回。 她此时躲在桅杆下方,桅杆尚不能将她身子挡全。就在她左侧方,有一个方才她杀死的鸟铳手,他的鸟铳就摔在她不远处,他腰间还有一个弹药包。孟旷一个翻滚过去,抓起鸟铳,拉起尸首靠在自己身上做盾牌,以最快的速度从对方弹药包取出一大把弹药,上膛,瞄准,击发。 结果打偏了,这鸟铳真不好控制,还不如她的暗器准。但好处在于散射出的弹片依然能对一定范围内的敌人产生影响,果然那三个堵在舱门口的忍者的靠右的那人被影响到了,这一枪打中了他边上的舱门门框,散落的木屑飞溅入了他眼中,他一下子半边眼睛睁不开,痛呼出声。另外两个忍者被他迁移了注意力,同时因为孟旷的枪炮反击,他们密集的炮弹攻势告一段落。 而此时,那从桅杆上下来的忍者已经向孟旷冲来。孟旷不理他,直接往舱门冲去。他拦在孟旷身前,直接往自己身前的甲板上摔出了两枚已经点燃的烟弹。“砰”,烟雾炸开,孟旷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烟雾中,一柄忍刀刺向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最初的灵感就来自锦衣卫和忍者对决的脑洞,终于写到了,激动啊。 感谢在2020-07-14 18:15:13~2020-07-16 18:04: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阿骰啊啊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玖钺 10瓶;凤凰花又开 2瓶;63154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7、第一百五十七章 不知不觉, 风暴已然过去,外面呼啦啦的雨声渐渐放缓,只淅淅沥沥作响。 天边泛白,漫漫长夜已过。穗儿靠坐在一张官帽椅里, 浑浑噩噩地眯瞪了一夜。官帽椅就摆放在客房的门口,自从几个时辰前她发现了那冒牌书生监视她隔壁客房旅客的事实, 她就一直蹲在自己房间的门口, 密切关注着外面的动静。此间只利用给郡主打热水擦脸的借口出去过一次。 她不敢露头,也不敢再冒险打开门缝或窗缝往外面的走廊看。郡主已然醉倒睡着,没有人保护她,她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是不敢冒险。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同时,她尽量聆听外面的动静, 也算是有所收获。 可以确认的是,那个冒牌书生并不想打草惊蛇。他在隔壁客房外隐秘地探查了一会儿, 似乎是确认了客房之中的客人确实是他要找的人, 之后便离去了片刻。穗儿没敢出去看他去哪儿了, 她猜测这个冒牌书生可能又出去了一趟,去确认了一下隔壁客房从食店外围观察的地形格局,判断一下隔壁客房里的旅客是否有可能跳窗逃跑。大约是觉得对方有可能逃走, 此后那冒牌书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一趟二楼,确认人还在屋子内。他手脚非常轻,每次穗儿确认他上来几乎都不是靠听觉, 而是靠其他的痕迹。 穗儿之所以能做出这些判断,是因为她发现了走廊上出现了一连串特殊的泥脚印。这正是穗儿唯一一次通过给郡主打热水擦脸的借口出房间观察到的情况。虽然食店二层已然染了不少泥脚印,但那双木屐的印子还是比较特殊的。而她走下楼后,看到了那书生正趴在大堂方桌上睡觉,她猜测彼时他必然在聆听穗儿走动的脚步声,也早就判断出了她并非目标,所以他一动也不动。 穗儿尽量保持寻常,打了水回屋后,又静静等待了片刻。不多时她判断那冒牌书生又上来了,她能透过脚下地板轻微的变形,以及从门缝之中透进来的轻微的气味感知到那冒牌书生又上来了。这书生似乎对她稍稍起了疑心,上来后第一件事不是去查他监视的对象,而是往穗儿房间里悄悄查看了一下。穗儿彼时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给郡主在盆中搓着毛巾。这让那冒牌书生打消了疑虑,随即他又去看了看隔壁,再度下楼。 此后穗儿绷着一根弦不敢放松,她先是帮醉酒的郡主擦脸,喂她喝下一碗店家熬制的解酒汤,这是她此前打热水时一起讨来的。做完这一切,她一面祈祷着郡主早点清醒过来,一面搬了椅子就坐在门口,感受着门外的动静,时刻准备在对方对自己不利时,采取行动。 但她等了太长的时间,实在是昏昏欲睡,期间她隐约感受到那冒牌书生又上来了两三回,但对方并未行任何不轨之事。终于,天亮了。隔壁的客房出现了走动的脚步声。穗儿随即惊醒,凝神静听了一会儿,但隔壁客房里的人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她便先去床榻边,看郡主的情况。 郡主身上的酒气已退,已睡得不那么沉,有转醒的迹象。穗儿便摇晃了她几下,把她唤醒。 “郡主,你快起身洗把脸,清醒一下,做好准备。” “……嗯?准备什么?”郡主迷迷糊糊地问道。 “总之快起来。”穗儿没与她过多的解释,而郡主可能意识到了什么,努力坐起身来,甩了甩发疼的头脑,赶紧走向洗漱架洗漱。 而穗儿此时再次听见了有人走上楼来的声响,这一次脚步声很清晰,完全没有掩盖,穗儿判断上楼的人并不是那冒牌书生。她走到房门边,悄悄开了一道缝,果然看见食店的伙计上了楼,手里提着一个大铜壶,敲响了隔壁客房的门,他喊道: “客官,您可醒了?我给您送热水来了。” “嗯,你且稍等一下。”隔壁客房的住客终于出声了。 穗儿浑身一僵,只觉得这个声音无比熟悉。她记忆力非凡,几乎不用怎么回忆就将这个声音对应上了其身份。何况这个声音的主人对她来说,实在是记忆太过深刻了。 此时郡主已经洗漱好了,她一面用毛巾擦着面庞,一面走到穗儿身边。她发现穗儿面庞殊无血色,看上去就像是失了魂一般立在门口。吃了一惊,忙拍了她肩膀一下,问道: “穗儿?你怎么了?” “是他……” “谁?”郡主下意识望向她视线彼端的隔壁房间,但她只能看到食店伙计。 “张允修……”穗儿轻声道,这个名字就像一道雷鸣,在朱青佩脑海中乍响。 …… “铮!”,烟雾之中刺出的忍刀被格挡而开,不仅如此,持刀的忍者只觉得虎口猛震,差点拿不住忍刀。那阿修罗面的锦衣卫力量巨大,手中特殊的蛇状双首弯刀被她用得如臂使指,挡开忍刀后旋风般逼近忍者,手中刀锋已然迅猛地劈斩而来,势不可挡。她似乎完全不受烟雾中催泪刺鼻的药粉影响,因为她根本就在烟雾侵袭过来的前一刻闭上了双眼,完全依靠听声辨位在与那忍者战斗。 那忍者咬牙,知道不可直面此刀,侧向翻滚闪避,躲开了这一击。 孟旷见他倒是惜命且识趣,便也不曾追击,直接撇下他,第三度试图冲入船舱之中。 但她还是被那三个堵在门口的忍者挡住了,那三个忍者放弃了继续使用火/枪攻击,各自取出了自己拿手的武器。为首一人拿着一个形制奇特的武器,孟旷认出来这武器名叫忍杖,第二人手持双叉。第三人大约是因为眼睛受了伤,退开了老远,与那个之前被孟旷刺中、中了蓖/麻毒素的爪钩忍者一起,围绕在战圈之外,伺机而动。 战圈之内,孟旷则需要面对忍刀忍者、双叉忍者和忍杖忍者的三重围攻。忍刀和双叉这两样武器她倒是不陌生,但忍杖这种特形武器她此前没有遇到过,实在不知道这种武器会发挥出怎样诡异的攻击路数。 忍杖忍者将忍杖双手持握在身体右侧,做了个拔刀的姿态。那忍杖整体看上去像是个圆筒状的长直刀,有刀锷存在,但内里似乎藏着什么其他的机关,在它不曾完全发挥出来之前,孟旷是猜不到的。 这三个忍者恐怕是长久的在一起经受训练,彼此的默契度极其可怖,他们根本就不曾彼此打暗号,就在同一时间向孟旷爆发了攻击。面对着三面围攻而来的忍者,孟旷的眸光扫视,将六分的注意力落在那忍杖忍者身上,其余四分注意力各分了两分在忍刀和双叉忍者身上,只对他们进行闪避和防御。 那忍杖忍者率先发难,刀刃却比想象中短很多,那圆筒刀鞘之内藏着一段锁链,锁链之上还带着倒钩。一拔/出来,“唰”地就向孟旷抛来,若毒龙出洞,波及范围之广实难躲避。孟旷如果矮身躲避,可以避开这一抛的缠击,但难保对方不会立刻变招,下抽,她依旧无法躲开。若她侧向闪避,则会撞上两侧袭来的忍刀忍者或双叉忍者,被他们一耽搁身形,那忍杖当可再变,抽击向她,同样无法躲避。而孟旷也没有办法向后躲避,因为这锁链波及的距离太长,她已然后撤不及。 闪电间,孟旷做出了最优判断。她矮身侧前滚,将螣刀后覆在后背之上,同时抽出匕首格挡在身前。“咔啦啦”,“铛!”,如她所料,带钩锁链预判到了她会矮身躲避,果然下抽,但因她向前侧滚,又将螣刀背负身后,锁链抽在螣刀刀身之上,但因为有一个回抽的动作,所以孟旷的下背部还是被倒钩划伤了,好在最终被她腰间的革带挡了一下,那倒钩只是划破了她的衣物,擦破了皮,并不碍事。 而她横档在身前的匕首,则恰好挡住了左侧忍刀忍者刺来忍刀,这一刺忍刀擦着她的脸侧划了过去,没能割破她面上皮肤,但阿修罗面侧面的革带被割了一刀,没断,却也岌岌可危。 这可真是惊险,有此一试,她不敢再尝试同时迎战三个忍者,当即选择撤退。 但也因为她这一滚,奇迹般地绕出了三个忍者的围攻,她立刻抢身向船舱内部冲去,身后立时有无数暗器打来,都是围绕在外围的爪钩忍者和那个被伤了一只眼的忍者打来的。孟旷不管不顾,直接往船舱中冲。两条手臂尽量收缩在身前,头部前倾,将后背作为盾牌亮给那些暗器。 “啪啪”,她果然中招了,有两只暗器打中了她,但被她穿在里面的内甲所挡。而她也趁着这个宝贵的机会突围进入了船舱之中。 几个忍者当即追了下来,孟旷则大跨步向里面闯。她一进船舱就暗自心惊,这船舱里面堆得全是军火,怪不得这帮叛军第一件事就是抢这艘船。她猜测也许是岛津岁久本就害怕叛变,因此将所有海船都锁在了一起,还将所有的军火都集中在一艘海船上,并将这艘海船关在船坞之内,避免有背叛者悄悄将船只开走。 这不能说是毫无意义的,这个措施确实迟滞了叛军逃跑的行动。但将所有好不容易运来的军火都集中在一艘船上,这实在是不大明智啊。 这艘大型海船的船舱大致分为三层,甲板上方一层,主要是给船上的首领居住,下方两层,第一层是货物层和船夫、水手的居住层,最下层则是船夫摇橹的底层,同时也堆放着更多的压舱杂物。她目前冲进来的其实是甲板下方的第一层,堆放军火的那一层。放眼一望,没能找到她的目标沈哲,但她也不白来一趟,顺手从皮包中摸出个火折子,扯下外面包裹用来防水的油纸,点燃后直接丢在了火/药箱之上。她和郭大友目前势单力薄,又难以向外求援,她不指望能把这些军火全都完好无损地带回去,但在此把军火给烧了,也算是达成目的了。同时还能制造混乱,给自己带来逃跑的机会,何乐而不为。 黑火/药果然一点就着,孟旷心里不知为何升起一股畅快之感,她面具下的面庞露出笑容,在后方一片爆炸燃烧声中冲出了船舱的后门,来到了后甲板。然后径直从后甲板上的阶梯往甲板上层建筑上跑。她爬上阶梯,就迎面遭遇了那位忍刀忍者。她倒提螣刀直接迎击而上,将对方劈砍而来的忍刀荡开,反手就是一撩。那忍者没想到她螣刀刀法如此诡异,吃了一惊,向后仰躲,没能完全躲开,孟旷的螣刀刀尖恰好钩住了他的面罩,“嘶啦”一声,将面罩割破开来。那忍者的面庞顿时露出,没想到这个忍刀忍者竟然是一个面庞白净,眉目清俊的圆脸女子,看上去十分秀美可人。只可惜她满目杀气,与这张面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孟旷倒也不很吃惊,逼退这个忍刀忍者,她丝毫不耽误时间,继续往建筑里闯。忍刀忍者以奇怪的跑姿跟在她身后追,步伐频率极快,追逐孟旷的速度一点也不慢。孟旷一刀劈开牖窗,直接撞进了甲板上层建筑。结果一眼就看到另外四个忍者不知何时抢先她一步来到了这个船舱中,正两人一组,两两带一人,护送着两个上层人物逃离船舱。 孟旷一眼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她在洞穴中见到的那个老年武士,另一人一身月白华服,面上无须,头戴玉冠,一双桃花眼,一脸的油光。 “沈哲!”她压着嗓子怒吼了一声,那人顿时下意识回头看她,惊得面色苍白。 果然是他!孟旷抢上前,直接将手中的匕首丢了出去,扎向沈哲。沈哲惊得浑身僵直,双腿迈不动,那把匕首呼啸着就扎进了他的右后肩膀之中,他惨嚎一声跪倒在地,拖拽着两个忍者也差点跌倒。那两个忍者顿时不再拖着他走,抛下他,直接随着前方那裹挟着老年武士逃跑的两个忍者一起跑了出去。孟旷赶上前去一脚踹倒了沈哲,还欲再去追那几个忍者,但那四个忍者加上方才那个和孟旷交手的女忍者,却已经直接带着那老年倭国武士跳了船,跃入了海中,而此时船底已经燃起熊熊大火,这艘船不能再要了。 他们在海水中狼狈泅游,最后被另一艘同党叛军的船捞起,而孟旷也不能再于这艘船上久留,后方划船的郭大友、黎老三和邱白三人已经在扯着嗓子喊她弃船逃跑了。 她立时返身回去,抓起沈哲,就用随身携带的绳索将他绑了,完全不顾他痛呼惨嚎、哭爹喊娘地求饶,一把将他扛了起来,就往船舷边去。然后她将沈哲直接丢出了船去,而她自己立在船边,一个鱼跃漂亮地入了水。 “轰”,身后海船在她入水后发出了强烈的爆炸。孟旷在水底抓住了不断扑棱的沈哲,带着他向郭大友等人的小船游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为第二卷最后一章,下章进入第三卷——此花不在汝心外。卷名出自王阳明《传习录》:“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阳明讲“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心外无事”,都是连着心讲,没有心,就没有理事物。天地人物,都是以这人心的一点灵明,人的良知,也是天地万物的灵明。无关乎我本人是信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此处引用只是因为我很赞同那个时代的人需要寻心,无论哪个时代的人都需要。 虽然卷名很玄,但第三卷很燃。虽然第三卷很燃,但最终还是人物的寻心之旅。这本书三卷都用了阳明先生留下的字句,主旨便在于此。 感谢在2020-07-16 18:04:02~2020-07-18 18:1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骰啊啊啊、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pring 20瓶;抺茶、Ebichu、 10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8、第一百五十八章 “张允修?真的吗, 你没认错?”朱青佩反复向穗儿确认道。 “我绝对不会认错,他的声音我记忆深刻,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穗儿坚定地说道。 朱青佩登时沉默下来,片刻后她压低声音, 在穗儿耳畔问道: “你方才唤我起来,莫非是因为发现了张允修?” “不, 不是。不知郡主你可还记得, 昨夜狂风暴雨,住店的只有我俩和隔壁的张允修,当时我还不知道隔壁的人就是他。我们俩在一楼时,暴雨中来了个远行客,作书生打扮。但我看出来他身怀功夫,并一直在监视咱们隔壁客房的人。直到刚才, 我从隔壁人说话的声音判断他是张允修。我之所以那么紧张喊你起来,是因为我害怕那个假冒书生的人可能会对咱们不利, 我不会武功, 咱们俩都得保持清醒警惕。” “我明白了, 现如今你确认了隔壁就是张允修,这下咱们可是摊上事了。”郡主终于打起精神,开始进入状态了, 她问道: “咱们眼下该怎么办?” 穗儿思索了片刻,道:“既然发现了张允修,咱们就不能丢了他的行踪。他最好是能在孟旷、郭大友他们回来之前不离开这个小客栈,若他要走, 咱们也必须得跟上去。得跟在那个假冒书生的后面,要保证不引起他们之中任何一方的注意。届时,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留字条给孟旷他们,然后再沿路留下标记了。” “你确定要冒这个险?”朱青佩问道。 “必须!张允修已经失踪了快十年了,多少人苦苦找他都找不到。我等这个机会也等了不知多久了,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千载难逢的机会绝对不可放过。这个险,必须要冒。”穗儿毫无犹豫。 “那个跟踪他的假冒书生,到底是谁?”郡主拧着一双秀眉,感到十分困惑。 “有可能是锦衣卫,我和孟旷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多少对锦衣卫身上的某些说不清的特质有分辨能力,我猜测他可能是锦衣卫,但到底是北司还是南衙的,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推测,他有可能是南衙的人,因为他很有可能和汪道明有关。汪道明宣称掌握了张允修的下落,而张允修的下落应当不会有其他势力知晓,兴许就是这个人一直跟着张允修,并向汪道明传递消息。” “有道理。”郡主点头,然后她十分果断地选择了支持穗儿,“既如此,咱们尽快做好准备,随时预备跟上去。” 穗儿和郡主的运气不是很好,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隔壁屋里的张允修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发了。而楼下那个借宿的假冒书生早就离开了这间食店,穗儿估摸着他肯定是埋伏在了附近,等张允修离去后,他便会继续远远地缀在后面。而穗儿和郡主必须把握好跟踪上去的时机,急躁了很容易会被发现,但若是等得太长,又会把人给跟丢了。 她俩收拾好行李,捡了客栈靠外面大路的牖窗边坐下,点了朝食来吃。这里视野最好,一边吃着,穗儿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穗儿包了头发戴了幂篱遮挡面容,从楼上下来的张允修果真不曾认出她来。 九年不见,昔年俊俏的白面书生张允修已经蓄了黑长的胡须,皮肤也晒得黝黑,看上去瘦削但精干,模样发生大变。但他藏在眉梢间的那颗小黑痣不曾变,脸型和耳廓也都不曾变,这些特征让暗中观察他的穗儿再度确信此人就是张允修。他戴着一顶斗笠,身上穿着毫无特色的百姓布衣,双腿打着绑腿,踩着草鞋,背着个绑着油伞的大包袱,手里还拄着根木手杖,看上去平平无奇,丢在人海里几乎完全不会被认出来。他已经在楼上用了店家送上去的饭食,下来后又从店家这里拿了一包干粮收在包中,打了一大壶清水,他便去外面的马厩,牵出来一头驴,然后骑上驴出发了。 穗儿和朱青佩的注意力顿时落在他离去的背影上,直到他消失在了食店外道路的尽头,郡主起身走出了食店,装着要去外面的马厩看看他们骑过来的三匹马,实则从后方绕到大路另一侧,仔细观察。果不其然,她看到食店边那片丛林里冒出来一个身影,那人迈开大步向着方才张允修消失的方向跟去。 朱青佩急忙跑回了食店,向穗儿招手。穗儿当即起身,走到食店柜台,将住店钱和饭钱拍在柜台上,并将一封折叠好的,用蜡封起来的信纸丢给食店老板,让他交给回来的孟旷等人。随即她和朱青佩立即出了食店,朱青佩从马厩中牵出属于她的那匹马,带着穗儿上马共乘,向着张允修离去的方向追去。 …… 九龙湾之中,火光滔天。燃烧的大海船没能驶出海湾,就被弃置。叛变的一部分倭寇,登上两艘海船,驾船出逃。其余人等彼此厮杀,转瞬间便是非死即伤,六百人几乎全部失去了战斗能力,还有不少人往海湾外面逃去。 但很多人跑到一半,却立刻被闻讯赶来的官军堵在了半路上,直接被拿下。此前邱白就向平湖县衙和嘉兴府报告过九龙湾的事,嘉兴知府自觉事关重大,要报给浙江巡抚常居敬知晓,并要求平湖县的知县提高警惕,在九龙山外围暗中埋伏兵力,以备不时之需。 凌晨时分,九龙湾内喊杀声震天,随即发生了大爆炸,火光冲天。外围的官军立刻被震动了,当即往九龙山之内赶。半路上就撞上好多匆匆逃出来的倭寇,有倭人有明人,不论是谁都被当即拿下。 当官军赶到九龙湾之内时,看到的是两个浑身湿透的锦衣卫,并一个精干的年轻男子,身边绑缚着一个失了一条手臂的倭人,一个右肩扎着匕首、倒在地上呜咽的娘气男人。他们身后的海滩上满是东倒西歪的倭寇,死的死、伤的伤,远处的海湾海面上,一艘大海船在燃烧,已经几乎要沉没了,还有数艘海船弃置在海面上。 “怎么回事?”为首的军官上前询问道。 郭大友咧嘴一笑,道:“一不小心,捣毁了一个倭寇的走私军火据点。” 那军官张大了嘴巴,半晌无言。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与军官交接完毕的郭大友、孟旷和邱白三人出了九龙山,回到了山脚下他们昨日下午出发前的食店附近。郭大友将负伤的岛津岁久和沈哲交给了那名军官带回平湖县衙大牢关押,剩下的大部分倭寇,都被官军抓起,押回军营,暂时作为战俘管理。 烂摊子交给官军收拾,孟旷心系穗儿,想要尽快回去见到穗儿。而黎老三因为不方便露面,因而在官军赶来之前,他就上了外面接应他的那艘小渔船,随着他老战友的儿子去了附近的渔村。孟旷和郭大友并不担心他逃了,他必然是会回来寻他们的,此番他协助孟旷抓到了沈哲,接下来万兽百卉图的事就该提上日程了。 郭大友心情不错,孟旷此番立了大功,他也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总算是可以交差了。因而虽然一身狼狈,浑身酸疼疲累,但他步伐仍旧很轻快。而孟旷更是丝毫不像是个战斗了一整晚的人,她迫不及待地往回跑,赶到食店门口时更是直接冲了进去,就往楼上去。她不知怎么的太想念穗儿了,好想立刻就见到她,甚至不顾食店老板在后面喊她的声音。 结果等她上了楼,看到的却是空空如也的两间客房,穗儿不知去了哪儿,连行李都不曾留下。 她登时懵了,呆了片刻,着急忙慌地往下跑,就见柜台前,郭大友手里正拿着一封信,柜台上还放着他们本来寄存在客房中的行李。 “十三,穗儿她们走了,给咱们留了封信。”郭大友无奈道。 孟旷忙赶上前来,一把抓走了郭大友手里的信,拆开封蜡读了起来: 【吾等发现隔壁客房住客正乃张允修,有一疑似锦衣卫者假扮远游书生跟踪于他,或为给汪道明提供线索之人。现如今吾等已随其后,沿途留下红丝标志,尽快赶来。穗留。】 她把信丢给郭大友和邱白,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脑内嗡嗡直叫,血流上涌。天哪,穗儿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吗?她竟然跟踪张允修,而且还是在已经有一个跟踪者的情况下。她毫无经验,竟然就这样把自己至于险境之中。 她抓了抓已经散乱的发顶,扭身就往外走,要去马厩牵马。郭大友却立刻喊住了她: “孟十三,你给我回来!” 孟旷不听,郭大友一把拽住了她,冷声道:“你急也没有用,人都走了多久了?我们就算要赶时间也不必急在一时。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披头散发、衣服也破了,还那么多擦伤。你先去清理一下你自己,咱们在外面这么长时间,几乎也没吃什么,没有一个好的状态你怎么去追踪?怎么去帮穗儿?” 孟旷咬牙,她知道郭大友说得有道理,现在她这个状态,也没有办法去追踪穗儿,反倒会因为这一身狼狈而更加引人注意。她也不多废话,转身去了食店的后厨,打水烧水,然后借食店的客房浴桶沐浴干净,给自己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她的左臂撞出了一大片的淤青,不过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后背刮伤了,手脚都有不同程度的刮擦损伤,但这些都不影响她的行动。她因为湿身太久,已有受寒的迹象,洗了个滚烫的热水澡,总算是缓了过来。沐浴完后,她换上了全新的一套藏青锦缎的圆领武服。然后她更换了自己快要断开的面具绑带,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武装革带,还有湿透了的武器革包,清点了一下自己目前还持有的暗器。 螣刀一侧刀刃有一部分卷了,她暂时没空修复。匕首她已经从沈哲后背回收了,但这匕首卷刃太厉害,已经没办法用了,她只能塞进包裹里,寻机会去铁匠铺熔了再造。 做完这一切,她看了一眼漏刻,现在的时辰是六月十七日早间的巳正一刻。穗儿大约是卯正时分离去的,那时候天还没完全亮。 她匆匆下了楼,食店老板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热乎乎的朝食,郭大友和邱白已经拾掇停当,正在吃了。她立刻过去坐下来,狼吞虎咽,囫囵把食物送进了胃里。接着三人带上干粮,迅速去马厩牵马。因为此前他们骑来的三匹马只剩下了两匹,郭大友不得不被迫和邱白骑一匹马,因为知道孟旷是女子,他们都不好意思和她同骑了。 孟旷可顾不得那么多,直接策马冲了出去,将郭大友和邱白甩在了后面。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正式进入第三卷。希望大家多多留评,给小书一点鼓励啊,最近评论区清冷到我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看文了。 感谢在2020-07-18 18:18:13~2020-07-19 17:5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抺茶、阿骰啊啊啊、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何不有容 7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9、第一百五十九章 穗儿骑在郡主背后, 抓着郡主腰间的衣服布料。没有孟旷带她骑马,她愈发觉得这骑马是件困难的事,孟旷还会将马鞍让给她,从背后环着她, 给她当依靠,帮她掌握平衡, 不至于从马上掉下来。但她没办法和郡主那样亲密, 只能自己努力骑在马背上,也没有马鞍支撑,她必须努力夹住马背,控制自身平衡。 她们目前已经掌握到了那个假冒书生的踪迹,为了不让他发现,她们落后了相当远的距离。好在穗儿记住了那假冒书生的足迹, 凭借自己强大的记忆力和对图形的识别能力,她很轻松的就能从地上泥泞的车辙和凌乱的脚印中分辨出哪些是属于那个假冒书生的。只要能不丢掉假冒书生的踪迹, 那她们也不会丢掉张允修。不过为了以防万一, 穗儿还是花了点功夫, 在泥地中辨别了张允修那头驴的蹄印,这就比较困难了,因为道路上牲畜的蹄印区别还真不是那么大, 驴、骡更是遍地走,实在是很容易混淆。 每往前行一段路,在穗儿认为有可能会产生岔路分歧的地方,她都会选择一棵树, 或者相对显眼的标志物,用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卷红丝线做标记。她会将丝线绑缚在标志物上,给后方的孟旷做出指引。她相信以孟旷的追踪能力,很快就能追上来。 朱青佩则一直在关注着地图,她随身携带着一份嘉兴府的地图,这是昨天邱白给她的,没想到今天就派上了用场。从她们目前行进的路线来看,她们正从九龙山一路往西北方向行去,看上去张允修是要离开东海岸往内陆走,很像是要去平湖县城之中。但具体要前往何方,现在还很难判断。 就这般一路追踪,到了中午,张允修似乎也不曾停下休息,而后方那个假冒书生也是一面赶路一面用干粮。穗儿和郡主同样如此,不知道张允修是不是在赶时间,他似乎很着急。 不过毛驴的速度并不很快,张允修可能是为了节省毛驴的体力,并没有催着毛驴奔跑,而是以稳步的行进速度以求让毛驴走得更远。后方那个跟踪他的假冒书生没有坐骑,完全是靠两条腿追踪,但他速度不慢,且体能耐力极强,追踪了大半日,丝毫不见他有疲累的样子。 下午时分,他们已经从泥泞的野道走上了相对夯实的官道,脚印的辨别更困难了。而张允修并没有进入平湖县城,他直接从县城东侧绕到了北侧,在渡口上了船,沿着河网密布的河道,不知要去向何方。 那假冒书生同样乘上了一艘船,继续跟随张允修。但朱青佩和穗儿却犯了难,因为她们的马匹上不了船,这里的渡口船只大部分都是小型的乌篷船,行脚客载上几个人没有问题,但类似马匹这么大的牲畜却无能为力。此前张允修的毛驴,是因为恰好遇上了一艘可以载牲畜的大船,所以很快就走了。她们要等下一艘可以载牲畜的大船,就得在这里耗上起码半个时辰。 这下可着实为难到了朱青佩和穗儿,她们哪里能耗上这么久。不得已,朱青佩只得将马匹丢下,自拿了行李,与穗儿登了船,继续追踪。在河道上,她们险些丢了前方那个假冒书生的行踪。若不是她们的船夫对方才假冒书生所乘船只的那个船夫比较熟悉,她们真要从错误的地点上岸,因为那假冒书生出乎意料地去了别的位置上岸。 直到再次发现假冒书生的踪迹,穗儿才松了口气。郡主不禁有些担忧: “他是不是发现我们在跟踪他了?还是说张允修发现了有人在跟踪他?” “即使被发现了,我们也得跟下去。”穗儿咬牙道。 虽然知道穗儿这是在拉着她冒险,但郡主朱青佩依旧选择了支持她,她清楚穗儿没得选。人这一辈子总有些没得选的事,她对此感同身受。 张允修绕过了平湖县,直接去了更西北方向的嘉善县,由于夕阳西落,时辰已晚,张允修选择了今夜就宿在嘉善县城之中。穗儿没有想到,兜兜转转,又回了自己的家乡。而且更为巧合的是,张允修落脚的客栈就是前夜她们住的那家店。 为了防止客栈老板认出自己两人来,穗儿和朱青佩并不敢住进那家客栈之中。她们两人在客栈外逗留了一会儿,发现那个假冒书生住进了距离那家客栈不远的街角的另外一家客店。而这家客店向右拐,沿着河道再往前走一段路,左边会出现一条小巷。穗儿的老家就在这条巷子里。 穗儿决定今夜就宿在自己的老房子中,她们家房子的阁楼窗户恰好也能望见冒牌书生所入住的那家客店,应该不会错过监视的时机。 她先打开了家里大门外的挂锁,带着郡主进去后,她们搬了梯子来,穗儿又从梯子爬了出去,将大门再度锁上,随即再从梯子爬了回来。穗儿害怕自己家大门突然开了锁,会引起其他什么人的关注,导致一些节外生枝的事。毕竟她们家是没有后门的,院墙后面就是河道,大门是否上锁基本就代表着里面是否有人。 当然,她很细心地在门檐上系了一根纤细的红丝,以便孟旷能够找到她。 入夜,穗儿和朱青佩躲在满是灰尘的旧家之中,啃了点干粮,约定好郡主值班前半夜,穗儿值班后半夜,盯住那个假冒书生。于是郡主便先上了阁楼。那阁楼里满是灰尘,又很狭窄,本不是让人久留的地方,穗儿和郡主草草打扫了一下阁楼,通了风,便只能将就了。 夜里的嘉善县城很黑,好在假冒书生入住的客店门口挂着一盏很醒目的红灯笼,照亮了客店门前的情景,让远处的郡主也能清晰观察到。朱青佩保持着不大舒服的姿态窝在阁楼之上,一直盯着远处的那盏红灯笼。但因为这一日奔波的疲倦,加之昨夜宿醉后尚未恢复的脑袋还晕晕乎乎的,她的精神状态不算很好。时间长了,她开始走神,脑海里不由自主又开始想起班如华,想起自己临行前拥着她的那画面。她在自己怀中默然流泪,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尽管相识不久,但朱青佩了解班如华并不是一个喜欢麻烦别人替自己做事的人,相反她很独立,从不求人。但那日她祈求自己杀了沈哲,这个人是她这辈子的梦魇,是她依靠她自己的能力无法战胜的魔物。她祈求自己替她杀人,这成了班如华求自己做的第一件事,于是杀了沈哲就成了她朱青佩的执念。若这件事无法完成,她不知该如何回去见班如华。但愿孟旷和郭大友能够如了她的愿,否则她只有擅自行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出神间,朱青佩恍然发觉那盏红灯笼的光芒闪了一下。她心下一惊,忙凝神去望,果然见到黑暗中,有个人影出了那间客店,正沿着街道向她们的这个方向而来。朱青佩不敢确定那人就是那个假冒书生,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决定去叫醒下方正在睡觉的穗儿,她们需要准备继续去跟踪了,如果那人影当真是假冒书生,不知道他这个时候出来,是打算做什么,显然他没打算去暗中查看张允修,因为张允修的客栈在另一个方向。 她有些费劲地从阁楼上爬下来,寻到了正趴在下方餐桌上睡觉的穗儿。穗儿根本也没睡着,被她一摇就醒了。 “你确定那人是那个假冒书生?”听了郡主的描述,穗儿确认道。 “我不确定,但谁会这个时辰出客店在外面乱晃,我估摸着八、九不离十。”郡主道。 穗儿有些犹豫,她怕这是个误会,她们若是擅自出去了,反倒会错过监视的时机。正犹豫间,忽闻外面院子的门锁传来了开锁的声响。二人顿时僵在原地,浑身汗毛倒竖,血液凝滞,心跳骤停。片刻后,郡主悄声问道: “谁?谁在开门?是孟旷找来了吗?” “不,不可能,院门挂锁应该只有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就在我身上。阿晴身上没有钥匙,她若是要来寻我,是不会去开门的。”穗儿压低音量急促回答,声线中偷着紧张与恐惧。 “糟了,咱们得快躲起来!”郡主当即拉起穗儿,二人也无处可躲,于是一起钻进了寝室内的一个梨花木的衣柜之中,刚关上柜门,就听见外面的锁链已被彻底打开,院门发出吱呀的声响,被人推了开来。 躲在柜子里的二人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穗儿更觉得后背冷汗直冒,她努力思索着到底是什么人会有她家的钥匙,她是不是疏漏了什么细节。 来人进来后反身又关上了院门,他脚步并不匆忙,反倒显出几分悠然。并且他好像对这个院子很熟悉的样子,进来后,就径直往正屋里来。 没多久,二人就听见了火镰打火的声响,“啪啦”“啪啦”,没多久对方打着了火,并点燃了一盏屋子里的油灯。点完灯后,二人听到了脚步声和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人似乎举着油灯正在外面走来走去,不知在做什么。 但此时躲在柜子里的两人已经是浑身紧绷,冷汗直冒了。因为她们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们进来后打扫过灰尘,尤其是桌椅板凳,都擦干净了。这屋子里显然不像是多少年不曾有人来过的样子,那人应当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的。不过幸亏她们俩方才躲进来时顺手把行李也带进来了,否则若是行李也摆在外面,一下就会被发现。 但饶是如此,现在也是岌岌可危,她二人只能祈祷对方粗心大意,不曾发现灰尘的细节。但显然事与愿违,因为她们从衣柜的门缝中看到了火光透了进来,那人举着油灯进了寝室,应当是进来查看了。二人顿时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喘。火光就在衣柜门缝外晃来晃去,朱青佩大着胆子凑近了门缝向外望,但门缝太窄了,她看不清对方的全貌,只能隐约判断那是个男子,因为她看到了男子发髻。 紧接着,火光忽然就在衣柜外停下了,二人的神经顿时紧绷到极限,那人的手就落在了衣柜的把手之上,她们能看到柜门抖动了一下。紧接着门缝豁然敞开,柜门被那人拉了开来。穗儿和朱青佩的心魂顿时飞天,整张脸殊无血色,苍白若纸。 门外,一个男子举着油灯望着她们,他面沉似水,面容在闪烁的火光中阴沉可怖。他开口了: “我就知道,会来这里的人除了你李穗儿不做他想。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跟着我,你是何时发现我的?” 张允修作如是问。 作者有话要说:柜子是亲爹【狗头】 感谢在2020-07-19 17:59:33~2020-07-21 18:4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2、阿骰啊啊啊、若禅。、銀狐、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魂淡小弟 10瓶;carrie 8瓶;棠梨煎雪 5瓶;风 3瓶;核桃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0、第一百六十章 六月十七日, 夜,嘉兴府嘉善县城穗儿旧宅之内,气氛极度紧张且诡异。 张允修疑问出口, 半晌不曾得到回答,因为穗儿和朱青佩真的被吓坏了,好一会儿都不曾缓过神来。张允修让开了一点身子, 缓和了语气道: “你们先出来吧,出来后咱们慢慢谈。” 郡主长到这么大,虽然素来爱冒险,但却从未经历过今夜这般吓人的事。不过她毕竟是习武之人,身上有功夫,气正不惧邪,惊惧过后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她率先出了衣柜,捏紧了手中的宝剑, 随时准备对付眼前这个家伙。身后,穗儿随着她出来了, 她腿还有些软,有些站立不稳, 出来后扶着柜子缓了缓,才随着郡主一起出了寝室。彼时, 张允修已经在外面的餐桌边坐下等她们了。她二人走过去,张允修做了个请的动作,她们彼此相视一眼, 便也坐了下来。 既然愿意对话,那就还算好,只是有一件事,穗儿必须率先提醒张允修。 “有人跟着你, 那人估计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了,你确定现在要坐在这里和我们聊?”穗儿道。 “无妨,我一直知道有个锦衣卫的尾巴跟着我。我是故意把他引来嘉善县的。”张允修笑道。 “你要做什么?”穗儿问。 张允修不答,转而继续问道:“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踪迹的?” “昨夜,我住进了九龙山下的那家食店。彼时我还不知道店里另外一个住店客人就是你,还是因为你身后那个跟踪者后来夜半时分也来了食店之内,我发现他一直在偷偷地监视着你,才会对你留意。早间,食店伙计去给你送热水,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才终于意识到隔壁客人就是你。该说这是天大的巧合吗?九年了张五爷,多少人找你都苦苦找不到,却在今日被我巧合间撞上了。” 穗儿没有隐瞒,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张允修是个头脑非常聪明,性格又极其谨慎的人,穗儿若要在他面前撒谎,那么光是圆谎就会耗尽她的心力,如此反而会让张允修对她彻底起疑。她现在最需要做的是控制住张允修,争取他的信任,并获得他所掌握的万兽百卉图。 张允修直切要害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去那家食店?这个节骨眼上你会出现在这里,我不得不怀疑你和官府或者锦衣卫有关系。你身边这位是……” “朱青佩。”赶在穗儿介绍自己之前,信阳郡主就很简略地自我介绍道,她不愿让张允修更多地知晓她是谁。 “哦?没想到是信阳郡主,失敬了。”奈何事与愿违,没想到张允修一听名字就知晓她是谁,他嘴角流露出玩味的笑容,面带讽刺地向信阳郡主拱了拱手,随即转头看向穗儿继续道,“李穗儿,我没想到你当年遭遇了那么凄惨的事,入了宫知晓了皇家人的德行,如今还会和宗室女来往?你是什么时候出宫的?莫不是这位郡主把你救出来的?” 张允修似乎对穗儿这些年的经历并不是很清楚,从他的询问中判断,他似乎只知道穗儿在张家抄家后被押解入京,随后逃狱并进宫了。但对于穗儿在宫中经历了什么,后来是什么时候出宫的,怎样出宫的,出宫后又经历了什么一概不知。看来这些年他几乎不曾在京城之中活动过,更是在宫廷之内没有眼线,所以很多情报他没有了解的渠道。 穗儿犹豫了片刻,思考是否该把自己与北司锦衣卫孟旷和郭大友的关系告诉张允修。从他的经历,以及对皇室和朝廷官府的态度来看,他应当会对朝廷鹰犬锦衣卫非常忌惮。但穗儿并不希望在这么大一件事上对张允修撒谎,因为这个谎言注定无法长久维持,总有一天要被戳破。届时,她很有可能会彻底失去张允修的信任。 思忖片刻,她决定先迂回一下,借那个跟踪张允修的假冒书生试探一下张允修对锦衣卫的态度。同时也再次尝试从张允修口中套出他把那个假冒书生引到嘉善究竟打算做什么。 于是她道:“很多时候我都是迫不得已去做出选择,我一个小小女子,无权无势,总得找个依靠。你这些年一直在外躲藏,应该很能理解我的处境。你这些年到底去哪儿了?还有啊,我们坐在这里谈下去真的好吗?那个跟踪者很快就会找到这里,外面那道院墙可挡不住他,他会翻进来,然后窃听我们的对话。” 张允修唇角依旧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他大概是看出了穗儿对说实话有所顾忌。且当下的处境,确实让她心生焦虑,如果不做解释,也确实没办法将谈话进行下去。他于是回道: “无妨,你不必担心那个人会对咱们如何。嘉善这里有我的人,很快会处理他。” “你的人?”穗儿疑惑,郡主也蹙起了眉头。 “和我同行的人,我从北方南下浙江后,第一站就是在嘉善这里落脚的,此后才去了平湖,后又去了九龙山。从九龙山返回时我下榻了山脚的那家食店,所以你们才会在那里遇见我。”张允修道。 穗儿瞪大双目,眸光闪烁起来。张允修在暗示什么?他说他去了九龙山?难道说他是去见了沈哲和倭寇吗?他……怎么会和倭寇有来往? “为什么你的同行之人不随你一起去?”穗儿试探着问道。 张允修回答道:“因为他在嘉善有别的事需要做。何况,九龙山专门派了人来嘉善这边接我去九龙山,他也很放心。我们约定好,等我办完事,就回到嘉善客栈汇合。我今天回到了客栈,与他见了面,他告诉我,两日前他发现了客栈中有一行四个可疑的人入住,两个男子应当是锦衣卫,另有两个女子,一个女子做男装打扮,另一个女子棕发,眸色特殊似琥珀,形貌特异像是西域人,我一下就想到了是你。然后我就来了这个院子,我想来看看,你是不是会躲在这里。呵呵,没想到还真让我在这里找到了你。” 这家伙方才果然在给穗儿下套,试探穗儿会不会向他说真话!穗儿眸光渐沉,郡主则暗暗心惊。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院子的钥匙?”穗儿敏锐地问道。 “当年离开江陵后,我四处漂泊躲藏,在这个院子也住过两年的时间,你说我为什么会有这个院子的钥匙?当然是找锁匠专门配了一把。之所以不换锁,就是为了能让你还有地方可以回来。我还是需要找到你的,这里是你与我之间的联系点之一。”张允修笑了。 “是马成业……他告诉你这个地方的?” “不是马成业,而是我父亲。你被带离北上后,这处院子成了我父亲为我安排的一个落脚点,虽然房子的地契房契都在你的手里, 但这房子其实仍然算是我们张家的房子。这处房产是张家最为隐秘的房产,锦衣卫查不到,也成了我最隐秘的藏身处之一。多亏有这个院子,我躲过了最开始天罗地网的追捕。” 穗儿一瞬似乎明白了很多关节,只觉得脊背发寒。 郡主虽不清楚其中的细节,但光是听张允修说话,就已经让她浑身冒冷汗了。这个人好恐怖,好缜密的心思。回想起自己昨夜居然还在和这个人同处一个屋檐下时喝得醉醺醺的,不禁深感后怕。幸亏此人对他们没有恶意,否则现在她还不知被埋在哪里了。她不禁开始对自己因为情绪失控而犯下的低级错误而感到极度懊恼,暗道自己出门在外居然这么不小心,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如果她连自己的命都护不住,还说什么帮班如华报仇的话,简直是成了笑话。 “你到底在替谁做事?还是说,是谁在替你做事?你们在谋划什么?叛国?”穗儿问。 “叛国?呵呵呵……”张允修笑了,叛国两字从他嘴里吐出,充满了嘲讽的意味,“大明国还有什么值得效忠的?我所求,非常人所能理解。” 穗儿眉头紧锁,又道:“你和爱新觉罗什么关系?” “哦,你竟然会提到爱新觉罗?你真的非常聪明。”张允修眸中爆发出精光,一瞬甚至浮现出某种令人害怕的狂热,“李穗儿,我手里有万兽百卉图但不知解法,你则知道确切的解法却无法复原全图,只有我俩合作,才能彻底解开万兽百卉图中的内容。你与我来吧,此后也绝不会亏待于你。” 一旁的朱青佩一头雾水,她不知道为什么穗儿突然提到了爱新觉罗,她缺失了很多关键信息,无法跟上穗儿敏捷的思路。 而此时此刻听完方才张允修邀请她的一番话,穗儿终于拼上了最后一块碎片,已经基本推理出了张允修在一系列事件中充当的角色。 还在京中时,添香馆乱夜,爱新觉罗·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曾现身,与相好的青楼女柳焉芷有过一段对话,被郭大友窃听到。后来这段对话,郭大友对孟旷提起过,孟旷也与穗儿说了。舒尔哈齐说他来京中是为了寻一个“散财童子”,他的接应人是个“狡猾的老家伙”。那老家伙彼时正遭受官军抓捕,舒尔哈齐还提到,他们曾一度抓住了那个“散财童子”,但还是让人跑了。 不难推测,“散财童子”指的就是穗儿,“狡猾的老家伙”则指的是化名“老洛”的黎老三。也就是说,黎老三与爱新觉罗及其背后的建州女真存在合作关系,他们正在谋求获得穗儿所知晓的万兽百卉图的解法。 根据那夜同样在这处旧宅中黎老三与穗儿、孟旷的对话得知,黎老三在辽东始终不曾接触到辽东总兵李成梁,并对其产生反感和失望情绪。穗儿相信他这些年不会在辽东毫无作为,他应当会谋求寻找其他的势力合作。辽东一共就三股势力,第一就是李成梁,第二则是蒙古势力,第三则是相对散乱割据的女真各部落势力。辽东蒙古势力多而杂,且蒙古人高傲,并不会与来路不明的明人合作。而彼时努尔哈赤刚刚丧父丧祖,暗中立志反明,再加上比较弱小,急需吸收所有可能的力量来壮大自身。黎老三会去寻找建州女真合作是很合理的选择。建州女真的野心虽然藏得很好,但明眼人还是看得出来的。而怀揣着一颗重振军威、拳拳报国之心的黎老三,却选择了和建州女真合作,这不得不让穗儿对黎老三告诉她们的话起了疑心。 黎老三本人说,他多年寻找张允修无果,不得已北上辽东寻找其他的机会。后来机缘巧合寻找到了与蹇达合作的机会,但是蹇达提出必须要拿到万兽百卉图。黎老三这才会再度返回京中,打算把穗儿从宫中弄出来。可以判断,这并不是实话,他的合作人并不是蹇达,而是建州女真,和他一起南下的不仅仅是竹妍、阿都沁,还有舒尔哈齐。 但是这其中还有疑点,黎老三难道单凭一张嘴,空谈一份图,就能说动努尔哈赤,甚至让舒尔哈齐跟着他南下?穗儿是不相信的。对于这些白山黑水中极其善战的游牧民族来说,一份不切实际的藏宝图,远远没有手中的大刀弓箭和座下的马匹来的实在。他们相信武力,崇尚武力,如果没有真正的实物展现在他们面前,她们怎会轻信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鬼所说的话? 而黎老三急切寻找张允修确实是真的,他当真不知张允修在何处。 多重线索拼接在一起,便得出了一个结论:早在黎老三之前,张允修就已经寻到了建州女真,并给建州女真展示了万兽百卉图。被这张真真切切的大图震撼到的爱新觉罗兄弟决定与张允修合作,但他们必须破解图中所藏的内容,这需要穗儿这个原图制作者。张允修必定曾多方打听穗儿的下落,并得知她入了宫,解密的事只能搁置。爱新觉罗兄弟只得一面征战,一面等待时机,也许这期间,张允修一直在幕后给他们充当军师。多年后,黎老三寻到了他们,这简直就是瞌睡时的枕头,他们终于得到了入京引导穗儿出来的机会。 而自始至终,张允修都隐在爱新觉罗兄弟的背后不曾露面,可怜黎老三还在拼命寻他,却不知他要寻的人,就在背后用牵线控制着他。 方才,张允修已经变相承认他与爱新觉罗有关系,穗儿的推测已经基本成立。同时他说他自北南下后第一站来到嘉善,之后九龙山的倭寇亲自来接他去了九龙山,这句话可以判断他南下的目的非常明确,他是要与九龙山的人谈生意,他也许是利用万兽百卉图的巨大利益诱惑与倭寇达成了某种贸易协议,也许他们让倭寇见到了真金白银,这些都不得而知。这可能是舒尔哈齐在添香馆中遭遇到倭寇后,循着线索追索到了九龙山倭寇的身上,想要借机在其中搅混水,捞一点好处。至于他们想捞什么好处,搅什么浑水,穗儿现在还缺乏信息,推测不出来。她只能大致猜测和军火有关。 思及此,院外突然传来响动声,好像是有人打翻了什么,传出了“啪啦”一声响动,紧接着有人怒吼了一句:“站住!”仓促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似是有人从院子中翻了出去,后面有不止一人在追。 而外面的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个带着修罗面的人闯了进来,嘶哑着嗓音喊道: “穗儿!你在吗?” 穗儿不禁大喜,孟旷赶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这章有没有体现出穗儿的聪明才智【狗头】 感谢在2020-07-21 18:42:43~2020-07-23 18:0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公子 2个;若禅。、阿骰啊啊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浣熊啊哈 3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1、第一百六十一章 门扉被用力撞开, 孟旷提着刀就冲了进来,她一眼将屋内景象收入眼底,随即杀意爆发, 一个健步冲到张允修身前,直接就将他擒拿在地,并用膝盖抵住他后背, 将他锁在了地上。 “十三哥!你别伤了他,他是张允修。”穗儿连忙出声制止,有一瞬她真的以为孟旷要杀了张允修,好在孟旷理智清醒,手下留情。 孟旷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没有再继续开口说话。在张允修面前,她依然需要继续隐藏她女子的身份,方才情急之下她冲进来开口喊的那一声, 因为刻意压低了嗓音,听上去极为嘶哑, 难辨男女。 孟旷似乎并不放心就此放开张允修,她用绳索将其双手绑缚于背后, 然后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迫使他坐在了椅子上, 又将他双足绑在了椅子上。张允修全程没有说话,只是略有些狼狈地喘着粗气观察着孟旷,面色阴沉, 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待孟旷完成了对他的束缚,彻底控制住他后,她立刻凑到穗儿跟前,扶着她双肩紧张地打量她, 要看看她是否受了伤。穗儿只是摇头,拉了拉孟旷的衣襟,孟旷顺势低下头来凑近她,她趴在孟旷耳畔,言简意赅地将自己方才与张允修的对话以及她自己的推测告诉给孟旷。孟旷听后又是吃惊又是疑虑,眸光不自主地瞥向身后的张允修。 此时张允修开口了: “我说,我对你们可没有什么恶意,何必如此对我?给我解了绑,我们好好谈不行吗?” 孟旷没理他,而郡主则转而问道:“方才外面出了什么事?对了,你们渡河的时候是不是遇到了一个船夫,带你们在那个隐蔽的地方上岸的?” 孟旷点头。 原来,此前追踪过程中穗儿一路留下红丝标记引导孟旷,但就在平湖县城外的那个渡口,她们遭遇了第一次无法留下标记的情况。当时穗儿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委托载她们渡河的船夫带口信。她告诉船夫如果他遇见了三个看上去像是官府官差模样的人追来这个渡口,就带他们到此前穗儿、郡主上岸的口子去,并详细描述了孟旷三人的外貌特征。这样,断了的追踪线索也能再续。穗儿给了那船夫不少银钱,也只能将后续的事委托在他身上了。情况紧急,当时她也没有那么多的考虑时间,这么做其实相当冒险,中间非常容易出差错。 但好在,那位船夫还是很负责的将口信带到了,并将孟旷等人引导到正确的地方上岸。 孟旷将穗儿和郡主拉到隔壁寝室内,她们彼此凑近,孟旷压低嗓音,用只有她们才能听清的音量悄声道: “其实就算那船夫不将你们的事主动告诉我们,我们也有办法打听出来,就是可能会耽误些时间。我们一路顺着穗儿留下的红丝追索到了这里的旧宅,发现宅门上的挂锁是开着的,我和郭大友第一反应是这不该是你们所为,如果你们藏在宅内,不该这么不谨慎。我们判断可能屋内有危险。结果我们刚准备破门而入,里面似乎有什么人被惊动了,随即传来坛罐破碎的声响,一个蒙面做书生打扮的人从墙垣上翻了出来,立即逃跑,而随在他身后,还有两个男子,看上去很高大强壮,因为很仓促天又黑,我们也没看清是什么人,他们追着那个蒙面书生跑,随后郭大友大喝一声‘站住’就带着邱白追了上去,我则留了下来。” 穗儿和郡主听后,心中算是对当下的情况有了个把控,看来,那个假冒书生的锦衣卫是被张允修的同伙发现并追捕,张允修并非是在吹嘘。 随后,孟旷又把在九龙湾中发生的事与穗儿和郡主简略说了一下,郡主暗喜,只要沈哲落网,那么来日方长,她大仇必定可得报,便也算是暂时放下心来。而九龙湾中的倭寇虽说表面上看是被孟旷和郭大友捣毁的,但实际上毁于他们自己的内斗,这件事也不知张允修到底作何感想。 “穗儿,你再去套一套张允修的话。”孟旷道,“他到底和倭寇做了什么交易,我打听到一个底层的倭寇说他们有一批军火一直没有运到,有可能是在山东被白莲教给劫了,倭寇还有一部分人在山东和白莲教谈判。底层倭寇不晓事,如今看来,我觉得事情并非如此,有可能这批军火其实是被张允修和他背后的建州女真给劫了。” 穗儿点头,当即与孟旷、郡主一起走出了寝室。张允修仍然被束缚在椅子上,但他这会儿看上去很是淡然平静,丝毫也无恐惧慌乱。见到穗儿等人出来,他反倒扬起了笑容,率先发话道: “怎么样?商量好了吗?与我合作可是好处无限啊。” “我们有些问题想要弄清楚,希望你能展示些诚意。”穗儿面无表情地说道。 张允修却谑笑道:“哎,话不可这么说。所谓的礼,有来有往,当是你敬我三分,我还你一尺。你们现在这样绑着我,把我当囚犯对待,这好吗?我又凭什么要回答你们的问题呢?” 穗儿想了想,看了眼孟旷。孟旷也不怕张允修在自己面前跑了,于是便上前给他松绑。动作中,穗儿道: “张五爷,你要清楚一点,我们身上发生的很多祸事都是你间接造成的,我们心里对你都有疙瘩。我们会迁怒于你,是人之常情,你当有自觉。你当年携着万兽百卉图不告而别,致使我成为众矢之的。很多的事,是我替你担了,不仅我遭遇了许多的艰难,此事还连累了其他无辜之人,甚至害得我十三哥就此失去双亲和兄长。但我们现在也不愿再计较过去的事,毕竟很多事情也并非是因为你的意愿所造成的。我们只想知道,你到底打算做什么。不知道这一点,我们又该如何与你合作?” 绳索松开,被孟旷重新卷好挂回腰间。张允修瞥了孟旷一眼,心道:这就是李穗儿口中的“十三哥”?莫不是那位十三太保末席的修罗鬼煞?看这幅鬼面,八、九不离十了。据说此人是巡勘所千户罗洵和副千户郭大友的人,也可以说是骆思恭的心腹。原来如此,李穗儿逃出宫来后能存活到现在,是靠了北司的保护。不过他对孟十三了解得不多,也并不清楚孟旷因为当年的事丧失了父母和兄长。至于穗儿到底是怎么出宫的,其实他早有推测,穗儿能出来,必然是太后的手笔,他太了解宫内的情况了,也知道只有太后才能让宫女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宫。而太后想做什么,张允修心里一直很清楚。他瞬间想通了很多关节,活动了一下手腕,摩挲了一下腕间的皮肤,道: “确实,纠结过去没有任何意义。但正因为过去发生了那些事,现在的我们才会是这般处境。李穗儿,你读过书的,我二哥教过你论语,你当记得微子篇有云: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这句话支撑着我走到了现在。你问我到底想做什么,我的目的一直很明确,我在践行父亲要我做的事,我要拯救整个大明皇朝,避免它彻底地衰朽下去。但你们也能很清楚地判断出来,这件事极其难做,因为大明的衰朽是根子上的事。你若想不动根,只在表面上修修剪剪,是没有用的。唯一的路,就是推倒重来。” 穗儿一时被张允修的话惊得无言,片刻后,她才回神,蹙眉应道: “你所谓的推倒重来,就是通敌叛国,就是引外敌入侵?” 张允修似是有些无奈,摊了摊手道:“那么你觉得该如何呢?万兽百卉图的内容,你我都很清楚,是记载了所有大明的蛀虫所在的位置,以及他们每个家族所占有的财富数额。他们是吸血虫,钻到大明的皮肉乃至于骨髓之中,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毒瘤。万兽百卉图是一幅变相的藏宝图,获得图的人,哪怕解开了图中所有的内容,也需要足够的政权势力去一个一个破开毒瘤,剔除出吸血虫,然后迫使他们将吞下的财富吐出来,重新收归国有,造福百姓。 然而这件事有多难,你自己想一想。我是罪人之后,是朝廷通缉的对象,仕途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我必须选择一个强有力的政治人物作为依靠,成为他的幕僚,让他按照我的意愿行事。但这又怎么可能呢?有哪个朝廷官员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收留我?又有哪个朝廷官员敢于按照我的指示,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破开那些皇亲国戚的毒瘤?相反,他们更想要的是保护住自己的财产和现有的权势地位,因为他们也是毒瘤中的一部分。 大明烂到根子里了!李穗儿,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你还不明白吗?只有从根子上铲除这些皇亲国戚,铲除两百年坐吃山空的皇室,重新换一批人做皇帝,才能改变如今的局面。父亲的理想要想实现,在现有的政局之下,是不可能的。” 穗儿哑口无言,更别说一旁的孟旷了。这个问题,其实她们两人都有思考过,但因为始终无法考虑到有效的解决办法,所以只能暂时搁置。她们怎么也没想到张允修在这个问题之上居然如此偏激,打算以彻底推翻大明皇室的政权的方式来实现其父的理想。而身为宗室女的朱青佩虽然自幼叛逆,却尚未到可以接受国之叛贼的地步。她已是被震撼到半晌无法回神,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方才张允修的一番话给颠覆了。此人居然能这般正气凛然地说出这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来,简直不可想象! “张允修,太岳先生一生忠于大明,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大明开创了一番新的气象。你就是这样继承他的遗志的吗?他可曾有一句话与你提起要推翻大明?可曾说过要你引入外敌来实现他的理想?”穗儿只觉得无比痛心,张允修的话带给她极为强烈的冲击,她没有想到昔年那个踌躇满志、立志子承父业的少年,如今变成了这样一个国贼叛徒。强烈的情绪波动使得她攥紧双拳,浑身都在颤抖。 “我的父亲错了,大错特错。”张允修冷酷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该效忠的是皇室吗?三千年王朝更替,兴衰有数,你若无法治理这个天下,那便换人来坐皇帝的宝座。唐初俊杰魏征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等士人,读书为天下人言,该效忠的是百姓,而非皇室。如果皇室不能带给百姓以福祉,反而成为天下最大的蛀虫,那么更替才是寻常事。你们又在震惊恐惧些什么呢?是不是大明三百年的高压统治,吓破了你们的胆了?”说话间他眸光紧盯孟旷,极具讽刺意味地开口笑问道: “李穗儿,我来替你问问你的十三哥,名声响当当的十三太保,北镇抚司最好的缇骑。孟百户,到现在为止,你堵了多少悠悠之口,刀下亡魂可有一个是罪无不赦的?又是否有一个不是因言获罪的?你为大明这么赴汤蹈火,到头来得到了什么?” 孟旷面具下的脸庞血色缓缓褪去,曾经执行任务时她每一刀冷酷的屠杀,听到的一声声惨嚎和乞求,本早已麻木无知,如今回想起来她却觉得脊背发寒。她这些年做了什么?她真的做对了吗?哪怕一切都是被逼无奈,她也已然是满手鲜血、罪孽滔天了。 效忠大明是个错误吗?她其实已经不止一次产生这样的疑惑了,也早已对此有了回答,但她始终不敢承认,她自己都无法去面对那个答案。 “那么,你通敌叛国就是对的吗?就算让外敌做了皇帝,改换旗帜,就当真能实现太岳先生的理想了吗?在我看,那很有可能只是又一次的苦难轮回!而在当下,你给百姓带来的是战争!战争只会让生灵涂炭!”穗儿猛然跨前一步,挡在了孟旷身前,仿佛在为她挡去什么一般,并坚定地质问张允修道。 “只有战争才能推翻统治,彻底革新一切!短期的阵痛是必须的,一定的牺牲也是必须的!只有大乱才会有大治!你们都太天真了!”张允修猛然从座椅上站起身来。 “看来,我必须重新考虑是否该与你们合作了。”他沉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总算是点出了这篇文最核心的宗旨了,也是最核心的矛盾点了。此花不在汝心外,主人公们的寻心寻志之旅才算是正式开始。 感谢在2020-07-23 18:09:35~2020-07-25 17:58: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5个;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核桃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2、第一百六十二章 屋内沉默得可怕, 只能听到穗儿急促的喘息声,她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力寻找张允修,到头来找到了也是白找, 他的理念已经与穗儿发生了极大的分歧,穗儿是决然不可能成为张允修推动战争的帮手的。穗儿自己并非有多么崇高的理想,只是因为她自幼贫苦, 生活于底层,深知百姓生活有多不易,而一场战争的摧毁性,对于百姓来说,是绝对无法承担的重创。她心地善良,绝不愿看到生灵涂炭。 而至于张允修所说的大乱才会有大治,战争才能革新一切的说法,她尽管理智上知道这个说法也许是正确的, 但内心的情感却无法接受。她不能成为战争的帮凶,害死那么多的老百姓, 这个罪孽她背负不起。何况,张允修是要把关外的女真人引入大明, 还要联合倭寇,这些外敌对大明来说真的是好的选择吗?当真会如张允修所说的那般, 带来大治吗?穗儿可完全不敢确定,更不敢冒这种风险。 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一步,穗儿也深感自己的责任重大。她必须考虑阻止张允修的计划, 他的行为将给大明的百姓带来深重的灾难。为今之计,她需要先稳住张允修,先从他口中套出关键的信息来。看张允修站起身来欲走,她于是开口道: “张允修, 也许你是对的,但这种风险谁也担不起,你无法确认你的选择就是对的。就好比你与倭寇来往,然而那群在九龙湾中的倭寇却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本身就是倭国一个小藩邦中的叛逃者。他们如今已经因为自己内部的内乱而恶斗分裂,一部分人叛逃回了倭国,其余人等则已经被明军剿灭,寇首岛津岁久与沈哲已经落网,这些消息千真万确,我十三哥就全程参与了剿灭九龙湾倭寇的战斗,你寻找这种外敌,他们又哪里会有什么能力给我大明百姓带来大治?” “呵呵呵……”张允修突然笑了起来,道,“李穗儿,你还真是天真得可爱。你难道不知道九龙湾的内斗本就是我引发的吗?是我劫走了他们的最后一批军火,是我假意与他们谈生意而离间了他们彼此本就脆弱的合作关系,本就是我直接促使了九龙湾的叛乱。我知晓九龙湾迟早会发生叛乱,昨夜飙风暴雨,暴雨过后就是最好的机会。如果那群倭寇还不算蠢,那夜必然会采取行动。而李穗儿,你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九龙山下,我一猜一个准,你果然是与官府、军方有关系。 倭寇对我来说是机遇,也是威胁。我需要的是利用倭寇侵朝之战,为我将来的计划攫取最大的利益。在这场战争之中,我所支持的建州女真,必须抓住时机,得到最大的好处,但同时又不能被倭寇重创以至于前功尽弃。为此,我必须要南下做些准备,九龙湾的事,只是我准备的事情之一。” 穗儿越听这话越觉得不对劲,张允修这哪里还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志所表现出来的状态?根本就成了个战争的疯子。张允修表现出的狂热让她感到害怕,这些年他在辽东,追随着爱新觉罗兄弟,被连年的杀伐战争彻底改造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越发的冷血,越发的不考虑底层人民的死活,被权欲和利益熏黑了双目,以至于如今成了个战争狂人,还美其名曰要推翻大明,带来大治。 不行,此人的话绝不可信,也绝不可支持此人的行动。穗儿决心愈发坚定,但她仍然必须尽快稳住张允修,以期能拿到他手中的地图。决不能让他再利用万兽百卉图为祸人间,在拿到图的同时,她还需要彻底摧毁张允修的计划。 “你来江南还做了什么,是不是你所说的你的同伴与你分开去做的事。”穗儿尝试着询问道。 张允修却嗤笑一声,道:“你不必套我话了,在我们不曾达成合作之前,很多事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今夜与你们见面,我该说的话都说了,你们自己考虑清楚。我现在要走了,想必我的人已经抓到了那个跟在我后面的尾巴,我得去和这个尾巴谈谈。你们若想跟过来也可以,若不想,我也不强迫你们。” 说罢他径直往院子外走,却在走到门口时,被孟旷螣刀一横挡住了去路。张允修定了定神,道: “孟十三爷,我张允修是个读书人,没习过武,打是肯定打不过你的。你要杀要剐,我也只能悉听尊便。但你自己想一想,你的父母兄长死去,追根究底到底是谁的错。你与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还帮你捣毁了九龙湾倭寇,让你顺利交差,你何必为难我呢?” 孟旷不说话,她也不打算放张允修离去。虽然方才她被张允修的话所震慑,但很快她就回过味来了。不论张允修如何花言巧语所谓大乱得大治,又如何蛊惑她大明之腐朽与不堪效忠,她孟旷如今的身份仍然是大明锦衣卫,她就算不效忠于皇室,毕竟仍然受到锦衣卫内部制度的约束,还受到罗洵、郭大友的钳制,自己最要命的秘密如今都已在罗洵、郭大友手中,甚至连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都已然知晓,只是因为现在她在外执行要紧的任务,不便对她做出处置。她如果想要保证自己和穗儿未来的生活能够安定,要做的绝不是现在一头脑热背叛朝廷成为张允修的帮凶,而应当是阻止张允修引发战争的计划。 简言之,她要做的是立功,而非树敌! 结果下一刻,张允修就被孟旷一掌狠狠击中脑后,顿时晕厥了过去。孟旷再度将他手脚绑缚起来,在此过程中,穗儿和朱青佩在旁有些无措地看着她。郡主不禁问: “咱们该怎么处置这个人?” “带去见郭大友,这会儿,郭大友和邱白应该追上张允修的人了,咱们得先去与他们汇合。”孟旷回答道,随即她让穗儿和郡主先收拾好行李,她自己扛起张允修,三人出了院子,重新落了锁。孟旷的马就在院子外,另外一匹马则被郭大友和邱白骑走了,他二人共乘一匹马,彼时情况紧急,邱白也没来得及下马,就被郭大友纵马带着一起去追人了。 孟旷将张允修放在了马背上,然后牵着马与穗儿、郡主步行,往方才郭大友他们离去的方向追去。这一带道路相对简单,孟旷凭借自己追踪的本领加上直觉,很快就发现了被郭大友和邱白丢下的马匹。马儿立在河道边上无措地盘桓,在这水乡之中到处是河道,马儿在此很不适应,不知为何主人把它丢下了,也不知该去哪儿。而这附近别无其他道路,孟旷猜测,他们应当是上了船只。 河道南北向,他们究竟是往北走了还是往南走了难以判断,三人不禁陷入踌躇。就在孟旷打算暂时放弃追踪,带着穗儿和郡主回客栈下榻时,远方的河道上划过来一艘可容纳六七个人的大型乌篷船,并停靠在了孟旷等人所在的位置。 撑船的是个女子,她轻巧地摇着橹,戴着斗笠,斗笠下的面庞孟旷是第一次见。鹅蛋脸,五官小巧秀气,但整体看上去相对比较普通,并非是那种十分貌美的女子。但她掩在衣裙下的身材极好,一个人摇着橹驾驶着这么大一艘船,却不见她有丝毫吃力的感觉,摆动摇晃间动作十分协调,看得出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她那双眸子灵动,十分狡黠且敏捷。对方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孟旷了,目光落在她身上,显得有些谑然。而船篷中还钻出来个体格十分健壮、鬓发剃得干净、头顶编着奇怪辫子的鞑靼人,一双狭长的黑眸子透着野性与淡淡的敌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孟旷。 孟旷似乎意识到了他们是谁,而摇橹的女子则喊了一声: “你们上船来,我们知道他们追去了哪里。” “你!你是……竹妍!”穗儿听到这女子的声音,只觉得万分熟悉,脑内闪电间回忆出她的身份。 “穗儿姑娘,你可真是好记性。”竹妍笑着夸赞了一句。 穗儿曾被黎老三抓过一次,并被他关在了地下室中,听到过竹妍与黎老三、胡福来和东子之间的对话,当时她全程并未看到竹妍的面容,后来匆忙之间也只看到了胡福来和东子长什么样,竹妍则一早就随黎老三逃走了。但穗儿记忆力超群,记得竹妍的声音。 “你们……莫非是黎老三留你们在嘉善县城之中?”穗儿意识到了什么。 “现在先不说那么多,你们先上船来。”竹妍招呼道。孟旷心忖他二人在这艘小船上也翻不了天,坑害她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她追郭大友心切,决心暂时借助此二人的力量。于是怀着警惕之心扛着张允修跳上船去,再返身接穗儿和郡主朱青佩上船。待到三人均上船坐稳了,竹妍继续摇橹,带着她们沿着河道往北行去。 刚一上船,竹妍就主动解释道: “我们是随着三伯一起来嘉善的,不过当时是三伯亲自去找的你们,我们没在你们面前露面。三伯后来独自去了九龙湾助你们抓沈哲,我和阿都沁则留在嘉善。 因为我们入嘉善的当天,在县城街道上撞见了一个形貌与舒尔哈齐极为相似的人,三伯要我和阿都沁留在嘉善县城之内,找出这个人。我们后来发现,这个人就和你们住在一个客栈之中,他还有一个随从跟着,我们暗中反复确认,就是舒尔哈齐本人。因为三伯不在身边,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便只是一直暗中盯梢他。却没想到今夜,他竟会去追踪另外一个目标。之后又被你们反向追踪,我们知道他们逃跑的方向,料到他们多半是逃去了北面的芦苇荡中,那里是最容易摆脱追踪的地方,熟悉嘉善地形的人都知晓。” “你们不是和舒尔哈齐汇合了吗?你们是一伙的吧。”穗儿奇怪问道。她这个问题也是变相承认了她知晓黎老三等人与建州女真的合作关系,但这一消息是穗儿自己通过与张允修的对话推测出来的,而非黎老三亲口告知。不过竹妍似乎早就认定她知晓这一事实,在穗儿问及“你们是一伙的吧”这句话时,她并未表现出任何异色,她会主动在穗儿面前提起舒尔哈齐,也正是因为如此。也许竹妍是认为黎老三已经彻底向穗儿等人摊牌了,也许是她并不认为这件事值得隐瞒。 “不,我们出了京城就和舒尔哈齐失散了,根本不曾汇合。我们也一直在找他,却没想到他跑到嘉善来了,不知道鬼鬼祟祟在做什么。”竹妍道。 穗儿不禁有些心酸,黎老三和他手底下这几个人当真是被张允修和爱新觉罗兄弟骗惨了。现如今张允修落在了自己手里,被她们带上了船,竹妍和阿都沁也没认出来这人是谁,真是有些可悲。 她如果将关于张允修的实情告诉黎老三,黎老三又会如何做呢?他当初到底为什么要选择与爱新觉罗合作,只是单纯的想要一个势力支撑自己吗?他当真是一心想要改变大明军政吗?穗儿不禁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两位女主的头脑都是很清晰的,很难被言语蛊惑,知道如何判断形势。当然,张允修作为本文boss级别的人物,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地落在主角团手中,就此失势了。 感谢在2020-07-25 17:58:30~2020-07-26 17:4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骰啊啊啊 2个;若禅。、Gatto、麋途半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忘忧。 6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3、第一百六十三章 “这人是谁?”坐在船上, 一直沉默不语的阿都沁指了指倒在船板上的张允修,出声询问道。他不怎么会说汉语,官话透着股奇怪的音调, 但不妨碍众人能听懂。 孟旷没有出声, 望了一眼穗儿, 同一时间, 郡主也向穗儿投去目光。穗儿想了想,道: “方才在我老屋里抓的,不知道是什么人, 但有可能和舒尔哈齐同伙。”穗儿这回答一点也没有撒谎, 只是彻底掩去了大部分的事实。 见穗儿没有说实话, 孟旷和朱青佩也都心照不宣。她们心里清楚, 如今已经没有办法与张允修合作了,而黎老三也难以信任,她们必须小心谨慎。若是让黎老三的人知晓此人就是张允修, 而穗儿就在边上,那一瞬他们会明白解开万兽百卉图内容最关键的两把钥匙凑齐了, 难保他们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黎老三可有回到你们身边?”穗儿询问道, 孟旷告诉她黎老三在官军赶到九龙湾前就离开了,穗儿眼下想知道他是否回到嘉善了。 “没有, 我们还没有见到他。这个问题该我们问你们, 既然你们都回来了, 三伯也该回来了。”竹妍道。 话及此,众人都明白了言下之意, 并没有继续挑明。黎老三应当是跟着一起回来了,但并未现身,很有可能藏在暗处。他的跟踪功夫极为拔尖, 就连孟旷也难以察觉他的跟踪,很难判断他如今到底身处何处。 船内陷入了沉默,曾经敌对过的两拨人如今很难谈得上关系融洽,更是由于彼此忌惮猜疑,不约而同选择了不进行交流。 竹妍摇橹的速度不慢,很快他们的船就沿着河道划出了县城范围,驶入了一大片芦苇荡之中。这是一大片的滩涂,生长着大量的水生植物,芦苇高耸,将一大片水域划分成诸多片小水域,更是有大量的水莲生长,正值夏季,莲叶片片,夜幕之下黑黢黢的连成了一大片,遮蔽了水域近乎三成的面积。 船只穿行进入芦苇荡之中,高耸的芦苇干茎遮蔽视野,使得船上的人难以看清正片水域的情况。黑夜静谧,芦苇荡之中只能听见虫鸟啁啾和船桨划水的声响。孟旷蹲在船头,紧紧握着手中的螣刀, 发挥自己出色的夜视能力,努力在大片的芦苇遮蔽中寻找线索。 竹妍已然放缓了船速,但这芦苇荡中却静谧过了头,丝毫不像是有人在这里发生追逐战的感觉,连其他船只划水的声响都听不见。 不大对劲,此时船上的众人几乎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竹妍,你立刻划船离开这里。”孟旷看了一眼穗儿,穗儿则立刻领会她的意图,转头对竹妍说道。 竹妍也知道事情不大对劲,立时摇动船橹,调转船头,就要离开这片芦苇荡。却在船头尚未完全转过来前,发现他们西北方向不远处出现了另外一艘板船,这板船没有篷子,船身比较大,可以看到船上密密麻麻立着七八个人影,但夜色太浓,看不清那些人的容貌。 众人心中狠狠一沉,暗道果然中计。竹妍急迫摇动船橹,将船头再转,往斜刺里逃窜。而那艘船果真向他们这里追来。此时,目光不经意投向竹妍身后水域的朱青佩,又看到两艘乌篷船相继从芦苇荡中划出,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并向他们追来。 “还有人!后面还有两艘船!”她立时出声提醒。 然而就在她话音刚落,众人目前行进的东北方又出现了一艘打渔用的快船,堵住了他们原本打算逃跑的路径。不幸的是,众人此时已然无路可逃,因为他们的西北方、西方、南方、北方都被敌人堵住,东南面则全是高耸的芦苇生长,船只进不去,路被挡住了,他们被逼到了一个角落之中。那芦苇从水面底下生长起来,并无地面可以落脚,众人若想逃跑,只有弃船下水,钻入芦苇丛中。但这样到底能逃多远,也都是未知数,何况船上还有个昏迷不醒的张允修,众人必须确保逃跑时也能把他带走。 “下水,立刻下水!”竹妍当机立断,率先弃船往水中跳,随即浮游着钻入芦苇丛之中。阿都沁似乎犹豫了一下,他大概是觉得孟旷一个人带着一个昏迷的男子,又带着两个没什么本事的女人,逃跑会比较困难,有一瞬犹豫着要不要留下来帮她。但竹妍在水下又喊了一句话,提醒了他: “走,有可能是官府的人!” 他和竹妍都是见不得官军的人,决不能落在官府手中。阿都沁不再犹豫,立刻跳水,追随竹妍逃跑。朱青佩此时极为紧张,但见孟旷和穗儿都没有轻举妄动,依然十分沉得住气地留在船上,她不禁开口询问: “怎么办?我们要不要跳?” “不,我们逃不了,尤其是带不走张允修。还不如留在船上,试着接触一下对方,看看对面到底是什么人。”穗儿出声道。 “万一是敌人怎么办?”郡主急了。 “那就杀!”孟旷立在船头,攥紧了手中的螣刀。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当那数艘船只围堵上来后,其中一艘船为首一人打着灯笼照亮了自己和他身后船只上的人,他一身的水军军服,确然是官府的人。而他们没有注意到方才有人跳船逃跑,只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在了孟旷等人的身上。 “船上何人?!”他质问道。 孟旷直接将锦衣卫令牌亮给他看,对方一看上面写着“北镇抚司孟旷百户”等字样,一惊,忙道: “敢问上差,是不是和一位姓郭的上差一起的?” 孟旷点头,那水军军官立刻道: “我们已经与郭上差见过面了,他抓住了一个女真人,还有一个书生。眼下他们乘的船已经返回县城之中,准备押送人犯去县衙关押,连夜提审。他叮嘱我们,如果遇到了另外一位孟姓上差,就让我们带您去县衙汇合。” 虚惊一场,结果这群官兵对她们也并无恶意,而且还与郭大友通过气了。不过孟旷还是长了个心眼,打算把事情问问清楚。她看了穗儿一眼,穗儿会意,代为询问道: “不知各位军爷为何夜里会在这片芦苇荡中巡逻?可是有什么任务,方便透露吗?孟百户想要知道。” 那水师军官看了一眼穗儿,虽然光线黑暗,但灯笼照耀下仍然能看出穗儿外貌的特异,这不禁让他多看了几眼。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回道: “下官乃是驻扎于钱塘的水师中营参将万磊,是常抚台调我营来嘉善驻守巡逻的。因为接到嘉善百姓的举报,说他们这里前些日子出现了倭寇,我们水师就负责在水网密布的各个河道要口,特别是这种极易藏人的芦苇荡中巡逻,搜查倭寇的踪迹。今夜恰逢遇到郭千户追捕逃犯,我们便出手相助。只是抓到的却也不是倭寇。” 孟旷大致了解了情况,看来浙江巡抚常居敬也并非完全是个缩头乌龟,报官还是有用的,常居敬动作很迅速,在各个要点疑点都部署了兵力,因而孟旷等人也并非是在孤军作战。 孟旷驾驶船只,随着水师的人一路又划回了嘉善县城之中,她心中暗暗为阿都沁和竹妍捏了一把汗,但愿他们能在水师的天罗地网之中逃脱。 穗儿在船上悄声询问孟旷:“这张允修该怎么办?总不能向官府透露他的身份,咱们还得靠他寻到万兽百卉图。” 孟旷想了想,道:“就先给他编造一个假身份,把他先带去见郭大友,郭大友应当有办法安顿这个人。” 穗儿点头。 当她们回到嘉善县衙时,夜已经深了。孟旷已经连续两日不曾合过眼,更兼刺探九龙湾、长距离追踪穗儿,一直到现在不曾休息过,无比的劳累困倦,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十分虚弱的状态中,实际上已然是强弩之末。若当时再爆发冲突,孟旷很有可能会因为体力不济败下阵来。 穗儿看到她眼底一片黑,满面都是掩不住的倦容,不禁十分心疼。于是催促着领路的水军士兵,赶紧带他们去见郭大友。彼时郭大友正在县衙大牢之内审讯他抓到的人,听闻孟旷和穗儿等人来了,忙出了大牢迎了上来,与他一起的还有嘉善县的知县。 孟旷肩上还扛着昏迷中的张允修,郭大友见状忙上前来低声问: “是他吗?” 孟旷点头。 郭大友眸光中闪过欣喜,立刻道:“你们现在就带他去县衙隔壁的客栈,邱白已经在那里开好房间等你们了。安顿好他,千万看住他别让他跑了,我解决完这边的事,立刻就与你们汇合。” 孟旷看了一眼他背后的县衙大牢的大门,面具下的双唇翕动,轻声问道:“你可抓到那两个女真人了?” “只抓了其中一个,有一个跑了。但我抓住了那个跟踪张允修的书生。”郭大友答道。 “那两人其中一人是舒尔哈齐,和张五郎是一伙儿的。你是见过舒尔哈齐的,既然牢中那人你不认识,那说明就是舒尔哈齐跑了。”孟旷轻声道。 郭大友惊了一下,眸光闪烁,一瞬间似乎想明白了很多事。他当即点头,然后拍了拍孟旷的肩膀,道: “去吧,我很快与你们汇合。” 孟旷与穗儿、朱青佩按照郭大友的指示,来到了县衙边上的客栈之中。这客栈大约是有县衙官府的背景,专门招待一些知县的贵客,给知县提供方便。邱白就在大堂等待,当他看到郡主朱青佩时,立即大松了一口气,忙迎了上来向郡主行礼,嘘寒问暖。郡主笑着告诉她,自己没事。但众人这些天都太过劳累,如今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身体已经是摇摇欲坠了。 邱白领着众人上了客栈二楼,让孟旷将张允修就安排在他的房间之内,由他贴身看管张允修。孟旷将张允修丢在了床上,将他的手脚用特殊的绳结绑法绑在了床柱上。然后这才回了隔壁为她和穗儿安排好的房间,而彼时郡主已经回她自己的房内补眠去了。 孟旷刚回了屋中,掩上门,正在收拾床铺的穗儿就上前来,拥入了她怀中。孟旷心口一悸,柔情似暖流在心底涌起,她收紧双臂用力拥抱穗儿,亲吻她的发顶。 “我今晚真的是吓死了。”穗儿在她怀中闷声道,“幸亏你及时赶过来。” “你也真是大胆,敢和郡主追踪张允修,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活?”孟旷在她耳畔道。 “我没有办法,但我是真的后怕。晴,以后咱们别分开好吗?我好怕一个不小心,我就见不到你了。” “好,不分开。”孟旷答应道,尽管她心中知晓她们之间有太多的情非得已,太多的被迫分离,波谲云诡的局势使得她的保证显得有些虚无缥缈。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穗儿攥紧了她衣背。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论! 感谢在2020-07-26 17:42:00~2020-07-28 17:4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阿骰啊啊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抺茶、Funny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4、第一百六十四章 这次分离后好不容易再相会, 这一夜也总算是清闲了下来,暂时无外事搅扰。孟旷与穗儿洗漱过后已经过了午夜三更了。二人都疲累了,上了床榻, 简单交流了几句, 孟旷眼皮就开始打架。 “快睡吧……有甚么事明日再说。”穗儿枕在她怀中, 手贴在她后背上轻轻抚着, 很快将她送入沉沉的梦乡之中。听着她悠长的呼吸声,穗儿仿佛被包裹在巨大的暖意之中,无比安心, 很快也睡着了。 二人没有想到, 这一睡竟然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也无人来唤她们起身。先醒来的是穗儿, 她是被热醒的,睁开双眸她发现自己依然枕在孟旷怀中,被她从背后整个人包裹在怀里, 周身是汗,衣衫黏糊糊地粘在身上, 这大夏天的实在有些受不住。她不禁弯起唇角, 笑容甜蜜,但还是热得挣了挣, 想挣开孟旷的怀抱。 这人不是素来怕热吗, 怎么今天反倒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穗儿觉得有些奇怪, 好不容易挣脱开孟旷的手臂,她转过身来看向孟旷, 见她仍然紧闭着双目,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她下意识摸了摸孟旷的脑门,没有发烧, 看来她是真的累了。 穗儿有些不忍心吵醒她,又有些舍不得离开床榻,抬手轻抚她的面颊,指腹划过她得眉眼鼻梁,最后落在她的唇瓣上。她禁不住凑上前去,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她睡着的模样实在乖巧可人,全没了往日里的英武霸气,真真一副小女儿家的模样。 再怎么不舍得也得起身,穗儿想着让孟旷再睡会儿,她先起身洗漱,为她准备一下吃食。顺便,她依然很关心隔壁邱白屋里的张允修,好不容易逮着他,穗儿一万个不放心,就怕他又跑了。 她睡在床榻内侧,本想努力跨过孟旷下榻,却不曾想刚用手臂撑起身子,忽的一只手臂穿过她腋下,将她揽入怀中,她整个人下趴着落入了孟旷的怀抱中。孟旷睁开一双睡眼惺忪的眸子,微笑地看着她。 穗儿吓了一跳,伏在她身上嗔道:“你醒了也没个动静,真是的。” “不装睡怎么能骗到你的吻呢?”孟旷冲她眨眨眼。 穗儿面庞噌的一下红了,抬手捏住她鼻子,又掐住她双唇,羞怒道:“你学坏了!” “唔唔唔……”孟旷似乎说了什么,但意味不明,面上依然挂着笑容。 “什么?你说什么?”穗儿问,一边说着,她松开了手。 孟旷喘了口气道:“我说我本就是如此,只是以前从没有人能让我这样对待她。” 穗儿想起她年少时,确实是阳光又朗然,特爱开玩笑,爱逗人玩儿,是个皮得不行的野丫头,不禁噗嗤笑出声来,道: “我还记得你老是逗小暧玩儿,偏生的小暧特别老实、特别较真一孩子,总是被你欺负。你果然真的很坏……”话音未落,身下抱着她的人忽的一抬身,穗儿双唇就被她夺走。她的吻来得那样迅猛,一瞬夺走了穗儿的心魂,可转瞬又柔肠百转,缱绻缠绵。 也许是二人近日来聚少离多,又多外界杂事烦扰,未曾好好叙情,都压抑得狠了。这一吻来得猛烈,更是缠绵难分。孟旷爱极了穗儿当下那娇软依恋又小意温柔的模样,穗儿更是沉溺在孟旷周身散发出的情深意长、火热浓情之中,难以自拔。二人欲念逐渐浓烈,孟旷一个翻身将穗儿压在身下,穗儿的双手更是缠在她脖颈处,已经散开了她的衣襟,触及了她前胸的裹布。 “啪啪啪”,忽的拍门声响起,顿时如在她二人身上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孟旷亲吻穗儿的动作僵住,穗儿更是推开了孟旷,一张面庞红透了,藏进了孟旷的颈窝中。孟旷很是不悦,只得依依不舍地在穗儿耳根落下一吻,然后起身,理了理衣衫,套上外套去应门。 “十三,你起来了吗?”是郭大友在外面拍门。 孟旷开了一道门缝,自己走了出去,穗儿衣衫尚未穿戴整齐,她可不会让郭大友进门。只是她自己也算不上穿戴整齐,发髻是散落的,只松松地在脑后盘了一道。也没戴面具、穿内甲,只是内衬外罩了一件窄袖圆领袍,腰带也未扎。 “怎么了?”孟旷抬眸望向郭大友,声线微冷,嗓音微哑,方才动情后余韵未散,眉梢眼角还残留着难以言说的风流,红唇微肿,汗水濡湿的发丝粘在脖颈上,周身透着股郭大友从未见过的媚意,郭大友呆了呆,一时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咳……”片刻后,郭大友回了神,转开目光不再看孟旷,道,“你且尽快收拾一下跟我来吧。” “张允修醒了?”孟旷问。 郭大友轻声回道:“嗯,一个时辰前就醒了,我已经审问过他了,嘴巴太严,除了我们已经知道的事,其他我半个字也撬不出来。我让你跟我来不是因为他,而是……京中来人了,是陈炬和骆指挥使亲自领头,大哥被排挤出去没跟来,他们带了三十个厂卫来传圣上秘旨,全副武装,来者不善。眼下人就在嘉善县衙中,我和你都是接旨人。你快点,我就在门口等你。” 孟旷心下一惊,看郭大友这个神色,事态似乎非常不妙,也许这道秘旨会很要命。孟旷心渐渐沉入谷底,她立刻回了房,穗儿彼时已然下了榻,见她这么快就回来了,于是问道: “老郭找你什么事?” 孟旷扬起笑容,状似随意地道了句:“他要我跟他去一趟县衙,我这便去了,应该很快能回来。老郭说一个时辰前张允修就醒了,但不论怎么审都不说。等会儿你也可以去一趟隔壁看看他去,我想面对你,这个家伙应该会开口。” 穗儿缓缓蹙起了眉头,望着忙着穿戴衣物的孟旷,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孟旷穿戴好衣物,扎好武装带,在梳妆台边坐下,准备自己束发,穗儿便自然而然走过来帮她。她拿起篦子,一边帮她梳理发丝,一边道: “你昨晚答应过我的事,可别今天就食言了。” “啊?怎么会,你想多了穗,我就是去一趟县衙,很快就回来了。”孟旷笑了。 “那我跟你去吧。”穗儿道。 孟旷沉默了下来,片刻后她道:“京中有秘旨下来,宣旨钦差是宫中派出来的,你别去,免得被认出来。” 穗儿为她盘发的双手一顿,复又继续为她盘发穿簪,裹好网巾。 “穗……”孟旷有些担心地唤她。 “答应我,接旨后就回来。”穗儿的声音在颤抖。 “穗……我……”孟旷站起身面对穗儿,试图说些什么,但被穗儿提高声线打断了。 “答应我!”她的手抓紧了孟旷的衣襟。 “穗儿……”孟旷无奈,双眉低垂。 “你这个骗子!”穗儿咬住下唇,双目红了,“我不管,我要跟你一起去。如果他们要抓你,他们最好也把我抓走!” 孟旷焦急万分,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此时她二人都意识到,京中来者不善,直接找到了这里,不仅仅是给锦衣卫下达秘旨,很有可能是因为孟旷的女子身份不为上头所容,亦或是宫中发现了出逃宫女李穗儿就和郭、孟在一起,所以才会直接派钦差来此。 那一道秘旨凶多吉少。 孟旷上前拥住穗儿,努力克制住自己哽咽的嗓音,道: “穗儿,你听我说,为今之计,你千万不要感情用事,更绝对不能冲动。现在还不知道旨意到底是什么,万一……我是说万一旨意要逮捕我,你在外面还能想办法救我。还有张允修,审问他的事就交给你了,你务必要找出万兽百卉图。去和小暧他们汇合,她们都会帮你的。 我的穗,你是最聪明的姑娘。你绝不能再被抓住了,我下了牢狱还不一定会死,还有罗洵和郭大友可以在牢里护我,管狱所的褚一道与我也算是有交情,不会过于为难我。你若是落在朝廷……落在皇帝手中,必然会再度被带回宫中,想要再出来难比登天,除非鱼死网破,否则我真的救不了你了。记住我的话,绝对不能冲动!” 她在穗儿额上落下深深一吻,又顺势亲吻她的鼻尖、面颊,最后仿佛是要吸走穗儿的灵魂一般吮吻她双唇。穗儿在她怀中颤栗,直到她松开怀抱,毅然决然离开了屋子。 穗儿缓缓蹲下,蜷缩起身子,已是泣不成声。 …… 孟旷走出屋门时已经戴上了面具,并穿上了浆洗干净,被穗儿缝补好了的锦衣卫制服。她握着螣刀,看了一眼郭大友,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往客栈外去。郭大友长叹一声,随在她身后。 二人出了客栈,过了街,很快就抵达了县衙门口。守门的衙役身边,还站着两名锦衣卫,看腰牌是南衙的。见他二人过来,他们按住腰间刀柄,浑身戒备,其中一人出声道: “请卸下武器,随我们进去。” 此时郭大友和孟旷都注意到,县衙两侧的街道上,左右分别有五人横立,亮出武器挡住去路,两侧街道建筑的屋顶上,也埋伏有锦衣卫的弓/ 弩手,箭矢在弦,蓄势待发。痴傻之人都能看出,这分明就是要防止他们逃跑所安排的人。这也间接宣告了秘旨的内容。 孟旷和郭大友相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解下了武器,连带着腰间的武装带一起交到了这两人手中。随即他们在这两人的“押解”下步入了县衙大堂,一进来,就见骆思恭坐在下首位,黑着一张脸。而陈炬则立在大堂中央,大堂四围立刻被十来个锦衣卫包围,密不透风。见他们进来了,陈炬眯起双眼,一句废话也无,当即出声道: “孟旷,郭大友接旨!” 孟旷和郭大友跪了下来,躬身拱手听旨。陈炬身侧一个下属递上一长锦盒,盒盖开着。陈炬从其中取出一卷黑牛角的黄布诏书,展开后宣告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锦衣卫北镇抚司巡堪所百户孟旷,以女子之身从军,欺瞒朝廷家世背景,违例顶替其父军籍,食君禄而不忠君,罪难宽恕,敕召至时即刻逮捕,押解归京刑判。锦衣卫北镇抚司巡堪所千户罗洵、副千户郭大友,有失察渎职之罪,一并押回着审。厂卫敕令,秘传不发。钦此!” 宣告完诏书,陈炬当即厉声道:“来人!拿下此二人!” 下一瞬,孟旷就被重重压在了地面上。侧头看见了同样被压在地上的郭大友正与她传口型:莫急,此乃苦肉计!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章还有人说感谢我亲妈不虐,但实际上……emmmm,虐点并不在你们想的地方【狗头】但是我不是为虐而虐啊,这是剧情需要。 明代诏书(圣旨),给六品以上官员的叫做“诰”,谓之“诰命”;六品一下叫做“敕”,谓之“敕命”,孟旷郭大友都是六品这一级别的,所以是“皇帝敕曰”。由翰林院撰拟,然后经内阁大学士奏定后,再按品级填发。书法大多是端庄的小楷,字体气度雍容,极为漂亮。行文更是非常考究,简练达观,增一字嫌多,少一字不达意。我这里因为是网络小说,需要的是让大众都能看得懂,所以就是写的大白话,而且本身圣旨传达的内容就很简单,就是要抓人,所以我就不用那种翰林学士才会写的拗口行文了。(其实我也没那个文采) 感谢在2020-07-28 17:49:43~2020-07-30 17:39: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豆浆两勺糖、阿骰啊啊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5、第一百六十五章 穗儿的手流血了, 因为她站在客栈二楼的窗边,目睹了孟旷和郭大友解下武装,被押送入县衙内部的全过程。她咬紧牙关, 右手紧紧抓着窗框, 被牖窗窗框的木刺扎入而不自知。她心知此时客栈可能被包围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走, 也不知道这帮锦衣卫会不会也冲进来抓她。但从目前的形势来看,锦衣卫似乎并不知道她就在客栈之中。 她此时脑子很乱,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她暂时还没能理清思路。但孟旷的话言犹在耳, 她要自己藏好张允修, 一定要审讯出万兽百卉图的下落。她还要自己保护好自己, 不要冲动,不要落入官府手中,在外面想办法救她。 穗儿离开窗边, 束手无策地立在房间中,双手搅在一起。此刻她被孟旷突如其来被捕的打击笼罩, 惊惧、担忧、愤怒和痛心将她包裹, 她一下子走不出来,脑子处在一片混沌之中。上一刻她还和孟旷缠绵, 下一刻她就离开了自己的身边, 她甚至都不知道孟旷还会不会回来。长久以来她被孟旷保护着, 她是她心灵的支柱,忽然就在这一刻她意识到她失去了孟旷这个温暖强大的心灵支柱, 失去了一直庇佑自己的保护伞,巨大的空虚感伴随着恐惧感,差一点就要将她打垮, 她抽噎到近乎窒息,耗费了好大的力气,她才努力通过深呼吸缓缓冷静了下来。 “我的穗,你是最聪明的姑娘。”孟旷的话仿佛还在耳畔回荡,她猛然拍击自己的面颊,对自己说话:“李穗儿,没有晴姐姐那些年你也一个人走过来了,别慌!你要想办法!” 她逼迫自己隔绝那些负面的情绪,努力运转头脑,暂时厘清了当下需要做的事,那就是尽快与邱白和郡主一起带着张允修离开嘉善,然后回到杭州与小暧他们汇合,再想办法把孟旷的处境弄清楚,救她出来。嘉善县应当不会是孟旷最终的审讯处,也许她也会被押送回杭州,甚至直接被押回京中。 这样不行,得留一个人在嘉善这边,得盯着孟旷的动向,随时向自己传讯。可邱白和郡主……到底谁留下来?自己和郡主是肯定弄不动张允修的,只有邱白和自己一起…… 郡主留下盯着孟旷的动向。但是郡主……她能委托她做这件事吗? 她终究对郡主不够信任,不是不信人品,是郡主毕竟能力有限。又或者她自己留下来跟踪孟旷的动向,那就要把张允修交给郡主和邱白了,她真的能够放心吗? 顾不得那么多,穗儿赶紧先迅速收拾好自己,刚拉开门准备去找邱白和郡主,意外见他二人就站在门口打算敲她的门。见穗儿出来了,二人面色一凝,随即浮现出担忧的表情,看着穗儿,大约是在担心她承受不住。邱白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郡主则干脆道: “方才……客栈的掌柜递了张条子给我们,你看看吧。” 穗儿立刻接过字条,密密麻麻的小字,方方正正的,但不算多好看。穗儿见过这个字,这是郭大友的字迹,字条就是写给她的。 穗儿姑娘: 京中圣旨已达,当为逮捕我与十三的敕令。若果真如此,当是我大哥施展的苦肉计,代表着此三月来京中朝政争斗的结果,他必须用这样的方式保住我们的性命,逮捕我们已经是最好的斡旋成果。不必慌张,我与十三被捕后,你与邱白可留在嘉善,守住张允修,跟在押送我们的大部队后行动,然后让郡主快马加鞭通知尚且留在杭州的人立即往京中返回。此过程中,可尝试与黎老三等人汇合合作,黎老三可信。 郭大友留穗儿忽的眼眶发热,视线有些模糊。“啪嗒”,滚烫的泪珠滴在了字条之上,她惊了一下,抬手抹泪,暗道自己怎么又哭了。但在这样让她惊惧到慌乱的时刻,她能读到郭大友留给她的只言片语,不知为何带给了她巨大的安慰和心理支撑。这位她曾经无比忌惮,有着较深隔阂的锦衣卫,却不知不觉在无形之中成为了她心中十分敬重的对象,以至于在这样的时刻,她才终于明白,千机锏郭八作为孟旷的上司,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难能可贵的保护者的角色。 穗儿深吸一口气,赤红着眼眶望着郡主朱青佩道: “郡主,可否麻烦你立刻返回杭州,让小暧他们即日收拾行装回京?” “当然!包在我身上!”郡主立刻答应下来。 “让孟暧、白玉吟、孟二哥和罗道长即刻启程,吕景石和韩佳尔已经是你的雇员,让他们留在杭州不必再返京了,他们好不容易脱离苦海,我不希望再把他们卷入旋涡之中。”穗儿补充道,随即她眼珠转了转,迅速计算了一下时间和路程,道: “考虑到二哥还有伤在身,可能他们也走不快,锦衣卫押送的路径如今还不明了,行进的速度也很难判断,如果我们要保持联系会很困难,那就约定在京中灵济堂相会。我……暂时就想到这么多……” “没关系,我会一路陪着孟暧她们返京,你如果有消息需要告知我们,就在我们沿途的商行店铺中留信息,哪里有咱们的商行店铺邱白都很清楚,他会帮你。等我们赶到后,会第一时间收到讯息。以此方式来保持联络,会很方便。”郡主给穗儿出主意。 “好,实在是太麻烦郡主了,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穗儿有些哽咽。 “说什么麻烦,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都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了,还客气什么?”郡主安慰地拍了拍她,“那你千万保重自己,我把邱白留下来帮你,我这就赶回杭州去了。” 穗儿郑重向郡主和邱白行礼,感激他们在危难之中的再度援手。郡主洒然一笑,当即返身回房收拾行李,立刻从客栈出发返杭。 穗儿则与邱白一道进入了邱白的房中,她一眼就看到,张允修依旧被绑在床柱上,但他坐起了身子,手中正拿着一块白馍吃着。看穗儿进来,他倒是扬起了笑容,说道: “我听到了你们说话的声音,我想这会儿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罢。需不需要我给你出个主意?”他的话透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穗儿则面无表情回道: “你管好你自己吧。” 张允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却没有再逞口舌之快,继续保持沉默。穗儿蹙着眉,又一次站在了牖窗边,望着不远处的县衙,她沉思:郭大友所谓“罗洵施展的苦肉计”到底是什么意思?郭大友说这是罗洵参与到近三月来京中朝政争斗之中去后,斡旋到的最好的成果。 她眸光渐渐深邃起来,似乎逐渐想明白了什么。 …… 孟旷被丢入了一间单人的牢房之中,郭大友则关在她对面。嘉善县衙大牢很空,除了他们没有其他的犯人,押送他们的两个锦衣卫锁好牢门后就离去了,他们站在了两个牢房之间唯一的那条通往外界的走廊尽头,靠在墙边休息闲聊。他们似乎是故意在给孟旷和郭大友腾出独处的空间。 “什么时候启程回京?”其中一人问。 “估摸着明天,今天还走不成。”另一人回答道。 这两人……莫不是故意在告诉他们这个信息?孟旷只觉得疑窦丛生,她对于自己会被捕这件事其实早就有所预料,因为她知道自己女子的身份纸包不住火,必然是会被传回京中的。郭大友写信给罗洵说明了她身上的秘密,是希望罗洵帮忙遮掩这件事。 且孟旷在江南之行中将潞王得罪了个彻底,潞王又是个杀不得的主,他被吓坏了,装疯卖傻地回了京,必然是要对孟旷和郭大友实行报复的。孟旷和郭大友用装神弄鬼的方式,让他没办法确信那日吓唬威胁他的人就是他们,但潞王又何须非得确认,只要他觉得他们二人形成了威胁,他必然是要有动作的,哪怕是为了自保,也得做些小动作。如今看来,他恐怕是选择了向他的皇兄告状。 此外,京中还有一股被忽略的势力,也是最开始郭大友和孟旷曾对付过的势力——郑贵妃与其子皇三子朱常洵、郑氏家族这一个势力。而前来宣旨的大太监陈炬与郑氏勾结在一起,是郑氏的走狗。这个势力最开始就被郭大友和孟旷截了胡,之后又被他们瞒天过海,始终蒙在鼓里。但如今有可能是因为某种不明原因,他们回过味来了,知道截胡他们的人是谁了,这便恨得牙痒痒的要来报复了。 孟旷等人猜测,当初将张居正万兽百卉图的秘密以及穗儿就是万兽百卉图制作者的事实告诉郑氏,以至郑氏打算在宫外抓捕穗儿的告密者是汪道明和方铭,但汪道明到底在朝中有哪些同党是很难说的是,根本尚未查明。如今汪道明逃脱,下落不明,他也许很有可能已经联络上了他在京中的同党,对孟旷是女子身份且郭、孟庇佑穗儿的事实进行了再度告发,这很有可能是致使郑氏会煽动皇帝下秘诏直接抓捕郭、孟的关键原因。但是对于穗儿的下落,郑氏似乎不曾提及,否则前来抓捕的锦衣卫怎么可能不去搜他们方才出来的客栈? 前来抓捕的锦衣卫的行为让孟旷困惑了,由于是指挥使骆思恭亲自带队,她猜测有可能是因为骆思恭的命令,这些锦衣卫才会是这样一种态度。骆思恭很有可能还是很想保下他们的,而苦肉计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真坐了牢,也就根本谈不上甚么苦肉计了,这样到底能带来怎样的转折?孟旷想不明白。 “喂~~十三,过来。”正沉思间,郭大友唤她了。孟旷凑到牢房门口,就听郭大友压低声音,悄然对她道: “知道到底是什么苦肉计吗?”说罢,他看着孟旷,眸子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孟旷紧蹙双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郭大友啧了一下嘴,不得不清楚解释道: “咱们已经陷入储位之争了,一直以来郑氏和皇三子都在皇帝心目中占了上风。我们入狱的目的是要把皇三子拖下水。关于万兽百卉图,以及围绕这个事的一系列的争斗,已经被大哥抬到明面上来了,也就是说现在皇帝是知道有这么一幅图存在的。你的女子身份,当年发生的事,汪道明这个幕后黑手,大哥都会在适当的时机呈上详细的调查报告和证据。而汪道明这个叛国者当初是谁扶上台的?又是谁一直让他处在获取关键情报的位置上的?” “陈炬?!”孟旷惊道。 “没错,明面上是接管了厂卫的张诚带给了汪道明前途,但张诚是直臣,效忠皇室,是皇帝默许他这么做的,真正影响这一决策的实际上是陈炬和他背后的郑贵妃,汪道明是讨好了郑氏,才能在张鲸垮台后逃过了南衙大清洗,之后又火速升上了南衙镇抚使的高位。 如今,骆指挥使亲自带队而来,其实根本不能算是来逮捕我们的,他是亲自来钳制陈炬的。这是一出戏啊,陈炬还被蒙在鼓里,咱们也得配合着演下去。呵呵呵,你我虽然成了阶下囚,但且看接下来的好戏吧。”郭大友摸了摸满面的胡茬,笑得很是狡猾。 孟旷嘴角抽了抽,心道:你还真是事后诸葛亮,最开始怎么不与我说清楚,害得我还真以为自己要完蛋了,穗儿还哭得那么伤心,她心中该多难过啊。孟旷这一瞬脸黑的不行,有种想揍郭大友一顿的冲动。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本周末两天加班,所以只有这一章了。下一章在下周二。 感谢在2020-07-30 17:39:51~2020-08-01 17:58: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阿骰啊啊啊、Oha、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麋途半生。 18瓶;350071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6、第一百六十六章 六月十八日近午时分, 孟旷、郭大友被捕,暂时关押在嘉善县衙大牢之中。与此同时,郡主朱青佩单骑赶回杭州, 通知孟子修、孟暧等人此事。而留在嘉善的穗儿与邱白则一直在县衙对面的客栈中按兵不动, 观察县衙中的动静。 是日夜里, 约莫二更时分, 有另外一大队人马来到了嘉善县城之中。站在县衙对面客栈的二楼窗口,邱白认出了这伙人马所打着的旗帜,是他们在九龙湾中遇见的官军。他们押送着不少囚车, 因为县衙太小, 暂时只能驻扎在县衙东侧的一片相对比较宽敞的临水空地之上。 邱白推测, 有可能是他们接到了命令, 将他们在九龙湾中抓捕的沈哲和岛津岁久押送到了嘉善这里,大约是要在此汇合后,一起北上。 具体的情况, 邱白和穗儿难以搞清楚,但身在县衙大牢中的孟旷和郭大友却十分明了。因为有人来看他们了, 来者恰恰是北司稽查所的千户张东威, 他是与押送沈哲和岛津岁久的部队一起来嘉善的。此前,他曾在杭州请孟旷和郭大友从潞王口中套出他与汪道明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套话的过程中, 潞王给出了汪道明乃是汪直之孙的线索。此事过后, 张东威便离开了杭州, 去了何处郭大友和孟旷也无法得知,他们只当他是去追踪汪道明去了。而后孟旷和郭大友接到了邱白传来的调查消息, 便前往平湖九龙湾,遭遇到了倭寇。 没想到时隔数日,今日会在这里见到他。 “哎呀, 老八,小十三,几天没见,你们咋的突然住进牢里了?我看着还真不大习惯。”张老四真是不愧“笑面阎王”的称号,站在孟旷和郭大友的牢房前,张口就是句调侃的玩笑话。 郭大友则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这牢里多舒服啊,总算可以补眠了,也没人催着你做事,还有人给送饭,美滋滋啊。”这些日子他不知熬多少夜,眼底已经有着非常浓重的黑眼圈了。 “嘿,你小子。”张东威抬手点了点他,“你还真是一点也不慌啊,看来你是看出来骆指挥使这是在给某些人下套呢。” “呵!”郭大友轻蔑一笑,不答话。 张东威面色一正,进入正题道:“我来是告诉你们一个消息,我已经把岛津岁久和沈哲押到嘉善来了,他们会随着你们一起上京,进京之后归锦衣卫诏狱审讯。此外,汪道明这厮已经从九龙湾跑了,你们可能没有发现他,他装扮成倭寇躲进了九龙湾,随着岛津岁久手底下叛逃的人一起去了倭国,这是我从沈哲嘴里问出来的。” “原来九龙山外围驻守埋伏的部队还真是你的手笔啊,那你早说啊,害得我和十三深入龙潭虎穴,出生入死,还没讨什么好。”郭大友很不满。 “我哪里晓得你们会那么大胆地往龙潭虎穴里闯?倒是你们也不和我打招呼,就单枪匹马地去收拾倭寇了,这也太鲁莽了,我的计划差点就被你们破坏了。本来我还打算将海湾围起来做个瓮中捉鳖,你们倒好,搅了浑水,还放跑了几个重要的叛徒倭寇,最最关键的是让汪道明这贼子给跑了,你让我说你们什么好?”张东威不满道,“我一看海湾里动静不妙,立刻就出船,亲自跑海上拦截,但还是没拦住,让那些个倭寇跑了。我真是要回来找你们算账哦!” 郭大友撇了撇嘴,道:“这可怪不得我俩,这个查倭寇的任务是上头分配给我和十三的,你横插一足作甚?你素来情报保密,不与兄弟们分享,神神秘秘的,这下任务撞在一起,你还抱怨呢。” “放屁!老子查这个军火案都多久了,哪里能说让就让给你们俩了?”张东威怒了。 “好了,你们别吵了!”这时,牢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原来是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亲自下到牢狱中来了,“是我指挥不力,安排不当,这次的任务完成的很糟糕,我们已经不好和圣上交代了。再加上你……” 他看向孟旷,有些气急败坏,但随即收敛住情绪,冷声道:“孟十三,你好自为之吧,这次能不能保住你很难说,害得我耗了不知多少力气为你说话求情。真是倒了血霉了!” 孟旷神色略有些歉疚,低下头来向骆指挥使行了一礼,表达感谢。一旁的郭大友则笑道: “指挥使,您护犊子也是一绝。” 骆思恭就像被点着了的炮仗,指着郭大友怒道:“你!郭八,我还没说你呢。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说说看,你和孟十三在一起搭档多久了?怎么就看不出来她是个女的?啊?” 郭大友的脸顿时涨红了起来,有些挂不住。孟旷翻了个白眼望向一旁,假装自己不在这里。但郭大友到底是厚脸皮,仍然笑眯眯的面对上司的怒斥。 只听骆思恭继续道:“我让你们出这个任务,目的其一是让你们能到外面避一避,你们身边带着个不省心的女人,本来就在京中留不住,出了京还能引蛇出洞,从错综复杂的局势中分离出针头线脑来。其二,是让你们到外面来查和李穗儿相关的那幅图的事。当初我给你布置任务的时候,这两条我重复了好几遍,你应该听得很清楚罢,让你们到余杭查倭寇只是个伪装的壳子。你也不想想,军火和倭寇的案子本就是你四哥在跟,你还跟他抢什么?原本杭州大闹潞王等人过后,你们就该消停了,我是没想到你还真的这么执着,非要去九龙湾插足此事,你是不信任你四哥?还是第一天进锦衣卫啊?” 见指挥使替自己撑腰了,张东威在旁边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不是谁也想不到汪道明这厮和李穗儿的事扯在了一起吗?我们要查李穗儿的事,自然而然最后就查到了汪道明这厮的头上,然后这厮还策划了倭寇军火案,所以和四哥的案子撞在一起了。我执意要去九龙湾,本也没打算要抢功,只是怕沈哲和汪道明跑了。指挥使,您要知道形势比人强,那天我们只是上山去探探情况,哪里晓得事态急转直下,最后没办法,为了自保,捅了马蜂窝。”郭大友苦笑道。 呵,她就知道这次出来郭大友向自己隐瞒了真实的任务目的,孟旷心里冷哼一声。她知道老郭向她隐瞒真实目的的原因是不希望她感情用事影响任务,也是防止她把真实目的透漏给穗儿,让穗儿心里产生不该有的想法。只是心知肚明的事被抬到明面上来,她多少还是有些不爽。 “得了,不说了。”骆思恭摆了摆手,然后道,“郭八,之前你抓进来的那两个人,就是老六和那个女真人,现在他们在刑讯房里接受问话,等审完了,也得跟着你们上京。那个女真人确如你说,是舒尔哈齐的部下。而老六……唉……没想到我北司也被渗透了,这个老六啊,他熟知锦衣卫的审讯套路,一张铁嘴,太难从他口里得到点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了。” 老六?孟旷一头雾水,难道说是十三太保行六的“生死吏”冯承?他是北镇抚司管档所千户,管档所负责管理朝廷上下所有王公贵族、文武百官的档案文书和各类监察记录。她有些疑惑地看向郭大友,郭大友恰好接收到了她的目光,解释了一句: “就是穗儿姑娘所说的那个跟踪张五的假冒书生。”此前郭大友一直也没机会把这件事告诉孟旷。 孟旷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原来那假冒书生就是冯六?别说穗儿了,就连孟旷都从未见过冯承冯老六,他是孟旷晋封十三太保典礼之上唯二没有出席的十三太保,除了他就是汪道明了。这个人极度神秘,孟旷去锦衣卫档案库查资料时也从不曾见过他,不知道他成天都在什么地方出没。没想到,他竟然和汪道明成了一丘之貉,帮着汪道明跟踪张允修,传递情报。 此时,骆思恭转头看向孟旷道:“李穗儿和张允修的安危,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安排人手暗中保护了,他们会安全地跟着咱们一起上京。好了,我也不能在这里久留,我还得去应付陈炬呢。你们,都把嘴闭紧了,戏演好了,老老实实一路上京,莫要再给我惹什么乱子,听到了吗?” “是。”郭大友、孟旷和张东威同时拱手应道。 骆思恭与张东威一起离去了,牢房之中又只剩下了孟旷和郭大友,孟旷不禁出声问道: “为何冯承会和汪道明结为同伙?管档所……难道是他看到了什么机密资料?” 郭大友应道:“现在还不好说啊,我昨夜会了会咱们这位神秘又低调的六哥。其实我和他关系很好,是棋友。说实在的,若论聪慧程度他可能不及我,但若论所知多少,我是远远不及他一根毫毛。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更是对整个大明皇朝上上下下数得上名号的人都知之甚详。这些年他管理着管档所,不知阅读记忆了多少情报资料,我们是很难猜测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又是什么促使他与汪道明合作了。‘生死吏’ 的名号不是胡乱起的,他知道多少见不得人的秘辛,但凡他说出去,就要叫人下地狱,就好似那地狱里的生死吏一样,掌管着生死簿,控制着人阳寿的长短。”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记得我曾和你提过一次关于李穗儿生母的事吗?我说锦衣卫北镇抚司管档所有当年的宫廷秘辛记载。早在七年前,也就是我刚入北镇抚司那会儿,老六曾给我看过隆庆年间的秘档,这个秘档是他的师父当年秘密留下的。如今回忆起来,我总觉得这件事有蹊跷,也许他当时是在试探我,看我对这件事是否有兴趣,也许是想与我结为合作关系,深入调查此事。也许他当时就已经知道张居正和李穗儿的一些事情了。但后来,他没有选择与我合作。” “莫非……当年前往山西截杀叶尔羌使团的锦衣卫中,有人与冯承存在什么关系?”孟旷忽然灵光一闪,问道。 郭大友捻着面上的胡须,长叹一声,没有再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求评论啊,希望能够看到大家的打分留评。下章不出意外周四继续。 感谢在2020-08-01 17:58:57~2020-08-04 18:20: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阿骰啊啊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40瓶;魂淡小弟 35瓶;Ebichu、 20瓶;浣熊啊哈、边缘舞者 10瓶;秋意、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5瓶;乌合之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7、第一百六十七章 七月十八, 午前,北京城东南广渠门外,官军大队车马从广渠门入城, 一路穿街过巷, 又过崇文门进入内城, 径直往锦衣卫北镇抚司而去。 大队人马中, 几辆囚车十分显眼,沿途上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议论纷纷。孟旷坐在独属于自己的囚车中, 将蒙面的黑巾往上扯了扯, 遮盖住大半张面孔。实在是眼不见心不烦,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这么丢人过。 自小到大她坐过马车、牛车、驴车、骡车, 就是没坐过囚车,这次回京却这么“风光无限”,这一路上她都心情不佳。加之, 囚车中环境并不多么好,风吹日晒雨淋她是一样都逃不过去。为了把戏做足了, 她和郭大友不得不吃尽了苦头, 受尽了委屈,以欺骗陈炬。看着一路上陈炬洋洋得意的模样, 他恐怕当真认为此番能把郭大友和孟旷置之死地, 并且给与以骆思恭为首的趾高气扬的锦衣卫以沉重打击, 以此再度打破厂卫平衡,使得东厂获得主动权。 孟旷对这种争权夺利的事实在是厌烦至极, 在她心中这都是无谓之事,她最关心的是她大半个月没见到穗儿了,这一路再怎么辛苦, 她都能忍下来,只是见不到穗儿让她无法忍受,她思念成疾,心中无比抑郁,每日都不会给任何人好脸色,包括另一驾囚车里的郭大友。 此外,对于妹妹、二哥和罗道长,她也始终无比挂念,自从离开杭州,她就再没见过家人们。不知二哥的伤如何了,妹妹听到她被抓会不会很害怕很伤心。他们应当也已经启程回京了,路上是否一切顺利? 尽管骆思恭许诺她会派人手保护穗儿,穗儿身边还有郡主的人帮衬着,携着张允修上京应当不存在什么问题,孟旷还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半途中再出什么乱子。因此她每日都会多番询问骆思恭派下来照顾她和郭大友饮食起居的周进同,询问他穗儿的情况。 周进同这小子,几个月未见倒是成熟稳重了许多,由于此前他在京中跟着郭大友出任务犯了错,被假装卖鱼翁的方铭打晕丢进了猪圈,从此失尽颜面,而如今他自己的顶头上司两人都被抓了,所以他目前在锦衣卫中的处境有些尴尬。 这尴尬并不完全在于他被人瞧不起,而是大家都觉得他这么个没用的家伙居然可能要飞黄腾达了,见到他就有种羡慕嫉妒恨的情绪。 此话怎讲?此番出来执行郭大友、孟旷抓捕任务的锦衣卫基本都是北司和南衙的核心人员,也都算是骆思恭的心腹,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郭孟二人眼下看似落魄,实则入了京可能就会翻盘,乃至于高升。此时便是周进同表现的最佳时机,让郭大友和孟旷看入了眼,直属上司提携不在话下。顾看郭大友和孟旷的事,是周进同主动请缨的,这小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当然也不完全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他对于自己的两位上司,心中还是有情义在的。他知道暗中保护穗儿的锦衣卫头头是谁,也有此人的联系方式,所以每日也都勤勤恳恳地为孟旷打听消息,并忠实转达。 根据周进同的带来的消息,穗儿这些日子是与邱白一道上京的,张允修也随他们一起,只是邱白随时随地都将张允修拴在身边,使得张允修根本找不到任何机会逃跑。不过看起来,那张允修也没有要逃跑的意图。许是他心中清楚自己文弱,在身边都被锦衣卫包围的情况下,他根本逃也逃不远,很快就会被追上。而已经逃跑的舒尔哈齐,大约是心中很清楚,锦衣卫抓了张允修,张允修就相当于是个诱饵,他如果要救张允修,就等于上钩了。所以自始至终这一路上就不曾见到舒尔哈齐的影子,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经逃回辽东去了。 至于张允修,这厮虽然如今落网,却仍然不可轻视,也不知他究竟在谋划些什么,也许他是故意被抓也说不定。那夜他故意回到嘉善县,是否当真是因为要与舒尔哈齐等人汇合?他故意离开客栈,进入穗儿旧居与穗儿会面,是否当真只是出于确认心中猜想的目的?又或许应当再往前追溯,他会在九龙湾之乱的前夕出现在九龙山脚下的偏远食店之中,这又是否当真是巧合?全都不得而知,全都必须存疑,对待这个心思缜密的可怕之人,再如何猜想怀疑都不为过。 而穗儿这些日子,显然过得也并不多么好,只是她从不表现出来。周进同带回来的消息总说,穗儿姑娘安好,一日三餐照常吃,每日也有相对比较充足的休息时间。但只有孟旷心中清楚她过得不好,自己不在她身边,她能得到的消息又是十分有限的,她怎么可能过得好?她一定无比煎熬,比自己有过之无不及。 这么一想,孟旷就恨不能破开这层囚笼,回去与她团聚。 回京,他们仍然走的是大运河水路。在途径山东段时,郭大友和孟旷特意让张东威下船去打听了一下附近白莲教的活动,查一查是否有一艘运河货船被白莲教劫下扣押了。张东威探听回来的结果是,最近一段时间,运河河段并未发生任何匪徒侵扰的事,也没有任何一艘官船在运河上被劫持,这都是有官方记录和勘验的。至于民船,记载就没有那么准确了,但沿河的老百姓也没听说出了什么劫船的事情,最近一段时间白莲教根本就没在运河沿线闹事。 如此看来,九龙湾倭寇那最后一批暗中购置的军火,确实是被张允修、舒尔哈齐和他手底下的人给半途劫走了。这批军火的方向很有可能是去了北方,而不是南方。张允修、舒尔哈齐却没有跟着一起北上,反倒是南下来到了嘉善,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至于倭寇之中还有一大批人未曾与九龙湾的大本营汇合,根据对沈哲和岛津岁久的审讯,这些人是去追击劫走军火的人了,也就是说剩下未曾落网的倭寇都向北而去了。 针对此事,张东威又一次去审讯了那个女真人,但对方很轴,打死不开口,张东威暂时也不想把事情给做绝了,还没入京就把人搞死实在是得不偿失。倒是再度去审讯冯承的过程中,冯承开口并承认了此事。他说他从去年年末就在京中发现了张允修的踪迹,并开始跟踪他,那批军火确实是舒尔哈齐在添香馆中得到倭寇走私军火情报后,临时起意劫下的。劫掠的位置就在广渠门外,运河码头附近。这批军火尚未上船,就被舒尔哈齐手底下一员大将领着三十多个人给劫走了,一路向北而去。那批押送军火的倭寇损伤惨重,另有一百来人分别在码头的两艘船上等待,当时未能及时赶到现场。后来得到伤兵传来的噩耗后,他们掩埋同伙,整顿残兵,向北追击而去。此过程中,始终不曾惊动官府,因为彼时的官府正忙着封锁京城,要在京中逮住九指王及其同伙,还有黎老三等人。 针对冯承的审讯中,自始至终冯承都不承认自己与汪道明是一伙的,只说是他发现了舒尔哈齐,进而发现了张允修的下落。至于到底是怎么发现舒尔哈齐的,他不做解释。但汪道明知晓张允修下落这件事是板上钉钉的,否则他也不敢以此事与潞王等人做交易,汪道明会知道张允修的下落,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冯承将消息透漏给了他。张东威判断,冯承说他不是与汪道明一伙的,应当是出于自保的谎言。 这一路行来,但凡过州过府过县,囚车都是要拉入当地官府衙门之中的。囚犯也都会从囚车放出来,进行必要的清理、梳洗和解决生理问题,最后关入大牢休息。这倒不是因为郭孟二人所以锦衣卫要给犯人特殊照顾,而是因为犯人中不少身上都带着重伤,不这么做,犯人就活不下去了。孟旷也因此和同行的几个囚犯见了几面,但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不过也因此,她总算知道了冯承的样貌,这是个十分英俊高大的男子,身上还有股锦衣卫里少见的书卷气,确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那个女真人名字叫做“达吉布”,长得膀大腰圆,满面横肉,周身一股北方蛮族的凶恶气,行止言语却显得憨直,应当是个十分认死理的人。 岛津岁久本身年纪就大了,还受了重伤,断了一臂,已经是奄奄一息,一路上全靠着一位同行的锦衣卫军医续命才能活下来。 至于沈哲,这厮中了孟旷一记飞刀,之后被捕,伤一直没养好,大热的天伤口溃烂,整个人也是病病歪歪的,需要军医照顾。他估计是彻底认了怂,问他什么他答什么,只求保命,一点骨气也无。想起班如华被这等货色欺辱,孟旷就气不打一处来。就在京口县入牢时,她恰好就走在沈哲后面,在他要入牢房前,她脚下一绊使他摔倒在地,随即往他脸上狠狠来了一脚,踢断了他的门牙。也因此,她不得不挨了狱卒鞭笞。她倒也无所谓,心中十分解气。 七月十八,午正时分,押送部队抵达北镇抚司诏狱之外,所有囚犯全部被关押入诏狱。 当诏狱的单人牢房门在眼前关闭时,孟旷嗅着牢中常年散不去的恶臭和阴湿气息,不禁联想起了当年穗儿入狱时的情景。当年,如果不是父亲从诏狱中救出了穗儿,她或许根本活不过一年就会死在诏狱里。而如果不是父亲救出了穗儿,如今的自己又怎么会被关押进诏狱之内? 人间如梦,世事轮回,她仿佛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一种循环。也许那是某种无法终结的悲剧循环,就算不发生在她的身上,也会发生在另外的人身上。每时每刻,悲欢离合都在上演。这一切该如何走向终结,也许她们付出毕生的代价,也无法寻找到答案。 她戴着镣铐静静盘坐在牢房地铺的一角,缓缓闭上了双目。 约莫两刻钟后,穗儿与邱白、张允修一道,进入了距离诏狱不远的一家食肆之中用午餐。就在她们选座位坐定之后,一位身着平民服饰的男子出现在了她们桌边,向他们展示了锦衣卫令牌。神情疲惫的穗儿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愕,因为这一路走来,她十分清楚身边有锦衣卫护卫和监视,她本身和这位军官也有过几次会面和谈话。 “二位,我们得带走张五,还请见谅。”这位军官言简意赅地说道。 “去哪儿?”穗儿问。 “去锦衣卫的暗屋,这个人指挥使交代了,暂时不能抬到明面上,但必须掌握在锦衣卫手中。” “我可以知道暗屋在哪儿吗?”穗儿问。 军官摇了摇头。 “好吧,你可以带走他。”穗儿选择了妥协,因为她知道,就算自己负隅顽抗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并且将张允修强行拴在自己身边本也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这一路走来,她和张允修谈过很多次,但他就是什么也不说,不论穗儿采取怎样的策略,如何去套话,他都不上当,是铁了心不打算让穗儿知晓万兽百卉图的下落。也许,把他交给锦衣卫会是另一个出路。 由于这位一路护送她的锦衣卫军官有意无意的暗示,她也能猜到孟旷和郭大友被捕只是上头施展的某种类似苦肉计的策略,他们也许很快就会被释放。作为锦衣卫的核心成员,孟旷和郭大友必然是能获得张允修的相关情报的,不如借助锦衣卫的力量来审讯张允修吧。 张允修仍旧一言不发,也显得极为顺从。穗儿关注着他,看着他起身,随着锦衣卫军官离去。此时,隔壁餐桌上一群行脚商人的议论声突然放大,清晰地传到了众人的耳中: “听说辽东军副总兵祖承训在朝鲜大败!游击史儒当场被炮轰而亡,溃不成军。” “啊?辽东军啊,那可是辽东军,都这么不堪一击的吗?” “听说倭寇的枪炮十分厉害,抵挡不及。” “这可不好,朝廷的军队眼下都拨到西北去压制叛乱了吧,这辽东军守不住,可如何是好?” “我的天啊,倭寇是真的要打来了……” 张允修回首,向穗儿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正值酷暑,最近现实里天也很热,大家注意防暑。 感谢在2020-08-04 18:20:32~2020-08-06 18:1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3个;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苔生 20瓶;秋意 15瓶;抺茶 10瓶;安樂林 5瓶;选杯奶茶 3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8、第一百六十八章 七月十九日, 凌晨未明时分。一位身着绛红官袍的三品大员未带任何随从,纵马至千步廊外,出示御笔诏书后, 当即由千步廊门内侍领着, 一路小跑往宫城之内赶去。 穿过千步廊, 过金水桥, 入承天门,再过端门、午门,内侍一个接一个, 将这位三品大员引入了会极门, 进入了东宫文华殿内阁办公处。 彼时, 皇帝已经在文华殿内等待了。另有内阁首辅赵志皋、次辅张位、兵部尚书石星、户部尚书杨俊民、山东道监察御史乔璧星、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侍坐在侧。堂内静默无声, 气氛极度压抑。 三品大员体格健壮,龙行虎步,生有异相, 方面紫髯,浓眉怒目相貌堂堂, 望之如神人。他一路快步奔入文华殿大堂, 略微平息气喘,一抬头便见一身明蓝龙纹燕居服、金丝网巾束发簪玉冠的皇帝正坐在大案后, 凝着眉目望着眼前的桌案, 其上摊开着大量的疏文、军报和奏折, 皇帝那微胖的圆脸之上满是愤怒与愁容,唇上的蓄髭随着短促的呼吸起伏着。皇帝身侧, 大太监张诚恭恭敬敬地侍候着,三品大员走进来后,他自去一旁准备端墩子, 随时准备给三品大员赐座。 “臣宋应昌,参见陛下,陛下万寿,洪福齐天!”三品大员宋应昌撩起前摆下跪,叩首而拜。他目前是兵部右侍郎加右都御史,曾巡抚山东。善使刀剑,天生豪杰。 “宋卿,你可来了,快看座。”皇帝一抬头见到他,立刻露出了喜色。早就准备好的张诚搬起墩子,放在了堂上右手侧面,相对比较靠近龙案的位置,宋应昌叩首谢恩,起身落座。很快便有内侍上来,递上擦汗的帕子和茶水。 皇帝等宋应昌擦完汗喝完茶,喘息平定,便问道: “宋卿,你曾任山东巡抚,朕看过你的《海防事宜》,知道你对辽东军务和倭患都很熟悉,今日恶报传来,这祖承训之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赶紧与朕详细说道。” 宋应昌回道:“启禀陛下,这次祖承训部队大败,原因在于准备不足,轻敌和不熟悉倭寇军制和作战方式所导致的,而并非外界所传,倭寇有多么神勇亦或武器有多么威力巨大、难以抵挡。 陛下,自倭军侵朝以来,臣多方搜集情报消息,也与锦衣卫北镇抚司巡堪所罗洵千户合作,已掌握了不少倭军登陆进攻朝鲜的细节,梳理出一条倭军进攻朝鲜的行动步骤来。请容许臣在此向陛下以及诸位阁臣陈述。” “说。”皇帝立即应允。 “倭国的实际掌权者——太阁丰臣秀吉,于去年年初就开始着手筹备侵朝事宜,号召倭国境内所有大名出资出人出装备,准备了一整年,到今年开春之时,倭军已经大量集结在摄津、播磨、和泉三国各港口。及至今年三月末,已调动三十万军众,并将其中的十五万精锐分为九个军团,以其养子宇喜多秀家为总指挥,由九个大名率领,分批次乘船渡海登陆。 四月十二日,第一军小西行长军,约一万八千多人开始渡海,他们最先抵达朝倭海峡中的对马岛,次日得到命令,再从对马岛向朝鲜进发,很快抵达釜山港外。四月十四日清晨,第一个发现倭军海船的是釜山佥使郑拨,最初他粗略观察到了九十艘军舰,随后军舰数量激增至三百多,在釜山港外的海面上不断集结。与此同时,庆尚道左水使朴泓也在机张的母港之中发现了敌情。但此二人均未采取任何行动,坐以待毙,错过了最佳的海上攻击时机。 当晚戌初半,倭军派出使臣登陆釜山港,船上载着的是倭军大名宗义智和他的幕僚僧人玄苏。宗义智是小西行长的女婿,小西军中有大量信仰天主教的将领和军士,他们的军旗马印是一个看上去像是白色纸袋的标志,有一部分可能还带有十字架。宗义智还有一个弗朗机名,叫做达里奥。他们此番来是劝降朝鲜守军的,但釜山佥使郑拨拒绝了他们。战争随即爆发,倭军开始大规模登陆。 除了领头骑着高头大马的,穿着黑红铠甲,戴着面具,携着长短刀的武士之外,剩下的都是足轻。足轻本来大量是倭国的农民或渔民,被大规模组织起来,穿上比较粗制的藤甲,人手一支鸟铳,同时配备有从大名那里借来的刀,称之为‘御贷刀’。 釜山关闭城门抵抗,小西军先头部队先是啃到了硬骨头,于是调转方向,向西南进攻洛东江口多大浦。守将多大浦佥事尹兴信据城而战,虽然打破了第一拨攻势,但被后续大部队击垮,没能熬过第二拨攻势,全军覆没。 小西军后续而来的部队则由平户城主松浦镇信指挥,开始集中兵力攻打釜山城。及至四月十五日晨间巳时,釜山城破,郑拨力战身亡,倭军进入城中展开大屠杀,残军与民众四散奔逃。用松浦镇信的部将吉野甚五左卫门的话来说,屠城是为了血祭他们的武神八幡神。这番残暴行径吓坏了其余的沿海朝鲜守将。 庆尚道左水使朴泓听闻釜山城破,倭军屠城,自觉不敌,吓破了胆,下令凿沉舰队,销毁武器,烧掉全部给养。他自己则留下无措的守军,带着家眷逃跑,一路往汉城跑。随后他手底下的守军也四散溃逃。 四月十五日,先头小西军调转方向往东北方进军,抵达二十里外的东莱城。倭军打出‘战则战矣,不战则假道’的旗号,守将东莱府使宋象贤拒不配合,打出‘战死易,假道难’的回应。大战随后爆发,朝军仍然不敌,加之无援军支援,宋象贤大败,最后留下‘孤城月晕,列镇高枕,君臣义重,父子恩轻’的诗句,被俘受戮。 庆尚道右水使元均听闻东莱城破,惊惶撤退,最后选择与左水使朴泓一样,凿沉战舰,销毁武器。但最终被手下劝阻,只不过也只剩下四艘军舰了,只能躲入附近岛礁中,派人向汉城求援。 及至此时,朝鲜水军只剩下全罗道左水使李舜臣与右水使李亿祺尚且保留有完整兵力,可与倭军抗衡。 而陆路之上,小西军奋进。从四月十六日开始,他们一路北行,每天行进四十里路,以惊人的速度直插朝鲜腹地,半路上无人可敌。从釜山到梁山,再到鹊院关,所向披靡,朝鲜军民无不闻风丧胆、四散逃离。一直到大邱才被庆尚道左兵使李钰阻挡,李钰还向尚州求援,奈何来不及了,四月十九日,大邱沦陷,倭军拿下了庆尚道全境,走完了从釜山到汉城的一半路程。 这样全国溃散的情形在接下来的十余天愈演愈烈,倭军大批次登陆,第二军加藤清正军,第三军黑田长政军,第四军岛津义弘军,第五军福岛正则军,第六军小早川隆景军,第七军毛利辉元军,第八军宇喜多秀家军,第九军羽柴秀胜军相继登陆,陆海并进,速战速决,直插腹地。短短十余日,不知兵事两百余年的朝鲜便是三都失守,八道瓦解。 倭军所到之处,焚烧劫掠,仅晋州一地,军民被屠杀者六万人。朝鲜派出三道巡边使申砬、巡边使李镒、若干防御使帅兵前往尚州和忠州抵御。李镒到达尚州,尚州军民已逃尽,只得选难民数百为军,怎奈小西行长兵到,李军即溃,尚州失守。申砬之兵乃朝军主力,骑兵甚多。四月二十七日朝倭两军第一次大规模交锋,朝军马队从城中杀出,两军从早上打到傍晚,未见胜负,倭军见阵地战胜不了骑兵,决定晚上用火攻偷袭,入夜,朝军正在休息,突见火光冲天,霎那间兵马大乱,倭军乘势攻击,朝军败走,忠州沦陷,汉城门户顿开。朝鲜王留王子守汉城,携重北逃,倭军攻破汉城,俘虏朝鲜王子。 五月八日,朝鲜王李昖仓皇出奔平壤,随后,倭军第一、第二、第三军团追击而至,突破临津守备攻陷开城,李昖离开平壤,再继续流亡至我大明与朝鲜边境的义州,并遣使向我大明求援。当时朝鲜全国八道已失,仅剩平安道以北,靠近辽东的义州一带尚未为倭军所陷。 然使臣入京,百般求援,却因消息不明确,且有海商传来虚假消息混淆视听,以至于朝野上下对此犹疑不定,始终未曾做出及时回应。还是兵部石部堂派出了熟知朝鲜王李昖的使臣反复确认,辽东也遣画师而来,画下朝鲜王画像已确认朝鲜王李昖确实已经逃遁至义州。如此,陛下英明,做出‘倭寇之图朝鲜,意实在中国,而我兵之救朝鲜实所以保中国’之决断,决意支援朝鲜。朝鲜王也得以跨过鸭绿江,受庇于宽奠堡。彼时我大明上上下下相当一部分人仍然对朝鲜局势不明,且存在对倭寇的轻敌之心。 六月间朝鲜使节李德馨屡次上书辽东巡抚郝杰,并在郝巡抚帐下日夜痛哭不走,郝巡抚受其感动,在七月初遣副总兵祖承训率骑兵两千余人渡鸭绿江救援朝鲜。七月十七黎明,祖副总兵长途奔袭,以游击史儒、王守官等为先锋,统军进迫平壤城。史儒率领千总马世龙、张国忠两官先入城,手斩敌首十级。然而,由于连夜大雨导致辽东军火器失效,加上祖承训不熟悉倭军战法导致军溃将亡,史儒遭到铁炮命中而亡。军队溃散,祖承训仅以身免,一日之内败退过大定江。 祖副总兵给杨绍勋总兵的报告中指出,此战大败,有三大无法克服的难处。一是朝鲜粮饷不济,难以维持长久作战;二是军情不实,朝鲜情报指出平壤只有一千多名倭军,实际交战后估计倭军有上万人。三是指挥不专,朝鲜将领与我军将领争夺指挥权,且迫使我军在不利气候下出兵,编入我军的朝鲜残兵畏敌深重,临阵率先叛逃,致使军心不稳。 此三大弊病,使得辽东军初次援朝不利。” 兵部右侍郎宋应昌一番条理清晰又流畅尖锐的评说,将倭国侵朝之战的前后剖析得明明白白。内阁首辅赵志皋在听他说话时,面色就很阴沉,宋应昌话里话外毫不避讳地指责内阁犹疑不定,猜忌心重,贬低内阁以抬高他的主官石星,进而抬高他自己,使得赵志皋觉得面上十分挂不住。但他作为内阁首辅,必须要老成持重,牵一发则动全身,怎可轻易动兵援朝?如若中计后果谁来负责?在其位谋其政,赵志皋并不觉得自己决策有所失误。 而除了首辅之外,其余阁臣则各怀心思。次辅张位面如佛陀,静默无争。他身旁的杨俊民、乔璧星却在宋应昌说话的过程中频频将目光投向他,气氛诡异。以至于皇帝都有注意到这一点,目光在张位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骆思恭倒是没去看张位,目光落在身前地面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宋应昌所说,皇帝并不是不明白,这些日子他将报上来的战报、各类相关上疏和奏折全部仔细看了多遍,对情况也有大致的了解。他此番召宋应昌前来,其实是为了向内阁表态。这仗他必须打,而最最关键的则需要内阁调集粮饷和军队。 “宋卿,若此番朕遣你帅军抗倭,你可有把握?”他盯着宋应昌问道。 宋应昌此番凌晨应召入宫,已然对此有所预料,也最好了心理准备。面对着皇帝的注视,还有四下里所有大臣们的目光,他拱手下拜: “臣惶恐,身单力微不敢辞家国,驱除倭寇便是保卫大明,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好!很好!朕就命你经略备倭军务,列位卿家皆可畅所欲言,尽管推荐贤良将才,由朕与赵首辅、石部堂商定后决定将领人选。” 重臣同时拱手允诺,此时兵部尚书石星跨出一步,拱手道:“启禀陛下,臣知晓一奇人,通晓倭语,亦有绝佳口才,当可遣派前线,与倭军进行谈判斡旋,以拖延战事发展,为我军赶赴前线争取时间。” “哦?是何人?” “此人名唤沈惟敬,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出身平湖名家清溪沈氏,其父沈坤家颇丰饶,在嘉靖年间担任粮长。嘉靖三十四年曾参与抗击倭寇,在王江泾单骑突围中,救出当时的浙直总督胡宗宪。另一方面,他也随其父同倭人做生意,因此通晓倭语,知其国情。数年前家业败落,流寓北京,结识了赵士祯的仆人、曾流落日本的沈嘉旺,通过沈嘉旺进一步了解倭国之情。后他与臣的妾室之父相识,才为臣所知。”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先给大家粗略梳理一下从万历二十年四月开始的日本侵朝之战的过程,当然很粗略,很多细节我没提,比如朝鲜军民的反抗,因为这里是通过宋应昌的口向皇帝做汇报,所以比较简略。还有朝鲜的官制和军制,这些后面还会详细写到。 信息量很大,大家慢慢看,慢慢消化。 另外提一下,这里所有的日期时间都是农历。 文中的“中国”并非中华人民共和国,而是对大明中原之国,□□上国的一种自称。 感谢在2020-08-06 18:18:39~2020-08-08 18:0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狮子悬川 2个;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玖钺 10瓶;此中有真意 5瓶;凤凰花又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9、第一百六十九章 听闻石星推举了这么一个完全没有功名或战勋的白衣之士, 皇帝显得有些惊讶。但如今乃是非常时期,对付倭寇正缺乏人手,如果这个沈惟敬当真有能力, 也不妨让他一试。于是皇帝思忖道: “好, 既然石尚书亲自举荐, 那么就让他尽快准备动身罢。赵首辅, 你最好也去见见此人。他眼下在何处?”皇帝问。 “回陛下,就在京中暂住,随时都可启程。”石星回答。 这时, 赵志皋开口道: “陛下, 臣认为将出使朝鲜, 接触倭寇此等重任交与一介布衣, 实在不妥。应当派遣朝中有出使经验之人前往,方能纳判全局,进退有度, 真正作为代表我大明之来使,彰显国威, 镇退倭寇。” “这……”皇帝犹豫了, 赵志皋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一介布衣, 从未见过什么大阵仗, 将出使之事交给他, 确实心中有些不放心。 此时石星说道:“敢问赵首辅,可有举荐之人?” 赵志皋却老奸巨猾, 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提议道: “此事当然要交由有丰富战事经验,并熟悉倭寇的能人来做。不若由兵部发出招募令, 能解朝鲜之局者,赏银万两,封伯爵世袭。想必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朝廷再择优而派,当为上策。” 石星咬牙,暗中腹诽一句:这老狐狸,真是滑不留手! 一直沉默的张位此时出列,拱手附议:“臣认可赵首辅的意见。” 石星看向张位,欲言又止,没有再发表反对意见。 皇帝头疼地蹙眉,思索片刻后对石星道:“首辅之策为稳妥之举,石部堂,就这么办罢。” 石星拱手躬身应道:“遵旨。” “好了,出使之臣先暂时这么决定,关键的是派遣哪员大将前往?诸位卿家可有举荐人选?” 问题一出,满场沉默,谁也不发话。皇帝面露不悦之色,手指敲击着龙案,薄怒地又催促了一遍道: “众卿家,可有举荐之人?” 片刻后,还是宋应昌出声道:“回陛下,应对朝鲜局势,熟知当地山川地形与气候条件的辽东将领最为合适,辽东铁骑本也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军团,臣认为,还是应当在辽东李氏及其核心部将之中择选良将担此重任。” 此言一出,赵志皋却道:“此番出击的祖承训就是辽东将领,也是李如松的核心部将,然而却大败,这不得不让人怀疑辽东军的能力。” 宋应昌又一次重复了一遍石星的问题:“赵首辅可有合适人选?” 这回赵志皋却转而回道:“即便要派遣辽东大将,也只有李如松最为合适。其父李成梁年岁已长,去年又被弹劾,如今出任大将不合适。而他的其他儿子经验尚浅,有勇但缺乏谋略,只能做勇将,不可为谋帅,不足以指挥大军。只有李如松,他征战经验最为丰富,功勋卓著,声望极高,更是一员智将,有勇有谋。然而,如今西北哱拜之乱尚未平定,西北战场还需要李如松镇着,此时我们如何能轻易将其调离西北战场?更何况,筹措粮草军备,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都需要时间。” “唉……”皇帝长叹了一声,片刻后道,“只有先拖着了,得先尽快解决西北战事。石部堂,招募使臣的事,你尽快完成,要让使臣尽量为我们争取时间。另外西北战事,你也多盯着点,尽快协助李如松结束战事,平定西北。宋卿,你立刻与内阁、户部开始筹措军备粮饷,尽快往辽东集中。哦,还有新兵招募的事,杨卿多担待些,如果辽东军户不足,就尽快招兵训练。待处理好在京事务,宋卿与乔卿商定,你们就先启程往辽东罢。” “是,臣遵旨。”赵志皋、张位、石星、杨俊民、宋应昌、乔璧星一起下拜应允。 “好了,你们都先退下吧,骆卿,你暂时留下。” 众臣恭敬退下,临走时,石星和宋应昌都望了一眼坐在一旁,一直一言不发的骆思恭,骆思恭也回了他们一个眼神。 待众臣退下,皇帝又将殿内除了张诚之外的所有内侍打发走,这才将目光投向骆思恭,声线缓缓压低,显得深沉莫测: “郭大友、孟旷,你带回来了?” “回陛下,昨日午间已押送入昭狱关押。”骆思恭道。 “李穗儿呢?”皇帝直截了当地问道。 “也回京了,目前在锦衣卫的监视下。”骆思恭没有太多的犹豫,如实禀报道。 皇帝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他捻了捻唇上的胡须,道:“你递上来的调查报告,我看过了。听闻你们此番在杭州收获不小,拿下了军火走私案的罪魁祸首岛津岁久与买办沈哲,还有一个舒尔哈齐的部将?还找出了锦衣卫内部的叛徒汪道明和冯承。朕不担心这些人不吐露出咱们需要的倭寇情报来,朕更关心的是那幅‘万兽百卉图’,据说是前首辅留下的,李穗儿参与了制作。后又被张家第五子张允修给带走,下落不明。这幅图很危险,犹如落入兽群的白肉,没有不被争抢啃食的道理。虽然朕不清楚这幅图到底记述了什么,但猜也能大致猜出来。朕的老师,给朕出了个巨大的难题啊。” 骆思恭没有回话,此时也不是他回话的时候。 片刻后,皇帝道:“我给你颁个通行令,你改日秘密将李穗儿送进宫里来罢。” “陛下!”骆思恭突然跪地,拱手道:“臣有一事要奏。” 皇帝蹙起眉来,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他才道:“说。” “李穗儿不可进宫,她在外,可引出张允修的下落。陛下应当放出李穗儿的位置消息,并将她送出京去,最后张允修自会上钩。” 皇帝大约是猜到了骆思恭要反对李穗儿再度进宫之事,很是不悦,因为心中烦闷,又是面对着自己所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他怒道: “那就让她在外面,跟着那个不男不女的锦衣卫吗?荒唐!她……她好歹身上流着一半皇家的血。” “陛下,李穗儿当初是太后放出去的,这一点您应该已经很清楚了。您如今让她再入宫,恕臣斗胆一言,您也无法将她纳入后宫,因为她是您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而她在外作用更大,这也是太后将其放出宫去的深层目的,万兽百卉图必须要回收,否则后患无穷啊陛下!” 皇帝内心幽暗想法一下被揭穿,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怒不可遏,最后将手边的砚台拿起砸了出去,擦着骆思恭的面颊飞过,撒了他一身的墨水。骆思恭眉毛挑了一下,随即躬身伏地请罪。一旁的张诚面色如常,却也跟着下跪,以承接天子之怒。 皇帝喘着粗气,抬起手颤抖着指着骆思恭道: “骆思恭,你不要忘了,锦衣卫乃皇家亲军,你们都是替皇家做事。朕让你做什么,你只管做,建言献策,还容不得你置喙!朕可以让你代行天子权威,一朝位居人上,也可让你一夕跌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皇帝的怒吼在文华殿大殿之内回荡,良久,天子之怒终于缓缓平息。皇帝似是陷入了无比的疲惫之中,此时,文华殿上首正位屏风后,传出了一个平静又上了年纪的女声: “陛下何故发这般大怒,骆指挥使忠心耿耿,时时刻刻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皇室着想,他所言当是最佳的策略。” 皇帝沉默片刻,哑着嗓子应道:“母亲……是儿失仪了。” “我知你心中不好受,这件事是母亲不对,没有及早告诉你。你有什么脾气,尽管对我发出来罢。” “儿不敢,母亲所为,才是真真正正为大明社稷着想。”皇帝有气无力地回道。 “陛下多保重龙体,近来日头渐盛,火伞高张的,多进些清凉去火的吃食,莫要急坏了龙体。” “儿省得,多谢母亲挂念。” “今日午膳且来我宫中用罢,我让御厨炖了老鸭煲,亦是你爱吃的。” “是,母亲。” 屏风后的人再不发话,随即传来了环佩叮当的行路之声,渐渐远去。骆思恭仍然跪伏在地,不敢动弹,不知跪了多久,直到双膝麻木,皇帝才出声道: “李穗儿的事,交给你安排了,我只给你五个月的时间,此番若是不能用她引出张允修,你提头来见。孟十三隐瞒女子身份,欺君罔上,着实可恶!郭八亦为其帮凶。但念他们此次是为罗洵做事,帮助宋应昌获得了珍贵的倭寇情报,捣毁倭寇据点,算是立了功,也保护住了李穗儿不被某些歹人抓住,功可抵过。但惩罚仍不可免,郭八杖责二十,孟十三杖责五十,入狱三个月,停职查办。” “是,臣遵旨。”骆思恭恭恭敬敬道。 “北司巡勘所的罗洵,此番立大功,可赏。另外关于你们呈上的陈炬与后宫结党营私,郑氏家族联合禁军武骧卫私自追拿李穗儿的证据,朕都看过了,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以后厂卫的事全权由你看着,若再有什么差池,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骆思恭再次响亮回答。 “滚吧!”皇帝没好气地说道。 “臣告退。”骆思恭起身,恭敬又小心地退出了殿外离去。 皇帝疲惫地端了手边的茶,饮下解渴润嗓。没喝两口茶没了,他对张诚道: “添茶。” “是。”老内侍笑眯眯地上前来添茶,之后又去收拾了摔在地上,磕掉了一角的砚台,“奴婢这就给这砚台嵌玉修补好。” “哼,张诚,你好像很得意啊。”皇帝眯着眼望着他。 “奴婢怎敢得意,只是为陛下感到开心。陛下身边有如此多的忠臣能臣相随,大明当可千秋万代,繁荣昌盛。” “忠臣?能臣?”皇帝语调轻蔑,“不过是一群为他们自己的私利在朕的朝堂上明争暗斗的鼠辈。此番,骆思恭已经拉郑氏下水了,若不是证据不足,他还能攀咬住贵妃和常洵!朕能让他得逞吗?胆大包天的奴才,他也不想想到底是谁给他的权力,竟然学会要挟朕了。若不是今日太后拦着我,我定要了他的狗命。” “陛下息怒,那骆指挥使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以下犯上之嫌。您有雅量,莫要与下人计较,气坏了龙体可不好,贵妃娘娘该伤心了。”张诚安慰道。 “哼。”皇帝冷哼一声,继续端茶喝。 “不过陛下,骆指挥使是个武夫,说话也直,没什么花花肠子。他此番呈上来的证据,那也都是板上钉钉的事,确凿无误。这么想来,还真是有些悬呢,若不是锦衣卫里的郭八和孟十三反应机敏,及时阻止了这件事,也许万兽百卉图就再也无法重现人间了,到时候还不知要引来多大的祸水呢。” 皇帝没答话,眸光闪烁,似乎是在思索些什么。张诚点到为止,不再发话。皇帝半晌后忽然道: “你把最近次辅张位的上疏都找出来,给朕送到乾清宫去,朕要仔细看看。” “喏。”张诚躬身应道,微微眯起了眼。 七月十九日,是夜。孟旷在牢中缓缓睁开了眼,因为她听到了脚步声,是张老四张东威的脚步声。与此同时,关在隔壁牢中的郭大友也起身了。 张东威停在牢门前,笑眯眯的说道: “好消息好消息,今日指挥使入宫面圣,你们的处罚有着落了。老八你得了二十杖,小十三得了五十杖,三个月牢狱,停职无俸禄。指挥使差点挨了一砚台,回来后一身墨水,却难得面上有了笑容。你们所有的牺牲,换来的是李穗儿可以不必进宫了,从此以后可以随锦衣卫安排,光明正大行走。陈炬被贬,看管巾帽局去了。潞王回封地关禁闭,今年的王府赏赐被取消了。郑贵妃也被软禁,暂时不允许她见娘家人。郑氏的几个产业遭到查封,给朝廷吐了不少血。厂卫都入指挥使囊中,大权在握。” “三个月牢狱?这也太长了吧。”郭大友无奈道。 “我能不能见到家人和穗儿?”孟旷则问。 “还嫌长?这已经是轻判了,否则光就潞王和陈炬告你那一状,你可是得掉脑袋的。小十三,我知道你在外面的牵挂很多,放心吧,指挥使会让你家里人和李穗儿进来看你的,所以你还是得老老实实受罚。” “那我以后是不是会被逐出锦衣卫?”孟旷略有些期待地问道。 张东威无语了片刻,道:“这个……指挥使自会有安排,你想脱离锦衣卫,还没那么容易。” 孟旷面色微沉,长叹了一声。 “明天上午执行杖型,指挥使交代过了,尽量下手要轻,但难保还是要打得脱层皮,你们做好心理准备。这大热天的,要生棒疮了,我给你们去搞点特效膏药来。话我带到了,你们今晚睡个好觉,之后几天估计都没什么好觉可睡了。” 说罢,张东威摆了摆手,径自离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这两章虽然看着有些枯燥,但非常关键,其目的一是帮大家理一理朝局目前的形势,二也是为后文做铺垫,让大家知道已经发生三个多月的倭寇侵朝战争的过程,并且给孟旷、穗儿前往前线稳固后方大局势,让她们不至于在前线奋战,还被大后方捅刀子。 然而,内容枯燥的直接结果就是评论量直线下降,降至个位数。我其实有些心累,因为这两章耗费的心力是前面的章节所不能比的,甚至于整篇文我做的最大的功夫几乎都凝聚在这两章里了。若大家没有给我任何反馈,我只觉得我的付出没有得到什么回报。 还是坚持求评论吧,也不奢求大家破费砸雷了, 无论如何,我只希望我写文不是在黑暗中独自歌唱,我希望听见呼应我的声音。 另外特别说明一下,上一章日期计算有误,孟旷等人返回北京的时间已经改到了七月十八日。 感谢在2020-08-08 18:07:42~2020-08-09 18:1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若琴兮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公子 2个;若琴兮、若禅。、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呱QAQ 40瓶;玖钺 10瓶;抺茶 3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0、第一百七十章 人生至今二十四载, 孟旷是第一次在诏狱中被受杖刑。大竹板全打在臀股处皮肉比较厚实,不至于伤了筋骨的地方。过程不算很痛苦,也给了体面, 让她能至少穿着一层中衣受刑, 不至于被扒光。行刑的是诏狱里的老狱卒, 与郭大友、孟旷也都是老相识, 下手相当有分寸,不至于让人外表看上去毫发无伤,却也不会让人内里受重伤。五十杖打完后, 只是皮肤破了皮出了血, 染红了孟旷身上的白布中衣, 看上去很吓人, 皮肤火辣辣地疼。打完后,她也没办法躺着或坐着。郭大友因为只受了二十杖,他的情况比孟旷要好很多, 甚至还能站起身来慢慢走动。孟旷却一时间被打得双腿发颤站不起来,只能让人抬了趴伏的长条凳, 给抬回了监房里。 监刑的是一位宫中派出来的宦官, 是张诚的人,全程走个过场, 好回去向皇帝交差。骆思恭没有出现, 代为组织行刑的是管狱所千户褚一道, 罗洵也来了,就安静地守在一旁。 对于孟旷来说, 尽管这一切是斡旋到的最佳结果,但仍然是她人生之中的耻辱。她为了明廷出生入死,立下的功劳难以计数, 换回来的却是这五十杖刑和三个月的牢狱之灾。原因只是她是个女人,不该违例顶替其父军籍。所谓拐走李穗儿隐瞒其下落的欺君罪,在孟旷看来不过是皇帝公报私仇的借口罢了。 而郭大友则更委屈,他是冒了大风险,立下大功劳,孟旷女儿身的事也是被蒙在鼓里到很后来才知道,到最后还被孟旷拖下了水,受了这么一遭罪。他的罪过,顶多就是有点私心,想利用穗儿为他自己谋点利益,将穗儿藏在身边,犯了瞒报。但这在当时那种复杂的局势争斗下,也是无可厚非的。到最后,他也还是选择了帮助孟旷和穗儿,成为了孟旷和穗儿的保护伞,并没有做出什么损人利己之事。 因此,孟旷对郭大友心中是有亏欠之情的,如若不是有他在,有他背后的罗洵、骆思恭在,孟旷此番被郑氏和陈炬告恶状,可是会掉脑袋的。郭大友虽然出于自保,但客观结果也是再次救了她。 孟旷和郭大友被分别送回了各自的牢房,行刑人员散去,褚一道去外面送宫里来的内侍。只剩下罗洵陪在郭大友和孟旷的牢房外,他轻声道: “你们受委屈了,忍一忍,就当是在牢里休养三个月,等放出来就好了。” “不,大哥你辛苦了,为了救我们,你不惜依附了兵部尚书石星。”关于朝堂上发生的事,郭大友和孟旷也有所耳闻,因为昨夜一夜,狱卒都在议论这事儿。说是内阁首辅赵志皋被次辅张位联合兵部尚书石星、兵部右侍郎宋应昌摆了一道,在皇帝面前威信大降。 “也谈不上甚么依附,我的很多事,也确实得仰仗他帮忙,为他做点事是应该的。其实你们这次获救,最该感谢的应当是次辅张位,是他内外斡旋,才能挡住皇帝的勃然大怒和悠悠之口,没能让这件事发出来。”罗洵说道。 “我想不大明白,次辅张位这是图什么?”孟旷问。 郭大友道:“恐怕图的就是那幅万兽百卉图罢,他很清楚,没了我们找不到那幅图。十三要是死了,李穗儿恐怕也会不管不顾殉情,所以我们必须得活着。” “张位怎会对我们的事这么清楚?”孟旷更是疑惑。 “你觉得呢?十三啊,这可是多亏了你们家妹妹。张位的甥外孙就是中城兵马司指挥詹宇,咱们的老熟人。詹宇和孟家,特别是你妹妹过从甚密,张位便有心关注了一番。”罗洵笑了。 “原来是他?詹指挥。”孟旷有些惊奇。 罗洵进一步解释道:“你们离京后没多久,詹宇因城门逮捕九指王,救下李如松一命而得到看重,被破格调往西北,协助李如松讨平哱拜叛乱。如今已经屡立功勋,迅速晋升,成了李如松麾下的得力战将。张位看重了这个甥外孙的武将能力,自然也对他的事颇为关心。加之前线的詹宇一直坚持写信回京,请求张位取消自己原有的姻亲,直言他已对灵济堂女大夫孟暧心有所属,张位自然就对孟家上了心,上上下下审查了一番,最后还找到了我的头上。堂堂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正二品大员,破天荒的约我这个小小五品武官吃酒,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酒局上我就观察他,我觉得这位次辅很有意思,他不像是那种大家长对晚辈的事管得非常严苛教条,反倒很有商人作风,什么事有利就做什么。哪怕是与晚辈的关系,也可用利益交换衡量。他对我说了一句话,非常发人深思。他说‘你现在控制他可以,但你别忘了,你老了的时候,他还年轻,你总会有老得无法控制他的一天,你得为自己留后路。制人心就像治洪水,堵不如疏,意在圆融。’在他心目中,如果能用晚辈希望得到的姻缘换取晚辈对自己的敬重和爱戴,那这笔生意很划算,他不会硬是要让晚辈去和他不喜欢的但有权有势的人成婚,这样晚辈反而会反过来怨恨他,哪怕能从联姻中获取短期利益,也会埋下祸根,对将来造成隐患。他更希望能鼓励晚辈自我奋斗,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取自己想要的,他在背后适当给与人脉疏通,这便是他所谓的圆融了。” “还真是个会处事的奇人,怪不得以五旬年纪就能入阁,是个人人夸赞、左右逢源的俊杰。他的作风,就和当年的张居正那种强硬刚直截然不同。”郭大友感叹道。 “所以,这位张部堂的意思是,同意詹宇和我们家小暧的婚事?”孟旷惊了。 “是,没错。所以为了促成这门姻缘,他尽全力救下了你,顺带也和咱们锦衣卫结下了良好的关系。当然,更深层的原因是……他反对皇三子,进而反对郑氏党羽。顺带还可以打击一下压在他头上不挪位子的赵志皋,这都是出于他自己的政治目的。一举多得,实在高明。”罗洵道。 “嗨……甭管高不高明了,这些老朝臣的花花肠子我真不想整明白,我就知道我这老腰老臀的可真是遭罪。”郭大友龇牙咧嘴,被打的地方后知后觉开始疼起来了。 “指挥使和我都与老褚打过招呼了,他会派人专门来给你上药的。至于十三,你是女儿身,咱们都是糙老爷们不大方便,所以我已经派周进同去请穗儿姑娘了,她很快会来牢里看你,给你送点东西,顺便帮你上药。” “多谢千户。”孟旷听闻穗儿要来看自己了,不由十分欣慰,但又有些忐忑,怕穗儿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要难过得掉眼泪。 一旁郭大友却神秘兮兮地问罗洵:“那个褚一道,这家伙不是黎老三的内线吗?指挥使还一直留着他?” “留着他自然是有用,指挥使有指挥使的考量。那黎老三……也是指挥使想要反向拉拢的对象。”罗洵道。 郭大友点了点头,他也认为黎老三其实可信,亦有相当高的合作价值,尤其是在对付张允修、汪道明之上,说不定有奇用。 罗洵即将离去,孟旷最后追问了一下自己妹妹和哥哥是否快要入京城了,走到哪里了,一路是否有出什么意外。罗洵安慰她,告诉她孟暧与孟子修一行四人路上平安顺遂,据他收到的消息,他们应该已经距离京城很近了,也就三两日路程。 如此,孟旷总算放下心来。罗洵离去,郭大友则对她道: “等你妹妹回京,张位可能会派人上门来谈婚事了,不知道你妹妹是个什么意愿。当然啦,还得等你出了狱再说。” 孟旷略有隐忧:“婚事……再说吧,我也得问过小暧。其实说实在的,我本身不反对这门婚事,但如果詹宇始终无法脱离张位的大家族,我害怕小暧在那种环境里会很不适应。” “嗯……这也是个问题。” “我一直都希望一家人能不受搅扰,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也不知我这愿望,终我这一生……究竟能不能实现。”孟旷轻声说道。 牢狱中,传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 当日晚食时分,诏狱外再度传来了动静,有人来了。不多时,狱卒就领着一个身穿黑色斗篷,提着一个大食盒的穗儿出现在了孟旷和郭大友的牢门前。 “阿晴!”穗儿摘取了头上的斗篷帽,颤抖声线的呼唤在耳畔响起,犹如天音。孟旷一看她清瘦了许多的面容,娇小的身子显得更瘦弱了,眼眶顿时就湿润了,奈何她趴在长条凳上狼狈不堪,一时间也没办法站起身去迎接她,只是向她伸出手去,含着泪笑喊她的名字: “穗……你来了呀。” 牢门锁链总算打开了,穗儿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扑到了孟旷身边。看着她臀腿渗出的血染红了布衣,眼泪“唰”就掉了下来,泣道: “他们怎么……怎么把你打成这样……” “莫哭莫哭,我不碍事的,你别看打出血这么吓人,其实不很疼, 没有伤筋动骨。等皮肤结痂,就好了,真的不碍事的……”孟旷努力地抬起手捧住她巴掌大的面庞,拂去她的泪水,笑着安慰她。 可穗儿并不相信她,她只觉得孟旷是在逞强。近一个半月未见,她日思夜想的都是她,希望她能全须全尾、毫发无伤地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与自己团聚。可这愿望还是落空了,她就知道入了狱哪还能保全,所谓的苦肉计,总是得受苦的。 穗儿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她吸着鼻子,打开手边的食盒,端出香气四溢的吃食来,道: “我给你带好吃的了,你快吃吧,也不知这牢里的饭食如何,我感觉你瘦了好多。” 孟旷看她带来了一大只蒸得香气四溢的整鸡,四个白馍,三碟喷香的炒素菜,还有松软的甜糕。孟旷苦笑道:“这么多我吃不下。” 穗儿似是有些不情愿道:“当然也不是全给你吃的,我也给郭大哥带了。”说着拿了一个大空碗,取了两个白馍并一些炒菜,撕了一个大鸡腿、一根整翅,送给对面的郭大友。 郭大友接过碗,笑着道了句:“真香啊,多谢穗儿姑娘赏饭,老郭我是沾了光了。” 沾了谁的光那自不必说,孟旷觉着有些不好意思,穗儿这差别对待也太明显了…… 孟旷吃饭,穗儿却旁若无人又小心翼翼地揭开她的衣背。孟旷“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那布料已经因为血渍干涸粘在了皮肤上,一扯开就带起了一大片血丝,刺痛她的伤处。 “很疼吗?对不起。”穗儿眼泪汪汪地问她。 “没事……没事,穗,你别急,我先吃饭,吃完了你再给我上药。”孟旷颤抖着唇,努力平静声线回道。 “嗯……”穗儿凑到她跟前,靠在了她的肩上,手抚摸着她的后脑勺与后颈,仿佛这样可以缓解孟旷的疼痛。孟旷努力吃着饭,要让穗儿放心。二人分离时久,一朝相逢虽有顾忌,仍不可避免相依相偎,亲密无间,温暖彼此的心灵。 对面牢房的郭大友嚼着鸡腿,捧着手里的饭,觉得也不那么香了。 作者有话要说:hhhhhh,老郭总是被塞狗粮,实惨。 感谢在2020-08-09 18:10:41~2020-08-11 17:5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2个;苔生、风、若禅。、銀狐、Sxi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苔生、浣熊啊哈 20瓶;鱼儿的月光、秋意、飛鳥與魚 10瓶;安樂林、Sxia、此中有真意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1、第一百七十一章 褚一道派来给郭大友上药的人就是周进同, 这小子近来十分殷勤,经常跑诏狱,给郭大友和孟旷送东西, 耐心照拂他们在牢中的生活。今次, 他随穗儿一起来了牢里, 也是顺道。 周进同手里拿着个膏药罐子, 用竹片挖出一团散发着药草清香的白色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了郭大友露在外面皮糙肉厚的臀腿上。他的臀腿处有着一条一条吓人的红印子,但没有打出血来, 只是淤积在皮肤下面。膏药的清凉与伤处的疼痛让郭大友眯起眼来, 他的视线不经意落在对面的牢房之上, 但里面的情形却被一块布给遮住了。 穗儿要给孟旷上药, 但孟旷是女子,又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随随便便脱衣服,细心的穗儿便在客栈里自制了一对铁丝钩子, 可以勾住牢房的门柱,以此拉开一大块深青色的布, 遮挡住外面人的视线。 “唉, 我说同子。”郭大友悄然出声,对周进同道, “你这膏药哪儿来的?还挺舒服的。” “这是灵济堂找清虚师傅拿的, 有奇效。”周进同笑道。 “你还知道去灵济堂?”郭大友奇道。 “我哪里知道, 那还不都是穗儿姑娘的功劳。她这几日便和灵济堂的几位师傅汇合了,因为她现在也算是被软禁, 走到哪儿身边都跟着锦衣卫,也不允许离开北司附近的那家客栈,所以她也是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能去灵济堂一趟。”周进同道。 “我记得, 咱们离开京城前,灵济堂就关门了。什么时候重开了?” “也就最近的事,据说是那位次辅张部堂找到了灵济堂,之后灵济堂便光明正大地继续开门营业了。” 郭大友心想,果然如此啊,看来如今灵济堂倒是因祸得福,被大官老爷给庇护了。 郭大友似是想起了什么,坏心眼地问道:“同子,你现在可还欢喜那穗儿姑娘?” 周进同的脸刷得红了,忙摇手,张口结舌:“没有没有,头,您别胡说。别百户听见了出来就要了我的小命……” “呵呵呵呵呵……”郭大友无情嘲讽,“瞧你那怂样儿,有色心没色胆。” 周进同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也只能老老实实给郭大友抹药。郭大友逗傻小子玩,但也不忘给他个台阶下,鼓励了他一下: “同子,你呀就是有点傻里傻气的,做锦衣卫身体上能力是有的,就是还缺了点脑子。以后做什么事记住谨慎小心为上,遇见事了多想想,别什么事都闷着头想也不想直来直去的,你这叫没心没肺。以后跟着我还有你百户,好好学,学好本事再想些儿女情长的事,现在这世道不太平啊,我们锦衣卫更是朝不保夕,随时身处险境中。就连我也不敢说可以脱离上前线的风险,更别说你了。你若是娶了个姑娘,却辜负了人家,你能心安吗?” “头,我省得的。我真不是觊觎穗儿姑娘,只是她也长得忒好看了,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你说我能不多起了些心思嘛。但我也知道自己蠢笨,长得也没百户好看,各方面都不能和百户比。但现在……百户却成了女子,这让我……让我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了,我脑子里一团浆糊。”周进同颇为纠结地说道。 郭大友叹息一声,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昔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却成了女人,我这心里头啊……那滋味没法形容。但你换个角度想想,昔年也不是没有巾帼英雄。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唐初的平阳昭公主,宋朝抗金名将梁红玉,包括本朝开国之初的山东唐赛儿,都是一等一的女中豪侠。咱们也许是应该庆幸,能遇见这么个奇女子,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福分。也许有朝一日,十三也能荣登史册,名垂青史,呵呵,那咱们也能跟着沾光了。” “但……百户身为女子却喜欢女子,这……”周进同还是转不过弯来。 郭大友道:“你纠结这个做什么?就允许你喜欢女的,不允许你百户喜欢女的?” “不是……可这不对啊。”周进同笨嘴拙舌说不出个道理来。 “什么对不对的,人情哪有什么对与不对,有的不过是人心的选择而已。她和穗儿姑娘,这种深厚的缘分和牵绊,我觉得她们会产生远超友情的感情,是很正常的事。等你有心中真正欢喜的人,你就会明白了。”郭大友道。 周进同眨了眨眼,不禁问:“郭头,你有吗?” 郭大友眸光闪了闪,返身给了周进同一肘,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快上药!” 周进同挨了一下自知失言,但郭头明明也没对象凭啥教育自己?他心里话不敢说出口,只能委屈巴巴地继续上药。 又过一会儿,郭大友问周进同道: “你知不知道,当时陈炬和郑氏到底怎么知道十三女儿身的事的?又是怎么搞清楚穗儿就在我和十三身边的?” 周进同仔细回忆了一下,道:“您这问题问得还真是巧了,我正要和您报告呢。昨日指挥使召开北司的千户、百户碰头会,因为您和百户不在,我就跟着张力桓百户代为旁听,恰好张百户就提起此事。据说是有告密者,而且还是和孟家有亲戚关系的告密者。本来陈炬和郑氏只是怀疑郭头您和百户,因为陈炬和郑氏细细调查了穗儿姑娘出逃当日在京城几个门的进出情况,按照当时的时间计算,您和百户确实有嫌疑,而且有守门城卫目击到了您和百户带着一个女子回京的场面。但是陈炬和郑氏能知道百户是女子这件事,确实是有人告密的。” “什么?难道是赵家的人告密的?”郭大友吃了一惊。 “对,这事儿很蹊跷。也就是昨日,张百户受指挥使和罗千户派遣,去了一趟赵氏做调查。赵氏说,他们近期确实走丢了一个仆人,是赵家管家赵衷的儿子赵诚。多半,就是这个赵诚被陈炬、郑氏利益诱惑,把自家表小姐的秘密告发了出去。据说这个赵诚一直想独立出赵家,自己去做买卖,奈何他父亲不允,他一直心怀怨愤。” 郭大友不禁蹙起眉头,骂了句:“他奶奶的,当初走得还是太匆忙了,留了隐患没把屁股擦干净,被人背后捅刀子了。这回咱们也是走了运,真险啊,差点项上人头不保。” …… 另一头孟旷的牢房之中,她正咬着穗儿带来的一条干净的、卷成小卷的巾帕,忍受着上药所带来的痛苦,愣是一声不吭,绝不发出痛呼。 穗儿先是帮她用纤细的镊子挑出残留在伤口中的竹刺,她的大面积破皮流血就是因为行刑用的大竹板的竹刺反复穿刺造成的。穗儿作为绣娘,有着极为强悍的眼力、稳而快的手与细腻的心,尽量迅速地挑出竹刺后,她先是抹上了一层白药膏,这药膏一上身就无比疼痛,疼得孟旷青筋暴起,面庞涨红。穗儿心疼地安慰她: “忍一忍就过去了,这药是消除创口疫毒,避免感染的,疼就说明有效。” 确实,疼痛比较短暂,很快就过去了,孟旷不禁出了一身虚汗。穗儿又给她上了另外一层泛黄的膏药,最后用纱布将她身上几个比较严重的创面覆盖住,这才掩上她的衣物。 “好了,伤口愈合前不能沾水,这些日子天气炎热,你也只能忍一忍,擦擦身子了。”穗儿道,“我尽量每天过来帮你。” “没事,我自己能行的,你不要太劳累了。”孟旷略显虚弱地道。 “我劳甚么累,我最累的就是在外面看不到你,担心你,看到你我就不累了,我浑身都是干劲。”穗儿有些薄怒道。 孟旷愣了愣,没想到穗儿会突然对她发了脾气,只是这发脾气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撒娇意味来,说出的话跟裹了蜜糖似的甜。她笑了,拉住穗儿的手,温柔地道歉: “我说错话了,你来,我做梦都盼着你能来,我真想下一刻就出了这个该死的牢房去,到外面和你一处,再也不要分开了。” “上次你也这么说的……你个骗子……”穗儿垂首,嘟囔着说道。 “是啊,我是个大骗子,我连我自己都骗了,我自己都信了……”孟旷无奈道。 穗儿眼圈却因为她这句话再一次红了,孟旷紧张道: “怎么了?我又说错话了?” “晴,我真的很怕,我怕你上战场。最近几天,我每天都做噩梦,梦见你上战场了……”说着说着,穗儿的泪就掉了下来。 孟旷张嘴,喉头却哽住,一时之间竟哑然不知何言。 穗儿饮泣,孟旷抬手抚摸她的面颊,擦去她的泪花,道:“如果我真的上战场,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我当然愿意,可……你怎么能带我去呢?” “我可以带你去,只要你是我的妻,你就是军属,入了我孟家的军籍,可以去前线驻地。”孟旷突然道。 穗儿诧然,一时间面庞飞起两团红晕。 孟旷小心翼翼地问:“你愿意做我的妻吗?” “我……你这呆子,你现在怎么能娶我呢?大家都知道你是女子啊。”穗儿莫名其妙有些紧张,不大敢看孟旷炙热的目光。 “你便只回答我愿不愿意,其他的问题我来解决。”孟旷道。 “我当然愿意……这有什么好问的,非要我说出来,讨人厌!”穗儿赤红面庞,咬唇,推了她肩膀一下。 孟旷展露出极为灿烂的笑容,禁不住将穗儿拉入怀中,亲吻她的唇。穗儿与她分离时久,无比想念她的怀抱和亲吻,此时更是天雷勾动地火,冰冷牢狱内湿寒之气顿时消散无形,二人之间被炙热的温度包裹,近乎要融化。 若不是意识到这里是牢房,自己身上还有伤,孟旷可能就彻底把持不住了。她耗费了极大的毅力,才终于没有采取进一步的动作,但仍旧难以割舍地将穗儿抱在怀中,亲昵地蹭着她的发丝面颊,抚摸着她的背脊腰际。她太爱这个女人了,恨不能与她融为一体。 穗儿蹲在孟旷趴伏的长凳边,被她用温暖的怀抱包裹着,感受着她的爱抚,她周身发软要稳不住姿态,近乎要融化在她蓬勃而发的爱意之中。如果时间能一直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她不禁浮现这样的念头,就让她沉溺在这个怀抱里,她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了。 “你知道吗?我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再踏入诏狱。我曾经发誓如果能离开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便永远也不要再踏进来。今天我却还是踏进来了,一点犹豫也没有。进来时,有一瞬仿佛恍惚间回到了十三岁那一年,我随着张家大批女眷走入诏狱。那种绝望的感觉好像还在昨日,没有完全消失。但我想,诏狱里有你,我就一点也不绝望了,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哪怕是地狱,也能变成天堂。” 穗儿也许是思念得太狠了,孟旷还从未听穗儿说过这般动情的话。孟旷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时间鼻酸眼热,竟落下泪来。 她抱紧了穗儿,在她颈窝处啜泣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你们都记不清了,提醒一下,这章出现的张力桓百户也是郭大友手底下的百户。郭大友是副千户,他手底下分管两个百户,一个是孟旷,一个就是这位张力桓。此前周进同被扔进了猪圈,跑到澡堂泡澡,就是他待人去找的。 感谢在2020-08-11 17:58:13~2020-08-13 18:0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Gatto、wsome、32、情不知所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安樂林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2、第一百七十二章 孟旷和郭大友为期三个月的牢狱生活正式拉开帷幕, 总体来说,除却每日要忍受诏狱的阴湿和臭气,没办法看到外面的太阳之外, 也不算多么痛苦。每日的饭食都不错, 外面的爱人、亲属和朋友们也会隔三差五地送吃食给他们。每隔一日可以放出监房沐浴, 也都有干净的衣物换洗。这种日子简直不像是在坐牢, 以至于孟旷都觉得自己不该这般受照顾了。每日夜里孟旷都感觉耳畔回荡着奇怪的风声和水滴声,她觉得是亡于昭狱的千万灵魂在痛斥她和郭大友这种被包庇的坐牢生活。 他们坐“硬”牢,穗儿在外面也要坐软牢。不过虽然穗儿的行动始终无法脱离锦衣卫的监视, 但锦衣卫不会完全限制她的行动, 她还是能自由出入那家北司附近的客栈的。穗儿隔三差五会在京城几大集市走动采买, 或者去灵济堂抓药。有孟旷在牢里, 穗儿也没有任何逃跑的意义,锦衣卫对她的软禁,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保护。穗儿逐渐地也习惯了锦衣卫在身边, 她还时常会做些小手工送给身边的锦衣卫,绣一个小香囊、小钱袋、制作布袜, 亦或借着客栈的厨房做些精巧美味的糕点等等, 身边的锦衣卫对她的心生好感,十分喜爱这个心灵手巧又独具异域风情美貌的女子。 七月二十一日, 孟暧、孟子修与郡主一行人就入京了, 他们第一时间赶回了灵济堂, 从清虚三师兄弟的口中得知了穗儿的下落。随即又寻到了穗儿目前被软禁的客栈,然后就被锦衣卫拦下。 经过交涉, 锦衣卫通情达理地让他们与穗儿见了面。之后,穗儿将入京后孟旷、郭大友的遭遇,以及她从孟旷口中听闻的关于朝中的局势悉数告知了一行人。一行人悬着的心, 总算放了下来。 此行,除了孟家二哥、四妹、白玉吟、罗道长之外,一起入京的还有郡主朱青佩、侍女赵苏之、护卫邱白和班如华。郡主将杭州的生意全盘交给了古仲文打理,她本无意携着班如华上京,但班如华听闻沈哲被捕下了诏狱,执意要上京,亲眼见沈哲被处死,以报大仇。郡主拗不过她,便依了她。 在客栈会谈之后,穗儿询问锦衣卫是否可以带其他人入诏狱看望孟旷,锦衣卫军官明言只有亲属可以,其余人不可。于是孟家兄妹和白玉吟、罗道长暂时入住客栈,郡主则携了邱白、赵苏之和班如华去了她在京中的宅邸。 当日晚些时候,孟家兄妹和穗儿就在锦衣卫的带领下入诏狱看望了孟旷,白玉吟由于尚未成为孟家人,因而不得已留在了客栈之中。一家人重逢,均都感慨万千,落下泪来。看着孟旷受刑后不得不趴伏在草垛之上的模样,孟暧哭得泪水如线,无比心疼姐姐。而孟子修手臂还包着,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看着自家妹妹受刑入狱,他深感自己的无力。 “哥……你肩臂可好了?”孟旷依旧十分关心孟子修的伤势。 “好多了,多亏小暧和玉吟悉心照料,你放心,我不碍事的。”孟子修安慰孟旷。 孟旷又问了问郡主的近况,众人告诉她,郡主此番入京,还会考虑与锦衣卫及内阁上层斡旋,希望能促成沈哲的斩立决。班如华也入京了,她如今伤基本好全,气色也好了很多,大概是因为听闻沈哲入狱的消息,她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不过,班如华入京还有另一层目的,那就是郡主希望能促成自己和班如华之间的婚事,虽然这个婚事只能是私下里举行,不过尽管如此,她仍然希望能得到班如华的义父罗洵的同意。 彼时作为义叔的郭大友就在对面牢房,听闻郡主有此意愿,他呵呵一笑道: “我是没有什么意见,如华这些年太苦,只要她以后能开心幸福,她的所有决定我都支持。就是我大哥那里还是比较难的,他主要是担心郡主和如华均为女儿身,会惹人非议,关键的是周王会不会来找如华的麻烦。这些问题都是很现实的,郡主得拿出解决方案,让我大哥信服才行。” “郭大哥说的倒是在理,两个女人想成亲……这实在太难了。阿姐,你要娶穗儿姐姐,可不也是受到了多重阻碍嘛。如今你身份已经暴露,加之穗儿姐姐又被那……”孟暧竖起食指往上指了指,继续道,“觊觎着,如今能短暂获得喘息,全因上头那人还不知道张五的下落,也不知万兽百卉图的下落。但这幅图迟早是要被找到的,到时候这个平衡被打破,还不知他要对穗儿姐姐怎么样呢?阿姐你就算娶了穗儿姐姐,估计这段婚姻也不会被承认,甚至他强夺也不是不可能。” 孟旷沉默,穗儿叹息,孟子修却道: “所以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要让阿晴和穗儿彻底脱离开皇帝的掌控,光是东躲西藏是行不通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我们有一招可以用,黎老三早就教给我们了。” 假死?众人顿时反应过来,差点脱口而出,但都忍住没有说出声来。 “要利用如今千载难逢的机会……抗倭援朝就要开始了,阿晴,你必须争取去前线。”孟子修话只说一半,剩下的意图,众人已然是能够领会了。只要孟旷能争取去前线,那么穗儿以及全家人也可去,届时在战场上消失,找也找不到,便只能判做死亡,这便是假死的最佳方式。不过这件事要做得有计划,天衣无缝,不能让人起疑,否则不起作用。 孟旷点头,她心里明白,自古以来就有大量隐士,躲入深山老林之中隐居生活。自己作为锦衣卫,则是最难躲避朝廷的一类人,她若想全身而退,困难程度也要倍增。此时郭大友笑呵呵来了一句: “我说,你们不如考虑一下西南边陲如何?我和大哥就打算等退下来了,去那里养老呢。石柱土司一家人十分和善,那里都是山沟沟,你们躲进去,也等于有了庇护。” 他一句玩笑话,倒是在孟家人心中留了个印子。 看望孟旷出来后,回到客栈,穗儿十分严肃地与孟暧、孟子修、白玉吟和罗道长谈起了有关赵家出叛徒的事。听闻是赵衷的儿子赵诚泄露了孟旷的女儿身,孟暧十分痛心,随即而来的便是极度的气愤。 “他怎么能如此薄情寡义!舅舅家素来待他不薄!”孟暧气红了眼。 孟子修倒是显得冷静,他安抚妹妹道:“这世上之人千万种,自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君子。人心隔肚皮,处了十多年二十多年的老相识,也可能会在背后捅你刀子。咱们遇到了小人,只能说是一种警醒与磨砺了。我倒是更关心,到底是谁诱使他说出这件事的,当真是陈炬和郑氏吗?还是说,会是汪道明在京中遗留的暗线?汪道明在杭郊逃跑前,连开两枪试图杀死阿晴,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阿晴的存在威胁到了他什么?我认为他也许早就知道阿晴的女儿身,却一直不暴露此事,这件事值得深究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抛弃所有臆测,单从合理假设之上论断,这件事应当是事先就知晓三妹女儿身的人做的。且此人极为了解孟家的家族情况,才会准确地找到赵家,诱使赵家之中最有可能泄密的人向郑氏告密。”白玉吟道,“这件事值得一查,如若当真是孟郎猜想的那般,那么很明显,这个汪道明的暗线是在汪道明杭郊流窜后,接到了汪道明的指示,才会诱使赵诚向郑氏告发三妹。他与汪道明还保持着联络,一定知晓汪道明现在的下落。” “也有可能汪道明发出指令后,就与此人断了联系。他素来狡猾,不会不知道我们会顺藤摸瓜。甚至,他还会利用我们顺藤摸瓜的心思,为我们设置陷阱。”穗儿提出了另外的可能性。 “会有这么了解我们家的人吗?”顺着白玉吟的思路细想的孟暧,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就想不明白了,阿晴能有什么威胁到汪道明?难道是汪道明害怕她的刺探情报的能力?毕竟她是锦衣卫最精锐的谍报人员。还是说她不小心知晓了什么让汪道明忌惮的秘密?可汪道明如今都成逃犯了,大家也都知道他是汪直的后裔,他还能有什么惊天秘密会被阿晴知道?阿晴要是知道,她估计也早就说了。”罗道长捻着胡须,十分头疼。 孟子修笑了,道:“也许这事儿还真没有这么复杂,汪道明想杀阿晴,就是因为她是锦衣卫最精锐的谍报探子。他告发阿晴,也是为了要让阿晴失去锦衣卫军职,甚至于要把郭大友也拉下水。他就是害怕他们会上战场,这会让他一力谋划的倭寇入侵遭遇巨大威胁。此前,他其实是想与阿晴和郭大友合作的,奈何没能策反成功,便起了杀心,要除之以绝后患。” “看来也就这个解释最合理。”罗道长点头,众人也觉得信服。 孟子修想了想,道:“小暧,穗儿,明日你们随我,还有玉吟回一趟舅舅家罢,咱们把该谈的事都与舅舅他们谈妥了。我此番回来,就是要为阿晴、穗儿铺路的,至少在家人这方面,咱们要铁板一块,做阿晴最坚强的后盾。我想此番舅舅家中出叛徒,害得阿晴入狱的事,一定给了舅舅舅娘很大的打击,要转变他们的想法,并不困难。” 事实正如孟子修所猜想的那样。翌日,孟子修与孟暧、穗儿、白玉吟登门拜访赵家。恰逢赵子央因孟旷之事被牵连,暂时停职在家。赵子央面容疲惫,而老两口更是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看得孟子修与孟暧心中犯疼。 多年未归的孟子修归家,跪在舅舅与舅娘面前,向他们叩首行礼。他吊着的手臂刺痛了老两口的心,舅舅红着眼上前扶他起来,舅娘哭得好似个泪人,孟家的孩子们太让他们心疼了。也许是深知对不住孟旷,老两口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见到穗儿和白玉吟向他们行礼,他们也都和气了许多。 众人落座,孟子修开始将自己在外的经历一一叙说,并详细说明了此番孟旷等人南下的经历,最后谈到了关于近来家中出叛徒的事。老两口和赵子央仔细听着,途中几次动容,感慨于此番经历的惊险与波澜。 “……因此,甥儿想要调查清楚赵诚到底与谁接触过,你们可有印象,比如前段时间是否有可疑的人出现在家附近?”孟子修问道。 舅舅舅娘都摇头表示不知,老两口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更兼人老了眼神不好,没有那个意识或眼力去关注家周边是否有可疑的人。于是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赵子央身上,赵子央仔细回忆了一番,道: “我还真没太在意,不若问问衷叔,张诚随着衷叔在前面粮行做事。”说着,他就喊了在外候着的衷叔进来。衷叔进来后,就向孟子修、孟暧跪下,痛心疾首地口呼: “孽子无义,出卖主家,老仆给表少爷、表小姐请罪!” “衷叔,快请起!千万别这样。”孟子修和孟暧忙去扶他,一众人等也去帮忙。 大堂内乱作一团,好不容易衷叔平复了情绪,孟子修又询问他是否注意到赵诚身边存在的可疑人。衷叔想了想道: “那孽子,往日里有一伙同伴,终日里不学好,好吃懒做,还赌博。老仆管教了很多回, 他都不听劝。其中有个姓魏的,前段时间好像来找过他,之后他就看上去怪怪的,魂不守舍。没几日,他人就跑得没影了。” “姓魏的?” “是,那人是个泼皮混子,年岁和赵诚差不多大,也就二十来岁。这混子好赌成性,和宫中的内侍有来往,帮内侍干私活,他还发狠,把他自己给阉了。这事儿,我也与锦衣卫的军爷说了,军爷说要去查找此人,却也没了下文。” 姓魏的泼皮阉了自己?这事儿出乎了孟子修意料,他猜测此人可能躲进宫中了,这下事情有些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那泼皮到底是谁,想必你们已经看出来了。所谓无巧不成书,写小说不来点巧合怎么行?我这编排还行吧。【doge】 感谢在2020-08-13 18:09:13~2020-08-15 18:4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琴兮 2个;Oha、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两 120瓶;呱QAQ 40瓶;小斑马 20瓶;七三i 4瓶;凤凰花又开、coc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3、第一百七十三章 七月孟旷入狱后, 接连发生了一些事。 首先是针对九龙湾倭寇的处理,作为寇首,岛津岁久被当成了谈判的筹码之一, 重新从京城出发, 往前线而去。而沈哲根本经受不住昭狱之中的审讯, 将他与倭寇合作的各项细节和盘托出后, 本判定为无价值,于七月三十日,在昭狱之中被杖毙。能这么快将沈哲处死, 有郡主朱青佩斡旋的功劳。朱青佩向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提供了一定的军饷支援, 换来了立即行刑的结果。至此, 班如华大仇得报, 郡主虽然不曾亲手杀死沈哲,也算是能对班如华有个交代了。 其次,进入八月, 针对十三太保老六冯承的审讯也有了一定的突破。冯承松口,透露他是因为在管档所中看到了几封极为罕见的前首辅张居正与部分地方大员的来往书信, 才会着手调查。这些书信之中, 都隐晦地提及了一幅图,这些地方大员与张居正似乎形成了一个松散的联盟组织, 为了制作这幅图, 一直在为张居正提供各地的调查情况汇总。冯六对此大感兴趣, 认为深挖下去必会查明某个惊天秘密,以期立下不世之功。 这些手信都是被各地组成密集情报网的锦衣卫从官员信件来往的各种渠道截取后抄录, 其中最特别的是张居正写给辽东总兵李成梁的信,信中隐晦提及要将张允修托付给李成梁庇护的意愿。这封信写于张居正去世前不久,似乎当时他已经意识到他很快就会死去。还有一句非常关键的话“以退为进, 图以复兴。”似是用到了一语双关。因为张居正死后不久,张允修就携带着那幅传说中的图消失了。冯承猜测张允修很有可能是顺着张居正的安排去了辽东,于是冯承在最近两年的时间里,时常以去各地查档案为借口,秘密往复辽东,细查张允修下落。踏破铁鞋无觅处,还真让他在去年年末找到了张允修在京郊附近出没的情报,并从此追踪上了张允修。他当然有私心,并不愿立刻将张允修拿下,他想看看张允修到底要做什么。他的一切作为都是出于他自己的好奇心,而并非与谁合谋。他仍然矢口否认与汪道明是同党。 显然冯承仍然没有完全说实话,他关注张居正和李穗儿,至少是从七年前郭大友进入锦衣卫前后就开始了,甚至可能更早,贯穿了他服役锦衣卫的整整十年。锦衣卫进一步查明,冯承的三叔就在那次派出去围剿叶尔羌使团的锦衣卫刺客之中,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他三叔死后,家中军籍一开始是由冯承的二哥顶替的,但他二哥只当了一年兵,不久后染病死了,军籍便由他主动接替了。上层基本判定,冯承的目的是为其三叔寻仇。他要报复朝廷,并认准了万兽百卉图为其目标。 同是在八月,派往前线的使臣总算敲定了下来,兵部发布的招募悬赏令满朝文武无人敢于响应,唯独宋应昌举荐的沈惟敬站了出来,自告奋勇要去与倭寇谈判。尽管朝廷上下不少文武大臣对此人颇有微词,说他是个唯利是图、谋财搅局的贱民,但人家沈惟敬一介布衣好歹敢于站出来,而他们这些吃皇粮的朝臣却没一个敢于响应,除了私下里嘴上过瘾,自也没有甚么脸面阻止他上前线去谈判。于是就在这个月,沈惟敬被封为游击将军,赶赴平壤与小西行长见面。 而进展最为不顺利的就是针对女真人达吉布的审讯。本就语言不通,加之他更是打定主意一个字也不肯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心,套话根本不起作用。来软的不行,来硬的也无用,无论怎么折磨他,他都像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如一只野兽般,让审讯陷入了僵持。进入九月,达吉布已然是奄奄一息,被判定为无价值,丢在牢中任他自生自灭。 同样也是在九月,建州女真传来了消息。努尔哈赤主动上书朝廷,表示愿意为朝廷抵御倭寇,效犬马之劳。但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朝廷也因为抓住了女真人达吉布,对建州女真疑虑重重,最终拒绝了他的请战要求。朝廷怀疑他很有可能与倭寇勾结,实在不能放心用他。 时间走到了十月,西北宁夏战事焦灼,暂时尚无速战而胜之法,明军正围着宁夏城夯筑长达三十六里的堤坝,准备用水攻之法,胜利的天平其实已然倾斜。而孟旷与郭大友出狱的时间也到了。 对于锦衣卫,尤其是北司巡勘所的锦衣卫来说, 能安安静静地在一个地方待上三个月,无疑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情况。 郭大友和孟旷在北司昭狱之中足足待满了三个月,直到十月十八日,期满出狱。本以为出狱后,会得到一定时间的喘息。却没想到仅仅就在昭狱前,刚脱下囚服换上平民布衣的孟旷、郭大友,就被亲自前来接他们出狱的骆思恭和罗洵赐予了全新的锦衣卫制服和修缮一新的武器装备。 “北镇抚司巡勘所副千户郭大友,百户孟旷,现传令你二人即刻归队,随巡勘所特遣营赶赴朝鲜,调查祖承训平壤大败之事。”骆思恭当着昭狱所有人的面,亲口宣布了命令。 单膝下跪的二人一头雾水地接下了任务令,起身来到了骆思恭身前。郭大友问道: “祖承训在朝鲜那一战,可是有什么问题?” 骆思恭回答道:“兵部怀疑祖承训对当时的战况有所隐瞒,你们此次前往的目的就是查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需要最客观,最真实的前线战报,不需要辽东军的不实奏报,这关系到后期的部署大计。此次行动,由罗洵千户全权负责指挥,巡勘所会选派三百人的精英一同赶赴前线,担负起前线斥候的重任。” 郭大友与孟旷的面色都严峻了起来,一旁的罗洵则提醒道: “出发之日定在后日,你们只有今明两天可以做准备。我们要赶在十一月来临前赶到辽东与朝鲜的边境,因此会一路急行军过去,你们要做好准备。” 孟旷直截了当的问道:“此番,李穗儿与我的亲属可否同行?” 骆思恭道:“李穗儿当然是必须跟着你们一起去的,为此我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切,她会以罗洵身侧的亲兵的身份随你们一同前往,一路上都必须女扮男装。至于你的亲属,他们不可随军。” “不可随军,那是否可以前往驻地?”孟旷又问。 “我只管锦衣卫内部的事,老百姓往哪儿走,我管不着。但是军营的边,老百姓是摸不到的,更别说进军营了。”骆思恭面无表情地说道。 孟旷笑了笑,没再多问什么。 郭大友则十分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抓住关键问道:“不知赶赴前线谈判的沈惟敬到底有什么进展?看这个样子,朝廷是下了决心要开战了?似乎并不准备议和。” 骆思恭道:“倭寇狼子野心,石部堂看得十分清楚。他在与陛下的进言和反驳朝中议和派的辩论中明确指出,所谓外国羁縻荒远,其成败不关于中国者也。朝鲜事乃同内服,若使倭窟居朝鲜,侵犯辽东,以及山海关,则京师震动。此乃腹心之忧,岂可以常例论之。假高皇帝在,今必赐无疑。陛下十分信服,九月在与朝鲜王的诏书中就表明了支持朝鲜的态度,说道此次派军务令鲸鲵授首,海波晏然。沈惟敬不过是陛下派出去拖延时间的一步棋,这是个投机之人,他自以为看明白了倭寇是想求得勘合贸易的复兴,却根本不顾倭寇更深一层的谋求侵略我大明的狼子野心。我不知他这是真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个沈惟敬我见过,身材瘦高蓄着长须,眼眸狭长,面相看上去倒是狡猾睿智的模样。但此人没有大目光,缺乏谋略,他就是想捞一票而已,不必过于理会。结果必定是倭寇表面与他达成协议,私下里还要准备战争。”罗洵笑嘻嘻地说道。 “好了,你二人尽快回去做准备罢,后日清晨卯正时分,便装,在安定门外集合。”骆思恭最后说道。 孟旷与郭大友拿着崭新的制服、武器和装备,步伐略显沉重地走出了北镇抚司。时隔三月重见天光,恍如隔世。 孟旷扬起略显苍白的面庞望向天空,十月中旬的京城已入冬季,寒风凌冽,阳光略显微薄,但照在身上仍然十分温暖。北司之外,穗儿、二哥、孟暧和白玉吟在等她,而罗洵则陪着郭大友返回住处。 两拨人临分别时,罗洵似是颇有深意地看着孟旷道:“你和李穗儿是幸运的,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 孟旷眸光微颤,心中明晰他是在说班如华。孟旷虽然这些日子在牢中,但每日都能接收到外面的消息,或是穗儿、妹妹、二哥带给她的,或是周进同等锦衣卫同僚带给她的。前段时间穗儿曾告诉她,郡主向罗洵提亲了,想要与班如华结为连理。罗洵没有反对,但也没有赞成。他劝说二人放弃明目张胆成婚的念头,因为这世间带给她二人的压力,非她二人可以承受,她们可以一直相伴,做一对长长久久的鹤伴仙侣,这是出世之法,但“夫妻”之名就莫要再强求了,因为这是入世之繁俗。 最后,郡主选择了妥协,据说是受到了宗室各方面带来的压力,不得不选择了遵从罗洵的建议。 罗洵说孟旷和李穗儿是幸运的,是因为孟旷女儿身这件事只是小范围之内一部分人知晓的事,若她们离开京城范围,外界是不会知晓她们其实同为女子的。再加之她们没有来自家族和长辈的压力,若想成婚,并无任何困难。唯一曾反对她二人亲事的舅舅赵云安,如今也已默认了这门亲。这一路走来穗儿对孟旷自始至终的不离不弃,他扪心自问无法忽视,他知道,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人可以如穗儿这般了解孟旷,与孟旷互相扶持了。再加上他内疚于赵诚出卖孟旷之事,自知没什么脸面再去反对,便默认了。她二人总归明面上也是“一男一女”,结伴到老也不会遭人非议,没有孩子也还能再去领养一个,到底也算是将终身大事解决了。 又或者,也可以过继孩子给她们,孟旷还有二哥、四妹,他们也都会结亲,有自己的孩子,身后之事,倒也无需太过忧虑了。 至于二哥孟子修与白玉吟的婚事,早在七月孟子修返回家中的第一日,老两口就被孟子修给说服并同意了。孩子们都大了,就让他们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吧,老两口想。 目送郭大友和罗洵一起离去,孟旷返身回到了家人身边,与家人一一拥抱,最后亲吻穗儿,将她搂在了怀中久久不愿撒手。孟旷和穗儿即将赴前线的事,家人们都知道了,此行吉凶未定,却是他们不得不踏出的一步。 “那个魏姓的泼皮,我们委托了罗五爷在查,暂时还没结果。但此事关系到汪道明的下落,应当不会等太久。”回灵济堂的路上,孟子修将最新的情况告知了孟旷。 孟旷点头。 “后日你们就要赴前线了,你们先走,我与玉吟、小暧跟在后面,我们到时再在前线驻地汇合。” 孟旷忧心忡忡:“二哥,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你和二嫂还有小暧跟着我去前线,你的手臂虽然也好的差不多了,但毕竟身子骨弱,那辽东天寒地冻的,你那里受得住?嫂子和小暧身体也不强,我真的怕你们……” “你忘了我说了什么吗?咱们一家人想永远在一起,必须利用这场战事。只你们假死脱身怎么行?我和你二嫂,还有小暧也得假死脱身。为了将来长久的幸福安宁,当下这点苦,还是要吃的。”孟子修打断她道。 孟旷无奈点头,孟子修则扬起笑容道:“你和穗儿走得匆忙,我们打算明日给你们俩先准备婚事,让你们先拜了天地、成了亲再说。只能简单点了,但也是我和你二嫂、还有小暧的一点心意。” 闻言,孟旷面上飞起喜悦之情,她情不自禁看向身旁的穗儿,穗儿正扬起笑容,眉眼温柔地看着她。 “走,今晚先给你接风洗尘,洗去牢里的污秽。明日,开开心心成亲!”孟子修揉了揉孟旷的头,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一百七十三章,终于要写到成亲了。【笑哭】 感谢在2020-08-15 18:43:51~2020-08-16 18:0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嘿嘿嘿嘿呦 10瓶;凤凰花又开、Sxia 2瓶;coc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4、第一百七十四章 今年二月前, 孟旷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亲。在她的脑海里,她的结局多半是孤独终老,如果能从锦衣卫全身而退, 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今年二月后, 她开始妄想自己能成亲, 将穗儿娶回家, 但那只是她脑内的幻想,她不认为会变作现实。 然而如今十月,她就要举行婚礼了, 难以置信! 经过历时三个月的牢狱之灾, 十月十八日午后, 她回到了自己熟悉又阔别了许久的家——灵济堂内。第一件事, 就是跨火盆进门,入浴房洗尘。虽然在昭狱里她也能沐浴,但终究还是要去晦气。好好清洗干净自己的身体, 她简单地将湿发束了长辫,穿了一件宽松的居家袍子, 入了自己东厢房的寝室。 寝室内, 穗儿正将什么铺在床榻上,她走近一看, 发现是两件成双成对的大红嫁衣, 一大一小, 尺寸上有些区别。 “怎么样?你的嫁衣好看吗?”穗儿问她。 孟旷惊得难以言语。 “最近一个半月才开始赶工的,实在是太匆忙了, 做得有些粗糙。”穗儿挽着她的手臂,温言细语地对她道。 “哪里粗糙,简直不像是一个半月做出来的活, 太精美了!”孟旷感叹不已,随即看着穗儿眼底发青,日渐清瘦的样子,她又心疼了,道: “穗,你何苦要给我绣嫁衣,只做你自己的便好,我的衣服简单,扯一块红缎做一件袍子就行。这么短的时间,你要赶制两件嫁衣,这太辛苦了。” “胡说,你也是女子,成亲之日也是你最重要的日子。红袍子那是新郎官的礼服,你是新娘子,怎么能没嫁衣呢?”穗儿坚持道。 孟旷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这都多少年没穿过女装了,穿上嫁衣,也许会很奇怪。” “甚么奇怪,又乱说,你先试试看。我记着你的尺寸,你最近瘦了不少,但骨架子还在,嫁衣宽大点应当问题不大。”穗儿瞪了她一眼,然后开始帮她解外袍。 孟旷更不好意思了,一张俊秀的面庞涨得通红,口里无奈道:“小暧要笑话我了。” “自家妹妹,你还害羞呢?”穗儿扬着眼笑她。 孟旷褪去外袍,以自己最本真的女儿身姿着衣。没有了内甲做内衬,她身体的女性曲线便展露了出来。但这女性曲线却并非柔弱纤细亦或丰满妖冶,而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俊逸之气。常年坚持不懈的习武锻炼,使得她的身体线条挺拔又健美,高挑的个头,略显宽阔的肩背,柔韧的腰肢和修长有力的臂腿,看上去如青松一般俏然。这样的身姿,将一席大红霞帔穿出了凤袍般的意味,竟莫名衬出了独特的霸气,倒不像是新娘子了,更像是那刚登基的女皇一般。 “嗯,不错,很合身。”穗儿看着孟旷,雪白面颊上浮着两朵红云,琥珀眸子里含着一汪情愫,她十分很满意自己的作品,在她眼里孟旷穿什么都好看,“明日再给你重新梳个头,就能有新娘子的样子了。” 孟旷有些手足无措道:“我真的穿着不奇怪吗?” 穗儿想了想,道:“好像是有点奇怪,你等等。”说着拾起边上的大红盖头,往她头上一兜,道,“这下不奇怪了,谁也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谁了。” “噗哈哈哈哈哈……”门外传来了欢笑声,一直凑在门边偷窥的孟暧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孟旷:“……” “咳咳,姐,三嫂,你们收拾收拾,出来准备吃饭啦。不着急,慢慢来~~”孟暧怪里怪气地说道,然后笑嘻嘻地离去了。 孟旷揭开盖头,咬着牙暗骂一句:“这小丫头片子……” 穗儿只是笑,又帮着她脱嫁衣。孟旷却忽的将她拢入怀中,低下头来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呢喃着道:“我也想看你穿嫁衣。” “傻瓜,你明天不就能见着了?”穗儿勾住她的脖颈,轻声回道。 “我现在就想看……” “不给你看,留着明天才有惊喜。”穗儿调皮地抿唇。 孟旷心中发痒,侧过头来索吻,穗儿主动递上双唇,一双彼此渴求的灵魂,又重新融合在了一起。她们周身颤栗,沉浸在无边爱意带来的冲击之中,似是沉入了蜜罐一般,彼此索求。每一分深切的唇齿粘连,都加剧了体内欲念的熊熊燃烧。 是现在就要,还是等到明天?这个问题深深折磨着孟旷,穗儿倒是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在她怀中享受着她的亲吻爱抚。不是穗儿不愿主动,实在是……她身子弱,力气太小了,拗不过孟旷。这人情绪一上来,自己在她怀里就跟个娃娃似得,摆弄来摆弄去,她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若真要让孟旷对自己乖乖听话,予取予求,怕是得等这个人睡熟了,软下来了,才能有所行动。 穗儿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得手,眼前人的衣衫已经被她剥得挂在了身上,松松束起的发丝也全散了下来。她的手抚上那紧实健美的身躯,寸寸滑过,不仅满足了自己对孟旷往日里不可言说的“肖想”,同时也成了催化孟旷欲念的最佳助兴。不得不说,她的晴姐姐每当意乱情迷时,那原本俊逸清秀的面庞就会变得异常妖冶惑人,让穗儿着迷万分,她想多多看到这样的她,这也是她不可言说的小心思。 孟旷最后还是不得不停了下来,彼时她已然将穗儿压在身下亲吻爱抚了好一阵,二人身上的衣衫不整,更是春光乍泄,就差最后一步了。她想起方才妹妹喊自己和穗儿吃饭,这要真现在就和穗儿……那恐怕这顿接风洗尘宴也别吃了,她能直接持续到明天早上。若真是如此,她真的要被妹妹取笑死了。再加上她终究还是想和穗儿度过一个美好的新婚夜,好事也不急在今日,明日大婚过后,她也算是能正大光明和穗儿好好水乳交融,不怕妹妹取笑她。 她双臂撑在穗儿身侧,伏在她身上喘息了片刻,有些不情愿地起了身,帮穗儿理了理衣衫,又理了理自己的,将嫁衣小心脱下来,平平整整地挂在衣架上。穗儿上前来,从身后抱住她,伏在她背心,二人相依偎而无言,温存旖旎。 是夜,二人亲昵携手,慢条斯理地去了家中的餐厅,菜都上全了,一家人坐得整整齐齐,就等她们了。孟旷望了一眼,除了二哥、白玉吟、小暧和罗道长之外,清虚师兄弟三人也来了,还有表哥赵子央。一众十人围了一大桌,把酒言欢。 孟暧就坐在孟旷身侧,眼尖的她看见穗儿脖间的吻痕,还有孟旷脖颈处指甲划出来的印子,暗自偷笑。她用手肘碰了一下姐姐,调侃道: “你俩倒也真不客气,来得真是慢。” “小丫头片子,你再撩我,我就……”孟旷切齿道。 “你想怎么样?哈我痒痒?”孟暧挑眉。 “对,哈你痒痒。”孟旷不怀好意地笑了。 “哼,你该感谢我,要不是我充当红娘,你当初还那样暴力对待小穗姐,你看她会不会和你在一起。”孟暧小声道。 孟旷一听就急了,这件事她一直后悔不迭,生怕给穗儿留下不好的回忆,这姑奶奶可别再提了。她忙给孟暧倒酒,讨好道:“好妹妹,你吃酒。” “嘻嘻。”孟暧端起酒杯得意地笑。另一边,穗儿也跟着偷笑。 此时,赵子央端起酒杯,向孟旷道:“阿晴,我今日来,是带着我爹娘的祝福来的。老两口就盼你们三兄妹能有所归宿,明日你就要大婚了,爹娘觉得没面目见你,我代他们向你赔罪。” 孟旷忙端起酒杯道:“表兄这是说得哪里话,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一家人,父母兄长走后,一直是舅舅舅娘照看我们兄妹,我怎么能做不肖子孙,忘记二老的恩情?若明日二老肯来参加我和穗儿的婚事,坐在高堂之上让我和穗儿三拜敬茶,那我这辈子的梦想也就圆了,什么都值得了。” “好,明日我携爹娘来。”赵子央笑了。 二人一扬脖,将杯中酒饮尽。 二哥孟子修与白玉吟也举起酒杯,孟子修笑着对孟旷道:“我和玉吟也祝阿晴和穗儿新婚大喜,苦尽甘来,将来能幸福圆满,长长久久。” 孟旷和穗儿举杯致谢,孟旷笑着调侃孟子修:“哥,你和嫂子也要加紧速度啊,要不明日干脆和我们一起举行婚礼得了。” “我可不像你们这般赶时间,我和玉吟之后可以慢慢来嘛。”孟子修不甘示弱地回击道。 孟旷觉得有点扎心,罢了罢了,等日后一切平息下来,她还得补穗儿一个更周全的婚礼。 此后,罗道长和清虚师兄弟三人是出家人,一直严格恪守着清修的戒律,并不饮酒,他们以茶代酒也表示祝福。饮完酒后,罗道长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盒,递给孟旷和穗儿道: “我最近也会跑郡主的宅邸,给班如华继续看诊,今日去她们给了我这个,说是送给你和穗儿的新婚贺礼。” 孟旷和穗儿打开一看,是一对雕琢精美的双鱼玉佩,底下还缀着十分漂亮的同心结,看得出编织之人的用心。 “玉佩是郡主搜罗来的,同心结是班如华钩织的。”罗道长笑道。 “郡主和如华有心了。”孟旷有些感动。 明日她们应该也会来吃喜酒,届时郭大友和罗洵也会来,孟旷倒是有些头疼于该给些什么回礼了。她和穗儿的亲事不似寻常男女结亲,也没有那花样繁多的步骤,只是在家中简单拜天地,摆一桌自家亲朋到场的酒宴,简简单单。可回礼这件事,依旧让性格有些孤僻,不懂礼尚往来的她为难了。 好在二哥给了她一个眼神,回礼的事她不用操心,二哥会帮忙的。 这一夜是难得的清闲聚会日,众人终究在挨过了一段压抑难熬的艰难日子后,偷得一丝喘息之机,得以举杯聊慰心怀。尽管来日仍然阴霾密布,但终究可见曙光穿射入眼。只有最后一段路了,最荆棘困苦的一段路,走完这段路需要无比的无畏志勇,但她们坚信自己可以做到。 孟旷环视四周,这些亲人、爱人、朋友,将成为她未来勇气的源泉,为了他们,她要拼尽全力,闯过未来即将扑面而来的困难,将一切她所珍视的保全。 她缓缓饮下杯中酒,辛辣割喉入胃,她心底有暗火冥燃。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试试水,看看反应,再决定我是开兰博基尼还是发辇轿。同志们,请大家坐稳了,别兴奋,低调低调。 感谢在2020-08-16 18:03:33~2020-08-18 18:3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若禅。、Sxia、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bichu、 40瓶;魂淡小弟、Shiki_Ryougi 20瓶;子又、BLE 10瓶;七三i 5瓶;coco、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5、第一百七十五章 自古以来婚程六礼, 自纳采开始,经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最后才能结为连理。但孟旷与穗儿, 直接跳过了前面五个步骤, 连迎亲都省却了, 直接进入了拜堂这一步。 孟子修说, 他们这是以缘为媒,逝去的父亲可以说就是她们的媒人,纳采什么的可以直接跳过。问名这个步骤, 实际上罗道长早就给她们算过八字, 二人八字出奇的合, 当然穗儿的生辰八字直到孟旷会见马成业之后才得以确认, 此前虽然她们知道穗儿是隆庆六年正月初七出生的,因为穗儿的娘亲每年都在这个时候给她过生辰。但由于穗儿知晓自己的娘亲李明惠并非是自己的生母,她不能确认这个生辰就是准确的, 直到马成业也如此说才得以确认。 纳吉,也就是所谓的定盟, 其实孟旷和穗儿早在九年前就完成了这一步, 她们彼此间曾互赠礼物,孟旷把自己贴身戴了多年的玉佛给了穗儿, 穗儿则送了她一个绣着大雁的荷包, 这两样东西, 二人至今都还小心珍藏着,玉佛穗儿一直贴身佩戴着, 哪怕当年遭遇各种虐待,也小心藏在身边。而那个大雁荷包,孟旷怕丢了, 一直珍藏在家里的百宝柜里。 由于穗儿已无亲人家庭,纳征这一步也被省略,因为她一人就代表全家,进了孟家,这个家都基本上要给她掌着,下不下聘礼似乎也没有那么必要了。而请期这一步更是无从选择,为了赶在开赴辽东前成亲,她们只有一天时间。 这一日是十月十九日,孟旷会永远铭记这一天。她和穗儿在灵济堂内举行了婚礼,礼节从午间开始,一直延续到黄昏时分。 当日,灵济堂外并未张灯结彩,也未开门宴宾,更未吹拉弹唱、敲锣打鼓,反倒是关起门来,闭门谢客。这场估计是前无古人、惊世骇俗的女子与女子的婚礼,在灵济堂内悄然开始了。当日筵请的宾客寥寥数人,孟旷邀请了锦衣卫内的关系最铁的同僚——罗洵、郭大友和周进同,穗儿则以她自己的名义请了郡主朱青佩、班如华、赵苏之、邱白四人。 上午是准备时分,主家由二哥孟子修在外代孟旷接客,男宾络绎而来,开始入席笑谈。女客们则进入后堂,入席的入席,窜门的窜门。作为主角的穗儿和孟旷,一个在西厢,一个再东厢,分头化妆做准备。 孟旷有生以来第一次施妆,这对她来说是全新的体验,但整个过程并不怎么舒服,雪白的铅粉扑在面上,画眉、点腮、抿口脂,面上好似带了一层面具,比她的修罗面具戴着还难受。最后照镜子一看,几乎要认不出自己。这到底算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尽管妹妹和帮忙给她化妆的二嫂白玉吟说她美绝了,孟旷只觉得很不习惯,她觉着自己还是不施粉黛看着最舒服。而由于她的发丝不及一般女子那样长,也不过只是垂及背心的长度,挽起男子发髻足够了,但女子的很多发饰做不起来,故而最终还是给她做了最为简单的鬏髻,再戴上早在数年前家中就为她备好的头面——嵌玉花钿、璎珞围髻、凤凰挑心下配团炎分心,簪上金满冠,戴上这一头的华贵,妆容即成。 孟旷还是头一回体会到自家的富贵,她们孟家生活简朴,衣食住行几乎与寻常百姓无异,她只知道舅舅家有财,却不知自家竟然也能这般富贵,置办得起这样的头面。有道是一朝为官,再不是民,锦衣卫是皇家亲军,她父亲做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要敛财其实极为容易,但她父亲却十分克制,从军多年,攒下来的也不过是女儿的嫁妆罢了。 过午后开午宴,若按传统的做法,这是流水席,要一直开宴到黄昏。但孟家今天的婚礼并非如此,只是家人与宾客团坐在一起开宴,作为新人的孟旷和穗儿此时还不能出来,只是在后堂等待,她们只能吃些点心垫肚子。而前堂宴厅内,二哥孟子修替代了本该是新郎承担的接待宴宾的任务,作为高堂的舅舅、舅娘则与家中子弟后辈和一众宾客把酒言欢。 一直等到黄昏时分,也就是进入吉时,婚礼才正式开始。两女子成亲,本不分嫁娶。但若按照传统观念做判断,此番应当是穗儿嫁入孟家,因为穗儿本身并无家庭,她与孟旷成亲后,是要与孟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所以在婚礼的安排和行动上,孟旷和穗儿便有了差异。比如孟旷本身并不盖盖头,她虽身着一身凤冠霞帔的嫁衣,但需要她去西厢房外接穗儿。穗儿房外守门的人由孟暧和白玉吟充当。其实孟暧和白玉吟都是孟家人,这不符合礼仪,但这个婚礼不可以常理度之,便只以与穗儿的亲厚程度来择人。 孟旷闯过了孟暧和白玉吟这一关,才能开西厢门迎接穗儿出来,并用红绸花结牵了盖着红盖头的穗儿往前堂去行礼。她们要从侧面的夹道绕到前院,在前院跨火盆入堂。入堂内,先三跪九叩,祭拜供案之上的天地君亲师及祖先牌位,这叫做拜天地。随即三跪九叩坐在大堂主位之上的舅舅、舅娘,这叫拜高堂。最后新人互相一拜,这叫做夫妻交拜礼。 孟旷这一袭装扮,惊得众人难以言语。婚礼举行过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孟旷身上难以移开。众人心目中那假小子孟晴,自幼就没怎么好好梳妆打扮过,更是从未文静温柔表现出女孩子的样,如今却身着凤冠霞帔,俊美面容被妆容衬托出难言的女子霸气,好似君临天下的女皇般迎娶自己心爱的女人。这一幕仿佛是发生在梦境之中,令人众人恍惚间唏嘘感叹。世事沧桑,一个人的变化可以多么巨大,真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也许只有罗道长可以保持平静,他是看着孟旷一步一步成长到如今,这个女孩子有多努力,又有多优秀,长辈之中只有他最清楚。他也能时常看到闲居在家时的孟旷那不修边幅的女儿家模样,对她的女子装扮并不会有太多的惊诧。 礼官恰是罗道长充当的,虽然让一个清修道士主持婚礼似乎很是不入流,但对孟家来说,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拜堂完毕,孟旷还要牵起穗儿,往洞房而去。洞房实际就是西厢房,二人进入后,按照安排继续完成礼俗。沃盥双手已备行礼,秤杆挑去盖头称心如意,吃下同牢食,饮下合卺酒,剪下发丝以结发,从此二人便是终生的伴侣,不离不弃。 因为第二日一大早她们二人就要出发,故第二日的新妇拜公婆的礼俗便挪到了今天,舅舅、舅娘移步到西厢房前堂上座,与孟旷完成结发之礼的穗儿,则端了茶,敬给二老。舅舅、舅娘吃茶,最后要对新妇穗儿说些叮嘱告诫的话。奈何舅舅、舅娘这一日不知是不是太过感动,二老说出来的全是盼着穗儿和孟旷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的吉祥话,倒是根本没说什么训诫之言。 敬茶结束,众宾客退出门外,闹洞房这个步骤,众人也就都省却了。因为闹洞房的目的,本是为了打破新郎新娘初见时的尴尬与生疏,但孟旷和穗儿之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相反她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弥足珍贵,容不得其他人来占用。众人都十分识趣,于是天还未完全黑下来,西厢房内就只剩下孟旷和穗儿两人。 孟旷从揭开盖头时起,状态就一直不大对劲,因为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穗儿的身上,片刻都无法移去。穗儿本就是极美的女子,她的五官娇艳明媚,有着一种天然的魅惑力,而她说话声线柔美,身材又娇俏玲珑,能瞬间激发起人的保护欲。但平日里的穗儿着装朴素,由于常年处在底层,她甚少会盛装打扮,孟旷就几乎从未见过粉黛妆点后的穗儿。 而穗儿今日的妆容着实太令人惊艳了,粉黛胭脂全都点缀得恰到好处,将她五官的美衬托放大到极致。尤其那琥珀杏眸若含清泉,汩汩涌动着隽永情思,顾盼间熠熠生辉,简直迷人到移不开眼。不仅仅是孟旷,其实当孟旷揭开盖头时,在场所有人都被她惊艳。 而如今独处,孟旷更是不能将眼睛移开她片刻,送走客人掩上门后,她返身回来就将穗儿打横抱起,团在怀中亲昵,近距离欣赏她的容颜。穗儿被她吓了一跳,不禁失笑道: “你怎的这般猴急,先卸了妆再说,不然咱俩这一头的钗,一脸的粉,你也不嫌难受得慌。”她窝在孟旷怀中,勾着她的脖颈,望着她施了妆点的面容,只觉又重新认识了一遍孟晴这个人。她的晴姐姐原该就是这样一个大美人,男装的锦衣卫孟旷并不是全部的她。但穗儿心中也清楚,缺了锦衣卫孟旷,孟晴也是不完整的,孟晴就是过去所有的她的集合,她的所有经历决定了她成为如今这样一个令穗儿无比着迷的人。 孟旷轻吻了一下她的唇瓣,顺从了她的话,将她放了下来。放下她后,圈在她腰间的手还不松开,动情地赞美了一句: “穗,你今天真是太美了……” 穗儿打从心底泛起甜腻的滋味,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梁道:“这会儿倒是嘴甜起来了。” 二人相互帮忙拆解发髻,褪去嫁衣,又用早就准备好的温水洗去面上的妆容。孟旷先照顾穗儿洗干净了面容,当她重新兑了热水准备擦去自己脸上的胭脂水粉时,穗儿才突然来了一句: “晴,我以后还想看你化妆,你愿意画给我看吗?” 孟旷看穗儿那红着面庞望着自己的模样,就知道这丫头口不对心,实际是在委婉地赞美她今日的妆容。她扬起笑容道:“你愿意看,那我就画。不过有条件……” “什么条件?”穗儿好奇问她。 “你也得画给我看,不然不公平啊,而且我还要加一个吻。”孟旷笑道。 “你倒是讨价还价起来了。”穗儿失笑。 孟旷一边囫囵地洗脸洁面,一边含混着道:“我平日里还得扮男装,要上妆总归没那么容易,所以多要点才公平。” “歪理!”穗儿手指沾了水,弹指泼她。孟旷笑着眨了眨眼,抹干净脸上残留的水珠,将巾帕丢入铜盆,长臂一揽将穗儿勾入怀中,锁住她调皮地双手,笑着道了句:“先收了今天的报酬。”说罢就以霸然不容拒绝的姿态,勾起穗儿的下颌,低头吻住了她嫣红的唇。 尽管穗儿口脂已卸,那唇依旧红得艳丽,令孟旷流连辗转,反复含吮。穗儿却似是不专心,眼光往那窗外望,红烛辉映下,外面的夜色已浓,窗外似有人影摇晃,她用手儿捂住孟旷的唇,喘息着问: “莫不是有人在听墙根?” “是吗?那就让人听去,你我已是夫妻,夫妻间的事不就是那些事,他们又好奇些甚么?若是好奇,自去找个伴儿去。”孟旷故意说得很大声。 窗外传来了嗤笑和啐骂声,躲在外面听墙根的人迈着窸窸窣窣的步伐终究是离开了。穗儿笑出声来,揪玩着孟旷的衣带问:“你今儿怎么没羞没躁的?” “我着急啊娘子,我们俩时间很有限,还是尽快办正事吧,明儿还得早起呢。”孟旷的猴急劲儿又上来了,一边说着就又将穗儿抱起,大跨步地往床榻边走。 穗儿拨开她耳畔的散发,揪住她的耳朵道:“晴,你说的不对,你也是我娘子,我俩不是夫妻,你是我的妻,我也是你的妻,这才对。” “好好好,你说得对,我是你的妻,你也是我的妻,我们是妻妻。”孟旷心不在焉地回道,仿佛安抚小孩子般回道。穗儿这节骨眼上跟她咬文嚼字,她却一心要把穗儿吃下肚去,这事儿她想了好几个月了。 刚把穗儿放到床榻上,穗儿却突然攥住她的衣襟将她拉到跟前,勾住她的脖颈,道: “那娘子,你先让我来如何?” 孟旷呆了呆,随即面庞莫名发烫,挪开视线嗫嚅道:“我怕累着你,你身子骨弱,我体力好,服侍你无所谓。” 穗儿翻了个白眼,面庞却很红,她捏着孟旷的鼻子摇晃道:“你可真傻,甚么服侍不服侍的,我爱你疼你,想让你好好感受一回那滋味。你要是可劲儿地折腾我,我都累坏了,还怎么让你尝尝那滋味?乖,今天大婚夜,咱们总得拥有彼此嘛。你瞧,为了今天,我连做女红的指甲都修平磨圆了,就怕伤着你呢。” 孟旷笑了,这笑容在穗儿眼里看来莫名地媚然,又透着十足的可爱。她也扬起修剪圆润,干净清爽的十指道:“咱俩怎么在这事儿上这么心有灵犀呢?” 说罢,她的吻再度覆盖住穗儿的唇瓣,手臂用力一撑,便翻身将穗儿送到了自己身上。穗儿得到了明确的暗示,被孟旷亲吻的唇角也情不自禁泛起了弧度。她的晴,一身红裳,乌发流散,曳满锦榻。她仰躺在她身下,眸光含情,神色略羞,等待她的采撷。这样的孟晴难得一顾,惊鸿一瞥便是一眼万年,令人心窒。 衣带早已散开,她的手指微颤,解开她的衣襟…… 作者有话要说:由于大家都懂的原因,正文部分到此结束,余下请至某大眼睛平台最新一条中寻找来看,今晚七点半我会上传。这是免费赠送大家的福利,希望大家能多多给本文一点打赏支持。请大家务必低调,不要在评论里刷某些敏感词,免得被抓取,或被有心人举报。 感谢在2020-08-18 18:32:18~2020-08-20 18:2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xia、Oha、Ebichu、、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dinfantry、来来去去推啊、Shiki_Ryougi 20瓶;七三i 6瓶;风 5瓶;coco、Sxia、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6、第一百七十六章 远方的鸡鸣准时在四更天响起, 意识迷蒙的孟旷依从着她每日晨起锻炼的习惯睁开了双眼,下身隐隐作痛,腰好酸、手臂也酸、浑身湿黏, 出了好多的汗。尽管身上不大舒服, 但怀中的人儿却将一切抚慰熨烫平整。穗儿紧闭双目, 蹙着秀眉, 呼吸绵长,还沉浸在睡梦中,她昨夜真是被孟旷折腾得累坏了。 但今天由不得她睡懒觉, 二人得起身, 赶在卯正时分前抵达安定门外, 与锦衣卫开赴前线的部队集合。 “穗, 穗?起来了。”狠了狠心,孟旷尝试着呼唤她心爱的女人。奈何穗儿连眼睛都睁不开,只给出了微弱的反应。 无奈之下, 孟旷便自己先爬起来,给穗儿塞好被子。她先胡乱裹了几件衣物抵御冬日里晨间的清寒, 用铜壶打了水在炭盆上烧着, 自己先就着冷水洗漱擦脸,束了发。水烧开后, 她兑了凉水, 飞快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身子, 找出今日要穿的衣物,一件一件穿戴整齐。然后重新兑了一盆热水, 端到床榻边,将穗儿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拧了帕子帮她擦洗身子。穗儿无知无觉的模样,撒娇耍赖般窝在她怀里半睡半醒,不愿睁眼。孟旷觉得好笑,又觉得可爱,禁不住又吻了她好多次,看着穗儿身上遍布着自己昨夜留下的印记,她心里又起了念头,只能靠着意志力将其压了下去,好一阵爱抚,才终于结束了擦身。 孟旷又忙不迭地找出穗儿的衣物,帮她一件一件穿上身。穗儿今日要穿的是男装,这段时间她为了与孟旷一起赶赴前线,按照她自己的身材做了不少男装,尤其是冬衣。孟旷帮她束胸,束到一半穗儿总算是醒透了,自己上手穿衣服。孟旷又帮着她束发戴网巾,待一切收拾停当,穗儿自去洗漱,孟旷则做收拾行李的收尾工作。二人不言一语,却默契十足。 约莫卯初时分,二人算是收拾停当,孟暧也恰逢其时地来敲门了。 “姐,三嫂,朝食儿做好了,你们快些吃吧。”孟旷拉开门与穗儿走出来时,门外的孟暧看着她俩说道。尽管孟暧很想调侃她俩昨夜那好一番动静,但一想到她最爱的阿姐和刚进门的三嫂就要离家远行,她这心中就欢快不起来,也就无意出言调侃了。 “时辰不早了,赶到城门口时间有些紧,朝食儿就路上吃罢。二哥二嫂呢?”孟旷帮着穗儿系上皮帽子的系绳,她自己则戴了锦衣卫配发的毡帽。 “在前堂餐厅等你俩呢。” 三人便至前堂,彼时二哥孟子修与白玉吟正坐在餐桌边等她们,二人神色都比较严肃。见孟旷和穗儿身着厚袄衣,均一身男装打扮,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走了进来,白玉吟的眼睛一下就红了,而孟子修则开口道: “阿晴、穗儿,此番去辽东,山高水远,你们万万要小心。辽东不比中原或江南,那里天寒地冻,更是危机四伏,好在你们与锦衣卫部队同行,千万不要掉队了。” “放心吧哥,我怎么会掉队。穗儿我更是会不离她半步,护她万无一失。”孟旷道。 “此次同行,张允修也会一道被秘密押送过去。你们最好能在路上找机会再寻张允修谈,我就不信他能放弃解开万兽百卉图全图的机会,他一定有破绽,要攻心。”孟子修又道。 孟旷点头,穗儿则道:“我会想办法的。” 张允修此番是秘密押送,哪怕是锦衣卫之中也甚少有人会知道他也在此行之列,因为外界基本上不清楚张允修其实已然被锦衣卫抓获。三百锦衣卫精锐,只有罗洵、郭大友精选出的五个人负责全权押送张允修,其中就有孟旷。而穗儿更像是此行的钥匙一般的人物,锦衣卫需要用她去开启万兽百卉图之密。辽东抵御倭寇的斥候任务是大任务,这个大任务之中还套着揭开万兽百卉图的深层任务,这就需要以罗洵、郭大友、孟旷、穗儿为核心的一个锦衣卫小集团来完成了。 孟旷将家中为她们备好的干粮放入包袱,将朝食的夹肉面饼用油纸包了,分一个让穗儿拿在手里吃,又将自己和穗儿随身的水囊灌满了热水。随即她和穗儿唏哩呼噜先喝下一大碗温度正好的红豆枣泥粥,这便上路。 孟子修与孟暧也随着她们一起出门,一路送她们去安定门。二人在路上囫囵吃下朝食,饮水顺下食物。北京十月下旬的天气,早间空气清寒,已然能呵气成雾。孟旷单独骑了马,家中则出了马车,家里人包括穗儿都坐在马车上。 待行至安定门外,已然能在灰蒙的晨雾中看到大队的人马集结在门外的场面了。孟旷跳下马来,牵着马来到了马车边,穗儿从马车中出来,抚着她的手臂跳下马车。家人也都陆续下了车,与穗儿和孟旷一一拥抱告别。 “小穗姐,注意安全,拜托你顾看姐姐,她总是粗心大意的。姐,你不要逞能,好好保护好小穗姐,别让她受委屈。我给你们做好了中成药,写了几个方子,若是路上生病了,要记得吃药。”孟暧吸着鼻子,鼻头红红,像是感了风寒似的。 “我们明天准备好了就出发,随在你们后面,但我们路上可能走得没你们快,到时候就在驻地汇合。”二哥孟子修眼中有着不舍,但更多的是对孟旷和穗儿的期许,他相信她们能努力完成这次的任务。 “你们一定要保重,我们尽快再会。”白玉吟眯着眼似是被寒风吹得睁不开眼,但仔细一瞧,却能见她美眸中含着热泪。 不舍作别,好不容易重聚的一家人又要再度分离。孟旷带着穗儿骑上马去,与大部队汇合。此番她为穗儿准备了单独的马匹,是她委托周进同在牲畜市场上挑选的良种的蒙古马,体态矮小便于身材娇小的穗儿骑跨,耐力与奔跑速度都十分优越,丝毫不逊于高头大马。虽然耗了不少银钱,但此番不似在江南,骑行路程短,二人共乘一骑问题不大。这一路往辽东,山高路远,极为消耗马力,穗儿得有自己的马才行。 穗儿骑马还有些生疏,孟旷便牵了她的马缰,带着她骑马。她们远离了家中送别的马车,进入大部队时,一众的精壮青年均向她们投来了目光。穗儿一时间有些怕生,主要是这些锦衣卫的精锐目光实在太机敏锐利了,视线似乎能穿透皮囊看进人心。他们一个个中等身材,体格健壮,行动机敏迅捷。穗儿实在不大习惯这种进入男人堆的感受,像是羊进了狼群一般。她下意识地看向骑行在她前侧方的孟旷,这人神色倒是寻常。孟旷未戴面具,只是在面上蒙了白巾,穗儿也一样,二人的目的都是为了遮盖过于女性化柔美的五官面貌,让男装不至于那么容易被揭穿。孟旷露在外的眉眼很是舒展,没有半丝紧张。 看她如此镇定,穗儿倒也不慌了,只要有她在,她就有了底气。她将蒙面的白巾向上拉了拉,这白巾还能抵御寒风,倒是一举两得。 孟旷眼尖,很快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郭大友。他正和罗洵在一起,而在他们身侧,还立着四个男子,其中一个男子被另外三人牢牢围在中央,但身上只穿着着寻常男子服饰,手部被一大块布盖着,应当是戴着镣铐,但双足之上未有镣铐。他相比三个月前已然是胡须满面,形容憔悴,正是被锦衣卫关在密屋之中三个月的张允修。 孟旷此外还认出了围着他的三个男子,周进同是其中一个,另外两人则是一路跟随护送穗儿入京的那位锦衣卫军官与他的顶头上司。 这位锦衣卫军官名叫江云平,是北镇抚司掌刑所的一名总旗,不久前刚晋升为百户。 他身边站着一个面容古朴黧黑,颇有几分威严的男子,是他的顶头上司——北镇抚司掌刑所千户孙建兴。此人亦是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一员,行七。北镇抚司掌刑所负责对北司缉拿的要犯进行刑讯。他和昭狱的褚一道还不同,褚一道虽然也会在昭狱中刑讯,但那都是针对下了狱可以刑讯逼供的对象。孙建兴作为掌刑所千户,往往要面对的是不能动刑的对象,尤其他还会上战场,专门针对高级战俘进行问话,是真正的谈判和刑讯高手,专门负责撬开那些难啃骨头的嘴巴,让他们吐出实情。掌刑所可以说是皇权裁定的度量衡,如果皇帝要对一个锦衣卫缉拿的对象量刑,掌刑所提供的刑讯内容和量刑建议会成为重要的参考。有些时候,掌刑所甚至可自行量刑定罪,不必通过其他的司法部门。掌刑所经常会与稽查所亦或巡勘所联合行动,可以说是北镇抚司的三大王牌之一。 孟旷带着穗儿上前,先与郭大友和罗洵打了招呼。郭大友见她来了,便将她和穗儿引到孙建兴身边见面。孙建兴让周进同和江云平架着张允修到一边去,他则与郭大友、孟旷和穗儿围成一圈,低声密语。郭大友对孟旷和穗儿解释接下来的安排: “接下来我们会一路急行军赶赴辽东,罗千户是此次行动的总指挥。根据他的安排,路上负责押送张五的,就是孙七爷、江云平、孟旷和周进同,还有我,一共五个人。孙七爷负责统筹指挥,我们四个人要听从七爷的指挥,看紧了张五,务必确保他能安然抵达辽东。七爷,你说两句?” 孙建兴是个嗓音深沉低哑,话不很多的男人,但凡张口说话,都是必要的话。他想了想,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孟旷和穗儿的身上,道: “别的人我不是很担心,就是你……”他指了指穗儿,“你这一路上得跟着咱们走,被迫得跟张五相处,你得提高警惕,这厮满肚子坏水,我总觉得他在盘算着要算计你,甚至要算计什么更大的事。你莫要被他花言巧语蛊惑,把不该透漏的消息说与他听了。” 穗儿突然被孙建兴提点,倒也不怵,只是心中有些不悦,她知晓孙建兴这是瞧不起她,觉得她一介女流很容易会坏事。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回道:“七爷放心,我自会管好嘴巴。”穗儿此番跟着孟旷出来,就暗自下定决心,绝对不会给她丢脸。因此她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仔细应对孟旷身边这些同袍们。 “还有你,十三,你也小心着点。”孙建兴对孟旷也不大放心,不过他也知道孟旷好歹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训练,又是能力十分出色的十三太保的一员,孙建兴对她还是有几分信任的。 只是孟旷却隐约从他对待自己的态度中,察觉到了同袍战友看待她的心态变化。难道她从男子变作了女子,在他们心目中就再也不是可信的同袍了吗?孟旷心中有些不舒服。 锦衣卫中目前知晓孟旷女儿身的人仅限于北司稽查所、巡勘所、管狱所、掌刑所下属的一部分忠于骆思恭的心腹锦衣卫,与罗洵的关系也不坏。孙建兴也算是其中之一。郑氏和陈炬意图将孟旷性别之事捅出去时,骆思恭和罗洵反应非常及时,对此事做了严密的消息管控,并对所有知情者下了封口令。知情者全都对孟旷的性别闭口不谈,若消息外传,锦衣卫内部必会追究责任。没谁为了这件事搭上自己未来的前程,保守秘密是锦衣卫入门后所必须经历的训练内容。 唯一消息可能泄露的源头,就是皇帝和宫中知情者了。但皇帝也不会无缘无故去宣扬一个锦衣卫是女儿身的事,跟不会纵容底下人传播此事,这对皇家亲军来说是一件丑事,九五之尊还丢不起这个人。孟旷的性别问题,暂时不用担心会闹得人尽皆知。 部队集结,清点完毕,众人在罗洵的一声令下齐齐上马。马蹄翻飞,扬起官道尘土,他们在初冬时节里铅灰色的阴云下,开赴辽东前线。 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跨越国境的艰苦战役。孟旷骑在马上,领着穗儿所骑的马跟在队伍中段奔驰,劲风拂面,她们此时脑海中翻滚着无数复杂难言的心绪。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山川悠远路漫漫,自古征人难。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去前线了,下章开始正式进入本卷也是全书最重要的大地图——辽东朝鲜前线。 感谢在2020-08-20 18:29:57~2020-08-22 18:1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Cea、从不留言、wsom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抺茶 3个;wsome 2个;风、Oha、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209665 30瓶;此中有真意 20瓶;Funny、鱼儿的月光 10瓶;凤凰花又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7、第一百七十七章 辽东, 原是指辽河以东的广袤地区。辽水为古六川之一,白山黑土,雪域冰河, 自古以来便是沃土辽原但人迹罕至之地。溯史而观, 最早于战国时, 燕国在此设置郡, 治所在襄平。东汉安帝时分辽东、辽西两郡地置辽东属国都尉,治所在昌黎。三国魏改为昌黎郡。西晋改为国,十六国时期被高句丽吞并, 将襄平城之名改为辽东城, 襄平之名至此废用。唐太宗东征高句丽收复, 宋时始终被辽金占据, 后又并入蒙元,直至国朝太/祖将蒙古人赶出中原,位于东北边境的辽东变成了抵御蒙古的最前线。 太/祖置定辽都卫, 治辽阳城。辽东都指挥使司治所亦在辽阳。辽东都司下辖二十五卫、二州,后直接发展为辽东军镇, 成为北境九镇之一。此后明人所提辽东, 是对辽东镇或辽东都司的简称,不同于秦汉时期辽东郡, 也不是泛指的辽河以东, 实为辽左地区。 行政上, 辽东事务其实归属山东省管辖,其原因有三: 其一, 立国之初,太/祖曾说:“辽左之地,朕以其地早寒, 土旷人稀,不欲建置劳民,但立卫以兵戍之。”太/祖的判断十分准确,辽东地区比较特殊,不适宜建省,所以明廷转而在该地设置大量统属于辽东都指挥使司的卫所,起到管理开发与加强军事的双重作用。辽东地区成了只有都指挥使司,没有布政、按察二司的一个特殊地区。但随着地区稳定,人口增长,民政方面的事情越来越多。 在缺少布政司和按察司的情况下,让军事系统的辽东都指挥使司处理这些复杂的民政事宜确实是难以长久。于是,为了处理辽东都指挥使司的民政事宜,明廷决定辽东设立辽海东宁分守道和分巡道,受山东布政司和按察司的管理。因而出现了武宗时兵科给事中屈铨所谓的“辽东地方分巡、分守等官以至钱粮吏役俱出山东。”的局面。 其二,由于交通运输不便之故。有明以来,东北地区与都城和其它内地省份的联系在陆地上只能通过山海关附近这一狭长地带,但这条路不光难走,还危机重重。这是由于两个方面原因导致的。 一是辽西地区多雨水和沼泽,使得“道经古泽,泥淖难行”;二则是辽东地区处于当时所谓蛮夷的三面包围之中,三面阻夷,出入无路,若走山海关这一狭长孔道,则有很大的风险会遇到蒙古人。 陆上很是不好走,但海路则与陆路截然不同。辽东的东西北三个方向被女真和蒙古所包围,唯独南方隔海与山东相望,没有什么外来因素干扰。 由旅顺口到山东的登莱地区,只有“五百五十路水程”,乘船的话,则一日可至,同时海上还有很多小岛,以至于明人感叹道:“各岛相接如驿递”。相较之下,辽东地区与山东之间便利的海上交通成为了两地紧密相连的天然纽带。山东粮饷、布花,由海渡辽,以给军需,渐成惯例。 其三、辽东守军大量由山东调配而来,辽东人大多是山东出身,在血缘和地域文化之上也密不可分。 再细说军事建制。辽东镇总兵驻广宁,管辖长城东起辽东附近的鸭绿江边,西南至山海关,全长一千九百四十余里。全镇官兵九万九千八百七十五名。辽东三面濒夷,一面阻海,特山海关一线之路可以内通,亦形胜之区也。与西北甘肃镇所在的河西走廊一样,辽东亦孤悬东北,环列诸夷,从右侧牵制着蒙古的左翼,为大明北部边防之左腋。 明初,被推翻的蒙元残余势力仍在西北、东北进行顽强反抗,图谋恢复。为了巩固统治,明廷开始在东北地区屯兵筑城。正统七年及成化五年,先后建立了边堡,修筑了长城,建立了由山海关至辽东都指挥使司的驿站。继而建立了屯田、冶铁及煮盐等制度,以供军需;并委派总兵守辽东镇,使广大辽东地区形成一个完整的陆海防御体系。 长城的城堡,按照等级可分为镇城、路城、卫城、关城、堡城。九边重镇所在地的城堡,称作镇城。镇以下分各路的城堡,称作路城。在要害地区设卫,卫所在的城堡,叫做卫城。卫城以下,还有关隘所在的关城和具有哨所性质的堡城。 辽东镇按这样的防御体系建立了各种屯兵城。辽阳为辽东都指挥使司,是副总兵和巡按等的驻地;广宁为都指挥使分司,是巡抚及总兵驻地;因而建立了两座防御性的镇城。都指挥使司下设东、西、南、北、中五路屯兵,而实际屯兵的路城,只有三座,即南路的前屯卫城,西路的义州卫城,北路的开原卫城,其他路城则与镇城在一起。路下有二十五卫,分属于各路,单独建立了卫城的有,广宁中左屯卫城,广宁右屯卫城,宁远卫城,铁岭卫城,沈阳卫城,海州卫城,盖州卫城,复州卫城,金州卫城等九座防御城。卫下计有一百二十七所,单独设所建立所城,如铁岭卫之懿路所、凡河所等。所下设堡城一百零七座,关城十二座,共同防御绵延数千里的辽东长城防线。 除了陆路防御系统,其地域西、南、东南濒临渤海、黄海和鸭绿江,西起山海关外芝麻湾,东至鸭绿江共千三百余里,由于岛夷、倭夷频繁出没,故海防亦重。设有卫、所、堡等屯兵城,称之为海防防御系统。它按军事地点的缓、冲,配备了防御军驻在其地,并建筑了堡、墩、架等设施。 辽东为九边之首,总兵官初驻广宁,隆庆后移驻东宁卫。卫城多选在元旧城,围绕卫所建立城堡,在城堡周围安排军属居住,并开荒屯田。于是,新的城市、城镇就诞生了。卫所城市既有普遍意义的防御功能,又满足军府治理、百姓生活的需要。 锦衣卫三百精锐一路急行军,走的就是延边的长城陆路。其实走水路更近,陆路难走。但今时不同往日,渤海之上有倭寇海军侵扰,为防倭寇海上阻击,骆思恭与罗洵选择了相对保守安全的陆路。这条陆路线之上,有着大大小小数十个驿站,情报、运输线完备,是锦衣卫这一路上歇脚、补给、住宿的地方。这一路走过去,还能检查一下各驿站是否运行良好,可以担得起未来的战争重担。 自北京城出发,出山海关向北,经过高岭驿,至东关驿、曹庄驿、连山驿、杏山驿、十三山驿、闾阳驿、抵达义州,再过迁马岭驿,抵达广宁。又从广宁出发,过盘山驿、高平驿、沙岭驿、牛庄驿,最后抵达辽东都司治所——辽阳城。 但辽阳城仍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地,他们此番要去的最前线驻扎地乃是九连城,该城与朝鲜义州仅鸭绿江一江相隔,乃是边防重镇。三百锦衣卫斥候部队先于辽阳暂停,是因为目前辽东巡抚郝杰和总兵杨绍勋都在辽阳,而此番需要接受调查的副总兵祖承训也在辽阳城中。锦衣卫需要先接触这几位官员,了解虚实。 锦衣卫一路从北京行至辽阳,将近一千三百里路,耗费了十一天的时间,这已经是白日里全速疾走,夜里也会时常赶路的最快结果了。当他们抵达辽阳时,风尘满面,已是疲惫不堪。 十一月初一,锦衣卫三百精锐进入辽阳城。这一日辽阳大雪纷飞,众人艰难行过了最后一段湿滑雪路,进城时,已然是傍晚时分。黄土夯筑、盖满白雪的丈高城垣是孟旷和穗儿对这座城的第一印象。守门的城卫裹得像一头熊,头脸也看不清楚,风雪中扯着嗓子喊话,能听到明显的山东口音。 “甚么人?” “锦衣卫三百斥候,千里奔袭,前来驻扎!”为首的罗洵扯着嗓子回道,并亮出了锦衣卫令牌。 那城上喊话的人立马就缩了回去,不多时,城门前的堑壕吊桥放了下来,城门开启,三个军士从其中步行而出。罗洵没有下马,他身后的三百锦衣卫也没有,气氛肃杀,纪律性极强。守门军士大约是被强大的气势所涉,上前来查验堪合调令后,便立刻放行了。三百锦衣卫纵马入城,直接往辽东都司而去。 辽阳城并不很大,至少相比北京城差远了。其内的建筑大多都是夯土叠瓦的厚重建筑,除了瓦片覆顶,更多的人家也用稻草。家家户户都有地窖,用以储藏过冬食物,每家每户也都有土炕灶塘,每到冬日里烧柴取暖抵御寒冷,烟囱里白烟直冒。穿行在街道上,两侧遍布的民房看上去朴素无华。每家每户的屋瓦和门前道路都积了雪,大多数人在这样的雪季里是不会出门的,在家中烧炕取暖,窝着冬。 尽管皮帽子、白巾帕蒙着头脸,穗儿的脸早就冻僵了,嘴巴都张不开。从今天清晨部队就一直骑着马奔袭,除了午间临时在野外驻扎,烧水做午饭吃,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过。她疲惫不堪,体能已到了极限。尤其是越往北行,天气越发严寒,身上的皮袄似乎都成了纸片,霜风刀片般刮透进来,她一天在外赶路下来,身子都是僵的,到了驻扎点必须要和孟旷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彼此抚慰生热,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偶尔才会有条件泡个热水澡驱寒,大多数时候能烫个脚就算不错了。 这种高强度的行路,使得她连与孟旷独处时都显得沉默寡言,每日里睁眼就是赶路,闭眼在梦里还在赶路。她被迫迅速掌握了骑术,驾驭马儿也越来越顺畅。那种在马背上颠簸的感觉实在是太痛苦了,她下了马,两条腿都并不拢,走路打晃,胯骨也十分疼痛,浑身都像是散了架般。 孟旷知道她累,每日都力所能及地照顾着她,让她能尽量缓解高强度赶路带来的辛苦。与此同时,她还要负责轮班押送张允修。张允修被单独铐在一匹马上,随着他们骑马赶路,这匹马的马缰是由前面领路的押送人员控制的,后方还会有个押送人员一直盯着张允修,确保他不会做什么小动作。这项任务两人一组,五个人每日轮换着来,不论怎么换,江云平都是押送的主力,他被轮换到的次数是最多的。这个沉默的掌刑所锦衣卫,身上似乎有种可怕的意志力,极度地吃苦耐劳。 张允修也是累得够呛,被高强度的赶路折腾得半条命没了。但他毕竟在辽东生活了很多年,对这里的严寒气候已然适应了。孟旷和穗儿这一路上并没能找到机会与他进行接触,一切,还待在辽阳城驻扎下来再说。他们会在这里修整一日,然后继续出发,前往九连城。 一抬眼,穿过遮蔽视野的纷飞大雪,辽东都司的府衙大门已然在眼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论!咋的开完车就不见人了。 感谢在2020-08-22 18:13:46~2020-08-23 17:1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Gatt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禅。 20瓶;coco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8、第一百七十八章 辽东都司的府衙出乎意料得广大, 衙署后部有一个宽阔的校场,校场边缘还盖有数排营房和连成片的宽敞大马厩,三百锦衣卫骑兵鱼贯而入, 也能轻易容纳。这些营房往日里都是给戍守轮值的都司卫兵居住的, 都司卫兵管理着辽阳城内的治安,每日都要外出巡逻。但因为知晓锦衣卫要来,卫兵便撤出了都司,回到了城郊的军营驻地, 腾出营房让锦衣卫暂时驻扎。 入都司后,罗洵先让郭大友整队, 领着三百人部队先去营房入住, 他自己则先会见了出来迎接他的巡抚郝杰与总兵杨绍勋。 孟旷和穗儿随着大部队入了营房, 这营房十人一间,一条大炕铺开睡,条件相对简陋。孟旷倒是无所谓, 早年间她在新兵营就是这么住的。但她不希望穗儿受委屈,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俩要亲热也十分不方便。郭大友大概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与一位都司内部管后勤的军官谈了两句, 他便从营房中叫出了孟旷和穗儿,道: “你们就别住营房了,都司衙署有单独的军官值班房,可以安排一间给你们住。还有那张允修, 他也不方便住大通铺, 应该就会安排在你们隔壁,由我和江云平负责看守。你们就先跟着这位军爷去,一会儿我就来。” 孟旷心生感激, 忙道了谢,领着行动迟缓的穗儿随着那军官往军官值班房去。那军官似是有些诧异,不知为何这两个人会得到特殊待遇。且见她二人行止亲密,他更觉怪异。但没人敢多管锦衣卫的闲事,他只负责做好他自己的分内事。 军官值班的班房就在都司衙署后院的东侧,有三间值房,每间值房可以住两到三个人。孟旷和穗儿用了最北侧的那一间。 进了屋,孟旷第一件事就是给火炕生火。穗儿已然全身都僵了,立在门口,勉力关上门,将行李包袱堆在桌案上,她连坐都坐不下来,只能立在那里,像个冰雕人似得看着孟旷的背影。 孟旷生好了火,回头一看穗儿呆呆立在那里看着自己,身上的大皮袄鼓鼓囊囊,她两条手臂也合不拢,可爱地翘在身子两侧,孟旷的心就化成了水。她解开身上大皮袄的扣子,走到穗儿身边,有些费劲的将她裹入怀中,摩挲她的肩背,供她一些热气。 “冻坏了吧。”她轻声道。 “嗯……”穗儿撒娇般回答道,脸部僵硬使得她说话有些困难,但孟旷身上的温暖让她寒冷的身躯迅速升温。 “我也是第一回来辽东,这里可真冷啊,不愧是雪国。我好歹自幼长在京城中,京城冬日里也冷,我能适应。你自幼长在温润的江南,怕是很难适应这里的寒冷。”孟旷说道。 “我在京城也生活了好些年呀,你可别小看我……”穗儿小声嘟囔着。 孟旷噗地笑了出来:“你在京中大多时间都在宫里,宫里再冷也常年有炭火供给,冷不到哪里去的。你是真没体会过大寒的天里在野外的感受,我当年在新兵营训练就是这样的,大冷的天还要出操,在外跑夜路,身上的衣服汗湿了又结冰,别提多难受了。” “哼……反正,我能适应的。”穗儿不服气道。 “好,当然,我娘子最厉害了。现在好点了吗?”孟旷哄着她,笑问道。 “好点了,炕上热气上来了。”穗儿刚说完,孟旷就听到她腹内发出了饥饿的咕咕声。 “晴,我肚子饿了。”穗儿拽着她腰间的衣服道。 孟旷失笑,道:“好,我先给你烤个饼子吃。也不知这甚么时候能开饭呢,辽东都司到底管不管饭呀。”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脚边的炭炉挪了过来,生火准备烤饼。穗儿见她手脸上不小心抹得全是碳灰,想着要给她洗洗去,于是便去外面取水。结果院里的水井轱辘都冻住了,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办法转动轱辘。正着急,准备去找孟旷帮忙时,突的身后来了人,抢过她手里的轱辘把子,用他的巨大力量帮助穗儿打了水上来。 穗儿定睛一瞧,发现原来就是江云平。这个沉默寡言的掌刑所锦衣卫曾一路护送她从平湖入京,穗儿也曾不止一次找他帮过忙,和他也算是有几分交情。 “我帮你提到屋里去吧。”江云平帮着穗儿打了一桶水上来,倒入边上的空桶之中,又提起那桶来说道。 穗儿想了想,笑着婉拒道:“没关系,我自己可以来。” “还是我帮你罢。”江云平坚持道,不由分说便提着桶往穗儿和孟旷的房里送去。穗儿心中有些不大自在,但也没有办法,只能随在他身后。 江云平推开门,正在给炭炉生火的孟旷一眼瞧见他进来,不由愣了片刻。江云平将水桶放在一旁,向孟旷点了点头,道了句:“我和郭千户带着张五就住你们隔壁。”随即便退了出去。 他身后,穗儿走了进来,江云平又向穗儿一礼,便推开了隔壁的门。穗儿多看了一眼隔壁,这才进了屋内,掩上门。 屋内静默,孟旷点燃了炭炉,走到水桶边,倒了一盆水出来,先就着寒冷刺骨的水洗手洗脸。穗儿要过来帮她,她却挡开穗儿道: “你莫碰这水,太凉了。我等下先烧点热水,等兑了温水你再洗。” “你怎的不怕?”穗儿问她。 “我常年洗冷水锻炼筋骨,早就习惯了。儿时父亲和兄长每年都带我去冬泳,我不怕冷水。你身子骨弱,我怕你受寒了会落下病根,年纪大了可不好受了。”孟旷解释道。 穗儿心中甜蜜,嘴上却又道:“那你也别总逞强,小暧可叮嘱我要照顾好你的。” 孟旷笑了,洗干净手脸,她把水泼了出去,又去烧水。她将铜壶灌满水,放在炭炉上烧着,穗儿彼时已经蹲在炭炉边烤火了。孟旷取了饼子,架在铜壶边上烤,穗儿盯着她,忽然道: “你刚刚是不是吃醋了?” “嗯?没有啊。”孟旷有些诧异。 “真的没有?”穗儿挑眉问。 孟旷抿了抿唇,道:“吃谁的醋?江云平?他好心帮你打水,我没事儿吃甚么劳什子的醋。” “嗯~~”穗儿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 片刻后,孟旷似是憋不住终于道了句:“你……以后要是遇着事儿就喊我,莫要问他人帮忙。” “噗……你还说你没吃醋?”穗儿扑哧笑出声来。 “我……我这回确实没有,但之前有。你一路从平湖到京城,都是他在你身边护着你,我却坐在囚车中没办法在你身边,我当然……我当然心里不舒服。”孟旷强辩道,她倒也坦率承认了。 穗儿觉得这样的晴姐姐极度可爱,她不禁捧住她的面庞,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傻瓜……”一吻过后,穗儿用拇指指腹撵着孟旷有些干涸起皮的唇,温柔地斥了一句。 孟旷禁不住将她拥入怀中,又回以一个更深切的长吻。当这一吻结束,穗儿伏在她肩头轻声道: “我都跟你走了上万里的路了,想了你整整九年,你还在乎一个奉命护送我几百里路,不过接触了大半月的无关紧要的人吗?” “我当然在乎了,因为我也想了你整整九年,磨穿鞋底也想把你找回来,所以哪怕有一只苍蝇在你身边,我都会在乎的。”孟旷拧着眉道,她怎么能不在乎,穗儿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她都在乎得不行,决不允许他人染指。 穗儿不禁笑出声来,眼中却有泪花闪过。她道:“没得你这般埋汰人的,把人比作苍蝇还行?呀!饼都要焦了。”说着连忙去徒手拿那饼,刚拿起又忙丢在一旁展开的油纸上,手烫了一下,急急去捏自己的耳垂。 “烫着了?”孟旷紧张地抓她的手看,好在只是有点红,“莽撞,还是我来罢。” 穗儿觉得她把自己当小孩子一般宠着,她心里甜蜜极了,心甘情愿被她宠着。这一路走来她愈发爱撒娇爱粘着她了,很多事她都懒得自己做,想看她为自己做。这样不行,她总提醒自己,她也得照顾孟旷,不能恃宠而骄。 “不,我来吧,你去歇着。”穗儿道。 孟旷见她话语不由分说,便也顺了她的意。穗儿将烤饼用小刀子剖开,夹了肉干,又抹了点随身带出来的豆酱,递到孟旷手里。二人一人一个夹肉饼,就着刚烧开的热水,坐在炕上慢慢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穗儿似是想起了什么,道:“你还记得咱们前天晚上驻扎广宁驿的时候,半夜里外头有狼嚎声吗?这两日我都没想起来要问你这事儿。” “嗯,怎么了?”孟旷疑惑。 “那晚江云平与周进同就押着张允修睡在咱俩隔壁,我迷迷糊糊地醒来了一次,感觉好像隔壁有人出去了,门吱呀一声,你听见了吗?”穗儿十分敏感地说道。 “那晚……我睡得有点死,没什么记忆了。”孟旷努力回忆道,“但狼嚎……不至于吧,广宁附近似乎没有狼群出没呀。” “是啊,广宁附近并没有什么草原或山脉,人群活动频繁,似乎不是狼群会出没的地,我总觉得那声狼嚎有问题。哎,那辽东的前总兵李成梁不就住在广宁吗?”穗儿道。 “你是说,那晚的狼嚎声,有可能是张允修与李成梁在联系,而且张允修还脱离了看守,去与外面的人汇合了?”孟旷一下明白了穗儿的意思。 穗儿谨慎地说道:“我不敢肯定,但如果不是我睡糊涂了,那晚隔壁房间确实有人出去了。” 孟旷眸光闪了闪,道:“好,这事儿我记下了,一会儿与郭大友汇报一下,要让他和罗千户留意这事儿。” “我好久没听到黎老三和竹妍、阿都沁那伙人的消息了,锦衣卫可知道他们的下落?”穗儿突然想起了这一茬,问道。 孟旷摇头道:“昨儿我还问了罗千户,他说一直没有查到他们的踪迹,但不排除他们仍然在暗中跟着我们。” “那罗千户查赵家出的叛徒的事,可有进展了?”穗儿问道,这些日子她连与张允修谈话的时机都找不到,这些问题更是没精力去关心,孟旷倒是比她要关心,但因为不希望她烦神,便一直也没有与她说。 “出发后我问过,罗千户说遍查宫中内侍名录,没有找到符合描述的姓魏的内侍。那个内侍很有可能改名并受到了庇护。锦衣卫筛了一遍近三个月内入宫的新内侍,锁定了甲字库一个叫做李进忠的新入内侍,锦衣卫目前正在尝试与这个人接触,但他一直躲在皇城中,要接触他不容易。如果有新消息,会第一时间传到前线来。” 穗儿点头,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慢慢将晚食吃完。恰逢此时,门外起了敲门声,是郭大友在喊她们: “十三,你们到隔壁来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小书本周三周四要培训两天,没时间码字了,周四停更一次。 感谢在2020-08-23 17:16:00~2020-08-25 18:49: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浅 5个;jade 3个;默然、Oha、不归、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atto 40瓶;默然、不归 20瓶;鱼儿的月光 10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9、第一百七十九章 郭大友将孟旷和穗儿引入隔壁的值房, 一头雾水的二人进门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江云平,他正抱着双臂立在炕边, 扭身看着她们走进来。而他身边的炕上, 张允修正坐在那里,同样抬眸望着走进来的她们。他神情颇显冷峻,似乎有意要向孟旷和穗儿施加威压。 “张五提出要和你们谈。”孟旷身边的郭大友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孟旷看了他一眼,很有默契地看到了郭大友眼中对她的暗示。 你们小心点, 他有可能给你们下套。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缄默不语数月的张允修, 居然主动提出要和孟旷、穗儿谈判了?孟旷只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穗儿心中也生起了十二分的怀疑和警惕。 “我只和她们两个人谈, 你们都出去。”张允修的嗓音有些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似乎受了风寒。 由于对张允修的审讯始终没能得到突破, 实在僵持太久,锦衣卫这一次好不容易遇上张允修愿意开口的机会,便没什么犹豫地选了让步。郭大友对江云平招了招手,江云平便随着他一起出了屋子, 并带上了门。 张允修指了指隔着炕桌的另一边,示意孟旷和穗儿靠近了,坐下再谈。孟旷和穗儿便顺了他的意,在炕边靠坐而下。张允修清了清嗓子, 道: “我要你们协助我逃跑。” 他一张口, 第一句话就将孟旷和穗儿震得有些缓不过劲儿来。 “什么?我没听错吧。”孟旷挑眉,觉得不可思议。 “我之所以会提出这个在你们看来十分无理也没有必要答应的要求,自然是有我自己的把握的。这是一笔交易, 我出去后,会与外面接应我的舒尔哈齐汇合,你们可以随我一起来,我会给你们看万兽百卉图。同时,舒尔哈齐还掌握了重要的前线军报,如果你们愿意协助我逃出,他还会将这个前线军报告知你们。”张允修解释道。 穗儿没说话,孟旷则道:“空口无凭,我们凭什么要信你这些话。若是放走了你,你大可反悔,我们要再将你抓回来则十分困难。还有,你怎知舒尔哈齐就在外接应你,你又要我们如何协助你?” “你们没得选,我只给你们两日考虑,因为五天后,万兽百卉图的复刻版就会被努尔哈赤派人递交给倭寇,与此同时,我们早年间安排在各地的线人接到命令后,也会将大批布告一夜之间张贴于所有城镇的大街小巷之中。这些布告将向全天下公布万兽百卉图的存在,告知全天下李穗儿乃是此图的制作者,知晓此图的解法。还包括李穗儿的画像,她所有的特征,她与你孟十三的关系,以及你孟家的来龙去脉,事无巨细。除非后日寅正时分,见到我完好无损出现在广宁城东门外,否则明廷将再也捂不住万兽百卉图的存在,而你们俩,也将从此永无宁日。”张允修面色略有些苍白,神色平静地叙说着,但他的眸子中却闪烁着疯狂。 “你!卑鄙无耻!”孟旷怒极,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把他提拽了起来。穗儿依旧不言语,默然凝视着张允修,她的眸中有流火燃烧。 张允修没什么力量反抗,他也不反抗,只是略显费劲地说道:“孟旷…李穗儿…你们仔细考虑考虑。我现在…咳……是在给你们机会,因为如果事情不得不发展到那一步,你们将受到最大的威胁和冲击……对于其他的锦衣卫则造不成太大的威胁。我是好心……单独与你们谈这件事,给你们机会。实际上锦衣卫也不能困住我,我与舒尔哈齐一直有隐秘的联系方式。如今你们终于一步一步上套,来了辽东的地盘之上,那一切就由不得你们了。现在,协助我逃走,你们还有机会看到万兽百卉图,和我合作解开此图,你们甚至能获得丰厚的报酬,难道这不好吗?” 孟旷咬牙,左手直接伸到后腰拔刀,准备给这厮一点教训。穗儿却拽住了她的手臂,抢先应道: “你是怎么与外界联络的,我需要知道这一点,你给出点诚意,否则我们也不怕与你鱼死网破。”她的声线显得冷静。 孟旷默然,余光望了一眼穗儿,似是有种心灵感应,她觉得穗儿可能有应对之策。她决意配合穗儿。于是一松手,张允修一个踉跄跌坐在炕边,扶着炕桌连连咳嗽了好一会儿,总算缓过劲来。 “呵呵,还是穗儿姑娘识时务,脑子转得快。”他虚弱道,“女真军中早就有约定好的军事暗号,以各种动物叫声作为代表。比如夜枭叫声代表‘被敌方发现需立即撤退’,布谷鸟叫声代表‘今夜三更汇合’,狼嚎代表‘我军随后包抄’,鸡鸣代表‘按计划行动’几声鸡鸣代表时刻,长鸣为日,短鸣为半时。你们也许在夜半时分或黎明时刻听到过各种禽鸟走兽的叫声,现在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那就是我与外界联络的方式。” “你如何向外发消息?每晚都有两人轮流看守你,我不信你能做什么小动作。”穗儿道。 “穗儿姑娘,我不需要发甚么消息,我不回应本身就是一种讯息。但是不得不说,你们负责监视看守我的那位江云平很警觉,他听到了狼嚎声,夜半时出去查看了,但可惜他并没有发现什么。” “按照你的说法,那夜的狼嚎声是舒尔哈齐告诉你,他带了人随在锦衣卫身后,并进行包抄。他们这是打算袭击锦衣卫把你劫走?”孟旷挑眉,语气有些不屑道。 张允修嗤笑道:“怎么可能?那夜的狼嚎只是舒尔哈齐告诉我他确实带人潜伏在锦衣卫队伍外,所谓‘包抄’的意图,在当时的境况下,实际意思已经发生了变化。那日清晨还有鸡鸣之声,你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鸡鸣之声才是关键,长鸣三声代表初三,短鸣五下代表寅正时分,舒尔哈齐向我传达了时间,告诉我按照计划行事。” 孟旷不再言语,将目光投向了穗儿。穗儿与她短暂对视了片刻,孟旷从她眼中并未看到任何慌乱,于是孟旷自己也慢慢镇定了下来。她方才怒极攻心,是落入了张允修的陷阱了,这家伙准确把握到她的软肋,一击即中,一下让她乱了方寸。现在她回过味来,这厮的威胁,也并非不是没有破解之法。他的威胁看似十分可怕,但都要建立在穗儿和孟旷会相信他的基础上。而他很有可能只是在虚张声势,因为他无法证明各大城镇存在他所说的那些会张贴布告的人,他只是利用了孟旷和穗儿的忌惮之心,毕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要破除这个威胁,其实就是要证明张允修没有威胁她们的能力,她们不必急于回答张允修,只需在这两日之内想办法搞明白他说话的真假。 不要陷入不必要的恐慌,那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让自己受制于人。孟旷暗自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此番上战场孤注一掷,她确实精神太紧绷了。 “我们需要时间考虑。”果不其然,穗儿使出了“拖”字诀。 张允修面色阴沉地道:“我劝你们尽快做出决定,从这里赶到广宁,还需要一日的路程,你们还需要等待逃跑的时机,应对逃跑失败时的追击,这都需要留足了时间,你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了。” 穗儿笑了笑,拉着孟旷率先往门口走去。孟旷侧首,用眼角余光看张允修,这人面色依旧阴沉苍白,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变化。他的城府很深,孟旷和穗儿都很难完全看透他。但孟旷此时却并不觉得他有多么高深莫测,她反而觉得此时的他是在虚张声势。他此时已经显出了着急,不禁让孟旷愈发加深了怀疑。如果这当真是张允修使出的虚张声势的计策,孟旷和穗儿如果不能被他当即唬住上套,那么他此计的效用就会大打折扣。 穗儿开了门出去,孟旷跟着步出,并带上了门。江云平与郭大友一直守在门外,见她们出来,二人投来了询问的眼神。孟旷示意郭大友与江云平去别处谈,江云平于是立刻唤了两个锦衣卫军官守住张允修所在的值房,他们四人则沿着辽东都司的中庭去了另一侧的议事堂附近,进了议事堂附近一处空着的会客室。 孟旷和穗儿将方才张允修对她们说的话近乎一字不落地告知了郭大友和江云平,末了穗儿问江云平道: “江百户,广宁驿那夜,你半夜出屋,可是张允修所说的,出去探查狼嚎的来源?” 江云平回答道:“没错,当夜我确实听到了狼嚎声,我觉得不大对劲,于是出屋去探查,但可惜,外面漆黑一片,寒风凌冽,我什么也没查到。我离开屋子时,把正在睡着的周进同叫醒了,我回来后他告诉我,张允修一直躺在床上没动,没有任何异常。” 孟旷则问郭大友道:“老郭,你觉得这厮的话有几分可信?” “他说的那个张贴布告的事儿,可能性很低,但不是没有可能。”郭大友捻着胡须思忖道,“十三,穗儿姑娘,云平老弟,稍安勿躁,咱们先推演一番。由于我们不能忽略那很低的可能性,那我们就用最坏的情况来做打算。假设这厮说的是真的,那我们不妨反推他的思路,看看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在与你们谈判之前,不会没有考虑到无法恫吓住你们的情况。可以说,你们会有很大的可能将此事告知给我们知晓,然后与我们商量该怎么办,而并非是瞒着我们当真帮他逃跑。假设他是以此为前提来做打算,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 锦衣卫高层在得知舒尔哈齐就带着人尾随在锦衣卫身侧,并且在广宁城做了部署,那么锦衣卫会怎么做?本身我们这支队伍前来辽东的深层目的就是找到万兽百卉图,眼下张允修在我们手中,又知道了舒尔哈齐就在广宁城中接应他,那么我们最大的可能就是将计就计,杀广宁城一个回马枪,利用张允修抓住舒尔哈齐,并要挟努尔哈赤交出万兽百卉图。 “广宁城有埋伏,他是想不露痕迹地引我们上套?”江云平立刻道。 孟旷拧眉思索,没有急于回答,穗儿却反驳道: “不对,没这么简单。锦衣卫就算去了广宁,抓住了舒尔哈齐又能如何?很显然广宁城围困不住锦衣卫,建州女真在广宁没有那个武装力量。除非李成梁出手,引兵对付锦衣卫,但这不可能,李成梁还不至于起反心,杀锦衣卫这种大事,对他来说是非常不必要的,且会引来极大的麻烦。努尔哈赤是个狠人,就算他的弟弟和军师都落在锦衣卫手中,他也不一定会交出万兽百卉图。” “他这是在转移锦衣卫的注意力?把锦衣卫的注意力移到广宁城中,莫非接下来在辽阳会发生什么事?还是说我们马上要去的前线九连城有什么情况是他不愿让锦衣卫知晓的?”孟旷提出了另外一个思路。 郭大友突然眼前一亮,道:“沈惟敬眼下就在九连城中,他前不久结束了与倭寇的第一轮谈判,不日就将第二次赶赴平壤去见小西行长。如果我们能按时抵达九连城,恰好就能与沈惟敬见面。” “他不想让我们见到沈惟敬?为什么?”江云平有些困惑。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张允修为什么要去嘉善和平湖?他到嘉善和平湖有多久了,那都只是他的一面说辞,除了他和他的同伙没有人清楚知道。他独自一人去了平湖,把舒尔哈齐等人留在嘉善做事,做什么事?他又去平湖做了哪些事?只是去了九龙湾吗?都尚不明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平湖横空出世了一个沈惟敬,一介布衣被封为游击将军,派往大前线与倭寇谈判。这其中,恐怕当真耐人寻味啊。”郭大友道。 众人细细思量,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超忙,这章都是挤时间写出来的。明天又有可能没办法更新,如果我没有在wb发通知,那么大家还是照旧傍晚来看新章。 求个评论和霸王票! 感谢在2020-08-25 18:49:58~2020-08-29 18:4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若禅。、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三i 7瓶;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0、第一百八十章 郭大友给穗儿和孟旷吃了一颗定心丸: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反应过来, 张允修此番话中有一个巨大的破绽,如果细细思量,我们很容易就能推出那一番所谓部署各个城镇的暗线之言乃是谎言。张允修说布告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人员也是一早就安排好的。有多早?最早应该不会早于穗儿出宫罢。张允修应当是在穗儿出宫前后从北方南下的, 此前他没有机会接触深宫中的穗儿,如何能确认穗儿就会出宫?更无从知晓穗儿与十三的关系,他怎么能认定穗儿就会与十三在一处?还在布告之上写明这一点?” “对啊!”孟旷猛然反应过来,“我与穗儿重逢乃是巧合中的巧合, 但张允修似乎一直误会我们俩从未断了联系?他似乎一直认为穗儿能出宫是老郭你和我的暗中协助。” “呵呵,你这傻丫头, 那厮一下打中了你的要害, 可把你吓傻了?”郭大友不禁笑出声来, 又看向穗儿,道,“穗儿姑娘, 你如此聪慧,也没反应过来?” 穗儿摇了摇头,道:“我当然考虑到了这一点,但我认为张允修要表达的不是那个意思。就算布告之中无法事先写明那些内容, 但我和孟旷毕竟早已暴露,张允修如果在发现我的踪迹,并摸查出你们的身份后,就与舒尔哈齐安排好了后续的计划, 他们完全也有可能做到将我与孟旷, 还有万兽百卉图的事广而告之。毕竟我们无法确认张允修是否在内地建立了情报网。” 郭大友再度否认道:“即便有,传讯的效率也跟不上辽东这里的变化。消息的传递若没有官方的传驿,哪里能传得那么快?锦衣卫常年在各地都建立了密集的情报网, 且定期会在各地清理多余或可疑的组织团体,我不信刚刚从辽东起来没几年的建州女真有这个能力在内地各大城镇建立情报网。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敢打赌,张允修有极大的可能性是在吹牛。也许他确实在内地有人手,但必然规模很小,我推测最多不超过五十人,否则就要引起锦衣卫各地巡勘所驻点的注意了。要想做到他口中那种广而告之的程度,是根本不可能的。” 江云平也道:“这一点李姑娘大可放心,锦衣卫每年都要联合官府清理隐藏在各地的民间团体组织,传讯网这一要务一直牢牢抓在锦衣卫手里。” 穗儿听闻郭大友与江云平这么说,虽然心中仍存疑虑,但重重顾虑总算打消了大半。她缓缓露出笑容,看了一眼孟旷,然后才问道: “郭大哥,为今之计当如何?” 郭大友笑道:“将计就计还是要试一试的,不过,九连城那里也要加紧派人去,最好要先拦住那个沈惟敬。我看,就分头行动吧。你们一会儿就答应张允修的要求,回答他的时候如果他问东问西,你们尽量不作回答,不要让他获取到关键的讯息。我会让人加紧对他的看守,确保他无法向外传递消息。只要他不傻,他一定能看出你们将他与你们私下谈判的内容泄露给了锦衣卫知晓。届时,你们先带着他往广宁去,我会带一小队人马随在你们身后接应你们,不论广宁是不是有埋伏,在你们之前,我会先派江云平去探路,用飞隼传讯给你们,你们好把握广宁城中的动向。罗千户会帅一队人马即刻赶往九连城,截住沈惟敬。剩余人就留在辽阳接应。” 郭大友的安排稳妥,众人没有异议。商议已定,众人便即刻展开行动。孟旷与穗儿商量了一下再见张允修后的说辞,算好时间,在当日(十一月初一)的夜间酉正刚过,上门去寻张允修。而一个半时辰前,江云平已经带着锦衣卫专门训练出来的飞隼赶赴广宁城探路了。 穗儿假意将屋内看守张允修的周进同和另一位锦衣卫引了出来,孟旷则趁机进去,拎着张允修的胳膊就将他拽出了房间。 “立刻跟我走!”她言简意赅,贯彻郭大友的叮嘱,绝对不与张允修多啰嗦半个字,不让他获得任何多余的信息。而张允修也非常反常地并不多问一个字,他全程都维持着静默,除了喘息有些急促之外,任由孟旷带着他往马厩而去。 孟旷携着张允修抵达马厩前时,穗儿也从另一侧绕了过来。三人会合,孟旷牵出张允修、自己和穗儿的马,按照老办法,将张允修的马缰控制在自己手中,让穗儿在后方看着他,三人列成一纵,即刻从辽东都司的后门出去。 三人在凛冽如刀的寒风中一路向西疾驰,马蹄踏雪翻飞。今夜天际薄云浮动,有银月高悬,视野不算一片漆黑。他们靠着微弱月光在雪地上的反光前行,一路静默,无人说话。 广宁城在辽阳的西面,快马要骑大半天的路。夜色之中赶路,只觉得万物阒寂无声,连野外飞禽走兽的叫声都听不见,一切声源似乎都被白雪吸走了。只能听到耳畔的劲风呼啸,和马蹄踏击雪地的哒哒声。 孟旷骑在马上,右手单手控马缰,左手拽着张允修的马缰,领着他的马匹往前跑。她三不五时回首一下,确定张允修还老老实实坐在马上,穗儿也跟在后面。 他们一直奔驰,眼见着天边的光芒逐渐发白,黎明来临。孟旷判断大约是四更天与五更天的交界时,她们沿着绵延千里的长城线,逐渐看到了一座坚实的城堡出现在了眼前。那是广宁城,数日前她们曾在城外的驿站驻扎了一夜,没有进城,直接路过了。 张允修说是要在东门与舒尔哈齐汇合,但她们如今早到了一日,汇合的时间是明日的此时。孟旷没有急着进城,停了马,将张允修拽下马来,用绳索绑缚好,把他丢在了雪地里。然后她自己在附近寻到一片相对干爽的地块,堆了柴木和树叶生火,用挂在马身上的小铁锅煮化了雪水,和穗儿一边烤火休息一边吃干粮、喝热水补充体力。她们一夜未眠,奔袭百里,穗儿眼圈红得吓人,二人面上的皮肤也都冻得发红泛皴。 “喂……给口水喝……”不远处,雪地里的张允修在雪地上趴伏着,站不起身来,向孟旷虚弱喊道。 孟旷没有理会他,穗儿则望着远方的天际。 又等了一会儿,灰白的天际之上,有一个小黑点出现。那黑点逐渐放大,很快便能看清那是一只全身漆黑翎羽的鹰隼。鹰隼瞄准了孟旷生火的火堆冒出的烟气,俯冲而下。孟旷立起身来,抬起手臂,鹰隼精准地落在了她的手臂之上。孟旷从腰包里掏出一小块肉干喂给鹰隼,抚了抚它的翎羽,从绑在它爪上的信筒中取出一封被蜡封住的信,那信筒中有两封信,内容是一模一样的,一封发给孟旷,一封发给后方的郭大友。 孟旷取出信后,一抬胳膊,将鹰隼放飞。鹰隼扑棱着翅膀直冲云霄,向东方飞去,孟旷则拆开了封蜡,展开信来。 “城中暂未发现可疑人物,十三可至东门内与我汇合,郭按计划行事。” 孟旷将信丢入火堆烧掉,顺势烤了烤火,搓了搓手,走去将张允修抓了起来,丢上了马。张允修出声道: “你们莫要浪费力气,你们若想将计就计逮住舒尔哈齐,那是不可能的,他早就对此有所防备。你们还是老实按照我所说的,甩开后方的锦衣卫,跟我走罢。” 孟旷冷眼望着他,片刻后嗤笑一声,依旧不作任何回答。她牵着他马匹的缰绳,走到自己马边,翻身上马。穗儿用雪埋了火堆,戴上手套,也跟着上了马,策马来到了张允修身侧,开口道: “你到底在盘算些什么,实话说我们搞不明白。但我们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顾好你自己,休管我等如何。” “李穗儿,你们太不明智了,你们要知道随在锦衣卫身后是没有未来的。这个王朝都是没有未来的,何不早日改弦更张?!” “改弦更张?你知道你的父亲为了大明付出了什么吗?你应该很清楚他的遗愿是什么。张允修,你是个叛徒!判家,叛国,亏你还吃得下睡得着,你这种人,要下地狱不得好死!”穗儿怒道。 “你们太天真了,真是愚不可及。”张允修连连摇头,“我可以告诉你们,大明过不了五十年就要亡国,有生之年,你们都要目睹山河破碎的一幕。如今你们的挣扎是毫无意义的,我看着你们,只觉得可悲……”张允修说到最后,不禁长叹一声。 “亡国又如何?”前方的孟旷突然出声了,“就算亡国,也要战到最后一刻。脊梁骨就算被人打断了,也不能自己先弯了。” 她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黎明微白的天光中显得更为明显。黑黄的城郭就在眼前,城门已开,有人在门口迎接她们的到来。 孟旷和穗儿领着载着张允修的马靠近了城门,便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锦帽貂裘,一身雍容地骑在马上,凝视着他们。他的身侧,江云平同样骑在马上,而后方还有二十多名亲军带刀步兵。 孟旷率先下了马,拽着绑缚张允修的绳索,将他带到了那老者跟前。穗儿则牵了马随在她身后。 老者出声道:“来者可是锦衣卫十三爷孟旷?” 孟旷拱手一揖,算作回答。蒙面的厚布遮蔽了她的容颜,从此时此刻起,她将不再开口说话。孟旷本以为江云平是单独在此等她,却没想到会出现这样一位老者。孟旷大概能猜到他是谁,虽然从未见过,但老者应当就是独步辽东的前总兵李成梁。 “老朽李成梁,见过上差。”李成梁骑在马上,也向孟旷拱了拱手。话说得客气,但气势足以压人一头,尽显霸道之气。老者虽然上了年纪,但精神矍铄,体格强健,红光满面。浓郁的苍眉之下,一双眸子漆黑深邃。 他此时并无官职在身,实为一介布衣,却身着总兵军服盔甲,在锦衣卫面前毫无谦逊之情。不知是往日做派如此,还是出于特殊目的才如此以势压人。 孟旷看了一眼江云平,江云平看上去似乎也不大清楚情况,见孟旷看他,他解释了一句: “没想到李老将军今日一大早会来城门巡察,恰好看到我放出鹰隼,便寻我问话。我简单解释了一下原委,老将军便决意陪我一起候你们而来。” “老朽远在辽东,也听闻十三太保威名,心生向往,自是要见一面的。呀,那后面马上的人瞧着甚为眼熟,是什么人?”李成梁出声问道。 孟旷挑眉,又一次看向江云平,江云平暗暗摇头,那意思是他并未向李成梁透露张允修的存在。 然而李成梁记忆好得出奇,已然认出人来: “那不是允修侄儿吗?你怎么会与几位锦衣卫上差在一处,到辽东来了?”李成梁疑惑问道。 张允修面色突变,冷不防哭喊出声: “汝契伯爷,请救救侄儿!小侄被锦衣卫囚禁数月不得自由,不知自己犯了什么法,要被这样对待。再这般下去,侄儿怕是要一命呜呼了。” 李成梁面色一变,蹙眉望向孟旷、江云平和穗儿,眸光变得锐利。 “三位上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侄儿犯了什么事?我可作保。” 孟旷三度看向江云平,江云平知道她和穗儿都不方便开口,于是解释道: “他犯的事,恐怕李老将军也担待不起。您还是莫要多管了。若您不信,明日寅正时分在此地等待,自能见分晓。” “汝契伯爷,您不要被他们蒙蔽了,朝廷忌惮您功高盖主,这是下套,要给你扣个通敌卖国的头衔,您应当没忘那幅图吧,小侄被他们带到这里来,就是要把您和那幅图绑在一起的。您千万不要中计啊。” “你!你给我闭嘴!”江云平急了,张允修这厮居然几句话就将白的说成黑的,这若是让李成梁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孟旷和穗儿望向李成梁,只见老将军的面色逐渐变得铁青,显然是把方才张允修的那番话都听进去了。 来不及解释,就在此时,李成梁身后的队伍之中,一根冷箭闪电射出,众人惊惧,全然不知此箭来路。而箭已朝着张允修笔直打去。 孟旷反应极为迅速,手中牵着张允修的绳索猛然一扯,张允修身子一晃跌倒在地,箭矢擦过了他的面颊,擦出了一道血痕。 与此同时,广宁城城门箭楼之上,响起了警戒号角,有城卫兵在城楼上大声报告: “大帅!东方发现一批百人人马埋伏,意图不轨!” 李成梁苍眉倒竖,行伍军人的血性勃发,指着孟旷三人怒吼道: “是谁放的箭?!给我拿下!这三个人也一起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好不容易写出来一章,赶上周二了。周四暂定有更新,我尽量更,若有变动见我wb。 再次求评论! 感谢在2020-08-29 18:43:59~2020-09-01 18:3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若禅。、Sxi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还不太冷 66瓶;雨落长安泽、steam1980 20瓶;我飛呀飛呀飛~、鱼儿的月光、Cea 10瓶;此中有真意 9瓶;Sxia 8瓶;seven 7瓶;嘤嘤复嘤嘤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1、第一百八十一章 电光火石间, 情况急转直下。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队伍中突然有人高喊: “李成梁意图灭口朝廷钦犯!锦衣卫快抓人!” 喊话之人当即被他身边的三个李成梁亲兵扑上去按倒在地,此人手中还拿着一只机弩, 方才就是这个人放的箭。 而与此同时, 四面八方,十多名亲兵向孟旷、江云平、穗儿扑杀而来,孟旷迅疾抽出螣刀,将穗儿护在身后, 并牢牢抓住绑缚张允修的绳索,展开抵抗。她的螣刀上包裹着的布条尚未完全解开, 她也并未动手拆解, 就用裹着布条的螣刀挡开那些亲兵劈砍而来的刀, 并尽量用刀背、刀身抽击这些士兵,在不杀人的情况下迫使这些士兵失去战斗能力。 这并不困难,十来个亲兵对她来说解决只是几息之间的事, 很快这些十来个亲兵就被她打到在地不断哀嚎,断手断脚无法避免,但无人被伤及性命。 孟旷在乱战之中,大部分的精力是放在护卫穗儿上的, 对于张允修的保护她力不从心,只是保证他不会乘乱逃跑,同时还防着张允修乘乱在她背后捅刀子。江云平眼光毒辣,一下就看到了这一点, 于是策马而来抄到孟旷的另一侧, 掩护张允修,免得他在乱军之中被伤了。他一面用刀鞘挡开来袭,一面奋力向着被重重保护住的李成梁高喊: “误会!这是误会!李老将军, 快停手!” 然而事与愿违,城楼之上号角再度被吹响,这一次与警戒号角音长频率又有不同,更显得短促激昂。伴随着号角声,广宁城东门洞开,已然有大量的城卫军冲出了城门,向孟旷等人冲来。孟旷见势头不妙,立刻向江云平打手势,意思是要撤退。 江云平当即将张允修一把拽上了马,策马就往外突围。孟旷护着穗儿,想要去找她们的马,但那两匹马已经受惊跑远,这时已找不回来。身边包围她们的又全是步兵,只有远处的李成梁是骑在马上的。 孟旷将心一横,决意冒险一试。她对身边穗儿短促而小声地道了句: “到我背上来。”说着,不等穗儿反应,就矮下身来,一下将穗儿背在了背上。穗儿当即明白了孟旷要做什么,上了她的背,便很配合地双手双脚紧紧圈住她,在不影响她行动的情况下,不让自己脱离开她的身躯。 见穗儿十分配合,快速精准地理解了自己的意图,孟旷更无后顾之忧。背起穗儿后,下一刻她就迈开大步向李成梁的方向发起冲锋。边上的步兵全部挥刀来砍,亦或用手中的长/枪横档穿刺,孟旷手中的螣刀挥舞如风,风车一般滴溜溜地转,所有的刀锋、枪尖,碰到她手中的螣刀,就被一股大力弹开,她背着穗儿犹如战车一般无可匹敌地穿插而来,若从高空俯瞰,更好似一柄利刃直插心脏地带。此时她手中的螣刀之上包裹着的布条依旧不曾开封,但她挥刀已然不再留手,刀剑不长眼,她迅猛的格挡本身也可以看做是一种攻击,很多人在被她弹开武器后,不慎被刀刃伤到,那一层布也挡不住刀锋穿刺挥砍,布已然破裂开了,很多人身上都开了大口子,鲜血直流。 “大帅小心!”眼瞧着孟旷势如破竹直直闯进来,李成梁身边的亲兵们大惊,纷纷护着李成梁往后退。 但李成梁乃是身经百战,经历过无数惊险场面的老将。他临危不乱,直接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高高举起,向着孟旷劈砍而下。身边的亲兵则奋不顾身向前阻拦孟旷,几乎用人体堆砌成了阻拦她的城墙。 但孟旷似乎早已预料到有此一幕,她挥刀攻击身侧包围而来的三名持长/枪的步兵,引得他们用枪杆格挡,螣刀贴着他们的枪杆画了个圆,像是有吸引力一般,刀背稳稳向下一压,便将这三名长/枪兵的枪杆压得斜抵在地,孟旷趁势踩着枪杆轻身而上,在那三个长/枪兵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竟然带着穗儿整个人跃升到了半空之中。二人身上厚重的裘皮在凛冽的寒风中飞扬,孟旷脚上的麂皮重靴狠狠踩着底下密集的亲兵人头肩背,直扑李成梁而去,引来一片哀嚎惊呼。 李成梁抬眸望着眼前这个无比迅猛、战力超强的锦衣卫,依旧镇定不乱。老将怒吼一声,改劈为刺,刀锋直接冲着孟旷的面门刺来。若按常理,这一刺当刺向更为柔软的喉咙,但孟旷脖颈间有穗儿的双臂环绕遮挡,李成梁这是怕一击无法致命。 孟旷眼见着刀尖在眼前放大,面庞古井无波,毡帽下一双俊眼眸光冷峻异常,手中螣刀出其不意一个上撩,直接将李成梁手中的刀给挑飞脱手。与此同时她飞起右脚踹中了李成梁的下肋,老将到底年老,反应不急,尽管全力缩起腹部,夹紧马腹抵抗,仍旧痛呼一声,被她踹下马去。孟旷顺势带着穗儿就跨上了马,抓住马缰,一夹马腹,便策马冲出,将底下围着的亲兵撞得东倒西歪。 后方有大量亲兵迈步来追,奈何人的双足如何追得上马的四蹄,孟旷瞄准江云平裹挟张允修逃跑的方向,螣刀掀飞了两个试图阻拦她的长/枪兵,突围而出。 身后,李成梁的怒吼响起:“组织骑兵!给我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穗儿惊魂未定,伏在孟旷后背,高声问道。风声太大,她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方才孟旷战斗的整个过程,穗儿都不敢睁眼,只是缩在她的背上,死死地抱住她确保自己不会被甩下来。孟旷的动作太迅猛了,且高来高去,腾云驾雾一般,她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连呼喊都喊不出来,身边到处是喊杀声、呼喝声与兵刃交接的金鸣声,吓得她浑身都僵直了。直至孟旷夺马成功,二人稳稳坐于马上,她才松了口气,敢于睁开双眼。 “李成梁和张允修是一伙的!他要杀了我们,救张允修!”孟旷回道。 “什么?!”穗儿惊诧,方才一系列的变化中她并未看出李成梁与张允修是同伙,她的判断是舒尔哈齐派了人混入李成梁的亲军,打算利用射杀张允修这件事,挑起锦衣卫与李成梁之间的矛盾冲突,然后舒尔哈齐可以趁乱将张允修带走。那个放箭的家伙就是舒尔哈齐的细作,当然他们不是真的要杀张允修,箭是一定会打偏的,挑起李成梁与锦衣卫的矛盾是张允修将孟旷等人引来广宁城的目的。 但如今孟旷的判断却与她产生了出入,难道说这一切李成梁并非蒙在鼓里,而是有意为之? 孟旷飞快地解释道:“穗,李成梁也在万兽百卉图上,他不会允许那幅图落到别人手中,否则他就要成为待宰的羔羊。李成梁与努尔哈赤是姻亲,他一直控制着女真,你说他会不知情吗?他设下这个局,就是要撇清杀我们灭口的罪过,反过来在我们的头上扣一个污蔑加害守边大将的罪过。如此一来,他自己就只是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之,成了被逼上梁山的英雄好汉。这个局就是要让锦衣卫先对他发难,我不认为他在这个时间点上出现在广宁东门会是个巧合,他一定是知情的。这个局,他一要撇清与张允修的关系,二要确保那幅图绝对不会落入朝廷手中。” “如果当真是这样,那么张允修口口声声在辽东遭遇李成梁冷落的事,就成了谎话了?实际上张允修就是与李成梁结成了合作伙伴,且他们还与建州女真勾结在一起?”穗儿蹙眉问,她觉得这个情况有些超出了她的预料,又有些不大对劲。 孟旷道:“张允修从没有说过他遭遇了李成梁冷落,真正遭遇李成梁冷遇的是黎老三。张允修当初离开江陵,估计第一时间就北上寻李成梁,毕竟是张居正将他托付给李成梁的。我如今可以判断的是,今天发生的这件事,绝对不是巧合,广宁城的反应太快了,出兵也太快了,必然有猫腻。如果我猜的没错,广宁驿那夜,外面的狼嚎声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舒尔哈齐发出的,而是李成梁,是他派人与张允修利用动物叫声联系,约定好计划。他是要张允修把锦衣卫吸引到他这里来,他好借口发难,拿下押送张允修的锦衣卫,顺便解救张允修。我们提前一天到还是晚一天到都没有关系,张允修只需要在最近几日把我们引至此处,我们必然都会撞上‘巧合’而来巡察的李成梁。” “我们现在该往哪儿去?追兵在后面紧追不舍,这里地形平坦,很难把人甩掉。”穗儿往后看,只见后方尘土飞扬,从广宁城中已经有大量的骑兵冲出,向她们追击而来。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看紧了张允修,不能让他跑了。江云平的马就在前面,我们这就追上去。我想江云平是往镇远堡的方向跑,那附近有一片丘陵,可以借此甩脱追兵。”孟旷道,她近来一段时间一直在研究辽东舆图,沿途大多地形地貌她都记在了心里。 “郭大友怎么办?李成梁如果当真要拿锦衣卫开刀,郭大友跑不了。此前城楼上的卫兵报告说发现了百人队伍,这个规模,又是在卫兵的观察范围内,应当就是郭大友带的队伍。”穗儿被大风刮得有些睁不开眼,眯着眼睛问道。 孟旷有些无奈,但依旧果决道:“暂时没有功夫去联系老郭,我相信他有足够的应变能力。老郭判断形势又快又准,应当很快就会派人来应援我们。” 一边说着,孟旷又猛地一夹马腹,催动马儿跑得更快。 就在远处,能看到率先突围的江云平正带着张允修往东北方向奔逃。孟旷加紧马速去追,而江云平的马速也愈发加快,显然是察觉到后方有骑兵追过来了。 此时东方破晓,一轮红日从天边升起,霞光喷涌而出,将马儿奔驰前方的地平线照得明亮刺眼。孟旷眯着眼,观察着前方江云平与张允修的身影。双方的距离约莫在三射远,孟旷抢来的这匹属于李成梁的战马马速相当不俗,比前方江云平的马马力要快,双方的距离正在不断拉近。 约莫向前奔跑了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已经跑到了广宁城东门的东北方向,恰好抵达了城墙根。异变就在此时陡然发生,只见前方本来控马的江云平突然身子一歪,从马上直直跌落下去,而被他胁迫以十分难受的姿态趴挂在马背上的张允修,突兀地在马上做出了一系列惊人的高难度动作,调整姿态,成为了控马者。 他随即拨转马头,纵马疾驰,从向东北方逃窜变为向正东方逃窜,并迅速脱离开了城墙所在的范围。能看到有一大片密林就在城墙的正东方,而张允修毫无犹豫,一头扎了进去。 “不好,那厮要跑了!”孟旷加紧打马,甚至顾不得去查看江云平,向着张允修逃窜的方向穷追不舍。 然而刚跑到密林之外,忽的无数冷箭从密林之中射出,孟旷被迫勒马,带着穗儿跳下马来,以马身为掩护,躲避冷箭。密集的冷箭射出,有几只打中了马儿,马儿疼痛嘶鸣,挣脱开了孟旷抓着缰绳的手,直接跑开了。无甲无盾,此时战况已变,判断此情此景已是穷寇难追。孟旷不得已,只得带着穗儿退离开那片密林。 二人折返回头,去查看江云平。赶到他身边时,这位刚刚晋升百户的锦衣卫只来得及呜咽了一声,连话都没说出来,就瞪大双眼,猝然而亡。 孟旷蹲下身,看着他口边溢出的呕吐物、苍白的面容和爆出的青筋,检查了一下,在他大腿外侧发现扎了一根银针。孟旷深吸一口气,冷声道: “是剧毒,张允修把他毒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段情节会有大量反转和意想不到的地方,大家仔细看。还有就是求评论,最近三章评论都是个位数,我真的没什么动力写了。 感谢在2020-09-01 18:35:37~2020-09-03 18:4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飞鸟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亲爱的偏执狂 20瓶;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5瓶;凤凰花又开、七三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2、第一百八十二章 孟旷将江云平腰间的武装革带取了下来, 包括他的刀,斜挎在了自己背上。然后她打了个呼哨,将那匹中箭的李成梁战马招了回来。这马儿年岁不大, 可能刚服役不久, 也不是很认主,孟旷短暂骑行的过程中就将它驯服,如今它倒是很认孟旷这个主人。马儿急促地喘息着,口鼻间呼出大量的白气, 它身上中了三箭,都打在侧腹的位置, 好在伤口不很深, 有一支箭已经脱落。孟旷和穗儿合力, 穗儿安抚马儿,孟旷将剩余的两支箭拔了出来,马儿流血, 呜咽哀鸣。孟旷只能用马鞍下的垫子覆在伤口外绑紧止血,简单处理了一下马儿的伤口,将江云平的尸首抬上马背,然后牵着马, 向密林之中行去。 方才在密林之中放箭阻拦他们的敌人已经撤走了,他们只是为了拖住孟旷追击的步伐。孟旷离开密林外围后,他们也就离去了。如今孟旷再度折返,也不见了那些敌人的身影。她之前仓促间瞥了一眼, 看到放箭的敌人装束都是汉人服饰, 但尽管包着头,依旧难以掩盖金钱鼠尾的女真人发式,敌人应当就是舒尔哈齐率领的女真部族, 来营救张允修的。 此时她带着穗儿,是要继续追击逃跑的张允修,顺势进入密林甩脱身后的追兵。但此时她们也走不快,如今她们势单力薄,与郭大友暂时无法汇合,前方追上张允修也无法正面冲突,而对上后方的追兵更是不利,孟旷只能以相对较快的脚程穿行在密林中。 穗儿有些吃力地跟着她,她则一直紧紧牵着穗儿的手,半扶半托地减轻穗儿穿行密林的负担。这密林深处地面之上积满了白雪,一脚下去雪能盖住整条小腿,她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无比艰难。积雪下层则是厚厚的落叶层,一脚下去似是踩在棉花上,无法着力,对于穗儿这样腰腿力量不足、身材又相对娇小的女子来说,着实是举步维艰。 雪地上她们的脚印十分明显,后方敌人要追踪轻而易举,加之马儿受伤,血已经渗出,滴落在白皑皑的林中雪地上,更是几乎给后方敌人画出了清晰的路径线。再这样下去,她们迟早要被追上。 “穗……要不你到我背上来?我背你走。”孟旷对穗儿道。 “我自己可以,你已经很累了,背着我你就更走不快了。”穗儿气喘吁吁地说道。她们之所以不骑马,是因为马儿本来就受伤了,若再负担二人重量,迟早要倒下。如今她们想要逃脱,唯一的依靠就是这匹马,马儿不能死!而江云平的尸首不能落在后方李成梁的手中,否则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就说不清了,唯有尸体可以作证发生的一切。 在雪地山林间艰难行进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孟旷灵敏的听觉已经能听到后方骑兵追击而来的动静了。 她将江云平的刀从革带上卸下,递到穗儿手中,道: “穗,你拿着,好歹能起到威慑作用。小心别伤着自己,记着刀口永远要朝向敌人。” 穗儿接过这柄沉甸甸的锦衣卫制式军刀,心中有些发慌。她是使绣花针的,可从未使过这么大一柄刀啊。她努着力将刀拔了出来,单手提着对空挥砍几下就感觉手臂没了力气。这叫她如何对敌? “晴,这刀我还是……不用了罢,实在用不起来。”穗儿无奈道。 孟旷回首看她,伸出手来接过刀,又将自己腰间的匕首连着鞘抽了出来递给她,道: “用这个。” 穗儿接过来,觉得趁手多了。 孟旷又临时抱佛脚地教了她几个最基本的使用匕首的握法和动作,三招“挑”“刺”“挥”,让穗儿练熟了,铭记在心,也能应付一些紧急情况。免得她在抽不出手保护穗儿的时候,穗儿毫无自卫能力。 “我应该早点跟着你学点武艺防身的。”穗儿后悔道。 孟旷笑了:“咱们俩各有所长,你要学武,那我岂不是要去学刺绣了?” 如此紧张逃命的时刻,孟旷还能跟她打趣,穗儿不禁苦笑地拍了她一下。不过如今的她相比于数月前已经强了太多,她现在会骑马了,而且能长途骑马,现在连匕首都开始使起来了,她感觉自己这几个月来,原本娇柔的身躯都变得有力量了不少,臂膀腿脚都硬了起来。 孟旷和穗儿在一路奔逃的过程中,脑海中一直在复盘方才的冲突。思虑良久,又详细讨论了一番,她们也算是看清了事情的全貌。 李成梁设了局, 企图在不引起锦衣卫怀疑的情况下,救下张允修,把锦衣卫和他李家军起冲突的黑锅丢给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去背。但他的这个局是骗不过亲临现场的锦衣卫的,与李成梁直接起冲突的锦衣卫必然要成为这个局的灭口亡魂,如此,谋局乃成。所以张允修才会只让孟旷和穗儿瞒着锦衣卫秘密将他押送到广宁,他对孟旷起了杀心,而穗儿可以不杀,李成梁完全可以抓住穗儿,强迫她配合张允修解开万兽百卉图。 当然,李成梁本就在万兽百卉图上,穗儿曾经复原过万兽百卉图,就在整个图的左上角,也就是对应大明舆图的辽东地区,盘踞着一头斑斓的猛虎,猛虎身边开了一朵盛大的海棠花。有谁能在辽东拥有这样的权势和财富?除了李成梁不做他想。只要明白了“兽”与“花”指代的意味,哪怕不解开全图,也能明白图上的图案到底指代的是谁。李成梁应当看过张允修带来的万兽百卉图全图,知道自己在图上。 张居正之所以还要把李成梁加上去,这其中有很复杂的心理博弈过程。当初张居正绘制万兽百卉图时,李成梁说不定也有参与,这幅图如果少了李成梁,无异于掩耳盗铃,没有任何意义,反倒显出刻意,叫人看轻了张居正改革的决心。张居正很清楚,这样一幅图将得罪全大明的权贵利益集团,制图人必将被整得死无葬身之地。而如果要让这幅图真正发挥其作用,只靠自己留下的松散的政治集团是不够的,这幅图必须要依附在有军权的地方割据势力手中,才能保全下来。于是他将图托付给了他最小的儿子,并让李成梁庇护小儿子。他是知道图李成梁一定会看到的。如果李成梁在图上看到他自己,他会作何感想?必然是不希望此图流出,他一定会尽全力保证这幅图一直控制在自己手中。而知晓此图秘密的张允修,则很有可能会被他灭口。但张允修活到了现在,且与李成梁之间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合作关系,这是为什么? 可以判断的是,李成梁看中了这幅图的价值,他要利用这幅图为他自己谋利,而这少不了张允修。张允修知晓李穗儿的存在,穗儿才是解开全图的关键,张允修只是这幅图的携带者和保管者,并非是制图人。但李成梁并不知道穗儿的存在,他恐怕一直认为解开全图只有张允修能做到,如果张允修死了,他将永远无法洞悉全图内容。所以他必须给张允修留活口,不仅如此,张允修要做什么他都要支持,因为张允修让他相信自己是在一步一步践行这幅图中的内容,将会给李成梁带来长足的利益。这当中的权谋制衡必然十分复杂,并贯穿了张允修在辽东的将近十年时间。 孟旷和穗儿不知道李成梁能不能看出张允修真正的野心是要颠覆大明政权,也许他看出来了,但却置之不理,他认为大明之颠覆,与他这位白山黑水间的霸主干系不大。他甚至可能会认为,将来他可取而代之。而张允修要利用李成梁和女真人完成这一目的,就需要他在多方势力之间反复斡旋。李成梁为了控制女真,与努尔哈赤结为了姻亲,并一直在为建州女真打掩护,支持建州女真吞并其他的女真部落。而张允修则利用李成梁与努尔哈赤的关系,勾结上女真人,与女真人暗地里谋划了一个更为惊人的计划。如果将万兽百卉图比做一份十分详细的菜谱,那么李成梁恐怕就是努尔哈赤和张允修要吃掉的头道菜,只有吃掉了这道菜,他们才有本钱进一步壮大自身,与明廷分庭抗礼。 一张为了推翻权贵而诞生的图,却必须依附权贵的力量来实现。一个霸主野心家恬不知耻的美梦,却成了一个仇国叛徒孕育外族入侵的温床。一个拳拳爱国的首辅宰相用自己毕生心血凝练出的革新计划,就这样被一群窃国大盗篡改,从此变得面目全非。而窃国大盗之匪首,就是其殷殷托付的亲生儿子。 再也没有比这更为讽刺的事了。 而如今仍在为这身后家国安定奔走的,是两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女子。或许罗洵和郭大友率领的三百锦衣卫也是他们的同伴,但仅凭他们这样一群人,太少了,实在是势单力薄。 而此时此刻,正有数万大军从西北调往辽东集结,率军之人乃是李成梁长子李如松。岂不知这些刚刚打完西北战事、满身伤痕的疲惫战士是来征战卫国的,还是来白白送命的?也许他们拿命换来的,不过只是王朝最后几十年的喘息罢了。 孟旷忽的想起了唐时诗人高适的《燕歌行》,同样的描绘唐军出山海关战辽东的情景: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其中这四联诗句,字字锥心,当为如今真实写照。 身后已然能听到马蹄声,大批军队踏击地面甚至使得大地颤动,枝头积雪散落,纷纷扬扬撒在二人身上。孟旷和穗儿已经走不动了,她们停下了脚步,再往前跑已毫无意义,只有回身做最后的抵抗。 “穗……你要好好活下去……”孟旷轻声说道,她心中清楚,对李成梁来说,自己是碍事之人,无需留活口。而穗儿却还有一线生机。 只这一句话,就让穗儿红了眼圈。她抓紧孟旷的手臂,愤怒又切齿地说道: “你若死了,我还为何苟活?甚么家国我都不管,与我何干?我只要你!你若活着我便活着,你若死了,我就和你一起死。死了便死了,甚么万兽百卉图,谁也别想知道它到底记录了什么!” 孟旷下颌难以自持地微微颤抖,她没有再说话,抓紧了穗儿的手。二人十指交握,这一刻心魂都已连在了一起。 既如此,那便一起赴死!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周末继续加班,今天又是累成狗的一天,且明天也休息不得。由于我早有先见之明,今明都有存稿更新,看我如此爱你们,你们不给点支持吗? 感谢在2020-09-03 18:49:49~2020-09-05 17:5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抺茶 2个;若禅。、清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20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3、第一百八十三章 “我说你们俩, 现在就要死要活的,话是不是说得太早了?” 本已做好赴死决心的孟旷与穗儿,都已拿起刀来准备展开战斗了。却冷不防从不远处的雪地之中行来一个全身白乎乎的人, 张口就是一句调侃的话, 把她二人惊了一大跳。这人全身披着雪白的布料,隐藏在雪地枯枝树丛之中,伪装极为到位,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 二人定睛一瞧, 发现这不正是老熟人——黎许鸣黎老三吗? 迄今为止,孟旷和穗儿与黎老三遭遇过三次。第一次在京中抢夺穗儿的混战时, 第二次在逃离南京城时, 第三次在嘉善穗儿的旧居之中。孟旷还单独在九龙湾被他营救过一次。每一次见到他的感受都不同, 这一次见到他,不得不承认竟有一种亲切到想要落泪的感受。 而就在他身后,白雪中又有一伪装的身影出现, 正是竹妍。 “跟我来,我带你们躲起来。你们在这辽东地界上还太嫩,我好歹在这里混了数年,比你们更熟悉这里。”黎老三道, 随即又指着竹妍道,“这里更是竹妍自幼长大的地方,她比我还熟悉。不远处有个树洞,是熊瞎子的洞, 很隐蔽。那头熊前段时间被附近的猎户猎杀了, 洞正好可以给我们藏身。熊瞎子的气味很重,恰好可以遮盖我们的气味,包括血腥气。就算有猎犬搜索, 也难找到我们。” 孟旷和穗儿连忙牵起马随着李成梁走,而竹妍将她披在身上的一大片白色布料与蓑衣混织在一起的伪装披风解下来,扫地一般将孟旷和穗儿方才于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全部抹除。她一边抹除一边倒退着走,随着黎老三和孟旷等人一路掩盖痕迹。几人向着密林的西北部行去,来到一片积雪较少的石岗之上,随即在一片十分隐蔽的山坳口发现了熊洞,洞口有伪装用的大石。 孟旷与黎老三合力推开大石,几人牵着马进了洞,竹妍在外断后,确保外面没有留下痕迹,这才最后钻了进来。孟旷又与黎老三合力将大石推回来堵住洞口。 四人一马顿时被黑暗吞噬,黎老三吹亮了火折子,点燃了洞中早已准备好的,用皮毛覆盖着的炭盆,并确保烟气不会升上来。这实在谈不上照明,只是能勉强取暖。 孟旷、穗儿与黎老三坐在厚重的兽皮之上,围着炭盆取暖。此时孟旷和穗儿才后知后觉,浑身冻得发僵,身上又酸又累,已是疲劳过度了。 竹妍倒不休息,精力充沛的样子。先去将马身上驮着的江云平的尸首卸了下来,拖到洞中角落里,仔细查看了一番。随即又安抚马儿跪卧下来,帮马儿处理伤口。马儿乖巧极了,一动也不动,只轻轻打着响鼻。 “这丫头懂兽医,还懂毒药。”黎老三解释了一句。 洞窟内暂时陷入了沉默,最终还是穗儿打破了尴尬,道: “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辽东?” “比你们要早两个月,我们是跟着舒尔哈齐北上的。”黎老三道。 “舒尔哈齐不是跑了吗?你们怎么找到他的?”孟旷感觉非常奇怪。 “他确实跑了,我们能找到他也是巧合中的巧合。九龙湾之事后,你们押送着岛津岁久、沈哲等倭寇与官府的人汇合了。我无法露面,只是让竹妍和阿都沁留守嘉善县城关注你们的动向,我自己暂时驻留在九龙湾畔的小渔村。当天我住在我老兄弟家里,与我老兄弟闲聊。他听我说了九龙湾发生的事,便与我说,平湖县城曾有一户名门沈氏,祖辈曾是粮长,十里八乡名望极高。家中这一辈得了一个唤作沈惟敬的后生,读了几年书,就爱对国家大事评头论足。 他父亲曾出海与倭国人做生意,他也曾随其父多次北上京城,后来家道中落,他不得已流寓北京,做些鸡零狗碎的买卖糊口,却依旧没放弃儿时建功立业的梦想。他会说倭国话,头脑也灵光,但就是怀才不遇。后来他父亲年老,一家人又从京中归乡,回到平湖老家居住,也就是最近一两年的事。就在不久前,他在县城酒楼里喝得酩酊大醉,宣称与九龙湾里的倭寇见过面,还与之谈判过,并且是他一力促成了官府抓捕倭寇的军功,居功至伟。但是没有人听他的,权当他自吹自擂。沈惟敬也瞧不起县里这些鼠目寸光的人,决意过不多久就要上京,他说他与京中某位贵人有关系门路,此番出去,定能建立一世功勋。 还有人说,这沈惟敬近几日似乎在家中接待了一群陌生人,其中有个人长得古怪,不似明人,还留着个奇怪的金钱鼠尾的发辫,瞧着像是外族里的女真人。我当时就心惊了,猜测莫非沈惟敬此人与舒尔哈齐接触过? 最近又有传言,说是沈惟敬找了县城的裁缝做了好几身厚衣裳,说是北上去辽东要穿的。看样子他说要去京中也并非虚言。 我心想,你们终究是要押送岛津岁久等倭寇北上的,总归是要在京中见面,我不若就跟着这个沈惟敬北上,瞧他又有什么名堂,说不定能一窥舒尔哈齐等人南下的意图。于是我就跟着沈惟敬一路北上,并且在某些早就有默契的、约定好的老地址或特征建筑边,我会留下记号,如果竹妍和阿都沁跟在我后面,他们能通过记号找到我。 等我走到京城,我倒是寻到了竹妍和阿都沁给我留下的记号,并找到了他们,与他们汇合。此前他们随着你们一路上京,先抵达了京城,并千方百计地探查到了张允修被锦衣卫软禁控制的消息,我们这才知道张允修原来当时就在嘉善,我猜想他与舒尔哈齐必然存在某种关联。 此后孟十三和郭大友下了狱,而沈惟敬则当真得了机会,被朝廷派去辽东出使,我便与竹妍、阿都沁率先随着沈惟敬北上辽东。此人路上有一位辽东派来的官员作陪,还有一个朝廷派去的内监随同,估摸着是朝廷派去监视他的。他在半路上曾寻机会刻意避开了这两个人,与一个人秘密会面。这人就是舒尔哈齐,是他主动找上沈惟敬的,于是我们这才发现了舒尔哈齐的下落。 由于舒尔哈齐也是随着沈惟敬北上,我们一路跟着他们到了宽甸堡,也就是朝鲜王李昖暂时被庇护的地方。沈惟敬与朝鲜王见了面,随后就过了鸭绿江去了朝鲜境内,去见小西行长了。我们当然没有跟着去,而是转而开始跟踪舒尔哈齐。舒尔哈齐期间回了一趟建州女真去见了他哥哥努尔哈赤,之后又出来,到了广宁城,大约是秘密见了李成梁。此后他就一直守在广宁城附近,而我们也一直在暗处观察着他。他似乎在秘密布置一次军事行动,来广宁时,他从建州女真带了五十人的精锐小队出来。 我们随着这个五十人的女真精锐小队一路辗转,他们在广宁城附近停留了很长时间,东南西北地跑,似乎再摸附近的地形。最后他们就在咱们眼前所在的这片黑山岗林子里驻扎了下来。我们一直隐在暗处,探听他们的虚实。却没想到今日,撞见了张允修与他们汇合,之后你们俩又追了进来。” 黎老三长长一番叙述,总算解释清楚了状况。而孟旷则接着道: “我看阿都沁不和你们一处,你是把他派去跟踪撤退逃跑的舒尔哈齐和张允修了?” “对。”黎老三点头。 这时,竹妍已经处理完了马儿的伤,坐到了众人身边,开口道: “我身上有些创药,给马用了。这马儿很强壮,只要伤口结痂,基本就能恢复体力,我估计要止血得等明天。这洞里不能久留,不然很快空气就会浑浊,喘不上气来,我看,我们最好明日凌晨时分离开这里,今晚只能在这里将就了。” “好,听你的。”黎老三发话道,随即想起孟旷和穗儿,问道: “你们可是要继续去追踪张允修?还是说返回去?我看你们与郭大友那伙人不在一处,莫不是分头行动了?” “老郭现在还在外面,估计正在想办法对付李成梁的人,暂时可能没办法抽出手来找我们……”孟旷道,这么说着,她便将这一路北上辽东的所有遭遇都与黎老三说了,包括目前她们对张允修的判断。 黎老三在得知张允修与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兄弟乃是同伙时,就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所以孟旷在这番叙述的过程中提及此事时,他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孟旷说完后,他道: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黎老三精明了一辈子,却没想到栽在一个小辈手里,这一耽误就是将近十年时间。好在,好在还能遇上你们,最终那厮也不可能瞒天过海。” “他若是当真要瞒下去,估计我们也无法知晓。只是形势变了,倭寇打来了,张允修认为实现他颠覆大计的时机到了,才会主动出现。我们之所以能明白这些事,还是他主动让我们知道的。”竹妍叹息道,“自始至终,咱们还是被玩弄在股掌间。” 孟旷却道:“莫说这些泄气的话,就在一刻钟前,我与穗儿本决意赴死,却没想到得了你们的帮助,有了生还下去的希望。既然如此,就要抓住这个机会。郭大友自会追踪我们的,明日凌晨,我和穗儿就与你们一起上路,继续去追踪逃跑的张允修。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把他抓回来。”说这话时她看了一眼穗儿,黑暗中,穗儿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孟旷知道她和自己的想法是一致的。 “好,有骨气,你这后生我一直很欣赏,今日更是刮目相看。真有你父亲当年的感觉,他就是个哪怕生命最后一刻也在挣扎抵抗的人,永远不会认输,不放过任何活下去的希望,并且拼尽全力地保护所有人。那种坚毅无匹的感觉,真是令人敬佩。你父亲或许走的突然,令你们很长时间无法接受。但他死得像个军人,他生命最后一刻都在战斗。”黎老三似是被孟旷的一席话触动,感慨万千道。 孟旷沉默了,听黎老三突然提起她的父亲,原本早已模糊的父亲形象忽然在脑海中逐渐浮现,竟然慢慢清晰起来。她想起早年间父亲对她的谆谆教诲,父亲曾说,这天下是万民的天下,是数万万苦苦挣扎求生的百姓支撑起了这个大明皇朝。他食朝廷俸禄,这俸禄都是百姓纳的粮,缴的税,并不是大风凭空刮来的。天下百姓才是他的衣食父母,是他需要效忠的对象。做官差,不能忘了自己来自百姓,自己也是百姓。不论这天下谁来坐,他永远忠诚于百姓。 锦衣卫效忠皇室似乎天经地义,但皇室又从哪里来?若无万民,何来天子?昔年的朱重八也是个穷困潦倒的放牛娃,他又从哪里来? 人不可忘本。 也许这就是父亲当年会甘冒风险,选择帮助黎老三从监狱中劫出穗儿的初始动因。就因为穗儿在囚车中对他说了一句“绣的是这大明锦绣江山”。而那些早年间父亲教导她的话,曾经的孟旷听到耳朵生茧,却其实并未曾听进心里去。时至今日,她才能切身体会到话语中那真切又饱满的感情。 她喉头有些哽咽,说不出话。 穗儿似乎感受到了孟旷的心理波动,她握住了孟旷的手,转而问黎老三道: “黎老……前辈,敢问您当年为何要谋划救我出狱?甚至不惜牺牲了您在锦衣卫中的职位。我一直认为您是因为张太岳的缘故才会救我,因为您是新党成员。但我如今,想听点心里话。” 沉默良久,黑暗中的黎老三没有给出回答,最后他只是道了句:“歇着吧,明日凌晨还得赶路呢。” 作者有话要说:忠于皇室还是忠于国家,对于炎黄士大夫来说,自古就是一种矛盾。有时皇室与国家是统一的,而大多数时候不是。在西方并没有这样的矛盾,对于西方的大臣或骑士来说,他的效忠对象十分单一且具体。唯有产生了“天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概念的中国人,才会有这种矛盾。这样的矛盾,直至反封革命结束,才终于终结。 下周继续努力更新,频率照旧,若有变动我会在wb通知。感谢在2020-09-05 17:52:55~2020-09-06 18:26: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niia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4、第一百八十四章 郭大友接到前方江云平所放鹰隼带来的消息时, 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这不对劲似乎毫无来由,也没有任何迹象可以作为证据支撑。 作为曾经上过战场、参与过多次剿匪行动和驱除倭寇行动的锦衣卫,郭大友在仅仅只有这样预感的情况下, 选择了隐蔽观望。 他命令手底下的一百人锦衣卫队伍停止前进, 将马匹藏入广宁城东南方向五里外的一片树林之中,他们则埋伏在树林边缘视野更开阔的雪地之中。所有锦衣卫用白雪覆盖彼此身躯,掩藏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郭大友趴在地上反复观看那封鹰隼传书,仔细思索自己那不祥的预感究竟从何而来。好一会儿, 他慢慢回过味来。 张允修一开始选择让孟旷和穗儿两个人带着他逃到广宁城,并算准了她们会将消息透漏给锦衣卫, 锦衣卫则一定会将计就计。其目的到底是什么?他最初的推测是, 张允修要声东击西, 分散锦衣卫的注意力,好让沈惟敬在锦衣卫赶到九连城之前离开边境,进入朝鲜境内。而他自己则能被广宁城外埋伏的舒尔哈齐的人救走, 甚至还能强行掳走穗儿。毕竟孟旷再强,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如果袭击来得突然,后方自己所率的支援部队都不一定能反应得及。 但他好像忽略了一个绝对不该忽略的人物——辽东地区最大的霸主李成梁。由于张允修与建州女真是合作关系,他就很顺其自然地将张允修与李成梁划分进入了两个阵营之中, 并顺理成章地认为李成梁并不会参与到这件事之中来。但实际上,作为辽东的霸主,深深扎根于此的李成梁当真会看着这么多势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彼此争斗,他却旁观而不作为吗? 李成梁当真对万兽百卉图和张允修一无所知吗?广宁驿那夜, 外面的野兽叫声, 真的是舒尔哈齐发出来的? 郭大友那不祥的感觉,就来自于他对李成梁本能的忌惮。他明明心知李成梁与建州女真有不浅的关系,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忽略了李成梁参与进来的可能性?李成梁驻扎于广宁城这个概念数次在他心头浮现, 又快速掠过,他都不曾在意,直到鹰隼送来消息,告诉他广宁并无异样,终于唤醒了他心中的警惕。他大约是下意识地认为所有得到那幅图的人,都不会与他人分享这幅图的存在。但他怎么就没想过,如果张允修来辽东第一个献图的对象就是李成梁,那么所有的结论都要被推翻了。先入为主地认为张允修加入建州女真阵营,就不会与李成梁有关系了,实际上是郭大友进入了思考的盲区。 广宁当真无异样吗?李成梁当真不会插手吗?广宁越是寂静,就越是让他忌惮。他暗自心惊,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就上了张允修的当,这小子当真懂人心。郭大友暗呼不好,如果这是个陷阱,那么李成梁这会儿应当就守在广宁城东门,孟旷和穗儿危矣! 刚思及此,他猛然听见了号角声,他能够分辨那是进攻号角。他连忙拨开身下的白雪,将耳朵贴在地面上聆听,能听到马蹄踏击地面的震动声。 “所有人听令,解除隐蔽,上马迂回!”郭大友当即高声下令。 看来他不祥的预感成了现实,李成梁动手了! 一百锦衣卫从雪地中猛然拔身而起,冲入一旁的树林之中上马,调转马头就走。 郭大友策马,率领队伍向着正东方慢慢向正北方迂回躲避追兵,他知道自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做出判断: 那一群骑兵出城而来,规模不小,不可能全都是派去对付孟旷和穗儿两个人的,必然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冲着自己这群锦衣卫而来。方才他隐约听到了一次号角声,很有可能是警戒号角,广宁城的哨兵已经发现他们了。 现在做个假设,假设孟旷和穗儿不能脱离李成梁的抓捕,那么孟旷的生死难料,也许李成梁会留活口,但更大的可能性不会,因为他必须要灭口,锦衣卫乃是钦差,对抗锦衣卫相当于对抗皇室,他必须要把这件事压下去。也就是说,自己这群人很有可能无法活着离开辽东。而穗儿应当能活下来,因为她关系到万兽百卉图的解法。所以无论如何,他现在都必须要与李成梁为敌,转还的余地不是没有但很小。向北迂回,引出追兵,抢先从广宁北门攻入,也许还能救出穗儿,但孟旷就很危险,郭大友只能祈祷十三太保最能打的孟十三有本事自救。 这是假设一,假设二。如果孟旷有本事带着穗儿脱离开李成梁的抓捕,那么她们会往哪里逃?考虑到张允修的存在,郭大友认为李成梁也许会连带着张允修一起抓捕,至少他要假意为之,因为此时此刻的李成梁必须极力撇清自己与张允修之间的关系,张允修不能入广宁城,他必须在广宁城外就被救走,或者他自己逃遁离开。不管是怎么走,广宁附近只有一个地方非常适合逃遁,那就是黑山岭这样一个位处长城附近的山岗丛林。而如果孟旷和穗儿能够逃遁出去,黑山岭也是她们在被追兵穷追不舍的情况下唯一求生的机会。 既如此,那便引开追兵,顺便派人支援孟旷。将假设一与假设二综合起来,郭大友决定兵分两路。他要派遣一支精锐小分队,进入黑山岭寻找孟旷与穗儿的下落,要带上备用的马,传讯的隼,以便长途跋涉并保持联系。 另一队人要骑快马,引领后方的追兵远离黑山岭,并尽量迂回至广宁城北门外,观察城门状况,若无法攻城,则不做无谓牺牲,寻地方蛰伏,再觅时机摸入城中解救有可能被抓捕的穗儿。 两队必须时刻维持通信,尽快搞清楚当前的状况,作出最正确的判断。心念电转,郭大友已经打定主意。他当即开始果决下命令: “陈当归!王诩!刘忠坤!你三人带两匹备马和传讯鹰隼随我入黑山岭。” “得令!” “周进同!余下所有人归你指挥调度,你率马队向北迂回,引开追兵,并想办法寻机会进入广宁城。若不得强攻则不必逞强,寻隐秘地点驻扎,随时与我保持联络!” “得令!”周进同大声应道。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咯噔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参与任务,更是他第一次带队行动。作为一名刚晋升不久的锦衣卫总旗,他知道自己的考验来了。一抬头,迎面的大风吹拂得他面颊生疼,郭大友厚重的背影就在前方,他咬紧牙关,知道郭大友是因为看重他的马上本领,以及他长途奔袭、与敌方快速交战的能力,才会将队伍交给他指挥,他暗下决心,此番绝对要好好表现,一雪前耻。 命令下完,以郭大友为首的四人精英小分队领着两匹空马,带着鹰隼与大部队分道扬镳。周进同率领着大部队继续向北迂回,郭大友则领着小分队往西北方向的黑山岭赶去。 此时此刻,回首去看,后方的骑兵已经能影影绰绰看到些影子了。锦衣卫毕竟是从辽阳赶来,人疲马乏,而这些骑兵则在城中蓄势待发已久,两相对比之下,一时之间距离被迅速拉近。 但郭大友并不担心周进同率领的锦衣卫部队会被追上,若论马术,周进同确实远超同侪,而他的同侪都是精锐锦衣卫,各个都是马术高手,控马御马不在话下,更兼懂得如何利用地形甩脱敌人,如何借助地貌掩盖自身,哪怕是李家军中的精锐骑兵,与这群选拔而出的锦衣卫精锐也存在着能力上的差距。 郭大友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这个四人小分队有可能会被后方追兵发现,不过当他闯入黑山岭之后,观察身后并无追兵追来,才总算确认自己并未被发现,暂时可以放下心来。 郭大友从黑山岭南岭麓最狭窄段的东一侧飞快穿插出来,来到了靠近广宁城的西一侧,沿着丛林外侧继续北行。一路上他放缓了马速,寻找孟旷和穗儿等人有可能留下的痕迹。他坚信自己能找到,因为他坚信孟旷有能力带着穗儿逃脱开广宁城东门外的围杀。 果不其然,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一片插着箭矢的空地,而就在这片空地的不远处,正有一大队骑兵人马进入了丛林之中,将那片箭矢地上的白雪踩得杂乱无比。郭大友等人的视野恰好捕捉到了队尾最后的骑兵消失在树林远端。于是郭大友当即领着三人追踪痕迹而去,他们随着大量凌乱的马蹄印迹逐渐深入黑山岭之中,并一直紧紧咬着那大队骑兵的尾巴不放。 骑兵队在树林之中搜寻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没有任何收获,反而开始在原地打转。后方的郭大友也基本看出来了,这队骑兵失去了追踪对象。但他们的追踪对象到底是谁还很难说,不能说就是孟旷和穗儿。 不过看眼下的情况,孟旷和穗儿逃脱的可能性更大了。 “当归,你上去看看,看看这附近有没有藏身的地方。这么短的时间,她们就算逃进来了也应该走不远,要躲开骑兵得想办法找地方藏身。这雪地上太容易留痕迹了,骑兵应当是紧咬着她们追到这里,她们不至于就这样凭空消失了。”郭大友决定不再跟着这队骑兵打转,自己着手搜寻可能的目标。 所谓的“上去看看”其实是指爬上树去,从高处眺望地形,这是锦衣卫总旗陈当归的看家本领。这个以草药“当归”为名的锦衣卫,今年二十有五,皮肤黝黑,中等身高,身材精瘦,有一双绝佳的鹰眼,更兼祖辈父辈都是给人看风水的术士,懂得堪舆之术,但凡登高就能判断清楚附近的地脉走势。 陈当归得令,挑中了附近一棵最为高耸的大杉树,以令人惊讶的高超攀爬技巧,仅凭一根腰间的多种用途的绳索,就蹭蹭蹭地上了笔直的杉树顶端。他拨开杉树略显稀松的针叶,尽量不让树顶的积雪大片掉落,四处眺望一番后,又迅速下了树,向郭大友汇报道: “郭头,东北方有一片高地,看上去林地更稀疏,那高地上有棵树看上去被熊蹭过,应该会有熊洞可以藏身。” 郭大友点头,陈当归则补充道: “如果咱们要去那里查看,得加紧脚步。那队骑兵,已经分散为多个小分队在树林之中搜索,有一队人也朝着那个高地上去了。” 郭大友思索了须臾,立刻做了判断。 他命令管鹰隼的王诩立刻写消息向周进同传信,让周进同甩脱追兵后绕道黑山岭最北侧隐蔽等待汇合。他则与管马的刘忠坤、陈当归一道合力给马缚口绑蹄,减少动静。不多时准备完毕,四人当即出发,迅速抄近道向高地进发。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求评论! 感谢在2020-09-06 18:26:54~2020-09-08 17:4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xia、若禅。、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凰花又开、我这么可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5、第一百八十五章 穗儿靠在孟旷的怀里, 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炭盆里的焦炭缝隙间闪烁着细微的红光。这一盆炭基本都要烧成灰了,洞里不通风,烧炭的烟气弥漫在洞中, 呛人倒是次要, 如今却已然让人有些头晕恶心之感了。 穗儿知道这是碳气, 有毒的, 如果长时间闷在这样的环境里, 会有生命危险。 但她们现在出不去, 黎老三一直扒在洞口, 从洞口大石的缝隙中向外探看。追兵一直就在附近搜索,并未走远, 从早上到傍晚,如今已是黄昏,难以想象她们还要在洞中再熬一整夜,如果不能尽早脱离这里,她们很快就会被憋死在洞里。 几人中穗儿的体能最弱,因而反应也是最大的。她已经浑身发软,坐都有些坐不住了。孟旷让她靠在自己怀中,而孟旷自己则背靠洞穴岩壁。二人尽量屏息,减少呼吸频率,降低吸入碳气的次数。 孟旷比竹妍的状况要稍好,只是觉得胸肺间呼吸不畅, 略有头晕。而竹妍比穗儿要好,她还能强忍着难受, 蹲在江云平的尸体旁边仔细研究着什么。 江云平的尸首被她摆放成了折叠形态,使得尸首上半身与下半身呈现一个弧度,这么做是因为尸体随着时间的流逝会逐渐僵硬, 他们如果要将尸体放上马运输,僵硬的尸体将无法挂在马背上,必会造成不便。在低温环境下,尸僵的自然形成会减缓,但尸体内部的水分会冻结,同样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僵硬。竹妍懂医术,对于尸体变化也有研究。 黎老三因为一直靠在洞口观察,反倒吸入碳气更少,情况最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竹妍走了过来,坐在了孟旷和穗儿的对面。二人能借着微弱的炭火光芒看清她手中拿着一物。隔着手套,竹妍将那枚扎入江云平左大腿的银针拔了出来,捏在手里,并在孟旷和穗儿的眼前晃了晃,道: “这上面的毒,我初步判断应当是蛇毒,但可能并非只是蛇毒,还混合有其他的草木毒素。这种毒沾之即死,哪怕只是擦破一点皮,碰到此毒,也就是几息之间人就没了。张允修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这种剧毒,这种毒素往往来自于西南大山之中。” 孟旷和穗儿没有说话,也许是张允修曾经去过西南,不过更大的可能性是西南地区有人来了辽东,总之他肯定有途径拿到这种毒药。 “我有点疑惑,张允修落在锦衣卫手中这么久了,锦衣卫难道没有搜过他的身?怎么他身上藏着这样的毒针,你们没有搜出来?”竹妍用帕子将毒针包裹,送进了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个竹筒之中,据说这竹筒是她专门采集一些毒物而自制的,筒口有十分精巧的封圈和锁头。 孟旷和穗儿一时间都没说话,因为这个细节她们都不清楚。张允修被捕后,孟旷并未参与对他的押解,她自己也被捕了。张允修最开始是随着穗儿和郡主的副手邱白一起上京的,入京之后就直接被掌刑所暗中羁押至暗屋,三个月来负责看守他的也都是掌刑所的人,以江云平为主,这些人都归属于掌刑所千户孙建兴孙七统辖。 而穗儿这一路上也并未见到过张允修身上有任何疑似毒针的事物出现,她本也没有去搜他的身。邱白或许简单翻查过他的行李,没有见到过银针。 “也许是他藏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锦衣卫没搜出来。”穗儿道。 “这玩意儿可是剧毒啊,藏在身上他也不瘆得慌,他能藏在哪儿?鞋底还是裤/裆?难不成发簪里?锦衣卫抓住张允修之后第一件事肯定就是将他从头到尾扒个精光,身上所有的行头都要换一遍,换下来的衣物配件一定都细细搜过了,我可不相信他能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藏住东西。何况,这剧毒银针藏在身上,万一一个不小心破了,扎到了自己,那可死得太冤枉了。”竹妍有些不信,“我感觉这根银针应该是近期他才拿到手的,躲过了最开始锦衣卫对他的搜查。” “这怎么可能?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与锦衣卫在一处,不可能有机会得到银针。”孟旷蹙起眉头,“除非……锦衣卫内部有叛徒帮助他。” 说到此处,洞内顿时陷入了沉默。孟旷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难不成当真锦衣卫队伍之中有叛徒在帮助张允修? 谁……谁是那个叛徒? 孟旷将张允修被抓后锦衣卫对他进行羁押的全过程捋了一遍,似乎毫无异样,但掌刑所羁押张允修的那三个月确实是空白,外界无法了解到其中细节,只有掌刑所的人才知晓。而从始至终,有一个人一直被安排陪在张允修身侧,这个人就是江云平。 孟旷的视线不由自主移到了不远处静静躺在黑暗中的江云平尸首,一时之间只觉得匪夷所思,连番否认自己的想法。 此时穗儿突然虚弱发声道:“莫不是江云平……”说罢,轻微地咳嗽了两声。 穗儿的想法再次与孟旷不谋而合! 孟旷一面帮穗儿轻抚后背顺气,一面缓缓说道:“按道理说,如果要长期羁押某个犯人,惯常的做法是看管犯人的羁押人员要定期更换,防止犯人渗透或控制羁押人员的思想,钻了空子。一般来说,人手若充足,会一天一换,同一个人可能要到十天之后才会再轮到一次。又或许,会直接选择对犯人封口,不让其说话。但似乎看押张允修的过程里,江云平一直都是负责人,我起初认为这是掌刑所的孙千户对他信任,才会全权交与他负责。但这件事如今看来,似乎有必要重新审视了。” “没错,为什么舒尔哈齐的人恰好就埋伏在江云平携着张允修逃跑的方向之上,甚至算准了埋伏的地点?哪怕是出于地形地貌的判断,也不能做十成的把握。我感觉其中有问题。况且,江云平说他在城外放鹰隼时偶遇巡察的李成梁,看到了李成梁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不做任何怀疑吗?他发来的消息当中说东门没有异常,那是没有异常的情况吗?大批的人马就埋伏在东门,蓄势待发,分明就是军备作战的状态,他作为训练有素的锦衣卫难道察觉不到丝毫的迹象?”穗儿一口气说道,说完后有些轻微地气喘。 孟旷在她耳畔轻声道了句:“你悠着点,别说那么多话。” “没事儿~”穗儿乖巧地摇了摇头,又往她怀中钻了钻。 “那要这么说,掌刑所的孙千户似乎也不干净?”黑暗中,竹妍挑眉问道。 孟旷一时没答话,倒是黎老三不知何时走了回来,出声道: “孙七不会有问题,这个人不可能做叛徒,更不可能与张允修合流。” “为什么这么说?”竹妍问。 “因为孙七就是辽东人,家中父亲在与女真人的战争中被女真人斩首,只领回来一具无头尸体。顶替父亲的二叔做了逃兵,被李成梁军斩了,家中其他男丁被连坐,除去军籍。他自己当时是个十一岁的半大小子,也被李成梁的手下打断了腿,若不是他母亲懂接骨,他差一点要做了瘸子。他和父亲、叔父的关系非常好,这两人的死对他是巨大的打击,他与女真人和李成梁都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家非常凄惨,只剩下妇孺几个,祖母、母亲带着未长成的他和弟弟妹妹从辽东一路讨饭到了京城,最后就只剩他一个孩子活下来了。她祖母与母亲靠着帮人磨豆腐、做豆腐块儿养活他们几个孩子,历尽艰辛,熬了数年养大他,也都相继积劳成疾而死。他最后混迹赌场,靠着在赌场里看人面相和套话的本事,被当时的掌刑所千户相中,将他特别招募入了锦衣卫。”黎老三道。 原来孙七还有这样一番过去,众人听后不禁一阵唏嘘。 “那江云平又是怎么回事?这小子这么年轻,看着也不像是有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去,怎么会和张允修合流的?”穗儿不禁问。 黎老三咧嘴一笑,道:“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呢?但无非就是三种情况,要么就是耳朵根子软被蛊惑了,要么就是有把柄攥在张允修手中受他胁迫,还有第三种情况……那就是他确实和张允修有不为人知的过去。看守张允修这件事,有可能是他向孙七力争而来的。孙七应当是太信任他了,反倒是犯了忌讳,出了纰漏。又或者孙七可能看出了江云平不对劲,但还是故意顺了他的意,可能是想借着江云平查明白张允修的事。” “据我所知,孙建兴确实非常信任江云平,并将他视为自己的接班人。孙建兴自己没有儿子,他只有一个妻子,有三个女儿,小女儿出生后他妻子就再也不能生了,孙建兴因为打小被祖母和母亲拉扯大,非常重感情,体贴妻子,所以没有娶妾。江云平性格和孙建兴非常像,表面刚毅冷酷,内里倒是硬汉柔肠,他同样在刑讯调查方面能力出众,孙建兴待其如亲子,这是老郭跟我说的。所以羁押江云平的事,孙七全部交给江云平,我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孟旷顺着黎老三的话补充道。 听黎老三与孟旷这么说,竹妍似是想起了什么,重又起身来到江云平的尸首旁,从他腰间的革袋内摸出了一个月牙形的石块。上面钻了个孔,穿了一根红绳,红绳的另一头系着一枚折二的万历通宝,钱背刻有月亮图案。她将这个东西拿了过来给众人看,道: “这是我在他身上发现的,不知道是不是有特殊意义的东西。” “这石头……是勾玉啊。”黎老三指着那个石头说道。 “勾玉是什么?”孟旷问,穗儿和竹妍也不大清楚。在她们看来这石头像是阴阳太极图的一半。 “勾玉是倭国人的配饰,当然其实这东西要溯源,可能还是发源自华夏大地。朝鲜国也有,我在鸭绿江边的集市上有见朝鲜人卖过这种小挂饰。这东西好像是一种祭祀品,可以用来沟通神明的,我也不是非常懂。”黎老三解释道。 “不管勾玉到底是什么,反正应当有什么特殊意义,咱们先收好了,看看是不是能从这一点查出江云平与张允修之间关系的蛛丝马迹。”孟旷总结道。 就在这时,外面洞口的大石处突然传来了敲击声,四人身子顿时一僵。黎老三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他慢慢挪动脚步向洞口靠近。孟旷则攥紧了身侧的螣刀。 黎老三从缝隙向外探看,黄昏已逝,外面光线昏暗。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十三,是我,老郭,你要在里面就回答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勾玉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发源自我国,不过东亚三国都是有的,主要以日本为主,韩国也有,是神道教的圣物,也是日本的三圣器之一。 感谢在2020-09-08 17:40:36~2020-09-10 18:2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三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6、第一百八十六章 郭大友的出现让熊洞中的众人十分欣喜。黎老三率先回答道: “郭大友, 我是黎老三。” “你?!你竟然跟到这里来了?”郭大友也没想到洞中回话的人会是黎老三,吃了一惊。 “我们跟着舒尔哈齐北上的,眼下舒尔哈齐接走了逃遁的张允修, 江云平被张允修用毒针弄死了。唉……闲话不多说, 孟旷和李穗儿都完好无损, 就在洞里, 孟旷, 你来打招呼。”一边说着, 他一边招呼孟旷到洞口与郭大友说话。 “老郭, 我和穗儿一切安好,多亏黎老三和竹妍救了我们, 把我们引导到这里躲藏。”孟旷出声道。 郭大友听到了孟旷的声音,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骤然听闻江云平死讯,一时之间尚不能消化这个事实,缓了缓才问道: “江云平的尸首,你们带在身边?” “对,就在洞里。”孟旷回答道。 “好,你们听我说。我只带了三个精锐锦衣卫进黑山岭来寻你们,眼下追兵还在搜山,短时间内不会离开,外面很危险。我等四人会继续在外观察情况,你们等我讯号, 我再敲大石三短两长,代表危险解除, 你们就可以出来了。我们一起往北走,锦衣卫大部队在北面埋伏等待我们。” “知道了。老郭,你尽量寻机会,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个洞,里面空气不够用,喘不上气了。”孟旷补充道。她很焦虑,因为穗儿已经被碳气熏得头晕脑胀,四肢乏力了。但若不点火盆烧炭取暖,这洞穴之内气温极寒,他们挺不过一夜就要被冻死。 “好,我晓得了。” 约定好暗号,外面又逐渐安静了下来。 洞中众人也不再聊天,全部席地而坐,温暖身躯,减少呼吸,养精蓄锐,准备应对出去之后的各种情况。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听到了约定好的暗号声,三长两短敲击大石。孟旷和黎老三当即起身,走到洞口。黎老三十分老道,多问了一句: “老郭?” “是我,快出来。”洞外传来了郭大友的声音。 孟旷当即与黎老三还有洞外的郭大友合力,将巨石推开,敞开洞门。寒风卷着雪花霎时涌入洞中,所有人都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了。 竹妍牵马,黎老三将已然僵硬的江云平尸首放上马背,孟旷扶起穗儿,四人出了洞,郭大友已经牵了两匹备马,与三个锦衣卫一道骑在马上,在外等他们了。孟旷认出那三人,正是陈当归、王诩、刘忠坤。陈当归与周进同一样,是孟旷属下的总旗,王诩与刘忠坤则是张力桓百户手底下的人。王诩敦厚,身材不高但十分健硕,驯鹰是他的专长。刘忠坤瘦高,身形敏捷,善于弓马骑射。 此番由于选拔到辽东来的都是精英,因此基本没有小旗以下的普通锦衣卫军士跟来,巡堪所更是精锐尽出,数得上名的军官都来了,在这里他们手底下没了指挥的人,自己就是一兵一卒。 孟旷也不多废话,与他们无声地打了招呼,先扶穗儿上马,自己则坐到穗儿后面与她共骑,另外一匹备马让给了黎老三和竹妍共骑。最后一匹李成梁战马,因为受伤尚未痊愈,只用来驮江云平尸体。 大雪开始纷纷扬扬下起来,众人向着黑山岭的北面开始跋涉。风雪让视线前方的景象变得难以辨认,但影影绰绰能看到山间有火把连成的长龙在流窜。那应当就是搜索人员所举的火把。 “这种情况下点着火把搜索,这不是等于宣告自己的位置吗?这帮李家军的骑兵也太业余了吧?”骑在孟旷和穗儿身侧的王诩笑道,鹰隼就站在他肩上,这只鹰方才已经向周进同传过讯,又飞了回来。 “但是不打火把什么也看不清,他们也搜不到人。”后方的刘忠坤应道。 “是天公做美,也是咱们走了运,这阴云突然就压了过来,还下起雪来了。”前方的郭大友道。 一众人等不再多废话,静默着继续向北。前方领路的郭大友总能及时判断搜索的敌人在哪个方位,并准确地绕开队伍。纷纷落下的大雪掩盖了他们的痕迹,而被搜索队伍踩得早已纷乱的山林积雪,也已经无法辨识孟旷等人的踪迹了。 不出意外,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已经走到了黑山岭最北面的山麓。沿途,黎老三停下过三次,他发现了阿都沁留下的痕迹,是一种刻在树干之上的记号,看上去像是树皮的裂痕,并不显眼,黑暗中几乎难以辨识。但黎老三却像是开了天眼一般能一眼辨出。这是因为阿都沁留记号专挑杉树,在树上用沾有特殊气味汁液的刀刻划,嗅觉极为灵敏的黎老三和竹妍都能够分辨这种特殊的气味,加之,竹妍还养着一只鼬鼠,竹妍进洞之前将这只鼬鼠放在了外面,他们出来后这只鼬鼠居然也不逃走,乖巧地回到了竹妍身侧,它比人还能够分辨这种独特的气味,成为众人导航的最关键指示。而最后一个痕迹,恰好就在众人抵达的北山麓。这里出去后,走出一段三四里无人的苔原地,便会见到往更北城池的官道,那也是往建州卫的必经之路。 “他们果然是往建州卫跑了,咱们这就追,争取在他们赶回建州卫之前截住他们!”郭大友当即说道。 众人应喏,于是郭大友率领一行八人当即加速,迎着风雪加急赶路。 虽然要加紧追击张允修,但他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与周进同率领的锦衣卫队伍汇合。此前周进同用鹰隼传回消息,就在郭大友等人发现山洞的同一时刻,周进同也成功率领锦衣卫百人马队甩脱了后方骑兵的追击。 周进同这一次率领骑兵大迂回做得极为漂亮,他领着后方追兵沿着广宁城东北方绕了一个由西向东的大弧套一个由东向西的小弧,直接把后方敌军绕晕了,失去了追击方向。而锦衣卫队伍则顺势绕回了原地,并借着黑山岭的掩护,直接取道北麓,在彰武镇南的一片放牧草场与农田交汇的地带驻扎了下来,这里有不少秋收后留下的草垛子丢在地里,堆砌得有一人多高,人和马都能藏起来,恰好可以借为隐蔽,等待与郭大友等人汇合。 现在孟旷等人赶过去,骑马大约需要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孟旷骑在马上,尽管有黑布蒙面,但风雪依旧如刀一般割在脸上。怀里的穗儿呼吸困难的症状减轻了,但此时却又被冻得够呛。孟旷只能尽量裹紧她的身躯,给她以温暖。眼前视野模糊,马队前行过程中,只觉脚下地面坑洼,走马颠簸。这条路也是军事要道,常年被辎重车辆和各类人畜碾踏,年久失修,已然是坑坑洼洼,又兼下雪冰冻,呲溜打滑,更是难走。 好在,前进一段时间后,他们已经能看到周进同在传信中描述的藏身之地了,这都亏了眼力绝佳的陈当归领路,他有个“小神目”的绰号,“神目”是郭大友的结拜大哥、十三太保行五、锦衣卫巡勘所千户罗洵的绰号。陈当归的目力与罗洵不相上下,只是经验次了些,战力也没有罗洵强,综合能力就更不能与孟旷相比了。他一直被视为十三太保的下一代“神目”接班人,也算是巡勘所的重点培养对象。 两队人马在浓重的夜色之中汇合,彼此接近时差点把对方当成了敌人要动手,若不是郭大友及时出声制止,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汇合之后,风雪太大,视线极差,已经是没有办法前进了。人疲马乏,众人急需休整。但这附近什么也没有,实在是头顶无片瓦避雪,身侧无寸墙挡风,一百来人在大寒的辽东风雪夜里被动得似冰雕一般,浑身僵直,连寒颤都不会打了,说话下颌都张不开,囫囵一般。 “再往北走走,兴许有村庄。”郭大友努力说道。 “不能再往北了,再往北就要到蒙古人地盘上了。要走也只能往东,东面再有十里地,有个屯。”黎老三高声道,他身旁的竹妍也连连挥手。 “这附近的屯都归广宁卫管辖,我们不能进李成梁地盘!否则会被通风报信,只能往北闯!”郭大友扯着嗓子喊道。 “那就原地休整。将马匹栓成一个圈挡风,所有人挤在圈内原地休整!等风雪停了,天亮了再赶路。”黎老三到底经验丰富,尤其在辽东地界,他知道如何在野外露宿保暖。 郭大友思来想去,也只能如此。于是众人原地驻扎,清扫出一块积雪地,在地面上铺上稻草,将身上的佩刀扎进地里做桩子,让所有马匹跪伏而下,马缰绑在佩刀上,围成一个圈。取了附近所有的草垛子堆在马圈外围,众人全部进入马圈内部,用稻草覆盖身躯,里面再盖一层马鞍上垫着的垫子,但凡带了保暖衣物披盖的全都拿出来盖上身,所有人紧密地挤在一起,彼此依靠,传递热量。最外围的人,是最能抗寒的、最强壮的人,巡勘所锦衣卫不抛弃不放弃,绝不会牺牲弱者保全自身。 穗儿是最柔弱的女子,郭大友给与她照顾,让她在圈子最内,由孟旷贴身护着她。孟旷抱着穗儿,她们的身侧还挤着许多陌生的锦衣卫。穗儿不认识这些锦衣卫实属正常,孟旷对他们也不大熟悉,全因她进入锦衣卫巡勘所的时间也不长,大部分时间都随着郭大友在外出任务,实在对自己手底下的这些总旗、小旗军官不熟悉。除了巡勘所人员之外,队伍中还有稽查所、掌刑所和管狱所的个别精英锦衣卫。 孟旷打从十五岁之后就一直混在男人堆里,早已习惯了身边挤着各式各样的男子,更兼经历过长时间的集体训练和行动,对眼下的情况司空见惯。但穗儿长到如今这个年岁,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的男子如此紧密地团团包围。不过此时此刻她内心的感受并非是不适应,而是震撼,震撼于这支队伍的令行禁止与铁血坚毅,震撼于这种团结在一起共同对抗更大摧毁力量的悍然精神,这仿佛让她的精神有种冥冥之中的洗练。 时间真是难熬,有着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的锦衣卫们深知在这样的环境下,最好不要睡着,否则当真有可能在睡梦中就过去了。大家兼顾着自己身边的战友,若发现有人要睡过去了,就立刻唤醒对方。稻草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挡开了飞雪,使得众人的体温得到了温存。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呼啸风声渐渐过去了,身上是沉沉压着的稻草铺盖,其上全是积雪。整个队伍似冰雕一般无人动弹,连呼吸声都微弱难闻。没有人下命令,大家似乎都陷入了某种生与死的边界之中。 孟旷一直强撑着身子,并持续关注着怀中穗儿的状况。好在穗儿并不冷,身处百人包围圈之中,她得到的温暖足以支撑她丝毫不受冻。她一直帮着孟旷搓双手或搓脸蛋,孟旷能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动来动去的,没个安生。 在给孟旷拉紧衣领时,穗儿发现了她挂在脖间的绳子,从她怀中取出了一枚双鱼玉佩。这枚玉佩是郡主送给她们的结婚贺礼。玉佩乃是一对,穗儿和孟旷一人一个,收到礼物后二人新婚第二天就挂在了脖间,一路带来了辽东。 穗儿看着玉佩,突然轻声问孟旷: “晴,你说那勾玉……会不会是一对?”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加班的一个周末,好在应该是最后一个加班的周末了。神算子老书又积攒了存稿,周末大家有口粮了。快夸我! 感谢在2020-09-10 18:20:08~2020-09-12 18:2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Oha、抺茶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7、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对?你是说那勾玉还有另一半, 在某个人手里,那个人有可能就是张允修?”孟旷一瞬明白了穗儿所想,嗓音略显喑哑地回道。 “嗯……”穗儿轻轻应了一声。 “不会吧……他们俩是龙阳情人?”孟旷内心有些惊愕。 “还有那个折二的万历通宝, 为什么勾玉另一头拴着这样一枚铜钱?”穗儿仿佛是在问孟旷, 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孟旷没有回答, 她没办法回答, 只能摇头。 片刻后穗儿又疑惑道:“如果那根毒银针是江云平给张允修的, 那张允修起初是以什么借口问他要到这根银针的?他总不会对江云平说‘我要杀了你, 你给我找根毒针来’罢。” 这话听上去十分滑稽, 但孟旷却有些笑不出来。她缓缓答道:“应当是他欺骗江云平要刺杀某个对象,但江云平致死都没想到这根毒针会用到他自己身上。” 穗儿没再说话, 二人陷入了沉默。 此时她们听见了郭大友沙哑的呼呵声: “全体起立!活动身体,生火造饭!” 白皑皑的雪地里,一个大雪包破开,一百锦衣卫和战马从其中拔身而起。众人抖去身上的积雪,扶正盔帽,整饬袍甲,重新挎起佩刀,牵起战马,清点人数,一人不多一人不少,所有人都顽强可战, 尽管眼中充斥着血丝、面带疲惫、浑身冻得发紫,却依旧刚毅如刀, 士气无损。 黎明破晓,阴云压城使得天际依旧暗沉沉的。众人原地生火造饭,先热乎地吃上一顿, 暖暖身子,补充体力。 约莫卯时左右,众人收拾好现场,集体跨上马去,继续向北进发。他们的目标是尽快赶在抵达建州卫之前追上前方逃遁的舒尔哈齐和张允修,此前他们本就拉开了三个多时辰的路程,就算不算上昨夜的路程,被落下的距离也已不短,他们几乎没有喘息时间,必须夜以继日才能弥补差距。 又是冒着酷寒千里奔袭,穗儿近乎要麻木了,感觉自己冻习惯了。只是虽然她的身躯僵硬,但脑筋却一直在转动不停,思考不断。 她渐渐回忆起了一些陈年往事,这些陈年往事太过捕风捉影,又是她年幼不懂事时接触到的似懂非懂之事,只是在她心底留了个印子,以至于此后尘封在了记忆深处,耗费了一番功夫,记忆才逐渐浮上心头。这还是因为她记忆力极为出众,过目不忘的缘故。所有她曾注意到的画面与细节,都会印在她的记忆里,越是久远,越需要时间回忆起来,但她最终都能想起。若换了寻常人,那些将近十年前的琐事和细节,恐怕根本忘得一干二净了。 十二岁那年她被张居正从京城送到了位于江陵的张氏祖宅,开始着手制作万兽百卉图。那时候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扑在刺绣之上。与她有往来的,也只是祖宅内的一些妇孺仆从,唯一相熟的男子就是张允修了。 她依稀记得,每逢初一、初十、十五、二十和二十五,都会有一对卖香油的父子俩穿走乡间地头,来到祖宅之外,向祖宅内后厨的煮饭婆婆卖油。父子俩在穗儿的记忆里面目是模糊的,因为她总是远远地望见他们挑着担子站在偏门外,从未靠近过。但她也经常会驻足,远远地观看买油的场景。半寸见方的油葫芦眼子,一勺油下去笔直如线地灌进来,一滴不外漏,极为考校眼精、手稳和手眼配合的能力,着实是绝技。起初是父亲灌油,后来父亲得了病,手抖了,便换了儿子灌油。 煮饭婆婆曾夸那孩子技艺不逊于其父,卖油的老爹笑得极为自豪,大嗓门说着他儿子不仅得了他的真传,还跟一个在京城有门路的拳脚师傅习武,将来不必辛辛苦苦地榨油卖油,能入京城当差去,比他有出息。 这父子俩叫甚么名字她至今都不知道,但她记得有那么一次,她在偏门撞见了那卖油的少年郎与张允修站在一起说话。卖油少年给了张允修一枚铜钱,张允修推拒,没有收。兴许那并非是少年郎给张允修钱,而是张允修多给了他钱,少年郎想要归还。但归还不成,张允修还塞给他两本书卷,面上扬着十分罕见的笑容。 那卖油少年的面容依旧是模糊的,但他当时浑身散发出的那种窘迫与羞怯,却给穗儿留下了一定的印象。 此后又有一回,张允修进绣房来看她,在她摆在门口的水盆里洗了手,穗儿随后去倒水时发现那盆水水面上浮着一层油。张允修一个从不会进庖厨的读书人,手上哪来的油?他房中点灯也都用的蜡,并不用油。这证明张允修与这个卖油的少年郎接触过不止一次。 还有那所谓“京城来的拳脚师傅”……为何一个乡间地头卖油的少年郎能遇上这样一个人物?张允修又与这个卖油少年郎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个少年此后的人生轨迹是否当真发生了改变,是否当真进了京城,成了官差?官差……是锦衣卫嘛? 这卖油的少年郎,是否就是江云平? 一连串的回忆与猜想,逐渐在穗儿的脑海之中浮起,而这些全都来自于那枚折二的万历通宝。仔细分辨记忆中江云平的口音,他京中官话说得标准,难以辨析出乡音。连江云平是哪里人都不清楚,信息太少,穗儿并不能确认江陵卖油郎与江云平之间存在什么样的联系。但如果单纯计算年龄,此二人的年岁应当是相仿的。当时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如今都是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人。 张允修也是这个年岁,孟旷也是,他们都是隆庆三年前后出生。张允修应该比孟旷要大半岁的样子,江云平就不清楚了。 如果江云平与张允修当真有这样的渊源,甚至有着超越寻常的感情关联,那江云平这样的死法……就实在是太可悲了。穗儿心有戚戚,对江云平和张允修关系的这件事十分上心,她希望能搞明白这件事,埋葬江云平让他能瞑目。 而张允修在她心目中,恐怕已经上升至不可原谅的疯癫邪恶之人的地步了。 队伍一路向东长途奔袭,又是一整天不得休整。中途路过了辽阳城外,郭大友派了一名传讯兵入辽阳报信,让戍守辽阳的队伍即刻向东进发,至建州卫边境的鸦鹘关与他们汇合。 穗儿算了一下,这一日锦衣卫百人骑兵团几乎是日行三百里,约莫到了黄昏时分,众人已经从彰武西南一路跑到了抚顺所西南方向。日落西山,恰好路过了一处长城堡垒,抚顺所巡兵暂时不曾来此处,空置的堡垒恰好可以作为众人暂时的歇脚地。队伍急需休整进食,但锦衣卫们身上只带了一天的口粮,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没东西吃了。铁打的锦衣卫也都疲累瘫倒,再也走不动了。就算人还能抗,他们座下的马匹也受不住了。 这一路上,黎老三也在反复确认阿都沁留下的记号,确认众人追踪的方向准确无误。一直到沈阳驿附近,丢失了阿都沁的踪迹。此后再也没有发现舒尔哈齐、张允修那个女真队伍出没的迹象。众人只能先东至抚顺关再作打算。 抚顺所直面建州女真,抚顺关外就是东辉河萨尔浒,再往东走便是建州右卫的古勒寨。而南面的鸦鹘关外则是建州左卫的佛阿拉城。沿着苏子河,在靠近佛阿拉城的北面,则是建州卫赫图阿拉。努尔哈赤是建州左卫人,佛阿拉城是他目前的老巢。 站上堡垒顶端,极目远眺,能看到远方苍黄与黑白交接的平坦土地外,有一道细黑的线,那就是农垦与游牧的分界线,是大明东北的边关长城。郭大友心中思忖,兴许他们追不上舒尔哈齐了,虽然他排除了探子去附近搜索观察可疑人马,防止他们走太快把舒尔哈齐甩在后面。但他认为舒尔哈齐恐怕已经带了张允修出关了。抚顺关、鸦鹘关的守军与舒尔哈齐应该很熟,他要出入不成问题,否则他也不能这么随意地就跑到内地中原来,甚至还带了人手。这回他要出去,更不会有人拦着他。 他决意先去会会抚顺关的守将,探听一下舒尔哈齐的下落。李成梁要抓他们的消息传得没那么快,抚顺关暂时应该不知,恰好可以打个时间差。 堡垒内,将士们化雪生火造饭,正热乎地吃着。身上带着的面饼、肉干和菜干烩了一锅,这种往日里实在不怎么美味的食物,如今只要能入口都是一种幸福之事。孟旷端了一碗给坐在兽皮上的穗儿,然后顺势坐在她身边,唏哩呼噜地吃起来。 穗儿靠着她,一边慢慢吃着,一边在她耳畔小声将自己一路而来的想法说与她听。末了问道: “你知道江云平是哪里人吗?” 孟旷停下木箸,一面咀嚼一面想了一会儿,嘴角落了一点汤汁,穗儿拿着帕子帮她擦。她握住穗儿的手,视线投向穗儿道: “我还真没在意过这个问题,也许老郭知道。” 话音刚落,不远外登上堡垒的石阶处,郭大友走了下来。孟旷朝他招了招手,郭大友见状走了过来。穗儿又将这问题问了一遍郭大友,郭大友神色有些意味深长。他道: “江云平是顶替军籍入的锦衣卫,不然以他的出身进不来,因为他本身资质并不出彩,不像孙建兴,虽然出身低微但能力出众,能被锦衣卫破格招募进来。他升百户时,我看过他的档案,你知道,但凡有百户晋升,北司内部千户级以上的军官都要在一起开会研讨候选人谁更合适。江云平的籍贯我记得是宿州,但宿州其实并非是他的籍贯,而是他师傅的籍贯。他师傅名叫周北星,是周进同的大伯父,人现在还在世,不过已经退伍归乡了。江云平顶替的是空挂军籍,是周北星已故同乡战友的军籍。这种事在军中多了去了,只要内部有人都好办事。” “那周北星可曾去过江陵?”穗儿问。 “那自然是去过,他是北司安排在江陵地区的联络人,曾负责监视江陵地区机要官员及家属。张居正的张氏更是重中之重,是他最要紧的任务目标。”郭大友的声线逐渐低沉。 穗儿和孟旷都陷入了沉默,郭大友叹息一声,道: “若不是穗儿姑娘提及张允修和江云平的渊源,我还真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一层关联。这么说,周北星有可能是当时张允修联络介绍,专门去收了江云平为徒,后来又将江云平带去了锦衣卫之中。如果当真如此,那张允修很可能早就开始做计划了,江云平是他安插入锦衣卫的最早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在他被锦衣卫抓捕之后,开始起作用,最终带着他逃脱了锦衣卫的控制。” “那时他才十五岁,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这太可怕了。”穗儿只觉得不寒而栗。 “也许当时他并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也无法预料十年之后会发生那么多的事……只是后来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张允修恰好觉得江云平可以利用。唉,如今都是猜测,很难说了。”孟旷摇头唏嘘。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孟旷道:“江云平的尸首该怎么处理?咱们这样一直带在身边也不方便。我当时是为了留下证据,不让李成梁破坏才带走了他的尸体,时间长了,天再冷,尸体也会坏。” 郭大友想了想,道:“用皮革裹一裹,就地掩埋罢。接下来咱们要闯建州三卫了,确实不能带着尸首跑。等一切安定下来,再将他的尸首迁回老家安葬。” 这么说着,三人只觉得一阵悲哀涌上心头,如此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而夺走他性命的人,是他一直仰慕、憧憬乃至于爱恋的人。这个人从未在意过他,只是利用他,用完后便将他如破布一般丢弃。江云平此生真的不值。 “张允修这厮,到底有没有心?我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不,也许我从最开始就没有真正认识过他。”穗儿语调暗含愤慨与浓浓的失望。 孟旷眸光渐冷,望着自己放在手边的螣刀,道:“那就去建州卫当面问一问他,问不出,咱就直接剖开他的胸膛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给一些不大懂古钱币的同学解释一下,“折二”是指古钱币的面值,意思是这一枚铜钱值两个小铜钱。古代的铜钱面值分为“小平”“折二”“折三”“折五”“折十”等,就相当于人民币的1块、2元、3元、5元、10元。每个朝代市面上流行的面值铜钱都不尽相同,特殊朝代还出现大面值的铜钱,比如南宋淳祐年间的“折百”大钱,又叫做“当百”。 感谢在2020-09-12 18:27:15~2020-09-13 18:1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Hemperor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抺茶、Hempero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兔崽崽 19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8、第一百八十八章 正交谈时, 周进同端了一碗乱炖送给郭大友吃,郭大友接过来,先问了一句: “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吗?” “还没, 去后方搜索的还没传回消息, 前方去抚顺关的估计很快会有消息报来。怎么着, 咱们也得再等等。”周进同回答。 郭大友坐在孟旷和穗儿对面, 举着碗筷吃起来, 周进同则不打搅他和孟旷、穗儿谈话, 去另一侧招呼黎老三和竹妍去了。 “这小子跟变了个人似的, 一下成熟了不少。”孟旷望着周进同不禁感叹了一句。 “之前扬眉吐气了,自信心找回来了。这下子队伍里的威信建立起来了, 自然也有了主将的担当精神,知道要照顾队友了。”看到手底下的将士成长迅速,郭大友很欣慰。 孟旷又看向黎老三,不禁问郭大友: “老郭,你对黎老三了解多少?” 郭大友拧了拧眉,咽下口里咀嚼的食物,道: “倒没有很了解,我进锦衣卫时他已经不在了,我在档案上看过他的记录,但语焉不详。怎么了?” “我和穗儿一直想不通他当初到底为什么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把穗儿从狱中救出来,最开始我们的推测是他听命于张居正。但如今看来, 他应当有他自己的目的。救穗儿这件事,是发生在张居正过世之后, 难道是张居正预料到穗儿会被锦衣卫抓进诏狱里,专门安排了黎老三救她?这不大可能吧,也许张居正预料到自己的死期将至, 也有猜测自己死后皇帝会针对张氏,但是否会抄家抓人都是未知数,其中变数太多了。就算要安排,张居正难道不应该提前送走穗儿吗?为何要等她被抓了,才让人去救,这岂不是要让救人的人冒更大的风险?这不符合常理呀。且,归根究底,黎老三又是为何会上了张居正的船?”孟旷一气说道。 郭大友被孟旷问得有些懵,他抓着自己面上有些杂乱的胡须,一面思索一面缓缓道: “据我所知……黎老三的档案中有提到,他有曾用名,但是记载他曾用名的那一页纸丢失了……你们知道,锦衣卫档案曾经在刺杀叶尔羌使团和穗儿母亲死于大火后遭到了毁坏,当年很多老锦衣卫也遭到了清洗,之后很多资料都不完整了,也没人知道来处了。也就是说,黎许鸣这个名字只是后来黎老三自己起的。 人为何要掩盖自己的姓名?除了被追杀需要隐姓埋名,还有最常见的目的就是要掩盖自己的家族和出身。黎老三是老锦衣卫,从他假死之时往前倒,他入锦衣卫起码有二十年了,档案上说他是嘉靖四十二年入的锦衣卫。嘉靖四十二年……那年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吗?这太久远了……” 思考似乎到这里陷入了困境,郭大友抓着胡须,冥思苦想,片刻后仿佛自言自语地继续推测道: “被追杀的亡命之徒这个方向先放一放,我感觉不大可能,锦衣卫要入伍必要调查背景,他若当真是需要掩盖身份的亡命徒,哪里能进来?还清晰记载了他有曾用名?咱们先从现在的大人物入手,因为如果黎老三有必要遮掩他的身份,那他的出身有可能最开始比较惹眼,与某些大人物有关系。如果大人物要让他做一些暗地里的事,他的身份不方便,要隐去。锦衣卫除了招募和军籍继承两项入伍的方式之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入伍方式,那就是赏赐封勋。皇亲贵戚的子弟但凡有点关系,都愿意把自己的子弟塞进来,因而锦衣卫的军费每年都有大半是被这些贵戚子弟吃了。黎老三入伍的方式也随着他原名记载被抹去了,如果有必要隐瞒他的入伍方式,那么他大有可能就是封勋贵戚子弟。 嘉靖四十二年入锦衣卫,你们想想看,嘉靖四十二年有谁一步登天,成为皇亲国戚了,甚至有能力把自己家族中的子弟塞入锦衣卫了?” 郭大友面色突然凝固,眉头紧蹙,他飞快地望了一眼不远处正与周进同交流的黎老三,又将视线转向了穗儿。穗儿在他的注视下似是有一丝明悟,孟旷却还一头雾水。郭大友凑近了悄声道: “是李太后……嘉靖四十二年,当年还只是裕王都人的李太后,为裕王诞下今上,被封为侧妃……” 孟旷霎时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起了一遍又一遍,头皮发麻。 “黎老三……是太后的人……”孟旷瞪大眼睛喃喃道。 “黎老三……他不姓黎,他姓李。他因为家中行三,所以一直被喊作‘老三’。怎么就没人想过他的家族是什么家族?如今看来,他是太后娘家李氏家族那一辈行三的子弟。”郭大友从腰包中取出了一本手记本,仔细翻看,上面记得全是各大皇亲贵戚彼此之间的关系和各式各样的人物名,是他刚进锦衣卫时做的功课。片刻后他找到了,于是念出来道: “李氏行三子,名浒。太后李氏二叔父之次子,族中行三,比太后小一岁,太后之堂弟。嘉靖四十二年入封锦衣卫,隆庆六年因剿匪牺牲。” “是他。”穗儿轻声又坚定地说道,“李浒,黎许鸣,错不了。” “连我都被骗了,当年我是从皇亲国戚的宗谱上抄来的,我还在后面专门标注,说这位贵戚是真的掌过兵的锦衣卫,并非虚职。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人就是黎老三啊……”郭大友摇头嗟叹。 “黎老三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也是那时候来的?”孟旷不禁问。 “也许就是那所谓剿匪带来的疤痕,这一道疤极大的改变了他的面貌,让人无法看出他和太后之间的样貌相像之处了。”郭大友收起了手记本道。 “这人……不止假死一次,我娘亲死后,锦衣卫大清洗,他改换身份,才是他第一次假死啊。”穗儿心中发寒,“剿匪……难道就是那派去刺杀叶尔羌使团的锦衣卫队伍?” 郭大友道:“很有可能啊……看样子,当年那个派去刺杀叶尔羌使团的锦衣卫队伍,其中还藏着不少的秘密。如今已知与那队伍有关系的,除了黎老三,还有管档所千户冯承。冯承到现在也不承认与汪道明之间的关系,如今我好像明白了,冯承可能当真不是汪道明的人,冯承也有可能是太后的人。当年刺杀使团幸存下来的锦衣卫,还有牺牲锦衣卫的家属,都被太后收拢了归为己用。” “冯承去跟踪张允修,是为太后做事?这么说太后一早就发现张允修踪迹了!根据冯承自己说,他从去年年末就发现张允修踪迹了,一直跟踪到现在。也就是说,在我出宫之前,太后就很有可能已经掌握到了张允修的下落。那她将我放出宫去……”穗儿越说越是心惊,她没有想到,这一山更比一山高,从始至终都隐在背后的太后,似乎毫无作为,但又似乎一直掌控着一切。 “你才是太后的王牌穗儿,把你放出去,才有可能拿万兽百卉图回来。太后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你出去之后,将遭遇到多方势力的争夺,毕竟你的事已经被汪道明透漏给了陈炬和郑氏知晓了,太后只能让张诚做他的代理人,从中阻挠郑氏的行动。”孟旷道。 郭大友突然啧了一下嘴,道:“汪道明这厮到底是从谁那里得知穗儿与万兽百卉图之间的关系的?按道理说,穗儿与万兽百卉图的秘密,最开始知道的人十分有限,如今咱们掰着手指算,也就只有太后及其心腹、黎老三及其同伴、张允修与努尔哈赤兄弟,最后还有张鲸。这里面谁也不会傻到把这个消息往外泄露呀。” “会不会是诏狱里的褚一道,他是黎老三的人,当年劫狱的唯一知情人。他应当清楚穗儿的事。”孟旷道。 “泄漏这个秘密,他要达到什么目的?”穗儿问,孟旷则答不上来,她还没往下仔细思索。 郭大友摇头道:“我觉得这个消息本就是太后故意泄漏出去的,她是想一举钓出汪道明与郑氏,打压郑贵妃,清理皇长子和其母王恭妃身边的障碍,她要实现的是政治目的。同时,她也希望用这个消息钓张允修上钩,她希望能利用穗儿抓住张允修,并回收万兽百卉图。但这个目的没有达成,张允修没上当,反倒先一步去了浙江沿海,使了一招自投罗网的苦肉计。可能是张允修察觉到了跟在他身后的冯承。 我不知道张允修是不是在九龙湾与汪道明之间达成了某种协作关系,总之他策动了九龙湾那场内乱,制造了机会,使得汪道明得以逃脱。接着他故意在九龙山下的小食店等待穗儿上钩,引导穗儿回到嘉善,然后自投罗网。也许是他知道江云平在嘉善,才会如此,他怕在其他地方被捕,江云平不在身侧,会使得他遭遇难以控制的不测。在此之前,张允修必然在京中潜伏了不短的时间,从舒尔哈齐的活动轨迹来看,他们出入青楼,探听各路消息,接触各种谍报人员。我猜测那时,张允修已经与江云平联络上了。江云平是在那时成了张允修在锦衣卫的内线,给他传递消息。 如今看来,张允修才是与太后博弈的人,他摆了太后一道,把我们引来了辽东,使我们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状态,并一步一步将我们引入到了女真人的地盘之中。他知道我们不可能放弃追踪他,势必要冒险闯入女真抓他。这都是他安排好的陷阱。” “但我们如今别无选择,不能让万兽百卉图流入外族人手中,否则遗患无穷。”孟旷无奈道。 “也许咱们有的选择……”郭大友眼睛一转,似乎计上心来。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呼喊声: “报!” 一员锦衣卫派出去的探子快步奔入了堡垒,直向郭大友冲来: “说!”郭大友立刻站起身道,他认出这员探子是他派到后方去查看张允修、舒尔哈齐的队伍是否落在了后面的人。本以为他们的消息过段时间才会有,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千户,后方发现有规模千人左右的急行军向抚顺关而来。”那探员上气不接下气道。 “旗号可看清楚了?为首将领是谁?” “打李字旗号,带兵将领属下不识得,但他们都穿着辽东军的军服。”探员道。 “不会是李成梁追来了吧!”堡垒内,众锦衣卫顿时焦躁难安起来。 郭大友拧眉,他本打算能拖延一段时间不出关去,如今看来,情势所迫不得不冒险为之了。 他高声下令:“所有人立刻收拾行装,我们准备闯出抚顺关!”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是通过推理揭开了黎老三的秘密,后续还有补完。 感谢在2020-09-13 18:17:15~2020-09-15 19:1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抺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emperor、若禅。、銀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苔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9、第一百八十九章 “哥, 你快进来,莫要在外吹风了,你手臂还没完全好, 寒气进去就不好了。” “哎, 我省得, 我再看看……” 北风卷起鹅毛大的雪片, 劈头盖脸地刮在人的头脸上。只消片刻, 一个好端端的人就会被一片洁白覆盖, 成了个眉目模糊的雪人。今日是车队自京城出发, 行进在路上的第十二日,他们终于进入了辽东地界。孟子修站在所乘坐的马车车辕之上, 向远方眺望,他听闻就要到山海关了,只觉迫不及待要一睹关城的风采。 这个车队是个商行联合车队,由信阳郡主朱青佩所有的鸾祥商行下辖的皮草行、药行与茶行商队,再加上赵氏粮行的商队组成。商队驮运着为数不少的草药、茶砖和米粮北上,打算在辽东换取皮草、参药、兽骨等相对更为名贵的货产,再贩卖回南方。 领队的是鸾祥商行的二掌柜张富元,护卫队首领则是郡主的贴身侍卫邱白。郡主不曾来,她留在京中陪着班如华,要为她们的终身大事穷尽最后一分力。赵氏粮行这次派出的领头人乃是少东家赵子央。此番赵子央不仅仅是自家赵氏粮行的领队,更是公派的户部使臣。辽东的民政, 素来由山东布政司主理。而如今辽东又要打仗了,户部山东清吏司则要与兵部配合调运辽东的军备粮饷。赵子央恰恰乃是户部山东清吏司的主事, 此番辽东军备,户部山东清吏司要负责清算军饷,并监督军饷配给, 必须要派中央管事官员到地方上作为前线的联络和指挥。赵子央主动请缨,担下了这个十分重要的任务。 军饷监运使,这不是个好当的差事。虽然在大后方不至于直接面对敌人,但各部队的军饷分配始终都是大问题,若是厚此薄彼,就很容易引起哗变。如今粮草匮乏,要维持十多万规模的大军可能长达数月的消耗,对军饷监运使来说,可不是什么容易当的差事。没有粮饷,军心就不稳,事关前线战事,容不得半点差错。一个不小心,被杀头那是常事。作为赵家独子,尚未有后的赵子央请了这样一个苦差事,着实让老两口担忧不已。 但赵子央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因为他希望能为自己的表弟表妹们提供一些微小的帮助,哪怕只是想办法帮他们筹集一点口粮,那也是他乐意去做的。 孟子修、孟暧、白玉吟和罗道长就在队伍之中,他们此番来辽东,就没打算再回去了。辽东会是他们最后的战场,如若战事结束,他们还能完好无损地团聚在一起,一家人将彻底隐姓埋名,离群索居,远离一切的朝局争斗。这或许是赵子央最后能与他们相处的一段时日了,他舍不得,他希望能陪他们走完最后一段路。 一行人两日前从蓟州出发,行进缓慢,今日遭逢大雪,但想来晚些时候也该能走到山海关了。此前队伍前方领路的邱白在前面探路,回来后说他已经能隐约望见山海关的城郭了。坐在马车中的孟子修十分激动,立刻出了马车,冒着大雪站在车辕上张望,这才有了妹妹孟暧劝阻哥哥的对话。 但可惜的是,孟子修啥也没看清,眼前只是大雪茫茫,一片迷蒙。在外面吹了一阵寒风,冻得够呛,身子虚弱的他不得不钻回了车厢取暖。 “你看看你,一身的雪,让你别出去,肩膀的伤都还没好全,冻坏了怎么办?”白玉吟一边抱怨,一边给他掸雪。孟子修只是温和地笑,略带兴奋地说道: “咱们现在很靠近海边了,山海关坐西面朝东面,从关城南面出来,往南走八里路,就到海边了,长城一直就修到了海边上,那海边的长城叫做老龙头,是戚继光将军修建的入海石城。我早闻大名,如今终于有机会得见了。” 不论是孟暧还是白玉吟都不是很能领会他的兴奋之处,只是越靠近辽东,她们就越发显得忧虑。不知道辽东的局势如何,前线的孟旷和穗儿是否安好?不知道他们的假死脱身计划最终能不能实现。 倒是罗道长一直显得老神在在,他本是出尘之人,这些年却因为孟家被绑在尘俗之中。他将此视为入世修炼的一环,他决意要陪伴孟家人走完这最后一段最为艰难的荆棘之路,若孟家能得自在,那他则终究可修得大自在境界。此番,连他的三个徒弟他都专程写了拜牒,让他们去茅山之上拜山门自修行去了。京中的灵济堂也已经彻底关门,房屋都被赵氏处理,转手卖出去了。 如今孟家人已然没有了退路,他们只能奋力前行。 听闻孟子修谈及山海关,罗道长笑道:“这是我第二次抵达山海关,此前随同你们父亲来过一次。” “父亲?”孟暧惊讶道,她不知道父亲来过山海关,不过这事儿孟子修是清楚的,其实孟旷也清楚,是孟裔当年自己当私塾老师,给老大、老二和老三三个孩子发蒙时谈及的,那时孟暧只有一两岁,还是个不记事的毛娃娃呢。 “你们父亲随戚家军抗倭,其实战场一直在南方。后来被举荐入京,成了锦衣卫。但是你们大哥出生后第四年,也就是隆庆二年的上半年,他去了山海关抵御鞑靼,是为了给戚家军帮忙,戚继光赞他可一人成军,是戚家军最强的王牌斥候。那半年是他最后参与大规模战争,我也随他一起去了。后来你们母亲写信到前线,说她怀上第二胎了,就是你和阿晴,他心系家中,这才赶了回来。他现在若是还活着,按资历和功勋算,其实已经是能与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平起平坐的人物了。 我那会儿是自愿随军的军医,我这种人在军中是稀罕人,军中能有个看病的大夫不容易,早年在浙闽一带抗倭,我也至少随军走了三四年,见了太多战场之上的残酷,认识到人力所不能及之事实在太多。出家之人,要修行,就得要清醒寡欲,见不得杀戮。可我见了太多的杀戮,心知生命之脆弱。那些新兵一个时辰前还是十数年水米养成的五尺好汉,一个时辰后就成了倒在泥土地上血流成河、断肢缺首的死尸,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但生命又是坚韧的,哪怕是遭遇再大的劫难,不论是天灾还是人祸,真正的勇士们都会奋勇而起,坚持抵抗。你们父亲就是我见过最坚韧的人,他曾凭一己之力力扛趁机袭掠山海关的数百蒙古骑兵,救过一整个浙兵千总队,这壮举军中至今无人能够超越。人不可与天斗,但可与己斗。”罗道长略带感慨地说道。 孟暧和白玉吟有些听入迷了,孟子修则接过话头道: “父亲不怎么提他当年在军中的事迹,我们从不知他在军中有什么功勋。” 罗道长摇头:“那当然,那功勋是伴随着鲜血和伤痛的,每一次的胜仗背后都是人命堆叠出来的,那些死去的人都是他的兄弟,他的同袍战友,他怎么会轻易去吹嘘这些人生命换来的功勋,那不是他一人的功勋。早年的战争经历其实给他的内心带去了难以磨灭的创伤。从前线下来,入了锦衣卫之后,他就变了个人,手中的刀很少再出鞘了,更几乎不见血。他特别爱惜生命,热爱生活,他总是绷着根弦,似乎是要守护什么一样。他知道美好的生活得来不易,他不愿意这样的生活就此丢失。也许这就是他当年会答应黎老三劫狱,救出穗儿的缘故罢。” 车厢里陷入了沉默,罗道长的一席话,引发了众人的思索。父亲救下穗儿的出发点是为了保卫得来不易的平静生活,而如今他们也都奔着这个目标而万里迢迢赶赴辽东,以身试险。如此平实朴素的愿望,为何就这样难以实现呢?也许这就是世人口中的乱世之悲罢。意识到自己出生于乱世,未免不让人心中寒凉彷徨。 半晌后,白玉吟开口问道:“黎老三……说起这个人,当年孟阿爹为何会与他走得那般近,感觉这二人也并非是气味相投之人,品性差了相当多。” “父亲很少会谈他和同僚之间的交情之事,我们也只是通过他平时的往来对象猜得他与谁交好。”孟暧道。 “也许只是看上去品性差了很多,实则黎老三和父亲是一路人。只不过我们对黎老三知之甚少而已,我相信父亲看人的眼光。”孟子修道。 罗道长刚要开口说什么,突然前方传来了一番呼喝声: “你们是哪路的商队,这个时节北上山海关,不知道是非常时期吗?” “军爷……我们是鸾祥商行和赵氏粮行的联合商队,我们有堪合!” “拿堪合来看!” “怎么回事?”车厢中的白玉吟奇怪问道,孟子修和罗道长都坐在马车靠门的位置,二人拨开暖帘向外往,见到风雪中有一队十人的骑兵队截住了商队,正与前方的张富元与邱白交涉。 那军官看了堪合,似乎是觉得没问题了,随即厉声道: “你们在山海关关城就得卸货,不得出关再往北了。” “这……这哪能成……”张富元万分为难道,“我们的皮草生意、草药生意都与辽东那里做了好些年了,这不出关,生意哪能做成?” “少废话!前线正在调兵,马上就要打仗了,平民一律不得出关!”骑在马上的骑兵军官嗓音粗豪,发起怒来语气十分凶狠,冲得张富元一个生意人顿时露了怯。 邱白倒是镇定自若地问了句:“敢问军爷,大军集结,可是从西北来的?” 那为首的骑兵军官看了他一眼,嗤了一声道:“你倒是有几分眼色,我们就是辽东军,刚平定了哱拜之乱,先头部队已经从西北赶赴辽东了。眼下关城外所有可疑人马都要经过筛查,大军在关外集结,百姓全部回避,这是为你们好。” “是西北战事结束后调来的辽东军,好像是不让我们往关外走了。”车厢内,孟子修向孟暧和白玉吟解释道。 “啊?这可怎么办?我们要赶着去与阿姐和穗儿姐她们汇合呀?”孟暧有些慌道。 孟子修眯着眼盯着风雪中的那对骑兵,道了句:“我下车到前面去看看去,你们在车里稍候。” “唉,你别去,我去吧。”罗道长拦住他。 “道长,还是我去吧,我去与那军官交涉。”孟子修道,他心急于要出关,也自信于自己的口才。 “你身份敏感,别给人留印象。”罗道长竭力阻止。 正拉扯间,外面又传来了另外一个军官的声音: “这是规矩,实在是没办法。你们哪怕受点损失,也比出了关遭遇兵燹要强。” 忽闻这句话,孟暧心头猛然一凛。她将脑袋探出车窗,似乎在努力看清什么。但距离有些远,加上风雪阻碍视野,她看不清楚。于是片刻后又缩了回来,起身挤开罗道长和孟子修,猛然间掀开帘子下了车。孟暧顾不得罗道长和孟子修在后面喊她追她,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积雪的道路,向队伍先头靠近。待走近到一定的距离,望着那为首军官身后骑在马上的副官,她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相貌。一个年轻的将领,眉目英俊,大半年来的战事将他磨砺得更加坚如磐石,连面庞都带上了风霜刻画的痕迹,一改此前的肤白俊美,显出黝黑粗糙。但孟暧对他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顿时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詹宇詹指挥?!”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第二更已更新,本章已捉虫。 感谢在2020-09-15 19:19:13~2020-09-19 16:2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li□□t、子又 20瓶;安樂林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0、第一百九十章 詹宇的出现是孟暧没有想到的, 虽然她知道詹宇加入了李如松的军队,并且参与了平定西北哱拜之乱的战事,却不曾想到竟然会在临近山海关的此地与他不期而遇。 而孟暧这一声愕然的呼唤, 也吸引了詹宇的注意力, 他投来目光, 一瞬瞪大了眼眸。 “……孟暧…”他似是怀疑自己在做梦一般低声呢喃, 随即有一股气从脊椎骨直直顶上天灵盖, 一阵狂喜伴随着压抑胸中已久的热切迅速涌了上来, 如岩浆泛滥喷发, 直叫他在大寒的天里将冻得苍白的面色涨得通红。他急切地跳下马去,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了孟暧身前。 “孟……孟大夫!是你吗?”他在孟暧面前急急停住脚步, 双臂微张似是要拥抱她,但却生生克制住了。他漆黑的双眸热切地望着孟暧,而当他看见孟暧扬起了笑容,听见了她那令人魂牵梦萦的嗓音时,詹宇终于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詹指挥,好久不见。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孟暧的嗓音还是那样温暖迷人,让詹宇从头到脚像是浸泡入了温泉一般。 “我……我也没想到,好久不见,我…”他语无伦次,说话磕巴,内心深处热烈地想要表达自己对她的思恋之情, 可又出于本能的克制,害怕伤害她或被她拒绝而难于启齿。 “小暧……这位是?”身后, 孟子修与罗道长也赶到了近前。见矜持的妹妹罕见地与一陌生军官在说话,孟子修心中十分惊奇,但出言询问却依旧保持了礼貌与克制。 “啊, 哥,这是我与你们提过的那位詹宇詹指挥,此前在京中承蒙他关照,解了灵济堂的围,还好几次帮助过我们。我们离京后,他去了西北跟随李如松将军作战,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见了他。”孟暧忙向孟子修与罗道长介绍道,随即她又转向詹宇,道: “这是我……堂兄孟子修,这是清虚的师父——罗道长。” 詹宇连忙向二人拱手行礼,孟子修作揖还礼,罗道长则笑眯眯地掐个子午诀为礼。此二人从未与詹宇见过面,全因他们是在孟旷、穗儿和孟暧出京之后才与他们重逢的,而此前京中封锁,他们未能入京, 也就没见过在京中与晴穗暧有交集的詹宇。一直到孟子修和罗道长随郡主一行返回京中,二人才从灵济堂众人口中得知了詹宇的存在。此前,孟暧甚至都不曾与他们提起过这样一个人。倒是孟旷有一回和孟子修闲聊时,提过京中有位追求孟暧的年轻兵马司指挥。但因为彼时他们自身难保,也不知何时才能安定下来,实在是不认为能带着孟暧返回京中安顿,甚至安排孟暧的婚事,所以这事儿也就没有再继续往下讨论。 詹宇打量着孟子修,他听闻孟暧有一个亲哥一个表哥,就是孟旷和赵子央,倒没有听过她还有个堂哥。这堂哥与孟暧眉目间还颇为相像,样貌确实像是兄妹,让詹宇的心定了定。既然是堂哥,对他来说就是需要亲近的对象,他表现得相当客气,询问道: “这个时节,辽东大雪冰封,不知孟大夫一家人为何会随着商队北上?这山海关外就要打仗了,再往北走,着实危险。” 听闻詹宇有此一问,孟子修看了一眼孟暧,孟暧咬唇,道了句: “詹指挥,借一步说话。” 几人又往外行了几步,避开前方的骑兵领队,孟暧和孟子修简单将他们眼下的境况与詹宇说了,隐去了很多细节,也未曾提及孟旷的身份,只说孟旷和穗儿现在正随着锦衣卫先头巡勘部队在前线,等着她们汇合。詹宇尚且不知万兽百卉图的存在,眼下也没工夫与他解释那么多,孟子修与孟暧只说他们有要事,必须出关与孟旷和穗儿汇合。 “詹指挥,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但还望你能帮忙。”孟暧最后恳求道。 詹宇顿时陷入了为难的境地之中。站在他的立场上,他当然是希望能尽忠职守,不要让商队出关。他承蒙李如松看中,如今已是李如松部队先锋骑兵营的一员副参将,此番是随着李如松大军的先头部队赶赴辽东的。目前他们的任务就是驻守山海关,监督各地粮草运达储存,严控商贸往来,阻止内地商队出关与关外贸易,同时要严防外部蒙古势力渗透乃至于袭掠。他是两日前刚抵达山海关的,这两日一直都随着骑兵部队在外巡逻,拦截商队劝返。 但他出于私心,自然是希望孟家人能一家团圆,孟暧和孟子修千里迢迢赶到辽东来,若非有要紧事又怎么会如此大费周章。他好不容易与孟暧重逢,还想着要与她多亲近,以后好提亲,如今若是拒绝了人家的请求,这关系还如何发展下去? 正犹豫间,更为后方的马车中,赵子央也下车赶了过来。他与詹宇倒是老相识,此番见面也是颇为欣喜。行礼过后,他给此行目的又做了一番解释,并拿出了户部文书。见到了户部的文书敕令,詹宇顿时有了些底气。他于是对众人道: “这样吧,你们先入山海关稍待,我领着赵主事去请示一下我的上级,看看能不能给你们放行。” 詹宇的上级也并非是他们眼前那个骑兵队的领队,那人与他平级,也是副参将,只是因为他比詹宇资历要老,又是辽东军本地人,熟悉地形,所以做了巡察领队,詹宇跟着他只是暂时在熟悉附近的地形路线,此后他还要分开来单独领兵巡逻,直到大军抵达山海关汇合,他才会出关继续往边境挺近。他目前的上峰在山海关内驻守坐镇,乃是李如松麾下的先遣副总兵——查大受。 查大受乃是李成梁家中的家丁,李成梁训练家丁为武将,乃是李家军的特色。他可以说是李家的自家人,自幼随着李如松一起玩到大,如今一起上战场打仗,为人慷慨,极为骁勇善战。 詹宇安抚众人先回车中,他自己则领着赵子央,拿着户部文书去与那领队副参将商量了几句,那副参将点了点头,调转马头,领着商队往山海关继续行去。赵子央也就没有回马车,自上了一匹马,随在詹宇身侧。赵子央心中清楚,詹宇如今算是李如松面前的红人,这位领队副参将并不想得罪他,既然商队有户部做背书,詹宇和这商队中的人相识,有意要做人情,那么有什么事就让詹宇担着,他也能落个轻松无事。 在行去山海关的路上,孟暧不断地掀开车帘往前方望,显得焦虑,却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喜悦。孟子修眉头蹙得紧紧的,只觉得她眼下的状态很不对劲,倒是白玉吟打趣了一句: “咱们小暧也算是长大了。” 孟暧面庞顿时涨得通红,弱弱地反驳了一声:“白姐姐,莫要胡说。 ” “你喜欢那詹宇?”孟子修出其不意,直截了当地问道。 孟暧呆了呆,脸庞更红了,却不说话。 “唉……喜欢就是喜欢,哥又不会说你甚么。”孟子修见小妹妹这个反应,顿时心里不是滋味。 “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他,我总是有求于他,却从来没有给过他什么回报。这一回又是想借着他帮忙让我们出关,但……我害怕会因此连累他。”孟暧道。 听闻她有此一言,车厢内顿时沉默。一直没说话的罗道长道了句: “你是因为欠他人情而在乎他,还是因为中意他而在乎他,你得分清楚了小暧。人情我们可以帮你还,但感情我们可没办法帮你厘清。” 孟子修转开话题道:“暂时别想那么多,先考虑一下该怎么出关罢。如果詹宇也帮不上忙,我们就得另寻他法了,到时候也就只能依靠子央表哥的户部身份行事。我有些担心阿晴和穗儿她们,她们在前线也没个音信,我们都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走到哪里了。” “但愿能顺利出关。”孟暧又一次掀开了车帘,望向前方那掩在风雪中、骑在马上的模糊背影,无欲无求的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将自己所有的希冀都寄托在了一个并非亲人、也不算十分熟悉的人身上。于是那背影在她眼中逐渐厚重高大了起来。 …… 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在满目苍茫的雪原上,一座关城映入眼帘。那是抚顺关城,是女真与辽东的边界之处。 浑河,古称沈水,又称小辽河,是辽河最大的支流,水流丰沛,养育着两岸平原之上的人。也会时常肆虐,带去灾难。河两岸都是农家人,亦是跨马佩刀即可上阵作战的兵士。他们世代屯居于这边关之地,年复一年目睹关外游牧外族的劫掠,与他们征战两百年,也开关互市了两百年,恩怨情仇,难以一笔了断。 而抚顺关就建在浑河河谷要冲之北的制高点之上,是建州女真通往辽东平原的重要通道,亦是辽东镇上的重要关隘之一。抚顺关马市,远近闻名,喂养了建州女真的兴盛,也成为大明控制辽东的手段之一。如今马市兴盛,受益于李成梁与现今女真骁勇的首领努尔哈赤之亲盟,这似乎是所有人乐见其成的状况。在那些马市闭市的时期,女真的日子远没有如今这般好过,而有时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女真也会赌一把冲过来劫掠,边关守军也得跟着受苦。 如今的抚顺关守将乃是李兴,此人亦是李成梁家丁。李成梁手下为将的家丁在当地呼作“健儿”,李兴是其中的老资历者,忠心有余,但暮气难振,只求守成。听话是他最大的特色,他牢记李成梁的叮嘱,对努尔哈赤颇有照顾,故而对于女真人在关内外的进进出出,他竟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人数不超五百,未佩戴成建制的兵器,便当是来马市贸易的,全然不管。 这个消息,是锦衣卫百人团赶赴抚顺关后,与先遣抚顺关的探子汇合得到的情报。郭大友听闻情报后,决意放弃与李兴交涉谈判的幻想,速战速决。他不能与李兴陷入消耗时间的拖延之中,他们身后还有一支疑似追兵的千人骑兵团即将赶来,他们必须趁着这段极短的时间闯出关去。 进入抚顺关之前,郭大友先派孟旷混入城中,观察了一下马市的位置以及附近的地形,孟旷将马市周边的地形和关键位置记在心中,出城与郭大友等人汇合,并在地上绘制出了地图。郭大友指着地图做了部署: “所有人,一会儿全部藏起盔甲武器,牵马入马市。分十个什队,队长见我手臂挥舞指挥。我会寻机会上东北角的角楼,你们肯定能看到我。你们按照顺序一队一队混出关去,莫要惊了关内的守军。顺利的话我们能毫不打草惊蛇地出关,但如若不慎惊动了关内守军,那就突围。孟旷,你的任务是埋伏关城总衙,随时准备劫持李兴。听明白了吗?” 众将士齐声应道:“喏!” “好,准备出发!” 作战会议解散,众人开始着手做准备。孟旷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正在马儿旁边做准备的穗儿,悄然询问郭大友: “穗儿怎么办?”她担心自己不在穗儿身边,她会遭遇不测。 郭大友翻了个白眼,道:“你俩黏在一块了?让她跟着第一队最先出去,她好端端一个人,又不是残废,有手有脚的还不能自己随队出去了?” 孟旷还是不放心:“可万一出关不顺,起了冲突要闯关……” “你放心,她那一队我把黎老三和竹妍都安排进去保护她了,我还派陈当归监护她,保证她不会掉一根毫毛。你们俩啊……我真是憋了一路了,我可提醒你们,收敛点,队伍里的人看你们眼神都不对,你俩太亲昵了。”郭大友忍不住道。 孟旷:“……”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有更新。 孟子修:“詹兄弟,我们孟家女儿不出嫁,三妹娶妻了,你就入赘吧。” 詹宇:【歪嘴】 感谢在2020-09-19 16:24:47~2020-09-19 19:0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还不太冷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1、第一百九十一章 十一月初三, 傍晚酉初时分,今日的马市即将闭市,众人赶得时辰正好, 即刻开始行动。 孟旷和郭大友率先进城, 他们牵着自己的马, 将盔甲和武器兜了包袱挂在马背上, 戴着毡帽装作是买卖牲畜的商人, 先从内关口入关城。在马市外围假意绕一圈, 二人分头行动。孟旷牵马往关城西南的军衙而去, 准备进行潜入埋伏。 而郭大友则往东北角的角楼行去。 孟旷将自己的马拴在军衙后门的道路旁,浑身上下只带了一只匕首, 从守卫军衙的卫兵视线死角翻/墙而入,借着茫茫白雪的掩护,她一路无声无息地入了军衙。她翻进来的位置恰好是校场的一角,此时校场之上空无一人,地面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连脚印也无。她便贴着墙边往军衙正堂摸去,那里应当是李兴的居所。 整个潜入的过程异常顺利,她避开了一些在军衙内行走的下级军士,摸到了正堂,并顺利找到了正猫在炕上烤火取暖,喝酒吃肉的李兴。老家伙年过六旬, 一张大盘子脸有点蒙古人的感觉,满面斑白的胡须, 喝得醉醺醺的,双颊赤红,醉眼迷离。 这状态, 可真是正中孟旷下怀,就怕你清醒着,眼下你倒是自己醉了。 孟旷是从窗户中窥探到正堂内的景象的,她掩好窗户,直接轻身跃上了正堂的屋顶,轻手轻脚地蹲在屋脊螭首的背阴处,举目远眺,能望见东北角的角楼,她在等待那里的信号。当然她是看不清角楼之上的人的,以她的目力也不行,因为实在离得太远了,加上有风雪遮蔽视线。她要等的是号角声,如果不慎惊动了关城守军,郭大友将抢夺角楼之上的号角吹响,发出警报。一旦接收到警报,孟旷将立刻翻下屋顶,闯入屋中劫持李兴。 另一头,郭大友牵着马来到了角楼之下。角楼是建在城墙之上的,厚重的关城城墙十分宽阔,可以跑马。有一斜坡可上城墙顶端,称作“跑马道”。而跑马道口,有士兵戍守,郭大友想要上去,得先过这一关。 郭大友将马缰挂在身边一根旗柱子上,呵了口气搓了搓略微冻僵的双手,立在原地像是个等待买家的闲人一般四处张望。他的注意力一直都落在守卫跑马道口的卫兵身上。那是个老兵,中等身材,满面沧桑,也不笔直地站着,就倚在墙边,腰间还挂着一个酒葫芦,明显是个酒鬼。 郭大友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先入了马市,寻了个卖酒的铺子打了一壶酒,然后提在手里,装作闲逛一般回到了旗杆边,然后打开酒壶,嗅着酒味儿,陶醉地小啜酒液,喝完后故意发出“咔~”的爽快之声,表示他喝到了好酒。 果不其然,他卖力的表演吸引到了那卫兵,那卫兵挪着步子向他走了过来。郭大友心知如今快到城卫换班时分了,马上就有值夜班的城卫兵换岗,这酒鬼卫兵肯定松懈,加之他在外站了也有两个时辰之久,腰间酒葫芦里恐怕早已空了,这会儿冻得手脚发麻,定要来讨酒喝暖身子。 “兄弟,给口酒喝?”那卫兵凑到郭大友跟前,油里油气地说道。 郭大友把酒壶往怀里一抱,摇了摇头,憨里憨气地道:“这是俺花钱子买的,不能白给你。”他操了一口山东口音,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他早年间就在山东当了好些年的兵。而辽东这地界有操山东口音的人出现,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给你钱,你给我喝两口,甭小家子气。”那老兵油子准备掏口袋了。 “俺不要钱。”郭大友又道。 “啊?那你要甚么?” 郭大友指了指那城墙之上的角楼,道:“俺想上去看看去。” “不行!你不能上去。”老兵当即摇头拒绝。 “俺就上去看看,一会子就下来了。”郭大友道。 “那是当兵的才能上去,让你上去我就要领军棍了。”老兵道,随即他疑惑道,“你老想着要上去作甚?” “俺就想往远处望望,俺娘就葬在东北方的女真人土地上,她是被女真人掠走的。今天是她的忌日,俺上去给她磕个头,上个香。站得高点,娘也好看见俺,俺也能看见娘。”郭大友眼里含着泪,憋着嘴角缓缓说道。 那老兵听他这么说,这一下子似乎触动了心弦。他想了想,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最后又看了看郭大友手里的酒。郭大友趁机揭开了酒壶塞子,递到老兵手里道: “这壶酒都给你,你让俺上去一下子,俺保证很快就下来。” 那老兵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一下最后道:“成,你快去快回,我这壶酒喝完前你得下来。” “嘿嘿,谢谢军爷!”郭大友喜出望外,然后很慷慨地把酒壶给了老兵,扭身就要往城墙上走去。那老兵接过酒壶,想了想,还是跟在了郭大友身后,在他后面监督他。 二人顺着跑马道往城墙上走,那老兵酒瘾犯了,实在憋不住,便一边喝酒,一边随着郭大友上了城墙。这会儿角楼之上也有站岗的卫兵,他得打声招呼才行。谁曾想这跑马道越是爬脚越是软,眼前也发了昏,这什么酒?劲儿这么大,他一老酒鬼居然一下子就被打蒙了。 待他爬上了跑马道最顶端的边口,猛然间天旋地转,竟然眼睛一翻,昏昏倒也。失去意识前一刻,他只看见了前方郭大友的双足立住了。 郭大友回身,将倒地的老兵拖起藏在了角楼视线死角的墙缝下,脱去他身上的制服穿在自己身上,然后大阔步就往角楼里去。彼时角楼里的站岗卫兵尚未注意到这里,他大阔步上了角楼,听到有人上楼,那士兵探头往下看,就猝不及防忽地被糊了一把□□,一吸进去登时喉头发僵,眼前发白,甚么也看不清了,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他挣扎着要去吹号角发警报,却被一只大手掐住了他的脖颈,巨力传来,意识顿时远离,很快晕了过去。 郭大友站在了角楼最显眼的地方,将怀中一只红巾取出,对着天空挥舞了一下,然后迅速收起。 彼时一直在观察东北角楼的陈当归,以其绝佳的目力看清了郭大友挥舞红巾的动作。于是他立刻带队往城内走去。他这一队人最多,除了他自己和另外九个锦衣卫精英之外,还有穗儿、黎老三和竹妍三人。一队十三人装作商旅团缓缓入城,进了马市。 随在他们身后,隔了一段距离,还有二队、三队,也在不久之后顺利入了关城。他们在马市里闲逛了一圈,然后出了马市,往关城东门行去,东门是抚顺关的正大门,直面女真人的地盘。 陈当归一直在观察郭大友的动作,看到郭大友抬起右手比了个拳头,意思是可以通行。 于是他立即领队往东门行去。抵达东门内时,见他们是汉人打扮,守门卫兵拦下他们道: “通关文牒呢,因何要出关?” “女真那里有亲属,军爷行个方便。”陈当归笑嘻嘻,取了一块碎银塞进守门卫兵手中。 有银子好说话,那卫兵也没多想,直接就放行了。实际上在这抚顺关,汉人出关和女真人入关都是寻常事,大多数人都没有堪合通牒,因为要走私更多的货物出去贩卖,在马市这里交易并不方便,会受到监管和盘剥。卫兵对此心知肚明,拦人是遵循命令,放人则更是心照不宣,只要出得起贿赂银钱,就能出入自由。若是出不起,那就不好意思,得公事公办了。 就这样,第一队顺利出关。穗儿混在队伍之中,出关时心中砰砰直跳,但出关的顺利有些出乎她的预料。能顺利出关固然是好,但这里的守备之松懈让她也有些心间发寒。怪不得女真人已经渗透进入大明内地了,最前线的辽东守不住,内部如何还能有所指望? 如他们计划的,二队、三队,一直到第七队,所有人都按照相同的方式出了关。今日汉人出关人数显然比往常稍微多了些。东门的守门卫兵也察觉到了,但他们并不管,出关人多,代表着他们能拿的钱财就多,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 当第八队和第九队人马进入马市时,距离闭市已经只剩下一刻钟的时间了,而在关城西门外的第十队人马却突然发现那后方打着李字旗号的追兵突然赶至,而西门角楼上的观察兵发现了这千号人马,于是吹响了警戒的号角声。 第十队的领队正是养鹰的王诩总旗,由于关城建立在高岗之上,能一眼望见下方平原上急速靠近的追兵。他就看见有个背后插着令旗的骑兵正双手脱离缰绳,只用双腿控马,双手举起令旗开始打旗号给关城角楼上的观察卫兵。 “关城门,禁出入。”王诩眯着眼,翕动双唇,轻声读出了旗号。他心知不妙,当即一展手臂,放飞了臂膀之上立着的鹰隼。 郭大友让他殿后的目的就在于,如果追兵追上来了,或者发生了其他的意外事件导致人员不能出关,要让他第一时间放飞鹰隼为号。 王诩放飞鹰隼,随即立刻率队往关城西门中闯去。彼时角楼之上的卫兵刚刚接收到旗号,没有王诩反应那么快,还没完全读懂旗号,于是也没有下令要关闭城门,只是城门的卫兵稍有些警戒,正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也没注意王诩他们这队十人,就这样放他们进去了。 而远在东北角楼之上的郭大友猛然间听到了警戒号角的声音,随即观察到了高飞的鹰隼,心知不好,必须立刻加快速度出关。 于是当即取出红布,飞快摇动,并配合手语,加大动作幅度。一直在观察东北角楼的八队、九队首领当即收到了信号,顾不得那么多,率队立刻加速,往东门冲去。而十队也紧随其后,三支队伍顿时在关城内汇集成了三十人的队伍,快步往东城门行去,杀气腾腾,吓得边上许多商旅民众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 彼时西角楼上的观察兵终于解读出了旗号,忙再度吹响号角,这次号角声变了,是敌袭来临,闭城作战的三段号。其余角楼之上的观察兵立刻响应,集体开始吹起三段号。而东北角楼之上的郭大友却并不吹号,他观察着下方三十人队伍出关的情况。 糟糕的是,听到三段号声的东门卫兵反应极为迅速,当即开始关闭城门,并拉起拒马桩,堵住了出东门的路。 三十人队伍顿时被堵在了东门内,出不去了。不过此时不仅他们被堵,周边还有几十人的要出关的商旅也被堵住了,他们混在其中,倒也不算彻底暴露了身份,只是他们整齐划一的,有些引人注目。 “兄弟们,准备动手了。”为首的第八队领队是一名锦衣卫百户,名叫刘昂,北司稽查所中的刀法高手。他轻声说着,并将手探进了身侧马匹的马鞍垫子下。所有人几乎都与他一般做出了这样的动作,他们所有人的武器都藏在其中。 此时西门处,千人追兵已经赶至门下,为首的军官正扯着嗓子与城楼上的将领喊话。郭大友心知必须要趁着他们尚未反应过来闯出去。于是当机立断,在三段号已经停止的当下,他猛然仰天吹响了长音号角,声震九天,顿时引得众守城军士和城中百姓往东北角楼望去。 而在西南军衙正堂屋檐之上候时已久的孟旷猛然抬头,她等的就是这声号角! 她拔身而起,眸中寒光闪烁,身上覆盖的白雪纷纷抖落,只见她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地后瞬即一拧身,就踅入正堂,一端水的妇人正在堂内,被她吓得手一抖,惊叫出声,满盆热水全部打翻在地。惊动了内堂正在炕上呼呼大睡的李兴。 “怎么了?”迷迷糊糊地李兴连此前的号角声都没听见,此时还浑浑噩噩的。下一刻他就被一柄寒刃抵住了喉管,随即被跪压在了炕上,双手被反剪到背后,被一根绳索紧紧拴住。 “随我走,否则割断你的喉咙。”孟旷压低声线,冷冷说道。 李兴大气不敢出,浑身冷汗一瞬冒了出来,酒顿时醒了。 “你是什么人?” “少废话!我让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寒刃嵌入李兴脖颈皮肤,鲜血渗了出来,疼得他下颌打颤。身后这人杀意腾腾,李兴丝毫不怀疑此人的杀心。 “好,好好好,别冲动。” 孟旷不再多说什么,拽着他就出了正堂,一路劫持着他往后门而去,一路上惊动了衙内好些个下人,以及卫兵,但因为李兴被劫持,他们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孟旷劫持着李兴出了后门,随即将其丢上马去,控制着他骑马往东门赶去。身后,军衙内的卫兵也纷纷慌里慌张地跨上马,追他们而去。 而彼时,因为东北角楼之上吹响号角的郭大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的身份立刻暴露,立时就有卫兵军官带人往他这边的东北角楼赶来。 郭大友沉着冷静,下了角楼,迎面就遭遇了赶来的卫兵,他抽出了腰间的一双铁锏,大阔步上前迎战。 西面城门已然洞开,千人追兵已然冲入城中。在东门的三十人队伍岌岌可危,时不我待,为首的刘昂当即抽出刀来,高喊: “冲!” 三十只明晃晃的刀瞬时拔出,三十人锦衣卫齐刷刷上马,向着关城东门杀去。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论!!!你们的评论呢?!!!昨天两更就三条评论也太离谱了吧!我一章写四千字,你们写几个字都费劲吗? 锦衣泪决定年内要完结了,我接下来会加紧更新,争取尽早完结。 感谢在2020-09-19 19:01:14~2020-09-20 16:3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情不知所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忘忧。 18瓶;橘里橘气 10瓶;sxi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2、第一百九十二章 抚顺关自建立之初至今已余百年, 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兵燹,戍守此地的战士也合该算得上见过阵仗,闻过血腥味的战士, 不该毫无抵抗能力。但也许是三十人锦衣卫突然发难,一瞬爆发的杀气让他们顿时被震慑住了, 加之并未经历过从关内抵御自己人闯关的事,顿时有些慌了手脚。 虽然忙不迭地拔刀抵御,却还是被三十人锦衣卫组成的马队冲撞而开, 拒马桩也挡不住他们,他们个个马术精湛,御马飞跨过拒马桩。那单薄的拒马桩只布置了一层,实在阻挡不住杀气腾腾又拧成一股绳的锦衣卫马队。 而布置在城楼边沿的几个弓箭手, 也零零散散射了几箭,被下方的锦衣卫尽量挥刀弹开,准头堪忧, 只有一位锦衣卫不慎被箭擦中了肩臂,还有一匹马马臀上中了一箭,影响不很大。 真正对三十人锦衣卫形成威胁的是已经关闭的城门和城外起吊的吊桥。城门异常沉重,没有六个人合力无法推开,再加上放下吊桥的时间, 恐怕必须得耗费一盏茶的时间才能完全打开。而后方的千人追兵正往东门拼命赶来, 要不了一盏茶时间就能赶至。 八队领队刘昂,十队领队王诩和九队的领队佟鹏飞当机立断,将人手分拨出十个人负责开门放吊桥。其余二十人在门洞之内列阵,形成前后三层阻击阵,抵御后方的追兵。 最前面一层以马为盾,跪立劈砍来敌下路, 中间一层列立于马侧,用从卫兵手中抢来的长杆枪,从队友头顶对敌方进行刺击,迫使对方不敢靠近。最后一层骑于马上,用随身弓/弩进行辅助射击。 敌方最先杀进来的是抚顺关城的守军,这一群城门卫兵,手中持盾带刀,冲进门洞后立刻就遭到了锦衣卫的猛烈阻击。尽管有盾,但仍然没能靠近锦衣卫三步近的距离,后方见到前方被弩/箭射击倒地,亦或被长杆枪穿刺得血花四溅的战友,顿时被这阵仗吓得面无血色,再也不敢靠近。 这是哪来的精锐部队,绝对是训练有素的精英军啊。关城边军们稀里糊涂,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中直犯嘀咕,这自己人突然和自己人干起仗来,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就算杀了对方,也不算军功啊,何必拼命? 于是后续赶来的城卫军脑袋也不再发热,更不冒然上前,只是与锦衣卫团阵在门洞中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后方的关城大门正在缓慢地打开,十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使得城门打开的速度比以往稍快了几分。但这还是不够,追兵即将赶至,已经能听见马蹄纷纷扬扬的踏击声了。 城头上,郭大友熟练地使着双锏干翻了过来捉拿他的五个城卫军官兵,然后大阔步跑到城楼之中,此时城楼之上的守军已经有大部分赶下去助阵捉拿门洞闯关的三十人锦衣卫了,城楼里倒是空空如也,不剩下甚么人。 他跑到城楼之中,开动机关,开始释放吊桥,助下方的三十人锦衣卫尽早脱离。然后他站在面对城内的城楼西侧,注视着远处紧迫追来的千人追兵。 他眯着眼,看清了那打着李字旗号的千人追兵团的首领的面貌,顿时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此人的名字: “李如柏?” 来追拿他们的领兵之人恰恰就是李如柏,李成梁的次子。只是此人万历十六年时被参劾解职,自此闲居,并无军职,怎得现在又带起兵来?莫不是因要征朝鲜而再被启用了?郭大友与李如松相熟,也因此缘由见过几次李如柏,因而识得他。此人好酒色是众所周知的事,解职之前已经担任了蓟镇副总兵的高阶军职。十六年时,御史任养心参劾其言:“李氏兵权太盛。姻亲厮养分操兵柄,环神京数千里,纵横蟠据,不可动摇。如柏贪淫,跋扈尤甚。不早为计,恐生他变。”圣上忌惮,故解了他的职,他于是成了李氏首当其冲造朝廷忌劾之人。李如柏遭劾后,李成梁惶恐,还曾请辞并请罢李氏所有子弟官职,但被圣上慰留。自此以后,所有人都知道李氏辽东霸主的地位恐不长久了。 一个猜想浮上郭大友心头,但他不能肯定,当务之急,还是必须要闯出关城去。 吊桥还在往下放,门洞中的锦衣卫仍然在拼命抵抗外面阻碍他们出城的城卫军。城卫军学了聪明,离远了距离,派了弓箭手对三十人锦衣卫对向射击。被作为盾牌的马匹已经是纷纷中箭哀鸣,挣扎欲逃,很难控制住了。蹲踞在马后的第一排锦衣卫暂时还无人中箭,但身上已经有着不同程度的箭头擦伤,挂彩了。 而锦衣卫的制式弓/弩乃是神机营秘造,准头更精,弹射力道更强,杀伤力比之外面城防军的弓箭手要强不少。短时间,门洞外的城卫军还占不了多少便宜。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势必然会逆转,不能再拖延了。 门洞已然开了两个人能勉强挤过去的宽度,但这还不够,跑马困难,加之外面的吊桥还在往下放,必须要再继续争取时间。 然而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后方李如柏带兵已经赶到了东门外只有两射远的距离了。他骑在马上,一仰头就看到了城头上的郭大友,他当即放声高喊: “郭大友!不要出城!!!” 这一嗓子运了丹田的气,洪亮如钟,传入郭大友耳中将他震了一下。 什么意思?郭大友有些懵,这李如柏为何要这样与他喊话? 正犹豫间,斜刺里一匹黑马冲出,直奔李如柏马头前,并抢在其前面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马上坐着两人,前面一人被后面一人挟持着,他正拼了命地大喊: “住手!所有人都住手!放人出去!” 来者正是孟旷,她挟持着抚顺关城守将李兴赶到了。 正在围攻门洞里的三十锦衣卫的众城卫军,一扭头看到他们的主将李兴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正发了疯般冲他们喊停手,顿时就懵了,攻击也就顺势停了下来。 孟旷就这样挟持着李兴横在了李如柏和城卫军之间,并控马往门洞里钻,迫使城卫军让开了一条通道,她也因此钻进了门洞之中。 “全停手!我看谁敢动手!”色厉内荏的李兴满头大汗,不断呵斥着手下人,但此时此刻他主将的颜面其实已然在众将士面前丢尽了。 而挟持他的孟旷眸光冰寒,面庞藏在遮蔽面容的黑布之后看不真切,只是她娴熟的驾马动作,抵在李兴喉头握刀的手丝毫不抖,可见她乃是个中高手,更是个狠人。 “不能放人出去!”后方的李如柏火急火燎地高喊,“这是误会!不能放人出去!出去就落了陷阱了!” 什么意思?这下连孟旷和身后的三十人锦衣卫也都懵了。 城头上的郭大友此时立刻往城楼的东面跑去,站在城头上往东面看,他看到了正在抚顺关外不远的峡谷口处等待他们汇合的其余七十人。而更远的地方,乃是浑河河道,两岸遮蔽着树木,却隐约间能望见那树木掩映之间,有人影晃动。 不好!有埋伏! “快回来!快回来!!!”郭大友声嘶力竭地冲着外面的七十人队高喊。 但那七十人队实在离得有些远,他的呼喊声抵达不了那么远的距离。 “这是女真人的陷阱!快回来!”伴随着李如柏的大喊,城头郭大友火急火燎奔到城楼上挂着的巨大铜钲处,拿起击锤猛然敲击起来。 “铛~铛~铛~铛~”钲声急促,远传四方。 远在城外的七十人锦衣卫加上黎老三、竹妍和穗儿,本来正焦急地等待着城中人尽快出城与他们汇合,却突闻鸣钲之声,为首的陈当归、刘忠坤和周进同异口同声道: “鸣金收兵?” 为什么鸣金收兵,城卫军也并未出兵啊。 就在他们还愣神间,穗儿却第一个反应过来,高声道: “不好!快回城!” 黎老三和竹妍就在她话音未落的时刻策马扭头,果断往回跑,黎老三高声喊道: “女真人在河道埋伏,这会儿要来抓人了!” 轰然的马蹄声紧接着开始震动大地,大量女真骑兵骑着快马冲出了树林遮掩,向着七十人队伍快速突进。 “跑!!!”陈、刘、周三人高声呼喝,目眦欲裂,七十人锦衣卫队伍匆忙之间调转马头,再度往城中跑,场面一片混乱。 穗儿使出浑身解数抽打马匹,催动马儿往城门跑,她心知这回她们是真的上当大意了。心思全放在身后李成梁的追兵上,却完全忽略了前方女真人地盘上很有可能存在的危险。现在想想真是犯了傻,女真人明明就是把他们引导到抚顺关出关的,等他们一出关,只需在关外埋伏,就可轻而易举解决他们。哪里还会给他们留机会,让他们潜入到佛阿拉城捣乱? 而且,女真人要的就是她李穗儿,如今倒好,她直接和孟旷分开,被送到了城外,孟旷却还被困在城中。他们若是被女真人纵马追上,她必然要直接被掳走,郭大友和孟旷想救她都鞭长莫及。 张允修使出了一连串的连环计,简直全程牵着他们的鼻子走,小心再小心还是不慎着了道。他实在太懂人心了,他知道一旦锦衣卫顾忌身后的李家军追兵,对前方逃遁的女真人就会彻底松懈。他甚至算到了他们要混出抚顺关去,算到了分小组混出城的方式,甚至算到了穗儿会被编入最先出城的小组被率先送出城,而郭大友和孟旷作为队伍的核心力量,必然会因为要照顾全局而殿后。 他人为地制造了穗儿与孟旷的分离,而女真人的快马已经追到了屁股后面了,穗儿扭头往后看,甚至能看到金钱鼠尾的发辫在飞扬,女真骑兵一张张黝黑狰狞、胡须满面的面庞令她胆寒。 心脏在狂跳,呼吸急促到凝滞,穗儿已经不知该如何才能骑得更快了,只觉得眼前的景象都在放缓,座下的马儿越跑越慢,城门离她越来越远。她本就刚学会骑马不久,能骑快马就很不错了,根本无法与弓马娴熟的女真人比赛马。实际上她已经落在了队伍的后端,还是周进同、刘忠坤、陈当归、黎老三、竹妍五个人降低了马速护在她身侧,才带给她些微的安全感。 “穗儿姑娘,加把劲打马!” “放松,别勒缰绳,马儿跑不动的!” “用马镫,马镫!” “身子抬起来,别坐那么瓷实!” 周边五个人不停地大声指导她骑马的动作,可这些声音听在她耳朵里仿佛远在天边。她望着城楼,只祈求上苍让她能见到孟旷,只要见到孟旷,要她如何都行。 “呼呼呼”,箭矢在耳畔飞速窜过,女真人开始放箭了。陈当归、刘忠坤、黎老三和竹妍,四个人将穗儿团团护在中央,为她挡去箭矢。而此时马术最为精湛的周进同已经策马加速,赶到队伍前方去领导队伍逃遁的方向。女真人得到的命令是活捉穗儿,故而并不敢射击穗儿,但穗儿身边这些护卫他们可以一点也不手下留情。 穗儿脊背发寒,手脚发软,她至今已然经历了无数的险情,这可谓是最为惊险恐怖的一次。孟旷不在她身边,而她却骑在高速奔驰的马上,直面女真人的追击。 当马队逃到城墙外的壕沟前一射远时,吊桥仍然尚未完全放下。来不及入城了,前方领队的周进同打了个呼哨,领着队伍转向,开始绕城迂回,往城北奔逃。 与此同时,城门洞中的孟旷听到了鸣钲声,听到了李如柏和郭大友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她心知不妙,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把将李兴推下马去,她调转马头,挤过三十人锦衣卫队伍,直接往城门外冲去。 她全然不顾吊桥未完全放下,纵马奔到桥头也不勒缰,反倒猛抽几鞭子,座下健马吃痛狂奔,载着她扬起前蹄,后腿猛然发力,高高飞跃至半空,插了翅膀般飞过下方壕沟。孟旷悬飞在半空中时,突然一阵疾风刮来,直将她面上蒙面的黑布刮飞,露出了她紧绷的面庞。恰好迎面撞上不远处领队的女真人凶狠贪婪的眸光,女真人狭长的眸子定在她的脸上,随即侧向一闪而过,他已反应迅速地转向继续追击了。而就在那女真人伸手可碰触的前方,穗儿的背影刺入了她的眼帘。 “驾!!!”马儿一落地,孟旷就狂抽马鞭,单人独骑,纵马狂奔,直追而上。她整个人就像着了火一般,眼眸中满是爆裂的杀意。一面纵马,她一面单手取下腰间一直挂着未佩戴的阿修罗面,扣上面庞。 她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谁敢动穗儿,她誓要将其剁成肉酱! 作者有话要说:JJ又不知搞什么骚操作,我此前都不知道评论要实名。现在好像又改了,不实名可以评论但是只有作者后台能看到。这一遍又一遍的真是心累。我说点心里话,我写文的动力分为两个大块,一是出于兴趣,二是出于有人与我分享,给我反馈。如果缺少了后者,对我来说就算有再多的爱,也不能无限制发电。我非常渴望读者们的评论,这是我的动力源泉。还是希望大家能不吝打几个字给我些回馈,如今写文不易,真的需要鼓励。 有人说不善评论,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或者怕暴露无知。拜托,评论又不是要你论文答辩,你怕什么?就算有不清楚的知识点,可以问嘛,我反正绝对不会嘲笑你的。不然谁都不开口,岂不是一潭死水,这聊天也得有逗哏捧哏啊,光我在小绿字里蹦跶,评论里一片死寂,我很慌啊。大家来JJ是来玩的嘛,干嘛这么放不开,玩都懒得玩,那就真没救了。 感谢在2020-09-20 16:38:17~2020-09-22 19:1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ome 5个;抺茶 4个;情不知所起 3个;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还不太冷 12瓶;我亲爱的偏执狂 10瓶;玖钺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3、第一百九十三章 赛马之关键固然在于马的强健程度, 这关系到保证速度最基本的爆发力和耐力。但骑手控马的技术也至关重要,若能做到人马合一,便几乎可御马奔出一道笔直的线, 闪电一般接近目标,而不至于有其他多余的动作造成速度阻滞。 女真人各个都是骑马高手, 但久经训练的锦衣卫也绝不逊色于他们。最前方带领锦衣卫迂回逃遁的周进同在城门壕沟前的这一下大转弯,显然需要高超的控马技术,而随后的锦衣卫全部都跟上了, 没有掉队的。倒是追击而来的女真人中,有几个控不住马的,竟翻下了壕沟。 而紧随其后飞驰出城的孟旷,更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在雪白的大地之上划出一道令人目眩的直线,直如霹雳追击而上。 但就算她再快,要拉近与女真人的距离也需要时间, 短时间内她只能不断加紧速度,并努力用弩-箭进行射击,干扰前方女真人的追击。她尽力打下了三个女真人,击中了一匹马,射空了两箭, 有限的箭矢很快用光了。 然而追击的女真骑兵粗略数来, 起码有两三百人,孟旷选择奔驰在女真马队的左侧翼,她试图从侧面超越,但不出意料地遭到了女真马队的夹击干扰。 她毫不犹豫地抽出螣刀,与女真人展开了马战。女真人大概是从未面对过如此怪异的武器,他们手中的刀常规的劈砍和格挡根本无法抵御螣刀诡异的进攻路线, 第一队前来夹击的女真小队,刚接近孟旷没过几息,就全部被砍翻落马,无一人幸免。而孟旷座下黑马依旧犹有余力,甚至还能发力继续加速。 她借着这个加速,顺势将第二队赶来夹击她的女真人马队绕了开来,直接从对方右侧穿行而过,将这队人马甩在了身后。女真人恼怒地在后方用女真语大骂着一些孟旷根本听不懂的话,孟旷却根本不予理睬,眨眼间就将他们甩开了难以企及的距离。对方张弓搭箭对她射击,然而她就像背后长了眼一般,总能格挡或躲过去,待孟旷原离射程,弓箭也就失去了攻击效力。 与此同时,身侧还有不少女真骑兵注意到她,并张弓搭箭向她射击,她一路用螣刀格挡,穿梭,但凡遇到挡路的便挥起螣刀毫不客气地送他上路。这一路闪电般疾驰过来,几乎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得女真马队从后方开始溃散,顿时难以成军。女真人惊恐地望着这个戴着阿修罗鬼面的恐怖锦衣卫,仿佛看见了萨满教徒最恐惧的邪灵一般。哪怕是再如何勇猛的勇士,在面对这样一个杀气腾腾的超级高手时,也难以招架。人对生命的珍视和胆怯源自本能,于是当孟旷砍杀了十来个人,冲击得队伍四向溃散后,便再也无人敢于来阻拦她了。她更是一路畅通,直追为首领跑的三个女真人首领。 而此时那三个女真人首领正在与前方护卫穗儿的黎老三、竹妍、刘忠坤和陈当归激战。老远的,孟旷看到了黎老三手中拿了一把锦衣卫的刀,那大概是他从那个锦衣卫手中借过来的。竹妍手中并没有可以在马上作战的长武器,她的任务就是贴身随在穗儿身侧,利用马鞭负责保护穗儿,不让任何人接近她。目前为止,那三个女真人首领与穗儿之间还隔着黎老三、陈当归和刘忠坤三个人的阻碍,并不能靠近。 孟旷稍稍松了口气,但御马却丝毫不怠慢,继续加快马速,向前追去。 三个女真人首领最右侧那人回头看一眼,看到了急速靠近的孟旷和后方溃散的队伍,顿时着急了,他扯着嗓子叽哩哇啦地与为首中间那个女真人首领说了什么,对方也随即回头看了一眼,紧接着他短促地吼了一句似是命令的话,三个女真人首领顿时开始变阵。 最左侧那女真人首领猛然加速,开始往穗儿的左侧迂回包抄,似是打算至前方强行拦截。这就迫使本来不该离开穗儿身侧的陈当归被迫也要追上前去拦截阻击他。而中间那女真人首领则开始不断地张弓搭箭,就盯着黎老三射击。这人的弓马箭法极为强悍,一箭随着一箭,连射不断,箭无虚发,打得黎老三手中刀挥舞得滴溜溜转,必须全心全意抵抗箭矢,无法专心致志控马,致使马的奔跑偏离了方向,渐渐远离了穗儿的身侧。 而最右侧那女真人首领策马与刘忠坤并驾齐驱,手中变戏法一般多出了一根套绳,竟然就这样一挥,向刘忠坤套来。 刘忠坤猝不及防,一下就被对方套住,然后对方狠狠一扯,刘顿时被扯下马去,摔在地上不知滚了多少圈,面对后方滚滚而来的马蹄,陷入凶多吉少的险境。 跌下马去的刘忠坤顿时吸引了前方黎老三的注意力,黎老三震惊之下,面对不断而来的箭矢攻击,无能为力,而扯刘忠坤落马的那个女真人已然加快马速逼近穗儿了。 “竹妍!小心后面!”黎老三扯着嗓子冲着竹妍大喊,此时他奔跑在穗儿和竹妍的右前方,已经离得有些远,尝试着要回马靠近,但恐不及。 黎老三冒险降低马速,一根箭矢擦着他的面颊飞过,他本挥舞起刀,准备迎接下一箭,却不曾想对方射击的对象突变,这一箭竟然瞄准了竹妍。而且是张弓连搭两箭,满弓击出。两箭射出,对方箭壶之中的箭矢也已告罄。 这两只箭矢来得太快太突然,竹妍毫无防备,情急之下只能俯身躲避,一箭打在了她的马身上,另一箭却直直扎进了她的后背。竹妍吃痛,顿时夹紧马腹,伏低身子控制身躯,才勉力不曾堕马。但却摇摇欲坠,顿时失去了抵抗能力,御马也立刻松懈,马儿再也不能贴着穗儿的马跑,偏离了方向。 穗儿情急之下尝试着去够竹妍的马缰,奈何她没能抓住,自己却差点失去平衡摔下马去。 “竹妍!!!”黎老三焦急大喊,急急赶来。但他的速度却赶不及那将刘忠坤套下马去的女真人首领,而前方被引开的陈当归也已经回马不及。 只见那女真人首领直扑穗儿,长臂一展,就将穗儿勾进怀中,狠狠一提,将穗儿从马背上掳走,穗儿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夹在腋下离开了自己的马。 她拼了命的尖叫,挣扎,不惜要堕马,也要脱离这女真人的控制。对方也没想到这女人居然这么烈,手上的力气顿时有些控制不住,他不得不分出精力,加紧了手臂的力道,马速也因此不可避免地降了下来。不过他已经调转马头,斜刺里往东方奔逃。那个射箭的女真人首领紧随其后,而那个引开陈当归的女真人首领却被陈当归返身一个飞刀猝不及防击中了左眼,顿时堕下马去。 黎老三来不及去确认竹妍的伤势,立即策马去追那掳走穗儿的女真人,后方陈当归紧随其后。但下一瞬,他们却被一道黑色闪电立时反超,孟旷终于赶上来了!她此刻踩着马镫半立在马上,弓着身子策马狂奔,座下黑马载着她一阵旋风般席卷而来,眨眼间就死死咬在那掳走穗儿的两个女真人身后。 后方那个放箭的女真人此时已无弓箭可以阻挡她,于是抽出刀来,回马阻击她。孟旷却完全不降马速,笔直向他冲来。女真人怒吼着,举着刀向她冲击,孟旷手中螣刀平举起,迎着那女真人劈砍而来的刀而上,短兵相接,孟旷的手腕猛然一抖,螣刀诡异地顺着对方的手臂旋了一圈,最后在对方脖间划出一道夸张的血线。螣刀打着旋高飞,仿佛长了眼一般回旋着回到了孟旷手中,眨眼间,孟旷头也不回就飞速掠了过去。 而那女真人反应迟钝一般僵直在原地,马儿带着他还往前奔了一段距离,只见他整个右手臂骇人地呼啦啦掉了下来,脖颈被切开了大半,鲜血狂喷,终于栽到马下毙命。这女真首领恐怕致死也想不到,他在城门前仓促一瞥的那个飞马而来、长得跟女人似的家伙,就是收割他性命的死神。而他死前最后的一个念头,停留在疑惑自己的刀到底有没有砍到对方的身上。 孟旷眨眼间干掉了女真马队最高首领,转而就去追那掳走穗儿的最后一个女真人。此人夹着穗儿的手臂已经有些吃不住劲了,穗儿的挣扎一刻也不曾减缓。此时穗儿的身子已经有大半挂下来,那人是用左手臂拖抱着穗儿的,左手应当不是他的惯用手,他扛不住了,却咬紧牙关死活不放手。他的手横亘在穗儿的胸前,穗儿大概是想咬他的手臂,所以一直在死死地往下坠。 穗儿的挣扎让这个女真人极为恼怒,口中骂骂咧咧,凶相毕现,但奈何穗儿一句也听不懂。他也不敢停下马来调整姿态,只能一边控马,一边努力把穗儿往马背上拽。但他的企图下一刻就落空了,孟旷已经赶到了穗儿的身侧后方,那女真人慌里慌张,想要拔刀挟持穗儿威胁孟旷,孟旷却比他快了太多,手中一枚暗器迎面就打向那女真人,那是一颗填装石灰粉的子母弹,母弹在前、子弹在后,由于抛掷手法的特殊,子弹速度比母弹要快很多,很快就追上母弹,撞击在母弹身上,母弹霎时爆炸,“砰”得炸出了一团烟雾,包裹住那女真人的头脸,他顿时被石灰粉迷了眼,烧得嗷嗷直叫,手臂再也抓不住穗儿,穗儿顿时落下马去。而那女真人也失去了平衡,往另一侧堕马而下。 而此时孟旷已经探出身子,伸手抓住了穗儿腰间的腰带。她知道穗儿的手臂没什么力气,即使她抓住了穗儿的手臂,穗儿也没办法用力把自己的身子拉上马去,她的脚也会因此拖在地上,恐怕会立刻受伤。 拽住穗儿的腰带,便使得穗儿能够被孟旷单手提在半空之中,穗儿很聪明地将身子蜷成一团配合孟旷,双手尽量攀抓住孟旷的手臂衣袖。孟旷双腿紧紧夹住马腹,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动用自己恐怖的腰背和臂膀力量,将穗儿生生提上马来,抱入了自己的怀中。穗儿双臂立时下意识圈住她的脖颈,紧紧抱住她,缩在她怀中瑟瑟发抖,半个字吐不出来。 孟旷立刻勒住马缰降低马速,不敢放松警惕地回首观察后面的情况。但令她有些惊讶的是,后方除了远处那个堕马再无战力的女真人之外,什么人也没有了,就只剩下她和穗儿两个人骑在马上,立在这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中。 此时孟旷一口憋着的气终于倒了过来,猛然喘息起来,呼出一大口大口的白气。夕阳的余晖在天边渐渐隐去,一阵一阵的后怕袭上心头,她紧紧抱住怀中的穗儿,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二人无言地在马上紧紧相拥,穗儿不敢相信自己那匆忙又草率的祈祷居然应验了,孟旷的怀抱因刚经历过激烈的战斗而显得僵硬,但却那样的温暖,安抚了她惊恐的神魂。此番之惊险给她们敲响了警钟,她们因为与锦衣卫队伍在一起而放松了警惕,但如今状况已然不同,他们已经身在真正的战场之上,情势千变万化,敌人智计百出,她们一招行差踏错,就将万劫不复。 自此以后必须如履薄冰,小心行事。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虽然周日上班,但周六周日都有更新。 另,穗儿的体重也就八、九十斤,对孟旷来说不是什么大重量。 感谢在2020-09-22 19:14:54~2020-09-24 18:1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麋途半生。、Oha、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玉 10瓶;棠梨煎雪 3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4、第一百九十四章 孟旷带着穗儿骑着马慢慢往回走, 她的黑马在经过方才长距离的激烈奔跑,气喘吁吁,现在已经跑不快了。在返回之前, 她先用绳子将那个被撒了石灰粉的女真人给绑了,将其敲晕了方便控制。她将晕厥的女真人放到他的马背上, 然后骑上自己的马,牵着对方的马往回走。 穗儿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她面上抵挡风寒用的裹布全部在方才的激烈追逐战中散开丢失了, 发髻也散开了,眼下披头散发的。孟旷将她自己的围巾裹在她的头脸之上,她依偎在孟旷怀中,却仍旧一言不发。 “怎么了?吓坏了?”孟旷不禁开口问道, 她真怕穗儿被吓坏了。 “没事……我就是有些气馁,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走到张允修的前面去,我们被他牵着鼻子走已经很久了。”穗儿嗓子哑了, 说话声音有些不清晰。 “快了,他已经要没招可使了,错过这次掳走你的机会,此后他就不会再有机会了。”孟旷出乎意料地显得十分沉着,甚至是相当自信地回答道。 “为什么这么说?”穗儿不解。 “抚顺关是他最后的机会, 因为这是他能知道你确切位置所在的最后地点。而巡堪所锦衣卫一旦出关, 大漠茫茫,他休想找到我们。”孟旷轻描淡写地说道,“他自己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在抚顺关下了这么大的功夫,编织了这样一个十分复杂的声东击西之计来诱导你脱离我们的保护。但他还是低估了锦衣卫的战力,尤其是低估了我的能力。” 穗儿被她镇定的情绪所感染, 紧绷的面庞松弛了下来。 往回骑了一段,她们见到了后方战场,两三百女真骑兵正在与锦衣卫马队在大平原之上展开马战,定睛一看,锦衣卫的人数似乎不止七十人,孟旷在队伍中看到了郭大友和本来要去追逐掳走穗儿的女真人的黎老三和陈当归,此二人大概是见孟旷控制住了局面,便立刻回马赶回来助战了。不过黎老三并未加入战斗,而是在战圈外,正在照看受伤了的竹妍。 不多时,孟旷又看到了带李家骑兵队赶来助战的那一员将领,便心知是城中的援兵赶来了。而战斗不出意外地进入了尾声,女真人已经死的死伤的伤,余下大部分都被俘虏了。 因为要保护穗儿的缘故,孟旷没有上前助阵,只是驻马于战场外,免得被流矢、飞刀误伤。直到战斗全部结束,进入打扫战场的阶段,她才策马带着穗儿、领着后面那个晕厥的女真人走了过来。 郭大友见到她了,便骑马迎了上来,展露出笑容: “好家伙,真有你的十三!太猛了,你不知道,你这场纵马单骑救援看得兄弟们都惊呆了。” 孟旷憋了憋嘴,这夸奖并不能让她开心,她差一点就要把穗儿给丢了,到现在还在后怕呢。倒是穗儿紧紧攥着她的手,让她心中安慰了许多。 “那李家军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李成梁派来抓我们的?”孟旷问道,她有些糊涂了。 “那是李如柏,李如松的二弟。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但现在看来,他们是专程长途跋涉而来警告我们不要出城的。” “李成梁和张允修不是一伙的?难道之前咱们所有的推论又被推翻了?那李成梁在广宁城外对我们那一通追杀到底是怎么回事?”孟旷实在是不知道眼下的局势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我估摸着李如柏并不是李成梁派来追杀我们的,等会儿回城了,坐下来再谈,我现在也不清楚状况。” 打扫战场,清点人数,锦衣卫百人马队,一人受重伤,十七个人轻伤,无人战死。轻伤的十七人中包括堕马的刘忠坤和中箭的竹妍,他们伤势都不算很严重。刘忠坤堕马后,经验丰富的他躲开了后方马蹄的践踏,控制住了自己的那匹马,躲在了马肚子下,躲过一劫,就是腿摔瘸了,走路不顺。而竹妍内里穿了一件牛皮软甲,所以那一箭看似扎进背里去了,实则只是扎入皮肉半寸,疼是很疼,也流了不少血,但无大碍。 而这一战,二百六十人女真人马队,折损了二十八人,另有三十七人受伤,其余人全部被俘,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追逐战和阻击战,以最先发动攻势的女真人败北告终。所有俘虏被押解入城关押。 就在抚顺关城东门旁的卫兵值房之中,李如柏、关城守将李兴、郭大友、孟旷和穗儿坐了下来谈话。几人面色都不大好看,唯独郭大友一如既往顶着一张笑眯眯的面庞,张口打破沉默: “子贞兄(李如柏字子贞),这还真是许久不见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郭大友……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李如柏没好气地瞪着他道,“你说你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一时了?这么低级的错误你也能犯?” 郭大友忙竖起手掌往外推了推,道:“你先别忙着损我,先解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可把你当追兵了,还以为你老爷子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呢。如果不是你在我们屁股后头撵着我们,我们何至于慌里慌张地着了道?” 李如柏叹息一声道:“老爷子不是想杀你们,当时他只是怀疑你们之中有细作想要诬陷他,他是想拿下你们控制住局面,后面去追你们也是为了抓住张允修,不是要杀了你们。我赶来也不是追杀你们的,是来救你们的。这都是张允修的攻心计,他知道你疑心重,故意造了这样一个误会局。当然,老爷子当时的反应确实很让人误会,是因为当时连老爷子也被骗了,着了张允修的道。后来才反应过来,赶忙派了我过来……” “慢着慢着,我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跟我详细说说怎么回事?”郭大友都糊涂了。 李如柏解释道:“这些日子,广宁城外不太平,我们在外巡逻的探子回报,说是总能看到疑似蒙古人的细作在外游荡。老爷子察觉到不对劲,便命我们加强巡逻,提高警惕,他自己也每日晨间亲自到各个城门巡察。尤其是屡次发现情况的东门,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布防着可以随时上马作战的骑兵队伍,北门则是我带兵守着。老爷子自己每日早间必定第一个去东门巡逻。 然后昨日晨间,就让他撞见了一个在城门外放鹰的可疑人,他立刻上前询问,那人却支支吾吾不答话,显得十分可疑。老爷子便一直守在门口,看他到底搞什么鬼。这个人最后不得不说他是锦衣卫,在给同伴发信号,很快会有人赶来。老爷子一听是锦衣卫,当时警惕心就上来了,怀疑是朝中有人要对他不利。 紧接着孟十三就带着这个女人,还有张允修过来了。老爷子认出张允修后,几乎是认定有人在用张居正的事攀咬他,又听张允修也这么说,更是坚信不疑。加之城楼上又报说不远处有人马埋伏,他就猜这是锦衣卫给他下的套。于是他立时决意要控制住眼前的人,不能让嫁祸成功。谁曾想,老爷子队伍里竟然混进了个细作,那细作放箭射击张允修,还高声乱喊,说老爷子要杀人灭口,老爷子当场就发飙了。混战爆发后,那放鹰的锦衣卫带着张允修跑了,孟十三本领高强,也护着这个女人突围出去。老爷子一看那放箭的细作,竟是个女真人,这才反应过来上当了,敌人不是锦衣卫,而是张允修和女真人,这不是在给他下套,而是在利用他给锦衣卫下套。彼时去追拿城外锦衣卫的骑兵队都派出去了,一时半会儿也召不回来,误会就这么结下来了。后来城卫军还认出来,就是那个女真细作此前扮作了蒙古人在城门附近游荡。” “为什么要扮作蒙古人?”郭大友问,尽管他心中有答案,他还是故意问了出来。 李如柏道:“恐怕是因为老爷子心里清楚张允修和女真人之间有来往,如果直接以女真人身份出现,老爷子会直接怀疑张允修,就不起作用了。而如果扮作汉人,又没办法引起城防军警惕,所以就扮作了蒙古人。” “老爷子知道张允修和女真人来往,又为何张允修出现时,他没有起疑?”郭大友又问。 李如柏摇头叹息:“那是因为……去年年末,张允修独自一人到了广宁,拜见了老爷子。当时他一身落魄,说是刚从女真人那里逃出来,女真人与他起了罅隙,他在女真混不下去了,决意回中原腹地,干脆就当个教书先生,了此残生。老爷子询问他那幅图到哪里去了,他说控制在女真人手里。他还说女真人找到了制图者,即将解开全图之谜,他因此成了无用之人。老爷子见他可怜,便给了他一些盘缠,还专门命我送了他一程,看着他入了山海关。我们当时认为他确实和女真人脱离关系了,此番南下,大概再也不会北上。谁曾想……此番竟是着了他的道。” 他竟然那么早就开始布局了?孟旷和穗儿相视一眼,眼中都有着惊奇和怀疑。 郭大友捻着胡须,也在想这个问题,片刻后他道:“恐怕他在你们面前撒这个谎,最初的意图并非是为了设当前这个局,而是为了混淆李老爷子的视听,让他将注意力放在女真人身上,而不是他的身上,避免老爷子对他起疑。” 他看了一眼孟旷和穗儿,又看了一眼拧着一双浓眉的李如柏,道: “你们也许会很困惑,如果最初不想引起李老爷子的关注,那干脆绕开广宁城,不去拜访老爷子不就行了?但应该这么想,绕开才是不现实的事。因为女真人随后也要入关,这是逃不过关内人的眼睛的,张允修不能和女真人同时出现在关内,因为老爷子知道他和女真人之间的关系,必然会产生联想和怀疑,势必要对他产生关注。既如此,他主动现身,消除怀疑,就成了必要之事。” 李如柏笑了,道:“老郭,这会儿你的聪明劲儿上来了?你说的没错,舒尔哈齐带着三四个人,是在张允修之前入关的,当时走得鸦鹘关,守将有向老爷子汇报。舒尔哈齐报备的是入关到京中,看望一些故人,我们知道他在京中有姘头,甚至还留了种,搜了他们的身,见他们没带什么兵器,人又少,就放行了。半个月后,张允修也入关了,还是走得鸦鹘关,到了广宁城见了老爷子。” “关城守将认识张允修?”郭大友问。 “认识。”李如柏道,说罢看向李兴,灰头土脸的李兴一直垂头丧气、一言不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孟旷,这会儿突然提到这个,他接过话头,慢吞吞道,“我和鸦鹘关的守将朱力伟都是认识张允修、也知道他的来龙去脉的,老总兵一直让我们关注他在女真人里的动向,当初他会出关,就是老总兵放他出去的,本是指望他在关外避风头,不要再回来了。他带着的那幅图,谁也解不开,更是个炸/药桶,一点就爆,万一被锦衣卫查到,实在太危险了。” 郭大友故意戏谑道:“呵,我看你们关城守备也很松懈,马市出入也查得不严,他就算混也能混进来吧,怎么会这么光明正大的现身?” “出关是查得不严,但入关就不一样了……唉,我承认我们关城守备有漏洞,但外面入关的人肯定是要查的,而且全都要做登记,张允修心里清楚,这小子做事极为谨慎,绝不会抱有侥幸心理。而且……他主动现身,恐怕也确实是早有计划,老郭,你应该明白他此次入关的目的了吧,他就是要现身钓鱼的。”李如柏说着,望向了穗儿,看来他也猜到穗儿的身份了。 郭大友右手食指中指并起,在桌面上扣了扣,最后道:“既然是误会一场,只能说我们都被张允修摆了一道。这小子狡猾无比,但再怎么狡猾,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白费。此番他诱捕李穗儿失败,恐怕以后再难有机会了。我想你们也清楚锦衣卫这一次的来意,还望你们配合,这件事关系到大明存续,由不得半点马虎。” 李如柏道:“那是自然……但如今要对付女真人和张允修,却也不是时候,军令已经来了,我大哥带兵已至辽东,很快就要出兵朝鲜了。锦衣卫这次派来的人,能拨多少人出来随你们去女真人地盘上冒险?” 郭大友狡黠一笑道:“这就不需你操心了子贞兄,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还望李游击回答。” 李兴抬眸望向郭大友,就听郭大友问:“你们查到张允修出关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反转再反转,我不是故意玩反转,只是这就是张允修的计策。 感谢在2020-09-24 18:16:44~2020-09-26 17:4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呱QAQ 10瓶;抺茶 3瓶;凤凰花又开、ye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5、第一百九十五章 “你们查到张允修出关了吗?” 此问一出, 李如柏与李兴均是一愣。李如柏也看向李兴,李兴迟疑道:“这我还真不清楚,得查。” “那就尽快查, 不过以我对你们城门守备的观察,你们多半也是查不到的。现在还不能肯定张允修就出关了, 在确定这一点之前,我们不会再冒然出关。我们会先出抚顺关去鸦鹘关与另外咱们的队伍汇合,等你们查明情况, 我们会依据情况制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到时候肯定会知会你们一声。”郭大友下了定论。语毕,他就示意孟旷和穗儿起身离开。 “老郭,老郭!你等一下,今天天色已晚, 你们别连夜赶路了,往鸦鹘关还得往南走几十里呢。今晚你们就先驻扎下来,你们受伤的人也不少, 又奔波这么久了。”李如柏喊住他。 郭大友回身,拱手一揖,道:“多谢子贞兄关照,我等自会寻地方驻扎下来。” 接着不与李如柏多废话,便领着孟旷和穗儿远离了关城东门。此时, 经过一场激烈骑兵战的锦衣卫队伍正在关城南面一块晒谷的空地之上原地休整, 一行三人去与队伍汇合。路上,孟旷道: “老郭,你是不是还在怀疑李如柏?”这是她从方才郭大友对李如柏的态度看出来的。 “确实啊。事态发展到这一步,整个过程各方立场模糊不清,不论是李如柏的解释,还是咱们自己的猜想, 其实都能说通。看在李如柏如此玩命地阻止我们出关,并成功破坏了张允修的诱捕计划的份上,我现在姑且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但我们也不能对他放松警惕。今夜我们原地休整,等天不亮就撤,往鸦鹘关走。与鸦鹘关的人汇合后,我们就立刻再往南,去与赶往九连城的大哥汇合,暂时需要先退避三舍,再思索下一步行动,不能留在此地,风险太大了。” “张允修这次没抓到穗儿,此后定不会善罢甘休。他是否还会冒险再度现身?又或者鸦鹘关也有陷阱?”孟旷问。 郭大友摇头,道:“不大可能,女真人在关内的活动是受限的,他们能有几十个人进来,已经很不错了。类似关外那种两三百人的骑兵团的抓捕行动,绝不会在关内看到。因此对于我们这个成建制的锦衣卫团来说,他们无法形成威胁。” “我觉得,张允修下一步可能会改变策略,放弃阴谋,利用阳谋来逼迫我就范。”穗儿突然开口道。 “你的意思是……”郭大友在思索穗儿的话,孟旷也看向了穗儿。 穗儿解释道:“他要利用的就是倭军侵朝这个机会,他不止一次提到过,说努尔哈赤会将图交给倭人,而这件事是我们绝对不愿看到的。如果张允修此番当真如此行事,我们也绝不可能坐视图就这样落到倭人手里了。那幅图……不仅仅标注了盘踞各地的权贵和财富藏匿地点,同时也是一幅战略要图,很多关键的地形和军事要冲全都标注出来了,再加上张允修这大半年在关内进行的调查和他这些年在辽东的经营,至少这幅图的辽东地区部分将会被补充得极为详细,有助于倭军入侵之后在辽东的大规模军事行动。而一旦倭军在辽东站稳脚跟,以此作为大后方,他脆弱的补给线将立刻不再遭到威胁,而京城此后便是首当其冲,整个北方危矣。” 孟旷点头道:“从这个角度来看,最大的受害者就是李成梁啊,辽东是他的老巢,张允修这就等于是将他家里里外外所有值钱的东西,连带着犄角旮旯里藏着的碎银子都告诉倭国人了,这倭国人侵略之野心必然暴涨,而李成梁则更是再难利用倭军对辽东地区的不熟悉而对其进行阻击了。这么以来,就很难说李成梁会与张允修达成合作关系。” 郭大友叹息道:“唉……这事儿是真的麻烦了,张允修抓不到穗儿,恐怕就会用这种玉石俱焚的策略,逼迫穗儿现身,他心知我们的底线在哪里,而他胜就胜在是没有底线的。当初张居正怎么就将那幅图给了他这个小儿子,这可当真是一招大错特错的棋,如今惹下了这么大的麻烦。等到了九连城,与我大哥商量之后再做决断罢,哦,还有江云平的事,也得跟他上司孙建兴交代。若不是江云平,张允修这个两头骗的诱捕计策也没办法实施。” 此前为了闯关方便,郭大友命手下的锦衣卫就在他们此前驻扎的烽燧堡垒边挖了个坑,用皮革和油布将江云平的尸首裹了掩埋,其上堆了一小堆石块作为标记。这个锦衣卫的尸首恐怕此后就会这样永久地留在此地了,等一切平息下来,也许郭大友还会再考虑回来迁走他的遗体。而江云平的遗物他们都带在身边,此后会带给亲属。 这一夜,郭大友、孟旷他们这一队百人的锦衣卫就驻扎在抚顺关西门之外,他们专门借了抚顺关内厚重的毡毛帐篷和遮挡风雪的木板,临时搭建了营地。驻扎在关城内让屡次上当受骗的他们实在难以安心,生怕睡梦中就被关城守军包了饺子。锦衣卫到辽东之后,已经遭到了多方势力的针对和袭击,实在是难以对任何一方心生信任之感。 被俘虏的大部分女真人,如今在关城之中关押受审,而锦衣卫只控制了一个人,就是掳走穗儿的那个女真人首领。郭大友连夜耗费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对他进行了审讯,想要问出张允修的下落,亦或努尔哈赤兄弟的计划。奈何这厮不仅不会汉语,更是审半天也不说一个字。郭大友这里懂得女真语的只有一个竹妍,她语言天赋能力很强,女真语是与阿都沁学的,除此之外她还掌握朝鲜语和蒙古语。阿都沁有一半女真血统,他的母亲是女真人。黎老三懂一两句,但没办法完全交流。另外刘忠坤总旗也来自辽东,家里人和女真人有做过一段时间的马市交易,懂一两句话,但和黎老三一样,做翻译实在是太难为了。竹妍受了伤,勉力翻译了一会儿,最终郭大友还是作罢了,让竹妍尽早回去休息,他打算带着这个女真人去与罗洵汇合,到时候再继续审讯。 孟旷和穗儿这一夜也没休息好,穗儿一夜惊梦,缩在孟旷怀中也难抑惊惧。孟旷一直安慰她,因此难以入眠,思虑深重。她后怕于今日之事,更是苦恼于自己的笨拙,无法与张允修在智计上进行抗衡。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保护穗儿,将自己最大的优点——武力发挥到极致。 另一个帐篷中,黎老三看护着受伤的竹妍,盯着眼前炭盆中的余烬出神。晦暗的光线中,他的眸光闪烁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面上的表情似是心怀隐忿。也许此时,黎老三最关心的是阿都沁的下落,如果张允修和舒尔哈齐那一批人没出关,那跟踪他们的阿都沁沿途留下的记号为何中断了?他现在人在哪里?是否遭遇到了危险。这一切都令他担忧。 翌日凌晨天还不亮,传令兵就来闯进每一个帐篷,呼唤大家起身准备行动。伤员被集中到一驾昨日就准备好的、支架着油布棚子的四轮三乘大马车之中,其余人员全部上马,收拾好辎重行李,开始往南面的鸦鹘关赶路。 伴随着东方朝日初升,队伍沐浴在雪原朝阳之下稳健行进,尽管是满身的风霜疲惫,却仍然坚毅有志,未曾折腰。 约莫走到临近午时,队伍抵达了鸦鹘关外,并遇到了在鸦鹘关外巡勘的锦衣卫。鸦鹘关的一百锦衣卫,是此前留守辽阳城的那一百人,由郭大友手底下的另一位百户——张力桓百户率领。郭大友领着一百人向西在广宁城外受挫后,一路为追击向东逃遁的张允修,曾路过辽阳城北,派了一个报信兵去了辽阳,让留守辽阳的张力桓带队赶赴鸦鹘关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张力桓依令行事,顺利抵达鸦鹘关后,接到了郭大友从抚顺关外发来的第二道命令,让他注意鸦鹘关内外的人员流动。于是张力桓便派人不间断在关内巡逻,并派了锦衣卫上城头,重点观察城外动向。 如此巡逻约莫大半日后,他等到了郭大友队伍前来与他汇合。鸦鹘关守将朱力伟出乎意料是个儒将,性格比较温和,胜在谋略过人。他对锦衣卫队伍做到了高规格的接待,但这种接待之中明显还带有一定的谨慎与防备。锦衣卫提出的要求他都应下了,但相应的,他也派出了他的人,一直随在锦衣卫身后行动,仿佛是在监视锦衣卫的一举一动。对此,张力桓没有表现出异议,这是老成持重之举,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郭大友的到来显然让张力桓松了口气,而当他见到郭大友这支百人队伍的伤残状况时,顿时吃了一惊。 一行人就在鸦鹘关西门外进行了一次简短的会面,郭大友将此前发生的事都告与张力桓知晓,并说明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张力桓作为下属,当然并无异议,不过他却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我也是半个时辰前刚接到的消息,李如松的大军已经过了山海关了,估摸着再有两三日就能全部在鸭绿江边集结。届时,锦衣卫也得尽快到位,入伍报到,开始参与渡江抗倭的行动。我恐怕……咱们确实再没什么时间可以深入女真人的地盘去抢夺那幅图,或者和张允修周旋了。除非……要分头行动,那能用到的人手就会很有限了。” “也许咱们不必两线作战,我此前就在想,咱们做事情可以不用这么被动。现在都无法确定张允修到底有没有出关,这家伙很有可能还躲在关内。咱们得想个办法,转换一下立场。我们一直在明而他在暗,他一直在设陷阱让我们上钩,如今该让他也常常这个滋味了。”郭大友道。 “我有个粗略的想法……”与会的穗儿开口道,“这只是个念头,还不成形,需要和大家商议,看看如何细化其中的细节,让这个计划变得可行。” 众人都向她投去目光,穗儿继续道:“老郭说要做陷阱,咱们现在手里确实捏着几个饵料,最大最诱人的就是我了,也因此,如果拿我设饵,张允修必会慎之又慎,恐怕不会轻易上当,做局的难度就大。另一个则对他的吸引度要相对低一些,但在某些特殊的局势下也会吸引他现身。” “你是说……汪道明?”穗儿话还没说完,郭大友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了,而与郭大友同一时间反应过来的还有孟旷。 “没错。”穗儿点头,“汪道明与张允修之间应该达成了某种协作关系,如果咱们能让张允修认为他若不与汪道明合作,就再难抓住我的话,也许他就会上这个套。我们得想办法让张允修带着万兽百卉图出现在朝鲜战场之上,让他去与汪道明汇合。这么做有两个好处,一是咱们不用冒险深入女真人地盘,二是能对张允修、汪道明和万兽百卉图一网打尽。” 孟旷的眼睛亮了,而郭大友则呵呵一笑,道:“很好的想法,穗儿姑娘,值得盘一盘。咱们即刻启程,赶赴九连城与大哥汇合,然后做一次详尽细腻的沙盘推演,这一回,看看到底谁更计高一筹!”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在周二,继续求评论。 感谢在2020-09-26 17:48:41~2020-09-27 18:5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紫耀45 2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6、第一百九十六章 就在郭大友和孟旷、穗儿等人赶赴九连城, 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时。另一头的孟子修一行人已经在赵子央的户部身份掩护和詹宇的游说下顺利出得山海关,继续深入辽东地界。唯一的阻碍是他们在关内多滞留了一日的时间,原因是詹宇的顶头上司——征朝先锋副总兵查大受坚持要求他们随大军一起出关, 不得擅自行动。在这一点上,赵子央做了让步, 其余人也没有太大的异议。 詹宇带着赵子央、孟家兄妹、白玉吟一行返回山海关后,便恰好遇上了最新的调令传达而来,后方率领中军大部的李如松说他再有半日便可抵达山海关, 如山海关排查无疑点,查大受可率先锋营拔营再向前,并以最快的速度先抵达宽甸堡,等待大军会师。 也许是查大受顾忌赵子央的户部调粮官的身份, 他执意要求一行人随大军行动,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查大受想和户部官员搞好关系, 让户部官员对他手底下的兵多照看,粮草给足了。也因为有着赵子央这一层中央朝廷官员身份的掩护,孟子修、孟暧、白玉吟和罗道长,包括邱白率领的鸾祥商行、赵氏粮行的联合商队,在先锋军中得到了特殊的照顾, 不仅在山海关内得到了盛情款待, 出关后这一路上,吃喝住行,都享受着特别待遇。就像被供起来的菩萨一般,让一行人十分的不适应。 倒是詹宇,这回他真是没帮上什么太大的忙,自己觉得不但没长脸反倒有些丢脸面, 处境颇有些尴尬。最近两日虽然每天也都会来看望一行人,却总是坐一下就走,像是屁股上扎了根针似得总是坐不住。尤其是见了孟暧,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看都不看孟暧,掉头就走。那反应让孟暧一头雾水,更是心下略有些受伤。 但孟暧到底善解人意,也大概能明白詹宇在想什么。只是孟暧也有她自己的矜持,詹宇回避她,她也不会去主动找詹宇。其实到现在为止,她确实对詹宇有些上心和在意,可要说这是对他拥有特别的感情吗?孟暧不大确定。她见过深陷情爱中的人那种痴醉的状态,她的姐姐和小穗姐就是模范,她觉得自己不是那样的,对詹宇没有那种强烈的情感依赖,因此她到现在也不能确认自己的心意。 但是这一路上白姐姐可没少开她的玩笑,现在连罗道长也加入进来了。 “我说小暧,你看詹宇就在那里,你不去和他打个招呼?”此时此刻他们正乘坐在马车之中,大部队正往广宁城行进,估计不久就将抵达广宁。詹宇就骑马在马车侧前方,白玉吟又开始逗她玩了。 “好姐姐,你饶了我吧。”孟暧很是无奈。 “小暧,你这就不对了,人家詹宇每天都来看你,嘘寒问暖的,连我们都爱屋及乌了,你也得表示表示啊。”不出意外,罗道长开始跟着起哄。 孟暧不禁抚额,然后她的好哥哥便挺身而出保护妹妹了。 “行了,你们别逗小暧了,她也是大姑娘了,该怎么做她自己有数。”孟子修这两日心绪不佳,尤其是每每詹宇出现时或者身边有人提起詹宇,他的脸就拉下来了。 “你说说看你,当哥哥的不替妹妹着想一下终身大事,成日里不待见人家詹宇,为人兄长也太没风范了。”罗道长不禁埋汰起孟子修。孟子修无法反驳,只是鼓着腮帮生闷气。 白玉吟望着气嘟嘟的孟子修捂嘴笑,这个人往日里看着那般潇洒旷达,这回涉及到自家妹妹的婚事,倒是心里不痛快了。 “也没见晴妹妹跟你坦白和穗儿的事时,你有这么大反应啊?”午间暂时原地休整用午食时,白玉吟故意拉着孟子修躲在僻静处,开口问他。 孟子修道:“那不一样,穗儿是女儿家,她家里又没有其他人了,明摆着将来是要跟咱们一起过日子的。但小暧不一样,她若是看上了哪家男子,那是要嫁到人家家里去的。我就这么两个妹妹,这么多年聚少离多,你说我如何舍得?” 白玉吟闻言,眸光中的谑然隐去,取而代之则浮起柔情。她勾住孟子修肩颈,侧首伏在他肩头,安慰道: “那……你可以问问詹宇愿不愿意入赘嘛……但你不能因为小暧要嫁出去离家,就因此耽误她一辈子的幸福呀。” 孟子修握住她的手,怀抱住她,用下颌的胡茬亲昵地蹭着她的发顶,柔声道:“我当然明白,我只是……闹情绪罢了,你懂我的。詹宇……这个年轻人据说与次辅张位是表亲,我实在不认为他这样有背景又有前途的大好青年会入赘我们孟家,到最后恐怕还是小暧嫁给他。那种豪门大户,我怕小暧进去会受委屈,她从来没在那种复杂的大家族中生活过。” 白玉吟一时间没有说话,半晌才道:“好了,咱们先不想这些。等一切都能安定下来,再从长计议。小暧现在也没表明心意,最终还是得看她的意愿。” “嗯。”孟子修点头。 先锋军赶赴广宁城,大部队自城外驻扎,为首将领诸人入城与驻守广宁的总兵杨绍勋及其手下将领见面,重点是要拜见前总兵李成梁。查大受本就是李家培养出来的健儿,此番出征,也算是回了自己的家,不拜见一下大家长说不过去。 赵子央也在其列,在杨绍勋的总兵府中见到了百闻之中的辽东霸主李成梁。如他所想象的那般,李成梁是个精神矍铄、健壮高大、威望颇重的老者,只是不知为何看上去面色不大好,情绪也不高,似乎在烦恼着什么。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从李成梁身上被转移开了,因为广宁总兵府恰好有斥候来送前线朝鲜战报,之后杨绍勋、李成梁与查大受等人还详细梳理了一番朝鲜遭到倭军入侵后的整个战争过程,便于查大受的先锋军做出预判。内容之详实精彩,容不得赵子央走神。待到他回到孟子修等人入住的驿站客房中,他便将自己所听所学尽数告与家中人知晓。 自四月倭军侵朝以来,一路势如破竹,朝鲜境内鲜有人可抵挡。但鲜有并非没有,近几个月来,朝鲜国之中还是涌现出了大批的抗倭军民,确实给倭军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打击。 由于官军频频失利,糟糕的战况让朝鲜老百姓知道只能依靠自己保卫家园。起初,由于朝鲜王庭和官员长期对百姓进行高压统治,致使民怨积累,长久不衰。倭军打来后,朝鲜各地出现百姓绑架、抓捕官员乃至于王室成员,将他们献给倭军的现象。最为突出的,就是临海君和顺和君双王子在咸镜道被乱民抓捕,献给加藤清正军之事。朝鲜王室在逃出汉城后,希望通过将王室分散至遥远的北方各地以凝聚人心,双王子就是因此被送到了江原道和咸镜道南部,后来随着倭军的不断向北推进,双王子不断北逃,最后逃到了图们江南岸的东北边城会宁,然后就被乱民五花大绑献给了加藤清正。 但由于倭军在朝鲜境内的为非作歹,起初指望外来军队帮助他们清理地方豪强压迫的朝鲜老百姓意识到倭人更不是什么好东西,因此,义军突起。主要分为三股势力:义兵、僧兵和重新集结的官军。 义兵代表以庆尚道的红袍将军郭再祐声名最为显赫,此外还有全罗道的高敬命、金千镒和赵宪,这些人都曾是儒生,亦或两班子弟,他们在地方上的声望使得他们能够快速组织起老百姓,给倭军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朝鲜王李昖是第一个想到要组织起僧兵抵抗倭军的人。但此前,朝鲜各地其实一直在排佛,因为程朱理学是朝鲜士族心中的圭臬。李昖逃到义州后,专门派人召休静大师出山。曾经身为儒生的休静大师,为了证明僧人的价值和他深藏内心的拳拳爱国之心,便答应了朝鲜王的要求。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开始出面动员全国的僧人,在他的檄文号召下,全朝鲜八千多名僧人拿起了武器,如全罗道大兴寺住持处英、战争爆发时正在金刚山榆岾寺的惟政、忠清道青莲庵的灵圭、京畿道青龙寺住持永宗。虽然僧兵人数不多,实力也不算强,但八月时,他们与赵宪带领的义军一起发动了清州之战,给倭军第九军蜂须贺家政军造成重创,并夺回了清州。 而官军之中,表现最为亮眼的,莫过于全罗道左水使李舜臣。 倭军十来万军队,分批十一军,一一深入朝鲜狭长的国土之内,因而亟待建立起一条源源不断的补给线。而倭国本土与朝鲜之间,唯有海运一条路。目前倭军能够控制的海上补给线只有南部的对马海峡,所有的辎重粮草必须运抵釜山,再从釜山走陆路北上。一路上都是险峻的山峦险峰,走起来实在是太艰难,道路不畅。在越来越多的大军进入朝鲜国土后,倭军开始沿着朝鲜西岸向北摸索,试图控制黄海海权,开辟一条西北海运补给线,避开陆路运输。 而占朝鲜水师三分之二兵力的庆尚道左、右水营,因为指挥官朴泓和元均惊慌失措的错误指挥,致使自我凿毁船只,原本数百艘战舰,最后只剩下可怜的几艘。朴泓逃往内陆,而元均则躲在海岛之上,向李舜臣求援。全罗左水使李舜臣在倭军侵朝的最开始十来天内没有擅动,哪怕接到了元均的求援也如此。因为未得朝廷调令,他要履行自己防护辖区的职责。同时,他也在做准备,他需要的是庆尚道附近复杂水域的海图和倭军情报。他在等全罗右水使李亿祺,打算与他合兵一处,组建一支九十艘战舰的联合舰队。 汉城沦陷后,李舜臣没等到李亿祺的水军,却接到了朝廷命令,让他与元均合兵。无奈之下,李舜臣只得率领三十九艘主要以板屋船和中型挟船组成的战船船队,加上四十六艘与舢板无异的鲍作船用作侦察船,离开丽水港,出发去会元均。在唐浦与元均汇合后,他们继续向东行驶,往巨济岛寻找倭军。在绕过巨济岛南端时,有斥候来报,发现倭军的船只停靠在玉浦。玉浦位于巨济岛一处较大的海湾内,于是就在此地,李舜臣打响了朝鲜水军抗倭的第一炮。 李舜臣在玉浦海湾做了个大口袋,将实力并不怎么强大的倭国水军大部歼灭于海湾之中,剩余小股倭军上岸奔逃。随后在合浦和赤珍浦,李舜臣也消灭了一部分倭军,但如今看来,这并非是倭国水军的主力,大多都是运输船。 几日后,在露梁津,李舜臣遭遇了倭军水师主力舰队。一场震惊倭军乃至于明廷的大海战爆发,李舜臣与元均的联合舰队对倭国舰队造成了重大打击,摧毁敌舰七十二艘,斩首八十八级,杀敌无数。己方战船几乎无损,阵亡十一人,二十六人负伤。 之后的七月,与全罗右水使李亿祺合兵一处的李舜臣又先后在闲山岛和安骨浦重创倭军,致使倭军水师急剧萎缩。九月,釜山海战又消灭了倭军舰队四分之一的战船,此战过后,倭军再也难以开辟西进海上补给线。 双方水军实力如此悬殊,关键在于战船。李舜臣的战船包括坚不可摧的龟船和板屋船,炮火箭矢极难击穿,加之双排桨为动力,更为灵活机动。大口径火炮更是让倭军战船难以抵御,脆弱的倭军战船都是用渔船改装而来,铁炮一击即碎。 因为有李舜臣的存在,致使倭军在海上的行动遭到了严重阻碍,被打得龟缩在釜山不敢出港,严重短缺的后勤补给,也进而影响到了深入内陆的倭国陆军的行动。烽烟四起的朝鲜国土之上,各路倭军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抵御,损伤在渐渐扩大,向明国辽东挺近的势头逐渐被削弱,减缓。 最新一场发生在半月前的战斗情报传到了辽东,战斗地点在朝鲜南部海岸的晋州。晋州守军表现出了顽强的意志,守将金时敏和赶来助阵的红衣将军郭再祐迫使倭军久攻不下,不得不撤退,晋州城守住了。 以如今的情势来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似乎倭军已然后继乏力。而即将踏上朝鲜土地的明军,恐怕将带给倭军进一步的毁灭性打击。对此,身为先锋大将的查大受充满了信心。而作为调粮官的赵子央则向孟子修等人表示,他持保留态度,因为大明内部各方的协调也难说是一帆风顺,铁板一块。 过了广宁城,查大受率领的先锋营又先后走过营口、定辽右卫等戍卫关城,于十一月初八抵达宽甸六堡,与在此避难的朝鲜王李昖会面。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更新就在十一长假了,8天假,更新不会少于6章,请继续关注支持。[doge] 本章是进一步的朝鲜战况梳理,如果对李舜臣和壬辰海战感兴趣,可以去看看电影《鸣梁海战》,不过这个片子讲述的是日军第二次侵朝时发生的海战了,文中只是第一次侵朝。且影片并非完全是史实,有点韩式抗倭神剧的意思,批判性地来看。想正儿八经的了解历史的,还是要找史料研究。第二次侵朝时,明军水师也大放异彩,就是露梁海战。 本章知识点比较多,先解释一下文中提到的船只: 1、龟船是公元1591年,朝鲜全罗左道水军节度使李舜臣将军带领士兵和工匠制造的。龟船长35米,宽为11.8米,高为5.2米。船左右各有10个橹,桅杆可以竖起或倒下。龟船夹板之上照着一层铁质的硬壳(是否全部为铁质有争议,因为朝鲜钢铁产量不足,但防御性很高毋庸置疑),类似龟甲作为盾防,其上有70多个枪洞,可以放枪、炮或射箭,船舱有房舱、仓库等26个船舱,铁甲上有很密的刀子和锥子形铁签子。船头是乌龟状,从龟的嘴中可喷吐出雾气,烧硫黄和焰硝等毒气使敌人慌作一团。缺点是龟船体积较小,能运载的人和物都不多,不适宜远洋作战,只能在近海航行。 2、板屋船体积庞大,可乘载近百人,航行速度较慢,但战斗时仅需数十人的水手便能灵活操作。当时的朝鲜水军常以板屋船为主力战船,搭配剑船、猛船等小型的快船作为护卫,构成水军战队。 3、李舜臣水师驻守的丽山港位于朝鲜半岛南部海岸线的西南侧,因而他能成为日军西进的阻碍。 4、朝鲜八道,相当于省级行政单位,于朝鲜太宗13年(1413年)划分,包括咸镜道、平安道、黄海道、京畿道、江原道、忠清道、全罗道、庆尚道。 5、加藤清正,初代熊本藩主。出生于尾张国中村。由于与羽柴秀吉(即后来的丰臣秀吉)有血缘关系,故开始追随秀吉。1588年与小西行长受封,各分得九州肥后国的一半。在壬辰战争中,率第二军紧随小西行长第一军之后,他的第二军进攻咸镜道被认为是倭军指挥的一个重大错误。 感谢在2020-09-27 18:50:51~2020-09-29 18:1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紫耀45、橘里橘气 10瓶;鱼儿的月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7、第一百九十七章 宽甸六堡, 指的是大明最东段长城上自北向南绵延的六座防御性堡垒,分别是面向西北方的新甸堡、直面东方的宽甸堡以及其南面连续绵延的大甸堡、永甸堡、长甸堡、向西南方向防御的苏甸堡。六堡又称作“六奠”,既有定立之意, 也蕴含着给来犯者入奠的一丝震威煞气。一座堡垒城池经管一段长城,绵延三百多里。这六座堡垒的历史并不太长, 乃是万历初年在张居正和李成梁的主持下修建完备。 有明以来,辽东地方的边策频频错位,致使明廷对辽东的把控逐渐削弱。成祖将守辽东的宁王从大宁迁到了南昌, 导致辽东面向蒙古大部的防御出现巨大漏洞;宣宗允许侯显招降的女真诸部内迁,导致长白山支脉这道天然屏障失去作用,又将开平卫内迁,导致太/祖构建的以东胜卫、开平卫、大宁卫为核心的长城以北防御体系彻底瓦解, 大明边防前哨尽失,以至于正统时期由知院阿剌率领的瓦剌骑兵竟然能直接冲到位于辽阳的大明辽东都指挥使司校场上;孝宗时期户部尚书叶淇对开中制进行改革,称开中折色制【注】。此举导致了包括辽东在内的所有大明边防重镇的商屯、民屯都败坏殆尽。其中的辽东由于未设府县、未施行移民实边, 所以“旷土寡民难以养军”,地旷兵寡难以守卫等问题尤为突出。 李成梁出任辽东总兵前的辽东已经出现了民生凋敝、士气低迷、守备空虚、将领贪污腐化、军户不断逃亡等严重问题,导致辽东明军在抵抗土蛮和女真诸部的入侵中连连战败,十年时间竟然有王治道等三任辽东总兵战死,以至于出现了海、建诸部日强, 皆建国称汗的局面。 李成梁接管辽东后, 在前期取得数场关键性胜利的基础上,分析辽东存在的军防问题,明确缺乏边防前哨、面向蒙古方向存在巨大防御漏洞、天然屏障失去作用、旷土寡民、地旷兵寡等问题,使得土蛮与女真诸部能从西、北、东三个方向对辽东形成包夹之势,导致明军在进行防御部署时会出现处处设防,则处处兵力薄弱;不处处设防, 则会顾此失彼的局面。并且在出兵打击土蛮或女真时候,常常会因为担心另一方趁机来犯而不敢深入追击,所以,必须得将土蛮或者是女真诸部“看管”起来,使其不能影响明军在辽东的军事行动。 依据自己多年在辽东征战的经验,李成梁准确地选择出了“看管”对象——相对弱小的女真诸部。 其实李成梁选择女真诸部的原因也不复杂,主要是因为女真诸部要想进犯辽东必须得经过宽甸附近的十岔口,并且当时宽甸地区北界王杲,东邻兀堂,是东胡分犯要路,乃诸夷必争之地。所以,李成梁只要派兵占据宽甸地区,就能将女真诸部“看管”起来。 恰逢万历元年,张居正派遣兵部侍郎汪道昆前来巡抚辽东,于是李成梁就向他提出了占据宽甸地区的计划——将险山五堡迁移至宽甸地区,以此为基础建立新的宽甸六堡。 随后,汪道昆将李成梁移建宽甸六堡的计划写成塘报上交内阁,他提到:“张其哈喇甸子土沃可耕,且去暖阳等处适中,声援易及,宜移建孤山堡于其地……出险山一百八十里亦得沃地,宽佃子、长佃子、双塔儿、长岭、散等五区,且当松子岭等处极冲之地,宜将五堡军移建各处,修建六堡……”。 收到汪道昆的塘报后,张居正对李成梁移建宽甸六堡的计划大加赞扬,于是他立即派右佥都御史张学颜出任辽东巡抚,支持李成梁移建宽甸六堡。 张学颜到达辽东后,立即对辽东的防务情况进行了全面考察。随后,他得出了结论:辽东地旷兵寡,既分防不周,广宁、辽阳官军,又一时策应不及,若任其蚕食,靉阳之东将来当为无人之境矣!如不速采取措施,再迟数年,不惟养成虏患,滋蔓难图,抑且内变潜生。然后,张学颜又在李成梁的带领下前往宽甸地区进行实地考察,并在那里露宿三夜,认为李成梁移建宽甸六堡的计划确实可以“夺虎穴以为内地之藩篱,据羊肠以塞东胡之孔道”。至此,李成梁移建宽甸六堡的计划得到批准,并随即开始实施。 修建完毕后的宽甸六堡,一般以主守将驻扎的宽甸堡为统括冠名,称之为宽甸六堡。宽甸堡并不很大,周长也就八里,城高两丈半,北宽南窄, 呈倒梯形。城北依山无门,内部进出只有西与南两门,东门则直面外敌,守备森严。朝鲜王京汉城失守后,一路向西北逃亡的朝鲜王李昖最终逃到了宽甸堡,得到了辽东明军的庇护。而查大受率领的征朝抗倭先锋军,抵达的也是这座堡垒。 十一月初九是赵子央、孟家三人与联合商行队伍抵达宽甸堡的第二日。他们前日很晚才抵达,因而抵达后宽甸堡守军也未及设宴接待,只是安顿先锋军扎营入驻。 一夜休整,第二日晨间,正在用朝食的孟家一行人接到了一位查大受副将送来的消息,说是有一队两百人左右的锦衣卫从鸦鹘关南下,刚刚抵达宽甸堡西门外十里,已有报信传来。 一听说是锦衣卫,孟家众人顿时来了精神,忙询问那报信的军士是否有提及带队的锦衣卫指挥是谁。副将告诉他们,来者正是郭大友。 众人大喜,如果当真是郭大友,那恐怕孟旷和穗儿也会很大可能与他在一处,那他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欣喜之下,一众人等忙不迭地起身,准备去西门外迎接锦衣卫。那副将却忙拦住赵子央道: “赵主事,查副总兵命我来寻您,他希望您能随他一起去堡城见一见朝鲜王。” “马上就去吗?”赵子央问道。 “是的。” “好吧,我换上官服,这就随你去。”赵子央无奈道。 所谓“堡城”实际上就是宽甸堡主将所居住的一座堡垒内的夯土院子,实在是谈不上有多么豪华。朝鲜王如今就落魄地居住于此地,宽甸堡的守将将自己的主屋让给了他,自己则住在偏屋,其余随侍朝鲜王近臣只有三四人留下照顾李昖的起居,大多数女眷亲族连这个院子都住不了,只能让附近的民居将院子让出来腾给他们住。 赵子央随在查大受身后,与另外两名副将一道进入了堡城,宽甸堡守将佟养正在门口迎接他们,引他们往主屋中去。 “老弟,你这屋院也算是蓬荜生辉啊,朝鲜王都来住过了。”查大受对着佟养正打趣道。 佟养正在这苦寒之地呆的久了,满面的风霜,眼神却很坚毅,不大像是其他那些醉生梦死的辽东守将。听查大受打趣他,他也哈哈一笑,粗声粗气地回应道: “是啊,多少人一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不过我宁愿不要这福气,你说堂堂一国之主被人打得只能龟缩在别国边城里接受庇护,这多憋屈啊,还不如找棵歪脖树吊死算了,好歹还有点骨气。” “哈哈老弟,你这话可别让朝鲜王听到,不得被你气得吐血啊。俺这回也好歹是来帮他打仗的,咱客气点,以后估计好处少不了。”查大受五大三粗的,心思倒是鸡贼。 “得了吧,那朝鲜王也听不懂我说甚,他身边有个劳什子翻译,是个没卵蛋的,说咱们的话更嘴里含了根棒子似得,我非得听上三遍才能听明白他说什么。”佟养正配合着这段话做了个猥琐的手势。 “哈哈哈哈哈哈……”查大受被逗得放声大笑,二人面上的笑容真是心照不宣。 这番粗鲁无礼的对话让一旁打小读圣贤书的赵子央听得直瘪嘴,心道果然是附属小国的君主,被大国边将这般羞辱,实在是可怜。 入得正堂主屋,赵子央见到了坐于上首,一身朝鲜士人服饰、头裹网巾、戴着大帽的朝鲜王李昖。这位朝鲜王看上去倒是平易近人,也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下硬是摆架子,不着王服、不摆仪仗,看来是很清楚现在自己的处境,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只是尽管他努力维持面目上的威严镇定,也难掩他见到明军将领时浮起的那一丝卑微与欣喜。眉目间的阴云愁容也并非是短时间内舒眉张目所能消减的,而鬓间催生的白发与面上那久未修整、已显凌乱的胡须更是暴露了他目下的窘境。 李昖今年也不过四十岁,看上去却似有六旬的老态了。 查大受见了他,倒也敛了粗野张狂之气,显得恭敬地行了揖礼,但并不跪拜。他身后众人也有样学样,包括赵子央。李昖根本不会去计较礼仪的问题,面带笑容地请众人落座。然后他率先开口,由他身边的一名朝鲜宦官做翻译。这口音确如佟养正所言极难听懂,众人废了不小的力气才明白他到底在说甚么,不过因为朝鲜国与大明互通文字,好歹还是有对话的途径的,朝鲜王身边也一直跟着一位记录管,手书记录朝鲜王所说的话,记下的文字便会传阅给下面的明朝诸将,以方便众人理解。 最开始无非是寒暄,李昖感激明军将领的到来,查大受也表示会尽全力帮助朝鲜抵御倭寇。接着李昖向查大受介绍了一下朝鲜境内的现状,重点提及了驻扎在平壤的小西行长第一军。 “倭军已然后继乏力,如能重创占据平壤的小西,必能迫使倭寇退兵,届时局势便会明朗了。”李昖说道。 查大受、佟养正和赵子央站起身来,望向堂屋内张贴在墙面上的舆图,沉吟不语。 不多时,查大受询问佟养正:“祖承训那里是什么意思?” “老祖要洗刷耻辱的意愿很强,已经屡次三番报告总兵,要求再次作为先锋入朝,攻克平壤。现在他手底下的蓟州镇兵有两千四百人,加上本来要派到建州卫的炮手六百人,游击张奇功麾下三千人,自九月就驻扎在鸭绿江边,不断扩充军力,筹备辎重粮草,现在大概集结了将近七万,蓄势待发。老查,你的先锋营可能不会那么快入朝,总兵留着你的部队有后用。”佟养正道。 查大受点头,道:“之前就是因为辎重粮草和兵力不足的问题,我们必须得拖时间,得等西北战事结束。现在还得再拖个十天左右,才算准备就绪。” “再拖就入腊月了,届时鸭绿江完全冰封,渡江是容易了,但……”翻译将祖承训的话翻译给朝鲜王李昖听,李昖担忧地说道。他那没说完的后半句明显是指“敌人打过来也会变得更容易”。 查大受没理会李昖的焦虑,又问道:“那个派去与倭寇谈判的游击,姓沈的,有没有可能再给咱们争取点时间?” “沈惟敬游击此前与小西行长达成了五十天的停战协议,但这眼看着就要到期了,小西行长恐坐不住了,沈游击马上就要再去平壤,不知此番可否有进展。”佟养正道。 “那他报回来的敌军情况呢?多少人,装备如何?”查大受问。 “这……很难说。”佟养正欲言又止。 “什么叫很难说?”查大受蹙眉,赵子央也起了疑惑。 佟养正道:“沈游击此前托朝鲜大臣从平壤递回消息,说平壤人少,只有千人左右,大部军队在咸镜道。但后沈游击归来,带回的说法又完全相反, 说是平壤有日军大部驻守,需七万人才能攻克。倭寇那里放出的都是三四十万的消息,恐怕是虚数不实,但派出去的探子回报则各不相同,有说人多,也有说人少,实在是云里雾里,搞不明白。” “你们那个沈游击,他不可信,反复无常。”朝鲜王李昖听完翻译转述后,出声说道。 这朝鲜王倒是耿直,辽东军大多数人也觉得沈惟敬此人并不可信,但他毕竟是唯一进入过平壤城的明人,他带来的七万情报还是受到了重视,目前驻扎在鸭绿江边的祖承训军就是七万人编制,对外号称十万。 “这不行啊,情报都搞不清楚还打什么仗?我们的探子太弱了。据说,锦衣卫派了三百巡勘精英来了辽东,专司情报,现在人在何处?”查大受问。 “刚接到报信,有两百人刚抵达宽甸堡。另外还有一百人目前在最前线的鸭绿江边,这是两天前从九连城那里传来的消息,” “这么巧?咱们这就去见见锦衣卫去!”查大受兴冲冲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喜庆的节日里,祝大家国庆、中秋双节快乐,八天假日不少于六天更新,后面几乎天天都会有更新哒。请大家多多支持,多多评论,搞活气氛,小书拜谢。【拱手】 【注】所谓“开中”,也就是国家利用手中的食盐专卖特权,吸引商人纳粟于边,官给引目,支盐于坐派之场,货卖于限定地方。为了达到制度设计的目的,朝廷方面曾努力为商人开中销盐提供方便。 在开中制下,明廷直接控制着盐的生产,掌握着盐的专卖权,可以根据边防军事需要,定期或不定期地出榜招商。应招的商人必须把政府需要的实物(如粮、茶、马、豆、麦、帛、铁等)代为输送到边防卫所,才能取得贩卖食盐的专门执照———盐引。然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支盐,并在政府指定的范围内销售。 开中制度的全过程可分解为报中、守支、市易三个有机组成部分。“报中”就是商人按照榜文要求的开中项目,将军需物资供应驻军,而以从官府领取盐引作为交换条件。 一般说来,凡有驻军处均可报中,但各地情况又自不同。永乐以后,报中多集中于辽东、蓟州、永平、密云、昌平、易州、宣府、大同、山西、延绥、宁夏、甘肃、固原等所谓的九边地区。 “守支”就是商人完成报中任务以后,凭盐引到指定盐场守候支盐。无引支盐或越场支盐均会受到惩罚。“市易”就是商人将盐投入销售市场,并转化为货币盈利的商业行动,这是盐商贸易活动的最后阶段,从而完成了开中支盐的全过程。 明朝洪武时期为了防卫瓦剌和鞑靼对中原的袭扰,设立九边进行防御。由于九边距离帝国的统治中心遥远,后勤补给困难重重,为了减少这种负担,洪武帝(洪武三年)与山西商人达成了一个协议,山西商人向大同、居庸关等几大边关要塞输送粮食,山西商人获得了合法贩卖“官盐”的资格。这一举措,在一定程度上虽然减轻了朝廷补给九边的负担,但是却损失了相当大份额的盐税。山西人商人不仅获得了河东盐池的盐引,也迅速的垄断了两淮的盐引。帝国虽然节约了每年九边的500万石的后勤供给,却也损失了大规模的盐税,在更大程度上减少了国家的财政收入。 简单地说,明初是商人把内地的粮食、粮仓运到边防,然后官府以什么来补偿呢?给你盐引,相应的运多少粮食给多少盐引,然后拿这个盐引到盐场去领盐、去销售,商人赚的是差价(输粮换引),这个叫开中制。所谓盐引,就是垄断运销盐的凭证。这个制度直接催使“晋商”崛起。 开中折色制,是后来市场发达、银本位发展之后,政府准许盐商用银两换取盐引,盐商无须再运送军需物品到边疆,这就使得晋商的地理优势丧失,遭到了其他商帮的竞争冲击。边军后勤补给也从实物消散于无形,给了各层更多的盘剥空间,使得边防事务更为艰难。直接结果,就是帮助手握大量银钱,并深耕两淮运输的“徽商”兴起。 感谢在2020-09-29 18:11:50~2020-10-02 17:54: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抺茶、若禅。、豆浆两勺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185371 20瓶;12紫耀45、忘忧。、呱QAQ 10瓶;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8、第一百九十八章 十一月初九, 漫天的风雪已停,在稀薄微弱的阳光照射下,两百人锦衣卫队伍于旭日东升之时抵达了宽甸堡西门之外。老远的, 眼力非凡的陈当归就看到了城门口有人迎候。他向郭大友报告了一声,一旁的孟旷也听到了, 稍微又靠近了一点,孟旷看清了门口的人,顿时大喜。 “是我哥和小暧他们!”她欣喜地对身旁的穗儿和郭大友道。 “你们快去罢。”郭大友笑道。 孟旷忙领着穗儿策马向前, 迅速来到了西门之外。由于此前打过招呼,宽甸堡西门的守军并未进行阻拦。孟旷和穗儿在西门口下马,急急地奔到了家人们的面前。看着身子硬朗了不少、皮肤更黝黑了的二哥,一脸欣喜的孟暧还有满面笑容的白玉吟、罗道长, 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与家人们一一拥抱,穗儿也随在她后面偷偷抹眼泪, 然后就被白玉吟、孟暧团团抱住。 “你们来的比我想象中要快啊。”孟旷道。 “这一路上有郡主的队伍庇护,后面还遇上了军队护卫,我们是跟着李如松的先锋军来的。”孟子修解释道。 “阿晴,你猜我们遇到了谁……”白玉吟笑着道。 不等孟旷猜,她就向后一指, 孟旷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一身轻甲的年轻将领, 她很快就认出那人,不禁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詹宇詹指挥?” “是啊,就是詹宇。他现在是先锋军的一名参将了。咱们过山海关的时候,恰好就遇上了他,之后便一直与他所在的先锋军同行。”白玉吟进而解释道。 孟旷上前打招呼,詹宇还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暂时也不打算让他知道,所以打招呼时孟旷并不说话。她很热情地拍了拍詹宇的肩膀,詹宇见到了孟旷也并不意外,反而透出一丝喜悦,恭敬地拱手行礼,毕竟眼前这个人才是他所知的孟暧的“亲哥哥”。 “詹指挥……哦不,你现在是詹将军了。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孟旷身边,穗儿替她开口打招呼。 “多谢穗儿姑娘挂念,詹宇一切安好。” 打过招呼后,一行人率先入城。詹宇在最前方领路,后方孟子修、罗道长携着孟旷讲述他们这一路的经历,孟旷现在也不大方便说话,便只能听他们说。而白玉吟、孟暧和穗儿随在后面,白玉吟正向穗儿悄声说着孟暧和詹宇的事,孟暧无奈地在边上听。穗儿一边听,一边观察着独自一人走在前方的詹宇,还有身边的孟暧。见着两人似乎在刻意避开彼此的目光,但又不经意地要望向彼此,穗儿双眉微挑,面带笑容不动声色。 他们被领到了当下众人暂住的驿馆之中,詹宇就先离去了,他还要去接后续即将来到的郭大友的队伍,作为外人,他也不便在人家家庭团聚的时候打扰。 穗儿被白玉吟拉去了孟暧的屋子里,孟暧知道自己今天避不开这一劫了,她的两个嫂嫂要“审讯”她。孟旷见穗儿突然被白玉吟拉走了,一头雾水,本准备跟着一起去,却被罗道长一巴掌拍在肩上,道: “阿晴啊,你就别去了,随我们来吧。” “可是……”可是我也是女的呀,姐妹们开会为啥不让我去?这话孟旷没能说出口。 “有事儿和你商量。”孟子修神色略显严肃,孟旷更是困惑了,但也只能随着二哥进了他和白玉吟的屋子。 …… “好了,小暧,该说的事我都告诉你小穗姐了,我没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吧。”白玉吟看着孟暧道。 孟暧摇头,白玉吟很客观地描述了她和詹宇眼下的状态。 “所以,穗儿妹妹,你看吧,这两个人的事该怎么办?”白玉吟又看向穗儿道。 穗儿微笑着看着孟暧,片刻后道:“小暧,你是不是在顾忌着什么?” 孟暧看着穗儿,欲言又止,垂首,两手紧扣。 “第一、你觉得自己与詹宇还没到那一步,第二、你心知此番来到辽东,我们就不会再回去了,还会就此销声匿迹。詹宇前途大好,你不想耽误他,你甚至不觉得他会参与这个计划。概言之,你认为你与詹宇之间没有未来,对吗?”穗儿一针见血地说道。 孟暧面庞逐渐失去血色,隐藏心底的忧虑突然被这般直白的言语揭开,她才知自己竟然会因此心痛了。 “唉……”白玉吟长叹了一声,她何尝不明白小暧的心思,每每看到小暧面对詹宇时那种下意识逃避的样子,她就心痛。穗儿所言的第二点才是摆在眼前的巨大矛盾,她很难过,为何孟家兄妹三人情路都这般不顺。她和孟子修分隔七年才重逢,差一点就阴阳相隔了。孟晴和穗儿更是分开了九年,穗儿回来后等待她们的是一重又一重的磨难,至今难得平静安稳。如今孟暧与詹宇更是陷入了有缘无分的痛苦境地之中。白玉吟之所以每每扬起笑容,故意调侃孟暧,是因为她真的希望孟暧能鼓起勇气,不要有那么多的顾忌,好好爱一场。对于孟家兄妹三人来说,虽然历尽疾苦,但幸运的是三人都遇到了这辈子真心爱恋的人,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谁落了单无法终成眷属,大家心中都不会好过。 莫要再想那么多了,先爱了再说,人生苦短容不下一分的错过,你若把握不住情缘,老天会惩罚你的,多少年挥霍过去,若还能再相逢都算是上天开眼,大多数不过是无可奈何花落去。这是白玉吟的私心,也是她这一路走来最真实的心声。 穗儿凝了眉目,斟酌着词句缓缓说道:“小暧……我和你姐姐,也曾有过重重顾虑,甚至是彼此猜忌。但若当真有情,情会让你舍不得放手,促使你把自己的心剖开了给对方看,你们慢慢会学会接纳彼此的全部,并为对方做出牺牲。感情越深,能够为彼此牺牲的就越多。感情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虽与你亲厚,却无法代替你解决这个问题。究竟爱与不爱,是你最先需要弄明白的事,而明白心意之后,该如何选择,则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还是詹宇的事,你不能替他做主。” 看着孟暧迷茫的面庞,穗儿最后补充道: “不论你们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白玉吟也点头。 “可是……若我选择了他,我就再也见不到……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孟暧泪水霎然间涌出。她这一哭,顿时惹得白玉吟和穗儿也红了眼眶,穗儿略微哽咽着安慰道: “傻丫头,怎么会呢……总会有办法的,不要那么极端。我不是说了吗,这要让詹宇做选择,你不能替他做主。” “如果他真的选择了我,那他的前途……我岂不是罪过了。”孟暧的泪水越发汹涌,以至于捂着面庞,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甚么罪过了,个人有个人的选择,那是他的选择,他愿意为了你这样做。”白玉吟饮泣着道,带着一丝怒气,气孟暧的畏首畏尾。 “太难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选……”孟暧捂住面庞,无助地说道。 还不如……还不如不要开始的好。 …… 孟子修的屋内,孟旷紧蹙眉目,沉默不语。罗道长只是立在窗边一言不发望着房檐下的冰棱,孟子修坐在孟旷的对面,看着她道: “你看吧,我们的计划终究还是出了变数,该不该让詹宇加入进来?他到底可不可信?他可是次辅张位的甥孙,眼下李如松看中了他,张位也着手扶持培养他了。大好的前途,这样的青年人怎么会与我们家有了瓜葛?” “小暧到底什么意思?”孟旷低声问。 “她在害怕。”孟子修软了语气道,“她心里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她不敢赌。你知道这孩子,打小不争不抢的,就是个温润如水的脾气。让她为了她自己的感情,耽误了我们大家的计划,打死她也不会做这种事。她宁愿离詹宇远远的,这辈子都不要再和他有交集。” “那她对詹宇有情吗?”孟旷继续追问道。 “能说没有吗?但她也不会表现出来的。现在玉吟和穗儿恐怕也在追问这个问题,但她会承认吗?咱们也没办法剖开她的心去看,我看连她自己也没想明白。”孟子修没好气道。 “詹宇对小暧呢?” “他?倒是表现得挺明显的。因为小暧躲避他的表现,他也畏首畏尾的,不敢靠近。看上去像是有真感情……但人总会变,咱们的计划若不是死心塌地的人如何能让他加入?万一他眼下答应了,以后因为无法忍受隐居的清贫生活变了心,又暴露了咱们的存在,这风险太大了。” 坐在圈椅上的孟旷缓缓倾身,臂肘撑住自己的双腿,弓起背来望着眼前的地面。片刻后缓缓道: “这些年,小暧几乎从未关心过她自己的事,从来都是在为这个家奉献。孟家若不是还有她,真的就倒了。也因为有她,我这个卖给了锦衣卫的人,还有你这位一直漂泊在外的哥哥,也都还有个可以回去的家。我一直着急她的婚事,问她有没有意愿,她总说不愿嫁人,又说哥哥姐姐都没着落,她怎么能抢了先。现在,她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让她上了心的人,我们怎么能生生拆散了这段姻缘?” “阿晴……你的意思……” “哥,他们必是动情了。数月前离京之际,就在城门口,詹宇追在马车后,对小暧喊‘你等我,我定去寻你’,小暧那时的神色难以言表,是我从未在她面上见过的。但这样的表情我在穗儿面上见过,我们互明心意时,她就是那样的神情。那神色当时咱们大家都看到了,所以阿嫂才会那样极力地促成他们。”她抬眸望向孟子修,道, “哥,她是我们最宠爱的小妹妹,我们怎么能让她受半点委屈?她害怕而做不出选择,那我们就帮她做出选择,这才是身为哥哥姐姐该做的事。计划要做两手准备,对于詹宇,我们不能轻易就放弃了。我会想办法考察他,我相信他能向我证明他是可信的。” 孟子修欲言又止,孟旷那一句“她是我们最宠爱的小妹妹”动摇了他的心。 罗道长终于从窗边回身,面色隐在暗中,沉声道: “长荣,这件事你不如阿晴通透,就按她说的办罢。总归还是有办法兜底的,不能试都不试一下,否则你这个当哥哥的怎么对得起小暧?” 孟子修望向罗道长,终于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论啊!!! 感谢在2020-10-02 17:54:06~2020-10-03 17:52: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bichu、 2个;抺茶、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15瓶;sxia、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9、第一百九十九章 郭大友抵达西门外时, 见到的是三员将领并一位绿袍官员骑在马上迎接他。为首一人虎背熊腰,满面虬髯,倒是长得和郭大友有那么几分相似, 只是这人有一双豹眼,浓眉狂放, 看上去更似莽张飞一般,威风十足。他右手侧骑在马上的是个年轻小将,郭大友见过他, 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他名叫詹宇,他和此人在京中一起合力捉拿过九指王。而“莽张飞”右手侧的那位将领满面风霜,眼神坚毅,级别比为首那位将领稍低, 郭大友猜测他是这宽甸堡的守将佟养正。而三员大将最右侧的那位绿袍官员,郭大友也认识,便是十三的表哥——户部山东清吏司主事赵子央。 他命令队伍在城门前停驻, 自己上前去打招呼。为首那位将领放声大笑,豪爽地一拱手道: “来者可是上差郭千户?” “正是,敢问哪员大将当面?”郭大友回道。 “在下征朝抗倭军副总兵查大受,领大军先锋营刚到宽甸堡。这位是宽甸堡的守将佟养正佟游击。这位是先锋营参将詹宇,这位是户部山东清吏司主事赵子央赵主事。”查大受一一介绍道。 郭大友笑道:“真是巧了, 我与詹参将、赵主事都是旧识。” “是吗?”查大受十分惊喜地看向詹宇, 没想到这位刚分到他手底下的小参将还有这人脉,这可是给他帮了大忙了。先锋军作战靠的就是情报,若能与主管情报的锦衣卫打好关系,事半功倍。 于是查大受立刻热情地招呼郭大友及两百锦衣卫入宽甸堡城驻扎,就在驿馆附近的晒场空地之上,众人合力搭建帐篷, 总算得以休整。查大受与郭大友闲聊了一会儿,也未提及正事,只是讲了一下先锋军的大概,还有后方大军的规模,以及即将抵达的时间。此后,查大受给了郭大友回驿馆休整的时间,并邀请他晚间赴宴,要详细聊聊。 郭大友本意是想只驻扎一夜,此后尽快赶往九连城的,但没想到在宽甸堡遇上了先锋军,他打算稍微走慢一点,先搞明白李如松打算将先锋营从哪里派出去再说。于是便应下了晚上的邀约。 查大受、佟养正领着詹宇先离开了,他们也要去做晚宴的准备。赵子央留了下来,随着郭大友往驿馆内部而去。 “赵主事,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家中二老可好?”郭大友笑眯眯地问候道。 “郭千户客气,承蒙关照,我一切安好,二老也很安康。”赵子央微笑拱手。 “此番赵主事能被派到这前线来主管调粮,足见上头对你的重视了,若能立功,此后升迁不成问题。” “郭千户取笑了,这可真是个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啊,若不是我主动请缨,恐怕户部也没有谁会愿意来的。”赵子央不禁苦笑道。 “赵主事也是为了家人,一片赤诚令郭某钦佩。”郭大友当然是知道孟家人此番来辽东的最终目的的,这个计划本就是他提出来的,也有参与布置,就连此后孟家的隐居地,都是他给做了前期的安排。 赵子央只是摇头,二人心照不宣,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十三呢?可是已经入住了。”郭大友问。 “应当是入住进来了,听闻是詹宇带她们来的。” “哦,詹宇……”郭大友忽的想起今年第一次离京时,在城门口的那番光景,这詹宇好像对孟家小妹有点意思啊。不过他也没提这个事,只是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 二人刚上到驿站的二层,恰逢孟旷、孟子修和罗道长从屋中出来,五人在走廊上撞见了。郭大友扬起笑容,与赵子央一道迈步走过来,这一头孟子修则率先拱手行礼,众人面上都露出了久别重逢的喜悦。 “十三,你可算是一家团圆了。”寒暄过后,郭大友看着孟旷笑道。 孟旷回道:“老郭你也该寻个意中人成家了,老这么孤家寡人的,到老了我可不给你养老。” “好啊十三,你现在都学会调侃我了?”郭大友点着她道,“爷我也不需要你给我养老,总之我对女人没啥兴趣。” “难不成你对男人有兴趣?”孟旷笑问。 “呸!爷能是那样的人吗?”郭大友啐道,“爷只是没遇见能让爷心动的女人。” “不是吧老郭,你见过的美女也不少了。” “我见过的美女美则美矣,但不是我喜欢的。就说你家的穗儿,还有你哥家的白姑娘,还有你妹妹,三位姑娘都很美,但看在我眼里就没什么感觉。”一边说着,郭大友一边开了自己屋子的门,将身上的包袱、武器等等全解下,放在桌面上。 孟旷、孟子修、罗道长、赵子央都随着走了进来,郭大友笑道: “你们这甚么阵仗,怎的全跟着我进来了?都回去休息去吧。” “有事儿和你商量。”孟旷道,随即她回头,站在门边的罗道长便将门掩上了。 约莫一盏茶之后,一众人又从屋中出来,众人面上的表情都发生了相对微妙的变化。此后众人各回各屋,孟旷与穗儿、孟子修与白玉吟也私下讨论了今日的事,众人之间算是达成了共识。 …… 到了入夜时分,郭大友出了屋,准备去赴宴。恰逢赵子央准备去寻他,二人便提着灯笼结伴往驿站之外而去。 在去堡衙的路上,二人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着,赵子央笑问郭大友道: “郭千户,说起来我也很好奇,你所钦慕的女子该是何模样?” 郭大友沉默了片刻,扬起笑容道:“我听闻赵主事曾经有过一段婚姻。” 见他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反而提到了自己的亡妻,赵子央郁结了许多年的内心又像是被砸了一锤,闷闷地疼。但他心中清楚,很多事也该过去了,于是尝试着将过去的事说出口来: “是我对不起亡妻,我对她疏于照顾,让她在我们赵家受了委屈。” “你不再成婚,是为了反抗二老罢。”郭大友笑道。 赵子央有些惊讶于郭大友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多少年了,除了孟家的表弟妹们,也没什么人能懂他的心思。 “我不是个孝子……但我也从来不会去遵循那些愚孝之人的主张。亡妻,确实是被我父母害死的,连带着我未出世的孩子一起走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们。我一直认为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磨难,我这辈子都要受这个磨难折磨。”赵子央缓缓说道,今日他会对一个相对陌生的人说出这样一番心里话来,是他没有想到的,但郭大友似乎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赵主事……不,赵兄,我与你是难兄难弟啊。”郭大友道。 “啊?”赵子央吃了一惊,“莫非郭兄也曾……” “我其实老早有过一门亲事,小时在老家就没了爹,娘带着我改嫁山东,一个屠户做了我继父。十六岁,继父和我娘给我说了门亲事,没多久我娘没了,亲事也黄了。我娘亲是染病死的,那时候好多人染病,猪得猪瘟,人染天花。我和继父算是幸运,没染病。但娘亲染了天花,没熬过去,她生前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看到我成婚,有媳妇传家。我继父就带着我去问那户结亲的人家要个说法,这家人是当地铁匠大户,十里八乡的农具就他家做的最好。要嫁给我的是家里不受待见的庶女。一个姑娘,上面五六个哥哥,个个壮如铁塔,就她瘦弱得不行,在家里做牛做马,洗衣做饭跟个老妈子似的,一双手发皱,全是老茧。我就记得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长得也不是很美,但就是合眼缘,她是我娘亲一眼相中的姑娘,就说与我相合。那户人家看不起我们,说我们家是扫把星,杀猪的血煞重,克妻克娘家。其实……不过是瞧不起我家,觉得我家穷。起初是看中了杀猪的摊档值点钱,后来闹瘟疫,猪全死了,他们就立刻变了风向。我继父是个暴脾气,和这家人起了冲突,被围殴致死,我也被打得要死要活,若不是她拼了命地把我推出去,我可能就被那家人用铁镐给扎死了。后来乡贤保下了我,推荐我北上从军。 我离家之前,从一个乡里相熟的朋友口里才知道那姑娘被他们家卖了,卖了一个马帮的首领。说是马帮,实则是一伙山上落草的土匪,我拼着一股血气,提了一对打绞肉用的铁棍就要去救她。但还是迟了,我赶到时她已经被那帮畜生弄死了。我发了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把三十多个人的马帮全给杀了。这事儿就惊动了当时负责剿匪的山东都指挥使,我就被募入军中了。” 赵子央听后久久回不过神来,他实在是被郭大友的经历给震撼到了。 “这些事,我后来从没和任何人提过,就连十三也不知道。外人大多只知道我是北上被人劫道,才杀了三十多个土匪。唉……我自那以后,也没什么想要成婚的意愿了,一门心思只想着杀光土匪给她报仇,后来入了锦衣卫,我的奔头就成了升迁、赚钱,以后过点舒坦日子,叫人看得起,叫人不敢惹。只是我知道这年头,男人活得都不容易,更别说女人了。但凡遇到需要帮助的女人,我也会帮。不论是从南京北上的白玉吟,还是娘娘庙里的李穗儿,还有十三,这小子……这丫头,骗我骗得好苦,其实她早点告诉我她的身份也无妨,我定会保她的。” “郭兄……”赵子央不禁对郭大友一揖,道,“你才是令人钦佩,受小弟一拜。” “唉!莫要如此,折煞我老郭了。”郭大友忙扶他。 “但我听闻罗洵千户有宏愿,郭兄是否也志在于此呢?”赵子央又问。 “我大哥的宏愿……往近了说,就是解决西南边患问题,世袭土司制是不合时宜的制度,很难盘活西南,那里都是大山,山间隔了人,消息难通,更容易助长分裂和叛乱。是效忠还是割据,全看土司个人的意愿,久而久之,实在是会酿成大患。” “罗洵千户本就出身石柱土司之家,是家中养子,怎的倒是要反扫自家门户了。”赵子央奇怪道。 “食朝廷禄米,忠朝廷之事,我大哥有远见,他是从整体出发的。何况废土改流刻不容缓,石柱内部其实已经有乱了的苗头了,老土司固执刻板,迟早要酿成大祸。但是……这件事毕竟难做,阻力巨大,多方势力盘根错节,我大哥筹谋这些年,也不见有丝毫进展,恐怕此生也难见废土改流了。往远了说,我大哥实在是见多了西南土司那种目无王法,欺人太甚的事,山高皇帝远,他们就是互相割据的土皇帝。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到头来吃苦头的不过是平民百姓罢了。我和大哥老了,退伍了,就打算回西南隐居,我们可不愿我们老后还要经历西南乱局,那可真是有苦头吃了。” “唉……真是多事之秋啊。”赵子央叹息。 感叹间,他们已来到了堡城院门之外,查大受已等候多时了。 作者有话要说:老郭的秘密,他做一切事情的内心动因,到这章算是全部揭开了。 感谢在2020-10-03 17:52:22~2020-10-04 18:15: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儿的月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0.第两百章·☆ 郭大友心知辽东军虽然近年逐渐腐败, 但其实仍旧是能者辈出,因而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小看先锋营的大将查大受。他对查大受有过一耳闻,心知他智勇双全, 并非当真是“莽张飞”, 否则也无法成为先锋营大将。先锋营往往是大军的先头部队, 负担着前线探路, 小股歼敌,穿插作战,突袭伏击, 策应主将等等相对艰巨困难的战争任务。作为李成梁精心培养出来的健儿,查大受显然各方面的战绩都拿得出手。 果不其然, 在宴席之间, 查大受对当下局势的判断与郭大友不谋而合,很是具有大局观。此外, 他对于战事的预测, 也相当有洞见。宴席之上,查大受专门在众人的酒桌边挂了一幅朝鲜舆图, 指着舆图将战事目前的状况讲了个明明白白,最后他指出: “拿下平壤乃是大军的当务之急,也是退敌之关键。但可惜的是, 我们现在对平壤内倭军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 前线传回来的情报出现了偏差,有人说多,也有人说少。第一批次的抗倭军, 按照最大数整备了七万人, 我们心里还是没底。因而这件事上,还得郭上差多上心, 给我们一可靠的一线情报。” 郭大友点头:“那是自然,只是我也并非是此次锦衣卫的首领,我还得向我的上级汇报后,再做部署和分配。” “哦?郭上差说的可是那一支去往九连城的锦衣卫队伍?”佟养正道。 “佟游击知道我们的上级部队?” “是,最近沿线的长城关口都收了信,锦衣卫抵达前线了。毕竟是锦衣卫,可能会到处巡查,上峰是要我们打起精神来。”佟养正笑道。 郭大友摇头苦笑,道:“都说锦衣卫是阎罗王、催命鬼,还真是不虚言。” “哎,但是你手底下的锦衣卫与我们想象中的不大一样。都是好儿郎,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练兵练得这么好,我们看着也是心里羡慕。”查大受道。 “过奖了,我们这次也是精锐尽出,来的都是有官阶在身的军官,一般的校尉兵士我们都没带来。巡勘所往日里练的就是野外勘察,战地刺探。自然与京中那些盯着王公众臣的同僚们不一样。”郭大友言辞中多了一丝傲气,在他看来,自己所在的巡勘所才是锦衣卫精锐中的精锐,是真正的大明鱼肠之刃。 查大受与佟养正对视一眼,看来锦衣卫内部不和是真的,他们对此心照不宣。 随后话题又渐渐转入了后勤的问题之上,众人询问的对象自然就变作了列席的赵子央。赵子央很坦诚,表示眼下能筹集到的粮草大概只够十万人的部队吃上半个月,实际上是严重不足的。 “前期西北战事吃掉了库里将近一半的存粮,今年东南又闹水患,夏税秋粮都不行,说实话,后继不足。等到了朝鲜战场之上,还得看朝鲜那里拿得出多少余粮来补充粮饷。”赵子央道。 “这个……恐怕希望不大,我前日子有收到过情报,朝鲜那里的后勤实在是匮乏,粮草也很困难,我们恐怕指望不上。大批的粮仓现在其实是控制在倭国人手里的,朝鲜人自己都在饿肚子。”查大受摇头道。 “唉,我就不明白了,这帮朝鲜人怎么这么不经打?连打仗的口粮都没有,这该有多贫瘠啊。怪不得几百年了一直是我中原王朝的附属国,傍着大树好乘凉。”佟养正没好气道。 “可不是吗,哪年朝贡不是从咱们这里拿的盆满钵满,朝贡一次够吃半年的。现在被打了,还要我们去援救。你说我们图个什么啊?”查大受也附和道。 其实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二人心中都懂,只是嘴上抱怨两句,郭大友笑呵呵的也没开口。赵子央更是个在六部官场中混的人精,这种话头他不会去接。 回顾历史,朝鲜半岛之地自古以来与中原内陆就有理不清的复杂关系。自西周初期起,商朝末裔箕子就在此建立了箕子朝鲜,其后又有卫满朝鲜,汉代封乐浪、玄菟、真番、临屯四郡于此,魏晋时期被辽东的高句丽进犯推翻。 隋唐时期,高句丽渐成大患,彼时西北方向还有强大的突厥,为防西北、东北两线作战的窘境,隋朝两位皇帝都不惜举大兵攻打高句丽,一直到唐高宗时期,高句丽才基本被平定。而与唐朝联合灭亡了百济和高句丽的新罗,终于统一了半岛,建立了新罗王朝,正式成为中原王朝的附属国。新罗随后又分裂出“后高句丽”“后百济”,最后“后高句丽”中的王建被簇拥为王,推翻“后百济”和新罗,建立了王氏高丽。 但随后面临强大北虏入侵的王氏高丽屈服在了契丹人的铁骑之下,被迫断绝了与宋朝的朝贡关系,向契丹称臣,后又服于金,一直到蒙古人入侵,王氏高丽直接被打到灭国,成为了元朝内部的一个行省。直到元末,高丽才重新掌握政权。 不过高丽也就复苏了三十年,明初,朝鲜发生了一场政变,李成桂推翻了王氏高丽,最终建立了眼下的李氏朝鲜,成为大明最忠诚的附属国,两百年来未有变也。 唇齿相依,唇亡齿寒,朝鲜的兴衰与中原王朝的兴盛强弱有着密切的关系。作为北方游牧部族进犯中原北方的通道入口,朝鲜咽喉要道的地理位置至关重要。而朝鲜本身贫瘠多山地,更需依附中原王朝发展,天然的地理条件创造了中原王朝与朝鲜半岛的依附关系。这个依附关系不可破裂,已经被历史多次证明。如今以朝鲜为跳板的入侵又一次重演,虚弱疲累的大明最终还是选择了援朝抗倭,哪怕是在这样的一个刚打完西北平乱之战的残喘之际。 就在这一夜宴席即将结束之际,后方大军的指挥令传来了。李如松命查大受即刻启程赶赴鸭绿江前线,与祖承训部队汇合,再等待进一步的指挥。 这条命令正中郭大友下怀,他笑道: “恰好我赶着去与我上级汇合,他眼下就在鸭绿江边的九连城。明日,我们就随先锋营出发。” …… 十一月十二日,从宽甸堡出发的查大受部抵达九连城。 嘉靖四十三年,都御史王之诰登马耳山巡边,留下诗云: 九连城畔草芊绵,鸭绿津头生暮烟。 对岸鸟鸣分异域,隔江人语戴同天。 皇仁本自无私覆,海国从来奉朔虔。 分付边人慎封守,莫教樵牧扰东田。 这是一座自金代建立起来的边关堡城,自北向西,绵延九座城池,故而称作“九连城”,到了本朝,九连城只剩下了遗址,后被修缮统一为一座堡垒大城,并计划新增一座更为坚固的堡垒城池。九连城东面有叆河与鸭绿江,后面有镇东山,形势十分险要。 这里就是凤城丹东,与朝鲜仅仅一河之隔的地方。 队伍在抵达九连城之前,沿着叆河走了好一段路。叆河是鸭绿江的支流,是丹东的母亲河,也是在丹东与鸭绿江汇流。彼时天高云淡,雪云消弭,阳光铺散下来,温热人心。寒气弥漫的土地上蒸腾起雾气,清河若蓝缎,雪地若白云,云叆漫淡,风景美不胜收。这大概是众人来到辽东后遇到的最好的天气,也是他们见到的最美的景色。 “云雾叆叇,是取得此字为叆河起的名吗?”与孟旷共承一骑的穗儿靠在孟旷怀中,一面欣赏着景色,一面小声问孟旷。 孟旷拢着她微笑摇头,她也并不清楚这个名字的来历。 “叆河的叆来自女真语‘叆哈’,意思是明亮的,明媚的。”不知何时竹妍来到了她们身侧,向穗儿解释道。 “怪不得呢,这名字起得真好。”明媚的河流,恰如穗儿对它的第一印象。 竹妍笑道:“多谢夸赞,我就是丹东人,喝着叆河水长大的。”说罢,竹妍加快了马速,向队伍前方黎老三的身侧赶去,孟旷和穗儿看着她的背影,丝毫不见前两日她受伤后的萎靡,只觉得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喜悦。 “原来她是丹东人,那这么说黎老三那些年其实也是在丹东度过的,恐怕黎老三化名洛东,就是在丹东服役的。”孟旷轻声道。 “竹妍的爹是不是还在丹东?” “很有可能。她是为了逃婚假死脱身的,她爹应当还在丹东。她这么高兴,恐怕也是因为好不容易可以回来看望亲人的缘故吧。”孟旷回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初逼得竹妍不得不假死逃婚的到底是哪位辽东将领?我感觉此人的权势必然极大,否则不至于让竹妍反抗都不敢反抗。我记得黎老三有提过,竹妍姓郑,其父名叫郑士兰,是福建南安郑氏的一支。既能在军中为军医,总该还是有人脉的,何至于闹到此种地步?”穗儿疑惑道。 “多半……还是与李家有关。”孟旷说道,“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黎老三和他手下的人都对李氏有很深的成见。” “这也怪不得他,在辽东这年一事无成,他也很着急,自然得怪罪不作为的李成梁了。不知道张允修到底跑到哪里去了,黎老三恐怕也很着急,跟着张允修的阿都沁也一起不知所踪了。”穗儿蹙眉道。 “张允修躲不了多久了,很快大军就要集结渡江,他必须趁着这段空档期去寻倭国人合作,否则就将失去先机。”孟旷道。 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开入九连城,孟旷一行人也随在队伍之中行动。要入城门时,一抬头,眼尖的孟旷看到了城头之上立着的一列人。为首一员大将,看上去十分眼熟,这长相恐怕又是李家人,不知道是李成梁的哪个儿子。他身侧,罗洵、孙建兴还有张东威并肩而立,很少能看到北司的巡勘所千户、掌刑所千户和稽查所千户三巨头会一起出现,而一旦他们一起出现,就代表着发生大事了。三所占了整个北司八成以上的武装力量,涵盖了整个北司最精锐的锦衣卫尖兵,这场面不得不说给了孟旷内心一丝震撼,他心知朝廷终于打起精神来,准备好好打赢这场战事了。 九连城也不算很大,入城时由于人多而有阻滞。趁这个时间,城楼上的人也下来了,孟旷和郭大友率领的锦衣卫队伍一入城,就被他们迎面招呼走了。那员大将倒是没走,只是留在城门附近招呼进城的查大受的部队。孟旷回头多看了他一眼,被黎老三看到了。黎老三嗤笑一声,向她解释道: “那是李如梅,李成梁第五子,也就近年吧,李成梁把他的儿子们分派到辽东各个关口戍守历练,这个第五子也不例外。他倒是十分骁勇,威名仅次于其长兄如松。不似他那二哥如柏,和女真人联姻后暧昧不清的,要知道李如柏可是舒尔哈齐的女婿。只可惜李家人都改不了好色的臭毛病!”说罢策马去追竹妍,前方的竹妍头也不回走得飞快,似乎是在逃避什么。 孟旷和穗儿十分吃惊,彼此相视一眼,心道:莫非想强娶竹妍的就是这个李如梅?而方才黎老三无意中透露出的李如柏和建州女真之间的关系更是让她们万分意外。早就听闻李家与建州女真有关系,但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关系,现在可算明白了。 怪不得李如柏在抚顺关拦下他们后,郭大友根本不敢久留,更是安排队伍宿于城外,天不亮就拔营离开了,原来是忌惮他的这层身份。 作者有话要说: 萨尔浒明军大败,李如柏便是彼时的辽东总兵,指挥上存在重大失误,且原因不明十分莫名其妙。诸多史学家将萨尔浒之败归咎于李如柏与女真人的姻亲关系,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感谢在2020-10-04 18:15:18~2020-10-05 18:5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紫耀45 8瓶;whitehyacinths 3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1.第二百零一章·☆ 孟旷随着郭大友, 见到了等候他们多时的锦衣卫三巨头。见面地点就在锦衣卫目前驻扎的西校场营房之中,这是九连城专门腾出来给锦衣卫独立驻扎的地方。三百锦衣卫终于会师,下属们彼此叙旧问候, 而上级们则立刻就要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开会。与会的还有与锦衣卫接下来的行动密切相关的穗儿、黎老三和竹妍。 郭大友向三巨头讲述了这一路上所有的经历, 以及他与孟旷对目前形势的判断, 包括对李氏家族等等重点人物的猜想。而三巨头也向众人介绍了一下鸭绿江边的部署:目前祖承训部分布于江边, 探测江水冻结的程度,判断渡江最佳的时日。三巨头手下的一百锦衣卫也分为小股部队,在江边来回巡勘两日了。但渡江之日恐要等到十二月末, 因为各方补给、追加的兵源都还需要时间才能抵达,此前, 还需要沈惟敬再赴平壤与小西见面, 拖延时间。 对于战事的讨论告一段落,孟旷向孙建兴呈上江云平的遗物, 孙建兴面色凝重地收了下来。 “老孙, 节哀。江云平这小子,本是个好苗子, 奈何误入歧途。”罗洵安慰道。 “唉……是我走了眼。我也没想到,江云平竟会与张允修有这样的渊源,更没想到他已经反水了。是我走了眼啊, 差点害了十三和穗儿姑娘。”孙建兴感慨万千, 眸中泛起泪光。 穗儿没想到这样一个黑面铁汉,这会儿竟也会露出这般感性的一面。在她的印象中,孙建兴十分严肃, 一路上没给她好脸色看过。本来郭大友说他重感情, 穗儿还不信呢。 正走神间,罗洵谈话的重点却落在了穗儿的身上, 引得她回了神: “穗儿姑娘,接下来关于引出张允修的方案,你有什么想法。在座的毕竟只有你最为了解张允修,与他相处的时间最长,你与我们说说。” 穗儿深吸一口气,和孟旷对视了一眼,才面向众人开口道: “说实在的,我其实并不算了解张允修,因为我与他满打满算也就相处了一年的时间,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分隔开来的,他此后的变化我都不知。他如今会变成这般模样,也是我始料未及的。不过,硬要说这个人身上有什么特质,那就是他打小心思就非常缜密,做事情一板一眼的,细致认真。这一点应该到现在也没有变过,从我们在嘉善和他接触之后一直到抚顺关外的伏兵,这一系列的遭遇显然全都是他做了细致的推演而计划出来的。他少年时期就是这样,会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做计划,分短中长期,然后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执行,如果有谁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就会很生气。曾经就是因为他四哥走不开,希望他帮忙出门代办一件事而打乱了他的读书计划,他直接就对他四哥甩脸色了。还有一次,我因为身子不舒服没有按照他的安排绣好该绣的一部分刺绣,他对我发了脾气,要我熬夜也得补上。”穗儿一面说着,一面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关键之处一般,越说语速越快: “他是个信念十分强的人,少年时代立志要子承父业,成为父亲最骄傲的儿子,与他爹一样入内阁成首辅,辅佐大明重振国威。可能也因为如此,在他父亲去世后,他的一切观念都被颠覆了,于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还有就是,他对数字非常敏感,打小算术就很厉害,珠算和心算的能力极强。这也是他父亲将制作万兽百卉图的事交给他的原因。因为万兽百卉图最耗费心力的倒不在最终的刺绣之上,而在最初的设计之上。这幅图,不仅仅是图案有特殊意义,连绣了多少针,用了什么针法,用了什么颜色、什么粗细的丝线,都有着特别的代表意义,要求做到准确无误。而这幅图是分为一块一块来做的设计,设计的图纸也相当复杂,很多的数字,彼此之间还有换算关系,数理不好的人还真没办法搞明白这幅图的制作流程。当时张允修负责的是接收他父亲发来的图纸,对上面的数字做整理和规划,然后交代给我让我去绣。他记忆力没有我强,记不住那么多的细节,但这幅图的制成确实有一部分他的心血,他对图中的某些内容,应当也是有解读的能力的。” 众锦衣卫安静地听她说,话及此,郭大友开口了: “信念极强导致爱走极端,计划性极强则导致缺乏灵活变通,擅长算术……大哥,你看这些特征有没有可以利用之处?” 罗洵笑道:“他信念强,就代表他这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一件事一定要做成了,不做成就睡不着觉。这很简单,我们只需让他坚信自己必须做成某件事,就不怕他不上钩。他做事计划性极强,这也就给了我们预判的空间,只要我们知道他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其间的步骤,我们可以站在他的角度上做预判,在可以设陷阱的地方设下陷阱,让他落入陷阱无法翻身。对数字敏感……我看恐怕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做最开始引他上钩的饵。” 罗洵的话给众人开启了思路,郭大友思维最为敏捷,不出片刻就道: “大哥,我都差点忘了问您,那个沈惟敬,你们可在九连城见到他了?” “见到了,而且我们把他软禁在了驿馆之中,他暂时出不去了。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暂时没有审讯他和张允修到底什么关系。老八,你的意思是?”罗洵问。 “我、十三和穗儿与沈惟敬一道出使平壤,看看能不能利用这次机会寻找到汪道明。汪道明这厮眼下定然藏在倭军之中。我猜测就是岛津义弘所在的第四军。与汪道明有关系的就是岛津家,义弘的弟弟岁久眼下也在我们手中,应当可以作为谈判的筹码。”一边说着,郭大友站起身来,走到营房墙边,指着其上挂着的朝鲜舆图道: “小西行长的第一军目前确定是在平壤,第二军加藤清正在咸镜道之内,而第三军黑田长政也在平壤的牡丹峰附近,第四军岛津义弘目前没有可靠情报告知我们他在何处,最近的情报是岛津军在南部作战,尚未过开城。不过这已经是七天前的情报了。我们也不必耗费精力去找,从小西入手,让小西帮我们找岛津。让岛津用汪道明换他的弟弟岁久,我有八成的把握可以成功。将汪道明抓到手里,我们就可以设套了。” “怎么设?”四爷张东威问。 郭大友一边思索一边道:“利用张允修与女真人之间的罅隙,做个套。建州女真九月时曾向朝廷和朝鲜分别派了使臣,提出要帮助朝鲜抵御倭国人。但被朝廷和朝鲜王拒绝了,因为怀疑建州女真是打算联合倭军一起围剿海西女真。不过因为没有证据,朝廷也没办法拿这个说事,而且还有李家人在庇护。这个明面上向朝廷表忠心,暗地里联倭围剿海西的谋划,应当也是张允修给出的主意。但眼下张允修的目标变了,他想优先抓捕穗儿,逼迫穗儿与他联手解开万兽百卉图。建州女真现在却无法支撑他的这个计划,因为穗儿在大军之中,他们实在难以突破。因而,张允修应当会冒险,让舒尔哈齐帮助他引导战局,诱使锦衣卫露出空档,他好抓走穗儿。这对建州女真来说代价太大,他们眼下恐怕已经不想再蹚这个浑水了,他们需要的是低调行事,明哲保身,避免卷入这场战事。这就是他们之间可以离间的地方。 我们可以分几步来,先利用沈惟敬放出消息,告诉张允修,随沈惟敬入平壤的锦衣卫被倭军扣押了,同行的穗儿也被俘获。锦衣卫和穗儿告诉倭军建州女真已归顺明军,不日即将助明军攻打平壤。还说建州女真掌握一份藏宝图,还囤积了大量粮食,若倭军能够攻克建州女真,可解燃眉之急。届时,舒尔哈齐必然大急,想方设法要联络上平壤,打消倭军入侵女真的意图。而张允修则很可能会生疑,舒尔哈齐与张允修之间便会产生分歧。这时候需要放出第二波消息,也就是计划的第二步。给张允修发出一封汪道明的亲笔信,证实穗儿确实在倭军手里,并且我们要在信中放出一点万兽百卉图的解析结果出来,让张允修认为穗儿已经开始凭借记忆解图。而这份利益,将被汪道明独吞,穗儿则会被他杀掉灭口。这样,张允修也很大可能会打消疑虑,与舒尔哈齐谋划进入平壤,抓走穗儿。有这两步,我有七成的把握能钓他上钩,届时我们再半路做套,合力拿下他。 如果第二步他还不上钩,那么还有第三步。我们可以转而去联络努尔哈赤,陈述利害关系。努尔哈赤刚刚起家,眼下最大的目标是保建州女真平安崛起,定会上钩。他肯定能联系上舒尔哈齐和张允修,咱们让他来引张允修入平壤城。然后咱们再给个甜枣诱惑他,告诉努尔哈赤只要他能将张允修送到平壤,倭军还会帮助建州女真攻打海西女真。这么一来,张允修就算不上套,也得被他的女真同伙绑来。 不过这是个非常粗略的计划,其中还有许多环节需要完善。张允修也不是个呆子,他会有他自己的应对策略,其中变数很多,还需要诸位助我进一步推演。” “好啊老八,这三步走的计划很好。”罗洵眸光亮晶晶的。 穗儿却提出问题:“眼下张允修不知所踪,我们如何给他发消息?” “这个问题,就要去问一问沈惟敬了。我估摸着张允修和沈惟敬之间应当有联络的方式,我的计划是全部都建立在这一点推测之上的。如果沈惟敬没有张允修的联络方式,那我们就只能改变计划了。”郭大友道。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黎老三突然道: “诸位,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我希望大家能分出一点功夫来,帮我寻找我的手下人。阿都沁,他是蒙古与女真的混血儿,他眼下就跟着张允修。我们约定好了沿途刻画带有特殊气味的记号作为指路标记,希望大家能四处寻找一下他留下的记号。” 一边说着,他在桌面上用手指蘸水画下了三道下撇的痕迹,并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塞子,传递给众人,让众人记住记号之上的特殊气味。 “如果沈惟敬也没有张允修的联络方式,那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办法。找到阿都沁,我们就还有一线希望可以直接去追拿张允修。”竹妍最后补充道。 罗洵点头道:“好,放心,我这就发动锦衣卫去寻找。不论是何种方式,咱们都要努力去尝试。老郭、十三、穗儿,一会儿你们就随我去见沈惟敬罢,是时候会会这位沈游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场心理战要开始了。 感谢在2020-10-05 18:58:47~2020-10-06 18:4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12紫耀45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抺茶 2个;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十九二十八A君B君 6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2.第二百零二章·☆ 郭大友、孟旷和穗儿见到了传说中的沈惟敬, 一个敢于接下朝中诸多久历宦海的大员也不敢接下的出使任务的布衣百姓,或者说冒险投机者。只不过这位曾经意气昂扬的冒险投机者,此时显得垂头丧气又愁眉苦脸。眼看着朝中对他争取来的五十天的和平谈判期毫无兴趣, 战事依旧在紧张地筹备, 而这五十天的期限也即将到期。想要从中谋利的沈惟敬只能祈祷自己不会被作为弃子或炮灰, 再度被送往前线或者直接被打发回老家, 那他这大半年可就白忙活了。锦衣卫无意中拦住他,倒也合了他的意,此时此刻他是万般不情愿前往平壤去见小西行长的, 他也需要拖延时间,另想对策。 “沈游击。”进入驿馆见到沈惟敬之后, 罗洵率先拱手打招呼。 “罗千户。”沈惟敬恭敬还礼。 郭大友、孟旷和穗儿打量他, 这是个身材高大但略显瘦削的男人,年事已高, 估摸着年届花甲, 长着一张长脸,唇边蓄着发白的须髭, 眼眸狭长,五官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悍之气。但此时却似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头耷脑的,说话也没什么声气, 气虚一般。郭、孟、穗三人本以为沈惟敬是个壮年人, 没想到他的年纪比他们想象中要大了不少。这把年纪还拖着身子骨跑到辽东前线来了,倒也是不容易。 沈惟敬看到了罗洵身后的三人,认出其中的郭大友和孟旷应当也是锦衣卫, 高大威猛的郭大友和面戴阿修罗面具的孟旷顿时给了他一种精神上的威压, 使得他眼皮子直跳。而对于最后的穗儿,他显出疑惑的神情。这明显是个女扮男装的女人, 而且这样貌实在是极具特色,令惊疑不定的他也不经意间多看了几眼。 落座后,罗洵简单介绍了一下身边的郭大友、孟旷和穗儿,但也只是告知了姓名,并未说明身份。接着,他开门见山道:“沈游击,我们也不与你绕弯子。你可知道我们为何将你拦下,阻止你渡江去往平壤?” 沈惟敬对此似乎还真是不大明白,只见他迷茫地摇了摇头。 “我们查到可靠线索,指出你在平湖时,曾与某个朝廷通缉要犯接触过,你可有印象?”罗洵直截了当地问道。 沈惟敬登时面色煞白,冷汗迅速从额头渗出。他张口结舌,无措地望着众人,半晌道: “冤枉,冤枉啊罗千户,这是谁污蔑于我,我怎么会与朝廷钦犯接触?” 罗洵、郭大友和孟旷彼此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怀疑。罗洵抬了抬手,阻止沈惟敬继续自辩,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幅折叠好的画像。展开来摊在他面前,问道: “见过这个人吗?” 那画像正是张允修的画像,这是穗儿的亲笔画,是他们前来会见沈惟敬之前穗儿画的。她画了两张张允修,一张带在了身上,另一张则交由画师复制,分发给众锦衣卫,用以寻找张允修的下落。此外,黎老三和竹妍还画了阿都沁的画像分发给众人。 穗儿的画工自不必说,是自幼被她娘亲培养出来的。绣工要做得好,画工则绝不能差。穗儿有着一手绝佳的工笔画功夫,不仅能将花鸟传神地画出来,人物也绝不在话下。她勾勒的这幅张允修的画像,可谓是像了九成九,但凡见过张允修的人,绝不会认不出。 而眼前的沈惟敬在看到这幅画像时,即刻流露出了一丝破绽。尽管他努力维持住了面上的神色,但眉梢眼角微小的抽动和看到画像后下意识转开目光的反应,依旧让在场三位极为擅长审讯的锦衣卫给捕捉到了。 “这个人……我没有见过啊。”沈惟敬矢口否认道。 罗洵唇角扬起冷笑,郭大友则转而开口道: “没见过啊,这就很遗憾了。那我们就只能如实向指挥使报告了,指挥使便会将我们掌握的证据和你的说法一起禀报圣上。不知道圣上会如何安排沈游击的去留呢?但不论如何,以圣上的谨慎,这个谈判出使的差事,怕是没办法交给你了。要知道我们手上可是握有证据的,有证人目击到了你们在平湖会面,你这样一个与叛国罪徒接触的人,如何可得圣上信任呢?” 沈惟敬的面色由苍白渐渐转为铁青,他心里明白,自己再如何挣扎抵赖,被锦衣卫盯上了就再不会有好果子吃了。为今之计,死不承认并非上策,只能屈服于锦衣卫,顺着话头看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于是他抹了一把额头滴落的汗水,仿佛嗓间噎了个胡桃一般,沙哑又艰难地说道: “诸位上差,请你们高抬贵手,指一条明路。诸位都是佛陀般的人物,小人的这条贱命不值一提,但求也能为诸位起一点作用。” 郭、孟、穗三人心中不禁同时感叹:这人倒真是能屈能伸,这见风使舵的本事令人惊叹,怪不得敢于出使朝鲜,会见日本人。 “我再问你一遍,见过这个人吗?”郭大友并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点了点桌面上的画像道,语气逐渐威严起来。 沈惟敬虽然出使过朝鲜,见过倭寇,但却并未经历过锦衣卫的审讯,罗洵、郭大友,还有边上那个带着阿修罗面具的锦衣卫身上散发出的可怕气场,彻底将他震慑住了。他吞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 “说话!”郭大友猛地拔高嗓音一吼,吓得沈惟敬一哆嗦,忙不迭地开口承认: “是,我见过他。他是张阿五……但我此前真的不知道他是朝廷钦犯啊,诸位上差,不知者无罪,小人也是被欺骗了。” “你先别忙着撇清你自己,告诉我们张允修是什么时候与你接触的,找你谈了什么,我们自会做判断。”罗洵面色严肃地说道。 “这……”沈惟敬仍旧支支吾吾不愿说出来。 “沈游击,你要明白你现在的处境,你说了,我们还能为你争取宽大处理,毕竟你现在是在为朝廷做事,我们不日也要入朝鲜,可以带上你,若有个一星半点的功勋,也能分给你一点。你若不说,就是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那就休怪我们下手狠辣无情。锦衣卫的手段,你应当是有所耳闻的。你眼下并无靠山,举荐你的兵部尚书石星,因为你与倭寇议和久无结果,如今在朝中有些尴尬。如果你东窗事发,他只会自保,不会保你的。而这个张允修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通缉犯,他是在利用你而已,他如何能为你善后?除非你有办法逃到女真去找他,或者你直接投靠倭寇,但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呢?女真、倭寇又是否会善待你?媚降外敌,背负骂名,你也不想的吧,这并非是你最初自荐来此的目的,不是吗?沈游击,你祖上好歹也是名门,你早年也是从过军的,十八岁时在抗倭战场上救过胡部堂,你父亲在平湖的美名我们也有所耳闻。你来辽东,也是想建立一份功勋的,我瞧你年纪也大了,千里迢迢赶过来也不容易,莫要因为一时糊涂,将此前的努力付诸东流了。”郭大友轻声说道,循循善诱,一点一点打开了沈惟敬心里的缺口。 沈惟敬吞咽了一口唾沫道:“诸位上差,我一五一十都告与你们,还请你们帮我。我与这张阿五,于七、八年前就曾接触过。诸位知道,我是嘉兴平湖人,十八岁从军,二十多岁就已经随父与倭国人做生意,三十多岁时正值嘉靖末年,大明与倭国的堪合贸易被彻底禁止。我们家的生意没了,家道中落,父母亲也先后病逝。我流寓北京,妻儿离散,困苦了二十多年。但我仍然在尝试与倭人偷偷做走私生意,也时常会回嘉兴老家短暂居住。我这人有些臭毛病,好酒好大话,时常要出没于酒馆,与三五狐朋狗友一起喝酒,吹嘘一些见闻。也就在七、八年前,我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了。那是个五月的日子,我在嘉兴府,约了老友出来吃酒,席间和他们畅谈了我与倭人做生意的事,也许是我吹嘘我对倭人无所不通,将他们玩弄在股掌之间,散席后,有个年轻人上来拦住了我,他自称张阿五,说是暂居在嘉善县,我听他口音似是从两湖一带来的。他说他也是出来做生意谋生的,对和倭国人做生意很感兴趣,希望我能给引引路子。他出手也很大方,请我吃酒,还说只要我能引路,酒肉管够。我见这小伙子倒是很精明的样子,又贪他那点小便宜,便应承下来。 但我做的是走私生意,上不得台面,都是在偷偷摸摸地做。沿海有不少渔民也是我们一伙的,会把走私的货品用渔船送到海上去,倭人或者与倭人有生意往来的一些分布在东海、南海沿岸的海枭,会派船在海上碰头,两船接舷,交换货品。亦或有些无人的小岛,也被用作交易的地点。自禁止与倭国贸易以来,东南沿海禁止民间造大船,禁止倭国船只靠岸。我们的渔船都是小船,航行不了太远,没办法抵达日本岛,只有大船才能。所以只能依靠那些个冒险流亡日本的海枭,他们有大船。我们生意不好做,因为中间有一层海枭帮着运输,成本很高。 我带着张阿五初步了解了一番对倭国的走私生意,张阿五却说,这样下去不是事,要想办法让朝廷重新打开勘合贸易,否则会有引发战争的隐患。我听他口出狂言,只觉得这毛头小子自以为是。但后来回去细想他的这番话,却后背生冷汗。 我与这个小子在嘉善相处了两三个月,他一直住在一个临河道的小院子里,我去过那里一次,里面可真不像是个有生气的地方。后来他告诉我他要北上了,也没跟我说他要去哪儿,就离开了,我此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一直到……今年的四月,我自北归南,一是每逢四月,东海海况平稳,气候适宜,便是走私的黄金时期,我得下南方主持生意。二是时值寒食清明,我得回乡祭祖。我没想到这一次回平湖,竟会再度见到那个张阿五。 他仿佛变了个人,真是……洞见犀利,城府极深,令我即惊又叹。他告诉我,他从北方的朝鲜人那里得到了可靠消息,倭国人已经在筹谋攻打朝鲜了,目的就是想要逼迫朝廷开放堪合贸易。对于我这样一个和倭国人做了数十年走私生意的人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我能够去前线出使调停议和,为大明和倭国之间重新谋得开放勘合贸易,我将青史留名,且自此以后,我再不会穷困潦倒,必将飞黄腾达。他说,这件事只有我才能做成,大明再找不出似我这般精通倭语,精明善谈的人了。他特意南下,就是要告诉我这个消息。” “你就这么上了他的当?”郭大友冷冷挑眉问。 “上差,你不明白……自二十多年前我妻离子散,我们沈家自我就已经断绝。近些年来,我年事愈高,每每回乡祭祖,只觉对不起先祖。我有一种迫切之感,我的命已不长,有生之年我得做些什么,若再这般虚度下去,我死后下黄泉,无颜面对清溪沈氏的列祖列宗。正如张阿五所说,这对我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此番,不成功便成仁,不论怎么样,这辈子我活的窝火,满心不甘。我得争取做些什么,他还为我指了路,告诉我可以通过石部堂的关系往前线出使。这是我此生唯一的机会……我唯一的机会……”说到此处,沈惟敬的眼睛红了,双拳紧握,松弛的面皮因激动的情绪颤抖着。 罗洵、郭大友、孟旷和穗儿四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长叹。 “诸位上差,这张阿五到底是什么人?小人真的不知道他是钦犯啊。” “你先告诉我们,你和他之间是否有联系的办法?”罗洵问。 沈惟敬茫然地摇了摇头,道:“他并没有给我留甚么联系方式,我们在平湖谈完后,他就走了,你们想想,他明知我要去前线,必然要与朝廷的人接触,又怎么会留下联系方式?如果我把联系方式透漏给朝廷,朝廷岂不是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了吗?他这种心思缜密的人不会犯这个错误,而且他也没有与我保持联系的必要吧。他总能找到我,但我却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真的?你莫要编谎话哄骗于我们,否则吃不了兜着走。”郭大友道。 “真的,千真万确!”沈惟敬恨不能举手盟誓。 罗洵给郭大友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心知沈惟敬说的有道理,于是最后对沈惟敬解释道: “张阿五,本名张允修,是张居正的第五子。” 看着一瞬呆若木鸡的沈惟敬,他最后道:“你准备一下罢,明日与我们一道过江入朝鲜。”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八天六更,结束啦。本周后面的9号、10号两天不更新,到11号开始更新,然后下周就恢复二、四、六、七的更新模式了。 感谢在2020-10-06 18:40:09~2020-10-08 17:4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2紫耀45、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玖钺 10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3.第二百零三章·☆ 此次锦衣卫的行动部署分为三个梯队, 在多个地点同时执行任务。 第一队将作为尖兵,假扮成出使团成员,与沈惟敬一道前往平壤, 打入平壤城中, 获取尽量多的情报。同时, 还需要完成对张允修的诱捕。人数不多, 不超十人。主要以副千户郭大友、百户孟旷以及两人手底下的锦衣卫精英们为主,再加上关键人物李穗儿。 第二队以策应第一队为主要任务,并不会进入平壤城, 而是在平壤城外承担消息的传递任务,以郭大友另外一位副手——张力桓百户作为领队, 黎老三和竹妍也会被安排进入第二队, 除了策应之外,他们也负责接收后方关于阿都沁的搜寻结果, 并且在平壤城外观察情况, 寻找阿都沁或张允修的蛛丝马迹。这队人的人数大约在二十人左右,也会做伪装在平壤城外潜伏。 第三队则是以全方位搜集情报为主要任务, 将会分散为多个小分队,深入延边各个关城以及朝鲜境内进行巡堪和斥候行动,为平壤城中的同伴以及大后方的援朝抗倭大军提供最新、最快、最有效的情报。同时, 还会继续大力搜寻阿都沁或张允修的下落。第三队编入了延边驻军选拔而出的五十名优秀且经验老道的斥候, 再加上剩下的两百七十名锦衣卫,总计人数将达到三百二十人。延边斥候是最为熟悉当地地形的,承担了向导的任务, 三十多个小梯队, 每个梯队至少也能分到一名延边斥候。 为了保证最高效的传讯,这一次锦衣卫将全面应用飞禽传讯、快马传讯、定点传讯、烽烟信号箭传讯、路标符号传讯等传讯手段, 在朝鲜境内、沿鸭绿江地带布置数百个临时传讯的标地点。这些标地点都极具迷惑性,很难被敌人辨识摧毁,且流动性大,极为容易设置。而锦衣卫的传讯加密,也会大规模应用戚继光反切码和锦衣卫内部制定的代号密码,使敌人难以破解。 与此同时,孟家人的计划也在筹谋之中。为了能全家都在官方黄册上被标记为在战争之中“死亡”,孟家人得想方设法随着征朝军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境内,且这件事得被记录在案。在赵子央、孟子修的斡旋之下,赵氏粮行的队伍加上孟家人将被临时收编入查大受先锋营的后勤部队,作为在后方支援战士们作战的后勤人员加入朝鲜战场。而信阳郡主的商行队伍就只能止步鸭绿江了,并不被允许前往前线战场。不过这本来也是商行队伍的打算,这一路上承蒙郡主和邱白关照,他们当真是仁至义尽,“送佛送到西”。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原则上,部队之中是不允许有女眷出现的。但上头有关系庇护也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只是后勤部队,与正规军之间还是有着距离的,何况女眷也将发挥她们应有的作用。懂医术的孟暧将和罗道长一起,作为军医给战士们看伤。军医可是稀缺人才,而且这两位“军医”还是自带药材来从军的,商行队伍运来的相当一部分草药和中成药都被填补进入了先锋营的后勤保障之中,查大受自然十分欢迎。而懂倭语的白玉吟将作为翻译发挥作用,查大受对此更是喜不自胜,以后他抓到了倭国俘虏后,不愁语言不通了,定能从倭人口里获得更多的情报。此外,查大受意外发现了孟子修是个人才,不仅仅口才了得,更是智谋极强,对朝鲜局势有着深刻的见解,可以临时招募为身边的幕僚军师。 只不过,查大受有个要求,编入队伍中的女眷至少明面上得有丈夫,不能是未婚的女人,否则还是会扰乱军心。 这可难倒了孟家人,白玉吟好说,直接就和孟子修战地成婚,挽起妇人发髻。唯一的问题就是孟暧,这到哪儿去给他找丈夫去? 这么一来,除了詹宇似乎也没有其他人可以选择了。带着这个要求归来的孟子修和赵子央,怀着忐忑的心情去见了孟暧,和她说明了这件事,并询问孟暧的意愿。孟暧却道: “你们若问我,那我的回答是我没得选择。难道你们都上了战场,就我留在后面吗?那我还怎么与你们一起隐居?詹宇……当然是我的最佳选择。我只是担心……担心他不愿意。毕竟我们要做的事可是欺瞒朝廷,假死脱身,不论怎么说,他都应当对此知情,我不希望欺骗他。哥……你拿主意吧,到底该不该告诉他,你做判断。” 孟暧知道自己这样很没出息,逃避了自己做选择,把决定权推给了自己的哥哥。但如果理智地考虑下来,这件事最终的决定权也确实不在孟暧手中,而在詹宇手中。而到底该不该告诉詹宇孟家人的计划,也确实关乎到孟家全家人的利益,并非是孟暧可以拿主意的。 孟暧的态度在孟子修和赵子央看来,虽然很是别扭,但倒也没有不愿意。她内心一定是喜忧参半的。本来以这两个人的别扭劲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依靠他们自己走到一起去。查大受这个要求,倒是变相地等于推了詹宇和孟暧一把,让他们被迫前进了一大步。 “好,那哥去找詹宇谈。我最后再确认一遍,你同意嫁给詹宇了?” “嗯……”孟暧的面庞不禁泛起了红晕,点头轻声应道。 “呵呵,这小丫头。”一旁的赵子央不禁笑了。 于是孟子修和赵子央又转而去寻詹宇商谈此事,其实相当于是女方家长登门提亲了。姻亲婚事本不是儿女自己可以做主的,詹宇并无家长在军中,他自己的说法其实照道理并不能算数。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何况詹宇和孟暧的婚事本就掺杂了不少其他的因素,无法将全部实情告知给詹宇的长辈。 孟子修对詹宇的判断很简单,他认为这是个值得信任的小伙子。且为今之计,孟子修也只能选择相信詹宇,否则难道他还当真要为孟暧寻一个陌生人当丈夫吗?到时候他们都要假死消失,孟暧的这位陌生人丈夫岂不成了白白被欺骗之人?而且保不齐这个陌生人丈夫会不会带来什么新的难以判断的变数,给计划带来不确定的因素。这种损人也不一定利己之事,孟子修是不会干的,他有身为君子的底线。 至于孟暧所担心的詹宇变心之事,那都是后面的事,孟子修有信心,只要詹宇进了孟家的门,他就再也不愿意出去了。即使退一万步说,詹宇变心了,还有自己这个哥哥和孟晴这个姐姐给家里的小妹妹兜底,詹宇如若变心,不可能逃得过孟子修和孟旷的眼睛。欧阳永叔有名言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今孟家选婿也参考了这一标准。 不过,孟子修见了詹宇之后,还是打算先迂回一下,并不直接将假死计划告知于他,还是询问他关于未来的打算,看他到底内心是一个什么样的想法。 而詹宇看到孟子修和赵子央上门,内心也猜测可能是为了孟暧来找他谈的,大约是最近因为与孟暧重逢,从激动欣喜到逐渐疏离,詹宇这两天过得也不大顺心,脑海里翻滚着万千思绪。不过眼下也大概的理出了一些头绪。当孟子修问起他将来的打算时,詹宇道: “长荣兄,子央兄。我知道你们大约是清楚我的出身和家庭背景的。但我希望你们能明白,我就是我,我和舅公家本身关系就不是很近。舅公也并非是那种典型的大家长,家中子弟是否有出息,他也不会强求。” “你的意思是你的事,你可以自己做主?”孟子修问。 “是的。”詹宇的回答倒是很坚定。 “詹参将……”孟子修欲言又止。 “长荣兄,小弟表字青禹,兄长唤我表字便可。”詹宇见孟子修对他的称呼一直都挺见外的,忍不住说道。 “好,青禹,我且问你。你觉得如今你的舅公对你的态度,还如以往那般吗?也许他不会强求族中子弟一个个都有出息,可是但凡有出息的子弟,与他的关系恐怕都很密切罢。说得更露骨些,那些有出息的子弟,恐怕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我说的可对?” 詹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脑海中闪过了自己那些个在朝廷中为官的舅表叔伯兄弟,确实各个都紧紧抱团在他舅公的身侧。以往他很不喜欢那种气氛,但也觉得那是正常,自己与他们不是一路人。如今细思,才隐约明白这里面的人情世故,也明白他舅公到底采取的是怎么样的治家方针。他看上去对子弟要求没那么严格,而且十分慷慨地帮助每一个子弟进入官场,看似随意,其实是广撒网。而只需要其中一部分子弟能混出来,对他的权力就是一种巩固,而那些混不出来的子弟,相当一部分人也会碍于家族带来的隐形压力,维护家族的利益。 而如今的自己,可以说是有出息了。自从受到了李如松的赏识,舅公对他的态度确实有了很大的转变,在西北前线时,他竟然隔三差五地会收到舅公写给他的亲笔信,敦促他、鼓励他,乃至于教导他如何与同僚相处等等,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孟子修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你自己的事,自己真的能做主吗?詹宇不禁又想起那个傍晚,他忙于搜捕九指王,不经意路过家门,与舅公的车架在门外偶遇。舅公沉着面庞让他早日归家完成婚事,与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名门之女成婚。詹宇的眉头紧蹙,这段回忆永远都是他心中的阴影。 “青禹阿弟,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我虚长你几岁,见过的事也比你多,莫要想着糊弄我,还请你真心实意回答我。其实这也是我家小妹……乃至于我们全家人最关心的问题。假如说要你彻底放弃你的家庭,远离生养你的父母和教导你、带给你前途的舅公,乃至于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此后也再无于朝中官场发展的机会,如此才能与小暧成婚过日子,你可否愿意?”孟子修严肃地问道。 詹宇有些吃惊,他抬眸看向孟子修,看到的是这位孟家兄长眼底的审视,那是一种极为严厉的、近乎要将他剖腹剜心以弄清楚他心底每一丝想法的凌厉目光。詹宇心下颤抖,不知为何他会有此一问,心头顿时浮现不祥的预感。 但这个问题确实震慑到他,让他不敢轻易回答。他脑海里此刻思绪万千,好多的疑问问不出口,这种如逼迫一般的询问,其实也让他内心感到无所适从。 “你不必急着现在就回答我,若想清楚了,就来找我。如果你做出了决定,就不要后悔,你只有一次机会。最后的时限是先锋营出发入朝鲜之前,过了这个时间,你就再无机会了。小暧这辈子,与你也就只能是有缘无分。青禹阿弟,这个决定至关重要,三思而后行。”孟子修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巨大的惶惑攥住了詹宇的内心,他僵直在原地,目送着孟子修和赵子央远离,竟再也迈不动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应当能加更一章。 感谢在2020-10-08 17:41:41~2020-10-11 17:4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抺茶、若禅。、安公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en 15瓶;12紫耀45 10瓶;且放白鹿青崖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4.第二百零四章·☆ 就在孟子修、赵子央找詹宇相谈的这一天傍晚时分, 锦衣卫第一尖兵队自九连城正式出关,开始过江入朝。 这是十一月十四日的傍晚,寒风凌冽, 头顶的天际已然晦暗, 而西落的夕阳却仍在天边倔强地拉出一道金线, 霞云烧红了半边天。九连城的东门外, 孟家人给孟旷和穗儿送行。他们彼此之间也无多言语,只是彼此拥抱,互相安抚。每一个人都坚信此行将是整段艰苦历程的最后一程, 熬过这一场战争,一切就将过去, 会有新的生活在等着他们。 “哥, 阿嫂,表哥, 罗道长, 小暧,我和穗儿这便走了, 到了那边再见。”孟旷唇角扬着淡淡的笑容,她改口叫白玉吟“阿嫂”了,是因为白玉吟确确实实已经是她名副其实的二嫂, 此前孟子修与白玉吟在九连城的驿馆里简单地拜了天地, 办了喜酒。 孟子修和白玉吟仔细地打量着她,被寒风吹得有些皴裂泛红的面庞依旧俊秀漂亮,头戴貂皮帽, 一身厚实的大皮袄, 侧腰配着制式的军刀,螣刀挂在后腰藏在袍子里, 一身辽东军官的打扮。她身侧,穗儿也是一样的打扮,只是这娇小的体型,也难为她穿着这么厚重的衣物了,行动都有些迟滞。 “好,我们等你圆满完成任务,得胜归来!”孟子修伸手拍了拍她。 “姐!小穗姐!”孟暧绷不住了,扑上来抱住孟旷和穗儿。孟旷紧紧拥抱自己的妹妹,喉头有些哽咽。穗儿也红了眼,拢住她,安抚她的后背。 “放心小暧,也就一两个月,就能再见了。”穗儿安慰她。 “你们绝对绝对绝对要给我回来!”孟暧哭道。 “放心,你姐这条命太硬了,是破军星。”孟旷笑着开玩笑。 “我还是天煞孤星呢,和你姐互相保佑、抵消灾厄了。放心吧,绝对没事。”穗儿也道。 孟暧被这玄学的说法逗得不禁破涕为笑。 千言万语已没有时间再叙,众人不得不最终分离。孟旷和穗儿不再回头,二人一起扎好蒙面的厚布,背对着九连城城门缓步走向鸭绿江。 江边,还有人在送行。是锦衣卫本次留在九连城大后方做统筹指挥的三巨头——罗洵、孙建兴和张东威,还有九连城的守将李如梅,以及即将再度率领首批入朝明军的祖承训。郭大友与他们交流了几句,在几位将领沉沉的目光注视之下,第一队随着领头的边军斥候踏上了冰封的鸭绿江面。 眼下鸭绿江尚未完全冰冻,冰的厚薄程度也不同,能够过人的地方很有限。这也是大军暂时尚未开始渡江的原因,若要等完全冰冻,还得再等上半个月,到了腊月里就差不多了。每日都有边军在这里观察江面的冰冻情况,眼下他们随边军斥候走的渡江之路就是边军摸索出来的最坚实的渡江路线。 “都随着我的脚步走,千万别跑偏了,不然就掉冰窟窿里了!”前面的边军斥候高声喊道。此人姓武,名克石,家中行六,一般称呼为武六。他是地地道道的边城人,自幼就在这鸭绿江边长大,家里时常往返江两岸和朝鲜人做生意,对朝鲜内部的地形和情况都门清。此前沈惟敬前往朝鲜,也是他领路作为向导的。这一回再度作为尖兵队的向导,可谓是肩挑重担。 在武六的身后,郭大友打头,身后跟着沈惟敬和一名朝鲜使臣,此二人身后依次是陈当归、周进同和王诩。陈当归是队伍的耳目,周进同负责管马,王诩负责训鹰传讯,然后才是穗儿和孟旷。穗儿走前面,孟旷好看顾她,而全队武力最强的孟旷主要的任务是在队伍的最末尾断后。一行九人,并十匹马,驮着简单的包袱行李,排成一列纵队过江。 队伍中的朝鲜使臣名唤尹根寿,五旬年岁,身形敦厚,满面胡须,面貌是很典型的朝鲜面庞。他能说几句汉语,文笔很好,因而与明人笔谈不在话下。倭军打来时,他作为礼曹判书扈从朝鲜王李昖一道逃到了义州,后来出任问安使、请奏使,多次出使大明,恳求大明出兵。朝鲜王李昖被辽东军庇护于宽甸堡之后,他则一直在辽东各城积极斡旋,多次往返广宁,随在杨绍勋、祖承训身侧,软磨硬泡,给朝廷上奏疏、给李成梁等辽东将领写请战书,不遗余力地敦促和请求明廷尽快出战,如今明军大兵即将出征朝鲜,对朝鲜来说他可谓是功不可没。 脚下的冰层确实并不大结实,走上去会有一种脆脆的感觉,不很硬。众人在脚底和马蹄上都绑了加大摩擦的防滑布条,走上冰面后依然是三步一滑。加之众人还得牵着马行走,因而,行走就费了十成十的功夫。 下盘最不稳的穗儿走得最为吃力,她自幼在江南长大,此前到过最北的地方就是北京了,更是从未在这种冰天雪地的环境下走在冰封的江面之上。她甚至能感受到江水在脚底并不深的地方奔腾着,冰层似乎随时都会碎裂,让她觉得异常恐怖。因为一旦踏上冰面就再没可以避难的地方了,除非退回去,否则唯一的出路就是硬着头皮一直走到头。 好在鸭绿江也不是很宽,算下来也就不到两里路。众人小心翼翼,愣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走到了对岸。上岸后,厚皮袄内里的衣物已经被汗水濡湿了。 孟旷随在穗儿身后,看着穗儿艰难地行走,实在是为她捏了一把汗。如今朝鲜使臣在队伍里,还有几位对她女子身份并不知情的下级锦衣卫和斥候,她现在已经很难再开口说话了,故而没办法在后面出声提醒或鼓励穗儿,好在有惊无险。 站在朝鲜这一侧的岸边,众人不禁回首眺望身后的江对岸,晦暗的天地间,江对岸的景象已然十分模糊,只有零星的火点在闪耀。此时此刻一种奇异的感觉不禁浮起。他们如今踩上了异国的土地,而身后就是生养他们的大明。这里就是国境线,是一条不允许敌人越过的生死之线,有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众人只觉得双肩之上沉甸甸的。 “走了!再不走天就彻底黑透了,路就更难走了。”最前方的向导武六插着腰,看着恋恋不舍回望江对岸的众人,不禁催促道。对于他这个时常跨越国境线的人来说,这倒是稀松平常之事。 众人依言,不再回望,整顿装束、清点人头,确认一切正常,便随着武六继续向朝鲜境内深入。之所以选择在黄昏这样一个时间点过江,一是因为黄昏的光线可以为渡江照明,二是渡江之后太阳就差不多全部落山了,他们可以趁着夜色的掩护赶路,避免被有可能出没于这附近的倭国探子发现。三则是傍晚时分,倭军的所有行动基本都会收敛,斥候探子的活动也不例外,因为这天实在是太冷了,尤其是太阳下山后,夜晚长期在外活动是十分致命的。 但相对的,尖兵队也是把自己置于险境之中,他们必须冒险在黑夜之中跋涉相当长的一段路,翻越一座山头,抵达义州境内最靠近边境的一座朝鲜人的驿站——义州驿站。整个平安北道的西北部靠近鸭绿江的地区眼下暂时还算是控制在朝鲜军手中,朝鲜相当一部分朝臣武将还驻扎在这里,并非是倭军的控制地区,相对来说比较安全。 不出意料,除了路途走得有些艰难,他们这一路上确实并未遭遇到任何敌人,反倒在接近驿站时遇到了在外巡逻的朝鲜友军,并在朝鲜友军的护送下入驻了驿站。彼时已经临近午夜了,到了后半夜,整个野外将会更为难以度过。 众人在一片黢黑之中进入了义州驿站所在的村庄之中,村庄中似乎连火光都不敢点,众人为了照明道路而点燃的火把成了唯一的光源。队伍穿梭这座朝鲜的村庄之中,这里的建筑已然与辽东有了相对较大的区别,屋顶都是厚重的茅草屋顶,且坡度很大,建筑看上去都有些低矮,站在屋檐下得低头哈腰,门窗的位置也都很低矮,尤其是门,简直跟狗洞似得,得钻进去才行。不过建筑底部倒是用一层一层的石块垫得很高,并以至于房屋都是悬空的,底部似乎有可以用来烧炭取暖的管道,孟旷和穗儿这些日子在辽东,也对朝鲜族的建筑有所见识,这种取暖的管道叫做平地火道,一般连着厨房烧火的灶台,即使在大寒的日子里进入屋内也能感觉到如春日般的温暖。 众人就这样进了驿馆,驿馆的朝鲜驿丞接待了他们,翻译的工作就让随行的尹根寿负责了,当然除了尹根寿,队伍中的武六也精通朝鲜语,其实武六的母亲本身就是朝鲜人。 这个驿馆实在是有些小,九个人挤进来居住,却只能打大通铺,连个单独的单间都没有。朝鲜的房屋里面都是板间,用简单的木板或者纸糊的门扇隔开的,屋内人全都盘坐在地板之上,怪不得门窗都那么低矮,这种坐在地面上的生活简直犹如回到了隋唐时期。 驿馆也只有驿丞与他的妻子两人打理,众人进来后,驿丞的妻子端来了准备好的大铁锅,里面一锅乱炖,架在了屋内火炕之上,众人围炉而坐,一人两个棒子面饼子,就着一锅乱炖热乎地吃了起来。虽然铁锅乱炖看上去卖相不好,但实在架不住味道鲜美,可能还有鲍鱼海参等海中珍馐炖在其中,毕竟义州的位置离东海并不远,海获的价钱也不贵。饥肠辘辘的众人虽然出发前有吃东西垫肚子,但走到这里时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一个个埋头苦吃起来,连胃口最小的穗儿都吃得极香。 吃着迟来的宵夜,出于习惯,郭大友开始与驿丞攀谈起来,在武六和尹根寿帮忙翻译之下,他东拉西扯问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问题,最终进入主题,从怀中取出了张允修和阿都沁的画像,展示给驿丞和他的妻子看。 “你们见过这两个人吗?” 驿丞和他的妻子盯着画像,二人不约而同地指向阿都沁的画像说了什么。一旁的武六吃了一惊,翻译道: “他们说见过这个人,就在今天傍晚,这个人还来了驿站,讨要了一碗米糊做吃食,就走了。” “什么?!”众锦衣卫全部从美食中抬头,惊愕地望向驿丞夫妇。 郭大友忙追问道:“他是一个人,还是跟在一群人后面?” “就一个人。”驿丞回答。 “这个人呢?没有与他在一起吗?”郭大友指着张允修的画像确认道。 “我没见过这个人。”驿丞摇头。 郭大友眉头紧蹙,这时驿丞的妻子补充了几句话,武六翻译道: “她说这个人好像受了很重的伤,走得很艰难,浑身冻得都是冰碴子,面色白的跟纸一样,好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他们本想留他下来,他再这样下去会冻死的,可他却趁着他们不注意跑了。” “他有告诉你们他要去哪儿吗?”郭大友又问。 “没有,但他问了平壤在什么方向,是不是要往平壤去啊?那就是南下了。”驿臣回答道。 “武六、陈当归、周进同,你们仨马上出发,快马去追,务必把阿都沁找回来!他受了伤,定没走远。” “是!”三人立刻丢下碗筷,起身出了屋子。 “他是不是还在追踪张允修?”沈惟敬轻声问道。 “不,他恐怕已经丢了张允修的踪迹了,可能是追踪的过程中遭遇了什么不测,或者被张允修发现了,遭到了围杀,大难不死活下来了。他可能知道张允修要去平壤城,所以一路坚持着要去平壤。”郭大友推测道,接着他说,“再这样下去他会没命的,追踪也无济于事,我们得把他找回来。” 张允修竟然已经抢先他们去了平壤城,众人心中顿时升起阴霾,此人占尽先机,若让他先入平壤,先接触到倭寇,那他们的诱捕计划就失效了。 “等陈当归和周进同带阿都沁回来再说,先不急。哪怕是张允修,眼下要进平壤也是不那么容易的。何况这个家伙狡猾多变,他藏在暗处随时可以阴咱们,咱们最好以不变应万变。”郭大友很有定力,安抚众人道。 作者有话要说: 棒子面就是玉米面,玉米是16世纪传入我国的,明末已经有相当规模的种植了。 鸭绿江每年的12月进入全面的冰封期,若按照农历来计算就是十一月,文章中的时候应该已经冻得差不多了,何况当时还是小冰期。不过征朝军当时入朝时间相当晚,我这么写是为了时间上能更吻合。 写渡江那一段时,脑子里不可遏制地想起七十年前往朝鲜去的最可爱的人们,向千百年来所有的卫国英雄们致敬。 明天正常更新,今天这章是加更。 感谢在2020-10-11 17:48:08~2020-10-12 17:2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en 7瓶;抺茶 3瓶;凤凰花又开 2瓶;七三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5.第二百零五章·☆ 驿站寝室之内一片漆黑, 众人在屋中铺开铺盖,并排躺下。穗儿在最西侧,孟旷在她身边, 其余人往东面一字排开。屋内一片阒寂, 但几乎没有人睡着。穗儿和锦衣卫们等待着出去寻找阿都沁的武六、陈当归和周进同归来, 沈惟敬则担忧着自己未来的前途, 尹根寿担心着整个局势和自己国家的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天际的黑暗逐渐褪去,东面渐渐发白的时刻, 驿站外传来了动静。 “郭头!兄弟们!快来帮忙!”是周进同的声音。 郭大友一骨碌坐起身来,就往外走去, 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他身后, 众锦衣卫也都迅速起身,向屋外赶去。孟旷让穗儿先别出去, 她自己也随着一起起身离开, 留下屋内的沈惟敬和尹根寿,二人一夜未眠, 一直处于迷迷瞪瞪的状态,眼下有些懵怔着回不过神来。 郭大友和众锦衣卫到外面院子里一看,就见武六、陈当归和周进同三个人满身大汗地抬着一个人, 这个人已经晕厥过去了, 身上全是冰雪。三人跟抬死猪一般抬着他,累得直不起腰来。而这个人正是失踪多时的阿都沁,此刻他面色是发青的, 一脸的死相, 几乎要辨别不出原来的样貌了。 “你们怎么找到他的?”郭大友问。 “是当归哥眼尖发现他的,倒在路边的雪地里了。”周进同解释道。 郭大友忙上前切他脖颈侧面的脉搏, 感受到还有微弱的脉搏,他立马道: “赶紧去烧热水,兑一大桶温水来,不要太热!” 众人七手八脚地上前来帮忙抬人,郭大友则叮嘱道:“小心点,这家伙冻得快死了,你们稍微用点力,能把他耳朵鼻子给抠下来!全都轻着点!” 晕厥的阿都沁被抬入了屋中,郭大友先让众人往他身上覆盖大量的被褥为他保暖,随即熟悉如何处理冻伤的驿丞夫妇抬来了大浴桶,里面装着温度相对比较凉的水,众人又将阿都沁抬起来送入水中,然后一点一点往桶中添热水升温。最后慢慢将他身上的衣物剥下来,看到了他右侧下腹部出现了一个骇人的大口子,却被他用烧红的刀硬是将伤口烫得愈合了。哪怕是锦衣卫也不禁佩服起这个人来,这阿都沁真是条汉子。大约是天太寒冷了,阿都沁腹部的伤没有恶化,只需要敷一些创药,好好包扎养伤。只是不用想也知道他内脏里面定然有着大量的淤血,他中的这一刀必然伤及了脏腑,这就需要专业的大夫来处理了。驿站所在的村子里也有一个村医,算是有点本事,驿丞夫妇已经去请大夫了。 看着皮肤渐渐由青白转红的阿都沁,众人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后众人又慢慢地给他喂了热水和米糊,阿都沁终于虚弱地缓缓转醒了。 “你小子可真是命大,身上开了这么大一个口子,还能在这么大寒的天里浑身湿透地在外躺了一夜,若不是我们的人找到了你,你现在可见不到我了。”郭大友站在他的浴桶边,戏谑地说道。 “你……你是什么人……”阿都沁用他蹩脚的汉语,虚弱又紧张地问道。 “放心小子,我要对你不利也不会费这么大劲儿救你了。”郭大友不悦地嘟囔了一句。 “阿都沁,你还认识我吗?”穗儿从郭大友身后站了出来,她身侧还站着孟旷。阿都沁见到她们,面上紧绷的神色总算缓了下来。 众锦衣卫为了救阿都沁,确实累得够呛,这一折腾,已经到了十一月十五日近午时分了。郭大友已经打发其他人到别的屋里去补眠休息去了,他自己却不知疲倦一般地继续留在阿都沁的身边看着他,孟旷和穗儿随后也来陪他了。而阿都沁的浴桶此时已经被挪到了屋子后面的灶房之中。 “李穗儿,孟十三,我当然认识你们。”阿都沁道。 “你义父和竹妍还在九连城尚未出发,他们属于第二梯队,而我们是第一梯队,任务是进入平壤,诱捕张允修。我们知道你是你义父派出来跟踪张允修的,能和我们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穗儿说话温言细语的,也平复了阿都沁略显焦虑的情绪。他沉了沉气,然后努力用并不熟练的汉语解释道: “我被发现了,我不知道是我不小心,还是对方太聪明。从广宁城东的黑山岭我就一直跟着女真人和张允修,他们一直没有发现我。他们从广宁一直向东跑到了抚顺关西,我顺着追踪,本想留下记号,却不慎被一队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抚顺关巡逻军发现了,他们硬是要抓我,我摆脱了他们的抓捕,却仍旧被追拿。我自那时起就没办法再刻画记号了,否则我身后的追兵也会发现。但我那时还没有断绝张允修和女真人的踪迹,他们没有进抚顺关,而是在抚顺关外直接南下了。不过他们一定在抚顺关做了什么手脚,否则不会在这里逗留了半天的时间。 我一直追踪到了鸦鹘关以南、宽甸堡以北的位置,我被偷袭了。是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我知道他是女真人,我看到了他的发辫。这个人的拳脚功夫很强,我没斗过他,最终被他在腹部捅了一刀。我捂着伤口逃跑,他在后方追我。我想方设法逃到了宽甸堡躲了起来,用我的刀烫合伤口,然后从宽甸堡混出了关,但最终还是被他给追上了。彼时我已慌不择路逃到了鸭绿江边,已然无路可逃,为了摆脱他,我冒险下了水,然后顺着江水一路被冲到了朝鲜境内。我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只是简单辨认了南方,就往南方走。” “因为你知道张允修要去平壤?”郭大友问。 阿都沁无力地点了点头,道: “就在抚顺关外,我被抚顺关外的巡逻兵发现的前一夜。我埋伏在张允修和女真人休整的队伍之外,有两个队伍里两个女真人出来撒野尿,我凑到附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们说的女真语,但我听得懂。他们抱怨说一直在东奔西跑,忙了大半年也没什么收获,现在还要冒险去平壤和倭寇接触,他们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郭大友和孟旷、穗儿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郭大友又问: “除了他们要去平壤城之外,你还探听到其他的情报吗?” 阿都沁想了想,缓缓道: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得那样……那两个女真人有提到舒尔哈齐一直背着一个细长的木筒,那里面应当是藏了一幅图。他们说这幅图价值连城,可以换取倭寇帮助建州剿灭海西,甚至还能与李成梁作交换,换取辽东对建州二十年不打压的发展机遇。但他们又说,这幅图并不完整,但哪怕只是不完整的图,也足以带给建州女真几百年没有的大机遇,搞不好能入主中原。我猜……也许那木筒之中是张允修解读出来的一部分万兽百卉图,这一次张允修前往平壤,是打算与倭寇做一个利益上的交换。” 这个情报算不上什么新情报,其实郭大友等人早就对此有所推测,阿都沁只是间接证实了他们的猜测——张允修解读出了万兽百卉图的辽东地区那一部分,并以此作为筹码,具备了与辽东霸主李氏谈判交易的能力。不过郭大友还是发现了一个细节: “你说那幅图是舒尔哈齐一直背着的?张允修呢?” “这幅图应当一直是舒尔哈齐在保管,毕竟张允修手无缚鸡之力,让他保管可能会有危险吧。而且我远远地跟在他们的队伍后面,也曾观察到队伍中的张允修,他背后没有背什么木筒。”阿都沁道。 “你没有观察到舒尔哈齐吗?他背后有背着木筒吗?” “这……我真没在意,此前好像是没有的,但是舒尔哈齐的部下那天晚上确实是这么说的……”阿都沁被郭大友问得一头雾水,努力回忆道。 郭大友拍了拍阿都沁,让他从浴桶中出来,穿好衣服好好休息,并叮嘱候在灶房外面的驿丞夫妇照顾好阿都沁。随后他领着穗儿和孟旷出了驿站,在院墙外的角落里寻了个僻静的位置,轻声道: “我现在在怀疑一件事,张允修是不是故意在欺骗我们上当。” “你是说,他们知道阿都沁在后面跟踪,所以故意骗他关于万兽百卉图的事,让我们误以为他要去平壤?”穗儿道。 孟旷和穗儿其实也有这样的感觉。 “对,我猜那所谓的装图用的木筒其实并不存在,因为阿都沁也没有亲眼看到。在张允修从广宁城外逃遁之前,他一直是与我们在一起的,我们都很清楚他身上没有带任何图纸,而他的同伙江云平也一样。如果这幅图存在,那么就一定是舒尔哈齐一行从关外带进来的,可是如果舒尔哈齐当时身上带了这样一个木筒,入关时必然要被查验,这幅图就会被发现。除非有内应,不然他们不会冒这个险把图带进关内,这没有什么意义。张允修和舒尔哈齐迫使阿都沁逃出关外,进入朝鲜,必然是希望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朝鲜内存在的我们的人。也许到现在他们可能都还没有出关,没有进入朝鲜。至少所有的边关守军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任何发现。我不认为所有辽东守军都能成为他们的内应,他们这也太神通广大了。”郭大友捻着面上的胡须思索道。 “这是障眼法……他一定是在其他地方密谋什么,所以需要转移我们的视线。”孟旷蹙着眉道。 穗儿道:“我有个推测……张允修与汪道明勾结,必然是要有所图的。按照当前的形势判断,如果他前往平壤,与驻扎在平壤的小西行长军作交换,则风险较大,因为明军马上就要打过来,小西军恐怕很难抵挡,如果小西在战争中殒命,那他的图谋也将落空。这点看穿战争局势的眼光,张允修还是有的。因此他可能要寻找更为合适的合作对象,也许就是汪道明和岛津义弘。他把我们的注意力牵制在平壤,实际上自己则赶往岛津军所在的地方,完成交易。但是眼下他们要出关也是很困难的,除非他们有本事混进明军之中,随明军进入朝鲜,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进入不了朝鲜,他就没办法接触到身在朝鲜的汪道明和岛津义弘,而他又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也许他……” “在图谋着直接与丰臣秀吉接触,他要出海往倭国去?”郭大友接着穗儿的话头说道。 “看来我们有必要联系一下水师,关注鸭绿江入海的港口了。”孟旷沉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在周四。求评论啊,我更新这么勤,你们也给点反馈。 感谢在2020-10-12 17:27:15~2020-10-13 17:3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呱QAQ 10瓶;shen 4瓶;七三i、麦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6.第二百零六章·☆ 由于怀疑张允修的动向, 一行人前往平壤的行程暂缓,郭大友辛苦武六多跑一趟,将消息传达给九连城的三巨头。武六倒是无所谓, 他本就习惯了这种来回传讯的工作。沈惟敬也不着急, 因为去平壤见小西行长对他来说不亚于是一种凌迟处刑, 这意味着他争取来的五十天所谓的和平谈判期从根本上化为泡影。小西是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争取到那些向小西承诺的东西。 一众人中,只有尹根寿有些焦急,他急于明确倭寇的动向。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五天, 众人也在驿馆之中干耗了五天。期间阿都沁的伤势倒是得到了及时的治疗,日渐好转, 但朝鲜大夫要求他卧榻静养一个月, 不可再随便行动。到了十一月二十日,才有新的消息从鸭绿江那边传来, 前来送信的竟然是张力桓百户, 众人没想到他会亲自前来,十分吃惊, 因为他的任务本是带领第二梯队行动的。 “指挥使来前线了,他接过了大后方的指挥权,所以第二梯队将由罗千户亲自率领, 我的任务就是向你们传递消息, 同时与你们汇合,加入你们的行动。”张力桓百户说道。 原来骆思恭指挥使也来到前线了,众人来不及惊叹, 郭大友就询问调查的情况。张力桓百户接着说道: “已经派人联系大东沟和薪岛驻扎的水师严密排查了, 等了几天暂时没有发现。但是有一条疑似的情报,确实曾有一个男子去询问过出海的海船, 据说还是想要那种大海船,可以开到倭国本岛上去的。因为与倭国早就禁止通商,加之倭国进犯朝鲜,最近一年连走私生意都已经全部断绝了,所以有人来问这个,大东沟上的海民就留了心。只可惜后续的线索也断了,并没能追踪到那个男子的去向。” 郭大友挠着额头,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张允修现在两条路走,一条是去倭国本岛直接找丰臣秀吉谈,一条则是深入朝鲜,寻找到倭第四军的岛津义弘和汪道明谈。如果他没有办法去倭国本岛,那么应当会想办法去朝鲜寻汪道明。但是鸭绿江沿线边关的陆路他们走不通,如果想进朝鲜,出海从南面绕是最好的办法。我的想法是,如果他们找不到出海的大船,那找一条小船,从鸭绿江口出海,绕到朝鲜海岸边上岸入境,这是最可能的,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了。” “没错,罗千户和指挥使也是这个意思。我出发前,关于这方面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我们尚未知晓张允修是否已经出海绕道朝鲜了。但指挥使和罗千户让我传达指令,为防万一我们要即刻出发,尽快赶往平壤,然后再依据最新的命令行事。”张力桓道。 最后他补充道:“入朝的时间基本已经定下来了,辽东驻军的祖承训部将作为第一先锋军在七天后的十一月廿七渡江,作战人数六千人。三天后,也就是腊月初一,第二先锋军也将开始渡江,其中有查大受部、吴惟忠部、李如梅部等,共计三万五千人。后续视情况,最晚不过腊月十五,都督李如松、副总兵李如柏将亲率三万中军入朝。” 众人都知道,此次征倭寇,几乎集中了全国最精锐的战争力量。备倭经略宋应昌从全国范围调集了四万精锐。这支军队的主要构成如下:辽东铁骑一万;宣府、大同各选精骑八千;蓟镇、保定各选精锐步兵五千;江浙步兵三千。四川副总兵刘铤率川军五千,做为后续部队向朝鲜进发,目前离辽东还远。 而李如松和副总兵李如柏麾下的中军三万,实则是辽东各大关的镇军,并非是各地抽调来的。如若把镇军也投入朝鲜战场,那情况就很严重了,会导致辽东防备空虚,会让北面的蒙古和女真人乘虚而入。 所以实际上这一次作战的主力部队就是这四万多的精锐,连带着后勤部队,实际人数在七万左右,号称十万。此外,还集中了明军最精锐的火炮,诸如佛朗机炮、虎蹲炮、灭虏炮等拢共数百门,鸟铳数千条配备给军中的精锐步兵,相信能对倭寇造成火力之上的巨大打击。 不过倭寇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从佛郎机人那里弄来的新型鸟铳,配备给足轻进行训练有素的整合,这其实还是很麻烦的事。抗倭军并不敢因为有了大火炮就掉以轻心。 得到命令的郭大友、孟旷和穗儿等人即刻启程,继续赶赴平壤。他们没有带上阿都沁,而是将他留在了驿站之中养伤,等待与后方的第二梯队汇合。 而就在这个时间节点之上,正在安东鸭绿江出海口附近进行调查的锦衣卫终于得到了最新最准确的关于张允修和女真人的情报。一名在薪岛之上打探情报的锦衣卫遇上了一艘从朝鲜海域方向归来的渔船,船上是一对叔侄俩。侄子是开船去找他阿叔的,因为他阿叔被一伙人劫持走了。原来这家人还有一艘更大的中型渔船,也就在一日前的凌晨时分,叔父正准备驾驶这艘中型渔船出海,却被一伙三十多人的团伙用刀劫持,逼迫他往朝鲜海域开去。他不得不顺了他们的意。临到了朝鲜的龙岩浦附近,他将船靠岸,心知这伙人绝非善类,他看出他们是女真人,其中还有一个看上去很冷酷的中原人。他害怕自己会被灭口,趁着这伙人没注意跳船潜水逃生了。他拼命往回游,在海里漂了半日,差点一命呜呼,多亏被后来赶到的他的侄子捞起来才得救。 侄子被叔父的描述吓坏了,叔侄俩也不敢去龙岩浦寻他们的船,忙不迭地逃了回来。 锦衣卫随后根据他们的描述,驾驶船只去了龙岩浦附近,寻到了那艘被遗弃的船,船当时被拖到了海边的滩涂之上,因为上岸的地方都是礁石,锦衣卫仍然是失去了张允修等人的踪迹。唯一能判断的是,张允修一行人确确实实从龙岩浦上岸,进入了朝鲜境内。 这个消息于一日后的十一月二十一日傍晚时分传回了九连城大本营,得到消息的骆思恭与罗洵即刻做出了部署。罗洵带领第二梯队的锦衣卫出发,开始往平壤而去,队伍之中还带上了刚押送过来的岛津义弘的弟弟岛津岁久,岛津岁久其实很早就被送往辽东了,此前一直关押在广宁城的地牢之中,后随李如松的部队一起抵达了九连城。 同时,他们还派出飞鹰向第一梯队传讯,让第一梯队加紧诱捕计划的布置。张允修已然进入朝鲜境内,决不能让他先接触到汪道明和岛津义弘。 “根据最新的情报,岛津义弘的第四军目前驻扎在江原道,就是朝鲜东南部这一块地区。从张允修等人上岸的龙岩浦赶往江原道,路途遥远,没个七八天时间披星戴月跋涉是走不到的,而第一梯队赶赴平壤最快只需要一天时间,我们也就只有这一段大约五六天的空白时期了,必须要让计划起作用!”站在九连城指挥部的朝鲜舆图前,骆思恭严肃地指着舆图对罗洵下了死命令。 于是就在当天的傍晚,同样的时间节点,第二梯队开始横渡鸭绿江,进入朝鲜境内。而向第一梯队送消息的飞鹰也已然展翅高飞而去。这飞鹰并非是直接去寻孟旷等人所在,而是飞往固定的消息传递点投递消息,再由消息传递点的传信兵向第一梯队传信。 所以当第一梯队的郭大友、孟旷等人收到消息时,他们距离平壤还有大半日的路程,恰好抵达目前最靠近平壤的哨站——安州哨站。这哨站位置在十分偏僻的山林之中,在草木和白雪的掩映之间,确实很难发现。郭大友、孟旷等人也是按照上面派发下来的舆图坐标,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寻到了这个哨站。越是靠近平壤,越是接近倭军的控制区,四周倭军出没的可能性就越来越大。为防遭遇,锦衣卫的行进变得越来越小心谨慎。每次停留休整的位置,都是早就选定好的哨站位置。如果临时出现变动,哨站转移,锦衣卫则要依靠哨站留下的暗号寻找到新的位置。 “张允修果然入朝了,咱们得加紧动作了,争取明天就入平壤城,见到小西行长。”得到消息后,众人凑在一起短暂商议接下来的行动,郭大友率先说道。 沈惟敬的面色有些难看,但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厮还想着要去倭国,果然最终还是没能去成。”张力桓嗤笑道。 “要去倭国见到丰臣秀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没有船本就是最大的障碍,就算有船可以去,到了倭国之内,一切可由不得张允修了。丰臣秀吉到底会不会见他,见到他后又到底是否会与他合作,都是相当冒险的试探,这也是女真人为什么不愿意陪他去倭国的原因。与虎谋皮啊。女真也只是想利用倭寇剿灭海西,可没想引狼入室,把他们自己也赔进去了。张允修的图谋太大了,但现在盘子太小,做不了那么大的事。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一步一步来,先与岛津合作,再由岛津引荐给丰臣秀吉,他得先在倭寇之中建立起人脉。”沈惟敬倒是很罕见地长篇大论道,不过他说得在理,政治就是这么一回事,有多大的盘子做多大的事。 头顶的天空又有些阴云密布,寒风渐起,眼看着又要开始下雪了,天地之间寒透了。身在野外的众人只能围着篝火取暖,裹着大皮袄依旧冻得浑身止不住地抖,寒风剜骨钻心一般。孟旷给火堆添了最后一把干草,向郭大友打了个手势。郭大友会意,与孟旷还有穗儿一起去了僻静处单独谈话。锦衣卫已经对此习以为常,而沈惟敬、尹根寿、武六三人见状却有些疑问,因为郭大友这三个人经常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不禁让他们心生疑虑,有什么事是不能铺开来说的呢?但以他们三人的立场,也不好多问什么。 沈惟敬因为此前见过穗儿,心里有底,知道锦衣卫此次是军事行动之中还套着一个秘密行动。武六和尹根寿从一开始就对这个个子最小的锦衣卫起了疑虑,这人看着也不像是正儿八经的锦衣卫,身子弱得很,感觉一点战斗力都没有,成天就和那个中等身高、从来不说话的哑巴锦衣卫黏在一起,两人看上去很亲密,甚至有些亲密过头了。不知道第一梯队为什么要带着他,难道他是军师智囊? 另一头,郭大友和孟旷、穗儿凑在一起。孟旷轻声问道: “老郭,等我们入平壤城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我们扮作使团入城,肯定要被倭军搜身,我们身上的武器都要被没收的。此后在城内的行动怎么安排?兄弟们现在心里还没底。” “进城后第一要务肯定是摸清楚平壤城中的守军数量,还有装备情况。其次,搞清楚平壤附近的运粮线路和储备军粮,这关系到咱们能和小西行长有多大的谈判筹码。最后,才是找机会亮明条件,让小西想办法联系江原道的岛津军,让岛津义弘用汪道明换人。”郭大友思路很清晰,他早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 穗儿这时道:“在驿馆那几天,我借了纸笔简单复原了一幅万兽百卉图的草图,我没敢拿出来,一直藏在身上,我想这也是诱惑小西与我们交易的筹码之一。” 郭大友吃了一惊,道:“你居然抽空画了一幅?怎么不早与我说的。” “一直没找到好的时机,我是借着照顾阿都沁的借口,在他房里悄悄画的。因为时间太短了,很潦草,很多细节我都没添上。”穗儿无奈道。 “收好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拿出来。”郭大友叮嘱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进平壤! 感谢在2020-10-13 17:37:04~2020-10-15 17:1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12紫耀4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en 61瓶;穿花袄的大叔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7.第二百零七章·☆ 十一月二十三日, 阴云密布的上午,隐隐有雪片随着寒风乱飞。日本军第一军军长小西行长立在平壤城的城头,向西北方向眺望。 这是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子, 满面黑硬的胡茬, 一脸的风霜, 皮肤若黑岩一般粗糙黝黑。他穿着一身沉重漆黑的日式大铠, 头戴夸张的兜鍪。兜鍪前顶之上有一对向两侧扬起的长角,中央束起一块圆板,其中有三勾玉组成的图案。此外, 他的脖颈之间还挂着一枚十字架,看上去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 诡异可怖。 作为入侵朝鲜的先锋军, 小西行长在整个征伐的过程中可谓是所向披靡,一路高歌猛进。但是此时此刻, 这位出身低微的商人之子显然也已经陷入了困难的境地之中。听闻明军已经在鸭绿江边集结, 即将渡江。他心中清楚自己必然首当其冲,而此时此刻的平壤城虽然还有余粮, 但补给却已然能看到头了。后方的补给线始终未曾建立起来,这使得这位孤军深入的日军将领心中很是没底。何况,在这一路打来的过程中, 他也不可避免的损兵折将, 行至平壤城,他就已然没办法再冒险前进了,故而在此停止, 慢慢稳固身后占领的地盘, 要先将到手的土地经营起来。 “加藤是什么意思?让他南下回援就这么难吗?”他询问身边的副将宗义智。 宗义智道:“加藤记恨您和黑田将军联合抢占王京,口中满是冠冕堂皇的说辞, 必然是打算在咸镜道内作壁上观。” “哼!这个混账东西。不必他来救援,老子据守平壤城,也能叫明国和朝鲜的犬奴哀嚎着退回去。”小西窝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骂道。 宗义智暗自抹了把汗,内心无比煎熬。他乃是对马岛领主,夹在日本和朝鲜之间,本来日朝之间的海上贸易都要通过他的领地中转,他能从中捞到不少好处。可这一开战,就全泡汤了。丰臣秀吉不仅不理会他的极力劝阻,反倒威胁他如若不派兵加入,就要褫夺他的对马岛领主身份,无奈之下,宗义智只能派兵加入小西军,随小西军出征朝鲜。 如今已然走到这一步了,没有退路了,宗义智只希望战争尽快结束,要让秀吉的野心被挫败,还需要明军出马。他是绝不认为日军能打到明朝的领土之上去的,那是个庞然大物,尽管衰朽,垂垂老矣,但仍然拥有可怕的力量,一旦明朝出兵,就是日军必须亡命撤退的时候了。 “那个明朝的使臣呢?名字叫沈惟敬的。前些日子早有明朝信使来报信,说是沈惟敬不日将抵达平壤,怎么这些天过去还没到?” “兴许是雪天路不好走,估计再怎么样,今天也该来了。”宗义智道。 此时有探子从远处纵马而来,在城下高喊: “明使来了!明使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更远的西北方向上,出现了一队马队,十个人的队伍骑快马而来。小西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是等来了,五十天的停战期都过了将近一个月了,他盼星星盼月亮,可总算把明使沈惟敬给盼来了。 “开城门!”小西下令道。 随即他领着宗义智亲下城门,纵马前去迎接。 静待片刻,那一队人马来到了平壤城七星门之下。平壤城向东背靠大同江,向西开三道门,分别是最北面的七星门,正西方向上的小西门,西南方向上的大西门。南面则有东侧的含毬门和西侧的正阳门。 七星门是要门,守卫兵力最重,守将小西行长基本也都戍守在此。此时此刻的他看到了队伍中为首的沈惟敬,不禁哈哈大笑,十分热情地与沈惟敬打招呼。小西行长身边还跟着一个懂倭语的朝鲜人作为翻译,朝鲜人会说一点汉语,但大多时候还需要尹根寿转述翻译第二次。不过这个翻译并不是为沈惟敬翻译,因为沈惟敬本身会说流利的倭语,这个翻译是为在场其他不懂倭语者,以及作为书记的被俘朝鲜官吏做翻译。 虽然小西表现得极为热情,但来使队伍却遭到了最为严厉的搜身检查,身上所有的武器全部被搜出来没收了,包括孟旷腰间藏着的那把螣刀。日本人没有见过这种怪异的武器,还不禁多看了孟旷一眼,这一伙人身上武器可不少,刀剑齐全,弓/弩皆备,乃至于还有不少暗器。这不由得引起了倭军的警惕,看着搜出来这么多的武器,原本笑呵呵的小西笑容也渐渐消失了,他不禁板着脸对沈惟敬说了什么。经过翻译,得知他说的是: “沈游击,你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要进来暗杀我的?” 沈惟敬忙摇手道:“非也非也,只是我们这一路走过来,怕遇到其他队伍,解释不清,动起手来,我们也得自卫不是吗?” 小西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只是请沈惟敬和明使队伍立刻前往平壤城中目前小西所居住的平壤府衙。一人也不能少,全部在倭军的监视之下进入了府衙一个称作“龙湾馆”的议事厅之中,纷纷落座。 边上那位被俘朝鲜书吏开始做文字记录,小西行长性子非常直,也可能是真的着急,开口就道: “我听闻沈游击带了大批的军队,正要围攻平壤城,可有这回事?兵马安在?” 沈惟敬立刻出示了新旧两份堪合,道:“这是误会,小西将军。你看,旧堪合十五人,新堪合十人,此外更无一人,谁说我带了大军来的?” 小西行长看过后,姑且算是信了沈惟敬。他道:“既然如此,此前沈游击答应我回朝斡旋的条件,不知谈得如何,是否谈妥?” 此前双方达成的议和条件是倭军撤退,归还朝鲜领土,明朝将重新打开堪合贸易,欢迎倭国来明朝做生意。这个条件说实话让锦衣卫瞠目结舌,因为朝中没有任何人会同意这个条件,只是沈惟敬擅作主张,相当于欺骗了小西行长。事实证明,此后沈惟敬多次上书朝廷,又与辽东诸多将领商谈,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会他。战事在有条不紊地准备,包括倭国方面,谁也没打算停战。 沈惟敬确实有些门道,见小西行长单刀直入地询问结果,他立刻采取了同等回击的战术,说道: “此前小西将军答应,先归还双王子还有一部分土地,不知道将军现在是否能兑现承诺?” 小西听罢道:“此前我就说过,咸镜道的事不归我管,那是加藤清正的地盘,他手里握着双王子,我做不得主,只能去请示太阁。太阁的意思是,暂时还不能放还。但是只是平壤城和大同江以西的地方可以让与你们,我自归大同江以东,这个条件如何?” 沈惟敬道:“小西将军,这让步实在弱了点。若你只撤出平壤,那么我们堪合贸易能开放的港口也很有限,我只能尝试劝说朝廷开放一个东部的小港口给你们。” 小西似是有些不耐烦,但应当是碍于小西军与黑田军目前孤军深入、身处困境之中等等诸多难以抗拒的因素,他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和沈惟敬谈,因为他确实急于和沈惟敬达成协议,任何形式的协议都可以,他不可让自己前几个月的战果白费了,否则哪怕撤退回本岛,他的领地也是最为弱小积贫的,很容易就会被其他大名吞噬,他必须在秀吉面前争取到更多的领土,以维护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将军身份,他不愿再回到从前的商人身份去了。而沈惟敬也把握到了他的这一心理,所以一直在不断地争取加码,为明廷和朝鲜争取到更多的利益。 就在这不断扯皮的过程之中,孟旷和穗儿冷眼旁观。这是穗儿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倭人,他们身材都不很高,双腿仿佛都夹了个大鼓一般罗圈着,牙齿也都非常难看,实在是……难以恭维,确实看上去很是丑陋凶恶。说起话来,腔调也很是令人难受,倭语似乎就是这样的,词汇胜多,说起来犹如倒豆子一般,叽哩哇啦一大串。 而朝鲜人,就夹在明朝使臣和倭国大将之间,在他们的土地上,让别国来谈判归还多少领土,朝鲜人自己却毫无自主权,别提多憋屈了。尹根寿多次尝试着插嘴,想争取让倭军早日撤出朝鲜,但都被打断了。显然沈惟敬想的不是这个,他目前要争取的确实就是小西军撤出平壤,其上附加的所有其他条件,都是为了给小西加压。让小西撤出平壤就是肉眼可见的和谈功劳,他必须抓住这个功劳,如此才能不至于被朝廷舍弃。 经过将近一个半时辰的谈判,最终双方总算是达成了初步的协议。小西军承诺退出平壤至大同江以东,前提是倭国商船得以进入明朝东部港口停靠贸易。 紧张的商谈告一段落,沈惟敬被小西行长邀请到了宴会厅赴宴。随行的众锦衣卫和穗儿也在邀请行列,日军对明朝使团的警惕心很高,始终保持使团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不过这并不能难倒锦衣卫,和谈结束后,他们能在城中逗留的时间不长,接下来便是锦衣卫要开始大展身手的时刻了。 按照事先制定好的策略,三个精英锦衣卫负责朝鲜城中倭军情况的侦查,分别是陈当归、孟旷和王诩。宴席之上,郭大友将负责协同沈惟敬和尹根寿吸引住小西军高层的注意力。余下的武六、穗儿、周进同和张力桓四人则要想办法协助陈当归、王诩和孟旷出平壤府衙,掩护他们的行动。 不得不说,时机往往都是敌人给他们创造的。宴厅之中,郭大友和沈惟敬两条三寸不烂之舌,哄得小西与他身边的倭军将领们心中大悦,眼瞅着军功名利即将收入囊中,倭军各个收不住势头,喝得酩酊大醉,他们不知从哪儿抓来了一群貌美的朝鲜女子,让这些女子在场下歌舞,好不欢乐。 孟旷、陈当归和王诩彼此眼神交换,分头分批出了宴厅,其间无人在意他们的出入,因为就连门口守卫的卫兵都被赏了酒,喝得兴起,手舞足蹈,彼此逗乐。 三人分别从平壤府衙的东、西和南三面悄然溜了出去,分东西中三路探查平壤城中的情况。出去之前,他们从平壤府衙中“借”了三副倭军的足轻铠甲穿戴起来,掩盖他们自己的身份。 而留在府衙之内的穗儿也在周进同的保护之下离开了宴厅,打算在府衙之内寻找有关倭军部署的舆图亦或情报。只可惜穗儿这边几乎是出师不利,刚离开宴厅,走到府衙书库附近,她和周进同就被两名黑衣男子拦下。这两名黑衣男子的出场方式也与众不同,他们似乎一直待在屋顶之上,监视着府衙内的一切。只是不知他们有没有发现此前偷偷溜出去的孟旷等三人了。 这两名黑衣男子叽里咕噜对穗儿和周进同说了什么,奈何他们听不懂。周进同比划着说他们在寻找茅厕,那两个黑衣男子居然看明白了,还指了指府衙的东北角,其中的一名黑衣男子还要带他们去。无奈之下,穗儿和周进同只能跟着他往茅厕行去。半途中穗儿一直在观察这名黑衣男子,她心知此人与他的同伴应当就是忍者,是她曾在京城添香馆见到过的倭军特殊部队,搜集情报,监视、刺探、暗杀,他们做的事与锦衣卫是等同的。如此看来,此次倭军侵朝,也有大量的忍者作为斥候和谍探加入了战场。 一个想法缓缓在她心中成形,如若能早一步清理掉这些倭军的耳目,也许战事将事半功倍。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求评论。 说明:历史上,沈惟敬第一次出使平壤带了10个人,第二次15个人。文中两次人数相反,是出于剧情需要。 感谢在2020-10-15 17:13:41~2020-10-17 17:4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紫耀45 15瓶;shen 11瓶;湘淮侯 9瓶;凤凰花又开、穿花袄的大叔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8.第二百零八章·☆ 孟旷快步行走在平壤城的街道之上, 她必须保证一定的速度,并且尽量赶在宴会结束之前回到府衙之中。在保证行动速度的同时,她也将整个平壤城中的景象尽量记在了脑海之中。 此时此刻的平壤城中, 平民基本已经逃光了, 未能及时逃脱的, 基本也被倭军给杀光了。所有的房屋大门都是敞开着的, 里面但凡值钱的物品全被倭军一抢而光。街道之上一片狼藉,积雪混杂着各种杂物,还有倒毙于路边的尸首无人收尸。路上, 偶有一队倭军巡逻队行过,但凡遇上, 孟旷都要绕着这些倭军走, 避免与他们碰头。否则一旦照面,打起招呼来, 她不会说倭语的事情就要暴露。 小西军和黑田军的主力部队应当有一部分驻扎在城内, 另外有一部分驻扎在城外,这样城里城外好彼此照应。孟旷的这条路线走得是城池中路, 也是最为困难的一条侦查线,四周全是房屋和道路,环境复杂。 每遇到一支巡逻队, 孟旷就会将人数记下, 一般来说一支巡逻队是两个什队左右的人,孟旷从城池最南端的府衙出发,沿着中路走到平壤城城中央时, 已经遇到了三支巡逻队, 共计六十人。 在城池中央,她终于遇见了一座高耸的建筑, 就是平壤城的鼓楼。她在隐蔽处向鼓楼之上望去,能看到有倭军守在鼓楼之上。看来她想要上去,不得不使一点手段了。 她找准时机,伏低身子,在鼓楼之上倭军的视线死角之中快步奔跑到鼓楼的夯土墙之下。接着她钻入鼓楼之内,沿着楼梯缓慢而无声地向上走,一边走,一边从自己束发的发簪之中抽出了一根纤细的金属管,捏在手里。她身上的装备全部被没收了,只能用一些在特殊情况下才会使用的工具了。思及此,孟旷给自己加了一道任务,就是寻找到他们被没收的武器装备。那些可都是锦衣卫的宝贝,丢了实在太可惜了,就怕被倭军拿去不知做什么了。 刚走到即将登上装着大鼓的平台时,孟旷伏在下两级台阶,拉下面上蒙面的黑布,将那金属管送到嘴边,对着正背对他的那个倭军士兵猛然一吹。 “啊!”那倭军短促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后脖颈被扎了的地方,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然后突兀地两眼一翻,扑通一声倒在了地板之上。 孟旷重新收好金属管,走上前去,将他拖起来,让他靠着大鼓架子盘膝坐下,将他的姿态摆放为睡觉打盹的姿态。然后她站在鼓楼之上,向城中眺望。南面比较空,她方才一路来,基本已经查清楚了,大约是小西军之中的亲兵,约莫两三百人集中在南部,守卫着府衙中的小西行长。孟旷站在鼓楼上,能很清楚地看到,人头攒动、喧嚣声也盖不住的西方和北方。远远的还能看到西方立着的是黑田军的旗帜,更北侧则是小西军的旗帜。倭军还真是不怕被侦查,旗帜都立得这么敞亮。 孟旷弯唇谑笑,拉起蒙面的黑布,走下了鼓楼。她继续向北行走,不多时,路过了小西军在城中屯粮的粮仓。这里也有不少倭军守卫,孟旷藏身在粮仓对面一户人去楼空的朝鲜人家之中,透过窗户望着对面的粮仓,思索着该怎么进去探查。 就在她思索之际,她猛地感觉到后脖颈有一阵冰寒的杀意袭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孟旷立刻做出了避让的动作。她猛地向左侧扑出,一个滚翻立刻起身,恰好滚入了屋子的角落之中,并以身后墙壁夹角作为依靠,面向屋内。就看到了一个周身黑衣,蒙着头脸的人,方才就是这个人偷袭她。而一刀落空,此人又抢先一步,再次挥刀劈来。 此时此刻的孟旷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有避让。此人的刀法凌厉迅猛,手中的刀长度不长,看上去像是胁差刀,更为灵巧。又或者说,那是忍刀。 这是个忍者!糟了……孟旷心中一颤,如若是忍者,那么锦衣卫在城中活动的事恐怕就要藏不住了。 思及此,对方的刀已经劈了过来,孟旷立刻让开身子,顺手往对方的手腕之上一切,对方对这猝然而来的大力击打没有防备,手腕被猛击后顿时刀拿不住,被孟旷一下夺走了刀。孟旷彼时伸脚一绊,同时用夺过来得的刀抵在对方的喉咙之上,将对方直接压趴在了墙角之下,刀刃切进去一丝,血已然流了出来。 反制几乎是一瞬就完成了,孟旷压低声线,开口询问此人: “忍者?” “正是。” 女人?忍者回答的声音让孟旷吃了一惊,而对方似乎也十分惊讶于她女子的声线。 “你会说汉话?”孟旷定了定神,继续问道。 “我们受过专业的外语训练。”对方回答道,虽然说话的腔调十分古怪,咬字不清,孟旷还是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发现我之前,你可曾联络你的同伴。”孟旷又问。 “……”对方不答。 “你若没有联络,我就在这里杀了你,你若联络了,我就要屠光你所有的伙伴,你看我做得到做不到,你自己选。”孟旷再道,她语气极度冰冷,给对方的两个选项可谓是冷血无情。 对方咬紧牙关,还是不答。 孟旷等了一会儿,一是为了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二是为了持续给对方施加压力。如果她当真通知了同伙,那她就在这里等,不出片刻应当就会有人赶来抓她。 “你恐怕没有通知你的同伙吧,你自己独自一人进来攻击我,想独占功劳?”孟旷解开了对方的腰带,将她的手脚绑在了一起,并将她身上所有的武器和暗器搜罗了出来,带在了自己身上。动作的过程中,孟旷还顺手揭开了对方蒙面的面罩,看到了她的面容。是个面容姣好的姑娘,不禁让她联想起了那个在九龙湾的海船之上和她交过手的另外一个女忍者,这两人似乎面容有几分相似。 “螣刀修罗,我知道是你。”在孟旷揭开她面罩后,这个女忍者突然说道。 “识得我?不错,那我就不用多费口舌了,你该知道我是个什么主。快点招了吧,我给你个痛快。”孟旷情绪没有丝毫的波动。 “你可认识白玉吟?”对方又给了孟旷一次意外地询问。 孟旷猛地一怔,这女人居然知道白玉吟? “你果然认识白玉吟,白玉吟的倭语是我教的,我曾在明国的青楼之中潜伏过一段时间,为了搜集情报。那个时候白玉吟就是极为厉害的青楼女,名声很响,许多达官贵人对她趋之若鹜,我扮作侍女随在她身侧,为的就是探听明国各方面的情报。我想你们锦衣卫作为情报专家,青楼也是你们主要活动的场所,必然会知道白玉吟的存在。” 知道是知道,不仅知道,她还是我二嫂呢,孟旷心里嘀咕。 “是吗?那所谓的你父亲是逃难而来的倭国海民,被抓到京中服刑,后来定居,娶妻生女的事,都是骗人的?”孟旷挑眉道。 “当然……作为谍探,我总得有个合理的身份才能混进来。所谓的父亲不过是我的上级罢了。”女忍者道,“螣刀修罗,你在我们忍者之中声名很响,是我们最惧怕的对手。你在九龙湾放了我妹妹一命,我感激你。” “你就是这么感激我的?”孟旷点了点手中忍刀的刀柄道。 女忍者解释道:“我本来是在外巡逻,接到了上级传令,要回府衙集合。路过此处时,恰好看到了你进入了这屋子里,我起了疑心,观察你,发现你一直盯着对面粮仓,我才判断你是别国探子,所以想要杀了你。我本没认出你是螣刀修罗,与你打斗时,通过你的身手才看出来的。” “哦?你们居然还识得我的身手?” “你曾在天津卫对付过我们的人,交手过几次,我们的人记住了你的招式动作和特征。我们针对你的招式专门做过破解训练,只可惜我能力有限,面对正主我的手段还是差了太多。还有……方才传令招我们回去,是因为我的上级在武器库中看到了你的特征武器——螣刀。我的上级已经知道锦衣卫进城了。”女忍者立刻道。 孟旷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就这么把情报这样说给我听,好吗?” “我个人来说无所谓,我是甲斐忍者,却要听命于伊贺忍者。织田信长屠杀了我的族人,我们一族就剩下我和我妹妹了,我们身不由己,但如果有机会,也绝对不愿为织田的家臣丰臣秀吉卖命!”女忍者咬牙切齿地说道。 “好啊,那省的我费力气了,你告诉我,小西和黑田的联军目前有多少人,还剩下多少口粮。”孟旷尝试着问道。 没想到对方当真回答道:“平壤城内守军一万五千人,基本都是装备有铁炮的足轻,城外巡防骑兵三千。粮食只够再吃一个月,小西正在谋划从别处夺取粮仓。” “火炮呢?你们有多少门火炮?” “……三门。” “就三门火炮?” “嗯,而且这火炮还是平壤城里本来就有的。”女忍者道。 真是出乎孟旷意料,她本以为倭军火力有多么厉害,却没想到竟然只有这么些人。平壤城城墙也就一丈多一点高,这么点高度根本挡不住明军的大炮轰击,加之明军人数远超平壤守军,火力也更强……看来,夺回平壤的战争恐怕没有什么悬念了。 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了,他们就更有底气与小西进行谈判,做交易。 “你知道武器库在哪里?”孟旷道。 “当然。”女忍者道。 “你立刻带我去。”一边说着,孟旷给女忍者松开了绑缚,重新帮她绑起腰带,并将她的双手绑在身后,攥着她绑手的布条,用黑布袍子遮挡住,然后押着她往平壤城西而去。据女忍者所说,武器库在平壤城的西南角,府衙边上。 “螣刀修罗,我没想到你居然是女人。”女忍者道。 “我也没想到你们忍者之中女人倒挺多,而且完全不用掩饰身份。”孟旷道。 “你们锦衣卫是募来的,最开始挑选的标准就是男子,且必须是很有能力的男子。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家族传承,世代效忠于一个主公。一般也都是传男的,如果没有男丁继承,才会传给女儿。我和我妹妹是特例,主要是我们父亲很重视培养我们。因为父亲,几大忍者世家才会容纳我们姊妹作为忍者进行活动,父亲非常伟大,只可惜父亲……被织田杀了……”女忍者面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孟旷沉默了一会儿,问。 “弥津安南,我妹妹叫安惠。我们的父亲是弥津信政,我们弥津一族,永远侍奉信浓真田氏,侍奉武田信玄。”她不断念叨着自己的父亲,自己所属的家族,自己侍奉的主人,尽管她们家的主公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对于孟旷来说,这是一种难以理解的情感,不过她觉得人有信念很重要,她能在弥津安南身上看到这种因仇恨而升起的信念。 “你妹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与岛津军在一起?”孟旷道。 “是的……你怎么知道?”弥津安南吃了一惊。 孟旷不答,转而问:“你妹妹为什么会成为岛津氏麾下的忍者?” “因为岛津是目前为止尚未完全臣服于秀吉的最后一股势力了,妹妹加入岛津,乃至于帮助岁久,就是为了反抗秀吉。只可惜,岁久被出卖了,我妹妹当时选择了返回本岛的岛津氏,加入朝鲜战场,所以抛弃了岁久。”弥津安南道。 孟旷觉得这简直是上天在助她,于是道:“你能否联系上你妹妹?我有重要的事要委托你们做。” 作者有话要说: 很早以前下的一个钩子,今天终于起钩了。下一章在下周二。 感谢在2020-10-17 17:42:51~2020-10-18 17:2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抺茶、若禅。、清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亲爱的偏执狂 40瓶;shen 7瓶;忘忧。 5瓶;七三i 3瓶;穿花袄的大叔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9.第二百零九章·☆ 穗儿立在茅厕之中, 假装解手,却在思考对策。此时此刻她女扮男装,不管外表装得像不像, 她也得维持男性的行为特征。而那个在外面一直盯着他们的忍者实在太碍事了, 妨碍了穗儿在府衙之中的行动, 她必须想办法甩脱这个忍者。 不过, 他们不能采取攻击这个忍者的方式,如若攻击他,不论是杀了他还是弄晕他, 都会留下隐患,弄晕他就必须一直控制他, 避免他苏醒过来。而杀了他还要考虑如何藏匿他的尸体。而如果他的同伙来寻找这个忍者却找不到, 必然会引起警惕,打草惊蛇。 周进同已经先她一步出了茅厕, 穗儿随后出来。那忍者指了指宴会厅的方向, 意思是要把他们送回宴会厅。穗儿和周进同相视一眼,打算暂不冒险行事, 先随他走,等回了宴会厅再找机会溜出去。 于是三个人沉默地返回宴会厅,刚走到宴会厅门口, 他们就看到方才那个忍者同伙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里, 见引导他们去茅厕的忍者回来了,他立刻上前招呼了一声。两个忍者短暂交流了片刻,当即丢下穗儿和周进同, 离开了宴会厅, 往府衙的西南方向行去。 尽管穗儿不会说倭语,距离听懂倭语也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但她其实掌握了倭语的一些基本规律,并且听得懂倭语中个别词汇的发音。在京中时,穗儿曾向白玉吟请教过一些倭语中常见用词和军事用词的发音和假名写法,包括倭语中最基础的数字、语法和基本用语,以备不时之需,她预料到上战场后应该会用到,记忆力极为出色的她将这些知识点牢牢记在了脑海里。“命令”这个词在两名忍者的对话之中出现了两次,说明他们应当是收到了什么命令,而急匆匆地离开了。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周进同一头雾水地问道。 穗儿眉头微蹙,望了一眼宴会厅之中的景象,依旧是欢声笑语、莺歌燕舞,似乎并无异常。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情况的变化,忍者作为倭军之中的特殊情报部队,突然有了异常动作,必然是出了什么意外事件,于是她对周进同道: “你进去提醒一下老郭他们,让他们注意,可能情况有变。” 周进同问:“那你呢?” “我得抓紧时间去完成任务。” “你一个人太危险了!”周进同连忙阻止,穗儿可是他顶头上司孟百户的心肝宝贝,万一有个闪失,八百个周进同也担待不起螣刀修罗的怒火。 “那你去找?你能保证记下倭军的全部部署吗?”穗儿反问。 周进同面露难色,穗儿接着道:“现在进去喊人出来帮忙也不现实,我们那么多人都溜出来,哪怕是喝醉了的倭国人也会起疑。你听我的,咱们就这么分头行动,我一定会小心。进入书库之后我就躲起来不会出来了,如果你们能出去,再想办法进来救我。你让老郭他们最好趁着小西行长等人还没反应过来,寻机会出宴会厅,离开府衙,如此还有与敌人周旋的余地,不能在府衙内被包饺子了。” 随即穗儿也不等周进同反对,立刻就往方才他们准备去的书库而去。周进同焦急地在原地打转,片刻后,他也只能咬牙豁出去了,按照穗儿的计划行事。 周进同从偏门进入宴会厅,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回到了座位边,然后在不引起倭国人注意的情况下,凑到身边的郭大友耳畔,悄然说了什么。郭大友面色未变,扬着醉醺醺的笑容,桌案底下比了个握拳的手势,意思是“听我指挥”。 另一头,穗儿快步向书库而去。这一路上,竟然顺利得有些无法想象,没有碰到任何阻碍。唯独在书库前,她遇到了把守的两名倭国士兵。看来这书库中果然有些什么重要的东西,否则倭军也不会在此派人把守。 穗儿本没想到此次进入平壤城,她自己也会肩负起刺探军事情报的任务,这本是锦衣卫的任务。但因为她记忆能力太过出众,郭大友又抽不开身,才会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她。她的潜入经验有些浅,更没办法撂倒那两个倭军士兵,眼下这种情况,她只能想办法从别处溜进去。 穗儿摸到了书库的侧翼,建筑是用石块筑基垫高的,窗户设在相当高的位置,她身高太矮,实在够不着。穗儿尝试着后退助跑摸高,奈何她的体能就很一般,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有些气恼,气孟旷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不在她身边,要是有她在……也不用这么费力了。 想起孟旷她就有些揪心,她现在在城中安全吗?会不会遭遇不测? 唉……穗儿无声地叹息,想这些没有用,只能另寻他法了。正准备离开这里,去寻个能垫脚的物什来,突然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穗儿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看,竟然是个身着朝鲜服饰的小女孩,正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这孩子看上去最多也就五岁,身高只及穗儿的大腿根。 女孩对她说了什么,奈何穗儿听不懂。女孩于是比比划划,努力向穗儿表达。穗儿聪慧,很快就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女孩是在问她: “你想进去吗?” 穗儿点头,尝试着比划告诉她,她想要知道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倭军为何会在那里守着。 女孩蹲下身来,在地上画了一幅图,指着这幅图比划,告诉穗儿书库里有个大舆图,挂在墙上,每天倭国将军们都会在里面待上很久,商讨事情。 穗儿惊奇,问她:你怎么会知道。 小女孩一边比划、一边用手指在地上画画,以这种方式告诉穗儿,原来她就是那位朝鲜书记员的女儿,曾随着他爹在门口看到过里面的情景。穗儿曾听沈惟敬说了一句,那位书记本是平壤府的书吏,是被抓来这里做记录的。看来他和他的家人都被强行扣押在府衙之中了。这小女孩倒是很机灵,而且还很大胆,竟然还敢在倭军眼皮子底下在府衙之中乱跑。 小女孩突然蹲下身子,往书库建筑的悬空底座里面钻,并向穗儿招手,示意从底下可以进去。穗儿忙用鞋底抹去了小女孩在地上画画的痕迹,然后随着小女孩钻进了建筑底座之中。小女孩带着她在建筑底下穿梭,很快摸到了一块松动的木板,小女孩将其顶开,爬了上去,穗儿紧随其后,二人居然就这样从地板底下钻进了书库之中,入口则是一个围炉,好像是书库里面的管理者烧水煮食物用的围炉,木板之上本有一个炭盆,不知何时被挪开了。 这口子实在有些小,若不是穗儿身材娇小,恐怕就要被卡住了。穗儿钻进来时不可遏制地想,孩子总能发现大人注意不到的路径,若是孟旷也随她走这条路,会不会被卡住?想到这她不禁乐了一下,随后又暗道自己这节骨眼上心态也太好了。 她打起精神来,开始随着小女孩在书库之内悄然走动。就在书库一层的大堂内,确如小女孩所说,有一幅相当大的朝鲜舆图悬挂在其中,其上被标注出各种各样的标记,竟然是目前朝鲜军和倭军在整个朝鲜国内部的行进和对峙局势图。穗儿不禁喜出望外,她要找的就是这个。 当下她就立在舆图之前,开始速记舆图。若换了寻常人,这会儿恐怕已经着急忙慌地找纸笔来记下了,但对于穗儿来说,纸笔反而更慢,记在脑子里更快。这样一幅相对比较复杂的舆图,穗儿也能在半盏茶的时间之内全部速记入脑海之中。她在记忆的同时也确认了一下倭军方面的情报,确认岛津军确实目前就驻扎在江原道内,距离平壤城有着不短的距离。 小女孩乖巧地立在穗儿身边,看着她记忆舆图。她年纪还太小,不懂穗儿在做什么,更不懂明朝、朝鲜和日本三国之间的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她父亲告诉她,那些倭国人是坏人,进犯他们的家园,把他们从自己的土地上赶走,还杀害了很多人。而眼前的这个人看上去不像是倭国人,因为那些倭国人都穿着夸张的盔甲,长得很丑恶。她觉得穗儿看上去很和善,还很漂亮,小女孩用她孩子敏锐的直觉,天真地如此认为。 就在穗儿记得差不多时,突然书库外面传来了倭军的呼喝和喧嚣声。穗儿暗道不好,忙拉着小女孩躲到了方才她们进来的地板入口处,领着小女孩从口子下去。他们匍匐在书库地板底下,能看到无数双倭军的脚从书库两侧的通道穿梭而过,向宴会厅的方向跑去。穗儿捂着小女孩的嘴巴,不让她出声。此时她心中寒凉透骨,因为她知道,锦衣卫假扮使者入平壤刺探情报的事,恐怕被倭军发现了。至于是怎么发现的,穗儿却没想明白。 因为穗儿当前尚不知晓平壤倭军之中竟然有能通过孟旷的武器就认出她身份的人存在,这一点不仅穗儿不知道,就连郭大友和孟旷本人也根本没想到。这种万里不存一的巧合,按道理是绝对不该发生的,可它偏偏就是发生了。 这就好似孟旷竟然能在平壤城中遭遇到白玉吟曾经的侍女,而这侍女竟然就是忍者中的一员且恰好在小西军中服役一般,是根本无法预料到的巧合。这种双巧合的叠加,使得目前锦衣卫的局势显得有些晦暗难明,福祸相依。 此时此刻,遭遇巧合的孟旷已经将弥津安南押到了武器库附近,弥津安南双手被缚,只能努了努嘴,示意孟旷看看眼前的这栋建筑。它位于平壤府衙的西南角,是一座罕见的高耸宽广的仓库,四面用厚砖砌成,黑瓦覆顶,门扇是精铁打制的厚重的双开铁门,其上有横竖五路门钉,门环乃是椒图兽首铜门环,很是有些威严感。 而眼下仓库的门是开着的,有好些人聚集在门口,他们均身着黑衣,蒙面携带武器,一看就是忍者群团。为首一人一头银发、蓄着短如钢针的花白胡须,眉眼肃穆凌厉,立在门口,亮出了手中拿着的一柄双首弯刀,对忍者群团发话说了什么,那群忍者得令后动如闪电,立刻向府衙包抄过去。 忍者首领手中的刀一看就是孟旷的螣刀。 “糟糕了,咱们还是来晚了。那是我们头,看这情况,他已经派人进府衙抓人了,你们的人恐怕有危险了。”弥津安南说道。 孟旷思索了片刻,道:“你们忍者若被人俘虏,可有屈辱到必须自戕剖腹的传统?” “没有。”弥津安南奇怪地摇了摇头。 “那好,你随我演场戏,我保你无恙。”一边说着,孟旷猛然一推弥津安南,携着她疾跑几步,迅速且突兀地出现在了仓库的正前方,现身于忍者群团的众目睽睽之下。她手中忍刀一翻,指向了忍者中为首的那位首领,向他发起了挑战。 此时弥津安南心下拔凉拔凉的,只有一个念头:螣刀修罗果然是个疯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时觉得穗儿萌萌哒。【doge】 感谢在2020-10-18 17:26:28~2020-10-20 18:4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en 25瓶;羽、抺茶 10瓶;凤凰花又开、七三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0.第二百一十章·☆ 仓库之前顿时陷入沉默紧张的对峙之中, 孟旷挟持弥津安南突然出现,一句话不说就抬刀指向忍者首领,发出威胁挑战。在场众忍者顿时拔出身上的武器, 将孟旷包围在其中。 那忍者首领却没有冒然动作, 他盯着孟旷的双眼, 仿佛野兽盯着自己的猎物。他要判断这个猎物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他则会率先采取封堵措施以将其瞬间制服。 但孟旷却好像很沉得住气,身处包围圈之中,岿然不动。她五官六感尽全力调动起来,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等待着忍者先发难攻击自己。被孟旷挟持着的弥津安南此时紧张到了极点, 她心知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个什么货色。弥左卫门, 伊贺忍者之中的罗刹,杀人不眨眼的屠夫, 织田信长平定伊贺时他曾尝试刺杀信长, 但失败了,随后不知所踪。实际上他躲到了肥后, 投靠小西行长,为小西训练忍者部队。此人对手下的训练近乎地狱折磨,严酷无道, 令人心中即畏又厌。弥津安南毫不怀疑他会一点也不犹豫地舍弃自己, 孟旷以她作为人质,对这种罗刹之人来说是起不到威胁作用的。 几乎是在弥津安南的念头刚落下的下一瞬,忍者首领动了, 只见他闪电般摸向后腰, 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一把可以单手持握的短管鸟铳,对准孟旷和孟旷挟持在身前的弥津安南就开枪了。 “砰!”的一声枪响, 却未能击中目标,因为就在弥左卫门右手臂刚抬起来的那一瞬,孟旷就凭借她近乎天人感应一般的直觉,带着弥津安南向前扑出,二人扑倒在地时,铅弹恰好从她们头顶飞过,击中后方包围圈的一个忍者的肩膀之上。 “啊!”那忍者发出痛呼惨叫,此时他的肩膀已经血肉模糊。 而就在这一声惨叫发出来的同时,趴下躲开铅弹的孟旷已经从地上弹身而起,如箭矢一般冲向弥左卫门,速度快到让弥左卫门再难快速填补第二颗铅弹,眨眼间她就已欺近对方身前不足一臂远的距离,手中忍刀以刺击的方式向弥左卫门的咽喉捅过去。 弥左卫门冷哼一声,脑袋一偏,手臂一抬,将孟旷刺击而来的刀直接用臂肘之上佩戴着的铁片护肘挡了开来。与此同时他拧身,右腿一记侧踢迅猛向孟旷腰间抽来。孟旷蜷身收紧腹部,抬起左腿外翻,以左膝截挡对方这一腿抽击,与此同时抽回穿刺出去的忍刀,刀身在她手中诡异一翻,从正握变作反握,外翻的刀刃从右下向左上方斜劈而起。 弥左卫门匆忙之下一个铁板桥翻身而下,躲开了这奇诡的一击,同时团身曲腿,又若弹簧一般猛然将并起的双腿踢出,直打孟旷面门。孟旷矮下身子,让开踹击,并顺势往前一撞,弥左卫门终究没能躲过这一撞,撞得他鲤鱼打挺半途被中断,整个人翻滚着跌了出去。 二人几个来回的交手飞快,眨眼间结束,孟旷占了上风,但下一刻背后就有大量的忍者暗器向她打来,包括鸟铳飞弹。孟旷根本没空往后看,只是在撞飞了弥左卫门之后,迅速连续多次前滚翻,尝试着躲开背后的袭击,与此同时她欺身而上,将弥左卫门之前没能使出来对付她,以至于撞飞后掉在一旁的螣刀捡了起来。 螣刀在手,她握住了她最熟悉的武器,长久的磨练,她已与螣刀合二为一,战斗之中螣刀对她的辅助能将她的战斗能力直接拔高一个台阶。不幸的是尽管方才孟旷已经尽全力翻滚躲避,她还是中招了,背后中了一记飞镖,左臂之上被铅弹崩出来的碎屑扫到了。不幸中的万幸是,飞镖扎进了皮肉,但于被内甲和厚重的衣物抵挡,只是刺破了皮肤。铅弹碎屑将她身上的皮袄刮花了,内胆露了出来,但并未能伤到她。她探手至后背,轻描淡写地一拔,就若掸走灰尘一般将那飞镖取了下来扔掉。 拿到螣刀的下一刻,孟旷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挟持弥左卫门。只见她一个鱼跃就扑向摔倒在地尚未能爬起来的弥左卫门。弥左卫门见她扑来,刚爬起来单膝跪地,尚未来得及站起的他立时向侧方翻滚躲闪。可奈何孟旷的动作太快,弥左卫门逼近上了年纪,虽然身手在他这个年龄段的忍者之中可谓上乘,可要与孟旷此等猛人相比,还是逊色许多。二人之间距离迅速拉近,孟旷手中螣刀近乎无情地向弥左卫门的后背劈砍而去。而于此时此刻弥左卫门距离孟旷太近,众忍者不敢祭出暗器继续击打,只得纷纷抽出忍刀或爪钩等近战武器,向孟旷袭来。 弥左卫门狼狈前奔,身子一个踉跄,躲开了孟旷的螣刀在背后的一劈,好不容易站立起来奔跑的身子却又再次失去平衡,不得不又矮身下去,前滚翻调整身位。孟旷鬼魅一般欺近,根本无法甩脱,弥左卫门刚就地起身,孟旷的手掌就已到眼前。 弥左卫门失策就失策在他自己身上的装备都落在别处没带,此时此刻只有铁护腕和忍者体术可以仰仗。不过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他为了有备无患,始终在身上的隐囊中藏了一些小装备,比如忍者必备的迷烟弹。他心知孟旷想要挟持他,于是在翻滚的时候,就势从怀中取出了迷烟弹,在孟旷即将抓到他的前一刻,他将迷烟弹“砰”地在手中捏爆,扑撒向孟旷的面门。 这一招孟旷不是没有防备,但还是中招了。因为这迷烟弹与锦衣卫惯用的石灰粉、蒙汗药这两种都不一样,不知掺杂了什么成分,这迷烟一扑面就极度呛人,使得做好准备闭住呼吸、紧闭双眼的她仍然一下被辣得泪水激飞而出,嗅觉味觉顿时丧失,整张脸就像是着了火一般肿了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她整个人被刺激得有些受不住,不得不在烟雾之中不辨方向地发足狂奔,希望自己能尽快逃离这片区域。 冲出去是冲出去了,但孟旷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先发优势至此丧失,被后方一众忍者扑将上来压趴在地,她力道磅礴,两三名忍者还压不住她,以至于四五人叠罗汉般压在她身上才好不容易制服她。一旁躲过一劫的忍者首领大吼着下了命令,估计是要众忍者不得下杀手,要留活口。孟旷的命算是保下了,但她也因此失去了行动自,被抓捕。她好不容易抢到手的螣刀又被缴走了。 忍者首领气急败坏地走到被压制着跪在地上的孟旷身前,飞起右腿就往孟旷肚子狠狠踹了一脚。孟旷痛苦地躬起身子,但却一个音节都不曾发出。因绷紧了腹部肌肉,练过横练功夫的孟旷挨打的抗性还是不弱的,这一脚虽踹得很狠,但却不至于伤到内脏。 “锦衣卫?”忍者首领用蹩脚的汉语询问孟旷,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了孟旷面上蒙面的黑布,看到黑布底下俊美的面庞,忍者首领蹙了蹙眉,似是不解气般又挥起巴掌扇了孟旷一个耳光,打得孟旷左边脸颊顿时红肿,口中牙龈也被击打出血。 “呸!”孟旷侧头啐了口带血腥味的唾沫,依旧保持沉默。 “首领!这个人是哑巴,不会说话。”此时弥津安南站出来说道。她当然是用倭语与弥左卫门对话的,孟旷并不能听懂她说了什么。 “哑巴……怪不得,难怪你栽在他手上。这人应当就是这双首刀的主人,是那个赫赫有名的螣刀修罗,据说螣刀修罗就是哑巴,不会说话。因面容俊美,故一直戴着恐怖的阿修罗面恫吓敌人。”弥左卫门做出了判断,“只可惜,这人似乎太过自大了,自以为一个人就能对付我等忍者。你们,把他押着,随我去府衙之中见小西将军!” 弥津安南面无表情地瞟了孟旷一眼,却见她神色淡然,并不慌张或颓丧。弥津安南心中虽然十分担忧,但却又猜测或许孟旷是故意被捕的,兴许她有其他打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暗暗想。 就在孟旷被俘,被众忍者押送府衙的同时,府衙之内的宴会厅内也爆发了一场出人意料的冲突。原本在宴会场间的郭大友、周进同、张力桓、武六,连带着沈惟敬、尹根寿两名使臣,突然起身告辞。沈惟敬作为众人中唯一一个会倭语的,向小西行长等日本将军说明退席原因: “不好意思,小西将军,在下年岁已长,不胜酒力,眼下实在是头晕脑胀。还请将军准许,这就让在下回去休息。待明日头脑清晰,再与将军签署拟好的协议。” 小西行长宴饮正在兴头之上,明、朝双方联合的使臣团突然集体提出要退出筵席,不仅仅是败坏了酒宴的兴致,更立时让酒醉的小西行长也起了疑心。 “沈游击这是何故啊?是否是我们招待不周?”他当然不可能立时放人,必是要弄明白明朝使臣团是什么意思的。 这问题话音刚落,还不等翻译说话,宴会厅之外突然有大队的倭军亲兵冲入,与此同时还有八名忍者也随在其中。这帮人起码也有四五十人,突然呼啦啦地冲进来,小西行长的醉意都被惊飞,猛地从席间站起身来,怒道: “做什么!” “明朝使臣团内有锦衣卫,混入城中刺探我军情报!我等奉弥左卫门首领之命前来保护将军,抓捕谍探!”为首一个忍者高声用倭语向小西解释道。 小西行长大吃一惊,忙望向沈惟敬,质问道:“沈游击,这可是真的,你边上那些人是锦衣卫?!” “这这这……”沈惟敬顿时结巴起来,“这是误会,误会啊将军……” 明朝使臣团这边,所有人也都望向实际上的指挥官郭大友,看他怎么应对当下这个状况。郭大友却并不慌张,维持着一言不发的状态,就看沈惟敬如何圆这个谎话。 沈惟敬说的是倭语,小西和对面那个冲进来发话的忍者都听懂了,那忍者当即驳斥道: “误会?小西将军,弥左卫门首领在这群人的随身行李之中搜出了一把双首刀,这把刀乃是锦衣卫十三太保行十三的螣刀修罗孟旷的武器,非常特殊,我们首领曾亲眼见过,绝不会认错。”一边说着,那忍者又仔细数了一下人头,道: “你们一行十人,怎么在场的就六个人,还有四个人到哪里去?你敢说不是趁着宴会之际,将这些人派入城内刺探情报去了吗?” “沈游击,还有四个人呢?他们去哪儿了?尤其是有两个一直蒙着黑面的人,他们去哪儿了?”小西行长沉声问道。 “这……我也不清楚啊,也许他们是出去透气散步去了?”沈惟敬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解释,已经近乎在敷衍小西。怒意逐渐爬上小西行长的面庞,他浓眉倒数,怒吼道: “沈游击!枉我如此信任你!你就是这样来和谈的吗?!” 沈惟敬五官眉目全拧在了一起,暗道自己真是被锦衣卫害惨了,这下好了,和谈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郭大友虽然没听懂小西说什么,但猜也能猜到他必然是在发泄被欺骗后的怒火。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们确实是锦衣卫,但我们来此,也并非是要坏了将军的好事。将军只需要与我们做一笔交易,将军想要的东西,最终都能拿到手,还不用怕损兵折将,被其他将军抢走功劳。”他的突然发话顿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尽管语言不通,他说话时场间仍然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精神高度紧张地听他说话。 语毕,郭大友看向沈惟敬,沈惟敬便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将此话翻译给倭国人听。 “将军!您别听明朝人胡言乱语,他们狡猾多端,必是欺诈于您。”那个忍者立时劝说。 小西却不理,问道:“什么交易?” “不知道将军对岛津家的地盘是否感兴趣?我这笔交易,可以让将军摆脱眼下艰难的处境,不至于让丰臣太阁对你失望,还能让将军得到岛津家的土地。将军只需联系位于江原道的岛津义弘,让他将其军中一名叫做汪道明的我朝叛徒交出送到平壤,我可保证将军平安撤出平壤。”郭大友笑道。 “笑话!我凭什么答应你这交易?我又凭什么要撤出平壤?!”小西似是被激怒了。 “将军,您大可在我面前虚张声势,我们明朝人却是实打实地想和您做交易,您仔细考虑考虑。”郭大友也不多说什么,每一句话都像是点在小西行长心头。 威猛无敌的小西行长,陷入了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局势瞬息万变啊,周末继续。 感谢在2020-10-20 18:43:47~2020-10-23 17:4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抺茶、若禅。、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拜托你大声呼喊我名字 30瓶;berich、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1.第二百一十一章·☆ 弥左卫门率领着一众八名忍者, 押送着孟旷往府衙之中行去。他们走得飞快,双手绑缚在背后的孟旷被两名强壮的忍者一左一右架着走,双脚几乎都离开了地面。为了防止她继续反抗, 她的脚踝也被绑了起来, 可以挪着步子走, 但因为绳子很短, 她没有办法跨大步。 就在他们行至府衙的南门前时,情况陡然发生了变化。一支箭矢斜刺里射了过来,呼啸着直接打向为首的弥左卫门。弥左卫门警惕心很高, 反应也极快,忙使了个类似半步跌的身法, 前扑着躲开了这一箭, 他躲开的同时,眸光在电光火石间瞟了一眼箭矢射来的方向, 那里是位于府衙东侧的钟楼。 锦衣卫同伙?!这样一个念头在弥左卫门心头浮现。而下一刻他就被紧接着而来的第二箭追上, 半步跌的动作已老,来不及调整身姿躲开这一箭, 弥左卫门心中闪过这是个箭道高手的念头,下一刻就被箭矢击中了左胸,痛呼一声栽倒在地。 “首领!”众忍者这时才反应过来, 纷纷架起武器护在身侧, 同时将弥左卫门保护在内。 然而想象中的箭矢并未再度袭来,众人紧张兮兮地四处张望,却忽略了一个身处包围圈中的人——孟旷。 一只飞鹰突兀的从高空俯冲而下, 鹰爪之中, 一枚匕首落下,恰恰好就落在了孟旷的左前侧。孟旷唇角弯起笑容, 忽的闪身前扑,侧过身来一个翻滚,匕首就已然落入了她手中。下一刻她就用这极度锋利的匕首割断了绑缚双手的绳索。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暂的时间之内,以至于外围的忍者们眼睁睁地看着孟旷突然发难,竟完全来不及阻止。当孟旷割断绑缚双手的绳索时,靠她最近的两个强壮忍者才怒吼着扑了上来,要再度制服她。奈何对于孟旷这种素来擅长以一敌多,擅长群战的猛人来说,但凡给了她机会,若想再度制服她,那就是难比登天。 何况这一切,其实本就在孟旷的计划之中。 拿到匕首的孟旷,脚踝之上绑着的绳索尚未来得及解开,就必须面对近距离的两名忍者的攻击。她不慌不忙,双足一前一后自然分立在原地,单用双手应对。那两名强壮忍者,一人手中持有忍刀,一人持有钢爪,凶猛的向孟旷攻击而来。孟旷双足小步左右前后腾挪,同时手中匕首开始用让人惊叹的眼花缭乱的超强反应能力进行格挡,她这一手匕首功夫出神入化,左右手互换持握,正握反握自由切换,双手张开,不断舞动,就像是张开了一面密不透风的墙,使得这两名忍者的攻击始终打不进来。 而眼瞧着其余五名忍者全都扑了上来要攻击孟旷,孟旷便抓住机会,未曾持握匕首的左掌狠狠一推钩爪忍者,将其推得失去了重心,踉跄着后跌,持握匕首的右手拨开忍刀,一个反握突刺,刀刃切过这个忍者的右侧脖颈,顿时鲜血狂喷而出,这名忍者惨呼着被孟旷一肘击飞,生死难料。 而此时远方的箭术高手与孟旷配合极其默契,已经用箭矢解决了从孟旷背后袭来的两名忍者,这两名忍者在孟旷突然发难的情况下,只顾着要去制服孟旷,却一时间顾不上远处的射手,将后背空门留给了射手,顿时尝到了死亡降临的恐怖滋味。箭矢直接穿刺打入两人的后颈,二人瞬时失去了战斗力。 面对着前方向自己扑来的三名忍者,孟旷猛然一个原地后空翻,团身时双足并起,持握匕首的右手探往绑缚她脚踝的绳索,刀刃一勾,便将绳索切开,解放了双足。后空翻的同时,她也躲开了忍者大量的正面攻击。这些攻击包括忍刀、鸟铳和弩/箭。 那持有鸟铳的忍者是最麻烦的,他并不上前攻击,只在侧方射击。孟旷要躲开他的铅弹也十分困难,不过好在这一击仓促之下打偏了,没能击中孟旷。下一刻孟旷就率先解决了这个家伙,只见她狠狠将匕首抛出,直打对方的面门。刚探手到囊中准备去取铅弹的忍者根本躲避不及,啥时被匕首洞穿了左眼,惨呼哀嚎地跪在了地上。 孟旷转瞬解决掉这个持有鸟铳的忍者,可是刚被她推倒的那个钩爪忍者又爬了起来,随着忍刀忍者和弩/箭忍者继续攻击孟旷。而此时的孟旷抽空望了一眼远处,看见最后一名忍者——弥津安南不曾上前来攻击她,而是向中箭的弥左卫门举起了忍刀,冷酷地扎了下去。 “砰砰”,突然又是两声枪响,府衙侧门之中突然闪出来一个人,手中持有的鸟铳将钩爪忍者和弩/箭忍者瞬时击倒。而孟旷已经徒手制服了忍刀忍者,用他自己的忍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一个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忍者团队,就这样在电光火石之间覆灭。孟旷将手中染血的忍刀丢到一旁,走向弥左卫门的位置。弥津安南将扎入弥左卫门喉咙的忍刀缓缓拔了出来,发出了一声长叹。孟旷捡起了落在一旁的自己的螣刀,对府衙门口站着的那个人打了一串手势: 那人笑道:“放心吧百户,咱们的武器和马匹都拿回来了。”这人不是王诩又是何人?方才给孟旷送匕首的飞鹰就是他放出来的。而在远处钟楼之上配合他们的箭术高手,自然就是陈当归,锦衣卫中最强的目力拥有者,自然也有着与之匹配的箭术。 孟旷转身拍了拍弥津安南的肩膀,以示安慰。弥津安南却沉着面色道: “你欺骗了我。” 孟旷确实欺骗了她,其实孟旷在押着她返回仓库的路上,就已经用相当隐秘的方式与左路的陈当归和右路的王诩取得了联系,但这一点,弥津安南并不知晓。孟旷是利用了她彻底转移了忍者的注意力,然后将忍者群团从仓库边引导开,让同伴能够趁机溜进仓库,将他们被夺走的武器装备拿回来。最开始策划入城巡勘的行动计划时,锦衣卫就留意到必须要让左中右三路在侦查的同时彼此保持联系,行动是以孟旷为核心的,陈当归和王诩必须时刻保证自己处在能够观察到孟旷的位置上。孟旷会以取出不同颜色的布条作为信号,比如红色的代表进入战斗状态,全力配合我。白色的代表终止行动,立刻返回等。二人就是因为在远处观望到孟旷取出了红布,才会明白要配合孟旷作战。而这一点,被押送在孟旷身前的弥津安南的是毫无察觉的。 “我如今已然是倭国的叛徒,斩杀了自己的首领,希望你们明朝能给我一个安身之处,还有我的妹妹。”弥津安南很直截了当地说道。 孟旷走到她跟前,凑到她耳畔悄声说道:“你杀了你的首领,这件事我们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放心吧,我们会处理好尸体。你现在就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完成我拜托给你们姊妹俩的任务,你们自然能安然地回到家乡去生活。” 孟旷说话凑这么近,虽然弥津安南知道她是怕自己的女性身份在下属面前暴露才会这么做,但还是忍不住有些脸热。谁让这个女人长得也实在太俊了,身手又是如此的强大,弥津安南内心很难在面对这样一个人时毫不动摇…… 而孟旷的言下之意很明显,那就是明朝并不会接收弥津姐妹,她孟旷个人也不会对她们姊妹俩负责,她们大可大摇大摆回到家乡去,不用担心受到怀疑和追杀。 一旁的王诩看到自家百户和对方女忍者如此亲密,面色不禁有些怪异。他当然是知道此番百户的妻子是随着也一起到了战场,二人始终形影不离,看上去感情非常好。可这二人一分开,百户怎么就调戏起倭国女人了,不得不说……真是让他羡慕,谁让人家长得那么俊。 孟旷根本没想到自己这个动作就让王诩误会了自己,她打着手势,示意王诩帮忙和她一起处理一下这些忍者。二人将尚未死透的忍者全部解决了,然后将尸体一个一个搬进了府衙,排放在府衙南门内的通道前。不多时,陈当归也从远处赶来帮忙了,他赶来时身上背着巨大的包袱,里面全是锦衣卫的武器。 弥津安南随着他们一起入了府衙,看着他们摆放尸体,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喂!现在你们的人应该被其余的忍者带兵包围了,你不去救人吗?”她问道。 孟旷侧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向陈当归打了个手势,陈当归帮孟旷问道: “我们百户想知道小西行长藏匿军事机密的地方在哪儿,你带我们去。” 弥津安南很无奈,人家都不着急她干着急甚么,真是多此一举。她没好气地招了招手,示意几个人随她来。 …… 与此同时,宴会厅中的小西行长终究是被郭大友的话语所动摇。为了保密,他要求郭大友一行人双手要被绑缚着,在被限制行动的前提下,前往府衙前堂的议事厅商议事情。此外,小西行长还要求郭大友找回派往平壤城中刺探情报的所有锦衣卫人员,如若明朝方并非是全员到齐,他就不会与郭大友坐下来谈。 郭大友看了周进同一眼,说道:“既然如此,你总得让我派人去召回吧,否则若是因为误会起了冲突,那就太冤枉了。” 经过翻译,小西沉吟着同意了郭大友的要求,郭大友便派了周进同,在忍者和倭军的押送下,往外去召回孟旷等人。 由于周进同知道穗儿应当在府衙书库之中,而他暂时并不知晓孟旷等人在何处,于是他最先带着倭国人去了府衙书库。 彼时的府衙书库之中,穗儿带着小女孩依旧躲在地板底下。方才奔往宴会厅的大批倭军已经离开,她们仍旧不敢动弹。但是小女孩要冻坏了,穗儿也是,这地板底下极为潮湿阴寒,令人只觉锥心刺骨得冷。再这样下去,二人都要承受不住,而此时她们就算出去也不知道多去哪儿好,还是这书库之中最为安全。何况穗儿还打算继续细致地搜索一下书库中是否还有其他有价值的情报,于是她带着小女孩又从这个地板缺口爬进了书库之中。 进来之后,穗儿放轻手脚,继续在那幅舆图的下方搜寻倭军的情报,但由于她不大能看懂倭国人的手书,收获并不大。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来了。门口的守卫发出了敬礼的声响,穗儿暗呼不好,忙领着小女孩准备再度躲到地板口下面去。奈何她们还没跑到位,大门就打开了,不得已,穗儿只能就近拉着小女孩躲入了书架之后。此时她们距离地板口还有一段一丈远的距离,中间并无任何障碍物可以遮挡。 穗儿的后背渐渐渗出了冷汗,因为她透过书架看到进来的都是倭军,唯一一个不是的恰恰正是周进同,他是被押进来的。 周进同出卖了我?他们必然是来找我的。穗儿的心沉入谷底。 作者有话要说: 周进同:……是不是针对我? 感谢在2020-10-23 17:41:25~2020-10-24 18:2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抺茶、若禅。、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情不知所起 20瓶;berich 2瓶;whitehyacinths、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2.第二百一十二章·☆ 大批的倭军闯入书库, 开始大肆搜索。穗儿和朝鲜小女孩躲在书架后,眼看着搜索范围急速向她们这里蔓延,她们心里知道必须立刻逃出书库, 奈何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可谓是举步维艰。 穗儿和小女孩已经躲到了最后贴着墙壁的一排书架后面了, 而离她们最近的倭军士兵与她们之间只隔了一排架子。这架子还不能完全遮挡住她们, 若不是这书库中的光线比较昏暗,那倭军士兵恐怕早就发现她们了。 小女孩此时已经被吓坏了,穗儿能感觉到她在自己的怀抱中颤抖着。她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因为天真而大胆,但不至于毫无畏惧。穗儿抱紧了女孩, 将她的脸庞埋进自己怀中, 不让她直面眼下的局势。同时,她也在抓紧时间转动脑筋, 想办法逃离书库。 被逼入绝境时, 可能需要的并不是智慧,而是勇气了。穗儿决定冒险, 就趁着现在,倭军还未搜索到这排书架时,赶紧往地板出口移动过去, 必须要抢这一短暂的机会窗口, 否则将再无时机。 当下再不犹豫,抱起小女孩,弓着身子快步往不远处的地板出口移动而去。然而终究是事与愿违, 她这一下冲出去, 脚步声却在木地板之上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嘎吱声,搜索的倭军可不是耳聋眼瞎, 顿时就发现了她。霎时有人用倭语高喊“人在那里”,喝止声和怒吼声在身后此起彼伏,杂乱的脚步声全部向她袭来。穗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因高度紧张浑身僵硬,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她不管不顾,抢步来到地板口,起开地板,就要把小女孩往底下送去。奈何小女孩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对穗儿陷入了一种极度的依赖状态中,居然抓着她的衣服不松手,缠在了她的身上。这一下时间就被耽搁了,穗儿本想能让小女孩逃走也是好的,可最后她和小女孩都还是被随后紧赶上来的倭军给抓捕住了。 “不要伤人!不要伤人!”周进同高喊着,连忙扑上来护住穗儿。他提心吊胆,就怕穗儿受半点伤害,孟旷会要了他的命。 “怎么回事?!”穗儿又是害怕又是带着怒意地问道,她用的是气声,并不敢真正发出声来。 “没事没事,别紧张……”周进同忙不迭地快速将当下的情况解释给穗儿听,随后道,“所以郭头派我带着这帮倭国人来寻你,你也别乱跑了,回去与咱们汇合吧。” 穗儿闻言,只觉得半信半疑,但眼下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周进同感觉到了穗儿对他有些疑心,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只能不断地保证道: “我的祖宗,你就信我吧,我骗你做什么啊!” 当下,穗儿和小女孩一起被带出了书库。而她们被押解出书库的这一幕,恰好被随后赶来的孟旷、陈当归、王诩和弥津安南收入眼底。一股气血当即顶向孟旷的天灵盖,她抓着螣刀就冲了上去。一旁的弥津安南拦都拦不住,而陈当归和王诩唯孟旷之命行动,上司冲上去了,他们也随在后面一起冲。 “你找地方躲起来,我会再找你。”孟旷对弥津安南做了最后的叮嘱。 随即她就如疾风袭来,背后一刀飞斩,就砍翻了一名倭军。其余的倭军被身后同伴的惨嚎声惊吓,扭身一看,已然是一片血泊。他们甚至来不及摆出抵抗的姿态,就被螣刀杀得难以招架。孟旷犹如一驾无坚不摧的战车冲入敌阵,冲得敌人人仰马翻。而那个为首的忍者见突然有强敌袭来,当即做出判断,闪身躲开孟旷锋芒,并不与孟旷正面冲突。前来抓人的倭军,总共十七个人,孟旷斜刺里冲进来,就一气砍翻了八个,当她来到穗儿身边护住穗儿时,剩余的倭军已经被吓破了胆,根本不敢再上前送死了,纷纷跑向躲避于不远处的忍者身旁,大约是想让忍者庇佑他们。 这一小队倭军这么快吓破胆子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彼时的孟旷已经放弃了黑布蒙面的低调伪装,将她藏在包袱之中的阿修罗面取了出来戴上。这阿修罗面本随着她装武器的包裹一起被收缴了,如今被陈当归从武器库取了回来,而孟旷身份已然暴露,也没有必要再继续掩饰下去了,戴上阿修罗面,更能起到对倭军的威慑恐吓的效果。 这阿修罗也存在于倭国人的文化之中,他们也受佛教神话影响,称之为“夜叉”,是食人的恶鬼。这种传说中的神怪广泛存在于倭国民间传说中,大多数的倭国人儿时都有被夜叉或者食婴般若吓唬的体验,父母为了让孩子听话,时常会说这些吓人的故事,以至于给很多人的内心留下了恐怖的阴影。 这也是当初骆思恭第一次见到戴着阿修罗面的孟旷时,要求她一直佩戴阿修罗面的原因所在。他认为这种鬼面,对倭国人的恫吓效果奇佳,作为用以对付外敌的巡勘所精英锦衣卫,有此伪装的孟旷,但凡遇到倭国人,都能事半功倍。 远处的弥津安南顺从于孟旷的话,没有上前来,而是隐匿入了书库角落的阴影之中躲藏了起来。她此刻若是出现,让他的忍者同伴看见了她与明朝锦衣卫过从甚密,必然是后患无穷,她可并不当真想受到明朝的庇护,在陌生的明朝土地上生活,处处受制于人。她还是很想和她的妹妹一起回到家乡去的。 那忍者大约是自知不敌,只是躲在远处冲孟旷用蹩脚的汉语喊道: “你处在我大军包围之中,援军会来杀死你!立刻缴械投降!” 孟旷吓唬他一般,作势向前走了两步,那忍者当即吓得飞快后退,他身后的倭军士兵们更是掉头就跑,看上去无比滑稽,惹得陈当归、王诩哈哈大笑。 “百户!咱们不要理他们了,先去议事厅,郭头在等咱们去谈判。”周进同不得不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孟旷几人解释一遍。 孟旷点了点头,不再理会那帮怂蛋,牵起穗儿的手,和陈当归、王诩、周进同一道,护着她快步往议事厅而去。过程中,她才发现穗儿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害怕地缩在穗儿身边,粘着她寸步不离,并且用好奇又胆怯的大眼睛偷偷打量自己。 “这是那朝鲜书记官的女儿,我在书库外面碰见的。多亏了她我才能潜入书库,我已经记下了目前倭军的全部部署,任务算是顺利完成了。”穗儿轻声向孟旷等人解释道。她的话,当然身边的几个锦衣卫都听见了,他们都是巡勘所之中被选拔来做诱捕张允修的秘密任务的,对穗儿的身份本就知情,因此穗儿并不忌讳。 众锦衣卫听闻穗儿的话,不禁大喜,如此一来,他们潜入平壤城所需要完成的任务就已然完成了一小半,接下来只需要以目前搜集到的所有把柄作为交换,迫使小西行长做交易,完成下一步诱捕计划了。 众人加紧步伐赶往议事厅,穗儿半途中想要将小女孩安顿到某个安全的地方去,毕竟带着她进议事厅并不合适。奈何这里是被倭军占领的平壤城府衙,又有哪里是安全的?方才她们可以算是激怒了倭军之中的某些人,那个忍者很难说不会返回来报复,他当然不敢直接冲着孟旷和穗儿等人来,但这小女孩彼时是和穗儿在一起的,说不定就会被对方针对。心思细腻的穗儿想到这里,最后还是放弃了将小女孩送到别处去的想法,何况这孩子似乎特别喜欢穗儿,一直紧紧地贴在她身侧,穗儿就算想让她离开她也不愿意。 既然如此,那就把这孩子带去议事厅吧,想必她父亲也在议事厅之内,正好让他们父女团聚。不过在此之前,穗儿还想问问这孩子的娘亲在哪里,兴许她可以把孩子送到她娘亲那里去。 孩子个矮腿短走不快,穗儿将孩子抱在怀中,边走边与孩子互动。孟旷见状,也特意为她们放缓了脚步。 她尝试着打手势问小女孩她的娘亲在哪里,小女孩分明理解了穗儿的询问,却不回答,小脸上满是伤感愁绪,小大人似的努力憋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穗儿心想,她恐怕已经没有娘了。“娘亲”这个概念在穗儿的心中很重,她也是打小没了娘,受尽了没有双亲庇佑的苦楚。亲生的娘亲,养育她的养母,还有在宫中对她百般保护的老嬷嬷,三个女人都被她视作娘亲,而穗儿无一例外地都失去了她们,经历了三重的丧母之痛,让她对眼前这个没娘的孩子涌起了无限的怜惜。 “你识字吗?你叫什么名字?”穗儿在她的小手掌中写下了她自己的姓名:李穗儿。没想到小姑娘真的很聪明伶俐,也看得出来她父亲非常疼爱和重视这个女儿,教导过女儿汉字。小姑娘在穗儿的手掌中写下了“李顺贞”三个字,原来这孩子也姓李。与明朝一样,大多数朝鲜女子其实没有正式的大名,顶多只有个乳名或小字,唯有一些身份特别尊贵的女性,在朝鲜主要是两班贵族的女子,才会有正式的大名。“顺贞”这个名字,虽然并不多么特别,但显然也并非是一般的女孩子家能拥有的大名,看来这孩子的父亲应当也是两班士族。只是在这国王西狩,家园遭到入侵的危难之际,哪怕是两班子弟,也是难以自保。 问到了孩子的名字,穗儿没有再继续耽搁时间,众人很快赶到了议事厅之外。而小西行长和郭大友等人,已然在其中等候多时了。 小西行长此时的面色很难看,他的座椅边上,躺着一具丢了头颅的尸体,鲜血满地,他杵着带血的太刀跨坐在椅子上,此时此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这个丢了头颅的尸体,就是他派出去的亲兵之一,因为见到了被排放在府衙南门口一长排的尸体后,仓惶跑回通报,被他直接斩毙于议事厅内。明朝人太过欺人,分明是他们提出要前来和谈,却趁机闯入城中刺探,让他窝了一肚子火。如今他掌控军事情报的副手弥左卫门已然死亡,负责情报刺探的忍者集团覆灭,他派出去的相当一部分亲兵也都丢了性命,已然让他忍无可忍。为了挽回颜面,他当着明朝使团的面杀掉了这个报信的亲兵,但他却仍然不得不强忍怒火,不能对明朝使臣下杀手。而走进议事厅的孟旷等人,更是让他恨得咬牙切齿。 穗儿将小女孩的脑袋压入怀中,不让她看见地上的尸体。然后凑到郭大友耳畔,极为轻声地简要叙述了什么。小西强忍着怒意,催促道: “人到齐了,说出你们的筹码来,但凡有一个条件越过了我的底线,你们也不必走了,留下头颅让我祭旗!” 一直沉默的郭大友从对面的椅子上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将孟旷和穗儿等人挡在身后,开口道: “将军息怒,如今您也是进退两难。撤出平壤,乃是以退为进,避免蒙受更大的损失。只要您能和平撤出,我可保证明军绝不会围攻平壤。您的粮草也就只够吃半个月了,各类辎重、补给全都稀缺,您也需要时间整顿不是吗?” 小西的脸更黑了,因为他最要命的粮草补给问题显然已经被明朝人摸清了。他恨得牙根痒痒,最后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你说……让我能得到岛津家的土地,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求评论,下章周二继续。 感谢在2020-10-24 18:27:03~2020-10-25 18:0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抺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3.第二百一十三章·☆ 郭大友气度沉稳, 他没有急着回答小西的问题,转而十分清晰地展示出了明朝方面的筹码: “小西将军,我的这几位刺探情报的同袍, 已经掌握了你后勤补给的情况, 与此同时, 也掌握了你军目前所有的军事部署。我想你大概不相信, 认为我是在虚张声势,没关系,咱们大可赌一赌, 看谁赌得起。” 小西行长强压怒意,冷声道:“我知道, 你们进了书库, 看到了我们的舆图。你不必对我施压,回答我的问题。” “不着急, 我们慢慢谈。”郭大友却依旧我行我素, 始终要让谈判的走势把握在他自己的手中,“如今, 你的情报头子没了,情报网瘫痪,再难获知我明军部署。你孤军深入, 独守在这平壤城中, 一万多人,一万多张嘴要吃饭,总计粮草最多也只够吃一个月, 一个月后就是生死线, 你后方补给线建立不起来,若我军前来包围你, 你就是被活活困在城中的炮灰。而你的东北方向咸镜道内,加藤清正与你有罅隙,并不会来驰援,你与黑田的联军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退回大同江以东,与你军其余部队汇合,寻找补给充足的地方休整。 与其等到我军来打平壤,将军为何不先行撤出平壤城?一来将军可说这是战略性的撤退,避免真正意义上的败北。二来,还能将被迫撤退这口黑锅扣到加藤清正不来驰援的头上,使其在你方太阁殿下的心中矮上一头。三来,将军集中有生力量,才能图谋日后的反攻。不过,将军,我毕竟是明人,我得站在我朝的立场上说事,我如此设身处地为你着想,你也得有所回报。否则你不愿撤出平壤,又执意不与我们合作,我只能让我大军前来围打。另外,我们掌握了你军目前的部署,这份珍贵的情报,我们可以做个交换。我们可以把我们从书库抄来的那份舆图交还给你,你去联络位于江原道的岛津义弘,让他将其军中一名唤汪道明的我朝叛徒交过来,如若不交,就向太阁告发岛津家三男岛津岁久意图谋反之阴谋。岛津岁久就在我们手上,他在我东南沿海秘密活动,采购军火,可是证据确凿之事。到时候,我们用岛津岁久换汪道明,将军就算完成任务了。” 郭大友这里玩了个心眼,因为穗儿并未抄下舆图,只是记在了脑子里,但按照常理推断,相信小西不会认为有人可以单凭记忆记下舆图,交出抄写的舆图,这笔交易便可在表面上成立。但实际上,明朝人仍然掌握了倭军的部署。 不过小西如果足够谨慎,恐怕也不能轻易相信明朝人交出了抄写的舆图,倭军的部署就不会泄露了。就看这位将军如何权衡了,他能选择的余地不多,郭大友还是很有把握的。 小西面上神色风云变化,时而阴沉,时而愤怒,时而困惑,时而又陷入沉思,直到郭大友叙述完,翻译完毕,他沉思良久。突然指了指不远处正在笔记手书谈判记录的那位朝鲜书记官,说道: “让他不要记了!把刚才明朝人说的话都销毁!” 这朝鲜书记官名唤李炳元,年纪其实不大,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面容端正,在朝鲜人中也算是一表人才,一身书生气。他方才见到自家年幼的小女儿被明朝人抱进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如今突然被小西行长指着说了什么,更是懵怔。边上的翻译官用朝鲜语转述了小西的意思,李炳元还是愣着不动弹,似是头脑一下陷入了空白。一名倭军将官不耐烦,走上前骂了一句,并狠狠往他腰身侧面踹了一脚,踹得李炳元一下跌下了座椅。愤怒无比的他扭头怒视踹他的倭军将官,那倭军将官骂骂咧咧拔出刀来恐吓他,李炳元紧抿双唇,只能低下头慢慢爬起来,缩在了议事厅的角落里,忍气吞声。而他方才做的记录被那倭军将官送到了小西手边,小西没动,一旁识得汉字的宗义智亲自拿过记录册,翻了两下,将方才他记录下的两页纸撕毁,丢入了火盆。 看到父亲被打,穗儿怀中的小姑娘泫然欲泣,穗儿忙捂住她小嘴,低声哄她:“莫哭莫哭,你阿爹没事。”孩子可能是知道自己不能哭出来,故而死死地忍住了。穗儿心中很是心疼,却也无可奈何。 小西开始对郭大友说话:“你的要求,无非是两点,一是倭军撤出平壤城,二是要我促成用岛津岁久交换汪道明的事,我理解的没错吧。” 郭大友点头。 小西继续道:“第一点,撤出平壤,可以,但时间由我来定。第二点,交换人质,可以,但我必须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个叛徒,他是否关乎什么关键的情报?” 小西行长不可谓不蛮横,在自己大量把柄都握在明朝人手中的情况下,依旧在谈判之中加诸各种各样无理的限制条件,仿佛他还能有多大的优势一般。郭大友冷笑,道: “小西将军,是否是我还没把当前的情势与你梳理清楚,你是否还需要再听一遍?” 小西行长却突然将刀指向郭大友道:“你以为你能威胁我?我不怕你们明军,你们要么接受我的条件,要么就打,老子奉陪到底。还有你别忘了,你现在身处我大军包围之中,我随时可以要了你们的命,你们再能打,万人大军包围之下你们能打得过吗?这里没你狂傲的余地,在我小西行长面前,你先给我跪着说话。” 小西行长的强硬态度,虽然在郭大友的预料之中,但仍然不禁让他感到头疼。看来这个倭国将领确实有很强的对抗意志,不知道是真蠢还是硬撑,总之他似乎不吃硬的这一套。有道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不过这种战场外交礼节,对陷入绝境的倭军来说,如果把他们逼急了,也难保他们不会发疯反扑,那身在敌营之中的自己等人确实就陷入了危险之中了。何况交换到汪道明之后还并非是他们任务的终点,利用汪道明诱捕张允修才是。他们还需要利用平壤城做口袋,若是惹毛了倭军,被迫要逃出平壤,那计划就要全面更改了。 不过眼下看来,恐怕事情可能必须得发展到这一步了,不管怎么样,先得把汪道明握在手里。 郭大友决定做出让步: “哈哈哈,将军说笑。我郭大友这双膝盖,这辈子跪天跪地跪君王跪父母,其他人面前一律不会打弯。既然将军愿意撤出平壤,并交换人质,那是再好不过。谈判,不就是互相让步,达成一致意见嘛。我同意将军的要求,撤出平壤的时间可以由你来决定。至于我们要交换汪道明的理由,这其实很简单,此人曾是我锦衣卫南衙镇抚使,知晓我们朝中许多重要机密,甚至是军事机密。” “哦?”小西行长一听就来了精神,原来这汪道明竟然还有这重身份,此等级别的叛徒,怎么就投靠了岛津家,若能到他麾下效力,岂不美哉? 郭大友一看小西行长的神色,就知道他上钩了,那么他说出汪道明身份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将军,这可是我们附送给你的一份礼,有此把柄,你当可随时与岛津氏做几笔划算生意了,我知道将军最想要的是地盘和人口,我才会说,岛津家的土地,将军有可能拿到手。” “呵呵……”小西行长笑了起来,随即半威胁地道,“不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你们明朝人在我的地盘上实在是不怎么懂礼数,挺好笑,还自称甚么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不过这笔买卖倒也有点诚意。就这么成交了,但我要声明一点,你也要搞清楚,这只是私下的买卖,上不了台面,不会有文书为证,也不能让我们各自上头的人知晓。所以,这些日子,就请诸位明朝使臣留在我这府衙内吧,老老实实待着,莫再给我惹半点事端,否则,我手下人的枪管可不会再留任何情面。” 你的地盘?这分明是朝鲜人的国土。不懂礼数?若你们倭国人懂礼数,就不会去侵犯他人领土。寇匪终究是寇匪,满脑子强盗的想法,郭大友满心鄙夷,面上却仍旧笑眯眯的,不动声色。 郭大友对小西行长的基本谈判战术,就是抓住倭军彼此之间分裂、各自为战的内部问题,加上小西行长急切想要保住军功的想法,初期的谈判目的已经达到,初次入平壤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接下来第一梯队能在平壤城内做的事情不多了,就看外面接应的第二梯队能将这个艰巨的任务完成到什么程度了。 这场谈判从十一月二十三日的深夜一直持续到十一月二十四日的天亮时分,双方散会后,明朝使臣团被赶来增援的新一批倭军押送着回到了给他们安排居住的院子里,被严密软禁了起来。包括朝鲜书记官和翻译人员,全都被赶到了这个院子里不许出来。 二十四日当夜,孟旷奉命在院子四周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回来后,与郭大友、穗儿在屋内密谈。 “不行,恐怕消息传不出去。我方才查了一圈,外面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密密麻麻布满了倭军,他们知道我们是搞情报的,擅长潜行,所以警惕性非常高,围墙四周甚至还拉了绳子拴上了警戒铃。这院子前门、后门两道出口,都有重兵把持,且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岗,进出院子给咱们送物资的人,不论是进去还是出来,都得搜身,而且只穿一条兜裆布。倭寇没打算给我们机会往外传情报,虽然让我们把武器带进来了,但我们现在也不能再与倭寇起冲突了。王诩的飞鹰没办法落下来,目前只能藏在平壤城外的山林里。”孟旷详细描述现在的情况。 郭大友和穗儿陷入沉默,穗儿有些焦虑道:“这么一来,我们想要和第二梯队取得联系就很困难了。如若事态一直如此,我们还如何与第二梯队配合诱捕张允修?” 郭大友却道:“小西行长在打坏主意,咱们不能轻易信他。他虽答应了我们撤出平壤,但时间要他来定,就说明他压根没打算撤。此外,他要知道汪道明身份和利害关系,说明他打算在交换人质之后,将汪道明收为己用,如此一来我们就成了多余之人,是他必须要除掉的对象。他就没打算放我们走,尤其是在咱们已经掌握倭军部署的情况下,等人质交换完成,小西取我等性命的时日恐怕就来了。现在让我们把武器带进来,恐怕只是起到一个安抚人心和麻痹我们的作用,到时候说不定就关门放火,把我们活活烧死在这里。我们必然是要和小西发生冲突的,也不用担心打草惊蛇了。” “那这么说,诱捕张允修的计划必须做出更改了,不能在平壤城中了?”孟旷问。 郭大友点头道:“对,计划变更。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等汪道明到平壤后,我们就带着汪道明突围,离开平壤。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与外面的第二梯队取得联系,保住性命。至于诱捕张允修的计划,还可以再从长计议。我现在最怕的是,汪道明在来平壤的路上可能会出什么岔子。” 孟旷道:“我在倭寇里面还有个内应,是个女忍者,叫弥津安南。她已经答应与她在岛津军中的妹妹弥津安惠联系,协助护送汪道明来平壤。有她们姊妹俩,风险会降低不少。此外,我们到时候突围,兴许她也能有所帮助。” 郭大友闻言不由十分欣喜,夸赞孟旷竟然能得到一个投诚的女忍者,穗儿却瞥了孟旷一眼,神色若有所思。 当夜,养精蓄锐准备突围的命令就暗中传遍了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包括沈惟敬和尹根寿。此外,那个名唤李炳元的朝鲜书记官和他的女儿李顺贞,众人也将他们纳入了保护的范围,打算带着他们一起逃出去。 只是众人没有想到,这个李炳元竟会在随后的几日里,给众人惹了个措手不及的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穗儿:盯~~~~~ 孟旷:危! 感谢在2020-10-25 18:08:52~2020-10-27 18:34: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凰花又开、李家大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4.第二百一十四章·☆ 话分两头。 十一月末, 就在第一梯队被困平壤城中时,由巡堪所千户、神目罗洵亲率的第二梯队二十余人已经来到了平壤城的外围,暂时驻扎在平壤城的西北侧——普通江东与牡丹峰西的峡湾之中。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七星门外, 驻扎着倭军的骑兵部队, 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骑兵力量, 马匹基本都是从朝鲜抢来的, 围绕着平壤城不断地巡逻,因而第二梯队为了不打草惊蛇,并不敢再往前进。为了隐蔽, 他们藏匿在靠近牡丹峰山麓的林木掩映之中,驻扎的第一天, 派上山打算登高眺望全局的锦衣卫发现了驻扎在山上的倭军, 显然平壤城北侧有这样的高地,倭军是不可能傻到完全不派兵占领的。 罗洵来后第一时间找到了当初送第一梯队到平壤城的哨所探子询问情况, 探子告诉罗洵, 第一队入城后,他和他的几个兄弟分别盯守着平壤的几座城门, 第一梯队入城三四日了,只见到倭军有往城内增兵,未曾见有人出来。第一梯队的传讯飞鹰飞出来了, 现在由几个探子管着, 他们曾多次试图将飞鹰送入城中,看看能不能带出消息来,但最后飞鹰都是无功而返。第一梯队可能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暂时陷在了城中, 传不出消息来。 这情况无异于重石压顶,让整个第二梯队深感不安。也不过就过了半日, 就有人提出更改计划,怀疑第一梯队已经在城中全军覆没。然而罗洵却很坚定,半点不曾动摇。他找到了黎老三、竹妍以及不久前刚与他们汇合在一处的阿都沁三人,希望三人能够给他提供帮助。 “眼下我希望有人可以混入平壤城中,搞清楚城中发生了什么,联系上郭八、十三还有沈惟敬等人。三位请帮我,我手底下人虽乔装潜入的功夫不弱,但到底语言有障碍,我等之中,只有三位在语言上有优势。”罗洵十分诚恳地请求道。 黎老三和竹妍终于找到了失踪的阿都沁,显然已经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因而罗洵不知他们对此次行动还有多少参与的积极性,故而有些忐忑。不过他还是低估了黎老三等人回收万兽百卉图,抓捕张允修的决心。都走到这一步了,牺牲如此之多,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憋着一股气把这件事做成,只听黎老三道: “罗千户太客气了,您不来请,我们也会主动请缨。要混入那城中不难,我与竹妍就能给你办到,阿都沁身上伤还没好全,就不参与了。眼下平壤城中有一部分被倭军抓起的朝鲜百姓,壮年男子为苦力,妇孺为人质,一部分貌美有才艺的女人有可能会被倭军强作为军妓,有机会接触到倭军最核心的将领。我和竹妍先找机会扮作倭军入城,再让竹妍扮作军妓,想来要找到第一队的人不是问题。” 罗洵闻言不禁大喜,拱手作揖,拜道:“如此,一切就万万仰仗黎兄了。” 黎老三笑了笑,面上狰狞的刀疤看上去似是柔和了不少,道:“你手下的这一批锦衣卫,是两百年来未见过的好儿郎,可惜,我没赶上好时候。以前我以为锦衣卫中能有螣刀七孟裔那样的存在,就已然是稀罕事了,好在我这老兄弟死后,他的衣钵有人传承,甚至能影响到不少人。除却当下事,我已无遗憾,若我不幸捐躯,烦请罗千户回去后禀报太后,就说李浒……这一生鞠躬尽瘁,不敢忘太后嘱托,还请太后多多保重,鹤寿延年,看护并督促圣上守好大明江山。” 罗洵闻言,内心震动,片刻后又是拱手一揖,这一次却是静默难言。他也想轻飘飘说一句“出征在即,莫要言此不吉之语”,但想到此番入城,又是风险重重,尤其是如若第一梯队当真陷落于城中,他们要出来就更困难了。如此一想,就很难再说出半个字来。就连一旁的竹妍,年轻的面庞上也起了肃穆,她也深知此行之艰难,她的义父已有了死志,她自己也不禁多了一丝觉悟。 但愿义父口中的“大明江山”,当真配得上他们如此的牺牲。竹妍其实有些迷茫,她不知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是否值得,又会有多少人知道呢?也许一个也没有,此后世人也许会记得这场发生在朝鲜的战争,但不会有人知道,曾有这样一群人,抛头颅洒热血,在隐秘的角落中奋斗过。 …… 十一月廿五,未明时分。孟暧一夜未眠,立在冰棱垂下的低矮屋檐边,仿佛感受不到严寒一般,默然凝望着苍白的天穹。 今日是查大受先锋营接到命令入朝的日子,待到巳时,大军集结完毕,就会开始渡江。命令是昨日才下来的,来得突然,原定于腊月才会入朝的先锋营赶赴战场的时间提前了,可能是上锋收到了紧急线报,害怕贻误战情。 对于孟暧来说,今日是决定她终身大事的重要日子。此前的数日里,孟暧始终不曾等来詹宇的消息,数日前她的兄长和表兄寻詹宇谈过,也严词警告他婚事的严肃性和重要性,这么多天过去了,孟暧日思夜盼,却一日比一日焦心,一日比一日失落,时至此刻,已然灰心丧气。詹宇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野范围之内,连两位哥哥也不见他身影,也许……他早就给了孟家人答案。 昨夜,接到入朝命令的孟家人不得不启动了备用计划,就是让孟暧女扮男装随军。不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把孟暧一个人落在鸭绿江西,他们也不愿凑合着给孟暧找个临时的丈夫,故而女扮男装成了唯一的选择。这并不是查大受所认可的方式,但众人也只能先斩后奏,冒险为之。 孟子修本想着再去寻詹宇谈,但被孟暧阻止了。她不愿因为自己的婚事,让哥哥去低声下气地求人,詹宇显然是拒绝了这门亲事,因为这门亲事带给了他太大的负担,孟暧能理解他。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没到那个程度,詹宇不必为了她如此牺牲。 但如果说孟暧心里一点也不难过,那分明是谎话。她对詹宇是有好感的,自小到大,从未有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出现在她身侧,眼里只有她,总是围着她转,离别之际还说要去寻自己。孟暧从未尝过爱情的滋味,只是从她的姐姐和哥哥身上看到了爱情的情状。她心想,趁着自己感情还不深,还不若就此断绝吧,到底在现实的利益面前,所谓的爱情一文不值。 孟暧走回屋中,打散女子发髻,束起男子发髻,用掺了灰的粉铺在面上,抹黑面色。换上借来的军装,裹上大袄,最后整张脸蒙得只剩下一双眼露在外面。她走出屋时,看到二哥和二嫂已经在门口等她了。 “小暧……”白玉吟唤她,孟暧上前,白玉吟挽住了她的胳膊,笑道,“你可得跟紧了,等过了江,等你三姐和三嫂完成了任务,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就到了。” 白玉吟说着“我们一家人”,却半个字不提詹宇,孟暧感激她的安慰。可她心中莫名更难过了,也许她的感情来得真的不合时宜,在家里人尚未完全摆脱来自朝廷的束缚的时候,自己却因为有了一段不该有的感情,凭空多了这么多让人烦恼的牵绊。 出了门,他们牵着驼行李的马匹往江边集结处行去。半途,表哥赵子央和罗道长迎面过来与他们汇合了。 “你们可来了,我方才去打听了一下,詹宇被派出去了。”赵子央一见到一行人,就开口道。 “被派出去了?什么时候的事?”孟子修十分诧异,孟暧更是瞪大了眸子。 “就在咱们找他谈话后的翌日,被秘密派出去了,说是执行什么机密任务,查大受不肯与我详细说。他走得急,来不及跟任何人打招呼。派出去的好像是个骑兵小队,十来个人的样子。”赵子央道。 “这什么话,走得再急,书信也来不及留吗?”孟子修又问。 “留倒是留了,还是交给查大受的,要查大受亲手转交给咱们。但查大受这厮把这件事忘到脑后去了,我去问他才给我。”说着赵子央从袖中取出了书信,递给了孟子修,补充道: “我都还没来得及看,就急匆匆回来找你们了。” 孟子修接过信,信封是打开的,显然内容查大受应该是检查过了,确保信中内容没有泄露军事机密。抽出信纸,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接令先行入朝,事急,婚事容后再议。长荣、子央吾兄,当知我对暧儿情意。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孟子修突然笑了,忽的接了一句:“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小暧~”白玉吟也笑了起来,抚慰着孟暧的后背道,“他倒也不是弃了你,咱们可误会他了。” 孟暧抿唇,本灰暗的眼眸又亮起了光,她虽欣喜,却又起了担忧,不禁道: “可是这又是出的甚么任务,尽会如此急切?会不会有危险?” 这一点,任谁也无法回答了。 众人怀着微妙的心境赴江边集合,刚走到后勤部队的边沿,就看到了一名朝鲜官员等候在那里,见着赵子央等人,便迎了上来。 “此人是谁?”孟子修问。 “韩应寅,朝鲜使臣,朝鲜王重要的辅佐股肱。他作为掌管后勤补给的朝鲜方面专员,派来与我协作调粮。”赵子央简略解释道。说罢,他不禁叹气道: “可惜,朝鲜现在是一穷二白,连一车粟米都拿不出来,我这两天真是愁死了。咱们现在能运到前线的粮,满打满算,也只够大部队吃上一个月,朝鲜供不出粮食,这仗实在没法打。” “一个月……这实在够呛,恐怕部队推进不到王京,粮食就不够吃了。”孟子修做出判断。 赵子央道:“所以啊,我就和那韩应寅说,我希望你们朝鲜王想想办法,库里粮食没有,哪怕是向老百姓借,也得借来啊。他说会和朝鲜王报告的,我看等会儿他给我个甚么答复。” 韩应寅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须发皆白,不过行动倒也利索,说话中气十足。众人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能感觉到他并未因为当下的境遇而被彻底击倒,反倒是在积极地做着各种活动,谋求收复失地,赶走倭寇,恢复朝鲜王权。 孟家人先行去与部队汇合点名,赵子央单独留下,与翻译、韩应寅三人在一起一番交谈。之后,韩应寅又带着翻译匆匆离去,赵子央则穿梭入即将渡江的长长队伍,寻到了藏在后勤大部队辎重牲畜车架队伍里的自家马车,进了车里躲避寒风。 他搓着手脚,打着寒颤道:“方才韩应寅告诉我,朝鲜王李昖下了决心,要同咱们一起回到义州去,据说昨日已经从宽甸堡出关了。朝鲜王会亲自去民间筹粮,但愿他身为一国之君的威望能起作用吧。” 众人只觉得无奈,一国之君当到这份上,也实在是太悲惨了。 大约是事多繁杂,查大受暂时没来找孟家人的麻烦,也没有人来点名或查验孟暧到底是否成婚了。众人决意将孟暧的身份能藏则藏,若是藏不住,或是查大受追究起来,再想办法应对。 等了片刻,远处终于传来了号角声,低沉的号角反复吹响了三遍,先锋营大部队开始渡江。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很巧合地赶上了抗美援朝七十周年纪念,我倒也不是有意为之,但还是很应景啊。 感谢在2020-10-27 18:34:55~2020-10-29 17:4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凰花又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5.第二百一十五章·☆ 十一月廿八, 第一梯队已经被困在平壤城中四日,而就在这四日中,发生了一些令人措手不及之事, 使得他们的处境急转直下。 十一月廿四是众人被关入平壤府衙独院的第一日。午前, 孟旷主要仔细核查了一遍院子四周的守备情况, 确认他们无法通过隐蔽的方式偷偷溜出去。如若要出去, 就必定会与倭军发生正面冲突。于是郭大友做出大家原地休整备战的决定,命令所有人这些日子就在院子里老实待着,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等待汪道明抵达平壤后,再携汪道明突围出平壤城。 午后, 连续奔波数日, 不眠不休的众人确实都累坏了,开始休息。郭大友做了排班, 每三个时辰换一个人作为哨兵, 如若外面的倭军有异常动静,就要叫醒众人, 迅速反应。孟旷主动申请了第一班,从午后一直执勤到傍晚时分,直到倭军派人送了饭进来, 她这才去叫醒众人出来吃饭。 饭食很粗简, 主食是番薯,菜式都是腌菜,白菜或海带, 也仅仅够众人填饱肚子, 想要吃得好是不大可能的。吃饭时,穗儿就坐在孟旷身边, 帮她添菜又剥番薯皮,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心疼孟旷劳累,此前本想陪孟旷执勤一会,却被孟旷劝回去睡了。在当下这个环境中,她一个人也睡不安稳,混混沌沌地补了个眠,起来后就见到孟旷一脸倦容。她想着等会儿先去把被子焐热了,孟旷躺下来就能睡。二人这亲密又恩爱的模样,真是羡煞了其余一众单身汉。 李炳元带着他的小女儿李顺贞沉默地坐在众人边上吃饭。李顺贞用天真的话语问着父亲什么,李炳元却一直心不在焉的,对女儿的问话回答得相当敷衍。穗儿一直对小女孩很上心,见状,又悄悄问身旁的周进同: “周阿弟,你可知那李炳元的妻子在哪里?” 周进同一听穗儿有此一问,顿时来了精神,小声道:“嫂嫂,你且不知,此前宴会上武六就与尹根寿打听了一下李炳元,他本是个位阶不低的官,两班子弟,一出仕就是朝鲜王庭春秋馆里的史官,但是因为为人太过古板,秉笔直书,得罪了上官,后被排挤,贬到了平壤任主簿。当时他被贬,她妻子恰好有孕在身,一家三口从王京颠簸到平壤,那个孩子就是半路上生的。到了平壤三年后,她妻子就病逝了,剩下他和女儿两个人相依为命,也是可怜。他倒也没续弦,大概是看不起这平壤城里的女子,毕竟他出生高贵。” “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遭遇,如今还被倭军抓起来做了书记,他恐怕很是屈辱。”穗儿不禁道。 “对,尹根寿说他此前一直往汉城写信,为自己鸣冤,讲述自己是怎样遭到了上司的迫害。总之,这个人也是轴得很,不大适合在官场混。”周进同砸了咂嘴,道。 当日晚间,执勤的人换做了郭大友,孟旷和穗儿单独辟出一屋同住,其余人三人一间屋子合住。朝鲜的院子也是四合院的模样,但屋子都是低矮的小门小户,爬进去后就睡在地板的铺盖之上,地板底下有烧火的暖气流动,熏得暖洋洋的。孟旷和穗儿洗漱过后,相依偎在一起,简单聊了一会儿,就困倦地抱在一起睡着了。 其余人也是差不多的情状,唯独坚守前半夜的郭大友裹着被子,缩在开了一道缝的西屋小窗边,点了一盏烛灯,仔仔细细查看着一份朝鲜舆图。这份本来是空白的舆图已经做了不少标记,是方才穗儿回屋休息前做的,标记的都是她从书库暗记下的倭军部署。耗时也不长,穗儿的记性实在是太好了,这份图的价值甚高,也将成为欺骗小西行长的最有用的筹码。 但愿到时候汪道明抵达平壤后,他们能用这幅图加上岛津岁久换得小西放行,如若不成,那便只有万军之中冒险强行突围了。不到万不得已,郭大友不准备走到那一步。 与此同时,就在郭大友屋子的隔壁,李炳元也同样点着一盏烛灯,伏在低矮的书案上奋笔疾书。他的身侧,女儿李顺贞已然熟睡,天真无邪的小脸透着令人怜爱的神情,眼角挂着泪花。李炳元搁下毛笔,写成了一封书信。他反复读了几遍书信,待到字迹干涸,他将这封书信仔仔细细叠起来,叠成了掌心大小的三角形状,然后小心翼翼塞到了自己布袜的袜筒之中,将袜子封口狠狠扎紧,勒住小腿。 他似是起了犹豫,目光落在了年幼的孩子身上,背影在微弱的烛火照耀下显得影影绰绰。半晌,他又似是打定了主意一般,凑到孩子身侧,在孩子额头落下一吻。他慈爱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发,擦去她眼角的泪花,最后轻声道: “顺贞啊,你莫要怨怪爹,爹这一去恐怕就难以回返,但爹也知道,明朝人中有善良的人,他们会照顾好你的。爹是幸运的,若不是明朝人来了,爹会因为舍不得你而不敢去做这件事。你要好好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爹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最后,这位朝鲜两班士人穿上了厚重的棉袄,再也不看孩子一眼,悄然钻出了屋去。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路过郭大友开着的那扇窗前,在完全未被人察觉的情况下,向院子北屋的东北角走去。 东北角是茅厕,就在茅厕边上,有一株看上去十分古朴的老树,树干粗壮,白雪堆积在树根四周,一直埋到了树干齐腰的高度。李炳元蹲在树干边,开始刨雪,他没有工具,只有一双手,一点一点的将雪堆刨开,露出了其中的一个树洞。 倭军并不知道这树洞之中有一条地道,直通府衙外。这座院子本是平壤府尹的私人居所,这条密道是在府衙建成之初就穿凿而成的,以大树作为掩护,树洞作为入口。为了就是以防万一兵变围府时,府尹能够携家眷逃生。这个秘密只有每一任府尹及其心腹知晓,而恰好与平壤府尹关系密切的李炳元算是其中之一。 在平壤府陷落后,府尹战死,所有的平壤官员逃的逃,死的死,就只剩下李炳元还活着,被抓来做了书记。这条密道是他最后的希望,直通城南一口枯井。他曾无数次在脑内计算着要带女儿从这树洞逃走,但无数次作罢了。他必须得承认他太胆小了,这口井并不是通到城外,只是通到了城门边,他还必须想办法出城门,否则就必须带着女儿在城中与倭军玩躲藏游戏。他不敢冒这个风险,因为他极度害怕会因为自己的冒险而害死女儿。 并且,他仍然幻想着也许明军很快就会打来了,他和女儿都能被拯救,也就无需这样冒险了。 但他错了,明朝人也是靠不住的。他在今天宴会厅内的谈判对话中已经充分了解到了明朝人的企图,他们这伙人明面上是沈惟敬为主的使臣团,实则那个姓郭的锦衣卫才是真正掌权的主导者。他们来平壤的目的,是为了与小西行长做私下里的交易,他们根本没打算解救朝鲜,解救平壤,甚至还给小西行长出主意,让小西行长得到好处。李炳元无法忍受屠戮了那么多同胞的罪孽之人小西行长就这样得了便宜还能全身而退,他必须要揭露明朝人与倭寇之间的龌龊的私下交易。为此,哪怕是舍了这条命,他也在所不惜。 他本来为了女儿,是不会冒险的。他本怯懦软弱,但他好歹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知道儒学志士何当为。那伙明朝人,动机不纯,实在是龌龊卑劣,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们之中居然带了一个女人。李炳元知道那个个子最为矮小的锦衣卫是一个女人,是女儿告诉他的,她对自己的女儿很好,女儿入睡前一直在与他说,那个姐姐是如何保护她的,是如何关照她爱护她的。这让本来无从选择的李炳元有了一次赌命的机会,他决意将女儿留给那个明朝女人照看,他舍了这一身剐,也要救朝鲜于水火之中。 他反复叮嘱女儿,如果他不在了,女儿要去找那个明朝女人,要喊娘亲,他逼迫女儿这么做,女儿不解,但在他的逼迫下含着眼泪答应了。李炳元很欣慰,他知道聪明的女儿会知道该如何求生。那伙明朝人大概率可以活下来,他的女儿也能活下来。 这确实是一场豪赌,如若他赌输了,女儿没了,他也不会后悔,大不了自尽,下地狱去一家团圆。反正无论如何,他已报有死志。他必须要把这封书信送出去,要送到君王面前,让君王看到。 如此下定决心的李炳元,一头扎进了树洞之中,开始沿着树洞内长无尽头、幽邃黑暗的通道向前爬。这地底倒是温暖,可什么也看不见,两眼一抹黑。满鼻子都是土腥味,由于通道狭窄,只够一个人匍匐着前进,他连调头都做不到,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地往前爬。 爬呀爬,也不知爬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一条垂直于当前通道的向上之路。狂喜之下,灰头土脸的他立刻顺着垂直通道向上爬,他手脚并用,双手双脚撑着砖头砌成的圆筒状四壁,一边打滑一边艰难地向上爬。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黑暗的夜色之中爬出了枯井。不远处,恰好有一队巡逻的倭军士兵路过,吓得他魂飞魄散,躲在井边瑟瑟发抖,半晌都不敢冒头。 待到他察觉周边的一切都寂静下来时,他才终于鼓足勇气冒了头,并观察着不远处的城门,思索着自己该怎么才能出去。不多时他看到了一员倭军大将从城门骑马进来,身后还跟着一队足轻,与他擦肩而过的是另一队正准备出城的换防军,他决定混在足轻队伍里,跟着出城。 但首先,他必须要先找一身足轻的衣装来,否则一切都得免谈。他记得……城南这里本有一处马场,有一队看管马匹的朝鲜马倌长期居住在那里,兴许那里如今就成了足轻驻扎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大量现成的营房。 只可惜,营房的位置在城门的另一侧,他必须要冒险穿过城门之前。事情都走到了这一步,他也没有退路了,于是一咬牙,瞅准时机就往城门另一侧跑。结果刚跑了没几步,突然就有倭军的呼喝声在他耳畔响起,紧接着整个城门附近都喧嚣了起来。李炳元吓得六神无主,撒腿就跑,也不辨方向。 如此胡乱奔跑,结果没意料在某处墙角拐弯处,他一头就撞到了一块铁板之上,撞得他眼冒金星地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然后他就被人用一只手攥住衣襟给提了起来,一个粗野的嗓音用倭语冲他吼了什么,他没听懂。但他明白他没有撞上铁板,而是直接撞到了方才那个刚入城内的倭军大将胸前的胸甲上,如今还被提鸡仔一般提了起来。 万事休矣!他闭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感谢在2020-10-29 17:41:57~2020-10-31 18:26: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包包小包 6瓶;steam1980、羊羊大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6.第二百一十六章·☆ 次日凌晨, 正在值守第三班的陈当归忽闻院门轰然洞开,忙不迭地跳了起来。他冲出屋子,就见大批倭军士兵一窝蜂地涌了进来, 并不由分说地闯进院子里, 到处搜索。他连忙冲到同伴们的屋子里, 将所有人叫醒。众人在惊吓之中匆匆穿衣而起, 多亏为了保证迅速反应,大家睡觉时身上的衣衫都穿得正好,不曾脱下, 起身后只需迅速罩上外袄便可算穿戴完毕。 倭军闯入屋内,敲击所有隔扇和门板, 甚至把地板给揭开来搜查。穗儿不见李炳元带着女儿出来, 只见到小顺贞被倭军粗暴地撵出了屋子,正衣衫不整地立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大哭不止, 忙冲上前去将孩子抱进了怀里。她还来不及问孩子其父李炳元的去向, 就被一倭军军官用倭刀胁迫。孟旷随即冲上前来挡在了穗儿和小女孩身前,一脚踢飞了那倭军军官手里的刀, 那倭军军官见到这个阿修罗面的锦衣卫就犯怵,一时不敢再动粗。但是四面八方,大量持有长/枪的倭军仍旧造成了不小的威胁, 最终, 孟旷和穗儿还是被胁迫着进入了北屋之中。不仅仅是他们,所有院内的住客全部被集中在此。 不多时,小西行长黑着脸, 带着宗义智还有一员高大威武的倭将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员倭将还押送着一个人,正是莫名失踪了的李炳元。 “你们这群人, 很不老实啊……这个人,是不是你们昨夜协助他偷偷溜出来的?”小西行长问道。众人之中唯有沈惟敬听懂了小西的问话,顿时面色苍白如纸。随即他发现众人都在看他,是因为小西身边没带那个朝鲜人翻译,大家都在等待他做翻译。 沈惟敬只能战战兢兢将小西的话翻译给众人听,郭大友心中又是气怒又有几分紧张,沈惟敬翻译之前,他看到被抓捕的李炳元就大概猜到发生什么事了,不禁暗道自己等人真是被这个李炳元害惨了。他目光瞥了一眼被倭军大将跪压在地,俯首垂目,满身尘土,狼狈不堪的李炳元。目光冷冷望向小西行长,正色道: “我等并不知此人偷溜出去的事,还是你们闯进来我们才惊觉他不见了。” “哼!”听完了沈惟敬翻译的小西行长根本就不相信郭大友的说辞,他道,“你们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等搜完这个院子,找到逃出去的密道,我看你们还如何狡辩!说!偷溜出去是不是要向明军通报消息的?” 郭大友只是冷静且坚持地说道:“我等并不知晓此人偷溜出去的事。” “不知晓?!开玩笑,你们若是不知晓,他会丢下他女儿独自逃走?必然是被你们胁迫了,你们扣留了他的女儿作为人质,让他老实为你们做事。”小西行长道。 “无稽之谈。”郭大友继续矢口否认,他观察到李炳元一直下意识地缩着自己的右小腿,姿态不是很自然,于是道了句,“将军不若搜一搜他的身子,看看能搜出什么来。” 小西行长闻言,看了一眼身边的那个高大倭将,倭将于是仔仔细细将李炳元身上搜了个遍,在李炳元绝望的目光下,他找到了藏在布袜中的那封信,拆开来一看,全是汉字。倭将不识字,看不大懂,只能交给小西行长,小西丢给了一旁的宗义智,宗义智接过后看完,小声在小西耳畔说了什么。小西眉头蹙了蹙,随即眸光狠狠刮了一眼李炳元,周身杀意毕现。 恰逢此时,有倭军士兵前来禀报,说发现了院子中的树洞,那树洞就是逃出去的通道。小西怒不可遏,当即抓着李炳元的发髻将他提了起来,往屋外拖拽。在李炳元大声的惨呼中,小西冷酷道: “我这里不会留着多余的朝鲜人,何况你还犯了大忌,我这便送你下地狱!” “顺贞啊,不要看,不要看!求求你,求求你抚养她长大,求求你!”李炳元最后撕心裂肺地冲穗儿大喊。孟旷步伐沉重地跨前一步,用自己的后背挡在了穗儿和孩子身前,望着被拖出去的李炳元,她眸光中有着一分怜悯,九分坚毅。穗儿将大哭挣扎不止的小顺贞的面庞压入自己怀中,紧紧抱住她挣扎的身躯,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眸。 “砰”的一声枪响,李炳元被小西行长枪决于前院之内。小西攥着枪口冒着青烟的短管鸟铳,回首恶狠狠地望着众人道: “把所有人押入大牢,关起来!” …… 十一月廿八,下狱第三日,穗儿蹲在牢房的稻草堆边上,稻草上铺着孟旷的外袄,李顺贞就躺在其上,孟旷的外袄既当铺盖又当被地盖在她身上。穗儿一点一点用木勺将一碗稀粥送入小顺贞的嘴里。孩子已经病了两天了,高烧不断,一直在做噩梦。 孟旷在一旁不停踱步,她必须时刻保持活动生热,因为这平壤府大牢之内实在太过寒冷,没有暖炕,没有炭盆,见不到太阳,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待上片刻都是煎熬,何况他们已然被关在此处三日了。吃不饱,穿不暖,孟旷甚至还得把自己的皮袄让出来给孩子保暖。好在她身上还有一件内甲,内甲极为保暖,加之她本身体格强健,抗寒的能力强,总算还是能撑住。 使团的待遇已经没有了,众人如今成了小西行长的阶下囚,身边的武器装备再度丢失,一共三间牢房,分配给了使团十个人外加一个孩子。孟旷、穗儿、孩子以及武六就关在同一间牢房中。他们对面的牢房关了郭大友、周进同和沈惟敬,隔壁的牢房关押了张力桓、王诩、陈当归和尹根寿。 “该死的李炳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武六靠坐在牢房侧壁边,骂道。 “你嘴巴积点德吧,人都死了。”他身后,隔壁的陈当归立刻不满回道。 “有什么不能骂的,老子在这牢里就快被冻死了!”武六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蠢蛋,简直蠢出天际了,唉!倒了八辈子霉。” 郭大友说话了:“武六,当时李炳元被拖出去时喊了什么话?” “他……他要他女儿不要看自己被处决的画面,还要……十三爷家的收养他的女儿。”武六说起这个,气愤消散了许多,语气中透着一丝怜悯和感叹。他对穗儿的称呼很特别,自从穗儿和孟旷成婚后,锦衣卫内孟旷的下属基本都唤穗儿“阿嫂”“嫂嫂”,郭大友、张力桓这样的上级或平级,直呼穗儿的名字。只有武六会唤穗儿“十三爷家的”。 郭大友望向穗儿,问道:“穗儿……这孩子你真要养在身边?” 穗儿很是自然地回答道:“不然咱也不能丢下她不管啊,这么小的孩子,没爹没娘的,真可怜。” 郭大友似是有些无奈,暗道本来入平壤执行任务就已然是凶险重重,没意料竟会整出来个孩子黏在众人身上,更是增添了负担。这孩子已经是让穗儿母性大发,甩不脱了。他又看向孟旷,孟旷只是笑了笑,那意思很明显,如果穗儿要抚养这个孩子,她都听穗儿的,不会有意见。 郭大友嘴角抽了抽,心道果然指望不上这个惧内的家伙。 “何况她爹……多多少少他的死咱们也带着点责任。”穗儿叹息道。 这话让众人陷入了沉默,穗儿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如若不是郭大友提醒小西行长搜身,搜出了那封李炳元藏在袜子里的告密信,恐怕李炳元也不会那么快就被枪决。但发生了的事已经发生了,不能用假想中的事去责难现实中的人。郭大友当时为了撇清责任,保护大家,这么做没有任何问题。但客观上确实是出卖了李炳元,致使其被杀鸡儆猴。当时众人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维护李炳元,也都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枪决。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必须要撇清与李炳元的干系,要以完成任务为先,在当时那个情况下谁若是还舍身出去救李炳元,无异于将所有人置于难以挽回的死地之中。理智让所有人做出了一致的选择,但任谁心里其实也都不好过。 何况……小西行长迟早也是要对李炳元搜身的,那封信被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杀人者是小西,他们又何必要替小西担责任。众人基本都以此为自己做了开脱,但在面对这个小女孩时,谁也没办法当真把她丢下不管,否则良心上就再也无法开脱了。 郭大友叹息一声,决定不再阻拦穗儿,而此时一直沉默的尹根寿用十分蹩脚的汉语发声道: “诸位,李炳元误会诸位,但绝不代表我朝鲜王庭的意思,如今陷诸位于此,我也是愧疚难当,我也有责任,若我能发现端倪,与李炳元好好谈谈,也不至于此。” “尹相公言重了,咱们还是得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这大牢比之此前的那个院子要更难往外传递消息了,我只盼第二梯队察觉到我们出了事,能进入平壤寻到我们。”郭大友道。 “我看你们是因祸得福了。”此时突然一个女声诡异地在牢狱的走廊中响起,这平壤府大牢已然是一座空牢,除却第一梯队之外没有关押任何人,此前牢中的罪犯都已经在平壤大乱中逃出去了。声音在黑暗空荡的大牢中回响,虽然说得是大明官话,但明显是倭国人的口音,让众人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人?”郭大友问出声,锦衣卫更是个个都戒备起来。唯独孟旷向郭大友摆了摆手,示意他来者没有威胁。 郭大友忽然就明白了来者是谁,不多时,黑暗中的走道中,一个浑身黑衣、蒙着黑面的女忍者现身了。她迅速走到孟旷身边,隔着栏杆往孟旷手里塞了一对撬锁用的拨针,并将孟旷的螣刀从后背解下来递给她。孟旷不禁喜出望外。 “收好了,刀先藏起来,找准时机再开锁出来,我会给你信号。这大牢比之前那个院子要好进来多了,但我也只是寻着守备的间隙偷摸进来的,不能久留。”她叮嘱道。 “你就是弥津安南?”郭大友问。 “没错,我就是。”弥津安南应道,引得穗儿的视线从孩子身上彻底转移到了她身上。 她却没有注意到穗儿,继续飞快解释道:“小西麾下其余忍者暂时没有驻守在这大牢四周,而是被派出去重新建立情报网了,弥左卫门死后,还是得有人代替他做事,所以给了我机会,此前一直有忍者守在院子外,我根本无法靠近。你们的消息,我会想办法往外传,你们在外面应当有接应的人吧。” “有!”郭大友当即将消息传递的地点和暗号告诉了弥津安南,并说道,“请向第二梯队传递消息,告诉他们要率先摧毁倭军的情报网,不能让倭军把握住明军围攻平壤的时间。此外,请他们找准时机在西门外接应我们,等到汪道明抵达平壤,我们会想办法从那里突围。”此种境地之下,他必须抓住每一个求生的机会,此女既然能获得孟旷的信任,那么他也就用人不疑。 “好,我明白了。你们一定要注意,据我妹妹给我传来的消息,今日晚间,岛津派来的人就会押送汪道明抵达平壤,所以今晚至明日是关键。小西行长很大的可能会逼迫你们联系外面接应的人,诱使外面接应的人送岛津岁久进来后,直接围杀你们,你们要想办法抢先突围了。我能带进来的武器有限,只能先装备上武力最强的人。”弥津安南说着望了一眼孟旷,这才继续道,“等我信号,出来后,你们的武器就堆放在牢房上一层的刑讯室里,门我已经给你们打开了。”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哗啦啦的钥匙声,似是有牢房守备下来了,弥津安南立刻二话不说敏捷撤退,迅速消失在了来时黑暗的走廊之中,众人都没能搞清楚她到底是从哪里进来的。 “百户,这女忍者可真是照顾你呢。”王诩戏谑地轻声笑道。 孟旷剜了他一眼,王诩讪讪,自知多嘴。孟旷突然后背一寒,察觉到穗儿在瞪她。扭头看穗儿,她却仿佛毫不在意地依旧在喂小顺贞喝粥,根本没看孟旷。 孟旷心下大呼糟糕,面上流露出无奈的苦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孟旷和穗儿的第一个孩子算是正式尘埃落定了。 感谢在2020-10-31 18:26:12~2020-11-01 17:1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浣熊啊哈 10瓶;穿花袄的大叔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7.第二百一十七章·☆ 弥津安南利用了平壤府大牢西侧牢房的过道, 与东侧牢房下来查看的倭军狱卒做了一个巧妙的周旋。自小受到严格训练的她深知人视线的死角是怎样的范围,再加上光线不足作为她最大的掩护,因此尽管她与倭军狱卒之间只隔着中央一列完全不能遮掩她身形的牢房, 那倭军狱卒愣是没能看到她, 就放她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出了平壤府大牢的弥津安南, 悄然潜行于平壤的街道之中。西门, 又称普通门,是郭大友选定突围的城门,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此门与位于城西的平壤府大牢最为接近。而此时, 弥津安南也正往普通门而去,她打算赶在夜间宵禁之前出城, 去郭大友提供的地点与明朝人汇合, 传递消息。 她选择普通门也是有原因的,因为这处城门是当前出入最频繁, 人员最繁杂的一处城门。目下小西行长虽然无法确知明军的攻城时间, 但为防万一,正在紧锣密鼓地加筑平壤城的城墙。为此, 他调动了平壤城内所有被俘虏的朝鲜百姓作为奴隶,加上军队一起,日夜赶工, 将大量的尖刺木栅堆放在城墙之下, 同时加宽城外壕沟,在壕沟之前再铺设大量地索、地刺,一直铺到普通江边, 以阻挡很有可能会打来的明朝军队。他深知高度不过刚超过一丈、厚度堪忧的平壤城城墙实在难以阻挡明军的大炮, 他只能让城墙尽量远离大炮的射程。 在城外日夜赶工的朝鲜百姓完全不被当做人,而是被监工的倭军当成了畜生一般驱使。这些人每日只吃一餐饭, 饭食就是一个番薯和只飘着粟壳的米汤,从早到晚都要推着独轮车来往于城里城外,不断运送建筑材料,因为大量的建筑材料都是从城中建筑之上拆下来,再运到外面加工的。繁杂的人员往来,使得监工的倭军也是目不暇接,他们不可能记住每一个朝鲜人的身份和模样,这就难免会把乔装打扮的敌军探子放进来。当然倭人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此前一直有穿倭军军装的忍者驻守在这里,专门负责监视和甄别探子,所有做工的朝鲜人出入城门都要对口令。只是现在忍者首领弥左卫门已死,忍者内部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大部分人也都被派出去重新建立情报网了,因为弥左卫门已死,很多只有他才知道的暗线就断了,弥左卫门的几个心腹也只是知道情报网的很小一部分,几个人拼在一起也无法运作全局,只能全盘推翻,重新建立情报网。 当下,正是混出城去的最佳时机。而傍晚时分正是倭军换班,大部队集中放晚食的时候,这个时候城门的监视力度是最弱的。 弥津安南脱下来身上的黑衣,摘掉蒙面的黑布,将这些衣物叠好裹起来,然后用土灰抹在脸上,弄乱发髻,穿了一身破烂的男装,偷得一辆堆放在城门边的板车,往其上堆放了一些碎砖瓦,并将衣物藏在砖瓦底下,然后推着车就往城外去。城门口的倭军根本就没多看她一眼,就放她出去了,他们彼时还在互相玩闹吹牛呢。弥津安南内心不禁感叹,小西军也就这样吧,本身战斗力确实一般,这些足轻本也是农民,若不是手握铁炮,又如何能打得只有刀枪的朝鲜人闻风丧胆?当这些人遇上手握重炮的明军时,胜负必然一瞬明了,丰臣秀吉的野心太大了,对于明朝他有着非常严重的误判。 弥津安南十分期盼丰臣秀吉失败,最好能看到他麾下大军一败涂地,如此当可告慰她全族之人的在天之灵。 当她顺着右侧道推车出去时,恰好有一小队朝鲜俘虏在左侧道推着空板车入城,擦肩而过时,弥津安南听到了守门倭军与他们对口令。 “口令!”倭军粗野地问。 “野猪……”一个苍老的声线回答,他说的是倭语,声音压得很低。所有的口令都是倭语,朝鲜俘虏大多都只学了个发音,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在入城时,所有人都被隔开一定距离,但凡有人敢大声回答口令,传到后面让人听到,他就要被当场斩杀。门边堆了很多尸骨,在严酷的冬日里堆成了山,血也冻住了,染红了一大片土地,给所有人最为直观的震慑。没有人敢在这里大声说话,除了倭军。弥津安南瞥了一眼这个苍老声音的主人,他面上有一道可怕的伤疤,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人身上有股让她熟悉的,若有似无的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弥津安南起了直觉。 刀疤老者身后,又有一个看上去相对年轻的男子回答了口令,他的声线有些细,又似是故意压低了声线说话,弥津安南察觉到他似乎是个女人,但这也只是出自她的直觉,很难说有什么证据可以直接佐证。 但这种直觉不是谁都有的,那守门的倭军士兵就没有,这两人口令都回答正确,便被顺利放行入城。弥津安南与他们擦肩而过,察觉异样的念头转瞬即逝,脚步只是稍有停顿,便不再做任何理会。 明军的探子入城了吗?看来牢里的明朝人也不用她来操心了,弥津安南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 黎老三在前,竹妍随在后,二人沉默地推着空板车进入了平壤城。黎老三没有遮掩他的伤疤,只是面上本来冷酷刚毅的神色转换为苦大仇深的表情,整个人的气质为之一变,就像是个受苦受难的朝鲜老农民。而他身后的竹妍一身精心打扮的男装,看上去就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苦书生,落魄而卑微。 监督他们这一队人入城的倭军监督还在身侧,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一路被赶到了这些朝鲜俘虏群聚居住的窝棚区,交给了其余倭军看管,这个监督便离开去吃晚食了。 朝鲜奴隶们却没有饭吃,因为他们今天唯一的一顿饭已经在午间吃完了。接下来的夜晚,他们只能饿着肚子缩在窝棚的角落里,围着倭军施舍给他们的一个废木料燃烧起来的大篝火取暖休息,有些甚至第二天早上就再也睁不开眼了,会被倭军直接拖走,堆积在不远处的刚挖出来的大坑之中。 这窝棚区里的惨状就连身经百战、见多识广的黎老三都觉得惨不忍睹,而修炼尚且不足的竹妍已然是一副将欲作呕的神情了。好在二人很快就寻到空隙悄然离开了窝棚区,脱离了倭军的监视看管。这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们不断寻找掩体,缓慢且谨慎地穿行在夜幕下黑暗的平壤街道之中。黎老三抬头望向天空逐渐显现的星辰,辨明方向,熟记朝鲜人提供的平壤城地图的他很快领着竹妍摸到了平壤府衙边沿。他们绕了平壤府一圈,发现这平壤府衙的后门已经被封死,只留了前门和侧门进出。前门恐怕得不到更多有效的信息,竹妍如若要扮作军妓混入府衙,也不会走正门,所以他们选择了埋伏在隐蔽处,监视平壤府衙的侧门。 “义父,咱们不摸进去吗?”竹妍悄声问。 “先不急,搞清楚状况再说,还不能肯定老郭他们一行人就在这个府衙之内。等确定了,再找机会混进去不迟。”黎老三很是沉稳地说道。 “可是,光在这儿观察,咱也搞不清楚他们在不在里面啊,咱们时间不多了。”竹妍有些着急。 “不要急,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急性子。再等等,莫要冒进。”黎老三道。 他们埋伏在侧门外,观察了好一阵,这侧门一直紧闭,很长时间之内无人进出。就在竹妍等得极不耐烦,而黎老三也心生犹疑的时候,那侧门忽然开了,几个人走了出来。为首之人是个盔甲夸张的倭军大将,可惜黎老三和竹妍对倭国人不熟悉,认不出他是谁,虽然他们看过情报部门传来的倭军几大将领的画像,但那画像实在是畸形得厉害,与真人对不上。 为首倭将身后还带着好几位倭国将领,看上去级别都不低。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侧门出,顿时引起了黎老三和竹妍的强烈关注。不多时,黎老三和竹妍注意到了为首那个倭将身上的家徽,一共五名将领,三名将领身上的家徽都与为首这个将领一样,唯独侧方一个将领的家徽有所区别。 “如果我猜测不错,咱们这是撞了大运了,直接撞上了小西行长和他麾下的将领们,那个家徽不一样的应当是对马岛主宗义智。”黎老三压低嗓音,对竹妍道。 竹妍既兴奋又紧张,手心不断冒汗。 “走……跟上他们,比守在这里更有用。”黎老三说罢就悄然起身,竹妍紧随其后。 在这个时辰,平壤城中几个最高层的倭军将领不走正门,却从侧门出了平壤府衙,无亲兵随从护卫,也无轿辇马匹代步,只是步行而出,这实在是透着一股诡异,当然得跟上去看看。 他们趁着夜色的掩护,一路跟随着五名倭将,竟是走了回头路,又回到了他们入城时的城西地带,最后停在了一处高墙黑门的大院之外。院门之上的匾额告诉他们,这里是平壤府捕盗厅。 五名倭将并没有急着进入捕盗厅,而是绕到了捕盗厅的后门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黎老三摸了摸自己面上的伤疤,对竹妍道: “竹妍,你留在这里盯着他们,有什么情况及时学夜枭鸣叫通知我。我进去瞧瞧去。” “是,义父。”竹妍并没有询问黎老三要进去做什么,她此时和黎老三心中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都猜测这捕盗厅内一定藏有什么关键的秘密,否则这五名高层倭将也不会如此秘密地来此。他们在这里一定是要等待什么人到来,然后一起进入捕盗厅,与捕盗厅内的什么人会面。兴许郭大友等人就在捕盗厅之内,而他们等的或许就是汪道明。为了证实这个猜测,黎老三才必须进入捕盗厅探查。 黎老三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竹妍耐着性子一直守候在暗处,观察着捕盗厅后门口的五名倭将。竹妍会一点点倭语,能听懂一部分倭国人的对话。她竖着耳朵想要仔细捕捉那五名倭将的对话,奈何这五个人却静默不语,如五尊雕像一般杵在那里。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光景,远处一驾马车驶来,停在了后门口。马车前辕上跳下来一个佩刀的倭国武士,车内还下来一个黑衣女子,那黑衣女子手持一柄鸟铳,胁迫着一个人从车上下来。竹妍一眼认出此人。 果然是汪道明! 作者有话要说: 野猪,いのしし【滑稽】 感谢在2020-11-01 17:12:08~2020-11-03 18:2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70瓶;呱QAQ 10瓶;羊羊大、我这么可爱 5瓶;穿花袄的大叔 3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8.第二百一十八章·☆ 小西行长见到了传说中的汪道明, 那个锦衣卫口中的明廷叛徒,曾经的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使。这个男人看上去高大,皮肤黝黑, 唇边蓄着黑硬的蓄髭, 五官倒是很英俊, 眸光深沉, 在灯笼微弱的光照中显得晦暗不明。在沦落为人质,完全被胁迫的情况下,他没有一丝颓丧或慌乱。相反, 在见到小西行长后,他当面就用流利的倭语恭维道: “小西将军, 在下能见到英勇威武、一马当先的将军, 真是在下之荣幸。太阁殿下麾下,就属您最为英勇无畏, 乃是东之扶桑天国劈砍一切阻挡力量的当仁不让的先锋大将、利刃尖刀。” 这一连串华丽的恭维之语直接把小西都说晕了, 他不曾想到一个明朝人竟然能用他都不怎么会用的华丽倭语修辞,听上去就像是围绕在天皇周围的那些贵气十足的公家人在当面说话。小西是卑贱商人出身, 与公家贵族距离太远,脑海中对公家人的印象就是:他们都是天上的仙人。从行伍后,他身边更多是粗野的军人, 至今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天皇身边的公家人, 只是那种发自骨髓的对天皇公家的敬畏始终不曾消散,因为对于普通的倭国百姓来说,天皇就是神明, 是最神圣的象征, 虽然在俗世之中没什么权力,谁都知道真正的掌权者是那些将军们。因而在面对汪道明时一时有些被打蒙了, 骨子里的卑微记忆被调动,在短暂的懵怔后,不禁对汪道明起了几分敬畏和距离感。不仅仅是小西,比小西更拥有家世背景的宗义智也不禁十分吃惊,遑论小西手下那些凭借军功从底层混上来的将领了。 这个人果真不简单。 汪道明身侧,胁迫他的带刀武士上前见礼:“将军,在下细川志兵卫,担任岛津家主护卫,今次押送明人汪氏前来。” 小西众将领与他见礼,随即又将注意力转向手持鸟铳的女忍者。女忍者淡淡道: “在下,忍者弥津安惠。”相比于细川,弥津安惠的自我介绍就显得极其简略了。 “二位辛苦,请随我等入内。”小西道,随即,身边的将领们将三人包围在内,半是胁迫地领着三人入了捕盗厅。 “我听闻诸位能来平壤,也是经历了一番斗争?”一边走着,小西头也不回地问道。 细川志兵卫看了一眼弥津安惠,回答道:“岛津家主对交换人质的事有些犹疑,始终难以做出判断。还有就是,汪氏确然是十分有用的人才,岛津家主很难割爱,必须要做出艰难的决定。” “呵呵呵,我本以为岛津家主乃雄主也,成大事可舍亲眷。没想到还挺注重兄弟情义,最后还是选择了要交换自己的弟弟啊。”小西不无嘲讽地说道。 细川志兵卫淡淡一笑,回道:“毕竟是明人,又是叛变过来的,怎比得过亲兄弟可信任?” 话说得冠冕堂皇,这其中的龌龊就难为外人道了。实际上,早在数月前,岛津义弘就接到消息,知道他的三弟岛津岁久落在了明人的手里,且知道了三弟图谋利用明人反攻丰臣秀吉的阴谋。彼时的他为了保住家族在丰臣秀吉统治集团之中的地位和权力,维护家族的整体利益,就已经选择与这个三弟割袍断义。如今还来谈什么兄弟情深,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汪道明之所以能够出现在这里,与细川志兵卫的力荐和弥津安惠的先下手为强是分不开的。由于二人心知岛津义弘在此事上可能有的态度,为防意外,弥津安惠抢在小西信使抵达江原道岛津大营之前,就将汪道明迷晕绑架挟持,藏在了隐秘的地方。此后细川志兵卫与岛津义弘秘密见面,力陈各种厉害,最后促成了岛津义弘十分不情愿的应答。其实岛津义弘也不傻,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一天在明人手中,他就芒刺在背,一天不得安宁。只有早早将弟弟找回来,带到丰臣秀吉面前请罪,才能根除隐患。为此,拿一个明朝叛变而来依附于他的人去交换,倒也未尝不可。只是他不情愿小西行长在这里面横插一杠,使得他也能来分一杯羹,他最担心的是小西会既控制住岛津岁久,使其不得归来,又拿捏住汪道明,让汪氏为他服务,如此一来岛津岂不是损失大了,自此以后都要受小西胁迫? 但如今这种情况,他也别无选择,弥津安惠的先斩后奏让岛津义弘极为恼怒,扬言要将弥津姊妹大卸八块,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豪赌一把。 不过这些事,目前也就只有弥津安惠和细川志兵卫心里清楚,汪道明是不清楚的,而岛津那里,为了保证这件事的机密,免得更多势力插手其中,他们也不会对外大声宣扬,只有极个别的心腹知道此事。 细川志兵卫之所以会帮助弥津安惠,是因为他本效力于武田家,身为下级武士,因与武田信玄高级家臣弥津家族中的弥津安惠过从甚密,发展出不符合身份的私下恋情而致被驱逐成为浪人,后被岛津家收编。这也是弥津家遭到织田大军灭族后,弥津安惠逃亡致岛津投奔效力的缘故,她是想与细川再续前缘。只是他们二人仍旧不曾成婚,一直都只是情人,但他二人早已私定终身。 小西行长将汪道明领到了捕盗厅审讯大堂的高座边,那里有他的下属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他指了指桌上的纸笔对汪道明道: “请汪先生书写一封自白信,讲明你目前身处平壤城中,留下可靠的笔墨证据,再能有信物就最好不过。然后我会将你的亲笔书信和信物派人送至明军哨所前,让他们立刻将岛津岁久送来城中。” 小西显然没打算跟汪道明商量此事,而是命令他这么做,虽然他的用词很客气。汪道明也没有急着直接就听话书写,而是问道: “小西将军,在下想请教一事,还请将军诚意回答。我与岛津岁久交换之后,将军打算如何处置在下?” “何谈处置二字,汪先生是智者,当可助我一臂之力。明朝人,当不足为惧。”小西行长面上扬起了笑容。 汪道明注视着这个笑容,他确然相信了小西的意思,小西没打算把自己交还给明朝人,以换取和平撤出平壤。于是他笑道: “既然将军想借助在下的智慧,那在下不才,就先给将军献上一策以作投名状。将军不若仔细关注一下普通门的进出状况,加强守备。同时派出兵力,在城中甄别和搜索明朝细作。在下可以肯定,此时明朝人十有八、九已经混入城中。至于送给明朝人的文书,也不急,先做城中大索比较重要。待找出细作,再行交换不迟。还有就是,我猜将军是将明朝使团一行关押在了这捕盗厅的大牢之中了,您最好也检查一下,看看这些人是不是还老老实实待在牢中。” 说罢,他瞥了一眼弥津安惠。弥津安惠眸光渐起冰寒,对汪道明起了杀意,而此时她心中颤栗,汪道明仅凭一些捕风捉影的推测,就大致想明白了她和姐姐的策略。他给小西行长提的建议是致命的,此人该死! 小西闻言不由得悚然一惊,立刻让手下那高大的倭将带人去牢中确认情况,又派了另一位小个子将领出去组织城中倭军开始排查细作。 “先生高才,本人佩服。先生且与我等在此等候,等我的人去查明情况报告结果。” “无妨,我慢慢写,你们慢慢查,咱们有的是时间与明朝人耗。”汪道明笑了,坐在了高座之上,开始提笔书写自白书。 …… 孟旷在弥津安南离开,狱卒下来检查过后,用开锁拨针悄然打开了关押众人的三间牢房的挂锁,但仍然将锁链虚挂在门上,假装门仍然锁着。同时,她坐在了草堆边上,用草堆掩盖着螣刀,手始终压在螣刀刀柄的边缘,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弥津安南告诉他们等她信号就可突破,但既然汪道明今夜就有可能抵达,那么变数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众人都紧绷着一根弦,全神贯注地捕捉着牢房之外一丝一毫的动静。 而彼时的黎老三正身处捕盗厅西北角的偏门内,他抓住了一个守卫在此的倭军士兵,捂住其嘴巴,无声无息地拧断了他的脖子。这个偏门其实有两人把守,另一人被黎老三用石子制造出的动静吸引走了。迅速干掉这个倭军士兵后,黎老三将其身体放倒,然后迅速且无声地跨前几步,赶上那个往不远处查看情况的倭军士兵,从其背后故技重施,再度将其绞杀。 他随后将两个倭军士兵的尸首藏在了偏门边一幢建筑的台基阴影之下,剥下其中一人身上的服饰,换到了自己身上,并装配上对方的武器。他戴上了倭国人的斗笠,向下压了压遮盖面庞,然后步态自然地往捕盗厅深处侦查而去。 他沿着西面的墙壁向南面摸索,没多时听到外面传来了夜枭的鸣叫声,顿时分辨出是外面的竹妍在给他发信号。他当即顿住脚步,一面谨慎地观察四周,一面同样模仿鸟叫做了回应。不多时,又有几声长短不一、音调起伏有规律的夜枭声传来,黎老三读出其中含义: 【目标已出现。】 目标……是汪道明已经出现了,他立刻明白了竹妍的意思,暗道不好,这汪道明来得太早,他们的行动必须加紧了,否则可能会功亏一篑。 他当即往捕盗厅的大牢摸索而去,因为他严重怀疑郭大友等人当下就被关押在其中。 …… 小西行长手下那员高大的倭将领着一个什队的倭军士兵下到捕盗厅的平壤府大牢之中,与守在外面的狱卒打招呼,狱卒立刻给倭将开了最前面的一道大铁门,倭将带人进入。 他笔直地沿着牢房的走道一直走到了关押孟旷等人的三间牢房前,他们的突然到来,致使孟旷等人的精神顿时紧绷到了极点。此时已经来不及再把锁给重新锁上了,如若他们发现锁已打开,那就是动手的时候。 孟旷身子并不动弹,垂首低眉,看上去就像是灰心丧气了一般,但手已然握紧了藏在稻草堆之中的螣刀刀柄。而穗儿已然用孟旷的衣物将高烧的孩子裹紧,抱在了怀中,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倭军大将一走进来,见牢中情况似乎毫无异常,但他也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小西行长派他下来查验,他也并不敷衍,立刻吩咐身边跟随下来的倭军狱卒开牢房门,他准备进去搜一搜,看看这帮明朝人有没有捣鬼。 那狱卒立刻拿了钥匙,准备开监牢的门。此时情况危急到了极点,因为倭军大将带着一个十人队就堵在牢房门口,而众人都被堵在牢房之内,地方狭窄,众人手中都没有武器,只有孟旷持有螣刀,完全施展不开。这些倭军士兵手中都持有火铳,双方的杀伤力完全无法对比,一旦明朝使团暴起攻击,对方集体开火,将会对牢中所有人造成不可挽回的杀伤。哪怕是孟旷这样的超级高手,也无法在密集的炮火之中全身而退,何况此时穗儿、小顺贞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也在牢中。 动手的风险实在太大了,但如若他们任由倭军查出牢房门开,就必然会暴露他们在城中有内应的事实。届时不知道他们还会遭遇到小西行长怎样的刁难,后果难料。 孟旷眼角余光看到了对面牢房里,郭大友正在给他暗中打手势,要她稍安勿躁,不可动武。 就在那狱卒准备抓起锁头时,突然牢房走道进来的入口处,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喂,你们不是要抓明朝人吗?明朝人在此!” 黑暗中,一张刀疤脸庞若隐若现,众人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而倭军大将和十人队伍也都陷入了短暂的惊骇和呆滞之中。片刻后,他们终于反应过来,那倭军大将当即大吼着命令道: “给我抓住他!” “砰”,倭军的铁炮在牢房之中激发,一场无与伦比的大混战正式打响。 作者有话要说: 已捉虫。 感谢在2020-11-03 18:20:14~2020-11-05 17:4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凰花又开、穿花袄的大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9.第二百一十九章·☆ 倭军在牢房中激发了第一枚枪弹, 但枪弹打在了监牢的土墙之上,尘土四散,却没能击打到目标, 而那刀疤脸庞已然逃了出去。倭军大将当即大吼着要所有士兵去追击, 一众倭军呼啦啦全部奔了出去。 孟旷立时从牢房之中跳了起来, 开始解牢房门上缠着的锁链。与此同时, 对面牢房的郭大友和隔壁牢房的陈当归都反应相当迅速地开始开启牢房门。 众人极度沉默,没有人说话。但手底下的动作飞快,牢房门很快打开了, 大家全部离开监牢,顺着牢房的通道向上层移动去。弥津安南告诉他们, 他们所有的武器和行囊都存放在上一层的刑讯室之中, 现在众人就要去取。孟旷护住穗儿,穗儿抱着孩子, 移动在队伍的中段, 她们身侧,孟旷手底下的两个百户张力桓和周进同护在两翼, 这是他们不用言语就已然形成的默契。 郭大友一马当先,就在郭大友的身侧,陈当归和王诩则护着没什么战斗力的沈惟敬和尹根寿, 武六留在后面断后。 众人此时都知道事情出了差错, 他们没能等到弥津安南的消息,却等来了倭军的突击检查。而那引开倭军突击检查的刀疤脸庞,分明就是黎老三, 黎老三的出现代表着第二梯队已然派人冒险混入城中探查第一梯队的消息了, 这说明弥津安南的消息递出去可能还是迟了。 至于为什么倭军会突然下牢里来突击检查,众人目前都不清楚原因。但郭大友已然有了猜测。也许是汪道明已经提前抵达了平壤, 这厮太熟悉锦衣卫的行动模式了,故而为了不让他自己被锦衣卫重新抓回去,他必须要想方设法搞死身在牢里的众人。一定是他提醒倭军下来查看的,否则倭军怎么会没头没脑的就起了疑心? 牢房里的人似乎是全部被惊动了,众人越狱后一路向上跑,没遇到狱卒阻拦,但在抵达刑讯室门外时,恰好遇上走廊另一头有两名倭军狱卒赶来,这两个人见到众人,端起手中的铁炮就要射击,却被郭大友和陈当归抢先冲上去,迎头撞飞在地。此二倭人若论徒手搏击,比之力道磅礴的郭大友和武艺精深的陈当归来说根本不是对手,在佩刀都拔不出来的情况被当场击杀。 彼时其余众人已然进入了刑讯室,果然看到了堆放在角落里,用黑色油布包裹着的众人的武器装备和行李。众人立刻认领了自己的物品装备上身,孟旷装备好一切后,将孩子从穗儿手中接入自己怀里,在穗儿的而帮助下,用布条将孩子牢牢捆在了孟旷的身前。对于穗儿来说,抱着这样一个体重并不轻的五岁孩子亡命奔逃,实在是太大的负担,而把孩子捆在身前,孟旷就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好孩子,并发挥出她的战斗力。 装备好一切,众人冲出了牢房。此时,郭大友终于发出了越狱后的第一个命令: “所有人立刻随我去捕盗厅大堂,注意潜行隐蔽,避免不必要的战斗!” 虽然命令如此,但当下的捕盗厅已然并非是一片寂静,可以适合潜行了。整个捕盗厅内都乱了起来,倭军的呼喝声此起彼伏,远处能看到有大批的倭军队伍快速移动的影子。众人尽全力避免与这些倭军部队正面冲突,他们沿着捕盗厅回廊下的阴影快速移动,好在目前大部分的倭军都在朝着前面的正大门移动,与他们的方向是一致的,没有人往回跑,这就使得他们的行踪暂时未被外面的守卫发现。 刚抵达大堂东侧的通道末端,忽见前方有不少倭军正围在那里,面向着大堂前的院子,每个人手中不是举着铁炮,就是提着倭刀。郭大友打了个停止前行、隐蔽潜伏的手势,众人迅速一字排开地贴着建筑的台基,藏在了阴影之中。郭大友独自缓缓前行一段距离,直到身处的角度能够看到前院,然后他冒头,通过台基的上沿向前院望去,只见大批驻守在捕盗厅内的倭军全部集中在并不宽阔的前院之内,密密麻麻,粗略计数约有一两百人。 大堂的台阶之上,小西等倭军将领就站在上面,他们身侧,还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汪道明!他们俯视着前院中央的一个人,这个人的右大腿中了一枪,已然被打得血肉模糊,跪都跪不住,只能歪倒在地,被一名持铁炮和两名持刀的倭军士兵死死压在了前院之中。刀疤面庞上满是平静,眸中透着审视的目光,望着上方的小西等人。 黎老三……郭大友咬紧了牙关,双拳缓缓攥紧。 他现在身处的位置有些太过危险了,若是再往前一步,恐怕就会被边缘的倭军察觉到,郭大友没有办法,只能悄然往后退,但他没有退很远,稍微估算了一下距离,他停在了相对比较接近前院,并能通过侦听探明前院状况的位置上,随即招了招手,让后方所有人跟上,紧贴在他身后,他向众人悄声说明了目下的状况,并要求众人等待他的命令行动。 能听懂倭语的沈惟敬,悄声为众人说明前院正在发生的对话。 只听小西行长大声吼道:“堂下何人?明朝的探子?” 一旁的倭军翻译用蹩脚的官话翻译给黎老三听,黎老三吐出一口含在嘴里的血沫,眸光冷冷,并不回答。 “你这贼人!讨死!”小西震怒,拔出刀来,却被身侧的汪道明制止,汪道明大概是示意小西让他来对话,然后笑着走下台阶,来到了黎老三身前。接下来的对话,众人都能听明白,也不需要沈惟敬翻译了。只听汪道明说道: “黎老三,黎许鸣,李浒,三个人都是你,我说得没错吧。” 黎老三依旧沉默地望着他,不说话。 “早在九年前你上吊假死时,我就对你做了一些详细的调查,我是不相信你死了的,这本就是件蹊跷事,因为我知道救李穗儿出牢狱的事就是你与孟裔两人所为,孟裔只是听了你的撺掇,你才是策划者,而你的背后,就是当朝太后。说实话当年我查明你是李太后的人后,我很震惊,以至于我打了退堂鼓,李穗儿这件事我暂时没掺和进去,我出卖了消息,决定用借刀杀人的方式,看看鹬蚌相争之后,到底谁才是渔翁。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张鲸这个蠢货最后被搞下去了,李穗儿到底还是入了宫,成了太后的身边人。但这不妨碍我一直盯着李穗儿,去发现一些更加重要的事情。不过我虽知道你没死,藏在暗处,却也始终不曾再与你打过照面,直到今天。该怎么说呢……黎老三,你真是这世上最合格的锦衣卫,我真是再也找不出如你这般鞠躬尽瘁,为皇室效忠的人了。黎老三,你这一辈子,值吗?” “值与不值,我也不会与你说,对你这种包藏祸心的国贼叛徒,大奸大恶,与你说话我都觉得是浪费力气。”黎老三淡淡道。 汪道明并不在意他的话,只是笑笑道:“只可惜,你们费尽心思,想要利用我钓出张允修的企图是不可能实现的。你们以为把我从岛津军弄来小西军,就能抓住我了?天真啊……现在你在倭军包围之中,你猜你奋不顾身去营救的那群锦衣卫,能不能来救你?” 这话埋了个钩子,不论黎老三回答他会与不会,汪道明都能证实一个猜测,那就是大牢内的锦衣卫众人很有可能已经逃出来了,否则黎老三没有必要以牺牲自己的方式去吸引所有的倭军集中到前院来。不过倭军傻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汪道明却也并不点破,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黎老三并不理他,只是缓慢地用手臂撑起身子,坐在了地上,盘起左腿来,被打残了的那条腿无知觉地拖在外面,完成这个动作,就让他痛苦到不断地喘息,面庞发白,眸中布满血丝。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缓缓道。 “这么快杀了你可不行啊,你可是宝贵的饵料。锦衣卫可以死,但李穗儿必须活,必须握在我的手里。为此,留着你非常有必要,那帮人最重感情了,必然会来救你。再等等,再等等……”汪道明轻声道。 黎老三眸中渐露寒芒,胸中有一团火焰熊熊燃起。 此时小西行长愤怒地吼道:“查牢房的人怎么还没回来报告?!” “报!”一个倭军士兵从西侧的通道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汇报道,“明朝人越狱了!” 小西行长当即破口大骂,并下令所有士兵立刻去搜捕。 此时黎老三忽然开口了,他对汪道明道: “你搞错了一件事,我并不是最佳的诱饵……” 汪道明望着他,只见黎老三猛然抬起头来,眸中爆发出凶狠的光芒,并迅速扑了上来,狠狠抱住了汪道明,将其压倒在身下吼道: “你才是!”说罢他张口咬住了汪道明的喉咙。 “啊!!!”汪道明的惨叫声登时在前院乍响,小西行长众将和四周所有的士兵顿时一惊,一时间竟无人做出反应。眼看着汪道明的喉咙被撕扯下来一大块皮肉,就要被生生咬死了,小西忙下令让士兵们把他们拉开,不能让汪道明就这么死了。奈何倭军士兵们七手八脚地去掰开黎老三的手脚,黎老三却死活不松手。倭军士兵急怒之下,不得不下了死手,枪是不能开的,否则两人都要一起打死了。一士兵用手中的刀狠狠的切入了黎老三的后颈,彻底杀死了黎老三。但即便如此,黎老三的手脚仍然死死缠在汪道明的身上,一时半会儿都分不开来。 就在众士兵围作一团时,小西行长众将所站立的阶梯平台上突然升起一团烟雾,众将领猝不及防,登时中招。这烟雾带着刺鼻的气味,使人泪水直流睁不开眼,嗅觉味觉瞬间丧失,更是天旋地转,将欲晕倒。混乱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小西将军被掳走了!小西将军被掳走了!快追!” 烟雾之中,还是那个高大的倭将率先冲了出来,他一眼瞧见本来关着的正大门打开了,于是立刻向正大门外冲,本来围坐一团解围的众倭军也顾不得地上仍然纠缠着的黎老三和汪道明了,当即追随着那个高大倭将一窝蜂地从前门跑了出去。随即烟雾中,还有两个身子相对比较强壮的倭将冲出,大约是怕功劳被抢走,也跌跌撞撞追出门去。 烟雾散去,剩下一个身子比较弱的倭将倒在地上,已经彻底晕厥过去了。而弥津安惠和细川志兵卫果然已经不见身影,就是他们释放了烟雾,乘乱掳走了小西行长。一人从大堂内走出,查验了下这名倭将,并拔刀解决了他。 “危险解除,出来吧。”他喊道,此人正是陈当归,而给弥津、细川放信号的就是他,他从大堂的后窗户爬了进去,然后直接从大堂绕到了众倭将背后,趁着黎老三死咬汪道明吸引所有人注意力时,在迷津安惠背后悄声说话,示意她放迷雾掳走小西,引开大军。弥津和细川动手时,他迅速躲入了大堂之内。 郭大友率领众人从侧翼阴影中现身,迅速赶到黎老三和汪道明所在处,汪道明此时已经晕厥了过去,而黎老三后颈被切断了一大半,血流了一大滩,已然无救。二人缠在一起,情状无比惨烈。 众人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但没有时间给黎老三默哀,几个男人将倒在地上的两人一起抬起,迅速从前门离去。弥津安南给了他们一个位置,那里准备了一驾马车,给他们作为载具逃离。 没想到这刚一出门,就有一人迎了上来,正是焦急候在外面的竹妍。而当她看到黎老三的惨状时,腿一软差一点摔倒在地,一只手撑住了墙才勉力站稳。 “义父……”她悲呼道。 作者有话要说: 恭送黎老三。 感谢在2020-11-05 17:48:42~2020-11-07 18:4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儿的月光 15瓶;凤凰花又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0.第二百二十章·☆ 弥津安南在平壤城外的明军简易哨所内焦急地等待着, 这哨所位于牡丹峰的南麓,藏在半山腰中,实际上就是一个用石块与荒草覆盖的地洞。透过缝隙, 弥津安南看到天边已然泛白, 这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前, 她前来报信, 并出示了信物——沈惟敬的腰牌。哨所的探子让她等在此处,他则离去,迅速去寻第二梯队报信。 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 却依旧没有消息,速度实在太慢了, 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哪怕是心理素质极为强大的弥津安南,也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明军在做什么?我是不是被怀疑了?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终于, 她听到了地洞外传来了脚步声, 窸窸窣窣,初步判断来者超过三个人。他们应当有不弱的功夫, 对于脚步声有很强的控制。不多时,弥津安南听到了一个男声在外面喊道: “你是忍者弥津安南对吗?我是明朝锦衣卫巡勘所千户罗洵,请出来说话。” 弥津安南大松一口气, 忙从地洞之中钻了出来。她先是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无任何敌意, 又示意众人向洞内看,她将身上所携带的武器都留在了地洞之中。而罗洵也将手中的刀递给身后的一个锦衣卫,拱手一揖, 行了一礼。 初次接触, 解除双方警戒之后,罗洵直接切入正题: “我已听闻传讯兵的讲述, 向你确认一个事实。我们的第一梯队是否现在还在牢中?” “至少我离开时他们还在里面,但现在是否还在我也不能肯定,城内情况复杂多变,我不能保证。”弥津安南道,回答完后,她不等罗洵问第二个问题,就抢先询问道: “我出城时在城门口遇见了疑似你们派进去的探子,两个人,一个苍老的刀疤脸和一个女伴男装的年轻人,是不是?” 罗洵一惊,随即点头道:“按照你的描述来判断,八/九不离十确实是我们派进去的人。” “他们已经顺利入城了,你们可以放心。”弥津安南道。 “多谢,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巧合。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你与你的妹妹是否有相对比较快捷、准确的联系方式?我们想要知道汪道明现在到哪里了。”罗洵道。 “说实在的,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我与妹妹之间是通过倭军的情报网间接通信的,她将真正的消息通过二次加密的方式夹带在例行情报通传之中,我从中读取。我与她的最新一次联络还是在三个时辰之前,彼时她与她的丈夫两个人驾驶马车从江原道押送汪道明往平壤来,途经了其中一个倭军的传信点,发了消息。她告诉我大约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就要到了,我算算时间,如果不出意外,汪道明在我出来之后不久就已然入城了。我将这个消息也告诉给你们哨所的那位探子了,但我在这里愣是等了一个时辰,时间全浪费了,我本打算与你们迅速联系上,就立刻回去的。”弥津安南不无抱怨地说道,但她确实非常焦急。 “我明白,我之所以这么晚来,是因为我们也在不断地确认城内的消息,抱歉,当下我们也不可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况且还有其他的意外情况需要我们处理,我到现在才能抽身过来见你。”罗洵解释道。 “其他的意外情况?”弥津安南疑惑问道。 “对,第二梯队的存在被察觉了,我们原本所在的驻扎点出现了搜捕的倭军,所以我们被迫进行了转移,这也是哨所探子没能及时找到我们的原因。” “难道是汪道明?”弥津安南十分疑惑,小西行长本就答应了要交换人质,可现在却大肆搜捕起明军,这是为何?思来想去,她觉得就是汪道明入城之后,向小西行长灌输了一些想法,使他轻视明军,刚愎坚守、过度自大且贪念大起。 罗洵点头,他的看法与弥津安南的猜测一致:“显然是小西行长打算独吞汪道明,并扣下我们队伍里的岛津岁久作为人质,并不打算完成交换。而城里的第一梯队,恐怕已经要成为小西行长斩杀祭旗,以鼓动将士与我明军决一死战的牺牲品了。队伍之中,正式的使者只有沈惟敬和尹根寿,一个代表大明,一个代表朝鲜,这两个人他可以不杀,放他们回来报信,其余人他恐怕要枭首示众,要挫明军锐气。” “那你们是否还要送岛津岁久进入城中?”弥津安南问道。 “送,当然要送。这是迷惑小西行长最重要的筹码之一。”话刚说到这里,不远处的山路上,有个人影急匆匆地跑了上来,是锦衣卫中的一位传信兵,他气喘吁吁地向罗洵报告道: “方才接飞鹰传书,平壤城外的朝鲜驿站有倭军派来的使者送信,告诉我们汪道明已经抵达城中,要求我们立刻准备好岛津岁久,于辰正时分在七星门外做人质交换。” “辰正时分……”罗洵望了一眼天空,道,“现在是寅时,我们还有一个时辰多的时间。弥津安南,你是否有能力和意愿再入城中刺探消息?” 弥津安南立刻道:“我本就打算前来报信后立刻回城,我的妹妹和妹夫还在城中,我必须与他们汇合。请放心,我有办法再进入城中。” “好,那就请你拿上这个。”罗洵从身后手下人手中拿过来一个袖箭模样的机关,递给弥津安南,并将三枚标记为不同颜色的箭矢递给她,解释道: “这是烟雾箭,点燃引信后射入空中,就会爆炸散发带有颜色的烟雾。红色箭矢代表情况危急即刻救援,黄色箭矢表示一切正常按计划进行,黑色箭矢代表行动失败立即撤退。你入城中,探明城中第一梯队的情况之后,按照颜色发送箭矢,我们会有人专门盯着平壤城的几个城门,你发箭矢的位置最好贴近城墙和城门,好让我们更方便观察到。” 弥津安南接过袖箭和箭矢,将袖箭装配在右手小臂之上,用衣袖掩盖,箭矢藏入贴身的腰包之中。随即立刻出发,离开牡丹峰,往平壤城赶回。 罗洵立在牡丹峰半山腰的视野开阔处,俯瞰远处的平壤城,眸光沉稳。 …… 一处朝鲜人家的土墙院子内,停放着一驾马车。墙垣非常低矮,马车的车窗都挡不住。郭大友等人安静地蜷缩在马车之中,没有轻举妄动。十一个人加一个孩子的队伍,眼下七大一小都躲在车厢内,拥挤无比,再加上汪道明和黎老三的尸首也藏在这马车之中,整个马车实在是不堪重负。众人简单处理了汪道明的伤势,给他的喉咙做了包扎,并将他的手脚都绑缚起来,眼下他仍然处在晕厥之中。黎老三即将断开的脖颈也做了固定包扎,他的血液已经封冻住不流了,浑身苍白僵硬。 另有四个人在马车之外,一个人装扮成倭国人,坐在车辕上随时准备驾车,正是周进同。陈当归、王诩和竹妍则去了更远的地方,探明被弥津安惠和细川志兵卫掳走的小西行长的情况。接下外出探查的任务是竹妍自己要求的,她没有办法长时间留在车厢内盯着黎老三的尸首,她觉得自己会崩溃,她宁可在外面做紧张的探查工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尽管锦衣卫内部对此意见不一,不少人认为她眼下的心理状态不适合担负如此重要的探查任务,但郭大友还是将她派了出去。 为了保证有生的反抗力量,孟旷的实力被尽可能地保留不使用,她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护着穗儿和孩子。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有另一驾马车从院墙之外的道路远端驶来,周进同回头观察,见到前方驾车的人是陈当归,松了口气。马车行驶到院墙之外,与众人的马车夹着院墙并排停稳,车厢厚布帘揭开,王诩探出头来。这一边,郭大友也掀开车帘,看到对方马车之中除了王诩、竹妍之外,弥津安惠和细川志兵卫都在,二人看上去并无任何异样。 王诩汇报道: “这两个人很聪明,将小西行长藏到了城东钟楼的大钟里面了,然后甩脱了后面的追兵,躲藏在了必经之路上。看到我们过来了,就立刻出来与我们汇合。小西军正在搜索小西行长,估计不出半个时辰小西就能苏醒,察觉自己在大钟之中,他肯定想办法敲钟求援,到时候倭军必然能找到他,我们满打满算还能拖延半个时辰。” 郭大友点头,这是最聪明的选择。第一,小西行长现在杀不得,如若倭军最前线的这位大将突然死亡,导致平壤城大乱,那么整个倭军在前线的部署就会全部紊乱,致使众人本来窃得的现有倭军部署被全部打乱。此外,前线的大乱,也极度不利于张允修的诱捕,张允修很有可能会选择避让开形势最为混乱的地区,那么即使众人要拿汪道明做诱饵诱使张允修上钩,效果也会大打折扣,那他们耗费这么大的力气换得汪道明,甚至牺牲了黎老三,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第二,劫持小西行长或者掳走小西行长也都不是明智之举。不能掳走的理由同上,就是必须要让小西行长坐镇平壤稳定住局势。而劫持小西行长,对于众人来说则会增添极大的负担。众人本就人少力寡,小西行长万人大军包围之下,劫持根本就失去了意义,何况倭国人以下克上似乎是一种常态,如若他们劫持小西行长的过程中,他手底下那几个将领趁机篡权,架空了小西,再掩杀过来,那众人可就真的是反为他人做嫁衣,而自己还要把命给赔进去了。 眼下众人最好的选择,就是拖延时间,让平壤城倭军的反应尽量迟滞和混乱,如此有利于他们混出城去,与外面的第二梯队汇合。他们入城的目的并不是与平壤城中的倭军正面硬杠,而是搜集情报,换得汪道明。如今这两个任务都已然超额完成了,唯独只剩下最后一个最艰巨的任务——闯出城去,只要能出去,他们就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郭头,现在咱们该往哪里走?现在倭军大部分军力都被引导到城东搜捕去了,城西应当是相对空虚的,但他们也知道咱们越狱了,所以所有城门必定都封锁了。”王诩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郭大友经过方才一番深思熟虑,最后道:“既然走哪座城门都一样,那咱们就往最近的城门去。” “普通门?” “对,就是普通门。你们进院子来,我们重新做个策划部署,分配一下两驾马车的人员。” 一番详细的部署之后,两驾马车出了院子,开始缓缓地往普通门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周二继续。 感谢在2020-11-07 18:40:03~2020-11-08 16:0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秋意 5瓶;穿花袄的大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1.第二百二十一章·☆ 普通门外壕沟和路障的尽头, 弥津安南重新出现在这里。借着大量在外修筑防御工事的朝鲜俘虏的人流和尚未完全天明的朦胧夜色掩护,她逐渐靠近了城门。但她很快察觉到了这里的异常,城门已然彻底关闭, 朝鲜俘虏们都被关在了外面, 并不能再进去, 但外面看守俘虏的倭军还在, 因而俘虏们也不敢乱跑。这些俘虏显然是被安排夜间出城修筑工事的轮班,防御工事修筑刻不容缓,昼夜不歇。不过他们看上去还在干活, 但彼此一有空袭就偷偷摸摸地停下手脚,交头接耳, 对着城门指指点点, 似乎在谈论什么事。 弥津安南的第一反应就是——城里出事了。 而她现在想要不引起注意蒙混入城的方式被断绝了,如若普通门关闭, 其余城门估计情况都一样。 该怎么办?她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到办法, 只能混在朝鲜俘虏的人群中,一面假装做工, 一面焦急地关注着城门内的情况。如若辰时之前见不到有开门的迹象,弥津安南打算直接赶往七星门,与明朝锦衣卫的第二梯队汇合。不论如何, 她也不能在此坐以待毙。 但愿她的妹妹和妹夫能平安出城, 这还得仰仗城内的郭大友、孟旷等人了。 …… 而彼时,郭大友等人的马车其实与弥津安南只有一门之隔。他们就藏在普通门附近的隐蔽处。不出所料,普通门已然封锁, 并且加派了人手驻防。门前堆放了三层的拒马桩, 全部用铁链锁着,上百人的枪炮足轻和十来名精英的佩刀武士来回巡逻把守。若是硬闯, 就算是能闯出去,也恐怕会损失惨重。 “郭头,这阵仗比咱们想象得还要严峻啊。”先头的马车上,王诩对身边的郭大友道。 郭大友眸光沉着,望着一队刚刚远去的巡逻兵,他没有太多的犹豫,道:“按计划行事。” “是!” 两驾马车从隐蔽处中驶出,沿着城墙向北面走了二里远。马车贴着城墙根停了下来。巡逻的士兵每隔一刻钟会沿着城墙根走一遭,他们正是掐着这个时间段,开始行动。 第一驾马车中,四个锦衣卫迅速跳下,分别是王诩、陈当归、张力桓和周进同。王诩和陈当归动作非常敏捷地攀上了马车顶,然后借着马车顶的高度,将绑着绳索的钩爪向上抛,并牢牢抓住了城墙边沿的城砖。然后二人就抓着绳索、踩着墙壁,迅速向上攀爬。张力桓与周进同在下方给他们放哨,并协助他们控制绳索以攀登,并随时以防他们掉下来而做安全保护。 之所以挑选此处,便是因为这里也是城墙上驻扎的倭军的盲点,与城下一样,城墙上的倭军也是每隔一刻钟沿着城墙从一个驻扎点巡逻到另一个驻扎点。除此之外,中间段的城墙不会有人注意到,也没有安排人员驻扎,主要是因为暂时人手不足,大量人员都被调派去了城东搜救小西行长,原本在城墙上端几步一岗站岗放哨的哨兵眼下都被撤走了。 王诩与陈当归身手不凡,绳索攀墙本就是锦衣卫训练中的基本技能,他们更是炉火纯青。这平壤城的城墙高度并不高,一丈多一点的高度(约4米),站在马车顶上开始攀爬,只一会儿便上到了城墙顶端。二人攀上城墙后,迅速用早就备好的铁棒卡住女墙间隙,固定钩爪,使其更为稳定,下方的周进同与张力桓也迅速开始攀爬。绳索边的护卫换成了武六和郭大友,他们与沈惟敬和尹根寿合力将晕厥的汪道明和黎老三的尸首抬出,用绳索捆好,让上面的四个人拉上去。 男人们在外面忙活着,孟旷怀抱着孩子与穗儿一道候在马车里,与她们在一起的还有竹妍、弥津安惠与细川志兵卫。 此时车厢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细川志兵卫透过马车的后窗向后张望,孟旷和竹妍则一直注意着前方的情况,他们无一不在心中祈祷,此时绝对不要有倭军过路,或者被什么人发现报警。否则……他们的这个计划将陷入绝境。 郭大友的计策并非什么妙计,只能说是万般无奈之下的最佳选择。他们一不能与守门倭军正面冲突,二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计策是不可能连续嵌套着使用的,如今也已然行不通了,因为这帮守门卫兵是绝不会离开他们的岗位的,声东击西反倒会打草惊蛇。就算他们能把人引开,门前的路障却不会自己长腿跑,这路障他们十来个人要清除起码要耗费一刻钟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被引开的倭军早就回来了,何况还有城楼之上的倭军,人家可不是瞎子哑巴,可以让你在眼皮子底下清理路障却不管不顾。其余的各个城门必然都是这种情况。如此盘算下来,几个从城门出城的办法全都无法施行,排除下来,只有翻越城墙,暗中出逃才是最佳的选择。 也就只有朝鲜的低矮城墙可以这么做了,若是换了北京城或是南京城的城墙,三丈多高,不借助专门攻城用的云梯,他们根本爬都爬不上去。 城头上,张力桓、周进同、王诩和陈当归四人合力,很快将汪道明和黎老三拉了上去。绳索重新放下,郭大友和武六开始送沈惟敬和尹根寿向上爬。这两人身上没工夫爬起来非常费力,但咬紧牙关、一步三滑的,耗费了不小的功夫,总算是让城头上的人抓住了他们肩背上的衣物,一把提了上去。这两人年纪都不轻了,爬这一遭简直受了老罪,倒在城头上气喘吁吁,一时面色发白,手软脚软,站不起来。 下方,孟旷已经带着穗儿开始攀爬绳索,对于穗儿来说,用绳索爬城墙是非常困难的事,因为她的手臂力量不足,无法支撑身子的重量。因而,孟旷为防意外也不让她爬了,将绳索在她腰上缠紧了,让她抓稳了绳索,并让上头的人合力把她拽上去。而她自己则带着孩子,从另一条绳索向上爬。她不敢爬得太快,保持着与穗儿齐头并进的速度,并时不时伸手托着她的后背,辅助她稳定身躯。 俗语说越怕来什么越是来什么,就在孟旷和穗儿攀到城墙中段的位置时,忽然有枪响声传来,孟旷极目远眺,见约莫隔了二里远的巷道内,居然有一群倭军出现,他们发现了正在爬墙的众人,怒吼着发出警报,并一边开枪,一边向他们这里冲来。 “不好!所有人全部上绳索!”郭大友浓眉倒竖,目眦欲裂,当即下令。 孟旷焦急无比,用力托着穗儿,想要先将她送上去。上头几个男人更是奋力向上拉,用了吃奶的劲儿,终究是将穗儿迅速送了上去。但因为绳索是绑在穗儿身上的,要解开来需要花费时间。而下方还剩下郭大友、竹妍、弥津安惠和细川志兵卫四个人没有上来。彼时体重较轻的竹妍和弥津安惠已经攀上了孟旷所攀爬的这条绳索。城墙之上的铁棒有些软,女墙墙体已然开裂,铁棒也出现了弯曲,就要吃不住劲儿了。 孟旷当时攀到了靠近城墙边沿的位置,扭头一看,倭军已然奔到了距离他们攀爬点不足一射远的距离,原本够不着的枪弹距离已然能打到了,只是精准度非常低,顶多打在墙体之上,击发出碎砖石和灰尘,铺洒在众人身上。 孟旷抢先一蹬墙面,身子腾空而起,一个拧身翻滚就跃上了墙头,接着她迅速回身控制住铁棒和钩爪,开始帮助下方的竹妍和弥津安惠向上爬,却没想到武六这厮更是迫不及待地抢在了竹妍之前,剩下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留下断后。 另一头,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解开了穗儿身上的绳索,然后准备将绳索再度抛下去,让滞留在下方的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赶紧爬上来。 郭大友却在下面大喊:“别管我们!赶紧从另一边下去!” 这话让所有人心中都冒起了不祥的预感,但郭大友的话就是命令,陈当归、王诩还拿不定主意,老百户张力桓就已然果决地执行了郭大友的命令。见他抢过绳索,去城墙的另一边布置、释放,陈当归和王诩也立刻上来帮忙。 “当归,进同,你们先下去,下面也不太平,有不少倭军在外面监工朝鲜人干活。他们暂时不会过来,但难保万一,你们下去后守好绳索,但凡有人靠近格杀勿论,我们这边会加紧速度把人都运过来。”张力桓飞快布置任务道。 陈当归和周进同得令,当即顺着绳索向城墙之外的那一边滑下去。这一头,王诩和张力桓又转过身来,安排穗儿、沈惟敬、尹根寿先走。 彼时穗儿已经解开了孟旷身上绑孩子的绑带,并将孩子抱入怀中,绑带绑在了自己身上。这是孟旷的要求,孟旷要她立刻带孩子先下去,穗儿此时没有半句废话,更是没有分毫的犹豫,她选择了相信孟旷并服从她的意愿。 “砰砰砰!”倭军的火力已然只有几步远了,枪炮更加密集地释放,这是个十来人的巡逻小队,由一个佩刀武士率领,其余人都是铁炮足轻。铁炮足轻列成前后两排,在那佩刀武士的率领下轮番向城墙上方射击,要将攀爬城墙的众人打下来。他们倒也并不与众人近距离硬拼,一直保持着距离进行火力压制。 郭大友似乎早有准备,他已然迅速将车厢板卸了下来,与细川志兵卫一道,一人持有一块,挡在身前,并以跪姿防守在绳索边。这车厢板是加固过的,加了一个夹层,里面用黑泥混合着稻草、再加上一些碎皮革压死,加一层木板夹紧,并安装了可以抓握用的布条把手。这就是个临时制作出来的盾牌,郭大友当然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那就是他们要迎接倭军的炮火攻击。为此他制作出了盾牌,可以相当程度上抵挡一阵倭军的铁炮。 倭军不上前,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也并不上前,他们在等待上方的竹妍和弥津安惠彻底爬上去。在此过程中,郭大友躲在自制的盾牌后,用□□不断对倭军进行射击,干扰对方对城墙上端的人的射击。 对方的枪弹很难击中目标,倒是郭大友打出的□□先后击中了两名倭军足轻的要害,还打中了一人的手臂和一人的腿,削弱了倭军不少战斗力。 彼时武六已经爬了上来,对方的铁炮也终于打中了墙头上的人,爬到最上端的竹妍就差一点中弹,多亏守在边上的孟旷狠狠扯了她一把,她躲过去了,孟旷却被枪弹击飞的城砖碎片打中了左侧头脸,顿时血流如注。 最糟糕的是铁棒已经支撑不住绳索传来的重量,彻底折弯,孟旷只能用螣刀的刀柄将钩爪勉力固定在脆弱的女墙夹角之上,下方弥津安惠尚还需要一段距离才能爬上来,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更是被困在下面,攀爬的时机快速流失,生还的几率也越来越小。能够看到,城门处守卫的士兵已经赶来救援了,城墙上头门楼之中的倭军守卫也正向此处赶来。 孟旷发了狠,不顾下方密集的铁炮攻击,她直接探头,将攀爬得跌得撞撞,已然被炮火的余波打得睁不开眼的弥津安惠狠狠拉扯了上来。一枚铅弹呼啸着从她头顶擦过,几乎就要将她的脑袋轰掉,孟旷却终究是低头躲开,并卧倒在了女墙之下。 “郭头!快上来!”张力桓、王诩也同样躲在女墙之下,大吼道。但是郭大友却没给他们回应。 另一头,穗儿已经带着孩子沿着绳索滑到城外,安全落地了,沈惟敬和尹根寿一人背着汪道明,一人背着黎老三,正颤颤巍巍地向下爬, 孟旷再次冒险探头,却见下方那个放炮的小队损失惨重,只剩下两个足轻勉力能够支撑,而那指挥的武士已然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细川志兵卫正奋力架着郭大友,让他靠坐在城墙边,艰难地竖起自制盾牌抵挡。郭大友似乎是中枪了,整个左肩都被染红了,失去了意识。盾牌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难以支撑了。看样子是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带着盾牌重逢,与那枪炮小队进行了近距离的肉搏战。而远处城门的倭军已然赶来援助,“哗啦啦”全围了上来,下方已然陷入了死局。 “老郭!”孟旷只觉大脑“嗡”的一下,耳鸣声夺取了她的听觉。大脑一片空白的孟旷,身子却擅自动了,她将绳索钩爪扣在墙沿,抓紧螣刀,用布条垫在掌心,抓着绳索就跳了下去。跳下去前,她只对身旁的张力桓、王诩、武六、弥津安惠、竹妍留了一句话: “你们快逃!” 她内心深处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在驱动——郭大友绝不能死! 作者有话要说: 危! 感谢在2020-11-08 16:05:31~2020-11-10 18:5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抺茶 10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2.第二百二十二章·☆ 孟旷顺着绳索落地时, 已然陷入了包围圈之中,在无数刀剑、枪炮的威胁之下,她手握螣刀, 帮助细川志兵卫架住盾牌, 已然做好了殊死抵抗的准备。 此时她却听郭大友在背后啐出一口血痰, 虚弱地骂她: “蠢蛋……让你走, 你不走,下来作甚?” 孟旷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回头看郭大友, 因而她也没有看到郭大友此刻布满血丝的眼眸中缓缓泛起的泪花。 “这下好了,咱们难兄难妹的都要落在这里了, 穗儿姑娘怕不是要把我恨到骨子里, 诅咒我不得好死……噗咳咳咳咳……”郭大友还有闲心哂笑着说些风凉话,结果牵动了胸肺的震伤, 咳嗽起来。 “你闭嘴吧, 省点力气。”孟旷没好气地侧首瞪了他一眼道。 细川志兵卫作为一个对孟旷不甚了解的人,此时才惊觉她竟然是女子, 不由得诧异到频频向她投去目光。此时也顾不得孟旷是男是女了,他们已然陷入了绝境。负隅顽抗成了加速死亡的选择,但倭军却奇怪地停止了攻击, 没有急着当场击杀他们。 “砰”, 城墙外突然炸开了一道红色的烟花,孟旷三人不禁抬头去看,此时郭大友和孟旷心中升起了一丝希冀, 因为他们认出这红色烟花是锦衣卫的信号箭, 红色代表着情况紧急立刻驰援,必定是锦衣卫的人在城外发现了他们的困境, 发信号求援了。 此时,包围他们但停止攻击的倭军缓缓让开了一条道路,一员倭军大将突然现身,正是小西行长身边的那位对马岛主宗义智。这人在捕盗厅大乱,小西行长被掳走后,随着倭军大部队一起出去追拿和搜救弥津安南、细川志兵卫与小西行长了,却不知为何此时独自一人出现在此处。他沉默地立在三人面前,盯着他们好一会儿,现场气氛诡异。 宗义智会说中原官话,他示意身后的倭军向后退,等到他们退到一定距离之外后,他非常直截了当地对孟旷、郭大友道: “我可以放你们出去,请你们答应我一个要求。” 郭大友笑了,抢在他前面道:“你要我朝廷不计较你加入丰臣秀吉侵朝的事情,待到倭军退去后,继续让你能够与朝廷和朝鲜做生意。” “郭千户,你是聪明人,确实如你所说。”宗义智面色凝重地说道,“丰臣太阁野心太狂,他不懂要吞下明朝是完全不可能完成的战争,以眼下的太阁大军来说,连吞下朝鲜都会有困难。我屡次上疏,更是当面力陈个中利害,但太阁全都置若罔闻,反倒威胁我若不带兵加入部队,就先平灭我对马岛。我无奈之下,受了胁迫才来了朝鲜。小西军中也就只有小西有一些头脑,他手底下的那些人都是酒囊饭袋的蠢货。我知道你们不可能挟持小西鱼死网破,必会找机会声东击西,翻越城墙出逃,果不其然,让我在这里找到了你们。” “咳咳咳……宗将军,你好玲珑的心思。但……就算你放我们出去,你又怎么能确认我们会兑现承诺?我们出去后,你就没有任何手段可以约束我们了。”郭大友断断续续虚弱道。 “这是自然,我这么做是为了给我自己留一条退路,我放你们一命,相信你们会明白与我合作的意义。我知道儒家的思想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大部分的明朝人,哪怕是没有读过书的莽夫,也知道信义二字,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当然朝政非是江湖儿女的义气,你们是锦衣卫,效忠于皇室,我知道你们会以举国之利为重。与我对马岛维持关系,则可获得一个对日的情报口子,若此后日本岛内再兴对外战事,我也会不遗余力通报朝廷。请二位斟酌。” “哈哈哈哈,说得在理,换做我是朝廷拿主意的人,也自会以长远的利益为重。好,宗将军,我承诺你此事。不过,你在倭军之中处境微妙,此时就这样放我们出去,让这么多倭军瞧见了,又当如何自处?岂不会引起猜忌,引来杀身之祸?”郭大友道。 “这一点你们大可放心,辰时,你们在外面的人就会送岛津岁久至七星门外,交换汪道明。眼下汪道明其实已经被你们弄出去了,我自然只能将人质换做为你们三人。毕竟小西将军至今下落不明,我还需要用放你们一条生路作为交换小西将军下落的条件,这个理由,足以为我开脱。”宗义智很是镇定。 郭大友望着他,听他道“小西将军下落不明”时,郭大友虚弱苍白的面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分明察觉到了宗义智说这句话时,声音里一丝若有似无的得意,尽管他的面孔板正无波。看来……小西军中心思最深沉的人,其实就是眼前这位宗义智。他恐怕已经找到小西行长了,但故意误导其余将领,让所有人都以为小西确实下落不明,他则利用当下的局势,为他自己谋划了最有利的交换局面。 “来人!把他们三个绑起来带走!”谈判即成,宗义智转头对身后的手下们喊道。 …… 立在城墙下方,焦急等待着上方人下来的穗儿,眼见着张力桓、王诩、武六、弥津安惠、竹妍五个人迅速从绳索之上降下,却始终不曾带来孟旷,一颗心仿若落入了冰窟窿,手麻脚麻,大脑一片空白。 她迈着浮软的脚步,上前抓住张力桓道: “孟旷呢?” 张力桓双唇翕动,愧疚、自责与悲痛席卷他全身。不等他回答,忽的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向他们冲来,用汉语高呼: “快躲开,跑啊!” “砰”的一声枪响,在王诩的拉扯下,被瞄准的张力桓与穗儿好险躲过一劫。 来者正是一直在城外焦急等候的弥津安南,弥津安惠看到姐姐万分欣喜,但姊妹俩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城墙之上的追兵已经朝下面开枪了,更有甚者顺着他们方才下来的绳索也往下爬,大呼小叫地要他们站住。弥津安南的身后也跟着十来名倭军在追着,他们显然是发现了异常。 众人不敢耽误片刻,当即拔腿就跑。一边跑,弥津安南一面用火戒擦燃了一根箭矢的引信,一抬臂,将箭矢向上空发射。箭矢“咻”地窜入半空,砰然炸开,红色的粉雾在天空中弥漫而开。 接着,令他们惊奇的一幕发生了。箭矢刚放出去没多久,他们尚且还能看到背后的敌人在穷追不舍时,突然斜刺里,一群看似朝鲜俘虏的男子突然有组织成队形地从看热闹的俘虏人群之中窜出,用朝鲜语高呼着什么口号。紧接着,朝鲜俘虏群顿时起了极大的骚动,不知怎的,大批的人群开始随着他们涌动起来,他们为逃生的众人提供了引导和通道,分出一大批的尚且有力量的男子,拿着镐锄铲锤,将后方约莫三四十人规模的倭军追兵团团包围,直接发动了起义般的围殴。 尽管倭军持枪,但在如此密集的人群包围之下,他们直接被穿插包围,迅速缴械,枪都没能放一下,刀也突然就被抢走了,顿时陷入了人山人海的恐怖之中。 这突然发生的惊天翻转让众人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了谨慎起见,他们还是往城外的西北方向跑了很远,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跑不动,众人不得不停了下来,暂做整顿。而此时身后已然没有任何追兵了,普通江近在眼前,他们距离牡丹峰和七星门的距离不算非常远,约莫有九、十里的路程。 “嫂子……我对不住你,郭头和细川志兵卫在下面受伤了爬不上来,陷入包围绝境,十三爷她……她命令我们逃走,她自己跳下去救人了!我……我也没有办法……”张力桓痛苦地将当时城墙上发生的事告诉穗儿。 宛如晴天霹雳砸在头上,穗儿整个人被打得木然僵硬,半晌毫无反应。而此时还有一个人与她的反应如出一辙,那就是弥津安惠,细川志兵卫可以说是她实际上的丈夫,心爱的伴侣身陷敌围,生死难料,她与穗儿如今面临的境况是完全一致的。 众人全部陷入了沉默,气氛消沉至极。 半晌,队伍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走罢……我们即刻去与第二梯队汇合。” 没想到,打破沉默的人竟然正是穗儿。她已然摆脱了方才受到冲击的麻木状态,面上的神色看上去平静且镇定。她抱着烧得昏昏沉沉的小女孩李顺贞,瞧上去就像是个普通的年轻母亲。但是那娇弱的身躯之中仿佛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力量在支撑,瘦弱的脊背似乎坚韧到无法折弯,那种韧劲令众人也不禁感到惊叹。 然而当事人穗儿只是十分冷静地说道:“见不到尸首,我是绝对不信人死了的。我不丧气,你们也都别丧气,我们还有机会,不论是孟旷还是郭大友,或者是细川志兵卫,我相信他们有自救的能力。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扩大他们生还的几率,为此我们必须去寻找帮助。现在只有第二梯队能帮我们,弥津安南,你带路,快带我们去汇合。” 仿佛是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众人抬抱着依旧晕厥的汪道明和黎老三的尸首,沉默且快速地向着七星门不远处赶去。此时距离辰时时间已经不多了,想必抵达七星门,必能遇见前来交换人质的第二梯队人员,因而带路的弥津安南毫无犹豫。 行到半途,武六悄然询身旁的王诩: “诩哥儿,你可知方才那群帮咱们挡住倭军的朝鲜俘虏是怎么回事?为啥那女忍者一发信号箭,他们就冲出来了?” 王诩还为他抢在竹妍之前登城墙的事感到不耻,这会儿对他有些爱答不理。倒是最先下来的周进同不知武六之前的无耻行为,回答道: “那应当是混在朝鲜俘虏之中的我军探子,他们很有可能之前就一直藏在朝鲜人中,鼓动和策反朝鲜人了,因而聚拢了一大帮追随者暗中听从指挥。看到信号箭后,他们立刻做出反应,振臂一呼,便号召起追随者上前围堵。这应当是我们神目罗千户的手笔,他老人家非常擅长这种安插楔子、主动策反、内部瓦解的手段。” “哦,神目罗五爷,如雷贯耳。”武六嬉皮笑脸地说道。 众人行进没多久,议论中的“神目罗五爷”就出现了,他本就视力极为出众,大约是老远就观察到了众人,加之王诩出城后就一直在吹他自己自制的哨子,招呼他训练的飞鹰,那飞鹰必然已经引起了二队的注意了。这会儿他本人亲自带人纵马驾马车前来接应。 看到风尘仆仆满身狼狈的众人,罗洵心头不禁一酸,但见汪道明最终还是被他们千辛万苦带了出来,终究是松了口气。 “辛苦大家了!”他由衷道。 “千户……郭头、孟百户,还有一位倭人内应还陷在城里,属下无能,没办法救出他们。”张力桓切齿落泪,对于放弃郭大友和孟旷的事,他承受了相当大的心理负担。因为这个决定本就是他做出的,而郭大友是他的顶头上司、孟旷是他的平级同僚,往日里朝夕相处也都有了感情,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无比艰难。 “无妨,我这就把他们救出来。”罗洵不慌不忙,安慰道。随即,他安排手底下的人接收众人,安顿他们到大后方休整。 穗儿将孩子委托给竹妍、弥津姊妹照看,上前一步道:“罗千户,我得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弥津安惠也想跟着去,却被她姐姐拦下,她们当下不能在城中倭军面前露脸。 “好,你随我们来罢。”罗洵没有拒绝,让穗儿上了一匹马,一众二十人的队伍,押送着关押岛津岁久的囚车,向七星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论~~~~ 感谢在2020-11-10 18:54:57~2020-11-12 18:1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3.第二百二十三章·☆ 在过去的十数年里, 穗儿经常会这般做想:自己身为一个平头百姓,这样无辜且身不由己地卷入整个王朝国度的兴衰命运之中,成了左右局势的关键人物, 简直是人生最大的不幸。 后来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知道了自己并非单纯只是一个平头百姓, 于是她又心想:莫非身为一个拥有一半皇室血脉的人, 就像是身负诅咒一般,哪怕是流落民间,也逃脱不开皇族成员的命运吗? 但最近她的心态又发生了些许转变。她是平头百姓也罢, 是流落民间的皇室血脉也罢,身处在这个世道之中, 她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如果命运要她来这朝鲜战场之上, 解决张允修,回收万兽百卉图, 那么她就应该顺从命运。曾经她曾认为命运待她何其不公, 直到她与孟旷重逢,才知道所谓的命运, 不过就是一连串的事件,福祸相依、承前启后地连锁发生着,她能做的也不是什么反抗命运, 她能做的不过是在这一连串的事件之中, 尽善尽美,做到问心无愧。因为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她不可能一个人对抗整个朝局大势, 当一切尘埃落定, 她走到生命最后的时刻时,回想过去, 没有因为自己不曾尽全力拼搏争取而落下无尽的遗憾与痛楚,那这一生,便算是值得了。 也许她正在做的事,在很多朝廷大员眼里毫无意义,于大局无太大影响。也许万兽百卉图在那些朝廷大员眼中,不过是个鸡肋,虽有威胁但不至于当真要了那些王公贵族的性命。因为皇室终究还是要庇佑那些王朝的蠹虫,因为他们是一丘之貉,是休戚相关的共同体。没有人能扳倒他们,除非整个王朝被颠覆,一切推倒重来。曾经手握重权,犹如王朝擎天柱般的张居正在他们面前轰然倒塌的景象,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并将会彻底震慑后世所有试图做这件事的人。 但她还是要做,因为她明白这幅图落入真正心怀叵测之人手中,会产生怎样破坏性的影响。她不在乎王公贵族的死活,她只知道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争斗,会牵连累及多少无辜的百姓。而如果这种局面之下,还有狼子野心的外族势力插足,颠覆性的大规模战争恐怕就是抬眸可望见的既定未来了。如果解决掉张允修,回收万兽百卉图能够让局势稳定延续下去,哪怕只有十几年,那这件事也值得去做。如果她最爱的人当真因为完成这件事不幸牺牲了生命,她也要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并承接着她们未竟的事业,尽全力将其完成。尽人事,听天命,大约就是这个意思罢。 因而当穗儿骑在马上,望着七星门洞开,倭军步出时,她的心态竟然出奇得平静。如果情况当真发展到了最坏的那一步,那她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就让她燃尽这苦难的一生,为那虚无缥缈的理想贡献最后一丝薄光罢。 但上苍似乎只是与她开了个恶劣的玩笑,因为倭军的态度出奇得服软,为了换取岛津岁久,他们提出了人质交换。而他们释放出来的人质,竟然正是孟旷、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穗儿一瞬真有些哭笑不得,她不知道是自己太紧张、太悲观了,还是当真高估了倭军的决心。也许是孟旷陷落城中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使得她一下没能判断清楚局势。是啊……在小西行长不曾掌控局势的当下,城中说了算的人不正是宗义智吗?此人素来反对侵朝,如今有机会与明军接触,自然要不遗余力的示好,以谋求战后自己的生存地位。而他必然会保住陷落在城中的孟旷等人,以作为自己交换的筹码。而身处在宗义智身边的那些倭军将领,看上去都不是什么聪明人,在城中无人做主的情况下,他们一时之间只能听从宗义智的号令,毕竟他在众人之中位格最高,乃是一地藩主。 再看看罗洵,听闻孟旷等人陷落城中的消息,他老人家心平气和,哪有半点着急上火?看来他就算不清楚小西行长在城里的情况,也明白有郭大友这个人精在,哪怕是小西行长仍然把控着平壤城,他也相信郭大友能从小西行长手中争取到保命的交换协议。 被绑缚着的孟旷、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被当场松绑,送还给锦衣卫,罗洵则很大方地让人将岛津岁久送给了宗义智。宗义智与岛津家见过很多次面,自然认识岛津岁久,见到他断臂后的颓丧模样,宗义智也不禁升起一股兔死狐悲的伤感来。 交换结束,双方退却。罗洵承诺会再派来使,商讨平壤城退军的事,也许可以答应倭军的一些要求,诸如答应割让朝鲜部分领土给予倭军等等。宗义智身边的大将们不禁大喜,心道此番明朝人果真是被他们吓怕了,不敢打了。有了明朝人的割地承诺,他们在众多侵朝倭军之中也就有了脸面。平壤城当前的困局看似解决了,大部分的倭军认为明朝人经此一事,短时间之内不会再来骚扰了。只有宗义智知道,这是明朝人的幌子,目的就是麻痹倭军,然后等大军来袭时,便让倭军尝到厉害。 但宗义智出于私心并不会提醒身边的将领们注意,他要的就是满足明朝人的一切要求,包括做他们的内应。他哪怕什么事都不做,都算是在帮助明朝人,而他也希望这场荒唐的侵略战争,能够早日结束。当明朝人来袭时,他会率领对马岛军最先从平壤东门撤退,保全实力。 第二梯队完成人质交换之后,便立刻向牡丹峰方向撤退,待到进入明军炮火覆盖范围之后,他们才算是松了口气。直到此时,骑在另一匹马上的孟旷才有时间和心思纵马来到穗儿身边,并牵住了她的手。她此刻多么想拥抱和亲吻穗儿,但却只能忍住。 她能感受到穗儿的身躯在微弱地颤抖着,她必然是激动欣喜到了极点。却不曾想穗儿掐了她的手一下,道了句: “你给我过来!” 孟旷忐忑,小心翼翼地控马凑近了穗儿身边。穗儿从怀中取出了帕子,擦拭她面上凝结的血渍,并检查她头侧的炸伤。孟旷能看到她的下唇在止不住地颤抖,她不禁心慌又内疚,结结巴巴地道: “对不起……我……” “莫要说话,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没错,我也没怪你。但你这浑人,有的时候心眼就跟猪油蒙了似的,叫我心揪着难过。你若是上赶着去死,我也没办法,只能随了你一起去了。你看看你,这张脸那么俊俏,叫那铅弹打毁容了可怎么是好?”穗儿一面叱着孟旷的不知自重,一面泪水就不自禁地掉了下来。 孟旷哪里还忍得住,也顾不得这是在荒郊野外那么多同僚的注视之下,她揽住穗儿的肩背,单手扣住她后脑勺,拉下面具,就吻上了她的唇。座下的马儿仿佛通人性一般,双驹并辔,紧紧贴着走,让这吻缠绵悱恻地纠缠了好一会儿才止息。孟旷似是不过瘾一般,手臂环着她的腰肢,将她一个提抱,就抱到自己马背上来了。然后将穗儿紧紧拥在怀中亲昵地蹭抚,这才餍足地长叹。穗儿帮她扣上面具,然后歪在她怀中一声不吭。二人的心跳声交汇在一处,怦然震动着,暖烘烘的体温彼此包容,昭示着爱人好端端地就在身旁近在咫尺的地方。这对她们来说,就是此生最幸福的时刻,没有哪一刻比起此时更让她们感受到生命之可贵。 锦衣卫队伍中,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也没有人起哄调侃,每个人似乎都想起了尚在家乡的亲人和爱人们。无疑孟旷和穗儿比他们幸福,能时刻感受到爱人就在自己身边。他们只盼自己能活命回家,与家人团聚。 …… 腊月初二,查大受部抵达平壤城西北方六十里处的野外,时近黄昏,大部队原地驻扎休息,生火做饭。 赵子央与孟子修二人从主将大帐之中开参谋会归来,坐在了白玉吟、孟暧、罗道长与另外四个后勤兵组成灶火边,准备吃晚饭。他们几人组成了一个伙,被编入了查大受部的后勤部队之中,赵子央与孟子修挂着参谋的头衔,白玉吟与孟暧都是女扮男装,一个为翻译,一个为军医,罗道长也在时隔多年后再度进入军队之中成为军医。搭伙的四个后勤兵,负责管理几人所居住的帐篷、装卸辎重行李,给两位军医打下手等等杂务。 查大受大约是不想大战在即徒生事端,见众人如此低调,女眷能成婚的也成婚了,不能成婚的也女扮男装了,他也就不打算追究到底了。毕竟是无冤无仇,又要求着人家协助办事,查大受还是做了妥协让步。 坐到灶火边,接过白玉吟为自己添好的饭食,孟子修一面吃,一面道: “明日肯定就能抵达平壤城下,我们的部队预计是第二个抵达的,吴惟忠的步兵军团打头阵。”查大受的先锋营以骑兵为主力,乃是重要的机动部队。 一旁的赵子央接过话头道:“方才开会,上头分配的此次进攻平壤的军事任务已经下来了,咱们的任务是攻陷平壤北部的牡丹峰高地。那里驻扎着一部分的倭军,营造出了一个要塞,必然会对我们攻城时形成严重的干扰夹击。且对方身处高地,视野良好,一下就能观察到我们的大军规模和队形。所以先头部队的任务就是必须要把牡丹峰高地要塞打掉,配合攻城,使其不得下扑干扰。” 见气氛有些沉默,罗道长笑着道了句:“咱们是后勤部队,打仗的时候也不需要我们上的。攻平壤城基本是十拿九稳的事,不必太过忧心。谨慎是好的,过于谨慎就是徒增烦恼了,甚至会起到反效果。” 孟子修、赵子央、白玉吟和孟暧一起看了他一眼,听明白他话里面的话。其实众人担心的不是攻打平壤城的战事,而是断了消息的第一梯队。就在昨日他们收到了最新的、从第二梯队传回来的消息,说是第一梯队陷落城中,要暂缓攻城,等待后续营救。 他们眼下是无比担忧孟旷和穗儿的安慰。他们是否能安全出平壤城,关系到他们一家子隐世计划执行的关键。 众人默默吃着简陋的晚食,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就在众人吃得差不多时,有一个传令兵前来寻找赵子央和孟子修,说是查大受要找他们单独谈事。 二人心里一咯噔,同时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往上冒。他们急匆匆往查大受的帐篷行去,一进帐篷,就看到了一个斥候模样的士兵正躺在担架上,右小腿已然没了。左眼也被包住,绷带上渗出血渍。 怎么回事?二人心中具是一惊。就听查大受看向他们,声音低沉严肃地说道: “你们与詹宇关系亲厚,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们。”他顿了顿,等二人做好心理准备,他慢慢解释道: “我奉李如松李总督之命,派遣詹宇率领一队斥候,直接赶赴咸镜道的咸兴地区侦查。在咸兴西面的白山地区,侦查队遭遇了伏击,这个士兵拼死逃回向我们报告。詹宇……生死不明。”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唯独要派他去?”赵子央只觉得被人打了一记闷拳,匪夷所思地问道。 “因为那是……那是总督的命令,但总督眼下也没有办法,这事儿捂不住了。之前,张允修曾秘密给总督递送了一封信,声称他在咸兴等总督派人来,有要事商谈。他提了要求,专门点名要见詹宇,要詹宇来谈。总督受胁迫,不得已为之。当然,总督心知有诈,故意派遣老练的斥候和老兵随詹宇一起去,一旦情况有变就立刻撤回。但他们还是不慎中了埋伏,敌人的炮火比想象中的要强,那是倭军的铁炮,张允修已经获得倭军支持了,是加藤清正军。”查大受有些艰难地解释道。 “荒唐!愚蠢!”赵子央怒不可遏。 一旁的孟子修却抬手按住他肩膀,制止他继续发火,道: “查将军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是希望我们做什么?” “总督有指令下来,但不是强制的。他说你们此行就是来抓张允修的,他希望你们知道这个消息,也许可以对你们有所帮助。第二梯队已经传来消息,第一梯队已经安全出城,现在两个梯队已经汇合在一起了,汪道明也已经握在手中。总督希望你们能即刻谋划张允修的诱捕计划,总督必会全力配合。” 配合?他不添乱就阿弥陀佛了!赵子央一口气憋在胸口撒不出来,孟子修却非常冷静地说道: “好,请查将军转告总督,详尽计划两日内奉上。请总督尽快安排我们与前方先遣锦衣卫队伍汇合。” 作者有话要说: 已捉虫。 感谢在2020-11-12 18:19:41~2020-11-14 18:0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还不太冷 11瓶;鱼儿的月光、橘里橘气 10瓶;凤凰花又开、七三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4.第二百二十四章·☆ 平壤脱险后, 第二梯队这几日逗留在平壤北部,正在打助战平壤的情报战,第二梯队已经扩大到了三百多人, 后方所有的斥候和锦衣卫都被调到前线来了, 如今任务的重点是切断倭军的一切情报来源, 让对方察觉不到明军大军压境。最近一段时间, 罗洵暂时不能抽出人手来帮助完成诱捕张允修的计划。而身处锦衣卫之中的沈惟敬与尹根寿作为使者,基本已经失去了作用,被罗洵派人送回了大后方。不幸牺牲的黎老三, 被众人埋葬于牡丹峰下。 时入腊月,后方李如松大军已然集结完毕, 跨过鸭绿江, 并不断行军靠近平壤。从前方往后撤的沈惟敬、尹根寿等人恰好就与大部队汇合了。第二梯队不久后接到消息,说是李如松听闻沈惟敬擅自与倭军小西行长达成和谈, 甚至许诺重开勘合贸易, 勃然大怒,将沈惟敬当场抓捕下狱, 就要处死。之后被身边部将苦苦劝说才作罢,留着沈惟敬,以后与倭国人和谈, 还能用得上。 朝鲜王李昖随先遣的吴惟忠军重返朝鲜国土, 并入驻义州,起初沈惟敬与尹根寿是先到了义州,面见了朝鲜王李昖, 汇报平壤城中事。后李如松大军抵达义州, 朝鲜王亲自在义州近郊迎接李如松。李如松表达了剿灭倭寇的决心,让朝鲜王李昖心怀大慰, 不由得对李如松一番称赞,并且向明廷表忠心:“遂披凶锋,栖泊一隅。今蒙皇上之恩,遣大将提大兵,就加天讨,小邦君臣,其再苏矣。”之后便将沈惟敬拿下,也算是在朝鲜王面前表现了明廷坚决帮助朝鲜的决心,使其安心。 李如松大军一路南下,在平壤以北六十里处的朝鲜军大本营顺安,与李镒及顺安兵使金应瑞率领的一万朝军汇合。与此同时,“八道都总摄”休静和尚率领的四千二百僧兵在附近的法兴寺集结,等待出发的号令。至此时,准备进攻平壤的抗倭联军总兵力已经达到了五万八千人左右。他们装备着弓箭、刀剑和轻型火炮,但几乎没有倭军足轻人手一把的火绳枪。不过轻型火炮对抗倭军的火绳枪,其压倒性优势仍然存在。 锦衣卫在前线进行侦查阻击战的成果逐步显现。小西行长被宗义智从钟楼救出,重新掌控了平壤城。将其掳走的弥津安惠与细川志兵卫被认为是叛变于明朝人的叛徒,掳走他的这笔账,一起算在了锦衣卫的头上。小西行长不得不承认,作为明朝最强的特殊部队,锦衣卫还是有点本领的。只可惜他们人数太少,根本无法扭转当下的局势。让他们逃了也罢,反正明朝人与朝鲜人一样,都是草包,加上早些时候将太多的兵力耗在了西北战场之上,小西根本不相信他们能组织起什么军队来对抗自己装备了上万条火绳枪的精锐部队。 虽然在可恶的锦衣卫手下吃了暗亏,但小西行长盘点了一下,自己除了死了几个士兵之外,也没有太大的损失。他显然是被宗义智蒙蔽了,以为自己仍旧取得了对抗明朝人的心理优势,明朝人此番出使被他抓捕下狱,吓坏了,看到了城中倭军的规模,退怯了。虽然丢了汪道明让他很不满,但好歹岛津岁久握在他手上,这是他与明朝人交易的最大收获。明朝人交换人质时陈诺不日将再派使臣前来谈判,甚至愿意割让朝鲜领土,这对小西行长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以至于小西行长甚至根本没有再派兵外出侦查,只是将重建情报网的事全权交给了宗义智,并派出了二十人北上迎接明朝使臣,自己在城中坐等明朝使臣上门。 然而不过数日后,一个被小西派出去的士兵拼死跑回,向小西报告了二十人的惨状,他们在距离平壤不远处被明军围杀,只有他突围回来报信。 明军打来了! 那一日,平壤城中的小西军如堕地狱。逃已经是来不及了,而且也不能逃,否则小西将无法在倭军众藩主之中立足。他们只有在城中准备应战。小西仍然抱有侥幸心理,他不认为明军能够攻克平壤。他仍然想要强撑着打败明军,然后逼迫明军来和谈。 腊月十二日,将近六万人的抗倭联军抵达平壤城北,在冻得无比结实的土地之上安营扎寨。军队士气高昂,士兵们急切的希望依靠压倒性的兵力优势一举攻入城中,给倭寇一个教训。看到城下人头攒动,成千上万匹战马嘶啸,小西军不禁感到一阵一阵的绝望袭来。自从入朝以来,他们一路所向披靡,从未经历过败局,更不曾见过如此军容齐整的敌军部队。他们下意识的就感觉到,这将会是一场极度痛苦的守城鏖战,而倭军的赢面非常小。 事到如今,只有硬着头皮上了,门面还是要充一充的。为了挫败明军士气,小西行长命令城头上的士兵齐放铁炮,并吹响法螺号,擂起战鼓,尽可能地弄出巨大的声响。而回应倭军的是联军内同样响起的震天战鼓声和士兵们的齐声怒吼。 早在十多天前,城中相当一部分被俘虏的朝鲜老百姓就借着第一梯队闹出来的乱子反抗倭军大批出逃,这几日以来,一直在前线打侦查战的锦衣卫更是接收了相当一部分出逃的朝鲜老百姓。最近几日最多,看来倭军也知道马上要打仗了,留这些朝鲜老百姓在城中是累赘,还浪费口粮,所以干脆将他们全部赶走。现在,明军在平壤城外显眼的位置竖了一面白旗,上书“朝鲜军民自投旗下者免死”,对于尚且还在附近的朝鲜人来说,这是最后的逃生机会。 翌日,战斗打响,李如松第一个要拿下的就是城北牡丹峰。这牡丹峰之上有一座城墙环绕的永明寺,如今被小西行长麾下的松浦镇信带领一千兵力占领,建立了一个稳固的要塞。要打平壤城,就得先拿下这个永明寺。 李如松派出的攻打牡丹峰的主力部队是休静大师率领的僧兵,因为休静的僧兵和朝鲜兵比明军有更多的山地作战经验,且他们有攻打占领自己家园的敌人所必须的爱国心和意志力。此外为了配合僧兵作战,李如松派遣了查大受麾下的骑兵一千在山脚下来回奔袭包围,绞杀逃脱而下的敌人。 休静的僧兵没有让李如松失望,憋着一股气的僧兵与敌方交战两个昼夜,付出了损失六百人的代价,成功攻破了牡丹峰永明寺,歼灭敌人大部。山脚下的查大受骑兵和后续赶来支援的吴惟忠部的步兵彻底打破了松浦镇信的自信心,他不得不率领残兵逃回了平壤城内。查大受部和吴惟忠部试图拦截,但因对方跑得太快,一时反应不及,最后也不曾穷追不舍。 拿下牡丹峰后,大规模攻打平壤城的行动终于正式开始。就在攻打牡丹峰的这两日,明军主力部队也没有闲着,他们冒着城头上敌人不断击发的炮火干扰,开始填补城墙之前埋设的坑道陷阱,排除障碍物。明军携带来的大炮轰击,也使得倭军布置的防御工事瞬间化为无形。城墙之上击发的铁炮虽然造成了一定的干扰,但在加厚铁盾的护持之下,修补工事依旧顺利完成了。而城中的倭军为了节省炮弹,也无法时刻攻击,不得不放任明军填补工事。 腊月十五日清晨,李如松焚香求签,希望接下来的战事对己方有利。这一日云开日明,伴随着进攻的号角声,明军向着平壤城北、西、南三面的城门同时发起攻城。诸军鳞次渐进,马蹄踩碎路面上的冰,扬起碎花冰晶,又如薄雾浮升入半空之中,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快靠近城墙时,他们看到了倭军沿着城头站成一排,严阵以待。他们在城墙之上插了很多彩旗,将长/枪大刀绑在一起,枪尖刀刃对外,作为守城之策。这看上去像是黔驴技穷之后的虚张声势,不禁让明军暗自发笑。 明军绕着城墙徐徐展开队势,杨元的中军负责攻城北,张世爵的右军负责攻城西,李如柏的左军负责攻东南,李镒与金应瑞的朝鲜军队负责攻西南。只有东墙紧挨着大同江,成为了倭军唯一的不归路。 在一声轰然的炮火声中,所有部队在震天的呐喊声中开始攻城。明军和朝鲜军中大批的弓箭手向城内发射点燃了的火箭,密密麻麻的箭矢轻松越过城墙,如同漫天流星一般打入平壤城中,并迅速引燃了城内的蓬草屋顶、木质建筑。大炮轰击城门,砰然的震动声响不断回荡在整个战场之上。只可惜炮火精度太低,一时半会儿只能作为攻城的助攻,若不慎发炮,甚至有可能击中自己方的军队。 在炮火的掩护之下,士兵们抬着攻城器械冲向城墙,迅速搭建起云梯。紧接着,他们冒着铅弹、箭矢和上方砸下来的石块,前赴后继地攀梯而上,最后还要翻过城墙上方密布的枪尖刀刃,虽然极为困难,但这些战士们看上去却像是杀红了眼一般,前仆后继,连绵不绝。 倭军不曾见到过这样猛烈的攻势,为了保命更是激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勇气和力量,拼了命地阻挡联军的进攻。开始攻城后一个时辰,联军进攻的势头逐渐减弱,伤亡也开始激增。坐镇中军指挥的李如松见战况有变,即刻纵马上前,抓住一名试图逃跑的明军士兵,将其斩首,首级传阅各个攻城点,同时发出悬赏令:“先登城者,赏银五千两!” 在赏金的激励之下,联军再度组织起攻势。一马当先的明军将领吴惟忠不幸胸口中弹,其副将的脚被石块砸伤。但是攻城部队没有动摇,在一番艰苦的登城拉锯战中,明军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少数几个士兵顽强地攀爬到了城墙之上,与倭军展开白刃战,并占据了立足点。后续的明军利用这个突破口迅速跟进,大批涌上城头。几乎与此同时,火炮不停轰击的七星门终于洞开,城门塔楼被轰塌,明军和朝鲜军队一拥而入。 倭军早就预料到有此一刻的到来,并事先做好了准备。他们放弃了坚守外墙,退守至最后一道防线——位于城市狭窄北角、利用平壤的三角墙建成的练光亭土窟。这是他们的杀手锏,为明军准备的最恐怖的攻城陷阱。 而平壤城北地区,恰是锦衣卫未曾侦查完全的地区,锦衣卫只是听朝鲜人提及,知道城里有一道内城防御工事,也都上报了,但上头的李如松等将领没有当回事,认为不过是类似瓮城一般的存在。所以当明军一拥而入时,他们瞬间就被圈进了凹凸不平的内城土窟,人、马、军旗挤在一起,一下施展不开,顿时进退失据。小西军士兵立刻将铁炮架在土窟中早已挖好的数百个射击孔上,开始向窟下的联军射击。最终这演变成了一场屠杀,铅弹箭矢呼啸着打向蜂拥而来的联军士兵,数百人瞬间死亡,更多的人身负重伤。后续试图进城的部队见状,顿时慌忙撤退,从七星门惶然而出,退至城外。 平壤战役首站告一段落,李如松鸣金收兵。此战达成了攻破平壤城墙的初步计划,但付出的伤亡代价超出了意料,也未能对城中的倭军造成决定性的击溃。李如松决定转变攻打的思路,避免更大的伤亡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平壤之战明军其实不像史书上记载的那样,打得那么轻松。怎么说呢,其实当时的中日韩三军作战,只能算是菜鸡互啄吧,士兵的素质都不算高,将领的指挥艺术也是半斤八两,最终其实还是看谁的后勤更强。 感谢在2020-11-14 18:01:10~2020-11-15 16:45: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5.第二百二十五章·☆ 是夜, 在中军大营内召集众将开会之后的李如松,于帐中奋笔疾书,写成一封书信, 交由传令兵, 与叫阵的将领, 利用箭矢射入平壤城内, 递交给小西行长。 这是一封劝降书,李如松在信中十分直接了当地告诉小西行长,以自己的兵力, 歼灭小西军只是时间问题。“吾不忍尽杀人命,姑为退舍, 开你生路, 速领将来诣辕门,听我分付, 不但饶命, 当有厚赏。” 拿到劝降书的小西行长虽然极度愤恨不甘,却也不得不开始权衡利弊。这第一日的战斗, 他就损兵两千三百余人,他总共不过一万五千人的部队,承受不起这样的人员损耗和牺牲, 如今粮草殆尽。如若联军再度发起攻击, 他和他的部下们或许可以坚持一个早晨、一天,甚至两三天,但五万人的攻城部队, 他们此后是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的。防线终究要崩溃, 正如李如松所说,所有人都要亡命于此。那么, 与其鱼死网破,不若给自己留出退路。 经过艰难的决断,小西行长终究放下了一切赌气和鲁莽的心思,决意撤退。于是就在这封劝降书投入平壤城后不过一个时辰,平壤城中一位倭军传信兵出城,向明军传话,回复李如松倭军情愿撤军,请不要拦截或追击他们。李如松很爽快地同意了,并且不顾朝鲜将领的反对,命令全军不得追击。 约莫凌晨时分,倭军开始大批撤离平壤,他们自平壤城南的含毬门出,向东渡过冰封的大同江,一路往汉城撤退。这一路撤退可谓仓惶,不少伤员直接被遗弃不顾,一些没有受伤、但体力消耗殆尽尚未休整充足的士兵,几乎是匍匐在地上爬过了大同江。 平壤城就在这一日不出意外地顺利收复,清晨时分,明军和朝军就开入平壤城中,对城内进行了清洗。对于朝鲜人而言,收复平壤可谓是苦乐参半。他们如预想的那样夺回了自己的城池,但是胜利并不只属于他们。随着李如松麾下大批明军的到来,朝军将领李镒和金应瑞的部队只能成为陪衬和协助,听从明军号令。而李如松却并不想全歼倭寇,只想着将倭寇赶到半岛南端。他允许小西行长部队安全撤离平壤的决定,使得朝鲜人极度的沮丧,他们渴望复仇,渴望倭寇为他们的侵略行为付出代价。然而他们的这种复仇心理却不曾得到满足,因而这种愤恨,就转移到了李如松的身上。 入平壤城后,明军对于城中留守人员的清洗也实在是过于残酷,不区分究竟是倭寇还是朝鲜平民,所有逗留人员全部斩杀,首级被割下以充军功。这也引起了朝军之中的诸多不满。这些不满交织在一处,渐渐就有流言蜚语传出,说李如松很有可能收受倭寇贿赂,与倭寇勾结。 “放屁!这帮子朝鲜小人,老子带着兵来帮他们打仗,半句好话没得到,竟然还敢往我头上扣屎盆子!狗娘养的东西,活该被倭寇斩尽杀绝!”李如松在入平壤城后的第三日,得知城中所传流言蜚语后,在参将会议之上破口大骂,怒不可遏。 “提督息怒,眼下这事儿已有朝鲜官员书信发往北京了,不日几个阁部都会看到。您看,这事儿要不要咱们也书信一封去解释一下?”一旁的张世爵劝说道。 “解释个屁!老子要是解释,就不姓李!我辽东李氏在这地头上打了五十多年仗了,没有我们在这里镇守,哪有北京城里的歌舞升平?我看朝廷那帮老不休的能耐我何?”李如松根本还在气头上,这时候没人能劝得动他。张世爵不打算再开口,他也不是辽东军将领,于是抬眸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李如柏,希望他能劝说他的大哥。 没想到李如柏却趁机拱火:“提督说的是,这帮朝鲜小人,不知道我们来这里帮他们打仗乃是天/朝上恩。我等军队好儿郎,都是一饭一水养了几十年养出来的,哪能无缘无故就拿命去堆,能让倭寇不战而屈,乃是我们的本事,却不合了朝鲜小人复仇之意。有本事,他们自己打去,咱们还操这份心?” 此话顿时引得满场辽东军将领连声附和称赞,其余各地将领也觉得有理,并不再出言劝说。 陪居末座的调粮官赵子央暗自抹了把汗,心道:现在你们在这嚣张跋扈,梗着脖子不解释,后头便有人来跟你算账了。罢了罢了,我也不去惹你们这帮武夫。只是我可难也! 最难的人确实就是赵子央,为了筹备全军的粮草,他三十岁的年纪竟然双鬓徒染了白霜。与朝鲜人的沟通实属困难,如今又生了罅隙,更是让他的工作难上加难。明军后勤粮草如今确实大部头要靠辽东大后方源源不断地往前运,因而青黄不接时,朝鲜当地的补给就显得相当重要,能解燃眉之急。如若此时和朝鲜人闹矛盾,撕破了脸皮,这粮草……唉……殊不知这粮草都是朝鲜老百姓捐的口粮啊,他们自己都吃不饱肚子,还要拿出口粮来喂养明军。明军为了获得军功,斩杀了一部分无辜的朝鲜百姓确实是事实,这让朝鲜百姓对明军的信任大打折扣。 你们这些将领可长点心吧! 参将会议结束后,赵子央从平壤府衙的议事堂出来。这里暂做明、朝联军的指挥部,也是诸多将领暂住的地方。赵子央虽然位阶不高,但好歹是朝廷官员,又管着后勤粮草,故而被许了两间屋子居住以及安置家属。他快步往暂住的屋子去,刚走到屋门口,就见到孟子修和罗道长二人立在屋外,正等着他。 “怎么了,这么冷的天出来作甚?你这么弱的身子,冻坏了怎么办?罗道长你也不劝劝他。”赵子央上前,对孟子修道。 “有急事,入屋再谈。”孟子修简短道,随即三人一起钻进了孟子修、赵子央和罗道长合住那一屋,却没想到白玉吟和孟暧也候在里面。 几人围坐一圈,孟子修从怀中取出一个已经打开了的机关加密信筒,里面塞着一封卷着的书信,递给赵子央,道: “你去开会的间隙,有一个小卒送来的,是罗洵麾下的前线锦衣卫那里传来的密信,用加密信筒封装,我仔细检查过了,没有开封痕迹。信筒下面刻了个‘诱捕’二字的反切码,我照着转换成算筹编码,就打开了。” 赵子央抽出了那封信,便见其上写道: 众亲谨启: 朝地万里冰寒,伏福躬无恙。 近期吾部已查明詹宇所帅部署与倭军交战之具体位置,经多方打听,顺藤摸瓜,已大致摸清“白狐”所处,位置正处朝鲜王京之中,詹宇亦随同其侧,胁为人质。“白狐”暂未有异动,吾等安插之眼线日以继夜监视王京数门,以免打草惊蛇。不日,吾部即将南下王京侦查,请诸亲再等消息,届时依计行事。 吾与妻穗均安,可释远念。临书仓卒,不尽欲言。 敬请 礼安 旷 字 信是孟旷写的,乍一看似乎只是一封很寻常的家书,但内容却极度机密,以至于必须要用最高加密的方式进行传书。此次事关最后的诱捕成败与否,断不可泄露半点消息。所以哪怕是如此加密,信中也未曾点明张允修的身份,而是用“白狐”作为指代。狐狸乃奸猾之生灵,白狐以一身雪白的皮毛藏于冰天雪地之间,恰好用以比喻藏匿于朝鲜战场之上图谋不轨的张允修。如今“白狐”已成为锦衣卫军方对张允修的正式代号,诱捕张允修的行动,也被称作“猎狐”。 詹宇失踪之事,数日前孟子修就以书信的形式告知给前线的孟旷、郭大友和穗儿了。此后,郭大友、孟旷等人就针对此事展开了调查,他们特意赶去了一趟咸兴地区做了实地调查,寻找线索,并顺藤摸瓜查找张允修的下落。这几日,便有了回音。而孟子修制定的张允修的诱捕计划也早已上报给李如松了,李如松当然希望能抓住这个家伙,因而表示同意将通信资源向他们倾斜,甚至拨了一个五十人的队伍供孟子修调遣。但他对自己受胁迫派遣詹宇出去的行为,始终也没有表示歉意。 李如松,包括整个辽东李氏因为张允修手握的万兽百卉图而投鼠忌器,虽对张允修充满恨意,却也一时间没有办法处置此子。李如松比之其父更重视名望地位,妥协心理也就更严重,在张允修的胁迫下,不得不按照他的意思将詹宇派了出去,这些对于孟子修等人来说并不难理解。 但是张允修究竟为何会点名要求詹宇前去咸兴与其会面?这一点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孟子修思索很久,只是有一个朦胧的猜测。在京中时,詹宇抓捕九指王、破坏了鞑靼人暗杀李如松的计划,很是出了风头,也必然引起了当时还在京中的舒尔哈齐的注意。此后,詹宇得到李如松提携,一路平步青云,更是成为了前线杀敌的一员出色的青年将领。如若假以时日悉心培养,必将为辽东李氏再添一员虎将。加之,詹宇与孟家过从甚密,且还和当朝次辅张位有着亲缘关系,身份非常特殊,很有可能也知道万兽百卉图之秘。一旦他成长起来,在朝中站稳脚跟,很有可能会对未来的辽东局势造成微妙的影响。 张允修的打算,有可能是打先手,剃除对于建州女真发展最为不利的因素。不仅如此,他还很有可能想策反詹宇,使其成为自己的内应。如此一来,张允修就等于往辽东李氏之中再安插了一根楔子。这根楔子甚至有可能通过次辅张位的权势网络撬动大明朝廷此后的决策走向。 是不是这样,还未可知。但孟子修还有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测,那就是对方也在试图诱捕穗儿,而詹宇其实就是“诱饵”。 诱饵,是必须要有伪装性质的,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诱饵。故而,对方没有选择抓捕孟子修、孟暧、白玉吟等等这些对于孟旷和穗儿来说更为重要的亲人家属,而是选择了与他们关系不近不远的詹宇。如此,自然就产生了一层迷惑性,既能勾着孟旷等人探查接近,又可以始终让孟旷等人不解自己的意图,不至于让对方一下反应过来而避免直接咬饵。并且,抓捕身为前线作战军人的詹宇可操作性更大,可以绕过孟子修等人直接通过李如松进行调派,让孟子修的人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被迫失去了识破并挽回詹宇的时机。 这招棋一举多得,不可谓不高明,但却正中孟子修下怀。张允修黑子先行,占尽先机,而眼下捏着白子的孟子修,已经看清了这棋盘之上一个最致命的漏洞之处,他捏子探指,一旦落子,这盘围绕万兽百卉图而起的博弈大棋,将彻底终局。 作者有话要说: 双修智力对决。【狗头】 226.第二百二十六章·☆ 詹宇初上战场, 得胜尚且不多,却没想到自己竟然大意入了圈套,耻辱地做了他人的俘虏。此时此刻他无比后悔自己那样轻率地离开了辽东, 只身带队前往咸兴。他虽然在出发之前就察觉到此次行动的不对劲, 却不曾想到自己竟会落入一个明朝叛徒的手中。 那些倭寇称呼他为“玄无先生”, 詹宇却知道此子乃是张居正第五子张允修, 真正的大明叛徒。这张允修倒是十分坦率,在詹宇沦落为他的俘虏之后,他与詹宇彻夜长谈, 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詹宇,包括与孟家人的瓜葛, 真可谓是掏心掏肺。他恳求詹宇的理解, 并对詹宇照顾得无微不至,除了不能放他自由之外, 几乎将他如菩萨一般供了起来。 詹宇的态度始终是不咸不淡, 他的原则是尽量为自己求得长久的生存,故而不能对张允修表现出明显的对抗态度, 但也不能全然接纳张允修所说的一切。实际上,詹宇内心深处对张允修的话嗤之以鼻,在他告诉自己万兽百卉图的事时, 詹宇就明确了自己的立场——此子狼子野心, 乃是我辈毕生之敌,必要除之而后快。他相信以张允修的聪慧,必然也能看出他内心的不以为然, 詹宇自小也算是接受过正统的儒学正统教育, 是很难接受张允修这种叛国的做法的,至少短时间内绝对不会轻易转变思想。如果太快地对张允修表现出妥协, 反倒会引起张允修的怀疑。 让詹宇觉得哭笑不得的是,他直至此时才明白当初孟子修对他说的那些话到底有着怎样的深层含义,直至此时才明白孟子修并非是什么远房堂兄,而是孟暧的亲二哥,而孟旷也并非是真正的哥哥,而是亲姐姐。孟子修、孟旷和孟暧乃是亲兄妹三人,这个事实却是眼前这个刚被他树为毕生之敌的家伙告诉他的。 他不禁觉得有些悲哀,是不是自己表现得真的不可信,才使得孟家兄妹不敢将事实全部告诉他?但若当真站在他们的角度之上去考虑问题,自己确实是个有着大好前途、且有家世背景加持的人,与孟暧之间的身份隔阂,确实是个极大的问题。 这几日詹宇倒是没有在考虑逃跑的事,而是思索起了自己的未来。他自小唯一的目标就是脱离舅公的掌控,能够出人头地,活得相对自由自在。以前他认为,想要对抗舅公,就必须出人头地,拥有可与舅公匹敌的力量。但这一年多来,他发现自己越是出人头地,舅公的这张大网就将他包得越来越紧。他仿佛五指山下的孙猴子一般,永远也逃脱不开如来佛祖的手掌心。 如果他不和孟暧成婚,老老实实按照舅公的安排一步一步走,那打完朝鲜的抗倭战争,他回去就该听从舅公的安排成婚了。他知道自己是没有能力抵抗舅公的安排的,一旦回去,他就真的彻底落入那张大网之中了。如果他的妻子不是孟暧,他试着想象了一下,只觉得此后的人生一片灰暗,毫无意义。 如果不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成婚,相伴走完一生,那这个人生,岂不是为了舅公活着?出外则蝇营狗苟,入内则离心冷情,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活不出个人样来,还不如死了算了。 死了……莫非孟家人是打算假死脱离朝廷控制?那日孟子修对他说的话不断萦绕在耳畔,使得他渐渐产生了这样的猜想。如若当真是这般,那他……不若和他们一起去了,为了孟暧,舍了那些功名利禄的浮华之事,对詹宇来说并非是什么难事。只是他的父母都还在世,他身为人子,必定要背负不孝之名了。 假死……他决意假死,追随孟家人而去。假死于战场,便算是为国捐躯,对外他也不会被苛责不孝,他的父母即便伤心,也只是伤心儿子死于战场,而不会伤心于儿子弃他们于不顾。而他的父母并不缺少他的赡养,与其愚孝毁了自己一生,不如就此假死脱身。这想法可真够大逆不道,但被囚在朝鲜王京之中的第三日,他仍然做出这样一个关乎他此后人生的重大决定。詹宇内心当然有着道德包袱,但单纯从情感出发,他做出这个决定,内心其实松了口气。他自幼与父母并不亲厚,他父亲是个几乎见不到的人,作为入赘女婿,他终日里在外嬉戏,根本不管正妻和儿子。而詹宇的母亲体弱,忧郁,给詹宇带去了一个无比压抑的童年,这也是詹宇想要逃离开张家的最本源的动因。 思索清楚了人生的方向,接着最关键的,就是要脱离张允修的掌控,与孟家人汇合。这对他来说,简直难比登天,他眼下被倭寇数万大军包围,若没有人相助,插了翅膀也逃不出去。逃不出去,那什么假死追随孟家隐世的美好设想都成了泡影,无从谈起。 该怎么办?他渐渐陷入沉思。 …… 小西行长发现自己彻底上了明军的当,明军虽让他撤出了平壤城,渡过了大同江,但在他此后一路向南撤退的整个过程之中,他不知遭遇了多少次埋伏掩杀,大部队溃败奔逃。不仅仅是他,沿线所有的倭军都在溃败,明军来势凶猛,盘踞在北方的倭军难以抵抗,均避其锋芒,向南撤退。唯独加藤清正部仍有数千人的部队盘踞在咸镜道之内,暂不能为明军所剿灭。 势如破竹的明军,在接下来的十几日内,连番收复平壤至开城沿线的一系列城池要地,打得倭军难以招架。尤其是明军所持有的佛朗机炮、虎蹲炮、灭虏炮,简直是攻城杀敌的绝佳利器,大炮连绵不绝的轰击,使得倭军伤亡惨重。分由各个倭地藩主率领的倭军不得不聚拢在朝鲜王京附近,商议抵抗明军的事宜。 但明军此时的情况也并不好,由于未能剿灭位于咸镜道的加藤清正军,明军面向平安道、淮海道的侧翼随时都有可能被袭击。如若可以乘胜一鼓作气拿下王京,咸镜道的加藤清正部则就被彻底孤立;否则便得退守平壤,以防被倭军前后夹击。 而此时深入朝鲜腹地的明军距离辽东已经有数百里远,补给线拉得越来越长,而朝鲜当地的补给跟不上,且这些朝鲜人还在跟明军耍心思,赵子央联合众将领多次催促朝鲜当地官员将仓储集中囤积,但朝鲜人不知道是能力不足还是根本就不想这么做,仓储非常分散,每一个仓储点的屯粮都很有限。这就使得明军的部队很难大规模地集中在一起,不得不将部队分割成零零散散的各部,按批行动。 平壤倭军俘虏报称王京倭军兵十万,而朝鲜君臣为尽快收复本国失地,在明知倭军主力云集王京的情况下,连连督促明朝军队立刻进军。朝鲜重臣柳成龙不惜以两班贵族之身,行吏员贱民之事,放弃缩在后方的安全与温暖,亲临一线,在临津江面督促架设浮桥,以便明军炮车、军械尽快渡江,并向明军通报“倭贼之在城(王京)中者,多不过万余”。柳成龙和倭军俘虏向明军报告的王京倭军兵力相差过于悬殊,倭军兵力如朝鲜所说不过万余,以明军现有兵力自然可堪一战;如审讯俘虏而言十万之众,明军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退保平壤,以待援军。在大胜之后,却无敌方确切情报的情况下,李如松一面命高策、梁心率三千人抢修平壤城防,一面亲率三千人先头部队前渡临津江探查敌情。 时间在连绵的战事之中逐渐流逝,不知不觉已翻过年头来,入了万历二十一年的正月末。战争无情,这个新年所有战士都是在战地冰寒之中度过的,连饭食都吃不饱,更不提过年能有什么嘉奖了。最多不过打几只野味,围在篝火边烧烤,解解馋。 正月廿六,李如松率三千人部抵达坡州。而三日前,罗洵所率的锦衣卫侦查营就已经驻扎于此,并连续三日进行对王京周边的侦查。李如松抵达后,第一时间召集罗洵、郭大友和孟旷等锦衣卫主事人与他手下所有的明、朝将领一起商讨接下来的侦察事宜。 罗洵在会上表示,锦衣卫初步勘察,王京附近的倭军兵力在五万左右,既不是柳成龙所说的万余人,也不是倭寇俘虏所说的十万人。 “加藤清正长途跋涉,绕过我们的触角地带,从东面自咸镜道南下,昨日刚刚抵达王京汇合,这个五万人的数字,是加藤清正最后汇合后的数字,当然并不确切,只是我们判断出来的约数。目前朝鲜的双王子顺和君、临海君仍然控制在加藤军的手里,如今也在王京之中。此外……詹宇同样陷落于王京,因为无法入城,我们暂时不知他的情况。” 罗洵的话让李如松的面色沉凝了下来。加藤清正从咸镜道南下是好事,这意味着明军不用担心自己被后方夹击了。可眼下的局势仍然并非对明军完全有利,李如松需要做出慎重的判断。 此时,罗洵在舆图之上用手点了一个位置。这个位置位于王京以北约十五里处,是一处沟壑纵横的山林地带,这里有一处驿馆,名唤“碧蹄馆”。 “我的人报告,说是在这个碧蹄馆附近观察到了有倭军驻扎,但因为这里的地势很复杂,我的人只是在山脚下看到了山顶上有倭军的旗帜,并不敢再靠近,也未能摸清其详实。” 李如松沉吟道:“嗯……值得再派人去摸一摸情况。这样吧,查大受,明日你与朝鲜的高彦伯高将军一道,并罗千户的锦衣卫,带上五百侦察骑兵,去这个地方探一探虚实。” “是!”与会的查大受立刻明亮回应道。 高彦伯经由翻译,也领了任务,与查大受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会议结束后,罗洵领着郭大友、孟旷单独留下。罗洵要与李如松商讨更重要的事——诱捕张允修。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碧蹄馆的倭军,是张允修设下的圈套?”李如松挑眉问道。 “对,他们有可能设一小队残兵,诱我们去打,他们逃,我们必会乘胜追击。他们尤其会想方设法引导提督您亲自帅军追击。一旦您带兵追击,他们将我们引导到碧蹄馆附近的峡谷之中,那里如若有倭军主力埋伏,我们必将危矣。”罗洵道。 “荒谬!我怎么会如此轻率行事?而且张允修是什么人,一个叛徒,他居然能左右倭军的部署?”李如松不以为意。 罗洵却道:“眼下王京中的倭军总指挥,据我推测应当是宇喜多秀家,此人乃是丰臣秀吉的养子,颇受丰臣氏信赖。张允修如若能说服他,便能掌控倭军的部署。我认为他说服宇喜多的可能性很大,因为张允修对辽东军的了解本身就是非常值得利用的事。提督,您此次渡江只带了三千人,您是否也觉得倭军残兵不足为惧,三千人足以剿灭?” 李如松不答,面色有些阴沉,似是被戳中了痛处。片刻后他转开话题道: “你们抓到了汪道明,到现在也不开始诱捕张允修。前些日子,我看过查大受队伍里那个孟子修呈上来的计划,可行倒是可行,但计划还是说得云里雾里,到底最佳时机在什么时候?” 郭大友接过话头道:“提督,如今就是最佳的时机。碧蹄馆是张允修设下的陷阱,他必有诱捕李穗儿的意图在其中。我们只需将计就计,便可抓住此子。” “我不明白,难道你们傻到要带李穗儿上战场去?若她在大后方不出去,张允修又该如何诱捕?”李如松问。 郭大友立刻答道:“提督,如今我们的据点在这坡州小小的地方,不过三千人,李穗儿就在据点内毋庸置疑。后方主力大部队还在临津江的北面。如若当真中计,三千人也不够用的,据点必会倾全兵力而出,后勤部队跟不上前线作战部队,就会拖在后面,届时张允修只需带小股部队袭杀后勤部队,抓走穗儿又有何难?” 李如松很是不悦:“我说了,我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咱们不若假意上当,可以先让汪道明写亲笔书干扰和迷惑张允修,使张允修察觉不到我们已识破他的计策,如此咱们这个将计就计的计划可成。”郭大友也不管李如松的情绪,顾自说道。 李如松想了想,道: “这个事儿我会考虑,你们先出去吧,容我再想想。” 罗洵、郭大友和孟旷彼此相视一眼,都觉得不对劲。郭大友还待开口再说什么,却被罗洵阻拦,三人很快退出了李如松的大帐,往属于他们的帐篷行去。 “李大这什么意思?不听我们的话,他还要不要抓张允修了?”郭大友很是不忿。 罗洵叹气,缓缓道:“他与我们的立场不完全一致。如若让我们拿下了张允修,收回万兽百卉图,那女真必然要遭到朝廷打击,辽东李氏的把柄也就至此彻底捏在了朝廷手里,他对此很是忌惮。我猜,他这是要自己抓张允修,撇开我们。” “撇开我们,他是抓不到张允修的,不仅抓不到,而且还会损兵折将。”孟旷在旁轻声道。彼时他们已经行到了属于他们的帐篷口上,恰逢孟子修掀开帐帘出来,听到孟旷的这句话,不禁笑了。 “阿晴说得没错,李如松撇不开我们。但他必须要掌握主动权,我猜你们没能说动他对吧。放心吧,晚些时候他还会来找我们的。” 郭大友笑了,调侃了一句:“孟先生,你可真是神算子啊。” “甚么神算子的,快进来吃饭吧。”帐篷里传出了香味,还有白玉吟含笑的声音。众人一起钻进了暖洋洋的帐篷。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快完结了,眼见着就要写到最后了。大概还有十多章不到二十章,包含番外,然后就结束了,预计十二月中下旬就能结束。 顺带着再打一波宣传,下一篇文《镜面神域》已经开预收很久了,进我的作家专栏就能看到。感兴趣的快收藏吧,就要开更了。 感谢在2020-11-17 18:32:16~2020-11-19 15:4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erich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三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7.第二百二十七章·☆ 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廿六, 夜,坡州明军先锋军大营东南角,后勤兵营部。 可容纳十人队伍入驻的行军帐篷之中, 孟家三兄妹、赵子央、白玉吟、穗儿、郭大友、罗道长, 再加上刚刚加入一家人之中的小女孩李顺贞, 八大一小围坐在帐中的炭盆边, 端着木碗吃着晚食。此时帐中所有女子都做男装打扮,身上甚至连轻铠都不曾脱下,以应对随时有可能到来的突发状况。 郭大友一边狼吞虎咽, 一边含混道:“我晚些再走,说不定孟先生所说的事很快就要应验了, 省的他们再往锦衣卫营跑。” 目前郭大友并不与孟旷等人居住在一起, 他住在锦衣卫营部。锦衣卫营部在大营的正南端,与后勤兵营部靠得相对比较近, 单趟步行也就一盏茶时间。本来孟旷作为锦衣卫, 也应当居处锦衣卫营部,但因为她的家人都在后勤兵营部, 罗洵特批她可以自由来往两个营部之间,只是如若有特殊情况,她必须立刻去与锦衣卫大部队汇合。 此外, 锦衣卫大营之中还收留着弥津姊妹和细川志兵卫三人, 此三人算是给锦衣卫立了功劳,所以得到了锦衣卫的保护,眼下他们其实算是被软禁在了明军之中, 不能乱跑, 避免他们二次反叛。等到战事结束,他们会被妥善安排, 送回到倭国去。 一家人聚少离多,这是自辽东分离近两个月后的再度重逢,而这次重逢,意味着他们全家假死脱身的计划终于将要正式启动了。 目前唯二清楚知晓他们这个计划的外人,就只有罗洵与郭大友两人。这个计划二人也有参与计较,并且一家人未来的隐居之地,也都是罗洵与郭大友做的安排。不久的将来,当罗、郭二人想要隐退时,便会来与孟家人汇合。 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和危险,郭大友与众人之间的情谊已然十分深刻。在孟旷的心中,郭大友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大哥,虽然她从来没有明确这样说过,但平壤城中郭大友陷入险境,孟旷不顾自己的安危,甚至顾不上穗儿,跳下城墙去救郭大友,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吃饭的时候,穗儿、孟暧和白玉吟都忙着照顾小顺贞,一会儿帮她添菜加肉,一会儿又帮她吹凉汤粥。行军打仗饭食简单,其实不过是野菜、腊肉加上糙米烩了一锅略稀的炊饭,穗儿、白玉吟和孟暧碗里的菜和肉都进了小顺贞的碗里。这孩子太让人心疼,打小没了娘,如今亲爹在她眼前被杀死,收到了巨大打击的孩子,发烧发了整整三天三夜,不省人事,如若不是被弥津姊妹和锦衣卫及时送到了孟暧身边医治,可能她如今也没了性命。 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围着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这孩子虽然沉默寡言,却终于恢复了些许属于孩子的灵气,知道对大人撒娇,尤其最爱粘着穗儿,现在与孟暧和白玉吟也亲近了许多。孟子修和罗道长两人这些日子一得空闲便逗小孩子玩,也让孩子对他们卸下了戒备,只是面对孟旷时,这孩子还是很胆怯,不敢靠近,总是躲在穗儿身后。 孟旷很苦恼,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身上煞气太重了,哪怕她不戴面具,以真面目面对孩子,孩子还是害怕她。穗儿笑着调侃,说她长得漂亮是漂亮,就是眉眼间的气质太凌厉了,天真纯洁的孩子见了是不会想亲近的。并且,孟旷第一次与孩子见面时,就戴着面具,给孩子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太吓人了,小孩子会记很久。 孩子现在已经会说些汉语了,最先学会的就是喊人,她会喊穗儿“娘”,会喊孟暧“小姑”,喊白玉吟“婶娘”。女人们倒是很适应,被孩子这样喊,心花怒放地抱着孩子亲。孟子修被喊“二伯”时吃了一惊,突然成了长辈,他不禁感慨自己也是上了年纪了。被唤作“罗爷爷”的罗道长,把孩子当亲孙女一般疼,简直比当年照顾孟家兄妹时还要和蔼无数倍。 孩子适应得很快,但喊人的时候却怯怯的,让人心疼。她心里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孩子,是她父亲硬是塞给穗儿的孩子,生怕穗儿等人将自己丢弃了不管,故而总是小心翼翼。这孩子特别敏感聪慧,众人疼爱她的同时,也很担忧她的成长。 唯一没有任何称呼、还被孩子躲着的孟旷,备受打击,这些日子显得十分消沉。 穗儿当然察觉到了孟旷的郁闷,曾悄悄私下里找她谈关于孩子的事。她问孟旷是不是不喜欢孩子,孟旷摇头。穗儿很担心自己就这样□□,会让孟旷不开心,她非常在乎孟旷对孩子的看法。 孟旷牵她的手,认真道:“我们俩没办法有自己的孩子,你若喜爱孩子,肯定是要去收养的。小顺贞那么惹人疼爱,我对收养她没有一点不情愿。我很喜欢孩子……只是……我有些不大知道该怎么和孩子相处,那孩子一直躲着我,是不是不愿意接受我当她的爹?她定然是忘不了她亲爹爹的,我……我本也不是男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解释我的身份。” 原来这傻人在意的是这个……穗儿心里恍然。她想了想道: “其实你不用解释什么的,孩子自己会明白。当年我娘亲也没和我解释她和老姑姑的事,当然我本也不知道老姑姑的存在,一直到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她们俩的关系。你就和孩子自然相处嘛,小顺贞那么聪明,会明白你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的。” 孟旷有些丧气:“她定然是排斥我的,她爹就在她眼前那样死了,孩子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莫要这般说,你也没必要非得替代她亲爹爹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嘛,你就先当她另一个娘亲,和我一样,总之你对孩子好,孩子能感受到的。感情是处出来的,一朝一夕哪能那么快就亲密起来?”穗儿劝说道,“而且我看这孩子对你也并非是抗拒,虽然有些怕你,但还是很在意你的,经常用眼睛偷偷地瞟你。” “真的?”孟旷眼睛一亮。 “我骗你作甚么。”穗儿暗自憋笑,孟旷这样子可真像个刚得了闺女的“傻爹爹”,看样子她也是真心爱孩子,不是敷衍她的,真是可爱。 穗儿一时有些没忍住,趁着四周没人在,她飞快地亲了孟旷脸颊一下。孟旷呆愣了一下,随即压抑时久的热情一下被勾起,展臂将穗儿搂紧了怀中,亲昵地蹭了上去,吻住她的唇。穗儿只让她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就忙止住她进一步索求,道: “小心被人瞧见。” 孟旷无奈,只能与她拥抱,蹭一蹭她的面颊。穗儿道: “这孩子姓李,她对她亲爹爹的记忆又十分深刻,咱也不好给她改名。恰好我姓李,在外人看来她也算是跟我姓了。但是……我算是嫁给了你,孩子却跟我姓,在外人看来这有些奇怪了。” “这没什么,孩子跟谁姓都行,我也不是男子,没什么嫁娶一说,我与你成婚,本也不是要传宗接代的。外人怎么看,咱们何须要在意?”孟旷道。 穗儿没再说话,但终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 到了夜间约莫酉正时分,孩子都睡下了,孟旷等人也准备就寝了,帐外终于来人了。果然是李如松派来的传令兵,郭大友、孟旷在外迎接了传令兵,没让他进帐。 “提督传令,命你二人明日寅初时分,于大营南部集合,列入锦衣卫罗洵千户麾下,协助查大受、高彦伯侦查部队,前往碧蹄馆附近侦查。”传令兵言简意赅地传达完毕。 “就这样?提督没有别的指示了吗?”郭大友蹙眉问。 “没有,这就是全部命令。”传令兵躬身拱手行了个军礼,便离开了。 “李大这什么意思?”望着传令兵走远的身影,孟旷沉着面色道。 郭大友沉吟,一时没说话。此时,赵子央和孟子修也掀开帐帘出来了,四人在帐篷口进行低声的交谈。 “李如松很有可能打算自行诱捕张允修,我们的计划他未必没有听进去,很可能他就是利用了我们的计划,但不打算让我们的人加入诱捕。他甚至将老郭和阿晴转移开,一来可以让张允修更确信自己偷袭大营的计划可成,二来也能防止诱捕张允修后,咱们来和他抢张允修。毕竟整个锦衣卫侦察营都被派出去了,包括你们俩,剩下的咱们都是老弱病幼,根本无法对抗李如松的人。”孟子修做出了推测。 “那咱们该怎么办?这是军令,你们不是打算要违反军令罢。”赵子央道。 “军令自然是不能违反的,至少现在的情况下咱们不能与李如松对着干。我的想法是,将计就计,但是要打李如松一个措手不及,咱们最好想办法从前线迂回回来,用无懈可击的方式,让李如松无法用违抗军令的方式制裁我们。”郭大友道。 “不是吧,这也太困难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们还打算在其中融入全家人假死潜逃的计划?咱们真的能完成这个计划吗?”赵子央十分担心。他本人并不在假死潜逃的行列,因为他此行乃是朝廷派遣的官员身份,且京城之中还有二老需要赡养,他自然是不可能假死脱身的。他此行来朝鲜战场,也是送他的表兄妹们最后一程。 只是这最后一程也太难走了,赵子央心里实在没底。 “以不变应万变,首先咱们也无法搞清楚碧蹄馆那里的情况,明天到底会出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只需记住一点,一定要等局势变乱时再动手。如若乱局之中抓住张允修,便要分情况采取不同的行动。如若他身上没带万兽百卉图,老郭你们锦衣卫即刻将他带离李如松的势力范围,要控制在自己手中。如若他带了图,那自然是直接销毁,张允修可以尽快处理掉,避免时久生变。不过我猜这个可能性不大,他身上带的可能只是部分的复制图,真正的图恐怕在女真人手里。动作一定要快,不可犹豫不决,我们在后勤大营之中也会视情况假死脱身,去约定好的地点汇合。”孟子修道。 郭大友与孟旷点头,接下来四人在外详细谈了明日的各种安排,推演出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并做了应对方案,最后总结出四套行动方案,分别以甲乙丙丁标定。 商定结束,已然是亥时了,郭大友和孟旷直接告别了后勤营部中的家人们,前往锦衣卫营部过夜。孟旷收拾行李只带了自己的武器装备,最后在穗儿唇上印下一吻,什么也没说,便掀开帐帘离去。 翌日清晨,薄雾笼罩,寒意逼人。五百多人的侦察部队于大营前集中完毕,这是五百人的骑兵队伍,为首的查大受最后审视了一眼自己的部队,调转马头,率先策马出发,队伍很快消失在了雾气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的大战要来了。 感谢在2020-11-19 15:49:08~2020-11-21 18:0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这么可爱、九、春山、yuniia、羊羊大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8.第二百二十八章·☆ 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廿七, 清晨,大雾弥漫,明军先锋侦查团越过惠阴岭, 抵达碧蹄馆, 根据明军手中所掌握的地图已经朝鲜人的汇报, 惠阴岭距离王京还有约四十多里路。抵达碧蹄馆附近时, 时间已近中午。 查大受暂时停在了碧蹄馆附近,命令部队原地休整,保持战时状态, 不生火用冷食。查大受本人率领高彦伯并锦衣卫将领罗洵、郭大友、孟旷等人登上惠阴岭高地,探查附近的地形。 这惠阴岭就在碧蹄馆的北部, 山体目测约有三十多丈高。往南面望去, 能看到两座山梁,靠北的名唤“望客岘”, 靠南的唤作“砺石岘”。碧蹄馆就位处望客岘, 那是一处朝鲜官员迎送明朝使臣的驿馆。砺石岘在碧蹄馆南部约莫一里半地之外,距离王京约莫三里地。换算下来, 碧蹄馆距离王京约莫四里半,路程并不算遥远。 碧蹄馆所处的狭谷为上窄下宽的喇叭形,南北长约一里, 宽一百丈到两百丈之间, 北方就是目前查大受等人所处的惠阴岭,狭谷两旁是起伏的丘陵,谷中有一条溪流, 自北流往西南方向, 道路两旁为朝鲜人的水稻田。碧蹄馆馆舍在望客岘山梁西南端,山梁尾部突起的小山丘下。馆舍北方偏西的山谷丘陵为高阳城, 高阳没有城墙,官舍、房屋、仓库在山谷中零散分布。碧蹄馆馆舍东部往王京方向,是望客岘山梁的一处山坳,进王京的路线自此由西偏往东南方向,越过洪朴山源水夹谷(望客岘和砺石岘夹谷中的河流,夹谷约宽两百丈至六百丈),大约在四里处,砺石岘山梁前,有两个孤立的小丘陵,道路从丘陵之间穿过,丘陵和砺石岘之间的地名为新院店,道路在丘陵、新院店两地时各分为两道,分别折向南方,穿过砺石岘后通向王京方向。 从高处探明地形地势之后,查大受、高彦伯与罗洵三人经过商议,很快派遣一股五十人的斥候小队,沿着前方的复杂地形向王京附近抵近侦察。 斥候小队之中二十人是朝鲜当地人,二十人是查大受军中斥候骑兵,另外编入了十名锦衣卫,郭大友麾下的巡勘锦衣卫基本都被编入其中。 斥候小队领命,快速策马前进,约莫在午后的未正时分,队伍穿过新院店,抵达了王京城池以北的地带,并即将脱离山林的掩护,出现在较为平坦的地势之上。 就在山林即将消失的道路尽头,打先锋侦查的陈当归以其绝佳的目力率先捕捉到了小股倭军正与斥候小队相向而来。眼看着规避不及,陈当归当即回马,用尖锐的哨声发出警报。斥候小队立时进入战斗状态。这小股倭军应当也是侦察部队,人数约莫在三十人左右,骑快马,人手一只铁炮枪,并配有弓箭。他们并未打旗帜,暂时无法辨认是倭军哪一部的人。 明军斥候小队这里,武器落了劣势,只配有弓、弩、刀剑,短管鸟铳只有锦衣卫中五人持有。队伍的指挥权在郭大友手中,面对当前局势,他当机立断,要求队伍全速前进,与敌军短兵相接,冲散敌军队形,使其措手不及无法对我军形成有效攻击。分割包围各个击破,以最快的速度剿灭这小股部队。 斥候小队在郭大友的指挥下,开始策马加速,迅疾如雷霆一般地撞向迎面而来的倭军部队。对面的倭军比明军发现敌情的时间要迟滞不少,见到明军当面高速冲来,一时间愣怔且迅速慌了神,尚且来不及组织起防线抵御,连枪都还没端起来,队伍就被明军整个冲散,明军的箭矢更是无情迅猛地射击而来,倭军顿时伤亡惨重。 五十人的明军队伍将三十人的倭军队伍分割穿插成了三个小包围圈,密集的攻势之下,倭军顿时手脚大乱,且明军专盯着倭军的马匹进行攻击,劈砍马匹腿部,使其失去机动能力。短暂交锋之下,倭军顿时落了下乘。不过他们好歹也算是经过阵仗的,剩下的小股部队利用铁炮优势突围开了明军斥候小队的穿插包围,聚拢在一起,并用铁炮开始密集射击。为避其锋芒,郭大友即刻帅侦查小队回撤,纵马离开。而倭军失去马匹,追击无能,战斗迅即脱离开来。 明军方面折损了八个人,朝鲜斥候七人,明军斥候一人,锦衣卫无伤亡。斩杀敌军二十余人,留了几个活口。斥候小队为防附近倭军大部增援,立刻奔回碧蹄馆附近,向查大受汇报情况。 约莫未正时分,郭大友率侦查小队回来,报告了情况。查大受当即判断,倭军很有可能会有更大规模的侦察先锋部队开入山林之中,向碧蹄馆方向抵近侦察。位于碧蹄馆的查大受部如今人数不过五百多人,任务是侦察敌情而非与敌军玉石俱焚,但此时退却,便会使得后方的坡州大营出现险情,因而暂不可轻举妄动。且高阳城眼下属于明军控制范围,城中有朝鲜官吏正在屯粮,粮草尚算充盈,是明军补给的重要来源,不可轻易丢失。于是决意利用地形和大雾,与敌军进行阵地战,以探查敌军虚实。 时间在紧张的准备和不断的侦查之中迅速流逝,及至次日凌晨,前方侦查斥候回报,倭军已然抵达砺石岘,与明军所在的望客岘之间只隔着一道峡谷山坳,间距约莫六百丈。兵力规模目测不大,大致与查大受部相当,在五百人左右。 “对方打的旗帜看清楚了吗?”查大受问。 “看清楚了,是倭军第六军小早川隆景麾下的部队。猜测应当是小早川隆景麾下的先锋大将,立花宗茂。”汇报敌情侦查结果的正是小神目陈当归。 “立花宗茂乃是小早川隆景麾下的先锋大将,在倭军中素有勇名,号称三千立花兵可抵敌军一万兵。想来倭军派他过来与我们最先打接头战,不会出错。”罗洵道。作为常年研究倭国的锦衣卫巡勘所千户,罗洵这些年通过各种情报手段,将倭国的诸多将领摸了个门清,倭国侵朝爆发后,他可以说是明朝除了辽东军之外,最快做出反应的军方侦查情报的掌事人。连续多次往朝鲜派人,数月之内,在朝鲜之中培养起了大量侦查眼线,努力从各个方面搜集情报。因而才能有如今对倭军大将了如指掌的情报汇总。 查大受略一思索,道:“我们暂不轻举妄动,再探,探明到底有多少倭军抵达了碧蹄馆附近,再做下一步行动。” 于是接下来了将近两个时辰,明军只是在望客岘南端的峡谷山坳之中按兵不动,不断有侦察斥候在峡谷两侧穿插侦察。与此同时,朝鲜人心急如焚,眼见着王京就在目下,这最后几里路明军却像是走不动了一般,大军只要压过去,还怕什么倭寇贼子?他们急迫地想要夺回王京,以至于朝鲜军有些人心浮动。率队的高彦伯两次向查大受提出即刻行动的建议,但都被查大受压下。高彦伯无奈,只能书信派人往回传,传回坡州大营,希望能让后方的朝鲜高官说通李如松给查大受施压。 孟旷就是穿插的其中一名斥候,他带着王诩双人行动,王诩负责传递消息。约莫在巳时刚过的时候,孟旷在峡谷西北侧的巨石遮蔽下,借着大雾掩护,观察到了敌军一股部队从砺石岘分离而出,向己方开进。她仔细辨别敌军规模和装备特征,随即迅速回报。 孟旷、王诩回报,倭军分为两个兵团,前团规模五百人左右,正向望客岘西北方向突进,打头的是骑兵。后团人数更多,约七百人,应当为后援。查大受当即做出部署,派出部下一支一百人规模的骑兵军团于望客岘西南部迎敌,诱敌深入望客岘西南部的优势地形之内,再派三百人的骑兵团,自东北方严正以待,等待命令冲锋。 战斗一开始,倭军统帅果真率先集中骑兵对明军进行突击,明军随即退往望客岘方向,望客岘的地形本就极为适合做口袋,此时倭军前进方向为西北方向,在距离望客岘百丈远的时候,倭军右方,即东北方向出现明军援军,以骑兵突袭和火炮协同方式,瞬时切断该路倭军与紧随其后七百人倭军后援军团之间的联系。战况完全按照查大受的预判展开,明军从望客岘山坳西部丘陵处南压,该地地形近似碗形,倭军前团突进至山坳口近处,右翼已然完全暴露在明军左翼冲锋下。 这是战斗中第一次交锋,炮火声和激烈的交战声在山坳中交相轰鸣,倭军前团在此次失败的冲锋中受到严重损失,后团见势不妙急忙撤退,根本无法援兵。查大受部明军阵斩一百三十倭军首级,大获全胜。此阵之中,身为侦察斥候的孟旷,也随罗洵、郭大友上阵杀敌,单人毙敌八人,俘虏三人。倭军前团还有约莫两三百人向南面溃逃,明军并未追击,双方暂时休兵。 随后查大受向驻屯坡州的李如松告捷,接到捷报的李如松随即带领两千五百人规模的兵力,前往碧蹄馆查探实际情况,将坡州后勤大营单独留了下来,只留了两百防守兵力。 午后,明军仍然保持着高度的警戒,时刻关注南面的倭军动向。撤退的倭军前团应当已经于后方的大部队汇合了,倭军整顿兵力,必会再度反扑。一直不曾休息的孟旷,随郭大友趴伏在极为靠近倭军大营的观察点,不断监视着敌情。日头落下,廿八这一日即将过去。夜间更不能放松警惕,以免倭军偷袭。 夜幕四合,能见度降到最低,对面的倭军大营内部只有几簇固定的火光,光线太弱,难以辨别敌军动向。孟旷趴伏在地面上,能听到地面开始传来明显的震动,她对身旁的郭大友道: “不大对劲,倭军人数好像非常多。” 郭大友也察觉到了,浓眉紧蹙,道:“难道是王京的主力部队来了?不会吧……” 此前明军对倭军的判断一直是倭军会与明军打王京的攻城守卫战,如若倭军突然大军前出到碧蹄馆这里来围剿,那可就糟糕了,目前碧蹄馆的明、朝联军兵力,满打满算也就三千人。明军后续的主力部队尚未渡过临津江,势必前援不及。 “再等等,我午后派了王诩单兵走山路隐蔽小道往前探查王京,王京附近还有罗千户此前就安插好了的朝鲜探子,一旦情报接上,我们就能知道王京倭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孟旷道。 话音刚落,头顶突然传来翅膀扑腾的声响,一只鹰隼从漆黑的夜空之中准确地找到了郭大友和孟旷趴伏的地点,传来了消息。这是因为孟旷在他们埋伏的地点用磷粉画了一个圈,能让视力极为敏锐的鹰隼在高空辨认。而对于远处的倭军来说,他们则无法辨别磷粉与冰晶雪花的区别,并不会引起警惕。 郭大友拿出鹰爪之上绑着的书信,孟旷小心吹亮了火折子,用自己的身躯遮蔽火光,二人凑在一起看信: 急报!倭军小早川隆景大部上万人部队前出新院店,往碧蹄馆增援,明日午前即可全部到达。另,有朝鲜探子来报,王京中有一小股五百人规模的部队下午自西门出,绕开碧蹄馆方向,自西部迂回北上。疑似欲偷袭我后勤营。我已跟进。 “张允修上勾了?”孟旷蹙眉问道。 “还不能确定,得再等进一步的消息。有可能是疑兵。”郭大友把书信烧毁。 孟旷道:“这传信,你不打算报给查大受知晓?” “报是要报,但不是现在,再等消息,确定张允修确实上钩了,我们再报。”郭大友道。 孟旷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几章会是非常硬核的战争描写和刻画,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看,反正我肯定会努力写好写完美。不看地图可能很难理解军队的布置和走向,我会在我的wb上传军事地形图,供大家参考。 感谢在2020-11-21 18:07:12~2020-11-22 16:5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3个;3.141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9.第二百二十九章·☆ 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廿八, 深夜亥初,倭军果真趁夜向明军发起进攻。借着微弱的星月天光,最先观察到敌军的孟旷和郭大友判断, 这就是今日午前刚抵达, 并在查大受手底下吃了亏的立花宗茂部。此时敌军数量明显数倍于午前, 目测能有两千人, 自新院店敌军的大营而出,向明军右翼,也就是望客岘的东面发起进攻。 郭大友与孟旷迅速回报查大受, 枕戈待旦的查大受全军也并未休息,立即作出反应。大部五百余骑兵集从右翼山坡之上冲锋而下, 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杀向敌军。敌军的枪炮火光在黑夜中成了指路明灯, 铁炮在黑暗环境下,换弹更成了问题, 加之列出步兵发炮阵相对来说耗费更长时间, 而倭军骑兵不过二百数,其余皆为足轻步兵, 在明军五百骑兵的冲锋穿插之下,顿时落了下乘。本想以人数取胜的立花宗茂,与明军在夹谷之中陷入苦战。最终还是因为在平坦地面之上作战, 地形劣势, 在明军骑兵摧枯拉朽的数度冲锋、穿插和践踏之下,兵团被打得四分五裂,不得不向南溃逃。 二度进攻失利, 立花宗茂本部也遭到重创, 再度向南撤回新院店。这一次明军乘胜追击,最终逼迫立花宗茂部在新院店山坳中, 依托狭长山谷地形,于隘口集中两百余挺火绳枪以对抗明军冲锋,才迫使明军放弃继续追击。明军改为在射程范围之外围堵,迫使立花宗茂部只能缩在隘口不得出,以挤压倭军的前进空间。 此番战斗,郭大友与孟旷并未参加,他们只是将此前王诩的传信口头秘密告知与罗洵知晓,随即罗洵便给他们单独布置了任务,即刻让他二人往坡州大营赶去,看看能不能截住王诩传信中所提及的那一队迂回北上的倭军。由于锦衣卫直接由罗洵指挥,罗洵派遣给郭孟二人什么任务,查大受无权过问,故并不会有人阻挠他们的行动。二人很快离开碧蹄馆,各驰一匹马,急速向北,星夜兼程。 与他们几乎是擦肩而过的,李如松正率领三千辽东精兵向碧蹄馆急速前进。李如松部的兵力发生了变化,在他本人率军出发之前,他已然派遣了五百增援往碧蹄馆去,一方面为再探路,一方面是因为这五百增援乃是刚渡江过来的后援兵,并非隶属于辽东军,而是中央的神机营兵。李如松素来与神机营不大对付,指挥得不顺手,便干脆先将他们派了出去增援前方。而本来只有两千五百人的李如松部,也因渡江增援的另外五百辽东骑兵追上汇合,而扩充至三千人。 虽然李如松大军骑兵居多,但行军在夜晚,山地复杂道路难走,很多时候骑兵需要下马牵马前行,速度比不上白日行军的查大受骑兵那般迅速,预计赶到碧蹄馆可能要到廿九日的上午了。 正月廿九日说来就来,旭日东升,薄云渐散,霞光照亮冰雪覆盖的寒冷大地。前一日的大雾今日不见了踪迹,空气冷冽寒澈,视野非常好。以至于立在望客岘高岗之上观察敌情的查大受陷入了绝望,因为他发现南面的砺石岘之上,铺天盖地都是密密麻麻的倭军,这数量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手脚发麻,半晌脑子都是蒙的。 这兵力是怎么回事?锦衣卫情报有误? “罗洵!罗洵呢!立刻把罗洵给老子叫来!”他对身边的亲兵大吼道。 亲兵急忙去找罗洵,罗洵却很快从不远处的山路走了上来,他身侧还携着一个明军将领,查大受认出来他的军服乃是神机营的,应当是神机营里的一位副千户。这位神机营副千户上前行礼,自我介绍,他名叫张宓。 查大受此时对接待张宓没有半点兴趣,指着远处的砺石岘质问罗洵道:“你们怎么做的情报?这么多倭军,怎么回事?” 罗洵却并不惊讶,他眯着眼望着远处正在不断集结的大批倭军,道:“我们也是凌晨时分刚刚探明了大批倭军进抵碧蹄馆的消息。”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天都亮了!你这是贻误战机,是重罪,要受军法处置!”查大受怒急攻心,大吼道。 “凌晨时分全军都在和立花部作战,就连你查大受也在前线指挥,我如何与你汇报?动摇军心吗?何况我汇报与否也不会贻误半点战机。眼下这个情况,就算后方的李提督部队与我们会合,要打赢对方也基本上不可能。但是査总兵,你想想,咱们现在撤退可行吗?”罗洵不慌不忙道。 “你什么意思?”查大受到底久历沙场,这会儿已然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开始思索对策。听闻罗洵有此一言,他立刻追问道。 “你认为为何我们的情报会出现偏差?为何李提督不顾我的多次劝说,仍然要冒进?因为平壤之战打得太顺了,随后倭军大规模退却,甚至我们尚未兵锋相触,倭军就急速收缩,以至于给李提督造成了倭军兵力不足的巨大错判。平壤城中的俘虏说倭军有十万兵力,朝鲜人说倭军不过万余,李提督明显倾向于相信后者。他以为大部分的倭军都还在南部,王京附近的倭军不过是小西行长的散部和一些附近的小股倭军汇集而成,最多不过五千人,打起来游刃有余。且他对于我们锦衣卫的情报并不相信,甚至怀疑锦衣卫与沈惟敬有勾结,是投降议和派,我说的没错吧。” 查大受一时语塞,但作为李如松的核心部下,在只有辽东将领开会时,李如松确实对他们做出过这样的判断。他确实不信锦衣卫,对罗洵以及他麾下几个核心锦衣卫尤其持有戒心。这是因为张允修和万兽百卉图在战场之中作为意外的干扰因素,扰乱了李如松对锦衣卫的判断,他认为锦衣卫和他抢万兽百卉图,是因为朝中有人要整辽东李氏,所以他对锦衣卫甚至有敌意。 罗洵的分析还在继续:“而倭军对我们同样出现了误判。你以为他们为何会派那么多人到碧蹄馆来?是因为他们以为明军的兵力要数倍于他们。咱们对外号称有十万大军,他们真的信了,在朝鲜人色厉内荏的鼓吹之下,他们相信后续会有大批的明军从辽东滚滚而来,所以平壤一战后,他们急速收缩,将分散的兵力集中,打算与我们打大仗。说白了,他们是因为过度的畏惧和谨慎而将王京之中的所有倭军倾巢而出,要与我们在这里玉石俱焚。一方是过度轻敌,一方是过度警惕,才会造就如今兵力悬殊的情况。但我们能退吗?如果当真让倭军摸清了我们的总兵力不过三四万人,后继粮草还有问题,而现在前出临津江的兵力不过四千人。倭军势必疯狂反扑,届时这仗就更难打了。” 这一番分析直戳要害,沉默了片刻,务实的查大受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现在该怎么解这个局面?” 罗洵指了指西南方向,查大受顺着他所指望去,山峦叠嶂之间,隐约能望见很远的视线尽头,地形削下去一块。罗洵解释道: “最开始我就与你汇报过,西南面,也就是倭军目前占领的砺石岘的西南侧,那里有一处山坳可以穿过砺石岘通往南面的王京。眼下,有三条道路通往南面,其中东部和中部两条是处于新院店丘陵及砺石岘峡谷之中,最窄处宽度仅有五六丈宽,而长度又非常长,最短的也超过四里路。所以,用脚指头也能想见,砺石岘中东部的所有丘陵、山谷、峡地都被倭军占领了,只有最西端的那条山坳道路因为非常远,倭军不大会分散兵力去那里。我已经派人去探查了,确切的消息很快会传回来,但我猜不会有偏差。 等李提督的主力部队到达后,立刻分兵,派遣一部精锐从西面山坳穿插到砺石岘以南去,从南部迂回到砺石岘中东部的两条峡谷山道南端,我们做一个一南一北的前后夹击,将倭军封死在砺石岘峡谷夹道之内,如此,尚且能与倭军一战。” “好主意!”查大受欣然,十分坦诚直率地赞叹道。其实当罗洵指向西面时,他已然明白了罗洵的战略意图,但他还是完整地听罗洵说完了,并且做了赞扬。此前他脾气急了,辱骂于罗洵,此时有些后怕,罗洵毕竟是锦衣卫,他也是惹不起的。因而此时得捧一捧罗洵。查大受虽然是个暴脾气,但可并不是无脑的莽汉,若论思维敏捷、明了人心和善于钻营,他在辽东军中排名靠前,绝对是个人精,不然也不会得李如松之信任,出任先锋军统帅这样的重要职位。 “那么现在,咱们就不要出兵去惹倭军了,惹得他们提前来打,那计划就泡汤了。为今之计是据守望客岘,最好退到更后方去,避开倭军前哨探查的视野范围,让他们摸不清我们的人数和动向,以静制动,唱一唱空城计吓唬吓唬他们。尽快派人联系上李提督,并向临津江对岸求援。商定好攻坚的战术,彼此配合好,打一场硬仗。”罗洵最后说道。 一旁刚到来的神机营副千户张宓听着他们的讨论,心中拔凉拔凉的。这才刚支援过来,就遇到了死境,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他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查大受即刻组织部队后撤,沿着望客岘南北纵深的山梁向北面移动。这约莫花了大半个时辰,等驻扎下来后,天光已然大亮。此时大概是巳正时分,更后方的朝鲜高彦伯军的尾巴在后撤的途中恰好遇上刚刚星夜增援而来李如松大部。李如松与高彦伯的一个副将在望客岘西侧的山道之上撞个正着,李如松抓着这个副将询问战况,结果对面集结了上万倭军的毁灭性消息让李如松如泰山压顶,顿时双眼冒金星。恰逢此时高彦伯副将身侧有一个朝鲜士兵因为不熟悉火绳枪的使用,不小心触发了枪弹,砰的一声巨响,顿时惊了李如松的马,马儿扬起前蹄,一下子就将遭受冲击尚且未能回神的李如松掀翻在地,马蹄还在李如松的腰侧蹭了一下,差一点要把他肚子踩扁,幸亏他躲得及时。但饶是如此,李如松的膝盖和手肘还是摔伤了。 狼狈不堪的主帅李如松挣扎着爬了起来,顾不上自己在大批手下面前丢了脸,他一屁股坐在山道边的一块石头上,一面由身侧医官检查处理伤势,一面铁青着脸陷入沉思。李如松不愧是辽东军的主心骨,这颗刚冉冉升起的将星,此时迅速判断出了接下来明军应当采取的应对策略,他内心的想法与罗洵的计策不谋而合。他也顾不上摔伤,向传令兵交代几句,将人派出去知会查大受部,接着他即刻上马,带队向南面快速奔袭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身陷战场犹如置身迷雾,咱们开了天眼才能看明白局势,战场上的将领绝大部分时间都只能靠猜靠经验判断,因而情报至关重要。郭大友和罗洵没有立即汇报倭军的数量,确实是贻误战机,可以判斩首的。不过罗洵毕竟是锦衣卫,仗着这个背景,敢于冒险拖延时间报告。目的在于,他们知道李如松要与他们抢张允修,窃取了他们制定好的诱捕计划还想将他们排除在外。因而得让李如松带队赶来,如果李如松过早接到倭军数量太庞大的消息,他很有可能会放弃向前,提前撤退,诱捕计划就泡汤了。这么做很阴险,也非常冒险,实际上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置很多人的生命于不顾。罗洵自己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留下来了,只派了郭大友和孟旷出去。 感谢在2020-11-22 16:54:20~2020-11-24 18:0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pring 20瓶;34406086、苔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0.第二百三十章·☆ 正月廿九, 辰时。 穗儿蹲在木桶边,桶里堆了满满的雪,尽管如此, 她仍然用手里的小铲将看上去十分洁白干净的白雪拍打压实, 以期往其中装入更多的雪块, 因为她知道这些雪化成水, 也不剩多少了。直到桶中再也塞不满,她奋力提起桶来,往营地帐篷走回去。 半途, 她与一同出来取雪的白玉吟汇合,一道返回。二人身上都裹着厚厚的军服冬袄, 戴着军用毡帽, 毡帽之上还套着兜鍪,上上下下裹得严严实实。除了身材看上去略微矮小, 完全看不出来是女子。 “穗儿妹妹, 有什么心思,要和我们说。我看你从昨日三妹妹他们出发后, 就一直沉默不语的。”白玉吟开口道。 “我没事的姐姐,就是担心阿晴他们,毕竟那是上战场, 性命攸关。而且, 我也不知道咱们的计划到底能不能成。”穗儿忧心忡忡。 白玉吟安慰道:“二郎说了,四套方案,足以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你就放心吧。” 穗儿当然知道四套方案, 她甚至将方案中所有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并且她也参与了方案的讨论和补充。可是她总是提心吊胆, 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或者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突发事件,那都是他们人力所不可及的状况。尤其是,四套方案必须所有人都安全生存下来,互相呼应配合,才能完成。若是有人出了意外,那就无从谈起了。 二人走回了帐篷,此时的后勤大营刚刚苏醒。后勤兵们尽管在大后方,但也没有掉以轻心,很早就起来完成了操练,此时已经用毕朝食,开始整理辎重,随时准备转移了。这是上头昨夜传来的命令,要后勤营随时做好转移准备。 这个命令让身处营地中的孟家人吃了一颗定心丸,李如松会下这样一个命令,代表着他确实采用了他们的计划,打算利用后勤营诱捕张允修。想必后勤营在遭到张允修的突袭时,必然要快速转移,将其诱导到适合抓捕的位置。坡州不远处的一处山地峡谷恰好最适合做口袋。 且,孟子修和赵子央此前刚去看过关押在后勤营中的汪道明,汪道明这个家伙事到如今倒是坦然了,他知道一旦自己的利用价值消失,便会被处死。因而孟子修和赵子央一来,他就很主动地告诉他们,李如松亲自来找他,逼他写了一封诱骗张允修的信。信中的大致内容是:汪道明告诉张允修,他目前身处江原道岛津义弘麾下,此前通过平壤与锦衣卫接触的忍者得知李穗儿就在查大受的后勤营中,目前应当身处坡州。这是身在王京的张允修抓住李穗儿的最佳时机,李穗儿身边的锦衣卫都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了,只需派兵吸引住前方战场之上的大军,牵制住所有的锦衣卫,后方必定空虚。届时绕后迂回,偷袭兵力空虚的后勤营,就能抓走李穗儿。 汪道明很是老实地照着李如松的意思,写了信,李如松看了一遍信的内容,确认没有问题后,找了一个会说倭语的朝鲜人,让其假扮逃回王京的倭国残兵,送入王京之中。想必此时,张允修肯定收到信了。那么他到底会不会上钩,就看此后的情报了。 为了能更快地收到情报,孟子修和赵子央贿赂了后勤营长官的亲兵,让他给孟家及时报信。当然,孟子修对辽东李家治下的手段还是颇有了解的,后勤营长官的亲兵虽然收了钱,但到底会不会老实帮他们做事很难说,故而他还是更为依靠前线孟旷他们传回来的消息。 后勤营的长官是李如松手底下的一名游击,名唤李陌。此人也是辽东健儿,李家的家丁,性格一丝不苟,对李如松忠心耿耿,十年行军履历基本都是管后勤的,老成持重。所以李如松敢把后方交给他。 一路行来,穗儿和白玉吟能感觉到整个后勤营外松内紧,确实给人一种处在诱敌状态的模糊感觉。 二人将雪水提入帐中,帐中的罗道长忙来帮忙,将雪水架在炉子上烧开。这是今日一整天众人的饮水,而所有人就盯着锅里的雪水缓缓融化、滚沸,无人说话。穗儿怀中抱着小顺贞,小顺贞看上去有些犯困,窝在她怀里半眯着眼。罗道长默默地在磨着他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往日里这匕首是用来采药的,但今日用途会发生极大的改变。 不多时,外出的孟子修回来了。他坐到了白玉吟的身侧,一身的寒气,先凑到火边取暖,片刻后才展开发木的双唇,道: “还没有消息,我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冻得有些受不住,就先回来了。子央留在李陌帐篷里,有事儿他会及时来知会我们。” “真令人焦心。”白玉吟掸了掸他肩头的雪粒子,叹了口气。 “莫着急,只要咱们不掉队,一直和后勤营部在一起,张允修要攻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咱们的计划本就留了后手,不要担心。”孟子修安慰道。 时间缓缓流逝,当穗儿第三次望向帐篷之外的天空,判断时辰时,已经到了近午时分了。众人肚子都饿了,罗道长和白玉吟正打算去弄点吃的垫肚子,赵子央突然掀开了帐篷帘走了进来,并且言简意赅地道: “营地西南五里处发现倭军小股骑兵袭来,立刻收拾东西准备撤离。” 众人当下不约而同弹身而起,拿行李的拿行李,拿武器的拿武器。穗儿迅速背上包袱,孟子修直接将小顺贞背起,白玉吟帮忙用绳子将孩子紧紧绑在他背后。一众人等冲出帐篷,罗道长已经在外面拉来了早就套好的马车,众人迅速钻入车内,罗道长开始赶车,随着撤离的大部队人群走。 赵子央没有上车,而是单独骑了一匹马,随车而行。 整个后勤营开始有序撤离,看上去乱哄哄的,实则并未出现惊慌失措的踩踏、挤撞。有传令兵在撤退的大部队侧面迅速跑过,并打出旗号传达消息。 穗儿和孟子修都趁着这段时间将军中旗号记忆在了脑海里,因而能迅速读懂旗号。旗号告诉大家,敌军正在迅速靠近,距离他们还有三里地。敌军骑兵人数五百左右,与己方的人数相当。但己方是后勤兵营,目前只有两百人的步兵作战部队,其余人全都是缺乏战斗能力的后勤兵,还携带着大批的辎重。经管帐篷等大件物品全都丢下没带上,速度也绝不可与骑兵相比。 如此对比军力,自然后勤兵营的形势极度不利。但孟家人却更关心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这队袭来的倭军骑兵之中,究竟有没有张允修的存在。以张允修的狡猾程度,即便有穗儿这个诱饵,有汪道明书信这个烟雾/弹,也难保他不会起疑心。按照他的性格,他绝不会轻易以身犯险,一旦当真以身犯险,那就代表着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成事。也就是说,身后那队极易被发现的明目张胆的倭军骑兵之中,张允修很大可能并不在。不难推测这应当是他率先抛出来的疑兵,目的是要投石问路。 他到底在哪儿,这才是接下来诱捕计划的关键。不过在此之前,必须先确定他当真不在才行。 由于敌方是从西南方向东北方追逐而来,而东面有山脉阻隔,翻山越岭速度太慢,而西面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临津江支流挡住了去路,大部队只能沿着山脉向正北方快速撤离。唯一幸运的是,这条南北走向的临津江支流在后勤兵营驻扎的平原地带的南面拐了个打弯,变为了由西向东的走向,并一直穿过东面的山脉,彻底拦住了由南向北的去路。这意味着那支倭军追击的骑兵队必须要渡河,才能继续往北。而河面上的桥梁已经被拆毁了,浮桥也没有,河水虽然不深,但也能没过马肚,这条河上的冰面被后勤营部每日穿凿,虽然仍有部分冻结,但绝不能承受骑兵部队直接奔跑而过。因而他们必然要泅渡过河,这样一来速度减慢,就会给后勤兵营撤退争取更多的时间。 后勤兵营还派出了一百人的战斗队伍,在河对岸对泅渡的敌人进行阻击,阻碍他们前进追击。 后方呐喊喧嚣之声迭起,前方逃离的大部队却无暇回顾。有马匹的人拼命策动马匹奔跑,无马匹的步兵则没了命地迈着双腿追在马后。道路略显泥泞,走起来并不顺畅,孟家人的马车速度不快不慢,位处队伍的中段。赶车的罗道长神情淡然自若,看上去似乎完全不着急。但马车内部孟家人全都眉头紧锁、双拳紧握,在不断的摇晃颠簸之中彼此搀扶,显出紧张的神色来。 此时,斜刺里竟然有一匹飞马疾驰而来,并追上了正往北全速撤离的后勤兵营。来者身着明军军服盔甲,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传令兵。而他却迅速辨认出了孟家人所在的马车,并立刻奔上去与他们并行。 “孟二郎?赵主事?我是王诩!”来者高喊。 车帘掀开,孟子修欣喜地探出面孔,前线郭大友和孟旷终于派人来了。 “我长话短说,我跟着那倭军队伍跑了一夜,也观察了一整夜,张允修应当不在其中,那些都是倭国武士,剃发戴盔,满嘴鸟语,一看就不是明国人。我之前收到了飞鹰传信,郭头和十三爷在路上了,应当很快会与咱们会和。”王诩在弄清楚张允修不在其中之后,就抢在倭军骑兵之前率先从另一侧的山崖之上绕道赶来,虽然避免了涉水之苦,但因绕了远路,导致时间上与后续倭军骑兵并未拉开太大的段差,他这一路赶来,也是十分吃紧,片刻不得歇息,大寒的天,他坐下马匹已然跑得浑身大汗淋漓。 “好!我明白,辛苦!”孟子修回道。 他随即放下车帘,对车里的家人们道:“做好准备,再跑个半盏茶时间,就要到埋伏的地方了,一切就看等会儿的情况,大家听我指令,按预定计划行事。” 就在队伍撤离的前方,东侧的山脉向西侧蔓延开来,阻碍了前进的道路,而向北的道路恰好要穿山谷而过,山峦使得前方的道路形成了上坡道,两侧的峰峦则将山道夹在其中,成了一个打埋伏的绝佳地点。这里是原定计划好的诱捕地点,早在两日前,李如松就派了自己的亲兵部队来此埋伏,摸清地形,等待诱捕时机。而后勤兵营的主将李陌也在忠实地执行着李如松派给他的任务——一旦遇袭,立刻帅军向北撤退,引敌军入埋伏地,伏击抓捕。 而如今这个时刻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真的是最后的决战了,约莫五章之内写完。 感谢在2020-11-24 18:09:24~2020-11-26 17:5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亲爱的偏执狂 40瓶;32 5瓶;七三i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1.第二百三十一章·☆ 位处先头的后勤营官兵已经奋力奔跑上了坡道, 探身进入了前方的夹谷山道之内。后方的倭军部队仍然在穷追不舍,已有一半人泅水渡河而来。后勤兵营进入的夹道约莫有二里长,中央向东弯曲, 使得身处夹道之内的人会出现视线死角。位于中部的孟家人的马车, 在整个部队冲进夹谷没多久, 也进入了夹谷之中。奔驰在马车侧方的王诩向上仰望, 两侧峰峦山坡之上,尽是一片黑白交加的颜色,积雪与干枯的树木形成了极为单调的景象, 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死地。 王诩心里在默数,他知道在两侧的山坡之上, 埋伏着部队。那应当是李如松事先早就准备好的亲兵部队, 会在后勤营全部撤出峡谷,敌人追进来后立刻展开攻击。而整个大部队以当前的速度跑过峡谷, 大约需要半盏茶的时间。 就在大部队的尾巴也全部进入峡谷之后, 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突然发生,山谷口突然发生轰然巨响, 整个夹谷之内地动山摇,夹谷口上方的山石树木全部被炸开,向下方砸落, 将整个夹谷口瞬间封住。 刚跑进夹谷的后勤兵营猝不及防, 在猛烈的震动之中,人仰马翻。后方部队更是被碎石、山木砸中,顿时伤亡惨重。 “不好!是敌军在埋伏!”为首的李陌大惊失色, 显然此前李如松安排的埋伏部队已经被敌人干掉并取代了。而他把相当一部分战斗部队留在了峡谷之外的河边抵御后面泅渡河水的倭军追兵, 眼下这一部分战斗部队想要回援已然是不可能了。 他目眦欲裂,高喊:“冲!全体加速冲出去!” 顾不得后方部队的情况, 前方的部队全部丢下辎重,或急打马匹或撒开双腿就往峡谷北面的出口狂奔。位于队伍中段的孟家马车也同步开始狂奔,前方驾车的罗道长面上终于露出了凝肃的神色。而驰马在侧的王诩,恰好和掀开车帘往外看的孟子修目光对上,他听到孟子修对他喊道: “一会儿你什么也别管,紧跟着我们的马车跑,知道吗?” 王诩心中一紧,察觉到孟子修等人好像早就对这样的状况有所应对,于是立刻点头。孟子修放下车帘,对车里面的孟家人比了三根手指,道: “第三套丙计划,立刻执行!” 一边说着,他一面拍了一下前面驾车的罗道长的肩膀一下,道:“丙计划!” 罗道长立刻点头,抬起右臂,拉动手腕内侧的机关,藏于他袖筒之中的袖箭顿时向天空发射而出,而且是连射三箭,在天空中炸出了三团黄色的烟雾。 看到烟雾箭发射,疾驰在马车另一侧的赵子央眉目间似乎染了一层恸意,他紧抿双唇,最后扭头看了一眼家人们,喊了一句: “到时候一定再见!” 看着家人们从车窗中纷纷探出头来望向他,赵子央逼迫自己弯起唇角,扬起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然后转过头去面向前方,狠狠抽打马鞭,马儿加速,立刻向前驰去,远离了马车。 与此同时,山坡上方的进攻劈头盖脸袭来,箭矢、枪弹和滚石滚木,从山坡之上倾泄而下,砸向快速疾驰中的队伍。还有一门原本是李如松安排给埋伏部队的大炮,如今也被敌军占用,不断地轰击着夹谷中可怜的后勤兵营。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所有人如堕地狱,眼见着身旁战友被穿刺、或被砸成了肉沫,血肉横飞的场面让人肝胆俱寒。呼天抢地的惨叫声在山谷中连绵不绝地响起,与疾驰的马蹄声和雷霆一般的炮火轰鸣声交汇成惨烈的乐章。 前方驾车的罗道长被碎石划破了脸,仍然冒着巨大的危险奋力驾车。王诩差一点被流矢集中,马匹已然中箭了,险象环生。而孟家人因为有马车车厢的保护,尚算安全,但马车也已然遭到了创伤破坏,中了好几枪,打出了几个危险的窟窿。如若再不闯出这绝境,那就算这马车铜墙铁壁,也无法抵御敌人的攻击。 好在二里路并不算长,队伍奔驰了这么久,总算看到了向东的拐弯处,而就在队伍拐过弯来时,他们绝望地发现前方已然有敌军部队设下的路障。除了满地的铁蒺藜之外,还有拒马桩堵在前方,拒马桩的另一头,还有一支倭军骑兵部队正严阵以待。峡谷尽头就在目前,然而想要出去却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眼前的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让领队的李陌不禁仰天长叹,他今日当命丧于此。 “冲啊!不冲绝对会死,冲了还有一线生机!”就在李陌陷入绝望时,他身后,赵子央已经策马而来,高声疾呼道。 仿佛被鼓舞了,李陌心想道理确实如此,不论如何他是个军人,宁愿战死,也绝不愿做敌人俘虏。尤其不愿被倭军俘虏,这帮倭寇贼心旺盛,竟妄图吞噬大明,就算是死了,也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一声悲愤的怒吼从李陌喉头呼嚎而出,犹如吹响的黄昏号角。他提举军刀,率领先头冲锋的十来名骑兵,向着铁蒺藜和拒马桩迎头撞上去。 惨烈的血花从先头部队开始绽放,马匹的嘶鸣尖啸充斥在整个山谷之中,先头的马被铁蒺藜扎穿了蹄子,无法奔跑,摔倒在地,将其上的骑兵摔下。这些马匹和骑兵成了后来者的垫脚石,被后续的战友踩踏着,彻底成了地上的肉糜。带头冲锋的李陌,在身边三四个亲兵的奋勇掩护之下,勉勉强强冲过了铁蒺藜地带,来到了拒马桩前,止住了马匹。 先前一批铁蒺藜就在这样惨烈的状况下被清楚干净,他指挥后续的骑兵开始冲撞拒马桩。三层的拒马桩彼此之间用铁索串起,两头用铁钎狠狠扎入山坡之中。但饶是如此,在马匹强大的冲击力之下,拒马桩中央当真被撞开了一条通道。 然而先头的骑兵部队已经尽数牺牲,依旧未能冲破前方的防御。后续的步兵部队正拥挤在两架运送辎重的四轮大车后方,推着大车向前撞。这大车本是马与驴拉的,但马与驴全卸了,就靠人力往前推。步兵们喊着号子,奋力地往前推,两侧山坡之上的伏击仍然不间断,不停地有士兵被击中倒下,后续的人便立刻顶上。 也许是强烈的求生意念在驱使着这些士兵奋勇向前,不放弃一丝一毫逃生的机会,也绝不向敌军求饶妥协。守在拒马桩后的倭军都有些慌了神,一时间失去了从容的态度,纷纷端起枪来向着前冲的步兵团散点射击。 枪弹打在大车车前加装的铁板之上,这大车成了所有步兵的盾牌。他们奋勇怒吼着向前推进,速度没有丝毫阻滞。有的人脚掌都被扎穿了,还在咬牙坚持,仿佛无知无觉一般,踏过了一地的尸山血海。 “雅美咯!扣桑大!扣桑得口喽萨努!”前方的倭军骑兵长官高声喊着什么,但没有人理会他。多半是劝降的话语,这代表着倭军被明军这不要命的架势吓唬住了。这反倒像是给明军打了鸡血一般,所有人更加疯狂地前冲。 四周惨烈的景象,将车厢中的孟暧、白玉吟和穗儿吓得面色苍白如纸,而看到前方明军那样搏命,看到无数人的生命顷刻间消散,前仆后继地死去,三个女子此时已然泪如泉涌。这是一种她们此前从未体会过的情绪,悲痛还在其次,那眼泪却是因为胸膛之中翻滚奔涌的强烈热流激发出来的,愤懑与怒意,再加上一种激昂慨然的情绪,使得她们泪流满面。不仅仅是她们,就连孟子修、罗道长,乃至于王诩都被战场上的气氛所感染,泪水盈眶。 而就在前方的倭军向不断往前冲击的步兵团射击时,战况再次陡然发生变化。那些倭军骑兵的背后,也就是夹谷出口处,突然又有一大批骑兵队伍现身,并冲击入谷口之中。他们并不深入,堵在谷口,向着倭军二话不说展开箭矢和炮火的猛烈攻击。 倭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猝然不防,顿时十数人中枪、中箭落下马来,马匹也被击倒,场面一片混乱。 那倭军骑兵将领抢过一面盾牌来,一面拼命抵挡躲闪箭矢和流弹,一面扯着嗓子喊话,组织自己人防御突袭。同时他观察到谷口那些突然而来的敌人,都剃了头,梳着古怪的辫子,那分明就是女真人! 女真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朝鲜王京附近?倭军大吃一惊。 等不及他们想通这件事,被后方包抄的倭军就在猛烈的攻势下,伤亡得七七八八。气急败坏的倭军骑兵将领夺过身边已然倒地死亡的旗手背后插着的令旗,拼了命地向着山坡之上挥舞,两侧山坡之上却毫无回应。这时倭军骑兵将领才察觉到山坡之上的攻击不知不觉停止了。 他心知山坡上自己的人可能遭遇了后手伏击,当下不敢再恋战逗留,立刻率领着三五残兵,向谷口之外冲去。 情势逆转,眼下突围的人成了倭军自己。那倭军骑兵将领带着人往前冲,完全是靠着身上的铠甲硬抗前方打来的箭矢,结果很快中箭倒下,倭军骑兵一个也没能突围出去,被凄惨全歼于谷口。 而此时,后方的步兵团在付出高昂的伤亡代价后,终于用破破烂烂的四轮大车撞开了三层拒马桩,后续积压时久的部队立刻在李陌的带领下向谷口冲去。前方的女真人虽然帮助他们杀死了埋伏的倭军,可他们依旧来者不善,李陌并不认为这些人是友军。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女真人并没有向明军攻击,反倒高速组织起马队,让开了谷口,率先在前方策马跑动起来。后方的后勤营残部人员稀稀拉拉地跑出峡谷后,李陌不管那帮来意不明的女真人,拨转马头往西侧驰去,西侧就是临津江,江对岸就是明军大部队,他们必须撤离到江对岸去,才有一线生机。 但那一大队,约莫一百多人的女真人队伍又阴魂不散地追了上来,并穿插进入了后勤营的队伍内部。 李陌无奈之下,只能再度下令抵抗。奈何只剩下残兵败将的后勤营士兵们此时几乎耗尽了体力,哪里还能抵抗驰骋塞外的女真人?女真人很快将整个后勤营残部的队伍截成了三段。他们裹挟着中间那一段的一驾马车,调转马头,继续向北疾驰。那马车之上的人在刀剑和箭矢的胁迫之下,无力抵抗,只能随着前后左右包夹的女真人骑兵队伍被裹挟着往北,脱离开了后勤营残部。 而这驾马车,正是孟家人所在的马车!王诩被挤了开来,没能守住马车。眼见着孟家马车被劫走,顾不上自己性命安危的王诩,一咬牙,策马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哦吼~~~ 感谢在2020-11-26 17:54:49~2020-11-28 19:0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会飞的大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这么可爱 27瓶;大包包小包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2.第二百三十二章·☆ 这一百多人的女真人骑兵部队到底是怎么回事?王诩策马追在他们身后, 只觉得自己如堕迷雾之中,有一种诡异浮上心头。 若说女真人出现在朝鲜王京附近,倒也不是不可能。但眼下是倭寇侵略朝鲜的局面, 女真人躲还来不及, 怎么会横插一杠?就算他们想要南下掳掠一番, 这朝鲜生灵涂炭, 但凡有一点碎米余粮,都被倭军给侵占了,他女真能劫掠到什么?如果与倭军起了冲突, 那可是要引火烧身的。 除非……这帮女真人早就和倭军沆瀣一气了,就连倭国人都知道万兽百卉图的存在了。然后这帮女真人今日又在背后捅了倭国人的刀子, 显然这是张允修的毒计, 他就是要利用倭国人抓捕李穗儿。 该死……罗千户和郭头他们不是都做了万全的准备了吗?怎么还是着了对方的道。是这张允修脑子太聪明了,还是咱们的人太笨了不如人?王诩心里骂骂咧咧, 却也无法, 只能策马紧追其后。他也不敢追得太紧,免得遭到前方女真人回头攻击, 他眼下就一个人,实在是寡不敌众,只能以保存自身为优先要务。 不过奇怪的是, 这帮女真人显然发现了王诩跟在他们后面, 却并不回头攻击他,难道他们不怕王诩探明了他们的藏匿地点,报信让人来围堵他们吗?王诩的飞鹰一直在头顶的高空中跟着他, 只要他吹哨子, 飞鹰传信也就只是片刻的光景。 这帮女真人往北,但方向偏西, 仍然是向着临津江的上游方向前进。沿着这个方向再走二十里地,便是一个唤作“文山邑”的村落。这个村落坐落在西面沿江的山峦与北面崇山峻岭之间的峡谷洼地之中,村落西北角,也就是西山与北山的夹角处有一个豁口,直通临津江江面。 王诩紧追着他们来到了文山邑以南荒芜的田地之上,女真人突然回首对他发起了攻击,他们向王诩射箭,王诩连忙勒马减速,躲避箭矢,不敢再往前追。女真人也不上来赶尽杀绝,似乎逼退王诩就是他们的目的。 这帮女真人似乎是要到前面的文山邑之中休整。只是文山邑这个地形也太……不利于逃脱了,只有西北方出江面和向东南方来路撤退这两条路可以走,若是西北的江面被封锁,东南后方也被大军围堵,那人就相当于被囚在了这里,根本跑不了了。除非翻越北面的崇山峻岭,向深山里面逃,但那对于骑兵来说,绝对是噩梦,估计很快就会被熟悉山地的步兵围堵追上。 女真人也不是不懂地形对战局的影响,生死攸关的事,他们怎么会选这样一个地方作为自己的落脚点? 疑惑的王诩目送女真人的队伍进入了村庄内部,等到距离拉开得差不多了,他才继续策马向前。不论如何,他不能让这帮女真人脱离开自己的视野范围。在等待的间隙里,他吹了哨子,呼唤天空中的飞鹰降落,快速写了一封书信放入鹰爪信筒之中,然后将飞鹰抛飞。 …… 就在后勤兵营遭遇突袭的时候,李如松率领的三千多人的骑兵军团,已然在碧蹄馆与倭军爆发了激烈的战斗。 李如松用相当短的时间思考出了以弱克多的战略,并迅速传令给查大受部。由于李如松本部多为常年亲随他身侧带兵打仗的将领,战斗力最强,因而李如松决定亲自领兵突击在砺石岭西部布防的粟屋景雄部三千人。而查大受部则从正北向南突进,攻击新院店口的倭军,吸引对方的兵力,牵制住敌军。 李如松大部来势汹汹,骑兵冲锋而来,卷起大片雪晶尘泥。在接近粟屋景雄部射程范围之内后,被安排在前锋的、隶属于副千户张宓的神机营部队率先展开神机营专门研制出来的强弩,以神机箭向敌军覆盖射击。倭军对来势凶猛的明军虽然已有准备,组织起足轻以火绳枪前出对射。但对方的强弩装填极为快速,箭矢力道极大,穿透力又极强,竟明显胜过了装填速度慢、准头又十分差劲的火绳枪。加之明军乘势以骑兵冲锋,队伍一下就被冲散了,粟屋景雄部的倭军都是足轻组成的步兵团,着实是抵挡不住,慌忙退往砺石领山上。 明军乘胜追击,然而却因李如松不知前情,又不熟悉地形,落入了陷阱。该处隘口两侧山丘延伸同样为碗状,明军前行之际,左侧翼则暴露在新院店丘陵及其砺石岭突出部,在此隘口右侧布防的井上景贞乘势从山上冲锋而下,袭击李如松部左翼。本在新院店口吸引牵制敌军的查大受部毕竟人少,实在力有未逮,攻击范围没能覆盖到井上景贞驻扎的位置。如此一来,顿时使得李如松部收到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借此机会,败退至砺石岭上的粟屋景雄也率军反扑,李如松部陷入数倍日军夹击之中。 由于倭军始终怀疑后方还有更多的明军袭来,总指挥小早川隆景命小早川秀包、毛利元康、筑紫广门部五千人由新院店丘陵右侧绕出,顶着查大受所率军队的火炮射击,前赴后继突向望客岘。小早川隆景本部则接替粟屋景雄部,立花宗茂部接替井上景贞部,保持对李如松先头部队的压制。粟屋景雄、井上景贞两部则乘势北上,逼近高阳近郊约三百丈远的位置,绕行至碧蹄馆西部隘口,试图包抄至明军侧后。李如松原本打算包抄倭军的计划,就此夭折,反倒被倭军以人数优势压制,强行绕后包抄,顿时大势已去。 眼见倭军势大,李如松亲自殿后,退往望客岘。倭军的怀疑倒也不是空穴来风,此时确有一支明军支援部队到来,这是紧随之前赶来支援的神机营部和辽东五百支援部队之后而来的杨元部。 杨元部一万六千人如雪中送炭,解了李如松燃眉之急。李如松立刻命杨元帅军封堵住望客岘与高阳之间的隘口,阻止倭军继续北上。而此时宇喜多秀家部前锋户川达安也率军赶到砺石岭,乌泱泱一片人海。眼见倭军援军不断赶到,两万明军与四万一千倭军挤在狭窄的山谷之中,倭军无法发挥铁炮优势,明军的骑兵也无法展开冲锋,只能下马徒步作战。胜负基本上由刀剑的搏斗决定。明军的军刀短而直,钢性强,用于穿刺破甲;而倭军的倭刀长而弯曲,更为柔韧,用于劈砍挥击。双方一对阵,明军的武器落了下风。 惨烈的白刃战持续到了近午时分,兵力与武器都占了优势的倭军已然开始迫使李如松部后撤。早间还明媚的天气,近午时分却乌云密布,随即天际突降大雨,使得战斗的艰难程度更上一层楼。李如松意识到一旦被逼退出峡谷地带,倭军的火绳枪就能展开优势。加之,倭军还有两侧的迂回部队包夹他的后翼,李如松知道自己此战已败,不可再恋战,当机立断用辎重填塞道路之后,放弃碧蹄馆退往坡州。这一仗一直打到了傍晚时分,夜幕即将降临,面对狼狈撤退的明军,小早川隆景并未继续追击。 此战,倭军斩获明军六千首级。李如松负伤,差一点死在倭军枪炮之下。 是夜,午后的瓢泼大雨逐渐停歇,虽打了胜仗,却并无喜悦的倭军一身狼狈地退回了被烧成一片焦土的王京城休整。早些时候,城中有朝鲜人发起抵抗,在城中四处放火,使得王京城不少建筑被焚毁。而就在倭军撤回的同时,城中有一小队人马出城,向着北面急速前进。为首者包着头,将自己的发式严密地藏在了毡帽之下,虽然穿着汉族服饰,但仍然能看出来北方游牧的草原民族的面庞特征。 此人正是舒尔哈齐,而就在舒尔哈齐身侧,有一个带着斗笠,蒙着下半张面庞的瘦削男子。他纵马紧紧地跟随着舒尔哈齐,一小队人除了他们之外,还剩下六名随扈。八人队伍在夜色之中神色紧张地向着北面此前倭军和明军交战的战场急速飞驰。 约莫一刻钟后,他们赶到了碧蹄馆附近,绕开明军设下的路障阻碍,继续向北。又一刻钟后,他们疾驰到了惠阴岭附近,开始走山道穿过惠阴岭。再两刻钟后,他们穿过惠阴岭,赶到了坡州附近,并发现了临津江支流泮,上午激战后留下的无人打扫的战场。明军和倭军的尸首都有,但此刻已然是一片弥漫着硝烟的死地。 有夜间出没的走兽来此啃咬尸体填饱肚子,猛然听见急促的马蹄声来了,野兽吓得立刻逃窜开来。八人马队继续前行,很快来到了此前后勤兵营遭到埋伏的峡谷,这里也是惨烈的战场,尸横遍野,满地都是结冰的血水,在手中火把的照耀下泛出诡异的红光。 “人往更北面去了?”舒尔哈齐问带队的那个随扈。 “对,当时我和阿林保两人一直在山上观察战况,突然不知道哪儿来的女真人奇袭本来即将得手的倭军。导致倭军大批溃败,那群女真人还把李穗儿所在的马车给劫走了。我和阿林保两人商量了一下,让他去盯着,沿途留下标记,我连忙跑回来报信。”随扈道。 “怎么会是女真人?难道是海西女真?”舒尔哈齐紧蹙双眉。 “对对对,我觉得像是海西,从发饰上能看出来。”随扈认同道。 “不……海西女真没有那个情报渠道会知道李穗儿的所在,更不会知道李穗儿意味着什么,所以绝不可能跑来朝鲜抢李穗儿。这恐怕……是你大哥做的,毕竟咱们在前线的所有情报,你都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你大哥了。”没想到戴着斗笠,蒙着下半张面庞的瘦削男子出声了,反驳了舒尔哈齐的猜测。 舒尔哈齐有些薄怒道:“胡扯!我大哥好端端的,作甚么和我们抢人?” “就是因为咱们快得手了,他才必须得尽快出手夺走李穗儿。图在他那儿,他又得到了李穗儿,你说……还要咱们做什么?” 舒尔哈齐面色白了白,但随即暴跳如雷,拔出刀来就要劈砍那戴斗笠蒙面的瘦削男子。 “张允修!你休得胡言乱语挑拨我与兄长的感情,老子一刀劈死你!” “呵呵,你大哥对你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我们都有目共睹,出来前他还和你因为女人的问题争吵不休,你们俩之间关系当真好吗?你在京中给建州女真惹了不少麻烦,你大哥恐怕恨你恨得牙痒痒。反正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信不信是你的事。”这戴斗笠蒙面的瘦削男子正是张允修,此时面对暴怒的舒尔哈齐,他半点也不退却,不慌不忙地冷笑道。 舒尔哈齐气得呼吸急促,胸腔剧烈起伏,但最终还是压制住了自己勃然的怒火。他怒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我们本来借着倭军的力量,就要抓住李穗儿了。现在被人横插一杠,那帮人人数不在少数,我们人数不够,硬抢也抢不过。” “谁说要硬抢了?咱们先顺着阿林保留下的标记继续追索,等找到了,我自然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木塞塞住的竹筒,拿在指尖晃了晃,展露在斗笠帽檐之下的双眸缓缓眯成了缝。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的舒尔哈齐确实与努尔哈赤不和,舒尔哈齐在万历二十三年奉诏入京,被京城繁华吸引,觉得自家大哥对抗明朝的想法不切实际,并且沉溺于京城的声色犬马之中。后来在明廷的拉拢和挑拨下,逐渐思想转变,亲明朝而疏远其兄,以至于后来叛出其兄麾下自立,还拉拢其余女真部族,与李如柏结亲,妄图与其兄分庭抗礼。后来迫于辽东聚变,舒尔哈齐失势,其子全被其兄杀死,他最后被迫回到其兄麾下,被努尔哈赤囚禁致死。 懂钓鱼的人都知道,大鱼上钩远远不够,必须要让它咬死了钩子,拖着它使它精疲力竭,才能提钩。所以,且看下回分解。【狗头】 感谢在2020-11-28 19:02:21~2020-11-29 17:56: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niia 6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3.第二百三十三章·☆ 建州女真一直有比较特殊的联络记号, 尤其在骑兵队伍长驱直入敌后时,为了能让后续部队找到他们的踪迹,先头部队会将马粪铺在地上, 写就文字, 再用浮土掩埋。这种文字是参照蒙古文字, 由努尔哈赤手下几个将领内部自行创出的文字符号, 本身就带有极强的加密性质,敌人无法读懂。加之马粪本是路面上常见的污秽之物,不会引起人注意, 也少有人会将其破坏,因而一直都是非常有效的传讯方式。 后续部队, 一般都会带上犬类追踪, 那是女真人代代相传的驯犬法专门驯出来的猎犬,猎犬会事先记住传讯兵和马匹身上的气味, 进行追踪。但如今舒尔哈齐一行人身边并没有犬只, 只能靠人自己辨识路上的马粪标志。 好在,前方的道路并不复杂, 标志也非常容易辨识,舒尔哈齐、张允修一行人很快就找到了正埋伏在文山邑村落之外的阿林保,阿林保指了指村子里面, 道: “那伙人就落脚在里面, 我绕了一圈看过了,没有船,他们没办法渡江, 我一直守在这里, 这是唯一的出口。眼下人都在里面呢。” “你进去侦查过了吗?”张允修问。 “没有,我不敢打草惊蛇, 怕他们跑了。”阿林保道。 张允修想了想,相当谨慎地决定侦查之后再安排行动。他来的时候,也察觉到这个文山邑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就怕一个不小心中了埋伏。在王京接到李穗儿被劫走的消息时,他不是没有考虑到这有可能是诱饵,但他仍旧无法排除努尔哈赤出手的可能性,为此,他必须冒险前来,否则他这么多年为此付出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平白给他人做了嫁衣。 因为万兽百卉图的全图在努尔哈赤的大本营里,尽管出发时张允修千方百计想把图带在自己身边,但努尔哈赤坚决不同意,连复制备份的缩小图都没让他带出来。彼时张允修就对努尔哈赤心生不满,暗道此人不怀好心,于是一直在戒备着他在后方捣乱。如果再让努尔哈赤把李穗儿给劫走了,张允修这边就什么也没落下,必然会瞬间成为弃子。他必须要抓住李穗儿,才有办法牵制住努尔哈赤。 他让舒尔哈齐在队伍里又挑了一个擅长搞侦察的女真随扈,让他与阿林保一道进去查看情况,要保持高度隐蔽,绝对不可以被人察觉。 两人领命,这就向村落之中潜入进去。没多时,他们回来了,汇报道: “那帮女真人一共一百零三人,都集中在村里的大祠堂。这村里的人都逃命了,剩下的都是空屋,拢共也没几户人家,我们都转过了,没埋伏。” 张允修又问:“看到李穗儿吗?” “在里头,和几个男人绑在一起,估计就是孟家人。他们都被塞了嘴,就在祠堂角落的稻草堆上歪着,有人专门看着。”阿林保回答道。 “那几个男人里面可有郭大友和孟旷?” “没有,都不在。好像其中有两个是女伴男装,细皮嫩肉的,身材也不像男的。” 张允修猜测大概是白玉吟与孟暧二女。他松了口气,心想也是,如果郭、孟在,那情况就不是现在这样了。既然确定了这两个麻烦的家伙不在,张允修便决定事不宜迟,尽快动手。 他于是问道:“你可观察到了,他们喝的什么水?是井水吗?” “是井水,那祠堂后院有口井,水桶都是湿漉漉的,明显刚打过水。那祠堂大堂里头还架了一口大锅,里面咕嘟咕嘟,不知煮的什么,可香了。”一边说着,阿林保不禁吞了口唾沫,在外面奔波这么久,他又累又饿,饥寒交迫,特别想来口热乎的东西吃。 “好,拿着这个,记得,一半洒进井里,一半洒进锅里。若是找不到机会洒进锅里,也别勉强,总之不能让他们提前发现我们的踪迹。然后你俩人就守在里面,等到所有人都倒下了,再来知会我们,明白了吗?” 两人得了命令,便立刻去执行,再度返回黑漆漆的村落之中。而努尔哈赤、张允修等人,则冒着严寒一直候在村落外面,极度谨慎,并不踏进村中一步,绝对避免被打埋伏的危险。 就这么干耗着,约莫等了近两个时辰,阿林保终于出来了,兴奋地报告道: “他们全倒下了!” “你确定?没有遗漏?” “没有?我俩都数了三四遍了,一百零三个人,一个也没少。”两人点头道。 “人确实都晕了?进去查看确认过没有?” “晕了!绝对晕了。我还专门用刀扎了几个人的手,血窟窿都捅出来了,愣是一声不吭的。”阿林保道。 听他这么说,张允修这才算是放下心来。一旁的舒尔哈齐早就不耐烦了,骂骂咧咧地说道: “得了得了,你也太他妈的胆小谨慎。你这药,一小撮就能迷晕一头熊,还搁这儿磨叽什么呢?赶紧进去把人带走得了,妈的,老子都要冻死了。” 张允修无意与他争斗,一行人进入了村落之中。饶是如此,张允修依然十分警惕于四周的情况,生怕有其他未被发现的人埋伏于此,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好在他的担忧是多余的,进入祠堂后,满眼都是东倒西歪的女真人,凑近看,确实一个个都被迷晕了,不论是长相或发式,也都是十分纯粹的女真人,并非假扮。直至此时,张允修才终于确定这帮人确实是努尔哈赤派出来的,因为他在队伍中认出了一个男子,这男子是努尔哈赤身边的亲卫。 他们进入祠堂正大堂,果然见到了被绑缚在东北角落的草堆之上的穗儿和孟子修一行。此时他们倒是没有被迷晕,因为不曾进食,身旁有与阿林保一道被派入的舒尔哈齐的随扈看守着,免得他们乘乱逃跑。 见到了李穗儿正愤恨地盯着自己,张允修不安的心绪反倒安定了下来。他不禁笑了,立在被绑缚着的李穗儿身侧,道: “李穗儿,历经波折啊,最终你还是落在我手里。” “张允修……我认栽,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你放过孟家人,别伤害他们,我跟你走。你答应我这一点,我就老老实实帮你把整个图解开,你若伤了他们半点,你就算折磨我到死,我也不会为你做半点事。”穗儿十分冷静地对张允修道。 张允修思索权衡了片刻,想着杀了孟家人对他确实也没什么好处,反倒会惹得孟旷这个疯子千里追杀于他,往后都不得过安生日子。留手就留手,他掳走了李穗儿虽然也算是和孟旷结下了很深的仇怨,但毕竟人命还在,不至于结下死仇。等李穗儿帮他解开了图,一切也就无法挽回了,他放了李穗儿,孟家人又何苦要与他死磕? 他要对付的是明廷,又不是孟家人,孟家人只想过他们自己的小日子,只要李穗儿的命还在,孟家人的希望就没有落空。当然,如果孟家人要死咬他不放,他不介意和他们一斗到底。这时候哄一哄李穗儿才是要务,如果真的察觉到危险,往后再设局做了孟家全家以绝后患,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这家人家早就犯了大忌讳,根本就不用他亲自动手,明廷自会除了他们。 “好,我答应你。”张允修说道。 于是张允修指挥手下的女真人把孟家人松绑,孟子修、白玉吟、孟暧和罗道长四人被他们事先放走。在女真人的大刀、弓箭逼迫之下,四人被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祠堂,在李穗儿的眼皮子底下被放逐。孟子修、罗道长赤红了双眼,白玉吟、孟暧更是泣不成声,他们不断地呼唤着穗儿的名字,而穗儿更是哭得近乎断气。一家人就此生生分离,悲恸的情感让女真人感觉都有些不大自在,仿佛自己等人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了掩盖自己的不自在,他们用马鞭驱赶孟家人,就像驱赶牲畜似的,让他们远离自己的视线。 随后,李穗儿被舒尔哈齐和张允修等人裹挟着出了村子,在村外上了马,向着北面漆黑的崇山峻岭之中行去。孟子修等人一路一直跟在后面追,但毕竟是徒步行走,终究无法比过马匹的速度,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再也见不到了。 穗儿被拴在张允修的马鞍后头,一直在啜泣不断,张允修有些不耐烦,为了止住李穗儿的哭声,他讽刺道: “这就是你死心塌地要跟着的孟家人?连反抗都不敢反抗我们,就这么拱手把你送给我们了?一个字都不敢发出声,简直懦弱无能。” “哼!”穗儿因为这句话确实止住了哭声,但也只是冷哼一声,不做任何反驳。 见她终于不哭了,张允修从烦躁的心绪中解放了出来,一时间心中不由得浮现起得意之情。孟家人还想着要利用汪道明诱捕于他,却不知汪道明在书信中用藏字的方式提醒了他孟家人和锦衣卫的圈套。这李如松可算是帮了他的大忙,他也是瞄准了李如松与郭孟为首的锦衣卫之间的罅隙,挑拨了他们的关系,如此便可挫败他们定下的计划。 他专门传信给李如松,让李如松派了詹宇出来会他,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利用詹宇的这样一个计策,从张允修明晰他的家世背景以及与孟家小女儿之间的暧昧情愫时,就差不多开始成形了。詹宇与孟家人的关系始终不近不远,以孟家人那令人可悲的善良性情,如若詹宇出事,他们定会相救,抓住此人便是拿到了重要的诱饵,此为其一。其二,正是因为詹宇和孟家人之间这层暧昧关系,反倒也会引起李如松的猜忌,猜测詹宇是不是与锦衣卫沆瀣一气,从他李如松这里套取什么情报交给朝廷内部的人来整辽东李氏。再加上自己点名要詹宇前来相会,李如松心中的怀疑种子便会越陷越深,甚至会怀疑锦衣卫来朝鲜战场抓捕自己、回收万兽百卉图的事,从头至尾可能都是针对辽东李氏,构陷他李如松的阴谋。如此,李如松必会利用他最高指挥将领手中的权柄,阻挠锦衣卫的抓捕计划。 果然一切不出他所料,事情按照他的预想一步一步发展,哪怕努尔哈赤派人来抢李穗儿他也有所预见。现在他终于抓住了李穗儿,詹宇这个诱饵果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如若不是詹宇吸引了罗洵率领的锦衣卫冒进勘察王京,他也不会提前发现在王京附近活动的前线锦衣卫斥候,更不会提前发现驻扎在碧蹄馆的明军先头部队,从而制定出倭军倾巢出击,击溃明军、绞杀李如松的计划。虽然李如松死里逃生,但这一仗重创明军,同时也彻底拖住了锦衣卫,让他们无法回返,基本上还是成功了。 詹宇身上的价值还远远没被榨干,他的身家背景是关键。这小子愣头愣脑,傻乎乎的,张允修有信心可以改造他并清洗他的思想,让他彻底听命于自己。然后将他放归大明,让他利用他舅公的权势背景往上爬,尤其是要让他掌握兵权。他会成为非常重要的棋子,只要他能掌握一定的兵权,未来大事可成。所以詹宇在张允修的心目中是个宝贝疙瘩,必须严密看护着。早在张允修、舒尔哈齐八人出王京来抓穗儿之前,张允修就先遣了另外几个女真人护送詹宇提前离开,返回女真人的领地。 但他没有让人把詹宇送回努尔哈赤身边,而是送去了一个更为保险的地点——图们江畔瓦尔喀部。那里是舒尔哈齐的老丈人索尔和的地盘。索尔和是舒尔哈齐最宠爱的妾室瓜尔佳氏的父亲,比较偏袒照顾舒尔哈齐,对努尔哈赤一直不是很服气。 “喂,我说张五,咱们现在可回不去了,我大哥给我来这么一遭,你可得给我出点主意,我跟着你在外面做了这么多事,你要成事还得靠我的人。你做好打算了吗?”阒寂漆黑的山林间,八人马队举着火把,艰难地行走在山道之上。与张允修并辔而行的舒尔哈齐突然扭过头来,对张允修低声说道。面庞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出阴狠的神色。 张允修心中知道,和努尔哈赤合作那便是与虎谋皮,他没本事控制住努尔哈赤。但他弟弟舒尔哈齐就差很多,对自己也相对比较听从,更好控制,他宁愿撇开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合作,否则自己会有被卸磨杀驴的危险。 于是压低声音回道:“自然是暂时不能回去了,咱们先去索尔和的地盘,避一避锦衣卫的追捕。后续再想办法,把你大哥手里的图骗出来,这图可必须攥在咱们自己手里。” 后方被绑缚着趴在马背上的穗儿几乎要被颠散架了,看上去整个人都要晕过去。但谁也没有发现她半眯着的眸子中,此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的很忙,为了保证尽快更新完结,一直在压迫自己挤时间写,希望大家给点支持啊。文章也快完结了,给点鼓励吧。【疯狂明示投雷】 感谢在2020-11-29 17:56:34~2020-12-01 18:44: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晓风⑩岁 20瓶;湘淮侯 12瓶;鱼儿的月光 11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4.第二百三十四章·☆ 刚刚战胜明军的倭军, 回到了一片焦土、满眼尽是断壁残垣的王京之中。胜利的喜悦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也无法维持太久,倭军必须考虑接下来的行动计划了。他们也知道战胜明军只是暂时的,明军必会卷土重来。因而对倭军来说, 是留在王京等待明军再次发动攻势, 还是退到南方, 就成了当下必须解决的问题。 刚从咸镜道撤回、实力尚算完整的加藤清正, 与好战好胜的小早川隆景都反对单从战略角度提出的撤军。他们主张应当留下来守城,让明军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日本武士。然而注重实在利益的小西行长等人,却不愿冒着生命危险来证明这一点。过, 选择撤退绝对不等于完全没风险,因为这意味着要放弃相对安全的王京城墙, 走上容易受到攻击的大路。 实际上, 虽然明军已经撤回至平壤,但此时王京的倭国人已被朝鲜官军、义军、僧兵团团包围。除非是武器精良的大队人马, 否则轻易敢冒险进入周边地区。尤其是临津江畔、坡州和蟹踰岭这一带, 有着朝鲜都元帅金命元及其麾下的将领围堵,而此时王京以西、东北、东南, 都有小股僧兵队伍在游击那些试图出王京的倭军部队,将倭军赶回王京城中。 被困在王京的倭军,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 长此以往, 王京也会变为死地,他们必须找地方重新整顿军队。而此时,位于王京以西二十里的一座居高临下的山城——幸州就成了最大的威胁。倭军希望能拿下这座山城, 如此才能解除王京围困之局。 于是几日后, 二月初,幸州之战打响, 守城的朝鲜将领权栗与精锐尽出的倭军在幸州山城打了一场惨烈又持久的攻守城之战。倭军三度进攻都未曾攻下幸州,反倒损失惨重,得撤退。而幸州城的朝鲜军民也伤亡惨重,过毕竟守住了阵地,算是惨胜。 而此时的李如松,却只是收拢明军驻扎于平壤,静观朝鲜人围剿王京之中的倭军,并不再轻易派出明军。此时的李如松,经历了碧蹄馆之败,已然不打算再出力气了。这一仗他认为打得得偿失,辽东军死伤过重,他只想保存实力。尽管他完全有能力攻陷王京,但他就是不出兵。这引来了朝鲜人的极度不满,在平壤城中,朝鲜人与李如松多次发生冲突,龃龉断,但李如松保存实力、以求和谈退兵的想法,却愈发根深蒂固,无法动摇。 早春到来,经历了一个冬天的冰雪严寒,阳光终于变得和煦,树木也终于迫及待的抽出绿芽。朝鲜漫长的寒冬给大多来自岛国九州、四国、本州西部的倭国人留下了极为残酷的记忆,他们的家乡冬季温暖,根本从未经历过这种酷寒,以至于大批的倭军士兵被冻伤冻死。王京内部的余粮早已足,而王京外部不断有义军骚扰,使得倭军外出寻找食物变得危险重重。困守王京的倭军起码有五万人,为了喂饱这五万人,每日消耗的粮食数量极为可怕。眼见着就要揭不开锅,倭军士气低迷,人人思乡心切。 雪上加霜的是,复苏的春意也带来了可怕的瘟疫,瘟疫与饥饿往往伴生。狼藉的王京城中,被丢弃在大街上的人畜尸首无人处理,渐渐滋生腐败。饥寒交迫的倭国士兵,已然开始大片染病。 然而这样的情况似乎不曾动摇后方的丰臣秀吉。远在岛国名护屋的太阁丰臣秀吉,断写信催促前线将领摆脱惰性,加紧侵略步伐。并且承诺,自己将于不久后,与德川家康、浅野长政、蒲生氏乡和前田利家这些赫赫有名的大名一道,率二十万大军渡海增援。 这封信把困在王京中的众倭将吓坏了,眼下粮食告罄,后方粮道已断,海面也被朝鲜水军李舜臣封锁。五万人都喂起了,何况二十万人。支撑下去的倭军将领们,终于决定放下固执的颜面之争,向明、朝联军求和。 于是,还是小西行长身侧熟悉汉文的宗义智写了一封信,派使者送与李如松,要求议和。这正中李如松下怀,他在回信中要求倭军撤出王京,立刻向南撤退,待到倭军动作,他便会派使者沈惟敬南下,商议和谈的具体细节。 …… 就在明、朝联军围困倭军,战争即将步入和谈阶段的时候,更北方白山黑水的冰雪天地之间,另有一场旷日持久、险恶至极的较量正在进行。 图们江畔,瓦尔喀部。首领索尔和接纳了舒尔哈齐和张允修率领的队伍,而早在舒尔哈齐和张允修到来前两日,就有另外一股女真小队押解着一个明朝男子来到了这里,正是詹宇。 女真人的领地看上去与同样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朝鲜人、辽东明人区别并很大。由于自百年前基本就开始于此定居,女真虽然仍然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放牧生活,弓马娴熟,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从事起农业生产,并稳固地与辽东关内进行着货物贸易。住宅也并非是印象中蒙古人的那种毡帐,而是泥瓦夯筑砌成的屋子。只是他们的建筑要显得更为原始古朴,很难有称作城镇的大型聚落出现,基本都是零星散落于各地的寨子。 瓦尔喀部,也就是这样一个约莫一千多户规模的女真寨子,实际控制地域十分宽广,居住也略有些分散。作为部落首领的索尔和,在靠近图们江最为良好的位置拥有自己的宅邸,但这女真部族首领的宅邸放到京中达官贵人眼里,估计根本就嗤之以鼻。 好在,这院子也算是轩敞,毕竟女真人的地盘地广人稀,怕宅子建得大。穗儿被掳到这里后,就一直被软禁在了后院的西屋之中。张允修没有急着对付她,也并不折磨或欺辱她,反倒是把她晾在这里,连续数个昼夜见他来一趟。 穗儿知道他在谋划如何从努尔哈赤那里把万兽百卉图骗出来,暂时是用不上自己的。而她独自居住在这西屋之中,反倒让她禁回忆起前年年末时,被孟旷关在灵济堂书房里的经历。她不可遏制地思念起孟旷,时间拖得越久,她就越发的思念,以至于心口发痛,难以展怀。还有亲爱的哥哥、嫂嫂和妹妹,以及令她无比挂怀的小顺贞。这孩子最开始是随着他们一起逃亡,后因为考虑到设套诱捕张允修的危险程度,在文山邑时,众人就将她悄悄送走了。带走这个孩子的正是一直跟着她们到文山邑里的王诩。王诩是瞒住的,但孟家人也没有与他多解释什么,只是把孩子交给他,让他尽快离开。而张允修并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因而孩子见了并未引起他的怀疑。 现在,她眼前可全都是女真人了。仅仅一个明朝人见到,更是连懂汉字的朝鲜人也见一个,所有人都说着她听不懂的女真语,面庞粗犷黝黑,透着股蛮劲。她只感觉到无比的孤单。 数着指头度日子,就在抵达瓦尔喀部的第十日,穗儿才发现了一个令她惊喜的事实,那就是她发现詹宇其实就与她关在一起,都身处索尔和的宅邸之中。她关在后院的西屋,詹宇应当是关在前院的东屋里,就居住在张允修住处的偏屋之中,与张允修朝夕相处。她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那一日穗儿破天荒被张允修派人带去了前院,在詹宇眼前露了一下面。 张允修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詹宇确认一下穗儿确实并无大碍。穗儿只是出来了一下,就再度被人关了回去。过也因此,穗儿吃了一颗定心丸,看样子张允修正在不遗余力地试图转变詹宇的思想,将其改造成自己的人。暂时,詹宇会有生命危险,她就放下心来。 如此,只要等到那厢努尔哈赤将万兽百卉图送来,他们这个漫长的诱捕计划,就可以最终收网了。 而这一刻竟然耗费了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一直拖到了进入了四月,瓦尔喀部才传来了努尔哈赤即将到来的消息。 努尔哈赤此前其实一直在外打仗,他挥师东进,正在尝试征服珠舍里部和讷殷部,将整个长白山部纳入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但战争一直未有进展,且漫长的寒冬尚未完全过去,打仗还是时候。在完成了初期的勘察后,努尔哈赤率小股部队回来了,打算等待夏季开始发起攻势。 张允修告诉努尔哈赤,李穗儿已然抓住,被他关在了瓦尔喀部,请他即刻带上万兽百卉图原本,到瓦尔喀部相会,以解开全图内容。 万兽百卉图落入女真人手里后,女真人制作出了三份复刻本,一份微缩版本,还有个别局部图,但都是手绘的图画本。在女真部族之中,没有谁有本事用织锦和刺绣复制出万兽百卉图,那是擅长织绣的汉族女子才能做到的事。论是努尔哈赤兄弟还是张允修,心中都明白,图绘版的万兽百卉图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真正的织锦原版才有意义,因为每一针每一线都有特殊的数字指代意义,代表着具体的财富藏匿地坐标、金额与数量规模。而这个只有穗儿才清楚,张允修并清楚。 努尔哈赤显然是有戒心的,一开始并不愿带图来瓦尔喀部。但张允修告诉他,自己之所以与舒尔哈齐将穗儿藏在瓦尔喀部,而回目前努尔哈赤住所所在的建州左卫城,就是因为自己等人抓走李穗儿后,努尔哈赤所在的建州左卫城必然会成为明军的眼中钉肉中刺,其中必会有人进行渗透,防不胜防。为保万一,他才如此行事。 张允修还特意加了一句,努尔哈赤可以留在瓦尔喀部监督图的解析之事,等图全部解析出来,众人再一起回建州左卫不迟。努尔哈赤虽然心中仍然残留有疑虑,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自己身边有忠心耿耿的猛将傍身,加之舒尔哈齐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也会害他,张允修就算再狡猾多变,也没有必要与自己为敌,于是便应了下来。 他做足了准备,终于在四月初二秘密带着万兽百卉图的原图,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瓦尔喀部。而就在这一日,瓦尔喀部西南的山地间,正有一大批精锐锦衣卫部队悄然向瓦尔喀部包围而来。指挥部队的两位锦衣卫军官,正立在可以俯瞰瓦尔喀部的山岗顶上,俯视着下方一望无际的图们江平原。 “十三啊,终于要走到这最后一步了,历经劫波,咱们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了,你此番行事要绝对冷静,可出半点差错。” “我知道老郭。” 这两人是郭大友与孟旷又是谁?而此时孟旷眼中的眸光前所未有的坚定,最迟明日,一切就将彻底做个了结,这场互设诱局的比试,究竟鹿死谁手,基本已成定局。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倒计时,还有两章。 感谢在2020-12-01 18:44:45~2020-12-03 18:5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会飞的大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饭饭小朋友嘿呦 2个;穿花袄的大叔、若禅。、32、秋意、情不知所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饭饭小朋友嘿呦 40瓶;21185371 25瓶;忘忧。 22瓶;苔生 20瓶;yuniia 10瓶;九 5瓶;sxia、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5.第二百三十五章·☆ “十三, 你一会儿去看看孩子吧,中午那会儿放饭时,你独自到前头侦查去了。王诩跟我说这孩子之前一直吵着要你陪, 你不在她好像就心发慌似的。这才几天啊, 之前还对你害怕的紧, 现在恐怕都把你认成娘亲了。”从高岗上下来, 郭大友换了个相对轻松的话题,向孟旷提道。 “是啊,早上我要走的时候她一直扯着我, 我也担心这孩子,她特别敏感, 尤其依赖我们。现在穗儿不在她身边, 她也就只能依赖我了。”孟旷道。 王诩将小顺贞从文山邑带出来后,不久便接到了飞鹰传来的消息, 是不远处一直处在跟踪埋伏状态的郭大友和孟旷发来的消息, 他们给了王诩一个具体的会合地点,王诩才带着孩子一路赶过去, 与锦衣卫部队汇合。直到此时,他才惊觉原来这一切都是锦衣卫的安排。 那掳走孟家马车的一百来号女真人,其实是从辽东军中征发而来的女真俘虏, 这些俘虏被告知, 只要按照锦衣卫的指挥行动,便可重获自由,且绝不可暴露他们俘虏的身份, 否则不仅他们将身死魂灭, 他们远在家乡的亲人也都会被阴魂不散的锦衣卫彻底剿灭。而如果能够圆满完成任务,他们将得到丰厚的报偿。这些俘虏求之不得, 于是一个个卖力演出,尽全力配合锦衣卫的指挥,甚至发挥出了极其强大的忍耐精神,手上被扎了刀子,食物里被下了迷魂药,都心甘情愿。 这其中有一个关键人物——塔克里,是努尔哈赤身边的亲卫,自从张允修、舒尔哈齐南下后,他就被努尔哈赤派出去负责接收舒尔哈齐、张允修发回来的消息,组织女真人的情报工作。此人是被北镇抚司稽查所的张东威设下圈套诱导而出,亲手俘虏,抓到锦衣卫军中的。张东威此番可谓是立下了极大的功劳,补齐了锦衣卫设计抓捕张允修不可或缺的一环。没有这个塔克里混在这帮女真俘虏之中,还真不一定能蒙混过张允修这只狐狸。 孟旷尽快回到了队伍后方,此番锦衣卫绕过了辽东军,向蓟镇军借了三百精锐,加上锦衣卫自己调集的两百精锐(另有一百在前线作战),拢共五百人,将协同完成这次诱捕任务。五百人的行军队伍并不很长,队伍最后跟着的是管理辎重后勤的五十人队伍,小顺贞就被安排跟着辎重车走。 看到孟旷从远处行来,坐在辎重车上的小顺贞立刻向她招手。孟旷上前,将孩子抱进了怀里。孩子圈着她的脖颈,喃喃地唤:“阿父。” 这孩子能唤她“阿父”,是孟旷没想到的。起初她以为孩子很难接受她作为“新父亲”,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孩子一直很怕她,被王诩带来后,一直怯生生的不敢与她亲近。但这孩子更怕其他的锦衣卫,那些人都是真汉子,孟旷这个假男人身上有真男人没有的柔和感,这孩子很敏感,能察觉出来。再加上孟旷一直对这个孩子温言细语,孩子能听出她女子的声线,也知道孟旷其实是女子。她照顾孩子无微不至,孩子很快就与她亲近起来,到现在,已然是寸步不能离了。 “阿父”的称呼是孟旷与孩子约定好的称呼,她温言细语地告诉孩子,自己是扮作了男子的女子,所以孩子不能喊娘喊阿母,得喊父亲、爹爹或阿父。这孩子很聪明,一下就明白了。起初孟旷还忐忑她会不会这么喊自己,但这孩子也没过多久,便张口唤她了。起初能听出点试探和讨好的意味,唤得不那么真心,但随着二人关系越发亲密,这孩子的呼唤也变得愈发自然了。 “阿父……我想娘……”随着与明朝人长时间的接触,还有孟家人不懈的教导,小顺贞已经能磕磕绊绊地用汉语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了。 “想娘了啊……阿父也很想她,没关系,明天之后娘就回来了,顺贞就能见到她了。”孟旷温柔的抚着孩子的后脑勺,安慰道。 孟旷抱着孩子,在队伍最后方安抚亲昵了一会儿,郭大友骑着马追了上来,告诉孟旷,刚刚从陈当归那里传回了最新的消息,孟家人眼下就秘密驻扎在不远处,并将具体的位置告诉孟旷,最后他把马也让给了孟旷道: “接下来的行动有不小的危险,孩子不能跟着我们走,你去把孩子送到你哥哥妹妹那里去,再回来与我们汇合。” 于是孟旷上了这匹马,带着孩子策马向西南行了十里路,在一片隐秘的山林间,寻到了一顶毡帐。毡帐外,正有一个老翁在账外石头砌成的火炉子上烧着水。见孟旷策马而来,那老者显得十分欣喜。 “阿晴!” “罗道长!”孟旷扬起笑容,打招呼道。随即抱着孩子下了马,向毡帐里而去。他们进了毡帐,孟子修、孟暧、白玉吟都在这里。孟旷把孩子放下来,小顺贞便迈着小腿、张着手臂,憨态可掬地跑向白玉吟和孟暧,口里唤着“阿姑”“婶娘”,惹得二女忙上来抱住孩子亲昵。 孟旷坐下来,与孟子修、罗道长商量接下来的事。 眼下,孟家人其实已经上了赴朝抗倭的阵亡名簿,他们被记录为:在坡州偷袭中被倭军杀死在了夹谷之中。孟家人故意留下了名牌和一些贴身物什作为证据,如此一来,假死脱身的计划算是完成了一半。 而孟旷其实也已经被记录为阵亡,阵亡于碧蹄馆战役之中。眼下她的锦衣卫制服、腰牌、螣刀都已然交给了罗洵,身侧只有军中制式的武器。她伪装成了蓟镇军中的弓步兵,配有一弯长弓加一袋箭,还有一柄制式军刀,除了这些,就只剩下她自己的一柄匕首。她现在的装束与蓟镇军的士兵没有区别,加上蒙着面,除了知情的郭大友及身边的个别亲信锦衣卫,没有人知道她就是螣刀修罗孟十三。 接下来,最关键的是穗儿。此次计划最要紧的倒不是抓捕张允修或回收万兽百卉图,而是如何在营救穗儿的过程中,让穗儿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亡”。因为皇帝最关心的其实就是穗儿的死活,对于孟家人的死活他其实并不在乎,只有穗儿死了他才会死心。而蓟镇军,其实就是锦衣卫请来的见证人。 除了营救穗儿,还有詹宇也是个问题。目前,孟旷等人已然是能推测出詹宇就被拘禁在张允修的身侧,但他们还不知道詹宇的意愿,他到底是愿意不顾一切与孟暧在一起,还是放不下前程想要回去。如果是前者,那就也要安排詹宇的假死,而如果是后者……那就必须保证詹宇能安全地回到大后方。这个问题,只能等到时候开始围剿,才能获得答案,并临时决定该如何处理。为此,孟家人与郭大友仔细商量了一番,制定了两套营救方案。 孟子修最后与孟旷核对了一遍计划的每一个步骤,家人们挨个对孟旷做了一番叮嘱,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了一顿晚食。接下来,孟旷告辞家人们,踏上了最后的征程。 “姐!”孟旷临踏出毡帐,却被孟暧唤住。孟旷回头看向妹妹,孟暧却欲言又止。孟旷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担忧模样,不禁笑了,道: “你放心,我会带着詹宇来见你的,我心里清楚那小子会做什么选择。你就放心吧,大家都会安安稳稳的。” 说罢,掀开帐帘离去。 …… 是日,夜幕降临,围剿行动就安排在今日晚上。郭大友先派了五个锦衣卫巡勘所的高手,先去前头探查情况。而此时,五百人部队已经趴伏在瓦尔喀部寨城之外,有的埋伏在草地里,有的潜伏在河谷大石后,对寨城形成了半包围。只等一声令下,开始行动。 扮作蓟镇军士兵的孟旷,就身处郭大友和蓟镇军将领的背后,听他们在极为小声地悄悄商量着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此次被调来协助的蓟镇军将领名唤周礼昌,官至副总兵,是一员儒将。曾经中过秀才,后投笔从戎,参与过好几次针对蒙古人的军事行动,斩获不少首级,文武双全,功勋卓著。蓟镇军,其实即是浙兵,原先全部从属于戚家军,是戚继光北上抵抗鞑靼时调来的江南兵,也被称作“南兵”。蓟镇军作战非常英勇,尤其讲究各兵种协同配合,是击垮过倭寇、蒙古乃至于女真人的强兵。而蓟镇军与目前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的关系甚笃,因而锦衣卫比起辽东军更信任蓟镇军。 “此番我们开始行动,必会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仓惶之下,他们会向北逃亡求援。这寨城没有墙,地广,我们人少,要形成大的包围圈是不可能的。所以动作必须要快,在开始行动前,就要切断敌人向外求援的机会。所以,你们锦衣卫得先出力,进去将一些报信的哨卡消灭掉,我们的人再进去,第一步抢占要道封锁,尽量在一个时辰之内结束战斗,快速撤军。避免瓦尔喀部北面的人反应过来,及时回援。”周礼昌分析道。 郭大友赞叹道:“周副总兵说得极是,人我已派进去了,预计再有两刻钟就能传回消息。” 此番五百人部队全部携带冷兵器,无人使用枪炮,避免造成极大的声响,惊动其他地区的敌人。他们的行动范围只局限于城寨中索尔和宅邸的附近,寨内各建筑之间的距离拉得极大,使得这个计划得以成行。他们完成抓捕张允修、回收万兽百卉图的任务后,便会立即撤退,不会恋战。 恰如郭大友所说,约莫两刻钟后,也就是酉末戌初的光景,有锦衣卫斥候回报,初步侦查结束,寨内一切正常,无人察觉兵锋已至。 “好,开始行动!” 先头一百人的尖兵队,由七十名精锐锦衣卫和三十名蓟镇军精锐组成,全部衔刀禁声,悄无声息地向索尔和宅邸摸了过去。他们这一百人的任务,就是清除索尔和宅邸附近所有可能发出警报的敌方人员,将索尔和宅邸彻底孤立起来。这其中,就包括孟旷,此时的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士兵,但她并不受任何人指挥,自己视情况而定。她还将配合后续的部队进入索尔和宅邸进行救援和抓捕。她将会成为自由行动的一枚飞棋,也是刺入敌人心脏的利刃刀尖。 彼时,索尔和宅邸内却是一片喧嚣声。努尔哈赤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带了二十名亲卫来了瓦尔喀部。这些亲卫如今全部住进了索尔和的宅邸内,因为万兽百卉图解开在即,他们都很高兴,正由索尔和和他的儿子领导着,聚在宅邸院子中央,升起篝火,烤全羊吃。 而努尔哈赤本人,则与舒尔哈齐、张允修一起,身处索尔和的议事堂之中,努尔哈赤本人身侧还带着一个刚猛威武的女真猛士费英东。 此时堂前,两张方形大桌拼在一起,一副精美绝伦的刺绣图卷展开于其上。这图十分大,满满地覆盖了两张大桌,整个明朝疆域都细微地展现于上,花团锦簇,万兽栩栩如生。众人正围在这幅图的周围,仔细的凑近了瞧看。而堂下,穗儿被人绑缚了过来,跪在了地上,安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些女真人。 张允修转首对身旁的一个随扈说道:“把她押过来。” 随扈随即将穗儿押到了桌边,张允修对李穗儿道:“李穗儿,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也请你完成吧。我要提醒你,你现在别无选择,除了为我做事,你没有出路。不要试图耍滑头欺骗于我,亦或者想要抵赖不从,那都不是明智之举。你完成得好,我还能把你放了,你不是想和孟家人好好过日子吗?你们自去过你们的好日子,我与建州女真在做什么,与你们又有甚么干系?你很聪明,我想你定然识时务。” 不得不说张允修的话句句切中穗儿要害,穗儿抿了唇,也没有过多的犹豫,只道: “你们先给我松绑,准备纸笔来,我要解图,总得把解出来的内容写下来吧。” 张允修点头,随扈开始为穗儿松绑,并准备纸笔。此时张允修眸中的喜悦神色已然不加掩饰,他知道自己终于完成了数年来的目标,只要穗儿能把这幅图的内容解开,他就有本事利用这幅图里的内容,将整个明廷内部搅个天翻地覆,为将来他们入关中原制造良机。 没想到穗儿揉着自己的手腕,又提了一个条件:“你们把詹宇带出来,我要全程见他安然无恙,才会解图。我解开了图,你就要放我和詹宇离去。” 张允修面色有些阴沉,警告了穗儿一句:“你现在没有资格与我们谈条件。” “怎么没有资格,我不怕死就是最大的资格。我一死,你什么也得不到。折磨我?我自小到大可没少受过折磨,没什么事能让我屈服。我没有资格与你谈条件吗?”穗儿冷静地说道。 张允修面上逐渐浮起冷怒,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现阶段,先稳住李穗儿,让她解图才是正经,现在这小妮子嚣张的账,等过后再算。 于是他又命人将詹宇带了出来,让人将詹宇控制在堂下的椅子上坐着。穗儿见到了詹宇,深深地看了一眼詹宇,这才终于开始提笔解图。整个过程间,努尔哈赤等人一直在旁冷眼旁观,并不多说一个字。直到穗儿开始解图,他们才将注意力全然转移到她所写的内容上来。 穗儿就是从辽东地区的部分开始解的,眼见着穗儿细数丝线、分辨颜色,将不同丝线图案代表的内容细细地誊上纸张,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兄弟以及其余的女真人眼睛已然开始发光,而张允修更是对穗儿的老实十分满意。辽东地区的内容,张允修有自行尝试破解,破了五成,大概能判断穗儿所解的内容是全然真实的。 桌角的烛火如豆,解图的过程极度漫长,整个大堂内部阒寂无声。时间的流逝飞快,及至半夜,穗儿解图也不过解到了河东地区,尚有一大半未解。原本兴味盎然观察解图的女真人也变得有些疲惫,东倒西歪,舒尔哈齐甚至打起瞌睡来。只有张允修依然全神贯注地紧盯着穗儿所解的内容。 此时,屋外突然传来“咔”的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后摔在了地上。这个声响惊醒了舒尔哈齐,更是让原本神思涣散的努尔哈赤等人警觉起来。费英东起身,走到声音传过来的堂屋西侧窗边,发现原来是挂在窗沿之上的冰棱突然断裂了,摔碎在窗台之上。可这冰棱好好的,本也粗壮,没人碰怎么会突然断裂? 正打算出去仔细看看时,又是一声“啪”的声响,似乎有人将炮仗摔在了堂前的院子里。 “怎么回事?”努尔哈赤暴起,握住了腰间的刀。而此时,屋内的穗儿突然动了,只见她伸长手臂飞身一够,将那桌角烛火打翻,火苗顿时点着了万兽百卉图。打翻烛火后,她立刻侧身一跃,向门口夺门而逃。一旁的张允修本就防备着她,这会儿她突然发难,打翻烛火,张允修头皮炸起,一面高喊“给我拦住她”,一面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灭火。 舒尔哈齐恰在门附近的位置,直接往门口冲,就要拦住穗儿。却不曾想身后侧詹宇突然挣脱了束缚,蛮牛一般冲过来,将他撞飞了出去。穗儿就此抢步出了外面,后方的努尔哈赤等人大惊,拔刀就要出门抓人,却不曾想门外,七八个佩刀的明朝军人冲了进来。这一照面,努尔哈赤等人就知道情况不妙,他们上当了,恐怕已然被包围。 战斗一触即发。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的这两章会很长,但我还是要争取在本周末将正文完结,下周将番外完结。 继续为新文宣传,《镜面神域》,克苏鲁神话体系扩写文,维多利亚时代风情加蒸汽朋克元素,感兴趣的一定不要错过。目前已开启文案预收,进入我的作者专栏便可看到。 感谢在2020-12-03 18:59:03~2020-12-05 18:2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呱QAQ 20瓶;yuniia 5瓶;凤凰花又开、秦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6.第二百三十六章·☆ 当下, 大堂之内的女真有五人,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兄弟,加上费英东和两名女真随扈。努尔哈赤和其中一名随扈身处大堂中央, 此时已然拔刀面对门口闯进来的明朝军人;费英东还在位于西窗边的较远处;舒尔哈齐被詹宇撞到在门侧, 二人摔作一团。 张允修此时正在扑灭桌面上起火的万兽百卉图, 他甚至顾不上去看一眼闯进来的明朝军人。而闯进来的明朝军人共有八人, 其中四个人直扑堂中央的努尔哈赤和随扈而去,费英东飞快地从窗边向堂中央这里跑来,手中的大刀明晃晃地挥舞着, 他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努尔哈赤。 另有两个人扑向门侧摔倒的舒尔哈齐和詹宇,迅速控制住了舒尔哈齐和詹宇。最后剩下的两个人则径直扑向正灭火的张允修。 这八个明朝军人都是精锐, 身上功夫不弱。但对上骁勇善战的女真人时, 就有些不够看了。那四个扑向努尔哈赤和随扈的明朝军人,迅速就落了下风, 被努尔哈赤和随扈打得向门口节节败退, 再加上费英东迅速赶到,三个女真猛士对打四个明朝军人, 明朝军人顿时无法抵抗,当下就有两个明朝军人被砍翻倒地,剩下两人被逼到西侧的角落里, 眼见着是没有活路了。腾出手来的努尔哈赤向门侧冲去, 一脚踹飞了其中一个控制住舒尔哈齐的明朝军人,另一个刚起身准备对抗他的明朝军人,直接被他一刀招呼在了左肩之上, 刀锋直接砍断了对方的锁骨, 鲜血激发,惨叫刺耳。 手中倒提着刀, 努尔哈赤拽起地上的舒尔哈齐,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根本不去管倒地的詹宇,还有不远处已经被压倒在桌面上的张允修。 舒尔哈齐用女真语对其兄长大喊:“救张五!” “别管他!他是累赘,我们被包围了,必须立刻突围!”努尔哈赤拽着舒尔哈齐就冲出门去,后方解决了剩下两名明朝军人的费英东也带着两名随扈紧随而来。女真人就这样抛下了张允修,往堂外突围而去。 而明朝人似乎对女真人并无赶尽杀绝之心,堂中幸存的三名明朝军人没有追出来,其中一人跑出去报告情况,另外两人控制着不断挣扎的张允修。努尔哈赤想起自己随行而来的二十名护卫都在后院,连忙带着舒尔哈齐和费英东等人往后院跑。不多时就看到了东倒西歪在后院之内的大量女真人,他们似乎是被下了蒙汗药,一个个瘫软如泥。努尔哈赤怒喝一声,也顾不得这帮护卫了,就带着身边的另外四人,从后院马厩里牵了五匹马出来,准备立刻逃走。却不曾想突然发现之前逃出去的那个女人——李穗儿正躲在马厩里边,努尔哈赤当即命费英东将穗儿抓住,明朝军人会来救这个女人,代表这个女人很重要,捏在手里可以做人质以威胁明朝人,这是个好筹码,不能丢了。穗儿尖叫挣扎,却无济于事,还是被费英东抓小鸡一般抓走,提上马去。女真一行五人裹挟着穗儿从后门夺路而逃。 他们冲出了后门,向北面的道路之上狂奔,后方有大批明军合围而来,举着手中的刀,拉起绊马索,作势要阻拦他们。努尔哈赤、舒尔哈齐等人奋力突围,这些明朝军人大概是发现了李穗儿的存在,不敢放箭,能听到有指挥军官在高喊:“不许放箭,保护人质!”绊马索的阻拦在女真人高超的控马技术之下显得软弱无力,很快就被努尔哈赤等人突围而出。但就在此时,不知从哪儿冷不丁一支冷箭射来,努尔哈赤躲避不及,顿时箭矢扎进了他的大腿之中。 努尔哈赤闷哼一声,眸光愤怒凌厉地朝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黑暗之中,就在通往北方道路的侧方,一个蓟镇军的士兵立在暗处,张弓搭箭地对准他,眸子中亮着冰寒的冷光。 一箭射中努尔哈赤大腿,她并不继续针对努尔哈赤,反倒是转变了射击的对象,向舒尔哈齐瞄准。努尔哈赤连忙带领五人队伍加速冲锋,突围的同时以求躲开这个箭手的射击。但他们还是中招了,这一箭打中了费英东夹着穗儿的右臂,费英东顿时使不上力气,穗儿眼见着就要掉下来了。接着她又一次飞快张弓搭箭,瞄准了努尔哈赤的头颅,一股子阴寒的杀意仿佛缠上了身子,努尔哈赤寒毛直竖,如芒刺在背,心胆俱寒。自从他用父、祖留下的十三副铠甲起事以来,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场仗,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危险,却从未有一刻如当下这般恐慌。他似乎是猛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带着这个女人走了,恐怕将被这个恐怖的箭手追杀到天涯海角。于是他也顾不得什么人质了,眼见着突围在即,他直接命费英东将李穗儿从马上丢下,带着四个人仓皇而逃,再不敢有半点事后卷土再来的心思,只想着尽快脱离危险,逃遁保命。 后方周礼昌带兵追来,而那箭手已然抢先上前,蹲下身来将李穗儿抱入怀中。她低声在李穗儿耳畔说了什么,李穗儿一动不动的。后方众明军围上来一瞧,那李穗儿喉间满是鲜血,双眼半睁,眸光涣散,已然是个死人了。 周礼昌如遭五雷轰顶,顿时不知所措。他们此次行动,虽然是锦衣卫全程策划,但也是向上头报告过的,几个元老阁臣都知道有这样一个行动,甚至上头那位九五之尊都对此次行动非常关注,直接下达指示,要求周礼昌全力配合锦衣卫的行动,务必要把万兽百卉图回收,将被抓走的李穗儿安全救回。结果……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此时,郭大友也带队赶来,见此情景,他当即道: “周兄,你快带人去增援,那张允修发了疯,我们派进去的人没能控制住他,让他带着图跑了。他还放火,图还在里面呢!快去,这里我来处理!”由于此时郭大友身边只剩下几个锦衣卫,其余锦衣卫都集中在宅子的前门附近围堵,另有一部分锦衣卫闯入了宅子内部,而周礼昌手下的三百蓟镇军几乎都在外面围堵追捕逃遁的努尔哈赤几人。以,他让周礼昌带兵去增援的要求是完全正当的。情况紧急,现在李穗儿人死了,只剩下那幅图了,至少他要把图带回去,否则此次行动他该如何向上级交代? 顾不得那么多,周礼昌只能立刻带兵回返,向宅子里面冲。诚如郭大友说,宅子里确实冒起了火光,是宅子西侧的一间粮仓烧起来了。宅邸后门大敞,正有士兵跑进跑出,在手忙脚乱地试图去打水灭火。奈何院内那口井打水太慢,还有个别军官带着自己的人要去不远处的图们江畔打水。 周礼昌赶到后,立刻抓人汇报情况,他手下一个军官告诉他:那张允修本来在正大堂内已经被两名锦衣卫抓捕了,但这厮身上还藏着毒针,他乘着两个锦衣卫不备,用毒针刺破了他们的皮肤,导致二人当即中毒暴毙。张允修大约是知道大势已去,毒死两个锦衣卫后,他带着残缺的万兽百卉图躲进了粮仓之中。这粮仓是夯土砖砌的穹顶式拱券建筑,整个瓦尔喀部有三分之一的粮食是储存在索尔和宅邸中的这座粮仓内的。而粮仓的门用精铁打制而成,一旦反锁,从外部破坏将会非常困难。如今大门反锁,张允修还绕着粮仓燃起了一圈大火,似乎宁愿死也不愿万兽百卉图落入明廷手中。 “救什么火,你们这帮蠢货,赶紧给我破门进去!”听完汇报的周礼昌气急败坏,心道手底下人怎么这么蠢,等他们把火扑灭,还不知道里面的张允修会不会把那图彻底毁掉呢。 “不行啊,那张允修还掳了个人质在里面,就是詹宇,他说如果我们敢破门,他就杀了詹宇。”满脸黑灰的军官无奈道。 周礼昌顿时感到无比头疼,詹宇……他差点把这小子给忘了,这小子是次辅张位的外甥孙,这么金贵的身份要是没了,他必然要被张位针对了,这可如何是好? “先救火!”愤恨的周礼昌只能再度改变自己的命令。 于是,一番诡异的救火场面就在夜幕下的索尔和宅邸内上演。数百名原本是来围剿的明军官兵,突然就开始了救火,有人接力,不断用木筒将水泼向着火的粮仓。可张允修在那火里浇了油,导致那火根本一下扑不灭,反倒因为水将油带去了别处,使得火势愈发蔓延。官兵又开始挖土,打算以土灭火,奈何这宅邸内的土地都是反复夯实的三合土,加之寒冬之中,土地被冻得极为坚硬,一铲子下去根本像是打到了石头上,一时之间挖土都十分困难。 周礼昌只能不断在外喊话,隔着熊熊烈火劝说张允修不要伤害人质,带着图立刻投降,可以保他周全,只要他允许众人破门而入进行抢救。然而屋内一点动静也无,眼瞧着再这么下去,人和图都要烧没了,到时候啥也保不住,顾不得那么多的周礼昌立刻命令破门。 而就在官兵们手忙脚乱地寻找着可以撞击粮仓大门的冲击物时,一个人影在夜色中飞快地向着粮仓冲来。寒冷的天气下,她周身都滴着水,却三步并作两步,跨过火焰,灵猴一般迅捷地攀上了拱形的粮仓,沿着圆弧墙面“蹭蹭蹭”就到了顶端。四周的士兵甚至都没能看清她是怎么做到的。紧接着,她立在穹顶之上,将背后背着的一柄铁镐拿下,举起就狠狠往穹顶顶端砸下。 原来这穹顶之上,有一个粮仓通风口,是用木构造的遮雨顶覆盖着的,但这顶并不大,立在粮仓之下还不一定能发现。粮仓都是需要有通风口的,否则储存在其中的粮食、种子都会朽烂。慌忙之下,救火的官兵都没意识到这一点,也没人去寻找通风口,只有孟旷发现了。她攀上粮仓顶,用铁镐将那遮雨顶砸了个稀烂,一脚踹翻下去,露出通风口来,恰能容一人进出。她纵身跃下,双足落地时,便一下落入了满是烟雾的粮仓之中。外面大火燃起的黑烟已经不可避免地熏入了粮仓之内,一进来顿时有种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孟旷伏低身子,在身手不见五指的粮仓之内摸索,寻找张允修和詹宇。 突然,孟旷只觉背后寒毛直竖,心知有人偷袭于她,于是立刻回身要做出反击。却奈何还是迟了一步,她登时被一根麻绳勾住了脖颈,顿时一股大力传来,她被人狠狠用力从后勒住。孟旷临危不乱,双手十指扣住绳索以做对抗,当即运气,身子狠狠一沉,竟是将身后的人一下子带的从她背上向前翻滚着摔出去。对方的力量虽然很大,但真要对抗起来却还是不如孟旷,绳子也丢了,落在了孟旷手里。孟旷当即抢前一步,一脚踹在对方的身上。她的双眼还未能看清眼前的景象,因而完全是依靠听觉在判断对方的位置。这一脚踹中了,但不知踹在了哪里,对方闷哼一声,孟旷大致判断自己可能是踢中了对方的肚子,于是当即跪压而下,将对方压倒在地无法动弹。对方终于开口了,果然是张允修: “孟旷!你要救詹宇,就不能杀我!”他歇斯底里地喊着。 “你做了什么?!”孟旷怒道,并以迅捷地手法将张允修用绳索五花大绑起来。 “他中了我的毒针,只有我能解毒!” 孟旷心中一凛,但转念一想却觉得不对。张允修这厮不懂武功,却用绳子来偷袭,不用毒针,与我陷入搏斗他必然会落入下风。这说明这厮身上确实没有毒针了,只能用绳子对付我。但……张允修的毒针那是沾之即死的,何来解毒一说?如果詹宇真中了毒针,那他此时必然已经是一具死尸了。毒针对现在的张允修来说是非常宝贵的,他应当不会用在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詹宇身上了。 这厮怕不是在蒙我。 这里面的烟气太重,孟旷已然咳嗽不止,加之视线黑暗模糊,她无法分辨四周情况,为确保万无一失,她决定先将大门打开,把张允修等人带出去再说。 然而铁门上的栓子已然烧得滚烫,孟旷只能用身上的衣物垫着手,忍着剧痛将门闩打开,并奋力将仓门推开。门外传来一阵欢呼,顿时有士兵冒着火进来抢救。孟旷将张允修交给了外面的士兵,自己又深吸一口气憋住,迅速返回粮仓,很快她就找到了角落里的詹宇,他身侧还有万兽百卉图的残图。孟旷尽快将图叠起来藏进怀中,然后一摸詹宇脉搏,心中欣喜,果然如她所猜测,詹宇还活着,张允修方才只是为了保命胡诌谎话骗她。 她忙将詹宇扛起就往外跑。等到了外面,来到开阔地带,借助火光,孟旷用力一掐詹宇脖颈一处迷走穴位。詹宇本就因为烟尘闭气晕厥休克过去,此时被孟旷这么一弄,顿时心脏跳动渐止。恰逢周礼昌赶来,孟旷粗声粗气地道:“没脉搏也不呼吸了,这人死了,长官。” 周礼昌只觉天旋地转,顿时捶胸顿足。孟旷却当即起身,向不远处控制住张允修的三个士兵行去,一面走,她一面已将匕首藏在了手腕下。她很是自然的步到了几人身侧,似是很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几个士兵还以为是战友过来帮忙的。而张允修彼时侧对着孟旷,被狠狠压着跪在地上,头被控制住只能望向地面,但他显然有某种死前的预感,浑身在不住地打摆子。 接下来,孟旷在身侧三个士兵毫无警觉的情况下,猛然蹲下身,腕下匕首一亮,迅速扎进了张允修的喉咙之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她又闪电般迅速拔出刀来,将刀收入了袖筒,然后转身飒然离去。那三个士兵半晌不曾反应过来,莫名其妙地盯着孟旷远去,直到张允修身子一软倒地呜咽,喉头鲜血如注,生命迅速消散,他们才惊觉刚才那人就在他们眼前杀了人。 然而再要去追,那人却像是幽灵一般,哪里还能见到踪迹?而此时,郭大友下场,收走了詹宇的“尸首”,接管了现场的指挥,五百人军队只是在粮仓里找到了一部分万兽百卉图烧毁的痕迹,为防女真人来援,他们连夜紧急撤退到了百里之外。 …… 三个月后,万历二十一年七月,朝鲜战场战事渐趋平缓,议和事宜正在推进,双方陷入议和拉锯。朝廷宣诏退兵以进行日本封贡事宜,于是李如松大军撤退,只留后续赶来支援的川军刘綎及游击吴惟忠共七千六百人分别扼守要口。但兵部尚书石星一意主和,再撤吴惟忠兵,结果只留刘綎兵防守。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川忠州,正有一队打着鸾祥商行旗帜的商旅行走在山道之上。不远处,便是石砫土司的城寨。队伍最后缀着一驾马车,马车旁还有两名骑马的人。其中一人蒙着面庞,穿着打扮好似猎户,身后背负着一把双首刀,一副弓箭。另一人腰间佩刀,面庞年轻英俊,蓄着胡茬。他们正是早已假死,离开朝鲜战场的孟旷与詹宇。 车厢内,有个女子掀开帘子,探出身来道: “阿晴,阿宇,你们的水袋子给我,我给你们再灌点水。”说话的人一身农妇打扮,荆钗布衣却掩不住的妍丽貌美,不是白玉吟又是何人。 “谢嫂子。”孟旷和詹宇笑嘻嘻地将水袋递给她,白玉吟接过水袋,扭身到车厢里,提起车厢板中央放着的炭盆之上的铜壶,将水灌入水袋。一旁的穗儿见状,忙道: “阿嫂,你怀着身孕呢,我来。” “没事儿,怀个孩子怎么连灌水都不能做了?”白玉吟不以为意。 “这路颠簸,你当心烫着。”孟暧也道。 车辕上驾车的孟子修登时也紧张起来,在外面喊着:“玉吟,你别烫着了,让小暧她们来。” 孟暧、穗儿还是把这活计夺了过去,白玉吟只能无奈地笑。 “罗道长也是的,突然说是进山采药,就把咱们给撂下了,我这也是头一回照顾孕妇,我心里有点没底啊。”孟暧道。 “嘿嘿,你这丫头。你自己估计没多久也该有身子了。”白玉吟调侃孟暧,孟暧登时脸红,连带着车旁骑马的詹宇也成了个红柿子。 窝在穗儿怀里的小顺贞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只是专心致志地玩着翻花绳。 一家人欢声笑语,很快商队就抵达了城寨门口。早就收到消息的石砫宣慰司派少主马千乘并其妻秦良玉在门口迎候。众人下车下马,便见到了马千乘和秦良玉,马千乘看上去倒是平平无奇,但其妻秦良玉着实抢眼,娴静淡雅的美貌下,却有着一副英挺的身姿,她自幼习武,身后还背着一杆白杆枪,俊丽非凡。 打过招呼,一一见礼后,马千乘笑道: “早就收到罗大哥书信,说孟氏族人要来我们这里定居,非常欢迎,咱们这川蜀可是天府之国,来了你们就不想走了。” 秦良玉热情温和地道:“我心知你们大约喜欢清静,我们在城寨最安静最清幽的地方给你们安排了宅子。” 一行人步入城寨之内,孟旷单手抱着小顺贞,与穗儿携手并行。穗儿突然道: “我突然想起来,这石砫土司似乎也在那图上。唉……你说都三个月过去了,我可真是魔怔了。” “那图我们亲手烧掉了,张允修也死得不能再死,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孟旷抓紧了她的手,安慰道。那幅在粮仓里的万兽百卉图残图,被孟旷带走后,很就被她们亲手焚毁了。后来在粮仓里找到的残留痕迹,是郭大友取了大堂桌子上烧掉的碎片,糊弄周礼昌的。 “咱们这么做,当真一切就结束了吗?”穗儿隐隐有些忧虑。 “不论外面再发生什么,确实与我们无关了。至少,我们没有那个责任非要去做什么。”孟旷道。 “是啊……天下大势之趋,非人力之能移也。我们已经做到了我们能做的一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谁也无法阻挡。”穗儿感叹道。 “这会儿怎么突然这么感慨?”孟旷笑问她。 “我只是,心里还是有些负担,总觉得咱们像是没有担起责任,只是选择了逃避似的。但,咱们确实再也做不到什么了,再多卷入其中,只能是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唉……”穗儿叹息道。 孟旷想了想,道:“我前些时候读《传习录》,阳明先生有言曰: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汝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汝心外。人力有时尽,外物不以我等心愿转移,如此,我们只求无愧于心。” “嗯……无愧于心。”穗儿向孟旷扬起笑容,便看见孟旷的眉眼弯弯,眸中流转着令她毕生痴恋的波光,也倒映着她自己的笑颜。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章便完结了,接下来还有三到四章的番外,预计下周会全部写完。感谢大家一年多来对本文的支持,后续的番外情节还蛮重要,会补齐一些正文的内容。 继续为新文宣传,《镜面神域》,克苏鲁神话体系扩写文,维多利亚时代风情加蒸汽朋克元素,感兴趣的一定不要错过。目前已开启文案预收,进入我的作者专栏便可看到。 感谢在2020-12-05 18:29:00~2020-12-06 17:5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若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凰花又开、七三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7.第二百三十七章(番外一)·☆ 万历二十三年八月, 盛夏已入尾声,四川盆地的山林间却并无太多暑意,清新凉爽。 山路之上, 有两个青年人挑着柴担子, 缓步沿着羊肠山道向山下行去。后面一个年轻一点的体格强健, 手脚伶俐, 行动敏捷,虽做男装打扮,却有一张俊秀漂亮的女子面容。她呼喊着前面唇上蓄着短髭的青年人, 道: “哥,你担的动吗?要不给我分点?” “唉!你别瞧不起你哥, 这点柴我还是没问题的。这两年在山里, 好吃好喝的,过得又舒坦, 这身子养得是愈发好了。”前面的青年人走起路来确实轻快, 并无半点吃力的模样。 二人正是孟旷与孟子修。又行了一段路,不远处的山脚下出现了一大片城寨, 但寨内的庐舍不知为何大多成了焦炭。望见这一情形,孟旷眼眸微眯,道: “哥你可真是未卜先知, 半年前咱们搬离石砫寨城的决定可真是英明。” 就在半月前, 寨中发生了兵变,因为石砫土司马斗斛采矿亏损被朝廷查出,于是获罪贬戍边口, 其子马千乘也因此连坐下狱。二人离开后, 石砫宣慰司暂由马斗斛之妻覃氏接管。孤女寡母,滋长了马斗斛的兄弟马邦聘和族内的一些人的野心, 他们私下里谋划联合起来推翻覃氏,夺取印信,掌控石砫宣慰司。于是发动了兵变,当晚烧毁了八十多坐庐舍,整个寨城一片山火。幸而秦良玉自幼习武,与其兄弟几个击败了这些兵变者,并向不远的官府求援。大火扑灭,这些人被随后赶来的官军全部关押入狱,而马千乘因为族人们凑出的赎金被赎出,继承了石砫土司的位子。 而早在老土司马斗斛获罪的半年前,孟子修就有某种未卜先知的预感,带着家人们离开了城寨,去了十多里之外的深山之中独自搭建草庐居住。此前,孟子修、孟旷等人多次与马氏父子喝过酒,也许是言谈之间,孟子修察觉出了什么。也可能是孟子修打从一开始就不愿意与当地土司过从甚密,毕竟他们是来隐居的,并不想再度卷入权利的斗争之中。 而兵变当晚,孟旷其实也下山帮了点小忙,主要是帮秦良玉平叛,还帮着灭了火。她的身手,给秦良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现在,孟家人就住在城寨以南十多里的山林子内。这一片山林其实都是石砫土司的管辖范围,孟家人用这些年的积蓄与覃氏买得了山上的一大片林地。勤劳的一家人靠着自己的双手,很快收拾出一块地皮来,先建起了他们的住处。他们学着当地人,搭建起了高脚竹屋,辅以木材,蓬草为顶,另有几间屋子用泥瓦砌成。又收拾出几亩田地,开始种些菜蔬。但米粮一时间实在种不出来,便得合着一些家用的必备品,下山去城寨里购置。多年来都在城镇里生活的一家人,这做起农活来一时间还真有些生疏,虽然辛苦,但却觉得兴味盎然。 孟旷与孟子修下了山,入了城寨,用半担柴换了些吃、玩用的物什,便再度迈步上山,回到了自家草庐。过了篱笆,便能见到在菜园子里忙碌的穗儿和白玉吟,二女一身布衣荆钗,两年的山林隐居生活,反倒让她们愈发年轻貌美起来。见孟旷和孟子修回来了,满是汗水的美丽面庞上露出了笑容。 “回来啦。”白玉吟上前来迎,就在一年前白玉吟生下了她与孟子修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起名孟冰心。“冰心”出自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孟子修一直很爱这首诗,这个名字则寓意这个孩子能有一片剔透纯洁的冰心,有道教玉壶那般的无为自然之心。 “回来了,小暧呢?早上她不是喊想吃辣的?我们下山给她换了点番椒来。”番椒这玩意儿可是个稀罕物,之前孟家人只在京城的市集上见过,味道辛辣无比。没想到这玩意儿在川蜀一代特别的流行,这里的人好像都爱吃这辛辣玩意儿。 “她要吃你就买给她吃?这丫头嘴巴馋,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吃出毛病来怎么办?”白玉吟提过孟子修手里的篮子,抱怨道。刚一回身,就见挺着大肚子的孟暧正立在门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 这白玉吟刚生下小冰心没多久,眼下却是轮到孟暧怀上她和詹宇的孩子了。孟暧自己给自己号脉,说她自己可能怀了双胞胎,结果前不久罗道长回来后给她再度切了脉,却说是龙凤胎。也不知这龙凤胎是不是孟家的传统,可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阿嫂,你就让我尝尝,我就尝一点,不碍事的。”孟暧哀求道。 “不行,罗道长说了你不能吃辣的。詹宇去后山给你打山鸡去了,一会儿就回来给你熬鸡汤喝。”白玉吟断然拒绝道,长嫂当家,眼下整个家都是白玉吟说了算。 孟暧的漂亮脸蛋顿时垮了下来,又是鸡汤,她都快喝吐了。结果身旁冒出一个小家伙,一本正经地拽着孟暧的衣裙道: “阿姑听话,不能吃辣。” “嘿你这个小坏蛋,你也欺负阿姑?”孟暧故意逗弄起小家伙,闹得小家伙咯咯笑。远处的孟旷见状忙喊了一句: “顺贞,不许和阿姑闹,阿姑身子重。” “哦。”小家伙很委屈,但还是迈着步子跑了过来,奔入了孟旷怀里,喃喃地唤“阿父”。 “呐,给你买的小拨浪鼓。”孟旷抱起孩子,变戏法般从摸出了一个拨浪鼓,在孩子面前晃荡着玩。 “哇!谢谢阿父。”六岁的小顺贞兴奋地抓住了拨浪鼓。 “你又瞎花钱?这个月都给她带了多少次玩具了?”穗儿一边擦汗一边走过来,口里责备道,眼神却如水温柔。孟旷抬手,一面用袖子帮她擦汗,一面道:“没事儿,没几个钱。” “咱们积蓄真不算多,要种出粮食来还得到明年了,眼见着又要添两口人,得省着点用。”穗儿身上有泥土,孩子衣服是干净的,她就没有抱孩子。 孟旷倒是不以为意,她做锦衣卫的积蓄可不少,孟暧带出来的家当钱财其实更多,那都是灵济堂这些年的盈余。再加上孟子修和白玉吟那里积蓄也相当可观,其实他们的财富在石砫当地可算是名副其实的财主了。穗儿是苦孩子,当家早,所以总是觉得紧巴巴不够用。 “你就放心吧,来年老郭和罗千户他们会来一起住,到时候咱们压力也就没那么大了,他们手头上的钱更多。”孟旷笑道。 “那毕竟不是一家人呀,他们的钱咱们怎么能用?”穗儿反驳道。 孟旷笑笑,也没再说什么。恰逢此时,远处有一人大步跑来,满脸的喜悦和汗珠,正是詹宇。他身上背了两只野兔两只山鸡,收获颇丰。 夕阳西下,到了用晚食的时候了。就在屋外,众人搭了凉棚,底下放置了桌案和椅子。炎热的夏季,一家人都在外一面乘凉一面吃饭。今日的饭食是孟旷和孟子修做的,一家人谁做饭都是不固定的,谁有空谁来做,谁今天劳动量大,谁就不做。今日孟旷和孟子修只是砍了柴下山走了一趟,于是他们抢着做了饭。还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孕妇不干活。 吃饭时,孟子修又提了关于郭大友和罗洵的话题。 “我几天前到镇上听的消息,倭军终于退兵了,连刘綎的川军都撤回来了。锦衣卫肯定早就撤回来了,是不是老郭他们也差不多能隐退了?” 孟旷想了想道:“他们要退下来可不容易,我感觉还得出点什么事作为契机才好,不过老郭两个月前有给我来信,说得信誓旦旦的,甚么来年就能来和我们团聚了。” “我看悬,这次倭军退兵不明不白的,是沈惟敬去名护屋在倭国人的地头上谈的,丰臣秀吉根本就没露面,都是几个倭将在那里做主。我很怀疑这回沈惟敬是不是又两头骗,等丰臣秀吉那里反应过来,怕不是感觉受到了羞辱,又得起兵来犯。”孟子修摇头道。 本来抱着小冰心正喂米糊的白玉吟忙戳他脑壳道:“哎呦,你就不能说点好的,尽在那乌鸦嘴。” “玉吟……”孟子修捂着脑袋有些无奈。 “我觉得哥说得没错。”孟暧帮腔道,随即又问孟旷,“姐你说呢?你不是在镇上留了个情报口子,定期回去问问情况的嘛。” “镇上倒是没什么消息,不打仗大家都开心,毕竟纳粮交饷还是老百姓吃亏。不过我觉得哥说得有道理,沈惟敬这次逮着机会,必然要两头隐瞒以期牟利,所以罗千户和老郭还真有点危险。但不论怎么说,就算再打仗,我们是不可能再上战场了。”孟旷显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那咱们有可能要纳粮税吗?”詹宇问道。 “按道理说,咱们这地头归石砫宣慰司管,如果朝廷不要宣慰司纳粮,咱们就不会被征税。不过如果石砫宣慰司被征税了,估计也征不到咱们头上,因为咱们的人头不归他们管,这地是被咱们买断了。何况,罗千户此前和川军的刘綎刘总兵打过招呼了,咱们是军中的关系户。”孟旷解释道。 这一说众人不知为何都有些不好意思的感觉,总感觉占了什么不该占的便宜,但总归是心里松了口气。孟暧感叹道: “这年头你要隐居,没点关系也隐居不成啊。什么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假的,老农的日子什么时候好过过?那都是官宦贵戚子弟编出来骗人的。” “哈哈哈哈……”这话惹得所有人哄堂大笑,笑完后却又有一种有心无力的慨叹。 夜里,孟旷与穗儿在独属于她们的屋子里洗漱,准备就寝。二人都爱干净,至少隔一日就得沐浴一次。家里洗浴的设备都是按照京中灵济堂那般造出来的,洗起来倒也方便。二人先给小顺贞洗,伺候完这小祖宗,将她送上床榻,二人便一起泡入了浴桶。正当孟旷有些心猿意马,手附上穗儿的身子,想悄悄做点什么时。穗儿抓住她的手,道: “我跟你说正事。今儿小暧突然跟我提,说是想把肚子里的孩子过继给咱们。” “啊?”孟旷有些惊讶。 “她怀了龙凤胎,想把男孩子过继给我们。”穗儿解释道。 “为什么?咱们俩都有小顺贞了,她和詹宇的孩子,作甚要过继给咱们。”孟旷不解。 穗儿道:“我也是这么问的,她说,顺贞这孩子毕竟是朝鲜战场上捡来的,没有血缘关系。小暧和詹宇的孩子算是咱们的外甥,到底亲一点。外人看来,咱们只有这一个女孩儿,不再要个男孩很奇怪。所以过继给咱们,也好挡一挡外面的风言风语。她和詹宇还能再生。” “这丫头,想些什么呢,作甚在意外面人的想法,咱们这还算是隐居吗?”孟旷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也与她这般说的,我说你们的孩子你们自己养,谁是父母孩子得分清。咱们不是皇帝家,没有个什么帝位非得要儿子来继位,我和你有小顺贞就足够了。小顺贞虽然和咱们没血缘关系,但这孩子天性聪颖善良,是好孩子,不能唯血缘而谈。但……我觉得小暧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我主要是怕你的身份会暴露,如果咱俩能再养个男孩,那咱们却也能避免一些流言蜚语,也有利于隐居。毕竟咱们这也不是要进山当野人,总得与外界接触的,底下城寨里的一些热络人总往山上跑,打咱们家门前过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穗儿轻声道。 “我怕顺贞会不开心。”长久的沉默后,孟旷默认了穗儿的说法,但却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明天问问顺贞,看她想不想要个弟弟。” “你得跟她说清楚,这孩子虽然年岁小,但啥都懂。她知道自己是捡来的,一直很在意这事儿。还记得朝鲜那会儿,这孩子那讨好咱们的可怜模样……她好不容易不在意这事儿,咱们突然给她添了个弟弟,她会以为咱们不想要她了,不能让她误会。如果顺贞心里不舒服,那咱们就不要第二个孩子。反正绝不能为了挡他人的悠悠之口而伤害了顺贞。”孟旷道。 “我省得。”穗儿认真点头。 然而第二日谈话的结果却出人意料,小顺贞居然很乐意要个弟弟,穗儿和孟旷反复向她确认,小女孩的神色全然不像作假,反而十分开心。也许是孟旷和穗儿对她的爱,使得女孩早已脱离了那种被抛弃的威胁感,现在的她只想多要个玩伴,不论是弟弟还是妹妹,她都十分欢迎。 恰逢此时,城寨下的秦良玉前来造访了,她提出了一个请求,想请孟旷去她组建的宣慰司军团当练兵教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所谓的隐居生活,看完这章有没有觉得巨真实?哈哈哈。 感谢在2020-12-06 17:55:22~2020-12-08 18:1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生命在于凑合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Hemperor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还不太冷、若禅。、穿花袄的大叔、路人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凰花又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8.第二百三十八章(番外二)·☆ 孟旷答应了秦良玉的请求, 主要出于几方面的考虑。一是她想要与秦良玉为首的宣慰司军保持相对良好的关系,如此一来这些人不会对付自己,自己家人还能得到他们的保护。二是她确实对秦良玉组建的这个当地的小军团很感兴趣, 也对秦良玉十分欣赏。三则是家里人劝她, 希望她这一身功夫能不白费, 至少带一带弟子, 也能开枝散叶传承下去。 当然,孟旷还能得到另外一笔收入贴补家用,更为美哉。这事儿詹宇也有些感兴趣, 不过家里还需要男人干活,孟暧又怀着身孕, 他暂时没去, 留在家里帮忙。 秦良玉的军队十分有特色,他们的主武器都是长杆的特制武器。城寨不远处有一片白蜡树林, 枪杆就是用这片白蜡树做的, 上配带刃的钩,下配坚硬的铁环, 作战时,钩可砍可拉,环则可作锤击武器, 极为适合山地作战, 可谓是一种神兵利器。又因为长杆都是白木杆,故这支军队多了个俗称——“白杆兵”。 但这支白杆神兵毕竟是长武器,不能适应全部的作战情景, 一旦陷入了平原肉搏战, 就需要用刀了。孟旷是使刀的高手,故而聘她为刀法教头。当然同时, 孟旷也负责训练这批军队的基础体能和徒手搏击的能力。 要做教头,如果不说话可没办法训练士兵。但孟旷一说话就暴露身份,她也没告诉秦良玉自己是女扮男装,但秦良玉似是看出来一般,专门给她配了一个年轻又伶俐的传令女战士,代替孟旷出言规训、指导。这女战士是土家人,名叫向西兰,有着一张黝黑淳朴的面庞,洪亮的嗓门给孟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孟旷与向西兰经过几天的磨合,很快配合默契。而这支军队在度过最开始对孟旷的不服气与不信任的时期之后,逐渐开始信服于这位武力超强却一句话不说的神秘教头,并严格服从她的命令进行训练。孟旷的训练算不上多么严苛,甚至还有一些趣味性,特殊的训练方式和肉眼可见的成长效果使得这些山林间的勇士像是中毒了一般开始信奉起孟旷来。 在此过程中,孟暧诞下了龙凤胎,在临盆前,在重庆府城重新开张医馆的罗道长特意赶来给她助产。在一家人的提心吊胆之下,孟暧安然诞下龙凤双胎,女孩在前为姐姐,男孩儿在后是弟弟。女孩起名詹思平,男孩其名詹念安。 不久之后,就在思平和念安满月的时候,罗道长带来一个消息。时值万历二十四年的隆冬,在重庆府城罗道长的医馆门口,不知谁于台阶上遗弃了一个男娃,男娃左脸上有个硕大的红斑胎记,但除了这个胎记之外,瞧上去五官端正,身体也挺康健。这孩子刚出生就被遗弃了,皮肤还皱巴巴的,也不知是谁这么狠的心,自己的生的孩子却不要了。包孩子的破布里啥也没有遗留,名字也没起。 于是没过多久穗儿就开始深居简出起来,孟家对外宣布穗儿怀孕了,偶有人能望见她挺着身子在院子里走。因着孟家人本也不与下面城寨里的人多来往,因而谁也不清楚穗儿到底什么时候怀上的,只是因着很快就见肚子鼓起来,恐怕怀孕有些时候。一年多后传出消息,是个男孩,而且早就半岁大了,城寨中的人还有些惊奇生得真快。 这个男娃随了孟姓,起名红玄,乳名赤龙,成为了孟旷与穗儿的养子。 这又是近两年过去了,罗洵和郭大友仍然没有能隐退归来。到了万历二十五年一月,恰如孟子修所预测的那般,倭国丰臣秀吉再起战祸,兵锋直指朝鲜。前山西总兵麻贵披挂上阵,率军援朝,罗洵与郭大友被迫再度出征,参与第二次入朝抗倭。 这一仗打得更久,经历了稷山大捷、蔚山之战、鸣梁海战、露梁海战等前所未有的艰苦浩大战役之后,因丰臣秀吉去世,倭军失去了侵略的鞭策者,军心涣散,明、朝联军终于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万历二十七年年初,故技重施、同样假死战场的罗洵与郭大友,终于得以回返川蜀,与孟家人汇聚。然而这刚一回来,罗洵和郭大友就带来了坏消息:朝廷终于准备整饬西南,解决作乱已久的心腹大患——播州土司杨应龙。马上他们这片隐居的地区,就要陷入兵燹之灾中了。 这个消息对于家中年幼妇孺众多的孟家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为了能够自保无恙,孟旷、詹宇积极加入了秦良玉白杆兵的训练之中,努力备战,郭大友和罗洵也顾不上长途而来,倾尽全力指导白杆军作战。 万历二十七年三月,朝廷调兵进剿播州。命兵部右侍郎李化龙总督川湖贵三省军事,赐尚方宝剑,调天下兵马,檄调东征倭寇的刘挺、麻贵、陈磷、董一元等诸将相继回兵南征播州。命朝廷副督史郭子章出任贵州巡抚,全力备战。 官军守将房嘉宠奉命镇守綦江防堵播州,断绝了播州的盐路和必经商道,在杨冈溪杀播州兵十二人,诬播州盐贩周抚六驮载造火药的违禁物资硝和硫磺,将其杀害。并杀害前去投顺的播民十二人。同年六月,杨应龙以此为口实,乘官军尚未大集,宣称“朝廷不容我,只得舍命出綦江,拼着做”,打出“擒亡剿叛”旗号,出兵三道北进,杀死房嘉宠,劫库毁仓,尽掳资财,尸塞綦江河,河水全被鲜血染红。皇帝闻播军屠綦江,赫然大怒,御笔朱批杨应龙“罪不可赦”。至此,播州和朝廷的关系彻底撕破脸皮,再无修复的可能。 次年,万历二十八年,三万大军合围播州。杨应龙军曾趁李化龙大军在营中大摆筵席发动袭击,秦良玉与丈夫马千乘当先将其击败,而后乘胜追击,接连攻破金筑关等七个营寨。而后又协助酉阳各路官军攻取桑木关,大破杨应龙军,秦良玉为南川路战功第一,但杨应龙兵败身死之后,秦良玉却不自报军功。只是随着丈夫悄然回到了石砫宣慰司,安静地过她的生活。 至六月,雄踞西南七百年的杨氏家族终究敌不过官军的围剿,轰然覆灭。在这一整年之中,孟家所在的石砫宣慰司也未能幸免,因为马千乘与秦良玉帅兵加入了征讨杨应龙的战争之中,石砫本地兵力空虚。时常有散兵骚扰,郭大友、罗洵、孟旷与詹宇等人组织起留守兵力防守,多次打退散兵袭扰,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一年。 众人在这一年之中,实在是感慨,这山河天地间,究竟何处才能是终极的清净处。也许当整个国家风雨飘摇之际,哪儿都不能是安然的居处。 至此,万历一朝近三十年,已完成了三大征伐。打完这三大征,整个国帑空虚,财富凋敝,连早先承诺给军士的奖赏和粮饷,都有相当一部分未曾兑现。以至于在此后数年里,多次出现了兵变的现象。 这一年,孟家之中最年长的孩子李顺贞年满十二岁,孟子修与白玉吟的长女孟冰心七岁,孟暧与詹宇的一双儿女思平、念安尚不及六岁,孟旷与穗儿的养子小赤龙四岁。而最小的孩子,也就是孟子修与白玉吟随后诞下的小儿子刚满两岁,起名玉鹿。整个家庭因为孩子众多,而显得热闹非凡,生机勃勃。以至于大人们看管孩子实在有些疲惫。 于是小顺贞就成了老大,被赋予了管理孩子们的重任。身为长姊,小顺贞非常有觉悟,带领弟弟妹妹自觉帮助大人们做活,跟随孟子修读书,跟随罗洵、郭大友、孟旷或詹宇习武。这是必修,哪怕再不擅长,也得掌握基础。而根据兴趣,愿意学绘画、女红的可以随穗儿;愿意学下棋、琴乐的可以随白玉吟;如果愿意学医药,则可随了孟暧。 孩子们之中,李顺贞对医药感兴趣,在读书习武的业余,会随着小姑学医药。孟冰心文静柔和,喜好女红、书法。詹思平是个性子十分爽朗、朝气蓬勃的女孩子,最喜欢跟着孟旷跑,随孟旷学刀法。相比之下,龙凤胎弟弟詹念安就显得腼腆许多,爱读书,性子不像他爹娘,倒是很像孟子修,他也爱绘画,喜欢跟着穗儿。 但若要论习武的天赋,孟思平居然完全比不上孟旷与穗儿的养子小赤龙。这小赤龙似乎有天生神力,年纪小小,就能拿得动相当重的东西。尤其对习武感兴趣,虽然年纪还小,但总是追着孟旷的屁股后面跑。如果孟旷没空,他就随着他郭二伯和罗大伯习武。而最小的玉鹿才两岁,目前还难以判断他将来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但目前看来,这孩子似乎对音律十分感兴趣,不愧是白玉吟的亲生儿子。 孩子一多,家里的住宅就不够。孟家这些年又扩了些地,盖了好几间屋子,并且专门请了工匠来,将宅院重新翻修,让家人们能住得更舒心,也让这宅子更安全,可以抵御外面的风雨乱世。郭大友、罗洵与孟家人住得不远,从孟家所在的半山处再往山里走三里地就到,他们的宅子显得更为隐秘。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不论外界有多少风雨,这一片山林就是他们的净土,似乎永远都不会被打扰一般。孩子们在这里快乐地成长,大人们则享受着与亲人、爱人、挚友团聚相守的美好。 春日里某一刻,夕阳西下,孟旷与穗儿携手,互相依偎着从山上采花归来。岁月的流逝却并未给她们带来相貌上的苍老,她们仿佛青春永驻一般,依旧那样年轻漂亮。穗儿望着橘红色的日轮隐没在山脉的腰线之下,突然迷茫问道: “阿晴,家里的孩子们,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难道这一辈子,就让他们永远留在这山林之间吗?” “这有什么不好呢?”孟旷反问道。 “是啊……也许没什么不好。但这样的一生,或许也因为未曾见识过外面的世界而显得遗憾许多。家里的孩子们,能文能武,各个才华出众。如此勤学苦练,将来却无用武之地,实在是让我……有些慨然。”穗儿低声道。 孟旷沉默了片刻,缓缓舒了口气道:“这山河落日,也何尝不是一种美景。若孩子们愿意走入这美景之中,咱们也不该拦着。未来的路会如何,就让他们迈步去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番外完结 感谢在2020-12-08 18:19:48~2020-12-10 18:3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生命在于凑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穿花袄的大叔、若禅。、情不知所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灬偌 90瓶;yuniia 5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9.第二百三十九章(番外终)·☆ 嘉靖末年, 当垂垂老矣的大才子杨慎于自己的《廿一史弹词》中写下《临江仙》时,是否只是感怀于历代王朝的兴衰更替,还是竟有预见洞彻之明, 瞧见了王朝末尾的阴影袭来。这王朝如江水之上的一帆舟楫, 在暗礁丛生、强波拍打下颠簸碰撞, 历尽劫难, 终究是在杨慎身故六十年后,迎来了最大的危机。 万历二十八年,杨慎身故四十年后。经历三大征, 大明国帑空虚,财富凋敝, 人民生活愈发困苦。然而盼望着战后四海升平的老百姓们, 却没有盼来励精图治的帝王,盼来的只是一个自此以后深居宫中, 再也不曾于前朝露过面的皇帝。而朝政, 自此把握在了几个朝政党派之中。这些党派,彼时显得很老实, 但党争的阴影已然开始逐渐攀浮于上。 万历三十一年,大明内部表面上仍旧一片歌舞升平的气象。但边疆已然有巨大的战争阴云浮现。海西女真在连年的内斗之中被建州女真逐步蚕食吞并,建州女真一统辽东域外。就在这一年, 努尔哈赤迁都于赫图阿拉, 称“大金覆育列国英明汗”,改元天命,成为大金汗王。这位曾被孟旷等锦衣卫包了饺子, 差一点亡于起家时期的女真猛士, 此时已然茁壮成长为辽东域外的巨大隐患,剑指大明。但是万历统治的第三个十年, 大明内部似乎对此视若无睹,一切都似乎被压制在某种平衡之下,暗流只在明眼人的判断之中涌动。 进入万历统治的第四个十年后,随着皇帝年岁渐长,身体每况愈下,关于太子的人选日益成为整个朝政讨论的中心,而围绕着皇储问题,大明党争的阴影终于开始愈演愈烈。官僚队伍之中党派林立,门户之争日甚一日,互相倾轧,东林党、宣党、昆党、齐党、浙党,名目众多。在东林党争无休无止之时,由于郑贵妃之子福王常洵坚持其王府庄田“务足四万顷之数”,才肯出京之国,于是在朝廷又掀起了一场长达七八年之久的福王庄田之争。 福王之国洛阳刚刚过了一年,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初四日酉时,发生了一起令人匪夷所思的闯宫大案。作案的是一个名叫张差的蓟州男子,居然通过了重重宫禁,持棍闯入太子居所慈庆宫,打伤了守门太监,惊吓皇太子常洛,但被及时赶到的太子内侍韩本用当场抓捕。事发后,案件进入审理,却因陷入复杂的政治漩涡斗争而如堕迷雾。起初,皇太子也以为“必有主使”,朝野宣沸,矛头指向皇位争夺者郑贵妃。郑贵妃一再指天发誓,自明无他。皇帝见事涉郑氏,加上多年来人们一直议论他不善待皇太子,感到事情重大,怕火烧自己,很快就亲自定张差为“疯癫奸徒”,并命“毋得株连无辜,致伤天和”,只处决张差及与之有关的太监庞保、刘成二人。并特地为此于同月二十八日,一反常态且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召见大臣,宣布他的命令,将此案草草收场。之后人们将这起迷案称之为“梃击案”。 万历四十六年,域外大金天命三年,努尔哈赤以大明偏袒叶赫部为契机,颁布“七大恨”,公然起兵反明。次年,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天命四年,萨尔浒战役爆发。杨镐率领的明军分四路大军围剿女真,却因情报泄露,被努尔哈赤“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各个击破,四路大军三路全军覆没,惨败内撤。抚顺关外,满眼望去尽是明军的尸山血海。经此一役,明军再无平灭女真之力。 自四十六年九月起,朝廷先后三次下令向全国征缴田赋,称之为“辽饷”。又因盗匪四起,叛军丛生,征缴“剿饷”“练饷”,合称为“三大饷”。繁重的赋税压得老百姓喘不过气来,民怨沸腾,各路反叛军、起义军连番揭竿而起,压下葫芦浮起瓢。老皇帝郁郁寡欢,愁眉不展。 万历四十八年三月,在位四十八年的皇帝一病不起,七月二十一日崩卒。皇太子常洛继位,改年号泰昌。十日后,刚继位的新皇一病不起,鸿胪寺丞李可灼献红丸,自称仙丹。皇帝服下,气色好转。然而三日后,皇帝因服下一枚并非御医敬献的红丸,大泻而暴卒。朝廷因此追查此事,东林党借机伐异,牵连起国本之争与当年的梃击案,方从哲、李可灼、崔文升等一众重臣成为众矢之的,整个朝野甚嚣尘上。此案称“红丸案”,真相同样湮灭在无休无止的党争之中。 就在这乱糟糟的年份里,泰昌帝长子由校继位,改年号天启。与此同时,泰昌帝生前宠爱的李选侍妄图控制新帝巩固自己的地位,御史左光斗、给事中杨涟等倡言移宫,几经冲突、争执,又引发强烈的党争,众多官员被牵涉其中。最后李氏被迫移居仁寿殿,此案称“移宫案”。 三大案,使得“党同伐异”成为了整个朝野的风气,党争已成大气候。在这样的局势下,年仅十六岁的天启皇帝,一登基就做出一连串令人费解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表现。他封其乳母客氏为奉圣夫人,又纵容客氏的姘头、内监魏忠贤干政。这魏忠贤,就是当年孟旷等人几经查找却不曾查到的那个蛊惑赵家老仆之子骗到孟家秘密出卖的家伙。他原姓魏,自宫后改名李进忠,攀附上了天启帝的乳母客氏,自此成势。出人头地后又把姓改回了魏,得了赐名“忠贤”,简直是莫大的讽刺。为了打压不断壮大的东林党,天启帝纵容魏忠贤建立阉党,与之抗衡,试图平衡东林党势力。而他自己,却躲在后宫,终日里沉迷于做木匠活计。 天启元年,石砫宣慰司,练兵校场之上正传来整齐的呼呵之声。两名年轻的小将正率领着部队操练刀法。他们一男一女,女子一身英武的轻甲,长发束起包在盔中,手持一柄双首大刀,英姿飒爽。男子高大健壮,浓眉怒目,一身盔甲都要包裹不住的强悍筋肉,面庞之上有一道红色的胎记,形似红龙盘踞面庞。他们正是长大成人后的詹思平与孟红玄。詹思平今年已二十五岁,孟红玄也有二十四岁。眼下他们接替了当年孟旷和詹宇的工作,成为了白杆兵的教头,同时也是带兵将官。 由于局势江河日下,人人自危,为求自保,孩子们果断加入了石砫本地的白杆兵之中,以求能在乱世之中保护家园和亲人。如今,三十二岁的李顺贞成为白杆兵中的军医,她亲自带领着二十多名受过专业学习和训练的医兵,负责几千白杆兵的治疗和保健。二十七岁的孟冰心带领着石砫的女子们为战士们缝制军装、布鞋、草鞋,制造藤盾。詹念安接替了孟子修当年的位置,成为了白杆兵参谋。最年幼的孟玉鹿,今年也有二十二岁了,他当下是白杆兵中的传讯兵,因为通晓音律、擅长各类乐器,也成为了军中非常受欢迎的人,大家闲暇之余,都爱听他用箫笛吹上一曲。 孟家的孩子们之中,除却詹思平和最小的孟玉鹿尚未成婚外,其余都已与石砫当地的姑娘或小伙子成婚,并有了自己的孩子。大姐李顺贞的大女儿今年都已有十三岁大了。詹思平天性旷达少私情,也无意成婚,满脑子就是带兵打仗。她与表弟孟红玄每日上午都要操练士兵,午后还有负责给分组的士兵们轮番进行一些专业军事技能训练,诸如暗器、潜行、近身擒拿等。 就在他们训练得热火朝天之时,不远处,詹思平的龙凤弟弟詹念安与大姐李顺贞阴沉着面庞而来。二人走到詹思平和孟红玄身侧,悄声在他们耳畔说了什么,詹思平与孟红玄面色同时一沉。 詹思平随即宣布今日的训练提前结束,与孟红玄一道往石砫宣慰司土司楼行去,他们要去见秦良玉。这位女英雄自从七年前丈夫死后,就成为了整个石砫宣慰司的实际掌权人。秦良玉今年四十有六,正处壮年,儿子马祥麟尚且年轻,不堪重任,而她一代英豪,众人信服,乃是石砫人最敬仰的对象。 入了土司楼,在哨兵的带领下,他们很快见到了正在议事堂内的秦良玉,此间不止她一人在,孟旷、穗儿、孟子修、白玉吟、孟暧、詹宇、郭大友、罗洵,家里的大人们都到齐了。孩子们都长大了,大人们也上了年纪,此时郭大友、罗洵已入知天命之年,须发中夹杂了苍白,面庞上也有了道道皱纹。其余人也都入了四旬年岁,孟子修、詹宇都已蓄起长须,白玉吟和孟暧都起了富态,唯独孟旷与穗儿瞧上去才刚三十出头一般年轻,似乎见不到多少岁月在身上留下的痕迹。 除了大人们,二姐孟冰心与小弟孟玉鹿,还有秦良玉之子马祥麟也在。 大人们坐在议事堂内的两排长椅上,孩子们两侧立着,向大人们行礼,随后安静垂手聆训。正堂之上,一身飒爽的秦良玉清了清嗓子,出声道: “你们也知道,辽东局势险峻,金兵已包围沈阳。前段时间,我的兄弟们已经带兵远赴辽东救援,今天传回消息,邦屏战死沙场,民屏突围而出,勉强活下来。”此言一出,满场肃然,气氛悲痛。秦良玉的兄弟秦邦屏孟家人都很熟悉,往日里来往不少,如今他战死,众人心中都不好受。 秦良玉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眼神坚毅道:“我已决意亲自带兵远赴辽东支援,正准备点兵,但如今剩下优秀的将领都是孟家、詹家的孩子,今日将大家招来,就是想问问,谁愿意去。我事先声明,不愿去的我不强迫,你们并非我石砫本地人,你们只是避难于此,我是不愿强迫你们的。” 蠢蠢欲动的詹思平直拿眼睛瞄家里的大人们,但就是不敢出声。其余孩子们眼睛都瞄着詹思平,就等她表态。而以孟旷为首的孟家大人们,全都沉默不语,脸上神色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詹思平终于憋不住,要跨前一步表态。此时郭大友出声了: “我和大哥商量了一下,我们是不希望孩子们出去的。但我知道咱们也拦不住,孩子总要往外面飞。我就一个要求,家里刚生了小娃的孩子,就别去了。” 此话一出,除了三姐詹思平与小弟孟玉鹿,谁都不符合要求了。 孟红玄按捺不住了,道:“二伯……我得去。”他声线浑厚,话不多,说话总是言简意赅。 结果就遭了郭大友瞪他一眼。詹思平见表弟被瞪,忙站出来道:“我没成婚,我去!” 大人们都没表态,包括詹宇和孟暧,似是默认了。詹思平暗自松了口气。 “我也没成婚,我也去。”孟玉鹿道。 孟子修看了一眼儿子,白玉吟欲言又止,被孟子修拉住了手。 孟旷看了一眼穗儿,穗儿点头,发话道:“赤龙可以去,媳妇和孙子我们照看。” “弟妹……这……”郭大友紧蹙眉头。 “没事的大哥,放心吧,我们相信红玄。这小子如果遭了险,阿晴会亲自去辽东把他抓回来。”穗儿笑道,孟旷在旁点头。 后方立着的孟红玄暗喜,攥紧了双拳。 “唉,你们真是胡闹。”郭大友摇头。 “那我也得去,我只在后方出主意,不会遇险。”詹念安道,“我去了,也好看着姐姐,爹娘好放心。” 詹思平瞪了弟弟一眼,心道:老娘要你看着? 眼见着李顺贞、孟冰心都要发话了,为防这两个身子柔弱、都已做了母亲的女儿也说要出去,孟子修抢先发话道:“那就这么定了吧,思平、念安、赤龙、玉鹿,你们四个跟着秦将军,要令行禁止,切不可擅自行动。” “明白!”四人异口同声,立正应道。 秦良玉露出了笑容,郑重道:“感谢你们,我秦良玉保证,得胜归来时,将这四个孩子完完整整带回来还给你们。” 孟子修笑道:“秦将军太客气,这世道,已然无人可独善其身。我等深居山中,承蒙将军庇佑,怎可不做半点报答。孩子们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两日后,孩子们随着秦良玉,率领宣慰司内三千精兵出发了。出发前,詹思平立在孟旷面前,严肃地保证道: “晴姨,我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上战场后定不给你丢脸,不给我们女子丢脸!” 孟旷只是笑笑,这孩子从小听她在辽东作战的故事长大,对她无比崇拜,对辽东战场有种难以压制的憧憬。她只是叮嘱道: “姨不怕丢脸,姨只是想你平安归来,莫要让我们伤心。” “嗯!”詹思平哽咽点头,到底是第一次出远门,听到自幼最亲厚的晴姨如此叮嘱自己,她眼圈红了。 队伍走远了,亲人们攀上山头,眺望远行的大部队。三千白杆兵逶迤如长龙般穿行于山林间。穗儿不禁落下泪来,叹道:“养他们到这么大,到底避不开这一遭,总是要飞出去啊。” “穗嫂,你也莫这般悲戚,说不定咱们家又能出几个大英雄。当年哥哥姐姐们做出的贡献,无人知晓,如今孩子们该出头了。”孟暧倒是一如既往的乐观。 “英雄……末世英雄啊。”白玉吟闻言感叹。 “末世英雄又如何,那努尔哈赤要入关,就得先过咱们这一关。哪怕二十年过去了,咱们还是要挡他在外,休叫他忘了当年的狼狈。”孟子修淡淡道。 “说得好!”詹宇竖起大拇指。 罗洵和郭大友笑了,道:“修弟还是厉害啊。我等自当老骥伏枥,哪怕山河日暮,也得有只手托日的气概。” 孟旷想起了那首大才子杨慎的《临江仙》,出口缓缓吟诵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锦衣泪》写的是明末乱世,走的是尽量写实、贴合历史的风格,虽然吃力不讨好,但我并不后悔写这个题材。明朝是我一直想写的时代,对于这个时代,我素来是恨铁不成钢的。这些年读了很多明史相关的书籍、论文,很多深刻的内容,我这篇文里其实展现不足万分之一。我最后用了杨慎的《临江仙》,其实也是发出感慨,无论是太平世还是据乱世,无论历史洪流滚滚多么无法抗拒,内里涌现出的为了理想而奋斗的大量英雄,都是无可替代的。他们可能声威赫赫,也可能无名无姓根本不曾传世,甚至英雄就是广大的人民群众。当我们笑谈历史之时,也要能明白,你口里的嬉笑怒骂,曾是他人所经历的血雨腥风。 一壶浊酒敬英雄。 《锦衣泪》至此完结,明日将开始更新新文《镜面神域》,在这个克苏鲁神话世界里,我们将开启新的征程。开篇照例三更,求收藏、投雷、评论,多多益善。感谢大家的支持,也希望大家能喜欢这篇冷门题材的新文,我们明天不见不散。【撒花!】感谢在2020-12-10 18:38:47~2020-12-12 18:0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从不留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路人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 5瓶;momomo、七三i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