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我更懂成精》作者:蓝色青花   文案:   ★仙侠背景。非升级流。   ★伪穿书。有微养成。   ★H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庄清流,梅花阑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成精了,听我的。   立意:世界和平 第1章   庄清流做了一个纷乱诡杂的长梦,在梦里她不断下坠,最后落入了一潭水里。   醒来后,果然就在一潭水里。   ??连环梦吗?   正在这时,不远处忽然有人喊道:“庄清流必死!”   biss?   声音实在过于真实,庄清流立刻掀眼看过去,湖边数十人随即映入眼帘,这些人皆轻衣缓带,仙气斐然,乍一看十分赏心悦目……可忽地,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脑中轻轻一闪。   庄清流背脊一僵,立刻飞快地闭上了眼睛,装作从来没有睁开过。   简直噩梦。   她最近是翻了一本修仙世界的杂记古籍,可这一觉醒来即体验的画风是什么鬼?一个人的兴趣爱好也需要背负这么多吗?!   远处湖边的人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仍在惊疑不定地议论纷纷:“先不要急,那个果真是她?”   “可她不是死了二十年了吗?!”   “应该不会有错,这处碧波粼之湖此前从未长过莲植,自她死后那年起,却陡然生变,年年花开不断,我就知道事有妖异,它们一族毕竟跟我们不同。”   “可端烛君一剑刺死她是我们多少人亲眼所见,如果那样都不死……”   “所以先等等再说,不要轻举妄动,我已经传讯,召了人过来。”   ……   碧波粼之湖?什么骚名字。   而且什么叫“它们一族”,什么意思?   庄清流不动声色地垂眼,扫向水面的倒影。那些人喊的名字是她的名字,这张脸也确实是她的脸……除了一头忽然浓密起来的长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完全可以肯定自己是个人无疑——以她当了二十年人的经验来看。   稍顿片刻,庄清流挪开视线,扫向面前的荷花尖,忽然试着跟它打了声招呼。   花没理她。   ……   所以她既不知道成精是什么感受,又不会什么花言花语——那来这里成莲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时,一个青衣修士声音凌厉道:“我家公子三日前赴梅洲谈联姻一事,却在附近忽然无故失踪,奉在仙府灯阁的本命灵灯也随之熄灭,身死魂消。我族中长老赶到召灵后,罗盘就一路明确地指向了这里,这件事必定跟她有关,我裴氏一定要她偿命!”   有人皱眉接话:“一死一活,若说巧合也断不会如此,就算时间有点对不上,庄清流也确实难逃干系。”   裴氏的公子?失踪?召灵?   还有偿命?   庄清流面上无谓,心里憔悴。   说到出场就偿命,这种鬼一样的剧本难道不应该是一个炮灰拿的吗?她长了一张这么好看的脸,就不能继承一下小说中主角的日天命格吗?   果然是上帝给你开了一扇门的同时,就会毫不留情地关上所有窗。   好在这群人虽然议论纷纷,却十分谨慎,一时间谁都没有出手妄动,好像是在顾忌着什么。   “说起召灵,她当年死的时候,我始终就有疑虑,虽然亲眼所见端烛君那把剑刺穿了她的心口,可个中因由、是否有隐情之后谁都不知道……早知如此,就该提前提防,我裴家便不会又被她折了一个少宗主。”   “可是提防又有什么用?如今长庚仙府的蘅芜尊自小跟她一起长大,当初倒是提前堤防、跟她分道扬镳了,可最终还不是被她害死了师父,还累及全族,整个故梦潮漫山遍野都被烈火烧穿了,惨死的族人何止千万……”   庄清流忽然轻轻皱了皱眉——杀人,灭族,害死师父,与亲友反目。   真假?   她敛睫想了半天……只感觉记忆是个破麻袋。她看那本书的时候,完全就是囫囵地翻翻,而且还没看完,对于湖边那些人所说的,实在一点印象都没有。   岸边讨论依旧,庄清流默不作声地开始扫视四周,这里身处湖心,周围全是湖水,没有船,到处只有刚刚冒出头的荷枝掩映。倒是顺着崖壁往上,她忽然看到了一块界碑。   ——思归崖。   据书上所记,思归崖是梅洲北出海口的高崖,越过这里,就出了章台梅氏的地界,思归二字,也是意指外出的人心思家乡,早日归来。   可是记了思归崖的这本书上并没有说——这个时候的这种场景,这里出生了一个花精。   庄清流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既没有记忆,又没有技能,还没有新手指引……快给她个系统啊!   短短片刻,心累的无以复加。   岸边一个年纪极轻的少年盯了庄清流半天,这时敏锐地出声问:“掌门,她怎么一直不说话?”   因为你们气势那么叼,我不敢说。   庄清流沉思片刻后,瞥了那边一眼,视线落在少年身上,心里划过一个想法……不过她刚刚试着一动,忽然感觉哪里不对,低头看了眼。   ……??   这是什么人间真实的裸奔???出场连件衣服都没有……这到底谁能行?!   她立即原地泡回了水中,飞速眨掉睫毛上的水珠,开始思考眼前的情况。   半晌后得出结论,她没救了。   我要不然还是现在沉下去死了算了吧,她心想。   能成功回去就当噩梦一场,失败了就当梦里无痛去世。   不过这湖的下流是一个瀑布,庄清流用零点三秒幻想了一下被冲下瀑布的死法……安慰自己还是要坚强。   也不是不可以再抢救一下。   她目光落到到眼前刚刚冒尖的荷枝上,又再次确认了一下从湖心到岸边的距离……然后轻轻一声“噗嗤”,左肩忽然间爆开了花   一支凌厉的长箭先闪电般射了过来,其后才裂出破空之声。   庄清流蓦地抬眼,遥遥往岸边看了过去。   一个身姿十分高挑的女人信步走近湖边,手持长弓,目光锋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沉压的凛冽,整个人堪比一张紧绷的弓弦,似乎随时准备再朝她射出凌厉的一箭。   这个人,就是那些人方才嘴里的蘅芜尊,祝蘅,传言中跟庄清流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又分道扬镳的人。   祝蘅二字是修界有名望的长辈所赐,可她本人似乎并不喜欢,所以旁人也很少这样称呼她,只是敬重地喊了声:“祝宫主。”   可惜祝宫主完全是个公主本公主,一点都没有理会他,只是来回端详着庄清流的脸。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素有吊诡之名,往往一声不响地出现的时候,你完全摸不准她是要帮忙还是要搅场,十分莫名其妙,好在长庚仙府实在势大,大家以往不敢说什么,现在也不敢说,都习惯了,一时倒也不觉奇怪。   庄清流跟她对视片刻后,也没有吭声地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被射中的左肩,伤口很深,涌出的血悄无声息地顺流而下,很快就不打招呼地晕染了半湖,却往开散得非常克制,丝丝缕缕网在一起,像好看的玻璃飘花。   悄然之间,满湖尚在冒尖的莲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条长高,卷叶含苞,随即接二连三地逐渐绽开,层层晕染扩散,很快在所有人眼前生生开满了整个碧波粼之湖。   四周纷杂的声音陡然沉寂,气氛也诡异地凝滞起来,空气安静如鸡仿佛被按了暂停,似乎这种妖异之象带给了他们极大的忌惮。   只有祝蘅脸色依旧,不以为意地扫过一圈后,视线定回庄清流,冷冷开口:“还看什么?拿缚灵锁来。”   缚灵锁属仙门上品仙器,器如其名,极难锻造,但凡被它捆住,无论妖魔鬼怪还是人,自身灵力都会大受束缚,同时时时刻刻饱受痛苦,极难挣脱。   裴家修士虽然听出了她要截人之意,但迟疑片刻后,还是奉上了乾坤袋,随即冰蓝色的仙网脱口而出,带着巨大的威压迎头罩向了庄清流。   庄清流动作极快地抬手攥住肩头的箭,正要拔出做最后一试,耳边忽然响起了极快的割裂声——那是风!   接连几十下交叠的风声!   缚灵锁笼罩下来的威压倏然溃散,将它削成碎片的灵剑也轻轻铮鸣一声,重归于鞘。   一阵润雨般的细风轻轻落在了面前的莲叶之上,荷枝间隙中也随之出现了一片飞满红色小鹤的衣摆。   来了,这才是主角的剧情。   庄清流眨眨眼,拥有这种衣摆的只能让她想起一个人,因为这些栩栩如生的灵鹤并不普通,它们可以   “端烛君?”岸边有人这时喊道。   面前的人却没有应声,庄清流感觉她动作极轻地俯身弯腰,一只手在空中顿了很久,才轻轻拨开荷枝,目光一瞬不瞬地望了过来。   庄清流心里莫名一动,瞬间就看进了她的眼睛,这人的眼睛剔透温润,十分柔软,像是刚刚下过一场早春的初雨。   端烛君梅花阑,端烛是她的雅号,取君子端方,尚明洞悉之意。   梅洲仙府近些年声明渐赫,更与仙门百家交好,门中弟子处事有度,端矜持重,整体风评极忧。一般人除了不愿得罪,跟梅家人打交道还有一份信服和客气持在。而且这里处在梅洲地界,梅花阑会忽然出现,也并不奇怪。   所以尽管情形有些莫名起来,方才那人还是再次出声客气问:“端烛君是不是也有意带走她?”   祝蘅脸色沉了下来,冷眼旁观。   裴家修士立刻问:“那打算如何处置?”   梅花阑并没有立刻答,长久未动的眼神里含着某种说不清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流动了一下后,才注视着庄清流道:“炼剑。”   庄清流:“……??”   这是丫鬟的剧情!   裴家修士怀疑自己听错了,似乎非常意外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立刻又惊又疑道:“虽然庄清流跟梅氏有血亲之仇,碧波粼之湖又在梅洲地界,但我家公子一事还未……”   庄清流耳朵忽然聋了半截:“……”   什么血亲之仇??   这个叫庄清流的怎么跟谁都有仇???   “端烛君。”冷眼旁观了片刻的祝蘅出声打断,声音十分冷淡地开口嘲讽,“就算是仙猎中的一只野狗,也讲究先来后到。裴公子三日前失踪在你梅洲地界,找人时未曾见你,如今却忽然出现,一声不吭就毁了裴氏的缚灵锁,又要半路截人回去炼剑,你可真是好大的脸。”   此言一出,周围忽然静了三个八度。   庄清流也下意识皱了下眉,如今仙门百家,各自繁荣,家族与门派之争却暗自焦灼,梅氏以家族之力坐大,坐拥七十城,不可谓不显赫。而梅花阑个人品性亦高洁持重,行事无惧敢言,风评一向颇佳。只是她惯爱独来独往,为人缺少一点圆融,不喜赴无事风雅的仙宴,拂过不少仙门盛邀的面子,所以喜欢她的人历来对她推崇备至,厌恶她的人亦对她嗤之以鼻。   而祝蘅此人,显然就是那些“嗤之以鼻”中的一员,她背靠如今第一宗门的长庚仙府,与梅花阑素来不睦,并非隐秘之事,只是以往两人多不会如此对上,直接起冲突,今日摆明的出言不逊实在罕见。   想到这里,庄清流远远朝湖边看了一眼。   梅花阑却并未理会,甚至连视线都未曾分出一缕,只是转向庄清流左肩还在流血的伤口,好像想说什么,却长久没有说出口。   与此同时,一群梅洲弟子接连赶到,行止间衣摆带风,梅香阵阵。   虽然都有些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但领头一年纪极轻的少年显然听到了祝蘅刚才那句失格之言,正要脸色不好地皱眉替梅花阑开口,旁边一人微微用眼神制止了他,只是朝梅花阑隐秘传音道:“端烛君,附近有不少人正在闻声赶过来,你若是想先带人走,最好不要多耽搁,以免横生波折。”   梅花阑从庄清流肩上挪开目光,这才面无表情地深深暼了祝蘅一眼。   那把弓亦分毫不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起,箭尖直指她眉心。   气氛十分莫名其妙地开始剑拔弩张,就连庄清流也快要跟不上节奏。   忽然,梅花阑冷不丁地伸手,忽然轻轻往下一压,所有人耳边同时随着她的动作炸开一声脆响,整个湖岸底下仿佛无中生有出了千丝万缕的地脉,在陡然冒出后连成一线,显出一个巨大的火焰图形来!   这竟然是一个早已经布置好的巨大阵法。   那些千丝万缕的脉络好像被活活拽出来似的,自顾自地冲天爆发出耀眼的灵光,将湖边每一个妄动的人黏成了案板上的鱼,牢牢困在了原地。   梅花阑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滔天惊疑中轻轻捞起庄清流,眨眼就消失在了原地。   祝蘅脸色难看,可梅花阑动作实在太快,刚从一堆花枝中掠出就没了踪影,就像一点本就快消逝的雾被风轻轻吹散了一样,只留下了一点极淡的异香。   庄清流:“……嗯?”   说好的品行端方,处事有度,怀礼持重?   这到底是什么大型失格现场。 第2章   别说从水里裸奔到空中的庄清流,就连梅家一众弟子都被惊得一瞬间表情空白,戛然顿过之后,反应极快地集体尾随跟上,活像一群手拉手奔跑的柿饼。   庄清流只来得及远远看了一眼,眼前就花影一闪,随即光线稍暗,梅花阑带她落了地。   虽然箭还稳稳插在肩上,没法裹衣裳,但梅花阑动作极快地一掀手,什么东西就自己飞了过来,从庄清流腋下的位置灵巧一缠,避开伤口服帖地环到了她身上。   庄清流低头一看,浴巾似的,还挺时尚。   只是面前这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强迫症,见交叠的位置没有整齐地合成一线,竟然又伸手轻轻提了下。   庄清流:“……”   穿了还是感觉没穿,仍然在她面前裸奔。   肩裂了,她的心态也裂了。   只是事到临头没得选,情势半点不由人,无论如何,先撑过眼前这一波再说。   外面有粼粼的波光刚好反射进来,庄清流眼睛轻轻一眯,顺势环顾打量过四周,感觉这应该是在一艘船里。   这个世界的仙门之人讲究行止举动和举手投足皆是修为,因此并不常御剑,而且梅洲多水,界内河流密布交织,用船出行并不奇怪,从这里顺流而下,就能直达梅氏的仙府。   旁边的人没有说话,庄清流却感觉她微凉的手指按了上来,抵在了左肩的箭伤之后。   庄清流略微侧头,故意问:“不是说要把我炼成剑吗?还是忍不住现在就想戳死我?”   梅花阑没有作声。   庄清流心平气和地劝道:“死灵没有活灵练剑效果好,端烛君,请你忍耐。”   可梅花阑抵在她肩头的手非常紧,看起来似乎并不想忍耐。   庄清流只好一秒变脸:“是时候告诉你我真正的身份了,我其实是月老转世,戳死我你的红线就会没有。”   梅花阑不知道在垂睫想什么,竟然真的看了她一眼:“如何证明?”   庄清流面不改色:“下个月我会为灵璧兰氏的小公子和族中月姑娘牵线。”   她知道梅花阑现在肯定正在思考一些事情,所以本意是想利用这种先知,扰乱她的猜测,以防之后有什么变故,也好灵活行事。   但身后的人听完她的鬼话后并没有作声,手仍然稳稳抵在她肩上,直到片刻后止住了血,才看向她的侧脸道:“他们的孩子刚过满月,平安锁是我亲手挂的。”   庄清流:“……”   书上没说他们未婚生子。   忽然心累地不想说话,这世界怎么这么难搞,这样她真的不会。   正好这时,外面传来轻轻一声落地的声响,紧接着舱门被推开,一个提着药箱的女人风一样地刮了进来,身着和梅花阑差不多的衣物,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异打量。   庄清流不由往她腰侧一扫,凡是梅氏亲眷子弟,自出生之日起都会有一块随身的玉璧佩戴,这人也不例外,玉上篆了一个小巧的“寒”字——梅笑寒。   她本来是出自梅氏旁支的一脉,那脉的梅家弟子多为医修,她却因为“掉书袋”,在成年后领了梅洲编撰一职,负责编撰宗史典籍和修复残存古卷,时常跟在梅花阑身边。   梅笑寒短暂在庄清流脸上转过一圈,就显然意识到了什么,稍微看过梅花阑后,转身利落地放下药箱,道:“先过来坐,给你拔箭。”   庄清流刚被提上来的“浴巾”又溜达了下去,堆叠在腰间还挺有层次感,倒真像朵莲花。   好在梅家的人大部分时候都很遵礼,梅笑寒按着庄清流的肩转了个面,并没有怎么看她,手法娴熟地用两指夹住箭,先轻试了一下,才分别取出几个剔透的小瓷瓶,给她用了药。   梅花阑没有留在旁边看,无声背过身,走到了舷窗边。   尽量细心地断了箭杆后,梅笑寒估摸着药效差不多了,于是随口问:“想睡会儿是吧?”   庄清流:“不想。”   “那想问什么东西?”   庄清流:“不想。”   “吃点什么?”   “不想。”   甚至有点不大想活。   不想四连。   梅笑寒似乎是笑了一下,趁着搭话间隙,手腕闪电般一转,就极其轻巧地夹出了一个箭头,端详两眼后,随手扔进了旁边的茶杯:“没有倒刺,可能会疼几天,上好药别乱动,会好很快。”   “多谢。”庄清流偏头一扫,精美的箭尖底部篆有一个小小的花体字——蘅。   梅花阑双手用力在窗沿撑了很久,才深深闭了一下眼,转身轻声道:“我上药吧,你去洗手。”   梅笑寒点头嘱咐:“手别抖,药撒多了不大好愈合,会留疤。”说完,起身到旁边的水盆洗手上的血。   梅花阑走到庄清流身后,挑起一个白瓷瓶,脸色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却极其专注。   从瓶口细细倒出来的也是一种舒缓流动着的白雾,清凉还稍带花香,这种仙门独有的灵药非一般药可比,第一次用的人却会不大受得住。   梅花阑:“疼就喊出来。”   庄清流:“疼。”   ……   身后人白皙的手顿了顿后,倾倒的动作更加轻缓了几分。   庄清流目光一直无声落在面前不远处的反射镜面上,看了一会儿后,心里忽然泛起点说不清的滋味。   修仙之人多敏锐,她虽然再三回想,都没想起来梅花阑这人跟一朵花精有什么二三事——但没有记忆这种事,显然是瞒不住的。   想了想后,庄清流坦诚地跟身后人道:“方才湖边那些人的话我都听到了,有些懂了有些没懂,因为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真是对不住。”   梅花阑脸色很平静,看起来并不意外,显然刚刚在湖心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庄清流:“……”   这真的很茫然,她心里明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感觉这人哪怕心里已经有数,也不应当如此平静。   可说好了有血亲之仇呢!   这时,一阵轻微的踏船之声传了进来,应该是梅家小辈的那些弟子跟过来了。   庄清流听到一道年纪极轻的声音先安排了众弟子各自上船,现在就出发,顺流而下,又井井有条地留了人去碧波粼之湖看顾,以免有什么不备的意外,最后还嘱咐了人,立刻向仙府宗门内传讯,以便早做准备。   毕竟梅花阑今日忽然这样行事实在不妥,那些莫名被阵法困住的人既失了面子又没了里子,是断然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待阵法解开,必会一起赶赴梅家的仙府讨要说法。   行事不妥的梅花阑本人收好药,起身取了衣物,一丝不苟地从后穿到前,细细为庄清流叠好衣襟,目光才落回她的脸,细细巡梭:“不必向我道歉。”   “……”   庄清流还在等配套的“现在不必,以后不必,永远都不必”,外面却开始有些吵闹起来。   梅花阑侧头看了眼,转身先出了船舱,庄清流想了想,确认了一遍自己没再裸着了,便也起身跟出去看。   这一看,她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原来从刚才十几艘船顺流而下开始,所有河流水面上蔓延漂浮的莲花忽然跟碧波粼之湖一样,都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在众人眼前开放,而且在碰到船舷的时候还会几不可查地微微避让,此刻梅家所有的小辈弟子都出舱站在了船边,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庄清流从左扫到右,一时不知道是她的血刚才顺着湖里一路散了下来,还是满河的花因为她在船上而随见随开。   总之入目所及——好像满世界的莲花都在为她绽放。   面对着逐渐全部聚拢到她身上的视线,庄清流沉默片刻,若无其事地道:“这……你们为什么这副表情,花开不是祥瑞之兆吗?”   一弟子道:“……近日碧波粼之湖附近的翻山岭有邪祟生事,似乎也是因为有树成精。”   “……”好,庄清流决定直面现实,索性掀开问,“所以我是什么妖王之流吗?”   梅笑寒笔直站在她旁边,似乎有些吃惊地微微转头:“……没有那种东西。”   “那是魔尊?”   “也没有。”   庄清流:“那……”   梅花阑忽然言简意赅地安抚她:“不要多想,不是你。”   “嗯?”明明她说得很简洁,庄清流却自然而然地听出了另一层意思,立马问,“什么不是我?”   “那些话,这些花——都不是你。”简直惜字如金。   庄清流确认:“那裴氏那位失踪的公子?”   “也不是。”梅花阑认真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人明明答得很简单,庄清流却觉得十分信服,仿佛只要是她愿意说出口的话,就一定是真的。   可。   你既然知道知道一二内情,跟人当面说清岂不更好?这样二话不说地甩出一个“我懒得跟你们解释,我就是要强行把人带走”的姿态,还用阵法将一群人跟鱼似的黏在了原地……这事后是有巨量的“售后”要操碎心的。   一个小辈似乎看出她的想法,温和道:“庄前辈,除却裴公子失踪指灵一事,祝宫主往日与端烛君多有不睦,她既已先到,便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放你走。我们先回梅家的仙府从长计议,之后再想法解开裴公子之事的内情,或能找到他的尸骨探查虚境,自然可证你的清白。”   庄清流只觉得梅家的弟子果然都十分有礼,心里赞了声,点头道:“或许失踪一事正是因为那什么……翻山岭的树成精作祟?说起来,这个树精作祟到底是什么情况?”   另一个小辈弟子看了看梅花阑,见她未作声,便知默许,于是开口跟庄清流解释道:“是碧波粼之湖附近不远处的一片山林,名翻山岭,因为是两处山镇之间的必经之路,所以常有行人从那里过行,近日却不知道生了什么邪祟,已经连续吞吃了十三人。”   “吞……吃人?”庄清流看了眼这名弟子的玉牌,见篆了“思雩”二字,想必是叫梅思雩,便问道,“怎么吃?”   “幸存之人说是那片林子会忽然生起浓雾,将路过的行人包裹在内,里面的人不仅走不出来,连求救的声音都会被封闭起来,等雾气散去的时候,人往往就没了,有时候会剩下一只吃剩的脚,有时连骨头渣都找不到。”   这次接话的是个小姑娘,庄清流记得她就是方才在外面井井有条,安排诸事的人,玉牌上的名字是“思霁”,最重要的是,她跟梅思雩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这二人想必是对龙凤胎。   “我们近日随端烛君在附近,便是来探查处理此事,可那个地方实在邪诡,我们到来后就并未再有异,而且周围山林的树木都十分正常,并未显出成精的迹象。”   又一个姑娘开口接了句,身上玉牌篆刻的是“思萼”二字。   萼,雩,霁。   庄清流简直快要不认识这三个字。   这梅家人都是怎么了,起名字怎么这样?生怕别人分得清吗?   她从那几人的玉牌上转开视线,才抬眼道:“我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东西了,可那不是树成精了——是山祟。” 第3章   “山祟?那是什么?”梅思雩问,“难不成不是树成精,是山自己成精了?”   “说对了,正是。”庄清流看向他,“天地有灵气,万物都可能得到造化,这并不奇怪。”她伸手一指,“我能成精,山能成精,一条船也可以成精。”   这些东西虽然并不容易亲眼所见,但仙门的弟子多少有所耳闻过,所以并不难接受。   梅思霁思考了一下,认真问:“那你如何肯定是山祟,而确定排除是树成精?”   “很简单。”庄清流挑了下眉,“一是树成精并不会在原地吃人,花草树木要直接靠吃人就能维持所需,它们还扎根在土里做什么?”她手指一拐,指向自己,“比如我,成了精是可以自由走动的。   “而第二,树本身并不吃人,尤其不吃骨头渣,因为消化不了,只能转而从土里汲取养分。”   众弟子听到这里,表情开始微妙……不知道忽然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喔,别害怕。”庄清流一眼看穿他们地诚恳道,“虽然我违规成精,但我是只好妖怪。”   “……”   思考了片刻,梅思霁又问道,“那山祟……”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庄清流截住她的话,“山祟虽然可人为,但通常情况下都是自然形成,是那片山域本身有了灵性——如我猜测没错,翻山岭附近必然林密丰饶,动植遍地,因此常有猎户打猎,造成了大量的生灵死在其中,它们的鲜血渗入土层,土地受了滋养,才慢慢长出邪性,从而有能力反过来主动索要。”   梅思雩咋舌:“那怎么办?它是一片土地那怎么才能除掉……难不成一点点挖空吗?”   “当然不是,虽然要解决没什么好办法,但也不难。”   庄清流往远处看了一眼:“山祟这种东西虽然棘手,但好在不会流动,只要用上品的仙器隔绝圈出,或者端烛君这种品级的修士设下结界,慢慢净化就可以。想快可将其中所有的树木草根都焚烧干净,连地底下的根也不能放过,不急的话就一直将它圈起来,它没了滋养又兴不起风浪,天长日久自然会丧失灵性,重归普通。”   梅思萼忽然吃惊:“你说得怎么跟端烛君方才吩咐的一模一样!”   当然一模一样,庄清流转头瞧了梅花阑一眼——她就是有意照着这个人的话所说的,甚至尽量回忆了跟她每个字都相同。   梅花阑果然不作声地转过头跟她对视,眼睛深的看不清。   只不过这件事说是这么说,但庄清流心里非常清楚,土地想要成精,并非是得到捕猎生灵的鲜血滋养那么轻易,否则可以成精的地方就太多了。   实际上山祟极难成,非尸骨遍地的古战场或者经年累月堆积起的乱葬岗才能衍变而成,所以这些小辈都没有见过,而正是因为翻山岭之事大为有疑,所以梅花阑只是暂时作了处理,而并未跟小辈多说。   “怎么样?端烛君,要不要现在再带我一起……”   她刚开了个口,河面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无风而动地掀起了波澜,整条船也转眼间跟着剧烈摇晃起来!   梅花阑在庄清流七歪八倒前就提前伸手,把她稳稳捞进了怀里,甚至低头看了看后,又替她提了下衣领。   庄清流:“……”   这祖传的强迫症。   一众小辈有灵力傍身,都站的很稳,梅思霁脸色稍稍凝重起来,立即持剑走到船头查看:“奇怪了,难道这个地方的水里也有东西作祟?”   她话音刚落,一支方才还只是正常盛开的莲花就堪称狂野地从船舷下悄然缠上,接着整支花蹦迪似的,晃着船身疯狂摇曳起来——随即不止这一支,短短一眨眼,整个宽阔河面上的莲花好像都突然受到了莫名驱使,齐齐诡异起舞,搅动得水面掀浪不止。   梅思霁下意识看了眼庄清流,又望向梅花阑,虽然微微皱眉,但没说什么,只是迅速吩咐众弟子:“用千斤坠,稳住船身!”   一众小辈弟子即刻听命。   庄清流端详了一下他们的操作,有心学习下,但灵力不大像是什么用眼睛就能看会的东西。   倒是梅笑寒,作为长辈,只是淡定地走到船边探头看了眼,就不知道出于什么诡异的职业素养,竟然原地从袖里捞出了一个卷轴,开始在上面记了起来。   庄清流:“???”   水面波浪越掀越乱,甚至除了莲花,水底的一些水草之类的东西也纷纷加入了摇摆狂欢。   梅花阑始终站在船头一动未动,船身却稳稳浮在水面,像停在陆地上一样。庄清流转回头看她……却忽然发现她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了一张弓,指端一点正在紧绷的弦上来来回回地轻蹭,有一点危险的美感,好像在随时准备着把谁给一箭射死。   庄清流也若有所感往四周扫视了一圈,就在这时,一应作妖的花草似乎忽然加快了速度,水面骤然被旋转出了带着巨大吸力的螺旋,反趁着千斤坠的力开始把船往下吸!   “铮”得一声!   庄清流看见梅思霁催剑出窍,她是梅家新一辈弟子中的翘楚,所佩也是上品灵剑,却接连几次快速地刺剑入水后皆无所获,情势也没有好转。   于是她果断吩咐:“弃船,御剑!”   庄清流却在船沉之际,忽然抬起一只手,伸出船头悬在了水面之上——她用方才从茶杯收起的箭头又在手心轻轻划了一道,滴了血下去。   梅花阑立即转头,嘴角抿出了笔直的一条线。   “别急,端烛君——”庄清流一勾梅花阑的袖摆,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面的血晕染飘散,“我也恰好有一事想试,轻轻划一下不碍事的。”   她话音刚落,满池疯狂摇曳开舞会的藕茎戛然而停,好像被集体训了什么话,短暂立直后,一齐恭恭敬敬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几乎能感觉到噤若寒蝉,还有一点犯了错的臊眉耷眼,甚至有几支亲昵讨好地探出来,缠了缠庄清流手心的伤口。   庄清流目光又一转,水底下那些暗藻小厥便也被这些泥腿子半挟持似的悄无声息裹走了,水面霎时风平浪静。   一众弟子目瞪口呆,梅笑寒也没见过似的轻轻“唔”了一声。   面对着又迷之集中到身上的视线,庄清流只好收回手,冲他们解释道:“不瞒你们说,我也是试过才知道。”   毕竟小说里这种套路很多的。   一众小辈:“……”   “也别害怕。”庄清流又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其实不是自愿成的精。”   她甚至不是自愿出生。   “……”   只是他们现在乘的这种梅家仙船其实造价不菲,通常又是有主的,好几艘船身侧面都绘有不同的彩色花纹,而有主就有感情。今天的这出群莲蹦迪搞事情虽然真的跟她没什么关系,但她也不想了无察觉地就得罪了在场的哪位小弟子。   毕竟想要苟,细节得铺平。   水面重新安静下来,小辈弟子纷纷收了御剑,落回船上,一行人继续顺流而下。   梅花阑在庄清流脸上看了很久后,睫毛微敛收回视线,同时松手放下了弓,转身重回船舱:“进来。”   她一动,庄清流也忽然被扯了一下……忍不住低头,有点匪夷所思地想:我刚才干嘛呢?下意识拉人家大佬袖摆干什么。   好在大佬并没说什么,只是把刚才白瓷瓶的药又给她用了一遍——只是这次真的十分疼。   ……庄清流心里给了她一个差评,感觉这人是故意的。   毕竟除了差评外,她其实也不能怎么样。   “翻山岭之事有疑,你清楚的对吧?”庄清流想了想,看着梅花阑的动作问。   “清楚。”   庄清流又问:“那要不要再去处置周全一下?以免再有路人受害。”   梅花阑袖摆从桌面一划,收好小瓷瓶:“那雾有异,你无灵力,不妥。”   庄清流考虑了一下:“你可以留我在这里,快去快回。”   梅花阑却头也不抬地道:“也不妥。”   庄清流心里一动,一下就联想到了她方才在弓弦上轻轻摩挲的手指,不由往窗外扫了一眼:“那怎么办?”   梅花阑没说怎么办,放好梅笑寒的药箱后,目光一垂,示意她伸手。   有办法?庄清流立刻伸出刚洒了药的手。   “另一只。”   换了一只后,梅花阑指端凝光,然后低头,在庄清流手心轻轻画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熟悉,这应该是在画符。   庄清流随便垂眼,觉着这种东西应该能看会,同时顺口问:“防身符吗?”   “不是。”梅花阑目光沉静地垂着长睫,直到画完最后一笔才道,“安神符。”   “……??”   庄清流还没反应过来,这修仙大世界的强力安眠药已经开始生效,她先是脑袋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剧烈犯困,随即眼皮儿也自己合了下来。   ……   恕她之言,她最后从梅花阑这搞事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她未出口的意思   她的意思是:“就知道你闲不下来,给我躺。” 第4章   直到人彻底睡熟,梅花阑目光才静静垂下,全部落到她脸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替她盖好被子,转身出了船舱,门帘却并未晃动,外面的弟子也一无所觉。   第二日傍晚,一行人顺流回到了梅洲的仙府。   梅花阑俯身抱起人,刚进山门,一个轻衣缓带的人就迎面很快走了过来。   她停下脚步喊了声:“哥。”   梅花昼亦点点头,只是目光先落到了她怀里,看了看她抱着的人,才确认:“果真是她?”   梅花阑声音很轻:“是。”   梅花昼又看了看,眉毛悄然舒展开,才抬头道:“能将她带回来,本来有更和缓的方法,你可知今日为她这样行事,改日那些小辈弟子便会有样学样。”   梅花阑:“我知道。”   梅花昼又开口:“翻山岭之事几位长老已经去处置了,碧波粼之湖的事情他们也听到了。”   梅花阑这次沉默了片刻,才点头:“知道了。”   梅花昼叹了一口气:“去静室自行思过领罚吧,翻倍于条例。”他的口气虽微有责备,态度却十分温和。   “好。”梅花阑平静应声,只是微微往梅家历来待客的梅岭方向看了一眼,“那些……”   梅花昼轻轻摆手:“这个你不用管,快抱她进去吧,我会处置。”他说着错肩而过,匆匆朝梅岭的方向去了。   梅花阑在身后向他微微俯首示礼,然后抱着庄清流回了自己的院子。   被她抱着的人睡得宛如去世一般安详,一路都没有被摇醒,只是可能路有颠簸,又因为受伤微微发热,所以睡中花里胡哨的梦一直不断。   庄清流甚至梦见自己又一遍遍重回湖心,不停睡到那里的一艘乌篷小船上,不过梅花阑总能很快找过来,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把她往回抱,宛若循环播放。   又来了。   这就过分,什么鬼,大佬是她的专属仆人吗?   不过好在做个梦没人要她必死必躺,庄清流可能从穿过来至今,有一缸的反骨无处释放,索性忽然拍了一下梅花阑的头,很挑剔地冲她找茬:“你怎么在梦里也这么冷淡?这样是不会招人喜欢的知道吗?”   大佬可能是被这种放肆震到了,缓缓低头看她。   “还看?就是这种表情,你不合格。”庄清流直接上手,十分不敬地拉着梅花阑两边脸一扯,扯完还觉着自己扯得过于对称优美,于是重来,把她乱七八糟地揉成了一个鬼脸才顺眼了。   “……”   “你们这里的人——”庄清流想了一下,感觉对这里的人无话可说,只好概括,“一个个怎么那么凶?”   “都不会招人喜欢的。”她总结。   梦里的端烛君可能是被她一缸的不满改造了,很快原地变身,温柔甜心似的低头说了句:“知道了,不凶你。”   庄清流有心用眼睛翻翻她,但实在没招住地又迷糊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四周安静,光线柔和,看来已经回梅家的仙府了。   “醒了?”   梅思霁跪坐在不远处的桌案前,守人之时也不忘读书,十分好学勤勉。   庄清流反应了一会儿后,先抬起手心看了一眼。   臭大佬,就离谱。   她摸了一下左肩的箭伤后,稍稍坐起来,打量梅花阑的卧房——置物不多,地板和一应桌面都打扫得纤尘不染,和现代楼盘的样板房没什么两样,只是有一面墙壁上竟然挂了一些装饰似的花灯,显得有些温馨。   梅思霁很快起身,走到床前叮嘱:“不可乱动。”   庄清流从墙上挪开视线,上下端详她,感觉这姑娘跟梅花阑性情也没什么两样。那日在船上,她其实就注意到了,这姑娘虽然满脸写满了对梅花阑强行掠人一事的不赞同,但俨然对她的品行十分信服,因此并未置喙,且处理起事情来井井有条。   庄清流想了想后,伸出手冲她道:“可你要知道,我躺在这里并不是自愿的,而是被你家端烛君画了道安神符。”   “端烛君不会如此行事。”梅思霁很肯定。   庄清流心里刚翻了翻眼,这姑娘又道:“如果她这样做了,那必然有她的理由。”   “……”好,知道了,你是你们家端烛君的忠实拥趸。   庄清流只好夸她:“你太细心了,跟你家端烛君一样,谢谢。但是人只有去世了才会长躺不起,我总要起来活动一下吧……”等等。   她忽然低头一看,自己这身被换过的寝衣是什么鬼?   “你换的?”庄清流立刻抬眼。   梅思霁否定:“自然不是,端烛君亲手为你换的。”   庄清流……哦,那算了,其实本来也已经被看得很透彻了,一次和一百次并没有很大差别。   她掀开被子下床,梅思霁的声音立刻又响起:“不可乱走。”   不可乱动,不可乱走。   庄清流忽然笑了一声,转头挑眉瞧她,小小年纪,怎么这么老气横秋呢?   她自顾自地站起身乱走,嘴上道:“谢谢谢谢,谢你关心,可是你能不能先帮我找一身能穿的外衣过来?”   连个外衣都不给放,那人是故意的。   等着。   梅思霁似乎考虑了一下,才放下书出了门:“那你不可在室内乱看。”   乱看也不可,她是要原地站成个瞎眼的雕塑吗?   反正看没看的你也不知道,庄清流心里想着,嘴上问:“对了,你们家端烛君呢?”   她转头一看,见梅思霁已经走出去了,索性自己先四下溜达了几圈。梅花阑是光风霁月之士,能将她安置在这里,想必只要不乱碰乱翻东西,用眼睛熟悉下四下的布局和摆设应该没什么问题。   只是如今这天气,她低头看看,只穿个寝衣实在有些冷。   庄清流左右找了会儿,收回自己不乱碰东西的话,先从柜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中自助地取了件风氅裹上,很轻的没翻乱别的东西。   风氅看起来应该就是梅花阑的,只是衣服上的淡淡花香,好像和那天初见闻到的异香不一样。   庄清流又低头细细闻了闻,心想梅花阑这人还是有点情调的,至少会换着来,不像梅家那些弟子,无论男女,但凡姓个梅,就永远要把自己搞得梅香阵阵。   尤其那些经常出场就是一群身裹奇异香风的美男子,明明很正经,在外界却素有潇洒的花名,实在与事实不符。   正好这时,一阵带花香的细风拂了进来,庄清流转头,索性过去彻底推开窗,入目之处皆是古梅,不管是推窗还是踏院,伸手便可及梅枝。   她视线推远,这里也不知道多高,一眼望出去云缭雾绕的,空气流动间有一种独特的清冽,不似人间。   历来修“仙”,讲究人在山上,主张离天愈近的高峰愈有灵气,尤其这个世界,庄清流记得按书中所记载的说法,天地灵气从数百年前已经开始消殆溃散,如今已经到了十分稀薄的地步,所以有资质结灵丹者愈发寥寥,血缘的传承变得十分重要。   而梅家这处仙府,一眼看过去远处的屏障光华灵动,可见此地虽然跟天地灵气逼人的时候已经无可比拟了,但相对来说仍是宝地一方。   庄清流扫着扫着,余光忽然发现外面的院中竟然有一株桃树。   这可真是新奇了,她忍不住裹紧披风,转而溜达到了外面。   梅家这仙府总结起来,大抵就是在一片漫山遍野的古梅林里塞了几处建筑和院子。而这株桃树,竟能非常别致地把自己塞进一堆梅海里,想必有点本事。   是棵有排面的桃树了。   庄清流围着转了一圈,只是梅岭高寒,春风总是拂来的晚,外面的桃花都落了,这里的才刚刚含苞,还没开。   她转而打量向院中其它地方,却忽然被一股力道拽了回去……是身后这头唯一能让她感受到一点喜悦的秀发。   庄清流腿都迈出去了,又劈叉转向,伸手把头发从树杈上解了下来。浓密是浓密了,可打理起来会把她累没。   她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拉了一会儿,有点不知道该把它怎么办。   适当剪短好打理,但不合适。   庄清流收回手,索性先顺着流水潺潺的声音转到了后院——然后出乎意料地在这里又发现了一片莲湖。   这是什么情况?   莲花难道是全世界都喜爱的品种吗?   还是这个世界的湖它都长莲花?   正好梅思霁找了过来,语气略微不大好:“你怎么又来这儿了?”   “又来?”庄清流耳朵立马竖了起来,“请问我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梅思霁余光扫过风平浪静的湖面:“夜晚。”   “什……夜晚?”   “你有趋水性的本能自己不知道吗?这两天夜里老神不知鬼不觉地夜游过来,一会儿躺岸边,一会儿睡船里。”梅思霁道,“要不是端烛君一遍遍把你抱回去,你非被湖中……”   不知涉及到了什么家族隐秘,这姑娘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庄清流却原地一聋,大惊失色:“??!”   什么?所以那竟然不是做梦而是她在作死吗??   别这样,吓人。   她回忆着自己又拍巴掌又扯脸的骚操作,快要原地去世地转头问:“你家端烛君现在在哪里?”   一说到这个,梅思霁可能就不满,语气尽量和缓了很多,才简洁道:“在受罚。”   庄清流脸色忽然敛了起来,抬眼蹙眉问:“在哪儿受罚?” 第5章   “你问这个做什么。”梅思霁没有答,只是道,“端烛君吩咐了不可让你乱动,这是为你好,蘅芜尊的一箭不是普通的箭,倘若未曾彻底养好,日后必定……”   眼看她又要开始叭叭个没完,庄清流忽然把手一伸,又悬到湖面做了个要放血作妖的姿势。   梅思霁脸色一变,果然戛然闭上了嘴。   “我就随便问问在哪儿受罚,思过的静室还是虚境?”庄清流简单明了地跟她讨价还价,“你让我知道了,我就安心地回去躺着。”   梅家的刑罚一般就这两个,前者就是字面意思,好好待着思过即可,而后者的虚境,是庄清流还没有亲眼见识过的东西,一言也很难概括,总之要比静室思过严厉千百倍。   梅思霁好像有点气:“让你知道又不是什么大事,虚境对端烛君已经无用,自然是在思过的静室——好了,手快收回来!跟我回去。”   原来只是在思过的静室,那就应该没什么大碍,庄清流眨眨眼,收回了手:“好的,走吧。”   梅思霁却谨慎地一看她:“你走前面。”   “好好好,我走前面。”庄清流忍俊不禁地当先抬步,梅思霁放松警惕地在后面跟上。   只是刚走了两步,庄清流忽然回了一下头:“对了——”   她刚说了两个字,梅思霁陡然睁大了眼睛!   “不好意思了,躺不躺的都是小事,可我从小有点叛逆,不大喜欢有人管。”庄清流维持着转身的姿势,眼睛一扫湖里那些莲花枝,悄无声息蹿出来的枝条就藤蔓似的,随着她的心意将梅思霁瞬间缠成了一个蚕蛹。   梅思霁惊疑之色达到了顶峰:“你什么时候会这个的?你不是说刚刚学会用放血驱使它们吗?!”她脸色陡然一变,“难道你本来是在故意藏拙?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庄清流被这姑娘脑补的剧情糊了一脸,有心解释一下这技能确实是刚刚学会,初次尝试,又觉得没有必要,反正她大概率不信,索性摆摆手,转头就走,“必要的防人之心没错,可是小小年纪怎么能这么唠叨呢——劳烦你委屈一会儿了,不会伤到的,抱歉。”   梅思霁悄无声息在她身后催动灵剑!   庄清流却跟脑后长眼睛了一样:“你敢砍,这些都是你家端烛君养的宝贝。”   这句话就像万能金句一样,梅思霁灵剑立马一收……气得七窍冒烟,眼睁睁目送庄清流的背影转身出了后湖。   当然,她并非如此好拿捏,只是身为梅家弟子,她自然清楚仙府内四处都布有不同的结界屏障,庄清流正常情况下连梅花阑的这处梅苑都出不去,马上就会转回头来找她。   可情况一般都是不正常的,庄清流不仅堂而皇之出了梅苑,一路还十分熟悉梅家仙府的布局,七拐八拐地走远了。   “……?!”梅思霁忽然收回心大,压住满心惊疑立马催剑传讯,也飞出了梅苑。   按照书上大致的方位记载,要到达思过的静室,路上需经过一座特殊的山崖,这座山崖是梅氏的悬棺崖墓,意在压灵在此,路过都要缓步轻行,不可惊扰。   庄清流本来还边走边思考着,面前一眼望过去最显眼的四座山哪座是崖墓,可她一直在走的脚步却分毫未停,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拐向了最东南的那一座。   片刻后,梅家思过的静室映入眼帘。   庄清流在梅树下的斑驳光影下原地顿住脚步,透过微微半掩的窗,仔细端详了几眼兰花窗格后端坐的人。   那天初见,一直没来得及认真打量,如今静看,梅花阑这人确实如书中所写,皎珠独泽,端矜持重,远远看着的时候,身上有一种不大好接近的疏离,可细致到具体的五官,却长了一双非常温柔的眼睛。   忽然间,室内窗边的人也略微转头,看了过来。   庄清流心里轻轻一动,伸手推开门,走近后低头去看,那双她感觉轮廓温柔的眼睛里,此刻也带着十分明显的温柔之色。   梅花阑见到她却什么都没说,似乎并不意外,整个人仍然十分安静地端坐在原地,面前一张原木桌案,几卷有些残破的竹简,手中捉着笔,看起来正在誊抄整理古籍残卷。   梅氏思过的静室和藏书阁连为一体,为了保存书卷,用了特殊的灵术保持温湿,所以室内很温暖,庄清流刚进来就动手,解了披风的系带。   梅花阑却放下笔,双手拉好她脱了一半儿的披风,又轻轻系好:“穿着,不要脱。”   庄清流目光动了动,落到她正在抄录的古籍残卷上,看了一会儿,开门见山问:“在这里是自愿还是被罚?”   “自愿。”假话。   “为何罚你?”   “应罚。”真话。   “应罚你还做?”   “非做不可。”真心话。   庄清流不做声地皱眉,看了她好几眼。   梅思霁虽然搞盲目崇拜,但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梅花阑是正人君子,她做事确实有自己的缘由,并非爱管闲事之人。   而这样的一个人,却因为她而明知故犯,又因为她在这里受罚。   庄清流反手安静地撑在桌边,不知道在考虑什么,低头想了一会儿后,看向梅花阑问道:“所以我到底是你什么人呢,端烛君?”   梅花阑却出乎意料地低头安静写着字:“现在愿意知道了?”   庄清流忽然顿了一下——这人虽然一直以来话都不多,但显然非常敏锐。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感觉这句话要谨慎回答。   又衡量了片刻,庄清流跟她坦然道:“有很多东西不知道不记得的时候,人都会不安,我也不例外。”   梅花阑认真抬起头看她,目光渐渐柔软下来,却没有说话。莫名其妙的,庄清流竟然感觉她整个人忽然间鲜活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她酝酿了半天,就这样?   庄清流出声提醒:“所以我是你什么人?”   梅花阑落在卷轴上的笔没有挪开:“故人。”   庄清流:“……”   但凡认识的,都可以说是故人,这两个字很难说不是笼统的概括……和敷衍。   庄清流实在有点在意梅花阑这个爱故意的半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因为她虽然不明缘由,但就是感觉这人想把她留下来永久居住。   否则好好儿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未雨绸缪地在一个湖边布好阵法,这简直不能深想。   她眉梢细细动了动,又道:“不管是什么样的故人,以你的身份,其实不必和我搅和在一起,对你只有麻烦,没有好处。”   梅花阑头都没抬,声音也没有波澜:“我什么身份?”   庄清流瞧着她的侧脸:“贸然介入一个人的人生,也是需要负很大责任的。”   梅花阑这次从古籍上挪开了视线,剔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庄清流:“怎样负责?”   庄清流心里竟然难以言喻地下意识一悸,还没说话,却嘶地一声,抬手按了下忽然开始活泼泛疼的胃。   梅花阑刚动起来的笔又停住了,抬头看她脸色:“醒来后没吃什么?”   庄清流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冲她翻了个白眼。   梅花阑竟然忽地垂下了长睫毛:“那这个我也负责。”   “……”   庄清流没有脾气地一扫,恰好这半仙手边就有两小碟精致的花糕和奶糕,她索性偏头端了过来。   梅花阑却轻轻攥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在一张细长的花笺折纸上低头写了两行字,写完放进手边的水里,字并未晕染,而是整齐飘在水面上,随之融化一样消失不见。   这是一种传讯方式,庄清流看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对了,你传讯的是那个叫思霁的小跟班的话,她这会儿可能……呃,怕是过来不了。”   梅花阑捉着笔,忽然意味深长地冲她挑了挑眉。   庄清流还是第一次见她这种表情,不由装模作样地起身,下意识远离桌面地瞎编道:“我刚才也不知道怎么了,醒来随便转转,你后湖养的那些莲花就忽然把思霁给裹了,大概是看她老对我唠唠叨叨的吧……”   她正说着,身后拉出三尺长的头发忽然扯着桌面上的插花,哗啦摔了一个瓶子。   庄清流:“……”   她就知道拥有这头秀发早晚要付出代价。   索性这白瓷瓶虽然长得优美,但应该不贵,庄清流低头凝视着瓶子的尸骨,善于认错道:“我可以赔。”   梅花阑只是看了地上一眼,没说什么,接着庄清流眼前一花,就见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一根银色缎带,随之不打招呼地伸手,从自己脖颈两侧轻轻环了过去,就着这个姿势,将她的身后长发拢在一起束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庄清流闻着她袖摆间细细拂动的花香,竟然莫名感觉这像是一个货真价实……和久违了的拥抱。   她轻轻抿了一下嘴角,目光落到梅花阑身后的长发上:“这根发带跟你那条一样吧?”   梅花阑先是言简意赅地“嗯”了声,接着补充:“别丢了。”   庄清流看着她的脸:“为什么?是不是很特殊?”   梅花阑:“很贵。”   庄清流:“……”   这人怎么这样?书上写的都是假的吗?!   恰好这时,门扉被轻轻敲了两下,梅思萼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面有一个馅饼,一盅汤,一碗喷香的饭和两叠小菜,看起来十分精致。   只是她走到一半忽然拐了一下弯,低头看着地上问:“这个瓶子……”   “这个你不用管,我来收拾。”梅花阑抬头吩咐她,“你去看看思霁。”   “思霁无事。”只是不想过来送东西。   庄清流总感觉自己多听到了这姑娘没开口的后半句话,只是可能梅花阑这人周身自带柔软宁静效果,历来小辈弟子跟她开口说话都是简洁的,不敢多叨叨。   梅花阑点点头,等梅思萼出去后,翻了页古卷道:“吃吧。”   庄清流巡梭着托盘:“那些小辈恐怕没有这么贴心,是你提前为我准备的吧?”   梅花阑只是轻轻“嗯”了声。   这人明明话少又爱独处,却一动作一开口都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难怪风评颇佳。   庄清流细细看了她一会儿后,跟她隔桌对坐,拿起了筷子,连汤都没有放过。   室内安静了下来,光影在地面款款流动。   梅花阑时不时微微抬起眼睫,轻轻看她一眼,又悄无声息地收回视线,安静地抄书誊籍。   兰花窗上的日光很快挪过一格,庄清流刚收拾好吃完的碗筷准备说什么,就见梅花阑手边的一道符箓忽然自动飘了起来,然后在空中燃出了蓝色的灵光。   梅花阑捉笔抬头,喊了声:“哥。”   梅花昼的声音从那团符箓灵光里响起:“花阑,上梓裴氏忽然又出了一件事,传讯过来请求我们相助。”   梅花阑声音平静地问:“什么事?”   梅花昼:“继裴公子五日前失踪后,裴宗主于昨日午夜也忽然失踪了。” 第6章   “嗯?怎么回事?”庄清流立马对着那团灵焰问,“也像裴公子一样的失踪情况?召过灵了没有?”   对面没有立即答,梅花昼声音略微温和了一些后,才跟她打招呼道:“庄前辈,你醒了?感觉还好吧。”   庄清流:“???”   “呃……我很好,谢谢。”   可什么是庄前辈?这是什么辈分?   她原来有那么老的吗??   梅花阑目光落在庄清流兀自凌乱的侧脸上,嘴上惜字如金地简洁问:“具体?”   “具体情况尚且不明,不过跟裴公子的失踪过程并不尽相同。”梅花昼也简洁道,“裴宗主是在仙府内闭关之时忽然失踪的,奉在灯阁内的本命灵灯却暂时并未熄灭,因此并不能召灵问询。”   庄清流神色不由郑重起来,这就奇怪了——通常情况下,一个家族的仙府必然是他们防备最严密的地方,阵法和结界屏障不说网罗密布,也断然不会让等闲之人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更遑论来去无影地行凶掠人。   而地处上梓的裴氏是仙门百家中的牵头大族,宗主裴启接掌裴家数十年,修为深厚,能力卓绝,家族所掌的五十余城在近几十年内鲜少受邪祟之事侵扰,百姓生活十分太平,因此在百家中素有威名,绝非等闲之辈。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失踪在自家仙府之内?   而短短五日时间,家族两辈掌事之人接连失踪,很难说没有关联,也难怪裴家会立即传讯向梅花昼求助。   庄清流想了想,抬头道:“至少裴宗主失踪之事,可以确定并非我所为,那裴公子的召灵所指,会不会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梅花昼语气竟然平常地道:“倘若修为不到火候,贸然召灵,会得到一些假话,也是常有的事。”   庄清流:“……”   什么意思?做鬼也搞栽赃陷害吗?!   “而且庄前辈,你的嫌疑并未洗清。”梅花昼转而道,“反而愈演愈烈了。”   “……怎么说?”庄清流惊诧,“碧波粼之湖的事,不是已经人尽皆知了吗?我已经被端烛君带回了梅洲的仙府,难道还能一夜之间缩地千里跑个来回?或者隔空掠人?”   “不,他们猜测的是,你可能会什么邪术。”   庄清流:“???”   “再者庄前辈,”梅花昼道,“缩地千里之术如今虽然无几人可以做到了,但你一直以来都是会的,这个无人不知——所以通令你的五色诏已经批下,你没看到吗?”   “……??”庄清流也不知道是被他“前辈”地一时没了声,还是转头在找这个传说中的五色诏,暂时没说话。   梅花阑:“哥。”   “嗯。”梅花昼总结道,“总之此事颇为棘手,裴氏传讯求助,多也是考虑到涉入其中的庄前辈被梅家带回来了的缘故。所以花阑,我的建议是你带庄前辈亲赴上梓一趟,相助的同时也正好自证清白,如何?”   依照梅花阑一惯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她应该没什么异议地很快答应下来,可梅花昼话落,庄清流感觉身边的人安静了许久,才如往常一般应了声:“好。”   梅花昼:“那就这样,此事的一些详情笑寒会很快将卷轴整理出来,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庄前辈又有伤在身,你们索性明日一早再出发吧。”   梅花阑考虑了一下,又应了声“嗯”,接着面前燃着灵光的符箓轻轻一闪,自己灭了。   庄清流也从她手边本来就展着的一堆卷轴中找到了梅花昼所言的东西——五色诏。   仙门百家不联合无人牵头,不约束一家独大,而五色诏物如其名,它是由如今百家中最显赫的长庚仙府,章台梅氏,上梓裴氏,灵璧兰氏,和邓林虞氏这五家牵头,合力通令天下,因每家掌一色,所以称“五色诏”。   看着怪厉害的,想必章台梅氏身为“联合国五常之一”,虽然地位不俗,也不能以一言蔽天下,所以当日碧波粼之湖的事后,梅花昼暂时签了这份关于她的五色诏暂作权宜。   果然,梅花阑很快把这个东西从她手边拿开:“不必放在心上,我不会让人带你走。”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柔和,眼角眉梢却微微皱巴了一下。   庄清流忍俊不禁,目光从她脸上落下,扫了一眼那卷上的联名——这里祝蘅的蘅,也是花里胡哨的花体字。   她手指无意识游移到这个字上面敲了两下:“这个祝蘅……”   “不熟。”梅花阑声音毫无波澜地截断了她的话。   庄清流转头端详了她一会儿——嗯,不熟,你那天只是闲来无事想把她一箭射死。   她收回目光,双手反撑在桌沿想了一会儿什么后,忽然一看梅花阑:“叫声前辈听听?”   梅花阑:“……”   自我感觉有扳回一城,庄清流很轻地笑了两下,冲她眨眨眼,然后起身溜达到了旁边藏书阁,左右巡视了一会儿问:“我能翻翻这里的书吧?”   “自然可以。”梅花阑远远看她一眼,低头重新落笔,只是不时会停一下,好像在一心二用地思量什么。   庄清流手指巡着一排卷籍选了会儿后,抽出一本,斜倚在深色的书架上,低头翻看——这是一本阵法图鉴,她在来这个世界前的那晚,翻书时一闪而过看到过一个圆形的徽纹,颜色是优美的鲜红色,纹路十分繁复杂乱,她恐怕得把那个东西找出来或者画出来看看是什么。   不过翻了半天——没有。   庄清流皱皱眉,转头看了不远处窗边的人一眼,忽然夹着书走过去,问她要了一副纸笔,端坐在对面画了起来。   然而梅花阑只是目光划了眼她拿的书,并没说什么,庄清流画完又观察了一会儿,感觉她视线落到纸上时也并没有特殊反应,应该是不认识。   当然,也可能是她画的太扭曲了,人鬼不识。   毕竟毛笔字也不是谁都能从上手就入门的,她离门还很远。   庄清流索性把阵法图鉴插了回去,又换了个书架,花一样地翻着仙门的过往志,主要目的是找找她的名字,次要是想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几个亲戚,比如梅花阑后湖养的那些花哪朵是成精的,搞搞裙带关系。   可是翻了一圈儿,依然没有。   庄清流这人,她仿佛就是天地间孤独成的一花精……一不小心误入了人类的世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最重要的是,她这么一个一出场就必死,传言中这样那样的花精——就这?   竟然连只言片语的记载都没有,这就很过分。   庄清流垂眼看了半晌,一撩眼皮儿,把手中的仙门志塞了回去,转而又拿了一本入灵的书,妄图无师自通地开始修炼大法——这当然也不灵。   这回她啪啦一合,刚准备归放回去的时候,不知何时起来换书的梅花阑忽然从身后轻轻攥住了她的手腕,接着另一只手覆上她掌心,严丝合缝地叠在一起道:“试试。”   她的手指细长白皙,指端带着微软的暖意,庄清流刚垂眼轻轻一动,就感觉手心有什么东西自己流动了起来,干净纯粹,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想必就是只在书上看到过的灵力。   梅花阑托着她的手,带了片刻后,稍微松开,那股缓缓流动的感觉竟然也没有消失,有什么东西好像自然而然的就会了。   庄清流无意识地用指端灵力凝出一朵怪模怪样的花后,一个诧异挑眉:“我这是直接从入门到精通了吗?”   “你本来就会。”梅花阑眼里似乎泛起了一线笑,并不意外,转身换了副竹简,“只是现在自身灵力所剩无几,无法像以前一样使用。”   庄清流听着她这句话稍微顿了顿,没说什么地垂眼默认了“以前”的说法,然后稍微思索了一下,很快懂了——但凡已经入了灵的人使用灵力,一可靠自身修为积累,这也是如今最常见的一种;二是倘若外界灵气充沛,便可随手拈来用,比如她现在所处的梅洲仙府。   她随便摸索了一会儿后,天色就逐渐暗了下来,接着眼角亮起了一点柔和的光晕,是梅花阑点了灯。   庄清流收回手,看了眼窗外的暮色后,走近梅花阑身边低头看:“要受罚到什么时候?我帮你整理可不可以?”   她说着拿起一本古籍,刚随手一翻,竟然就哗啦啦地掉下了一大片破损的书页。   “……”恕她直言,这些古籍看起来好像都很贵的样子,惹得庄清流眼皮一垂,下意识就问,“这……反正都是破的,毁了不要紧吧?”   梅花阑没说话,只是伸手接过,翻了翻后,放在了手边:“还有什么要毁的?”   庄清流一下就想起了那个尸骨未寒的插花瓶:“……”   这人怎么这样。   她抬眼去睨,却忽然没转开目光,不是发现梅花阑竟然好像在笑,而是惊奇地看到她两边脸各自露出了一个似有若无的酒窝,有些反差萌的可爱。   像这种平时不怎么爱笑的人,竟然长了两个这样可爱的东西。   庄清流心里诡异地有被萌到,两个人隔灯而坐,她无所事事地垫着下巴看了梅花阑很久后,忽然轻声说了句:“多谢啦。”   说完就实在受不住地阖眼,趴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明明自从到了这里,还没有干什么,却总是感觉好生疲惫。   梅花阑嘴角又轻轻抿起来勾了勾,这次没说什么“不必谢”之类的话,只是转了一下灯烛的位置,没让它恍到庄清流的眼睛。   夜色逐渐深了下来,天上月亮很圆。   梅笑寒在入夜前过来送了一次卷轴,本来还想说两句话,却见梅花阑用手反复在庄清流额头上摸了很久,这是在试她有没有发热。   她等在原地,从旁安静看了一会儿后,隐约感觉梅花阑脸上有点温柔,便又轻轻放下卷轴,没有打扰地静静退出去了。   趴桌上无知无觉的庄清流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在纷乱交杂的梦中忽然脱口喊了声:“——梅畔!”   梅花阑俯身抱人的动作戛然顿住,低头看向了她的脸。 第7章   庄清流并没有醒,只是两条眉毛很细地蹙了一下,好像在梦里也放不下什么一样。   梅花阑目光巡梭在她脸上,低头等了很久,没有再听到什么后,弯腰轻轻一抄,脚步很慢地抱着人穿梭过静悄悄的夜色和树影,回了梅苑。   庄清流第二天是被一阵溢满的香气熏醒的,不是什么花香梅香,而是   她意识刚清醒过来睁开眼,就看到梅花阑正站在床头的案边,长长拂下的袖摆映入眼帘,手下是一个支起的砂锅,左手边窗户开了半扇,微风正好把飘出来的香气送到她脸上。   庄清流饿得眨眨眼,索性半咕噜地滚了过去,看了一眼后,是在煮粥。   煮粥的人嘴角似乎勾了勾,庄清流没看清,只是听她声音一如往常地随口问:“昨晚做梦了?”   “嗯?”庄清流顺着她的话回想了一下,“不大记得了,总之这两天总做梦……反正都一直在水里。”她说到这儿“唔”了一声,不大确定道,“好像梦到你也在水里?”   最近这些破梦做的,她都快没有分辨的能力了。   梅花阑目光似有所动,轻轻看过庄清流一眼后,重新落回了粥里。   庄清流兀自回想着昨晚的梦,心里刚有什么东西细微冒出头,梅花阑手中的勺子慢慢搅了两下,然后舀起一勺,垂眼自然而然地送到了她嘴边。   庄清流的胃活泼一动,立马就着她的手吃了。   然后稍微往前一点,凑近砂锅打量:“好吃是好吃,可是又只有菜吗?你们梅家人是不是不吃肉?这再滚点鱼片才是成功的粥。”   梅花阑没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从滚烫的水汽上挪开了。   庄清流被她微凉的指端捏得原地清醒,忽然感觉这人除了初见那天,可能是没反应过来,之后似乎心情都很好,跟书上写的并不一样,温柔鲜活许多。   她视线不经意地一收,下床捧起一捧水洗漱问:“什么时候走?”   “现在。”梅花阑仍然背身站在案边,把砂锅里的粥滚好后,又全部倒进一个小瓷碗里,端到桌边,放上勺子,“衣物在柜边,你吃完跟思霁一起出来。”   她说完就顺势出了门,应该是还有事要准备。   庄清流抹了把脸上的水,从门外收回了视线。   她喝完粥后,走到柜边摸了摸,叠好的衣物布料软薄细腻,穿起来却暖和轻巧,滚花暗纹皆为梅家亲眷子弟所用,连梅笑寒衣物上的都不尽相同。   “庄前辈?”梅思霁刚好估着时间过来了,等在外面敲了敲门。   “稍等。”   庄清流很快收拾好,跟她一起出了梅苑。   清晨山风凌冽,雾气弥漫,前山不同于后山的静谧,已经响起了梅氏子弟和门生的晨起诵读和练剑之声,入目之处皆十分热闹,有种让人心生好感的生机勃勃。   两人一路走到山门,雾岚绕处无人,庄清流远远看见那道笔直的身影就站在长阶尽头,手上拿了一副卷轴,微微侧着头,一动不动在等。   她心里一动,边走边问梅思霁:“我昨晚是不是又跑到后湖了?”   梅思霁:“是的,我跟你说过我们做人都是习惯睡床的,可你不听。”   庄清流:“……”   她做人也不缺经验的谢谢。   她又问:“那昨晚也是你们端烛君把我抱回来的?”   梅思霁:“是的,你一直在梦中叫端烛君的名字。”   “……??”庄清流转头问,“梅花阑吗?我没有吧?”   梅思霁注视她:“你喊的是‘梅畔’。”   庄清流脚步停下……看向面前的梅花阑:“我不是,我没有。”   梅花阑:“你有。”   “……”庄清流诡异地看了她一眼。   这什么鬼?她根本就不知道梅花阑有这个字,而且   “端烛君,这谁起的?这字何解?”   梅花阑当先转身出了山门:“喊我名字。”   庄清流又被她的“喊我名字”糊了一脸,感觉这人今天真的非常不一样:“……这,不大好吧?”   梅花阑没说好不好,只是转头看了她一眼:“畔,取所愿皆在身侧之意,幼时一位前辈所起。”   庄清流:“唔……”这是什么自我安慰的解释,这不就是梅树旁边的意思吗。   哪位前辈给人这么取的字?好没文化。   她正想着,身边水波纹似的屏障忽然轻轻一漾,整个人畅通无阻地出了梅家的结界。   可是似乎有哪里不大对   庄清流忽然返身去看,梅家之前的结界屏障就只是个屏障,和墙一样,只有阻隔的作用,而如今所用的这一套,是梅花阑重新布置过一遍的,可自行识人,并且对强入擅出者会启动攻击。   除非挟持梅氏子弟或者盗用开阵玉牌,才勉强可以打开,就像她昨天摸去思过的静室前,顺手顺了梅思霁的玉牌,这姑娘事后才发现,所以冷脸到现在。   庄清流看了眼浑身上下,确定自己现在身上并没有玉牌,不由咦了一声,又从屏障间走了进去,再走出来,来回几次。   梅花阑也不说话,就停一边看着她的傻样子。   奇怪了,庄清流问她:“我的玉牌呢?”   梅花阑言简意赅:“你不用。”   我不用?我为什么不用?   庄清流还没彻底想明白,旁边的梅思霁忽然喊了声:“庄前辈。”然后扯着她的袖摆把她拽走了。   这个梅花阑的忠实跟脚可能觉着她在浪费她们家端烛君的宝贵时间。   果然,梅思霁把人扯走不算,顺势就开启了唠叨模式:“庄前辈,你已经起得很晚了,还吃了一碗粥,我们如果在午时前不能出水门……”   庄清流最怕唠叨,整个人开始不好,立马打岔道:“你也得用玉牌才能出入屏障吗?”   “……”梅思霁果然瞬间住嘴抿唇,看她一眼,“玉牌是梅岭内的重要通行之物,不仅出入屏障,还有很多重要地方的阵法也能打开,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庄清流“唔”了一声,又自然而然地提起自己的袖摆:“那九瓣梅的家纹呢,什么人都能拥有吗?”   梅思霁:“……”   庄清流再加一把火:“你们家端烛君拿给我的,亲自。”   梅思霁果然有被她气到,默不作声地两步走远,当先开路去了。   庄清流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然后忽然往旁边看了眼。她刚才说起九瓣梅家纹的时候,梅花阑眼尾似乎有些没压住,余光略微飘过来了一些,这会儿却若无其事地收回去了。   她心想这人也太不爱说话了,于是边走边从左边绕到右边,刚准备逗她两句,眼角却忽然看见——梅花阑腰侧本来应该挂玉的地方,竟然换成了一个彩虹色的小香囊,看起来十分活泼,完全不像会出现在她身上的东西。   按照梅花阑的风格,这个香囊上纹的应该是她们家简约的梅花瓣,省事又好看。   庄清流忍不住有点好奇这里面装了什么,看起来比一般的香囊要空许多,难不成是空的?   可这香囊明明前几日并没有,今日忽然出现,很有点是故意等着她开口问的意思。   庄清流忽然眨眨眼,想了一会儿后,克制住了好奇心,转而看向梅花阑手中的卷轴喊了声:“梅畔。”   梅花阑顿了顿:“在。”   “召灵到底是何意?”庄清流问道,她要确定这个世界的东西跟她在书上看过的只言片语并没有差漏。   梅花阑:“万物有灵,灵有形,生前有意识,死后皆可召。”   “活着是否可以?”   梅花阑:“不可,极少将死之人可。”   “召灵和招魂有何区别?”   “灵,万物皆有,离体后意识清醒,三日内可召;魂,活物死后所有,离体意识溃散,可招期不定。”   意思是人召灵必须死后三日内进行,否则就会消散,而魂魄离体后,存在的时间不定,却大多意识混沌,最后可能会变成没有意识却长久存在于天地的游魂。   庄清流想了一下又问:“召灵所来是否会说假话。”   梅花阑:“会,与活人无异。”   “那真假可否有分辨之法?”   梅花阑这回迟疑了一下,才严谨道:“有,取决于召灵之人的修为。”   庄清流若有所觉地脱口问:“你,可否?”   梅花阑很干脆地答:“否。”   庄清流忽然顿住脚步,转头确认了一遍:“你不行?”   “不行。”   梅花阑是当今仙门数一数二的名士,她身世特殊,自小并不惹人注目,所以成名后身上不明朗的地方众多,比如她手中灵剑的名字无人知晓,修为亦从不曾有人测出过深浅,这些这个世界的人都心有疑虑,上帝视角却十分清楚。   所以庄清流心里陡然升起诧异,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的感觉没抓住,于是问:“你都不行,那什么人可以?”   梅花阑转头看向她,刚要答,忽然,手中的剑尖亮起了炽烈的鲜红色。   与此同时,前方不远处陡然传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当先开路的梅思霁瞬间拔剑,挟着劲风掠了过去! 第8章   庄清流见她一声不吭地拔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但转头认真一看,原来却是遇到了一群低级的走尸,正慢吞吞地从左前方包围过来。   人死后尸体极易生变,比如曝尸荒野,埋得风水不好,或者被惊扰等等,所以走尸这种东西并不少见,它们大多已经没有了灵识,只是靠本能到处游荡,四处寻找活人作怪和吸食阳气,一般除掉或者度化都可。   只是奇怪的是,她们三人才刚刚下山,这里还尚且处于梅洲仙府坐落的边缘,寻常的走尸一般都是会本能避让的,不大可能会下意识跑近这里来。   庄清流看了看后,刚要走近点去观察,旁边的梅花阑忽然捞起她的腰,不打招呼地带她轻巧掠了过去。   “……”方便是方便,但是为什么腰会被说搂就搂。   两人刚轻巧落地,梅思霁就已经收剑,将这一波走尸尽数放倒。庄清流刚想赞美两句,果然不愧是梅家新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手法如此迅速,眼角却忽然瞟到了她身后,脱口道:“小心!”   梅思霁在她出声的同时已经飞身而起,又拔剑利落地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原来是身后又悄无声息地涌来了一波走尸,这波的等级显然比方才那波要高,行动间迅疾了不少,有些已经变异,脸色和手指呈现霉绿色。   梅花阑依旧没动,交给梅思霁处理,走尸这种东西,品级再高也没有大的威胁,正好是小辈弟子寻常的练手之物。   庄清流趁机转开目光,刚要四下寻找,头顶一棵高大的杉树上传了来窸窸窣窣的发抖声:“——救,救命啊!”   她抬头一看,是一个浑身灰扑扑的中年男子,蓬头垢面,双手正紧紧抱着树干抖个不停,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正好能看到鞋底破破烂烂的,似乎是走了不远的路或者从哪儿狂奔而来。   庄清流了然地一指旁边,问他:“你是被这些走尸追到这里来的?”   “是,是……正是。”这人嗓音沙哑,目光惊恐地盯着梅思霁将那些走尸全部驱退了,才喃喃道,“没事儿了,终于没事了。”   看起来应该是个普通人,吓得不轻,庄清流忍俊不禁道:“是,没事了,你先下来吧。”   随她话音落下,梅花阑一拂袖,中年男子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梅思霁收起剑,上前好心递给他一壶水,低头问:“怎么回事?你是何人?为何会引得这些走尸跟着你到此处?”   那中年男子好像确实渴极了,忙道谢地灌了几口,才喘口气道:“我……我从上梓的宣州来!”   “上梓?”庄清流眼皮一动,微微转头,和梅花阑对视了一眼。   “是,上梓。”中年男子眼睛黯了下来,靠着树哑声道,“我本是附近的郾城人,半月前随我家公子到上梓的宣州做生意,他却因病客死他乡,我便买了棺材,收敛尸身,一路乘船和赶车回来,带他回家乡安葬。”   郾城正是梅洲境内的繁荣之城,离这里很近,梅思霁想了想,道:“从宣州到郾城,无论是走水路还是赶车,都不应会经过此处,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是好不容易才逃过来的!”中年男子脸色发青,说话略微语无伦次,“我家公子因是暴病客死,所以刚刚上路,我就感觉身后极不平静,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跟着,而从昨日傍晚上岸开始,无论我行至何处,怎样躲避,这些……这些走尸总是会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一直跟在身后,怎样甩都甩不掉!”   梅思霁听到此处,稍稍皱了下眉。   那中年男子喘了口气紧接着道:“我赶着车一路狂奔,分毫不敢停,天快亮的时候,马被我跑死了,我转而忽然想到附近就是梅洲的仙府,便连滚带爬地拼命跑过来,想要求救,却只到这片杉树林,就差一点便被包围了,只好暂时爬到了树上躲避。”   然后刚好她们三人就来了。   且不说巧不巧合,单大量的走尸会一路追着人跑,这件事就一点都不寻常,且通常是不会发生的,否则那么多经过荒郊僻岭的人,难有几个能完好无损。   庄清流思衬了一下,问道:“梅畔,你怎么看?”   梅花阑还没答,梅思霁扫过那些走尸,认真寻思道:“应当是他一路所拉的棺材有问题,克死异乡,又长途奔波不得安息,棺材内的尸体可能已经微有起尸迹象,所以一路招致了同类。”   “好。”庄清流问中年男子,“棺材呢?”   “棺材……棺材。”中年男子忙撑地爬起身,握着水壶的手指向不远处,“马死了,我只好先把棺材丢在了半路,我家公子在那边,就在那儿。”   几人一同走过去,果然不远处的山野宽阔处有一串疾跑的脚印,接着一匹跑死的马和一具普通的乌黑棺材出现在灌木之中。   梅花阑看了几眼,忽然拔剑而出。   “等等……梅畔?”庄清流转头问,“你做什么?”   梅花阑:“开棺。”   “……”这开棺自然是要开了看看的,可是这人行事怎么能这么棒槌呢,庄清流先握住她的手,帮她把宝剑插了回去,转头询问中年男子,“要解决走尸涌堵之事,必得开棺查看,你是否同意?”   中年男子方才估计就已猜出几人身份,连连点头:“自然,劳烦几位。”   得到他首肯,不等梅花阑动手,梅思霁已经一剑划开棺椁,接着一道带有煞气的尸体陡然坐起,忽然破棺而出!   果然是尸变了!   新近死亡尸变的尸体,会比寻常走尸多一份煞气,但通常也凶残不到哪里去,按梅思霁的修为,三招内制服绰绰有余——可她一把剑灵光逼人,这具尸体却感受不到逼退之力一样,拼着散架陡然迎了上来,动作灵活得惊人!   梅思霁一个侧身躲过,左手接连甩出几张符箓。   谁知,下一刻,尸体却被她贴得陡然转向,猛地一把掐向了她的喉咙!   梅花阑闪电般抬手,一线尖锐的白色灵光从她手上飞出,直入尸体眉心,不容反抗地将他重新钉回了棺材。   “啊,端烛君,你可真是……”庄清流刚要叹点什么,忽然垂眼一看手,“……这,干什么?梅畔?”   梅花阑微凉的五指托起她的手,简洁道:“召灵,问询。”   “唔——”庄清流问道,“你的意思是?正好教我召灵?”   梅花阑继续简洁:“是。”   “好。”庄清流连连点头,转头冲中年男子道,“请问……”   中年男子被方才那一幕吓出了冷汗,连连摆手:“可以,可以。”   “不。”庄清流道,“我是想问你,贵公子死在何时?”   中年男子忙道:“大前日,午饭后不久。”   庄清流看一眼头顶的太阳,那就已经快三日了,可召灵,却濒于消散了,估计只能停留很短的片刻。   梅花阑带着她的手,灵力很快自手心流动起来,紧接着身后的方向好像忽然有一阵阴风悄无声息地袭来。   庄清流从善如流道:“你好,在不在?”   “……”   梅思霁眼角一抽,忍不住道:“你应该直接叩问姓名,年岁,或者想知道的东西。”   “连个招呼都不打,语气还那么差,遇到个有脾气的,谁理你?”庄清流挑了挑眉。   梅思霁侧脸一个扭曲:“召灵而来,都会受制,倘若不想说,一般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说假话,却必须开口。”   庄清流并不赞同:“人外有人,鬼外有鬼,强行压制很容易翻车,为人大忌就是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信。”   虽然“翻车”二字是顺口脱出,但理解意思应该没问题。   梅花阑听到这句话,好似微微看了她一眼,庄清流却没有注意到,反倒是梅思霁被气得将头扭了一大圈,不理她了。   中年男子倒是在旁边忽然哑声惊喊起来:“公……公子!”   庄清流转头一看,一个年轻的轮廓自空中慢慢显现,锦衣玉带,看起来果真与真人无异。   “是否因暴病而亡?”庄清流语速很快地问了个最重要的问题。   “否。”   年轻的锦衣公子只来得及回答了一个字,便果然又倏地消散了。   正午的日光从树叶间穿刺下来,细碎斑驳。   梅花阑不语,从消散的锦衣公子处缓慢转开视线,目光审视中年男子片刻,忽然扣着庄清流肩头灵活一转,接着手中剑光出鞘!   庄清流只来得及听到那人忽然“啊”了一声,紧接着梅思霁也下意识“啊”了一声,然后梅花阑的剑就极快地飞了回来。   “不是起尸——”她扫了一眼后低声道,“是恶诅。” 第9章   “恶诅?”庄清流立即转回头去看,“什么恶诅?在哪里??”   中年男子明明正背着身,手绕后捂住了腰带,梅花阑却面不改色地一牵庄清流,又将她转了半个圈:“在背上,走。”   庄清流被她拽着走了几步,才翻着记忆想起来,她是知道恶诅这个东西的——所谓恶诅,就是咒的一种,和巫术颇有渊源,本质都是由施术者施诅,下到想下的人身上,然后达到某种预期的目的。   当然,所谓咒术,也千奇百怪,厉害一些的恶诅可以直接使人暴毙而亡,更甚者可以招致厄运、连累满门,而稍普通一些的,一般会让人遭受些痛苦,比如得病、散财、卧床不起。   她目光下落到梅花阑牵着她的手上,边走边问:“你意思是,那中年男子身上被人下了吸引走尸的恶诅?”   梅花阑言简意赅:“是。”   庄清流转头又看了看,这里离梅家仙府很近,梅思霁已经业务熟练地燃了张灵符,传讯回山,召人过来了——满地走尸需要处理,被梅花阑钉回去的尸体需要度化,最重要的是,那中年男子身上能吸引走尸的恶诅,似乎颇为棘手。   “梅畔,这种恶诅能否除去?”庄清流问。   “可以。”   只要能除去,想必到了梅家仙府之内,棘手一点也不算什么大事。庄清流稍微放下心,转而换了个话题:“我老觉着——”   梅花阑接:“此事颇为蹊跷。”   “是,我知道此事颇为蹊跷。”庄清流故意诚恳地点头道,“可我要说的是,你能否放开我的手,我老觉着我的手快被你攥成了鸡爪。”   “……”梅花阑偏头看她一眼,用一种再把鸡爪捏几瓣的眼神,面无表情地松了手。   庄清流心里骤然一笑,爪子活动地翻了两下,问道:“你方才为什么不让我看那个恶……”   梅花阑:“不雅。”   “好……哈哈。”庄清流又笑了两声,“不雅。”她说回正事,“那这个中年男子?”   面前逐渐开阔起来,一条河映入眼帘,梅花阑径直上船道:“我会传讯,托兄长继续问他详情和调查此事。”   章台梅洲历来地貌广博,碧水如带,整个地界也完全是被水单独圈出来的,如果从高空看,就是两条更大的河在上流交汇后又叉开,绕着数千里的土地奔涌而下后,再次交汇分开,所以单独称洲,要出梅洲,必然涉水。   庄清流眼中带笑,在岸边端详了一会儿梅花阑,感觉这人真的非常正经,稍微逗一下就不看人了,说起话来更是连“兄长”这种非常正式的词汇都冒了出来。   她跟上船眺望,远处两条大河波光粼粼,有如银带交汇。   “上梓历来以地境太平诸称,如今掌事的裴家刚生乱,就出现如此恶诅之事,是该好好查查。”庄清流看了一会儿后,歪头道。   梅花阑虽然看起来脸色仍然淡淡的,不过还是望着不远处“嗯”了声。   庄清流笑了一下,将目光垂落到她的剑上,这把剑的剑身约莫一掌宽,上面撰满了繁复的花纹,并不纤薄,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厚重感,最重要的是——剑尖有一点,近乎于血的炽艳,不知道什么原理,会提前发出警兆,就像刚才。   名剑一般皆能明主人心意,可通灵,可这把剑忽亮忽灭的灵光和其它剑芒似乎并不一样,过于灵性了。   庄清流之前翻书的时候就很感兴趣,不由侧坐到船舷边,凑近了一些打量,灵剑却忽然一个打转,给了它一个剑柄。   “哎?它害羞吗,让我看看怎么了?”   庄清流伸手一拨,又把它转了过来,灵剑则继续转身,又给了她一个屁股。   “……梅畔,你这剑怎么回事?”   梅花阑眼皮略垂,目光微微动了动没说话。   “它是不是不大喜欢——”   庄清流的“我”字还没出口,剑尾忽然凌空飞起,冲过来给了她一个旋风亲脸。   “……”   庄清流觉着它要是有尾巴,这会儿应该在抡着画圆。   她转向梅花阑:“难怪你要把我炼成剑,我是天生适合当剑灵吗?它怎么这么调皮,找媳妇儿呢?”   梅花阑眼角立刻一垂,挪向灵剑看了片刻后,试图把它从庄清流脸上撕下来,插回剑鞘。   庄清流却拉住它,放到地上,温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一般的名剑都有威名在外,梅花阑这把剑却不知来历,她刚才看过了,剑身上也未篆名。   长剑自己立在船板上,身姿活泼地扭了扭,在地上写了两个字“盏灯”。   盏灯?   庄清流眼皮儿一垂,这什么鬼名字,怪难听的。   而且,她抬眼看了剑尖一眼,刻意未曾避讳梅花阑:“灯倒确实挺像个灯的,可你不是叫浮灯吗?”   梅花阑果然似有深意地瞧了她一眼,并没说话。   庄清流便擅做主张地强行改名道:“浮灯比盏灯可好听太多了,你就从今天开始改名好不好?以后叫浮灯。”   灵剑似乎犹豫了一下,剑尖在“盏灯”两个字上跳过后,凌空飞向梅花阑,又亲了亲她的脸,只是比亲庄清流时小心乖巧了许多。   怎么这么可爱,庄清流忍俊不禁:“这个呢,在我们那里,改名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我一年能给自己取十个。”   梅花阑微微看了她一眼,将剑从脸上拽下来,接着,庄清流就见剑身上慢慢地自己篆出了“浮灯”两个古字。   正好这时,梅思霁处置好了杉林之事,上船问道梅花阑:“端烛君,走哪条路?”   “左边。”梅花阑将浮灯插回剑鞘。   庄清流眉梢一挑,低头翻着从藏书阁顺出来的地图,道:“左边?宣州?你准备改道去宣州看看?”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感觉这人似乎并不怎么想带她去上梓。否则这么个行程过去,可能也就刚好来得及给那位尚在失踪的裴宗主敬上一炷香吧。   “不是改道。”梅花阑转头,将手中梅笑寒整理出的卷轴递给她,“本来也要先落脚宣州。”   庄清流立刻接过,展开看了会儿,忽然一个诧异挑眉:“裴氏那个失踪的少公子裴煊,原本是宣州人?”   梅花阑声音淡淡:“是。”   梅思霁站一边目光下挪,不由问:“怎么?卷轴上写了什么?”   庄清流没有抬眼,继续认真往下看,嘴上嗯嗯道:“稍等。”片刻后,她道,“我边看边给你讲吧。”   原来上梓裴家这一任家主,名叫裴启,作为裴氏独子,自小天资夺目,身份尊贵,未及成婚便从早亡的父亲手中接管了家族。其后十数年,裴家在他的带领下一路风光无限,威势直逼第一宗门的长庚仙府。可就在这时,忽然发生了一件大事——裴启的独子,上梓裴氏的少公子裴煌因意外骤然亡故了。   这件事直接使裴启陷入了巨大打击,紧接着在修炼中走火入魔,差点暴毙而亡,由族中长老联起手来抢救了数月,才堪堪从鬼门关将他拉了回来。但此后裴启一蹶不振,时常要靠闭关调养才能勉强压制住蠢蠢欲动的心魔,宗门之事也再难以全力顾忌,裴氏上升的势头便戛然而止。   只是再怎么样,裴煌已死,裴家的未来始终需要一位少宗主来接掌,只是独子已亡,裴夫人又多年已经无所出,那怎么办呢?   简单,过继一位旁支的宗族子嗣,接回裴家的仙府教养即可——众所周知的,这位后来继任的裴氏少宗主,便是前些日子失踪的裴煊了。   是的,他原本并不是裴氏的嫡亲公子,裴启的亲生血脉,而是裴家旁支、驻守宣州一脉的裴府所出。   宣州地处上梓的西南一带,位置偏远,气候阴潮,山林一向多毒瘴雾气,实在不算裴氏所掌五十城下的繁荣之地,会驻守这样一个地方,可见裴煊出身的裴府,在裴氏众多旁支中原本并不显赫,而他自身,在当年也并未有出众的名声,所以裴启为什么会选中他?   庄清流总觉着其中必然得有点因由,或大或小都可,只是这些东西可能不足为外人所知,所以梅笑寒的卷轴上只给出了一点——驻守宣州的裴氏一脉曾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中,一夜之间被人灭了满门,只有裴煊一人被保护幸存了下来,是为遗孤。   仙门诸家,因事因仇被人报复是常有的事,灭门虽惨烈,但也不少见。所以裴启当年从旁支中选人的时候,大概正好处理到了这件事,于是便顺理成章地将无人照料的裴煊接回了仙府,立为少宗主。   看起来一切都水到渠成,情理之中,裴煊这些年也不负所望,屡有佳迹,前些日子便是因裴氏和梅氏多年交好,所以动身从上梓来梅洲议亲   嗯?议亲?   依裴煊少宗主的身份,所娶之人少不了门当户对,而梅家这一辈身份最显赫和年龄最合适的……似乎只有一位。   庄清流不由展着卷轴,忽然抬睫看向了面前的人。 第10章   不知道为什么,梅花阑本来微微瞥了庄清流一眼,似乎并不想理这个问题,片刻后,还是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挪回了卷轴:“不是我。”   庄清流心情莫名开朗,眨眨眼,忽然翘起腿,单手托腮冲她笑:“不是你就不是你,端烛君,你语气这么冷淡干什么?”   “……”   庄清流思考道:“不是你的话,那是谁呢,你们家这个年纪……”   她正说着,梅思霁乾坤袋里的一道符箓自动飘了出来,燃出的蓝色灵光里传来梅笑寒的声音:“庄前辈,是我。”   又来一位“后辈”,庄清流一目十行地扫完卷轴上那些已经知道的东西,客气问道:“晏城主,那你了解中的这位裴煊公子,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   梅思霁有些震惊地扭头:“你怎么会知道晏大人随母姓的名字?”   梅笑寒母亲出自信陵晏氏,这个不少人都知道,可很少有人知道她除了“梅笑寒”这个名字,还有个随母姓的名字叫晏稚,因为信陵晏氏传到这一辈已经无人了,梅笑寒接了母族的家主之位。   船舷上懒洋洋坐着的人忽然也冲梅思霁一眨眼:“这当然是因为——我成精了。”   梅思霁:“……”   平心而论,庄清流长得很好看,嘴角微微生着天然卷,让她不管什么时候看着都很活泼,浓密的卷睫毛更是每眨一次,就冲外飞一只色彩斑斓的花蝴蝶,这会儿自己说出“成精”这种话,让她看起来竟然果真有点妖里妖气的。   梅花阑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她的笑,梅思霁则是分外怀疑地盯着她打量了半天,戒备地不说话了。   另一边的梅笑寒很直白地问:“庄前辈是怀疑他?”   “哪儿能?”怎么说也是即将议亲的人,庄清流再怎么大喇喇也不至于没这点寸劲,“只是他被召灵时指向碧波粼之湖一事,实在蹊跷,很大概率是被什么人所利用了,我想知道他平日里是什么性格,是否是那种容易受人蒙蔽之人?”   “庄前辈不必解释,你的意思我知道,但是实际上,我其实也并不了解他。”梅笑寒回道。   可她的回复让庄清流很意外,她忍不住想道:“什么?不了解就进入了议亲环节,这是遇到什么包办婚姻了吗?”   可是依照梅笑寒的身份,应当不至于,梅花昼和梅花阑兄妹应当很尊重她的意愿。   果然,梅笑寒道:“我只是曾在仙猎和处置海祟一事中,跟裴煊公子有过两面之缘,据我了解,他并非风流肆意之人,异性缘很普通,来梅洲议亲,只是年龄所至,裴氏与梅氏又两相交好,所以提前传讯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梅洲这边并未应允下来,此事还未开议。”   庄清流懂了,不再纠结这个,认真想了片刻后,转而问:“裴煊被接入本家的仙府时,是几岁?”   这个梅笑寒回答得很快:“十三岁。”   十三岁?庄清流重复了一遍,又扫了手中的卷轴一眼——那可就不算什么遗孤了,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完全是一个可明事理的少年了。   她很快思考了片刻后,又想起什么地随口问道:“裴氏的人似乎子嗣都不怎么繁茂,我看裴宗主,裴煌和裴煊似乎都是独子,晏城主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这个没有确切的说法。”梅笑寒略微沉吟了一下,严谨道,“子嗣之事,本就无定数,且甚为私密,裴家子嗣历代多为单传,外界也多有好奇者猜测,据我分析和了解,有两点可一听——一是传言裴家祖传的功法有所缺陷,修为越强,自身有一部分会随之受损,所以生出的孩子天生伴有弱症,极难养活,多数都会夭折。”   “??”庄清流忍不住问,“这虽然不算什么邪术,但外界既然都有所猜测了,裴家人必然也清楚,为何不舍弃?”   梅笑寒声音平静道:“谈何容易,仙门百家,各有所长,裴家家大业大,贸然舍弃祖传的功法,家业是必然守不住的,到时的变故和所牵涉者会众多。”   “好。”庄清流理解,转而干脆点头问,“那第二点……”   她还没问完,面前的燃着灵光的符箓忽然呲啦一声,紧接着冒出股白烟……灭了。   这玩意竟然还是有时间或者灵力限制的,烧完了就没有了!   庄清流诧异地低头看了眼船板上落下的白灰,梅花阑的声音就随之响在了耳边:“可以再燃一张。”   她说着就要去拿,庄清流抬手拉住她的袖子:“不了不了,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灭了就算了,我心里有点数了。”   这时,她们的船慢悠悠穿过水门,进入了宽阔的河道渡口。眼前豁然亮了起来,耳边的各种叫卖声也开始此起彼伏。   庄清流抬起头,立即叠起卷轴往梅思霁手上随便一塞,自己踩到船头冲两岸的箩筐来回看:“梅畔?梅畔!你快过来,这筐里卖的是什么东西?水果吗?”   她天生活泼,爱笑,神采飞扬起来的时候,尾梢会有一点弯弯的弧度,惹人喜欢。一撑篙刚刚划到岸边的年轻男子摘下斗笠,指着船板上的竹筐冲她笑道:“长得好漂亮的小姑娘,这是河里刚摘出来的新鲜水枣,我们本地人都知道,不要钱,白送你一袋尝尝怎么样?”   梅洲地界偏北,男子说话声音都又高又亮的,没有分毫惹人不快的鲁莽,只能感受到热情好客,庄清流立刻自来熟地伸手去接,冲他眉开眼笑道:“多谢多谢,多谢这位……”   她还没谢完,身后忽然伸出一只细长白皙的手,一言不发地将装满水枣的袋子接了过来,然后往年轻男子手里放了几枚钱。   庄清流一个转头眨眼:“梅畔,你干吗?”   梅花阑没答,只是平视前方地把水枣放到她手心:“吃吧。”   庄清流接住袋子,故意瞧了会儿她的侧脸:“端烛君,你好一本正经,人家小哥免费好客送的,还偏非要给钱,怎么能这么败家呢?”   梅花阑转头压了她一眼:“……采枣不易,白拿不妥。”   “好好好,不妥。”庄清流笑得好开心,见好就收,从她即将开裂的脸上收回视线,低头摸了个水灵灵的果子出来,“这什么东西,我还没尝过呢,水枣?”   她说着鼓了半边的脸颊戛然僵住,自己脸色裂开地低头看了一眼:“???”   这什么东西??简直难吃到流泪,怎么会有人摘这样的东西卖?怎么会卖得出去?嗯???   旁边笔直站着的梅花阑余光微瞥,一言不发地冲她下巴的位置伸出了手。   “??”这又是什么行为,更迷惑吓人了……庄清流飞快地在就近吐到河里和下意识找垃圾桶里错乱了一秒,梅花阑便顿了顿,自然而然地从梅思霁手中拉过卷轴,“放心吐,无用了。”   庄清流立刻低头,把这虚有其表的果子原模原样送出了嘴里。   梅思霁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怎么回事?至于吗,水枣是有些酸,但也酸得有限,你怎么这副表情?”   梅花阑默不作声地合起卷轴。   “?我明明感觉像喝了一口浓郁的豆油。”庄清流觉着她说的跟自己吃的不是一个东西,不由把袋子递给她,“你尝,你尝尝。”   梅思霁摸出两个,一起放进了嘴里,咬得齿颊留香,于是抬眼更莫名了:“很脆很甜,很好吃啊?”   “……”庄清流不由打量了她半晌,感觉看着不像故意瞎说,于是又冲着袋子伸出了试探的脚。   片刻后:“——呕!!”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这次像喝了一口菜籽油。   简直了,庄清流心里惊疑不定,这难道是味觉系统不一样吗?还是她跟这地方还没有完全匹配?这什么鬼?!   梅花阑眼睫一撩,轻车熟路地又展开卷轴垃圾桶,不做声地再次替她接了一回。   庄清流目光忽然落到她脸上,仔细端详了几眼——感知系统要是没有差异的话,那要不然是这个半仙在故意搞鬼?   她再次从袋子里摸出一枚水枣,凝视了片刻,这果子表面青翠光滑,闻着果香浓郁,中间也没有核,怎么会这么难吃?   这不科学。   她以前也是跑东浪西吃过百来种水果的,像这种一般长得好看的,都没有白长。   庄清流一伸手,把果子送到梅花阑嘴边:“尝一下吗,梅畔?”   大概是此前还从未有人这样投喂过他们端烛君,正在不停偷摸枣的梅思霁忽然抬头,一脸惊吓。   梅花阑则是眼睫垂落,根根分明,顿了一下后,动作很细致地避开庄清流的指尖,去叼她捏着的水枣。   庄清流却在她嘴角忽然轻快地点了点:“给我留一半儿,端烛君。” 第11章   梅思霁嘴里的半颗枣忽然吧唧掉进了水里,溅了朵炸裂的水花。   她惊疑不定地盯着庄清流:“……你干什么?”   庄清流没看她,故意用枣在梅花阑唇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来点去:“怎么啦?梅畔,是你给我留一半儿,又不是我给你留一半儿,我不在意的,嗯?”   梅花阑神色不动,忽然并指如刀,精准地将一小个枣分为两半,自己接住落下的半个,吃了。   “……行吧。”   庄清流挑起一侧眉,把剩下的半个也扔进了嘴里,尝尝后——这次不像喝了一口油了,而是味道平淡得让她不知道吃了一口什么,像个白开水结的果子。   她心里有数地抽过“卷轴垃圾桶”,冲梅花阑怀里嗖地扫了一拍:“快收了你的神通吧!”臭大佬。   梅花阑眼角微抽地轻轻一闪,紧接着若无其事地把剩下的大半袋子枣递给了梅思霁,然后掠出船,身轻如燕地点着河面几个起落,消失不见了。   大船顺着河面一路飞掠,很快拐过几个弯,进入了僻静的两山之间。   “??这是去哪儿了?”庄清流扔完卷轴回来,坐在船尾上吹了半天风,梅花阑的身影才由远及近地飞了回来,还用衣摆兜了一波什么东西。   庄清流刚看过去,见她又抬手一召,河面摇摇曳曳的水草顿时窈窕多姿地旋转着飞了起来,在半空彼此缠绕,自我牺牲地编织出了一个水草袋。   梅花阑将衣摆兜着的水枣一挥手洗净,很快装进水草袋递给了庄清流。   庄清流:“?”   梅思霁只看了一眼,一阵肉酸:“……我们方才经过的那座山叫屏南山,此山背面有一处崖湖,颇有灵气,那里长的水枣是最好最甜的,一般人也是采不到的。”   她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半袋子枣,心里无端有些憔悴,感觉完全有被比下去。   庄清流则是眨眨眼,捡出一个尝了尝,果然果香无比浓郁,果肉脆甜多汁,以前还真没吃过。   她心里无端生出点感佩之心,不知该往哪儿安放——梅花阑已经进船翻她的书去了,这些真大佬都是说搞就搞的性格,没人知道她们脑子里在想什么。   梅思霁把自己的枣袋子卷起来封了,头顶冒着发酵的陈年酸气:“你果然是长得好漂亮的小姑娘,连端烛君都给你送枣。”   她跟庄清流慢慢有点熟了后,感觉这人虽然有点间歇性的不怎么正经,但脾气怪好的,就也不怎么害怕她,说话也没有顾忌。   庄清流低头,对水照镜地“唔”了声,瞎不要脸道:“我颜值高不是应该的吗?毕竟一般夸人漂亮,都说像花儿一样。”   梅思霁鼻腔轻轻喷出一声哼:“何为颜值?”   庄清流认真沉思了一下:“值得一直盯着看的美丽容颜?”   “……”梅思霁转身,趁这会儿功夫在甲板上练起了剑,不理她了。   庄清流心情美丽地坐船尾,吹着和煦温暖的春风,脚放在清凉柔软的水里,抱着一袋水枣吃了半中午。   春色正浓,满世界都在开花,到处五彩缤纷,衬着晴好的天气,让人感觉心情都飞了起来。   有一说一,这个世界的景色说美丽是真的美丽,而且她似乎也没那么厄运连连,搞不好是被送过来度假的。庄清流懒洋洋靠着船舷眯了一会儿后,想着什么东西,转头问梅思霁:“你们端烛君平时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谁知梅思霁认真道:“白莲花。”   庄清流:“……”   梅思霁:“你不是看到了吗?端烛君的梅苑后湖里就种了很多,而且她认为,唯有白色,品性高洁。”   她们的船已经飞掠过僻静的群山,顺流进了一片大致绵延数十里的莲湖,入目所及的莲花跟之前一样,见了庄清流就开。   庄清流用船桨慢条斯理地拨开一大片圆滚滚的碧绿荷叶:“那其余颜色的呢?”   梅思霁:“丑。”   好……一个字,精准简洁,活泼生动。   丑。   庄清流转头对身边错肩而过的一朵粉色莲花随口道:“你丑。”   花好像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忽然耷拉着枯了。   “??”庄清流一个惊吓,连忙伸手摸摸它,“……别别,不要自暴自弃,我都可以抢救回来,你也不是不行。”   粉色莲花似乎受到鼓励,又摇曳生姿地挺了起来,还亲昵地碰了碰庄清流的手。   庄清流心里惊疑不定,又很快地接连试了几朵,发现这些花竟然都能听懂她的话。   可她之前在碧波粼之湖跟花打招呼,那朵花为什么没理她?   梅思霁对这些妖异之象已经见怪不怪了,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你跟人说话,每个人也不一定理你,这有什么奇怪的?“庄清流:“……”   所以那朵花没搭理她的原因是因为高冷?   那也太冷漠了吧。   庄清流凝视着满湖的莲花,忽然招手,试着把它们聚拢到了一块儿,又散开,然后手不动,心里说话,又聚拢。   梅思霁目睹着整个湖面起起伏伏,涌动个不停,不由问她:“你在干什么?”   庄清流看了她一眼:“你们都有联合国,我也要组建我的莲合国。”   梅思霁一脸迷茫:“?”这人在说什么?   “哦,我们成精了都是这么说话的——”庄清流睁眼说瞎话,然后似乎不经意地问,“对了,你们家端烛君平时也像那朵高冷的花,对谁话都那么少么?”   梅思霁有意呕她:“只对你一个人少,她不想跟你说话。”   庄清流凝向湖面:“来朵白莲花,把她拉进水里。”   湖面立刻碧叶涌动。   “?!”梅思霁震惊地看了庄清流一眼,连忙掉头跑进了船舱。   大概是因为湖面异象,她刚跑进船没片刻,就有两艘不大的渔船一左一右地慢慢划了过来,船头一个戴着斗笠的老大爷不远不近地查看了一眼后,原地撑住船蒿,客气地问庄清流:“是梅家的仙船经过此地吗?”   庄清流左右看了看,冲他点头:“正是。”   那老大爷伸手在船侧一摸,很快扬手飞过来一只竹编的小鱼篓:“小仙长接着!这是我们今年春捕捞起来的第一尾红鲤,除了吉祥如意的好兆头,许愿也颇为灵验,送于几位仙长带在身边,一路顺风。”   梅家弟子向来年满二十,便要出仙府,择驻地镇守,保一方安宁,不足二十的小辈,平日里也多会下山游历仙猎,帮扶普通百姓,因此颇受好评。老大爷一飞篓扔出后,似乎唯恐自己送出的鱼不被收下,撑篙掉头就跑。   庄清流忍俊不禁,打开竹篓看了看,果然是一尾金红色的鲤鱼,灵气不凡。她心里一动,低头试道:“你要是能保佑我回去,我就放了你。”   鱼在竹篓里甩了甩尾巴,没什么反应。   “说好的你很灵呢?难道你的业务范围只覆盖到你家附近那条河吗?”   庄清流盯着它瞧了一会儿,心想可能是自己说得不够正式的缘故,于是大声道:“天灵灵,地灵灵,送我回去可还行!”   刚刚闻声出船的梅花阑脚步一顿,低头凝视了庄清流半晌,面无表情地伸手把鱼篓提走了。   然后傍晚吃饭时,这只鲤鱼出现在了饭桌上。   庄清流:“?”   “……”   梅花阑端坐桌边,表情颇为凉凉,仿佛庄清流再胡说八道,下一个上桌的就是她。   还怪凶的,莫名有点萌。   庄清流忍不住冲着梅花阑多打量了好几眼,然后盖住脸笑了一下,行吧。   这人已经辟谷,晚饭就她和梅思霁两个人吃,庄清流刚端起碗,冲着已经安详故去的鲤鱼伸出筷子……鱼就“嗖”得一声,整个飞进了梅思霁碗里。   “……”她看看那条鱼,又看看梅花阑的脸,再在自己的碗和梅思霁的碗之间来回打量,不由问,“为什么你能吃肉?我的肉呢?”   “你肩上的伤还没好,自然不能吃。”梅思霁这姑娘看着斯斯文文的,吃饭活像龙卷风,三两下就把一条鱼卷得翻了个面,“而且普通人劳作不易,你怎么能随便收他们的鱼呢。”   “知道不易你还吃得那么香?还不快去送钱?这个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恼羞成……不,质问三连。   “不用你说。”梅思霁冲她翻了翻眼,端着碗去厨房添饭了。   庄清流转向梅花阑:“端烛君,这个世界实在太冷漠了,简直让人感觉到手脚冰凉,浑身发抖,眼泪直掉……后面忘记了。”   总之。   庄清流拨拉着自己只有菜和菜和菜的碗,抬头:“给点肉吧。”   梅花阑眼角似有若无地轻抽了一下,没有理会她。   庄清流指了指自己左肩:“我好了,真的好了。”   梅花阑依旧没有理会,只是余光好似忍不住朝上面瞥了瞥。   庄清流心里一动:“我要不拉下来,给你看一眼?”   梅花阑果然立即微微挪开了视线。   “嗯?梅畔?你怎么了?”庄清流故意一迭声地问,“不是看过好几次了吗?看个肩怎么了?我又不往下拉,就看一眼,给点肉可好……”   梅花阑似乎终于忍无可忍地起身,目不斜视地转身出了船舱。   庄清流歪在桌上单手托腮,目光追随,竟然感觉她耳朵后面好像有点红了。   这人是真的克己复礼又正经,不是假正经,这样逗她既不合适又不尊重,有点欺负她了。   庄清流饭后靠在一个矮榻边,迷迷糊糊地闭眼反思了一会儿,决定以后不再这样了。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夜空中扩散出了星波。   “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梅花阑站在眼前,带着一身凉意低头拽了下庄清流的衣领。   庄清流困倦地转头看了眼外面的夜色:“你把我摇醒,就是为了问我困不困?”   梅花阑:“……”   “你是想跟我说话吧?为什么呢?”庄清流片刻前才反思过的不再逗这人的话飞进了卷轴垃圾桶,又开始忍不住地作。   梅花阑眼皮儿一垂,没吭声。   庄清流观察着她的耳朵故意念叨:“难道你其实是个碎嘴?想说话?爱说话?忍不住?”   梅花阑:“……”   枣没了。   庄清流憔悴地朝被没收的枣看了一眼……感觉揶揄梅大佬的代价过于庞大。   梅花阑又顺手理了理庄清流的发丝衣摆,把她撮弄清醒后,带到了门边,梅思霁已经拿剑等在了那里。   庄清流还困得没想清楚这是要干什么,就见梅花阑指端溢出灵光,有条不紊地在门上很快画了一个什么东西,接着轻轻一推。   门被推开后,外面哪里还是笼罩在夜色中的粼粼河水,取而代之的,是一家灯火明亮的客栈。 第12章   这客栈虽然看起来还算宽敞整洁,但人不多,旁边大堂只有两人临窗小酌,并掌柜在桌边打盹休憩。   “我就知道这种千里传送,你是会的。”进了店,庄清流随便打量了四周一圈后,转向梅花阑,“所以这是在宣州了吧?现在要干什么?连夜做贼吗?”   梅花阑却道:“继续睡。”   庄清流:“?”   梅思霁熟练地上前几步:“店家,劳烦三间客房。”   “唔……三间。”庄清流边上楼边跟梅花阑念经,“你们家果然很有钱,所以明天早饭能给点肉吗?”   “……”   拐过转角没几步就是客房,屋子不大,但胜在干净,桌上还放有一盆兰花,十分雅致。   第一次住这种修仙大世界的客栈,有点新奇,庄清流拨弄过那盆兰花后,溜达到床边用手试了试床榻的软硬,嘴上问:“真睡觉?那连夜过来干什么?”   半天没听到回话,她一转头,发现梅花阑正在往床头系一个核桃大小的镂空小球,不由好奇问:“这是什么?”   梅花阑:“安神的熏香。”   她话音刚落,还没反应过来的庄清流又忽然头一歪,沾着枕头睡了过去。   “……”这人的套路真的有非常多。   梅花阑不紧不慢地出去打了盆水,接着给庄清流褪下外衣,又拧湿毛巾,擦干净了手和脸,把人彻底放进被子里后,才低头静静看了会儿。   只是这次好像没忍住,悄无声息地俯身,在她额头上方只有一线的距离顿了很久,最终还是转到手背上,轻轻亲了一下。   做完这些,梅花阑才拉出半截剑,指腹在不久前篆出的“浮灯”两个字上摸了摸,然后站窗边安静喝完一杯茶,悄然掠了出去。   大概确实是这个安神熏香的作用,庄清流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完全没有做梦,也没有半夜起来游荡,直到天大亮的时候,才迷茫地睁开眼,盯着头顶的床帐看了好一会儿。   她发现她这几天连醒来的时间都是一模一样的。   梅花阑这人就离谱,有什么事情想单独去,就不能直接说一声吗?她难道是那种非要黏着上演“带着我,一起去,不!我绝不留下……”巴拉巴拉之类的人吗?   所以这人不是欠说一两句话,她是话少的似乎有点不大合理,经常避免跟庄清流多开口一样。   这避免什么呢?跟她说话折寿还是   “醒了?”梅思霁的脸这时从旁边映入眼帘。   她一看床头那个不平凡的香薰球,就知道梅花阑昨晚干了什么,虽然心里不好赞同,但嘴上还是歪斜立场道:“你睡着了老夜游乱跑,端烛君也是为你好,平心静气一下,不要气。”   庄清流冲她一眨眼:“平心静气了,甚至想出家。”   梅思霁:“……”   庄清流哗啦一下,利索地坐起身,边坐床上做了一个颈椎操,边心想:难不成是因为这趟出来有什么隐情?因为前路凶险?梅畔这人才老有话不说,以免她担心?   那好,卜一卦吧!   庄清流穿好衣服洗漱完,从梅思霁那里摸了三个铜钱,先一摆手顺次平铺到桌面,然后倏地震起一旋,铜钱顿时被她转得直蹦,在桌面上活泼地弹了起来。   片刻后,显示大凶。   庄清流眼角一抽……立刻若无其事地将铜钱飞快收了起来,好像她揣的动作够迅速,那不祥的卦象就追不上她。   而且她只是个半仙队伍的入门选手,不灵。   梅思霁刚用眼睛翻了翻庄清流,身后门被轻敲了两下,梅花阑似有若无地扫过庄清流揣铜钱的袖摆,道:“出来吃早饭。”   “好的。”   三人出门,在二楼窗边坐下,庄清流吃到一个羊肉馅饼后十分感动,心里立刻戏多地单方面原谅了梅花阑昨晚的出格行为,并没多问地边吃边通过窗户往下看——宣州偏僻,哪怕是白天,街上的人仍然不多,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小城。   她吃完馅饼,喝了口花茶才道:“怎么样?梅畔,有线索没有?”   梅花阑也在转头看楼下,却跟庄清流所看不是一个方向,嘴上回道:“无。”   “那怎么办?”庄清流想了想问,“两个方向,先从哪个着手?”   梅思霁喝着粥插话:“哪两个方向?”   庄清流也学会简洁道:“一、裴府;二、恶诅。”   梅花阑刚挪回视线,看了她一眼,客栈楼下大堂的方向倏地喧哗起来,好像有几桌喝茶聊天的人忽然间起了什么争执。   庄清流这才注意到,梅花阑方才视线就是落在那里,便也顺着看了过去——原来是一群仙衣缓带、手持灵剑的人,光从打扮和装束看,猜不出隶属哪家。   可是这里为什么会突然聚起来一帮修士?   正好掌柜的上来添茶,听她问起,便道:“是一些仙门的散修,不属于什么门派,彼此间也是这两日才从别的地方过来,刚认识的。”   “这两日?”庄清流忽然挑眉。   “裴氏近日接连失踪两位大小宗主之事,仙门百家的人都知道了,几位看装扮也是仙门之人,应当是知道的。”掌柜声音十分温厚,说话也有礼。   庄清流顺着他的话稍微一想,立即就明白了——仙门百家,显赫的就那几个,这些大宗大族平日里自然是云端高洁,自身各方面条件也极好,不必在别的地方费心思。但小门小派不一样,小宗想要发展壮大,时常需要跟大门派交好,谄媚巴结也不少有。   而散修一流,除却不愿入门派的自由者,平日里能走的路就更少了。   此次裴氏忽然出了大事,倘若谁能在此时出一份力,日后自然会得到好处的得到好处,得到人情的得到人情,再甚者,从此被裴家奉为上卿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宣州偏僻,又无线索,那些人为何不去裴氏的仙府驻地处,而来了这里?”庄清流视线在楼上那些人身上转过一圈。   “稍微大一点的门派,自然是都去裴府的仙府那边找裴宗主了,但失踪的裴公子尸骨仍未找到,这些散修都是自觉跟大些的门派无法相争,便过来宣州故地一找线索吧。”   庄清流点头表示明白了,若有所思地点着茶杯,刚转头跟梅花阑道:“梅畔,你觉得恶诅一事是否跟这些散修……”   这时,楼下忽然有人一嗓子盖过了所有人,左右环顾道:“诸位,听我一言,咱们这样没目的地找下去根本没用!这都几天了,有谁摸到个鬼影了吗?”   有几人附和:“那费公子说怎么办?出个主意,我等便追随你一起,到时候有什么好处,大家一起分!”   那位费公子顿时有底气许多:“依我看,此事就是那庄清流所为,她数年前就屡行出格之事,如今刚一再次出世,便逢裴家接连失踪两人,世事哪能如此之巧?更遑论还有裴公子切实的召灵所指!”   庄清流:“……”   梅思霁旋即转冲她哼了一声:“是的,你的名声就是这么差。”   庄清流挑挑眉,十分佛系地看了她一眼。她只是觉着这一集好套路,经常在小说中看,可见很真实。   梅思霁端详着她的神色问:“你不气吗?”   庄清流“唔”了声:“还行吧。”比起这些人有名有姓地坐在这儿给人按罪编排,现代社会那些日常把脸藏在屏幕后敲键盘判死刑的更加无所顾忌,都是叭了个叭叭叭的,她作为一个日常的吃瓜爱好者,很习惯。   楼下那位费公子声音更大:“诸位,听我说!我有梅洲沿岸的暗桩消息,那梅家的仙船正带着庄清流往宣州来,预计明日便可到达,我等直接联手去截,未必不能逼她们交出庄清流!”   “……”庄清流这次是真的诧异,合着都是在这儿守株待兔呢。   她一扫旁边梅花阑惯常冷淡的脸色,心想难怪这人要先乘船飘一日,再半夜直接用传送阵过来,原来是心里早就有数了,往河上漂了个障眼法。   但是楼下这些人……截梅家的仙船?截梅花阑?真假?   果然有人迟疑道:“梅家人最是重信,既然人已被端烛君带走,她必然最终会给个说法,我们这样贸然行事,是否不妥?”   “有何不妥?个中若无徇私,庄清流可被她带走盘问,别人自然也可,五色诏已下,我等只为求一个真相说法!”   庄清流感受着他们满满的“正义凛然”的不惧和道义自信上的幻觉,转头问梅思霁:“他们刚刚说的,不还是得了好处一起分吗?”   梅思霁嘴角一抽,一言难尽:“是的,但要是被他们果真截了船,也是一桩麻烦。”   庄清流点头理解,人站得越高,行事越要注意分寸,不是因为枷锁,是因为要替自己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要是遇到这种事,确实很棘手。   好在方才持疑那人继续语气存疑:“梅氏和裴氏交好百年,裴公子先是和梅家议亲,又在梅洲地界失踪,梅家将她带回,或许也是为了出力。”   “到底是出力还是独自揽功谁知道呢?事涉裴家大小两位宗主,有所帮衬可是一桩大人情。”   “事不费吹灰之力,章台梅氏想必不愿让别人分一杯羹。”   “再者,以庄清流的能力,梅氏未必不是想得到她,为他们所用。”   ……   一伙人言语慢慢出格,嘴上愈渐鄙薄,梅思霁脸色有些不大好起来,但是十分沉得住气,梅花阑则是毫无异色,只是淡淡地听。   “……”庄清流不由伸出自己的手,翻着看了看,她什么能力?卜一卦都大凶的能力吗?   她往楼下瞥了一眼,心想也难怪这些人是散修,习惯了抱团取暖的人,平时坐一起都会忍不住挖苦这个、嘲讽那个,好像能从中得到一种莫名的满足。   “好了!”片刻后,那费公子站起身,视线从左沉沉扫到右道,“谁若不愿一起,自行离去便是,我等并不强求,先走一步,告辞!”   这个自带送死气质的大混子估计靠一张嘴骗过不少人,立刻就筛选出了一波只有野心勃勃,毫无真材实料的人追随身后,挤着一起出了门。   另有一小部分人神色存疑,原地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后,各自起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一直静坐不动的梅花阑这时才掀眼,同时,她衣襟袖口上数十只栩栩如生的灵鹤忽然齐齐飞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振翅跟上了第二波出门的人。 第13章   是的,这些灵鹤都是活的,却和梅花阑的剑一样,尚不知来历,看上去就跟精细地绣在衣物上似的。   灵鹤也通灵,可明主人心意,能共情,每一只大概只有手掌心般大小,却通体绚烂火红,十分梦幻。   恶诅一事完全没有头绪,若要着手,只能在宣州城内到处留心,看看有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刚才走的那波人,今日必闲来无事在城中四下转悠,估计是刚好给梅花阑当了眼线使。   庄清流坐近一些,上下翻着梅花阑的衣摆,刚想让她再放飞一只出来看看,忽然,身边半开着的窗户拂进了一阵轻柔的春风,她抬头,几十只这样的红色小鹤就翩翩然地出现在了眼前。   这是梅花阑昨晚放出去的一部分,这会儿已经回来了。   小鹤似乎亲昵又轻灵地围绕着庄清流转了转,然后大部分又穿针引线般地自己飞回了梅花阑的衣摆,只有最后一只姗姗回迟,嘴上却叼着一朵嫩黄色的小野花,绕着庄清流的指端点了两下后,轻轻放进了她展开的手心。   “啊……它竟然还会给我送花。”这也太可爱了吧,庄清流实在有些喜欢,忍不住伸出手,让它停在了指尖,眨也不眨地盯着看。   小鹤轻灵得似乎没有重量,身上时而闪动着流光,时而又透明一样地消失不见,居然还会变色。   梅花阑目光落在庄清流脸上,等她爱不释手地绕着玩儿了会儿后,才浅浅一望她指端,上面的小鹤顿时翩然飞起,在庄清流脸颊上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亲,也飞回了梅花阑的袖摆。   庄清流这个修仙世界的乡巴佬又啊了一声,摸摸脸:“梅畔,梅畔?它还亲了我一下,你感觉到了没有?”   梅花阑阖下喝水的睫毛似乎颤动了一下,旁边还在吃小包子的梅思霁却一脸扭曲,盯着她手里还含着露水的小野花:“外面那些人都聚集起来扬言要堵你逼问了,你却还在这里收花!”   庄清流知道她就是又酸了,心情很好地自顾自把小野花凑近鼻子下闻了闻,不以为意道:“那个煽动人心的费公子么?几句话就说得漏洞百出,还不知道哪儿来的,谁教他说的呢?能找到这么没脑子的人牵头做犬,背后想做什么的人也不过如此。”   梅思霁聪明归聪明,但从未独当一面地行事思考过,下意识就问:“什么?”   “没什么。”庄清流并不问自己以前具体“屡行了哪些出格之事”,只是问她,“我要是名声真那么差,且一个无名散修都能随便打听到我正在往宣州来的消息,那其余那些要找我报仇的人呢?”   梅思霁迷惑不解:“刚刚走的那些不都是。”   “那些不是,他们显然口口声声都是为了裴家之事——也就是好处。”庄清流半分停顿都没有地道,“就像我贵而人奉之,奉此峨冠大带也;我贱而人侮之,侮此布衣……”   她顺嘴说到这儿时戛然一顿……心想我怎么还演讲开了?   于是转而忽然从梅花阑袖里提出来了一个钱袋,放到桌上,一托手简洁道:“就像你坐在这儿,店家为你尊敬添茶,但他其实尊奉的并不是你,而是它。同理,那些人辱的也并不是我,而是……”而是什么,还不知道。   不过这是庄清流最后的倔强,她肃重道:“反正不是我。”   “……”梅花阑似乎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见梅思霁翻了个白眼也不吃了,便放下茶盏起身道,“走吧。”   “嗯?去哪里?”庄清流摇晃着自己的小野花问,“你收到灵鹤的回报了吗?”   “未曾。”梅花阑道,“先去裴府看看。”   说起来这里驻守的裴府已经被大火烧了二十年有余了,被接到本家仙府的裴煊可能是不愿触景生情,其余的人也自然不敢插手去管,所以被烧毁的裴府一直没有人去动,听说还原模原样地塌在原地。   梅思霁忍不住边走边转头问:“所以这件事到底跟这个裴府有什么关系?去那里就能找到线索吗?”   “是啊,去那里就能找到线索吗?”庄清流慢条斯理地接道,“这个自然不能说一定,但我问你,此事是不是几乎毫无头绪?”   梅思霁点头:“是啊。”   “好。”庄清流认真忽悠她,“这种事你以后肯定还会遇到许多,所以你只需要记得,如果一件事实在理不清楚线索和动机的时候,那就只能先从即得利益往回倒推。”   梅思霁难得见她竟然这么正经,不由脱口问:“什么是即得利益?”   “唔……是我们成精的都这么瞎说。”庄清流含糊道,“我只问你,如果裴氏失踪了少宗主或宗主,谁会受益?”   梅思霁不假思索:“那自然一是其余仙门,二是裴氏旁支。”   “好,那也就是说一可能是仙门百家所为,二可能是裴氏旁支所为,这两点最明显和最好查明的,暂且不表。”庄清流盯着她道,“但你还漏了一个最不显眼的三。”   梅思霁立马问:“什么三?”   庄清流却忽然一眨眼:“自己想。”   梅思霁:“???”   梅花阑一路安静地听着她们两人说话,这时好像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庄清流立马就注意到了,转过头一迭声地问:“梅畔,梅畔你方才是不是笑了?”   “没有。”梅花阑反差萌的酒窝一闪而逝,走了几步后,还转头跟庄清流补了句,“我没有笑。”   “??”庄清流忽然自己哈哈了两声,这人什么鬼?   “承认笑了怎么了?这有什么好反驳的?你的酒窝多可爱啊,也就比我差一点吧。”   梅花阑又看了她一眼,并未应声,在前面拐了个弯。   她一直并未问路,看起来是心里有数,却一路七拐八拐的,这会儿好像无意间走进了一条专门卖吃食的小巷。   小巷虽称不上人来人往的繁华,但四处都有兜售东西的小摊,比主街热闹多了,庄清流没走几步,就立刻倒回了一个红红紫紫的小筐前,低头问摊主:“这卖得是什么?水果吗?”   她还在惦记着她好吃的水枣,这个世界的水果说不准都那么好吃。   摊主立刻往她手上递了一个:“这个是红皮小水萝卜,名字就叫杨花萝卜——每年杨树开花时准时卖,这几天最是水灵,但凡没把握住时间,过几天就老了。而且这萝卜一旦削皮腌制便没有了灵性,有它的季节,我们当地人都是不吃水果的,几位姑娘是外地人吧?那就买几个尝尝怎么样?”   庄清流很想爽快地说声“好”……可是她并没有钱,于是转头去看旁边的   她眼神还没到位,旁边的梅花阑已经一言不发地低头往摊主手里放了几枚钱,温声道:“好。”   庄清流眨眨眼,十分心满意足地拿了自己的萝卜,边走边冲梅花阑唱赞歌:“梅畔,我很喜欢你刚才的样子,好像刚刚下凡。”   梅花阑不知道在想什么,侧头静静看她,眼底有什么东西轻轻流动了一下。   “这是什么表情?”庄清流打量了她几眼,咬着又脆又甜的萝卜故意道,“我不会随便喜欢一个人的,你是第十个。”   梅花阑:“……”   见她又露出了那种一言难尽的表情,庄清流哈哈几声,拽了拽她的袖子:“好啦好啦,端烛君,下雨了,结个屏障吧。”   她刚说完,豆大的雨点噼啪而下,卖东西的人都连忙收拾了摊铺,暂时退到了檐下避雨。   梅花阑却抬头看了一眼后,不知道从哪儿忽然掏出了一把伞——伞很漂亮,伞骨的弧度纤灵而优美,伞面外表素净,颜色骨青,而里面通体,竟然还流动着细碎的花痕。   庄清流……站在原地看了看,心里十分难言,她没有打过伞吗?她是想体验一下屏障这种技能啊,这人结个屏障很难吗?竟然还随身带了一把伞?嗯?   梅花阑见她不动,不由顿住脚步提醒道:“过来。”   庄清流一看她,站在原地忽然问:“我就不过去,你会怎么样?威胁?恐吓?还是套路非常多地使个什么神通?嗯?”   谁知梅花阑看着她道:“我会过去。”   庄清流:“……”   “行行,过过过,怕了你了,可以了吧。”   庄清流看了眼梅思霁的屏障,吃着萝卜过去了。可她头顶撑着的半边伞却好像活的一样,走一会儿,悄然往另一边飘了一点,再走了一会儿,又斜过去了一点。   庄清流不由转头去看……梅花阑这种一脸正经的人,竟然会在撑伞的时候故意偏个没完,等她主动往身边挤挤挤。   ——这一定是报复。   她刚要开口谴责,眼角却看到梅花阑手中的浮灯剑尖忽然间亮起了红光,并且沿着一点往西南的方向扩散出了水波纹样的涟漪。   庄清流立即顿住了脚步,她知道这是民间有人祈灵,燃了梅花阑留下的灵符,非万分紧急的情况,无故不可召唤。   也就是说,附近不远的地方,有人忽然向梅花阑燃符求救! 第14章   通常情况下,修为高深者都可以篆出这样的灵符,多留给身边亲近之人,被燃便会收到求救的传讯。可这里是上梓的地界,什么人在附近燃了梅花阑的灵符?   庄清流总觉着这道灵符引诱的目的太明显了,但梅花阑这个人,她似乎从来都并不把这种鸡毛蒜皮的算计放在眼里,平静地看过剑尖后,立刻催浮灯出鞘带路:“不必想太多,走。”   三人即刻改道出发,迅速追随着浮灯前往西南的方向,很快便出了宣州城。   宣州城三面环山,一面荒野,几人入了一片樟树林后越往前走,弥漫的瘴气越浓,头顶的绿荫飒飒,日光几乎穿透不进来,在林中穿行许久,眼前才稍微宽阔一些。   庄清流见梅花阑脚步忽然慢了下来,便转头问:“怎么样,梅畔,还有多远?”   梅花阑定下身,略微迟疑地凝视四周:“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庄清流也立马停下,认真环顾,然而,这四周景象一览无余,除了稀疏一些的樟树和灌木,什么都没有。   梅思霁谨慎地单手持剑,背靠梅花阑道:“端烛君,这里被设了迷阵。”   “不错……这里被设了迷阵。”庄清流看着脚下,尽量无意识地走了几步,“普通人触到迷阵边缘,便会无意识避走开,不会靠近。”   所以是这里不会有错,可是人在哪里?   “难道是求救的人方才还在这里,这会儿已经被带走了?”   梅花阑摇摇头,一眼就扫过了地面和树上,并没有疑似的痕迹——稳妥起见,她忽然抬手,飞速在空中即灵画符,水波似的灵光很快扩散而出,将四周都荡了一遍,并未有异。   庄清流心思电转,目光缓缓下落——地面上没有,那就只能是……地下!   “在地下。”梅花阑忽然道。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彼此对望一眼后,梅花阑瞬间催动浮灯,轰得一声,地面有一处骤然被击碎崩塌——底下果然是空的!   梅思霁立即抬脚往过走,庄清流却忽然喊道:“等等……等等,稍等我一下,我解下头发。”   她回身,头发果然被挂在了一棵樟树的树枝上。   梅思霁半转着身,不满道:“庄前辈,你怎么回事?怎么都能把头发缠树上去?好好走路不行吗?”   庄清流:“……我谢谢你,我发誓我会走路,是它主动把我头发缠走的。”   梅花阑没说什么,走过去抬手,将庄清流的头发一点点慢慢解了下来,动作轻柔得让她看起来不像是解个头发,而像是在细细擦花瓶。   梅思霁在旁边白眼乱翻。   “谢谢谢谢。”行动自由后,庄清流边走边绕起发带,三两下给自己裹了个能引领上梓春季新风尚的丸子头。   她先前无人时就卷过一次头发,当时梅花阑就不由看了好几眼,这次也不例外。   庄清流知道梅花阑不习惯,可她十分习惯,这头发这么长,整天拖后腿是要怎样。   浮灯好像很新奇,绕着她活泼地飞了一圈后,才当先“嗖”一下入了地下,同时剑尖浮起了柔和的红色光晕,将周围照得亮了起来,看样子,这里似乎是一段墓道。   说起来能在地底下搞建筑的,除了少量癖好者的地宫,大部分应当都是墓。   梅思霁很快自己跳了下去,而轮到庄清流时,梅花阑等在下面,轻轻接着她的腰扶了一下。   梅思霁又一阵扭头发酸。   “……多谢啦。”庄清流顿了下后,在墓道内下意识小声地眨了眨眼,梅花阑好似也轻轻点了下头,然后当先带路。   里面十分阴凉,似乎有阵阵阴风从耳边拂过,走了一阵后,眼前豁然开朗——这个忽然出现的巨大石室内,果然出现了棺材。   但不是一口棺材,而是数十口黑沉的棺材整齐地排列摆放在一起,让人一眼看过去,感觉十分突兀。   如果不是什么同时死亡的关系,通常情况下,一个墓怎么会放这么多人?   庄清流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测,喊了声:“浮灯!”   “什么浮灯?”梅思霁立刻道,“端烛君的剑是什么人都能喊过来的……”   ——剑过来了。   梅思霁一哽。   浮灯不仅立即听话地从前面飞了回来,还十分可爱地在庄清流眼前上下跳跃,庄清流摸摸它后,伸手一指面前:“照这里,亮一些。”   方才为防意外的小团光晕顿时璀璨大亮,将棺椁照得通明,庄清流低头,接连看了几个后,沉声道:“这里果然是裴煊全家的墓室。”   她话音刚落,梅思霁眼角忽然闪过一道异光,她瞬间转身喝道:“什么人?!”   庄清流立马抬头,三人快走几步,谨慎地掠过转角,浮灯很快瞬移过去,幽幽亮光下,照出了后室墙角边缘的数十张脸!   这些人竟然一直悄无声息缩在这里,见被发现,才瑟瑟发抖地从聚成一团稍微散开,半晌,才有人勉强应声:“我们……我们是路经此地的商队,不知道忽然撞了什么邪,便从旁边一个洞口掉了下来,周围走尸太多,我们……我们都是被困在这里了!”   这人说话面色忽闪,隐含霉绿之色,庄清流一眼就看出,这是中了尸毒,这里缩着的大部分人……竟然都中了尸毒!   而旁边的耳室之外,确实有此起彼伏的窸窣之声,所以被走尸困在这里不假,但过路的商队么——就不一定了。   庄清流左右来回走着试了一下,四周皆有阻挡之意,这里果然都被什么阵法封住了。   地上设有迷阵,地下又设有防护阵,旁边有走尸……这好像是特意把这么一群人逼到这里来,又提前设阵保护他们。   庄清流刚转头扫视这些人的手脚,梅思霁便收回视线,语气颇有厌烦地道:“明明是一帮倒斗的,扮什么商队?”   数十人脸色稍变,微微尴尬,都讪讪地没做声,蜷缩得更紧了一些。   裴家这种仙门世家的大姓家族,哪怕只是偏远旁支,一般墓地陪葬的东西也足够惹人垂涎,更何况是全族几十人合葬的大墓。若是放在以往,这处墓地自然无人敢动,但如今天下皆知裴煊失踪,裴氏全族又为了找人都正乱着,这些人竟然立马就起了心思,迫不及待地来挖坟掘墓了。   梅思霁瞥过那些人的表情,语气更加嫌恶:“墓中本来就多出邪祟,这些倒斗的人整天自愈本事,不仅盗死人东西,有时候还学仙门召魂,自己学的四像八不像,不伦不类地却生反噬,经常累人来救。”   仙门修士最是多烦此类人,听她语气恐怕已经遇到多回了。   庄清流倒未说什么,只是墙角有一个穿着破烂的少年忽然小声怯懦地说了一句:“若是能光明正大地挣到钱,辛苦一些我也不怕,但我下墓拿别人的东西……也是迫不得已。”   “或是起于贫,但墓中之物多贵重,但凡三两次尝到甜头后,有几人能收手?”   梅思霁朝他皱眉,语气略冲:“而且你们这些人中,就不乏一小撮吃饱了撑的,损阴德吃穿不愁后,就开始讲究什么开宗立派,越是传言邪气诡异的地方,你们越是往里面跑,显得自己能耐一样。”   她的不耐烦其实颇有道理和缘故,墓中多凶险,来救人的人被无辜折进去,其实是常有的事,仙门弟子为这些丧命,心中有所怀怨实在正常。   梅思霁话落后,一直并不作声的梅花阑忽地一摆手,浮灯骤然飞起,笔直刺向了那个衣着破烂的少年。   “——啊啊啊啊啊!”   少年下意识惊心胆战地尖叫完,才发现肩上一凉,只是他本就破烂掉须的衣服被挑开了,露出了下面遮盖不住的一大片黑痕。   恶诅!   梅花阑扫过一眼后,继续不打招呼地催动浮灯转向下一个人,这次的恶诅是在背上,已经全部蔓延开了。   再下一个,侧腰……又下一个,胸口。   接连四五个后,庄清流莫名有些看不下去地攥住梅花阑的手,郑重道:“不用试了。”   这里所有的人,全部都被施了恶诅!   这么多的恶诅并不全是召走尸的,且已经蔓延到这种程度,马上就会发作,哪怕立即开始强行净化,片刻不停,也至少需要三日,而临时找人来,已经来不及了。   依梅花阑一贯以来的行事作风,她遇到这种事,不可能袖手旁观。   庄清流心里闪电一样翻转了几个来回,眯眼问向墙角那些人:“方才的灵符,是你们中的谁燃的?”   那些人却皆都十分茫然:“什么灵符?”   庄清流心里倏地一沉,这些表情,并没有一人作伪。   背后也许有人不想让梅花阑插手裴家之事,所以在这里安排了这样一件事,意图拖住她。   而能拿到梅花阑灵符的人,简直屈指可数,这人的身份一定并不普通。   “你们身上出现这些黑色的诅痕有多久了?”   “没……没多久,大抵就是下墓之后这一两日。”有人出声,看来他们都是知道自己身上出现这些东西的。   庄清流心里莫名不安,转头低声喊了声:“梅畔。”   “不必担心。”梅花阑脸色很平静,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后,才喊了声,“思霁。”   梅思霁虽然满脸的简直对此类人深恶痛绝,但还是强忍着上前,低头依次给他们分发了解尸毒的药。尸毒是最常沾染的一种东西,解药又不占地方,因此仙门弟子常带在身边。   穿着破烂的少年当先双手接了:“谢谢你们,多谢。”   “不必谢太早,”梅思霁收起乾坤袋,语气凝重道,“你们身上的恶诅必须三日内化解,否则必暴毙而亡。”   “恶、恶诅?”众人脸色骤然发灰,“那怎么办?!有什么药……什么药能解吗?”   庄清流没有应声,刚准备和梅花阑到阻隔走尸的外室查看,一阵风从背后无声袭来,空气中骤然泛起了浓重的血腥气。 第15章   这血腥气是忽然间从四面八方泛起来的,明明片刻前还没有。   庄清流和梅花阑立即换了个方向,循风向转过了拐角,背后刮过的阴风愈发飕飕,越往前走,血腥气越浓郁。   “等一下!”   庄清流忽然停住脚步,忍不住低头捏了下眉心:“怎么会有水声……不对、不是水声,是滴滴答答的……雨声?”   梅花阑立即停下来看她,四周其实非常安静,死寂到只有风声。   庄清流看着她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微蹙眉头:“梅畔,你没有……听到吗?”   梅花阑没说什么,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迅速地问:“哪边?”   庄清流不再多说,闭眼认真听了一瞬,忽然伸手一指:“上面!”   可刚才是下面,这次怎么又会是上面?   梅花阑脸色一敛,招手便要催浮灯再将头顶斩个洞,庄清流眼角忽然一扫,往前走了两步,出声道:“等等,这里有石阶。”   原来这里的裴家墓室,是上下双层的,浮灯刚才一步到位地砸穿了两层,让她们直接跳到了底下。   庄清流上到石阶最后一阶,低头,扫了块脚下的碎石飞了进去,半晌,并无异响。浮灯这才从空中划着灵光掠了进去,四周巨大的石室一直空荡荡的,可走到快中央的时候,地上十数具碎尸忽然映入眼帘。   庄清流戛然停步,眉心一跳。   这些碎尸好像是被什么活活撕裂开的,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被某种利爪抓得血迹模糊,上面的衣服都被血浸透了,死状可怖。   最重要的是,看痕迹和尸体还在往外渗血的速度……这些人刚刚死!   庄清流总感觉哪里有点熟悉,粗略扫了一眼后,忽然瞳孔紧缩地转头,往楼下那些瑟缩在一起的盗墓人方向逼视了一眼:“这里的碎尸数量对不上,少了一个头……谁拿走了一个头?!”   梅花阑表情一如既往的冷静,只是略微沉吟后,手腕一翻,托起了庄清流的手心。   庄清流转头看向她:“……你是说,召灵来问?”   刚刚死去的人大多会没有反应过来,无意识的魂灵不会离尸首太远,很容易受到召唤,倘若不是太凶戾的排斥,都会被吸引,这个很简单。不过能否得到真相,还是那句话,看召灵者的修为。   庄清流想了下,道:“事有紧急,这次还是你来吧。”   “无碍。”梅花阑不知道为什么,娴熟地托住庄清流的手,不由分说地给她传送了一些灵力,“我在旁边,不必担心。”   庄清流心里有什么感觉一闪而过,不过没捉住,只是听到这句话,心里果然踏实了下来。   她不再耽搁,很快当空画了道灵符,目光随便在地上巡梭,选定了一块无头的胸口,现场召灵道:“在?唠唠。”   “……”梅花阑余光微微看她一眼,好像有些一言难尽。   但空中慢慢显出了一个人模糊的轮廓,庄清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凝聚完全后,心里的惊异忽然冲上了顶峰——这个召灵过来的人,竟然是先前客栈那个“费公子”!   此人不是召集人去准备堵船了吗?为什么会死在这里?!而这里的普通人都没事他怎么会死?!!   庄清流飞速地问:“因何而死?!”   召灵之人不说话。   庄清流脸色微变,又迅速问:“为何来此地?”   仍旧没有回音。   这在召灵中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庄清流心思电转,目光转向他嘴角长流而出的血,忽然明白了,这人在死前舌头被拔掉了!   被拔掉了舌头,自然无法说话!也就是说有人先是拔掉了他的舌头,然后在他死后又拿走了他的头?!   梅花阑忽然抬手,从身后稳稳按到了庄清流肩上,冷静道:“继续问,让他用手指自己头的方向。”   庄清流感觉体内的灵力转瞬潮水般汹涌起来,立即问:“你的头在哪儿?”   “费公子”终于动了,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臂缓缓抬起,指向了楼下那些盗墓人的方向!   庄清流目光一凝,脱口又问:“那害你之人是谁?!”   费公子手臂倏地一转,这次竟然笔直指向了她眉心!   庄清流脸色陡然变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面前逐渐缥缈到只剩轮廓的阴影,忽然一掌带着巨大可怖的厉风朝她抓了过来。   梅花阑闪电般一搂庄清流的腰,转身将她按进怀里,手指飞出一缕白色灵光,凌厉地挟风而至,将阴影直接打散了。   庄清流原本站的地方空无一物,身后只有一条空荡荡的甬道,她从梅花阑花香满鼻的怀里出来,惊疑不定道:“……什么意思?我是害他的人?他的头在楼下?!”   “你确实跟他有过些渊源,不过不重要,稍后再说。”梅花阑语出惊人,先一拉庄清流的手腕,“走。”   庄清流心里的惊异乱滚后,那种被牵着的不大自在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边飞一样地下阶梯边垂眼:“那个,梅……”   梅花阑在这种时候,居然打断她的话道:“我不会轻易牵一个人的,你是第十个。”   庄清流:“……?”   梅花阑慢条斯理看她一眼,在返回楼下石室的前一刻松了手,然后刚准备跟持剑看守那些盗墓者的梅思霁说什么,庄清流悄然拉住了她的衣摆。   她们左前方的墓道,隐约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庄清流用眼神示意众人噤声片刻后,那种声音才逐渐明显起来   是一道十分轻巧与和缓的脚步声。   这个时候会用这种游刃有余的频率朝着明确方向走来的脚步……施恶诅的人!   庄清流睫毛微垂,和梅花阑静悄悄半避在拐角,正要点点浮灯提醒她,却被梅花阑轻轻捏住了手指。   庄清流心里微动,看来这人是有数的——来人身份不明,贸然出手不妥,先看看他的脸是否认识再说。   但是那道慢条斯理的脚步声在越来越近后……却忽然在即将拐弯露面的转角停了下来!   庄清流目光一凛,无声望着墓道转角,朦胧的黑暗中只有一只修长的手露了出来,上面端着一个仙门人士最常用的罗盘——只是罗盘也分多种,这个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指灵盘!   指灵盘和指邪盘一样,是无论哪个方向有灵力高深之人,罗盘便立马就能指出。一般用于仙门世家清理面积较大的邪祟,或者一群人排查面积较大的区域来指自己人,是避免负责的地方重合在一起所用的。   这人竟然如此谨慎,应该是预感到了某种不对,竟然掏出了指灵盘!   眼看那罗盘指针开始颤颤巍巍地晃动,很快就要指过来。梅花阑忽然一眼扫过去,整个罗盘倏地开始疯狂盘旋,转成了羊癫疯。   ……墓道口死寂片刻后,未曾露面的人撒腿就跑。   庄清流顷刻间脱口:“梅……妹妹!快追!”   梅花阑被她突如其来的“妹妹”糊了一脸,剑差点没拔/出来,转头消化了片刻后,抿抿嘴问:“那你?”   “我就在这里等你,只要你回来的够快,调虎离山也不怕!不是还有思霁在?”庄清流飞速道,“追上施诅者,恶诅自然迎刃而解,快去吧!我保证无事,放心。”   “好。”梅花阑很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当机立断地挟浮灯闪电般追了出去。   石室内很快重新死寂下来,一帮仍旧蜷缩在墙角的盗墓人和梅思霁都目瞪口呆,梅思霁持剑问道:“发生了什么?”   庄清流摇摇头,简洁道:“上面有几十具散修的碎尸,应该是在抵御逼退走尸的时候,被混入其中的恶灵所杀,血腥气就是从上面的墙壁缝隙流下来的。”   她一句话比一句话更吓人,梅思霁悚然道:“散修?碎尸?恶灵?!”她骤然摸出了乾坤袋,“走尸常有,可是恶灵万具难修出其一,这里怎么会有恶灵?!!”   庄清流:“不知……”   她话音未落,外面一直围拢的大批走尸又一次发起了潮涌,好像试图以蛮力冲进来。   “糟糕!”   梅思霁脸色一变,得知那些走尸中可能混有恶灵,她也不敢轻易出去击退了,只能先用符咒加强防护阵,撑到梅花阑回来再说:“可是符咒……方才大手大脚用完了!”   墙角众人脸色皆转白,听着恐怖刺耳的声音哑然道:“那、那怎么办?”   “我们是不是也要被咬死……”   “没关系。”庄清流忽然点燃了一沓符咒,然后富裕人家似的一挥手,顺次加固地贴到了石室的四方边沿,“活人身上没有的,死人身上有啊。”   梅思霁被她惊呆了:“你竟然从那些散修身上……你、你!”   “好啦,不从他们身上顺手摸,拿什么用?涵养虽好,命更重要——剑先收起来吧。”   庄清流边说边走近那帮盗墓者,忽然正色地盯着他们低声道:“这些走尸是你们身上的恶诅吸引来的,而恶诅是有人所下——所以我再问你们最后一次,到底知不知道方才那张求救的灵符是谁燃的?”   半晌无人应声,可庄清流锋利的目光逼视了很久后,方才那个穿着破烂的少年终于忍不住道:“可能是……是上面那些已经死了的修士,他们在出去赶杀走尸前,我听到他们说……说……”   庄清流目光笔直盯着他,声音却低了几分地引导:“说什么?”   少年怀里紧紧抱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黑狗,给自己壮胆道:“他们说这些恶诅和走尸,都是本地驻……”   ——砰!   少年话音未落,一声轰然巨响传来,头顶的石壁忽然被砸穿了。   随着乱七八糟的碎石和灰尘四处溅落,一个庄清流无比熟悉的人直接从上面跳了下来,倏地伸手抓向她! 第16章   祝蘅!   庄清流一见这人,肩膀就开始泛酸,连忙飞速闪到了梅思霁身后。   她不嘤不代表不疼,最近这几天晚上做梦,除了不停梦到自己在水里和梅花阑在水里,就是梦到这老鬼在湖边一箭射来的脸。   梦里还是一箭射了又来一箭,永不停歇地循环播放。   讨债似的。   祝蘅一抓没中,暂时落地站稳,目光很快扫过墙角那些茫然蜷缩的脸,落到庄清流身上,近乎嘲讽一般地慢条斯理喊了声:“庄烛。”   “庄主?”庄清流十分心动,“我的庄子在哪儿呢?大不大?”   “……”下意识戒备握剑的梅思霁都被她震惊了,手绕到背后,偷偷摸出了一张传讯符。   祝蘅冷冷提着的眉近乎拧曲地挑了一下:“你聋了吗?烛,不是主。”   烛?   庄清流心里动了动,脑中想起梅花阑一秒,嘴上不占时间地接道:“可我怎么听着是你发音不标准?烛主不分?而且你以前这么叫过我的名字?我怎么听着怪别扭的?”   她拖拉时间地随口一套,祝蘅的脸色却倏地凉了下来,半点招呼都不打地抬手,直接把庄清流掀飞了出去:“还有脸提以前?现在一见我先躲,就没什么别的话要先跟我说吗?”   “你还不是一见我就抓,有什么招呼跟我先打了?”庄清流好歹借着刚才召灵时剩下的一点灵力,半缓冲地在砸到棺材前垫了垫,嘴上半分不饶地原模原样地把她的嘲讽扔了回去。   “好。”祝蘅嘴角往上一扯,一掌将棺材震得分崩离析,“那现在就跟我回故梦潮,跪到祭坛前好好打招呼。”   “……”这人真的很没有素质,把人棺材劈了让人家睡哪儿。   庄清流眼疾手快地从半空中接了块碎棺材板,伸手一堵,好歹把要炸起来砸脸上的骨头架子又塞回了棺材底,嘴上不间隙地怼道:“你要是有用不完的大力,帮忙出去劈劈走尸怎么样?劈个把棺材能有什么成就感?”   祝蘅问:“你是棺材?”   庄清流:“……”   梅思霁没时间燃符,脸色难看地飞身而起,落地挡在庄清流身前,挥剑扫开四溅的碎木,用剑逼停祝蘅不收手的一掌,嘴上急速道:“祝宫主,即便庄前辈曾经跟你关系匪浅,可她现在不愿意跟你走,你也不能强行抓人吧?”   祝蘅看都不看她一眼,手从背后一抽,当即抽出一支长箭当剑用,好像想先把梅思霁解决了再说。   眼看这两人短短几招就打出了残影,梅思霁腾不出半只手燃符向梅花阑传讯,还老被打得捉襟见肘,再这么下去,半分机会都没有。   庄清流试图爬起来阻拦,可一时被掀得实在没有力气,半边背麻得像雷劈过,只好左看看右看看,随手抄起一只狗,携着劲风用力丢了过去。   同时大声道:“对不起!”   “……”也不知道她是对不起狗还是对不起梅思霁。   总之趁着分开喘息的短暂间隙,梅思霁把剑换到左手,右手摸出一张符箓,反应神速地甩到半空捏决点燃,给梅花阑传了讯。   祝蘅也只需要这一瞬,就狂风般地将她扫到了方才只剩一个底的棺材里,摔晕过去地重叠躺到了一副骨架上,然后箭尖一拐,又笔直凌厉地对准了庄清流。   “……”   庄清流只好两手骤然并拢,在眉心前险险夹住这点闪烁的冷光,灵巧地被抵着借力后退。未免波及到那些盗墓者,还特意把人引到了隔壁放棺材的石室。   “这位公主,”她说道,“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你说的那些东西我都不记得了,什么故梦潮,祭坛之类的——我说,强行按头的下跪是不会感人的,你要不然考虑考虑重新找一个人陪你去拜?”   “没关系。”祝蘅手腕闪电般一转,箭尖崩开庄清流夹着的手掌,旋出半圈划过她的喉咙,“跟我走,我让你立马想起来。”   这一下饶是庄清流躲得飞快,喉咙还是骤然一凉,被划出了半圈极细的血线,火辣辣得疼。   她真的受不了这人没完没了地撒厥,就好像她曾经有过什么难以言说的深情厚谊,最后被辜负了似的。   庄清流也不躲了,在祝蘅手压到肩上前,竟然主动迎了上去……然后猝不及防地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来的小玩意一把塞进了她手心。   祝蘅脸色微变——锁灵囊。   锁灵囊可是个好东西,和缚灵锁差不多的功效,但凡沾到,灵力便会或多或少的流失,庄清流也算是有来有往,还了湖边那张要罩她的网。   “依本庄主看,没点儿记忆好像也不是什么太大不了的事情,我既来之,则安之,碍着你什么事儿了?还要一再追着不放?”   庄清流一招得手,飞快地退到棺材边去摸梅思霁怀里的乾坤袋,忙里偷闲地心想这里的人也是绝了,人生在世,就一定非要这样喊打喊杀的吗?   祝蘅被锁灵囊暂时钉在原地,脸色细微地变幻了几番后,终于安静下来,盯着庄清流翻出梅思霁乾坤袋,往外倒符箓法器的脸,眼底略有深意划过:“你可真是长进。”   “这又是在嘲讽什么?”庄清流手上飞快地捡出几张能用的符箓,莫名其妙地扫她一眼,“觉着自己这种随手就能把别人掀飞的修为很能耐是吧?”   她站起身,朝祝蘅走近,往她身上便签似的各种贴限制走动的灵符,嘴上念经:“可以,但没必要,我这人觉着平凡安稳的生活也很美好,你要独自美丽随你,只要不影响别人。”   祝蘅眼底闪动了一下,似乎想起来什么地扫了眼她的衣服问:“既然这么想,为什么要跟梅花阑这种人搅和在一起?”   庄清流冲她挑眉:“我乐意,要你管。”   “……就是提醒你一声。”祝蘅目光跳跃了几下,有点奇异莫测地端详着她,“她那个人……你还是小心点为好。”   “我自己会判断,不用你。”庄清流眼也没抬,用一根灵锁干脆利落地把她绑了起来。   祝蘅脸色古怪了一下,问她:“那你又是怎么判断的?”   有什么东西在庄清流心里一闪而过,她莫名感觉到哪里不大对,撩起眼皮儿,开始认真端详面前的人。   说实话,祝蘅这个人浑身的气质很奇怪,长得也十分耐人寻味,五官深邃,鼻梁高得无可挑剔,一双眼睛却清澈锐利得离谱,看起来就像鸟的眼睛一样。   庄清流在扫视她的时候,她也好像很感兴趣似的,把庄清流浑身上下……连带头皮都扫了一遍,最后若有所思地露出了一点了然的神色。   庄清流心道不好,哪里有点不大对劲,刚下意识飞身后退,祝蘅身上的符箓和灵锁就一瞬间分崩离析,在她眼前炸成了花。   她就知道这些玩意儿锁不住这老鬼!   庄清流手上连把趁手的刀剑都没有,心里十分憔悴地一矮身,能屈能伸地秒跪地,避在棺材后躲过了头顶的当头一削——老鬼竟然不光用弓,还直接凭空地从虚空抓了一把剑出来。   两个人的形势瞬间调转,看似实力云泥之别,一时却围着一口棺材左右腾挪,诡异地陷入了僵持。   ……有一种对彼此招式说不出的莫名熟悉。   庄清流没有心大到跟她硬碰硬,直接放弃了抵抗,只是借着灵力左躲右闪得游刃有余;祝蘅似乎也并不想把躺在棺材里的梅思霁和无名骨头架一劈两半,毕竟后续的追责可能会很麻烦——她只想削掉庄清流的头。   可庄清流的头型是多变的,今天刚好是引领了上梓春季新风尚的居家丸子头,所以闪来闪去后……最后那个丸子竟然先被削掉了。   庄清流本来还在兀自掐着梅花阑赶回来的时间,头发就没了一半儿:“???”   她忽然就很想骂人,如果不能放过她,至少放过她的头发都不行吗?   可见她现在真的不是人,没点人权,而眼前这个狗东西,她是真的狗。   庄清流接住落下的“丸子”,干脆用一团灵力裹了它,随即“嗖”得一声,直接旋转着高速飞了出去,同时大声喊了声:“端烛君!”   祝蘅逼近的动作没停,眼角却不可避免地往后扫了一眼,然后眼前阴影忽地一闪——砰!   丸子骤然砸到她脸上,高挺的鼻子顿时鼻血长流。   庄清流十分震惊地看看手,心里赞美道:没想到灵力竟如此好用!   然后她再无所顾忌,用灵力包裹着地上的碎石块儿,不停地高速飞旋着冲向祝蘅的脸,术业专精,不攻别处,只打鼻梁。   祝蘅气极反笑,反应过来后接连扫开这些东西,也不急着削掉庄清流的头了,而是剑光乱闪地加诸在她全身,将她一身九瓣梅的外衣刮成了当场就能出去要饭的破布条。   “……”这小学鸡似的报复方式。   庄清流体内的灵力逐渐用空,从第一口棺材躲到了第二十口,闪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衣服被从外毁到里,眼看就要彻底走光。   这时,她眼角忽然一闪,连忙大喊了一声:“梅畔!”   祝蘅挟剑的脚步半点都没停,冷冷挑她一眼:“难听。”   可她身后冰凉的剑风眨眼而至,这次是真的梅花阑! 第17章   祝蘅反应极快地原地踏空而起,可梅花阑手中的长剑却游蛇一样如影随形,只眨眼一下,就直接在她脖颈划出了一道和庄清流脖子上一模一样的血线。   随即浮灯才和祝蘅手中的剑两两相击,发出一声清越的碰鸣。   庄清流这还是第一次见梅花阑真正出手,不由趴在棺材上脱口道:“梅畔,你好厉害!不过不要跟她比剑法,她方才被锁灵囊消耗了一部分灵力,现在肯定不如你!”   梅花阑似乎有一瞬间想说什么,不过游走的一剑将祝蘅逐退到墙角后,还是简洁答道:“好,我知道了。”   她话落,浮灯剑身上的灵光瞬间大盛,无比强势地压向祝蘅,直接将她背抵的石壁压出了蔓延的裂纹。   祝蘅持剑格挡,眼底神色变深,认真算起来,她已经快二十年没有跟眼前的人真正交过手了,如今梅花阑的修为有多深,她心里确实并没有数。   ——轰!   砰然一声巨响后,石壁骤然分崩离析,溅起的碎石却像长了眼睛一样,纷纷避开梅花阑,眨眼将祝蘅浑身上下的衣物划成了烂布条。   庄清流:“……”   祝蘅还没反应过来,梅花阑又在一瞬间伸手,忽然从她背后抽出了一支她的长箭,闪电般直接用手又把她左肩捅了个对穿。   祝蘅顿时抬眼,错愕地看向她。   “还你的。”梅花阑冷冷看她一眼,旋即手腕一转,用一条淡金色的灵绳将她缠了起来。   祝蘅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这条灵绳,神色这才有些变了。   “……”庄清流没想到她三两下搞得这么利落,顿时浑身都放松了,趴在棺材板上缓了一口气,不用看,梅花阑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然后默不作声地微微低头,一动不动。   “我什么没事,端烛君。”不知道为什么,庄清流很快看了一眼她的表情,没敢细琢磨,只是站起身大喇喇地转了个圈,“唔,除了又快要裸奔之外……没什么别的伤。”   梅花阑目光落到她白皙的脖子上,喉咙似乎动了动。   “这个我有数,是方才为了用血催动锁灵囊,才借她手划的。”庄清流胡乱吧啦了两句,冲她一眨眼,“只是你衣摆上的这些小鹤能不能先借我打个补丁。”她伸手一指,“我想穿它们很久啦。”   梅花阑刚要解外衣的手似乎诡异一顿,然后轻轻嗯了声,随即身上成千上百只灵鹤在瞬间飞涌而出,在半空短暂有序地排列穿梭后,活生生地织出了一件火红色的鹤袍,服帖灵巧地自己环上了庄清流的身。   庄清流低头左看看,右看看,顿时感觉整个人都好了,甚至觉得还想再被“乞丐”几场。   她很快几个大步返回隔壁石室,半俯身地问方才话说到一半的少年:“你方才说这些走尸和恶诅,都是本地驻……的什么?”   少年膝上放着自己刚刚抱回来的黑狗,那黑狗长了双水汪汪的眼睛,仰脑袋看了看庄清流后,委屈不已地往后一缩。   庄清流顿时目光垂落,诚恳道歉道:“呃……我对不起。”   少年摇摇头,摸着黑狗的脑袋,接方才未完的话道:“我听他们说,这些走尸和恶诅,都是本地驻城的仙门世家所为。”   竟然是裴氏仙门之人,果然是裴氏仙门之人。庄清流其实心里已经猜到了一点,面上却凝重地朝他确认:“这种话很重要,你确定是真的听到了?”   少年认真看着她:“我不会胡说。”   “好。”庄清流立即转头问梅花阑,“梅畔,你追的人?”   她刚问完又心想,这人才追出去多长时间,大概率因为收到传讯而赶着回来救她了,没追到。   梅花阑目光却投向外面的走尸道:“死了。”   庄清流连忙追问:“死了?怎么就死了?你杀的还是出了什么别的变故?是什么人?”   梅花阑好像真的不擅长回答这么一长串的问题,默然片刻,挑出重点道:“意外,并非我杀,是裴……裴氏旁支的人,有空再细说。”   庄清流觉着她本来可能想说名字,但顿了顿后没想起来,才简略说了是裴氏旁支之人,但无论如何——这件事大概率两相佐证了。   庄清流想了想,用手指略微挑了挑破衣少年的肩,准备看看他的恶诅痕迹,按常理来说,只要施诅的人已死,那么未完成的恶诅便会自己消散。   梅花阑却一把攥住她,催出浮灯:“我来。”   庄清流转头,忽然逗她:“这哪儿是你来?这明明是浮灯来。”   梅花阑没吭声,目光一丝不苟地落在那些人身上,似乎极为专注地接连看了几个后,才收回浮灯——这些人的大片诅痕果然已经开始慢慢消散了。   所以今天的事……没法说的点实在太多了,庄清流略微垂睫,一时间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却都一时没缕清。   梅花阑转头一巡梭,终于问:“思霁?”   庄清流抬眼:“她在棺材里……呃,睡了一觉,应该没什么事儿,叫醒就可以。”   两人返回旁边石室,祝蘅还被绑在原地,姿态却分毫未显狼狈,只是冷眼瞥着她们不说话,庄清流也不搭理她,先俯身到棺材边,简单粗暴地几巴掌拍醒了梅思霁。   “端烛君?你回来了?!没事儿吧?”   梅思霁从棺材里诈尸似的,一挺起来就左顾右盼,见祝蘅已经被捆了,才松口气,揉着腿上的淤青,用眼睛一个劲儿地翻庄清流:“你不是说没人找你报仇吗?”   “……”庄清流扫祝蘅一眼,自我挽尊地思衬,“她没想杀我,应该不算报仇吧?”   “??”梅思霁哼道,“你不必安慰你自己了,我看她的箭就差没往你眼睛里戳了。”   “或许吧,但想戳我是一回事儿,想杀又是另一回事。”庄清流弯腰,把她从棺材里捞了出来,“你想想在碧波粼之湖,以她的箭法站湖边,离那么近,如果想射你脸,能射到肩上去吗?又不是帕金森。”   祝蘅眼底的神色忽然闪动了几下。   梅思霁脚落地,活动活动后,竟然觉得很有道理:“可是何为……”   “不要问我什么是帕金森,千万不要。”庄清流拒绝了她,看向祝蘅跟梅花阑道,“梅畔,把她身上的缚灵锁解了吧,反正她暂时被锁灵囊消耗了灵力,你想再收拾她轻而易举。”   梅思霁立马纠正道:“什么锁灵囊?哪怕没有锁灵囊,端烛君本身也比她厉害!”   庄清流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问梅花阑:“你刚才是不是就想说这句?”   梅花阑:“……我没有。”   “哈哈。”庄清流上下瞧瞧这人表情,忽然觉得她很可爱,于是斗胆伸手捏住大佬的脸,从两边往上提了提,含笑揶揄,“好,你没有。”   梅花阑:“……”   梅思霁眼角剧烈地一抽,看庄清流的目光开始炸裂。   祝蘅脸色更微妙了,装作没看到这伤眼的画面,隔几步远的距离认真上下端详庄清流:“不对我动手?”   庄清流收回手,冲她挑起一侧眉:“呵呵,我要是有能力,看我不把你头打掉。不过这次捆住你的不是我,下次再说吧。”   祝蘅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转而嘲笑地看了梅花阑一眼。   梅花阑并没理会她,神色平静地收回了淡金色的灵绳,却忽然手腕一转,直接把祝蘅甩进了外室的走尸堆,然后挥袖一扫,给走尸四面都落下了屏障。   这意思就是,让她开始做工了,不除完走尸,就等着走尸除她。   祝蘅脸色难得有一瞬的茫然,站在一群走尸中错愕地看了眼石室内的几人。   庄清流这才托着腮冲她挤眉弄眼:“你刚才嘲笑什么?谁要放你了,我跟梅梅的想法并没有不同——你既然展示了你的大力,这些走尸当然就都是你的表演舞台了,开始吧,请。一定要尽兴啊。”   随着她话音落下,祝蘅的脸就被涌上去的尸潮遮没了。   梅思霁又被庄清流脱口而出的“梅梅”惊吓了一下,才噎道:“我还以为你是要当端烛君的面,装作大度地放了她,之后再悄悄找回来。”   庄清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白莲花。”   梅思霁有些奇怪:“那你是什么色的,粉色?”   庄清流:“……”   没有什么能形容她的心情,没有。   她看一眼旁边的人,转身又回了石室,心里总觉着让梅花阑最后彻底“崩盘”的不是祝蘅的一再挑衅,而是自己差点走光的背。   梅思霁则是缓过来后,又娴熟摸出几张传讯符,开始准备处理后续之事。   庄清流这回燃起从梅思霁那里摸来的几张火符后,直接站在石壁门口,开门见山问:“谁从楼上拿走了一个头?”   火光将这些人的脸照得通亮,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什么头?!”   庄清流一眼扫过,目光微动地又落到破衣少年……身边放的盒子上,垂眼若有所思地问:“你拿的?”   破衣少年犹豫的脸色唰得白了,看来手边本应该放下墓器具的木盒子里,放的确实是一颗人头。   他周围缩着的一圈人也哗然一声,瞬间往开退了数尺,一个小胡子靠着墙悚然指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拿一颗头带在身边?!!”   庄清流被他喝问得有些意外,稍微一想后又了然了——通常一起下墓的人不会有数十人之多,这些困在一起的人应该还是彼此分为几波的,被困是被困在一起,但不见得相互认识。   梅花阑眼尾微微一抬。   接着不用她们开口,几波互不认识的盗墓者们就互相指认结束,发现这个少年竟然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波,也就是说,他是独自一人下的墓?!   庄清流眯眼走近几步,目光极具压迫地俯视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拿这颗头?”   “我……就是住在宣州城附近的普通人。”   破衣少年身子有些僵直地绷紧了,手却尽量镇定地按在木箱上,半晌后,才出乎意料地答道:“方才被走尸所逼从楼上退下来的时候,这颗头的修士是为了保护我才被杀死的,然后头滚到了我脚边,我便顺手捡起来放进了盒子里,是想要……之后带出去为他好好安葬。” 第18章   “你拿了他的头,就是为了给他安葬?”庄清流居高临下地注视他。   “是。”少年仰头,“那些走尸会把尸体撕成碎片,血肉模糊后根本无法分辨,我只能带着他的头。”   “你胡说!”方才指他的小胡子断然喝道,“我刚才就问过一句哪里好像隐隐有血腥味,你为何不一开始就承认?非要偷偷摸摸的?!依我看,外面那些徘徊着不肯走的走尸说不定就是你用这颗头故意引来的!”   “我要是刚才就承认身边带了一颗头,你们还会容许我躲在这里吗?”   少年认真地反问他,略有些清秀的眉眼也沉着了下来,平静道:“况且走尸围涌不是因为这颗头,是因为大家身上的黑色诅痕,不信你往外看看,我们身上的诅痕消散了,走尸现在已经不往里冲了。”   庄清流目光一闪,这两句话确实说得通。墙角众人也下意识往外看一眼,果然如此,走尸已经远离了石室,全部涌向了正中心的一个人,那中心正不时有胳膊腿卷飞而出。   梅花阑在这时看向庄清流:“你觉得?”   “我觉着他就是瞎说,可是我没有证据。”庄清流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说完才上下端详了几眼破衣少年,“算了,就权且当他说的是真……”   梅花阑却忽然转向少年,开口问:“你说你是住在附近的普通人?”   少年看向她,平静点头:“是。”   “可方便告知名姓?年岁几何?具体住哪里?”   少年很快答:“我叫郑昭,宣州城南郊落霞村人,十七岁,家中世代都是猎户,父亲因跌落山崖死于半年前,母亲身体不好,家中除我还有一个幼妹。”   庄清流转头看梅花阑燃起了一张传讯符,很快问她:“这些是可以查证吗?”   “可以,很快。”灵符对面已经响起梅笑寒的声音,“稍等。”   梅笑寒在梅洲不仅主领编纂,几乎所有的外事卷轴都由她整理负责,还随时肩负着门中弟子传讯求助的重任,几乎是长在了梅家记录天下各事的宗阁,而在茫茫人海中确认一个人普通人身份这种事,虽不记录在卷宗之内,但可查的方法众多,就比如可以开启虚境。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梅笑寒的声音再次传来:“花阑,庄前辈,宣州城的落霞村确实有这样一个人,并无差错和不妥,而且,他家中还养有一条猎狗。”   并无差错指所说都为实,而“并未不妥”,则是梅笑寒委婉的隐含话术了,大抵就是指这少年生平都很普通,并无异常的地方。   庄清流目光看向名为郑昭的少年怀里,最后确认道:“猎狗是什么色的?”   梅笑寒:“黑。”   好,都对上了,虽然装一颗头想要给人安葬的想法依然很奇怪,但大抵看来只是今天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她们的多疑心在作祟。   庄清流揉揉眉心,跟梅笑寒道:“好了,我们知道了,多谢。”   梅笑寒还未说什么,梅花阑已经一招手,收了灵符。   “你们身上的恶诅和尸毒都已无大碍了,左边墓道的结界也已经打开,可以出去,歇一会儿后,都自己离开吧。”   庄清流最后看了眼破衣少年后,和梅花阑出了石室:“记着别再碰棺材里的东西,不怕再有诈尸的就留在这儿。”   众人哪里还敢,忙不迭道谢后,飞快起身地跑离了这个鬼地方。   庄清流和梅花阑转向楼上的石室,梅思霁刚燃了张火符,蹲下身沉默地查看了一遍那些碎尸:“这些人讨厌是讨厌了点,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这里——”   她话到这里没说下去了,情绪却显而易见得有些低。可见死人这种事,并不是见得多就会麻木,反而会愈加容易被触动。   一向不知道给后辈关怀的梅花阑平静巡梭了一圈,才垂眼,轻拍了两下梅思霁的肩,吝啬地流露出了一点自己寻常没有的长辈样子。   梅思霁可能是受宠若惊,立马就不物伤其类了,站起身边走边道:“端烛君,都……都处置好了,我们离开后,这里会暂时被结界封起来,直到我们家在附近游历的人赶过来收拾。”   “好。”梅花阑半句多余话都没有,直接揽起庄清流,从方才下来的洞口飞身而起,“走。”   “……等等!”庄清流眼前骤然一亮,在半空中扭回头,“这就走?底下还有一个……”   梅花阑:“不用管她,她不会有大事。”   话音刚落,庄清流怀里揣着的两根小水萝卜又掉了下去,她立即喊道:“等等,梅畔,快给我捞一下,这萝卜我是还要吃的。”   轻风似的梅大佬一言难尽地从半空拐了个灵巧的弯,袖摆一招,接了萝卜。   两人刚落地,庄清流刚才随便在头后缠起来的银色发带就被风吹掉了——她大好的丸子已经祭了狗,好不容易茂密起来的秀发又只剩齐肩高,方才将就绑着还行,现在一散开才参差不齐,跟羊咩咩啃了似的。   随即出来的梅思霁这才大惊失色:“庄前辈?你头发怎么这样了?!你头发呢!”   “……可说呢。”   庄清流低头随便拨拉了几下后,索性忽然哗啦燃起张没用完的火符,艺高人胆大地拿火在发尾一通乱燎,又让浮灯裹住锋锐,拿它苗条的剑尖当卷发棒,龙卷风一样地给自己做了个时尚迷人的梨花烫。   烫完,那饱受蹂/躏的发尾在细风中原地蜷须,颤颤巍巍地掏了个小卷儿出来。   ……   梅花阑半晌都没动,目光好像掉到了上面,捡不回来了。   庄清流抬起头……收回自己原本准备问的“好不好看”之类的话,不用说,肯定是不好看的,可她也只能抢救到这个份儿上了,尽力了。   “好了,梅畔……梅畔?梅梅?端烛君?”庄清流喊道,“回魂了,去裴府看看吧。”   梅花阑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欲言又止地看了庄清流的侧脸一眼后,到底还是没吭声,当先带路:“走吧。”   小半天后,三人终于再次回了城,到了一处门前偏僻的废弃宅院。   “听说裴煊全家当年驻守此地时,颇得民心,大火当夜,烧得半边天通红,当时全城都被惊动了,有不少百姓自发提水赶至宅外救火,却连一滴水都浇不进去。”   “有说是裴府的宅子当夜被人贴了隔离符和设下结界,以院墙为界限,里面的人都出不来,外面的任何东西也进不去。”   所以大火从日暮开始烧了一整夜,等同族的人第二日火急火燎赶来的时候,里面已经被一把火烧得只剩火星了,大部分焦炭的尸骨全部绝望地蜷缩在墙边,维持着渴望往外爬的姿势,像梅思霁躺过的那具雪白舒展的骨架都很少,应该是找到了避火的地方,却死于烟熏。   庄清流巡梭一圈,才看到裴府西边的外院墙处正好有一棵杨树,此刻正在开花,风一吹,会悠悠转转地簌簌落下来一些。   梅花阑侧身静静看了会儿她的侧脸,才出声问:“进去看看?”   庄清流站在外面端详了片刻,摇摇头:“故魂伤心之地,还是不踏足惊尘埃了。”她说完,却竖起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   梅思霁立刻疑惑地仰头:“什么意思?天上有什么?怎么了?”   梅花阑却看她一眼,伸手一揽,直接轻飘飘带她上了树,两人并排,坐到了开满杨花的树枝上。   庄清流偏头在梅花阑脸上看了看,忽然很轻地笑了下,递给了她一根萝卜。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上了树,还开始吃起了萝卜?   “?”梅思霁仰头看了会儿后,脚尖一点,也试图掠上去,庄清流却头也没转地忽然一摆手,让手边的杨树把梅思霁勾了一个劈叉。   “……这是怎么回事??”   梅思霁被头发拉扯着四仰落地,差点吓飞。她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立即惊疑不定地伸手解开树枝:“难道扯头发这种事也是会传染的吗?!”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在树林里的时候,我头发真的是被樟爷爷自己缠走的。”庄清流咬着萝卜,似乎在想什么,“他老人家当时可能就不想让我下去搅混水吧——这可不,不听老人言,立马吃亏在眼前,秀发转眼就没了。”   梅思霁:“……樟、樟树……樟爷爷??”   “是啊,我让杨爷爷再跟你打个招呼?”庄清流略微侧头,眼尾一飘,旁边的杨树枝立马活了一样,搔首弄姿地就往梅思霁头发上勾。   梅思霁整个人炸裂地飘退三尺——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天一个妖法蔓延!   还有端烛君这是怎么了?并排跟一朵花精坐在开花的树上吃萝卜,这是在……是在做正事的样子吗?!   梅思霁的心态刚在碎裂的边缘来回,杨树间一张灵符慢慢飘起,燃在了半空,梅笑寒随即传音喊了声:“花阑,庄前辈。”   庄清流心有所觉:“怎么了?”   梅笑寒开门见山:“我刚刚收到消息,整个上梓裴氏的地界忽然之间不大太平,各地都相继起了恶灵,邪祟和祭诅之事。”   所以今日她们碰到的可能恰好只是其中的一件。   庄清流目光落到眼前荒破的宅院上,平静问:“各地驻守的裴家人呢?”   “这就是我要跟你们说的。”   不知道是不是传讯符离太远便不大好用的缘故,梅笑寒的声音有些飘忽地低了下来,近乎吊诡地说道:“上梓地界几乎所有驻城的仙门裴家人,一夜之间全都失踪了。” 第19章   上梓裴氏共掌五十多城,当年裴煊全家驻守偏僻的宣州,全府上下都有几十人,倘若几乎是整个裴氏的仙门之人都失踪了,那该是有多少。   远远抱臂靠墙的梅思霁都下意识站直了,毛骨悚然地持剑走近,站在杨树下抬头听。   庄清流和梅花阑互相看了一眼,问梅笑寒:“失踪之人是每一城的全府上下,还是……”   “只是有裴家血脉和修为之人。”梅笑寒很快答道,“详尽的消息还未整理出来,但我估摸千余人是有了。”   那就是整个上梓裴氏修为最强的一波亲眷子弟,这些人加在一起,怎么可能会一夜之间被某个人带走?   庄清流转头问道:“梅畔,你能做到吗?”   梅花阑对上她的眼睛,竟然没有答。   庄清流心里忽然泛起讶异——这人可以做到?她修为已经悄无声息地深到这种地步了吗?   这时,灵符那边的梅笑寒谨慎地沉吟道:“强行劫走自然是无法做到的,而且也没有线索表明有人同时对千余人出手了,我大抵估计……这可能是一种祭或者咒,让这些人自己走到了某个地方,然后把他们一起困住了。”   这也可以?庄清流从梅花阑脸上收回视线,问:“这什么祭或者咒,有过先例吗?”   “古卷籍上有类似记载,不过我未曾亲眼见过。”梅笑寒声音平静,“庄前辈,术法诡爻,什么事情都有可能,这很正常。”   “是,你说得对。”庄清流倒也赞同,所以转而问,“裴家的人几乎都失踪了,那忽然发生的……”   “各地陡生的邪祟之事倒暂时无碍,正好这两日仙门百家本就出人出力,不少人现在都在上梓地界,分散起来帮忙镇压很快。”   “那就好。”庄清流坐杨树上,把没吃完的一小截萝卜忽然叼在嘴里,手上又摸出了一张地图,没打招呼地含糊问了梅笑寒一个奇怪的问题,“还有一事,我想让你帮我查查,山阳城、山阴城、还有禹州城,这三城驻守的裴家……现任家主是什么时候继任的?”   谁知梅笑寒听完才道:“庄前辈,你好好说话,我没听清。”   庄清流:“……”   这时旁边伸出一只手,将庄清流嘴上繁忙叼着的萝卜取走了,其实明明只剩一点儿了,还舍不得扔。   庄清流冲梅花阑眨眨眼,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梅思霁这次听得云里雾里,梅笑寒那边却很快响起了很轻的展开卷轴地图的动静,然后道:“这三城是离宣州最近的三城,庄前辈稍等。”   梅笑寒大概刚说完稍等,就手上查完地飞快说道:“都是十七年前,在一年内同时继任——”   也就是说,这三家的老家主是在一年内相继去世,梅花阑忽然看了庄清流一眼,问梅笑寒:“三任老家主过世原因?”   “一位是长年抱病,记载着有疾而终,一位意外死于镇压邪祟之事,最后一位,死于修炼过度,爆体而亡。”   也就是说,都不算无疾而终,而如果无人深究,一个大家族一年看似自然地死了三位旁支家主,是不会有人过分注意的,梅笑寒好像也有些东西没思索清,不由问道:“庄前辈,你是有什么线索了吗?”   庄清流含糊“唔”了声:“有一点吧。”她收起地图,看着又开始冒小白烟的灵符,“多谢你啦,就先这样吧,有事再联系。”   她说完,灵符就燃成一缕灰,被风轻轻一吹,散了。   庄清流转向梅花阑,看看她道:“梅畔,你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   梅花阑:“嗯。”   “真的假的?”庄清流忽然逗她:“那我正在想什么,说说看?”   梅花阑抬手,把方才取下的萝卜递回她嘴边,学着庄清流的样子忽然轻轻点了点,才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在想,萝卜吃完了,还想吃。”   树下竖着耳朵等着听的梅思霁:“……??”   庄清流却忽然开怀地笑了起来,知道这人心里也确实有数了,然后卧蚕深深的眼睛轻轻一弯,从梅花阑手里叼走最后一截萝卜,故意问:“那你?”   梅花阑没说话,直接揽她下树,又七拐八拐地走回了上午买萝卜的小巷子,一路上十有七八的人,都把目光掉在了庄清流时尚的梨花烫上。   庄清流并不在意,反而心情十分美丽,一眼就看到了卖萝卜的人还在那里,立马回头客地上前,低头在他箩筐里看了看,下午竟然卖的是葡萄。   她假装没听过摊主不久前那句“有红皮小水萝卜的季节,我们当地人是不吃水果的”,直接简略了问话的步骤,巡梭了几眼卖相极佳的葡萄后,转头看向了梅花阑……的钱袋。   梅花阑这次却站着没动,看着她问:“想吃?”   不知道为什么,庄清流竟然产生了一种此话有深意,必须要慎重回答的感觉……她立马眨眨眼,有点认真地端详起旁边人的表情。   梅花阑眼睛里却好像忽然闪动了一点说不出的笑意,两步走近付了钱,把葡萄放进她手心:“走吧。”   “……”这人的抑扬顿挫是故意的,一不注意又走了她的套路。   梅花阑心情似乎也十分美丽了起来,走在旁边浑身的气质都柔和了不少,一路兜兜转转,又相继付钱买了炒豌豆和杏花糖后,带着庄清流回了客栈。   庄清流也不急,上了楼才问她:“还不动身去裴氏的仙府吗?”   梅花阑简洁道:“船在走。”   庄清流噙着糖进门,立马就明白了——梅花阑会千里传送的事情一直无人知道,所以明里梅家的仙船一直在水上漂,实际上她们可以在客栈好好待着,时间到了再直接推门过去。   只是千里传送这种术法,可想而知用一次得消耗多少灵力,在客栈休息是比在船上的颠簸要好受许多,就是“经费在燃烧”。   天色略微暗了下来,梅思霁要的热水被送了上来,庄清流也不多想了,趴进浴桶里懒洋洋地泡了一会儿。   梅花阑这次勤俭持家地没要三间房,而是挑亮了烛火,一直端坐在外间的桌上翻灵书,似乎在查什么东西,可能晚上不准备睡了。   庄清流兀自洗出来,换了身干净雪白的里衣,在屋内走来走去了一会儿,才发现梅花阑竟然还在不时往她的头发上看。   “你……呃。”庄清流停住脚步,拨了拨自己的发尾,“这什么表情?就少了点头发……真的值得这么忧伤吗?”   梅花阑长睫一敛,又垂下眼皮,翻了一页书。   庄清流也拿起炒豌豆,转而静静趴到了窗台边,像只小猫一样,安安静静看向外面由淡转浓的夜色。   烛火在桌角来回跳跃,梅花阑手边的书其实很久都没有翻动一页,她安静垂着长睫,似乎在想什么。   时间无声流动,庄清流背身在窗边吹着轻轻的晚风,好像一无所觉。   光影又在窗格上慢慢拉了很长一段,直到月上中天,梅花阑才端起杯子,轻轻拨弄着茶盏,余光看了一眼庄清流的背影,低头问:“今日在墓里,祝蘅——”   “祝蘅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话?”   庄清流靠着墙,听到这话,侧过身端详她。   梅花阑白皙的五指托着杯子,也不多说,任她打量。   庄清流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忽然问:“你有害怕她跟我说的事情吗?”   梅花阑一动不动地注视了她片刻,似乎有些艰难地开口:“有。”   庄清流目光微动,并未犹疑地立刻从窗侧弹起身,走近梅花阑,手轻轻撑着桌沿低头看她:“那我不会听的,所以你不用害怕这个。”   梅花阑剔透的眼睛里几乎转瞬间产生了另外一种情绪,似乎有一句想说的话几欲脱口而出。   庄清流撑在桌上的手却一酸,下意识地先开口道:“不必急,有什么话想说的时候再说吧。”她说完忽然转身,龙卷风一样地上了床,“我想睡啦。”   梅花阑目中的情绪很快无声无息流走了,转而发现——庄清流今日看似很平静,但其实话比平时少了很多,虽然说着想睡啦,但并没有像前几天晚上一样准时犯困。   而且仔细回想起来,她今天面对那些碎尸的时候,似乎一直敛着余光,并没有真正看几眼。   梅花阑若有所觉地走到床边:“是不是有点害怕?”   庄清流立刻拉上被子否认:“说什么呢,我没有!”   梅花阑眼里出现了一点奇异的色彩,声音忽然轻柔了很多地低头问:“那怎样心情才能好一点?”   庄清流想都没想,也竟然真能回答出来:“让我戳戳你的酒窝?”   梅花阑:“……”   瞧这人,刚才还一副能给她摘星星摘月亮的语气,现在刚说戳个酒窝,就一脸“你还是自己睡吧”的样子。   不过想想也是,戳酒窝这个动作可能本身不难,但前提是你得先把那个酒窝给笑出来,梅大佬想必不会凭空给她凹造型,庄清流今日也逗不动她,索性伸出手:“算啦,你给我画道安神符吧,我是真的想睡了。”   梅花阑目光在她脸上落了会儿,侧身在床边低头坐下,托起庄清流的手,白皙的指端在她手心细细动了起来。   画了半天后,一道散发着淡白色灵光的复杂徽纹直接从庄清流手心浮了出来,飘到了半空中——不是安神符。   庄清流眨了下眼,伸手把它拽到眼前,正反翻着看了看:“这是什么符?”   “召唤符,以后若有跟今天一样的情况,可以随时召我。”梅花阑目光划过她脖颈细细的血线,“不管我在哪里,逢召必至。”   “逢召必至?”庄清流隐隐觉着这跟普通的求救符不一样,不由问,“是不一样吧,有什么区别?”   梅花阑:“无论你在哪里,只要说出召唤口令,我都会瞬间直接出现在你身边。”   “这样?你正沐浴的时候也会直接过来吗?”   梅花阑:“……”   “哈哈,我不会那样的。”庄清流只是觉得这种东西非常特殊且珍贵,似乎不大像张符,“那召唤口令是?还有如何说?”   梅花阑似乎眼尾微勾地看了她几眼,才面无表情道:“很简单,燃符的同时大喊一声——‘端烛君救救宝贝’!”   庄清流:“……”   “???” 第20章   “梅畔你被夺舍了吗?这是你吗?你竟然能起出这种口令???”庄清流诡异地冲梅花阑的脸看了好久,“别闹了?这让我能信?假的吧?”   梅花阑却微微俯首,很平静地看着她:“真的。”   “?”庄清流忽然坐起来,心道好,很简单,“那你敢对着……不说别人,你现在左转出门,敢对着隔壁的思霁再说一遍吗?”   “……”梅花阑清澈的眼睛安静看着她,庄清流被她看了没两眼,都是搞事情的眉梢眼角就一凝,感觉哪里有些不大对。   果然,下一刻,梅花阑很自然地站起身,俯身就要抱她。   “等等等等……梅畔!”庄清流受到了莫名的连环惊吓,连忙喊停,“好了好了,我信你了,真信你了!”   信你是个人前人后的精分。   真让这精分在小辈面前说了这样的话,梅畔这人别说日常高冷的气质,估计以后直接不用见人了。   庄清流重新用被子把自己裹圆,平心静气地消化了片刻,问:“那这句口令,能否心里喊?”   梅花阑:“否。”   庄清流安详地闭上眼:“……好的吧,我知道了,睡觉了,你也去看书吧。”   梅花阑没有动,直到这时眼尾一直压着的弧度才有些飘了起来,然后靠在床头,手轻轻盖到了庄清流眼睛上。   她的掌心温暖干燥,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寒冬大雪夜里暖融融的火炉和跳跃着橘色的柔和光晕。本来没有睡意的庄清流很快又进入了迷糊的状态,心想这估计又是什么第一千零一个睡眠魔法。   魔法这次不仅给了她一晚好觉,还附赠了一片春暖花开的美梦,在梦中,梅花阑竟然一直在眉眼弯弯地笑,让她戳酒窝戳了个够。   ……   庄清流第二天醒来,第一感觉是自己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得不到的还梦里造……她缓了一会儿后,懒洋洋想着自己这种人要是放在未来,估计一天到晚能活在大脑自己按喜好建立的微世界里。   偏头看看,梅花阑没在房里,桌上放着的书还半翻着,估计是出去买早饭去了。   庄清流很快翻身起床,利索地洗漱擦脸,然后……忽然发现她的梨花烫头,一夜之间被拉直了??   ——这绝不可能是自然长回去的,所以是谁干的不言而喻。   梅花阑这人可能还觉得偏分不大好看,于是顺手给她理了下浓密的发线,搞了个中分出来。   庄清流双手撑在柜沿,抹了下眉梢挂着的水珠,对着镜子看了半天。   这算什么玩意?   这人要是放到现代,审美就是个黑长直中分?喜欢这卦的?   那她怎么不给自己弄个中分?   而且这姓梅的怎么这么能耐,一声不响地用“她”的头,给“自己”拉了个喜欢的发型,可能昨晚还安静坐床边,低头欣赏了很久——一点儿招呼都不带打的。   庄清流对着镜子凝视了片刻后,手上忽然又利索地燃起了一张火符,这次给自己燎烫了一个羊毛卷本卷。   梅花阑回来后从门口走过,本来要顺便去喊梅思霁,忽然间又悄然无声地倒了回来,目光落在庄清流头发上……这次好像很诧异地落了很久,不知道她这又是什么流行风尚。   片刻后,三人端坐桌前,庄清流在梅思霁眼珠快要滚出来的诡异视线里,转头问梅花阑:“梅畔,我这个卷儿好看吗?”   梅花阑目光只是在她咩咩怪的卷儿上飞快一燎,就好像眼睛被烫到了一样,眼皮儿一垂,将一碟表皮脆黄的小煎包推到了她面前:“吃吧。”   庄清流得意地冲她挑挑眉,心想谁的头谁做主,一点问题都没有,然后夹起一个好吃的煎包,自我不计较地接受了大佬比较含蓄的递好。   然后第二天睡醒……她的羊毛卷本卷自然消失,一头丝滑的秀发又宛若手工拉直,一夜回到解放前。   庄清流:“……”   “?”   梅花阑等在桌前,大概是看她昨天喜欢那个小煎包,所以动作一模一样地又推过来了一小碟,浑身上下大有一种“任你做卷作妖,我自千篇一律”的佛陀气。   臭无赖!   她拉的时候可能根本不费事,伸手一摆就行了,但庄清流烫起来是越燎越短,再作下去就要变成大妈卷,泰迪卷,和非洲姐妹的头皮卷了。   这世上果然只有大佬才可以为所欲为,果然是大佬就可以为所欲为。   庄清流瞪了梅花阑一眼,心平气和地决定不计较头这种事了,拉直就拉直吧……不过说到头,她忽然想起来地吃着煎包问道:“你之前说过那个费公子跟我有点渊源,有什么渊源?”   梅花阑思考了一下,才剥着蛋壳简洁道:“他不是人。”   “??”为什么忽然骂人?庄清流诡异地低眼,看了会儿她用细长白皙的五指剥蛋,才忽然反应过来,瞬间抬眼,“他不是人?!你意思是说,他也是什么成的精?”   可天地灵气开始枯竭溃散之后,能成精者必然灵性逼人,就像她,自从过来后就隐隐有所感觉,虽然一直尽量不动声色,而且第一时间就在梅家的藏书阁学了隐匿之法,可之后但凡试过的花草树木,几乎全部能跟她通灵,有些还经常自己主动卖萌勾搭,那些莲花更是见她就开。   换句话说,就是灵性会自然往出溢,不是能随手拈来用的那种灵气,是跟血脉一样流动的东西。   而那日那个费公子,恕他直言,一眼就能看出来资质十分普通,而且以她难以名状的直觉,恐怕才刚刚结灵丹。   果然,梅花阑将剥好的几个小的鹌鹑蛋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也不是,他算是你……半个同族。”   “半个同族?”   梅花阑:“她母亲是你族人,父亲不是,是人。”   也就是说,这个费公子竟然是两族混血,这种“人”虽然很少能生出来,但毕竟有,一般被称为妖裔。但这个词本身在这个世界不含贬义,只是作为这一族群的统称,庄清流翻书的时候就很清楚。   只是不管在任何时候,但凡夹在两族之间,境遇一般都不会太好,这很容易想到,难怪那个费公子有心隐匿,看起来跟常人无异。   所以他的头被拿走?那真的是普通的一颗头?为了安葬吗?   庄清流想了想,很快问梅花阑:“反正无事,你知道落霞村在哪儿吗?我们再去看看那个穿着破衣的少年郑昭?”   梅花阑应该是不知道,所以在庄清流脸上看了几眼后,道:“没什么好看的。”   “?”庄清流福至心灵,喝完最后一勺蛋花粥,道,“没关系,你也不是万能的,不知道很正常,我们一会儿边走边打听就是了。”   “……”梅花阑似乎表情难言地顿了顿,然后伸手,往庄清流怀里指了下。   庄清流掏出地图:“这个?可是这上面没有那么详尽。”   她正说着,就见梅花阑淡然地展开地图,然后凭空伸手一挑,整张图就舒展地飘到了半空,瞬间展成了宛若全息的立体投影。   “……”庄清流还没感慨完这也行,梅花阑又用手指在半空的灵光中慢慢拨了几下,选定一点后,往开轻轻一抹,放大的落霞村就整个映入眼帘。   ……好了,她怀疑是大佬听了“你不行”之类的言论后,在炫技。   “在这里,走吧。”   眼见梅花阑伸手就要往门上画传送阵,庄清流立马攥住她的手:“等等……梅畔!灵力虽足,也要节约,我们走着去,也不远,正好我有一只对不起的狗,去街市买些骨头和肉给它捎上吧。”   梅花阑没说什么,再一次利落地付了钱。   天色不大好,看起来又要跟昨日一样下雨,庄清流这次在伞撑起的瞬间就自己乖觉地靠了过去,还一点都没察觉地给梅花阑敲鼓:“你好好儿的,不准作妖了。”   梅花阑撑着伞偏头看她,嘴角似乎抿起来勾了勾,走了一会儿后,悄无声息地将伞往庄清流那边偏了偏。   从昨日开始心情炸裂的梅思霁走在稍后,一直沉默地观察着二人,心情愈发沉重。   不过她的沉重无人在意,三人很快拐过村口,走近有黑狗卧着的小院子前时,身后刚好响起了沙沙的声音,一个穿着蓑衣戴斗笠的少年小喘着跑近,边开篱笆门边问:“你们是……过路的人?想要找地方避雨吗?”   这眼生的少年看起来也就十六七的模样,蓑衣口露出的衣领打着一圈杂色的补丁,庄清流一眼看过去后,心里忽然掠过了不好的感觉,语速很快地很快问道:“你是郑昭?”   “你们怎么知道?”少年沾满雨水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疑惑和随之生起的生疏戒备,这时,本身在院中狗窝里避雨的那只黑狗见到郑昭回来,立马穿过雨幕,朝他亲热地飞扑了过来。   庄清流目光下落,默不作声地低头凝视这只狗——连狗也不是那只被她丢过的黑狗!她丢过的那只黑狗眼睛又大又亮,水灵灵的,哭诉起来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这只是眯眯眼!   不用再多问,昨日那个自称“郑昭”,准备充足的少年不仅是冒名顶替,现在还已经神秘消失了!   所以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拿走那颗头?他到底要干什么?!   梅思霁也震惊地和地上那只表情疑惑、似乎正在判断来者到底善不善的黑狗面面相觑。   不管什么时候都很淡然的梅花阑很快从一人一狗脸上收回视线,道了声:“我们是要找跟你同名同姓的另一位郑昭,打扰了。”然后撑伞转身,“走吧。”   庄清流默然地提起手上的五花肉看了看,最后还是挂在了篱笆上,瞧了眼那眯眯眼的黑狗——既然那只承受了被丢的黑狗是冒名顶替它,它替那狗吃肉也不无不可。   雨越下越大,本来就乱七八糟的诸事中又平添了一丝诡异。   梅花阑走着走着,似乎是不想再在雨中淌泥了,忽然转身,直接走向了村口磨盘粗的大槐树,抬手在树身上画了起来。   庄清流:“等等……梅畔,你干什么?这是树,不是门?”   梅花阑手上的灵光不停:“我可以先在树上画一扇门。”   “??”庄清流真的有被她的操作骚到。   片刻后,在树上现画了一扇门,又在门上画了传送阵的端烛君收回手,跟庄清流道:“牵着我的手。”   你说什么呢大佬?别以为她不记得,上次从船上穿到客栈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个环节。   庄清流心里这么想着,手却一点都没耽搁地扣了上去。梅花阑眉梢眼尾似乎飞了飞,又低头道:“握紧一点。”   “适可而止吧端烛君。”庄清流早已经看透她了,视线微微一睨,“一会儿我就把你的手握成鸡爪。”   本就表情麻木的梅思霁已经原地去世。   梅花阑忽然光明正大地露出了两个酒窝,然后伸手抵在树身上轻轻一推。庄清流顿时感觉眼前白色的灵光一闪,随即视线陡然收窄,耳边哗啦的雨声也消失不见——她本来以为是要回客栈,这是哪儿?   梅花阑在极近的地方用气声回答了她:“裴家仙府。”   “?!”庄清流顿时下意识转头,唇却忽然从身后人的下巴上轻轻擦过:“……??!”   她整个人都要炸裂地极速后仰,梅花阑却飞快地用掌心垫在她脑后,声音仍旧响在耳边,却似有若无地更加低了几分:“慢一点,别磕到了。”   庄清流心里诡异地慢慢转了一圈脑袋后,才发现梅思霁不见了,而她和梅花阑正夹在一个似乎是什么缝隙的狭小空间内,头顶竟然是黑夜,地上还长着草。   “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的灵术难道失灵了吗?我们怎么会突然卡在……”   庄清流刚说到这里,一根手指忽然轻轻搭上了她的唇,梅花阑在她耳边小声道:“嘘,一会儿再说,有人过来了。” 第21章   梅花阑刚说完,左前方稍远的地方果然有很轻的分枝踏叶之声响起,另伴有间歇交叠的脚步声。   看样子是两个人,交谈的声音也很低,暂时听不清。这周围也应该不是室内,而在山野。庄清流借着有限的视野和月光把外面一眼扫尽,是的,月光还很亮,除了斑斑驳驳的树影,夹着她们的缝隙前,就只有一树小灌木。   “梅畔你到底能不能行?你其实是故意的吧?”随着正在说话的两人越走越近,庄清流从地上收回视线,竟然还用脚轻轻磕了梅花阑一下,“好好的为什么会穿进石缝中?这还没小腿高的灌木能遮住谁?”   梅花阑眼中泛起奇异的色彩,似乎想了一下,低头将庄清流的手握进手心,给她传送了一股灵力,然后用指背挨了下她的鼻子。   屏息?   两人被缝隙夹得几乎前胸贴后背,庄清流顾不上这稍微亲昵的动作哪里有点不大对,用气声快速问:“那你能让我们隐身吗?”   梅花阑薄唇几乎是贴在她耳边小声道:“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那种东西你还擅闯人家仙府?你是在闹吗?而且她本来就是个嫌疑最大的人,要是被裴家人今晚从缝隙中揪出来,那用褪色剂都洗不白。   梅畔这人一人能单挑人家仙府老巢吗?应该不能吧?   正在说话的两人脚步声清晰起来,已经能看到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庄清流只好就着这个姿势,双手轻轻一环,从背后绕到梅花阑身前,以一个半搂着她的姿势,垂眼摸了摸眼前灌木的嫩芽——只有及膝高的灌木瞬间抽条发枝,悄无声息地在夜色中蹿到了一人高,顿时将身后夹着两人的缝隙遮到了暗影中。   梅花阑微垂的睫毛似乎动了动,轻轻看着庄清流环在腰上的手。   庄清流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地上一株长在灌木旁的牵牛竟然也攀丝绕藤地爬了上来,还给她开了三朵热情奔放的小花苞。   “……”你别这样??   修仙之人多敏锐,灌木在夜晚悄悄长大就算了,你忽然开出了反季的花是要怎样。   庄清流心好累,用手指又轻轻拨弄了一下面前的花枝,用眼神示意它不用开得这么活泼,快藏回去。   梅花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里似乎泛出一线笑意,然后忽然侧身微微前倾,将额头跟庄清流抵在了一起。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这样?这姓梅的到底还有谱没谱了?!   庄清流刚要抵着肩把她按进墙里,脑海中忽然直接响起了一道声音:“没关系,裴氏仙府灵气充沛,草木经常会反季节开花,不用管。”   这声音不过耳,似乎是直达脑中——传音入密?   庄清流心里刚一想,面前的人就好像听到了。   两人额头相抵,梅花阑轻轻冲她一眨眼,因为离得太近,庄清流几乎感觉到她睫毛似有若无地在自己眼皮上软软地刷了一下。   虽然这个姿势有点……但胜在好用,外面两人的交谈声已经逐渐清晰起来,那就先将就一下吧。   庄清流背贴石崖一动不动,垂眼听到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道:“……这个我知道,但是大哥的死,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   大哥?在仙门百家中,一般弟子和门生之间都是以师兄弟相称,哪怕曾经是亲兄弟,在拜入仙门后为避亲眷子弟,也是如此,而能光明正大以大哥口称,说明这个开口说话的年轻男子并不是外门弟子,他应该就是裴家人。   庄清流刚心下快速思索完,梅花阑就在她识海里轻轻说了一个“二”。   二?庄清流忽然想起梅笑寒前段日子整理出的卷轴,问了句:“裴氏的二公子?裴熠?”   梅花阑又眨眨眼,在庄清流睫毛上轻轻一刷。   “……”庄清流似乎想顺手拍拍她的腰,示意她好好的,手肘却刚一动,便撞到了坚硬的石壁上,疼得她当场不会。   梅花阑当即轻轻把她全须全尾地环进怀里,传音道:“小心点,别轻易动。”   两个人一下从错身相抵变成了紧紧贴着,庄清流在被梅香包围的瞬间,下意识就想:“梅畔这人看着细挑又瘦,没想到还是有点东西的——”   刚想完她就忽然诡异地一抬眼,果然……梅花阑脸上也弥漫上了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神色。   庄清流心里花式翻转:“……我不是,你没听到。”   梅花阑:“我听到了。”   庄清流人还活着,表情已经死了:“……那我没有别的意思。”   梅花阑眼睛闪烁着看了她片刻,才“嗯”了声,然后忽然垂眼轻轻一扫:“你也……有点东西,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庄清流:“……”   这人怎么突然这样?   所以之前装得人五人六的,都是因为在小辈面前吗?   梅花阑:“不是,是有别的原因。”   “我不想知道!”庄清流毛都炸起来了,忽地把头轻轻往后一撇,暂时断开了这诡异的“额头相贴,神识相交”,这又不是蓝牙!这东西的发明到底有没有尊重隐私!   两个人乱七八糟地过了个诡异的话题,庄清流把外面的对话都少听了两句,只好自己回想了一下   在裴家当年唯一的少宗主裴煌死后,宗主裴启便过继了旁支子弟的裴煊,可不知出于什么隐秘的原因,近两年,裴启其实又从旁支接了一人回仙府,名义上给了二公子的身份养在身边,名为裴熠。   所以他口中的大哥……指的是裴氏那位已故的、原本最名正言顺的少宗主裴煌?还是前些日子失踪的裴煊?   庄清流暂时无暇多想,因为一道稍年老的声音在顿了片刻后,在夜色中温声答道:“二公子,此事在宗主心里滚了二十余年,逐渐成了心病,就是因为大公子当年的死,在他心里慢慢衍生出了疑影重重,却一直都没有确切证据,所以我自然也不能确定。”   二十余年?那就是裴煌了。但这句话什么意思?上梓裴氏少宗主裴煌的死因有疑?是被人害死?那裴启一直在怀疑谁?这个答话的人又是谁?   庄清流一看梅花阑,只好把额头又主动送了上去。   梅花阑眼角轻轻勾了勾,很快简洁地回答了她最后一点:“管家。”   庄清流心里一动——自从天地灵气枯竭之后,仙门之人修为逐渐难以企及先辈,寿命也随之越来越短,很少再有三五百岁之人。而上梓裴氏这位小有名气的管家,早年便修为深厚,算起来如今大概将近二百岁了,一辈子服侍送走了四五任家主,自己却越活越精神。   “二公子,你如今不应该为这些事费神,而该想想诸地邪祟压下之后,有些再压不住的东西该如何公诸收场。”管家的声音仍旧十分温和,透着并不逾距的恭谨。   重重叠叠的光影交叠变幻了一下,庄清流从灌木缝隙间看到裴熠面露疲倦之色,道:“当年宣州诸事明明有疑,从那时起为何不处置?而是压下不表,如果没有当日纵容,哪儿来的如今让人被动掀起?”   这两句大抵是在说裴氏之人自己给人下诅纵邪之事,这个庄清流心里已经有数,倒是听懂了。   身旁的管家也从缝隙的视野中一闪而过:“二公子听我一言,追究旧事只能趁有空之时,现下最重要的是找出一步步把事情推开和恶化的幕后之人,别的诸事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怎样找出?去哪儿找?毫无头绪。”裴熠声音虽然沉稳,但难掩焦躁,“派出去的人都有线索了吗?”   “尚且没有,因为怕再有人失踪,本来派出去的一些最有能力的亲眷弟子也都召回了。”   人一个接一个失踪,找人的人和查探的人却都没法儿再派出去,裴家现在几乎是走入了死角,像一只被人黏在了案板上的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你一刀,什么时候再给你一刀,最后直接一刀剁掉你的头。   两人似乎难言地沉默下来,从灌木一丈外的小径缓步走过,没有发现夹缝中还悄无声息藏了两人,裴熠的脚步声走远了片刻,才声音很轻地说了句:“梅家的仙船,是明日到。”   管家的声音模糊在空旷的夜风里:“二公子放心,仙府内数百年来布置的阵法都开启了,明日倘无结果,无论梅家如何表态,庄清流只要跨进结界,至少是一定会被我们扣下的,如果她连结界都不敢跨,便说明她确实心虚……”   庄清流本人:“……”   合着刀都在这儿架好了,难怪梅畔这人自始至终都在路上不紧不慢,似乎并不想来理会裴家这些破事。   裴氏主仆二人逐渐走远,声音断断续续再听不清,梅花阑神色淡淡地抬起眼皮,额头仍然轻轻和庄清流抵在一起。   “……还看什么呢?出去吧。”   梅花阑忽然道:“你别害怕,也别在意,他们的阵法都没了。”   “什么叫阵法都没了?”庄清流很快问,“意思是你即将要让它们都没?还是你刚才过来的一瞬间已经把它们弄没了?”   梅花阑很平淡地道:“已经没了。”   “?”庄清流十分惊诧地跟她对视了一会儿,呃了声,“那你……不是不行,是非常行。”   她这句话说的,梅花阑似乎没忍住地睫毛眨了眨,又把她眼皮软软刷了一遍。   “……”庄清流伸出一根手指把她脑袋抵开,自己艰难地先从缝隙中挤了出去,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果然是一片山林,不远处还有潭水泛着粼粼波光,冒出的寒气在月光下袅袅升腾。   这应该是个寒潭,那此处就应该是裴氏仙府的后山,平日供府内弟子习剑和修炼的地方。而卡住她们的,是一面山崖的崖缝。   庄清流细细环顾过四周后,转回头冲梅花阑道:“还不出来?你把思霁呢?”   梅花阑:“她方才没有牵我的手,所以不见了。”   庄清流摇着灌木的细枝,忽然往她脸上挠了一拍:“你瞎说什么呢,她平时一声不响的,敢牵你的手吗?”   梅花阑人还没从缝隙里出来,两手却把庄清流手腕合在了一起,笑了一下:“思霁在船上,天亮就会过来。”   庄清流:“……”   这是工具人吧,工具人实锤。   见她出个缝都慢条斯理的,庄清流干脆反手去拽,嘴上问:“你平时都这样对小辈吗?欺负了她们,事后会不会哄?”   她说完又兀自道:“你这人,会哄孩子吗?应该不会吧。”   梅花阑低头看看她:“嗯,我不会,你替我哄吧。”   “那你也得先出来再说?”   庄清流用巧力一拉,梅花阑人是从石缝被她拽出来了,但脸上的表情似乎闪了一下。   “怎么了这是?”庄清流双手下意识一接,摸到她后背,竟然摸到了一点湿润的黏腻。   她瞬间抬眼,听梅花阑低头道:“是有几个阵法没避过,你先哄……先替我看一下吧?” 第22章   庄清流很快绕到梅花阑身后,伸手把她背后划开的衣服拨了拨:“我先哄——哄哄你是吧?”   梅花阑好像刚才只是嘴瓢了,立刻微微别了下头:“……不是。”   庄清流道:“好,那不哄了。”   梅花阑:“……”   庄清流笑:“还是哄吧。”她拨着梅花阑的伤口看了几眼后,转回去,把手上一朵刚才顺手摘下的牵牛花别到她头发上,“这个也哄你了——脱衣服吧。”   梅花阑:“……”   “怎么了?不脱怎么上药?”庄清流好奇地看看她的脸,然后直接伸手,在梅花阑怀里和袖摆都摸了一遍,“难道想让我给你脱?药呢?”   梅花阑把一个只有手掌心大的青色小瓷瓶递给了她。   庄清流当即绕到了她背后等,顺便把青瓷瓶拧开闻了闻。   梅花阑抬手,不管什么时候都整齐交叠着的衣襟很快解开,从两肩剥落下去,像一朵盛开的花一样,错落渐次堆叠在腰间。   庄清流站在背后,微微一顿,目光从她脖颈细细往下巡梭了一遍。坦言说,梅花阑这个人平时就长得分外出挑,像个细腻优美的甜瓷瓶,如今整个人在月光的静静披拢下,更像是要马上飞升或者刚刚下凡,实在有点出尘。   她目光一敛,规矩地落到眼前弧度平顺的背上:“你没带那种像雾气一样流动的药么?这个是不是要用手抹开的?”   梅花阑长长的睫毛静静垂着,安静答了声:“是。”   庄清流不再说话,把药液倒在手上,反手轻轻抹了上去,梅花阑同时悄无声息地闭上眼。   夜风似有若无地拂过,空气中雾气微凉。   庄清流细致地低眼抹了一会儿后,忽然开口问:“梅畔,疼吗?”   梅花阑很快答:“疼。”   庄清流似乎想到了不久前的易位而处的那段对话,垂睫笑了一会儿后,才语气认真地轻声道:“这是你为我受的伤,我会记得。”   梅花阑听到这句话,眼底深藏的情绪瞬间跳跃了一下,目光有一瞬变得十分柔软。   这时,庄清流道:“梅畔,前面也有。”   眼见她刚说完,手就顺着伤口抹了过来,梅花阑眼里的情绪一扫而空,立即稍稍低头,攥住了庄清流的手腕。   “嗯?”庄清流绕到侧面的脚步一停,若有所觉地瞧着梅花阑的侧脸,“怎么了?不是你让我帮你看看吗?抹药罢了,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她越说梅花阑侧脸表情越微妙,攥着她的手腕开口道:“我自己来。”   “那这里、这里……都能够着吗?”庄清流又故意道,“你有的我都有,而且我不是也已经被你看光了,抹个药不会乱碰的。”   梅花阑好像愈加难以忍受,压着声音重复:“可以,我自己来。”   “好好好,那你自己来。”   梅花阑这人平时习惯了独来独往,不习惯别人碰也是正常的,这次估计确实是背后够不着,才开口找她帮忙。   眼见她白皙的耳朵又开始变粉,庄清流立即有分寸地不多逗了,把药放进她手心,自己走旁边靠到了一棵花树上。这树应该是灵植,开蓝色繁花,在夜色中有幽微荧光,很好看。   不过耳朵动不动就有点粉——这实在有点可爱,庄清流安分地靠树上等了一会儿后,又忍不住用余光往旁边瞧了两眼,然后双手交叠搭在身前,脑袋偏到一边笑。   片刻后,梅花阑背身穿好衣物,散开的衣襟又整整齐齐地交叠在了一起,看起来有些禁欲。   “走吧。”   庄清流已经看过四周,这附近其实就有几个药潭,不过依梅大佬的性格,应该不大会愿意泡别人的池子,她收回视线,上下看着梅花阑问:“去哪里?你是不是还有不轻的内伤?”   “不要紧。”梅花阑似乎是顺手把头发上的牵牛花轻放进了袖摆,然后随便挑了眼东北角的方向,“我想再试试裴家仙府的结界……”   “瞎说,你不想!”庄清流立刻勾住她的袖摆,把她拽到了身边,“你不是都把他们的阵法弄没了,话说他们怎么还没发现?”   “开的时候才会发现。”梅花阑转头看她,似乎很随意地道,“那你选个地方吧,我们去看看?”   庄清流想了想:“灯阁?”她说完抬手按了下胃,“那倒也不必为了别人家这些破事这么拼,先去找点吃的东西怎么样?”   梅花阑似乎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好,听你的。”   话落就忽然搂住她的腰,点地而起,风一样顺着花香掠出了后山,到了灯火通明的地方后,在一处高台的背影处稍微停了一下。   庄清流一路在她怀里,目光鸟一样顺着脚底的夜色流连俯瞰,她们眼底的这成片建筑似乎是上梓裴氏待客的桂宫,一条白玉石的长阶从山脚下绵延数里,直达飞檐高挑的碧瓦宫殿,两边悬瀑倒挂,流泉映鸟,实在美轮美奂。   跟裴氏这处处都是灿金的仙府比起来,梅家人实在是太寒酸了。   庄清流刚在心里想了一下,旁边的梅花阑就似有若无地转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带着她再次掠空而起:“这种的好看吗?”   “?”庄清流务实道,“也还行吧,那个屋顶看着怪有气质的,不知道躺着午睡是什么感觉。还有那个飞瀑,玩儿漂流应该很快乐。”   梅花阑若有所思地听了会儿后,视线飘过去道:“可以搬回去。”   “?你说什么呢梅畔,大佬?”庄清流诧异地转头,“这是人家的,什么叫搬回去?”   梅花阑:“照搬。”   “那也是不能的,依你们家的规矩,我要是搞出这种华而不实的奢靡玩意,是会被沉湖的吧?”   “不会。”梅花阑带着她几个起落后,才道,“我会跟你一起沉湖。”   “……不,我不约,你自己沉吧啊。”   庄清流心里惊疑地收回视线,至今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说话变成了这样,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   怎么看都是梅思霁没在身边了的缘故,但是这人不承认。   梅花阑似乎是又笑了一声,才带她避开诸多戒防,停到了一座小阁楼的飞檐上,道:“我们家没有这样的规矩。”   大概是怕庄清流不喜欢她家了,她说完又干脆翻转:“我们家没有规矩。”   庄清流没什么要说地用手指抵住她嘴角,目光一扫,发现这里竟然是一间摆满了牌位香火的祠堂。   庄清流为她的脑回路感到诧异:“为什么来这里?你是怕自己不会被发现吗?”   梅花阑拉着她落地走进去:“当然不是,是因为祠堂离得最近。”   庄清流走进去一看……发现裴家祠堂的供桌竟然和几里长的白玉阶一样夸张,上面摆的是近百道不同菜色的全席,连呈在半枝莲翡翠樽里的酒似乎都有十来种。   “这里的菜比半夜的厨房丰盛,每晚子时会准时换一遍。”梅花阑跟庄清流示意,“先吃吧,你吃饱他们都不会注意到的,等出去了再带你吃好的。”   “……”庄清流一动不动地跟梅花阑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发现这人竟然是认真的。   好,她当即转头,跟那些牌位道了声:“打扰了。”然后就地坐下,加入裴氏祖宗团,荤素不挑地吃了一顿。   因为很喜欢一道红油耳片,她甚至还给清盘吃没了,梅花阑靠在桌边看了一会儿后……只好端起旁边几道红油牛肉,红油鸡丝之类的菜色,往里面随便匀着填了填。   庄清流忽然觉着这人有点可爱——她方才半天什么吃的都没动,但是喝了一种酒,喝完往里面添了灯油。   “饱了吗?”梅花阑乱搞完后,理理袖摆问。   庄清流点头:“非常饱,甚至想下顿还来吃。”   梅花阑没忍住地眼尾一飞,原地搂起她,从祠堂飞身到半空,才声音压着笑道:“裴家作风铺张奢贵,吃穿用度确实历来是最好的。”   她说着带庄清流顺势落到了一座峰顶,这里是整个裴氏仙府的最高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江,建有一座瞭望台,可以俯瞰几乎整个上梓内城的繁华。   庄清流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大佬带她来饭后溜溜,顺便兜风赏景,她心里不由对这人的体贴情调又赞美了两句。   只是……江景很美,寒风很大,肚子略疼,疑似感冒。   “……”梅花阑转头看看后,让身上的灵鹤纷纷飞出,又给庄清流加了一层衣服,然后才带着她悄然掠向了灯阁。   见她来回都轻车熟路的样子,庄清流真的十分有疑:“这其实是你家吧?还是你经常来这儿做贼?”   “嘘。”梅花阑落在九层的灯阁之顶,端详了底下片刻,示意庄清流往下看。   因为最近弟子频频失踪,此刻裴家奉着本命灵灯的灯阁前有族中专门的长老镇守,随时守着这些弟子灵灯的情况,最早的“人死如灯灭”就出自这里。   庄清流观察了一会儿,感觉想伸手取一盏试试似乎有难度,梅花阑就算能视这里的屏障如无物,也极有可能惊动底下修为深厚的裴家长老。   “没关系,我可以。”梅花阑看庄清流侧脸,在她手心轻轻写了几个字。   庄清流故意慢条斯理地回写问她:“你可以什么?”   梅花阑:“……”   庄清流冲她眨眼一揶揄,转回头认真看过了这处灯阁的防备驻守和出入弟子的腰牌后,挠挠梅花阑的手心,示意可以走了。   梅花阑还带她鸟一样地飞出,又问:“还去哪儿?”   庄清流这次很快给出了答案:“境阁。”   境阁,就是存放虚境的地方,虚境一般取自人的记忆,可以像时光倒流一样还原出某段时间内的真实景象,单一记忆提出的虚境只可以查看,多视角构出的幻境却可以留存。之后进入其中的人,完全就和置身彼时的真实世界一模一样。   在仙门百家,虚境多有用处,梅家人最经常用的,就是让犯错的弟子进虚境受罚,里面多有先祖和族中名士除邪斩祟所历的惊险场景,受罚的同时还能兼顾历练。   想到这里,庄清流记起了之前梅思霁说“虚境对梅花阑已经没用”的话,估计意思就是这人已经把所有虚境都跟打怪一样打通关了。   眼前微微一暗,梅花阑带着庄清流从结界飘进了一处阁楼。说是阁楼,面积跟桂宫比起来只大不小,内里布置十分简洁厚重,四面环顾,高入屋顶的木架在昏暗的灯光中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   这里不知道藏了多少上梓裴氏立派五百年来的隐秘之事,墙上描着不少先祖事迹的浮雕彩绘,四边镶着长条的金桂花窗,上面的祥云状似鲜活,正在缓缓流动。   梅花阑也是有意避让了好几处地方,才像两片叶子一样,揽着庄清流打着旋轻轻落地。   即便这样,两人刚走近那些木架,外面的门口就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有人瞬间推开了门!   近日裴氏仙府的戒备和夜防本就拉到了最满,估计还是哪里被察觉了。梅花阑立刻拉着庄清流平地升起,像一只大蝙蝠,直接贴在了屋顶。   是的,一只,由梅花阑凭空四肢张开地仰贴在天花板,而庄清流……同样四肢张开地趴在了她身上,两人一模一样地交叠在一起,完全是由梅花阑一个人在支撑。   屋顶高而空旷,还绘着一种巨大的鸟浮雕,只用眼睛仰头看,未必能看出异常。   果然,巡夜的弟子细心走过一圈后,还是感觉不放心,谨慎地看向了手里的一个东西——指灵盘!   竟然又是指灵盘,难怪差点被察觉!   像裴家仙府之内的境阁这种布了层层结界的地方,没有灵力在身的人是绝不可能误入的,换句话说,越可能偷闯进来的人灵力越强,所以用指灵盘确实是最好用的。   庄清流看到指灵盘的一瞬间就心道要凉——梅花阑是头朝上的看不见!   电花火石间,她福至心灵地忽然一低头,整张脸都贴向了梅花阑,额头跟她抵在一起,心里飞速道:“指灵盘,指灵盘!”   梅花阑睫毛轻轻一刷,竟然用气声轻轻回了句“知道了”。   “……”庄清流几乎能感觉到她薄唇似有若无地从嘴角擦过,连忙心里崩溃地往旁边躲了一下,可这么一躲,又反而像是把脑袋送进了梅花阑肩窝一样。   总之就是不对,不对,怎么都不对!庄清流索性心累地把头抵在她怀里不动了,就当黑暗中什么都没有发生。   梅花阑轻轻抬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两下,看起来十分轻松,似乎并不在意底下还没走的人。   庄清流伏在她肩上,目光悄无声息落到下面,巡夜的人果然走了半天,指灵盘的指针却一点都没动。   上次墓道那个指灵盘转得和羊癫疯一样,拿着它的人立刻就警觉跑了,梅花阑这次估计是吸取了教训,换了种办法。   确定没有异样后,底下的人很快退了出去,殿门被重新合上。   “奇也怪哉,”庄清流在重新落地的第一瞬间就故意撩开话题地问,“梅畔,你的灵力能收放自如吗?”   “不能。”梅花阑虽然眼角仍然微勾,但很体贴地没提刚才之事,顺着庄清流的话道,“指灵盘是一个很厉害的人所创,任何隐匿灵力之法都不可躲过。”   庄清流没注意她的语气,只是快速巡梭着木架问:“那刚才那个指灵盘?”   梅花阑简洁道:“坏了。”   庄清流忽然心里笑了一下,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梅花阑这人,一会儿把人阵法弄没了,一会儿把指灵盘弄坏了,刚才还隐约露出了要把人屋顶和瀑布搬走的想法,真要没人管她,她恐怕会真的把裴家拆没。   这人性格真的很多面,是有点讨厌裴氏的,她跟书上不一样。   梅花阑一无所觉地在旁边拨弄了几个珠子后,挑出一个忽然转头问:“是不是要找这个?”   虚境的存放形式是多种多样的,裴家是用核桃大小的炫彩琉璃珠,梅家一般是镜子,直接走进去就可以,还有些门派家族像纸一样夹成书,怎么样的都有。   庄清流接过珠子翻转着看了一眼,低声道:“是。”   她要找出来看看的,就是二十年前裴氏少宗主裴煌死时的虚境,方才在后山,裴家人自己在这个当口提起这件事,可见不寻常。而且裴煌的死,实在牵动了很多人的命运,刚好今晚有机会,无论如何都该顺便一看。   梅花阑从她指端取走那颗珠子,抛了抛后,冲庄清流道:“额头。”   “……”庄清流看向她的表情,怎么又有这个环节?   梅花阑眼尾似乎微微一勾,在没压住前果断前倾,自己贴了上去。庄清流下意识闭眼,随即视线一暗,整个人有了虚无缥缈的悬空感。   “我跟你是一个感观,别害怕。”   梅花阑话落后,就似乎有光线通过眼皮刺了进来,庄清流感觉“自己”拔出剑,大喊了一声:“准备好了!”   但这是一个才刚刚开始变声的少年音,穿着裴氏的缀金桂飞鸟服,手拿上品灵剑,身边乌泱泱数百人,也多是如此打扮,只是有些纹饰普通,没有家纹。   庄清流知道自己这是附在一个裴氏亲眷子弟的少年身上了,很快习惯下来,有些新奇地随着他的视角仰头看,同时心里喊了声:“梅畔?”   梅花阑的声音直接响在脑海:“我在。”   庄清流瞬间心安下来,开始全神贯注地观察四周。   此时正值晌午,烈日当空,白天的裴家桂宫高台上站着一人,二十余岁的年纪,身材十分高大,五官倒也算是端正,只是目光轻飘飘的,让人无端感受到一股漫不经心之感。   一个裴氏门生模样的人走近此人身边道:“少宗主,秘境已经打开,可以出发了。”   所谓秘境,是早年间仙门领头几家名士通过灵术,圈出的一方像仙家猎场一样的灵地,里面仙草灵植遍地,飞禽异兽横行,一般五年会开一次,容修炼之人进入其中仙猎历练,得到的东西自然也多有好处。   而被叫了少宗主的人腰悬的佩剑金光流璨,站在仙台上俯视众人,闻言漠然地淡淡一摆手。   庄清流心道久违了,原来这位就是裴煌。看样子,裴氏的几百人这是刚刚集结好,正要出发去秘境仙猎,而裴煌本人,估计就是死在了这次仙猎之中。   庄清流感觉视角一转,她附身的少年走了起来,目光却一直落在不远处的裴煌背上,似乎多有艳羡和向往。   而裴煌此时也回过头来,很快扫过身后,似乎对上了庄清流的目光,于是顿了下,开口道:“阿煊,过来。”   “是,大哥!”庄清流感觉两条腿飞快跑了过去,同时身边顿时有数十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相继落到了身上。   她边跑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附身的人原来就是少年裴煊!这就是从裴煊记忆里还原出来的虚境。   原来裴煌死的那场仙猎,裴煊竟也在场,看这时裴煌点了裴煊到身边同走的样子,这二人似乎关系还不错,而可能裴煌死时,裴煊全程目睹了,所以才能从他记忆里提出这段虚境。   裴煌语气仍旧淡淡地问了句:“最近怎么样,还有人不长眼吗?”   裴煊恭恭敬敬地又喊了声“大哥”,才低声道:“没有人欺负我。”   裴煌听完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自己手中灿金色的长弓,脸色淡淡的。裴煊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识趣地不再出声,一路安静地走在旁边,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庄清流思衬,看裴煊这样子,似乎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就已经对裴煌颇有讨好之意,一路上也没别的人跟他搭话,想来在裴氏人缘十分一般,难怪全家会迁到偏僻的宣州。   很快,裴家众人就踏入了一片空气清濛的山林,天地略有变色,像被/干净的泉水洗涤过了一样,气息闻起来都是甜的。   愈往里走,四周枝叶草木愈加浓密,林涛声和虫鸣鸟叫逐渐彼此交叠。一路走下去,数百裴家子弟已经逐渐嬉闹着七八成群地散了开,不时有比较打赌之声传来,都在憧憬着自己在这次仙猎中多有佳迹。   裴煌是裴氏嫡系的独子,从小便十分自傲,颇爱博取佳名。自仙猎中得到的东西多有珍品,可他并不缺,他缺的只有资历和名声,因此一早目光就对准了秘境最深处的大型灵兽。   历来仙门百家的有名之士,多都成名自这样的仙猎,比起正式游历四方、除邪斗祟,猎杀秘境仙猎中的灵兽危险要小许多,实在危及性命之时,还可以立刻传讯随时观守的家族长辈来救,所以历来是名门子弟正式出山前攒资历的不二之选。   比如梅花阑,她虽然不猎灵兽,但少时在游历中独自除过一只厉煞,所以早有美名在外。   庄清流只是一闪念,脑中就忽地响起了一道声音:“还知道我什么事?”   “……”又来了!真的不能完善一下隐私功能吗!   梅花阑似乎轻轻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众多裴家子弟很快就散得差不多了,除了裴煊,裴煌身边只有一人跟着,这人是一名裴氏家臣,是裴启一直以来派在独子身边照顾的,修为深不可测,寸步不离裴煌,也不多话,眼神沉静。   忽然,眼前光影一闪,一只轻盈的雪鹿似乎本来在溪边喝雪水,听到响声后,倏地从三人眼前跳过,朝密林深处奔蹿进去。   雪鹿少有,又颇具灵性,谁能射得今日头筹,必有好彩头,裴煊心里有意递好,所以只是犹豫地摸了一下弓箭,恭谨地喊了声:“大哥。”   “射那个没意思,你射吧。”裴煌却淡淡扫了一眼,不感兴趣地将视线投到了别的地方。   裴煊随之搭弓,一箭飞快射出,破空之声很快凌厉响起,远处差一点就奔入灌木之中的雪鹿跳跃着从半空落了下来。   这个时候的裴煊才十三岁,箭术已经十分有力。可看到雪鹿被闪着银光的箭头穿刺而过,鲜血溅出的时候,庄清流下意识别了一下头,好像心里莫名地被火焰燎了一下。   接下来又遇到了几只小的灵兽,裴煌俱不感兴趣,都留给了裴煊。他看不上的,却似乎都是裴煊颇为珍惜的,他一路握剑搭弓不停,将猎到的灵物都一一捡进了乾坤袋,碰到灵草仙药,也都会弯腰小心地拔上,很快浑身上下就开始小伤不停。   庄清流:“……”   她这是遭了什么罪,看个虚境也要跟着疼。   裴煌一直没遇到大型灵兽,索性随便跟着他沿溪边往上走。   “大哥小心!”   终于在走了小半天后,有一只巨蜥受到惊扰,忽然从趴伏的泥地蹿了起来,这只巨蜥是大型妖兽,光趴着就足有半人高,裴煊拔河边灵草的时候眼角一闪,连忙拔出了佩剑。   “走开。”裴煌却一脚踢开他,冷冷地弯弓搭箭,仰头冲巨蜥眼睛一箭射出,“终于来了。”   巨蜥好像被激怒,巨大的头颅闪电般冲裴煌咬了下来,裴煌面色犹豫了一瞬,还是拔出了佩剑,双手握着去刺巨蜥脖子。   然而下一刻,身后轻轻一响,一道赤红色的剑光从裴煌头顶闪过,接着巨蜥硕大的头颅被一剑斩下,轰然地掉在了裴煌面前。   原来是一直默不作声的裴氏家臣出手了,他斩掉巨蜥的头,才面色沉静地持剑落地,冲裴煌道:“公子,你不是这只巨蜥的对手。”   裴煌握着剑,冷冷看他一眼:“再说一遍?”   家臣冲他低下头:“我说的是实话,我不出手,方才掉头的人就会是你。”   裴煌是独子,性格桀骜,自小被裴启捧在手心里长大,是个喜怒形于色之人,当即就脸色阴下来,颇为不快地沉声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家臣微微皱眉,没有吭声。   半天没敢出声的裴煊握着弓,小心翼翼地又走了小半个时辰,递好道:“大哥,那边有一只狰,看样子应该已经结灵丹了。”   上梓裴氏的灵丹储有一阁之多,裴煌半点都不在意,但未结灵丹和结了灵丹的异兽不可同日而语,就像修士和凡人的区别,简直可遇不可求。   若能独自猎下已结灵丹的灵兽,那这次仙猎便不算白来了。这只已有灵性的狰裴煌是要定了,当即对身旁的二人不容置疑道:“你们不准出手。”   可家臣还是出手了,在裴煌差点被狰刺到手臂的时候,一扬手将剑刺了过去,这次颇斗了片刻,然后跪地道:“公子,这头狰的角是红色的,剧毒可比丹鹤。”   裴煌脸上已有怒气,当即转头离去,隐忍未发。   可接下来接连好几次,次次都是如此,裴煌眉心终于跳了起来:“不准再跟我!”   家臣退后到了十丈之外,可在裴煌再一次差点被大蛇一尾巴砸掉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远远出手了。   已经将剑刺进大蛇脑中,却功亏一篑的裴煌勃然大怒:“滚开!”   此时秘境中干净清冽的空气已不复存在,到处充满了难言的血腥粘稠气,脚底和空中也到处都是阴翳。   家臣原地跪下磕头:“公子,别再往里去了,里面的灵兽已经不是寻常人单打独斗所能对付的了。”   “外面的都被你插手杀光了,你要我空手回去?”裴煌反问他。   家臣头磕地,沉默不语。   裴煌居高临下地凝视他:“再跟着我,我就用你的头颅做酒杯。”   他说完转身就走,从裴煊身边擦肩而过了十几步后,似乎发现了一个洞口,便低头俯身,用剑拨开看了看。   裴煊立即凝眉劝道:“大哥,贸然进这种地方不妥……”   他话还没说话,裴煌顿时一脸怒气,似乎是今天听腻了这种话,立刻一跃而下。   原来这是一个作得一手好死的故事,庄清流通过裴煊跳下洞口的视角看到,那位已经浑身是血的家臣毫不犹豫跟了过来,估计是早对这种事熟稔在心,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下洞之后,两人身边便没了此人踪迹。   地下阴森不已,庄清流几乎都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裴煊很快燃起火符点了一个火把,跟裴煌一路顺着地下通道往出走,耳边有流水潺潺声,前方有亮光,这似乎是一处“境中境”。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眼前豁然开朗,四周跟上面似乎没什么不同,裴煊谨慎地左右看了看后,视线忽然望向左前方大喊:“大哥,快过来,这里有一只……”   他的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庄清流同一时间也发现,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升了起来,无边的阴风渗入骨髓一样袭来,脚下巨大的阴影缓缓弥漫。   裴煊豁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那竟然是一只巨大而威严的鸟……骨架!慢慢从他们方才走过的地下连泥升出后,忽然冲天而起,两只眼眶里燃烧着跳跃的红色火焰。   庄清流心道:“好家伙,厉煞!秘境中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裴煌脸色骤变后,似乎一瞬间忽然认出了什么,额头青筋剧烈地爆了出来,两条腿当即没有意识地后退,拌在一块石头上豁然摔倒后,仍然片刻不停地连滚带爬地用手撑地后退。   鸟骨缓缓升到数丈的高空,两团燃烧着火焰的眼眶似乎在庄严而森然地俯视裴煌,然后在瞬间毫无征兆地尖啸一声,闪电般俯冲而下。   裴煊震惊地下意识往过跑,可呼啸的巨鸟骨架从他脸侧一擦而过。   ——砰!   裴煌的头仿佛被利刃在瞬间削下,掀飞滚落到裴煊脚下的时候,庄清流感觉到裴煊心中爆发一般掀起了不可置信的惊涛骇浪,随即一股滚烫的血液喷到了脸上,远处裴煌没有头的身子似乎迷茫了片刻,也随之轰然倒地。   满脸是血的裴煊双手剧烈颤抖,看起来被吓坏了,双眼一动不动地落在裴煌的尸首之上。   庄清流却下意识感觉地上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像鸟影又不像,她想抬头看,视角却抬不上去,因为二十余年前的裴煊这时没有抬头。   他在僵硬了片刻后,朝前一扑,疯了一样爬过去保护地拥住了裴煌的尸体。   虚境到这里戛然而止,裴煊做完这个动作后,似乎就晕过去了,所以庄清流一瞬间被抽离而出,又回到了现实中的裴家境阁。   这后面关键性的一幕实在发生的太快,裴煌被一副成了鸟骨架的厉煞瞬间削头而死?庄清流莫名反应了片刻,才立即转头,想问问梅花阑一件事。   她身旁的梅花阑却一把拿起琉璃珠,又忽然把虚境倒回了鸟骨冲天飞起的一刻,似乎也发现了什么。   庄清流立即把额头贴上去,跟她一起再看了一遍,在地上出现影子的一瞬间,快速出声问道:“梅畔,你看到这个了对吧?这里,这个阴影。”   梅花阑:“看到了。”   庄清流竭力借视角余光往上看:“这个影子是怎么回事……这上面是一处悬崖吧?有什么东西从崖上飞过去了吗?”   她话说完,虚境又戛然而止,她们再一次被强制抽离了出来。   梅花阑脸色很肃重,若有所思地顺着她的话音迟迟道:“嗯?”   “……”庄清流隐约感觉她跟自己注意的似乎不是一个东西,莫名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梅花阑几乎跟她异口同声:“你说最后划过的那个影子?”   庄清流:“……”   梅花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可能知道。”   庄清流点头:“嗯嗯,你说?”   梅花阑沉吟着看了眼窗外快升起的橘色晨光:“是狐狸精。”   庄清流:“……”这人是在闹吗??   在闹的人却没多说了,很快揽起她:“走,快天亮了。”   她说完连起落都没有,像一缕轻烟,一路悄无声息出了境阁,庄清流在她怀里安静看了会儿底下灯火绵延流离的裴家仙府,开口道:“我心里有数了,你呢,梅畔?”   梅花阑简洁:“我也是。”   好,那就不用多说了,两人在第一缕日光跳跃而出的时候,直接掠到江心,稳稳落到了一条船上。   庄清流左右看看,正是梅家自己一路飘来的仙船,不过这会儿梅思霁已经在上面了,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戴银色面具的少年。   梅花阑在落地的一瞬间,就忽然朝少年脸上瞥了一眼,庄清流则是目光跃过他问道梅思霁:“怎么回事,思霁?这谁?”   梅思霁迎上来喊了声“端烛君”,然后一言难尽地抹了一把脸:“他是……算了!你们自己说吧。”   “?”   银色面具的少年一眨不眨地盯着庄清流看了很久,目光挪向梅花阑,似乎在朝她求证。   梅花阑脸色淡淡:“不是。”   “那就是。”少年忽然单膝跪地,冲庄清流喊了声,“少主。”   ……   庄清流忽然瞧向他:“喊我什么?”   “少主。”银面少年很认真地重复,然后说了句,“我很想你。”   “……”庄清流心里惊疑不定地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先实话实说,“虽然不好意思,可是我好像并没有想你?”   “……”少年自己起身:“没关系,我叫段缤,是你给我起的……”   他刚说到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进船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梅花阑走了出来,梅思霁转头看看她神色后,眼角一抽,替她发言:“这是我们家的仙船,你是不是该下去了,段公子?”   段缤凝视着庄清流,毫不犹豫:“她在何处,我就在——”   梅花阑看也不看地忽然召出浮灯,然后捞过庄清流从江心御剑而起。   庄清流:“?”   梅花阑很简洁:“船沉了。”   梅思霁似乎十分脸酸地别了一下头,也从侧后御剑而起,庄清流转头一看,她手上竟然还拿了段缤的佩剑。   而底下的船……确实忽然就开始下沉了,段缤站在船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去的三人。   庄清流视线转回梅花阑,发现这人明明会御空,一在人前却哪儿哪儿都不一样了,竟然又开始装模作样地御剑。   当然,除了小心眼什么时候都一样,竟然宁肯为此弄沉一条船。   庄清流转头看向段缤:“他怎么办?”   “游到岸边。”梅花阑似乎转头看了看她,才道,“那船是他弄沉的,想带你走,你还关心他?”   庄清流虽然十分不明所以且一言难尽,但还是纠正道:“我没有,我为什么要关心他。”   梅花阑想了想,点头:“嗯。”   “……”庄清流竟然从她脸上看出来一点满意和乖,她最后转头远远瞧了一眼,见段缤果然已经泡到了江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向岸边划水,像个铁憨憨。   身后的梅思霁在这时递过一道迷之视线:“我刚被传送出来的时候,也掉在水里。”   眼见旁边的人半丝愧色也无,庄清流只好替她赞道:“你竟如此坚强。”   “……”梅思霁冲她翻了十个白眼。   御剑的三人很快落地,面前不远处就是裴家仙府的白玉长阶了,从这里开始,一般人都会避让,不会直接御剑。   庄清流很快把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铁憨憨抛到了脑后,绕路走到梅思霁身边,跟她搭话:“你们家没有家规吗?”   梅思霁:“怎么可能?那思雩经常被扔进虚境里要死要活的是干什么?”   她用剑拨开杂草,疑惑地看向庄清流:“你为什么突然跟我搭话?”   庄清流给她剥了个橘子:“你没看出来我在哄你吗?”   “从我袖子里拿我的橘子哄我?”   庄清流厚颜无耻地点点头:“是啊。”   梅思霁:“……那你为什么要哄我?”   庄清流:“我是替你们家端烛君哄。”   这种事情竟然还能替?   梅思霁悄悄看了眼梅花阑稳如泰山的侧脸后,忽然一剑把杂草劈得乱飞,两步当先走了:“哼!再见!”   庄清流只好挪回梅花阑身边,把没卖出去的橘子又抛抛送给了她:“端烛君,你们家孩子脾气好大,平时果然不能太惯着。”   梅花阑只是默不作声地转头瞧她。   “好吧……我也不会哄孩子。”庄清流大方利索地承认了,然后掰下一枚橘子瓣,在梅花阑眼前晃了晃,“不吃吗?那我先替你尝尝……唔,好甜的。”   梅花阑又走了几步后,手心微翻,冲庄清流悄然伸出了手。   这人在梅思霁面前果然又恢复了正经的假面,庄清流心里没忍住地笑了,眼角装作没看见,把剥好的半个橘子“掉”进了大孩子的手心。   小半个时辰后,她们才算终于走到裴家仙府的山门前,庄清流抬手搭着额头看——白天的裴家桂宫果然才更加金碧辉煌,满殿顶的灿光乱闪,花园里百蝶穿花而过,广场大得人看一眼就为即将要走的路脚疼。   昨夜见到的裴氏管家和二公子裴熠已经等在了山门前,裴熠面色沉稳,静默不语,腰佩一把纹饰寡淡,通体流金的灵剑,目光顺扫过梅花阑后,定在庄清流脸上。   庄清流被他看得莫名,只好也回视打量——上梓裴氏地处平原,历来气候温宜,水土丰沃,若说梅家人矜贵,他们则当得起富贵。不管是裴煌还是裴熠,手上一把佩剑都金光流璨,长得跟主人一个鸟样,都一股暴发户的气质。   管家却很快有礼有节地迎了上来,语气十分恭敬:“端烛君,庄少主,许久不见,两位终于来了。”   庄清流心想你昨晚可不是这样的,面上一无所觉地跨过白玉门槛,开门见山道:“裴管家不必客气,事有紧急,直接带我们去裴宗主闭关失踪的密室看一眼吧。”   管家从善如流地收起做派,很快机敏地问:“庄少主可是已经查到什么?”   庄清流很直接地转头,认真告诉他:“是。”   身旁所有裴府子弟门生的脸色立马变了,管家再不耽搁片刻,带三人一路疾步,最后进了一处高峰的灵洞。   高峰云雾缭绕,灵气充沛,这处灵洞确实是闭关的好地方。内里布置也像寻常静室一样,桌案蒲团等物全部齐全,想必是因为裴启早年走火入魔后就多待在这里,所以几乎将这里收拾成了休息卧塌之所。   庄清流在洞内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向管家确认:“裴宗主一定就是从洞里凭空失踪的,你确定?”   “宗主每次闭关,必有人寸步不离的护法,我就在一墙之隔的外灵洞,一眨眼的时间都未离开。”管家一路跟着她,十分肯定,“而且洞口和峰顶皆有门生弟子站守,皆未看到有人走出或走进。”   “嗯,“庄清流点点头又问,“此处山洞的边边角角想必你们已经翻来覆去地查遍了,无异常?”   “是,绝没有秘密通道之类的东西。”   庄清流若有所思地巡梭着桌面墙壁之类的地方:“灵洞内的摆设可有动过?”   管家仍旧快速道:“没有,此事诡谲,所以洞内所有布置都未曾妄动分毫,连当日用过的半盏茶都留在桌角。”   “好。”庄清流一字一顿地眯眼道,“那裴宗主一定就是消失在这个洞里。”   “……”一旁耐心听了半晌的裴熠浓眉一拧,在庄清流脸上扫过后,一言不发地干脆转身走了。   “庄少主勿怪,我们二公子近日诸事加身,实在难免焦躁了一些。”管家虽然也表情难言,但语气掩饰得很好。   庄清流不在意地冲他摆摆手,仍旧在屋内每一个物件上都细细摸索,不时问管家两句,管家俱都耐心作答。   眼看两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梅思霁都忍不住白眼乱翻的时候,庄清流忽然摸到挂了一摆画的墙壁,喊了声:“梅畔?”   在一旁看一个九盏莲枝香炉的梅花阑很快转身,走了过来:“嗯。”   庄清流双手来回摸索着最边缘一幅画旁边的墙壁:“我总感觉……这里少了一点什么。”   梅花阑认真看了一会儿,又忽然走远,端详片刻道:“是——”   “画。”庄清流跟她异口同声。   两人对视一眼,庄清流照常转头问管家:“这里是否少了一副画?”   管家微有皱眉,但思索道:“宗主喜字画,平日里送的人也多,这里地方小,一次挂不下太多,因此墙上的画经常按喜好换,幅数也不一定,实在说不好是否少了一副,又少的是哪一幅。”   庄清流摇摇头,摸索着帮管家回忆:“但这幅画的大小和平时用的卷轴尺寸不同。”她用手丈量过孔洞的尺寸后,又离远一些打量道,“丝绢遮光的能力也不如寻常绢布,应当……是副古画。”   “对了,还有……”   庄清流轻轻抽出这处挂画的丝线,和旁边的比较了一下长短:“你们宗主应该很喜欢这副画,刚送来的时候,就取下了这里原本挂着的一副,换了上去。”   庄清流说到这里,管家好像忽然联想到什么:“我想起来了!那副画是……”   正在这时,一阵剧烈的风倏地从入口吹进,洞内灯烛顿灭,陡然间黑了下来!   梅花阑一声不响地抽出剑尖亮起微光的浮灯,转瞬挟风刺出,一剑贯向了管家的方向!   梅思霁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却听黑暗中“铮”得一声,竟然出现兵器碰撞的声音   有第五个人悄无声息地闯进来了,要杀管家灭口!   梅思霁毛骨悚然,后背顿时生起一股寒意,扬手就点火符:“是谁?!”   可洞内的灵力似乎受到了某种限制,火符和掌心焰竟然都点不起来!   “——躲开。”梅花阑在黑暗中,一手持剑和第五人对打,一手还空出来轻轻一拨,将庄清流和梅思霁揽到了身后。   浮灯不时闪出剑芒,却不足以在打斗中照亮黑暗中的那张脸。   庄清流背抵墙壁听了会儿利刃破风之声后,忽然道:“别打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黑暗之中,兵刃碰撞之声不停。   “你不是我……我们家端烛君的对手。”   庄清流眼皮一掀,忽然反手抽出梅思霁的剑,闪电般抵了过去:“所以住手吧,小裴宗主!或者说裴煊……裴公子!” 第23章   “小裴宗主?!”   梅思霁在黑暗中脱口而出:“疯了吗?小裴宗主已经死了,从哪儿出来?你是不是叫错了裴二公子裴熠?”   回答她的是一道剑刃刺入血肉的噗嗤声,随即黑暗中,各种破风之声戛然而止。   “我还没老呢,怎么会叫错?从一堆人中,我一开始最怀疑的就是他。因为明明不是我,他平白无故地召灵为什么指我。”   庄清流在看不见的左前方出声道:“直到我们刚刚从梅岭下山,就遇到了杉树林的恶诅之事,我心里才有了明确的猜想。”   梅思霁顾不上用脑,两眼瞎地连忙先急着问:“谁受伤了?端烛君没事吧?”   梅花阑的声音适时响起,用四个字简略道:“怎会,无事。”   端烛君不久前的夜晚话多得感天动地,现在一眨眼又恢复了不解风情。   庄清流叹了口气,在几步远的地方倏地抽剑,又扬手掷回给了梅思霁,剑有灵,立马自己回了剑鞘。   梅思霁顾不上自己的佩剑为什么轻轻松松就被拔走了,试着燃了一下火符,仍旧燃不起来,只好问:“杉树林的恶诅怎么了?到底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如果梅花阑本来就预备落脚宣州,那杉树林冒出来这拉棺材吸走尸的一出简直就太多余了。倘若不是意外,只能说明幕后有人故意引着她们去发现宣州这些恶诅,进而撕开裴氏多年来粉饰太平的假象,揪出那帮自己下诅自己解的道貌岸然之辈。   庄清流道:“这事就要从裴氏的一点隐秘私事讲起了,还是先把阻隔灵力的法阵撤了,由小裴宗主、或者裴管家来说吧?”   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洞内所有火光倏然亮起,一瞬间将所有人的脸都照得通明。   洞内左前方,庄清流和梅花阑并肩而立,她们面前是一个左臂被血染透的白衣青年,一手淡淡垂着,一手还持着剑,面容冷沉,五官跟裴熠果然有三分相像,想来果真是那传言中已经失踪死去的少宗主裴煊。   裴煊在火光亮起的一瞬间,语气十分平静地冲庄清流说了句:“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旁边脖颈有小小一颗血珠的裴管家则是转头,谨慎地凝眉看了裴煊片刻后,才什么都明白地疏散脸上的震惊,退到了旁边,仍旧十分冷静地转头问:“庄少主怎么知道裴氏有隐秘私事?”   当时在秘境中时,都是代入的裴煊本人视角,所以庄清流并没有看过他的脸,这次上下端详了片刻后,才道:“恶诅虽普通,但一次能给数十人下恶诅的人,功力和修为必然不一般,倘若不是自己人,裴氏怎么会放由这样的外人在地界之内?”   裴管家用手抹去脖子上的血珠,终于叹了口气,光明正大承认道:“是,这件事说来话长。”   几人并不急,梅花阑手心忽然蹿出一道淡金色的长绳,将废了一条手臂的裴煊暂时捆了起来,然后道:“愿闻其详。”   裴管家看到那条淡金色的长绳从梅花阑手心里出来,面色似乎动了动,才转到梅花阑和庄清流脸上看了看,道:“我们裴氏在仙门百家中,立派先祖与别人不同,是双生的兄弟两人,诸位都知道吧?”   修学最认真的梅思霁立即应声道:“知道,诸史都有记载。”   裴管家点头:“可你们不知道的是,这其实是立派的先祖心怀愧疚,才让后辈记下的家史,其实从我们家开宗立派开始,先祖就只有一人,那双胞兄弟的另一人早已死了,是死于先祖本人的剑下。”   这是在说什么?梅思霁听得云里雾里,庄清流微微挑眉。   “意思就是裴氏的修炼之法来源于兄弟两人内斗,一人和另一人长久争斗后,无意将他的功法尽数吞噬炼化,据为了己有,才创出无人企及的强悍功法。”   裴管家道:“几位可能听不大明白,简而言之就是裴氏从先祖之后,传下的修炼功法确实有缺陷,就像是两股力量一直在体内争斗一样,有一股无处释放,便需要定期用外物来消耗抵消,否则自身便会爆体而亡。”   庄清流有点明白了,挑起一侧眉:“比如处理邪祟或者继续互相打斗?”   “是。”裴管家道,“说起来很可笑,上梓地界本就是灵气充沛的祥瑞之地,一些起尸邪祟之事都少有,所有一开始,不少裴家子弟只是自己偷偷下墓里起一些尸体或者炼化一些恶灵,用来自己镇压,彼此消磨,本来不妨碍他人什么——但后来,一些本就有心思的家族子弟,便逐渐开始将手段歪在了另一些地方。”   比如给普通人下诅,往家宅纵厉煞恶灵,或者让人被邪祟侵体,然后再自己出手化解。   这样一来,被裴家修士所救的普通人便会心怀感激,一会供奉钱财,二来哪位仙长能力出众,人美心善之类的传言便会广为流传。   简直是名利双收。   梅思霁愕然:“竟然还可以这样?”   “不仅可以这样,还可以做更多的事。”庄清流这时转向神色淡淡,略有讥讽的裴煊,一字一句道,“比如排挤同族,争名夺利。”   梅思霁:“什么意思?”   庄清流看向她:“我问你,你们家下掌七十城,若某一个家族所驻的城池邪祟阴诡之事频发,驻城的仙门家族却常常无力镇压,使得普通百姓被侵扰丧命,这样会如何?”   “有多大的能力掌多大的地方,那自然是换更有能力之人。”梅思霁不假思索。   “是,不光梅家,在仙门百家中,无能者让贤,这基本是共识,很多家族都是这样做的,裴氏也不例外。”庄清流转向裴煊,跟他淡淡的目光对视。   当初梅笑寒给出的卷轴中,提过裴煊全家本来并非驻守偏僻的宣州,而是驻守灵气充沛,繁荣祥瑞的凰城,可在裴煊幼时,正是因为某一年内凰城邪祟侵袭之事频频发生,造成了不少百姓无辜丧命,并且使凰城一度混乱,人人自危,所以之后才被家族问责,带着无能的耻印,被迫举家迁到了宣州。   如果庄清流没猜错,凰城是上梓少有的好地方,此事便是同族使手段所为。毕竟土地有好有坏,灵气有充沛和稀疏,凭什么你的家族永远得到好地方?而祖辈庸庸碌碌所分到了穷乡僻壤,那优秀的后辈又该如何为自己博一个前程,得到匹配的东西?   裴家人从本家亲兄弟开始争斗,在长久的内斗中慢慢熟练了自己放火自己灭那一套,所以有人在凰城频施恶诅和邪祟之事,裴煊一家人疲于奔命,哪怕是个八爪鱼,这些人也能不费力气地生出九堆火,然后借无能不堪之名,把他们一族赶到偏僻的西南毒瘴之地,无异于流放。   可能还不止一家,据传裴煊这一支分族明月清风,行事光明磊落,颇受百姓尊崇,所以历来不愿与那些逐渐行事偏轨的其余裴氏族人同流合污,所以当年之事可能有人栽赃,有人嫁祸,有人冷眼旁观,有人出手打头阵,有人渔翁拾利,最终将一族人逼到了死角。   而裴氏从最开始就发家于内斗,本家尚且如此,如何去管分族,况且这种事难以抓到证据,就算能抓到一两个,也不可能同时处理大半个家族,再者这种丑事若是大肆彻查,被仙门百家翻上台面,裴氏如何再立世立族。   所以一个旁支小家族受了排挤这种事,说到底是“无伤大雅”,别的宗门如梅家,即便眼里揉不得沙子,除了口上提点两句,又如何插手去管,管了裴家那些涉事的人又该如何处置?总之十分棘手。   庄清流靠着墙问裴煊:“所以小裴宗主,你之后能被裴氏本家接回仙府,一步登天,不是偶然和运气好吧?”   裴煊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本人明明性格深沉,喜怒不形于色,比如从想出现灭口管家到被揭穿,又到受伤、被捆,所谋落空,从始至终都超乎寻常得冷静。”庄清流深深看着他,“那为何外界传言,你本人从秘境那次大变开始,性情便有些张扬暴躁,喜怒颇形于色?”   裴煊似乎并不以为意,淡淡承认:“如你所猜。”   “也就是说,后来裴氏嫡系一脉空缺,当时所有有机会的旁支子弟都努力做出了最优秀的样子,只有你反其道而行之地伪装成了脾气暴躁和张扬之人,反而得偿所愿地被选上了。”   梅思霁十分迷惑不解:“……这算什么优点?”   “这当然不算什么优点,但其中有很重要的一点。”庄清流见梅花阑一直并未出声,有意让她多说几个字,“梅畔,你来说。”   梅花阑便一如既往地简洁道:“他最像已故的裴氏嫡公子。”   是的,他最像已经死去的裴煌,所以最可能触动了失去独子的裴启,而且看完秘境一事后,庄清流估计当时裴煊最后疯了一样去护着裴煌尸体的一幕,估计也为他博得了裴启不少的好感,之后才顺利脱颖而出。   庄清流看向裴煊:“所以当时裴煌死于秘境一事,是否是你有心设计?”   “他不是我所杀。”裴煊目光黑沉沉地注视她:“那是意外。”   他沉声道:“裴煌幼时看上过一只鸟,想强行豢养,但那鸟有灵,是彤鹤,绝不会驯于人类,最后饱受折磨地死在了他的手上,骨架被埋到秘境,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厉煞,那天认出他,算是误打误撞地报仇。”   庄清流心里闪过一点说不清的感觉,只是接着问:“但是一路上,他原本是被你有意引诱,才跳入了那个洞下,对吧?”   裴煊没有否认这句:“是。”   也就是说,裴煌确实是他引诱,他可能本意是有所安排,想让裴煌涉险,然后再出手救他,从而博取好感,为自己拼一个前程。   这也和当时他处处对裴煌有讨好之意相符合,但是没料到那天突生了这样的变故,直接让裴煌命丧于秘境。   梅思霁皱眉问:“所以这样的引诱,你和那些自己下诅自己解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只是让他受到一次生命威胁,会真的有什么损失?”裴煊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深沉地盯着梅思霁,“而明珠蒙尘,鸡犬当歌,光明磊落者被迫害排挤,肮脏无耻之徒登大雅之堂,是你——你甘心吗?”   修仙一道,在灵气充沛的年代,先辈或可专心致志,心系修炼和飞升。但如今仙门诸人,修炼或为出人头地,或为证明自己,或为家学渊源,但还有一部分人一生努力,是想拥有更大的能力,去做更多更好的事。   裴家那些被算计被排挤的人,多少人年少时也有过明月之心,有过抱负憧憬,有过苦练和努力,就这样被排挤流放,那么多人的一生算什么?比得上勾心斗角里的一角吗?   “我这一辈子,为什么要做他们的垫脚石?我家里的人,又做错了什么,活该一生背着耻辱郁郁而终?活该一身修为无处所用?”裴煊一字一顿地道,“这些我都不愿意,我不愿意。”   庄清流沉默了片刻,忽然望向他左眼角一块极小的疤问:“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愿意这样做吗?”   裴煊脸色极其剧烈地变了一下,很深地凝视了庄清流一眼。   “啊?”梅思霁又开始茫然,转向庄清流问:“什么意思?”   庄清流一眨不眨地看着裴煊的表情,心里原本的猜测终于肯定了,她几乎是有些沉默地问:“你觉得宣州城那场烧了一夜的大火,是因为你,对不对?”   梅思霁表情变了,忽地看向裴煊:“那场火是你自己放的?你是为了彻底让本家嫡系一脉无后顾之忧,或者为了自己遗孤的身份好收养,所以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全家?!”   庄清流:“……”   裴煊脸色也倏地冷了下来:“我是不择手段过,可我不是裴启,不至于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   “裴启?裴宗主?!”梅思霁越来越震惊,“你是说你们家那场火,是裴宗主所为?!”   “传讯符不是光梅家才有的技能,仙门百家都有,用起来很方便。”庄清流道,“所以当时离宣州城最近的三城,接到传讯后哪怕慢慢赶来,也不用”从前一天日暮赶到第二天一大早”,更别说火急火燎了。”   所以为什么离得近的都没有赶来?而装模作样赶来的时候,裴煊全家几十口人的骨头都快烧成灰了,那火是普通的火吗?   而那三城并不全是排挤裴煊全家之流,甚至有两城算得上平日有事互助,略为交好——所以倘若不是本家授意,为何那场大火没有人动?没有人来救?   裴煊眼角这个疤痕,那是他当年连夜爬向山阴城求救的时候留下的……结果那些人,连城门都没有给他开。   而是否确定是本家授意,裴煊不会轻易就肯定,必然暗中查过。所以当年“没来得及”救宣州之火的三城旁支,家主都换过一轮了,也就是三人都死于莫名之事。   梅思霁惊骇不已:“那裴……裴宗主为何要这么做?”   “以前的凡间古国,常有君主杀母留子,扶其继承大位之事,十之□□会累及一族,你说为何?”裴煊侧脸刀削一般地看她一眼。   庄清流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生起了一点怜悯。世间之事真的多诡谲,因为自己一个想要往上爬的念头——间接害死了全族。   人很难承受那种用人命和鲜血堆积起来的荣耀,尤其那些为你奠基的还是你最亲的亲人。   他终于走到了高处,心却掉进了冰冷的深渊里。   估计从那时候开始,裴煊就已经疯了。这事成了他心中的一团火,日日夜夜烤得他不得安宁。   可大火之事真的是裴启所为吗?他真的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再退一万步,倘若他真的这样做了,又会处理不干净,任由裴煊长到有能力的时候,还留下那三城的城主任他查证吗?   而通过管家和裴熠夜晚的话,可以听出裴启之所以这两年又从旁支接回了裴熠,是因为心里有所察觉,感觉裴煌当年之死越想越跟裴煊有关。   “很难理解吗?对付一个心机深沉想向上爬的人,还有什么比‘给他高位,却让他背上血海深仇’更狠毒的呢?”裴煊声音漠然。   庄清流忽然懂了,所以一直以来,裴启和裴煊……这两个人都在互相猜忌。   裴煊觉得自己设计裴煌的隐情被察觉,所以全家遭灭门。   裴启愈来愈感觉儿子当年是被设计,觉着裴煊大有心机,一直提防他。   这两人简直是在套娃。   而且很有可能是已经到了谁“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地步。   庄清流很快压下心里的疑影,问道裴煊:“所以你趁裴宗主这次闭关,修为大减的时候,先是自己故意消失,让裴宗主放松警惕,然后用某种方法动手,劫走了他?”   裴煊:“是。”   “上梓五十余城,一千多个失踪的裴氏子弟也都是你掌控,因为他们失踪,所以之前已经下下去的恶诅纵邪之事无人处理,各地才逐渐都出现了诡异的邪祟之事?”   裴煊:“是。”   “你扣下了这些人,是为了引出这些事正是他们所为。而杉树林引诱我和端烛君去宣州一事,你是想事后借她的威信,让她为你佐证?”   “是。”   承认三连。   “最后你再利用这个自己先失踪的障眼法,设计一个契机被救出,编造一套说辞把这一切往我身上一推,便无人怀疑到你头上。”庄清流替他四连,“你一环扣一环,时机把握得刚刚好,裴宗主没了,你就是裴氏接任宗主之位的人。”   裴煊不是吃饱了撑的,他把污秽不堪的事实送到梅花阑面前,就是为了让她做这个见证。   而梅氏在仙门百家颇有威信,家训就是一个“信”字,绝不吐不实之言,尤其是梅花阑这种没什么能让她在意、受到引诱的人,只要是她嘴里说出来的证词,日后所有人打心里就不会再质疑,裴家的污秽之事就会翻上台面,再有人有心也压不下去。   而裴煊此时除了裴启,既可以身居高位,以宗主之名大展拳脚,一举处理解决裴氏多年内斗又见不得人的沉珂……又可以报“两次”之仇,剜掉自己心里那块脓疮——一次全家被算计排挤,裴启该管未管,无疑是帮凶之仇,一次是那场烧了“二十年”的大火之仇。   “在普通人眼里,仙门之士衣冠楚楚,品貌高洁,永远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却没人知道堂堂上梓裴氏,名门光鲜的这些仙士就是给他们下诅的人,他们这些蝼蚁一样的普通人,在高他们一等的所谓仙士向上爬的过程中,不过只是个工具而已,甚至连工具都不如。”   “自己平白无故遭了一难,还对人家感恩戴德,不可笑吗?天下苍生就该这样受人愚弄,偶尔丧命都不知道怎么丧吗?”   裴煊面色沉到了极点,没有半点波动地看着庄清流:“我既然站到了这个位置,就该做些与之匹配的事,有什么错吗?”   “做好事是没什么问题,但——”   “这位贵公子?报仇就可以把锅设计甩到别人头上吗?”庄清流奇怪地看着他,“你口口声声为了天下苍生,我不是天下苍生的一员吗?”   她又摸了摸自己背,也来了一个质问三连:“我的背难道看着就这么适合背锅吗?”   “口口声声天下苍生,为虚幻的集体概念心潮澎湃,对具体的苦难个人冷漠残忍。”   “人类的伪善真是不过如此。”   裴煊静默片刻,忽然意味不明地说了句:“庄少主,你还是看不上我。”   “不好意思了,我真不知道你在翻什么旧账。”庄清流目光一闪,“你心系的是天下苍生,我只是朵花精,不在你的解救范围内,也能理解。”   她换了个靠墙的姿势,与裴煊平视:“但现在你已经快成功了,我能不能问问,你把裴宗主和那一千多个‘道貌岸然’之辈弄哪儿去了?”   “你能查到我这么多事,裴启那边就没查吗?”   庄清流立刻顺嘴道:“你年轻貌美嘛,我就算把你翻了个底朝天,翻你们家老……”她卡了一下,才道,“老宗主干什么?”   梅思霁瞬间怀疑她想脱口而出的是老头。   裴煊忽然迷之提了下嘴角:“庄少主这么能耐,该死的都能活过来,不如继续自己猜?”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忽然“砰”得一声迎头倒地,脸撞地面,像羊癫疯一样剧烈地抽来抽去,摩擦起了地面。   洞内几人都惊呆了,庄清流连忙低头,凝视着他“用脸擦地”的壮举:“呃……这是有什么隐疾吗?”   “没有。”一直没出声的梅花阑忽然开口,眼角随之淡淡往地上瞥了一眼,“大概是因为长着嘴却不好好说话吧。”   “……”庄清流立刻反应过来,心里微动地看向她。   原来是……大佬记仇的小心眼发作并且当场复仇。   梅花阑若有似无地跟她对视了一眼,很快悄然挪开,看似自然地转向了墙面挂画的地方:“我可能知道带走裴宗主的,是个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副本一章完,没想到展开这么多。 第24章   庄清流立即问:“什么东西?”   梅花阑转向她,认真道:“画中仙。”   裴煊脸上倏地划过一道阴影,梅思霁则是重复道:“画中仙?!”   仙门中多有德高望重之人被称为“某某仙君”,或者“某某仙人”,这是因为他们都是以人身获得修为,或可飞升成仙,同理,这画中仙被称为仙,则是因为它虽为画身,却同样拥有可以飞升的怨灵之力。   传说在数百年前的古湘国,某个小城有位武艺高超的守将,他为人正直又善勇,上马时可护一城百姓,下马时,又会善良到小心避开路边摇曳的一朵小野花。所以当时城门口的一位沽酒女子对他倾心已久,后来便请了媒人前去说亲。   婚事定下的十分顺利,但彼时成亲都是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成亲之前,两人都未曾私下见过一面。但坏就坏在,两人大婚当日,边境突发战乱,守将当街接旨,直接掉转迎亲的马头就离开了。   按道理两人这时还不算礼成,但守将在走前,轻轻纵马在轿边说了句“等他回来”。   所以女子从独守洞房之夜就开始衷情等候,侍奉守将父母,直到二老在短短一年内相继去世,又一直撑守门楣近十年,却仍迟迟未曾再等到一封来信。   庄清流听得忍不住插话道:“……这不就是,王宝钏的剧情吗?这姑娘一直在等?”   梅花阑这时微微低头看着她:“真心喜欢的人,就会等很久。”   庄清流:“……”   总感觉这人忽然这种语气……是在说什么情话。   梅花阑没停顿多久,继续收回视线道:“其实当日的守将英勇善战,早已立下战功成为将军,被赐宅落户到了皇城居住,他因为伤怀父母都已故去,所以不愿再亲自踏足故乡老城,在离开第四年,便派人将妻子接到了新宅团聚。”   “等等,第四年就接了妻子团聚,那还在老城痴守的是谁?!”梅思霁连忙问。   原来是这将军有一信任的副将,从离开故乡去征战开始,身边琐事便都交于他办,比如寄送和收取家书一事,但这位副将存了私心,四年间偷梁换柱,一直将守将妻子寄来的画像偷偷换成他自己的妹妹,从而在将军派他去老城接人时,彻底让自己妹妹鸠占了鹊巢。   梅思霁听得目瞪口呆:“还可以这样?他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这个副将一家曾被朝廷重臣下狱一事牵连,全家发配为奴,成了最下等的人,他自身能力不足,为了脱离奴籍,洗清家族沉冤,让后辈人脱掉枷锁,便只能依靠将军的赫赫战功。还有一点是,当初连累参将一家的朝廷重臣,便是那位将军妻子的远亲。”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将军因为对妻子一直心怀愧疚和怜惜,便把她的一副画像挂在了书房墙上,日日相对,而一直未曾放弃,辗转打听寻找了十几年的沽酒女子,在得知真相找上门的那一晚,被副将妹妹用一碗毒酒偷偷杀了。   女子因恨生怨,死前流出血泪,极度阴冷的鬼魂进入画中,整日在画里看着二人琴瑟和鸣。而画上的女子面貌也一日日在悄然变化,当彻底变完时,那个冒名顶替又杀害了女子的恶毒女人便凭空消失在了这世上。   随即已经修出了灵性的沽酒女子以画身给将军托梦,告诉了他所有事情的原委,将军梦中惊醒,泪沾满襟,连夜端灯烛到画像前,这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真正的妻子的模样。   而等他看完后,画轴上的女子画像和怨灵便一同慢慢消散了,可这个剩下的空白画卷,却成了不祥之物。在之后流传于世的数百年,传言这个卷轴上面画了谁,谁就会跑到画里,因为这张画本身灵力比许多仙门修士还强,所以被起名称为“画中仙”。   庄清流也听得没法儿相信:“故事很伤感,但——这也太厉害了一点……画中仙杀人?降维打击?这也行??”   梅思霁不耻下问:“何为降维?”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修仙就可以不讲基本法了吗?庄清流转头问梅花阑,“这画中仙的传说是真是假?”   梅花阑道:“真。是我收服的。”   她顿了顿又道:“它曾将我卷入画中,但不知为何,又主动放了出来。”   庄清流的科学观开始碎裂:“……什么原理?”   梅花阑看看她,忽然抬手招过桌角一个香炉,低眼看了会儿后,香炉似乎被她用某种方法打散了,仔细看,变成了无数微散细小的灵光粉末,片刻后,便像一幅画一样穿到了她的衣服上。   “那画有灵,也能做到。”梅花阑抿抿嘴角,低头看着庄清流在她身前乱摸的手,简洁道。   庄清流感觉那香炉就是变得有点扁圆,但真的切切实实从立体变成平面了,不由摸来摸去后,收回手问:“那一个人……也可以消散成这样儿吗?”   梅花阑不知道因为她一句话想起了什么,整个人气息明显改变地沉默片刻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可以。”   庄清流似乎感觉到了,微微抬眼片刻,才继续问:“那被收入画中的人会怎么样?”   “一般是成为它的供奉,只要它愿意放人,人就可以出来。它若不愿意,这个人就算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上。”   庄清流皱眉:“那得到这幅画卷的人,杀人岂不是太容易了?坐在家里画就可以?”   “自然不是。”梅花阑忽然伸手抚了抚她的眉毛,“除却它自己找供奉将人吸入,若想在上面绘画像杀人,必须得修为压制,才能做到。”   就像阵法,能起效用的本质是因为画阵的人灌注了自身灵力,而不是会画出某个图形,就叫阵法。   所以裴煊是平日修为并不如裴宗主,才只能趁他闭关时动手,一般人在心神受创,元神激荡时,修为都会不稳定,也就是说法中最虚弱的时候。   庄清流心想裴氏这老头听起来不大妙,十有□□是回不来了,而之前一直说本命灯未灭,现在想来估计是画中仙还没消化完,也可能是只剩一只脚了。   她抬眼问道梅花阑:“你怎么一开始就知……”   “画中仙这种品级的怨灵已经大致无法彻底销毁,我之前收服之后,将它压在了家里的灵山之下,方才传讯问过笑寒,确定半年前就丢了。”梅花阑瞥了裴煊一眼。   梅家的四座灵山被称为四姑娘山,下面几百年来所压的邪祟之物众多,所以设有重重镇压法阵,断然不会让它们自己就跑出来——所以只能是被人盗走。   而以裴煊的身份,出入梅家仙府不会太难,那些法阵又是防邪祟之物主动往外跑,不会太防人进入,再者他修为不差,估计就是哪次摆放梅家的时候,偷偷盗走了这件东西。想来在宣州时梅花阑的求救灵符,他能找借口从众多梅家子弟那里得到一张也不奇怪。   庄清流也看了裴煊片刻,问道:“那画中仙的下落,你现在能找回来吗?”   梅花阑淡声道:“我收服的东西会留一缕灵力在上面,笑寒已经派人去找了。”她说完忽然冲庄清流道,“就在我们去过的一个地方,猜猜?”   庄清流瞬间就道:“宣州裴府!”   梅花阑轻轻笑了下,点头。   这几乎不用猜,依裴煊报仇的性子,这副裴启慢慢被吞噬待死的画,他是一定要挂在被烧毁的裴府老宅,让几十条枉死的怨魂亲眼看着的。   “多谢端烛君。”裴管家立刻转身,也吩咐人赶快传讯,奔赴宣州裴府。   庄清流忽然眨眨眼,顺着道:“既然画在宣州裴府,那一千多个裴家弟子,又应该在哪儿呢?”   裴煊黑沉沉的目光落到她们身上,嘴角忽然露出个诡异的笑容:“就算能猜到他们的下落,你们又能怎么样呢?”   庄清流感觉有些不大好,很简单,都姓裴,在有咒有术的世界,同一种血脉的人,可以做文章的术法非常多,而裴煊显然已经不知道准备了多少年,必然有什么诡异的东西圈住了那些人。   她上下看裴煊几眼,忽然问:“你应该一直就待在裴家的仙府未曾离开,想要守株待兔,那么当时我和端烛君在宣州,收到的那张求救灵符应当就不是你燃的——所以那个冒名顶替的‘少年郑昭’,是你的人,对不对?”   裴煊不走心地一提眉:“庄少主真是聪明。”他语气似有诡谲,意味深长道,“可惜似乎猜到的太晚了一些。”   庄清流不动声色地反应了一下,觉得他指的……应该是那颗被假郑昭带走的头。   “你派假郑昭的目的……太麻烦了,我就姑且把他称作郑昭吧。”庄清流很快道,“你派郑昭等在宣州的目的,就是为了引我们去墓里,目睹和发现裴家人自己下诅自己解的事情,然后到裴家的仙府成为你的棋子作证……唔,也不算发现,毕竟这本来就是从郑昭的嘴里说出来的,也算你处心积虑安排好的吧。”   “而那颗头的主人费公子,本来是想要堵梅家仙船去截下我的,如此一来必然让我们两个人到不了裴家仙府,搅乱了你的计划。”   “所以你的人,也就是少年郑昭也引了他去墓里,寻常修士对付走尸都不会太当心,所以那其中突然冒出的杀死他的恶灵,也是郑昭一手纵入的。”   庄清流道:“然而郑昭趁机杀了费公子,又怕我和端烛君看到起疑,才拔了他的舌头,拿了他的头?”   裴煊忽然很奇怪地上下打量了庄清流很久,似乎发现了什么,眯眼道:“原来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他的语气并非疑问,而是非常肯定的陈述。   庄清流:“……”真不知道哪里忽然漏底就像龙卷风。   裴煌倏地笑了,眼睛里闪着很奇异的光,盯了梅花阑一眼:“原来你没告诉她,那个姓费的半血妖裔跑到那儿堵着,可不是为了哭哭啼啼纠缠不休的。”   他目光毒蛇一样地舔向庄清流,一字一句道:“他是要用自己献祭,把你从哪儿回来的钉回哪里去。”   庄清流很轻地蹙了蹙眉,什么意思?那姓费的跟她有如此大仇?宁肯牺牲自己献什么……祭,也要把她从哪里来的钉回哪里去?那意思不就是要把她再弄死?   “不要多想,这世上本就多莫名其妙之人。”梅花阑忽然轻轻抄住庄清流的双手握了一下,然后视线微凉地扫了裴煊一眼。   裴煊脸上的表情莫名有些活了起来:“莫名其妙吗?那光风霁月的端烛君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能亲眼看到这场祭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听起来竟然有点厉害。   而且意思是那个姓费的,本来打算用自己献祭,却没料到最后被人给剁头献了。   虽说从过来至今就生生死死的,庄清流实在已经有点木然,但还是很头疼地低眼问:“你把那颗头拿走,就是为了弄一场……什么祭?”   裴煊道:“既然姓费的刚好送上门,不用白不用——还要多谢庄少主这半个族人献上的头,让我别的事也不用太费力了。”   庄清流捏捏眉心问:“那一千多个人也被你划入了?”   “那些人身上被我下了祭诅。”裴煊打量着她的表情,终于道,“整天给别人下诅,也该他们自己尝一回了。”   庄流眉心微跳:“什么诅?”   裴煊淡然地看她一眼:“共生诅,我生他们苟且,我死他们陪葬,我流血他们血崩。”   “……”庄清流没什么话要说地看了眼他血流如注的左臂,感觉那困着一千多个人的地方这会儿怕不是都崩出一个碧波粼之湖了。   裴煊又挑眉道:“还有那一千多人是祀品,通过那个姓费的头收祀,你是主祭,他们现在半生不死,但之后他们生你死,他们死你生。”   已经半晌说不出话的裴管家和梅思霁脸色一变。   庄清流忽然有点来气:“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胡搞?你们家的事真的跟我很有关系吗?这还绑着没完了?我是不是以后应该专业卖铁锅?”   “为了看看庄少主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大义吧。”裴煊打量她道,“两边,只能活一方,你——或者一千个道貌岸然之人。”   空气似乎凝滞到了极点,沉默半晌后,庄清流没什么表情道:“这就是你的后招?”   裴煊淡淡扬眉:“怎么样?”   庄清流点头,抚掌:“小裴宗主果然疯狗一条。”   裴煊好像忽然被她骂笑了,哈哈几声:“不敢当不敢当,庄少主当年……”   空中似乎光影一闪,裴煊的声音戛然停止,目光随即定在庄清流旁边一动不动,仿佛忽然死了。   庄清流立即转头……结果,看到梅花阑忽然直喇喇地掏出了一颗头——那颗费公子的头!   那颗头竟然被她换了……提前换了!   洞内气氛陡然翻转,几个人半天没说出话。   梅花阑这个人平时“很不好惹”,表面意思,不具有深意,就是她很难被人激起情绪。今天那么长时间里,除了庄清流被“咬”的几次,她都一直不作声地淡淡听着裴煊说话,直到确保他说完了,才来了个会心一击。   直接击碎了他的坚强和笑容。   一路顺着你的得意,最后给你来一下。   所以她一早就通过某种方法,判断出了那破衣少年满嘴胡说。所以故意卖了个破绽,又假装联系梅笑寒去查,当面做足一套,让破衣少年以为自己布置缜密,已经糊弄过去了,容他把被悄无声息换下的假头顺利带走,然后默默等着看他要干什么。   庄清流觉得自己只要活着一天,就不应该跟这人玩心眼,因为玩儿完可能会死。   梅花阑自己打破了沉寂的气氛,居高临下地淡淡盯着裴煊:“十七个人,十七个地方。”   庄清流:“嗯?”   “那天在客栈,第二次出去的那些人。”梅花阑简洁道,“一共十七个,他的人。”   “你意思是说那些人分别把一千多个裴家人带去了十七个地方?”庄清流很快问,“没在一起?”   梅花阑点点头,忽地伸手一夹,也从庄清流怀里不问自取地摸出了那张地图,然后伸手一挑,在空中的幻影中标了十七个点,从裴煊的脸前递给了裴管家。   裴煊整个人已经僵在了地上。   端烛君不在乎人权,随便搞窃听,那天的十七个人一直被她的灵鹤跟着,没一个漏掉。   过了好半晌,裴煊嘴角似乎动了动:“一千三百二十七个人,没一个手上是干净的,救了他们,不可笑吗?”   “小裴宗主,你似乎搞错了什么。”梅思霁整个人都活泼了,唇枪舌剑地讥讽他,“活也是你们家的事,死也是你们家的事,我们和庄前辈只是洗掉了你泼的脏水,可笑的只有你们家啊!”   裴管家的表情似乎难言了几分,但还是装作没听到的立马转身,拿着地图快步走了出去。   裴煊紧紧闭了下眼,目光冷漠地盯着庄清流:“要是没有梅花阑帮你,我还真好奇你这次怎么选。”   庄清流忽然笑得好开心,冲他挑眉:“我选择杀了你啊,反正你死他们也死,他们死我活,而他们又不是我杀的,是你啊,可笑的还是姓裴的,你别作了。”   “……”   裴煊这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最终轻轻闭上了眼:“想想你这种人曾经也有过那种下场,现在又这副样子,我如今哪怕再怎么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那种人?现在又这幅样子?   庄清流随便低头环视了一下自己浑身上下,还特意招手揽镜,照了照自己的尊荣。   她现在怎么样?很浪荡落魄吗?   但看他这口气,倒不是装模作样,而是庄清流曾经的下场和现在的样子,是真的有宽慰到他。   以人度己,见到别人过的不如自己,果真是一剂良药。哪怕即将要死,也能快乐几秒。   庄清流放下镜子,还是很自我满意地冲他回怼:“是啊,我这样的人还能重新开始,你说气不气?”   裴煊漠然地看她片刻,嘴角一提:“你曾经珍视的一个都回不来了,你自己回来又有什么意思?那也算重新开始?”   “不。”   庄清流忽然一指梅花阑:“我曾经一定珍视过她,所以她还在我身边。”   裴煊本来像燧石一样灭下去的眼睛动了几下,提起的嘴角彻底僵住不动了。   梅花阑的样子似乎跟他一样,迟迟转头道:“你——”   庄清流一路拉她出了灵洞,站在让人心旷神怡的峰巅,才似有若无地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道:“端烛君,有些东西只有感觉没有画面,没法儿讲出八百字的总结的。”   梅花阑浓密的睫毛煽了煽,似乎听出什么深意地勾了勾嘴角:“嗯。”   庄清流居高临下地俯视整个裴家仙府:“可是这件事……这样就算完了吗?”   “你感觉不对?”   庄清流:“是,裴煊当年才十三岁,怎么会有能力在秘境里布置设计?那具巨大的鸟骨架又怎么会凭空被埋到那里,到底是谁趁裴煊之手“假戏真做”,把裴煌给杀了?”   “而裴启如果真是灭门之人,怎么会事后处处留下可查的苗头?又怎么会十数年没有提防,养虎为患?”   梅花阑认真听着:“嗯。”   庄清流便继续毫无保留地跟她道:“如果不是裴宗主的话,那就是当年另有其人,先放了宣州那把火,又在中间说了模棱两可的话。他很有可能是裴宗主身边的人,平时能代表他的意思,而那些做旁支家主的最擅长揣摩上意,很可能因为这种心理被人诱导了。   “再者,这个人可以在秘境之事上帮了裴煊,可能后来裴煊能登上少宗主之位,也少不了他在裴启耳边吹风。”   “后来这个人暗中设计,来回挑拨,让裴宗主对裴煊生疑,逐渐心有不满,所以接了旁支的二公子。而他另一边则有意无意地诱导裴煊,让他一路查出这个让他崩溃的结果。”   所以最重要的就是两点,裴氏嫡公子本来是谁杀的?裴煊全家灭门到底是谁所为?   这其实一直都没有彻底摸清,也没有人能摸清,太乱了。   如果真有这么一双手,那背后这个人是谁?!那他已经伸了多少年?想干什么?!   庄清流忽然问梅花阑:“裴煊会被如何处置?”   梅花阑看了看她:“未曾涉及外人,那是他们的家事。”   “所以经此一事,唯一后果是,裴家以后就此没落了,对不对?”庄清流问她。   梅花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   庄清流这时忽然看向她的眼睛道:“所以梅畔,你当日是怎么判断出那个少年说的话一定就是假的呢?”   气氛倏然安静了片刻,梅花阑若有深意地抬眼:“因为你说是假的。”   庄清流:“什么?”   梅花阑忽然道:“你不喜欢吃葡萄。”   “?”庄清流想也不想,“瞎说,我可喜欢了!你是不是不想给我买了?”   梅花阑表情一言难尽:“……思霁喜欢吃葡萄。”   庄清流心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嘴上还是道:“要不然呢?她不喜欢她那天抢了一小半儿呢!”   梅花阑又道:“我喜欢吃葡萄。”   庄清流下意识脱口而出:“胡说,你不喜欢。”   梅花阑眼睛一眨不眨地低头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庄清流:“?”   梅花阑重复问她:“你怎么知道?我那天明明也吃了一小半。”   有什么念头忽然从心里划过,庄清流惊异地看着她:“你是说——”   梅花阑知道她想到了,很轻地“嗯”了声。   这什么玩意?庄清流更加诧异了,忍不住诡异地想,原来我是个移动的测谎仪吗?能分辨真假话那种?   她站在山巅被风吹了半晌,忽然想起自己曾经随便翻过的一本大百科,里面有一则是讲植物是否有感官,会说话?在那则百科里,详细列过几个例子和试验,大意是说测试植物电信号的时候,你要是用火去灼烧它,还没碰到它叶片的时候,它的电信号就会在一瞬间疯狂剧烈地波动起来,仿若人在尖叫。   ——而如果你心里没有真要烧它的想法,只是假装把火凑近,电信号就会非常平稳。   也就是说……许多植物能判断人的真假想法,更别说真假话了。   庄清流心里非常诡异地反应了很久后,突然转头拿梅花阑测试:“你是不是喜欢——”   梅花阑在一瞬间嘴角轻轻一抿。   庄清流眼波微闪:“喜欢白莲花?”   “……”   梅花阑把头扭开。   “……”庄清流心里生出点难以言说的诡异感觉,“好……好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她飞快思索了一遍,问道梅花阑:“除了你知道,那些人都知道我有这个能力吗?”   梅花阑迟疑了一瞬,严谨道:“除了我,只有一个人知道。”   庄清流几乎一下就联想到了——祝蘅。   “别想她。”梅花阑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神色非常认真地叮嘱道,“不要让别人知道你这种能力。”   她说完又重复了一遍:“这很重要,一定要记得。”   庄清流转头看向身后,梅花阑很顺便地捏着她的下巴转了回来:“不用看,这里是裴氏的仙府,我刚才给四周落了屏障,思霁也听不到。”   这人是真的很细心,庄清流心思电转,而且难怪之前……总是在她面前能省的话就省,原来是怕她   庄清流心里奇异地沉思半天,终于问她:“那我是什么颜色的?我是说花?”   梅花阑低头想了想,竟然忽然笑了声:“彩色的。”   庄清流:“……”   这人怎么突然说话这样了。   梅花阑眼角微勾,转身道:“走吧,下山了。”   庄清流心里的感觉还是很奇妙,边走边打量端详着四周顺嘴溜:“所以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又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梅思霁以为她是说牵扯进裴家一事,所以跟在身后翻了翻眼:“可说呢,为什么你是个惹事精?”   庄清流忽然转身瞧她:“这大概就是因为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偶尔还送命……总之我是无辜的?所以你不要再对着我翻白眼了!”   梅思霁哼了一声,又故意走到她面前,连环翻了十个。   庄清流立刻转头跟梅花阑道:“梅畔,我不想走了,你直接带我回船上吧。”她伸手一指梅思霁,“再把她的剑没收了,让她自己一个人走回去。”   梅花阑低头看着她:“船沉了。”   “……”庄清流实在对这人的不解风情无话可说,刚准备把从梅思霁那里得到的十个白眼翻回给她,便听她低声道,“所以直接跟我回家吧,怎么样?” 第25章   庄清流下意识抬眼,正对上一双剔透温润的眼睛。   梅花阑日光下的眼神里含着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她以往从未这样看清过,心里忍不住微微一动:“那也不能一下就回去了,你还没给我买葡萄呢?”   “……”梅花阑眼中的情绪一扫而空,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一言难尽的表情。   庄清流眨眨眼:“你们家那边有这种葡萄吗?”   梅思霁用剑鞘随意拨着小道两边的粉色小花:“梅洲春夏秋冬都没有葡萄。”   “??不长葡萄?你们那里竟然不长葡萄?”   庄清流一个不可思议后,立马张口就来:“那我好像突然也不是很想跟你们回……”   梅花阑还没说什么,梅思霁立马转头冲她不满:“我们家怎么了?不长葡萄你就不乐意住了?那你要去哪儿?”   庄清流忽然挑起半边儿眼角,转头揶揄她:“你不是总嫌我麻烦精么,怎么我要离开,你还舍不得了?”   “谁舍不得你了?!”   梅思霁声音瞬间提高几分后,忽地降了下来,脸色别扭地道:“端烛君平时都不怎么说话的,自从你出现之后,她话才多了一点,而且……”   庄清流心里一动,轻轻看了眼梅花阑的侧脸:“嗯?”   “这是我第一次跟她单独出来,以往除了宗主开口,让她带我们历练,她外出身边从来都不带人,也就晏大人为了编纂家史,偶尔跟着她。”   庄清流:“……”   那倒也不必这么现实。   梅思霁眼底若有深意地望着庄清流:“所以你们以前关系一定很好,你就算在梅屿长久住下来,也没有人会说什么的,不必担心。”   庄清流眉梢眼角有点不大正经的笑收了起来,侧头瞧了会儿梅思霁。   原来这姑娘看着也就十五六,年纪轻轻,有些话虽然平时不大说出来,但心里都是知道的。   正当庄清流感觉跟小辈关系拉近,想从她袖子里再偷一个橘子的时候,梅思霁忽然冷漠地扫一眼她的手:“可是好不容易出来这一趟,我都学到了什么?”   “……”庄清流手上动作一变,装作给她的袖摆拂了拂灰,“嗯?”   “明明都是一起走的,可哪一个关键的场景我在?为什么你们知道的线索我都不知道?”梅思霁越说越满脸愤怒哄不好,“最重要的是,现在事情都结束了,我竟然还有很多东西都不清楚怎么回事!”   庄清流默默用手撑住半个脑袋,转头悄悄往梅花阑那边看。   可端烛君依旧将不解风情贯彻到底,只是稍稍侧目,随便在梅思霁侧脸看了一眼,好像觉得超过四岁半的孩子都不用哄,生的气自己能好。   庄清流不忍直视地从她脸上收回视线,好声好气地在线上岗,给梅思霁顺毛:“我们一路上最重要的就是打了个时间差,表面让船在路上飘,暗中争取时间验证了几个猜测,所以你一直镇守在明处吸引视线,超重要的!”   梅思霁眼皮半翻,哼了声离她三尺远。   庄清流又跟过去摸她头:“你有哪里不清楚,想知道什么?”   梅思霁白眼翻归翻,嘴上还是最好学地问:“你一开始只是怀疑裴煊,为什么在洞里暗下来后,就那么肯定是他?”   “我一开始怀疑,是因为端烛君说不是我,所以他的指灵突然显得很莫名其妙。而裴煊计划好这一切的时候,可能没想到我能突然活过来,所以算是误打误撞吃了个亏吧。”   庄清流道:“而上梓裴氏的仙府虽然接连出事,但结界和屏障却并无破损,所以谁能悄无声息混进来?是外人的概率大,还是内贼?”   梅思霁严谨道:“都有可能,不足说明。”   “对,所以第二点。”庄清流道,“方才我们进洞时,裴家有不少重要的弟子和门生都在外面留守戒备,可在洞内暗下来,端烛君一瞬间和闯进来的人动手时,里面动静颇大,外面却半晌无人进来查看,你说为什么?”   梅思霁很快恍然有所思:“如果我没猜错,你在山门的时候当众说查到明确线索,是故意的……而外面的守备在我们进洞时,就已经被人悄无声息提前除掉了,为之后灭口做准备,而在他们已经万分戒备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必然是裴氏中人了。”   她说完很快转而道:“可依照你说的即得利益,这一切最大的嫌疑,应该是裴二公子裴熠才对。”   “是,我一开始是很怀疑他,但是裴二公子跟恶诅之事有什么联系?他为什么要引我们去宣州?”庄清流略过夜晚偷偷听过裴熠和管家对话那一段,简单道,“最重要的是,他所持的佩剑是三指宽的轻便灵剑,而方才洞内暗下来打斗时,通过佩剑撞击的声音,跟端烛君动手的人分明持的是一把重剑。”   还有若是裴熠所为,他必然是之后慢慢拖着,不希望梅家人来插手此事,更不会主动传讯请求,也会想办法把灵洞内的布置都毁乱了,不会保存的那么完好。   总之有些人,见面的第一眼就能被排除在外,庄清流没多说了。   梅思霁想了很久,最后陷入沉思:“本命灵灯如何解释?”   庄清流在眉间搭了个凉棚,望着闪闪发光的桂宫:“你摸过自己的本命灵灯吗?”   梅思霁不解:“本命灵灯是重要的东西,平日里奉在灯阁,怎么会轻易摸到?”   “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庄清流道,“自己可以熄灭自己的本命灵灯,只是平时都奉在结界内,无人可以碰到。”   梅思霁难以置信,转向梅花阑:“……”   梅花阑只是点了下头:“确实如此。”   庄清流道:“本命灯是自身灌注进去的一股灵力,你自己的灵力,可灌注自然可抽离,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她转而道,“而倘若弄灭灵灯人就会死,那跟一个门派有仇的人也不用杀人了,想办法直接把他们的灯阁一锅端了,可行?”   只是一般情况下,谁没事儿把自己的灵灯从灯阁偷出来弄灭。而以裴煊的身份和裴氏灯阁的守备,他不管是想换一盏灵灯,还是偷偷把自己的灵灯弄灭,都不是太难的事。   梅思霁:“那召灵……”   “召灵从头到尾都是他们家的‘长老’自说自话,有别的人从旁见过召来的灵真的就指向我吗?谁知道那长老都听的谁的话呢。”   庄清流冲梅思霁挤眉弄眼:“再不济,所有无法解释的事都通通推给我就得了,反正我这个花精‘会邪术’。”   她刚说完,眼角忽然有光影一闪,裴家偌大的桂宫花丛间虚影攒动,似乎有什么人正在飞快地往外奔逃。   方才忙完的裴管家御剑从天而降,落在三人身边:“见笑了,那是我们家当初负责召灵一事的三个长老,没想到被少……唉,没想到被提前许了好处,所以说了召灵指向碧波粼之湖的假话,庄少主勿怪,我们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梅思霁:“……”   几人闻言都顺着逃窜的光影看了过去,只见桂宫一扇门忽地被推开,方才一声不响离开的二公子裴熠大步走出,皱眉用剑拄地,冷冷道:“不用追,开阵法,全开。”   庄清流瞬间想到什么,眼角一抽。   果然,裴熠话落后……半晌无事发生,气氛又冷又尴尬,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裴管家似有所觉地微微偏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梅花阑庄清流后,难言地忽然飞身而起,亲自去追:“几位先稍等,少陪了。”   不过转瞬间,眼前的裴家桂宫牡丹丛中打成了一片,这三位长老想必也是家族颇有修为者,又熟悉自家功法,一时间越来越多的裴家子弟围了上去,打得人仰马翻,光影乱闪。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神色自然,没什么表情,仿佛阵法不是她毁的,而且自始至终都原地站着,任由裴家人打得火热,她只是用眼神参与了一下。   真是不愧内斗之风,庄清流连忙往梅花阑身后躲了躲,以免被飞过来的剑气撩掉睫毛。半晌后,眼看那边热火朝天,一时还停不下来,她干脆在旁边一块玉石碑上坐下,手托着半边腮抬头看太阳,上梓比梅洲偏南,似乎有些晒。   梅花阑低头瞧了瞧她后,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了几步,遮住了落在庄清流身上的日光。   两炷香后,花丛内最后一个人被裴熠亲手掀翻,冷冷用缚灵锁捆了,扔了下去。然后这位新晋的裴氏少宗主将金灿灿的灵剑插回,似乎远远转头冲梅花阑几人的方向看了一眼,稍有犹豫后,大踏步走了过来。   “方才多有得罪。”裴熠走近,很认真地冲庄清流低头道歉。   庄清流挑挑眉,打量了他一眼,感觉这位新的少宗主比裴煌和裴煊面向看起来都要正派一些,轮廓很硬,剑眉非常浓。   她摆摆手,示意不必。   裴熠迟疑了一下,开口留庄清流和梅花阑三人用饭:“梅氏的人情我会记下,如今许多事还未了结,无暇摆宴,但便饭一顿还是有的,顺便吃了再走吧。”   梅思霁刚礼貌地道:“不必客……”   庄清流已经十分利索地起身走向了桂宫:“多谢。”   ……   梅思霁看看梅花阑,梅花阑似乎对庄清流的什么行为都能默许,当场也转身走了过去。   “……”说是便饭,入殿内花厅之后,接连摆上的几十道菜色还是让梅思霁有些坐立难安,梅家虽不抑弟子口腹之欲,但日常吃穿用度决计不会如此铺张的,她以往又少随家里前辈外出赴宴,因此怎么都不大习惯。   庄清流倒是习惯得很,连连吃得非常满意,临走时,还厚颜无耻地多提了一篮子洗好的葡萄,一路边走边扔着吃。   “对了。”裴熠亲自将她们送至山门后,看向庄清流道,“仙门百家有不少人正在山下等庄少主,肯定不会好相与,你们可以走南面小径,稍稍避过。”   “……什么?”庄清流剧烈地呛了一下,十分诧异地立即问,“等我?我跟他们有仇?”   裴熠好像没大理解地抬眉。   梅思霁看不下去了:“你以为你人缘很好吗?不说别的,当年的秘境和仙落都是被你先后劈没的,你觉着你不会招人恨吗?”   庄清流忽然惊疑——她知道诸如裴煌以前进过的那种秘境和仙落,那些仅供人族猎杀和圈养灵兽的地方,以前是有的,但后来已经没了……但原来是她劈没的吗??!   “真是我吗?”庄清流转向梅花阑,忍不住眨了几下眼,“那也……是意外吧?”   梅思霁:“……”   端详完几个人的表情,庄清流默然地仰头看了看天:“那我还活什么呢?”   她之前觉得那些人喊打喊杀有毛病的,现在都懂了——毁掉了人族这么大利益的,别说她一朵花精,哪怕她是个变形金刚奥特曼,也得粉身碎骨不得安宁。   梅花阑一如既往地伸手握握她:“不用在意,没有你也会有别的人。”   庄清流心里轻轻一动,看看她又看着手心——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这样的时候,确实感觉很熟悉,也真的很安心。   她稍稍抬眼,很快既来之则安之地把这茬抛到了脑后,听裴熠继续向梅花阑道:“听说那画中仙是端烛君以前收服,此事了结,我会再将此物送回梅家镇压。”   梅花阑只是淡淡点了下头,想必这就是她平日里的大致做派。   庄清流忽然看得有趣,在一旁观察着她的神色表情,靠着一株花树闲适吃葡萄。   梅思霁伸手去摸,被她打掉手后,恼羞成怒地转头:“这是你一个人的吗?”   “是我一个人的。”庄清流挑眉,“你有什么功劳?刚才还一直嫌我吃得多。”   梅思霁被噎得说不出话:“你……你就是吃得多!我们家以后养你还得花很多钱!”   庄清流不理她,任由梅花阑和裴熠又说了几句后,转身告辞后,上前抬手喂给她一颗葡萄,道:“走吧,端烛君,还和之前说得一样。”她一指梅思霁,“收了她的剑,你直接带我下山,让她步行,我们还可以先找个客栈躺着歇一会儿。”   梅思霁快气死了:“你怎么还没忘?!端烛君才不会这样!”   “怎么样?梅畔,你会不会这样?”庄清流从正着走换成在她面前倒着走,饶有兴致地用一颗葡萄在梅花阑嘴边点来点去,看着她的眼睛,“你刚才不是还会替我出头来着,这会儿怎么就不会了?”   梅花阑忽然握住她的手,把亲了半天的葡萄吃了。   “咦,端烛君,你怎么吃了?”庄清流故意逗她,“那颗葡萄我还想吃呢。”   梅思霁在旁边气得一螺旋,二升天,感觉这不大要脸的人不是花精,是个狐狸精。   梅花阑睫毛轻轻一闪,也看看庄清流的眼睛:“那你刚才忽然拔剑出手,是怕我灵力被暂时压制了吗?”   “是啊,”庄清流忽然冲她挤眉弄眼,回答得一点都不邋遢,“毕竟是姓裴的地盘,谁知道他们会搞出什么幺蛾子……你这不还伤着呢吗?”   梅花阑嘴角似乎没忍住地勾了勾,握着她的手腕让她走正:“别闹了,一会儿摔了。”   庄清流便顺着她的牵引转回来,转头看看梅思霁的佩剑:“话说,你们家还有没有什么好的剑,也给我配一把吧,我偶尔也能用用。”   梅花阑似乎在考虑什么:“剑用着顺手吗?”   她这么一说,庄清流手腕转着试了试:“好像是……有点不大顺手吧,但也行!”   她兴致勃勃道:“总之呢,能给我配一把裴熠那样的,金光闪闪的就最好了,实在没有,上面镶满了灿珠宝石也行。”   “……”   梅思霁彻底伸手捂住了耳朵。   梅花阑眼里似乎泛起了不经意的柔软,只是安静听着,偶尔问一句,两人就这么随便聊着下了山,到了沉船的江边。   一艘梅家的仙船竟然又原模原样停在了江心,看起来和新的一样。   庄清流眨眨眼问:“这怎么回事?你们家在上梓地界也有造船厂吗?”   她话音刚落,船舱竹帘掀起,一个戴银色面具的少年又从里面走了出来——段缤。   庄清流眼角一抽,立刻拉着梅花阑掉头:“梅畔,我们先去集市买棵葡萄树带回去种吧,你给不给我买?能不能养活?”   梅花阑淡淡扫过段缤,跟她转身:“给,能。”   庄清流眼睛弯了弯:“你真好。”   段缤忽然伸手一召,从梅思霁身上召回了自己的灵剑,然后御剑而起,从身后一路跟了上来,走到庄清流旁边道:“少主。”   庄清流脸疼不已,转头直视他:“那是什么年代的称呼?”她试图讲解道,“这个呢,我们现在,已经不流行认谁当少主了,想交个朋友倒是可以,你要不然,换个称呼?”   段缤隐在面具下的眉似乎蹙了蹙:“那是因为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他认真道,“你确实是故梦潮的少主。”   庄清流:“我必须得记得吗?”   段缤好像陷入了什么难题,半天都没答出来。   庄清流觉得他很轴:“这样吧,我问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会影响我吃葡萄吗?”   段缤:“……不会。”   “影响我吃别的吗?”   段缤:“不会。”   庄清流:“影响我吃穿睡觉,好好活着吗?”   段缤这次想了一下:“……大概不会吧。”   庄清流拍板定论:“那就不急着知道了吧,那过往一听就很沉重,没有必要的。”   段缤薄薄的银色面具在光下闪动了片刻:“但你还是少主。”   梅花阑似乎有什么考量,一直都不参与干涉他们的对话,只是不时眼风微凉地扫一下。   庄清流感觉很心累,在路边小摊上随便低头翻着葡萄苗问:“我非得给你当少主不可吗?”   段缤:“不是非得当,你本来就是。”   “好。”庄清流不多说了,忽然从梅花阑怀里摸出钱袋,直接冲段缤道,“那你上吧。”   “?”   庄清流把看上的葡萄苗掏钱包好,一指梅花阑:“凡事都讲究先来后到呢,是她先要拿我做剑,你才后要拿我做少主,你先能把她打过了再说吧。”   “……”   段缤看看梅花阑的脸,又看看她的剑,难得沉默了很久,才跟庄清流道:“你说让我跟在身边,她就不会反对的。”   “你这不是瞎扯吗?”庄清流厚颜无耻道,“我是靠长的好看,也就是颜值和美色才能在梅家蹭住,以后都要还的,你靠什么,靠你炫酷的面具吗?”   梅花阑顺着庄清流的话看看她的脸,似乎觉着她确实长得很好看,于是没忍住地搂搂她的腰,然后在庄清流疑惑的视线中,梅畔又忽然敛睫,飞身而起,直接带她御剑回了江心补好的船上。   庄清流:“喔……”   刚才还以为大佬是想搂她的腰……她真是想太多,端烛君这种端庄持礼的人,怎么可能呢。   她刚想完,一步不落的段缤又随即跟了上来,庄清流只好冲他继续道:“而且我真的不大想身边跟个你,你都没自己的事儿吗?”   段缤想了想:“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做?”   庄清流彻底不想跟她掰扯了,坐船头吹了会儿风后:“好,我有事需要你做,你就先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吧,比如成为世界上最有钱的人。”   段缤:“……”   半晌后,他问道:“这个,具体怎么做?”   庄清流斜睨他:“还能怎么做,除了经商,也就是倒插门当小白脸了吧——当小白脸的难度更大,所以你可以先从稳定地开个店铺开始?”   段缤问:“那卖什么?”   “什么都可以卖。”庄清流心里一动,“要不卖好吃的吧,嗯?好吃的,随便什么小零食,只要好吃就卖?”   梅花阑眼角余光微微看了她一眼。   “好。”段缤这次很痛快,“我就在梅家仙府下的小镇开店,估计所需银子不少,你就先给我……”   “???等等等等……”庄清流忽然诧异,“你问我要钱开店?”   段缤:“那要不然——”   庄清流飞快地打断他的话:“再见!”   随着她话音落下,旁边耐心听了很久的梅花阑终于衣摆一扫,不打招呼地将段缤掀飞进了水里。   “这……呃,呢。”这怎么就又忽然入水了?   梅思霁在一旁脸酸地帮腔:“难不成弄沉我家一条船,就只用付出一次代价吗?”   庄清流很快装作没看见水里开游的大好头颅,只是飞快地冲梅花阑道:“我真的以前没得罪过您吧?”   “……”梅花阑手撑额头,似乎揉了揉眉心,“进来吧,天快黑了,外面冷。”   庄清流很快提着葡萄篮子进了船舱,坐桌边喝完一碗梅花阑递过来的甜汤后,忽然摇着她的钱袋想起了一件事——她之前卜的一卦,真的没灵?   这一趟似乎也没有大凶,顶多有点小波折罢了。   庄清流很快倒出三枚铜钱,把它们打了个旋儿,问道梅花阑:“梅畔,你们家藏书阁的卜卦之术灵吗?”   正在倒茶的梅花阑眼角稍微抬起,看了看她。   “就是我那天在你们家藏书阁学了个易数,不知道是我没学会,还是这种东西不大灵。”庄清流又问了一遍,“你会吗?”   梅花阑看着她的表情问:“你那天卜了什么?”   庄清流:“我们这一趟出行的吉凶啊,卦象显示大凶,我们似乎还好好儿的?”   梅花阑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底的神色似乎忽然有了很细微的变化,又确认地问了一遍:“你是卜……出行吉凶?”   “要不然呢?”庄清流歪头打量她,“你快告诉我这种东西到底灵不灵?”   梅花阑睫毛敛了敛后,才出声道:“藏书阁所记,都有缘法,不会虚诞。”   庄清流转着小铜钱:“那我?”   梅花阑沉默片刻:“你可以再卜一次。”   “……”庄清流看了看她,反正闲来无事,心里很快想了一件事后,果真又来了一卦。   片刻后,呈现正三角激旋的三枚铜钱落定桌面——显示大吉。   “真的假的?”庄清流挑挑眉,很快手一揽,“再来一次。”   ——大吉。   庄清流喜上眉梢:“再来!”   她旁边的一直没作声的梅花阑忽然抿抿唇,往庄清流脸上看了好几眼,然后目光及时落下,又盯着那几个铜钱目不转睛。   庄清流在铜钱旋转的间隙好像想起什么,忽地一看她:“梅……嗯?”   她目光忽然停下来,很缓慢地眨了眨……这才发现哪里似乎不大对。   “梅畔,你盯着这个干吗?”庄清流很快问。   梅花阑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没什么。”   庄清流怀疑地盯着她半晌,猝然起身,绕到梅花阑背后,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梅花阑:“……”   “少来,我感觉你眼睛动了,不准动。”庄清流拍拍怀里人的脑袋,很快又再卜了一卦。   不大吉了。   再来一卦——还有点凶。   最后一卦……成了大凶。   庄清流终于收手,垂眼睨了怀里的人半天,然后忽地用指尖撩了几下她的眼睫毛:“……所以我的大吉和大凶,都是你说了算吗?”   梅花阑的否认十分空洞苍白且没有说服力:“……不是。”   庄清流用鼻音很轻地哼了一声,大力揉了几下梅花阑的脸,然后猝不及防地凑近她面前,低声问道:“畔畔,所以你上次为什么用眼睛翻我的卦象,你觉得我原本是在卜什么呢?” 第26章   梅花阑:“……”   端烛君,梅畔,梅梅,妹妹,畔畔。   梅花阑忍不住对上庄清流近在咫尺的眼睛看了会儿,心想她果然一天能给自己取十个名字。   庄清流:“……嗯?”   嗯??   这人好像又祭出了自己的“就是不说话”大法……但是眼波很轻地闪了一下,似乎闪出了一句:“你猜。”   庄清流心里很快想了想,那天睡醒卜卦前……似乎就只发生了一件事,她心里动了动,问:“你是不是因为听到我跟鲤鱼说的话了?”   梅花阑:“否。”   庄清流:“……”   又来了,这人明明已经有办法绕过她下意识地分辨真假话,但“自闭”起来还是一秒入戏,一点都不含糊。   庄清流睨视了她片刻——不好好说话是吧,好。   也不是不行。   她伸手一揽桌面的铜钱,随便抛着出了船舱,梅花阑在桌前原地坐了会儿,才用茶盖轻轻刮了刮水面,忍不住跟了出去。   外面夜色已深,月光非常亮地落成一片,江面波光粼粼,不时有细长的水草因船只经过而轻轻摇曳。   庄清流跟梅思霁并排坐在船头,脚放在水里吹风,梅花阑不由靠在门框上,侧头静静看着她们。   不知道庄清流说了什么,梅思霁似乎是转头冲她很快翻了个白眼:“你跟我聊了半天,就是为了再从我这儿偷个橘子吃?”   “当然不是。”庄清流毫不脸红地吃了两瓣,才忽然把剩下的半个放进了她手心里,问道,“思霁,你说如果天下安稳太平的时候,一个有能力的人,该如何去展示自己?”   换言之,臭美的鸟没有枝头,如何去展示自己漂亮的羽毛?自诩不凡之人无机会脱颖而出,又怎么会甘心?或者你感觉自己比周围人都厉害,应该得到更多,但没有表现的平台,你又凭什么得到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水至清则无鱼,过于太平的时候,真正厉害的人和平庸之人的差距会缩小。就像我出生在我们家,一出生就姓梅,很多人待我恭敬是因为我的家族我的姓氏,甚至因为我是亲眷子弟,而那些散修则没有这样的机会。”   梅思霁低头看了看手心,白色的丝络都被剥得干干净净的,柔软的橘瓣看着分外好吃,她不由又原谅了这狐狸精偷橘子的行为,很自然地捧场吃了:“但是都安稳太平了,有什么好展示的,一起好好活着不行吗?”   “倘若他一出生就境遇不好,需要改变?”庄清流挑眉,“或者一个家里本来的境况很差,必须有一个人出人头地呢?”   梅思霁眉头轻轻蹙了蹙——相对轻松快乐地度过每一天是活,很艰难煎熬地度过每一天也是活,但这显然是不一样的,一个是生活,一个充其量只能是活着。   而人并不能改变自己的出身,在如今仙门百家彼此交好的时候,修士间几乎不会互相动手,闲谈间广为流传的美名,便是一个人的资历和所能依仗的最大资本。   庄清流转头瞧瞧她,话中若有深意:“上梓裴氏的问题,你们家不会有吗?”   梅思霁沉默了一会儿,转头认真看着她:“我答应庄前辈,无论如何,我此生不会做那样的人。”   庄清流揉揉她脑袋:“我不是说你,你好乖的。”   梅思霁似乎被她如此直白地夸得有些不习惯,又耳朵微红地垂眼思考了一会儿什么东西后,道:“这件事我回去也会和宗主说的,有些事情确实——”   确实无法细想,上梓裴氏之所以会生出这样的事,很多东西也都是“人之常情”,常会犯的那种妒忌之情,很难说如今仙门百家,别的家族和门派就真的内里和外表一样光鲜亮丽,没有类似的事情。   庄清流只是很新奇地瞧了瞧她红起来的耳朵,忍不住想这种反应难不成也是祖传的吗?她问道:“为什么是找宗主?不找你们端烛君说?”   “端烛君一般主外,有事必亲至,平时不管这些事情的,宗主主内,家族仙府和七十城的事都是他管。”   梅思霁跟她简单解释了一下后,也忽然转头问道:“庄前辈,如果没有端烛君提前破坏,那个裴煊的祭真的成了,你便会真的杀了他……还有那一千多个人吗?”   庄清流眼睛闪了闪,想也没想地瞬间含糊道:“谁知道呢,毕竟事没临头。”   “……”自己说了一大堆,轮到她就是一个这……就这?   梅思霁感觉自己别别扭扭的推心置腹喂了狗,很气地从水里哗啦抽出脚,鞋都没穿地进船睡了,甚至路过梅花阑的时候都没打招呼。   她可能觉着庄清流这个“狗”就是被梅花阑没有原则惯出来的。   庄清流托着腮笑了会儿,目光转向门框前也被难得“冷落”了一次的梅花阑,眼神很微妙地看着她,就是不说话。   梅花阑跟她低眼对视了一会儿,便出声道:“我知道你——”   她刚起了个话音,庄清流忽地也起身,光着脚丫子从她旁边施施然路过:“夜了,睡。”   梅花阑:“……”   她转头看着庄清流的背影,哪里感觉不大对地想了片刻后,跟进去阖上了舷窗,又往香炉里添了一勺熏香,最后转到床边,往床头放了一个盛满清水的小瓷缸。   “熏香燃着,晚上不会做梦,有水在旁边,你不会起来夜游。”梅花阑对上她的眼睛,低头轻声说。   谁知庄清流躺在枕头上瞧她半晌:“善。”   “……”   梅花阑好半晌目光都没挪开,一言难尽地看了她好几眼。   这人是故意的,跟梅思霁一起时,就话多的说个没完。而一眨眼,就学她的样子……还善。   端烛君大概一晚上都没睡好。   第二天日光从窗缝暖洋洋照进来时,庄清流似乎还没睡够,眼睛虽然一眨一眨地睁开了,但人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都没起。   梅花阑似乎是有意想跟她搭话,忍不住有一搭没一搭地走到床边,不大自然地低头问:“昨晚是不是没做梦?”   庄清流瞧着她一掀被子:“否。”   “……”梅花阑被她“否”得没了表情,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床边。   庄清流心里忽然一笑,收拾好被子洗漱完后,见消失了片刻的人从船舱里的小厨房走了出来,手上竟然端上了一叠脆黄酥亮的小煎包。   庄清流的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了,立马低头问:“小煎包?在宣州时吃的那种小煎包吗?”   梅花阑目光落在她脸上,睫毛一眨。   庄清流好像感觉到了这人在想什么,心里笑得不行,决定不跟她……不,不跟好吃的计较了。   她很快坐下夹起小包子吃了两口,然后彻底原谅了面前有点会哄人的大佬:“果然一样好吃,唔……梅畔,你一大早穿来穿去地到宣州买的?伤好了吗?”   梅花阑还没说话,睡眼惺忪的梅思霁拿着锅铲从门前经过,顺便问庄清流:“怎么回事,厨房里的面粉一夜间少了很多,你吃了吗?”   “……”梅花阑表情极其细微地变了一点,眼皮一掀,饱含深意地投向门口。   庄清流还没注意到,只是望着梅思霁:“……我看起来已经饿到那种半夜爬起来直接吃面粉的地步了吗?”   “那怎么回事?好奇怪,就是少了啊。”   梅思霁一脸没睡醒地又从门口走开了,完全没看到庄清流竟然已经吃上了煎包,更没接收到端烛君的迷之视线,心里还在迷糊盘算着面粉不够了,早饭要不熬点粥?   庄清流嘴里咬着半个小包子,目送她游魂一样地飘走后,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一件事,目光慢慢转回了梅花阑脸上,道:“梅畔,你是不是……”   梅花阑:“不是。”   “是不是昨晚学着做小煎包,失败了很多?”庄清流一句话没停地说完。   梅花阑嘴角轻轻一抿:“……怎么可能。”   “……哈哈哈哈哈哈。”庄清流真的没忍住地骤然撑住半个额头,偏开脑袋笑了个天崩地裂。   梅花阑脸上没了表情,最后倔强道:“……绝无此事。”   “好好好。”庄清流又用手盖住脸好一会儿,好开心地索性抬手捏了捏梅花阑的脸,“畔畔,这有什么好否认的,明明好可爱的。”   ……   梅花阑彻底坐不下去地起身,拿起剑就要走。   庄清流想起上次的水枣之事,连忙叼着小包子勾住她袖摆不放:“等等等等……你去哪里?去哪儿??要不跟我说一声,要不带着我?”   梅花阑难得目光飘在庄清流脸上直白道:“你在黏我吗?”   庄清流跟她眨眨眼对视:“那是什么东西?你去哪儿啊?该不是害羞了要……”   “不是。”梅花阑脸颊上酒窝一闪而过,认真道,“我去一个地方,取一样东西回来,你跟思霁一起先回去,不必等我。”   她既然这样简洁地概括,大概就是不想详细说,庄清流心里划过一点转瞬而逝的感觉,很快点头转而道:“那那种可以传讯的灵符,你会不会画?”   “自然会的,你想要吗?”   庄清流点头:“我要。”   梅花阑笑了笑,指尖凝出灵光,很快在空白的符纸上低头画了几张自己的传讯符。庄清流拿起来看看,收好后,梅花阑就在船头轻点离开了。   梅思霁很懵地端着三碗粥跟出来问:“怎么回事,端烛君要去哪里?干什么?”   “说是有点事,我们先回去。”庄清流很快揉着她的脑袋糊弄道,“我不大饿,三碗粥你都吃了吧。”   梅思霁:“???”   不管怎么样,仙船已经出了上梓地界,又被施了灵力,剩下回程的路走得很顺利,两人很快回了梅家的仙府。   不过刚下船,庄清流就呈一个大字躺在了山脚下的草地上,半晌都不愿意动。   梅思霁很快伸手拽她。   “终于不用在水上晃来晃去了,我能不能先歇会儿,再去爬你们家的八千石阶?”庄清流闭着眼睛问。   梅思霁竟然低头道:“不行啊,庄前辈,我们要尽快向宗主汇报这次的事。”   庄清流睁开眼:“……那倒也不必这么急?这件事急这一时三刻吗?”   “是啊。”梅思霁又用力强行拽起她,“看天色,再迟一点的话,会耽误宗主午睡。”   庄清流:“……什么??”   梅思霁二话没说,直接动用灵力,把她地毯一样地从地上拖走了。   “……”梅花阑不在的时候,她原来就这个待遇。这姑娘嘴上喊的是庄前辈,手上拉扯的是庄丫鬟。   庄清流心累地撩开她的手,自己走直,一路深入梅海直入仙府后,忽然远远发现——梅花阑的梅苑前山草地上出现了一群大鹅。   这怎么回事?明明出去前还没有,这群大鹅哪儿来的?   难不成……是因为她之前说梅家人都不吃肉,所以这些大鹅这几天被买上山,养了起来?   那梅花阑这个人也太招人喜欢了吧。   庄清流忍不住眼角眉梢都活了起来,边走边开始设想各种吃法:“好可爱,烤的时候洒把辣最好了,对了,你们这边有没有孜然之类的香料?”   “……”梅思霁翻了她一眼,很快大步走向前院,“看样子是思归回来了。”   庄清流很快转头问:“谁?”   “思归啊。”梅思霁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端烛君没跟你说过吗?”   “???”   “思——思字辈?思归?”   “是啊,我们这一辈的弟子,只有思归一个人是被端烛君放在自己院子里亲自养大的,不知道多疼她。”梅思霁快步走进前院,屋内屋外都转了一圈,竟然都没找着人,“应该是回来了,去哪儿了?”   “算了。”梅思霁风风火火地找了一会儿后,又转出来,“你没有修为,应该累了,回端烛君院子里先休息吧,我去找宗主汇报这次出行裴家之事,他若找你再说。”   这姑娘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说完就又快步出了院子,步履匆匆地走了。   庄清流站在门前,瞧了面前的小院子一会儿后,垂下眼,挠了挠脚边一只大鹅的下巴,然后转身回了梅花阑的院子。   她确实说不出的困,上梅家仙府之路有八千长阶,每一阶上都雕有修文和基本的剑法招式,梅家老祖宗为锤炼后辈,特意加诸了灵阵,除却修为达到某种境界后便可直接御剑御空,其余弟子学成前必须每一阶都用脚上,真是够够的。   屋内摆设一如走时,窗明几净,疏影横斜,在仙府之内,桌面地上似乎都不会落灰。   庄清流在快要一头栽枕头上前,还忍不住站在床前端详了片刻——她之前刚来都没有注意,现在猛然一看,眼前这张床似乎有点过大了,这绝对是……标准两个人睡的床,似乎比两个人睡的床还大?   梅花阑这个人,两个人睡的床?   庄清流睡过去前忍不住还乱七八糟想了很多,直到眼皮彻底自己合上。   梅思霁找完梅花昼后,又转回来了一次,见庄清流睡了,便没多打扰,只是往她床头贴了张“不可乱动”的花笺,然后就离开了。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庄清流一觉睡醒……四周分外安静,头顶是绚烂的星河,眼角泛着粼粼水光,凉风四下温柔拂过。   她又睡进了一艘乌篷小船里。   看样子梅花阑还没回来,而这里是她梅苑后山的大湖,庄清流反应了一下后,很淡定地爬了起来,在夜色中安静看了会儿四周,忽然想起了传讯的灵符,便忍不住低头翻出来,打了个响指。   灵符很快燃了起来,在夜色中闪着幽蓝色的光,梅花阑的声音随即清晰传出:“嗯?”   虽然只有简洁的一个字,但听进耳朵里分外柔和。   这不就是电话功能么,自己用起来果然很新奇,庄清流眨眼道:“是我。”   梅花阑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我知道,睡醒了?”   这人怎么连她一回来就睡都知道,庄清流忍不住托起半边腮:“你要取的东西没什么危险吧?现在忙吗?”   梅花阑:“没有,不忙。”   庄清流很快问:“那明天能不能回来?”   梅花阑那边似乎顿了一下,通过灵符传来的声音似乎愈发轻而缥缈:“想我早点回去?”   “……”这是什么有点诡异的问题,庄清流心里惊疑地略了过去,只是道,“你院子里……”   她本来想顺势问“梅思归”的事,话脱口到嘴边后,想了想,又换成了:“你院子里哪里适合种葡萄?我种到东北方向的墙角行吗?”   梅花阑回答得一如既往:“嗯,可以。”   庄清流心里动了动,忍不住重新慢慢躺回船里,听了会儿她那边的声音继续问:“那种棵桂花树怎么样?不要金桂,我们种棵红桂,八月就能开了,还可以做桂花糕。”   梅花阑:“可以。”   “梅畔,你们家的梅树太单调了。”庄清流两手枕到脑后,“反正都要种了,要不再顺便种棵梨树吧?能吃梨。”   梅花阑:“好。”   过了一会儿,“梅畔,种个杏园吧,能看杏花,吃杏,还能做杏仁酥。”   “嗯。”   “再种些核桃……”   “行。”   ……   “梅畔,你还在吗?”   “在。”   夜色中的星光越来越亮,两人改造梅家仙府的马也越跑越远,梅花阑话不多,却自始至终一直跟她“嗯,我在。”   庄清流心情美丽地支棱着乌篷小船左右摇了起来,忍不住越聊兴致越高,脑中已经发散地构画出了一张图纸:“梅畔,我忽然想……“她嘴上吧啦已久后,灵符忽然呲啦一声,在半空中冒出一股小白烟,灭了。   庄清流眼皮儿一垂:“……”   这灵符好用是好用,快乐也快乐,就是好像……有点费端烛君?   作者有话要说:忘记啦,今天没有四岁半的都过节快乐! 第27章   庄清流刚想完,怀里又一道传讯符自己飘了出来,在半空燃起后,梅花阑的声音有些飘忽地从里面传出来:“你忽然想什么?”   庄清流心道:“我在想什么时候灵符能开发出视频功能就更好了,可以远程指导办公,处邪扶乱,最主要是能看到脸,多合适。”   然后嘴上道:“没什么,等你回来再说,不急,就不浪费灵符了。”   梅花阑那边似乎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也并没有闲着,于是很快同意:“好。”   庄清流好像想说什么,迟疑了一瞬,还是干脆地抬手收了灵符,没有说出口。只是目光跃向湖面摇曳生姿的莲花,由近及远地看了一会儿后,盘旋在乌篷船头,伸手打了个响指。   满湖莲花顿时在夜色中涌动,很快层层叠叠地围了过来,将庄清流的乌篷船拥在中心。   庄清流大致试了几件事后,心里略微对跟这些莲花的关联有了点数,然后摸摸一朵霓色的小花苞,让它瞬间抽条长大,开花凋谢,最后给自己结了个莲蓬出来。   “你在干什么?”   一道声音忽然从岸边传来,梅思霁随即从远处震惊地走近,环顾四望:“这些莲花怎么又围向了你,你……”   庄清流剥着清甜的莲子嚼了个满口生香,随便偏头瞧瞧梅思霁:“不是它们围着我,是我在召开第一届莲合国大会。”   梅思霁:“???”   庄清流扬手一丢,大方地把剩下的半个莲蓬分给了她,然后目光挑回,摆摆手遣散了莲合国的元老级代表,宣布第一届大会圆满闭幕。   代表们都很高兴,纷纷摇曳生姿地游走了,场面一度诡异难言。   梅思霁低头冲半个莲蓬看了半晌,没敢吃,只好捧着抬头道:“就知道你又夜游过来了,赶紧回去吧,床头已经给你放好水缸了。”   庄清流没动,手托着腮坐船头晃来晃去:“可我这会儿睡不着怎么办?你们家晚上有好玩儿的地方吗?”   梅思霁没好气地用眼皮掀她:“我们家不是市井镇集,深夜会有宵禁,鸟都不可以随便跑。”   “这样?”庄清流似乎略有失望地眨了下眼,然后忽然挑指一勾,梅思霁腰上的灵剑便冲她直直飞了过来。   庄清流轻飘飘从船头跃上灵剑:“那我就去看看那些大鹅吧,它们喜欢粉色的小麻袋吗?”   “等等……你干什么?!”梅思霁大惊失色,连忙拔腿就追,“那是我的剑!不,仙府内不可御空……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接连捏了几个召回的决,灵剑不仅毫无反应,甚至在夜色中剑芒一闪,越来越远地飞走了。   ……   庄清借梅思霁的灵剑胡乱在空中飞了一会儿,一路从高处俯瞰了梅家的四姑娘山,待客的梅岭,弟子门客修炼居住的前山,被碧水环绕的梅屿,和各种仙阁楼台。   她不动声色地四处试完梅家仙府的屏障结界后,心里沉吟着又绕了回来,随便落在了梅花阑梅苑之内的一处草地高坡,开始慢悠悠地往回走。   夜色幽静,整个梅家仙府好像确实宵禁了,连远处影影绰绰的大鹅都没有发出声音。   庄清流没走几步,忽然发现前方这一群大鹅中,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停下抛剑的动作,站定原地,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只羽毛绚烂稠艳的……似乎是鹤,混在一群大鹅中,身姿差不多大小,在月光明亮的夜色中,能看清脑袋上顶着一小撮奶白色的微鬈的绒毛。   庄清流竟然觉着哪里有点眼熟,一时间没想起来,而那只红色的鹤,似乎也在好奇地偏头打量端详她。   远远看了一会儿后,庄清流正要走近,却忽听有人在她身后喊了声:“庄前辈。”   庄前辈闻声回头,数日未见的梅笑寒便不知抱着什么东西,两眼神游地走了过来,似乎是路过,便过来打个招呼道:“我听思霁说你睡了,怎么大半夜的在这里?”   庄清流看向她怀里:“呃……我睡醒了随便出来转转,你这是?”   “最近多事之秋,思归崖那边的山祟十分棘手,还没处置结束,南边七城也不大太平,似乎被谁赶了一批水鬼邪煞过来,宗主连夜急着要处理。”   梅笑寒抱着一大堆要议事和分发的卷轴,脸色十分憔悴:“我听说有不少跟你有过旧仇之人近日都想堵你,你小心一些,最好不要单独出仙府之外。”   庄清流不由好奇,替她暂时分了一批卷轴抱过来:“这种小事你也会知道吗?”   “多谢。”梅笑寒终于解放了下巴道,“我是因为听闻祝宫主前几日紧赶慢赶,在裴氏的灵山下却又没堵到你,然后转手反而将那些围堵你的人打了一顿,闹得沸沸扬扬后才知道此事。”   庄清流:“……”祝蘅这人是真的狗吧?   “她没堵到我为什么要打别人?”   “因为那些人扎一块儿太过显眼,让你提前警觉了吧。”梅笑寒道,“你不知道吗,祝宫主堵你就相当于是——‘有她在,把你切成几段的事就永远轮不到别人先上’。”   庄清流想了想,竟然有点喜悦:“那这样的话,我以后岂不是专心应付她一个人就行了?”   ……   梅笑寒似乎很困顿地默然了片刻,才恍恍惚惚抬起眼皮道:“庄前辈,上次在裴家墓室下面,你们能轻易对付她,是因为她近两月接连处理了镇山平海之事,身上负有重伤……她原本其实很强,非常强。”   庄清流心里稍微一动:“梅畔跟她比?”   梅笑寒眼睛还睁着,脑子却似乎已经入睡了,抱着一堆卷轴状似呆滞地想了半天:“祝宫主是你身边的人,她非常强的时候花阑还没出生,只不过花阑近些年一直在……我现在也说不好她的修为,总之,你们还是小心一点吧。”   “好。”庄清流知道她话里简略了什么,思衬片刻,没多问了,点头转而道,“还有一事,裴家之事应该有结果了吧,那些人都怎么样了?”   “裴宗主的本命灵灯已经灭了,小裴宗主暂时被圈禁了起来,大概不会直接让他死,但日后会流放到裴家镇压邪祟之地,让他终生镇守吧。”   庄清流想了想,也说不好对裴煊那种人来说,这结果是好是坏。   “至于那一千多个人,都被救回来了,裴家自有讯问的方法,先要全部搞清他们这些年都林林总总做了些什么,再分别挽救补偿吧,其中肯定少不了无辜和意外丧生的人命。”   庄清流:“唔。”   梅笑寒道:“幸亏你们抽身得早,并未过问更多,裴家之事后续处办起来才非常棘手。”   “这事本就没法说,不揭开裴家之事我洗不清,揭开了,裴家自此之后就算彻底被我得罪了,他们不管面上如何,心里肯定不会乐意家族丑事被光明正大地扯出。”   庄清流叹了口气:“而且眼见此事后,上梓裴氏会逐渐走向式微,有心之人还不知会怎么琢磨揣测。”   “是这样说。”梅笑寒看了眼天色,道,“总之,你明日抽时间来一趟我的院子吧,让思霁带你过来,画中仙已经被连夜送回来了,暂时在我那里,出现了一点状况。”   庄清流:“什么?”   “它开口说话了。”   梅笑寒说完就抱回卷轴,又游魂一样地赶时间飘走了。   一张画开口说话了?   庄清流目送她困到头掉的背影走向处事的宗阁,想了半天,才收回视线,发现刚才的大鹅和那只混在里面的鹤都已经不见了,应该是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她随便找了找后,没找到,便索性先回了梅苑,梅思霁远远等着门口,等庄清流走近后,似乎气到炸毛地一把抢回自己的剑,话都没说一声地把她撞了个趔趄,然后直接走了。   这姑娘虽然日常爱炸毛,但其实非常好哄,估计明天再偷个她的橘子剥给她就好了,庄清流眨眨眼,也没留她,自己在屋内左右溜达了一圈。   梅花阑支在床头的小砂锅还在,她索性给自己也煮了个粥,然后拿起葡萄苗到院子,就着明亮的月光刨了刨湿软的土地后,种进了院子的东北角。   过了一会儿后,庄清流又转到院子中间,观察了一会儿走时就含苞的桃树,感觉桃花马上就要开了,也不知道梅花阑能不能在开前回来。   时间无声流过,又乱七八糟转悠了一会儿,直到月上中天,庄清流才把自己又折腾出困意,转回去准备睡。   只是她一掀被子,忽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目光垂落:“……这什么玩意?”   有人往她床上放了一堆白白胖胖的虫?   庄清流很诡异地走近,低头用指端拨了两下,虫虽然白白胖胖,但一个个都蜷缩成了一团,应该已经去世了,而且看着很干净,很像人工养出来的,搞不好是……梅思霁?   没想到这姑娘竟然还继承了祖传的小心眼儿,庄清流挑挑眉,不以为意地低手一扫,把虫包进一方手帕里,睡了。   只是第二天睡醒后,推开窗户……又是一堆。   这什么情况?庄清流诧异地低头看了半晌,展开手帕,又把一堆圆滚滚的胖虫包了。   “这是你送我的吗?”两个时辰后,她问过来带她去梅笑寒院子的梅思霁。   梅思霁看她的眼神开始炸裂,一把将门推得哗啦作响:“我有毛病吗?”   好……那就搞不好是那些草地上的大鹅?那只长着呆毛的鹤?就像养了只猫,猫主子忽然有一天自觉宠爱地送你老鼠和蛇一样。   庄清流跟着走出去,把虫塞回袖摆,脑中想着那只鹤,顺便转头问了梅思霁。   梅思霁转了个弯,走向一个下坡,很随便地嗯了声:“思归喜欢,那是端烛君特意给她养的鸟,陪她玩儿的。”   “唔。”庄清流含糊应了一声,“所以这虫该不是鸟吃的吧?”   梅思霁每一个尾音都含着怒气地呛她:“鸟不吃虫吃什么?”   庄清流瞧瞧她的侧脸,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忍不住开始惊疑不定——梅花阑这种人,竟然会一直把一个小姑娘养在身边,还宠到给她养鹅养鸟的地步……这是什么关系?   梅思霁眼底很纠结地闪了一下,正色地盯着她:“你不要乱猜。”   “你是也不知道吧?”庄清流心里更惊疑了,端详着她的表情,“那你说的思归人呢?怎么今天也没见她?”   梅思霁用鼻子喷了一口气:“思归一直跟在端烛君身边,我一年都见不着两面,你凭什么一下就能见她?”   “??”庄清流十分莫名奇怪,“她既然一直跟在端烛君身边,你为什么一年都见不着两面?”   “因为端烛君大多数时候也在外面啊。”   梅思霁又诡异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吗?她以往若是没有十分特殊的事,每年基本上只回来两次,一次是桃花开,一次是后院的莲花开,每次只待十天,有时候连十天都不到,花落了就走了。”   庄清流忽然停下了脚步:“只回来两次?待二十天?那她其余时候都在哪儿呢?”   “不知道!”梅思霁不耐烦地瞪她一眼,“总之也不过就是在外面四处游历,扶乱除祟,你要知道她具体行踪干什么?!”   庄清流只觉得这姑娘今日十分暴躁,从善如流地不问了,只是慢条斯理给她剥了个橘子。顺便心里想,梅花阑竟然一年到头都不在仙府内,这些小辈弟子连面都见不了几次,难怪被她带着历练一次就很稀奇。   只不过一年才回家两次,却如此受小辈喜欢景仰?   梅思霁很自然地瞥她一眼:“她虽然人经常不在,但接到传讯必亲至,没有她解决不了的事情,再棘手也是。”   “唔。”庄清流抬手摸摸下巴,心想原来硬实力才是第一生产力,小孩儿都是慕强的。   “好了,到晏大人的院子了,你自己进去吧。”   梅思霁将她带到地方后,转头就走,看起来气还没消,但手上橘子倒是吃得不停。   庄清流忍俊不禁地从她背上收回视线,还没开始端详面前的院子,就见一只花鸽站在墙头,歪头冲她眨了下眼皮。   鸽子:“咕咕,咕咕咕。”   “?”庄清流立即冲它丑拒,“不,不行,不能咕咕我,你知道我走了多远吗?”   鸽子滑稽地忽然飞起,从后面给她开了门,然后跳到廊下竹竿上,不说话了。   这估计还是只能看门待客的灵鸽,庄清流饶有兴趣地看它几眼,手上推开门进了院子……然后,发现这里竟然有铺天盖地的一群鸟,各种各样不同品种的,站满了屋顶院子和墙檐,甚至所望之处无处下脚。   原来梅笑寒这人……还是个养鸟达人。   庄清流诡异地免费欣赏了一个鸟类动物园后,小心翼翼地脚微沾地地通过了院子,进门前,从花鸽旁边路过,又倒退回去,从兜里捏出一只虫,探寻地问道:“你送的?”   花鸽一歪头,煽着翅膀飞上来,从她手心叼走吃了。   庄清流又看了它几眼,心道:好,应该不是。   送出去哪有再吃的道理?   她抬手敲敲门,梅笑寒的声音很快传出:“请进。”   庄清流走进去,大致环顾了一眼,感觉梅家人是祖传的审美单调,梅笑寒的屋子除了乱糟糟很多,大多的布置色调都和梅花阑是一模一样的。   问题是……人呢?   庄清流走到最里面都没发现人,不由转身又走出来,四下看了看后……走向旁边的长桌,把梅笑寒从堆积如山的卷轴里刨了出来。   梅笑寒气若游丝,爬起来就拿笔:“哦,没关系,庄少主,我还能写。”   “……我倒也没有不让你写?”庄清流左右看看,主客颠倒地给她倒了杯水,凝视着她两只眼睛上挂着的黑眼圈,“不……你还是歇一会儿吧。”   梅笑寒一口气把水干了,活了五分:“再来一杯。”   “好。”庄清流直接把温凉的茶壶递给她。   于是梅笑寒又把茶壶干空了,庄清流问:“要不要再来一壶?”   “不,谢谢,够了。”梅笑寒像条鱼一样,牛饮完便十分神奇地当场鲜活,然后从眼前一堆卷轴中精准一抽,开门见山地递给庄清流一个古朴的画卷,“这就是那画中仙,我近两日十分忙碌,具体就不多说了,庄前辈还是带回去自己展开看吧。”   庄清流接过,低头目视着她又消失在卷轴汪洋中的头:“呃……我还有一事想问。”   梅笑寒手上不误,似乎在核算什么东西,把头抽出来,脸上很淡定地抬头道:“你问?”   庄清流道:“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一种……召唤符?”   梅笑寒手上游蛇一样地飞快走动,声音十分淡定且肯定:“庄少主,没有那种符。”   庄清流似乎并不十分意外,顿了片刻后,又详细形容道:“那如果是说出一句口令,便能召唤一个人到面前呢?”   “一召即来的那种吗?”   庄清流:“是。”   “那不是符,应该是一种契,契约的契。”梅笑寒抬起头,略有深意道,“只有互相结契的两个人,才能彼此这样召唤。”   庄清流浓密的睫毛很轻地一闪,似乎还有话想问,但转瞬在舌尖绕了一遍后,最后只是简单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她拿着画中仙告辞转出去前,还特意留心了一下——梅笑寒的床是正常大小的,比梅花阑那个大床小了一半有余。也就是说,那种大床并不是梅家标配。   “呃……你还是注意下身体,不要太拼。”庄清流出门前最后转头。   梅笑寒这次连肩膀以下都看不见了:“好的,我会,多谢庄前辈关心。”   “……”庄清流仰头看看天,跟花鸽道了个别,拿着画中仙离开了。   她一路边走边把画卷横起来看了看,手指捏着丝线又想了一下,感觉还是回去再拆开比较好,或者等梅花阑回来。   正想着拐过一个崖壁转角,眼前忽然有个童音喊了声:“姑姑。”   “姑姑?”   庄清流脚步戛然而止,立马抬眼打量,这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儿,身上穿着梅家九瓣梅家纹的衣服,眉梢眼角难掩可爱秀气,正仰头看着庄清流的方向。   庄清流心里一个惊疑,低头仔细端详他白皙的小脸,忍不住自言自语:“这是什么家谱?我们家不是被我毁师灭族,就剩我一个了吗?”   这时,她身后忽然又出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你要给他当姑姑吗?”   梅畔!   庄清流忽地回头,喜上眉梢:“你回来啦?!他的姑姑原来是在喊你?”   “是我哥的思提。”梅花阑眼底似乎泛起了一点笑,手上拿着一把长刀走近庄清流,又问了一遍,“你要给她当姑姑吗?”   “……”庄清流一点都没接收到她在隐晦地说什么,只是十分震惊地看向面前的小孩儿。   梅花昼竟然有儿子?!他一个没成婚的人竟然有儿子?未婚生子难道是这边的流行风尚吗?   ——那梅思归?   梅花阑很快在她脸上看过一遍,神色自然地转向前面,低眼喊了声:“思提,过来。”   梅思提一板一眼地跟她行了个礼:“不了,姑姑,我要去书房了。”   他说完便一个人大喇喇走了,身后也无人跟着。   梅花阑看起来也习以为常,很快收回视线,微微抬手,将手上的东西递给了庄清流。   “刀?”庄清流瞧瞧她后,暂时放下梅思归的事,伸手接过,眼底有点喜欢,她用剑是感觉不大顺手,应该更适合用刀,“你这几天就是为了这个?专门取来给我的?”   梅花阑很轻地“嗯”了声,看着她的眼睛:“本来就是你的。”   庄清流瞬间听出了她的意思,抽刀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很快落到手中的刀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虽然这刀并没像浮灯一样飞起来就给她一个旋风亲脸,但庄清流心里确实泛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和共鸣。   稍顿片刻,她轻轻往出一拉,月白色的刀身顿时清泉般划出一截,上面篆了两个十分特殊的古字:逐灵。   她其实并不认识这种文字,却下意识就能读出来——逐灵,逐灵。   这是她的刀。   庄清流指腹在两个字上摩挲了一下,才继续动手,将整个刀身全部拔了出来——是一把白光流淌的长刀,十分纤细,没有半点纹饰,通体流淌着月光一样的颜色,刀锋甚至隐约流露出温柔,前端弧度弯弯,像极了主人嘴角的笑。   她的刀很好看,弧刃优美,月白皎洁,什么纹饰都没有,并不是镶满了灿金或者宝石。   庄清流并没想起来任何刀法,下意识拿着左青龙右白虎地比了个花架子。   梅花阑在旁边静静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伸手道:“给我。”   她话落,逐灵便十分熟稔地飞到了她手心,然后梅花阑袖摆一扫,把庄清流送出一丈,自己在山崖前的空地给她演示了一套刀法。   日光正好,庄清流只感觉眼前光影乱闪,眼花缭乱:“等等等等……端烛君!你舞的那么快,是怕我学会吗?”   梅花阑:“……”   她一言难尽地走近,又把刀放回庄清流手里,忽然道:“最开始看清了吧,你先学一遍,我教你。”   庄清流很快提起刀尖,梅花阑在她旁边指导道:“不是,左脚应该在后面。”   她话音落下,庄清流因为这个左脚在后面一个趔趄,重心不稳地歪到了一边。   梅花阑眼神微动,动作极快地从她身后一兜:“慢点。”   “……”   庄清流信了她的鬼话,又先这样,再那样……然后再次仰面倒地,睡进了梅花阑怀里,被迫吸了一鼻子梅香。   ……   几次三番后,庄清流终于绕着梅花阑走了一圈:“梅畔,你是笑了吧?”   “我没有。”   庄清流眼角轻睨,忽然用刀侧兜着扫了她一拍:“我明明感觉你……”   她话音未落,梅花阑竟然没躲过这一扫,整个人莫名往前恍了一下。   庄清流下意识双手一接,立即环着她偏头问:“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吗?”   她说着下意识在梅花阑浑身上下快速摸了起来:“哪儿来的伤?!你在裴府就有了还是为了取这把刀才——”   “嘘,没什么大事。”梅花阑下巴垫她肩上缓了一下,好像只是有点受不住地攥住了庄清流胡摸的手,“一点内伤,泡会儿药潭就好了。”   庄清流什么外伤都没摸到,却感觉她现在语气都和平常不大一样,脸色看起来也十分疲倦,闻言后,便立马挟持着她往后山走:“所以药潭呢?哪个药潭?”   梅花阑还有余力带她飞身而起,直接掠过崖墓和梅林,落到一处树影斑驳的清潭边:“这里。”   后山分外幽静,只有轻风穿林而过的声音。   庄清流抬手,替她飞快解开衣襟:“好好好,那你快进去吧。”   梅花阑却忽地攥住她手腕,道:“一起。” 第28章   庄清流:“???”   梅花阑忽然伸手在她右肩按了一下:“不疼了?”   庄清流轻轻“啊”了一声,抬眼看看她:“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当时在裴家的灵洞,她顾虑梅花阑灵力可能被临时限制了,所以在暗中突袭般一剑刺出时丝毫没有防守保留,同时也让裴煊的重剑狠狠震了一下,当时半边肩膀就麻了,不过没什么大事,现在就是还有些淤青。   “怎会。”梅花阑忽然说了句让人侧目的话,“只是知道你不爱喝药,进药潭吧。”   庄清流看她片刻,目光转向旁边——仙府一般都是这样,药潭冷泉寒潭到处都是,垂壁种着灵植药草,藤蔓往下倒挂,繁花自己飘进水中,潭底还铺了彩色发光的荧石。   明明是个要死不活时来苟一条命的药潭,却浪漫得是要来泡花瓣澡一样。尤其两个人还一起……显得气氛十分古怪。   不过也正是因为水面都是草药花瓣,只要泡进去,似乎就什么都看不清了,而且氤氲的雾气也朦朦胧胧的。   就转头这片刻的功夫,梅花阑已经背身褪了衣物,轻轻一声哗啦,入了水。庄清流转回头一看,发现她放在岸边青石上的衣服竟然都还叠得整整齐齐的……另外一叠衣物最上面,放着一个色彩活泼的香囊。   原来自从庄清流那次在外面看见之后,梅花阑这个彩色香囊并没有收起来,而是仍然一直在身上,只是放入了怀里或者袖中。   “下来吧。”梅花阑长发刚刚沾水,丝缎一样铺在水面,往岸边看庄清流一眼后,转头背过了身。   这意思是不看她。   身后很安静顿了片刻后,传来轻轻的窸窣声,没过多久,身边的水面起了涟漪,微漾地朝外面荡开。梅花阑垂眼看了片刻后,眼里泛起笑意,转了回去。   两个人中间虽然相隔不远,但入水后确实只能彼此望到头和脸,稍微动一下的时候,才能看见隐约的一线锁骨。   庄清流不大自在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舒服地靠到了特意给人躺的石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起头发——她发现这诡异的秀发长得超乎寻常得快,短短几天,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变成了一大把。   这种程度的长发,洗起来简直要命,像在搓什么厚布牛仔。   梅花阑安静靠在石壁上睫毛微闪,拂手拨开飘在水面上的一片枯叶:“要不要我帮你?”   庄清流目光从她拨叶子的手指上一闪而过,心想梅花阑这个人真的很会长,一双手都极其白皙又修长,换个手控看她撩拨水面,估计当场会被诱惑得五迷三道。   可是那又怎么样,庄清流把自己的手伸出水面翻了翻,心想她的手也很好看。   “我自己洗吧。”她眨眨眼。   头发这种东西,被碰到虽然没有生理感觉,但心理感觉是拉满的,青丝在细长五指中穿梭的感觉,真是没法儿避免的暧昧。   不过低头理了片刻后,庄清流问梅花阑:“我感觉那些人似乎也没怎么看我的头发,所以梅畔,我的发型真的不能自己做主吗?”   梅花阑静悄悄看着她,脸上是有些过于疲惫的苍白,没有出声。   庄清流心里莫名一软,下意识就脱口:“好啦好啦,那你喜欢我什么样子?”   梅花阑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直接反过来询问,顿了片刻后,忽然轻轻招了下手,示意庄清流到身边来。   庄清流虽然感觉不大好,但说出的话……不可回收,于是起身,往梅花阑那边淌了一点。   梅花阑很规矩地没有触碰她,只是抬起手,浓密的眼睫末梢安静垂下,片刻后,给庄清流低头编了两个细细的小帽辫。   “……”没想到活着活着,她还有再扎两个小辫子的时候。   “我说——”庄清流惊奇又诡异地慢慢偏头,瞧着旁边唇角微勾的人,“畔畔,这就有点不大好出去见人了吧?”   梅花阑瞅她一眼:“怎么会,很乖。”   庄清流眼角瞟着上下扫她几眼,忽然一个弹崩撩开她的手指:“好了,满足你的审美已经满足过了,你记在眼睛里吧,以后我的头就是我的头了,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梅花阑眼尾好看地勾了勾:“……知道了。”   庄清流又往供靠躺的石壁上淌了点,然后悄悄瞟梅花阑一眼,见她过于透白的脸色在逐渐泛起了正常的粉色后,脑袋微微偏了下,闭上了眼睛。   看起来是真的很累了,倦怠垂下的睫毛都难掩疲惫。难为她回来后,还没事儿人似的陪自己闹了半天。庄清流很快收回目光,半点声响都没发出地也闭上了眼睛。   午间的日光慢慢拉斜,潭中水面和岸边青石上投下的斑驳碎影逐渐后移,一中午的时间悄然而过。   此时还不到蝉鸣的季节,后山也不会有普通弟子踏足,梅花阑在万籁俱静中无声睁开眼,目光落在庄清流脸上静静看了很久后,抬手凑近,指腹缓慢又放肆地将她的五官细细描绘了一遍。   庄清流睡得很熟,大概是因为本性亲水,她每次在水里的时候,都会做一个春暖花开的好梦……不过这次做到一半,就被什么东西吵醒了。   她睁开眼,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不是人,是她竖靠在岸边青石板上的画中仙自己动了起来,先是啪嗒倒下,然后在积叶上咕噜噜地滚开,最后幽幽飘起挂到了树上。   庄清流瞳孔忽地一缩,脸色猝然变了,那画卷上的花像竟然是梅花阑!身边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真的不见了!   ——哗啦!!   水面骤然一声猝响,庄清流一瞬间就下意识破水站起,抬手将刀飞召而至,然后……肩膀却忽然被一双手轻轻按了一下。   “别急,我在这儿。”梅花阑语速稍快,较往常似乎多含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情绪。   庄清流哗地转身看她——梅花阑似乎上岸有一会儿了,已经穿衣收拾好,长发也微微干了。   而且是真的梅花阑,衣襟交叠得非常整齐,严丝合缝地折成一线。庄清流一瞬间快要跳出心口的惊悸闪电般平复下来,然后……默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若无其事地泡回了水里。   反正已经被看过……管它多少次了,第二次第三次和第一百次已经不再重要,是一样的。   她平静片刻后,溅上了水花的眉梢很细地动了动,抬眼望着自己挂到林间树枝上的画中仙:“怎么回事?它怎么会自己展开,你的画像又怎么会跑到上面?”   梅花阑颜色极浅的剔透瞳仁轻轻闪烁,几乎泛出了某种奇异的色彩,极其细微地看了庄清流一眼。   这时,那挂起的画中仙无风自动地轻轻飘了一下,一个很年轻的女子声音温柔传出:“庄少主,我是兰姝,你不记得我了吗?”   庄清流:“……”   见鬼,如果她没记错,这个兰姝的故事是发生在古湘国,而古湘国是什么时候的国家?   她如果原本是从那个时候活到现在,得多少岁了?!   画中仙不知道是能诡异地听到她心里所想,还是单纯怅惘,片刻后,闷闷说了一句:“庄少主,快六百年了,你不记得也正常。”   庄清流:“……”六百年??   如今的仙门百家,其实多立派不过数百年,牵头的五家代代相传,也基本都是开宗五百年上下。因为在五百多年前,这个世界的仙门似乎曾有过一场大难,那之后几乎修界所有的东西都被推翻重来,许多前因后果连传都没有传下来,梅花阑之前誊抄的古卷籍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但很多东西现世的人已经解不开了。   算算时间,在往前一百年,也就是六百多年前,那正是天地灵气开始稀疏溃散的最开始。那时的仙界和凡间泾渭分明,普通人的世界都还有很多国家,古湘国就是其中一个。   庄清流尽量诡异快速地反应过来,如实开口道:“兰姝?我是有些事情不大记得了,但是你的画……梅畔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画里?”   兰姝的画身又飘了几下,才道:“庄少主,你心里最想见谁,在画上就会看见谁的画像,我现在其实本身是空白的。”   “……”   庄清流在瞬间很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悸动,让她心口难以言喻地一空。   难怪梅花阑……刚才是那种她从未见过的诡异表情。庄清流右手悄无声息在水下微微游移抬起,摸了摸方才肩膀肌肤被轻轻按住的地方。   兰姝偏偏在这个时候又紧接着补了一句:“所以你别急,她不会有事的。”   庄清流:“……”   “我没急……并没有。”庄清流矢口否认,然后目光莫名专注,没有转头去看梅花阑,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兰姝,你又是怎么回事?这六百多年来一直待在画卷里?需要养分的时候就找人供奉?”   兰姝沉默片刻,忽然很细微地随风飘了起来,似乎是在摇头:“庄少主,我并不需要供奉,我只是遇到过很多坏人,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便只能将他们吸进画里。”   庄清流一愣,目光认真地落在看起来已经很破旧沧桑的画卷上。梅花阑在旁边,也轻轻倚着一棵树安静听。   兰姝声音很低地道:“庄少主,我以画身之前辗转流落到宣州,在裴家人身边待了很久,知道他们很多事情。他们一家人都是好人,为了帮普通百姓摆脱邪祟甚至自己经常受伤,小裴宗主也是好人,所以我愿意帮他,这件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原来兰姝……也就是画中仙早年一直因缘际会地在裴煊身边,所以裴煊才知道画中仙能够杀人,之后也才会到梅家的灵山将它偷走。   庄清流沉默片刻:“兰姝,裴家人之事我其实现在也不大了解,更不敢说自己知道对错。”   兰姝想了想,嗯了声:“你以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但你说只要问心无愧,感觉什么是对的,到了真正想做的时候,便去做吧。”   庄清流:“……”   她竟然说过这种话,庄清流心道,所以你当年找上门去送死是因为听了我的话吗?   兰姝没有听到她丰富的心理活动,只是接着道:“裴启其实不是好人,我当初在洞内,亲眼见他为了家族声势显赫,包庇了很多事情,而且还将难以处理的东西偷偷迁到别的地方,害死了很多人。”   庄清流忽然联想到梅笑寒昨晚说的梅家南方七城近日不大太平,似乎被人移了什么东西的事……这不就是国际垃圾吗?   仙门之中常有这种事,倘若有什么难以处理或者会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才能驱散镇压的邪祟煞灵,很多门派偶尔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移挪到别家的地界,让别人去操心,这并不稀奇。   庄清流转而问梅花阑:“南边七城是不是跟上梓地界紧挨在一起?你当初收服兰姝就是在宣州城吧?”   梅花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简洁答道:“是。”   庄清流想起什么,道:“兰姝,你当初是不是还将梅畔卷进了画里?”   画卷上边弯了弯,似乎是在点头:“我要是误收了好人入画,之后都会放出去的,梅宗主就是好人,更何况,她身上还有你的……”   兰姝说到这儿,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停在了半截。   庄清流忽然若有所觉地偏头瞧了瞧梅花阑,见她表情十分正常地靠在树身,似乎兰姝说到这种敏感的地方忽然没声了,跟她无关。   庄清流心思电转地收回视线,好像没听到后半句一样,只是等了会儿,有点新奇地问:“你为什么叫她宗主?”   兰姝声音恢复了正常:“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就是章台梅氏的宗主和家主,现在不是了吗?”   庄清流心里稍有惊诧,很快翻着想起来,梅家在二三十年前,曾有过一段十分混乱的时间,那几十年内曾接连换了五六任家主,直到梅花昼后来接手后,才短暂安定下来。   原来梅花阑曾经在他之前,就短暂接任过家主,只是后来想必出于某些原因,又传给了梅花昼。   兰姝又沉默了片刻,画卷微微横着飘起,似乎在仰望太阳:“庄少主,我在很多人手里漂流了六百年,亲眼见到这世上有很多像孟昭兄妹一样的坏人横行,有许多像我一样的好人遭苦难,我经常不知道我看到了之后该不该出手,出手了之后又真的做的对不对,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她说的孟昭兄妹,大概就是当日鸠占鹊巢的副将和妹妹。   而世间之事多有因果缘由,是非黑白很多时候能分明,很多时候又雾霭重重,难以凭借某一双眼睛就去判断和衡量,更何况以庄清流接受过现代社会法治陶冶的观念交织,她现在自己心里也很难说清:单一的个体有能力的时候,凭借自己衡量的是非去惩戒他人的行为到底是对是错,是好是坏。   梅花阑靠着花树,目光静静落在仰望日光的画卷上。   庄清流修长浓密的眼睫垂下,一动不动地泡水里想了很久后,问道:“兰姝,你只能待在画里吗?”   兰姝的声音闷闷道:“庄少主,我已经死了。”   庄清流:“……”   庄清流认真地看着画卷道:“我意思是,兰姝,别再带着执念和怨气待在画里了,你去投胎吧。”她又转向梅花阑问道,“梅畔,有投胎这种东西吧?”   梅花阑有一瞬间深深对上了她的眼睛,随即很轻地点头:“有的。”   庄清流本来以为兰姝可能会不愿意就此消散,谁知她望着天空喃喃了一句“投胎啊”之后,忽然道:“可是庄少主,我的尸骨似乎被什么地方困住了,我消散不了。”   “?”庄清流睫毛一抬,“什么?”   “我现在消散不了。”兰姝舒展的画身从半空中又垂了下来,正面冲着庄清流说道,“庄少主,你可能要帮我收敛一下尸骨。”   作者有话要说:嗨呀,今天又没有写到我们思归,思归下章就出场啦! 第29章   庄清流没想到自己活着活着,还接了个帮作古几百年的人收尸骨的任务,不由下意识想这古湘国在哪儿呢?收尸骨有什么讲究没有?   旁边的梅花阑开口道:“古湘国在如今灵璧兰氏的地界,她死于古湘国的皇城,那就大抵是在兰氏仙府的附近。”   灵璧兰氏的地界?兰氏仙府的附近?这么巧?   庄清流看梅花阑一眼,转头问道:“兰姝,你自己能感应到你的尸骨吗?”   兰姝画身上下连着一起点头:“是,庄少主,但我现在只能感应到大致的方位在东南,具体……太远了,好像感应不清楚,离近一些会好一些。”   东南正是灵璧的地界,而按道理,兰姝这种情况的画灵是能很清楚知道自己尸骨埋在哪块土地下的,属于那种一铲子下去都不会挖到隔壁坟头,并不存在离得远就感应不到的情况。   所以看来,正如兰姝所说,她的尸骨被什么东西困住了。   庄清流想了想,问道梅花阑:“梅畔,以你的身份去灵璧那边私自走一趟方便吗?”   仙门百家各有地界,虽不如古时国与国之间那样泾渭分明,但像梅花阑这种仙门名士,随意行走别家地界,似乎感觉有点不妥?   “没有不妥,游历和仙猎是正常的。”梅花阑摇摇头,看向兰姝的画身,“只是下个月初,灵璧兰氏会有一场大婚举行,已经广邀了百家前去观礼,没有几日了。”   庄清流很快“唔”了声:“灵璧兰氏的小公子和族中月姑娘?”   梅花阑眼角似乎笑瞥了她一眼:“是。”   庄清流若无其事,假装没看到其中隐藏的戏谑:“下个月初几?”   “初八。”   “那就到时候赴完礼宴,再刚好顺便去帮兰姝找回尸骨吧。”庄清流转头问画卷,“兰姝,你最近几日……”   兰姝闷闷道:“我不急,庄少主,我可以睡觉。”   庄清流:“……你在画里还会睡觉?”   “庄少主,你刚才睡的时候我也在睡。”兰姝画身又飘起了,似乎在横着郁闷看天,“我已经在画里待了六百年了,除了睡觉,我平时也不知道能干些什么。”   庄清流心里想你确实也够无聊的,然后也抬头看了看逐渐西斜的落日,忽然问:“兰姝,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梅花阑转头轻轻看她一眼。   兰姝沉默了很久,声音发自内心地茫然:“我好像没有了。”过了一会儿,她轻轻从枝头飘下,重新落到地上,又自己把自己卷了起来,“我没有愿望,我其实早该消散了吧。”   庄清流目光默然地落在画轴上许久,脑袋后仰地轻声道:“那你就先睡吧。”   画中仙好像卷起来就自闭了,没有了声音。   梅花阑走前两步,俯身将它捡起来,平放在了青石板上最后的一点落日斑驳余晖中,然后捡起庄清流的衣物,冲她道:“你也出来吧,日落后潭水会很凉。”   庄清流其实在水里泡得不大想离开,嗯嗯唔唔了一会儿,才在梅花阑端直的背身中磨磨蹭蹭上了岸,然后穿着雪白的中衣,忽然瞧着她道:“我要穿跟你一样的。”   梅花阑缓慢转过身,冲她很细地挑起了半边眉。   庄清流瞅瞅她的衣襟袖摆,抱着自己普通的九瓣梅家纹的衣服,指了指:“我要跟你一样的衣服,也有那些小鹤在衣摆群飞。”   梅花阑似乎想趁机说什么,但想了想后,还是袖摆一扫,身上一大波灵鹤顿时飞出,环绕着庄清流一阵蹁跹后,住上了她的衣摆。   庄清流满意了,边低头胡乱套上,边状似随意地问:“所以端烛君,这些小鹤到底是哪儿来的?”   梅花阑眼角略微一勾,没搭腔。   庄清流低着头,眼神往上飘了飘:“好吧——思归是谁?”   梅花阑脸上没什么特殊表情,只是目光打量片刻后,忽地走近,提了下庄清流的衣领:“你见过她了吗?”   “……”她去哪儿见?庄清流摸出包着胖胖两堆虫的手帕,展开给她看,“就只是收到了她的宠物鹤送来的礼物?话说你连彤鹤都养给她玩儿,这么宠她啊?”   梅花阑眼里似乎很轻地闪烁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点头:“嗯,很宠。”   庄清流:“……”   “我是想听这句吗?”   梅花阑在眼尾勾起来的同时转身,拿了画中仙和浮灯走上小径,故意问:“那你想听什么?”   庄清流忽然叛逆:“……我什么都不想听。”所有!   她拿着逐灵,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上去,才发现梅花阑竟然被她笑出了两个酒窝,而且这次两边脸颊笑意深深,经久未散。   两个人并肩慢步地走出密林的时候,暮色已经初降,光线开始模糊,庄清流越想越觉得刚才又是悄无声息走了什么套路,刚想找办法扳回一城,面前一团小影子一闪,吸跑了她的视线。   是那只毛色丰丽绚烂的呆毛鹤。   庄清流低头看它,见它小脑袋也一歪,似乎看了眼庄清流的衣摆后,也抬头瞧她,梅花阑眼波很轻的动了一下,站在旁边不做声。   庄清流终于掏出那包胖虫,低头冲它问:“你送给我的?”   她话落,发现好好儿的一只鸟崽子,忽然双眼皮一眨,一双豆眼亮亮的,似乎是在哭。   庄清流顿时吓了一跳,心里飞快地想:什么情况?我把小鸟看哭了?   我长得那么吓人……吓鸟吗?   “别别……”庄清流很快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把小鹤抱进怀里,揉搓了几下它的小脑袋,顺嘴哄道,“怎么就哭了呢?头顶这撮呆毛长得这么可爱,你是混迹在大鹅中最靓的崽!”   红鹤豆眼一波三折地一眨,亮晶晶地看着她,然后翅膀一煽,掉头飞走了。   “?”庄清流指腹搓搓,回顾了一下rua鸟的感觉,“这就飞走了?”   梅花阑重新走起来,脚下却拐了一个弯儿:“不用管,思归会找它的——你先回去吧,桌上有你想看的书,跟思霁聊一会儿也行,泡完药潭会轻微嗜睡,晚上早点上床。”   庄清流目送她就这么直喇喇走了:“你去哪儿??”   “兄长找我,宗阁有事要议。”   “唔。”   想必就是南方七城被迁了邪祟之事,还有梅花昼和梅畔兄妹两个商量后,家族肯定要自查之事……搞不好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这些仙门中人不专心飞升后,其实也很忙。   庄清流很快轻车熟路地回了院子,梅思霁果然已经在桌前端坐翻书,旁边还放好了一个托盘的晚饭,想必又是梅花阑准备好的。   虽然她有意无意地从未细想过,但梅花阑无疑是很招人喜欢的那种人,几乎是面面俱到地把她的细心和体贴都铺进了你的视野和生活里。   庄清流难得一晚上没招梅思霁翻白眼,罕见地也安安静静看了半晚上书,不时拿起逐灵在空中比划试试,最后还在院子里舞了一会儿。   梅思霁先是打了个哈欠告辞离开,接着窗格有静影划过,似乎快月上中天了,庄清流刚托着脑袋倒了一杯茶,就见水面忽然轻轻波动了一下,无风自起了涟漪。   嗯?   “不必等我,早点睡。”片刻后,两行小字相继从茶面波澜起伏地竖着映出,庄清流看了半晌后,忽然低头笑了一下,放下杯子,洗洗睡了。   她半夜从梦中醒来一次,第一次没有想半天地思量内容,而是偏头四望——搭在清水盆边的毛巾未动,梅花阑还没回来。   庄清流翻了个身,忽然发现……她睡前明明放在桌上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到了床上,悄无声息地睡在了自己旁边。   她混沌的睡意清醒了一些,端详片刻后,伸手摸摸逐灵的刀身:“你是因为想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感觉这刀是跟浮灯一样有灵的,却似乎有点内向?高冷?总之并没有回她的话,而是静了片刻后,悄无声息地往庄清流怀里又挪了一点。   庄清流眼皮儿一垂——要不然,就是被某个大佬提前“封口”了。   它是从哪里被取回来的?这些年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梅花阑为了取它又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还有这些年……梅畔没在家里的时间都在哪儿呢?   逐灵将高冷贯彻到底,始终静静躺在庄清流旁边,半点风都不漏,庄清流冲它一个挑眉,忽然手指一勾,摸出一张传讯符燃了:“梅畔?”   梅花阑的声音很快传回来:“嗯,我在。”   “还在议事的宗阁?”   不知道是不是身边还有别人或者长辈的缘故,梅花阑的声音相较平时十分正经,话也更加简洁,只答了一个:“是。”   庄清流冲燃起的蓝焰挑眉:“你还不回来睡?你是要飞升吧?”   梅花阑那边安静须臾,似乎有起身的声音,然后话音柔和了一点,隐含揶揄:“一个人害怕吗?”   庄清流没想到她顺杆溜得这么快,立马道:“我是怕你……”   她眼前忽然光影一闪,一双手在下一刻直接蒙上了眼睛——梅花阑连门都没开,转瞬就从宗阁出现在了床边,低头笑道:“好了,睡吧,醒来说太久就睡不着了。”   她的掌心温暖又干燥,花香好闻,庄清流没忍住抬手握开,在夜色中看向她的眼睛问:“那你呢?”   “我也睡。”梅花阑低头给她提好被子,转到旁边香炉又添了一勺安眠的熏香。   庄清流心里动了动,侧趴着枕头问:“睡哪儿?”   梅花阑双手浸进有人给她准备好的清水里,侧首嘴角一勾:“想我跟你一起睡?”   庄清流发现这人真的厉害出息了,先前的被逗说不过都是假象,现在还起来一套接一套的。   骚不过,暗中根本骚不过。   庄清流直接明挑着问:“梅畔,你房里为什么是大床?”   梅花阑故意拖着时间,慢条斯理地低头拧了毛巾擦了手,才端起一杯水:“为了撒泼打滚。”   “……”庄清流看着她施施然出去漱口的背影,总感觉又被她轻飘飘挠了,梅畔这种从小睡姿端正,一丝不苟的人——撒泼打滚?   片刻后,外面的门又轻轻一响,庄清流不由自主地垫着半边手臂,听着从容清晰的脚步声,等着看她往哪儿走。   夜色中,梅花阑很轻地一笑:“好了,快睡吧。”她一指一个屏风之隔的长榻,“我睡这里。”   月光皎洁明亮,把屏风映得状似透明。   庄清流眨眨眼,望着她无声褪衣又安静躺下的剪影:“这不大好吧?我睡床,让你睡那里。”   梅花阑投在屏风上的脸似乎还在笑,没吭声。   庄清流看在眼底地提醒:“梅畔?”   “以后都要还的。”   梅花阑稍微侧头出声,似乎今晚心情很愉悦,说话彻底收起了之前的思量,转而总是含上了三分戏谑和揶揄。   庄清流眉梢抬了抬,跟她正面拆:“怎么还?我把收到的胖虫送你好不好?”   梅花阑很轻地笑了:“不大好吧,那是给你的礼物。”   庄清流枕着手臂:“那怎么办,我一穷二白,要不然还是只能炼成把剑还你?”   梅花阑:“……”   “我没有想把你炼成剑。”   庄清流挑眉支腿:“这件事不会忘记的谢谢。”   梅花阑闭眼笑了很久,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传进庄清流耳朵里:“你不必还我什么,是我从你那里得到过许多。”   真奇怪,这么一个有点高冷的人,在悄无声息的夜里,声音却能如此柔软。   庄清流轻轻翻了一个身,忍不住冲她睡着的方向看了一眼。   “梅畔,我们以前的关系很好吗?”   梅花阑轻轻闭眼:“……很好吧。”   庄清流也闭着眼问:“我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是。”   “你是我很重要的人吗?”   梅花阑声音似乎动了一下:“……是吧。”   庄清流睁开眼,无声看着她:“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黑暗中气氛似乎静止了片刻,庄清流不管她有没有反应过来,再次重复了一遍:“梅畔,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这句话的意思很多,梅花阑仍旧半晌都没有出声,月光从窗缝流淌了出去。   庄清流慢慢翻了个身,头朝内趴进了枕头里:“梅畔,很多东西我大致清楚,但不知道怎么说,也不大想多说。可是自从碧波粼之湖那天开始,你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也心里有数……不管以前怎么回事,你现在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   “在去裴家之前,我是一路上想过找办法离开,但后来没有了,你不必再担心。”   “我很喜欢现在这样,为好好生活而活着,不忙着去起底以前的事,所以很感谢你的体贴。”   “还有……还有什么呢?”   大概是药潭的效用翻了起来,庄清流说着说着困意上涌,撑不住地迷糊道:“还有你这个人真的很好,竟然有那么多没让别人看到过的可爱,实在让我有点喜欢,所以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   她说着说着尾音消失在夜色中,沉沉睡了。   梅花阑双手交叠搭在被子上,已经彻底没有了睡意,直到月光逐渐游走,慢慢降到树梢,才静静看向庄清流的方向:“因为你也很好,因为我很喜欢你。”   没有人答她,只有一线熹光似乎从天边远远地升了起来。   次日清晨,庄清流是被一点响动很自然地惊醒的——她刚睁开眼,侧边窗框就发出了轻轻一声“咔”,似乎有人正悄然翻到了上面。   她忽然闪电般从床上直接翻了过去,一把推开窗……和外面一个长相让人惊艳的小姑娘大眼瞪小眼。   这姑娘看着二十上下,应该比梅思霁还要大一些,五官精致异常,眼睛十分清澈,此刻正站在窗台上……放虫。   “呃……思归?”   庄清流上下端详打量片刻后,几乎地肯定地喊了句。   梅思归眼睛一眨,干脆把要放窗台的胖虫直接放进了庄清流手心,很乖地点点头:“是我。”   庄清流垂眼:“……”   “你为什么老给我放这个?”   梅思归理所当然:“因为我吃不完。”   庄清流:“……”   静默半晌后,庄清流一言难尽地复杂看了她一眼——虽然这虫看着像是人工养殖,专门供餐用的,但是她感觉自己暂时肤白貌美,还不需要这种程度的蛋白质加持。   庄清流大开窗户,让她进来,又悄不作声地端详打量了片刻,才愈加发现,这姑娘浑身的气质看起来跟梅花阑真的很像,都很端庄那种像。   所以她……真的不会也是梅花阑和喜欢的人未婚所生的女儿吧?   门后一直悄不作声靠了很久的人,这才悄然对上了庄清流的视线,从后面端着小碟子走了出来:“宗阁还有很多事,我要过去了。”   庄清流凝视她,总感觉这人是故意的,但梅花阑似乎没看到,只是望了眼外面的天色:“外面桃花今天会开,后山的一些浆果也熟了,你跟思归看着去转转吧。”   这意思是让她跟小姑娘单独相处?   庄清流心思一转,目送梅花阑走远后,很快从后院里挖出了几坛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埋的酒,打量梅思归:“今年多大啦?”   梅思归清澈如泉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有些无辜:“我也不大清楚。”   “?”连自己多大了都不知道就离谱。   这很难说不是敷衍。   不过梅家弟子一般二十才成年,庄清流一路把人勾到后山的湖边观景亭后,想了想问:“二十有没有?”   梅思归点点脑袋,双眼皮一垂……接过了庄清流推过来的酒。   满二十了,喝酒就没问题了。   庄清流开始套话模式,半天后发现,这姑娘竟然是个标准的嘴严——不知道父母是谁,不清楚为什么被梅花阑养大,甚至不知道庄清流是谁。   “你真的不认识我?”   “不认识。”   送虫的缘故只是因为她第一眼看见庄清流就很喜欢她。   “而虫吃不完的原因是?”   ——梅花阑很疼她,给她买很多。   “梅花阑有多疼?”   疼到给她屋里种了棵小树,还做了从屋顶垂下来的吊床。   庄清流又倒了两杯酒:“那为什么叫思归?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梅思归似乎有些晕头晕脑地喝下一杯:“因为我出生在思归崖。”   庄清流只灌不喝,闻言很惊奇地瞧了她一眼:“好好儿的为什么会出生在悬崖?”   这怕不是有点画风清奇?   梅思归单手撑着脑袋,似乎也陷入了什么沉思。   庄清流却转瞬忽然想到,她不是也在那里下面的碧波粼之湖出生了——好了,没问题。   她又给梅思归倒了一杯,不过依思归崖出生的就叫思归,那她岂不是应该叫……碧波粼?   ……算了,什么骚名字。   庄清流拍着圆滚滚的酒坛再倒:“是那块石头不该刻思归崖,该叫生子碑。”   梅思归从单手托腮,变成双手托着脑袋听她说话,认真的样子十分可爱。   庄清流上下瞧着她,感觉应该差不多了:“再来一杯?”   梅思归眼皮一眨:“好的。”   晨风逐渐和煦起来,日光斜了过来,桌面上未开封的酒坛子很快从三坛变成两坛又变成一坛,庄清流刚拍开最后一坛的封泥……半趴在桌上的梅思归忽然抬起了脑袋,勾了勾她的手。   庄清流:“嗯?”   勾着她手的姑娘忽然原地消失,下一刻——砰!   一双巨大火红的绚烂翅膀在庄清流面前毫无预兆的展开,紧接着她眼睛一花,勾着她手腕的东西变成了爪子……一双原本晕到迷离的清澈人眼变成了鸟眼。   “……”   “???!”   虽然有过些微猜测,但庄清流实在没想到,好好儿的一个姑娘,她竟然喝着喝着就变鸟了!   梅思归各长达七八尺的双翅憨态可掬地呼啦一扫,桌面摆着的所有东西顿时在大风下七零八飞,五个圆鼓鼓的小酒坛排着队滚出凉亭。   庄清流连忙一手勾住柱子,吃惊地低头,没想到她化形后有……这么大!   好好的大鸟连续一同卷扫地本能煽翅后,原地一翻,四仰八叉地躺到了地上……庄清流连忙过去蹲下摸她:“别别……还是回去睡吧!你这么大,我把你运不回——”   她话音未落,梅思归又忽然一咕噜翻起,探头叼着庄清流的袖口,把人哗啦甩到了背上,然后一声不响地驮着她上了天。   ???   眼前的景色极速变幻,呼啦的大风顿时迎头撞面地兜了一脸。   庄清流:“……”   怎么说,她现在这是正在驾鹤西去吗?   难怪这里竟然有结界,梅花阑后山这么大的结界……原来都是给驮着她的这只鸟人撒欢用的。   梅思归似乎极为兴奋,驮着她一飞冲天,呼啦吧啦地转了几个大圆后,猝然盘旋,又以风一般的速度一头撞向了旁边的高崖之峰。   “……你别这样??!”   庄清流顾不上挡刀子一般的烈风,连忙震惊地薅了一把手下的毛……可是还没抓紧,梅思归又即兴在空中哗啦啦翻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圈。   !   现在连鸟都会长一张骗人的脸了吗?刚才看起来明明这么乖!   耳边的风声急速呼啸,深褐色的崖壁眨眼近在瞳孔。   庄清流召出手心亮起的复杂徽纹,实在喊不出那句“端烛君救救宝贝!”而且梅畔现在已经在宗阁了吧……是不是在忙?   眼前骤然一黑。   “——啊啊啊”   梅思归在撞到峰顶的前一瞬又忽然闪电般盘旋,炫技似的凌空优美地拐了一个弯……然后一个俯冲,又一头扎向了身下巨大的湖里。   刚刚睁眼一秒的庄清流大惊失色:“等等!那湖里不是镇着……咕嘟嘟嘟嘟……咕嘟……”   水流的声音一瞬间充斥了耳膜,风声却似乎还在耳边呼啸。   最重要的是眼前的湖水似乎眨眼就变成了浓稠的黑色,身体并不是在单纯自然地往下沉,而是隐隐有什么力度,正在拽着她的衣角,轻轻往下坠着拉。   庄清流整个人在沉湖的一瞬间木然想……好,我要凉了。   同一时间的梅家宗阁,梅花阑正接过梅花昼递过来的一副卷轴,眼角忽然一扫——浮灯剑尖没有任何预兆地炽亮了起来。   下一瞬,半空中的卷轴啪嗒落地,端坐在蒲团上的人眨眼消失在了原地。   ——咚!   耳边似乎响起了什么声音,庄清流竭力眨眼睁开,双手胡乱拨开缭绕的水草和头发,奋力往身后看了一眼。   下一刻,一双近在咫尺的手在她转身的同一刻从背后轻轻抄过,一手旋着她的腰有力一转,一手猝然捏过她的下巴,示意她屏息。   面前的水泡急剧减少,捞着她的人瞬间上游。   庄清流:“……”可她不用屏息,她是没气了。   梅花阑似乎迟疑了很短的一瞬,隔着不断划过眼前的激旋水流最后认真看了庄清流一眼后,终于在深不见底的水底微微前倾,俯身堵住了她的双唇。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忘了说了,我们思归是个憨憨,喜欢谁就给谁送虫,不喜欢谁就故意给谁嘴里塞虫的那种,希望大家不要笑她。 第30章   庄清流下意识一绷后,微微睁眼看向了面前的人。   梅花阑柔软的舌头只是撬开了她的唇瓣,却极有分寸地没有别的动作。   晶莹剔透的水泡从水底一下弥漫散开,顺着两人中间往上浮蹿,一瞬间将梅花阑的表情也遮隐得忽明忽暗。   庄清流心口一阵剧烈地活蹦乱跳后,勉强抬手,抑制住力度轻轻在梅花阑肩上推了一下,示意可以了。   梅花阑稍稍往后退了一点,刚搂着她迅速上浮,庄清流嘴里又咕噜噜冒出了一串泡泡……没办法,她好像是因为具有在水中呼吸的本能,哪怕有了一口气,也屏息不住。   梅花阑一只手捏过她的下巴微转,又不由分说地吻了过来——然后一口气竭,又来一次。   再来。   还来。   ……   片刻后,两个人猝然破水而出!   所以短短时间内不是一次,而是五次。若说方才在水底的庄清流只是身体凉了,她现在就是眼神也凉了……她活着去世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了大鹅大小的梅思归正红毛浮绿水,无辜又茫然地在水面游来游去,一身湿漉漉的毛活像落汤鸡,看起来正在拨拉着两片翅膀找庄清流,似乎是好奇她怎么忽然不见了。   两人上岸后,梅花阑极快地端详了几眼庄清流的表情:“我——”   庄清流:“我——”   两人异口同声,又戛然而止。   片刻后,梅花阑道:“对不起。”随即用手指轻轻帮她把湿哒哒垂到额前的碎发掠到了脑后,然后转头一扫袖,把梅思归招上了岸。   下一刻,浮灯猝然出鞘,剑身飞快地自旋至湖面中心,然后猛然下坠,连带着旋起的激烈水流将湖中隐隐翻涌的粘稠黑色一同钉了回去。   梅家人好心大,人家在湖里养鱼,他们在湖里镇个妖怪。   庄清流短短时间内原地复活,趁梅花阑捞鸟和镇湖的片刻,快速用余光瞟了她的侧脸,发现这人哪怕是浑身湿漉漉的也不显狼狈,黑发被水浸湿后竟然还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美人尖……最主要的,表情很平静。   既然如此,她也不能输。   虽然……气氛实在有点难以言说。   片刻后,梅花阑带着一人一鸟回了院子,先很快地转去小厨房烧了热水。   梅思归醉得双眼迷离,一双豆眼别提多滑稽,进屋后,死活躲在桌腿儿后不肯出来,只是时不时地探出个小脑袋,观察自己会不会挨揍:“啾?”   梅花阑随即进来,先递给庄清流一条小毯子,然后取了一条干毛巾,低头将梅思归勾出来,细细揉搓着擦干净了。   梅思归在梅花阑面前,竟然一眨眼变成了一个温柔甜心,无比乖巧可爱地冲她蹭了几下手心:“啾啾。”   “……”庄清流裹着条毯子,谴责地盯着它看,“它说什么?知道错了吗?”   梅花阑道:“它说不是本意,是因为被灌了酒。”   庄清流谴责的视线当场回收,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低头喝热水。   这呆鸟一喝酒就这个样子,一看就是惯犯,梅花阑这人……这半仙预料不到?   反正这很难说不是故意。   梅花昼这时传讯过来问:“花阑,可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马上。”   梅花阑大概还有事要议,搭好毛巾后,很快进内室换下了湿衣服,出来时又有条不紊地转到桌角,在小砂锅里添了一点驱寒的汤,最后盖好盖子,才再次离开了。   她自始至终似乎都没怎么把目光落在庄清流脸上,有时还会不动声色地掠过,不过走的时候,庄清流总感觉她的余光在自己唇上轻轻扫了一眼   片刻后,刚刚出门的人才倒退几步回来,迟疑地低声开口道:“汤一会儿喝了,还有热水……泡个澡。”   不知道是不是入了水的缘故,庄清流老感觉她的声音有点不易察觉的哑。   一旁的梅思归无辜地团在桌脚观察了片刻,等门关上后,悄悄一咕噜地钻进了庄清流的毯子里,仰着脑袋冲她眨眼:“啾。”   庄清流低头:“……”   你刚才要上天入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不过看它实在可爱,片刻后,庄清流没忍住地低头用指腹搓了搓它的小脑袋。   梅思归很快被她揉高兴了,钻在庄清流毯子里,好像在跟她玩儿什么捉迷藏似的,一会儿探出一个脑袋:“啾!”   “啾——!”   “啾!!”   庄清流:“……”   还醉着呢。   “虽然很可爱,但是你快睡吧。”   庄清流在煮汤的小火炉边暖了会儿后,将鸟崽子放到了身后的榻上,随即到桌边拿碗倒了一碗汤,然后转头回来的时候发现——它成四仰八叉的了。   一只鸟……怎么睡觉这个姿势。   果然是成了精的。   另一边的梅家宗阁花影深深,梅花阑又坐在了议事的蒲团上,背脊笔直,表情一如既往,看不出丝毫异样。   片刻后,梅花昼却停下了正在说的自查之事,卷好卷轴,端详着她温声道:“心里有事,早点回去吧。”   “……”梅花阑抬眼看了看他,好像咽下了一句下意识的“并没有”,然后起身稍微点头致意,走了出去。   不过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侧身回了下头,冲梅花昼轻声道:“哥,我很高兴。”   梅花昼端坐桌前,脸上稍微划过一丝讶异,须臾后,才点了几下头:“很多年没有听你说过这句话了。”   他微微仰头看着梅花阑:“哥也高兴。”   梅花阑很快抬手,推门消失,片刻未曾耽搁地回了院子。   庄清流刚走近榻边低头,见梅思归四仰八叉地躺着还不肯睡,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是含着什么期待等了片刻后,忽然把小脑袋一歪送了上来。   “?”   “它是在等你在它小脑袋上亲一下。”梅花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这会儿已经听不出什么异样了。   一只小鸟,竟然会自己把小脑袋凑上来讨亲?   庄清流很快转回头看她一眼,也若无其事地低头喝了两口汤:“你之前也这么对它吗?”   梅花阑眼底略深:“是你以前都是这样对它的。”   庄清流心里动了动,搓着梅思归头顶呆毛的动作无意识轻柔了几分,然后很快低头一亲:“好了。”   梅思归满意地冲她:“——啾!”两只小爪子还忍不住乱挠了几下人。   庄清流忍俊不禁,把它小脑袋托着放回枕头,然后隔着被子坐旁边轻轻拍了拍,意思是哄它睡觉。   “为什么会喝着喝着就变鸟了?不会难受吧?醒了还能不能再变回来?”庄清流声音小了一点问。   梅花阑道:“一般无人时,它回归原形会自在舒服一点,平日里都会这样的,无事。”   庄清流坐床头边拍,边喝着汤挑眉:“所以昨晚我揉的就是它,你还故意跟我说思归会把它找回去的?”   梅花阑忽然低头笑了声,没说话,到小火炉旁熄了火。   庄清流腿有点困,叠起来低头问:“所以那群大鹅呢,也是你养给它平时陪它玩儿的?”   这句话梅花阑没听懂,转回头问了句:“嗯?”   “没什么。”庄清流很快道,说完又感觉哪里有点压不住的酸,“我还以为是你养给我的。”   她说起来不仅有点酸还有点心酸,整个章台梅洲本就地势偏北,梅岭又格外高寒,所以很多东西都不长,零食匮乏得让人心碎,庄清流这段时间来回鼓捣,就从后山掏了一包松子回来。   我跟松鼠抢吃的系列。   想吃零食,却不好意思多说系列。   梅花阑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会儿后,没说话地出了门——中午的时候,熟悉的小丫鬟梅思霁又端着托盘送饭来了。   梅思归已经睡醒,醉眼迷离的样子消了大半,正钻在庄清流怀里给她磕松子。   鸟嘴天然灵活有优势,磕起来坚果来唰唰唰唰,很快就攒了一大碟,把庄清流哄得当场就认了她当女儿小棉袄。   梅思霁却一进屋就忽然一顿,气势汹汹地把梅思归从庄清流手里抱了出来:“这是思归的鸟,你为什么抱?!”   “……”庄清流诡异地看看她,又看看她怀里,试探地问,“那思归呢?”   “思归自然是被端烛君安排去哪里办事儿了,你为什么一直问她!”梅思霁大声怼道,“思雩和思萼也都跟着几位长老去处理山祟之事了,你怎么从来不问?!”   庄清流心里更加诡异了——原来梅思归是一只鸟的事,梅家这些小辈是不知道的。他们只是经常好奇梅花阑的院子里养的彤鹤,有时候能看到,有时候又找不到它跑哪里去了,因为它从来不跟梅思归同时出现。   再加上梅思霁之前说一年都见不了梅花阑她们两回,所以竟然一直都没有揭穿过。   鸟被从庄清流怀里端起后,豆眼无辜地看着梅思霁,跟她大眼瞪小眼片刻后,翅膀一煽,又飞了回去,重新端庄地窝在了庄清流怀里。   “……”   梅花阑的院子随便住,梅花阑的剑她能拔,现在连梅花阑养的鸟都听她的话。   梅思霁愤怒地用鼻子喷了一口气,也不多留了,瞪了庄清流一眼后转头就走,还故意撞了下门。   庄清流已经有女儿了,挑挑眉不理她。   同一时间的梅海小径,梅花昼刚步履匆匆地带剑拐出山门,迎面却碰到了似乎刚回来的梅花阑。   梅花昼稍有诧异,停住脚步:“我还以为你急着回去……这是下山了?”   梅花阑脸上飞快地划过一丝肉眼无法捕捉的异色,十分平静地视线挪向他:“嗯。”   梅花昼上下打量她一眼,问道:“怀里揣的是什么?”   梅花阑面无表情地按了下:“书。”   “……?”有弧度和鼓起来的书?   梅花昼表情一言难尽地冲她隐晦道:“你想带什么东西回来,不必隐藏。”   “……”梅花阑艰难地看他一眼,“绝无此事。”   顿了顿,她又道:“你——”   梅花昼不说了,摆摆手:“快回去吧,我是去山下见见几位长老,他们还要立即赶赴南边的七城,我让他们在下面歇歇脚,不必上来。”   他说着就出山门御剑离开了,梅花阑恢复了表情,揣着一堆鸡零狗碎的……零食回了梅苑。   雪花糖,炒豌豆,水枣,杏花糕——庄清流心里很诡异地垂眼了片刻。   “你怎么知道——”她顿了顿。   这人怎么知道她是个爱摸零食吃到闲不下来的碎嘴,难道这种东西前世今生也是共通的吗?   那她前世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她不是……能劈秘境仙落的大佬吗?   没有一个大佬是爱吃零食的,这真的有点不大好接受。   “呃……”庄清流收了那些东西,还试图掩盖一下,不大要脸道,“我其实……”   “不必说。”梅花阑忽然一扫眼,让她闭了嘴,然后很快从怀里掏出一副图纸,放到了庄清流面前。   这个图,标了梅洲仙府所有果树灵植和野味出没的地点。   “……”   庄清流忽地眨眼看她:“你凶巴巴的叫我闭嘴,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这人怎么这样儿呢。   梅花阑又从她弯弯勾着的嘴角掠过一眼,忽地转身道:“我要去一下南边的七城,你这两日有事,可以找思霁,笑寒,或者我哥,都可以。”   “??”明明之前没说有这个任务,怎么忽然就要去了?而且身上伤还没好全呢。   庄清流立即脱口道:“什么鬼……去几天?”   梅花阑好像身后有什么在追着她似的,人飞快地转过门口没影了,只声音传了回来:“很快。”   ……   庄清流独自一人搂着梅思归沉思了三天又两夜后,终于得出结论——梅畔这人就是不好意思了,在躲。   没想到她越是事情刚发生的时候越看似镇定,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掰不住。   庄清流这几天将梅花阑的院子做了大改造,此刻吃完饭躺在自己搭的吊床上,晒了半天太阳后,终于手盖着额头睁眼笑了声——爱吃醋,爱害羞,还闷骚……真是怪萌的。   梅花阑这个人的每一点性格,都在往她的萌点上戳。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正想着,远处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似乎是梅家灵山附近忽然响起了沉闷急促的钟声。   钟声十分寻常,但一般都有约定俗成的含义,比如报辰祭祀,但灵山附近只有一口钟,那下面镇压着大批的邪祟,敲响钟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很快,大批混乱急速的脚步声又紧接着响起,似乎整个梅家的人一瞬间听到钟声,都奔向了灵山的方向。   庄清流心里忽然预感不好,瞬间翻身下了吊床,可她还没来得及走出去,眼角忽然一闪……放在书房里的画中仙跌跌撞撞地从屋内滚了出来。   兰姝的声音似乎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不受控制地撞上庄清流的小腿,颤声道:“庄少主,有人……有人好像在动我的尸骨!” 第31章   庄清流蓦然低头,兰姝却在一句话后忽地原地弹起,好像受到了什么召唤,当场就往东南的方向破风飞了出去。   “——回来!”   庄清流脸色一变,手腕一把抓出,闪电般攥住兰姝画身的丝线,强行将她扯了回来。同时一瞬间感觉画卷在手中强烈地振颤,似乎是受到了尸骨的共鸣。   这什么情况,有人在用兰姝的尸骨召邪吗?!   庄清流翻手在身上胡乱摸了几下,将仅有的几张符箓啪啪几下,全部乱七八糟地都贴到了画轴上。梅花阑从来不用符纸,都是凌空现画,院子里什么能用的东西都没有!   可是仅有的几张符箓拍上画身没多久,绿焰忽地自燃而起,一瞬间烧成了灰烬!   庄清流听着耳边越来越凌乱急促的钟声,顾不上再多耽搁,手一甩哗得把外衣脱了,三两下将兰姝画身全部包裹,死死罩在了里面。   一般修仙之人所用之物皆带有咒文,无论是剑身还是衣袍,关键时刻皆能抵挡化解致命一击,可谓层层保险。梅氏先祖十分擅法咒,所以弟子衣物上水线般的暗绣咒文效用颇佳,兰姝画身在被罩严后就好像受到了什么安抚,静下来不动了。   庄清流飞快地用两条袖子自后至前打了个结,把它随身带到背上,然后甩腿赶向了四姑娘山的方向。   梅家的这四座灵山,自先祖时期便专门是镇压邪祟所用,不仅山体特殊,周身层层法阵和所篆咒文都是家族历代名士所加诸,更有一座祖宗崖墓坐镇,按道理不会出现如此大的惊故。   可庄清流刚飞身赶到最外围,澎湃的各种邪怨之气就把她扇了个螺旋。不知道这底下镇压了几百年,都是些什么玩意,竟然还有半块成了精的花糕挣扎着从山下闪电般飞蹿而出。   四周的法阵屏障中,各种符箓灵器被抛洒甩出,落得像漫天花雨,比庄清流遣散莲合国还风骚。   短短时间内,闻钟赶至的梅家弟子和门生客卿越来越多,众人迅速集结,有素地组成阵型御剑齐飞。可一阵冲天的火浪扑面翻滚而来,被火舌燎到的铸剑皆融,眨眼半空就下了场哗啦啦的人雨。   庄清流一看这情况,心道不妙,形势看起来很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梅花阑却不在。   而且客卿门生这些人都无法靠近,更别提一帮只有二把刀水平的小辈,庄清流飞快一点地,跟着众小辈一起掠上去接人。   最近多事之秋,不仅梅花阑不在,梅家族中有能耐的长老都四处奔走镇邪去了,此刻只有梅花昼一人高坐灵山之巅,衣袍发丝被绿色的火浪舔得翻滚,宛若置身大风之中,两手同时抚琴结阵,勉力支撑。   庄清流几个来回把跌跌撞撞滚下来的客卿放平至地上,情急之下飞快转头,问梅思霁等人:“你们知道大厄咒怎么画吗?!”   梅思霁咬牙扶着一名门生,转头看到她只穿寝衣就跑出来的装扮时眼皮一抽:“你——”   旁边被半扶起的一名门生双耳涌出殷红的鲜血,控制不住手抖地紧抓住梅思霁的手腕:“大厄咒……大厄咒只有端烛君能画,我们就算会画也施不出来……”   庄清流:“……”   书上只说这会儿要用大厄咒,可没说它怎么画。   她穿书有个卵用,怎么不穿剧。   庄清流手腕一转,忽催刀出鞘,借逐灵在半空一旋,直接腾空,纵身跃向了峰巅。   梅思霁愕然仰头:“那火为什么不烧你?!”   “大概是因为……我成精了!”   庄清流在半空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火焰鞋,感觉很时尚。然后匍一脚沾峰巅地面,便感觉各种邪怨怒气几欲冲天,让人窒息的压抑从脚底和四周层层灌入。   梅花昼已经七窍皆隐隐出血,端直的背脊略向□□斜,说不出话,只是面上仍旧平静镇定地庄清流看了一眼。   庄清流两步跨向前,一把抓住他衣领,将从人崖壁甩了出去,同时快速喊:“思——思归的鸟!”   梅思归自空中闪电般盘旋而起,一爪子接住后俯冲而下,带着人落了地。   “剑给我十把!”庄清流扔出梅花昼后,一手按住他的琴,一手自助地冲崖下伸手一抓,数十把上品灵剑就未经主人同意,已经冲她的手心飞了上去。   众多弟子门生和家臣脸色微变,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俯身咳出半口血的梅花昼竭力镇定吩咐:“听她的!”   “别再上来了,你们赶紧去追已经跑了的!”   庄清流断喝一声,飞快挑出十把灵剑,同时操控着组了剑阵,加固住原本已经岌岌要破的法阵,然后一甩手,将逐灵掷向了阵眼!   灵光波动,咒文翻涌的法阵顷刻间白光大盛,刚刚被庄清流甩出去的逐灵,却忽然飞了回来,钻进了她怀里。   庄清流低头凝视着它:“……阿灵,你别这样?”   逐灵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去压阵,庄清流怎么哄都一动不动……她只好手腕骤翻,一手压住它,另一只手开始闪电般凌空画符,给法阵打补丁——画梅花阑以前画过的那种镇压和打散召灵的符。   “端烛君回来了!”   庄清流不知道扣扣索索地补了多久,崖下有人忽地大喊一声,她瞬间抬眼……面容沉静的梅花阑已经出现在了面前,衣角袖摆的梅花仿佛活了一样,在风中翻滚涌动。   庄清流并不意外地很快拂手一扫,把梅花昼的琴凌空拨给了她,梅家忽生这种程度的变故,这人接到传讯,是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回来的。   梅花阑了然接过琴,毫无间歇地指端猝然一挑,加诸了深厚灵力的琴音顿时四面八方流泻而出,水波纹似的在空中荡开。   梅家不擅音修,但音律是课业必修,梅花昼梅花阑兄妹平日虽不用,但幼时皆在擅长音律的兰氏特意求学过,其实很精通,只因为历来在加诸法阵的时候,音律一道是最好用的。   庄清流腾出手后,很快专心加诸剑阵,梅花阑则游刃有余地一心二用,同时催浮灯自旋入山,压住针眼,两人合力片刻后,整个交织网罗出的阵法慢慢成型浮出,像是一张“缚灵网”,将四面八方挣出的邪祟之物一齐困住,直接拽着它们重新回了地底。   下面旁观了全场的梅思霁放松一口气,同时心里涌出一阵说不出的感觉,她当初其实也使过这样一招,却轻而易举就被祝蘅打了个脸贴山崖。当时她还怀疑是不是梅洲的剑法不精……现在看来是自己不精。   不过有一个问题——庄清流到底为什么会梅洲的剑阵?还用得这么精!   她身边人影飞来飞去,一批小辈弟子在崖下跟着救人的救人,追物的追物,同时心里同样都暗自惊疑。   庄清流站在崖边往下巡梭,大概就短短两炷香的时间,整个梅家仙府被邪气冲击得活像龙卷风扫过——山林建筑倒了不少,刚才灵剑也融了一批,符箓更是洒得好像不要钱。   本来梅家人就寒酸,败完这次家,估计能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正襟危坐在原地的梅花阑这时才低头抚手,双手轻轻合住琴弦,然后招手将浮灯召了回来,庄清流转头一看它乖巧的样子,忍不住抬手摸了两下,夸道:“好乖。”   ——铛!   一直默不作声的逐灵忽然原地飞起,直接旋转一撞,把浮灯打飞了。   庄清流震惊地垂眼:“你不仅不出力,还打浮灯……你干嘛打它呢?”   逐灵把浮灯打完就不吭声了,静默了片刻后,忽地自己飞走了。   庄清流:“……”这是在闹脾气吗?   “等等……!”她诧异地掠下悬崖,追着一把刀飞身几步后,眼角一闪……看到了一处刚刚群邪暴动时,无意中被掀翻的一方墓。   梅家人死后都葬在家传的崖壁,这个拐角怎么会有一方土墓?   庄清流脚步一拐,往旁边走了十几步,恭敬地扶起倒下的墓碑,低头看了片刻——墓主人的名字是,戚忽。   她心里骤然浮起闪电般的惊异,这竟然是梅花阑母亲的墓碑?   据她翻书时所记忆,梅花阑母亲这个人,身世十分特殊,梅花阑父亲早早离世,梅花昼兄妹两人年少时过得并不平顺,甚至梅家几十年内换了四五任家主之事,都跟她有关。   所以她死后,只是埋在了这里,并没有入梅氏的家族崖墓吗?   天色逐渐阴了下来,大风不断,四野非常荒凉。庄清流和墓碑的主人用神识无声地互相看了一会儿后,不知怎么着就跪下,给她磕了个头。   “……”有些东西真的非常可怕,动不动就让四肢有自己的想法,就像那个诡异的趋水性一样。   ……怪难为情的。   就在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梅花阑,脚步平静地从身后走近,勾住后衣领将庄清流提了起来。   “你为什么拜她?”梅花阑脸色很柔和,眼底似乎微有端详。   庄清流面对面看了她一会儿,实话实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双腿它自己想拜。”   梅花阑抬手给她加了身外衣后,轻轻看了墓碑一眼,转身:“……回去吧。”   庄清流跟上,边走边转头,若有所思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崖下的诸事还没有结束,受伤的人暂时抬走了,除梅花昼外,应该都没什么大碍,但追回来的诸物却还没镇压。而且这次邪祟集体躁动之事后,梅笑寒估计又要忙得脚不沾地了。   庄清流观察着许多被梅家子弟追回来的东西道:“梅畔,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梅花阑只扫了一眼,淡淡道:“冲出法阵的,都是各种各样后天生灵的东西。”   是,全部都是后天有灵,而且几乎全部都是冲向东南的方向。   庄清流见她有数,便不多说了,只来回随便看看,不怎么在意四周若有似无的打量和视线。   梅思霁这时从她身边龙卷风似的刮过,怀里还抱着一个……后面圆,前面尖的金色大金属棒?   “什么大金属棒?”梅思霁脚步唰地停下,冲她翻眼扫盲,“这是曾经一对高手散修所用的灵器,这对散修名为金银针,武器也叫金银针,这个是金针,银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还没追回来。”   “……”   庄清流两手张开,又来回移动了几步,量了量尺寸,抬头:“……你管这叫针?”   她又眼皮一垂,心生敬畏地感觉,那自己可能上下两辈子都没有用过针。   有好多天没见过的梅思雩这时双手捧着那块花糕精跑了回来,语气跟梅思霁天差地别地温温柔柔道:“庄前辈,你方才好厉害。”   庄清流眼睛一眨,转头冲他装神:“基操。”   梅思雩单纯地看着她:“基本操守吗?那端烛君基操也很好的。”   庄清流:“……”   基本操作我谢谢你。   见她跟梅思雩说话,后面一帮已经忙完的小辈也逐渐涌了过来,纷纷绕在庄清流身边跟她问东问西,一直从灵山下跟回了梅花阑的院子。   庄清流自从过来后,难得跟这么多人说话,一路胡说八道地放飞了自己,忽悠着一帮小辈满口胡诌。   众弟子走着走着,却忽然集体停了下来。   庄清流推开门,转头好奇:“怎么不走了?”   一个少年犹犹豫豫地往旁边瞟了一眼,小声道:“端烛君的院子有屏障,我们进不去。”   庄清流立刻转头一瞧梅花阑——据梅思霁所说,这人一年回来不了几次,回来了日常又是一副勿近勿扰的高冷样,估计不仅是自己话少,也是小辈平时都不敢跟她多搭话的缘故。   “端烛君?”庄清流扶着门框喊了声,眼里明晃晃的意思很明显——不许自闭。   梅花阑默不作声片刻,一挥袖:“都进来吧。”   众小辈瞬间欢呼,你推我搡地纷纷挤进院门,然后……一个个都被院内景致惊呆了,嘴张成了蛤/蟆。   庄清流一眨眼,忽然想到有屏障的话,外面平日是看不到里面的,等于隐匿起来了,所以梅思归平时才能撒欢儿得飞来飞去。   但她端详着一众小辈的表情……感觉也不至于吧?   庄清流回头大致一巡梭——不就是院内的梅树被她通通挪成了一圈,整个大院子分别种了梨树杏树桂花树,树下支了桌椅吊床,院墙两边犁了花圃,拥有花花草草和葡萄,最后,石桌上还晒着一些零食和果干。   “没想到端烛君平时这么……”这么跟外表不符。   一个少年脱口眨眼,其余弟子悄悄看过梅花阑一眼后,纷纷附和。   “……”几天没来,也惊呆了的梅思霁转头就劈头盖脸地冲庄清流气势汹汹,“喂?你怎么回事!将一院子的地方挪动和改变成这样,知会和征求过端烛君的同意吗?”   庄清流冲她挑挑眉,语气轻快地转头问梅花阑:“尊敬的端烛君,你同意否?”   谁知梅花阑目光迟迟在被挪动的桃花树上挪开后,抬眼,一声不吭地看了她片刻:“否,栽回去。”   庄清流:“……”   “???”   她之前说过那么多话,做过那么多事,梅花阑从来都是淡淡地点头,好像永远对她没有脾气,没有底线。   而且她那晚燃灵符的时候吧啦了那么多,这人从未说否,好像怎么样都行——这回是怎么了?   难道这棵桃树很贵?移了就死?   难道它有特殊的意义?跟什么重要的人有关?   还是因为“尊敬的”前缀不管用吗?   那好。   “尊贵的端烛君,厉害的端烛君,好看的端烛君……”庄清流心里诡异又火速地来回翻了几遍后,索性道,“我给你卖个萌好使吗?”   “否,栽回去。”   梅花阑仍旧重复了一遍,但眼神似乎闪动了几下,好像是想说什么,但当着众小辈的面未曾说出口,片刻后,只是略一掀睫毛:“进来吧。”   庄清流虽然不知道这桃花树牵扯到了什么鬼,但感觉到她并未生气,于是来回翻着思量了一会儿,没个头绪后,索性暂时进厨房,给一众小辈展示了一下她平日里无处展示的厨艺。   一帮小鬼对着一道汤连赞好喝,纷纷问:“这汤叫什么名字?”   “以前从未喝过。”   庄清流端着一个南瓜八宝饭上来,随口瞎诌:“喔喔鸡汤。”   “……”什么骚名字,几个脸色古怪的小辈又转开视线,指着她手里问,“那这个叫什么?”   “叫——”庄清流瞧了瞧手里的南瓜,又瞧了眼旁边桌无人敢靠太近的梅花阑,“我太难了。”   梅花阑跟她目光对上,眼里终于似乎闪过了一线笑意。   众小辈:“???”   而且庄清流最后端饭出来的时候,在桌边静坐了一个下午的梅花阑竟然拿起了筷子,面前一碗红豆杂米饭被她吃得飞快。   庄清流让小辈自己盛饭,转头坐过去,瞧瞧旁边:“……梅畔,你不是辟谷了吗?”   梅花阑没说话,吃出一个空碗回答了她。   庄清流:“那,再来一碗?”   梅花阑转头:“好。”   “是不是很好吃?”庄清流很快给她盛了一碗,又往她面前挪了几盘菜,笑眯眯地单手托着腮,感觉看她吃饭莫名很香。   “你以后都陪我吃算了,有你在,我好像能吃三碗。”看了一会儿后,庄清流也端起碗吃得很香。   梅花阑又柔声道:“好。”   这么好说话,庄清流夹了颗菜心,故意逗她:“这也好,那也好,什么不好啊?”   这次过了半天,梅花阑才端着碗吃了一个丸子:“树挪动不好。”   庄清流筷子一顿,抬眼看向她:“你是说那株桃树?”又顿了顿,她才继续道,“那棵桃树……很特别吗?”   梅花阑似有深意地一看她:“很特别。”   “……”   无论怎么看,这桃树都像是跟什么十分重要的人有关……反正比她重要,庄清流心里忍不住翻滚着来回酸,瞧了瞧梅花阑的样子后,不多问了。   看来这人跟书上的不仅不一样,是非常不一样,有过的重要的人十分非常以及特别多,她一点都不特殊。   当天晚上,在送出去一帮心满意足的小辈弟子后,庄清流顺手捞起铲子,趁月色把挪到院子左边角的桃树又挪回了院子正中间。   难为桃花正在开,还没被她挪秃。   可是第二天早上……那株传说中很重要的桃树,竟然又跑回了院子左边角。   ??面对着庄清流“这是什么鬼”的眼神,梅花阑只是若无其事地问了句:“喜欢什么东西会变,喜欢人也会吗?”   庄清流莫名眨眼,虽然没听懂,但务实道:“人跟东西怎么能一样?”   梅花阑眼尾若有所感地勾了勾,带着一堆卷轴转脚就出了门,似乎今天还很忙。   庄清流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面前的桃树,忽然笑了,这是在折腾什么。   她手指一勾,把自己的躺椅挪到树下,又就着远处一眼望穿的梅海将就地欣赏了一眼,叹口气,拉上小毯子睡了。   午后,议事回来的梅花阑似乎想要喊她,却在走进院子的时候,刚好吹起了一阵轻风,满树的桃花顿时随风吹落,簌簌落满了庄清流的发梢肩头。   梅花阑走近低头,从庄清流身上摘下桃花,转手慢慢旋转着低头看了会儿。   “回来啦?”   片刻后,庄清流似乎被不属于桃花的花香熏醒,忍不住手指在躺椅边缘轻轻地敲了几下,默不作声地又把旁边这人身上的花香闻了一遍——好闻是好闻,但是她怎么就不换了呢?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身上那种香明明不是梅香。   还记得她之后还夸梅花阑这人有情调来着,没想到转眼风格就这么固定了,真是祖传的审美单调。   “今天四处好像有点吵?”庄清流又懒洋洋躺了片刻后,坐起问,“有什么事儿吗?是不是邪祟之物忽然集体躁动的事情查到眉目了?”   “不是,是今天初一。”   梅花阑看她一眼,才继续道:“折花节。”   庄清流揉揉脖子:“啊,折花节啊。”   所谓折花节,不光章台梅洲,很多地方都有,大多是在春日百花盛开的时候,众人相约一起踏春赏花,后来逐渐衍变有了折花相赠和扔花的习俗。   这两样都代表美好的祝福,比如送牡丹就意味着富贵,送兰花意味着高洁,送芍药……   梅花阑手中捏着的桃花转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抬手放进了庄清流披风后的兜帽。   庄清流轻轻“唔”了一声,忽然饶有兴致地转头:“送我桃花啊?”   梅花阑要进屋的脚步微缓,转头看向她:“送桃花,怎么样?”   庄清流看着她澄澈的眼睛,觉着是自己不要脸地想多了,而且不知道文化有没有壁,于是很快摆摆手:“没什么。”   “不过有一事。”庄清流忽然想到什么,翻下躺椅冲梅花阑道,“端烛君,我那日在碧波粼之湖未穿衣服之事,可千万不能传出,传出去我可能会嫁不出去,更别说来桃花了。”   梅花阑一停脚,转头重复了一遍:“传出去你就嫁不出去了?”   庄清流:“?”   梅花阑夹着书,眼中饶有深意地冲她点点头:“好。”   正好这时,收拾妥当的梅思霁照常在出发前找了过来,灵璧兰氏的婚宴在即,算算日子,该是今天出发了。   “端烛君,庄前辈,收拾好了吗?”   梅花阑从庄清流脸上挪开视线,冲推门进来的梅思霁道:“先传一个消息出去——”   庄清流:“……”   “???” 第32章   你品,你细品,这都是什么人??   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没桃花,就也故意不让别人有!   庄清流斜睨梅花阑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上前两步,猝不及防地抬起双手一拍,把梅思霁耳朵捂住了。   ——嗡。   梅思霁耳朵被她拍打得一鸣,随即莫名其妙地撩开庄清流的手,不满道:“你干什么?!”   她瞪完庄清流又转向梅花阑:“端烛君,传什么消息?你再说一遍,我方才没听清你的后半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梅花阑正在面无表情地眼里泛笑。   “没关系,我听清了!”庄清流睁眼说瞎话道,“不用你传了,我替你传。”   她说着转移话题,故意挑走梅思霁腰间的乾坤袋看了眼,见里面只有一些符箓,药,和普通镇邪的灵器,单调得很。   在以往天地灵气充沛、修仙者还真的在修仙的时候,乾坤袋物如其名,大可装乾坤,能自成一片天地,如今也就这点儿用处了。   庄清流提着暗纹绣的小袋子道:“我也想要。”   梅思霁蹙了蹙眉,看一眼梅花阑,在她的默许下,很快也给庄清流取了一个,里面都放好了梅家弟子份例的各种东西。   庄清流却翻开瞧了瞧,把里面的东西都倒空了,坚持要给自己的乾坤袋里塞一条毛绒绒的毯子。   梅思霁站旁边看着她:“你干什么?”   “带小毛毯啊。”庄清流把两条交错的丝线轻轻一拉,“这种小毯子,既可坐着裹,又可绑吊床,最次也能半边铺,半边盖,不知道多实用。”   她说着目光转而挪向旁边的画中仙——兰姝自从差点被莫名召走后,就好像受到了什么限制,既不再开口说话,也不会再做出回应,庄清流摸了摸她后,将她拿了起来带上。   梅思霁皱眉反对:“乾坤袋大小有限,出门应装重要的东西。”   “一个乾坤袋大小是有限,那我拿两个不就行了?”庄清流跨出门,奇怪地转头冲她一挑眉,“那就麻烦你再给我拿一个?”   “……”梅思霁被气得转身就走,把她甩在了身后。   庄清流懒洋洋地用手遮着太阳一笑,转头问道:“梅畔,这次也坐船吗?”   梅花阑:“不想坐船?”   “那倒也没有,就是……”就是坐船走水路的话,一路上都不能买好吃好喝的。   庄清流装作脑子里没想这句话,嘴上很自然地道:“就是我看地图,这次坐船好像不能直达兰氏仙府,还是要转陆路。”   梅花阑:“嗯。”   “那我们转陆路后,是走?还是御剑?还是租车租马?”庄清流一路上吧啦啦地问个不停。   梅花阑忽然又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她的伞,撑开道:“笑寒会安排好,过来。”   庄清流转头,见她的伞在遮太阳的时候竟然好像自己变了一个颜色,外面翻滚着清新的白色小花,薄荷绿,好洋气。   她一眨眼,当场放下遮太阳的手凑了过去:“梅城主这次也去?那她人呢?”   “她的母族晏氏那边跟灵璧兰氏有姻亲之连。”梅花阑简单概括了一句,然后道,“我们先上船,她在山下有事,随后过来。”   原来这样,庄清流点点头,摸出个方才从梅思霁袖子里偷来的橘子,三两下剥了吃了后,忽然心血来潮地问道:“那个段缤,这两日是来你们家仙府下的小城了吗?”   梅花阑微微转头瞧她。   紧环梅家仙府的小城,其实就是梅家的家臣客卿和外门弟子平日里主要生活修炼的地方,那里的人口流动,梅家人平日里肯定都是注意和清楚的。   “嗯嗯?”庄清流笑了起来,拿橘瓣沾沾端烛君下巴,给她喂着吃了,“我就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开始好好致富,要不一会儿去偷偷看一眼怎么样?”   梅花阑吃了橘子,还是不说话。   庄清流心里一动,故意黏着她喊道:“好梅梅?畔畔?端烛君?妹妹……”   “好了,知道了,去。”梅花阑眼角似乎跳了一下,很快攥住她手腕,示意她打住。   庄清流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   片刻后,梅花阑似乎也不急,带庄清流在繁华的街上慢条斯理地左拐右拐,又间歇买了一堆好吃好喝的东西后,转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破旧的小胡同,往第一个门口指了指。   庄清流心里立马就笑了,刚才路过的那些大街想必门面租金都很贵,这里一看就很便宜。   她随便吃着炒豌豆,靠裂了条缝的后门往里瞧了一会儿,见戴着银色面具的段缤正在柜台后数钱,一块指头大的银子,两块……十几个铜钱,没了。   “好穷。”   庄清流不由感慨,跟梅花阑转头离开后,随手在河滩捡了一块圆圆的鹅卵石,抛来抛去:“我以前其实还挺有钱的,现在也好穷。”   她似乎是故意说了这么一句很奇怪的话,梅花阑却睫毛似垂微敛后,并没有开口问。   庄清流悄然收回视线,不由心里感慨,梅畔这个人真的很会克制,她好像没有好奇心。   她把鹅卵石越扔越高,抬头逆着光接道:“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全世界最有钱的人。”   “……”梅花阑边走边转头,看了她片刻后,忽然往旁边伸出手一接,将沾了庄清流手温的鹅卵石攥进了手心。   庄清流偏头看看她手:“嗯?”   梅花阑五指慢慢张开,手心的白鸽色鹅卵石竟然变成了金的:“给你。”   “??”庄清流惊异地把那个石头拿回来,来回翻了两遍,“点石成金?你行啊,这是真变金的了吗?”   “假的。一个小障眼法。”   庄清流“啊”了一声,又随便抛抛那个小金石头:“那你是图耍我开心吗?”   梅花阑安静看着她:“图哄你开心。”   “……”庄清流下意识一看她,又很快转回了头。   图哄她开心?   这人怎么这样儿,这种话脱口就出。   不过当一个又好看又厉害又温柔的人,这样对你说话的时候——是个人都忍不住心里美。   庄清流好半天没看人,在这儿不知道独自美了一些什么东西后,忍不住转头,想偷偷看看梅花阑是不是还在看她……结果梅花阑在随便看路边竹笼里的一只芦花鸡。   庄清流又立马装模作样地转了回来,直视前方,她真是想太多。   两人上船后,传说正在办事的梅笑寒还没赶过来,倒是眼神儿滑里滑稽的梅思归端坐在了船舱桌前。   梅思归这鸟崽子一化形就十分矜持,大概是梅花阑之前教过她背要端,手平放之类的,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然而一化成原形,就不知道翅膀往哪儿揣了,这几天在庄清流床上翻得能七十二变。   “你跟我们一起?”庄清流有点顾虑地挑开帘子问,又顺便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梅花阑淡淡道:“她想跟着,无碍。”   梅思霁坐旁边,看起来竟然在给梅思归剥橘子:“你刚回来,其实不必赶着跟我们一起,应该回去休息两天。”   她这是以为梅思归办事刚回来,但语气过于温柔大姐姐,跟平时十分不符,庄清流不由诡异地看了她一眼。   原来在梅家其他人眼里,梅思归平时俨然比梅花阑还要自闭,多数时候话都不多,只会用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展示无辜,所以在小一辈弟子中,是为团宠。大家都待她很好,连平时严格得恨不得念经的梅思霁对她也有几分宠爱。   梅思归十分深邃的双眼皮一眨,把从梅思霁那里收到的剥好的橘子,转头送给了庄清流。   梅思霁:“……”   庄清流:“……”   梅思霁表情十分扭曲地头一别,一言不发地出船舱炼剑去了。   庄清流吃着来自女儿小棉袄的橘子笑成了狗。   没多久,梅笑寒终于风尘仆仆地上了船,手上还抱着一堆看起来要处理的册子,眼睛下挂着的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昭示着她是个十分繁忙的精英。   庄清流十分敬畏地没敢多耽误精英时间,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问道灵山躁动一事:“查到什么相关的情况了没有?”   “没有,庄前辈。”梅笑寒人稳话不多,只是道,“但有一事,我从昨晚到现在接到了很多传讯,镇压的一部分邪物暴动,并非只梅家单独发生,而是在昨日同一时间,几乎仙门百家的各地仙府都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仙门百家的各地?那这情况就更加诡异了。庄清流诧异地很快想了下:“都是已经镇压的后天灵物吗?”   梅笑寒:“似乎是的。”   “那未曾来得及镇压的呢?”   梅笑寒道:“这个还很多,又比较单一散乱,庄前辈,我们还没来得及查证归卷。”   “好,我知道了。”庄清流很快点点头,示意她赶快去忙,然后自己童心未泯地教梅思归翻起了花绳,还把苹果之类的水果雕成各种各样的小鸟哄她开心,之后大包大揽了厨房。   一连五天很快过去,随着船行,两岸的绿树逐渐变成了繁花,入目所及,多半都是一种散发着幽香的金丝白玉兰,这种白玉兰也是灵璧兰氏的家纹,寓意品行高洁,幽香散世。   庄清流来回看了很久,从两岸收回视线,转向旁边。   梅笑寒这个人真的十分敬业,不管什么时候都随身装着一个卷轴。庄清流偶尔觉着她是在记身边编纂的素材,偶尔却诡异地觉着她是在记仇,跟谁有仇就记他一笔那种。   “端烛君,我们厨房为什么只备了那点肉?”   庄清流侧坐船舷,日光好地晒着看了梅笑寒一会儿后,转向旁边无所事事,但就是假装也要吹风站甲板的梅花阑:“嗯?大佬?我们厨房已经没吃的了,现在只有白菜白菜和白菜!”   她话音刚落,旁边的梅思归唰地掏出了一把虫,展开放她手心。   庄清流垂眼后,抬起手摸摸她脑袋:“嗯……乖嗯。”   她把胖虫又放回梅思归袖子里:“可是……谢谢,我的品种真的不是捕蝇草!”   梅思归很无辜地问:“那是什么?”   庄清流想了下,单手托腮地沉思道:“应该是睡莲吧。”只要给她张床,她就能咸鱼摊地睡到天荒地老那种。   “……你不是。”梅花阑一言难尽地转过头,看了岸边一会儿后,转向梅笑寒,“那现在就下船吧,这是陇川,离兰家的仙府不远了。”   庄清流很快表示赞同。这很难不支持。毕竟生死威胁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克服的,但吃的不行,太差了克服不了。   众人下船后行了一阵,临近日暮时分,随便找了一间看起来十分热闹的客栈。   客栈人声鼎沸,酒香飘飘,非宣州那个小客栈可以比拟。整座陇川城也灯火通明,街上繁华喧闹,夜晚出来摆摊和闲逛的行人摩肩接踵。   庄清流在梅花阑面无表情的注视下,还是硬拖着她摒弃雅间,坐了一楼窗边的大堂。   “雅间多贵呢,再有钱却不节约,也是不会成为世界首富的。”   梅花阑:“……”   梅笑寒倒是无所谓,随便在桌边,转头扫视着挂在墙壁上的菜牌,随便点了几个菜和茶:“庄前辈有什么特别想吃和忌口的吗?”   “没有,没有,没有!”庄清流道,“多肉少菜就好。”   “……”   梅笑寒便多点了几道肉菜,可她点完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梅花阑又平静地补了几道素菜。   庄清流眼睛一眨,意味深长地冲她笑了下,然后抬手把画中仙放到桌上,将包着兰姝的绸布轻轻往上撩了一点,想问问她现在离得近了,有什么感应没有。   梅笑寒似乎看到了街边的什么东西,想买,起身道:“我出去看看,马上回来。”   “我们也去。”梅思霁坐不住地也起身,然后转头一拉,“思归一起。”   梅思归就这么莫名其妙被拽走了,桌上一下只剩两个人。   ……   庄清流忍不住抬头,也想看看外面有什么,可眼角一闪,却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刚好走了进来,腰上还配着那把金光流璨的宝剑。   庄清流不由默默收回视线,当场举起茶杯,手背衬在额头遮了遮脸。   然而她掩耳盗铃地遮了自己,却忘了遮住梅花阑,那人还是走了过来,目光来回扫了扫后,出声打招呼道:“端烛君好,庄少主也在?”   庄清流放下手,点点头冲他道:“是啊,我真不想在,所以可以现在走吗?”   裴熠穿了一身绛紫色的暗纹服,手持在剑柄上,目光在她们脸上流转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坐下道:“庄少主,既已真相大白,之前的事就到此为止,是我们家的问题。至于往日那些非裴某亲身参与的事情,我亦心有疑虑,不会拿来做文章的。”   庄清流稍微顿了下,多看了裴熠两眼——裴熠为人骄傲肃正,眼里不容沙子,其实跟裴家那些人并不一样。如今既然听到了他会这样说,那之前的得罪确实可以一笔勾销了。   “只是另有一事。”裴熠眼里略有深意地转向梅花阑,“我裴家仙府那日的阵法失灵,恐怕跟端烛君脱不了关系吧。”   梅花阑淡淡看他一眼,没开口也没否认。   庄清流心想这人怎么能高冷成这样,刚准备自己开口替她胡乱圆个场面话,裴熠就抬起手制止道:“不必否认,我们祠堂的酒也不会莫名被人换成灯油,那种海棠雪的酒是端烛君平日赴宴时唯一会喝的,裴某还是知道的。”   “……”庄清流只好低头,装作没听到地剥了个花生。   裴茗又凝视着梅花阑,一一列举了几个例子后,浓黑的剑眉平直道:“所以端烛君,你在我们家安了眼线。”   这句并不是问句,而是十分肯定的陈述。   一直脸色平淡的梅花阑这时才直白地看他一眼:“不是我。”   庄清流:“……”   这人怎么能这么掩耳盗铃呢,应该说并无此事,绝无此事。   裴熠很认真地点点头,说道:“裴某定会好好查查是哪些人,一一揪出来。”   梅花阑波澜不兴地推给庄清流一杯茶:“好,笑寒会负责交换。”   裴熠:“……”   庄清流:“……??”   庄清流一瞬间看他们的眼神像在看鬼——虽然互相安插眼线这种事并不稀奇也常有,而且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是不可少的,但互相挑明说出来就很诡异。   而且就这么一句,裴熠方才肃重的侧脸好像略微别了下,弥漫上了些许不自然。   梅花阑并不在意他自然不自然,只是略微低头,弹了弹庄清流身上的花生碎屑。   须臾后,裴熠目光在两个人脸上来回,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梅花阑对待庄清流的态度道:“看来以前有所传言的事,大多都不实。”   他大概是在说庄清流和梅花阑家有血亲之仇的事。   梅花阑淡淡扫他一眼,不置可否。庄清流却心里微动,老觉着这人是故意展示给裴熠看的。   裴熠还要说什么,身边忽然阴影一闪,接连坐下了三个人——是方才出去的梅笑寒三人回来了,还提着一只鸟笼子,看来是去买鸟了。   庄清流眼睁睁见裴熠看到梅笑寒后,竟然脸色大变,瞬间从长条凳上弹起来,拔腿就走:“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哎?”庄清流拎着茶壶,道,“别走啊,小裴宗主,这事怎么这么突然?我还有点东西要问你……”   裴熠几乎是吼道:“真的有事!非常忙!”他刚掉头跑到门口,又啪得跑回来,冲庄清流道,“庄少主,我们兰家见,我之后也有事要跟你说。”   他这次说完就飞快地离开了。   庄清流转头冲梅花阑道:“看来他要换人质的事一点都不急,也没提前跟梅城主打声招呼。”   梅花阑只是嘴角勾了勾,说了句:“他不敢。”   原来是梅笑寒家族世代医修,她本人虽然领了梅洲编纂一职,但从小耳濡目染,十分医者仁心,无论是素日里见了谁,只要需要医治,便会二话不说地把你按到药箱旁,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大概数年前,裴熠曾因为习剑的旧疾发作,被她撞到后强行扣压着治了半个月,刚好完美错过了一次十分重要的仙门之征,之后心里便十分一言难尽,从此见了梅笑寒便掉头就跑。   梅笑寒只是很淡然地转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吃完饭后,便早早回房歇了。   接下来三日后,一行人终于到了兰氏的仙府外,兰家跟其余几家不大一样,仙府未在山上,相对建于平原,周边也有一圈非常宽阔的人工护城河,长着很多大片大片的莲花。   庄清流走近河边,低头照了照自己好看的脸后,正要抬手摸摸一朵莲花给她长个莲蓬出来吃,背上背着的画卷忽然摇晃着动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剧烈。   “怎么回事?”   庄清流立即转头朝后抬手,梅花阑却先她一步,将画轴从庄清流背上解了下来,几人异口同声地低头问道:“兰姝,是你的尸骨在附近吗?” 第33章   兰姝画身又剧烈抖动了一阵,好像竭力想说什么,却因为受限而说不出来,挣动片刻后,画轴一端忽然凌空转向,先诡异地指了指天,然后又指向了地下的一个方向。   “这是什么意思?天?地?”梅笑寒袖手站旁边,低头鬼畜解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刍狗”兰姝当场啪嗒一声,重新落地上一动不动了。   庄清流觉得她更多是被梅笑寒气的。   梅花阑顺着画轴一端所指凝视一望,又随便扫了眼四周的景致,开口道:“意思是这里是曾经的古湘国皇城,天子所在,而她指的第二个方向,是以前将军府所在,也应该是她尸骨最开始所埋的地方。”   庄清流忽然“唔”了声,低头捡起兰姝:“古代建皇宫都是讲究极致风水的,想必这片地方运势极佳,所以先是古湘国在此建都,之后灵璧兰氏也相中了这片地方,将仙府建在了旧址上面。”   她转头看向兰姝第二次所指的地方:“那那个地方就是将军府故地?兰姝被毒死后尸骨就埋在了将军府地下?”   这时,忽然有一道叹息似的声音从河面悠悠传来:“不在了。”   “??!”   庄清流立马回身一望:“这是哪一朵……莲花在说话?”   梅思霁和梅笑寒表情微疑,转头问道:“庄前辈,你听到谁说话了吗?”   庄清流顿了一下,看看她们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下意识听懂的是莲言莲语,梅笑寒两人可能方才只是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或者连声音都没有听到。   梅花阑也转头似在凝视她。   庄清流完全不知道这第一次出现的诡异情形是个什么状况,只好高深莫测地点了一下头,假装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是,我听到河面有朵花说话了,可是不知道是哪一朵。”   她话落看来看去地问道:“方才是谁在说话?”   满湖莲花无风自动地摇摇曳曳片刻,那道声音却没再开口。   “不行,不准!来来,召开第二届莲合国大会了!”庄清流忽然一召手,满湖奔放的花一如既往地波涌了过来,看起来十分活泼。   她转眼扫了大半圈,感觉这都长得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不由问道:“刚才哪一朵在说话?不吭声旁边听到的揭发也行!”   谁知她身边的梅花阑这时竟然忽地伸手,往左边一指:“那朵。”   庄清流:“???”   她忽地惊异地朝身边人看了眼,这都能认出来吗?   梅花阑面色很淡然,不仅肯定地指了那朵花,还开口道:“每一朵莲花都长得不一样,这一朵比其它的都好看一点。”   庄清流:“??你才是莲合国的大王。”   梅花阑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说话了。   庄清流很快把她指的那朵霓虹色的莲花单独拎了出来,凝视道:“方才是你在说话?”   霓色莲花似乎胆子不大,莲瓣局促地往荷叶后躲了躲,才“唔”了一下。   几人都见庄清流诡异地跟一朵花问完后,忽然道:“你不是花吧?有灵?”   那朵莲花似乎被她一句话勾起了往昔和记忆,忽然咿咿呀呀唱了起来:“我本湘水勾栏女,会弹琴来会舞曲,天生丽质不忍弃,一朝进宫伴君去……”   庄清流:“……”这是什么鬼。   梅思霁几人好像听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诡音,纷纷捂着耳朵道:“庄……庄前辈,她在说什么?”   “她说自己本是古湘国水河边的一名勾栏歌舞女,琴艺舞曲皆很精通,又天生长了张极为漂亮的脸,所以吸引了私下出宫暗游的少年天子,天子不忍心舍弃她,之后回宫后便排除万难,将她接到了身边日日陪伴。”   庄清流边说边继续听了几句:“然后因为她在宫中过于受恩宠,又日日夜夜歌舞不休,所以遭到许多嫔妃嫉恨,先是被人暗中毒哑了嗓子,接着失宠后进入冷宫,最后……被恨她的人做成彘而死,然后幽幽不去的怨魂便化作了水边的莲花,一直长在这里。”   梅思霁:“……”   梅笑寒:“……”   这湘妃女入宫前大概不是一般的歌舞女,而是婉转莺啼的戏女,说个故事还要咿咿呀呀地唱来唱去,庄清流是个没什么品位的人,感觉这唱词风格也让人十分心累,当即请她说人话。   湘妃女却不理她,依旧咿咿呀呀地捏着嗓子道:“本是痴情固又深,奈何遭人拆两分,苦守十八没缘分……道一声古怪离奇呀,做一场黄粱美梦。”这似乎是唱到了兰姝的故事。   ……   梅笑寒在水边注视着湘妃女面有蜡色:“庄前辈,她还在说吗?”   “不。”庄清流面无表情道,“她在唱戏。”   “……你能听懂吗?”梅笑寒问。   庄清流似乎一言难尽地抬手盖了一下脸。   梅笑寒想了想,忽然放下捂耳朵的手,又掏出了她的随身记卷轴:“这些古代之事,长在这儿的莲花都能看到,都能知道吗?”   庄清流想了想:“我族跟你们不一样,倘若一朵花在一个地方看到了某件事,只要这个地方一直都有莲花繁衍开放,年年不断,那一朵花也会跟另一朵说话,这样很多事大概能一直传下去,和人族无异。”   梅笑寒当即请庄清流作译,将她唱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悉数记下,庄清流边闲着做翻译翻了两句,边琢磨怎么打断湘妃女的自说自唱,问她兰姝的尸骨被挪走一事,否则等她自己唱到那一段,可能三天三夜都快过去了。   可还没等她想出办法,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笑吟吟的声音:“端烛君,晏城主,几位终于来了?”   面前的湘妃女听到陌生声音,连忙胆小地被吓跑了。   ……   庄清流只好回头一看,一群仙衣缓带的仙士正快步走过玉桥,迎了出来,这些人个个头上都绑有发带,一飘五尺长,像插在酒楼招牌上的旗幡。   真的很难想象这么一些人讲究地给头发上绑个东西,就能感觉自己很仙。   为首的家主兰颂十分年轻,面相很是灵动讨喜,眼角飞快地边走边扫过忽然开放涌动的莲花后,面上掩饰的很好地看了庄清流一眼:“庄少主果然也一起来了。”   裴家的事已经解决,因为是一场自导自演,所以之前因此事口口声声和信誓旦旦剑指庄清流的仙门诸家也好没面子,颇有声势签发了五色诏的几家更是悄然没了声息,至于往事太过纷杂,谁也说不好一时该如何清算,面上的东西都谨慎地暂且不提。   但兰颂的样子和表情,看起来竟然好像是跟庄清流额外有旧。   庄清流早已习惯了是个人就认识她的设定,面上端详着兰颂的眼神,心里想估计是方才河面莲花忽生异象,才迅速把这些人给招过来了,看来问兰姝之事只能稍后了,也不急。   旁边代表梅家赴宴的梅花阑冲兰颂平静一点头,梅笑寒则是报以一个回应的微笑。   “兰台里面已经安排好了,几位快请进去坐吧。”兰颂从庄清流面上挪开视线后,笑容款款地微一伸手,“那边还有几家客人过来了,我先去看看。”   他确实还很忙,说着便翩翩离去,由手下的兰氏门生礼数周到地将梅花阑几人往里带。   此刻刚踏上外府所铺的红绸玉道,庄清流只能边走边打量兰家这些弟子门生,见兰家人的校服,基本都是蓝底镶金边,果然个个都很像朵金丝白玉兰。   “看来金光闪闪的东西,大家都很喜欢。”庄清流从怀里摸出她施了障眼法的金色鹅卵石,两手抛来抛去道,“端烛君,我也很喜欢。”   梅花阑脸色微微一动,看她一眼。   “不是喜欢金子。”庄清流又故意凑近她旁边,挨着她的肩小声说道,“是喜欢你哄我开心的心意。”   于是大庭广众之下,高冷的端烛君耳朵又悄无声息地红了。   哈哈哈哈,庄清流心里忽然乐起来,不惹人注意地抬手,轻轻揉揉她耳朵:“不能红不能红,快收回去,要进里面见人啦。”   梅花阑侧脸更绷了几分,悄然攥住了庄清流的手腕。两人小动作间踏进兰氏屏障结界,眼前水波纹似的轻轻一荡,然后景色蓦地变了。   兰台夜宴,佳肴美味,地上铺满彩缎,四下飘飘仙乐。   庄清流不由到处远眺,见建筑都是回廊勾连,柔美精致,远处群山又相互掩映,飞瀑流转,最后眼前的兰台灵光流动,千灯璀璨,简直是美轮美奂。   无论跟哪家比,都显得梅家好像真的很赤贫。   庄清流转头,意味深长地朝梅花阑递了个眼神,梅花阑:“……”   不断有门生在兰台入口唱喝,喊完章台梅氏后,忽然道:“长庚仙府蘅芜尊,请。”   庄清流立即一抬眼,往雕栏玉砌的围栏口看了一眼,神色寡淡冷然的祝蘅果然露面便瞬间瞥了过来,一双眼睛一如既往的锐利无双。   不过今日是兰氏婚宴,庄清流料准她不至于在这里就大打出手。   果然,祝蘅上下冷冷地瞥过几人后,只是嘴上不冷不热地刺了句:“庄少主真是混得不错,几日不见,都能沾梅家的邀帖来参加婚宴了,不知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庄清流扣住梅花阑的手腕,边走边冲祝蘅挑眉:“你真是问太多,你又不是我的谁,凭什么阴阳怪气地想知道?”   祝蘅脸色忽变,原本淡淡提在手中的长弓猝然划起,锋利的弓弦利剑一般割向了她喉咙。   庄清流:“……”   难道这暴躁二百五真是她的谁??   不要啊!   不想要。   庄清流脚下不急不忙地向后飘出一步,躲过喉间的凉风,嘴上由衷奇怪道:“怎么回事?难道你也想拉我回去做少主?”   祝蘅凌冽的两眼好像想射出实质的箭把她钉死:“你也配给谁当少主?”   那你还这么喊我?庄清流感觉这语气真的很不对劲,老让人觉着是中间纠葛了什么拉拉扯扯的爱恨情仇之类。   而且看她一副怨偶的样子,庄清流真的忍不住想要发表“我们已经结束了,以后勿扰勿cue”之类的发言。   这时在旁边袖手了半晌的梅笑寒可能是困得站不住了,上前道:“有什么事婚宴之后再说吧,想必兰家愿意借出演武场,这会儿都是进场的时候,我们就别站在这里堵路了。”   祝蘅冷冷收回弓,似乎心里也有数,不必别人多说,而且之前应该是没见过梅笑寒,便多看了她一眼。   梅笑寒穿着梅家的衣服,表情平静地只对她报了“晏稚”这个名字。   祝蘅拂袖进门的脚步一顿,面色有些诡异地上下扫了她一眼:“胭脂?”   梅笑寒:“……”   庄清流:“……??”   她视线在前面两人的背上来回扫视,心里很想笑——这明明是两个后来喜欢得要死要活的人,怎么初次见面连个滤镜都不给。   四周窥探了很久的诸人见只是这样,不由种种打量的视线更诡异了一些,片刻后,有道声音趁庄清流落座的时候问:“庄清流即便跟裴氏之事无关,可她身份特殊,突然现世又多吊诡,如今端烛君堂而皇之地将她带在身边,是否该给个解释?”   这一道声音落下,方才还多有遮掩的目光纷纷笔直落了过来,整个兰台大殿一时间也寂静了下来。   对这种场景,庄清流早有预料,但她知道大佬应该有所准备,所以没有点破,只是迎接着一众打量淡然坐下,非常领情地准备享受梅花阑的这一点维护和宠爱。   谁知梅花阑在梅家的专置座次上端直坐下后,只是往下首虚无的方向看了一眼:“你是谁?”   “……”   梅花阑不可能听到声音却无法定位到是谁说话,所以这一句她是在简洁地叩问底下所有把视线投上来的人……而且只有这一句。   混在“乌合之众”中搅浑水充大头容易,正儿八经地单一站出来却难,方才想要解释的人脸色难堪地顿了片刻,到底暂时没有再出声。   梅思霁一下就会意听懂了,此时顺着梅花阑的话音凉凉补了一句:“我们今日来赴的是灵璧兰氏的婚宴,兰宗主都已经迎了我们入场,诸位要解释的都是谁?不妨事后将拜帖下到我章台梅氏,我梅家必然接至梅岭一待。”   爱随大流舞的人多是这样,若无人牵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自己出头得罪人的,更何况是轻易得罪梅家这样的显赫宗族,而且梅思霁一句话已经暗示清楚,兰氏这样的大门派尚且未曾表态,哪儿轮得着他们无风起舞,所以一瞬间,下面往上窥探的视线顿时散了大半。   方才本来想出头出声的人脸色愈发难堪,感觉被一堆视线烧得火烧火燎后,忍不住咬牙转向祝蘅,义愤填膺:“祝宫主,庄清流可是害死过你师父和族人,你……”   祝蘅手上拨弄着一个酒杯,忽然眼尾掠过一瞥:“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人脸色发白,彻底不说话了。   庄清流略意外地冲对面的祝蘅看了看,心里若有所思地又从旁边梅花阑面前的果盘偷了颗葡萄。   两人虽同坐一席,但面前摆放的东西不同,庄清流这半天都在一会儿偷一个吃食,一会儿又偷一个,梅花阑发现后,索性把面前的所有碟子和小篮子都推给了她。   过了很短的片刻,她又勾回了坚果篮子,低头把花生杏仁和瓜子各剥了三小堆,推回给庄清流。   庄清流不由低头瞧瞧三座小山,又瞧瞧旁边的人,一时竟然没大舍得吃——梅大佬这人虽然话少又内向,但总会细致周全地默默做上许多小事,就好像她是时刻把你放在心上了一样,让人觉得十分温柔。   片刻后,夕阳缓缓落下,婚宴正式开始,兰氏的小公子携着一名相貌柔美的姑娘一起款步入殿。这二人其实相识于幼时,感情非常好,已经有了孩子才成婚都是因为年龄还双双很小,尤其兰氏的小公子,一脸的天真烂漫更显稚气。   庄清流本来心里觉着,画中仙一事出自灵璧地界,兰姝又老往这里指,所以很有可能跟兰氏有脱不开的关系,而恰逢兰氏的小公子此时举行婚宴,怎么看其中都有得说,但如今一看这兰氏小公子的样子……分明还是个孩子。   “庄前辈,兰氏的上一任宗主乃是女家主,一生育有两子一女,女儿排行第二,尚在孕中时,兰家主为奔波镇压一邪祟动了胎气,所以生下来就没养活多久。”梅笑寒喝着茶在旁边忽然给庄清流讲述。   庄清流从殿中仪式上收回目光唔了声,下意识点头:“一般女子要获得什么东西,总是需要更强大努力一些,老兰家宗主想必是个要强之人。”   “是啊。”梅笑寒叹了一声,小声跟她咬耳朵,“她已经去世了,所生大公子也就是兰颂兰家主继任了宗主之位,幼子也就是前面那位正在结婚的小兰公子,其实自出生起便没有传到灵质,连结丹都做不到,他是个普通人。”   庄清流忽然讶异,目光又投了过去:“小兰公子是个普通人?”   梅笑寒点点头。   在修仙的世界里,所谓灵丹,就是储存吸收灵气的关窍,没有灵气,就相当于是油灯没有油。而自天地灵气开始枯竭溃散后,能结灵丹者就多出自家源和血脉传承,所以家族立派渐兴,而同时,逐渐有仙门后人也没有传承到资质的情况出现。   原来这小兰公子就是其中一个。   那兰颂说起来也就是唯一一个能继承家主的人选了。   庄清流目光划来划去,托腮看着新人敬酒,心里没半点思绪后,索性忽然抬手接了两颗正抛洒到空中的喜糖,转头问旁边似乎一直在扫祝蘅的梅花阑:“畔畔,想不想吃?”   梅花阑转回头,表情似乎在说不。   庄清流这才感觉到,刚才没让大佬出头,这人心里似乎有点没说出口的不高兴了。   “这可是喜糖。”她冲梅花阑一眨眼,忽然剥开糖纸逗道,“你不知道吧,有一种说法是,喜糖也叫心想事成糖。”   梅花阑仍旧看起来不大想开口。   “不信啊。”庄清流把糖一把塞嘴里吃了,然后闭眼胡诌,“我想看月氏神女跳舞。”   片刻后,根据她翻书时的记忆,月氏族的神女果然为庆族中姑娘新婚,上去殿中献舞了。   月氏一族以频出美人为名,族中姑娘的舞蹈美如仙子,大殿内顿时一阵热情欢呼。   庄清流这时收回视线,含着糖冲梅花阑得意地挑挑眉:“怎么样?”   梅花阑静静地偏头看她片刻,忽然信了她的邪一样,从她手心接过了一颗。   庄清流顿时笑了:“我给你剥,我给你剥,这个好像是桃子味儿的。”   结果她刚给梅花阑喂进嘴里,梅花阑便噙着糖看她道:“我想看你跳舞。”   庄清流:“……”   “……”   作者有话要说:那接下来,就由我庄带来一段“就这样被你征服”跪地舞【哈哈,不是。 第34章   梅花阑又重复了一遍:“我想看你跳舞。”   庄清流转头不承认:“你等等……等我重编。”   梅花阑颜色极浅的眼睛被睫毛轻轻一遮,转过头不说什么了。   “别别……”庄清流一见她这副样子,下意识伸手,立马把梅花阑的袖摆勾回来,展开她手心,用灵力写道,“欠梅畔畔舞蹈一曲,以后随时还。”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晚上掏开半边心坦诚说话后,她老感觉哪里跟刚来的时候不大一样了,梅花阑这个人如今让她有点在意。   “我跳得又不大好,总不能现在当众上去献舞,这样可以吧?”庄清流写完后,看看梅花阑表情点点她手心。   梅花阑不出意外地嘴角勾了勾。   “你笑什么,还不是我自己坑自己。”庄清流也盖脸笑了一声,忍不住顺手在她酒窝一戳,这才身子坐正,“现在高兴啦?”   她话落感觉对面有两道视线凉凉刺来——来自祝蘅祝公主。   然而无人在意此公主,梅花阑只是手心一合,收好自己的欠条,才道:“那些宴舞曲艺,都是婚宴前提前确认好的,刚才进门的时候有兰氏弟子捧了单子经过,我也看到了。”   庄清流:“……”   旁边安静看了有一会儿的梅笑寒转头,用筷子吃了口凉拌核桃仁后,才有意无意地问道庄清流:“庄前辈,你为什么爱逗花阑?”   庄清流很自然地回她:“因为你们话多啊,她话少,我就想听她多说说话。”   梅花阑轻轻偏头。   梅笑寒哦了声,又问:“为什么想听她多说话,你很喜欢她吗?”   庄清流眨眼想了想:“她这种细致体贴,只做不说,性格又温和的人,应该很难有人不喜欢吧。”   “唔,花阑这人不止只做不说,她还很擅长忍耐克制和等待。”   梅笑寒冲庄清流说完后,似乎很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朝梅花阑看了眼,不说话了,端起精致的飘花酒杯小酌。   庄清流心下被她说得动了动,转头看了眼旁边的人。   梅花阑没说什么,只是拿起筷子,分别把自己盘子里没动的肉分给了庄清流和梅思归。   她整场婚宴始终没动筷子,只是喝了几杯茶,而梅思归则一进来就趴桌上呼呼大睡,中途被庄清流纠正了好几次差点四仰八叉的睡姿。   “思归,醒醒,菜上的差不多了,起来吃点东西。”   左后方比梅思归还小的梅思霁摇醒梅思归后,眼神幽幽朝梅花阑投了一瞟,梅笑寒则看起来已经很娴熟地把自己的那份给了她。   庄清流来回看看,这才忽然发现,其实书上写得有些东西也没有错,梅花阑似乎本来并不是那种天性体贴,细致周到地会顺手熟练照顾人的人——她是对特定的人才养成的习惯。   她有时候对自己的那些心意,庄清流也是事到一半了,才慢知慢觉地想起来,这人其实也做得十分生疏,她是在一边做一边学。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她喜欢的人,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学习心细如发和如何对一个人体贴照顾。   “你——”庄清流看了片刻后,刚准备说什么,兰氏新婚的小公子夫妇和几位长辈便拎着酒壶径直走了过来,“端烛君,晏城主,该给几位敬酒了。”   梅花阑大概是平日在外面素有不沾酒的名声,所以只是梅笑寒起身代表了一下,喝了酒后,说了几句好听的话。   小兰公子夫妇于是又转到了下一席。   方才只匆匆见过一面的宗主兰颂却额外拎了个酒坛,看起来已经似有醉意地走到了庄清流桌前,捉过一个酒杯道:“庄少主,以我们的旧故和交情,我今日定要额外敬你一杯,这是你,最爱喝的梨花白。”   庄清流被他这一下敬得很莫名,但还是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酒坛子,实话实说道:“这不是梨花白,这是海棠雪。”   “哦……海棠雪稍贵。”兰颂很快脚步微踉地转身,“你待我换坛便宜的梨花白来。”   庄清流:“……”   她不可能跟这种人有交情。   “好了,谢谢,不必,我最爱的是桃花酿。”庄清流冲他道,“兰氏想必不会备这么寻常普通的酒,兰宗主不用客气了,还是去敬别人吧。”   兰颂似乎已经有些喝晕了,转头道:“那、好吧,好吧……以后敬也是一样的。”   他说着,又转去了对面裴熠那一边,一众人的视线顿时又被吸了过去——本身在上梓裴氏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仙门百家待他们的态度就开始从热络变为了微有疏离,可这次兰氏宴会,兰颂依然为裴氏安排了上位的座次,所以一众人等看裴熠的眼神始终都有些怪怪的。   裴熠面容刚硬不变,目不斜视,只是起身对兰颂道:“兰兄,你其实不必特意为我……”   两人似乎颇有旧交,兰颂只是摆摆手,跟他碰了一杯,认真道:“以你我的关系,不必说这些。”   庄清流这才看出点意思,目光在两人身上端详了一遍,发现兰颂腰侧似乎坠了一枚极为精巧的碧色小葫芦。   兰氏的东西多简洁精美,很有自己的特色,不管是仙府的大体布置还是一个小到碟子的花纹摆件,都多有精致,这个小葫芦也不例外,惹得庄清流不由多看了两眼。   梅笑寒这时顺着她的视线道:“庄前辈,兰家人擅音修,带在身上的可能都是乐器。”   她说着,示意庄清流翻翻面前的东西,然后自己竟然用手中的筷子吹了一段儿欢快的小调。   对面一直百无聊赖的祝蘅听到声音,好像往梅笑寒那边看了看,接着扫一眼面前的筷子,也拿起来试着吹了下……没响。   于是她很快装作没有试过,淡淡挪开了视线。   然而无人注意到这位公主,庄清流只是极感兴趣地吹着一个像埙的果盘问梅笑寒:“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梅笑寒道:“音修一道不够强势,在对敌的时候多有吃亏,所以兰家一直以阵法辅修,当年以音修一道跟我们家的阵法秘技交换,兰家子弟去我们家学阵法,我们梅家弟子来这里学音律,所以我也在兰家求学过。”   反正夜宴无多大意思,庄清流吹来吹去没学会后,忽然灵机一动,问道梅笑寒:“我能不能借你的记忆,直接进虚境学学?”   “自然是可以的。”梅笑寒先是点头,又忽然冲她道,“不过在这种地方,得花阑亲手施法,我修为不够,也做不到。”   庄清流刚一转向梅花阑,就见她冲自己伸出了手。   “……”总感觉又走了这两个姓梅的联合起来的什么套路,不过庄清流还是很快把手递了出去。   梅花阑好像极细地笑了一下,然后手心溢出了繁盛的白色灵光,一瞬间,庄清流感觉天旋地转,耳边原本的丝竹舞乐之声逐渐远去,换做了一阵空灵澄澈的琴音。   她睁眼的一瞬间,附身的梅笑寒也似乎是正好抬眼,然后白日里的兰家仙府之景流畅地映入眼帘。   梅花阑的声音忽地在识海响起:“这是兰家授学的书房。”   原来梅花阑跟她一起进来了,庄清流嗯嗯两声,借着梅笑寒的眼睛先随意打量了一下四周,书房宽阔安静,两边都是漏光花窗,四下的书案前正襟危坐着几十名年岁差不多的孩子,面前都摆的是一张七弦琴。   “等等等等!”庄清流余光最后扫过旁边的一个人后,忽地发现了什么似的惊异道,“梅畔,梅畔?那个是你吗?!”   梅花阑的声音好像也似有若无地变深了一点:“是我。”   原来虽然差了两岁,但小时候的梅花阑是跟着梅笑寒一批来兰家求学的!   上首负责授课的兰氏先生已经开始了基本的音律讲解,梅笑寒似乎听得很专心,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庄清流彻底忘记了自己本意是想来听课学技的,心里又惊异又好奇,只好用一点余光不停打量旁边的“幼时梅花阑”。   据她打量,这个时候的梅花阑不过七八岁,身姿已经和现在一模一样,端坐的时候背脊挺得笔直,但侧脸十分白皙清秀,睫毛极其浓密纤长,比现在更像一个细腻优美的甜白瓷花瓶。   我的天,这真的也太可爱了。   庄清流魂在心飞地伸出双手,随梅笑寒有的没的拨弄了一节课的琴弦后,终于随着她听学完毕的视线,清晰看到了原模原样的小时候梅花阑……还听到了她软糯的声音。   “哥,笑寒,去那边吧。”书房之外的兰苑,刚学完琴的梅花阑竟然反手从怀里摸出了一管短笛。   庄清流当场被她的童音萌没了,同时看向了梅花阑旁边跟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梅花昼,孩子小的时候总是很像,梅花昼比梅花阑大五岁,这时已经有少年的样子了。   可他们还没说话,旁边忽然传来几声呼喝,方才在课上还一个个有礼有节的小少年从兰花丛里跃了出来,大声笑道:“瞧这孤拐性子,不愧是在自家仙府也没人待见的两兄妹,准备去哪儿啊?”   这些半大不大的孩子少年多穿金丝白兰袍,是兰氏自家子弟,可也有不少同样将弟子送兰氏求学的别家孩子,最重要的是——其中还有着九瓣梅家纹的,梅家子弟。   庄清流心里皱了皱眉——据她看过的书,梅花阑兄妹身世十分特殊,两人的父亲梅纵本是梅家颇有天资的嫡系传人,未来家主的不二之选,可此人颇有性情,一生得罪了不少人,自成年之后,不知道因什么原因叛离了家门,开始以散修的身份独自一人在外漂流,再后来结识梅花阑的母亲,和她有了两个孩子,颇过了几年幸福的日子。   可梅花阑出生没多久的时候,梅纵因被人追杀而死,当时的梅家家主,也就是梅花阑兄妹的叔父梅辞从梅洲下山,千里迢迢救下了幸存的母子三人,自己却因此事意外丧命,所以后来即便被接回了梅家庇护,梅花阑母子三人的处境却一直十分微妙。   按时间来看,这时继任梅家家主之位的是两人的堂兄梅花夜,父亲梅辞因救这三人而死,孤儿寡妻的梅花夜母子的态度可想而知,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梅花阑兄妹两人在梅家其实颇受孤立与冷眼,并非从小就过得顺风顺水。   尤其梅花阑,这人从小就不懂得反驳,性格十分内向,见到有人出言不逊,也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并不做声地转头道:“走吧,哥。”   梅花昼也未曾理会,兄妹两人一同在身后乱七八糟的呼喝声中出了兰苑,反倒是梅笑寒拐过墙角前,忽然脚尖一挑,用石头狠狠砸了一下方才出言不逊的少年的背。   “谁砸我?!”一看平时就嚣张惯了的少年回头,兄妹三人身影却已经拐走了,他便跟身边开始动手动脚,“是不是你?还是你!”   ……   身后又开始的气急败坏之声逐渐低下去,梅家兄妹找了个落花流水的泉边,各自从怀中摸出了一管长笛和短笛,开始一起吹奏。   手上什么都没有的梅笑寒酸了一声:“你们都有,我没有。”   庄清流还没从乱七八糟的情绪中脱出来,也没反应过来梅笑寒为什么没有。   这时,她脑海中的梅花阑忽然出声:“别在意那些——现在注意看,左边,那里有个小少年,就是小时候的兰颂。”   她话落,河边的梅笑寒三人也看了过去,果然见到一个兰颂面貌的小少年也来了对面河边,从怀里掏出了一管长萧,似乎也准备在这里吹奏练习。   在仙门百家中,兰家人十分擅音律,传言随便飞花拈叶皆可以吹奏出飘飘仙乐,要比吹拉弹唱,没人比得过他们家。可庄清流听了一会儿,只感觉这时候的兰颂已经看着十来岁了,功力却十分寻常普通。   梅花阑在识海中道:“兰颂其实天赋也一般,但在他十二岁之前,当年的兰家主因心里有数,所以并未多强迫考虑他,只是让他正常修课业,但随后因女儿早夭,小公子又未继承资质,所以兰颂才迟迟被当继承人开始培养。”   她说着,虚境中的梅花昼兄妹和兰颂打擂台似的,分别隔河吹起同一首曲子,不过这二人课上学的是七弦琴,课下合奏长短笛竟也十分精通,一下就将兰家小公子破漏不断的萧音盖了过去。   庄清流不由感慨,梅家两兄妹自小的天赋之高,确实能让别人嫉妒成一块发糕。这就是一点灵光即成符,世人枉费朱与墨。   这时,另一群游手好闲的少年竟然又闻声跟了过来,为首一人似乎也是兰家亲眷子弟,可能因为天赋高,身份又差不多,所以颇不将兰颂放在眼里,隔着条河就用一片石头打了个水漂,溅了兰颂一脸水,同时大声嘲笑道:“会不会吹,会不会吹,嗯?不会吹就别丢我们兰家的脸啦!对面那两个姓梅的都能跟你比着笑别人了。”   庄清流心想,原来兰颂小时候也因为没有天赋,被人这样奚落嘲笑过。看来这些仙门弟子,小时候似乎都没怎么好过。   河边石头上被溅了一身水的兰颂似乎犹豫了一下,将长萧藏回袖中,道:“兰祺,你干什么?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兰室罚奏清音曲十遍吗?”   “还不是因为你多嘴多舌告状?!”   被叫兰祺的少年脸上划过不悦,忽地点着水草过河,抬手就从兰颂怀里抽出了长萧:“吹吹吹,你有什么好吹的!不就是从故梦潮得了一管长萧吗?显摆什么!不是看你的身份,你以为你能被庄少主选进故梦潮?!”   庄清流看到这里忽然出声问:“梅畔?他们说的那个庄少主,是我——”   梅花阑的声音似乎含着什么微妙的情绪响起:“是你。”   庄清流心里莫名一跳,终于问:“那故梦潮……”   “你的故乡。”   庄清流道:“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   梅花阑这次顿了片刻,迟疑道:“故梦潮是一个灵气逼人的世外桃源,远超仙门百家的所有地方,很多人以前也去过那里求学。”   “这样?”庄清流讶异地在心里挑了挑眉,既然是世外桃源,那必然不会是谁都能去的,所以她问道,“由我挑选吗?”   梅花阑道:“是。”   庄清流心里好像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不由想到什么问:“所以裴煊,该不会就是以前没被我挑中吧?”   梅花阑音色淡淡:“他能力很一般。优秀者脱颖而出,很公平。”   “你也是被我选中的?”   “自然。”   庄清流忽然笑了,很想捏捏她的脸:“那我应该看中的不是你的优秀,而是你小时候粉雕玉琢的可爱。”   这时,虚境外的梅笑寒给二人传音:“花阑,庄前辈,不早了,婚宴已经结束,你们该出来了。”   庄清流“唔”了一声,最后不忘惦记可爱的看了眼小小的梅花阑,见她将短笛放回了怀里,似乎极为珍惜和喜欢。   而河对面的兰颂同一时间被人踢进了水里,吓得大声“啊啊啊啊啊——!”   虚境到此为止,最后梅家三兄妹似乎是参与了过去,将兰颂捞了起来,但庄清流已经一瞬间回了现实,耳边的喧闹声嗡得一声响起来。   兰台大殿的人都在往外走,门口一时拥堵,梅笑寒不急地坐在原位,小酌着一杯酒转头问道:“怎么样,庄前辈,学到技巧了没有?”   “并没有。”庄清流反应了须臾后,才转头问道旁边的梅花阑,“梅畔,你那个白玉短笛呢?明明吹得很好又很喜欢,为什么现在没见你怎么吹过?”   ……   梅花阑眼中若有深意地转头瞧着她。   梅笑寒唔了一声,好像想到了什么,道:“庄前辈,因为花昼和花阑的玉笛是你送的,上面分别刻着‘以德服人’和‘不服就干’,他们二人成年后觉得过于羞耻,所以都不好拿出来地藏起来了。”   庄清流:“……”   “????” 第35章   庄清流问:“‘不服就干’是谁的?”   梅笑寒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你说呢?”   “……哈哈哈。”庄清流自己心里笑了个天崩地裂,目光在梅花阑脸上转了一圈,“那‘以德服人’怎么了?单独拉出来应该还成吧?”   “这个嘛。”梅笑寒道,“因为梅家曾生过变故,后来是被花昼干脆利落地用暴力收复的,而且他从来不以德服人,但凡有人找事,他就直接简单粗暴地一通打服——所以用“以德服人”会显得十分讽刺。”   “???”庄清流笑成了狗,“合着我是给错了?我当时一定是希望梅花昼日后有身居高位的开阔胸襟,但希望梅畔遇人排挤冷眼,不要沉默以对,而是粗暴打回去。”   “得了吧庄少主,你是什么性格大家都很清楚。”   梅笑寒喝完最后一口酒,转转温润的飘花玉杯,掷桌上起身:“走了。”   梅思霁的声音在身后一迭浪地响起:“思归,醒醒,要走了,别睡了!”   这鸟崽子不知道拥有什么生物钟,这几天一直是日夜颠倒,白天睡得唏哩呼噜,一到晚上就在庄清流床上来回蹦迪。   庄清流忽然回头伸手,在她脑袋脸上一通乱揉乱撸,三两下那对迷离的鸟眼揉地吧唧睁开,然后若无其事地松手,飘飘然走梅花阑身边去了。   梅思霁目瞪口呆。   几人刚往外走了几步,就碰到了几名头束高玉冠,腰悬紫玉的人,这几人个个神情一派自若淡然,也端坐桌案走在最后,并不跟人挤,眉目间却挂满了睥睨轻傲之姿——五大门派的最后一支,邓林虞氏。   相传邓林虞氏的先祖乃是帝王之后,所以这一派的亲眷子弟历来皆腰佩紫玉,衣襟滚云纹,显得十分尊贵。   “庄前辈,别看了,这几个人其实都不是什么虞家重要的人物,只是随便被派来送个贺礼。”   梅笑寒忽地低声道:“他们家历来自愈尊贵,事事都是给个表面面子,这次说是家里的宗主和几个名士因前几天的邪物躁动,全部都受了伤,所以来不了。”   庄清流心说看出来了,她当初看书的时候其实就有深刻印象了,邓林虞氏是非常独而傲的一个门派,确实跟别的百家不一样。   梅笑寒不知道从谁那儿顺了一把扇子,又半展着遮脸,转向门口道:“你认真看,其实兰宗主也受了不轻的伤,只是这几天应该各种药没停,现在勉强恢复了一个七七八八。”   在仙门诸界,有时候逢到太厉害凶恶的邪灵,平日里的小家族无力镇压,便都会送至关系比较亲近的大家族,所以兰氏仙府里应该也镇压了不少,想必七八日前处置得也很惊心动魄。   “不,庄少主,你不知道。”梅笑寒似乎跟一个擦肩而过的熟人点头致意了一下,然后跨出门道,“在诸家和诸名士中,兰颂兰宗主最见不得后天生灵的东西,十分厌恶此道,平日里但凡听说哪里生出,就无论多远都要赶去收服镇压,所以要论数量,一大部分邪灵目前都在兰氏仙府镇压着,所以他受到的冲击应该是最重的。”   哦?还有这么一出?庄清流忽然瞥了正在送客的兰颂一眼:“他为什么额外厌恶,有什么说法吗?”   “这个嘛,我没大听说,算是暂时没有。”梅笑寒唰拉收起了折扇。   出了大殿到外面后,温润的晚风一下从耳边吹拂而过,让人心旷神怡,庄清流也不问了,而是瞧了会儿正前方一个当先离去,竟然没有找茬的高挑背影。   片刻后,她忽地没有任何前兆地转向身边的人:“梅畔,你很讨厌祝蘅吗?”   梅花阑转头,看着她。   “你一看见她心情就不好。”庄清流也看着她的眼睛,顿了顿,“话也少了很多,这半天都没出声。”   梅花阑从她脸上转回目光,低头很安静地走了一会儿:“是,我很讨厌她。”   她话音落下,一双手忽然从夜色中扣了上来,慢慢分开她的五指,严丝合缝地跟她的手掌扣在了一起。   “你很喜欢我吧?”庄清流暖到恰到好处的手却传递出滚烫的温度,既不探究原因,也不往下深问,只是带着梅花阑的手轻快地甩甩,“那就用喜欢我的情绪,把看到她就讨厌的情绪挤走?”   梅花阑浅色的眼睛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深了下来。   庄清流又问:“喜不喜欢思归?”   梅花阑眼瞳里聚在一起的情绪似乎往开荡了一下,还是抿抿嘴回道:“……自然。”   庄清流本来还想再拉上梅花昼梅笑寒等一串人,但认真想想,若不是因为姓梅和同流着姓梅的血,梅花阑这人真不一定会跟他们有交集,所以还是算了,只是不要脸道:“那就多看看你喜欢的人,不要把眼神分给祝蘅那只狗。”   不知道为什么,梅笑寒和梅思霁虽然都飘出了一个满是一言难尽的眼神,但梅花阑在夜色中被牵着慢慢走了很久后,竟然真的感觉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被哄。   就好像是明明在心里没有预期的时候,却偏偏被人注意且在意到了你的情绪,光是这种心意,就让人心里涌出难以言喻的动容。   走出兰家仙府屏障的一瞬,梅花阑悄然在黑暗中轻轻攥了攥,收紧了两个人扣在一起的手。   庄清流很轻地笑了一声,看看她柔和下来的侧脸后,目光投向四边,各自打量了一下。   婚宴刚结束,河面四处的玉桥都有兰氏弟子在送客守夜,十分不合适站河边又召一朵莲花大喇喇说话。   只是想替人平稳收个尸,怎么就这么难。   倒是兰氏今晚的宴席菜色由于过于精致,十分华而不实,每一道都只有那么一口,所以庄清流半点都没吃饱,于是从玉桥上的兰氏子弟身上收回目光后,提议道:“先找家客栈,再补吃一顿吧?”   在站几人都已经熟悉了她“吃喝第一,生死第二”的人生念条,当即没有异议地全票通过,一同转去了就开在兰氏护城河外边的一家酒楼。   直到落座,梅花阑依旧没有放开扣着庄清流的手,庄清流难得见她这么一个人还会黏人,当即心软地放纵默许了,只是用一只手“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地点了一堆。   然后再抬头,她这桌子的对面,就多坐了一个人。   “呃……小裴宗主?”庄清流眨了眨眼。   裴熠:“是我。”   “我不是问真假。”庄清流务实道,“而是你们家应该还很忙吧?你不是应该早点赶回去主持事务?这种时候还有时间来蹭一顿饭吗?”   “我不是来蹭饭。”裴熠坐得笔直,语气和表情都没有波澜,“而是我在裴家没有背景和资历,其实没有人会信服我,我不必赶回去。”   几人除了梅思归鸟眼乱眨,不知道听懂没有,其余的都朝裴熠脸上投了一瞥。   在仙门百家,能立世者皆为翘楚。但只有一个宗族门派的能力与威望上去了,它才会有话语权,在议事和决议中也更有分量。同样的,在门派中个人也是如此。而很显然,裴熠只是裴启破例提拔到仙府,光住都没住上两年,更遑论有什么威信。   换言之,他现在的身份其实不上不下,非常尴尬,需要独自一人先在外面闯荡,攒更多的资历拥有更多的话事权。另一方面看,裴家现在肯定已经乱起来了。   庄清流叹了口气,翻转手边的杯子,为他倒了一杯茶,建议道:“听说南方最近很不安稳,似乎在闹风水怨灵,你要不去看看?”   裴熠:“不。”   庄清流:“……”   你是在和梅花阑比话少吗。   但裴熠其实不是话少的人,他只是因为最近家里的乌烟瘴气和外面遭遇的质疑而心情不佳。   庄清流索性开门见山:“所以你为什么要跑来跟着我们?”   裴熠也毫不掩饰:“因为你身边必然不太平。”   ??这意思就是……她是个惹祸精。   庄清流:“……你是鬼吧?”   有点气。   她还没放梅花阑的冷脸,让这莫名鬼退散,一转头,桌上又多了一个人。   庄清流目光只好暂时又挪了下,一言难尽地看着另一人道:“兰宗主,你方才不是还醉得连梨花白和海棠雪都分不清?”   裴熠好像也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旁边的兰颂,实话道:“他方才是为了装醉躲灌酒。”   庄清流点头:“看出来了你们两人关系不错,臭味相投——但我这里并不是茅厕,两位?”   兰颂脸上分毫醉意也无,盯着庄清流道:“庄少主,端烛君,几位方才在护城河边召莲花问话,我都看到了。”   庄清流眼皮儿随便收了回来,指端在桌面滴滴答答敲了几下:“所以呢?”   兰颂审视的目光笔直从她脸上落向桌下,盯着兰姝的画卷,听不出语气地开口:“裴氏的画中仙一事我自然也听闻了,几位赴宴也把它带在身边,不是为了时刻欣赏吧?”   一直在淡淡喝茶的梅花阑终于放下杯子,抬眼平静道:“画中仙内的怨灵源自古湘国,此趟只是为了顺便给她收尸骨,与别事无关。”   兰颂稍有疑色的表情缓和了一些,点头道:“端烛君既然开口,我自然信。只是这是在我灵璧地界,这等邪灵又涉前几日的诸邪躁动一事,我必须得多问几句——你们为她收尸骨是何意?”   “她不想再待在画里了,只有收敛了她的尸骨度化,才能让她消散投胎。”庄清流答。   兰颂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可是庄少主,之所以有轮回这个说法,是因为人的三魂七魄在死后,一魂两魄会消散,而剩下的是打散融合后才投入下一轮,也就是说,转世的并不是前世那个人了,如何还叫投胎。”   庄清流并不意外,只是垂眼喝了口茶,她自然知道真正的所谓“投胎”是个什么意思——如果死后什么东西都不用打散重来,那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死,光说复活就可以了。   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了。   兰颂紧盯着她的表情,语气忽然沉了几分:“庄少主,慷他人之慨并不是好事也不会有好结果,哪怕你是好心。所以你想让她彻底消散,她知道实情吗?”   “消散又如何?待在画里又如何?”庄清流只是冲他眯了下眼,认真道,“她们本来就早已经死了,没有区别。”   “还是说——”   庄清流声音忽然往下压了几分,笔直凝视着兰颂:“兰宗主连让它们消散都不准,非得镇压起来,日日夜夜、每分每秒都施加折磨?”   兰颂脸色很细地扭动了一下,忽然起身,拂袖而去。   气氛一下凝滞了起来。   裴熠十分浓的双眉蹙得很深,端坐原地片刻,才冲庄清流几人摇摇头,低声道:“兰兄并非是那样的人,他只是因为年少时被一个玉灵害过,差点因此丧命,所以之后才对这种后天邪灵一直深恶痛绝。”   而外界也因此传言兰颂极为痛恨什么东西成的精,一听说哪里有,多远都要赶去收服,然后镇压在自家法阵。   庄清流想着什么“唔”了声,只是挑重点问道:“玉灵?”   梅笑寒也摇摇自己的扇子,若有所思:“美玉通玄,是术法最好的施展容器,历来就十分容易有灵,而且但凡是玉有灵,堪称万灵之王。”   庄清流边点头边转而问裴熠:“那此事的详情是?”   裴熠摇头,脸上似乎闪过一阵犹豫,才道:“这件事是兰氏秘辛,兰兄堪堪在鬼门关游走了快两年才彻底救回来,那之后当年的兰宗主做了最严密的处理和封口令,所有人都讳莫如深,并未有人窥探到详情。”   旁边好久没出声的梅思霁一阵牙疼难言:“越是讳莫如深的秘辛大家私底下才最爱窥视好吗,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怎么可能没人窥探到详情,就连我……都略知一二。”   庄清流忽然好奇,立即问:“你略知一二什么?说来听听?”   裴熠弧度硬朗的脸上闪过一丝诡异,梅思霁很快瞧过梅花阑,见她并未制止,便奔放道:“兰宗主跟那个玉灵,当年是有不寻常的关系!”   庄清流:“……”   难怪兰氏的小公子都成婚了,兰颂这么多年一直未娶!   “不过这事似乎并不稀奇,有什么好掩饰的?”庄清流喝口茶润润嗓子,眼角一扫,“而且思霁?你表情为什么有点拧巴?”   梅思霁耳朵忽然红了:“你才拧巴!”她忽地干脆利落道,“那是因为他那块玉灵,是那什么!”   庄清流被她搞得愈发好奇:“什么?嗯嗯?”   梅思霁脸也一红:“是男的!”   “……”   “……”   气氛比刚才兰颂离开时还要诡异几分,不过片刻后   “这,不要这样。”庄清流悄摸摸感觉好像被牵住的哪里有点不自在,但语气认真地冲梅思霁道,“可以不萌……不、不是。可以不说话,但不要用这种语气。”   她转而有点奇怪,环顾了一圈几人的神情:“不是,我说,诸位家族里,不是都有过同性修士结为道侣的事情吗?这种事难道直到现在还依旧很讳莫如深吗?”   梅思霁把头塞进茶杯后,连连摆手:“我并没有。”   梅花阑眼睛里却一瞬间跳跃着剧烈的色彩,转头一动不动地凝视她。   庄清流不知道是没注意到,还是在这一瞬间才反应过来了某些事,所以只是单手托着腮,硬着脸皮继续充现代人三观的包容开放:“而且这个呢,无论男女,是否两情相悦才是最重要的,要是遇到哪儿哪儿都让我感觉很喜欢的人,我也愿意为她心折。”   梅花阑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的侧脸,一个表情都没有放过。   可是眼见话题拐向诡异的方向,在座几人一个赛一个地沉默,梅思霁终于从茶杯后冲她挤眉弄眼:“你别说了!”   “好的……好吧!”   庄清流万年不会红的厚脸皮装模作样敛起,用筷子在茶杯上忽地“——叮!”,敲了一下,话题拐回正轨,正色道:“可是我要纠正你一点,玉灵这种东西属于怪而不是妖,它本身是没有性别的,想随时化男化女都可。”   梅思霁表情微愕,转向了梅花阑和梅笑寒,梅笑寒用扇骨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肯定道:“是的!你竟然修课业也不认真,就是先从这件事有了刻板印象吧?”   梅思霁双手在桌面趴了一个圈儿,把她脑袋鹌鹑一样地埋了进去,感觉自己不用再见人了。   庄清流忍俊不禁,放过她地继续问裴熠:“那后来呢?他到底怎么被害的有没有什么风声传出?”还是这种什么有灵的东西成的精,难不成都是吸食活人阳气之类的?   她刚问完,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射下来——刚刚离开的兰颂竟然又去而复返了。   裴熠脸色动了动,转头道:“兰兄……”   兰颂表情已经平静下来,在门口抬手一压,双唇抿成一线:“不必问,我自己告诉你们。”   庄清流这次认真点头:“愿闻其详。”   兰颂情绪和声音十分平静,可坐下后,道:“此事要从头讲,其实说来话长,但你们方才聊的都是真的,我只简而言之——那玉灵名为初棠,确实从年少时陪我很多年,后来在一次我外出御敌的时候背叛了我,导致我兰家一城差点被攻占沦陷,所以后来,我亲手斩杀了它。”   梅花阑没看他,只是余光瞥了眼庄清流的表情。   庄清流的表情掩盖得很好,只是问:“后来呢?”   兰颂一字一顿道:“没有后来,它其实一直根本没死!”   梅思霁背上蹿起一股恶寒,什么东西?什么叫没死?   兰颂表情很冷:“它这些年不知道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一直缠在我身边,经常会忽然出现攻击报复,所以我才对一切成精的东西如此厌恶。又所以,日日夜夜受折磨的——”   他紧紧盯着庄清流的眼睛:“是我。”   庄清流不动声色:“不知道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是什么意思?它无形了?更强了?”   “何止更强,玉灵是万灵之王。庄少主以为我这些年为什么会额外关注生灵成精之物?但凡遇到便会多远都赶去镇压?”   兰颂唇角抿成一线,吐出的话却让人起寒:“那是因为这些灵祟很可能都已经能为它所用,集体会躁动,也是受了它的影响——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它现在想干什么,是不是只报复了我一个人就行了。”   一直遗传了梅家人淡然的梅笑寒,这时神色也开始正经起来了——倘若真有这么一个蛰伏修炼了这么多年的玉灵之王,且能让所有邪灵都听它号召,能够一起躁动,那此事绝对算是仙门百家都要为之色变的大事了。   看起来收敛兰姝尸骨一事,注定在她受召要往灵璧地界自己飞的时候就开始不简单。   梅花阑似乎不想说话,脸转向窗外,往椅背一靠。   庄清流手撑额头片刻,问兰颂:“那兰宗主现在的意思是?”   兰颂视线瞥了眼她旁边的画中仙:“很明显,庄少主和端烛君几位要做的事,根源跟我说的事息息相关,所以无论你们准备如何入手行动,我想要一起跟着帮忙。”   庄清流随便转着手中的茶杯,只是眼角瞧了瞧他——无论怎么看,这兰颂兰宗主嘴里厌恶的成精成怪的东西都有她这个花精一份,而且她刚掀翻了裴家,现在又带着一张破画卷就要来灵璧的地界上乱翻,看起来才怎么都很可疑。   不管明里是不是要给面子,背地里的怀疑肯定是少不了的,所以兰颂以帮忙为名提出要跟着,其实也很正常。   庄清流只好和梅花阑很快对视一眼后,点头:“行。”   其实兰氏擅阵法音律,让兰颂跟着一起,应该也是个不错的助力。   那现在饭就不用慢悠悠吃了,几人很快随便吃了点后,重新回到了河面。可方才咿咿呀呀的湘妃女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开口说话了,甚至一直躲在荷叶后,花苞蜷回一团,动都不愿意动。   梅思霁迷惑道:“这是怎么了?晚上了睡觉了吗?”她转头,“那现在该怎么办?去哪里?”   庄清流略微蹙眉,又试了片刻后,放弃地转头:“还能怎么办,先去兰姝白天指的将军府故地上面看看吧。”   她思衬:“如果尸骨已经不在了,兰姝不至于那么费力也要往过指一指。”   几人于是转头,又往不远处的暗影走去。   当年的古湘国将军府故地,如今是一片长满了芦蒿的苇丛浅滩,既到处都是污泥,又不长鱼长虾,所以基本无人踏足。   裴熠低头用剑到处随便拨着芦苇,在夜色中出声问:“难道要把这一片全部挖起来查看?”   他话音刚落,落在地上的月光无声变暗,四周同时倏然起了一阵大雾,无边的阴风霎时吹到了耳边!   庄清流眼前一黑,下意识脱口道:“梅畔!”   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色骤然变了,梅花阑的手和明亮的烛光同时握了上来:“别担心,我在。”   庄清流紧下来的心瞬间放松,快速扫过四周,所有人都在——可,这是哪里?! 第36章   “怎么回事?!”   “敢问这是哪儿?”裴熠已经谨慎地拔出了剑,环顾四周道,“我们是被那场大雾传送过来的?”   庄清流没有说话,望着眼前陌生的房屋和空荡荡的长街,忽然低声说了句:“好吵。”   梅花阑神色微动,低头问她:“什么声音?”   庄清流两指搭在眉心揉了揉,扫过身边各自戒备的几人,用气声跟梅花阑道:“不像人的声音,小心些。”   梅思霁看了半天,背靠梅花阑和庄清流迟疑道:“端烛君,这似乎是一座没有人的巨大空城……”   “而且是古城。”兰颂拧眉,端详着城池和成排房屋的建造样式。   夜色深重,明月当空,整座空城寂静得诡异,没有一丝声音,街上到处却亮着柔和的橘色灯光。   “难道这么大的一座城,平时是被阵法隐匿在虚空之中?”裴熠转向梅花阑和庄清流,“诸如无意行走至边境的人会犹如鬼打墙,不自觉避走开,而我们却误打误撞进来了?”   梅花阑只是四下淡淡地看了几眼,不置可否,庄清流却肯定道:“这不是空城被阵法隐匿,而是反过来,这是在一点上无中生有扩出来的法阵。”   裴熠拧眉:“法阵?”   “是,也就是更类似于虚境。”可虚境里受的伤都是幻觉,出虚境便会自动消失,可在人为扩出的法阵里却是实打实的,一点都不能大意。   庄清流目光投向长街尽头:“走吧,反正已经来了,随便转转看一下,都尽量走近一点,不要分散太开,以免又有其他突发的状况。”   “好。”   一行七人仍旧谨慎地各自持兵器,以最大的戒备边走在长街,边各自认真打量四下。   庄清流看过地面的花砖和四周门扇的样式后,其实心里就大抵有数了,于是有意无意间拉了梅花阑的袖摆,两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渐渐走到了最后面。   四周好像又起了薄薄的白雾,空气又湿又凉,庄清流用眼神给梅花阑说话,示意地瞟了瞟前面的兰颂。   梅花阑却眨眨眼,没反应。   庄清流:“……”这人是故意的。   刚刚才在酒楼说了一个让庄清流感觉很诡异和不自在的话题,她总是不大好再跟梅花阑接触太密切,连刚才拉人都是拉袖摆,下意识没敢拉手。   梅花阑却一如往常,好像没有意识到什么一样,忽然微微前倾,把额头贴上了庄清流的额头,示意她现在说。   庄清流瞬间自然反应地阖了一下眼皮,又很快假装镇定地睁开,在识海中说了两个字:“兰颂。”   梅花阑眼睛稍微在侧前方转了一下,扫过兰颂的背影:“你是怀疑他?”   “他确实非常可疑。”庄清流在识海中道,“一,扩散法阵正是兰氏最擅长的。二、我们刚才站的苇泽就在兰家仙府的外围,那上面有法阵波动,兰颂日日出入,怎么可能不知道。”   “也可能是有人临时扩出来的。”梅花阑补充她的话,转而问道,“方才在酒楼,兰颂说的一番话是真是假?”   庄清流忽然用睫毛煽了她一下:“你看不出来我的表情吗?”   梅花阑今晚第一次轻轻笑了声,也有点调皮地回煽她:“你掩饰得太好了。”   庄清流用睫毛煽她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这么一被煽回来,才骤然反应过来……她们这是在干什么。   她瞬间心里和睫毛一起正经起来,道:“他说的话半真半假吧,这么掺着混一起说,又没有任何停顿,反而不容易分辨哪句真、哪句假。”   梅花阑思衬:“那就是他至少有隐瞒的地方。”   正在这时,梅思霁的声音忽然响起:“端烛君,快看!这不是——”她话音到一半戛然而止。   同时,裴熠诡异地杵剑转头,看向落后了十数步的两人问:“……二位这是在干什么?”   庄清流瞬间戏精上身地一揉眼皮:“眼睛进沙子了,让端烛君帮忙吹一下。”   “哪里来的沙子?有风吗?”梅笑寒忽然摇着她的折扇笑了。   裴熠心里虽然有什么奇怪的感觉一闪而逝,但是嘴上略有责备道:“走近一些?以免有意外?嗯?”   “好了。”兰颂仰头望着一块牌匾,出声道,“别说那些了,快过来看。”   庄清流这才和梅花阑一起走近,抬头看向牌匾,牌匾上三个烫金的大字映入眼帘——将军府。   她心里叹了口气,心想果然,这座城便是六百年前的古湘国皇城,而面前这座府邸,就是当年兰姝找上门的将军府。   梅花阑偏头,把包着画卷的绢布往开掀了掀,兰姝不知道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并无反应。   “不管什么情况,进去看看吧。”庄清流和梅花阑交换过一个眼神后,当先抬手,在门扇上推了一下。   “吱呀——”   两扇漆铜吊环的绛色实木门发出嘎吱的响声,随即向内转动,缓缓打开。   眼前的景致却没有一下映入眼帘,而是包裹在了浓雾之中,铺天盖地的浓雾,就好像外面长街上那些零星缭绕的薄雾,都是从这座将军府散发出去的一样。   裴熠谨慎地摸出一张符箓,很快甩半空燃了,才端详着绿色的火焰道:“雾无毒。”   “无毒却看不清,小心。”   几人嗯了声,随之一脚踏进,可是一瞬间,却好像忽地陷入了什么泥沼之中,一股坠地的感觉猝然袭来。   “怎么回事?是陷阱吗?!”梅思霁急喝。   她声音未落,一阵大风稀里哗啦地忽然从身边掀起,眼前铺天盖地的浓雾顿时被吹散了,同时脚下刚刚下沉的感觉戛然停止。   梅花阑平静收起手中一个吹散了大雾的灵器,低头瞥向地面,淡淡道:“是沼阵,已经失灵了。”   沼阵,阵如其名,是一种借沼泽灵感创出的阵法,十分灵活多变,能自动甄别是人脚还是试探,和大雾配合使用效果更佳,能让踏入其中的人急速下沉,但凡脚底沾上,修为稍低一些的人全都无法挣脱,无人及时来救,只能等死。   同样的,能布出这种阵法的人,修为必然不低。   兰颂脸色不好:“看来是杀招?”   “杀招不杀招不一定,端烛君瞬间破阵的手法倒是很娴熟。”裴熠在一旁扭头出声,语气隐晦意有所指。   梅花阑很显然不会理会他,只是脸色平静地抬步走了进去,沼阵极废灵力,所以只是门口有那一片,再往里,就是坚实正常的花砖地面了。   “各种吵闹的声音更明显了。”庄清流小声提醒了梅花阑一句后,手上没忍住地翻了翻她的袖摆问道:“你刚才掏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嗯?能放风吹散大雾?”   梅花阑偏头看她道:“没有,我用嘴吹散的。”   “……”庄清流忽然笑了声,小声道,“瞎扯,我看到了,是一个看起来破破烂烂的麻织布口袋。”   梅花阑“嗯”了声,用一种既然被你看到就算了的表情,低手一掏:“是破破烂烂的布口袋。”   这布口袋也就寻常的肚兜那么大,庄清流感兴趣地正反面都翻了翻:“这什么灵器?叫什么名字?”   “风灵器,就叫‘大风袋’。”梅花阑低头问她,“是不是喜欢?”   庄清流:“喜欢怎么样?”   梅花阑小声道:“送你。”   “……”   眼见两人脑袋自然而然靠在一起,又开始了旁若无人地咬耳朵,一马当先的裴熠眼角一闪,满脸难言地提醒道:“两位能否当心一些,恕我直言,裴某感觉很不好,不知道这扇门里还有什么奇诡的东西。”   他说的是穿过外间藻井后,将军府的正门,此刻人也正谨慎地持剑站门前,未曾妄动。   庄清流很快装作没有听到大佬“一言不合就要送东西”的话,把大风袋又乱塞回梅花阑袖子里,上前道:“我来开吧。”   这次门开后,依然是一阵浓雾,梅花阑却照旧在一瞬间把雾给吹散了,然后说出的话就要做到一样,仿若顺手地把大风袋塞进了庄清流袖子。   “……”庄清流眼角一抽,只好尽量装作淡然地收下了,然后目光随门开投向里面。   这次没有沼阵之类的东西了,可眼前偌大院子里的诡异场景,却让所有人一瞬间呼吸凝滞   尸骨。   满地白色的尸骨。   而且所有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骨架,都维持着一模一样的姿势,仰头朝着同样一个方向……跪地拜月。   即便修仙人士都见过太多的诡谲场景,可还是因这月下吊诡的一幕稍稍震撼。   梅思归呼啦一下,飞到了庄清流的怀里,差点原地变鸟。   庄清流立马低头,两手捞住她。   梅思归眼睛微眨:“我有……一点儿害怕。”   庄清流认真道:“不,你有很多害怕。”她说着伸手,端着梅思归的脑袋转了个方向。   “……有什么忌讳吗?”   “没有。”庄清流莫名其妙摸摸她脑袋,“不看就不会怕。”   “……”   裴熠从头皮到脚底地通体涌上一股恶寒,蹙眉道:“这是什么东西?人祭吗?”   “恐怕不是人祭。”   片刻后,庄清流收回环顾的目光,踏过门槛迈了进去,谨慎地穿梭进遍地跪地的尸骨群,低头认真道:“这些尸骨并不是一个时期的,有些颜色很亮,质地细密,应该是刚死不久;而有些已经微微暗沉,有裂纹碎隙,应该很久远了……起码有数百年。”   而且不止这样,梅思霁大着胆子随她走进去查看:“似乎有一些……已经入过土了,是被挖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些跨越几百年的尸骨,是被人刻意收集在一起,摆在这里的!   “——小心!”   忽然间,一直一声未吭的兰颂不知道从哪儿拔出了一把剑,笔直照着庄清流刺了过去!   ——铛!   ——哗啦!!   两剑一瞬间相撞,梅花阑先是将兰颂的剑一下劈开,紧接着手腕不可思议地闪电翻转,将一只森然的骨爪齐手腕削掉,吧唧掉在了地上。   原来是身后一只白骨爪忽然带着凌厉的破风之声抓向了庄清流的背,并且精确地探向了心脏的位置,要是被它掏中,庄清流当场就可以一起跪下拜月了。   兰颂这一下是为了保护她。   裴熠脸色不好地快走几步,扶住兰颂被梅花阑一剑震开的手臂,娴熟地点了几个穴道,语气微沉道:“兰兄剑的指向是白骨爪,大家都看到了,端烛君却震伤了他,不知是何意?”   梅花阑不做任何解释,只是收起浮灯平静道:“抱歉。”   旁边大喇喇端起一具尸骨下巴端详的梅笑寒打圆场道:“夜里到底不比白天,一瞬间被剑光恍花了眼,下意识没反应过来也是有的。”   她袖手掏出一个碧色小瓷瓶道:“兰宗主不介意的话,吃两颗吧,很快就会恢复了。”   她这番话可谓是只能骗鬼和在场这些骨架,梅花阑会被剑光恍眼看不清?   裴熠脸色依旧不好,兰颂却安抚地拍拍他的手,不怎么计较地接过药瓶,倒出两颗药丸仰头吃了,然后道:“几位是否注意到了,这些尸骨和一般尸骨不同,都有同一个特征?”   梅思霁顺嘴答:“自然。”她目光一偏,语气微凝道,“这些尸骨颈后的刺椎上,都有一个灵徽。”   所谓“灵徽”,乃是指人因各种各样非自然原因死亡后,怨魂因凝聚凶气久散不去,后借他物成精,然后原尸骨上就会生出这样一个印记——比如兰姝。   兰颂声音微沉:“是的,都有灵徽,所以它们是怎么回事,不言而喻。”   他的意思就是说——这些尸骨每一具都代表着一个成精的怨灵,而散落各地的骨架被全部被收集在此,所以前段日子的邪祟集体躁动,也有了解释,乃是有人控制了它们的尸骨,才操控了那样一场作乱。   所以收集这一切的,真是一个玉灵?   气氛似乎无形中沉重了几分,倘若果真如此,那个玉灵本身在哪儿?这里的尸骨显然只是诸邪中的一小部分,那剩下的都在哪里?是不是各地都有?把它们收集起来又到底想干什么?   庄清流仍旧不语,只是又低头查看了几具尸骨的脑后,紧随在她身边的梅花阑却一收余光,平静道:“并非如此。”   “什么?”   梅花阑鲜少说话,只是说了个四字结论,就不吭声了,看起来并不想多余解释。   兰颂顿了顿后,再次搭话请她指教。梅花阑便棒槌一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错了很多。”   眼见她就要得罪人,庄清流立马转圜地接过了话头:“她的意思是说,这里的尸骨和邪灵对不上的有很多。”   裴熠拧眉问:“你怎么知道她的意思?”   庄清流:“……这是重点吗?”   裴熠不说话了,转而认真反应了一下两人的话,看向梅花阑:“你怎么知道?”   梅花阑伸手一指:“因为这里的很多邪祟,是我收服的——连同骨架一起,都压在家里的灵山下。”   几人:“……”   “而且很多邪灵,自身跑了,我却将它们的骨架都砸碎毁了。”   梅花阑一字一顿道:“所以这里的骨架并不全是跟邪灵一一对应的,相反,是有人想借原本没关系的骨架,重新跟它们建立联系,赋生、或者召回。”   众人脸色微微不好,倘若是这样,那又是什么意思?总之……到底是谁在借这种邪灵之事搞乱七八糟的?   外面俨然已经没有了头绪,庄清流从人骨堆里穿梭出来,看向烛火幽幽的屋内:“进去看看吧。”   她不忘回头把梅思归牵到了身边,摸摸她的脑袋。   梅花阑也走在另一边,忽然用传音,低声让庄清流小心兰颂的剑。   庄清流稍稍看她一眼:“嗯?”   梅花阑道:“兰颂的剑有一个特点。”   “什么?”   “它有重影。”   梅花阑轻声道:“意思就是,你看到的剑锋只是它手里剑的影子,等你抵挡的时候,快一步的真正剑锋已经把你削成两半了。”   庄清流诧异,不由下意识悄然看了眼兰颂手中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的剑,心想果然,能力不足,道具来补,有这把特殊的剑加成,哪怕兰颂不是剑修,实力不足,真正对战的时候却拥有的巨大的优势。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次几人走上门槛后,都准备好了推开门又看到一堆浓雾,但相反的——门推开后,室内非常清晰明亮,甚至能看到一瞬间守在门后的两人手中划下来的刀影!   ——啪!   裴熠顺手将手边的两人拽了个螺旋,庄清流却眼角一闪,出声道:“小裴宗主别慌,假人。”   刀影是因为室内烛台的精妙布置,开门的一瞬间恍出来的。   “……”裴熠额头微跳,手上放开了两人,朝进望去,这里应该是将军府的兵器堂,偌大空间内有许多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木架,每一个木架前都有两个人“假人”拿刀守着。   “这是假人?真是假人?!”   观察了半天,见举刀的人并未动,梅思霁才咋舌地用剑尖碰试了一下门口假人露在外面的皮肤,没敢用手道:“庄前辈怎么知道是假人?这也太像真的了吧?”   她话音未落,只见手中剑尖似乎是将假人皮肤戳了个窟窿,面前的人架子忽然慢慢瘪了下去……很快变成了一个奇怪干瘪的造型。   “小心点,你戳的人皮,是、真、的。”庄清流瞧着她恐吓。   梅思霁果然瞬间悚然。   庄清流这时接住她的剑,又把假人皮肤往开划了划,很快看到了里面露出的——稻草和棉花。   已经发霉了。   也不知道是谁造的这种玩意儿,还用的中看不中用的黑心棉。庄清流啧了声,心想这么穷酸,还造什么稻草人大军?   裴熠走进去,四面查看着大量的木架:“这些都是什么东西?碎成两半的镜子?半串糖葫芦?一把从中间折断裂开的刀?甚至还有……一堆树枝?”   庄清流和梅花阑走在一起,也边看边若有所思道:“恐怕这些东西,都是成精了的。”和当日梅家灵山下跑出来的那些没什么区别,一直在她耳边说话的也是这些东西。   兰颂低头道:“是的,注意看,脚下有血绘的法阵,这间兵器堂相当于镇邪灵的地方。”   “按道理,尸骨被毁,邪灵附着的器身就会破碎,它们也会被囚在这个破烂里——比如这个裂成两半的镜子。”庄清流抬手,左右翻了翻它,“所以方才外面那个跟它对应的尸骨架,是有人给它重新找的,试图给它再次赋灵,让它‘活’过来。”   她正说着,背在背上的兰姝画卷忽然动了,先是轻轻一下,随即很快剧烈抖动,甚至唰得一下挣脱了束缚和绢布,飞到旁边一具木架上,猛烈撞击。   所以人都因这个变故愣了一下,庄清流很快迅速走过去,刚准备问什么——哗啦!   兰姝将一具摆在木架上的尸骨撞了下来,吧唧摔在了地上。   她似乎不能说话了,只能在庄清流眼前动来动去。   庄清流很快安抚地摸摸她,低头注视着地面:“这是你的尸骨?”   兰姝画轴忙不迭地上下点点。   可是兰姝的尸骨,为什么没在外面,而是分别拆开,摆在了这里?庄清流快速抬眼一扫,眼前这个木架上,竟然从上到下还摆了很多类似的尸骨。   不过没有多想,她很快取出提前准备好的绸布,蹲下身,给兰姝收尸。   裴熠注视着架子上的尸骨,若有所思道:“这些骨架好像都是女孩子,我听说全部用一些长得漂亮的……”   庄清流正包裹到兰姝的头骨,顺便跟面前一个架子上的头颅看了个对眼儿,不由就顺嘴道:“小裴宗主,全部都漂亮那是不可能的。”   她一指面前跟她大眼瞪小眼的骷髅头:“你看这个,头骨就扁圆,下颌凸出,鼻骨又畸狭,生前应该是个貌若无盐的。”   她话刚落下,面前的骨架主人可能是被她气得原地蹦极,忽从柜架猛地向上一弹,冲上天好久才落下来……然后细拎拎的小腿还有点没支撑住,当场散架到三米远。   看起来本来是想要站起来跟庄清流理论的……可惜没撑住。   在场几人目瞪口呆。   庄清流也呆了片刻,立马诚恳道歉道:“对不起,我错了,你没有貌若无盐。”   说着弯腰,好心地将满地散落的骨架捡回来,又给她拼装上了,感觉自己在摆弄一个手办。   这时耳边一个声音忽道:“那我呢,我的骨架美不美?”   “……”庄清流诡异地转头看向一个方向,“……美,你美。”   那具骨架似乎满意了,咯咯笑了起来。   梅思霁几人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到庄清流忽然转头对着一具骨架说“你美”,当场视线诡谲地都投到了她脸上,裴熠甚至持剑悄然退后了几步,一脸戒备。   庄清流:“……我没有被鬼上身。”只是她能听到的一些声音是这些人听不到的。   她说着,耳边忽然接二连三地又响起了各种声音,都是一些女人在问:“那我呢?我美不美……我呢我呢?我是最美的吧?”   “应该是我……”   “你个丑八怪!走开!”   “先看我……”   “明明是我,夸我……”   ……   庄清流震惊了,一言难尽地包起兰姝的尸骨,环顾出声道:“好了好了,你们都……”   她身边低着头的梅花阑却好像猜出了什么,忽然脸色不好地一把牵住庄清流的手:“不准说。”   “??”庄清流吊诡难言地抬头看她,“可是……我感觉我不夸,她们就要——”   梅花阑脸色不愉,将她的手放在手心用力握了握,仍旧重复道:“不准。”   庄清流脑子吵得要炸裂:“……”   这怎么回事,好好的都开始要夸?偏偏旁边好像有个吃……不知道怎么回事,闹脾气不准她夸的。   “你怎么不夸我?”尸骨的声音逐渐不满。   “你为什么不夸我?”   “是不是我不够美?”   “你说啊?”   “你是不是不想说?!”   “说话!”   “快夸我!!”   很短的时间内,整个室内木架忽然全部剧烈晃动了起来,四周地震一样,所有东西在瞬间稀里哗啦地都掉了下来。   然后几人眼睁睁见一群人骨架,稻草人走尸,树枝,镜子,糖葫芦……开始混在一起疯狂乱舞。   梅花阑当机立断,抬袖一扫,在几人身边落下一道屏障:“走!”   几人转身快步跑出,踏着身后乱七八糟的群魔乱舞,砰一声重新关上了门,梅花阑抬手,又给门上加了法咒。   “到底怎么回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裴熠边跑边问。   庄清流:“不用管,我们离开的时候彻底毁了就是了!”反正兰姝的尸骨已经收回了,她一步跳下院子,转而问,“梅畔,这里这些有灵的尸骨……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度化吗?”   梅花阑:“可以。”   她说着闪电般抬手,就着指端繁盛的白色灵光,在空中绘了一个大概是度化的咒纹,然后凌空一抹,这个咒文便像巨伞一样,骤然上了天,将整个将军府都笼罩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庄清流耳边从未停下的缤纷嘈杂终于归于了沉寂。   “好了,走吧!”   大踏步往出走的裴熠第一个转身,几人脚步比来时快速地出了正院,眼看将军府大门近在眼前,庄清流却忽然眼睛一缩,喊了声:“停!”   “这里仍旧很诡异,有什么想法出去再说。”兰颂道。   庄清流心里划过一道惊疑的闪电,指着他们进来时淌过的沼阵,沉声道:“你们没发现什么不对吗?”   四周妖气弥漫的浓雾似乎一瞬间又冒了出来,背后阴风阵阵,梅思霁目光笔直盯着门口,恶寒道:“怎么了?那里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吗?”   庄清流的声音在逐渐弥漫的雾气中显得吊诡不已,一字一顿道:“我们进来的时候是七个人,可是现在那片沼泽上,有八个人的脚印!”   ——哗!!   一声巨响,闪电在所有人心头劈响,裴熠毛骨悚然道:“也就是说,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尾随我们混进来了?!”   他话音刚落,脚下一直平静无波的地面骤然碎裂,地下一瞬间凭空冒出了无数发黑干枯的骨爪,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闪电般拉着他们的脚腕,将他们生生拽向了土里! 第37章   这次地底下冒出的枯爪极其突然,连同梅花阑在内,所有人一瞬间都没做出反应,同时感觉脚下一空,消失在了原地。   这法阵是凭空扩出来的,类似于隐匿在虚空里的幻境,想必有人把它忽然收了起来,所以他们感觉的被拽进土里其实是在下坠。   庄清流方才匆忙间一手攥了梅花阑,一手攥了梅思归,三人一同在空中下落了很久都没落地。她刚想着看来摔到地面的时候会很重,一只手就忽然从背后绕过,另一只轻轻在她腿弯一抄,平稳地抱她落了地。   “呃……梅畔,咳咳咳!”   ???眼前一片黑暗,庄清流刚一张嘴,竟然感觉吃了一嘴风沙,同时耳边忽然响起狂风呼啸的声音,上天的感觉再次传来。   “怎么回……咳,我……???!!”   “别说话。”一个温热的额头忽然贴了上来,梅花阑在识海中的声音难得郑重了几分,“是风。”   “风?!”庄清流在半空中螺旋狂转地连忙去摸袖子,“我没把大风袋揣好吗?还是它袋口自己开了?”   梅花阑似乎试了几次用千斤坠落下,没成功:“不是大风袋,是自然的龙卷风。”   “龙卷风???”庄清流一把抹开被吹得七凌八乱缠到脸上的头发,迅速问她,“那这是哪儿?现实还是扩出的幻境?我们出来了没有?”   “出来了,现实。”   梅花阑言简意赅,说完就飞快挪开了额头,庄清流只感觉还没习惯的黑暗视觉里忽然亮起了一道璀璨的金光,这道光从梅花阑手心飞出,很快游龙一般地灵活蹿跃,探向了地面。片刻后,它似乎在狂风的卷啸中缠到了什么东西,嗖得一下,将她们一起拉了过去。   这竟然是一个山洞!   匍一落地,梅花阑立马抬手往洞口落了一道结界屏障,流光灿动的屏障快触地的时候,最后的缝隙中竟然急速咕噜噜地滚进来了一团漆黑的影子。   “什么东西?!”庄清流立马一脚踹了出去,同时示意化鸟的梅思归赶紧化回来。   ——唰!   随着梅花阑手中的火符同时燃起,被庄清流大力踢了一脚的“东西”慢吞吞原地站起,声音幽幽道:“是我。”   “呃……小裴宗主。”庄清流不忍直视地望了眼他鼻血长流的脸,飞快道歉,“我对不起!不过——你是怎么从天上下来的?”   “没关系,”裴熠狼狈地抬手在脸上用力抹了一下,撕下两条袖摆堵住鼻子,才道,“我看到端烛君手中蹿出的金色长绳了,顺手拽了一把,它把我一起拉了下来。”   庄清流和梅花阑很快对视一眼——裴熠也在的话,就不好使用千里缩地离开了。   “——不过这是什么情况?其余三个人呢?”裴熠扫过空荡荡的山洞。   是了,方才除了下意识化鸟被庄清流抱进了怀里的梅思归,兰颂和梅笑寒梅思霁三人都不见了。   “可能是还被风卷着在天上飘。”庄清流很快从梅花阑袖里摸出两张传讯符道,“小裴宗主联系兰宗主吧,我和端烛君联系另外两个。”   裴熠很快道了声好,面色担忧地看了眼外面开始散发着蒙蒙灰的天空以及狂乱飓风,往旁边走了一点。   灵符哗啦燃起蓝光,庄清流听着对面的声音,很快喊了声:“晏城主?”   梅笑寒的声音刚开始还有些恍惚,很快清晰起来,大声道:“庄前辈,你和花阑几人在一起吗?你们在哪儿?”   这听着不大像还在风中卷的样子,庄清流立即道:“我们在一个山洞里,你没在空中吗?”   “为什么会在空中?”梅笑寒的声音很莫名,“我和思霁在一起,我们在一个……呃,开花的地方。”   庄清流心中闪电般掠过一个猜测,和梅花阑对视一眼,确认道:“你们没有遇到大风?落地就在开花的地方?”   梅笑寒声音开始担忧起来:“是,你们到底怎么了?”   是了,她们和梅笑寒被枯爪拽出法阵幻境的时候,分别被送到了不同的地方!就是不知道这一点是有人有意为之还是意外。   “说来话长,见面再表。“庄清流飞快问,“先说你们那边有什么东西?大致是什么景象?”   “呃……兰花。”   “……灵璧遍地都是兰花,很多人都姓兰。”庄清流道,“说点别的?”   梅笑寒似乎四下环顾确认了一遍:“没有别的,就是兰花和蓝天,似乎是个兰花谷。”   庄清流伸手盖了下脸,再确认了一遍只有她跟梅思霁在一起后,很快转而问:“那你跟思霁安全吗?”   梅笑寒慎重道:“应该没有危险。”   “好。”庄清流和梅花阑对视道,“那你们暂时自己想办法离开那里,弄清楚是在哪儿,我和梅畔没事,我们随时联系,之后再会合。”   梅笑寒和梅思霁在一块儿,好歹也有个照应——但是也就说,兰颂现在是一个人?   庄清流很快熄了灵符,转头看向裴熠,裴熠已经确认完毕,冲她道:“兰兄说他被飓风吹走了,现在独自一人落到了一个林深树密的山谷,不知道具体是哪里,还受了点轻伤。”   独自一人,也就是无人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庄清流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朝屏障外看了一眼,昏天黑地的飓风还在肆虐,似乎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裴熠凝眉,也偏头道:“那我们怎么办?先待在这里等飓风过去?”   “是的,只能这样了。”   想了片刻后,庄清流让梅花阑燃了道火符,向洞内走去,四下认真打量了一遍——这洞没有人为开凿的痕迹,似乎是天然壁洞,里面还连了一个不小的大洞。   一夜未睡,庄清流已经困得脑子开始转不动,刚想说“那就随遇而安地先睡一觉再说吧”,眼角就忽地掠过一道黑影,有什么东西从墙角闪电般蹿了过来。   “这是什么!!”   脸侧掌风凌厉劈下,庄清流随着梅花阑的动作迅速调转了火符的方向,两人同时低头,裴熠脸色一沉:“竟然是蛇!”   “这里怎么会有蛇?!”   随着他话音落下,被一掌劈落地下的蛇身似乎盘挺了起来,同时鲜亮异常的两个眼珠忽然转动了一下。   “不对!!”   庄清流立即扬手去捏——那蛇眼里异常发亮的东西是两枚点灵符,已经被触活了!   ——嘶嘶。   一瞬间,洞壁四周都传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簌簌挲地声,似乎四面八方都有蛇悄然爬了出来。   虽然庄清流最受不了蛇这种冰冰凉的东西,而且还不知道有毒没毒,但她很快转头把梅思归拉到了身后,裴熠同时不慌不忙地猝然拔剑,当先拦腰冲着飞跃攻击过来的蛇就是一劈。   “没关系,砍蛇裴某最拿手。”   他说着上前几步,那些更多暗出游出的蛇眼睛里闪着两团绿色鬼火似的光……等下!   裴熠砍完后忽地低头,用一张火符凑近照亮,捡起来看了看:“……这只不是蛇。”蛇身怎么会硬得砍不下去。   庄清流同一时间发现,方才从洞壁四周闪亮起来的也不是幽幽蛇眼,这些东西根本就没有眼睛,那眼眶里的两团就是鬼火!   这些是骨蛇!   裴熠一下就不拿手了,这些骨蛇的身子竟然硬如钢铁,无论怎么砍都分毫无损,暗色的洞内很快溅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火星。   梅花阑稍微蹙眉,也挟着剑风试了两下,也同样劈不动。她转而甩了一张火符过去,这些骨蛇竟然也不怕火。   照这样,只要外面的飓风不停,他们迟早要在洞内劈蛇骨劈得累死——要么……就是选择出去被刮上天。   难道是有人在逼他们出洞?   “好了。”只要不是冰冰凉的蛇就好办了,庄清流忽然道,“看我的。”   她说着猛然上前两步,伸手猝地一攥,直接从半空中抓了条蛇骨当鞭子,在梅花阑背后呼啦啦抡圆了就是一圈,把那些骨蛇全部劈头盖脸打了下去。   骨蛇霎时吧唧掉地上,腰酸得抬不起来,哪怕勉力挺起上半身后,又很快再次吧唧软到了地上。   裴熠目瞪口呆。   庄清流丝毫不停,脚下在洞内飞速蹿动,手上又是一顿邪风骤雨般地抡圆狂扫,四周那些飞起来的骨蛇很快纷纷被她劈头砸了下去,从空中稀里哗啦砰砰砰……下坠散架成了一堆。   四下顿时诡异地寂静了两秒。   “还愣什么!”庄清流嗖得一下,把手中最开始捏住的那一条真蛇隔袖子甩给了梅花阑,“梅畔,那蛇眼里被钉了点灵符,快把它拔/出来!”   她说着继续暴力地一通狂砸乱抡,蛇骨到处飞弹碰撞,头顶乱石与灰尘齐飞,山洞顿时塌了半边。   梅花阑同时两指飞快一捏,手中狭小细长的蛇眼顿时灭了,四周涌出不停的簌簌之声沉寂了下来。   那些被控制的骨蛇也不再动了。   几人同时喘了一口气,庄清流一把扔了蛇骨鞭,沉吟着走近看了一会儿梅花阑手中解除控制的小蛇后,道:“梅畔,放了它吧,它也是被人无辜控制了。”   小蛇大概只有一指多粗,蛇身嫩绿嫩绿的,这会儿看着竟然有些憨憨的萌态,似乎能听懂庄清流的话一样,两只黑豆一样的眼眸湿润,忽然憨态可掬地冲她恍了恍脑袋。   庄清流也似乎听懂了它在说什么,道:“那倒也不是因为善良,是你都没什么肉,不够我们吃一顿。”   蛇:“……”   裴熠脸色微沉地又谨慎再次检查过四周无异后,走近往梅花阑手里的蛇看了一眼,也反应过来:“所以怎么回事?是有人想借这个东西逼我们出去吗?”   庄清流忽然不说话地上下扫了扫他。   裴熠很敏锐地跟她对视一眼,脸色倏地沉了:“庄少主这是怀疑我?”   片刻后,庄清流实话实说:“那倒没有。”   这是一只真蛇身上被贴了操控的点灵符,所以能借骨蛇攻击庄清流几人,但同时说明背后操控的这个人自身实力不怎么样,因为实力很好的人,用不着费这样的心思。   裴熠显然属于后者。   庄清流很快道:“只是想让小裴宗主帮忙守一下洞口,这飓风一时半会停不了,我们先进去睡一会儿。既然有人想把我们往出逼,至少反过来说明洞内就是安全的。”   裴熠:“……”   “小裴宗主,信任你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啊。”庄清流冲他一眨眼,摆摆手,然后拉上梅花阑和梅思归,三人进了塌陷一半的大洞。   梅花阑很快随手在内洞口布了一道屏障和隔音符,然后帮庄清流顺手理了下头发:“你怀疑裴熠?”   “那倒真的没有。”庄清流忽然控制不了似的原地把头耷拉到了她肩上,“是我确实困得受不住了。”   梅花阑:“……”   庄清流闭着眼,清晰感受着自己的突如其来困成狗:“梅畔,我到底为什么每次一到时间就准时变得这么这么困?难道我真的是睡莲吗?”   “……”   梅花阑脸色奇异地动了一下,这个时候竟然还要来一句:“我没有养那种东西。”   庄清流:“……那你养什么了?”   梅花阑脸侧贴着她的脑袋,似乎极轻地笑了声:“小猫和小鸟吧。”   庄清流:“……”这人怎么这种时候还能这样。   她头略微往梅花阑肩外蹭了蹭,用气声道:“睡前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梅花阑很快也小声道:“你说。”   庄清流便闭着眼,趴她肩上悄然说了几句话,梅花阑想也不想地很快道:“不行。”   庄清流闭着眼睛睁都没睁:“就知道你不行,好吧。”   她这种不反驳的样子有一种莫名的乖,梅花阑忍不住轻轻环着人多抱了一会儿,才抬手摸摸她脑袋:“好了,想睡就睡吧,先把——”   她说到一半,方才放生的小蛇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蜿蜒地爬了回来,无声游走到庄清流脚下后高高弹起,猝不及防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   “?????”   两个人一个困到魂飞九天,一个全部心神都在抱人上面,一瞬间竟然都没有反应过来。   庄清流被冰凉的触感吓得当场从梅花阑怀里弹飞,一蹦八尺高:“……”   这是什么鬼?!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什么玩意儿都爱亲她的脸,她的脸是共享face吗?!   庄清流震惊地足足瞪了十眼竟然亲她的蛇后,不知道从哪儿唰拉拽出了一条手绢,眉眼冷淡地在自己脸上来回擦了好几下。   梅花阑好像在原地愣了半天,才脸色极度不好地两步走近,忽地把蛇一剑尖甩给了梅思归,然后上前看看庄清流的脸,又低头用指腹来来回回揉搓着擦了很久。   庄清流:“……”   这儿还有个比她反应更大和更不能接受的。   本来一进屏障就探头探脑的梅思归已经化了鸟,新奇地看了庄清流一眼后,忽地把爪子下的蛇又扔到了她面前。   “……”干什么,庄清流哗啦弹开,扭头不看。   梅思归似乎对她有些害怕的样子十分惊奇,两步滑稽地踱近,忽地一爪拍出,将小蛇打晕后端详了几眼,又拨给了庄清流。   庄清流:“……”   这只鸟崽子是怎么回事!   梅思归眨眨眼睛,好像忽然笑了,将小蛇挑爪子上在墙壁吧唧轻碰了几下,弄醒后,又闪电般一爪子拍晕……来来回回好几次,用行动告诉庄清流“不用害怕,它很能干。”   小蛇:“……”   梅花阑眼角好像抽了一下,从庄清流的乾坤袋里取出小毯子,平铺在地上道:“好了,过来睡吧。”   庄清流刚走近躺下,本来要夜晚蹦迪的梅思归三两步踱了过来,像只鸡一样地在她旁边卧下了。   “?”   梅思归不说话,只是垂着小脑袋看了看她后,一只翅膀忽然升空,然后绚烂的鹤羽像条轻柔松软的绒被,轻轻盖在了庄清流身上。   庄清流新奇地眨了眨眼:“还可以这样?”   不仅可以这样,梅思归翅膀还能灵动地上下蹁跹,在庄清流身上轻轻拍来拍去,好像在哄她睡觉。   庄清流被它拍得两下没忍住,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梅思归轻轻一叼梅花阑衣角,示意她也躺下,然后用另一只翅膀盖到了她身上,梅花阑很快道:“我不用……”   梅思归无辜地把翅膀上下煽了煽。   梅花阑:“……稍低一些。”   鸟崽子似乎太过热情,低了没片刻,庄清流也忽地睁开眼,推了推拥到脸上的绒毛:“唔……”   这条最正宗的羽绒被还是智能的,见她窒息,很快往下挪了挪。过一会儿,又悄无声息簇拥到了两人下巴上,好像势必要让她们感受到温暖。   “……”两人都折腾了一夜,实在是困了,只好将就在一股鸟味中疲倦入睡。   耳边很快寂静下来,庄清流再次醒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又是一阵下坠失重的感觉。   不过这种下坠的感觉竟然诡异的真实……她很快猝然睁眼,天光已经大亮,耳边风声呼啸   砰!   庄清流唯一反应过来的是……她似乎,又掉进了一潭水里。 第38章   真是活见鬼,庄清流不知道耳边被激烈旋转的水流哗啦刺激了多久,才勉强沉到底,旋即开始浮上水面……她现在真不像在什么修仙世界,像在噩梦世界。   四周非常明亮,到处都是水,一点都看不出是什么地方——也没有梅花阑的影子。   要是正常情况,她忽然又趋水梦游了,梅花阑不可能没有察觉到,更不会就这么任由她莫名其妙跑出来。   所以,怎么回事?!   庄清流刚暂未轻举妄动地抬眼打量四周,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咆哮声:“庄少主!庄……救……咕噜噜噜噜噜……!!”   庄清流震惊了,裴熠也掉下来了吗?!   她迅速往旁边恶龙咆哮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来得及看到小裴宗主只剩一个头盖了,旋即水泡飞快一咕嘟翻涌,连头盖都没了,安详地沉了下去。   庄清流:“……”   裴熠这么一个修为不错的大男人,竟然不会游泳。果然有些人的软肋,你编都编不出来。   她心里叹了口气,一抹脸上的水,又游鱼一样地潜了过去。不在梅家镇了妖怪的湖里,她还是行的。而且小裴宗主这人品性不错,就让他这么沉下去喂鱼显然不行。   庄清流在水中无障碍地睁眼呼吸,三两下游过去后,如履平地一样压住裴熠的肩旋了半个圈,绕到他背后揪住了小裴宗主的头发……这人怎么这么重。   提不起来。   而且不知道光这么拽头发,小裴宗主会不会英年秃顶。庄清流很快又灵活地绕到裴熠前面,连示范带比划地示意他双手划水扒拉两下。   小裴宗主已经气若游丝了,艰难地接收到意思后,两只胳膊软绵绵地拨拉了两条小浪花出来。   庄清流:“……”   这不是手,这是海带。   她不再试图这人能自救了,使出自己表演蛇骨鞭的大力,深深一口气后,用力拽着头发将人拉向了水面。   ——哗啦!!   骤然破水而出后,裴熠已经自己活了,海带一样的双手挥舞起来,用力指道:“那边!那边……岸……”   “知道了。”庄清流很快拖尸体一样将他拖上陆地,晒鱼似的丢在了地面。   “所以怎么回事,小裴宗主?你为什么会跟我一起掉水里?”片刻后,庄清流问。   裴熠原地躺平摊开,让日光晒了两炷香才好像活了,眼珠一转,忽然坐起,道:“救命之恩,我会报的!”   庄清流:“这……倒也不急,先说说怎么回事?”   裴熠道:“我在洞口守到天亮,却忽然看你从里面出来了,眼睛闭着就往外走,好像中邪了一样,怎么说话都没反应,我只好伸手拼命拉你,却反而被你拖了出去,刚一出洞口屏障,就——”   他说到这里,猝然抬眼四望:“所以我们昨晚进的洞,是在一个崖壁上吗?”而且那个崖壁是被结界笼住的,和外面的场景完全是两种景色,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你才发现吗?”庄清流收回目光,从怀里轻轻摸出了两张东西,裴熠的回答没有问题和作伪。   所以这说明有人进不来洞里,便在外面一直等着。他这样做,很可能是熟悉或者知道一点庄清流无水会夜游的习性,但是   他怎么避过的梅花阑?或者说,可是他为什么进不去洞里?   庄清流心里飞快闪过几个细节:一、这样做的人可能不是进不来洞里,而是反过来洞里有梅花阑在;二、他既然知道趋水性这一点,很大概率也会知道庄清流怕蛇,所以问题大概还是出在了昨晚的蛇上。   原来那蛇不是要把他们怎么样,那只是个障眼法。   裴熠转头问:“你在干什么?”   “想办法传讯啊,要不然呢?”庄清流托着手上的东西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们这些修仙人士的灵符竟然不能防水,真是不可思议。”   传讯符的符纸都被泡呲了。   但她不能急,梅花阑肯定比她更急,有人使了层层手段将她单独调开,正说明实力不如她,所以梅花阑大概率只是被限制了很短的一瞬,不会轻易中招。   “这干了还能用吗?”庄清流拎着糊成一团的符纸问裴熠,她看书的时候都没看到过这样的状况,真是触及了知识盲区。   裴熠也拉开自己的乾坤袋检查了一遍,蹙眉道:“只要上面的符纹的完整清晰的,就能用。”   庄清流二话不说,很快把符纸摊开在岛上的石头晾晒。   是的,这里似乎是个不大的岛,按水的咸度看,是个湖非海,所以是个湖心岛,但湖很大,只能看到陆地一个大致的影子和轮廓,并且陆地有灰蒙蒙的雾,不知道是天然还是人为。   庄清流坐石头上瞥了一眼旁边地上的兰花,问道裴熠:“小裴宗主见过这是哪里吗?能不能猜出来大概?”   裴熠伸手试了一下,皱眉道:“应该不是普通的岛,灵气很充足。”他转而四下锐利地扫视,“布置结界屏障的法阵也是阵的一种,只要我们找到阵眼,毁掉就可以出去了。”   阵眼附近一般都有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普通人不可能找到,但对有修为的人来说,就是要细心和费时一些。   庄清流没说什么,只是略低眼将晒着的符纸翻了个面……虽然其实并没有多害怕,但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这还是第一次被迫跟梅花阑分开,她心里总是翻来覆去地不舒服和难安。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耐。   裴熠又缓着蓄力了一会儿后,彻底站起身拔剑,在落脚的小岛上先细细排查了起来,小岛只有一些兰花和灌树木,没有别的东西。   他很快转回来,持剑冲庄清流道:“我们可以御剑先去陆地那边,起来吧庄少主。”   庄清流看他两眼,直觉没那么容易,但还是收了已经半干的符纸,小心搁进了袖子里。   裴熠掷出金光闪闪的佩剑,两人一同踩上去,飞了起来。   可是刚刚升到半空,四面忽然冲起了四道光华流转的璀璨屏障,很快在头顶罩成一片,然后通体冒出了滋啦的电光。   庄清流二话不说从剑上跳了下去,重新承受了一回沉水的剧烈冲击,反正一回生,二回熟,现在已经很木然了。   裴熠脸色扭曲地变了一下,却死活不愿意入水,艰难维持着御剑连忙往小岛上退,庄清流只听到头顶滋滋啦啦和稀里哗啦几声焦响。   她游上岸的时候……裴熠已经重新仰面倒地,口吐黑烟,头发还被电成了时尚的离子烫。   修仙人士自我修复能力都很强,庄清流只是走近低头看了看,感觉他还活着,便湿哒哒又走回了大石头,将再泡过一轮的传讯符重新掏出来开始晒。   半个时辰后,裴熠双眼茫然无神地端坐了起来,看向庄清流的方向:“庄少主,我们现在怎么办?”   庄清流至少还可以游水出去,他似乎只能游水沉湖。   庄清流同情地瞅了他一眼,看向身后的树木道:“砍树做个简单的筏子或者船吧。”   “好办法。”   裴熠很快原地复活,拿着他的剑开始伐木,来来回回运了几回后,砰一声把肩上扛着的木头翻下地,低头用剑来回锯着:“现在几个了?够了吧?”   庄清流道:“一个,还差九十九个。”   裴熠:“……”   不知道是不是灵符竟然罕见得难干,老晒不好,庄清流也疯了。   换裴熠同情地看她一眼,很快挽起袖子,将锯好的长木条摆拼在一起,感觉差不多了,于是转身道:“我再去砍些灌木藤条,绑起来就可以了。”   庄清流试着燃了几次符都没成功后,手揉揉眉心:“我跟你一起吧。”绑筏子需要的藤条不少,一个人抱不完。   两个人刚走近灌木林深处,原本寂静的林子忽然诡异地动了起来,树影簌簌,似乎有什么潜伏的东西觉醒了。   裴熠手臂瞬间绷紧警戒,横剑在胸前:“怎么回事?”   庄清流难言地顿在原地,这很难说跟她没关系,方才裴熠一个人来的时候都好好儿的。   ——唰!   层层遮挡掩映的密林树叶后忽然迎面射出了一支巨大的利箭似的木梢,裴熠双手握剑,一下就凌厉地将它一劈两段。   “庄少主,端烛君就没给你一把防身的刀吗?”裴熠谨慎戒备地背视四周,“快拿出来啊!”   庄清流于是抬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小刀……真的小刀,托在手心那种。   四周簌簌而动,好像有一大批什么东西缓慢走出来了。   裴熠握剑柄的手愈发攥紧,用余光侧看了庄清流一眼:“你拿出来了吗?”   庄清流:“……我拿出来了。”   她眼皮儿一垂,看着手心的逐灵,自从上次发脾气后,它就变成了这样儿,哄了这么久也一直没好。   裴熠收回的视线又转了回来,低头认真问:“……你是认真的吗?这刀能干什么?”   庄清流不确定道:“切肉?”   不……只能切肉丁,手指头那么大的。   掩映在灌木密林后的东西终于拨开枝叶,显露了出来——竟然是一群活的白骨架!   裴熠脸上露出厌恶:“怎么又是这些东西!”他说着大步跨出,提剑就刺,“别担心,庄少主,这种被驱使的骨架没有意识,行动缓慢,一般都很弱,只是看护和驱赶误入者的作用,我能行。”   庄清流立马道:“好!我信你,你能行!”   她话落,一具传说中行动缓慢的骨架忽然一掌闪电般抡出,当场将背砍另一具骨架的裴熠煽了个螺旋。   “……”   “……”   裴熠顾不上报仇,一剑挑开,拔腿就跑!   庄清流跟着他边跑边大声喊:“说好的你能行呢!”   裴茗道:“灵剑泡了水,只能发挥一半效果,否则我可以用剑阵!”   ??说那么多有什么用。   庄清流心里果断给了他一个差评。   裴熠边狂奔边拿剑乱劈乱砍,庄清流只能一闪身躲过一具骨架破风掏来的白骨爪,脚下不停地低头冲手掌道:“你还不变回来?”   逐灵高冷得悄无声息。   庄清流只好违背良心道:“好啦好啦,你最乖最能干!!”   ——哗啦!   大概是灵刀跟主人心意相通,逐灵听出了她的不诚恳,只变回了寻常的一半大小。   “??”庄清流气急败坏,又跳过一具骨架的横勾腿,“我回头就把你当——!”   ——唰!一半大小的刀又变回了玩具。   “??别别……”庄清流被一把刀气得哽咽,心里流泪,开启嘴瓢,“你最好看最美丽最漂亮,最乖最能干最好用——!!”   逐灵可能是气够她了,终于姑奶奶高傲地变回了正常状态,月白色的刀身顿时闪出锋利的光,庄清流立即将刀柄在掌心一旋,一刀风横扫了出去。   面前挡路扑来的白骨架顿时整端地被切一为二,齐齐从脖颈断到腰身,摇摇欲坠片刻后,吧嗒掉到了地上不动了。   庄清流震惊低头:“……你竟然这么厉害?!”   逐灵好像懒得理她,高冷的刀身忽然沁出了清泉一般的水珠,很快流畅优美地流过侧翼,接着顺刀锋汇成一线,沿刀尖滴落。   这把刀好像很讨厌污秽,沾染后竟然会自己沁泉洗身,把上面的东西在瞬间荡涤干净。   “好了……你是最酷的,这句是发自内心的!”庄清流运刀如风,很快旋转着沿一点扫向四边。   逐灵大概是被她真心实意夸高兴了,瞬间更加凌厉锋锐,刀气很快水波般在四周荡开,将傻傻往进冲的白骨架全部画圆挡在了外面。   “好了,别打了,小裴宗主!”庄清流边旋着逐灵光影乱闪,边道,“这些白骨架好像不能出密林,你赶紧砍藤蔓,砍够我们就走!”   “好。”裴熠收剑退回,看了庄清流一眼,脸色似乎极为复杂难言,杵剑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庄少主再用这把刀,使出这样的刀法。”   “按我族寿命,正常情况下你下辈子还能看到!”庄清流刀气一扫他,“行行好,快开始做工吧!”   裴熠很快三两下用剑在一堆藤条上劈了起来,庄清流负责把这些前赴后继的白骨架挡在圆圈外,甚至一刀二用地间歇帮忙劈两根。   忽然,一道火辣辣的耳光从身后啪嗒抽过裴熠的脸颊,顿时将他的脸抽出了一道血痕。   裴茗愕然抬头捂脸:“什么东西?”   庄清流百忙之中回身看了一眼,指向他身侧的一根藤条:“……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是它的手。”   裴熠惊疑:“这些藤条成精了吗?”   “不算成精,只是刚有灵。”四周的白骨包围圈越缩越小,庄清流竭力一心二用,跟裴熠指了几个方向,“有灵的不要动,砍这里这些!”   说话间又有一段藤条伸进了裴茗嘴里,他抬手就扯:“劳烦,请把你的手拿出来?”   庄清流却道:“这个是脚。”   裴熠:“??”   很快,一阵更加噼里啪拉的卖力乱砍后,裴熠一把抱起地上的藤条就往外冲:“庄少主,够了,走!!”   庄清流一刀将一只快挠到睫毛上的白骨爪子劈两半,随即选好返回的方向豁了个口子,两人一同飞快跑了出去,仍旧边跑边劈砍。   身后那些有灵的藤蔓却开始无风自动,纷纷发出了有规律的沙沙声,仿佛在窃窃私语。   裴熠边撒腿跑边转头问:“它们说什么?”   庄清流翻译:“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裴茗没有说话,一手抡着怀抱的藤堆把面前挡路的白骨劈成了散架,然后腾出一只手,提着剑又卷了进去。   两个人披头散发地在里面打了许久,终于风一样地跑了出来,纷纷累成狗地摊地上两盏茶,才又爬起来,抓紧时间开始绑筏子。   那些白骨人很显然是有人豢养的,还不知道这岛上甚至这幻境还有什么鬼,不能再耽搁了。   大半个时辰后,简陋的木筏扎好,裴熠片刻不停地将它推进了水里,随即飘了起来。   “好,快走!”   庄清流先踏了上去,裴熠紧随其后,两人各站一边,用做好的桨飞快往岸边划,当然,主要是裴熠划,两个人步调不一致反而会变慢。   小岛至最近的陆地岸边不算非常远,眼看已经渡过了一半,这时,一道剑光仿佛从天而降,骤然将木筏从中间一劈为二!   ——哗!!   被劈开的木筏勉强未散架,仿佛一叶扁舟般,在水面激烈地旋转了起来,同时,庄清流眼前擦面而起了一道冲天的水墙,顿时将她连人带视线一同隔在了水幕之后。   “庄少——!”裴熠的吼声被大水遮挡,模模糊糊不可闻。   这时,庄清流怀里的一张传讯符竟然悠悠飘了出来,在空中燃起了蓝色的火焰。   庄清流:“!”   梅花阑可能不知道试了多少次,终于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声音瞬间传出:“是不是能听到了?!在哪里?!!”   庄清流飞速回道:“别担心,我没事,很安全,在——”   就在这时,她眼角一闪,面前冲天而起的水墙后竟然骤然刺出了一把雪亮的长剑!   庄清流脸色很细微地一动,忽然改口道:“别急,我真的很好,你也没事就好,稍等。”   她边说边脸色镇定地站在筏上,动作敏捷地提刀去挡——终于来了。   铛——!   刀剑刚碰到的瞬间,庄清流头顶居然又同时闪电般出现了一团躲都躲不过的黑影!   ——那是一个人!!   千钧一发的时候,水面浪花一溅,竟然飞跃起了一条金红色的鲤鱼——啪!一飞而起的鱼带着难以言喻的破风之声,用鱼尾凌厉地将抓向庄清流的人一耳光扇得从半空原地下坠。   庄清流:“……”   这一鱼尾简直又脆又响,打得水花四溅,黑影之人哗啦一下掉进了水里,金红色的鲤鱼却在一飞冲天地又落回水中后,很快劈波斩浪,飞一样朝庄清流的木筏游了过来   然后冲她摆着水花摇了摇尾巴。   庄清流认出来了:“……”但是,她凝视着水里道,“——成精后禁止卖萌。”   红鲤鱼可爱地又冲她摆了摆脑袋,好像誓要将卖萌进行到底。   庄清流忍俊不禁,快速抹了把脸上的水道:“快过来。”   水面已经涌出了咕嘟的水泡,沉下去的黑影快要浮出水面,庄清流等在筏边,在他破水而出的一瞬,忽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你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我们鱼鱼了吗?我们鱼鱼很好且可爱值增加。 第39章   “怎么是你?!”   看清水中人脸的一瞬间,庄清流差点把她已经紧攥在手里的手腕下意识扔了,然后劈头盖脸地快速问:“你不是赶着回去劈山引水帮百姓浇灌农田了吗?为什么在这儿?!”   仍旧在空中燃着的灵符忽然飞了过来,自动贴到了庄清流额头上,却不显灼烫,似乎那蓝火只是冷焰。梅花阑在识海里飞速问:“谁?!”   庄清流眼皮一垂:“呃……祝蘅。”   梅花阑一瞬间竟然没有说话,灵符传来对面的声音一片死寂。   祝蘅目光也在庄清流脑门儿的灵符看了一眼,维持着满头满脸水的样子却不显狼狈,转而反问:“你听谁说的?”   庄清流暂时没理她,只是很快抬手按着灵符喊了句:“梅畔?”   梅花阑声音很奇怪:“无事,你马上召我过去。”   “……”庄清流看了眼面前的祝蘅,心想不急,在识海中道,“不,稍等。”   她手腕使了个绞索将祝蘅飞速困了起来,语气诡异地问:“所以沼阵上那多出来的一双脚印是你的?在身后悄悄跟着我们的人是你?”   祝蘅泡在水里,似乎并不以为意地端详着她看了几眼:“谁跟你说我赶回去劈山引渠了?”   庄清流挑眉:“胭脂。”   “……”祝蘅脸色怪变了一下,好像想了半天后,嘴角勾了一个很奇怪的笑,然后被擒住的手腕倏然闪电般动了,瞬间反客为主地将庄清流锁了起来,同时一手凭空去吸抓她身后的鱼。   庄清流震惊了,不慌不忙地就着这个姿势召逐灵一刀劈向她手腕:“原来你是追着过来抓鱼的?”   逐灵刀身半路被一把虚空出现的剑截住,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碰鸣,祝蘅脸色却忽然变了,目光紧盯逐灵片刻,谨慎问:“她给你的刀?从哪里拿回来的?”   “我是你的点读机吗?不回话凭什么问问问!”庄清流没被锁住的左手在空中抄住逐灵,顺手就内握刀柄在空中旋了半个圈,削向祝蘅的脑袋!   与此同时,围在四面的水墙哗啦落了下去,滔天的水浪砸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祝蘅果断松了手,趁此机会后倾仰头,破水而出,纵身飞跃到了半空。而水幕消失后,庄清流才发现方才这很短的片刻,裴熠竟然也跟一个黑衣人交上了手!两人四周剑气冲天,厉光乱闪,打成了残影。   庄清流立即追着黑衣人的脸凝视两眼,发现他面部竟然裹着一团黑雾,是看不清的!   ——砰一声!   裴熠和黑衣人相撞后各自飞身退后,庄清流额头上的灵符也转而飞快飘到了半空,梅花阑的声音从里面低沉传出:“立刻召我过去。”   祝蘅抓向庄清流的手顿在了她面前的灵符上,神色几变后,竟然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这时忌讳跟梅花阑交手一样。然后心情不佳地忽然转向,一纵飞出十丈,莫名其妙地跟和裴熠交手的黑衣人打了起来。   “……”果然不愧是看心情帮忙或者捣乱的蘅芜尊,庄清流目瞪口呆。   形势转瞬乱成了一团,庄清流刚准备朝梅花阑回话,灵符灵力耗尽,呲啦冒出一股白烟,熄灭了。   怀里能用的灵符只剩一张,她抬手压着想了想后,还是暂时转而飞快地闪身上岸,一把攥住了被祝蘅扔出来的裴熠,快速问:“小裴宗主,你还好吧?伤在哪里?都严重吗?”   裴熠倒提长剑,捂住流血不止的左臂,目光凝视着不远处对打的两人沉声道:“只是手臂,无事。”   “好。”庄清流简单帮他点了几个止血的穴道,“那跟你交手的是谁?你判断出来了吗?”   裴熠脸色很细地变了一下,欲言又止。   庄清流没看旁边的打斗,只是盯着他的脸道:“这黑衣人很显然实力不如你,却分外熟悉你的剑法和招式,又是在他的地盘,所以才能伤你一臂。”   裴熠沉默片刻,摇头否认:“剑法和招式是死的,我们家的剑法也并不特殊,熟悉和会的人很多,有心之人偷偷学去也是正常的,不一定就是他。”   庄清流点点头,不说什么了,提刀站岸边,刚思考着要不要上前参与一二,脚下倏地一动,似乎轻轻震颤了一下。   她只来得及低头看一眼电花火石般飞蹿的可怖裂纹,整个地面就猝然塌陷,眼前一瞬间陷入了天旋地转和黑暗。   连尝试御刀都来不及了,庄清流一眨眼被重新卷进了激烈的水流中。而且这次的水流显然和前两次平静的湖水不一样,似乎是地下暗河般的潮涌。   怀里仅剩的一张传讯灵符在被浸湿前险伶伶地自己飞了起来,一路紧紧跟着庄清流,梅花阑很显然瞬间就听到杂音,声音立刻变了:“怎么了?是不是……呲啦啦……”   传讯竟然好像还不稳定,后半句被一阵滋啦乱响盖了过去,完全没听到。   不过这种时候,不稳定才是正常的,庄清流任由水流裹挟着在黑暗中冲了片刻后,眼前陡然一亮,柳暗花明,她似乎是从一个崖壁洞口被冲了出来。   砰!   匍一落地被哪儿哪儿都被摔得七荤八素,庄清流胃疼地捂了捂半根肋骨,索性只翻了半个身,第一时间仍旧躺在地上四下打量——这次似乎是换了个景色,身下柔软的青苔和厚厚落叶交织垫在一起,四周长满生机勃勃的树木,头顶绿伞如盖,应该是个密林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从容极轻的踏碎枯枝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小巧的碧色玉葫芦悄然映入眼帘。   庄清流看都没往上再看,只是抬起手臂盖了一下脸,一字一句道:“兰宗主,你好啊。”   被她悄悄攥回袖摆的灵符似乎急速跃动了一下,庄清流装作遮光的样子又紧紧把它按在了手腕上,用宽大的袖口遮住了。   很奇怪,兰颂明明语气和表情都和一日前没有变化,可一开口却能让人明显感觉到哪里不一样了,他低头道:“不意外吗?”   庄清流闭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是真的有些疲倦,然后掀开眼皮,笔直对上他的视线:“难为你想了那么多办法,把我身边的人都一个个费力调开了。”   兰颂很坦然地默认了,只是低着头又来回凝视着问她:“既然猜到了,为什么还来灵璧的地界?”   庄清流声音淡淡:“我恐怕不是被临时起意盯上的吧?总要来的躲不掉,没有必要。”   兰颂似乎稍稍动了下眉梢,仍旧问她:“那不紧张吗?”   庄清流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很想说我这种经历过高考的人,无所畏惧。   不过她没说,因为太难解释高考的奥义和精髓了——她只是忽然在地面撑手一翻,闪电般跃起,一刀劈向了兰颂的腰腹。   “所以多余的寒暄就不叙了,我更想知道你这一出到底是想干什么?嗯?兰颂……兰公子!”   兰颂身姿非常灵活地侧身一游,早有准备地横剑别开了庄清流一刀,随即游刃有余地跟她过了几招,招招精准狠辣,直刺要害。   庄清流诡异地发现,兰颂这个人剑法不仅丝毫不弱,他竟然还非常强!   多亏梅花阑提前提醒过她兰颂的剑有重影一事,否则她当场已经成了两半儿了。   紧贴在手腕上的灵符这时发出了灼烫的温度,梅花阑光是听对打的声音就敏锐地对情况有了数,嗓音几乎是沉到了地底地问:“你到底在哪儿?告诉我!”   庄清流:“不,再等等。”   她心神一分的时候,兰颂剑尖游蛇般一挑,旋即虚晃翻转,一下将庄清流狠狠拍到了树身上——啪!   梅花阑耳膜似乎被刺耳的尖鸣刮了一下,忽然一字一顿地低声喊了声:“庄烛。”   庄清流心里瞬间难以言喻地轻轻一颤。   完了……梅畔畔似乎生气了,哄不好那种。   与此同时,兰颂表情平静地收了剑,快速甩出一张缚灵锁,将庄清流彻底捆了起来。也直到这时,他看不出表情的脸上才似乎出现了一种隐隐的放松和……期待?   庄清流低头缓了两口气,尽量无声地没表现出多疼,只是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兰颂,最后问:“兰宗主,你到底意欲何为?现在胜券在握,能说了吧?”   兰颂自己好像也面容平静地想了想,剑尖却逐渐挑高,来来回回在庄清流脸前慢慢划:“杀你?”   “……”虽然看起来真的不像是有仇的样子,但这种随时可能面临的毁容之重庄清流真的承受不来。   而且她看出来了,兰颂这个人其实性格非常扭曲压抑,早已经习惯了心里想嘴上却不说,属于话风非常紧的那一种类型。   兰颂低头收起剑,动作分外从容,似乎还顺手地极为轻翼地抚了一下身侧的小葫芦:“走吧,用到你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你想要的?”庄清流没有放过他的小动作,眼角敏锐地最后套问,“你说出来我或许还愿意主动帮忙,非要这样……”   “——砰!”兰颂忽然一剑紧贴庄清流脖颈劈到了她背靠的树上,剑风削掉庄清流耳侧一缕头发后,悠悠飘下。   他似乎是嘲讽地冷冷提了一下嘴角:“现在提主动帮忙倒是不必了……”他下半句好像还有什么话,但嘴唇一抿,没有说下去。   庄清流心疼地看了眼自己婉转悠扬飘地上的秀发:“你就不怕端烛君现在找来吗?”   被她提到的端烛君一字一顿哑声道:“你再不召我,我就——”   兰颂脸色波澜不兴地看庄清流一眼,两指随即慢吞吞探出,从她袖摆里猝然夹出了正燃着蓝焰的灵符:“就怎么样?”   梅花阑的声音戛然而断,庄清流同时因为她消失的尾音眼睛轻轻一眯,心里知道不能再惹这人了,虽然再惹下去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总感觉很严重,可能承受不来。   兰颂看也不看地将灵符熄灭,随手掷到了地上,神色淡淡地伸手去扯庄清流:“她被我困在了梦魇里,不可能来,而且哪怕她能出梦魇,也不会找到这里——”   他话音未落,庄清流忽然闪电般旋身一闭,跟他异口同声地大喊:“端烛君救救宝贝!”   “……”   兰颂刚疑惧诧异地看她一眼,耳边劈天盖地的狂风忽起,遍地落叶盘旋呼啸着上了天   松林怒涛,瞬影出现的梅花阑踏空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一章三千字似乎写不了什么内容【沉思。   好了,上面那句无中生有不干啥的作话只是为了掩饰一下我庄终于喊出这句口令的羞耻,哈哈哈。 第40章   兰颂一瞬间脸上爬满寒霜,竟然丝毫不防御,而是第一时间闪电般伸手蹿出,毫不犹豫地先去抓庄清流。   梅花阑周身上下比他更冷地笼罩在冰霜之中,浮灯暴盛的剑气挟风裹雷地瞬间将他整个人都震飞了出去!   啪!   兰颂跟方才的庄清流一模一样,飞出十数尺后,狠狠拦腰撞上了一棵大树的树干。   滚滚狂风呼啸刮得落叶乱飞烂舞,兰颂也跟一片叶子一样从树身狠狠砸地后,灵力急促往手心灌去,然后一掌从半空高高拍下,霎时震起掀飞了地面的一层泥土。   四具惨白的枯骨唰拉一下,从腐叶之下破土而出,尖锐缠绕地替他抓向庄清流。与此同时,兰颂带着重影的剑光在漫天落叶的掩映下急速刺向了梅花阑。   他似乎是知道无论怎么掩藏实力,正面对上的时候,他都不是梅花阑的对手,再交手下去就一定没有胜算,所以最后尝试着抵力一击。   梅花阑目光如同冰冷的燧石,整个人冲天而起,双手紧紧握剑——呲啦!   尖锐刺耳的声音伴随一串激烈的火花几乎击穿了耳膜,兰颂的上品灵剑竟然从中间被一劈到底,可怖得裂成了两半。   一直还没敢出声的庄清流眼角一抽:“……”   感觉那裂成两半的可能就是一会儿的自己。   再次被震摔到两丈之外的兰颂终于俯地咳出了一口血,同时受剑气灼伤的两掌鲜血淋漓,他不再试图起身,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灭了。   肆虐呼啸的狂风终于小了下来,梅花阑收剑落地,看也不看兰颂一眼,转身走向了庄清流。   撑地不起的兰颂再次剧烈地咳出两口血后,不起眼地仰头抬手,从半空接了片悠悠落下的翠绿树叶。   庄清流眼角一闪,一把环住正低头给她解缚灵锁的梅花阑,猝然道:“——小心!”   可是预料中的毒蛇一击并没有到来,而是兰颂飞速将接住的树叶狠狠往地面一拍,旋即一声炸响,滚滚的白雾冲天而起,他整个人消失在了雾中!   庄清流飞快放开梅花阑,同时一把拽掉身上的缚灵锁,两人闪电般蹿了过去。白雾被风两下吹散,人已经不见了,原地只剩那片翠绿的树叶。   庄清流脸色不好地凝视着地面——一片貌不惊人的叶子,居然是传送符咒,而既然是符咒,就代表是由人用灵力撰写的。   之前说过,千里传送这种东西,现在绝大多数修为的修士自己都无法再耗动了,更何况是仅凭一片叶子存储的灵力来传送他人。   此人必定灵力滔天。   最重要的是……这次兰家之事竟然又出现了身份神秘莫名的人,庄清流心再次往下沉了沉。   她下意识抬头问梅花阑:“梅畔,你能想到的可以做到这个的人都有谁?”   梅花阑却面无表情……且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庄清流:“呃……”要凉,好像是到要先算账的时候了。   对于她来说,一开始不急着召梅花阑过来,一是因为这个鬼一样的口令实在……二,也是因为她想看看背后的人、也就是兰颂费尽心思把所有人以及梅花阑调开后,是想干什么。   可是对于梅花阑来说,她追来这里且表情浑身凉凉的第一原因显然不是兰颂,而是自己。   庄清流观察着这人的脸色,睁眼说瞎话地一指旁边被她方才徒手撕了的缚灵锁:“我其实,心里是有数的,没有急着召你,是因为想尽力试探一下兰颂的目的。”   梅花阑安静看着她,连睫毛都没眨。   庄清流又道:“难道在你眼里,我其实很弱吗?”   梅花阑听到这种话,果然声音微低地否认:“你很厉害。”   庄清流心里立马哗啦松了一口气,心想会说话就好了,至少自己不会再被横着竖着劈两半。   不过她心里一动,忽然趁机道:“还有一个原因,我一直没喊你,其实是因为那个口令实在太……太太太太太——那什么了!我们能不能趁此机会,重新改一个?”   梅花阑又不说话了。   “ok,fine,没关系,其实我可以的。”庄清流立刻摆手点头,装作没提过这句话。   毕竟现在好像并不是什么能讨价还价的时候。   谁知梅花阑看她片刻,竟然忽道:“可以。”   “我知道了!不提——??”庄清流霎时一眨眼,“嗯?”   梅花阑一字一顿地缓慢道:“大佬快来救甜心。”   庄清流一瞬间怀疑自己聋了:“?”   梅花阑重复了一遍:“可以改成——大佬快来救甜心!”   庄清流简直震惊到说不出话……这真的是梅花阑吗?!梅花阑又被夺舍了吗?!还有她到底怎么会用大佬和甜心这两个词的?活学活用得这么快吗?!!   “好了,真的无事发生,真的没有必要的,没有。”   梅花阑却反而不轻易放过这个话题地继续问她:“确定不改?”   “……”庄清流抬手盖脸片刻,艰难地违背本心,道:“我觉得之前那个,嗯,就很好,不需要改。   梅花阑:“那以后能第一时间就喊吗?”   庄清流:“……能。”   梅花阑睫毛终于眨动了一下,认真点头:“好。”   庄清流看着她郑重的表情,心里忽然翻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软,面上却转而一挑地上灵力耗尽的树叶,重新问道这件事:“你觉得如今仙门百家,有几人能做到?”   梅花阑一瞥那片叶子,迟疑了很短的一瞬:“除过我,三个人,长庚仙府两个,邓林虞氏一个。”   庄清流脑中闪电般翻了遍看过的书,嘴上确认:“长庚仙府有一个是祝蘅吧?还有两个是?”   “长庚仙府的宗主、邓林虞氏的镇山僧。”   其中长庚仙府的宗主是一个和宗门年龄一样大的老道,历来修仙者多入道,这没什么好说的。但这老道本人就太值得说了,因为他从开派立宗之后就一直活到了现在,简直堪称仙门第一人,而且传言这老祖宗在二三百年前修为就已臻化境,却一直不肯飞升,最后成了位被雷追着劈的奇男子。   所以在长庚仙府,这位祖宗虽一直挂着宗主之名,但早已闭关不入尘世,如今代他掌派的实际上是祝蘅。而不说旁人,长庚仙府内亲眼见过他真面目的人都未必有几个,因此这老祖宗其实早已经死了的传言都传了一百来年了。   而邓林虞氏的镇山僧,要说起来,大概就是现今唯一能跟长庚仙府老道并谈的人了,这人也相当神秘,虽然没流着虞氏的血,但几乎从立派开始就一直是虞家镇派的重要人物,如今少说四五百岁是有的,和老道一模一样的不出世,长年镇守邓林虞氏的灵山深处,世人少窥得其秘。   庄清流心想,果然没有一个大佬是不神秘的,所以这三个人,到底可能是谁?又或者……真是个三个人中的一个吗?   “还有一个问题,”她翻来覆去无法确认后,转而抬眼道,“他为什么要用叶子?”   梅花阑眼睛微眯,若有所思地看庄清流一眼。   庄清流边重复边一起沉吟着想:“他要画符,大可以画在符纸上,为什么要把灵力和符纹都用一片叶子来承载?”   耳边的嘈杂声逐渐静了下来,电花火石间,庄清流和梅花阑猝然对视一眼——!   因为那个人、方才就在这里!他一直隐秘而冷眼旁观地站在这片密林的某一处,冷静注视着这一切,而因为实力滔天,手边并没有现成的符咒,所以看到兰颂失手,才临时在手边摘了一片叶子给他!   庄清流飞一般地将四周急速扫视了一圈,什么特殊的痕迹都没有,地上积到小腿的腐叶深厚,方才被狂风吹落枝头的树叶何止万计。总之每一棵掩映的树下都可能被那样一个神秘人站过,现在已经了无踪迹。   最重要的是,兰颂就此消失了,还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现在又去哪儿了?看他的样子必不会就此罢手,那下一次又可能会怎样悄无声息的出手?又可能会波及到谁?   总之也是一样,短时间内仍然找不到人。   庄清流深深闭了一下眼:“人有所为,必有所求。兰颂这个人平日里表现出的性格和他方才无人时的样子大相径庭,所以很可能往日生活里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展现出来的每一个样子都是作假——”   她睁开眼:“兰氏宗主的往事必有大量虚境存档,看来我们只能先去翻翻这些了。”   梅花阑想了片刻,嗯了声,点点头。   “好,那就走吧!”庄清流很快抬脚,却因为动作太快,唰拉扯到了刚才被重拍到树上的伤口,下意识疼得“嘶”了声。   梅花阑眼疾手快地从身后撑住她,沉默片刻:“解衣。”   庄清流:“……这,我很好,只是一点点——”   梅花阑在背后低声重复:“解衣。”   “嗯,畔畔,还不知道那个神秘人有没有离开,我怎么能……好好好,解衣!”庄清流一把攥住梅花阑不由分说扣到衣襟上的手,飞速把自己上半身剥了个精光。   熟悉的凉凉雾气很快在背上舒缓流动,庄清流不由稍微用眼角往后扫着问:“上次不是身上没带这种流动的药吗?这次怎么又带了?”   身后人好像动作微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庄清流睫毛微眨,又提醒了一句:“嗯?”   梅花阑仍旧没有吭声,茂密幽静的深山密林中一时只有清脆的鸟叫啾鸣声,庄清流叹口了气,随即想到什么地问:“思归呢?”   “无事,在洞里等。”   庄清流很快点点头,又转而想道:“裴熠方才好像也在岸边……等等,他不会水?!”   梅花阑仍旧道:“不用管,祝蘅在。”   “啊……对,我怎么忘了。”庄清流忽然一摆头,“我怎么忘记祝蘅了,她——”   梅花阑在这时突如其来地打断她的话:“以后别这样了。”   庄清流:“嗯?”   “以后别这样了。”梅花阑从下摆翻起她的上衣,从后至前地交叠合拢在一起,旋即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庄清流的眼睛,涩声重复,“以后别这样受伤,不要逞强,要记得找我,一定要记得。”   庄清流原地怔了一下,梅花阑这人好像什么事都能纵容她,但唯独这种受伤的事不行。   她嘴角动了动,很认真地轻轻点了一下头:“我记得了。”   梅花阑好像说完才下意识有点不自在,很快收起药,转身:“那就走吧。”   庄清流福至心灵,两步跟上,跟她并肩道:“可是有一件事——你那会儿准备说什么?我再不召你的话,你就怎么样?”   梅花阑侧翼眼睫很细微地闪动了一下,并未作声。   庄清流依然平静地接道:“你就反过来把我召到你身边,是吧?”   踩踏枯叶的窸窣声瞬间归于寂静,梅花阑的脚步戛然停在了半空。   庄清流却装作没看到,收回眼角余光的同时,自然而然勾着她的袖摆继续走:“那生气的那会儿,又喊我什么了?”   梅花阑:“……”   庄清流瞧着她的表情:“嗯?怎么不说话?还是第一次听你喊我名字?庄烛?”   梅花阑侧脸好像不自在起来,方才要算账的气势一扫而空。   庄清流心里忽然笑了:“怎么了?真的第一次喊‘庄烛’这个名字?那再多喊两声我听听?”   梅花阑看起来就要说出“绝无此事”的嘴型轻轻一变,竟然沉默片刻后,真的又低又磁地喊了声:“庄烛。”   “……”   梅花阑这人的音色和音调,平时听起来是那种很平稳且没有起伏的轻脆,但尾音一直断的很干净,可这句“庄烛”,却说的好像微微融化了一样,当场差点让庄清流没迈动腿。   只有一点,确实很好听——她是说她自己的名字。   庄清流心情莫名愉悦起来,没头没尾地冲梅花阑眨眼:“既然喊了庄主,就要记着给我买庄子啊。”   “……”   梅花阑眼角微微一提,竟然被她说笑了。   庄清流打量着她微微飞起的眼尾,斗胆伸手,挠了挠这人的下巴:“那就……真的消气了吧?”   梅花阑好像拿她没有办法,边走边道:“知道了,消气了。”   谁知庄清流立刻顺杆爬地得寸进尺:“那就给我笑一个怎么样?”   梅花阑:“……”   “哈哈哈。”   一旦心情莫名好起来,庄清流这个人就开始嘴闲不下来,两人很快你一句我一句地出了密林,辨别方向后回了梅花阑标好位置的山洞。   匍一进洞,原地待在一个圈儿里的梅思归立刻眨着鸟眼飞了过来:“啾啾啾啾啾啾!”   庄清流伸手接住它,低头回亲了两下它的小脑袋:“知道了,知道了,我没事,你……等等!”   她忽然抬手一扔,闪电般又把梅思归甩给了旁边的梅花阑——在洞里这么久,这鸟崽子竟然还在盘蛇,而原本嫩绿活泼的小蛇,此刻已经被它盘得气若游丝,堪堪勾在它的小爪子上苟活。   “啾?”梅思归无辜地看她一眼,鸟眼滑稽一垂,忽然一甩爪子,把蛇吧唧又扔掉到了一旁的地上。   “……”有感觉到蛇沧桑疲惫地看了庄清流一眼,看起来遭遇厄运连连后,已经快要挂了。   庄清流眼角一抽,只好心疼地走过去,隔着袖子低头把它捡起来,只飞快隔着眼皮儿看了一眼,就吧唧丢进梅花阑手心:“你帮我带着吧。”   梅花阑:“……”   梅思归见她又不排斥害怕了,自告奋勇地探出脑袋,又准备去抓。庄清流一把捉回她跃跃欲试的小爪子,把她抱在怀里,边出洞边问:“对了,梅畔,我方才在一个湖里遇到了一只红鲤鱼,似乎就是之前被送的那只——你没杀它吗?”   梅花阑捞起她的腰:“嗯,放了。”   那看来就是那鱼有灵了,庄清流心想这样也好,至少自己会游会跑,现在应该也很安全,不会有事。   不过很奇怪,祝蘅为什么要追那条……   梅花阑忽然转头,稍稍看了怀里的人一眼,不知道心里又在想什么,本来在半空平稳飞掠的速度猝然不打招呼地加快,冷冰冰的狂风顿时糊了庄清流一脸。   “?”   面对着庄清流要解释的目光,梅花阑并未出声,而是神色自然地缓慢挪开了视线,目视前方后袖摆一扫,将庄清流的脸盖了起来。   庄清流:“……”大佬果然是心情无常的!   飞了没多久,光华灿动,水波流转的屏障很快出现在眼前,看来已经到兰家仙府了。庄清流看向脚下的大片莲花,想着那个湘妃女原来第一次不是胆小被吓跑,而是因为见到兰颂忽然来了,而兰颂大抵就是那个翻倔刨土,带走兰姝尸骨的人,所以让她害怕,也因此,她们第二次和兰颂一起返回水边的时候,怎么叫都没有叫出来。   庄清流又开始转而思衬一会儿进去兰家仙府后该如何组织语言,将事情很短时间内说清,眼前水波纹似的屏障就哗啦一闪。   ……梅花阑这人竟然没有停下,直接大喇喇地硬闯了进来。   上次在裴氏的仙府外才说过,一个宗派的结界屏障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在仙府外围的地方御剑御空就极为不尊重和被视为挑衅……而直接硬闯结界,这是宣战啊!   庄清流诡异地转头,看了好几眼大佬,却始终未见兰家仙府内有人御剑飞上来阻拦。   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庄清流又快速低头,忽然眼角剧烈一抽,看着宛若遭受自然灾害的兰家仙府震惊道:“梅畔,这是怎么了?”   梅花阑视线垂都没垂,径直飞向存放虚境的地方:“被毁了。”   庄清流:“被谁?”   梅花阑:“我。”   “????”难道是方才兰颂拿住了她,所以梅花阑整个人单挑了整个兰家仙府还他,或许……还随时准备用这一整个仙府的人质换人?   庄清流心里诡异翻涌地观察着兰家这些正在救灾的人的神情:“呃……梅畔,那这些人又为什么都这副表情,你方才都把他们怎么了?”   “没怎么。”   “所以你只是把兰家的仙府掀飞了吗?”   梅花阑:“我没有。”竟然做了还不承认。   庄清流:“……那地上那些兰花?”   “在自己发脾气。”   庄清流整个人立即不说话了,装作没听到发脾气三个字。她真的感受到了……恐怕不是兰花在发脾气,是大佬在发脾气。   两人很快越过整个兰家灾难家园,到了偏僻的后山。   灵璧兰氏仙府背靠群山,险峰八百,虽然这些山大多没什么灵气,但相当于是兰家的后花园,历来稍微大型历练的虚境,都放在一些险峰的悬崖下面,要进去,很简单——就是从悬崖往下跳。   梅花阑很快在高空低头,选了一座峰崖,落下到崖边。   庄清流立刻抱着梅思归探头看了眼:“……”   一眼看不到底,连大片山涧雾岚似的云都缭绕在半山腰,这什么鬼,兰家人都是什么勇士?这光往下跳就很锻炼人了。   梅花阑稍稍转头看她一眼:“害怕?”   庄清流很快想也不想:“并没有。”   她嘴上这么说着,手上莫名抬起,胡乱又用力地撸了两下怀里的鸟头,直把梅思归脑袋顶着的一撮呆毛都撸得竖了起来,大眼瞪小眼地无辜看着她,才道,“要不?我还是有一点害怕?”   梅花阑眼尾好像隐秘地泛起一丝笑:“那就抱着我。”   庄清流:“……”   梅花阑点头:“抱紧点儿。” 第41章   “……”庄清流侧目,在梅花阑脸上意味深长地转了好几圈,心想都能这样儿了,说明气是真的消了,不是假消。   梅花阑已经抬手,把梅思归从她怀里端了出来,等着庄清流抱上来。   可被她这么一句提醒了“自己原来以前都是会错了意,对面这个臭大佬根本就是想睡她”的庄清流却忽然叛逆,冲梅花阑挑挑眉:“呵!我为什么?不。”   她说着,干脆利落地转身,自己直接从崖上跳下去了。   “有什么好抱的,最终还不是要我亲自往下跳。”庄清流的声音随即一溜烟儿消失在深崖半空。   “……”   梅花阑心里诡异地低头看了一眼,只好挥手破掉半空的禁制法印,也抱梅思归随之跳了下去。   梅思归明明是只鸟,自己可以飞天可以螺旋,但轮到跳崖的时候,豆眼却亮晶晶得睁圆了,鸟身相反缩小到巴掌大一只,把自己完全蜷进了梅花阑怀里,还呆毛逆风竖起地一路大声:“唔——”好像又害怕又兴奋地惊叫。   梅花阑看它可爱,在半空的时候竟然也亲了下它的小脑袋,然后快一步落地,将无灵力傍身在自由落体的庄清流施法接进了怀里。   庄清流承受了一回冰刀刮脸,还感觉从她低着的眼睛里看出了“有什么好倔强的,最终还不是要我抱”的意思。   ……   好,这一局叛逆是她输,爱过。   她从被公主抱的姿势落地,快速打量了一圈四周,感觉有点眼熟,于是问道:“这是……”   梅花阑:“兰家仙府。”   庄清流轻轻“唔”了一声,点头:“对,这是还没遭受过‘自然灾难’的兰苑。”也就是她在小兰公子婚宴时,从梅笑寒虚境里看过的她们小时候求学上课的兰苑,外出再走几步,就是梅家三人组当年喜欢课下吹笛逗留的水河。   “……”梅花阑老感觉她话里哪里有点不对,但是无暇多想,忽地上前一步,轻轻捞住庄清流的腰,带她拐到了一个偏僻的背墙角后,“先别说话,有人来了。”   庄清流刚才全部心神都下意识分在兰颂和那个神秘人身上,这会儿经她带着一躲,才忽然发现这次的虚境和前两次是不同的——这次她们作为外来者的身份进来了,难怪老感觉空间看起来有很细微的扭曲和奇怪感。   这种复杂交织出的虚境,外来者是可以被看到、能说话和参与其中的,原虚境里的人可能会感到奇怪,但并分辨不出来,只是庄清流不知道要是外来者正常参与进去,一些事情的结果会不会改变。   “真实的过去已经发生了,能改变的只是这段虚境的结果。”梅花阑轻轻按了下庄清流的肩膀,示意她看向左前方的曲水凉亭,“毕竟原本的现实里没有,所以虚境里的人对外来者不会有很强的情绪感受。”   也就是说,就算她们大喇喇地出现,虚境里的人也只会感觉很奇怪和略提防,可能思维里下意识就不会再深究了。但这样真实发生的事情无疑就会变轨,所以她们其实是来偷偷看的,不宜露面改变原虚境内容。   庄清流很快顺着梅花阑的话翻来覆去了解清楚了,然后看向了凉亭——凉亭里是少年时的兰颂正坐在石桌前休息吃点心,旁边有一名家仆侍奉,目测这个时候的兰颂大概也就十一二岁,和上次虚境里所看到的差不多大小。   梅花阑又让庄清流注意兰颂手中的糕点,那些糕点是有好看的螺旋花纹的。然后又从两人手边的树上摘了一片叶子,是没有叶脉的。   庄清流惊奇地两相对比了片刻,小声道:“原来还会这样。”   因为虚境是照人记忆提取出来的,所以只有被人眼看到过和记住的东西才会详尽还原出其全貌,比如花糕,石桌,院子,树,但具体到某一棵树上的某一片叶子,显然不会有人太清晰地看过记住它们的叶脉脉络,所以都是简洁虚化的。   了解清楚原理后,庄清流看东西的扭曲和奇异感消失了大半,视角清晰流畅了起来。   片刻后,梅花阑带她如一缕轻烟般点地而起,飞向了兰颂喜欢吹箫的流水河边。选了片刻后,坐上了高高一棵杉树的树梢,无声随风摇曳。   面朝流水河的杉树林是兰家特意栽种的,枝繁叶茂,长得浓密,两人掩映在里面,基本不会有人察觉,尤其庄清流发现……这人竟然无聊得开始给她们变起了衣服,一会儿是墨绿色,一会儿是翠绿,一会儿又是斑斓清新的嫩绿。   只见两个人闪来闪去片刻,兰颂果然已经吃完糕点来河边了,稍稍拂了一下常坐的大石头后,脚放进沁凉的泉水里,从怀里摸出了萧。   梅花阑似乎并没有多认真在关注他,而是把两人的衣服颜色换来换去地问庄清流:“你喜欢哪一个?”   庄清流从兰颂开始吹箫的身上收回视线,转头瞧她一眼:“翠绿吧。”她抬头看看,又道,“你那边好像没有树叶遮住日光,有点晒,你再做顶帽子自己遮遮?”   梅花阑听了她的前半句,就把两人衣服一致地调成了翠绿,脸上的表情也随之看起来有点愉悦和喜欢,于是顺便手一摸,把怀里梅思归的一身毛也变成了嫩绿,好像个树上三件套的全家服。   梅思归眼睛一眨,滑稽地冲二人小声:“啾。”   梅花阑则听完庄清流的后半句后抬头,本来顺口要说的“我不晒”在嘴边转了一圈,改为了:“是在关心我吗?”   庄清流心里没忍住地含蓄笑了一下,抿嘴又点点头:“嗯。”   梅花阑于是抬手一旋,很快从四周飞花拈叶,造了顶大宽檐的绿帽子出来,戴到头上试了试:“好不好看?”   虽然大佬还并不知道绿帽子的含义,但庄清流心里笑得天崩地裂,脸上很稳地点头,还上手帮她扶着调整了几下,嘴角勾勾:“很好看。”   梅花阑看她笑了,也忍不住眼尾勾勾:“嗯。”   不远处河边的兰颂已经吹起了长萧,一曲寻常的梵音小调仍旧多有破音漏音,看起来一段时间里的进步颇小,似乎实在没有天分。   然后这时,一群例行掏鸟捣蛋的兰家少年仍旧三五起哄地玩闹到了近前,讽言讽语地嘲笑了兰颂一会儿后,打湿他的衣服跑远了。   梅思归在梅花阑怀里百无聊赖地观察了一会儿她的绿帽子后,可能是觉得好看,于是轻轻在梅花阑脸上吧唧一亲,示意自己也想要。   庄清流眼角一抽,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兰颂身上收回来,刚准备说什么,梅花阑低头一抹,索性简单快捷地把梅思归头顶那撮呆毛变成了绿色,还哄它道:“一样的。”   梅思归:“……”   庄清流:“……”   哈哈哈哈哈哈,大佬不仅很喜欢自己的绿帽子,还悄悄得只想一个人拥有。庄清流心里又生出点自己真是过分,下次还逗的想法。   太阳渐渐落山后,梅花阑把帽子缩小收进了袖子里,好像准备下次还戴,然后一搂庄清流的腰,小声道:“走。”   庄清流眨眼升空:“去哪里?”   梅花阑很快飘进了一个小院子,落在檐棱遮挡的房顶:“这里。”   不过片刻,庄清流又看到了方才收萧离开的兰颂,身后并没有别的人跟着了。她心想这大抵就是兰颂的院子,这时的兰老宗主平日十分忙碌,兰颂应该是早就单独立院一个人住了。   不过一般身份尊贵的宗门公子,哪怕单独住,身边应当也是至少有个人侍候的,兰颂却除过在兰家的食堂用饭,回来后竟一切都亲力亲为,也不知道是兰老宗主对他平日里要求严格还是他自己喜静。   梅花阑似乎是用某种方法拨快了时间流速,暗影沉寂的小院子很快微亮起来,头顶月上中天,庄清流心想的东西旋即得到了验证。   只见一扇兰花浣纱窗后,本来在书房很安静作画的兰颂停下了笔,稍微伸展了几下脖颈和腰身后,慢慢走出门,抬头冲天上的月色静静看了会儿。   随即,他做了件让庄清流意料之中又仍旧惊异的事——挥手在小院子四周落下了一层隔音的结界,然后摸出了一直放在怀里的白玉长萧。   梅花阑似在思考的目光这时有了分辨,大概已经了然了什么。   月色皎洁明亮,这次从萧里跳跃出的月光小调再没有一丝错漏,甚至一瞬间将庄清流耳朵里的旧音洗涤一空,这时有兰家人吹奏宛若九天之上流泻至凡间飘飘仙乐的意思了。   所以兰颂这人不是从小天资一般,怎么学都学不会,而是相反,他不仅天资出众到兰祺那样自鸣骄傲的人难以企及,甚至从小小年纪就开始懂得藏拙,课上装作愚笨学不会,课下又有意在河边吹奏难听,然后夜里悄悄布个结界,只在心静放松的小院子给自己吹出这样的天籁之音。   庄清流耳朵过节地听了好半天,才勉强收回注意力,仍旧没大想明白地问道梅花阑:“他到底为什么从小这样?”   “因为兰颂的性格确实是从小内向软弱,所以他是真的不想做继承人和宗主。”   梅花阑伸手在空中轻轻一挑,兰颂书房的浣花窗先是自己飘开了,然后桌上的画也悠悠地竖了起来,浮在半空,她示意庄清流道:“你仔细看。”   庄清流立刻随着她的动作看了过去,仔细端详了几眼兰颂方才所做的画,只见线条简洁精准,画面布图无一不灵巧,她虽然不是很有艺术细胞,但也感觉这画看着十分舒服和有灵性,于是心里的惊异又添了几分。   原来兰颂这人是属于艺术天分极高,可惜最后被迫搞了宗主事业的那褂。   梅花阑这时在她耳边道:“还记不记得我们赴兰台夜宴的时候,那些长阶两边的玉璧浮雕和彩绘?”   庄清流:“嗯?”   梅花阑道:“那些都是兰颂自己所绘和所做的,因为找遍灵璧所有工匠,无有能出其右者。”   庄清流:“!”   兰颂这人是修仙世界的“宋徽宗”吗?!   音也是艺术之一,难怪他画画得那么好,怎么会到吹拉弹唱就不行!   梅花阑又道:“我幼时就知道他擅画与书法,且心里真心极喜,所以曾与我哥和笑寒向他讨学过几回,有一回刚好撞到了当时的兰老宗主抽空临时来兰颂院子查他课业。”   庄清流心里感觉到了什么东西,不由问:“那次怎么样了?”   “兰老宗主当时已失二女儿,膝下只有兰颂一人,所以极为忧虑百年后家业和宗族传承之事,也不再纵着兰颂依自己喜好整日玩弄书画,所以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颇为不喜,让兰颂从即日起将那些东西都收起来烧掉,甚至刻意说了句‘玩弄这些东西的,都是无所事事的丧志之人’。”   梅花阑道:“其实兰颂年少时就跟兰老宗主说过,自己于修炼一道并不喜欢,更不想日后身居高位,统御他人,只想走遍天下的山水好地方,潇洒游历,信笔作画。兰老宗主当时见他天资实在一般,于是默许了,谁知后来变故重重,他还是最终被迫接手了宗主之位。”   所以命运这个东西就是这么邪,诸如裴煊那种心心念念想往宗主之位上爬的人,最终一天都没有坐到;而兰颂这样自小辛苦忍受,藏拙隐匿了那么久的人,却还是只能和自己未来闲云野鹤的生活擦肩而过,去接手这么一个十分厌恶的位置。   庄清流很忽然地转头问:“梅畔,你其实也不喜欢这种拿剑的生活对不对?”   梅花阑眼中的神色很轻地跳跃了几下,还没回话,院中的兰颂倏然停下了吹奏!敏锐地回头,看向了书房的方向。   书房自己飘起来的画已经落回了桌面,兰花窗也严丝合缝地阖了回去,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兰颂却仍然很谨慎地皱了下眉,又开始缓慢地巡视四周,逐渐看向了庄清流和梅花阑并肩坐着的房顶。   庄清流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就拥有这样的直觉,心想这个虚境恐怕是看不下去了。   梅花阑在兰颂视线转过来的最后一瞬,几乎跟他的余光擦着揽起庄清流原地后掠,到了视野盲区后,才飞身离开了这里。   庄清流见兰颂最后还是疑惑地飞上了她们方才坐过的房顶查看,不过他的视线里应该只是一团可疑的阴影闪过,应当半天没发现什么东西后,还是作罢了,未曾贸然惊动仙府内的守卫。   “现在呢,去哪——?!!”   庄清流收回视线,刚准备问话,忽然整个人条件反射地后仰了一下——她方才跟梅花阑,两人离得极近,庄清流转头时,又差点亲她一口。   梅花阑似乎并不是故意的,也有些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不过躲避完,庄清流竟然感觉她眼底微微跃动的神色有些……后悔?   “?!……”她以前真是怀揣着什么样的脑回路,竟然觉着梅畔这种人是因为正人君子的不好意思。   庄清流趁此机会细细将身旁人的脸端详了一遍,这应该还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看——梅花阑眼睛长得十分好看,面部轮廓清晰,说出来的话虽然日常高冷简洁,但嘴角的弧度很柔和。   是个惹人喜欢的长相了。   就是这臭大佬的性格——啧。   庄清流溜回自己的视线,又问了遍:“怎么样?现在去哪儿?”   梅花阑却不答,而是观察了庄清流片刻后,眉梢微微挑起了一个弧度:“你刚才在想什么?”   庄清流:“想你又好看又厉害又温柔。”   梅花阑:“……”   “不够吗?”庄清流于是仰头看着天接着道,“还有又会疼人又会哄鸟又会发脾气……”   “好了,好了。”梅花阑一言难尽地抬手,揉了下额头,示意庄清流闭眼,“别揶揄我了。”   庄清流冲她挑挑眉,很轻地哼笑了一声:“所以我随时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让你都知道?”   她以前没有深想过,现在心思刚有所变化,就察觉到梅花阑这人的控制欲偶尔真的太过强了,她的发型她不能自己做主,她的睡眠时间她不能自己做主,连记载了她内容的书,都被提前刻意收了起来——还有等等等等,一想就很过分,这种人作为牛逼的大佬可以,但要考虑升级为……   显然是不合格的!   梅花阑一把盖住她的眼睛:“知道了,我以后都不问了,你想你的。”   庄清流有感觉自己赢了一城地勾勾嘴:“所以闭眼干什么?”   她说完就感觉眼前旋转了起来,随即一股失重的感觉从头到脚地袭来。   梅花阑的声音响在耳边道:“现在去看看兰颂的玉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好像已经知道是什么了。” 第42章   她说着捂住庄清流眼睛的手慢慢挪开,让光线逐渐拂落,不至于一下涌入很刺眼。   庄清流心想这种体贴要是能化为送她一处庄子的觉悟就好了。   ……   两人大致看过四周,是一片芦花乱飘的浅滩路边,天色却很阴,空气雾蒙蒙的,丝毫不见清澈,大概就是兰家仙府外的那片芦苇丛。   而不远处的玉桥上,兰氏负责授课的先生正带着一帮少年小辈刚出屏障,虽然课还没授多久,但是音修一道历来讲究实操,否则很容易跟追求音律的美感混淆在一起,所以这大抵是一次简单的外出历练。   准备先让一众小辈直观感受到音修能做到的事情和贡献。   兰氏仙府外围繁华,庄清流和梅花阑很快往客栈人多的地方走了一段,不显眼地混入了其中,正好那些出仙府的小辈少年都聚在一起,正慢慢排队等着上马车。   庄清流熟练地摸出梅花阑的钱袋,在一个小摊儿前买了糖葫芦,灵璧地界的人看似生活繁荣,实际都不怎么讲究吃,光顾上穿得好了,一个个衣衫整洁鲜亮,多为兰白之色,看着是养眼,但街上小吃匮乏得很,比章台人还寒酸。   面对着梅花阑久久挥之不去的注视,庄清流目光收回来,把糖葫芦一斜,竖到她面前,在嘴角前虚晃了一下又收回来了:“怎么这副眼神,你不是不吃吗?好了,快看那边,兰颂上车了。”说着自己叼了最后一个山楂,吃完了。   梅花阑没说什么,抬步就走,庄清流视线落在她后脑勺上笑了声,也从懒洋洋靠着的一处砖瓦墙上直起身,跟了过去。   不过没走两步,她忽然发现了什么,一把勾着梅花阑的袖子,拽着她指道:“等等,梅畔,那个是你吗?”   因为天亮,已经被梅花阑放进袖子里呼呼大睡的梅思归差点被她拽得从袖口掉出来,吓得睁开了惺忪的鸟眼并且惊掉了一身毛。   “没事儿没事儿,你继续睡。”庄清流连忙疼爱地抚抚它的小脑袋,于是梅思归很快又四仰八叉回去了。   梅花阑低头给袖摆加了一道屏障,淡然道:“是我。”   她声音很稳,并且边说边走,很快伸手一扣,给了庄清流一个遮脸的面纱斗笠。庄清流转头,见她自己也戴上了。   她不由视线放放收收地来回打量了几次,心想梅花阑这张轮廓清晰的脸,跟小时候的糯米圆团子相比还是对得起女大十八变这句话的,估计不遮脸,除了自己别人也发现不了。   忽然间,小时候的梅花阑好像察觉到了不明的注视,从不远处转头,视线稍稍往上地看了过来。   庄清流立刻饶有兴致地冲她眨眨眼,眨完才想到自己的热情都贡献给了这薄薄一层遮掩的面纱,是看不到的。可是排队等车的小梅花阑脸色却越来越奇怪,一直转头,盯着她看。   “我能过去跟‘你’说两句话吗?”庄清流看着看着,脚已经迈了出去。   梅花阑却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意味深长道:“跟我说,一样的。”   “?”庄清流诧异地转头看了她一眼。一样的?能一样吗?!众所周知大熊猫和小的大熊猫是两个“物种”,在可爱程度和让人想盘的欲/望上天差地别。   所以这人怎么连自己的醋都吃?果然针尖大的小心眼“这十八年”都没什么进步。   因为正逢灵璧地界的百花节,街上太过拥堵,道路前方好像有一辆果车被掀翻了,所以兰家的马车队伍迟迟未动,堵了片刻。   就这么一点功夫,小梅花阑好像是看出了什么,忽转头跟身旁的梅花昼和梅笑寒说了两句什么,然后越过重重掩映的人群,竟然不显眼地走了过来!   庄清流眼睛很快亮了下,冲旁边的人道:“这可是你自己过来的。”随即目光紧随着小梅花阑的脚步,见她还假装在一个小摊前买了个大桃子,才不惹人注目地悄悄混入人流。   “你怎么小时候也这么会。”庄清流忍俊不禁地又道。   梅花阑神情奇怪地闪了闪,也看着小时候的自己。   片刻后,穿过街道走过来的小梅花阑停住脚步,目光在庄清流和梅花阑的斗笠面纱上看了几眼,才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同时脸上观察的表情还收得颇好。   庄清流一下就被她稚嫩的奶音萌没了,差点说出句“崽,我是妈妈,快到碗里来。”   “不是你自己过来这边的?为什么反而问我们是谁?”她掩住声音里的笑意,蹲下身,隔着层面纱道。   小梅花阑打量的表情不变,话音断得很清晰:“因为你们一直在看我。”然后反问道,“难道不是认识我吗?”   庄清流忍不住了,忽地反手掀开了面纱,同时眼睛一眨,捏了捏她的小脸。   小梅花阑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怎么又……”她忽然仰头,脸色很奇怪地冲梅花阑看了好几眼。   梅花阑虽然高冷地站着一动不动,但面纱下的脸色应该也十分奇异。   小梅花阑很快收回目光,问道庄清流:“你为什么戴着斗笠?”   果然能以假乱真……不对,果然能以脸混脸,都是她自己,于是庄清流又摸摸小梅花阑的睫毛,回道:“因为天阴了,快下雨了。”   大的那个是大佬,平时那么高冷,想摸都不大敢。摸了估计……还得承受什么后果。   小梅花阑似乎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快下雨了?雨是你要下的吗?”   庄清流:“……”这人小时候怎么这个脑回路,这天阴得不是很明显吗?   还有她怎么下雨?是有一种叫“大雨袋”的灵器法宝还是她就是雨婆本婆?   那边大路好像已经疏通了,兰家的车队应该很快就要出发,小梅花阑转头看了一眼后,忽然攥住把她脸捏来捏去没停下的手,平静仰头看着庄清流,道:“我也要捏你的脸。”   “……哈哈。”庄清流注意力瞬间转移,心想给你捏给你捏,想拉我的小拇指都给你拉。   小梅花阑却装模作样地捏了两下后,借着这个动作,把小短手伸到了她耳朵后面,轻轻试探了一下。   她这是在分辨她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戴了层逼真的面具,是假的。   结果,当然是真的。小梅花阑这时表情才不再遮掩,隐隐流露出一点开心:“所以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庄清流心里一动,来来回回想了片刻,嗯了声:“是。”   小梅花阑很快点了好几次脑袋,又转头看了一眼马车:“可我要走了,去郊外历练。”   庄清流笑着揉揉她脑袋:“别表现太好,一般般就可以。”   小梅花阑也笑了,两个酒窝分外惹眼:“我知道了。”然后把刚才买的大桃子丢进了庄清流手心,“给你买的,这里的桃子比所有地方都好吃一点。”   她说着在梅花昼的传讯中,一步三回头地快步转身走了。   庄清流没想到能收获一个穿越时光的桃,目送小梅花阑穿过人流,上了马车走远后,才起身,饶有深意地瞧了旁边大的一眼:“明明是知道我喜欢吃桃的,怎么这么久都没见你给我买过?”   梅花阑:“……”   “难道等着家里院子里的树上结吗?”庄清流点头,“没想到你原来这么节俭。”   梅花阑:“……不是。”   庄清流充耳不闻地又道:“难怪我刚才就买了串糖葫芦吃,还对我吹眉瞪眼的。”   “……我没有。”梅花阑眼角终于一抽。   “也不是不行。”庄清流好整以暇地想想,觉得还是能期待的,于是把大桃子一切两半,自己吃一半留一半,跟着马车走了。   梅花阑低头揉了揉眉心,平心静气地收回考虑对“桃”下手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跟了上去。很快走出郊外后,重重一揽庄清流的腰,带她轻飘飘上了一辆马车的车顶。   庄清流坐车顶吃了口桃后,又故意地小声挑剔她:“生气就说出来,把我腰揽这么紧是要怎样?故意想让我疼吗?”   梅花阑眼皮跳了跳,终于忍不住似的,从怀里提出钱袋,二话不说地放入了庄清流袖子里。   庄清流心里喜上眉梢,表情却克制端庄:“怎么了?这是什么意思?”   梅花阑轻瞟她一眼:“买桃。”   哈哈哈,庄清流笑着不气她了,跃过这个话题,手指轻轻扣了下车顶,示意地点着底下的小梅花阑道:“不是说虚境里的人对外来者都不会有太激烈的情绪吗?你小时候的戒备心怎么也这么强?”   梅花阑眼神闪闪:“那是因为你和以前有很明显的不一样的地方。”   “?!”她刚才竟然还露馅不自知了?庄清流立马问她,“什么?”   梅花阑:“自己想。”   ……   好的,梅畔畔出息了,三两下就忍不住地呛她怼她,庄清流单手托腮,手肘撑腿,很快用目光在她脸上划了三个字——注孤生。   梅花阑没看她,而是抬头看了看天,天色逐渐亮起来了,因为方才的大片乌云不是要下雨,而是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刚停没多久,那会儿云还没散。   庄清流用手搭着额头,被马车摇晃和日光暖晒这组合拳搞得也有点困,刚想着要不然在车顶睡一觉也行?也算新奇的体验,余光却见第二辆马车的兰颂掀开了车帘,似乎在看路边的什么东西,脸上有些担忧和犹豫。   这时,紧随着他身后的一辆马车上传来嘲讽的声音:“怎么,我们大公子又要发善心啦?”   庄清流听出了这是那个兰祺的声音,睡意很快挥散大半,转眼看了过去。因为长长的马车队正在山路上转弯,所以从她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兰颂和兰祺挑开车帘的脸,两人却一前一后,彼此看不到。   也是这么一看,她才发现寻常看似满脸顽劣嚣张的兰祺,这会儿面色其实很冷静,只是眼睛里藏着几分异样的情绪,而平日里软弱怯懦的兰颂稍稍流露出了一丝不加遮掩的厌恶和不耐烦,放下车帘收回了视线。   庄清流上半身随马车一摇一摇:“这个兰祺……”   梅花阑声音很平淡地道:“兰颂若不能继承兰氏的家主和宗主之位,其后最有资格和能力继承的,就是兰祺,很正常。”   庄清流轻轻“唔”了声,恍然。   所以有时候小孩子看似流于表面的排挤嘲讽并不是无的放矢和闲得发慌,这个兰祺很有点心思,平日里是在一刻不停地孤立和打击兰颂的自信心。   哎,想了片刻后,庄清流困得一头栽进梅花阑怀里闭上眼,感觉这世上没有人是消停的。真是累得慌。   梅花阑把梅思归从袖里掏出来,跟她四仰八叉摆一起,然后用毛毯一起卷了,搂进了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摇摇晃晃停下,庄清流睁眼眨了好几下才清醒,见大块大块的油菜花遍地,然后一条小河隔开了一座不高的山,顺着山底蜿蜒的小路盘旋而上,就能看到半山腰坐落着的一个小村庄。   看来这里就是兰家这次带小辈出来历练的地方了,一行人很快渐次上了山,庄清流本来也想不显眼地跟上,因为她看到了紧邻溪涧的一片蔷薇墙,感觉十分漂亮,梅花阑这人却没丝毫浪漫的细胞,一个飞掠就蹿上山了。   庄清流再次转头,给了她一个“你母单solo真是不愧”的眼神。   两人上山没多久,兰家一众人就很快分开在一些村民家安顿好了,看来是早有联系。   梅花阑道:“这个村是当年忽然陆续生了十几桩起尸之事,所以兰家是顺便过来解决这件事的。”   她说着,好像是心血来潮,似乎准备带庄清流去一个地方。只是刚动身,却见刚刚回房没多久的兰颂,忽然轻轻推开了门,似乎还谨慎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无人注意,才轻手轻脚地溜出来,偷偷下了山。   “……”这孩子是够能折腾的,梅花阑只好改变方向,又跟了上去。庄清流心里还惦记着这人刚才要带自己去的地方,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可能错过了一栋乡野别墅。   原来兰颂是趁短暂的休息时间,返回了溪涧的蔷薇小径,很小心地避开什么走下山后,沿盘旋狭崎的山路,低头一路走一路弯腰地捡着什么东西。   庄清流又走近一些,才看到他原来是在将地面的蚯蚓一条条挑起,丢回两边的草丛。蚯蚓这种动物就是这样,一下雨在土里没法儿呼吸,就会跟喝醉了一样出来到处乱蹿,然后等太阳出来了,就大批大批横尸路中央。   原来兰颂小时候也是心里这样善良的人,只是这份善良还得偷偷摸摸,未免讽刺,难怪后来能见光的时候,反而没了。   庄清流不由靠着半棵树,看着眼前这很普通的一幕,心里很有感触:“这兰祺真的也太讨厌了吧?他现在怎么样了?”   “骨灰都扬了。”   庄清流:“……”   梅花阑道:“不是兰颂杀的。”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她没细说,可能是觉得不重要。   就这么顺着崎狭盘旋的山路一直往上,兰颂一个人弯腰捡了很久,不知不觉捡到了当地人养蜂的峭壁——按理眼前应该是百丈悬崖了,可他眼底却缓缓出现了一双雪白的靴子。   是兰祺,正站在悬崖的边缘。   又来了,庄清流忍不住翻了这人一眼,感觉都是孩子,有些人看着就让人想逗想捏想举高高,而有些人只想让人给他一刀。   兰颂同样直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泥后,皱眉道:“兰祺,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我要看我的好堂哥行善呀。”兰祺脸上弯出一个和平日里没两样的微嘲笑容,庄清流却心里下意识一突,感觉哪里不大对。   果然,下一刻,兰颂一如既往地转身,不欲理兰祺地准备离开。身后却猝然扑来了一把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粉末,同时一股令人心悸的大力倏地传来,扣着兰颂的肩将他狠狠拽回,毫不手软地推下了悬崖!   “——啊啊啊!”   兰颂仰面坠空的最后一瞬,只见兰祺在崖边拿着他的佩剑,正在低头微笑地看着他。   他竟然敢,他竟然会这样趁机杀了兰颂!   庄清流刚下意识扯着梅花阑过去救人——虽然是虚境,但一个人就在你面前正在死去,正常人都不可能毫无波动。   梅花阑没说什么,揽她很快飞身过去,然后两人脸色同时细微地动了一下   一个无比纤细白皙、有如玉璧的“人”,正双手捧着兰颂,从深不见底的悬崖下缓缓升了起来。   那个传说中的玉灵,终于出场了。 第43章   崖顶狂风大作,尚未离开的兰祺猝然间双眼大睁。   梅花阑带庄清流很快在空中拐过一个弯儿,避到了一块畸形的大石头之后。待崖底的两人缓缓升空上来,庄清流立刻端详了过去。   这玉灵果然完全看不出性别,唇红齿白,皮肤是真正的类玉般细腻,长得十分养眼。   梅花阑忽然低头一瞥她,出声示意庄清流看已经晕过去的兰颂。   “看到了。”庄清流仍旧抱着欣赏美的态度多看了几眼玉灵那张好看的脸后,才转向他怀里。   方才推兰颂下悬崖的时候,兰祺顺手扯走了他的佩剑,目的是不让他催剑御空,可是兰颂另一边腰侧挂着的白玉萧——现在也不见了。   所以这个玉灵是什么化出来的不言而喻。   紧盯玉灵的兰祺震惊地顿了片刻,飞速反应过来地拔剑就刺:“你是什么东西?!”   他的剑刚刚挟风刺近,就似乎被一层坚不可摧的屏障大力反弹了出去,狠狠震摔在了地上——啪!   兰祺低头看了看握剑的手,简直不敢相信。   这时,抱着兰颂的玉灵很平静地走近他,眼睛垂下凝视片刻后,开了口:“你不会死,也不会记得这件事,但从今天开始,你曾经所有引以为傲的东西都会一点点失去,曾经所有做过的恶事都会一遍遍承受,直到最后离想要的只有一步之遥,却永远都得不到。”   他声音像唱歌一样地说了一大串,兰祺额上却瞬间青筋涌起,暴怒地弹地高蹿,又闪电般一剑贯向玉灵的心脏。   玉灵只是轻轻一抬手,就面无表情地将他如一片落叶般挥下了悬崖。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了好大片刻,兰祺在要砸成一摊血肉的最后一瞬,戛然停在了离崖底一线的半空,然后骤然原地上升,又回了悬崖之上。   玉灵已经抱兰颂离开了,崖上空无一人,只有大风在穿啸。   庄清流眼睁睁见重新坐到了崖边的兰祺眼底一片迷茫,好像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片刻后,他惊疑不定地一咕噜爬起身,四下谨慎地紧握剑柄,连忙边扫视周围边快速离开了。   庄清流一路望着他们的身影接连消失在小径转角,忍不住心想这种又好看又能行的玉灵谁会不喜欢?兰颂和他二三传言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不过不知道这种“后天灵物”幻化成人形的时候,是不是都是照着主人喜好的相貌和性格长的?   旁边的梅花阑忽然出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庄清流目光转回来瞧她一眼,心想又来了。不过她这回没把大佬怼回去,而是转而想到——梅花阑既然会选这几个虚境片段,代表她对兰祺和玉灵都是分别有疑虑的,可目前看来,不管是谁在作妖,这到底都跟她有什么关系?兰颂费尽手段地是想把她抓走干什么?   梅花阑端详了几眼她的表情,看她是在想正事的样子,于是神色稍霁,低头提醒道:“那把白玉萧是你给他的。”   “?唔,对。”庄清流想起来了,于是立即转而问道,“当年入故梦潮的都有对吧?谁给发的?那我自己有没有?我以前是不是也有几个这么好看又养眼的玉灵?”   她一连串问完后,梅花阑的神情看起来已经好像在准备把她从崖上掀下去,让她也承受一回兰祺那样的超级蹦极。   “好好好,知道了。”庄清流立即摆摆手,“我只是想让玉灵分别给我洗衣服摘桃子和剥瓜子,没打算看他们的脸,更没打算养眼,真的。”   梅花阑却仍旧注视着她:“不是入故梦潮的都有。是你随手给的。”   “……”庄清流顿了顿,心想自己当年原来是搞乐器批发的。   可是随手能给出这种品级质地的玉质乐器,她想必真的很有钱?庄清流又想想就很欣慰,现在对谁要来认少主这事儿好像也不是很排斥了。   梅花阑表情微妙地一收,彻底不搭理她地转头袖摆微招——随着她的动作,天地一瞬间换了个景象,日色变成了暮月,四周随即呈扇面形状地围出了一圈并肩排列的小山,每一座山体表面都像镜面一样飞速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场景。   庄清流饶有兴趣地原地转了一圈,见梅花阑抬手,在面前的一座座小山上随便拨弄着,据内容挑了半天后,选定了一座,随即指端微抵上面,溢出了白色的灵光。   天旋地转的感觉很快再次袭来,只是这次脚下刚刚触到实地的时候,旁边这大佬竟然没扶她,导致庄清流差点顺拐了一个趔趄。   她晃悠悠地站稳后,诡异地转头看了梅花阑一眼……心里很想给这人脑门儿上贴一个“极端小心眼”的花纸条,可好端端出现在怀里的鸟转移了她的思绪。   “怎么回事?你醒了?”庄清流低头问。   梅思归头上蓬松的一撮毛睡成了卷翘的,很快冲她一点脑袋,活力四射地:“——啾!”   庄清流一把按住它就要上天的翅膀,看了眼四周的夜色,心想这鸟崽的生物钟竟然不是按时间流逝来衡量的,而是标准的日升月落。   “你怕不是——”她刚要说什么,梅花阑忽地伸手一拉,带庄清流原地闪蹿上了眼前的屋顶。这屋顶很熟悉,正是之前来过的兰颂独居的院子。   不过这次的兰颂,看起来应当已经刚刚成年了,正脚步微快地走近卧房——那个面容一点都没变的玉灵似乎是等在了床边。   “?”庄清流刚感觉哪里有点不对,还来不及开始想,就见玉灵极细且长的手指搭上了兰颂的衣领,开始给他解起了衣服。   ???????   “……”眼见气氛霎时开始诡异起来,庄清流立刻低头,准备飞快捂梅思归眼睛,却见梅思归居然已经自己升起了两片翅膀,从后绕到前地遮住了脑袋。   庄清流忍俊不禁,摸摸它可爱的样子,夸道:“好乖。”   然而随着她视线收回去,梅思归两片自动升降的翅膀也跟着悄然落下了,一双豆大的鸟眼在暗夜里看得津津有味。   庄清流转头,意味深长地问梅花阑:“你刚才选了半天,就选了一个这?”   ……   梅花阑很快神色微微古怪地抬手一招,拨动时间流速,带着一大一小又飞快换了个场景。   庄清流和梅思归一齐眨眨眼。   这次的场景换到了一座面积大很多的庭院里,但建筑风格依旧很精致典雅,大抵是兰家宗主日常起居的院落——因为庄清流终于看到了那位已故的老兰宗主。   修仙之人若修为精深,容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停留在状态最好的时候,所以屋顶下的老兰宗主看起来很年轻,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逼人气势。   并且,由于正在盛怒的缘故……这种逼人气势更佳。因为兰颂和玉灵的事这时被戳破了。   除了紧张到不敢抬头、定定跪着的兰颂和老兰宗主,大殿里围成一圈的议事席位上还坐着不少兰氏的长老,而这会儿,满屋所有的长辈都在沉默——未来要继承一宗之主的兰颂胡闹就算了,对象竟然还是个玉灵。   然而兰氏很有家教,族中弟子倘若品行无状,长辈从来不会对旁人竖眉摆脸,绝对是将自家的弟子带回去关上门管教。哪怕对方是个玉灵,也不例外。   所以那个已经被起名了“初棠”的玉灵并不在殿内,估计老兰宗主也并未向他下手,而是软硬兼施地开始逼迫兰颂。   兰颂头垂得越来越低,却始终咬紧牙一声不吭。   眼看一晚上的时间飞快流逝,殿中无数人叨叨叨叨的声音响起又落下,脸色逐渐沉静下来的老兰宗主终于深深闭了下眼:“阿颂,这种后天之灵能惑人心,乱人行止,你疯魔了。”   兰颂脸色很难过地抬了下头,轻声道:“阿娘,我没有,我分得清。”   殿中死寂一片,老兰宗主一言不发,目光就这样安静地落在他身上,喜怒不辨地沉默了很久。   兰颂心里越来越惶惑不安,直到殿中上了年纪的长辈和长老都一个个熬不住,逐渐告退离开,才终于哑声道:“阿娘,你——”   老兰宗主忽然打断他的话:“你执意要如此吗?真的确定自己的心意吗?”   兰颂脸色一瞬间苍白,两手贴地,重重磕了一个头,长伏不起,以此作答。   高高坐在上方的老兰宗主却惊人地说了句:“好。”   兰颂唰拉抬头,脸色一瞬间复杂交织,涌动着难以言喻的狂喜又混杂着不敢相信:“阿娘,你……的意思是……”   老兰宗主似乎长叹了一口气,脸色仍旧很平稳,凝视着兰颂:“我可以答应你,但是阿颂,你是未来灵璧兰氏的家主和一宗之主,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你会发现你的一生会与许多人都有关系,自己有时候并做不了主,不管你愿不愿意。”   兰颂一瞬不瞬地仰头看着她,听老兰宗主顿了片刻后,缓慢继续道:“所以你不只有我这一关要过,其余那些人,你便用自己的能力和威信去说服吧。”   “阿娘是说——兰城一事?”兰颂很快认真问。   老兰宗主面色似乎有些疲惫,起身道:“是,兰城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马上入冬了,异生事端,倘若不迅速解决,必会生乱。”   两人又很快说了几句,庄清流却开始进入了“驴听琴”模式,不由转头寻求旁边梅花阑的场外援助道:“梅畔,这个兰城之事是何事?”   她问完才无缝衔接地忽然想到……这名为梅畔畔的大佬似乎还在跟她小心眼儿和来脾气呢。   庄清流转而很快从怀里袖手一掏,竟然摸出了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百无聊赖用干苇草编的小青蛙,展开梅花阑一只手后,丢进她手心:“送你。”   梅花阑一刹那脸上精彩地滚过了数种色彩缤纷的表情。   庄清流心里笑得好开心,嘴上哄道:“虽然也是随手编的,但是是只送给你一个人的,这就是我最后一只蛙蛙了,以后都不可能再给别的人看见。”   她说着又顺手点点梅思归的小脑袋:“别的小鸟也不能得到。”   梅思归:“……”   梅花阑低头托着那只吹得天上没有、地上独一的小青蛙看了一会儿,终于一瞧庄清流,脸上表情一言难尽地缓慢点了下头,表示收到她讨好的意思了。   然后大佬脸上似乎微嫌,手上却一如既往把小青蛙轻收回袖摆后,道:“闭眼。”   庄清流很快心情愉快地闭了眼,这次转换场景的时候,又理所当然地享受上了大佬的细心呵护——她其实很早就看穿了,梅花阑这个人看似高冷到跟身边的人都八不沾,但也正是因为她从这个世上和从外界得到的交换很少,所以但凡稍微收到点东西,心里就会很高兴。   也就是说这人真的很好哄,她其实很珍惜别人的心意。   眼前的光线又逐渐变暗了一些后,庄清流睁开了眼睛,仍旧是黑夜,她们却已经离开了兰家的仙府,到了……似乎这就是兰城?她们站的地方是城楼?   梅花阑迎着烈烈寒风,压着庄清流的肩转了个方向,远远示意道:“看那边。”   庄清流很快顺着她的视线转头,先是旋转地看到兰城的城墙外夜色一片苍茫,四周影影绰绰,似乎都是连绵起伏的山林,然后蓦地,一大片星星点点的橘色光晕映进了眼帘。   她眼睛下意识被恍地眨了一下后,才又定睛仔细看了会儿,发现这些光晕竟然都是大团的火光,从城墙不远前的空地上开始,由近极远得渐次缩小,近处能清晰映出围拢在火堆四周的一片人脸,最远处却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萤火虫比都小的光点,苍茫地连成了一片。   所以这些围着火堆的都是人?如此大的一片得有多少人?!兰城有什么惊变,所以导致全城的人都迁出去露宿荒野了吗?!   梅花阑这时却道:“那些不是兰城的人,是一个人口不多的独立部落,名为柔然。”她说着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一件里外皆绒的披风,双手环绕地给庄清流穿上后,低头细细系上了丝带。   有人这样静静为你做这件事的时候,一般人心里都很难不轻轻一动,庄清流一时间顺势看着梅花阑在夜色中的脸,心想跟兰颂的玉灵相比,自己的大佬似乎一点都不带差的。   片刻后,等梅花阑系好,庄清流才继续问道:“什么意思?这些柔然人都聚集在这里是——?”   梅花阑遥遥指了下正对城门北面的巍影方向,十分简洁地道:“柔然人在此前,就世代居住在那边的深山环绕之中,可是数日前,那里的群山忽生地动,随后暴雨连下三月,片刻未停,之后大片大片的群山倒塌,泥石滑下,他们的住地由此被毁,所以被迫举族外迁。”   “这样啊。”庄清流不由诧异地望着那边,心想这算是举国的国际难民吗?   不过暴雨下了三月未停是什么鬼?这个世界的气候这么极端吗?她很快又看着那些大片的火光问道:“所以柔然人这是……想进入兰城落脚?”   “这很正常。”梅花阑转头看着她道,“这里地界荒僻狭窄,位于河口,兰氏的兰城,是唯一一个与柔然人称得上接壤的城池地界,他们只要出来,必至这里。”   “兰氏素有芝兰之风,连重归于好的仇人都愿意接纳。而如今马上就冬天了,就算不愿意接纳也可以借道,所以紧闭城门,任由这么多人流落在城外的荒野似乎并不是他们的作风?”   庄清流感受着刺骨的寒风在脸上来回地尖刺,不由把兜帽盖到头上敏锐道:“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是有原因。”梅花阑又不知道从哪里变了个暖融融软乎乎的手炉出来,挑开庄清流的披风缝隙,让她抱在怀里暖。   庄清流低眼一看,这暖融融的手炉竟然是梅思归变的——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梅花阑揉巴揉巴成了一团,身上绚烂的火红色羽毛竟然微微发光发热起来,又暖和又毛绒绒。   梅思归乖巧团在庄清流的手心和怀抱之间,在披风中冲她眨眼啾啾,十分可爱。   “你果然是最好用的小棉袄。”庄清流很开心地笑了声,指腹搓搓鸟崽子的呆毛,一拉缝隙,把它抱着遮好后,才抬头接着方才的话题问梅花阑,“什么原因?”   梅花阑道:“原因是——这些柔然人有一个习惯,他们吃人。” 第44章   吃人!   庄清流很快意外地往城楼下看了一眼,转而又觉得正常,历来除了很多灾难时期的人吃人和易子而食现象,不少未开化的部落,其实一直都有这样的习俗,捉到的外族人和捉到的山羊野鹿是一样的,这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梅花阑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继续道:“不止外族人,他们也会吃自己人。”   “?”   这就有点太凶性了,有些动物未必都有这样的习惯,庄清流不由转头,借着夜色中的幽幽火光自城楼往下端详,感觉这些柔然人从穿着和打扮上来看,似乎并未原始到那种程度。   “这就是矛盾的地方。”   梅花阑也随她望下去道:“柔然人自百年前就开始偶出群山,跟外面的灵璧兰城人小有交集,有时候还会互相易物,他们族中的大祭司甚至学会了外族语。”   庄清流道:“但还是吃人?”   “是。”梅花阑转头看向身后南城门的方向,“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一族的人,到了老了自觉无用的时候,甚至会将自己洗刷干净,主动让家族的后辈分食或者待客。”   “?!!”这就有点悚然了,这是什么鬼?   庄清流刚震惊地转头,梅花阑一揽她的腰,轻轻飘下了城楼。兰城不算很大,站在北城门,依稀能看到南城门出现的火光——兰颂似乎风尘仆仆地连夜赶来了。   满城的百姓这几日本就紧紧闭户,夜晚更是居家不出,长街寂静得要命,空无一人。直到忽然有人在夜色中兴奋地大喊了一声:“公子来了——!”   “公子赶来了吗?!”   “真的是公子!”   黑暗的城池挨家挨户都迅速亮起了灯火,整座城很快喧闹起来,大家都纷纷走出家门,将兰颂围了起来,有人大声问道:“公子来了,那些野蛮的柔然人是不是就要被赶走了?!”   另一嗓门洪亮的人立马接道:“还用说?公子是身怀修为的仙长,对上那些柔然人定是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人群顿时一阵欢呼。   明明被围在中间的兰颂似乎一句话还未说,这些百姓就热情得他犹如天神下凡,并且对柔然人的态度……似乎有点超乎寻常得厌恶了?   梅花阑这时才带庄清流上了一间刚开门的客栈二楼,在临窗的桌前坐下,转头道:“因为兰氏虽然不愿意接纳这些柔然人,但前几日曾开过一次城门,本意是愿意借道让他们通过,但最后却生了大乱。”   原来已经开过一次城门了,庄清流立即顺着她的话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梅花阑道:“那些柔然人过城的时候,路过一片橡树林,便顺手将兰城人刚埋下地落葬的尸体,挖出来吃了。”   ???????   庄清流毛骨悚然,这样也行吗?!   “如今初冬,刚刚落葬的尸体不会有大的变化。”梅花阑道。   “可是那也……”庄清流感觉无话可说,对于柔然人,他们可能只是很顺手地吃了点东西,但对兰城人来说,父母妻儿被人挖出来吃了,这谁能受得了?   她道:“所以柔然人就这样被赶出去了?”   “柔然人身材高大,剽悍善勇,兰城平日里没有备军队,打不过,所以强行扣了几个主要挖尸体出来吃了的柔然人,关押起来了。”   客栈内的老板伙计无心待客,早已入街加入了对兰颂到来的围涌,梅花阑说完这句话后,抬手轻轻一召,几碟花生糕点和一壶热花茶就自己从厨房飘了出来。   她从庄清流怀里掏出梅思归,单独给了它一碟栗子糕抱着吃,梅思归啾啾一亲她的脸,然后把半块糕一叼分给了庄清流。   庄清流笑出声地端起它小脑袋:“你怎么这么喜欢给我投喂吃的?怕我饿吗?”   梅花阑好像十分不显眼地看了她一眼,这明明是她在投喂。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投喂,虫也是她买的。   梅思归冲她们两个都眨眨眼。   庄清流却没注意到来自大佬遮遮掩掩的死亡视线,挠挠梅思归下巴后,很快尝了尝半块糕,虚境里吃的东西并不会有饱腹感,她知道这只是梅花阑想让她尝尝味道。   片刻后,梅花阑望着被一扫而空的桌面轻轻笑了笑,似乎很自然地随手给庄清流擦了下嘴角后,又施术加快了时间流速。   庄清流还没反应过来,天一下雾蒙蒙了起来,梅思归又被梅花阑收进了袖子里,而她被带着出了城楼,见兰颂也刚从吱呀打开的城门内走出。   看来似乎是天刚刚亮,兰颂便一刻未等地出城了,玉灵初棠就陪在他旁边,两人并肩。   庄清流和梅花阑照例远远坐在一棵大树上,望着城门的方向,问:“兰颂这是准备干什么?以那位老兰宗主行事的风格,此事恐怕不能善了吧。”   她再转视线扫过那些乌泱泱望不到头的柔然人,感觉有数万之多,哪怕凑不到整十,也差不了多少了。   梅花阑却摇头道:“兰老宗主让兰颂独自面对此事,无论是打是谈,只要能化解,全权交由他处置。”   那依这时兰颂的性格,不用说必然是谈了,庄清流心想。   果然,远远走近那些火堆未熄的柔然人后,兰颂开门见山地转头巡扫一圈,沉稳问道:“哪位是贵族大祭司?”   柔然人只有大祭司一人通外族话,所以先找他。但是兰颂话落,果然无数双眼睛只是盯着他,没有反应。接着过了很长片刻,左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平静坐灰烬前的长胡子老人才站了起来。   庄清流远远看着,兰颂似乎是很诚恳地说了什么,柔然人大祭司逐渐放下了脸上戒备的表情,转头找来了部落的首领。   几人只见嘴张张合合,完全听不到声音,庄清流:“……”感觉在看什么哑剧。   她刚这么想着,脑中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立即转头——果然见梅花阑表情丝毫不见疑惑,似乎是能听到的。   “?!”这算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挂在树梢寒风中“凉凉熹光为你思念成河吗?”   “你怎么听到的?”庄清流很快问。   梅花阑看她一眼,抬手,指了指衣摆上的灵鹤。   她竟然把这茬忘了,庄清流很快去勾搭她的手:“那我也放一只,你借我一点灵力!”   谁知,梅花阑瞧瞧她,道:“不。”   庄清流:“……”   大佬说完不,又娴熟地指指自己的额头——庄清流有点气。   然而硬实力才是第一生产力,她并没有什么好气的资本,于是翻了眼前的人一眼后,轻轻凑近,把额头抵了上去。   梅花阑能听到的声音很快传进了她脑海:“……不行,他们吃了我们下葬的人。”这是兰颂在说话。   柔然人很奇怪:“你们也可以吃我们。”转而又转身一指道,“若是好客的朋友,我们正好有两个人要下锅煮,愿意献出来待客。”   兰颂当即就被这句话说得嗓子泛起难以言喻的不适,就好像人在跟蚯蚓说话,完全无法交流。   但他理解那些柔然人对不能吃人的不理解,因为很多种族在开化之前都是这样的,就因为有了灵智,就可以自愈高贵了吗?   柔然人首领很敏锐地看出他表情不适,便平静地又反问道:“我们没有东西吃,就会死,而你们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分给我们一点?”   兰颂被他的理直气壮气笑了:“因为那是我们的。”   柔然人却说,兰城这里数百年前本就是他们的,只是后来擅产铁矿,才被灵璧的人强行占去。   兰颂眉心微皱:“已经数百年的事情还如何说得清?现在是谁的就是谁的。”   眼见两方人拉拉扯扯,说得太阳都要出来了,而兰颂旁边的玉灵却一直没出声。庄清流抬手在眉心揉了揉,暂时没听了。   真是不知道她们最近这都是在干什么?老是在搞和在观看这种似乎很莫名其妙的事情。   她目光垂在梅花阑衣摆的灵鹤上,又看一眼在她怀里睡得正香的梅思归,忽然问:“梅畔,这些灵鹤是哪儿来的?”   梅花阑看看她,简洁道:“思归最早褪下的一层柔软胎羽。““?”庄清流道,“所以你收集起来,炼化了?”   梅花阑点点头,大致说了一遍这些胎羽,灵鹤和梅思归的联系。   庄清流听着这些话,忍不住端详了几眼她怀里的小鸟,又伸手摸摸它绸艳的羽毛。   “话说,毛能化形……这不是某位大圣的剧本吗?”她把梅思归脑袋上的一撮呆毛搓过来又搓过去,“你也是大圣?”   睡得四仰八叉的梅思归用两只小爪子给了她一挠。   庄清流忽然笑了,又故意去揉它圆滚滚露出的肚皮,骚扰个不停,心想她迟早要把这鸟崽子的生物钟掰过来,并没有听说过鸟族就必须是夜睡白醒的。   就这片刻功夫,随着日光升起,梅花阑竟然不知道从哪里摸出她的绿帽子,又戴上了。   庄清流:“……”   她忽然盖脸笑了声,感觉莫名喜感。   梅花阑刚刚敏锐地转头回来,准备探究庄清流为什么会忽然这样笑,那边的兰颂却好像跟柔然人谈判结束了,不知道他许了什么条件,柔然人答应绕道兰城离开,但是要求归还被关押的几个族人。   兰颂很快答应,估计他之前就没想扣押这些人,只是故意装作不同意放人,降低柔然人的心理预期。   眼看事情竟然极为顺利地解决,兰颂心里很庆幸地出了一口气,然而他们刚刚回城,却忽然传来一个惊天的噩耗   兰城人趁着兰颂出城谈判的时候,竟然将那几个关押的柔然人杀了!   本来柔然人剽悍,他们哪怕再恨之入骨,也还有所顾忌,但昨晚兰颂的到来,致使他们忽然间信心大增,一大早起来就将那些人杀了泄愤报仇了。   一路暗中尾随的庄清流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虽然坏了事,但这些人的情绪实在可以理解,毕竟亲人尸体被吃掉这种事,简直是巨大的心理阴影。   兰颂脸色却一瞬间难看无比,大跨步穿过长街赶去查看:“谁杀的?!”他身边的玉灵也面露担忧。   在场的诸人见他发火,都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敢出声承认。   “……算了!”   良久后,兰颂头痛不已地转出了一地鲜血的院子,衣摆匆匆地再次出城,跟柔然人二次谈判。反正这些人杀已经杀了,再追究是谁干的也没有用。   谁知他刚到城门,最糟的情况却已经出现——那些柔然人不知道怎么同时听到了消息,已经开始试图打进城了!   “杀人啦!攻城了!!柔然人打进来了!”   兰颂还没丝毫准备,不知道是城楼上的哪个守卫惶然敲响了战鼓,嘶声裂肺地喊了一嗓子,满城的兰城人顿时陷入了短暂的慌乱。   有人忽地大喊:“公子!怎么办?他们——”   兰颂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只好手紧紧握上佩剑剑柄,竭力稳定人心道:“不必慌,立即调动我昨晚调来的守卫,跟我出城!”   兰城人心里顿振奋:“是!”   大批涌向兰城的柔然人可能原本只是一时激愤,想上前要个说法,但未料到城门打开后,竟然出来了一大批手持刀剑,不由分说就动手砍刺的士兵!   形势瞬间大乱成了一团。   柔然人首领脸色也难看起来,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阔刀,骁勇剽悍地劈向了兰颂:“你言而无信!”这首领竟也会说外族话,方才却一直未自己开口。   兰颂有灵力在身,很轻松地化解了他的招式,收着力气竖剑一弹,也有些怒气:“是你们吃人在先!”   柔然人再次一刀砍下,语气非常迷惑和理所当然:“死人和死羊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兰颂大怒,一脚将他踹飞了数尺:“那你们的活人为什么不能杀!”   “活人和死人怎么能一样?”柔然首领也明白过来自己不可能是兰颂的对手,面色却非常平静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抹脸上的灰,语气仍旧非常不理解。   兰颂不再跟他多说这种废话,很快以一敌百,剑风凌厉地将柔然人往后逼退,却留了分寸余地,并未下杀手。   而柔然人虽剽悍,但此前从未跟外族作过战,再加上这次事出突然,而他们所用的很多武器还是打猎用的骨矛和石茅,所以预料之中地被逼得节节败退。   很快,这一仗大获全胜,兰颂十分轻松地就将这些人逼到了兰城以北的山林,然后被一帮热情洋溢的百姓狂热地围拢起来夸赞。   但他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因为事情并没有解决。   果然,两日后,这些柔然人不仅没有丝毫要离开的迹象,甚至又逐渐聚集返回,紧邻兰城占据了一些大河的沿岸和旷野平原,靠摘果渔猎在陆上搭起了帐篷,甚至有人开始尝试动手搭建木头房子,一副绝不离开的样子。   兰城重新陷入了死寂,郊外的大片农田都被占领了,甚至还要随时面临柔然人的反击,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一时看起来竟然不会结束。   兰颂再次带玉灵出了城,跟他们言谈无果后,果断出手,第二次把这些人逼退到了三十里之外,仍旧认真地希望他们能自己改道,快点南下,寻找落脚的地方。   并且这次由于杀了几个柔然人的补偿和一点私心,兰颂在答应的原有条件下,另送了柔然人非常大一批车药用品和粮食。他甚至偷偷看过了舆图,南下一路虽然没有好地方,但很多的河谷山野足够容纳数万人,辛苦一些,也还是能活下来再说的。   第二次出战之后,城外短暂安稳了一段时日。兰城很多百姓非常高兴,纷纷给兰颂送来了自己家的玉米、腊鱼、鹿腿和番薯等吃食,表达自己对兰颂的感激和拥戴。   玉灵初棠却坐在床边,给兰颂刮了胡子后,轻轻摸他脸上的伤。哪怕是修仙人士,以一己之力去敌万,也很难不受一点损伤,更何况兰颂这时的修为并不算很深。   见玉灵摸着摸着,脸上现出些许忧虑之色,兰颂便笑着看他:“一道伤疤而已,却换回了一城百姓的安宁,该高兴才对。”   玉灵嘴唇轻轻动了下,欲言又止。   兰颂感觉哪里不大对,让他有话直说,玉灵便轻声开口道:“公子,你让他们尝到了甜头,却不愿意多给,他们之后就会自己来夺的。”   “你意思是我不该给他们那些东西吗?!”   兰颂脸色微变,缓了下下意识有些强硬的语气:“还是说我不该对他们手软?”   玉灵抿抿唇,未曾出声。   “所以是我做错了吗?”兰颂感到不可置信和荒唐,“那我应该怎么办?将他们毫不犹豫地赶尽杀绝吗?初棠,你看看那些人,数万人,他们除了吃人,跟我们有什么区别?仅仅是因为未曾开智,他们就该死吗?”   庄清流和梅花阑并肩坐屋顶,听着下面的对话,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兰颂果然天生有着很优柔的性格,不是适合驭人和掌权之人,他可能可以当一名士兵,听从指示还会好一些,但要让他自己下令屠杀跟自己差不多的人,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和玉灵大吵一架后,兰颂连续几日都未曾合眼,一次次出城去查看情况,心却也越来越沉。   果然如玉灵所言,这些柔然人不仅没离开,甚至还开始组建起了专门的军队,看起来竟然要从被动防御变成主动攻城!   这些人世代渔猎,身体精悍,平日里族中男人本就集体配合打野,组建起来很容易。而且到攻城的时候,他们又经常狡猾地边战且退,跟兰城人打起了游击,很长一段时间内,三无不时地就来骚袭,分扰兰城人的耐心和精力,然而兰城人但凡认真调兵,他们却一打就跑,分散蹿进山林。   另外,柔然族中的女人和老幼,在缓过了一口气后,渐渐地占领了上流更大一片兰城人洗衣养鱼的大河,并且用兰颂送的一批东西彻底稳定驻扎下来,四周大片的山野也因开始建房子,而逐渐被他们砍秃。   兰颂接连几次警告全都无果,甚至用剑逼到柔然首领脖子上也没有管用。他们毕竟没有真的攻入城内,很多时候只是骚扰,看起来真实的目的是在外面占据的土地上驻扎下来,导致兰颂一时间也十分举棋不定。   眼看几次来回耽搁,就已经十月底,天气眼见地凌冽刺寒起来,柔然人已经错过了最后的迁移时机——如果现在要让他们绕远道,必然在裂骨的大寒前无法赶到能安定苟活的地方,到时候大片大片的人就会死去,路有冻骨,野有饿殍。   更何况柔然首领之前在对战的时候很平静地说过一句:哪片地染了族人的鲜血,他们就不会再离开,哪怕柔然部落只剩下最后一人,也要在这里扎根到最后。   兰颂心里惶惑,越来越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就算不报仇,但柔然人占领了外面的农田,那兰城的人怎么活?难道他真的要将近十万人全部杀死吗?!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更让人担心的是,兰城的百姓生活不方便后,也日益焦躁起来,原本对兰颂的一片拥戴中渐渐出现了质疑和怀疑的声音。一部分人能猜到兰颂的犹豫,也愿意体谅他,但另一部分人却无法理解,就算兰颂一个人做不到,就算他带来的一批人也不够,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整个灵璧后方再没调援军?这是在等什么?   好在虽然微有质疑,但是还没有人敢直接说出来,只是在心里或者小范围地微有牢骚。   十日时间又匆匆过去,兰颂在城楼上所站的时间一日比一日长,时而不停在心里反问,这些人就真的就该死吗?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出路到底在哪里呢?时而又难以避免地想,也许柔然人一开始本就不想离开这里,假意答应转道南下只是为了骗到物资和争取落脚时间。   最重要的是,再这样下去,兰城的粮食就会不够,他就要下令从别的地方调,到时来自族中的压力会把他没顶淹掉。   虽然这段虚境被梅花阑调整加快了流速,但庄清流看着仍然十分替兰颂心累,这世上许多事情往往不能十全十美,倘若太想两全,最后往往会两者皆不能全。   果然,兰颂在这一日下城楼的时候,竟然听到了街头不知道是哪个方向,隐隐传来句:“公子是不是故意在拖延?等柔然人慢慢强大了,主动下手攻城,然后他再一举打回去,这样会显得更有威望?趁此机会,我们才会更加感恩戴德,日后供奉兰家更殷勤?”   他说完,另一个同桌之人斥道:“不要胡说。”   可他嘴里虽这样呵斥,但余光显然瞥到了刚下城楼的兰颂,表情也有点微妙。   方才那人语气开始奇怪和略微不耐:“否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日后真要跟外面的柔然人比邻而居吗?那吃的从哪里来?喝的从哪里来?有人给我们白送吗?而如果不是,他到底为什么就这么拖着呢?又为什么老宗主对我们不闻不问?”   他说着说着小声抱怨:“我们家养了十年的鱼塘都被毁掉了。”   方才叱责他的人幽幽叹了一口气:“可说呢,但毕竟是我们兰氏的大公子,或许上位之人的心思,我们这些普通人猜不来吧。”   ……   兰颂眼前稍稍一旋,脸上一瞬间涌起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愤怒,但他僵立在城楼下,一动不动地看了说话的那两人很久后,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身心俱疲,真真正正的身心俱疲,来时的信心满满变成了难以抵挡的迷茫——他来时其实设想过实在不行就强行用兵,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真的难以言喻地厌恶那种杀人的感觉和无法真正下手杀人的心惧。   当一把剑快要割破一个人喉咙的时候……他的手其实会抖。   庄清流和梅花阑坐在一个塔顶,无声目送着他疲惫的背影逐渐离去。   大抵是修仙之人再如何,也不会被普通人杀死,自保是绰绰有余,所以任由他这段时间犹豫茫然,老兰宗主一直未曾出手和多余问询。   可这次回房后,兰颂终于忍不住给老兰宗主主动传了讯,压下自己几次滚到嘴边的“自己无法处置”的怯懦,说了很多别的想法。比如柔然人吃人的时候,觉得死人和死羊没什么不一样。可是自己族人被报仇,又觉得死人和活人怎么能一样?如何算偿命?   老兰宗主安静听了许久后,只是问他:“所以阿颂,你现在知道不同的种族间,观念差距有多大了吗?”   兰颂一瞬间就听出了她仍旧在说自己和玉灵的这层意思,脸色煞白地咬紧牙不吭声。   原来自己的母亲并没有接受,原来她一早就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处理这件事,原来她早已算好了……要在这里等着他的主动服软认错!   庄清流几乎有点不大忍心看兰颂的表情,只是忽然想到什么,转向梅花阑喊了声:“梅畔。”   梅花阑转头看她。   庄清流双手反撑在一棵树干上,若有所思地问道她:“我以前……跟你、你们人族观念差距大吗?”   她原本只是想到什么地随口一问,可梅花阑看着她的眼睛,一时间竟然沉默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差距大就大了,为什么竟然有点沉重的样子。   庄清流心里飞快地来回想了想后,忽然十分震惊地抬眼道:“梅畔,该不会是……我也吃人吧?!”   梅花阑:“……”   “……”   作者有话要说:走剧情真的好费字数好费字数,理想中的副本是我把长度搞一搞三章完,但现在竟然都十章了十章!【我太难了,我好想她们立刻马上原地开始谈恋爱!   好了,知道你们也想,gkd,gkd ̄ 第45章   眼见大佬的脸色渐趋微妙,看起来似乎在考虑把她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脑袋按进水里洗洗——庄清流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震惊,挽尊道:“听说人肉不大好吃,所以我应该还是并没有那个品味!”   梅花阑又看了她几眼,才嗯了声,平静道:“人与人之间的观念也是天差地别。”   庄清流很快点头赞同:“这倒是!”   两人旋即目光一同下垂,继续转向屋内已经熄灭了传讯符的兰颂,兰颂脸色十分难看,整个人疲惫不堪地两手撑头,在桌前整整坐了一夜。   天光大亮的时候,他好像终于决定了什么,握剑起身,面色坚毅冷硬地出了卧房。   梅花阑仍旧揽着庄清流轻飘飘跟上,见兰颂召集了所有的手下将领和兰城守备,一众人围在一桌沙图前,讨论制定了整整大半日的出兵计划。   兰颂不信所有的柔然人都和首领一个想法、内部铁板一块,所以决定先设计逼迫他们分裂,然后区分阵营,最后愿意离开另找地方落脚的就怀柔送走,剩下死拗到底的……全部杀死。   可他制定完这一切,神思恍惚地返回住地的时候,才忽然发现——玉灵初棠竟然消失不见了!   不是去了哪里,不是正在哪里做什么,就是很忽然地没了踪影,就好像凭空蒸发一样,兰城所有的守卫和住处的人都没有看到他出去。   庄清流和梅花阑对视一眼,眼底都泛出些许疑虑,她们方才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兰颂身上,还真没有留心这个变故。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他突然自己去哪里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兰颂浑身上下的万分疲惫早已一扫而空,又连续两日一夜未曾合眼,整个人已经找得快要撕裂炸开的时候——玉灵又自己回来了。   “阿颂。”   “怎么回事?!!”兰颂几乎是踉跄地从门槛上几步跌下,一迭声地急速问,“发生什么事了?你去了哪里?怎么了??!”   他闪电般地边说边快速巡梭玉灵浑身上下,见他从头到脚,都出现了一种极轻的虚晃透明感,就似乎是,真正的剔透玉质。   虽然还从未见过这一幕,但兰颂很容易就能猜到——玉灵不会流血,所以受伤的时候,可能整个化形会逐渐趋像原体,也就是会变玉。   他声音有些哑地问:“受伤了?”   玉灵轻轻“嗯”了声,道:“无事。”   兰颂眼中似乎有什么涌动了一下,极细微地放开他,尽量声音平静地继续道:“我方才接到回报,柔然部落似乎忽然间发生了一件大事,跟……跟你有关吗?”   玉灵竟然没吭声。   兰颂心里瞬间下沉了几分,又沉默了片刻,才转而直白道:“据回报,柔然人部落里十岁以下的孩子一夜之间全部失踪了——是不是你?”   寂静片刻后,玉灵用一种很悲悯的表情看着兰颂,算是默认了,道:“阿颂,这里的事其实很简单,你不愿意出兵,便让他们先来攻城吧。”   兰颂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声音几乎有些不易察觉的抖:“所以……你是替我做主了吗?”   玉灵脸上的悲悯似乎更深了几分,低声道:“是。”   兰颂身体微微发僵,一瞬间从头到脚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堪……就好像是,自己的怯懦、优柔、伪善——种种不堪的心思,其实早已经被最在意的看穿了。   偏偏是最在意的人。   他几难面对地紧紧握住剑柄,忽然转身,一字一句道:“下不为例。”说完就几乎是撞破门板地冲出了大门,大跨步赶向了城门的方向。   果然不久后,远远的火光飞速驰进,柔然人大举进攻,这次毫不犹豫地攻了城,姿态凶悍狠厉。   兰城的守备早已经蓄力以待,并且由于之前的数次胜利,其实并不怎么担忧这次的柔然人攻城,但到了真正交兵的时候,他们才惊讶地发现——柔然人真正打起来的时候竟然出乎意料地很强!   虽然不知道是他们以前蓄力藏拙的缘故,还是近些时日的训练有效,但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弥漫的血腥气和铺天盖地的呼喝声都逐渐传来,眼见四处都有兰城人接连死伤倒下,原本仍旧私心里不想亲自动手的兰颂终于轻轻动了下喉咙,然后缓慢抽出剑,从高高的城楼跃了下去。   然而不等他的剑抵上一个柔然人的胸膛,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凌厉的破风之声!   兰颂敏锐地转头就挑——铛!   竟然是柔然人的大祭司,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没有被兰颂的剑震飞出去!   兰颂心头一震,一瞬间惊疑不定地直直盯着柔然大祭司手中的铜杖,柔然大祭司却丝毫未曾耽搁,一击之后,立刻游蛇一般地再次紧紧缠上了兰颂。   兰颂再次提剑,这次接连过了几招之后,心头的一震已经变成了惊涛骇浪,因为他发现——柔然的大祭司不仅身负修为,而且十分深厚,他竟然……对付起来会隐隐有些吃力。   远处旁观的庄清流也十分意外,目光在柔然大祭司身上流连了很久,这种各族部落里的大祭司和神婆之类的人,一般平日里也就是个神棍本棍,喜欢号称通晓神谕,上达天听,总是额外神秘,但没想到在修仙世界,这种人竟然可能还真的有两下。   正好这时,一道凄厉的声音远远从兰城城楼上破空传来:“——柔然人打进城门了!!”   兰颂陡然一惊,心神骤恍,柔然大祭司敏捷地抓住这次机会,闪电般一铜杖刺了过去……冰凉的杖头顿时直穿了兰颂小腹。   兰颂身边所有的兰城人一瞬间都看到了,震惊不已地睁大了眼睛   忽从城楼远远飞下的玉灵迟一步地将兰颂一把接进怀里,另一掌逼开柔然大祭司,迅速带他旋身而起,飞快吩咐:“退回城里,关城门!”   兰城人一时间陷入了巨大的慌乱,连忙听从指示,边战边往回跑地蜂拥退回了城内。   而玉灵于城门刚落地,就忙不迭将兰颂平放到了地上,匆忙地伸手捂他伤口和大声喊医师。   兰颂两眼黯淡无光地僵直定在蔚蓝的天空,手上却忽然攥了一下玉灵的手腕,动唇哑声道:“回院子。”   他不用看,都能想到现在有多少人、有多少双眼睛正围在四周,那些人肯定在窃窃私语:公子不是有修为的修士吗?他竟然会受伤?他难道打不过那些野蛮人吗?事情怎么会这样?难道我们被放弃了吗?   是啊,事情怎么会这样。   玉灵一声不吭地俯身,将兰颂抱回了住地院内,不过他没有耽搁多久,很快等到医师到来后,就忧心忡忡地摸摸兰颂的额头,快步再次返回了城楼。   其后养伤的一个月,玉灵开始日日繁忙地代兰颂守城,稍微适应和有了预期之后,兰城人发现柔然人虽强,但也并没厉害到碾压的地步,再者除过老弱和一些女人,他们能出战的人数大抵也就两三万左右,依兰城的守备,双方暂时还是互有胜负,于是陷入了胶着期。   不过这样下去,肯定也始终不是办法。开始有大批的兰城百姓逐渐忧虑地聚到兰颂所住的院宅外,试图问他怎么办。   兰颂虽然肉眼可见地沉默下来,但在又躺了十日后,平静地穿好衣服,再次握剑出了城。   兰城的百姓微微激动地都跟了上去,心里稍有希冀。可是这一次……兰颂竟然又败在了柔然大祭司的手下。   玉灵这次在关键时刻替他挡了一击,身体微恍。本就连日疲惫,再加上这一挡,他的身体更加透明了一些,在回城躺了半日后,低声道:“阿颂,传讯给宗主吧。”   心里本就积郁沉默的兰颂勃然变色,端着药碗的手指压成了青白色:“传讯给她干什么?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玉灵中途截断,沉默地看着他。   ……   房中的空气陷入了死寂,良久后,兰颂轻轻别了下嘴唇都微微开裂的脸,然后似乎是在眼睛上捂了一下,撑剑起身,一字一顿地转身出门道:“绝对不可以。”   “就算是早被料定,我也绝不走那一步。”   天色阴沉无边,已经到了冬日最凛冽严寒的时候,兰颂迎着刺骨的寒风一刻不停地跑到了城楼。从这一天起,他睡在了这里。   很快,柔然人组织了第三次攻城。   毫无意外的,噩耗一次接一次传来,这一次——兰颂发现柔然人的大祭司比之前两次,竟然又更强了几分,短短时间内,他已经彻底不再是对方的对手了。   到底怎么会这样?兰颂百思不得其解。   庄清流也很奇异地转头问道梅花阑:“梅畔,这是什么功法?能进步这么快吗?”   梅花阑似乎在若有所思地想什么,暂时摇了摇头,只是道:“有疑。”   “是,有疑。”庄清流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老觉得哪里怪怪的。   兰城的守卫和百姓已经几乎是麻木地艰难防守过一轮后,都疲惫不堪地原地围城墙坐在了地上,互相苦笑又多苟活了一次。   有人小声抱怨道:“可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说着稍微看了眼兰颂。   兰颂已经习惯,同样脸色麻木平静地转身,准备离开。可是这时,城楼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他心头重重一跳,连忙转身,旋即两眼一黑——方才靠城楼而坐的那十几个人在他眼前戛然跳起,后背一瞬间成了雷劈过的焦色!而在他们身后,一道光华流转的薄膜凭空出现在了整个兰城周空。   那是结界、柔然人的大祭司,竟然在整个兰城布上了分外强势的结界!这种结界能将所有人都围困起来。只要稍微轻轻碰一下,浑身上下便都会如被腐蚀一般痛苦难捱,同时炸出可怖的裂纹。   他们竟然被反过来围困了。   城楼旁的所有人稍有变色,当场就有人脱口问:“公子,这个结界你能解开的吧?”   兰颂几乎不用试,心就沉到了无底的深渊。他在一众人惶惑期待的视线中,走近抬手——滋啦!   一条手臂顿时如从油锅中厉炸过一样焦黑。   四周死一样的寂静,很短片刻后,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惊惶一瞬间如滚沸的热水,四下炸开。有人茫然惊惧地将惊炸天的消息传了出去,有人连忙上前,询问担忧兰颂的伤势,还有人无措地蹲下身,捂脸开始哭泣。   事情就这样走向了诡异的方向,整座城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惶惶中。   兰颂已经无力安抚人心,却几乎偏执地仍旧坚持不传讯,他开始疯狂翻灵书,每日焦躁不已,偶然深夜去尝试破界,碰个鲜血淋漓,偶尔一个人平躺在空无一人的城楼地面上一动不动,就好像死了一样。   柔然人并未再主动进攻,就这样将他们围困了起来,似乎在圈养牛羊一样,等着最佳的宰杀时机——因为与世隔绝后,兰城内的粮食已经开始逐渐不够吃了,再这样下去,兰城人说不好迟早也会出现人吃人的现象。   多么讽刺,说不定稳操胜券的柔然人正是在等这一幕。   又过了几天后,最早维护拥戴、送过兰颂吃食的一些人开始莫名在他的宅院外徘徊,有几人徘徊着徘徊着又走了,有几人却最终咬牙走了进来,竟然开始朝兰颂要回当初所送的东西。   虽然略有荒唐,但一朝之间粮食开始不够吃,这种行为完全可以理解。而且兰颂已辟谷有两年,再加上玉灵不用吃饭,所以那些东西其实还没动。   除了主动上门讨要的,剩下那一部分,兰颂也特意让人退送了回去。可是针对他的质疑和尖锐,只会随时间的增长海浪般上涨,并不会减少。   又坚持了大半月,除了时时去破结界,兰颂开始逐渐习惯了在屋内什么都不干地走来走去,偶尔甚至会低头自言自语,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一些跟破结界有关的咒语。   而短短两三月,天上地下打了个颠倒,与他们的困境相比,柔然人似乎过得逐渐好了起来,偶尔部落的聚集处还传来欢笑的声音,顺着风声远远飘下。   玉灵终于忍不住地再次开口:“阿颂,传讯吧,城内百姓的粮食积余已经到了极限,再这样下去会生乱的。”   兰颂目光深沉地看了他一眼,平静转身走向了城门——这一次的尝试因为心里没有了分寸,整个人忽然凌空飞起,差点被吸到上面!   最后一刻,跟他出门的玉灵猝然化成了一层散发着淡淡光晕的薄膜,将兰颂浑身上下全部包裹着护了起来。   兰颂从半空坠下,重重摔地的时候,玉灵又从一层薄膜幻化成形,伸手接住了他。   这一幕落在了大庭广众之下,有人立刻大声惊喊:“他原来不是人?!”   随之却有人声音兴奋激动地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最重要的是刚才那层结界没有攻击他!我是不是看花眼了?!!”   他声音落下立刻有人大声接道:“没错没错,我也看到了!”   “所以就是他可以自由出入的意思?!”很快就有聪明的人冲兰颂和玉灵极快地欢声道,“公子!可以让他穿梭出去传讯求救!或者帮我们带东西进来!”   很多人近日见兰颂也分外狼狈,先前对他的猜疑都转了个方向,纷纷重重猜测兰城到底偏僻,离兰家仙府很远,所以他可能不是不想求援,而是无法向外界传讯求救。   兰颂听到这句话后,却是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不行!”   人群一愣,有人问:“为什么不行?”   有仍旧心有不忍的人替兰颂回话道:“你没看到吗?城外有柔然人架好的弓箭,出去就会被射成刺猬的,自然不行。”   “我们都蜷缩在里面,粮食马上就吃完了,木炭更是已经没有了,这样就不会死吗?”有人声音染上了一层怨气和怒气,“夜里偷偷小心一点地翻出去就行了,谁让他光明正大地出去送死了吗?”   兰颂听到“送死”两个字额角青筋一跳,脸色下意识冷了下来,一字一顿道:“就是不行。”   见他居然这样,很多人都小心翼翼地闭了嘴,不敢说话了。可是曾上门问他要回鹿腿肉的人却忽然在人群中冷不丁道:“公子自己有修为在身,不必受冻和挨饿,不急也是常情,可是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就该死吗?”   兰颂被他一句话刺得胸口顿时血气上涌。   然而这人却句句刺得都是实话,除了粮食马上不够,城内过冬的木炭和能砍伐取暖的树木其实早就用完了,很多近日去世的老人,很可能是因为没有好好保暖,所以死在了这个冬天里。   而且如果不是身怀修为,导致这些人都有顾忌,也许整个兰城的人,早就已经造反了。   兰颂深深闭了一下眼,只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了,终于哑声道:“我会想办法的,再坚持……”   “再坚持再坚持?!!”听到这种刺耳的话,有人终于受不了了,重重一摔手中要拿回去吃的大树根,冲他无惧地耿脖怒吼,“到底一直在坚持什么?!都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你看不到吗?!你配做整个兰氏的少宗主吗?”   兰颂整个人好像被从头到脚灌了一壶刺骨的冰水,未曾说完的话僵在了嘴边——再坚持三天,三天后要是……我就传讯,我就服软,我就……松手。   可他无论如何都再说不出一句话,因为确实是因为他有着一己私心,才将事情拖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客栈二楼的庄清流收回了视线,几乎被兰颂这副样子弄得心情同样有些低沉。虽然只是虚境,但是这个逼真的效果是真好。   她忽然问梅花阑:“你们家锻炼弟子的虚境不光是艰难打怪吧?应该是会根据每个人不同的性情,让他们身心皆穿孔。”   比如有些胆小的就让他吓到飞起,有些好强的就让他百爪挠心,有些敏感的就让他哭得撕心裂肺。   梅花阑望出一个“你怎么知道”的眼神,庄清流却挑挑眉:“不说。”   ……   梅花阑于是转头看看后,抬手,加快了时间的流速——因为方才的城门下,玉灵初棠见了兰颂那个样子,已经自己出声,答应了来回出入去运送粮食和物资的要求。   但他一个人毕竟杯水车薪,所以只能频繁地用次数填补,而每穿梭出入一次,浑身似乎都要更透明几分。三日之后,兰颂终于受不了了,崩溃一样地摸出了传讯符。   可是……老兰宗主竟然未接他的传讯。   “??!”兰颂一时不敢想这是什么意思,整个人短暂地什么都没反应过来,而玉灵在这个时候,因为过度的消耗,也熬不住地化成了一支长笛。   此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状况,所以兰颂一面焦急地继续联系兰老宗主,一面又惊又怕地守着长笛。好在没两日,短暂休养后,玉灵就又勉强能化形了,只是这次,兰颂说什么都极度排斥反对他再来回穿梭出入。   然而这时,兰城中一个独自抚养孩子的女人跪在了门口苦苦央求,希望玉灵能再出入帮她取一次药材——她的孩子生了很普通的病,多日来发热不止,本能很容易地能治好,却因兰城如今缺药,已经逐渐拖成了重症,再不救,马上就要死了!   兰颂整个侧脸绷紧了一下,玉灵也微微沉默了片刻,随即轻轻看向兰颂,摸摸他的脸后,便再次穿梭而去了。   铺天盖地的弓箭很快雨点一般射向他——因为他出入太过频繁,柔然人已经逐渐发现了。   玉灵很显然由于虚弱,动作已经没有从前灵活从容,极险地躲让避过后,匆匆离开了柔然人的包围圈。   与此同时,高高坐在一棵树上的庄清流低下视线,凝视着地面那些泛着冷光的箭头,若有所思道:“很奇怪,我发现柔然人所用的这种弓箭似乎有些太好太精良了,他们之前有这样的东西和装备吗?”   梅花阑自然也同样发现了,于是凝视片刻后,跳下树道:“去看看。”   庄清流随之跟着跳下……却忽然好大一声扑通,啪!摔了个仰面朝天。   梅花阑:“……”   庄清流:“……”   庄清流震惊地摔在梅花阑脚边仰头问:“你怎么不接我?”   梅花阑表情有一瞬几乎不会的空白,随即伸手将庄清流快速拉起:“……我不知道你会跳下来。”   庄清流仍然十分震惊:“你不是说去看看?”   梅花阑迅速仔细地将她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我是说我去看看。”   “……”   庄清流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凝视她片刻后,忽然道:“梅畔,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   梅花阑:“……嗯?”   庄清流道:“我想温柔地把双手环上你的脖子,然后……掐。”   梅花阑:“……” 第46章   “不过大佬,你是我的金饭碗,不可能那样对你的!”   庄清流说着随便一抹脸上沾的灰,上前两步,三两下地反抹到了梅花阑脸上,然后顺势捏着她的两边脸颊掐了掐,笑道:“好了,走吧。”   梅花阑:“……”   两人离开兰城,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柔然人盯守城门的驻扎营地。庄清流背抵在一个帐篷边沿,悄悄冲梅花阑指了下不远处的一名柔然人守卫。   梅花阑目光旋即望了过去。   庄清流贴在她耳边小声道:“你看,那个柔然人只是守在最外围,腰间所佩却是极好的钢刀,明明一个月前,还只有柔然首领一个人配得起这种刀。”   梅花阑似乎在思索什么,随即无声点点头,轻轻一揽庄清流的腰,飞身离开。   庄清流转头问她:“去哪儿?”   梅花阑帮她把披风背后的兜帽扣上,遮住刺骨刮脸的寒风:“去柔然人整体落脚的山林看看。”   庄清流又把脸往出拨了拨,然后低头,覆住她的手背试了试温度:“你是一点儿都不怕冷是吧?”   梅花阑视线忽收,眼尾微勾:“关心我吗?”   “?”庄清流很奇怪地抬头,诡异看了她一眼,“我是羡慕。”   “……”   梅花阑很快收回一言难尽的表情,装作没问过这句话,带她一阵飞掠后,直落到了一处山脚。   庄清流发现如今烈烈寒冬,这里的半山腰竟然有几株桃花正在神奇地盛开,不由脱口问:“这是什么鬼?这里难道也是什么灵气充沛的宝地吗?”   但说完又自己觉得不像,因为除了桃花,这里其余的树木都很普通,纷纷进入了冬日秃。   梅花阑表情似乎比方才凝重了一点,不过没说话,只是收回目光,轻轻拉庄清流往一棵大树后一避。   很快,不远处的山径上传来了沉重的“吱呀”车轱辘声,庄清流稍微探头一扫,见是一个正在推车而上的柔然人,车是空的。   谨慎起见,梅花阑带庄清流稍微落后了一段,才一路跟着这个柔然人上了半山腰的一处山洞。这个山洞十分隐秘,藏在深厚的腐叶半遮中,推车的柔然人很快从山洞里搬运了几□□袋的东西搬上车,然后推着又走了。   麻袋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但圆鼓鼓得很丰满。   大概是因为这座山底下整体被柔然人围住了,而这样隐秘的山洞又有很多,所以洞口竟然是无人值守的。庄清流跟梅花阑无声目送那个柔然人离开后,很快从容地从树后走出,过去查看。   不过刚进洞口就一片漆黑,庄清流下意识转头去探梅花阑的手:“梅畔,燃张火符?”   她话音刚落,梅花阑手里的浮灯忽地自动出鞘,然后剑尖亮起了一簇火红色的灿光,一扭一扭地悬浮在空中展示自己。   庄清流眨眨眼,笑出声地抬手摸摸它:“忘记了,你好乖。”   浮灯高兴地原地转了个螺旋。   然而它刚转完,梅花阑衣摆上的灵鹤忽然间呼呼啦啦地环绕飞出,很快围住浮灯的剑尖,把它那点光晕给遮没了,然后自己亮出了一片绚烂的梦幻灵光。   ……   庄清流:“???”   浮灯刚要不服气地再次探出,梅花阑伸手往下一扣,把它插回了剑鞘。一片绚烂红光中,浮灯委屈地蜷在剑鞘里不动了。   庄清流于是边走边从梅花阑袖中掏出一只鸟,指着那些发光带路的灵鹤低头问道:“那是它们自己在争宠还是你?”   鸟崽子在她手心活泼一滚,卖了个萌。   庄清流:“……”这是不承认还是怎么样。   梅花阑收回打量的目光,转眼开口道:“那些灵鹤是思归的胎羽,自然跟它的五感是相通的。”   庄清流奇异地看看灵鹤,又看看手心,忽然道:“那要是把它的羽毛给一人发一根,大家拿着岂不是随时都可以传讯,不用跟传讯符似的忽然冒烟,还会被水呲儿了?”   梅花阑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思归很珍视自己的毛。”不可能一人发一根。   这句话刚说完,梅思归从庄清流手心飞起,唰拉变成了硕大的一只,旋即它身上绚烂蓬松的鹤羽竟然纷纷褪下,铺天盖地地飞向庄清流,无辜地把她堆了起来。   庄清流:“……”   梅花阑:“……”   庄清流还没诧异地心想完这像是忽然下了一场灿霞般的火烈雪……然后就被越来越多的羽毛埋进了蓬松的坑里,很快连头顶都消失不见。   “?唔……”救命!   梅花阑停住脚步,脸色古怪地波动了几下,睨一眼面前光秃秃的大鸟:“调皮,收起来。”   庄清流:“……”这鸟毛竟然还能放能收!   梅思归很快冲梅花阑乖巧地眨眨眼,又将褪下的灿烂羽毛收回了自己身上。   庄清流抬手,从自己头发里手动拔下最后一根,举着低头看了看,思衬这鸟崽子的羽毛比一般鸟类还要稠密,估计和人类发丝差不多了,大概能有十万根之上。   “所以你化形后的头发,就是鸟毛变的吧?”   庄清流瞧了眼面前那只滑稽不断的鸟崽,没把它最后一根毛还回去,而是吹了吹,收回了自己怀里。   梅思归端庄地踱了两步后,想了想,唰拉又成了人形,索性变回一头浓密的长发给庄清流看。   庄清流转头,感觉她头发竟然比自己多,于是挑挑眉:“好了,知道了,但是你再变来变去,我就把你拔秃。”   梅思归:“……”   梅花阑眼尾不明显的笑又勾了几分,余光看着一大一小说话,然后走了一段后,道:“小心脚底。”   “嗯,看到了。”   脚下出现的,是一道沟槽,沟槽里灌满了像火油一样的东西,估计这里埋了一道简单的机关,不注意地私闯着就会触动,然后这些火油会燃起来。   不过这些东西,对梅花阑只是挥一下手的事,三人很快平稳进了里面的大洞——眼前整整齐齐竖成山高的灰色麻袋一个个渐次映入眼帘。   梅花阑从左到右巡梭了一圈后,很快随便挑了个麻袋划破,里面晶莹透亮的大米瞬间如同一个小瀑布,哗啦啦流了下来。   庄清流眼睛一眯——竟然是粮食。   梅花阑又转了个地方,再次挑开一个麻袋,仍旧是雪白的大米。所以眼前这个巨大山洞里储存的,都是米。   三人很快又转了几个山洞,里面分别储存着丰盛的米粮肉菜,御寒衣物,还有极其精良的武器重资。   只是短短一个冬天,这些东西自然不可能都是柔然人凭空变出来的。所以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或者直白一点地说——到底是谁在背后,暗中相助柔然人?   庄清流忽然想到,柔然人拥有这些东西的时间并不确定,而目前确定的是,自从那个玉灵消失一次之后,再回来柔然人大祭司就有了修为,而且柔然人士兵就变强了,说不定也就是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得到了帮助。   所以——难道这就是兰颂所说过的背叛?   庄清流脑海中又想着另外一个人,转头问道:“梅畔,你有什么想法?”   梅花阑只是转头看向她,想了片刻后,才忽然问:“你是不是怀疑玉灵?”   庄清流很快点点头:“它很可疑,因为围住兰城的那层屏障不攻击它——那种屏障我见过,兰颂之前就是用它围过我和裴熠,那屏障连裴熠身上的玉佩都电碎了,没道理不攻击它。”   她转而很缓慢地道:“不过兰老宗主、也很可疑。”   梅花阑不知道低头想了一会儿什么,眼中神色似乎略微复杂地看了庄清流一眼:“兰老宗主这个时候未接兰颂的传讯,并不是刻意的,因为她这个时候,正在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兰老宗主最称得上可疑的地方,无疑就是这点,如果不是这样,那?   庄清流没有错过她眼中些许的复杂,来回打量着诧异问:“什么事?比兰颂还要重要吗?”   梅花阑只是摇头道:“兰颂无论如何不会有性命之忧,况且兰老宗主这个人来说,子嗣和亲人并不一定是她心目中最在意的东西。”   她说完很快抬步道:“走,我感觉兰城的事情很快就要结束了。”   这些事不一定就是兰老宗主和玉灵,还可能有别的人。   始终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梅思归,临走时从这个储存兵器的洞内随手顺了一把雪白亮丽的硬剑,好像很有兴趣。   庄清流看到了,便边走边问:“对了,说起来思霁几个都配有上品灵剑,你怎么没有呢?”   她说着转向梅花阑:“你对亲生或亲养的这么抠吗?”   梅花阑:“……”   庄清流又准备说什么,洞口忽然劈下一道猝不及防的冷风!   梅花阑显然早发现了,很淡然地一拉庄清流——这是一个上山来拉东西的柔然人,估计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于是谨慎地埋伏在了洞口,等着给几人致命一击。   正在摆弄长剑的梅思归眼睛一眨,很快顺势跟柔然人打在了一起。   庄清流立马十分有兴致地旁观,非常想看看这姑娘的身手如何,还没见过呢。   结果看了没两下……她的表情就开始一言难尽。   正常修士对剑法的正常需求大概是能对敌,但梅思归这只化了人形的鸟招式可能不失华丽,但就是不知道在舞什么,半天卖力地打了个寂寞,连柔然人的一根头发都没碰到。   庄清流被她这套“自我盛开剑法”吓的怕波及到自己好不容易再次茂密起来的秀发,于是很快溜达躲到了梅花阑身后问:“是你这些年没教过她,还是她没学会?”   她话落,自动想起了那些大鹅,于是无缝接道:“好了,我知道了,你确实是把她当一只鸟养的。”   “……”梅花阑表情微妙地没说什么,只是很快抬手,把撒欢儿的梅思归召回,然后将这个柔然人隔空点晕了。   天色本就阴沉,这会儿已经迟暮,四野微微暗了下来,梅思归很快又变鸟而睡,梅花阑点地带庄清流几个飞掠,直接从山上又轻飘飘回了兰城。   果然远远的,就能看到城门口一片火光,同时天上应景地响起了一声炸雷,一看就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然而很快飞近后,庄清流发现她们还是回来得晚了一些,错过了先前已经发生了的一些事。此刻大批柔然人已经聚集在了兰城城门前,而柔然大祭司手里提着一个人——玉灵。   看情况,似乎是玉灵因为虚弱,到底在带药材回来的时候没避过柔然人,被他们擒住了,于是捏在手里,正在威胁兰颂。   只是不知道,这些柔然人提出的条件是什么。   恰好这时,柔然人首领面容平静地冲城内喊道:“兰公子,我再说一次,只要你现在打开城门走出来,以后不要再管这里的事,我就放你、你们两个——”他指指大祭司手里的玉灵,“一起走。”   庄清流脑中很快地思索这算什么条件?意思是让兰颂不要管,还是让他代表灵璧兰氏,以后都不要再管这里的事了?而兰颂离开,柔然人是要攻城占领兰城?还是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地落脚在兰城外?   估计多半都是后者,这些柔然人似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攻城占领城池的欲望,他们一直以来,都只是不想离开熟悉的地方,所以才在这里始终不肯走。而但凡占领了兰城,哪怕现在能让兰颂无可奈何,但整个灵璧兰氏,之后也是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些人的。   但是这一层,满城惊惶的兰城人并没有想到,他们只是很正常地顺着柔然首领的话,想到若是兰颂一旦走出城门,不再反抗,那么他们这些普通人将无人能刚好抗衡抵挡柔然人大祭司,也就是说,柔然人要攻进来杀他们就跟砍瓜切菜一样容易!   庄清流几乎不忍心看兰颂的表情,目光迟迟转向城楼上——看到玉灵被抓、似乎已经虚弱到说不出话的兰颂摇摇欲坠地站在城楼边缘,整个人脸上出现了浓浓的悲伤,似乎紧紧握在剑柄上的手都在颤抖。   柔然人首领很耐心地等了片刻,见他未动,便忽然连声招呼都没有地一箭射上了玉灵一只腿!他用的似乎是特殊的箭,居然能伤到玉灵!   兰颂肝胆欲裂,整个人下意识挪动了一步。   整个兰城人的心瞬间跟着提了起来,脸色唰变,兰颂双手扣在城墙边沿,俯身哑声道:“你要怎么样?”   柔然人首领完全拒绝多余的谈话,只是道:“你、现在打开城门,走出来离开这里,并且以后不再管。”   兰颂无法确定他的意思,还要出声再问,忽地——唰!   又一支箭在他张口的一瞬,似乎从他嘴里射出一样,刺穿了玉灵的左腿!   柔然人首领举着泛着冷光的箭头,微微上台,用动作示意他,下一次就是胸口。   兰颂当场疯了,一言不发地骤然转身,大跨步下了城楼。   城门内,一道急喝的声音厉声响起:“公子!你不能出去!”   无数人纷纷又惊又慌地央求附和,很快争相围涌上来,将兰颂堵到了中间。   兰颂喉咙一哽,十分认真地冲他们道:“我已经传讯求援了,援兵很快就会到来,我出去救回他就回来死守城门,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如潮涌一般黑压压的兰城人纷纷一愣,很快为他话中的真假开始分辨   一部分善良的人很快让开道路:“那您快去吧!”   然而,另一部分天性多疑的人脸上犹豫不定,迟迟挡在原地谨慎迟疑道:“如果援兵很快就来……那您,稍等一下,一会儿再去救他……似乎也不迟。”   兰颂难以置信地转头:“你说什么?”   被他点到的人很快涨红了脸,一时间没敢再说,可是人群中很快有别的声音不惧道:“他说的没错,谁知道您说的话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我们怎么办?那些柔然人打进来,我们会死的!”   兰颂眼前一片发黑:“你的命是命,他的命不是命吗?”他整个人忽然从头到脚涌起一股难言的愤怒,“他先前那样殚精竭虑地为你们运东西,你们都忘了吗?!”   又有人脸色微微动了动,好像因为这句话悄悄让开了一点,但仍旧有人不耐烦道:“这困境本就是你们造成的,你们想办法解决,还要邀什么功吗?”   兰颂整个人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认出了说话的人正是先前那个送鹿腿又要回鹿腿的人:“邀功?你觉得……我是来邀功的吗?”   “谁知道呢?”那人无畏地挺直脖子道,“如果不是,你为什么一开始要优柔寡断地拖着?本来该死的是那些柔然人,而现在可能马上要死的,都是我们这些人了!”   他一句话落,不少人想起这几个月来所受的苦,纷纷附和,甚至开始彼此抱怨,言语间越说越尖锐刺耳。   最开始同意兰颂出城的那一批人中有几人看不下去了,皱眉替兰颂反驳道:“这样说就有些过分了,兰家虽然是驻守灵璧地界的仙家,但他们从未拿过我们一分供奉,本来哪里有义务一定要来救我们?”   是的,如今很多仙门宗族虽然像极了一个国家的皇族,但有些是不会从百姓手中收钱拿供奉的,因为他们大多都有自己的生意或生钱渠道,兰氏正是其中一家。   所以这句看不下去的反驳一下就刺中了很多人,但凡稍微明事理的人,都很难说出反驳的话。但当一个个稍明事理的人聚成一群的时候,他们大部分会很诡异地失去自己的主见与判断,而当发生什么群体性大事的时候,哪怕每一个人都很无辜,但总有一个会被推出来承担责任,因为需要。   所以短暂的寂静骚乱后,只有几个人默默退开,剩下的大部分人仍旧将兰颂包围个水泄不通,甚至逐渐开始分成了几波人,开始内斗和反驳骂战。   兰颂快崩溃了,扯着头发道:“都让开!让开!!”   可是无论他怎么喊,眼前总有一张张或可怜或央求或冷漠或可憎的脸挡在身前,兰颂终于闭眼提掌,汇聚灵力狠狠将身前的人全部震开!然后大踏步跨向了城门。   ——咣当!   冷冷一声脆响,竟然有人弯弓搭箭,冷不丁地一箭射在了兰颂脚下!   兰颂缓慢转头,利剑一样的目光锋利地钉了他一眼,那人面色微凝,却仍旧残忍道:“无论如何,援军到来前,您不能出去。”   兰颂如同燧石一般的眼睛冷硬地从他脸上转开,脚步不停,仍旧迈了出去。然后一个拿刀的人,骤然站在了他面前,用身体去挡他。   又是那个要鹿肉的男人。   兰颂怒不可遏,猝然一脚将他踢翻:“滚开!”   那人竟然有点身手,狠狠摔出去震出一口血后,脸上扭曲出一丝狠厉,再次握刀就砍:“你敢再走!我要砍断你的腿!”   兰颂整个胸腔升起了冲天的戾气,忽然间就起了杀心,闪电般扬起了手中的灵剑,狠狠刺出!   然而,他最后一刻还是稍微偏动,刺中了这人的左臂,未曾要他的命,大踏步跨向了城门的门板。   那人嘶声裂肺地惨叫一声:“——快点拦他啊快点拦住他啊!你们都想死吗?!!”   于是一瞬间,原本混乱的局势彻底炸开,有更多的人随手拿了刀剑棍棒上去堵兰颂,兰颂身边的守卫拼命抵挡,到处都是踩踏、尖叫、急哭和刺耳尖锐到快要刮破耳膜的怒吼。   从来身怀利器,杀心易起,这些面目各异的兰城人还没等到灾难最后潮涌到眼前,就开始了互相内斗,不少人在混乱中被误砍误伤,踩踏致死,诡异难言的情形将这里先变成了一片修罗场。   一片混乱中,兰颂抖着手抽掉横木,两手紧扣,终于缓缓打开了城门,然而就在这一刻,一抹雪亮的剑光忽然闪电般刺向了他的心脏,而刺出这剑的人不是普通人,是一名混迹在兰城的散修!   旁观到此时的庄清流眼皮一跳,被这个突然生出的变故惊呆了。   同时围住兰城的结界屏障轻轻一闪,捏在柔然人大祭司手中的玉灵脸上最后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和悲悯后,化成薄薄一层外壳,替兰颂最后挡了一下……这一下后,它竟然一点一点地变成微弱的荧光,消散了。   一直面色平静的梅花阑睫毛好像轻轻动了一下,庄清流刚要转头跟她说话,心里忽然涌起震惊和讶异,磕绊了一下道:“梅畔?你怎么……眼角红了?”   眼角红了,其实是一句节留了余地的话,因为她感觉她要是没有转头说话,梅花阑可能……会悄无声息地流出眼泪。   然而现在,梅花阑只是极快地煽动了几下长睫,低声道:“我没有。”   庄清流一时间竟然没敢说什么,点点头,又点点,无意识地转回来:“嗯……嗯。”   很奇怪,她心里隐隐也冒出了一种很莫名又难言的感觉。   与此同时的城门口,在玉灵因消散而死的一瞬间,整座小城的结界才忽然破了——原来是这层屏障不是来自柔然人大祭司,而是来自玉灵,没有这层屏障,柔然人可能在那一次进攻后,就会直接攻进来,让整个兰城尸横遍野。   因为按照常理,本该死的确实是柔然人,兰颂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所以玉灵一直在暗中设法支撑,弥补和填补他的错漏。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他最后受到生命威胁的时候……真的很难让人觉得不悲凉。   他跟兰颂的身份并不一样,当初有能力的时候,很多人的私下请求他都有求必应,甚至在死前最后一瞬,还从怀里扔出包药材到当初的那个女人脚下。   庄清流不合时宜地想起句上辈子经常看到的话:为众人抱薪者,死于暴风雪。   玉灵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为兰颂而死后,整个柔然人忽然动了,整齐有肃地冲向了兰城!   有守卫脸色微变,大声喊道:“公子!”   “——公子!!”   更有人惊慌失措地腿软爬到兰颂身边:“公子!公子?!快点起来啊,快点救救我们啊!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   兰颂疯了一样:“啊啊啊啊啊!”   他整个人剧烈颤抖地跪在地上,几乎是依靠本能地收集玉灵消散的荧光碎片,灵力快要爆炸一样在浑身上下肆虐翻滚,不准人靠近,很多人也已经被吓呆了,不敢靠近。   方才刺向他的那名散修忽然拽着兰颂衣领,重重摇晃他:“你疯了吗?!快点起来救人啊,救人啊”   兰颂泪流满面,蜷缩地倒在地上:“可是我好疼啊,我好累啊……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那个散修怒其不争地狠狠打了他一拳,随即却忽地抬手施术,帮他又从更远处尽力收集回来了一些玉灵的碎片,随即悉数收进一个碧绿色的小巧玉葫芦,急急扔到了他怀里,然后就转身冲向了进犯的柔然人。   然而短兵相接片刻后,兰城人发现柔然人本意似乎并不在于攻城和杀人,他们惊人地急速穿过城门,随即不知道从兰城哪里救出了数千个柔然的孩子,然后竟然穿城而过,从南城门冲出去消失了!   这时候,似乎是收到了什么消息的兰老宗主忽地传讯而来,声音有些疲惫地喊了声:“阿颂。”   一动不动倒在地上的兰颂眼珠很缓慢地动了一下,才忽然开始疯叫:“阿娘……阿娘?”他双手握紧玉葫芦,神经质一样地大声重复,“阿娘你救救他!救救他!救救他!!”   天色黑成一片,隐隐翻滚的雷暴声中,暴雨下来了。   兰宗主的声音在暴雨声中显得曲折而冰凉,她平静道:“阿颂,你是要我救一个奸细吗?”   兰颂整个人忽然呆住了:“什……什么?”   老兰宗主:“这几个月以来,你没有发现对方越来越强,有人相助吗?”   兰颂:“我——”   老兰宗主又道:“你没有发现有人一开始就在来回挑拨吗?没有发现失踪的孩子,兰城的屏障,柔然人忽然强起来的大祭司,都跟它有关吗?”   兰颂喃喃道:“阿娘,不是的,这些我都知道,但——”   老老宗主忽然叹了一口气,打断他的话:“有些事,等你回来我再跟你细说吧,不过那支白玉萧一开始是谁送到你手上的,你应该心里有数。”   一道闪电忽然惊异地从天空和所有人心里划过!   因为老兰宗主这句“话里有话”的话,兰颂整个人都僵住了。   在暗中的庄清流同样倏地一转头,看向梅花阑确认道:“什么意思?是我听的那个意思吗?”   梅花阑脸色不好地盯一眼兰颂面前的灵符,双手握住了庄清流的手:“不是,别乱想。”   可是她刚说完,兰颂那边异变陡生!   一双手忽然从黑暗中蹿出,一把从僵立呆滞的兰颂手中抢走了那只碧绿色的玉葫芦!   庄清流连忙又看回去——竟然又是那个送要鹿腿肉的男子!   兰颂整个人在暴雨中狠狠一激灵,勃然变色地整个人扑了过去:“你干什么?!!”   那男子满脸狠厉,被兰颂扑压滚到泥泞雨水中的一瞬,将手中的玉葫芦一把扔了出去,大声怒吼道:“原来都是你这个玉灵,原来它是奸细,原来是他害的!是他害的!!它该死!!”   随着他的怒吼,另一个接住玉葫芦的人脸色也扭了一下,毫不犹豫地伸手,狠狠拔掉了玉塞!   里面收集的玉灵碎片顿时一点点如萤火虫般,缓慢又可怕地从瓶口溢了出来,开始消散。   兰颂疯了,彻底疯了,狼一样地扑上去,抖着手将玉葫芦重新抢回来,拼命捂住的时候,本来就收集不全的玉灵碎片只剩下了可怜的一小半。   惊雷和闪电更加频繁暴虐地倾斜而下,整个世界仿佛都融化笼罩进了黑夜和暴风雨里。   庄清流没想到事情原来是这样的,眼睁睁见兰颂在暗夜暴雨的肆虐中跪地片刻后,缓缓站起,一点点抽出了溢着蓝色光芒的灵剑   然后他一剑贯穿了送鹿肉男子的喉咙。   大雨倾盆,好像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我当初,就不该留你一条贱命。”兰颂满脸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浑身泥泞不堪,满脸却浮上了一种诡异难言的表情。   然后他慢慢抽出剑,手腕又毫不犹豫和抖动地刺向了另一个打开玉葫芦的人。   闪电“哗啦”划过,映得他一张脸犹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信仰让人拥有强大的信念,但当自身的苦难无法被庇佑,便会转变为加倍的疯魔。   ——兰颂在这样一个雨夜里,以修仙之力屠了城……他一个一个,杀掉了那些阻拦过他的人,杀掉了那些嘲讽过他的人,杀掉了那些……从头到尾都嘴脸难看,却自以为是到锋利的人。   鲜血从长剑上一点一点的滴落,整个兰城真正变成了尸横遍野,犹如地狱,满地的鲜血如雨水一般暴涨,也和雨水一样冰凉。   有些人的血啊,他不管是死是活,都是冷的。   那就死去吧。   难怪兰氏对这一段往事讳莫如深,百般遮掩,因为他们遮掩的不是玉灵之事,而是……遮掩兰颂屠了半个城。   庄清流沉默地看了很久后,在暴雨声中揉了下眉。除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感觉,各种各样的怪异也从心底浮了起来,兰颂这段往事里的疑点太多了,多到她一时间不知道从何想起。   不过她又转回头看看,目光定在兰颂第一个所杀——那个送要鹿肉的男子。   这人就很奇怪,兰颂几次三番的情绪变化,几乎都是由他直接或者间接激起的。要说他是个单纯的讨厌之人,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梅花阑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你感觉不对?”   庄清流很轻地:“唔,不过——”   没等她不过,梅花阑忽然一手撑开了一把伞,一手揽着她飞身而起,直直朝那个男子的尸首飞跃了过去:“感觉不对,看看就是了,可以召灵问。”   庄清流惊奇:“在虚境中竟然还可以这样召灵吗?”   梅花阑瞧瞧她,片点水花不溅地落地:“为什么不可以。”   可是她刚踩下去,忽然感觉不对,跟庄清流同时投出视线,眯眼观察。   很短的一瞬后,梅花阑脸色微动,手心飞出一道白光,直直打向了地面那具尸首——然后惊人的,那具尸首竟然在白光触到的一瞬间猝然燃烧了起来,很快在雨中化成了一堆黑灰!   庄清流惊呆了,心里划过一个闪电般的猜想,目不转睛地道:“难道这个‘人’,原来是——”   “是假人?!”   “是傀儡。”   所谓的“假人”和“傀儡”,是一种东西,傀儡是假人的具体称呼,是指远古有些灵术异常精深滔天的大能,能够使用一种“点灵术”,比如可以为一个纸人点灵,让它“活”过来。如果用自己鲜血点灵,那么活过来的这个“人”,将会和真正的人一模一样,非常非常难以被看出破绽。   但是必须得是修为滔天的大能才能做到。   梅花阑最后三个字和庄清流重合在一起后,面色凝重地盯着地面,有些想法也开始闪电般翻转而变。   这件事真的非常奇怪,柔然大祭司和部落忽然强起来很奇怪,是谁做的,存疑;最开始几个吃尸体的柔然人被杀,其实当场并无人承认动手,所以浑水摸鱼忽然杀了柔然人的人到底是谁,存疑;再往前,柔然人会从地下挖尸体出来吃是否是受鼓动和安排,从而导致了这场对立,存疑;只要敢想,甚至柔然人一开始居住的原始深山突发地动,大雨连下三月,都十分异常。   更别提中间还有各种各样的转折和细节,都一桩桩一件件让人感觉毛骨悚然。就好像是……哪里有一只无形的手,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导演拨弄,一路推着这个事件发展,最终促成了这个血流成河的暗夜,促成了兰颂的地狱。   所以这是为什么?谁会对一个玉灵下手?谁会对兰颂下手?还是谁要对兰城下手?   庄清流脸色肃重地转头看向梅花阑:“梅畔,我发——”她刚出口,声音戛然而止。   同一瞬间,梅花阑心底骤然冒出闪电般的直觉,极速地顺着她眼角映出的倒影转头——离她们不过十来步的无边夜色与黑暗里,竟然出现了一个细长的人影!   这人全身穿黑,黑鞋黑衣黑色斗篷,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所以几乎融化在了夜色里   一道闪电猝然划过,照亮了这个斗篷人的脸,梅花阑和庄清流同一时间发现:他竟然在神秘诡异的微笑!   那个背后的神秘人!   梅花阑手脚比反应更快地蹿了出去,浮灯在暗夜里划出刺眼的光,神秘人却忽然冲庄清流勾了勾嘴角,然后倏地转身,朝城外跃去。   庄清流浑身泛起难以言喻的阴冷,甚至眼皮骤然一跳,她老有一种莫名吊诡的感觉——这个斗篷人的下半边脸……非常眼熟。   梅花阑动用了全部实力,几乎化成一道残影地蹿出后,于十数丈外截住了神秘斗篷人,然后立马开始跟他交手,想要看清他斗篷下的脸。   庄清流这还是第一次见梅花阑毫无保留地动用十成十的修为,也因此她的身形几乎已经达到了妖异的地步,而那个斗篷人竟能连贯地接住她的招式,始终保持着脸上的斗篷不被掀掉。   很显然,这人非常强。   两人周围连成线狂泄的雨水似乎都微微扭曲了,无形中避开了他们,劈裂划过的闪电电光也几乎没有照进两人的打斗圈。   庄清流正全幅心神都放在正前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凌厉的破风之声!   ——咣铛!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杀得满身鲜血的兰颂竟然冲了过来,他整颗眼珠已经变成了粉色,一灵剑贯向了庄清流的咽喉。   庄清流在风声到来的瞬间敏锐提刀,轻轻松松背抵住了兰颂的剑身……却忽地整个人被弹飞了出去。   “……”   兰颂有修为,这剑又特殊,庄清流现在浑身上下就只有一点足以割破手指头的灵力,完全无法抗衡。   关键时刻,身形在地面雨水中极速旋转的梅花阑一沾即退,手心飞快地蹿出了淡金色灵绳,将被震飞的庄清流卷了回来。   然而大佬跟神秘人对打丝毫不能再多分心,庄清流落地面对兰颂又刺来的灵剑,只好腰好地诡异一扭,让他刺了个空——然后依靠灵活的风骚走位,躲来躲去,躲来躲去!   梅花阑这人就离谱,平时就为了秀自己的大佬力,让多借点灵力都不给,这会儿想借都分不了身!   庄清流又一个极限躲避——呲啦!   差点扭了腰!   兰颂已经杀熟了手,招招娴熟凌厉,在暗夜中把庄清流逼得上蹿下跳。   庄清流心累不已,感觉他难道就是在这一晚杀人练出的剑法吗?!明明之前那么辣鸡,一来杀她竟然就剑法出师了!   “我说,有灵力了不起吗?!”庄清流一个吧唧摔地平躺,又躲开兰颂抡圆一削,累到爬不起道,“你要不然不用灵力跟我单挑?这样才能感受到快乐,试试?”   兰颂冷冷地一剑贯穿地面——哗啦!地面被他刺出了闪电般的可怖裂纹。   这真太他妈的累了!   庄清流在地上一个螺旋翻滚,气急败坏地忽然大喊道:“大佬,畔畔,我梅!”   “——你到底能不能行!”   和神秘斗篷人妖气冲天、缠斗成一个残影的梅花阑眼角诡异一抽。   庄清流忽然不躲了,一个摊平道:“你这个女人,要是不行的话——”   她话音刚落,左前方忽然传来重重地一声脆响——神秘斗篷人竟然被梅花阑打飞了出去!   这还是第一次!   庄清流一喜,立刻咸鱼翻身地旋地而起——原来效果这么好!   她瞬间又行了,边躲兰颂边“梅梅、畔畔,我大佬”地喊成一串,同时各种骚话层出不绝地朝梅花阑的耳朵飞灌而去,最后竟然顺嘴溜地冒出一句:“你加油啊!为了我的腰!腰不好的女人以后还能行吗——你都不操心吗?!”   “……”   一瞬间……除了梅花阑,神秘黑衣斗篷人和杀人机器兰颂好像都被庄清流刺激到了——神秘斗篷人是手腕一抖、失手了;兰颂是整个人杀气溢起,动作快了三倍!   这一次无论如何……庄清流是躲不过了。   梅花阑在非常短暂地迟疑后,一心二用——边一剑闪电般挑开了神秘人的斗篷,边抬手到半空的时候松剑抽身后退,徒手去替庄清流挡兰颂狠厉一刺。   然而斗篷人面前黒帘被挑起的一瞬,庄清流脸色蓦地变了!   浮灯剑光剧烈地亮起,那张斗篷后露出来的,竟然是她自己的脸!   电花火石间,梅花阑整个人也凝滞了一瞬——噗嗤!   兰颂从她身体一剑穿刺而过。   庄清流脸色剧变地骤然伸手,急速将她拥进了怀里,与此同时,跟她一模一样的“那张脸”诡秘一笑,身影几个起落,消失在了郊外的夜色中。   梅花阑撑在庄清流怀里缓了一口气后,抱着她微微旋转,躲开了仍旧在出手的兰颂,迅速安抚道:“别害怕,虚境里只会受疼,出去后伤就会消失!”   她说着最后用力带庄清流跃避出十尺,额头贴上她,语速飞快地道:“画我们进来时的那种法纹就能出去,快!”   大雨下得稀里哗啦,兰颂从雨幕里转瞬即至。   庄清流目光落在梅花阑已经抬不起的手臂上,手上很快照做,几乎是闪电般在空中绘出了残影,然后极速一抹——轰隆!   最后一道炸雷劈了下来!庄清流和梅花阑同时在兰颂剑风刺过来的最后一瞬,消失在了这个虚境里。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刺眼的光线照进眼睛,两人终于返回到了现实。   可是下一刻,刚松一口气的庄清流脸色忽然难看起来……因为梅花阑小腹上的伤,并没有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因为字数太多,我改了许多许多许多遍,还是有错字和不通的地方。但我真的已经眼花眼花非常眼花,如果有很明显的妨碍流畅的地方,你们可以先跟我捉个虫么么哒 第47章   鲜血从三指宽的伤口内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难以言述的心悸瞬间席卷了庄清流的胸腔。   “——为什么会这样?”   梅花阑脸色已经开始因失血而苍白,缓慢地低头抬手,用力捂住小腹,一字一顿开口道:“因为虚境里最后出现的那个兰颂,是现在真正的兰、颂。”   !   意思就是说,现实里的兰颂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那个虚境,最后浑水摸鱼地刺出了这一剑——因为他一样是从真实世界进去的人,所以刺出的剑才能留下伤口!   也难怪他的剑法,会忽然间变得如此娴熟凌厉。   所以从最开始的时候,他是在不停地把庄清流身边的人调走,后来败露,看似只能借传送符狼狈消失,却仍旧是套路——他料定和算诱好了庄清流和梅花阑一定会下虚境。   最后借虚境的常理和特殊之处,神鬼莫测地出现其中,刺出了虚虚实实的一击。   因为对于梅花阑这个人来说,除却在虚境这种地方会让她掉以轻心和□□乏术,她在正常情况下,是几乎不会有什么破绽的,至少没有这种障眼法,一般人基本对付不了她。   所以兰颂这个人真的非常工于心机,他跟虚境里那个兰颂,恍若不是一个人。   庄清流心里不好的感觉一闪而逝,顾不上多想,很快飞速地半跪下身,将身上所有能用的伤药符纸通通摸了出来,乱七八糟地一股脑塞上了梅花阑的伤口。   梅花阑缓了一口气,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哑声道:“没关系,现在赶紧离开。”   “我知道!”   庄清流来不及仔细处置,手上暴力急促地“呲啦”一撕,用力扯开梅花阑的外衣,然后将绷带直接在她的中衣外面快速缠了几圈后,立即起身。   可是这里——正是她们跳下来的那个悬崖崖底,如今存放的虚境已经被破了,露出了原本的景色。   庄清流搂着梅花阑几乎刚刚起身,心就又往下沉了两分,这处崖底四面环山,很明显就能看出四周重新被封了一层结界的颜色,而且这是本就是灵璧兰氏的地盘,她们可能已经出不去了。   她很快从怀里摸出一张传讯符试了试,果然在这个崖底,传讯也是传不出去的。   梅花阑脸色很少难看地抬手,刚运转灵力试了一下,伤口顿时犹如雨泄山崩,又涌出大片大片殷红色的鲜血。   庄清流脸色微变地一把攥住她,还没出声,一道预料之中的声音平静地替她开口道:“不用试了,不会有用的。”   身后传来缓慢的分枝踏叶之声——兰颂。   庄清流半搂着梅花阑缓慢转身,抬头笔直对上了他的眼睛。   眼前的兰颂仍旧穿着虚境里以假乱真的紫衣,应该还没来得及换下,上面溅满了暗色的血迹和泥水,和虚境里二十多年前的“兰颂”几乎一模一样……除了眼角。   在虚境里最后屠城的时候,那个年轻兰颂左眼角下方有一条极细且明显的疤痕,那是他刚到兰城的时候,跟柔然人大祭司动手时留下的。但是后来这个兰颂兰宗主,他的脸上眼角无比光洁——那是因为他大抵用什么灵术除掉了,因为那条伤疤让他不愿意记起和引以为耻。   “所以兰宗主,”庄清流一手紧紧搂在梅花阑腰侧支撑着她,另一只手已经压逐灵杵地,“你现在是想……”   她话音未落,已经借方才出虚境时所剩的最后一点灵力,率先一刀闪电般划了出去:“——干什么?!”   兰颂动都没动,无形调动头顶的屏障,轻轻松松薄膜似的挡在了眼前:“你不是猜到了吗?”   庄清流挥出去的剑气原模原样反弹了回来,她只好一个闪身,两手环护着梅花阑堪堪避过。   梅花阑眼底的神色十分冰冷,整个身子却已经非常沉重地在不断往下坠——再厉害的人,也只能在倒下之前无所不能,但凡受了伤,承受的后果和疼痛都是一模一样的。   更何况,兰颂如今的一剑早已非同小可。   庄清流只好收起刀不再无谓尝试,揽住梅花阑腰的手更紧了几分:“所以你之前在婚宴上,其实是在借兰姝一事试探——试探我对你要复活玉灵的态度?”   她微微挑起的半边眉好像是在询问,但语气已经比陈述还要平淡。   兰颂面色无波,似乎没有答话的兴趣,只是忽然开始动身往前走,姿态和动作十分从容,像极了一个正在走向“提前布好的陷阱的猎人”。   可是眼睛里一点淡金色的光芒忽然一闪,无声止住了兰颂的脚步。   ——梅花阑手心里那条淡金色的长绳飞跃了出来,如同一个手镯一般,滚滚盘旋在了庄清流手腕。庄清流轻轻一挑手指,长绳立刻舒展了身体,在空中舒缓游动了起来,一端高高仰起,似乎在威严无声地俯视着兰颂。   兰颂眼底古井般的神色微有波动,好像有着忌惮一般地暂时留在了原地。   庄清流目光从长绳上挪向兰颂,不动声色道:“既然不敢走了,那要不就先聊聊?”   兰颂仍旧注视着那条长绳,语气却不露情绪地“哦”了声:“你想聊什么?”   庄清流想了想,随便道:“先说说……你之前随便跟我捏造瞎扯了一个万灵之王的事,怎么样?”   堂堂一宗之主,多年来也是借这个借口,光明正大地网罗了全世界的后天灵物,甚至还主动向仙门百家讨要了许多,丝毫没有引起人生疑。   兰颂淡淡道:“是你自己要信的。”   “是啊,我之前没想到你什么黑白掺杂的鬼话都能编出来。”庄清流深有反思地点头,“还是你往外散布的‘对邪灵嫉恶如仇’的谣言散布得好——真是传言误我。”   她转而无缝衔接地又道:“可是我能不能问问,你在婚宴前搞出的那一次‘诸灵躁动’,是在干吗呢?”   兰颂负手没有开口,只是眼睛余光往她身上放着兰姝画卷之身的地方瞥了一眼。   庄清流立即恍然,哦了声:“——那是你用试验品尝试复活玉灵的最后机会,因为想着我和梅畔很快就会因为画中仙的事情,从梅洲查过来了是吧?”   兰颂不置可否,却忽地抬手,裹挟了充沛灵力的一掌轰出,打向了庄清流的方向!   庄清流眼前的金色长绳不催自动,似乎隐隐低沉地吟了一声,同时绳身极度灵活地长游而动,尾部重重一甩——砰!   兰颂轰出的一团灵力于半空被悉数打散,但是与此同时,长绳上流光溢彩的金光似乎也淡了几分。   庄清流心里忧虑地抬手摸摸它,心想:你是不是活的啊?会不会硬碰硬地被打坏了?   梅花阑半靠着她低声捂着伤口道:“它叫渡厄——是你的,不会坏。”   竟然是她的?   庄清流很快望着淡金色的长绳,来不及多想,只是抱着她飞快一个旋身——因为兰颂又一掌轰了过来。   他已经大抵探测出了渡厄自身拥有的灵力,所以开始接连不断地快速出手,意图消耗。   兰颂这人当初刚进幻境,就假意借了一只探出的白骨爪来动手和受伤,以此试探庄清流的身手和消除几个人的戒心怀疑。这次试探起渡厄来,又是驾轻就熟。   庄清流一把从半空扯回灵绳,开始把它当鞭子高效节能地甩动,跟兰颂一时间打得霹雳滋啦的电光乱闪。   自从玉灵死了之后,兰颂这个人就似乎没有了痛觉,被渡厄身上的隐隐电光抽得手背焦黑竟然也能面不改色。   “我说,你能不能搭我两句话!”庄清流又一鞭凌厉抽出后,带着梅花阑旋身一躲,嘴上没谱道,“你这么高冷,显得我一个人好像在尬聊!”   她发现这条灵绳握在她手心的时候,果然有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顺手和契合,所以甩得愈发残影乱闪。   兰颂脸上升起了一个没有分毫笑意的笑容,一团灵力打向庄清流的手:“我以前总爱跟人能说话就不动手,可是后来发现——还是直接动手最省力。”   “瞎讲!”   他专攻击庄清流手中的渡厄,庄清流偏偏往回一拽,让他灵力轰了个空,嘴上认真反对道:“就复活玉灵这种事是吧?我就很奇怪,这事又不妨碍别人,你就不能跟我直说吗?还是认准了我不会帮你?”   她一鞭子抽上兰颂的脸:“我这个人明明非常通情达理!”   兰颂:“……”   庄清流趁机飞身后退:“还是你原来才是什么人人喊打的魔头吗?非要用这种手段步步紧逼?”   兰颂脸色很怪异地闪动了几下,因此被她又抽了一下:“你愿意帮我?”他眼角神色近乎嘲讽地一瞥,又飞身掠上,“你是愿意主动挖出你的灵丹、还是送出命?”   梅花阑沉重的眼皮倏然掀起,目光冰冷地钉了兰颂一眼。   “?”   庄清流却一个震惊,于是手上又狠狠抽了他两鞭。   那果然直说是没什么用的。   她绝不会贡献。   问题是——“用我的灵丹和让我送命是什么鬼?我除了能出点儿力,到底跟你的玉灵复活有什么关系?!”   兰颂脸色细细拧动了一下,思绪似乎很缥缈地浮动了一瞬:“当然有关系,同样是有灵性的成精之物,你能复活,他为什么不可以?”   “……你瞎说什么呢?!”   庄清流在甩鞭的间隙,忽地混杂着逐灵一刀劈出,打断他的臆想:“那天生地长的花精跟玉灵能是一个品种吗?把我炼化了就能把它炼出来?你当是炼贱呢!”   兰颂被她趁机会一刀劈中了腿,当场血流如注。   庄清流很快想也不想地捞着梅花阑飞身就走:“你可以继续幻想,但是我不会献身的,再见!”   她话音落下,借渡厄的灵力被飞蹿拉进了半山腰一片枝叶浓密的深林,走是暂时走不了了,但是先短暂躲一躲,能闲下来飞快想办法还是可以的。   可是被她砍中右腿的兰颂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一会儿流血的大腿后,竟然毫不在意地伸手一抹,目光随即准确望向了密林中的一个方向。   短短两盏茶,还没找到落脚之地的庄清流眼皮儿一跳,又在一棵树下戛然停住了脚步。   她余光忽地瞥了眼梅花阑小腹的伤口——这种灵剑贯穿的伤口,边缘一圈会有剑身的灵力残留,就像被硫酸腐蚀了一样。倘若不连肉带血地完全挖干净,那么在极慢的彻底消散前,不管她们跑到哪里,兰颂总是能通过感应找过来。   这真是传说中的一点机会都不给。   庄清流一把攥住梅花阑跟眼睛一样冰冷到想要开动的手,顺毛一样地抚摸了几下她的暴躁和怒气:“知道你很生气,但是我们不急着逞强,好了再报仇是一样的!”   她说着极力飞速后退,避过兰颂这个大沉默家永远没有招呼的出手:“我说,你这么咄咄逼人,是真的确定拿我当原料,就能成功复活你的玉灵吗?”   兰颂没有搭话,攻击她的招式一招比一招快。   因为崖底的结界布置,渡厄可用的灵力本就极为有限,现在又肉眼可见的在迅速耗空,庄清流心累不已,几乎想冲兰颂骂街:“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死心眼儿?我觉着你其实也不确定吧?要不然能收集二十余年的邪灵试验这么久都没成功?”   “你要不先别逼这么紧,我帮你试试……我是说认真的!”正说着,她半边身子被狠狠一震。   庄清流下意识轻嘶一声,气急败坏道:“你这个人真的有毒吧?!你的执念到底有什么原理?!”   兰颂不答她,只是反问:“为什么你能活过来?”   “说不定是我活着的时候结了什么种子之类的?”   庄清流见他竟然愿意中场休息,立刻道:“那个碧波粼之湖,不是从我死了之后才开始年年开花庆祝吗?然后我大概就于今年被长出来了这样的?”   她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忧虑,低头转向已经紧紧靠着她才能站稳的梅花阑道:“梅畔,那现在我是我自己?还是我是我女儿?”   兰颂:“……”   梅花阑不知道是因为失血神志不清,还是单纯对庄清流一言难尽,于是回的话是:“你是我女儿。”   庄清流:“……瞧你说的都是什么辣鸡话,那思归是你外孙女儿吗?我们是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梅花阑:“……”   天色虽然还没有开始黑,但是睡得宛若去世一般安详的梅思归似乎被她喊醒了。   兰颂好像陷入了什么执着的地方,很认真地看着庄清流,仍旧重复问:“你为什么能活过来?”   山林有微风穿梭,树叶间彼此摩挲,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庄清流心里动了动,眼神很细微地沉了下来,顿了片刻后,朝兰颂很平静地道:“或许是因为我当年没有死。”   兰颂一愣,又下意识感觉出,她的语气居然非常认真。   梅花阑眉心也很轻地动了一下,微微转头去看庄清流的表情……不确定她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在忽悠兰颂。   兰颂收起了手中刚出鞘的剑,喉咙微微动了动,问:“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庄清流一字一顿地冲他道,“我不是复活,而是可能根本就没有死过。”   梅花阑眼睫轻轻一动,不是敷衍。   兰颂几乎是将她每一个字拆开了在听,表情极其认真,却难以理解:“你是说,有人——”   “是。”庄清流不知道为什么,戛然截断了他的话,“如果有人当年没让我死,那他一定有着特殊的目的或者原因,所以我现在并不想一步步走进他的设计和谋算里,而你——”   她一字一顿道:“就是他手中棋盘上的一环。”   眼皮沉到已经抬不起的梅花阑心中骤然有惊雷闪电一般的东西划过   原来这么久以来,庄清流虽然面上从来未显露出一丝一毫,但是她心里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在猜测,在观察,在印证,甚至在来来回回地试探……而这些一点一滴的琐碎,她竟然也几乎没有看出来过。   梅花阑心里生出一股潮涌般的熟悉,眼帘一瞬间轻轻掀起,平静地看着庄清流的侧脸……感觉她似乎是从光阴飞过的二十年前走了回来。   而兰颂脸色却很奇怪地跳跃了片刻,目光微望着庄清流,好像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好像是一时间想说的话太多,不知道先说哪一句。   很短的片刻来回后,他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玩弄我很有意思吗?”   “……”   庄清流表情十分一言难尽,平心而论,她一直以来,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天性多疑。   因为多疑,所以她心里想的很多东西往往从来都不会在嘴上多说一个字,连梅花阑也几乎没有例外。而今天真情实感地冲兰颂说了这么一句很重要的话,他居然回敬的是……一句狗言狗语。   “我就问你一点,”庄清流决定不多计较,而是很认真地冲兰颂道,“你之前用过的那片刻了传送符的树叶——到底是谁给你的?” 第48章   她一句话问完,兰颂脸色更加奇异了几分,掀眼在庄清流脸上来回巡梭:“你想知道?”   这不是废话吗?   虽然好好儿的追杀场面忽然间变成了大型话事现场,但兰颂显然不是傻逼,所以庄清流分外有诚意地冲他点头:“是,我想知道,毕竟我莫名其妙就要为你的玉灵献出生命,我不配知道点内情吗?”   兰颂嘲讽看她:“你连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都不知道,还非要在意怎么死吗?”   “?”这说的是人话吗?   庄清流对他一言难尽:“虽然我不知道,但总归是又从湖里长出来了,所以还是希望能好好活下去吧,这想法应该很正常?”   “哈哈哈哈哈哈哈。”兰颂忽然仰头,笑出了两行眼泪,“所以你这样的人都能活过来,为什么没人救初棠?为什么初棠不能活?难道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活得这样痛苦吗?”   庄清流对他这样跳来跳去的样子没有话说,只是轻轻眯了眯眼后,忽然问:“你其实不是为了拿我复活你的玉灵吧?你到底想拿我干什么?”   兰颂低下头,收回了脸上的表情,忽然一掌轰出,继续冲庄清流动手:“他当初是被你逼死的,现在你还他一命,不是天经地义吗?”   庄清流心里倏地轻轻一跳,抱着梅花阑飞身一旋,手上甩出渡厄,让它自动挡在身前,快速道:“你说他是我逼死的?”   “这么快就忘了?”兰颂嘴角嘲讽,掌风凌厉,“兰城那个神秘斗篷下,遮的不是你的脸吗?当年一夜间暗中带走他所威胁的人,不是你吗?那失踪的一千多个柔然孩子,不是你动的手吗?背后设计一切一切的人,不是你吗?!”   他声音一字比一字更沉,招式一下比一下更快!   这次庄清流还没有动作,已经虚弱到半晌没吭声的梅花阑竟然召出了浮灯,好像终于忍受不了兰颂了。   庄清流没来得及躲,先一把攥住她,眼疾手快地给她又血崩的伤口狠狠缠了两圈绷带:“祖宗,你行行好!”   二人面前的渡厄绳身游动出了残影,像一道屏障一样最后挡了一下后,吧唧!灵力耗尽,上吊绳一样地落到了地上。   庄清流一招手将它收回,旋即飞身而起,竟然主动接了兰颂一掌——轰!   兰颂瞬间被她震出十数尺,眼底神色倏地变了。   暮色已经四合,山中乌云蔽月,潮湿又阴冷。   情势瞬间反转地莫名其妙,兰颂表情惊疑不定,目光迟迟凝向庄清流的手:“你原来,是一直在——”   “是啊。”庄清流打断了他不必要的陈词,稳稳持逐灵杵地,“你真以为在幻境里的那一下,就试探出我如今到底还存留了几分实力了?”   兰颂神色几变:“……那你这几次刻意隐藏,是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庄清流指腹摩挲着逐灵的刀柄,仰头看了看夜空,“——只是月黑风高,想给你一刀。”   四野万籁俱寂,风声如同静止,连山林树叶的窃窃窸窣声都不可闻。   兰颂目光紧紧盯着庄清流的眼睛,心里潮涌一样地翻滚了很短地片刻后,一字一句道:“我、不、信。”   庄清流单手笔直地举起逐灵,锋利的刀尖跟她的视线凝成一线,直挑兰颂:“那你可以试试,我曾经教导和照顾过你的时间有多长,现在一刀割掉你的头就能有多快。”   这句话落,兰颂和梅花阑脸色同时有了剧烈的变化,梅花阑一瞬不瞬地转头凝视看向庄清流——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庄清流手上不动声色地稍搂紧了她的腰,眼底平静地凝视兰颂:“我以前带过你那么多年,如今除了想杀我,就没有别的话想要跟我说吗?”   兰颂脸色难以言喻地翻变了片刻,语速很慢地迟迟开口:“……我其实并没有真的想杀谁,否则不必费尽心思陆续调开他们,也不必三番五次只是想带走你。”   他声音很轻地哑了下来:“这么多年,我其实——”   他正说着,眼角余光里忽然出现了……一只鸟。   “——宝贝,快掉毛!”   庄清流在兰颂视线里出现鸟的一瞬间,忽地一大风袋吹出——呼啦!满世界在一眨眼纷纷扬扬变成了火红色,密集飘絮状东西像裹挟着暴风雪转瞬而至,兰颂简直被这个闪电般的变故惊呆了,刚下意识抬手……就被塞了一整嘴鸟毛。   “……”   庄清流的声音在鸟毛雪中戛然远去:“不管你这样那样,抢一两金子和抢一个铜板其实并没有区别——叙旧感怀都是假的,杀人前说我其实不忍心未免太讽刺……恕我不奉陪了,告辞!”   她说着整个人挟梅花阑彻底没了踪影,兰颂的视线从漫天鸟毛中剥离开时……四野静悄悄的连丝风声波动都没有了。   更诡异的是——他面色翻转变化地低下头,凝视着地上那些羽毛许久,刚想捡一片起来看看,那些毛却竟然无风自动地哗啦啦上了天,很快自夜色中几个螺旋后消失不见了!   兰颂震惊地站在原地……半天都未曾反应过来。   另一边的庄清流穿林拂夜,夜色中快速地飞蹿许久后,终于一口气用竭,猛然扶住手边一棵松树,低头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血。   梅花阑艰难睁开眼,脸色难看至极地抬手,要去剔小腹沾染了兰颂剑气的伤口。庄清流一把压住她:“不必!”   “——啾!!”   与此同时,鸟毛从四面八方隐蔽回身的梅思归急速地煽翅飞近,用嘴片刻不停地叼住两个人衣摆,迅速将她们甩到了背上就要上天。   庄清流抹了下嘴角,一把按住它,语速飞快地道:“别!这个崖底布了结界,我们现在无论如何都出不去,你稍微变小一点,在树干间低空快飞,多来回盘旋地拐几个方向。”   “啾!”梅思归虽然不知为什么,但眨眼不停地照她的话翅膀一煽,在偌大的崖底山林间无声极速地穿梭盘旋起来。   庄清流在它背上缓了口气,随即才将梅花阑躺着放平,从她伤口解了圈浸透了血的绷带,攥在手心悬到了梅思归翅膀外面,然后隔很短的片刻,便轻轻挤一下。   这样兰颂只要稍微来回地找几个地方,就会发现这招已经不灵了,而且方才刻意逼逼叨叨地扯了半天,梅花阑伤口这点微弱的灵力残余应该也快散尽了。   大概一盏茶的盘旋呼啸,庄清流在梅思归背上细细处置了梅花阑的伤口,顾不上多耽搁道:“好了,思归,落地。”   梅思归很快轻轻地平稳落下,转头担忧地探长脖子,小脑袋在梅花阑脸上蹭了下。   “她没关系,只是受了伤,很快就会好的。”庄清流安抚地摸摸它脑袋,转而快速道,“你现在变成麻雀大小,先飞上去试试。”   据她所知,很多的屏障结界明明只有阻隔的作用,但兰颂每次所布的结界都有隐隐电光,这种结界很可能只是为了且只能限制人的出入——否则当初的玉灵虽然可以来去自如,但他所带的粮食和药材等物不可能会能穿透其中。   梅思归立即听话,变成麻雀悄然上了天,片刻后,果然毫无阻隔地飞上了崖顶,然后立马盘旋下来,冲庄清流急速:“啾啾啾啾啾!”   庄清流很短暂地迟疑片刻,果断松手,将梅花阑安置地靠放在了一棵大树上,然后让梅思归变大一些,快速上了她的背。   梅思归脑袋转向一旁的梅花阑:“……啾?”她啾完哗啦,又原地变大了一圈。   庄清流摸摸它的头:“……我知道你能带上两个人,但她现在绝不可能尝试,被电再呲一下可能就虚弱得没了,快走!如果我能出去,我有办法让她出来!”   “啾啾。”梅思归长脖子探出去亲了一下梅花阑的脸,好像跟她乖巧地说了一句话,才带着庄清流一飞冲天,速度快到了极致。   与此同时,面无表情巡梭在崖底的兰颂忽然抬头,然后脚底随眼睛所动,瞬间朝大鸟一飞冲天的方向掠了过去。   两息之间——滋啦!!   绚烂的波纹电光在整座悬崖上空亮起,庄清流尝试失败,当场被电成了“昨日裴熠”,只好吩咐梅思归迅速飞回地面,在兰颂即将追到的前一刻,从地上捞起梅花阑,又低空穿林地离开了这里。   她原本想着自己是个花精,梅思归是个鸟精,同样的换算,梅思归可以出去,所以她应该也可以出去——只要她出去了,再“端烛君救救宝贝”地把梅花阑召出去就可以,因为无论有什么阻隔,契的联系是最强大的,不会受这种空间的限制。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干扁。   梅思归极速盘旋着换了个隐蔽的方向后,庄清流抱梅花阑落地,很快将怀中两张传讯符塞进梅思归的鸟毛里,果断吩咐它:“思归,你现在立马自己飞出去,联系晏城主和思霁,带路让她找人来找我们,万一找不到,就再回梅家的仙府——但是记着之后不要再一个人回来了,千万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梅思归鸟眼很轻地波动了一下,亮晶晶的,好像是想掉眼泪,但没等庄清流去哄,它又很快亲亲二人,毫不耽搁地飞走了。   庄清流心里轻轻动了下,取出留在怀里的一根鸟毛看了看,才低头冲已经疲惫到睁不开眼的梅花阑轻声道:“你把它养得很乖。”   梅花阑浓密的睫毛似乎极轻地煽动了一下。   “好了,是你的功劳,夸你。”   庄清流很轻地笑了一下,话落就用手撑着树干起身:“只不过我们也得先找个隐蔽到能藏身的地方再——”   她话音未落,脚底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旋即慢慢拉长,一点一点地蚕食吞满了整个地面。   庄清流眼睑很轻地缩动了一下——祝蘅。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很短的对视后,庄清流动作很轻地将梅花阑整个揽进怀里,一瞬不瞬凝视观察着祝蘅的眼睛——她到底是忽然循着梅思归飞出的踪迹的找来的,还是原本是之前追着兰颂过来的?   祝蘅神色一如既往地从容不答,只是看了庄清流一眼后,目光悄然转向了她搂着的梅花阑,眼神微微闪烁。   很显然,梅花阑如今受伤,现在正好是她带走庄清流最好的机会。   所以片刻招呼未打,祝蘅忽然动手,指端一缕灵力猝然飞向了梅花阑眉心。   ——哗啦!   庄清流瞬间想也不想地旋身抬手,一把将那缕灵力攥进了自己手心,旋即倏地抬头看了祝蘅一眼,眼神如刀。   “你到底——想、干、什、么?”   祝蘅眼底颜色似乎暗了下来,双唇很快抿成一线,手上现出了那把锋利的长弓,弓角微微挑了起来:“不是心里都知道了,还问?”   庄清流忽然握了逐灵,反身一刀劈了出去,快如闪电。   旋风似的剑气立刻水波纹似的在空中荡开,与此同时,祝蘅浑身上下一齐出现了数十道狭长的划痕,每一道都极其精准地划破层层衣物,极其精准地停在了皮肤之上。   这是警告。   祝蘅神色又极细地小动片刻,眼角余光瞥了眼梅花阑的手心:“她把渡厄还给你了?”   是的,在跟兰颂对峙的时候,梅花阑特意强调的那句“它叫渡厄,是你的”不是无的放矢,庄清流很快听懂了——灵器可跟主人相通,所以渡厄自身的灵力可以传送给她,她方才也是用这一招,短暂吓住了兰颂。   可是很明显,这召对祝蘅不灵。   庄清流面不改色,只是放下梅花阑,用一只手又攥住了逐灵的刀锋,然后动作很慢地从刀尖一点一点划到的刀尾——她手心涌出的血很快将整个月白色的刀锋渡上了一层妖异的红色。   祝蘅脸色这才变了,好像每次见庄清流,她总会有这样一个过程。   而不像方才对兰颂那次的虚张声势,这次的庄清流笔直透过刀尖直视祝蘅,一字一顿道:“既然那么了解,你敢不敢试试?”   四野寂静片刻,半个弯月似乎被一片慢悠悠飞过的云遮了起来。   祝蘅只是长久端详着她的表情,又看了被她放在地上的梅花阑一眼:“她现在是你什么人?”   庄清流挑眉:“你很想知道吗?”   祝蘅忽然笑了,指端猝不及防地又出现了一抹跳跃的灵光,只是这次悠悠然地停在半空,没有动作,而是似乎在正人君子地思量道:“趁她这个样子动手,似乎是没什么意思。”   庄清流眼皮儿和刀尖共同一收:“那就让开。”   祝蘅点点头:“我这次其实是跟着兰颂来的,也不是特意来追你的。”   “很好,那就去打兰颂吧,请。”庄清流又瞥了她一眼,俯身去抱梅花阑。   祝蘅却趁这个时候突然发难,指端跳跃的灵光倏然飞进了梅花阑小腹,神鬼莫测道:“看在跟你往日交情的份上。”   庄清流本来被那道拦都拦不住的灵光刺地心口忽然翻涌,一刀毫不犹豫地划出,从半空精准劈向了她的头……然后意识到什么,戛然停在了半空。   祝蘅饶有趣味地扫她一眼:“怎么不砍了?”   庄清流一言不发地收回刀,弯下腰,小心地留意避开梅花阑伤口的位置,俯身将人轻手轻脚地抱进了怀里:“不管我曾经跟你有什么交情,现在都没有了。”   她抬头直视祝蘅,一字一顿道:“——滚开。” 第49章   祝蘅果然似乎被她这句话刺怒了,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晦暗不明,眼底也像彻底融进了漆黑的深夜里。   庄清流却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抱着梅花阑,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之后很长时间,身后半点声音都没有,寂静得仿佛并没有站人。   又走出十数丈左右,庄清流耳朵轻轻动了下,同时,她脚底阴影一闪,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头顶呼啦飞走了。   她这时心里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旋即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会儿,随后快断气似的俯身,把梅花阑动作极轻地放到了地上。   “我说……尊敬的端烛君,可爱的端烛君,宝贝的端烛君,是我自己真的抱不动你,不是你重!”庄清流心累地背靠一棵树身坐下,低头缓口气看她道,“我们原地歇会儿成吗?”   可是被她放怀里的人一点回应都没有,梅花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   庄清流来回轻轻拍拍她的脸,低声喊道:“梅畔?”   仍旧没有动静,黯淡的月色给梅花阑眉梢眼角渡上了一层苍白的光。   “……畔畔,我大佬?”庄清流来来回回连拍带捏后,手上动作顿了顿,目光下挪,看了眼她已经止住血的伤口,随即又手腕翻转,用手背去试梅花阑的额头。   梅花阑这时却忽然动了,晕晕沉沉地抬手攥住她的手腕,眼睛仍旧疲倦地没有睁开:“别害怕……不会有大事的,我睡一会儿。”   一般擅长打斗的人,哪怕是不得已地要中招,也会本能地避开要害,所以庄清流一开始就知道她的伤虽然看着厉害,但不会危及性命。现在又听她被折腾地受不了地居然说了一句话,于是就彻底放心了。   不过她自己靠着树,悄然摸了摸心口,又看着手心的伤口歇了会儿后,低头轻轻摸着梅花阑的耳朵小声道:“真是拖不动你,想把你丢原地,等我找到地方了,再把你召唤过来。”   谁知她话落,怀里的人居然很轻地应声道:“好……就这样。”   这么老半天的时间,这人竟然还没有晕熟,还能贴心地答句话。   庄清流忍俊不禁,忽然俯身,小声凑近她的耳边:“算了吧,我害怕你被狼叼走啦。”   她说着起身,把梅花阑半拖半拉地背到了背上,一路朝着崖壁和灌木更茂密的地方走去,边走边有意跟背后的人多说话:“你说你,平时要是肯多给我点灵力,咱俩儿现在也不至于这样——跌入崖底就等于跌入谷底。”   梅花阑不知道听没听到,却很乖巧地没有动。   庄清流腿软脚软地避过脚下嶙峋的石块:“都怪你抠。”   梅花阑没法儿反驳。   “你其实平日里就是想多保护我,不愿意让我动手受伤,所以才不愿意多借我灵力的,对不对?”   庄清流拐进一个狭长的壁口,眼前略微豁然开朗了一些,她稍稍微微巡梭了一圈,嘴上道:“可是现在演砸了吧?”   梅花阑脑袋贴在她的颈侧,搭在庄清流身前的双手也无意识晃动,似乎已经睡熟了。   庄清流心里大概给她记了八百本账,脚步越来越慢,唠唠叨叨的声音已经换了个主题:“你说这底下这么大地方,怎么就没一处能安居,真是穷山恶水,我以后绝对不来了。”   她说着说着又转而道:“这天好像是要下雨了,可我连个能暂避的山洞都找不着,哎,我的泪也如雨下。”   她如雨下的泪刚到眼角,忽然波光一动,竟然真的闪现出了斜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壁洞。   庄清流:“……”   最近真是跟山洞过不去,想山洞就来个山洞——不过既然这么灵,她想房子能不能给来栋房子啊?!   耳边这时起了呼啸的风声,满地的碎叶往起铺天盖地卷了起来,山野里越来越阴冷了。   庄清流没有挑剔的余地,背梅花阑进洞前,学她以前并指如刀,呼啦一下把刚凝固没多久的手掌又割破了——血一出,整个崖底大范围的斑驳影子无声自动,周围这些想理她或不想理她的花草纷纷蔓延汇集过来,三两下被迫营业地遮住了洞口。   现在从洞外看的时候,这处崖壁俨然天成,毫不起眼,哪怕就从旁边擦肩走过,也几乎不会被发觉。   庄清流进洞后敲敲浮灯,浮灯剑身立刻飞出,这次也不撒娇卖萌了,乖巧安静地悬浮在半空亮起光晕照明。庄清流大致检查了一遍,很普通的洞,除了简陋寒酸,什么问题都没有。   她将梅花阑放下地,搂靠在怀里,忽然又低眼去看两人衣摆上的灵鹤——灵鹤没反应。   也不知道这人平时都是怎么催动的,这些灵鹤之前既然能织件衣服出来,想必现在支个简单的床也可以。   庄清流想了想后,伸手一摸,又从怀里摸出了梅思归那根羽毛,举在眼前说道:“宝贝,行行好,管管你的胎毛,让它们做张床可好?”   她话音落下,两人衣摆上的灵鹤果真居然忽地动了,纷纷缭绕蹁跹地环绕飞出,在庄清流和梅花阑脸上各自亲了亲后,很快堆积聚在一起,原地凝了张梦幻的“鹤床”出来。   庄清流打量打量大小,又伸手摸了摸——十分柔软。   她满意地将梅花阑吧唧扔了上去,梅花阑先是往下陷了陷,随即一恍一恍地弹了起来,床面恢复平稳。   庄清流心想要是有“余粮”给自己也团一个就好了,随即叹了一口气,半俯下身,轻手轻脚地避过伤口,又给梅花阑褪了外衣,好让她睡得舒服一点。解完把外衣拿在手里翻了翻,心里莫名有点惆怅——明明自己才是被喜欢的那一个,可是搞了半天,现在却反过来跟山洞里在这儿伺候人宽衣解带。   真是不能想,想就是眼泪又要下来了。   她从乾坤袋里拉出之前带的小毯子,又仔仔细细给床上的人盖好,随即顺手捏捏她的脸:“真想先把你给捏醒,让你看看我是怎么伺候你的。”   可是床上的人连睫毛都没动,估计现在是把脸捏成二师兄也捏不醒。   ——梅花阑这人轻易不会倒下,但一旦晕过去,就老是好像在梦里留恋着什么似的,怎么叫都叫不醒。   庄清流略微失神地撑在床头,安静来回看了她片刻,然后收起思绪,用乾坤袋里的东西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旧衣服团了个“凳子”,将就趴在了她床边。   浮灯安静地立在旁边,自动将光晕变得柔和黯淡了一些,庄清流却转头道:“亮一些。”   呼啦——浮灯剑尖瞬间光芒大炽,亮得庄清流当场瞎了两秒。   “……”这很难说不是调皮故意。   她缓了片刻后,转头睨了浮灯一眼:“刚刚好就行,你赶紧给我变回来。”   浮灯无辜地又暗了回来。   “你看看你的剑。”庄清流转回目光,低头摸出了一块儿手帕,让逐灵沁出泉水打湿了,冲梅花阑道,“你一不看着它,它就比谁都皮,等你醒了,一定要记着好好管教,打一顿也行。”   浮灯顿时焉儿成了憔悴色。   庄清流略微转头冲它挑挑眉,然后坐在床边,用打湿的帕子,一点一点给床上的人擦干净了刚才没来得及擦净的脸。   梅花阑的美人尖,饱满的额头,服帖的眉毛,乖巧的睫毛,十分深邃的鼻梁……一一在庄清流手下走过,最后落在又薄又细腻的唇上。   庄清流指腹在她唇瓣上凭空划过,才用手帕最后在嘴角点了点。   一张脸在手上这样走过一遍好像才真的清晰了起来,而这人的脸——庄清流总觉着一直要这样干干净净的才对。   山洞内一片静谧,外面哗哗啦啦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好像山风愈起,连空气中都似乎飘着湿润的水气。   梅花阑可能是被吵到了,紧紧抿着的薄唇忽然动了动,好像无意识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   庄清流偏在一旁拧干净手帕,转回来低头,屏住呼吸问:“什么?”   梅花阑唇瓣又动了动,好像睡得不大安稳,眉心很紧地一蹙。   庄清流只好把脑袋低下,耳朵一偏,凑近她嘴边:“嗯?”   她刚嗯完,竟然感觉耳朵忽然被极轻地亲了一下。   庄清流不由转正脑袋,低头看她:“……”   都晕过去了也能这样儿吗?   她震惊地低头注视了一会儿梅花阑又安静下来的睡容,没好气地冲她做了个要咬人的表情,然后把她的手握进了手心。   “这里的每个人抓我,都有着自己的用处,难为你是真心喜欢我。”   良久后,庄清流轻声低头说了一句,然后也趴床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睡熟了,身边的逐灵才忽地悄无声息地动了起来,瞬息间就飞冲到一边,无声把浮灯给挑飞了,然后占领了它的位置,自己站原地,刀身亮出了月白色的光晕。   ……   浮灯还没飞回来,庄清流收在袖中的渡厄居然也飞了出来,它已经恢复了一点淡淡的金光,并且在空中几个游动盘旋后,一把套住了逐灵的刀柄,一拽就把它扯走了。   逐灵一个无风自旋,刀身转成一个圆地去砍它。浮灯这时蹿回,也加入了战斗……就这么诡异的,一刀一剑一条绳,竟然开始了暗夜中旁若无人的表演。   ……   庄清流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只是疲倦非常地沉沉睡了一觉,然后谁知大半夜过去,梅花阑居然已经醒过来了,正偏头一瞬不瞬地轻轻看着她。   庄清流睁开眼先是恍惚了一会儿,才睫毛眨眨:“你醒啦?”她声音放得很小,好像怕吵到什么似的。   梅花阑眼底泛出无比柔和的颜色,手心拂着她的脸轻轻动了动,算是回答了。   ……是的,庄清流睡前的时候,其实原本是双手握了梅花阑一只手在手心包着,以免她睡得不安稳,但后来自己睡着了,就无意识就把双手垫在了脑袋下——现在一觉醒来,便好像是她把手主动放这人手心一样。   “咳……”她假装十分自然地抬起头,往洞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外面还是蒙蒙灰,看来天还没彻底大亮。   “祝蘅跟过来了,兰颂有他牵制,暂时应该没什么事。思归也出去找晏城主和思霁了,大概很快就会回来。”   庄清流简洁概括了一遍目前的状况后,转回头,冲梅花阑道:“所以困的话就再睡一会儿,不用急,别的那些事,等你休息好了再说。”   梅花阑闻言,没说什么地轻轻动了下睫毛,然后侧身,自己往床里面缓慢挪了挪,声音有些哑地出声道:“上来。”   庄清流:“……”   梅花阑安静侧躺着,指腹摩挲了一遍她趴着睡压出印痕的脸,又重复了一遍:“上来睡,没关系。”   庄清流虽然感觉她有点想歪了,这句“没关系”的语气是对于同床共枕的没关系,但她其实有些犹豫的不是这个,而是自己睡觉的习惯。   她上辈子有一个大熊和一个大鳄鱼,每晚睡觉必然会抱在怀里,这是非常小的时候就有的习惯,就好像是……她感觉她怀里本来就应该抱着一个什么东西一样。   所以她一会儿要是睡着了抱来抱去,下意识地压着了这人的伤口怎么办。   梅花阑看过她表情,已经伸手垂眼,主动去解庄清流的衣襟。   庄清流连忙攥住她的手:“好了好了,我自己来。”   她说完心想规矩点就行了,然后三两下褪了外衣,滚上床躺到了梅花阑身边,抬手纠正她的睡姿:“你躺好,不要侧着,我不用多大地方打滚儿的。”   “嗯。”梅花阑嘴角抿了抿,顺着她的动作微躺平了一些。   庄清流却在床上左翻翻,右翻翻,冲她眨眨眼:“可是我有点困,却睡不着怎么办。”   她话落又感觉哪里不对,旋风似的给自己找补道:“我意思是,外面的风声太大了……唔。”   梅花阑一直偏头静静看着她,这时一言不发地伸手,双手捂在了庄清流耳边……可是因为床上地方狭小,这个动作却好像是将人拢住按在了怀里一样。   ……   虽然,但是……这人哪怕狼狈成这个样子,身上也有经久不散的好闻花香,庄清流无知无觉地唔了一声,居然真的开始迷迷糊糊,很快又睡了。   梅花阑这时才低头垂眼,一动不动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目光下挪,一路看向了庄清流微微蜷着的左手。   她目光落在上面片刻,伸手展开轻轻摸了摸。   掌心一道伤口几乎已经诡异地愈合了,只剩一道细微的划痕——梅花阑望一眼洞口,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怀里这人悄无声息地学什么东西真的很快,基本都是看一眼,或者第一次拨弄就会了。   唔……也不是,似乎只有语言文字天赋好像不怎么好,那次在书房思过的静室说要帮她整理古籍,结果上面的古字却大半都不认识,后来安安静静地趴在桌上睡了。再之后偷偷学了这么久,其实都没怎么学会。   梅花阑又若有所思地低头,摸着自己已经痊愈的伤口思索了一会儿后,缓慢抬眼,把面前的人往自己的怀里再轻轻抱进来了一些,然后拉了拉身上的小毯子,将两个人一起盖住,也重新闭上了眼睛。   旁边没事儿人似的安静了片刻的刀剑绳……纷纷人收回视线一样地扭转了一下身子,然后闪电般从静止到跃动,仿佛刚才雕塑般的安静如鸡并没有存在过。   鬼一样。   ……   庄清流这一次安稳地睡了更长的时间,她中途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虽然已经亮了,但是十分阴沉,似乎还能听到洞口沙沙的雨点敲下的声音……而近在咫尺的梅花阑虽然全须全尾地搂着她,但睡得异常甜熟。   在庄清流的记忆里,她以前从未跟人同过床,所以这种被花香和暖意包裹的感觉……虽然有点陌生,但实在让人有点喜欢。   她一动不动地看了会儿梅花阑的睡容后,忽然又悄然而主动地往她怀里再轻轻蜷了一点,旋即脑袋安稳窝在梅花阑的肩窝,又闭眼睡了过去。   梅花阑这时才无声无息地睁开眼,白皙的脸上好像平静湖面上扩散出的涟漪,很轻地蔓延展开了一个越扩越大的笑容。   她脑海中好像在这一刻想起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一点一点翻起了这些年曾经等待过的过往。   她等过一个人那么久,而这个人,现在终于信任又安稳地蜷窝在她的怀里。   梅花阑无声的目光好像又轻又远地飘了很久,旋即落在一个绚烂的光点上,凝聚成一点收回。片刻后,她温柔地闭上眼睛,低头缓缓凑近,冷静又果敢地含住庄清流熟睡的嘴角,为自己索要了一个午夜梦回过无数次的轻吻。   ……   耳边淅淅沥沥的沙沙声逐渐停了下来,天光终于大亮。   庄清流这次醒来的时候,对上了一双清澈又剔透的眼睛,梅花阑看起来应该醒了很久了……也应该看了她很久了。   “怎么回事,你难道不应该是要晕过去很久吗?怎么老是比我醒的早。”   庄清流跟她对视片刻后,忽然又闭了闭眼,懒洋洋地把自己翻个面,趴枕头上笑了。   梅花阑似乎心情很好,尾音有点卷了起来:“你压着我伤口了。”   “?”庄清流立刻偏低头去看,打量道,“我没有吧?这离的有……”她伸出指头,丈量了两个半,笑了一声,在两人眼睛之间比着捏了个只有空气能来回穿梭过的缝隙,道,“离得有这么远!”   梅花阑目光落在她的两指之间,好像也笑了声,然后看着她的眼睛:“所以我有点疼。”   庄清流似乎是有点新奇地瞅了她一眼,收回手,又侧翻回去,面对着竟然会主动喊疼的人,支着手臂问:“还有呢?”   梅花阑于是道:“还有点想喝水。”   庄清流点点头,眨眨眼:“还有没?”   “有的。”梅花阑这次挑了一下盖住两个人的毛毯,示意她往下看,“还有腿被你压麻了,所以给揉揉吧?”   庄清流:“……”   作者有话要说:big胆的某梅,只是发现我庄主动往她怀里钻了一次,竟然就敢把人亲了,要是有朝一日发现我庄偷偷亲她,估计会&#?&@#……! 第50章   庄清流视线下挪,顺着梅花阑挑起的小毯子一看……才发现自己两条腿竟然整整齐齐地架压在这人的腿上,难怪这半天睡得这么舒服。   梅花阑看着她的脸,放下挑毯子的手:“怎么样,给不给揉?”   庄清流立即一咕噜抽出腿,翻身滚进枕头里笑了声,心说她还从来没这样压过别人呢,这人一受伤还挺会撒娇。   梅花阑眼底似乎也浮起了似有若无的笑,忽然低声喊了声:“庄烛。”   庄清流耳朵一动,侧过半张脸,冲她挑眉——好好儿的,喊什么名字?   梅花阑翻了下身,整个人完整地对着她,没开头没落款道:“我都听到了。”   庄清流心里一动,瞧瞧她很轻很轻在煽动的睫毛:“听到什么啦?”   梅花阑:“‘这里的每个人抓我,都有自己的用处,难为你是真心喜欢我。’”   “……”   庄清流一个诡异震惊,悄然往床边沿滚了一点:“……还有呢?”   梅花阑:“还有‘我大佬,我梅,我畔畔……’”她说到一半儿,向来十分正经的目光居然在庄清流腰上盘旋了一圈儿,然后嘴上道,“‘你加油啊!为了我的腰!腰不好的女人以后还能行吗——你都不操心吗?!’”   她一口气地说到这儿,空气已经缓慢安静的就像冻雪糕。   梅花阑也不多开口,说完目光就一动不动地落在庄清流脸上,等着她说话。   庄清流在快要掉下去的床沿待了一个侏罗纪后,居然忽地眼皮儿一挑,瞧了梅花阑一眼:“祖宗,现在是提这个话题的时候吗?”   梅花阑:“……”   庄清流又忽地一个翻身,哗啦凑近,大力戳了两下梅花阑的酒窝:“大佬,长点心吧,这种让人心情恶劣的环境下,表白是不会成功的!”   梅花阑:“……”   庄清流再次龙卷风一样地拍拍她的脸:“行了,你的肾虽然伤了,以后也不知道还行不行,但脸没事儿的,颜值还好着呢,所以有些话等出去了再说,来得及。”她说着一手掀飞了毛毯,开始给梅花阑若无其事地揉起了腿。   ……   梅花阑本来已经做过的许多许多的设想里,可能并没有现在这种场景,于是目光和脸色都很微妙地怪变了一会儿……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庄清流已经把腿给她揉完了。   “怎么样?我的伺候还成吗?”庄清流用了一个揉腿的时间,率先平静下来地提问。   梅花阑眼皮一垂:“……嗯。”   庄清流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忽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故意点头:“嗯倒是不必,伺候的钱另算就行。”   她说完冲梅花阑来回端详,“所以梅畔,你其实本来是个人前人后的精分吗?表面连根毛都生人勿碰,现在暗地里住山洞,居然主动让别人给你揉腿?嗯?你刚才是怎么说出来这句话的?”   梅花阑完全不知道、两个人对话间的那种微妙气场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地打了个颠倒,现在突然被庄清流一句话揶揄地当场不会,十分诡异地看了她半晌后,莫名输气势道:“……我没有。”   庄清流心里笑了个天崩地裂,点头继续道:“那你现在,再跟我把刚才说过的话说一遍——我的腰怎么了?目前的跟你的关系是?你那么关心它地用它说事,是准备之后想要把它怎么样啊?”   梅花阑:“……没想怎么样。”   “没想怎么样居然记得那么清楚?说得那么顺溜?还想趁我刚睡醒的时候,给我来一个迷迷糊糊的措手不及。”   庄清流天崩地裂的笑从眼睛里溢了出来,手上重重一捏梅花阑的两边脸:“臭大佬,你心眼儿怎么那么多?刚才其实都没睡,心里把那些话练了一晚上吧?”   梅花阑彻底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不说话了。   “哈哈哈。”庄清流不逗她了,俯身弯腰凑近,轻轻帮她理了下耳边的乱发,才认真道,“你这人就奇怪,有什么话从不正正经经地好好说,你其实……是想让我知道你的心意,又害怕我知道吧?”   梅花阑眼底的情绪忽然潮涌一般地翻动了起来。   庄清流装作没看到地摸摸她的脸:“好了,不怪你,怪我自己居然没想到——毕竟长得好看的女人总是被争夺,你都和祝蘅抢成那样儿了。”   梅花阑眼里翻起的潮涌吧唧一声……摔到了半路上,转而一言难尽地望着庄清流。   庄清流半不大好意思,半认真地冲她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之前一直以为……你那么黏我的原因是:你是我养大的。”   “……???”   梅花阑先是微妙地难以置信,旋即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来回仔仔细细地端详庄清流:“你为什么会这么以为?”   庄清流表情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看着她。   整个山洞也随之悄然静了下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哪里不对。   片刻后,梅花阑看着庄清流的样子,终于很缓慢地迟疑道:“是因为你看了什么东西?听谁说了什么话?”   她说到这里,浅色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还是……做了什么梦?”   庄清流表情一动,终于略微复杂微妙地看了她一眼:“果然有这种东西。”   随即她皱皱眉,一字一顿地冲梅花阑认真点头道:“是的,这一两个月以来,有人一直在刻意地……给我造梦,我被他误导了很多。”   没错,造梦,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庄清流之前其实并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修仙世界里,居然可以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梅花阑心里的惊疑闪电般划过,脸色倏地难看了下来。   庄清流微微看她一眼,在床边侧搭了一下腿。由于各种乱七八糟的原因,很多东西她之前都刻意没有提过,比如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以来——她几乎每晚都会做各种纷乱杂陈的梦。   这些梦的内容,很大一部分都是她上辈子看过的书里出现过的,所以出现的另外一部分……她一直以为也是真实的,因此一直以来这段日子,她每次从睡梦中醒过来,都会有意地缓很久一段时间,将这些内容记下来。   直到有些东西偶尔会很矛盾,有些又会直接产生冲突,庄清流才逐渐半怀疑半验证地返现,很可能是她做过的那一部分梦……是假的。   因为梦可以纷乱,可以无厘头,可以漫无边际,但她梦中所做的每一个画面都无比清晰,每一个事件都有饱满的逻辑,可是这些有逻辑的事却与真实情况不符——所以很可能是有心人编织造出来的。   如果不是她第一时间被梅花阑带走,做事又一直没有轻举妄动,很可能会据此做出很多别的事情。   梅花阑心里一瞬间乱七八糟地翻想了很多,眉心蹙得很深地问庄清流:“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庄清流有点意外她居然首先问的不是“你一直以来都做了些什么梦”,于是很快道:“没多长时间,从前几天的兰氏婚宴上,我从晏城主那里问出和知道‘虚境是直接可以从记忆里提取’开始。”   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一个人的记忆可以以虚境的形式,赤/裸裸地展现在另一个修为高深的人的识海里。所以很可能有人提取了她的记忆,知道了她上辈子看过的那本书和所记得的内容,于是精准地利用了这些真实记忆来造梦,再在梦中掺进去假的片段。   ——因为庄清流从书中所有已知的内容,跟梦中发生的都是契合的,所以她理所当然地会下意识以为,所梦到的那些她并不知道的也是真的。   这人的心思非常缜密,梦境也造得堪称天/衣无缝。   但是梅花阑几乎想都没想地很精准地抓住了一点问:“你为什么会相信?换句话说——”她来回认真观察着庄清流的神色,“你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觉得梦到的就是真实的?一点疑问都没有吗?”   是的,这又是一个很关键的点。   对于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寻常人来说,梦这种东西都是偶尔让人惊信,大部分时候又虚无缥缈。可是对庄清流这种天性有一点多疑的人来说,她居然会不动声色地相信?这显然十分矛盾,并说不通。   庄清流也知道她会想到这里,于是考虑了一下,只是认真道:“有一点缘由,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以后我会认真告诉你,你现在大致只需要知道——”   她又来回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抬眼冲梅花阑道:“大致只需要知道,我从碧波粼之湖睁开眼睛开始,其实是‘记得一部分事情的’。”   所以其实,给她刻意造梦这件事很容易戳破,只要她一开始,跟梅花阑坦诚相待就可以,梅花阑自然会发现其中的不对。但问题的关键恰好就在于——庄清流天性是个多疑内敛到十分喜欢把事情自己留在心里来回摸索验证的人。   有些人哪怕失忆重活,性格也绝不会变。   所以有人正是利用了这种多疑,才把造梦这件事做了这么久——这也间接说明,这个人一定非常非常了解她的性格。   这是个以前对她非常熟悉的人。   不过有一点,换个其余任何人、睁眼一到别的世界就被喊打喊杀,这真的很难不让人心思深沉下来。   梅花阑靠在床头,眼睛眯得更深地长久看着庄清流:“所以我也是你的怀疑对象吗?”   庄清流脱口蹙眉:“怎么会。”   梅花阑看出了她下意识对这句话的不喜欢和不满,于是不作声地笑了一下。   庄清流这才反应过来,她好像是故意的:“……”   不过梅花阑没说什么,又问:“祝蘅是你的怀疑对象吗?”   庄清流眉梢略微一挑,算是默认了。   梅花阑却靠在枕头上,目光望出去落在洞顶:“她不是。”   她的语气居然十分肯定。   庄清流眼睫闪动了几下,仔细端详着梅花阑的表情,心里的猜测验证了几分,于是并没问什么。   梅花阑又转头问道一件很重要的事:“你确定,你从碧波粼之湖睁眼之前,记得的那部分事情是真实的吗?”   “大致是的——从我验证了这么久的情况来看。”庄清流冲她点头,“你之后可以调取我的虚境看,那部分假的梦境内容,也可以看看。”   “我本来就这么打算。”   梅花阑一动不动地靠床上沉吟了很久,才终于忍不住地问:“那你都记得我以前的什么事?又梦到了什么相关画面?除了产生我是被你养大的错觉……就没有别的了吗?”   她一句话落,庄清流居然安静了片刻。   梅花阑心里一动,偏头看她:“嗯?”   庄清流于是指端搭在床头敲敲,很不想说地措辞了三个字,简洁道:“思归崖。”   梅花阑眼睛无声深了下来:“……思归崖,怎么了?”   庄清流给自己挽尊地摆摆手:“在那个人给我造的梦里,我以前是在思归崖,被你用浮灯一剑刺穿的。所以一直以来,我才会以为你对我的各种不对劲的好和体贴是因为……”   梅花阑接话:“因为愧疚?”   “……嗯。”庄清流抬手搭在眉尾摸了两下,然后人五人六地偏头,装作往洞外看了眼天色。   虽然有刻意被造梦误导的原因,而导致有些事情当时想着可能没问题,但是现在话题一旦被挑明了掀起来……才恍然衬托出她以前真是个非同一般的铁憨憨。   洞外的天色已经大亮起来,顺利的情况下祝蘅应该已经擒住了兰颂,梅思归也应该和梅笑寒传完讯带她赶过来了。   这个话题可以揭过了,庄清流单方面觉得。   可是洞内一片寂静中,梅花阑的声音这时从背后很轻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是真的。”   庄清流忽然转回头,几乎没听清地脱口问了句:“什么?”   梅花阑安静地靠在床头,偏头一瞬不瞬地望进庄清流的眼底:“你看到的思归崖上的那个画面,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过节好鸭,铁憨憨的我庄问你们今年都吃到了好吃的粽子没有? 第51章   出乎意料的,庄清流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的表情,只是目光在梅花阑脸上转了几个来回,忽然问:“这就是你害怕祝蘅告诉我的事情吗?”   梅花阑脸上的表情好像有点奇怪,稍微沉默片刻,道:“不是。”   庄清流于是很轻地眯眼注视她:“既然不是,那你会主动拿剑刺我这件事——一定不是真的。”   梅花阑眼底似乎微有动容:“这么相信我吗?”   庄清流脸上弥漫出一点笑意,倏地凑近她,道:“梅畔,多疑不是一个好的性格和优点,你以前就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吗?”   梅花阑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眼底:“我知道。”   庄清流:“那还喜欢我吗?”   梅花阑仍旧很安静地看她:“这不影响什么。”   “口不对心。”   庄清流忽然笑着伸出五指,帮她把解散的长发往身后整齐掠了一把:“明明整天动不动就握我的手,让我不要多想。”   梅花阑沉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庄清流收回手拍拍她的脸,俯身说道:“你这样的人,我心里有数,哪怕是我握着你的手,你都绝对不会刺我——更何况只是一个浮灯刺穿了我的画面而已,最多有这样那样的隐情,我其实并不在意,我知道自己该在意什么。”   梅花阑目光很奇异清澈地闪了闪,轻轻握住她一只手:“那就不好奇吗?到底有什么隐情?”   庄清流只是挑挑眉,一摇头,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不是时候。”   梅花阑很少有听不懂她话的时候,不由目光往起抬了抬。   庄清流看着她的样子,想了想,道:“好吧,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她说着,竟然站床边,对着梅花阑……拉开了自己的衣襟。   然后低头:“——哦。”   梅花阑的目光一瞬间如燃起的火焰般跳跃了一下,只是闪电般地快速触及沾染了一下庄清流胸前的肌肤,然后抬眼,看向她的脸。   庄清流对拉着衣襟,目光落在自己光洁白皙的心口看了会儿后,想了想,又合上道:“算了,下次吧。”   梅花阑不由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什么下次?”   庄清流被她攥着手叠了下襟口,忽然瞧梅花阑一眼:“瞧你这点出息,我就光这样儿,你声音就哑了?”   梅花阑:“……”   庄清流指背一刮梅花阑的喉咙,又翻过手掌去试她心口:“心也跳的很快,怎么啦,难道刚才是在想,我突然要投怀送抱吗?”   梅花阑面色诡异地注视着她:“……我没有。”   她不说话还行,一说话庄清流更忍不住笑了,一边挑剔地睨她一眼,一边又不怀好意地溜了梅花阑心口和伤口一下:“那你心砰砰砰地跳什么呢?话说回来,我这会儿就算要对你投怀送抱,你觉着自己能行吗?”   梅花阑彻底别开了头,表情一言难尽:“……闭嘴。”   庄清流莫名把自己笑成了狗,边笑边认真反思,最近也不知道都是怎么了,越看到姓梅的这样就越想逗,有时候是有点过分。   她的良心又短暂上线,提起逐灵道:“好啦,我先出去看看吧,给你找点儿水回来,不是渴了想喝。”说着转头往外看了一眼,“好像已经中午了,我昨晚似乎看到几种红色的野浆果,想吃吗?”   梅花阑只是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不必。”旋即看向庄清流心口,迟疑道,“你刚才到底想给我看什么?受伤了吗?”   “没受伤,一个让我有点讨厌的东西。”庄清流摆摆手,仍旧转头望着外面,嘴上不怎么在意地道,“只是暂时不见了,再说吧——大佬,其实我也很饿很渴,你能松手吗?”   梅花阑目光再三迟疑地掠过她的心口,起身简洁道:“那一起。”   庄清流目光下垂,知道她的伤口其实昨晚就大致愈合了,现在看起来气色也不错,于是点点头,带上浮灯和渡厄,一起出了山洞。   那张灵鹤凝成的床旋即纷纷弥漫飞起,重新回了两个人衣摆。   庄清流拨开洞口纷乱的草木藤蔓后,外面的山野一片明亮寂静,草木在微风中细细拂动着,四周的灌木非常浓密。   就是有一点,地上一走就会飞扬的尘土、怎么看怎么不像不久前还下过淅淅沥沥的雨。   “这是什么情况?我第二次醒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怎么会干得这么快?还是我那回醒的时候是在做梦?”   梅花阑立马下意识转头看她,好像心里再三翻转,不能接受做梦这种说法,于是道:“……不是做梦,就是你主动往我怀里钻了。”   “?”   庄清流很快诡异地瞧她一眼,立马感觉到哪里有点不对,不由转回头,边倒着走边瞧洞口上方和地面,看了片刻后眨眼道:“我发现了。”   她说着抬手指指:“就上面的崖壁有一圈儿往下沁流的水渍,那会儿沙沙的雨声也是这个——所以尊敬的端烛君,这是你作的妖吗?”   梅花阑安静地拿着浮灯走了一会儿,摁着庄清流的肩膀,把她转了回来,干脆承认道:“是。”   庄清流不由走正看她:“那你这是干吗呢?我梅?我畔畔?难道大佬的行为都是这么诡异难懂的吗?”   梅花阑表情平静地看着前方开口:“想抱着你多睡一会儿。”   灿烂的阳光刺穿枝叶,忽然从头顶斑驳洒落下来,给她眉目眼尾渡上了一层绚烂的光边。   庄清流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心里被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忽然钓出了动容的情绪。梅花阑却没有看她,也没有下文,好像只是陈述回答了一句实话,仍旧安静坦然地在林间走着。   安静片刻后,庄清流转头看看她的侧脸,又看看头顶的光,然后边走边抬手摸了摸心口,反射弧八百年地迟迟抿嘴乐了一下:“真是受不了你,我会认真考虑的。”   梅花阑这时才戛然止住了脚步,猛地转头看她。   “不准这样儿。”   庄清流好像不大自在好意思地一巴掌盖住了她的脸,随即自助地用两手把梅花阑的脑袋转了回去:“我大佬,大家都是一样的,我以前也没有过这样儿的经验,所以发挥下你一贯的体贴,给人点儿时间吧。”   梅花阑还是抬手攥在了她的手腕上,似乎竭力在按捺什么。   庄清流立刻道:“你不体贴我就不考虑了!”   梅花阑要翻涌而出的情绪好像被她哽了一下,才迟迟低声道:“……好。”   庄清流不由立马抬脚,目不斜视地率先走了出去,边走心里边忍不住想:这人都是什么品种,声音竟然又低又磁地哑下来了。   想着想着又转头往旁边同样目不斜视的人侧脸打量了一圈儿,见她没注意自己,于是悄悄又摸了下心口,心想自己好像也没好到哪儿去,这破心口跳什么跳?   眼见气氛似乎悄然得有点朝肃穆的方向发展了,庄清流左看看右看看,终于伸手一指:“那里那里,有一汪泉水。”   梅花阑这时才立马转头,一挪不挪地看她:“嗯。”   庄清流心里盖脸,面上若无其事地顺手摘了一片大树叶,然后率先走过去,揉揉搓搓地洗干净了。   一般的水源附近,总是相辅相成地生着这样的大叶子。   庄清流五指灵活地把叶子一卷,咕嘟咕嘟接了一汪甘甜的泉水,也没多谦让,自己先喝完才递给梅花阑。梅花阑似乎心情很好,站在嶙峋的怪石上,头微仰喝干净了。   很多东西没有挑开的时候都不会多注意,一旦言明,心里老感觉哪儿哪儿都是暧昧——比如庄清流就发现,这人似乎有意无意地接过叶子后转动了一下,然后完全挨着自己碰过的边缘才喝了水。   她目光闪动着从梅花阑轮廓清晰的侧脸脖颈收回来,装作很自然地问:“再喝一点?”   梅花阑点头:“嗯。”   庄清流站前面儿给她接了,这次自己却没喝,梅花阑接过后,便只是低头喝了一半儿,道:“好了,走吧。”   离开水边的路和来时相反,庄清流走在后面,悄无声息地抬起手指,在这人背上凌空写了四个字——骚里骚气。   她刚写完,缠在她袖中手腕上的渡厄忽然自动解开,飞跃了出来,旋即在空中穿梭着扭来扭去,竟然三两下用自己的身体凹了四个连体字出来:骚里骚气。   “……”庄清流十分震惊,不知道这一出是什么鬼。   恰好这时,梅花阑从崎岖的怪石上先踏了下去,转头伸手接庄清流……于是正跟这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照了个对面。   梅花阑:“……”   庄清流:“……”   一直活泼调皮的浮灯不催自动,似乎是开心地也飞出剑鞘,在半空把自己高兴地转了个螺旋。   庄清流心里更诡异了,装傻道:“……这,呢,怎么回事呢?”   梅花阑目光从渡厄展示成四个大字的身子上挪下,微妙的眼神昭示着——她其实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的。   庄清流倔强维持着表情,若无其事地一把将半空的金色长绳拽了下来:“难怪你之前没把它给我……它像活的。”   梅花阑听懂了她话里隐藏的深意,于是也若无其事地转回头,一把将浮灯按回剑鞘道:“它还是个话痨,十分喜欢发言。”   所以它之前如果到了庄清流手中,很可能会三天两夜就把梅花阑这些年的隐秘之事给兜个底儿朝天了。   现在这样……很好。   两个各有了把柄的人一问一答间和谐友爱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心照不宣地为之前的事划了个句号。   可是渡厄好像非常无辜地还要挣扎着出来“凹字说话”,庄清流强行把它在手腕上缠了几圈儿,它才终于用尾巴在庄清流手心轻轻摆着一敲,不调皮了。   又在山野林间转了几圈,尝了几种不好吃的果子后,庄清流和梅花阑找了块儿临水凉快的大石头,又暂歇了下来。   很显然,头顶高空处微微偏折扭曲的光线昭示着这里的屏障还没有消失。   庄清流不由心里来回想着有点奇怪,依祝蘅这个人的实力,她应当不可能现在还没制住兰颂,难道又出了什么意外?   梅花阑忽然偏头看她:“你昨晚怎么跟祝蘅——”   “没有跟她动手,只是说了两句话。”   庄清流手指哒哒地在大石头上轻敲:“虽然事后觉着话有点重,但是祝蘅这个人吧……不激不行,她通常行事只看心情,诡秘多变——是不会遵守约定的。”   梅花阑眼神于是轻微动了动:“什么时候感觉到不对的?”   “唔——”庄清流单手托腮支着脑袋,转头瞧了她一眼,“一开始就不对,你之前好几次从船上和客栈离开,应该就是去见她吧?而且但凡祝蘅出现的场合,都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或者要离开我身边的时候,我畔畔,这真的很明显。”   梅花阑似乎是认真在听,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水面,没说什么。   庄清流撑头看着她又道:“而且裴家的仙府下能避过等我的仙门百家之人,裴煊将一千多个人分散安置在哪里,那些整日要寻仇我的人为什么雷声大雨点小——这些都是因为你在明,而祝蘅在暗,她其实挡了很多。”   梅花阑听到这儿,似乎瞧了庄清流一眼,仍旧没吭声。   庄清流又双手朝后,撑着大石头望天道:“最重要的是,你刚才醒过来的时候,我说祝蘅去抓兰颂了,你竟然一点儿都不意外,明明按道理来说,她应该是要趁机把我抓走的。”   梅花阑深深用余光望了庄清流一眼:“你到底记得她多少?”   “不记得,要不然我当初就跟她走了,不跟你走。”庄清流干脆利落地觑了她半眼,“大佬,你心眼儿大一点吧!”   梅花阑这才把飞出去的睫毛收回来,勉强平淡地嗯了声,又问道:“兰颂后来呢,说别的东西了吗?”   庄清流有些厌倦地摇了一下头:“我所有问的话他都不答,他所有说的话都多有漏洞,大概率是他背后那个神秘人有所指导和催使。”   她说着看向梅花阑:“兰颂不一定真的清楚那个人是谁,因为对方不一定会愿意跟他袒露身份——但那个人一定很了解我,非常了解。”   “兰颂虽然性格多有扭曲,但脑子并没有问题,他要挖我灵丹、或者拿我当原料去炼的理由并站不住脚,所以他大概是为人做事或甘心受人利用,他帮那个人抓到我,而那个人有能力帮他复活他的玉灵,并作为交换答应了他。”   “他是在利用兰颂,兰颂也是在利用他的能力,不必一定要知道他是谁。”   梅花阑似乎若有所思地在想庄清流的话:“那背后那个人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庄清流便望着天上鱼鳞状的白云继续道:“他之所以不亲自出手,只有一个原因——但凡他出手了,就会被很轻易地认出来。”   “所以,他也是我非常非常熟悉的人。但他不想被认出来。”   梅花阑很平静地转头看她:“你没有记忆,认不出来。”   庄清流冲她点头:“是,所以……他是怕你、或者祝蘅认出来。”   梅花阑这次稍微低头,眼睛微眯。   庄清流转而问她:“只是有一点,兰颂那只白玉萧是我给他的,所以当时在秘境里,兰老宗主明里暗里说玉灵是奸细,那玉灵是谁的奸细?她在暗示的人是谁?”   梅花阑转头安静地看着她:“是你。”   庄清流很快问:“兰城之事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梅花阑:“二十年前。”   庄清流便巡梭着白云不吭声了——又是二十年前,这个二十年前的时间点未免事情也太多了一点。   过了很久,她才躺下去,摊开在大石头上叹了一口气:“所以那个雨夜里在尸横遍野中微笑的斗篷人……真的是我吗?”   梅花阑这次想也不想地否认道:“不是你。”   庄清流忽然转头眨眼:“嗯?”   梅花阑十分认真地看着她的脸:“虽然我还不知道那是谁,但易容和冒充一张脸的方法有非常多,那个人绝对不是你——你也不会做出那样来回设计的事。”   庄清流因为她的话快速想了片刻,心里难言地轻快起来:“虽然已经做好了那个人就是我的准备,但如果不是的话,我果然还是能高兴一点儿。”   梅花阑不多说了,只是顺着她的话又点头重复一遍:“嗯,不是你。”   庄清流忽然笑了,伸出两只手捏捏她的脸:“好的!姓梅叫畔畔的比我更认识我自己。”   “……”   姓梅叫畔畔的不说话了。   两人就在这个大石头上并肩躺了下来,两三个时辰后,又迷迷糊糊睡着没睡着躺了一觉的庄清流睁开眼,忽然发现已经黄昏了,头顶竟然百蝶绕枝而过,彩霞满天如织。   缓了片刻后,庄清流很快偏头拍了拍梅花阑交叠放在身上的手:“梅梅快看,火烧云。”   梅梅只是睁开眼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望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庄清流很喜欢天边火烧云的美丽,但梅花阑却好像并不喜欢。   因为那像大火烧透了半边天的颜色。   “梅畔,你——”庄清流看着天空转头,刚说了三个字,忽然发现了什么,又立即转回去认真打量凝视道,“屏障好像破了?”   梅畔这时从石头上起身,坐直道:“嗯,已经破了。”   她话音落,一只羽毛火红绚烂的鸟崽子就已经出现在了视线内,并且飞快地由小变大,炮弹一样地飞砸了过来:“——啾啾啾啾啾!!”   庄清流连忙翻起身,很高兴地把它接进怀里,旋即看了眼慢一步快速赶过来的梅笑寒和梅思霁。   “庄前辈,花阑。”梅笑寒很快打招呼。   庄清流立即点头,上下看过她们:“你们先前去了那个兰花谷,没事儿吧?”   “无事,可是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思归大概跟我们说了一遍,但她估计是整天都在睡觉,说来说去也没说清。”梅笑寒又很快上前,给梅花阑搭脉看伤。   梅思归好像非常不满地冲梅笑寒:“啾啾啾!”   “没没没,你好乖的。”庄清流立刻揉揉它的小脑袋,把它捞进怀里低头亲了一下,“而且辛苦你了,女孩子大庭广众之下的掉毛。”   “……”   梅思归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掉毛一事,很快钻进了她臂弯,现在才开始鸟眼亮晶晶的。   “怎么回事,现在才吓到啦?”庄清流于是低头,用指腹搓了搓它奶白微鬈的呆毛,“好了好了,那说明梅畔这些年把你养得很好,都没受过什么惊吓。”   她正说着,怀里刚刚要哭的鸟崽子忽然探出了长脖子,眼睛冲着一个方向,全身整个毛都炸了起来。   庄清流:“……?”   斜前方有脚步声随即响起,居然是祝蘅抓着一个看样子已经晕过去的人,缓步走了过来。   梅思归浑身的毛立刻炸得更高了,好像十分有敌意的样子冲祝蘅一通破口大骂:“——啾啾啾啾啾啾!!”   “???”   “……”庄清流立马把它捞回来,按在怀里一摸小脑袋就乖了。   她旋即诡异地看向已经走近的祝蘅——这是怎么了?这一人一鸟有仇吗?   祝蘅却只是瞥了梅思归一眼,十分嫌弃地走到旁边去了,然后松手一丢,把手中昏迷过去的人扔在了地上,正是兰颂。   庄清流皱眉一看,这两人应该是激烈的打斗过,兰颂浑身衣衫破烂且布满伤痕血迹,很多都已经干涸了,很多却还很新鲜,看着像是来来回回打了一天一夜。   梅思霁略有戒备地持剑盯了突然出现的祝蘅半天……却发现在场几人好像都不意外。   她有点在状况之外地看看梅花阑,又转头看看梅笑寒。   梅笑寒到底比她有经验一些,来回瞧了瞧三人的样子,心里略微有数地也没多问,只是很快地弯下身,又检查起兰颂,然后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片刻后,梅笑寒直起身,从袖摆中一掏,摸出几十个瓶瓶罐罐,整齐地摆在了地上。   庄清流立刻跳下石头,低头巡梭着问:“吃哪个?”   梅笑寒表情很郑重,注视着地上的兰颂认真道:“所有,庄前辈,伤得太重了。并且是哪怕现在都喂完,他也不一定能活下来,哪怕现在马上想尽办法救治,以后也不一定会醒了。”   庄清流道:“……我是说梅畔。”   “……”   梅笑寒伸手指了几个,嘴上道:“花阑的伤不吃药也可,回仙府泡药潭静养即可。”   可是庄清流扫一眼地上满脸血污的兰颂,仍旧先是很快把几个小瓷瓶拧开,倒出药一一丢进梅花阑手心。   旁观的祝蘅似乎看不下去了,凉凉往庄清流脸上瞥了一眼:“谁伤得重谁伤得轻,你看不见吗?”   庄清流转头冲她挑眉:“要你管,我的眼睛我做主。”   “……”祝蘅顿时冷冷冲她提了下眼角。   “呃……”旁观的梅笑寒看不下去了,袖手凑近庄清流提醒,“庄前辈,她很生气。”   “那又怎么样?我也是。”   庄清流很奇怪地看了祝蘅一眼,又给梅花阑倒了两颗药:“怎么?还要我哄她吗?”   她说着莫名其妙地挑剔祝蘅:“你到底一天到晚摆脸给谁看?这世上有你能看顺眼的人吗?是不是这全世界都错了就你对,你才应该叫清流吧?”说完总结,“我们家思归都不喜欢你。”   庄清流一通十分挑衅的话说完,她们家思归啾啾亲了她一下,祝蘅却已经冷脸摸出了她的长弓。   梅笑寒顿时站在中间,为难地道:“我感觉……花阑现在应该和祝宫主达成了某一方面的约定吧,比如有仇什么的,以后在虚境里杀一遍就行之类的?”   庄清流立即大声丑拒她:“可别说了,我现在真的很排斥这种事!”   梅笑寒:“……”   梅花阑吃下所有的药,这才从兰颂身上收回视线,垂着目光开口:“我也是。”   梅笑寒:“……”   庄清流这才转向祝蘅问:“所以这是怎么回事?你把他打成了这样?”   她和梅花阑互相坦白确定完后,其实就已经福至心灵地摸索出了规律,那就是跟祝蘅这种狗说话,你一定要先比她更加阴阳怪气的才行。   果然,这次祝蘅只是握着弓冷扫她一眼,没再动手也没说别的:“不是我。”   说着居然好像看了梅花阑一眼。   “?”庄清流立刻眯眼看她,“什么意思?你别跟我说……”她转头看了梅花阑一眼,“梅畔昏迷的时候把人打成了这样?”   结果祝蘅和梅花阑互相对视片刻,都展现出了一副不是自己的样子。   梅笑寒表情有些奇异。   庄清流则是来回看看,声音沉了下来:“那难不成是那个神秘斗篷人做的手脚?”她视线转向地上的兰颂,“他本来还是知道点什么的,我猜错了?”   气氛一时寂静了下来,片刻后,祝蘅似乎也很意外地长长凝视着梅花阑确认了一眼,然后居然忽地转身走了。   ……   梅笑寒这时转回头,交叠着双手问道:“所以庄前辈,花阑,你们是怎么回事?祝宫主为什么会牵扯进来?兰宗主又怎么了?”   是啊,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庄清流只觉着实在有点说不出的厌倦,于是很简单地挑重点跟梅笑寒大致解释了一遍,梅笑寒听得十分意外,表情来来回回变了好几次。   她说完后,一在人前就话少的梅花阑才没有波澜地瞥了地上的兰颂一眼:“虚境里斗篷人的事很难解释,如果兰颂还醒着,就可以调取他的记忆,此事会非常混乱,所以现在醒不过来,也好。”   她正说着,刚才离开的祝蘅居然又去而复返了,这次手上竟还提着一个昏迷过去的人。   庄清流转头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次震惊道:“呃……小裴宗主?”   正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的裴熠。   庄清流最后一次见裴熠,还是一起在那个有湖心岛的屏障里,后来她被水冲跑了,本来以为裴熠应该就没事了——没想到他现在看起来居然像个难民……还不如的乞丐,浑身破破烂烂,头发一团鸟窝似的焦黑,整张脸都看不出原色了。   “这是怎么了?他这段时间在哪儿逃难吗?”庄清流十分震惊。   梅花阑目光也看过去,十分平静道:“你被冲出那个屏障后,裴熠也被冲走了,但他落到了一个凶险的幻境里,这段时间都没有挣出来。我原本想去救,但没有来得及。”   庄清流:“……”   裴熠胡茬乱七八糟,长得像疯草,祝蘅走近后,只是一把将他扔到了梅笑寒面前,看样子似乎自己不想碰,是让梅笑寒给他治的意思。   梅笑寒于是俯下身,又快速查看了一下裴熠的情况,松口气冲几人道:“小裴宗主只是腿上的伤比较严重,人还好。”   她说着翻开裴熠破破烂烂挂须的裤腿,给他简单包扎腿上的伤口,祝蘅翻了一眼裴熠比胡子还长的毛腿,嫌恶地先走了。   庄清流甩出渡厄把她勾了回来,挑眉道:“这不是救人做了好事吗,急着走什么?”   祝蘅似乎因她一开口的阴阳怪气炸了炸额头的青筋。   庄清流冲她笑:“你也知道气啊,你平时就是这样的。”   “……”祝蘅凌厉转身,就用弓弦劈她。   庄清流从善如流地收回渡厄,又不惹她了,只是道:“好了,祝宫主,送佛送到西,这儿有两个不能动的,你似乎至少得带一个出去。”   这时,正在为裴熠包扎伤口的梅笑寒道:“庄前辈,没关系,花昼也已经过来了,现在正在兰家的仙府,很快就会赶过来。”   “……”   被梅笑寒这么一提,庄清流才忽地想起了兰家仙府变成了灾区一事,不由诡异地偏头看看梅花阑:“呃……他是过来,赔钱的吗?” 第52章   梅笑寒淡定地看她一眼:“不,他是过来讨要说法的。”   庄清流:“?”   梅笑寒手上给裴熠包扎的动作快得像翻花绳,嘴上道:“庄前辈,这段日子,先是你无故被带走,后又是花阑一起被算计消失。你们两个失踪近大半个月,花昼早已亲自过来向兰家施压了——虽然是兰颂本人在作妖,但兰氏宗中那些长老不是摆着看的,正好承担责任。”   庄清流倒劈叉地撸着梅思归的毛,抬头看了一眼天:“我们失踪近大半个月了?”   在她旁边的梅花阑嗯了一声:“虚境里的时间,是跟外面一起流动的,再加上之前的幻境,湖心岛和密林几件事,差不多有二十日左右。”   庄清流被她和梅笑寒三两句说的,不由转头,意味深长地冲梅花阑挑了挑眉——似乎是在感慨她有个好哥哥,又是亲自来找人又是给兰氏施压,听着就怪幸福的。   梅花阑见她这样,心里轻轻一动,忽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如果考虑快一点,也是你的。”   庄清流:“……”   她以前真没看出这人是这样儿的,十分会见缝插针!   庄清流中指轻轻一曲,然后吧唧弹出,做了个把梅花阑的“针”弹回去的动作,旋即心里才忽然想起当日在梅家的灵山旁边,偶遇梅思提的时候,这人就也说过一句“你要给他当姑姑吗”。   她这段时间自以为的“教养母女情”真是……可能是上帝在她眼前遮住了帘,忘了掀开。   梅笑寒这时短暂放下裴熠,原地转身,给兰颂拔下施了一炷香的针,意味深长地挑了二人的小动作一眼:“庄前辈,事情没那么简单,你还是想想一会儿该怎么叙述这个场面吧,兰氏的人很快就过来了。”   庄清流立马回头:“嗯?他们怎么会找过来?”   “庄前辈恐怕不知道,灵璧兰氏和别的家族门派并不一样,他们明面上宗主姓兰,但背后的长老团其实非常厉害,十分擅于弄权——历代兰家主身上都被下有很特殊的东西,以便他们随时掌握行踪和控制行事,所以兰颂在这里,他们也很快就会找来。”   这种事不用想都是秘辛,但在站的梅花阑和祝蘅显然都是知道此事的,因此表情很淡然,只有梅思霁脸色诡异一变,有点惊疑不定。   庄清流目光旋即垂到兰颂身上,这才心想难怪当初兰颂那样厌恶当宗主,却都不一跑了之、藏匿于天下山水之间,原来是因为掌握兰氏权柄的另有其人,兰这些冠姓之人只是傀儡而已。   梅笑寒手上施针塞药两不误地抬头道:“当时思归找到我的时候,我和思霁已经跟花昼汇合了,所以他边跟兰家那边的人一起走,边让我和思霁快走一步,过来跟你和花阑提前说一声,以便心中有底。”   庄清流皱皱眉,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梅花阑脸色却有些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梅笑寒这时拔出银针,在兰颂身上略微来回翻看着查了一下,低头寻思道:“不过看这段时间里,兰家那些长老也是真的找不到人,便说明兰颂这些年已经想出了与他们抗衡的办法,不过他现在昏死过去了,所以估计又失去了压制,所以兰家那些长老才突然地感应到了他的行踪。”   她说着慨叹一声,收起针药直起身,慢条斯理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双手叠在一块儿垂目:“看来这些年,兰氏也并不平静,内里必定暗流汹涌。”   旁边站了半天的祝蘅听完梅笑寒的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居然也暂时留在了一旁,不走了。   然后这时躺在地上的裴熠眼皮儿颤颤巍巍地动了动,看起来似乎是要转醒了。   庄清流立刻拍拍把小脑袋放在她臂弯的梅思归,扫一眼梅思霁:“宝贝,你应该已经暴露身份了吧?现在快变成人。”   梅思霁闻言似乎撇撇嘴,从鼻孔出了一口气。   梅思归很快乖巧地听话,从庄清流怀里展翅飞出,在半空变成人形落了地。   ——哗啦!   裴熠两个眼圈儿发黑憔悴地骤然挺尸起来:“救命!”   “……”在场六双眼睛同时看向他。   梅笑寒伸出手,淡定地摁住肩把他按了下去:“正在救。”   裴熠刚被板鱼一样地按回地面,又直挺挺地上半身立了起来,气若游丝道:“……我快饿死了。”   “……”   庄清流上下打量他:“小裴宗主,你不是辟谷了吗?”   裴熠一头朝前,倒栽葱似的把头撞进了土里,快要断气道:“庄少主……所谓辟谷,指不饮不食……所能坚持的最长时间——在下如今还并未彻底飞升。”   庄清流听着挑起半边眉,不由转头看了梅花阑一眼,她明明记着,面前这人的辟谷就是完全不用吃饭的,所以姓梅的飞升了?   鸟人梅思归这时眼皮儿一眨,忽然上前两步,蹲到了裴熠身边,然后手上热情洋溢地冲他掏出了一把虫。   霎时间,裴熠眼里充满了诧异、诡异、不可置信、复杂等种种难言的情绪,失语半晌后,喉咙动动地艰难直白道:“这,多谢好意……可是裴某宁愿饿死。”   梅思归好像很失落地一眨眼。   裴熠转而维持着一口气,憔悴地转头问另外几人:“几位身上可带有别的吃食?”   庄清流只见到他直白拒绝后,梅思归有些失落耷拉的脸,于是过去摸摸她的脑袋,冲裴熠居高临下道:“没有,你就饿死吧。”   裴熠最后一口苦苦坚持的气好像立时散了,当场仰面躺倒,又晕了过去。   ……   梅笑寒只好上前两步,从袖子里取出一瓶糖豆似的药丸,开始当吃的似的给他往嘴里狂喂。祝蘅则是翻了翻眼,远离裴熠地往旁边走了几步。   庄清流感觉梅笑寒这人不管是吃的聊的,似乎什么都有,十分像个种瓜老农,于是想着什么事情,在旁边儿问她:“兰颂当年屠过半个城,后来却顺利当了宗主,所以这件事,并没有传出吗?”   梅笑寒冲她点点头:“并没有,庄前辈,我也只是略有耳闻,因为此事在屠城一事被压下后,并不算大——当年那些柔然人在兰颂屠城那一日,进入兰城后其实分了十几路借道南下了,然后散隐在大江南北之中,后来并没有跟兰氏闹出大的动静,所以这事仙门百家并没有多怎么注意。”   世上诸事繁杂,每门每派日常要处置的事情都非常多,发生在他派偏远地方的小事,没有详情传出去也是正常的,不过   庄清流瞥着兰颂问道梅笑寒:“屠了半个城,却能压这么严实这么久,怎么办到?”   梅笑寒收好药瓶,袖手思索:“大抵还是兰家的长老团,当日联手施了术法吧。”   “?”庄清流问,“怎么施?”   梅笑寒便左右看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庄清流也随她一转头,才忽地发现……梅思归竟然正蹲在旁边,锲而不舍地给裴熠嘴里塞虫。   她想想……反正也不会出什么事,索性任由她去了。   梅笑寒这时随便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头,举在庄清流眼前,道:“这是橘子。”   庄清流收回目光:“?干什么,这是石头。”   梅笑寒肯定道:“这是橘子。”   庄清流哦了声,点点头:“那你吃一口。”   “……”梅笑寒表情有点奇怪和诧异,好像是发现怎么对她不灵,于是不服输地转向给裴熠塞虫的梅思归,“这是橘子。”   梅思归抬起脑袋,眼睛一眨:“好像不是?”   梅笑寒认真用手指往下一指她:“是的,橘子。”   梅思归大概以为她是想吃橘子了,于是呼啦一下,从旁边的梅思霁袖子里偷了一个,无辜地递给了她。   梅笑寒:“……”   满嗓子都是虫的裴熠这时惊坐起,双眼直勾勾的:“你有橘子,刚才为什么不给我吃?!”   梅思归:“……”   庄清流两步上前,将梅思归摸摸脑袋拉了起来:“因为不想,怎么样?宝贝,别理他。”   梅笑寒似乎因为自己要演示的东西莫名不灵,所以在风中凌乱了片刻,转头倔强地找上梅思霁,举手看着她的眼睛:“思霁,这是橘子。”   梅思霁表情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伸手接过她快戳到自己眼睛里的大圆果子:“是的,这是橘子,刚新鲜地从我袖子里偷出去的。”转而一指梅笑寒另一只手,“你拿错了,这才是石头。”   “……”梅笑寒大声道,“不可能!这是橘子!”   梅思霁:“……”   庄清流:“……”   庄清流已经知道她要展示什么洗脑术了,但是梅笑寒这样子让她忍不住盖了一下脸——难怪梅家人都是一把年纪还没有结婚,他们这是祖传的暴躁,这种大概轻易没人敢嫁敢娶。   她想着转头去找半天没出声的梅花阑,这才发现梅花阑竟然离开了大石头几步远,正跟祝蘅单独站在潺潺的流水怪石边。   “?”这两个人??   庄清流很快眨眨眼,不做声地走了过去,听到祝蘅转头问了梅花阑一句:“……来还以为她把刀也留给了你,所以现在结界开了?”   梅花阑侧脸淡淡地看着山崖上空逐渐出现的大批人影:“开了你也进不去。”   祝蘅似乎瞥了她一眼:“那是我家。”   梅花阑:“那你怎么打不开?”   祝蘅:“……”   庄清流非常震惊,没想到梅畔这人居然还会跟人有口舌之争,而且竟然口齿还很伶俐。   她想着又转而挑了祝蘅一眼,什么结界?难道这只狗之前抓她,是为了开什么结界吗?她是什么钥匙之类的?   只不过庄清流还没来得及多参与两耳朵,祝蘅就已经凉嗖嗖瞥了梅花阑一眼,转头返回这边了。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不知道突然什么鬼,居然半边身子故意一豁,差点把她撞进水里。   庄清流:“……??”   这诡异的小学鸡似的发泄方式。   这时,整片山崖四周已经响起了成片的破风之声,似乎是一群人正在御剑快速降落下来。而已经勉强转醒的裴熠正坐在地上,面对着同样躺在地上兰颂,出神了片刻:“……兰兄。”   庄清流见他表情,心里一动:“我方才与晏城主解释的原委,你没醒过来的时候都听到了?”   裴熠沉默地看了兰颂片刻,靠坐在他旁边的一棵树上,起裂的嘴唇动了动,道:“只是心里有些觉着人生无常,他如今犯下的事情固然绝对是错——但庄前辈若有记忆,也该知道他昔年人品。”   庄清流认真听了,然后深深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梅花阑从水边走了回来,只是瞥一眼远处,默默并肩站在了庄清流身边。   梅笑寒略微交叠搭着手冲林林总总过来的一大群人道:“兰家婚宴刚刚结束,齐聚在此的仙门百家本就没有走远,可能乍然听说兰家仙府被毁,你们几人又接连出事,于是又纷纷返了回来。”   庄清流目光落在一个头束白玉冠,腰悬紫玉的人身上,挑眉道:“邓林虞氏是换人返回来了?”   梅笑寒不知道在想什么,笑了一声:“庄前辈好眼力,这次来的——确实是虞家名副其实的宗主了。”   邓林虞氏的宗主,虞辰岳,他与如今仙门领头的其余四家宗主皆不同,因为梅花昼兰颂那几人俱还年轻,他却大了有一辈左右,容貌保养得非常好,身材高大,十分俊美,身上穿着无一不精,无一不贵。   最先赶过来的,是兰氏尚未换下新婚红衣的小兰公子,他人还未完全跑到,目光就已经看到了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兰颂,不由失声惨叫道:“哥!”   兰氏这个小公子尚在稚龄的时候,老兰宗主就故去了,所以他这么多年,算是兰颂一手带大的,兄弟感情非常好,兰颂很疼他,从婚宴的精心布置就可见一斑。   整个崖底山林因他的一句炸然惨叫,顿时吵声大作。   仙门百家的宗主名士和各修士很快陆陆续续赶了过来,个个神情肃重地凝眉低头看向不知是死是活的兰颂:“怎么回事?”   “兰宗主为何遍体鳞伤,满身鲜血?!”   “庄少主和端烛君几人既然与他在一起,又为何完好无损?”   “难道……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一时间,数十近百人或神色惊疑不安,或凝眉静望不语,看起来俱是一头雾水。   领头的几个兰家长老面色微变,即刻带人围跪上前,蹲下身查看兰颂。   几大世家宗门里,裴家如今尴尬且无人领头,祝蘅向来只爱冷眼旁观,兰氏的宗主正躺在地上不知死活,而梅家……梅花阑和庄清流尚且不知道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所以只剩虞氏的宗主蹙眉看了几人一眼,低头出声问:“兰宗主如何?”   兰氏几个长老脸色发僵,俱好像说不出话。   众人一看,都知状况不好,兰颂说不好已经死了,脸色便都惊疑凝重起来。   兰氏的小公子已经吓呆了,两手把兰颂搂在怀里,睁大着眼,泪水顺着眼角脸颊滚滚而落:“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我哥怎么了?怎么回事啊……啊啊啊啊!”   虞辰岳终于抬头,凝眉冷声道:“庄少主,端烛君,请说个明白吧,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帮云里雾里的人纷纷附和。   梅花昼抬眼看向梅花阑,梅花阑只是微微朝他回看了一眼,梅花昼于是便暂站定原地,并未开口。   早已组织好了最简洁措辞的庄清流道:“前段日子,仙门百家所镇压的邪祟之物忽然集体暴动,我和端烛君受之前牵扯进裴氏一事的画中仙所指,借小兰公子婚宴顺便来灵璧地界为她找寻尸骨,然后一路追查下来,发现这些年暗中收集了大批邪灵尸骨之物来偷炼的人……正是兰颂、兰宗主。“她话音落下,整个山野密林哗然一片!   声音都快要哭哑的小兰公子惊愕万分:“我哥?我哥明明是最痛恨厌恶这些邪灵之物的啊?这事举世皆知!”   “是啊。”有人立刻出声疑道,“兰宗主这些年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很多我等无力镇压收服的,都是他帮忙摧毁灭掉的,不仅是我一人,在场应当有许多人都亲眼所见过,庄少主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可能拿出证据来证明?”   这事要证明,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庄清流还没开口,她旁边的裴熠凝眉哑声道:“我可以作证,此话为真。”   一名小门派的宗主疑惑道:“这事又与小裴宗主何干?莫非你一直与庄清流几人一同?”   裴熠刚要点头说“是”,忽有人冷冷道:“上梓裴氏这些年沽名钓誉,外表一片祥和,内里腐烂不堪,裴氏之人皆是道貌岸人之辈,说出的话如何能信。”   裴熠额角的青筋倏地微爆起来。   虞辰岳负手转头,冷冷一瞥方才出言无状的那名宗主:“诸位。慎言。”   这时,跪在兰颂身边为他喂护心丹和检视身体的兰氏长老忽然目光一凝,利箭般抬头射向了庄清流。   虞辰岳敏锐地发现了,目光立马看向兰颂的身体:“怎么了?”   那位长老一把掀开兰颂的衣襟,大声道:“诸位看,这是什么?!”   众人目光一瞬间齐齐转过去,落在兰颂的心口之上——那上面有一道贯穿前后的致命伤口,能很显眼地看出是刀伤,且伤口为旋转的月牙状,周围还隐隐残留着月白色的淡影灵光。   庄清流十分莫名,心里哪里感觉有点不对,却不明朗,正飞快思索间,梅花阑在大庭广众之下,悄然无声地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一个让她安心的意思。   与此同时,虞辰岳脸色郑重地转过头:“庄少主,兰宗主心口这一刀,是你所刺?”   他虽然是问句,但显然是问缘由,而不是询问这个伤口到底是不是庄清流所刺。所以庄清流心里一瞬间的惊疑如惊涛骇浪般没过了顶峰,瞳孔微缩——这个月牙状的伤口,竟然是用逐灵刺的!   所以怎么回事?!她什么时候刺了兰颂?!!   梅笑寒表情微微变了,显然方才为兰颂救治的时候其实看到了,却默认为这一刀是庄清流刺的,难道不是吗?如果是的话,庄清流又怎么会这个表情?   梅花昼眉心微蹙,似乎想要开口,梅花阑仍旧忽地看了他一眼,朝他递了个下压勿动的神色。   这时,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的祝蘅居然抬手压到了弓弦上,转头眯眼注视着庄清流:“庄少主,是你、还是不是?”   ……   庄清流一时间心思电转地偏头看了她一眼,正当这时,虞辰岳口气加重,厉声责问道:“过往之事现不多提,可如今兰宗主之事,就算你所言为真,他也不应该由你私自动手处置。所以请庄少主现在据实交代,兰宗主一事是否是你在搞鬼和灭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少平日里与章台梅氏交好和素仰梅花阑的宗门家主修士略有担忧,转头看向梅花昼温声问道:“梅宗主怎么说?是否了解一二?”   虞家主负手冷声道:“众所周知,庄清流此人忽然死而复生就极为诡秘,而且一活过来就莫名搅入裴氏之事其中,如今更是刺兰宗主于重伤后,呈出一面之词,谁知她到底心怀什么叵测?!”   庄清流:“……话说的快就有用吗?可否给我留点作答的时间?”   有人厉声逼视她:“你若不能先解释这个伤口,做鬼弄怪之言何足一听?!”   庄清流:“……”   手心似乎忽然被轻轻握了一下,梅花阑好像在示意不开口回答也没关系。   于是仙门百家中又一人出声疑喝道:“难道是说,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庄少主回来其实就是为了报——”   他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头顶忽然光芒大盛,好像有什么东西闪电般从梅花阑手里飞了出去。   众人纷纷下意识抬头,发现这竟然是一点灵光炸开了,旋即他们头顶的巨大空间之上,缓慢凌空地铺陈出了一副纷杂流畅的画面。   有人立即道:“是虚境!”   是虚境又不是虚境——梅花阑等一帮人都说够了,居然才把它放出来,不过这个东西是像画卷一样,在所有人头顶的半空中缓缓展开,很快将兰颂这些年的生平和近日所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展示了出来。   只是略去了最后兰城神秘斗篷人这一段。   因为这一段是在梅花阑和庄清流闯入虚境后,才以外来者的身份掀开的,所以在原本的虚境里,谁都没有看到也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物的出现。   一时间四野都寂静了下来,所有仰头观看的人脸色都随着画卷中的画面一点点变了,而兰氏众人满脸僵硬,没有了血色。   庄清流在画卷的虚境中,看到一个自己被打的地方时,忽然愣了一下,连忙低头去翻乾坤袋。她似乎是想起了兰姝,很快伸手一掏她的尸骨,可是下一刻……却寂静在了原地。   梅花阑的表情同样轻怔了一下,垂眼望着庄清流手里展开的锦缎包袱半天没有言语。   周围众人此时都看到了兰颂在雨夜中恶鬼一样的屠城画面,四野一片死寂震撼,大风怒吼呼啸。   庄清流却兀自顿了片刻后,默默地从另一个地方摸出兰姝的画卷,然后低声道:“兰姝,对不起,你的尸骨……呃,炸了。” 第53章   是的,炸了,不是裂成了一堆碎屑的那种炸,而是好像受了某种力量的波及,炸成了一包无比细腻的飞灰。   旁边始终淡定袖手而立的梅笑寒听到声音,从仰头看画卷的样子收回视线,也默默转头,看了眼庄清流手中……差点被风吹走一波的尸骨。   兰姝的尸骨自从在幻境里包好后,就一直被庄清流随身收在乾坤袋里,可是最近一段日子太匆忙繁乱了,各种变故转场杀招加身,庄清流几乎已经焦头烂额地忘记了这回事,所以在打斗的时候,也居然忘了避忌,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哪个场景、是怎样一下……被谁把兰姝的尸骨炸了个粉碎。   就在梅花阑伸手接过这包尸骨粉末,默默包着合上,准备开口说什么的时候,许久未曾有意识的兰姝画卷居然很细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又似乎是郁闷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庄清流立即唰地抬眼,问道:“兰姝,你又能说话了吗?!”   兰姝画卷顶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是的,庄少主,从我尸骨碎的时候,我好像就能说话了,但是一直被你塞在乾坤袋里面,我大概试着喊了你几次,你都没听到。”   庄清流立刻再次诚恳道歉:“……不好意思。”   兰姝很快道:“没关系,庄少主,这事其实不怪你。不过你还是先忙眼下的事吧,我的事一会儿再说。”她说着画身飞回乾坤袋,乖乖把自己装了起来。   庄清流低头看了她片刻后,这次把兰姝碎成齑粉的尸骨仔仔细细包好了,递给了梅花阑保管——她自己好像自从来了这个世界,就霉的不得了,兰姝虽然说着不怪她,但大概率是被她传染连累了。   梅花阑也认真收好,然后看了眼庄清流的表情后,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道:“我会想办法的。”   庄清流抬头对上她清澈眼睛里自己的倒影,这时,忽听头顶一声炸响,巨大的画卷虚境放到了最后,然后啪一声,化成灵光火花消散了。   众人随之收回仰视的目光,山林旷野短暂的一片死寂,只有风声窸窸窣窣。   几乎不用想,兰颂瞒天过海倒转因由,满天下收集炼化邪灵,一宗之主曾血屠半城,兰氏竟施大术于普通百姓压下此事,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无异于是惊天炸雷,一下在人群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却让所有人都惊的不知道先开口说什么好。   小兰公子已经两眼发直,神色混乱煞白不堪,没须臾,先“咚”得一声,重重仰面栽倒晕了过去。   人群中顿时又是一阵人仰马翻,一众人慌忙大喊:“小兰公子!公子!!”   “——快去叫人!喊医师过来!!”   “医师!”   梅笑寒这时叹口气走了上去,又摸出了袖中的一干瓶瓶罐罐,开始为小兰公子医治。   “大抵无事,只是惊惶过度,一时支撑不住晕了过去。”片刻后,她道。   在场众人顿时又都真关心假无意地松了一口气,虞辰岳面色前所未有地凝重片刻后,开口问道兰家的几位长老:“关于这段‘虚境’,诸位可有话说,是否为真?”   他这一句看似是问话,却十分圆融,好似隐隐在暗示兰家长老什么东西一样,口气和样子也并不像方才质问庄清流时的疾言厉色。   庄清流不由扫了这人一眼。   兰家几位长老半晌未言语,只是低头安顿好小兰公子,才由一人站起身,开口道:“也罢。别的事先不提,我只想问问端烛君,你是如何想到要查探这段往事?又是如何得到这些虚境的?既是我兰氏秘事,我们自然不会留下虚境任由人有朝一日翻出,肯定是会早就毁掉,不留痕迹的,所以端烛君呈出的这副画卷,真的不是早前就有心做好的吗?”   他这句话等于承认了这段内容为实,但在自损一千的同时还不忘伤敌几百,众人虽没被他如此就轻易转移了最重要的注意力,但还是纷纷面色微动,一心两用地认真思衬起这番话。   因为这几句话实在很有道理,要知道虚境是人为提取留存,一般若有这种让世人知道便会掀起惊涛骇浪的丑事,自然是毁掉都来不及,怎么会特意提出虚境?就算有各种各样隐秘的理由,可这种虚境必然是百般藏匿和隐护,又怎么会轻易让他人拿到手?   庄清流面上不显,心里也轻轻动了下——她当时跳下虚境悬崖前,并不知道这番内容,所以也没多想,如今看来,兰氏之人只要脑子没问题,似乎是确实不会将兰颂这些虚境、和其余虚境一起随便存放在八百险峰任人去跳的。   所以梅花阑的虚境是哪儿来的?她招自己跳悬崖只是一个幌子吗?   众人正各思绪百转千回,梅花阑却丝毫没有犹疑耽搁,面色淡淡地直视兰氏长老:“这并非兰氏之前提存的虚境,而是我现场从兰颂兰宗主自己的记忆里所调。”她说着伸手往地上一指,“他脑海中既有这些画面,提出来便如翻书取字,很难理解吗?”   兰氏长老稍微变色,众宗主中很快有一人出声疑惑道:“我有一点……只是有一点疑问。众所周知,因为虚境的时间流速和外界是一样的,所以这种记忆的提取,需要修为高深的数人花费数日时间才能做到,更何况是方才跨度如此之广和如此庞杂的这段画卷,端烛君难道一人能瞬间做到吗?”   谁知他刚问完,梅花阑淡淡上前一步:“是的,我能。”   “……”   现场众人脸色顿时千奇百怪,色彩缤纷……因为梅花阑的修为和实力向来从未有人真正窥测过,这才是真正的众所周知。   这时,梅花阑又上前一步,继续对提出疑问之人道了一句:“你若有疑,我可以现场提取你的记忆,以做演示。”   那人霎时被惊退了两步:“……不、不必了,端烛君和梅氏诸人向来口不吐不实之言,我只是稍问缘故,自然没有疑的!”   庄清流:“……”居然这么慌,可见记忆里很“多彩”。   在场诸人也都神色各异,眉头蹙得更深的虞辰岳负手,肃重道:“既然如此,那么此事坐实。所以灵璧兰氏当日如何处置了剩下的半个兰城人?现在又将他们都转去了哪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兰氏诸人和长老俱都哑然无声。   虞辰岳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那么针对此事……恐怕要签五色诏下发,正式翻起彻查处理了。”   他说着目光陡然一转,又负手看向庄清流:“不过庄少主——”   他还没有不过完,站在人前的梅花阑忽然眼尾一扫,居然又抬手,拿出了一片碧绿鲜翠的椭圆形树叶。   众人注意力纷纷被吸引,虞辰岳目光也落到了上面。   有人只认真端详了一眼就忽然大声道:“是方才画卷虚境中,兰颂在山林中原地消失时所震地而拍的那片叶子!”   他话落,立即有人接声道:“我方才就想问,此叶为何物?难道是——”   “是一枚类似于传送符的叶子!”   “诸位仔细看,那叶片上还留存有传送符咒纹的!”这次出声的,是一位须发都长白的老者,可见传送符这种东西,已经消失多年,许多年轻的人都不认识,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才认了出来。   在场许多人互相间隐有私语:“难怪兰颂在那段虚境里会忽然消失,我等方才竟还以为是什么术法,竟是失传已久的千里传送?!”   梅花阑终于指腹轻轻一摩挲,旋转着叶片淡淡道:“并未失传,只是需要极高的灵力和修为垫底,如今遍寻天下,也仍有两人可以做到。”   另有一上了年纪之人立刻道:“长庚仙府的燃灯道君、和邓林虞氏的镇山僧二位。”   “是的,只有这二位能够做到,这似乎——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梅花阑目光在途中扫过祝蘅,落在虞辰岳脸上,笔直盯着他,“敢问虞宗主,如何解释?”   原本就纷乱的场面居然又陡生翻转与变故,气氛哗然又上了一个高潮。   被众人纷纷调转视线望着的虞辰岳,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少顷后,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回应道:“虞某自兰宗主失踪的事情发生后,才从仙府家中刚出来,因此我虞氏的镇山僧之前是否外出,我自是清楚。”   庄清流忽然冲他挑眉:“虞宗主这话说的,我之前是否刻意刺刀重伤了兰宗主,我自己也清楚呢,虞宗主还不是一下迭两下地连连厉声逼问,栽赃是我在搞鬼?而且另有一事很奇怪——明明小兰公子的婚宴您并未出席,不知道此时却忽然赶来了,这是何故啊?”   虞辰岳冷冷负手,看她一眼:“虞某之前镇压邪祟受伤,已派人赴婚宴贺礼时带话讲过,至于现在兰宗主之事,牵扯事大,虞某听到消息,自然亲自赶来探望。”   “那虞宗主真是消息灵通。”庄清流冲他含蓄一笑后,目光在兰家几位长老身上一溜,“恐怕不是听到消息,而是接到传讯吧,虞宗主跟兰氏的关系真是亲厚而又不亲厚——兰宗主重视小兰公子,婚宴之事自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可邀请了您却没来,但一接兰氏几位长老传讯,却立刻就赶来了。”   ……   她这番夹枪带棒的反击同样含义颇深,直点要害,在场众人脸色一下就更微妙了……兰氏长老弄权虽为秘辛,但所知者众多,如今一看,这很明显是虞辰岳素日与兰颂交情一般,却是幕后与兰氏众长老来往密切,这样可搞的鬼可就多了。   而且有这层隐秘揭出,虞辰岳隐晦的心思瞬间备受揣度——比如他很可能指使族中镇山僧帮衬兰颂,自己却与兰氏长老密切交好,从而两边挑拨摆弄,弄垮兰氏,从中渔利。   此时,方才刚被虞辰岳冷脸呵斥过的一名宗主凉声常语道:“那此事是否也要签诏?”   虞辰岳瞬间转头,凌厉看他,这家主不为所动,周围人却都隐隐讨论起来   如今仙门五家,三家已经卷入其中,裴家仍旧身处尴尬,只勉强还有刚刚翻转形势的梅家旁立,这“五色诏”还如何签?   四周说是窃窃私语却又刚好传到耳朵里的声音、还有众人隐晦各异的脸色,一下让虞辰岳脾气沉到了极点,他浑身气势冰冷刺人地厉色环顾了诸人一圈后,才闭眼沉口气,转向一直抱臂靠树而倚的祝蘅:“此事还有燃灯道君牵扯在内,祝宫主怎么说?”   谁知祝蘅只是淡淡冲他瞥了一眼:“不怎么说,无论此事下不下诏,长庚仙府自然配合查问就是了,随时恭候。”   虞辰岳没想到她如此干脆,脸色更难看了几分:“……燃灯道君闭关多年,你可能请的动?”   祝蘅似乎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长庚仙府内事,自有我调动,虞宗主这话何意?莫非也要伸手管管我们家?”   虞辰岳瞬间拂袖:“我并无此意!”   祝蘅只是仰头瞧了眼天色,并不理他——可见此人素日我行我素惯了,并不怎么甩虞宗主好脸。也可见邓林虞氏平日里高贵惯了,人缘颇为一般。   这时,冷不丁的,人群中居然忽地有人开口道:“诸位,我有话想说。”   众人纷纷转向他,这人便道:“上次裴氏事必,我就有此想法了,今日趁此机会,想着正好提出便了。”   梅花昼和虞辰岳几人久经诸事,神色已经很明显了然地看了那名宗主一眼。   另一显然站在这宗主身边的家主搭话道:“有何想法?”   方才开口那名宗主便道:“世间之事日新月异,多没有一成不变的,如今裴氏兰氏皆揭丑天下,我斗胆问一句,现下是否该驱失德者下台,择选更有能力者居之了?”   他话音刚落,虞辰岳忽然冷笑一声,旋转着手腕长一条布满火花的鞭子,道:“换你上是吧?就是不知道柳宗主和你的琊山柳氏到底是‘羊’,还是‘马’啊?”   他说的羊是领头羊的意思,至于马,是在暗喻“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言语中满满的嘲讽嫌恶之意毫不掩饰。   这位柳宗主也不是被一激就怒之辈,当场脸色敛得十分平静,不卑不亢道:“虞宗主身居高位,清孤在上,自然一言界定天下习惯了,但柳某并不敢自持身份,只是提出此议而已,至于之后是否要如此行事,自然由我等仙门百家共同决议。”   这话说得有理漂亮,虞氏虞辰岳嘴角微提,余光瞥着他冷冷一笑,不说话了。   气氛似乎戛然间就冷了下来,场面一时间陷入了略微妙的僵局。   梅花昼这时环视了一下四周,面容平静地开口提议道:“既然如此,现下百般诸事都纷杂待议,恰各家宗主家主都齐聚与此,不如先将兰公子带回兰氏仙府医治,我们也就近于兰家举行一次议事会吧。”   这似乎是目前最合理的提议了,于是兰家的长老短暂思考后,缓了缓脸色,首先开口道:“依梅宗主所言,众位若无异议,现在就便先随我动身,赴兰台吧。”说着命弟子将兰颂和小兰公子都抱起,当先转身带路。   众人尽皆无话,一时都转身,纷纷从崖底这处散开了,然后各自御剑而升,寂静地跟上。   祝蘅似乎本来已经从树身弹起要走,却忽地转头看了袖手而立的梅笑寒一眼,莫名开口道:“你叫……胭脂?”   “……”梅笑寒转头,十分淡然地望着她纠正,“晏稚。”   祝蘅点点头,并不在意什么胭脂和晏稚,而是目光上下一巡梭,诡异地问道:“你为什么打探我的行踪?”   梅笑寒:“?我没有。”   祝蘅瞄了瞄看过来的庄清流,眼尾瞥梅笑寒一眼:“那之前为什么知道我最近在劈山引渠?”   梅笑寒似乎十分意外地转了下头,望向庄清流,嘴上却想也不想道:“我在梅家职责调取文籍卷轴一事,祝宫主劈山漏水之事时常波及到我梅洲地界,因此对你的行径略有耳闻,这很稀奇吗?”   祝蘅显然并没信她的鬼话,只是眼角一勾,收回视线,一秒凉声道:“以后少打听注意我。”   梅笑寒双手交叠地淡淡“哦”了一声:“注意到了又怎么样?”   祝蘅在树下转头想了想:“杀了你?”   ……   庄清流这时往梅笑寒旁边走了两步,诧异地问她:“晏城主,这是人说的话吗?狗才这样——你为什么跟狗说话。”   梅笑寒:“……”   祝蘅凉凉冲着庄清流沉了下眉梢,旋即手中似乎寻思地摸出了一张符咒,这时,身旁竟然走过了一个梅花阑。   她立刻转头,听梅花阑余光一瞥道:“过来,有一件事跟你说。”   祝蘅大幅度地转头看了一眼她的侧脸,似乎自己想到了什么,立刻收起符咒,脚下一转,跟了过去。   梅花阑把祝蘅招到了方才站过的水边嶙峋怪石上,却并未说话,然后……目光望着天手肘一抬,把她撞进了水里。   祝蘅:“……”   庄清流:“……”   梅笑寒:“……”   在场众人都震惊地仿佛张大嘴要上街要饭,纷纷望向梅花阑。梅花阑却面色平淡地往水里瞥了眼后,转身两步下了怪石,端庄地一牵庄清流:“走。” 第54章   “这……”庄清流转头看祝蘅一眼,见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抬起湿哒哒的手抹了一把脸,脸上仍旧连睫毛带眉毛还在往下淌水珠,身上自然是不必说,落汤鸡还不如。   出乎意料的是,这时看底下人都走空了,于是变回鸟形的梅思归竟然翅膀一煽也飞了过去,落水边儿怪石上后,两爪子轮换着又给祝蘅脸上滋啦撩浇了几捧水,然后无辜地钻回庄清流臂弯,只滑稽地探出个小脑袋挑衅。   祝蘅简直瞠目结舌:“……”   刚被放言“杀了你”的梅笑寒淡定地袖手站树下,旁观完后,居然也冲祝蘅“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   庄清流实在笑到头掉,抱着怀里的鸟崽子看了看,又偏头瞅了眼旁边的人——感觉这大佬的性格真的很滑稽,时常在“暴躁到给你掀一波大的”和“记仇小心眼儿给你来一拐小的”之间反复横跳。   而且除了这些,她还是那种宁肯动手到劳累,也不愿意多动嘴啵啵解释的人,就像方才,明明可以先否定解释一下缘由再跟众人细说,她却偏偏衷爱一言不发地听到最后,再反手给你来一波翻转打脸。   站在浮灯剑身往上升了片刻后,庄清流端详着梅花阑忽然问:“梅畔,你不爱说话是不是有原因的?”   梅花阑却转头看了她片刻后,居然目光一闪,道:“你不觉得这样……很神秘吗?”   庄清流怀疑风太大她没听清:“……什么??”   恰好这时,已经上了山崖直接落地兰家仙府的几人转头等候道:“兰宗主一事还有许多细节未明,请端烛君也一同入兰台议事。”   旁边立刻有兰氏的门生恭敬道:“其余众位可以入大殿暂歇片刻,请随我这边来。”如今兰氏的宗主与一干长老看起来都没半点芝兰之风了,门中弟子却仍旧款款有礼,看起来让人非常有好感。   梅花阑十分有深意地看了庄清流一眼后,端庄地进兰台议事去了。   在她身后,方才说话的兰氏弟子愕然出声道:“呃……祝宫主,您这是……可需要先去待客室沐浴更衣?”   祝蘅目光宛若实质地钉在梅花阑背上,声音冷冷道:“不必。”说着也一阵风似的进了兰台。   梅笑寒见庄清流往那边看个没完,便施施然道:“庄前辈不必替花阑担心,祝宫主身上也有很重的伤,现下想报复回来,大概也是不能的。”   庄清流立即诧异地收回视线:“她怎么身上总有重伤?该不是为了擒兰颂受的吧?”   梅笑寒似乎在思考什么,很奇妙地看了她一眼:“庄前辈,我若说她的伤就是近两日新添的呢?”   庄清流想到什么东西似的睫毛动了动。   梅笑寒四下左右看看,见已无生人,便凑近压声道:“庄前辈,兰颂心上那个刀口是怎么回事?不是你刺的吗?”   庄清流也抬睫看了看她,跨过门槛后,反手关上一间待客静室的门,转回来不走心地寻思道:“可能是吧。”   梅笑寒脸色更奇妙了几分,好像想不通这话是什么意思,毕竟“是就是是,不是便是不是”,没听说过这种东西还能模棱两可的?   但是庄清流好像不怎么想聊这个话题,只是拉开了乾坤袋的丝线,嘴上转移话题地问道梅笑寒:“对了,我不是听梅畔说你但凡看见受伤的人便爱强行医治的吗,怎么没理祝蘅?”   梅笑寒只是淡然地俯身拉开一张卷湘竹席坐了:“呵,不治她。”   庄清流刚取出兰姝的画卷,闻言立刻眼皮波动一掀——这话语和口气一听就是有什么前情缘故的。于是也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跟梅笑寒对桌坐了,眨眼问:“为什么?有什么二三事吗?”   梅笑寒边倒水喝边八风不动地微笑看她:“那庄前辈自己捅了人都不知道,是有什么缘故和隐情吗?”   庄清流于是无缝衔接地伸手邀请她道:“还是帮我看看兰姝吧。”说着展开了兰姝画身,摆在桌上问道,“晏城主博闻多识,知道这种尸骨毁了的情况,里面的画灵还能放出来度化吗?”   梅笑寒先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自己喝了半杯,才垂眼摇头道:“抱歉,庄前辈,术法虽千奇百怪,但俱有一些不能脱离的法则,因此这个我也不知道,但等回家后,我可以翻找古籍查阅一下。”   “庄少主,我说了没关系。”兰姝这时开口了,声音十分温柔道:“是刚出那个幻境的时候,它就自己炸了,想来是之前已经受到什么限制的缘故。”   它说着自己从桌上飘起,活泼地在庄清流眼前的空中悠悠荡了几下,好像为了展示自己并不郁闷似的。   庄清流看她心思如此细腻又善解人意,心里更抱歉了,轻声道:“怎么会没关系,如果我当时想周全一些,加个屏障什么的,可能就不会了。”   “可是真的没关系,庄少主,因为之前是你让我消散,我才想着去消散的。”   兰姝声音闷闷道:“我知道所谓投胎,也不过是三魂七魄全部打散了再重组,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来世了。”   庄清流端坐桌前温声道:“可我是想度化你,让你以后不用再囚在画里,为许多事眼见而烦。”   “那是因为在之前的许多年里,我总是会轮番易主地被迫醒过来,现在既然尸骨毁掉了,我其实是可以自己选择一直沉睡的。庄少主,你以后就收着我的画身吧。”   兰姝说完似乎看了眼窗外,又紧接着道:“至于我化成灰的尸骨,请庄少主选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就把我埋在这里吧,算是我永远留在故乡了。”   庄清流因她的话沉默许久,才冲她认真地点了几下头:“好,那你就先睡吧,我之后还会想办法的。”   兰姝于是飘回桌面,将自己一咕噜卷了起来,最后还轻轻叹了一口气:“……庄少主,你还是这么温柔啊。”   庄清流:“……”   梅笑寒好像也忽然被呛了一下,诡异微妙地看了桌面兰姝的画卷一眼。   在庄清流怀中旁听了片刻的梅思归鸟眼一眨,飞身起来,小小一只扑棱在她脸前,饶有兴致地对着她端详。   “……”庄清流于是屈指轻弹了一下它的小脑瓜,“好了,知道你这段日子都被憋坏了,让思霁带你出入玩一会儿吧,不要出兰氏的仙府。”   此刻天已经黑了下来,放任一只鸟在空中撒欢儿不是什么大事,况且如今仙门百家的人和梅花阑都在,兰氏仙府之内非常安全。   梅思归闻言好像很高兴,唰拉一下变大了好几倍,接着展着两片翅膀呼一下……直接站到了梅思霁头顶,冲她低头催促:“——啾啾,啾啾。”   梅思霁似乎艰难地对自己说服了几遍头顶这只鸟就是梅思归的事实,才继续延续对她的疼爱,一人一鸟出去了。   庄清流收起兰姝画卷,重新放回乾坤袋:“所以我们这一趟辛苦奔波都是为什么,为了来给别人送一盘菜,把自己折腾一回吗?”   她说着撑着头揉了揉:“真想找个人发火呢。”   梅笑寒笑了下,为她添茶道:“也不算白来吧,至少知道了现在有一个人正在暗中……怎么说?针对你还是把你往各种纷乱庞杂的事件里拨弄?”   “有一个跟有十个也没区别——方才在崖底那些莫名其妙的逼问,是个人长了两只耳朵就能听出来,都急着给我盖棺定论地拍板定罪呢。”庄清流意味深长冲她笑了一下。   梅笑寒于是跟她笑着闲聊:“那倒也不是,庄前辈,方才有好几家说话之人,其实不是因为跟你有仇,而是以前反过来都得罪过你,如今大概是怕你把他们头盖骨都掀飞吧,所以才这种见缝插针式地落井下石。”   “还可以这样?”庄清流有点意外地回想了一下那几个人的脸,问道,“都怎么得罪过我?”   梅笑寒不大在意道:“总不过就是这样那样,人与人之间要说得罪不得罪的,其实很容易,有时候只是一句话没说好的事儿。而且这些我只是记得个大概,但花阑是清楚的——你没发现在方才,她目光一直在淡淡地扫那几个人吗?”   庄清流双手拢着茶杯笑出了声,这是又有几人上了大佬的记仇名册的意思吗?   梅笑寒又道:“而且庄前辈,虞辰岳那个人大概也不是针对你,而是他对谁都是那样儿的,这个人平日里每一句话的语气中,都是满满的‘把你干了让我上’。”   庄清流见她又开始“在线切瓜”了,听得十分有趣,便问:“那虞氏的人都多是这样吗?”   梅笑寒很客观道:“帝王皇族之后嘛,骨子里老是自觉比旁人尊贵一些,也总是想一言决断地发号施令,大家都习惯了。连花昼经常要跟虞辰岳开议事会,也很头疼。”   庄清流托着腮似乎想了想:“那真是难为虞辰岳对兰氏长老其实还怪亲厚的。”   梅笑寒道:“庄前辈有所不知,虞氏跟兰氏曾因在一次仙猎中并肩作战,所以彼此间也是很有过一段蜜糖期的。因为关系颇为亲近,虞家之后还提出过、想与兰氏在各自地界分划一地,设互瞭城,由各派弟子长期入驻,以便平日方便来往和有事互帮互助。”   庄清流十分意外地眨眨眼,剥了颗花生吃了——这不就是驻外领事馆吗?还怪先进的。   但是梅笑寒道:“此事本虽没什么,但邓林虞氏日常自愈尊贵,其实自家地界内多是穷山恶水之地,而灵璧地界相对来说,却是整个仙门百家灵气最为充沛丰盈的地方——这也是他们家主音修和弟子先天资质都一般,却能孑然立世的原因。这种灵气充沛的环境,是后天多少灵宝丹药都比不了的。”   庄清流饶有兴致地接话:“所以兰氏拒绝了?”   “自然是婉言拒了,毕竟哪怕不拒,门中弟子谁愿意去邓林地界待着?到时候派不出人或者派出的弟子颇有怨言,也难免会闹别扭和不好看。因此此事之后,两家关系就慢慢微妙的不太行了。”   梅笑寒闲适地刮了下水面漂浮的碧绿茶叶道:“庄前辈,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你的故梦潮是世间最灵气逼人的地方,曾经仙门百家都送弟子趋之若鹜的时候,唯邓林虞氏清高自傲,不屑随波趋附,因此整个虞氏上下,没有一个人踏入过故梦潮的土地——这大抵也有点虞氏因兰氏事后,顾忌脸面的缘故。”   庄清流听她说着说着居然还联系起了那个传说中的“故梦潮”,心里不由轻轻动了动,略微出神了一瞬:“我不记得了。”   梅笑寒这时叹了口气,叠手往窗外看了眼:“这人没有以前的记忆,想活个明白好像还怪难的。”   她说着转回头,又道:“庄前辈,你不觉着一直被不明身份的人盯着、又被他来回拨弄设计很烦吗?”   “哦,烦自然是很烦。”庄清流十分淡然地喝了一口茶后,居然张口就来,“但毕竟长得好看的女人一生总是多波折,所以我看得很开。”   梅笑寒:“……”   庄清流嘴角勾勾,又抬眼望着她道:“而且我好像不用他盯着,本来也难免很烦。”   “嗯?”梅笑寒愣了一下,道,“什么?”   庄清流于是放出渡厄,在大殿上上下下盘旋巡视了一圈,确定这个地方没有特殊问题,才低声道:“晏城主,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梅笑寒感觉她整个人的声音都收起了那种闲聊的语气,不由自己也坐直了几分,点头:“你拿出来。”   庄清流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背过身解开了衣服。   梅笑寒虽然因行医见过很多身体,但还是差点被庄清流这番举动吓到,不由问:“你……呃,这是怎么了?你背上有伤吗?”   庄清流叹了口气,低头望着自己前半身,道:“晏城主,你仔细看。”   她一句话落,梅笑寒目光才专注地落在庄清流几乎蝴蝶骨展开欲飞的背上,旋即目光一闪,瞳孔顿缩——庄清流背上的肌肤里竟然横平竖直地交汇着许多‘丝线’,这种丝线比蚕丝还要透明和纤细,排列得异常紧密但十分井然有序,最重要的是仔细看,那些丝线竟然在动!   它们好像是活的!   梅笑寒脸色瞬间凝重了下来,立即起身,走近蹲下身凑近端详:“庄前辈,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庄清流坦然道:“我也不知道,是从我在湖里醒过来的时候就有了,这么长时间以来,大部分时候会像现在这样闪现着很细微的波光跃动,很小一部分时候会消失不见,一点都看不出来。”   梅笑寒脸色十分不好,试着用指腹微触了一下:“你有什么想法?”   庄清流:“呃……我感觉大概是,这些丝线在对我缝缝补补?”   “缝缝补补?”梅笑寒非常诧异地按着她的肩往前方旋转,“是会疼吗?”   “动的时候——比如现在,怪疼的,是那种跟有人拿针线在你身上缝的感觉,是一样的。不动的时候,会轻一些。”庄清流说着自己转了回去,莫名脱口道,“……晏城主,你光看背就行了,前面跟后面是一样的,我照镜子看过多回了。”   梅笑寒于是不动了,抽出一根银针,冲着她背上的丝线试探性地挑了一下:“这东西对你有什么别的影响?”   “对我的影响吗……”庄清流这回想了想,又低头看着身上那些丝线又开始渐渐变透明、准备隐进肌肤去了,便开口道,“稍等。”   梅笑寒一针挑空,目不转睛地盯着庄清流的背,过了很短的片刻后,这些丝线便完美融化一般,全部消失了。   庄清流这时抬头,左右看看,对着窗外几乎是随意地抬了下手……但随着她的动作,兰家仙府数十丈外、一座搭满了亭台楼阁和曲水回廊的人造高山突然——轰隆!居然轰然倒塌了。   巨响声戛然过后,外面显然瞬间就乱了起来,无声纷杂的脚步声片刻不停地响了起来。   梅笑寒这时不可思议地看向庄清流的手道:“你的意思是,这些东西是在……限制你的灵力吗?”   “……好像是的。”   庄清流自己也怪意外地迟迟从窗外收回视线,似乎是方才有些没收住,但是嘴上还是先道:“目前我能说出来的,就是这些。”她抬头,“晏城主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或者有过类似的听闻和猜测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从未听闻过。”   梅笑寒十分郑重地快速问她:“花阑知道吗?”   庄清流想了想:“暂时还不知道,你都闻所未闻的东西,让她知道了……你感觉她会怎么样?”   梅笑寒眉心显然又十分深地蹙了几分:“实不相瞒、庄前辈,这个东西很危险,非常危险,若是花阑知道了,她可能会……”顿了顿,道,“她可能会怎样不好说,但是你若再有事,这一次可真会要了她的命了。”   庄清流于是很轻地抿了下嘴角,垂睫略想片刻后,平淡地拢起了衣襟,转身道:“晏城主,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虽然我暂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却能莫名感觉到它们真的不会有危险——所以你暂时就当不知道就好了,我会找时间跟她说的。”   梅笑寒的表情显然仍旧十分凝重:“庄前辈,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庄清流冲她笑了声,整好衣襟点头:“这倒确实是真的。”   她转而道:“不过我有一事想问,我以前难道是被切碎成了几百块儿之类的吗?”   梅笑寒立刻皱眉道:“怎么会?你是整个消散在花阑怀里的……”   庄清流睫毛忽然煽动了一下——消散?可是她低头翻转着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好儿的血肉之躯,怎么会消散?   不过没容她多想,外面在兰台议事的一干人等这时已经纷纷过来了,兰氏长老的声音快速响起问:“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静室的门被唰拉推开,梅花阑目光比脚步更快地走了进来:“怎么了?你没事吧?”   旁边的梅笑寒表情诡异地拧成一锅汇,几种情绪反而互相交织收敛得很好。   庄清流低头看一眼梅花阑握住她的双手,忽然笑了声,立即道:“我没事,没事。”   她刚说完,外面兰家弟子的声音清晰传了进来:“这……也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但我们方才似乎看到,一股灵光是从梅家的静室窗口飞了过去,接着假山园那边就塌了。”   庄清流:“……”   梅花阑眼底神色顿时微妙,上下端详着庄清流的表情:“嗯?”   面对着已经冲门口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庄清流完全无法完美解释,于是心里闪电般翻转了几个来回,先是想赖到在外面野的梅思归头上,但没大舍得可爱的女儿小棉袄,于是忽地低头,一指手腕上乖乖缠着的渡厄道:“是它!” 第55章   “???”   渡厄震惊地嗖一声,从庄清流手腕上飞了出来,旋即身子在半空闪电般地扭来扭去,好像气得要立马凹字出来证清白。   庄清流却若无其事地抬手,一把将它拽了回来,低头装模作样地训道:“干什么?你怎么捣了乱还不大服气呢?”   “?”渡厄这次又更加剧烈地挣扎着飞了出去,然而仍旧只凹了半个字,就又被无情拽了回来。   如此来回几次后,它终于委屈地从庄清流手腕跑到了梅花阑手腕上,将自己紧紧缠成一团的同时,似乎还气得在抖抖抖。庄清流眼角轻轻一抽,怀疑它要是有眼睛,这会儿应该在泪流满面。   “……”梅花阑神情古怪地睫毛一垂,看了看“气冷抖”个不住的渡厄后,又诡异地瞧了庄清流一眼。   这时,仙门百家一干人等都赶到了静室外。兰家的长老心里惊疑不定,面上却堪堪镇定地于门口站住脚,客气询问道:“庄少主方才是……”   “是我。”   庄清流不等他话里绕话地说完,就十分利索地应了声,接着冲梅花阑手腕一指:“我的渡厄之前为应付兰宗主灵力耗尽,方才刚刚恢复过来,一时兴奋,没收住自己。”   她话落,门口那些人虽然等目光纷纷挪向了渡厄,可脸上居然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似乎十分淡定。就好像他们本来都十分熟悉它,所以庄清流这句随口胡诌其实是实话一样。   “……”渡厄气得快要晕过去,一甩一甩的一点尾巴尖也彻底耷拉不动了。   兰氏长老眼角一抽,心里再三转圜——虽然这会儿很想当着百家之面,显得大方地说一句“那便算了,无事就好”,可事实上,兰氏仙府近月前才刚被掀飞一次,如今刚刚修缮出个大概,所剩不多完好下来的假山群居然又炸了。   都炸了!!   这很难说不是故意。   庄清流见他脸上青来紫去的活似渐变色,心里忍不住笑了笑,面上还是像话道:“不好意思了,但诸位也都知道,我这次是从湖里长出来的,如今浑身上下实在一贫如洗,就容我先欠笔账吧,以后会还的。”   兰氏长老面不改色地观察她道:“既是无心,那又如何好让你赔,庄少主不必如此客气。”   庄清流一喜,很快冲他眨眼赞道:“那就多谢兰长老了!没想到你如此大度!”   兰氏长老脸色一下没收住,当场成了酱猪肝,等他勉强敛起来的时候,已经感觉周围众人俱都在余光微妙地朝他看,看得他浑身犹如发烧滚烫。   哪怕其实,根本没有的事。   “……”本来就一口气憋心口的兰长老,差点被自己气得来回去世。   梅花阑眼底好像也泛起了一层笑,任由庄清流故意把人溜完了,才从侧身背影处轻轻牵了下她的手,冲兰氏长老转头道:“方才一应所毁,梅家俱会悉数奉赔,尽快送至。”   庄清流感觉被光明正大牵住的手和心口一齐跳了一下。   “……”兰长老表情像被谁算计过一轮,张不开口半晌后,心力交瘁地摆摆手。   不过梅花阑没再看他,只是轻轻捏了捏庄清流的手指后,把渡厄缠回她手腕,抬步走向外面:“诸位也都继续回兰台集议吧,天色不早了。”   诸人便都随之又转身离开了,静室很快重新安静下来。   庄清流一秒都没耽搁地低下头,开始哄渡厄,渡厄当然拒绝原谅她,一声不吭地从她手腕飞出,把自己盘到了室内的柱子上缠成一团,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哈哈。”庄清流走近,围着柱子又逗它,“那我刚才怎么办呢,除了你能背锅,只有思归那只小鸟了,可它是我的小棉袄呢。”   渡厄闻言,游龙一般地飞快盘旋,然后三两下咕噜噜噜噜……把庄清流从头皮到脚底,包裹严实地缠成了一个木乃伊。   庄清流:“……”   渡厄又哗啦游动飞空,再次一阵眼花缭乱,这回将庄清流竖着缠成了干尸。   庄清流:“……”   最后它自动浮旋于半空,用长身来回穿梭缭绕着写出了:“暖不暖?暖不暖?暖不暖?大棉袄!”   庄清流:“……”   旁观了全场的梅笑寒笑得好不端庄,走近两步,好像想摸摸气急败坏到这种地步的渡厄,渡厄却发小脾气地一甩尾巴,当场游出窗户,离家出走飞天了。   “……”庄清流手盖脸笑了好久,这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发起脾气来都爱跑个没影儿。   梅笑寒遗憾地摸了把空气,只好把手转回来摸了摸下巴,视线转而挪到庄清流身上,来回端详。   庄清流偏头看她一眼,会意道:“晏城主,我身上的东西真的无事,最近可能已经缝缝补补得差不多了?所以疼得不大厉害了。”   梅笑寒一眼就看出她这是瞎说,仔细观察了几眼庄清流的眼睛后,叹口气上前,从袖中思衬地摸出一瓶丹红色小药丸给她:“按道理没有东西能止那种疼,不过可能会缓解一二,庄前辈试试吧。”   庄清流刚要接过说话,便听梅笑寒接着抚摸下巴道:“我方才只是在想,难道这次虚境之旅,庄前辈和花阑大有进展了?”   庄清流忽然吃惊地转头看她:“……你居然知道吗?”   梅笑寒含蓄微笑地俨然像一个瓜王:“那要不然呢?我之前为什么要问你——你很喜欢花阑吗?”   庄清流仍旧十分惊疑:“梅畔那人……喜欢谁竟然会告诉你吗?”   梅笑寒笑得十分开怀地“哦”了声,诚恳道:“那倒也不是,是我平时比较爱琢磨她。你知道的嘛,庄前辈,花阑这人一般干了什么事,嘴上从来不爱说,我们编史很难的。”   这还比较像话……毕竟梅花阑之前那些样子真的很明显。   庄清流想了想后,小瞥梅笑寒一眼,溜达回桌边倒茶道:“不过你婚宴上问我的时候,我还真的没有意识到这个意思。”   梅笑寒似乎觉着她十分不像话,也坐回桌对面,朝她递了个眼神儿:“?”   庄清流于是装作自然地问她:“梅畔这人……真的不是我养大的吗?”   “?”梅笑寒莫名其妙瞅她一眼,“她姓梅,是梅家的人,为什么会被你养大?”   庄清流用手背撑住了半个额头:“可说呢……我一直以为是我以前养过她,就像她养思归那样。”   梅笑寒兀自微笑,发出灵魂一问:“思归姓什么?花阑姓什么?”灵魂一问完又二问,“而庄前辈,花阑姓什么?你姓什么?”   庄清流居然觉得非常有道理,以至于无话可说,于是强行挽尊:“那她‘端烛君’这个尊号,是谁给起的?”   梅笑寒想了想:“这倒是她自己略微改的,本来族中长辈是给了‘采端’二字,取‘玉中华彩,品行方端’之意。”   庄清流忽然眨眼:“可说呢,我之前不是以为,这是我据‘庄烛’的名字,给她起的。”   梅笑寒只是问:“庄烛是谁?”   “嗯?”庄清流看她一眼,“你原来不知道吗?”   梅笑寒忽然问:“是你?你原来竟叫庄烛吗?”她意外着意外着居然一低头,唰拉从袖中掏出了自己的随身卷轴,当场铺平记了起来。   “……?”庄清流表情一言难尽地为她的敬业干了半杯茶。   “别担心,庄前辈,你若有意隐瞒,我不会说出去的。”梅笑寒捉笔垂眼快速游走了两行,嘴上还闲着道,“那我现在再问你一遍,你喜欢花阑吗?你怎么答?”   庄清流眼睛闪烁几下,摩挲了一下刚刚被牵过的手心:“还是那么答。”   梅笑寒抬眼笑起来:“你就只是喜欢她细致体贴又温柔吗?”   “那要不然呢?”庄清流眼皮忽地一掀,冲她勾勾嘴角,“我难道是喜欢她祖传的暴躁和变异的闷骚吗?”   她说着低头喝了口茶,心想不过暴躁记仇起来,也怪可爱的就是了。   梅笑寒:“……”   庄清流一本正经地抬头道:“晏城主,做人真实一点吧。”   梅笑寒摆摆手,笑着不问了,低头专心自己的卷轴。庄清流见她并不避讳,也随意扫了两眼,看她这会儿大概又随记的是这次的兰颂一事。   大概一个时辰后,明月落梢,窗户也忽地呼啦一声响,撒野了一晚上的梅思归终于闪电般从外面飞了回来,一头扎进了庄清流怀里。   大概是一刻都没闲着,它两只小爪垫都有些湿漉漉的,庄清流很快低头冲它小脑袋弹了一下,然后摸出一条手帕,展开它的小爪子,一只换一只地慢条斯理擦干净了。   “你回来了,思霁呢?”庄清流问。   梅思归咕噜着圆滚滚的鸟眼一转,示意马上就回来,然后在庄清流脸上吧唧一亲,又窝她怀里叼过一碟松子,飞快地磕剥了起来。   梅思霁还没回来,它已经两下攒出了一座小山,然后两只爪子拢起来,仰头冲庄清流讨亲——庄清流亲她小脑袋一下,它就可爱地啾啾给一颗。   对面的梅笑寒看得笑起来,不由望着对面道:“花阑养它这么多年,还从未见它如此亲人过。”说着放下笔,也抬手挠挠梅思归下巴,做出一个要亲它脑袋讨松子的动作。   梅思归立刻展开两片翅膀,从庄清流怀里飞到了她肩上,回了个无辜歪头拒绝的样子。   梅笑寒也不怎么气,只是笑着收回手,又开始划拉着卷轴整理:“我就知道。”   庄清流心里轻轻一动,偏头看了眼又往她怀里窝的鸟崽子后,转头问道梅笑寒知不知道梅思归的身世?它从哪儿来的?还有跟自己的关系是?   梅笑寒只是抬头想了下:“这些我还真不知道,只知道就是从当年你走后,花阑就把它带了回来,然后一直养在身边,十分疼爱。”   庄清流还没来得及多想,大门被哗啦推开,一股凉风带着水汽顿时湿漉漉吹了进来。   她和梅笑寒都偏头一看……梅思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即傍晚的祝蘅之后,成了一只浑身往下淌水的落汤鸡。   “呃……这是怎么了?”   庄清流很快瞧了怀里有作案前科的鸟崽一眼,象征性地抬手,把给梅思归擦过爪子的手帕递了出去:“你这是自己掉水里了、还是被驮着上天了?”   梅思霁表情愤怒地仿佛失去了理智,一听庄清流的话就更爆炸了:“驮着吗?”她立刻吹眉瞪眼地凝视她怀里的梅思归,走近就要拉它出去单挑,“我是被它抓在爪子里在空中甩了一晚上!抓着!!最后还故意飞到湖面,吧唧把我扔进了水里!!”   梅思归明明没喝酒,眼神儿居然一秒开始迷离,无辜地就往庄清流臂弯更深处钻,还抬头冲她双眼皮儿乱眨,意味深长道:“——啾。”   庄清流立刻诧异地拂开梅思霁的手,低头看它:“宝贝,合着你连上次一块儿,全是在演?”   梅思归滑稽地在她脸上吧唧一亲,旋即又直接变成小小一只,咕噜钻进了庄清流的衣襟里。   她发现了,这样好用。   梅思霁怒发冲冠地又冲庄清流的衣领伸出了手,好像誓不报仇不罢休。   “……”庄清流瞪了怀里的鸟崽子一眼,然而半个身子还是飞速地一旋,闪过梅思霁的手,道:“瞧你,怎么还这么冲动呢,难怪整天跟着历练瞎蹿,都没一点儿进步。”   “?”梅思霁湿哒哒的头发都气得竖了起来,一把抓起桌面一碟花生米,冲着庄清流的衣领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嗖嗖十八连弹。   庄清流立刻扯过梅笑寒的卷轴一挡,嘴上训梅思霁:“为什么要对孩子这样?!”   梅思霁被她气得一个倒仰:“是孩子吗?是孩子吗?!她比我还大!”   “瞎讲。”庄清流立刻冲她挑剔地科普,“你是人,它是鸟,能一样吗?单论彤鹤一族来说,它这会儿还小呢,离成年还有很多年。”   梅思霁震惊了,迟迟转向梅笑寒求证:“晏城主,是这样儿吗?”   梅笑寒拉回自己被花生米弹得窟窟窿窿的卷轴,两手竖起来上下打量一下后,叹口气,眼睛透过一个窟窿冲她闪了几下:“是这样的,彤鹤一族早已濒临绝迹了,我也是以前翻过古书,记得它们将近一百岁才成年。”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话,梅思归这时竖着它奶白色的鬈曲呆毛,从庄清流怀里钻出来,冲梅思霁滑稽无辜地拉长音调:“——啾。”   孩子这会儿确实还小,孩子这会儿正调皮呢。   梅思霁好像一晚上的冲冠火气顿时无处释放,于是鼻子几乎朝天地连喷了几下,才冲桌上的花生翻了个白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估计是出去找地方洗漱换衣去了。   庄清流这才笑着低头,把梅思归捞出来,裹在手心一通乱揉:“以后不准这样了。”   梅思归在她手心咕噜一滚,又露出了圆滚滚的肚皮撒娇。   ……   月影很快又从窗纱上悄悄挪过两格,兰台的集议终于暂且散了,因为天色已经很晚,兰氏长老已经吩咐门中弟子打理收拾出客房,留仙门百家的宗主夜宿一晚,明日还有事要议。   梅花阑却径直拐过了走廊,过来领自己的一大一小道:“走吧。”   庄清流立刻抱着梅思归迎上前:“结束拉?”   “未曾,不过兄长会留下,明日再议,我不用。”梅花阑说着带她出了仙府,并未留宿兰氏客房,而是落脚在了水河外面的一家酒楼客栈。梅笑寒和梅思霁自然随同。   庄清流见她脸上略有倦色,也没多问,只是将兰姝请求的埋葬尸骨一事,在路上大致跟她说了。   梅花阑很快点头:“好,我知道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明日便去。”   庄清流吹熄了桌角的灯烛,又转身说了遍梅思归今日调皮的事。   梅花阑脱下外衣,在床边躺下,很轻地笑了下:“我知道了,会说它的,还有吗?”   庄清流走到床边,替她解下了床帘,低头笑:“没有了,快睡吧。”   梅花阑却躺在枕头上,轻轻牵了下她垂下的袖摆,小声道:“跟我睡吧。”   “……”   庄清流心口轻轻一跳,低头看她半晌,嘴角才要笑不笑地一勾,也用弹梅思归的动作、轻轻弹了下梅花阑的额头:“想得美,伤口还没好全呢,快闭你的眼。”   梅花阑表情并没有失望,一双眼睛反而如丝缎般柔软:“那我伤口好了,就跟我睡吗?”   庄清流嘴边的笑弯得更深了,这回却没说话,而是稍微俯身,握住了梅花阑的手。   梅花阑呼吸又轻又缓,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却没发现下一刻,庄清流居然翻转过她的手心,闪电般在上面一气呵成地画了个安神符。   “……”   梅大佬首次失算,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庄清流得手后眨眨眼,在她床边低头看了很久——然后居然真的上床,睡到了梅花阑旁边。   然而她诡异地睡了大半晚上后,又在天快明的时候,悄无声息松开搂着大佬腰和脖子的手,从她肩窝怀里滚出来,无声地转回隔壁睡了。   好像就是为了白嫖一晚上花香好闻的怀抱,却不让人知道。   第二日晨起后,几人吃过早饭便出了门,到了一处枝林茂密的深山,这里既山清水秀,又无人打扰,林间常有金泉叮石和鸟鸣清脆之声交相伴奏,是个埋骨的好地方。   庄清流没耽搁地取出兰姝的尸骨和画身,先是坐在水边石头跟她安静说了会儿话,才替她安葬了。   做完这一切下山时,她才有点闲心地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这里竟然也有山桃花,而且开得正当时,全部都在含苞怒放,颜色也有深有浅,十分好看。   庄清流不由不动声色地偏头瞧了梅花阑一眼,心想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提醒她,要正视近来已经开到面前来的“桃花”?   然而梅花阑只是在桃树下微微抬头,稍微用手指拂弄了几下,并没注意她。   庄清流于是也走近,来回勾着看了会儿后,折了一根桃花枝,留在指间异常灵活地来回翻转。快下山的时候,她又把头发随便绕起来,用桃花枝一簪,这个簪的手法她学了好半天,还并不熟练。   梅思霁于是转头嫌弃道:“你为什么要把头发弄成那样?”   庄清流边走边冲她挑眉:“这样儿怎么了?不是明明显得很贤——”贤惠?贤妻良母?   梅思霁莫名其妙盯她脑后一眼:“贤什么?”   庄清流又忍不住看一眼梅花阑,难得卡道:“贤……咸蛋黄?”   ……   几人表情顿时都一言难尽,梅思霁更是满眼都写上了“你怎么了,需要抢救吗?”,嘴上受不了地槽道:“你为什么一天说话老这样?”   庄清流:“……”   梅笑寒这时从旁边绕弯儿探了过来:“庄前辈,你很喜欢桃花吗?”   庄清流于是想了一下,点头道:“可能吧,因为能结出桃。”   梅笑寒:“……”虽然是个好出乎意料的回答,但也很有道理,毕竟没有桃花,哪儿来的桃。   于是她居然边走又边摸出了她的卷轴,开始低头在上面写写画画,一副“卷轴在手,天下我有”的样子。   庄清流看着她从袖中随手掏的这种迷之行为,不由问道:“你干吗呢?我喜欢个桃花又怎么了?”   梅笑寒头也不抬地记道:“我好像知道花阑院子里的桃树,都是从哪儿来的了。”   “?”庄清流十分难言地看着她,“这也很有记的必要吗?”转而道,“而且晏城主,你不要想太多了,那桃树跟我没一点儿关系——你是没看到,我上次就给它挪了个窝,某位姓梅名畔畔的大佬那表情。”   旁边安静走着的梅花阑:“……”   庄清流眼角余光觑她一眼,继续道:“给我眼神儿和脸色还不说,我好不容易给她连夜挪回去了,结果挪了个白挪,她就为了让我被折腾一回还来回做个工。”   “……”梅花阑好像欲言又止地想解释什么,但是碍于旁边这两个闲人四只耳,于是没说。   梅笑寒倒是很感兴趣,立刻凑庄清流更近了一些:“愿闻其详。”   “哦,可我懒得说。”庄清流看一眼不远处的小摊儿后,忽然转头道:“除非你给我买两个桃吃。”   梅笑寒:“……”   她转头看看庄清流,忽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问道:“庄前辈,你原来一直在吃来吃去,是因为身上疼吗?”   庄清流似乎很诧异她会这么想:“……”诚恳道,“不,我只是因为想吃。”   梅笑寒闻听此言,可能是害怕以后都被这么个“碎嘴吃吃”讹上了,于是果断拒绝了她买桃的要求,敬而远之地走开了三尺。   ……   庄清流谴责地盯着她看了一眼,又从善如流地转头去抱大佬道:“畔畔,我梅,大佬——我们买些桃子再衣锦还乡怎么样?”   梅花阑本来因为庄清流先找了梅笑寒而睨着她的表情瞬间消散,忍不住地低笑了一声,才拿她没办法地走过小摊儿,掏钱买了一箩筐——顺带买了竹箩筐,让梅思霁背着。   梅思霁觉着这一堆大人就离谱,气得边走边白眼乱翻。   梅花阑先拿了一个,在路边借水洗了,才递给庄清流,同时低头看着她,轻声道:“所以能对我考虑快一点吗?”   庄清流装作没笑地故意问:“我为什么?——除非你说出个理由。”   梅花阑并肩在她旁边走了一小会儿,没有说话了。   庄清流刚以为她是找不出理由,便听旁边的人喊了声:“庄烛。”   这人现在真是越来越爱喊她名字了,且十分顺口……和好听。   庄清流咬了一大口桃子,冲她心情很好道:“嗯?”   梅花阑便转向她,认真道:“你年龄,很大了。”   庄清流:“???”   梅花阑好像上下瞧了她片刻,还是点头重复道:“嗯,理由是,你年龄确实很大了。”   庄清流:“……”   “????????!” 第56章   四周的大路上人来人往,太阳好像一下就升起来了,热浪扑滚,让人生气。   “你就很小吗?你还觉着自己年轻吗??你有什么可骄傲的?!”   庄清流好心情一秒翻转地质问三连,桃也不吃了,满眼冲着梅花阑浑身上下都是挑剔。   梅花阑这时居然笑了声,点点头,低眼道:“嗯,我年龄也不小了,所以你加倍地考虑快一些吧。”   庄清流:“……”   “?”   这可真是畔畔一笑……世事难料。   “你承认了又怎么样?跟你一起年龄很大了难道是件很快乐的事情吗?”庄清流挑剔的眼神儿不变,丑拒道,“我永远三岁谢谢。”   ……   在街上袖手旁听的梅笑寒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诚挚劝:“两位大可不必……当街如此,要不回去之后,再你来我往、这样那样?”   梅花阑好像听从她建议地又笑了下,然后低头伸手,挪着庄清流手中的桃送到了她嘴边:“好了,吃吧,你才半岁。”   “……”她说的是这一世从碧波粼之湖算起的年龄。   庄清流终于拿开桃,认真抬手提了提梅花阑的衣领:“梅畔啊,你没了我可怎么活?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梅花阑睫毛眨了眨,好像忽然没大听太懂。   庄清流冲她一笑,收回手:“你不就是靠揶揄我活着吗?快乐吗?”   梅花阑:“……”   庄清流冲她轻哼一声,叼着桃转身就走:“快乐就对了——你再等一百年吧!”   ……   恰好这时,街角躲避一辆运菜车的转角又避让出了一个人来,正是裴熠。   见他腿还有些跛地又径直走了过来,庄清流立马眼角一抽,抬手丑拒道:“怎么了,小裴宗主?你这难道是,还要跟在我身边找事儿吗?”   她说着挥手,用半个桃上下来回地快速指了指:“你难道这次是还没当够难民呢?”   裴熠在她面前走近停下,疲惫的面容似乎有些沉默。整个人也除了身上灰扑扑的之外,脸上还有两道细小的血痕,是昨晚进兰台议事前,自己用剑随便挂刮胡子划拉出来的。   梅笑寒这时摇了摇自己的扇子,道:“小裴宗主这次成了难民很正常,兰颂到底比他大好几岁,做了多年宗主,且这里又是他提前布置了很久的主场,花阑也难得在他这里吃了一次亏。”   裴熠这时好像略微看了梅笑寒一眼,很自然地领受到了她的善意,于是开口道:“我只是顺便过来提醒你们一声——小心祝宫主。”   庄清流摩挲着手里软绵绵的桃子皮:“她怎么了?”   裴熠道:“我晨起出门时,听兰家弟子向兰长老汇报了你和端烛君几人先行离开的事情,祝蘅在旁边也听到了,于是提前退出集议,也立马离开了。”他说着看了庄清流一眼,“我觉着,她可能还会找你麻烦。”   庄清流很快消化了这几句话里的多重意思,思衬祝蘅大概还是在做个表面样子,顺便从懒得参与的集议中脱身。于是认真冲裴熠点头道:“多谢,我们会注意的,那你就先回去吧,今日不是还有事要议。”   裴熠却摇摇头转身:“我也要回上梓了。”   “?”   庄清流刚不知道这又是哪一出,走了几步的裴熠又转了回来,安静注视了她片刻后,忽然道:“庄少主,我往日素喜兰兄且与他相交好友,其实有一点原因。”   庄清流莫名道:“什么?”   “——他有一二分像你。”裴熠又认真看庄清流几眼,语气平静道,“他是真的受你的教导长大的。”   庄清流瞬间惊疑不定:“……?”   好在裴熠很快将她的惊疑拨开了,道:“庄少主,以前有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其实一直都在抬头仰望你……我幻想过成为你那样的人。”   庄清流于是彻底放下了心,听他忽然的怀旧。   裴熠深黑的目光却似乎有些缥缈:“后来,我那时候好像自以为是地对你失望了很久……如今才知这世间熙熙攘攘,很多光鲜亮丽之人的嘴脸,并不比杀人更好看。”   梅花阑这时忽然掀起眼皮,暼了裴熠一眼。   裴熠便也不多说了,抿了下干裂的嘴角,顿了顿后,背脊笔直地转身走了。   “……”庄清流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她原来曾经无意中成为了一个人的灯塔,可自己却不知道,后来被那个人转而加诸了失望的情绪,自己还是不知道?   这算什么东西?   庄清流眼睛看着前面,回想起在裴氏仙府,裴熠第一次见她的样子……确实是对她有点不待见,所以想来想去,真是只觉着世间之人很莫名。   梅花阑这时看了庄清流侧脸片刻,开口道:“你不必多想,其实除了兰城和玉灵之事,兰颂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非常正常,他以宗主的身份,在灵璧地界内颇受百姓喜爱,素有口碑。”   庄清流从前方收回视线,裴熠已经走远了。于是嗯了声,转头问道梅花阑:“可他这是怎么了?”   梅花阑拉着她边走边道:“是昨日的集议上,他提出了要设瞭望塔之类的几件事,然后被一些鄙薄无聊之人又追着阴阳怪气了两句。”   裴熠本来就年纪尚轻,之前还从未来得及被带着上过台面,往日在裴氏都尚没立住脚,更何况是纷杂别处的人情来往。再加上裴氏如今的境况,可想而知他到了百家集议上是什么光景,不说他主动开口提议诸事,哪怕不做声,那些隐晦的目光和态度就够刺得难捱了。   阳光愈渐炽烈,梅花阑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地撑出伞,道:“很多事是相辅相成的,他现在还能站在这里,是因为姓裴,被针对嘲讽,同样是因为姓裴,这是想要站得高,必然要承受的。”   转头看伞的梅笑寒十分赞同:“要是为一些风言风语的刀都痛苦万分,那真枪实刀的恐怕更承受不住了——要不是他暂时起码还能在集议上站有一席之地,裴氏之后的境况一定比现在更差,很多地界很大几率会受到觊觎,然后就会开始慢慢守不住。”   人的欲望总是无止境的,这个庄清流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吃完桃,捞出怀里的梅思归挠了挠,试图把它揉醒,改改生物钟。然后嘴上闲着问:“裴熠在集议上提出的设立瞭望塔,是什么意思?”   “就是和寻常的岗楼哨塔一样,不过各地都建成统一形式,由紧密的山脉地势串起,勾连四海。然后仙门百家都出人来打乱驻守,彼此随时通讯。这样以后有许多纷争事端就可以说得清,亦有很多事情则无从隐瞒。”   梅花阑说完,似乎见梅思归鸟眼迷离地用两只小爪子挠人可爱,于是也转头伸手,拨弄了它两下。   庄清流捏着梅思归的两只小爪子甩来甩去,思索道:“如此一来,比如兰颂屠城这种事,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瞒过去。而月前裴氏将一些水鬼偷偷迁移至梅洲南方七城的事情,也可以及时察觉,事后有证可讨。”   旁边又是羡慕伞又是羡慕鸟的梅笑寒叹了口气,用手遮着阳,点头插话:“是的,还有祝蘅屡屡劈山挪水之事,虽不是有意,但仍多有梅洲界内河水因此改道之事冒出来,你看她现在乃至以前,从来都没打算承认。”   她说着转头问道梅花阑:“你和花昼怎么想?”   梅花阑只是摇摇头:“不好说,要百家都统一起来非常难,因为需要大量的人力和费用,且日后很难维系和分管。”   梅笑寒便不多想了,也从梅思霁背着的背筐摸了个桃子,两下削了皮咔擦咬了口:“总归目前还得乱上一段时间,兰氏接下来肯定会为争夺宗主之位开始内斗,而琊山柳氏等几个宗门,估计很快就会搞起来往联盟之事了。”   很多局面都是易形成难打破,仙门五家领头也有数百年,如今好不容易接连破了“两个口”,很多人想趁此抓住机会也无可厚非。   所以梅花阑只是低眼把梅思归从庄清流手里接了过来,让它不受闹腾的好好睡了,似乎并不关心那些事情。   庄清流意味深长地给了她一个“慈母多败儿”的眼神儿,才转向梅笑寒问道:“晏城主,你觉着兰氏会内乱?”   梅笑寒似乎对自己的医术十分有信心,想也不想地点头道:“兰颂如今肯定是大抵醒不过来了,起码短时间内不会。而没了他,那些兰氏长老很难再保持一心,虽然把别人干了自己上肯定是不能,但兰氏旁支还有不少人,端看这些长老如今各自想扶持谁,明争暗斗结束之后又到底能扶出谁了。”   梅花阑这时忽然转头,看了庄清流一眼,庄清流几乎不用跟她对视,就明白了她这一眼的含义——内斗最是消耗,所以这算是又倒了一家。   那么接下来,还会不会有下一家?   如果有的话,又该轮到谁的头上了?   庄清流跟梅花阑互相看着看着眨眨眼,收回目光,抬手摸索起伞内面游走的鱼影:“管它呢,反正这次兰姝尸骨都炸了,我半年内绝对不接单了。”   梅花阑大概连蒙带猜能理解“接单”的意思,于是侧脸看着她笑了下。   梅笑寒却神秘地转头:“话虽如此,可是庄前辈——我总感觉还没完,你怕是还要被找上的,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毕竟漂亮的女人都很难清闲下来。遇山开路,逢水搭桥呗。”庄清流说着,转头笑瞧了梅花阑一眼,“况且我有大佬呢。”   梅笑寒于是笑说道:“那我先替庄前辈一大哭。”   “我早都替自己泪流成河了。”   庄清流也低头笑了声,然后又抬手从思霁小丫鬟的背筐里摸了个桃,学梅笑寒那样削了皮吃了。心里觉着灵璧地界的大桃子果然人间美味,估计放软了又是另一种好吃,搞不好回去后,还可以再弄一些罐头。   她心里这么想着,实际上却还没走出灵璧地界,便把一筐桃都吃完了。   梅花阑于是又给她买了一筐,然后又吃完了;再买……再吃完。   梅思霁因此每天都要当背筐丫头,气得时常对庄清流白眼连连,感觉这一趟出行回来,最费的是眼睛!   庄清流毫不愧疚地冲她托腮笑,并且故意把回程的节奏一拖再拖,一路又尝遍了灵璧为数不多能拿出手的一些美食。   等终于回到梅家仙府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后了。此刻刚入夜不久,整个梅家仙府正层层峰岭地依次亮起烛火,接着绚烂温暖地连成了一片。   匍一踏入屏障内,庄清流连身带心都涌出了一股莫名的亲切,就好像是真的回到了家那样。同时脑海中不由想起,她院子里种的葡萄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活没活,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嘴。   梅思归一进仙府就开启飞行模式上了天,梅思霁则是把一筐烂桃甩给看门的弟子后,就头也不回地高冷走了。   剩下三人还没走几步,就有两名传话的弟子从夜色中迎了上来,异口同声地恭敬道:“端烛君,几位长老已经在宗阁等您了。”   庄清流发现他们话落后,梅花阑脚步居然诡异地戛然一顿,旋即脸上出现了一股很轻的……但十分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心里一动,刚侧头打量,就见梅花阑缓慢偏头,跟梅笑寒对视了一眼。   梅笑寒则是唉了一声,袖手望天道:“好吧。”   她“吧”字落下,梅花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倒下了。   “……”庄清流立马低头,一把捞住她,震惊道,“……你怎么了?”   梅笑寒从天上收回视线,语气担忧表情木然道:“庄前辈,她这是晕过去了。”   “……”   “?”   梅笑寒说着,接过梅花阑上前两步,对传话的两名弟子和旁边守山门的四人道:“都过来。”   几人连忙过来。   梅笑寒又道:“站成一排,看着我的眼睛。”   几名弟子照做。   梅笑寒便十分淡然地低头看了眼梅花阑,又抬眼,看向他们道:“端烛君此行在灵璧受了非常重的伤,因此我一路不敢快行,堪堪吊着她的命回来医治。”   庄清流:“……”   六名弟子的表情倏地都变了,连忙看向她怀里:“难怪端烛君脸色如此苍白,那方才……”   梅笑寒神色凝重起来,低头给梅花阑喂了两颗药:“方才恐是回光返照。”   庄清流:“……”   六名弟子眼神儿开始变得惊吓异常,似乎并不觉着她的话有哪里不对,而是连忙抖着声音问:“那、那……现在该怎么办?晏大人?”   “现在——快抬长软榻来。”   梅笑寒每说一句,语气和表情俱都像模像样地随之沉重几分,因此到了这时,六名弟子不管是看山门的还是传话的,俱都吓飞了,掉头就往里面狂跑去抬长榻,还大声喊人去宗阁传话和召集医师。   旁观了全场的庄清流目瞪口呆,低头看看自己理了理袖摆的“某回光返照大佬”,又抬头看向梅笑寒:“……这样儿也行吗?这都是哪一出?”   梅笑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地转头,意味深长道:“庄前辈,花阑确实伤很重,起码得休养月余。”   庄清流:“……”   梅笑寒却旋即话头一转,又忽然压声地冲她挤眉弄眼:“但要是今天走着进了宗阁,那之后在静室受罚可不止月余了。”   “???”梅畔这个人,居然还会怕这个吗??还是梅家的几个长辈长老都是厉害角色??   庄清流仍旧十分惊疑地低头瞅了瞅:“那这位说倒就躺的大佬,平时是不用理事的吗?她平时在梅家负责的事情是什么?”   梅笑寒十分认真地沉思了半晌,居然没能说出来,于是状似灵活地概括道:“这,大概就是平时哪里有别人处理不了的事,就派她去吧。”   庄清流:“……无业游民?”   “……”被“无业游民”了一脸的大佬顿时掀眼一看她,可能本来还有两句话要说,现在却只是转而抬手,把替庄清流收了一路的小绿蛇直接盘上了她的手腕,然后坐上“担架”走了。   “……”这人怎么这样儿?!   庄清流整个人当场被冰凉的触感缠得一哆嗦……条件反射地就把手抬出去胡乱剧烈地甩甩甩,好悬没把手腕连带小臂甩成三截儿飞出去。   然而这生命力顽强到倔强的小蛇不仅没被她甩走,反而萌萌哒地顺着庄清流的手臂盘绕几圈,然后绕过颈后爬上了她肩……小脑袋跟她贴了个脸对脸。   庄清流一动不动,眼皮儿斜着一垂:“……”   这时,她另一只手腕上的金光一闪,渡厄“嗖”得一声,飞了出来。   !   小蛇一见到渡厄似乎吓飞了,猛然原地盘得炸了一下,然后匆匆摆摆尾巴,一股脑地飞速下地忙忙游走了。   庄清流十分震惊且意外,很快摩挲了几下自己的手腕,冲渡厄问:“……这又是什么情况?它为什么怕你?”   渡厄似乎仍旧不想跟她说话,只是在半空高傲地盘旋游走了一圈,舒展了几下身子后,又兀自盘回了它的栖息地……庄清流的手腕。   “啧。”这一个两个的,都跟成了大精似的。   近日长途跋涉,庄清流也实在有点倦意,于是不多计较地看了眼大佬被抬走的方向后,便自己回了熟悉的梅苑。   院子一切照旧,甚至因为仙府内的灵气作用,平时都是不染纤尘不落灰的,所以室内一应摆设干净得也不用收拾。   庄清流十分满意,第一次真诚地赞美修仙世界好。   只是她刚推开大门,居然发现院中月光照映的石凳桌前,此刻竟坐着一个满头卷发的少年。这少年随他推门的声音也很快转头望了过来,两只眼睛十分黑亮而深邃。   庄清流跟他对了个大眼儿瞪小眼……顿了片刻后,才一把合上院门,几步咔哒地上前低头问:“你哪位?”   离近点儿看,这时尚卷少年的眼睛居然又圆又漂亮了几分,庄清流不由感觉……自己输了。   与此同时,那少年有礼貌地站起来答了话。   他道:“庄少主,你不认识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肯定猜不到这个“卷卷卷”是谁 第57章   庄清流心里惊疑不定地打量半晌,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假装镇定道:“你长得像个泡面。”   而我有点巧,没有亲戚是泡面。   卷发少年:“……”   庄清流很快又端详了两眼他的五官,头发虽然确实像泡面,但这少年竟然能进梅家仙府和梅花阑的院子,就肯定不会是从外面来的什么生人。   所以庄清流从额头看到下巴,又从下巴看回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后,忽然震惊了,连忙提了一盏小风灯,转向院墙那边儿看了一眼。   她的葡萄不见了!!它它它……它一棵葡萄居然成精了!   我的天。庄清流活见鬼地转回头:“怎么回事?你难道不是在摊子上随便挑的吗?我把你种成精了?”   葡萄精少年状似十分腼腆地抓了抓头发,道:“我也不知道,之前只是能听声、有五感,可前几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间就能化形了。”   他说着看了眼庄清流难以接受的表情,有些失落道:“你不高兴吗?”   庄清流:“……”她为什么会高兴。   诡异地跟葡萄精的眼睛对视了片刻后,庄清流问道:“你……呃,现在成精了,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葡萄精想了想,满头卷发的正中央居然冒出了一片绿油油的葡萄叶,像把小伞似的顶在头上。   “……?”这是什么技能?   庄清流缓慢抬手,意思意思地用手指杵了杵他头顶冒出的绿叶,看起来似乎其实并不大想摸。   “那你还能不能结葡萄?”她问道。   葡萄精犹豫了一下,含蓄道:“你见过几个人飞升成仙之后,还生子的?”   “??”庄清流完全不能接受她的葡萄梦破碎于此朦胧月夜,当场提出反面意见道,“不,那只是主流趋势,你完全可以做个性自己,甚至可以一身反骨地结更多!”   葡萄少年更犹豫了,片刻后,索性说实话道:“我结不了了,除非……再给我找一株葡萄妹妹过来。”   “?”庄清流从未想过,此生想吃个自己种的葡萄居然还需要为它娶亲!真是修仙世界强体验。   所以她一秒冷漠:“休想。”然后忽然道,“你变回去我看看。”   葡萄少年不好意思地走到桂花树下,很快原地又变成了一棵葡萄藤,妖娆地缠在树身上。   庄清流两步走近,捏着它细伶伶的一根须低头打量:“这就是头发吧?”   葡萄须在她手中一翘一翘地点了几下头。   庄清流于是忽然召出了逐灵,毫不客气地三两下给葡萄精剃了个光头,然后用削下来的须腌了缸泡菜。   “……”葡萄少年在月下茫然了很久,看看自己光秃秃的样子后……只好短暂维持着一棵葡萄藤的样子攀在桂树上,不往回变了。   庄清流从厨房出来,挑眉看了它一眼,便径直拐去了后山的温泉泡澡。沿途经过大湖,还挑指勾了两朵莲花过来,给她现结了两个莲蓬,泡澡的时候剥着吃了。   至于前面那“卷卷卷”,看起来似乎真的只是葡萄树无意中成精了——庄清流泡在水里的时候,懒洋洋靠石壁上闭眼,认真细细地回想了一遍那天买葡萄藤时的前后,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   至少不是什么大事,不影响她现在可以歇歇了,本来忽然看到院中居然冒出来了一个人,还以为是又来单了。   庄清流浑身湿哒哒地转回来时,还是一身常服的梅笑寒刚好也亲自过来了,说是一干长老还有事要问梅花阑,让她自己早点睡。   庄清流立马胡乱擦着头发问:“不是晕倒了?怎么问?”   梅笑寒两根手指头并一个手掌给她演示了一番:“躺在床上回答,气若游丝地说几句,我在旁边施根针抢救……大概如此这样。”   庄清流把毛巾挂在脖子上笑了声,心想这梅家长老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鬼。说着又邀请梅笑寒进了厨房,品尝她刚刚洒盐绊了一小碗的腌菜。   梅笑寒低头研究了片刻,干脆拒绝了:“这什么东西?”   庄清流见她这样儿,便瞧了眼她的侧脸随口胡编:“胡须菜,前段日子在灵璧的时候,我跟梅畔单独去一个小村庄玩儿的时候品尝过的,觉得甚是美味,于是带了些回来,还没来得及让你尝。”   “胡须菜?”梅笑寒作为一个瓜王博闻强识,大概不允许这世上还有她没有听说过的东西,尤其是菜,于是半信半疑道,“有生的没?让我看看。”   庄清流心里忍不住一笑:“没啦。”   梅笑寒于是瞅着碗,用筷子拨弄了几下,提出了卖相太可怕的意见,并且给出改善建议,表示切碎一些可能更好。   另外临走时转头提醒庄清流道:“大概明天一早,你这些泡菜可能刚好可以卖出去。”   “?”   庄清流还没来得及问,梅笑寒便又施施然走了。她只好抬头看了会儿还在天上飞得下不来的梅思归,便转身回房睡了。   然后果然第二天一大清早,日光才刚升起,外面似乎就有一堆纷杂的脚步声哒哒沓来了。   庄清流咔哒推开门,跟一群穿戴整齐的梅家的小辈弟子们看了个对眼儿……电花火石间,她不由又想,也就是上次给这些小辈们做了一顿饭,自己居然就这么受喜欢了吗?刚一回来就这么多人来看。   想着想着,庄清流感觉这事还是值得喜悦的,于是欣然地主动邀请,让一帮小辈进了院子,又问他们吃早饭没有。   梅家有早起晨读后才吃饭的规整作息,所以饭堂这会儿还没开门。但大抵是平时都十分腼腆含蓄的缘故,所以一众弟子听庄清流问起,俱都纷纷点头,表示吃过了。只有梅思霁大喇喇开口道:“没吃。”   庄清流一喜:“那太好了,快过来。”说着转身,两步带梅思霁进了厨房,递给她一碗粥后,才从笼屉底下翻端出了一叠精巧的葡萄须泡菜。   一众弟子顿时又羡慕又不好意思改口了,只好先三三两两地在院内先对打练起了剑法。   而梅思霁见庄清流这样,便莫名其妙地就近坐下,边吃边面色古怪地观察她。   庄清流撑在桌边等了会儿,也观察她地问道:“好吃吗?”   梅思霁见她如此,终于以为她让自己背了一路桃的良心发现了,于是又夹了一筷子葡萄须腌菜,就着粥喝了两口,才有些别扭地看着碟子问道:“专门给我做的吗?”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庄清流语速顺溜地务实道:“听说你爱吃泡菜,所以我只是先让你尝尝。”   梅思霁脸上准备原谅什么的表情一扫而空:“……你为什么不自己尝?”   庄清流诚恳道:“因为我想先找个人试试好不好吃,不好吃我就不吃了。”   ……   梅思霁当场摔碗,愤怒地直出厨房走了。   一帮弟子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平日里俨然十分熟悉梅思霁一言不合就走人的脾气,因此只是纷纷探头伸了伸舌头,彼此间你说我笑地猜了几句这是怎么了。   片刻后,毫不羞愧的庄清流收拾好碗筷出了厨房,才问道他们:“你们来找端烛君吗?”   众弟子纷纷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庄前辈……就是听说端烛君在晏大人那里养伤不在,我们才敢过来的。”   庄清流顿时笑了声,心想梅花阑是把这些小辈怎么了,怎么这么惹人怕。面上甩甩手上的水,走近好奇问:“那你们过来是?”   十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有些腼腆,便派稍熟一些的梅思萼出来恭敬道:“庄前辈,我们听说你和端烛君几人这次灵璧之行,见到了失传已久的……传送符?”   庄清流好笑,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听说”,大概是昨晚通宵听了梅思霁说。这些少年多十五六岁,还不到常常被带着外出的年纪,平日里对这些仙门百家的新近大事传闻和厉害的人物东西总是多有好奇和憧憬的。   她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大喇喇坐下,先把梅花阑的话重复了一遍,道:“不是失传已久,是如今天地间灵气溃散消弭,绝大部分人已经耗用不起了。”说完转而道,“所以你们是也想见见吗?”   “是的是的!”   一众少年人立马将庄清流围了一个圈儿,梅思雩还乖巧地跑近,给庄清流拿出了一张现成的空白符纸。   庄清流见他们平时课业紧张,这会儿是早起跑过来,且一个个眼巴巴的,便点头笑笑,接过符纸在石桌上现成画了起来。   传送符的咒纹并不复杂,但十分精巧紧密,其中很多转折和间距哪怕错一点儿,这符咒用起来就天差地别。她向来对什么东西看一眼就会尽力记下来,刚好这次回来本来也想试试。   大概两口茶的功夫后,庄清流手中的符纸便成形了,一众弟子顿时围涌上来,争先恐后地各自从怀里摸出符纸,开始学着样子画。   梅思雩第一个照猫画虎地模仿了个大概,忍不住就用仙焰燃了,口中大叫:“去饭堂!”   庄清流:“……”   一众弟子也立即冲着他哄堂大笑,一人道:“你不行、你不行,看我的……藏书阁!”   另一人立马道:“你也不行,你的万浪回连勾都画歪了,还是我来——习武堂!”   “——透泽园!”   “——镜月湖!”   “飞花岛!!”   短短半盏茶的时间,一众少年纷纷都觉得自己能行地加入了燃符大军,好在都对自己的实力有很好的自我认识,没有妄图从梅家仙府直接传送出去外面。   庄清流乱七八糟地看了半会儿后,不由喝着茶喂道:“都小心一些,灵不灵的是小事,符咒可不能画错一笔,否则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东西。”   “这个是自然,庄清流不必担心。课业第一天起,先生都会时常提醒念叨的,我们耳朵都听出茧子啦。”   一众弟子都试了几回后,见庄清流性情实在跟梅花阑天差地别,十分好说话又平易近人,便纷纷大胆地又围着她玩闹,想试试她方才画的那张行不行。   庄清流端着花茶冲他们挑眉:“这种东西十分厉害,我可不敢保证会把你们带哪儿去,不害怕吗?”   梅思萼领头立即回:“不怕不怕,你可是庄前辈!”   庄清流心里一动,忽然笑了声,放下茶杯故意问:“被你们端烛君知道了,责罚也不怕吗?”   梅思雩这时稍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大声给自己壮胆:“庄前辈你不会告诉端烛君的吧?只要你不告诉,端烛君和宗主他们都不会知道的!”   庄清流不由感慨人年少时,好像总是没有真正害怕的东西,越长大才越怕天怕地了。于是捏起自己画的传送符咒看了看,起身道:“好吧,我先试试。”   “带上我,带上我,庄前辈!”   梅思萼条件反射地往前一扑,立马先拽住了庄清流的袖摆,好像迫不及待地想先体验一下传送的感觉。   “啊……还有我!我也要!!”   “我也想!”   剩下一众男孩子好像十分守礼地不大好碰庄清流,于是立马拉住了梅思萼,然后就这么一个拉一个的,很快拉成了一串排排站的小鸡。   庄清流忽然看着他们笑了好几声,莫名觉着自己像一只带小鸡的母鸡,于是很快考虑了须臾,想着第一次应该不会很成功,让他们拉着也没什么,便出声提醒了一声“要开始了”,然后抬手燃了手中的传送符,同时心中随便预计了一个地方。   她手中的符咒刚燃起,一行人就从梅花阑的院中消失了。   一种小辈弟子只觉着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起来,光影闪得看不清,便都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梅思萼甚至在快要落地的时候下坠不稳,手一滑微微松开了庄清流的袖摆。   好在已经正在下坠了,应该无事,偏离不远。   庄清流本人却直接一脚踏空,竟是直接掉进了一潭水……不、不是,是直接掉进了梅花阑的怀里!   原来她这个千里传送的所通之处,通的是梅家的一片后山。这处后山林深茂密,曲径通幽,遍地都是碧水翠潭,和当初裴家的后山没什么区别。   唯一惊人的是,现下的梅花阑就泡在一汪潭水的正中央,看起来还是正在……在在在、在沐浴!   庄清流就这么忽然从天而降地落到她怀里,她也只是忽地掀开了闭着的眼睛,浓睫微动地定定看着庄清流,随后才稍微冲她挑起了半边眉。   庄清流完全无暇多看她难得出现一次的表情,因为身下泡的居然是一处寒潭冷泉,完全没有什么缭绕的雾气,一丝都没有!水里简直透明得不能再透明。她再一转头,见身后被七荤八素摔到岸边的一众小辈居然马上就要爬起来了!!   庄清流实在连句话都来不及喊,只好忽然道了声:“抱歉!”然后猛然双手环住了梅花阑,一把前推地将她抵到了池壁上,旋即用自己的背影和湿哒哒的衣摆全须全尾地遮了起来……只露出一个头。   她猛地抱完之后,转眼去看   一众七歪八倒的小辈都已经爬起,正接二连三地望了过来……尽管只能看到一个梅花阑的头,梅思雩依然两眼忽地发直,完全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儿”地喃喃道:“……我死了。”   ……   他话落,嘴巴下意识张到极致的梅思萼艰难合上嘴,存有一丝干瘪小火苗希望地看向庄清流:“……可能还没有。”   可是这次她话音刚落,小火苗就吧唧灭了。寒潭里的梅花阑睫毛微微一撩,抬眼对一众原地僵化的小辈平淡开了口:“自己去戒祠领罚,三倍于条例。”   一众小辈连忙领了话就跑,整个后山顿时一阵鸡飞狗跳。直到一溜烟儿跑了好远,才听到梅思雩锤天遁地的哀嚎声远远传来:“——我真要死了!”   “这里的寒潭明明有结界,怎么会这样!!”   “啊”   ……   一众人快死的嚎叫也叫到了庄清流心里……梅花阑所用的寒潭确实绝对是有结界的,她也想问怎么会这样儿?这结界对她没用吗?!   不管怎么样,这种场景和这个姿势实在是……好像她天降送菜,且正挂在梅花阑身上一样。庄清流心里凌乱成万花筒似的一跃弹开,连忙退避三尺。   梅花阑却忽然伸手,又从庄清流两腋下穿过,把她抱进了怀里。   庄清流:“……!”她也死了。   梅花阑环着人,似乎是脑袋靠垫在她耳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别动。”说着,怀里有溢彩流转的灵光慢慢散了出来。原来是这种寒潭绝非一般水潭和药潭可比,以庄清流现在的修为别说是泡进来,哪怕是沾一下也会受不住。   庄清流却完全浑身静止在原地地想……完了,连声音都比平时低很多,甚至气得有点非常非常不易察觉的抖。   要凉。   她没注意身上逐渐涌入的若有似无的暖意,脑中凌乱地发散了片刻后,忽地灵机一动,胡编乱造地大声道:“你别生气!我、我……我是有急事要找你。”   抱着她的人似乎安静了一会儿,道:“何事?”   庄清流唰拉,紧紧闭上了眼睛,大言不惭道:“我眼睛忽然有些不舒服,好像看不见了!找你看看!”   耳边这次又寂静了片刻,梅花阑好像是忽然低低笑了声:“那我当下,是应该立即治好你、还是不治好?”   “……”悄无声息的,庄清流只感觉浑身上下跟她挨着的肌肤都戛然滚烫了起来,连忙节节败退地开口,“不不不……我不急!端烛君,你先好好疗伤,我在屋里等你!”   她说完又忽然觉着……什么在屋里等你?这话更有歧义了!!   梅花阑却在她脑后轻轻按了下,无声地示意不用改口,同时嘴角要笑不笑地抿了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又开始叫我端烛君了?难道是在报我昨晚故意把蛇缠到你手腕上的仇?”   “……”庄清流只感觉她现在完全镇定不下来,一点儿都镇定不下来,所以只是很小声道,“放过我吧,大佬。”   梅花阑湿漉漉的睫毛带眼尾飞了起来,低声道:“那叫声我的名字听听。”   庄清流心口显而易见地活泼跳了起来,并且知道正抱着她的人绝对感受到了,于是喉咙动了动,低声喊了句:“……梅畔。”   梅花阑脸颊贴靠在她颈侧轻轻闭了下眼,轻嗯了一声:“喊畔畔。”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暧昧滚烫了起来。   庄清流只感觉她再继续在这里泡下去,这寒潭就要沸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手绕后,轻轻捏了捏梅花阑的手指:“……你快行行好吧。”   梅花阑于是笑了声,似有若无地偏头,嘴角在她颈侧很细地擦过,然后松手轻飘飘一抬,送庄清流上了岸。   庄清流立即演出盲人摸象的样子,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走。   梅花阑尾音格外翘起的声音在身后的潭水中响起,似乎心情很愉悦:“当心摔了,让渡厄出来拽着你吧。”   庄清流现在连她一个字都不能多听,连忙飞快地又甩出手腕上的渡厄,匆匆忙忙地跑走了。   及至离开好远……她都觉着身后一双缭绕不去的笑眼一直在尾随着她的背影。   ……   真是心累!   好不容易风一样地快奔凉快了一会儿,庄清流再三把要活泼发言的渡厄按了回去,心才勉强不砰砰跳地回了院子。   可是她还没进屋,刚穿院而过时,耳边一道声音忽然喟叹一般地悄声说道:“梅花阑的腰好细的。”   “??????!”   庄清流连忙震惊地左转右看……这怎么回事?这什么鬼?!她又幻听了吗?!!   没过须臾,另一道声音证明了她不是幻听,那道声音幽幽道   “梅花阑的背可白了。”   庄清流:“??!”   “肌肤又光又细腻,可滑了。”   ……   庄清流倏地转头,终于循着声音来源,震惊地转脚到了桃树下,盯着上面的叶叶桃桃:“……你们在说话吗?”   桃树半天没反应,就在庄清流以为自己又听错了的时候   “快去摸摸她。”又细又悄的声音。   “摸她叭。”   “……?!”   庄清流现在看这株桃树的眼神开始变得诡异,脑海中好不容易不再自动往上浮的……瓷白脖颈和纤细锁骨又冒了出来。   这桃树果然成精了!   她还没来得及退避三尺,身后院门咔哒一声轻响,熟悉的梅香顿时缭缭绕绕地又涌了上来。   庄清流原地眼睛一瞎,镇定地演戏演全套。   梅花阑脚步声几不可闻地慢条斯理走了过来,手中还端了一个托盘小碗,看着庄清流紧闭的眼睛无声笑了一下后,递到了她手里。   庄清流声音假装平稳地问:“这是什么?”   梅花阑在面前看着她:“药。”   庄清流立马点点头,端着一口气干了……可这哪里是什么药……闭着眼睛都能尝出是香甜软糯的一碗藕粉,里面还加了各种酸酸甜甜的果干和坚果。   演不下去地舔舔嘴角后,庄清流眨了下眼,泰然自若地睁开问:“你是真的伤很重吗?”   她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如果不是伤很重,怎么会泡那种寒潭。而梅花阑这个人,向来伤受得轻轻重重,连她也有些心里没数了。   梅花阑只是轻笑着望了望庄清流浅棕色的眼睛:“好了吗?”   庄清流端起藕粉,用半个碗遮住脸,低头若无其事地又喝了一口:“药很灵,好了!——我问你呢。”   “嗯。”梅花阑好像见好就收,可能觉得今天逗够了,于是转身又走了,“是有一点重,我这就回去继续泡着了。”   好好好,你快先回去吧,庄清流立马端着藕粉,在她身后赞同地点头。   梅花阑已经快要拐出门的脚步却忽然又停了下来。   庄清流立即从碗后露出一双眼睛问:“还有什么事?”   梅花阑便转头,目光半落,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后,道:“我今日未穿衣服的事情,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否则我可能会嫁不出去。”   庄清流:“……”   “……” 第58章   梅花阑上下看了会儿庄清流,眼里漫出难以隐藏的笑意,又故意问:“你也要传个消息出去吗?”   庄清流:“……”   梅花阑煞有其事地点头:“那你快传吧,我可以帮你喊思霁。”   庄清流终于忍不住伸手盖了下脸,然后又两步走到门口,伸手盖住梅花阑的眼睛,装模作样地训她:“你现在怎么天天笑,你的高冷呢?大佬!”   梅花阑眉梢嘴角的笑意不变:“那是什么?”   庄清流转而一把按住她的肩转了个方向,推土机一样地把人推出了院外:“你快走吧!”   梅花阑第一次笑出了开怀愉悦的声音,连连点头:“好,我走了。”只是走着走着又转头,目光挪到庄清流湿哒哒的衣领上,用两根手指捏着提了提,“你也快进去沐浴换衣吧。”   庄清流被她碰到的锁骨一烧:“……”   这人每次……明明确实是在好好儿地提衣领,往高了提那种,却偏偏又能提出十二分的旖旎和香艳,十分撩人。   庄清流这次连推土机也不当了,两步转身溜达回院内,一把咔哒关了院门。说不过,这根本就说不过。   ……   饶是这样,她也能听到梅花阑好像又在外面一脸笑地站了好半天,才脚步不慌不忙地离开了。   庄清流这次躺进沐浴的温泉里,看天左想右想半个时辰,才觉得她今天的发挥真是零分——可惜哪怕这次零分了,下次估计也还会是这样,毕竟人往往在事情发生的时候都是气冷抖懵四件套,事后躺在床上了,才觉着自己当时这样那样能日天。   这是人之常情。   于是再半个时辰后,庄清流收拾整齐,出门又溜达向了后山。她本来决定好了,这次要故意淡定地冲着寒潭里的梅花阑看来看去,一定要把方才被掀飞的场子找回来才行……可实际上,梅花阑这次居然转而跑进了一个药潭里。   是的,上次泡过的药潭,上面雾气缭绕个不停,水面还被花瓣遮挡得严严实实那种。   ……   密林幽静,梅花阑悄然睁开眼睛,看了几眼十几步外戛然止步的庄清流后,又冲她挑起了半边眉。   庄清流:“……”   怎么会这样!感觉又来送菜了!   梅花阑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怪变诡异的表情,泡在潭水中又低低笑了两声。   “……”庄清流觉着自己要是现在掉头就走,估计以后也就再也不用提什么“扳回一城”这种事了,于是倔强地恢复了若无其事的表情,上前几步道,“我是来,有件事来问你。”   梅花阑好像很喜欢她这幅可爱的样子,也不点破,只是顺着话头点了点脑袋:“你说。”   庄清流便抻长腿,侧身在潭边的大石头上坐下了,目光装五装六地落在不远处的落叶上,道:“院子里之前买回来的那棵葡萄成精了,你说该怎么办?”   她身边紧挨着的地方,就正放着梅花阑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摞衣物,最上面仍旧是那个七彩活泼的香囊,似乎正在散发着幽幽恬淡的梅香。   香的庄清流悄悄往边缘挪了一点。   泡在潭里的梅花阑表情稍微动了动,问道:“成精了?”   庄清流听到声音,这才自然地转头看她,很快点头道:“都能化形了,是个自来卷少年。”   梅花阑这次想了想,只是随意嗯了声,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事,道:“那你看着办吧,只是如果要把它留下来,思归可能会不大高兴。”   她说着故意一瞧庄清流:“就这事儿吗?”   庄清流立即装作自然地起身,走到潭边冲她挑眉:“自然不是。”说着道,“我还想问问,对长庚仙府的燃灯道人,和虞氏的镇山僧怎么说?”   梅花阑离很近地用目光描摹她:“不怎么说,只是仙门百家会决议出几个人,共同赴两家仙府,当面问问话罢了,算是走个过场。因为一则这二人已经站在当世之巅,除了问话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二则这样的人在有非常切实的证据被共同讨伐前,是不会有人愿意出头轻易得罪的。”   庄清流听她这样认真回答,很快点点头,表示理解。因为在这种修仙世界和很多武林时代,许多个人实力到达巅峰的人,从来都很难轻易一动。况且梅花阑当日推这两人出来,大部分还是为了堵住虞辰岳,庄清流心里还是清楚的。   她这么想着,蹲药潭边冲梅花阑道:“对了,把你之前故意收走藏着的一些书都拿出来吧,我翻着看看。”   梅花阑这次睫毛稍微掀动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毕竟你们家藏书阁的史库,连祝蘅都记,所以没有书卷记载我,肯定是不正常的。”庄清流冲她抬抬眉,“而且思霁知道我的事情有那么多细节,这不会都是听来的,一定是自己平日里看的书。”   梅花阑一直知道她聪明,所以并不意外,只是又安静地问:“为什么想知道?”   庄清流似乎是对她这么问有些不解地眨了下眼。   梅花阑暂时没说话,只是从水下抬起手,用湿漉漉的指端,描摹了几下庄清流的眉毛。眉毛沾了水,便分外服帖地趴成软软一条。   “是忽然间想知道……还是因为有些不安?”她问。   “那倒没有。”庄清流很快探出手拨弄,也往她脸上撩了一捧水,才低声认真道,“就是不大想一直这么被动下去了,想要给背后左右玩弄之人,也来上一点颜色看看。”   很短的片刻,庄清流从梅花阑眼中看出了几种交织的情绪一闪而过,然后听她道:“不必这样。”   庄清流顿了一下:“嗯?”   梅花阑长久安静地靠在水中石壁上,用目光细细描摹她:“我只想你无事平安,不管是主动、被动,都不要搅和进那些无谓的事里。”   说完认真端望着庄清流,又低声道:“而且没有人能知道全部的你——祝蘅不能,我也不能,写书的人更不能。”   庄清流心里很轻地一动,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所谓人的记忆,是平日里无数个点滴记下来的东西,在某一瞬间随时能忆起来。但一定要是自己想起来的。   否则从别人嘴里听来的都会失真、看别人书上记载的会雾里看花,无论是哪一种,都绝对会有不实的地方。这大概也是梅花阑这么久以来,从来不跟她提往事的缘故。   可是如果一直这样,那她从另一个世界时光迢迢地回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庄清流近乎出神般地垂睫安静了一会儿后,忽然抬手抹掉了梅花阑睫毛上的水珠,道:“之前不是说过要调我的记忆看看,还要看吗?”   梅花阑这次却泡在水里望着她,安静摇了下头。   庄清流心里微微一动:“为什么?”   梅花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下:“万一看着看着,知道了你不喜欢我怎么办?”   “……”这人到底为什么忽然又这样儿了!   庄清流哗啦啦给她脸上撩了好几捧水,只把人整个都浇得湿哒哒了,才用手戳着她脸上的水珠,笑着问道:“那我现在应该干什么,大佬?是在家务农还是整顿家务?出门做工还是带孩子?或者,下山跟段缤一起经商致富、走上人生巅峰?嗯?”   她本来每说一样梅花阑就泡在潭水里笑一下,听到最后一个,却忽然笑容消失道:“那自然是不行的。”说着一扫庄清流的怀里,“我之前给你的地图,还记着吗?”   庄清流:“嗯?”   梅花阑道:“梅洲地界偏北高寒,水果一直珍而稀少,贵如金箔,普通百姓平日里俱都吃不起。所以仙府后面的百里群山,依仗灵气大多种的是果树,现在有几种正在成熟期,你过去看看。”   庄清流立马很感兴趣地从怀里摸了标记图出来:“是采下来送给他们吗?”   梅花阑摇头一笑:“低廉售卖——梅洲共有五十余城,人口近千万,都白送怎么送得过来,而且容易引起哄抢踩踏。我们家本就有长年专门负责此事的一些人,你不用管,帮忙采摘就可以了,笑寒会负责具体调度的。”   这样一来,梅家不会一直凭白地折人填补亏空,长期下来无法运转。而且就算此举一开始可能是梅家哪位先祖源于善意的好心,但只要弄得好,天长日久下来,此一项也可以薄利多销,有所进益。如此便算和百姓两相得宜。   庄清流大致想了一下,很快笑着把软稠的标记图收回了怀里,抬手点点梅花阑脑袋:“你们家可真是坐实了果园老农之名,难怪平日里作风如此朴素寒酸。”   说着很快冲梅花阑拜拜,一阵风似的刮向了这绵延百里的后山。梅花阑在身后看着她活泼起来的背影,也笑了声,随即又安静闭上了眼睛。   如今盛夏,各种果子确实陆陆续续熟了很多,什么桃子、西瓜、芒果、葡萄、杨梅……不分品种,在梅家单独隔出的群山都有,甚至还有很多庄清流没见过的这个世界的浆果。如今一眼望不穿的群山热闹非常,一众人进进出出,十分井然有序,其中不乏布衣草帽的普通人正在喜气洋洋地用大车时采时装运,新鲜送出。   看来这里确实早已运转得十分成熟,哪里还多缺一个人帮忙。庄清流很快领会了梅花阑的意思,坐一棵荔枝树的枝头,探手现摘了几颗桂味和香味的荔枝剥开吃了,才左右飞来飞去地为“梅家果园”事业添砖加瓦。   整整一日下来,她差点儿连吃带兜走的比帮忙摘的还多,引起了一阵也来凑趣的梅家弟子门生的纷纷大笑打趣。这些人本就是来现吃兼游玩作诗的,因此还做了几首打油诗冲庄清流相赠。   庄清流眨眼表示收下了,明日还来!于是便趁着日暮天歇,快乐地戴着一顶草帽飞了回来。   她简单地把快乐采摘的成果从乾坤袋慢慢倒进几个篮子后,才哼着小调去后山冲了澡换了衣服,心想果然白吃使人快乐,下次和梅花阑一起去就更好了。   她正这么想着转回来,梅花阑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月光十分明亮,庄清流眨眨眼,提着一盏自己额外喜欢的橘色小风灯从院门口进来,走到桂花树下问:“你回来啦?泡一天就行了吗?”   她意思是不管是真伤,还是冲梅家长老表演,一天似乎都不大行。   “不行,明天还要泡的。”梅花阑果然言简意赅。   那怎么还回来喝上茶了?庄清流挑挑眉,在院中央站定,揉擦着发梢,没说话。   梅花阑于是坐在桂树下,细腻的五指托着瓷杯,目光落在水面的月亮上,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今天,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庄清流忽然笑了起来——这人明明是自己想要来听一些可能有了的回应,却非要说出这种话来。   而且难得见她一个之前连话都不怎么说的人如今如此主动,庄清流便有意逗逗她:“没有啊。”   细风似乎都安静了片刻:“……真没有?”   庄清流抬手抓了抓脸,笑着侧头看了眼月亮:“嗯?你是不是想听什么啊?”   梅花阑于是稍敛着的眼皮儿撩了撩,放下茶杯看向她:“我本来还想着,明天让笑寒带你去山下的城里转转,现在看来……”   庄清流立刻在月下冲她笑起来:“有的有的。”   梅花阑若无其事地提眉:“嗯?”   庄清流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走近她,随手从石桌上捡了串用泉水沁好的红樱桃喂她吃了,才低头捏捏她的脸,小声道:“大佬,你迫不及待的心意我真的知道了,现在不仅会考虑,而且一定会考虑得很快很快很快的,所以你先把伤养好吧,要不然很多事也……嗯嗯?”   梅花阑因为她“要不然很多事也”之后省略的内容睫毛微闪了几下,然后似乎非常非常高兴地嘴角勾了勾:“嗯。”   庄清流见她很开心,自己也笑了,转头一指:“那我能在这里扩出地方,种点瓜果蔬菜吗?”   她原本在院内折腾的都是闲余空地,可现在指的,应该是梅花阑平日里练剑的地方。   “当然。”梅花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还提议道,“这里冷,种到后山会长得好一些。”   庄清流挤眉弄眼地冲她笑了一下:“那边不是种着你的宝贝莲花吗?”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取悦了梅花阑,庄清流感觉她垂眸想了想后,好像是有点笑了,然后没说什么。   可是第二日,庄清流刚起床,就发现院里西角墙边那片地方被腾出来了,最重要的是,湿润的土壤还被翻松过了。另外院中桂树下的石桌上,放着数十个巴掌大的小布囊,拉开囊口细长的丝线,里面都是小半包准备好的种子。   这人但凡贴心起来,似乎真的很难让人不心动。   庄清流冲着一个小布囊上面贴纸标注的“南瓜”二字灿笑了半天,趁着早起气候最适宜,快乐地又化身了种田老农。   随后一连多日,她干这些事越来越娴熟,余下时而去梅家的藏书阁转转,时而又跟梅家的各种人开始打交道,偶尔处理一些小事。   那天被渡厄吓飞的小蛇已经游了回来,如今总是有事无事就把自己妖娆地缠在桃树上,看庄清流在院内一天飞来跑去,偶尔闲适地躺树下晒太阳看书。自从它不随时要跑上来“贴个脸”后,庄清流站桃树前低头看了看,也由它去了。   倒是又长出了蜷曲藤蔓的葡萄精,让庄清流很不会搞,一说放它自由,让它自行离开,它就失落地原地化藤,缠在树上、缠在墙角、缠在窗框……反正就是无声变出原形,表示自己只是一颗无辜的葡萄树罢辽。   ……不会结葡萄的葡萄树。   庄清流只好也留了它在院内,只是手往下一点,严肃道:“不准随便化形。”   葡萄精浑身上下的叶子连须都哗啦啦地簌簌动了起来,表示知道了。   庄清流莫名心累地觉得自己好像升级成了老妈子,边燃了张通讯符跟还在寒潭的梅花阑唠嗑,边提着一小筐葡萄和樱桃,又随便选了一本书拐出了门,准备到后山草地上咸鱼摊一会儿,再睡一个午觉。   当然,顺便看看她真正的“亲亲女鹅”梅思归。   这只“女鹅”最近一段时间,已经被她完美纠正了作息,如今夜睡白起,规律得让人十分欣慰。当然,欣慰的重点是庄清流终于不用再承受它的夜晚蹦迪踩脸了。   拐过山角后,碧绿柔软的草地渐次映入眼帘,庄清流随便巡梭了一圈儿,就见梅思归今天果然又混进了一堆大鹅里。   “宝贝,你们是能彼此交流说话吗?”   庄清流随便在草地上一滚,来回观察着这一群白大鹅和一只红毛鹤:“明明不是一个品种,到底为什么能经常这么乐此不疲地玩到一块儿去?嗯?”   她话音落,梅思归便眨眨眼,踱到了她脑袋旁,然后刚拉长嗓子,叫唤了半个:“啾——”   旁边的大鹅忽然:“嘎!”   庄清流:“……”   梅思归微微煽起了两片小翅膀,翩翩围着庄清流跳起了鸟舞:“——啾啾啾。”   一群大鹅又围着它舞来舞去:“嘎嘎嘎!”   庄清流:“?”   接下来很短的时间内,梅思归居然就和这么一群大鹅在她耳边:“啾啾啾……嘎嘎嘎……鹅鹅鹅地唱成了一片。”   庄清流震惊地手一抖,原地爬起,简直被这狂野的调子吓得当场不会——明明有翼一族多天生好歌嗓,这群“五音丑八怪”都是什么鬼?!   她哆嗦着转头喊道:“好了……好,别这样了!这也太难听了!!”   梅思归却好像找到了什么乐趣,故意又凑近了一些,在她耳边:“啾啾啾啾 ̄啾啾。”   “……”庄清流认真凝视着她,“你再这样儿,我就把你摸成秃头小宝贝。”   梅思归好像十分滑稽地踱了个八字步,翅膀一呼啦——上天了。它一离开,那些大鹅也立马不再作妖,嘎嘎嘎地三两下跑走了。   可是自从这天起,后面一连几天,只要庄清流再来草地上咸鱼摊,梅思归总是会时不时就忽然出现在她耳边,猝不及防地凑近:“啾啾啾啾,啾啾 ̄”   庄清流:“……”   接连几次后,原本有用的各种威胁开始失灵,轻揍不管用,重了又不大舍得。梅思归好像越来越觉着有趣,慢慢有恃无恐地带着一帮大鹅,开始追在庄清流身后倾情贡献死亡合唱。   “啾啾啾啾……嘎嘎嘎!”   “……救命!”   庄清流发誓,她真的从一只大鸟脸上看到了笑,梅思归这个臭崽子双眼皮深了许多,鸟眼滑稽弯弯。   她一路怀着诡异复杂的心情跑去了水潭边,找到了梅花阑,梅花阑居然很淡定地抬手,示意庄清流也伸手。   庄清流立马照做,然后中指指端多出了一点桃花水母似的薄膜,她不由低头戳戳问:“这是什么?”   “隔音罩。”梅花阑道,“放大就可以用。”   庄清流瞅了这个东西半天,又抬眼:“你为什么这么淡定?”   梅花阑微笑:“因为它以前也那么对我。”说着转而道,“你只要用隔音罩悄悄把自己罩起来,别让它发现,它在你耳边耍坏一段时间后,就会觉着你不再害怕了,没意思,以后就不会再故意唱了。”   “?所以这鸟崽子到底怎么会这样儿?谁养的?”庄清流冲梅花阑饶有深意地挑眉——是时候进入父母间登月碰瓷的追责环节了。   谁知梅花阑冲她报以更深的意味深长:“你以前还在的时候,它就是这样儿的。”   庄清流一秒收起挑事的眉毛,转而冷酷道:“那我为什么还要再惯着她。不。——你快教我一个隔离屏障的术法。”   梅花阑表情微妙地瞅了她一眼,很快点点头:“好。”   于是两炷香后,后山草地——一个帐篷似的透明屏障原地出现,先是还啾啾啾个不停的梅思归被限制在内,旋即它的一群小弟大鹅也都被关了进去。   庄清流这才在外面儿套了一层隔音罩,得意地冲鸟崽子挑挑眉,让它知道什么叫一鸟获罪,亲朋连坐。   ……   如此一个月后,伤彻底好了的梅花阑在梅笑寒房中如此炫耀:“它现在很乖。”   正埋在一堆卷轴中忙到飞起的梅笑寒也短促地笑了一声,批着刚呈上来的厉鬼回魂一事,没搭话。   梅花阑却安然地坐在桌边,又低头喝了口茶,脸上笑意愈深:“她从山里回来了,摘了一筐木耳和菌菇,刚丢在院子里随手晒了。”   “……”梅笑寒一言难尽地抬了下头,又收回视线,换了个卷轴。   片刻后,向来在外界简言少语、从无表情的端烛君居然又兀自笑着说道:“她现在正在做月季墙,竹子都已经砍好了,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是的,庄清流这会儿正在院子里做月季墙——因为惦记着之前在兰颂虚境里看过的那个蔷薇墙,所以她也早想要一个了,可惜梅岭冷得一批,蔷薇几次都没种活,所以这次将就着换了耐寒又四季常开的月季。   在她依墙搭竹架的时候,身边左右上下都蹁跹地飞着几只红色的小鹤。   梅花阑又笑望着自己梅苑的方向,手托着茶盖在碧波水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刮:“她还往上面串了很多橘子灯,到时候亮起来会很好看。”   “……”梅笑寒终于受不了地抬起头:“你快出去吧,她很开心的样子,我却完全不能专心的样子——知道我还有多少东西要批吗?”   梅花阑立马转回了头,当场乖巧安静了下来。   “……”梅笑寒诡异地看她一眼,只好低下头,又走起了笔,与此同时,一名小弟子又抱着一摞卷轴送了过来。   估计还没等这个送卷轴的小弟子走下山脚,乖巧了没半盏茶的端烛君又忽然眼尾一勾:“她在厨房切了南瓜——但她自己并不爱吃,是我爱吃。”   梅笑寒抬头:“……你到底为什么不能回去看?”   梅花阑淡然地低头倒水喝:“喔……她嫌我老在身边转来转去地碍眼,把我赶出来了。”   梅笑寒点头:“实不相瞒,你愿意也听我一句‘碍眼’吗?如有必要,我愿意多说几遍。”   可是也不知道是她的“碍眼”和庄清流的“碍眼”有很大区别,还是端烛君的耳朵说聋就聋,总之梅花阑似乎一点儿都没听到她的话,低眼喝着花茶道:“我很高兴。”   ……   梅花阑这人,这些年来不常说话其实是真的,她日常表达高兴的方式,就是直接说“我很高兴”这四个字。   最重要的是,梅笑寒也很多年没听她说过这句话了。于是心里陡然一软,只好憔悴地低头,任由她留在这里碎碎念个不停。   日光很快悄然划过,天边飞起了晚霞。   日常来送取卷轴的弟子又来回跑了两趟后,梅笑寒用笔低头在一个册子上画了个圈儿,抬头道:“你不想去,那这件事我安排谁去?”   梅花阑做了个完全没听到、低头剥杏仁的姿势。   “……”梅笑寒诡异难言地看了她好几眼,叹口气,只好又翻开另外几个册子,看看能不能重新安排调度人手。   可是看来看去,自从庄清流从湖里再出生后,近半年来的事情确实额外的多,似乎再怎么看,这件事如果不是梅花阑去,就至少需要三位长老一起联手同行才能处置,如此一来,人就调不开了。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梅花阑提了一坛女儿红,亲自去找了梅花昼。   不出半日,近些年向来只坐镇仙府处置诸事的梅花昼接了梅笑寒的卷轴,出了山。其后不过半月,梅家的门生弟子和家臣客卿很快开始纷纷议论猜测,发现最近梅花阑和梅花昼似乎是调换了主管的事务——梅花昼现在总在外面跑,换梅花阑坐镇仙府了。   可是即便梅花昼被支走代替,梅笑寒还是提醒梅花阑:“宗主除了在宗阁决议诸事,还有义务每日巡视上下和与客卿家臣清谈交流。”   梅花阑在院子里喝着庄清流炖的玫瑰水果甜汤,也不知道是真诧异还是假诧异,挑眉问道:“那是什么?”   ……   梅笑寒只好另辟蹊径,转而开始一天勾搭着庄清流聊来聊去,好让梅花阑愿意从她的梅苑走出来,认真做事——说起来,明明如今这还没在一起就这样了,这以后要是真在一起了,还怎么得了。   梅笑寒十分忧虑地走了一段路后,转而又觉着……说不好就是因为“还没转正”的缘故,古人都言“先成家才后立业”,应该诚不我欺。   想到这里,她于是带庄清流闲聊地转了一路后,沿小径走到了最近一处的仙府屏障处。   还没走近,庄清流就已经遥遥发现了——梅家的仙府屏障之前都只是一层透明的薄膜,最多人在其中穿梭的时候会荡漾出水波纹一样的轻浪,可是现下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还开始下小花了。   这些梦幻的小花由上至下,形状各异,颜色却大多都是可爱的嫩粉,有些似樱花被风拂过般打着旋儿飘转而下,有些像梨花般繁盛地簌簌而落,总之十分好看。   庄清流很新奇地走上前,问道梅笑寒:“这是怎么了?你们仙府的屏障更新了吗?”   梅笑寒却走近袖手道:“不,庄前辈,仙府屏障忽然开始下小花,只是因为花阑最近心情很美丽。”   “……她居然高兴就会下小花吗?”庄清流忽然很奇异地用手摸了上去,面前的各种小花顿时水波纹一样地纷纷荡开,活泼地打旋儿绕在她指端。   庄清流整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手指托了一朵小小的梦幻杏花,低头心想这样也太可爱了。   “是的,庄前辈。”梅笑寒在她身边瞧着她指端的桃花道,“仙府的屏障一直是花阑布置和维系的,不仅能跟她心情相关地下小花,平日里周转调动灵气、一众弟子随之吐息修炼,偶尔调节春冬暖寒,也全部都是她负责的。”   庄清流这才恍然地转头看着她眨眨眼:“原来我们大佬承担的是最重要的职责,才不是什么无业游民。”   这句话落,原本一直在飘在屏障上的各种小花开始纷纷下到了她身上,并且变成了桃花。   庄清流更惊奇了,用手心托了一朵,低头旋着看。   梅笑寒便在旁边趁机道:“所以庄前辈,你不是都答应了花阑会快点考虑,不如现在就考虑好了吧——花阑这个人呢,不仅十分能干,而且平日里只赚不花,非常有钱。另外,她还有很多自己的产业,你要是答应了她,以后她的一切,连带那些庄子和山河湖海什么的,就全部都是你的了。”   庄清流不动声色地低头笑了几声,头也不抬地冲梅笑寒道:“谁跟你说我会快点考虑的?”   梅笑寒看着她表情一个凝重:“嗯?”   不管是修仙世界还是正常世界,古人大致都流行英年早婚,可庄清流上辈子就没这个打算——她还要浪的。   “我是很认真在考虑,可一点儿都不想‘英年早婚’。”   庄清流抬头,冲梅笑寒眨眼道:“所以什么快来快去的,都是瞎说的——你现在别跟她说就是了。”   她话落,梅笑寒似乎噎了一下,目光诡异地在庄清流脸上落了很久,然后十分微妙地往旁边一挪,跃过她的肩,眺向了她背后的一个方向。   与此同时,庄清流也感觉整个背“嗖”得一凉,当场转头……面无表情的梅花阑正站在一棵树下,直直看着她。   “……”   庄清流这辈子活着的最后一个可能念头是……我要不然,还是死了吧! 第59章   “呃……庄前辈,她很气。”   这种窒息到让人沉默、让人流泪的场景,也就梅笑寒来来回回看了片刻后,还能说出一句话。   庄清流哽咽了一下:“我……看出来了。”   梅笑寒实在不忍心地交叠着手出主意道:“庄前辈,据我对花阑的了解——你现在要是立马上去拉住她的手,估计还有十分之一拯救的可能;要是直接抱她,大概可以提升到六分之一;当然,倘若直接亲她一下,预计可以直接飙升到三分之一。”   庄清流却连腿都暂时迈不动一下:“……就没有一个二分之一以上选项吗?”   梅笑寒十分认真地沉思了一下:“这、也就大概只剩下直接把人抱上床这个选择了,不过……咳,可这个选择毕竟说不好是谁占了谁的便宜,极有可能适得其反,所以我非常不建议你尝试。”   她话音刚落,已经在树下等了足够久的梅花阑忽然一个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庄清流:“!”   她条件反射地抬脚就追,呼啦一下飞了数十尺,可是刚刚伸手触到梅花阑的袖摆……这人就凭空消失了。   ……不知道瞬移到了哪里去。   庄清流更加心肌梗塞地原地默然了须臾,转头去看梅笑寒。   梅笑寒无法直视地伸手捂了下脸:“庄前辈,我也不知道她一般生气的时候都会去哪儿,毕竟花阑这人没有过这种前例——谁一般惹她生气,她当场就会把气出了。”   庄清流:“……”完了,感觉这样的话,大佬是更委屈了。   “——唉。”梅笑寒长长叹了口气,走近庄清流,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粉纸笺,很快低头用灵力撰写了十几个地方,“虽然可能性比较低,但你还是先找找看吧,梅家的仙府你现在也已经熟悉了。”   说着,她自己抬头在仙府内长长环顾了一圈:“要是花昼在的话,也许会有点别的思路,不过他大抵还是跟我差不多的,所以你先去这些地方找吧,我会帮你传讯联系花昼再问问的。”   梅花阑转身消失前的那张脸不停在脑海中来回浮现,庄清流已经无暇多问,拿到纸笺后立马就动身道:“多谢!”   她身形边跃出去,边低头看了一眼——第一个地方,是梅家的灵山脚下,梅花阑母亲的墓旁。   庄清流心里一酸软,身影在梅家仙府上空恍惚一闪,已经到了灵山。她以往和梅花阑从这附近经过很多次,从未听过和见过她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情绪。没想到梅笑寒今日列的第一个地方,就会是这里。   两眼边飞速划过的景色很快静止下来,庄清流第一时间低头看向梅花阑母亲的墓,又片刻不停地来回看过四周……都没有。   她心里倏地一空,莫名觉着如果这里没有,梅笑寒列出的其它地方可能也不会有了。   ……   果然从这里到后山,从后山又到梅家巨大的湿地群岛,里里外外、来来回回都绕了一圈儿后,到底还是连个人影儿都没见到……这人是在故意躲她。   天色已经从正午到日暮,从日暮又到第二天日光升起。   庄清流再次一身倦意地回到梅家仙府的时候,发现整整一仙府的人居然一夜之间都纷纷穿上了……冬衣。   “你没看见吗?庄前辈——”   梅笑寒脖子上围着一圈时尚的兔毛坎领,双袖掺在一起,站房檐儿下抬手指给她看道:“整个仙府屏障现在已经转而开始下霜了,飞霜。”   “……”   庄清流沉默难言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些飞霜也跟昨天的桃花似的,忽然纷纷扬扬地簌簌下落,滋啦冰凉地掉了她一身。   “……”   梅笑寒唉了声,好心地伸出手替庄清流拂拂,然后感慨今年冬天来得格外早:“本来以往每年冬天是六个月,现在九个月——都是托你的福呐,庄前辈。”   庄清流:“……”   她低头一看,原本落到她衣领内的冰晶霜花居然无形消散了,并没有化成湿漉漉的一汪水——原来这人哪怕是生气,还会记着只冻别人不冻她吗?   梅笑寒很快招招手,示意两个送早饭的小弟子进来,指着那两个托盘道:“庄前辈,你想多了,看那里——”   庄清流目光便顺着她的手一挪,只见那两个托盘里,一个装的是精致的两碟小菜,一个馅饼,一盅汤和一碗喷香的饭,看起来就十分丰盛——那是她第一次在梅家仙府吃东西,梅花阑给她准备的。   而弟子端来的另一个托盘里……只有一碗糙米粥和上面几粒已经堆好了的萝卜丁泡菜。   梅笑寒手一点道:“是的,左边那个是我的。”然后一指右边,“而这个糙米粥配萝卜菜,是庄前辈你的。”   庄清流诡异地眼皮儿一垂:“……我没跟她在一起,就连以前的饭也没资格吃了吗?”   “虽然也不能这么说,但——”   旁边的梅笑寒伸手,展开一只写了两行正楷小字的传讯纸鹤递给庄清流,怜悯道:“但这是花阑昨晚特意吩咐给厨房饭堂的,估计就是故意也气气你。所以庄前辈,你还是把粥配萝卜将就将就吃了,让她消气吧。”   庄清流一言难尽地伸手,点头接过了那碗不需要托盘的粥,旋即就近入了梅笑寒的屋内,跟她在桌前对坐。   窗外飞霜不断簌簌,偶尔还吹两声呼啸的大风,看起来还果真跟一夜入了冬一样。梅笑寒端坐桌前,喝着自己精致的冬瓜乳鸽汤,不由取笑庄清流:“早知如今,何必当初呢——庄前辈你现在还要浪吗?”   庄清流一口粥拌萝卜丁下去,居然“——咔擦”,咬到了一颗小石子……差点把半边脸都吓飞。   ……那人就是故意的。   梅笑寒又忍不住笑了声,吃着自己的小菜装模作样道:“花阑这就有点过分。”   庄清流终于拨挑着粥米里混杂的小石子,抬头微睨了她一眼:“一个连自己是谁都还没摸清的人,就这么贸然去进入另一个人的生活,晏大人觉着合适吗。”   梅笑寒舀汤的动作忽地缓了几分,若有所思看向庄清流:“庄前辈原来,是在考虑这个吗?”   庄清流只是又敛回目光,低头落在了一勺一勺搅动的糙米粥内:“只是觉着现在这样……对她有些不大够。”不够对得上她的情意。   那个叫梅花阑的人,她一个人记得前生,记得今世,记得那么多,自己如今却一丁点都想不起来——所以纵然其实很喜欢,庄清流心里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觉着这样对她太轻率了,真的还差一点什么,差一点……老感觉不能缺的东西。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其实一直觉着现在这样也很好,所以总想着缓一缓,也没什么。   只是如今忽然反应过来……她可能真的让那个人等太久了,只是梅花阑向来能忍尚敛,她也居然从来没有留心注意过——注意过她有多渴望,多煎熬。   庄清流垂眼想着想着,忽然又被一颗小石子磕碜了一下……不由古怪地看了她手中的粥,方才短暂的片刻失神一消而散。   ……   一顿饭很快吃完,梅笑寒悄然观察了庄清流的样子几次后,很快收拾好碗筷道:“好了,庄前辈,走吧。”   庄清流立马放下勺子抬眼看她:“去哪儿?”   梅笑寒忍不住微笑:“不是去找花阑,我也是真不知道她在哪儿。不过有件事算是跟她有关。”   庄清流点点头,立刻起身:“嗯?”   梅笑寒示意她一起往外走道:“花阑自己有一些土地和店铺,每年定于秋收后,会收一笔账回来。而今年本来因为她高兴,所以前两天已经不打算让人去收了。”   “……?”庄清流跨过门槛儿,不由低头轻轻笑了一声,这算是一高兴就败家的类型吗?   梅笑寒却出门感受了一把寒风后,叹气道:“不过现在,她已经不高兴了——所以传讯回来,让你负责下山去收。”   庄清流立即转头眨眼:“收回来给我吗?”   梅笑寒表情不动地微笑看她:“你说呢?”   庄清流笑着点头:“我去收也行,都在哪里?”   梅笑寒冲她招招手:“自然是我带你去——走吧。”说着很快带庄清流从一院子鸟中穿过,出了梅家的仙府。   仙府外天高气朗,惠风和畅,梅笑寒显然心情也好了起来,一拂袖给自己换了身长裙。旋即整整大半天,她带庄清流几乎走遍了仙府山脚下的梅城,一路不停地“这这这这这儿……”说这些都是梅花阑的庄子。   “……”庄清流最后动用了十个乾坤袋装钱,装完心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大概又是臭大佬故意在给她展示和隐秘的诱惑。   就是把人换成花孔雀,这个举动便意味着“开屏”的那种炫耀。   二人从清晨收到日暮,刚刚回到梅家仙府的山脚下——一个高鼻深目的紫衣青年忽然出现在了庄清流面前,眼睛像旋涡一样深深凝视了她一眼后,双手倏地凌厉拔出了剑。   庄清流:“?”   紫衣青年身姿高挑,衣带轻缓,手中所持,也很容易能看出是一把灵剑,但庄清流到底不是这个世界的土著居民,所以一眼还是看不出来他究竟是哪个宗族门派的子弟。   “你不需要认得我——”紫衣青年言简意赅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只需要知道,我父母皆在二十年前,死于你手。”   ……   庄清流眼皮儿微跳了一下,转头略看向梅笑寒,梅笑寒也暂望着紫衣青年,没什么表情。   她便目光转回来,同时停住脚步,道:“……敢问你父母名姓?”   紫衣青年十分深邃的眉目直直逼视庄清流:“你以为说自己忘了,两条人命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庄清流不知道该对这忽然出现的情形作何反应,来回考量了很久,才出声:“我确实是不记着了,所以才有此一问,你不愿意答便算了,不过容我也先问一句——你今日出现在这里,是想怎么样?找我报仇?”   这人眼睛居然红了,紧紧握着剑直指庄清流:“我知道梅家护着你,所以你有恃无恐。但是天理昭昭,神佛有眼,你若不想过一辈子躲躲藏藏如过街之鼠般的日子,今日便抽出你的刀,堂堂正正应我报仇。”   庄清流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样子还是他的话,目光也一瞬间深深沉了下来,眼角微挑:“非要打一场?”   “是,就我们两个人。”   紫衣青年一字一句道:“公平地打一场,生死不论。若能杀你报仇,是我的本事;若我也死在你刀下,是我没有本事——只要你今日接战,我绝无怨言。你若不接,下次便不一定是我一个人来找你寻仇了。”   梅笑寒不知道什么鬼,听到这里后,居然交叠着双手,不悄不响地往旁边挪了几步,一副让出战场的样子。   庄清流震惊地一转头:“……?”   梅笑寒便微笑起来,道:“既然这样,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一下。”   庄清流心里生出不祥的感觉:“?”   梅笑寒笑容不变地用了一个传音入密道:“庄前辈,花阑来讯还说了,如今要让你知道往日里其实是她帮你挡了许多,根本不是祝宫主——所以从现在开始,她让你自己去面对。”   “……”实在让人说不出话。倒是现在肯定能明白了,这姓梅名笑寒的到底隶属谁的阵营了。   于是气氛陡然肃重起来,大敌当前,紫衣青年已经笔直抬起了剑……却忽见庄清流居然扒拉开了自己的衣襟,低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   庄清流并不需要给他解释,一眼糟心地看完胸口那些正在闪来闪去的诡谲丝线后,当机立断地一把甩出了手腕上的渡厄。   对面的紫衣青年眼神立即认真下来,持剑作势□□……然后下一瞬,庄清流大声喊道:“走!”   于是一抹淡金色的光芒闪电般在眼前一闪,庄清流已经让渡厄拽住她从紫衣青年眼前先跑为上地飞走了。   ……   紫衣青年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手中飞快地捏决御剑,毫不耽搁地紧追其后。   空中两道光影急快地“嗖嗖”离开,原地站着不动的梅笑寒仰头笑着目送了片刻后,才自己理理袖摆,施施然地继续缓步走向了山阶。   短短半盏茶的时间,庄清流已经被渡厄拽着飞到了梅家的仙府屏障前。她并不想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跟人动手,所以眼看着马上进去就没事了,却忽然一声炸裂的——砰!   正侧头往后看的庄清流居然一头撞……撞在了屏障上!她现在居然进不去!!   这是什么鬼?!这大佬的心眼儿居然已经小成这样儿了吗?!   庄清流瞬间闪电般回头,在四周各种边边角角的地方都火速巡梭了一遍:“——我说大佬!你行行好吧!有什么事是不能两个人单独快乐地吃一顿饭解决的吗!”   然而任她现在再怎么两个人来、两个人去,可能在暗中故意隐着的大佬都并没有现身。   “……!!”   庄清流气急败坏,在紫衣青年剑风锐利划到的最后一瞬,喊着渡厄急转一个弯儿,又呼啦啦飞走了。   可惜渡厄虽然平日里自身矫健轻风,现在多拽拉一个庄清流,飞起来就慢了许多,天上地下地来回绕了两三个时辰,居然都摆脱不了这个“寻仇青年”。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还是庄清流靠深夜蹿进一个成衣铺……把自己飞快涂脂抹粉地穿进一身寿衣里躺停板上装死半天,才算彻底骗过甩开了这个紫衣青年。   心累,完全心累地说不出话!   这次不用想,梅家仙府的屏障又能为她打开了。庄清流已经困到眼睛都睁不开,刚脚步虚软地蹭回院子,想一头倒床上睡……却发现原本放床的地方居然空了!她吧唧一声把自己栽到了地上!!   这人到底为什么能做到这个地步?!一点儿都不合格!完全是闹脾气零分操作!   庄清流气得想破口大骂,刚从地上撑起来——又发现原本摆松软大床的地方,也不是被挪空了,而是转放了一张……呃,塌,硬叭叭的短塌。   虽然一瞬间就怀疑这张充其量只有一个背宽的硬塌也是故意摆来折磨人的,但庄清流实在疲倦到没法儿挑拣,便只是心里庄重地记了一笔后,就板鱼一样地摊上去睡了。   所以她只是“不愿意英年早婚被抓包了一次”,就接连开始吃不配吃,睡不配睡……呵!   哪门子的大佬,等着瞧!   在梦里这样那样的庄清流半夜醒来,浑身又酸又软,喉咙又焦又渴,最主要的是——她差点把脑袋塞进湖里对着一湖水牛饮。   他他他……他他妈的又梦游了!所以今晚是房内床边的那个水缸也被提前故意拿走了。   庄清流实在心情咔吧炸裂,头重脚轻地从后山湖里跑回去,房内又黑又暗,平时墙壁上随醒随用的花灯和床头绑着的月白色光晕小球都没了。   她心累地摸黑进门,哑声道:“我需要一个灯。”   暗中顿时亮起三股光源,浮灯渡厄和逐灵纷纷赶来毛遂自荐,逐灵来是来了,可姿态保持得很好,仍旧是一副高冷贵妇的样子。   庄清流一头趴在桌面上,手拿起茶壶:“月白色。”   于是红色的浮灯和金色的渡厄纷纷出局。   庄清流刚焉焉儿地半趴着灌了大半杯水,才整个头忽然抬了起来,瞬间看向了墙角的浮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话音落,浮灯才一扭一扭地在房内大亮起来,然后很短的片刻,一个长长安静的影子从身后悄然铺到了桌脚下。   庄清流心里一跳,立即回头——梅花阑正坐在一把椅子上静静看着她,悄无声息的。   “你什么时候……”   庄清流刚毫不犹豫地起身,两步走向她,忽然眼角一扫……看见了一个收拾好的包袱。   她心里忽然一紧,瞬间看向梅花阑的脸:“你要走……要出去吗?去哪里?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梅花阑似乎只是长睫似有若无地在光影里轻轻闪动了一下,仍旧悄然寂静地看着她。旋即,在庄清流还差一步就碰到她的时候,这个人又瞬间地原地消失了。   屋内的火红色光影也很快跟着一闪不见,只有逐灵清澈如月的浅光独自铺洒了一地。   ……   庄清流低头看了会还尚留余温的椅子后,好像忽地有点儿明白那人的意思了——每次即将碰到的时候,都如镜花水月消散的那种感觉。   可虽然这样,但心眼儿小到这个地步又是这么意思?依她看,自己也并没有被什么人“很喜欢”,否则怎么舍得这么折腾!   庄清流心里很快来回怪变地想来想去后,挑眉转身,重新放好水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   “庄前辈?庄前辈醒醒?”   庄清流因这声音困倦地睁开眼,冲着一张熟悉的脸:“?”   梅笑寒袖手站在床前,低头道:“庄前辈,人生就是这样,你可一点都不平凡,想好好过那种睡到太阳晒屁股的日子是不可能的。所以快点起来做工吧。”   庄清流:“???”   梅笑寒已经伸手为她拿昨天的馊衣服了,虽然只用两个手指头捏着,但是没表现出来,和蔼可亲道:“快点起来吧,庄前辈,今天也要继续收租呢。”   庄清流实在哽咽地说不出话:“……咱俩儿之间就没一点私谊吗?”   梅笑寒冲她微笑:“私谊是一时的,你嫁到我们家才是永久的呢。”   庄清流谴责地盯了她一眼,从床上爬了起来——虽然这两天的遭遇认真算起来,也不是很过分,并且很大程度上都是她之前太过得过且过咸鱼摊造成的……但她这个人可能已经不会再嫁到姓梅的家里了,不会!   这么想着洗漱完,庄清流果然发现院内一切以前储存的能吃的东西都没了,于是哼了声,二话不说跟梅笑寒下了山。   只是下山后在城内走着走着,她不由自主往蒸肉包的笼屉内看了一眼时,梅笑寒居然还要顺着看过去,刻意提醒道:“庄前辈,那个很贵的。”   庄清流:“???”   她现在连个肉包也不配多看了吗?!   庄清流当场顿住脚,冲她转头:“谢谢,我从今天起已经决定自力更生,一拍两散,不回你们家仙府、不哄你们家大佬了,所以我爱把包子看多久就看多久!”   梅笑寒好像打量了一下她眼里的神色,从笑容不变地笑着袖手问:“那么庄前辈,你应该想想,你自己现在该怎么赚钱。”   庄清流不怎么当回事地想了想:“我可以卖艺?”   ……   梅笑寒站街中央笑着点点头,袖摆一招,示意她请。   庄清流于是……拿出了渡厄,试着翻了两下花绳。然后脚步一拐,转回来问:“或许、你想打赏两个铜板吗?”   梅笑寒眼皮一垂,实话实说道:“……好像不大想。”   庄清流于是从虚空中抽出逐灵:“那或许,你喜欢这个吗?”她语气爽快道,“我愿意卖给你。”   梅笑寒低头:“……”   庄清流见她没有立即丑拒,似乎是在考虑,便立即热情开始推销:“你不知道,它很实用的,晚上能发出十分漂亮的月白色柔光,你连灯都不用点。”   她刚说完,逐灵忽然变成了她手心那么大。   庄清流:“……”   庄清流表情一哽,又若无其事道:“变来变去也是它便于携带的一个优点呢——还有,我这把刀十分爱洁净,自己还能沁出清泉,你随时随地渴了,它都可以给你沁出一杯来,十分甘甜可口。另外不方便用水的时候,它也可以让你能随时取用呢。”   这次说完,逐灵就通体沁出了……殷红色的状似鲜血的物质,红喇喇流了庄清流一手,十分吓人。   ……   梅笑寒表情十分诡异有内涵地转头望了庄清流一眼,敬谢不敏道:“庄前辈,谢谢展示,我并无此意呢。”   庄清流于是一句话都不再说了,转身就走:“拜拜!”   梅笑寒也果然没有跟上她……居然也真的就这么没有跟上她!   庄清流转过一个街角,缓慢回头看了眼,梅笑寒还在原地袖手笑——她立马哼了一声,转回头,又脚步不停地走了。   随便找了一个街边戏台子的木柱靠了会儿后,庄清流其实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偏头看着街角几个小孩子在地上弹石珠子玩儿。   渡厄见她这样,可能以为她是心情不好,于是轻轻飞出来,把自己在半空编织成了一个蝴蝶结,然后吧唧掉在了庄清流面前,一扭一扭地示意让她看自己。   庄清流垂下眼,仍旧没出声。   渡厄于是又弹起来,盘在了她脖子上,脚上,旁边的柱子上……最后一盘旁边儿一盆花的枝头,妖娆来妖娆去地跳舞。   庄清流于是转向它:“那你愿意把自己卖了,换钱给我吗?”   渡厄唰拉一下,立刻又变成一圈儿金色细绳紧紧缠到了她手腕上,怎么扯都扯不下来。   ……   庄清流终于垂眼笑了声,目光落在手腕上点点它,从斜倚着的木柱上起身——去找了段缤。   一段儿时间不见,段缤也不问她一句多余话,只是淡定地在柜台后抬了下眼:“少主。”   庄清流对他这个称呼实在是已经脱敏了,于是点点头,走进去四下打量了一圈儿:“怎么样,这些日子生意还成吗?”   段缤毫不遮掩地直白道:“很差。”   庄清流略微在他脸上打量了几圈儿,笑了:“那还要继续做下去吗?”   段缤没什么特殊表情地看着她:“只要你说做下去一日,就会做下去。”   庄清流靠到柜台边,伸手勾过他归类好的账本翻了几页,思忖道:“赔了这么多?你哪儿来的钱?”   段缤十分淡然:“我把剑暂时当了,有钱的时候还会赎回来的。”   “……”   庄清流忽然掀起眼皮儿看他……都已经赔本儿到把剑都当了?这是什么鬼?!   安静片刻后,庄清流终于收回视线,合上账本儿,在页脚摩挲了几下道:“你的剑我会给你赎回来的,不过有一件事,现在可能需要你去做。”   段缤一直懒洋洋敛着几分的眼角很快彻底提了起来,直直看向庄清流:“现在愿意相信我了吗?”   庄清流目光一瞧他。   段缤也不避忌,仍旧直白道:“你之前是对我多有存疑,所以不愿意理我用我。”   这些东西,其实都是人之常情和必然的,谁都不是傻憨憨,所以心里明白也不奇怪。因此庄清流点点头,算是回了他的话,然后干脆问道:“你把剑当哪儿去了?”   段缤目光跃过她,随手指了下街对面的一家当铺。   庄清流便点点头,一句多余话都没有地走了过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带了段缤的佩剑出来,原模原样地放到了他面前的柜台。   段缤细细低头摸了摸他的剑,收起抬头:“什么事,你说吧,我现在就去。”   庄清流便抬眼,毫不啰嗦地低声开口:“前段日子——”   她刚说了四个字,眼前剧烈地掀起一阵猝不及防的天旋地转,熟悉的失重感觉很快从头传到脚。最重要的是,片刻后,四周的光线居然从白天变成了黑夜。而她眼前的人,也竟从段缤变成了……一个梅花阑。 第60章   正值月上中天,头顶夜色如墨,星澜如波,四周连绵起伏的小山在光影中静静卧着,身边的小村庄烛光点点,犹如渔火。   庄清流缓慢从梅花阑脸上挪开视线,大抵在四周巡梭过一圈后,目光才转回来:“怎么回事?我这是被你召唤过来了?”   梅花阑扶在她腰上的手无声松开,敛着睫没出声。   庄清流看不见她的眼睛,只好在她轮廓清晰的脸上慢慢巡梭了一遍,从肺腑里很轻地叹了口气:“不是不想见我,这又是哪一出?”   梅花阑声音有些哑:“没有不想见你。很想见你。”   “……”   庄清流沉默看着她:“是真的因为很想见我?不是因为我去找了段缤?”   面前的人忽然别了下目光,看着漆黑的群山投影没有作声。   静默片刻后,庄清流似乎无奈地跃过梅花阑,往她背后静谧的村庄随便转了圈,才叹口气,转回来:“嘴上说想见我,这几天这么对我。”   她语气仍旧缓和,甚至尾音都延得很轻,似乎平时都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话。   梅花阑喉咙轻轻动了动,对这一点答得毫不犹疑:“是我不好。”   ……   这是什么情况?所以这几天其实是知道很过分,但还是忍不住?亦或者想借这个机会看看,她被这样对待后,会怎么样反应,怎么样做?   庄清流在梅花阑脸上来回仔细地看了片刻,忽然开口喊了声:“梅畔?”   梅花阑稍微抬起一点眼尾。   庄清流便看向她的眼尾:“你是在有意向我展示,你本性就是这么一个人吧?”   梅花阑眼底终于像渔火一样闪动了一下。   见她这样,庄清流便继续道:“从碧波粼之湖知道我重新活过来了开始,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忍不住无时无刻地想要对我好,从来没有这个能显露出来的机会——”   “所以刚好想趁这次,让我知道你真正的性格,你也有不好的脾气?”   梅花阑仍旧不说话,表情却非常难以形容,似乎随时都会……掉眼泪?   庄清流看她很久,忽然极轻地眯了眯眼睛:“你是怕我不是真的喜欢你,只是喜欢你的温柔体贴吧——我那天和晏城主在兰家静室随口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梅花阑安静地听到这里,沉默了很久,也终于抬起眼,开口问:“那你呢?”   庄清流一怔。   梅花阑从她的一只眼睛轻轻看到另一只眼睛:“你又是真的想要一处庄子,真的在等院里的树上结桃,真的打算在我院子里常住,真的在设想未来,真的在考虑我吗?”   庄清流目光瞬间恍然,稍有动容地看了她一眼:“你原来……是在想这个啊。”   她好像忽然有点明白了,她们之间的问题都是怎么回事。   梅花阑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应声。   庄清流便低头想了想后,长长缓了口气,看了眼远处静谧蜿蜒的群山,干脆道:“是,一开始我是故意说这些话,是一点都不想留在这里,也想过很多办法从你身边离开,从这个世界离开——”   “可是我那天晚上说过了,让你不必再担心这个。”   “我说的是实话。”   梅花阑清澈的眼睛像天上星河般的旋涡,深深将庄清流吸了进去。   庄清流冲她坦然:“我觉着陌生的环境很不安,无休止地被人追着很烦,醒来就既有的身份很没有意思,所以林林总总算起来,这里没有一件东西让我开心,让我喜欢,让我想要留下来,没有一个人让我想要付出感情地深交。”   “——但你不一样。”   庄清流认真道:“我有顾虑是真的,但对你的考虑也是真的——我说的要浪,并不是要现在敷衍和拖着你,然后以后又离开的意思。”   “是我让你误解了。但我没想到你会忽然这样。”   这人的性格很有点问题,沉闷,内向,占有欲和掌控欲却十分强——这些星星点点的,其实庄清流平日里都大概注意过。也觉得很正常,是人常有的性情。   所以她这几日,虽然心里也酸软过,无力过,甚至有点难过……可也并不怎么舍得把这人怎么样。   梅花阑神色很深地涌动了起来。   庄清流目光沉稳地思考了一下:“是我一直不够坦诚,让你不安,让你多想,又让你听到人前人后不一样的话。”   梅花阑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忽然这样坦诚自己,所以近乎失言的更加沉默了几分。   庄清流忽然抬起头,又上前两步,直接伸手,轻轻环了下梅花阑:“有些话光想想就很动听,可我以前不大想说,现在说给你听——听好了。”   梅花阑整个被拥住的背脊都紧了起来。   庄清流便抬手抚了抚她:“好了,怎么这么紧张,那我就不说了。你只大概知道我现在其实是为了你,才勉强留在这个世界的就行了。”   因为这个世界的生活质量实在太差了。   “……”   梅花阑难以相信地表情微微凝固,偏了下头。   庄清流便拍拍她的脑袋,松了手:“怎么?想听我的‘动听话’吗?”   梅花阑从来没有露出过像今晚这样的神色,在庄清流松手后,好像一晚上被猜中的心思都没有了再敛着的必要,于是忽然反手紧紧搂住了她的腰,将脑袋埋进了她颈窝。   有温热的湿意很快从颈侧蔓延开,庄清流感受到了,却垂睫动了动道:“现在抱我干什么?也想我抱你吗?”   肩上的湿意更汹涌了。   完全没想到这人居然是个哭包。   庄清流目光轻轻往侧边一偏,低声道:“从你消失开始,一直到昨晚静静坐在墙角的时候,我都很想抱你——知道我这几天心里都是什么感受吗?”   梅花阑环在庄清流腰上的手又紧了几分。   可没等她开口,庄清流又接着道:“可我现在不想了。”   ……   她就这么一句一句的,不停拿话往梅花阑心口上戳。每一句都戳得梅花阑眼泪直掉。   直到身边小村庄里的烛火都一盏一盏灭了下来,庄清流才抬手,轻轻抹掉了梅花阑脸上的眼泪,然后拇指微微摩挲着她的下巴,抬眼认真道:“跟我认错。”   梅花阑毫无停顿地贴近她脸侧,哑声道:“我错了。”   庄清流在夜色中抬手拍拍她的背,有意语气轻松道:“所以你到底都是个什么样的性格——以前那么多年,都没有人教过你这样发脾气不行吗?”   梅花阑不知道有意无意,沉默了片刻,居然也戳她心窝:“能教我的人……很早就接二连三地都不在了。   庄清流心里忍不住地一软,若无其事地松开她:“……难怪你这么多年都没人爱呢。”   梅花阑:“……”   庄清流忽然又抬眼问:“那我以前喜欢你吗?”她问的显然是上辈子。   梅花阑眼底很深地波动了几下,似乎是想答,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迟迟没有说出来。   庄清流很意外:“不喜欢啊?”   梅花阑抿抿唇,婆娑起舞的斑驳树影在她身上晃动了几下。   庄清流忽然若有似无地瞧了梅花阑一眼:“不能吧,我现在好像挺喜欢的。你这人从见到的第一眼开始,就是我会下意识多留心的那种类型。”   梅花阑立刻目光一眨不眨地看向她:“你——”   “嗯?”   庄清流几句话说得抑扬顿挫道:“你在高兴吗?高兴什么呢……我也挺喜欢晏城主的,思归就更喜欢了,还有别看我一天老怼思霁,其实觉着她也很可爱。”   梅花阑:“……”   庄清流冲她挑挑眉——呵。   她这才是闹脾气的正确打开方式。   “好好学着吧,再有下次,你就到下水道里去找老婆吧。”   话到这里,将所有要说的东西都说完后,庄清流似乎便无意多计较了,算是对这一出认真考虑过后的轻拿轻放。   梅花阑很认真地点点头,又哑声说了一遍:“是我做得不好——但那天听到那样的话,我是真的……”她顿了顿,才喉咙稍动,“……真的心里很难过。”   庄清流心里一下子酸软起来,甚至也居然想跟着掉眼泪。   ……   感觉眼看下去,就快要变成两个人抱头痛哭的局面,还是不要这样了。   庄清流于是嗯了声,冷酷地转身就走:“知道了。”   梅花阑立即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去哪儿?”   庄清流冲她挑眉:“当然是离开这个美丽的小村庄,我还有事要跟段缤谈。”   梅花阑攥着她的手腕一动不动,似乎在认真观察庄清流眼睛里的神色。   庄清流叹了口气,仰头扫了眼灿烂的星空:“是,我其实非常应该从现在开始,以后都跟你保持距离,然后单独去做我的事情,不回你们家的仙府,不跟你住一个地方了……”   她每说一句,梅花阑攥着她的手都更紧几分,眼睛似乎有波光一闪而过。   “——可我不大想。”   这时候,庄清流收回视线,看了看梅花阑:“我一点儿都不想那样。”   梅花阑神色显而易见地骤然一松。   庄清流却忽然瞧着她问:“段缤这么长时间以来生意赔了又赔,该不会是你作的妖吧?”   还没从前一刻缓过来的梅花阑一看她:“……”   “……?”这是作了还是没作的意思?   好像无论怎么看……都大概率是作了的意思。   “唉。”庄清流毫不遮掩地冲面前的人挑剔地看了一眼,“有个姓梅的,性格真的不是一点两点的差。”   梅花阑:“……”   “对谁都能这样,说任性就任性——”   庄清流在她脸上又打量了几圈,一言难尽地下定义:“真是瘸腿发展,白长了这么一张天仙似的脸。”   “……”梅花阑今晚可能是彻底丧失了反驳的能力。   于是这时,可能终于看不下去的梅笑寒从暗中走了出来:“庄前辈。”   庄清流要转走的脚步微顿,稍瞧了她一眼,微笑道:“晏大人啊。”   梅笑寒:“……”两字之差的称呼,可某些账好像是要算到她头上了。   可她其实从一开始给庄清流出主意的时候,就猜出了梅花阑在这种情况下会气得变出点儿什么从未示于人前的样子,所以那句“极有可能会适得其反,所以我不建议你这样做”,其实是说给她听的。   可惜感情这种事,谁也不能帮着理智。而真从头都理智到尾的感情,那就十分像相亲了。   所以梅笑寒没顾上自己,先诚恳道:“庄前辈,我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一下。毕竟这几日有些地方,你可能没有注意到,花阑也不会说,我不想让你们就这样儿过去了。”   庄清流瞧她一眼:“——嗯?比如?”   梅笑寒便热情道:“比如你前天早上喝的糙米粥,那糙米可不是真的糙米——你没注意到我们收租的时候吗,那米是在很特殊的土地上精心种出来的,价钱是普通市价米的五倍。吃了有许多好处,我就不赘述了,你理解意思了就行。而你咬的小石子,也是特殊的米露,很珍贵的。”   庄清流……略看了她一眼后,诡异地又望向梅花阑。   梅笑寒接着道:“而在那个于渊孟氏的紫衣青年追你的时候,花阑其实就一直片刻不离地暗中跟在你身边,最后你深夜回去睡了,她才出面动手,把那个紫衣青年打成了猪头。”   “……什么?”庄清流立刻又听得哪儿不对,一下看向梅花阑,“为什么又莫名打人?”   这家人都是怎么回事?观念怎么老跟别人不一样?很爱开屏一些“感动点”很清奇的地方……难道是什么家族特色吗?   梅花阑一眼就看出了庄清流一言难尽的表情:“……”   “哦……不不不。”梅笑寒立马呃了声,道,“不为什么,但,这个于渊孟氏的紫衣青年,是花阑跟他说过很多遍,他的父母不是你无故妄杀,而是咎由自取,还给他看过一段虚境,找过证人旁证,但他都不听——”   “后来花阑留心翻查过,才发现他之所以会恨你,是因为他父母死后,他自己人生境遇遭了很大的变化,受了很多家族旁支亲戚占领家业和排挤冷眼的苦,所以一齐加算在了你身上,不肯罢休。另外可能还有一点,他是听说你如今修为全无,所以存了想杀了你、为自己扬名声的企图。”   庄清流:“……?”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个世界的人们就不能多干一点正事吗?   梅笑寒又道:“还有你晚上睡觉,其实是刚在硬塌上睡熟,花阑就立马把你抱到床上了,自己靠在床边舍不得离开。然后等你快醒了,又故意再放回硬塌上。”   “?”庄清流心情十分复杂,“你到底为什么能把她就是我行我素的这些直男行为说得这么动人?”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直男行为”,但梅笑寒立马拾取重点词语道:“是吧?我也觉着很动人呢——所以庄前辈,花阑她真的很喜欢你,把你放心上了,并不大舍得真的这样那样对你的。”   庄清流受不了她这种强行安利地翻了个白眼:“我这句话的重点是‘动人’吗?”   梅笑寒口风立马翻转:“是的!她这人其实特别倔强,性格上缺点很多,有很多从小就没长好的地方,我这两天在旁边看得都想打她——可惜庄前辈,我打不过。”   庄清流立刻微妙地瞅了她一眼。   其实这两天,梅笑寒每次冲着她一脸各种迷之微笑的时候,其实眼睛里都几乎挂满了一种“如丧考妣”的情绪。而话尾加了“呢”的句子,更是说得一言难尽,这些庄清流都看出来了。所以知道她“比武力比不过,拼交情又爱心软’,大抵就是受了胁迫,因此本来也没怎么打算怪她。   这时,梅笑寒趁机又戳着梅花阑的脊梁骨说了几句自己其实一天起得更早,每天晚上还要补时间批卷轴,简直困得头掉之类的话,然后目光隐约落到庄清流心口扫了一圈儿——示意她虽然劝也劝了,但还不能提庄清流身上丝线的事情,太难了。   一说到‘丝线’这件事情,庄清流立刻全部原谅了她。毕竟这种秘密很难保守,现在还没露底儿,说明她和某个姓晏的之间那本来喂了狗的“私谊”其实还是有几分的。   梅笑寒见她表情软化,立刻又从袖中摸出了一团毛绒绒的东西道:“还有,庄前辈,思归也找你好几天了——你昨天早上是起得早,看肉包子那会儿还没到吃早饭的时间呢,等到时间了,思归就会给你叼来吃的,不会真的让你饿到的。”   她话落,被在袖中塞了半天的梅思归也不知道对这一切都听没听懂,反正只是很快扑棱着飞了起来,然后居然二话不说地从一个村庄农户的家里叼出来了一杯水,哗啦啦地倒到了梅花阑脚上。   ……   它浇完还立马飞到庄清流怀里,出气甜心似的大声冲梅花阑给了一个批评质问的:“——啾!”   “……”   如果不是鸟崽子平时喜欢这小心眼儿,可能还会选择直接把水从她头顶浇下去。   梅花阑神色十分古怪地低头看了看两只湿哒哒的脚,庄清流却笑得好开心,心里瞬间软下来地低头,亲了下鸟崽子的脑袋:“你想我了是吧?”   “——啾。”   梅思归立马拉长了调子,在她脸上连蹭带亲地碰了好几下。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一棵大杨树上忽然发出了一声很细的响动,旋即四周倏地亮了起来——一个人影居然在杨树茂密的枝叶间显现了出来!   树下三人一鸟很快抬头:祝蘅!   庄清流诡异地眯眼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儿?”说着立马看了旁边的梅花阑一眼,梅花阑不大好的表情,很显然昭示着她也不知道。且今天情绪不佳,竟然一直都没发现。   “我在这儿怎么了?”   祝蘅仍旧漫不经心地高坐枝头,手心居然直接托着一个掌心焰,居高临下地冷眼瞥了庄清流一眼:“早跟你说过,让你提防她,现在知道了吧。”   她话音还没落,梅花阑手心已经有一簇烈焰般的灵光飞速蹿了出去,直冲祝蘅面门。   祝蘅唰拉用袖摆一遮抵,旋即轻飘飘旋转飞起,带着袖摆一个大洞落了地,眼角微瞥地嘲笑道:“怎么,说到你痛处了?”   话落紧接着意味深长道:“——不管是现在,还是二十年前,我有哪一点说错了?你们两个真的合适在一起吗?”   庄清流忽地一拉梅花阑的手,冲她认真眯眼:“闭嘴吧,就你叭叭叭的都知道。”   她刚说完,祝蘅浑身的衣服居然在一瞬间碎成了破布条……表情也哗啦一变。   梅笑寒诡异地转头——她也一点没见庄清流都是怎么动手的,感情要不是自己碎的?   祝蘅手中明亮的掌心焰瞬间哗啦熄灭了。   这次换庄清流嘲笑她:“怎么啦?灭什么呢?你不是能耐吗?要不然现在闲着有叭叭叭的功夫,再派你去墓里打走尸怎么样?”   ……   祝蘅在朦胧不清的月色中冷飕飕地扫了庄清流一眼,似乎觉着她突然恢复的身手很诡异,于是谨慎地抿了抿唇,没开口了。只是转头冲梅花阑道:“结界没开,你到底为什么能进去?”   梅花阑今晚显然情绪还没恢复,却张口道:“是啊,我为什么能进去?不是说过你进不去了,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现在,我哪一次说错了?”   祝蘅:“……”   眼看月下叙话居然朝着这么一个诡异的情形开始发展,尽责的工具人梅笑寒复杂难言地考虑了一下后,开口道:“我知道。”   祝蘅立马转头看她,怀疑地打量观察道:“你知道?”   梅笑寒也不多说,只说了三个字:“故梦潮。”然后交叠着双手转身就走,“祝宫主要是想知道,就跟我走。”   虽然她跳出来引人离开的意图很明显,但毕竟平日里博闻强识的声明在外,于是祝蘅很快扫了梅花阑和庄清流一眼后,果然毫不犹豫地跟她走向了山村的溪边。   于是这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可以继续温情叙话……不,两人一鸟,快乐的一家三口——鉴于梅思归还是个孩子,很多话听不懂不碍事,所以可能效果更佳。   梅笑寒觉着即将要瞎编胡话的自己真是操碎了心,而那边月下   庄清流却很快若无其事地松开梅花阑的手,抱着梅思归转头也走了:“下次再把我随便往身边召,要你好看。”   “……”   梅花阑眼睁睁见她走出了数尺,才忽地快走几步,伸手抓住她,低声道:“……不是随便召你过来的,是有一件事、想你帮忙。”   庄清流十分诧异地转头,先看了眼她身后的村庄,才质问:“我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来帮你的忙啊?”   “是一件厉鬼回魂的事情,很重要。”   梅花阑把她松开的手很快悄悄重新牵回了手心,才小声道:“你帮帮忙吧。”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的评论……吓得我今天差点没敲动键盘。   但是说得真的都挺对的,也很有道理,所以感谢大家虽然很气但很温和,没有给我和我们畔畔直接反手一个煤气罐,么么哒 ̄ 第61章   庄清流很快低头,吧唧把她拉上来的手弹开了,挑挑眉:“帮忙就帮忙,干什么还偷偷占我便宜——说吧,怎么回事?”   梅花阑总隐约感觉,什么气势从今晚起开始无形中颠倒了。而明明几天前,她才是占天占地又占……委屈的那一方。   ……可以说是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的典范了。   于是伸手牵了把空气的端烛君道:“先过来吃点东西吧,我让思霁跟你说。”   说着转身,带庄清流沿田埂上了五尺宽的村庄小路。再走了一段后,拐弯进了村庄里一家还亮着烛火的篱笆墙院子。   夜晚的村间一派寂静,庄清流在篱笆门关上前,还抱着梅思归特意往朦朦胧胧的溪边看了一眼——溪边两个恍惚的人影正站在一起,正是梅笑寒和祝蘅。   梅笑寒不知道说了什么,祝蘅简直不可思议地立刻转头:“你说我进不去结界,是因为结界不是我布的?”   “是的。”梅笑寒十分庄重似的认真点头。   祝蘅都快被她气笑了:“那不是我布的我自己不知道吗?我想知道的是、梅花阑她到底为什么能进去?”   梅笑寒于是又道:“那就只有一个原因。”   “?”祝蘅等了会儿后,凉凉看了她一眼,“说啊。“梅笑寒便双手交叠地冲她深沉道:“因为那个结界——它是花阑布的。”   “???”   祝蘅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重复道:“你说我进不去,是因为结界不是我布的?而梅花阑能进去,所以结界就是她布的??”   梅笑寒维持着微笑表情一派天真:“要不然呢,祝宫主,这不是很明显吗?”   “——那结界有的时候,她是个什么修为,我是不知道吗!”   祝蘅被她的一番胡拉西扯气得七窍冒烟,当即哗啦上前一步,看起来好像就要动手打梅笑寒。   ——呼!   梅笑寒却飞快灵活地往后退了一步,同时手中迅捷地燃起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火符,周围一圈儿顿时光线大亮。   祝蘅脸色一僵,立马原地抬手,捂住了身上被风吹得左飘右摆的破布条。   梅笑寒眼里好像渗出了一点儿不大明显的笑,目光有意在祝蘅走光的胸前和两腰都大致溜了一圈儿:“好了,祝宫主,你两只叉着的胳膊能遮住什么,顾上不顾下的——还是赶紧先趁夜离开,回去换身像样点儿的衣服吧,免得天明了再半裸奔。”   祝蘅脸色又剧烈地怪变了几下后,忽地上前,一把扯了梅笑寒手中的火符……丢到了她脚上。   而且看样子,若是还有下次,就往她脸上丢。   “……”   身边光影呼啦一闪,等梅笑寒低头弹开脚上的一团火后,祝蘅已经离开了。她转头在四周瞧了一圈儿后,啧了声:“臭脾气。”   然后转身,带着脚上几个火星燎出来的小洞施施然回村了。   村里的小院子内,庄清流刚吃上一大碗端烛君亲手借锅灶下的野菜鸡汤面,野菜是回来路上在田埂上新鲜薅的一把,鸡汤是这个院子的主人家给坐月子的儿媳妇炖的,汤色浓白,鲜香美味。面条最上面,还洒铺着厚厚一层用手撕好的细鸡丝,要多香有多香。   梅花阑在桌边坐下,又翻转土瓷小碗,给庄清流倒了一碗沁凉的井水,送到手边小声问:“好吃吗?”   庄清流目光随着清澈的水面晃晃荡荡,心里忍不住笑了起来。知道这人是发脾气的劲头过去了,但自己心里却迟迟过不去,所以这是在讨好卖乖。   她目光挑起瞧了梅花阑一眼后,喂了梅思归一条鸡丝,故意问:“好吃吗,宝贝?”   梅思归好像十分满意,响亮地:“——啾!”   庄清流立马揉揉它可爱的小脑袋,又给它喂了好几口,梅花阑在旁边看得一脸笑容。   明明是四个人的舞台,半晌无人问津的梅思霁脸酸地往半边扭了一下,当场就要摔桌而去。   大门这时却“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   刚刚回来的梅笑寒按着她的肩“嗯?”了一声,然后往后瞧道:“怎么回事?——哦,只有三张凳子是吧,没关系,我可以坐床的,不用谦让,你坐吧。”   说着两手按住梅思霁的肩,不由分说地将她边走又边随手推着按了回去。   梅思霁:“……”   梅笑寒一个人在靠墙的一张硬板床上宽敞坐了,才笑吟吟地摇起她的折扇,心知肚明地扫过庄清流的丰盛面碗,问道:“怎么样?说了吗?”   梅思霁愤怒道:“没有!”光忙着吃了,哪里还顾得上正事!   梅笑寒立即笑了声,语重心长道:“思霁,不要翻白眼。”旋即才懒洋洋翘起腿道,“那我来说吧,庄前辈边吃边听。”   庄清流刚一筷子挑下去,发现了碗底还悄悄卧着的一个溏心荷包蛋,不由眼角勾勾,瞧了眼安静看着她的梅花阑,语气轻快道:“你说。”   梅笑寒便道:“是一件厉鬼还魂的事情,发生在一月前。”   原来在一个多月以前,梅家地界内一个名为金蝉镇的地方,死了一位刚刚新嫁的姑娘。由于这姑娘之死其中另有隐情,所以在死后厉鬼回魂,报复性地连杀三人后,却仍旧不肯离去。而是厉魂一直留在镇上作妖,这一个月以来,金蝉镇已经有三位刚刚成婚的新郎,在洞房花烛夜的当晚惨死于她手。   庄清流拿着筷子立即问:“这厉鬼之死有什么隐情?”   梅笑寒指了指眼前这个村庄,道:“这姑娘本是这个村里的人,因有一双巧手,擅于织布做衣,所以常去十里外的金蝉镇为客人上门量身。后来这么经常来来去去,便大抵是在金蝉镇结识了一个喜欢的男子,便与他相交大半年后,欢欢喜喜嫁了过去。”   “然而这个男子其实是当地一家富商府上的贵公子,虽然年轻,但早已遵父母之命娶亲,娶的妻子却实为远近闻名的泼辣妒妇,天天在家作威作福,令他早已心烦厌弃,却又不敢明着纳妾。因此隐瞒身份在外买了一处小宅子,想着偷偷将姑娘纳为小妾养一段时间,待生米煮成熟饭,再接她回家,料谁也不能再说什么。”   庄清流喝了口面汤点点头:“好好儿的妻变了妾,这谁能轻易受得了。”   “还有更糟心的,庄前辈。”   梅笑寒道:“——谁知就在贵公子和姑娘新婚的当晚,这事就走漏了风声,被人一溜烟传进了贵公子夫人的耳朵。然后这位泼辣妇人当夜便气势汹汹带人杀到了他们成婚的住宅,一顿风风火火地又打又骂,闹得姑娘当场五雷轰顶傻了眼,然后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撕扯中,被泼辣妇人的一个手下婢女失手推搡进了院中的水井里,淹死了。”   ……   庄清流听完唉了一声,低头放下碗:“所以她一开始厉鬼回魂杀的三个人,就是这个贵公子、泼辣妇人,和杀死她的丫鬟吧?”   旁边的梅花阑见庄清流放下碗,立刻掏出一方梅香阵阵的手帕,旁若无人地给她擦了擦嘴。   庄清流:“……”   梅笑寒:“……”   “是!”梅思霁翻了个白眼后,语气不无嫌恶道,“本来这三人都算得上罪有应得,被杀死了也就死了,一般情况下不管是于情于理还是于魂魄离体后所能维持的时间,这个厉鬼都该消散了,完全说不通她到底为什么还要留下作妖而不走了。”   “思霁啊,都说了要注意眼睛多休息。”   梅笑寒又端庄持重地叹口气后,道:“于情理,遭这种人生翻转的变故而枉死的怨魂,不愿意离开消散,也是常有的。”   庄清流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把抽了梅花阑还在她嘴边擦来擦去的手,然后睨了她一眼,问道:“怎么确定后来这一个月,接连死的三个新郎都是她作的妖?”   “她在动手前,会短暂显形,我们驻城的弟子也见过一回,留有一段虚境。”   庄清流又奇怪道:“所以只杀新郎?新娘都无事?”   梅笑寒认真沉吟了一下:“也不全是……有一个新娘因胆小而被她上身,差点病入膏肓一惊死掉了,现在还没完全病好。”   “……”庄清流思索了一下,“所以她到底图什么呢?死在新婚之日又因恨共情?觉得天底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梅笑寒深沉点头:“有可能。”又道,“当地人还有说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婚姻不美满,所以嫉妒所有别的成婚的新人,因而才一直作妖。而且金蝉镇很多人陆续供奉香火烧纸钱和为她做法事,她都不肯离开。”   庄清流想了想,却忽地摇头道:“不对。”   梅思霁转头疑惑地看向她:“哪儿不对?”   庄清流认真冲她道:“次数不对。”   好半晌没跟她说上话的梅花阑,这时终于忍不住若无其事地当先开口道:“是,次数不对——金蝉镇一共大致有三十余万人,每月会娶亲的人数绝不止三对,再算上纳妾,就更不止,按此前一个月宜喜事的黄道吉日还额外多来看,婚嫁之事至少有数十例。”   所以这个回魂的厉鬼,只从中挑了三个,便很难说是因为她嫉妒新人成婚,和恨恶男人的缘故。而就算是□□乏术,三个的数量还是太少了,也解释不通。   不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地方,庄清流很快问梅花阑:“她动手的三对中,其中有一对是纳妾?”   梅思霁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没眼色地半路截了梅花阑的回话,自己喝了半口水,道:“是,所以只有一个是娶妾,两个是娶妻,而镇上其余纳妾的都好好的,所以也不是因为她因被瞒着‘从妻变妾’,所以恼羞成怒。”   “最重要的是,庄前辈——”   梅笑寒接道:“正是因为她出手没有明确的缘故,所以整个金蝉镇如今人心惶惶,本来要办嫁娶之事的人纷纷将日子推后,都不敢再在这时候成亲纳娶。这虽然不是很紧要的大事,但毕竟不能一直拖下去,还是要尽快解决的。”   庄清流点头:“但你们现在摸不到她动手的缘由,从而找不到她的行踪,又猜不到她下一次会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出手,所以没办法了,对吧?”   梅思霁立马不服气地端着碗嫌弃道:“谁没办法了?只不过是这件事多有例外和蹊跷之处,原本驻城的弟子不敢耽搁,才上了道卷轴报了上来,我们和端烛君也是刚启程过来要查,就被你拽后腿地拖慢了行程——你还要吃面!”   她话落,庄清流还没说什么,梅花阑安静的视线已经一声不吭地投了过来。   “……”本来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梅思霁对梅花阑的一些局促和拘谨已经放下了。没想到现在一秒回档……她莫名觉着浑身上下都瞬间凉嗖嗖了起来。   庄清流很快笑了一声,抬手“嘎嘣——”一下,在梅花阑额头上一弹,示意她收回自己的死亡视线。然后转头喝着清甜的井水,语气轻快地问道梅思霁:“那便说说,你准备从何查起?”   梅思霁语气规矩了一点,正襟危坐地认真道:“既然来了这个村庄,自然是从这个厉鬼先入手。我的建议是,启她的棺看看,有没有异象和生变。”   庄清流却放下碗朗声道:“错。”   梅思霁噎了一下,转头道:“……错?”   “是的。”庄清流冲她认真道,“查探不在这个厉鬼,因为你哪怕发现了她尸骨有什么不妥,她的厉魂已经离体了,有什么用?”   她说着转而道:“所以重点不是启棺,而是那三对被选中的婚娶。”   梅思霁立刻问:“你有办法了吗?”   “办法不敢说,但她所动手的那三对婚娶背后——一定有更深的隐情。”   庄清流十分肯定地当先将碗一放,起身转头冲梅花阑挑眉道:“所以留钱吧梅畔畔,又接单啦!” 第62章   梅花阑很快起身,在桌子上放了银子。   梅思霁却手一伸,指着那个只剩小半碗面汤的小海碗:“这就走了吗?连碗都不给人洗!”   庄清流拉开门,奇怪地转头看她一眼:“不是有你吗?”   “??”梅思霁震惊地转向她,指着自己,“我吗?”   庄清流十分厚颜无耻:“那要不然呢?我今天又不需要背桃的丫头。”转而又道,“而且你跟着去能干什么?我不需要提灯照亮的。”   梅思霁气得头顶冒烟儿:“……”   渡厄趁她们说话的功夫,先是自己从庄清流手腕上飞了出来,又飞快利索地将桌子上的碗和厨房要洗的锅碗瓢盆一齐拽到了院子里,咕噜噜翻滚着摆了一排。旋即变身高压水管,一端探到院中的水井里,一端滋滋啦啦地喷出绚烂的水花,三两下就把那些锅碗瓢盆都洗得锃光瓦亮,又整齐地甩了回去。   ……   飞速目睹了全程的梅思霁目瞪口呆。   庄清流也很意外地眨眼:“你还有这个功能呢?”   渡厄浑身湿哒哒地扭来扭来,在庄清流眼前活泼地凹了个求赞的姿势。   庄清流忍俊不禁地摸摸它:“好,以后要是再卖你,就给你多加一个洗碗工的身价。”   渡厄立马哗啦啦给她抖了一脸水,缠回手腕又生闷气去了。   庄清流低头抬着手笑了一声,随便抹把脸,道:“走吧。”   几人来去都尽量压低了声响,没有吵醒院子里已经睡下的主人家。梅思霁直到走出村口十几丈了,还在不时偏头看庄清流手腕上露出来的一点淡金色,好像很想问问那到底是个什么,却又不大好开口。   因为在仙门百家的修士中,多有用奇奇怪怪的武器的,鞭子也不少见,可这些鞭子大多都有其材质,顶多特殊一些的,是什么一段儿成了精的柳藤或者一圈儿有灵性的玄铁,可庄清流的这个渡厄不一样……它像是活的。   梅思归好像也忽然很感兴趣,缩成很小的一只钻进庄清流袖子里,不停地在她手腕上用嘴啄来啄去,惹得渡厄也一会儿戳它一下,一会儿又戳一下,动作都很轻,好像也很宠它似的。   “好了,宝贝们,你们很开心,可我手很疼。”   庄清流一把将梅思归捉走了,转头冲梅花阑道:“我们为什么要走着去?不能传送着直达吗?”   几人闻言都住脚,梅花阑更是转身,直接走向了一棵树。   庄清流立刻问:“?你干什么?”   梅花阑已经抬起了手臂:“画门。”   庄清流一把勾回了她的手:“你快别装了,那树就是树,门就是门,什么就能被你画出来了!”   梅花阑眼尾立即起飘了一下。   庄清流睨她一眼,终于主动将五指穿插进了梅花阑指间,稍稍一扣,道:“直接走吧——不带她俩儿,让她俩儿自己御剑,也就几炷香的事。”   被点到的梅思霁震惊不已:“就你们两个先去查吗?”   “怎么可能呢,”庄清流冲她抱着鸟展示,“还有我们家根正苗红的思归宝贝。谁让你不是宝贝?”   梅花阑在梅思霁又被逗得愤怒冒烟前,勾勾嘴角,原地和庄清流消失了。   梅笑寒好像堪破了什么天机,居然一点也不气,反而笑眯眯地哒哒敲了两下扇骨,当先抬脚:“好啦,咱俩儿确实只是包揽擦屁股的老妈子,也没什么用,就慢慢儿走吧。”   她一句话说完,庄清流已经跟梅花阑在金蝉镇的深夜小巷间落脚站稳了——四周蝉鸣阵阵,半刻不停。这种蝉相比于其它的蝉有一点特殊的地方,它们的翅膀各自叠三翼,且会呈现出淡淡的薄金色,所以此地也因这个名为金蝉镇。   庄清流很快随手在旁边的榕树上捏了一只,感兴趣地冲巷尾一盏小风灯举着细细看了会儿,只感觉流光烁金,十分美丽。   梅花阑看着她的样子,很快在旁边问:“是不是喜欢?”   庄清流把蝉放走了,转头看她:“喜欢怎么样?”   梅花阑小声道:“我知道一种蚕丝织出来的布,在光的闪耀下和它非常相像,你喜欢的话。买给你。”   庄清流万万没想到,这人还是个“土豪金审美”,喜欢什么东西,就要把它穿到身上那种。   梅花阑看她微妙起来的表情,睫毛煽了煽,不确定道:“……不喜欢?”   “你快行了,别装模作样了。”庄清流很快睨她一眼,“说正事——你其实都查到了吧?”   梅花阑嘴角勾勾,仍旧把她的手悄悄牵了回来:“就知道瞒不过你。”说着一指旁边挂着巷灯的大院子和三层高楼,“不过我只大致了解了两件,最后一个更是还没来得及查清。”   庄清流目光落在手上转了圈儿,也没说什么地被牵着往一个楼里进:“没来得及,只忙着酿醋了是吧?”   面前高楼里的丝竹绕梁之声已经隐隐响在了耳边,梅花阑脚步很轻地顿了一下,假装没听到这句揶揄,进门道:“第一桩成亲之晚出事的姑娘,是这个仙乐坊里的一名优伶。”   庄清流目光戏谑地在她侧脸一溜,不再多提别的了,接着她的话头问:“优伶?”   “是。”   梅花阑很快带她轻巧避过门口彻夜守门的小厮,脚下灵活地七拐八拐,进了后院。这后院想必就是这个仙乐坊内的人平日里私住的地方,看起来十分宽敞,院内种有花草,还吊了几个秋千。而坐北面南的一侧,有一摆门扇相连的厢房。   轻轻一声“噗嗤”,梅花阑居然毫不犹豫地抬手,用一根手指头顺手捅破了一间厢房的门扇糊纸,示意庄清流从这个小窟窿朝内看。   “……”庄清流诡异难言地看了她一眼后……很快收回视线,顺着窟窿凑近,往内看了一眼。   里面就是一间简简单单的长房,顺门口摆着一个八仙桌,上面放着茶壶和瓷杯,接着旁边桌角一个深色的木柜、一个梳妆台、一张床……床上的纱帐后似乎睡着一个女子,不过是背对门口的,看不见脸。   庄清流很快转回来小声问:“你让我看什么呢?”   梅花阑也小声:“里面那个女子。”   “?”庄清流点头,“看到了,她在睡觉,只是背对着门口,没看到脸,怎么了吗?”   梅花阑居然用一种很可惜的语气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让你看看她,她长得——很好看。”   “……??”   庄清流没法儿相信这是从梅花阑嘴里说出来的话,心下诡异地翻转了片刻后,又立马冲小洞绕了一圈儿:“有多好看?”   梅花阑只是点头:“非常好看,绝色。又兼之她声舞俱佳,所以是这个仙乐坊的头牌。”   庄清流很快微妙地又看了她一眼,旋即转回去,再冲着小洞凑近瞧了瞧。虽然她这回已经忘了两个人大半夜捅烂别人窗纸、又在外偷看的行径怎么看怎么不对,但里面的女子仍旧背身睡着,就是看不到脸。   “……不。我一定要看看她有多绝色。”   庄清流刚说完,身后的院门居然传来了“嘎吱”一声响,与此同时,一个提着灯的巡夜人影子铺了进来,看起来马上就要进来。   “——嘘。”   梅花阑十分娴熟地按住庄清流的两肩,顺着门扇轻轻往进一滚,随即手顺势往后一拍,两扇门顿时无声地张开一个缝又合上了。   “!”   庄清流低眼一看,原本门口的木质门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无声化成了粉末,悠悠然地在地上落了一把。而屋内床上睡着的人似乎微有察觉,刚轻翻转过半边身……又吧唧一下,眉心飞入一缕灵光后睡了过去。   而这时,外面的守夜人才从门外了无察觉地提灯走过,巡梭一圈儿后又出去了。   庄清流被梅花阑半环着靠在墙后也没计较,而是第一时间转头,看过了床上那个女子的脸,旋即挑眉道:“好看是好看,但这很绝色吗?”   梅花阑眼里飞速闪过一缕笑,忽然在庄清流脸颊侧面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小声道:“是差一点,你最好看。”   “??!”   这人到底为什么不仅立马恢复了本性不算,还突然变得得寸进尺起来?!她的内敛?她的持礼?她的木讷都去哪儿了?!   庄清流震惊地一手按住肩把梅花阑推出了三尺远:“你怎么回事?你被鬼新娘上身了吗?!谁教你的不问自取!”   梅花阑一双眼睛如丝缎般柔软,又轻轻牵了下庄清流按在她肩上的手,小声道:“少主,你当我不会算账吗。我做的事是我不对,所以已经认了,那你呢,做的错事就不算了吗?还是口头囫囵地说说就完了?”   庄清流:“……”万万没想到,还有秋后算总账这一茬。   梅花阑又笑着捏捏她手指:“知道了你不是有意的,所以没打算多算。这一下算我自己收账的,也足够富余了,以后不会随便这样的。”   “……”她居然还能得到点甜头就收,一番话说得十分合情合理?!   庄清流心里后知后觉地翻涌了半晌,才瞧她一眼:“所以刚才人前人后的——可憋死你了吧。”   “……”   梅花阑没忍住头偏到一边,低低笑了半天。旋即拉拉她的手,示意她在桌前坐下:“我跟你简单说说这几件事吧。”   庄清流觉着深夜潜人房里不算,还要坐人家桌前闲谈散聊的这种行为真的十分诡异,不由偏头往床上看了一眼。   “放心吧,她不会醒的。”   庄清流:“……”她是在想这个吗。   梅花阑又道:“她经此大事,近些日子身体和精神也不大好,所以我有意不大想再多扰她,才让她睡过去。”   庄清流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心里平稳下来地转回头:“那你说吧。”   “稍等。”   梅花阑想了想,先是抬脚走近,似乎从床上女子的记忆里提了一段虚境,自己无声看了,才转回来,冲庄清流十分简洁道:“这个姑娘是这里仙乐坊的头牌,声舞好,性情样貌也甚佳,所以这些年颇有声名,深得远近客人喜爱,因此自己攒了很多体己钱,亦有很多人想要为她赎身。不过她早两年便放话在外——自己不用人赎身,而是若遇到喜欢的人,倒拿这些年所攒的嫁妆去嫁。”   庄清流点头:“应当很真性情。”   梅花阑嗯了声,继续道:“几月前,这里偶来了一个外乡的白衣公子,衣冠楚楚,品貌温柔,擅字且画。所以很快与仙乐坊姑娘情投意合,相处三月后,仙乐坊姑娘果然为自己赎了身,带了自己全部的东西嫁他。”   庄清流知道前情完了就是转折了,叹口气:“然后呢?”   然后,梅花阑在雪白的墙壁上投出了一片虚境,示意庄清流边看边道:“然后——这个衣冠楚楚的青年公子其实是隔壁乡镇的赌徒,只因长了一张好脸且读过几年书,所以平日里游手好闲以行骗为生,且极好喝酒,几年间陆续气死了双亲,后面日渐潦倒、债台高筑。因无意听闻了这个姑娘声明在外的放话,所以有备而来地用手脚在赌坊抵押了一笔钱,先是在金蝉镇租了一个小宅子谎称买下,又把自己装点了门面日日过来,其实是在等仙乐坊的姑娘带东西全部嫁于他后,便偷了她多年攒下的钱人间消失。”   庄清流端坐桌前深深蹙了下眉:“那果然……很该死啊。”   她面前的墙上,所放的虚境画面正是这个衣冠楚楚的白衣公子正因醉酒欠钱被人围住棍棒乱打,说有办法弄到钱的画面。   梅花阑袖摆轻轻一招,墙上的画面又换了一个——这次是一间看起来很普通的屋子,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在私声低语地说话。   庄清流不由轻轻挑了下眉:“这是?”   梅花阑道:“第二个,纳妾。”说着自己也看向墙上虚境,“这个中年男人,是镇上很普通的一户之主,因祖上余荫,留下了两间商铺,十几亩薄地,算是殷实家境。”   “但因二人已是中年夫妻,双双年过四十却无一子半女,所以才生了纳妾生子的念头,要纳的姑娘是买下的丫鬟,也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庄清流心里一沉,看着墙上中年夫妻二人窃语商议的画面,缓慢接话:“——但纳妾是假,因为这中年妇人不容,且男人也只是盼一子。所以这二人已经密谋好,端等这个姑娘生下孩子,便或毒杀,或坑撵了她。”   梅花阑点了下头,听庄清流眯眼道:“这个果然也很该死。”人心真是有各种各样的歹毒。   “还有一个,应该也是类似的情况吧?”   梅花阑不多置评,真是嗯了声:“第三个成亲的姑娘,是几年前从别处逃难过来的,是独生女。因家里有一张祖传的酿酒秘方,所以和父母一家三口在金蝉镇出镇的郊外路边支了个草棚,当垆卖酒。而她所嫁之人,也是在镇门口卖茶和简易吃食的一个青年男子。”   “这个还没来得及查清?”庄清流问。   梅花阑点头:“只查到了——这姑娘家的酒因独有滋味,所以近两年颇有口碑和名气,刚赚了一些钱,盖了一处像样的房子,可在搬进去的第一晚,就被一把大火烧没了,姑娘的父母死在当夜,而她被卖茶的青年男子冒火救出。”   庄清流立即接:“所以她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刚好青年男子求娶于她,她便嫁了?”   梅花阑:“是。但这个卖茶的男子年纪不小了,我刚查到他早年就曾相中了卖酒姑娘,多次求娶,只是卖酒姑娘的父母多次以女儿年龄还小之类的话、一直在婉言相拒。”   “那就几乎不用查了,无非就是有两种图谋。鬼新娘一定提前了解的很清楚了。”   梅花阑只是轻声道:“嗯。”   庄清流厌倦地从墙上迟迟收回视线后,忽地抬眼看了梅花阑一眼,问道:“事情其实很简单很明显——所以你已经有办法了对不对?”   梅花阑点头:“只是需要你帮帮忙。”   庄清流没想到她需要帮忙居然是真的,不是刚烧窑造好了醋缸,于是很快问:“什么办法,你说?”   梅花阑一顿不顿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缓慢道:“你和我成亲,引她出来。”   庄清流:“……”   “???” 第63章   梅花阑目光轻轻跳跃了一下,听庄清流忽然问:“大佬,你是怕我还不知道你的司马昭之心吗?”   “那是什么?”眨眼。   庄清流:“……”   梅花阑又看了看她后,居然一脸清心寡欲地直接点头承认了:“是的,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   见庄清流一副立马就要起身走的样子,梅花阑又伸手拉住她,满脸焉黄花一样地目光黯了黯,小声说道:“不过你还能重新坐在这里,听我说这样的话,偶尔跟我一起吃顿饭,我也很高兴了,别的那些事,比如你哪怕不喜欢我,我也都可以的。”   这番话说得声情并重,表情与语气同在,失落与黯然齐飞,看似在剖白自己,实际每个字都在悄无声息地往庄清流心里戳,差点儿当真成功地把她心捅个漏大风的窟窿出来。   看来不仅她自己学东西很快,某些臭流氓学起来更快。   庄清流酝酿半天,都没想出什么话能彰显气势,索性抛出一句:“我是把你惯得要上房揭瓦了吗?”   梅花阑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笑起来点了一下头:“你以前确实很经常带我‘上房揭瓦’。”   “……”   庄清流心累地冲她摆摆手:“大佬,你想点儿正事吧!——这种事怎么假装成亲来吸引,那鬼新娘是傻子吗?”   梅花阑道:“很有可能。”   庄清流:“……?”为什么骂人。   梅花阑认真下来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很有可能。”然后道,“不为报仇,不为泄愤,吃力不讨好,且一定会引人来收服她……这样的事,不是说她傻,而是没有一颗赤诚到实心眼的人确实很难做出来。鬼也一样。”   她说得很委婉,实际意思就是,这个鬼新娘很可能是个心实锤的痴人,才会如此行事。   庄清流眼里风起云涌地考虑了片刻后,似乎同意了这个馊主意似的,问道梅花阑:“那具体怎么做?咱俩儿忽然找个地方成亲,似乎吸引不来吧?——还是说,你对我其实也是心有不轨,是个臭渣渣?”   “……单说想成亲娶你的话,我确实上下几世都引不来她。”   大佬又替自己见缝插针地美言了一句后,立马无缝衔接道:“这个鬼新娘每次都是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出现,所以应该是哪里有喜事,她便会被提前吸引过来,在洞房前的白日查探虚实和有无沟壑,然后等洞房人少的时候,再进入屋内动手。”   庄清流很快会意:“那就是提前找一对儿有图谋的婚礼,白日让原新郎新娘一切如旧,等到洞房的时候,咱俩儿去偷梁换柱?”   梅花阑目光温柔地一闪:“嗯。”   “那可把你美坏了吧,这直接就到洞房环节了。”庄清流笑了起来,故意瞧着她揶揄。   梅花阑也真心诚意地轻轻笑了几声,温柔看着庄清流:“也并没有很高兴——因为我不想跟你跳过,想要跟你都做一遍。”   “你维持点儿自己的形象吧!”庄清流二话不说地手掌一盖,往她脸上糊了张手帕,才思忖问道:“那怎么去选这种提前有所图谋的婚事?”   梅花阑把她的手帕细细叠了,自顾装进袖子里,才低头,指指衣摆上的灵鹤。意思是她已经放了这些灵鹤,出去搜寻了。   庄清流低头看看:“这灵鹤有多少?”   “很多。”梅花阑想了下,笼统道,“思归当初褪下的胎羽,比现在更细绒柔软,所以非常多。”   那就是大概有十数万以上了,在金蝉镇内广撒网地暗中找,虽然可能很慢,但也绰绰有余了。毕竟这会儿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庄清流又想了想:“提前图谋不轨的到底是少数,不会被找上的婚事应该是大多,所以这几日可以先让几对本来将婚事推后的新人正常成婚,也防止鬼新娘有所察觉,心生警惕。”   梅花阑很快点头:“这个很容易。”   说着起身,瞬间带庄清流又从原地无声无息消失了。同时在她们走后,房内原本碎成粉末的门闩才又悄然凝聚起来,又轻轻一声“咔哒”,插回了门后。   外面天已经蒙蒙亮了起来,旭日很快刺出云层。   梅花阑依照灵鹤的回报,带庄清流接连走了几处人家,一一亮明身份又简洁地说了原委后,几户人家立即欢喜起来,很快纷纷表示这几日就会重新操办婚礼,同时还盛邀梅花阑当日喝喜酒。   梅花阑这人,用脚想以往都是不会做出这种略显叨扰之事的,不过这次忽然转头看了看庄清流后,点头应允:“好。”   因为庄清流这人,其实很喜欢热闹。前世未曾见过别人成婚大摆宴席,还很新奇地偷偷坐墙梁上看过,最后又略艳羡地从桌上偷过一壶喜酒,悄悄尝了尝。   “我再多说一句,成婚是喜事,你们务必要确定,未对新娘有任何心存歹念之举。”庄清流临走时都会这么再确认一遍。   几家人纷纷道:   “哎呦——怎么会,我儿和快要过门的媳妇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的,早已两情相悦多年了,要多般配有多般配!”   “我儿自小调皮捣蛋又是个懒虫,遇到这个喜欢的姑娘,才改头换面地稳重了下来,这几年还日夜用功地学了木匠的手艺,如今能挣钱养家了,才敢小心翼翼去提亲,把人娶进门欢喜和疼爱还来不及呢!”   “我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可惜从小就是个闷葫芦,只知道闷头读书,如今已经年快三十,将我们家里人都急坏了才说自己有个心仪的姑娘,偷偷喜欢多年连句话都不敢跟人家姑娘说……哎呦,我们真是急坏了,早盼不得把人接回来好好过日子了!全家都会好好对待的!”   ……   虽然婚后生活千姿百态各说不清,但至少很多人刚刚成亲的时候,其实各自都是真心喜悦的。   庄清流从最后一家大门走出后,抬头看了眼红彤彤的朝阳,心想:“真好。”   接下来几日,成婚的几对新人都果然无事。只是灵鹤也暂时还没有寻到合适之人。   梅花阑也不急,每日带庄清流四处溜达,吃遍了这里好吃的东西,两人晨起同坐在树梢看日出,晚上又对影酒肆前尝酒,有时候深夜躺别人家屋顶瓦片上看星星,有时候白日进仙乐坊听曲……这个主要是庄清流想听。   这一天日暮黄昏,格外绚烂的彩云霞光将整个金蝉镇都铺洒笼罩成了美丽的淡金色。梅花阑一时兴起,带庄清流上了郊外一座高峰,居高临下地欣赏整座小镇的风光。   庄清流被揽着在峰巅坐下了,才忽然发现整个金蝉镇的布局非常有意思,高高看下去,居然好像是一个八卦图的形状。   梅花阑在她旁边帮她拿着一包酱骨头道:“就是依八卦图而建的,金蝉镇最早的一批人,曾用八头牛拉着犁,从镇里最中心出发,各自拉出了八条主干道,而从里到外又各有四圈环形路,环环相连,道道皆通,所以哪怕只是一个小镇,平日里却额外繁华。”   庄清流立马伸手一指:“那最中间的那两块儿地,岂不是很贵。”   梅花阑居然点头:“是的。我的。”   庄清流:“……”   她远远看着那两个地方,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有一只梦幻的灵鹤翩翩飞到了梅花阑耳边,似乎是在跟她回报什么东西。   梅花阑听了片刻后,长睫轻轻一动,道:“找到了。”   庄清流立马转头:“嗯?”   梅花阑很快将额头贴了上来,与此同时,几道对话声立即在庄清流脑海里响起,先是一个状似大夫的声音恭敬道:“……夫人,这几日天气愈加暑热,在下恐怕只能加重药的剂量了,不过之后好与不好,实在是不敢保证,还请您自行定夺。”   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焦急道:“我本想着这几日就尽快办婚事,帮延儿好好冲冲喜,未曾想镇上怎么的就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庄清流眼睛深深一眯:“重病之人?娶亲冲喜?”   另一道似乎是仆从的声音小心翼翼道:“夫人,前两日镇上又有几人成婚,似乎都无事。而且那鬼新娘似乎不是人人都找的,我们小心一些的话,或许不会出事的。给公子冲喜要紧,等不得了。”   梅花阑面无表情地抬睫,伸手一勾庄清流的腰,就带她消失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那个焦急的中年妇人犹豫片刻,咬牙道:“那就立刻准备!明日就……”话音未落,忽然提高声音,“——你们是什么人?!”   灵鹤传回的声音和庄清流耳朵听到的重叠在了一起,两人瞬息出现在一个颇华丽精致的庭院,让正说话的中年妇人骤然受了一下惊。   无论是住宅还是穿着打扮,眼前这户人家看起来应当都是怪富裕的,庄清流很快挑挑眉,不请自来地抬步上前:“我是鬼新娘。”   梅花阑:“……”   妇人又惊又怒地大声吓道:“你说什么?!”   庄清流三两步走进她正坐着的湖心亭,悠闲地趴木扶拦上赏了几眼湖里的金鱼:“我是鬼新娘,来要你儿子命的,怎么了?”   “胡说!”妇人勃然变色,惊疑交加,气得嗓子都抖了,“就算你是鬼新娘,你去报你的仇就是了,凭什么来索我儿……”   庄清流骤然扭头,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的话:“当然是因为,你们做了亏心事啊。”   ……   妇人面色很细地煞白了几分,片刻后,语无伦次地指挥下人:“这都是哪里来的人?!你们都是死的吗?快点把她给我轰出去!快……”   “你敢。”   庄清流忽地在扶拦上靠坐下,两条腿闲散地搭在一起,漫不经心瞥妇人一眼:“你敢动我,你儿子今晚就死,敢不敢试试?”   妇人又气又急,愤怒交加地几欲晕倒:“你……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庄清流这时又换了一副姿态,轻轻挑指勾勾,不问自取地让桌上一串葡萄飞进了她手心,满面春风柔和地吃了两个,才笑道:“唔……来救你们命的。”   妇人看着葡萄起飞这一幕,脸色才全部变了,忽然小心仔细地看过她和梅花阑身上的九瓣梅衣纹,才又慌又乱道:“你、你们是……梅、梅……”   梅花阑只是持剑站在凉亭外,目光平静又冰凉地瞥了她一眼。   章台梅洲地界,禁冲喜和冥婚之事已多年,因为两者皆有损阴德,且极易生出厉鬼邪煞报复索命之事。   而眼前这户人,不仅犯了这样缺德的事,还直接一犯就犯进了梅花阑手里。可想而知,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所以忽然齐齐下跪的几人……应该不是被大佬一个逼视的眼神儿看成这样的,大多还是因为心虚吧。   庄清流叹口气,又忽然弹着一块儿剥好皮的葡萄,慢悠悠飞送进了梅花阑的嘴里:“好啦,端烛君,我们不是说了来救人的吗,这么吓人做什么。”   “……”   梅花阑差点儿在人前没绷住神色,一眼又看得那些人把头扣到了地上,才尽量若无其事地垂睫,叼住送到嘴边的葡萄,吃了。   庄清流远远看着她,心里笑了一声,很快了解清楚——眼前这户人家因是金蝉镇做米粮生意的,所以家境也算富裕。可惜家里独子却自小身体孱弱,几乎是抱着药罐子长大的,近半年来更是一病倒床头,愈发显出归西之像,所以母子两人才生出了要娶妻冲喜的念头,且是骗婚。   可想骗一个姑娘嫁过来,可能没几天就要活守寡,这已经是缺了大德。最重要的是这妇人颇歹毒,之前还随意跟反对此事的亲戚说过一句:“她嫁过来,若不能为我儿冲喜,我儿去了,她要是个好的,也自该跟着去!有什么耽误不耽误一生的!”   而了解清楚这些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十分顺利了   只是有一点,假冒新郎和新娘的角色该如何分工……这似乎涉及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庄清流不动声色地瞧了梅花阑一眼,不由陷入了微妙的沉思。而梅花阑的表情看起来,却似乎是“庄清流当场往她头上盖块红盖头”都可以,反正她都很高兴……   不过碍于某莲身手时灵时不灵的,而鬼新娘的主要业务,是找各种丧心病狂的新郎下手,所以盖盖头这个角色,最终还是庄严地落到了庄某身上。   不过庄某觉着……这不能说明且代表什么。   翌日,又是一个彩蝶翩翩、云霞满天的黄昏。   庄清流在屏风后套好自己新嫁娘的喜袍后,还是忍不住心里微妙地冲另一扇屏风后的人碎碎念:“我说,姓梅叫畔畔的……这真的是帮忙,而不是你的假公济私吗?”   另一扇屏风后静悄悄的,并没有声音传出来。   庄清流不由把红盖头顶在指端转来转去,两步溜达过去看她:“大佬,你害羞呢?怎么都不回……”   从屏风边角绕过半个身子后,庄清流的声音戛然停在了半空,一个人影同时转身,缓慢映入了她的眼帘   梅花阑穿着金丝红缎的喜袍,身姿高挑,绚烂美艳,仿佛半边天的红霞都落在了她身上。   室内烛影轻闪,气氛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忽然间就旖旎灼人了起来。   庄清流睫毛眨着动了动,过了片刻,才不由又从衣服蔓延而上,看回她的脸。   梅花阑同时看着她的表情,眼底轻轻一闪,然后微微歪头,做了个伸出手的动作。   这是一个邀请的意思,她在邀请她的庄烛,她的少主——她喜欢了许多许多年的人……牵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对了,今天高考结束了吧,有没有现在开心到劈叉的? 第64章   可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引诱人。   庄清流目光也轻轻闪烁了一下后,下落看了看伸到面前的这只手,忽然问梅花阑:“你为什么也穿这身?”   梅花阑低头瞧了眼自己身上的新娘喜袍:“因为长得一样的,才是一对。”   庄清流:“……”   “天马上就黑了,她看不出来。”   梅花阑又说了一句后,仍旧一眨不眨地望着庄清流,伸出的手既不收回,也不主动去牵她。   廊外流进来的灯笼红光铺了一地,她就这么简单又随意地维持着这样一个动作,长长的暗纹袖摆垂下,却刚好在底部留有漏光的一隙,就好像这个人其实十分擅长拿捏这种尺寸,一直以来都能让人看到偶尔透过来的一线暧昧柔光,然后等着你总有一天伸手去握。   庄清流心里不动声色地翻涌了一会儿后,若无其事地伸手,将自己的手放进了她手心,嘴上却一点儿都不给闲隙地打岔问:“那鬼新娘一般什么时候出现?”   谁知梅花阑道:“熄灯上床的时候。”   “……”   “?????”   庄清流兀自哽咽了半天,才忽然冲着梅花阑的低头笑眼抬睫心里一动,微妙质问:“……说实话,姓梅叫畔畔的,你前几天其实根本没闲下来吧?这都是跟谁临时报班学的?你怎么忽然就成这样儿了?!”   梅花阑打量着她一张脸变来变去,又开心地笑了好几声,也没有否认。   庄清流见状,心里就有点儿数了,勾勾她的衣领:“唔,跟晏城主是吧?她还教你什么了?”   梅花阑这次嗯嗯了两声,一只手在庄清流发丝上闲不下来地理来理去:“不是她,她也不会。”   “对。”庄清流忽然笑了,“你们家这些单身狗!”   梅花阑理着理着,从庄清流的发丝耳边十分顺溜地摸到了她脸颊,好像在爱不释手地戳什么嫩豆腐似的点头道:“所以我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了,看在这份儿上,你也多对我考虑两分吧。”   庄清流立马就笑出了声,一挑指撩开她的手:“你怎么不是你们村的大红花。”   恰好这时,外面又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热闹鞭炮声,这是拜堂前放的那一串,等到堂拜完,新人就要一起入洞房了。   庄清流一勾梅花阑,带她从屏风后绕出来,靠在墙边儿,将门推开了一条小缝儿往外看:“好好说,那鬼新娘都是什么时候动手的?”   梅花阑脑袋也跟她凑一块儿往外看:“一次是在入洞房的路上,人还没进来,就被掐死了;一次是新郎先送新娘入房后,再出去和宾客陪闹敬酒,等晚间自己醉醺醺回来,刚推开卧室房门,就被一根绳挂到门框上吊死了;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唔……”   庄清流等了一会儿,收回视线看她:“最后一次怎么了?”   大概这次的形容总结对梅花阑这种人来说有点难了,于是她轻轻一推,把拉开的一线门缝掩映上,旋即抬手,在白墙上又放了一段儿虚境。   这次的虚境画面是一间燃着两根大红喜烛的卧房,房内一应布置和普通的卧房没什么区别,只是到处搭了红绸,窗上贴了囍字。另外靠墙处摆放着一张妆台,上面立着一面铜镜,两边垂木各盘绕着一只鸳鸯。   此时看红烛已经燃了快过半,说明天色不早了,而大概是新郎还在外面陪酒宴宾客,所以在床边等了许久的新娘自己揭了盖头,随即慢慢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开始解头上的首饰。   庄清流见她腹中平坦,不似有孕,便心知肚明道:“这是那个家里酿酒为生的姑娘吧?”   梅花阑嗯了声,小声道:“因鬼新娘一事受惊,差点儿一病死掉的也是她。”   先是父母,再是新郎,身边人接二连三地都忽然死去和遭遇厄运,但凡是个人,精神都要敏感衰弱,这个倒是正常。不过看这酿酒姑娘先自己揭了盖头的举动,说明她其实应当是对这段婚姻并无憧憬的,只是孤苦伶仃,草草愿嫁罢了。   可是接下来的一番画面,居然让庄清流觉着越看越眼熟:先是新娘对着铜镜无声流泪,再是解开盘起的头发,抽出一根镂杏花碧色簪,接着用一柄栗色木梳开始自己轻轻梳头,最后镜子里……忽然额外出现了一张陌生女人的脸!   庄清流突然想了起来——这个画面她是见过的!不过她所见的,是前世翻书时候的一段描写!   来不及多回忆思索,墙上的虚境卧房内,光线陡然暗了下来,满屋的烛火开始无风自动,幽幽乱晃,而坐在梳妆镜前的姑娘却好像已经被无形迷住了,只是木然地一下下拉扯梳着头,冲着镜子里站在自己身后的女鬼问:“你是谁?”   庄清流:“……”   虽然已经看过了这个场景的纸质版,但还是觉得很诡异。   整个虚境卧房里的光影闪得越来越厉害,窗外好像也起风了,斑驳乱晃的树影到处晃成一片,同样身穿大红喜袍的女鬼忽然尖啸一声:“——我是来救你的人!!”   旋即整个鬼影骤然剧烈朝前一扑,居然上了酿酒新娘的身!   这时,门外的脚步声正好响了起来,夜宴完宾客的新郎回来了!   ——沙沙、沙沙、沙沙……咔哒!   房门刚被推开的刹那,梳妆台前的“酿酒姑娘”闪电般起身蹿出,身形诡异地瞬间掠到门前,一把掐住了新郎的脖子,旋即毫无停顿地用力……喀!   鬼新娘居然是借着上身,用酿酒姑娘的手亲自把新郎头恶狠狠地拧了下来!   后面血溅三尺和一颗双目圆瞪的头颅被甩到地上的画面,梅花阑只是让庄清流草草看到了一眼,便及时收了起来。   “是不是害怕?”她很快问。   庄清流:“……害怕怎么样?”   梅花阑居然伸手一搂,在她背上拍拍拍:“抱抱你,不怕。”   “……”   “你快行了。”庄清流笑着一把推开她,说道,“原来这最后一个,新郎的头是这样被酿酒姑娘亲手拧下的,难怪她会又惊又惧到差点儿吓没——不过说起来,除了这个,鬼新娘其余两次都没有现原形?”   “是的,起码没有上身。”   梅花阑说着,勾下庄清流手上的盖头,吧唧往她头上一盖:“走。”   庄清流眼前骤然一黑,不由握着她的手问:“去哪儿?”   “拜完堂后入洞房的路上也很危险,我们去接替入洞房。”   庄清流:“……”   明明是好好儿的话……到底为什么被她说得暧昧又滑稽起来。   梅花阑这次看着庄清流无声一笑后,便带着她人影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前院的鞭炮声又响了起来,刚刚行完全部礼的病秧子新郎两腿嗖嗖直抖,和新娘之间牵着一条红缎,拐过前厅,朝向后院走来。   大概是提前做了安排,一众喜婆丫鬟们这时就没有跟着了,而是欢欢喜喜地开始转而招呼夜间的几桌宾客入席吃酒。   新郎和新娘两人拐过短短的一段檐廊,面前便是进入后院的垂柳月亮门了。此刻天色果然已经暗了下来,挂着红绸的月亮门紧紧闭着,新郎走近后缓了一口气,立即一推。   同时檐角上的两扇小灯笼被拂动,好似随着门被掀开而光影轻轻一闪,接着……从月亮门后无缝走出的两人,已经换成了梅花阑和庄清流。   这扇门,是被梅花阑提前布了传送符,所以原本的病秧子新郎和新娘,随着门被推开的瞬间,已经一起被传送走了,而新接替走下去的两个假货若无其事,确实是简直鬼也看不出。   庄清流因为眼前蒙了个红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屏气凝神地一路被牵着往前走。   可是东拐西拐地走着走着,她感觉梅花阑忽然停住了脚步,不由脱口低声问:“怎么了?”   此时周围月华铺地,像清泉一样款款流动,身边美人在侧,如桃花一样灼灼盛开。   梅花阑偏头轻轻看了庄清流一眼,又看了看面前两个方向的门后,开口道:“好像走错了。”   “……??”   这大佬还能不能行了!居然是个路痴吗?!   “新郎”在自己家里走错路,这可就太奇怪了,于是梅花阑没有多余停顿更没有回头,而是光明正大地牵着庄清流继续往前走,同时低声道:“面前是一扇小角门,很矮,还挂了红绸——所以记着,一会儿我让你弯腰的时候就弯腰。”   庄清流虽然很想掐掐她的脸,但还是小声回:“……知道了。”   于是走了二十步左右后,梅花阑牵着她的手轻轻一捏:“弯腰。”   庄清流很快朝前一弯。   结果刚走过门,顿了一下后,梅花阑居然又牵着她原地转了回去。   “??”庄清流立马问,“你干吗呢?!路走反了?拐不回去了?”   梅花阑“嗯”了声:“外面儿出大街了。”   庄清流:“……”这就真的离谱。   “再弯。”冷不丁地又来了。   庄清流只好立刻低头,再往下一弯。   然而这次安静地走了一段后,她感觉眼前人脚步缓慢地微微一转,又走到了她面前。   梅花阑的目光在夜色中温柔似水,轻轻看着庄清流的红盖头,道:“弯腰。”   庄清流:“……”   这到底为什么前弯弯,后弯弯,面对面的……还要弯啊。   虽然心里已经隐隐微有察觉,不过出于信任和……和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庄清流顿了一下后,还是鬼使神差地轻轻弯了下去。   一双微凉带花香的手好像早已在半空等待已久,轻轻稳重地托住了她。   梅花阑的声音在片刻后才响起:“是后面的路难走,我抱你。”   她说完,庄清流还没回话,背后和腿弯就被轻轻一抄,整个人被打横抱了起来。   ……   走了片刻后,她还是忍不住微微抬手,好像是想要揭盖头。   抱着她的人立刻小声道:“别揭。”   庄清流:“……”   梅花阑又问:“是不是不稳?”   庄清流:“……”   梅花阑:“那你抱着我。”   ……   庄清流心里涌出更加剧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能在红盖头下侧头看清梅花阑金红吉服的下摆,正随着行止间的缓慢步调,如轻风一般细细晃动。   十分寂静地走了片刻后,庄清流无声抬起双臂,环住了梅花阑脖子。   梅花阑正在迈门槛的脚一顿,脸上终于漫开了一个温柔开心的笑。   在端烛君一步三慢的晃悠下,两个人接连穿过各种长廊小桥,花园藻井,假山湖苑,青石小路……直到最后进了卧房,身边也没一点儿鬼新娘要出现的蛛丝马迹。   梅花阑将庄清流俯身放在床沿,才轻轻抬手,动作缓慢地掀了盖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庄清流被她这副眼神儿看的……还想把盖头再盖回去。   “好了,我大佬,别看了,我不是鬼新娘!”   庄清流十分确定这屋内现在没有鬼,所以不由就着她掀了半边儿的手,把盖头囫囵都揭了,才勾勾梅花阑的衣襟问:“现在怎么搞?真进入宽衣解带环节?”   不过梅花阑还没说话,庄清流指侧又故意摩挲着她优美的下颌刮来刮去:“不过宽衣解带上了床后,你确定你还真的能爬起来捉鬼吗?嗯?畔畔?”   ……   梅花阑很快闭眼笑了一声,旋即动作飞快地将庄清流作妖的手捉到嘴边亲了一下:“知道了就别撩拨我了,乖。”   “……”庄清流也是果真没想到,就只这样两下,这人的声音竟然真的又哑了几分。   ——确实是十分不经撩,可见这几天说的那些骚里骚气的话,是真的十分挑战自我了。   梅花阑亲完她的手背,又很快眨眼道:“或许是还没喝合卺酒的缘故。”   庄清流笑着瞅她一眼,索性懒洋洋躺靠到床框上:“得了吧,还装这忽然想起来的样子干嘛呢,很不必。”说着抬手,自己冲着桌子勾勾手指,一个酒壶和两个酒杯就轻飘飘地飞进了她手里。   梅花阑长长的睫毛一卷,很快勾了勾嘴角。   庄清流却倒好两杯酒后,把一个酒杯兀自送进她手里,然后自己的杯沿儿微微倾斜,跟她吧唧碰了一下:“来,干杯!”   梅花阑:“……”   庄清流心里骤笑,装作没看到她也吧唧停在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地就把酒往嘴里倒。梅花阑很快一把捞住了她手腕儿,道:“……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庄清流故意晃着杯子问。   梅花阑马上端着酒杯抬手,从庄清流的手臂中环绕一穿,望着她的眼睛:“这样儿的。”   “喔……”庄清流看着她眼中清澈的眼波晃荡来晃荡去,和杯中的酒液别无二致,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柔软,原本接二连三想要逗她话在唇舌边绕了一圈后,重新收回了喉咙里。   接着她忽然手臂一勾,站在床边的梅花阑很快随着她的动作凑近,两个人微妙的对视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稍微敛睫,喝了手中的酒。   最重要的是……喝完后鬼新娘仍然没出现。   快用半壶酒把自己灌晕的庄清流终于唉了一声,摆摆手,示意梅花阑:“你现在装作出去陪酒宴客吧,我去梳妆台对镜贴花黄了,或许再美丽几分,鬼新娘就来了呢。”   “……”   梅花阑知道她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不由想了想,很快脱衣反穿,将自己一兜,便融进夜色里出去了。   庄清流:“……”   没想到这人穿的衣服居然还跟她不一样,稍微翻个面,就成了夜行衣。   震惊地原地低头,也翻了翻自己的喜袍里子后,庄清流戛然住了手,心想这是在干什么……于是又若无其事地抬头,合合衣襟起身,很快从床上坐到了梳妆镜前,开始卸头上的金金银银。   眼前这户人家看起来花开富贵的,给儿媳妇头顶插的这支簪子却居然是镀金的,庄清流一碰就掉了满手的金粉……簪子本簪还无辜地躺尸桌面,假装自己是真金。   庄清流垂睫看了看后,索性手指一翻,反手在指甲上左右抹了抹,物尽其用地给自己涂了个洋气的金指甲。   她涂完没多久,梅花阑去而复返地从窗内翻进来,垂眼问:“……这是什么?”   庄清流把两只手放一块儿比了比:“狐狸精同款指甲,怎么了?”   ……   梅花阑想了半天,可能是不知道针对此款狐狸精指甲能说什么,于是简洁道:“我刚才故意去前厅说了几句话,她可能很快就会来了,所以记得一会儿不要问‘你是谁’,这样她就上不了你的身,只要她出现,我就能很快捉到,放心。”   说着刚准备走,忽然余光一扫,发现屋内居然俭省到没有摆两根烫了金红囍字的大红烛……于是端烛君非常不满意地抬手一召,凭空给自己变了两根红烛燃烧在桌台上,才反手撑在窗框上轻轻一翻,又无声倒挂地消失在了屋顶。   ……   庄清流目光往上看了看后,会意地拿起了梳子……可是没梳两下,发现除了头发和往常掉得一样多,镜中并没有什么不同。   为防止鬼还没来她先秃了,庄清流很快又将真梳换成了假梳,象征性地挨着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划拉。   终于在梳到第一百三十下的时候——哔咔!   房中的光影忽然开始闪动,窗外影影簌簌,四周的光线都黯淡了下来……只有梅花阑变出来的两根红烛在这种场景下居然纹丝不动,燃烧的两个小火苗兀自稳定地笔直跳跃着,十分突兀。   这手欠的大佬!   庄清流眼角一抽,未免这种紧要关头而被女鬼察觉到不对功亏一篑,所以立即从铜镜中挪开视线,远远瞥了桌上的一对儿红烛一眼。   红烛顶端燃着的两个小火苗好像立时受到了什么惊吓,这才开始符合场景地开始缩着抖抖抖!   与此同时,目光飞快挪回来的庄清流……从镜中看到了一张披头散发的脸,正站在自己身后。   可是她余光稍微后瞥,却丝毫看不到人影!   庄清流这时深沉地凝视镜子的时候,镜子居然哔剥一闪……忽然不反光了。   庄清流:“……”   这怎么回事?!   除了镜子照不出这个鬼新娘,梅花阑也现在还没有动静,她是能隐藏身形吗?!   突生这样的变故,原本的计划很可能行不通了,庄清流哪怕现在立刻出声将梅花阑召来,这鬼也很可能捉不住。   电花火石间,她已经无缝衔接地伸出手,装作奇怪地去翻看镜面——同时心中糟心地大骂:你怎么这个时候掉链子!你自闭了吗?!   不行!你赶紧给我亮起来!!   庄清流双手握上去,忽然挟风裹雷地暴躁摇晃,并且伴随二话不说地猛地乱拍,哐哐给镜子来了两下。   因为不管是古往今来还是修仙世界,相信只要东西坏了,狂拍这种行为都是没有问题的。   庄清流心里闪电般地快速思索办法的时候,手里用来拖延时间的动作却忽地生了效果……镜子又唰拉一下亮起来了。   鬼新娘的脸同时再次吊诡幽幽地出现在了镜中,一颗脑袋仍旧不声不响地探在庄清流的左肩旁边。庄清流这次看了几眼后,很快当机立断地模仿酿酒姑娘的语气,一脸木然地问道:“你是谁?”   她话落,外面静静仰躺在房檐上的梅花阑忽然脸色一变。   与此同时,紧盯着铜镜的庄清流感觉耳边一阵尖啸,身后的鬼影骤然一扑,大力撞进了她的身体!   “我是来救你的人!”   庄清流很短地迟疑了一瞬,没有尝试自己是否还有身体的控制权。而是不动声色地随着一股□□控的陌生感觉,骤然站立,两条腿飞快地拔起往外蹿。   大门“哐啷”一声!被直接粗暴地用肩撞开,庄清流边跨出门槛儿边在心里破口大骂:这他妈好疼的!!   外面灯笼的红光很快映入眼帘,鬼新娘刚操控着庄清流的脚转了一个弯儿,一条淡金色的灵绳就骤然凭空地出现在了眼前   下一刻,灵绳游龙一样猛然蹿上来,毫不犹豫地缠住了庄清流的脖颈,狠狠绞紧一拉!   “——啊”   一道无比凄厉的声音在庄清流脑海中炸然尖鸣,她身上却忽然分了两条魂影出来!一条是原本的鬼新娘,而另一条,居然也是一个影子模糊的穿大红喜袍的“鬼新娘”!   原来一直在作妖的,不是一个月前才死的鬼新娘,而是一个同样穿大红喜袍的女鬼暗占了她的身份!   庄清流下意识试着伸手就捉,却被刚才那声炸鸣影响得头痛欲裂,当场险些重重跪下。梅花阑大概也没有提前料到还有这样的变故,只来得及刺出一剑,收服了真正的鬼新娘。   而那条上身鬼新娘的女鬼察觉被骗,当即抓住空隙,忽然白影一闪地飞蹿出去,冲向了隔壁去掐真正的病秧子新郎!   渡厄毫不犹豫,凌厉地游蹿着紧随其后。   梅花阑顾不上立即就追,而是飞快地反手拍出,往已经制服的鬼新娘额头贴了张符纸,便急速弯腰俯身,去抱庄清流。   庄清流脑耳嗡嗡尖鸣地眩晕了好一阵,这会儿已经强一些了,于是扶着她的手迅速站起来,立刻就动脚:“快走。那个病秧子!”   虽然是借用身份,但那个病秧子新郎和其母的算计心思是真的,按背后这个真正“女鬼”的心狠手辣,她是一定要去杀了他们的!   “没关系!没事,别急!”   梅花阑从身后半搂半扶地撑着抵住她,才快速脱口道:“我在那两人身上提前留了保命符!哪怕是祝蘅变成的鬼,一击也伤不了人!”   “……”   庄清流脚步骤然一收……又缓了两口气,才开始逐渐被她的举例蜜汁到,微妙转头看了半晌,开口道:“畔畔,老实说,你平日里其实,很想祝蘅早点变成鬼吧?”   梅花阑:“……” 第65章   庄清流本来也只是随口戏谑一句,说完见梅花阑表情果然怪变了几下,不由心里笑了一声,主动拽拽她的手:“好了,快走吧,护身符虽然能挡关键一击,但也不是什么防御盔甲,我感觉那个女鬼有点厉害。”   梅花阑嗯了声,很快给出预计:“至少有三四十年以上的修为。”   也就是说,这女鬼居然已经在世上浪迹了三四十年了。庄清流飞快地边走边想,也不知道她这三四十年,都是怎么维持魂魄不消散的,而且关于她的生平,又是什么来龙去脉……她当初翻书时看到这一段儿,半夜害怕地给跳过了。   两个人三步并两步,很快赶到了暂置病秧子新郎的房间。   房内已经大呼小叫地乱成了一片,据一群丫鬟婆子七嘴八舌的惊声乱喳——方才那女鬼真是一点废话都没有,鬼影一尖啸着冲进门,就直奔主题地去掐她们床上的少爷。   庄清流很快上前近床,翻了翻病秧子新郎的眼皮,确认他还活着,而身上所装的梅花阑给的护身符,因为挡了一劫,上面鲜亮的朱砂符纹已经黯淡了下来。   “都出去。”   一片忙乱的吵嚷中,梅花阑扫视着房内的边边角角,忽然平静简洁地开了口。   一众人瞬间闭嘴安静如鸡,大眼瞪小眼间,房内诡异地寂静了下来。   “……”   “你们少爷没事,不是要把他单独留下来,你们可以一起抬出去。”庄清流很快转头,替高冷而不自知的大佬补了几句圆融话后,又瞎编这屋内还有女鬼,三两下把一帮人吓得连忙抬起病秧子新郎出去了。   “怎么了?你感觉哪里不对?”庄清流双手合上门后,转回来问。   梅花阑不断虚虚看着半空缓慢转身,不知道在皱眉想什么,见庄清流问话,才转回来冲她认真道:“女鬼确实还在这间房内。”   庄清流:“……”   梅花阑冲她指指半空:“渡厄虽然也看不见她,但紧随其后地将这间房围了起来,她出不去。”   贴墙围成了一个四方圈儿的渡厄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夸赞,于是很快开心地在半空把自己扭成了一条水波浪。   ……   庄清流却无暇看它,而是立刻不惹人注意地尽量往梅花阑身边靠近靠近再靠近了几分——这绝对不是害怕,而是被鬼魂上身又炸脑这种绝顶体验,简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她绝对不能再来一次了,再来一次她就要嘤年早逝了。   梅花阑这时却十分不解风情地低头画了几张灵符:“我知道你害怕。”   庄清流:“……?”   “你以前就害怕,一遇到厉鬼就跑。”梅花阑画好后抬头,朝庄清流眼神儿平静地阐述了一个事实,然后递给她一根小拇指,另一手飞快燃了八张灵符,同时唰拉甩向房内的八个角,“害怕就攥着我。”   “……”庄清流眼皮儿一垂,看了那根等攥的小拇指好半天,才十分违心而若无其事地撇开了视线,“我一点都不怕。”   谁知她刚话落,被灵符烧到的西南顶角就陡然间火光大盛,一团模糊的红影立时被烧出原型,很快凄厉吃痛地尖叫一声!   梅花阑瞬息未等,已经手持浮灯挟风裹雷地一剑刺出……庄清流连忙攥住她的小拇指,被拖油瓶似的顿着拽了过去,大喊:“——怕怕怕怕怕!”   ……   然而梅花阑的小拇指,却和她整个人一起忽然消失了!   庄清流攥了一个空的同时眼前一花,极度刺目的白光闪电般锐利划过,晃得她立即闭了一下眼,然后再立马睁开的时候……眼前已经换了副天翻地覆的景色。   四周的鸟叫声飘荡空灵,满目的青翠赏心悦目,吸入肺腑的空气澄澈到灵气逼人,而微微偏头,周围是一大片望不到头的红莲水榭,可是很奇怪,这红莲却伴的是夏荷卧雪之景。   女鬼的幻境?   “——啪!”   右后方忽然传来一声刺响,庄清流立马伸手一攥,将逐灵牢牢握实到手心的时候,才稍微安心地谨慎转头,看向了发出声响的地方——几十步远的水榭旁,两张熟悉的人脸一起映入了眼帘:梅花阑和祝蘅。   祝蘅表情仍旧怠懒冷傲,手上的弓却骤然翻转反握,猝地一抬,正紧压着梅花阑的脖颈,将她一把逼抵到了一块巨大的青金石上。   庄清流条件反射地瞬间迈出一步,却忽然发现……这时候的梅花阑非常年轻,眼睛还非常纯净空灵,身高较之如今,也矮了两个指节的长度。   这是什么情况?女鬼在给她看过去?那这幻境是她的还是女鬼的?真实的还是编造的?   不容她多想,红莲水榭边的祝蘅很快锐利逼视着被压到石身上的梅花阑,轻轻眯眼:“你是喜欢她吧?”   梅花阑垂睫扫了眼似乎下一秒就能割破她喉咙的弓弦,神色不变:“怎么会,我对她没有非分之想。”   祝蘅手中绷紧的弓弦纹丝不动:“那为什么一天要故意找借口,跟在她身边?”   梅花阑眼睛剔透:“因为她是故梦潮的少主。”   祝蘅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寂静地顿了一会儿,紧挨在她脖颈的弓弦才危险而缓慢地轻轻一刮,骤然拿开了。   旋即余光瞥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   庄清流还没从祝蘅离开的背影又转回梅花阑脸上,眼前的景象又忽然崩塌一样溃散了。旋即周围天塌地陷,水里的红莲像倒带似的一朵朵从盛开缩回了花苞,又从尖尖角的样子飞快褪回了水中,所有的荷叶同样如此,整个视线所及,很快就只剩微光荡漾的湖水。   可是明明是水榭,怎么会是湖水!   庄清流瞬间抬眼,才发现周围又换了副熟悉的场景——碧波粼之湖。   左边上思归崖的栈道同样忽然传来了声音,这次却与红莲水榭不同,而是铺天盖地的喧闹声。庄清流从湖水中心挪开视线,只看到一片潮涌般急速向崖顶奔去的人海,这些人或持刀、或拿剑、或攥鞭,或抱琴,脸上的表情都额外沉重,如临大敌。大致能看到有身穿飞鱼服的裴家子弟,有翩翩兰衣的兰氏子弟,有腰悬紫玉的虞家修士……想来仙门百家应当都掺杂混有,只是她认不全。   唯一没有的,好像是梅家。   庄清流刚看着那些人想到这里,整个高崖侧壁倏地在她眼前急速拉下,不过瞬息,她的目光畅通无阻地落到了崖顶。   在崖顶那座高立的界碑旁——梅家的梅花阑正半跪在地上,手持浮灯,一剑贯穿了她的心口。   就这么一个静止似的画面,庄清流却如遭实质般地剧烈一疼,整个人忽然弯腰蜷缩,手重重按到了心口上。   一双手这时猛地托住了她,另一个场景里的梅花阑倒提着浮灯,撑在庄清流的肩上低声凝视她:“庄烛!”   浮灯剑尖亮着炽烈的光,不断驱散逐开包围笼罩上来的红色雾气,是的,血雾。两个人刚才在房内,被女鬼拉入了殊死一搏的大雾和幻境之中,现在入目所见皆为虚无,满世界好像都充满了这种氤氲的雾气,浓稠细密又无孔不入,好像将天地都吞噬在内。   在这种吊诡弥漫的雾里,想要保持清醒——必须得要见血。   梅花阑先一步出快速出幻境后,已经提剑在手心画了一道,可浮灯却少见地不听从使唤,无论如何,似乎都不肯去碰庄清流。   而且庄清流身上,别的地方的伤口厉害都会愈合得非常快,连从幻境里把她拉出的作用都不能发挥。   梅花阑接连并指入刀地试了几回后,终于低头,无声看了身处幻境里的人几眼,然后忽地偏头倾身,吻在庄清流嘴角细细咬了一口。   被半扶半搂住的人身上的刺痛接二连三,旋即太阳穴尖锐得一疼,倏地睁开了眼   庄清流清醒过来的第一瞬,就知道嘴角被咬了,同时看见梅花阑薄唇上还沾染着一点她的血,绯艳至极。   梅花阑本来就跟她抵额相贴,呼吸相闻,这会儿见到庄清流目光落在自己唇上,还如星星般轻轻一闪烁,心口就忽然难以言喻地炽热翻滚了起来,双手按压在庄清流肩上脱口而出:“你喜欢我。”   庄清流立马连周围铺天盖地的诡异血雾都忽略了,抬眼:“……什么?”   她刚“什么”完,近在咫尺的人影已经俯身凑近,十分果敢地捞住她的腰,毫不犹疑地吻了上来。   “……”   “????!”   庄清流心里炸雷一般地霎时奏起了第三尖叫曲,仿佛一万只梅思归正围了十个圈冲她开嗓合唱。   梅花阑也不知道是不是以为自己在做梦,还是觉着幻境里的失德便不会有怪罪的借口,几乎是忘乎所以地捞着怀里的人,来回辗转温柔地舔吮亲吻她。   感觉是过了一个混沌天地重新被劈开的时间,庄清流指节才轻轻一动,刚想把揉成花布的手帕一把按到梅花阑脸上,却听她流连在自己唇齿间轻声辗转:“你喜欢我——你以前,其实很喜欢我。”   “……”   似乎是随她话落,庄清流就感觉整个手心难以回避地滚烫了起来,周围合唱的梅思归也好像唱完一曲,又喜庆地换了一曲,接着她整个人还云里雾里地没反应过来——面前这个胆大包天姓梅的,已经最后不舍地轻碰了两下她的唇,挪移到嘴角轻轻收了个尾。   梅花阑睁开眼后,仍旧一动不动地抵着庄清流的额头,整个人现在和她绯艳的红唇一样灼眼似火。   庄清流乱七八糟地深深闭了一下眼,闭得感觉又过了十个盘古开天辟地的时间,才终于睁开,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梅花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梅花阑还以为她是要问以前的事,或者刚才被拉到幻境里所看到的东西,于是扶按在庄清流肩上的手轻轻下挪,温柔地环住她的腰,认真低头道:“你说。”   谁知庄清流眼睛危险地一眯,郑重审视着她问:“你刚才,有没有被女鬼上身?”   梅花阑:“……”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某个姓梅叫畔畔的到底该说“有”还是“没有”呢,感觉务实说了“没有”的话,似乎是要从血雾里活着走不出来这样子 第66章   梅花阑表情像云被风吹了一样变幻了两下,才迟疑道:“我好像、不敢说没有。”   庄清流:“什么?”   梅花阑目光在她唇上烫人似的火速一燎,自觉十分隐晦地看着庄清流的眼睛实诚道:“我要是被女鬼上身了,那刚才非礼你的岂不是……”   庄清流:“你还知道是非礼?”   梅花阑:“……”   庄清流也不听她东拉西扯地转移话题,眼皮儿利索一撩:“所以你敢说是你了?”   再次被迫面对事后责问的梅大佬好像十分罕见地哽咽了一下,目光才从浓密的睫毛里穿出来,小羊咩咩道:“我会负责的。”   谁知庄清流忍住眼里的笑,一挑她:“哦,是你啊。”   梅花阑刚从不敢看她的咩咩样眨了下眼,就见庄清流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打量起了周围的浓雾:“是你那就勉强还行吧。”   “……!”   要是做了不敢认地敢推到女鬼头上,某个姓梅的才要凉。   梅花阑刚立即要说什么,庄清流忽然抬手,在她眉心隔空一点:“少来,你给我等着,欠账总是要还的。”   “……”   庄清流放出大风袋,试着吹了几下,可是不管怎么吹,身边这粘稠的浓雾似乎都只是微微往后一缩,便很快又弥漫回来,没什么大的作用。   她索性一勾梅花阑的衣领,把她挂着往前走了一段儿,边走边四周认真巡梭:“所以现在还是忙正事吧,大佬——这面对面看人都要模糊几分的浓雾肯定是那女鬼弄出来的,应当再走也走不出去,而她藏在里面也找不到,怎么办?”   她正说着,半空的浓雾中忽然出现了一点小影子。   两人戛然顿住脚,庄清流抬头定睛一看,才发现差点碰上睫毛的这个小影子是一片树叶,而由树叶蔓延隐匿至浓雾中的,似乎是一棵不知道什么品种的大树。   她转头,试着跟树说了一句话……树没理她。   庄清流又抬手上上下下摸了摸,树仍旧没有动静,看来不是个有灵能问话的。她很快撩拨开树叶,随便选了个方向又往前走去,想看看能不能判断出这周围是个什么环境。   可是没走几步,浓雾中自己跃出的渡厄忽然一把拽住两人,往后一拉!   庄清流脖颈同时一凉,用大风袋对准面前呼啦一吹,才在浓雾散去的短暂间隙,发现面前居然是一根两端紧绷在树身上的透明细丝,简直比蛛丝还要细,却俨然和利刃一样,她差点无知无觉地被割了脑袋。   看来这女鬼不仅会制造幻境,还十分阴险。   梅花阑这时垂眼瞧了瞧身前,道:“不用管这是哪里了,可以逼她主动现身,收服了她,周围的浓雾就会自动散了。”   庄清流本来是想探寻下这是哪里,要知道不管是人是鬼,用来制造幻境和浓雾的地方必然是自己最熟悉的主场,而但凡知道了是哪里,那关于她的来龙去脉就有迹可循了。因为这个女鬼让庄清流莫名地觉着很吊诡,不能轻易放过。   不过到底是别人的地盘,这种防不胜防的阴险手段没法儿规避,安全起见,还是不要作了。所以庄清流很快转头问:“怎么逼?”   梅花阑抬手点点,示意她拿开勾在衣领上的手,嘴上还道:“不是不让你碰,是我先取个东西,你以后不仅可以碰,还可以……”   她还没说完,庄清流从她衣领上松开的手就顺势上挪,在她脑门儿上吧唧弹了下:“你快点儿吧!”   梅花阑好像为她没说完的话遗憾了一下,才伸手入怀,从里面贴身摸出了一管白色短笛。   庄清流很快会意,在这种连光线都刺不穿的无边浓雾里,唯一阻隔不了的就是声音了。不过,她很快低头问:“这是我送你的那个白玉短笛吗?”   梅花阑不答,只是将苗条的笛身微微旋了半个圈儿,竖到面前给她看那标志的“不服就干”四个大字。   “……”庄清流眼角一抽,忍不住不大要脸地又回炉刚才的事转移话题,“我是让你看谁咄咄逼人不顺眼儿就打他,让你不服就干我了吗?”   梅花阑好像觉得她不承认的样子很可爱,笑得转开了半个头:“我还没……呢。”说完不堪忍耐这个话题似的,主动跳过道,“这个短笛不是白玉的。”   庄清流本来不忍直视的目光又立马转了回去,同时伸手接过:“不是白玉的?”可明明摸起来细腻顺滑,触手生温,“不是玉的是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你说是比玉更有灵的东西。”   庄清流屈指弹了两下:“那兰颂那管长萧……是玉灵吧?”   “他那个是玉的。”梅花阑只是垂了下目光,看着庄清流的脸,“是你对我跟别的人不一样。”   庄清流听完先没什么反应,只是试着按了几下短笛上的乐孔,然后才忽地抬眼:“我给你这个短笛的时候你才几岁?我……我那个时候就对你不一样?”   她整个人都卡了几下,好像没法儿相信,这都是什么鬼?这怎么可能?!   梅花阑目光轻轻一闪,好像故意似的,也不答。   庄清流倒是摸出来了,这个笛子确实材质很特殊,不过她觑了梅花阑几眼后,问:“我给你哥的长笛也是白玉的吗?”   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快,还没作够妖的梅花阑:“……”   庄清流恍然地笑着挑她一眼:“哦,我对你哥也不一样。”   ……   梅花阑不说话了,垂眼勾过短笛,搭在唇边。破空轻灵的笛音很快从她快速变幻按压的指腹下流泻出来,四面八方的浓雾好像也顿时受到了什么逼迫,节节败退地从两人身边往后散去。   庄清流很快提着逐灵转头,跟她背身相抵,以免受到笛音穿耳而受不住的女鬼忽然出现,从背后攻击。   她刚想着,四周就忽然刮起了铺天盖地的狂风,未来得及散开的浓雾顿时疯狂吊诡地弥漫摇曳了起来,有一部分稀散后又吹得飘散回来,好像什么东西在暗中开始抵抗反击了。   梅花阑面无表情地给庄清流周身无声加了层保护的屏障,两手指节仍旧稳稳按压在笛孔上纹丝不动,同时吹出的曲调越来越快越凌厉。狂风将她的发丝和衣摆吹得翻滚不止。   终于远处一道尖锐的嘶声后,脚底的浓雾中居然猛地蹿出了一团阴影!   故意装作被远处吸引了注意力的庄清流二话不说,早已双手紧握逐灵,一刀挟着厉风劈了下去!!   “——啊”   逐灵刀锋所过之处,“滋啦”一声,一股剧烈的黑烟滚滚冒了出来,庄清流好像是齐肩削掉了女鬼一条手臂。   她刚要顺着黑烟冒出的方向再飞速补一刀,身上密密麻麻的丝线居然忽地发作了!铺天盖地的刺疼让她扑通一声,当场就跪了下来。   梅花阑瞬间脸色一变,转头低身跪到了她面前,双手扶住庄清流的肩膀急速地来回看:“怎么了?”   那种丝线带来的尖锐刺痛只是一瞬,涌上来的时候如浓稠掀天的海潮,退下去之后又瞬间风平浪静。   庄清流松开逐灵抬起头:“……手砍疼了。”   “……”   梅花阑低眼,翻转过她的手掌看了两下后,见是有些红了,便似乎有些新奇,又抬眼瞧了瞧庄清流的脸:“你以前从来没这样儿。”   庄清流也翻着手掌蹙了蹙眉:“我现在没灵力的缘故吧——那个女鬼很不普通,不是她自己修为极高深,就是身上有修为极高深之人留下的东西。”   这个梅花阑倒是赞同,点头道:“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不会被她轻易拉入这股浓雾中,至少你不会。”   庄清流抬眼看了看,哪怕那女鬼又逃了一次,但方才已经被她和梅花阑合力重伤,现在四周天地间的浓雾正在消弭散去,应当维持不了多久了。   梅花阑这时不知道在想什么,半跪在庄清流面前,似乎犹豫了一下,又想伸手碰她的衣襟。   庄清流半路抓住她的手,也展开看了一下。   梅花阑顿时看着她小声笑:“我手不疼。”   “不,”庄清流冲她展示手腕上一个“金镯子”,“刚才又震掉了一层金粉,我给你也涂个狐狸精指甲。”   “……”   梅花阑立即委婉地……不,直白地拒绝了她,然后拉她起身道:“疼就不要动手了,有我在。”   庄清流不同意,起身后手疾眼快地唰拉两下,便在梅花阑指甲上揉完了,还道:“有同款狐狸精指甲的才是一对。”   梅花阑:“……”   两人刚因指甲成为一对,周围的浓雾已经消散到了可以大抵视物的程度。遂一同四下端详,方才见过的树和丝线早已消失,四周逐渐露出了墙壁和窗框之类的东西。   再过了须臾后,浓雾彻底散了,脚下眼前的景象尽数清晰地映入眼帘——这是一座十分有特色风格的角楼。   角楼窗开八面,所用的木材看着历经风雨摧残,十分古旧。而从窗户看出去,四周层层叠叠的房檐一扇堆着一扇,如同花瓣一样绽开,这竟然是一座花萼楼。   这女鬼接连受创,无力再维持幻境,这应当就是她曾经真正住过的地方了。不过仙门百家,各地都有着不同的风俗和房屋建造样式,依这种典型的花萼楼建造,肯定不是梅洲界内的。   庄清流很快谨慎地打量过一圈四周后,仍旧背抵着梅花阑,确认问:“梅畔,你们家的地界内不会造有这种土楼吧?”   梅花阑嗯了一声,简洁道:“这是岭南沿海一带的角楼。”   听她这么说,庄清流便知道没法儿具体到某一家了,而可能是许多小的仙门宗派,都处在岭南沿海一带。   天色昏暗,应该刚刚入夜,窗外有一阵带甜蜜花香的风吹了进来,屋内燃着的烛火顿时恍了恍。   两人从窗边转开,开始仔细打量屋内。这间房十分宽敞,用圆月纱帘布置成了三进三出的样式,而且到处搭着喜帐和红绸,这恐怕就是女鬼自己新婚时候的喜房了。   梅花阑已经手持浮灯,面色镇定地来回扫视每一个隐秘有遮掩的角落,庄清流很快跟她默契分工,自己放心地腾出手在屋内四处翻看起来。   别的东西都没什么特殊的,可是庄清流随手挑过木衣架的时候,多拉了几件上面挂着的衣服翻看了几眼——这些衣服皆是腰间经过明显改线的,能看出来将腰腹都往宽放了几分。   她接连看过一摆衣服后,很快又反身转到立柜旁,一把拉开。立柜里面最上面一格,果然已经叠好了一些婴儿的红色肚兜和小衣服,甚至有一双只做了一只半的虎头鞋。   这是个孕妇。   “而且很可能在她成婚的时候,有孕的月份已经不低了,因为那些衣服的腰身放得十分……”庄清流跟梅花阑话说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   梅花阑迅速转头问:“怎么了?”   庄清流站在梳妆台前,正手翻着一个拉开的小抽屉,听她问,压低声音道:“我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东西。”   说着伸手,一把将那个东西提了出来。   视线已经转过来的梅花阑眼睛顿时轻轻一眯   这居然是一块儿邓林虞氏的蟠龙紫玉佩!   这种紫玉佩是虞家人身份的象征,所用材质和形状花纹绝不会跟一般玉佩相撞。而且不久前,梅笑寒还专门跟庄清流调侃过,所以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梅花阑更是不用说。   所以这个玉佩是怎么回事?它是谁的?这个女鬼又怎么会有?她是虞家人吗?!   因为梅家的一应家纹和代表身份的东西,皆是男女弟子同有的,所以庄清流很快低头来回翻看着这个问梅花阑:“虞氏的紫玉佩,女弟子也会有吗?”   梅花阑表情凝重地伸手,接过那个玉佩:“怎么会,虞氏是皇族后人,在古虞国,女嗣是不会承袭皇位的。”   所以这是一个男人的玉佩,而这个男人,很可能就是与女鬼成婚之人,女鬼肚子孩子的父亲。   庄清流把玉佩递给梅花阑,立刻再问:“虞氏的这个紫玉佩花纹繁多,是上下都一样的,还是有什么细微的区别?”   “自然有。”   梅花阑声音很冷静,只是简单地翻看了一眼,随意指给庄清流,道:“不管是龙的条数,还是龙爪,或者身上栩栩如生的龙鳞有几片,按嫡亲到旁支所佩都不一样。”   她说着抬手,将紫玉佩举到了烛光之下:“而最特殊的是,这些玉佩在光下能折射出来的色彩是不一样的。”   庄清流很快看向这块儿紫玉佩折射出的绚烂七彩:“那这个是——?”   梅花阑没有回话,只是将紫玉佩收了起来,并且轻轻按住了庄清流的肩膀。   “?”庄清流转头看她。   “——嘘,别说话。”   梅花阑兀自身形一转,绕到桌边,在她耳边低声一句后,忽然把蜡烛吹熄了。   一片黑暗中,终于有极轻极细微的声音逐渐显露了出来,那是第三个人的呼吸声……就在她们身边! 第67章   蜡烛被梅花阑吹熄的一瞬间,那道极细微的呼吸声也立刻随之消失了。   浓稠的黑夜顿时仿若陷入深海一般无声寂静,浮灯的剑尖却忽然大亮了起来,冲东南的方向漾出了极速涌动的水波纹   几乎是同时,庄清流脱口道:“——东南!”   吹熄蜡烛后的梅花阑立刻一剑锐利地刺向了东南,虚无的半空传来一声惨哭般的尖叫:“啊”   庄清流又快速道:“正北!”   可是浮灯几乎又随她的声音亮了起来,女鬼有了上次惨痛的经验,于是这次和梅花阑同时看到剑光后,居然在她出剑的一瞬趁隙躲掉了!   ……   庄清流:“正南!”   浮灯又亮,梅花阑又一剑刺空。   “……”这剑怎么不仅爱抢功劳,还这么不智能!   几番三次之后,女鬼见有机可乘,居然已经开始主动攻击!   庄清流气急败坏地瞪浮灯一眼,同时在它下一次亮起的时候,倏地一把按住梅花阑的肩,带她旋转避过了女鬼挟风抓出的利爪,然后大声道:“闭眼!”   梅花阑其实在旋身的瞬间,也已经快速反应过来,眼帘迅速一阖,却唰拉刷到了庄清流。   庄清流已经紧紧地跟她额头相贴,在识海里火速报方位道:“东北!”   梅花阑持剑的手毫不犹豫地转了一个方向,同时手腕翻转——噗嗤!   这一剑刚好跟抓过来的女鬼迎面相切,女鬼口中顿出一声更加凄厉惨痛的尖叫,旋即黑暗中响起了轻微的“滋啦”冒烟声,仿佛是她的另一只手也被削掉了。   庄清流声音丝毫不停:“正西偏南!”   女鬼一招重伤,不敢再主动攻击,立即慌不择路地在离开桌角,逃窜向外面的开间。   庄清流来不及多说,立刻原地起跳,一把搂住梅花阑脖子的同时,双腿紧紧夹上了她的腰,飞速道:“她逃向外开间了——左转,走!”   “……”   虽然差点没扛住这个姿势,但大佬到底是专业的,一顿后,即刻顺着她的指位瞬影移到了外开间,一剑将女鬼钉在了门板上。   整间房内瞬间响起了几乎要震踏房梁的惨叫。   随后半盏茶的时间,为了不影响梅花阑的移动速度又能隐秘贴额报方位,庄清流便一直维持着这个完美的姿势,把自己当挂件一样牢牢挂在了大佬身上。   ……要不是现场没有其余旁观者,真不敢相信这蜜汁的姿势是在认真打鬼。   梅花阑刚开始几下还尚且在适应,后来就一剑比一剑快,脚步一次比一次转得更娴熟,女鬼很快就被她打得尖叫连连,惨叫声一声比一声更凄惨微弱——终于闪电般的暴力几十下后,半空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显形了,咚得一声,重重掉落在了地板上。   屋内所有的火烛因梅花阑甩出的火符一瞬同时大亮起来。   穿大红喜袍的女鬼蜷缩在地上,被亮光猛地一刺后,怨毒的脸色骤然一变,又回光返照般地原地闪电般弹起:“你为什么不要我——!”   唰拉!   梅花阑面无表情地一灵符直直拍向她额头,居然对答如流:“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不是你。”   庄清流:“……??!”   原该如此就被彻底制服的女鬼,交叠的怀里居然忽地冒出了一股冲天的蓝焰,一瞬间将梅花阑拍出的灵符灼烧成了灰!   是那个神秘高人留在她身上的东西!   电花火石间,庄清流当机立断地一把扣住梅花阑的背,冲利爪尖锐掏向她心口的女鬼抱歉一笑,旋身道:“不行啊,她是我的。你不能碰。”   一灵符甩出后尚未来得及收手的梅花阑心里一热,在庄清流旋了半个圈,背抵女鬼的时候,又毫不停顿地自己旋了回去   噗嗤!   女鬼尖细的五爪刺进她心口的同时,梅花阑面不改色地抬手在空中闪电般画了一道符纹,带着灵光直入女鬼眉心,一瞬间就如烈火般焚烧了起来。   女鬼这次连惨叫都未曾发出,很快被火红的烈焰吞噬消失了。   眼前的黑夜、烛火、角楼、红纱、喜帐……开始急速地一一溃散坍塌,短暂的恍惚旋转后,四周的景象逐渐回归现实,变成了最初病秧子新郎的那间房。   庄清流从背后一把抄住梅花阑,快速低头看向她渗出血的心口,差点冲她破口大骂:“你真是——!后背重要还是心口重要?!”   梅花阑收回手缓了一口气,居然还冲她阳光灿烂地派送了一个笑:“你重要。”   “……”   庄清流气得低头,一口在她颈侧重重咬了一下,大声训道:“终于知道我死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是没桃花了!你这种能把人从棺材里气活的没人要!!”   “那可不行,你刚才还说,我是你的。”   大佬似乎是不愿意碰病秧子新郎躺过的床,随便侧头找了个矮柜,靠着倚住后,才轻描淡写道:“而且你刚才说的这种话,我听了高兴。”   庄清流不想多计较这些有的没的,抬眼一瞪,伸手快速摸向她怀里:“你快闭嘴吧!”   说着摸齐药和纱布等东西,半俯下身,毫不避讳地轻轻挑开梅花阑整齐交叠的衣襟,随即两指夹着用力,将女鬼留在她心口的指甲碎片一一拔了出来。   不过渗出的鲜血已经往下汩汩流了半天,这要顺势擦净或者包扎……下面的位置似乎就有点微妙了。   梅花阑打量着她的表情,眼尾一飞,自己好似不怎么在意地低头,一把将拨开的衣襟往下奔放一拉:“有什么好避忌的,你看过了。”   “……”   庄清流顿时没忍住咳了个天崩地裂。   梅花阑将自己活泼砰砰的心跳掩饰得很好,似乎很有兴趣地又观察庄清流低低垂着、半天不随便动一下的目光,故意道:“不仅前面,后面你也看过了。全看了。”   庄清流给她擦肋侧的手一抖,差点儿把自己吓飞。   “——哦,别害怕。”   梅花阑和善可亲道:“不用太小心,碰到了也没关系。”   庄清流大声:“……闭嘴!”   梅花阑目光泛笑地挪到她薄薄的耳廓仔细端详了几眼,从善如流地不说话了。   庄清流上好药,又缠好纱布绕到身后,才低头一丝不苟地替她将衣襟严丝合缝地叠好了。   “那女鬼被你烧没了吗?”她合上药瓶的盖子问。   “怎么会。”梅花阑翻转手心,低头看着一道灵符,似乎也在凝重地思索什么,“她暂时被收进符里了。不过本来就奄奄一息,这种符又是度化用的,随时可能会消散。”   庄清流知道她的意思,这个女鬼的来历疑雾重重,又可能涉及到邓林虞氏,所以还不能让她轻易消散,之后还有的是话要问。   想了想后,庄清流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画卷,也没喊兰姝,只是冲梅花阑伸手道:“借我点灵力。”   梅花阑看看画卷,好像猜到了什么,很快渡给她。   庄清流于是指尖凝出灵光,回想着方才那个女鬼的面貌,三两下低头,居然将她画进了画里。   “这能行吗?”梅花阑大抵也没见过这种情况,随手燃掉已经空了的灵符,低眼看了一眼。   庄清流只是点点头,简洁道:“之后再说吧,幻境里的那块紫玉佩也能带出来吗?”   梅花阑抬起眼睫瞧她一眼:“想什么呢,那是基于女鬼记忆织造出来的幻境,里面能看到的场景都是真实的,但是东西都是虚幻的。”   这么说,哪怕之后有什么特殊情况,想要拿玉到虞氏对证,也是不能了的。   不过眼下头疼的事情还有很多,庄清流转而一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个被强行召过来帮忙的!   这之后的事情不管再怎样,也不该她再劳心劳神了,于是庄清流很快道:“既然两个女鬼都捉住了,那就先去……”   她话音未落,门外忽然嘈杂了起来,有人惊喊了一句:“——少爷没了!”   庄清流:“……”   那病秧子新郎居然死了?!   很快砰砰一阵疾跑的声音,伴随着这里整个府中的人都开始哭天喊地,房门被啪得一声拍开,随即一群下人围着病秧子母亲冲了进来,失子的中年妇人哭得肝肠寸断,进来就劈头盖脸地大声呜咽:“我儿子被你们害死了!”   梅花阑眉头一蹙。   庄清流也拧了拧眉心,见她走动几乎不受限制,两人便一起很快出了门。   那中年妇人见二人夺门而出,对梅家人原本的敬畏也没了,在身后急怒交加地紧追不止:“你们想要跑去哪儿?!我儿子就是你们害死的,你们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   见二人大踏步拐出门后,只是进了病秧子新郎的房间,而不是逃走,中年妇人哭得大声断了口气:“……我不管,他就是因为你们出的主意,让那女鬼来索命的一下吓死的,我就要让你们偿命!!”   梅花阑充耳不闻,很快来到了病秧子新郎的床前,见他躺在床上,果然脸色已经开始发灰,四肢僵硬,确实是断气了。   中年妇人哭得几乎昏厥,滑着门框跌坐在地后,干脆也横尸一躺,直直挡在了房间门口:“要不是你们强迫我儿成亲招引女鬼,他也不会被吓,要不是他被惊吓,也不会现在竟一命呜呼地去了——呜……你们还我儿子的命!”   “……”   庄清流心里复杂地偏头看她一眼……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个变故,这居然还被赖上了!   梅花阑虽然一如既往地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很显然,应该也是没有处置过这种事的。   就在一群人各自脸色变幻、心里飞速思考的时候,一个仆人小厮模样的人忽然从大门外跳跑进来,边跑边大声叫喊:“来了来了!夫人,神医请来了!”   看起来这人是不久前被遣出去急忙请大夫的,这会儿才回来,还不知道自家少爷已经没了。   门口劝解中年妇人的管家立刻转头训斥:“什么神医!少爷已经……”   那仆人小厮来不及细听,只是一溜烟地快跑穿过藻井,大声道:“夫人快出去亲自接一下吧,是雪川扁氏一族的神医啊!”   “啊……我儿……我儿……”   躺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的中年妇人听到“雪川扁氏”四个字后,眼珠子居然动了动,旋即忽地止住哭声,原地一咕噜爬了起来:“快快!快快快……快将扁神医带进来!说不定延儿还有救!”   庄清流虽然当初翻书只翻了半本,但也知道雪川扁氏这个医修宗派就是当世医学水平的最高代表。这族人比较神秘,仙府建在一望无际的大雪川上,并不与他族交好,门中弟子往往也是隐匿身份后,才入世到处游走行医。一般宗门的人想找他们帮忙都找不着,今天怎么会这么巧?   正在她觉得接二连三的事情实在诡异,又不由往更深的阴谋诡计处扩散脑洞的时候,门口白光一闪,那位雪川扁氏的神医进……进、进、进来了。   扁神医穿一身雪白的道袍,臂弯搭一柄雪白拂尘,脚下蹬一双雪白靴子,头上插一根雪白簪子,浑身上下,无一不雪,无一不白,只是她的名字可能叫   呃。   叫“扁笑寒”。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来啦,笑寒老妈子来擦屁股啦 第68章   扁笑寒神医穿过藻井后,只是冷冷清清地扫了正前方的庄清流和梅花阑一眼,好像不认识她们一样,并不理会。   可匍一转过园角石榴树,她却猛然一把拦住了身后众人,直盯着妇人的胸口,喝道:“都别动!”   妇人吓了一跳,见她目光是直直盯向自己,忙慌神地问:“怎么了?!”   梅笑寒也快速断问:“你此刻是否有心悸断气之感?”   那妇人完全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懵然道:“是……我,可是我是因为方才哭得太……”   “并非此因。”   梅笑寒一把打断妇人的话,冲她身边的人猛喝道:“离她远点,她胸腹内有东西!”   ??!   庄清流:“……”   一众人当即大惊失色,连忙蜂拥退向了一旁,那妇人独自一人站在阶下惊恐道:“什、什么?扁神医,不是我、是我儿……”   梅笑寒面色非常凝重地又打断她的话:“贵公子长年积疾,来的路上我已听贵府小厮说了,但如今看来,会猝然长逝的原因,大抵是被你胸腹之物传了病气。”   一名抱着药箱的大夫立马大声说道:“我前日就说公子的病恶化得蹊跷,乃是阴气所致,应当早早请道士前来!”   妇人勃然转头怒叱:“闭嘴!你个庸医!!”   “也并非是阴秽邪祟,只是长年累月积下来的病气,如今滞结在胸,日日吸取养分,便有几分灵性,十分凶险。”   梅笑寒并不多理会他们,说完后便忽然手腕翻转,将臂弯搭着的拂尘一下甩了出来,雪白的顶端凌厉指向了妇人的胸腹,同时大声道:“张口!”   可能是她从头雪白到脚的打扮和浑身气质绝非常人所能及,所以中年妇人毫未怀疑,下意识就张大了嘴,于是一枚豆大的红色药丸很快凌空弹过去,直直入了她的口。   药丸从咽喉滑下的瞬间,妇人被拂尘直直指住的胸口便忽然有拳头大小的鼓包凸显了出来,并且很快开始剧烈地涌动撞跳。   院内所有的人汗毛倒竖!   梅笑寒这时挟拂尘一跃而起,在半空炫酷地一手翻开药箱,一手同时摸出十枚银针,在落地的一瞬,就正反两手同时翻转,“啪”一声给中年妇人拍进了十处大穴。   “——呕呕呕!”   中年妇人立时弯腰扶上廊柱,吐了个天昏地暗。梅笑寒早已收手跳到一旁,白靴白衣纤尘未染。只是拂尘扫出一缕灵光,飞快打散了妇人最开始吐出来的一团病气。   旁观了全场的庄清流目瞪口呆,梅花阑却只是看了眼门口便挪开了视线,表情分外平静。   从站着到跪着,从跪着到趴地,中年妇人足足吐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彻底虚脱般一头栽到了地面。   梅笑寒冲管家和仆人小厮招了几次手,他们才敢上来扶人。那仆人震惊不已,望着地面,心想一个人怎么会……怎么会吐出来这么多东西。   管家也迟疑着忙问梅笑寒:“敢问神医,我家夫人今日将东西全部吐出来,就算好了吗?”   “不,此番只算上吐,还有下泄。”   梅笑寒眉目如霜似雪,一字一句十分清晰郑重,由不得人不信服地进门写了一个药方道:“如此服药一月,才可全部肃清保命。”   她话落,那妇人果然挣扎着要死要活地又扶门爬向了茅厕的方向。   众人:“……”   那管家连忙摆手吩咐人扶去,同时自己收好药方,连连道谢,只是还忙问:“我家公子片刻前才……不知是否还有救,还请扁神医进去一看!”   梅笑寒好心地在拂尘上薅了两把白毛,递给管家让他擦脸,才一语不发地进了门。跟梅花阑和庄清流擦肩而过时,余光都未分一缕。片刻后,她在床头坐下,翻过病秧子新郎的手腕,两指按上了他的脉息,开始闭目凝神。   所有人都不敢打扰她诊脉,顿时屋里屋外地跟着屏气。   直到中年妇人被死狗似的拖着从茅房回来了,梅笑寒一直合着的眼皮儿才轻轻一动,睁眼低声道:“死了是正常的。”   那中年妇人短短片刻就折腾得脸色蜡黄,快断气似的道:“神医……我儿,我儿是一下就断气而亡的,他是不是受了惊吓才……”   庄清流:“……”都这样儿了还不忘倾情追责。   “并非如此。”   梅笑寒很快稍微蹙眉,十分郑重直白地冲着门口道:“是因为先前数年已经透支光了,如今早已只剩了个空壳子,所以死起来只需要一瞬间。”   她这句话是真的。   于是中年妇人不知受了什么打击,再无力承受,两眼一翻,当即扶门晕死了过去。   府内众人顿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如此一来,梅笑寒先是进门就转移重点,借中年妇人“无中生有”的病,让她无暇再顾及已死的儿子。二是让她上吐下泻,躺病一月,算是对这种人有所惩治。三则开的药方,一应药材什么贵写什么,让她好好散一笔财,也能心痛一番。   这时才收到扁神医一个挤眉弄眼的梅花阑敛了下睫,只是往地上妇人的脸上冷冷瞥了一眼,便一牵庄清流,拉她径直出门走了,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扁笑寒神医则是受了一阵千恩万谢和热情相留,才拒绝了几个寒酸的诊金,真神医名士一般地拂尘搭臂弯,白衣飘飘地出门而去了。   此刻天色刚刚暗下来,梅花阑带庄清流拐出街口,原本想先找个酒楼客栈一坐,却发现满街的行人,此刻似乎都在好奇地往她们两个身上看。   是她们这时都还双双穿着喜袍的缘故。   庄清流心里一动,却并不怎么在意被观望,只是很快笑着看了一圈后,便收回目光,小声冲身旁的梅花阑道:“梅畔,她们都看我们呢。”   梅花阑又变成了笨嘴笨舌的样子,轻轻环顾了一眼:“嗯。”   庄清流心里笑她正是因为想这样在路上走一段儿,才没有立刻一个瞬移就到酒楼了,嘴上也不揶揄地转而问道:“方才那个中年妇人,一直将那病秧子之死往咱俩儿身上赖,其实是有原因的吧?”   梅花阑牵着她的手走在街上,明明全部心神都飞了,还是点头嗯了声,简洁道:“冲喜是犯禁之事,她想以抵赖来转移问责。”   庄清流只是连连应声:“真讨厌,多亏有奥斯卡的晏城主。”   梅花阑转头看她。   庄清流随手在巷边的树上折了根正在开花的桂枝,闻了下正香后,故意用叶子挠挠她下巴,又反身倒着往后走:“是不是想问我奥斯卡是什么?”   两人的手仍旧牵在一起,梅花阑纵容这个姿势地跟她走了一段儿后,转头抬手,在转角折了条拂过肩头的柳枝,取过庄清流手里的桂枝后,放进了她手心。   庄清流立刻瞧她一眼,摇摇手中的柳枝笑:“送柳啊,想留我?”   “嗯。”   梅花阑看着她弯弯的笑眼:“想留你一直这样。”   庄清流大笑,开怀地拍拍她的脑袋,没想到大佬也是这种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发出“想牵一个人永远这样走下去”感慨的人。   “你怕是害怕我气还没消,一会儿不跟你回去吧?”   两人穿喜袍,手拉手,在整个金蝉镇的大街小巷随意穿梭了一会儿后,身后啪嗒一声,庄清流背撞到了一个人——扁神医。   梅花阑轻轻把庄清流往身边一拽,问道:“思霁?”   扁神医本医已经改面换装,扔了拂尘,认祖归宗,重新姓梅。且在巷口拐角笑眯眯叠着手,看着庄清流和梅花阑身上的喜服道:“不急,你们还没来得及洞房吧?我在花好月圆酒楼已经要好了房,要不你们先洞了房再说?”   “……”庄清流饶是脸皮再厚,也差点被她这番直白奔放地没掰住。   梅花阑很快牵住她的手,凉嗖嗖地瞥了梅笑寒一眼。   梅笑寒笑得当即转身带路,摇摇扇子道:“走吧,花好月圆酒楼的房是真要好了,不过思霁在那里呢,你们就算想洞房也是不能的。”   庄清流手指一弹,哗啦给她美丽的扇面烧了个洞。   梅笑寒脚步一停:“……”   梅花阑从旁边跃过她的时候,也面无表情地弹指,在庄清流烧出的小洞旁,又烧了个对称的出来。   ……   梅笑寒气急败坏:“她不知道就算了!你不知道我的扇子多贵吗?!”   庄清流笑着扭头:“知道又怎么样?你不知道梅畔畔大佬多记仇吗?”   梅畔畔大佬不需要人带路,当即拉着庄清流,施施然先从街角走了。   片刻后,在酒楼房间吃了十个橘子的梅思霁感觉一阵红光闪耀,连忙转头后起身让座,不敢问她们同款喜袍地只是同时飞快看向庄清流和梅花阑袖口,艰难道:“……思归呢?”   庄清流甩甩袖摆喔了声,在桌前坐下道:“没跟我们一起,前几天在落霞峰认识了几只野鸡朋友,因为很喜欢它们,所以暂时留在那儿一起玩儿了。”   梅思霁十分震惊:“它是彤鹤,你们怎么放心让它单独……”   “彤鹤会惹人觊觎是吧?”   庄清流看梅思霁一眼,心知肚明地点点桌子:“你先坐吧——一样东西不能因为惹人觊觎,就把它深埋地下。思归也不能因为惹人觊觎,就把它一直养在笼子里,它总要长大的,没关系。”   梅花阑这时翻转茶杯,倒了两杯水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庄清流一眼,似乎是在说她数日前不是这样的。   数日前的庄清流,在见梅思归要依依不舍地留下跟一群野鸡混玩儿的时候,立刻就把它强制性地抱进了怀里。梅思归掉头飞出去,她又抱;再飞,再抱。最后惹得孩子炸着翅膀,在她耳朵边“啾啾啾啾啾”个不停……还是梅花阑之后出面,又拔了梅思归一根毛让庄清流揣在怀里安心,这事儿才算结了。   喝完一杯水后,背后“咔哒”一响,梅笑寒也推门走了进来。梅思霁莫名觉着她出去一趟,身上有了慑人的低气压,心想这□□不离十,大概是又当了老妈子的缘故。于是将自己剥好吃剩的半个橘子,敬畏地递给了她。   梅笑寒冲桌上的喜袍二人凉凉投了一眼,叼着橘子坐下身,摸出翻开了自己的卷轴:“说吧。”   庄清流知道她这又是要开始记记记了,扫眼笑了声,便很快边吃着刚送上来的烧鹅,边将这几日捉女鬼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梅思霁越听越复杂,在听到有两个鬼新娘的时候已经怔了,后面又听到这女鬼居然还跟虞氏有关,脸上一下就郑重了起来。   梅笑寒更是唰唰挥着笔,在最后快速结了个尾后,才抬头认真问:“那鬼新娘现在在哪里?收服了还是打散了?问过话没有?”   庄清流于是展开了画中仙。   梅思霁十分吃惊:“她被你放到画里了?!这还能出来吗?!”   “自然。”   庄清流看了眼她大惊小怪的样子,厚颜无耻道:“这女鬼兰姝呢,经过我的祝福,已经变成了一只好鬼,安息画中了。而这卷画中仙,她也已经认主送我,如今成了我的法宝,想画谁就画谁。”   她虽然这样说,但实在是前段时间和梅花阑几人都遍翻古籍、又各种尝试后,没办法才这样。而兰姝反而其实并不在意,再三劝慰她们不必浪费时间了,说这样也很好,希望这件有她寄灵的画中仙以后能成为有用的东西。   法宝可遇不可求,梅思霁当即又是羡慕又是发酸,故意呕庄清流:“都怪你,人家好好的鬼魂以后再也出不来了,还要被你拿来当法宝使用。”   庄清流瞬间一遮梅花阑要发出死亡视线的眼帘,自己冲梅思霁挑挑眉。在她刚感觉凉凉的时候,就指尖一凝,三两下把梅思霁也画进了画里。   “……”   梅思霁眼眶里笔直流出了两行热泪。   梅笑寒当即带着一点同情,九点感兴趣地看向画卷,指着她眼下这两股湿漉漉的水波纹问:“这是怎么了?水波纹也是你画的吗?”   “不。这是她被气哭了。”   梅笑寒:“……”   进入画中仙里的人,一般会稍稍被拉得扁平,庄清流如今还用得不多,也十分有兴致地来回多看了看,发现梅思霁这会儿哭得分外像只大嘴猴。   “好了,把她放出来吧。”   梅花阑当先开口发话,手指却指的是红衣喜袍的女鬼。   庄清流立即笑了声——如今被画进画里的人,如果她无意,那就除了被禁锢也不会有什么损伤,所以将女鬼放出后,梅思霁这个嘴欠少女还是暂时被留在了里面。   绕着庄清流手腕咕噜噜转圈的渡厄瞬间飞出,终于有表现机会似的将女鬼浑身上下缠成了一个粽子,拽她立在了几人面前。   梅笑寒很快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多少岁去世?如今漂流尘世多少年了?”   她话音落,女鬼却只是面容平静地看她一眼,紧闭着嘴一声不吭。   庄清流忽然眯眼——这代表她不愿意说。   梅花阑也不吭声,只是冲渡厄投去了一瞥。一圈一圈绕得花里花哨的渡厄顿时缠上了女鬼的咽喉,紧紧一箍。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庄清流看这样,大抵也猜到了渡厄应该是有逼问一个人或鬼魂开口说真话的能力。   可是没料到下一刻,那个被紧锁喉咙的女鬼忽然面色决绝地一闭眼,整个缥缈的身形猝然间膨胀起来!   她这是要自尽!   是的,鬼也有自尽。人在这种情况下自尽可以咬舌,而鬼魂自尽,便是让自己自爆消散。   梅花阑立刻一道灵光打了过去,打断了她的企图。   庄清流和梅笑寒都脸色复杂地沉重了下来——一是没想到她居然一句话都不愿意说。二更是没想到,她居然还在维护那个骗过她的人。   “你想好了,真不愿意说吗?”   片刻后,庄清流郑重认真地询问:“你如果这些年,一直是在做‘厉杀道貌岸然的新郎’这种事,便不算有大的罪责。而如果说出你成为厉鬼的来龙去脉,我们便可以帮你报仇,而你有什么愿望,说出来的话,我们也许也可以帮你办到。”   女鬼听着她前面一席话始终面色无波,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可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庄清流感觉她古井般的眼里忽然几不可闻地轻微波动了一瞬。   这一点波动,屋内的人自然都同时发现了。   于是梅花阑毫不停顿地凝视着她,忽然开口道:“是关于你的孩子,对不对?” 第69章   女鬼瞬间矢口否认:“没有!”   没有就没有,可她这一句,声音却忽然变了,脸色也无意识煞白了几分……就好像是,十分害怕别人知道她有个孩子一样。   庄清流顿时心里觉得蹊跷,观察她脸色的目光更仔细了几分——什么情况下,一个女人……不,一个女鬼。在什么情况下,一个女鬼会害怕别人仅仅知道她有个孩子这件事?   这好像怎么想怎么吊诡。   谁知梅花阑瞳孔倏然一紧,目光下意识落到了女鬼被喜服领口遮住的后颈。女鬼似乎本来就在绷紧了背脊看她,这一下仿佛被烈焰烫着了一样,双膝猛地跪到了地上,满脸咬紧牙关地请求道:“求你放了我,我还有重要的人没有找到。从今以后无论好人坏人,我绝对不会主动再伤一个人了。”   梅花阑表情终于变了,哗啦起身,两步走近女鬼,手用力攥到了她后颈的衣领上:“你究竟——是什么人?”   庄清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条件反射般地跟上,一把攥住了梅花阑的手,紧紧在她脸上巡梭:“梅畔,怎么了?!”   梅笑寒也十分意外地看向了女鬼的脸,却并没有起身。   “我没事。”   梅花阑目光落在庄清流握着自己的手腕上,稍微放松了几分,才低声道:“她可能是……是我娘……”   庄清流没等她说完便猛地一惊,脱口失声道:“什么?!她是你娘?”   梅花阑:“……”   梅笑寒:“……”   跪地低头的女鬼也没听出她这句话是中途顿了一下,没说下去,于是表情古怪纷呈地变幻了片刻后,居然忽地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香囊,模棱两可地递出去,说了句:“是。”   “……”梅笑寒当先看不下去了,唰拉展开被烧了两个洞的扇子……又合上,然后看了女鬼手上那个香囊一眼,“是什么?花阑的娘我还是见过的,不长你这样,你怎么还冒领女儿呢!”   女鬼:“……”   庄清流也快听不去了,一迭声地低头看着女鬼和她手中的香囊快速问:“到底怎么回事?她是你娘的娘?你姥姥?!”   要不然女鬼拿出来这个香囊怎么跟梅花阑的一模一样!   梅花阑目光落在那个香囊上也定了半天,才终于抬手揉揉眉心:“也不是。”旋即在女鬼的默许下挑开她的衣领,一字一句地确认道,“她是我娘的……族人。”   女鬼衣领掩映下的背颈正中,赫然是一个血红色的奇怪胎纹。   说是胎纹,也不准确,因为这是这一族人,每个人天生都会带下来的东西,形状非常像一个……人参。   梅花阑手指微蜷了一下,松开女鬼的衣领,低声问庄清流:“你知道我娘是什么人吗?”   庄清流整个人心里无意识地来回翻涌了片刻——她当然知道!   她上辈子翻书的时候,就惊异了很久。简单说,若生命起源于微生物,而之后繁衍出来的物种便千奇百怪。而现在大部分的人类,是由猿、也就是动物这一支繁衍而来的,那梅花阑母亲这一族,就可以简单概括为是由灵参、也就是同样长了两只胳膊两条腿和一个脑袋的植物繁衍下来的。   相传这一族最早起源于灵参,深埋大山和密林土中,后来造化于天地灵气,逐渐能够脱土而出,在其后千万年的代代繁衍中,完全可以离土而生,直至几乎完全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长年混入人族中生活的灵参一族,连人也不会发现他们有哪里不同……只是有一点,这一点也让灵参人后来几乎遭致了灭族,因为他们的身体很特殊。   “灵参族的人,和人族相比没有任何特殊的能力,但身上从头至脚,哪怕是一根发丝,也是当年秘境和仙落里最有灵性的仙草所不能比。”   梅笑寒以为庄清流并不清楚,所以一字一顿轻声道:“所以当年发现他们的用途后,灵参一族的人曾被长期大肆捕杀,甚至在仙门之间当做奴隶一样地来回买卖,因为无论是拿他们当药材用,还是买在身边长期……交合,都有巨大的提升修为的作用,因此——”   因此,后来的灵参族人几乎灭族。他们这族人少,被赋予了特质,却没有被赋予通天彻地之能,所以没有自保能力,之后无论退避躲藏到哪里,都会被当年专门的捕猎者找到。甚至在这一族人数大量下降,濒临灭绝的时候,还有过一段被豢养逼迫繁衍的时候。   总之就是一个怀璧其罪的故事。这种事庄清流知道的很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发生在梅花阑以及她母亲的身上,总是让人格外心里复杂,因为严格算起来……梅花阑也算半个这样的灵参人。   也难怪女鬼一提到孩子居然如此敏感,想来她的孩子若在,有灵参族一半血脉,也是危险的。   虽然不知道庄清流为什么知道,但梅花阑看过她的眼睛,便心知肚明地挪开视线,转而拿起女鬼手中的香囊,只看了一眼,便平静地看向她的脸:“这是我娘亲手绣的,所以你认出我了?”   女鬼表情复杂,好像不知道先说什么,顿了很久后,才仰头道:“……你跟她长得很像。”   其实不止是梅花阑和她母亲长得像,而是灵参一族有个特性,子女大多随父母,也就是无论生男生女,都能很容易从面容上,看出母子的七八分相像,有时候甚至会长得一模一样。   庄清流以前翻书的时候,只是不在意地觉着瞎编乱造,如今真的目睹了,才感觉大自然造物自有其神奇和灵性,没见过某一个时代的全貌,便不会了解曾经有多少东西切实的存在过。   梅花阑把香囊拿在手里摩挲了两下,喉咙动了动,才继续问女鬼:“你是她什么人?”   女鬼眼睛闪烁了一下,似乎一瞬间又想胡编乱造,但目光在那个香囊上落了片刻后,最终还是如实平静道:“我和你娘没有血缘关系,只是曾经一起逃避捕猎过一段时间,亲如姐妹,她便做了这个香囊给我,她自己也有一个,你应该也见过。”   梅花阑听完沉默了片刻,才偏头看了眼窗外的夜色,从怀里轻轻摸出自己的香囊:“我见过,在我这里。”   庄清流知道她心里是一瞬间涌起了千滋百味,既因为今夜因女鬼,突如其来地想起了母亲,又因为她们的身份,她们情同姐妹,她们曾共同躲避过的生活……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庄清流万万没想到,那个香囊居然跟她无关,而是梅花阑母亲的遗物。   所以这人三番四次地故意展示这个香囊都是为哪样?!   屋内因为各种原因,一时无人说话,良久后,庄清流轻轻握了下梅花阑的手,梅花阑才从窗外收回视线,低头问女鬼:“你真的不愿意说你的事吗?”   女鬼面色坚毅地咬咬牙,仍旧只是道:“你放我离开就可以,我的孩子我会自己找,以后也不会惹事,让我自生自灭吧。”   梅花阑面容动了一下,低垂着睫毛:“我娘其实提起过你,她一直说……很想你,不知道你后来失去踪迹那些年,都过得怎么样。”   女鬼脸色微微动容。   梅花阑动作缓慢地蹲下了身,与女鬼平视:“所以你有什么愿望,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什么未尽之事,我都可以帮你——你可以相信我。”   女鬼紧紧攥住了手掌心,似乎整个人陷入了剧烈的挣扎,但无声无息的片刻后,还是哑声道:“我其实曾经背叛过你娘一次,你不必这样对我。”   庄清流和梅笑寒目光轻轻一闪,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   “我娘说过那些事都过去了,倘若还能再见,她不会怪你。”梅花阑表情和语气不变,仍旧平静地看着女鬼,“真的还是不想说吗?”   女鬼眼睛里似乎有晶莹的东西一闪而过,别开头道:“你放我走就行了。”   气氛一时间凝固了下来。   良久后,梅花阑深深看她一眼:“不知道你还要做什么事情,所以——我不能。”   说着骤然起身,毫不犹豫地动手将女鬼又收回了画里。   庄清流还没来得及想她为什么也能收鬼入画,梅花阑整个人就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抱住庄清流,将头深深埋进了她的怀里。   “……”梅笑寒已经被今晚的连环变故惊呆了,这会儿又艰难地陷入了“发出动静离开”和“原地安静如鸡装作不存在”的剧烈挣扎中。   庄清流无暇顾及她,整个人被忽然抱住的时候,心里就感同身受地一酸,也轻轻抬手,环住梅花阑摸了摸她的脑袋:“想到父母了吗?”   梅花阑把庄清流肩颈的衣领无声无息哭湿了一点,才又轻又低地喊了声:“庄烛。”   庄清流立即轻轻应了声:“嗯。”   “我娘是个很可怜的人。”   庄清流只是心里一酸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来回几世加起来,其实也根本没有过父母。   梅花阑不需要她说话,自己汹涌地又把庄清流衣服染湿了几分:“这么多年,我每次想起她,心里都很难过。”   人这一生,总有无常瞬间来为这个难过为那个难过,但大抵对许多人来说,父母都是很能深戳心底的那个存在。   不管活着故去,很突然地想起来就会难过那么一下。   于是把自己在桌前坐成了一桩雕塑的梅笑寒……眼睁睁见庄清流低垂着眼皮,睫毛也开始湿漉漉的,似乎居然是和梅花阑进入了互相抱头痛哭的场面。   觉着自己见惯了大场面的晏城主安静如鸡地不敢出气。   还是梅花阑这人很诡异,会突然很软妹地变哭包,又会一秒情绪归零地变回来,自己率先在庄清流肩膀上蹭干净了眼泪,反过来抬手给她擦眼角,好像方才那个泪崩的人不是她一样道:“我哭我娘,你哭什么?”   “……”   庄清流冲着她这副样子久久没说出话,最后只好攥住她的手,认真道:“我哭我没有娘。”   梅笑寒整个人光速蜷成虾米,将头深深埋进了自己怀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得恨不得原地蒸发。   梅花阑这时转头扫她一眼,忽然拉着庄清流两步走近,从桌上盘子里捏起一只鹅腿,竖在梅笑寒眼睛前:“这是橘子。”   庄清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梅笑寒从未笑成这个样子。   梅花阑仍旧固执地低头盯着她的眼睛:“这是酸橘子。”   “——好了好了,我求你了。”   梅笑寒一把从她手里攥下鹅腿,三两口吃了,竖起左手发誓道:“我绝对不会将今日的事说出去的,也不会记在常史里,放过我吧。”   梅花阑目光微妙地一闪烁,似乎觉着让她脑子记着,也是一件很无法接受的事。   梅笑寒连忙掏出自己的卷轴,转移话题道:“女鬼的事肯定还是要查的,她越隐瞒,越说明背后之人可能很位高权重——所以你们说说那个花萼楼的大致样子吧,我画出来,之后到邓林的地界慢慢调查,你们就不用多费心了。”   不用说,“这本来就是你的事情。”   梅花阑拒绝了她记得杂七杂八的卷轴,自己铺纸拿笔,很快按记忆里的景象在桌面画了起来,并且将花萼楼的样式和外面的哨塔、树木、院中古井,匾额等等标志性的东西,都一一画得十分仔细,精确到匾额侧棱只开了三朵的凌霄花云纹。   庄清流在旁边低头,发现她虽画得不如兰颂那样充满灵性,但画工也称得上怪好的。   片刻后,梅笑寒颠倒着接过画纸,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观察道:“细节还算详尽。所以只要这座花萼楼存在过,就总归是能查到的。不过需要多久,没个定数。毕竟岭南一带都是这样层层叠叠的土楼,而且我们还不能太惹人眼,否则会引起虞氏的注意。”   庄清流虽然心里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但这对她来说是常事,于是也不怎么想再多费心神地摆摆手:“管它呢,先把这里的事收尾吧。”   梅笑寒卷好画纸,抬头道:“你是说关于那个酿酒姑娘,花阑没查清的剩下半件事吧?”   庄清流转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抹了抹自己的肩:“嗯,那姑娘的父母到底是不是新郎杀的?”   梅花阑余光看见庄清流的动作,顿时有些不自在地目光下挪,瞧了眼被自己哭得湿哒哒的地方。   梅笑寒点头:“是。但那个新郎最开始是因为觊觎酿酒姑娘家的酒方,屡屡求娶也是图这个,并不是因为她这个人。”   “唉。”庄清流三抹四抹,湿哒哒的地方仍旧湿哒哒的,索性算了,只是感叹道,“难怪鬼新娘要让她亲手拧头颅,这其实是算让她亲手报仇。虽然女鬼手法简单粗暴了些,但着实也称得上一声好心了。”   梅笑寒看向画卷也叹:“是啊,也难怪她这么多年,可以一直维持着魂魄不散,其实冥冥中,是有阴功这种东西的。”   大概这世上所有灵光一现的举手之劳,都或多或少掺杂着一些将心比心吧。   梅花阑刚袖摆一招,顺势将梅思霁放出来,便听庄清流寻思道:“我想去见见这个酿酒姑娘。”   梅花阑转头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道:“你们先出去。”   屋内的人都顿了片刻,梅笑寒才和刚出来的梅思霁双双抬手指自己:“我吗?”   指完又忽然指对方:“谁们?”   梅花阑面无表情地凝视她们俩儿:“你们。”   “……哈哈哈,好吧。”梅笑寒甩着自己的扇骨,在手心敲了敲,挤眉弄眼道,“我们不急,你们两个也别急哈,慢慢来。”   “……”庄清流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梅笑寒。   梅花阑只是偏头,目光随意一垂,梅笑寒完好的扇骨就“嘎巴”,碎成了八瓣儿。   ……   随后从楼上到楼下,梅笑寒都是游魂一样地被梅思霁牵下来的,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失魂落魄地低头盯着碎在自己手心的扇骨,冲梅思霁喃喃:“你们端烛君以前不是这样的。”   梅思霁复杂地看她一眼,赞同道:“是啊,自从来了某个狐狸精。”   ……   楼上的狐狸精这会儿已经放下了床帐,脱了外面的喜袍,又脱了里衣……当然,不干什么,只是为了换个衣服。   梅花阑这个变脸怪又披了正人君子那张皮,自己全程在外面也换了衣服,并没额外出声,也没作妖。   片刻后,换好衣服的庄清流低头叠好喜袍,又心里微妙地摸了摸,才挑开床帐,出去递给了梅花阑,一起收着下了楼。   酿酒姑娘暂且住的地方仍旧在郊外,不过金蝉镇不大,四人很快出城,见到了她。   梅思霁还以为这趟来,是还有话要问,不由聚精会神地在旁认真听,却听庄清流进门后就开门见山地道:“虽然不好意思,但我来是想尝尝你们家的酒。”   梅笑寒也立刻诧异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酿酒姑娘虽然身体和精神渐渐好一些了,但整个人还很迷茫,看着庄清流:“你——”   “不是这样的。”   梅笑寒很快觉着只有自己一个人靠谱地进门,将鬼新娘之事的隐情大抵和酿酒姑娘解释了一遍,等话说完,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很抱歉又勾起你的伤心事,不过这种事,你总应该知道真相的。”   梅思霁很快递了手帕给酿酒姑娘。   酿酒姑娘接过手帕:“多谢。”   “不必客气,就这些事,你早些休息吧,我们走了。”梅笑寒干这种老妈子活计显然已经十分熟练,说完便起身告辞。   庄清流却仍旧趴桌上道:“不。我真的非常想尝尝你们家的酒。”   几人:“……”   酿酒姑娘偏头柔声道:“……我家的酒都烧没了。”   庄清流露出一个非常遗憾的表情,却眨眼想了想后,又道:“那你能把方子卖给我吗?我只是想自己酿两坛尝尝,绝对不会流出去的。”   大概已经知道了她们的身份,所以酿酒姑娘并没有什么不信服,可能还有点本不在意的原因,于是很快找了纸笔,低头写了张酿酒方出来。   庄清流很快开心地接过,转头挑挑眉,示意梅花阑掏钱。   梅思霁:“……”   梅笑寒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她的样子,很快明白了庄清流的意思,这姑娘如今无依无靠,即便有酿酒的方子,一个人也暂时支撑不起来,所以很需要一笔钱重新开始生活。   梅花阑不用说,自然一开始就心知肚明,于是在桌上放了一袋金梅花,冲酿酒姑娘道:“这袋金梅花不仅可以在当铺兑换,你若拿着,梅家在此地的驻城弟子也会对你多有关照,你放话出去,便绝对无人再敢觊觎你。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随时找他们帮忙。”   庄清流叠起酒方揣怀里:“这样就再好不过啦。”   几个人说着就转身出了门,在夜色中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直到她们走后许久,酿酒姑娘才反应过来,脸色复杂地拿着金梅花,转身到门口,久久目送她们离开。   “……多谢。”   梅思霁绝不会承认庄清流这“借花献佛”的好心,边走边哼了声,新仇加旧恨地一起呕她:“你其实就是想喝酒吧?”   庄清流好心情地甩着自己的柳枝:“瞎讲。是我好善良。”   梅思霁:“呕呕呕!”   庄清流也绷不住地别开头笑:“积福这种事嘛,借花献佛又怎么样,我反正是不会忌讳劝人去做的——毕竟鬼都有阴功,万物想必都一样。愿不愿意也无所谓,个人喜好和选择罢了。”   梅笑寒听了,却立时有些惆怅:“我们家后山的立山石上有一行字,正是——红尘广大,随手行义,时正我心,举手之劳。”   庄清流嗯了一声,转头问:“这行字很对啊,怎么啦?”   梅笑寒转头摇了摇:“没说不对。只是这行字……听长辈说,是花阑父亲还未满十三岁的时候,在后山炼剑时即兴刻的。”   而他那样一个人,后来却没有好的下场。   庄清流转头看了看梅花阑,梅花阑脸上并没有特殊的表情,只是往落霞峰的方向看了眼:“过去接思归吧。”   于是几人很快又转道,深更半夜地上山接了梅思归。因为落霞峰前天还下了一场雨,梅思归此刻是滚着一身……妈见打的造型出现的。   一见几人,她立刻兴奋地从野鸡堆里煽翅飞了出来,甩着四溅的泥点就往庄清流怀里冲!   庄清流掉头就跑:“这是谁家的?我不要!”   梅思归不满地追在身后大骂:“啾啾啾啾啾!”   梅笑寒在梅花阑的表情中伸手,心累地一把兜住泥巴鸟,低头道:“宝贝,你别追着啾啾啾了,一会儿就挨打。”   梅思归无辜,眨了下被泥巴糊成了单眼皮的双眼皮:“……”想了想,又要飞着追上去,好像故意要滚庄清流一身泥巴一样。   庄清流转头瞪它一眼,感觉大的小的没一个省心,于是加快脚步,一溜烟儿地拐下了山。   梅花阑镇定地一攥她手腕,带她原地消失了。   梅思归这才扑棱到原地停下,坏心眼儿无处释放地转头,又一头滚进了梅思霁怀里。   ……   于是好好的一拨人,被迫分成了两拨走,这边的庄清流天旋地转后刚一睁眼,眼前已经成了梅家的仙府。而梅花阑站旁边,有些几不可查地小心低头看着她。   庄清流只偏头瞧了瞧她,便转身,朝仙府外走。   梅花阑脸色微变,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紧紧看着她的眼睛:“……你去哪儿?”   “当然是去找段缤。”   庄清流冲她挑挑眉:“我要找他说的事还没说完呢,还是这点自由也没有了?”   梅花阑立即低头:“自然不是。”说着又眼底微失落地牵住她的手,试探问,“……你找他有什么事?我不能替你做吗?”   庄清流转头哼了她一声:“不用你。走了。”   “……”   梅花阑臊眉耷眼地紧攥着她的手不松开:“那我陪你一起去。”   庄清流忽然转头,上下看了看她后,故意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放进她手心:“梅畔,我帮他赎剑没用这个。”   这个钱袋,是当初在兰颂虚境里,梅花阑给她,让她买桃吃的钱袋。   所以梅花阑低头看了手心片刻后,忽然抬眼问:“那你是用什么,帮他赎的剑?” 第70章   庄清流道:“去街上抢了一袋钱。”   梅花阑:“……”   庄清流又故意道:“拿刀架到店铺掌柜的脖子上,让他还剑?”   梅花阑:“……”   “好了,是我的灵丹。”庄清流不怎么在意地看了眼下山的方向,道,“你知道我族跟人不一样,灵丹是不必放在体内,可以提出来的。我当初在藏书阁看书的时候随便试了一下,无意成功了,这段时间便留着偷偷琢磨了琢磨,抛了下光。”   梅花阑睫毛不停恍动地低头看她。   “本来是想当信物送给你,让你安心的。”庄清流挑了她一眼,“但是那天没钱用,当了。”   “……”梅花阑大概是心里的感觉一瞬间难以形容,整个人都没说出话。   庄清流抬头看了眼天色:“好了,快给我让开,一会儿大半夜该睡了。”说着抬脚就要走。   梅花阑却忽然伸手抄住了她,旋即飞身而起,在夜色中极速出了仙府的屏障,带着人一路俯冲下了山。   浮在半山腰的冷雾和厉风不断从耳边呼啸刮过,刺得脸呼啦啦生疼。梅花阑只是用袖摆严丝合缝地盖住了庄清流的脸,自己看着无边夜色纹丝不动。   很快,两人落脚在一个后巷口的桥头。庄清流偏头看了眼段缤不是租而是买下的小院子,还亮着灯,应该还没睡,心道正好。   梅花阑却松手后又伸手,攥了一下她的手腕。   庄清流被她拉得一顿,不由无奈地抬头看了眼浅月:“你还让我走吗?”   梅花阑在她身后静了一下:“……我是想问,在幻境里的时候,女鬼让你看到什么了?”   庄清流似有深意地转头瞧她一眼:“看到了你是怎么口不对心渣我的。”   梅花阑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什么?”   “思归崖。”庄清流简单地概括了三个字,然后也不急着走了,顺势靠在树上,看着地上的月影好像在想什么。   梅花阑又来回看着她的眼睛:“在想什么?”   “想一件事。”   庄清流目光一瞥,扶着垂到手边的柳藤,随便摇了摇:“有人一直在用你拿剑杀了我的事重复做文章——他其实是想诱我离开你身边。”   梅花阑眼底深深一动。   “第一,从碧波粼之湖那里一开始,他肯定就很想我离开你身边。第二,说明他清楚你杀过我这件事的隐情,所以只能通过幻境这种时机,暗地里单方面地挑拨。”   梅花阑一双眼睛里风云变幻,似乎在几不可查地回想什么。   庄清流却感觉无聊,不想围绕着这个话题说来说去了,于是从柳树上挺起身,吧唧弹了下梅花阑的额头,一指她:“所以我不会离开你身边的——你现在就在这儿等我,不准偷听。”   “……”   段缤处在深巷中的院门很快被推开又合上,梅花阑果然一直乖乖站在原地,没有动了。   庄清流合上门缝,冲着她看过来的目光轻笑了一声,然后转身绕进了前面大堂。人还没彻底踏进去,就被浓重的卤煮味儿熏了个趔趄。   段缤不仅正在两大锅熟卤前面无表情地浇汤装袋,大门外面儿居然还排着老长的两行队。   庄清流非常稀奇地往外扫了一眼,又随手在锅里挑了个勉强有食欲的猪蹄,扒开尝了尝。   段缤对她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这种事似乎十分淡定,只是主动放下勺筷道:“你回来了。”   “嗯啊。”庄清流只尝了猪蹄一口,就意味深长地瞥着外面那些排长队的人,降低声音道,“怎么卖个卤味还雇人排队,而且你雇就雇了,好歹踩准饭点,这都快大半夜了,雇人在那儿表演是什么意思?鬼会来买吗?”   段缤从柜台后取出一串钱,声音毫无波澜地平淡道:“因为在饭点雇人价很高,而夜晚闲下来的人却很多,价钱便宜。”   说着拿出一串钱走出门,三两下给那些人一人两个铜板分发完,回来挂了歇业的牌子。   庄清流:“……”社会如此现实。   段缤随手把那两大锅卤煮用锅盖盖了,又拖出把椅子放庄清流旁边:“你继续说吧,让我做什么事?”   “听你这口气,怎么像个没有感情的做事机器。”   庄清流见他的椅子是从大锅旁拽过来的,坐下前便顿了一下,低头在椅子上顺手摸了一把,结果果然一摸一大把油,不由敬谢不敏地擦擦手,又随便在屋内转圈溜达:“我觉着最重要的事,自然还是成为世界首富。”   “……”段缤近乎纯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向她。   “怎么啦?为什么一副很意外的样子?”庄清流在屋内四下都溜达过了,又放出渡厄环了个圈儿,才转回来诚恳道,“这个呢,无钱万事悲,有钱至少能解决这世上十分之九的事情,这很真实,你不觉着吗?”   段缤想了想,点头:“是。”   “你不是觉着本来就是这样,才‘是’;而是我这么说,你才‘是’的吧?”庄清流又不由笑了声,从柜台里拉出一个账本儿,翻到空白的一页后,招手道,“过来。”   段缤很快走近,低头听她道:“你之所以这段时间赔赔赔,纯粹是地方没选好。接下来,就听我的,转去这两个地方吧。”   “上梓和灵璧?”段缤看着纸上歪七扭八的四个字,沉默地认了半天才不确定抬眼。   “上梓土地丰沃,算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自然最适合开门儿经商。而灵璧地界内,吃食和商铺都极为匮乏,若在那里开店,生意自然也不会差的。”庄清流夹着笔给他分析,“而等你有了第一桶金之后呢,可以做天下间往来倒卖的生意——因为我大致发现仙门百家如今多还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往来的商贸交易几乎死水一滩,这可是发家致富的不二良机。”   段缤短暂默然了一下,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仍旧还是只点点头:“我知道了。”   庄清流故意笑:“那你准备分别卖什么?还卖卤煮?”   段缤:“……”   庄清流又低头写了几行什么东西:“卖这些吧。我之后会先给你一笔钱,多租几个铺子,记得租在一起,互相对应,账目却雇人分开。”   原本的蜡烛快烧完了,段缤又换了一个来,两人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会儿后,段缤大致明白地收起一叠纸问:“那这里,退掉?”   庄清流摆摆手:“都买下来了还退什么?雇两个人继续随便卖卖吧。”   段缤有些意外地默然道:“会赔的。”   “那是你卖这难吃的卤味。”庄清流好像一时兴起,正低头在纸上随便画一只花纹王八,想了想道,“梅洲高寒,百姓多爱吃辣,我回头随便鼓捣一下,研制个配方,就卖辣条吧。”   段缤立刻语气横平竖直地问:“何为辣条?”   庄清流抬头瞧了瞧,又低下,好像照着他漆黑的眼睛,给王八也点了两只黑豆眼睛:“辣条是你没有见过的神秘美食,大概很快就会在这世上小有风靡,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她这次话落,斜花窗框外的院墙上似乎响起了几不可闻地轻轻一声“咔”,随即有两片梧桐叶打着旋儿慢悠悠落了地。   庄清流直到这时,画王八的笔尖才戛然停了,旋即抬眼,意味深长地看着发出细微声响的院墙方向轻笑了一声,然后表情和视线一同收起,忽然缓慢低敛地喊了声:“段缤。”   已经在利落收拾包袱的段缤系着绳结立刻转头看她。   庄清流无声无息地翻起手中的纸,目光略有深意地竖起手指,搭在了嘴边。   这是一个不要发出声音的意思,段缤很快惊疑诧异地低眼,看向她手中的纸,只见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了一行字:“去找三个人。”   与此同时,刚刚无声听完一场庄清流“要开始自己赚钱”墙角的梅花阑,从段缤院子的院墙上离开,转到了前街对面的一家当铺。   实话实说,这家当铺也是梅家的产业,所以庄清流那天过来,其实无论拿出什么,段缤那把剑都会赎给她的,哪怕只是莫名其妙地写张欠条都行。   可万万没想到,她会拿出自己的灵丹,那颗灵丹,其实是一颗色泽无比柔和流转的琥珀珠。   梅花阑长久站在当铺柜台前,低头看了那颗珠子很久,忽然从一个伙计的记忆里,调出了那天的虚境   虚境一开始,庄清流走进来就开门见山道:“我想赎一把流光璀璨的灵剑。”   大概当剑常有,但当灵剑的十分稀奇,毕竟仙门之人哪怕是散修,想通过自己的能力赚钱都是很容易的,不至于潦倒落魄到当佩剑的地步。因此伙计很快将段缤的灵剑从后橱取了出来:“是这把吗?”   “对。”   伙计很快道:“这是对面店铺一位银面仙长的灵剑,当初特意说过只是当钱周转,有钱后还会赎回去的,你可正是帮他赎剑?”   庄清流似乎心情很一般,随便点点头,没吭声,只是展开段缤当日的当条递给了他。   伙计很快翻档对比过,恭敬道:“这剑不便宜,算上我们的薄利,赎回共需二十二金。”   可庄清流显然不像是身上带了二十二金的,因此伙计只是礼貌告知她一声,却见她忽然伸出手,手中托着一颗伙计从未见过的琥珀珠,晶莹剔透,带着无与伦比的美感。   “这是天地灵气自然结成的灵珠,价值很难衡量。但好处众多,光是放在房内不动,天长日久便会延寿五十年有余,肯定够赎这把剑。”庄清流低声道。   到底是梅家的店铺,伙计立马站直了几分,不敢碰地迟疑道:“原来是……可这种东西,我们不敢私自轻易……”   庄清流摇摇头,低头看了一眼琥珀珠,轻声道:“这个和剑一样,只是周转,你们先帮我收着,我日后还要拿回来……送给喜欢的人的。”   梅花阑看到这里,忽然心酸地无以复加,撑在柜台上深深埋头,闭了一下眼。   而这时的庄清流,刚刚在灯火下抬睫,凝视着段缤,眼里无声问:记住了?   段缤也神色郑重地无声点头——记住了。   庄清流于是很快将手下十数张写了字的账簿纸卷起,一一沾染上蜡烛顶端跳跃的火苗,细细烧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庄清流道。   段缤立刻无声看她,可大概这件事并不需要隐秘,所以庄清流只是低眼看着被烧成黑灰的账簿纸,出声问:“你能否找到雪川扁氏的人?”   “雪川扁氏?”段缤很快答道,“可以。”只是微犹疑地上下快速看了看庄清流,问,“你找他们做什么?”   “寻医自然是问病。”庄清流挑他一眼,忽然用账簿当扇子哗啦两下,把桌面的黑灰煽了段缤一脸,“美人都是收费的,小段仙长,不要乱看。”   “……”段缤很快收回视线,好像不大好问她有什么病要找扁家的人。于是只是一言难尽地低头解开包袱,从一个乾坤袋里取出了两支颜色奇异的香,递给庄清流,“若要找扁家人,燃香就可以。香燃后耐心等,便会有距之最近的扁家人自动寻来,时间不定。”   说着又在包袱内翻了几下,拿出一张图纸和一个古铜色的罗盘:“另外雪川扁氏的仙府隐在这个地方,你若要找,跟着这个罗盘一路所指就可以,有些陷阱需要小心避过。”   庄清流不由低头,感兴趣地翻了翻几样东西后,很快收好:“对了。我跟这个雪川扁氏没仇吧?”   说到这个话题,段缤浓眉似乎皱了皱:“没有。不是天下所有人都跟你有仇,而雪川扁氏,还算曾受过你的恩。”   居然这样?   那可真是太好了。庄清流很快满意地心里盘算着从柜台后绕出来:“那我走了。你雇好两个人看店,再随便找个时间出发吧,不用急。”   说着抬手捂了下又在身上细细密密涌动的丝线带来的锐疼,拐角出了后院——门刚一推开,梅花阑便静静站在一个荒凉的瓦檐下远远看着她。   庄清流睫毛无意识一闪,随便在肩头抹了两下后,若无其事地放下手,穿院走过去,上下打量梅花阑的表情:“怎么了?”   梅花阑大概全部心神都掉在那颗当铺里的琥珀珠上了,这会儿整个人表情难以言喻地望了望庄清流,嘴角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庄清流很快放心了然,只是微妙地瞧她一眼:“那我怎么办,我这会儿又没钱。要是用你的钱把它赎回来又送你,这算怎么回事儿呢?”   梅花阑忽然上前一步环住她,脑袋耷拉在她肩窝,好像又要说不出话地流泪了。半天才哑声道:“那是我的。”   “……怎么就是你的了?我还没送你呢。”   梅花阑只是重复:“是我的。”   庄清流心里好笑,抬手拍拍她的头:“好了,是你的,我会很快致富攒钱把它赎回来的——现在赶紧先回去睡吧,都不看看什么天色了,我困着呢!”   梅花阑大概是心里百感交集到无话可说,于是很快搂她起身,飞速回了仙府里的院子。   虽然又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但天色确实已经很晚,庄清流也真的生物钟发作得很困,所以很快跳温泉水潭里囫囵洗洗就睡了。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庄清流大半夜想喝水醒过来……发现梅花阑居然正趴在床边,双手还握着她的一只手,正把脸侧放在她的手心,似乎是在一声不吭地自己委屈。   这人居然还这样儿。   庄清流忍不住觉得她实在有点可爱,悄悄睁眼侧在枕头上看了半天后,眨眼哑声说道:“想喝水。”   梅花阑很快抬头,在夜色中看看她的脸后,起身从桌上倒了一杯水过来。   庄清流懒趴趴探床沿外喝了:“再来一杯。”   梅花阑于是把整个温热的茶壶都拿了过来。   庄清流短促地低笑了两声,喝完把杯子放一边儿:“好了,大半夜偷偷趴我床头干吗呢,快去睡吧。”   虽然看不大清表情,但梅花阑在暗夜里无声给庄清流提了提被沿儿后,就又原地趴在了床边,侧头把脸放进了她手心。短短一个无声的动作,硬是勾出了十二分的委屈和心酸。   “……”庄清流又好笑又觉着她这样儿真的是说不出的可爱,不由动了动手指,抚抚她脸颊,侧在枕头上问,“怎么啦?嫌自己的长榻不好睡,要在我这儿赖到天明可还行?”   梅花阑不知道这大半夜都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想了些什么,一开口就咩咩得不像样子,声音哑里哑气的:“是我不好。”   庄清流:“……”   梅花阑声音沙沙的:“是我那几天,那样对你。”   庄清流本来的一点回笼困意都被她咩没了,好笑地眨眼问:“是真的觉得自己不好。还是知道要送你的东西被当换钱了才不好?”   梅花阑搁在她手心里的脸慢慢转了一下,眼看似乎就要水漫五指缝了。   庄清流连忙心软地转过另一只手,哄小动物似的摸摸她脑袋:“好了好了。不愿意睡长榻,就上来,跟我睡吧。”   说完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自己略微往床里面挪了挪。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又走了什么套路,但梅花阑确实很快翻身上了床,一咕噜将庄清流轻轻搂怀里后,要咩咩哭的样子好多了。   是真没见过这种自己能把自己后悔哭的。   庄清流感慨地哎了一声,很快在梅花阑怀里自动闭上眼,又睡得更熟更香了,也不知道她究竟都睡没睡着。   只知道一夜过去,天刚麻麻灰的时候……又睁眼对上了一双清澈乖觉的眼睛。   庄清流乱七八糟地反应了一会儿,脑中莫名想着梅思归今天应该回来了,嘴上问眼前的人:“没睡着?”   “……嗯。”   梅花阑嗯完,似乎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目光又挪回来,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还窝在她怀里的庄清流。   庄清流一回生二回熟地也不动弹,似乎还想阖阖眼再睡个回笼觉地问:“怎么啦?想说什么?说吧。”   于是,刚闭上眼的她便听梅花阑小声道:“天亮了。”   庄清流:“……?”   天亮了怎么了?况且这会儿应该还没彻底亮呢。   梅花阑声音无知无觉地更小了几分,几乎贴在庄清流耳边道:“天亮了,早点起来挣钱吧?” 第71章   “???”   庄清流唰拉睁开眼,十分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我以前真的喜欢你吗?不可能吧?我以前难道是瞎子吗?”   梅花阑好像不大能接受这个质疑地低头:“就算是瞎子你也喜欢我。”   “……”庄清流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把将她从床上推了下去。   梅花阑:“……”   庄清流大声:“给我把思归快点接回来,我要带女儿出去住了!”   梅花阑一见这种势头,忽然又沉默寡言地侧头,趴着脑袋就把脸往她手心送。庄清流手心立马一翻,一巴掌糊住了她的脸:“少来,我早看透你了!”   ……   梅花阑脸被糊着安静了片刻后,一招不好使地又出二招,顺势在庄清流手心亲了一下,轻声道:“看透我很喜欢你,喜欢到不知所措吗。”   “……”庄清流忽然心里诡异难言地看了她一眼。   平心而论,其实从碧波粼之湖睁眼就被带走开始,她就隐隐看出来梅花阑实在太在意她了,平日里好像离开她一时二刻,都不能安心,实在有事要忙,也要确保先把她藏在家里了才会出去,就好像黄鼠狼但凡把鸡放洞里了才放心一样,放外面儿就不行。而跟“鸡”有关的,也是一根鸡毛都不能掉。   毕竟……孤身一人二十年的无望等待,是实打实的。   所以她如今说这种话,不就是等于往庄清流心里戳吗?   庄清流自己微妙地看了她片刻后,又心软地松了手,在她脸上捏了捏:“你就一天可劲儿气我吧。”说着翻身起床。   梅花阑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无可奈何,嘴角抿成一线地勾了勾:“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不是如你所愿地早点儿去挣钱吗?”一句话戳的,好像她现在不快点挣钱就是犯罪一样。   庄清流冲她这个明知故问的样子伸出手,没好气地戳了戳她额头。   梅花阑似乎心满意足,取衣服打水拿毛巾,三两下伺候庄清流一起洗漱完后,一搂她的腰,直接飞身而起,一溜烟儿地出了梅家的仙府,直赴山下的梅镇:“不自己做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庄清流:“……之前怎么没见你带我下山吃好吃的?”   梅花阑想了半天,居然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回答,毕竟这种事,实在是一时兴起,说不好之前为什么就没有“兴起”。   庄清流生气:“你就是为了你的珠子!”   梅花阑因为她这句话,忽然改搂为抱,头埋在庄清流脖颈间愉悦地笑了两声,承认点头道:“是,我现在很高兴。”   可怎么想怎么觉着自己又走了什么套路的庄清流很难高兴起来,漠然地斜瞥了她一眼后,一指戳出去,把她的脑袋抵开了。   梅花阑心情明媚地仍旧低头温柔地看着她:“虽然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有什么顾虑,是不是因为不踏实,之后还要考虑多久——”   “但现在这样,确实也很好。”   梅花阑轻声说完最后一句,就忽地双手一环庄清流,猛然加快了速度。   庄清流心里刚被她说得轻轻动了动,就被带着落到了一座很特殊的酒楼。酒楼特殊在位置和环境,并没有开在繁华热闹的街头,而是坐落在城郊的一片水河边,有一个偌大的幽静院子和一座座独立的二层阁楼,一楼一桌,皆临山水好景,共同围着的花园曲径通幽,光是看一眼,就知道这地方大概是修仙世界的什么声名远播的名家私房菜,想吃得提前预约那种。   不过梅花阑也不大熟地左右看了看,才带庄清流上了一座空着的阁楼二楼,也没点菜,就有很多精致的小叠一一摆了上来。庄清流大致看了看,大多是叫不出名字的什么特殊菜色,只是味道毫不意外的都很好。   又要了一叠酥油卷后,庄清流随便问梅花阑:“金蝉镇距这里应该不远,思归是今天回来吧?”   梅花阑也没感觉哪儿不对,给她夹了两个晶莹剔透的鱼皮虾饺,才道:“应该再过几日才能回来,与金蝉镇紧邻的两城临时有些棘手的事情,笑寒已经带她和思霁顺路过去查看了。”   到底是工作达人梅笑寒,庄清流想着笑了声,也没说什么地点点头。一顿早饭吃完后,梅花阑付了整整一袋钱,两人才离开。   做事雷厉风行的段缤此刻已经没了踪影,原本的卤煮店铺里却招好了两个伙计,正在等庄清流。庄清流于是很快进入角色,开始一连几日地都呆在这里的小院子,闲着搞辣条大业——安排两个伙计有序地采买东西,自己研制配方,毕竟这个东西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   梅花阑想也赶不走地将自己议事的地方从仙府宗阁也搬到了这里的小院子,每日的传讯灵符在半空唰唰燃烧。偶尔会进门看一眼庄清流,更经常地却是拐去对面当铺……有事没事就看一眼“自己的珠子”,再伸手摸摸。   当铺新来的一个年轻伙计很奇怪,因为看她的装束也不是赎不起,却每日几次地都这样来来去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心里越想越摸不准,叫来了老板。   老板自然是认得梅花阑的,刚从后院挑帘出来就吓飞了,连忙把琥珀珠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来,双手递给了她,示意她带走。   “……”   梅花阑一言难尽地抬眼看他半晌,才垂眼:“……放回去吧,不要卖出去。”   老板完全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又不敢多问,只好谨慎地将琥珀珠放回,又亲手上了三道灵器仙锁,才肃重点头:“那是自然。”   梅花阑表情说不出地低头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才走了。   直到她走远,当铺门口两个近日被派到这里看守的梅家弟子才收回视线,小声互相问:“我们为什么要忽然守在这里?”   “可能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两人乱七八糟地猜测了几句后,依然很莫名,索性当街对招练起了剑,反正在哪儿练都是一样的。   而离当铺一墙之隔的梧桐树上,庄清流正闲着挂在枝头晒太阳,方才当铺内的一切自然也已经被她尽收眼底,所以这会儿在斑驳日光下撑头笑了一会儿后,才跳下树回了店铺。   刚进门,梅花阑便指着桌面上一口小箱子:“段缤刚刚派人送回来的。”   庄清流忍住笑上前掀开,发现是很小一箱闪闪发光的金子,不多不少,刚刚够赎东西的二十余金。   梅花阑观察了一下她的侧脸,眨眼道:“他还传了口信,说上梓的生意很好,灵璧差一些。”   庄清流终于笑得忍不住伸手盖了一下脸:“好了,可爱的端烛君,上梓的生意恐怕是因为你的惦记惠顾,才好成这样子吧?”   这才短短多少天,就赚了二十余金回来。   梅花阑不动声色地端着茶:“绝无此事。”   “哈哈哈……嗯,绝无此事。”   庄清流合上随手就能带上的小箱子,道:“可是就算是段缤送回来的钱,也不能算是我的,我安排他,只是想让他找点事做,没把他当成下属,他赚的钱也该是他的。”   梅花阑:“……”   庄清流转头看一眼她面无表情的脸,又忍不住笑了好半天,才伸手勾起人,往外一指:“你没看到吗,我的辣条店生意也很好,挣钱很快的。所以你可别作妖了。”   生意很好是很好,可梅花阑偏头看着那一整袋辣条才能收回来的一个铜板……觉着完全没有指望。   庄清流眼里无声泛起一点滑稽,拉她出门:“走吧,思归几个不是今天就回来了。有一道香酥鱼我觉着人间美味,刚好打包一些捎回去。你们家之前有家规束缚,肯定无人敢去那里吃。”   说着就夹上刚刚送上门的新鲜金子,又拐去了临水酒楼。没想到酒楼的掌柜正好在待客,闻言亲自端了一盘精致的点心赶来致歉道:“不好意思,我们这里的私家菜,都是不外送和不私授的。”   庄清流眨眨眼:“自己带走也不行吗?”   酒楼掌柜语气十分谦和:“因为都是外面绝无仅有的配方菜,所以只能在我们这里品尝,以免流出被仿,还请两位理解。”   梅花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似乎略有意外地转头确认:“我也不能带走?”   酒楼掌柜连忙恭敬地将她们今日所花的银钱奉还回去:“端烛君自然不会外泄,可这种事先河易开,之后在下的规矩就不好立了。”   梅花阑看了眼还回来的钱,示意不必,只是再次确认:“之前确定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酒楼掌柜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问,但立刻认真点头:“家传百年,绝无一次。”   梅花阑目光于是从他那里挪回了庄清流脸上,一瞬间有些难以言喻的柔软。   庄清流虽然也不明所以,但眨眨眼后,转头冲掌柜道:“那我们就不带走了,可那道香酥鱼照常做,我们在这里吃。”   酒楼掌柜连连应是,退下去吩咐了厨房后,又给她们上了一壶绝好的红枫茶。   是夜,庄清流带着转头就上房揭瓦,偷偷坐人家厨房房顶学会的方法,留下一盒金子的偷师费后,悠悠然出了临水酒楼。然后在回仙府前买了几大袋鱼和香料,一并快乐地腌制了。   直到快睡前,在外奔波忙碌了好几日的梅笑寒三人才挂着一身凉气从外面赶了回来。一见庄清流正等在山门前接,梅思归立刻“啾啾啾啾啾”地冲进了她怀里,仰头蹭脑袋讨亲翻滚撒娇三件套。   庄清流低头兜着它,在它脑门儿上亲了好几下:“身上都洗干净了没有?”   没人接的梅思霁立刻在旁边哼了一声,抬脚就转走了。   梅笑寒摇着自己修好的扇子微笑解释:“思归那一身厚毛都是她洗的,手都快被沙子搓掉了一层皮。”   “这样啊。”庄清流也笑着转头,“那我明天请她吃鱼。”   梅花阑在旁边问梅笑寒:“鹤城一事?”   梅笑寒脸色立马郑重了几分:“没完。不仅鹤城,这几日从鹤城到燕城再到郾城,十数个没有规律的穷山恶水村庄的坟地都接连发生了起尸伤人之事,却找不到缘由,很奇怪,所以我先赶回来了,详情卷轴已经递到了宗阁,花昼应该会马上连夜召集议事,你先过去吧。我回去换身衣服喝口水,也马上过去。”   梅花阑很快蹙眉点点头:“好。”旋即又转身摸了摸已经钻到庄清流怀里的梅思归,“你们先回去睡,不要等我。”   梅思归于是探出脑袋,也在她脸上啾啾一亲。   庄清流自然也大抵听到了梅笑寒的话,不过想来处置这种事是梅家人的常态,她左右暂时帮不上什么忙,不跟着裹乱就行了,于是点点头。   梅家的宗阁日夜长明,梅花阑很快在夜色中转身走了。   直到这会儿,梅笑寒才转头看了庄清流一眼,目光略迟疑地往下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喊道:“庄前辈。”   庄清流光看过她的神色,就低头,随手给梅思归浑身套上了隔音罩。   梅思归仰头可爱地问:“啾?”   庄清流笑着低头搓了几下它的呆毛,把它搓乖了,才跟着梅笑寒的脚步,随她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小径走。   梅笑寒身为梅家人,自然很熟悉仙府里的一草一木,所以游刃有余地在回院子的同时,顺便拐到人少的地方才开口道:“庄前辈,你燃香找了扁氏的人来。”   庄清流虽然立即偏头看了她一眼,却淡然地没有否认,只是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找过了。”   梅笑寒略有深意地从她脸上挪开视线,拨开面前一段梅枝,道:“先前在金蝉镇,我假装扁家人不是无的放矢,是因为我跟雪川扁氏十分相熟,早就提前联系过。”   庄清流脚步轻缓不变,低头想着什么,“唔”了声。   梅笑寒却在拐过灵山一角的时候慢慢停了下来,转头认真端详庄清流的神色,凝重道:“所以庄前辈,你身上的那种丝线并不是无足轻重吧?你先前——对我有所隐瞒。” 第72章   庄清流安静了片刻,转而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四周月光萦淌,光影浮动,数十步外的地上有一片小小的阴影,那是梅花阑母亲的墓。   随随便便一走,居然就恰好走到了这位长辈的墓前,想来关于女儿看上了一个不省心的花精这种事,冥冥中也是有人在天上操心的。   庄清流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冲梅笑寒边走边语重心长道:“晏城主,一直没人能说清我到底为什么就突然死了又活了,哪怕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跟梅畔都多有猜测,但也没有一个能切实得到验证。可我身上这个丝线不同——”   “它是活的,活的就意味着可以人为操控,我却对它一无所知又触碰不到。不管到底是不是无足轻重,我总要想办法,尽快把它都弄没,否则哪一天,她忽然在梅畔面前把我毫无征兆地割成一堆碎片了,这算怎么回事?要是你亲眼目睹,你受得了吗?”   “……”为什么要描述成这样。   梅笑寒不由顺着她的话想了一下那个场面,觉着正常人都很难受得了。   庄清流又不动声色道:“而之前这段时间,我故意放着不怎么在意,它就除了缝缝补补也没什么存在感,我不算隐瞒你。只是数日前,在我和梅畔刚好对付鬼新娘的时候,它突然短暂发作了一次——谁知道它是不是就在等待这种时机,又或者是不是刻意想让梅畔知道从而刺激她?”   梅笑寒居然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不过还是诚恳道:“只要你没被切成碎末,花阑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被刺激到的。”   “话虽如此,”庄清流点头,“但是你想想,如果梅畔知道了这个东西的存在,却拿它完全没有办法,那她会怎么样?”说完自己接着道,“其实也不会怎么样,左不过是之后会没有一天宁日,心里没有一丝半刻能放松。”   梅笑寒听着听着蹙起了眉。   这时,庄清流最后道:“可最重要的是,她本身又不会搭脉诊病,如今让她知道了、和我自己想办法去解决,这能做的事情都完全是一样的,是不是没什么区别?”   梅笑寒真的有感觉被她七言八语地三两下糊弄说服到。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刚走进院子,头顶院墙上立刻有一道桀骜不驯的声音大骂道:“呸!小崽子!!红毛的小崽子!”   “?”   庄清流立马抱着仰在她臂弯睡觉的梅思归,转眼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是梅笑寒养的一只蓝色斑纹的虎皮鹦鹉,身上还有点杂毛。平时就精神抖擞又神气,整天站在院墙上,见谁来都要开嗓招呼两句。   可它之前不是这样的,它之前嚎的都是“美人儿吉祥!大吉大利!!”   “哦。”   梅笑寒推开门,笑着抬头看了一眼,给庄清流解释:“这个鹦鹉有点脾气,平时遇见喜欢的人就会自己说吉祥话,不喜欢的则张口就骂,所以我才会把它买回来。而它之前呢,跟思归有过点过节,所以老爱骂它是红毛。”   庄清流顿时有点兴趣地往院墙上瞧了几眼,毕竟会说吉祥话的鹦鹉一大把,爱骂人的也有,但凭自己喜好“见人说人话,见鬼就大骂”的却算得上有个性了。   有个性的杂毛鹦鹉立刻大声:“红毛小崽子来干什么!呸!!红毛小崽子来干什么!呸!!”   庄清流:“……它这是快要成精了?”   “没有这个苗头。”梅笑寒走到廊下后,解下披风抖了抖,“顶多有点灵性。”   “花阑以前来找我议事的时候,也受了它一阵谩骂,但是临走时,就很顺手地把它头上的毛拔秃了,后来这鸟一见她,便有多远飞多远,别说骂了,连嗓都不敢开。”   梅笑寒说着招手,把鹦鹉从院墙上招了过来,翻了翻脑袋上的花毛,指给庄清流:“你看,现在这一块儿还没长全。”   庄清流顿时低头笑了好几声,大概是她天生讨动物和草木的喜,这鹦鹉才从来都没有骂过她。   梅笑寒跟她闲聊说完,便进屋很快换了衣服洗了脸,出来时手上拿了一个碧色的小瓷瓶,递给庄清流道:“庄前辈,这是我近日翻阅一些杂籍配出来的,估摸着用来止疼,有那么一点用吧,你自己悄摸地先留着吃。至于扁氏的人,过来还得两天,到时候我寻个契机,把花阑暂时支开,你就不用多费心跟他们暗中联系了。”   “多谢。”   梅笑寒随便冲她摆摆手,脚步匆匆地又裹上披风拐向了宗阁。   在她身后,庄清流垂眼一动不动地看了手心的小瓷瓶一会儿后,又抬头,默不作声地看了很久周围的无边夜色。她知道梅笑寒是好心帮忙,但自从她来了这个世界,但凡想干点儿什么事,就似乎从来从头至脚都是透明的……也就只能,只能欺负一下怀里这个乖乖套了隔音罩就睡觉的鸟崽子了。   想到这里,庄清流低头,忽然取了裹住梅思归的隔音罩,梅思归立刻醒了过来,眨眨眼看她。庄清流立马一笑,给它又罩上,再取下。   梅思归四仰八叉躺她手心,可爱地由她盘弄:“啾啾?”   庄清流学它“啾啾”了两声,然后笑着把隔音罩三两下捏了个耳机的形状,又给梅思归戴小脑袋上了。梅思归这次好像觉得很新奇,于是探出长脖子,在旁边的小河水面自照了一下。   “——啾!”很喜欢。   “那就给你了。”庄清流伸手取掉,给它挂脖子上,道,“以后谁再骂你红毛小崽子,你就戴上给它看。”   “?”梅思归单纯地短暂反应了一下后,忽然炸毛地飞起来就往梅笑寒的院子冲,好像要立马去大骂回来一样,“啾啾啾啾啾!”   “唔……不可以,打架这事可不行。”   庄清流一把将它捞了回来,按在怀里语重心长地低头道:“你要知道你都是怎么被养大的,掉一根毛都很贵,怎么能随便跟鸟打架呢?”   梅思归:“啾啾?”   “我帮你?那也不行。”庄清流捏着它的两片小翅膀往开提了提,“怎么说呢,虽然你被骂了,但妈妈觉着,这还没有严重到需要大人帮你出头的地步呢。”   梅思归:“……”   庄清流又低头笑了几声后,抱它穿过山路和梅枝,一溜烟儿回了院子:“宝贝,爱不爱吃鱼?”   ……   不管梅思归爱不爱吃鱼,梅花阑肯定是爱吃鱼的。昨晚一夜,大概是梅家宗阁所议的诸事都有了解决的办法,所以梅花阑这次并没有外出,而是在天明的时候稍带疲惫的回来了。   庄清流一大早就起了床,做了很多香酥鱼,这会儿笑眯眯地趴在桌子上,看一大一小都吃了很多后,才忽然问梅花阑:“你平时都跟谁关系好啊?我小篮子都准备好了。”   结果梅花阑吃鱼的手顿了顿后,似乎是会意地偏头看了她半天,却没说话。   庄清流冲她挑起一侧眉:“嗯?”   梅花阑这次擦了下手,却只是转头燃了一张传讯符,喊梅笑寒简洁道:“过来拿鱼。”   然后就没了。   庄清流:“?”   梅花阑迟迟从她脸上收回视线,于是又给梅思霁燃了一张符,还若无其事道:“给宗主和思提送过去,你要是喜欢,也多拿一些。”   ……   “就这?又没了?”庄清流从厨房又新捞出一锅后,出来叉腰站门口一指,“那我精心准备好的这几十个小花篮儿都是干吗呢?”   梅花阑:“……”   庄清流又看了她一会儿,从厨房门口走树下后低头,觑着梅花阑的视线越来越微妙诡异——她觉着梅畔这人恐怕有社交障碍。这世上没人跟她关系好。   梅花阑被她盯得如芒在背,好半天才略微转头,解释道:“我……”   “嗯。”   “——我知道你要‘我’什么,”庄清流忽然点头,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脸道,“但是畔畔,我喜欢你多说话的样子。”   梅花阑忽然抬头看她。   庄清流随便在她面前蹲下身,托着腮撑她膝上:“而且呢,我还喜欢你在别人面前跟在我面前一样,不端着,会撒娇,经常笑,对人好,这样多可爱。”   而这样可爱的人,怎么会在生活中人缘这么差呢,居然送个炸鱼都送不出去。   梅花阑随着庄清流的动作低头后,便将手放到她脑袋上,很快解答了这个问题:“因为那都是不可能的。”   “我不可能在别人面前跟在你面前一样。”   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   “……”   庄清流二话不说地起身,抱起女儿就走了……女鹅思归倒是有很多大鹅朋友,来回叼了数次小花篮,才热情地请每一个朋友都吃上了妈妈亲手炸的香酥鱼。   可见这有些人啊,她表面光鲜亮丽,其实背地里连女儿都不如。   ……   梅花阑先是看了会儿梅思归来来去去叼鱼送朋友的样子,目光又挪到庄清流准备的花篮上看了一会儿——花篮都是她平日里看书,经常看到那种编织图鉴学着编的,有些还有兔耳朵和长鼻子,十分可爱。里面又垫了干净的荷花叶子,每一篮还提前放好了一包糖果。   这人真的很用心,又那样可爱。   她很好,没有人舍得拒绝她。   于是大半天后,梅家仙府内所有的长老和长辈都在睡前收到了由一只灵鹤衔来的来自端烛君的请帖,请帖是一张精心准备的洒金梅花笺,翻开都是熟悉的手写小楷,一笔一划都能看出沉静又圆融的笔锋,就好像写下这些字的人,心情一定十分愉悦,封面还有梅花阑郑重其事的名字。   翌日一大早,梅家仙府内所有的长辈们集体早起,脸色古怪地盛装出席、齐赴梅岭大殿,纷纷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因为这可是万年一次的……梅花阑居然要开宴请人话事。   这真的很诡异。   众人安静地到齐坐下后,都纷纷要商量什么大事一般,面色郑重地左右转头,看向东首的梅花阑。   气氛又冷又凝重了半晌后。梅花阑于是端坐开口道:“请喝茶。”   “……”众长辈均以为茶中有什么玄机,立刻齐齐低头拂袖,端起茶汤细品一口,回味半天。   见无人说话,梅花阑便问:“如何?”   “……”一长老自觉会意道,“好茶。”   有人开头了,其余数人便很自然地纷纷接上:“是啊,好茶,这是用的夜崖山的清泉,再佐以自香气最浓郁的舞妃莲花苞中浸染十日以上的雪顶银针所泡出的茶吧?”   这帮长辈虽是在尬聊,但均博闻强识,并没有张口就胡来。这碗茶确实庄清流闲着没事时,照着这些步骤鼓捣出来的。   于是感觉到自家宝贝心意被人接收到的大佬心情显而易见地好了几分,又道:“请吃花糕。”   众长辈又纷纷端起一枚杏花形状的奶白糕点   “虽是杏花之形,桂花香却浓郁绵长,有趣。”   “入口酥香绵软,是用了我们后山雪鹿的鹿奶吧?”   “啊,里面居然有一颗去核的樱浆果,酸甜两相宜,立马解腻了,真是好巧的心思……”   ……   梅花阑又道:“请吃鱼。”   这次众长辈中,半天都没人开口,因为梅家虽然家风尚俭,且有家规束缚,但不少长老显然平日里都是不怎么声张地惠顾过临水酒楼的,又心知那里的规矩,所以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这道“香酥鱼”怎么会跑到了这里来。   尤其重要的是,这道鱼一进嘴,众人的心思立马开始七拐八绕起来……都暗想今日这宴会难道有什么隐秘的意思,还是有些事要发作了?   梅花阑原地端坐地等了片刻,见无人开口,稍稍动了下眉梢,开口问:“如何?”   ……   她明明语气很正常,可一句话落,大殿里气氛却仍旧彷若冰飘十里,左右两排数十个长辈,均眼睫一敛,眼观鼻、鼻观心地做冥想状。   只有旁侧一个被梅花阑目光落到脸上,没来得及避开的长老放下筷子,转头深沉道:“这道鱼我完全未曾吃出来龙去脉,实在惭愧。”   梅花阑稍看了他片刻后,微妙诡异地点头:“嗯。”   一道鱼……吃出来龙去脉。   其余所有长辈一见她神色尚可,并无要发作之意,连忙冥想结束,纷纷跟上表示:“以往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鱼,我可真是寡闻少见了。”   “我等俱是未曾吃过,原来天底下竟还有人能把鱼做到这个地步。”   ……   一个简单的请长辈吃炸鱼的家宴,居然吃出了如此机锋——梅花昼支在额头上的手都快撑不住了。   梅花阑心情和表情都渐渐吊诡起来,也不说话了。只是略微垂下眼,无声而缓慢地喝了几杯茶。   整个梅家仙府内从一大早开始就洒光艳阳天,这会儿日光却慢慢敛了起来,居然逐渐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早就闲来无事躺在梅岭崖边一颗空心大石头里的庄清流眨眨眼,心想怎么回事,这是几月天,老天怎么能这么变脸呢。   正想着,头顶忽地出现了一把骨青色的伞,旋即梅花阑好看的脸也缓慢映入眼帘。   庄清流立刻眨眼问:“你们吃完啦?怎么样?”   梅花阑低头,轻轻嗯:“吃完了,他们都很喜欢你的鱼。”   可她话音刚落,石头侧面一片艳丽的杜鹃花丛后,几位迟出大殿的长老刚好绕过这里的小径道:“天啊,我以后可再也不吃这道鱼了。”   “我亦是。”   “这道鱼真是吃得我汗都要下来了。”   庄清流顿时从花缝中迟迟收回视线,诧异地一看梅花阑:“……”   “???” 第73章   自己又酥又香的鱼没受到追捧就算了,居然连个喜欢都没有得到,这完全不能接受。   庄清流挑眼看着面前的梅花阑:“你能给我个合理解释吗?”   梅花阑很快点点头,从花枝缝隙中往外看了一下,道:“刚才路过的这几人都是已经辟谷的长老,平时不喜欢吃鱼,别的长辈都很喜欢。”   梅岭大殿坐落于一座独领风骚的高峰之顶,围着大殿四面都种的是一种一人多高的杜鹃花,所以方才那几位长老绕路离开的时候,居然都没发现这里还有两个人。   而梅花阑说完,庄清流就想也不想地笔直坐了起来:“瞎讲,我那天在临水酒楼的屋顶揭瓦时,厨房一共做了两道香酥鱼,第一道说的是‘先给梅家的几位长老送过去’。”   梅花阑:“……”   庄清流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后,兀自坐在棺材里似的沉思道:“怎么回事,难道我的鱼真的很难吃?要不然也不至于让长老们敬畏到以后都不再吃的地步了?”这真是完全没有道理。   想着想着,梅花阑刚撑着伞准备说什么,庄清流忽地两手轻轻一撑,从空心大石头里翻了出来,一拉梅花阑:“走,去晏城主那里问问。”   说着一溜烟和梅花阑到了梅笑寒的院子。   梅笑寒日常在家里坐班,批阅卷轴,一天忙到憔悴,堪称梅家小碎催之最——今天却很罕见,居然在书房跟一个小弟子闲聊,说笑声老远就飘到了院子外。   一见梅花阑,那位平日里负责来这里抱理卷轴的小弟子就好像被谁夹了尾巴,恭谨地行过礼后,就匆匆贴着墙根儿跑走了。   “……庄清流微妙地回头看她一眼,觉着这明明像是什么小碎嘴被抓包的现场,要不然这怎么能慌成这样。   梅笑寒却好像见怪不怪了,笑成一朵向日葵地从卷轴山后探出头:“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额外在庄清流脸上转了一圈,没接收到她此次来访的别意,才稍稍放下了心。   就怕庄清流这几天在扁家人还没来之前,忽然就来一句“我不行了”……她一天天的,不管是梅家还是梅花阑,真是为一个“梅”字操碎了心。   庄清流也领会到她眼神地眨眨眼,拉梅花阑在一条长藤凳上坐下,抻长腿,巡梭四周道:“也没什么大事儿,这不是下雨了,无处可浪,闲着过来看看你。顺便问一句,我那一篮子香酥鱼好吃吗?”   梅笑寒其实方才跟小弟子笑的就是梅花阑“请宴”这件事,虽然不知道后面还有“长老怕鱼”一事,可还是低头批着卷轴笑了好半天:“很好吃,庄前辈,你是因为不清楚大殿里发生了什么,所以才不知道‘吃鱼到食不知味乃不是鱼之过’。”   庄清流没想到吃个鱼还能发生什么,不由转头瞧向梅花阑:“嗯?”   梅花阑余光冲梅笑寒发送了半阵白毛风后,被迫“嗖”地收回,很快微妙地对上庄清流的视线:“……无事。”   这么快说“无事”的,怎么能真的无事呢?于是庄清流很快俯身前倾,不由分说地贴上了梅花阑的额头:“让我看。”   梅花阑睫毛虽然条件反射地煽了煽,嘴上还是道:“不——”   她还没“不行”完,庄清流忽然猝不及防地偏头,在她侧脸颊蜻蜓点水似的吧唧亲了一下。   梅花阑大概当场没记清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儿地停了声。   于是庄清流顺势很轻地用手挠了挠她下巴,又转到嘴角点了下:“说行。”   “……”   倘若要具体形容一下梅花阑这个人对庄清流的抵抗力,那大抵就是庄清流光用眼神,就能把她搓圆揉扁地看成一团,更别提现在这个……美□□人的样子。   于是梅花阑很快轻轻垂了下浓睫:“——行。”   旁边的梅笑寒真是看不下去了,笑着撑起半边额头:“行什么行,你们两个可也行了啊,这是干吗呢,我一天天的要从早做工到晚,很苦的。你们怎么还要在我面前这样那样?我说,这属实没必要。”   庄清流冲她骚里骚气地得意挑挑眉,很快贴上梅花阑的额头,将方才大殿上的事都快速看了一遍……看完后,长笑不起。   这都是怎么回事,这人也太可爱了吧?   最重要的是,庄清流埋在梅花阑怀里笑了个天崩地裂后,道:“香酥鱼那么好吃,你怎么能把长老吓到以后都不敢吃了呢?不行,快告诉长老们以后可以继续轻松地敞开吃鱼!”   梅花阑:“……”   “要是让她再特意发帖告诉这句话,估计长老们以后就不光是不敢再吃鱼,连虾都八成不敢吃了。”   梅笑寒也低头笑得笔尖儿直歪:“而且铁定都一准儿以为是自己以往偷偷去临水酒楼的这种行为,不仅受到了一场磨人宴会的敲打,事后还要受到端烛君亲自监管的长久恐吓。”   梅花阑:“……”   “哈哈哈哈哈,真是有这么多过分厚。”   庄清流一头栽在梅花阑怀里笑够了,才爬起来盖了盖脸:“算啦,估计你们家长老都跟鱼鱼无缘,命中也是铁定遭此一劫。”   刚以为她已经笑够的梅花阑:“……”   不过虽然被笑话,但她其实很喜欢庄清流现在这种开怀大笑的样子,活泼,开朗,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   梅笑寒抬头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后,抬手摸摸心口,唉声叹气道:“好了,你们两个要不是来帮我批卷轴的,就赶紧麻溜出去吧。我忙着呢,今天晚上还想早睡。”   她这个人这辈子半边儿以医道过活,半边以文事著称,于修炼一道其实资质普通,晚上睡不够,很容易挂黑眼圈的。   “同样姓梅,你怎么就能天天忙成这个样子。”   庄清流忽然转头看过去一眼,似有若无地问:“你们家平时统报到本家仙府的事情这么多,一直以来却只有你一个人整理分管吗?”   梅笑寒头也不抬地回复一碟册子道:“可说呢,这半年来不知道怎么了,一天天的诸事额外多,快赶上以往好几年了,而且很多事真是奇怪,明明是人祸,事后却抓不到半个人影,还白白耗损了很多人力出去,活见鬼。”   她虽然说得很平淡,但这种明显有异的情况,肯定是早早被梅花昼几人敏锐地注意到了的,只是从来没有提过。   所以,也很难说清跟庄清流有关无关。   旁边的梅花阑刚转头牵住她的手,庄清流就冲她挠挠手心:“我知道,没多想。”说着往窗外看了一眼,忽然一时兴起地问道,“我看你们家有专门占据一座山的饭堂,里面还有特殊的饭斋,有些还坐落在梅林里,都好吃吗?”   梅花阑大致想了想,冲她迟缓地摇了下头。   梅笑寒却转头看了一眼手边接收紧急消息的水钵道:“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很好吃的。”   “……”庄清流诧异抬眼,“你二三十年没吃过了?”   梅花阑低头看她一会儿,这回迟疑了更长的时间,才道:“……想去尝尝?”   “很想啊。”庄清流见大概没什么隐秘不方便,于是很快拉她起来,冲沉浸在繁忙工作中的碎催晏告辞,边出门边道,“你们家虽然寒酸,外面看起来像是靠捡破烂发家的,但里面儿的藏书阁灵山剑堂和梅岭都有点东西,别的我也自然想了解了解。”   说着不怎么认真地随口道:“而且这不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吗?你走过的地方我也想走一遍,看过的景象我也想看看。”   旁边一直没怎么作声的梅花阑被她这句话说得心口忽然一热,然后搂着人平地而起,轻风棉絮似的带庄清流飘向了坐落前山的饭堂,很快直接落到了门口。   进食讲究放松心情,细嚼慢咽,所以梅家的饭堂四周都是春花夏荷之景,流水叮咚,果香飘飘,建造得比别处都要精致两分。也因此并未筑墙,只以无形的屏障代之,使人吃饭的时候也能赏景,心旷神怡。   此刻正是吃午饭的时间,梅花阑刚从天而降地戛然落地……方才还热闹纷纷的饭堂顿时安静了几个八度,好像直接进入了隔音罩的屏蔽之内。   庄清流:“……”   梅花阑好像不怎么习惯自在地大致看了一眼后,便很快收敛视线,只是带庄清流走进去,没怎么说话地在各个大盆菜色和菜牌之间走了一遍。   饭堂所有人反应了半天,才逐渐各自起身,却大多都是跟她端正地行礼打招呼,不怎么敢说多余话。   庄清流装作没发现地来回游走,将感兴趣的菜都挨个随便尝了一遍,才勾勾梅花阑的衣领,冲她道:“掏钱。”   梅花阑在一众颠勺的大厨纷纷说不必前,开口道:“月底会一齐扣算的,走吧。”   “这样。”   庄清流眨眼,很快跟她又出了饭堂,梅花阑低头想了想,边走边转身问:“怎么样,好吃吗?”   “我觉着还行吧。”庄清流抬手撩拨着伞面内的游鱼和荷叶,不大要脸道,“但没我做的好吃,难怪你一直都不来,我以后也不来了。”   梅花阑眼里泛起一线笑,见她每次都喜欢撩拨伞内的游鱼,便暂时没御空,带着她在蜿蜒的山径上慢慢走。   这时,山路拐角处又传来一阵有说有笑的声音,似乎是一帮弟子刚修完法阵课,这会儿结伴来饭堂吃饭   然而这些人刚走过山角接二连三地看见梅花阑后,便一个个戛然顿住了脚,满脸如丧考妣地严肃低头行礼。   “……”   梅花阑同样沉默地点头示意,之后哪怕错身离开半天,方才还聊得热火朝天的一群人也还是没有了声音,似乎分外持重。   一路上接连几回,每次都毫不例外的都是这样。   所以那些弟子果然一见她都分外严肃,有些胆小的甚至会偷偷避开。   梅花阑低头走了一段儿后,忽然轻轻一搂庄清流的腰,捞着她转避到了一块山石后——山石前方逐渐响起一阵脚步声,是一群往演武山崖抱剑的小弟子。   这些小弟子多还不会打出屏障避雨,都是一手撑伞一手抱剑,倘若见到梅花阑,便会不敢逾距地放下伞在雨中行礼,方才一批抱竹简的小弟子就是这样。   两人安静靠在山石后,耳边不时响起大雨敲打树叶的沙沙声。等那些人都慢慢走过许久,梅花阑才轻轻一揽庄清流的腰,低声道:“还是走吧,他们看到我都会不自在,行礼也会很麻烦。”   庄清流被她揽在怀里飞了一儿后,才忽地稍微转身,双手搂了搂她的腰:“原来你以往避着他们,又不怎么说话,是怕那些弟子在你面前不自在。”   梅花阑眼睫在风中轻轻煽动了几下:“嗯。”   庄清流目光无声往远方看了一眼,脑袋垫在梅花阑肩上忽然轻笑了一声:“梅畔畔?”   梅花阑低眼侧头:“嗯?”   “高冷也很好,我其实很喜欢你这样。”庄清流摸摸她的脑袋,“什么多说话、对人好、会撒娇、又爱笑——通通都很不必。”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虽然没什么开头和落款,但是她的话,梅花阑都听懂了。   所以眼睛里潮涌般地变幻了很久后,梅花阑难以言喻地低头,在庄清流耳边微微蹭了蹭,小声说:“真喜欢你。”   ……   喜欢是喜欢,可庄清流就是不知道,这场疑似跟大佬心情挂钩的雨它为什么就是不停,自从那天开始下起来,整片梅洲就似乎都进入了雨季,从早到晚都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尤其这住在深山老林里,耳边整天都是雨敲树叶的绵绵之音,随便一推窗,外面都是一派热带雨林的景象。   庄清流这种闲不下来热爱到处乱窜的人十分惆怅,不由端着白瓷杯喝了口自制储藏的柚子蜂蜜茶后,侧靠在窗口,偏头看着外面道:“这样的天气,好像让我想起了——”   窗边矮桌前,正低头编纂剑法招式的梅花阑不知道忽然联想到了什么,心里轻轻一动,立即微微转头,静静等着她。   庄清流却道:“想起了以前玩儿游戏,那雨林图让人喜欢的沙沙氛围,还有手边随时一揽就可得的啤酒和……”   和什么,她目光转回来,才看着梅花阑道:“……和烤大鹅。”   “……”   尽管只听懂了烤大鹅,梅花阑还是一言难尽地执着笔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些迷离的情绪一扫而空。   庄清流唉声叹气地低眼喝了口自己的茶,觉着一腔怅惘感怀都说给了不解风情之人听。   跟梅畔畔这种人谈情怀,就相当于是跟光头和尚谈风月。   ……   一夜就这么又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睡了过去,梅花阑不知道第二天一大早就轻手轻脚地起来干什么去了,反正庄清流无事,便索性在床上多滚了一会儿。   直到同样起得比鸡早的“女鹅梅思归”在雨中天空鹰一样地盘旋遛弯儿回来,庄清流才留恋地离开枕头,坐起时随便拉开衣领扫了一遍。旋即才展开一封无形的密信,用灵力解开显字后,低眼认真看了会儿,然后手指缓慢地轻轻一捻——密信顿时化成几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进了茶壶里,比莲合国的众理事跳起舞来还妖娆。   下地湿哒哒地洗漱完后,一推窗,外面又在飘雨,有些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庄清流目光还落在远处的山涧雾岚上想着什么,一件外袍无声轻轻罩在了她身上。   一回头,早起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的梅花阑正站在身后,手上居然还……拿了一只烤大鹅。 第74章   庄清流:“……”   莫名觉着画风不是很和谐,她有罪。   “你一大早就爬起来去烧鹅了吗?该不会是思归的哪只朋友鹅吧?”   梅花阑把大鹅连盘子放到庄清流手心,自己绕到她面前,低头给她系好了披风的绳带:“怎么会。外面买回来的,吃吧,别让它看到就可以。”   庄清流立马就笑了:“偷偷吃?”   “嗯。”   梅花阑给她整个人裹好了,才道:“它要是看到了,就会抢着也想吃。”   “……哈哈哈。”庄清流在窗框上懒洋洋地侧身靠了,才撕下一片鹅翅膀尝了尝,觉着确实很美味,大佬但凡给她拿到面前的东西,都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不过怎么说,“有些人她表面上看着光鲜亮丽,背地里竟然瞒着女儿偷偷吃鹅。”   梅花阑:“……”   “好了,我知道是它不能多吃。”庄清流又撕了另一片翅膀,送到梅花阑嘴边点了点,“可是梅畔畔,烧鹅有了,酒呢?”   梅花阑吃了鹅翅膀,才不显声色地说:“你不能喝酒。”   庄清流立马看她:“我酒量不行是吧?”   梅花阑:“嗯。”   “唔……”古酒确实大多又辣又烈,实在让人掰不住。庄清流很快先放下大半只烧鹅,拉她出门给自己撑伞道,“没关系,我之前酿了一些特殊的果酒放酒窖了,这段时间应该刚刚能喝,跟我来。”   说着带梅花阑很快绕到后院,下了酒窖。最靠门口的地方有两个大木桶,庄清流看过去后有些不易察觉的惆怅,走近低头拍了拍道:“你之前不知道我说的啤酒是什么对吧?现在这两个大木桶里,酿的就是啤酒。”   梅花阑似乎觉着她很贤惠地随之看了一眼,柔声应道:“嗯。”   “也是我昨天酿的,依最近的天气,大概十日左右就能喝了。”庄清流貌似顺口又说了一句。   梅花阑这时心里才稍微有极轻的异样划过,却随着下一刻一声咔哒揭桶盖的声音,瞬间烟消云散   因为庄清流居然从那桶果酒里揪出了一条蛇。   是的,蛇就是当初带回来的那条斑斓翠绿的小蛇,这会儿已经浑身湿哒哒的,将自己盘成了一个花卷儿。   “?”   庄清流把它拎在眼睛前面十分震惊:“你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面??你难道是来偷喝的吗?”   小蛇立刻迷离地浅浅掀开半个眼皮,冲她:“嘤。”   庄清流:“……”   梅花阑:“……”   这蛇自从住进了梅花阑的院子,因为庄清流一直害怕它,所以想黏也黏不上,便爱整天偷偷跟在她身后溜达。直到前几天跟到这里,突然发现大缸里酿的东西都很香。于是趁庄清流走后,便馋得顺大半人高的酒缸蜿蜒盘旋而上,想探脑袋进去喝两口尝尝,却没想到被酒气当场一熏,就软绵绵失足地滑了进去,差点把自己泡了一缸药酒。   毕竟它只是一只无辜的小蛇蛇罢辽。   庄清流一言难尽地低头看着它:“好了,破案了,还嘤。”   小蛇趁此机会,细细的一条爬进她手心,缠在庄清流小指上撒娇。   有些蛇就离谱,把她好好的一缸酒糟蹋了,回头还要这样儿……卖萌。   庄清流忽然转头问梅花阑:“如果是你,你会就直接干脆把它扔里面儿泡酒吗?”   梅花阑有些奇异地看她一眼:“我为什么?我难道在你心里……就这样儿的?”   “那自然不是。”庄清流很快可惜地转回来看了一眼自己白酿的一缸酒,糟心地抬脚就走道,“我是想着你不同意的话,这次就放它一马。走吧。”   两人又怎么空手来的,怎么空手回去——庄清流半路走过桃花树的时候,就把缠在她手指上自以为自己很可爱的蛇挂上面儿了。   毕竟这有些小动物它是真的萌萌哒,让人想当女儿养,比如梅思归。而有些动物则不配,草莓配红烧肉都不配,比如蛇某。   没了佐酒,原本高级的烧大鹅也瞬间低了两个逼格,很快被三两下草草撕着吃了……吃完还连骨架都没有放过。   庄清流把吃完的骨架扔进小砂锅里煨了一罐子汤,盘算着正好中午下汤面吃,然后转回来,在身后看着梅花阑低头道:“今天去你莲苑里的书房吧,我陪你一起。”   梅花阑立马抬眼看了看她。   “怎么啦?那么大一个书房,虽然我没去过,但也不是瞎子。”   庄清流在背后挠挠她的耳朵,下巴指指她面前:“而且你这几种符纹不是大致都改动好了,需要去书房的云空境多次尝试吧,来来回回的也不方便。”   在通常情况下,一般的修士会画符,优秀的修士会根据自己的需求偶尔改动符咒,而最顶尖的修士,往往会自己创造一些灵符出来,梅花阑显然属于最后一种。庄清流平时只是偶尔在旁边看一会儿,就觉得她于修炼一道实在是有过人的天赋和造诣。   所以老被自己无形吸在身边真是太耽搁了。   梅花阑没有立刻收拾桌面,而是问:“那你?”   庄清流冲她摇摇手中几本泛黄的旧书:“我躺摇椅上看书,再顺便练会儿字吧,之前思霁还说我的字难看。”   “好。”梅花阑这才笑着起身,低头收拾了要带的东西,安抚道,“但是你不必听她的,你就是写不好字,再练也是一样的。”   “……”   瞧瞧这话,这是该对喜欢的人说的话吗?有些耿直大佬还能行吗?   让人一边喜欢她一边想让她单身一辈子。   庄清流睨她一眼后,两人一起出了门。梅花阑这个莲苑内的书房,在整座后山又后的地方,平日里遗世独立,连梅花昼都不能轻易踏足,里面都收着一些对她来说相对重要的东西,相当于是一个独立在外的密室。   最重要的是,自从那次被女鬼带入幻境里看过一遍后,她就发现梅花阑的这个“书房莲苑”,跟幻境里那个是一样的。   两人走过巨大的青金石,又走过一段儿浮在水面的白玉回廊,最后看似推门进入,眼前的透明屏障却轻轻往开一荡,四周立刻大了十倍有余。   庄清流第一眼看过去,就觉着这个书房跟端烛君的审美十分不符。屏障第一层像平时走动的花厅,虽然摆了桌椅和八宝木架之类的器具,但所有东西都扔得十分随性凌乱,桌上甚至有半块儿没吃完的瓜。   而再往内第二层,除了一个巨大的花里胡哨的床,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显而易见是卧房。只是大床的左半边,有着一个形状非常明显的凹坑——跟逐灵一模一样的大小和形状。   庄清流一眼就看了出来,那是给刀睡的。   她也不多问,只是收回目光又接着往后走,后面就更离谱,居然有很大的一片植物房,里面种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花草,在一朵比平常房子还大的喇叭花里,居然还睡着一只白毛狐狸。   这就十分奇异,庄清流立马看着狐狸问:“你养的?”   梅花阑只是观察了一下她的侧脸,目光闪了闪,道:“不是,这只狐狸只是偶尔被请过来……作客。”   “?”有些人她表面高冷,背地里居然会请一只狐狸来作客?   庄清流立刻转头瞧她:“梅畔畔,你真的不是一个人前人后的精分吗?”   梅花阑目光看进她的眼底,忽然笑了:“自然不是。这些只是个幻影罢了,走吧,书房还在后面。”   说着带庄清流穿过无数奇花异草,又走进了一道屏障内,这道屏障里显然是深海,耳边忽然沉寂一般的陡然安静,身边开始有无数游鱼穿梭来去,巨大的艳丽珊瑚从底端直入高顶,有一只四脚松绿色的金背龟还直接悠闲地从庄清流眼前划水游过。   ……   从这里一路走过各种缤纷绚烂的屏障,就好像是在全世界来了场微旅游一样,带给人的心里感受难以言说,大大抚平了庄清流由于最近不能出去浪而长出的闲毛。   最重要的是,这种地方——她以前没有提出过这茬,这人居然也就从没主动带她来过。   直到又一道屏障轻轻一闪,庄清流才打量着这个有点儿像梅畔畔风格的地方:“为什么把书房放在最后?”   “因为这是我狗尾续貂加上的。”   梅花阑没怎么多说,只是给庄清流指了一张放着白瓷花瓶的书桌,自己在几步外的桌上隔空对坐。   庄清流见她拿起了笔,便想了想,也没怎么说话地拨了拨面前笔架,也选了根练小字的毛笔。   梅花阑改动符纹片刻,便会起身在书房东侧的墙壁轻轻一拨,整个人进去消失片刻,又出来坐下改——东侧墙壁上的空间叫云空境,专门为试符咒而设的,无论里面天崩地裂,外面都不会被波及分毫,而且最能测出符咒的效用如何。   庄清流也不管她,自己揭了一沓纸,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练字。梅花阑一开始还会偶尔过来看看她,后来见她心无旁骛,自己要改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便不再往这边分神注意,只是来来回回在墙里穿梭个不停。   直到这时,庄清流才随意往墙壁上的缭绕云雾内看了一眼,接着手上换过一张纸,一改之前的乱写乱画,分别写了两封信出来,收进了袖子里。   接着整整一天的时间,梅花阑完全沉浸到了符咒的千百次改动之中,连中午的“鹅骨面”也没有吃。庄清流便刚好绕到后山,挑指抓了两只鸽子过来,一阵撸毛洗脑后,将两封卷信绑到了鸽子脚上。   大概半盏茶的时间后,两只鸽子纷纷自然而然地飞出梅家仙府,朝两个不同的方向去了。   庄清流站原地看了一会儿后,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才猛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站到了头顶崖峰上的女鹅梅思归,正在悄无声息地低头用豆眼瞧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像十分好奇。   见到庄清流看过来,还十分热情地冲她打招呼:“啾啾?”   “……”   庄清流话不多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立马竖起手指,搭在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梅思归很快可爱地冲她眨了眨眼皮儿,示意知道了。   庄清流盖脸笑了一声,摆手示意它去玩儿,自己又转脚回了书房。   梅花阑仍旧在出现和消失间来来回回,只是偶尔想什么东西的时候,会走过来问问庄清流的看法意见。庄清流觉着她这种专心沉浸在一件事里的样子十分迷人,意见虽然没给几个,但把梅畔畔的脸捏了好多下。   直到房内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庄清流才忽然发现,书房墙角的一个架子上,似乎有什么能发光的东西柔和得亮了起来。   她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绚烂的大贝壳,里面蕴着颗硕大的珍珠,而这个大贝壳显然有灵,会随庄清流手心放拢的动作而开合,像一盏好用的明灯。   凡是梅花阑所住的地方,屋内一切摆设都是要多简洁有多简洁,从来不会有多余的摆件,而这个一看就很珍贵的贝壳灯是实物,似乎不大像是她自己出于兴趣拿回来的。   所以庄清流很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后,又不由来回拨弄了几下。   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身后的梅花阑神色微动:“喜欢?”   庄清流转头,冲她一眨眼:“嗯。喜欢的话,你是不是要送我?”   梅花阑却忽然笑了:“不是。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赠于我的,不能送。”   “……”   庄清流安静了片刻后,不知道怎么地侧头看了她一眼,感觉梅花阑提到“这个人”时似乎表情有些温柔。   于是她又想起了那棵桃树。   于是她又想到了那个妈妈香囊。   怎么说。   有点在意。   实在有点在意。   她垂睫胡乱拨弄着贝壳里的发光珍珠,装模作样地问了几句闲话,心想这不会又是什么“爸爸牌明灯吧”,如果是的话,还行。   如果不是——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什么人送的?还很重要??!   庄清流在梅花阑脸上和那个贝壳灯之间来来回回了几遍后,心里觉着终于找到了机会,于是语气假装很随意地低头道:“这贝壳上的细藻绿还在呢,还有边缘也很扎手,整个一看就很粗糙,送你的人一定也不怎么样吧。”   梅花阑眼底却泛起了一丝水波纹似的笑,声音也好像温柔了好几分:“没有,她很会疼人。”   庄清流:“……”   漫长的一个开天辟地后,庄清流终于在梅花阑脸上巡梭了一遍——不大想理这人了。于是放下“很会疼人”的贝壳,又兀自转身,一个人走到门口,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头冲梅花阑道:“整个梅洲的邪祟怎么还没出动?你还留在家里干什么?”   说完冷淡地用兜帽一盖头,步入细雨中施施然走了。   “……”   梅花阑一个人留在木架旁,低头双手摆弄着贝壳灯笑了半天,才似乎目光落空地想了很多往事,然后出书房,回了院子。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整个院子也黑布隆咚的,没有点灯。   梅花阑抬手一推门,才发现居然没推开:“……”   她院子里的门平日里自然都是没有锁的,所以这应该是,庄清流在里面用什么东西挡住了。   事实是一门之隔的里面,庄清流自己拉了条长板凳,正横着睡在门口,闻声才偏头,冲着门缝往外瞧了一眼。   她本来是不打算让这人今晚进来的,既然书房的贝壳灯那么好,那就睡一晚上书房吧。这会儿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影,却忽然道:“推什么推,这门得钥匙才能打开。”   梅花阑听到她的声音,立马低头客气问:“那何为钥匙?”   庄清流想了想,道:“屏南山下,一兜娄枣。”   “……”   梅花阑忽然低低笑了两声,在门外瞬间消失:“好。”   夜深小雨,整个屏南山的灵湖被雨滴敲得滴答作响,端烛君摸黑摘了一大捧水枣兜回来时,却发现庄清流居然又不在门口了。   她在屋内四下都溜达了一圈后,摸索到窗边的软塌前低头问道:“你睡了吗?”   一道毫不犹疑的声音答:“睡了。”   顿了顿,又道:“我只说开门的钥匙是‘屏南山下,一兜娄枣’,没说跟小美女恢复建交的钥匙也是这个。”   梅花阑:“……”   “你爱捧着枣溜达到什么时候就溜达到什么时候。”庄清流眉眼冷淡地起身,端过旁边茶杯喝了口水,又躺下,拉上被子盖过头顶,又睡了。   梅花阑既觉着她可爱,又忍不住想笑,在黑灯瞎火中很新奇地低头瞅了半晌后,再次小声问:“睡着了吗?”   庄清流答:“睡着了。”   ……   梅花阑在暗夜中眼尾勾了勾,忽然俯身,将塌上的一团小影子连人带被抄进了怀里:“睡着了就回床上做个好梦吧,睡这儿着凉了。”   说着自顾自抱人绕过两扇门,回了卧室。又把摘回来的水枣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给庄清流拉了拉被子,床边倒好一杯温水,又转到墙边关好了窗户。   做好这一切,她走前才忽然问:“明天一早起来,砂锅里就会有只桂花鸡,要不要吃?”   庄清流闻言,立马从被子里露出了两只眼睛。   当然,本来还是不想理的,但是一听说有好吃的,难免心动。尤其是鸡。   最重要的是:“你去哪儿?”   梅花阑好像是笑了一下,然后低头,忽然在她额上落下了一个温柔的晚安吻,简洁道:“北边的白玉川有些急事,我过去看看,很快就回来,你睡吧。“说着就轻轻阖门走了。   庄清流直到这时,才躺在床上想了想,然后挺身坐起,靠在床头燃了张梅笑寒的灵符,很快问道:“是你把她支走了?扁氏的人来了吗?” 第75章   不知道是外面下雨淅沥的缘故,还是梅笑寒正在深夜里做梦,总之灵符燃起来半晌后,庄清流才听到她梦游一样地问了句:“你是谁?”   “……”   忽然意识到时间的庄清流往外看了一眼,觉着大半夜把人叫醒确实很过分。但是呢,醒都醒了,就说两句话的功夫,还是继续吧。   于是道:“晏城主,打扰了。我是看起来比你还年轻十岁的庄前辈。”   梅笑寒很快“哦”了声,喊道:“庄前辈。”   “嗯。”庄清流虽然感觉哪里不对,但还是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问,“梅畔被你调走了,是不是扁氏的人过来了?”   谁知梅笑寒听完大吃一惊,立刻一迭声地飞速问:“你为什么打听花阑和扁家人的行踪?你是谁?!”   庄清流:“……”   “???”   庄清流只能想到这大概是白天用脑十分过度,所以把晚上那份儿都透支了?于是在床上一言难尽地抬手撑了下额头后,偏头看着睡在她旁边的月白色长刀道:“我,庄烛,提升了你们梅家整个仙府颜值的人,冷面大佬藏在院子里的小娇妻。”   这时,逐灵修长的刀身好像难以忍受地极细颤抖了一下,旁边作妖的“小娇妻”立马撑着头笑了。   谁知灵符那边的梅笑寒却好像大大松了一口气后,用和颜悦色的口气陷入套娃道:“是庄前辈啊,那你有什么事?”   ……   庄清流没什么事,把视线从逐灵身上收回来后,就收敛了笑容,紧接着面无表情地熄灭灵符,躺下闭眼拉被子一气呵成。   半柱香的时间后,一直潜伏盘在屋顶花梁上的渡厄无声弹了出来,吧唧缠住睡在庄清流身边的逐灵刀柄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它沿窗缝甩到了外面,关窗。   然后自己笔直成一根面条,安详代替地睡在了庄清流身边。   完美了,熄灯。   第二天一大早,整个梅家最忙碌的晏大人就一阵白毛风似的刮了过来,一进门就十分紧张地喊:“庄前辈。”   庄清流正在桌前喝蟹黄粥,听到声音后,眼神儿里充满神秘力量地看了她一眼。   梅笑寒心里更是咯噔一声,坐下后就唰拉用扇子把风呼啦得到处刮,十分忐忑地冲庄清流道:“庄前辈,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昨晚居然梦到你了,梦境中的你还是什么小娇妻???可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梦到你啊?!我以前可从来没有梦到过你!!”   “……”庄清流吹粥的动作戛然一顿,表情分外诡异地转过去看了她半天。   “啊!”   梅笑寒立马用扇子飞快地遮住了全部的脸,好像不能见人一样地语速飞快道:“庄前辈,你别这样看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我心里也很慌,花阑呢?!快把花阑叫出来我要说清楚!要不然一年一度的梦谈会上我可怎么办啊?被花阑知道了我会被打死的!”   庄清流捏着勺子把头别到了窗外,想了半天后,起身,到储物室端了一大簸箕干核桃回来,堆到梅笑寒脸前,温和道:“带回去补补脑吧,不客气。”   “……”   更加诡异的一刻钟后,披头散发的梅笑寒终于……彻底疯了:“阿哈哈哈哈……不是梦啊,那可真是太好了……哈哈哈,无事发生……太阳真蓝,天好红,思归怎么变成七彩的了,我要上天飞了……啦啦啦啦啦。”   庄清流手肘撑在桌面,半只手倾斜支着头,镇定地看她疯完,才想着什么点了点下巴:“我以前都没认识过你。”   好不容易停下来的梅笑寒:“哈哈哈……庄前辈,哪里的话,不是这样的……”   “好了,你要是愿意给我当孙女儿的话,你才应该姓庄。”庄清流冲她笑了一下,富有同情心道,“等梅畔这次回来,我会跟她说的,给你放个长假歇歇吧。”   所以这些梅家人,她嫁不出去都是有原因的,因为都是人前人后的精分,脑子都会时而不清醒,间歇性跳成哈士奇。   庄清流冲哈士奇·笑寒道:“歇不好就长期歇着吧,不用急着回来做批卷轴女工了。”   这最后一句终于击碎了梅笑寒的坚强,她一秒收起强颜欢笑,收敛诚恳道:“对不起,庄前辈。你昨晚说花阑出去了?”   庄清流眼尾一挑她。   梅笑寒立刻不再大喘气地接着道:“可是她不是我调走的,白玉川根本没事,我昨天所批过的卷轴中,大致也没重要事需要她走一趟。”   庄清流想了想,还没问,梅笑寒就道:“确定。我早上起来刚联系白玉川的驻守弟子查问过了。”   所以姓梅叫畔畔的昨晚是张口胡来,她并没去白玉川。那实际到底去了哪儿?又去干什么了?   这瞎话兜的。梅笑寒都低头默默做了个冥想状。   看起来这大概就是梅家人的传统了,遇事不决,冥想玄学。   庄清流瞥了她一眼后,表情却十分淡定,好像并不怎么在意这茬——因为自从知道造梦事件后,梅花阑无疑也清楚了她的脑子大概就是个“公共厕所”,随随便便就会被人掀开翻看的那种,所以想做点什么特殊事从而瞒着她,也完全正常。   而且还有一点,其实从很久之前,庄清流就发现了梅花阑经常会时不时地半夜消失不见。虽然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但一大早总能准时回来,这对于一个会瞬移的人来说不是难事。   总之这人这么喜欢她,不会有不应该瞒着的事瞒着她就是了。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庄清流问道:“扁家人还没过来对吧?”   梅笑寒点头道:“是的。还没有。”   庄清流于是想了想,居然从墙角的柜子里端出了一个小竹匾,又问道梅笑寒:“按理来说其实前两天就应该到了吧,怎么回事?”   梅笑寒见那个小竹匾里都是各种颜色的线,而庄清流居然开始搞起了针线活,不由呃了声,道:“他们是从南边过来的,之前刚刚赶到河谷一带,大概是近日南边暴雨下个不停,所以在那里被涨水山洪给困住了。   “……仙门之人,怎么会被暴雨和涨水困住?”   “这个嘛,因为雪川扁氏虽名义上位列仙门百家之一,但其实扁家人都是以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著称,修为资质其实都很一般,有很多连灵丹都没结,不会御剑的。”   “而且但凡起山洪,很多地方就会急需大夫,他们暂时被拖住脚步也是有的。”   梅笑寒道:“你别急,他们要是来了,我会第一时间来找你的。”   “我不是急。”   庄清流似有深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只是往年这个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连着下雨下个不停吗?”   “可说呢。这是人祸多了,天灾也跟着舞了起来。”梅笑寒一般不怎么跟她聊这些事,所以只是低头看着庄清流手中好奇问,“庄前辈,你是在做香囊吗?”   庄清流从窗外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穿梭着又缝了一针,有些人都有炫酷的七彩香囊,她也有一个怎么了。   而且是更炫酷的。   于是梅笑寒果然指着那上面的图形问:“这是什么?”   庄清流答:“小猪佩奇。”   梅笑寒:“……什么?裴启??裴氏已经驾鹤西去的裴老宗主?”   “……”   “我谢谢你,佩奇!”   梅笑寒连连点头:“好吧,佩奇?可是为什么要绣它?这东西有什么瑞意吗?”   庄清流很想说因为这样很社会人,但跟高考一样,完全没法儿解释社会人的精髓,遂道:“因为炫酷。”   七彩的都过时了,社会人永不过时。   梅思归这时也从外面飞了回来,两只小脚踩落在竹匾边沿上后,冲那个香囊上看了半天,两只豆眼又泛着光地挪向了庄清流,好像在问那上面为什么不是它而是只猪。   庄清流立即套着囊口的系带把香囊一翻,展示给它看:“你在里面儿呢,最宝贝的都不能随便给人看到。”   梅思归顿时又高兴了,来回两趟送给她一大堆大鹅朋友从后山草地里刨出来的毛毛虫后,又呼啦着翅膀从窗户飞出去玩儿了。   庄清流见梅笑寒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重新穿了根针后,随便看她一眼问:“你为什么穿这么厚?”   梅笑寒:“因为快下雪了啊。”   “?”庄清流瞬间抬了抬头,“这怎么就快下雪了?我好像还没过夏天和秋天吧?”说着又看向院中的桂花树,“它还没开花呢?”   梅笑寒也看了眼无辜的桂花树:“……庄前辈,它开过了,在你和花阑洞房的时候。”   庄清流认真地提醒她:“没有洞房。”   梅笑寒从善如流地改口:“在你们没有洞房成功的时候。”   “……”   庄清流心平气和地收回目光,又跟她聊那天跟梅花阑去前山饭堂的事情。   梅笑寒立马点点头,冲庄清流说道:“花阑是以前有过好几年都不怎么开口说话,也不让别人跟她说。所以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不敢跟她说话,好像但凡说两句,就有罪一样。”   庄清流手上动作顿了一下:“什么时候?”   梅笑寒并不忌讳道:“你去世之后那几年。”   庄清流沉默了一会儿,嗯了声,目光垂落在手中的香囊上,来回翻着看了看:“果然是因为我啊。”   “是啊。”梅笑寒点头感慨,“我也觉得很奇怪,花阑她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怎么会喜欢你呢。   “……”   被大佬喜欢就奇怪的庄前辈一声不吭地将方才取出的核桃放进了梅笑寒手心,然后十分客气地连人带核桃将她请了出去。   ……   说来大概梅笑寒就是个霉霉星,从她走后,外面连续下了有一段时间的雨居然慢慢停了,旋即猛烈的日光很快刺破云层,大太阳凌然悬空地冒了出来。   整座梅家仙府的空气很快焕然一新,地面所积的雨水也以一种快进的速度很快升腾蒸发,短短时间内,居然好像没下过这场雨一样。   梅花阑回来的时候,庄清流正站在一整面的月季墙前,安静地看着什么东西。明知道她回来了,居然连头也没有转。   “在看什么?”   第一时间落脚在屋内转了一圈后,梅花阑走到窗边站着问。   庄清流很快微妙地从面前一宽阔的月季墙上挪开目光,转向窗,冲她指道:“成精了。”   “……”   梅花阑好像也有些意外,转到刚刚开了没多久的繁盛月季花上缓慢看了一眼,然后从里面走了出来。   庄清流耳边这时已经充斥满了各种千奇百怪的兴奋声   “梅花阑回来啦!她回来啦!”   “快上去抱抱她,啵啵!”   “摸她,快摸她,梅花阑的腰好细的!!”   “皮肤又白又细腻,和你们书房桌上摆的甜白瓷瓶一模一样!”   “亲她吧!亲她吧!!”   “又香又软的梅花阑!”   ……   显而易见的,这些成精没多久的月季花是受到了相隔没多远的桃花树荼毒,想来在平时,这些在成精初级阶段的植物们居然还会互相唠嗑八卦。   梅花阑出门后,见庄清流一直转头看着她,表情还有些微妙吊诡。于是理所应当地想着她是喜欢这个月季墙,却被这些花七嘴八舌吵得害怕自己不给养。   因为这些花发出的声音只有庄清流能自然而然地听懂意思,听在人的耳朵里,大致就只是一些很奇怪的杂音了。   所以日常很高冷的端烛君站在宽阔的房檐下喝了一盏茶后,袖摆长长垂下掀眼道:“不要说话。”   她淡淡开完口,整面墙竟然真的瞬间寂静了。   “……”   庄清流目光来回后,有些意外奇异地又在她脸上看了看。   “怎么了?怕我觉着吵,不让你养它们对吧?”   梅花阑喝完一口水后,很快放下杯子,从房檐下走了下来,好像想碰碰庄清流的去牵她的手,嘴角勾勾道:“你送我一样东西,我就让你养它们。”   庄清流这会儿满脑子里还是那些流氓月季说的什么“抱抱她、啵啵、腰好细、亲她吧、又香又软……”,于是指尖刚被摸到,就好像哗啦燃起了一簇火,条件反射地勾了一下。   恰好这时,两人之间忽地飘起了一道蓝焰灵符,梅花昼找梅花阑立刻去宗阁议事。   梅花阑瞟着那个灵符看了半天,无奈笑了声:“行吧。”然后捏捏庄清流细长的指节,“等我一会儿。”   她刚才回来,还顺便带了两只刚捕的刀鱼和螃蟹,一会儿一起蒸了喂家里最大的花精。   说着转身走了。   她刚一离开,那些看碟下菜的月季花又纷纷热情地开嗓营业,不遗余力地对庄清流进行洗脑指导工作。   “……”   庄清流凉嗖嗖瞥了它们一眼后,一溜烟儿地转过前院,跑到后山平躺到了草地上。天空此刻蔚蓝如洗,巨大的白云都软绵绵团在一起,聚出了蓬松柔软的形状。   而她这种随手养葡萄就葡萄成精,随手养月季就月季成精的……大抵不可能平凡了。   最重要的是这些花花草草都很听她的话,似乎都愿意认她为主一样——这怎么可能是一朵普通莲花精能做到的,它怕不是佛祖坐下的金莲。   庄清流脑中乱七八糟地想了很久后,整个人又摊平在草地上来回滚了几圈,甚至有点想直接从坡顶滚到坡下。   她在一段儿短坡的边缘停下,半个身子悬着又睁眼,看梅思归在头顶撒欢儿地锐冲螺旋。   这时身边的青草轻轻一晃,梅花阑在她旁边躺下了。   庄清流很快转过头问:“什么事找你?”   梅花阑道:“因为前段时间下大雨,祝蘅又在西北的方向劈山疏河道,所以大水沿乌澜河而下,把梅洲南边的一些地方给冲了。”   庄清流立刻皱了皱眉:“水灾吗?波及了多少人?”   梅花阑:“人未遭波及,就是南边的一些平原好地被冲了。”   “那就好。”庄清流手背在额头上搭了一会儿后,又转头看她,“你刚才说,想要什么?”   梅花阑很快笑了起来:“什么都行吗?”   庄清流想了想,眨眨眼——从回到这个世界开始,她好像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受着这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体贴,难得想送她一颗珠子,还跑到了当铺里去。   也难得端烛君这样的人,会有想要的东西。   梅花阑光看着她的眼神心里就动了起来,于是目光微微小挪,同时抬手,指端在面前人微卷的嘴唇上轻轻摩挲了一遍。   “……”   “我是真没想到你还是这样儿一个人。”   庄清流被摸唇暗示完,就想也不想地伸手,把梅花阑从草坪上一咕噜推了下去。   梅花阑:“……”   旁边的梅思归却很快颠着两只脚飞奔赶到,可能小脑瓜以为这是什么游戏,于是原地一趟,接着探头一叼庄清流袖口,拽她一起咕噜噜地也滚了下去。   一家三口的,当然是要整整齐齐的才行。   先一步滚下坡的梅花阑难得开怀地勾眼笑了好半天,然后伸手,将一大一小一齐搂进了怀里。   天色快暗下来的时候,三口之家的快乐又被一道幽幽燃起的传讯符打断了,宗阁照例有事要议,要养家糊口的端烛君只好爬起来去做工。   庄清流好心地勾住她袖摆,把她头上沾到的草都一一捡了,才拍拍脸道:“去吧。”   梅花阑点头:“可能会很晚,你早点带思归回去睡。”   “好。”   庄清流目送梅花阑的身影拐过灵山的方向后,头顶一个御飞剑而来的人就急匆匆跳了下来,压低声音道:“庄前辈,扁家的人失踪了!”   庄清流眉心立刻一跳,瞬间看向梅笑寒:“失踪?”   “是!我房中收着的所有扁氏传讯香方才一瞬间全部都爆燃了起来,他们是在向我求救!”   作者有话要说:我庄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即使在修仙世界,居然也要面临“看病难”,想看个病,还得先把大夫救回来安详。jpg 第76章   扁家人居然会平白失踪,在这个当口失踪了。   庄清流揉揉眉心后,撑地坐直问:“会是巧合吗?”   梅笑寒神色十分凝重:“也许有这个可能。但是庄前辈,在仙门百家之中,扁氏的人地位特殊,若说天下所有人都不大愿意轻易得罪的人,那就是大夫了,更何况是扁氏这样的神医世家。所以我从未听说过他们有仇人,普通人更是奈何不了他们。”   “那就说明——”   庄清流穿过昏暗的天色,往南边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字一顿道:“我身上的丝线,他们是有办法的。”   其实按常理来说,扁氏的人虽颇有声名在外,但于医术一道上,梅笑寒自小也极有天赋,并不会比别人差多少。所以她之前一直觉着,自己都闻所未闻的东西,扁家人理应也没什么办法。   “唉。早知道这样,我应该一早就调人去直接把人接过来。”梅笑寒冲庄清流抱歉道,“庄前辈,是我考虑不周。”   “怎么会怪你。”庄清流脑中闪过很多背后那个影影绰绰之人的诡影,低声道,“就是有人一直先走了一招,你哪怕调人去接了,人肯定也是接不回来的。”   只是看来她身上这个丝线,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呢。   庄清流手肘撑头在草地上想了一会儿后,忽然重新平躺了下来,目光掠着天上那些逐渐倾袭的黑云:“我要不然还是直接死了算了吧。”   梅笑寒立刻蹙眉:“……庄前辈?!”   庄清流忽然翻了个身,把脸埋进青草里滚了两圈。   她就是说说。   之前在湖里刚睁眼那会儿,她要是直接沉下去喂鱼了还算一了百了,因为那会儿梅花阑还没来呢。而现在——哪怕真被人捆起来扔湖里喂鱼了,也要为了很喜欢的人再努力浮上来活一活。   “所以扁家的人具体在什么地方失踪的?还有没有别的传话给你?”庄清流从草地上撑起来问。   “只能大致确定在巴陵的河谷一代,那边山山水水都绕在一起,地势十分复杂,目前什么具体的情况都不知道,我已经让外出游历于附近的弟子赶过去查看了,随时会回信。”   梅笑寒语速很快,又道:“庄前辈,这件事我也暂时没有完全考虑好。因为常理上来说,扁家人的失踪大抵应该是与你有关,而你和花阑去救人也最合适,但有一点我还是想多嘴提醒你一下:我老觉着这或许是……什么人又在背后逼迫你赴局。”   可是这人很奇怪,来来回回地间接出手似乎都跟庄清流有关,可每一桩每一件,却又看不出来他具体到底想怎么样。报仇不像、要命不像、玩弄不像——就好像是不怎么想让她好过一样。   可这人自身很厉害,他能神龙见首不见尾地隐匿这么多年,大概脑子也不会有什么毛病。   庄清流低头想了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声:“我知道我以前得罪过很多莫名之人,也知道按常理,只要我一直待在梅家的仙府之内,待在梅畔的庇护之下,就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可这世上这么大,我总也要走出去看看。既然决定了要留在这里好好生活,我就总要为自己的未来铺一条像样的路。”   她语速很慢地展袖伸了个懒腰,衣摆在大风中翻涌滚动:“哪怕没有身上这些丝线,我迟早也是要主动走去走走的。”   梅笑寒没想到她会忽然说到这里,在逐渐暗下来的暮色里愣了一下,目光才看向庄清流。恍惚间觉得她姿态睥睨,气势无限。   下一刻,庄清流却忽地转头,冲她挤眉弄眼道:“所以糊弄梅畔的事就拜托你了,想来扁氏的人既然是你的朋友,你接到他的就近求救也十分正常,就以你的名义拜托梅畔去救救他吧。我会跟她一起动身,扁家人这次也是受我连累,才有此一灾,希望他们没事。”   “……”梅笑寒看着她挤眉弄眼的样子,瞬间收起了方才的恍惚,觉着那都是幻觉。   正在这时,前山院外好像忽然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正在说话,还间歇有梅思萼的声音。   梅笑寒只是看了一眼,无暇多顾,先赶着回去处理事情了。   而庄清流立刻莫名地拐弯出了后山,转过转角后发现是一群梅家的小弟子,正围在院门前语速飞快地叽叽喳喳讨论些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怎么了?”   领头的梅思萼一见庄清流奇怪地推门出来,立刻示意其余弟子静声,快速道:“庄前辈,我们有事找你,又怕那个……端烛君在里面,所以刚才不敢敲门。”   “你们端烛君怎么就那么吓人了。她那么好。”庄清流感觉这个历史积攒问题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先跳过,问,“找我什么事?”   梅思萼于是唰拉伸出双手,极限地张起往开比了比,一脸难以形容道:“庄前辈,你在院中养的那条大蛇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自己跑了出去到处胡乱游走,吓坏了很多人不说,还把景泽园那边大半的仙草都给毁没了。现在很多长老都闻声赶了过去,说是妖异之象,要合力抓住杀了它!”   庄清流听的完全不知道这是哪茬,很快回头往院中的桃花树上看了一眼:“大蛇?我养的?”   “是啊是啊!”   一个弟子抢着接话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蛇,我的天,这怕都不光是蛇精,而是蛇妖吧!”说着夸张一比,“我们几十人合力都拦不下来,所以就赶紧跑来找你了!”   院中桃花树上这会儿果然没有蛇的影子,庄清流当机立断地一关门,边快速往外走边问:“是斑斓翠绿的蛇吗?”   “那可太绿了,比翠绿还绿!”她身边一大堆弟子跟她说起话都从来不拘谨,边形容边在前快速带路。   有人还激情形容道:“大概有这么这么……也就是十个我这么大吧!”   “……”   庄清流很快赶到了梅家平日里专种植仙草奇药的景泽园,只见整个大园外面都已经被各种结界阵法包围了起来,滋啦的波光正在乱闪,而里面确实有一只……呃,疑似是从她院中跑出来的巨大的蛇。   梅家的诸位长老都郑重其事地围在结界四周,似乎是要动手收妖的态势,里面那只大蛇却还昂着一颗大脑袋,在屏障前乱甩乱摇摆:“嗷呜——”   “……”   庄清流心里遭瘟,一眼就看出那傻大个两只绿油油的眼睛是分外迷离的,和当日喝醉了酒的梅思归完全没什么两样——这狗东西是又偷喝了她的酒!   还喝成了现在这副巨大的样子,一个大头不停在屏障上撞来撞去,似乎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出不来了。   糟心地跟梅家长老们解释了几句后,庄清流看看里面,道:“真是不好意思,我进去带它走吧。至于别的后续之事,我也不大熟,回头就让梅畔来解释赔钱。”   毕竟女朋友的作用,她就是这样的。准女友也一样。   诸位长老和景泽园种仙草的弟子顿时:“……”   庄清流顾不上他们吊诡的表情,心累地进了结界内。刚一进去还没说话,不久前还绕在她手指上嘤嘤嘤的小蛇立刻一个硕大的脑袋凑了上来,先亲昵地在庄清流脸上一蹭后,尾巴一缠一卷,不由分说地把她放到了背上。   旋即哗啦哗啦,大蛇驮着人诡异地在整个园子里大火车似的游走了起来,拽都拽不住,一眨眼的功夫,景泽园剩下的小半仙草也毁没了。   “……”庄清流低头,给它脑袋糊了好大一巴掌后,喊道,“渡厄!”   不知道方才是不是都在看戏的渡厄这才金光灿灿地飞了出来,只是凌空俯视地威严看了大蛇一眼。   大蛇原本还好好的准备游上房倒挂,被渡厄这一眼吓得就忽然溜到了地上,又惊人地开始原地蜕皮。   ……   是夜,毁掉了无数梅家仙草的“醉犯”蛇某留下一张巨大的蛇蜕做药赔偿后,重新缩回一小个,被庄清流带回了院子里。   后一步赶到景泽园去处置后事……去用自己的冷脸吓人放弃追究的梅花阑还没回来,那条没出息的蛇就又把自己盘成了一个花卷,勾在桃花树上连头都不敢往出探。庄清流一要走,它却又连忙甩出尾巴,嘤嘤嘤地勾住她的小拇指。   “想让我帮你说好话?”来回几次后,庄清流站在树下问。   小蛇还没嘤,庄清流又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外面快走到院子门口的梅花阑:“我今晚替你说好话了,你明天转头就挨打。”   “……”   同时拐到门前的梅花阑刚抬手,腋下夹着卷轴的梅笑寒就匆匆御剑飞了过来:“花阑!”   庄清流偏头扫着那边儿,嘴上却继续问道树上的蛇:“你到底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能听懂话、有灵性、可以操控骨蛇、还能变大变小——你恐怕不是一般普通的蛇吧?”   与此同时,门边转头的梅花阑已经听完了梅笑寒大致的意思,问道:“扁家人?”   “是。”   梅笑寒编得很圆,语速很快道:“在金蝉镇的时候,我借用扁家人的身份处理后事,就是提前跟他打过的招呼。”   梅花阑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而是表情似有深意地问:“你说在哪儿附近失踪了?巴陵?”   这时,树上的蛇似乎讨好地冲庄清流往一个方向摇了摇尾巴,庄清流余光却一直注意着门边儿,没有看到。   巴陵怎么了?   梅笑寒显然也注意到了,不过只是道:“他具体失踪在巴陵哪里了,还不确定,我已经让游历巴陵附近的弟子去查他之前行走的详细行踪了。不过出发救人之事不能耽搁了。”   梅花阑稍微垂睫考虑了片刻:“非你这边出手救不可?”   梅笑寒答得很快:“我觉着他当时不会来得及向更多的人求救。而本家的雪川扁氏,想救人肯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她既然这样说了,梅花阑便点点头,不再多说,利落地应了:“好。”说着似乎转头,看了院内的庄清流一眼。   梅笑寒在旁边立即道:“这次事出紧急,很多东西还要边走边查,我与你们一起。”   梅花阑什么都没说,仍旧点头道:“好。”   于是短暂的收拾和交移手中事务后,几人星夜启程,快速赶向了巴陵地区。但扁氏之人此次失踪实在诡秘蹊跷,可联系到的线索实在不多。   两日后,巴陵,芙蓉镇。   所谓芙蓉镇,其实并不是以芙蓉多盛开而为名,而是有一个小小的缘故。相传此地在数百年前,曾为古燕国的下属城镇,燕国皇室因酷爱牡丹,便下令不许其它平民也沾染此花,家种衣绣一概不许,违者死罪。所以芙蓉镇的人便以同样象征富贵吉祥的芙蓉代之,直到今天,镇上仍到处都可见芙蓉之影,连路边随便一个小茶楼,桌角也摆的是芙蓉雕花香炉。   梅花阑三人短暂在茶楼的一个小窗边落座后,要了一壶茶和几碟点心。   梅笑寒这两日跟在外查探的弟子时而便要传讯联络几句,忙得简直歇不下来,这会儿在茶楼里却望着外面出神似的吃了半块糕点,脸上还似乎浮起了一些疑虑。   庄清流很快倒了一杯茶给她,问道:“怎么了?想起什么了?”   梅笑寒收回目光,又寻思了片刻,才道:“庄前辈,你知道‘桃花源记’吗?”   庄清流倒茶的手立马诧异地顿了一下:“什么东西?桃花源记?”   作者有话要说:那么来自灵魂的发问:你们都还能背过陶渊明先生的《桃花源记》吗? 第77章   梅花阑陷入了什么沉思的目光也很快从窗外收了回来,看了梅笑寒一眼。   “什么样的桃花源记?陶渊明先生的吗?”   庄清流十分不可思议地脱口问,同时心里觉着要不是什么巧合,难不成是什么人先她一步地穿来穿去,在这里流出了桃花源记?   谁知梅笑寒听完后却反而认真惊疑道:“陶渊明先生是谁?难道桃花源的传说最早就是此人散布的?”   “……”   庄清流一言难尽地冲她飞了个眼神儿后,道:“你还是先跟我说说什么‘桃花源记’吧?”   “好。”   梅笑寒很快道:“桃花源记大抵是一篇颇具荒经怪诞色彩的随记,最早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已经不可考了,大概估摸有一二十年之久。最开始传言是有过手稿,但后来手稿丢失,这篇随记就成了在很多人之间口口相传了,约莫就相当于一个没有切实考证的传说。”   “传说的主要内容,是说我们现在就正身处的巴陵河谷一带,有一片隐匿于凡俗之外的世外桃源,有些人说这个世外桃源就是一个古国,有些人说是还尚未被踏足过的丰饶之地,还有些说……是像庄前辈的故梦潮一样的灵气逼人的宝地。总之十分神秘,所以这些年以来,总有仙门百家的修士前来巴陵地区探寻。”   这不就是陶翁的桃花源记吗?   庄清流听得眉心直跳,让梅笑寒大抵复述了这随记的前几句后,却发现又跟桃花源记的遣文造句完全不一样……所以这是什么鬼?难道时尚真是一个轮回吗?   她暂时掠过这点惊疑,很快问梅笑寒道:“这些年有这么多修士来找过,都没人找到是吧?”   谁知梅笑寒却郑重道:“不。”   庄清流立刻挑起了半边眉:“有人找到了?”那还叫什么传说?   “正是因为一直介于找到和没找到之间,所以它才如此神秘。”   梅笑寒忽然凌空一摸,大概是展开了自己随身笔记之类的东西,在半空的灵书上翻了翻,道:“庄前辈,据有记可查的,曾来巴陵找过桃花源的就有数千人之多,几乎都不是普通人,而是颇有修为的仙门之士,其中不乏名士——有大半的人自然什么都未曾找到,便当来游历一场。但还有数百人,到过这里之后,便再渺无音信地失踪了。”   庄清流微抬的眉梢倏地跳了两下:“失踪了?”   “对,失踪了。”   梅笑寒确定地点头后,看向她道:“所以有传言说,那里只是一个曾经坑杀了数十万兵士的古战场,之所以四周植满桃花,是因为桃花为辟邪阻阴之物,可以困住里面的怨魂。而那个最早做桃花源记散布此传说之人,其实是在不断引世人前往,从而喂食那些阴兵。”   庄清流不知道想到什么地随手转了一下桌面的杯子,然后转头,忽然问半晌没做声的梅花阑:“梅畔,你怎么看?”   梅花阑只是给庄清流剥了几颗花生,放进她手心:“无稽之谈。”   “是,这个是有点无稽之谈了。”   梅笑寒笑着翻了一页灵书,又道:“但因为这些失踪的人均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还有传言道:这些人其实并未死,而是有缘找到了真正的桃花源,进入里面之后,因为太过留恋那里,所以不愿再离开,于是就在那里永久留下了。外面的人自然也就永远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那得是什么天上白玉京一样的地方吧,才能让这些人留恋到一个都不愿意出来。”   庄清流说着摩挲杯沿又问:“既然是修士,那他们奉在灯阁的灵灯呢?”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因为他们的灵灯确实都并未熄灭。”   梅笑寒很快在半空手一挥,给庄清流看了一盏虚影的灵灯,同时解释道:“庄前辈你看,因为修士结灵丹都为金色,所以灵灯的灯焰便多为正常的橙红色偏金。而这些相传失踪于桃花源之人的灵灯,在他们失踪一段时间后,灯焰都毫无例外地变成了这种奇怪的纯净白色。”   庄清流目光落在虚影上轻轻一眯——这盏灵灯的灯焰,居然真的是妖异的白色。   她想了想后,又很快问:“灵焰变色,有什么别的说法吗?”   “这个嘛……”   梅笑寒忽然小瞧了梅花阑一眼,才语出惊人地简洁道:“有传言说,跟你有关。”   庄清流:“……”   “???”   见梅花阑脸色淡淡的未作声,也没有要插话的意思,梅笑寒便毫不避讳地看着庄清流道:“具体来说,应该是仙门百家怀疑,那个地方与你有关。”   庄清流分外不想说话地撑住了半个额头:“你们这个世界的人就只会这一招吗?事事与我有关,我与好运无关?”   梅笑寒忽然笑了:“因为此事实在蹊跷诡秘,传言出现的时间又颇为敏感。最重要的是,这些年仙门百家大都有弟子陆续失踪于这里,所以针对这件事,百家其实早有过会谈和集议决定要管,而大家俱总结出了两点最主要的质疑,并不是无的放矢。”   庄清流用眼角瞥她:“哪两点?”   “第一,这些人灵灯所变成的白色灵焰,此前在仙门百家中从未有过记载,但据很多人说,他们曾在你的故梦潮内见过。而第二,庄前辈——”   梅笑寒忽然一招手,展开了一副密密麻麻记着很多名字的卷轴名单,凝重道:“这份名单上的数百人,几乎都曾经与你有过交集和过节,最简洁的说……应该是他们都与你有仇。”   “……?”   庄清流目光落在那些名字上,心里十分诡异难言,明明这些人,她一个都想不起来这都谁跟谁,却偏偏先背上了都跟他们有仇的前提,这都是什么鬼?   所以难不成桃花源记是她写的?她前世精明到死了之后……还能留下一手来杀死跟她有仇之人的地步?   但这种于情于理都该惹人注目的事,居然连上书的资格都没有吗?——她前世所看的那本书到底是哪个瘪三写的?但凡重要有用的事没记一件,却净写了些兰氏公子成婚和捉女鬼这样的艳文琐碎。   庄清流本来伸手指了个名字,想问问都具体跟这些人怎么有仇,想想又忽然算了,只是转头看向梅花阑:“梅畔?”   梅花阑仍旧并不怎么在意地抬头道:“并无此事。”   她这么一抬头,庄清流才发现这人方才一直在默默低头给她掸衣摆上的花生皮……于是立即收回摸向碟子的爪子,表示不吃了。   不过好像什么不好的传闻但凡从梅花阑这人嘴里否认一遍,便真的会让人安心几分,所以庄清流很快眨眨眼:“那就好。”   她又转回问梅笑寒:“既然百家曾经集议过,那便应该出动人手一起来找过吧,没找到?”   梅笑寒摇摇头:“整个巴陵河谷一带太大了,几年前可以说是大致被翻过来搜寻过,但并没有发现异常的地方——其实进过桃花源里的人,并非无人出来,芙蓉镇就曾有普通的百姓说,听过自己的朋友讲过误入那里之事。只是后来找到此朋友,朋友却矢口否认,不愿意承认此事,再三问询后,也只说进过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别的都记不清了。”   庄清流忽然问:“普通百姓?”   “对。其实当时百家携手出征,曾悬赏重金寻觅过知情线索者,也找到了几个这样疑似曾误入的百姓,但这些人均对过往经历讳莫如深,基本都说不记得了。通过虚境提取,也确实发现了他们记忆中有一段空白的地方。”   梅笑寒收起灵术卷轴,冲庄清流认真凝眉道:“所以庄前辈,据我多年有意无意地收集整理,我觉着这个‘桃花源’确实是真实存在的,但那个地方似乎很通灵,会自己选人,不是它认可的人,便无论如何都进不去。”   梅笑寒这个人,虽然偶尔精分跳脱,但日常显然是很靠谱的,不然不会掌管总领梅家那么多重要的事。所以针对她的判断,庄清流基本没什么疑问,只是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救扁家人,或者说,这会儿聊的都是闲话,起码要暂时确定扁家人的失踪跟这个“挑人吃”的桃花源确实有一点关联,才能进一步行动。   她正想着,茶楼外的大街上,忽然有一道御剑的身影匆匆落了下来,接着很快进门说道:“端烛君,晏大人,有线索了。”   庄清流立马转头,见是平日里比较少跟出来的梅思萼。   梅笑寒很快直接起身问:“什么线索。”   梅花阑同时在桌上留了钱,几人一齐出了茶楼,边走边听梅思萼调出了一张地图道:“几位请看这里。”   庄清流很快低眼看上去,梅思萼指的地方是一条河。   “这条河是巴陵巫山地区比较湍急的一条河道,平日里不管是渔船还是渡船,一般都不会踏足那里。可是前段日子河谷地带因暴雨涨潮,好多地方的路都被阻住了。只有这条河勉强可以通行,并且要是从这条河走,出巴陵一带的日程至少会快出三天。”   梅花阑眼角往图上只看了一眼,平静问:“扁氏的人走了这条路?”   “是!”   “这条河道沿途依偎山崖,且中途并无分支,是一条单道。哪怕顺流不划桨,最多一个半时辰就会出来。”梅思萼很快指着两端道,“可我分别找了目击之人和用溯源的方法查探后,确定了扁家人三日前是乘一叶小扁舟从这端进入,之后便再没有出来过!”   那也就是说,扁家人就失踪在这道并不长的急河之内!   几人很快分别御剑,掠过巴陵无数山山水水,直接落到了一条宽约两丈的湍河之口。从这个分叉口往左分流,便是一段相对平缓的河道,水流徐徐,也比较宽阔;而往右边,便是扁家人那天乘舟所走的路。   梅花阑很快吩咐梅思萼和梅笑寒去租船,最好是和扁家人那天所租相同的船,因为说不好是这条河哪里有什么暗流,轻一些的小舟会被卷入之类。旋即自己携庄清流飞身而起,很快将这条河来来回回先仔细巡梭了两遍,均没发现什么异常。   小半个时辰后,梅思萼和梅笑寒为图省时,两人直接架着一条果然很小的木舟直接从半空御剑赶了回来。   小舟平日应该是站两个人正好,四个人实在有点勉强,于是梅思萼和梅笑寒仍旧在旁边御剑跟着,梅花阑和庄清流上了船。由端烛君代船夫一角,在船头掌浆。   因为巴陵前段时间大雨,按道理来说,当时的水流就应当比现在更湍急一些。所以梅花阑人站在船上,还人为地施灵术增加了一些河水的流速和波澜。   两岸先是红枫遍山之景,后来便逐渐进入了很明显由水流长期冲刷光滑的崖壁,再后来,是一段陡峭狭长的夹道,堪堪只容一船灵活通过。两边的高峰皆嶙峋冲天,给人一种强烈的要随时倾塌下来的窒压之感。   行止最窄的地方,梅思萼和梅笑寒还无奈御剑升高,避过了与船相撞。   梅花阑却掌着浆,始终灵活地穿梭在或狭窄或激烈的水面上,只是技术虽然很好……庄清流却觉着十分颠簸,只能时不时轻轻搂一下梅大佬的腰,固定自己。   这次几乎擦肩地又度过一个狭口后,庄清流干脆从背后环着人没松手,因为前面不远处,很快又是一个几乎九十度的突崖锐角拐弯。   梅花阑低头瞧了眼环在腰上的手,嘴角勾勾后,朝内划水压浆,动作流畅利落地猝然一旋   与此同时,在小舟刚漂移似的拐过半个崖峭的时候,一株在身边倒挂垂下的细长藤蔓,忽然无声缠上了庄清流的腰。 第78章   “?”庄清流立刻抬头,觉着头顶一根戳得像针似的峰岩顶端似乎有灿金的光芒一闪而过。   她立刻喊道:“梅畔!”   梅花阑故意螺旋划桨的动作收敛了几分,眼尾飞飞:“嗯?”   庄清流:“……”   嗯什么嗯?想甩她一脸水!   “别划了,快停下!”   庄清流说话的同时,凌空的御剑的梅笑寒和梅思萼也立刻注意了过来。   梅花阑转头就一眼看到了缠在庄清流腰上的藤蔓,目光还没落下,庄清流猛地一抓她的手:“好了,不记仇了!我的腰也给你搂,走!”   说着飞快滋啦一声,缠住庄清流的藤蔓忽然游蛇般动了,将二人顺着崖壁急速拉向了半空。梅笑寒和梅思萼眼疾手快地飞身上前,也一个拉一个地挂在了梅花阑的袖子上,因为扑得太急,还差点一头撞崖壁上把脸挂花。   不过一瞬息的功夫,不高不低的崖壁半空忽然有刺眼的光幕一闪,四人的身影被笼罩进白光中的一瞬,就一齐原地消失了。   这次的踏空和先前都不同,庄清流几乎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天旋地转,就浑身软绵绵地落了地,而面前毫无停顿间映入眼帘的——居然果真是一片铺天盖地的桃花林。   旁边的梅思萼刚一睁开眼,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我的天,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吗?我们刚才是怎么进来的?”   她震惊完转头,发现身边的梅笑寒已经掏出了自己的卷轴,边运笔如飞边道:“比起如何进来的,还是先想想如何出去吧?”   四周明明无风,此刻却像是下雪一般不停地从半空旋转着往下飘花瓣,入目所望除了粉红还是粉红,她们好似被全世界的桃树包围在了中间。   庄清流环顾完四周后抬手,随便在伸到面前的桃花枝上薅了一把,这开得像假花似的桃花居然都是真的,一捻还一把甜腻的蜜香。   梅思萼谨慎地抽出剑,低头道:“我们脚下有路。”   庄清流掸掉一把花,目光落到地面,顺着一条半尺宽的小径在桃花丛中蜿蜒向前,旋即很快在一株桃树下左右分成了两个岔口,分开的两条路再继续往下,又很快各自在下一株桃树下复分开两边   也就是说,这里一共有多少棵桃树,就有多少条路,所有蜿蜒勾连如蛛丝般的小径连接起来,无亚于一个巨大的迷宫。   “这里很可能只有一个正确的出口,误入这里的人,基本上是走不出去的,可能会一直在桃花林里打转到死。”梅笑寒凝重地低头巡梭着这些小径。   梅花阑却并不在意地围着几棵树慢慢走了几圈,然后忽然在一棵桃树背面停了下来。   庄清流立刻敏锐地转头,快步走了过去:“怎么了?”   梅花阑平静地抬手一指——粗糙的桃树树身上,一个十分显眼的新鲜印记赫然映入眼帘。这个印记,是一只“鹊”。   紧跟着过来的梅思萼很快肃然一振:“这是雪川扁氏的家纹!扁家人果然是失踪到了这里!”   看来似乎是每一个从外面进来的人,最开始都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庄清流很快用手摸了一下树胶的凝固程度,仔细确认了一下时间无误后,顺口问:“为什么他们的家纹是一只灰扑扑的鹊?”   梅思萼道:“因为他们最早立派的宗主名叫扁鹊。”   “咳咳咳……”   庄清流忽然剧烈咳嗽了两声,心里再次觉着诡异地看了回话的梅思萼一眼,还没说什么,梅花阑毫不耽搁地一牵她的手,道:“走。”   几人很快先后跟上。   不怕扁家人失踪,就怕是连他在哪里失踪的都不知道,如今摸到了地方,却反而好办一些了。而且看大佬这样子,似乎对这种未知的地方也无所畏惧。   庄清流无意识被拉着走了几步后,才忽然抬头瞧了瞧,问:“不能直接御剑升空看看吗?”   这些路对普通人来说可能很弯弯绕绕,但对于寻常修士来说,似乎是可以直接跨过的,没必要走来走去。   梅花阑不知道在想什么,似有深意地转头看了庄清流一眼后,忽然揽着她的腰直接升空。梅笑寒跟梅思萼随之跟着御剑,四人刚刚升高数尺,却发现原本一望无际的桃花林消失了,脚底变成了大片大片寻常的青山绿水。   庄清流:“……对不起我胡言乱语。”   她真是一天在大佬身边过得□□逸了想太多。   梅思萼吐吐舌,又很快御剑下落,其实她刚才也想这么说,却一直没敢。   几人重新走上了小径,等到了一个分叉口的时候,梅花阑似乎是随便选了一边,可没走几步,脚下的路忽然动了!   梅笑寒立即原地顿住了脚,发现原本的小径惊人地自己从中间断成了两截,旋即旁边的无数条路也稀里哗啦地忽然断了,紧接着所有的小径像活的一样,以一种眼花缭乱的速度在几人眼前飞速攒动成了一团,最终戛然而停。   梅思萼不可思议地伸手一指:“岔路口没了。”   是的,原本的岔路口没了,这些小径重新排列衔接后,从几人脚下单独铺出了一条顺滑笔直的大道。   也就是说,这个桃花源,它真的会自己选人。   那么这次,它其实选的是四个人中的谁?是某一个还是某两个还是全部?庄清流脑中忽然想着什么,垂睫扫了一眼地面。   梅花阑却很快顺着路的尽头看了一眼,道:“走。”   几人脚步很快,都边走边分散注意地扫着两边的桃树——扁家人既然会留下一个印记,那沿途就应该还会随手留下很多。   但一连扫了大半个时辰,这些树上都没有再出现一只鹊,反而是原本一望无尽头、仿佛延伸到天际的小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光圈。   庄清流眯眯眼,盯着那个硕大的光圈又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发现路的尽头并不是光影,而是通进了一个巨大的山洞。   山洞里面一片漆黑,而洞口边缘——却又出现了一个刻在内壁上的灰鹊。   不管是在桃林里绕得无路可走还是别的情况,都至少证明扁家人是从这里进去了。   于是庄清流低头,随便用脚尖踢进一块小石头试探了一下后,几人才一起走了进去,梅思萼和梅笑寒分别燃了张火符捏在手中。可山洞好像很大又很高,火符的光并没有散开。   浮灯很快自动热情地从剑鞘中飞了出来,似乎想要继续发光发热,照亮美丽人生。可这时,庄清流却忽然一把攥住了梅花阑的手腕   “等等!”   几人立即停住脚步,听她低头揉揉眉心,忽地道:“这洞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梅花阑忽然蹙起了眉。   与此同时,还不等众人反应,四周的光线忽然起了非常微妙的变化——前面、后面、左面、右面、头上、脚底……整个山洞内,居然倏地亮起了无数个血红的小点!   庄清流猛然抬头,浮灯的剑尖同时大亮——那些都是眼睛!   蝙蝠的眼睛!   这些蝙蝠不仅眼睛是血红的,浑身上下的翅膜居然也在浮灯的亮光下反射出诡异的红光。   ——唰唰唰!!   ——吱吱吱吱吱!   短短一个抬眼的瞬间,四周就忽然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振翅刮挲声,成千上万的血蝙蝠潮涌般地出动,蜂拥着冲山洞内的四人锐冲了下来!   这么多的诡异蝙蝠是什么情况,这山洞还怎么过去?!难道要把它们都杀死吗?   梅花阑当机立断地指尖打出一缕灵光,同时携着三人飞速后退,往洞口返回   可就在这时,本来一直窝在庄清流衣襟里、只露出个小脑袋的梅思归忽然飞了起来,火红的鹤羽一瞬间猝然展开,威严凌空地照亮了整个山洞,同时一阵旋风般地直上洞顶。   呼啦啦的大风很快呼啸成一片,半空中不时有歇菜的蝙蝠下雨似的落成一片,在地上焉黄瓜一样地小幅度摆着翅膀不动了。   片刻后……整个山洞的秩序开始变得井然,一群眼睛熄灭了红光的蝙蝠纷纷落到她们脚边,叼起了梅笑寒的包裹当先带路。   众人:“……”   一只绚烂的火红色大鹤这才盘旋着飞了回来,甩甩身上丰丽绸艳的羽毛后,又啾啾啾地变成了巴掌大的一小个。   庄清流看着满山洞方才还极具攻击性,现在却变成了狗腿子的蝙蝠:“……”   这是收服了一群小弟的意思?   梅思归好像立了什么巨大的功劳,飞到庄清流面前后,理直气壮地递给她一个小脑袋,把头一甩:“啾——!”   庄清流忽然低头笑出了声,故意不亲地伸手,在它头顶的呆毛上胡乱搓了两把。   梅思归又煽煽翅膀飞到梅花阑面前,脑袋凑上去,冲她不问自取了两个——连庄清流那个一块儿补偿了,才满意了。   梅花阑很快疼爱地抱着它蹲下身,凝视着地上叫道:“浮灯。”   浮灯立即飞了过来。   梅笑寒也十分凝重地蹙眉蹲下,谨慎地摸出一副镊子后,才将地上方才被梅思归打得要死不活的蝙蝠来回翻动着查看了片刻,道:“这种蝙蝠喜水,攻击性强,常出现在水汽丰沛的山洞内,这里的干燥显然是与之不符的。而且它十分正常,方才最开始为什么眼睛会发红光?”   梅花阑只顺着她的动作瞥了一眼,便平静地起身摇了下头,也不知道是说不重要还是不知道。   而最重要的是,如果这群蝙蝠一直在这里,以它们的密度和攻击性,哪怕不被人操控,扁家的人很显然也是过不去的。   所以这蝙蝠,什么时候出现的?出现在这里,到底又能怎么样?   庄清流很快抬了抬眉后,看一眼洞外:“走吧。”   铺天盖地的蝙蝠不再遮挡后,山洞另一端的熹微光亮就已经显露了出来,几人很快略过这茬,快步朝着漏光的方向出了山洞。沿途几次有小转折的时候,洞壁上都会有一只扁扁的鹊。   等到彻底出洞口,庄清流发现眼前是一片空气清濛的山林,天地略有变色和灵光闪动,像是被清澈干净的泉水洗涤过了一样,气息闻起来都是甜的。   而四周枝叶草木十分浓密,林涛声和虫鸣鸟叫逐渐彼此交叠。   这个地方……似乎十分眼熟。   在梅笑寒也惊疑不定地站在原地,缜密打量四周的时候,左侧灌木丛中轻轻发出了一声窸窣的声响,似乎有一只浑身雪白的鹿影在密林中一闪而过。   庄清流脑中有什么东西闪电般划过,她倏地抬眼——这是裴煌曾经丧命的那个秘境!   那个秘境不是被她劈了吗?为什么又会隐秘地出现在这里?!   庄清流瞬间道:“梅——!”   可就在她脱口而出的同时,旁边的梅花阑忽然手持浮灯而动,一剑锐利地旋身刺向了头顶。头顶一声重重的尖锐“铮”鸣后,三道人影忽然凭空出现地投到了地上! 第79章   这种隐秘的地方居然忽然出现了人影,梅思萼也立刻跟着拔剑愕然道:“什么人?!”   “啊……”   头顶一道声音道:“原来是端烛君和晏大人!得罪了!”   说着,三道黑色身影倏地从洞壁上空相继跳下,其中为首一个年轻男子衣袍斑斓招展,头顶束发的白玉冠松松歪斜着,鬓角两边还分了两缕条蜗牛触须似的长发,显得自己很飘逸。   这男子冲庄清流几人眨眨眼后,很快拱了下手道:“庄少主好……”   这时,梅花阑手中的浮灯却忽然不打招呼地飞了出去,直接一剑削掉了他两条颤巍巍的“蜗牛卷须”。   “……好久不见。”   庄清流忽然笑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颇为养眼的脸:“你哪位?”   旁边的梅笑寒这时微笑着叠手道:“庄前辈,他叫季无端。长庚仙府如今的少宗主。”   原来是长庚仙府那个颇有花名的少宗主,庄清流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后,一把勾回浮灯,随手插进了梅花阑手里的剑鞘。   如果她没记错,此人在少宗主的位置上已经待了很多年,平日里颇爱花枝招展纵情风流,在长庚仙府内,祝蘅上台前他是少宗主,祝蘅上台后他还是个少宗主。   他可能会在少宗主的位置上干到去世。   梅笑寒很快端详着季无端的表情继续微笑:“季公子,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季无端似乎颇为可惜地摸了摸自己断掉的“蜗牛须”,才从地上的两小卷发丝上收回目光,也意味深长地看了几人一眼微笑道:“巴陵一直以来都处于我们长庚仙府的地界之内,我们在这里不是很正常吗?倒是端烛君和庄少主几位,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梅笑寒笑容不变,袖着手答道:“我们是为救人,误打误撞刚进来。这一路上的几个雪川扁氏之人留下的鹊纹印记,季公子肯定是都注意到了,何必明知故问。又倒是你们几位是这么巧也在,还是其实对这里早已隐秘熟悉了?”   季无端忽然眨眼:“哈哈,晏城主,算啦,我们就别互相猜疑了。实不相瞒,我也是过来找人的——数日前,我们长庚仙府又有弟子失踪于巴陵附近,而这个桃花源的入口却似乎诡秘地开了,所以我们几人抱着试试的心思,不知道怎么的就忽然闯了进来。”   “这样啊。”   梅笑寒似乎想了想,仍旧两手互相敲打着,注视着季无端挑眉问:“那方才,你们为何要悄无声息地藏匿在洞壁上面忽然动手?”   季无端立马笑着赔了个礼:“这件事是我们莽撞了。但是事出有因,实在是因为我们几人进来时这个洞口十分空旷,并无异常,可未隔半日后,却忽地被一群蝙蝠给严严实实堵住了,十分异样。而此地又没有别的出口,所以恰逢我们在这边仔细查看的时候,你们便从那洞里另一口忽然进来了。我听到来者不明的声响,自然要隐匿身形,谨慎对待。”   “——谁知道从那洞里出来的,是不是这桃花源里一直诱活人进来的东西呢?”   这番说辞,大致上并无漏洞,经得起推敲,所以梅笑寒很快用余光瞧了眼梅花阑不作声的表情后,也不再问了。   反倒是季无端转而挤眉弄眼道:“庄少主,你一天好忙啊,我现在才见到你。”   梅花阑忽然眼尾一抬。   庄清流:“……”   “哈哈哈,只是随口一说。我见你也不做什么。”季无端袖摆翩翩地一展,又搂着旁边两个姑娘的腰带她们上前道,“这是我身边常年跟随的两个贴身婢女,名字分别叫暖暖和婉婉。”   “……”   庄清流只大概看了一眼,这两个人其实应该分别是第一仙府门下的音修双姝,一个背琴,一个抱筝,平日里性情和表情都一齐分外寡淡,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冷冷分不清。   跟暖字和婉字都不沾什么边。   几人大致点头随便示过意后,梅笑寒目光掠过季无端,扫着他身后的大片密林,随口问:“你们仙府接到了桃花源入口疑似诡秘开放的消息,便只派了你来找人?不是祝蘅祝宫主?”   她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忽然从右侧的大片灌木中大喇喇走了出来,随手拨开面前树枝后,奇怪地问:“你说我?”   梅笑寒:“……”   半晌安静未语的梅花阑忽然微微侧头,深深看了祝蘅一眼。   祝蘅目光没在她脸上逗留,只是略有深意地又打量了一下梅笑寒,忽问:“你为什么老打探我的行踪?”   梅笑寒佛气地袖手微笑:“……我没有。”   “你没有?”   梅笑寒:“没有。”   祝蘅似乎懒得再说下去了,随便瞥她一眼后,才跟季无端说了句:“走。”然后直接转身,又走向了方才出来的灌木丛,似乎不久前是去探路去了。   季无端很快热情地转头邀请道:“庄少主几位一起啊,这里面情形不明,我们反正都要找人,一起走岂不能互相照应?”   庄清流抬眼瞟了下祝蘅的背影和她前面的灌木,又转头看了看洞壁这头留下的鹊记。记号确实是往右前方的灌木丛指过去的,而反正那里也已经有人探过了路,不走白不走。于是她直接一拉梅花阑的手:“走吧。”   几人很快拨开茂密的灌木,一起进了遮天蔽日的丛林深处。   庄清流脑中闪烁着的在裴煊记忆里看过的虚境画面,不断跟眼前的景色重叠交错,走了片刻后左右看着随口问:“你们仙门之中不是有传,这秘境和几个仙落都曾经是被我劈没了,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们不觉着奇怪吗?”   季无端很快接话道:“庄少主,这不正说明,这处桃花源其实很大概率跟你有关。你当年并没把秘境劈没,而是使了个障眼法,将它们都转到这里来了。”   这人似乎不大喜欢光晒,在密林中宁愿不时七拐八拐地绕路,也要避过那些树叶间漏下的斑驳碎影。而且走路就是扭,配上一身色彩斑斓的衣服,像只贱兮兮的花蝴蝶。   庄清流眼角随意一瞥后,端详着季无端身上的花袍子,忽然问:“你觉着你这衣服好看吗?”   季无端立刻两手潇洒地往开一展,眨眼反问她:“不好看吗?”   庄清流飞眼笑了声,没说好看也没说不好看。   因为上辈子,她家里的墙布就是这个花纹。   旁边半天没说话的梅花阑稍微转头,目光半点都没浪费地悉数落在了庄清流侧脸上。   庄清流虽然看着前面没转眼,但浅红的唇角确实很明显地弯起了一道弧度,笑着走了两步后,抬手往下指指,小声道:“最好看的衣服不是在这里吗。”   梅花阑端着的眼尾明显勾了起来。   梅笑寒的目光始终都在一些树身和地面上来回留意,随时扫着哪里有没有留下鹊状的印记。梅思萼却全副心神都献给了从未见过的秘境,目不暇接地看了一会儿后,正想问梅笑寒话,耳朵却忽然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她立即紧张地道:“这声音、不会是一条大蛇吧?”   庄清流:“……”   看来这次外出前,这姑娘因仙府内某条“醉蛇”留下了阴影。   季无端身边的抱筝暖暖或者婉婉高冷道:“哪里来的蛇。我们是来找人的又不是来仙猎的,你是不是看不出来祝宫主走的路都是避过了灵兽的……”   她话还没说完,面前一棵老树的枝干上猛然垂下了一颗硕大的蛇头,而且这大蛇显然跟仙府内那个傻乎乎只会嗷呜的货色不同,一双拳头大的眼睛像淬了冰霜一样闪着冷冷的绿光,一动不动地悬在抱筝婉婉前凝视着她。   “……”   婉婉额角倏地跳了两下,手心惊出了一点冷汗。不过她到底跟梅思萼不同,因为年龄大一些,以前还是来过两次秘境仙猎的,所以很快镇定下来,抬手就要拨弄筝弦,杀招必现。   祝蘅随手一弹指,一道灵光极速打断了她。同时庄清流手腕上的渡厄盘旋而出,威严地冲灵蛇俯视了一眼。   眼睛里闪着冷光的大蛇似乎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条件反射地急急下树,三两下摆着尾巴匆忙游走了,游出了灵巧小蛇的速度。   “……”庄清流十分奇怪地又抬手看了眼骄傲缠回手腕的渡厄,不明白它老能吓蛇是什么原理。   倒是因为雪川扁氏的人修为大多都十分一般,而秘境里向来都有十分危险的灵兽和怨煞什么的。所以失踪的扁家人哪怕被迫来里面找吃找喝,也大抵会小心地避过灵兽栖息的地方,顺这条路走下去是没错的。   “你还能吓别的东西吗?”   几人重新在秘林间走起来后,庄清流低头拨弄了渡厄一会儿,感兴趣地问它。   谁知渡厄咕噜噜环绕在她手上转了几圈后,似乎是想了想,然后嗖得飞出,一长条盘在抱筝婉婉的眼睛前,冲她恐吓地凹出了一把大刀的形状!   庄清流:“……”   婉婉:“……”   见婉婉脚步果然戛然而停,脸色僵硬地不敢走动了。梅思萼忽然很开心地大笑起来,毫不避讳地转头感谢道:“庄前辈,你的渡厄是在替我出气呢!听说它以前在你手里就可厉害了,没有人不怕它的。”   渡厄似乎是听到了梅思萼的话,很快更加骄傲地在几人面前眼花缭乱地扭成了一团,最后浮在庄清流眼前凹出了大大的一个“赞”!   庄清流忍俊不禁,很快奖励地摸摸它,冲梅思萼道:“它比较调皮,也爱护短。”   梅花阑手中的浮灯这时好像终于忍不住了,在剑鞘内不服气地哐哐哐响成一团。   一旁的祝蘅刚凉嗖嗖瞥了下眼角,梅思萼耳朵却似乎又听到了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窣声,这次还是响在脚底!   她不由毛骨悚然地低头小声道:“这……这地下不会是有什么怨煞吧?”   话音刚落,一层厚厚的枯黄松针下忽然冒出了一只干枯瘦黑的利爪,一把抓住梅思萼的脚踝就把她往下拉!   果然有怨煞!这种东西一般最为仙门修士所厌恶,因为多喜欢隐匿在地下伺机偷袭,且一般数量巨大极为难缠,虽然没有多厉害,但颇消耗灵力和精力。   ——嗖嗖嗖嗖!   一眨眼的功夫,四周方圆十丈的松针全部诡异地被大力扬起,无数黑色的煞气和尖爪枯藤一齐破土而出!   庄清流毫无间隙地光速伸手,一把抓住了梅思萼手臂的同时,大声吩咐道:“砍!”   梅思萼条件反射地催动自己的灵剑,凌厉地将利爪一砍两截!祝蘅同时从背后抽出了一支箭,可手指刚搭到弓弦上,就见满地怨灵利煞已经全部灰飞烟灭,浮灯似乎刻意绕路地自她眼前划过一道光后,自动飞回了梅花阑身边。   祝蘅:“……”   梅花阑并没看她,当先踩着一地断爪先擦肩走了进去。   庄清流乐不可支地偏头瞧了身边的人几眼后,连她和浮灯一起夸道:“你们最能干。”   浮灯立刻高兴了,自己旋着剑柄就往庄清流脸上飞,似乎想亲一下她的脸,然后半路就被随后赶来的渡厄缠着剑柄扯走了。   梅思萼脚在往前走,眼睛却福至心灵地往后看了一眼:“这树林怎么越来越茂密了,不会还有别的凶兽……啊!那是什么?!”   众人又唰地回头,只见数十步外,无数硕大的灯笼已经从灌木里缓缓升到了树顶,这次是一群巨大的凶兽!   虽然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但光看这体型……庄清流二话不说地掉头就跑。跑了几步后,才发现梅花阑已经拔出了剑,又连忙倒回去,勾住她的衣袖把她拽走了。   但凡在秘境中升空御剑,便很容易成为显眼的靶子,招致大量捕食的灵兽本能前来。所以他们不打的话,就只能跑了。   梅花阑诧异地随她边跑边转头:“不杀它们,打晕。”   “不!”   庄清流大声道:“端烛君,你是最强的!但我们时间宝贵,找人要紧!!啊这也太累了……抱我吧!!”   “……”   梅花阑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准备还是回头,把那些追着她们跑的灵兽打晕吧。庄清流连忙又一把拽住她,改口道:“算了,我还是自己跑吧!”   同样的,在秘境中想打晕这样的灵兽,哪怕只有一只,也显然不是光速就能行的。而在缠斗的过程中,也很容易招致更多的妖魔鬼怪前来。   梅思萼边跑边啊啊啊道:“不会我们跑着跑着,前面还有——”   庄清流脚下跑着,手上毫不犹豫地一巴掌糊过去,用半块花糕塞住了她的嘴:“……”   总觉着这姑娘一开口就是在说什么诅咒。   几个两腿兽旋风一样地跑了小半天后,身后越来越轻的追赶声才逐渐彻底平息了,身娇体弱的季无端率先累成了狗,喘着大气在一片果树林下长躺不起。   庄清流却稍微抬头,看向了头顶很多像小灯泡一样朝外散发着灵光的红色果子,这些果子造型十分奇特,表皮十分十分薄,里面好似装满了甜美的果汁一样。   她刚想问梅花阑,却见几步外的梅笑寒忽然在最新一个树身留下的的灰鹊印记旁顿住了脚步,还抬手十分仔细地低头摸了几下。   梅思萼立即问:“怎么了?”   梅笑寒慎重地指着印记道:“这个灰鹊留下的时间,应该在半个时辰内。”   大抵在同一时间失踪的人,便很有可能会走到一起。所以旁边的祝蘅似乎想到了什么,也转到树边,低头看着那个鹊印思考了一会儿。   半个时辰走不了多远,也就是说,失踪的扁家人和长庚仙府的人都很可能就在附近了。   庄清流斜靠着一棵树想了想后,却转头往不远处看了一眼,道:“梅畔,我老感觉这个秘境……”   她话音未落,一阵“砰砰砰砰砰!”如鞭炮般的噼里啪啦炸响声陡然在众人头顶爆开,头顶大片大片的果实居然爆炸了。   庄清流只感觉一阵酸泡菜的剧烈味道立即从四面八方波动着泛了起来,还具有十分难以言喻的厚重层次感。   梅花阑在闪电般的一眨眼,已经不知道从哪儿摸出地撑起了一把伞,将自己和庄清流完好地遮挡在内。   而祝蘅在爆炸瞬间准备冲天而起的时候,却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居然被紧紧拽住了……旁边的梅笑寒就近取材,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展开她宽大袖摆当伞用地躲在了底下。   ——哗哗哗、呼啦啦。   一阵可怕的“火龙果色泡菜味”瓢泼大雨把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且稀里哗啦地下了漫长的好半天才停下,等到四周重归一片静谧的时候,所有人都消失……呃,都消失得只剩下五双瞪得大大的眼睛。   浑身上下被浇了个透心凉,从头发丝到睫毛到脚尖都挂着红浆黑籽酸泡菜的祝蘅终于冷冷低头,逼视向了她袖摆下分毫未湿的梅笑寒。 第80章   梅笑寒其实纯粹是自然反应,因为头顶这种果子她认识,名字就叫爆浆果。只要不碰就不会有事,但反过来只要有人摘一颗,整片林子就会发生剧烈的连环爆炸,状似这种水果的一种群体性报复,也利于它们落籽。   所以刚才第一声爆裂声炸响的时候,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御剑已经来不及了,视线里又只有这么一片大袖摆,简直就像是刚好送过来给她用的……哈哈哈好吧。   “不好意思。”   “实在是不好意思,祝宫主。”   梅笑寒小心翼翼地捏住两边儿,把祝蘅接得满满当当的一袖摆果浆慢慢从头顶挪开了,以免这会儿再流下来一点儿,然后才抬头,纯良地为自己微笑开脱道:“但是呢,你想想,泼你的是这些果子,而让这些果子爆炸的,又是你仙府里的那两个弟子,所以你其实最应该怪罪的,是不是应该是她们?”   抹脸的手瞬间僵住的暖暖和婉婉:“……”   祝蘅:“……”   梅笑寒又在袖中怀里到处摸摸道:“而我充其量,只是下意识地用了一下你的袖子,你袖子本身反正大概率也是要湿的,现在还多救了一个人,也算是片有功德的袖摆了,来日说不定能得道成仙修成衣千岁,岂不美哉。”   ……   祝蘅简直被她气笑了,忽然蹲下身,在自己满脸的红浆上用力抹了一把,反手就全糊到了梅笑寒脸上。   正在掏手帕准备给她擦脸的梅笑寒诡异一顿:“……”   旁边偷瞟了半天的庄清流也终于不忍直视地挪开了目光,这种相爱互怼的戏码是好,可要是伴随着这种酸泡菜的浓郁酱香……那实在画面太美她不敢看。   庄清流在自己和梅花阑的身上怀里都上下摸了摸后,没找到手帕,于是低头撸了撸怀里的梅思归,似乎准备在她身上先薅两根毛,递给梅思萼擦擦脸。   “?”   梅思归立刻飞起来质问:“啾?!叽叽!!”她不是小宝贝了吗!   居然连叽叽都出来了,庄清流忽然被它逗地低头笑了两声,一弹梅思归脑门儿:“好了,不揪你的毛,你飞出去到附近找找,看哪个方向有水,记得不要飞远了,周围要是没有就回来。”   梅思归很快啾啾啾地听话飞走了。   祝蘅把梅笑寒一张脸都抹花了,才双眼深邃地凝视着她:“你知道我袖摆为什么这么宽吗?”   梅笑寒:“……?”   祝蘅很快站起身,居然唰拉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火,随手丢到了梅笑寒的脚上。   上次烧的是左脚,这次烧右脚。   梅笑寒:“……”   祝蘅丢完火转身就走,目光凉凉地转头看了一眼那个方才手欠的暖暖,然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猝不及防地转回了身。   梅笑寒刚连甩带煽地灭了脚上的火,还以为她又要怎么样,就见祝蘅忽然弯腰俯身,极近地冲她双眼里的倒影审视了片刻后   嗖。   把她刚才掏出来的手帕抽走了。   不远处斜靠在树身上的庄清流无声笑了好半天,悄悄将半张脸收回树后,才迎着后脑勺的死亡注视道:“好了,大佬,我不是在看祝蘅那只狗,我是在看晏城主。”   梅花阑闻言,目光也往梅笑寒身上落了一瞬。   庄清流爪子一勾她的手,闲来无事地随便揉捏着,忽然小声眨眼问:“你不觉着她俩儿很般配吗?”   她说完,本来大概是准备在大佬脸上看到什么“无法接受”的表情,谁知梅花阑若有所思地又跃出目光,在梅笑寒脸上和祝蘅脸上分别扫了一圈后,居然转回来,看着庄清流点头:“嗯。她俩儿很般配,我跟你很般配。”   “……”   庄清流忽然前倾趴梅花阑肩上哈哈哈笑了好半天:“怎么回事?畔畔,我以前跟祝蘅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怎么心里还在把她往账上打,我难道会眼睛瞎了喜欢她吗?”   梅花阑大概很喜欢听这种话,低头用手指绕着庄清流的一缕发丝道:“这种距离,祝蘅能听到。”   “那又怎么样。”   庄清流头忽然稍稍一偏,望着祝蘅的方向眨眼道:“反正她只是只狗罢了。”   十几步外的祝蘅果然脸正对着这边,听到这话后,额角的小青筋似乎活泼地跳了一下,目光凉凉落在庄清流脸上,摩挲着手中的弓背。   庄清流挑眉:“干什么?整天拿着你那弓给谁看?好像全天下就你一个人会用弓似的,炫耀是吧?”   祝蘅:“……”   庄清流懒洋洋道:“行,等着。”然后抬手,在头顶的树上随便选了根树枝一弯,用渡厄当弓弦绷了,又两指折了条树梢后——嗖,冲祝蘅的脚射了一箭。   “不准过来。”一身酸泡菜味儿。   “……”   庄清流无理取闹地挑衅完,祝蘅好像左思右想不能接受,于是这次真的取出一支箭搭到了弦上,箭尖笔直对准了过来。   庄清流却又不跟她硬来了,毫不犹疑地两步溜达,踱到了梅花阑身后,冲她礼貌和气地笑了一下。   梅花阑睫毛一掠,只转头用眼角扫了祝蘅一眼。   祝蘅:“……”   庄清流:“哈哈哈,气不气?”   祝蘅嗖一剑笔直射出,被梅花阑用袖摆卷着兜住又扔了回去。再射,再兜……来来回回无数次,在双方的袖摆都变成马蜂窝后,一只可爱的呆毛小鹤飞回来了,示意东北的方向有山泉。   浑身泡菜浆的一干人等都不堪再忍受两个仙门名士的幼稚行为了,纷纷起身,飞一样地先拔腿走了。   梅思归找到的地方有很多大小水潭,随便布个结界,下去泡个澡就可以。   “这里无污染的水好像就是好喝,确实有点甜。”   庄清流在上游伸手接了两捧水尝了,才不紧不慢地转回来,在泉边随便找一个石头坐了,然后居然摸出针线,闲得发慌地给梅花阑补起了袖摆。补成一个七歪八咧的补丁衫后,还厚颜无耻地感觉自己好贤惠。   梅花阑抬袖到眼前,眨眼后低低笑了几声:“我能换吗?”   庄清流抬手一点她眉心,不容置疑:“不换你还有机会,换了你就会打一辈子光棍。”   梅畔畔立刻敬畏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会一直穿着的。   庄清流笑着在她眉梢眼角巡梭了一会儿后,抬眼看着四周妩媚的青山,忽然道:“梅畔,如果这次把扁家的人完好救出来,我……”   她话还没说完,身后急匆匆地顺拐着跑来了一个人影,梅思萼披头散发湿哒哒地冲两人道:“端烛君,庄前辈,我好像感觉不大好——”   “?”   庄清流还没来得及堵住她的嘴,一种十分奇怪诡秘的波动忽然直达脑海,五感七窍仿佛都在一瞬间共同丧失了,她不仅忽然看不到、听不到,居然连自己的手脚都仿佛感受不到,身边始终紧紧环绕着她的一捧梅花香也突兀地一秒消失。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梅花阑哪里去了?!   涌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庄清流心里好像忽然冒出了一簇火,不知哪里挣出的意识,猛地伸手紧紧一捞,却突然听到了一声抽气似的:“——嘶。”   梅花阑的声音旋即在她脑海中响起:“轻点。”   “……”   庄清流似乎忽然恢复了一点五感,下意识开口问:“这怎么了,我……咕噜噜噜噜噜?”   一串晶莹剔透的水泡倏地从眼前升起,庄清流唰拉睁开眼睛。   这是在水里?!   怎么会忽然跑到水里?!!   梅花阑表情虽然很凝重,但分外镇定地搂着庄清流边划水,边紧紧贴着她的额头,速度极快地简而言之:“方才四周的青山是一圈巨大的湖,我们刚才在湖底,水一瞬间涌出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庄清流渐渐恢复的耳朵似乎听到了无比剧烈的水泡咕嘟嘟嘟嘟嘟声,与此同时,脚底下时不时会猝然响起一声沉闷的轰天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挟震裹雷地猛烈往出喷发。   可这怎么可能?无论是水还是岩浆,怎么能达到如此快的喷涌速度。而如果是这个速度,她们哪怕不窒息,也绝对游不过水位的上升,很快就会被巨大的压强挤得炸开。   渡厄已经从庄清流手腕飞了出来,紧紧缠着两个人,似乎是在竭尽全力地将她们往上拽。可饶是如此,庄清流依然还是感觉双耳承受的水压越来越大了。   所以这是什么情况?有人终于忍不住要动手杀他们了吗?   庄清流猛然闭眼,镇定地无声抬手,准备凑近梅花阑给她渡口气的时候,两人眼角似乎有一点金红色的波光忽然闪动了起来,接着四周的水好像进入了反逆,在极速的时间内居然又咕噜噜噜地倒灌沉回了地底   头顶很快有明亮的光线透了进来,接着跟方才水漫上来的时候一样,庄清流还没反应过来,她又跟梅花阑青天白日地以一个奇异的姿势睡在了一块石头上,四周的青山还是青山,周围的水潭还是水潭,除了百丈以下的树木花草都堆到了地上,就仿佛刚才的惊天巨水没出现过一样。   庄清流无比惊异地捻了一下手心湿润的水汽,确认不是幻觉后,才立即起身转头,确认旁边几人的情况。   所有人都没什么事,只是皆惊疑不定,一脸空白,有些从一个水潭里飘进了另一个。而季无端……从水里卷了一圈回来后成了裸奔,左右无处躲藏后,索性羞愧地原地一趴,泥鳅似的滚进了一滩泥里,手忙脚乱地在乾坤袋里摸衣服。   庄清流顿时略带谴责地挪开视线,抬手捂住了梅思归两只眼睛。   祝蘅脸色难看地从水里快步走了出来:“这里不能久待了,赶紧走。”   几人很快健步如飞地离开了这里,在安全的地方换了干净衣服后,重新顺着之前的路往下走。秘境秘境,皆诡秘无比,虽然大都不知道方才这闪电般的一出是什么情况,但也没人再多提。走了两炷香的时辰后,就都略微缓过来了。   只有庄清流,边走边用毯子的一角揉搓着梅思归身上的厚毛,跟梅花阑道:“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一条鱼……那条金红色的鲤鱼?”   梅花阑也想着什么点头:“鱼是瑞兽,有些拥有纵水的能力。”   虽然还不知道那条鲤鱼是什么来历,但天下的山水是相通的,庄清流总感觉那鱼一直以来都在跟着她,每次在她有什么危险的时候,就会突然地出现施救。   只是还有一件事。   庄清流擦干净梅思归后转头,谴责地注视着旁边的梅思萼:“你难道是什么预言帝吗?”   梅思萼:“……”   庄清流一指她:“从现在开始你不准再多话,要不然我就把你画进画里。”   梅思萼差点一脚滑进河里:“……”画进画里是什么?   先一步过了河的祝蘅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停了下来,也转头,眼中略有端详地看了会儿梅思萼。   庄清流边过河边又随口问梅思萼:“这次是你跟着一起,思霁最近有什么事吗?”   梅思萼没答话,好像稍微迟疑了一下,又看了梅花阑和梅笑寒一眼。梅笑寒不怎么在意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没关系。庄前辈,思霁这次没有过来,是因为他的父亲,十几年就是在巴陵地界内失踪的。”   庄清流忽然响起了当时的那一长串名单,转头问:“我当时指着没问的那个名字,难道就是——?”   梅笑寒看她一眼点点头:“对。那就是思霁的父亲,而且他应当就是失踪在了这里面,因为灵灯一直是白色火焰。”   庄清流脚步立刻稍微顿了一下,如果梅思霁的父亲是失踪于这里,而这里面又真的跟她有关,那……   “倘若事出,必然有因,不必在意这些,思霁也不会在意,要不然一直以来她也不会跟你坦然相处。”梅花阑在旁边扶了一下庄清流的肩,示意她走稳,小心滑了。   庄清流啊了一声,点点头,没谱道:“那这次回去,我烤一盘小饼干给她吧。”   几人相继过河后,季无端才站在原地指了指眼前道:“到秘境边缘了。”   “这就到边缘了?”   季无端道:“这个秘境虽大,但我们是顺着那个灰鹊的记号一路走过来的。如果留记号的人没在最后一段路有事,那他一定也走到了这里。”   庄清流很快蹙眉抬手试了试,确实有屏障样的波光在指端荡漾了一下:“但是如果这就到边缘了,那扁家的人去哪里了?出去了还是仍然在这个秘境里?如果出去了,这个秘境的外面又是哪里?或者说,这秘境如今连接的什么地方?”   “我可以回答前两个问题。”   在周围找了半天的梅思萼很快在一棵树后大声道:“这里留有鹊记!”   庄清流和梅花阑很快走了过去,两人看到那个鹊记后,却几乎同时忽然眯起了眼。季无端摸着下巴道:“鹊记指的方向,显示他出秘境了。外面还不知道连接的哪里,正常情况下,他怎么会选择出去呢?”   旁边的祝蘅扫了眼开口:“因为这个记号和之前留下的不同,画的很乱很潦草。所以有两个可能,一是他被人逼迫才留下的,所以故意画得和之前不一样;二是他本来没打算出去,但突然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便只能潦草留下一个记号。”   短短两句话,说得庄清流心累又胃疼——眼看近在咫尺的人,却忽然可能又进了一个不明的地方,虽然不大恰当,但这种感觉实在无亚于“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季无端很快转向面前的屏障,大喇喇道:“那就没什么办法了,走吧。”   确实除了从这里出去就没什么办法了,于是几人尽量站在一起,一齐施术跨出了秘境   眼前有略微刺眼的光晕亮起,庄清流眼皮闪了几下后睁开……发现他们居然又回了一片青山绿水的崖顶,她很快看着藤蔓认出来,这是又出来了?!   但是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出来了?那这么多年来失踪在里面的人都去哪儿了?扁家人也由此出来了吗?   就在梅笑寒也不可思议地从袖中摸出一根香,准备燃香尝试的时候。旁边的季无端冷不丁地道:“不对。”   所有人的视线立即转了过去:“哪里不对?”   “地方不对。”   季无端忽然稍退一步,在在场几个人脸上诡异地巡梭道:“从那个秘境里出来,不会是这里。”   庄清流立刻眯眼问:“那又是哪里?你怎么知道?”   “是另外一个仙落。”季无端答得毫不犹疑,目光仍然在几人脸上来来回回,“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因为先前探路找人的时候,我和祝宫主是分开走的,而婉婉和暖暖负责留守洞口,我后来接到她们的传讯说洞口有人来了,才立即赶了回去。”   季无端一字一顿道:“而在赶回去之前,我曾出过那个秘境,那外面连接的——绝对不是这里。”   就在这时,梅笑寒燃起的扁家传讯香也忽然断了,这说明,扁家人也确实没有出来。   庄清流心里已经有什么东西闪电般浮了起来,深深看了季无端一眼:“那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季无端声音的忽然充满了诡秘:“很简单,有人在出屏障的一瞬间临时改变了地点——”   “而且那个人,就在我们中间。” 第81章   一缕风极轻地从崖顶四野刮过,将峰下的河面掀起了一点几不可见的水波,气氛一瞬间诡异地沉寂了下来。   祝蘅当先冷冷抬眼:“看我干什么,你们是在怀疑我?”   梅思萼不动声色地瞥了她身边的暖暖和婉婉一眼:“那祝宫主手下的弟子又是怎么回事,都看着我们,又是在怀疑我们吗?”   暖暖嗤笑一声,充满敌意地抱筝道:“这里就这么多人,不是我们就是你们,还用说吗?”   庄清流这时忽然掠了她一眼,驴头不对马嘴地问道:“思萼,我们从进秘境到现在,走了多久了?”   梅思萼剜了那个暖暖一眼,答道:“回庄前辈,大抵快一日了。”   “一日——”   庄清流沉吟着点点头,目光却悄然无声地全部落到了季无端脸上,一字一顿道:“我们四个刚进那个洞口的时候,季公子亲口说你们进去不过半日——而之后,我们八个连赶带跑,一日的时间才到达秘境边缘。而你、来回?半日?”   她话音落,所有人的目光都倏地凝到了季无端的脸上。   季无端目光也立刻极轻地闪烁了几下。   庄清流自然没有略过这几下,表情不变地上下端详他道:“所以你说的哪句话是真的?”   寂静片刻后。季无端也不反驳,抱起双臂哈哈一笑:“我说的哪一句都是真的。诸位爱信不信,秘境里能走的地方不止一个,祝宫主方才探的是右边,我走的是左边,不是一条路罢了。”   庄清流想了想,也不继续深究,而是转问道:“那在之前,你们进洞的时间确实只有半日?”   暖暖似乎被她问得恼羞成怒,忍不住抱筝往前挪了一步,却还没说话,又被季无端伸手挡到身后去了:“是。庄少主,我们过来前也曾在芙蓉镇短暂歇脚,这个很容易查,晏大人动动手的事情。”   庄清流点点头,客气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仙府近日真的有人在这里失踪了?”   季无端道:“真。且是很重要的三个人。”   庄清流:“什么样的三个人?”   暖暖出离愤怒了:“刚才不是最后一个问题吗?”   庄清流不搭理她,仍旧看着季无端。季无端抱臂唉了一声:“擅医擅毒,出自十二宫的医修一宫,是祝宫主手下的嫡系。晏大人要是有心,也能查到一点消息。”   既然如此。   “虽然彼此没有什么信任可言,但多余的猜忌这会儿也很不必要。关于我们出秘境的落点是不是被人改变了,现在再走一次看看就是了。”   庄清流首先转身,从崖上顺藤蔓跳了下去:“这一次,各自心里怀疑谁,出秘境的一瞬间,就紧盯着谁互相看着吧。”   梅花阑和祝蘅深深对视一眼,各自面无表情地也走到了崖边。几人很快下饺子式的跳下,消失在了半空。   一开始落地的地方仍旧是桃花源,只是这次,脚底的路不再自己变化了。庄清流很快地随意扫了长庚仙府的几人一眼,那些人均不意外,季无端还掏出了一块儿司盘,直接指出了一条路走。   众人跟上,山洞里那些蝙蝠也消失无踪了,狭长通道过后,又是一模一样的秘境。   季无端站在洞口抱臂:“方才走的是右边,一无所获,这次走左边怎么样?也能验证一下我的话,看是不是半天就能一个来回?”   庄清流不动声色地挑眉:“为什么不?”说着抬脚,率先走向了左边的树林。   路上仍旧遇上了一些小麻烦,但总归小半日后,确实又触到了另一个秘境的边缘。梅笑寒这时才意味深长地摇扇含笑道:“到边缘是到边缘了,但这里可没有留下记号,要是从这儿出去,我们落脚的地方跟扁家人能一样吗?”   暖暖当即被气成了一枚葫芦:“那你们走你们的!我们就从这里出去!!”   梅思萼哼了一声,转头就走,一点没领会长辈心意地把底儿漏了个底朝天:“我们巴不得呢,没有暗中动手的跟着,一会儿到底是谁下了圈子一目了然!”   “打住打住打住!”   季无端听不大下去地无奈揉了把脸,并没生气地摸着下巴笑道:“这我还洗不清了——所以还是一起去那边吧,不是说好了跨秘境的时候,要各自盯着自己疑心的人,本公子有疑的人,实话实说并不在我们这边的。”   庄清流也不搭话,只是笑着转身看了几个地方,确认了方向。   大半天后,折道而行的一行人又走到了秘境的边缘,这次的地方和第一次相同了,而那个扁家人最初新鲜留下的鹊记,如今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都准备好了没?本公子喊一二三,我们一齐动身。”季无端道。   八个人紧挨着站成一长排,没人回他的话,各个眼角余光却高度集中地分散着。从庄清流衣领里探个小脑袋出来的梅思归也十分好奇,一双小豆眼眨来眨去。   季无端道:“一、二、三——走!”   微光闪起的一瞬间,庄清流于宽大袖摆下忽然无声攥住了梅花阑的手。   梅花阑浓密的睫毛在光影中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庄清流侧脸不变,目光仍旧平静地落在前面,只是握住梅花阑的手轻轻转动,最终跟她十指相扣地牵在了一起。   无声的动作,一切尽在不言中。   梅花阑始终笔直的背脊似乎僵了片刻后,才几不可查地终于松懈了几分。庄清流闭眼片刻后睁开,只是随便巡梭着四周问:“怎么样,季公子?这是你之前到过的仙落吗?”   季无端:“哈。”   庄清流又转头,挑着他问:“那你有疑的人呢,怎么样,这次看清了吗?”   季无端琉璃似的眼珠快速转动了几下,摸着下巴哈哈笑道:“庄少主说什么话,这次那人没出手,我自然什么都没看到。”   庄清流在他眼底笑着转描了两眼,不怎么在意地抬脚道:“那这茬就算过去了,走吧。”   一行人很快共同跟上。   虽说这个插曲不影响什么,但平日里在仙门百家,一些小辈弟子间本就爱各自竞争和暗中较量。如今经历了这一遭,梅思萼和暖暖无形中早已彼此厌恶看不上,于是一路上开始进行了互相表现,你追我赶,相互促进,拼得不行。   好在相比秘境,仙落里大多都是一些灵植仙草,天生喝水晒太阳就可以,实在性格温柔脾气好。大多数花花草草见了庄清流还会主动温驯地避让,甚至有一颗已经修到能跑能跳的人参娃娃,还千里迢迢跑过来给庄清流送了一枚灵光流转的鲜果,然后两根触须似的小手伸出一缠,抱着她的小腿不肯放。   在庄清流衣领里只探个脑袋看东看西的梅思归顿时不满意地飞了出来,将自己变成硕大一只后,低头一爪子按在了人参娃娃的头上,大声质问道:“啾?”   梅笑寒蹲在旁边看得直笑,用手指戳着人参精头顶上的一片伞盖似的碧绿小叶子道:“看到没,她已经有个霸道的女儿了,要不然你跟我走吧,嗯?”   人参娃娃挣扎出梅思归的爪子,两根小触须似的手在脸上呜呜呜地抹着眼泪跑走了。   靠在旁边树荫下的祝蘅抱臂看了看梅笑寒,又眼角扫了一眼那个跑走的人参娃娃后,弹起身道:“水喝完了,走吧。”   按现在的情形看,当年被庄清流挪走的秘境和仙落一共有五个,如今只是第二个,而扁家人留下的记号越来越潦草,说明他的情况可能越来越不好了。   几个人各自接了水随身带着后,又像第一次一样,互相监督着出了仙落。其后一连十日左右,他们始终在几个秘境和仙落间不停穿梭,却每次都落后记号一步,连个人影都没摸着。   就好像是有人刻意在把他们一直往下引一样。   季无端连胡茬都刮了好几波,不过跟裴熠那种拿剑囫囵割割的不同,他是闭着眼躺水边,舒适地让婉婉和暖暖在旁伺候的。刮完胡子后,这位自觉英俊的少公子才起身摸着下巴叹气道:“按道理这是最后一个秘境了,这次出去会是什么景象,可就真没人知道了。”   庄清流没理他的废话,在屏障边缘伸手,试探性地摸了一把,只感觉外面有点凉,似乎还有一种……很细微的温润水汽。   背后那位贵公子又道:“要不然我们先派一个人过去探探路?要是无事,自然可以再穿回来说说情况。”   未知的总是让人好奇又难免恐惧,然而除了贴心的暖暖和婉婉,并无人理他。祝蘅站在屏障前似乎在想什么,梅花阑脸色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梅笑寒已经掏出了她的随身记卷轴、好像世上除了记录和记录没有更重要的事……梅思萼不知道剑法怎么样,反正拔出了剑,准备随时战斗就完了。   季无端来回扫了一圈后,感觉周围都是一帮铁憨憨,只有他一个人在孤独地机智。   几个人也没有要等他的意思,包括祝蘅也连头回都没回,就已经抬手按在了屏障上。季无端连忙携二小丫鬟跟上。   短暂的深呼吸后,数只手抵住的屏障变成了一块雪白的光幕,旋即光幕一闪,下雪似的陡然炸开了。   梅花阑依旧端着她下海挂牌都不会崩色的面瘫脸,只是稳稳牵着庄清流的手。当然,庄清流也就是把她扣得更紧了一些,而其余的人……似乎都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他们面前是一片……呃,怎么形容,一片由大珠小珠般的细碎水泊镶嵌出来的广袤天地?   像一块嵌满了明珠的穹顶,从眼前到无限远的地方,千千万万个小湖泊一样的光潭在夕阳下一起闪耀着璀璨柔和的波光,一眼望不到头。而空气中似乎悬空弥漫着无数微小细碎的水珠,这些水珠折射出了无数绚烂的弯桥彩虹,彩虹又使满地的光潭彼此相通,错落有致地勾连排列在静谧无声的大地上。   最重要的是,每一个闪耀的光潭上,似乎都有一个雪白弧圆的东西正在散发流转着玉质的波光。   婉婉喃喃道:“……那是什么?”   梅思萼也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嘶声的吸气声:“我是看错了吗?那些花……树……呃,玫瑰花开到了树上?”   庄清流在原地被闪花眼地站了片刻后,忽然抬步,朝最近的一个光潭走了过去   光潭确实是一汪汪宛若从地底深处涌出来的清泉,好像是大地明亮的眼眸。而每一潭深邃清澈的清泉之上,居然都浮着一只屋子大小的白色蚌,蚌身近乎白玉,光华流转,皎洁如月,灵气逼人。   庄清流站定,目光落在里面一颗卵石大小的蚌珠上看了半天,忽然眨眨眼:“啊……这玩意儿。”   这玩意,怎么跟梅花阑放书房里的那个有点像。   只不过那个是缩小缩小再缩小版的,而这个长大了,很有点“女大十八变的样子”,鬼斧神工的轮廓不像人间的东西,而且美丽的不是明珠,是白玉般的蚌壳。   而且这里面的这颗明珠,也散发无与伦比的逼人灵气。   抱筝的暖暖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还未走到光潭边缘的时候,巨大的白玉蚌忽然动了   啪!   敞开的蚌壳近乎排斥地快速降落,将她不由分说地关到了外面。暖暖脸色一僵,有几分泛白地戛然顿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一道人声忽然突兀地从背后响了起来:“这里,到我这里来。”   众人立刻转身,听到这声音居然是从后面另一个白玉蚌内传出的。面前一眼看不到头的白玉蚌虽多,但大抵中间都隔着很长一段距离,且放眼望去,大半是合着蚌壳的,打开的不多。   庄清流很快转脚,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去,只见白玉蚌内,灵光之中,赫然盘腿坐着一个头束玉冠的男子,而且看他身上的兰纹服饰,居然是灵璧兰氏的人!   一见到这个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梅笑寒立刻走近一步,仔细地凝视他:“你是兰氏的人吗?”   “正是。”   那人端坐白玉蚌内,容光焕发,一张分外年轻的脸丝毫看不出年龄,巨大的明珠悬于他的头顶,散发出逼人的灵光,身边竖立着一把宝剑,呵呵笑道:“我是兰家分支一脉的小弟子,名叫兰亭玉,欢迎你们也找进桃花源里来了,还是一次来了这么多人。”   这男子各自看过几人的装扮后,又大抵了然道:“你们都是长庚仙府和梅氏的人?”   兰亭玉,确实是那张名单上曾失踪的那几百个人之一,梅笑寒心里很快诧异地转头看向四面八方——难道以往二十年,失踪的人都跑到这里来了吗?   在一个蚌里?   “是。”   梅思萼很快点头,代替梅笑寒飞速问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么多年一直在这里吗??”   “我找进来大抵快有二十年了,算是最早找进来的一批人。”兰亭玉的语气中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骄傲。   梅思萼立马再问:“那你为什么进来就不再出去了?!”   兰亭玉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没看到吗?这里灵气逼人,美轮美奂,简直就是天上白玉京。白玉蚌是无可比拟的洞天福地,灵珠是外面的人一辈子也得不到的绝品仙器,依我如今的修为,飞升指日可待,为什么还要出去?”   “啊……”   暖暖和婉婉几人这时眼里才明显现出了难以掩盖的兴奋和狂喜,暖暖脱口道:“那白玉蚌好像认人,你是怎么进去的?”   兰亭玉呵呵笑道:“是认人,有些很有脾气,需要修为高了才能进去,你可以先进来我这里感受一……”   他话音未落,庄清流却忽然看着蚌内打岔道:“你不认识我吗?”   这人进来很多年了,而当年梅花阑祝蘅几个人尚未成名,他不认识可以说得上正常。但是对于庄清流,也不认识吗?   兰亭玉收回没说完的话,从暖暖身上转开,看了看庄清流身上的九瓣梅,意外道:“嗯?你难道认识我吗?”   庄清流眼睛似乎闪烁了一下,笑道:“哦,不认识。就是问问。”   暖暖似乎对她刻意打岔的行为十分不高兴,侧瞥了庄清流一眼后,就抱筝冲兰亭玉行了一礼:“多谢前辈。”   说着脚下快步走了过去,梅笑寒似乎看到了什么,目光落在兰亭玉背后,眨眼问道:“你背后是什么东西?”   兰亭玉道:“是一个玉座,你也可以过来看看。”   梅思萼顿时有些羡慕地“啊”了一声,跟上去道:“前辈,我能不能也进去看看啊?”   庄清流却一把攥住她,一字一顿道:“我建议你们不要进去。”   梅思萼瞬间听话地顿住了脚,但是有些迷糊地转头又啊了一声,问:“为什么?”   庄清流笔直盯着兰亭玉的眼睛:“直觉。”   暖暖快要落到蚌内的一只脚也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季无端眼睛也寻思着轻轻眯了眯,一勾手扯回了她,训道:“急什么急啊?”   兰亭玉的表情似乎略淡了一点,语气沉稳不变道:“几位什么意思?不进来就不进来,我似乎也只邀请了这两位姑娘,未请你们吧?”   季无端从善如流地笑着点头:“前辈,得罪了。只是我们是来找人的,心情迫切,作客的事之后再说吧。前辈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告诉我们,近几日是否有几个人刚进来,也来了这里?”   兰亭玉点头:“只要进来的人,大都能找到这里来。昨日确实是有几个人路过,似乎还有一个雪川扁氏的人。”   梅笑寒几个很快相互对视一眼,季无端紧接着问:“请问他们之后都去哪儿了?”   兰亭玉:“自然在找合适的白玉蚌,或者已经找到了,反正都进来了,你们随便找找,不难找到。”   季无端眨眨眼,行了个礼:“好。多谢前辈,我们先告辞了。”   说着俱都转身离开。   “等一下。”   兰亭玉左手小拇指细微一蜷动后,侧脸似乎在光影中极快地扭曲了一下,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又恢复了原样,看向暖暖道:“你真的不进来看看吗?我就要合蚌休息喽,白玉蚌和福地一样,都是排斥外人进入的,你之后想找到我这么热情好客的人,可就难啦。”   饶是暖暖自己,也因他这一句忽然挽留,心底生出了一丝异样的察觉和诡异。   兰亭玉伸手摘下头顶绚烂的明珠,语气徐徐地诱惑道:“进来看看摸摸吧,能得灵珠一缕仙气,够你苦修一年了。”   庄清流眼底的光影跃动了一下,忽地转头问兰亭玉:“前辈,我们对这里不熟。而你进来快二十年了,不急着休息的话,能不能帮我们带带路?”   兰亭玉侧脸的肌肉似乎轻轻抽动了一下,眼底涌出了一股汹涌的暗沉,又很快竭力压制道:“白玉蚌和玫瑰林间随便找找就行了,有什么好带路的。”   “是吗?”   庄清流目光落在他眼睛里,一字一顿地缓慢道:“你恐怕——是自己出不来吧?”   ——轰隆!   所有人脑海里忽然迸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看着白玉蚌的眼神颠覆般地开始变了。   兰亭玉见再也骗不到人进来,再也掩饰不住的双眼内一瞬间涌出了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凶光必露:“你说什么?!”   庄清流眼尾诧异微妙地一勾,来回巡梭着兰亭玉的腿脚:“我只是说你出不来,你为什么就这么气?难道我说的是真的?”   兰亭玉忽然一把攥起了自己的剑,咬牙切齿道:“我、操、你、祖、宗。”   “……”   庄清流一拉梅花阑的手,微笑道:“别动手了,没有必要。他都只能被永远困在里面了,还有什么能让他更痛苦的。”   季无端也笑道:“是啊。切勿恶言,有话好好说。你要是一开始就说有什么难处,我们未必不会救你。”   兰亭玉眼里的凶恶立刻诡异地压了下去,几乎是变脸般地殷勤行礼道:“好啊好啊,求你们救我,敢问道长如何救?”   他大概是看季无端束了个白玉道冠,就以为他在修道。不过也没错,长庚仙府的人,大多都是道人。   谁知季无端摸着下巴想了想后,道:“你若愿意,我可度你入道。”   “……”   兰亭玉忽然饿狼一样地紧紧握剑从原地扑了起来,弹出来道:“——我要杀了你!!”   可是诡异的,他扑这一下却好像被蚌口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自己反而狠狠撞了个头破血流。   梅笑寒立刻被兰亭玉从原地弹开后、他背后露出的一堆东西吸引了目光,迟疑道:“那是一副骨架……第二根胸肋的地方,似乎有利器留下的伤痕。”   季无端眼睛瞬间眯起,凌厉地直盯着玉蚌内的人:“你刚才百般骗人进去就是想害人吧?还有脸让我们救你?”   兰亭玉像死狗一样,脸趴地全身痉挛地抖了几下后,嘴里忽然发出了“啊啊啊啊”的声音,同时两行眼泪从鬓角流了出来,狼狈不堪地喘息道:“救命啊……救命啊……求你们救救我……求你们了……救救我……”   梅思萼有些厌恶地问:“那个白玉蚌到底有什么玄机,你出不来,却为什么能骗人进去?”   兰亭玉:“啊……救救我,救我……”   他说着又猛然朝前一扑,居然一把攥住了梅笑寒飘进了蚌内的一点裙角,抬手就要用力把人往里拽!   祝蘅目光倏地一凉,握弓的手刚下意识动了动,就见梅笑寒不仅原地稳稳站着,还莫名其妙地侧头看了兰亭玉一眼,随之手起剑落地“咔擦”一声,直接把裙摆割下来送给地上的人,自己飘飘然走了。   “……”   祝蘅脸色莫名地怪变了一下,在诸人都接二连三地厌恶转身离开后,眼角瞥了瞥兰亭玉,忽然无声弯弓搭箭,一箭凌厉地射到了他抓梅笑寒裙摆的那只手上,直接将兰亭玉整张手掌穿透而过地深深钉到了地上。   射完后,自己却又十分诡异莫名地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于是忽然偏头微妙地看看前面,见无人再注意回头,于是立刻收回弓,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   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成千上万片皎洁的白玉蚌均流转折射着月光的柔和晕泽,带给人无与伦比的视觉震撼……可惜大片都是闭着的。   但凡所有开着的蚌内,全部都有一个这二十年来失踪于桃花源之内的人,这些人和兰亭玉一模一样,一见到有人,大多都会先骗别人进蚌内,而一旦骗人失败,就会凶相毕露,显出几乎癫狂的疯态来。   庄清流在白玉蚌之中来回穿梭,心中的感觉越来越复杂。   就在这时,左侧一个白玉蚌内披头散发的女人忽然盯着他们开口道:“等等。”   这里面的人,每一个都心机深沉,只想骗人救自己。众人也都忙着找人,对这种叫喊已经不再驻足,纷纷没有停下脚步。   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却声音充满了诡秘道:“你们之中有一个人,是十几年前就出现在这里的,你们都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第82章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所有人的脚步又倏地停了下来。   尤其是梅思萼,后背的汗毛都快悚然倒竖起来了。仙门百家查桃花源之事这么久,而如果他们之中真有一个人十几年前就进来过,而如今却安然无恙而又若无其事地混在这里,那他到底是什么居心?心思又有多深沉可怕?!他到底想干什么?!!   寂静片刻后,庄清流缓慢转头,盯着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看了一眼,忽然问:“你不会是说我吧?”   梅思萼快疯了,脱口道:“……什么?!”   暖暖和婉婉也愕然地哗啦转眼,一齐往后倒退了两步,动作整齐凌厉地直面庄清流。   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却表情冷冰冰地瞥了她们一眼,看向庄清流,道:“不是你。是你旁边的人。”   这个旁边的人,既可以说是旁边紧挨着的两个人,也可以泛指两旁所有人。所以说了跟没说一样。   梅笑寒不大喜欢这种故作神秘,蹙眉问:“到底是谁?”   披头散发的女人淡然看她一眼:“你要想知道,就靠近点儿,我说给你一个人听。”   梅思萼瞬间厌恶地翻了她一眼,劈头盖脸就骂:“又是一个想骗人进去的,你们这些人要不要脸?!”   披头散发的女人冷冷看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梅思萼语速飞快地质问,“如果不是为了想骗人靠近,有什么只能说给一个人听的?!我看你就是胡说八道想挑拨人心!端烛君,庄前辈,我们走吧。”   “梅家一个奶都没断的小丫头,也敢跟出来闯这种地方。”   披头散发的女人冲梅思萼嗤笑一声后,目光意味深长地在几人脸上一一划过,道:“我之所以只能悄悄说给一个人,当然是因为如果当众说出来,那个人就会当场撕下他的假面具,你们猜他暴露后,会立即怎么样?”   梅思萼脸色忽然微变了几下,闭嘴不说话了。而披头散发女人的这句话,至少暗示了梅笑寒不是“这个人”。   暖暖神经紧绷地暴躁道:“你到底说不说?”   披头散发的女人仍旧目光淡定地挪向她看了一眼:“我说了。想知道就进来,如果怕有事,那你们进来一个人,起码还可以救其余几个。”   庄清流不知道怎么地忽然笑了起来,眼底深深地看了女人一眼后,一言不发地转头就走。   “呸!丧心病狂!说到底还是想骗别人救你自己罢了!”   暖暖恶狠狠地冲蚌内啐了一口后,也转头跟着众人抬脚就走。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想救自己有什么错?”   披头散发的女人叠腿屈膝,分毫微动,只是目光随着他们的背影游动,诡秘的声音犹如鬼魅:“那就走吧、走吧,你们都会死的。”   祝蘅好似不耐烦地掀了下眼皮后,忽然转身,直接一箭穿云破月,先冷冷地把那个女人给直接射死了。   庄清流目光轻闪,在隔几步远的地方转头,目光落到她脸上绕了一圈儿。这时旁边的季无端状似随口地含笑问道:“庄少主,你真的不好奇到底是谁吗?我好像真的很好奇啊。”   庄清流挑眉转头:“要不然是你?”   季无端失笑:“你又来了。”   庄清流也笑:“那你有什么高见?”   季无端摸了摸下巴,故作深沉地道:“很显然。如果不是你,那最可能的便是你身边最亲近之人,这个人这些年是在为你报仇也说不准。毕竟失踪在这里的这几百人,以往可都是得罪过你的。”   “你其实绕来绕去的就是想说梅畔吧?”   庄清流面上意味深长地瞥了季无端一眼,索性开门见山。心里却悄无声息地弥漫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如果真的是梅花阑……那她这么多年,应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来回回这里,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了这些事。   “不要多想。”   手上的被握着的感觉忽然加重,梅花阑看都没看季无端,只是转头,一瞬不瞬地望着庄清流的眼底:“不是我。”   不知道为什么,庄清流居然莫名感觉她现在有一点极其细微的……生气。   不过还没容她细看,旁边的祝蘅忽地冷冷开口:“又看我干什么?难道是我吗?”   季无端只是眨着眼闪烁:“你跟庄少主关系不好吗?”   按常理,祝蘅应该冷冷睥睨着季无端回问一句“我跟她关系很好吗?”,然而实际上,这位公主居然懒得答话似的警告瞥了季无端一眼,就高冷地走到旁边去了。   “……”   庄清流这时忽然转头问梅花阑:“你难道是在为这个‘你没有给我报仇,而祝蘅可能给我报仇了”的可能而生气吗?”   梅花阑脸上的表情彻底消失了,成了一个面瘫:“……说了我没有。”   祝蘅同时忍无可忍地回头:“说了不是我!”   ……   梅花阑面无表情地直视祝蘅:“不是你就不是你,你吼什么?”   祝蘅简直被气笑了,针锋相对地反击道:“是你就是你,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庄清流一时间简直分辨不出哪张脸更冷。眼见两个人已经进入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准备阶段,她想来想去,只好火速将自己的“玩具弓”一弯,一脚射到了祝蘅脚下,“闭嘴吧,你这只臭狗。”   ……   众人都惊呆了,大概以往从未见过这种庄清流这种如此不要脸的拉偏架,还有她手里这伤眼的“玩具弓威胁”……季无端眼角一抽,很快上来发挥出气筒作用地垫在了中间,好声好气地劝道:“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有好奇心,我也没别的意……”   他话音未落,祝蘅和梅花阑出奇默契地一人一箭,将季无端两只袖摆射穿了,祝蘅随手掷箭,冷冷警告,梅花阑用庄清流的玩具弓,射出了下次往他嘴里射的架势。   “……”季无端面带微笑地放下袖摆,抬手做了个嘴被布绑好的姿势。   又一次没头没尾的怀疑后,几人继续在玉蚌中来回穿梭探寻。身边冷不丁就会冒出个人继续行骗或者痛不欲生地求救,甚至还有人忽地喊出了季无端的名字,先振振有词地让他出手相救,又大言不惭地威胁“如果不出手,就跟他一刀两断……”。   季无端莫名其妙地转头打断他:“你谁?”   那人咬牙:“……我是谁你不知道吗?!你别忘了你小时候被人贩子在街上装到笼子里当狗卖,当时是谁救了你!!”   这句话暴喝出口,众人想装作没听到都不能。庄清流只好也稍稍侧头,往过看了一眼——传言中季无端确实出身普通市井,从小父母双亡,也没有亲戚愿意收养,整天就一个人在街上乞丐似的流浪,后来人贩子用半个肉包子骗他,他就跟着走了,过了好几年像狗一样的日子,最后才机缘巧合被长庚仙府的人买走。   不过买他的人是出于什么心思……就不好说了。因为庄清流看到季无端似乎嘴角勾勾,眼里却没有笑意地笑了一下:“想我救你,至少要先说说你自己都干了什么吧?”   “我?我干了什么?……我能干什么!”   蚌里的人眼睛灵活到诡异地咕噜一转,语速飞快道:“我不过是被人设计骗了,那个人使用连环计,阴险狡诈地把我们都诱骗到了这里来!你快救我出去,你救了我,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这些事一定能在仙门之中掀起轩然大波,你和我们长庚仙府都会有天大的功劳!”   季无端问:“使用连环计的人是谁?”   蚌内的人不耐烦地扑到蚌壳边缘道:“我凭什么现在告诉你?你先救我出去,我自然告诉你!”   季无端抱臂冷笑一声,眼角倾斜地扫了那人背后一眼:“那我又凭什么?你恐怕是自己做了恶事,才困在里面出不来的吧?”   “胡说!!”   那人想也不想地就大声反驳,旋即又极尽可怜地痛苦哀求道:“求你们了,快救救我吧!我还有青梅竹马的妻子在等我回去……”   季无端抱臂挑眉:“那我把你青梅竹马的妻子也送过来陪你如何?”   那人气得大骂:“你他妈个狗娘养的,老子当初就不该救你!就应该让你被那些人当狗一样的弄死!!”骂完又一秒变脸,痛苦流涕,“救救我吧……求你了,求你们了,我娘还孤身一人没人养……”   季无端认真想了一下,整张脸都深深沉浸在了夜色中,似乎是认真地道:“那我把你娘也弄下去陪你?”   “……”   蚌里的人彻底疯了,开始阴狠刻毒地冲季无端狂犬吠日,咒骂连连。   暖暖和婉婉终于也听不下去了,一左一右地上前,将季无端从这里拉扯走了。虽然这位长庚仙府少宗主的年少之事少有人提起,但很明显,他对于这个理论上解救了他、又天翻地覆改变了他一生的人并不是什么感激的态度,相反,还隐隐地十分厌恶。   这其中应该还有什么别的隐情,不过旁人也不好多问,众人都未说什么,只当未发生过这个插曲,继续穿蚌寻觅。   “可是如果扁家的人真是被这其中的一个“蚌”吃了,那这怎么找?开着的还能一个个看,闭着的怎么办?”   一行人在月下大概寻了两炷香的时间后,梅思萼忽然眼角瞥见庄清流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她伸手凭空摸了一把,好像在试探地抓空气一样。   “庄前辈,你干吗呢?”梅思萼立刻奇怪地问。   众人也相继都看了过来。   庄清流没说话,而是在一个闭卧着的大蚌前站了片刻后,又试着冲它缓慢地张开了手,而面前紧紧合着的玉蚌,果然开了。   里面是一具尸骨。   几人看着那具尸骨顿了片刻后,暖暖还以为这是什么开蚌的方法,是通用的,于是下意识伸手,自己也冲一个玉蚌试了一下……蚌没理她。暖暖顿时自己莫名气恼又尴尬,收回爪子装作没尝试过。   梅思萼也惊疑不定地三两步小跑了过来,啊道:“这……啊这,庄前辈,这蚌它居然听你的话吗?难道……”难道这里真的是庄清流布置的?   梅笑寒侧头瞧瞧她,满眼写满了“你可长点儿心吧!”,梅思萼立马吧唧闭住了嘴。   庄清流并不在意这里是谁布置的问题,只要不会出现一个什么“以前的她和现在的她互相打架”的情况就行了。于是想了想后,又忽地转头道:“梅畔,你也试试?”   梅花阑没说什么,在几人各有端详的目光中平静地伸出手,做了个关的手势,玉蚌却并没有动。庄清流略有意外地在她旁边又自己合了下手掌,玉蚌关了。   看来,只听她一个人的。   于是,庄清流一只手很快水波浪似的开开合合,合合开开——苍茫广阔的月下平原上,无数阖着的白玉蚌相继晕着光泽无声打开,这一幕静谧美丽到梅思萼下意识都屏住了呼吸。   “开合,开合,开开合……怎么说,”庄清流忽然手抽筋地在半空甩了甩,“这好几万个,这是要累死我吗?”   “……”   梅花阑很快接住她的手,当众伤眼地包在手心缓慢揉捏了起来。   关于她们二人的关系,仙门之门其实早有传言流开,所以季无端好似没眼看地别了一下脸,才咳道:“那个,庄少主,你这个手势若不是依靠灵力或者指令,而是单纯传达一个信号,我或许有办法。”   庄清流很快谴责地看他一眼,发射出了没出口的“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季无端又笑又无辜地抬手,随便在脚底抽了根草茎,然后轻轻一吹,天籁之声顿时荡向了四面八方。   又来一个能吹会唱的。   庄清流问:“然后?”   季无端答:“然后。你需要打开识海,神识与我相连,相连后,你只用做一次缓慢开阖的手势,我通过特殊的音律扩散成水波似的传出去,这里数万的玉蚌便会一齐打开了。”   他说完,庄清流跟梅花阑却都瞬间转头,往他脸上看了一眼   不是别的原因,而是众所周知的,在修炼一道上,一个人的识海是非常重要和脆弱的地方,相当于普通人的大脑。轻易绝不能为外人打开,也不能跟人随便神识相连。因为但凡识海被侵入,杀死一个人便轻而易举,只是对方一个闪念的事情。   所以历来在仙门的约定俗成中,这种情况只有在夫妻或者道侣中才会有,甚至有些夫妻,都不定会为对方开放识海,彼此神识相交。所以季无端这个提议,实在是有点微妙了……   “庄少主,我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季无端似乎说完才感觉不妥,连连摆手澄清,“我只是……”   没等他说完,梅花阑忽然问:“像你刚才一样吹就行,是否?”   季无端没说完的话顿了顿:“嗯?”   梅花阑不语,只是俯身弯腰,从地上也抽了一根草茎。接着很快搭在嘴边,也吹出了像季无端方才一模一样的曲调,仔细听的话,连每一个细小的波动也相同。   对于音修之人来说,一段曲调大概就像一张灵符,其中所有细微的地方都绝对不能错一星半点,否则很有可能生出相反的效果。所以庄清流没想到,梅畔这人一直以来除了能打,居然也很能吹。   季无端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一闪而逝,依赖于深沉的夜色并无人捕捉到,然后才缓缓点头,又笑起来道:“是这样,没有错。端烛君的天赋果然少有人及,难怪庄少主从小就喜欢你。”   他最后一句看似随口一夸,梅花阑却忽然抬眼,深深瞥了他一眼。祝蘅也莫名地来回看了看,似乎在思考什么。   “那就稍等。”   梅花阑没等庄清流的目光落到季无端脸上,就很快留下一句话,接着携她飞掠而起,直接落到了相对靠近中心的一个白玉蚌身之上,然后盘腿坐下,目光清澈地望着庄清流。   这个白玉蚌约有两层楼之高,庄清流跟她相对而坐,看了一眼远处的几人后,才轻轻笑了一声道:“知道啦知道啦,有个姓梅的又要假公济私啦。”   梅花阑眼里也泛出了一丝笑,伸手理理她的发丝:“知道识海相触,会有什么感觉吗?”   这有什么不知道?什么感觉?不是已经连接了好几次了吗?   就是之前那好几次都没什么正事,看看八卦之类的。   庄清流很快一眨眼,主动将额头贴了上去,还睫毛一刷一刷地往下瞧道:“好啦,我负责我的,你吹你的吧——不过靠这么近,你怎么吹?”   梅花阑眼皮被她睫毛刷地软软一阖,没忍住似的忽然一动,在庄清流唇上猝不及防地亲了一下……很轻很轻的一下,蜻蜓沾水似的。   庄清流十分震惊地一迭声道:“你怎么回事?你干什么?那么多人还看着呢,假公济私也能济成这样儿吗?!你这样是会被……”   梅花阑笑起来,半路截走她的话:“在秘境里湖水爆涌那次,你之前想跟我说什么?”   庄清流要说的话立刻在舌尖绕了个圈,差点把自己咬了,啊道:“哪次?什么??”   这人怎么回事?那种话明明听个话音就知道下半句了,还故意问什么问!而且现在这种坐一个大蚌上吹夜风的情景,是能说那种话的温馨时候吗!   梅花阑眼尾似乎勾了勾,眼里笑意更深了:“不想说的话,就算一人一次了,跟我这次刚好抵消。”   “……”   兀自哽了半天后,庄清流饱含深意地刮了面前的人一眼:“这段时间人前人后地端着,又憋死你了吧?”   梅花阑又低低笑了几声,不答话,只是伸手抵住庄清流的肩道:“做正事吧。不必挨着额头,坐好。”   “???”   庄清流立马又惊异地质问:“不必挨着额头,那你以前都是干吗呢?你还从一开始就占便宜上瘾了是吧?你这人怎么这样儿呢?!这得算多少次??我吃了多少亏?!你准备怎么……”   梅花阑端坐道:“天快亮了。”   庄清流:“……你这是还开始嫌弃我话多了吗??”   “我没有。只是那些人快过来了。”   梅花阑眼睛弯弯地伸手,顺毛似的挠了下庄清流的下巴,道:“什么都不用做,闭眼。一会儿感觉一个什么东西像叩门一样地进入脑海的时候,不要拒绝——接纳我。”   庄清流睫毛顿恍,感觉她说“接纳我”这三个字的时候……仿佛在说什么温柔的情话。   但是实际上呢——有些人你别看她整天举着爱的号码牌,实际上从来没有正式表白过。   没有的。   微睨了这人几眼后,庄清流很快闭上了眼睛。又听梅花阑声音很低柔地在身边说了句:“别害怕。”   “?”   害怕什么?庄清流还没反应过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已经缓缓流入了她的感官,旋即越来越强烈,很难形容的……确实是一种微妙叩门的感觉。   她其实并不知道怎么接纳,只是宛若本性地下意识并不排斥,然后就感觉突如其来的——一股浑身被温暖水流环绕的感觉包裹了她。   这种感觉……识海相交?夫妻?道侣?   “……”   庄清流迷迷糊糊到闪电般反应过来的一瞬间的时候,一股熟悉的小调已经响了起来,旋即有一只手温柔地带动她,无意识做了个“开合”的动作。   月光皎洁的夜色中,无数的白玉蚌宛若开花一样错落有致地在旷野上层层打开。庄清流感觉包裹着她的温暖水流也在一波波地温柔荡漾,最初像涟漪,像湖波,接着像潮涌,像海浪,接着无数次地波澜起伏后,终于汹涌地呼啦翻起。   ——啪!   她睁眼的一瞬间,一双微凉带花香的手已经稳稳扶在了腰边,梅花阑眼睫在夜风中轻轻闪动了一下,呼吸却很稳,只是耳廓边缘的一圈,似有若无地泛起了一点不同寻常的粉色。   而庄清流自己,呃,她自己,正手软脚软地……趴在梅花阑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没有开车吼!没有。   (当然,最主要的是希望今天的审核机器人和网友1234等等千万不要自己脑内飙车,千万不要。这就是大修仙世界识海相交的常规样子和含蓄写法,锁它没有必要么么哒) 第83章   四面八方的风还在不断地吹来吹去,地面上一些轻飘飘的草籽不时被带起来摇曳上天,庄清流望向草地上看了一眼……觉着她要不然也被风刮上天算了。   梅花阑扶了怀里的趴趴熊半天后,才悄然抬睫往不远处看了一眼,凑在庄清流耳边小声道:“你不起来吗?他们过来了。”   “……”还笑呢,还笑!   庄清流唰拉从梅花阑怀里弹了出来,第一时间就正襟危坐地去瞄她的耳朵:“这种……这种玩意儿你之前就知道吗?”   梅花阑很亮的眼睛似乎轻闪了两下:“知道一点儿。”   知道一点还要在这种场合下……!   庄清流实在忍不住地一巴掌糊到了她脸上:“——我大佬,你超骚的!”   梅花阑好像又无声笑了,很顺势地侧头,在庄清流指背碰着一亲:“这个真冤枉我了,是为了正事。我其实并没怎么样,真正的识海相交……不光是这样的。”   “……”这还叫并没怎么样??   庄清流下意识回忆了一下方才手脚全软的剧烈感觉后……唰拉起身,一把捏捏梅花阑的脸,认真道:“你已经快失去你的小可爱了,闭嘴吧。”   梅花阑从善如流地轻轻抿了一下嘴,不说话了。揽着庄清流从蚌上跳了下去。   亲眼目睹了一场蚌开盛宴的梅思霁还没从这绝美的场景中缓过来,下意识就转着目光冲梅花阑忽然惊奇道:“咦,端烛君,你居然笑了吗?”   她一句话落,所有人的目光都顿时又落在了梅花阑脸上。   虽然没有过实践体验,但稳稳掌握了理论奥义的晏城主目光霎时微妙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很快将梅思萼原地戳了个圆圈儿:“你这孩子,看你看错成什么样儿了,端烛君怎么会笑呢?”   “……”梅思萼疑惑固执地转了回来道:“我没有吧?好像真的笑了。”虽然是一闪而逝,但她应该还不至于到眼花的地步。   梅笑寒……咳,只好袖手微笑。对于熊孩子和众人的微妙注目也爱莫能助了,毕竟懂的都懂呢。   庄清流这时两步上前,勾住梅花阑的手就把她当众牵走了,边走还边转头冲梅思萼挑挑眉道:“她笑怎么了,天天对我笑呢!反正只是不让你们看到,赶紧找人吧。”   梅花阑听完她的话,居然也忽地转身,冲梅思萼矜持一点头:“嗯,我刚才笑了。”   庄清流立时勾着她的小拇指一拽:“快给我利索走吧。”   梅思萼:“……”她这会儿才是眼花耳鸣了吧??怎么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梅笑寒二话不说地也微笑推了推这个铁憨憨:“走吧,让你不买我的书看,现在什么都不懂吧……”   只不过她的话被庄清流一溜烟儿甩在了身后,没听到。几人谨慎地试了下此处御剑无异后,便纷纷略微升空,在一个个开口的玉蚌中来回穿梭,大大加快了寻觅的速度。   小半个时辰后,梅思萼在一个玉蚌前猛地停了下来,下意识张了张口,喊道:“二……二伯伯。”   不远处察觉到声音的梅笑寒和梅花阑很快调转方向,也御剑挟风地掠了过来。   玉蚌内一个同样身穿九瓣梅华服的男子忽然睁开了眼,眼睑细微地动了动:“你是——思萼?”   他声音从容温柔,姿态坦然,却含着一丝长久未说过话的喑哑,让梅思萼眼泪差点直接掉下来。   “是我,二伯伯!”   梅思萼等不及梅笑寒和梅花阑过来,就立即从剑上跳下,抬步就飞快往蚌内走:“二伯伯,你到底怎么回事?这里的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你知道思霁和思雩他们两个……他们两个这些年多想你吗?你告诉我怎么救你,我现在就……”   “思萼!”   从空中飞快御剑赶来的梅笑寒倏地喝了一声,才和梅花阑庄清流二人一齐落下,第一时间勾住梅思萼的袖摆,看向蚌内。   安静片刻后。梅笑寒稍微蹙了蹙眉道:“真的是你。”   梅思霁和梅思雩二人的父亲,梅嘉许。曾也是被整个梅家寄予过期望的亲眷子弟。   梅嘉许对梅笑寒的话充耳不闻,目光却直勾勾地落在了她的旁边,眼中一瞬间闪过了震惊、凝滞、惊疑、不可思议等种种情绪,最后都化为了爆炸般的难以接受:“是你?你居然……没、有、死?”   梅花阑双眼宛若燧石,幽长深邃地落在了他脸上。   庄清流敏锐感觉这人有点动气了,手上很明显地一握后,自己轻轻一挑眉,似乎在梅嘉许眉梢眼角略微打量了一下,反问道:“我吗?我为什么要死?”   梅嘉许刚仰头冷笑了一声,庄清流又随便摆摆手:“你直接说,跟我具体有什么仇吧?”   就很奇怪,人人都跟她有仇,却个个没个详细原因。   梅花阑转头冲庄清流认真道:“不必多问。你跟他没有一点关系,如果硬要说,那是因为我。”   庄清流眨眨眼——难道是因为她以前对梅花阑很好,所以别的人嫉妒?   梅思萼也惊呆了,转头道:“二伯伯,庄少主应该并没有对我们家做过什么事吧?她还和端烛君……”   梅笑寒皱眉先打断了她的话:“思萼,你先出来吧。”   梅思萼半条腿已经迈进玉蚌内去了,听了梅笑寒的话,又艰难地原地垂头,想着什么说道:“晏大人,二伯伯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滚出去!”   梅嘉许陡然喝了一声,语气中原本的温和消失无踪,目光紧紧落在庄清流和梅花阑牵在一起的手上看了半天,才忽然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明白了。”   他双目如箭地射向庄清流:“你这贱人,当年居然用假死来设计对付——”   他话音未落,梅花阑倏地抬袖,在所有人还没看清的时候就啪啪打得梅嘉许两个嘴角鲜血长流。   梅思萼原地僵成了一块山石,哑声道:“二伯伯,你——”   “我说了滚出去!!”   梅嘉许狠狠一抹嘴角后,骤然抬袖一扫,将梅思萼整个人狂风卷过似的掀出了蚌内:“谁允许你进来的?滚?!”他充起了血丝的眼球凌厉地射向梅笑寒,“就凭你,也配看轻我?”   “你是什么样一个人,我还不知道吗?还需要现在才看轻?”   梅笑寒不以为意地伸手,化解力道接住了梅思萼,又往她手里很快丢了块手帕,道:“快擦擦你的花猫脸吧,思霁和思雩还没哭上呢,你哭什么!”说完才抖抖袖摆,重新转向梅嘉许,淡淡道,“你敢说方才若是我和花阑没过来,你不会利用了这傻姑娘自己出来?”   “哈哈哈哈。”梅嘉许笑得温雅又阴郁,俊美的脸上涌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你还有脸说我。你不就是利用巴结了这两兄妹,才有资格一跃进了本家的仙府,跟亲眷弟子平起平坐。也不看看你自己本来是什么样的下贱身份,你配吗?贱人!”   梅思萼整个人都快听傻了:“二……你……”她记忆中的梅嘉许,从前虽然因为跟梅花昼兄妹不合,所以长年在外,但绝对不是说话如此尖酸刻薄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了?   梅笑寒淡淡袖手,只是转头抵了下梅思萼的额头:“别喊了,耳朵也捂起来。”   梅嘉许不再理她们两个,又转向梅花阑和庄清流,眼里的嫉恨和恶毒都快从眼眶里溢满流出:“还有你,不也是靠巴结讨好外人来对付自己家里人吗?没有这个连来历都不名的杂种妖精,你能有今天的修为?又能和你那个杂种哥哥接了家主之位,你们两个配吗?贱人!!贱人!”   庄清流:“……”   怎么好像在这人眼里,全世界的人都是贱人,就他自己一个洁白怒放地绽开在贱人星一样。   “最主要的是,你这样的人,居然会有思霁那样的女儿。”庄清流觉着这个才十分意外。   听她忽然提起梅思霁,梅嘉许好像想到了什么,于是额角青筋暴起,连连道:“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死?!!”   “那不可能的,”庄清流冲他笑了一声后,平静地拨开水壶的盖子,喝了口水,“你死了我都不死。”   她话落后——咔擦!所有人耳朵都听到了一声清晰的骨裂声。   梅花阑这次出手,直接折了梅嘉许的两条腿骨和一只手腕,然后微微蹲下身,目光平静地平视他:“有要对思霁和思雩说的话吗?我会带到。”   “哈哈哈有什么好说的?认你们也不愿意认我的杂种罢了。”   梅嘉许因为浑身疼痛抖了片刻后,完好的一只手慢慢从旁边提起了一把剑,冷笑道:“不必你们这些贱人动手,我自己来。”说着骤然拔剑,一剑利落地刺穿了自己的心口。   梅笑寒已经稳稳转过了梅思萼半边身子,捂住了她的耳朵。   梅花阑长久在地上蹲了片刻后,才点点头缓慢起身:“那你也不必有埋骨之地,就永远失踪吧。”   说着指端跃出的灵光和一张特殊的火符同时飞旋而出,刹那间就将蚌内的梅嘉许烧成了一堆细灰,不久后被风轻轻一吹,无影无踪地飘散了。   梅思萼声音好像哑到发不出来了,连张口带抬手地才哭道:“端烛君,晏大人,我能给他……磕个头吗?”   梅笑寒唉了一声,自己的袖摆都用来给她擦眼泪擦湿完了,回头问庄清流借手帕道:“有什么好磕的,你想知道的话,他的事我以后会抽空跟你细说……”   梅花阑平静道:“磕吧。”   梅思萼忽然抬起双手捂住了眼睛,哭了个天崩地裂:“我答应过思霁,要帮她找的——”   梅笑寒心情复杂:“……”   梅花阑这人,提剑干翻人还行,要让她安慰人,就不大会了。于是很快和梅笑寒对视一眼后,自己先转身走远了。   钻在庄清流衣领里的梅思归这时忽然冒出了一个小脑袋,也依偎在她怀里小声看着梅思萼道:“啾啾……”   庄清流唰地低头,心里天崩地裂,面上纹丝不动,边拔腿就走,边低头望着怀里……她怎么忘记了,这鸟崽子还一直在她衣襟里钻着。   “你看到了?”她用气声问。   梅思归仰起小脑袋,冲她乖巧贴了贴下巴道:“啾啾。”   庄清流心里更诡异了,打哑语道:“我刚才跟梅畔在……呃,你也看到听到了?”   梅思归忽然滑稽一眨眼,天真烂漫地冲她当然道:“啾。”   “……”庄清流完全不知道事后还能再做点什么补救,于是脚下下意识跑得飞快,边跑边碎碎念,“宝贝,忘掉吧,忘掉好不好?你还小呢……”   梅笑寒吃惊地转头:“庄前辈,手帕??”   庄前辈没有借手帕的功夫了,庄前辈要忙着给女儿洗脑……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追逐雷和闪电的力量。   十几步外的地方,祝蘅坐在一个大蚌上将方才这个插曲从头到尾都看进了眼底,虽然脸色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但手上却撕拉一下,利索地扯了片自己的袖摆下来,远远挟风随便丢进了梅笑寒手里。   莫名在风中接到了一片烂袖摆的梅笑寒:“……”   她之前被抽走的明明是条手帕,还回来的为什么是片破袖子。这两个能值一个价钱吗?   见她居然还转头要挑剔,好不容易好心一回的祝公主顿时冷下了脸,冲梅笑寒使用了一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技能后,像只大鸟一样地凉凉转身,展袖飞走了。   天已经彻底亮了起来,就在第一缕日光刚刺破云层的时候,整片旷野上又折射出了千千万万架小彩虹。与此同时,找到最边缘一个角落的婉婉忽然大声道:“公子!快过来,这里!!”   众人都很快御剑飞向了那边,祝蘅刚落地,蚌内一个和季无端差不多年龄的弟子就激动地扑到了边缘:“宫主!!你们居然找到这里来了,我差点以为我没救了!”   庄清流和梅花阑落在稍旁边一点,往蚌内看了一眼,看来这就是长庚仙府失踪的那三个人其中的一个了。   “载驳?”季无端也很快收剑落地,三两步走近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先简单说说怎么回事?还有其余的两个人呢?”   “是,少宗主。”这名叫载驳的弟子很快道,“其实属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前段日子跟载驰和载驱一起赴巴陵一带治水疫,然后听闻雪川扁氏少宗主扁鸥近日也在巴陵地区游历,我们三个便打听了一下,想找到扁少宗主讨教一二。谁知追在他的渡船后拐进一条险河的时候,就忽然半路被一个崖壁给吃进来了。”   庄清流目光动了动,原来失踪的还是扁氏的少宗主。梅笑寒很快问:“你们和扁鸥是一起进来的吗?”   载驳飞快点头:“一起的!扁少宗主说他匆忙间已经找了人求救,所以之后一路上,都是他留有雪川扁氏的灰鹊记号,我们几个随从一块儿走,便没有留。”   季无端:“那其余的几个人现在在哪儿?你们走散了……还是?”   载驳快速道:“是我们在跨秘境的时候就跑散了,因为身后忽然有大批的灵兽追。不过我们当时商量过一直往下走,看能不能自己直接跨出秘境,所以他们几个至少也到这里了!”   梅笑寒蹙蹙眉,这算是最不好的情况了。最主要的是,一旁的暖暖道:“公子……这里所有的玉蚌都找完了,只有载驳一个。”   庄清流:“……”有感觉她白付出了这样那样的花式代价。   一群人哽咽了半天,刚才绽开点光亮的心情又好像被飞云遮住了。季无端很快叹了口气,试探地扫扫白玉蚌道:“先救你出来吧?”   祝蘅却眼角一瞥,忽然问:“你是怎么进去的?”   载驳这时才转头,指着身后一具刚死的尸体郑重道:“弟子原本是走到这里,见蚌中有人,于是过来问话。但这蚌里原本的人说假话将我骗进来后,就忽然凶相毕露地想要杀我,弟子是和他搏斗中防卫杀人。”   他侧脸和腿上确实都各有几道已经凝固的疤痕,祝蘅也只是很短地垂眼想了想,没说什么,目光转而落到了白玉蚌和它出口处无形的结界上。   “这结界很奇怪,外面的人可以进去,里面的人却出不来。什么原理?”   几个人各自在外面尝试了数种方法,载驳都始终走不出来,外面的人也不敢贸然进去。最主要的是,这种白玉蚌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什么东西在它上面都似乎留不下痕迹,更遑论直接炸掉。   季无端很快转头问:“庄少主,这些白玉蚌既然听你的话,你有什么办法吗?”   庄清流点点头,然后半点废话没有地抽出了自己的长刀。   载驳很快道:“……庄少主,你干什么?”   庄清流握着逐灵道:“你就站在这里不要动,我拿刀来劈你。”   载驳惊恐:“劈我吗?”   他话音刚落,逐灵的刀影就旋风般地蹿了出去   砰!   面前光影剧烈一闪,白玉蚌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当即唰地自己将载驳弹了出来,然后哗啦,自己委屈地两半合上了。   众人都目瞪口呆:“……”   庄清流却只是收回逐灵,转头道:“那边还有一片花树林,过去看看。”   花树林说是树林,其实只是一棵树蔓延得十分巨大,而且造型长得非常奇怪,像巨大的珊瑚礁一样,平地而起,只抽枝,没有叶,上面开着一朵朵紧密卷着的花朵,在极密的树枝高处,还结着两个很奇怪的棒槌型果子,果子外看像白色蚕茧,有大半个人那么大。   庄清流在其中穿梭了片刻后,看着眼前枝头一朵花,寻思问:“你们把这种花叫玫瑰?”   她旁边的梅笑寒立刻转头点了点:“对。怎么了吗,庄前辈?”   庄清流想了想,道:“没什么。”她只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而梅花阑却抬了好半天的头,似乎在仔细地端详一枚果子。   这时,头顶忽然哗啦啦一阵煽翅的声音,众人都迅速抬头。只见一群金光闪闪的不知名的鸟不知道忽然从哪里飞了过来,好似没有看到底下的几个人似的,合力从玫瑰花树上叼了一个大棒槌果子后,就又整齐划一地飞走了。   几人都被这群鸟吸引了目光,暖暖一直目送它们飞出去一段后,忽然惊讶道:“它们飞到一半不见了!”   庄清流目光也轻跳了一下——这不是不见了。而是说明在那个地方,又有一个屏障结界。这个桃花源真的很奇怪,里面像什么风水好的地方,便墓上修了墓再修个墓一样。很多地方拼接在一起。   就在众人都看向金鸟消失的那个方向时,梅花阑忽然搂着庄清流拔地而起,上了一棵巨大的树顶。   “?”庄清流立刻问,“怎么了?”   梅花阑指了下面前一个巨大的棒槌果子,道:“忽然动了几下。”   庄清流立刻就明白了,那说明这些果子不是什么果子!里面的东西可能是活的!   就在这时,她面前的树枝上忽然吧唧地悬空垂下了一根透明蛛丝,随之一个长得花里胡哨的小蜘蛛丝滑地从蛛丝上卷了下来,倒着吊在了庄清流面前,好像在萌萌哒地看她。   “……”庄清流瞬间有所猜测,指着面前的大棒槌果实问,“你吐的丝?把人包起来了?”   小蜘蛛十分可爱地倒着看了她一会儿后,直接爬到那个大棒槌上自己一咬,好像是准备把“果子”送给庄清流。   “……”   庄清流上了一趟树,感觉自己摘了个菠萝蜜下来。   最重要的是,她们把硕大的“蛛丝蛹”扔下去扒开后,里面果然扒出了一个已经昏迷的人。庄清流坐在树枝上,只低头看了一眼他袖口的鹊纹,就立马眨眼问梅笑寒:“是扁鸥吗?”   “是他!”   梅笑寒万万没想到人是被从树上摘下来的,连忙半蹲下给昏迷的扁鸥诊脉,很快便松了口气道:“还好,蛛丝织的并不紧密,人能透气,还活着。”   庄清流却低头想着什么目光闪烁了一下——就这么找到人了?这么容易?那这一趟折腾来折腾去的是什么鬼?   另外关键的一点,长庚仙府的人也共同出现在这里,没什么别的意思吗?   想完这些,她又忽然觉着自己好像被折腾出了什么斯德哥尔摩一样……怎么现在稍稍顺利一下,她还觉着浑身不舒服了。   树下的季无端很快“啊”了一声,抬头道:“这片玫瑰树林一眼就看完了,一共就结了两个棒槌果,刚才一个却被金鸟给摘走了?!”   那也就是说,一个长庚仙府的人被摘走了。且去了另一个未知的地方。   庄清流不知道在想什么,眼角不动声色地微瞥了季无端一眼。   果然,季无端看看已经找到的扁鸥后,很快抬头问道:“你们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那庄少主几位还跟我们一起吗?”   祝蘅想也没想地摩挲着弓转头道:“依她的脾气,这里的情况没摸个透彻,是不可能离开的。”   “?你为什么一副好了解我的样子?”庄清流忽然暼了祝蘅一眼后,当场跳下树道,“这里面乱七八糟的谁知道都是些什么地方,各种东西好像都吃人。反正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就要离开。”   她说着一勾梅花阑转身就走:“我们就不奉陪了,诸位有缘再见,无缘就算了。拜拜。”   祝蘅:“……”   季无端:“?庄少主?庄少主你等等,我有话还没跟你说完啊。”   庄清流头也不回:“不好意思,我没有话还要听你讲,走了。”   谁知这时,梅思萼负责用灵剑托着的扁鸥忽然被晃醒了,睁眼就猛道:“救命——!”   梅笑寒连忙拐过去,边走边低头安慰他:“扁兄!是我。”   扁鸥好像反应了一瞬,才忽然左右转头看看,然后蓦地从剑上翻身滚下了地:“救,快救……”   梅笑寒嘶了一声,看着都为他摔得疼,立即过去按住人道:“别急别急,你没事儿了!我们正在救!”   谁知扁鸥却大声喘气道:“不是我!是我妻子……我妻子,我妻子被蜘蛛丝一起缠到树上了!”   几人原路离开的脚步顿时戛然而止   庄清流诡异地转头跟梅花阑相视一眼:“……” 第84章   片刻后,一行四人连同扁鸥又原地转了回去。庄清流还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了下心口,表情莫名沉痛……虽然很不吉利,但她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回去救人的,而像是奔丧的。   “哎呀,庄少主。”季无端笑得花枝招展,十分贱兮兮,意味深长道,“看来我们十分有缘呢,又见面了。”   “……”   自从知道抚摸识海是那么个玩意儿后,庄清流看这人的目光就多了层滤镜——长了张比歪瓜裂枣也就强半点儿的脸,口气竟然那么大!   还敢让她开放识海,梅畔那么个小心眼,怎么就没直接把他打死呢?!   祝蘅也收回眼角嘲笑的余光,故意大喇喇地抬脚从梅笑寒面前走了过去,好像她是一只猪。   梅笑寒也莫名沉痛地捂了下心脏,然后边走边转头看向躺回梅思萼剑上的扁鸥,问道:“扁兄,你确定尊夫人也跟你一起被吊上树包成蚕蛹了吗?”   “我确定!她是为了救我,先一步被吊上树的!”   “所以你们现在去哪儿?去哪里??”扁鸥急得双眼都红了,翻身不住地往玫瑰花树上指,“是那里,她在那里!!”   “呃……”   梅笑寒袖手看了眼不远处,边走边安慰道:“这,扁兄,我说出来你不要急。你妻子呢,她这会儿已经不在那棵树上吊着了,而是被一群金鸟摘走了。”   “??!”   摘走了?什么叫摘走了?   扁鸥大概承受不了这样堪称噩耗的变故,于是忽然两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唉。”梅笑寒叹了口气后,十分淡定地从袖中顺手摸出了一个小瓶子,往他嘴里随便塞了颗小药丸后,就不管了。   片刻后,一行人整整齐齐又走到了屏障的边缘,也就是方才成群金鸟消失的地方,站成了一排——折腾了一晌,好歹也救出了两个人,也还算有点安慰。   这次穿屏障结界的时候,季无端仍旧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梅花阑。虽然很快就收住了,但庄清流也没漏过这一眼。   一路到了这里,庄清流哪怕再反应迟钝,也自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心情有些复杂地扫了季无端一眼。   恰好这时,梅花阑也忽然摸着她空空如也的手腕,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密语在庄清流脑海中轻声道:“你想起来了?”   庄清流心里一动,很快道:“没有。”然后又问,“那你呢,以前来过这里没有?”   梅花阑安静了很短的片刻后,轻声道:“来找过你。因为桃花源的事情,想过里面可能是你。但这里面有些地方我到过,有些并没有。”   庄清流握着她的手忽然就紧了紧:“祝蘅也来过?”   梅花阑好似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动了动,却只是简洁道:“是。”   庄清流也不多问,转而道:“季无端呢?”   梅花阑:“不知。”   庄清流略微垂睫思索了很短的片刻后:“嗯。”然后小声叮嘱道,“他嘴里说出来的很多话都是假的,小心一点这个人。”   梅花阑似乎也很快想到了什么,缓慢点点头后,应道:“好。”   两人传音入密地说完话,眼前跨越屏障结界的刺眼光幕也散开了,四野暗夜无声,只有山野虫鸣在低低地窸窣。   看来又是一处十分平坦广阔的山林,但这处山林的植被并不茂密,很多地方在黯淡的月影下都光秃秃的,哪怕有植被的地方,也大多都是一些很细的树和藤蔓交织网罗,稀稀拉拉的。   众人完全摸不准情况,那些鸟是把包成果实的人运到这里来了?那把人运到这儿来都干吗呢?   因为是深夜,目野受限,很多稍远一点的地方都因看不清而情形不明,所以大致穿入其中后,大家都走得很慢,兵器随时握在手上,准备突发的状况。   庄清流拨拉开眼前一条藤蔓后,随便抬头看了看,是头顶的月亮被一大片乌云遮住了,所以四野非常暗。   梅花阑这时在旁边悄悄扶住她的腰:“小心点脚下,有荆棘。”说着忽然抬眼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注意,便两手灵巧地一用力,直接把庄清流从刺的那一边给凌空转了半个圈挪过来了。   “……”庄清流忽然就笑了起来,稳稳落地后,手上绕着一根细茅草,闲得发慌地凑近梅花阑脑袋,跟她咬耳朵道,“梅畔畔,你知道你刚才对我做的这叫什么吗?”   梅花阑也很快转头小声道:“什么?”   “哈哈。”庄清流几乎凑在她耳边,道,“这叫举高高和爱的魔力转圈圈。”   虽然知道梅花阑只大概听懂了,但见她浓睫翘翘地一勾,庄清流就知道这人很开心。惹她每次开心的时候,自己就也很奇怪地心情十分美丽。   她们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在众人身后旁若无人的咬耳朵,季无端却好像看不下去了,回头瞧了好几次后,终于忍不住地转头喂道:“庄少主,端烛君,你们两个瞒着我们大家说什么悄悄话呢?”   庄清流闻声抬眼,冲他挑挑眉:“知道是悄悄话还问?”   季无端撇撇嘴,道:“我只是……”   他话音未落,庄清流脚步忽然戛然而止,好似发现了什么,倏地冲众人一竖食指:“——嘘。”   祝蘅第一时间转头,眼角往旁边快速一扫,制止住了暖暖就要吱吱哇哇的声音。   片刻后,梅花阑才巡梭着庄清流的表情:“怎么了?”   庄清流低头闭眼地轻轻一偏头,冲着一个方向侧耳听了片刻后,抬眼招手道:“这边有声音,应该在一百五十步之内,走。记着小声点儿。”   众人很快相互看过后,脚下都放轻了声音,跟随在庄清流身后,往东南的方向走了过去   片刻后,一种很轻很轻的嘎吱嘎吱声果然逐渐清晰了起来。   这种声音很奇怪,不像平日里会经常听到的声音,所以不大好判断。但若是大致形容一下的话,庄清流觉着这非常像一种……骨头和骨头摩擦的声音。   果然在拨开眼前最后一片帘子似的藤蔓遮挡后,一副十分诡异的场景戛然映入眼帘   在一个四面都被藤蔓围出的天然小房子内,有三个完完全全的骨架人正围坐在一个枯藤吊桌前,一人手上拿了一把叉子和一个小匕首,似乎正在准备开饭。而他们面前那个桌上所放的,正是一个巨大的蛛丝蛹!   看来方才的嘎吱嘎吱声就是这些骨架人发出来的,他们居然准备吃人!   祝蘅很快身姿笔直地弯弓搭箭,三支箭同时穿云破月地凌厉射出——嗖!那三个骨架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忽然冒出来的冷箭同时射成了一堆散骨架,哗啦哗啦几声后,变成大片胳膊腿儿的小零件落在地上不动了。   “……”   这副场景都让众人说不出的吊诡,不过并不怎么慑人。只有胆小少女梅思萼被吓得忍不住抖抖抖,还拽住梅笑寒的袖摆,半个人都快钻进了她怀里。   梅笑寒只好微笑着拍拍她:“别抖,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你看要是再多来个十具,祝宫主也能一飞弓给射散架呢。”   刚凝神准备上前的祝蘅顿时诡异偏头:“……”   庄清流目光往地上绕了一圈,看了看那些还抓着叉子和匕首的白骨爪后,很快上前,抽出逐灵,将差点被下饭的大蛛丝蛹划开了。   “可是……呃。”   她低头扒了扒后,刀忽然一顿:“这怎么回事?”   众人都立即一齐走近,梅笑寒问:“怎么了?”   庄清流有点微妙地继续用逐灵刀尖挑开一点丝,让梅笑寒辨认道:“咳……这个,难道就是扁鸥扁少宗主的妻子吗?”   几个人和梅笑寒一起目光下垂——见那个巨大蛛丝蛹里扒拉出来的,居然是一个满脸胡子拉碴的大男人。   梅笑寒连忙走开:“咳咳咳咳咳……扁兄的妻子虽然容貌质朴,并不绝色,但也绝对不是这样儿的。”   藤蔓吊桌前的载驳却猛地道:“载驱?!宫主、公子,这是载驱啊”   “……”虽然又救出来了一个人,但是真的并没有一点点喜悦。庄清流往旁边扫了一眼后,默然地从吊桌前退场,把地方让给了长庚仙府的人。   祝蘅这只臭狗,下手一个活口都不留,连个问话的机会都没有。   载驳自己飞快给蛹里扒出来的人诊过脉后,忽然大惊失色地急喊道:“宫主?!宫主,你快过来看看他!!”   是的,作为长庚仙府的现任一把手,祝蘅这只臭狗除了给人甩冷脸,其实医术十分睥睨天下。   “喊什么,闭嘴。”   很快两步走近,短暂不耐烦地低头翻了翻眼皮后,祝蘅扫着手底下这张胡茬长得像野草的脸,好像完全不想碰。   想了想后,她忽然眼角一掠,居然唰拉揪着衣领把这个奄奄一息的“臭男人”不由分说地提溜到了梅笑寒面前。   梅笑寒:“?”   祝蘅低头,若无其事地伸出一根手指,下落指道:“救他。”   梅笑寒微妙地上下扫了扫她后,忽然笑了,悠闲叠着手道:“这不是你们仙府的人吗,我为什么?”   祝蘅二话不说地伸手到袖子里一掏,居然又忽地攥出一把火,然后吧唧丢到了梅笑寒脚上,用行动表达了为什么   你要是不救,我就用火烧你。   “……”梅笑寒一张脸瞬间无比古怪地变幻了半晌,从一万双鞋都不够烧的脚上迟迟诧异地抬起头,“你真的就是只狗吧?”   祝蘅:“……”   两个人互相伤害完,梅笑寒深深斜了祝蘅一眼后,到底还是低头蹲下身,将这个快要上天的载驱给出手救回来了。   同一时刻,庄清流耳朵敏锐地又听到了一阵由远极近的“嘎吱嘎吱”声   看起来,似乎又有一个骨架人要回来了。她想了想后,很快转头,冲满屋的人做了个手势,然后自己勾着逐灵,悄然无声地避等在了藤蔓后面。   嘎吱、嘎吱……还有十步、五步,一步——哗啦!!   骨架人一头撞进来的一瞬间,庄清流的刀已经稳稳架在了它的脖子上,并且很快低声提醒道:“别动,否则你的下场——”   她身后往藤桌前的那堆散骨架前随便一指,给了一个轻飘飘的明示威胁。   谁知被她郑重其事威胁的骨架人却睁着两个硕大的空洞眼眶低低头后,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甚至还似乎很茫然地转向庄清流看了看后,忽然冲她萌萌哒地歪了下脑袋。   “……”   好像是个智商不佳的,没有必要这么严肃威胁——庄清流眼皮儿一垂,发现这个骨架人手上还拿着两个柠檬一样的果子,似乎是方才外出取调料去了,一会儿回来拿柠檬在“食物”身上摩擦摩擦调味的。   “算了。”上下看看后,庄清流诡异地收回刀,绕着骨架人慢慢走了一圈,拍手问道,“能听懂我的话吗?”   骨架人把只有头骨没有脑浆的脑袋从左边歪向了右边,似乎在认真听。   庄清流彻底伸手盖了下脸,抬手用剑一指那个蜘蛛丝蛹,示意道:“林子里是否还有其它……呃,其它的像你们一样的骨架在吃这种蛹?点头或者摇头。”   骨架人很快萌萌哒地点了点脑袋。   庄清流:“都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骨架人又点点点。   庄清流立马直奔主题道:“带我们去。”   这个骨头架显然还在迷糊,一点儿都没弄清怎么回事,只是很快乖乖点头,耷耷拉拉地跟在了庄清流旁边,然后还贴心地伸手,替她掀开了藤蔓大门帘,有点温柔小骨人的意思。   众人很快一齐跟上,仍旧紧握兵器心怀提防——毕竟这个地方实在很诡异,这些骨架人看起来很明显不是天生地长的,而是人类死后的尸骨。所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什么死了还会有些微意识?那些金鸟又为什么会把包裹成蛹的人送过来给他们吃?那些活人被吃后会不会又变成这些骨架中的一员了?   这些问题现在没有一个能摸清,所以最主要的还是先找到剩下的两个人……按刚才载驱被下餐的速度,总感觉有点凶多吉少。   四野寂静无声,大风独自吹得呼啦呼啦,本来遮住了月光的云层片刻后也悄然挪开了,皎洁的月光倏地一下就洒了下来,周围很快亮了很多。庄清流边走边随便左右乱看,瞥到旁边的骨架人的时候,眼角忽然映出了一个影子   可这个骨架人脚下的影子却竟然不是人形,而是一把剑!   庄清流猛地原地一跳,脱口就叫:“——梅畔!!”   梅花阑立马按住了她的肩,语速飞快道:“看到了,这是一个剑灵!”   大概是天生万物便会赋予它奇怪的特点,比如不是人的东西,它在日光或月光下的影子便就会是它的本体,而不是幻化出来的外形。就像当初兰颂那个玉灵,哪怕每次以人形出现,在光下投出的影子也是一把长萧。而远古有些能化它形的人族大能也一样,有时候哪怕变成一朵花开在树上,地上投出的也会是一个人影。   两人刚说完,那个小骨人剑灵好像是因为听到了“剑”这个字眼,所以忽然原地顿住了,同时浑身上下响起了剧烈的嘎吱声。   庄清流飞快提醒道:“都小心!它开始化原形了!”   她话音刚落,一声凭空的铮鸣豁然响彻四野,那个骨架人原地融化变成的灿然长剑倏地蹿起,弧度诡异地冲庄清流和梅花阑刺了过来!   ——啪嗒!   长剑还没近身,庄清流已经花里胡哨地借力梅花阑腾空而起,一个旋转二踢脚将它一脚踢飞了——这就是腿长的好处。   长剑重重地被她踢入一个树身直接穿刺而过后,又自己拔了出来,再次吊诡地拐弯儿,又冲众人的方向锐利刺来!   庄清流刚得意地挑眉到一半儿,很快收回来,光速往梅花阑身后一溜达,气急败坏道:“——这怎么回事?!它还没完没了了!”   “……”梅花阑不语,很快一手捞着庄清流灵活旋身,另一手在长剑擦着肩头而过的一瞬间猛地甩出,一灵符拍到了它的剑身上。   铮!长剑猝然坠地,直直落在地上不动了。   众人愣了一下后,很快围涌着凑了上来,庄清流当先低头蹲下身道:“它是已经被制服了吧?能碰吗?”   梅花阑也蹲在她旁边,凝眉低眼道:“可以。”   庄清流很快避开定符的地方,扶着剑柄,将这把长剑立了起来,让一圈人都能看清——此剑是一把宽两掌左右的重剑,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花纹,造型古旧笨重,剑锋至剑尖却闪烁着逼人的冰蓝色灵光,而剑身靠剑柄的地方,篆着两个分外抽象的古字,应该是剑铭。   庄清流虽然也很想假装看懂了……可古文它真的很难学,这些字她连笔划都不认识。   “梅畔……”就在她刚习惯性开口问身边人的时候,侧旁边的梅笑寒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极度不可思议的东西,手指颤栗地摸到剑锋上,低声道,“庄前辈,你能把那两个字转过来,让我看清楚吗?”   “能啊能啊。”庄清流看了看她,有些奇怪,接着很快手腕一转,“你看你看——这剑怎么了吗?”   众人看起来都不认识这两个字,也都莫名其妙地看向梅笑寒,包括梅花阑和祝蘅,俱都眉头微皱地凝视着剑身,好像在思索什么。   梅笑寒对旁边的问话都置若罔闻,只是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剑铭,然后慢慢伸出手,在上面轻轻一摸   心口在一瞬间骤然收缩,一股强劲的热血刹那间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宛若惊雷震裂苍穹,轰隆!   祝蘅的注意力都有些被她的剧烈表情转移了,很快伸手摇摇梅笑寒的肩:“喂!你魔怔了吧……”   “丑剑!”   梅笑寒满脸不可思议地猛然道:“这把剑叫丑剑!你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吗?!”   梅花阑和祝蘅已经季无端三人瞳孔同时微缩了一下,梅花阑低声问:“你确定?没有错?”   “?”   由此可见,优秀的人永远只是少数,怪不得以上三人就能当名士或者一把手或者少宗主;而以庄清流为代表的一众学渣仍然处于满脸迷茫,由庄清流领衔提问道:“丑剑?名字倒是怪写实的,但是这剑怎么了,是什么名人的剑吗?”   梅笑寒这个万年瓜王这会儿没功夫再对她随问随答了,所以是梅花阑蹙眉片刻后,道:“是名剑,但不是有名于人,而是时间——据古籍有记,这把剑,是上个仙界赫赫有名的灵剑之首。”   哗啦,梅花阑此言一出,剩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上个仙界的剑?居然是上个仙界的名剑?!!   庄清流也十分意外,表情郑重了几分,目光落在剑身上仔细地来回了几遍——她还没忘记这个世界的基本设定:传言在如今仙门百家的格局之前,这个世界曾有过一个无比辉煌的大仙界,只是后来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上一个仙界一夕之间消失覆灭得无影无踪,没有一点可寻踪觅迹的线索留下来,只有从一些庞杂晦涩古籍中所提到的半字一言,可窥到那个仙界曾存在过的一点边际,比如这把一直只有名字流传的“丑剑”。   这把剑的出现,可以说终于让现在的人触摸到了一点切切实实的上个仙界的隐秘。   所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把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庄清流转头,和梅花阑刚默契地对视一眼,旁边的学渣梅思萼忽然道:“呃……虽然不应该,但是庄前辈,端烛君,我好像——感觉有点不太好。”   “……”   庄清流嘴和手一起飞快动道:“小心!”   与此同时,梅花阑手中的浮灯剑尖忽地亮起了炽烈的红光——这是警兆!   ——噗嗤!   闪电般一瞬,庄清流脚底忽然有一把灵剑锐利地冒了出来,带着凌厉的剑光破土而出!   梅花阑手比眼更快地伸手去捞她,自己脚底却同样有一把飞剑带着土冲天刺出,庄清流连忙自己一闪躲开道:“别管我,你自己小心!”   她话音刚落——嗖嗖嗖嗖嗖!满面广袤的月下平原,无数剑都从地底狂暴迅疾地破土而出了,好像带着惊雷一般的势头,直上青天!他们脚下踩着的这片地方很快变成了筛子。   梅笑寒脸色终于巨变——这个地方居然是一个巨大的剑冢,无数把灵剑数百年来就这样寂寂无名地埋葬在这里,这都是上个修仙界的名剑们!   脚底猛然传来一阵锐利的刺痛,与此同时,一个宽大的袖摆忽然拦腰招了过来!——噗嗤!   祝蘅带梅笑寒飞快旋身,躲过一把冲天剑的同时,大声训斥:“发什么呆?!还不躲!!”   一群人很快各自御剑,不断踏着耳边的厉风之声急速飞越这里。可是不管飞多久,脚底仍有猛烈的剑风直直冲刺上来,梅笑寒浑身的血液越来越滚烫   这里到底是哪里?!为什么地底下埋了这么多这么多灵剑,难道这里曾经是一个古战场吗?!   ——铮!!她刚略微一分神,脚下一柄冰橙色的长剑就重重撞了上来,梅笑寒御着的灵剑很快剧烈一晃,连人带剑地被从半空打了下去,后脑勺直直撞向了另一柄破土飞冲上来的剑尖!   千钧一发的时候,祝蘅神色高冷地掠过一个光影,整个人在半空风一样地急转弯,掠成一个弧圈地抄到梅笑寒身下,把她抱进怀里接走了。   那些暖暖婉婉之流更是力不从心,手忙脚乱地御剑躲了片刻后,越来越支撑不住,都接二连三地从剑上掉了下去。   庄清流和梅花阑一个急抄,从半空接住了梅思萼和扁鸥,那边同时左手接住暖暖,右手提着载驳的季无端已经啊啊啊地大声求救道:“庄少主!庄少主!!快救救婉婉和载驱!!”   庄清流:“……”这帮大油瓶子,属实拉胯。   她转向那个婉婉的方向快速一动念,脚底的逐灵却纹丝不动,还把自己缩成了只能站两个人的大小。   “……”   好狠,无情。   梅花阑很快自己从半空掠向庄清流,然后急速催使浮灯划着灵光飞过,自动挟着破风之声蹿向地底,将那个暖暖和载驱串成夹心饼地挑在了剑尖。   一行人左闪右挪地躲避了小半个时辰,那些偌大山林间的地底灵剑才似乎冒完了。   “我的天……阿弥陀佛我的佛祖爹!可算是完了!!我要死了,要死了!!”季无端第一个从剑上滚了下来,二话不说地原地摊平在了地上。   众人也都各自逐渐御剑下地,缓一口气,梅笑寒忙着逃命的时候,还不忘随手将那把丑剑带着捞进了怀里,这会儿又拿出来,仰头犹疑道:“方才冒出土的灵剑约有数万……可是它们怎么会上天?”   有什么东西惊雷般地在脑海中一闪,庄清流倏地抬头   头顶的月色忽然不见了,满目四望皆遮天蔽日,好像亿万个闪亮璀璨的光点在浓浓深夜中由小变大……轰隆!数十万犹如牛毛一样的剑雨瓢泼而下!!   这才是杀招!真正躲无可躲的杀招!   季无端平躺在地上眨眼看了半天,才忽然反应地猛一起身,声音沙哑道:“这是……?!!”   “是剑雨。”剩下的人满脸煞白,连祝蘅都没躲了,脸色无比难看抬手结阵,似乎想布出一个屏障结界。   庄清流迟迟转头,啊了一声,问道梅花阑:“……梅畔,你那把伞也能遮剑雨吗?”   梅花阑也从半空缓慢地收回视线,一点一点地转头,眼底深深地看向庄清流,喉咙似乎动了动。   庄清流知道了,这里无法瞬移出去,那把花里胡哨的伞也遮不了漫天的灵剑。   头顶的挟光裹雷的厉风已经越来越近,冰可刺骨的利刃感几乎到达了头顶,千钧一发的时候   庄清流忽然伸手抱住了梅花阑:“梅畔,我其实真的很喜……”   她话音未落,眼角余光所有的灵光剑点好像在一瞬间无声消失了,地底转而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升了起来,无边的阴风渗入骨髓一样袭来,脚下巨大的阴影缓缓弥漫,逐渐升到了头顶。   所有人都惊呆了——那是一个骨架,一个巨大的鸟骨架!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惊天动地的密集剑雨带着雷霆之势瓢泼落地,地面所有的花草树木转眼间全部化为了齑粉,被深钉地底,无数细毛针一样的灵剑几乎比肩相擦地接踵落下,很快细细密密地将整片大地扎成了一个巨大的刺猬。   头顶巨大的鸟骨架始终稳稳撑在原地,将所有的人都护在了身下。它身上的血肉虽然早已消失,但身上曾有过数十万之巨的羽毛骨仍然紧密地贴合在每一根细小的骨头上,再依次层层叠得地细密交织在一起,网罗出了一副不可穿透的铜墙铁骨。   庄清流双手搭着梅花阑的腰,整个人却长久抬头,目光一动不动——这个鸟骨架,就是曾在秘境里杀死裴煌的那只彤鹤!   四面八方的剑雨哗哗啦啦好像没有尽头,而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庄清流怀里无声钻出来的梅思归仰着脑袋,眼眶里忽然悄无声息地流出了两行眼泪,茫然低声道:“啾啾——”   梅花阑目光难以言喻地一深,在巨大的骨架庇护下轻轻伸手,温柔地将它抱了出来。   有什么亮光终于从深渊中游丝般地闪电蹿出   庄清流深深低眼……这副巨大的鸟骨架是彤鹤,而梅思归,它也是一只彤鹤。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又名:思归小鸟的亲妈在线救干妈 第85章   月光重新洒落了下来,漫天的剑雨终于淅沥而停,巨大的空间内寂静无声,梅思归长长仰着脑袋,两眼的泪水滚滚而落。   头顶巨大的鸟骨架显然早已经不能说话了,但它沉默巨大的头颅却微微动了一下,缓慢又静默地转向了梅思归的方向,两只苍茫而空洞的眼眶似乎在无声地细细看她。   所有人看着这一幕都纹丝不动,唯恐发出一点声音。梅花阑却低头将梅思归放到了地上,然后无声起身,很快牵庄清流从鸟骨架下走了出去。   巨大的彤鹤在夜色中俯视了身下片刻后,逐渐缓慢地收拢起骨翅,两只爪骨也在夜色中轻轻一环,似乎极尽温柔与小心地将梅思归抱进了怀里。梅思归顿时嚎啕大哭,泪水簌簌滚落。   梅花阑在外面长长一摆袖,所有深深刺入巨鸟骨背上的灵剑被同时拔出,刚刚升空,就被一簇灿烂的灵光灼成了齑粉,随风散了。   巨鸟长而优美脖骨回转怀里,用脑袋最后轻轻贴了一下梅思归的小脸后,将它慢慢叼起,重新送回放进了庄清流的怀里。   庄清流环手接住后,一阵呼啸的大风就平地升起,巨鸟两边翅膀同时煽动,将地上所有人都卷上了自己的背,然后冲天而起,带他们挟疾风飞向了日出的方向。   不知道飞了多久,天边日月交际,灿金的阳光刺破云层洒了下来。骨鸟缓慢地收起翅膀,稳稳落地,它身前再往前一线的地方,便是另一道透明波动的屏障了。   庄清流落地后抱着梅思归抬头去看,见巨大而威严的鸟骨架逐渐庄严地冲她缓缓俯下了头,直至贴地——然后眼眶望着她怀里的小鹤,一点一点地从地面沉了下去,直至头骨也没入土地之下,消失不见。   厉煞不能见光太久,它只能将几人送到这里,再也不能往前一步了。   梅思归哭成了一只泪鸟,两片尚且稚嫩的翅膀张开,紧紧环住庄清流的脖子,将脑袋深深埋进了她怀里:“呜呜——”   庄清流疼爱地低头,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它身上的羽毛:“等我下次准备好了,一定再带你过来亲自把它接回去,行吗?”   梅思归呜呜着:“啾啾。”   “你好乖。”庄清流又在它小脑袋上轻轻一亲后,抬头看向面前的屏障,“走吧。”   一行人这时才敢说话,季无端先横在屏障前委婉道:“那个,庄少主,我有一句话,不知——”   庄清流眼角一瞥他:“如果是‘不知道该说不该说’,那就不要说。”   “……”季无端很快兀自微笑道,“不,我是想说:我有一句话,不知你有没有考虑过?”   庄清流莫名其妙地瞧了他一眼:“考虑什么?”   季无端伸手往后面一指:“这些埋土多年的剑不可能自然而然地上天,更不可能以十倍的数量再像雨一样自己落下来,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   庄清流哦了声,道:“如果一件事自然而然不可能发生,那人为不就行了。”   “说得好。”季无端很快拍手道,“那庄少主,这些剑又是谁催动的呢?”   “是我?”   季无端:“……”   庄清流又道:“是梅畔?”   季无端挠了挠脸,哈哈道:“庄少主,我是真的在想这件事。”   庄清流勾了勾嘴角:“也不一定是催动的。这些剑有灵,其实是见到了仇人……自动报复他也说不准?”   季无端很快“啊”了一声,表情一瞬间的恍然不似作假。最主要的是,他这几句话也不是明知故问。   庄清流很快意味不明地从他脸上收回视线:“你还有话要说吗?”   季无端似乎考虑一下,道:“我确实有一点疑问,这个不知道该不该问。”   庄清流有一搭没一搭地手上摸着梅思归,冲他挑起了半侧眉。   季无端便爽快道:“庄少主,这么长时间以来,你都没考虑过恢复记忆吗?”   他话落,很多道视线都顿时一同扫到了他脸上,梅花阑深邃的双眼中更是额外似有暗涌奔波了一个来回。   “我没有别的意思。”季无端很快摆摆手,笑嘻嘻道,“只是庄少主,我感觉我们的命现在都在一根线上吊着,而这里面很显然原本跟你有巨大的关系,所以你要是恢复记忆了,我们岂不是要少许多的危险?”   庄清流不动声色地勾嘴道:“当然想过,还尝试了无数次,但都没有成功,毕竟这种东西不是想恢复就能恢复的,季公子有什么好办法?”   季无端眼底的神情几不可闻地跳跃了一下,面上分毫不显地失望道:“既然你试过很多次都没有成功,想必端烛君和晏大人都帮过忙了,她们都不行,我自然也没什么额外的好办法,只是原本还以为,你一直以来是顺其自然地不想恢复罢了。”   庄清流对他这番“没话找话”的话不置可否,很快不以为意地抬步道:“能恢复就恢复,不能恢复就算了,就像该死死,该活活,管它呢——走吧。”   “……”几人虽然对她这副阿弥陀佛的论调都不能赞同,但谁的人生谁做主,有些人就爱板鱼一条,管它呢。   眼前波光很快一闪,亮眼的光幕消失之后——庄清流左右随便看看,这次是一片满目荒凉的沙漠,他们现在就正站在一片烫脚的细沙里。   微微转了半个圈后,她又抬眼看向了逆着日光的方向,在那个方向快消失于天际尽头的地方,居然好像有一片很大的绿洲,绿洲上空闪动着璀璨无比的金色灵气,波光云涌,好像将其上整片天空都折变了颜色。   好像自从进了这里,她看到最多的东西就是发光发光发光,到处都发光得耀眼。   季无端好像怕晒地两手叠成扇子搭在头顶,满脸冒光道:“看来我们是要去那里了?”   “诸位,最主要的是,这里好像不能御剑。”梅笑寒很快试了一下运转灵力,感觉在这片空间内,灵力好像被什么东西限制住了。   对于仙门修士来说,不能运转灵力就相当于普通人失去了手脚,很容易使人瞬间丧失安全感。所以梅笑寒话落,几乎所有人都立即运掌试了一下,脸色各有变化。   季无端快速翻转着手心看了看后,神色涌动道:“那我们……还过去吗?走过去?”   庄清流转头看了看梅花阑,几乎不用开口问,就知道她也一样,并不例外。好像自从进了桃花源以来,他们的灵力便就开始一点一点地被限制削弱,直至到了这里,便彻底没有了。   这也许说明,这里便是最后一个地方了。   庄清流目光远远投向绿洲看了片刻后,抬脚道:“不过去怎么样,救人救一半儿吗?我救了你,但让你丧偶那种?”   梅笑寒顿时转低头,确认了一眼剑上睡着的扁鸥并没有醒过来,要不然听了这样的迷惑发言,扁少宗主大概率会情绪激动。   季无端看一眼面前低岭起伏的大片沙丘群和头顶要把人晒爆炸的日光后,抱头哀嚎一声,才甩脚跟了上去。   可是几人刚走了不足十步,面前的半空中波光一闪,居然忽地出现了一个人!   庄清流瞬间顿脚凝视,见是一个身材十分细长条的年轻男子,上半身穿绿,下半身着白,还是个时尚的渐变色。最主要的是他脚下的影子……呃。   庄清流抬起目光,不由多端详了细长条男子两眼,这是哪儿冒出来的一根葱?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细长条男子身边跟克隆似的,开始接二连三地唰唰继续往出冒葱,这些“葱”虽然是人形,但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长着几乎没区别的脸,很快就顺着几人要走的方向,扩散出了一摆左右望不到头的“葱墙”。   “……”季无端目瞪口呆,“这是不让我们过去的意思吗?”说着上前两步,诧异道,“可是这摆葱能挡住谁?”   他话音刚落,面前长城似的葱墙倏地集体原地拔高,嗖嗖嗖嗖,短短几个眨眼,就在众人面前直上云霄,高到看不见了。   季无端:“……”   看来确实是护卫墙,不准人过去的那种,两边也绵延无限,没有绕的可能。载驳救人心切,很快忍不住地抽出剑,好像想尝试能不能劈个口子出来。   可他佯装一剑下去,面前却并没有一棵葱动,看来这些大葱不受恐吓。他又转而用剑去切这些“葱人”的腿,它们也并不还击。   看来能劈出口子?可是把腿削掉了墙还是在,只能把葱人杀死?   就在这时,庄清流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低低响了起来:“别动。”   载驳手立马一顿,却因为庄清流半命令似的语气,心里稍微有点不舒服,很快转头道:“我知道这些葱既然可以化形,就是有灵了。但是不砍这些葱人,庄少主就有别的办法过去吗?”   “没有。”   庄清流坦然地瞥他一眼,也不多说,而是往前走了两步,好像想试试什么。谁知她脚下刚一动,面前的葱墙顿时纷纷弯腰俯首,好像在对庄清流翩翩行礼,行完礼后,两边整齐有序地打开,为她自动开了一道门。   众人:“……”   庄清流自己也在原地顿了顿后,忽然退后几步,不过了。那些葱便随之铁板一块地很快合了起来,也不让别的人过……除非有人把它们劈个口。   不必说,这是一种很明显的认主行为。所以对面那片远远的绿洲,到底是什么地方?   季无端很快焉拉吧唧地转头道:“庄少主,你快别玩儿了,既然这些葱墙愿意自动为你开,那我们就走吧,我快晒死了!”   庄清流目光稍稍转动,从远处收回来看了一眼季无端后,将梅思归重新装回了衣领里,点头道:“那走吧。”   虽然目测从这里到绿洲,是一段并不很长的距离,但她心里其实感觉并不太好。这时,烈日炎炎下,梅花阑忽然在旁边撑起了她的伞。   “?”季无端顿时扭头问,“端烛君,你还有第二把伞吗?”   同样在烈日下暴晒的梅笑寒在旁边袖着手微笑道:“季公子,你说呢?还有第二把伞的话,能轮得着你?”   季无端顿时艳羡地溜达过来,厚颜无耻道:“我觉着二位这伞甚大,能否让季某遮个边儿也行?”   庄清流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为什么。不。”   “……”季无端顿时捂着脸转一边儿去了。   这人平日里讨厌晒太阳,但极爱保养自己的手和唇,于是遭到庄清流的拒绝后,便当众拿出了他的擦手油和唇脂,边走边往脸上抹,画面极富冲击力。   “……??”   庄清流转头:“你别这样?”   季无端不仅不听,还扭成花蝴蝶似的扒掉了又厚又热的外衣,边脱边道:“可是这太热了,季某不脱就活不下去,诸位不介意吧?”   “没关系,我也很……”梅笑寒刚转头看了一眼,好像忽然受到了什么惊吓,剩下的半句话被卡在嗓子里吓飞了。   庄清流立即转头一看,原来是季无端剥掉外衣后,里面贴身穿着的居然是一件色彩艳丽的大红裙,裙摆翩翩然然……石榴边那种。   “呃……不介意不介意。”好像是为了极力展示现代人思想的开放,庄清流又很快冲他补道,“我懂,我懂。”   女装大佬的快乐。   谁知她刚说完,热爱女装的大佬不仅脱得只剩石榴裙,还撕拉扯开了衣领,整个人顿时半脱不脱,半露不露。片刻后,似乎还觉着热,又毫不犹豫地撸起裙角绑到了腰上,展示出了毛乎乎的两条腿在沙地里裸走。   庄清流:“……”   真女装大佬的冲击力超出你想象,你思想再开放也追不上他行动的奔放。   梅花阑很快面无表情地瞥了季无端一眼,接着手抵住庄清流的肩一转,手中的伞又往下降了三个指节,直接把这伤眼的场景给阻绝了。   之后一连两日,季无端都是这个骚里骚气的造型,他身边一言难尽的几个下属也终于不再劝说,纷纷自己走开,离这骚货远了些。   梅花阑和梅笑寒几人也不看他,而是将注意力都放到了一种忽然出现的植物身上,这种植物之前并没有,走着走着才开始不显然地偶尔出现。   庄清流观察了片刻后,还低头摸了一把,这玩意儿,呃……怎么说。就像沙漠里长出了一撮海带,上面还挂着盐。   可这种植物只在这里出现了十几株,再往下走,就又不见了。几人又将注意力收了回来,望着绿洲的方向往下走了一日后,他们的脚下开始陡然出现了尸骨……遍地的尸骨。   都是人。   梅笑寒的神色郑重了起来,很快蹲下身,谨慎从半掩的黄沙中翻出了一具完整的骨架,来回查看。庄清流也蹲下身认真问:“什么死因?”   梅笑寒表情很凝重,将骨架翻过来又翻过去,每一个细小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后,摇头道:“完全没有外伤的痕迹,不明。”   说着起身道:“我再看几具……”话音未落,整个人却莫名地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   “嗯?”庄清流立即伸手扶了她一下,“怎么了?”   梅笑寒也很奇怪地抬手,低头揉了揉眉心:“不知道怎么说,有点晕。”说着又摇摇头,走向了另一具尸骨,“没什么事,可能是这两日太晒了吧。”   旁边原本在望绿洲方向的祝蘅这时无声转过了头,在原地顿了片刻后,悄然走近,若无其事地站在了离梅笑寒几步远的地方,转头继续估摸剩下的距离。而她被光拉下的长长影子,刚好罩到了梅笑寒头上。   一连看了十几具尸骨后,这些人的死因依然没有明显的痕迹可以捕捉,好像是突然就自己原地死了一样,十分奇异。   众人心里也都逐渐生出了一股很吊诡的感觉,同时莫名焦躁,不由加快了脚下的进程。可是接下来半日,先是更多的人开始产生了眩晕的感觉,暖暖和梅思萼甚至还紧接着开始流起了鼻血,而载驳似乎产生了幻觉,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忽然冲季无端拔出了剑,一脸凶恶扭曲地陡然刺了过去:“我杀了你!”   祝蘅心口顿沉,转头飞快一甩,手中一支箭凌厉地将载驳打开了。   同时啪得一声,受到大惊的季无端骤然跪地偏头,剧烈地伏地呕吐了起来。   不对、不对……哪里都不对。察觉过来的众人顿时在茫茫荒漠中戛然停了下来,暖暖和婉婉举目四望,脸色皆煞白——这片沙漠似乎拥有着极其难以言喻的神秘,任何人踏足都一样。   他们再走下去,就会和那些遍地的尸骨一样,这是真真正正的杀人于无形。   可是这怎么可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呕……呕!!”几乎呕吐到脱水的季无端终于从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心里惊涛骇浪地问道庄清流,“庄……庄少主,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古怪吗?!”   庄清流脸色十分凝重地在四周的地上都环顾了一圈后,极慢地摇摇头,道:“我可能知道。”   “怎么回事?”梅笑寒很快从袖中摸出几瓶药,给众人都发了几颗。   庄清流却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丸,道:“没有用的。”   所有人都头晕目眩地转头看她:“那怎么办?!”   庄清流很快低声道:“没有办法。都退出去就行了。”   眩晕,呕吐,流鼻血,四肢发沉,出现幻觉……这片巨大的荒漠区不是有鬼,恐怕是因为地底有强烈的辐射。   祝蘅好像也极短地蹙眉不舒服了一下,却将梅笑寒的药丸收回袖中,没吃也没扔。季无端跪趴在地上脸色难看道:“怎么回去?我们已经走了快三日,症状已经发作,还能熬到回去吗?”   这恐怕,也就是这里遍地尸骨的原因——哪怕察觉到不对,也来不及了。而离对面那片绿洲更是现在还远不止三日的路程。   这时,身边猝然一声扑通,最早鼻血长流的暖暖好像终于受不住了,重重摔地,无意识地晕厥了过去。   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婉婉脸色巨变,立即跪地将暖暖抱进了怀里。一行人开始飞速往出退,可是没走两个时辰,又一个载驳也紧接着倒下了,伴随着剧烈的胸口起伏和呼吸急促。死亡的阴影好像忽然就笼罩到了每一个人头上,且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表情凝重的庄清流始终在左右转头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一群人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很快又俱都开始吸气困难,脑中好像有一颗巨石在往下沉。季无端边走边吐,终于在第三次手脚发软地跪地后,心沉到了谷底:“算了,我不挣扎了,你们……”   他刚濒死虚软地原地摊平看天,巨大的荒漠中忽然极快地游出了一条巨大的蛇,大蛇浑身斑斓翠绿,匍一出现,就用尾巴一个个卷着人飞快地放到背上,然后嗖嗖地掉头就往外游走。   “?”   所有人都晕得七昏八吐,连对这个忽然变故做出反应的精力都没有了,只知道好像有救了。没有任何症状的庄清流一边照顾着几个人不掉下去,一边低头诧异地快速问大蛇:“你怎么会在这里?你难道一直跟着我们吗?”   大蛇萌萌哒地冲她:“——嗷呜。”   庄清流立即伸手一揽两边:“……好了,别甩脑袋,人被你甩下去了。”   她说着往身后一堆瘫痪的人身上扫扫,掠过用手固定着梅笑寒的祝蘅,将梅花阑单独揽进了怀里,扶着她问:“晕吗?”   梅花阑极细地蹙了下眉,垂眼如实道:“有一点。”   庄清流于是二话不说地将自己的手放到了她鼻子前,梅花阑:“……?”   “晕就睡一会儿。”庄清流也没解释,而是维持着大巴掌盖在她脸上的姿势,低头冲大蛇道,“快一点儿。”   大蛇很快在沙漠中游走成了一股小旋风,而梅花阑在一股吊诡的味道中也果然莫名困倦,很快无知无觉地阖上了眼睛。庄清流低头看了片刻后,又无声展开她的手,在她手心画了道安神符。   蛇身上的所有人这时都晕了过去。只剩她和祝蘅。   直到这时,庄清流才转头往旁边扫了一眼,然后冲祝蘅出乎意料地伸出了手,同时眯眼问:“为什么把扁家人牵扯进来?”   祝蘅目光也很微妙地闪了闪后,抬手搭上她的脉,低眼道:“不是我。”   两人坐在蛇身上不再说话,庄清流脸色淡淡地转头随便看着绿洲的方向,祝蘅低头长久按着她的脉。   片刻后,庄清流收回视线:“你到底行不行?”   祝蘅掀眼瞥了瞥她,忽然伸出手,直接摸向了庄清流的衣襟。庄清流没说什么,却弹指挑开她,自己从怀里捞出了戴上了隔音罩的梅思归,低头摸摸它小脑袋上的呆毛道:“后面。”   祝蘅眼尾一抬,凉嗖嗖地瞥了她一眼后,还转到庄清流背后,把她后领往下拽了拽。庄清流想了想后,又摸出自己的小猪佩奇香囊让梅思归抱着,梅思归于是也很快乖乖睡了。   接着庄清流自己伸手解开衣襟,将整个上半身的衣服都褪了下来,日光洒落到她身上的一瞬间,她整个人像钻石一样闪起了剧烈的火彩。   祝蘅面容平静,只是眼睛深深眯了起来。   “怎么样?”庄清流低头,随便扫了一眼闪光到刺眼的自己,“你是哑巴吗?问一句说一句?”   祝蘅目光也从密密麻麻的闪耀丝线上抬起,声音凉凉道:“没救了。还能活一个月。”   “……”   庄清流忽然低头,冲身下的大蛇道:“把她甩下去吧,直接摔死那种。”   “……”   两个人互相伤害完,祝蘅忽然整只手压到庄清流背上,沉声道:“我能把这些丝线直接用手扯出来,你信不信?”   “为什么不信?”庄清流方才听到她淡定声音的一瞬间,就知道这东西没多么厉害,至少祝蘅这只狗果然是知道的。并且   她低头,这些丝线在祝蘅一只手压到背上的时候,就忽然起了剧烈的跳跃反应,似乎是在害怕和瑟缩。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所以最重要的是,庄清流抬眼平静问:“扯出来,我会怎么样?”   祝蘅道:“死。”   “……”庄清流忽地转头,“你这半天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我要死不会自己死吗?”   祝蘅忽然用鼻子笑了声,同时眼角似有若无地瞥了眼侧后的方向,道:“直接扯出来当然会死,但是提前吃了药就不会。”   庄清流两手往上一翻,动作利落地合上了衣服,转头挑眉:“什么药?”   祝蘅居然伸手往绿洲的方向指了一下。庄清流眼睛很快眨眨,很意外地也转头看了看——祝狗是认真的。   “你不用管,我会准备的。”祝蘅在蛇背上垂眼想了半天后,道。   这么顺利?就这样?庄清流似乎更意外了,于是很快思索着问:“那有什么别的后果吗?”   祝蘅端坐原地,目光幽长又深邃地看了庄清流很久后,道:“你会想起来。”   庄清流意料之中地挑挑眉:“恢复记忆?”   祝蘅:“嗯。”   这个似乎并不意外,庄清流很快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低头重新将梅花阑揽进了怀里:“那就这样。”   求之不得。   日光仍然炽烈当空,大蛇飞一样地游走了小半日后,庄清流环着梅花阑眼睛一眯:“停。”   好用的蛇蛇牌快车立即原地停了下来。   庄清流很快跳下去,往旁边走了几步,低头从地上拔了两片之前摸过的这种像海带一样的植物叶子。   “虽然不确定,也没什么道理,但只能试试了。”她很快转回来,先将两片叶子递给抱着暖暖的婉婉,低头示意道,“揉碎了给她喂下去。”   “这种叶子吗?”季无端立刻气若游丝地偏头,也滚下蛇身,在地上滚了两圈后,伸手摘了一把。   梅笑寒同样反应过来,趴蛇身上快速仰头,四下找道:“这是有一点道理的。一些致毒致幻的毒草旁,确实大多会相辅相生地有着能解毒的药草——都快找这种草!”   她话音刚落,旁边一只手就伸了过来,祝蘅一脸高冷往她手中丢了整整一株“海带草”,却什么都没说就转头走了,好像只是顺手发个好心一样。   “……”   庄清流站在暖暖旁边观察着她的反应:“你们别急,先看看她再说。”   她刚说完,被塞了一嘴碎草的暖暖就倏地睁开了眼,短暂反应了一下后,很快冲着庄清流劈头盖脸地大骂道:“你说什么?你居然拿我试药??!你这个贱……唔唔。”   她还没骂完,嘴就被婉婉捂住了,庄清流顿时凉凉挑了下眉,转身就走道:“看来有用,都吃吧。”   季无端第二个把草塞进了嘴里,然后一脸痛苦扭曲地伏地:“——呕呕呕呕呕呕呕!”这草他他他他妈的居然还是浓烈的大蒜臭鱼味!   其余的人自然也吃得快要魂飞天外,梅笑寒难以接受地灌了半囊水,又在地上躺尸了半天后,才活过来道:“花阑,你为什么无事?”   “……”梅花阑完好地在旁边照顾梅思萼,眼角却一言难尽地抽了一下。   因为她虽然没吃这种草,但却闻了小半天庄清流手心里的大蒜臭鱼味。看来闻闻也有用,真正被庄清流拿来试验的是她。   众人都相继又吐又呕地痛苦缓过来后,萌萌哒的大蛇又用尾巴一卷,将他们放到背上,风驰电掣地游向了绿洲的方向。   这次一路平顺,毫不费力,大蛇好像很熟悉这里,到了边缘的屏障后也没停下,而是带他们直接一头扎了进去。   哗啦啦啦啦啦啦——轰隆!   “?”   眼前景色陡然一变,炽热的沙漠风情改换成了热带雨林,头顶惊雷和闪电炸裂个不停,所有人进来的一瞬间就变成了落汤鸡。   梅花阑第一时间撑起了伞,带庄清流下了蛇背。而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蛇就萌萌哒的忽然变成了手指粗一条。原本坐在它身上的众人顿时坐上了空气,坐上了地面……坐进了水潭里。 第86章   四面暴雨入注,头顶惊雷不断。季无端两条大毛腿都光棍地泡在了泥里,满头满脸都是水地震惊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样???庄少主???”   梅笑寒也坐地吃惊道:“是啊?连我也不给提前打招呼吗???我觉得可以被提前通知一声的?!”   庄清流既没淋雨也没湿地躲在梅花阑的伞下眨了两下眼后,很快低头笑了声,伸手冲他们展示已经萌萌哒地缠到自己拇指上的小蛇,道:“是它,不是我,你们怎么能怪我呢?”   季无端顿时谴责地盯着小蛇:“那它必须付出代价。”   梅笑寒语气沉重地接上:“巨大的代价。”   “?”庄清流眼角一勾,“瞧瞧你们这帮人没良心成什么样儿了,我们蛇蛇救了你们,还要付出代价?”   头顶的响雷这时应景一炸——轰隆隆隆。   季无端这只贱蝴蝶十分利索地改坐为跪,当即冲小蛇磕了个头,谴责的语气不变:“恩是恩,仇是仇,季某向来分明。”   这次连梅笑寒也:“……”   “算了算了。”她顺溜地爬起身,在暴雨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梅某对这种事并不分明,觉着完全可以相抵的,我这份就一笔勾销吧。”   庄清流低头看着手指上的蛇笑了好半天,又想了想后,道:“好吧。”说着伸手一掏,把梅思归从怀里抱了出来,然后利落地将小蛇三两下挂到了它的爪子上,“宝贝,把它给你玩儿怎么样?”   小蛇:“??????”   “现在高兴了吧?”庄清流撮撮梅思归脑袋上的小呆毛,又一亲它,“我们宝贝别难过了奥?”   梅思归小爪子勾着蛇看了看后,在庄清流脸上乖乖一亲:“啾啾。”示意它好了,不难过了。   众人:“……”   姓庄的才是狗。   梅思萼浑身湿到底地爬起身后,索性就站暴雨里把自己冲刷干净了,然后左右来回望着四周道:“这雨也太大了,什么都看不清,我们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儿,先找个地方避雨。”祝蘅凉凉地瞥了伞下的两人一眼后,当先转头就走。   众人都跟上,在茂密的雨林里边走边抬手试了试运转灵力,季无端很快道:“又回来了?”   梅思萼也低头翻着手掌惊异道:“不仅回来了,好像运转还更流畅了?”   梅笑寒若有所思地望着四周:“那说明这个地方本身的灵气十分充沛逼人。”   庄清流并不在意这个,反正她本身光棍,灵力就等于零。所以只是不时左右转头随便看,手上偶尔撸撸梅思归的毛。   一行人本来都湿透了,索性也不结屏障,在暴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小半个时辰后,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祭坛?   “……”   庄清流脚步戛然一顿,心里陡地生出了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从眼前茂密地树叶间隙中往外看了好半天后,才诡异道:“怎么说,我这是真的穿到了雨林图在打本吗?”   看着她的梅花阑:“……”   暴雨倾泻如大水倒灌,众人耳边都是轰隆隆的声音,除了梅花阑,没一个听清了她的话,季无端当先一脚岔出去地大声道:“去那里吧!”   祝蘅似乎微敛眼皮地扫了扫他,却没说什么,抬脚往前走的时候,才若有似无地转头,往庄清流脸上看了看。   庄清流愈往前走心里的熟悉感愈加深重,直到走出重重树叶的错落遮掩,蓦然看到一排结了青苔的石阶时——她猛地垂头闭眼,哗啦伸手撑到了一棵树上。   梅花阑瞬间一把扶住了她。   耳边的暴雨声似乎在逐渐远去,阴翳的天空被灼眼的日光取代,庄清流脑子里尖锐一疼后,开始闪现出了一个宛若光幕拉开般的雪白画面   画面中一个人正安安静静地独自坐在祭坛边的石阶上,只能看到半张短暂剥离了笑容的侧脸,连逐灵和渡厄都被放在一边,未曾近身,头顶一棵茂密的老树正在静谧地开繁花,午后的阳光斑驳落在她的身上,这人缓缓伸出手,落寞地接了一把。   但光影总是淡淡的,摸不着。   先一步飞快上了台阶的季无端刚准备回头大喊,忽地脸色一变道:“庄少主,你怎么了?!”   梅笑寒也连忙走到了跟前问:“怎么回事?”   庄清流脑中的画面一下被两个人的声音打散了,不由撑住梅花阑的手,缓缓直起腰后恍了一下头:“没事,可能是方才在沙漠里的症状迟一点发作了。”   梅花阑从背后半搂住她的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头问:“看到什么了?”   庄清流道:“一百只梅思归在我眼前飞。”   梅花阑:“……”   “好啦,就是脑中忽然闪了一下这个祭坛,我以前来过这里对吧?”庄清流也传音问她。   梅花阑皱了皱眉,却轻声道:“嗯。”   庄清流想了想,也不多问,目光扫了一眼面前繁花树下的台阶后,随便踩上去道:“走吧。”说着抬头问季无端,“怎么不进?”   季无端站在台阶最上面,侧身指指面前的祭坛入口,道:“里面很黑,一起。”   “……”   一行人很快都顺石阶走到入口前,梅笑寒刚从乾坤袋理摸出一张火符,旁边就唰拉一亮……祝蘅直接用手托了个掌心焰出来。   “怎么了,不亮?”   见梅笑寒还不把手中的火符原塞回去,祝蘅瞧了瞧她后,手中的掌心焰忽地腾空而起,一下又变大了十倍,差点儿燎了梅笑寒的头发。   梅笑寒:“……”这炫耀什么呢?这是炫耀吧?   庄清流在旁边勾了勾嘴角,问道:“还进不进了?一个手心托火有什么好嘚瑟的,没见过街头卖艺吹火龙的吧?”   “……”祝蘅凉嗖嗖瞥她一眼后,当先托着火焰走进去照亮,一群人紧随其后。   这个祭坛外面看起来沧桑古旧,厚重壮美,里面的巨大空间却十分空旷,细长的回廊十八转,到处弯弯绕绕。   刚拐了两个转角后,庄清流忽然道:“等等。”   她好像又听到了……一阵很细微的煽动翅膀的声音。   这时,祝蘅掌心焰所能照到的最前方,也悄然出现了一群闪闪发光的鸟——正是在玫瑰林里摘果子的那种鸟。   梅笑寒这时缓慢往外退了两步,低声道:“这种鸟依古籍所记叫金鸠,有非常强的领地意识,而在遭到入侵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剧烈的魔音,既然它们堵在这里,我们最好还是不要硬往内闯。”   这个祭坛是巨大的方圆型,从外面看一共有四个入口,确实并不一定非要从这里走。   祝蘅虽然本来并没有往出退的意思,但瞥了瞥梅笑寒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转头,随众人一起退出去换了个入口。   然而从另一个入口进去后,堵在半路的还是有一群鸠鸟。   这是怎么了?难道这整个祭坛都被一群鸟占领得当鸟窝了吗?   梅思归这时忽然展翅而起,嗖得一下飞了出去,好像是要证明成了精的鸟比没成精的厉害一样,很快跟那些鸠鸟光影乱闪地打成了一团。   片刻后——有着更绚烂羽毛的彤鹤梅思归没有悬念地得胜归来。   鸠和啾啾,还是啾啾厉害,毕竟多了一个字,战斗力也翻倍。   庄清流这时取下将众人罩住的隔音罩,抱回梅思归,大喇喇地从那些斗败摊地的金鸟堆中走了进去。   梅笑寒也跟着走了几步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掉转头地快跑了回去。   庄清流立马转身问:“……她干什么?”   梅花阑偏头道:“捉只鸠鸟回去养。”   “?”   梅笑寒这人的院子里,好像确实一种鸟只有一只,庄清流不由问身边的梅花阑:“她养的那些鸟要是生出了小鸟怎么办?”   “养着。”梅花阑道,“那也是独特的鸟。”   居然很有道理。众人都等在原地,转头见梅笑寒跑回去后,很快蹲下身冲一只被打得掉毛的金鸠温柔道:“跟我走吧,我会对你好的。”   “……”   祝蘅莫名微妙地用眼角扫了她一下后,目光忽然垂落,无声看了地上那只金鸠一眼,那只本来要死不活的金鸠顿时翻身而起,直接乖乖飞进了梅笑寒的乾坤袋。   梅笑寒心满意足地起身跑了回来,众人很快接着往里走。   “既然这些金鸟在这里,那那些‘蛛丝蛹’都被它们叼来放哪儿了?献祭了?”庄清流边走边四下环视。   梅花阑目光也缓慢转梭:“也许。它们中途要经过那些灵剑的地盘,有些蛹可能是被抢了。”   “这祭坛这么大,谁知道在哪儿,我们能不能先找个地方歇会儿啊。”季无端浑身一直滴滴答答地往下掉着水,这会儿七拐八弯地绕了一会儿后,实在累得不行了,刚到一个相对宽阔的空旷石室,就走不动腿似的原地一摊,躺平了。   “……”   其实刚从沙漠头晕目眩的折腾出来,又淋了这么一场大雨,众人都很累,庄清流看了看头发湿哒哒,浑身快泡发的几人后,道:“好,那就歇一会儿吧,你们都换身衣服。”   梅笑寒看了看也需要换衣服但还昏迷着的扁鸥后,忽然转头瞧了梅花阑一眼,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药丸,背着她飞快弹进了扁鸥嘴里。   扁鸥很快幽幽转醒,梅笑寒立刻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眨眼小声道:“扁兄,你可以醒,但是不要乱说话,悄悄的。”   “……”虽然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情况,但扁鸥左右上下地看了看后,很信任梅笑寒地低低嗯了声。   季无端第一个布结界换完衣服,仍旧穿了条骚里骚气的裙子,死狗一样地歪着墙耷拉头道:“诸位身上有没有吃的啊,季某快饿死了。”   梅思归正在石室里踱来踱去,闻言很快掉头跑了回来,庄清流在她掏出一把青虫前及时伸手,把女鹅牵回来道:“尝尝这个?”   季无端很快新奇地从庄清流手上接过一个纸包,扯着一个长条的东西吃了两口后,眼睛一亮道:“这个东西好好吃,叫什么?”   庄清流:“这个呢,叫辣条。”   季无端赞不绝口道:“美味。”然后转头,很快热情分享给了身边的暖暖婉婉以及载驳等人,问道,“怎么样?”   几人都没吃过这样的东西,虽然觉着样子有点怪,但味道并不怪,于是都点点头。   季无端一下就来了兴致,听庄清流刻意地东拉西扯半天后,当即脑子就被忽悠瘸,跟她签下了五十金的“终生辣条”约书。   庄清流眼睛一勾,抱着梅思归低头道:“看到没宝贝,以后的日子要飞了,跟着我,带你飞。”   梅花阑:“……”   梅笑寒在旁边擦着头发,十分羡慕——五十金?一卖就是五十金?   季无端败家子似的把玩儿着自己的白玉小印,在手心“啪”,盖了个章后,叼着美味辣条闲聊道:“晏城主,你的小说要是能出快一点,我也愿意提前付你十金。”   庄清流忽地转头:“她的什么?”   季无端撸了把湿头发,有些意外道:“怎么了?庄少主你不知道吗?”   庄清流:“???”   “啊……”季无端看着她果然很诧异的样子,忽然笑了,“你居然不知道——晏大人的书不仅在众仙门好评如潮,在民间市井也十分受欢迎呢。要说她唯一的缺点吧,那可能是五年只写了两本?”   庄清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戛然看向梅笑寒后,眼睛眯了眯,半天都没有转开。   梅思萼以为她是惊异,于是也擦着头发忽然笑道:“庄前辈,端烛君都没跟你说过吗?晏大人不仅是梅洲编撰,整理收集卷宗,掌管梅家诸事,她因为博闻多识,时间富余,以前还经常接别家的业务,调取全天下卷书。”   “……”   梅花阑这时偏头看了看庄清流,觉着她可能现在还没有摸清,指不定以前还以为梅笑寒是一门心思在为梅家鞠躬尽瘁。其实梅笑寒这个人,她是因为母族那边十几年前被上一代的败家子舅舅掏空了,所以自从接手了晏家整整一城后,就整天在梅家打工挣钱,回去繁荣城池。   “唉,可说呢。”梅笑寒道,“庄前辈,之前没你的时候,我一天不仅闲得可以发展副业,就连花阑,她名下每年所赚的钱其实一半都给我用了,自从你回来后,花阑就一个子都不乱花,说是要留着养你。”   庄清流忽然转头问:“怎么养我?”钱呢?她也一个子儿都没见着呢!   梅笑寒微笑道:“她说要都攒着给你买好吃的,你吃的多。”   庄清流:“……”   方才不知道去了哪儿的祝蘅这会儿刚好回来了,众人都转头,见她手上居然提着几条新鲜的鱼。   季无端很快眼睛一亮:“有鱼吃吗?”   祝蘅没说话,只是挥挥手,直接平地升了两堆火。季无端不仅很快凑了过来,甚至还从乾坤袋里面摸出了一个锅,用仙器吊在了火上。别人吃烤鱼,他居然还要喝鱼汤。   可就在这时,猝然一声震响,刚换完衣服出来的扁鸥居然莫名其妙地和载驳打了起来,季无端一个震惊抬眼:“你们俩儿怎么了??”   扁鸥脸色难看地倏地一转头,语气凌厉道:“季宗主,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属下是个什么人?!他之前在白玉蚌内的时候想杀我!”   众人脸色都微变,目光看向二人。   这时,一道怒气冲天的声音忽然大骂道:“我操了!我真是操了!!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在秘境的时候要杀我!!”   “……”   季无端坐在火前皱眉,祝蘅也冷冷瞥了两人一眼——他们找进来之前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不过按这两人的说法,他们是想互相杀死对方。   短暂的叱骂后,两个人又同时闪电般抬手……可两个擅医擅毒的人打起来,居然就是互相朝对方扔蛇扔蝎子。   一见这架势,所有人都转回了目光,并无人劝架。庄清流十分一言难尽,还手中穿着鱼避开了十米。   各种东西不停在空中嗖嗖地扔来甩去,扁鸥和载驳两人的一架打得像鬼一样,短暂的交手中,双方互相交换了一波毒物,然后库存掏空,于是约好下次再彼此分享食谱。   梅思归可能是观众中看得最耐心的,等到两人都打完后,才慢慢踱到墙边,探出爪子对着地上的小虫子低头,左拨弄右拨弄了几下,仿佛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   还没等她弄明白,旁边一只摔昏迷的蝎子又醒了。   梅思归顿时一爪子呼到了它头上,把它拍晕,低头端详了一会儿,又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索性拨给了庄清流。   庄清流:“?”   梅思归无辜地瞧了眼她面前的锅,可能是示意炖个蝎子汤喝喝。   这时,仍旧一脸怒气隐忍的载驳坐到了季无端的旁边,不松口地偏头咬牙道:“宫主,公子,我绝对没有要先动手杀人,是他之前在秘境里……”   庄清流忽然扬手一甩,装死的大蝎子顿时在空中打着旋地飞进了他嘴里。   怎么还说说说,人还没救全,没完没了了还。   即便她堵得够快,坐到了梅家火堆旁的扁鸥还是被激怒了,厉声转头叱道:“祝宫主,季少宗主,我说的话绝对属实,你们调他的虚境一看即知,为什么现在还不动手?!任由这么一个自私狠毒还谎话连篇的人一直跟在身边的话,之后还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祸患!你们难道是在包庇他?!还有庄少主,你——”   “……”庄清流看出来了,这人好像也有点吵,唠叨程度和梅思霁不分伯仲。   于是,庄少主又拿出了她的小猪佩奇香囊,直接戳到了扁鸥脸上。   两秒后,扁鸥艰难地话音一转,问道:“这上面绣的是何物?”   庄清流娴熟地道:“小猪佩奇。”   佩奇里的香气也娴熟地喷了出来,对面的人很快两眼一翻,甜甜睡了。   梅花阑的目光却都落在了那个香囊上,看了半天都没转开。   庄清流眼角一勾,故意转头问:“怎么了?”   梅花阑抿了抿嘴,目光从香囊上转到了她脸上,甚至还悄然看了眼旁边的人,才传音入密地小声问:“这是你绣的?没有我的吗?”   庄清流心里天崩地裂地一笑,脸上不动声色,把香囊揣回怀里故意道,“为什么有你的?你不是也有香囊,又跟我没关系。”   “……”梅花阑翻转烤鱼的手缓慢一顿,片刻后,忽然收回来不管了。   庄清流顿时有点惊奇地转头看着她:“你是在对我发脾气吗?”   梅花阑:“……”   “哈哈哈哈哈。”庄清流笑得好开心,“我们畔畔怎么发脾气也咩咩咩的呢?”   “……”梅花阑忽然转头,目光似有若无地往架子上瞧了一眼,架子上马上就要焦香酥黄的鱼居然瞬间变黑了。   庄清流:“?”   “???”   这人在干什么?她在干什么??她居然用眼睛把鱼烧黑了??!   梅花阑用咩咩怪的语气道:“怎么了?不是反正也要烤了吃吗?”   庄清流:“……”想把她头发也用火燎了。   四周火堆上的香气逐渐飘了起来,大家都吃上了好吃的鱼,只有庄清流面对着一条“炭”默默哽咽   姓梅的就是暴躁狂,跟她没关系的鱼她也敢毁了让你吃不上。   庄清流气到头顶冒烟地忽然原地一摊,平躺到地上不说话了。   这时,地下一颗骷髅头忽然以闻闻香气的模样自己从土里长了出来,跟偏头要找讨茬发脾气的庄清流看了个对眼。   庄清流:“……”   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旁边的大佬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把它从哪里冒出来的又哪里深沉地按了回去。   “别躺了。起来。”梅花阑起身后,很快伸手拉庄清流。   与此同时,地下又一颗骷髅头忽然嗖得冒了出来,可能因为眼睛方向对准的是梅笑寒,于是毫不犹豫地直冲向她,去抢梅笑寒嘴边的鱼吃。   梅笑寒震惊地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旁边的祝蘅反手一箭,直接把这颗头打飞了。   这个头骨吧唧弹到墙上,又咕噜噜噜滚地后,顿时不依不饶地追上了祝蘅,不断地弹起去咬她的衣角。祝蘅不耐烦地转身一挑,把它直接丢进了火里。   地底下居然有越来越多的骷髅头紧接着冒了出来,季无端震惊地弹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这是在哪里????”   “谁知道在哪里,季公子你还不赶紧起来走!”梅笑寒边跑边道。   “什么,现在就走?!”   季无端大惊失色,唰拉看向自己的锅:“我的鱼汤还没喝完啊!”   众人这会儿都起身跑走了,扁鸥被庄清流两下收进了画里,梅思萼拐过大门的时候还不忘好心道:“你可以把你的锅端着跑啊!”   “……好主意!”于是季无端很快两手端上了一锅鱼汤,边踢飞围上来的骷髅头边从这间石室里跑走了。   “方才那间石室……可能就是祭室。”   梅笑寒跑了好长一段路后,整个人趴墙上上气不接下气地为众人倾情解惑——祭坛祭坛,自然就是祭祀的地方,而在很多地方,祭祀并不只宰割供奉牛羊这些东西,以人、甚至以人头为祭,是很多地方都有的重要风俗。   “那间石室里可能被砍头过很多人,不过这个地方风水好,一般在风水好的地方起出来的尸骨,也不会成为凶煞,要不然我们就没这么容易脱身了。”   “阿弥陀佛那它们就是闻着我的鱼汤香。”   季无端抱着自己的锅,很快三两口把鱼汤干了。几人也不再耽搁,祝蘅很快托出掌心焰,当先开路道:“那走吧。看来这里不能久留。”   脚下缓慢地拐过数个回廊后,众人眼前豁然开朗,这是到了祭坛的大殿之内,可大殿居然空旷到什么东西都没有,唯有地面纤尘不染,影影绰绰地撑着数根白玉石柱。   季无端谨慎地看了看后,尝试性地一脚跨了进去,迟疑道:“这是什么情况?这么大一个祭坛里面居然是空……”   他话音未落,四周的墙壁和头顶都骤然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无数幽绿色的光影在众人眼前极致错落地交织了起来,梅思萼惊道:“那些墙壁上面有机关?!”   季无端戛然在原地顿了好半天,才试探性地继续走进去,望向身边最近的墙壁,缓缓从地底抬头仰望到顶,喃喃道:“不是机关,这些好像是……呃,这些墙壁本身是一个架子,被切割成了无数的小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面好像放着什么发光的东西。”   “是萤石。”   梅笑寒直直站在墙壁前,看着面前一个幽绿色的小格子,道:“这是用萤石雕出来的——一只龙?”   “每一个格子里放着的东西不一样?”梅思萼很快嘶了一口气,边顺着墙走边道,“我看到了青鸾,火凤,麒麟……呃,这些是什么?树??草???”   树是树,草是草,可每一个格子里所放的树和草的样子好像都不一样。   巨大的祭坛高不见顶,此刻宛若神殿一样细细闪着静谧的幽光,众人都如蚂蚁一般,各自顺着墙壁根往内走,一个个只有手掌大的小格子从面前眼花缭乱地闪过,每一个小格子里都放着一个萤石雕出的飞禽或者走兽,花鸟或者虫鱼。这些犹如摆件一样的萤石雕轻灵神秘,栩栩如生,每一个都有着独特的模样,却每一个都仿若曾经鲜活过。   这里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神殿,殿内供奉着天生万物。   可是关键是……梅思萼越往内走越茫然,不由小声道:“晏大人,这里面放的东西我怎么一个都没见过?”甚至有些连是个什么都不知道。   梅笑寒平日里博闻多识,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声音有些低道:“你当然没有见过,因为这里这些动物和草木——”   “这些动物和草木,都曾经出现过,但现在已经没有了,灭绝了。”   庄清流站在大殿中央,面容平静地仰头,脚下极为缓慢地转着圈,将每一个小格子里只有巴掌大的石雕都深深地收揽眼底。   暖暖和载驳几人都逐渐从墙壁上一个个具体的格子内挪开视线,和庄清流一样仰头旋转,心下难言震撼。   一行人直到快走到接近大殿中央,一束璀璨的灵光才倏地从地底冒了出来,梅笑寒差点被吓飞,条件反射地一跳,把自己两腿顺拐地趔趄了出去。   祝蘅只好伸手一抵,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忽然投怀送抱的人。   梅笑寒:“……”她不是,她没有。   季无端这时顺着地底的灵光高高仰头,震惊道:“那是什么?祭台吗??”   梅思萼虽然也很震惊,但是转头道:“季公子,你见过一个校场这么大还能自己浮在半空的祭台吗?”   季无端心里卧槽:“那这是什么???”   庄清流抬头片刻后,自然而然地伸手一牵梅花阑:“上去看看。”   梅花阑低头一看,似乎觉着她很自觉地轻声笑了下,然后原地掠空而起,搂着庄清流的腰带她飞了上去。   季无端又大惊道:“端烛君你怎么会飞?!”   梅花阑:“……”忘记了。   庄清流这时偏头,顺手一抽梅花阑手中的浮灯,把它甩在了脚底,敷衍道:“季公子,你看错了。我们是御剑。”   众人:“……”   梅花阑刚带庄清流升到半空,那个巨大的悬空祭台却忽然凭空消失了。   “?”   梅花阑略微皱眉,很快动身在半空转了一圈,并无阻碍,也无幻境屏障的波动,这是什么情况?   两人只好转回落地,可是她们刚落下,那束光又忽然从地底照了起来,头顶悬浮的祭台又再次出现了。这次祝蘅也拧起了眉,似乎准备飞上去看看。   庄清流却忽然低头道:“等等——”   她很快目光一转,蹲下身,冲着地底刺眼的光束仔细看了片刻……但是刺眼得太过了,实在看不清。但是,“那祭台应该不是时隐时现地在飘在半空,而是在地底下。”   众人都立马低头,季无端更惊诧了:“地底下?”   梅笑寒也快速恍然道:“这个祭坛基座很高,里面可能不止一层,应该是下面还有一层。”   说着众人立马起身,在偌大的大殿边缘四处摸索起来,可是摸索了两炷香的时辰,仍旧什么都没有发现。庄清流很快转回来,这次冒着要瞎眼的风险仔细冲着那束光凝视了片刻后——忽然召出浮灯,直接将地面给掀飞了。   巨大的轰隆隆声很快响起,被掀开的地底下果然是空的。众人谨慎地接连跳下去后,发现底下赫然是一个和上面一模一样的大殿,四周的墙壁都是小格子,满满安置着幽绿色的萤石。   可能是一层不够用,又往上面续了一层。也可能是上面那层大殿不过是个障眼法,底下这个才是真的,因为它的正中央果然有一个巨大的祭台,而祭台上此刻放着的……正是一枚蛛丝蛹。   一枚?   众人很快走近,梅花阑握着浮灯轻轻一划,里面又一个年轻的男子露了出来。梅家的四双眼睛都望向旁边,果然长庚仙府的人道:“是载驰!”   “……”   是载东载西,可是扁鸥的妻子呢?!庄清流简直心累到……流泪猫猫头。   祝蘅把人敷衍地从蛛丝蛹里提出来后就不愿意再救了,于是转头两步,又随手丢给了梅笑寒。   好像这是她家的女仆。   梅笑寒这次却没有理她,而是缓慢绕到了祭台的另一边,低头摸索片刻后,似乎发现了这个祭台的侧边有一道密门。   众人很快都围了过来,梅笑寒虽然确定这里应该是一道门……可是对于她一个舞文弄医的人来说,这门怎么都打不开。   没等庄清流和梅花阑接手,祝蘅瞧了梅笑寒一眼后,两步走近,忽然抬脚一阵猛踹,帮她直接将门踢飞了。   梅笑寒:“……”   众人谴责完祝蘅的暴力后,十几只眼睛都一齐直唰唰地看向了门后,就在庄清流分外虔诚地闭着眼睛念叨“蛹蛹蛹,扁夫人蛹”的时候,一阵柔和的光线涌了出来   梅思萼第一个看着里面惊奇出声道:“不会是壁画吧?!”   庄清流:“……”   是蛹! 第87章   “……到底是壁画还是蛹啊?”   被挤在后面的季无端从缝隙里看来看去都没看清后,忍不住拨开面前的婉婉,把头探了出来:“真的是壁画啊。”   “祭坛内绘有壁画有什么稀奇,这不是正常操作吗?”庄清流睁眼后看都没往里面看,第一时间先凉嗖嗖瞥了梅思萼一眼,“你们不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蛹蛹蛹、扁夫人的蛹!”   “……”   庄清流刚谴责完诅咒少女梅思萼,却忽然转头抬眼:“里面有声音。”   这次不止她一个人,梅思萼莫名感觉诡异道:“我也听到了。”   因为他们面前这个石壁上的门开得不大,从外看视野有限,只能窥到里面墙壁上的一点光景,而里面硕大的石室内,说不清还放着更多的东西——更说不清,这里面才是真正的祭台,就像祭坛的大殿一样,有上下两层!   季无端很快咋舌道:“怎么样?我们进去吗?可是恕我直言,季某老觉着里面……有点阴森。”   “季公子,我们也能感觉到,因为这会儿吹的阴风很大。”梅笑寒很快两个袖摆飘飘地转头看他,道,“而且你没看见吗,这里有门槛。”   载驳几人很快低头,见面前果然有个门槛。梅笑寒道:“一般祭坛里是不会有门槛这种东西的,而这种东西,通常出现在墓室里,因为很多墓里自然生出的起尸邪祟往往两腿僵硬,不似常人般灵活可弯曲,只能跳着走路,所以门槛历来有阻阴的作用和寓意,和坟场外种一圈阻邪桃树一样。”   “……”季无端很快转回头道,“看来里面阴气很重,一般阴气重的,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话音刚落,最前面的庄清流已经大喇喇抬脚走了进去……一行人立即跟上,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梅思萼第一时间被璀璨光晕吸引地仰头上望,见整个石室穹顶上都嵌着璀璨的细碎明珠,宛若星辰烟海,且错落密集,闪烁的珠光将整个室内笼罩得如白玉宫一般,美妙而绚烂。   季无端这时站在她身边,道:“呃……墓室?”   “……”   闻言,梅思萼才立即收回视线,转头一看……果然整间石室内都摆放着密密麻麻的棺材,居然一眼望不到头。最主要的是这些棺材摆放得十分凌乱,每一口棺头尾的方向都不一样,看起来很随便,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严谨。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墓室上修的祭坛,还是干脆在祭坛内扩了个墓室?这些棺材里的,到底都是什么人?”载驳道。   季无端大胆猜测道:“不会上个仙界之人的祭坛和墓室吧?”   那这祭坛又是谁修的?墓室又是谁建的?   梅笑寒这时已经走到了一面墙壁前,认真巡梭着上面的壁画道:“恐怕,不一定是人。”   众人的注意力又很快都投向了墙壁,这个石室四面的墙壁像屏风一样,上面整整齐齐所绘的都是人,各种各样的人,有些披甲执锐,有些仙衣飘飘,但是无一例外,身上都有一圈璀璨的灵光——只是这些“人”,每个脚下的影子却形态各异,有些是树木花草,有些是飞禽走兽,甚至还有龟。   这些影子并不是光怪陆离,而是代表了他们本来的形态。所以这些都不是人。   梅思萼很快转头道:“那这些墙壁上所绘的,大概正是这些棺材里所埋的?”   庄清流在室内和壁画上各缓慢地看过一圈后,又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了会儿头顶的“明珠”。仔细看的话,上面每一颗明珠都对应着底下一口棺,那这些明珠很可能是   “是灵丹。”梅花阑在她旁边道。   梅笑寒这时转头道:“看来我们是闯进了一个异族的祭坛,而这些壁画颜色大多低沉晦暗,表面凹凸不平,没有更多的信息,只能看出至少有数百年了,可能还不止。”   “但是这里面并不通风,那方才那阵阴风是哪里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是什么?”季无端到处看着道。   庄清流想了想,又侧头看了眼,随之走近一副棺材:“开棺看看。”   “?”季无端很快转到她跟前,低头研究道,“……这不太好吧?我们闯进来先掀飞了人家祭坛的地板,又踢飞了墓室的大门,现在还要震碎人家的床?”   他并没有说错,确实可能是要震碎,因为这些棺材和普通的棺材不大一样——它没有顶盖,四处也没有合缝,十分精美,好像是浑然一体的。材质也并不是木,而是和上面那些大殿墙壁内发光的格子一样,是幽绿色的荧石。   季无端话落,梅花阑就抽出浮灯,尝试性地在棺材顶盖上轻轻划动,可是平日里锋锐无双的浮灯,居然在这种光滑细腻的荧石面前连丝细小的划痕都留不下。   有一道视线这时从旁边微妙地看了梅花阑一眼——在仙门百家之中,很多名士的剑都是什么天外陨铁,名师锻造,真火淬炼,吸收精华。   而浮灯……梅花阑手上这把浮灯,其实乃是庄清流当年在路边儿借一打铁铺子炼出来的,前身好像是把铁丘。   祝蘅记不大清了,反正不是铁丘,就是把钉耙。   这种剑是绝对割不开荧石的,就跟再锋利刚硬的铁片也划不开钻石是一个道理。   所以庄清流很快摸摸委屈的浮灯后,把她插回剑鞘,反手抽出了逐灵。逐灵刀身修长苗条,整把刀又纤薄无比,庄清流平日里其实并不怎么想用它——老害怕它腰折了,还得花钱给买膏药贴。   不过这回如她所料,逐灵切荧石就如切豆腐一般,不仅不费吹灰之力,所留下的切面也光滑平整到不可思议,好像一个完整的镜面。   众人齐齐目露艳羡,季无端更是伸手想摸:“庄少主,你这把刀到底是怎么造出来的啊?”   庄清流眉梢细细挑了下,手指缓慢撮着刀柄:“怎么造出来的……我现在肯定记不得了。”说着转向祝蘅,忽然扬眉问,“怎么造出来的?”   祝蘅莫名对上庄清流的目光后,眼中有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旋即脸色冷淡道:“我怎么知道。”   这时,逐灵的刀锋也自己调转了一个方向,浑身闪烁着皎洁冰冷的月色白光,无声威胁地对准了想碰它的季无端。季无端顿时收回手,摸摸鼻子替自己挽尊道:“哈哈……阿哈哈,我就是想摸摸空气,试试冷不冷。”   庄清流从臭狗脸上收回视线后,低头一弹逐灵,示意它好好儿的。逐灵顿时高冷地自己插回刀鞘去了。   梅花阑这时抬手,缓慢推开了他们切开的荧石棺盖。梅笑寒两只手已经准备好,都捏满了各种镇邪制祟的灵符,谁知道棺盖推开后……里面虽然有一副尸骨,但睡得十分安详,一点也没有要坐起来算账的意思。   梅思萼这个学渣见半天无事,才从稍远的地方凑近了一点,好奇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向这个棺材对应的墙壁壁画道:“按道理它是不是应该是只龟,怎么是人的骨架?”   “因为它是在化成人形的时候死的,所以死后也保留了这样的形态。”梅笑寒抬头冲她微笑道,“这一课是我当时亲自给你们讲的,如果是思霁在,她这会儿就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所以思萼,你当时上课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被当场抓包的梅思萼老脸一红,立马闭嘴成了一只鹌鹑。   梅笑寒冲她一指额头,然后转回目光道:“庄前辈,这墓里连同整个祭坛不仅风水绝佳,里面灵气更是逼人,在这里安放的尸骨,基本是不会尸变的。”   庄清流缓慢点点头后,道:“那就更说明,如果发出声响的不是它们,那这个石室内就一定会有一个蛹。”   “包括这个蛹和外面祭台上面的蛹,其实都是供奉给这个石室内这些‘人’的。”   她话刚说完,石室东北角的一口棺材内果然倏地发出了剧烈的撞击声!   所有人眼睛一亮,庄清流更是立刻一拽梅花阑,让她掠地直接飞了过去,可是棺材打开后   庄清流低头,里面居然好像是两具骨架正在棺材play:“……”   她很快啪嗒一声又把棺盖原模原样合了起来,镇定道:“——打扰了。”   梅花阑:“……”   其余的人这时才刚赶过来:“???”   季无端累成狗地茫然道:“怎么了?怎么回事??这里面响什么呢?”   庄清流转头就走:“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这还在响呢!”季无端愈加好奇,于是很快转身,想自己推开看看。可就在他手刚搭上棺盖的时候,脚腕倏地一凉,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然攥住了。   “!啊!”   季无端一声尖叫和弹起的动作同时把众人拉了回来,他自己一剑飞快地斩下去道:“这是什么东西!”   梅笑寒立马快步走了过来,低头观察道:“季公子你不必如此惊吓,这就是只普通的手罢了。”   “???”季无端从原地飞一样地退开了三步,“什么叫普通的手?哪里的地下会突然冒出来一只手??白骨爪的手?”   梅笑寒没再跟他多说,因为脑子里也在这样想——这里的地底下怎么也会有尸骨冒出来?   众人很快都走近,梅花阑只看了一眼,就道:“地面上有机关。”   祝蘅很快抬手一掀,其实也不算机关,而是一块儿松动的地板,而地板掀飞后,下面有一块更小的洞露了出来。   梅思萼十分震惊,忍不住又凑近问:“这里怎么会又埋了一个人?难道这底下又是一层墓?”   梅笑寒凑在旁边道:“什么墓这么小?刚刚只能竖着放一个人?这怕不是把人栽进了土里?”   庄清流这时眯了眯眼,忽然伸手,将洞内的尸骨原模原样地拉了出来,同时低声道:“恐怕不是将人栽进去,而是……放蛹。”   众人在尸骨出洞的一瞬间才忽地看清——这具尸骨居然是跪着的!   梅笑寒很快仔细分析道:“这是个女人,骨架上没有外伤的痕迹,指骨也是自然蜷缩,确实很可能是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闷死的。”   “原本是在蛹里闷死,被放进这里后,蛹丝逐渐腐化了,便只剩下这么一具尸骨,这确实说得通。”   季无端很快转而问:“可是为什么是跪着的?赎罪?”   “平日里让一个人下跪,所代表的含义其实很多,只不过都不会是好意就是了,可能是赎罪吧。”梅笑寒起身,语速飞快道,“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地底下可能不止这一具。”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转头,庄清流梅花阑和祝蘅已经分别走开,又在几具棺材旁掀飞了几块地板,地底下果然都有石洞露了出来。但只有两个洞里面有尸骨,另一个是空的。而且挖出来的两具尸骨果然都是面向棺材跪地。   梅笑寒走近一个洞,用火符燃起低头观察道:“你们看,这里面还有少量的蛛丝没有完全腐化。”   祝蘅缓慢地转头道:“看来这里每一具棺材旁边都有这么一个洞,这个洞是提前准备好的,而外面的玫瑰林但凡结出合适的蛹,便会送到这里来。”   季无端惊诧莫名道:“送到这里来永远给棺材跪着?这是陪葬呢!”   “这不重要。”庄清流当先转身,语速很快道,“现在重要的是都马上分开找找,扁夫人的蛹一定是送到了这里某一个棺材旁边的洞里,人可能还活着!”   她一句话落,众人纷纷立即转开,各自行动了起来。   偌大的石室内,果然每一口棺材旁都配备着这样一个洞,就好像是专门的守灵者一样。很多跪地的尸骨能看出来埋土多年,但有些里面连蛹丝都还很新,扒出来的人也刚刚死去,整个硕大的墓室光怪陆离又触目惊心。   梅笑寒想了想,很快在半空打了道扁鸥夫人的画像,让众人如果找到蛹,就直接划开看。   片刻后,庄清流从紧挨着的三具棺材旁连续起了三个洞,里面的三具尸骨好像彼此间有什么吸引力,居然都一齐从洞内弹了出来,直直冲天片刻后吧唧落地,分别落开三尺远。   梅花阑转头看了看后,低眼道:“一具是男,一具是女,还有一具骨架细而小,可能是他们的孩子。”   那这就是一家三口。   庄清流叹了口气后,俯身弯腰捡了捡,把他们一家三口拼在了一起。   她就只能做这么多了。   这时,另一个原本被提出来就自己抱着自己头的骨头架忽然身子一转,冲庄清流礼貌道:“请您先帮我拿一下我的头。”   “……??”   庄清流转头震惊片刻后,十分诡异默然地垂眼接了,尊敬地用双手托着。   那骨架很快腾出手,自己把自己的腿掰直了,然后伸手从庄清流手里抱回头,优雅致意道:“谢谢。”   它全程并没有发出声音,可庄清流就是莫名能听到。   季无端手上用一把剑将地板铲得飞快,同时整个人也弹开得飞快,抹一把冷汗道:“这些尸骨都怎么回事,没有变成恶煞怎么一个个还会动?方才有个女骨架居然还冲我抱了上来,占我便宜!”   不远处的梅笑寒手上动作井然有序,嘴上忍不住笑道:“季公子,这些骨架虽然没有成凶,但都是被人强迫埋在这里跪地的,怨气自然还是有的。抱你可能不是看上你,而是想掐死你。”   季无端:“……”   “那一会儿找到扁夫人,给这里的尸骨一起做场法事度化吧。”梅思萼扫着满地触目惊心的骨架子道。   这时,她身后西南方向的暖暖忽然道:“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   众人瞬间抬眼,一齐赶了过去,庄清流低头跟半空中的画像对比了一下,果然是扁夫人,但是脸色已经煞白了。   梅笑寒心里一咯噔,连忙蹲下搭脉,却半晌都没有说话。   梅花阑沉声压眉道:“还有救吗?”   梅笑寒手接连摸了好几个地方,哑然失声地缓慢摇头道:“如果早来半日,可能还——”她后半句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庄清流心里像沉了块冰凉的石头。   归根结底,这可能是因为她,才莫名其妙地搭上了一条人命。而这样一个有夫有家的人就这样走了,多少人又会因此痛苦,扁鸥看起来……那样喜欢和在意他的妻子。   庄清流忽然深深缓了一口气,低头撑上了旁边的石棺。梅花阑心里尖锐地一疼,刚兀地走到庄清流身边,祝蘅忽道:“有什么用,让我来。”   满石室静默的人突然抬头看她。   祝蘅很快随手撩开梅笑寒的手,冲她嘲笑地一挑眉后,自己低头,堪称粗暴地翻了翻扁夫人的眼皮。   庄清流飞快地端详着她的表情:“怎么样?到底有没有救?”   祝蘅表情始终很淡定,并没答话,而是忽然捏开扁夫人的嘴,往她嘴里丢了一团火。   “???”人都没了还要这样炭烧吗??   祝蘅丢完火,才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一个小瓷瓶出来,又往扁夫人嘴里稀里哗啦地倒了一整瓶的黄色药液,十分像……呃。季无端刚被骚得揉了揉鼻子,就见祝蘅又哗啦抽出了两支箭,二话不说地直接钉到了扁夫人手掌心。   “……”姓祝的简直是兽医,这手以后还能用吗?   可虽说粗暴归粗暴,但这么一番暴躁操作下来,扁夫人人虽然还没醒,但整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已经悄然恢复了红润,冰凉的躯体也逐渐暖了起来。   祝蘅这时似乎冲梅笑寒挑了一下眉,忽然问:“想不想拜师?”   梅笑寒:“……”有病。   祝蘅高冷的脸瞬间晴转暴风雨,一错不错地盯着梅笑寒:“你不愿意?”   庄清流从扁夫人脸上迟迟挪开目光,诡异地看了祝狗一眼……这货是个病娇?   这时,已经起身翻白眼的梅笑寒忽然愣了一下,眼皮顿在了半空,道:“那些是什么?”   众人奇怪地顺着她的视线一看,都蓦地一惊——墙上的壁画居然变了!   “这是这么回事?!什么时候变的??”季无端震惊道,“好像刚刚还没有?”   就在他说话的几个字间,众人身后也有波光悄然一闪,整个石室的壁画都忽然变了——变成了一副巨大鲜亮的彩色画!   梅笑寒头皮一阵发紧,瞬间跨步走到了墙壁跟前,伸手摸道:“这么新鲜的壁画绝对不可能是藏在原本的那层壁画之后的,地上也没有石壁被剥落的痕迹。”   梅思萼悚然道:“晏大人,你什么意思?这些壁画是方才有人趁我们不注意,在短时间内偷偷画上去的吗?!”   她一句话落,整间石室内的气氛又蓦地吊诡森然了起来。   梅笑寒立马后背发麻道:“别乱猜,也可能刚才那层壁画只是个像空中祭台那样的障眼法,是我们方才都没注意——最主要的是,先看看这副壁画都绘的是什么。”   众人都抬头仰望,心里难言震撼,因为这副壁画实在是太色泽鲜艳了,它真的很像刚刚画上去的。不过笔触却狂暴潦草,像野马脱缰,一时间居然看不懂这画的是什么?   庄清流忽然往后退了一大段,复又抬头——方才看不懂,是因为这面壁画是一个整体,离太近只能看到局部的抽象细节。   众人很快也反应过来,有样学样地都退到了另一面墙壁的边缘,梅笑寒第二次抬头后,整个人后背的汗毛都发紧地立了起来。   她本来不是一惊一乍的人,但这副壁画的光彩实在太闪耀了,清晰到就好像是在看镜子一样。壁画正面,绘的是一座耸立于云海之巅的仙岛,金光万丈,仙云缭绕,四周溢满了绚烂的灵光。   季无端很快发出了一声抽气般的“嘶”,然后头一转,一眨不眨地看向了庄清流。   庄清流目光落在壁画上,却飞快侧头,用余光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季无端又接连看过身边好几个人,才道:“……庄少主,这不就是你的故梦潮吗?”   庄清流眉梢很快细细动了动,转头看向旁边的梅花阑和祝蘅:“故梦潮原来是一座岛吗?”   祝蘅似乎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连她看都没有看,梅花阑则是微有迟疑,缓缓转头道:“是。先往下看吧。”   这个石室很大,所以哪怕退到边缘,墙壁上的壁画一眼也看不完。所以众人很快整体往旁边缓慢挪了挪——看到这个金光万丈的仙岛最边缘,出现了一座色彩绚烂的彩虹桥,而桥下波光粼粼,用闪光的颜料似乎还画了几朵浪花。   庄清流指道:“这是海的意思?”   “应该是。”季无端略过细节,很快一个人又往后跑了跑,端详着壁画道,“这座桥,好像连接到了另一片陆地上。不过这彩虹桥是虚的还是实的?”   梅笑寒凝神道:“季公子,你能认真看了再发言吗?这桥上是有人在走的。”   “啊……”季无端很快道,“不好意思,我瞎了。光看大的画面了。”   庄清流目光这时也落到了桥上,大概是为了衬托这座桥的真实大小,所以桥上的人都画得很小,但栩栩如生,有些是在往岛上走,有些是往另一片陆地——暂时称为陆地,因为只画了半边。   梅笑寒这时走近了一些,伸手指道:“庄前辈,花阑,你们看,这桥上的人有些是画了影子的,有些没有,而影子,同样是草木和动物,大抵是为了与人区分。”   梅思萼这回观察仔细道:“他们有些彼此间还结伴而行,有些在打招呼,似乎关系很好。”   梅笑寒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表示赞同。   这里就看不出更多了,众人很快顺着墙壁继续往下走,可就在这时,身后一具骨头架子忽然弹了起来,冲过来拽了拽庄清流的衣角。   “?”   祝蘅顺手一弓扫出去,把它打飞了:“不用管,赶紧走。”这是嫌她挡路。   “你怎么不站到墙那边、站到墙里边儿去呢?”   庄清流很快呛了她一句后,才转头往下走几步,看向了彩虹桥连着的另一端。在这一端,画面上画了很多神态和动作各异的人,密密麻麻的似乎是在举行酒宴,但每个人的服饰、头饰、装扮、表情和姿态都各不相同,仍旧用脚底的影子作为区分。   梅思萼很快看不大懂了:“这说明了什么?他们在庆祝什么事情?”   庄清流也凝视着画面不语,这时,梅笑寒左右来回转了转头后,伸手指了指道:“我感觉从彩虹桥到这边,象征着灵气的金光颜色好像淡了些。”   “而且是一点一点淡的,有一种很明显的过渡……”季无端摸着下巴道,“这是——灵气溃散的意思?”   梅花阑却没有注意这个,而是目光仔细地巡梭着画面上一些小人脸上的表情。   这时,身后忽然又有一具骨架弹了过来,又直扑向了庄清流的脖子……庄清流转头想了想后,忽然将五个骨架的头盖骨给飞速换了,然后把它们一起扔进了骨架堆中打乱。   这样它们自己就会闹起来了。   将酒宴看完后,众人又继续往下走——下面的画面仍旧是人,不过这次脚下都没有影子,四周也不再是青山绿水和花花草草,而似乎是在一个密室里,这群人在讨论事情。其中一个俊美的金衣少年被画得最大,头戴玉冠,周身灵光璀璨,手中随便抵着一把剑。   庄清流动动眉,很快伸手指指少年手中的剑道:“这就是那把丑剑?”   梅笑寒目光也一凝,立马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把剑,来回对比道:“是这把剑!”   季无端飞快看着壁画猜测道:“看来这些是上个修界的人?!”   梅思萼也很快伸手,从上至下连连指道:“那这些是各家的宗主吗?他们身上的灵光都不如丑剑的主人,还有几个拔出了剑……这是在争论什么东西还是要打架?”   众人看了半天都没看明白,这一面墙壁也已经到头了。祝蘅掉头越过他们,当先转向了下一个墙壁。梅花阑和庄清流也很快转开视线,反身转了过去。   这一次一开始,画面又回到了金光万丈的仙岛——而仙岛最中央,赫然就是一个巨大的祭坛!   季无端忽然“啊”了一声,愕然抬手道:“这个祭坛、这祭坛……不就是我们现在正待的这个吗?!”   梅笑寒实在看不懂了,莫名仰头叠手道:“可是用这么大的篇幅来画一个祭坛,什么意思?”   庄清流也抬头注视了一会儿,目光缓缓挪动,又看向了下面——这次是一群脚底有影子的人都站在祭坛前,同样好像都在商议什么事情。她目光在这些人脸上巡梭了片刻后,忽地莫名凝住了……有一个人手里也有一把刀,长得十分像逐灵。   当然,跟她不是一张脸。   祝蘅也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目光细细眯了起来,仔细看的话,她跟庄清流看着的是同一个人。   庄清流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抬手冲梅花阑指道:“你知道这是谁吗?”   梅花阑也仔细看了半天那把刀,却缓缓转头:“我没有见过。”   祝蘅这时在旁边深深看了庄清流一眼,却没有吭声。   接下来好几幅一群人吵架又拔剑的,你指我责的,全世界开始天崩地裂的——庄清流对着墙上的壁画看了又看……然而什么都没看明白,想来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随便进入考古界。   众人也一齐在壁画前挪了一个下午,同样也没有拼凑出一个真相。   而在他们身后,梅思归这半天正在把满地的尸骨不停往已经开盖的棺材里面扔……虽然大家一起睡通铺有点挤,但好在很热闹。   这时,有道声音自然而然地问:“还要度化他们吗?”   庄清流闻言转身,注意力都放在了女鹅身上,觉得她很可爱道:“随手的事吧,度不度化都行,梅畔你……”   她话音未落,耳边轻轻一声——咔。   这声音虽轻,但所有人的神经莫名被调得崩了起来,与此同时,季无端震惊地伸手指道:“这怎么了?这地板怎么回事,怎么忽然裂成蜘蛛网了?!”   地板不仅忽地裂成了蛛网,好像还有黑色的卷纹从地底缓缓升了起来,并且冒出了诡异的雾气。   众人目光刚落下,整间石室又忽地剧烈一晃,头顶的石块和尘土顿时簌簌直落,大片大片倾塌下来,眼前很快烟尘滚滚。   “还不快走!”   庄清流和梅花阑刚转头挟起梅思归,视野内忽地出现了一片阴影——门口不知道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斗篷人,浑身暗袍都充斥着用细线绣成的水波暗纹,边缘闪着诡秘的光。   而在这时,身后忽然也出现了轻轻一声鞋底摩挲地面的声音。   沙沙……沙沙。   庄清流缓慢转头,一个人同时掐着扁夫人和载驰的脖子,从他们之中无声走了出来   婉婉。 第88章   季无端瞳孔猝然放大:“……婉婉?”   被他喊到的人从容转动了一下脖颈和眼珠,一张脸在烟尘滚滚中竟然诡秘万分。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怎么会忽然出现这种状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有人一直在把他们往这里引——还是这人本来其实自己进不来,一开始就是想混在他们之中摸进来这里?   无论如何,季无端胃里陡然涌起了一阵翻天覆地的恶心,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渗出了冰寒的凉意,一闪身就掠了出去,手中的剑直刺“婉婉”,咬牙切齿道:“你绝对不是她,你把真正的她弄到哪儿去了?!你到底是谁?!!”   神情诡秘的婉婉一张脸犹如面具,生硬地扯了一下嘴角后,身形如幻影般轻轻一飘——噗嗤。   季无端的剑居然刺穿了她手中捏着的载驱!   载驱双目陡然睁大,整个人呛出了一口鲜血,顺着嘴角长流而下,目光似乎是不可置信地死死盯在了季无端的脸上。   这一切快得和闪电一样。   季无端耳边霎时嗡嗡作响,一股眩晕的血气急速上涌,整个脑内震荡不止——怎么会这样,他亲手杀了谁?谁突然死在了他的剑下?   “婉婉”诡秘的表情不变,在季无端眼前一片血雾的时候,整只手戏剧性地张开,松掉手中已死的载驳,血红的双唇同时微笑着张开,和载驳猝然扑面摔地的声音刚好重合在一起:“——啪。”   “一个该死的人罢了。”她道。   季无端登时一阵暴怒上涌,双手紧紧握剑,一剑劈头盖脸地斩了下去:“你给我死!”   婉婉微笑着从容侧身,只是手腕轻轻翻转,所有人耳边顿时就听到了咔嚓骨裂的声音。   这一下,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有人察觉到这个婉婉的不对才终于有了解释——因为她比这里所有的人都厉害。   祝蘅早已冷冷搭着箭的手指忽动,弓身拉到极致后凌厉射出,穿云破月。   婉婉似乎在祝蘅的一箭下被迫松手,暂松开了季无端,自己旋风般灵活侧身   铛!   祝蘅的一箭连尾羽一起深深没进了墙上的壁画里,刚好钉在一个女人的眉心。   季无端眼里所有的暴怒盛愕在这一瞬间都化作了铺天盖地的惊寒,手中灵剑不受控制地玎珰坠地……他两只手都折了,却连一招都没接下。   庄清流默不作声地扫了他一眼,这花蝴蝶一路给别人做了嫁衣,现在才反应过来。   婉婉侧身躲箭的同时轻飘飘抬起袖摆,整张手柳絮似的轻轻一抓,不远处的载驳居然又轻影似的倏地被她抓进了手里!   早已闪身飞掠的祝蘅踏空而起,手中的弓也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把从虚空中抓出来的灵剑。   ——啪!   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和漫天血雾同时散开,婉婉侧身躲闪祝蘅的同时,居然徒手捏碎了载驳的脑袋!   一个人的脑袋就像西瓜一样,居然就这么被她用手直接捏碎了!!   爆炸的一瞬间,所有人眼前都刺眼地拉开了一张光幕,同时耳边听到了一个突兀的声音:“……怎么又是你?”   这似乎是扁鸥的声音?   庄清流抬眼,忽然在半空中看到了一个白玉蚌和半片玫瑰林。梅花阑紧紧握着她的手,却反身紧盯着门口一动不动的黑衣斗篷人,沉声对庄清流道:“这是数日前载驳脑中的虚境。”   庄清流想了想,目不转睛地点了点头——恐怕这个正和祝蘅打在一起的婉婉,是想给他们看看载驳这些人该死的缘由。   虚境中画面一转,数日前的载驳看向白玉蚌的时候,眼中似乎有奇异的光彩剧烈地闪动了起来,低声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蚌内正蹲下身,似乎在摸一个人手腕的扁鸥顿时转头看了看他,道:“你瞎了吗?没看到我在给这个人诊脉?”   “哦?真是诊脉?”载驳眼皮几不可闻地一动,余光似乎看着一个东西,在外面儿问道,“只剩了一口气,我都能一眼看出来没救了,你看不出来?”   庄清流视线顿时一转——载驳看的东西是蚌内的蚌珠。这个让无数人看一眼就想拥有的东西。   扁鸥脸色很快难看起来,松开手中搭着的手腕:“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载驳在外面顿了片刻后,忽然走进来,目光微妙道,“你刚才其实,是想抢他手中的蚌珠吧?”   扁鸥不知道是因为厌恶还是恼羞成怒,厉声叱道:“滚出去!”   载驳拔出了剑,冷冷道:“你骂我?”   扁鸥脸色细微一变:“你干什么?”   载驳持剑低头逼近他:“方才在秘境的时候,你是故意往我们身上洒了吸引灵兽的药粉,好自己带夫人先跑吧?”   “你胡说什么?!”扁鸥整张脸似乎都气红了,“我让你们走你们不走,非要猎灵兽剖丹,我为什么不能先走?!至于那些灵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一齐涌上来!”   载驳听完,想了想,道:“好,那我就不追究了,你自己走吧。”   扁鸥目光来回变幻几下后,忽地冷笑一声:“你其实就是想独吞这颗蚌珠吧?!”   “那又如何。”载驳直直抬起剑,直冲扁鸥眉心道,“你当时要杀我,我现在为什么不能杀你?而且哪怕我在这里杀了你,又有谁知道?”   “你们长庚仙府果然都是些道貌岸然的鼠辈!”扁鸥不可置信地咬牙骂了一句后,直接转头走了。   载驳盯着蚌口,确认他走远后,才缓慢收回视线,这回光明正大地低头,看向了蚌珠。   原本抱着蚌珠只剩一口气的人忽然抬头,做了个闪电般的伸手动作:“你想要的话我就给——!”   他话音未落,蓦地垂眼……一把冷剑已经无声刺穿了他的心口!   载驳似乎对这人死前说的话有点意外,不过只是瞥他一眼后,就脸色淡然地又冷漠地抽出了剑,随便擦擦后收回剑鞘。看都不看死人一眼地低头,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终于拿到手的蚌珠,脸上不再克制的表情如获至宝。   这个载驳,和这几天在他们身边的载驳天差地别。   低头把玩片刻后,虚境中的人再次用脚随便踢了踢地上的死人,腾出片干净的地方后盘腿坐下,然后用蚌珠闭眼运转了一会儿灵力,等修为似潮水般凶猛上涨了一大截后,整个人才容光焕发地睁开眼睛,起身准备离开   下一刻,他脸色预料之中地剧烈一变,似乎是发现自己出不了白玉蚌了!   旋即虚境中的时间流速加快,载驳先是震惊,慌乱,紧接着表情越来越沉,惶恐不安,后来开始在蚌内拿剑乱劈乱砍,暴躁不堪,最后用手深深抱头……   直到日升月落数次后,庄清流一行人找了过来。见到暖暖的一瞬,载驳就犹如变脸般忽地换了一张面孔,欣喜求救。面对祝蘅的盘问也面不改色。   再之后的事情,众人都知道了,虚境这时也收了起来。   身形诡秘的“婉婉”似乎极为熟悉祝蘅的招式,赤手空拳地左右飘转着身形。游刃有余躲避她利剑的同时,还有闲暇捏着昏迷的扁鸥夫人,转头冲众人勾嘴道:“这里死的每一个人,都是该死的,你们还要度化他们?”   她慢条斯理的说话间,祝蘅忽然一剑刺穿了她的袖摆。   婉婉似乎有些意外,视线回转地瞥了祝蘅一眼后,笑容缓缓收起,应付她的姿态认真了三分,但是仍旧捏着扁夫人,冲庄清流道:“如何,是否拿扁鸥来换她?换了人,她便不必死。”   堵在石室门口的斗篷黑衣人仍旧没有动作,为防他突然出手,梅花阑也始终站在原地未动,紧紧盯着门口,两个人互相制衡,谁都未曾轻易动一步。   庄清流来回看了几次,一时半会儿完全摸不准为什么又忽然有两个人了,这两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或者说,他们冲着什么来的?杀人?   脑海中闪电般地想了一下后,她忽然问:“现在这间石室内活着的人,还有谁该死?”   婉婉僵硬的嘴角似乎勾了起来,躲过祝蘅一招后,笼统道:“其实都该死。”   庄清流挑眉:“所以这一路那些杀招都是你布的?你的目的就只是杀人?这么低级吗?”   婉婉不答,只是声音诡秘道:“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这句说完,庄清流似乎还听到了一句极轻的叹息:“可是你不该回来。”   可那个婉婉的嘴又好像没动,庄清流恍惚间觉着自己出现了幻觉。而这时,祝蘅在打斗中似乎极快地瞥过来了一眼,同时手中的剑影翻倍地凌厉了起来!   “既然都该死,那就没什么好换不换的了。”   庄清流在祝蘅瞥过来的瞬间忽然伸手,似乎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而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后,原本捏在那个婉婉手中的扁夫人就忽地无声消失了——被她收进了画里。   婉婉表情立时一顿……似乎没有想到地眯了一下眼。下一刻,她整个人身形堪称邪魅地飘转,陡然朝庄清流掠了过来。庄清流刚敏锐地抬手提起逐灵,身上的丝线居然又发作了!   石室内的一行人虽然纷纷紧握兵器,却没有一个敢擅动,季无端都连一招都接不住的人,他们哪怕上去,也会血洒瞬间。   祝蘅一剑追回,婉婉直接用手弹开,整个人的身形前倒后仰,应付她的同时,始终还有闲暇不时地掠向庄清流,朝她出手。   而庄清流每提起逐灵抵挡一次,身上的丝线就会剧烈发作一瞬,几次来回后,她整个人的身影居然似乎很细微地透明了起来。   梅笑寒这时脸色骤变,猝然低喝道:“庄前辈!”   梅花阑猛地一回头,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慌乱,然而这时,门口的斗篷人也终于旋风般动了!   庄清流瞬间反应了过来,似乎她遭受的攻击越危险,这些丝线就会将她切割得越透明——那彻底切割完了会怎么样?她会死还是会消失?这些丝线到底是在禁锢她还是在保护她?!   祝蘅终于沉下了脸,手中的剑猝然用力,冷若冰霜地掀起了巨风,居然将整个石室的壁顶掀飞了半边,然后逼挟着婉婉直冲而起,两个人打斗的身影很快交缠着出了祭坛,掠到外面不见了。   与此同时,整间石室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大颗大颗的璀璨灵丹开始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头顶的穹顶似乎已经撑到了极限。   梅花阑手中的浮灯似闪电从半空骤然劈下,将斗篷人的身形逼出了门口,因为心有顾忌,她只能稳稳和对方打个平手。两个人身形妖气冲天地缠在一起的同时,梅花阑极速地简略开口道:“走!”   庄清流毫不犹豫地带众人直接从头顶接连飞身而起,却猝然被一道灵光给打了回来。   梅笑寒急速道:“庄前辈,这个石室内有阵法!”   四周的墙壁已经绽开了可怖的裂纹,脚下诡异的黑色旋纹雾气越来越浓,四周都被滚滚的烟尘包围了起来,庄清流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紧紧攥了一下逐灵的刀柄后,还是高高抬了起来。   这时,一把灵巧的重剑蓦地转了回来,瞬息间将阵法搅了个稀碎。   与此同时,身后凌厉逼人的剑气却片刻未停,也锐利地追过来,眨眼就直直刺进了梅花阑后心。   再这样没完没了地缠下去,最终一个人都走不了。梅花阑明明腾不出手,可还是空出后背,用一剑为他们搅了条逃生的路出来。   庄清流眼角闪烁着诡秘的黑色斗篷,整个人却忽然前倾,在梅花阑额头轻轻亲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凑在她耳边道:“委屈你了,等我。”   下一瞬,她整个人忽然一撑梅花阑肩头,挟众人踏空而起,同时一刀狠狠地彻底震踏了穹顶   轰隆   烟尘滚滚的石室终于炸裂般陷了下去!   那黑衣斗篷人似乎没有料到,整个人也没有反应过来地被一起埋在了下面。   梅笑寒脸色蓦然煞白,整个人滚出数尺后,双手颤抖地翻了起来:“庄前辈!你干什么?!!花阑她还在底……”   她话音到一半,戛然而止。   庄清流在昏暗的大殿中一声不吭,脸色分外镇定地掏出画中仙,指尖灵光闪电般蹿动,很快将眼前所有人一齐画进了画里。   卷好画中仙,她又快速从怀里掏出了方才按得紧紧的梅思归,从它耳朵上取下隔音罩。梅思归顿时着急地冲她:“啾啾啾啾——!”   “嘘。”   庄清流并指如刀,在指端凌厉一划,殷红的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她反手一抹,在梅思归额头上画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徽纹,然后将画中仙绑到鸟崽子的爪子上,俯身亲亲它的额头,语速飞快道:“走吧,记得我们进来的路的话,就直接往相反的方向飞,如果不记得,就随便选一个方向。能飞多快就飞多快。”   她伸手指指地底下:“我和梅畔会很快一起出去找你的,不用担心。”   梅思归两只眼睛又迅速变成了亮晶晶的,声音低低地从嗓子里传出一声:“啾——”   庄清流又鼓励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小脑袋:“乖,别害怕。我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梅思归这才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又迟迟看看地底后,很快乖巧听话地迅速展翅而起,闪电般地飞了出去。   直到这时,庄清流才深深按了下心口,目光掠向面前塌陷的石室,半跪地地低声道:“端烛君救救宝贝。” 第89章   最后一个“贝”字刚落,眼前就有阴影一闪,梅花阑“咚”得一声,重重掉进了她怀里。   庄清流两手一捞后飞快垂头……完了,她不仅一阵暴力操作地把人给砸晕了,还让她额角凭白添了块儿拇指大小的碍眼擦伤。   梅畔畔破相了。   好在废墟底下那装神弄鬼的黑衣斗篷人这会儿也没了动静,想来梅畔都没掰住,他最好就直接驾鹤西去比较合适。   庄清流刚准备扶着人起身,垫在梅花阑后背的手就摸了一把湿润的黏腻——这人跟斗篷人不同,她方才还多余中了一剑。   然而这个时候,庄清流自己心口的丝线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间闹腾得不行,但凡她浑身上下有一个地方轻轻一动,这些丝线就好像要从隐没的肌肤里尖刺出来一样,比之前的隐痛难耐了十倍。   庄清流连续起身试了好几次后,实在没办法,只好用手攥了张火符,先低头伸进衣服里威胁地胡燎了一通……把自己疼得偏头缓了好几口气,听起来还有点像在细喘。   鬼一样的是——她燎完一偏头,发现她怀里靠着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声音,这个时候居然醒了过来。   庄清流因为要止血堵在她腰背上的手顿时嗖得拿了出来,同时语速飞快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我没有。”   梅花阑只是偏头静静看了她很久,也不说话。直到把庄清流看得后背发毛,准备先抱她起来,赶紧离开这里时   梅花阑忽然一抬手,浮灯自动回到了她手里,然后她低头,自己缓慢地撑了起来道:“很动听。”   “……”   “???”   虽然不确定这人是不是笑了,但是现在这个场景、这样的话、这种低低的语气   庄清流:“……你住脑!”   梅花阑脸色有些显而易见的疲倦,目光却澄澈而无声地静静落在庄清流脸上,她现在只需要再低一点点头,就能含住这人微微有些卷翘的嘴角,将她抱进怀里轻轻吻。   她这一生木讷寡言,方才石室坍塌的那一瞬,脑子才忽然涌出了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对面前的人说出口,可现在却一点都不是时候。   因为这会儿大殿幽秘的墨绿色荧光中,有一片浓重的阴影悄然间投了进来。   庄清流敏锐地立马转头,看向了左侧的走廊尽头,走廊尽头明明无风却阴森得厉害,在庄清流看过去的一瞬,刚好无声地飘出来了半片粉色的裙摆——这是那个婉婉的裙摆。   姓祝的那条臭狗到底还能不能行了?!   二话不说的,庄清流光速揽起梅花阑,捞着她掉头就跑。梅花阑虽然勉强自己站了起来,但跟平日里能飞能打的满电大佬显然不是一个状态,背后的伤口这会儿也还在汩汩往外冒着鲜血,能自己睁开眼已经算是梅坚强了。   而那个“婉婉”,那个披着婉婉皮的妖怪,显然十分厉害,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货色。   所以现在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说。报仇的事来日方长。   好在身后始终从容吊诡的脚步声这会儿也并没有跟上来,而是似乎下了坍塌的祭台废墟,看来是去挖人了。庄清流脚下飞快地拐过长廊后,收回了往后瞥的余光,心里又把祝狗骂了一遍。   按道理,她这会儿其实应该把梅花阑先丢原地,等自己一个人利索地跑远了再“端烛君救救宝贝”,或者跑一段来一次、跑一段再来一次,这样至少会省力也会快很多——但是怎么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她不大舍得。   想想这么一个人被丢在原地静静望着她背影的样子……咩。   庄清流也不知道是记忆绝佳还是下意识使然,在整个七弯八绕的狭长甬道中时左时右,拐得分外游刃有余,就好像她原本就十分熟悉这里一样。接着旋风般的一阵飞蹿后,两个人眼前终于出现了亮光。   “——浮灯!”   庄清流刚飞快地喊出一声,还没捞怀里的人跃上剑身,祭坛出口蓦地一阵狂风翻滚,同时耳边“嗖”一下!仿佛一道利刃划了过去。   她转头一看……擦肩的墙就已经被厉风斜着削切成了两半!而那个粉嫩的婉婉和黑衣斗篷人已经并排站在了甬道口——虽然丑男丑女不般配,但一点机会都不给。   她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只审时度势了一秒,庄清流便从善如流地揽着梅花阑原地转了回去,掉头又飞速往相反的方向跑。她们身后利刃般的大风锐扑而至,在差点掀飞头盖骨的时候,被梅花阑双手握剑,面色镇定地反身一剑扫了回去!   然而接完这招……怀里的人彻底掰不住地又光棍晕了过去。   庄清流只能靠风骚走位,边跑边灵活地闪转腾挪,堪称惊心动魄地在风刃中苟且时,还不忘一袖摆扫起了地上那堆傻金鸟。   鸠鸠鸠,老窝都快被人端了还不懂得跑。比她们家可爱的啾啾差远了。   从袖子里掏出傻鸟,把它们扔到安全地方的同时,庄清流隐约听到身后又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似乎是找过来的祝蘅又牵扯上了那个婉婉。   少了一个妖怪,活着的希望顿时又金光闪亮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这个,庄清流在甬道内飞蹿的速度很快快成了风,紧随其后的斗篷黑衣人似乎对这里并不熟悉,只能一路捕捉着她们的背影。关键的是,庄清流跑来跑去也只能绕着他,却始终甩不掉,而怀里人背后伤口的血流得越来越汹涌了。   这样下去不行,再这样下去她就只能收获一个白骨架的梅畔畔了。   脑海中短暂地闪烁片刻后,庄清流手上边扒梅花阑的外衣,边面无表情地用余光往后瞥了一眼,然后在下一个甬道尽头分岔路口的时候,忽然将手中扒下的血衣扔向了左边,自己挟人拐向了右边,脚下速度快了翻倍。   身后的脚步声果然短暂地被她甩远了。   庄清流疼得低头喘了一口气,从面前的大洞毫不犹豫地跳下,片刻后,循着记忆又返回了坍塌的祭台石室。不出她所料,这石室方才虽然塌了,但果然有半面天花板顺着三角墙撑出了一小片空隙,这会儿连路都被掀通了。估计也是因为这样,方才那黑衣斗篷人才他他他、他妈的一点事都没有。   脚不沾地地顺着墙根掠进去后,庄清流反手就掀开了一个棺盖,低头礼貌道:“打扰了。借贵宝地用一下可否?”   棺材里闻声抬头往上看的,正好是不久前那个让她帮忙抱头的女骨架。大概是有帮有还,女骨架仍然把她的头抱在膝盖上点了点,欣然应允。   “虽然我也不想,但只能委屈你先在这儿躺一会儿了。”庄清流很快俯身,把梅花阑整个囫囵地放进了棺材里,然后温柔地摸了摸她额头的温度后,低声道,“我很快就来接你。”旋即她听着耳边逐渐清晰起来的脚步声,飞快地阖好棺盖,蹿出了这间坍塌的石室。   直到独自从相反的地方绕路一大圈后,庄清流才低头阖好衣襟,脚步重新重了起来。在棺材石室附近徘徊找寻了半天的斗篷人很快侧耳转头,风一样地掠了过去。   “啊……我实在是跑不动了。”   在一个甬道口戛然相逢后,庄清流撑住石壁喘了几口气,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滑入了衣领,她大喇喇地伸手随便抹了,才抬头问面前的黑衣斗篷人:“我说,你就不累吗?”   黑衣人的目光从斗篷下直直穿出,似乎往她身边看了看。   庄清流摆手道:“不用看了。带着一个人跑实在太累了,我把她丢一边了。反正你的目标只是我,不是么?”   斗篷人安静了片刻,似乎是在考虑什么,一时间并没有上前,但终于开了口:“为何不再跑?”   他的声音又沙又哑,不是假声就是喉咙被火燎过,总之十分难听。庄清流也为他的废话翻了个白眼:“说了很累啊,你追来追去的,不累?”   斗篷人又长久安静了片刻后,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为我担心,很不必要。”   “你要点儿你的脸吧。”庄清流好像光棍地豁出去了,“我并没有担心你,我是在担心我自己啊。”   斗篷人大概在提防有诈,所以耐心于原地站了这半天后,才终于抬步,从容缓慢地朝庄清流走了过去:“你也不必担心自己。因为——你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是我的对手。”   庄清流没有什么要表达,因为这很可能是实话,比如哪怕梅思萼现在站她面前,都能说句“你现在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很对。   于是她只是用袖摆当扇子用得往脸上煽了煽风,敷衍地点点头:“嗯嗯,你好厉害你好强。”   斗篷人:“……”   过了片刻后,斗篷人终于走近,目光缭绕无声地在庄清流脸上落了一会儿后,忽然道:“只要你愿意为我所用,你可以不死。”   “真的吗?还有这种好事?”庄清流立马抬眼,有些心动,“我很愿意啊。但是为你所用的话,你工资发得高不高啊?”   “……”   “不高啊?”一看他的样子,庄清流热切的目光立刻收了回来,不大感兴趣道,“那我看不上。不愿意了。”   斗篷人似乎被她揉搓成了一团,半晌不语后,缓慢抬手,先是用一条缚灵锁绑住了庄清流的双手,接着又用一把刀架住了她的脖颈,简洁低声道:“走。”   “去哪儿啊?”   反正有这个“长得钻石样,心却蛇蝎肠”的烂丝线拖后腿,打也打不赢,反抗也无用。于是庄清流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后,就相当经济低碳地转身,被抵着说走哪儿就走哪儿——中途还垂眼看了一眼脖子上的刀。   刀不仅没任何特殊花纹和徽样,甚至还是一把镰刀。什么都看不出来。   片刻后,黑衣斗篷人架着她拐到了祭坛大殿的正中,垂眼看着地上道:“低头。”   他这么一说,庄清流才发现地面正中央居然玄幻地出现了一个好似无底深渊般的大洞,大洞边缘此刻正萦绕着旋风般的卷纹,方才在棺材石室里地面裂开,冒出来的黑色卷纹就是这玩意儿。   ——可它怎么能长成这样?这难道是什么异世界的虫洞入口吗?   斗篷人很快道:“你觉着我们现在跳下去怎么样?”   庄清流点头:“很好。”   斗篷人似是轻轻一顿,转头意外地看着她:“庄少主如此好说话?   庄清流反问:“那你接受不好的回答吗?”   “当然不。”   庄清流翻翻眼睛。   斗篷人语气神秘:“你自己就不想下去看看吗?”   庄清流挑挑眉,忽然转头打量他:“是你想下去吧?”   斗篷人未曾说话。   “这里面儿有什么好东西啊?”庄清流又意味深长地仔细扫他,“还是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   斗篷人收起了方才忽然闲适的姿态,不再多做声地简洁道:“跳。”   庄清流被刀抵着站在边缘,发丝和衣摆都被无底洞下涌出的狂风吹得翻滚乱卷,表情淡淡道:“我不跳会怎么样?”   黑衣人并没有告诉她会怎么样,只是手轻轻一推,挟着她一起跳了下去。   庄清流在一阵绚烂的灵光中挑挑眉,合上了眼皮儿,保护眼睛。也没在意这会儿是天旋地转还是金光乱闪,而是脑海中抽空抓紧时间想了想棺材里的梅畔畔,想她醒来后咩咩咩的样子。   虽然老觉着很有反差,但真的怪可爱的。   不知道往下坠了有多久,斗篷人无波无澜的声音响在了庄清流耳边:“有两个路口,选哪个?”   “我怎么会知道?”庄清流睁眼诧异道。   此刻她面前的,仍旧是一片四周都充盈着白色灵光的甬道,只不过是从地上换成了地下,而墙壁和脚底地板的材质也十分诡异,居然泛着金属独有的冷光,一眼看上去仿若绝对光滑,四面八方反射成一团后,能清晰地照出重重叠叠的影子。   斗篷人这时从容优美地轻轻一拉手臂,用镰刀不费吹灰之力地在庄清流脖子上划开了半个口子,道:“现在知道了吗?”   “……”庄清流低头一看,没好气地挑眉道,“知道了——知道你可真不是个人啊。”   斗篷人似乎并不介意这样的话,只是遮面的神秘轻纱微微一漾:“所以选哪个?”   庄清流懒得看他:“哪个都不选,你没发现我们脚底下有块儿砖是松动的吗?”   她话音落,斗篷人微微低头垂眼。   “简单的障眼法而已。你连这点水平都没有,怎么还好意思装神弄鬼呢?”   斗篷人仍旧充耳不闻地轻轻一挥手,地面看似能轻松掀开的地板却纹丝不动,气氛一下又冷又尴尬,凝滞在了半空。   不过无人在意,他只是淡淡收回手,道:“你来。”   “哦,好吧。”庄清流于是也随便抬手,学他挥了挥袖摆,甚至连灵力也没用,脚底的地板却居然就自动滑开了。   气氛这次是真的尴尬——因为斗篷人良久都未曾言语。   大概过了一个庄清流脖子上的血迹都凝固了的时间,斗篷人隐在面纱下的面孔似乎才微微动了一下,旋即鼻腔里发出了轻轻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抵着庄清流又跳了下去。   这一次,他们落脚的地下是一个硕大的八卦图形,斗篷人刚落地,踩着的左半边儿就忽然喷出了滚烫的烈焰,他下意识脚下一转,只能灵巧地避到另一边……然后整个人就忽然被速冻住了。   这个八卦图,是一个冰火两重天的二合一套餐,躲过右边就要被一秒烧成灰,躲过左边就要被半秒冻成板鱼,所以庄清流严谨地踩在了中间优美的弯弧上,两相抵消、完好无损。   “本来还想领教一下,你有多厉害?”   庄清流诧异地抱臂挑挑眉:“怎么,这年头出来搞事的都这么低级了?”   斗篷人整个脚底都在往上冒着纯净的深蓝色寒雾,短短片刻间已经从脚踝冻到了肩膀,听到庄清流的话时,脖子似乎往左边转了转,但没有转动。   庄清流这时偷袭似的用刀尖忽地一扫,直接撕开了他的斗篷……没想到斗篷下还是她的脸。   无言以对了半天后,她只能诧异地发表出一句:“你们是真的不要自己的脸吧?我的脸好看,你们就一直拿着用?”   斗篷人肩上的冰并未停顿地极速蔓延,很快就顺着脖颈往上,直至头盖,包裹住了他整个头顶。   “真是搞得太快了,连猪头都没来得及割,现在要劈碎这些寒冰应该还挺费力的。”   “算了。”   庄清流上下扫着眼前的冰冻塑像“嘶”了一声后,转头就走。身后寂静无声,偌大的殿宇闪烁着幽秘的灵光,走出门的人却看都没看一眼,甚至连余光都未曾分出一缕。   可是就在这时,一把镰刀又悄然从身后勾回了她的脖子   黑衣人熟悉的声音似喟叹又似诡秘地轻轻吟道:“原来,你已经恢复记忆了啊……”   庄清流的脚步戛然而止,面无表情的脸上睫毛微微一垂,在眼睑处打下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那就开门见山吧。”黑衣人用镰刀闲适地勾着庄清流,当先转头环视身边这间大殿,“庄少主,你说我想要的东西会藏在哪里呢?”   “什么东西?”庄清流转头直视着“自己的脸”,感觉别有一番诡异。   黑衣人又神情温柔地笑了笑后,用刀锋再次娴熟一划,将庄清流脖子上刚凝固的伤口又原模原样地划开了,甚至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然后语气似乎颇有礼貌地问:“这回的话——在哪里呢?”   庄清流目光立刻凉凉一扫他:“能让你这么心心念念的东西,至少能把世界炸个圈儿吧。可我要是知道,还轮得着你现在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威胁吗?”   黑衣人状若思考地抬手,随便摸了摸下巴道:“有点道理——”   旋即用刀尖一点庄清流的脖子,威胁意味很明显地上下滑动道:“那你就猜猜看?”   “好。”庄清流也不多话,爽快地转头看看后,随便道,“要不然在井里?”   黑衣人也转身,看向了殿宇最中央一口灵光闪耀的井,重复道:“井里?”   庄清流冲他挑眉:“我觉着那井里灵光甚繁,就是在井里,怎么了?”   黑衣人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口井,似乎考虑了片刻后,点头道:“好。”然后手中镰刀一勾庄清流的衣领,朝那口井走了过去。   不过还剩十步左右的时候,他似乎是吸取了八卦图的教训,自己忽然停了下来,冲庄清流命令道:“你先过去。”   因为那口井的周围,也有一圈奇怪的图形。   庄清流似乎是冲他笑了笑,然后毫不犹豫又慢条斯理地走了过去,低头随便看着自己的脚一步,两步,三步……直到第十步的时候,她脚步戛然一停,莫名转过了身。   黑衣人直到这时,心里才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冲庄清流缓慢皱眉道:“怎么了?”   “不怎么。”庄清流低头,忽然催动逐灵出鞘,哗啦斩断了绑住手的缚灵锁,“只是在想,你用你那破烂镰刀能吓唬住谁,你这么爱搞事,难道以前从没见过本少主的逐灵吗?”   说完才淡淡抬眼,从怀里取出了一把玩具小弓,“铮”得弹了下弓弦,似乎在考虑什么。   黑衣人心中的诡异感加重,呼吸骤沉,脚下倏地抬步,冲庄清流走了过去——可是只差一步的时候,他居然走不动了。   眼前似乎蓦然出现了一层屏障,一层结界,一道忽然冒出来的禁锢!   可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回事,他一直紧紧盯着庄清流的动作,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黑衣人猝然抬手,一道炸裂的灵光打了出去,却好像打到了软绵绵的空气,完全地扩散了出去没有一丁点反应。直到这时,他始终从容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缝:“……你什么时候布的阵?”   “很早了,你不是也肯定我现在绝对不是你的对手吗?”   庄清流指腹摩挲着弓弦,随便掀了一下眼,用最恬淡的语气说着最狂妄气人的话:“但是同样的——你要知道在从前,你也绝对不是本少主的对手啊。”   其实这种阵法,她并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不过当初看书的时候,深深记住了它一个最重要的特点——那就是在这种阵法里,永远都要有一个人困在里面出不来,倘若里面的人想出来,就除非再进去一个代替。   换句话说,这种阵法是进去一个出一个,只能一换一。   而那些白玉蚌内所困住的人不惜一切代价地想骗人进去,其实就是这个原因。只有骗到人进去了,他们自己才能出来。也正是因为这个特点,方才庄清流一步步算到这里,正大光明地走开黑衣人身边的时候,他才毫无防备。   谁能想到,这世上居然会有这样的阵法。   黑衣人整个喉结都开始滚动了起来,似乎是难以接受在最后的时刻功亏一篑,两只紧攥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庄清流这时却似乎考虑结束了,将莫名摸出来的弓又收了回去,随便瞥一眼困在无形阵法里的黑衣人后转头就走,只给他留下了一句:“在我的地盘想威胁我,你是被什么猪油蒙了心。”   “……”   她这句话几乎嘲讽地长长回荡在整座殿宇之内,身后的黑衣人再无声响。   庄清流终于再无阻碍地拐出了这里,一路旋风一样地奔到棺材铺石室后……呃,掀开棺材板接她的咩咩咩。 第90章   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梅咩咩不仅没醒,乖乖睡在棺材里的样子居然还有些安详。   但是不管安详不安详,庄清流看到人的瞬间心里就一松,很快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果然已经烫得能煎饼了。她转向外面的方向想了想后,索性撑着棺材板轻轻一翻,自己也滚了进去。   这里的棺材和外面不同,每一个都又大又豪华,棺肚十分深,待两个人在里面绰绰有余。庄清流伸手合上棺材板后,让浮灯立在角落里照亮,自己呲啦撕了两片袖摆下来,又转头吩咐逐灵用泉水沁湿,还无理取闹地要求:“要冰凉的。”   “……”逐灵可能是使用了自己的高冷技能,才勉强将两块破布袖摆给冻成了能降温的效果。   庄清流勉强满意地试了试后,才囫囵地叠成一长条,轻柔敷在了梅花阑额头上,两条不停来回交换。接着又在梅花阑怀里和袖中胡乱摸索了一阵,找出那瓶流动着浓浓冷雾的药后,手中有条不紊地给梅花阑简单处理了一下腰背上的伤。   做好这一切,她才从乾坤袋中拉出了自己的小毯子,把人裹好后抱着靠在了棺材壁上。起码短暂地歇一会儿,等着伤口和药先凝固。   梅花阑两片浓长的睫毛这会儿乖乖合在眼睑上,呼吸也从滚烫逐渐均匀了下来,庄清流低头安静看了她几眼后,心口忽然间就一点一点软了几分,很想摸摸她的头发。   于是伸手,五指缓缓插入,摸了摸梅畔畔柔软的发丝——摸完头发又想摸摸脸,于是摸摸脸,然后摸摸眉毛,摸摸下巴,再摸摸鼻子……最后到了嘴。   庄清流手在梅花阑嘴角边顿住,瞥了一眼她上下都很均匀的薄唇,可能是由于发热的缘故,这人的脸色虽不大好,双唇却正呈现出浓烈的红色,绯艳异常。庄清流脑海中不由闪过了之前几次这双唇温柔贴上来的滚烫触感……然后立刻撤回了目光,抿了抿嘴。   过了好半天,又挪回去   “白长了一副好看脸。”庄清流垂眼看看后,缓慢伸手,一抹她睫毛上沾上的水珠,低声道,“傻吧啦唧的。”   她就这么一天不给说法,她也就能一直这样等着。   从不着急,从不催促。   庄清流目光如有实质地在她唇上来回巡梭了片刻后,终于微微俯身地闭上了眼,低头吻了上去。   怀里的人睡得无知无觉,还能用清冽而淡淡的梅花香将她毫无保留地网罗住。庄清流也并没有一沾既走,从容地亲了亲她的嘴角后,又辗转换挪了许多次,果敢地含着这人的薄唇来回吮吻。   很快她自己的气息开始一样滚烫,心里那簇点燃的花火却绚烂地慢慢冒完了,等到分开的时候,梅花阑居然和她同步睁开了眼睛。   “……”   “……”   庄清流心里天崩地裂。   梅花阑却十分安静,清澈到像小溪的眼睛在庄清流脸上落了很长片刻,才无声向下,挪到了她的唇上,来回看看问:“刚才在干什么?”   大概也是刚醒的缘故,声音轻到没有边际。   庄清流方才的果敢已经彻底消失,一秒从容变脸地声音凉凉道:“还好意思说呢,自己刚才发热发得稀里糊涂的,醒了还跑来怪我。”   “……”   梅花阑大概是被她的倒打一耙招笑了,也不反驳地静了片刻后,忽然伸手,把庄清流搂进了怀里。   “?我说,姓梅叫畔畔的,你干吗呢——”   庄清流这次还没装模作样地表演完,梅花阑已经搂着她的腰问:“你喜欢我吗?”   庄清流俯在她身上快速撑了一下手,以免压到人地眨了眨眼。   梅花阑一动不动地躺在下方,又伸手轻轻夹了下庄清流的发丝,然后顺手拨开她饱满的额头,细细来回摸了摸。做完这一切,她才从容重复:“喜不喜欢?”   庄清流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后,莫名被这个姿势逗得笑了起来,随便偏了下头后,胡言乱语道:“我是……爱在心口难开。”   梅花阑双手弯弯地环着她的腰,安静了一会儿后也慢慢笑了:“那是什么?”   庄清流别开的脸笑得更厉害,没法儿答话地又换手撑了两下后,脑袋收回来俯下身,这次直接凑近梅花阑肩窝,偏头在她颈侧亲了一下:“好啦。自己现在这个没气势的样子还问什么问,先离开这里再说。”   说着翻起身,自己先利落地滚出了棺材,接着伸手一捞,直接将人抱了出来。   梅花阑本来有点偏桃花的眼角这会儿像凤尾一样飞了起来,目光也宛若水波一样在庄清流脸上来回晃动:“你刚才把我的灵力都偷走了吗?”   庄清流被她惹得不住低头笑:“哪个刚才?”   梅花阑目光往下勾了勾,落在她唇上:“还有别的办法能偷灵力吗?”   庄清流笑得抬起了头:“嗯。我刚才没有推开你就是为了偷灵力。”   梅花阑:“……”   见她安静片刻后,又疲惫地转开眼往四周来回看,庄清流便低头道:“你不用管,这里的事情马上就结束了。”   梅花阑看了看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没说话。   庄清流稳稳抱着她,边走又边道:“你之前在跨秘境的时候改了落点,其实是想先把我送出去,然后自己再抽空进来救人吧?”   梅花阑没怎么否认多话,只是困倦地合合眼:“嗯。”   “但是我想进来看看。”庄清流一只手始终护在她的伤口旁边,低头道,“我老觉着那些人干点什么不好,整天一直花里胡哨得干吗呢。也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活什么东西,就什么事都能莫名其妙把我牵扯进来。”   梅花阑睫毛往下阖了阖,似乎在安静地想着什么。   庄清流也静静地走了一会儿,才接着道:“我知道你一直不大想让我想起来以前的事,也知道你的心意,一定是为了我,不会为了别的。我之前也不大在意,但现在却想看看背后那些人到底想干什么,也想以后落于人手的时候不再事事被动一步——最重要的是,我很想想起来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想知道在以前的时候,你有多喜欢我,我又是怎么喜欢你的。”   她边说边走,话虽然这样,但语气很淡然,似乎并不怎么上心,梅花阑在她怀里也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阖眼安静了片刻后,道了句:“好。”   这人这会儿似乎还不大清醒,始终有点焉焉的。   两个人沿墙走了数十步后,庄清流在坍塌的石室外忽然看到了一只看守祭坛入口的金鸟,金鸟稍显奇怪地淡定站在一块儿巨大的碎石上,见庄清流出来后,便冲她无声地转过了两只眼睛。   庄清流似乎也并不意外,只是边走边随便瞥了它一眼,等彻底走出石室废墟的时候,才脚步不停地稍微阖了一下眼睫——金鸟于是矜持地冲她一点头,转头翩翩然地飞走了。   直到这时,庄清流才低头冲一直看着她脸的梅花阑道:“抱紧一点儿,偷了你的灵力我要开始用啦。”   梅花阑也不多问,只是点点头,伸手环住她的脖子,旋即又有些撑不住地偏头,把脑袋轻轻靠在了庄清流的心口,又自己闭上了眼睛。   好像她刚才短暂醒过来,就是被亲醒的,其实身体的疲惫还远远不到能醒过来的程度。   庄清流环在她肩上的手于是顺势一翻,盖在梅花阑眼睫上轻轻摸了摸:“那就多睡一会儿。”然后拉了拉裹着人的小毯子,维持着低头的样子片刻后,就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旋转的景色万花筒似的不断变幻再变幻后,一阵刺骨的寒风猝然刮到了脸上——哗啦。   庄清流瞬间睁眼抬起头,眼前还是那个进桃花源的峰顶没错,但四周灰蒙蒙的山,旁边光秃秃的鞭子,脚下被冻住的河水,头顶鹅毛般的大雪……?   “这是什么鬼?冬天了吗?”   “是的。”旁边一道声音这时突兀地冒了出来,十分镇定地答道,“少主,你们已经进去很久了。”   庄清流并不意外地转头,看向了身后不远处的石壁空檐下,那里这会儿正靠着一个抱鸟的银面少年——段缤。   “怎么回事?”庄清流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到了段缤怀里的鸟崽子身上,掀眼问道,“你把它打晕了?”   “没有。”段缤穿着一身厚实蓬松的鹤毛大氅,双手抱着梅思归很快走近,道,“你当时在信中嘱咐了我不能进去,所以我一直等在这里。它几天前带画中仙飞出来后,便一直啾啾啾地要强行拉我入内,拉不动便气急败坏地用爪子一直挠我脸,我没有办法,后来只能把它……暂时用酒灌晕了。”   “……”睡得四仰八叉的鸟崽子梅思归果然浑身酒气冲天。想来段缤用的肯定也不是普通的酒,估计是什么神仙醉之类的。   庄清流这会儿腾不出手,只能用眼睛凉凉瞥了段缤一眼,谴责道:“你怎么能对一个孩子这样儿?你知道它发起酒疯来会是什么样子吗?连只鸟崽子都哄不住你有什么用?”   “……”   谴责三连后,庄清流冲段缤厚颜无耻道:“把你的毛绒大氅脱了。”   段缤一点犹豫都没有,手上十分利落地解开系带,将御寒的大氅脱下来递给了她。   谁知庄清流却没披,而是很快低头,动作迅速地用大氅把怀里睡着的人严严实实裹了起来,裹完后,自己冻得喷嚏连连,整个人开始在刺骨的凛冽中不住抖抖抖……但是这又是什么鬼?她怎么就觉着这么冷,难道是因为莲花的本质吗?   段缤很快御剑升空道:“等我一下,我再去买一件——”   “不用。”庄清流从头到脚都冒着寒气地快速抬头问,“画中仙呢?”   段缤立即伸手从怀里一掏:“这里。”   庄清流又道:“你放几滴血出来。”   段缤很快照做,并指入刀地在指端轻轻划了一下。   庄清流并没有立即将里面收着的人放出来,而是腾出一只手,用段缤的血在画中仙的卷轴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灵符,同时低眼问:“仙门百家有什么动静?”   段缤声音无波无澜道:“仙门百家一个月前就被惊动了,这会儿都大批驻守在芙蓉镇,应该是在等季无端。”   庄清流指端一顿后,挑眉为画轴上的灵符结了个尾,然后抬头问:“等季无端为什么要集结?这些人又被谁惊动了?”   段缤只是简洁道:“不知道是谁,但是听说有人拿到了一份证据,这人称这些年来以桃花源传闻来暗中杀人的幕后凶手——正是长庚仙府的少宗主季无端。”   庄清流展开画中仙,目光落在“扁平的季无端”脸上忽然笑了一声。她就知道,这次该轮到长庚仙府了。   但是那些人想步步算稳,门儿都没有。   片刻后,她把画中仙递给段缤,吩咐道:“你现在立刻就去芙蓉镇,到梅家找他们的宗主梅花昼保护你,将思归也暂时交给他。然后就在那里等长庚仙府的祝蘅祝宫主,祝蘅只要一天不出来,你就一天也不把季无端放出来。”   “记住了,画中仙里的人现在只有你能放,也是你的保命符。但是这一点不必保密,而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你到芙蓉镇后就联合梅宗主一起广而告之,最好将仙门百家中的一家都不要漏掉。”   这段话背后的意思太复杂了,段缤虽然一时片刻没大理清,但很快听出庄清流话外之音地愣了一下:“那你去哪儿?”   “去碧波粼之湖。”   庄清流大概是怕冷到极限了,一句话简洁地甩完后,整个人就又光速地抱梅花阑消失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我庄马上就恢复记忆了,万事具备,只欠祝狗 ̄ps:其实还欠我,我这两天在外面出差,根本没带大纲(。   只好裸奔啦! 第91章   深冬天寒,暴雪飞卷,碧波粼之湖地处梅洲最北边,刺骨尤甚。但整潭湖水却很特殊,不仅在这样的冬寒天并未结冰,漫天的飞雪在触及湖面的一瞬还会立即融化。   湖面这会儿本来已经没有莲花了,却被庄清流落地后伸手一招,又活活结了圈荷叶屏障出来,刚细伶伶冒出头的荷叶杆好像也怕冷,不时委屈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弄好这个,庄清流才伸手咕噜噜地把梅花阑从大氅和毛毯里掏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地剥光衣服后,抱着她光速跳下湖,泡进了水里。水下刚开始还有一点浅淡的血丝弥漫开,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本来无意识垂头睡着的梅花阑大概是被湖水刺到了伤口,很快勉强撑起眼皮儿,疼得低低缓了一口气。这时,一双手无声从身后轻轻环住了她。   庄清流声音有点低地问:“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梅花阑牵着伤口的蝴蝶骨细微动了动,低头看了会儿碧波晃荡的水面后,似乎有气无力地开口说了句什么。   “嗯?”   庄清流其实并没有听清,但为了让这人省点力气,很快便善解人意地自我瞎蒙道:“哦。因为这湖是我族圣湖,泡了可以成仙,泡了可以上天,更别说愈合个伤口和恢复灵力了,你乖乖的,我们小半天就好了。”   “……”   大概过了小半天的一半,似乎是缓得差不多了,梅花阑才重新掀开眼皮,浸在水下的手也缓慢抬了抬,覆住庄清流环在腰上的手背后,轻声道:“我刚才说的是,‘会好很多’。”   庄清流:“……”   梅花阑似乎是因为她的反应低头笑了一下,然后拆开庄清流环在腰上的手,在水中旋着转过了身——庄清流并没有脱衣服,身上连外衣都穿得好好的。   “别看啦,我身上没有伤,所以就没脱,只是一起下来扶着你。害怕没我的话,你一入湖就沉底了,我到时候还得下去捞你。”   庄清流抬手,很快抹了把梅花阑眉毛和睫毛上的水珠。她脖子上本来其实有伤,但出了祭坛之后就莫名愈合得只剩一点儿了,入水后再伸手一抹,这会儿已经彻底没了。   梅花阑在庄清流身上看了一遍后,目光挪回她双眼,安静点了点头。然后稍微旋身,又转了回去,低头等了会儿不见动静后,自己自助地伸手,又牵着庄清流的手从后环到了腰上。   “……”庄清流忍不住笑了一声,故意问,“姓梅叫畔畔的怎么这么会啊?明明单身好多年,这都是跟谁学的?”   梅花阑这会儿精神好了很多,语气却仍旧不疾不徐的,低头在水下把玩儿着庄清流的手指想了一会儿,道:“姓梅叫笑寒的?”   “哈哈哈。”庄清流笑得索性将脑袋垫在她肩上一枕,“那不也是个单身狗,能学到什么——我这会儿好像有点困,睡会儿成吗?”   梅花阑没说成不成,只是偏头看看后,伸手绕到侧边,摸了摸她的脑袋。   庄清流这时又道:“如果有小鸟来给我送信,你就喊醒我。”   梅花阑依旧没吭声,抚她脑袋的手也只是几不可闻地顿了一下,便仍旧轻轻抚摸道:“嗯。”   这么多长时间的奔波,不困是假的,庄清流很快被她撸得闭上了眼睛。   头顶大雪仍旧在狂风中飘转,湖面却静悄悄的,连天色也很快暗了下来,让人感觉莫名的踏实和亲切。   梅花阑在庄清流睡着后很久,泡在水下的手指才轻轻一动,无声搭到了她的脉搏上。细风在身旁缭绕,不断穿透荷叶小隙后拂过她低垂的眉眼。   那幅像小扇子一样的睫毛乖乖贴在眼睑上,很久都没有煽动一下。   直到夜色彻底降落,空中也只剩细雪悄然翻飞的时候,庄清流才要醒不醒地在梅花阑肩上换了个边,脑袋随之偏在她颈窝蹭了蹭。   梅花阑稍稍转头,柔声道:“醒了?”   “没有。”   庄清流赖着不起问:“来信了吗?”   梅花阑:“也没有。”   庄清流默不作声地又趴了一会儿后,松开她,索性自己整个人像个“大”字一样地神奇飘在了水面:“梅畔畔,要不然你抱我回去吧,我好像一下水就不想走了。”   梅花阑低头,用湿哒哒的手帮她轻轻往后抹了一把头发后,道:“好。”然后自己上岸,很快穿好衣服,转头将庄清流招了起来。   庄清流像片叶子一样地凭空在湖面划了道弧线,在快掉进梅花阑臂弯的时候,自己忽然灵活地在半空妖娆一转,然后大喇喇地直接落到了地上,冲她挤眉弄眼:“伤才刚好一些,急着表现什么大佬力呢?”   梅花阑笑了声,也没说什么,转手又提起了蓬松的鹤羽大氅,伸手一环,好像准备给庄清流裹上。   庄清流低头摸了摸她的手,还是很凉,并没有暖起来,于是旋风似的反着一绕,又将大氅不由分说地兜到了梅咩咩身上,自己则是随便将那条碎花小毛毯往头上一裹,活佛济公似的散德行:“我裹这个就行了,有了这条碎花小毯子,我就是大街上最靓的崽。”   “……”   梅花阑十分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被庄清流伸手一拽:“好了,走啦。我怎么感觉那边儿不远处的河面上波光闪闪的,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说着不远处,两人其实在夜色中走了好久才靠近,而河面上一闪一闪的东西,似乎是一大片水河灯。   庄清流很快新奇地踏着水边的卵石走近了一些,眨眼道:“这里怎么会有河灯?从哪儿漂来的?”   梅花阑目光也落到水面上看了看,道:“从旁边的乌澜镇,那里是梅洲位置最北的小城,河面上飘着的是冰灯。”   “冰灯?”庄清流立刻转回来伸手一勾她,感兴趣地走向了乌澜镇的方向,“冰灯居然能浮在水面上?那我们过去看看。”   二人沿着小河边走,水面上漂下来的河灯就越多,很快就绚烂地亮成了一片,庄清流不由转头问:“这里的人冬天都会雕冰灯来放吗?”   “不是因为冬天,是因为今天过节。”   梅花阑裹着鹤毛兜帽,脚步缓慢地在雪中走了一会儿后,目光安静落在河面,道:“今天大抵是正月初七,梅洲的花灯节。”   庄清流眨眨眼:“花灯节?”   “嗯。”梅花阑道,“乌澜镇寒冷,又地处偏僻,储灯过冬不易,所以以往并没有这样的风俗。但自从十六年前,听说乌澜河上流漂下了第一盏莲花灯,从那以后,这里的百姓就也开始点灯祈福了。”   两个人说话间,很快穿过了乌澜镇很有特色的城门,庄清流转头一看,宽阔的内城河面上已经漂满了火红的水灯,而且大部分都是莲花灯。   她不由心里一动,想着这里的上流不就是碧波粼之湖,但十六年前才有的习俗,好像就怎么攀扯也攀扯不上关系了。   两人顺着城门的长街越往里走,四周越热闹,乌澜镇基本是一个水镇小乡,随处都能见到河道小桥和正在划行着的乌篷小船,身边热情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这会儿不管大大小小的摊铺,基本上都是卖花灯的,形状和样式虽各异,但大部分都能看出是莲花。   庄清流左转右看,目光在两岸顾盼连连后,骚里骚气道:“看来这里的人都很喜欢本美莲呢。”   梅花阑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牵起了她的手没说话。   明灯升天各有所求,而花灯漂水更加浪漫一些,里面大多写的都是对喜欢之人的情话和情诗,不一定都想追求一份回报,还有很多深埋心底,其实永远不打算出口的暗自喜欢。   庄清流转了一大圈后,越看越有些羡慕,不由暗示身边的人:“我觉着,有人要是能给我点一盏,也挺好的。”   然而旁边的人只是转头往河面看了看,没什么表示。   “……”庄清流很快冷酷地睨她一眼,将自己的手利索抽了出来,感觉某个姓梅的是棒槌。   两人在不大的城内转来转去,直到走到一座拱桥的最高处时,不远处忽然有人大声道:“诸位快看……那是什么?!”   庄清流刚闻声转过头,就见目光所及之处,成千上万朵闪着璀璨灵光的莲花灯从护城河外旋转着顺流飘了下来,不过片刻,就顺着大大小小的水流蔓延了满城,此刻众人所望之地到处光华流转,宛若霓灯玉露,炫目柔和,散发着绚烂温暖的光晕。   然而这些花灯漂着的都是河流最中央的位置,怎么都不往边上来。   庄清流站在桥上许久,繁忙得眼睛都转不开了,目光长长转了一圈后,十分心动道:“梅畔畔,能捞一个上来让我看看吗?”   谁知梅花阑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不能。”   庄清流转头:“?”   梅花阑看向她缓慢道:“如果跟你无关,岂不失望。”   庄清流:“……”   梅花阑话音落下后,却忽然伸手轻轻一捞,搂住庄清流的腰,直接携她上了城中最高的一座寺塔,坐在了边沿居高临下。   这里视野更好,周围夜色深重,从上面俯瞰整座小镇,会额外美妙而震撼,底下那片绚烂的花灯此刻犹如灿霞倒挂,火云铺地,很快就将庄清流的注意力转移走了,同时在她脑海中留下了十分浓墨重彩的一笔。   片刻后,两人飞下塔顶,重新落到了一座拱桥上,庄清流还是念念不忘地固执明示道:“你就不能直接掏点钱,给我放一盏吗?”   梅花阑这时伸手,冲自己身上指了指,直白道:“钱袋在外衣的袖兜里,而外衣在祭坛的时候被你剥下来扔了。我现在没有钱。”   “……”   庄清流痛心疾首地批评道:“你不合格!”   梅花阑眼里居然泛起了一线笑:“那你给我放一盏吧。”   “……?”   庄清流很快冷酷地睨她一眼,转头就走——这种人真的叫人很难满意!   然而她刚下桥,河边柳树下的一个摊主就忽地看了过来,同时出声道:“二位留步,我送你们一盏花灯吧。”   庄清流很快眨眼转头,走到小摊面前,感兴趣地抬手拨弄了几个花灯问:“为什么要送我们?”   “哈哈,这种事情说不出来为什么,大概就是合眼缘吧!”   摊主年纪不大也不小,约莫四十岁左右,声音十分爽朗:“我原本是在南边卖灯的,后来随妻子转到这里也有十年左右了,每年花灯节都会找合眼缘之人送灯一盏,算是取个好的彩头。”   这个说法庄清流很喜欢,于是挑指在一串串花灯间拨动了几下后,毫不客气地选了一朵重瓣梅的。摊主立即抬手一勾,取下来递给了她。   这时,庄清流眼角一瞥,忽然在挑花灯的竹竿上看到了一块玉。一块黄色的松香玉。   摊主见她注意,便也看向玉随口道:“这是很多年前,从一个贵人处得来的,当时也是为了一盏花灯。那个贵人的穿着和打扮都不俗,身上却并未带钱,我说送她一盏,但她坚持给我这块随身最亲近的玉,说是寄托着心意的东西,值得用身上最好的来换——而从那以后我家生意就好了许多,可见这块玉是吉祥如意的东西,我这些年便一直挂在摊前了。”   庄清流经他这么一说,又不由多看了这块玉两眼,觉着还挺眼熟。   这时,她旁边的梅花阑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了摊主的话,居然一言不发地也往摊子上放了一枚白色的玉牌。这块玉牌是梅家亲眷子弟的身份象征,从出生起便会配有,向来也是随身的。   摊主很快被她吓得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我方才说这样的话,可并不是这个意……”   梅花阑却不怎么在意地笑了一下,很快冲摊主示意没关系,让他收下后,便牵庄清流直接转头飞走了,到最近的一条河边后,落地放了这盏灯。   庄清流在夜色中用手撩拨着清澈的河水,送冰灯漂流得越来越远后,才仰头眨眼问:“是不是觉着养我很败家?”   梅花阑只是站她旁边笑,也不说话。   庄清流挑眉:“真的这么想啊?”   “嗯。”梅花阑笑了一会儿后,低头伸手拉起她,“但是家里的钱很多,也得败很久。你要是迟一点嫁过来,可能败不完。”   “……”   两人很快就近在乌澜镇找了家客栈落脚后,庄清流才直接用兜帽一盖梅花阑的脸:“炫耀什么呢,快睡吧你!”   梅花阑:“……”   祝蘅尚未脱身过来,她们在这边养伤也不急。第二日从湖水中泡出来后天色还早,庄清流便直接拉梅花阑上了思归崖。   思归崖高逾百丈,崖顶十分空旷宽广,上来后一眼就能看到硕大的界碑,而越过界碑后再远的地方,便是一望无际的波涛大海,只能看到苍茫的海天一线。   庄清流第一眼看出去后,目光就久久都没有收回,过了一会儿后,冲身边的人喊了声:“梅畔。”   梅花阑转头微微嗯了声。   庄清流:“你给我指指,故梦潮在哪个方向呢?”   梅花阑看了她的侧脸一会儿后,轻轻绕到庄清流身后,环着她的腰缓慢旋转,很快停在了面向正东的方向。   “啊……”庄清流望向太阳升起的方向,长长点头,“那里啊。我知道了。”   说着好像不怎么在意地收回视线,又看向了身边的界碑——在思归崖这个大界碑旁其实还有一个小的碑,上面刻着“十步亭”三个字,而从这个小碑指向的方向往过看,面朝大海的峭壁崖边果然就竖着一座亭子。   虽然在悬崖上竖一个亭子很奇怪,但庄清流更感兴趣的是这块碑,于是从碑边出发,故意步子走大了一点,没想到走近亭子后,刚好十步……然后不由心里对竖碑的人翻了个白眼。   翻完后她才转头看看梅花阑,忽然神秘道:“梅畔,这个亭子底下埋着东西。”   梅花阑稍微意外地也看了看她后,很快低眼,目光落到了地面。   庄清流挠挠她的手心道:“光看管什么用,你挖挖看。”   梅花阑于是催掘地小能手浮灯出鞘,很快将亭子正中间挖了个洞。而洞口上面的泥土刨去后,底下很快露出个一点圆滚滚的东西……呃,那是个酒坛子。   浮灯掏底一铲,直接将那个圆鼓鼓的硕大酒坛端了出来,献宝似的戳到了庄清流面前。   梅花阑看着她的眼睛:“……是你以前埋的吗?”   “管它谁埋的,总之是好多年的陈酿了。”庄清流低头转了一圈儿,随便将酒坛子用袖摆擦干净了,抬头道,“今天有点想喝酒,你陪不陪我?”   梅花阑一动不动地看了她很久,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东西,于是轻轻点头,“嗯”了声。   “陪。”   庄清流其实就是看梅思归一喝酒就那样,不由好奇面前这人能不能喝。于是很快跟她对坐到了十步亭内的石桌前,两人直接抱着一个硕大的坛子一人一口。   但她没想到的是,梅花阑这人喝酒就像个无底洞,喝了很久后仍旧面不改色,似乎是完全不可能放倒看笑话那种……怕了怕了。   庄清流很快及时收敛了自己可怕的想法,还是把喝酒变成怡情地变出两个杯子小酌道:“还是喝一杯就问句话吧,我们先干一杯?”   梅花阑没有异议,旋着材质不明的透明杯子轻轻跟庄清流一碰,低头一饮而尽。   庄清流抱着坛子又倒了两杯,才吹着风看向梅花阑:“梅畔,你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梅花阑想了想,喝了杯中酒,道:“跟你在一起。”   庄清流笑起来:“就只跟我在一起吗?”   梅花阑眼神却一飘,示意她喝酒。   庄清流低头笑着喝了酒。   梅花阑道:“不是因为只想跟你在一起。而是因为你是个很有趣、很多彩的人,跟你在一起,我的生活也会有趣。而且在你身边,我会很开心,听你说话很开心,看你做饭很开心,无论跟你走到哪里做什么,都很开心。我开心,我哥也会开心,我娘在天上会开心,我爹在地底下会开心,那些唠唠叨叨的长老会开心,笑寒也会开心,思霁应该也开心,思雩……”   “……”   她原本人好好的,说话也好好的,可是说着说着居然成了这样,庄清流有些诡异地摩挲着手中的杯子,抬头不做声地开始观察面前的人。   幸好到“前山食堂的厨师也很开心”后,这个话题就止住了,没有再无限蔓延下去。   可能是大佬认识的人也就这么多。   庄清流目光落在梅咩咩脸上,心里却微妙地轻轻眨眼问:“你很开心了。但是你哥和晏城主现在不知道在忙什么呢,你不问问吗?”   梅花阑只是看着她,轻声道:“不过就是长庚仙府的那些事情,我不过问,也不想过问。我只想过问你,你是我最在意的人。”   庄清流心里很奇异地冒出了一点滚烫的感觉,来回看着她的眼睛,有点不大要脸地问:“那你哥呢,在意我还是在意他?”   梅花阑毫不犹豫:“你。”   人类这可耻的攀比心……不,花精这可耻的攀比心。   庄清流很快别开头,要笑不笑地揉了揉鼻子后,又转回来,厚颜无耻道:“那你喜欢我哪里?长得好看?”   她原本想讨点儿别的话,谁知梅花阑眼睛一眨,两眨后,点头,咩咩道:“嗯。”   “……”庄清流等了半天,确认就是一个“嗯”,之后就没了后,偏过头,心里有点塞地垂眼想了想,然后终于厚着脸,下定决心问道,“那你……这么喜欢我,平时就一直忍着,都不想碰碰我吗?”   梅花阑身姿坐得十分端直,神色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才确认地精细问:“哪种碰?”   庄清流半只手撑在额头上,又笑又忍地微妙反应了一会儿后,稍微前倾,凑近梅花阑,忽然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道:“这样儿。”   “这样。”梅花阑似乎反应过来地点点头,于是很快前倾凑近,在庄清流唇上也亲了一下,诚实道,“想的。”   庄清流:“……”这是真醉还是假醉?   自我感觉被占了便宜的庄某十分怀疑姓梅的是在扮猪吃老虎,于是目光闪烁地伸出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锁骨:“这样呢?”   梅花阑虽然好像有点困惑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很快伸出手,滚烫的指尖也摸了摸庄清流的锁骨:“想的。”   庄清流:“……”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臭流氓的动作她做起来反而有点乖。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上人滤镜?   那她真是太堕落了。   顿了片刻后,庄清流真的诡异地感觉哪里有点不对,于是又冲着梅花阑的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抬手,开始解她的衣服——梅花阑果然也伸手搭到庄清流衣襟上,低着头很仔细地解开。   “……”庄清流很快收回手,脱自己外衣,梅花阑也跟着脱,两人脱来脱去,莫名有一种宽衣解带的感觉。   庄清流怕了她了,一把攥住梅咩咩的手:“好了好了,快合上,你对衣襟要合得一丝不苟的严谨哪里去啦?”   说着抬手,又给梅花阑穿衣服。然而梅花阑居然也抬起手,开始给她穿……两个人很快又成了互相穿衣服的关系。   庄清流忍俊不禁:“真是受不了。你原来一喝酒就成了这样儿吗?”   喝成这样儿,说胡话也不说胡话,就是想亲就亲,逻辑思维也没有问题,就是你说什么她都学着做……真是说不出的醉。   谁知梅花阑认真道:“其实我已经酒醒了。”   “什么?那可不行。”庄清流给她穿好衣服后笑了两声,故意把酒坛又递到她嘴边,逗道,“你得醉,继续醉。”   梅花阑于是低头,差点儿把头掉坛子里地喝了一口。这口喝完后,眼神醉歪歪地乱飘,偏偏却坐得很端,语气又正经,然后偏头啵得一声,又亲了庄清流一下,软软道:“听你的。”   “……”庄清流感觉心上被她放了一簇烟火,然后啵得点燃了。   她真是堕落加倍。   不,乘十。   幸好除了这些迷惑行为,这人别的都很乖,也没有发酒疯。庄清流又逗了她一会儿后,取下梅花阑手中的酒杯,收起酒坛子道:“好了,喝了酒再在这儿吹风一会儿头疼,回去睡吧。”   谁知她刚说完,梅花阑嗖得一伸手,又把酒杯和酒坛子勾到了自己面前。   “……”   忘记了,虽然不发酒疯,可她……会学庄清流的动作。   这怎么回去?   好吧。想了半天后,庄清流只能舍弃了剩下的半坛陈酿,自己福至心灵地起身,头也不回地绕过梅花阑,直接走向了山下。   梅花阑十分气鼓鼓地看了庄清流一眼后,忽然几个快步跑到了她面前,无论如何都不肯落后。   庄清流被她气鼓鼓的样子笑得天崩地裂,也不说话地又快速超过她。梅花阑很快更气了,更更快速地超了回去……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在可爱的梅咩咩快要气成一只河豚的时候,终于你争我赶、互相促进地回了客栈。   庄清流想了想,给醉鬼不好洗澡,于是拿了条毛巾,只给她擦了擦脸和脚。   梅花阑很快把毛巾抢到手上,也照做。   庄清流笑着边看她边脱了外衣,等梅花阑也自己脱掉后。为了哄她睡,庄清流很快先躺到床上,躺一半,然后梅花阑自己乖乖躺到了她身边。   庄清流躺在床上又看了会儿她睫毛卷卷的样子后,嘴角勾勾,抬手给她盖被子。梅花阑也半爬起来,侧着身给庄清流盖,然后两个人快乐地睡到了一起。   ……   庄清流可能笑了有半夜,又感觉这事能记一辈子后,才躺床上看着天花板睡了过去。然而大概睡了没半个时辰,她忽然又发现了一个问题——梅花阑这人居然卷被子。   你扯,我卷;你扯,我再卷;这么来回几次,庄清流终于翻起身,趴梅花阑旁边细细看她:“长得好看就能随便抢人被子吗?”   梅咩咩可能是真的折腾困了,这会儿把自己卷成个花卷地睡得很香。   于是过了一会儿后,庄清流在她旁边撑着半边脑袋自言自语:“好的。能。原谅你了。”   但她说着,把人往怀里一抱,捞住手脚,低头挑挑眉:“现在看你怎么抢。”   然而半个时辰后,被冻醒的庄姓板鱼一睁眼,发现自己又是光棍一条。而旁边那个姓梅的,睡得要多香有多香,把自己棉乎乎地团成了一团。   庄清流撑起头,又侧身看了半天,忽然伸手,用指尖撩了撩她的睫毛。   “别卷被子啦,乖乖的可好?我困着呢。”   说完躺下身,这次直接主动钻进了梅咩咩怀里。然而这次还没睡着,梅花阑在睡梦中一个旋转,直接把被子也不知道当什么地掀到了地上,然后把庄清流当被子地盖到了身上。   “……”   长得这么乖,到底怎么就那么事儿精呢。   庄清流翻身在床上低头坐了半天后,睨了旁边的人一眼,然后下床,给她盖好被子,又重新要了一间房,到隔壁睡去了。   这次一觉醒来,天亮了。庄清流并没有被冻醒,但是可怕的是……她居然又在梅花阑身边躺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主动爬床了吗?   ??   然而下一瞬,她忽然感觉不对地又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庄清流伸手抬起一点被子看了看……她们两个的衣服呢?   身上的寝衣呢?!   虽然十分震惊以及爆炸,但是庄清流很快以光速低头:“你听我解释。”   这好像不对……这是渣男语录。   梅花阑看起来都有点说不出话了。   于是又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庄清流勉强从被子里抬出手道:“这,呃……你听我说,是因为你卷被子,你知道的吧?”   她说完又一想,这尊贵的人不大可能跟别人同床共枕过,所以应该是不知道的。   庄清流艰难道:“……总之呢,这虽然是个不好的品行,但你真的有。”   梅花阑完全没说话。   庄清流终于疯了,开始胡言乱语:“哈哈哈好吧。其实是你昨天醉得天崩地裂,然后对我十分热情,而我呢,在三分怕拒绝碰到你的伤口、三分打不过、三分心软再加一分也喜欢你的加持下,就勉为其难地躺平了。”   梅花阑虽然眼底的表情似乎幻灭了一下,但居然仍旧没有反驳。   庄清流忽然震惊道:“你竟然没反驳?你竟然不准备发反驳吗?那就意味着,在你的心里预估里,这事儿是可能发生的?!”   梅花阑:“……”   庄清流这会儿的心态才真的开始缤纷跳舞了,感觉非常之……炸裂。   她凝固了一会儿后,转头伸手,忽然将桌面水壶里的一团水捏成了一个水球,召到手心后又吧唧捏碎,捏碎后又拼起,拼起又捏碎。   来回几次后,冲梅花阑低头道:“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梅花阑于是看向她的手,听庄清流道:“这个呢,叫原地爆炸……就像我现在一样。”   “……”   两人在同一床被子里大概各自疯了一会儿,梅花阑目光才从头顶的墙角缓慢挪了回来,平静地落到庄清流脸上,来回巡梭了一会儿后,轻声开口:“别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但你身上的丝线,是什么东西?”   庄清流捏水球的动作戛然一顿,脑中似乎闪电般地亮起了一个东西,然后眯了眯眼。   梅花阑一动不动地侧身看着她,低声重复:“什么东西?”   庄清流忽然笑了一声,直接将手中的水球捏得爆炸四溅,然后低头道:“我也不知道,是从我大半年前一睁眼开始就有的,但是现在已经不用担——”   她话音未落,梅花阑一字一句地低声道:“绝对没有。”   庄清流稍微低头:“嗯?”   什么叫那个时候“绝对没有”?难道这人一开始那段时间整天给她画安神符……其实就是晚上已经把她扒开看完了吗?!   梅花阑深深看进庄清流眼底很久后,忽然有些疲惫地闭了一下眼:“那个时候绝对没有,如果本来就在,我不可能连这种东西都察觉不到。而你这么久以来,瞒着我联系晏稚,瞒着我联系段缤,瞒着我联系祝蘅……”   好像是觉得哪里很疼,她又转头深深缓了一口气,才哑声道:“你谁都愿意相信,就是不能直接对我说一句实话吗?”   庄清流心里难以言喻地一酸,想了很久后,抬手摸摸她的脑袋,低声简略道:“我说的是实话,那些事情也不是故意瞒你,我之后会解释。但这种丝线,是因为它是活的,这么久以来会刻意地避过你,但凡你看的时候,它们就会隐匿消失——而现在突然出现,又故意让你看到,很可能是背后的人不想它被拔掉。”   不仅有人不想它被拔掉,还在这种时候使了手段来刻意挑拨。   梅花阑目光刚刚抬起来,还没说话,身边的窗户忽然咔哒一声响,接着一个人影直接从外面刮了进来。   祝蘅看向床上的第一瞬间表情就变得十分一言难尽,用一种面具裂开的语气道:“怎么?拔个线会死?死前要先这样那样了,以免有遗憾——?”   话音未落,一道锐利的风忽然直接削到了她脸上,梅花阑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低低道:“滚出去。”   祝蘅面前幽幽飘转地坠地一缕发丝后,凉凉往床上看了一眼,不仅没滚出去,还靠在窗边抱臂道:“我是可以滚出去,但你猜猜她身上的丝线对你暴露后,还能忍多久?”   梅花阑猝然转头,发现庄清流一只手已经紧紧攥住了被角,额角无声冒出的冷汗也在顺着鬓角不停往下滚落,整个人却仍旧一声不喘地冲祝蘅挑眉:“少危言耸听,更别借着治病的理由,就拿出你那骚气冲天的药水。”   祝蘅看了眼手中的黄色药瓶子后,也从容抱臂地靠在窗上挑眉:“可这就是药怎么办,你想不喝?”   庄清流一指她:“你敢给我灌。”   祝蘅想了想:“灌了怎么样?”   庄清流:“吐你一脸。”   祝蘅:“……”   庄清流好像是想通过这么一个打岔,让梅花阑放松下来。但那些已经开始来回跳跃的丝线和靠在窗边的人丝毫不解风情,祝蘅甚至冲梅花阑道:“我是不能保证之后会怎么样,但她本来就是被人养魂然后召回来的,现在身体里这些细线如果不拔,足够在你一眨眼的时间就把她切成碎片,那就连之后都没有了。”   梅花阑浑身上下忽然又冒出了二十年前的感觉,她整个人好像沉入了冰冷的深渊里。   这时,庄清流的身影在她眼前悄然一翻,旋即一个温柔的吻轻轻落在了额头,她当着祝蘅的面低头道:“我知道你很害怕,但不是不同意,所以不多说了,你再等我这一次,以后都不会再让你等了。”   梅花阑眼中的泪水如潮涌一般滚了出来,猝然伸手,抬头去找庄清流的唇。庄清流却低头一笑,抬手盖住她的脸:“不给。要让你是因为喜欢和爱我才从容……”   她话音未落,旁观等了两人半天的祝蘅终于脸疼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幻影一样地瞬移到床前后,一把揪住庄清流的衣领就带她消失在了原地。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担心的话就过来等。”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开始就直接是过去时啦,跟现在的时间线不衔接,开头就用看新文的角度代入就可 第92章   霭霭琼花台,仙客始相逢。   “梅岭夜宴,百家盛会,诸位请!”   云飘雾绕的峰山梅海之中,海浪般的人潮一波涌着一波,灵光璀璨的峰顶中,玉门前,八名迎客的门生分列两边,冲来往的宾客整齐躬身行礼   “长庚仙府——请!”   “上梓裴氏——请!”   “灵璧兰氏——请!”   “邓林虞氏——请!”   ……   随着仙门百家依次入梅岭琼花台落座,整座梅山的高涨气氛达到了顶峰,能进高台入座者皆为当世名家翘楚,身为各家普通修士和散修的人是无坐可落的,只能沿蜿蜒的山径梅海将整座山围涌得水泄不通,一些树上甚至也坐满了不羁的抱剑客,无数人摩肩接踵,仰头张望。   这种仙界盛况在几百年间绝无仅有,以往无论是哪家仙门开府宴客,均要凭请帖才能博得一座,而今天的梅家夜宴,不仅是仙门百家广受邀请,甚至仙府的屏障也大开一日,容纳天下修士有好奇心的都可进府一观。   因为听说今日,有贵客来访。   “这个贵客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的贵客,而是听说数月前,邓林虞氏派了一支船队出东海外寻找仙山,却在遭遇海浪和风暴席卷后,误打误撞地误入了一座仙岛之内。听闻这座仙岛耸立于巍峨的云海之巅,在数百里外便可望到金光万丈,仙云缭绕,四周溢满了我们这里叠起来十倍都不止的绚烂灵光!”   “我也有所听闻,说是那里名叫故梦潮,乃是真正的仙人隐世之地,诸位可知真假?”   “管它真假,今日一看便知!”   相比喧闹拥挤的峰顶之下,这会儿高台之上轻风徐徐,花香阵阵,一排排锦衣华贵的仙门修士皆列席而坐,无一不气质斐然,轻衣缓带,四周精美的灵灯流转,优美的仙乐飘飘。天上的绚烂的火烧云将大地洒成一片金红的时候,终于有人鸣钟开唱道:“——故梦潮庄少主,请!”   悠长的回音瞬间传遍了四面山谷,伴随着钟声一遍遍涤荡开,不管能否看到,无数道目光这会儿均都无声望向了梅家琼花台的大殿门口,翘首屏息。   然而过了好半天,并没有人出来。   梅家如今联手掌事的四位长老都齐齐眉头一皱,很快无声转向了最上首的桌案。此刻桌案中央,正端坐着一名眉眼严厉的中年妇人,和一名星目墨眉的华服少年,这二人便是梅家如今的小宗主梅花夜,和他的母亲梅夫人了。   没见到本应出现的人,梅花夜很快目露疑惑地转头,他旁边的梅夫人却很快在桌下按住了他的手,神色镇定地转头吩咐身边一名侍女:“进殿去看看。”   “是!”侍女很快脚步有条不紊地转离了桌边。   正在这时,梅岭山下的人群中却忽然爆发了一阵暴风般的喧喝声,琼花台上的众人立即转头看了过去。只见两道白色的身影如风般从漫山梅海上空掠至后,从天而降地落在了琼花台之上。   为首一人双目明亮闪耀,眼角微微勾起,一身灵光逼人夺目,容貌已及。身后一人则身姿笔直,目光锐利,浑身气势凌然,两人从半空落下后,众人才看到她们脚下御的居然是……呃,两段梅花枝。   而那二人脚下的影子并未做遮掩,一个是莲花,一个似乎是鸟。   梅夫人端坐高台之上看着这二人,也不问她们方才去哪儿了,只是神色不显山不露水地道:“庄少主二位请坐——诸位,这就是将邓林虞氏船队从故梦潮仙岛护送回来的庄少主。”   高台席坐上,众仙门宗主和名士们俱面带得体微笑,纷纷示礼打招呼。因为三日前,回程的船队最先经由海外进入梅洲的思归崖,所以故梦潮的这两位仙客便先落脚了梅家的仙府,而接梅家传讯开宴的这两日,听说二人也一直在梅家仙府的藏书阁翻书阅籍。   虽然仙门百家已经提前集议过一次,也经梅家之口闻得了一些关键情况,但虞氏的宗主虞辰岳率先举酒,自己一饮而尽后,还是开口寒暄道:“敢问庄少主真名?”   已经在上首落座的庄清流微一勾眉,把玩儿着手中的梅花枝道:“清流。”   “……”场中众人神色纷纷有些古怪,互相对看几眼后,虞辰岳神色一如往常地道,“不知是从何而来?可有典故?”   “哦。”庄清流嘴角微弯,手指回勾,一指自己,道,“没什么典故,家师起的——显我庄重不轻浮,谓我清流不昧俗。”   她话落,场中的气氛便开始有点微凝。众仙门名士虽不至窃窃私语,但俱互相耳语攀谈了几句,好像这位来自仙岛的少主,跟想象中有点不一样。   上梓裴氏的桌案位列庄清流对面,近年来在仙门百家中也最有话语权,于是宗主裴启摸了把修理齐整的长须后,冲庄清流问向她身后站着不坐的一人道:“那这位是——”   庄清流很快抬起眼笑了笑:“她是我的……”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人声音淡淡道:“随从。烛蘅。”   庄清流很快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她们两人未多说,众人自然也不好多问,只是简单将数月前虞氏船队入海寻仙山,后遭遇风暴浪潮误入故梦潮,如今得庄清流出手相助送回来的一些细节又闲聊了一遍。   其间仙门百家之人发现庄清流对他们这片仙陆似乎很了解,而他们却对神秘的故梦潮一无所知,各大宗主名士连同梅夫人在闲聊中多有隐晦套话,无不想窥探仙岛一二。   庄清流眉眼弯弯,嘴角始终带着三分天然的微勾:“我近日在梅家仙府的藏书阁看了几本书,也走了一些地方,感觉故梦潮与贵仙陆并无不同,只是略小几分,岛上也并无仙宗门派之分,平日里偏安一隅而已。”   灵璧兰氏的兰宗主很快接道:“那日后,我们可以多加来往。”   庄清流稍端详了这位说话利落的女宗主一眼,笑道:“故梦潮多山林精怪和仙兽,皆非人,恐怕不大方便。这次随行将你们的船队送回来,也有替家师走动问候一声的意思,明日我们便走了。”   这句话隐含了“如今既然彼此发现了,我便光明正大地来跟你们打声招呼,希望以后不要再来往”之意。   沉吟片刻后,兰宗主很快道:“并无不方便之处,想必庄少主这几日翻书阅籍也有所了解,天有灵,生万物,在数百年前,我们这里灵气尚充沛之时,各种先天灵物也不少,一直相处融洽。只是后来时移世易,灵气溃散,才只剩我们这些人艰难撑起仙门,平日里小心翼翼,除邪铲祟。”   她一句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想引着庄清流主动开口,可是庄清流这会儿就跟听不懂人话一样,低头喝茶喝个没完,丝毫没有要抬起头接下去的意思。   反倒是她身后的这个随从烛蘅,目光锐利地站旁边,让人有些不舒服。   夜宴很快进入了一种微妙诡异的气氛,对于双方来说,突然发现对方的存在都是一件大事,仙门百家这边已经朝对方敞开了,也似有来往之意,而故梦潮那边依旧神秘,不相交的意思很明显。   为缓和气氛,梅家很快提议将夜宴的场地转往千岛湖校场,请庄清流赐教一二。   这种情况下的赐教,显然有刺探实力和修为之意,庄清流并不意外,却也不动身,而是让烛蘅出面。   一众宗主中最擅与人交好的兰宗主第一个看了身边的弟子一眼,这名身材高大,小麦色皮肤的弟子很快上前,行礼后就一长刀快如闪电般斩了出去。   烛蘅在他动身后才忽然伸手,居然直接从虚空中抓出了一把剑,然后反手一击——铛!兰家弟子的长刀脱手而出,直接被她挑飞了。   仙门百家之人脸色微变后又变,一从来没见过在虚空中抓剑,二没想到结束得这么快。因为虽然兰家擅音律,于身手上偏弱,但出场的这名弟子乃是兰家名士,曾于长庚仙府求学过,在当年仙门百家弟子的试炼中亦得过第一,在场也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身为梅家宗主的梅花夜这时一挑眉,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却被梅夫人一把按住,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众仙门之首的几家很快各自派出门下有实力的弟子,各自上前一探,虽都用了十成十的力,可大多都未曾接上几招,而且由于点到即止,没有一个能试出烛蘅的修为和实力。   如果这人的修为都像一个无底深渊,那稳坐桌前的庄清流又该是什么样的?   宴台上很快有一个身高九尺、手持长弓的人走了出来,似乎要与烛蘅比射箭地目不斜视道:“请主人准备箭靶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梅家人的称呼似乎显得有些奇怪,也有些不大客气。   庄清流于是目光一转,很快落在了这人滚满“射日”家纹的衣袍上——在仙门百家中,听闻有一个大川后氏,极擅捕猎之道,其开门立宗的先祖名为后羿,传言曾有射日壮举,所以后氏之人,家纹便为箭射烈阳,耀眼灼目。   而这回出席要与烛蘅讨教的,也是后氏的宗主本人,后焰。   一派的宗主本人出场,这是之前并没有过的,一则一名宗主代表了本门派的底蕴和门面,在平日里都不可轻易与人直接交手,更遑论现在;二则若是一招败北,这些宗主本人的颜面也很难不扫地。   烛蘅很快转头看了后焰一眼,不仅并不以为意,甚至在他抬起弓的时候,还从袖中摸出了一条黑色的发带,双手从容地抬起绕后,将眼睛蒙了起来。   她旁边的后焰冷冷道:“阁下知道与我比箭的规矩吗?”   烛蘅蒙着双眼稍微偏头,冲他的方向随意一瞥,似乎并不在意什么规矩,而是平淡地取出一只箭搭在了弓上。而宴台上的庄清流却稍稍提了一下眉——什么规矩?   这时,一名方才离场的侍女也返回了梅夫人身边,冲她耳语道:“箭靶准备好了。”   梅夫人随意道:“那就放出来吧。”   随着她话音落下,校场最前方的移动靶杆上忽地有阴影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被吊了下来。已经弯弓搭好箭的烛蘅顿时耳朵一动,很快侧过了头   电花火石间,庄清流幻影般地飞身而起,同时厉声道:“别射!”   然而在她出声的一瞬,嗖!烛蘅的一剑已经凌厉脱了弓弦,直直冲声音的来源射了出去。   那个被突然吊下来的,是一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之前都以为祝狗真的就是只狗哈哈哈? 第93章   ——噗嗤!   庄清流虽然极快地瞬移掠跃到了移动箭杆之上,但是被吊下来的孩子腰上是被绳索牢牢束缚着的,一扯之下居然纹丝不动!电花火石之间,她只来得及退而求其次地伸手一提,让本该摄入眉心的那支箭穿进了肩膀。   旋即一声“滋啦”,一簇绚烂的灵光骤然划过小孩儿腰间的皮索后,庄清流稳稳捞着人落下了地,低头去看。   怀中的孩子最多只有五六岁,粉面软眉,脸色干净,一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正在轻轻闪烁,一错不错地望着庄清流,看上去极其安静乖巧。   就这样一个孩子,居然会被绑到移动箭杆上面当靶子。   庄清流眼底看不出情绪地在她脸上细细巡梭了一遍后,忽然问:“叫什么名字?”   怀里的孩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她胸口,极其浓密的睫翼细微煽动了一下,小声道:“梅花阑。”   好像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这个叫梅花阑的小孩儿说话的时候,庄清流就忽地直接手腕一转,把箭猝然从她的肩上拔了出来。可能由于动作太快,怀里的人刚一偏头,箭头的冷光就闪完了,梅花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疼。   但她目光稍稍往下之后,便有点微僵地抬起了手,似乎是看到自己的血弄脏了庄清流的衣服,便小心翼翼地想给她擦干净。   庄清流很快将人放下地,蹲下来看她:“这种事情怎么会担惊受怕,这不是正常的吗?”   梅花阑稍稍收回手,低头抿了抿小嘴,没说话。   与此同时,从眼睛前一把扯下蒙眼黑布的烛蘅神色也蓦地一冷,极快地掠地而起,飞了过来。   “这是什么药?”庄清流接过一个黄色的小瓷瓶后,又很快给她丢了回去,“换一个,快点。”   烛蘅脸色一黑,手上很快又摸出了一个白玉的小瓶子,低头递上去:“刚才是取错了。”   “你还知道慌呢?刚才射的时候喊都喊不住。”   庄清流很快挑了烛蘅一眼,却没几分真怪罪的意思,只是冲面前的小孩儿一指,道:“给她道歉。”   “……”   烛蘅这人平日里极度高傲好强,极少会觉着自己有事做错,更别说给人低头道歉了。而且这件事,真正追究起来也是别的原因。   不过这箭是她射出来的也是事实,所以脸色十分别扭地拧了一下后,烛蘅还是低眼看向面前这个还没她腿高的小孩儿,很快冲她开口道了个歉。只是歉道完后,目光似乎又在她脸上多看了几眼。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梅花阑一开始还不断往出涌血的伤口就止住了。   “怎么?你还想把你这破瓶子拿回去?”   庄清流见梅花阑方才一直在低头看这种瓶口流动着舒缓冷雾的灵药,于是目光闪烁地噎了烛蘅一下后,直接手一塞,光速将药瓶给她丢进了袖子里,道:“你拿着,以后可以一直自己用。”   烛蘅这次脸是真的有点黑了。想来这种别人见都没见过的灵药应该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   于是梅花阑很快伸出小手,又把瓶子摸了出来,道:“我不用——”   “用的用的用的!”   庄清流一个起身后,忽然又把她从地上稳稳抱了起来,边走边低头道:“你乖乖晚上再用一次,明天就好了。”   被她又抱进了怀里的梅花阑身子似乎微微一僵,颜色极浅的眼睛轻轻看着庄清流的脸。   而此时,对面仍稳稳坐在百宴台上的众仙门名士见庄清流无视了面前的大小碧潭湖泊,直接从水面上一路溅波踏浪地走了回来。   众人虽不至于惊异,但脸色都出现了一点细微的变化……因为不管明示暗示,展示实力和修为往往就在很小的一举动间。   她很随意能做到的,别人可能修炼一辈子都做不到。   庄清流好像就是随意之举,并没怎么看这些人的表情,神色不动地把梅花阑抱回来后,只是冲高坐上首的梅夫人挑眉:“将一个本家的孩子吊到箭杆上当靶子,你们什么意思?”   当着如此场合和这么多双眼睛被当面质问,梅夫人的神色当即有些难看,眉目中浮出了一抹冷凝。   “将她吊于箭杆上并不是让她当靶子,庄少主恐怕是误会了。”   “哦?”庄清流眼角一扫她,“我误会了的话,那你们射人就是一般……”她刚说了这几个字,面前的袖摆就好像被轻轻拉了一下。   是怀里的小鬼。   一般的小孩子都心性高,喜欢驳嘴告状,很容易委屈,梅花阑却并不这样,还悄然拉住了庄清流   庄清流低头看向她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孩子是在眼色中长大的,所以她很会看人脸。   果然稍稍望了一眼众人和梅夫人的脸色后,梅花阑小声冲庄清流道:“不会有事的。放我下去吧。”   “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事?”   一旁倒提弓的后焰这时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傲然道:“那是因为射箭的人是我。我射箭的规矩是——人含果而立,箭射果为两半而不伤人分毫。把她先倒着吊下来,也只是为防她因为临时害怕而瑟缩罢了。”   意思是,让一个人叼着果子站原地,等着射出的箭把嘴里的果子裂成两半而不从喉咙穿过头!   庄清流眼底颜色瞬间一言不发地深了下去后,仍旧冲梅夫人反挑眉:“所以诸位的意思是,这样射了很多次了?”   她将怀里的梅花阑轻轻往起抬了一下:“用她?”   她接二连三地这样当众刨问,梅夫人双目中立刻出现了一丝煞气。   “并不会伤到人的事情,庄少主之前未曾见过,难免大惊小怪。”   这时,旁边有一道少年声音徐徐道:“而且庄少主恐怕是不知道一些隐情,才为她出头不平。还是请坐下继续尝酒吧。”   这个说话的少年,正是梅夫人旁边的梅花夜。   庄清流仍旧没什么特殊表情,只是抱着梅花阑道:“尝酒不急,愿闻其详。”   “是我家里的一些往事罢了。”   梅花夜便看了她一眼,端坐地淡淡道:“庄少主你怀中现在抱着的人算是我堂妹,名叫花阑,而她的父亲梅宗辞,是我伯父。我伯父其人性阔达,爱游历,好多管闲事,年少时叛出梅家,曾因行事张狂无羁而私放了别人一大批捕回和豢养的猎物,后遭事主追杀,累我父亲千里迢迢赶下山去救,因此送了性命。”   他话音落,庄清流怀里有一双浅淡的眼睛抬了起来:“不是多管闲事。”   梅夫人脸上顿时浮起厉色,目光冷冷一扫:“你说什么?”   “不是多管闲事。”梅花阑这时却目光一动不动,仍旧重复。   庄清流很快低下头,看向怀里小小的孩子。   原来十几年前,梅家的少宗主梅宗辞因厌恶一些仙门陈规和一群人道貌岸然的行事做派,所以自愿舍弃身份,贬出门派仙府,脱离了梅家。后一个人自由自在,四处游历仙猎,平日里好锄强扶弱,打抱不平。   有一次,梅宗辞在追查被猎捕的灵参人一事时,在仙品阁的拍卖上救下了一名当时被当物品标价出售的灵参族女子,戚忽。从那之后,两人朝夕相伴,一边共同出入仙猎救族人,一边互相扶持照顾,很快就两情相悦,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之后几年,还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   唯一扰乱他们生活的,便是戚忽的身份,因为哪怕被买卖过一次,但只要未被杀死入药。这世上阴暗的角落里便仍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戚忽几次落单,都差点险遭再捕。而出手最多的,正是仙门百家中最擅捕猎的大川后氏。   虽然灵参族的人与普通人完全无异,但捕猎他们的习惯已有数百年,这在仙界是约定俗成的,就是很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情。跟梅宗辞一样厌恶此道的人固然也有,但是不多。能与整个仙门的利益相违来出手相助的,就更少了。   所以之后,梅宗辞和大川后氏结仇,接着从他们手中救下和放生了一大批几乎是当世所有被捕和豢养的灵参族人。再之后,便是大川后氏拼举族之力追杀梅宗辞一家,然后梅花夜的父亲下山相救,兄弟二人双双身死,只将戚忽母子三人勉强送回了梅家庇护。   在这件事上,梅宗辞本来叛出梅家,便与家族无关了。但梅花夜的父亲梅宗典因为与哥哥兄弟情深,当年又以一宗之主的身份去救了母子三人,还把自己命搭进去了,这就由不得梅花夜孤儿寡母这些年心里有恨迁怒,也由不得大川后氏之后将账转到了整个梅家头上。   因为后氏虽不是顶尖的名门望族,但门派中人一个个骁勇异常,也并非好惹之辈。而自从先天灵气溃散,仙门之人便只能多用天材地宝来补,所以擅长捕猎的后氏一族,并没有门派愿意轻易得罪。   梅家这些年因为输理,对他们时而的口头挑衅也并不做声,相反一直在赔钱赔礼,补当年被梅宗辞放走的那一批灵参人的亏空。   梅夫人这时眉眼淡淡地道:“所以这是我们的私事,个中情由庄少主也未曾深入了解多少,便也请不要多管。”   庄清流似乎想了想,意外道:“既是你们的家事,我确实不便多管。”   不过她很快转头道:“烛蘅方才的一箭,只是把她闻声当靶子射,并未用灵力。你们这里这么大的孩子,是都躲不开吗?”   场中众人不解其意地安静了片刻后,最圆滑的裴启很快趁机道:“是因为我们这里灵气溃散,一般的孩子现在连结丹都很难,能躲过利箭的那种修为,更是想都不敢想。”   庄清流这时似乎是迟迟考虑了一下,便道:“你们愿意的话,那就每家选出两个孩子,让他们来故梦潮求学吧。”   这句话落,她没有再注意场中人是什么蒙着眼睛都能猜到的反应,而是伸手一抱,又御着桌面一个茶盖儿掠空而起:“她有伤在身,我先送她回去。”   烛衡震惊了,整个人迅速地也御梅花枝跟上,在半空中就劈头盖脸地问:“你在干什么?”   庄清流抱着梅花阑伸手一拨,把空中一片冷云随便拨弄地糊到了她脸上,只是道:“迟早的事。”然后冲烛蘅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儿。   烛蘅目光迟迟转向她怀里的小孩儿看了一眼后,艰难地忍住了,先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片刻后,庄清流转向怀里问:“还不知道你住哪儿呢?给庄少主指指。”   梅花阑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顿时从她脸上挪开,低头往下面的梅家仙府指了个方向。   庄清流顿时轻风一样地冲她小手指的方向一溜烟儿刮了过去,落地后,见是一摆连在一起的厢房,便再问:“哪间?”   梅花阑又抿了抿小嘴,轻声道:“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可以自己进去。”   庄清流目光很快一闪,并不乐意地冲她挑眉,重复问:“哪间?”   梅花阑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才稍微转了半个身,往左边贴山崖的方向指了指。庄清流诧异地转头一看,那是一间很偏僻的单独隔出来的小房。   “你居然还独住一间啊?”   梅花阑还没说话,庄清流便转回来冲她低头眨眼笑:“难怪长得这么安静乖巧。”   “……”   “好啦。那我就不送你进去了。”庄清流摸摸她小脑袋后,低头指指她肩膀道,“你自己进去吧。记得晚上自己再用一次那个药。”   梅花阑稍微安静了片刻后,点点头,慢慢走向了山崖的小房间。只是没走几步,又回了一下头。   庄清流顿时站在原地笑着问:“你怎么老看我?”   梅花阑目光便飞快收回了一点,只是睫毛仍旧一闪一闪的,好像犹豫了片刻,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地指向她脚下问道:“你不是人吗?”   庄清流很快眼皮儿一垂:“小鬼,你在骂我吗?”   梅花阑:“……我不是。”   庄清流眼角一勾,两步走近,低头捏了捏她的小脸,道:“我族成精之后,可以任意幻化形态,我现在是跟你们人族打招呼,自然用人形。”   梅花阑若有所思地很快点点头:“这样。我知道了。”   庄清流莫名觉着她有点乖,于是忽然一展手心,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一颗彩色的糖果,眨眼看着梅花阑,等着她自己伸出小手取。   谁知梅花阑只是望了望后,便仰头一瞧她:“我回去了。”   “?”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丝毫不敢兴趣??   庄清流立刻把手往前更伸了一点儿,还怕她不知道地介绍道:“这是糖。你不吃糖吗?”   梅花阑转头冲她点了点:“嗯。我不吃糖。”   庄清流:“?你是小孩,你怎么可能不爱吃糖?!”   梅花阑:“……”   庄清流:“你不合格。”   ……   最后还是烛蘅一言难尽地伸手,把自己爱吃糖就觉着全世界都爱吃糖的庄清流强行拽走了。两人又飞到半空,烛蘅才看着底下道:“你别跟我说,你没看出来这个小孩儿好像是五年前……”   “——嘘。”   庄清流妖娆地飞在一个大茶盖上,冲她装神弄鬼地飞了个桃花眼:“我眼睛还好用着呢。看出来了。别声张。”   烛蘅于是冷冷蹙眉,冲底下伸手一指:“那你是什么意思?为了她冲这里的这些人递话?允许一些人到故梦潮求学是搞什么鬼?”   庄清流好像觉着她太唠叨了,又嗖得飞远了一截儿,才头也不回道:“这里灵气溃散多年,已经到了稀薄的地步,而这些年以来,误打误撞卷入故梦潮的船怎么会那么多?而且为什么会越来越多?”   烛蘅在后面御梅花枝赶上:“你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庄清流给自己剥了颗糖吃了,漫不经心道,“意思是这两年撞进故梦潮的船不是偶然,而是他们在派船队有目的的寻找。说着是找仙山,但是仙岛和仙山有什么区别?找到了又怎么样呢?难道是供奉起来吗?”   烛蘅瞬间一眯眼:“他们不是说……”   庄清流懒洋洋地摆手打断了她:“他们明里说什么不重要,因为今晚一场夜宴,这些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两人说着悄无声息地飞近了梅家集议的大殿之顶,像两片羽毛似的轻飘飘打着旋落到了金灿灿的瓦片上。   她们走后,在千岛湖的夜宴早已结束,因为庄清流的表态,仙门百家立即举行了集议,商议每家送两个子弟去故梦潮之事。   虽然一切未明,要具体考虑的事情还很多。但从集议的发言来看,整个仙门几乎没有对此事提出异议的。   只有虞辰岳一个人眉眼傲然,态度冷淡,一点都不感兴趣地起身就走:“在下和邓林虞氏反正并无意攀附此灵气逼人的宝地,更不会派出一个弟子去的,诸位请便吧。”   他说着便很快拂袖离座,高傲的身影出殿门后拐过廊道,直接当夜就从梅家仙府离开了。   庄清流这时坐在屋檐上,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冲烛蘅轻笑了一声:“这个人就满嘴假话。他明明很想去。”   烛蘅:“……”   虽然庄清流此举,可能是经过缜密考虑的,但是面色隐在夜色中的烛蘅安静了片刻后,还是转头道:“你别忘了这次出来,师尊是怎么说的?”   她这么一提,旁边的庄清流也很快没了声儿。烛蘅顿时脸色一凉,道:“你别跟我说,你还是为了——”   “不是。”   庄清流缓慢地转头,冲烛蘅抬起手道:“——新鲜出炉的,传讯。”   烛蘅瞬间看向了她手心正发光的徽纹,整个人的背脊无声无息地挺直了……这是召她们立即回去的意思。   庄清流从瓦片上爬起身:“你这个乌鸦嘴。”   两个人的身影在夜色中很快轻轻一闪,迅速原地消失了。一眨眼的功夫,就齐齐出现在了一间十分特殊的小木屋门口,小木屋里灯火辉煌,十分幽静。   而这时,一道既空且灵的声音从身后低低响了起来:“跪下。”   烛蘅后背霎时一僵,头也没回地第一个原地笔直跪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觉着我越来越迟啦?不好意思吼!再等我几天,我马上就出差结束了! 第94章   庄清流很快在她身后翻了翻眼皮,也跪到了旁边。   同样是跪,烛蘅跪得身姿笔直,而庄清流跟没骨头似的摊原地七歪八倒,两个人一点都不一样。   直到这时,身后白雾缭绕处才缓慢响起了同样空灵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是从极远的天外踏空走来,极缓慢而从容。   紧接着,一片闪着月白色璀璨灵光的风摆从侧边出现在了视野之内。烛蘅很快原地默默退后,从跟庄清流并肩,变成了跪在她的后方。   这是一个从主的姿态。   庄清流没说什么,也没掀眼,只是耷拉着眼皮儿淡淡喊了声:“师父。”   从她身后一路绕到面前的人终于停了下来,微微低头。这人有着一张极难形容的脸,用庄清流经常跟烛蘅私底下偷偷编排的话来说就是:“我觉着故梦潮不可能有比我更好看的脸,所以她那肯定是假脸,用笔画上去的!”   而这个唯一被庄清流时常在意脸比自己好看的人,才是如今真正的故梦潮之主,庄篁。   四周灵火辉辉,光影煌煌,面前的人安静站了半天,才声音无波无澜地问庄清流:“知道她为什么跟你一起跪?”   烛蘅跪在原地,一动也未动。   这个问题,在以往的数百年间庄清流已经被迫答过无数次,虽然已经难言厌倦,但还是面无表情地机械道:“因为但凡我做错事,就会有人受到牵连。”   庄篁问:“所以这次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庄清流如实道:“不知道哪里有错。”烛蘅连气息都不可闻了。   庄篁却并未有别的反应,而是继续问:“为什么一个人做决定?”   庄清流神色自若地平静道:“因为当时顺势提出最自然,也是最好的时机,未曾来得及。”   庄篁想了想,问道:“之前仔细考虑过?”   庄清流如实道:“那倒也没有。就是我这次和烛蘅去走过一遍后,觉着迟早有那么一日,被动不如主动。”   庄篁不做声地看了她片刻后,又无声转到了窗边,空灵的声音不变,道:“你知道一旦走出这一步,之后会怎么样吗?”   庄清流一扬眉:“尚未发生的事谁能知道呢?而我难道为了顾忌以后可能要发生的事,就可以对眼前已经发生的袖手旁观、不闻不问了吗?”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掷地有声,就好像确实十分有理一样。   “而且,”庄清流跪着道,“他们也没什么多特殊的地方,不过也是天生地长的罢了。您跟那个长庚仙府的燃灯道长,一直以来不也是好友吗?”   庄篁一声不吭地静默许久后,好像以默认的态度将这件事揭过了一页,只是看着窗外问道:“帮我打过招呼了?”   “嗯。”庄清流这时从怀中掏出了一封栀子花洒金笺,道,“这是他托我带给您的一张……呃,乐谱。说是自己做的曲子,请你品鉴。”   这句话落,她身后的烛蘅悄无声息地垂了下脑袋,似乎是在遮掩脸上的表情。虽然她幅度很小的动作几不可查,但庄篁还是随手接过庄清流手中的洒金笺后,目光转落到了她头上。   烛蘅后背霎时一僵,而这时,一道声音及时地从身后响了起来:“什么曲子?”   烛衡立时就着跪地的姿势磕了个头,认真地喊了声:“师父。”   庄清流则是随意抬头打了声招呼:“师叔。你闭关出来啦?”   “嗯。”在门外就出声说话的人走了进来。   来人名叫诡爻,她名字很奇怪,身份很奇怪,整个人一直以来其实也很奇怪,跟身为故梦潮之主的庄篁之间的关系就更奇怪了,总之在故梦潮中,就是一个哪儿哪儿都很奇怪的存在。她到底跟庄篁是不是同门,庄清流并不知道,但从小也没人教她怎么称呼诡爻,所以后来久而久之,她就随便叫了师叔,也没人说什么,好像怎么都行。   唯一肯定的,烛蘅其实是诡爻所收下的名义上的弟子,她跟庄篁并没有关系。而由于诡爻在故梦潮的身份一直很奇怪,所以连带着烛蘅的身份也很奇怪。   总之说起来哪里都很奇怪,糊里糊涂的,没有人能掰清。   “发生什么事了?”   诡爻走近后看了一眼庄篁手中的花笺,旋即转向了地上的庄清流和烛蘅,表情郑重了下来:“你们为什么会去那里露面?”   庄清流冲她解释道:“因为半个月前,那里有一支派出来的船队卷进了故梦潮,但这次在我赶到处置之前,他们就已经传讯回去了。”   诡爻声音柔软像唱歌:“屏障没起作用吗?”   “嗯。”庄清流道,“大抵是之前那些年,被抹掉记忆的人太多,已经被他们察觉了。”   一直以来,不管是偶然还是探寻,外界曾摸到过故梦潮存在的人其实很多。因为如果一样东西真实存在,它便很难天长日久地隐匿下去,更何况是一个如此大的岛。只要这个岛还在海里而没有真正上天,它就总有一天会被发现。   在以往数百年,庄清流曾抹去过无数误入者的记忆,然后将他们悄无声息地送走。可是近些年来,有目的地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庄清流忙得越来越见花不见影,往往是东边刚按下葫芦,西边立马浮起了瓢,把她当只鸟似的在整个故梦潮的东南西北到处溜。   而真正的臭鸟烛蘅,一天就知道修炼修炼和修炼。   如今没办法了,只能露面,而让那里各大世家宗派每年挑人进故梦潮修习,庄清流大概也有学习他们压人质的用意。   诡爻听完后,脸上并没什么特殊神色,而是长长考虑了一会儿,道:“知道了,不过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也不是什么大事。”说着冲庄清流道,“倒是你,一天多沉稳一些,不要到处疯玩,离天劫也就差最后一个门槛儿了,不管在意不在意,心里总该有点数。”   旁边的烛蘅听了这话,顿时转头盯了庄清流好半天,这时,窗边将手负在身后的庄篁道:“好了,你们回去吧。”   庄清流在背后冲她做了个鬼脸,然后伸手一拽,连身后的烛蘅一起站了起来。   这时,庄篁头也未回道:“少作怪。”   烛蘅立马甩开庄清流,自己爬起来地冲她翻了个白眼。   “对了。”庄篁说着转过身,居然看向庄清流微微笑了起来,“听说你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清流,还说是我起的?”   已经走到门口的庄清流:“……”   气氛尴尬地悬空了片刻后,她很快不动声色地眨着眼转头问:“您听谁说的?”   庄篁脸上的笑容不变:“我还用听谁说吗?”   “啊……也是。”庄清流十分机灵地打岔道,“但是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这世上还有您不知道的事儿吗?”   庄篁脸上虽然仍旧有微微的笑,但这次没接话了,而是目光缥缈如幻影般地落在了庄清流脸上,近乎叹息似地轻声说了句:“烛儿,你是故梦潮的少主,以后你想怎么样,就都听你的吧。但是很多事,往往都在你的一念之间,千万不要犯错。”   她说完,庄清流心里似乎陡然涌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心悸,就好像这句已经听过千百遍的话忽然间重逾千钧了一样,让她一时没缓过来。   而这个时候,窗边庄篁的身影已经轻轻一闪,凭空消失了。   直到她不见,烛蘅好像才能放松一口气,转头迟疑地问道诡爻:“师父,天劫真的……”   庄清流莫名地放下摸了摸心口的手,目光从窗边转回到烛蘅脸上:“别问了,如果有雷劫,我一定粘在你旁边渡。”   烛蘅:“……”   庄清流道:“就算劈不到,也要给你过身电。”   烛蘅瞬间莫名地冷眼一盯她:“我哪里又惹你了?”   “没有吗?那你打听我的天劫做什么?反正你又不渡。”   庄清流做惊奇状,边扯着她往外走边道:“好啦,最近忙得跟什么似的,还得在这儿听你发酸,快走吧。”   ……   两人跟诡爻告辞后,身影一闪,又回了梅家的仙府。足足半个晚上,仙门百家的集议才终于落下了帷幕,或者说暂时告歇。   庄清流也不在意他们商议东商议西,而是趁着夜色,很快在梅家整个仙府如入无人之境地游梭了起来,烛衡一把攥住她:“你干什么?”   “——嘘。”庄清流手上将一个屋顶揭开了一个洞,抬头瞧她一眼,“我看看哪些人是人,哪些人是狗,要不然偌大一个梅家仙府,今日怎么会无一人出头。”   她正说着,就看到了底下的梅家四位长老正在跟梅花夜母子争吵的画面。家丑不外扬,想必在外人面前,梅家这四位长老虽看不惯,但也不会当众站出来,毕竟一个门派最重要的就是心齐,再大的不赞同也是关起门来再说,而不能当众打当家宗主的脸。   烛蘅迫不得已,只能随她做贼似的落在了屋顶旁边,语气不耐道:“有什么好看的,梅家这两母子,很明显地不过是借后焰之手来折磨那个小孩儿罢了。”   庄清流不理她,低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后,才轻轻阖上瓦片:“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她说完,底下的大殿门咯吱一声打开,梅家四位长老似乎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庄清流挑挑眉,又很快大蝙蝠似的从房顶冲天而起,翩翩然飞走了。烛蘅拽都拽不住,气得冒烟,只好一直追在她身后,以免她再干出更出格的事。   但是庄清流并没干别的,而是又循着记忆落到了一个破烂的靠崖小屋顶上。这个四下啷哐的破屋子,正是梅花阑住的地方。   之前送那小孩儿回来,看她的样子是不希望有人看到她住的地方,庄清流于是就随便笑着岔开了话题,这会儿半夜了,又跑来偷偷看。   烛蘅真是受不了她,但眼角一闪后只能双手迅速一捧,接住了庄清流丢过来的瓦片——房顶被掀开一个洞后,一缕有些柔和的灯光顿时透了出来。   “怎么回事?大半夜了还没睡?”   “睡了。药瓶还放在旁边,应该是乖乖用过了。”   梅花阑这会儿,已经安安静静地裹在了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庄清流低头瞧着很满意。不过她目光在那些简陋的硬板床,黑桌子和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转了一圈儿后,就很难再满意起来了。   明明是自己的家,却弄得跟寄人篱下似的。   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后,庄少主又像只花蝴蝶一样地原地飞走了。她就是这样,永远是这样,要干个什么,从来都不会提前打招呼,烛蘅只能跟在身后跑。   这次庄蝴蝶飞了一会儿后,又落到了另一个房顶,今晚好像跟房顶杠上了。烛蘅稍稍揭开瓦片往下看了一眼,这里是梅家待客的客房,而底下睡在金丝花团被中的,是大川后氏的宗主,后焰。   旁边的人懒洋洋地抻腿坐在屋顶并没动,烛蘅看到下面是后焰后,却立刻警觉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想干什么?”   庄清流闲散地支起腿,并不以为意地用手托着半边腮,想了想:“弄死他?”   “……”烛蘅立刻冲她训道,“少胡来!”   在她说话的同时,安稳睡在床上的后焰正在做一个诡秘的梦,在梦中,一个人用毒蛇般淬闪着冷光的箭尖直点他眉心,指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再敢射她,我就把你射死。”   “你要是再敢射她,我就把你射死……你要是再敢射她,我就把你射死……你要是再敢射她,我就把你射死……”   “——嗖!!”   后焰整个人在无边黑暗中猝然从床上炸裂般地坐了起来,满头满脸的冷汗滚滚而落,心口一阵狂跳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梦境?!!   而且梦中用冷箭指着他的人……那人、那人只能看到脸上一层薄薄白玉般的狐狸面具,是谁?   “难不成是、狐狸精?”   在屋顶冷眼旁观的烛蘅:“……”   庄清流却用鼻子轻轻哼了声,没搭理这个匹夫地飞身而起,又跑到了梅夫人那里,到梦中警告:“梅宗辞为梅家嫡长子,一受父母全族喜爱,二天姿骄人,品性上佳。他到底是叛出梅家,还是当年的梅家宗主愿意给儿子自由轻松的生活,你比谁都清楚,如今鸠占了鹊巢,梅家就是你们的了?”   “梅家就是你们的了?梅家就是你们的了?梅家就是你们的了?……”   梅夫人从诡秘纷杂的乱梦中哗啦坐起,一瞬间居然觉着真实到一阵惊人心悸,最重要的是梦中那个蒙着白玉狐狸面具的人……居然还冲她挑了下眉?   挑眉是什么意思??嘲讽?不屑?警告?!   梅夫人惊疑不定地大声道:“来人!”   在她没看到的正头顶上方,庄清流也淡淡挑了下眉,然后一收手中似乎是流转着灵光的珠子,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有些话,有些事,有些表态和情绪,她昨日都不便当众做,也不能当众做。   因为那样,就相当于是给梅花阑上眼药。   祝蘅跟在旁边,诡异复杂地冲庄清流如大鸟般展开的袖摆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由于仙门百家的宗主要各自回家再跟本家仙府的人仔细商量,另外无论是选人,收拾东西,准备船只什么的都需要时间,所以这事还需要一段日子,一时半会儿安排不好。   庄清流也明里暂时留在了梅家仙府,一天到处跑东浪西,有时心情好的话,还会跑到他们门中弟子练剑的校场,出手指点两招。   梅花阑有时候从校场旁边路过,会很迟疑地轻轻顿一下,有时候又会情不自禁地偏头张望很久,心里涌出想跟她说话的冲动。   日色当空,一声知了声响之后,在树下正拿着一把草逗马的庄清流忽然转了过来,梅花阑抱着怀里一堆要送的剑顿时抬脚就走。   方才不远处站着仰头看她的,还是个很低很小的孩子。   庄清流手中立即飞出了一条淡金色的长绳,绕着衣领把她勾了回来,眼角弯了弯:“怎么回事?有小鬼偷偷看我。”   梅花阑抱着剑顿了顿:“……”   前几天天色晚了又忙乱,庄清流这会儿才有空来回认真地打量她——眉目之间有些还没长开的稚嫩秀气,但五官却已经很好看。   而这么一个小鬼。   庄清流低头又来回看了看,忽然觉着她很小,自己一揽就能抱起来。   “说吧,为什么偷偷看庄少主?”   片刻后,庄清流目光落回梅花阑脸上,眨着一只眼冲她笑,很开心的样子。   梅花阑很快声音软糯地抱着剑道:“我是看路。”   “这样啊。”庄清流忽然笑了,也不多说,只是袖摆抡起哗啦啦一扫,就把梅花阑怀里的一堆剑给凭空送走了,接着伸手一揽,把她直接抱到了马上。   梅花阑顿时微微睁大了清澈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梅家可能会教她灵术,教她习字,却不一定会教她这些。在仙门中,骑马是那些贵公子用来玩儿乐的。   庄清流很快翻身上马,坐到她身后,低头勾勾嘴角:“没骑过?”   大概是从小没有感受过这样的亲近,本来想往下跳的梅花阑低头想了一下,竟然坐在庄清流怀里没有动,而是摇了下小脑袋。   “那教你。”   庄清流很快说完,便用一条厚实的白狐裘裹好了她,旋即闪电一样地奔了出去。   梅家后山百里,大片起伏的山野小溪和草地互相交织,此刻正是晚秋,天空湛蓝如洗,奔驰中细风如织。   烛蘅一点尊严都没有,御了片树叶在半空跟。   不知道过了多久,跑够了的白马忽然发起了脾气,直接将马背上的人给撂蹄子甩了下去,然后自己一溜烟儿地跑得不见了。   “?”哈哈。   反正已经是回程了,庄清流也不在意,反手又揽着梅花阑掠空而起,然后不知道随手从哪里抽出了一条花毛毯,直接御着它返回。还低头道:“累了可以睡一会儿。”   梅花阑:“……”   庄清流这人,向来御空便不正经,什么都爱用,若不是太出格的话,烛蘅就坚决不愿意跟她站一块儿,她可能会御吃了半口的花糕。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将梅花阑直接送回破烂的小院子门口后,庄清流捏捏她的小脸:“开心吗?”   梅花阑眼尾很快露出了一点微勾的弧度,点点脑袋:“嗯。”   “那还有更高兴的。”庄清流说着在她面前半跪下,将一枚浅色的玉佩系在了梅花阑的腰间。想了想后,又手指灵活地勾挑,缠了一个好看的花结。   梅花阑眼睛顿时一闪一闪地亮亮看她:“这是什么?”   “是出入故梦潮的玉牌,有它缠在身上,你就可以随时进去了。”庄清流嘴角勾勾道,“而且是偷偷赔你的东西,可别让那些人看到了。”   梅花阑似乎有些惊喜地抿了抿小嘴,看她一眼道:“这两日召集选人没有我。我也能去吗?”   “自然。”庄清流眼底几不可查地闪了一下,一指她腰上的玉,“你不仅能去,你还跟别人不一样。”   梅花阑明亮澄澈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动了起来,低头用小手轻轻摸了几下腰上的玉佩,似乎想问什么。   “好了。该到小孩儿睡觉的时间了。”   庄清流这时站起身,又伸出手,给了她一根手指头,道:“牵着。”   梅花阑:“……”   “怎么啦?快点。”庄清流见她迟迟不动,又催了一遍,还低头道,“小孩子怎么能不牵着?你不合格。”   “……”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我庄:你不合格,你永远不合格,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床下都……唔唔。 第95章   一旁的烛蘅见她又这样,不由翻了个大白眼。   梅花阑仰头看了一会儿后,也终于伸手,轻轻牵了上去,但是她牵的不是庄清流的一根手指头,而是牵住了她的整只手。   庄清流顿时蹲她面前手腕一翻,把梅花阑的手掌和自己手掌合一块儿,然后挪到光下细细对比了一下。   片刻后,她眼尾飞起来地笑出了声:“这么小一只爪爪,还没我手掌心大。”   梅花阑小手贴着她的掌心,不由看向了她的眼睛。   人家都是长着桃花眼,而庄清流这个人,她是眼睛里都泛着桃花,随便笑起来,就冲人不要钱派送。   烛蘅顿时在旁边蹙眉:“你不要笑。”   “……”庄清流冲她做西子捧心碎裂状,“兰兰脾气越来越大了,笑都不能笑。”   烛蘅顿时被她恶心地偏头:“呕!”庄清流:“哈哈哈哈。”   这时,梅花阑转向烛蘅脸上,迟疑道:“她为什么叫兰兰?”   “哦。”庄清流笑得眼睛都快眯起来了,解释道,“因为她小名叫兰花。”   话落身后就嗖一声,一支利箭直直射了过来。庄清流歪风似的飘地而起,笑哈哈地一牵梅花阑道:“快走快走,兰兰生气啦!”   “……”   从小院儿进去后,一段盘山小径还要走好半天,庄清流又牵着梅花阑问:“那你有小名没有?”   梅花阑大概一开始并不想说,考虑了片刻后,才软声软气道:“梅畔。”   “啊,梅畔畔。”   “……”   庄清流目光流转地在她脸上绕了一圈儿,眼里藏着笑,又问:“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啊?”   梅花阑这次是真的不想答,“没什么含义”的话到嘴边动了动,才改为:“梅花树旁的意思。”   在她没看到的地方,庄清流的眼角勾得更厉害了,边走边赞美道:“哪个大大大厉害的人给你起的名字,真好听。”   烛蘅终于受不了地送了她一记白眼:“还好意思说。”   庄清流顿时花蝴蝶似的转头瞧了她一眼。   这时,表情本来一言难尽的梅花阑好像敏锐地听出了什么,很快仰起了脑袋,迟疑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是谁起的吗?”   “好聪明的小鬼。”庄清流冲她低头眨眼笑道,“是我啊。”   “……”梅花阑表情古怪地变了变,道,“我娘说这个名字是我生下来就有的,你们难道……以前就来过这里吗?”   庄清流随手在身边拉了个结界:“不告诉你。”   梅花阑:“……”   旁边的人又冲她勾着小拇指乐:“除非你帮我们保密。”   梅花阑很微妙地转头看了看她后,小拇指一动,跟庄清流勾了勾,认真道:“好。”   于是接下来,庄少主照着这几日翻过的话本子开始了无耻的编造,添油加醋地捏了好大一段自己天神下凡,路救好人的故事,最后总结道:“你小时候就是被我救过的,我厉害吧?”   “……”   虽然有些一言难尽,但关于戚忽当年在乌澜山遭遇追杀的一些细节都十分契合,梅花阑心里莫名觉着这不是假话。因为如果庄清流真的要说假话,她现在也分辨不出来。   所以知道了这两个人可能和母亲曾经有关后,梅花阑心里才开始真正地信任她们。眉眼中总不动声色掩着的那份犹疑也烟消云散了。   庄清流笑着靠在门框上瞧了瞧她——小小年纪,还挺有心眼儿。   “所以现在怎么样?是不是请庄少主和兰兰进去休息一下?”   烛蘅冷冷道:“闭嘴。”   可能是因为觉着有了这样一个关于她们的小秘密,于是梅花阑也不再排斥让庄清流看到自己住的地方,只是声音仍旧很小地道:“我的房子很小,也没有给你们坐的椅子,你们可能会……”   “这又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担心这个。”庄清流很快摸摸她的小脑袋,“只要干净就可以了。”   梅花阑好像还是有些犹豫,迟疑了片刻后,才取下锁,请她们进门。   庄清流进屋转了一圈儿后,才知道她一直迟疑的是什么——因为怕没有时间顾上她们,这小鬼晚上还要点灯抄录古籍干活。   除了整理一些连大人都觉得晦涩的古竹简,一张小小的桌子上还放着很多泛黄到要重新誊抄的书卷。庄清流挨个拿起来翻了两眼,发现都是一些梅家独有的剑决和心法,虽然一开始看不懂,但记熟了之后也很有用,于之后的修炼大有裨益。   想了想后,她若有所思地摞整齐放下。   “你在这里,一直过得很心惊胆战吗?”庄清流蹲到梅花阑面前,仰头看她。   梅花阑握着笔想了想,很快摇头:“有些事我不是因为害怕才做,也不是因为软弱才不反抗,而是因为如果我不惹事,我娘和我哥就会好过很多。”   但凡是梅家的子弟,一般二十成年后才会被派下山驻城,而梅花阑的哥哥梅花昼,从小被接回来的时候就没在仙府待过,小小年纪就被派了出去,兄妹两个并不在一块儿。   庄清流心里空荡荡地似乎有细风吹了进来,似有若无地抬头问:“那你还想待在这里吗?”   梅花阑这次坐在椅子上,仰头想了很久,才道:“我不想,但是我哥很想,他有想学的东西和想做的事情,我不能连累他。”   这次没人说话,连抱臂靠在窗边的烛蘅也微微敛了下眼睫,安静了很久。   “那现在能说了吧?”   片刻后,庄清流好像没聊过方才这一席话似的冲梅花阑挑眉弄眼:“之前到底为什么老偷偷看庄少主?是不是觉着我长得很好看?”   烛蘅:“……”   梅花阑的目光因这句话在她脸上流连了很久,才声音极轻地仰头道:“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觉着你很厉害,可以做到很多事情。”   庄清流却摸着她的脑袋低头道:“真正的厉害,不是能做到什么,而是能承受什么。我们畔畔也很厉害。”   梅花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胡说八道的解释,可是一颗心却仿佛因为这句话而浸泡进了温暖的泉水中。   庄清流这时好像想想还是不大能接受道:“不过真的不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吗?我的脸难道不好看吗?你难道见过比我更好看……”   她话音未落,终于被烛蘅一言不发地扯走了。   外面已经月上中天,夜风如波。   庄清流两个袖摆幽幽荡荡地飘在半空,心里沉思,这小家伙要是反抗,不管是于情还是于理,靠头脑还是靠天资,梅家这些人以后都不是她的对手,现在的境况起码也会好很多。   可是她们母子三人是一个整体,要是想继续在梅家立足,就只能这样。   而一旦不受梅家庇护,后氏的人就要追杀他们。   片刻后,庄清流一缕青烟似的忽拐,又趁夜色跑到了一个房顶,而这处偏僻的小院里住的,应该就是梅花阑的母亲,戚忽。   烛衡很快抬头问:“你到底跟她什么关系?”   庄清流:“母女关系。”   烛蘅:“……”   庄清流像摊开的鸡蛋饼一样懒洋洋躺房顶吹了好一会儿风,随便考虑片刻后,还是又大鸟似的飞走了,并没有露面。   翌日。大大小小的门派宗族终于都又赶了回来,这次各家宗主差不多都带了一二十人的小辈弟子前来,以便定下最后赴故梦潮求学的人选。在仙门百家中,这些门派本来每年都要互相派遣弟子去别家求学,以示关系亲密友好。这次选完去故梦潮的小辈,其余子弟正好留在梅家求学剑法和阵法。   偌大的梅家梅海里,这会儿到处都是三五搭伴,七八成群的少年人,不少门派间的弟子以前就互相认识,这次见面,很快又热络地打成了一片。   “听说这次大家都来了,就只有邓林虞氏一家没有派人来。”   “他们家不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总爱遗世独立,搞得自己很高贵很厉害一样。”   “那故梦潮应该是真的厉害吧,我听我爹说,我们这里几百年前灵气最充沛的时候,也不及那里十分之一。”   “是的是的,我大哥回来也说了,好像是前段日子比试较量的时候,故梦潮那位叫烛蘅的仙长无人能及,连兰祀都没有接下她一招!”   “不会吧……兰祀可是当年我哥那一排仙门比试中的第一啊……”   一众仙衣华服的少年在树下议论纷纷,而此时,庄清流和祝蘅正长成了两片叶子,挂树上闲来无事地随便听。   “好啦好啦,只可惜每家都只能选两个人,我们在这里说来说去的,都去不了。”   “我家里其实也已经选好了,没有我的份儿。”   “那阿煊应该是能去的吧,他可是裴少宗主点名要带的人。”一众少年说起这事,不由十分羡慕地往旁边看了一眼。   旁边树下的荫凉处,这时有一个裴家的少年面色稳重地微微点了下头:“是。我大哥想让我陪他,我应该能去。”   众人顿时艳羡,一个少年咦道:“裴煊,你拿的这个新箭囊是不是就是要送给烛蘅仙长的啊?”   谁知裴煊却看看他,平静道:“不是,是送给庄少主的。”   “啊?”另一个少年道,“为什么送给庄少主?!”   裴煊面色淡然地看他一眼道:“烛蘅再厉害,也不过是庄少主随从,不管是身份还是实力,她们两个都没法儿比的。”   树下的少年又一阵嘻嘻哈哈,庄清流却忽然瞥了那个叫裴煊的少年一眼,往他的嘴上拍了一枚叶子——啪!   众人可能以为是吹风,都没注意,只有裴煊眉头蹙了一下,觉着还挺疼。   庄清流化成的一片小叶子这时悄悄往旁边挪了挪,冲旁边的烛蘅挤挤肩道:“我帮你打他嘴啦,别在意这些胡说八道。”   “谁在意了。”烛蘅用鼻子轻嗤一声,可能是觉得搭理这种事儿,就好像从天上下了凡,于是头也不回地在枝头消失走了。   她虽然这样,可庄清流却知道这人最口不对心。   于是到了傍晚在校场最终定人时,庄清流首先就在席间否决了裴煊,提出裴家要换一个人。   闻言,裴煊旁边的少宗主裴煌双眉微微一竖,不快道:“为何要换人?”   裴启立时训斥:“闭嘴。”然后才转向庄清流,摸着胡子道,“敢问庄少主可是有什么别的选人条件?”   庄清流没多说什么,只是微微抬手一抹,将早前裴煊在梅树林中所说的话提出了一段虚境,单独放给了裴家几个人看,并没公诸于众。   裴煊脸色煞白,一下僵在了原地,而裴煌只是皱了皱眉,仍不快道:“他说的也是实……”   “住嘴!!”裴启脸色骤然一翻,冲裴煊厉声道,“跪下!”   裴煊额角青筋细跳,双手微微颤抖,却什么都没说,而是跪地垂下了头,掩饰神情。   裴启深吸一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地转头:“庄少主,小儿嘴快无知,你看该怎么处置他,便……”   “不需要处置。”庄清流认真地冲他简单明了道,“一,让他道歉;二,换人。”   裴启无法,只好照做,烛蘅却懒得受,看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就走了。最后是庄清流代她接受了道歉,然后随眼缘,在一众少年中随便又选了一名叫做裴熠的裴家子弟。   下面紧挨着裴氏的是长庚仙府,因为长庚仙府是当世少有的不以血缘为纽带传承的门派,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有能者立为少宗主。相比于别的宗族,少年人在幼时并没什么身份高低,于是并没有选人,而是随便拉了二十个过来。   庄清流一眼扫过去,一下就选中了一个叫季无端的小孩儿,因为这个小孩儿在人群中又矮又瘦得很显眼,还因为他的眼神,跟梅花阑很像。   就是莫名的一心软。觉着这个小孩儿也很会看人眼色。而另外一个长庚仙府的少年,是烛蘅选的。   接下来是兰氏,兰宗主和裴启一样,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幼子,名唤兰颂,性格绵软内向,别人趋之若鹜的,他不仅不愿意去,反而一直躲着想找机会逃跑,被兰宗主往回拽地低声训斥了好几次。   这时,不远处主桌上的梅花夜撑着脑袋笑了:“阿颂,别躲了,你看表哥想去,还去不了呢。”   眉眼淡淡的梅夫人在他旁边转头警告:“慎言。”   梅花夜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梅花夜的母亲梅夫人,原姓兰,其实是现在旁边坐着的兰氏宗主的亲妹妹。当初长姐接家主之位,幼妹在家中深得疼宠,所以养成了骄纵冷厉的性子。而她年轻时,本来是要嫁给梅家的长子梅宗辞的,也就是梅花阑的父亲,谁知道梅宗辞完全无此意,可能连这茬都没当一回事,连提都没提,就直接叛出了家族流浪去了。   这位梅夫人后来视梅花阑母子三人为眼中钉肉中刺,百般不顺眼,可能也有此缘故。   兰家过后,几个大一点的家族就是梅家了。因为当众说过“补一箭之偿”,所以梅花阑已经背好了小包袱等在旁边是毫无疑问的,而她身边,这会儿又出现了另一个小姑娘,两个人一直在一起说着话,好像关系还挺好的。   庄清流眨眨眼走过去:“你们是好朋友吗?要不就……”   谁知这时从旁边路过的烛蘅随便扫了一眼,道:“呆呆的,不要。”说着转向旁边一望道,“那个资质很好,你看到没?正在往过跑那个。”   “看到了,你可真会选。”庄清流望着一个眉清目秀,和梅花阑长相有六七分相似的小少年道,“就是你眼睛可能不大好,这就是我让接回来的梅花昼。”   烛蘅:“……”   庄清流本来是想借梅花阑中箭之事为由,把兄妹俩儿一起捎上。如果梅家提出不愿,便把他们两个单独拎出来,不占名额,但没想到梅家并未作声,也并未提出加人,那就刚好就他们两个了。这样也不会让百家有什么微词。   至于那个好像叫什么“笑寒”的小姑娘,就只能落选了,好在将寒都能一笑而过,想必笑个落选也不是什么大事。   到此,五个大门派里,虞氏未派一人,长庚仙府和梅家未派重要的嫡亲弟子,只有裴家和兰家因为嫡亲幼子资质不好,急于倚靠逼人灵气来结丹,因为不知道第二年还是个什么光景。   足足闹哄哄了大半天后,一百多个门派的人才尽数选完,站在一起也小萝卜头一大堆,全部都是半大的少年,只有一个人,站在一群孩子中突兀地戳老高。   这人是个紫衣青年,高鼻深目,一张脸干干净净,看上去很有翩翩贵公子的样子。   烛蘅不由转过去问:“怎么回事?你多大了?”   这个青年微微拱手,姿态优美地行了一礼道:“我来自琅琊王氏,我们家不能与大门派相比,门中弟子稀少,没有符合年龄的,所以家父希望庄少主二位能通融一下,便派了我来,诚心期望能够去故梦潮潜心求学。”   他低眉顺目地话落,庄清流却忽然一挑眉:“你说去故梦潮干什么?”   那紫衣青年不明所以,仍冲她翩翩地行礼道:“潜心求学。”他行礼的动作温柔极了,整个人脸上的表情也如玉一般,笑得十分好看。   这时,众目睽睽之下,一道淡金色的长绳忽地飞出,直接螺旋缠在了他的脖子上。庄清流走近眯眼问:“再说一遍,去故梦潮干什么?”   紫衣青年不自觉张嘴,却飞速说出了完全和刚才不同的话:“去窥探故梦潮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向家族收集传递消息,暗中绘制地形图……”   他一句话出,在座仙门百家之人有一大半脸上稍微变色。   庄清流却表情淡淡不变:“继续说。”   紫衣青年浑身已经发僵,却抑制不住地开口说着心里的真话:“如果可以的话,尽量找到你们的弱点,以图来日之机。”   无数人的视线都落到了缠在紫衣青年脖颈处的长绳上。之前几日,整个仙界就传遍了庄清流有一条金色的绳,但无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充满了淡金色的灵光,流光溢彩,好像整条绳是活的,有生命在流动一样。   没想到,这绳居然还有审问真话的能力。   庄清流丝毫没往仙门百家那些人脸上看,而是冲紫衣青年一挑眉:“还有?”   紫衣青年脸色发灰,嘴张合不变:“还有以美色/诱你,最好让你为我生下一个孩子,一旦将你掌握在手中,我们仙门百家就有了别的出路,我们琅琊王氏也可以一举跃到当世之巅,什么当世五大宗门,到时候都——”   “……”   合着不是想潜心求学,而是要自荐枕席的。   整个巨大校场的气氛好像一下降到了冰点,琅琊王氏的宗主已经承受不住地当场晕了过去,仙门百家这些宗主名士也人人脸色不好,哪怕是向来圆滑的裴启,这会儿好像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缓和了。   谁知在一片寂静中,将渡厄收回的庄清流却倏地很轻地笑了两声,似乎是不以为意地转回来走了几步,然后眼角一瞧,忽然随手一样捂住了旁边梅花阑的两只小耳朵,声音懒洋洋地低头道:“小鬼,这种话你跟着听什么呢?你不自觉。”   梅花阑:“……”   作者有话要说:过去时不知道会写多少字和多少章厚,因为我估算不准,反正就是野驴撒蹄,野马脱缰!事儿说完了为止。 第96章   烛蘅震惊地转头,一扯庄清流的袖子:“你在干什么??”   “在缓和气氛啊。”庄清流双手无意识地揉了揉梅花阑的小耳朵,冲她贱蝴蝶眨眼,“你看好好儿的夜宴,因为这个小插曲,都没人说话了呢。”   她话落片刻后,偌大校场上屏息凝气的众人才长吁一口气,裴启迅速顺着台阶下道:“庄少主说得对,一个小插曲罢了。琅琊王氏狼子野心,素积怨我仙门同宗已久,一门无才无德,行事无耻,我等自不会与如此小辈同流合污——来人!还不把他们都赶出去!”   梅夫人目光也冷冷一转,冲身旁的侍女道:“将琅琊王氏的所有人都‘请’出仙府,现在就去。”   侍女道:“是!”   宴台之上很快骚乱了片刻,不过因为这二人的及时表态,场面上看起来好看多了。庄清流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情绪,只是一切照旧,定下明日早出发就行了。   是夜,无数门派在梅家的客房灯火煌煌,各宗主均将门下将赴故梦潮的弟子叫到了面前重新叮嘱:“之前跟你们说的都忘掉!去了只需要潜心修学就行了,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记住了。”   “记住了。”   “……”   各门各派宛若虚境重复播放,宗主们谨慎地趁深夜,又将门中弟子一一从床上扒拉起来,最后迅速问:“你去故梦潮仙岛干什么?”   弟子们纷纷睡眼惺忪,在梦中张口就答:“潜心修学,再无其它!”   到此,一场“灵绳逼真话”给无数人心里留下的阴影才终于散去,众宗主满意放心之余累得人仰马翻,纷纷于天明时分才将将睡去,没赶上第二天的送行。   烛蘅看了一夜好戏,目光已经飕飕凉了下来,对这些人再无好感,只是问庄清流:“你昨晚是故意的对吧?”   庄清流仍旧像个鸡蛋饼一样摊在半个屋顶吹风,懒洋洋闭着眼没搭理她。片刻后,第一缕日光从云层后透出来的时候,不远处的梅林中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梅花昼和梅花阑小心翼翼地穿过林海,兄妹两个小小的人在临行前,并排跪在院子前给戚忽磕了个头。   院子里悄无声息,并没有动静。两人悄悄嗑完头也没有出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金灿灿的日光彻底洒了下来,将梅家仙府下的大河照得波光粼粼,一艘可容纳百人的大船已经整装完毕,随时可以出发。整个渡河码头的热闹气氛沸腾到了顶峰,除了在岸边叮嘱个没完的仙门诸人,来看热闹的散修和普通人也不计其数。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下,近日一直神秘到底的庄清流终于第一次显露了自己的修为——她花里胡哨地站船头,直接带大船上了天。   “……”   不光脚下光速变小的人群一下安静了下来,连船上一群几百人的小孩子也纷纷下意识呆立了片刻,才惊喜奇异地纷纷吵闹起来。   烛蘅忽然一瞧这些小萝卜头,靠在船板上道:“大声说话会引来雷劈。”   众萝卜头顿时紧紧上了嘴,安静如鸡。如此适应了半天后,哪怕发觉她只是在骗人,也已经习惯了下来,说话声音都小小的。   被吵到头疼的烛蘅很满意,随便抽出一把剑后,在甲板上炼起了剑,也不管这些小东西是不是在看。   庄清流则是转悠到梅花阑兄妹的船舱,上下打量了梅花昼一会儿后,给他身上也系了一枚可以随时出入故梦潮的玉佩。   旁边的梅花阑抿了抿小嘴,抬眼问庄清流:“你不是说,我跟别人都不一样吗?”   庄清流顿时惊奇地瞧了她一眼:“小鬼,你怎么连哥哥的醋也吃?”   梅花阑很浓密的睫毛眨了眨,没说话,庄清流却忽然发现她好像是笑了,脸颊两边露出了两个可爱的酒窝。   这是什么东西?一个人的脸颊上怎么会出现看起来这么可爱的小窝?   没等她开始好奇地探究,已经是个小少年模样的梅花昼低头摸了摸玉佩后,抬头问道:“庄少主,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庄清流转回目光,冲他勾勾嘴角:“这不是很正常吗?可见你们这里的这些人,平日里都自私成什么样儿了。”   谁知梅花昼想想后,认真道:“是有一些人很自私,但不是所有人都自私的,也有好人。”   他比梅花阑大了有五岁,这些年早早被派出仙府摸爬滚打,整个人也沉着稳重许多,很有小大人的样子。   庄清流有些意外地在他脸上来回巡梭了几遍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你说得对。”   梅花昼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头,拉上妹妹一起,两个人冲庄清流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关于庄清流认识母亲的说辞,他其实昨晚也听梅花阑说了,知道庄清流可能是觉着他们还小,无意多提,于是也不多问,只是郑重道:“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庄清流忍俊不禁,很快转悠到了船舱外面儿笑,没说话。   接下来几日,梅花昼展现出了自己小小年纪的自律,在船上的日子不是打坐修炼就是认真看书,似乎在他心里,有迫不及待想要长大成材的愿望。而船上其余的孩子少年们已经习惯了御舟于空,不再新奇,纷纷不是玩儿成了一团就是各自打闹,将长辈的叮嘱和期望早已甩到了九霄云后。   爱玩儿爱闹,似乎才是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的天性。   唯独梅花阑,她既不去玩儿,也不修炼学习,甚至连话也很少说,每天都安安静静的,也不会打扰梅花昼。最常做的事,就是一个人坐船头看身边各种各种的云。   庄清流悄悄靠旁边看过几次后,不由溜溜达达地走近,戳着她的脸颊问:“烛蘅做了一些搭房子和宫殿的小玩具,你不去玩儿吗?”   她大概是在戳自己不笑时就不会出现的酒窝,梅花阑这两天已经习惯了,只是实话实说地低头道:“嗯。我不爱玩儿。”   庄清流挑眉:“也不爱看书吗?”   梅花阑声音糯糯地又嗯道:“是。觉得没有意思。”   庄清流又问:“打坐和炼剑,你其实也不喜欢?”   梅花阑:“嗯。”   庄清流忍俊不禁,不由围着她好奇绕圈儿道:“小孩子不是都活泼吗,你怎么一天跟个小老头儿似的?”   “……”梅花阑这时仰头看了看她,清澈的眼睛里一望无际。片刻后,轻声道,“因为我不知道,修炼到底有什么用。”   “嗯?”庄清流揉揉她的小脑袋,低头道,“你是不想修炼,想过平凡的生活吗?”   梅花阑浓密的睫翼却微微垂下,这次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颤动道:“那天临走的时候,我和我哥去娘的院子前给她磕了个头,但我没有见到她。”   虽然忽然说得驴头不对马嘴,但庄清流心里很快漫出了一丝柔软,轻轻蹲下来,跟她目光平齐道:“你娘身体不好是吧?”   梅花阑没有答,只是垂眼道:“我很少见她。有时候甚至会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   庄清流摸她脑袋的手一顿。梅花阑又低声道:“我没有见过我爹,也很久没有见过我哥了。”   “在仙府的时候,我其实……感觉很累,每天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一些事,也不知道做这些事都有什么意义。”   梅花阑说到这里,小小的脑袋轻轻动了动,有些惑然地仰头轻声道:“我不知道那些为修炼争来争去的人到底想要什么,也不知道我活着,到底应该干什么。”   庄清流眼底神色微深,瞳孔深处无声倒映着她脸上的表情,两个人之间安静了很久,她忽然道:“你不是说我很厉害吗?”   梅花阑收回小小的脑袋看她。   庄清流蹲在她面前,眨眼道:“如果不知道干什么,就先把我当成目标吧。”   梅花阑澄澈的双眼轻轻闪烁。   庄清流伸手一展,将她整只小手都包在掌心,认真仰头重复道:“把我当成你的目标,等你有一天,跟我一样厉害了,我再告诉你该做什么,告诉你什么东西有意思。”   梅花阑心里难以言喻地跳动了起来,静静看了庄清流很久后,鬼使神差地轻声道:“这样的话。那我知道了。”   因为白天的事,到了入夜后,庄清流越想越不放心,眼前被一道闪电划亮后,便嗖得消失在了自己的床上,转瞬变成一个花瓶地出现在了梅花阑小船舱里的桌上。   谁知床上的小鬼并没有睡,而是因为电闪雷鸣和下暴雨,正紧紧地抱成一团,悄无声息地蜷在床角。   她居然会怕打雷。   庄清流顿时从一个优美的白瓷瓶变回了人形,从梅花阑身后轻轻一拎,把她抱到怀里全须全尾地搂着问:“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然而半天没人回话……怀里的小鬼居然维持着这个姿势睡过去了。   庄清流:“……”   这到底是害怕还是不害怕??   直到下船到了故梦潮,她都没有弄清这个问题。这个姓梅叫畔畔的小鬼,身上好像总有让人操不完的心。   一众少年直到踏上岛,才惊奇地发现这里居然和他们家乡别无二致,除了大片大片沐浴在繁盛灵光中的山林树野,岛中央居然也有一个繁华的城池和整齐的大街,有一座座比邻接踵的房子,有很多在街上叫卖做生意的“人”!   只是这些人脚底下都有着各种各样的影子,飞禽走兽花鸟虫鱼不一而足,倘若不看他们的影子,每个人都和他们自己别无二致。   单独被领着四处熟悉的梅花阑很快惊疑地仰头问:“这里本来就是这样的吗?”   庄清流牵着她的小手低头眨眼:“自然不是。它们是为了欢迎你们,才幻化成人形建了个小镇出来,以后你们想家或者想玩儿想买东西的时候,就可以来这里。”   另外由烛蘅带着的一众少年听到这里后,也纷纷热闹欢呼,声音惊飞了原本安家在岛中心的一大群鸟。   梅花昼则是从未见过如此灵气充沛之地,整个人不停地左转右看,发现绚烂的光晕在整座岛上日夜流转,百花开放不分时节,有些竟也昼开夜合,有所作息,有些还想睡就睡,随心所欲。   比如在路上好好走着,忽然就有一朵得仰头看的大喇叭花开在了路中央,还要来一句:“对不起,我想开了。”   梅花昼仰头片刻后,礼貌问:“如何能通过?”   大喇叭花道:“唱首歌。”   梅花阑:“……”   等到了大晚上,庄清流带人千里迢迢地从岛东跑到岛西,想看一种萦绕着灵光的昙花,它却合上了花瓣儿,只大喇喇来了句:“不好意思,我想睡了。”   裴熠:“???”   众少年在岛上熟悉地跑了一天,刚又新奇又失望地转回,季无端忽然被路边一株类似捕蝇草的藤蔓拽住了,并且当众扯掉了裤子。   季无端顿时气急败坏地捂着屁股转头大叫:“你无耻?!”   “是的。”那株幽幽曳曳的藤蔓居然说话了,并且张开了两半花蕾给他看,它确实无齿。   “?”几百人顿时哄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故梦潮不光是充满灵气的地方,它还是充满鲜花和有趣的地方。一众少年很快熟悉了这里,不需要人带领也可以到处乱跑了,梅花昼则第一个进了安排好的屋子,开始认真打坐。   庄清流低头问梅花阑:“困不困?”   梅花阑仍旧很新奇地仰头看着头顶天空的绚烂彩光,道:“不困。”   庄清流于是眼角勾勾,带她跨越一道水波似的屏障,到了别的孩子到不了的地方。被单独圈出来的那些地方,只是故梦潮的很小一部分。   梅花阑这时才低头若有所思地摸摸腰上的玉佩:“我能随时进所有的地方,就是这个意思吗?”   “对。”   梅花阑又望着四周五光十色的景色问:“它们为什么都喊你少主?”   庄清流牵着她穿梭着一片梦幻般的林间,眨眨眼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她有记忆开始,这里有灵的万物就已经开始自发臣服于她,叫她少主。   两人走着走着,面前出现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鹿,鹿角瑰丽,身姿优雅,两只眼睛像幽美的深潭水,冲庄清流道:“前面的路堵住了。”   还会说话,梅花阑不由仰着小脑袋,稍稍多看了一眼。   庄清流便在旁边勾勾嘴角,然后伸手点着小鹿的脑袋道:“她喜欢你,让她摸一下你的小角。”   小鹿好像并不买她的账,四条腿轻盈灵活地转头跑走了。   梅花阑却无声偏头,眼中盛着头顶绚烂的彩光,看了看庄清流的侧脸。   庄清流冲她做了个鬼脸,道:“下次把它打晕让你摸,走吧。”   再走了几步后,梅花阑又看向了一种从林间倒垂下来的晶莹剔透的东西。   庄清流冲她道:“这是一种树蛙,它们死后会永远长在这里,变成一朵冰花。”   梅花阑点头:“很好看。”   又走了一段儿后,庄清流和梅花阑一起看着脚底冰层中美丽而硕大的鱼骨,道:“这里每到冬天就会冻起来,但这种鱼至死都不会离开这里,因为它们都很长情。”   梅花阑闻言,在冰上蹲下身,小手轻轻地在冰上摸了摸。   庄清流陪在旁边问:“你喜欢吗?”   梅花阑先是:“嗯。”旋即又补充了一句,“喜欢。”   庄清流看着她笑:“那我们畔畔也是长情的人。”   梅花阑抬头看着她,小嘴乖乖抿在一起:“嗯。”   接下来又走了一段,庄清流指着面前一个巨大的莲苑道:“这是我和烛蘅住的地方,你以后可以经常过来找我。”   说着带她又跨过了一层透明的屏障。一般寻常的结界,都是看不到的,而这里的屏障触碰通过时,会流转着细碎的光华。但不同的结界又不一样。   比如庄清流的结界,平时就是花蝴蝶似的闪,色彩缤纷。而祝蘅的结界,一旦触碰就会出现无数的大喇叭开开合合,仿佛一万张嘴在异口同声地嚣张说:“滚开!”   庄清流在走了两步后忽然回头,似乎抬手改动了什么东西——之后她的屏障在梅花阑触碰时,会给她活泼绚烂地下小花。   梅花阑接连伸手碰了两次后,两只可爱的小酒窝就又出来了。庄清流连忙趁机伸手,戳了好半天。   梅花阑:“……”   这人似乎遇到感兴趣的东西,就喜欢一直逗弄。   接下来穿过湖面上勾连漂浮的白玉回廊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儿硕大的青金石,再穿过青金石,就是庄清流房子的门口了   可是那个门口,居然被一株缠丝绕藤蔓的花给占领了。   这时,身后出现的烛蘅道:“那里当年只是飘来了一颗种子,有委屈来找少主陈情的,少主不理,它就固执地留在原地不离开,后来就地生根发芽,便长成了一株护门树。”   梅花阑:“……”   烛蘅话说完已经走到了门口,目光略有深意地看了庄清流一眼后,冲她牵着的小鬼道:“明天就要授课了,还不早点儿回去睡?”   相比庄清流,梅花阑似乎不大喜欢跟她说话,于是没有答,只是目光转开抬头问:“你师父也住在这里吗?”   “我师父啊。”庄清流直接笑着将她抱了起来道,“当然没有。我师父很厉害,她大部分时候都在静修,其实我也,很少很少见她。”   说着手盖到梅花阑眼睛上,整个人一闪,原地消失了。   等眼前温暖柔软的手掌挪开后,梅花阑惊异地发现她已经回了自己在故梦潮所住的小屋子。庄清流将她放到桌沿儿,勾勾嘴角问:“是不是觉着我很厉害?”   梅花阑两条小腿都不及地,眼睛有些亮地问:“是传送千里吗?”   “那是什么?”   庄清流很快给她拉开了小被子,铺好了床,道:“我这个呢,叫‘庄少主大神通’,你早点儿睡,我以后就教你。”   “……”梅花阑被她从桌沿儿运到床上,又仰头问,“你要走了吗?”   庄清流故意问:“要不然呢?你想庄少主陪你睡吗?”   梅花阑:“……”   庄清流笑了起来,靠在床边儿的木框上,忽然指尖凝光,然后气定神闲地在空中舞动了几笔,再凌空细细抹开,一朵刚开/苞的小莲花就跃然出现在了指端。   她挑在指尖绕了绕,才转头问梅花阑:“好不好看?”   梅花阑坐在床上,小短腿晃了晃:“好看。”   庄清流眨眼笑起来,很快将这朵小莲花托在水面放在了白瓷盘里:“喜欢就送你,晚上会亮。”   她走前又小声说:“晚上会打雷下雨,别害怕。”   梅花阑目光抬起,刚轻轻落到她脸上,庄清流便花里胡哨地散成了一堆小莲花,被原地生起的歪风一吹,便顺着窗缝骚包地飘走了。   “……”   直到再次返回莲苑,浑身上下没个正形的莲花庄才直接睡进了湖里,懒洋洋问道等在原地的烛蘅:“虞氏那些人的底细查清啦?” 第97章   烛蘅凉凉看她一眼:“你还关心这事吗?我以为你都要专门去带孩子了。”   庄清流随便拍了拍水,在湖面上飘来飘去:“兰兰,你说话不要这么冷淡,会显得对我很酸,而且不会招小孩子喜欢的。你没听到吗,那些小崽子这些天都私下里叫你‘冷面王——’”   烛蘅莫名其妙,蹲在湖边,随手摘了一个莲蓬剥开吃,不以为意:“冷面王就冷面王,怎么了?”   谁知庄清流拍手道:“我没说完啊,不是‘冷面王’,而是‘冷面王八’。”   她话落,湖岸边就猛然掀起了一道滔天火浪,劈头盖脸地直冲她砸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庄清流笑得在湖中打跌,趁大浪下来前就螺旋降进了湖底,咕噜噜吐了一串泡泡后,才幽幽荡荡地重新浮上来,一眨左眼装乖巧道,“好啦好啦,你要是想讨他们喜欢,我可以教你。”   烛蘅忍无可忍,终于大声道:“滚啊谁要讨他们喜欢?!”   “哈哈哈。行行行。”庄清流笑得在湖面上翻滚,也随手剥了一个菱角吃了,“那就说正事吧,那些姓虞的怎么啦?”   烛蘅平心静气了半天,才扑她一脸水道:“如你所料,他们半月前派来的那支船队是探路船,其实随后还有战船二百艘,修士五万人,都已经准备好了,只差探路船传讯回去,就大举过来围攻。”   也就是说,那个叫邓林虞氏的门派早已经准备好了进攻故梦潮。而如果没有庄清流这次光明正大地露面,那么故梦潮本来就是他们一家偷偷地找到,找到后又可以先下手为强地占领,可现在一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那仙门百家势必大的小的都要求来分一杯羹。   最重要的是,如果百家接受了送弟子去故梦潮求学的提议,那邓林虞氏还怎么出战?还怎么攻占故梦潮?!   “难怪那个叫虞辰岳的老头儿,在夜宴上脸色那么臭。”   庄清流绕着一个光杆儿荷叶转着圈儿,挑眉诧异道:“不过他们到底哪儿来的底气觉着此举可行?靠谁领战?那个一脸高傲的宗主?”   说到这儿,烛蘅脸色郑重了几分,道:“不是。他们的门派里好像有一个很厉害的人,叫镇山僧。”   庄清流也停下了绕圈儿,若有所思地掀眼后,稍微侧身,趴在了荷叶边儿上:“镇山僧?”   “嗯。”烛蘅微微蹙了一下眉,道,“此人身份隐秘,行踪也难以捕捉,听说已经五百余岁了,乃是那边仙陆的当世大能,平时极少露面,很难摸清深浅,说不定确实知道些什么。”   “五百多岁了?”   庄清流浑身上下吊儿郎当的气息似乎一秒敛了起来,被一阵细风一吹,荡然无存。烛蘅注视着湖里半天,就在以为她要认真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庄清流眨眼寻思道:“那往上推个七八辈,我岂不是刚好能当他的太太太太太/祖宗。”   “……”祝蘅黑着脸把吃完的莲蓬扔她脸上,“滚滚滚!以后这种不干正经事的东西不要再跟我说!也不要让我去查!”   说着就起身,身姿笔直地提着她的弓冷冷走了。   她走后,庄清流才若有所思地整个横漂在了水面,出神似的盯着头顶的天空想着什么,很快无知无觉地顺着水波纹荡漾到了湖道口,被流出的活水卷着哗啦冲走了。   “唔?唔唔唔唔唔……!!”   堂堂庄少主被从下水道冲走又湿哒哒地飞回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可这时,烛蘅却突然又跑了进来,道:“出事了!”   庄清流懒趴趴地浮在温泉池子上不想动:“又怎么啦?”   烛蘅语速飞快道:“是梅家那两个小鬼被人打了,你还不赶紧过去!”   庄清流眼皮儿一跳,眨眼就消失在了水面。而此刻本该安安静静的众求学少年的居所却灯火通明,梅花阑住着的屋门大开,床上的被子还是她整整齐齐铺好的样子,人却不见了!   庄清流一眼极速地扫过,同时不见的还有梅花昼和另外空着的几间房,而其余房间的少年都待在门口,似乎都在窃窃私语地说什么。   她迅速地转头冲众人问:“怎么回事?他们几个去哪儿了?!”   一个少年快速道:“庄少主,我们也不大清楚,但是就是在方才快要睡下的时候,见到裴氏和后氏的几个人和梅家兄妹忽然打了起来,裴氏的人和后氏的人加起来多一个,梅家兄妹没打过,就被她们绑着带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时,剩下的裴家那个叫裴熠的小孩儿很快打断他的话,快速简洁地伸手道:“是那个方向!他们去那里了!”   庄清流在他话落,身影就光速融进了夜色里,飞速赶向了他所指的方向。那个方向,是一个百丈悬崖。   旋即赶来的烛蘅并没有跟上去,而是留下蹙眉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聊了,都进屋睡!”   庄清流的身影刚恍恍惚惚地出现在悬崖附近,一道充满戾气的少年声音就当先传进了耳朵里:“你们是什么东西,居然还敢无所畏惧地跟来故梦潮,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们后氏人的面前!!你们找死!”   她目光随之看过去,在大风飘扬空荡荡的崖顶,三个人站在崖边,而另外两个人,似乎被绳索束缚着,倒悬在半空。   “我们为什么不敢?!”另一道少年声音这时一字一句咬牙道,“后殷,倘若我兄妹今日不死,我来日必取你命!”   这是梅花昼。   原来是大川后氏送来故梦潮求学的少年,追杀梅家兄妹追到了这里来。   “你怎么敢?!若不是胆小如鼠地龟缩在梅家那些人的庇护之下,我们早要了你们母子三人的命了!”后殷忽然抬手一挥,厉声咆哮道,“那你们现在就给我去——!”   他嘴里的“死”字尚未说出,面前吊在悬崖上空的两个人却倏地消失了,后殷挥剑的手猛地停下,陡然一惊:“怎么回事?!”   这时,旁边另一个后氏少年喉咙动了动,道:“公子,后面。”   这两人和旁边冷眼旁观的裴煌很快一齐转头,便见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庄清流已经落到了他们身后,正侧脸平静地给梅家兄妹解掉了手上的绳索。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赶到这么快,三人的表情都或多或少有些不大自然。   庄清流却没搭理他们,而是先蹲下来,冲目光定定看着她的梅花阑伸出了双手,轻轻道:“抱抱。”   梅花阑清澈到几近透亮的双眼似乎在夜色中涌动起了波光。   庄清流立刻心软地凑前一点儿,温柔将她环进了怀里,摸摸小脑袋:“吓坏啦?”   梅花阑似乎安静了片刻,才抬手悄无声息地环住了她的脖子,将小脸跟她贴在了一起:“怎么会。”   庄清流心里柔软地又轻轻拍了拍她后背,眼里深不见底的情绪才一点点隐匿消散,转头看向旁边的三个人,语气不显山不露水地挑眉道:“说说?”   后殷见她似乎没有动气,才略微放下心,语气仍旧张扬地毫不露怯道:“我没有要杀人,只是想教训他们一顿,把他们吊在悬崖上面吓吓罢了。”   “这样啊。”庄清流语气仍旧很平静,只是有些奇怪道,“那你凭什么教训他们?”   后殷想也不想地冷声道:“因为我爹是被他们的爹害死的。当初梅宗辞行事轻狂无羁,不仅闯入我后氏仙府放肆劫掠,还纵容那些该死的畜生反咬杀人。我后氏何止损失了一些猎物,当初十几条人命都死在了那些灵参人手下!”   相比与梅花昼兄妹,后殷已经大抵十三四岁,是个十足的少年人了,也难怪梅家两兄妹没有打过。   见他说得言之凿凿,庄清流不由淡然问:“那些灵参人为什么杀你们?”   后殷一顿,莫名其妙道:“什么为什么?”   庄清流眼角意味深长地一瞥,不理他,又转而问:“死的是你爹还是你?”   后殷又愣了:“什么??”   庄清流又问:“你爹到底是谁杀的?”   后殷脱口而出:“是那些灵参人……”转瞬反应过来,猛地道,“还有梅宗辞,梅宗辞休想逃脱干系!”   “哦。”庄清流这时淡淡扫他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爹是梅花昼和梅花阑亲手杀的呢。”   后殷脸色一扭曲,厉声道:“他们的爹害死了我爹,反正逃脱不了干系,他们就是应该子承父罪!偿命或者一辈子被钉在耻辱……”   “那你怎么没死呢?”庄清流忽然打断他的话。   后殷脸色彻底变了:“你说什么?!”   “按你的论调,梅宗辞害死你爹,那么他的孩子就应该承罪偿命。那么你爹死了,你也应该去死——”庄清流语气寡淡地问道,“你怎么不死?”   后殷气得浑身上下都抖了起来:“你……你……啊?!”   庄清流眯起眼:“啊什么?我再问一遍——你什么时候死?”   后殷气疯了,当即就想拔剑,却被裴煌一把按住了,暴躁道:“送什么死?你是她的对手吗?!”   相比梅花昼,裴煌也已经是个少年了,而今天之所以答应帮后殷的忙,将梅花昼兄妹绑到了悬崖上吊着。是因为如果裴煌答应帮他,那大川后氏就会帮裴煌捕一只他想要已久但十分难得的金乌。   少年人行事,往往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和怪诞荒唐。   后殷简直快要失去理智,握着剑大骂:“你没看出来吗?!她让我去死,她本来就想让我去死!”   施暴者居然还先委屈起来了。   “放松一点,我并没有杀你的意思。”   庄清流这时一扬眉,目光微微落下道:“但你解释一下,你解了她腰上的玉佩干什么?”   她一句话落,后殷顿时又微僵了起来。   庄清流好奇提醒他:“说话啊?想据为己有?”   后殷脸色煞白,彻底不做声了。   比起打打杀杀,能触动小孩子的往往还是一些面子上的东西,眼红偷了别人的好东西,到底才是真的羞耻。   庄清流淡淡挑他一眼,也不多说,只是不容置疑地伸手道:“还回来。”   后殷手颤抖地从怀中摸出一枚白色玉佩,脸色难看僵硬地放进了庄清流手中。   庄清流却在那枚玉佩还没坠落触碰到手心的时候,掌中忽地溢出繁盛的灵光,只一刹那,就把那枚后殷碰过的玉佩化成了灰,被风一吹散走了,然后给梅花阑腰间挂了枚新的。   做完这个,她才捞起梅花昼和梅花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崖顶。   当夜,后氏的两个少年和裴煌就被烛蘅单独看管了起来,远在千里之外的上梓裴氏和大川后氏也收到了立马过来领人的传讯。   庄清流到了光亮的地方,才发现梅花阑除了手上被绳子捆过的痕迹,身上没什么大伤。而梅花昼就比较惨不忍睹了,一张秀气白整的脸和手上身上,到处都是血迹和伤痕。   无论再厉害,一个五岁的孩子和十岁的小少年加起来,到底还是敌不过三个已经十三四岁的。而梅花昼打得如此凶狠,大抵还是为了保护妹妹。   庄清流大致看了一下他的情况后,道:“你刚才在崖顶说的话,我听到了。”   梅花昼听不出她语气里的意思,于是用手背随便擦着鼻血,含糊应了声:“嗯?”   庄清流这时拍了拍他的肩,蹲在他面前一字一句道:“报仇和隐忍都没有错,你们受过的委屈,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所以这个人我不动,迟早有一天,留给你亲手杀。”   梅花阑在抹鼻子的手一顿,似乎感觉浑身上下的血在一刹那都滚烫了起来。   庄清流不是在教他们嗜杀,也知道梅家兄妹不是这样的人,于是话到为止,没再多说,只是把一身伤的梅花昼抬袖送出去,交到了烛蘅手上。   梅花阑正有些担心地往外看,小脸便被庄清流捏了捏,道:“伸手。”   梅花阑脑袋转回来,看了看庄清流,虽然不知道干什么,但还是信任地冲她展开了小手。   庄清流抬起手,灵力在指尖绚烂地旋转,然后低头,似乎随便在梅花阑手心画了一个什么复杂的徽纹。   梅花阑看了一会儿,以她的所学还认不出来,便声音软软地问道:“这是什么?”   “是召唤符。”庄清流画完后,把她的小手重新阖起来,抬眼道,“以后要是还遇到今天这样的危险,你就可以随时召唤厉害的庄少主到面前,无论我在哪里,都会瞬间出现在你面前。”   梅花阑可能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东西,于是低头又展开手心,看了半天,纤长的浓睫才抬起问:“怎么召唤?”   庄清流蹲在她面前,眼睛里溢出了一箩筐的笑,道:“很简单,你大声喊‘庄少主救救宝贝!’,就行啦。”   “……”   “……能否心里喊?”   庄清流嘴角勾勾:“不行啊。”   梅花阑顿时低头,似乎十分犹豫地又冲小手看了看。   庄清流心里顿时笑得好开心,捏捏她的小脸,提醒:“记住了,有事一定要找我?可不能不喊。”   梅花阑表情似乎十分微妙地变化了一会儿,睫毛一闪一闪道:“那你小时候,也喊过这个吗?”   庄清流靠在门框上,故意别开头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庄少主,可是你有啊。”   梅花阑于是抿了抿小嘴,终于不再说什么了。   这次亲眼看着她睡下后,庄清流才大半夜大鸟似的从窗户上了天,乱飞一阵后,又躺落在了后氏那几个人的房顶,似乎在考虑什么。   烛蘅顿时问:“你又想干什么?”   庄清流漫不经心地看着天:“当然是在想怎么收拾他们。”   烛蘅看起来似乎不大赞同:“不是都传讯让这两家来接人了,不要多生事。无论如何,你出手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不方便。”   虽然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庄清流不。   她随便想了想后,在裴启和后焰两人赶来故梦潮接人的前一天,让裴煌不离身的那把金光流璨的宝剑跑到了后殷收拾好的箱子里。   然后在临行前,让暴躁的裴煌出手,直接将后殷打了个半死。   不过这都是半个月后的事儿了,烛蘅一点儿都不知道。   而悬崖之事后的第二日,在一个色彩斑斓的巨大蘑菇屋里,千里迢迢奔赴异乡的一众少年正式开始了故梦潮的求学生涯。只是没想到的是……在这里居然还要授课听学。   更让人惊异的是,数百人刚默默挑了各自的位置坐好,纷纷研究面前的藤蔓桌案的时候,庄清流和烛蘅居然也进来了,并且坐到了听学的位置。   “……”梅花阑不由转头,古怪地看了左侧的庄清流半天,才小声问,“你是要跟我们一起听吗?”   “是啊……”   庄清流刚冲她花蝴蝶地挤眼睛,一身灵光的诡爻却在这时走了进来,偌大的讲室顿时寂静了下来。   若说身为故梦潮之主的庄篁只是一张脸长得太过好看,十分像假的,那与她相比,诡爻这个人则是从头到脚,从内到外,连同声音在一起,都让庄清流感到一种莫名的虚幻感。她曾不止一次跟烛蘅闲扯编排过,烛蘅每次都是冲她翻个大大的白眼。   而如今在一众求学少年的眼中,诡爻无疑是真正遗世独立的缥缈仙人,再没有比她更符合对登仙之人的构想的人了。   原本无论在哪里求学,第一堂课自然应当是讲规矩,立威信,可诡爻完全不同,几乎是一点生疏感都没有,直接和讲台下的众小孩儿开始了闲聊。从他们家乡的仙门起源聊到宗派,从诸家诸史聊到各自秘法,她说话声音很温柔,像唱歌,小孩儿也没有戒心,很快就叽叽咋咋地将知道的全部和盘托出,把自家仙门的底细露了个底儿朝天。   一众人聊得火热,昨晚彻夜练了剑的烛蘅却听得头晕眼花,很快开始昏昏欲睡,庄清流则是仿若完全听不见,自己闲闲低着头,捏着一支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小半天后,一堂课快要授完的诡爻才忽然道:“既然如此,那你们来故梦潮求学后,我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何为‘同根生’?”   下面马上就要睡着的烛蘅瞬间一个激灵,猛然惊醒后,抬头看向讲台上面,微微皱了皱眉。她旁边的庄清流则是仍旧宛若神游天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乱抹乱画中。   一众少年人虽然各自都莫名其妙,心想这是什么问题?这问题该如何答?什么意思??不过片刻后,便都大概有了各自的答案——诸如同一根枝头上结的两个果子便叫同根生,一个家里的两个亲兄弟也叫同根生,甚至一个大家族的本家和分家,嫡支和旁支,因为荣辱与共,自然也是同根生。   诡爻目光却一掠,忽然喊了声:“庄清流。”   被点到名的庄少主抬起头,很奇怪地看了诡爻两眼。旋即把手中的笔放下,没个正形地站起身,道:“在。”   诡爻问:“我刚刚说了什么?”   庄清流瞧了眼旁边的烛蘅后,神色镇定道:“说了这堂课就到这里?”   “……”   满堂哄堂大笑,烛蘅抬手抚住了额。   诡爻似乎也被她气笑了,道:“我问了一个问题。”   “……啊。”庄清流好像这才觉着有点不好办了,刚想着能不能卖乖来蒙混过关的时候,眼角忽然扫见旁边的梅花阑,似乎若有似无地往外面的一棵分叉古树上看了一眼。   她思索了几下,忽然福至心灵地猜道:“您不会是又问了那个什么‘同根生’的问题吧?”   诡爻道:“为何不可以问?”   庄清流道:“可以可以。那您叫我起来是——?”   诡爻又问:“你说呢?”   庄清流好难地“啊”了声,忽然转头道:“你是要我教他们吗?”   烛蘅两只手都蒙住了眼睛:“……你快闭嘴吧!”   诡爻这时却一点愠色都没有,目中似有深意地道:“是想再问你一遍,你的回答,和几年前仍旧一样吗?”   庄清流摸不准情况地反问:“要不然呢?这有什么好变的?”   诡爻没再说什么,只是下一刻,扫袖将庄清流和她面前的鬼画符纸笔一起送到了讲室之外。   “……”   直到一堂课下,梅花阑才穿过好几层给她下小花的屏障,在昨日看过的巨大青金石上找到了庄清流。庄清流正坐在大石头上翘腿托着腮,似乎是在琢磨什么东西,听到梅花阑的脚步声后,才忽地转头眨眼:“小鬼,这么快就迫不及待地来找我玩儿啦?”   “……”梅花阑站在大石头旁边仰头,道,“是因为你被赶出了讲室,我过来看看。”   “什么??你意思是你来安慰我?”庄清流完全不能同意道,“你们的诡先生以前都是老追在我身后讲东讲西的,我躲还来不及呢,今天进讲室,不过是因为你们求学第一天,想跟进去看看,我和烛蘅本来不用跟着听课的。”   说着大袖摆一招,把梅花阑从地底下挪到了石头上,放到面前。   梅花阑于是看着她问:“那诡先生提出的问题,你以前是怎么答的?”   庄清流忍不住低眼笑了:“那有什么好答的,我都是胡说八道就完了。”   “……”梅花阑似乎觉着她这个人很神奇,不由目光又挪向她手下的纸笔道,“你是在画人吗?”   “什么?”庄清流诧异掀眼道,“我在画你,你居然没看出来吗???”   “……”可这好像怎么看都不大像个人。   梅花阑心里微微一动,望向她的眼睛:“那你为什么画我?”   谁知庄清流用笔往下一指道:“因为你的脸上有两个小坑。”   梅花阑:“……”   庄清流很快又趁机道:“这两个小坑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弄出来的?”   梅花阑目光落在纸上狂乱鬼畜的人脸和两个大漩涡上,一板一眼地纠正道:“这个不叫小坑,叫酒窝。”   “啊,酒窝,好好看。”庄清流从善如流地点头赞美,然后充满了兴致地托腮讨教,“是多喝酒,就能喝出来吗?”   梅花阑:“……这个是生下来就有的。”   “什么???生下来就有的?那我不能有吗??!”忽然震惊。   梅花阑:“……”   庄清流彻底丢了笔,像张大饼一样地摊平在了石头上:“怎么会这样,好难过。”   “……”   于是从这天起,庄少主为这个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东西伤碎了心,开始更加爱逗梅花阑,老逮着她的酒窝不放。   梅花阑经常被她摩挲着自己的脸颊,还要听她嗓子里发出长长的一声笑:“怎么回事?小耳朵又红啦?跟你哥一样,让我摸摸?”   ……   烛蘅实在看不下去地把她一把拖走了:“你有完没完?自己还有没有正事?想不想和用不用再修炼了?!”   庄清流被她拽着边走边笑道:“不想啊,我害怕被雷劈。”   烛蘅:“……”   庄清流又仰头寻思道:“就没什么‘无痛飞升法’吗?”   烛蘅冲她翻了个大白眼儿,一箭戳戳她眉心:“我有个无痛去世法,你要不要试试啊?”   庄清流刚冲她眨眼笑,忽然眼角一瞥,见溪水边似乎有一个人正在用树叶吹曲子,吹得十分好听,表情却又忧郁又安静。   是那个叫兰颂的小孩儿。   故梦潮是没有音修的,而她和烛蘅从小到大,也并不会吹这种好听的调子。于是羡慕地思索了一段时间后,庄清流琢琢磨磨,用故梦潮特有的灵玉,给一些擅音修的少年送了各色的乐器,算是礼物,其余人则各送了一把剑。   梅花阑一眼就看出了她和梅花昼的长短笛跟别人材质不一样,于是眼睛眨了眨,小声道:“谢谢少主。”   她一开始是又正经又礼貌地喊庄少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便悄悄变成了少主,好像去掉一个姓,无形中就会跟这个对她很好的人更亲近几分。   庄清流不由笑出声,低头戳着她的小酒窝,也花里胡哨地眨眨眼:“少主是看你长得最可爱,才偷偷给你个最好的。那上面还有字呢,你不看看吗?”   梅花阑于是低头一看,笛身上果然又丑又嚣张地篆刻着四个大字——不服就干。   “……”   “……” 第98章   梅花阑目光迟迟从短笛上抬起,默默看了一眼庄清流后,又转头,去看旁边梅花昼的长笛。   梅花昼的长笛好多了,上面篆的是“以德服人”,虽然四个字仍旧丑绝人寰,但意思起码是好的。   见她一直望着自己的长笛,梅花昼也笑了,摸摸妹妹的脑袋,问:“你想要哥这个吗?”   梅花阑抿抿小嘴:“可以吗?”   谁知梅花昼还没说话,旁边的庄清流就道:“不行。”   “为什么?”   庄清流理所当然:“因为我不同意。”   梅花阑:“……”   瞧着她眼底还是有些一言难尽的表情,庄清流别开头微微抖了抖肩,然后转回来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啊?”   “……”这很难让人喜欢。   “哦。”庄清流二话不说,一溜烟摊平地仰躺到了草地上,语气要多失落有多失落,“好难过,你不喜欢。”   “……”   梅花阑再也不说话了,伸出小手去拉她:“别这样。我很喜欢。”   庄清流:“你是假的喜欢。”   梅花阑:“……真喜欢。”   虽然声音糯里糯气的,但收到的来自她的短笛,梅花阑其实真的真的很喜欢。   从这天夜里开始,她每晚睡前都会吹一段儿小调,然后摸摸温润的笛身,将它放在枕头边,偶尔打雷下雨的时候,就能随手摸到,抱在怀里。他们住的房子也布有可以随时开合的隔音罩,不怕吵到别人。   接下来一个月,一群音修少年开始暗下里偷偷商量,准备一起练习一首曲子,到时候合奏给庄清流听。庄清流这段时间却好像很忙,整日里极少露面,连烛蘅也不知道她又忽然来兴趣了在一个人捣腾什么,只说很正常。   直到似乎天气已经入冬,一场轻飘飘却不寒冷的雪从故梦潮的上空洋洋洒洒地飘落,庄清流才忽然又从土里冒了出来似的,花里胡哨地坐在大青金石上冲烛蘅喊话:“兰兰,你干什么去?”   烛蘅莫名其妙扫她一眼,手上端着几个大竹匾:“你没看到吗?下雪了,我帮师父晒药啊。”   外面大晴天晒药,故梦潮大雪天“晒药”,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不过庄清流很快一挥袖子,把她端着的药全部呼啦啦扫地上随便扒拉扒拉埋了,然后直接从大石头上嗖地飞过去道:“明天再晒,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烛蘅端着空竹匾七窍生烟:“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嘘。”庄清流满脸神秘地冲她往岛中央的方向一指,然后手指拐弯儿竖起,又指了指头顶。   烛蘅神色顿时一动,低声问:“师尊出去了?”   庄清流给了她一个充满废话的眼神儿,满脸春风得意道:“我刚才去了趟她的小木屋,把屋顶刷成了彩色的,又在屋内炖了锅臭鱼汤,她都没冲出来打我,肯定是走啦!”   烛蘅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劈头盖脸地冲她怒吼道:“这有什么好得意的!你找死吗?!”   “嘶。”庄清流瞬间捂住了自己半边耳朵,小跑开几步指指天道,“你怕什么,那屋顶在她回来后,就被雪盖住了,我临走时又开了窗子,屋内的臭鱼味儿肯定也散啦!”   烛蘅被她气得肺疼,不过心神还是大部分放在了庄篁身上,缓了两口气后,表情有些慎重地问:“那她怎么会突然出去,干什么去了?”   庄清流随意道:“应该去找长庚仙府那个燃灯老道了吧。”   “老道?”   庄清流往嘴里扔了个红彤彤的果子,点头笑道:“对啊。我前几天故意进去磨磨蹭蹭,见她桌上似乎放着一张新作的曲谱,应该是回送给那个老道的。”   烛蘅脸色瞬间古怪难言,迟迟看向庄清流低声道:“她不会跟那个老道——?”   庄清流笑得满脸开花,十分无所谓道:“是就是呗,那又怎么样,那老头儿长得还怪和蔼可亲的。而且兰兰,你怎么还管长辈呢?”   烛蘅立马叱道:“别乱说!我哪里能管。你到底想趁她这会儿出去干什么?”   “简单。”庄清流将吃完的一串果子枝随便扔了,冲她眨眼道,“我们也出去。”   烛蘅瞬间大骂她:“你又发作了!想出去闲逛是吧?!忘了上次挨了多少引雷鞭了对不……”   “哎?哎哎哎?!”庄清流手指灵活一弹,用最后一枚果子堵住烛蘅的嘴,火速打断她的话道,“真受不了你。不是出去乱跑,你不记得虞氏那件事儿啦?我的意思是,我们这次可以趁机出去,偷偷见见那个镇山僧。”   烛蘅冒出八丈高的气焰一下灭了大半儿,叼着甜津津的果子一咬,吃了,蹙眉道:“镇山僧?这事儿不是都过去了,见他干什么?而且你别忘了从小听到大的,尽量少跟外面那些人有接触,别的都不用管。”   “哪里过去了,这人的深浅迟早是要摸摸的。而且师父跟那个老道认识,却从没提过这个镇山僧,你不觉着奇怪吗?”   庄清流好像说烦了,索性直接一勾烛蘅袖子,拉着她就走:“至于为什么是趁现在偷偷去呢,偷偷——这当然是因为我并没有忘记,所以赶紧的动作快点吧兰兰,指不定出去的师父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烛蘅一点儿反应都来不及,就被她强行拽上了贼船,眨眼就出现在了一片热闹的市井长街上,怀疑旁边的人每次都是故意拉她顶罪。   最重要的是,姓庄的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一过来居然就立马兴高采烈地颠颠跑向了旁边的小店小摊儿,开始对各种零食碎嘴买买买、买个不停。   在兰兰又火气上涌到即将爆炸前,庄清流及时抽身地转回来,满满塞了两袖子好吃的,冲她嘴里也嗖得塞颗糖地卖乖道:“好啦好啦,这不是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我也是顺便买点儿——而且你有所不知,这个邓林虞氏的仙府跟别家不一样,并不在深山老林里,而是处于闹市街井,周围数里便不许人靠近,修得像个古皇城似的。”   烛蘅很快恍然抬眼,看向不远处金砖碧瓦的宫殿道:“就是这里?”   “要不然呢。”庄清流很快又分了她一颗心爱的炒豌豆后,眨眼便拉着人闪了进去。   邓林虞氏的仙府除了外面形如皇宫,里面和一般的仙府也没什么不同,顶多就是额外费了一些力,将连串的大山搬到了仙府内而已。   两人如入无人之境地在整座仙府上空游梭,烛蘅低头扫了几眼,眉头很快皱得八尺高:“这么多山,镇山僧镇的是哪座?这得找到什么时候?”   她旁边儿的庄清流却很快从怀里摸了个东西出来:“别急。看我的。”   烛蘅偏头:“这是什么?”   庄清流道:“这个呢。没有名字,就随便叫它指灵盘吧。”   烛蘅眼睛好像被那大盘子上大红大绿的夸张涂色燎到了,瞄一眼就火速转开道:“指灵盘?干什么的?”   庄清流原地咕噜噜转着圈儿,简洁道:“指灵用的,哪个方向的灵力最强,它就指向哪儿。”   烛蘅顿时恍然地低眼:“你最近就是在鼓捣这个东西?”   “嗯哼。”   庄清流不走心地随便应了一声后,就顺着手中的指灵盘精准找到了一座看起来很普通的崖山,此山居虞氏一众连绵的群山之中,没有任何亮眼显眼的地方,不过周围灵气很浓,倒是个闭关静修的好地方。   烛蘅稍微打量:“就是这儿了。你那个玩意儿还挺好用。”   庄清流十分得意地挑挑眉,将色彩斑斓的指灵盘往怀里一塞,就拉着她直掠山口的屏障而进。谁知两人刚自诩悄无声息地进入山体之内,一簇炸裂般的惊雷灵光就猛然冲她们的面门打了过来。   居然被察觉了!   这神秘的高僧果然厉害。   庄清流一把抽出逐灵,运刀如风地劈出,惊雷灵光被逐灵的刀尖扫过,瞬间如流星般坠了个方向,将山壁炸出了一声惊天裂响。   与此同时,一支淬闪着银色冷光的利箭在灵光被拨开后,已经极凌厉地出现在了她面门。   烛蘅飞快闪身,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庄清流前面——噗嗤。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在她面前用箭将她射成重伤。   最主要的是,端坐远处蒲团之上的人方才连头都没有回,这箭之后,身影才忽地动了。   这高僧的修为已经超出了她们的预估。   庄清流极快地扫过烛蘅被射穿的右臂后,眉尾倏地高高一扬,也握着逐灵飞身跃出,踏空而起,刚要冲极速掠到面前的幻影劈出一刀,身后的衣领忽然被人揪住了!   她眼皮儿倏地一跳后,心里又猛然一凉……揪住她们的人居然是庄篁!!   完全来不及说话,眼前呼啦一闪后,师徒三人就已经回了故梦潮。   庄篁这时才蓦地松手,声音冷冷道:“跪下。”   烛蘅既失血又发僵,在庄篁出声前就跪到了原地。这次连庄清流也没有懒懒散散了,一言不发地笔直跪下,才收起刀,垂眼道:“师父,你怎么会出现在……”   “我不及时赶过去,看着你们两个找死吗。”庄篁打断她的话,似乎怒到极致而面无表情。   庄清流眼里无声闪过了一丝什么东西,语气微诧道:“那个镇山僧那么厉害吗?”   庄篁没有再理她,旋即加诸而来的,是一顿严厉的引雷鞭。所谓引雷鞭,罚如其名,一般修为的人挨上一下就已经是极其厉害的惩罚了,而庄篁每次引此刑,没有半个时辰都停不下来。   庄清流虽然脸色一下就变了,但还是在一片滋滋的电光怖雷中勉强压地撑了起来,一动不动地受着道:“师父!烛蘅是被我强行拉出去的!她身上还有伤,你——!”   她话音未落,头顶滋啦流转的电光炽烈了双倍。   “你是故梦潮的少主,她是你的随从,无论是她受的伤,还是引雷鞭,都是你犯了错,身边就会有人受牵连。这句话,为师已经说累了。”   缥缈空灵的声音似乎消失在了远方。   而旁边的烛蘅这次一声不吭,既没骂庄清流,也没出声认错。而是已经倒地晕过去了。   庄清流也不再开口,低眉垂睫地等庄篁消失后,手心似乎无声出现了一个敛着微闪光泽的东西,将甩到烛蘅那里的引雷鞭全部转到了自己身上。   这次挨罚后,两人双双躺了三个月才能将将下地。烛蘅虽然受的引雷鞭少,但身上原本有伤,而庄清流引了她的鞭子就算了,原本还惹得庄篁将威力翻了倍,等于挨了四倍的打,差点儿没这次就直接去世了。   连续两个月的时间,她都是在恍恍惚惚模模糊糊中度过的。庄篁时而趁诡爻不在时悄然出现,无声给她上了药后再面无表情地离开,来去无踪,连丝轻风都没有显露。   直到又一个月后,庄清流莲苑外的结界屏障重新开放,梅花阑才终于见到了人。只不过仍旧大大咧咧冲她挤眉弄眼的人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连手背都不例外,梅花阑跑到离她面前还有几步的时候脚步戛然而停,喉咙一下就哽住了。   “哎?哎哎。”庄清流立马就笑了,滑稽地拄着个歪木枣拐溜达下床,毫不在意地翻手摸摸她的小脑袋,“小鬼,你干嘛呢?我又不是破相啦,哭什么。你好好儿看看我的脸,当时护得可好了,可一点儿印子都没甩上去。而且这点儿伤算什么,再随便抹两个月药就消失了,我和兰兰之前被揍得更厉害的时候多得是。”   她不说还好,一说梅花阑眼泪顿时像掉线的门帘珠子一样,啪嗒啪嗒就滚落了下来:“为什么要打你?你犯错了吗?”   庄清流忽然惊异,抬手就去擦她的小脸:“怎么回事,你居然还是个哭包吗?”   她越说梅花阑哭得越厉害:“为什么要打你?谁把你打成这样了?”   “诶?”庄清流左抹右抹,却把自己抹得满手眼泪,而面前这个小哭包流得更凶了,“别别,我说,小东西,畔畔?哎好啦好啦……我把烛蘅偷偷藏着的炒豌豆给你吃一颗怎么样?不哭了成不成?”   梅花阑伸出小手接住豌豆,仍旧睫毛湿漉漉地抬头咩咩道:“为什么要打你?你都没有还手吗?”   合着说来说去,就是不离“为什么要打你?”,庄清流莫名觉着她十分可爱,忍俊不禁地用换下湿光的袖摆,用指端轻轻摸了摸她卷翘的小睫毛,哄道:“因为我应该有点儿犯错吧。而且还手啦,但是我师父可厉害了,是我自己没打过。”   梅花阑目光顿时深深一涌动,忽然将庄清流扶到床边,然后凑到了她面前蹲下。   庄清流立马一扔光棍儿的枣木拐,腾出手来低头摸了摸她脑袋,轻轻笑道:“像小羊。羚羊。”   梅花阑却仰头看着她:“我会好好用功的。会学很快,你等等我。”   庄清流心里弥漫出难以言喻的柔软,低头笑:“我们家小鬼有上进心,我还能拦着啊。”   梅花阑这时才展开小手心,将那颗饱满可爱的炒豌豆喂到了庄清流嘴边:“你吃吧。”   庄清流眼皮儿一垂,十分自然地装神道:“这是烛蘅偷偷买来藏在我这儿的,现在给你的,我不爱吃。”   梅花阑却道:“你爱吃。”   庄清流眼底莫名一跳,不动声色地道:“怎么可能呢?我是既厉害又好看的庄少主,怎么可能会喜欢这种小孩子才爱吃的零食?”   梅花阑这时道:“你第一次在千岛湖练箭场救我的时候,袖摆里装着蜜饯,我看到了。”   庄清流:“?”   “所以你爱吃。”梅花阑这次不仅将豌豆直接喂进了她嘴里,还从袖摆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包麦酥糖,展开小声道,“吃吧。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 第99章   庄清流很快眨眨眼,问她:“你这包麦酥糖是哪里来的?”   梅花阑似乎小嘴悄悄抿了抿,道:“来故梦潮之前,带了一些。”   庄清流冲她挑眉:“你平时还有麦酥糖吃吗?”   梅花阑很快又从善如流地改口:“是别人带的,我用钱跟他买了一些。”   “那些小少爷都是从小在家里养尊处优长大的,而且到了故梦潮,带来的东西吃一点少一点,谁会愿意跟你换?”庄清流伸手一点她,“而且小鬼,你哪儿来的钱?对庄少主还有没有实话啦?”   梅花阑知道瞒不过她,局促低头的同时还有点几不可查的委屈,声音低低道:“是诡先生布置了课业写文章,有些人写不出来……我帮他们写了一篇。”   然后换了一小包麦酥糖,藏在袖子里小心翼翼给庄清流带过来。   庄清流无声弯腰,跟她平视,忽然道:“把手伸出来。”   梅花阑很快垂睫伸出了小手,然后下一刻,好像被庄清流打了一下。   她顿时问:“……这是什么?”   庄清流道:“打手心。让你不说实话。”   梅花阑:“……”   虽说是打手心,但力道却轻轻的,跟和她拍了一下手掌一样。   庄清流这时掐掐她的小脸,笑起来道:“打你是因为你不仅不跟我说实话,还编瞎话蒙我,庄少主不开心。”   梅花阑还没小声说出“对不起”,庄清流又弯腰到她面前,眼睛弯弯地温柔认真道:“但是你待我的这份情意,我谢过你。这个庄少主很开心。”   梅花阑眼睛微亮地仰头:“那,我做错了事你不罚我吗?”   “你那里做错了?”庄清流很快手指拨拨,捡了块儿麦酥糖一掰两半儿,一半自己吃了,另一半喂进了梅花阑嘴里,抱起她挑眉笑道,“那些人不想学,是他们自己的事,管它呢。我们畔畔帮忙写了文章,还学了双倍,一点错都没有。”   虽然她一张嘴就是歪风邪理,但是小小的梅花阑还是有点高兴了起来,抱着她的脖子点了点头。   庄清流低头笑:“这下你也开心了?”   梅花阑:“嗯!”   于是两人快乐地吃起了小零食。   庄清流原本就是随便装个神,自从被姓梅叫畔畔的小鬼不懂事地拆穿后,逼格立时掉进了下水道。从那天开始,她们俩儿就经常坐一块儿吃了这个又吃那个,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梅花阑剥,庄清流吃。   庄少主养伤这段日子穷极无聊,各种能找的乐子都找完了,于是想了想后,开始因为自己的字难看,便让梅花阑教她。   梅花阑略微妙地看了她两眼:“你原来不会写字吗?”   “是啊。”庄清流毫不以为耻地承认了,并且求教的样子极其不端,坐桌案前上半身斜斜歪歪,下半身两只长腿抻长交叠着,手上还把笔在指端转得花里胡哨,毫无尊严道,“我这不是,之前没有过做人的经验,你教教少主?”   “……”   梅花阑于是小小年纪,揽起了为人师的活,先到旁边搬了个垫脚的凳子。至于为什么需要垫脚,因为她还没有桌案高。   庄清流看得十分可爱,忍不住托着腮笑。   梅花阑却取下她手中转来转去的笔,十分认真地蘸了墨,站在垫脚的凳子上,软声软气道:“我先教你写名字吧。”   庄清流手肘撑在脑袋上却一偏,看着纸上道:“这不是我的名字。”   梅花阑问她:“嗯?”   庄清流手指一勾,将放在桌角干摆设的一根蜡烛挪到了面前,手指轻轻一搓,点燃指道:“这个才是我的名字。”   梅花阑看了看,又转向她:“庄烛吗?”   庄清流花蝴蝶眨眼:“嗯。好听吗?”   “好听。”梅花阑点头,又问,“那庄清流是——?”   庄清流指尖浮起一簇灵光,不以为意地将写了这三个字的白纸燎了,道:“是起给你们那里那些人叫的。不想让他们喊我的名字。”   梅花阑于是很快答应道:“嗯。我不会说出去的。”   然后低头,又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了“庄烛”两个字。烛为火,微光炽烈,洞明照人。而清流却是水,水至阴至柔,包容万物。   这两个名字差很多。   梅花阑写了纸的上半部分,写完后,放到庄清流手边,让她在下面临摹着写。庄清流却接过笔,一本正经地在旁边画了个七抽八歪的人像,画中人眉不勾而弯,唇不弯而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正是她自己。   “……”   见梅花阑目光落在纸上,没有立刻说话,庄清流于是勾勾嘴角,又在她自己旁边画了个小人儿,让大人的手牵着小人的小手,才冲梅花阑挑了挑眉,眨眼道:“好不好看?”   虽然这画工实在称不上好看,但梅花阑还是缓缓“嗯”了声。然后提起笔,在纸的下半部分添了自己的名字,为了上下工整,她没有写梅花阑,而是写了“梅畔”二字。   “啊。”庄清流彻底开心了,当即大手一挥,用一簇灵光将这张写了两个人名字和绘着两个人小像的纸包裹了起来,然后轻飘飘裱糊到了墙上。   “……”   梅花阑心里无端生出了一股很微妙的感觉,仰头冲着墙壁看了一会儿后,收回目光,道:“现在好好学吧。不要玩儿了。”   庄清流捉着笔笑:“好啊。请教先生。”   梅花阑耳朵很快有点微微地红了,在纸上低头写着字,小声道:“我不是先生。我也有很多字还不会。”   庄清流笑得趴在了大桌子上——小孩子到底是有多可爱啊。   梅花阑这次抬手写了“以德服人”,可能是庄清流篆在笛子上的字太丑绝人寰了,给她留下了很深的阴影。然后用一张薄薄的影纸蒙了,让她直接在上面拓描。   她的字一板一眼,既端且正,庄清流却接了笔故意问:“就这四个字?不服就干呢?”   梅花阑眼角似乎抽了抽,站在旁边糯声糯气道:“你快点写!”   庄清流顿时被她这副可爱的样子弄笑到脸滚了一个桌面,才爬起来十分正经地落笔道:“好好好。我再不好好写,先生要打我手心了。”   梅花阑:“……”   “哈哈哈哈哈。”庄清流虽然嘴上这么说,摆出的架势也有模有样的,但下笔后出来的字却总是歪歪扭扭,无比抽象。梅花阑好好的一个“人”字,被她写成大叉叉后,索性两端无限延长,成了两根颤巍巍的蜗牛触须后,又往回勾个圈儿,成了“庄少主独家花体字”。   “……”梅花阑自己虽然从小并没有被师傅教写字的经历,都是自己照着书上描摹,但她脑海中想到了别的小孩子一开始学写字,被师傅从背后圈起来,再带着手感受笔锋的样子。   可是她现在的短胳膊短手,不光圈不住庄清流,更包不住她的手。于是想了想后,只好握着庄清流一点手腕,带她在纸上慢慢游移,边写边跟她讲一些自己学写字时候的心得体会。   然而两股力合一块儿之后,写出的字不仅完全不能认了,还彻底变成了野狗脱缰……看来不仅没带动人,庄清流的歪风邪气还能往外传染。   最重要的是,梅花阑知道她是有认真在写的,并没有故意捣乱写不好。   所以这是真的写不好。   于是各种方法坚持尝试了一个月后,梅先生终于不再执着。庄清流伤好得反正已经又能出门乱溜达了,也很快就将这茬甩到了脑后,跑去看烛蘅。烛蘅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次却罕见地没对庄清流大骂咆哮翻白眼,反而随便看了她几眼,什么都没说。   这人就是这样,平日里一点都不会掩饰自己的懒得搭理属性,显得她十分高傲。   不过庄清流很高兴,也安分了好长一段时间,暂时不再一天乱招惹东招惹西,而是开始有事没事就亲自去教一帮求学的少年。在她之前,教这帮少年修炼和武艺的居然是一只三百岁的鳄鱼精,看谁不好好学就把他裤子咬掉那种。于是庄清流的接手,受到了一帮小鬼的热烈欢呼。   庄清流不仅教他们,时而还经常光明正大地给梅花昼,梅花阑,兰颂和季无端几人开小灶。在这几个人之中,兰颂是怎么学都学不会;季无端为人十分机灵,经常能在功法上找到一些小捷径;梅花阑天资骄人,很轻易就能学什么会什么;而梅花昼是聪明还上进型,虽然天赋比梅花阑差点儿,但别人也始终追不上;至于裴熠,无论学什么,努力上都跟梅花昼持平,哪怕有些东西是庄清流偶尔心血来潮逗他们玩儿。   久而久之,天性活泼好玩的庄少主受到了一大堆少年的喜欢。遇到几个口是心非的小孩儿在暗地里偷偷编排她,也只是坐树上摸摸眉毛,不说什么。   裴熠和兰颂更是时常组团来骚扰庄清流。庄清流经常把书盖到脸上,很有礼貌地说出一句:“我醉欲眠君且去。”   然后等两个小鬼走了,忽然翻身起来,又悄悄带梅花阑去野外烤鱼吃。   梅花阑洒好各种香料后,用清香的荷叶边包鱼边道:“我听说他们方才也去找你了?”   庄清流顿时躺在潺潺流水旁的草地上笑:“可是他们没有酒窝,你有啊。”   “……”梅花阑悄悄抿了抿小嘴,原本并没显露出来的酒窝这会儿也泛了点儿可爱的旋涡出来。   其实庄清流每次也叫梅花昼一起了,但是梅花昼完全沉迷于打坐和炼剑,基本上不会一同,于是久而久之,便一直成了梅花阑和庄清流两个人。   时间过得飞快,直到诡爻进行整一年考校的时候,庄清流和烛蘅偷偷躲进了一棵树叶暗影里旁观,庄清流手中还转着一把小野花,不时低头闻一闻,再看看不远处越来越脱颖而出的梅花阑,喜上眉梢道:“她很喜欢我呢。”   烛蘅只感觉她要是有尾巴,这会儿得翘上天了,于是哼了一声。   庄清流顿时冲她转头笑,觉着这人就是因为她收到了花但自己没有收到而在酸。   “看什么看?”烛蘅凉飕飕问,“你整天光注意她了,其余那几个呢?”   庄清流继续笑得春光灿烂:“女孩子多可爱,会送花。而季无端和兰颂裴熠那几个,送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蝈蝈?”说着从旁边拎着须提起一只草笼子,放到眼前拨拉地转了两下,“这怎么说?难道我要养它们吗?这怎么养?”   烛蘅也对着蝈蝈瞟了瞟。   “诶,这就不说了。甚至有一个,还送了只狗来。”庄清流把草笼子放下后,又转手从旁边把狗提溜了起来,冲烛蘅来回端详道:“这狗怎么跟你有点像?”   烛蘅:“……”   正好这时,一帮考校完的少年像出笼的鸟一样叽叽咋咋群扑着飞了过来,烛蘅二话不说,嫌吵地原地起飞消失了。庄清流却仍旧坐在原地,热情洋溢地道:“为了给你们庆贺,我这段时间特意学了首曲子。”   说着摸出笛子,很快自顾自地吹了起来。一众少年刚抬头,便闻一道野狗脱缰,狂乱疯癫,惊天地泣鬼神的调子夹杂着无边的狂野扑面而来。这调子时而如万鬼哭群狼嚎,时而像铁皮摩擦呲啦啦,在人耳边无情剐蹭,直让一帮小辈两眼乱翻,几近晕厥。   于是艰难捧场了一个开头后,大家就都纷纷吓跑了,连裴熠和季无端之流都在艰难地坚持了一会儿后,无法忍受地遁走了,而梅花阑的背,也显而易见地僵了一下。   若说起庄清流这个人,她真的哪里都好,可就是在写字和乐曲上十分吓人,学不会,怎么都学不会。   “……他们怎么回事?不是都说喜欢我吗?”庄清流十分不满意地四下看了圈后,固执地又把笛子戳到了嘴边继续吹。   梅花阑于是一言难尽地看看她后,也转身走了。   “……”   当夜,庄少主回莲苑家里冲一湖无辜的睡莲发了通脾气,将噩梦曲冲它们吹了一夜。然后第二天,果然招致了厄运——上梓裴氏的船过来了。   自裴煌被送回去之后,据说被裴启痛斥处罚和严加管教了整整一年,于是如今又百般说好话地送了过来,信誓旦旦地保证独子不会再行事骄纵,肆意妄为。同时还随行送来了一大堆天材地宝讨好,比第一次那些原模原样送回去的更甚。   庄清流淡淡看了仍旧满脸暴躁不耐的裴煌一眼后,没说什么,只是将裴启送的那些天材地宝都给梅花昼兄妹用了。   烛蘅瞄一眼梅家兄妹后,略微蹙眉:“你真要让他留下来?别忘了梅家那两个,小的是可以随时找你。但是大的你放心吗?”   “没什么不放心的,梅花昼不需要随时找谁,他顶多再修炼个半年,就没人能打得过他了。”庄清流忽然轻笑了一声。   而梅花阑这个人,平时话少,又因为长得好看,所以让她看起来很难亲近,似乎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实际上,这小鬼脾气好到相当于没有脾气,面对别人的挑衅大部分时候都是能不理会就不会理会,是最让庄清流放不下心的。   “而且,”庄清流意味深长地冲旁边一堆少年看了一眼,道,“裴煌是裴氏独子,从小眼高于顶,命令于人惯了,那些小鬼也不一定就喜欢他。他既然要来,那就让他长点教训,以免长大了祸害四方。”   烛蘅闻言,微微一挑眉:“什么意思?”   庄清流笑起来,也不多说,溜溜达达地走了:“意思是做人只要不主动危害别人,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少年中原本的孩子王季无端果然很快出头,和裴煌用钱用势勾结的一帮人分成了两个团体,两边完全对立,互相看不上,动不动就直接开干,大打出手。   这些少年如今都结灵丹了,且有烛蘅随时在暗中盯着,打也打不出大事。   庄清流时常会悄无声息地化成一片叶子,一个杯盖,一件裙子在旁边无声观战。这次也不例外,喝着茶在帘幕后看了一会儿,当那些小崽子都冲进来找她评理的时候,自己原地枯萎,变成了一朵壁花,无辜地挂到了墙上。   脸上已经挂花的裴熠一见她不在,立刻直挺挺倒了下去,像条板鱼,心想我命休矣。   而越打越猛的季无端冲着空气认真道歉:“庄少主,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说着一把拽起手边的椅子,冲裴煌爆砸了下去。   裴煌的额头很快被他砸了个大洞出来,然后联手兰颂,一下扑通扔进了水里。裴煌刚厉声从水中冒出头:“你们给我等——”这时,他脚底一紧,忽然被一片水底藤蔓缠了下去,裴煌顿时大惊,破口大骂:“是谁在害我……咕嘟嘟咕嘟嘟嘟……”沉下去了。   直到顺着下水道被冲出河面,烛蘅才用箭随手一挑,把他放了出来:“你有话说?”   裴煌一张口就是疾风骤雨,叽里呱啦的咒骂:“那帮小不死的,呸!等小爷练成神功就……呱拉呱叽咕咕咕。”   “你还是闭嘴吧。”烛蘅又淡然地把一团水草重新给他塞回了嘴里。   裴煌大怒:“你为何这样做?”   烛蘅凉凉瞥他一眼:“再吵你就去问菩萨。”   裴煌:“……”   裴煌悲愤不已:“为什么你们都帮他们?!”   烛蘅莫名其妙看他一眼:“若上梓裴氏价值十金,你觉得你自己单拎出来价值几何?”   裴煌:“……”   “你只值零。”烛蘅替他认清自己道。   裴煌又呛又累地挖干净嘴里的水草,趴地上泪流满面……他口碑太差了。   庄清流这时也才笑眯眯地从外面走进了屋子里,掀开帘子随便问:“怎么了,又打架啦?”   兰颂只做了一个把人扔到水中的贡献,就累得摊地上爬不起来道:“是啊。我们这次差点儿输了,裴煌想强抢我们的乐器和剑。”   庄清流溜达到桌面笑着继续倒茶:“那些东西给了你们,就是你们的了,能不能保住自己的东西,全凭本事。”   季无端呲牙咧嘴地甩着胳膊:“我感觉我手腕似乎折了,有点火辣辣得疼,也比右边更肿,像个大胖馒头。”   庄清流笑而不语,端起杯子喝水。   季无端顿时问:“你怎么不安慰我?我形容得不够好吗?!”   庄清流转头摸摸他脑袋:“怪好的,安慰你。”   季无端翻了个白眼:“一点都不真诚。”   庄清流笑眯眯地没说话,袖子一甩,把他扔给了回来的烛蘅。又一看旁边七歪八倒的一堆:“你们也受伤了?”   因为烛蘅治伤向来粗暴如厮,还老拿出她那种骚气冲天的黄色药水,一帮少年平日里宁肯胡乱找草药糊糊都不愿意轻易找她,于是很快接二连三地爬起身,一溜烟儿离开了。   只有裴熠走了两步后,忽然又转了回来。   庄清流顿时转头,眼角一勾他:“你也想要我哄哄?”   谁知裴熠严肃道:“不。”然后倏地双手抱拳,长辑至地道:“我想要、想要庄少主的狂草书法。”   庄清流:“……”   裴熠十分认真:“用过的信封也可以。”   庄清流二话不说,当场写了张鬼画符给他,裴熠顿时接宝贝似的,两手端正接过,开心走了。   旁边的梅花阑这时略微收回目光,一声不吭地也往外走。   “嗯?”庄清流顿时用渡厄将她勾了回来,低头问,“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梅花阑又转身:“我没有。”   庄清流顿时笑了,戳戳她小酒窝的地方:“还没有呢。”最近这段时间,庄清流但凡和谁说话的时间长了,或者给谁了一个好吃的没给她,她就会不大高兴。   但都是心里悄悄的,从来不说出来。   “走,我带你看个小东西。”庄清流伸手一牵,拉着梅花阑回莲苑后,直接顺水面走进了一朵大睡莲里,在睡莲的中间,居然睡着一只眼睛又黑又亮的小羊。   梅花阑垂眼看了半天后,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把它养在身边?你很喜欢它吗?”   庄清流抱起小羊挑眉:“嗯。它跟你很像啊,都咩咩的。”   梅花阑:“……”   这是喜欢她的意思吗?   庄清流眼角勾勾:“你不想让我养它?”   梅花阑也又大又清澈的眼睛闪烁了几下,没说话。   “那你过来。”庄清流顿时伸手一捞,把她抱在怀里摸摸小脑袋,“你跟我咩咩两声?”   梅花阑:“……”   “哈哈哈。好啦。”庄清流终于把小羊放进她怀里,低头道,“是送给你的。它还很小呢,刚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没人管就活不下来啦,你好好照顾它,它跟你作伴,怎么样?”   梅花阑于是又高兴了,轻轻抱着小羊低头看了会儿后,抬头认真点点:“我会好好养它的。”   庄清流笑着把她们送了回去,再返回来时,在莲苑门口缓缓放慢了脚步——莲苑门口,等着一只鸟。   这只鸟年龄看起来很大了,两只眼睛干瘪而浑浊,体型却不大,浑身蓬松柔软的羽毛如柳絮,呈罕见的冰蓝色。见到庄清流后,缓缓俯下脑袋,向她行了一礼。   它是来向庄清流告别的。   在这个偌大的故梦潮里,无数动物和植物在临死前自己会有预感,所以都有着向最亲近的同类告别的习惯。而作为故梦潮的少主,很多动植物在死前,会最后来找庄清流珍重地告别。   尤其是一些已经没有了同类同族的,这世上最后一只鸟兽或者花草。   庄清流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后,无声走进屏障,跟冰蓝色的鹊鸟隔桌对坐,为它平静地倒了一杯水,然后往里放了一颗方糖:“你也要走了吗?”   “是。希望少主能有好的福气,我故梦潮能有好的福气。”   鸟和庄清流坐了小半会儿后,动作很慢地喝完了那杯化了方糖的水。临走时,将自己的灵丹送给了她。   这种鸟叫鶄,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庄清流没有多说什么,在莲苑水榭里坐了整整一日,用一种幽绿色的荧石雕了这种鸟的样子,然后走进了岛中心一个巨大的祭坛。烛蘅陪她一起,但以她的身份并不能进祭坛里面,只在外面等。   当天夜里,庄清流辗转反侧,于是侧头伸出手,喊了声“渡厄”。   渡厄立即从她的手腕飞出,先是活泼地亲了亲她的脸,然后缠绕在她的手指间,自己翻起了花绳。   庄清流目光静静落在指间,她第一次见渡厄的时候,是庄篁将一个很小的东西放在了她手心,跟她说这是龙,世界上最后一只了。当时她还很小,渡厄也很小,是条小金龙,整日爱缠在她的手指上撒娇。   庄清流那段时间想吃一种被巨蟒严密看守着的蛇果,问渡厄能不能帮她偷过来,小龙金眸湿润,细声细气地缠在她小拇指上:“可我是龙。”   庄清流当时望着它陷入了沉思:“你怎么会是龙呢?你明明应该是只毛毛虫。”   一晃眼三百多年过去了,这世上最后一只龙到死前也没有长很大。终于不再整天调皮地盘柱子,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圆滚滚的石凳上,跟庄清流告别,庄清流脸蒙在手心里哭得没喘过气。   渡厄于是舍不得她,集全部的神识和记忆于背脊有灵的龙筋,让庄清流点灵后,将它活活抽了出来。   从此以后可以一直带在身边。再也不用分开。   如今又几百年过去了,庄清流送走的熟悉面孔越来越多,虽然已经逐渐习惯到沉默,但每次仍旧会长久飘荡在巨大的湖面上,无声无息地飘很久。   梅花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她,这会儿找到湖边,才发现庄清流能整个人随便地躺飘在湖面而不沉。   虽然那人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但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心情不好。   梅花阑默默在岸边犹豫了很久,还是下水,慢慢游到了她旁边。   庄清流闭着的睫毛如鸦羽,在眼睑上无声无息地落下了一片阴影。安静片刻后,忽然伸手一捞,把梅花阑揽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身上,低声道:“让我抱抱。”   梅花阑心里轻轻一跳,虽然觉着这个姿势很奇怪,但无意识僵直了一下后,还是在庄清流身上慢慢趴下来,将她贴在她的颈侧后,乖巧环住了她的脖子:“嗯。”   庄清流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流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分外柔软的情绪。抬手,闭眼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这么乖啊。”   梅花阑又乖乖小声地“嗯”了一声。   庄清流这时轻轻睁开眼睛,手上动作很轻地摩挲了一下她长着小酒窝的脸颊,垂眼低声道:“你有一天,也会跟我告别吗?”   梅花阑虽然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微微抿了抿小嘴后,认真道:“不会。”   庄清流无声笑了,忽然拍拍她脑袋,道:“小鬼。你也很快就要回去了,马上就三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们渡厄以前是龙 第100章   人间有春秋,故梦无四时,三年确实转瞬而至。过了深秋,仙门百家来送下一批弟子的船就到了,同时接第一批来故梦潮求学的少年回去。   不光梅花阑,所有已经长大的萝卜头都非常舍不得。季无端抬头问:“我以后还能过来吗?”   庄清流忽然笑了,伸手点点他手中的剑:“那得看你有没有本事,再占据你们家的两个名额。”   季无端失望地问:“你就不能留我一直在这里吗?”   庄清流仍旧在笑,目光从他脸上挪到旁边的裴熠,兰颂,梅花昼,又缓慢挪回来,才道:“不能啊。你吃那么多。”   季无端:“……”   裴熠也有些失落地问:“到底为什么啊?”   庄清流这时道:“不为什么。因为你们的家不在这里。你们来故梦潮求学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以后永远住在这儿,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奔波,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们是仙门百家第一批送来的弟子,在各自家族中都有着特殊和重要的身份,以后也要承担镇邪除祟的重任。总有一天,你们要各自忙活自己的事,而无论在这里待多久,也总是要走的。”   一众少年听完都失落得不行,迟迟磨蹭在海边不愿意上船。过了好一阵,庄清流才索性挥袖一扫道:“好了,山水有相逢,又不是以后都不见了,快走吧。”   说着直接将他们连人带船直接送到了数里之外,不给一群哭包再哭哭啼啼走不动腿的机会。   梅花阑远远趴在船舷上,望着远处越来越小的灵岛,手中无声握着一个很好看的贝壳灯。   那是当时她第一次在庄清流屋子里见到的时候,因为新奇多看了两眼。庄清流便转头勾勾嘴角问:“喜欢?”   梅花阑心里确实有点喜欢,于是点了点头。   庄清流却道:“不给。”   ……   直到方才临走前,这个贝壳灯才不期而至地忽然落进了她手心:“送你。”   这个对她很好的人是知道她怕黑,所以这些年以来,一直在给她送灯。不过梅花阑清楚,那个人不会就只这么站在海岸边送她的,所以心里虽然也很舍不得,但更多的是期待,期待下一次再见面。   果然一个月后,在大船快要自思归崖进入梅洲地界的时候,梅花阑在睡梦中忽然闻到了熟悉的花香,然后眼睛半闭半睁间,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捞起来,直接抱出了船舱。   外面的天刚蒙蒙亮,深秋刚入冬也还有点冷。梅花阑被从被窝里掏出来之后,毫不犹豫地就伸小手搂住了抱她之人的脖子,于是又听到了轻轻一声笑。   “小鬼,你到底是要醒还是要继续睡?”   梅花阑也无声笑起来,把脑袋深深埋进她怀里:“只要跟你在一块儿,都可以。”   庄清流笑了好半天,然后用一条碎花小毯子一裹她:“好吧。”说着,梅花阑就感觉她轻飘飘地掠地而起,很快落在了一匹马背上,风驰电掣地奔驰了起来。   梅洲位置特殊,入秋晚,奔马一路走过的地方还到处都是金黄色的滚滚麦浪,天朗气清,芦花飞荡。梅花阑小小的身子软软靠在她怀里,只觉得天地无限开阔。   纵马,飞崖,打山鸡,烤鱼,逛集市,放风筝,庄清流带她整整玩儿了三天,梅花阑很开心。而这些少年如今都结了灵丹,三日不出现地独自打坐修炼也是常事。   到了第三天晚上,庄清流掐着一众人要下船登岸的最后一刻才把她送了回去,摸摸小脑袋道:“我走啦。”   梅花阑心里难以言喻的感觉这才后知后觉地泛了起来,仰着小脑袋,紧紧攥着她的袖子不说话。   “小鬼,还讲不讲道理了,我都单独送你回来啦,你怎么还这样儿啊?”   庄清流望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眼角勾勾后,上手捏了捏,哄道:“我长久待在这里,不合适。”   梅花阑忽然脱口道:“那你再带我回去吧。”   庄清流背着手,有点低头地轻声道:“你娘还在这里,哥哥也在这里,还有朋友也在这里。你舍不得的,回去吧。”   梅花阑嗓子像是一下被堵住了,说不出话。   庄清流最后转头看看她后,抬脚道:“我走了。”   身后伸出一只小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心,梅花阑抿着小嘴仰头问:“什么时候再过来?”   庄清流眼底的神色这才微微涌动了一瞬,低头问:“你很舍不得我吗?”   梅花阑重复:“什么时候再来?”   庄清流声音终于低了下来:“我来不方便。”   梅花阑嘴角忽然瘪了下来,眼泪又啪嗒啪嗒地滚落道:“不能……偷偷来吗?”   庄清流看到她又毫无预兆地变成哭包的一瞬,心里涌出铺天盖地的柔软,在原地站了一阵后,忽然揉了一下她的脑袋:“那就第一次下雪的时候吧。”   第一次下雪的时候,一起迎接冬天。   梅花阑这才好像大大松了一口气,却一眨眼又哭得更厉害了,两个眼睛的泪水大河发水似的往下淌。庄清流震惊地伸手去抹:“这怎么啦?又怎么啦?”   “我本来……以为,你是在安慰我。以为……你以后,其实是不是都不打算见我了?”   原来这个小鬼心里是在想这个。实在有点可爱。   庄清流忍俊不禁地弯腰,忽然在她额头上啵得亲了一下:“小心眼儿还挺多。我好不容易养了这么久的哭包,要是以后都不见了,我得多亏啊?”   梅花阑好像被她突然亲得怔住了,连眼泪都静止似的,吧唧而停。庄清流这时,手心却忽然亮起了十分显眼的灵光……那是让人沉默让人哽咽的“私自离岛,跪罚警告”。   于是庄少主离开的时候,头顶灿烂日光敛尽,天边呼啦狂风乱吹,一点面子都不给。   而回到故梦潮的时候,烛蘅已经在地上跪好了。庄清流很快无言以对地跟她并排,两个人自觉跪地抄经抄了一个月,庄篁却连面都没露。   一个月后,刚好是梅洲下初雪的日子。于是再次无衔接离开的庄清流这次回来,罚跪半年。烛蘅目光在庄清流脸上盯了半天,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表情,成了一个面瘫。   “……”庄清流终于忍不住去了庄篁的小木屋,据理道,“我并未在人前露面,也并未惹事,为什么不能出岛?”   庄篁正默不作声地在桌前写着一张曲谱,头抬都没抬,跟庄清流完全不同,她实在拥有一手好字。   直到一张谱子写完,她才抬眼,似有深意地望着庄清流:“你去见那个小姑娘,她不是人吗?”   “她是人又怎么样?”庄清流十分莫名,“那个长庚仙府的燃灯道长也是人,你们不也是朋友吗?既然你和他是朋友,我为什么不能也有朋友?”   庄篁意味深长地凝视她:“你跟她是朋友吗?”   庄清流反问:“我为什么额外照顾她,您不是知道吗?”   庄篁忽然沉默了下来,静静看了她许久,才转头看向窗台,说了一句很莫名的话:“是啊。为师可能害了你一生。”   “?”   庄清流更诡异了,不可思议道:“怎么会扯到这里来。不就是一些举手之劳吗,她如今过得不大好,我想多照顾照顾她,而她这个人,以后绝对不会害我。”   庄篁问:“那在你和人族有冲突的时候,她会选择你,会站在你身边吗?”   庄清流眉梢微微提了一下,一点儿都没考虑这个问题,只是更加奇怪地端详庄篁道:“师父,你为什么老觉着我们会跟那些人发生冲突?”   庄篁这次没说话了,片刻后,忽然道:“烛儿,你觉着邓林那些姓虞之人想暗中围攻故梦潮的事过去了吗?”   庄清流稍微顿了顿,好像在想什么。   庄篁又道:“你觉得他们忽然收手的阻碍是什么?真的是故梦潮自白于天下,不再方便下手吗?”   庄清流眼睑微微敛了敛,仍旧没说话。庄篁这次注视了她片刻,声音无波无澜地开口:“答话。”   庄清流道:“是我。是你。是烛蘅。”   庄篁于是平静地再问:“那你觉着你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那里,那个镇山僧会放过你吗?”   庄清流莫名皱眉:“我又不是跑到邓林虞氏去出现在他面前,而且就算他出手,我难道会怕他吗?”说着抬头,凝视着庄篁的眼睛,“师父,那个镇山僧很厉害吗?”   庄篁长久未曾出声后,轻轻叹了一下:“你再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着身影原地消失,只剩下空灵澄澈的声音在木屋内久久回荡,“而且有些事拭目以待,为师也希望你是对的。”   庄清流在木屋内站了很长时间,似乎是垂头想了很多东西,最终却翻了个白眼儿。然后抬头,扫了方才放着曲谱、这会儿却已经空荡荡的桌面一眼后,也原地消失了。   从这天起,她开始摸起了庄篁离岛的规律,但凡她去找那个什么长庚老道的时候,庄清流就也去找梅花阑,有时看看她过得怎么样,有时继续偷偷教她东西。因此出现的时间开始逐渐飘忽不定,神鬼莫测。   梅花阑因为时常没有准备,而被她抓包到一些例如“晚上不睡,偷偷地彻夜炼剑啦”,还有“深冬下寒潭,硬扛着提升修为啦”,亦或“有时候心血来潮,抱着小羊趴床上咩咩,小羊也冲她咩咩,两个咩咩二合奏”之类的小事。   每到这个时候,庄清流就经常悄悄变成一个花瓶在旁边儿看,笑得要死不活。梅花阑其实背地里很喜欢那只小羊,表面上却老装神不承认,说自己不可能真的发出咩咩的声音,庄清流心里虽然直乐,但也不拆穿她。   不知不觉就已经入了夏,庄清流这次忽然过来的时候,梅花阑居然在树上,在一棵很高的树上,看起来也不知道是跑上去干什么的。   “小鬼,你干吗呢?”庄清流仰头眨眨眼后,往树下的半空布了道屏障,道,“跳下来。”   紧紧抱着树杈的梅花阑于是低头看看她后,很快乖乖地松手一跳。谁知到了半空,底下接着的那个屏障居然倏地消失了!   庄清流这时嗖得伸出了双手,从容将她接进了怀里,低头轻声笑:“嗯?怎么回事?我就让你往下跳,你怎么还让我抱你呢?”   梅花阑:“……”   “哈哈哈,好啦。”庄清流抱着她颠颠,“我是故意的,想试试你最近重了没有。”说着皱皱眉,“怎么回事,还轻了?”   梅花阑仰头看看她,好像有点开心地伸手一搂,道:“没有轻。”庄清流每次忽然出现,她都会很开心。   “没有吗?”庄清流放她下地,忽然伸手比划比划道,“嗯?你怎么也这么矮?好像你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应该是……”她手盖在梅花阑头顶往上抬了抬,又往下降降,比道,“应该是这么高。”   被说矮的小梅花阑:“……”   庄清流不大满意道:“怎么回事?你那个婶婶是不是不给你吃肉啊?”   梅花阑道:“没有。比以前好多了,我有肉吃的。”   这时,梅家统一作息的撞山钟悠悠响了起来,刚好是吃午饭的时候到了。   梅花阑于是牵她很快绕小路回了屋子,两条小短腿又小跑出去道:“你等我一会儿。”   庄清流笑着趴桌上,托腮等了一会儿,便见她果然端了几个菜和两碗饭回来,确实有肉,还有汤,还算丰盛。   这是要和她一起吃饭的意思。   可庄清流刚兴致勃勃地拿起筷子,忽然一翻手心,啊道:“不行。不能陪你吃,我要走了。”   梅花阑很快抿抿小嘴,看着她的手心问:“怎么了?你师父又找你了吗?”   “不是。”庄清流光速起身道,“是一只狐狸被欺负了,我要回去帮它打架。”   “……”梅花阑慢慢问了句,“狐狸?”   庄清流只来得及说了句是,就火急火燎地直接从桌前消失了,看起来情形很危及的样子。   而梅花阑在桌前有些失落地看了看一桌子菜,才慢吞吞地低头,一个人吃了。   当天下午练剑的时候,她脑中莫名不断回响起庄清流说她矮的话。于是练完剑,回屋子的脚步一顿,忽然拐向后山,跑到了一头大奶牛旁边看了看,小小的脸上神色有些犹豫。   母牛在旁边吃了一会儿草后,忽然抬起好大一个头冲她:“——哞!”   “……”梅花阑于是瞅了瞅它,连忙迈着两条小短腿跑走了。   过了几天,她又趁下山做事的时候偷偷拐到街上,冲着一家店铺火上在熬的新鲜牛乳仰头看了会儿。   卖牛乳的小伙儿见她长得可爱,又穿着不俗,便问道:“你是要买牛乳吗?”   梅花阑仰头有些犹豫地软声软气道:“多少钱?”   卖牛乳的小伙儿笑了起来,边装车边道:“牛乳金贵,我们都多是给富庶人家送的,不零卖。你想喝的话,二十文,我给你舀一点儿尝尝怎么样?”   梅花阑想了想,转头走了:“哦。我不要。”   “……”   下午时分,一条不大不小的灵船泊到了枫桥边上,和两位长老一起下山的梅花阑接到了梅花昼。自从于故梦潮回来,仙门百家之人皆各自测了门中弟子的修为和长进,惊异之余又叹息不止,这些修为猛超出同辈一大截,甚至远超父辈的少年身份纷纷被拔高,无一例外的成了家族门派里被寄予厚望的亲眷子弟。   只有梅家例外,从上至下都态度淡淡,和从前没什么不同,梅花阑仍旧要被安排干活,只是庄清流听说后,剪了两个小纸人儿,用故梦潮独有的灵术点了灵,然后一个起名小红,一个起名小蓝,分别帮她誊抄古籍和整理归类。   而梅花昼也依然外派驻城,并没有留在本家仙府。   因此这次是分开大半年后,兄妹两个第一次见面。梅花阑一见梅花昼,就一直抬头看他,看来看去后,终于有些犹豫道:“哥。”   梅花昼顿时放下边走还要边比划琢磨的剑,转头摸摸她的脑袋,笑着温柔问:“怎么了?”   梅花阑道:“你好像……很高?”   已经是个小少年,高高抽条的梅花昼恍然:“你也想像哥哥一样是吧?”   梅花阑很快眨眼点点头:“嗯。”   于是梅花昼归剑如鞘,弯腰伸手,忽然把她举了起来,问道:“高吗?”   梅花阑:“……”   梅花昼还稳稳地往后一翻,直接把她架在了自己的后脖颈上:“就坐哥哥肩上看吧,太阳一会儿就下山了,今天会有火烧云。”   “……”   梅花阑望着远处看了好半天后,没再说什么,坐他肩上看了一场美丽的日落。   过了几天,忽然出现的庄清流看到梅花阑收拾好的小包袱,便抬头问:“最近一段时间准备干什么?”   梅花阑道:“灵璧兰氏擅音律,我们要去兰氏求学。”   庄清流很快眨眼:“兰颂家里吗?”   “嗯。”梅花阑仰头看了看她,“大概要去一年左右,才能回来。”   “这样啊。”庄清流不露声色地低头,“那我不是一年都见不到你啦?”   果然是这样。梅花阑顿时垂睫问:“你不能偷偷去灵璧兰氏的仙府吗?”   庄清流仍旧笑着道:“去那里不方便啊。我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梅花阑其实考虑迟疑过很久,不去兰氏求学,但兰氏擅的音律,是很有用的东西。这个庄清流教不了她,她只能去兰氏学。   所以心里有些失落地翻了一夜后,梅花阑还是在怀里装好庄清流送的短笛,和梅花昼梅笑寒等人一起奔赴了灵璧。   谁知她前脚到,庄清流后脚就来了,原本说不能来,只是在故意逗她。梅花阑顿时微微抬起眼:“你以后再这样,我就……”   庄清流坐树上托着腮笑:“你就怎么样?就可爱给我看是不是?”   梅花阑:“……”   “好啦。”庄清流捏了捏额外有点圆鼓鼓的小脸后,一溜烟儿飞走了,“听说季无端和裴熠几个也来了,我去看看他们。晚上带你一个人偷偷去吃好吃的。”   说着去看看他们,实际上只是偷偷随便看看。这会儿的季无端和裴熠也还小,仍旧是老样子,也没什么可看的。只有兰颂,和梅花昼一样个子拔高了,也有了少年的样子。只是仍然很内向,喜欢一个人坐在溪水边吹她送的长萧。   兰颂这个宗主的嫡长子,虽然身份贵重,但因为资质太差,去了趟故梦潮后虽然勉强结丹了,但修为相比同去的一众少年仍旧差了很多。兰宗主虽然难掩失望,但还是逐渐考虑将他提到了继承人的位置。可他身边的一应先生和侍候的人都觉得他烂泥扶不上墙,于是平日里只有一些表面的恭敬,从未对他多上过心。   而兰颂先前并没有察觉,后来哪怕察觉了,心里也没多少感觉。索性将院子里一些伺候的人都撤了,凡事一个人亲力亲为。   某种程度上来说,兰颂和梅花阑梅花昼兄妹并无不同,都很孤单。   庄清流经常悄无声息地躺他屋顶上听他吹曲,也将他和那个成精玉灵的相处都一直看在眼里,却若有所思的没说什么。   直到一年后,这些求学结束的孩子要从兰家离开返回了,庄清流才借选人之名,再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现,送了他们一人一件名为指灵盘的礼物。   这个指灵盘已经经庄清流修改多次,虽然大红大绿的涂色仍旧辣眼,但东西很实用。对这些已经开始跟长辈偶尔仙猎的少年来说大有用处。   于是又是一场惊喜之后的不舍分别,别的小孩儿都好,在长辈的带领下很快就走了。只有季无端,走了几步后又转了回来。   庄清流于是瞧他一眼:“嗯?还有话跟我说?”   季无端顿时应了声,开门见山道:“下月十五,我生辰。”   庄清流:“那是什么?”   季无端:“……是出生的日子,要过生辰的。”   庄清流:“啊,你想我去吗?”   季无端把指灵盘用手指顶着转得咕噜噜,丝毫没有不好意思道:“在想你会送我什么礼物。”   “什么?”庄清流顿时诧异,“还要送礼物吗?那我不去了。”   季无端:“……”   直到各自分开回家,庄清流才发现季无端的生辰好像是一个什么节日,总之人族这边的节日非常多,好像一年到头都在过节,她有些鼓捣不清,只知道要吃一种叫月饼的东西,还要举行阖家晚宴。   庄清流一早就算好了日子,等到了八月十五这一日,发现庄篁果然又离岛出去了,于是挑挑眉,很快也出现在了梅家的仙府。想从梅花阑这儿蹭蹭看月饼是什么味道,心里还盘算着给在家修炼修炼永远修炼的烛蘅带一点回去尝尝。   谁知到了梅家,却发现阖家的夜宴不仅没有梅花阑。而且全梅家仙府,包括上上下下的什么门生客卿加起来一起,都有一个月饼吃,就唯独梅花阑愣是没有。   庄清流像只大扑棱蛾子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消化了要给此时夜宴下场刀子的打算后,凉凉看底下那些吃喝玩乐的面孔一眼,自己跑街上,提了二十个精美的小花篮儿回来。   正一个人在火烛下看书的梅花阑顿时有些惊喜地抿了抿小嘴,轻轻拨开篮子上的小野花:“给我的吗?”   “要不然呢?”庄清流高高挑眉,“别的小鬼都有的,我们畔畔也得有。”   说完兀自念叨:“必须有。”   梅花阑两只手捏着小小的月饼咬一口后,有些惊奇地看她一眼。   庄清流于是说着说着画风开始不对:“不。我们畔畔有的,别的小鬼得没有。就你一个人有才行。”   “……”   庄清流想了半个晚上,月饼也没吃,也没给烛蘅带,而是想到了这段时间,因为看到蚕丝被觉得很神奇,于是很快鼓捣鼓捣,用故梦潮一种特殊金蚕的蚕茧给梅花阑亲手织了床金光闪闪的。   还眉飞色舞道:“这个别的人绝对没有,就只有你一个人有。”   “……”梅花阑虽然似乎因为那个灿金的颜色而有些一言难尽,但在她心里,有个人用她独有的方式抚平了她从出生至今的伤疤。一直有过的孤独,失落,迷惘,在如今,像是蒸发一样在生命中消失得再无踪影。   可能因为父母的缘故,她天生不幸。   但如今因为另外一个人,她终于觉着自己也是幸运的,而且是很幸运很幸运。   不知不觉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冷遇,那些嘲讽,那些分开区别的对待,在梅花阑这里再也没有了分量,她能真心很随意地坦然处之,也能十分从容地一看而过。   她的整个人生,因为一个人而改变,因为一个人而点亮。   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年,经常在门后偷偷比个子的梅花阑觉着自己似乎开始长高了,但是庄清流好像并没有发现。于是思索了一下,忽然发现庄清流最近好像来得越来越频繁了。   因为见得频繁,所以没有察觉到她忽然长高。   梅花阑一个人想了半会儿后,眨眨眼问道:“你最近,为什么经常过来?”   “哦。”   谁知庄清流伸手,指了指屏南山的灵湖,快乐道:“因为我喜欢你们这儿的水枣,上梓的葡萄,还有灵璧的大桃子。很想吃,每天都想吃。”   “……”   梅花阑一言难尽地收回脑中的思绪后,从小荷包里取出平时攒的钱,道:“最近市集上有一种刚开始卖的小零食,叫冰糖葫芦,你想吃吗?”   庄清流立即有了兴趣:“冰糖葫芦?那是什么?”   梅花阑看着她的样子睫毛一煽,轻轻笑了笑,然后拉她下山,买了一串。   谁知庄清流只吃了半个就下定义道:“酸叭啦叽的,难吃。”然后忽然在桥边让梅花阑等等,自己消失片刻后,跑去搞了个冰糖水枣回来,还得意地挑挑眉,“这不好吃吗?”   “……”梅花阑喜欢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再加上水枣确实酸酸甜甜更好吃,于是咬了一大个下来,腮帮子鼓鼓的。   两人光着脚丫子并排坐水边,庄清流转头看看她,又看看后,忽然抬手,从河里浮起了一只河豚。   梅花阑腾不出嘴地用眼睛眨眨:“嗯?”   庄清流用手指戳戳河豚圆滚滚的肚子,又戳戳梅花阑脸颊,笑得好开心:“你看你像不像它?”   梅花阑:“……”   “哈哈哈。真可爱。”   于是这只河豚受到了庄少主的喜爱,被带回了故梦潮,一天在莲苑里能被庄清流挑出来戳八回,好像看到了它就跟看到了脸颊圆滚滚的梅畔畔一样。   烛蘅也日常看到她一次,就能翻八个白眼。   这日,庄清流为了抑制体内的灵力涌动,照常泡在湖面上戳河豚的时候,眼前白光一闪,她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梅畔畔。   “嗯?”庄清流顿时眨眼,左右看看,见四周都十分正常后,一戳梅花阑的脸颊,“怎么回事,小鬼?你想我了吗?”怎么还召唤她过来见呢。   谁知梅花阑支着剑弯腰缓了两口气后,道:“是刚才……有人要抓我。”   庄清流目光忽然瞥向旁边道:“有人要抓你?”   “是。”梅花阑似乎也很奇怪地转头,“他们好像看到你出现,就立即走了。”   庄清流眯眼问:“那人很厉害吗?”   梅花阑认真点头:“我只和他交手了一下,很厉害。”所以才立即抽身就走,召了庄清流。   庄清流脑中闪电般地掠过什么东西后,倏地问:“你哥现在在哪里?!” 第101章   “我哥?”梅花阑此刻仍旧杵着剑,手脚有些发软,听到庄清流的话后,浅色的眼睛里猛然划过一丝惊疑,一把攥住她的袖摆道,“乌澜山,我哥在乌澜山,梅洲地界最南的山脉驻守!”   庄清流一句多余话都没说,立刻捞起她,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乌澜山是整片仙陆上连绵最长的古山,横亘千里。因为地形蜿蜒崎岖,山间潮湿阴冷,历来是阴祟之物最多的地方。也传言是梅家先祖尚未开宗立派之时,曾长年所待的隐居之地。   数百年前,梅家先祖为免乌澜山的邪物源源不断地跑至外面为祸人间,便以孤身一人进入此处,以一己之力阻阴除祟,潜心修炼。后因赫赫之功,在这里一梦飞升,醒来后便身负数丈灵光,于是在乌澜山以北无人愿意踏足的苦寒之地开创了章台梅氏。从那之后,章台梅氏代代相传,在这里设立了监察寨,始终承担着驻守乌澜山的重任。   这样一个地方,不用想都知道必须得派既有身份又有能力的人长年驻守,而在这里驻守却又苦又危险,自然没有几个亲眷弟子愿往,所以这几年修为愈加深厚的梅花昼被派往这里是情理之中。   二人到达乌澜时,已是傍晚,天色虽深但仍旧晴朗。整座乌澜山却黏湿潮润,到处充满着稠重的瘴毒白雾,好像随手在空中一攥,就能攥出一把水汽。   梅花阑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跟庄清流,整个人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担心梅花昼,不时会在湿滑的藓地上拐上一下。庄清流一把抱起她,揽在怀里直接踢开了面前的木门。   这里是乌澜山腹中相对平坦开阔的一处峰顶,有利于布置结界和坚守四方,所以设有一摆绘满了特殊咒纹的房屋,以免邪祟倾袭。可此刻梅花昼的屋子和高处的瞭望塔却都没有人,四周也没有打斗的痕迹,好像这里不久前果然悄无声息的出事了。   见状,向来对所有事都习惯了一声不吭的梅花阑无声红了双眼。庄清流却没有说话,而是缓慢转身,眯眼巡梭着四周。   这里并非没有人,而是四面八方都有人,只不过这些人身份不明,暂时隐匿在暗处。   因为不知道他们是谁,又想干什么,所以庄清流一时并没有显声,而是不动声色地弯下腰,做了个将梅花阑放下地的动作。果然在她调转方向,刚刚露出背心的一瞬,空气中传来轻轻一声“嗤”的裂弦之声,那是一支直冲她眉心而来的羽箭!   庄清流突然抬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箭截在了眉前,箭尾的羽毛还在簌簌颤动,好像也沾了极粘稠的瘴雾。   可是这一箭和曾将烛蘅射伤过的箭相去甚远,这绝对不是那个镇山僧的箭。   垂睫片刻后,庄清流手腕一翻,忽然将这支箭头淬了毒的冷箭冲左前方射出的方向又凌厉掷了回去,力度却留有余地,并未下杀手。   果然下一刻,一个身形高大,肤色黑如麦炭的人为躲避利箭纵身一跃,跳了出来。这人五官长得极为开阔,还略微有点眼熟。   庄清流立时压眉瞥他一眼:“你什么人?”   那人持弓跳出,本来是不打算说话的,被庄清流这么一问,眉间骤然出现一抹厉色,冷怒道:“庄清流!你居然问我是谁?!你和你身边那个小不死的都睁大眼睛——!”   他话音未落,庄清流旁边的梅花阑一点一点抽出了剑,轻声道:“后殷。”   庄清流瞬间想了起来,这是大川后氏当年送至故梦潮,却因将梅家兄妹绑到悬崖上寻仇而被她送回去的那个后氏少年,后殷。他当年就已经十三四岁,这几年下来,更是已经成人,容貌变化巨大,所以庄清流没有认出来。   可她目光深深落在后殷脸上,心却沉了下来。她原本的猜测,是镇山僧忽然出手了,目的是利用梅家兄妹引她出面,而如果这样,在她赶到前梅花昼便不会有什么危险。可如今如果是后氏的人下手那就不同了,后殷身上既背负了父辈深仇,又背负了自己被退之辱,梅花昼但凡一落到他手上,必然凶多吉少,大概率是立马除之而后快。   谁知后殷在巨石边将紧绷的弓弦一拉至底,一字一句道:“庄清流,我告诉你,现在立刻交出你身边的小不死,再解掉我身上的魇咒,我便不跟你计较,当日被饬返之耻也不再追究。”   庄清流听得一挑眉:“魇咒?那是什么东西?”   “你还不承认?!”后殷立刻一箭冲她射穿过来,厉声道,“好,我就提醒你,梦魇!”   庄清流听到这里,才忽然知道了他说的是什么。世间之咒千奇百怪,所谓梦魇,乃是魇的一种。所中者一开始时是容易失眠多梦,夜间惊醒,倒没什么大的影响,容易让人不怎么察觉在意,后面便会逐渐开始精力不济,手脚虚软,再紧接着便是终日冷汗不断,深思恍惚,变成一个废人,到了最后,会在睡梦中自然而然的惊悸而死。死状也会像死前遭受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一样,极为诡异可怖。   庄清流目光这时转向后殷,有些奇怪地问:“你说你中了梦魇?”   后殷怒声:“你明知故问什么?!这种恶毒的魇术我仙门百家从来就没有,不是梅花昼那个畜生从你这里学来的是哪里?!而且当日梅家的琼花台夜宴之后,我叔父就开始饱受梦魇的折磨至今,你还装!”   庄清流忽然明白了。她当年在梅家的藏书阁,曾大致翻看过一些仙门百家的诸史,在百家地界上,章台梅氏跟大川后氏是紧密相连的,刚好以乌澜山为界。如今梅花昼在这里驻守,一条河谷之隔的南边就是大川后氏的地界。   想来后殷本来就在这里的河谷之南驻守,后来知道梅花昼也过来后,便因大仇小恨,跟他各种挑衅冲突不断,如今的后殷本来已经不是梅花昼的对手,可梅花昼如今身为处处被梅家挑错的弟子,平时也不能轻易动他。而不知道怎么的,后殷有一天忽然中了魇咒,又联想到后焰的梦魇,便自然而然地算在了梅花昼头上。   而如今的情况是,后殷的梦魇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梅花昼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他带走了。而他埋伏守在这里,大概率是在等听闻了兄长出事必然会赶过来的梅花阑,想要将兄妹两人尽数抓了。   不说后氏居然会如此嚣张,也不知道后殷到底是代表后氏行事还是他自己自作主张,只说乱七八糟解释不通的地方一时就太多,庄清流低眼想了想后,只是确认:“梅花昼是你抓走的?”   后殷道:“他除了该被我们后氏之人折磨而死还配怎么死?!”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人起码还并没有死。庄清流一颗心立时放了下来,掀眼挑向后殷:“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是怎么抓走他的?”   后殷忽然暴怒低喝:“你是什么东西?不过一个花精而已,胆敢看低我?!”   “不是看低你。只是这件事确实很奇怪,不得不问一句。”庄清流道,“既然人被你抓走了,那你不愿意放就让开吧。”   后殷目露凶光:“你竟敢如此张狂?!!”   庄清流莫名扫他一眼:“我有什么不敢,你觉着就凭你,要在这里拦我吗?”   “好!好!好!”后殷一连说了三个好,怒极反笑,“既然你不好好做你的故梦潮少主,非要掺和我们仙门百家的事,那你就给我等着!”   他话落,四面八方的山谷壁石之后,树下,水下,以及缝隙角落里暗藏的密密麻麻数百人都涌了出来,这些人的衣服上俱是大川后氏的箭射烈阳纹,每人手里持有一把上品精弓,而且看起来都是有些修为的好手,平日里面对一群猎物,必然是想也不用想的所向披靡。   庄清流却只扫了一眼,见梅花昼并没有被拿捏在其中后,直接揽起梅花阑,飞身而起。   后殷扬手厉喝:“给我放箭!”   一瞬间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点急速飞射了过来,箭如暴雨。庄清流却如踏水沾花一般几个从容起落,直接点踩着那些箭雨轻盈而出,一溜烟儿从这里飞远了。   既然人现在并不在后殷手上,那必然是先一步被送回后氏在河谷对岸的驻守之地了。说来也奇怪,一道河谷之隔,北边天气晴朗,南边这会儿却正在飘着细密阴冷的雨丝。   后氏的驻地据一个狭长的山体而建,两侧嶙峋的崖石上架着火把,火焰在细雨中幽幽闪闪,略有低烟不时冒出。庄清流无意多耽搁,如入无人之境地掠进去后,眨眼就将不大的几排房屋和校场巡梭了一个来回,梅花昼此时正被关在一个特殊的笼子里,身上捆有缚灵锁,这会儿已经晕过去了。   庄清流毫不犹豫地抽出逐灵,随便一刀连笼子带缚灵锁地割开,带上他快走的时候,忽然眼角一闪,转头在一道幽幽火把的亮光下又看到了一个笼子,这个笼子里关着一个和梅花阑差不多大小的少年,左侧脸有一个很奇怪的红色纹印,赫然是人参的形状。   庄清流盯着笼子里同样昏迷的少年,在他脸上来回细细看了两眼后,忽然皱眉,在后殷赶回来的前一瞬,也带上这个少年消失离开了。   几人眨眼回了梅花阑在梅家仙府的屋子里,庄清流很快将梅花昼和那个顺手救回的少年都放在了床上,分别大致检查了一下,脸上有红色纹印的少年没什么别的问题,呼吸平缓,只是暂时晕过去了。梅花昼情况却有些不大好,浑身发烫到诡异,庄清流暂时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梅花阑毕竟还小,精神紧绷了半日,现在仍旧缓不过来,定定站在床前看着梅花昼,一张小脸紧巴巴的,看起来更像小老头了。   庄清流想了想后,给二人盖上被子,转头轻轻拍拍梅花阑的小脸:“好啦,没事儿了,别害怕,烛蘅的医术你知道,我让她过来看看你哥。”说着很快在手心燃起灵光传了讯。   烛蘅虽然日常高冷傲然,看到庄清流私自出岛就恨不得用眼睛把她射死,但自己接到紧急传讯后,还是一秒都没耽搁地赶了过来。   “啊,兰兰……”庄清流顿时热情地张开双手冲她跑了过去。   烛蘅却伸手一点她:“感激的话就直接跪下磕头谢谢。”   庄清流:“……”   烛蘅凉凉一扫她,直接走到了床边,看到除了梅花昼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少年时似乎意外了一下,旋即打量着少年侧脸的纹印忽然犹疑道:“这不是……”   “是是是,不重要。”庄清流又跑回来坐床边儿,伸手把梅花昼往出一扒拉,“你赶紧先看看他,怎么这么烫?”还越来越烫了。   人居然能烫成这样?这还能活吗?   烛蘅似乎看了梅花昼一眼,也觉着哪里奇怪,于是很快伸手,搭到了他的脉上。庄清流和梅花阑的视线顿时都集中在了她脸上。却见烛蘅不做声半晌后,脸色忽然古怪了起来。   庄清流看看她,又看看梅花昼的脸:“到底怎么回事?”   烛蘅似乎微妙地看了她一眼,手按在梅花昼脉上,缓缓道:“他的灵力消失了。”   “?”庄清流道,“什么?”   “你没听到吗?我说他的灵力消失,这些年来的修为也消失了。”   烛蘅拿开手,低头迟疑道:“很奇怪,也不是消失,就是忽然间变得几乎等于没有了,好像回到了刚开始修炼的时候,只剩一点点几近于无的波动。”   旁边的梅花阑忽然间沉默了下来,两只向来清澈见底的眼睛仿若沉进了无底的深渊。   庄清流目光无声落在梅花昼脸上,一字一句问:“什么叫消失,为什么会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那个脸上长“人参”的是谁 第102章   “我也不知道。”烛蘅好像嫌她烦地翻了下眼,又按回梅花昼的手腕,认真试了一会儿道,“不仅灵力和修为全都消失了,他现在这具身体的资质也很差。你摸摸看,也就勉强能结丹的水平。”   庄清流不可思议地垂睫伸手,只一下就探出了烛蘅所言非虚,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地抬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忽然变成这样?”   谁都知道,梅花昼从前除了稍逊梅花阑一点,天资有多骄人,怎么就突然变成了只能勉强结丹的水平?   烛蘅若有所思地垂眼,思忖道:“我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但肯定不会是自己消耗了。”   庄清流忽然拨开她,二话不说地伸手抵在了梅花昼眉心,闭眼翻找他的记忆。可令她诧异的是梅花昼的记忆里居然什么特殊地方都没有,就是前一天晚上看书到深夜,然后自然而然地熄灯上床睡了,从那之后,就没有记忆画面了。   也就是说,他从正常地上床睡觉之后就没有醒过来。很可能连自己遭人下手,修为全失,被后殷抓走又被带回来这一系列事都不知道。   庄清流心里一瞬间冒起了很多念头,又被她悉数压下,只是抬眼问烛蘅:“直接说,怎么才能让他恢复?”   烛蘅表情明显不大好地掀看了她一眼。   庄清流顿时指着梅花昼冲她道:“你不知道他以前有多努力多用功吗?不知道他有多在意自己的修为吗?不知道他从小是怎么长大、心里又压着多少以后想做的事吗?突然来这么一下,他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面对那些人的处处找茬还能活下来吗?”   烛蘅被她说得白眼连连,好像梅花昼忽然这样都是自己造成的一样。这时,庄清流忽然伸手握了上来,好像要把她的手捧到心口一样:“兰兰……”   “——闭嘴!”烛蘅见鬼地看了她一眼,被烫到似的唰拉抽出了手。   庄清流从善如流地闭了嘴,嘴型没动地照常出声道:“那你有办法,说吧?而且平日里,你不是一直也很欣赏他吗。”   烛蘅眉眼冷淡地用手帕擦了擦手,道:“世上诡秘之术奇多,我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所以本来也没办法。但是很简单,资质和灵力变差变少了,那就相当于是被拿走了一大部分,现在再……”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跟庄清流改成了传音入密。   “?”庄清流顿时问,“这也能行?靠谱吗?”   “只要医术足够好,把你的头削下来再安上去又有什么不行?”烛蘅凉凉坐在床边,“而且你觉着不靠谱那就别做了。”   “别别别。”庄清流跟哄个傲娇到听不得质疑的宝宝似的,低眼往床上看看,道,“但是我的头削掉了再安上去也是我的,他的灵力和修为没了,这——?”   “资质不过就是一些千丝万缕的灵脉而已,资质越好,长出来的灵脉越密集越多,没什么特殊的。”烛蘅已经开始挑挑拣拣药罐了,“总之除了试一下还能怎么样?”   庄清流脑海中忽然划过了一丝什么,好像想到平日里在故梦潮,烛蘅没事儿也老琢磨着在一些年迈重病的兔子身上鼓捣来去,不过她一直于医术一道不感兴趣,没认真看过。   这时,在床边静静站了半晌,明明没听到关键的话、却似有察觉的梅花阑很快上前几步,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意思不言而喻。庄清流却紧接着伸手勾勾,把她扯到了身后:“好啦,小孩子添什么乱。”   说着问烛蘅:“你有几成把握?”   烛蘅又拿出了她骚气冲天的万能黄色药水:“三成。”   “什么?!”庄清流立即大惊失色,“三成???不能再高一点儿吗???”   烛蘅凉凉看她一眼:“出去。”   “?”庄清流眼皮又一跳,“我为什么要出去,我出去了你怎么……?”   她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掀到了门外,旋即面前落下了一道屏障,但凡触碰就有一万朵喇叭花似的嘴开开合合大声道:“——滚开!”   庄清流和梅花阑冲着这样的屏障都面有菜色。   但是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这道结界就消失了。因为但凡面对棘手的病情,不光得医术好,速度也得快。   庄清流和梅花阑很快推开门,旋风似的刮到了床边。庄清流伸手探了探床上仍旧睡着的梅花昼,灵脉和修为都恢复了,只是旁边淡淡收拾着瓶瓶罐罐的烛蘅脸色有些疲惫。   紧紧绷了大半天的梅花阑背脊终于放松了下来,上前轻轻给梅花昼盖好被子后,好像想要转身给庄清流和烛蘅郑重跪拜行礼。   “好啦好啦。”庄清流一把双手托住了她,低头勾勾嘴角,“小孩子受到保护天经地义。我帮你谢谢兰兰。”   说着抬头,语气没个正经道:“阿兰,为了答谢你,我决定一个月都不再乱跑犯错啦。”   烛蘅背身翻了个大白眼,在桌前盖好自己的骚药水,才转头看向床上另一个昏睡的少年:“他是怎么回事?”   梅花阑目光也落向了少年长了大片红色参纹的脸上,似乎涌动了一下。少年脸上的参纹蔓延得非常广,几乎占据了半张脸有余,让他本来的五官和相貌都有些看不清。   “我也不知道,就是在后氏的驻地笼子里忽然看到的。”庄清流这时上前,手指在少年眉心抵了片刻,道,“奇怪,他好好儿的怎么会被发现,脸上的徽纹又怎么会冒了出来。”   烛蘅倒了一杯水喝,看了片刻后,问:“怎么?”   庄清流收回手:“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他就是因为倒霉,被后氏在外捕猎的人恰好在街上撞到了。”   “那可能就是时间长了,那个徽纹自己又浮出来了。”烛蘅道,“把他原送回去吧。”   听这二人说的话,似乎是之前就认识这个少年,不过梅花阑没有多问,只是听庄清流“嗯”了声,便携少年原地消失了:“稍等。”   烛蘅刚好携着疲倦的脸色靠椅背上闭眼歇了一会儿。   片刻后,庄清流一返回来就两下把烛蘅给摇醒了,本来似乎是想说什么,可是看到她掀眼时的倦意又想了想,没说了。   烛蘅随便用眼皮儿翻了她一下,站起来问:“什么事?”   庄清流便道:“今天这件事存疑很多,方才是赶着救人,这会儿既然人没事儿了,我想去乌澜山再详细看看,包括再强行翻一下后殷的记忆画面,要不然这种事以后还会发生。”   而梅花昼一睡之后就没醒这事儿很奇怪,按常理他平日里哪怕是睡着,也应该很警惕,普通人不可能无声无息带走他。最可能的是他睡着的时候无知觉地闻了什么东西,而如果他在乌澜山的房内这会儿还有余留,那也只有烛蘅能闻出来了。   所以她说完后,烛蘅没什么异议,转身道:“走吧。”   两人刚准备离开,却见梅花阑也拿剑跟了上来,庄清流顿时转头:“你想跟我们一块儿去?”   梅花阑:“嗯。”   庄清流往床上指指:“你哥醒了旁边没人怎么办?”   梅花阑敛睫想了想,仍旧道:“一起。”   庄清流想了想,没说什么了,直接牵起了她的小手。因为梅花昼这次中招中的莫名其妙,她再探的时候带上梅花阑,说不定摸清原因后能让她亲眼看看,日后便会有警惕和防备。   三人身影一闪,很快重新进入了乌澜山。这会儿已经入夜,山内植被茂密,四下黑影重重,到处都是风吹叶摇窸窣摩挲的声音,无端有些怪异。庄清流想了想,先径直掠向后氏驻地,突然出现在后殷面前后直接将他打晕,手指压在了他的眉心。   后殷的记忆画面很普通,就是恶狠狠地纠结齐人手后,便冲到了梅家的驻地这边,然后破门而入,将梅花昼绑起来带走了——唯一奇怪的是,他抓走梅花昼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了,而梅花昼这时还在床上睡着。   从第一天晚上睡到第二天下午还没醒,这很明显不正常,也绝对不是会出现在梅花昼身上的事。所以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后殷找茬之前梅花昼身上就已经发生过什么了。而且通过记忆翻看,后殷当时看到梅花昼晕在床上也是很意外的,并没有作假的成分。   庄清流略微皱了皱眉后,把后殷随便往床上一扔,给他加诸了一个更加惊叫连连的噩梦后,就飞身走了。这次到了梅家的驻地后,却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情——本该空荡荡的峰顶居然是亮着灯的。   庄清流很快推开了门,却见这里不仅亮着灯,居然一下还出现了数十人,正在围着锅灶吃饭。从衣着打扮上来看,应该都是梅家的弟子。   梅花阑目光看着里面,很快在旁边出声道:“驻守乌澜山的不止我哥一个,还有很多由他带领的梅家弟子。”   平日里习惯了一人守岛的庄少主很快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围着锅灶吃饭的一众人很快发现了门口的三人,纷纷认出梅花阑地奇怪道:“你怎么会过来?”   “出什么事儿了吗?”   “对啊。寨主怎么忽然不见了,他去哪儿了??”   庄清流左右看了看,这些人说的不是假话,他们确实不知道梅花昼为什么忽然不见了。这时,旁边的梅花阑单刀直入地开口问:“你们之前去哪儿了?”   一个捧着碗的梅家弟子道:“自然是去四个狭口换防巡守了。”   梅花阑问:“什么时候?我哥亲自下达的命令吗?”   梅家几十个弟子面面相觑。   过了片刻,才有一个弟子有些含糊地点头道:“我们平时的人员调动不归他管,但他确实也应该是同意的,因为虽然按常理峰顶驻地的瞭望塔当时至少还应该留一个人,但是他让我们都去了,说自己亲自守瞭望塔,我们也没有多想。因为每逢朔月的时候,这山林里的阴邪会异常躁动,在外巡逻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安全,这也很正常。”   这也许是很正常,但现在看起来就有点不大正常了。因为这怎么看,都有点像是故意把人全部调开的意思。   庄清流没说什么,又带烛蘅直接进梅花昼的房子看了一圈儿,转头问:“怎么样?”   烛蘅有些皱眉地四下认真巡梭:“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那就只能说明,昨晚可能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的人修为十分高。可如果是这么一个人,他调开其余的人又有什么必要,再者,他把梅花昼修为和灵力弄没了又是什么鬼?有毛病吗。   庄清流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却一时拨弄不清,想了半会儿后,揉着眉心道:“算了,等你哥醒过来问问话再说,我先送你回去吧。”   烛蘅这时出手抹掉了梅家这些弟子的记忆道:“那我先回故梦潮了。”反正只是一个瞬移的事,没必要非一起。   庄清流:“嗯。好。你回去先睡会儿吧。”   可就在这时,旁边的灌木丛忽然开始蹿动,好像有什么东西飞速闪了出来,烛蘅顺手一掌轰了过去,直接把那东西烧了个底儿朝天,化成黑灰被风吹了。   庄清流:“?是什么啊,还没看清你怎么就烧了?”   烛蘅莫名看她一眼:“总之就是地底下忽然冒出来的一只什么邪物阴祟,看清了干什么?”   “也是。”   庄清流刚说了一句,四周的黑影忽然厉风一样地涌动了起来,好像地底下铺天盖地地骤然涌出了很多邪祟出来。这些山林的邪祟是天生地长的,平日里靠瘴毒和腐叶为生,单一的攻击性虽不强,但大范围出现也不可小觑。   烛蘅又是一掌火轰出,莫名其妙道:“怎么回事?这怎么突然就躁动了,昨晚的朔月不是过了吗?”   “那你抬头看看,今天的月亮也很圆。”   庄清流抽出逐灵,也很快卷了出去。既然碰到了,自然应该随手帮一把,这些山林邪祟对于她们来说也就是费些时间,但对于梅家这些普通修士来说,处理一次极有可能会有人因此丧命,受伤中毒就更不用说了。   不大的峰顶很快匆忙喧闹了起来,方才刚被抹了记忆的梅家弟子纷纷看向三人震惊道:“你们是什么人?!”   “……”梅花阑拔剑道,“是我。别问了,先斩杀这些邪物,守住驻地。”   她虽然年纪还很小,但表情镇定声音冷静,分外有感染力,于是第一次看到一大批邪祟直接从驻地涌出的众梅家弟子都纷纷拔剑,大声道:“是!”   庄清流很快甩着逐灵炸得灵光璀璨,烛蘅则是用火轰得整座山林黑烟滚滚,地底下的邪物不断往出涌,数量多得有些诡异,好像整个乌澜山脉的邪祟都一下涌过来了。小半个时辰后,梅家的弟子都开始一个个坚持不住,头晕眼花地直往烛蘅的火掌前跳,烛蘅忍无可忍,索性把他们一个个挥袖直往房顶扫,很快叠罗汉似的叠了一堆。   虽然已经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大对,但这会儿的情势已经是停不下来的。庄清流回头一看,梅花阑好像已经被一堆邪灵围在了一个房屋的门口,但她手中一团灵力却冲着屋内源源不断滚动着,似乎腾不手。   庄清流很快明白了,那是梅花昼平日里已经收服却无法彻底摧毁的邪祟,所以暂时镇压在这间屋子里,而这会儿,里面那些邪祟也开始躁动了,一旦再次被它冲出来后果不可设想,情况会更加麻烦。   庄清流很快飞身闪了过去,冲梅花阑道:“放手!”   梅花阑勉力坚持着控制那些邪灵:“不能放,放了就……”   庄清流从容地冲她大声道:“不怕。放。松手!”   随着她话音落,本来就已经到了极限的梅花阑猛一脱力松开,庄清流立刻势如闪电地把她接进了怀里。屋内那些邪物同时也被她镇压住了。   梅花阑立马手腕松软地捡起剑,看向庄清流身后道:“那些……”   庄清流忽然勾勾嘴角,指端溢出繁盛的灵光,在地上火速一燎,道:“宝贝不怕,我给你画个圈儿。”   “……”   梅花阑提着重剑垂睫,看了看身边后,果然乖乖的待在圈儿里没有动。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将最后一只邪物打得尖叫连连,灰飞烟灭的庄清流飞了回来,忽然伸手弯眼道:“好乖。来,抱抱。”   梅花阑:“……”   再次抹掉梅家弟子记忆的烛蘅白眼刚翻到一半,她和庄清流的手心都忽然亮起了炽烈的灵光,这次的灵光不同于以往,而是不祥的血红色。   烛蘅脸色猛地一白:“故梦潮出事了!”   庄清流眉心也倏地一跳,蓦地翻转过手心后,想也没想地捞起梅花阑,瞬间将她送回了梅家的仙府。   梅花阑一颗心剧烈地砰砰跳了起来,一把攥住庄清流的手心:“怎么了?带我一起。”   闪身就准备走的庄清流压眉看了她一眼,低声道:“知道你担心我,但你这会儿灵力还没有恢复,怎么帮忙?”   梅花阑抿抿嘴,握紧了手中的剑。   庄清流忽然叹了口气,道:“手伸出来,我给你画张灵符。”   梅花阑立即伸手,庄清流却很快在她手心画了张安神符,分外柔和绚烂的白色灵光一闪后,梅花阑就微微睁大眼睛,然后睡了过去。   庄清流很快将她往窗边的榻上一放,也火速消失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嗨还没有到最后哈,不用怕虐得慌,也没有怎么虐的,我一般都是自己心里想想那些桥段快乐快乐就完了,没有写出来的动力。   [是的,我也爱甜文!] 第103章   二人一前一后风驰电掣地回岛后,故梦潮上空那层永远流转涌动着绚烂极光的屏障已经消失了,整座岛上的金光冲天而起,灵气极速外涌溃散。   庄清流心里倏地一紧,远远便见无数黑影在四处蹿动,尖声嚎叫飞扑,她猛地甩手将渡厄掷出:“这是怎么了?这些是什么东西?!”   “还能是什么?”烛蘅一掌将扑面的黑影轰得尖叫连连,厉声道,“你没看到吗?故梦潮的结界破了!”   在以往整座岛有结界的时候,故梦潮是灵气逼人之地,从来都不会滋生外面那些阴邪祟物,可屏障一碎,灵气奔涌流失,这些东西立马就从地底冒了出来。甚至远远看过去不仅地下,还有很多黑影已经蹿上了天,在半空飘荡翻涌,随时要结成一团冲下来。   庄清流旋身一甩逐灵,刀风瞬时水波般往四周极速荡开,将所有黑影都绞成了碎片。随即她手腕翻转,反手收刀后猛然升空,飞快结了个指印。   可是就在这时,岛中央有一簇无比炽烈的蓝色灵光骤然升上了天。   烛蘅倏地转头,见空中地下全岛上的黑影一瞬间烟消云散,庄清流立即收了灵力,从空中快速飞掠向岛中央,旋身落下问:“师父!有人打进来了吗?!”   诡爻似乎正在给庄篁查看伤势,背身道:“别急。没有人打进来,故梦潮也无人受伤。”   庄清流瞬间松了一口气,见庄篁脸色不大好,很快上前蹲下身给她输送灵力:“那就好。”   庄篁却反钳住她的手,往头顶指了指:“结界碎了。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吗?”   庄清流面色没有变,又握回她的手,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灵力,道:“我知道。是被人接二连三地使计将我们都调了出去,然后又拖延了时间,用他们的话来说,叫调虎离山。”   庄篁低眼凝视着她,神色一动不动。   庄清流垂睫未看她,只是问:“师父,你为什么一直不能让我直接去找那个镇山僧?”   庄篁目光落在她眼底:“你找他干什么?”   庄清流端正跪地,对答入流:“问话为首,告诫为辅,震慑次之。”   “哦?”庄篁看着她,“你准备怎么问?”   庄清流道:“自然是问他不能只守着自己的东西好好过日子吗?难道他们人与人之间看到对方的好东西,都会理直气壮地来一句‘你家后花园挺好的,给我’吗?”   庄篁无声笑了,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他执意不听,告诫和震慑都没用,你又如何?”   庄清流认真道:“让我见到那个镇山僧亲口说出这句话,我便亲手把他的头割掉。”   “别的都不说。”庄篁忽然问,“你怎么肯定是那个镇山僧下的手?”   庄清流倏地掀睫看了她一眼。   庄篁弯下腰与她平视:“他随随便便先来一个试探,你就提前被调走了,你的随从也被调走了,你连他的人影都没看到,你怎么去找他?你又怎么确定能割掉他的头?”   烛蘅陪跪在一旁纹丝不动,垂着头一言不发。庄清流脸上的表情也缓慢收了起来。   庄篁低眼凝视了她很久,才道:“现在该知道,我为什么不准你们离岛,你跟外面的万事万物接触太密切,又会有什么后果了吧?”   庄清流垂睫半天,并没有回答这样的话,而是起身道:“我先重布结界。”   “你还没理解我说的话吗?”庄篁转头盯着她,“我一开始,问的就是结界。”   庄清流不解地转头看她。   庄篁拨开诡爻站起身,和庄清流面对面而站:“你从有记忆开始至今,故梦潮就一直是这样的,所以你知道布如此大的结界怎样才能做到吗?当初又费了多少大能的终生之力才联手做到吗?你觉得,你一个人能布好?”   庄清流心里像坠了块儿冰凉的石头,眼底的神色也彻底沉敛了下来,许久之后,平静道:“那我就燃了自己的终生灵力来补结界。”   庄篁看她片刻,好像气笑了,一语不发地转头就往祭坛的长阶上走,大风将她月白色的衣袍吹得灿烂翻滚:“还不跟我来。”   庄清流明白了她的意思,旋身跟上。烛蘅也立即起身随行。   庄篁却忽然头也未回道:“不用你。”   烛蘅脚步戛然一顿,身影在原地停了许久,垂着头一动不动。最后还是诡爻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重布故梦潮的结界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修为和灵力,她不让你跟着也是为你好,快回去吧。”   说着自己收拾了东西,也很快进了祭坛。   在这个故梦潮里,一直以来只有三个人能进祭坛,一个庄篁,一个庄烛,一个诡爻。没有别的人,也没有她。   烛蘅在深沉的夜色中纹丝不动地站了很久,终于转身,一语不发地一步步离开了这里。   重补结界并没有用很长时间,天边第一线晨曦刺破云层透出来的时候,庄清流就满脸疲惫地出来了。从她的状态能看出来,应该还是庄篁付出了全部的精力,而只让她承担了一小部分。   尽管这样,烛蘅还是一眼就看出她内耗不堪,修为不知道倒退了多少。沉默片刻后,她转身拉开柜子,面无表情地给庄清流递了一瓶黄色的药液。   “谢多兰兰。但你这个东西实在是太骚啦,我真的喝不下去。”   庄清流身心俱疲,没注意她的情绪,只是随便摇摇那个小罐子后,让烛衡带话给梅花阑道:“你也看出来啦,我暂时都出不去了,所以你帮我跑一趟吧,让那个小鬼自己平日里小心一点儿,要好好吃饭,不要多担心,说我就是正常闭关三年。光传讯我不放心。”   说完又特意补充道:“对了。一定要跟她说,想我的话,就用我送她的那种蜂鸟给我写信,我虽然闭关的时候不能及时收到,但每次出来看到的话,就会给她回的。”   烛蘅一声不响地看了她几眼后,身影即刻消失在了故梦潮。   灿金的日光洒落而下,一声沉闷悠长的大钟声响,正是梅家仙府内该起床的时候。   梅花阑无声醒了过来,睁眼看了天花板片刻后偏头,庄清流已经走了,却在她手心画了只斑斓可爱的小鹿。她看了手心一会儿后轻轻一攥,稍微撑在枕头两侧坐了起来,却忽然觉着哪里不对,眼角一闪,转向了屋内左侧的墙角。   烛蘅随便坐在墙角的阴影里问:“醒了?”   梅花阑无意识觉着她的语气有点不同于往常,迅速在屋内所有的阴影处都看了看,确认只有她来了,而庄清流并没有来时,快走几步上前道:“故梦潮发生什么事了?她是不是……”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烛蘅平静道:“跟你没有关系。你不用问。”   梅花阑一瞬间就察觉了她的意思,脚步在桌边戛然而止,所有的声音好像卡在了半空。喉咙深深动了动后,仍旧低声问:“她有没有事?”   “有没有事你不清楚吗?何必多此一问。”   如果没事,怎么会不亲自过来。   烛衡起身看着她认真道:“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以后,她其实根本就不方便多见你,你还是别连累她了,更别连累故梦潮。”   梅花阑觉着心口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嘴角抿成一线地看了看烛蘅,却什么都没说。   烛蘅也没多留,几句话说完后,就片刻未歇地转身消失在了屋内。   如此三年一晃,匆匆而过。庄清流在养伤和闭关期间出来的次数不多,前一年是伤重出不来,后两年也是偶尔会出祭坛寒室看看,发现一封信都没有收到。   “真的没有来信吗?也没有传讯带给我吗?什么都没有吗?”   接连问了三句,烛蘅都冷淡地掀眼:“没有。”   “?”   这什么鬼。这怎么回事。   庄篁还在闭关,出来遥遥无期。已经差不多恢复的庄清流却奇怪得不行,一出来后就拽着烛蘅嗖得离岛,直接来到了梅家的仙府。本来还害怕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想到梅家两兄妹都好好的,梅花阑甚至还长高了许多,一下看起来像个大人了。   烛蘅一时没防备就被她拽了过来,莫名看了四周一眼,才放下手中的弓箭,不可思议地转头:“你还敢离岛?”   “我为什么不敢?”庄清流心思显然没放在这上面,只是随意道,“三年前那次离岛,我当时并不是主动离开,而是被召唤出去的,那个镇山僧怎么就能把我的动向把握的那么准,你不觉着奇怪吗?”   烛蘅略微皱眉:“你什么意思?”   庄清流摆摆手:“嗨。管它什么什么意思呢。我总不能一朝被蛇咬,还十年怕井绳了。”说完又忽地道,“噢,你没听过这句话是吧?谁让你不好好读书,你这个文盲。”   烛蘅:“……”   “这也就三年没见,怎么一下就长这么大了?”庄清流忽然在校场看到炼剑的人时,挂坐在旁边儿的树上眨了眨眼。心里的感觉有些奇妙。   烛蘅自然没理她。两个人当众露面也不方便。于是在暗中悄悄跟了梅花阑小半天,才在月亮微上半天的时候,又期待又开心地出现在了她住的小院门口。   不过是作为守院门的小弟子出现的——庄清流心血来潮,搞了两身梅家弟子的三瓣梅衣服,强行拽烛蘅跟她一起扮门童,准备给梅畔畔一个惊喜。   谁知梅花阑浓密的睫毛微微敛着,脚步顿都没顿地直接从她们旁边擦肩走过去了。   “……”   “???”   庄少主顿时很不满意地转头,跟烛蘅凑凑凑地小声念叨道:“这没良心的小鬼,把咱俩儿都忘了。”   可是说完又不高兴又不能接受心理冒酸的感觉,于是自我安慰道:“搞不好是没认出呢。整天都看的是这样儿的破衣服,扫个衣角就知道一样的。”   说着呲啦把身上的梅家家纹服扯下来随手扔了,又擅长自我开心道:“而且她那个人,从小就一点儿时间都不浪费,喜欢在走路的时候想东想西,刚才一准儿是在低头琢磨什么事情呢,根本没往旁边看!”   烛蘅凉凉看了她一眼,身上直接冒出火,把外面那层衣服精准烧成灰吹了:“我直接跟你说了吧,当……”   “?你怎么越来越叨叨啦兰兰,你有什么事不能之后再说吗?这会儿没空呢,懂点事儿好不好。嗯。”庄清流直接一拽她,“好啦,走吧,这会儿进去指不定还能刚好蹭顿饭呢!你再啰啰嗦嗦就没了!”   烛蘅:“……”   庄清流话音落下,就扯着她直接穿门瞬移到了屋内,本来是想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梅畔畔身后,捏捏她的脸颊——却没想到一落身,屋内居然没有人。   “嗯??”   庄清流左看看右看看,十分新奇地挑眉溜达:“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亲眼看到她进来的吗?难道这屋子这几年有密室或者法阵了……”   她话音未落,耳边传来轻轻一声咔哒,年久失修的木门被从身后缓缓推开了   原本就没有进来,而是使了个障眼法,无声在外面站了许久,将所有话都一字不落听进了耳里的梅花阑正站在门口中央,一动不动地看着庄清流。   庄清流忽然转身眨眨眼,刚准备开口说话,梅花阑目光却微微一转,看向了她旁边的烛蘅。   她眼睛本来从小到大都是清澈见底的浅棕色,此刻两个眼珠却黑漆漆的,看不出情绪。   庄清流来回看看,心里瞬间微妙地意识到了什么:“?”   烛蘅瞥梅花阑一眼,淡淡道:“别看了。是我之前跟她说过一些话——”   她话音未落庄清流就蹙眉转过了头:“你说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咩咩长大啦,从此之后就看“狗”永远不顺眼 第104章   “没说什么。”梅花阑这时沐着月光走了进来,从烛蘅脸上无波无澜地挪开了目光,“一些实话。”   烛蘅环臂靠窗,抬起眼帘。   庄清流左右看看,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用都不用具体多问了,所以忽然转头,手搭上烛蘅的衣领拖她消失了。   眼前一花一闪,烛蘅再抬眼时,头顶是五彩斑斓的绚光,这是又回故梦潮了。但是四周都是滚滚翻涌的云潮,似乎十分高。她不由转回目光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一个人的地盘儿,你当然不知道。”   庄清流刚说完,就瞬影似的冲烛蘅挥出了一拳头。烛蘅一时没防备,头只来得及偏了半边儿,被她打得眼冒金星,鼻血长流,顿时震惊和不可思议地冲庄清流问:“你干什么?”   庄清流根本没说话,一顿赤手空拳实打实地把她胖揍了一顿后,直接一脚踢飞下了悬崖。搞完这个,她才有些疼得揉揉手,又出现在了梅花阑的屋子内。   梅花阑坐在桌边,明明感知到她来了,却没说话也没回头。   庄清流顿时眨眨眼,踱步溜达过去:“几年没见,我们畔畔出息啦。刚才的障眼法都能瞒过我了。”   梅花阑仍旧没有出声,坐得很端,头却垂得低低的,似乎正在用手肘撑着。   庄清流又边走边道:“那个兰兰呢,你也知道她是只鸟,脑子本来就一丁点儿大。真的一丁点儿……也就核桃那么大吧。只要稍微比划一下,就大抵等于她没脑子,你这么想想,就不气了对不对?”   梅花阑声音似乎跟平时有点儿不一样:“你怕我怪她吗?”   庄清流:“我怕你气着。”   她话音刚落,整个人忽然一闪,莫名被请着坐到了窗边的榻上。而梅花阑又像小时候那次一样地蹲在了她面前,微微仰着脑袋,眼睛还是温润明亮,像只羊。   这次是绵羊。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大了,就不好意思再随便窝她怀里,搂她脖子,于是梅花阑仰头看了会儿后,微微侧头趴下,把脸放进了庄清流的手心。   屋内只点着一根灯烛,光影幽幽绰绰,没过多久,庄清流就感觉到了手心无声而温热的潮意。   “诶?”她忽然动动拇指,轻轻揉了揉梅花阑放在自己手心的脸,有些好笑,“这怎么还哭上啦?”   梅花阑不答话,无声无息的。   对于好强的人来说,好像突然被人说了这样那样的话,哪怕过了好几年,也应该是委屈的吧。   庄清流目光柔和地低头,另一只手也抬起,摸了摸梅畔畔仍旧没长大的小耳朵:“老这么对着我哭,像个小可怜。”   梅花阑阖着的湿睫毛卷了起来,微微转头,又在她手心侧了个边儿。   庄清流:“这到底是怎么啦,好久没见我了,喜极而泣?”   梅花阑这时缓慢地摇摇头,道:“我没有喜,我这几年,其实很不开心。吃饭不开心,睡觉不开心,看书不开心,练剑不开心,无论做什么,都不开心。我不开心,我哥也不开心,我见到的娘不开心,见不到的爹不开心,笑寒也不开心,咩咩的小羊应该也不开心,前山食堂的厨师……”   “……”   庄清流给她抹着花脸擦来擦去后,才终于觉着梅花阑这罕见的样子有点儿不对,于是左右看看,忽然发现她方才撑头所坐的桌子旁边放着只圆滚滚的酒坛子。   所以居然是喝酒了吗?   还一点儿酒味都没有。   庄清流顿时有些新奇地低头:“……你怎么还是个酒鬼呢?”   梅花阑看起来一点儿都没醉,眼神儿却醉歪歪地乱飘,听到庄清流的话,忽然抬头:“我不能喝酒吗?”   庄清流忍俊不禁,伸手给她揉揉太阳穴:“你才多大,离成年还远着呢。喝什么酒?”   梅花阑听完这话忽然道:“你对我不好。”   “?”庄清流立马不能同意地低头挑眉扯她脸,“小鬼,你还有没有良心?我这辈子没有比对你更好的人了。”   梅花阑眼泪忽然啪嗒啪嗒掉:“你不仅对我不好。还凶我。”   “……”   她原本虽然流泪咩咩头,但人还好好的,说话也好好的,可是说着说着居然就成了这样儿。庄清流有些诡异地手一顿,垂睫不做声地开始观察面前的人。   梅花阑忽然一个落泪,哭得差点儿没缓匀气。   “……好了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大好。”庄清流差点吓飞,极快地手一捞,不知道从哪里掏了只毛绒绒的东西,哄道,“季无端刚刚往故梦潮又给我送了只狗,这次的狗没再呲牙又咧嘴了,而是长得蓬松又圆滚,很可爱,送给你怎么样?   庄清流这人,一直以来虽然字写得丑绝人寰,但书还是爱翻着看的,所以这些年以来,兰颂裴熠和季无端几个一直跟她有联系来往,不管有什么想说的话还是遇到什么长辈分派的难事,都会传讯跟她闲聊或者求助她,庄清流总能有办法。再加上她老对后来到故梦潮求学的少年都不怎么上心,老念叨着没第一届的小崽子好玩儿了,于是众小崽子就更喜欢她了,老千里迢迢送东送西的。   但是梅花阑不知道为什么,看了那狗一眼后,忽然哭得更凶了。   ……可能是因为想着庄清流这几年跟别的人都有联系,独独跟她没联系,于是悲从中来。在醉酒的加持下一点儿都绷不住了,矜持烟消云散,重新成了一个哭包。   庄清流笑得头掉,把哭包揉来揉去地哄道:“你不喜欢狗吗?”   “狗咬过你是吧?”   “好啦。那就不要这只狗了,把她丢给烛蘅养,她就是只臭狗。”   梅花阑听了她这样的话,又加之已经流了两条河,大概是无泪可流了。所以很快就不咩咩地哭了,而是抱起茶壶,牛饮了一壶水。   庄清流歪在旁边笑了半天,为了哄她开心,又勾手喊出了渡厄,让渡厄出来充当绳,两个人翻花绳玩儿。   谁知渡厄会偏袒庄清流,老在她故意要输的时候,忽地自动瞬影一闪,重新凹个对庄清流有利的形状出来。还老觉着自己作弊得神不知鬼不觉,骄傲叉腰。   梅花阑:“……”   庄清流彻底笑歪在了榻上,把调皮的渡厄缠回手腕,侧靠着窗框,问:“你娘这几年还好吗?”   梅花阑不知道在醉歪歪想什么,煽煽睫毛:“跟以前一样的。”   庄清流明白她的意思,嗯了声,又问:“你哥呢?”   梅花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怀里取出了庄清流送她的短笛,低头摸来摸去:“也是一样。”   庄清流想了想,了然:“你没跟他说当初修为丧失的事儿是吧?”   梅花阑道:“嗯。他只知道自己睡了一觉,然后被后殷抓走过,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也好。”庄清流又抬起眼帘问,“但是关于大川后氏如此明目张胆的所作所为,你们家没什么说法吗?”   梅花阑这次撑着头想了一会儿,慢慢阖了下眼睛,仍旧道:“也一样。”   庄清流忽然挑眉:“也一样?”梅家的态度仍然还跟以前一样?   可这怎么说?虽然不是每一个后氏的人都这样,但诸如后焰和后殷之流实在格外事儿逼,前些年总爱狂犬吠日,后来都直接动起手来了,梅家居然也仍旧没和他们撕脸算账。   即使被下手的人是梅花阑兄妹,但这种事涉及到一个宗门的尊严不可侵犯,哪怕是个刚入门挂姓的小弟子,梅家理应也不会这样不闻不问才是。   “你们家到底怎么了?有什么隐秘?”庄清流若有所思地看向梅花阑,“你知道吗?”   梅花阑微垂蹁跹的睫毛似乎动了动,声音又缓又沉静:“知道一点儿。”   庄清流抬起眼角:“嗯?”   梅花阑于是隐晦地看了她片刻,忽然转头一伸手,向庄清流展示了一下旁边的酒坛子。   庄清流垂下眼帘问:“酒坛子怎么了?”   梅花阑把坛身雕花飞云,无比精美的酒罐递给她,示意她摇摇。   庄清流瞧瞧她,于是接过摇了摇,笑道:“还说不是酒鬼,都喝空了。”抬眼,“所以空的酒罐子,怎么样?”   梅花阑认真看着她,道:“是。空的。”   “空的?”庄清流低头看看手中的酒坛,又抬头看看她,倏地眯眼道,“你是说……你们梅家如今徒有其表,外边儿看着光鲜亮丽,其实内里早就空了。就像这酒坛子一样,只是个好看的壳子罢了?”   梅花阑手背撑着额头,声音几不可闻地轻轻“嗯”了声。   庄清流无端觉着有点儿不可思议,原来一直以来,梅家对后氏的挑衅都能退则退,能忍则忍,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梅家外强内虚,居然已经空了。   而堂堂梅家现在只是个空壳子,修士修炼却越来越倚赖天材地宝,所以大川后氏如今如日中天。百家竞相讨好,倘若梅家和后氏翻了脸,是没有人会向着他们的,连跟梅夫人一母同胞的兰氏宗主,其实跟这个禀性迥异的妹妹平日里也并没多亲近。哪怕兰氏愿意帮衬梅家,但他们本来就是一群擅音修的人,于战斗力量上也不行。   庄清流大致想了想,没说什么,只是闪身出门,给她不知道从哪儿冲了杯甜甜的蜂蜜水回来,道:“既然喝了酒,就早点睡吧。明天早上起来头疼。”   她伺候小鬼喝完就准备离开,却发现一连做了几个动作,这姓梅叫畔畔的都在无意识学她,甚至最后还想跟她一起出门。   庄清流又转头,新奇地上下观察她半晌后笑了:“你这人真是。以后还是别喝酒了。”   说着抬手,似乎想给她画道安神符。梅花阑却在她指端溢出灵光的一瞬就猛地跳开了,眼神儿和动作都防备至极。   庄清流顶着一簇指尖燃起的花火,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眼里骤然浮出一线柔软,收手道:“好。以后都不这么对你了,要走的时候会告别的。”   说完抬手,十分利落地脱了自己的外衣。梅花阑眼睛亮亮地眨眨眨,看了看她后,也跟上。   庄清流又让她学着躺到床上:“好了。现在睡吧。”   她侧身拍拍梅花阑,梅花阑也伸手拍拍她……这样什么时候才能睡着。   庄清流又试试拍拍自己……算了,还是跑过去拍拍梅花阑。   两个人互相拍来拍去,终于还是醉鬼先扛不住,眼皮儿耷拉耷拉地乖乖合上睡了。等她睡熟,庄清流才大扑棱蛾子一样地上了天,在夜色中无声地盘旋许久后,循着记忆落在了一处小院子的屋顶。   此时月光明亮,四下草影深深,而小院中央的井沿边正无声地坐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梅花阑兄妹的母亲,戚忽。 第105章   庄清流只能看到她一个头往下冲向井里的背影,本来还以为戚忽是要往下跳。却没想到她在深黑的夜里稍微动了动后,双手从井里提出了一桶水,是要洗头发。   ……   她明明身上还有点灵力,但大抵是这些年身体不大好的缘故,所以没有轻易动用,打水的动作看起来也有点费力。庄清流很快弹手,悄无声息地帮了她一把,然后在房顶上低头看了半天,还是没有现身,而是像以往许多次一样,将烛蘅制好的一小瓶药吧唧扔了下去。   这药就好像是从天而降一样,戚忽听到咔哒声响后,也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倒着水桶回头。地上反射着月光的小瓷瓶很快咕噜噜自己滚到了脚边,但四周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影。她若有所思地从远处涌动的梅海中缓慢收回视线,低身轻轻将脚边的药瓶捡了起来。   庄清流回到故梦潮的时候,天色一下从艳阳千里变成了平平淡淡的阴天,甚至还有小细风平地卷起,空中开始下起了既像雨又不是雨的蒙蒙水丝。   自从三年前重新布置结界后,现在笼着故梦潮的这层屏障就开始可以跟庄清流的心情挂钩,偶尔随性变幻的像翻脸。   正在聚日光烘干草药的烛蘅双手一顿,转头问:“把药扔给她了?”   “嗯。她身体看起来一次比一次不大好了。”庄清流情绪一般地侧坐在莲苑水边,低头随便往湖里撒了几撮今天带回来的鱼食。   这些从外边集市带回来的小吃食,故梦潮的水生动物都很喜欢。湖里一尾金红色的鲤鱼似乎看出了庄清流今天不怎么高兴,于是游来游去后,给她吐了两串咕噜噜的泡泡。   庄清流目光转转,将手中剩下的最后一点儿都洒给了它。   烛蘅捏了个草药丸子,随便滚了滚自己还没彻底消肿的脸,道:“她本来就受过多次很重的伤,一直以来自己也不怎么上心在意,不会长命百岁是很自然的事,能活几年是几年吧。”   说着转头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信,递给庄清流,道:“那个姓兰的小崽子又找你了。”   兰颂跟季无端和裴熠不同,因为性格腼腆又内向,总是莫名地不擅与人多交谈。所以季无端裴熠平日里多是跟庄清流传讯,而他习惯寄信。   庄清流转头看看,接过信随手打开,低眼道:“他跟梅花昼差不多大,按照人的年龄,也不小了。”   烛蘅有条有理地收起药草,边走边问:“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庄清流两眼看完,将精美的栀子花笺纸对折起来,轻轻一捻。纸张就化成了一堆骚气的花瓣儿,悠悠扬扬地飘进了水里,“还是关于那个叫兰祺的一直对他下手圈绊子的事,问我他应该怎么办。”   烛蘅将草药分门别类地收进屋内,才转出来挑眉冲她问:“你准备怎么回?”   庄清流随手一捞,手边就出现了一副纸笔,低头乱画道:“那没什么办法,害人总是随手一下的事,有千千万万个孔可以入。但无辜的人想保平安却千难万难,防不胜防。只要被盯上了,就跟花瓶似的,啪一下就能打粉碎,想再拼起来却是不可能的。”   烛蘅走近垂眼,见她往纸上写了邪里邪气的“连头打掉,一劳永逸”八个字。她扬了扬眉,没说什么。   庄清流丢了笔后,细腻白皙的手指一旋,指端就出现了一朵绚烂的小莲花,边缘一圈丝线般的银边。紧接着她轻轻一弹,小花就在半空变成了一只飞鸟,叼着写好的信几下飞走了。   庄清流这种飞指弹花,花飞出去可以变作任意一种东西,或飞鸟,或蝴蝶,或蜻蜓。每一种都有不同的用途,需要查看千里之外的某地就用猫头鹰,即时传回来的画面会清晰无比。   烛蘅没再跟她多聊,自己带上弓出门后就到海边随便修炼去了。   庄清流却在第二天一大早又跑过来要拉她出岛,烛蘅不可思议地持弓转过头,对她已经没有了脾气:“你到底整天跑不够的要干什么?要去找梅家的小崽子你不能自己去吗,非得拉着我一起?”   庄清流举着一个硕大的花瓶,又抬手指指头顶的结界,道:“你没看到我昨天给兰颂回的信吗?想布个屏障很难,最好的就更难了,可是要打碎它只需要‘啪’一下,有人把它打碎让我付出了三年的代价,师父现在还在重伤闭关,你说我气不气?还能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   她不说结界还好,一说结界,烛蘅顿时凉凉瞥她一眼:“又要找事是吧?你自己去。”   庄清流只好收回花瓶,又伸手点点她的肩,再往下挪,点点灵府:“你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这里、还有这里,都恢复好了吗?你就不气吗?”   烛蘅认真冲她道:“滚。”   “……好好好,不找事了。”庄清流拽她就走,“但是光我一个人出去不行,你得跟我一块儿。以后每次都得跟我一块儿。”   “?”   烛蘅还没听她话音落下,整个人就被强行拖跑了,眼前一花一闪就变了地方,差点儿没气得头顶冒烟儿。   更让她震惊的是,庄清流趁庄篁如今重伤未出关,不仅频频私自出岛,甚至还开始逐渐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仙门百家之前,整个人东南西北地到处胡跑溜达,看起来像突然得了失心疯。   烛蘅一字一句地问:“你最近是不是把我配的一百三十种药都偷吃了?”   庄清流:“?”   烛蘅:“那你怎么像条疯狗?”   “……”庄清流坐在一家临水酒楼的优美阁楼上,随手捏了个酥香的小黄鱼又香喷喷吃了,才厚颜无耻道,“是啊。哈哈,反正不管出不出来,总是有人在背后窥探行踪,那一直留在岛上小心翼翼的有什么意思。”   烛蘅忽然朝天翻了好大一个白眼。跟她对外面的万事万物处处不感兴趣相比,庄清流这个花精其实心底里很喜欢人间的繁华和热闹,她天性就是那种活泼又好动的人。在故梦潮的时候也不愿意一个人待在房子里或者安静修炼,再无所事事也会飞来飞去选一个地方,然后偷偷坐在崖上听两棵树说悄悄话,一听就是一整天。   她身份金贵,天姿骄人,该有的轻轻松松就都有了,想要再追求喜欢的也无可厚非。   烛蘅在一旁静静看了庄清流片刻后,一言不发地飞身离开,随便寻了个地方静修去了。庄清流知道她不是回岛,也没强拉她一起干自己不喜欢的,而是自己在酒楼吃够了美味的香酥鱼后,包好剩下的一盘子原地消失,心情很好地准备带给梅花阑。   梅花阑自从那天晚上醉歪歪地又显出咩咩的本性后,这段时间看到庄清流都会感觉很微妙,庄清流心里老笑,面上也不多逗她。毕竟小鬼长大了一些,脸皮也比小时候薄了,这个年纪正是要面子的时候。   所以近几日,梅花阑都在梅家后山特殊圈出来的一处云空境内修炼,这种云空境内充满了妖魔鬼怪横生作乱,却是被人为放进去的,并跑不出来。专供于已经有不错修为和即将成年被派遣入世的梅家弟子进入试炼磨砺,以便提前熟悉该怎样制服各种邪祟,以免未来真遇上的时候手忙脚乱。当然,云空境内也布有很多小一点的瀑布灵洞,供进入其中试炼的弟子疲累时暂时打坐歇息,恢复灵力。   庄清流眼前屏障水波似的一漾,刚进入这里,就听到一道声音冷笑道:“你一个人在里面大杀四方,半天就将云空境内的邪祟都逼赶到了一个地方,试图绞杀一空,丝毫不顾别人,你什么意思?”   另一个少年又接上道:“这就算了。云空境内一共就那几个水天灵洞,你占了猎物又想占灵洞,是不是太过分了啊?”   “恐怕不止是过分吧?明明知道这里我们三个人刚好一人一个灵洞,她还非要往里面走,这简直是狂妄啊,自以为很厉害,我们都该让着你是吧?!”   这几个人均穿梅家品级最高的九瓣梅家纹服,所说的话越来越难以入耳,梅花阑却只淡淡握着剑,并未出一声,而是平静地转头就走。   这时,第一个出声的少年眉眼间浮出了一抹戾气,冷冷拔剑挟风刺出道:“我最见不得你这副不屑开口出声争辩,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牛什么?不就是凭着卖惨装可怜而去了故梦潮几年吗?没有讨好庄少主那几年,你以为你如今……”   他刚说到这里,面色突然一变——一群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的蝗虫黑压压地蜂拥包裹在了他刚刺出的灵剑上,只是一瞬间,就闪电般将他贵重的灵剑直接吃空了,只剩一个剑柄!   梅嘉许再猛然一抬头,更不知何时出现的庄清流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梅花阑身后不远处,一动不动。   几人梅家少年脸色微变,开口狡辩道:“我们几个方才只是在说她,并没有冒犯您的意……”   他们话音未落,庄清流周身又倏地涌动出了成千上万只闪着灵光的蜂鸟,直接围绕着梅花阑凭空而起,将她送到了庄清流身前。   庄清流低头问:“学会了没有?面对讨厌的人,首先就是离他们远一点。”   梅嘉许三个的脸上开始青白交加地变幻不定。   庄清流这时眼神骤然一压,周身的蜂鸟顿时尖啸着朝着大放厥词的几人厉扑了过去。三人眼前一片潮涌般的铺天黑地,登时眼珠暴涨,连滚带爬地转身跑了几步后,腿软地躺地晕了过去。   “还可以这样。不管什么时候,要学会保护自己。”   庄清流嘴里说着这样的话,却看都没往几人那边看,只是低头望着梅花阑的眼睛:“我知道你不愿意多搭理无谓的人,但是麻烦是你越避越多,有时候也要适当强硬一点,给他们点颜色一次,这些人以后就都不敢再惹你,至少不敢再明里挑衅。这样才是想清静的最好办法。”   梅花阑却从倒地昏迷的梅嘉许几人身上转回目光,轻声道:“你对他们出手,会落人口实的。”   “我是在说你,你却还反过来说我。”庄清流被她气笑了,忽然伸手捏捏她的两边脸颊,“他们不会记得我的,醒来只会记得是你出了手。但我能帮你一次,不能永远都帮你。你别的性格别的处事方法我都不管,就这个要记住,听到没有?”   梅花阑大概是听到不会牵连到她,于是眼底神色重新放了下来,只是沉默片刻后,道:“郾城梅氏,广陵梅氏,上川梅氏——他们三个人的父母,都是曾死心塌地地追随我父亲,因我们家而死。”   她睫毛垂落,薄薄的嘴角微微动了下:“我会保护好自己。但是只是这样的话,我不想跟他们多计较。”   庄清流忽然间也沉默了下来,认真低头看了梅花阑片刻后,没说什么地挪开目光,挽起她的袖摆,看了看她手肘侧边方才被梅嘉许剑风扫到的一点儿划痕,道:“即使他们的父母是跟你父亲一起死的,那也没什么,因为是你父亲的为人和选择做的事让他们从心底里心甘情愿的追随,他们为此而死,也是为自己追求和选择的道义而死,不是为你父亲。”   梅花阑这一生还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话,忽然抬起眼帘去看她,可这时云空境的屏障轻轻一波动,好像忽然来人了。   庄清流往灌木的转角后看了一眼后,将塞子盖回手中的小药瓶,反手扣进梅花阑手心,原地消失了。   来人是四位梅家的长老,这处云空境是他们联手所设。里面试炼的弟子突然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自然也是能第一时间察觉的,所以很快就亲自过来查看了——不过这四位长老看过地上的三人和梅花阑后,显然就已经大致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可这四人并没多难为梅花阑什么,带上昏迷的梅嘉许几人就出去了。   庄清流若有所思地在暗处看了几眼后,又现身将带给梅花阑的香酥鱼展开了给她吃。   论起嫡亲关系,梅花昼兄妹是梅家不折不扣的亲眷子弟。而梅嘉许这几个人,平日里敢这么对梅花阑,究其原因,最根本的还是梅花夜母子厌恶他们母子三人。   而全仙府底下的人看单下菜,一有献媚之俗,二可以光明正大排斥厉害的人。尤其少年人心性好胜,都是妒强的,见不得比自己厉害的同龄人。   但梅家最上面的那些人,其实很奇怪,每次在大的场合,诸如什么百家聚宴或者家族合宴,梅夫人冲梅花阑的脸色就发作得尤其厉害,一次都不会漏。而在只有家仆弟子的场合,她便跟家常便饭一样,看到梅花阑便会翻着花样地嘲讽阴阳烫刺两句。   可庄清流若有所思地潜入梅家宗阁,翻了一段时间的各种虚境后发现,倘若无旁人在场时,梅花阑碰到梅夫人一般会默立低头,而从来人前冷脸刻薄的梅夫人就只是当她是空气一样,从身边擦肩而过,余光都不会斜出一缕。   且每次都是这样。   一般人的恶毒,不是都要避着旁人么?免得让人看到自己尖酸的样子。可这个梅夫人,除了整日在人前口里尖酸刻薄,明面上脸色尽使,暗地里其实并没使什么手段。梅花阑和梅花昼兄妹也看似境遇颇惨,但一应所承所学,还是按梅家嫡亲弟子该有的资格都学到了。在这些年里,但凡这个梅夫人真的恨他们入骨,那便有很多种方法做点小手脚和磕绊,这两人都不能长成如今这个样子。   所以梅家真的已经内空到了这种地步了?需要摆给外人,尤其摆给大川后氏看的样子如此卖力?   庄清流老觉着梅家还有什么隐秘,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一天在梅家仙府内穿来入去的格外勤,烛蘅跟她在宗阁来回翻了几次虚境书后,有点嫌烦道:“梅家的隐秘又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这个干什么?”   “你不觉着有点巧吗?”庄清流也丢开一本虚境书道,“三年前梅花昼出事,梅家上下淡定地就跟提前知道一样,我最近问过梅花昼了,那队乌澜山驻守的弟子也是奉梅家上面的命令直接调走的,却不知道具体是谁下发的神秘命令。最重要的是,偏偏那个时候,镇山僧试探地跑到故梦潮,趁机击碎了我们结界屏障——这就这么巧?这两者没关系吗?”   烛蘅莫名看她一眼:“镇山僧是虞氏的,你觉着虞氏在跟梅家勾结?”   “我现在倒也说不上来,但这事儿很重要,我一定要知道。”一旦梅家开始暗中跟虞氏勾结了,那说明百家都可能有这个趋势,这不是小事。   庄清流翻完虚境后一无所获,于是冲烛蘅不要脸地卖乖道:“这不是事出有妖,我才来探寻吗?而且兰兰,你没发现以往三年,包括最近小半年,我们不管是老往出跑还是在岛上,那个镇山僧都没动静了,也没后续出手了,这是为什么呢?”   烛蘅对她前面的卖乖像没有听到,对后半句思索地问:“为什么?”好像是确实如此。   庄清流当然其实也不知道,所以冲她装神地抛出问题后,就奉起了神秘的微笑:“谁知道呢。那个镇山僧有毛病吧。”   烛蘅再没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飞身走了。   庄清流这个房顶专业户这时趁着夜色起飞,又落到了一个熟悉的殿顶——梅花夜的寝室屋顶。   自从觉着梅家哪里奇怪后,庄清流就在一次梅岭的夜宴上忽然一眼发现了梅花夜有点不对劲。不过数年没见,梅花夜这个人的修为堪称诡异地大涨了很多,庄清流记得以前见他的时候,这人资质其实很差,虽坐了宗主之位,但理应一辈子都很普通的那种。   从那次夜宴之后,她就时而无事会来若有所思地观察梅花夜一下。这个梅花阑已经成年长大的堂兄也挺谨慎,平日里都不会怎么当众显露修为,修炼也多是闭关和夜里在寝室进行——最主要的是,他用来练剑对打的木头人儿是做成了梅花昼兄妹的样子,经常将“两个人”劈得断胳膊断腿,七零八落的。   庄清流一时半会儿摸不准,便没动声色,只是托着腮随便下看了会儿后,翻了个白眼儿,然后手熟地给梅花夜造了个噩梦。当夜,梅花夜的梦境中就出现了一个玉面狐狸高高扬眉:“够了没有?你在干什么?侥幸得来的位子,还要赶尽杀绝吗?”   “……”   既梅花夜也开始夜夜循环播梦开始,梅夫人持续了这么多年的梦境也终于有了改变,大概是如今获悉了她的行为可能有那么“一点一点再一小点”的不得已为之,所以庄清流这次给她换了个温和的梦境——梦中的玉面狐狸一张嘴开开合合,不断道“你就不能做个好一点儿的叔母吗?你就不能做个好一点的叔母吗?你就不能做个好一点的叔母吗?……”   “……”从第二天开始,梅花阑发现梅夫人对她的眼风重新开始变得凉飕飕起来。   借口梅家离出海口近,时常落住梅家的庄清流高高挑眉,抬手哦了声:“那就让她都看不到你,白眼往天上翻。”   “?”梅花阑刚抬起眼帘,就见庄清流不仅御花御舟御毯子,这次甚至直接御了个亭台楼阁百花绕云的飞岛过来,直愣愣地戳停在了梅家仙府的最高空。   “从今天开始,你就住上面儿。都长这么大了,那个破烂儿小屋能住下谁。”庄清流说完一眨眼,就直接带梅花阑上了天。   “……”梅花阑坐在不断下骚包小花的岛边,面对着底下整座仙府的异样眼光和仰头注视一言难尽,“这恐怕,不——”   庄清流冲她挑眉:“哦,没什么不大好的,我问过你们梅宗主和宗主娘的意思了。而且又没占他们的地方,在空中而已,更何况,梅家现在还有弟子在我故梦潮求学,我过来交换住住怎么了?”   依梅花夜和梅夫人的性子,恐怕是无言以对地屈辱答应。   梅花阑忍笑仰了仰头:“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在以前那些年,庄清流无论什么时候过来,不说招摇,连现身在众人面前都是不会现身的,她有点儿不大明白她现在是在干什么。   “那也不用觉着招摇,你就是这种身份的人。”庄清流拍拍她的脑袋,“不要相信那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鬼话,凡事还是三分命注定,七分靠打拼更实在一些。你就是为人闪耀,比他们更能住上这个飞岛,而底下那些人十之八九一辈子都是到不了这个位置的,不必多在意。”   “……”   梅花阑其实很喜欢她这样神采飞扬的样子,于是安安静静地看了会儿后,咩咩地应了好。   庄清流顿时又忍不住像小时候一样,凑到她面前戳了戳她的小酒窝,道:“有一件事想问你一下。这些年梅花夜的修为陡然莫名地提升了一大截,你知道吗?” 第106章   庄清流的话音一落,梅花阑就知道了她在说什么,忽然抬起眼帘:“他修为涨了一大截?”   同样的,梅花阑一开口,庄清流就明白了她并不知道这件事。梅花阑认真想了想后,低声道:“这几年,我没有见过他。”   一般情况下,梅家的夜宴仙宴都是没有梅花阑的份儿的,偌大一个梅家仙府,宗主平时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更何况倘若梅花夜陡涨修为的事果真与梅花昼丧失修为相关,那他这几年有意避着梅家兄妹,以免被他们看出什么也很正常。   庄清流想了想,便道:“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三年,现在无论从哪儿入手都不大好查了,暂时先这样吧,之后我会多留意的。倒是你和你哥,今后对同宗同族的人也不要太实心,多留心一点儿,你找机会传讯跟他说说。”   梅花阑垂睫敛了一下,点头道:“好。”   “别把眉毛蹙一块儿啦,小老头儿似的。多笑笑好不好,小酒窝多可爱。”庄清流忽然抬手扯了扯她的脸,然后也坐在飞鸟流泉边用脚踢腾了两下水,随意道,“关于你们这儿长庚仙府的燃灯道人,和邓林虞氏的镇山僧,你知道他们吗?”   梅花阑转头看看她,道:“知道一点。”   庄清流于是冲她眨眼点点头,示意她讲:“嗯?”   梅花阑便道:“燃灯道人是长庚仙府的开宗先祖,而镇山僧是虞氏的家臣,两个人都五百余岁了,数百年就纷纷闭关静修,不再露面,哪怕是本家弟子,如今见过他们的人也极少。他们两人是当世最厉害的大能,却相传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长庚仙府和邓林虞氏彼此间一直不大对卯。”   庄清流忽然挑挑眉:“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   “嗯。”梅花阑点头道,“虽然已经无人能说清他们的具体年岁了,但听闻这二人在出身上一个降生于佛陀诞辰,一个出世于中原鬼节,所以从命格上便相互对立,早早就结仇了。”   庄清流长长唔了声,想了想问:“我看你们藏书阁的史卷上并没写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梅花阑道:“我也是听一些不大妄言的长辈所说,书上并没有记。”   庄清流感兴趣地问:“为什么书上没记?”   梅花阑如实道:“因为他们还活着。”   “……哈哈哈,好。”庄清流毕竟只是一个花精,对于人族有些事情还是不大熟悉,所以没再多问,随便琢磨了一会儿梅花阑的话后,心血来潮地从虚空中掏出了一管笛子,吓人道,“我最近跟兰颂新学了一首流水小调,吹给你听。”   “……”   她话音刚落下,梅花阑背脊就显而易见地有点微僵,迟疑转头后,忽然伸手,直接将庄清流手中的笛子嗖得抽走了。   “?”   面对着庄清流充满了不满意的眼神,梅花阑将“杀耳凶器”收好,十分敷衍道:“下次吧。”   “下次就下次,那你为什么没收我的笛子?”庄清流立刻一瞧她,“小鬼,那是我的。”   梅花阑假装没听到,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道:“我快十六了,不是小鬼了。”   庄清流忽然眨眨眼,心里有些微妙又有些摸不准——她觉着小鬼只是个随便的叫法,但喊起来会既熟稔又亲近,有点儿若有似无的疼爱的意思,所以一直很喜欢。但是对于梅花阑来说,难道是长大了便不喜欢被人这么叫了?   可易位想想,她这个几百岁的没被人疼过的花精还挺喜欢有人喊的。   眨眼寻思了一会儿后,庄清流笑眯眯地托腮道:“那要不然以后反过来,你喊我小鬼?”   “……”   梅花阑心里悄然升起了一股十分微妙和奇异的感觉,目光落在庄清流脸上看了一会儿后,鬼使神差地咩咩开口道:“小鬼。”   庄清流立刻点头:“嗯嗯。”然后上身歪歪地凑近她,“要给小鬼摸摸头,还有买好吃的。”   梅花阑:“……”   庄清流故意抵着半边脑袋笑:“怎么了?一说要买吃的我就不是你的小鬼了吗?”   梅花阑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脱口而出,还是因为庄清流的话,两个小耳朵忽然有一点点泛起了粉色,悄然低低头后,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荷包,直接放进了庄清流手心。   庄清流忽然笑了起来,坐直掂掂她的钱袋,开心道:“你这几年有钱啦?”   “嗯,有时候下山做事,攒了一些。”梅花阑看她嘴角和眼角都勾勾的样子,心情也随之很好起来,又补充道,“不止这些,还有很多。都给你买好吃的。”   庄清流于是兴致勃勃地很快拉她原地消失,大江南北地到处穿梭:先在梅家的地界买了炒豌豆和水枣,又跑到上梓裴氏的地界买了葡萄、煎肉包和一种杨花萝卜;然后到灵璧兰氏买了好吃的大桃子;再到长庚仙府买了蜜饯;最后到邓林虞氏的地界买了一小罐可以捏糖人儿的麦芽糖;最后满载而归,花光了满满一袋的钱才跑回来。   有人花钱给自己买东西这种感觉,在庄清流这里不大好形容,但是总让人十分窝心。这和自己给自己买是不一样的。   两人就坐在灿烂晶莹的飞泉大石头上将买回来的东西边洗边吃,膝上一人一个小篮子,梅花阑从小对这些吃食就不大热衷,只是边吃边转头看,见庄清流喜欢在满满的篮子里格外挑挑拣拣什么,就把自己的悄悄给她。   庄清流这座飞岛,不仅可以静止地戳在梅家仙府上空,其实还是可以移动的,于是这会儿随她快乐的心情开始了骚包地在半空飘来飘去,左挪右移,好像哪里空气好就去哪里。   而旋转飞下的细碎泉珠也很快在日光下折射出了绚烂曼妙的彩虹色,梅花阑正仰头安静看,旁边儿的庄清流忽然道:“畔畔,喂少主一个葡萄。”   “……”梅花阑不知道是因为这个自然而然的新称呼,还是庄清流让她喂葡萄的话,轻轻收回目光,转头看了看她。   庄清流头也没抬,正感兴趣地摆弄着一罐刚重新加热的麦芽糖,侧睫与鸦羽般垂落,根根分明,柔软又微翘:“我这不是正在给你捏小人儿吗?手不干净,也腾不出来。”   梅花阑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无声伸手,自然而然地捏了颗晶莹剔透的葡萄递到了她嘴边。   庄清流迅速叼走吃了,好心情地又吩咐道:“炒豌豆。”   梅花阑捡了颗最大而饱满的豌豆喂给她。   庄清流很快眉飞色舞地接二连三:“萝卜,帮我掰成小块儿;水枣,把里面儿的核去了;桃子,不要皮。”   梅花阑:“……”   就这么伺候了一个下午,庄少主终于完成了她的大作,自己十分满意地端在光下来回转圈儿地欣赏完后,得意洋洋地挑眉道:“怎么样?我捏得好吗?”   梅花阑目光落在那个“两人并排对坐,正在用渡厄翻花绳”的小人儿上,很快因无处不流露出的抽咧狂野而眼角一抽,对庄清流于“艺技”上的造诣和天赋又有了新的认知。不过还是点点头,十分违心道:“挺好的。”   庄清流于是给自己的丑作加了层绚烂的保护灵光,无耻地摆在了屋内最显眼的桌上。   梅花阑却没被这样的东西丑上几天——因为梅花夜母子可能是看她天天住在头顶上的飞岛而心情不快,于是很快一个调令,将梅花阑派遣到了梅洲最南边的乌澜城去处置邪祟。   庄清流因为这二人的心眼儿二话不说地翻了翻眼,在心里给他们重重记了一笔的同时,加大了这母子二人的噩梦长度。   梅花阑睡不了安稳好觉,这二人也休想。   不过因为烛蘅最近一段日子修炼到了瓶颈的地方,庄清流留在故梦潮给她帮忙打通了一月,才片刻闲不下来地拽着人去找梅花阑。   时下正值盛夏,梅洲大部分地方都是暴雨如注,气候潮湿又闷热。庄清流在乌澜城的梅家驻府看到人的时候,发现梅花阑浑身上下都被大雨淋透了,头发湿哒哒地往地板上滴着水,身上多处却渗着殷红的血,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正一声不吭地在桌前包扎伤口。   庄清流要推门的动作忽然一顿,就这么在暗处悄然站着,也拉住烛蘅不许上去。还有意别手一旋,不让她看到屋内人的狼狈样子。   烛蘅冷冷抱臂靠墙,冲她翻了个大白眼。   屋内的梅花阑在烛影中低着头,沉默而平静地替自己缠着纱布,动作慢而从容。庄清流看着这样的动作,忽然就觉着这小崽子跟戚忽十分像,都是对自己的身体不怎么在意上心的那种。   就在这时,梅花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也忽地掀眼看了过来,从木门的缝隙中见到庄清流时,目光微微动了动。   庄清流很快推门进去,不客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又从烛蘅身上摸了几瓶好药递了过去,低头问:“你怎么回事?你们家外出处置邪祟,是只有你一个人吗?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只是伤口多,并没有多重。”梅花阑伸手接过她的药瓶,却放在一边没有用,“而且也不止我一人,这段时间因除邪压祟,很多梅家弟子都丧命了。”   庄清流忽然有些诧异地问:“很多人都丧命了?什么样的邪祟?很厉害吗?”   梅花阑摇摇头:“不是非常厉害的水祟疫尸,只是到处都有,很多。而那些弟子会丧命,是因为近些年天地灵气越来越稀薄溃散,很多人修为和灵力逐渐薄弱而不够用,所以出去除祟的时候所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在以往天地灵气充沛的时候,这里其实也遍地生灵,而灵物多的地方,邪祟便会自然而然地退避少有。也就是说如今此消彼长,很多地方因丧失灵气从祥瑞之地变成了阴邪滋生之地,而人的修为又普遍降低,越来越应付不了了。   这件事似乎很重要,庄清流从知道之后便开始似有若无地寻思。   烛蘅却对外面的什么事儿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从湖边玉廊上经过的时候,见庄清流正仰躺在水面上,双手像颗海带,在半空中抓来抓去的。   她不由停下脚步问:“……你在干什么?”   庄清流眼皮儿往上倒着看她,捏了把空气在爪子间忽然问:“兰兰,你说灵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烛蘅凉凉翻了她一眼,嫌她烦似的头也不回地抬脚走了。   庄清流却没被她这一眼翻没探究思考的心,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个人影儿,似乎又窝到了哪个旮旯里,对什么东西鼓捣来鼓捣去的。   烛蘅本来也不在意,懒得管她,却忽然有一天收到噩耗……又要莫名地到岛中央的荆棘丛上罚跪。   她面无表情地收起弓脚步一拐,一路走到荆棘丛上笔直跪下才冷冷转头:“你又干什么了?”   庄清流似乎也十分无言,歪七扭八地揉着膝盖,在旁边凑凑凑,终于偷偷凑近了烛蘅,才冲她小声叨叨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最近发现咱们岛上的祭坛里似乎不止一层大殿,而是好像地底下还埋着什么东西,所以我刚才偷偷溜进去,把祭坛里的地板给掀飞啦。”   ……   烛蘅眼里的冷风一瞬间不可逼视,表情看起来好像想把她的头盖骨也给掀了。 第107章   烛蘅一眼就把庄清流给看精神了。   “好啦好啦,我就是这次不小心被发现了。下次会小心一点儿的。”她立即往旁边儿挪挪挪了三尺远。感觉烛蘅这鸟人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心简直等于零,已经丧失了活着的基本快乐。   “……”烛蘅深吸一口气,“滚啊”   庄清流没敢再当着她的面别头笑,在罚跪抄经结束后就从善如流地贴墙根儿跑走了。   她又趁夜色跑回乌澜城的时候,梅花阑正在郊外一个半山腰的深潭里恢复伤势,四野的暴雨仍旧下得哗啦哗啦,夜色在雨幕的遮挡下又深又暗。   听到有人落下的声音,梅花阑打开眼睛,看了看庄清流后,似乎就准备从潭水里起来。   庄清流蹲池边儿打量了她一番,拒绝道:“不行,必须泡够六个时辰,别仗着年轻不当回事儿。”说着在水里巡梭来去的手指在水面沾沾,往梅花阑脸上弹了两下,道,“等到时间了,我来接你,带你下山吃好吃的。”   梅花阑却摇了摇头,手已经扶住了插在岸边的剑,撑起道:“乌澜河年年夏天暴雨水患,每时每刻都会有人被淹死,而每次水患后又会爆发时疫,这些被淹死和因时疫而死的人倘若泡在水里超过两日,基本都会尸变,一个处置不好,就会衍变生出巨大的尸潮,后果不堪设想。我不能在这里耽搁。”   可能是为了随时来往方便,梅花阑哪怕这会儿在泡药潭都是和衣入水的。   “这样啊。”庄清流在大雨夜色中垂睫想了想后,仍旧一把将她按了回去,起身随意道,“我替你去,你就在这里泡着,不够六个时辰不准离开。”   梅花阑忽地抬头看她。   本来都已经转身走出了几步的庄清流这时忽地回头,笑起来揶揄:“庄少主现在说话还是有点儿用的吧?用不用再给宝贝画个圈儿?”   梅花阑:“……”   “哈哈哈哈哈。”虽然两人如今的相处仍旧很亲近,但因为之前三年没有过的来往,再加上小鬼一下就在记忆中长大了,有些不好再像小时候一样逗她的意识总是似有若无的横亘于眼前,看不见又摸不着,却让人有些不大习惯。   直到这会儿,庄清流好像才终于过了把忍耐已久的瘾,心情十分美丽地大蛾子上天,飞走了。   因为地处一片陆地,气候诧异不大,除了梅洲外,整片仙陆的其余地方也同样在经历盛夏的暴雨和洪水,而潮热和湿润的条件又额外滋生邪祟横行。所以自从庄清流因梅花阑的缘故出手帮梅家开始,仙门百家都逐渐反应了过来,开始接二连三地撺掇自家曾在故梦潮求学过的弟子给她传讯,都言辞恳切又极尽好话地请她出手相助。   庄清流接到一堆传讯和信件的时候低头笑了笑,站在峰顶俯瞰了片刻沿洪水过处尸横遍野的死人后,没说什么,于是也开始帮他们。被强行拉出来做工的烛蘅倒是没说别的,只是冷冷道:“光镇邪压祟除走尸有什么用,最重要的是治水。”   “嗯嗯。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疏河道是他们如今力所不能及了,那就你来吧。”庄清流做了个请的姿势。   “……”烛蘅于是挂牌着一张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脸荣誉上工,成为了一名劈山大力士。   经过整整一个月大江南北的夙夜奔忙后,整片仙陆当年因洪水丧生的人比预计中少了三成,而因镇压水祟而死的修士更是比往年直接少了六成。经此一夏,庄清流声名骤显,陡然成了仙门百家的座上宾。   她本人却累得不想说话,接连推了几家的仙宴后,从湿哒哒的南方原地消失,直接瞬移到了梅花阑的床上。   梅花阑这段日子正在带人处置乌澜城最后的收尾事宜,今日秋分,刚好诸事做完,已经闲下来了。她带着两本书拐过长长的走廊后,还没进屋,推门的手就忽然顿了顿。   因为这个夏天忙了这些事,她们见面的时间其实也不多。算算离上次大半夜忽然出去吃碗面,已经过了有大半个月了。   梅花阑推门的动作忽然就轻了一点儿,悄悄将门扇推开一条缝往里看了看,好像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出现在床上地眨了眨眼。   庄清流眼都没掀开,只是侧趴在枕头上煽了煽蹁跹的睫毛:“我想你了,过来看看你。”   梅花阑表情无声微妙古怪地合上门,返身踱近两步,可能是在端详她清不清醒,忽然想了想,问:“你知道这是谁的床吗?”   “?”庄清流仍旧睡得眼都睁不开,“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随便躺。”   “——噢。”床边的人似乎低头又看了她半天,才奇妙又缓慢地答了声。接着自己坐到了桌边看书。   外面绵绵的细雨从昨天半夜开始就没有停,在房顶,窗边,和树木叶片上敲得沙沙沙沙的,静谧又柔和。梅花阑在桌边看了一会儿书后,不由转头看看,然后起身拖了把椅子,又无声坐到了庄清流床边……自己床边。床上的人似乎睡熟了,总是弯弯的嘴角仍旧勾着弧度,两片眼睫毛却乖乖贴合在眼睑上。   梅花阑静静坐床边儿看了一会儿后,给她拉上盖好被子,然后又看了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捧起庄清流的一只手,轻轻托在手心垂眼比了比,大小只差一点了。   她还记得当初刚认识的时候,这个人蹲面前将两人的手掌贴在一块儿,笑着说她“这么小一只爪爪,还没我手掌心大”。   眼里有光影无声跳跃了一会儿后,梅花阑又悄然伸出手,似乎想试试庄清流的脸大小,可是手掌在上空腾挪转移地试来试去。人醒了。   她平静的表情瞬间瓦解。   庄清流整个人裹在被子里,透过悬在脸上空的五指缝隙眨了好几下眼:“你干什么呢?”   梅花阑睫尾忽地轻闪了两下,静止在她脸上的手镇定往下,在庄清流额角的发尾上用两指一捏,举起来道:“一片灰。”   “……”庄清流冲她两指捏着的空气看了一会儿,又眨眨眼,“喔。”   梅花阑若无其事地偏头做了个把灰丢地上的动作,然后镇定地起身拖走椅子:“不是困了。再睡一会儿吧。”   庄清流包着小被子,在还没有一展宽的床上左右翻了两圈儿,忽然道:“我不开心。”   梅花阑在桌边放好椅子,转头瞧她。   庄清流从贴墙翻到床沿儿,又从床沿儿翻回去:“你床太小了,我想打滚儿。起码得两个人的床这么大才行。不,两个半那么大。”   梅花阑看着她把自己裹成个蚕蛹,咕噜噜滚过来,又咕噜噜滚过去,眼底忽然无声泛起了一点很轻的笑:“你喜欢大床吗?”   庄清流:“噢。我喜欢大湖。”   “……”   一场秋雨连续下了七天,等天气彻底放晴的时候,梅花阑也已经离开乌澜城,又回到了梅家仙府。   庄清流却没闲下来,又拉上烛蘅溜达到了一个荒僻的小村子,烛蘅莫名撩开她的手转头:“干什么?”   庄清流拽着她落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桦树上,十分神秘地冲前方不远处的一个破烂茅草小院子指了指,示意她看。   烛蘅现在对她的愤怒已经累积到能够一次把眼珠翻个来回的地步,于是为了爱惜眼睛,深深闭了下眼皮儿当翻了,然后动作粗暴地拨开遮在眼前的树叶,目光掠向小院子。   一个十六七岁的正弯腰的少年这时直起了身,肩上背着满满当当两捆柴,转身打开了简陋的篱笆门,似乎正准备上集市去卖。   烛蘅来回扫了扫他的脸,忽然蹙眉,又看向了他身后的三间破烂茅草房,诧异道:“这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又怎么会住这种烂院子?”   庄清流冲她微笑道:“因为乌澜河发洪水冲了他原本住的地方和房子,这就是他现在迁过来的家。”   烛蘅:“……”   庄清流意味深长地冲她投去一眼:“怎么样?我当初说送到城里的富户家好,你非说平凡小村好,现在他家里别的人都去世散尽了,还剩一个重病要伺候的母亲,都快揭不开锅活不下去了,好不好?”   “……”烛蘅凉凉瞥她一眼后,轻风似的朝少年上集的方向掠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平时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缘故,少年身材十分偏瘦,一路上背着两捆柴边擦汗边喘,走得很慢。可是他刚到集市街口将背上的柴卸下,立刻就有人来买,还脑子有毛病似的,买两捆柴一下给了圆滚滚一大袋金子。   少年来回盯着面前要买柴的女人看了好几眼,确认了她不是有意要找茬或者戏弄人后,迟疑了一瞬,从那满满一大袋金子里取出最小的一块,背着柴转向街角最近的一家当铺,道:“您稍等一下。”   “……”女人一把将钱袋又扔回他手心,不耐烦道,“不用找。”   少年却坚持将碎金块儿兑开后拿了其中十个铜板儿,然后用两个铜板儿买了个更大的袋子,将金子和兑开的碎银子都装了进去,递给女人后还认真叮嘱她拿好,说纷闹的集市上有很多心怀不轨的人,让她千万小心些。   烛蘅:“……”   天色尚早,少年用卖柴换的铜板买了几个馒头和白饼后,就包好裹怀里,开始用手搭着凉荫往回走。可是在一个狭窄荒凉的黄土路边,他居然忽地捡到了一包闪着光彩的银子。   这次迟疑地蹙眉左右看了看后,少年又转身,冒着炽烈的日光转回了镇上,将这包银子交到了平日里约定俗成的失物招领处。   在暗中跟了一路的庄清流笑出了声,冲烛蘅小声碎碎念道:“这个呢,就叫拾金不昧。虽然这个段家一夜之间成了破落户,但人仍旧是很善良的人。”   烛蘅不耐烦地扫袖将那一袋钱招了回来,转头就走:“爱要不要,不要滚。”   “哎哎好。”庄清流笑得连忙伸手扯住她,道,“别急。看我的。”   于是两个时辰后,两人又回到了那个偏僻荒凉的村庄茅草院。这会儿日头已经过去了,正是夕阳西下,吃完饭的少年卷着袖子从厨房出来,刚洗完碗,又转到屋内抱了一盆衣服出来,似乎是要去河边洗。   这时,耳边忽然“嗖”得一声,似乎是一颗小石子掠了过去,接着身后不大的橘子树中有一只灰鸽子受到了惊吓似的扑棱扑棱飞出来,直上青天。   那橘子树是他攒钱买回来种了三年的,今年第一次挂果,只结了五个,眼看就要熟了,却一次被打掉了两个,还烂在地上汁水四溅。   少年抱着硕大的一盆脏衣服,忽地抿嘴转头,抬眼冲四周扫视,只见隔壁高高的院墙上坐了一个眉眼弯弯的女人,正一手托腮,一条腿微垂着轻轻晃荡,姿态十分闲适。见他看过来,庄清流才随手抛了抛从烛蘅那儿摸来的珠子,在少年的目光注视下——嗖。   又拉开手中的弹弓弹了出去。   “啊……好啦,别看啦。既然损了你们家的果子,赔你就是了。”   少年低头一看怀里,这才发现她用来射弓的是一颗无比明艳瑰丽的红珊瑚珠,这种红珊瑚珠只在深海才有,历来是上层显贵所钟爱的玩意儿,有市无价。   明珠弹雀,真是有钱人的好兴致。   他波澜不兴地提了提嘴角后,面无表情地将珊瑚珠装起来,坦然抱起要洗的衣服走远了,看都没再多看庄清流一眼。   庄清流这时斜卧在墙头,冲烛蘅得意地挑了挑眉。烛蘅懒得看她欠揍的嘴脸,转身就消失了。   庄清流原地躺平看了会儿天边美丽的火烧云,才转头用手指勾勾,在少年院子里仅剩的三个橘子里挑了个最圆最大最好的,不问自取地无耻吃了。吃完还给圆滚滚的橘子皮雕了眼睛,刻了鼻子,做成一个橘子灯,嚣张地挂屋檐下后才哼着难听的小调飞走了。   这次她直接摊平的地方仍旧是梅花阑的床,经过这段时间的撒滚儿,梅花阑好像也已经习惯了,每天在外练完剑,还没进门的时候就总能感觉到床上有没有一个趴趴熊。有的话就总是动作轻轻的,先走到床边看一眼趴趴熊再去沐浴收拾。   天边的月亮逐渐升了起来,每当庄清流过来的时候,梅花阑就不会在寒潭里多泡,简单在温泉里洗干净后,便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转了回来。床上的人依旧睡得香喷喷的,梅花阑却在屋子中央转头看了看她后,忽然拐脚走到了床边。   眼里略微妙地划过一丝什么后,梅花阑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低头,趴床边儿凑近了庄清流的袖摆。   庄清流这会儿忽地悄然醒了,眼睛眯眯缝儿地看她半天,才出声道:“你小狗一样的闻什么呢?”   梅花阑睫毛簌簌两下,抬起头,就着蹲在她床头的姿势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庄清流忽然笑起来,伸手捏捏她鼻尖:“狗鼻子。我去趟一个小村庄。”说着抬起手,自己闻了闻自己的袖摆,“这沾什么味儿了?我怎么闻不到。”   梅花阑眼光闪闪:“去那里干什么?”   庄清流没闻到什么味儿,便展展袖摆,随便道:“以前捡过一个小孩儿,本来是给他找了个还算富裕的人家落脚。但是那家人后来家道中落,如今搬到了一个荒僻的小村庄捡人家不要荒废的茅草屋住,过得有点不大好,我去看了看他。”   梅花阑听她说完,忽然问:“是三四年前你救过的那个脸上长参纹的少年吗?”   庄清流冲她笑:“你怎么这么机灵啊?”   梅花阑却没搭她的话,而是想了想什么后,继续若有似无地问:“你经常去看他吗?”   庄清流这次笑出了声,裹在被子里的脚也哒哒踢腾了两下,好心情道:“小鬼。这个你也要吃醋吗?”   她显然是想起了当年在故梦潮,但凡自己对别的小孩儿好一些,或者给了他们什么好吃的,那时候的小梅花阑心里就会不大开心,却总悄悄的不说出来。   梅花阑耳朵尖忽然有点悄悄地泛起了粉色,语气却从容正常地转头就走:“怎么会。”   庄清流笑得在床上来回咕噜翻滚。   自从她往梅花阑的床上跑得越来越勤后,梅花阑夜不归宿彻夜修炼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已经习惯性地沐浴完就回来,有时候是直接无声拐到厨房做几个小菜,熬一罐粥,等庄清流醒了一起吃。有时候是就拖把躺椅到她床边,慢慢翻书看。   时光就像桌角绵延跳跃的灯火,悄然流过。这年快冬至的时候,季无端又给庄清流传讯写了封信过来。   庄清流正懒洋洋地躺在飞岛中央的草地上晒太阳,拨弄掉银笺封面上一堆花里胡哨的碎花瓣后,随便打开看了几眼。   她旁边正在练习画灵符的梅花阑稍微转头,目光在地上的花瓣上转了一圈,问:“写了什么?”   庄清流手闲地把笺纸搓到一块儿,又展开纸卷儿道:“他又跟我说他的生辰快到了,好像想让我去给他送礼物的样子——这日子真的很重要吗?”   梅花阑想都没想地把指端的灵符画成了一个鬼脸,毫不留情道:“他的生辰是八月十五,中秋。”   经她这么一说,庄清流才忽然拿开了盖在脸上的书:“对啊。上次不是说吃月饼的时候过生辰,这次怎么就又变成冬至了?”她转头好奇地问,“生辰也可以变来变去吗?”   梅花阑瞥一眼季无端骚气的银纸花笺,将它从庄清流手中弹开,道:“不可以。是他胡说的,想骗你的礼物。”   庄清流眨眨眼。   这时,梅花阑似乎想了会儿什么,忽然垂睫道:“我的生辰——”   庄清流转头:“嗯?”   梅花阑若无其事地又展开一张空白的符纸,在上面绘着复杂的徽纹,似乎随口道:“我的生辰也快到了。是真的。”   庄清流已经快从躺椅溜达到了地上,闻言往上哧溜了一截儿,感兴趣地问:“生辰也不是什么节日,从小到大我也没见你过过,这真的很重要吗?”   “……”梅花阑低头看了灵符半天,只好装神道,“一般般吧。不重要。”   “喔。”庄清流好像晃荡晃荡地摇了几下椅子,也不说什么了。   “……”   梅花阑眼角悄然看了她一眼,转回,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后,转回语气随意道:“你的生辰是什么日子?”   庄清流叠着腿随便翻了几页书,才认真想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生的,小时候的事也都记不得了,我们那边儿没有这个说法。”   隔了一会儿,才听她咕叨道:“要不然这个什么生辰,我也想过过试下好不好玩儿。”   梅花阑顿在灵符上的指腹微微一捻,心里这才涌出一种特殊的感觉——原来这个人看书学字,行走人群,处处了解人间的烟火,却连过生辰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都从来没有得到过。   她并非像那些人眼里那样过得高高在上。   一场鹅毛般的大雪卷过后,冬至如期而至,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大雪,梅家仙府漫山遍野的红梅却开了,蔚如云海,灿若烟霞。   梅花阑穿着厚厚的白毛大氅出去转了一圈儿后,在白雪中折了一支最好看的含露红梅,回来进门插在了窗上优美的细长颈白瓷瓶内。   庄清流不由连人带小火炉地挪了过来,凑在旁边闻闻闻。她在刚入冬的时候整天问什么时候下雪,等真下雪了,却又窝在屋子里不出来,将自己整个裹在雪白的厚领毛裘里振振有词:“哪朵荷花不怕冷呢,不怕冷为什么都要七八月开?”   梅花阑低眼看了会儿她可爱的样子后,忽然把梅瓣上的雪往她鼻子上抹了抹:“等我一会儿。今天要吃饺子。”   庄清流却忽然抬眼眨眨道:“你下好用食盒装起来吧,多下一点儿,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吃。”   梅花阑虽然有点意外,但想着她可能又认识了什么今天包饺子吃不方便的人,于是点头嗯了声,转去厨房了。   庄清流目光转到桌角旁边一个梅花昼今天一大早托人送回来的小盒子上看了看后,又低头翻起了书。   外面这会儿下着湿漉漉的雨加雪,梅花阑提好小盒子回来后撑了伞,问庄清流去哪里。庄清流却把兜帽往头上一扣,拉着她原地消失,转瞬出现在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子。   梅花阑四下缓慢地看了一遍后,喉咙忽然轻轻动了动。   这是戚忽住的院子。   庄清流接过伞随便靠墙角,抬手整了整她的衣领系带:“怎么啦。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吗,以前你娘都没有给你过过?”   梅花阑忽然就明白了——她是想让戚忽给她过生辰,她们陪戚忽过冬至。   这时,身后的门扇咯吱一下,发出微动的轻响声,似乎是听到了声音的戚忽走了出来查看。   于是就这样,梅花阑眼睁睁见戚忽看到她时忽然愣了一下,又转向庄清流时,目光却在她脸上落了好半天,然后忽地出声道:“你是——”   庄清流很快冲她眨眨眼:“是我。戚夫人,我们又见面了。”   这人虽然已近中年,但梅花阑的一张脸和她像了有六七分,却不如她眉梢眼角更夺目有风情。听到庄清流的话后,声音忽地一收,退后两步,认认真真冲庄清流行了个叩拜的大礼。   庄清流很镇定地也转过身,像她行一模一样的礼。   于是眼睁睁的,梅花阑就见她们二人互相冲对方跪拜。   戚忽神情中有着恍然:“原来这些年,是你在暗中经常照顾他们和……吗?”   庄清流笑得仍然不怎么正经:“随手之劳。他们两个很可爱。”   梅花阑有些恍惚地低头缓慢看了看……原来庄清流说认识母亲的话,是真的?   “好啦。夫人请起吧,我们带了饺子过来,一会儿就凉了。”庄清流没多说什么,只是先请戚忽起来,随之自己站起身,轻轻一拉有些出神的梅花阑,带她进了戚忽的屋子。   屋内虽然摆设简单,但收拾得十分干净,并不缺取暖的炭火,暖融融的。窗边也摆有一瓶怒放的红梅。   庄清流骚里骚气地陪她们吃完饺子就出去了,将空间留给了母女两个。她始终忘不了梅花阑小时候软声软气地低头说“偶尔会记不清母亲的样子”“我少见她一回,她就好过一点。我娘也是一样,觉着少见我一次,我就好过一点”,母女两个这么多年见过的面,实在太少了。   外面寒风凛冽,雪花卷着时间吹过河面。梅畔畔晚上回来时,整个飞岛上到处闪烁着绚烂的彩光,庄清流接过她撑着的伞合上,嘴角勾勾问:“今天开心吗?”   梅花阑攥着袖中一个彩色小香囊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后,忽然上前,伸手抱了抱庄清流,轻声道:“这是我收过最喜欢的礼物。”   她如今身高刚及庄清流耳朵,还是矮很多。庄清流拍拍她脑袋笑了两声后,很快拉她进屋:“过来。”   屋内一张桌案,旁边居然有满瓶兰花,二人对坐。   庄清流指指桌角的沙漏道:“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了,我也要过生辰。”   梅花阑:“……”   庄清流又道:“我决定了。以后每一年你生辰的第二天,就是我出生的日子。”   “……”梅花阑虽然很想说这句话有问题,但跟她在跳跃着红光的小火炉边端坐了一会儿后,还是轻声道,“可我没有准备礼物。”   庄清流似乎别开头笑了两下,道:“我不用礼物。你陪我喝酒就行了。”   梅花阑整个人都微妙起来,目光落在她脸上:“……你不是让我以后都不要喝酒了吗?”   庄清流很有道理地说道:“那是在别人面前。在我面前可以喝,我不会让别的人看到你咩咩的样子的。”   “……”   梅花阑可能静静看了她一个冬天都快过去的时间,终于还是轻轻垂睫嗯了声。这次庄清流托着腮观察仔细了一些,她一开始不管是坐姿还是眼神儿都还会十分克制,但慢慢不易察觉地开始抿抿嘴后,就代表着马上要醉了。而这时,像小鹿一样清澈纯净的眼睛中也会浮现出一层浅浅流动的水光。   只不过每次这个时候,梅花阑都会垂敛起浓密的睫毛遮挡,不会被发现。   庄清流心里准时开始笑,用一根兰花尖挠了挠她的下巴,试探喊道:“梅畔畔?”   梅花阑表情和呼吸都十分从容和缓,点点头:“嗯。”然后忽地眼睛一抬,水波潋滟地问庄清流,“你到底多大了?”   庄清流似乎没想到她还会提问,撑着额头笑了好半天:“怎么啦?也没有比你大很多。”   梅花阑可能是以为她不愿意说,忽然有些委屈似的垂了下眼。   “……”这人怎么还会这样儿?庄清流蓦然被她纯良失落的样子敲了下良心,于是抬手捏捏她的小脸哄道,“好啦好啦,六百零七。按我们花精那边从左向右的方法抹掉零头,应该大致就是七岁叭。”   这人醒过来后,应该也会忘了吧。   梅花阑忽然很轻很轻地眨了眨眼,乖乖点头,似乎示意自己记住了。   看这样子,也是彻底醉完了。   庄清流这时看着她,忽然抬起两只手放到头上作角,道:“咩咩。”   梅花阑果然很快也可爱地竖起了两只手,做了两个角的动作,冲她:“咩咩。”   “哈哈。哈哈哈。”庄清流笑成了狗,放下酒杯起身,很快藏到屋内的柜角,只探出一只头,冲她小声道,“咩咩。”   梅花阑也眨眼,学她的样子藏到了柜子另外一个角后,冲庄清流露出半张小脸出来,悄悄道:“咩咩。”   ……   整整半晚上,庄清流笑化了整个一座飞岛上的雪,觉着自己能乐到一辈子都忘不了。   第二天梅花阑睡醒的时候,第一时间是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想了一会儿……然后将头无声翻转,埋进了枕头里。   过了一会儿,她掀睫又看了看身旁的位置,庄清流睡过这里。但是大概是有意害怕她醒过来会不好意思无法见人,所以暂时离开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梅花阑也确实一见到她心里就很微妙。好在庄清流这个人实在很有分寸,也从来不会用醉酒时候发生的事来逗她。   再几场大雪后,春节转瞬即至,梅花昼也从外面赶了回来。   大概是考虑到庄清流如今在仙门百家的声望,和她平日里对梅家兄妹另眼相待的照顾,于是梅家几位长老互相商量了一下后,去找了梅花夜母子,虽然不知道具体说了些什么,但今年整个仙府上下的年宴终于有了梅花阑兄妹的份儿。   兄妹两个对出不出席年宴都是一模一样的淡淡态度,倒是庄清流,居然很意外地从梅花阑母亲手中领到了压岁钱。   她新奇地留在手上抛了一个晚上后,转头用灵光捏出两个小福袋,又分别就按这个数发给了梅花昼和梅花阑兄妹两个。   此时年夜宴刚结束,梅花阑在旁边跟她边走下梅岭琼花台边问:“那你不是吃亏了?”   庄清流眼角勾勾,低头小声笑:“给你怎么会吃亏?”   正好这时,旁边在夜宴上搓麻将打了一晚上牌的几个门生嘻嘻哈哈打闹道:“人家是两口子,一个输一个赢,钱从这边流出,从那边流进,怎么会吃亏?”   “……” 第108章   一句话忽然把庄清流给听笑了,她往那边儿看了半天,才转头小声问:“你们家怎么回事?年宴上还允许搓麻将呢?”   梅花阑似乎略微顿了一下,才收回目光点点头:“那些是外门的门生,平日里会放得宽一些,没什么严苛的规矩。”   庄清流很快明白,梅家近年来外虚内空,所以对吸引招揽而来的门生客卿越来越宽纵,以求更多的修士愿意来梅家活动攀附,增强实力。倘若对这些人的规矩和对本家弟子一样严苛,那能笼到的人就会少很多。   走下琼花台,行至无人处,庄清流才随意似的问梅花阑:“我听闻每年的新春伊始,你们百家为表同气连枝,共襄盛世,都会依次轮流地齐聚一家仙府举行年宴,今年是轮到哪家啦?”   梅花阑道:“长庚仙府。怎么了?”   “不怎么。”庄清流忽然眨眼拉她直接原地消失,转瞬就出现在了长庚仙府广阔的地界内,道,“我们也来凑凑热闹。”   梅花阑:“……”   她转头冲着四周大街上到处喜气洋洋的彩灯看了半天,才对庄清流这种说走就走的做派一言难尽道:“我还在厨房的小砂锅上煨了鸡汤,炭炉上还烤着番薯。”   庄清流一点都不以为意地“啊”了声,手心浮出一团灵光,道:“那就只能便宜兰兰了。”传讯完,便热情洋溢地拉梅花阑直冲一堆人群扎了进去,挤挤挤半天后,快乐地买了两张面具分别扣到了脸上,拉着她跳起了奔放的傩舞。   “……”   仙门年宴一直以来都定在大年初五,于是在仙门百家的人都开始往长庚仙府赶的这五日,庄少主又野驴子撒蹄似的在街上哒哒哒玩儿了个遍。   年宴当晚,整个长庚仙府的踏仙峰摆满了流水酒桌,从上至下,和瀑布一样呈现出优美的长条形。庄清流待酒菜上齐后,带梅花阑悄悄坐在旁边的暗处忽然手指微勾,给宴席最后一桌的可怜宗主施了障眼法,用一堆青草树叶偷换了他面前还没开动的好吃的,然后将整桌酒菜偷过来也跟梅花阑在树顶摆了桌宴席。   梅花阑:“……”   这人有时候真的就离谱。   然而更离谱的是,庄清流挑挑拣拣地尝完后,还发表了酒不如兰家兰花酿,菜不如裴家大全席的吃后差评。然后带她一跃而起,掠空无痕地在夜色中点着一众树梢枝头上了房,感慨道:“这破天气也太冷了吧,我想要只毛乎乎的咩咩抱着暖手。”   她们此刻身处的是长庚仙府最大的议事殿顶,顶上还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而白雪之下,就是已经年宴完照例要举行集议的百家宗主了。   梅花阑:“?”   庄清流这人就完全没谱,好像打心底里特别喜欢她咩咩的样子,于是就有机会没机会地也要揶揄两句,一点都不会厌倦。   庄清流这会儿闲散娴熟地揭开瓦后,忽然笑着掀眼,指端一簇灵光倏地一冒,居然直接把梅花阑变成了一只软绵绵而白绒毛的小羊。   “???!”   庄清流伸手一捞,满意地将小羊抱怀里摸了两下小脑袋,眼睛果然又黑又亮,像大葡萄。   梅花阑:“咩?咩咩!”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竟然还能这样?!   庄清流笑得好开心,忍不住在她乖乖的头顶一亲,小声道:“只要修为高,当然可以,你没见过少主点灵吗。”   梅花阑一张脸仿佛要开裂:“咩咩咩……”   “哈哈哈哈哈哈。一会儿再咩咩,等会儿被底下那些人发现了。”庄清流把她抱在怀里挠挠下巴后,就冲底下那些人看了下去。   这些日子以来,仙门百家那些人的态度和姿态其实很不自然,庄清流只稍微仔细探寻了一番。就知道了那个镇山僧在几年前打碎故梦潮的屏障试探过后,可能是觉着凭邓林虞氏一己之力并吃不下这个垂涎已久的仙岛,于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暗中联系仙门百家,试探游说他们的态度。   月满则亏,话满则溢。对于仙门领头的其余四家来说,他们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也就是先不显声色,一不让别人摸清底细,二不把话说死。   而对于其它那些发展有好有坏的宗门来说,态度就比较五花八门了。想也是能想到的,暂时肯定和不到一个锅里,难免会有激烈的争辩。   果然在略遭冷场的尬遇后,虞辰岳沉声道:“诸位心里明镜似的,依照这两年能结灵丹修士的数量和每年因修为不够身死的那些,再不出二十年,我仙门就将亡矣,你们都作为一宗之主,心里就没什么成算吗?”   当即就有人不赞同道:“上一届的仙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从五百年前开始,我们如今这届仙门就是如此更迭延续下来的。虞宗主所说固然有趋势可料,但俗话说兵丁十万不如星将一人,我们各家近年来送去故梦潮求学的弟子长进喜人,修为有打通逼祖之相,再给他们两年时间,应付如今的当世邪祟已经足够用了。而故梦潮仍旧神秘不可测,我们何苦在这种时候去找麻烦,一旦主动挑起事端,不说二十年仙门亡矣,我们当即又要死多少人?付出多少代价?”   一人道:“兰宗主张口闭口的付出代价,未免短视。比起不死不活的苟延残喘,此举大业乃功在子孙千秋。更何况世人皆知温水煮蛙,若一直在当即可忍受的情况下残喘残喘,到最后猛然觉察到大势已去的时候想蹦跶也蹦跶不动了!总之我赞同虞宗主之呕心所图!”   场内微有骚乱议论片刻,这时,虞辰岳扫视大殿一圈,道:“诸位,你们都觉着自己心存善心,对方就也一样吗?你们看看最近一年来凌驾于仙府头顶上的飞岛——何为飞岛?悬高而随移,在上面简直对底下一览无余,这难道不是庄清流在明目张胆地对你们行监视之狂行吗。倘若日久下来,你们的底细被完全摸清,她还会是如今这样良善好说话的面孔吗?”   变成了羊的梅花阑这时似乎猛地动了动,庄清流却不以为意地捞住她的小爪爪包在了手心,摸道:“——嘘。”   果然,底下的梅花夜忽然哈哈开口了,道:“飞岛只是在我们诸家的仙府上空有,并且都是本家曾去过故梦潮求学的弟子在住。诸位也都知道,此飞岛灵气充沛逼人,是让这些弟子继续精进修为所设,学成也是为自家所用。而就算我们的底细都被人窥探了,虞宗主又先急什么呢?”   虞辰岳怒叱:“你们若倘遭灾,我邓林虞氏岂能一家独善!”   兰宗主这时神色不变地端坐道:“那依虞宗主所言,我们仙门百家之间,平日里经常互相派弟子赴他家求学,岂非也有如此窥探底细之嫌?”   “朽木不可点化也!”虞辰岳终于气得一言之后,直接当殿拂袖而去!   底下一百三十余家的宗主,竟互相对视后,有一小半儿的跟随虞辰岳起身而去。   梅花阑眼底忽然深深沉了下来,嘴似乎轻动了两下,发出了一声:“咩咩……”   尽管知道虞辰岳是贼喊捉贼,尽管知道那些义正言辞有理有据的人是各怀鬼胎,尽管知道哪怕如今并不赞同的那些人大半也只是因为怕连累自身,并不是因为真心愿意坚守是非——但梅花阑还是在这一刻深深感受到了自己在这些大事上的无力和无能。   她连在梅家出头和决定自己的生活都不能,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场合影响整个仙门。   而人好像在真正意识到自己无力也无能的时候,才大抵真的有点儿长大了。   这时,庄清流忽然抱着她飞身而起,道:“我看过你们的诸史,以前那些古国整日里的打来打去,不也是为土地那点儿事吗。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有斗争并不稀奇,很正常。但是做不做的到是两回事,只要有我在,他们不会翻天的。”   她好像不知道要飞去哪里,于是在半空转来转去后,索性一闪身,又直接回了梅家的仙府,低头哄虽然不大明显,但显然有点失落的梅咩咩道:“你还小呢,如今连二十都没有,跟一帮觉着自己很牛的老头儿急什么?我们畔畔慢慢来,不要急,我想看到你真正一点一滴长大的样子。”   梅花阑安静地垂眼片刻,爪爪哒哒地往起抬了抬,似乎是想让庄清流把她变回来。   庄清流却忽然笑得花蝴蝶眨眼,直接抱她放在了床上。学梅花阑以前趴床上对小羊的样子,自己左歪歪头:“咩咩。”   然后右歪歪头:“咩咩。”   最后快乐地在床上二踢脚。   “……”   从这天开始,梅畔畔坚决以此事为底线冲庄清流提出了“约法一百条”,于是想来想去再没有了以前那些乐趣的庄少主只好另辟蹊径,找第一百零一条快乐。   比如在梅花阑思索着招式事情晚归的时候,忽然戴个南瓜头从门梁上倒挂下来,冲她挤眉弄眼地眨眼笑。   又或者梅花阑在草地读书,刚念到“昨夜吴中雪……”的时候,庄清流御着一块儿花毛毯的身影忽然从天上一掠而下,在身旁嗖得飞过,接下半句打岔的诗道,“昨夜吴中雪,今日云中君兮纷纷而来下,哈哈。”   然后滑冰似的在草地上滑着花毯子,一溜烟儿快快乐乐地飞走了。   再比如梅花阑正在院中练剑的时候,天空中忽地飘来了一朵辣眼的彩色炫光莲花,浑身波光闪闪闪,还炫技似的开了合,合了开,最后露出花蕊,是一个灿烂的庄清流笑脸。   梅花阑:“……”   日子一天天过去,烛衡对庄清流的眼神儿也越来越意味深长:“你没发现你去找姓梅那个小崽子的时间越来越频繁了吗?”   “是吗?有吗?我没发现啊。”庄清流冲烛蘅嘴里猝不及防地塞进去了一个最近刚捣鼓出来的臭鱼大蒜味儿糖球后,笑得一退三尺远,“怎么啦,兰兰?陪你的日子少了,你吃醋吗?”   “……呕!呕呕!!”   烛蘅脸色铁青地撑地干呕不止后,毫不犹豫地一大团火冲她面门打了过去——嘭!   “哈哈哈哈哈。”在烈焰燎起八丈高的时候,庄清流贱里贱气地贴墙跟儿溜走了。直到跑回屋内,笑容才慢慢敛了起来,穿过一迭水波纹似的屏障,冲一朵大喇叭花内正优美卧着的白毛狐狸问,“怎么样?”   白毛狐狸眼波慵懒地掀帘看了她一眼,搭在一厚叠纸上的爪子随便往前一推,示意她自己看。   庄清流垂睫看了眼它怀里抱着的指灵盘,目光才挪向这些记录着时间的纸——自从结界被打碎,她闭关几年后第一次出关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安排了这只狐狸在这里帮她看着指灵盘。指灵盘据灵力强弱而指,只要庄篁在岛上的时候,便会一直指着庄篁的方向;她不在,就会指庄清流;庄清流再不在,就会指烛蘅,以此类推。   所以不需要很深的修为,只要通过指灵盘的指向忽然改变,便会知道谁什么时候突然离岛了。而庄清流一张纸一张纸地看完后,无声挑起了眉。   之前那些年,一直以来都是庄篁离岛的时候,她趁机偷偷地出去。可最近几年,都是她前脚刚出了岛,庄篁后脚便会偷偷出去。   可最重要的是,庄篁这几年,明明是伤重到连祭坛都无法离开,只能在诡爻的护法下闭关的状态。更何况她是故梦潮之主,原本想离岛,并不必偷偷避着谁。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她到底在干什么。   庄清流睫毛微微垂着,指尖在纸角滴滴缓慢有韵律地敲击了一会儿后,随便抬眼,将这些纸在手中无声捻成了细灰散了,冲小狐狸道:“你可以出去玩儿了。”   白毛狐狸却懒得搭理似的给了她一个屁股,然后自己舔舔爪子,头蜷到怀里在大喇叭花中间从容睡起了觉。   庄清流觉着它很可爱地伸手撸了一把,然后带上自己的大蒜臭鱼味糖球去找了梅花阑。   梅花阑近两年在修炼上愈发努力,经常会数月都不眠不休,实在扛不住了才会枕着剑地随地倒下睡一会儿。因此浑身上下也经常都是伤,手上被磨出水泡更是家常便饭。   庄清流过来的时候,她就正坐在药潭边用纱布随便缠手,也没怎么用心。   庄清流落身在树背后看了一会儿后,有些后悔当年不该带这个小崽子去长庚仙府听那场集议,从那之后,这小鬼愈发不把自己当个人使了。   见她将两只手缠成馒头似的又弯腰后,庄清流终于从背后走了过来,边老生常谈地絮絮叨叨边蹲下身,自然而然地捞出她泡在药潭里有些肿的脚,给她穿上了鞋。   梅花阑目光微动,落在了面前人的脸上。   庄清流挑眼:“怎么啦?你现在长大了,我说说你,你还不高兴了是吧?”   梅花阑道:“不是。是你身上有……什么味?”   庄清流忽地一眨眼,才在药潭里随便拨拉洗了下手,从怀里捞出自己的臭味糖球,道:“你怎么这样儿?鼻子比小狗都灵,我还没骗你吃呢!”   梅花阑看向她掌心那颗糖球,目光微妙道:“不是这个,还有别的味儿。”   “嗯?”庄清流低头把自己从上闻到下,忽然道,“不会吧?不是吧?我就摸了一下一只小狐狸,这也能闻到吗?”   梅花阑看着她的眼睛,若有似无地问:“就是那只,狐狸精?”   老把庄清流吸走那个。   “……”   庄清流是有这么一只很喜欢的小狐狸,所以经常会不舍昼夜地帮它打架。但是忽然被叫成了狐狸精……老感觉哪里有些奇怪。   于是想了想后,她大致纠正道:“它还差点儿吧。没成精呢。”   梅花阑莫名一顿后,语气都随之变了一点,起身道:“噢。”   庄清流忽然有些新奇地跟上她,低头寻思道:“你怎么还对我发脾气呢?我摸小狐狸你也会不高兴吗?”   “……”梅花阑道,“我不是。”   庄清流笑起来:“还怪凶怪凶的。”   梅花阑停下脚步:“……我没有。”   “哈哈哈。”庄清流好像觉着她比狐狸更可爱地揉了揉梅花阑脑袋,故意道,“好啦好啦,它成精了,我以后都不随便摸了。听你的,我乖乖的行不行?”   “……”   梅花阑彻底没了表情。庄清流心里笑了个天崩地裂,回屋后好心情地洗了一篮子葡萄,塞了一个到她嘴里后,自己就熟稔地抱着一篮子去书房了。   结果梅花阑还莫名地追了过来,庄清流顿时抬头问:“怎么啦?”   梅花阑:“一篮子只有我一个吗?”   “?哈哈哈,好好好。”感情是来找场子的。   庄清流仰躺椅上指端一旋,捏出一朵银边小花后吧唧弹出,从半空变了个篮子出来,将水灵灵的葡萄分了一半儿装进去,递给梅畔畔道:“给你给你,以后我的东西,都分一半儿给你。庄少主好不好?你喜不喜欢我?”   “……”梅花阑心里十分微妙地看了她几眼后,脸上全无表情地提着小篮子端庄转出门了。   夕阳西下,天边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绚烂多彩,梅花阑背靠着一块儿大石头仰头看了一会儿后,鬼使神差地杵剑微动,用剑尖莫名在地上写了个“庄”字。   写完后她垂睫落在上面安静看了会儿,忽然眼皮一动,又很快抹掉了。   巨大而空旷的竹林里很快响起了练剑的利落窸窣声。   直到月上中天,星辰闪耀。梅花阑才一头跳下冷泉,直沉水底,连头顶都淹没地闭眼泡了很久,才湿哒哒地爬出来,随便裹好衣服,擦擦头发往回走。   跟以往有目的的尽量早些回去不同,她今天一路上走得很慢,边走边抬头在心里数着一颗颗路过的星星,最亮的却始终是正东方那颗启明一样的星,耀眼灼目,不可忽视。   夜凉如水,她随便披散着的长发逐渐被吹干,被夜风吹得飘散舞动,不时就卷到眼前糊一脸。梅花阑转过花丛后,边走边抬起两只馒头手绕到了后面。   这时,头顶垂下一道声音:“不照镜子,自己能看到?”   梅花阑抬头……见一个倒挂的大蛾子又落了下来。   本来是准备到厨房搜罗点儿东西吃的庄清流抬手一抽,不由分说地从梅花阑手中勾走了她黑色的发带,有些嫌弃道:“这什么粗麻布的,像村姑。”   说着不知道从哪儿捞了条银色的丝绸发带出来,两手直接从梅花阑耳边穿过,先将她的头发从衣领里轻柔地拢出来,左右偏头看了一会儿后,才五指灵巧地绕弯儿束了起来。   最后拍拍她的脑袋:“好了。书房的灯烛都点好啦,特别亮,但是你少看会儿书,早点睡。要不然我老觉着我的话越来越不好使了!”   梅花阑感受着她的怀抱靠近又退开,抬眼问:“今天要回去?”   庄清流却冲她摇了摇手指,罕见认真道:“是你们梅家一直以来在搞什么隐秘之事查到点儿苗头了,我去亲自看看,回来再跟你说。”   她话落就裹了层花毯子翩翩飞走了。   “……”   这么久以来,这人对花毛毯的衷爱倒是坚定不移。   接下来几天,梅花阑稍稍放缓了修炼,两只手也慢慢好了起来。庄清流似乎对查这件事很严谨,连续数日都没有出现。   直到十日后的深更半夜,这人忽然猝不及防地直接出现在了屋内。正在桌前俯身画画的梅花阑倏地抬眼,握笔的手顿了一下。   庄清流直接抱着茶壶喝了一大口花茶,才溜达地踱到旁边儿好奇问:“你最近又在干什么,学画吗?”   梅花阑几不可查地自然抬起了袖摆:“……嗯。”   “学画就学画,你字写得好看,画自然也不丑,挡什么呢?”庄清流说着直接伸手,去勾她藏在袖摆下的画卷,“让我看看。”   “……”   庄清流转身挪到光下,两手展开,忽然眨眨眼:“画我啊?”   梅花阑握着笔的手背到了背后:“……嗯。”   庄清流在纸上十分满意地来回欣赏了一下自己的美颜,随口问:“为什么不画你哥?”   梅花阑戳在旁边儿站成了一根桩,语气十分缓慢地开口:“因为先生布置下来的画作课业是……我的长辈。”   “什么??我一直以为我跟你是同龄!”庄清流一下就听出了这句是假话,满意减半地揶揄道,“不过还好,我谢谢你说的不是‘我的母亲’。”   梅花阑下意识冲她道:“你做不了我的母亲。”   “?”庄清流终于冲她投来了极具深意地一瞥。   “……”   梅花阑只好在变桩的路上越走越远,开口道:“因为我娘也只比我大三十岁,而你……你年龄很大了。”   庄清流:“???” 第109章   “我不是说过七岁吗?什么就年龄很大了??怎么就年龄很大了???”   庄清流斜睨梅花阑一眼:“而且我们花精跟你们人能一样吗?六百岁怎么了?六千岁也还很小呢。”   梅花阑忽然眨眨眼:“嗯。那你是越活越小。”   “……”庄清流二话不说,撸袖子放渡厄。渡厄一飞出来就三两下把自己凹成了一柄大马刀的形状,冲梅花阑猛然悬到头顶,做出一个要砍她的姿势——吓!   梅花阑:“……”   庄清流这时抬手一戳她眉心,装神道:“这次就让渡厄教训教训你,下次再说我年龄很大了,跟你没完。”   梅花阑心里十分微妙地垂睫笑了一声后,转开话题问:“你最近……查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庄清流的表情好像才有点收了起来,目光落在梅花阑脸上静静看着她。   梅花阑眯眯眼睛:“怎么了?很严重的事情吗?”   庄清流道:“你其实都猜到了,对不对?”   梅花阑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开口问她:“梅花夜天资平庸,于修炼一道平平无奇。而我哥天赋异禀,从小便毓秀骄人。所以当年他们一个忽然修为消失,资质变差;另一个陡然改头换面,风光无限——其实是因为有人暗中将他们体内的灵脉和灵丹悉数交换了,是这样吧?”   庄清流冲她点点头,语气中似有深意地一字一句道:“不仅梅花夜。近几十年来,凡是你们梅家的亲眷弟子,十有八九皆天资平庸,而且是一生下来就如此,这也是你们家逐渐内空的重要原因。”   而对于一个如此巨大显赫的宗门来说,后代子弟个个如此让人心惊,他们怎么会不想办法。   所以不光是梅花阑,许许多多平庸的梅家血亲子弟,不管是本家还是分家,都用过这样的方式偷换窃取过别人的天资和修为。   梅花阑声音低不可闻地问:“大抵有多少人?”   庄清流没说具体数字,只大致道:“很多。你整天见到的,见不到的,身边来来往往的,从上至下,从仙府到各驻城的分家,全部都有涉及。”   梅花阑的反应比庄清流想象中要平静,仍旧问:“他们这么多年,一般都是怎么做的?”   庄清流低声道:“门生。”   梅花阑忽地抬眼。   对于梅家这样的大宗派来说,门下所掌管和依附的门生散修自然是源源不断,不乏有各种各样的天资优异之人。而这些人但凡如梅花昼一样被盯上,就会在平日里被随便寻个仙猎或者除邪的借口派出做事,然后当他们被用某种方法换走修为后,就会立马莫名其妙地死在除邪之中。   也是因为这样的精心掩盖和滴水不漏,所以梅家这些年所做的阴诡之事,居然从来都没有被人所发现和怀疑过。毕竟灵脉可换一事实在太匪夷所思,寻常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上面。   所以他们到底是怎么掌握的这种方法,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干这样的事,具体又到底有多少人无声无息地因此无辜丧命,都很难说清了。   整个梅家上下,早已肮脏到千疮百孔。   梅花阑忽然转头,顺着掩映的浣花窗往外面静谧起伏的漫山梅海看了一眼,很久都没有说话。   外表光鲜亮丽的大宗门,内里居然有着如此的沟壑。也不知道当年光风霁月,以一己之力入乌澜山为天下阻邪除祟的梅家先祖倘若有在天之灵,会不会想将这些道貌岸然的后世子孙亲手斩杀。也不知道当年明明是梅家嫡系少宗主,后来却离开将宗族交给如今这些人的梅宗辞倘若在天有灵,又会怎么想。   总而言之,虽然没有受过家族多少栽培,但同样冠了这个姓氏的梅花阑想了一会儿后,用一种自然而然的态度点头道:“我知道了。会跟我哥说的。”   既然知道了这件事,那能救下的可能再因此而丧命的人就要想办法去救。而曾经所有涉及染手过淋淋鲜血的人,也总要有个说法。   庄清流很快将梅花阑所画的自己卷起来咕噜一缠,夹着就走道:“你快睡吧。调换灵脉和修为这种事很奇怪,不是普普通通就能做到的,有疑的地方还很多,我再去问问兰兰。”   梅花阑所有的注意力和目光都已经放在了被她顺手牵羊拿走的画卷上:“……”   “怎么啦?”庄清流身影已经一溜烟儿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声音还十分理所当然地飘荡道,“这画画的是本少主,本少主当然有权拿走。”   “……”   外面夜深露重,似乎逐渐刮起了呼啸凛冽的北风,故梦潮却仍旧光影柔和,一片春晓艳阳天。   烛蘅正在水边仔仔细细地打磨一支箭的箭头,听庄清流大致说完梅家之事后,脸上果然毫不掩饰地充满了厌恶之色,手臂抬起,目光顺着闪烁着寒光的箭尖锐利掠出:“你倒是管得越来越宽了,说吧,准备怎么样?”   庄清流却驴头不对马嘴地歪在旁边柱子上,随便看天道:“大川后氏这些年如日中天,狂妄肆意,将整片仙陆的灵兽快要捕杀殆尽。而梅花昼这几年已经靠自己拼来的资历和声望,身边慢慢吸引了一批人愿意跟随。”   “?”烛蘅看鬼一样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庄清流低头滴答答地敲着水面,一个个微波涌动的涟漪从她指尖轻轻扩散而出:“这事需要个契机,让我再想想。”   烛蘅瞥一眼她神叨的样子,忽然道:“戚忽的病已经药石无医,也就这一两年了。”   庄清流默不作声半晌后,略微敛了下眼睫,点头道:“知道了。”   这世上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太多了,很多东西确实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一场卷毛大雪后,整个梅洲上下又进入了漫长的隆冬。因为暗中给嫡亲子弟换修为之事开始接二连三地被奇怪的变故无端打断,梅家最上面一些掌权之人心态开始微妙起来,逐渐察觉到了什么,暂时谨慎中断停止了这一做法,转而隐秘地开始追查是否有人暗中知道了此事。   庄清流在小火炉上面将香喷喷的烤红薯翻来翻去后,忽然身子一歪,从身后冲梅花阑探出半个脑袋:“小鬼,这种时候还给你哥写信呢?你们两个知道了这件事的内情要是传到了他们耳朵里,你俩儿得吃不了兜着走。”   梅花阑转头看看她近在咫尺的脸:“他们在查这件事了吗?”   “你最近一天天的剑也不好好练,灵术也不好好儿学,小脑瓜都在想什么呢?”庄清流点点她的脑袋后,把她手边的小纸条嗖得抽走,随便扔火炉里烧了。然而一瞬间燎起来的火焰,却滋啦滋啦地将梅花阑披散着的长发烧焦了两小撮。   “?”庄清流立马给她掸掸掸,瞬间坐起来道,“这怎么回事?你怎么又披着头发,发带呢?”   梅花阑眼睫一动,似乎不怎么在意地低头缕了两下,忽然问:“我头发披着好看,还是拢着好看?”   庄清流莫名眨眼瞧瞧她,手指不客气地吧唧一弹:“说什么呢?你整天窝家里,就是好看给谁看?”   “……”梅花阑似乎一言难尽地微微瞧了她一眼,旋即拎起沸腾冒泡的小水壶,转到桌边泡了一壶花茶,道,“发带丢了。””?丢了?又丢了??”庄清流在软榻上意味深长地托着腮,瞟了瞟这桌前烫茶杯之人的背影。   这姓梅叫畔畔的怕不是个吃发带精,每次想披头发的时候都要故意装作发带丢了,这段时间骗了她好几条。   “过来。”   庄清流也不拆穿她地勾勾手,将人拽面前后,再抽出一条银发带,娴熟地穿过两耳边给她束了起来。最后才点点梅花阑脑门儿:“这次再丢了我就把你剃光头。”   梅花阑:“……”   从这天起,再没有付出过发带的庄少主对此很满意。   只不过大雪天寒,梅洲一天能吃的东西就剩下了白菜白菜和白菜。梅花阑并不是在意口腹之欲的人,庄清流却对各种美食惦怀在心,一顿都不能吃差,于是老裹着厚厚的大毛氅往出跑。其中长庚仙府夜崖山所独产的一种青鲤因为人间美味,而受到了她额外的喜欢。   只不过这次都在冰上溜了一半儿了,庄清流才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很奇怪地回头看了梅花阑一眼,上下打量道:“这么冷的天,你穿的这是个什么?”   梅花阑低头想了想,才道:“长裙。”   庄清流:“?”   梅花阑似乎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脸上没有了表情:“你喜欢的话……也可以穿。”   “?”庄清流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你这么长的长裙?我穿着是什么,短裙?”   “……”   庄清流忽然笑了,嘴角略勾:“怎么了小鬼,你还想让我穿短裙给你看?”   梅花阑什么都没说,只是心里莫名想给她添点堵。于是在回家后,低头将烤鱼翻来翻去,翻过去再翻回来,然后眼睛一燎,把它变成了炭。   庄清流:“???”   梅花阑缓慢抬眼道:“烤糊了。”   “??瞎说。”庄清流当场就从躺椅上弹了起来,不可思议地震惊道,“明明就是你故意烧焦的。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教你灵术,就是为了让你把我的烤鱼糊成炭吗!”   梅花阑似乎看了看她,然后眼睫一垂,彻底将成炭的鱼丢进了炉子里滋滋烧了。   “……?”庄清流整个人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鬼,眼睁睁看着自己祭了火炉的美鱼心里一塞,抬眼猜测道,“我到底哪儿惹你不高兴了?难道是——裙子?”   梅花阑清澈的眼睛中似有光波浅浅一闪。   “行行行,我穿给你看行了吧?”庄清流边转头冲梅花阑换下来的好看裙子抬手一勾,边憔悴地念叨道,“这咋说呢,难道孩子长大了都这样儿吗?这小时候的可爱乖巧都去哪儿了——”   梅花阑听着听着,眼里的光波嗖得一灭,语气无波无澜地转身从书架里抽出了一本书:“……算了。”   庄清流两只手指将裙子捏在脸前,新奇地转头看她,居然还一副不翻旧账了的意思。   梅花阑似乎有意无意地等了她片刻,见她果然又将裙子不感兴趣地丢开后,彻底拿着书背过了身,不想再跟姓庄的交谈的意思很明显。   庄清流简直有点儿惊异了,凑上一个脑袋过去:“你是在对我发脾气吗?”   梅花阑低头认真翻书状:“……怎么会。”   庄清流好新奇地绕着她转了两圈儿,忽然有点发现道:“你身上这是梅花栀子水香的味吗?”   梅花阑浓睫轻轻煽动,目光向上看她。   庄清流凑近闻了下,十分感兴趣道:“我还怪喜欢你身上这个花香的。”   梅花阑几不可查地稍屏了一些气息:“嗯。然后呢?”   庄清流在她旁边儿蹲下托腮,眨眼道:“然后这怎么弄的?我想把自己也弄香!”   梅花阑瞬间目光落下看回书:“没有了。”过了一会儿,才语气随意道,“你喜欢,闻我不行吗?”   “……”没法儿说,梅畔畔好像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庄清流完全莫名地上看看,下看看,在屋内转圈儿看看,又往屋外看看,最后索性用被子一卷一滚,自己裹床上午睡去了。   哪怕莫名其妙地被惹成这样儿,这人也一点儿都不跟她计较。   梅花阑捧着书低头,也一页都没有翻动,无声在桌边坐了很久,直到耳边听到清晰的安稳而绵长的呼吸声,才轻轻转头,往床上看了过去。   她一直以来都是个很清醒的人,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人对她很好,跟别人不一样。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也是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清楚地知道庄清流因为身份,所以从来都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丁点示弱。不会,也不能。   所以她的好,她的有趣,她这点经常愿意只在自己面前流露的柔软,都让梅花阑悄无声息地心动。   不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而是她很清楚地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那种难以言喻而复杂的心动。   哪怕镇定而清醒,也依然会不知所措和心乱如麻的心动。   最重要的是,难以理清和僭越的心动。   无声无息地桌前坐了很久后,梅花阑缓慢低头,从怀里摸出玉色的短笛摸了摸,然后拉了个隔音的屏障,将笛子搭在嘴边吹了起来。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鹅毛般的飞雪,在北风中打着旋儿地在天上卷来卷去。   庄清流悄然掀开眼帘,侧躺在床上看着她听了很久,才猝不及防地忽然出声道:“你出神地想什么呢?破漏音了。”   梅花阑按在笛孔上的手指顿时顿住,转头道:“你偷听我吹笛子。”   “?”庄清流立马就笑了,暖融融地将被子又往上拥了拥,裹得圆滚滚地道,“你赖什么呢,这不是你自己要吹的吗。”   梅花阑低头将笛子收回了怀里:“噢。”   庄清流侧枕着手背,目光在她白皙又明亮的侧脸上转了一圈,问:“最近到底怎么啦?心里有什么事儿不能跟我说吗?”   梅花阑偏头深深看了她片刻后,心里忽然涌动道:“我……”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可是话到嘴边那一瞬,莫名变成了:“我——我哥最近有了一个喜欢的人。”   “??”庄清流忽地眨眨眼,眼皮儿微撩地瞧了她一眼。   什么东西?什么叫“我哥最近有了一个喜欢的人”?   该不会是这小鬼自己忽然有了什么喜欢……不,什么只是感觉喜欢的人吧。   庄清流诡异而安静地看了她几眼后,忽然在床上躺不下去了,一下就闪电般地弹起了上半身,脱口否决道:“不,不行。什么喜欢的人?你才多大?!你连成年都没成,你要喜欢谁?而且你这么多年都没怎么接触过什么人,你怎么就知道什么叫喜欢了?还一天到晚地出神想着他,你——”   她说到这儿戛然一停,莫名觉着自己情绪有些过于激动了。   这样显得很古板的样子。   于是稍微缓和一口,略平心静气后   “不行。”庄清流十分温柔地重新阐释了一遍自己的观点,然后用了一个此生最轻软的声音拒绝道,“你怎么能小小年纪就喜欢人呢,你不准。”   ……   在这段时间里,梅花阑眼中的神色来回变幻了好几番,一动不动地看着庄清流的脸道:“我说的,是我哥。”   “瞎说。整天拿你哥当黑锅挡。”   庄清流见她居然还顶嘴,于是更坐不住了,直接穿了个寝衣下床,两步走到梅花阑眼前,弯下腰俯身看她:“你见过我发脾气没有?”   梅花阑:“……”   庄清流十分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真正发脾气的时候很吓人的。不是渡厄那种。所以你有什么偷偷喜欢来喜欢去的,不准。起码现在不准。”   梅花阑不知道哪里感觉不对,看着近在眼前的脸,向后靠在椅背上问:“你喝酒了吗?”   庄清流忽然被她的转移话题逗笑了:“我喝什么,那些白酒没一个真正好喝的。这不是你刚才自己喝了一点儿吗,怎么还赖我呢。”   梅花阑看看她的眼睛后,轻轻煽动了一下长而卷翘的睫毛,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噢。”   庄清流刚没好气地抬手重重将她额头弹了个红印儿出来,手心灵光就忽地炽热一闪,烛蘅的声音旋即迅速响了起来:“你在哪里?段缤又被后氏的人抓走了!” 第110章   “怎么就突然又被抓走了?!你在哪儿?”庄清流立马飞速问。   烛蘅大声道:“我在白头村!段缤的家已经全部被烧了!”   庄清流心瞬间沉了下来,电花火石间,一拉梅花阑就走:“你跟我一起。”   两人的身影转瞬出现在了一个荒僻的小村庄,原本段缤住的那个茅草小院子果然被大火烧得已经只剩断壁残砾,一片黑灰。烛蘅脸色难看地低头蹲在不远处,面前的空地上平放着一个什么已经烧成焦炭的东西。   庄清流还没走近,就忽地认出那个已经烧成焦炭居然是一具尸骨!她脚步猛然一顿,这应该是段缤那个原本病重的养母。   烛蘅什么都没说,将本来要偷偷过来送的药一把丢进了熄灭的火堆里,起身道:“走吧。”   梅花阑表情也凝重下来,随二人一同朝面前的焦尸微微鞠躬行了个礼。庄清流倏一挥袖,暂将尸骨收敛了起来。   外面厉风呼啸,冰冷刺骨的雪粒翻飞不停。大川后氏的金殿却温暖如春,殿内放满了正跳跃着明焰的蟠龙火炉,炉中一概所燃皆为奢贵的果木银炭。   “来来来,阿磐,此次冬猎满载而归,叔叔赐你一杯裴氏新派人讨好送来的金露玉液!”   欢宴厅内,一片丝竹宴饮之声悠悠靡靡,满座的后氏之人皆飘飘欲醉,举盏互邀,一个身材魁梧高大、器宇轩昂的年轻后氏子弟起身去接后焰所赐的美酒,四周人纷纷抚掌叫好,一片附和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可就在这时,那只酒杯忽然在后磐手中炸开了,浓烈的酒液霎时剧烈地四炸浆迸。   满大殿的人微微一怔,迷离的神色纷纷回笼清醒了几分,连忙抬头去看。一人眼中重影一恍后,猛地惊呼道:“庄……庄少主!”   梅花阑毫不怀疑他本来是要脱口直呼姓名,快出口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临时收住,换了称呼。   歪身侧倚在最上首巨大金椅上的后焰这时也缓缓坐直了起来,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庄少主?”然后缓缓挪向她旁边,“梅、姑、娘。”   一位座次紧挨上首,显然身份极高的后氏长老蹙眉低声道:“他们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闯进来的?”   庄清流目光倏地一掠,看向他:“不好意思了。庄某有急事一件,又未曾收到贵府请帖,只好不请自来。”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你们仙府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根本无谓闯字,而是可以随时神不知鬼不觉。众后氏之人不禁一阵后背发凉,纷纷彻底酒醒。   后焰面无表情地高坐金椅之上深深看了她一眼,问道:“那不知庄少主有何急事?”   “简单。”庄清流无一句废话回旋,开门见山地掀眼道,“三日前在密云一带的山郊僻野,贵宗门的捕猎者曾在南郊小村庄抓走过一个半灵参族的少年,那是我的人。”   她语气嚣张,并无先询问客谦之意,一字一顿地话落后,梅花阑微微转头看了她一眼。   后焰眯了眯眼睛,低声道:“什么叫你的人?”   “灵参族是天地造化之物,你们人族不认,本少主认。”庄清流道,“所以那少年是我半个同族,又是我数年费心关照过的人,如何不算我的人?”   后焰嘴角一勾:“那庄少主是想问我要人了?”   方才那出过声的后氏长老脸色不快道:“灵参一族在我仙门百家只是猎物而已,世代有此循例,我们猎捕天经地义。这里也是我百家的仙陆,所养的灵参人与庄少主何干?怎么就成了你半个同族和你的人?庄少主贸然闯我仙府,空口白牙地张口要人,未免猖狂!”   庄清流眉毛一扬:“凡是能有所用的就都是该为你们所擒的猎物了?那你们和灵兽又有何区别?比他们高贵在哪里?二十年前梅宗辞所放走的灵参族反击又有何过错?再退一万步,捕猎之时随手肆意妄为地纵火烧死无辜之人,这也是天经地义吗?”   那长老猛一拂袖:“哼!巧言诡辩。”   后焰这时也在金座上意味深长地瞥她身边的梅花阑一眼:“原来庄少主这些年对梅家这两个半参如此青眼有加,是因为将他们当成了半个族人啊。那不知道你身边的人也是这样想,还是只为了巴结借势你而已?”   梅花阑瞬间掀眼,嘴角冷冷一动……却居然没有发出声音。忽地将头一转,看向身边的庄清流。   庄清流脸上的笑容不变,手中却倏地出现了一把闪烁着柔白月光的长刀:“废话少说。我再问一遍,放不放人?”   逐灵刀尖笔直垂地,流出几寸凛冽的寒光。   大殿的气氛忽然凝滞了起来,另一长老脸色一沉:“竖子敢尔!”   庄清流整个人身影鬼魅般瞬息掠出,长刀在她掌心倏地旋了半个圈,闪电般转为内握,直接抵在了这名大言不惭长老的脖子上,居高临下俯视他道:“什么竖子?你叫谁呢?知道自己多大,我多大?一个黄土埋了半截儿的滚刀肉而已,给脸不要脸!”   说完手腕翻转,俯身骤然在他脖颈上压出一道殷红的血线,一脚踢翻桌案,道:“老头子敢尔!”   全金殿的人瞬间惊呆了,四周鸦雀无声。甚至旁边被掀翻桌案上迸裂碎瓷片溅到脸的另一位长老手软一抖,哗啦打翻了一樽九龙盘绕的酒盏。   后焰勃然变色,眉间闪掠翻涌过一道黑气,瞬间拔出重剑直冲庄清流眉间飞掠而来,喝道:“庄清流,你敢在这里拔刀放肆,是要公开与我仙门百家为敌吗?!”   “你一人就能代表仙门百家了?真是好大的脸。”   庄清流身形如风般一旋,同时轻飘飘抬臂,直接徒手捉着后焰刺来的剑锋蜻蜓点水般掠过,随即两指凌厉并拢——铛!   一把上品重剑的剑尖就这么被她陡然徒手折了!   大殿内早有人惊惧交加,手脚发软地从一迭桌案后匍匐前爬,试图准备偷偷出去调人。庄清流却头也没回地抬手一甩,一把刀瞬时飞旋而至,刀锋堪堪擦过他的眼皮儿钉在了精美的雕花木门上。   那人眼皮儿上黏湿的鲜血长流而下,两腿止不住地抖了片刻后,嗓子里大喊一声,直直后仰晕了过去。   庄清流抬手一召,逐灵刀柄立刻旋转着飞回了她手心。她修长的手指稳稳压搭在刀柄上,有种妖冶的美,眼神下压地环视四周:“怎么样?是放人,还是你们死?”   “庄、庄……你!”一深刻认清了她能耐的白发长老这时站起身,恼惧惊怕地咬牙道,“罢!罢!一个半参的猎物罢了,你要是一早来好好说话,我们也不是不能好好商量。如今你既然想要,我们就当送你就是……”   他强行为后氏贴面子的话还没说完,庄清流陡然撕破脸:“放人!”   后焰脸上简直扭曲出了近乎狰狞的神色,一把拉开金座旁世代供奉的先祖射日大弓:“你休——”   他话音未落,大殿正中央有绚烂的白色灵光炽烈一闪,旋即烛蘅的声音猛然传出:“找到了!”   庄清流霎时反身一刀扫过,掠出的光影居然直接将后焰手中的大弓竖着连箭带弦地劈成了两半,然后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揽起梅花阑飞掠出了大殿。   她身影来去如风,整个后氏大殿里的人却面对着一分两半儿的宗门圣物齐齐惊变煞白了脸色,众长老呆呆坐在原地,半晌后,双眼发直地一齐僵倒昏死了过去。   庄清流掠上一座高峰牢穴的时候,漫天细小的雪粒已经转化成了狂风暴雪,烈风涌吹不止。宽阔的洞口却燃着数盆取暖的大火,烈焰火舌在空中不断跳跃舔舐。   她想都没想,直接带着梅花阑无声无息地从外面瞬移到了里面。   宽阔的洞内依山壁凿出牢笼,里面集体豢压着的灵参人个个面色惨白,浑身虚软无力,身上拴着厚重的铁链,四肢被捆绑着吊跪在地上,足足有成千上万之多。甚至再往里走,还有正被关于特殊的牢笼内互相□□着。   庄清流按住梅花阑的肩骤旋了半个圈,手中逐灵猛然回旋扫出一圈,水波似的刀光顿时在空中荡开,层层涟漪般将所有的壁牢震成了碎片。   有个灵参女人的声音微微发抖,翻了翻不再被束缚的双手,抬头道:“你……你们。”   庄清流道:“不必多说。走!”   整座山洞内所有的灵参人互相看过后,瞬间纷纷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一时间却大多已经无力站起。四下刚搜寻到段缤的烛蘅转身蹙眉看一眼后,忽地抬手往半空甩了一瓶黄色的药液,然后猛然搭弓拉箭,将那个药瓶给射炸了。   骚气冲天的药水顿时极具刺激性地哗啦哗啦,如下了场大雨,可是沾到这种药水和闻到气味的灵参人却逐渐有了力气,很快彼此攀扶支撑,聚在一起跟在了烛蘅身后。庄清流拎起段缤,莫名看了看他脸上又浮起了一点儿的红参印记后,皱了皱眉,快速问:“自己能走吗?”   段缤满脸蹭的都是灰尘泥土,眼皮沉重地掀起,看到庄清流的脸时,似乎涣散般地恍惚了一下。   烛蘅随便往他嘴里塞了一枚药丸,转头道:“好了,死不了。先走。”   这处大川后氏关押灵参人的洞穴设有非常繁密的层层禁制,庄清流几人随意进出很容易,带上大批人强行瞬移出去也可以,但是如果这样,洞穴的禁制法阵会给他们造成不小的伤势。所以几人直接往山洞口走了出去。   洞内的动静一时间让人毛骨悚然地大涨,驻守牢穴的一众后氏子弟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纷纷围着厚厚的毛裘之物从火堆边震惊起身,谨慎地拔剑呵斥:“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怎么敢私闯我后氏山牢!”   庄清流手中的渡厄和烛蘅闪烁着冷光的利箭一同闪电般蹿了过去。那守牢的后氏弟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庄……庄少主?”   其实这些普通门生子弟并不认识她这张脸,却对她手中的淡金色灵绳如雷贯耳。听说之前在乌澜河夏季水患的时候,庄清流闲适地搭腿坐在高峰动都没动,仅靠这一条长绳自己甩出,就往往在两炷香的时间内便能将三五千尸变的走尸绞得灰飞烟灭。   庄清流掀眼看他们一眼,简单道:“让路。”   “我简直不知道了,庄少主这么嚣张地是在说什么?”一群守卫弟子的领头者仍不知道仙府大殿内发生了何事,很快拨动了信号烟花传出去,然后有恃无恐地站了出来,眼神颇阴地盯着梅花阑道,“怎么?子承父业,二十年前梅宗辞闯到这里来狂妄放人的一幕又要上演了吗?”   梅花阑低垂的眼皮似乎极细地动了动,手压在剑柄上:“是吗?我爹曾救过数万人的地方,就是这里?”   那领头的守卫见远处已有大批的人御剑赶到,于是冷冷一笑,讥讽道:“是啊。你爹虽匹夫之勇,自作自受,但好歹还敢孤身而来。”他目光缓慢转向旁边,“你还差他差得远,还带了两个不伦不类的帮手。”   庄清流忽然笑了:“小小守卫,是什么底气让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领头之人冷冷拔剑,话里还留了一点余地:“得罪了,庄少主。但是是你们先擅自私闯我后氏山牢,这无论如何也不是我们的错吧?”   庄清流懒得跟他多说,直接道:“我再问一遍,让不让开?”   ——铛!铛!铛!   近百人的后氏弟子均打开了架势,内围拔剑,外围张弓,将一行人牢牢逼堵在山洞之内,道:“我等不让开,庄少主还要杀人硬闯不成?”   庄清流道:“是啊,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整个洞都炸飞。”   “……”她话落,说话的人滑稽地换了一个,可能是因为御剑而来的大批后援弟子越来越近了,于是这人十分有底气道,“那我就告诉你们,你们这算盘打错了。自从二十年前梅宗辞一事之后,换来我们这批驻守山牢之人都是大川后氏数一数二的精锐子弟,哪怕是那五大宗门的宗主亲自前来,也休想全身而退,更何况是带着这些畜牲……”   他啰里啰嗦地还没说完,终于不耐烦的烛蘅猛然伸手一掀,满地的火堆居然被她徒手攥了起来,旋即一大捧炸裂似的扔向了人堆里。   混乱一触即发,大批后氏子弟急速后退后,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旋即箭雨如暴般纷纷射了过来。庄清流在身后的人群骚乱前抬手一扫,一朵巨大而骚气的莲花顿时闪着灵光从半空中倒扣下来,将这些人都聚拢保护在了里面。   梅花阑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踏空而起,几个旋身飞掠,将挡在洞口的数十人全部踢飞了出去。   不大的山顶空崖前很快打斗声此起彼伏,各种狂呼乱涌声炸裂成一片。庄清流了然地从她身上转开视线,冷眼旁观地收起逐灵,两手调转合指,结了一个巨大的法印。   而不知不觉间,段缤脸上的血参纹又密密麻麻地浮了出来,家里那夜被一场大火烧塌的幻影也从眼前撕裂般地蔓延而出,他双手痛苦而颤抖地在浮出的血参纹上触碰几下后,忽然跪地俯身,将整张脸剧烈地按进了火里:“啊啊啊啊啊啊——!”   庄清流猝然听到凄厉的惨叫,飞身去提他的手猛地顿在了半空。   无边的大雪疯狂翻涌,直上青天。   马不停蹄带人御剑的后焰终于从前山大殿赶来了。   满脸被烧得血肉模糊的人无声抬头,一点一点爬起来后,不知道哪里迸发出了惊骇的巨力,从地上搬了块巨大的石头后狠狠往下一贯,冲代表着后氏新一辈绝勇之巅的后磐砸了下去。   后磐刚刚落地,尚未反应过来一颗头就已经被砸得通扁,像半个烂瓜。他迸裂的眼珠还不可置信地往旁边转了一下,旋即整个人砰然摇晃地从崖上直接直接坠了下去。暗红的液体顿时在底下滔滔的大河水中膨胀弥漫开,仿佛血雾刺眼夺目。   庄清流原本的预计中并无这一条,手指轻轻蜷了蜷后,却并未拦他。而这样猝不及防地一砸之后,四野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后焰目呲欲裂,咆哮道:“动手!动手!”   庄清流却猛地大笑起来:“谁敢?”   说完,她旁若无人地伸手拎住脱力晕过去的段缤,同时伸手一扫,从倒扣又翻转过来的巨大灵光莲花在法印的加持下旋转而起,乘着成千上万的灵参人直直飞空走了。漫山遍野的狂风暴雪之中,竟无人敢拦。   “废物!废物!”后焰无能狂怒的声音响彻山谷,却无人留下再听,庄清流几人的身影掠空而去,很快消失不见。   烛蘅似乎还有点儿没彻底反应过来,下意识偏头往后磐坠落山崖而死的方向瞥了一眼,皱皱眉道:“不是说不能沾手人命吗?这怎么说?我看那个在崖上咆哮的姓后的想活活撕了你。”   “那是因为他就是那种狂躁的人。”   庄清流不以为意地用眼角瞥了一眼:“等着看吧。大川后氏不会把矛头对准我的,他们戏还多着呢。”   说着敛起表情,低头翻过段缤,有些沉默道:“先看看他的脸。”   烛蘅也有些蹙眉地蹲下身,难得地不知如何下手道:“烧成这样,可以勉强好,但肯定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庄清流还没说话,大雪翻飞中,头顶居然有一个炸雷陡然劈了下来。   梅花阑眼疾手快地猛地一拉,凭借反应将她拖开后。惊疑地抬头看看,又望向庄清流:“怎么回事?”   “啊……”   庄清流翻看了一下原本准备在段缤脸上施灵力的手,又收回来,冲梅花阑道:“忘记跟你说了,我最近有时候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会有一道炸雷劈下来,尤其动用灵力的时候,所以你也小心一点儿,当心被波及劈到了。”   梅花阑有些诧异地抬眼:“……什么?”   庄清流跟她解释道:“因为我快飞升渡劫了。”   梅花阑一瞬间没说出来话,好像反应了半晌,才道:“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庄清流新奇地看了她一眼:“当然了。这是在问什么。”   梅花阑本来想松开她袖摆的手又无声轻攥了回去,看向庄清流:“那飞升是……怎么飞升?”   庄清流看着她咩咩的样子,忽然坏心眼儿地即兴瞎编:“飞升飞升,自然就是上天。升到上面后,之后就住天上,你就见不到我了。”   梅花阑虽然没有喝酒,但表情看起来似乎又要把脸放进她手心,放声大哭了。   庄清流莫名觉着她十分可爱,心里的笑就无意识蔓延到了脸上。梅花阑立刻就从她眉梢眼角察觉到了一点儿什么,忽地问:“那你为什么要避着雷劫,不立刻就渡?”   这时,庄清流骚里骚气地冲她笑着眨眼道:“因为被雷劈很疼啊。我正在研究无痛飞升法。”   梅花阑:“……” 第111章   烛蘅见她又发作了,不由在旁边翻了个大白眼,头也没抬地固定着段缤的脸问:“现在去哪儿?回故梦潮还是——?”   “带他猛然回故梦潮不大方便,去畔畔那儿吧。不过我得先把那些灵参人送回去安顿好。”   庄清流似乎还有什么考虑,想了想后,抬手挠挠梅花阑下巴:“你跟我一起吗?”   梅花阑看向她:“自然。”   庄清流于是笑起来,让烛蘅自己带段缤先回梅家仙府的飞岛治伤,自己和梅花阑带灵参人回了趟故梦潮。   两人来回跑地返回梅家仙府时,烛蘅已经忙完了,正靠坐在廊檐下,不问自取了梅花阑平日里专门给庄清流做的梅花奶冻吃。   梅花阑余光看过院中梅树下被掀开的厚雪后,瞥了她一眼。   庄清流倒是不怎么在意,飘旋落下后,掸掸身上的雪问:“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情绪很平稳,甚至吃了很大一碗饭,这会儿睡了。”烛蘅三两口把花瓣奶冻吃完了,有些寻思地看向庄清流道,“不过有件稍微奇怪的事——这小崽子按理说并无仙门前缘和什么血脉传承,可他身上不仅莫名地怀有灵动的天资,还非常高。”   庄清流忽然挑眉,能从烛蘅嘴里出来的非常高这种话,那自然不是光有一点而已。她问道:“于修炼一道上的天赋?”   “那还能是什么?”烛蘅白她一眼,将手中的空碗丢一边,看起来又准备转头在雪中挖一碗出来吃。   这次梅花阑还没动手,庄清流就一颗臭鱼糖球“嗖”地弹进了她嘴里,道:“兰兰,你适可而止吧,给你吃一碗就算了,那是我的!”   烛蘅俯身:“——呕,呕!!”   庄清流冲她挑挑眉,推门进屋了。段缤此时满脸都被白色的绷带包裹缠绕了起来,躺在左厢房的床上无声无息,却并没有如烛蘅所说的睡过去。他眼睛是睁开的,漆黑如无底深渊,却空得了无一物。   似乎对于他来说,这辈子活了一世,却什么特殊的意义都没有,就是为了来遭一场罪一样。   庄清流停在门口静静看了床上的人两眼,并没有发出声音。段缤却一点一点地转动眼珠,接着转过脑袋,一错不错地仰视着庄清流的脸,哑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庄清流又定在原地想了片刻后,抬脚进屋,站在床边低头,简单地和盘托出道:“我不是人,姓庄,家在一个叫故梦潮的地方,这些年你应该也有所耳闻。而你,是我二十年前第一次从故梦潮来这里的时候,在路边随手捡的,因为找不到你的亲生父母,于是为你找了一户无子的人家托付,那户人家姓段。”   段缤整颗深色的眼睛开始涌动,这些年以来的种种画面和所有曾有过的不解也都终于串在了一起,最后忽然凝结成一股从心底深处生出的悲凉。他深深闭上了眼,浑身上下都细细颤抖了起来:“因为我脸上不祥的血红参纹,是因为这个……所以我是个弃婴,对吗?”   庄清流俯身,手轻轻按上他的肩膀,低声道:“看着我的眼睛。”   她的声音缓而轻,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安抚和包容,段缤茫然无所是从地睁开眼,听头顶的人道:“不是不祥,顶多是长的地方太显眼,不好看而已。是弃婴也不能怎么样,那是生你之人的错,不是你的错。”   段缤哑然地张了张嘴:“可是我……我害死了……我……”   庄清流这次半弯下身,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道:“那是我没保护好你,也没保护好他们。她若枉死,我一定为她报仇。不过不要急,你要等。”   段缤喃喃道:“可是我连害死她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能报仇吗……能吗?”   始终在窗边悄无声息的梅花阑这时轻轻往这边看了一眼,觉着他们这会儿说的那个“她”,并不是段缤被烧死的母亲。   庄清流却用无比简洁的话冲他道:“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段缤毫无光彩的散乱目光终于一点一点地聚焦了起来,无声落在庄清流脸上。庄清流什么都没再说,只是从袖中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他的枕边后,就转身出门了。   屋内的光影随着木门开合浅浅流淌,段缤良久后躺在枕上轻轻转头——那是一张银色的面具。   夜色缓慢降临,庄清流在整个飞岛和廊下布置的小彩灯都逐渐亮了起来,花里胡哨闪成一片。梅花阑提起小火炉上烧开冒泡的水,转到藤桌上泡了一壶茶,忽然问庄清流:“你今天说段缤是你的人,那我是你的人吗?”   本来靠坐在廊下藤椅上看雪,情绪不大高的庄清流立刻转头笑了起来:“你说呢?我这辈子还养过比你更精细的小鬼吗?——过来。”   梅花阑低头轻轻阖上茶盖,让茶香在里面翻腾,自己煽煽睫毛,转身走到了庄清流面前。   庄清流勾了她一点儿袖摆灵巧一旋,将梅花阑转了半边儿后,从身后搂着人比划了两下,道:“你小时候拿不动剑,都是我这么手把手教的。我给你雕的那把檀香小木剑呢,还在吗?”   梅花阑垂睫想了想,道:“不在了。丢了。”   庄清流忽然笑起来,一巴掌拍在她脑门儿上:“败家子儿。那好贵的!”   两个人说着说着,比划的姿势就变成了有点像抱抱,像小时候一样,庄清流每次心情不大好,就会软趴趴地把梅畔畔搂在怀里,脑袋耷拉在她肩上,这么暖暖软软的一个。   不过小鬼到底是长大了,庄清流想了一会儿后,指端灵光一闪,捏出一把手指长的小剑,从身后搂着她比划道:“你最近都没好好练剑吧,少主教教你。”   梅花阑嘴角轻轻抿了下,接在手里,用两根手指头捏着,学庄清流的招式左划右旋了起来:“是不是这样这样,又这样?”   “……”   庄清流侧头看看她可爱的样子,目光中闪过一点温柔,手中也捏出一个小剑,和梅畔畔拆招起来。   两人玩儿似的用拇指剑打了一会儿,庄清流道:“只学手法,脚法如何?”   梅花阑冲她轻轻一挑眉。   只见庄清流接着伸出左手,两只手指往下一翻,灵活地代替两条腿这样那样。梅花阑刚开始还学她一样,但两根手指到底跟腿上的力劲不一样,有点儿不敌,于是腿随手动,逐渐开始真拆打了起来。   庄清流嘴角勾勾地笑,两条腿从容地开合回勾,也陪着她闹。梅花阑却在一个扫旋后忽然不稳,猛地翻身把人压在了身下。   夜廊下灯光绵延流离,烛火照的庄清流白皙的脸染上了一层暖色。梅花阑两手撑在藤椅的边缘忽然顿住,稍微低头,浓深的睫毛无声垂落,轻轻颤动着。   庄清流从容半躺在藤椅上也眨眨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甜白瓷一样的脸。她这种从小手痒到摸花摸草摸动物,什么都想摸的人,自然也想摸摸这样的侧脸。   但梅花阑不是花草,是人,不好随便。   等了会儿后,她伸指轻快一弹,冲小鬼道:“怎么啦?还想这么一直困着我,不放了?”   梅花阑等到这里,一颗心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眼底的波光开始涌动,按在庄清流身侧的手也微微紧了一下,几不可查地低头动作几乎含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情绪。   可就在这时,烛蘅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你们在干什么?”   梅花阑气息倏地一顿,旋即起身松手,不堪忍受似的瞬间转到了藤桌边。庄清流倒是从容自然地挑挑眉,冲烛蘅嗖嗖扔了两把小剑过去:“什么干什么?你赔我的香奶冻埋好了吗?”   烛蘅歪头抬指,把她乱七八糟的小剑莫名弹到了一边儿,在藤椅上坐下。紫砂壶里的浓郁茶香已经四散飘了出来,刚好够倒三杯。   方才那一幕的画面还在眼前跳跃个不停,烛蘅没有忽略这种奇怪的感觉,随便把玩儿着手中的杯盏,蹙眉在梅花阑脸上看了一眼。   梅花阑面上分毫未显,什么表情都没有地低头喝完茶,就转去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烛蘅从她笔直的背影收回视线,又缓慢转到了庄清流脸上。   梅花阑是个十分不动声色的人,从小就这样,烛蘅这些年跟她的接触也不多,可庄清流不一样,她的高兴和不高兴一般都摆在脸上,情绪也毫不收敛——烛蘅很了解她。   所以对庄清流来说,或许是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又或许是早就心里有数——总之她对梅花阑不大寻常。   这些年以来,感情虽然逐渐潜移默化地变着,但在特殊对待上,一直都不大寻常。   可是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太妙。   烛蘅有些蹙眉的目光几不可查地收了回来,靠在藤椅上闭上了眼睛没说话。   小半个时辰后,贤惠的梅畔畔从厨房端出来了一个托盘。托腮逗鸟的庄清流立刻探头去看,是丰盛的三菜一汤和喷香的两碗饭。   她有点儿发现了,这小鬼一般心情好的时候就会给她做好吃的,不大开心的时候就肉眼可见地十分应付,有时候庄清流惹了她,还会故意拿上来一把青草。   是的,这段时间以来,庄清流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姓梅叫畔畔的小东西长大了,就这样儿对她。可惜她自己厨艺不佳,也没什么抗争的余地。   并没有饭吃的烛蘅在一旁翻了翻眼,庄清流低笑一声,也并没有要让她的意思,自己和梅花阑隔桌对坐,快乐地吃了起来。   烛蘅眼皮儿一撩,指尖出现了一簇火,被她捏泥似的挫扁揉圆,又从左边弹到右边,右边弹到左边,就这么闲听了一顿饭的时间后,终于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还没喝够鲜美菌菇鸡汤的庄清流转头,恋恋不舍地放下碗:“什么事?”   烛蘅低声道:“前些日子在故梦潮,我发现了一件事。”   庄清流:“要说快说不说闭嘴谢谢。”   “……”烛蘅转头瞥她一眼,将手中的火一分为二,捏成两个火人儿的形状,左手指和右手指分别挑着,十分诡异地凑到了一块儿,做了一个亲亲的样子,似乎很难言道,“前段日子,我亲眼见到她们——这样。”   “??”庄清流瞬间从躺椅上弹了起来,“她们?谁们??你说谁???”   烛蘅脸上的表情也十分一言难尽,指尖一撮,收回火:“你说谁。还有谁。”   正在收拾碗筷的梅花阑眉心忽然轻轻一跳,虽然觉着烛蘅有些刻意地挑了这个时机,但是这种事她显然不会拿出来瞎编造。于是心里乱七八糟地反应了一会儿后,装作自然地偏头——看到庄清流皱起了眉。   夜色中冷风打着旋儿地蓦地一吹,梅花阑心里的火热好像瞬间被吹散清醒了几分,手搭在碗边顿了顿后,敛睫端起托盘回了厨房。   庄清流可能在椅子上震惊了一个花开花落的时间,才惊疑诧异道:“你疯了吗?我疯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跟那个燃灯老道——?”   “是吧?对吧?”好像是太难以接受了,庄清流哽咽地转向烛蘅,寻求认同地抬手比划道,“她不是整天跟那个燃灯老道这样那样……你赠乐来我谱曲的?”   “那我怎么知道?”烛蘅好像觉着她有些烦地伸手指了下长庚仙府的方向,“这几年师尊闭关,你见过长庚仙府的老道再给她传信送曲吗?”   “这样啊,那还好一点。”似乎得到了什么大大的安慰,庄清流很快转震惊为好奇地拖着椅子凑凑凑,凑到烛蘅面前,问,“你到底怎么发现的?具体怎么看到的?什么情况?”   烛蘅往厨房和屋内各指了一下:“要在这里说吗?”   “啊……”庄清流立马拉她起来,“那走吧,刚好我吃完饭溜达一下。”   两人很快跟厨房的梅花阑打了招呼后,就双双出了梅家的仙府。不过这事儿回到故梦潮再说肯定也不方便,于是随便转到了镇上的市集。   烛蘅的叙述向来简单枯燥,说话又惜字粗暴不耐烦,于是没过多长时间,庄清流就对她平板的叙述失去了兴趣,只是接受了这一事件的事实般温柔道:“好了。我知道了。你闭嘴吧。”   “……”   庄清流很快转头,兴致都转到了市井水面——正值上元佳节,整个梅城的护城河沿岸全部都是水花灯,正沿着河面波澜起伏地顺流而下,每一盏花灯内都带着美好的祈愿和希冀。   庄清流不由从这个形状看到那个形状,又从这种颜色看到那种颜色,烛蘅却一点都不觉得有意思,感觉不如早点回去炼剑,只大致粗略地扫了一圈:“有什么好看的,又没有一盏是你的。”   庄清流:“那你给我放一盏。”   “……”烛蘅翻一个白眼。   庄清流又蹲在水边忽地抬手,托了个莲花状的掌心焰出来,然后指尖轻触水面,就变成了一盏河灯,顺着水流缓慢飘行而下。   “我自己给自己放谢谢么么么。”   一个更大的白眼。   庄清流却一点儿都不理这种毫无情调之人,心情很好地目送她的花灯远去,还活泼地挥了挥手:“再见。”   烛蘅在一旁凉凉抱臂:“你已经六百多岁了,到底为什么整天还要干这种搞笑的事情?”   “倒也不为什么,就是单纯觉得很好看,想要几个。”   庄清流不以为意地在水边儿信手拨弄拨弄了几下后,道:“一个也行。”说完起身,“好啦好啦,走吧。”   两个人的身影很快在飘飘的柳枝下一闪,消失不见。方才无声跟随下山,这会儿正站立在夜色暗影中的梅花阑却听到了这句话,于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转身走到旁边的摊铺用一块随身的松香玉换了最后一盏花灯,到河边放走后目送它顺水漂流而下。   兵荒马乱又心潮横生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可是从当天夜里开始,白天在大川后氏掀起的那场轩然大波很快席卷了仙门百家。   虽然这件事看似是庄清流嚣张狂妄至极,可是百家的口风却都不约而同地有些纷纷诡异。   比如兰颂听闻此事后,一颗心立刻提吊了起来,大半夜地连鞋都只来得及穿了一只,就匆匆忙忙地跑去见了兰宗主:“阿娘,这件事庄少主哪怕有错,也肯定还有隐情,你不要听信后氏的一面之词就参与对她的讨……”   他哗啦推开门,话音还未落,就见正在拆看后氏紧急传信的兰宗主神情随便地将信一折,直接丢进了火里烧了,然后转头告诫兰颂:“少胡说,庄少主何错之有。”   兰颂呆了一下,后半句没说完的话化作了一句:“……啊?”   兰宗主叹了口气,看他的眼神总有些“就这样吧,将就”的意思,开口道:“很简单的道理,后氏虽为擅于捕猎的门派。但是一个人因为喜欢而养的狗和外面野生的狗能一样吗?打狗还要看主人,更何况是强抢。庄清流去要回自己的人,不额外追究都算合情合理了,又何错之有。”   兰颂被母亲眼神儿中的微妙和说出的话彻底震惊了,虽然有一点明白的样子,但还是恍然地点点头:“啊。”   兰宗主被他朽木难雕的样子气得胃疼,摆摆手最后道:“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几句话的解释就能完全翻转一个意思,全看情势需要。好了,你快滚回去睡吧。”   放下心的兰颂于是很快又拖着一只鞋跑回了被子里,以小推大。兰家表态如此,整个仙门百家也大致差不离。于是后氏即使有再大的憋屈和怒火,也只能冒了这么一个干瘪的火星后就按压了下来,暂不发作。更可况他们原本里,并未把矛头指向庄清流。   这些人的一切反应都在顺着既定的锁套往下走,庄清流也一点不急,只是心里琢磨来回后,老不知道段缤脸上的参纹到底为什么会动不动就浮出——那参纹在二十年前和几年前都是由她亲手给抹隐掉的,她什么水平,自己还是清楚的。   另外因为段缤这事忽然冒出来的这个机会,也出现得也太巧了。   再三想过后,庄清流脑海中划过一丝什么光亮,抬脚穿过几道屏障,又拿起了白毛狐狸守着的指灵盘开始翻看——段缤几日前被抓的那天。庄篁果然也出岛了。   她到底为什么会时不时地偷偷出岛。   她到底都在干什么。   一如既往地垂睫片刻后,庄清流仍旧无声烧了这几张记录的纸,可是灰烬未落,她眼前忽地一闪,居然猛然出现在了梅花阑面前。最重要的是,此时的梅花阑脸色绯红,气息紊乱,整个人非常奇怪,正紧紧地弯腰杵剑,撑在地上。   庄清流心里一跳,瞬间飞快地上前两步,伸手去托她:“你怎么……”   她话音未落,浑身上下气息滚烫的人就蓦地往前一撞,再也忍受不住一样紧紧地伸手抱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虽然第111章 ,多么光棍儿的一章厚,但还是祝大家今天都是简简单单快乐的一天:-) 第112章   电光火石间,庄清流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那是梅花阑自己用剑在掌心深深划出的一道伤口,此刻正潮涌般地往出涌着鲜血,其中却夹杂着一股吊诡莫名的鲜甜清香。   她们此刻身处的地方是一片荒野,周边的四野长着一种十分奇怪的花草植物,根茎如两足从土里妖娆婀娜地长出,再往上交汇变粗,旋即四边蔓延飞出的枝条一如人的两条手臂,最上面所结出的玫红色果实则是一颗硕大的“脑袋”。   她瞬间明白眼前的小鬼中了什么东西,这是一种天生地长的所有媚药都无法比拟的灵植,名叫“美人骨”。初时只有种子埋睡在地下,却会散发出浓烈的有极具诱惑气息的味道,引人前来用鲜血灌溉。一旦得到灌溉滋养,便会很快从地上抽条发枝,长出多姿摇曳的躯体,惹人去触碰抚摸。而最后,彻底成熟成形的美人骨会与人无异,极具媚态。与草木□□相比,这种东西其实更像一种“妖”。   梅花阑可能原本吸入了香味,察觉到不对后,便当机立断地选择了用剑划手掌来保持清醒,却反而误打误撞地浇灌了它。所以这会儿,美人骨已经从地上长出来了,梅花阑也浑身上下已经连掌心都是火热滚烫的。庄清流还没来得及缓冲一下她撞上来的力度,嵌进她怀里的人就已经克制不住地偏头,凑在她脸侧耳廓微微发颤地触碰轻吻了起来。   庄清流忽地伸手一扣,将她脑袋用力按压固定到了肩窝,与此同时,另一只手轻轻在她僵硬的背脊来回安抚摩挲,低声道:“别动。不要动。”   梅花阑无声缓了几口气,脑海中虽然清醒了几分,但浑身上下涌动的热浪因熟悉的怀抱而翻滚地更加剧烈。她深深喘了一下,虽然艰难地没再妄动了,但还是忍不住发抖地就近叼吻住了庄清流的肩。   庄清流神色一动未动,镇定地按压住她后,身上闪出灵光,准备迅速离开这里。可她整个人还没消失,头顶一束巨大的紫色烈雷倏地炸了下来——轰隆!   庄清流蓦然旋身一闪,搂住人飘身退开三尺。还没站稳落地,她们刚才立的地方就碎石四溅,灰尘骤扬,地面被炸出了一个半人深的大坑,焦黑一片。   庄清流抬头,天上大风狂乱,乌云正在止不住地翻涌。   梅花阑被她按压唤醒的短暂理智却已经快要烟消云散,手轻轻挪到庄清流腰上的同时,又气息滚烫地偏头,去含吮她的耳垂。庄清流忽地闭眼一拍她脑袋,捏住梅花阑的脸将她扯开,又极速地试了一次瞬移。   毫无意外的,在她调动的灵力还没彻底燃起的时候,一柱比方才粗了两倍有余的裂纹紫雷又带着可怖的闪电之势劈了下来!   这次搂着一个不断在她身上点火捣乱的人,庄清流差点儿没闪避过去,一撮飘开的发尾滋啦一声冒出白烟,被电成了焦卷。她莫名心累地往天上看了一眼,下一刻,不再尝试地攥起梅花阑的手,只用指端微弱燃起的灵光在她手心光速地画了一个复杂的徽纹。   徽纹成形后炽烈一闪,有什么肉眼几不可查的东西逐渐从梅花阑浑身上下聚集流动,慢慢都汇到了手心。与此同时,庄清流手掌紧紧跟她贴在一起地旋身避过了一小撮闪电   她将梅花阑身上的美人骨诱毒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原本按常理,不管是妖是精,一切从草木衍生出来的东西应该都对她都无用,可是因为在梅花阑体内先过了一遍,所以刚刚顺掌心涌入庄清流身体的美人骨立刻翻涌了起来。甚至因为同为草木,所以在庄清流体内更加兴奋剧烈。   庄清流浑身上下一瞬间升温滚烫,在眼前清晰的视野开始天翻地覆地眩晕翻动之前,稳而快地给自加诸了一道禁制。   气息慢慢平稳的梅花阑理智开始恢复,浑身的绯红也在褪下,脸色却变了起来。双手紧紧托住已经闭眼开始缓起的庄清流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弯腰,俯下身将她背了起来。   无边阴沉的天色已经暗到了极致,浓重的黑云直压头顶,带给人极重的压迫。庄清流头和双臂都无意识地垂荡在梅花阑身前,随着她飞快艰难地走动而来回轻晃。因为还没彻底恢复,梅花阑并御不了剑,这处山野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地势恶劣崎岖,地面却积着厚厚的腐叶,湿滑艰阻,极为难走。   庄清流已经快要点燃炸裂的滚烫气息不住打在梅花阑脖颈和耳边,让她整个人更加难以抑制地发抖。这时,庄清流缓了一口气,嗓音微哑道:“不用走了,找个……找个山洞,放我下来。”   美人骨并不是□□那种东西,而是花香和汁液一旦渗入身体和血液之中,那中招的人无论跑出多远,隔得多远,迟早都会控制不住地主动跑回去找它。   翻滚的乌云边缘逐渐翻起布满了闪电,天空巨雷轰鸣,一声猝然而至的稀里哗啦声后,豆大的雨点同时劈劈啪啪地坠落了下来。   庄清流在冰凉的雨打中清醒了几分,语速飞快地吩咐梅花阑:“去把烛蘅找过来,快去。”   梅花阑脸色忽然白了几分,在泥泞的暴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很久,声音轻轻颤抖地低声道:“你……可以用我。”   耳边炸雷轰鸣不止,庄清流整颗脑袋仿若在炽红的岩浆中翻滚,只模模糊糊听到了“用我”两个字,下意识哑声道:“不,不行。你还太小了……快去。”   对付这种美人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自己禁锢围困下来,一直扛到脱土成形的美人骨等不到滋养而自动枯萎为止。所以需要一个修为能高过自己,至少差不多高深的人在旁压制封堵。   梅花阑还太小了。她怕一会儿全部丧失理智的时候会把她打坏了。   “我……我——”   就在雨幕四溅,梅花阑喉咙艰难到发不出声音的时候,眼前光影倏地一闪,不知道从哪儿察觉到出事的烛蘅居然自己找过来了。   梅花阑浑身上下僵硬颤抖地将庄清流放进洞内后,自己一动不动地退出,守在洞口,瓢泼大雨整整在她脸上浇了一夜,她紧紧握着剑的手丝毫未松。   里面的场景洞口并看不到,但喘息声,打斗声,巨大的轰鸣声,一夜未停。直到天明时分,浑身上下破烂斑驳,血迹翻翻的烛蘅首先从里面走了出来。   梅花阑清澈的目光轻轻转动,看了过去,见她一张脸虽然青紫交加,肿破不堪,表情飕凉难看,但身上的衣服是好好穿着的。而大概又摊地歇了片刻后,浑身上下同样好不了多少的庄清流也走了出来。   梅花阑瞬间动脚,快走几步后上前扶她。   “——嘶。”庄清流被她碰到的手腕疼得弹了一下,却仍旧冲梅花阑安抚摸头地眨眼笑,“怎么啦?吓坏了吧?”   梅花阑感受到她掌心的温暖干燥,昨晚燃烧着重重炽热滚烫的画面也下意识在眼前浮了起来。庄清流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莫名笑道:“怎么耳朵红了?觉着吓坏了有些丢人吗?”   梅花阑很快退后一步,离开她感兴趣摸上来的手:“……不是。没什么。”   没什么红什么耳朵?庄清流虽然有些好奇,但也没怎么多在意,刚好烛蘅从旁边投来了一瞥,就没多探究地转开了话题偏头问:“你昨晚为什么会赶来那么快?”   烛蘅抱臂,莫名凉凉看了她一眼:“你失忆了吗?当然是因为你给我传了讯。”   “我给你传了讯?”庄清流完全没有印象,但也可能是她当时理智不清的时候,下意识打了一道传讯出去,所以不记得了,总之想了想后,她随意道,“可能吧。没事就行了。”   “没事?”烛蘅凉飕飕地眼风一瞥,意味深长道:“你要知道我昨晚但凡来不及赶来,你不管是跟人跟妖滚到了一起,都会把对方拆散架,之后起码一个月都爬不起来。”   梅花阑这时站在旁边,嘴角细细抿成了一条线,低声道:“这里是我哥的驻地,因为你之前跟我说过,所以我……”   她话音未落,庄清流显然已经心里有数地在她脑袋上一点,冲烛蘅挑眉道:“我自然知道,但那是不可能的。”   说着忽地冲梅花阑道:“伸手。”   梅花阑没说完的半句话在舌尖滚过一遍后,收回去抬眼看了看她,旋即缓慢伸出了手。   庄清流自己攥了个拳头,十分神秘地在她手心落了一会儿后,才松开道:“看看。”   梅花阑轻轻托着,垂睫看了会儿后才缓缓展开——庄清流放进她手心正中央的居然是一颗琥珀珠,通体光华内敛,美妙绚烂,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流转着缤纷柔和的光泽,而最里面包裹着的……居然是一粒种子。   一粒莲花的种子。   烛蘅脸色勃然变了,猛地上前两步:“你疯——!”   庄清流反手用一片破袖摆糊住她的脸,冲梅花阑一弹额头,心情很好地道:“这个东西很厉害,你贴身戴在身上,以后就不会再遭这种算计,那些如美人骨一样地跟花草树木有关的妖精鬼怪反而会主动避忌你。”   梅花阑却看过烛蘅的反应后,认真迟疑地问道:“这个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庄清流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勾了勾嘴角:“是啊。这是很名贵的品种,一颗便可蔓延全湖,繁衍生息——我族气运皆在于此,你可要好好收着。”   梅花阑原本不知道猜测的是什么,听她这么一说,却反而放松了下来。刚准备将这颗琥珀珠仔细收回怀里,庄清流却摸着下巴想了想,手中打出一簇灵光,将它裹起来戴在了梅花阑脖子上。   “这样戴着,就没人能把她从你身上取下来。而且它会自己隐形消失不见,睡觉沐浴的时候不会有妨碍的。怎么样,可好?”庄清流笑问。   梅花阑心里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柔,低头看看后,抬起眼帘柔声道:“好。”   庄清流眨眼看看她,心情也随之好了起来,旁边的烛蘅脸色却沉得像无底黑锅。   “哎好啦好啦,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庄清流一把勾了烛蘅后,先让她瞬移把梅花阑送了回去,才边走边随意拨弄着两边的树叶道:“大川后氏既然用了这招,就代表他们要动手了。今天这场会将人拖住一个月的美人骨,本来就是冲我来的。所以我兰兰,你真的也不必瞎怀疑她。”   “谁怀疑她了?”烛蘅瞥了庄清流一眼,才莫名其妙地不耐皱眉道,“大川后氏要动手是什么意思?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说你,一天不爱好好看书认真学习,得文盲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   庄清流装模作样地又把烛蘅惹了一下后,从善如流地见好就收,转瞬认真道:“之前段缤的事后,大川后氏措辞激烈的厉信就已经接二连三地飘到了梅家宗阁议事的桌案上,刚开始几封是细数梅畔那日带人先擅闯后氏仙府,出手伤人,又纵放他们捕猎的灵参人上万之事。请注意,他们字里行间所表达出的意思,都是梅畔是主谋,而咱俩儿是帮手。”   烛蘅虽然脸上一副懒得听的表情,但还是转头见庄清流又道:“紧接着大川后氏旧事重提梅宗辞一事,历数两仙府之间的陈年积怨,将尖锐恩怨扩展到了两个宗派仙门之间,而且堂而皇之地提到了明面上。”   烛蘅若有所思地掀起她的眼皮:“你的意思是——”   “旧事重提,不就是为了给某些事提前找借口吗?”庄清流淡淡道,“大川后氏这些年翻身而起,如日中天,你当他们是真的在找茬戚忽母子三人呢——而是他们有了心思,早就想对某些家族取而代之了。”   在如今的仙门,领头的五家远比其余门派拥有更有话语权和话事权,比如光分配的仙落所生的灵草一项,五个领头的宗门每家就独占一成,其余剩下的一百多家只能平分五成。最重要的是这五家坐拥声名,每年能吸引前去投奔依附的修士就占整个仙门散修可活动的六成以上,如此地位,谁能不眼红。而没有能力就算了,一旦有了能力,谁又不想着图谋一番。   所以大川后氏这些年的心思,他们自己清楚,梅家的那些人清楚,仙门百家旁观的狐狸精们也清楚,所以一直对梅家的挑衅只是找个借口在表,欺负孤儿寡母的有毛病。   烛蘅眉目中也浮出了一丝厌恶之色,但还是确定道:“你别不是在自以为是的想当然?”   庄清流抬了抬眉,忽然一抓她的袖摆:“是不是想当然,我们再去给他添把火就知道了。”   烛蘅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道:“去大川后氏。”   两人身影一闪,眼前很快换了一番景象,变成了一个光线昏暗的寝殿,寝殿之内药味很重,而靠墙的玉床之上,似乎正躺着一个气若游丝的病秧子   这数年下来,当年在乌澜山中了梦魇的后殷早已病倒在塌,一年不如一年。庄清流虽然一直心里有数,但并没搭理他,因为他的梦魇,并不是她和什么梅花昼下的,而跟后焰和梅夫人的那种噩梦也根本就不一样。   如果是个正常人能好好说话,庄清流当初就会随手给解了。如今想都别想。   所以后殷所中的梦魇之症,也是有人在暗中催化后氏和梅家的矛盾。他当初几次三番想要梅花阑兄妹的命泄愤,梅花昼比梅花阑更记仇,迟早不会放过他的。   两人轻风一样地落在屋内,烛蘅随便伸手把床上骨瘦如柴,皮肤青黑的人翻了两下后,就点头道:“确实快死了。”   庄清流挑眉——所以后殷升天之日,就是后氏对梅家出手之时。   烛蘅眉眼冷淡地用帕子擦了擦手指,两个人刚准备离开,忽然又发现了一件事情   原来自从后殷梦魇之症日重不起,大川后氏的人就强行将当世素有神医世家之名的雪川扁氏宗主抓了过来,让他日夜不离身地后殷和后焰看梦魇之症。   后焰虽噩梦连连,但于身体并无大概,后殷却日渐严重,药石无医。只要扁宗主敢说什么类似于已经治不好的话,后氏就会以他的幼子扁鸥相威胁。父子俩儿被困泥潭虎穴,整日抱头痛哭,无法脱身。   庄清流走时忽然看到这二人,便顺手将他们救了出来。安顿送回。扁宗主却跪地痛哭,泪流满面,说经此一难,后氏如何会放过他们,整个雪川扁氏全族将要亡矣。   “没想到我堂堂医药世家,历代历辈悬壶济世,积德行善,如今却要落得个如此下场。老天爷,你难道没有眼睛吗……”扁宗主五体投地,哭得快要断气。   庄清流面色不变地从巨大的雪川平原飞掠而过,又给他们家亲手设了屏障,叮嘱道:“不必担心。只要你们全族半年之内就待在仙府不要出来,没人能拿你们怎么样。等半年之后,你们就自便吧。”   雪川扁氏的宗主刚颤抖着想要领全族磕头拜谢,庄清流却已经飘开走远了。   梅洲天寒,隆冬无一日不飘雪,既昨夜的瓢泼大雨后,今夜又飘起了细小的雪籽。   梅花阑在屋内翻着书等来等去,终于见到人又跑回来后,立刻将煨在小罐子里的羊肉排骨汤给她盛了一碗。   庄清流却三两口香喷喷地喝了后,笑眯眯道:“我这次不找你。找你哥。”   梅花阑接过碗,难得冲她做了一个轻轻挑起眉的动作。庄清流立马笑起来,抬手捏捏她脸道:“你性格温吞柔和,凡事能放就放,也不会跟人好好说话打交道,更别说收买人心。所以在做这种事上,不如你哥。”   梅花阑目光落在她脸上,听她说完后弯眼笑了笑,很快转出去,将梅花昼找了进来。   梅花昼多年在外磨砺,如今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自然不会什么都不懂,而且平日里跟梅花阑一直有联系,兄妹两个所知道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可即使这样。在要面对某些不可避免之事的时候,在某些机会终于来临的时候……在庄清流面前的时候。他还仍然像小时候一样,觉着自己无措而软弱,心里充满了茫然。   庄清流瞧了两眼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后,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撑着头道:“不管是迟是早,有些事总是要做的,你们兄妹俩儿不可能一辈子过这样这样任人呼来喝去指使东西的日子,你们天生是什么样的人,就要去找自己的身份。”   梅花昼轻轻攥着的手指摩挲了一下,点了点头。   庄清流便也不多说,单刀直入地推给他一张叠起来的纸册,道:“这是你们梅家上上下下涉及参与过换灵脉之人的名单,第一页是负责动手的长老和一些分支城主,这些人都该死,倘若一个不除,以后就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而剩下的是靠换灵脉而提升过修为的人,这些人中有些知道此事,有些自己也不知道。就留给你判断,你之后便宜行事。”   梅花昼只觉着一张力重千钧,仍旧认真收起来点点头。   庄清流看着他强调道:“你一定要记得。清门户是很重要的事情,就像刮骨疗毒,但凡有所残余而未清干净,就总有一日还会蔓延回卷。所以哪怕再心怀善念,该动手的时候还是要动手,不能手软,不能心软。”   梅花昼低声道:“我记得了。”   庄清流放心地嗯了声,五指托着梅花阑给她泡的花茶,眉目浅淡地又转而道:“大川后氏这些年嚣张狂妄,从不将弱于自己的门派放在眼里。尤其是身无所靠的那些散修,其中大半儿都遭过后氏匪徒一样地劫掠和欺压。所以梅家第一次被打得分崩离析后,你要以自己的名义和能力尽可能召集这些当世散修尽数来投,等你有了势力,自然会有人为你的反击冲锋说话。那些曾经被后氏打压看不起的一些小门小派,也自会为你声援撑腰。”   梅花昼显然听得很认真,眉目中有一丝迟疑地考虑道:“那其余的那些中上的门派……”   庄清流手上随便转着茶盏,道:“一些向来偏安一隅的门派不会站队,只会旁观,于你没有什么妨碍。而长庚仙府和裴兰虞这四个大宗门不管面上如何表态,心里不会愿意后氏上位的。因为大川后氏行事无羁狂野,难以应付共处,而变化就意味着不安,所以跟他们相比,这四个门派还是会选择已经熟悉共处的梅氏。而且另有一点,既然后氏争锋之势日强,那么吃掉了一个就自然会想第二个,谁知道第二个又是谁呢,这不是那四个大宗门愿意看到的。”   梅花昼恍然之余脸上出现了一点忧色,道:“这也是我担心的,后氏势强,一旦让他们先攻下坐稳梅氏的仙府,那之后……”   “你既然知道他们很强,就应该知道你无论什么时候出手,他们必然会先占上风。”   而梅花昼如果一开始就搅和进去,那梅花夜母子和梅家上面那些如今统事的人就不会损伤分毫,之后大旗也不会换。   庄清流略有深意地看着梅花昼,起身道:“梅家这些年虽然做尽了阴损之事,但皆在宗门自身和仙门范围。整个章台地界的百姓并未受到亏待,甚至生活得平安富足。但大川后氏不一样,他们残暴掳掠,经常劫百姓为自己盖宫殿,出苦力,就算他们暂时入主了章台地界,也不会坐稳的,民心也不会向着他们。”   庄清流走到门口,道:“至于梅花夜不在之后,那些其余同样姓梅而趁机扯旗拉山头的人,你就由着他们,无论怎样排,那些人都名不正,言不顺。先让他们帮你整合收拢势力,你最后再不费吹灰之力地去接收也行。”   “总之虽然人无贵贱,但现实和事实需要这么一个位置有人出来坐,有能有德者掌权乃无数人之幸,你就是现在那个最合适的人。”庄清流一盏茶已经喝完,最后在门口转身,认真看了梅花昼一眼,道,“我从小就知道你会有一天要走到这个位置,希望你不忘当年故梦潮所学,也不忘自己的初心。不要有朝一日跟梅花夜、跟那些掌权者一样。”   梅花昼心里翻滚多年的浪潮终于澎湃了起来,三两句被庄清流忽悠地郑重起身,冲她行了一个大礼:“我定会记得。”   庄清流却悄然在门边儿瞅了眼他有些微粉起来的耳朵,觉着梅家人这祖传的耳朵红真的有点神奇。   片刻后,梅花阑从走廊转回来,手上还拿了一把烤肉串儿,进门抬眼问:“说完了吗?”   正在她屋内到处转转找人的庄清流眼角微勾,就近坐到了椅子上。   梅花阑很快走进来,将肉串儿递给她后,自己却没走开。而是又像小时候一样蹲在了庄清流面前,目光巡梭着仰头看她。   庄清流垂睫眨眨眼,上手就摸她小耳朵:“怎么啦?”   “……”梅花阑一言难尽地抬臂捉了捉她的手,才安安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眼里有很轻的笑,“觉得你很厉害。”   庄清流垂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理了会儿她两边的发丝,才声音听不出情绪地道:“我只是推波助澜地找了个机会,让某些总会发生的事情提早发生。但是从这世上所有的情理来说,但凡挑动战争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一样。”   梅花阑眼里的一点笑轻轻流了出去,却无声而坚定地握住了庄清流的手,认真道:“你没有错。”   庄清流嘴角淡淡地弯起来:“不管有错没错。但你们家有些人必须死。我也想大川后氏这个捕猎的宗门从这世上消失。这是我的私心。”   “也许有一天会要还吧。”庄清流如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一眼会劈下炸雷的天空,“但是管它呢,该死的人死了就行。”   梅花阑直到听她说完最后一句,才将脑袋偏进她手里,别头悄无声息地笑了起来。   七天后,一场震惊了仙门百家的风波陡然而至,屡和梅家交恶积怨却从未得到过满意解决的大川后氏悍然出师,点门下精锐弟子修士数万人一夜跨过乌澜山,对章台梅氏发动了一场所向披靡的奇袭。   不出一日,由后焰亲自带领的另一路嫡系弟子暗中绕路北下,在无声飘雪的漆黑夜色中直接攻破了梅家的仙府。   无数火光冲天而起,各色烟花信号带着锐利的尖啸纷纷上天,一时间混乱的脚步声,打斗声,灵光相撞的炸裂声此起彼伏。整个梅家仙府刀光剑影地乱成了一团,无数人急急奔走,漆黑的夜空被战火照亮了半边天。   庄清流坐在高高的灵山之上,在夜色中看了片刻后,携梅花阑一起去接尚处在后山小院的戚忽。   如烛蘅的预计,戚忽这两年已经日渐病重,药石无治,大多数时候已经不再下床,而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翻书和缝制香囊。庄清流很少见这样从容的人,就好像是她正在走向的那条路,是她准备已久的一样。所以她有时候会带梅花阑悄无声息地出现,来陪她一会儿。   今晚整个梅家仙府混乱一片,光影冲天,戚忽自然也听到了一些。庄清流和梅花阑过来的时候,她正咳嗽不止地掀开被子下床。   一见到二人,戚忽好像忽然就察觉明白到了什么,顿住穿鞋的动作,问:“是大川后氏打进来了吗?”   “是。”   梅花阑上前两步,蹲下身给她穿鞋,庄清流简单收拾了一下戚忽随身的东西和两个没绣好的香囊,道:“前面打得很快,不出两炷香就会波及过来,您先跟我们走吧,花昼现在在外面,很安全。”   戚忽却从外面缓慢收回目光后,轻轻看了庄清流和梅花阑一眼,道:“我不能走。”   梅花阑给她穿鞋的手蓦地顿住了,仰头抬起眼:“……娘?”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PC又抽啦,我刚才用手机成功地把发表时间订成了明天)。   app也抽啦,错字也明天再改吧,安详 第113章   正在收拾东西的庄清流也转过了头:“戚夫人,你还有什么要做的事儿吗?”   戚忽点点头,自己俯身穿好鞋,牵起梅花阑,问道:“你知道,娘这些年为什么要一直住在这里?”   “因为这里偏僻安静……”梅花阑扶着她又转头往窗外的夜色中看了看,“还因为……靠近灵山?”   “是。这里靠近灵山。”戚忽坐在床边,安静往外看了一眼,道,“当年娘有一批很亲的族人,被猎捕后抽血割肉,百般折磨而死。这些人死后都变成了戾气冲天的怨灵,无人能够收服,这些年一直勉强镇压在灵山,娘就是在这里看着他们。但是只要我一走,便无人可以压住它们了。这些只残存模糊意识的怨灵一旦跑出去会更厉害,是那些无辜的普通人之祸。”   庄清流看着灵山的方向,很快转回来,道:“这个您不用担心。我会处置的。”   戚忽冲她摇摇头:“这些不是普通的怨灵厉煞,当年曾被后氏的人有意炼化过,便是能收服,也一定会让你受或大或小的损伤。更何况庄少主,你最近被雷劫追身,不能轻易动用灵力。”   庄清流蹙蹙眉还要说什么,戚忽又转而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道:“大川后氏里,我也有一些老仇人,希望今晚能够和他们亲手有个了结。”   梅花阑张张嘴:“我和哥会替你……”   “傻孩子,你的生活是你的,娘的是娘的。”戚忽转头,忽然轻轻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眼中深深隐着经年累月的风霜,“我和你爹是夫妻,可当年也是因为我的族人之事,而牵连改变了他的人生。这些年以来,娘也时常会回想,有些事知道没有错,可还是会有点后悔。”   “只有一件事,永远想起来都不会后悔。那就是我和他有了你们两个——你和你哥出生的时候,他都很高兴。”   梅花阑忽然低头,用手盖了盖眼睛:“娘……”   戚忽眼里泛出难以言喻的柔软,伸手深深将梅花阑抱进怀里,亲了亲她的头发。   “你爹当年弃少宗主之位离开梅家,除了看不惯一些人习性,于是百般出手坏事竖了很多旁敌之外。还因为他对梅家上上下下的一些事心里有数,却不知面对朝夕相处的血亲之人该如何下手,所以选择了自己离开。可梅家后来变成这样,累及了无数人命,他也曾后悔多次,觉得自己软弱,所以今晚这个特殊的时候,娘也想站在这里替他亲眼看看。”   最重要的是,她当年是以梅宗辞妻子、梅家本该名正言顺的主母身份回来的。在这种时候,她必须在梅家那些人面前站出来,站在最人前,这样才能将往日所欠悉数勾销和偿还,也才能能自己的两个孩子博得未来最名正言顺的地位。   一切都在相顾不需言之中,庄清流深深看过她的眼底后,最后低声道:“戚夫人……”   戚忽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松开梅花阑走到桌角,从一沓旧书下取出一张名单,递出去,道:“这是这些年,曾对我们多有过照拂的一些同族之人和长老,这些人都是很好的人,并无德行亏欠之处,不应该受到波及,你们一会儿把他们带走吧。”   梅花阑伸手接过。   戚忽又从贴身的脖颈处拉出了一块儿红色的血玉平安扣,解下后双手呈到了庄清流面前,认真道:“这块平安扣的左右两半,分别是以花昼和花阑当年出生时的脐血所沁,在我们的家乡,母亲都会终生将这样的东西带在身边,以祈求庇佑孩子一生平安——虽然知道无亲无故不该劳烦托付,可我总感觉,我与你应当曾有过渊源。”   “所以我这两个孩子,私心里想托付于您,请您以后多看顾照顾他们。”   戚夫人说完起身站立,一展绣袍,双手交叠着冲庄清流行了此生最大的礼。   庄清流和她行同样的礼,跪在戚忽面前双手接过了她的玉扣,轻声道:“长者赐,不敢辞。”   “我死后,就把我继续埋在灵山的附近,你爹当年尸骨无存,用他的衣冠和我放一块儿合葬就可以。不要上梅氏宗族的崖墓,你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还有你哥。你哥……让他专心做自己的事就可以,不用专程赶回来看我,也不要在心里太记得仇恨。”   戚忽双手打开门,在夜色中转头,冲梅花阑和庄清流忽然道:“也不必为我守孝,娘这一生,没给过你多少东西。所以希望你尽量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能好一天,就多过一天,和自己喜欢的人,过自己开心的日子。”   泪流满面的梅花阑目光后知后觉地倏然抬起,好像无形中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戚忽已经掠空而起,身影逐渐飞向了夜色之中。   “娘,娘……娘——!”   厉风呼啸,乌云蔽月,梅花阑跌跌撞撞地捡起剑,瞬间冲戚忽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混乱的梅家仙府已经变成了一锅沸腾的水,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处处急急奔走的人翻涌不止。戚忽的身影已经淹没进了人群之中,梅花阑却一直卷在她身边,为她抵挡砍杀。   不管她被潮涌挤到哪里,庄清流始终像一道浮在半空的影子,跟在她的身后观战,直到梅花阑拼尽全力,再也站不住的时候,才广袖轻轻一扫,把她接进了怀里。   举剑抵抗的梅家弟子已经越来越少,被冲击的漫山四散。而后氏的大军如潮水般逐渐聚拢,大浪卷过的地方,不管是淤泥还是沉珂,都将空无一物。   庄清流淡淡扫了一眼,刚抱着梅花阑准备离开。这时,一道人影忽然落在了面前——梅花夜。   这个梅花阑兄妹名义上的堂兄和两人其实长得不大像,但一生都高傲自大,平日里极为看重自己的威仪,此刻哪怕浑身灰土黑血,甚至小腹被刺了一个洞,一张脸仍旧是光鲜干净的。   庄清流冲他瞥了一眼,脚步未停。梅花夜却忽然提着还在往下滴血的重剑走了过来。   “不必防备。”梅花夜割破自己的手指,低头在庄清流怀里已经昏迷过去的梅花阑手中画了道似徽似纹的东西,用灵光最后一点后,隐入梅花阑体内消失不见。   庄清流显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所以只是随意掠了下目光,并没打断他的动作。   “这是我们梅家只有宗主间才会代代相传的宗印,没有继承宗印,很多仙府内的地方和禁制都是打不开的。”梅花夜将宗印传给梅花阑后,忽然杵剑低着眼笑了,“比起那个臭小子,我更喜欢这个妹妹。”   庄清流无意听他这种时候才妹妹不妹妹的话,宗印传完后,就抱着梅花阑身形一旋,掠空而走了。   梅花夜在她身后哈哈大笑:“我知道有你在,就不会让她死的。只要我梅家还有一个人在,我先祖五百年的家业就不算毁在我手上,我们这些做了垫脚石的人也总会有人报仇的……哈哈哈哈哈哈哈!给我杀!!”   身后缥缈的声音逐渐远去,庄清流身姿轻盈地在无数瓦砾屋顶和轻风树梢间点掠,随意想到了数年前曾看到过的一些画面——那时候的梅夫人老是对梅花阑兄妹呵斥,梅花阑不爱口舌之道,往往不会吭声,梅花昼有时却会认真抬眼,不卑不亢地反驳两句。而那时的梅花夜,总会吊儿郎当地转着剑穗出现,让梅花昼闭嘴。   梅夫人当面没说什么,转过身却训斥梅花夜:“别以为你整天偷偷训斥梅嘉许几个,有意护着他们俩儿我不知道。”   “啊——”梅花夜不以为意地抬手,“嗖”,把祖传的宗主佩剑投进湖里叉了条鱼,随便道,“我这不是当哥的吗?”   梅夫人冷笑叱道:“当哥?你给谁当哥?”她手一指梅花阑离开的方向,“没听到她平日里喊你什么吗?表面上低眉顺目地喊‘兄长’!而她喊梅花昼什么?喊的才是‘哥’!”   梅花夜哈哈一笑,随便拍拍手转头,瞧一眼梅花阑去校场的小身板儿:“没良心的小东西罢了。”   梅夫人懒得再费口舌,径直擦过他面前,沿过廊走了。   一阵夜风吹来,庄清流抱梅花阑在已经提前准备好的大郊院子落下,戚忽那张名单上的人已经尽数接到了这里,此刻层层叠叠的小院子都亮着熹微跳跃的烛火。   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的梅花阑一动不动地睁着眼,似乎是看着漆黑的天空茫然说了句:“我是不是已经长大了。”   庄清流抱着她站在一棵光秃秃积雪的树下,忽然低头笑起来哄道:“哪里长大啦,明明还是个小鬼呢。”   梅花阑没有预兆地深深闭眼,把头轻轻转进了她的怀里:“那我怎么就爹娘都没有了啊。”   庄清流往屋内走的脚步戛然一顿,心里酸软地低头,像戚忽一样在她发丝上轻轻亲了一下,小声道:“你还有我呢。我会好好疼你的。”   梅花阑泪流满面地紧紧伸手,扣住了她的背脊。   灰麻麻的天色逐渐散开,晨曦缓慢苏醒,梅花昼所带领的一众旁支子弟终于在日光刺破云层的时候,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梅家仙府的山脚下。整个梅家仙府已经是一片焦土狼藉,漫山遍野的残垣断壁和劈倒树木,横七竖八倒地的人已经全部没有了气息,整个千岛湖都弥漫成了鲜亮的血红色。   一个弟子眼眶瞬间变得潮热,失声痛哭:“师兄……大师兄,门派没了。”   梅花昼也在冷风中站了很久,才压着他们在后氏修士的巡逻中离开,低声道:“不是门派没了,是人没了。”   接下来数日,戚忽和梅家一些人的尸体都被找回来装了殓,梅花昼和梅花阑并排在停放的棺椁前长跪不起,后面那些其余梅家人所住的院子也整日有低低的哭声传出。   厨艺不佳的庄清流为了哄梅花阑吃饭,开始在厨房鼓捣做好吃的,鼓捣出来的东西自己尝了两口后,果断丢掉跑到了外面——偷偷在别家酒楼的厨房屋顶上拜师学艺。   也不是她想这样,实在是这家临水酒楼有着自己酒菜不外带的规矩,而且厨师也跟酒楼签有契约,不能私自收徒。   看着庄清流上房揭瓦,又像只大鸟一样趴瓦上的样子,烛蘅倒是觉着很正常,只是坐在弯起的飞檐上说事到一半,才忽然问:“这什么味道?”   说完目光一瞥,才忽地发现庄清流将房顶开了个洞。烛蘅有些震惊地立马道:“你在干什么?偷窥什么?”   “偷窥做饭学艺啊。要不然你以为这里光明正大的拜师很容易吗?”庄清流理所当然地捏住她的嘴,“——嘘。你小声一点儿,这里做出的饭菜最好吃,要学当然学最好的。”   而且梅花阑平时就喜欢喝这里最新鲜的粥,她学会了回去做,应该会哄得能多吃一点儿。   烛蘅白她一眼,愤怒地勾手就拽她走:“你快点儿吧,雷来了!”   庄清流心累地冲天上追着她的雷电看了一眼,手上“嗖”一弹,给她单方面所拜的师父留了拜师费——一颗明亮的珊瑚珠。   “等等等等等。”   两人都从房顶跳下去了,庄清流又大蛾子似的返了回来,蹑手蹑脚道:“差点忘了给人家阖上瓦片儿了。”   “……”   下午吃饭的时候,庄清流特意将地方选在了开阔又明亮的后湖,还给旁边冬秃的樟树上坠了一堆灵力捏出的假花,半哄半揉地捞着人过来坐了。   梅花阑目光有些疲惫地在那些盘碟间看了一遍。   庄清流十分热情地将所有菜都往她面前一个劲儿地推,旋即揭开一个竹编小食盒,抬头问:“兰兰,你干什么?”   烛蘅奇怪地看她一眼:“吃包子啊。”   “什么吃包子?”庄清流立刻勾着小竹笼旋转一百八十度,“不是做给你的谢谢。”   烛蘅:“……”   庄清流又挪开梅花阑面前半天没动筷子的菜,将笼屉里的小包子和一碗粥给她摆好:“你不想长高了吗?想长高就得多吃一点,一顿都不能拉那种。”   梅花阑心里忽然动了动,轻轻抬起眼帘看她。庄清流正笑眯眯地托着腮看她:“你不好好吃饭。我最近也不大开心,想我开心,就多吃一点。”   “……”梅花阑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拿起勺子吃了很多。最后得到庄清流一个摸摸头:“好乖。”   ……   接下来一段日子,随着后氏出手占领了梅家仙府,梅家其余弟子开始整合退守,以图反扑。整个仙门百家也整日议论纷纷,逐渐开始流开一些特殊的传言,比如听说梅花昼兄妹与庄清流反目为仇,誓不与她两立的话。   “哦?”一堆聚在茶楼的人立马好奇地放下杯子,一人问,“这是为何?”   “嗨,还能为何?后氏对梅家出手、将他们血洗了一个底儿朝天全因最近两件事——一是梅花阑数日前闯后氏掠人又杀死后磐之事,这事明面上栽到了梅花阑身上,可谁都知道实际上根本是庄清流放肆狂悖,梅花阑不过是随从罢了。”   “而第二件事,便是数年前的后殷梦魇一事。后殷如今因此魇术已死,说是当年在乌澜山由梅花昼所下,可谁都知道我仙门百家并没有此术,其余送去故梦潮的修士也未学过此术,梅花昼怎么可能会?会了又怎么可能只给后殷用了一次?所以这也不过是庄清流下的手罢了!”   “噢——”一人将茶杯一拍,“所以梅家之祸实际上都是因庄清流而起喽?”   “哈哈,老兄有所不知。”另一人神秘道,“梅花昼兄妹身份特殊,向来在梅家颇受排挤,如今梅花夜死了,他已经开始招兵引人重建门派,他日登宗主之位已是水到渠成,梅家之事是他的祸还是福还不知道呢。不过有一点是板上钉钉的,他兄妹二人的娘死了啊!”   一人恍然大悟:“那也就是等于庄清流害死了他们的娘!这是害母之仇啊!”   ……   梅花阑虽然并没有听到这样的传言,可她这段日子以来,慢慢发现了庄清流似乎在逐渐跟自己保持距离,不会再在人前跟她出现在一起,倘若出现,也会换张脸。   梅花阑不知何故地看了她片刻后,抬手去揭她脸上的面具。   庄清流却轻飘飘往后掠了一点儿,笑起来轻声道:“在人前离我远一点,对你以后有好处。”   梅花阑跪在戚忽的棺椁前低声道:“我为什么要那样?”   庄清流在屋角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后,走过去抱她起来:“那你想一辈子跟我混在一起吗?”   已经好几天没掉眼泪的哭包忽然伸手搂住她的脖颈,又将头埋进了她肩窝。   庄清流立马就心软了,抱着摸摸她的头:“好了好了。嗯。”   夜色已深,梅花阑被抱回房间,放到床上后还仍然伸手,就这么眼睛波光粼粼地看着庄清流,又攥着她袖摆,也不说话。   庄清流忽然笑起来,又像小时候低头一样揶揄:“怎么啦,想我陪你睡吗?”   屋外已经逐渐有了虫鸣的窸窣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梅花阑:“嗯。”   庄清流目光安静下来,稍稍垂落,在床边站了很久后,一点一点低下身,蹲在梅花阑面前轻轻将她的头发往后抹了一下:“我好像,总也有点舍不得你。”   梅花阑眼帘微微动了动,眼中的情绪无声无息地浮了起来。庄清流这时却伸手,用掌心一盖她眼睛,然后自己就着趴床边的姿势将脑袋跟她靠在了一起:“那我陪你睡。闭眼。”   梅花阑明明还要话想说,明明还想再看看她,整个人却在这样温暖柔软的手心下一点一点闭上了眼睛,疲倦浮上心头地睡了过去。   直到她彻底睡着,庄清流才缓慢收回手,低头在床边儿看了很久后,无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之前被亲过的耳朵。又摸了摸她柔软的嘴唇。   当夜,向来大蛾子似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庄少主不断在一扇窗户上跳出去又翻回来,直到天彻底亮了起来,才指端燃起一簇灵光,唰拉烧了自己留下的小纸条。   梅花阑刚从一场春暖花开的好梦中醒过来,就见仍旧坐在床边儿的人低头,伸出两只手揉了揉她的脸,道:“我带你回故梦潮吧。” 第114章   梅花阑睡在枕头上反应了一会儿,很快就明白了不是回去玩儿半天的那种回。她伸手攥住庄清流不住在脸上揉搓的手掌,抬眼问:“发生什么事了?”   庄清流做了个嗯嗯的眨眼,抬手随便指了下天,道:“最近这雷不是追着我劈得越来越来劲儿了吗,我得回故梦潮闭关了。”   梅花阑翻身起来:“渡劫吗?”   庄清流却想了想,没瞎说道:“不渡,压一下。”   梅花阑目光落在她脸上多看了片刻:“到底为什么一直拖着不渡?”   庄清流好像微微笑了一声,用了点儿力把人从床上拉起来洗脸,才道:“因为我不清楚渡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所以不能渡。”   梅花阑眼前这时飞来了一块儿阴影,接着脸被一条热毛巾糊了起来。等毛巾在她脸上擦拭的过程中逐渐变凉,她才好像听出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意思,忽然问:“你师父和诡先生没有渡过劫吗?”   庄清流不大满意地伸手点点深色的铜盆,示意她快洗。   梅花阑将毛巾重新放回水里,又问:“她们没有跟你讲过渡劫的事?”   庄清流手指很快在水面沾湿,冲她弹了两下:“洗脸!”   “……”梅花阑手浸在水里,动作缓慢地揉搓几下,又将毛巾一点一点拧干,才看向庄清流道,“她们跟你大致说过,但是你觉得哪里有奇怪的地方,对不对?”   庄清流目光闪动了一下,抬手在她头上哗啦啦大力一揉:“小小年纪,一天就对我刨根究底的干什么呢。还不快把自己的鸟窝头先收拾一下。”   梅花阑:“……”   直到彻底洗漱完又梳好头,梅花阑才在吃饭的桌前坐下喝了两口粥,剩余的一点未动,手上摩挲着勺子边缘的侧棱,看着庄清流轻声道:“我哥在现在这种时候,我离开的话……”   庄清流心里有个地方勾起一点问:“那心里是想跟你哥待一起,还是跟我待一起?”   梅花阑嘴边微微露出一点很淡的笑,用坦然的语气说着最坦诚的话:“想跟你。”   庄清流眼角一飞,指端捏着的莲花开合间流泻出梅花阑“想跟你,想跟你……”的声音,然后骚里骚气地旋转歪斜着飞出了窗子:“好的,已经传给你哥听了。”   梅花阑:“……”   庄清流开怀地笑了好几声,又手指勾勾,将半碗甜酥酪推到她面前,道:“好啦,你哥知道你不怎么喜欢这样的事,本来也无意让你多掺和沾染。他一旦起势,有没有你帮忙都可以,你就是需要现个身晃晃,让那些旁观议论的外人知道你一直在随行就行了。”   梅花阑虽然没有多大胃口,但目光落到甜酪上看了看,还是端起吃了,然后看了庄清流一眼。   庄清流这才满意地随手给她擦擦嘴,拉着人很快到了书桌边儿。梅花阑低头看看,桌面上已经有了两个丑丑的纸片人,都仅有一掌大小,一个是蓝色纸剪的,一个是红色纸剪的,还各有一个小帽子和两条小辫子,和当年小时候帮她抄经整理过古卷的小纸人儿一样。   两人凑在一起,庄清流让梅花阑点了一点血,指指道:“这个是你,小蓝。这个是我,小红。小蓝点灵后就会变成你的样子代替你的,一般人发现不了,它留在你哥身边,替你帮他就可以了。”   而庄清流捏出的小红,从今日开始就会奔赴长庚仙府,此后日日露面饮酒作宴。让所有有意盯着看的眼睛,都能看到她并未参与梅后两家之后的事。   这件事庄清流不能参与,梅花昼也必须仅靠自己来起势立名,不能有旁人指挥操控的影子一直掩在里面。   走前兄妹二人简单说两句话的时候,梅花阑才从梅花昼那里自然而然地知道了近日里外面的那些传言,她没说什么地收拾好东西,出了门,直到到了故梦潮,才落后庄清流两步看着她的背影道:“你是故意的吗?”   庄清流一时没反应过来,转头:“嗯?”   梅花阑站在一片绚烂梦幻的冰花中轻轻看她。这个叫庄烛的人,很多年前忽然出现在她的身边,一开始怕特殊的对待会引人注意,所以总是偷偷出现对她很好很好。后来想好好照顾她,就干脆光明正大又显眼地将她整日带在身边,让那些人因为忌惮她的缘故而不敢动她。现在她长大了,又要原模原样地抽身离开。   梅花阑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潮涌般的感动,倏地抬步走近,伸手紧紧抱住她:“不管是不是有意,不管是不是想走,我都不会离开你的。我以后也会好好对你的。”   庄清流被她突如其来又孩子气的抱抱弄得有点眨眨眼,抬手拍拍梅花阑脑袋:“说什么呢。怎么一到家就搂搂抱抱讨好我,以为这样儿就可以偷懒不好好学艺了吗?”   梅花阑:“……”   庄清流笑起来捏捏她的脸:“不行。从今天开始,你就得跟我继续学‘庄少主厉害的一百三十个大招’了。”   “……”   回到故梦潮后,被雷追着劈的情形果然暂时好了很多。庄清流也不急着闭关,果然当天下午就勾着梅花阑轻飘飘上了一座凌驾于云海之上的高峰,还没等她看清四周样子的时候,就把人一刀给扫了下去。   梅花阑于是在循环坠崖的过程中学起了瞬移。   对于她又被带回故梦潮这件事,庄篁和诡爻都没说什么,庄篁还在祭坛闭关,仍旧连面露都没露,诡爻则是二十年如一日的还在给那些外来到故梦潮求学的弟子授课,偶尔碰到梅花阑的时候,也会温和地考问一下她,言辞闲聊间显露出对她的颇为喜欢。   只有烛蘅还是一副狗的样子,瞥一眼梅花阑不冷不热,和以往对全世界都不感兴趣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时间过得很快,外面的梅花昼在浴血反击中已经日益扳平了悬殊的势力天平,浑身上下所添的伤疤都是他一路走过的脚印。在故梦潮的梅花阑也是一样,三无不时的受伤昭示着她修为真正的突飞猛进。   不过这些伤惹得庄清流不大高兴,因为在她的预计里并没有这多余的一项。   “你是真的长大了对吧?我说话的管用程度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消失,现在等于零?”   庄清流在屋顶凉嗖嗖坐了一会儿后,还是忍不住落下,冲梅花阑一弹脑袋:“好了。松手,我给你包扎。”   梅花阑这次伤的是后备正中央,衣领才刚刚拉开,闻言手指微顿,微微转头看了看庄清流。   庄清流忍俊不禁,很快按住肩膀将人旋了个方向,才低头拢拢她的长发,道:“脱吧。你才多大,不必防备,我不看你。”   她手上灵巧地动作,嘴上又补了一句:“兰兰平日里喜欢找人打架试炼,伤也是我包的。”   梅花阑安静听着,没有应声了,将衣襟解开,从前至后交叠着剥了下去,露出一个纤细瓷白又弧度优美的背脊。   庄清流目光稳稳落在她伤口上,丝毫未移,很快细细处理完又上药包扎好,也没说什么。可是隔天,在破一个巨阵中照常受伤的烛蘅拎着药篮子,准时走进屋找庄清流的时候   庄清流脑子里却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梅花阑绣了梅花的衣摆、整齐交叠的衣襟、白皙细腻的脖颈和泛着釉色光晕的肩脊。   她手下随便地包扎到一半,不负责任地松了手:“你自己包。”   烛蘅:“?”   庄清流连个解释都不给,又勾着逐灵当不倒翁弹了会儿后,坐回椅子,喝一口茶补充:“以后都自己包。”   “……”烛蘅凉凉瞥她一眼,手绕到左肩胛随便一抹,提着药篮子走了。   从这天开始,原本是三个人的饭桌再也没有能邀请到一只高贵傲娇的鸟人。梅花阑垂眼喝了两碗汤后,还是想了想,跟庄清流问了两句。   结果庄清流说烛阿兰这人是给风就吹,给火就扬,一般情况下就不要搭理,攒十顿再合一块儿一起好好哄一顿,满足下她的傲娇心就完了。   话里行间还很有经验的样子。   梅花阑刚微微抬起眼帘看她,庄清流又偷偷勾了她一个小蒸包,吃道:“而且我这两天必须得入祭坛闭关了,一个傲娇两天时间哄不好。”   梅花阑要说出口的话立刻转为了:“多久?”   庄清流想了想,道:“就今天晚上吧。”   梅花阑:“……多久能出来?”   庄清流笑起来,瞧瞧她:“这个说不好。怎么啦,一天见不到就会想我是吧?”   梅花阑被她逗得敛了敛眼睫,一言难尽地搅拌着一碗碎冰红豆沙又没话了。可是两个耳朵边又照例粉了起来,不多不少地圆圆半圈。   庄清流心里立刻乐了个来回,这种没法儿控制的“粉耳朵”偏偏跟能装爱敛的人配套生长,实在是让人总忍不住要笑。不过她有些喜欢梅花阑这会儿的表情,于是又掰下一瓣儿橘子,在她唇上点了点。在梅花阑习惯性去叼的时候,又嗖得扔进了自己嘴里,大笑道:“哈哈。”   梅花阑:“……”   “好啦,知道你舍不得我。”庄清流很快指端灵光一旋,在屋内的白色瓷盘里放了一朵很小很小的小莲花苞,然后装上水托了起来,推到了梅花阑面前。   梅花阑低头看看,抬眼问:“这是什么?”   庄清流很认真道:“我的伴生灵莲,它只要好好的,就代表我也好好的。而它花瓣张开的时候,就意味着我可以出关了。”   梅花阑很快明白,望着这个只有拇指头大小的看了一会儿后,有点轻拿轻放地将它端到了面前,点头道:“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庄清流眼里泛出一线笑意:“光好好照顾它还不行。这是灵莲,很聪明,喜欢听好听的话,你要每天夸它。”   梅花阑:“……”   庄清流继续道:“每天至少夸三次。它要是开心了,就会早点儿开。”   “……”梅花阑从这个有点诡异的可爱的小莲苞上升起目光,迟迟道,“我知道了。”   于是闭关实际上就是化成原形的庄清流偷偷睡到了这个水瓷盘里,第一天晚上就看到练剑一天的梅花阑回来后,从桌边路过的时候,自然而然地顿脚想起了什么,然后偏头冲水面看了很久,转而走近道:“你很好看。”   “?”这个闷骚的小鬼,都没夸过她好看,私下里居然夸一朵花。   庄清流安安静静地飘在水面上等着继续听,结果梅花阑想了片刻,才接着垂眼道:“……又乖。”   ?哈哈哈。很乖可还行。   然而说完又记起来得夸三句才行   于是一人一盘就这么戳桌边儿过了好久,梅花阑终于词穷道:“夸你。”   ??????   庄清流笑了个天崩地裂。   接下来一连三个月,直到梅花阑一瞧到桌上莲花就开始面有菜色和一脸憔悴的时候,小花苞终于开了。   这次她仍旧是深夜三更才回来,穿过波纹屏障的时候嘴上就在敷衍着“好看、乖、夸”,然后从桌边而路过余光扫一眼的时候,才嗖得顿住。   转头站屋子中央看了一会儿后,梅花阑立即转脚走了过去,轻轻垂眼将视线放低了一些——这朵层层叠叠绽开的小莲花居然一共有二十七瓣,每一瓣的颜色还诡异得不尽相同,占尽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互相交叠,开得一片色彩缤纷花里胡哨,跳跃的烛火还给它镶上了一层绚烂的光边儿。   梅花阑面色微奇地低头看了一会儿后,忍不住左右看看,然后关上窗户伸手……用手指头对着它的花瓣儿,戳。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立刻诡异地响了起来:“小鬼,知道你摸的是哪儿吗?”   “……????!”梅花阑差点儿吓飞。   “庄彩莲”先是照例兀自哈哈哈了好半会儿,然后就骚里骚气地在水中旋了起来,好像在自嗨跳舞:“怎么啦,不是说了本少主是很珍贵的品种吗,除了我去哪儿找这么二十七瓣儿的花精,你没想到吗?”   梅花阑活见鬼似的脸色变幻来去了好半会儿,才烫眼睛似的瞅着庄彩莲又走近了一点,只觉着那闪成一片的彩色是那么的……骚。   庄清流还没说话,梅花阑一双眼睛已经凑到了十分近的位置,眨眨道:“彩莲?”   “……”   “小鬼,你在给我起外号吗?”庄清流停止她骚气的旋转,冲她对等反击道,“咩咩。”   “……”梅花阑眼里泛起了一种奇异的色彩,微妙又细致地将它来来回回看过后,忽然伸手,又戳了戳迷你又可爱的花瓣。   庄清流这人……这莲可能是天生脸皮厚,以前别人再盘都不会有反应。唯独这会儿被梅花阑半沾没沾地一碰,花瓣就会瞬间自己蜷卷起来,像个香酥卷儿本卷儿。   梅花阑眼睛里浅浅的光彩闪得更厉害了,浓浓的睫毛眨眨后,用一根食指很快戳戳戳戳戳……将庄清流的二十七片花瓣都碰得卷了起来,然后成功收获了一朵美卷莲。   水面不断泛起细微波动的涟漪,瓷盘里最后传出庄清流一声轻轻的笑声后,可爱的卷莲转瞬间消失了。   梅花阑刚一眨眼,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手从身后圈了上来。又化成人形的庄清流将她环在桌边儿,忍不住笑着弹了个弹崩儿:“小鬼,你适可而止吧。本来是只想让你看看我本来的样子。”   梅花阑睫毛软软地往下一刷,满脸一副事后很后悔,但下次还想戳的样子。   “……”庄清流很惊奇地扯开她两边儿脸,“怎么就三个月没跟你说话,你还成无赖了呢?”   梅花阑由她扯着纠正:“三个月半了。我哥也传了信过来,说大抵再过一个月,他那边就要结束了。”   庄清流很快认真地想了想,转而心情美丽地点点头:“那就再过一个月,我们就出去看看她,也看看你的新家新屋子。”   梅花阑整个人眼里闪着她十数年来精心养出来的明亮光彩,咩咩道:“嗯。”   庄清流心情更好了。于是接下来一个月,恢复了在岛上跑东浪西,永远闲不下来的做派。当然,没安稳多久的烛蘅也终于开始了日常陪跪的日子。   这天大半夜的时候,不知道刚做了什么贼的庄清流轻飘飘从岛中央飞了回来,甚至没敢穿梭屏障地翻了墙。结果她一推门,烛蘅正端着只箭稳稳对着她。   庄清流眼角一抽,立刻掉头就跑。   “滚回来!”烛蘅一箭冷冷地射向她脚后跟儿,攥着弓放下手,“你最近到底都在干什么?!”   庄清流见这次是真的爆炸了,混过去没戏,于是很快贴墙根儿小跑了回来,满脸充满了神秘地凑近烛蘅道:“其实呢,也没干什么,就是想办法撅了撅祭坛。”   但是就很奇怪,那祭坛就那么大一个四方敞开,但是不管她用什么样的办法再小心翼翼,诡爻都每次第一时间就能察觉知道。   明明平时也没住在坛里。   烛蘅额角的小青筋活泼地跳了两下,忍着问:“祭坛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庄清流想了想,随便花蝴蝶眨眼道:“还不知道啊。但肯定是什么大大的好宝贝,要不然那俩儿藏那么严实干吗呢?”   烛蘅这次直接一箭捅向了她的大脸。   “哎别别别别别!”庄清流立马合掌夹住她的箭尖,瞬间半真不假地正色认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改正,以后再也不会了,快把你的神通收回去吧我兰兰!”   “……”烛蘅被她这副死不悔改的样子气得头顶冒烟儿,眼睛蓦地一转,将庄清流一头秀发滋啦烧了半边儿。   庄清流心碎憔悴地低头摸了一把:“……行吧。”   烛蘅勉强解气地掏出一张纸,凉飕飕道:“师父说岛西红枫林附近的结界近日被海祟削薄了几分,让你明天去补一下。”   庄清流立马道:“什么?明天吗?我吗?”   烛蘅冷冷凝视她:“难道是我吗?”   “……啊。”庄清流垂眼看了两下那张纸后,忽地原地倒平,摊到地上手按上了头,“这是怎么了?这忽然怎么了?我头好疼啊。”   烛蘅:“……”   庄清流从左翻滚变成右翻滚,又沉痛地拍拍头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我闭关的时候没大闭好,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滚啊”烛蘅冲她大声一句后,自己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庄清流的房子。   庄清流在送客的笑脸屏障欢快一闪后,立刻原地康复。随便起身,得意地拍拍衣摆后,闪身进里屋,将狐狸精最近记录的纸张又拿起来翻看了一会儿,照例烧掉。   天气已经逐渐转热,第一声蝉鸣叫起来的时候,梅花昼一举将大川后氏在这个世上除掉的灵信也终于飘进了故梦潮。   庄清流娴熟地躲过一道炸雷,心累成灰地将花笺递给梅花阑:“你来拆吧。”   梅花阑也脸色不大好地抬头看了看,然后接过灵信,稍有缓和地指端溢出一股灵光打开。这种信不是普通的信,可以将虚境一样的画面储放在纸笺上,打开便会清晰流畅地缓缓播放,不过时间维持不了很久就是了。   画面一开始就是梅花昼亲手砍掉后氏一个长老的头,接着是这半年来他们在整个章台七十余城逐渐推进的一些场景,庄清流看了一会儿后,大致在这些画面中瞧到了两个略眼熟的身影   其中一个叫梅笑寒,不必多说,这些年来虽然一直在梅家旁支的医修分城长大,但和梅花阑经常有联系,关系不错。这次梅花昼起兵,梅笑寒不仅全程跟随行医,在很多搜集整理消息上的能力也很明显地凸显了出来,日后必然是梅家要重用的人了。   而另外一个,则是数年前在云空境内跟梅花阑起冲突而吃过亏的梅嘉许,自从那次之后,这人就已经收敛改过了性子,在梅家仙府被攻破后更是毫不犹豫地投诚了梅花昼,这半年来的表现可圈可点,一直冲在最前面,帮梅花昼做了不少事。   他就是属于那种曾经虽然被长辈做主换了灵脉,但自己并不知道详情,隐隐约约以为用了什么天材地宝才一夜提升的人。所以经过这半年后,想也能想到梅花昼是选择留下了他,至于以后用不用,怎么用,还暂说。   画面再往后,是如今已经开始新修的梅家仙府,梅花昼特意亲自走上了一处僻静又宽阔的梅山,说梅花阑以前就喜欢这里后山的大湖,所以这里就留给她,喜欢什么样的院子,以后想怎样收拾,屋内想有什么东西都由她回来后自己做主布置。   庄清流看到这里微微笑了起来,悄然偏头瞧了梅花阑一眼,见她向来乖乖的睫毛微有卷起,似乎轻轻沾染了一点儿不足以被人察觉到的水汽。   她又无声收回目光,装作没看到梅咩咩这会儿少见的样子。   花笺上的画面最后终止于一座灵山旁的墓碑,梅花昼在墓前面容平静地磕了三个头,跟梅花阑说了声:“娘已经安葬了,和爹的衣冠一起,别的就没什么了。其余的……其余的你回来自己看吧,哥等你回家。”   信笺最后,梅花昼还给庄清流稍了句后焰如今已被擒获,但还没有处置,等她到了再说的话。   尽管知道光芒必将刺破云层,可是等它真正洒到脸上的时候,人的心情到底是不一样的。   庄清流十分感慨地抬头看看后,冲隐隐的电光挑衅一挑眉,当即勾着梅花阑原地一闪,速度比以往快三倍地消失在了原地。   在故梦潮没赶上的雷到底追了过来,又精准地挨着她的后背劈了一下。   庄清流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脸上仍旧保持着喜气洋洋的好运莲笑脸。刚准备和梅花阑掠空上山,眼前蓦地一闪,忽然落下了两道人影。   “?”   庄清流定睛一瞧后,奇怪望着莫名并排出现的季无端和裴熠,心里生出股不祥的感觉问:“怎么了?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干什么?”   季无端脸色很肃重:“我们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   裴熠则沉声道:“兰颂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运莲和美卷莲是真的,可是炫酷七彩是某骚庄自己加上去的吼!天若生此骚莲花,喷道万古长如夜! 第115章   “出事了?”庄清流很快抬起眼问,“什么样的事?”   如果是一般的事,这两个人完全可以帮忙,也可以给她传讯,但是怎么会亲自跑到她面前说。   “我们也理不清,就很奇怪。”季无端好像想了一下,觉着没法儿形容,于是道,“你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庄清流立马有所察觉,稍稍动了一下眉尾,问:“跟我有关?”   季无端模糊道:“大抵。”   庄清流要上梅家仙府的脚顿时转了个方向:“到底怎么跟我有关?”   裴熠沉声道:“因为你送给他的长萧,他忽然不贴身带着了。我只发现了这一件事。”   长萧?   这世上没几个人知道兰颂的长萧早已生灵之事,所以在旁人眼里,他整天贴身紧带着那管萧只是因为对庄清流所送之物相当喜爱和珍视。而他如今不贴身带着长萧?他的玉灵不见了?   庄清流很快蹙眉转头,跟梅花阑道:“你先回去吧,跟你哥说说话。”然后袖摆招过裴熠和季无端,“你们跟我一起。”   梅花阑握住她的手:“我也跟你一起。”   “不行。”庄清流弹开她,低眼道,“到家门而不入,像什么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我随便去看看,很快回来跟你说。”   梅花阑似有所觉地看了看她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裴熠和季无端若有所思的眼神后,没说什么地收回目光,转身点地,自己先飞身离开了。   不过半口茶的时间,庄清流娴熟地几个闪身起落,先在兰氏的仙府外避了劈下的雷,才拉着莫名回头震惊的裴熠和季无端直接进了兰颂的寝院。   一看到浑身上下了无气息,如死人一般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兰颂时,庄清流立刻远远站门口皱了皱眉。   先前的兰颂性格温吞,柔软,不善与人相交,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看到他就能想到温和的水流,浑身上下都是温润无棱角的。而现在单单是躺在那里的一个身影,就让人莫名感觉到了无边的锐气,好像从头到脚的尖利都竖了起来一样。   裴熠很快上前几步,摇摇明明睁着眼却对屋内声响一无反应的人,语速飞快地低头道:“兰兄?兰兄!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跟我们说啊!庄少主现在也来了!”   庄清流走到床边,也低声喊了句:“兰颂?”   她话音落,床上两颊深深陷下去、眼睛毫无聚焦的人果然缓缓动了一下。可是下一刻,他的反应忽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兰颂猛地一把抽出了悬挂在床边的佩剑,狂乱刺出,吼叫道:“你滚!滚啊啊啊啊啊啊——!!”   庄清流瞬间惊疑地侧身避过,季无端和裴熠则是惊呆了,飞快上前,一左一右地紧紧按住兰颂,大声道:“兰兄?!兰兄,这是庄少主啊!到底是谁害了你!你现在是不是神智混乱识错人了?!”   兰颂疯狂扎动怒吼:“我没有认错!就是她!!心机深沉,道貌岸然,滚开!!滚啊……滚!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庄清流低声眯眼道:“什么意思?说具体一点儿?”   兰颂攥着剑,紧盯着她的眼睛厉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也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就还来我面前装了。发生了什么你很清楚,我也很清楚——所以滚开,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你说,连你一眼都不想看。滚吧!赶紧滚啊”   庄清流心里陡然升起了无边诡异的感觉,脑海中划过一丝模糊的光影。   兰颂挣扎着挣扎着,居然逐渐剧烈地喘息起来,好像遭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裴熠和季无端震惊错愕得无以复加,连忙又手忙脚乱地将他放开,又得碰又不敢碰地急声道:“怎么了?这又是怎么了?碰到你哪里的伤口了吗?!”   “啊啊啊啊啊……我好疼啊,好疼啊……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兰颂双手紧紧夹抱住凌乱不堪的头,蜷缩成一团开始在床上来回翻滚。   裴熠和季无端都快崩溃了。   这时,一道干脆凌厉的手风倏地从身后袭来,直直击向了兰颂的后颈,直接将他打晕了。   裴熠转头震惊道:“庄——”   “别说话,让开。”庄清流镇定地低声上前,拨开床边挡着的两人后,毫不耽搁地伸手,食指压上了兰颂眉心。兰颂记忆中的画面很快极速翻滚起来,可是很奇怪,她大致过了一遍后,什么都没有。   庄清流又闭眼放慢了速度,这次翻来翻去,仍旧什么都没找到,却发现了没找到的原因——兰颂脑海中有一段记忆被强行抹掉了。但那居然是去年初冬时候的事,而现在已经快六月了。   她很快睁开眼,深深看了床上的人一眼。   从去年秋后开始,兰颂是没有怎么跟她联系过,可她的心思这大半年来都放在了梅家、后氏、戚忽、段缤、庄篁、岛上的祭坛,暗中到处游走活动的虞氏、镇山僧……这种种人和事情上,也没怎么察觉在意。   如果兰颂是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那离现在就已经过了太久了。   裴熠耐不住地上看看,又下看看,满脸焦躁地杵着剑问:“怎么样?看到什么了吗?”   庄清流脸色很凝重地静了片刻后,简单摇了下头,掀眼问二人:“去年十月底到十一月后这段时间,他在干什么?”   季无端其实一天也很忙,有点懵道:“去年十月底?这都过去多久了,我记不得了啊,而且我似乎很久也没见他了,只知道……”   这时,裴熠语气肯定道:“十月底我不知道,但是我去年十二月,年关跟前找他的时候,他回信说是在闭关。而且这大半年来一直是在闭关。”   而兰颂因为平日里只跟人通信的习惯,所以即时找不到也很正常。最重要的是,他身上一旦出什么事,被人以闭关的借口来消失一段时间也是正常的。   庄清流很快不再纠于这点,而是转而问:“那去年十月底左右,兰家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   季无端和裴熠认真想了一会儿,答案如出一辙,都是没什么额外的印象,似乎没发生什么大事。   “算了。暂时就这样吧,我会查的。”   庄清流又在床上瞥了一眼后,干脆利落地将二人携出兰氏仙府,随便丢在一片水边苇丛中后,自己消失回了梅家。   梅家的灵山脚下,梅花阑兄妹这会儿正在戚忽的墓旁轻声说话,梅花阑每到这种,侧脸都会静静地沉默下来,仿佛浸在浅淡的阴影里。可庄清流一出现,她立马掀睫转头,上前几步接住她问:“兰颂怎么了?有什么大事吗?”   这里是梅家平日里的避忌之地,四周都安静无人,所以庄清流简单大致地将情况说了两句,然后问梅花阑和梅花昼:“你们知道去年十月乃至一冬,兰家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吗?”   梅花阑那段时间几乎日日跟庄清流在一起,再加上她对外面的事不怎么上心,所以不用想都大抵不知道。而梅花昼在墓碑前上身站立,认真仔细地想了很久,还是道:“应当无什么大事才对,那段时日里,灵璧兰氏的宗主和长老都没怎么出过仙府。”   而几乎同时,后氏和梅氏之间的旋涡越搅越大,整个仙门修界的目光都被他们吸引了,就算兰氏有点儿什么事,也很容易无人注意到。   庄清流低头揉揉眉心,嗯了声:“那就先这样吧,不说这件事了。”她转而道,“你这几日已经回了仙府,仙门百家的态度如何?”   梅花昼温和地点头应道:“很正常,基本都送了祝贴来贺。”他长长的袖摆一展,有礼地示意庄清流先走,自己旋即跟上,走在旁边有条有理道,“梅家经此一次动荡,之后需要休养多年才能缓过来,所以和朋邻的交好十分重要。我认真想了想,已经准备好了,大抵十日后邀百家举行一次仙宴。”   这倒没什么问题,只是庄清流左右随便看看后,问:“有些被毁的地方要复原样估计得数月,十日后就举宴吗?”   梅花昼边走边道:“我的意思是,仙府简单重修一下就可,不必追求像以往一样。而且很多地方本来也未坏,其余要用到的东西,之后再说。”   几人走至前山,庄清流有些感慨地到处瞧了瞧——梅家以前在梅花夜母子手上的时候,其实还是很奢贵华美的,到处都能看到闪着金光的灿瓦和高大穹殿,这些现在都没了,倒是显得有些寒酸破落户。   梅花昼这时从袖中拿出了请帖,递给了庄清流。庄清流却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接,而是看着他轻笑道:“说了我现在与你们家势不两立,我再现身你们的仙宴不方便。”   “无碍。我会单独准备,是仅有我们章台梅家之人的一次小宴。”梅花昼摇摇头后,目光柔和地轻声道,“有很多当日被你从仙府内救出的人,他们也都想当面敬一杯酒谢过你。”   庄清流这会儿低头瞧瞧请帖,没说什么了,只是发现了其中居然还有烛蘅的一份儿。梅花昼是郑重托她带回去,到时候也务必请烛蘅过来一聚。   庄清流夹着洒金的梅花笺灵活转了转,笑道:“还有她的呢?”   梅花昼声音也很温和的笑起来,道:“她这些年,也不时教过我许多。”   庄清流这时悄悄眼角一转,看了眼旁边的梅畔畔。咩咩果然一副表情淡淡的样子,目光却一直落在面前的小径路上,没说什么。   三人没走多久,就在梅花昼的带领下进了一处狭长的夹道,一路拐了好几个弯儿后,一个被束捆在特殊灵柱上的人就映入了眼帘——后焰。   后氏一族的人因崇尚和擅于捕猎,天生就身材高大剽壮,平日脸上也多蓄着粗狂的胡子。后焰却一直凌独于外,喜欢将自己收拾得俊挺干净。而如今,原本嚣张狂傲的人已经没了人形,满头满脸的须发都油腻结缕在一起,狼狈不堪。   见到几人到来,原本被绑在柱子上垂着头的人很快将头抬了起来,看到庄清流的一瞬间目光立时紧缩了一下,旋即脸上浮起冷笑,缓慢舔唇嘲讽道:“我就知道,我不过是败给了一个傀儡而已。”   梅花昼将人带到后就在十步外就停了下来,听到这句话也并不在意,脸色淡淡地负手而站,未置一词。   后焰冲庄清流深深眯眼,紧绷如毒蛇的双眼中充满了恶意:“狂妄自傲地插手外族之事,你不怕天打雷劈吗?”   庄清流一挑眉:“还有比你更狂妄的吗?”   后焰仰头哈哈大笑:“所以怎么样?你为什么特意将本宗主囚在这儿,不敢杀吗?”   庄清流笑起来冲他一扬眉,走近居高临下道:“好了,别不要脸了。留你到今天,只是为了让你亲眼看看你的野心是怎么崩塌的,造下的罪孽都是怎么被偿还的,你残暴嗜血的一族人都是怎么一个个死的——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很牛吗?现在怎么样,嗯?还牛吗?”   后焰脸色蓦地阴沉了下来:“你——”   他刚开口,一道猛烈的刀风却蓦地打了下来,一瞬间将他两条腿连筋砸了粉碎。后焰脸色蓦地煞白一片,额头冒出冷汗地跪到了地上。   庄清流随便抡着一条扫帚棍低头从容道:“我不是来听你说废话的,嘴闭上。”   后焰咬牙切齿:“你他妈这个……砰!”这次一棍下去,直接将他满嘴的牙连血一起打进了喉咙里塞着。   “——咳、咳呕!咳咳咳咳……”后焰狼狈不堪地剧烈躬身伏地抽动起来。   庄清流轻巧地用扫棍将他翻回,接着随手撕了一片袖摆后,垫着将手抵在了他的眉心。戚忽当时临终前曾提过梅家的灵山镇压了一批特殊的怨灵,说这些怨灵厉煞是被后氏用特殊的方法炼化过的,可是她后来翻转过后,却没有发现这样的东西。   戚忽不可能胡说,所以这件事很奇怪,也很重要。一是后氏是怎么暗中隐秘炼化的这种东西的,二是这些怨灵忽然间怎么会凭空消失,它们都去哪儿了,或者说,都被谁弄走了?   嫌恶地闭眼翻找了一会儿后,庄清流倏地掀眼眯起——后焰的脑海中居然也没有。他的那部分记忆居然也被人抹掉了!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人,半天都没有动。一种浮躁低沉的情绪却无声从心底浮了上来,就好像是一直以来,无论她再如何玲珑地想,如何缜密地做。却总是会在所有事上都莫名其妙地落后一步……落后一个神秘隐身的人,一双阴诡搅弄的手。   天上起了狂风,闪电纵横,又到了夏日的雷雨季,数十里内低沉狂闷的隐雷声嘶鸣不断。   庄清流抬头,头顶到处都是翻滚的乌云。   后焰瞟到她的神色,忽然痛快疯狂地仰天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你也有……”   他话音未落,猛然一声爆炸般的裂响,整个人浑身的铁链和缚灵锁忽然悉数炸开了。与此同时,眼前的视野瞬间模糊,急速变幻,似乎是被人揪着转瞬间离开了原地。   庄清流半句废话都没有地提着他直直上了一处高插云霄的独峰,四周厉风呼啸怒云涌动,而峰顶最中央的石碑旁边有一块儿巨大的暗紫色引雷石。这个布置了引雷石的高峰,数百年前是用来辅助帮衬梅家的弟子渡过雷劫的,而现在对于这些人来说,雷劫都没有了,于是这里自然用不上了。   庄清流手法简单利落地三两下将后焰绑上去后,居高临下地站他身边儿,手中忽然闪出了一簇绚烂的灵光,挑眉暗示提醒道:“现在脑海中想着这一生曾被你加害过的人,好好儿享受吧。”   她引来一竖可怖粗狂的炸雷后就娴熟地闪身跳开,在旁边看了一下效果。   “你怎么敢?!你居然敢这——轰!!啊啊啊啊”后焰浑身瞬间被炸出了无数皴裂焦翻的利口,整个人疯狂暴怒道,“你迟早不得好死!”   “那又怎么样?”   倾泻的暴风雨哗啦涌下,接二连三的雷电劈向后焰身上的时候,庄清流最后扫他一眼,转身就走:“你现在就不得好死。”   ——轰隆!轰隆隆   漫山遍野的林木逐渐全部陷入了暴雨的洗礼之中,庄清流却在转过一处蜿蜒的峰石时无声停下了脚步,一点儿一点儿地隐身避到了嶙峋的山岩之后,沉底不动的目光深深看向了外面。   雨势一开始就铺天盖地,震耳欲聋的雷声片刻不停,空气中慢慢充满了冰凉而潮润的水汽,目之所及之处都逐渐弥漫浮上了朦胧的白雾。没过多久,暗沉的深色雨幕中果然有一道悄无声息的身影轻轻跃了上来,脚步和姿态从容地走向后焰,挥手去解他身上的绳索。   这是一个头戴斗笠,通体深黑,浑身上下都严严实实包裹在斗篷内的人。轻灵如踏空的脚步为他凭空添上了一丝无比的神秘和吊诡。   而在这个时候,一道纤细和狭长的弯刀影子从身后缓缓出现,无声投到了神秘斗篷人的脚底。   斗篷人眼角蓦地一闪后,反应灵活地飞掠而起,直接轻飘飘退出了十尺。庄清流身形如风地挟刀逼上,丝毫未曾落后。   斗篷人好像忽地轻笑了一声,穿花绕树般顺着她凌厉的刀锋一旋,异常从容地开了口:“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就要杀我吗?”   他的声音十分奇怪,介于深沉与轻快之间,又沙哑像破锣。雌雄难分,老少莫辨。   庄清流脸色平稳镇定地一动未动,手上刀柄一旋,一刀削向他的头。   “头掉了,我自然知道你是谁。”   这时蓦地一声炸响,原本劈向后焰的紫电在半空拐弯,瞬间冲着庄清流炸了过来。庄清流在大雨一扫逐灵,刀尾甩着旋风状的水花居然将这道雷劈炸在了半空。   紧接着她还来不及回头,便见黑衣斗篷人一跃而起,身如轻燕地下了高峰后,沾着梅家千岛湖的水面飞掠而过,眨眼就消失在了水波似的屏障中。   庄清流只差一步地握刀落地,面无表情地在滂沱大雨中站了一会儿后,抬头冷冷瞥一眼,身影也消失在了原地。   “你怎么了?外面儿下雨了还是你刚泡湖起来?”   在故梦潮一片艳阳天中拨弄药草的烛蘅弯起身掀眼,有点儿奇怪地上下打量了忽然回来的庄清流两眼。   她这会儿正站在一片色彩缤纷的花丛中间,旁边儿哪儿哪儿都是碰一下就会莫名痒三天或者臭三天的草。庄清流环眼扫了一遍后,一言不发地从怀里掏出请帖飞空扔给她,自己抬脚回了屋内。   烛蘅莫名目送她有气没处撒的背影走开后,才低头来回翻了两下纸笺——这什么玩意儿?   庄清流一路穿过波纹屏障,又照常拨开白毛狐狸的爪子,拿起它手下的纸翻了一会儿。才面色看不出情绪地扔到一边儿,自己闭眼躺进了一朵硕大的花心。   小狐狸好像嫌于与她同卧花而眠,于是很快跳上一棵桃花树,长长的大尾巴摇摆垂下,给了庄清流一个屁股不看她了。   一连睡了十日,好像什么之前什么都没发生的庄清流又恢复了死没正经的样子,一大早就用不知道哪里搞来的泡花水把自己洒得香喷喷后,拉着烛蘅去赴宴。   两人的身影刚直接出现在梅家的仙府后山,居然就有两只花里胡哨的鸟煽着翅膀翩翩送来了两束小花,庄清流和烛衡一人一束,也不知道是谁准备的。   庄清流转眼一看,见烛衡居然也有时就忍不住了:“不会吧不会吧?这谁送的?送花难道不是应该都送给喜欢的人吗?”   烛蘅凉凉瞥她一眼:“你什么意思?”   庄清流笑得好大声:“意思是你这么冷淡不解风情的人居然也有人喜欢?那不可能的吧,真不敢相信喜欢你的人眼睛还能用。”   烛蘅嗖得丢了一团火烧她,庄清流“哈哈哈哈”地跳开了:“怎么了?怎么啦?你难道也喜欢小花吗?”   烛衡本来确实是拿着花还低头看了看,听了庄清流这话后,又装作不感兴趣地随手丢了,转头就走:“有什么好喜欢的,难看。”   被安排接待贵客的梅笑寒刚从不远处走出:“……”   庄清流也没注意,笑得飞身上去,冲烛蘅继续惹个不停地二五挤八眼:“兰兰,你应该好好儿克制下自己的脾气了,毕竟呢,有多好看的人就会得到多好看的花,我这束就很好看,而你得到难看的也正常,这到底是事实……”   “滚啊”“哈哈哈哈哈……”   午后,一场略寒酸了一点儿的小宴却温情满满,不多的人加起来居然也喝了几十坛酒,烛蘅照例端坐桌前一脸冷淡,只顾垂着眼皮儿自己吃菜,似乎连掀都懒得往起掀。于是本来还有几个想敬酒的人也不敢上去了,都退避地跑向了庄清流的桌子。   庄清流其实并不大喜欢沾染这些酒,但在这样的日子里也来者不拒地喝了很多。救这些人虽然跟她并没有什么大的关系,只是因为戚忽的嘱托,但一想到这些人曾经也暗中对梅花阑母子三人多多少少有过照拂,心里就也有了一点好感。   再加上烛衡完全是个只会吃菜的棒槌,她就不能再棒槌了,要不然气氛会又冷又尴尬。最重要的是,庄清流喝酒似乎是个无底洞,不会显醉的那种。   酒宴一结束,烛蘅立刻就准备离开回故梦潮,也不知道喝没喝晕的庄少主却酒气飘飘地又展开两个大袖摆,似乎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还准备上天飞了。   烛蘅一把拽住她:“你往哪儿飞?飞什么?喝成这样儿不回去,准备住哪儿?”   庄清流奇怪地回头看她一眼,手中嗖得一使劲儿,将自己的袖摆又拽了回来,笑眯眯道:“我又不是去抢你的桃花,干吗拉拉扯扯的——而且畔畔那里自然有我的位置,你瞎操什么心?”   烛蘅其实是以前从来没见过她喝这么多酒的样子,也摸不准这花精灌了酒后会是什么鸟样。不过平时也本身就没个人形,现在肯定更好不到哪儿去了。   所以凉凉瞥了她一眼后,烛蘅冷淡道:“不行。你知道她对你都是什么心思吗?你就整天喝醉了也往她那里跑。”   庄清流自己挠挠脸,莫名地瞧她一眼:“你说什么呢?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心思?”   祝蘅上下端详地睨过她眼睛,扯着人往旁边儿一转,示意道:“自己看,你身上随便掉下来的一朵小野花,她都捡收来收进了袖子里,你说她对你什么心思?”   不远处刚刚从俯身直起来的梅花阑放下袖摆,察觉到庄清流正在看过来时,目光似乎轻轻闪动了一下。   庄清流却眨着眼睛整个人左歪歪右歪歪后,嗖拉一下,展着大袖摆上天了。   “……”烛蘅耐心告罄,终于懒得管她地也闪身飞走了。朝相反的方向。   夏日的晚上如果不下雨的话,便多是繁星满天,璀璨的星澜会闪着绚烂又柔和的波光,慢慢慢慢放远放开看,就像一个个巨大又迷人的旋涡。   入夜后,庄清流就无声无息地躺在了一个房顶,夜风在耳边温柔地拂过。她目光轻轻放在天上,脑海中却想着烛蘅离开时的话,想着梅花阑从地上捡她身上掉下的小花的样子,又想,她以前说她有个喜欢的人。   其实几个月前在故梦潮的时候,烛蘅曾经逼问过梅花阑一次,她也看到了那一幕   当时在她的莲花水榭边,烛蘅反握着锋锐的弓弦,紧压着梅花阑的脖颈,将她一把逼抵到了巨大的青金石上,轻轻眯眼逼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是喜欢她吧?”   梅花阑垂睫扫了眼似乎下一秒就能割破她喉咙的弓弦,神色不变:“怎么会,我对她没有非分之想。”   祝蘅手中绷紧的弓弦纹丝不动:“那为什么一天要故意找借口,跟在她身边?”   梅花阑眼睛剔透:“因为她是故梦潮的少主。”   因为——她是故梦潮的少主。才跟在她身边。   这是假话。   烛蘅去而复返,转头一箭抵在她眉心冷声确定:“最后直接答,是不是喜欢她?”   梅花阑:“不是。”   这也是假话。   当时看不下去刚准备现身的庄清流戛然顿了下来,目光长久落在梅花阑脸上,忽然轻轻闪烁了一下,有意外,有了然,也有些复杂。   烛蘅眉头蹙起,没再说什么,收起箭转身就走了。   庄清流想到这里,轻轻翻了一下身,娴熟地揭开身旁的瓦片,无声看向了底下屋内的床上。   梅花阑的五官利落分明,轮廓清晰。不仅褪掉了小时候软软的婴儿肥,整个人也不是小时候矮矮的只有一团的样子了。   她早就长得像一个大人了,说话像一个大人,做事像一个大人,对她也像一个大人了。   庄清流之前一直没有在意,或者说是日日相处的不大经心,于是将那些变化都忽略掉了。   可是确实不一样了,这人长大了。对她有了赤诚、滚烫、又柔软的心意。   早似有若无察觉到的那段儿时间,庄清流就已经开始经常在梅花阑的屋顶躺平发呆,有时候一躺就是一夜,有时候又会掀开瓦片看看她安安静静睡着的样子。她这么一个花精,心里好像是知道,又好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而“是否喜欢”这种事一旦在心里追问过一次,就再也不会消失了,各种如影随形。   下面这个姓梅叫畔畔的人好像是无声无息地在她心里种了一簇灿烂的花火,然后时不时地就来点燃它。   庄清流在屋顶上又吹了一会儿风后,抬手将渡厄放了出来,伸手弹了弹,跟它聊天儿。渡厄在她手指间花里胡哨地缠绕了一圈儿后,转出来比了个心心的形状。   庄清流笑起来,问它:“你也喜欢她对吧?”   渡厄淡金色的身体在半空灵活穿梭地扭来扭去,很快凹出了一排字。   “嗯?”庄清流安静看完后嘴角笑得更弯弯了,“她之前偷偷摸过你小脑袋,教你怎么跟逐灵争宠?”   渡厄欢快地飞来飞去,又凹了一行字出来。   “没有像她一样的美貌,就要用可爱和黏人来取胜?”   “哈哈哈哈哈哈哈。”庄清流笑了好半天,轻快地伸手弹弹渡厄,“那她很少教别人这种自己的秘诀的,又从小容易不好意思,别让她知道你已经把她偷偷的做的事儿给漏光了。”   渡厄脑袋弯弯地点点,又嗖嗖缠上庄清流的手腕,冲她向底下示意了一下,然后凹出了一个超级大的心形,将屋顶的庄清流和下面屋内的梅花阑一起圈在了里面。   庄清流知道它的意思,静静看了一会儿后,伸手摸摸它可爱的样子,轻声道:“可我最近总感觉……有些不大好。”   渡厄却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个,见庄清流躺着不动后,忽然嗖嗖嗖嗖嗖将自己凹成了一个超级大铁锤,接着猛然从半空砸下——咚!   它哗啦一举将房顶打了个洞后,直接让庄清流嗖得坠下笔直掉到了……呃,梅花阑的床上。然后喜气洋洋地飞蹿过来,还给她们拉上了被子。   庄清流:“……”   “……” 第116章   夜色又深又重,屋内只有浅白色的月光在无声流淌。   就这么忽然天降了一个人到床上,原本侧睡着的梅花阑也只是十分平静地掀开了闭着的眼睛,先一动不动地将庄清流近在咫尺的脸倒映进了眼睛里,又垂下看了看自己被盖走半边儿的被子,随后才浅浅撩起眼睫,缓慢地冲她挑起了半边儿眉。   “……”   庄清流刚要悄然离开的动作立时顿住,心里几个诡异翻滚后,只好装作醉意盎然的样子大喇喇伸出手,将梅花阑连耳朵带脑袋地很快囫囵撸了一把,醉眼乱飘地笑起来道:“咩咩?”   “……”暗夜里,不大浓的酒味很快往开飘散了一点儿——这是喝醉了?   梅花阑半点儿都没动,只是眼睛里有什么微妙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凝聚了起来:“你喝醉了,就会随便上人床吗?”   她的眼睛又清澈又深,庄清流被她看得当即收了一口黑锅,低低笑起来,趴在枕头上一蹭:“我随便上人床了吗?我上的……不是我们家咩咩的床吗?”   梅花阑只觉着心里深藏已久的种子悄然冒出了一个小芽,忽然低声问:“谁是咩咩?”   庄清流眼尾飞了起来,双手捏捏她的脸,道:“谁在我的床上,谁就是咩咩。”   梅花阑眼尾也飞:“你的床?”   庄清流不说话了,只是颠三倒四地将头拧进枕头里,开始醉歪歪哼唱道:“好啦,薄酒两杯夜已深,何人与我捻熄灯,不管谁来共半生,先美酒良辰梦里等,早点睡,咿咿呀……”   她哼哼唧唧的声音又低又轻,每一句都仿佛刚好拂到了心上最柔软的位置,梅花阑目光一动不动地轻声问:“在唱什么?”   庄清流仍旧没有答话,趴枕头上声音越来越小,又稀里糊涂地哼哼了两句,似乎就准备睡了。   梅花阑却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了她一会儿后,无声抬起手,细细摸了摸庄清流的脸,低低喊了句:“庄烛。”   暗夜无边静谧,庄清流等了很久后,终于睁开眼静静看向她,轻声答:“嗯。”   因为她这一句回应,梅花阑心里冒头的小芽瞬间长成了繁盛的参天大树,她整个人忽地翻身而起,声音压成一线地低头道:“我今天,也喝酒了。”   庄清流只能看到月光打在她脸上,笼出一层朦胧又克制的光晕。   下一瞬,近在咫尺的梅花香不再克制地飘落。梅花阑心里再难忍住地将庄清流压在了身下,偏头轻轻吻住了她。   四周万籁俱寂,所有的感官都在无声中悄然放大,水波似乎在暗夜里温柔起伏。庄清流感受了一会儿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后,微微闭眼,将手轻轻放到了身上之人的脑袋上。   这是一个说不清是纵容,还是要推开的动作。   梅花阑翻来覆去揉捏她手指的动作片刻未停,来回生疏地又在庄清流唇上啄吻了一会儿后,微微偏头辗转挪移,逐渐顺着她的唇角,下颌,脖颈,锁骨蔓延而下,最后手下温柔探进了她的衣摆里,轻轻抚摸。   轻浅的气息开始滚烫,爱不释手的动作轻抚逐渐上挪,梅花阑生疏而果敢的吻落到了下巴上轻轻转咬,又低声喊了句:“庄烛——”   庄清流终于在暗夜中深深闭了下眼,手下压将她的脑袋按在了肩窝:“没大没小,喊谁呢?”   梅花阑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忽然浮起了之前烛衡说她们师父和师叔的事情时,庄清流低头皱眉的样子。   她心里那点儿不知名的滚烫好像忽然间就降了下来,心头那棵生枝招展的树也开始转而倒回,很快又变成了一根冒芽的小种子睡了回去。顺势伏身静了片刻后,梅花阑才微微转头,看了正揽着她的人一眼。   庄清流仍旧是醉意翩翩的样子,还十分温柔地拍拍她脑袋,歪头哄道:“好啦,别怕,你今天让我舒服了,我以后也会让你舒服的。”   “……”   梅花阑终于嗖得抽出手,同时从床上转翻而起,胡乱两下给庄清流盖好被子后,自己大半夜到院子里打了凉水,俯身撩了好几把洗了脸后,回来远远睡在了窗边的软塌上。   一道屏风之后的床上传来均匀平稳的气息,庄清流似乎已经睡着了。她视线缓慢上挪,目光又顺着屋顶的大洞逐渐飘了出去,直到星星黯淡消失,天色朦胧转亮的时候,才悄然闭上了眼睛。   庄清流始终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在用眼睛将渡厄打成蝴蝶结的无数个循环中,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梅花阑虽然已经照常起床,照常吃饭,甚至照常出去练了剑回来,但不知道出于什么迈不动脚的心思,这会儿仍旧在屏风外的桌前安静看书。一整个早上连上午都没敢进来看一眼。   庄清流“睡”来“睡”去,终于睡不住了,裹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自己自然而然地清醒,翻起,下了床……然后低头看看,又往上拉了拉衣领后,才一脸装模作样地走了出去。   端坐在书桌前的梅花阑顿时抬眼看了过来,当先一眼打量端详了片刻庄清流眼中的神色后,声音很稳道:“你昨晚喝醉了,记得吧?”   庄清流心里念了声小鬼,手上拍拍脑袋,故意道:“是吗?记得一点儿吧,难怪头好疼。”   梅花阑本来已经稳下来的眼神儿又有点儿波动起来,似乎是想摸清她具体还“记得哪一点儿”,于是很快走上来,递给庄清流一杯温的蜂蜜水后,问道:“那睡得还舒服吗?”   “……”庄清流眼睫敛下,不动声色地喝水两口后,顺着她的话道,“一般般吧,老感觉冷风一直在头顶胡乱地吹。”说着自然而然地抬头,真事儿似的左右看看后,有些诧异地问,“那怎么回事?怎么会出现一个洞??难怪。”   梅花阑眼神微妙起来,一抬头看了两下后,镇定地开始了自己的编造:“那是昨天大半夜,你喝醉了又在天上飞累后就坠到了房顶,接着不服气地又要运转灵力上天,然后被一束雷当头劈下,连同房顶一块儿给劈了个大洞。”   ……   庄清流脸上看着她这副面不改色就把假事儿给编圆了的样子,心里已经开始了对以往有些事儿真假的反思,手上不耽误地将茶水往嘴边送了一口,忽然“嘶”道:“我怎么感觉嘴角有点儿疼,这也是雷劈出来的吗?”   梅花阑一瞬从无中生雷的天上收回视线,目光挪转到庄清流唇上,看了片刻后,点头:“大抵。也不是不可能。”   “……”   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人很快互相努力地将这一茬揭了过去,开始什么也没发生过地正常坐到了桌前吃饭。庄清流手腕上的渡厄十分迷惑地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忍不住地跳了出来,开始手舞足蹈地凹字。   庄清流一把将它拽了回来。渡厄挣扎着再飞出,庄清流又拽。还飞,还拽。   终于,红娘失败还不给说话的渡厄嗖得跑到桌角委屈缩成了一团,脑袋耷拉着不动了。庄清流瞧它一眼,很快作势去了厨房添饭,脚步刚走出大门后就一分为二,一个庄清流的虚影去了厨房,另一个悄悄旋身凑到了窗边儿   梅家第一装模作样梅咩咩果然在庄清流出门后悄然转头,目光落在她背影上看了一会儿,等确定人去了厨房走远后,瞬间一闪身跑到了桌角,俯身凑近渡厄,手上摸摸它的脑袋,又摸摸,小声哄道:“你好乖的,别生气,摸摸……”   庄清流在窗边儿无声笑了好半天后,端着一碗饭重新走了进来。   梅花阑的身影转瞬回了凳子上,在庄清流跨进门的一瞬,还面色镇定地用左手拨弄了一下衣摆,将它摆回了跟起身前一模一样的样子。   “好了。”庄清流用筷子敲了一下她的碗,指指外面远处刚响起来的空灵钟声,道,“今天仙门百家的人过来在梅岭聚宴,你不去吗?”   “嗯。”梅花阑似乎确实无意的样子,随便低头吃了口饭。   庄清流却意味深长地转头看了一眼:“我倒是想去看看呢。”梅花阑这时抬头看她,庄清流又敲敲碗,道,“不急,先吃饭吧。”   是夜,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梅家巨大的宗阁内亮起了跳跃的烛火,仙门百家的宗主都端坐在了各自的桌案前。   庄清流仍旧支腿在屋顶旁听,见大殿下虞辰岳先站了起来,转向旁侧道:“梅家历此灾祸,如今焕然一新,虞某祝贺。但我也想说的是,当日大川后氏所有的出手理由均为庄清流所栽赃嫁祸,累梅家遭受了如此滔天之祸。如今梅宗主既已跟庄清流结下不世之仇,敢问之后具体想要如何做?”   这是要对梅花昼有所试探了。   梅花阑脸色淡淡地瞥了虞辰岳一眼,庄清流却托着腮表情动都没动。梅花昼不用说,应付这种场面虽然还不大熟练,但一言一语间也足够游刃有余。于是几番试探又几番来回后,仙门这些宗主互相探过眼色,终于暂时放心地说话不再收着敛着。   所以接下来一些照常的举事群议后,话题就自然而然地又转到了虞辰岳主导的“蓝图大事”上,跟几年前那次在长庚仙府所看到的情形相比——这次群论下来,赞同附和虞辰岳的宗门已经从几年前的三十多个涨到了如今的几近七十个。而五个领头的门派里,兰家已经从态度不明地求稳变成了明确的赞同出手。   这次梅后两家的事,让很多门派生出了非常繁复的心思。那些门派完全能容忍梅氏反击,不让后氏取而代之,甚至还会赞同。但是他们却不能容忍大川后氏直接从这个世上消失,因为大川后氏是仙界中最大的能获取天材地宝的来源。因此这段日子里,人心不断在暗处波涌诡动,再加上虞辰岳毫不放过机会地煽风点火,许多的宗门开始怀疑庄清流是有心思地在背后搅弄,借梅后之争来除掉大川后氏,先断了他们仙门百家如此重要的根基。   梅花阑目光深深动了动,在那些举手赞同的宗主脸上一个个看过。庄清流却安安静静地没说什么,只是脸色有点淡淡的。   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无论你心里如何想,实际上如何做,再怎样深思熟虑,再怎样仁至义尽,该发生的也总会发生。而有些东西从开始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潜在的威胁。更遑论它比你好,它比你强,它很有用。   捞过梅花阑的手心挠挠后,庄清流示意她别太上心地随便一歪,靠在她背上仰头看星星。   梅花阑本来以为她是特意来听这件事的,但看到她这副样子后,又觉着自己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没等梅畔畔多思考片刻,底下的集议已经很快结束了,各宗主照例回了各自在梅家的客房休息。   这时庄清流才收回翘着的腿原地飞起,直掠灵璧兰氏的客房而去。梅花阑很快在夜风中跟上她转头问:“做什么?”   “翻翻兰宗主的记忆。”   庄清流简洁利落道:“能让兰颂性情大变的一定是件大事,即便他记忆被抹,但兰氏上上下下那么大,这段儿时间也不应当一点儿水花都查不出来。所以很可能是他们有意抹掉遮掩了这件事。”   而如果连兰宗主本人的记忆都被有意抹掉了的话。那就只有两个可能:第一,有凌驾于兰氏之外的人做了这件事。第二,这只是兰家自身的事,跟外人无关,但兰宗主本人心思深沉,谨慎怀谋,为防这事有一天以虚境的形式被掀出,于是选了个谁也想不到的自己人出手,将上上下下都遮掩干净了。”   无论如何,但凡兰宗主也有记忆被抹,那就还是第一种可能更实际一些。   转瞬进入兰氏客房的一瞬间,外面忽然响起了一声轰隆的炸雷,兰宗主立刻异常敏锐地转过头,但是眼前刚阴影一闪,整个人就一动不动地被庄清流指端抵上了眉心。   片刻后,她平静地放下手收回。果然如此。   庄清流本来想了想,还想认真说两句话。但看到兰宗主被放开后一瞬间尖锐竖起利刺的瞳孔后,还是沉下心地伸手一抹,然后飞身离开了。   梅花阑无声无息地等在转角迎上来,看着庄清流疲惫地低头揉了揉眉心的样子后,心里忽然酸软了一瞬。很快带她进屋坐下,自己转到身后,伸手轻轻揉着庄清流太阳穴两边,道:“这件事要是很重要的话,我来帮你查。”   庄清流脸上的笑往开一漫,也懒洋洋往后,放松地靠了靠她:“我都查不到,你怎么查?”   梅花阑双手力度适中地低头道:“仙门之中的人和事,有些你知道,有些你永远都了解不了,我自然有我的方法。”   庄清流:“……小鬼,你是在嫌弃我不是人吗?”   “怎么会。”梅花阑手指轻轻的,“你是个什么都好。”我都喜欢你。   “彩莲也行。”梅花阑声音带点儿笑地补充。   “……”庄清流忽然仰头往后,手臂绕回去给了她一个弹崩儿,指使道,“小丫鬟,往下一点儿,给庄少主揉揉肩。”   梅丫鬟低低笑了两声,依言手挪到了庄清流肩上:“这样儿成吗?”   “嗯。感觉自己操心操神地养了一个小鬼多年,终于有了点儿回报呢。”庄清流调侃完她,浑身上下都舒服地靠着椅背道,“兰颂的事你不方便,有些内情也不知道,不要贸然插手了。我最近在查的也不是兰颂的事,而是……唉,算了。”   梅花阑居然也学她的样子伸手,在庄清流头上吧唧弹了一下:“什么叫说一半儿算了,你是故意的吗?”   这人真是一天比一天厉害了,庄清流微妙地瞧她一眼后,点头道:“行,我跟你说说,是关于段缤的事。”   “段缤是二十年前,我和烛蘅在路边儿随便捡的,然后送给了一户姓段的人家。那户人家当初家境不错,家里有一个平日里使粗活的女婆子。这婆子是个哑巴,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可还没出世的时候,就因为她逃避灾祸不断跑路而流掉了,这婆子的丈夫也不久后病死在半路上,所以她后来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地进了段家做事。段缤被送到段家的时候,正好是她刚刚失去孩子没多久的时候。”   庄清流声音敛了几分,坐廊下看着夜色道:“这个哑巴女人当初失去孩子的时候,脑子就变得有点不好,时不时会说疯话。但后来阴差阳错地做了段缤的奶娘后,十分疼他,疯病也慢慢好了很多,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她炖的莲藕排骨汤非常好喝,我经常会去偷偷吃一点。大概几年前,段缤快成人要行加冠礼的时候,这婆子用攒了大半生的钱偷偷去集市,给他买了个加冠的簪子。可人还没回去,簪子就被人抢走了,这婆子气得发疯,一个人大冬天在路上犯了病,然后走迷了路掉进冰河里死掉了。”   梅花阑给她揉肩的手缓慢停了下来:“是要找抢她簪子的那个人吗?”   “是。”庄清流眉梢抬起,“那个簪子之所以被抢,是因为上面有一颗鲛珠,不是鲛人眼泪的那种鲛珠,是鲛人的灵丹。凡佩这颗珠在身上,邪祟会主动避让,什么都不干的普通人,也会延寿三十年以上。”   “鲛珠?”这种东西,梅花阑年少的时候虽然在书中读过一点,但从未亲眼见过,不用想都很珍贵。所以这种东西   “是不是在想这种东西,怎么会在市井上随便买到?”   梅花阑垂睫,听庄清流继续道:“因为那个哑巴婆子哪怕攒了一辈子的钱,也并没有多少,买不到好东西的。我知道她揣着钱在集市上费力地跟人比划来比划去,是想尽量买好一点儿的东西送给段缤做成人礼。所以那个簪子,是我卖给她的。”   梅花阑点点头,也不知道说什么。   庄清流低声道:“有些事因果相关,所以她也是我害死的。而那个抢她簪子的人必然不是普通人,一定是认出了那颗鲛珠的仙门之人。”   她话音落下,梅花阑刚准备说话,庄清流手心忽然闪起绚烂的灵光,旋即烛蘅的声音凉凉传了出来,十分简洁道:“有事。滚回来。”   “我现在怎么看你莫名有点烦?”庄清流懒声不动道,“什么事?”   烛蘅冷冷道:“你正想知道的事情有眉目了,确定不滚?” 第117章   一眨眼后,故梦潮。   炸雷猝然劈落,将好好的药草园子炸了个大坑。庄清流一个灵活前蹿,圆润地滚了回来。烛蘅正立在大门边站姿笔直,就是目光落在被雷劈过的园子里有点儿凉。   段缤奶娘的事情她应该并不知道,怎么就忽然莫名的有眉目了。   庄清流很快凑上前,小声道:“哎,补园子事儿之后再说,先说你查到什么了?”   烛蘅缓慢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才伸手往头顶的方向指了指。   庄清流:“?”   烛蘅手指忽然凌空移动,又笔直转向了岛中央的方向,冲庄清流石破天惊道:“长庚仙府那个燃灯老道方才过来了,你不是一直抓心挠肝地想知道他们三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吗?”   “???”庄清流震惊道,“这件事吗?那个老道过来了??现在???”   “那还有哪件事?”烛蘅掀眼,似乎又想到了她一天停不下来的无事生非,语气当即降了三个八度,“你又干什么了?!”   “……”我没有呢。庄清流脑袋已经转向了岛中央,确定道,“真是那个老道过来了?你怎么知道?”   烛蘅不耐烦:“因为前段日子岛西的结界是我补过的。你到底想不想去看看?不去拉倒。”   庄清流忽然转头瞧她,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勾着人就走道:“我还不知道你,是你也抓心挠肝儿地想看吧!”   ……   两个人边互扯头花边身影掠起,很快娴熟地双双落在一棵巨大的云杉树顶上,脚下动作不停地抢站仅有的一个尖尖。岛中央庄篁的小木屋亮着一层柔和美妙的橘色光晕,在空旷的草地上有种精致灵巧的美。而站在这颗云杉最顶上的位置,刚刚好能透过一扇秀气小窗看进屋内。   此时屋内的方桌上果然正对坐着两个人,一人束着道冠,臂弯持拂尘,身上穿的却并不是传统道士那种灰扑扑或者邋邋遢遢的道袍。而是一袭华服映水波暗纹,边缘一圈儿卷边祥云,金丝潋滟。   这确实是长庚仙府那个见过几次的燃灯老道,但他对面之人却不是庄篁,而是诡爻。   庄清流跟烛蘅缩小又缩小后,肩膀挤来挤去地冲远处小木屋小声叹道:“就是不能再靠太近了,听不到他们俩儿在说什么?”   她话音刚落下,一枚可怕的深紫色药丸就被托着送到了面前。   庄清流低头,虽然很快明白过来,但心里还是十分拒绝道:“确定——?”   烛蘅瞥她一眼,自己当先嚼了一颗吃了:“自然有用,试过了。”   庄清流虔诚地接过道:“我是说,确定不会吃了就去世?”   “……”烛蘅一团火丢到她脚上,低声催促道,“快点儿!”   闹归闹,庄清流还是很快服毒似的干了这颗大丸子,刚囫囵咽下去的一瞬,就感觉浑身上下从头盖骨到指甲盖都被冰冰凉地冻住了,快乐得可以螺旋上天。探探师父的二三小事居然要付出如此代价……她想了想后,干脆飞身而起,沿着庄篁的小木屋转了一圈,在树影间辗转腾挪,很快选定了一棵正在开花的石榴树,“美莲混榴”地悄悄开在了树梢。   烛蘅无处可开,只好在她旁边儿衬托地变成了两片小叶子。   “真是这样吗……”屋内老道的说话声很快传了出来,冲诡爻叹息似的道,“我也并非纠缠之人,何至于如此连见也不见。”   这大抵的意思就是,这老道是来找庄篁的,可庄篁并不想见他,连露面都没露,而是让诡爻出面代劳了……庄清流和烛蘅都听得半边脸很快一酸。   老道端起桌面上清亮的茶汤低啜了一口,又简短地跟诡爻对聊了几句。   他的语气始终不疾不徐,无论在说什么,话出口的时候总让人觉着他看什么都是云淡风轻的,可话音一落,又会让人莫名感受到其中蕴藏着千山万水的厚重。   三个人的关系听起来十分莫名其妙,也让人根本理不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好像十分混乱的样子。庄清流虽然已经满脑子幻灭,但她平日里最擅长的就是装神,因此一点儿不动声色地听着,挂树上波澜不惊。   烛蘅就不一样了,好几次差点儿从树梢抖抖抖地坠下去。   没闲聊几句,老道话语间就从庄篁这几年的闭关休养转到了如今故梦潮所面临的觊觎,语重心长道:“你们的烛儿和蘅儿不是都长大了,让她真的不必再如此一力担着。近日虞氏和兰氏的动作都不是什么大事,她却要不停殚精竭虑地暗中去伸手扭转,既要瞒里还要瞒外,一个人不停地穿梭来去,这样受的伤十年也好不了。”   烛蘅很快十分奇怪地收回目光掀眼,冲庄清流无声凝视道:“什么意思,师尊这段日子已经出关了吗?”   庄清流目光却一动不动地落在里面,似乎在十分认真地若有所思。而她想了很短的一瞬后,忽然微动,猝不及防地嗖一下,往烛蘅嘴里塞了颗臭鱼味儿糖球   烛衡差点儿瞬间变鸟,表情看起来尤为震惊,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口大骂了。她飞快看一眼屋内后,身影急速闪动,离开小木屋好远才敢开始“呕呕呕”。   而庄清流挂在树上,耳边老道的声音不变,只是语气变得凝重异常,道:“既然她不见我,我也不多说了,只有一句话传给她便可——”   “她若仍遵守我们百年的约定,那到时虞氏的镇山僧我定会出手牵制。但她若一意孤行,非要走到出手嗜杀那一步,那我也不会顾念往日情分。”老道说完居然甩出一张冰蓝色的灵符,身形从原地直接消失了。   庄清流视线随之往头顶转了一圈,见到波光一闪后,便从树上飞掠离开,拦住了刚呕完准备回来的烛蘅:“不必再去听了,人走了。”   眼见烛衡就要原地炸开,庄清流立即抓紧时间冲她卖了一个春光灿烂的笑。同时手心光芒炽烈地运转一闪后,奉出了十支绚烂璀璨的凝灵力捏出的箭,边躲着跑边冲烛蘅大喊道:“别别别!我兰兰,你快看,你的赔礼有着落啦!”   烛蘅目光忽地一凝,手心八丈火焰瞬间熄灭地将她一把拽了回来,望着那十支用修为锻出的灵箭低声道:“你干什么?”   用自身灵力锻造兵器乃是修炼大忌,因为威力巨大,消耗也巨大,所以除非万般不得已的时候才用来保命。而最重要的是,这种箭既然是庄清流用灵力锻出来的,那就也能用来很轻易地杀她。这种东西哪怕是用脚想,也会知道平日里不会有人随便拿来送人——她这又是发哪门子疯?   “喜欢啦?开心啦?”庄清流很快将灵箭都塞进她手里,一副很随意的样子咕叨道,“谁让你这臭鸟一天情调全无,什么都不喜欢,我还能送什么?”   烛蘅眼皮儿稍动了一下后,嘴上毫不留情地骂她灵力没处使,手上却很快抬起,随手就射了一支出去,直冲出屏障不见了。   “??”庄清流仰头震惊片刻,做捧心状,“我的灵力不值钱。我的心意不值钱。”   “滚吧。又发作了。”烛蘅没好气地扫她一眼,将剩余的九支箭收了起来,转而问方才老道在后面说了什么。   “你真的要知道?还是不了吧。”庄清流脸色十分做作,伸手挠挠眉毛,满眼显而易见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就,羞羞的事情。”   烛蘅:“……”   “???”   夜色静谧柔和,话题却又冷又尴尬。烛蘅无言地别开头一撇后,果然不问了。两人刚准备离开,却一转身,看见庄篁负手出现在了面前。   ……   烛蘅当即两条腿就迈不动了,站在原地连眼角都没抬起来。庄清流脚步也微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庄篁脸上看了片刻后,主动开口喊了声师父,问道:“您伤好了吗?”   庄篁大抵还没彻底恢复,所以浅浅地咳嗽了两声,只是问:“你们两个方才听到了?”   烛蘅喉咙动了动,仍旧没出声。庄清流点头承认道:“嗯。我听到了。”   庄篁似乎目光略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所以如何。为师当日跟你说过的,推演过的,如今是不是都正在一一发生。你想要的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些年只是把时间往后推了一些而已。”   庄清流有些沉默,但还是承认道:“是。”她目光落在庄篁眼睛里,“所以这些年,你是一直在背后提防吗?”   庄篁负着手轻轻笑了:“我若不提防。你中了美人骨的那天,谁替你传的讯。”   庄清流和烛蘅都忽然抬起了眼——原来那天,烛蘅之所以能及时赶到,是因为她收到的那道传讯居然是庄篁暗中替庄清流传的?   庄篁并不怎么在意她们脸上的意外,只是转而望着庄清流问:“你现在还跟数年前一样,觉着自己有把握能制住那些人吗?”   庄清流虽然经常不能完全触摸到她的所说所示,但在这件事上的预计确实没有变过,如实点头道:“是。”   庄篁眼里一刹那似闪烁似意味深远:“你真的——有把握吗?”   好像是天上的星星在绚烂地波动,而这句话并不是问句。所以庄篁说完也没打算再多听多说,而是咳嗽两声后,又脚步从容地从她们身前离开了。   她就老是这个样子,除了很小的时候,庄清流记着曾被她贴身带在身边过一段日子。后来这几百年,其实见面,说话,和待在一起的时间都不多。   跟外面那些人间的师徒母子是不大一样的。   所以转头看了看后,庄清流也没说什么,很快收回目光,似乎又准备离开了。一股力道这时却袭来,拽住了她的袖摆:“又去跟梅家的小崽子腻一块儿?”   庄清流被她拽得一个倒仰趔趄,莲花老腰及时旋了半边儿抢救,转头莫名睨道:“要不然呢?跟你腻一块儿?”   烛蘅不为所动,只是在庄清流脸上来回扫了一圈,视线落下来问:“你嘴怎么了?”   庄清流目光忽然闪烁了一下,一时没说话。   烛蘅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似乎十分不可思议地凝视她:“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庄清流被她这副冲“勾栏失足沦落女子”的语气弄得抬手摸了摸眉毛,听不下去了:“我觉着也没什么吧,就……”她手指随便在嘴角顺过,“顺其自然?顺其本心?顺着喜欢和乐意?”她甚至还很克制。   “顺其自然?本心?”烛蘅难以理解地反问道,“你不觉得离谱吗?不觉着荒唐吗?最重要的是你认真想想,你是什么,她是什么,现在是什么情形——合适吗?”   庄清流没怎么反驳她地敛睫静了一下,语气似乎很随意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只要不会吓到她,我怎么样都可以。大不了就是我带她悄无声息地选个地方生活,只要我不想,谁能找到我?”   烛蘅半天都没有发出声,似乎被她气笑了:“那你真是想得好周全。”   她说完似乎也懒得再多说搭理,目光沉沉地瞥了庄清流一眼,就直接从她身边抬脚走了。   庄清流余光稍稍往后挑了一下,也没在原地多站,闪身后就离开了故梦潮。外面夜色深沉,冷风来回吹拂,空气中酝酿着充沛的水汽。   她落身梅家仙府后选了座灵峰,双腿交叠地随意坐在大石头上,缓慢转头看着满山梅花和峰岭之间连成串的灯光。屏障变幻闪烁,流光溢彩。一个个小院子里烛火跳跃,有温暖的欢笑声传出。   她有点把这里当成另一个家了。   庄清流飞了起来,好像要追寻什么似的,掠过漫山遍野的梅林,掠过灵气涌动的高峰,掠过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她穿过翻滚波涌的云层,将朦胧迷离的月影掠在身后,整个人袖摆展开,像飞鸟一样俯冲而下,冲向跳跃的烛火,冲向心之所往的归途。   然而,梅花阑并不在。   庄清流却并没多无言,只是眨了眨眼,心里反而无端放松了下来。脑海中想着今晚关于庄篁的事,想着跟烛蘅说过的话,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好,或许真的可以呢。   她在一片滴着露水的兰花枝下挑挑,找到自己的零食后眼睛弯弯,端起来喝了后又飞了出去。   闷雷翻滚,啪嗒啪嗒的雨水哗啦落了下来。庄清流找到人的时候,梅花阑正在雨中干活,梅家前山的千岛湖中有一片湖心岛塌陷了,连带着镇压在湖里的精怪邪祟也纷纷奔蹿逃涌了起来。   梅花阑轮廓清晰的脸沐浴在风雨中,刚双手结了一个巨大的法印,忽然眼角一闪,发现一柄伞自己从空中花里胡哨地旋转着飞了过来。好像很喜欢她,停在她面前活泼地闪成一片。   她伸手撑住后,伞柄和伞面都出现了重叠的莲瓣开始翻滚流动,又不时在开花和花骨朵之间来来回回,展现着蓬勃的生命力。   少顷,哗啦哗啦的大雨倾盆而落,无数雨点间歇不歇地敲在伞面上。滴滴答答,空灵而清脆,好像敲进了她心里。   庄清流这次没有直接出现,也没有大蛾子似的飞过来,而是在雨中旋旋飘飘,御了一段桃花枝。   梅花阑撑着伞站在雨中,脚边刚刚被雨滴砸弯了一些的青草尖慢慢又冒出了头。   庄清流很快花里胡哨地飞近,把玩着桃花枝转了一会儿后,用叶梢挠挠她的下巴:“送桃花给你,要不要?”   梅花阑心口忽然无端跳了起来,气息变得很轻,在雨中看向了庄清流的脸。   清晰,真诚,天真烂漫。   她稍稍垂睫而落,伸手攥住接过了桃花枝,认真答应道:“我收下了。”   庄清流笑起来,转头三两下帮她镇回了湖里的邪祟,捞着人回了暂住的小院子。   梅花阑几步走上台阶后,收起伞在廊下问:“为什么又过来了?”   按以往的习惯,如果天色晚了,这人离开了就不会再很快回来。而最近,她似乎在故梦潮待的时间都很短很短。   就像是有意的一样。   庄清流背身拨弄着旋转的小风灯安静了一瞬,才答道:“因为烛蘅太啰嗦了,是个碎嘴,还老爱管着我,我不喜欢。”   虽然从来没上过心,但烛蘅那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碎嘴。梅花阑取了条干毛巾返身,没头没尾地转而问:“你师父最近出关了吗?”   庄清流忽然转眼:“你为什么问她?”   梅花阑伸手给她拂扫着擦了擦身上飘湿的雨珠,自然而然道:“不为什么,就是想到她好像闭关很久了。”   庄清流拨弄着风灯的手指转来转去,等梅花阑给她擦完了,才反过来拽过毛巾,低头开始给她抹抹抹:“小鬼。别打听她。”   梅花阑睫毛闪动了一下,又低头看看庄清流越擦水渍越开的衣服后,忽然轻轻笑了笑,没说什么了。   夜半时分,一声惊雷猛然间响彻天幕。   早已上床睡了许久的庄清流倏地醒了过来,目光聚拢后,发现本来应该还在桌前看书的梅花阑……居然又趴在了床头在看她。   庄清流眨眨眼,很快笑起来翻转侧过身:“怎么啦?又偷偷看我?”   “是光明正大看。”   梅花阑在被发现后也只是目光动了动,趴在床边儿并没有起,甚至还从容地纠正了一句。   庄清流新奇地瞧瞧她,躺在枕头上笑道:“行。那你看什么呢?”   梅畔畔今晚的眉梢眼角似乎始终有很轻浅的笑意,听完庄清流的话后,目光静静落进她眼睛,答道:“在想你喜欢什么东西,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小小年纪,怎么整天想的都这么小老头儿?   庄清流换了个姿势,双手叠一块儿垫枕在脑下问:“那看出来了没?我喜欢什么?”   梅花阑这时点点头,居然转手从旁边儿摸出了一本山水志,翻开,上面上下左右地画了很多小圈儿。庄清流大致接过看了看,都是一些地名,多是山清水秀或繁华热闹之地。   梅花阑在旁边枕着手臂道:“你喜欢这些地方。喜欢五光十色的山水和熙熙攘攘的市井,当然,最主要的是喜欢好吃的。遇到好玩儿的东西也会喜欢——漆器,剪纸,玉雕,泥塑……”   庄清流心里弥漫出一股温柔,目光投出问:“还喜欢什么?”   “小曲儿,走马灯,说书,杂技……”梅花阑道,“大概率是看到什么就会喜欢什么。但过一段儿时间后,能学会的就继续喜欢,学不会的就丢一边儿不搭理了。”   庄清流将圈儿出许多地方的山水册子抱在怀里低头笑了好一会儿,冲不懂事拆穿她的梅畔畔道:“好了,快去洗一下睡吧。”   梅花阑也笑,仍旧趴在床边,将庄清流抱着的册子要了回来,在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道:“你再等我准备一段儿时间,以后我就带你把这些地方都走过看过,把所有有趣的东西都喜欢一遍。”   有点新奇,光是听着这样的话,心就好像在温泉水里走过了一遍。   庄清流要笑不笑地把头转进柔软的枕头里敛了一下,才伸手啵,用指背在梅花阑额头上轻轻挨了一下,裹在薄被子里冲她道:“现在大半夜的为什么要想那些?你应该想想等会儿天亮了该吃什么好吃的,明天无事有空的话又去哪里玩儿。还有你最近要新编的剑谱怎么样了?不是过两天就要开始让那些小辈弟子练着用了,先拿来我看看?”   梅花阑却没动,道:“不急,最近这段时间,他们要……”   庄清流:“嗯?”   “就是有别的课业。”   大抵是没什么好说的,所以梅花阑也没多说,很快起身,帮庄清流整了整已经翻来滚去裹乱的被角,又挪好阻止她梦游出去睡湖里的小瓷缸,就收拾收拾自己也去睡了。   庄清流见她走到圆桌边又回过来头,道:“明天早上吃藕合。”   “?”庄清流拖长声调笑起来,“茄合吧。这个时候哪里结出了藕?你要吃我吗?”   梅花阑好像是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半转着侧脸,眉眼弯弯地冲庄清流“嗯”一声,然后转出了屏风。   庄清流摊平伸直手,躺在床上反应了半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查出一点儿被套路的感觉——嗯。   这是在嗯“茄合”,还是在嗯“吃她”?   想来想去后,庄清流自己无声在床边来回翻了几个滚儿,才轻笑着摸摸枕头上用暗线绣着的九瓣梅花,重新闭闭眼,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色还是灰麻麻的雾蒙色,地上下了一夜的雨水也尚未完全干透的时候,外面的院门就忽然被又轻又急地叩响了,叩门的人似乎着急又犹豫。   ——啪啪啪,啪啪。   庄清流刚迷蒙地在这一连串声音中睁开眼睛,已经拢好头发的梅花阑就披起外衣下了床,很快将屋门轻开轻合地走了出去。   外面似乎是一个年轻的男弟子声音,跟梅花阑说话的时候稍压低了一些嗓子,不确定道:“不不不,不是我有事。是我今晚照例夜间巡逻的时候,在屏障处截下了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好像是传给庄少主的。”   庄清流在床上反应了一会儿,暂时没听到梅花阑回话,脑海中却忽然一闪,听出了这道男声似乎是那个梅嘉许的声音。   她想了想后,也起身下床,随便披了件外衣走了出去:“怎么了,什么传讯?”   梅花阑似乎正在低头翻看,闻言转过身,将手中一个火红色的东西竖了起来给她看。庄清流目光顺势往下一落后,蓦地凝了起来   那是一根火红色的绚烂鹤羽。 第118章   上梓桂宫。   太阳从云层后缓慢升出,日光均匀洒落。正是早桂飘香十里的季节,偌大的宫殿金瓦反射出粼粼的波光,底下的宫门却紧紧关闭着。   “那好,今年五个秘境和仙落的共同开放一事就商议到这里。倘无别事,那我们这就散了?大家也都好回去早日准备。”   上梓裴氏的宗主裴启环顾过一圈后,坐在最上首的桌案上缓缓开了口。在他身旁一脸烦躁不耐坐着的,是如今早已成人的少宗主裴煌。裴煌终有一日要成为上梓裴氏的宗主,所以近几年以来,凡是这样的场合,裴启都会将他带在身边调/教。   这时,外面似乎刮起了一股细风,原本停立在大殿灿金飞檐上的一只乌鸦稍微转了一下头后,忽然煽动起翅膀直直上了天:“——嘎!”   大殿之内,虞辰岳稍微转头看向了裴启,开口询问道:“听闻启微尊上个月在闭关多年的洞天福地羽化仙故了,留话说就地将仙洞封存,不办葬礼。”   裴启转向他道:“确有此事。师叔祖一世清修,不愿扰人。”   虞辰岳点头道:“我记得,启微尊早些年为近百年来仙门中最有天资之人,如今至故化,似乎是一百六十岁。”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裴启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次没有接话。偌大的宫殿内,参与集议的仙门百家之人也各自沉寂了片刻。   在数百年前灵气尚且充沛的时候,一些凡俗之人其实亦可结灵丹,也能活三五百岁。而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仙门中曾经最有希望飞升登仙之人也不过只活了一百六十岁,这意味着随着灵气越来越稀薄,他们的寿命也越来越短了。   “诸位。如今的情势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新出生而能结丹的后嗣已经越来越少,因修为不够而死于除祟的人越来越多。而所有人的寿命却越来越低,老一辈的人死得越来越早了。”   虞辰岳语气缓而沉重,说话永远含着一股要拯救苍生的调子:“再这样下去,我们仙门先覆,接着邪祟横生,整个人族都将灭矣。”   气氛在一点一点地凝滞,无形中有什么阴影缓缓从心底升了起来。一直以来,若说别的都还可以将就忍受,那如今到了与自己、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的减寿上,大家似乎就再也坐不住了。   一大半身负宗主之位的人左右转头,彼此对视,眼底深处都同时藏敛着一句不需要说出口的话——还有一个地方。   “是的,还有一个地方。”   “只有那个地方了。”   炎炎夏日,整个大殿却蔓延着丝丝缕缕的凉意与阴冷。身为这次集议的召主、身坐最上首的裴启仍旧不作声色。梅花昼也照常借口梅氏如今尚未恢复元气,不足一谈。而因燃灯老道和镇山僧几百年的素来对峙,长庚仙府和邓林虞氏之间本就不合,没有拉拢的余地。   仙门领头的五个宗门里,五家至少要有三家站了出来,此事才可保险一图。所以看来看去如今最紧要的,似乎就是裴氏的态度了。换句话说,只要裴氏投向了赞同的一方,此事就可以落定筹划了。   明明无人抬头,高坐在上首侧座的裴煌却总感觉哪个隐秘的角落里似乎总有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盯到了脸上,他有些不舒服地皱了皱眉,下意识环顾过整个大殿死角后,仰头往上看了一眼。   一道无声的影子在他抬头的前一瞬,从屋顶无形地缓缓偏开。庄清流白皙的手指在刀柄上深深按压了许久,手腕上不住滋啦旋转着烈光的渡厄也才缓缓停了下来。   一向颇有心计老谋深算的裴启似乎还有考虑,到底暂时还没有松口,心潮白澎湃了半天的多数人无不失望地散场离开。另外一小部分同样谨慎的小宗门都随着裴家的风向,也暂作不表态。   集议彻底结束,防止有人靠近窥听的禁制结界打开,百家之人从大殿内三三两两地出门离开,最后是送走了所有来客的主人。   裴煌扶着金光流璨的宝剑一出门,立刻有个小厮模样的人尽量不惹人注意地小跑了上来,快速凑近他身边低头小声道:“公子,那只彤鹤刚刚死了。”   裴煌颇有戾气的浓眉一锁:“怎么就死了?晦气。”   小厮不敢大声地垂头道:“彤鹤都有灵,那鸟天性凌然高傲,本来就绝不会驯于人类。这几日饱受折磨又无法逃脱,不愿再受折辱便死了。”   他话音刚落,一道威严的声音便从身后插了进来:“什么彤鹤?”   裴煌的小厮吓了一大跳,头瞬间垂得更低了,不敢回话。裴启从大殿出来,目光转到裴煌脸上,几步走近叱声问:“你怎么会找到这种灵鸟?”   裴煌神色虽然燥然不耐,但还是不以为意地随便答道:“这鸟是后氏追捕过多年的,几次三番地从他们手上逃脱过,还反伤了不少人。前段日子后氏快被灭了的时候,后焰求我帮忙,为了讨好,便将这只鸟的行踪送给了我。”   裴启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压声厉叱道:“无功不受禄,大川后氏莫名其妙透露出来的东西你也敢去动!你知不知道这里面可能会设着什么样的圈套!而且那只鸟你捕了就捕了,怎么还把它玩儿死了?!”   裴煌莫名其妙又不可思议地转头道:“一只鸟而已,死了就死了,又有什么圈套?”   裴启显然是出于多年行事的敏锐和谨慎,而这些深水里的弯弯绕绕,显然一时半会儿也根本讲不通。所以一时间简直气得胃疼,怒火上涌地大骂道:“你给我滚回去!在去秘境之前都闭门思过不准出来!”   就这么一件事,居然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裴煌脸色立马难看了下来,沉下一股戾气后忽然转头,将身旁跪地的小厮一脚踢翻,勉强压着火气离开了。   裴启满脑风起云涌地又想了会儿大川后氏和梅氏之斗后面的那只总是似有若无的手后,心里总感觉有些不好,于是叫过资历深厚、快年逾三百岁的管家来商议了一回。   裴管家相貌和穿着都普通寻常,眉眼间却异常沉稳,不光是裴启,裴家连续好几代人都对他颇为信任和倚赖。他听完后沉吟了片刻,也大抵觉着裴启的多思很有必要,毕竟有些事稍不注意,就不知道底下都藏着什么样的暗流,一个很不起眼的小联系,往往就会生出一场祸事。   裴管家想了想,道:“既然此事已经发生,那鸟也已经死了。最好就不要再声张开,而是包得越严越好,相关的知情人等都严加告诫,那只鸟的尸体也赶快处置了。”   裴启脸色不大好道:“那鸟是彤鹤,先天有灵,死时又充满冲天怨气。尸骨不好杂碎火焚,恐有后患,依你看该如何处置?”   裴管家稍加思索,就有条有理道:“那就只能深埋了。但不能埋在我们裴氏的地界内,倘若被人追查到起底会说不清。埋到其余百家的地界也不行,万一被人发现了,更会惹得顺势追查——”   “这样。先将鸟尸骨镇符再加诸层层禁制,避免祟化。然后偷偷埋到秘境里去吧。”   他说完,裴启立马连连摸着胡子点头:“好。好。”秘境乃是仙门百家的大能名士数百年合力扩置,里面的灵兽本就品种繁杂不清,往地下随便埋具鸟骨,那是再正常不过了,任谁也不会再发现一点儿水花。   于是就这样,一只受百般折磨而死的灵鸟尸骨在被穿满符钉后,悄无声息地葬进了暗无天日的幽深秘境内。   有些人生下来是个人,但是跟人沾边的事,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干过。   庄清流无声从飘荡的门帘中幽灵般闪过,冷冷伸手压在裴煌眉心后,瞳孔忽地轻轻缩了一下,连手都没来得及伸回地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大风吹起,稀薄的云层正在散去,黑云一点点地凝聚,隐约的闷雷又开始在半空酝酿。   庄清流到达思归崖的时候,压抑的卷云已经快要低垂到头顶,一片满梅的衣摆在大风中翻滚,梅花阑一剑挟风刺出,瞬间就踢开了朝身边围涌而上的六个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察觉到身边落下的人影,梅花阑蓦地转头,先上上下下将庄清流看过一遍后,才两步走近,紧紧握剑道:“你走后没多久,宗阁接到急讯,说是思归崖这里有裴氏的人正在……”   “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庄清流很快一手捞起她,直直在十几个人阻隔之人的头顶和湖面飞掠点过,顺数十丈高的峰崖一跃而上。   她本无意将梅花阑卷入这件事,所以顺求救的鹤羽找到裴家的时候并未带她。可是很显然,对所有跟她有关的事,这人都不会也不愿意袖手旁观。   两人在崖顶落地的一瞬,白茫茫的雾就裹挟着阴冷直扑到了脸上。峰顶气温骤寒,朔风厉卷,甚至有细碎的雪粒正在细细翻飞。   四周十分暗沉,地面好像是被掀起来搜过,到处都堆满了翻飞四溅的泥土,顺着这些碎土一直到刻着“思归崖”三字的界碑边,有两人正跪围在碑旁,似乎正在用剑撬掰一个什么东西   梅花阑目光掠过去,那是一颗蛋,一颗巨大的还没有自己破壳的鸟蛋。   这些人居然要将一只还没有孵化的彤鹤幼崽活剖出来!   冰凉的雾气不住缭绕在背后,仿佛毒蛇嘶嘶的舌头在黏湿舔舐。两个猛然察觉到面前出现了阴影的人尚未来得及抬头,一把冰冷的弯刀就裹挟着厉风猛地砍了下来。   ——噗嗤!   鲜血猝然四溅,两颗人头戛然落地。   庄清流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地将逐灵放在一边儿,半跪地托住了这颗巨大的鸟蛋。蛋壳上布满了碎裂蔓延的细缝,已经被砸碎了。   在人族的仙门之中,活剖是常有之事,剖出的尚未成型的鸟类幼崽,是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无论是生食还是用药,于修炼一道都大有裨益,更何况是彤鹤这样的几近绝迹的先天灵鸟。   梅花阑一剑扫开那两个人,在旁边儿也轻轻蹲了下来。看庄清流垂眼沉默了一会儿后,托在蛋上的手才稍微挪动,顺着碎裂的纹路,一点一点儿将蛋壳剥开。   她每剥一点儿都会轻轻顿一下,但蛋内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在动的迹象。甚至逐渐露出到空气中的幼鸟胎羽也是白色的,不是彤鹤独有的火红。   像没有长好的那样。   庄清流感觉心里沉了块冰凉石头,指端在壳上压了许久,直到边缘泛出了一圈青色,才伸手进去,将里面悄无声息的鸟崽抱了出来。   可那鸟从蛋壳里出来的一瞬间,头顶一撮白色的胎毛才显露出来,紧接着往下的,就通体都是尚且细软轻绒的火红色羽毛。   庄清流一双手立马就顿住了,那只被她小心翼翼抱着的鸟崽子却好像艰难挣扎了片刻后,居然睁开了眼皮,神色有些茫然地仰起小脑袋,冲她轻轻看了一眼:“——啾?”   冰凉的细风在来回吹拂,庄清流半跪在蛋边低眼看了很久后微微俯身,在它尚且毛绒绒和湿漉漉的脑袋上轻轻亲了一下:“嗯。”   这一嗯,尚不足月就被活剖出来的鸟崽子便乖了下来,自此开始依赖她,喜欢她。   在旁边无声看了很久的梅花阑神色轻轻展开,心里也漫出了一股柔软。捡起剑后,缓慢低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给你传了鹤羽求救的那只彤鹤被裴家的……”   “不要多问了。”庄清流认真抬眼,“就是裴煌必须死,迟早要死。”   她话落,梅花阑顿了顿后,静静点了下头,没说什么。   两人很快起身下崖,离开了这处冰冷的峰顶。   庄清流在鸟崽子好奇地眨着眼冲她看来看去时,故意笑起来,低头小声冲它抱怨咕哝:“我可只有一条小花被子,还得用来包你。”   她说完打量了几下鸟崽子毛绒绒的小脑袋:“还好长得还挺乖,丑的我就不要了。”   鸟崽子浑身软趴趴地在她手心歪头:“啾啾?”   庄清流笑着用手心摸了摸那撮呆毛后,带它瞬移回了故梦潮,先找了烛蘅那个鸟人问东问西,又繁忙地找寻翻遍了各种鸟窝。最后坐在大喇叭花里一边儿咕哝一边儿给它喂吃的,最后轻轻抱着晃来晃去,唱歌哄睡着后,盖了条小花被子才放下来。   梅花阑从始至终就站在旁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庄清流很疼这个可爱的小崽子,所以在以后的岁月里,梅花阑也很疼她。   倒是烛蘅表情有些嫌弃,靠床头边儿看了半天,道;“你干什么?好好的一只鸟,我让你放鸟窝你偏放床上,还要搂着拍着唱歌哄,你生的?”   庄清流用眼角瞧了瞧她,忽然驴头不对马嘴道:“你们鸟从蛋里出来,第一眼看到谁,就会追着认母谁。”   “?”烛蘅很快就听懂了,皱了皱眉,目光挪开问,“它怎么会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你去孵蛋了?想养个鸟崽子当娘?”   “……”   庄清流不想再跟她啰里吧嗦,就偏头简单利落地伸手一点,下定义介绍道,“总之呢。这就是我的崽。而且不要再鸟崽子鸟崽子的了,它有名字,叫思归。”   烛蘅很快抱臂凉凉道:“知道了。思归崖捡的是吧?”   “……”忽然想到什么的梅花阑也一下抬起了眼帘,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了庄清流一眼。   庄清流余光掠过她脸上,忽地笑起来,手上轻轻摸着小鸟崽的头顶道:“怎么了?思归崖出生的,不叫思归,难道叫碧波粼吗?”   梅花阑:“……”   烛蘅偏头翻了翻眼:“呕!庄思归?装作思归——好难听。”   庄清流脸上的笑瞬间肉眼可见的没了,目光掉落在烛蘅脸上,凉声道:“谁说是庄思归了?”   烛蘅抱臂挑眉:“怎么了。不是想当娘吗?连名字都给起了,却不给姓?”   庄清流随便挑她一眼后,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摸摸松软的鸟毛道:“谁说不给姓了。姓梅,叫梅思归。”   “……” 第119章   烛蘅震惊了:“???你在说什么??到底在说什么?它睁开眼看到的不是你吗???”   梅花阑目光也落到了庄清流脸上,有些闪动。   “那又怎么样。”庄清流不走心地低头哈哈道,“反正当时梅畔也在旁边,本阿妈觉着第一眼和第二眼也没多大区别。而且你不是嘲讽庄思归难听吗?梅思归怎么样?给个夸否?”   还给个夸?!烛蘅忍不住疯了:“简直鬼扯,你还要不要你的……”说着,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件事当梅花阑的面给骂明了,想来想去都不大挤得出口,于是硬生生改口成了一个,“——呕!”   旋即冷冷转身,一阵脸酸恶寒地大跨步走了。   失去了这个“鸟大仙本仙”的手把手指导,庄清流只好又跑出去另外给梅思归找了位鸟奶娘,一到它饿得睁眼啾啾啾的时候,就飞出去把它抱进鸟窝里。鸟崽子讨吃的时候十分会撒娇,老爱仰头卖萌地“啾啾”。   庄清流觉着它十分可爱,一般都会就近地坐在树梢旁边儿低头笑。这次没看两眼,却老是回头,仿佛有话要说。   她身后是一只妖妖娆娆盘上来的蛇。   庄清流转头瞧一眼:“虽然不好意思,但是你能把我的蜜饯还我吗?”   “?”蛇蛇立马收回了又探出去的脑袋。   庄清流捧着一个纸袋子晃了两下:“你也吃的太多了吧。少吃点?”   在树下草地上正随手练绘符的梅花阑抬头看看后,轻笑了一声。庄清流喜欢吃各种小零食碎嘴,身上从来都不会少,而一般在故梦潮里,不管她闲来无事坐在哪里吃,就总会有各种鸟鸟蛇蛇的偷偷绕到她身后,一会儿探头偷吃一点儿,一会儿又探头偷吃一点儿。   在故梦潮待了两天,梅思归就大致能自己站起来了,虽然两条小腿还细细软软的,但一天格外精神活泼,随便看一眼就知道能养活了。庄清流有点儿不大舍得它,又抱在怀里又揉又亲地玩儿了几天后,才托付给一只白鹤和烛蘅照顾,自己和梅花阑准备回外面。   “——啾!”还没走,一道小身影就自己跌跌撞撞地翻出了鸟窝。   庄清流立马转头哄道:“我是出去还有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一看她又要去惹是生非的样子,烛蘅抱臂靠鸟窝下凉凉撇了下嘴。   梅思归还又小又灰,像只呆萌的丑鸭子,一摇三晃地迈着小碎步在身后不停地飞起来追,怎么哄都不愿意留下。庄清流低头笑起来,只好心软地想了想后,决定还是一起带着吧。   梅花阑看了她片刻,问:“去裴氏吗?”   庄清流摇摇头,随意道:“不急。你也不要管这件事,卷进来不方便。我心里有数。”说着闪身离开。   一生炸雷蓦响地劈下闪电后,梅思归头顶的呆毛倏然悉数竖了起来。   “你害怕是吧?”庄清流发现后,立即停了招引雷劈的瞬移。转而从旁边随手折了段儿桃枝开始御空,转手将梅思归放进了梅花阑怀里,“梅畔,你来抱。”   梅思归本来还以为庄清流不要她了,这会儿才乖乖把长脖子软趴趴耷拉到了梅花阑肩上,小脑袋拱到她颈窝低声委屈道:“啾。”   庄清流转头笑:“天色还早呢,去街上转转吧,也让它看看市井的样子。”   “好。”   片刻后,梅花阑面无表情地走在大街上,似乎是还不大习惯,一直偷偷把梅思归的长脖子往起撩拨。她一撩,梅思归耷拉,再撩,再耷拉。   “……”   庄清流在旁边儿笑够了,才左看右看,见到路边街上一个卖鸡的小背筐后,灵机一动,也转手给她买了个背筐。   梅花阑:“……”   正是上午赶集的时候,街上这会儿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庄清流一闻到好吃的香气,就忍不住左右溜达地买开了。梅思归乖乖钻在背筐里,十分好奇地探着长了撮蓬软小红毛的脑袋看东看西,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但只要见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一眨眼就利索叼回了背筐。   庄清流刚笑起来要转头说这样儿可不行,梅花阑已经在旁边挨个付了钱。   梅思归在她背上若有所思地看了几次后,好像就有些明白过来了,于是长脖子绕出去,亲了亲梅花阑的脸:“啾啾。”   庄清流本来还以为它是在表达对梅花阑的喜欢,却见梅思归啾啾完后,忽地一探头直接叼了梅花阑的钱袋,自己一咕噜全都倒出来后,给店家甩了个刚才叼回背筐的麻袋,意思是把小摊儿上这些好的给它都装上。   “哈哈哈。”庄清流在旁边捧腹大笑,伸手一指空钱袋,冲鸟崽子道,“用完就没有了。”   梅思归听完若有所思地一眨眼,似乎是想了想后,忽地探头一甩,还了一个铜板儿。   梅花阑:“……”   庄清流在大街上笑得前仰后合。梅思归见她开心,很快也眼睛一眨一眨地活泼了起来,在背筐内间歇性耍坏。一会儿把梅花阑的脑袋啄成个鸡窝,然后一咕噜钻进背筐里,两秒后,又忽然一啄,啪得合上盖子。   “哈哈哈哈哈哈,梅畔,它喜欢你。”   梅花阑脸上神色有些奇异地慢慢转头,往后看了看后没多说什么,只是心里柔软地抿抿嘴,轻轻应了声:“嗯。”   梅思归十分聪明,大概是方才看到了街头角巷捏泥人儿的,于是很快叼钱袋自己换了一大团黏土,在背筐内鼓捣地啄了三个小泥人儿出来:“啾啾!”   庄清流眨眼托在手心看了看,虽然模样啄得不伦不类,但是有点儿像一家三口的样子可爱极了。于是很开心地一兜装进了袖子里,在鸟崽子头顶啵啵连亲了好几下,揉道:“你好乖。”   渡厄顿时有非常多的吃醋,于是从庄清流手腕上悄悄绕了出来,有些试探地弯到鸟崽子前,变成龙的样子哒哒点了点它。梅思归立马转着小脑袋好奇地看了它好几眼,然后嗖得缩回了背筐。片刻后,又啄了条毛毛虫样子的小龙出来。   虽然丑丑的,但渡厄立刻就开心了,很快把小龙也塞进庄清流袖子,跟小泥人儿粘在一块儿。然后盘旋缠绕地飞出来,很快调皮地跟梅思归玩儿到了一块儿,把自己缠成了各种各样的小毛球逗她开心。   庄清流看得心里十分柔软,找了个吃饭的小酒楼坐下后,转头问梅花阑:“你们家什么时候出发去秘境?”   梅花阑点好几个她平时爱吃的菜,才平静地烫着茶杯道:“我不去。”   庄清流闻了闻茶香,低头笑:“你们家的各种事刚刚转起来,正是用人的时候,你哥要在仙府忙,你肯定是要出面带一些小弟子去的,不必多顾忌我,也没有必要。这没什么的。”   梅花阑将烫好的杯子放好,垂睫安静地倒了一杯茶后,才推给她道:“那也不急。还有半个月要准备。”   “半个月啊。”庄清流托腮想了想,“那我们就不回去了,在外面玩儿半个月怎么样?”   梅花阑自然点头:“好。”   这人就没有不好的时候。庄清流很快轻轻笑着手指一抹,低头在桌上点开灵光璀璨的地图翻看了起来。   梅洲因为地界偏北高寒,相比一些别的地方没有太过繁华的城池,都是普通的街道市井。倒是地界内多山水湖泊,所以有不少绚烂美妙的自然风光。而此时正是深秋,天高气爽,果香飘飘,两个人很快“拖家带口”地开始了在各种山川阔野里随走随行。   梅思归撒欢儿地跑到一条小溪旁后有点新奇,在水边儿乍着翅膀照照,又瞅瞅旁边的庄清流,脸上的表情十分可爱,好像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她们长得不一样。   庄清流故意笑着不说话,只是在水里踢腾了一会儿后,忽然挑起水花往它身上泼,然后又随手夹了一片叶子,在水面乱七八糟地拨拉几下后,去洒旁边儿端庄不下水的梅花阑。   被欺负的一人一鸟很快站到了一起,合力回泼庄清流。梅思归两片小翅膀扑棱着来回乱煽,啾啾得停不下来。   “哈哈哈哈。”   庄清流很快把渡厄也拽了出来帮忙,梅思归发现打不过的时候,就咯咯笑着掉头就跑,游得飞快。然后自己开心地在水面上晃来晃去地跳舞,时而游到庄清流旁边碰碰她的脸,时而又脖子一转,绕回去亲亲梅花阑。   “啊,梅畔。”庄清流飘在水面上好像发现了什么,转头哒哒哒地拍着水花道,“你看它像不像小孩儿在撒娇?”   梅花阑虽然没说什么,但在庄清流目光又转回去的时候,眼睛悄然弯了弯。   在水里闹了一会儿后,庄清流干脆捞着浑身上下已经湿漉漉的梅思归,用水给它洗了个澡。梅花阑已经在岸边的大石头旁先生了火,这会儿又贤惠又恬静地在低头给烤鱼翻面洒香料。   一人一鸟浑身湿哒哒地上岸后,梅花阑便眉眼温柔地递过来了两条干燥柔软的毛巾。梅思归虽然成了只落汤鹤,但长脖子还是绕来绕去地在庄清流脸上来回蹭,然后一捣一捣地给她梳理头发,就像一把好用的小梳子。   庄清流也拿手给它理理羽毛,温馨地体会到了一种小棉袄的感觉。   晚上睡觉的地方是一个山洞,随便在地上铺了厚厚的茅草。梅思归本来是被放在最靠里的小角角,却总半夜偷偷爬起来,睡到庄清流和梅花阑中间。   接连眨眼挪了几次后,庄清流嗖得一骨碌爬起来,好像抓到了什么现行一样,低头挑眉道:“梅畔,你看看,哪只鸟睡觉是四仰八叉的呢?”   在外玩儿也不忘翻书看看的梅花阑转头,眼尾一勾地靠在洞壁上看了眼庄清流,可能是把一句“像你”的话咽下去了,只是低头将梅思归翻了个面。   梅思归明明已经睡得香喷喷了,却还要倔强地自己翻回来。   “臭东西。”来回几次后,庄清流吧唧在它小脑袋上打了个蹦儿。想想不甘心,爬起来又打了一个,这才四仰八叉地也躺下睡了。   外面夜色渐深,只有山林草木在风中轻轻地窸窣。梅花阑合好书后,轻轻翻身给她们俩儿盖好了小花毯子,接着才在旁边躺下,将脱下的一层外衣随便盖在了身上。   她支着手臂顺洞口向外看了会儿星星,又转回头看了看身边的一大一小后,嘴角弯起点不大明显的弧度,收回手闭上了眼睛。   直到这个时候,一天都没有存在感的逐灵才无声从虚空飞了出来,悄然躺到了庄清流身边。渡厄今天心情十分美丽,也没有蹿出来把它拽走。   第二天,梅花阑起得很早,也没有出声,就在一块儿大石头上准备好了早饭,诱人的香味一点点地逐渐飘出。   庄清流悄然从毯子里露出两只眼睛,还没说话,梅思归也从旁边探出了一个小脑袋,头顶那撮白色蓬松的呆毛还睡得有些卷翘。   一人一鸟很快双双收拾好后,一齐坐到了大石头桌前。梅思归低头看了看,见只有自己的面前有胖胖的青虫,于是偏了偏脑袋后,很快叼给了庄清流。   还可爱地说话道:“啾啾。”   “是你的。我有肉干和花糕呢。”   庄清流又挪回去,梅思归这才眨眨眼,乖乖吃了起来。见它吃的可爱,庄清流高兴地勾了勾嘴角,又接连嗖嗖地给它添了好多。   外面暖阳刚刚穿透云层,洋洋洒下,均匀地落在树梢枝头。梅花阑用一条小帕子给梅思归擦了擦嘴和小爪子后,出洞到外面儿的泉水边去摘一种好吃的浆果。   一只黄鹂这会儿正在树上唱歌,梅思归十分好奇地将脑袋探出洞口看了几眼后,很快扑棱着飞上枝头,端庄站旁边,转头学着它一起合唱:“啾啾啾啾,啾啾 ̄”   树上的黄鹂不知道为什么,两只眼睛冲着它看了看后,高冷地飞走了。   庄清流:“……”   好像有点儿明白了梅花阑听她吹曲时一言难尽的心情呢。   梅思归还十分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在枝头站着看了一会儿后,翅膀一扑棱,又嗖得飞下去射到了庄清流怀里,冲她仰起小脑袋:“啾啾啾啾,啾啾——”   “……”庄清流立马双手捂住耳朵。   梅思归鸟眼里好像有十分有趣的波光浅浅一闪,冲庄清流凑得更近了,锲而不舍地魔音穿耳。   片刻后,庄清流伸手吧唧,捏住了梅思归的嘴,严肃道:“不许唱。”   “宝贝,你听到的跟你唱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庄清流低头摸着它的呆毛挑眉道,“等哪天需要把人唱晕了,再派你上。”   刚刚摘浆果回来的梅花阑顿时轻声一笑,从她旁边翩翩然地走过点头道:“你也是。”   庄清流:“……”   梅思归表面偃旗息鼓了,心里却偷偷十分不服气,经常等到半夜睡觉的时候,就做贼一样地悄悄跑到庄清流旁边,猝不及防地低下头,冲她耳边快速唱道:“啾啾啾啾,啾啾……”   被发现后,掉头就溜,跑得飞快。   “???”   庄清流有了几次经验后不动声色,终于在一晚假睡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把它捉回来揍了一顿。   这滑稽的小崽子花招多的很,还十分擅长惹比自己厉害的角色。捣蛋第一会,逃跑第一快。比如前几天,在外面看到了几只孔雀,梅思归就一踱一踱的,见孔雀开屏漂亮,于是就自己也学着开:“啾。”   只开出一撮又短又灰的卷毛。   孔雀很快踱了过来,冲它嗖嗖嗖嗖嗖地开了满屏,还骄傲地抖来抖去,故意在梅思归眼前炫耀。梅思归争奇斗艳输了后,鸟眼便眨了眨,也不生气。等了一会儿后,才忽地一探头,啄了两根孔雀漂亮的长尾羽后叼着就跑,两只小爪子颠得飞快,翅膀还滑稽地乍起,孔雀愣是没追上。   等回了洞里后,姓梅的鸟崽子便将孔雀羽毛不伦不类地安在了自己尾巴上。还迫不及待地从被窝里拉了拉庄清流的头发,把人弄醒后冲她花里胡哨地翘着尾巴展示:“啾啾啾!”   庄清流哈哈大笑,心里感叹臭美都是鸟类的天性,手上摸摸它的小脑袋安慰道:“你长大了也很好看的。”   梅思归听了十分开心,于是又好心情地飞出去,立在了枝头开始唱歌:“啾啾啾啾啾~啾啾~”   ……   一起在外面儿玩的这几天,是梅花阑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真切感觉到了幸福的日子。   一晃十几天很快过去,两个人带着鸟崽子回到梅家仙府的时候,梅洲已经彻底冷了起来。还没到山脚下,就能迎面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庄清流自从被雷劫追着跑后,也不能再轻易调动灵力暖身,梅花阑在剑上试了试她冰冰凉的手后,很快低头抬起手,想将自己的风氅脱下来给她。   庄清流却在她身前的系带上伸手一勾,低头,无声又温柔地给她系上了,眼里泛起一线轻笑:“小小年纪,学人温柔。”   梅花阑心里好像有水波在晃荡,也不再坚持,只是微微抬了点眼帘看她道:“不小了。我的成人礼,在小半年后。”   庄清流嘴角轻轻勾勾:“那就半年后再说。”   梅花阑在她眼睛里来回看了看后,先低低嗯一声,去了宗阁跟梅花昼和几位长老议事,等确认好明日带弟子赴秘境一事后,才返回来,直接合上门转到了屏风后。   庄清流把四仰八叉的梅思归捞在怀里睡得很香,鸟崽子浑身毛绒绒的像个小暖炉。不知道睡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转醒,看到床边有个人后,眯眯眼笑起来问:“怎么回事?你怎么又不睡?”   梅花阑定定趴在她床边儿,安静了一会儿,道:“睡不着,梦到你了。所以过来看看。”   庄清流心里立时有点儿微妙和跳跃,抬手将鸟崽子放到旁边儿盖好后,才半一翻身,稍微凑近点床边儿问:“梦到我什么了?”   梅花阑目光落进她眼底,声音很轻浅地缓慢道:“我以前,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老梦到你。”   她说的很隐晦,在浓而静谧的夜色中,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暧昧。   庄清流眼睛无声深了一下,嘴边立刻浮起笑来撇清道:“那都是你自己要梦的,怎么还趴床边儿赖我呢?”   梅花阑只是静静看着她,不说话。她浓而长的睫毛今晚额外卷翘,显得眼睛十分清澈。   庄清流伸出手,轻轻将她的脸裹进掌心里抚了一下后,问:“知道梦貘吗?”   梅花阑睫眼一垂,想了一阵:“真有这种东西?”   “嗯。”庄清流一翻手,掌心出现了一颗白光流转的珠子,低眼道,“最后一只梦貘,是五百多年前没有的,那时候我还很小。所以告别的时候,它把自己的灵丹留给了我,握着可以随意制造梦境。自己带在身上,也不会再做噩梦。”   梅花阑目光下落,梦貘是书籍记载中能致幻生梦的灵兽,所以庄清流之前可以给梅夫人和后焰那些人造梦,也是用了它。   手心被轻轻展开后,庄清流很简单地冲她说了句:“给你。”   梅花阑托着这颗珍贵的灵丹,微微抬了一下眼:“为什么给我?”   庄清流轻声笑,一挠她下巴:“梦貘还有个作用,就是带在身边会睡得很香,不会失眠——所以快点回去睡。想不想梦到我,都自己说了算。”   “……”   梅花阑虽然耳朵已经自然红了起来,但表情十分正常,语气也和平时无异地很快起身,点点头转出去了:“嗯。”   庄清流趴枕头上笑着没说话,目光转出窗外看了一会儿,等屏风外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才无声翻身起了床,给梅思归盖好被子后,几个飞掠悄然离开了这里。 第120章   夜色尚未散去,雾很大,黑夜中远远亮着一盏橘色的风灯。   一个青衣少年负手站在院中间抬头望天,脸上一张银纹面具被取下来扣在手里,侧边两条长长的丝带飘在地上。   庄清流落身到这里后,在身后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目光一转,见到他一缕很细的发尾上系着一颗明艳的珊瑚珠。   这时,少年忽有所觉地转过了头。夜色深沉,明月落梢,庄清流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滚袍站在高高的树梢上,犹如站在明月中。   “你来了。”段缤声音平静地扣上面具。   “嗯。”庄清流如轻风般从高处掠下,飘然落地,当先转身进屋,“怎么晚上不睡?”   段缤言简意赅:“等你。”进屋后转到桌边,动作轻缓地从火炉上提起坐着滚水的砂壶,倒了两杯水。   壶是普通的紫砂壶,边缘纹着一圈繁复的花纹,是璃龙。   这里是邓林虞氏仙府外的皇城。   一月前,伤好痊愈的段缤带着一把镶满宝石的灵剑到了这里,在一年一度所招揽门生的秋季来投虞氏。他手里的剑是庄清流给的,那是后焰生前的佩剑。   庄清流面色淡淡地旋着杯子,指腹在边缘的璃龙花纹上随意摩挲着:“怎么样,虞氏的招榜出来了吗?”   “出来了。”隔着茶桌,段缤在另一边椅子上坐下,很平静地敛下眼睑道,“没有我。”   而这很奇怪、虽然年龄大了一些,也并没有于修炼一道上的底子。但对于一个宗门来说,每年所招揽门生时最重要的是于灵脉和天资上的测定,以段缤在这一道上所身怀的天份,不仅应当不会有宗门拒绝,甚至不会有宗门愿意错过。   段缤抬手喝了半杯水,放下道:“应该不是天资的问题。”   庄清流忽然从嗓子里发出了轻轻一声笑:“傻孩子,你的身份无心之人不会去注意,但有心的人,是无论如何都瞒不过的。”   段缤敛睑未动,似乎是想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她在不想挑明地告诫我,有些事不要探究,不要去管。”   段缤眉头微微动了动,转头后目光一垂,发现庄清流正在用手慢慢摸一只小巧梦幻的金鸟,然后不时将一种臭鱼味儿的糖球从窗户弹出去,不管弹到哪里,总会被金鸟再找回来。   明月逐渐挪移,天色缓缓变灰了起来。   “好了,投不投虞氏也不重要,收拾东西吧。”庄清流骨节分明的手轻轻一旋,最后一次叼回臭鱼糖球的金鸟消失在了指间。   段缤没再说什么,闻言起身,简单收拾了自己随身带过来的包袱。其中一堆杂七杂八的符咒和灵器中,静静睡着一只不起眼的灵盘。   有些话和有些事,只有段缤听不懂,他也不会多问。庄清流几乎是随手一样地拿起段缤垫在灵盘下的纸看了一眼,眉眼平淡不动地用灵光燎成了灰。   段缤瞥一眼地上那些灰,问:“去哪里?”   庄清流起身拉开门,过了一会儿才答:“你去故梦潮吧,虽然跟那些灵参人素不相识,但他们算是你的族人,你族特殊,相同血脉的人在一起,会觉得很亲近。在故梦潮,你也能学一些东西。”   段缤出门沐浴在朦胧的晨雾中,抬头道:“我自己学东西,很快,不能跟在你身边做事吗?”   “我要做什么事?”隔了一会儿,庄清流才微转头,瞧他一眼。脚步娴熟地拐过尚且冷清的街头小巷,在青石板的地面上一步步慢慢走着。   段缤沉默了片刻后,没有再说话。   锦鸡叫鸣,天边的晨曦渐渐苏醒,市井也慢慢活泛了起来。茶肆,面摊,卤肉馆,脂粉店,卖油的铺子都逐一地打扫干净,开门迎客。   庄清流穿过一对儿挂了门灯的飞檐后,进了一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酒楼,在窗边坐下后,点了一些寻常的吃食。早间客人还不多,这里却能隐隐约约地闻到后厨飘来的浓郁香气,好像是已经准备了一夜了。   菜也上得很快,片刻后,庄清流用勺子随便搅着一碗白粥,冲段缤示意地点了点桌中间的小盅,道:“这里做的莲藕排骨汤也很好喝,很像她的手艺,尝尝。”   段缤目光落在那盅汤上,整个人忽然沉默了下来,嘴角动动:“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嗯。”庄清流吹了吹,低眼喝了口粥,“吃完这顿早饭,就去杀他。”   段缤背脊一动不动地端坐良久,伸手将整盅排骨汤端起来,一滴不剩地喝完:“好。”   天色彻底大亮了起来,一轮灿金的太阳已经升出了山峦,早起准备出发去秘境的弟子也已经整队站好了,梅花阑却还在屋内垂眼低头道:“……她只是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梅思归仰头炸着一撮呆毛:“——啾啾啾啾啾啾啾!”好像在骂人。   梅花昼小心翼翼地贴床边儿走过来,迟疑地低头瞅瞅这只红毛的鸟,又瞅瞅梅花阑,半晌出声问:“……这是什么?”   梅思归超大声:“啾啾啾!”被一只手掌摸上了脑袋。   梅花阑久久垂睫后,镇定道:“它是——思归,梅思归。”   梅花昼:“?!”   好像是觉着光报名字还不能清楚介绍,梅花阑又把梅思归抱进怀里,坐桌前喂它吃胖胖的小虫补充:“是跟我姓的。”   “……”   梅花昼一脸空白地久久盯着桌前,半晌问:“不是你生的吧?”   “……”梅花阑手几不可查地一抖,好像是被梅花昼的短暂失智烫到了似的,微妙地转头道,“不是我生的,是——”她话到这里,忽然十分诡异地转了个弯,道,“是,庄烛生的。”   “?”梅花昼眼皮儿一跳。   梅花阑定定端坐在桌前,目光却稍稍转了几次,落到旁边儿去看他——虽然她想做的事不会变,但梅花昼如今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害怕梅花昼无法接受自己喜欢庄清流。   于是给梅思归又喂了两条胖虫后,梅花阑睫毛煽了煽,换位试想了一下……梅花昼和庄清流在一起。   自己会怎么样。   ——炸开。   梅花阑一秒撩开脑中的想法,转而换了个人——试想梅花昼和烛蘅在一起。   这样的话,就是有嫂子了。   似乎还有点开心。   想了想。挺好的。   于是梅花阑低眼,用一个透明的隔音罩将梅思归裹了起来后,跟梅花昼平静地坦言道:“哥,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已经准备了很多年,想在成年的时候跟她认真说出来。”   梅花昼在原地不知作何表情地站了一会儿后,抬脚挪到了桌前,在旁边坐下,只是缓缓地先动了一下巴,表示听到了:“——嗯。”   “她很好,我很喜欢她。”   梅花阑手上动作平稳地摸着梅思归的脑袋,轻声开口道:“娘也知道,也很喜欢她。”   “她很招人喜欢。”   这么多年以来,很少从她嘴里听到一句“喜欢”的梅花昼,已经数不清这会儿短短几句话,这两个字已经听了多少遍了。他定坐半晌后,只是心里斟酌地来回道:“那她——?”   梅花阑目光微微闪动,指端将梅思归的呆毛摩挲到微鬈蓬松后,低头亲了一下,声音中藏着再自然不过和隐秘不过的柔和:“你知道的,从小到大,她一直很喜欢我。”   “……”梅花昼认真沉思良久,嗓音还是有点儿抽哒地开口道,“哥也把她当恩人,当家人,但是——”他好像有点儿不大好说地隐晦道,“但是你一直内敛少言,但她性格肆意活泼,哥觉着她对很多人都很好,你是不是,有点……?”   梅花阑听梅花昼含含蓄蓄的说完后,想了一下。   庄清流这人。   她平时看起来是有些不大正经的那褂的。这是事实。   “但她骨子里不是那样的人,她真的很好。”梅花阑看着梅花昼,认真道,“我见过她很多的样子,但没有见过比她更长情的人。”   梅花昼听完后,点点头,显然将梅花阑说的每一个字也认真听进心里了,思索道:“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点想说……就是觉着她那种带着耀眼璀璨的人,你们若是在一起,你跟她的相处,你们平时——”   梅花阑轻轻垂睫,眉梢眼角似乎有点笑了起来,拿小帕子去擦梅思归的嘴:“她很好养。喂好吃的就行了。”   从小长到这么大,梅花昼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认真听了很久,想了很久,深思了很久后。最后还是抬手,温柔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轻声道:“只要你喜欢,觉着很开心就可以。哥也会觉着高兴,就是有点……”   梅花阑抬起眼,眨了眨看她。   梅花昼揉着额头笑道:“哥有点怕她。”   “?”梅花阑冲着他想了想后,还是老调常弹道,“她很好的。”   梅花昼:“不是。哥是怕她跟你在一起后,随你喊我哥的那个场面。”   “……”梅花阑似乎很微妙地转了转目光后,才轻轻将嘴角抿成了一条弯勾。   梅花昼忍俊不禁,起身道:“好了。时间不早了,带弟子们出发去秘境吧。”   秘境的结界已经在缓缓拉开,五片偌大的天空似乎都逐渐染上了一层蔚然的灵光,正在静待着修士们的到来。   庄清流身形如幻影般地飞跃巨大的校场,毫未停顿地直直入了裴氏的仙府。秘境五年开放一次,算是十分重要的仙门盛事,临近出发前,着了正装的裴启整整衣领,已经带着裴煌出宫殿大门,准备上高高的仙台跟一众弟子们再叮嘱些重要之事。   而他的身边,并没有本该出现的裴管家的身影。   此刻这位颇有身份和能力的裴管家,正在偌大仙府内一间再普通不过的书房,手中拆着一卷微有灵光的东西低叹道:“唉,有些沉珂积弊我何尝不知,但宗门开创五百余年至今,很多东西已经无从下手,更是无法揭起,我只能尽量这样帮帮你了。”   在他书桌前几步的书房中央,一个比裴煌要小上几岁的少年人长长恭身行礼,姿态谦卑道:“裴煊无以为报,只能多谢您。”   此刻书房外一道无声的视线掠到了他脸上,稍稍瞥了一眼。   无论是名字还是有点儿变化的脸,都让庄清流脑海中浮起了当年在梅家选人时的画面,她目光随意转开。这样倒好,最后一点儿顾虑也没了。   裴管家这时打开了一副秘境的全景图,拂开书桌上所有的东西,长长铺开,勾手示意裴煊走近,低头指道:“这是秘境的入口,你们一会儿会从这里进入。然后你自然而然地沿着我标出的这条红色的线走,一路上如何行事不用我说。最后只要将他引到这里,这里是一个秘境下的洞穴,我已经提前安排布置好了一只狰泽小兽……   庄清流一动不动地坐在飞檐上,远远瞥了那张位置图一眼后,无声飞身离开了这里。   所谓的秘境,不过是一片古木参天,空气清濛,灵气稍微充沛一些的山林,较之故梦潮还差很远。行至一处野僻幽深的腐林之后,庄清流抬手,周身便无声而静谧地浮起了数朵火花。   片刻后,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似乎被哔啵猝裂的烧化,深不见底的腐叶之下有什么东西缓缓浮了上来,破土而出。   目光聚拢,眼前已经出现一只巨大而威严的彤鹤身形,它微微低着头,浑身沐浴包裹在深林的阴影之中,溶于腐烂,融于黑暗。   庄清流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已经再没有血肉,只剩刺目灰白的骨架后,抬手忽地一抽,将它身上所贴压镇压的符钉悉数掀飞,走近低头道:“辛苦你了。女儿很好,已经从蛋里出来了,头上有一撮奶白色的鬈毛,很可爱。”   骨架微微动了动头,似乎想用空洞和苍茫的眼眶看她。   庄清流闭了下眼,手掌轻轻摸在它头上:“现在。我让你亲手报仇。”说完骤飞身而起,将巨大威严的鸟骨挪到了一处密林洞穴之下,换走了那里原本的狰泽小兽。   日光在头顶斑驳转过,欠下的都要还回来。   小半日后,流水潺潺的洞口处似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窸窣,接着是什么接连跳下的声音,随着一道火把幽微的光影逐渐跳跃而出,两个身穿华丽飞鱼袍的锦衣少年从洞口走了出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目光散漫轻飘,手持一把金光流璨的上品灵剑。   举着火把的裴煊不动声色地左右瞥瞥后,忽然望向左前方故作姿态地大喊道:“大哥,快过来!这里有一只……”   他话音未落,无边的阴风像渗入骨髓一样地袭来,深色的泥土中有什么东西在缓缓上升,脚下巨大的阴影无边弥漫   轰隆——!   一个巨大的鸟骨架冲天而起!   裴煌脸色骤变,额角青筋剧烈爆出,两条腿无意识后退,豁然摔倒后浑身颤抖地连滚带爬……噗嗤!   一颗双眼圆睁的头颅滚落而下。   庄清流冷眼旁观地俯视到这里后,一眼都没有再看,从居高临下的山崖上一掠而过,带着已成厉煞的鸟骨架远离了这里。   仙门的秘境盛宴还在继续,到处都有修士猎捕杀斗的声音传来。有些三五成群,有些气氛热烈。   庄清流目光未散开一缕地从上空飞过,直到快离开边缘的时候,身形蓦地一停   她耳边似乎听到了雪鹿的声音。   可这里怎么会有雪鹿?这里哪里来的雪鹿?   庄清流缓慢转头,细细掠过整个秘境后,眼底一点儿一点儿地收缩了起来……这里居然困着故梦潮的灵兽?这里竟然豢着本来应该在故梦潮的灵兽! 第121章   ——咚。   沉闷悠远的撞钟声长长敲响,正值午时。天上薄软的云层逐渐卷了起来,边缘渐次镀上了一圈耀目的金边。   各家的弟子都已经相继进入了秘境,百家齐聚仙宴的桌案也慢慢坐齐,整个宴台设在一处特殊的湖心岛,四周湖面不时有画舫穿梭来去,两岸红花十里,歌声不绝。   这种春晓艳阳天,就适合用来饮酒闲赋。   各家负责带领弟子的宗主长老们三两杯就放松了下来,觥筹交错间,都俱边闲话边不时从容地往半空中看——在宴台正前方的高空之上,一副犹如画卷的巨大灵幕已经缓缓拉开,上面不间歇地投射滚动着五大秘境中正在即时发生的清晰画面。   这块儿灵幕叫蜃影镜,因施展时极其燃费灵力,因此只有每隔五年的秘境开放时,才会由五大宗门的领头之人负责联手布出,供大家仙宴之余凑一起闲谈,也好随时关注自家以及所有仙门弟子的表现如何。   此刻菜过五味后,下首的席间桌案就早已经热闹了起来,最上首的五方桌案却一片沉寂,虞辰岳随便把玩儿了一下手中几可透明的薄瓷玉杯后,斟满酒偏头,冲梅花阑和季无端做了个请的动作,自顾自饮道:“我和兰宗主几个年龄都大了,坐在这儿闲看两眼倒也无妨,你们两个却尚且年轻,真的不亲自去秘境转转?”   季无端只是冲虞辰岳咧出了一个极其吊儿郎当的笑,旋即酒杯一倾,随便隔空回敬了一下,意思意思没说话。梅花阑更是端坐在桌前,垂睫剥着一颗果仁,头都没有抬起。   可是就在这时,半空的蜃影镜中忽然有水波纹似的光影一闪,接着一个众人都熟悉的身影极速地从左上角一掠而过。这是第一个秘境的画面。   一人仰头愣了下,不确定道:“这不是庄……庄清流吗?”   梅花阑倏地抬眼,很多正在彼此说话饮酒的人也很快转移目光,都望向了灵幕上面。只见庄清流不仅是在第一个秘境上空飞掠而过,而是身形很快诡异幽移地又出现在了第二个仙落之中,很快随着秘境仙落的屏障闪动,开始接二连三地转瞬在其余的秘境中都穿梭来去了一遍。   她始终在飘忽幽闪的侧脸只能看到一半儿,另一半沉浸在阴影中,在这飞快的片刻内,似乎一直是在低头查看和确认什么。   还没等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由远及近地出现在了耳边:“你们好大的胆子——”   前一瞬还在蜃影秘境中的人,居然一眨眼就鬼魅般地漂浮在了整个宴台中央的正上空。   轰隆——!沉闷的晴天炸雷蓦地劈下。   庄清流的声音宛若带着雷霆之势,一字一句盯着脚下的众人俯视开口:“谁在背后将那些草木灵兽从故梦潮偷出来的,站出来!”   底下众人立马就明白了什么,脸色各自稍变了几分,最重要的是这时头顶薄软的云层居然也在一点点散去,取而代之的似乎是纵横翻滚的闪电。   就在这时,虞辰岳忽然暗中收到了裴煌死于秘境的消息,转头看一眼随从后。忽然冷哼一声,单刀直入地站起了身,抬头冲庄清流逼视道:“有何不可为?有何大胆?庄清流,从数年前开始你伸手搅弄我们仙门百家,先是下梦魇,放灵参,除后氏,杀梅家,兰氏与你反目,刚刚的裴煌之死,桩桩件件,哪一个与你无关?哪一件又不是你在背后如鼠辈般钻营?你才好大的胆子在问谁!”   轰一声,在座的百家之人只是倏然间互相转头惊悸——什么?裴煌死了?!   梅花阑脸色蓦地难看起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庄清流,想要开口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庄清流并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意味深长地冲虞辰岳笑起来:“如鼠辈般钻营?”   虞辰岳丝毫不惧地负手看她:“如何,下一个又是谁?你的手又准备往哪里伸?”   雷电隐匿在云后闪动着滋滋的厉光,仿佛随时在蓄势待发,庄清流发丝衣摆在风中滚动不休,高高浮在半空中眯眼瞥了虞辰岳一眼后,什么都没说,反而蓦地消失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将梅花阑紧紧定在了原地的那股力道也骤然消失。   虞辰岳侧脸锋利地抬手一摆,转头大声喝道:“集结人手,给我追!从今天开始,不准庄清流再踏入我仙门百家一步!”   他话音未落,梅花阑翻滚着梅瓣的身形已经第一个如光影般地闪掠了出去。脸色微微变幻,手无声按压在桌案上的季无端转头,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冷淡道:“虞宗主方才的话和如此发号施令是什么意思?许多事情还莫名其妙没有说清,您就这样行事,可清楚会有什么后果?”   虞辰岳闻言淡淡转头,目光似含深邃地只扫了他一眼:“长庚仙府如今似乎还不是你做主,所以你要知道,有些事清楚的事你并不清楚,这很正常。”   “哦——”季无端拖着嗓子长长应了一声,接着淡淡勾了一下嘴角,在一片滚油沸腾的宴台上起身握剑,也飞身追去了。   惊雷不断的天空之下,第一次瞬移挪到了庄清流面前的梅花阑快速伸手,一把攥住她的衣摆,带她旋身闪过一道劈下的炸雷问:“为什么不反驳?”   庄清流略微意外地抬眼看她:“什么?”   梅花阑抿唇:“那些事都有缘由,兰颂的事更是与你无关,你那时候跟我在一起,为什么不反驳?”   庄清流目光稍微下落在她脸上,来回转动地看了片刻后,忽然低声笑了下:“因为不说话……会显得很神秘。”   梅花阑:“……什么?”   庄清流蓦地闪身消失前,深深看她一眼:“别跟着我。”说着一下就不见了,梅花阑手上动作已经快到了极致,这次却只来得及攥到了一片衣摆。   整片仙陆上的惊雷上随即开始四处地跳跃不断,虽然无法每一道都经久不息地传送至耳边,可源源不断的消息却如雪花般接二连三地送到了每一个宗主的手上,各种惊慌马乱和语无伦次的传讯都只大致汇成一句话   “庄清流居然将五个秘境和仙落都逐一活生生地给劈开了。”   秘境没有了……   无论一场轩然大波如何突卷而至,此刻的裴氏仙府内,裴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低头守着裴煌刚刚被带回来的尸体,整个人仿佛半日间苍老了十岁,双眼灰败无神,嘴角干瘪地吊了下来,唇上起着一层干裂的死皮。   在许多年前刚从故梦潮求学回来的时候,裴煌其实颇为改样地收敛了几年,但身为独子的娇纵与身边人的捧杀,很快又将他变回了原样。   这些年他倚势所犯之事,所害之人,何止两只手能数清。   跪陪在裴启身边的所有裴氏之人都不敢出声,只有管家一人从外面匆匆走近后,手中拿着一张貌似卷信的东西将外面发生的事跟裴启简略说了一遍,然后压声道:“虞辰岳传来了讯笺,道节哀,然后说大事重要,大家都在议事的密阁等我们。”   裴启紧紧绷着的侧脸几不可查地扭曲了一下——怎么就会在这个摇摆不定的当口、怎么就会如此巧合、用裴煌的死,来推动他的立场和表态。   这到底真是庄清流所为,还是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   可见有些东西,你永远无法看清它浮在水面下的样子。比如发生在兰颂身上的事与庄清流完全无关,却莫名其妙地安在了她头上。而裴煌的死,确实是她做的,裴启如今反而却疑神疑鬼地无法让自己相信。   裴管家低声在他旁边提醒道:“有些事之后可以细查,可有些事迫在眉睫,现在不能再拖了。”   裴启深深闭了一下眼,半晌后,仍旧未曾松口地声音沙哑道:“我不去。让裴舍出面。以他自己的立场,他知道该怎么说。”   裴舍,是上梓裴氏重要的嫡系分支一脉,在亲缘上是裴启的堂弟,两个人长得很像。接到传令后,便匆匆裹着华丽的风裘御剑而去,片刻后挟着寒风进入了一间特殊的密室内,在几近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说道裴启如今新丧子万念俱灰,本人又顽固,他不能看着裴氏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于是不得已而为之地背其前来,凭自己威望,到时亦可调动上梓裴氏上下所有能调动的东西。   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白脸的留后手,其实能坐在这里的人显然都心知肚明,只是也不拆穿。   因为很可惜在生死面前,所有的精明圆滑都没有用。裴氏还没开始就死了一个少宗主,唯一的少宗主,而他们还没有。   这间光线阴暗而狭小的集议密室内,虞辰岳此刻已经正坐在了最上位,显然是众人目光聚集的中心。但他却跟在坐随谋者气息浮躁的样子不同,神色显得十分平静有底气,双手交叠地在身前虚搭着。   片刻后,一只闪着白光的灵鸟穿梭消失在了一层层特殊布置的屏障中,飞入了密室之内——告诉在座诸多自以为隐秘的野心家,庄清流已经入彀,就差再来个临门一脚了。   外面寒风凛冽的天地之间,天上在电闪雷鸣,地上也响动着巨大奔腾的声音。五个秘境和仙落,如此多的草木和动物,都要凭一人之力带走。   绚烂的灵光开始炽烈燃烧,庄清流在空中片刻不停地闪身躲避着追身惊雷的同时,抬手稳稳一掀,整片生长着仙草灵木的巨大地面便宛若一条毯子般地凭空飞起,生生被她拽着上了天。   紧接着所有有灵的动物都在她一句无声而诡秘的“跟我走”之后,成群结队又浩浩荡荡地追在了她身后。   千百次来回的穿梭和扫荡后,整个梅洲地界所有的船又都飞天而起,诡异地转动挪移后,全部停在了紧邻思归崖的海面。   虞辰岳双手交叉地缓慢活动了一下后,终于起身看向外面道:“诸位,就是现在。”   随着他话音落下,天空一声惊雷,电闪雷鸣,宛若烈焰撕裂了天幕。   耳边已经能听到惊涛拍岸的滚滚水声,眼前却是无数个陷阱阵法的爆炸涌溅之声,无数动物一瞬间在眼前被绞碎成灰,漫山遍野血流成河。   庄清流眼前恍惚掠过千言万语难以概括其一的阴影,整个人却镇定而反复地在其中从容穿梭,将身边所有的灵兽都揽起送到船上,将尽可能多的生灵送到船上。   这个地方叫翻山岭,翻不过的山岭。   厉风呼啸,头顶惊雷成片,庄清流不再费时来躲避闪电劈下,周身击蹿而来的光影很快交错纵横。斑驳缠绕的雷电几乎是瞬间便在她小臂上舔了道焦黑可怖的伤口。远远带人御剑而来的虞辰岳戛然停在了数里之外,顾忌而戒防地抬头看了一眼,神色晦暗不明。   加诸于身的焦雷越来越密集,庄清流却看都没看地不时在伤口上随手一抹,接着扫起两边的雪鹿扔向身后。   除了应接不暇的雷劫之外,在翻山岭所设伏而下的结界屏障也已经越缩越小。天上终于因为雷电不停而下起了大雨,虞辰岳不紧不慢地抬起剑尖,轻轻滴答地接了两滴后,携百家之人终于动身,最后逼了上来。   庄清流仍旧雷劈缠身,身上的灵光已经黯淡无几,整条手臂被潮润的神色浸染,血顺着她垂下的指尖不断往下淌。   就算这样,她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色近乎深沉而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御剑而来的名门仙士们。   轰隆——!!   天色蓦然变暗,耳边被铺天盖地的雨声所淹没。庄清流只记得闭眼前的最后一刻,是一道闪亮的剑光从所有人头顶以雷霆之势劈下,紧接着在狂风骤雨中,她被紧紧地揽入了一个充满梅香的怀抱。   四周似乎又暖了起来。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也是电闪雷鸣,稳稳持刀横空劈出的人却变成了庄篁。她站在一片空旷而荒凉的沙漠之中,对身边的同伴道:“我一生渺小天真,却从未见过这样的肮脏,我会用血肉之躯将来路填平,待到万物复苏与春暖花开之际,再用一场洁白的雪接你们归来。”   随着这样孤独而悠长的声音落下,她身边所有的同伴逐渐化为了光与影,在光阴的飞卷中慢慢飘起,最终活到了墙上。   那是一个巨大祭坛里的墙,墙上绘满了璀璨而鲜活的壁画。庄清流的视线穿过幽暗的大殿,穿过狭长的通道,穿过一扇融于黑暗中的石门后,在壁画面一副副走过,一点点地沉默。   最后定在了一个直直指着她的刀尖上。   心口猛地一悸,庄清流从梦境中挣脱了出来。   可那些画面不是梦——在庄篁于兰颂一事上暗中假扮她的时候,她其实也在故梦潮因为假装庄篁,而进了祭坛。   她终于窥到了一些庄篁不想让她知道的秘密。   外面的屏风后有低低的声音响起,是梅花昼,他道:“还好你及时赶到了。无非就是想层层消耗她的灵力,怎么就会刚好走到了虞辰岳设计的步调上。”   梅花阑声音很轻,似乎有点疲惫:“她不会没看出那点儿拙劣的手段,那些人也不是她的对手,加起来都不是。她是有……别的原因。”   梅花昼似乎转头看了梅花阑一眼,神色中微有郑重和不大明白。   这个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很浅的敲门声,梅花昼挪开目光,低声道:“进来。”   细微的开门声后,一道脚步旋即走近,梅嘉许小心地往屏风内看了一眼后,才小声地冲梅花昼二人道:“情况有点儿不大好。花阑不由分说地一剑劈了陷阱,将人带走,现在整个仙门哗然,虞宗主已经带着百家之人逼至了仙府之外,务必要讨一个说法,否则——”   他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下去。梅花昼的气息虽然轻浅,但显而易见地下沉了几分。   梅花阑没说什么地起身,脚步异常平静地走了出去。   这时,屏风后一道声音响了起来:“——进来。”   梅花阑脚步一瞬间停住,蓦地转头后,很快转身拐进了里面。 第122章   庄清流靠在床头上,一直注视着梅花阑从屏风后转出来,直至走到床跟前停下,都没有说话。   梅花阑跟她目光相触,一时也敛睫定在了原地。   紧接着从外面起身,却有些不大方便进来的梅花昼在屏风转角的地方出声道:“庄前辈,花阑她是……”   “嗯。”他话音未落,庄清流就开口出了声,同时伸手将梅花阑的脸捏了起来,旁若无人地挑眉问,“我的话是耳旁风吗?”   梅花阑浮在半空的气息顷刻回落,沉默了瞬息后,道:“你没有在我耳边说。”   庄清流:“……什么?”   在屏风后看着两个人剪影的梅花昼这时一言难尽道:“庄前辈,你先躺着好好休息,我带花阑出去一趟。”   庄清流目光从梅花阑脸上转开,挪向屏风:“你准备怎么说?”   梅花昼这次没有立刻答,但庄清流闭着眼睛都知道他会如何行事,所以没说什么地掀开被子,直接下了床。   梅花阑立刻伸手,却不知道该按住她哪里:“去哪?”   庄清流没有立刻答,也没穿梅花阑放在床边叠好的衣物,而是随手拉过自己焦黑满满又染了血迹的旧衣服套上,又随意在手上勒了两道圈痕,道:“那陷阱能困住谁,我比你们更了解她,不要找死。”   梅花昼:“……?”   直到快速出门到了前山屏障口,梅花昼才忽然远远看到了一艘故梦潮的仙船高高浮在天上,而那艘仙船之上的,是仙门百家今天之前还仍旧在故梦潮滞留求学的一批弟子,足有数百人之多。   庄清流这时语气平淡道:“让梅畔开口。就这样说。”   梅花昼瞬间就明白了,转而委婉斟酌道:“花阑是不会这么说话的。要不然大致改成——”   庄清流……立刻按住额头:“我头疼。”   梅花昼:“……”   梅花阑走在她旁边伸手:“知道了。我会说。”   巨大的仙船缓缓下落,围涌在梅家仙府山门口的所有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原来梅花阑掠走人是为了将这些弟子威胁交换回来,百家修士心里的惊疑立刻稍微压下去了几分。   冷眼旁观的虞辰岳负手瞥过一圈后,语气不咸不淡地冲梅花阑嘲讽了两句:“你们梅家行事,可真是有大局之视。”   四周仙船上的弟子陆续跳下,到处冲跑地喊成一片:“爹,阿娘,伯父,师父——!”   “宗主!”   梅花昼向自家回来的两个弟子点点头,不卑不亢地对虞辰岳还以颜色:“梅某眼界窄小,不知何为大局。只知道我们梅家的人,一个都不能有事。至于秘境被毁之仇,相比为小,能否得报,还看天意。”   虞辰岳眼底划过一丝讥讽,意味深长道:“梅宗主这样冠冕堂皇的人,果然很会装蒜。”   梅花昼神色淡淡道:“彼此彼此。”   虞辰岳鼻腔内轻轻笑了一声,不再理会他,而是忽然伸手一摆,令身后的随从拎上来了一个浑身被捆绑着,眼瞳散发着妖异绿光的小孩儿   这小孩儿头上的鬈发十分特殊,不像发丝,而像一种吊诡冒出的藤蔓,年龄也很难看出来,最少十岁的样子。   “费悯,来,抬头让庄少主看看你。”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转了过来,一下聚集到了这个中心,见虞辰岳负手,冲庄清流闲适转头道:“庄少主,你这儿还有个族人没救回去呢。既然庄少主仁义将我仙门百家的弟子送回,虞某就也大方一次,将他送给你怎么样?”   烛蘅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抬起弓就要冲那个叫“费悯”的孩子射过去。   庄清流却忽然笑了,随手勾住烛蘅的弓,眼角淡淡地转头一瞥:“一个妖裔罢了,也敢跟我称族人。不必脏了手。”   虞辰岳嘴角勾起:“哦?庄少主不是大义吗?当日在大川后氏曾放话,半个灵参人都是你的族人,如今正儿八经是你们故梦潮的爬山藤和人族所生之子,就只不过区区是个妖裔罢了?”   “是不是族人那也是本少主说了算。”庄清流随手拢着白毛的大氅转头,“难道是让你解释算?那这样,虞宗主不是向来都把这些非人一族都归放在渔猎之流,可以现在就照常行事把他一剑刺死,都随你。”说完就走了。   身后一片寂静,也没有再传来任何说话和刀剑划出的声音。庄清流意料之中地消失了身影后,下一瞬便又回到了梅花阑的院中。   烛蘅紧紧握弓的身影也在她身后无声踏出,一字一顿地沉声道:“你还要干什么?”   庄清流没说话,随便靠到了床上,先前被管着的梅思归立刻闪电一样地飞了过来,在旁边儿扬起脑袋:“啾啾啾啾。”好像在问怎么伤了?   “不是被打的。没人打我。”庄清流轻轻笑了声,将它抱进怀里,抬手往天上指了指,“除了那玩意儿整天追着我劈。没有人能打我。”   “——啾。”梅思归声音还是又低又轻,好像头往哪儿蹭庄清流都很疼,于是轻轻委屈地用小脑袋去挨她的脸,两片小翅膀从两边搂她脖子。   庄清流浑身上下都有可怖斑驳的伤口,就脸还护得很好。   可见真的很在意了。   烛蘅在旁边沉着气站了半晌,声音终于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又在这里惹出这样的事,为她搞到这种地步,现在授人以柄,不可收拾。就对我一句话也没有吗?”   庄清流没反应,低头理了理梅思归的羽毛。   烛蘅:“说话!”   庄清流爬满瘀痕裂口的手指顿了一下,低声道:“我不想说,你有完没完。”   烛蘅声音蓦地拔高:“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跟我说你不想说话?!!”   庄清流眼角微微掀起:“那你呢,故梦潮的灵兽,这么多,被人捕猎偷出来。你这么多年就只负责这一件事,又怎么说?对我有什么话?”   烛蘅喉咙好像忽然被砸了一下,攥紧手低声道:“这件事是我的疏忽。是我大意了。”她声音发沉地一字一顿道,“但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事事都要因你受罚,而你任性妄为地做每一件事之前,想过我吗?跟我商量过吗?”   气氛好像无声中静坠了下来,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缓慢而无形的发酵。   沉寂片刻后,一道声音平平响起:“我为什么要跟你商量?”   烛蘅忽然抬了一下眼:“你说什么?”   “你不是我的随从吗?”庄清流无波无澜地掀眼,目光毫不偏移地落在她脸上,“我是少主,我的事你凭什么过问,我又为什么要跟你商量。”   烛蘅脸色泛出了前所未有的表情,深深眯眼问:“你要给谁当少主?”   庄清流瞥她一眼,声音寡淡异常:“怎么,不是你自己要认的吗?”   烛衡神色蓦地冷了下来,面沉如霜,紧紧握在弓背上的手泛出了青色:“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   梅思归浑身的毛突然炸了起来,转头冲她破口大骂:“啾啾啾啾啾——!!”   “是吗。”庄清流斜靠在床头,伸手将它按回,理顺着梅思归的羽毛随口问,“你还知道什么?”   烛衡目光落到她脸上,一字一顿道:“还知道你是故梦潮的少主。我现在能把你请回去吗?”   庄清流垂下的眼睫抬都没抬:“别烦我了,出去。”   烛蘅重复:“当真不回?”   庄清流:“滚出去。”   烛蘅在原地默立良久,终于哑着嗓子转头:“你最好不要再逼我出手。”说着身影无声而模糊地消失在了原地。   庄清流目光未偏动一毫,反而是梅思归看了看她的眼睛后,忽然探出脑袋一啄,将自己咕噜滚进了被子里,露出圆滚滚的肚皮冲庄清流可爱道:“啾啾。”   久久未动的庄清流看了一会儿后淡笑着俯身,在它小脑袋上亲了一下,然后三揉四不揉,把它给揉睡着了。   直到这时,在外面屏风边站了很长时间的梅花阑身形才微微一动,走近床头后蹲在她身边,仰头看向庄清流的眼睛:“为什么那么跟她说话?”   庄清流倚身靠在了床头,双手随意垂落在两旁,闭上眼睛道:“我这会儿不想说话。你不问我行吗?”   梅花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这样的时候,手轻轻一动后,起身回应地点头:“嗯。”   中午下了一场很短的小雨,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停了,下午的时候云散天晴,西边还燃起了大片的火烧云。直到入夜,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又被迫出去应付了半天的梅花阑疲惫地揉揉眉心,脚步很快地从外面转了回来,却发现本该在床上搂着梅思归睡的人,这会儿出现在了屋外   庄清流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把玩着酒壶,月光冷冷清清,让她的侧脸看起来格外模糊,有些摇曳的不真实。   梅花阑站在原地没有动,撑头趴在石桌上的人却低低出声道:“回来了。”   “嗯。”   庄清流目光遥遥落在她脸上,轻声道:“过来。”   梅花阑脚步轻缓地走近坐下,看一眼桌上的酒坛,又看了看她手中抱着的酒壶。庄清流并未翻转杯子也给她倒,只是好像有些困地偏头枕在石桌桌面上:“你知道,烛蘅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梅花阑目光轻轻落到她脸上,点点头。   庄清流便转了一下头,将脸埋进了臂弯道:“因为我小时候没有同伴,没有朋友,没有说话的人。很想要一个。所以从外面将她捡了回来。因为她是我捡的,所以名字都随我——用我的名给她赐的姓,叫烛蘅。”   可那不是她起的,那是庄篁起的。   庄清流其实非常、非常不喜欢,那个时候跪在地上冲庄篁认真道:“她应该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姓,为什么要随我?”   庄篁很轻易地答:“因为她只是你的随从,自然要跟随你。”   “自始至终,我师父就不在意她。”庄清流拢着酒壶的指端虚虚搭在桌面,“可是从小到大,烛蘅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庄篁心里,我跟她天差地别。她一直觉着自己不够好,所以想证明给庄篁看。”   梅花阑将她的话都听在心里,轻轻伸手,扶起庄清流的脸后,往她贴趴着的桌面前放了一张柔软的手帕。   “我师父是个很说一不二的人,从很小的时候,只要我犯错,就会连累烛蘅跟我陪罚。烛蘅始终一声不吭,心里却一直在拼命追我,我会的东西,她一定要练会,我学的东西,她就加倍去学。虽然不说出来,但在她心里,一直在跟我比较。”   “这样的关系,有时候让我一点儿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但是我但凡不理她,她又会敏感,会多想。所以久而久之,这些年以来,我偶尔会喜欢一个人待在房子里,会躲避,会不想见她。她都以为我永远闲不下来,又在鼓捣什么要受罚的东西。”   庄清流轻轻咳嗽了两声,脸转而按在手背上:“梅畔,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也很喜欢学你们这里的笛子,很喜欢小人画,很喜欢带着全故梦潮的动物一起大合唱,很喜欢很多东西……可是我每次自己偷偷鼓捣,就会受罚。烛衡也会跟我一起受罚,我每次让她起来、让她不要跪,她都不听。所以那些我很喜欢的东西,我后来都没有再学过,都不敢碰。”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着,她就是我师父给我上的一层紧箍的绳索。”   而烛衡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沉默着:“我能怎么办。”   庄清流耳边响着这样的声音,将头深深埋进了臂弯:“我也很累啊。”   她手中的酒壶被带翻,倒滚在了桌上,一点眼泪却顺下来无声流进了鬓角。   梅花阑心里的情绪如水溢般漫了出来,从身后轻轻搂住她,有些生疏地温柔哄道:“别哭。”   庄清流:“我没哭。”   梅花阑:“嗯。”   庄清流别了下脑袋,改口:“我只哭了一点儿,不多。”   梅花阑:“嗯。”   庄清流:“我不是因为她。”   “嗯。”   又改口:“不光是因为她。”   “嗯。”   庄清流道:“我是因为、那些雷老劈我,我不开心,就想掉眼泪。”   “……嗯。”   梅花阑终于伸手轻轻一抄,温柔地把她抱回去了。   这种样子,很难说没醉。   庄清流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冲着天花板看了很久,做了个跟梅花阑醉酒一样的将头拧向枕头的动作,埋了一会儿后,起身披好衣服出了门。   梅家仙府的所有山林已经全部复栽好了,梅花阑一早就起来四处看了几个地方。   庄清流融进茂密斑驳的枝叶中后,忽然无声握起了她的手,在梅林中慢慢地走。   梅花阑转头看她。   “怎么啦?现在长大了,能牵住手了,还想牵手指头吗?”庄清流并没侧头,只是变了根小拇指给她,轻笑道,“那给你。”   梅花阑静静看了会儿她侧面卷曲的睫毛,伸手平静地抄过,将她温暖的手掌重新握住。   两个人穿过山野,又拐过小径,细细的风在旁边吹拂,到处却都还没有开花。庄清流左转右看地抬手,哒哒拨弄了两下梅树后,目光放远地原地转了一圈,问:“什么时候会下雪啊?”   她说话在尾调很轻很轻的时候,这个“啊”字就好像在撒娇。   梅花阑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又问了。”   每年没下雪的时候都要问,下了雪却又躲在屋子里不出来。   目光落在她脸上眨了眨后,梅花阑抬头说:“很快。”   庄清流也笑起来,转头低眼,见到她历来会随身带着的剑这两天都没有拿了。应该是之前在翻山岭的时候,劈虞辰岳的陷阱毁掉了。其实是很普通的剑,她之前也想过给她一把更好的,可那把剑是戚忽的。而梅花昼一直用的剑,是梅宗辞的。   大风刮了起来。   庄清流裹紧了毛绒大氅,仰头看天轻声道:“这个冬天,还怪冷的。”   梅花阑用手将她握得更紧了一些。   庄清流目光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看了一会儿,嘴角微微勾起:“小鬼,我要回去了。”   梅花阑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清澈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身上的伤,雷劫,身份,还有很多东西在等她。   翻山岭遍地的血仍旧没有消散,可能得需要一场大雪,才能干干净净的埋葬。   庄清流站在高高的树巅,目光安静地看了很久,抱着梅思归道:“没见过这个场面吧。”   梅思归缩在她大氅的衣领里只探出一个脑袋,没有出声。   庄清流视线下落,低着头轻声抚摸:“人真是厉害……对不对?”   梅思归抱住她脖子:“啾。”   庄清流垂眼瞧瞧,忽然在它脑袋上画了一个圆形的徽纹,鸟崽子当即就双眼迷离地睡了过去。接着几个飞掠后,一人一鸟落在了思归崖上。   庄清流亲了下梅思归的小脑袋,将它放进梅花阑怀里:“我可能会顾不上,留给你。”   “嗯。”梅花阑什么都没多说地伸手,抱过梅思归抬眼道,“等下雪的时候,我在这里接你。”   这样啊,下雪的时候。   本来已经离开的庄清流身形无声中转了一个弯儿,等梅花阑已经离开后,偷偷在崖上的十步亭下埋了酒。心里想如果下雪的时候真能再见面,就一起好好喝一杯。   做完这个,她又转瞬消失,身影出现在了上梓裴氏的地界。今天是裴煌装殓下葬的日子。   身为裴启独子,哪怕死得莫名其妙,葬礼也办得热闹而隆重,穿丧衣的人从山腰蜿蜒到山脚,长长望不到头。不管哭没哭出来,表情都是沉重而悲痛的。   跟死了一只无人问津的鸟天差地别。   庄清流并没多看两眼,无声从上空掠过,在装殓的一瞬间,往裴煌的尸骨里弹了个什么东西。旋即便摸着手心的一只金鸟离开了。   仙门百家的密议和最后准备一切照旧,故梦潮也是一样,温暖如春,风平浪静。   庄清流没有见到烛蘅,也没有特意去找,回来后就一直睡在房子里的大喇叭花内,一只白毛狐狸蜷着尾巴偎旁边。   不知道过了几天,始终在半空飞来飞去的金鸟忽然往西南的方向看了一眼,终于扯着庄清流的衣摆动了。   庄清流掀开眼看了看后,身影掠出,跟在了它的身后。   金鸟追随着臭鱼糖球的味道,一路飞出故梦潮,越过波涛澎湃的海面,又经过上梓裴氏的墓地绕转了一个圈儿后,折线直直往东,飞向了长庚仙府的巴陵地界,最后停在了一片青山绿水的崖顶。   庄清流从脚底蜿蜒湍急的水流上挪开目光,端详了一下四周后,伸手收回金鸟,摸摸它道:“辛苦了。”旋即身影轻轻一闪,顺着崖壁的藤蔓向下,消失在了半空。   成片的桃花林,狭长的山洞,广袤的平原,巨大而瑰丽的玫瑰树,墓碑一样拉着长长影子的剑冢,最后是一片尸骨遍地的荒漠。   庄清流终于在一个人影身后无声落了下来   这个人,是庄篁。 第123章   一望无垠的金色沙漠上,庄篁缓缓转头,将目光直直定在了庄清流脸上。   过了很长时间,她才轻轻眯眼问:“怎么跟过来的?”   庄清流没说话,平静地看了眼她身边已经呈跪姿的裴煌尸骨,又转向旁边,一个接一个,一排接一排,一片接一片地看了出去。   偌大的荒野沙漠上,满是经年累月而积攒下的跪地尸骨。   庄篁看着她的神色瞬间了然,眉尖轻轻动了一下后,瞥一眼脚边的裴煌尸骨:“怎么会想到?”   “之前在梅山的引雷峰,你总不至于是想救后焰。所以他的命没用,那有用的,就只能是他的尸体了。”庄清流并没看她,目光仍旧在四周缓慢地巡梭,语气异常平静,“所以我现在该叫你什么,师父——还是镇山僧?”   大风吹起黄沙,将视线遮挡,面前的人都同时变得模糊而不真。   其实从一开始,关于这个神秘的“镇山僧”就有太多的蛛丝马迹可寻了:永远见不到的面,却永远能掐准的庄清流的行踪,对所有事诡秘的了解,处处难以解释的巧合。   当然最重要的,终归是那些摇摆游走于指灵盘上的行踪——每次要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故梦潮上的人就会悄无声息的离岛而出;而故梦潮上离岛而出的人,总是会下一瞬就出现在邓林虞氏的仙府之内。这些一次又一次堆积起来的行踪,终于在天长日久后,将诡异的真相指向了深深埋藏着的水面之底。   这也终于能让人想通为什么庄清流和烛蘅第一次直接入虞氏仙府的时候,庄篁会忽然出现在那里。   “因为当时坐在山洞之内的高僧,就是你啊。”庄清流终于抬起眼。   庄篁并没有被拆穿后的丝毫变色,反而在庄清流脸上看了片刻后,负手笑了起来:“这么算计我啊。”   “你没有算计过我吗?”   庄清流目光一动不动地也落在她脸上:“没有算计过别的人吗?”   “后殷的梦魇,梅畔中的美人骨,兰颂的玉灵,梅花夜母子掌握的换灵脉之术,段缤脸上不断浮起的参纹,始终逃脱不掉踪迹的彤鹤,虞辰岳自以为掌握了隐秘的所作所为,自导自演的故梦潮结界碎裂,甚至那些被‘偷’出去的族人……这些,都是谁在背后设计?又是谁在背后推动?”   庄篁轻轻挑眉,从容反问她:“哪里有设计?又跟推动有什么关系?你认真看看,这些事的每一桩,每一件,每一个关键的决定,都是他们自己做的,全部都是。这世上每天所发生的事,背后总有着千奇百怪的缘由,但重要的不是缘由,是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你已经当了这么多年故梦潮的少主,早该知道论迹不论心的道理——”   “最简单的一句,那些人本来不就是那些面目吗?”   庄清流静静站在旁边不说话。   “当一个人本身强到打不过的时候,那就只能找她的软肋。”庄篁目光在她浑身上下巡梭了一圈,语气仍旧不紧不慢,“人族才最擅此道。”   庄清流点点头,扫过她脚下的影子:“这么了解他们啊?”   庄篁嘴角勾起来:“不用多了解。当你拥有和挣到什么好东西的时候,就总会有人想来将它抢成自己的。哪怕没有天地灵气稀薄这回事,那些卑劣的人跟你翻脸,也是不用掐指就能算出来的。”   庄清流好像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仍旧点了点头。   庄篁轻轻挑眉,打量她的眉梢眼角:“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庄清流在沙地上慢慢低头走着,手掌展开,随便掠过了一片摇曳带盐的叶子:“那自然是——想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庄篁轻笑一声,忽然伸手一抓,带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下一瞬,两人已经坐在了一辆正在行走的马车上,穿梭在繁华而热闹的市井之间。   “——救命啊!救命……救命!!”   忽然一阵女人的尖叫声传来,庄篁随意伸手掀起车帘,示意庄清流往外看——外面夜色正浓,马车正在一条小巷口转角,不同于灯火璀璨的大街,这处偏僻的地方光线很暗。而在左前方的城墙之下,正有两个不知道是不是醉鬼的男人正在撕扯着一个卖花女的衣服,不远处还有一个盘地而坐的乞丐正在兴致勃勃地看。   庄清流出手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色又蓦地变了,转而换成了一条正在日光下顺水漂流的大船。   庄篁双手纹丝不动地按在她的肩上,却犹如有万钧之力地将她死死钉在原地,淡淡道:“不必去了,光看了一眼,你也找不到是哪里。”说完转而抬起下巴道,“往那边看。”   顺她目光而指的,是正负手站在船头的一个中年人,衣着装束颇显富裕。然而下一刻,这个中年人被一双毒蛇般的手蓦地推向了水下,另一个更年轻几分的人旋即蹲在船头,抬手重重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水花,低头喃喃道:“六哥……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水里的人沉浮扑棱几下后,很快被激卷的水流而淹没。所有的随从都没有现身。   庄篁语气普通地伸手一摆道:“那是他杀死的第三个兄长,想将他们的土地和家财全部霸占。”   说话间,眼前又变成了一家尸横遍地,正在被洗劫一空的郊野山庄,浑身上下裹满了黑衣的马贼让一对夫妻都拿起剑自相残杀,在旁边啐道:“呸!有钱人就该死。”   庄篁神色淡淡地携庄清流坐在屋顶高处,道:“看到了吗?这些人中你随便找上一个,看上五年,十年,都还会有无数人会死在他们手上——”   随着她正在说的话,庄清流远远出手,救下了一个被刀风劈到了脸上的奴仆。然而几乎是同一瞬,他身后正在奔逃的婢女被一把闪着寒光的□□从背心刺穿。   庄篁毫无停顿的声音吊诡而缥缈:“——而那些总有一天会受其害的人,光救是救不完的。”   一道炸雷这时蓦地冲庄清流劈下,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庄篁如鬼魅般出现在了被踢碎大门的山庄院内,轻飘飘一摆手,将满山庄之人手中的兵器都送进了他们自己嘴里;接着踏出一步,抬手倾翻了河面的船,将所有的人一同淹死在了水里;最后回到夜晚的城墙之下,任由被欺侮的女子自杀身亡后,替她从容地杀了那两个醉酒的赌徒和旁边的乞丐。   “救人并非举手之劳,只有一个办法,才能一劳永逸。”庄篁抬手,轻轻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个划的动作,重新放开庄清流的肩膀道,“只有杀干净,你才会知道自己究竟救下了多少将要死在他们手里的人。”   庄清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乞丐,夫妻,一船的人——都该死吗?”   “乞丐眼中始终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夫妻彼此都握紧剑对准了对方,一船的人也许都被钱买通了无一人出手。不该死吗?”   庄清流平静地确认:“凡是可能要出手的、无论是否出自本意要出手的、无论是否知情的,都该死吗?”   庄篁语气似有深意:“已经到了可能要出手的地步,就总会出手,如邓林虞氏;无论是否出自本意,可区区一件事的简单推动,他们不是很容易就倒戈了。这不更说明他们很该死吗?如兰氏和裴氏;而那些无论是否知情的,让他们知情不是更容易了?满天下都在等着呢。”   庄清流低头来回翻着自己仍旧伤痕累累的手掌:“你要怎么做?”   “我不必多干什么。”   庄篁意味深长地垂下眼,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瓶药,照顾孩子似的给庄清流动作轻巧地洒上:“同气连枝的被分化,各怀鬼胎的被凑齐,他们自己就会互相将剑尖对准对方,我要做的,就是抬手轻轻推一把,别的什么都不需要做。”   庄清流目光落在手中的药粉上看了一会儿,无声抬起眼帘,忽然问:“你要将‘它们’都接回来,怎么接?”   庄篁脸上的表情一瞬间诡秘无限,托着装药的玉瓶消失在手心,五指一根根挑动了两下:“你知道祭坛大殿的第一层,和底下那层有什么区别吗?”   庄清流脑海中的祭坛画面如光影旋转穿梭般划动,眼尾余光微微落在庄篁脸上,没有说话。   “好了。”庄篁似慈祥似疼爱地用手在她头上轻轻摸了一下,“别再套问了。有些事让你知道也无妨,有些事我现在说出来你也不会懂。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们,不管是故梦潮还是祭坛,总有一天都要交到你手上的。”   “——这样啊。”   寂静很久后,庄清流转头看向下沉的夕阳,目光长长投向了远方:“再问最后一句,我们家小鬼也得死吗?”   庄篁负着手,忽然挑眉笑看她。   庄清流也笑,收回目光:“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对过去时快结束了,估摸着也就两章就能完的样子吧,但是我这段儿时间每天都很困,一摸电脑就想睡,今天虽然很短小,但日更我真的尽力了)。 第124章   突然一阵狂风刮来,将梅思归身上的羽毛吹成了倒劈叉。漫山的梅树哗啦摇曳,发出摩挲窸窣的声音。   天暗了。   梅花昼走过来,将一件厚大氅给梅花阑裹到身上,也转头从峰崖上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又抬头望望四方屏障,轻叹道:“夜深了,很冷。回去睡吧,思归也要冻着了。”   他话落梅思归从梅花阑怀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啾啾。”   示意自己不冷,要等等庄清流。   梅花阑提起大氅的一个边角,低头将梅思归裹了裹,道:“我心里不大安宁。”   过了一会儿后,问:“虞辰岳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梅花昼淡淡负手看着远处的天际道,“这事需要商议很久——地方还未攻占下来,百家就已经开始僵持争夺要划地界了,更遑论要是散修也加入,更会一发不可收拾,不是一两日之功。”   梅花阑沉默片刻,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忽然轻声喊了句:“哥。”   梅花昼转头,见她手指轻轻摸了下身旁的剑柄,开口道:“我有时候,想把那些人都——”   梅花昼只觉着有什么东西从胸口寂静地升到了半空,不上不下,无言以答。   梅花阑这时却情绪不明地摇了摇头,旋即起身,抱着梅思归下山回了房,道了声:“你也早点睡。”   梅花昼温声点头:“好。”   历经几个月的先安排修整其它地方后,梅花阑的小院子才在彻底入冬前正式弄好,从临时住的地方挪了进来。   可那人一眼都没看到。   夜逐渐深了下来。   月光在乌云的掩映下朦胧又暗,一道人影无声从天上旋转飘落,转头看了看。   梅花阑这个新的梅苑就是个梅园,所有的小径都蜿蜒在林木之中,庄清流从曲径通幽处往梅海深处走去,拨开最后一段梅枝后,看到了檐下亮着的一盏夜灯。   梅花阑半坐在床上侧靠着头,正在闭目养神,手边上是半卷翻开的书。   两个人一个屋内,一个屋外,夜色又黑又凉,小院有花香。庄清流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立在窗边,静静看了她很久。   灯花无声闪烁流淌,梅花阑彻底睡着后,门轻轻响了。屋内烛火微暗,万籁俱寂,无声进屋的人定定站在床边,温柔笼下的影子带来有如实质的触碰,好像一个不成形的拥抱。   很久后庄清流小心翼翼地俯身,闭眼在床上人的唇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梅思归四仰八叉蹬开的被子被重新拉起,头顶的胎毛温柔服帖地软软趴下,小屋中有风离开了,半开的窗户在夜色中无声掩了起来。   “让你以一敌众,是难为你。”   半暗不暗的桌边,庄清流平静地将一张封好的纸笺推出桌面:“但你在幕后就可以了。其余所有的事,你都不用管,也不要管。”   桌对面戴着银色面具的少年低头,缓缓接过她留下的东西看了一眼,未曾言语。   庄清流身影又轻风般离开,落坐到外面一棵树上后,转头看了旁边一眼。   分叉的树枝后有一颗圆圆的脑袋探出来。   庄清流挪开手中的袋子,开口道:“化成人形。”   还探头探脑要偷她东西吃的一条绿色蛇晃了晃尾巴后,化了个年轻的女人出来。水蛇腰。   庄清流目光由下至上,道:“说两句话。”   蛇:“嘶嘶。”   庄清流:“人不这么说话。”   蛇:“滋滋。”   “……好了。”庄清流抬头看一眼后,手绕到旁边儿,给它喂了颗以往偷吃最多的蜜饯,“没时间了。就这样吧。”   天亮起来了。   梅花阑缓缓醒过来后,先闭眼缓了一下,然后照常偏头,给旁边四仰八叉的梅思归重新裹了裹。接着才披起衣服,掀开被子下了床。   没走两步,她目光忽然落在窗边停下,盯着被推动的留痕看了很久。旋即转头,在屋内极速巡梭了起来   正中央的黑木圆桌上放着一把崭新的剑,剑下压着一张字条:“愿下雪之时,能共剪几枝红梅。”   梅花阑蓦地穿好衣服,抓起剑拉开了门。   长庚的仙府的撞钟声响了起来,檀香袅袅的木屋之内,庄清流将一个东西轻轻按压在了桌边,冲身后华服潋滟的老者道:“多谢。”   燃灯老道透过纸背看了一眼标有小圈的地形图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不自己给她?”   庄清流目光长长落在纸上:“她性格傲气,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折腰的。”   “唉。”燃灯老道盘坐在蒲团之上,“好,我答应你。”   庄清流点点头,转身走向了门外。身后充满了洞明透彻的目光仿佛穿过她的背心,最后问了句:“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庄清流拉开门,迎着晨光的脚步丝毫未停:“没什么必要。她知道与不知道,都不影响什么。”   日光洒落了下来。   整片仙陆四处都响起了大同小异的钟声,无数修士起床穿衣,奔赴向一整日要做的事。各个门派的宗主也相继用完早饭,开始准备日复一日的操劳。   ——吱呀。   镂空的雕花木门刚缓缓打开,一片青灰色的衣摆正要跨出门槛,眼前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月白色的弯刀应声出鞘,闪电般一刀贯穿了要出门之人的喉咙。   “啪——!”的一声,摇摇欲坠的尸体还没彻底倒下。庄清流的身影已经转瞬消失,又出现在了另一间昏暗的寝室之内,四周所有的门框木柜之上都雕镂着一种特殊的石榴花。   正在低头扣腰带的陇川玉氏宗主因窗外的炸雷蓦然抬起头后,瞳孔骤缩,闪电般伸手摸向了床头悬挂的佩剑。   “咔擦!”   面无表情的幽灵踏空而起,在他手摸上剑柄的瞬间落下,两脚旋在他肩上骤然一拧,脖子断了。   “——啊!”   “杀人了!杀人了……庄清流杀人了——!”   长长的尖叫声终于震裂四野,雪花般的传讯同一时间飘向了所有倒戈虞辰岳的仙门仙府之内。   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的熹阳喻氏宗主双手紧紧握着剑,还没从僵硬中反应过来,一条淡金色的长绳已经绕过层层包围的护卫,悄然从背后缠上,瞬间就凌厉地勒断了他的脖子。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日光在缓慢升起,可怖刺骨的冰冷寒意却在整片仙陆极速地蔓延。不知道已经是第多少个参与密谋的宗主倒下后,一道涌动翻滚着梅花瓣的衣摆飞快落下,握剑拔上道:“她在哪里?!”   “啊啊啊……”偌大的空地上一群人趴地痛哭,“梅、梅……你迟来了一步,她刚刚走了!”   梅花阑紧紧握剑的身影转瞬飞掠离开。   坐落在宛州晋阳仙府的密室之内,此刻一齐聚集了仙陆南境三十多个小门小派的宗主长老。这些百家宗门平日里在大事上共同进退,在私底下则依地界划分,又有多个更亲密的同盟密团。   高高坐在屋脊飞檐上的人眼角一瞥,望着他们此刻背靠背围成一个圈儿戒备的样子低低笑了一声,旋即厉风闪过,房顶的人转瞬出现在了包围圈之中,哗然一掌拍案,桌上片刻前还在供饮宴的精美酒壶凌空震起,猝然碎裂后,四下溅了满地。   灼烫跳跃的火舌一瞬间从地面缭绕缠上,剧烈翻滚的浓烟充斥了满屋,所有的人寸步难行地被钉在原地舔舐成灰。   “布阵,结界——!”   “给我搭出剑阵!!快、快,动作快!”   广陵本溪的宽阔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修士动作极速地涌动包抄着,最外层弯弓搭箭,中间层布满音修,里层精锐的剑修弟子严阵以待。然而蓦然从巨日下闪出的身影只一抬手,一张巨大的灵网就骤然从这些人脚底下冲天而起,溢出了刺眼爆烈的灵光。   庄清流断喝一声:“收!”   顷刻之间,这里也在密谋集议的数十人连人带剑通通被绞成了碎片,漫天血雾可怖地洒落坠下。   还未落下站立的人头也不回地转身消失,又堪堪迟了一步的人在广场边缘无声落下,望着满目碎尸,眼中闪过难以言喻的痛色。   所有小的宗门之主无一幸免,死亡的阴影刚拉开就以悬殊绝胜的姿态强势降落。   上梓裴氏的仙府之内,端直在桌案前静坐以待的裴启并没有见到弯刀幽影,被庄清流拎住后颈带走的,是代他参与了密谋的裴舍。   结界的屏障一闪之前,去路中央无声出现了一道身影遮挡——裴熠。   庄清流脚步稍顿,看着他的脸。裴熠已经十分明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上动作却十分平静地拿出了一张纸,立在光下,双手展开低声问:“这不是你写的吗?”   庄清流目光落在上面。那是当年尚且在故梦潮的时候,裴熠讨要时她曾写过的一个字——是一个“和”。   见她未曾开口,裴熠嘴唇坚毅地抿成了一条直线,持着字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是你当年写的,现在却非要这样吗?”   “哈哈哈。”庄清流嘴角无声一弯,“非要这样吗?你问我吗?”   裴熠见她这副轻飘飘的姿态,眼里掠过难以言说的失望,哑声问:“我以真心待你,你一直以来,又对我们付出过几分真心?”   日光落在身上,却带不起一丝一毫的暖意。真是冬天了。   庄清流眉梢眼角笑起来:“我没对你付出过真心。”这句话说完,她身影倏动地掠过裴熠,停也没停地掠走了,“我没有真心。”   下一个,长庚仙府的踏仙峰。   天色阴沉无边,连聊赖的暖色光影也没有了。庄清流注视着季无端的脸:“你也是来跟我谈真心的?”   谁知沉默一瞬后,季无端却动嘴道:“几年前在这里举行的那场年宴集议,我负责外围守卫,也暗中听到了。”   那些表里不一的厥词,那些明里人族式微,即将亡矣,暗里灵气衰微,寿数减少的话。   这就是这些仙门之人的嘴脸。   庄清流忽然瞧他一眼:“你好大的胆子。让虞辰岳知道了,你以为他会容你?”   季无端握着手中的剑眯眼:“我不怕他。”   庄清流瞥瞥他,低声告诫:“把嘴捏紧了。不光是现在,还有以后——捏紧了才能好好活。”说完就要掠身离开。   季无端却蓦然出声问:“你为什么不早点除掉他?”   庄清流脸色淡淡地往头顶看了一眼:“因为他只是个煽动者,能被煽动起来的人,心底本来就有这个心思,是一样的。”   有些从庄篁嘴里说出来的话,她虽然没有应,但不妨碍是对的。   季无端还要说什么,庄清流的身影已经在虚空中开始消失了。仓促间,他只来得及脱口而出一句:“……我已经是少宗主了。”   可能有太多未曾有时间说出口的话、未曾有机会表达的意思都隐含在了这几个字之内,已经融入虚空中的庄清流最后转头看他:“好。”   风声回荡四野的云巅,一只手蓦然抓了个空,道:“庄烛!”   仍旧立在原地的季无端眼睛看着梅花阑的样子,耳中听到这个名字后,脸上接连闪过了数种复杂古怪的神色,最后全部化为了无声的黯然。   “你一直追在身后找她,是什么意思?”季无端冲梅花阑问。   梅花阑在半空转头看了她一眼,握着剑没有说话。   季无端凝视着她:“你态度暧昧不明,已经遭到巨大非议,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梅花阑这次看都没再看她,直接掠剑离开了。   灵璧兰氏的兰台之前,一个简简单单端琴的女人飞身立在倒悬飞溅的瀑布之上,宛若站在水流正中央,脸色平静地弹奏着铮鸣的曲子,神态毫无所惧。   庄清流坐在光影折射出的彩虹弯弓上静静听了一曲,才抬手将她的琴一划两段,抓着人起身。   兰颂双手握剑,分寸不让地挡在前面。   “阿颂让开,此事与你无关。”兰宗主的声音异常镇定,思绪也很清醒。   ——从古至今,当野心家正在准备造反,还没开始广策应普下令的时候,那些尚且没有染血的“刀”,就还是无辜的。可一旦所有的刀都被摆上台面,那要死的就不是一个人了。   兰颂仍旧丝毫微动,缓缓抬起剑,剑尖直指庄清流眼睛。   庄清流目光转在他眼底挑眉:“你想好了要这样?想好了若彻底掀开,会再多牵连多少人?想好了凭你一把剑,确定能承受后果?”   兰颂一字一顿:“你不欠我的吗?”   庄清流目光在他似天真似假幻的脸上落了半会儿后,忽然低头笑了一声:“别说你。这世上连一根花草我都还没有欠过。”   她嘴角本来天生上扬,可以往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如今这样勾起来的时候,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好像是兰颂现在立马死在她面前,也不会动摇她分毫。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动摇她。有也不在这里。   ——砰!随手将兰颂掀飞撞落在潮湿的石壁之后,庄清流转瞬离开了这里。   她的身影还未在邓林虞氏的仙府内彻底显现,一道厉光就擦着手臂旋切了出去。低头一看,半只左臂连袖摆带外侧一点翻飞的血肉都被一起削掉了。   切出这道光影的,是被围绕在大殿台阶正中央的虞辰岳本人。此刻他身边已经上下左右都围好了精锐的嫡亲弟子,俨然已经组好了家族独特的方阵。   然而所有人持剑的手似乎都因为攥得太紧而在抖。   庄清流草略看了一眼后,不在意地收回视线,低头随便抹了下手臂的血。下一刻,那本来翻起来的伤口居然就已经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众人惊骇不已,浑身上下连同两条腿抖得更加厉害。站在台阶上的虞辰岳一个抬袖,自己将他们都从两边掀飞了。   庄清流看着他表面风平浪静下的眼睛,手握在刀柄上笑了起来:“怎么了,你本来还以为会有一场大战是吧?”   虞辰岳目光跟她短暂对视,忽然淡淡敛了一下,没有说话。   庄清流这个人,她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彻底的摧枯拉朽前都不会动你,但只要一动,就是所有的东西连起来都要一起清算。   他并没有笑,也没有事到临头的额外平静或变色,庄清流目光定在这张情绪不同寻常的脸上看了片刻后,轻轻眯了眯眼。   下一瞬,她手中的渡厄灵活蹿出,并没多耽搁地掠着人消失在了原地。   最后一步追来的梅花阑,彻底没了她的踪迹。   而千万里之外的故梦潮,成群的动物正在滚烫中奔跑疾驰,地平线上蔓延出了一道移动的火毯,大片大片的植物燃烧在烈焰之中,将它们背后的山体照得绚烂而金红,漫山遍野的焰舌滚滚翻涌,炙浪滔天,烈火仿佛从天上蔓延下来,将山河烧尽。   所有的魂灵,像火花一样灿烂地飞散。   故梦潮成为了一座正在灰烬中死去的火岛。   作者有话要说:看不懂的没关系,我都会解释的 第125章   天际布满阴霾,炙浪直冲云霄。无数卷着滚滚黑烟的尾巴在半空狂飞乱舞,四散飞蹿。   这些东西都是——怨灵。   岛中央巨大的青色祭坛上,一个衣摆不住翻涌滚动的人在风中负手而立,整个人宛若高高站在世间的最顶端,低头俯瞰着偌大的火海。   那样平静,那样淡然。   庄清流一声不响地在她面前落下,转头缓慢而长久地将所有跳跃的火光与飞散的魂灵都仔仔细细地收进了眼里,一字一句地开口:“你把它们当什么?”   庄篁负手身后的手轻轻敲打着,目光转回来,冲她挑了一下眉。   漫山遍野的魂灵绚烂散开,灰飞烟灭中有一道身影模糊显现,徒劳而竭尽全力地极速穿梭。   庄清流深深闭上了眼睛:“桃花源,翻山岭,故梦潮……你把那些族人当什么?你把烛蘅当什么?你把我当什么?”   庄篁背后的手指仍旧在轻轻敲打,滴滴哒哒片刻未停,眼底却似乎笑了下,冲庄清流平静道:“这一切,不都正是因为你吗?”   庄清流一瞬不瞬地掀开眼:“你说什么?”   庄篁脸上浮起了一个无比神秘诡谲的笑容,声音缥缈如假似幻:“不记得了吗?在你第一次私自离岛踏上那里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总会有这一天的。”   庄清流轻轻眯起了眼,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开始倒转,记忆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第一次踏足陌生之地的午夜   “这里比我们那儿差远了,有什么好看的?”   四周哗哗下着大雨,烛蘅托了一团掌心焰到处乱看,手中的火光不停跳跃摇曳,晃得庄清流眼睛直眨。可她还没有说话,脚步忽然停了下来,道:“等等。”   “这是什么?”   烛蘅好像本来也准备说话,闻言,先从旁边儿半人高的灌木草丛中几步转了过来,低头皱眉看了两眼后,眼皮儿掀起,和庄清流大眼瞪小眼了一下   这是一个……人族幼崽。大致睡在一个竹篮子里,放在树下。在夜晚朦胧的光线下看不大清,也不动不发出声音,不知道是死是活。烛蘅很快托着手中的掌心焰哗啦燃高了五倍,将周围照得灯火通明。   这下看清了。活的,脸上却浮着一片血红显眼的参纹。   庄清流跟烛蘅又头对头地抬头对视了一眼,不大确定是不是因为父母有事,将他暂时放在了这里。不过这周围夜影绰绰,到处都在窸窣,放个小孩儿在这儿,很快就会被狼叼走。于是低头想了想,又抱着没见过人类幼崽想鼓捣鼓捣的想法,两个人暂时没走了,撑着屏障在这儿等了很久。   庄清流探头看看不远处灌木后的阴影问:“那是个什么?”   烛蘅习以为常地转头看了一眼,道:“一只彤鹤。应该是在附近受了伤,能闻到我的气息,过来求救的。”   庄清流随手往地上的小篮子上布了层挡雨的结界后,踱过去看了一眼,确实是一只硕大有灵的彤鹤正蜷缩在地上,浑身上下布满了狼狈不堪的伤口,不像是跟同类斗勇所伤,而都是一些利刃伤。   见庄清流和烛蘅走过来,已经血流到抬不起脖子的彤鹤微微动了一下,用清澈至极的眼睛定定看了她们片刻后,轻而无声地俯下了高大威严的头颅。   庄清流目光挪移,在树下看向它的小腹,轻声道:“不是为了自己求救啊。”于是抬起眼睛,出手救下了它。   四周窸窸窣窣,似乎是有捕猎的人在四下盘旋追踪,庄清流随意转头往黑暗中瞥了一眼后,伸手一弹,在山中设了个迷阵。过了小半夜,大致缓过来的彤鹤又冲庄清流深深俯了一下头后,很快离开了这里。它一路上受了伤带血逃到这里,不早点儿离开,迟早又会被找到。   烛蘅两个人又返回树下,低头冲着篮子里不哭不闹的小孩儿拨弄过来拨弄过去,期间经历了雨停,天亮,太阳出来,地面都快要开始干了。庄清流一直也不急,闲散地坐在如盖的树冠上一会儿甩袖子送蚂蚁,一会儿又勾指头帮蚯蚓,繁忙得不行。   直到等来等去始终没等到有一个人影儿,两人心里才明白了——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幼崽。   来回提着小篮子催眠地摇来摇去后,庄清流和烛蘅终于找了一对儿似乎自己没有孩子的夫妻,将这个弃婴偷偷放在了他们家门前。为了确定这对夫妻是好人,庄清流还来来回回地试探了好几次。   “好了,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赶紧走!”   烛蘅不耐烦地一把将她拽下墙,风急火燎地回了故梦潮。好在庄篁这段日子都在闭关,诡爻也一直在帮她护法,两个人这次短暂的偷跑没被发现。   不过百无聊赖的庄清流好像惦记上了那个小孩儿脸上奇怪的参纹,又趁送误卷入故梦潮的渔船回去的功夫,接连跑那里刨根究底了好几次,终于弄清了是怎么回事。   “这岂不是算我们半个同族?”   烛蘅翻她一眼,一箭射向她又要胡跑的脚后跟儿:“什么同族?你是故梦潮的少主,不是天下所有灵兽花草的少主,故梦潮里的这些才是你的族人。”   “好吧好吧,就算是这样吧。”庄清流十分敷衍地眨眼应付了一句,脚下甩步溜达的步伐却毫不含糊,边跑边道,“可总归万物皆有灵,为什么这些灵参族就要被……”   她后面的几个字含含糊糊,烛蘅没听清,不过她身影一闪,很快追了上来,道:“你去哪儿?!”   庄清流索性伸手一拽,将她拉上贼船,故作神秘地小声道:“我刚听闻这里的仙门也有一个尊重万物有灵,时常出手救灵参人的修士,好像姓梅,想去随便看一眼。”顺便看看能不能帮一下也行。   烛蘅虽然鼻子都快要气歪了,但心里显然对这种事也还是偏于好感的,于是半不情愿半拉扯地被拽到了一个叫乌澜山的地方。   此时已是冬天,山中又阴又冷,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白雪。两人刚落身在谷中,庄清流就好像发现了什么,边往一处石巅树林旁边掠去,边看着脚下“嗯?”道:“这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一串鸟的脚印?”   “是彤鹤的。”烛蘅也蹙蹙眉,道,“但是彤鹤一般是不会留下这样一长串的脚印的,这个季节,只有野鸡会。”说着旋身追上去,“你干什么?”   她话音刚落,就见庄清流已经飘身落在了一株繁盛的梅树下,好像低头看到了什么东西,眨了眨眼。   “?这怎么回事?怎么又会有一个小孩儿?”   烛蘅莫名低眼道:“这个倒是长得还很好看。”眼睛清澈如小溪。   谁知庄清流弯腰抱起来,好奇地挑了挑小被子后,很快笑道:“哈哈,不如我。”   “……”   烛蘅翻她一眼,皱眉也往襁褓里看了又看,道:“恐怕又是个弃婴。”   庄清流却道:“不。是被人偷抱出来的。”   这个时候,她怀里眼睛一眨不眨的婴儿忽然抿了抿小小的嘴,好像勾勾地在笑。   庄清流一眨眼,低头又看了好几眼,忍不住伸手摸了几下她细软服帖的胎发,觉着这个笑起来有点可爱。比之前那个丑丑的脸上长参纹的好多了。   而且如果是被偷偷抱出来的话,那在冰天雪地里还能活,说明没有出来很久。烛蘅很快拨开庄清流的手,将这婴儿的胎发取了一根下来,用特殊的方法和灵力燃了,然后两人追着一股细而不散的白烟掠起,准备将她送回去。   谁知道这一追莫名追到了一片崎岖的云杉林,庄清流在看到一个身负重伤的女人后,目光忽然聚了起来,一瞬就绕到正面,蹲下身认认真真地又在她脸上看了几眼。   女人杵着剑弯腰喘了一口气,没注意她的注视,只是手有些抖地很快伸手,将庄清流怀里的襁褓婴儿抱了回来,轻声抬眼看向她们道:“多谢——”   烛蘅敏锐地问庄清流:“怎么了?”   庄清流很快抿唇直起身,只是携女人飞身而起,离开这里道:“这就是我本来想见见的姓梅的那家人,他们现在正在被追杀。”   似乎不光是正在被追杀,而是已经被逼到穷途末路了。转瞬将这母女二人先放到安全的地方后,庄清流很快又转回了乌澜山,然而她本来就来得迟了一步,只又在暗中出手相助,帮梅家的修士救回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   这几人本为章台梅氏一族的人,与一个擅于捕猎的名为大川后氏的宗门结仇遭追杀,如今只被救出了母子三人。又暗中庇护到确定她们可以安全回到族中后,庄清流才放心离开,临走时又低头碰了一下梅树下捡到的婴儿的小脸:“希望你以后能开心。”   两个人这次耽误了很久,一回故梦潮,庄篁便已经负手等在了祭坛前的荆棘丛中,面色深重地凝视着她们。   庄清流喊了声:“师父。”   庄篁并未应她之声,只是目光淡淡转向旁边,道:“跪下。”   “不要跪。”庄清流一把拽住烛蘅,冲庄篁语气镇定道,“我们何错之有?”   庄篁站在窗边问:“私自踏足那里,私自动手救人,甚至私自插手外族之事,暗中帮忙梅氏之人放走了一波灵参人,你认为你无错?”   “是。我不认为自己哪里有错。”庄清流语气沉稳地说道,“第一,我们到底为什么不能踏足别的地方?有何道理?第二,救人又犯了什么不对?最后和人族相比,灵参族是为我们的同族,并不算外族。”   庄篁目光安静地看着庄清流,只是问:“你不知道万物生存,自有规则吗?”   庄清流认真答道:“但是对于那片仙陆来说,灵参族的存在已久,谁能在人群中分辨出来他们到底为何不同?——不过就是有特殊的用处罢了,这难道不是那些人族在残害同族,何谈得上万物规则?那些灵参人不应该被出手相助吗?”   庄篁摇摇头,道:“因为你的偏帮和阻挠,固然让那些灵参人活了下来,但大川后氏的人会因损失了这些灵参人而降低修为,减少寿数,有灵的子嗣出生也变得艰难,你又何尝不是在变相杀人?再者,因为那个叫梅宗辞的人先做了放灵参人之事,所以他们一家遭报复追杀是理所当然,你又插手救下了他们母子三人,这又是再一次破坏了规则。”   庄清流难以理解地看她一眼,认真问:“师父,你真的不觉着这个因果推算很荒唐吗?”   庄篁不答,只是默然不语地凝视她,片刻后,才语气很平静地道:“再荒唐也是因果。这世上很多事本身并无是非对错,所有的事也当然都可以仅凭自己的喜好去做。但这样做了事,就一定要承担后果和责任,你能承受得了吗?在出了事的时候,又有办法去解决吗?”   “我自然。能。”   庄清流先是肯定地凛声作答,旋即发自内心地奇怪道:“不过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会有什么后果?又到底为什么要到说得这么严重的地步?”   庄篁眼底似有深意地敛了一下睫:“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说着转身离开了这里,同时眼角瞥向了烛蘅一眼。   烛蘅从始至终都没有吭声,一言不发地跪下了。   庄清流转头一看,瞬间提高了声音喊道:“祝兰徵,你为什么要跪?站起来!”   烛蘅没动。   庄清流又重复了一遍,在她面前蹲下身,认真低眼:“你也觉得我做错了,我们做错了吗?”   烛蘅似乎有些不耐地闭了下眼,沉声道:“你别说了。”   一见她这副样子,庄清流心底微弱的一簇火瞬间就蹿起来了,不可理喻地反问道:“让我别说了,那你这是在干什么?你跪什么?!要做错也是我做错了,你到底在跪什么跪!”   烛衡闭上眼扯了扯嘴角:“因为我是你的随从啊。”   “到底谁他妈要你当随从,你还有完没完!”   庄清流气得猝然给了她一拳:“而且你自己照照镜子!你到底是我的随从还是她的?我让你起来、让你不要跪,你从来听过我的吗?!”   烛蘅蓦地睁开眼,也猛然一掌打了回去:“那我有什么办法?!是我说了算吗!!”   ……   两人争吵互揍的声音逐渐扩散远去,眼前又被冲天的火光所取代。   庄篁一张脸被大火踱上了朦胧的光影,声音和姿态却一如多年前,分毫未变:“二十一年前,大川后氏曾追猎过一只必会到手的彤鹤,后来被你插手救下。从那时,他们开始暗中一一排查是什么人在出手,怀疑有外来者的出现初露端倪。”   “二十年前,你又暗中帮梅宗辞放走那批灵参人,引得他们开始向海外派遣船只广泛搜寻,让故梦潮彻底被发现。之后就是你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那里,将故梦潮的存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惹得所有人开始暗中觊觎谋划。”   “再之后你因为梅家人之事,多次令后氏之人怀恨在心。所以他们快不行的时候,投裴煌所好,将那只彤鹤的存在和踪迹告诉了他。借裴煌好声色犬马之性,其实是想报复你。”   “而你还不知道的是,那只彤鹤传给你求助的鹤羽,被一个叫梅嘉许的人故意扣了下来,暗中多拖延了三日。他和你是怎样有的嫌隙,不用我多说。所以那只彤鹤在等你的过程中艰难逃了三日,最后跑到了思归崖,想要出海逃往故梦潮,却在那里力竭不敌,被绝望抓走。只将蛋藏在了崖上,却被活剖。它们得救是因为你,没好好活下来也是因为你。”   “你在集市上送给段缤奶娘的那颗鲛珠,也是后氏之人暗中查到,故意告诉裴煌的。她是因你而死。”   “还有最后,今日在故梦潮放了一把冲天大火的这些怨灵。这些被圈养至死、戾气冲天的怨灵,是后氏全族虽灭,但却早已给你留下的后手。”   庄篁说了非常长的一段话后,终于一字一句道:“有因就有果,我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但凡你犯了错,就会有人受到牵连,会有很多很多人受到牵连。所以一手造成如今这一切的——就是你啊、都是你。”   庄清流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再说什么,只是转头,再最后环顾了一眼熟悉的岛屿。   庄篁负手在她面前轻轻挑了一下眼:“所以现在,你还觉着自己能承受所做作为带来的后果吗?还觉着自己能解决吗?”   出乎意料的,庄清流一点一点转回目光,仍旧平静地说了句:“我能。”   旋即,她始终搭在身边的手终于动了,缓慢从虚空抽出了刀,刀尖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线,最终直指向前,直指庄篁。   庄篁脸上的笑倏地凝滞,缓缓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仍旧是困到躺平的一天,下一章再完吧)。 第126章   滚滚的火浪翻涌到了跟前,将所有的东西吞噬成灰烬。一颗火星溅过庄篁的指尖,她岿然未动,凝视着庄清流的刀尖,声音很低:“这么干脆啊?”   “不干脆。”庄清流手腕纹丝不动,静静注视着她,轻声道,“想了很久。”   庄篁嘴边泛出一线浅淡的弧度:“所以想了很久的结果,就是将刀指向我吗?”   庄清流:“是指向我心里。”   庄篁无声沉默了下来。   庄清流眼中跳跃着火光的幻影,深深映照进她的眼底:“因为在你心底里,只有你要做的事,只有过去的事,只有未来的事,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在意。你眼里没有现在,没有身边活生生的人。”   “我很小的时候,经常会坐在祭坛外面的长阶上听你吹一首水风琴的曲子,因为那首曲子你除了吹给祭坛里的那些‘亲人’,没有一次吹给过我,我反而因偷听被你罚过三十多次。烛蘅她从小被你轻视,被你无视,却始终视你为师尊,对你恭谨,对你敬重,对你言听计从。她毫无过错,你却整天以随从之名罚她。”   “在很多地方,人族颇懂熬鹰之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最后将被收服的、浑身没有了气性的驯鹰留在身边,以便乖乖调用。”   庄清流定定看着庄篁:“你从来就没有把身边的人当回事。所以有朝一日哪怕将‘它们’接回来,你又会怎么对待‘它们’?”   庄篁唇角微笑更深,眼中却暗色翻涌:“不谈这个,那我失去的又算什么?当初成千上万的刀光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大浪过后,我身边什么都不剩,什么都不再有,这些账,我又应该算到谁的头上?”   庄清流心里好像涌入了大风,荒凉空荡,嘴上一字一句地轻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却无论如何——都不是他们。”   庄篁眼底彻底暗了下来,宛若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同时负在身后的手终于动了,一点一点地抽出了一把、和逐灵一模一样的长刀。   庄清流并不意外,目光纹丝未动,两个人直视彼此,刀身都披拢着流转不息的炽烈灵光。   “既然这样,那就跟我动手吧。”   倏然间,庄篁身影从原地闪电般动了,挟着一股逼人的威势冲庄清流直掠而上。庄清流却收放自如地刀尖一偏,忽地将两把刀合在了一起,刀身间顿时闪蹿飞溅起绚烂火花的同时,一道银光冲天而起,顺着远处的西南海面挟风裹雷地爆裂狂贯了下去。   ——哗!!——轰隆隆!   波涛汹涌的蓝色海面被一刀斩开,澎湃翻滚的海水在可怖凌厉的刀风中直卷上天,绚烂的海涛回落之后,所有的浪花一分两半,漫漫海洋之中,逐渐露出了一条蜿蜒无际的海底之路。   抽刀断水。   远处升起滚动的烟尘,整座故梦潮开始在烈火中震颤,所有的声音汇集到一起,都开始转向了同一个方向。动物天生就有着避乱的本能,只要架好路,它们自然会逃生。   庄篁脸上的微笑一卷而过,刀锋挟厉风骤然旋过庄清流的脖颈。   庄清流长刀回锋,徒手诡异地翻转,反手一把攥住了她的刀尖,猛地借力跃起,一刀长长划开了庄篁的背脊。   庄篁提着刀微微低头,回手摸了一下背后,翻转手掌,随便摩挲着满把的血轻笑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受过这样的伤了。”   庄清流只是目光微微在她脚下的影子上落了一瞬,接着刀身一卷,飞旋而起。庄篁在原地纹丝不动地深深闭了下眼后,终于闪电般地冲天而起,刀尖直刺庄清流小腹   ——滋啦!   忽隐忽现的光影交叠闪动中,倏地出现了一团白色的影子。一只白毛狐狸突如其来地跃出,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紧紧箍住了庄篁的脖颈。庄清流手中的刀纹丝未停,一瞬间迎着庄篁的心脏直直刺了上去。在轻而寂静噗嗤声中,逐灵全部的刀身毫无阻隔地贯穿到底,一股鲜血猝然迸出。   庄篁眼底急剧收缩,面前浮出虚幻的光影,血丝从瞳孔深处缓缓蔓延渗出,浑身上下开始冰凉僵硬。   庄清流低头,脸色平静地看着同样从腹部一没到底的长刀,很久都没有抬起。   烈火穿越荒野,大风在天际和耳边永不停歇地呜咽。   结束了。   庄清流双手微抖地合在一起,将逐灵一点一点地拔出。垂眼伸手,将庄篁接进怀里后,在她眼睛上轻轻地覆掌,缓慢抹下。   祭坛笔直而庄严的长阶上逐渐滴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幽绿色的荧石棺盖被无声推开又阖上。风声停了,地上映出狼狈的光影。庄清流垂头片刻后,冲着脚下的灵水潭无声跪下,将头深深埋了进去。   空中渐歇的呜咽蔓入了水底。   良久之后,庄清流撑着地躬身伏起,抬手抹了一把脸上刺骨而冰冷的水珠。与此同时,脚底一抹无声而幽深的影子静静出现,逐渐将她全部覆盖包裹在内。   庄清流缓缓抬起了头。   烛蘅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棺椁上,声音颤抖地低低开口:“你在干什么?”   庄清流没出声。   好像是觉着茫然而无措,过了很久,烛蘅嘴角才又动了动,声音哑了下来:“你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庄清流目光定定落在地面上的一点,抬起手背,轻轻擦了嘴边的血后,撑地起身,错过她往外走。   一根紧绷的弓弦缓慢升起,笔直挡在她眼前纹丝不动:“——说话。”   庄清流仰头看了看颜色冰冷的铅灰色天空后,忽然开口道:“你不是也不喜欢她吗?”   空气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烛衡缓缓转头,不可思议地分开唇缝:“什么?”   庄清流没再理会,绕开弓弦继续往前走。   烛蘅的身影瞬息又出现在了她身前五步的地方,一字一句地问:“你敢说,你自己没有分毫私心?”   庄清流衣角滴着血沉默了片刻,坦然看着她的眼睛:“我有。”   烛蘅眼底好像有什么紧绷的东西最后崩塌碎裂了,整个人什么都没有再说。背脊缓慢挺直,双臂一点点抬起,冰冷地指向了庄清流。   箭尖反射着刺目的银月之光,在这点微光的掩盖之下,哪里好像还有别的水波在浅浅晃动。   ——噗嗤。   一支灵箭带着凌厉的劲风射出,面前的人再没有看她一眼,笔直地错肩反身离开。带着故梦潮大批的族人,顺着海底长路头也不回地拔身走远了。   庄清流俯身跪在地上又低低咳出几口血后,仍旧用手背轻轻擦了一下,然后摸到胸口,攥住冰凉的灵剑拔出,撑地爬了起来。   空中黑云滚滚,密密麻麻如水浪般的怨灵越来越尖啸锐利,四下狂冲乱舞。   庄清流仰头看着天空,手中却一点点将虞辰岳深深按进了崩碎溅裂的崖壁腹中:“在故梦潮,普通的人会因灵力的充沛而提升五倍的修为,这些怨灵的煞气也一样。”   她收回视线低下头:“你预料到这些了吗?”   虞辰岳唇缝笔直地抿成了一线。   庄清流又问:“你现在,也还能控制吗?”   虞辰岳喉结上下滚了一下:“我控制不了了。”失控了。   庄清流没说什么,也看都没有再看他,收回手的一瞬间,整座山崖崩裂坍塌。旋即一道月白色的光影直直从岛中央的上空旋身坠下,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在以往很多年的时候,在很多族人来跟她告别的时候,从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偶尔会想,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天……也到了那么一天的时候,她又应该去找谁好好地道别。   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   天色阴沉昏暗,下着漫无边际的细小冰粒,到底还是没有下雪。   在故梦潮变得硕大而厉害的怨灵不时会飞蹿而出,试图掠过海面冲入仙陆。高高的思归崖上,一道身影衣摆翻飞,剑斩不停。   梅花阑提着滴血的剑停在一人高的界碑旁边,定定冲着宛若站在崖边一线的人动了动喉咙,哑声道:“我来了。”   庄清流轻轻抿着的唇弯了一点,目光里全部装着她:“来接我吗?”   梅花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看着她开始点头:“我……我住的院子弄好了,我接你回去看看。”   庄清流薄唇又弯了一点儿,有意问:“回去,回哪儿?”   梅花阑目光落在她不住往出渗血蔓延的上半身,整个人轻轻抖了起来,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回——”回家。   庄清流往梅家仙府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睫好像轻轻眨了一下:“是有点向往。”   她收回目光,终于从滚滚涛声的崖边动身,慢慢走近了梅花阑,笑起来坐下身:“但是别折腾了,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这儿也挺好的。”   梅花阑手中的剑咣当坠地,整个人半跪下来,用手拼命去堵她身上的伤口,不断涌血的箭伤。   庄清流声音有些疲惫,却十分柔软地看着她:“傻姑娘,没有用。堵不住的,也不是因为这点伤。”   梅花阑崩溃了,忽然用力把她搂进了怀里:“……别这样。”   庄清流趴在她怀里,睫毛花蝴蝶似的一眨:“我好像也不大想。但是是我没打过。”   梅花阑一言不发地抱紧她起身。   庄清流伸手轻轻按在她肩上,声音有些疲惫:“这没什么的,梅畔。每一个人都有这么一天,有时候想强求也强求不来……”   “就让我好好歇一会儿吧。”   梅花阑起身的动作停了下来。   庄清流摸摸她的脑袋,拉她在面前盘腿坐下,又一一展开手指翻了几下花绳,说道:“渡厄活泼调皮,我把它留给你,好好照顾它。”   一道淡金色的灵光在她手中扎动着飞出,没挣几下,就被迫没入了梅花阑掌心。   梅花阑却低着头一动不动,看着她伤口的血缓缓止住,整个身体却渐渐透明了起来。   庄清流嘴角微勾,轻轻抬手捏了捏她的脸:“怎么了,嫌少吗?”   梅花阑目光无所落地抬头看她。   庄清流手指在她脸上轻而慢地摩挲了一下,小声笑:“我有的。都想给你。但是这么多年,没攒下什么好东西。”   “所以我身后留下的别的东西,你也不要去碰。不必想着替我报仇,替我做一些多余的事情。你要过得喜欢什么才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样我会高兴。”   梅花阑眼中有什么东西泛了出来,搂着她的手一寸寸收紧:“——我答应你。”   “我听到了。”庄清流细绒的睫毛自然勾翘着,目光落在她脸上,“你这些年说过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以前也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活。这些年,我也很开心。”   庄清流低头,温柔地看着她:“我会记得。”   “都会记得。”   梅花阑深深低头,大颗大颗的泪水溅到了地上,边缘刺出一圈起伏的毛边。   “……我也舍不得你。”庄清流无声在她脑袋上摸了摸后,手逐渐游移回转,按到了梅花阑眉心。   梅花阑倏地睁开眼,把她手腕紧紧攥了起来。   细小的雪粒翻飞,空气中似乎有幽微的梅香浮动。   片刻后,庄清流手指蜷了回来,转而轻轻握住了梅花阑的手,说了声:“——好。”她难得有些出神地仰头道,“那就不要忘记,记得我吧。”   天色愈加暗沉,断断续续的小雪飘了起来。可她连再等雪大一点的时间都没有了。   太短了。   太短了……再长一些就好了。   庄清流趴在梅花阑怀里,抱着人的手拢了拢。她直到这个临头,才觉得这个时间太短了……竟然没有一点缓冲的余地能留给她喜欢的人。   这人可能是以为她冷,不住地缩小蜷紧着怀抱。   庄清流身上的透明已经蔓延到了指尖,看着天空道:“有些人我还没有来得及……梅嘉许,要小心他。”   梅花阑的眼皮因为沉重而越来越低,死死按在庄清流肩膀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别这样……不要走。”   庄清流眼中的水波一闪而过,敛了下睫毛后偏头,目光转向她放在身侧的剑,声音越来越低地问:“喜欢吗?”   梅花阑脸颊冰凉地埋进她颈窝:“……不要走。”   庄清流用很轻的动作拨弄了一下落在她睫毛上细小的雪粒,稍稍退开了一点儿,示意梅花阑将剑身翻个面,道:“我刚才想了个名字,叫‘盏灯’怎么样?”   冬风冷而刺骨,落在剑身上的雪花纯洁又晶莹,梅花阑手腕轻轻一翻转:“盏灯?”   “……嗯。”   庄清流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未出口的话在舌尖滚过一圈后又收了回来,只是目光越出去,看向了梅花阑身后。   风声鹤唳,厉风穿野,大批的人顺着蜿蜒的山崖小径冲了上来。   庄清流手上几不可查地轻轻回拢,尾音很轻地散在风里:“梅畔……你什么时候长大啊。”   梅花阑:“马上,所以你等等我……”   她话音未落,随着第一个冲上峰巅的人影跃出,面前的人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动身向前,将心口送上了盏灯的剑尖。   天地都静止了。   大片大片的人如潮水般涌上,四周沸腾光怪陆离。   庄清流目光平静而柔软,整个人在梅花阑怀里瞬间模糊消失,转而变成了闪烁着万千磷光的光影,铺天盖地,灿烂地飞散。   大群大群议论纷纷的人似乎被梅花昼短暂挡了下去,幻影中有一朵小花旋转着浮现,仿佛当年第一次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一样,绕着她四周盘旋飞舞了一圈。   这次却是依依不舍的告别。   梅花阑泪流满面。   连小花形状也越来越透明的光影翩翩地蹭过她的下巴脸颊和鼻尖后,悄然消弭于嘴角旁边。   最后的一点亮光随之消失不见。   所有闪烁着的绚烂荧光飘扬过海,被散尽的灵力像一层柔软的薄膜轻轻披笼而下,流落回整个故梦潮的所有草木之上,将它们悉数包裹在内。   天上乌云蔽月,闪电纵横。   雷终于劈了下来。 第127章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天换了一个新键盘,为了那个炫酷的彩灯我调了很长时间。最重要的是这章还没有切回现在时,是畔畔视角的番外。我也考虑了好长一段时间要不要放这个,其实这个番外大致写得比文还要早,最后还是觉着有几个地方要交代一下,所以)。不过文风可能微不同,画风可能微虐泪点低,想的话可以跳过不看(今天是很多话啰嗦的作者,这个作话也暂时放在文前,因为上章没提前说,过两天会取掉)   天在下雪,鹅毛般的大雪。   四周沸腾不熄,翻搅不止,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在跑动、在围涌。她都没有听清。   这是哪里,   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忽然这样   什么东西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不知什么时候,恍惚间有一只火红的鸟影落在了身边。梅思归在大雪中仰着脖子看了很久,终于迷茫不解地转向梅花阑,冲她懵懵地“啾”了一声,轻轻询问。   梅花阑蜷在冰冷的界碑石头边,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心如刀绞,疼到肉\体凡胎都抵挡不住。   模糊间,她眼前出现了虚影的轮廓,就好像许多年以前,有个人就那样出现在她面前,对她很好很好。现在那个人不在了,连骨肉都分崩离析。   忽然地出现,忽然地走。   犹如隆冬里一场纷纷扬扬的厚雪,把一切都葬得干干净净。   梅花阑听见哗啦啦的水声,看见清澈碧绿的湖面泛起涟漪,恍惚间抬头,眼前的虚影似乎旋转飘起,乘着风和雪飞进了干净柔软的湖底。   ——哗。   湖面翻起安静的水泡,冰凉刺骨的湖水将她淹没,眼前纷飞的光影绚烂多彩,像那人最后一次环绕她时的样子。   所有的沸腾喧嚣悄然远去,梅花阑缓慢阖上了眼睛。她无声无息,平静地沉入柔软的湖底。   “你要过得喜欢什么才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样我会高兴。”   “我答应你。”   “我听到了。你这些年说过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也很开心。”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忽然划过脖颈,滚着坠入了水流的包裹之中。幽寂中哪里有一点仿若色彩明艳的鲜血,剧烈地亮了起来。   梅花阑蓦地睁开眼睛,一身狼狈淋漓的梅思归扑通入水,飞快地游近,将她从水底叼着衣摆奋力地拽了出来,上岸后在旁边忽然蜷缩着头号啕大哭。   暴雪飞卷,风空荡荡地在衣摆间吹动,梅花阑终于伸手,深深将梅思归抱进了怀里。   她用一天感受到了这一生的刺骨寒冷。   却在一瞬感受到了她留下的永远的温暖。   从这天起,梅思归开始不吃不喝,无论被带走多少次,每次都会自己飞回来,靠在庄清流消散的崖边,幼兽哀鸣地窝在旁边呜呜低叫。也从这天开始,碧波粼之湖于寒冬冰雪之中陡生异像,满湖的莲花一夜之间长成蔓延,繁茂不息。   雪又下起来了。   梅花阑站在湖边,抬手习惯性地摸摸脖颈,现在空空如也。有什么东西仿佛微弱而缥缈的希望,在湖里重新生根发芽,等待有再回来的一天。她在雪中站了很久后,轻身上崖,从白色的界碑石旁边抱起梅思归,抬手抹掉了它的记忆。   梅思归湿漉漉的睫毛微微睁开,有些茫然地仰起小脑袋,冲她轻轻看了一会儿后:“啾?”   梅花阑俯身,像庄清流当初第一次亲它那样低声:“嗯。”   梅思归乖乖伸出两片小翅膀,在风雪中搂住了她的脖子。   这是今冬的最后一场雪。   年宴上,梅花昼短暂地出席后,又回来哄她吃饭:“你吃一口,我吃一口。”   梅花阑虽然会勉强端起碗,但吃着吃着眼泪就会大颗大颗地砸进碗里。   到了春天,梅花昼又声音温柔地给她推开窗子道:“你在院子里的那支桃花插活了,不想出去看看吗?”   “——送桃花给你,要不要?”   梅笑寒摩挲着一瓶药丸犹豫了很久,还是收回了袖子,只是坐在床边声音徐徐道:“天已经暖起来了,要是想她,就去你们曾经说好的地方看看?”   她伸手轻轻在榻边放下什么,那是一本已经泛起了旧色的册子。   梅花阑转头看了很久,什么都没有说,也一页都没有翻动,只是沉默地将它锁进了柜子里。   不管是日升月落还是星辰闪耀,缺了一个人,她一生都不会再去。   梅笑寒抱了梅思归出门,抬头看看太阳后,也抬手在眼睛上深深按了一下,身边和廊下的小彩灯都闪烁着绚烂活泼的光彩,到处挂着可爱的南瓜头和鹿角枯枝。   如果不是因为当初心里怀揣着幸福,这间院子怎么会布置得如此温馨。   可惜再也没有人来住了。   她将梅思归接到身边养了一段时间,但是它老偷偷往回跑,总是会半夜低声啾啾地蜷缩在梅花阑身边,不会跟任何别的人亲近。   时隔三个月,始终交织奔鸣在整个故梦潮上空的雷霆才全部停了下来,一切仿佛恢复了以往平静的样子,却又已经面目全非。   梅花阑起身离开梅洲,越过海洋,穿过透明的结界,静静在海岸边落下,沉默无声地一步一步,从岛的这头走到了那头。所有被结界困住、又在雷劈下苟延活下来的怨灵都无比怨恨却不能接近,厉声尖叫却不能出去。   那人用她最后的一丝骨肉布结界、引雷劫、劈怨灵,保护族人。   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梅花阑从焦黑的灰烬穿梭而过,伸手依次摸过那些曾鲜活地长着树叶,结着果实,挂过冰花的地方,摸过那些曾留下过脚步和声音的地方,摸过逐灵孤零零守着阵眼的地方。   这个人这些年来带给她的温柔与多彩,五光十色地在眼前一一闪过。   种种美好的岁月,她都有过。   如今又失去了。   茫茫大雨穿林打叶,梅花阑撑着伞,独自一人走过其中。   身后冬笋成林,再也无人挖。   再也无人尝。   最后她飞身而起,上了一处浮于云端和万丈光芒之上的山崖。   光影忽闪间,梅花阑转头低下,才发现手中的盏灯骤然剧烈地亮了起来,剑尖水波翻涌的一点宛若炽热明亮的鲜血。   与此同时,一道从身后无声蔓延而至的黑影缓慢停了下来,视线也逐渐落到了那把剑上,似有无限深意地轻轻眯了一下眼:“啊。有意思。”   梅花阑目光从剑上缓慢掀起,眼中映出了一道浑身漆黑裹着斗篷的身影。   吊诡而暗沉。   不会是她。   蓦地,黑衣人掩映在斗篷后的头抬了起来,整个人如闪电般攒影而动,瞬息之间便攥起了梅花阑衣领,将她狠狠地抵着贯向了身后几十步之遥的崖壁,两道交缠在一起的身影快成了一道幻影。   梅花阑微一侧头,手还没动,头顶猝然一声炸裂,旁边的山石四溅分飞,忽然崩了   就好像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保护着她。   片刻后,黑衣人攥起来的五指慢慢松动,一点点收了回去,声音吊诡似叹息地说了句:“……算了。”旋即深深看了一眼梅花阑后,飞身而起,转身利鸟一样地俯冲掠下了高崖,离开了。   “所以我身后留下的别的东西,你也不要去碰。不必想着替我报仇,替我做一些多余的事情。”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梅花阑忽然间眼泪掉了下来,紧紧攥着手中宛若鲜血般示警的长剑,偏头哑声问:“是你吗?”   大风呜咽,好像飘荡在天地间的一个不成声的回答。   千里之外的高崖之上,梅花昼孤身一人站立着等了很久,在这里温和无声地等着接她回家。直到梅花阑在大风中回来,他才从臂弯取下保暖的披风给她系上,同时目光看向湖里那些摇曳的莲花,轻声道:“最近有一件事——”   梅花阑转头看他。   梅花昼也不多话,很快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解释道:“是长庚仙府地界内的巴陵一带,尚不知道具体是哪里,你先不要急,哥已经在……”   他话音未落,梅花阑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原地。   这是一个桃源,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让人满怀希冀和渴望,忐忑和祈愿。   可这里却什么都没有。   每一寸都没有。   那个人将一切都安置得明明白白,唯独没有安置她自己。   梅花阑做了一个梦,梦中光影交织,诡乱纷杂,最终眼前的,身后的,头顶的,脚底的,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崩裂破碎,化为须有。她蓦地从梦中挣脱出来,脱口喊了声:“庄烛!”   天光大亮的屏风后,一个人影很快在桌边丢下笔,快步转了进来,两只手紧紧按住她,柔声道:“在,哥在,哥在这里。”   跟之前的反应不同,梅花阑这次坐起身后纹丝不动,只有脑海里仍旧闪烁着梦里挥之不去的破碎光影。在那些光影里,庄清流就消散在她眼前,像这世上千万朵花的消散一样,没有人还会认得她,没有人还会记得她。   心口宛若刀绞地剧烈地翻涌起来,梅花阑抬手深深按住,喑哑道:“这世上谁还会记得她,谁还在记着她……”   “哥会记得,哥永远记得她。”梅花昼的声音也哑了下来,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轻摸着头。   梅花阑视线逐渐朦胧,眼前开始模糊,被他抱在怀里深深地埋头:“哥……”   我想她。   我好想她。   梅花昼心碎如绞,片刻不停地连续点着头,伸手在她背后轻轻拍动,低声安慰道:“明天是你生辰,哥带你出去走走,想去哪里都可以,好不好?”   这时,一道明媚灿烂的声音响在耳边:“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了,我也要过生辰。”   “我决定了,以后每一年你生辰的第二天,就是我出生的日子。”   “我也想要礼物。”   梅花阑狼狈地将头深深埋进了枕被之间。她不过生辰了,她再也不会过生辰了。   庄清流说过的每一句话,泛起的每一个笑,流过的每一次血和泪,都好像是在她心头下了场湿润的雨,永生永世都无法干涸。   又一个阴天小雨的日子,梅花阑再次去了桃花源。将庄清流曾经坐落在故梦潮,大火时被挪到了这里的房子转走了,放在了自己院子的后山。   那人曾经说过什么都愿意给她,家也可以给她。   夜深下来的时候,月亮慢慢从云层后挪出,寂静无声地洒落了下来。   山野间一处僻静的小院子内,一个黑衣少年正靠在院中的树上看月亮,手上扣着一张面具,银色丝带飘在地上。知道梅花阑落在了院中也不避讳,既不说话也没有转头。   梅花阑目光逐渐转到了他的发尾,那里系着的是一颗明亮红艳的珊瑚珠。   直到这时,段缤才抱着臂平淡开口:“她不让你管这件事。这里与你无关。”   “我不是来管的。”   “我是想知道,她还有什么留下的话。”梅花阑站在斑驳树影的阴暗里,轻声开口,“我想听听。”   只要是她说过的话都可以。   段缤这次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仰着落在了弯月角上:“‘我无福。但我们宝贝得过好日子。’”   梅花阑伸手撑住树,深深弯了下腰。   段缤没看她,只是往旁边随便递了方手帕。   梅花阑没有接,在逐渐偏移的月光中无声离开了。桃花源的事在之后的十数年中越闹越大,却始终无人追究出一个因果来,其中诸事吊诡,迷影重重,总似乎暗中有人走在仙门百家出手之前。   段缤知道,梅花阑之所以这样帮他,到底还是因为他发尾上的一颗红珊瑚珠,而不是一条没递出去的脏手帕。   又到了一年入冬下雪的时候,梅花阑这次终于无意间在寺庙中见到了许多来烧纸钱和敬一炷香的人,听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话   “她当年出手救了我们全家,我阿莹会永远记得。”   “仙门之事,多有隐情,以前乌澜河发大水时的那些相助,我们也不会记错,到底是谁分不清好坏哪。”   “我虽然不大肯定,但听说从她死后,碧波粼之湖一夜之间开满了莲花,而曾经有一年,我家本来被人毁了的二十亩藕塘也一夜之间被什么仙术救了起来,却无人现身,如果是那些仙门修士做的,我觉着他们才不会偷偷的吧……”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忽然潮涌般从心底里泛了出来。自己,段缤,梅思归,季无端   梅花阑从这天起,走过了许多地方,听过了许多举手之劳的美丽故事,都是她的名字。   原来有许多人都会记得她。   有那么多的人记得她。   她没有被忘记。   飘雪了。   梅花阑抬头看了一会儿,轻轻伸出手,任由雪花落在了指端。那个人也明亮、澄澈、干净,就像这样的一场初冬所下的新雪。   她回头用小毯子裹起梅思归,背着背筐撑起了伞。   这次我真的答应你。   会做想做的事情,会去很多地方,看到很多美好的东西。   会想你。   因为我心里有一个人,善良,温暖,柔软,像光。   我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我爱你。   梅思归虽然仍旧活泼可爱,但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捣蛋,多数时候都乖乖待在背筐里,偶尔下雪了,脖子才会探出来,轻轻贴在梅花阑脸侧,和她互相取暖:“啾啾。”   它眼睛又黑又亮,很像庄清流,总是眨来眨去如繁星。   梅花阑微微抬头,看了眼她心里的星星,然后穿行于山川风林,日月星辰,走累了就去无数湖边,在藕花深处寻找片刻安宁。   想她了就回故梦潮的高崖,静静躺在无数个夜色之中,盏灯始终陪伴在她的旁边,剑尖亮着的光晕仿佛一点微弱而温柔的暖意。   庄清流成了她流过指隙的泉,吹过发边的风,落于身上的光,燃在心里的灯。   这世上哪里都没有你,哪里都是你。   又是一年新雪   两个小孩儿在街上冲着热闹吹打的花轿队伍边跑边大声欢快地笑:“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娶我啊!”   “不要。我不娶你,我要娶隔壁阿花!”   梅花阑转过头,仿佛多年前有人在耳边问她:“你什么时候长大啊?”   迎亲的队伍从身边热热闹闹地吹打而过,到处都是喜庆欢欣的气氛,漫天的雪花毛绒绒的,在梅花阑掌心细软地飘了一把。   她轻轻阖起手掌,有些出神地想:“你什么时候回来。” 第128章   故梦潮岛东的最高峰上,有一条幽僻的盘山小径,小径一边是空灵的悬崖,一边是被重重叠叠的藤蔓所遮掩的石壁。其中长年有雾,这种山涧雾岚不同寻常,沾染有一层淡淡的花香。花香来自山脚下小径尽头的一棵花树,整棵树繁盛茂密,四时俱开,枝梢上长着一种椭圆形的长长的叶片,此刻正在透明清澈的空气中无限伸展,边缘微微勾起,卷着露水。   庄清流坐在盛满露水的繁花枝头。   岛上空气清濛,梅花阑撑着伞站在细雨中,淅淅沥沥的雨丝倾斜打在她脚边来回摇曳的细草上,发出轻轻的滴哒。   庄清流长久静静地看着她,眼尾忽然轻轻弯起来了一点儿:“你来啦。”   “嗯。”   梅花阑轻到几不可闻的声音融进了风里,眼底一望无际,“来接你。怕你在等我。”   庄清流:“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梅花阑:“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去找你。”   庄清流:“我以前说过的话,都还记得吗?”   梅花阑:“未曾忘记。”   未曾忘记。   庄清流在斑驳树影间深深闭了一下眼睫。简简单单四个字,就足够点燃她心中藏了两辈子的花火。   “思归崖告别前的那一晚,我在你床前站了很久,想最后听听你的真心话。”   庄清流收回反撑在树上的双手,从繁花枝头落了下来:“——但是没大舍得,所以临走时,在你唇上偷偷讨了一个吻。”   大雨淅沥,梅花阑的身影终于动了,她从层层遮挡的雨幕中、从二十年前的大火中、从一路掠过的光影中走了过去,伸手捏起庄清流的下巴,低头含住了她的双唇。   她的吻落下来的时候,庄清流闻到了甜甜的花香。   漫山遍野,整座仙岛的草木瞬息之间全部开了花,蔚然如梦境。梅花阑撑伞的手快要放下的时候,庄清流轻轻覆上了她的指骨,从容接过伞柄,也接过了温柔的轻啄。   一阵轻灵的脚步声响起,祝蘅凉凉地从蜿蜒小径后走了出来,抱臂侧靠在树身上淡淡看着,还没说话,庄清流忽然环着梅花阑从原地消失了。   淅沥的雨声从故梦潮蔓延扩散,变成敲打的梅洲地面的沙沙哒哒,夜色渐深,梅家成串的山峰之间亮起了绵延流离的灯火。   庄清流刚旋身落进去“唔”了声,梅花阑已经反手关上了身后的镂花木门,另一只手剥去两人被大雨沾湿的衣袍,带她转过了屏风。   “我有很多话、很多话想跟你说。”   “我也是。”   庄清流轻轻笑起来:“那就之后再说。”   窗外下着雨,黑暗中没有灯,没有光,两个人靠在映出模糊轮廓剪影的窗边轻啄浅吻,逐渐转深。   庄清流细细揉着她的颈后,在唇瓣的辗转挪移间轻声道:“但是现在……我想看看你。”   梅花阑如花香般的吻啄在她的耳边,声音柔软如水波:“那就点灯。”   庄清流环在她身后的手臂不动,指腹间轻轻一捻,挑亮了屋内桌角的一盏烛火。   融融灯花照亮了两个人的脸,柔和的光晕落进梅花阑眼底。她的眼睛仍旧清澈,干净,明亮,藏着多年等待的光。   无论生与死,有个人深情不变年复一年。   庄清流在她脸上来回看了很久,分毫未挪开。这二十年来,这个人对她隐秘的想念,都一点一滴隐秘的藏在每一处地方。藏在眉梢,藏在眼角,藏在深深的眼底,几乎被岁月反复刻下了抹之不去的痕迹。   梅花阑目光也落在她脸上轻轻转动巡梭了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再次低头,深深含住了庄清流的嘴角,失而复得的心酸在她心中潮涌而出,曾经浅尝辄止过的情动长成了参天大树,将繁盛到再也自己盛不下的爱意加倍还了回去。   空气中缱绻的暗香层层升起,庄清流微凉的手心拂过她,犹如水浪。   两个人的发尾亲昵缠到了一起,吸吮脖颈,啃咬下巴,揉捏指骨,梅花阑难以自抑地转开床边,将人压在了轻薄而柔软的被子上,要融化一样的亲吻来来回回毫无章法。   庄清流轻轻安抚着她的缠咬,从身后解开梅花阑严丝合缝交叠的衣襟,然而立刻网着人翻转俯身,又含住她两片薄薄的唇瓣。梅花阑的手指被游曳地带着探入了她的衣摆,庄清流妥帖又细致地将她兜在臂弯,温柔轻吻道:“别着急,慢慢解。”   她心里有一块儿柔软的地方早已经塌陷腾空,可以等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偿还的再多一点,心动的再积累一点。   梅花阑稍促的气息平稳缓了下来,瓷白的手指有了章法,两个人彼此褪去衣衫,剥离出纤细的蝶骨,柔美的肩脊,流泻的长发。   窗外夜色越来越深,庄清流来来回回地低声道:“梅畔……”她每喊一声,梅花阑都以吻作答。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她都是个不太会表达的人,所以想做的事都落实在了行动里,想表达的深情和温柔,都落在了这样低头的吻里。   她很好,很好很好,庄清流很喜欢她。   屋内独有的一丝烛火逐渐幽暗,空气中的缱绻攀升至顶,庄清流手翻一翻,忽然将人转到了身上,“明人不说暗话,我想在下面。”   “……”   梅花阑一手撑在枕边,一手轻轻抚拭着她的被汗水沁湿的发丝:“没说反?”   庄清流忽然笑起来,上下琢磨着她眨眨眼:“怎么,你也想?”   身上的人眼中漾起温亮的水波,在灯光下静静看了她许久,终于虔诚地低头覆了下来。   屋内暗香浮动,手中如玉温凉,梅花阑心动不已。   她已经等了这个人太久,太久了。从仰望到平视,从年少到成人,从什么时候长大到什么时候回来,从近在咫尺到失去,从失而复得到相逢不识   眼前的光影似乎跨过光阴卷过的河面回到了以前,回到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朝夕相伴的时候,那时候的庄清流也是这样温暖,这样绚烂,日光在她身上渡上了一层金边。   十五岁的梅花阑,十六岁的梅花阑,十七岁的梅花阑,逐渐长大的梅花阑,在幽远的地方静静看着,长久地看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忽然很想把她抱进怀里,想低头吻她,想听她说话,想跟她十指交缠,想要她。   她想要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深藏喜欢的那种要。   然而此时此刻,从金边日环中褪出来躺平在床上的庄清流却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人吻来吻去,摩挲上下,抚这儿抚那儿,却根本就没摸到重点。   烛心渐短,灯火更暗了一些。   还是没到重点。   终于,庄清流目光落到左上方的墙角,看了会儿;又转到右边儿的墙角,看了会儿;才问:“梅畔,你是不是不会?”   诡异的寂静后,梅花阑从容的吻落在她细净的肩上:“怎么会。”   是吗?好像挺“会”的,但不是那种该会的会。   她以前还小的时候,都是抱着纯粹的依赖,没有生出这样的心思。后来稍稍有了一些的时候,庄清流却已经不在了,没有想过她真的还能回来,所以没有学过这样的东西。她打算孤独终老。   庄清流眼睫轻轻一敛,目光忽然有些涌动地翻身而起,将人温柔地网到了身下,网到了怀中,啄吻在她耳边小声笑:“这可是你自己……可得好好学。”   梅花阑伸手搂着她,庄清流小声牵引着她的回应:“别害怕。”   然而没多久,又开始咕哝:“这多累啊……”   梅花阑:“……”   又过了没多久,庄清流摸摸她的脸:“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啊?”   “……”   梅花阑忍不住闭闭眼,嗓音隐忍地认真答:“很快。”   庄清流将她一点一滴都收进眼底,笑起来故意问:“怎么什么都很快,以后晚上沐浴也会很快吗?”   梅花阑:“……”   庄清流眼尾的笑越来越深,如水波般游曳的动作也越来越温柔轻浅,低低将脑袋埋在她颈边,道:“那有一件事不必很快。也不能很快。”   “……”   庄清流忍俊不禁地吻她耳朵,看着又蔓延出来的温润粉色,笑意难以抑制地泛到眼底,小声道:“这样就会不好意思,那以后可怎么办啊?”   她以前尾音轻轻的“啊”像撒娇,在现在细雨淅沥的夜里转而化成了揶揄。梅花阑几不可查的生疏和紧绷在这样的温柔中无声无息的消散,终于连身带心地被她裹入了柔软的水流之中。   暗夜无边,细雨沙沙。   一根幽秘跳跃的灯烛直到快要熄灭时,庄清流摸摸梅花阑的脑袋,趴在她耳边问:“学会了没有?”   梅花阑轻轻碰着她的侧脸缓了口气,想要翻身:“会了。”   庄清流眼里溢出笑,手指严丝合缝地扣住她:“下次再考,今天好好休息。”她吻在梅花阑额头,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我们以后还有很久的时间。”   梅花阑修长的指骨搭在她后背上来回轻抚了几下,又偏头看了眼沙漏。确实很晚了,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好。”她在庄清流额头上一吻,想了想,又落在了嘴角,双手搂着她,“你睡吧。”庄清流身上的丝线已经没有了,也没有主动提起这件事,梅花阑并不知道她有没有受苦,又受了多少苦。   庄清流眉梢眼角似乎是藏着点几不可查的疲惫,于是很快勾了勾嘴角,闭上了眼睛。   梅花阑在仅存的一点儿幽微烛火中低头看了她很久,轻轻低头,跟她温暖柔软的脸颊贴在了一起。   有些东西跟以前相比丝毫未变,有些却从今夜开始就变了。   她的心被填得满满当当。   那些湿润的雨干涸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想到吧哈哈哈,论床上床下的130个套路plan……&虽然意识流,但被)。很正常,大家晚安早点睡,如果&了我会改的,&了又&再&我就替换下半章。 第129章   庄清流这一觉睡了很久,醒过来的时候,梅花阑仍旧侧躺在旁边低头看着她,如蒲草般浓密柔软的睫毛乖乖垂着,很有点人面桃花的样子。   庄清流看了两眼她眉目温柔的脸庞,目光落下来,身边两侧都环着梅花阑的手臂,她道:“怎么回事,我们的动作没反吗?”   梅花阑轻轻将嘴抿成了一条线。   庄清流搂住她的腰,又闭眼缓了片刻:“想笑就对我笑。”   梅花阑:“我没有。”   庄清流头窝在她臂弯:“酒窝露出来了。”   梅花阑手掌在她脑袋后轻轻一摸,脸上终于揉开了一个微漾的笑。   她年少时深爱一个人。如今终于拥有。无论性格再怎么平淡,也很难不开心。   庄清流抬起的目光稍转过屏风,屋内光线很柔和暗敛,月光顺着小轩窗流进来洒落在地板上,桌角的蜡烛已经燃尽了。   她看了一会儿后,开口问:“我睡了多久了?”   梅花阑低头环着她:“没多久。还想睡的话就继续睡。”说完微微抬手,在庄清流眼角脸侧轻轻擦了擦,“没什么要管的事,思归也很好。”   “不管事,也自然会有事找过来的。”庄清流往她指腹上看了一眼,“我这是醒了没睡够还会掉点儿眼泪吗?”   梅花阑没说话,只是将她往怀里又更深地搂了一点儿。   “好啦。不用管我,我这几天……一会儿又难过又惆怅的是正常的。我们花都这样。”   庄清流目光从快要流尽的沙漏上收回来,脸上忽然划过一点儿笑,冲抱着她的人道:“我就说很累吧。”   很容易就听懂的梅花阑眼尾勾了起来,温柔注视着她,声音又软又轻:“那以后我来。”   “以后吗?”庄清流别开一点头,勾勾嘴角,“你其实是想说那现在你来吧?”   梅花阑低头吻她骨节明晰的手指:“不急。你好好歇几天。”   “没有急。”庄清流心里泛起涟漪,目光落在她脸上静静看了会儿,道,“是因为有点想起来,我之前那样对你。”   朝思暮想了那么多年的人,明明已经回到了眼前却没有记忆。明明近在咫尺却总碰不到,她之前还那样来回逗她,那样轻浮说话,那样摆出一副要考虑的样子。   庄清流没法儿想梅花阑那时心里都是什么感受。   “不重要。有没有想起来,都不重要。”   梅花阑低头揽着她,眼底有光晕流淌:“你真的回来了,胜过所有的记得。而且有些事你想起来会难过,我不愿意。我总想带你离这些事情远一些,离这里远一些,去过你喜欢的生活。”   这人现在真的长大了,怀抱不再像以前一样稚嫩,生涩,无能为力,而是含着滚烫炙热的温柔。   庄清流白皙的手指挟开梅花阑两侧垂下的细软发丝,头微微蹭到她耳后亲了下:“所以明明就是我暗中养大的,还不承认。”   梅花阑只是笑着用手来回抚她脑袋。   庄清流在她耳后接二连三落下的吻没有停,有分寸地游曳啄回来,才哒哒点点她心口:“已经平静下来缓好了?不活泼跳了?”   梅花阑眨眨眼,伸手摸了一下,是不跳了。   庄清流捞起她的手故意探进自己衣襟,放到了心口的位置:“那我不一样。我都睡觉了,还没来得及缓呢,你摸摸?”   梅花阑低头抿着嘴,睫毛微微一煽,飞起来。   庄清流眼睛弯了起来,逗她:“怎么样?摸到了没?”   “……”梅花阑悄不作声地笑着偏头,隔着发丝在她头顶亲了亲,同时手稍微往旁边挪了挪,轻轻动了一下,咩咩道,“摸到了。跳得比平时快。”   这就是梅畔畔。   庄清流窝进她怀里笑得好开心:“所以你怎么回事,嗯?不是刚刚才说好,让我多歇几天的吗,你能行吗?”   梅花阑藏着眼里的笑,终于转头从旁边儿拿起衣物,先自己披好,才下床去衣柜里拿庄清流的:“我尽力。”好像是不能再睡下去了,起床才能行。   庄清流在她身后柔软宽大的双人床上来回打滚儿。   新挑起的烛火很快哔剥地响了一声,爆了个吉祥喜庆的灯花。   庄清流不知道忽然想到了什么,趁洗漱完的功夫,先转到了旁边儿的小书房,不需要问地从梅花阑平日里收东西的小盒子里把当年写了她们名字和画了小人儿的纸展开,眉开眼笑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翻到背面,拿起了笔。   梅花阑很快就后脚从外面儿跟了进来,在旁边温柔低头,见庄清流这次又画了她们两个,不过不再是一大一小,而是两个人一样高地牵着手,然后写了“结婚证”三个字。   庄清流转头眨眼:“知道这叫什么吗?”   梅花阑虽然不知道,但是自然而然地拿起笔,在她丑哒哒的名字旁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才接她话问:“叫什么?”   庄清流笑起来:“叫领证。”说着将她只有一份儿的“结婚证”收好,背着身合上柜子的扇门,问,“我这几天还能一个人吗?”   梅花阑一眨眼,然而没等她说话,庄清流又转过来出门,往后勾勾手:“来。我的小尾巴。”   空气都温柔了起来,小尾巴心里难言柔软地跟上去,并排牵住了她的手。   庄清流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几天,只是随便看了看院中到处已经干了的泥土。深冬夜里外面很冷,满山的梅花还没开,她之前在院角种的小菜却不挑季节地长起来了一波。   梅花阑问:“想吃什么?”   “我来。”庄清流穿梭来去地转了好一会儿,到流动的泉水下挑好洗净,然后弹指燃起火,用自己种的豆苗简单炒了一小盘,又煮了两小碗面。   梅花阑也不插手,在身后环着她。   庄清流捞起两颗圆滚滚淌金黄流心的鸡蛋,往冒着大白泡的汤锅里丢了一把嫩生生的菜心,拖着身后的尾巴转到旁边儿拿碗:“不说点儿什么?”   梅花阑整张侧脸的轮廓在光影下柔和又清晰,脸靠在庄清流耳侧看她动作了很久,道:“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   她表达开心就是“我很高兴”,表达喜欢就是“我很喜欢她”,夸人就是“你很好看,又乖”。   庄清流抬头冲着透进来的一线月光笑了好一会儿,端着两碗面转回桌边:“来。”   两个说好了本来有很多话要说的人,这会儿都双双没有了。   两人隔桌对坐,中间放着一盘清爽的炒豆苗,梅花阑挑开长长的面条吃了一口:“怎么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庄清流看着跃过中天的月亮:“已经过了子时了,我的生辰,我能不知道吗?”   梅花阑填得满满当当的心浸进了水流里。吃完后,又自己再下了两碗面回来。   就这么吃了又吃后,天慢慢亮起来了。   屏障水波纹似的一闪,一道快如风的身影从半空掠了进来。祝蘅刚左右看看地落在一处院墙的细檐上,一阵聒噪突兀的鹦鹉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臭王八!呸!你个臭王……”   祝蘅面无表情地稍微转头,冷冷盯着它的眼睛。   浑身社会虎皮纹的蓝色鹦鹉好像倏地受到了什么惊吓,声音戛然而止,当场掉头连煽带扑腾地展翅飞跑了,尾巴后的毛都煽掉了两根,从半空幽幽打着旋儿落下。   过了一会儿,院墙对面才咔哒一声,裹着大毛氅的梅笑寒拉开门抬眼,忽然冲坐在墙头的人挑起了眉。   祝蘅好像有点意外地稍微上下看了看她后,问道:“这是你住的院子?”   梅笑寒一边儿眉梢挑得更高了:“那要不然是你的?”   “……”祝蘅凉凉瞥她一眼,“我只是来问个路。”   梅笑寒微笑着动身几步,拐近院墙,从她身边儿扶起了一根被压扁的药草:“我看你这架势,还以为你是要来开条路。”   祝蘅凉飕飕的脸色顿时甩了出来。   梅笑寒悠闲回屋的脚步转了转,回头端详她,忽然问:“你也想起来了?”   祝蘅反手撑在墙上一扫她:“我不就得罪了你一次,你至于吗?”   梅笑寒手中慢悠悠转着药草杆儿,脸上似笑非笑:“两次。”   “两次?”祝蘅问,“还有哪一次?”   梅笑寒冲她意味深长地笑:“自己想。”   祝蘅莫名其妙瞥她一眼,忽然手指勾勾,将梅笑寒手上糅了半天的草勾起来后丢到了她头上,然后飞身而起走了。   “……”   梅笑寒:“?”   太阳从云层后洒了下来,庄清流站在院中央的桃树下,脑海中闪现着当年她在雨中随手送桃花枝的样子。然后忽然伸手,将一树桃花给绚烂地摸开了。   这是一树山桃花,比普通的桃花多了一瓣儿,颜色也更加明艳,开的时候蔚然如霞。   旁边儿的人如今也像这树伸手可及的桃花,开得出尘绚烂。   庄清流绕着看了会儿后,在树下勾着枝条冲梅花阑道:“我们那里有一句话,叫花开有意。”   梅花阑轻轻笑:“听谁说的?”   “听花。”   庄清流冲她眨眼,指指自己。   两个人正说着,院门口哒哒一响,一只火红的呆毛鸟嗖得飞了进来,一头冲进了庄清流怀里。与此同时,裹着厚毛氅的梅笑寒在后面整整衣摆,冲门口被结界挡住的祝蘅嘲笑地看了一眼后,从她旁边擦肩而过,施施然地跨步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130章   “——啾啾啾啾啾!”   短短十几天没见,梅思归豆眼儿含了满满两包泪,又是扑过来想用头拱拱庄清流的下巴,又是立刻把长脖颈绕过去又亲亲梅花阑的脸,最后繁忙得两头没顾上,反而把头顶一根呆毛给蹭掉了。   庄清流立马低声笑了起来,接住它揉了好几下小脑袋,低头一亲:“一天光顾着学哭包了,你那让人害怕的剑法水平提高了没有?”   梅花阑听到“学哭包”,目光从院门外一转:“……”   庄清流偏头用眼尾勾她一下,手上把小哭包的毛给缕顺了。这些年以来,为了未免不必要的麻烦和觊觎,梅思归的身份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但却一直过得很开心,梅花阑将它护得很好,养得又乖。   头顶云散正在舒展地铺散开,日光灿烂正好。梅花阑在桃花树下安静看了会儿庄清流的笑脸后,伸手将一大一小一起往怀里轻轻搂了搂。   梅笑寒感慨地站旁边儿,也双手交叠在身前笑眯眯地看了会儿,不想出声煞风景。她旁边一个银面少年就不同了,声音无波无澜地抱着剑开口道:“少主。”   自从许多年前在大川后氏的囚崖上烫掉那张脸后,段缤这个人就好像再也没有情绪了。   庄清流闻声后只是稍稍转头,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问道梅笑寒:“你把他带进来的?”   梅笑寒袖手“唔”了声,道:“他说他的名字都是你起的,你在哪里,他就要在哪里。”   庄清流一边应付着梅思归的啾啾啾旋风亲脸,一边冲段缤道:“你的名字不是我起的,我给你取的名字是段花丛,因为你是在一簇花丛中捡的。但是后来你爹娘可能是觉着叫这个名字以后讨不到媳妇,于是给改成了‘缤’,取花丛色彩缤纷的意思。”   段缤脸上的面具有些不稳了:“……”   庄清流短促地低眼笑了一声,又忽地冲梅花阑道:“我当年给你起的名字也不是梅畔,因为你是在梅树底下捡的,所以应该叫梅花……”   她话音未落,旁边疑似马上要叫了梅花树的某咩咩往她嘴里塞了个果子。   庄清流心满意足地吃了,又挠挠梅思归抢了个空的鸟嘴,才道:“其实你那个是我自己觉着太难听了,原本就没有要叫的意思,你本来就叫畔畔。就跟思归不叫碧波粼一样。”   梅笑寒顿时看见梅花阑也在桃花下浅浅笑了,酒窝在脸上一次留的时间比以往十年还要多。于是偏头,心疼安慰地看了眼旁边的段缤。   庄清流也瞧了瞧他,道:“一把年纪了,还戴个面具装少年。”   段缤:“……”   庄清流:“难怪过了这么多年,现在还是单身。”   段缤这次只是目光深处稍微沉默地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倒是梅花阑,若有所感地微看了他一眼。   “好了,都坐吧。”庄清流抱梅思归转到桂树下的石凳上,捏桌子上的果干掰小喂它,问,“之前我们从桃花源出来以后,百家围涌在芙蓉镇指认季无端的事怎么样了?”   这件事她不提,梅笑寒也本来是要主动说的,于是很快表情敛起了几分,认真道:“庄前辈,桃花源开了。”   庄清流也不意外,将一片夏天时烘晒收好的芒果干一分三半,分别给梅花阑和梅思归喂了,然后自己吃了最后一点,转过头等着继续听。   梅笑寒道:“只不过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开了,而是进去后只有五个相连的秘境和那片白玉蚌,我们去过的其余的地方好像被隔开隐匿了。之后仙门百家的人一齐踏进去看过了,举世皆惊。”   庄清流点点头,嗯了声,继续在一堆果干中捡甜的,把酸的光明正大地拨弄给段缤和梅笑寒:“看过了,然后呢?”   “……”梅笑寒把酸果干也毫不犹豫地推给段缤,接着道,“然后矛头确实指向了季无端季少宗主,因为不算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和尸骨无存的,在百家见到白玉蚌那一刻,据仔细核实查算后,长庚仙府被困进了那里面的人数确实最多,仅他们一家,所占三分之一还有余。最重要的是,那些人在以往确实大多都与季少宗主有所嫌隙。”   这跟仙门百家跟她都有嫌隙还挺像,庄清流平静地问:“季无端自己怎么说?”   梅笑寒认真肃重道:“季少宗主自己承认了,但是——”   庄清流接道:“但是,也由此揭开了长庚仙府多年来隐藏的丑事,对吧?”   “……”梅笑寒,“你怎么知道?”   庄清流冲她淡淡一笑,跟梅思归玩儿互相吧唧亲额头,道:“因为不是季无端被发现了才抖出这件事,而是到了需要抖出这件事的时候了,季无端才被发现了啊。”   她手指一弹梅思归小脑瓜:“什么丑事,你来说。”   梅思归顿时可爱又热情地冲她发表了一篇“啾啾论”,头上的呆毛还会根据情绪的起伏而竖起又趴下,可以说是十分活泼生动了。   梅笑寒和段缤双双眼角一抽。梅笑寒失去了脸上的表情,端坐桌前问:“庄前辈,它都说了什么?说明白了吗——?”   庄清流低着眼睫,手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抚着梅思归的毛,嗯了声:“说明白了吧。大抵就是长庚仙府近几十年以来,背地里一直靠行拐卖之事来扩充弟子来源和殷实门派,以图坐稳当世第一仙府的椅子,是这样吧?”   梅笑寒有些神奇地看了眼啾啾一通却交流无碍的梅思归,点头补充道:“大致是这样的,剩下的就是一些具体的触目惊心的手段。长庚仙府这些年独自坐拥三百城,除了仙门之人在背后暗地里掳掠孩童,一一筛查灌冲他们的灵脉,强行招收为内门弟子以外,他们还经常会以贩卖小孩儿和给全天下的富庶人家提供暗驯的杀手暗卫来敛财,所以这些年看起来才如此繁华,经久不衰。”   不过经久不衰的背后,是多少人丧子的痛苦、多少人一生命运的改变、多少家庭的支离破碎就没人说得清了。人分三六九等,下层之人是上流之人用来搜刮榨取的血膏,亘古有之。   梅笑寒忽然端详庄清流问:“庄前辈,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这些事?”   庄清流摇了下头,只是目光微掠远地敛了一下,简洁道:“季无端小时候,就是被长庚仙府的人所拐卖的。”   所以他流落过街头乞讨,被关进过只有潮湿地板的暗室和笼子,挨过无数训斥和鞭打。喜欢穿女装,也是因为小时候这样上街,装做女孩儿的话可以讨更多的钱,可以得到更多人的心一软和怜悯。尽管也多的有限得可怜。   谁知后来幸运地遇到庄清流。庄清流也喜欢女孩子。   偏爱梅花阑,不会偏爱他。   那些行拐卖之事的人早就让他在心底里深恶痛绝,但这些事又如此隐秘和蔚然成风,对这些人动手,就相当于是将长庚仙府的丑事揭到水面上,同时又与整个仙府为敌。所以要暗里动手、如何动手?   ——借桃花源。   “季无端圆滑聪明,很多东西我暂时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和怎么做的。但他没有反驳,是因为他确实杀了很多人,这是事实。”庄清流道,“但他只是借了这么一个地方借了一把刀,只针对长庚仙府那些人,桃花源之事,不是他。”   梅笑寒忽然有些讶异,立刻问:“你知道是谁吗?”   这次庄清流还没开口,旁边半晌没有出声的段缤平静说道:“是我。”   梅笑寒更惊异了,刚准备再问什么,“轰隆”一声巨响,头顶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叶片忽地被簌簌震落了一波,紧接着屏障猛地一闪,刺眼的炫光轰然涌出,洒了他们几个一脸。   庄清流立时转头,冲外面儿院门的方向一个挑眉,然后挪向梅笑寒看了看。   梅笑寒哦了声,端坐微笑道:“庄前辈,是祝宫主,来找你的。”   庄清流眉梢细细一动:“现在刚来的?”   梅笑寒脸上佛陀的微笑不变,否道:“不,来得比我还要早。我故意的。”   庄清流忽然很奇异地在她脸上瞧了瞧,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从屋内给庄清流取了条毛绒绒披肩的梅花阑这时走过来,低头妥帖细致地给她围上,道:“要是不想,不用管。”   庄清流托着头笑了一下,道:“没有不想。祝蘅这人,她当初只是……”说着说着,直接道,“不说了,放她进来吧。”   梅花阑很快抬袖一扫,院子的结界屏障打开了。   祝蘅那张下海挂牌冷淡风的脸刚一出现,梅思归就立刻炸起毛破口大骂:“——啾啾啾啾啾!”   它跟祝蘅两看两相厌,除了小时候就骂过不喜欢以外,完全属于鸟类的天性,彼此互相怎么看都不顺眼。不过祝蘅到底已经是一个成精多年的鸟人了,只是凉嗖嗖用眼睛瞥了它一眼,什么都没说。   知道一二事的梅笑寒很懂地起身道:“庄前辈,把思归先给我吧。”   “啾啾!”梅思归顿时冲她大声丑拒得头顶的呆毛又掉了。庄清流笑了好几声,捏着它的毛比划来比划去,看能不能安回去地道,“还是我抱着吧,它最近都没见,想我了——倒是难为你这些日子照顾它这个臭脾气。”   “这没什么。”梅笑寒自我认证道,“我其实很会养鸟。”   她说完,刚走过来的祝蘅顿时有些古怪地在她脸上瞟了一眼。不过梅笑寒没理她,施施然从桌边儿转开了。人都走完后,只剩庄清流一个坐在树下,给乖乖躺她怀里的梅思归罩了一个隔音罩。   祝蘅快走到树荫下的脚步忽然停住,一时站在原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庄清流很快整了整自己腿上的小毛毯,在斑驳光影下一脸高深莫测地坐着,只给了她一个眼神,也没有出声。   “……”   两个人认识数百年,朝夕相处数百年,但在这一刻,不知道是谁的脑海里忽然很奇妙地跳出了一段儿特殊的画面   那是当年初来人间的仙陆不久,庄清流和祝蘅很快被繁华的集市吸到了街头,双双观察端详着人都用一种故梦潮不会有的钱换东西。   祝蘅当时转头问:“你怎么回事?不是小时候来过吗?那是什么?”   庄清流也还有些没大摸清,嘴上答道:“那已经是快六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小呢。也没见过。”   两个人并排来回看了很久,见到街角有人靠一背篓柴火,从一个人手中得到了几个铜板——要柴很简单。   于是她们很快一阵穿梭来回,从山林间弄了一大堆柴回来,但是这东西价廉,第一次只先得到了一点儿钱。   庄清流转头就在繁华的街上到处花里胡哨地溜达乱窜,看到什么都想买,什么都想吃。祝蘅管着越来越瘪的钱袋,责备地盯着她看。   “哎好啦好啦,知道了知道了,我会省着用的。”   因为暂时还不知道别的什么东西还能换钱,于是两人开始卖柴卖柴卖柴,始终只有一点钱。而庄清流说话的算数性不达一炷香,就被丢进了臭水沟里。   祝蘅那个时候一边儿来回算着银子,一边给她买买买。   她这个从小对身边的东西都很少在意想要,但到底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集市。于是来来回回地转了几条街后,祝蘅看到了一个很喜欢的射弓扳指,在摊铺前停了一会儿,算算手中的钱,有意买下来。但早已经跑前面儿去了的庄清流没有看到,只是取下两串炸油卷一溜烟儿地喊:“兰兰兰兰,快过来!”   “还有这个!这个炒豌豆。”   祝蘅在摊前犹豫了一下,放下扳指,用剩下的钱转过去给庄清流买了好吃的。   在好多年后的一个冬天,不知道是从梅花阑那里还是季无端那里知道了过生辰的庄清流稀奇地跑回故梦潮,冲祝蘅神神秘秘地送了一件礼物:“哎,他们人都这样儿,以后咱俩儿的生辰就定在一天,怎么样怎么样?”   祝蘅脸上不感兴趣嫌她烦地拆开小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射箭用的扳指。   空灵的鸟叫声从远方传来,细碎的光影被拉回眼前,记忆隐没在了脑海最深处的角落,偶会才会泛起一点涟漪。   祝蘅静静站在树下,忽然冲着坐在石凳上的人动了动唇,低声开口:“你死了,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   庄清流眼里有什么东西轻轻一闪,忽地抬手揉了揉额头,声音中有些低笑,有些无奈:“我都死了,还能管你怎么办?那我也管得也太宽了。我真是操不碎的心。”她指端灵光轻轻一弹,将身边一个石凳送到祝蘅脚下,“你除了好好活,努力活,还要怎么办?要不然还要殉友情?”   “……”   祝蘅目光定定在她脸上落了一会儿后,转头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没什么语气道:“是啊,都死了。别的人都管不了,就是还能管一个。”   不用耳朵,都知道她是在说梅花阑。   庄清流托着腮冲天上柔软的白云看了两眼,手指揉到眉心轻笑道:“那你要怎么样?我死了烧成灰给你装一瓶?”   祝蘅:“……”   庄清流:“行。下次死的时候会这样的。”   “……”祝蘅呼啦吹北风的目光全部抡到了她脸上。   “好了,你差不多就得了,还没完没了了。”庄清流从天上收回视线,把衣领一拉,手指点在肩下两寸的地方,眉挑起,“疼着呢。两次!”   祝蘅视线下挪,嘴角似乎轻轻动了一下,没有出声。   庄清流也不等着她说不说话,兀自扯回衣领后,目光猝不及防地往不远处的厨房门口一飞,眼尾勾了勾。   祝蘅一看她这德行,刚和缓了两分的脸色顿时又拉起来了,冷冷道:“你往哪儿看?”   庄清流不搭理她的臭样子,仍旧看着远处不时掠过来一眼的梅花阑,心情奇妙地越来越好,有些隐秘地炫耀道:“我看这里一个很好看的姑娘,怎么了?”   祝蘅忽然冷哼一声,给自己捏了个靠背一倚:“有什么好看的,也就跟春风楼末牌的娇娇差不多。”   庄清流顿时转了个大圈看她,脸上表情消失:“我们也就二十年没见吧,你哪一年瞎的?”   祝蘅:“……”   庄清流问:“娇娇是谁?”   祝蘅瞥她一眼:“十七年前,你非要到江州听曲儿的时候,在一个勾栏柳坊捡的。”好像自从捡了段缤开始,她们之后就一直在捡孩子,“那么多人,你就只能记得一个姓梅的?”   庄清流只随便想了下,注意力并没放到她的话上。还掀眼瞧了下正在厨房门口晒太阳撕草药的梅笑寒,冲祝蘅:“你等着。”   还娇娇。总有一天要还的。   祝蘅的眉毛差点从脸上飞出去,刚才心底里陡然生出的那点儿莫名的情绪也快散完了,看起来又要恢复很暴躁的样子:“你现在没有正经话要跟我说吗?”   庄清流手指在梅思归脑袋上滴滴哒哒敲,目光收回来,往对面的脸上掠了一眼,敛睫摸鸟毛:“你还装什么装,再先天就小的脑子,这些年转了千万遍,有些东西也该触到了,还问什么?”   祝蘅脸上的表情一动不动:“我要听你亲口说。”   “有什么好说的。”庄清流低着眼,手心在梅思归脑袋上轻轻摩挲,“事情摞一块儿已经足够焦头烂额,没什么说话的时间,也没什么说话的必要。”   祝蘅看进她的眼底:“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庄清流直接掀眼:“我哭过了谢谢,非得当你的面流眼泪才诚恳吗。忙得该干活了!”   “……”祝蘅眼睛里汹涌的浪潮倏一翻涌,忽然狠狠瞪了她一眼。   庄清流回她中指:“说话就说话,翻什么脸?”   祝蘅好不容易放下了弓箭的手又开始蠢蠢欲动,在弦上摸个不停:“二十年……你真是很长进。”   庄清流挑眉一笑:“瞧瞧你说的这话,悟性多低!这么多年你就没一点进步吗?”   “……”   感觉祝蘅快要原地炸开的时候,旁边儿人影一闪,梅笑寒忽然端了碗药过来。   “?”庄清流顿时转头抬起眼帘,“你怎么冲我走了过来?这难道是我的吗?”   梅笑寒冲她肯定点头,道:“这里没有别的人需要喝药。”   庄清流:“……那为什么我需要喝药?”   “那当然是因为我提着药箱来看过你。”梅笑寒走进树荫道,“不过那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了。”   “???”庄清流越来越诧异,“我睡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来看我?”   梅笑寒说:“因为你睡着的时候掉眼泪掉个不停,花阑让我过来的。”   庄清流:“……”   梅笑寒又露底儿道:“没关系,庄前辈,这不丢人——因为花阑她趁你睡着,也偷着埋进你肩窝,埋进你怀里,埋进你手心悄悄哭了,你们两个旗鼓相当呢。”   庄清流:“……”   梅花阑:“……”   庄清流伸手一指:“把这个给庄前辈忘掉,要不然庄前辈跟你没完。”   梅笑寒笑起来,十分端庄道:“我这个人呢,医德很好的——只要你喝药。”   医德很好,是建立在威胁病人喝药的前提下。庄清流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只是眼皮儿一垂,仍旧问:“我睡着的时候,做梦梦到钱花完了,所以掉点儿眼泪怎么了。这为什么需要喝药?”   “不。庄前辈。”梅笑寒有理有据道,“你睡着掉眼泪只是我被叫过来为你把脉的原因,至于你要喝药的原因呢——是因为你体虚。”   庄清流:“?我没有虚。”   梅笑寒:“你在床上晕过去了。”   “……???”庄清流看着她的脸,“我……???”   梅笑寒笑得十分和蔼,把药碗送到她面前的桌上:“花阑说的。”   “……”   庄清流顿时转向了梅花阑,听梅笑寒在旁边道:“庄前辈,这个呢。花阑深陷在某件事或者某种情绪中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都是这样儿的。而你们呢……”她有意在这儿顿了一下,十分体贴地含蓄暗示道,“而你们呢,在在一起这件事上忽然突飞猛进有点儿快。你别看花阑这会儿外表看不出来的样子,她其实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   梅花阑:“……”   庄清流目光微妙地瞧了她一会儿,从这只咩咩怪身上没什么表情地转回来,冲梅笑寒惜字如金地冷酷道:“忘掉。懂?”   梅笑寒仍旧只是笑:“喝药。”   旁边儿凉凉瞥了一会儿的祝蘅终于看不下去了,往旁边地上已经转开的树荫随便扫了扫:“她不会喝的。”然而她刚说完,庄清流就伸手端起了碗。   “……”   不仅如此,她还忽然堂而皇之地伸出两指,猝不及防地在梅花阑唇上吧唧一点后,转而往碗口一按,骚里骚气道:“我加点儿糖。”   所有人加一只叫思归的鸟:“……”   有了这点儿自己加的糖,庄清流以往服毒似的喝药作风也华丽转变,两口就爽快地干了,看起来还恨不得再来两碗。眨眨眼问梅笑寒:“怎么了?我喝完了,这位大夫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梅笑寒啊地张开嘴:“什么叮嘱……叮嘱什么?”   庄清流把碗转得咕噜噜笑,冲她也含蓄暗示:“比如最近要忌口,不能吃什么东西,或者要忌费力的动作,比如——?”   “……”梅笑寒喃喃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这是哪儿?”   庄清流冲她隐秘得意地挑挑眉——小鬼头一个,小时候呆呆的,现在还揶揄调侃谁呢。   祝蘅实在快看不下去了,抬手一扫,往她脸上送了一摆凉嗖嗖的寒风,冷冷道:“你一天天的都干什么,还有没有正经事?”   庄清流反手往她脸上扫了波更冷十倍的:“什么是正经事?是谁把桃花源打开,带仙门百家的人进去的?”   梅笑寒在两波冷风的旁边温暖复苏:“这个你们应该都不知道——是虞辰岳当时请出了仙府的镇山僧。”   她话落,就感觉到了一点儿不大寻常的气氛。   庄清流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又似乎是眯了眯眼,靠在椅背上,冲着头顶漏下的斑驳碎影用手指勾了勾:“镇山僧。虞辰岳。”   所以到底是庄篁没有死,还是如今顶着“镇山僧”这三个字的又另有其人。   一切都十分隐晦不清,祝蘅其实仍旧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于是刚要神色凝重的抬眼出声,头顶屏障忽然一闪,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了一阵特殊的钟声   那是来自梅家灵山的钟声。   没等梅笑寒立马起身转出去问怎么回事,一道蓝焰灵符自己燃到了半空,一名弟子语速很快但十分镇定道:“端烛君,我们刚刚巡查发现,你之前镇压在灵山下的一个灵参女鬼被人放走了!”   这个女鬼,是当初在金蝉镇带回来的那个女鬼。   庄清流什么都没说,只是忽然往旁边刚才段缤坐过的石凳上瞥了一眼。梅笑寒瞬间反应过来——这半天段缤都不见了!   祝蘅立刻敏锐地来回转动视线问:“怎么回事?什么女鬼,跟他有什么关系?”   段缤其实今天是她带进来的。   庄清流一点废话都没有,只是指端一簇灵光一闪,直接在半空中打了道那个女鬼的虚影。这道虚影一浮现,祝蘅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这张脸跟段缤没有毁容前一模一样。 第131章   梅花阑目光落在半空那道光影上,也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她在以往其实从来没有见过段缤的脸,每次见的时候,段缤脸上不是爬满了血红的参纹,就是后来已经毁容带上了面具。所以当初见到那个女鬼的时候,她一点儿没有联想到。   祝蘅坐在椅子上抬头蹙眉问:“这个女鬼是你们从哪儿带回来的?”   “什么意思?”大步奔向门外准备找段缤行踪的梅笑寒脚步倏地一旋,转头问,“你们已经知道他为什么放那个女鬼了??”   祝蘅看了看她确实在状况外的样子,简明了当地解释道:“母子。”   梅笑寒立马就张嘴“啊”了一声,脱口道:“这就是他一直戴张面具的原因吗?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他一直戴着面具是因为他没有脸。”   庄清流沉默了一瞬,在树下的阴影中掀眼问道梅笑寒:“至于他到底是什么人,还不知道——当初查女鬼记忆幻境里角楼那件事怎么样了?”   “这大半年来事情太多了,我一直以为这件事不大重要,还没来得及!”梅笑寒脚步又奔了起来,“我还是先下令找……”   “不必找了。”庄清流坐在树下不动道,“他是暗中被人找上了。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   梅花阑目光落在她侧脸上,没说什么,只是转开看了看梅笑寒。梅笑寒便只好先往下吩咐了两句,仙府内一切照旧,不必忙乱,继续加强灵山附近的巡视。   庄清流转而看向祝蘅平静问:“这些年她在哪儿?”   祝蘅立即掀眼:“谁?”   “你说谁。还有谁。”庄清流瞥她一眼,眼底深处明明显显地定现出两个字——诡爻。   祝蘅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不知道。”   庄清流立刻冲她轻轻眯起了眼,祝蘅仍旧低声道:“你当初……”   “我当初没有算上她,是因为我们两个有过一次隐秘的谈话,她亲口告诉过我不会插手偏帮。”庄清流眼睛漆黑,语速很慢,“但是这二十年,她消失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祝蘅脸色非常不好,深深看着她,“这二十年,故梦潮也被你封住了,打不开。”   庄清流当初临死前布了结界把故梦潮封住,是因为不能让里面被放飞的厉煞怨灵自由地蹿出来,所以将它们困在里面,引了雷劫去劈。但是诡爻有没有在里面,她很清楚——当初故梦潮大火的时候,她就不在了。   所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消失,她去了哪儿?在二十年前的事中以及这二十年里,她又究竟都扮演了什么角色?最重要的是现在仍旧活在背后翻云覆雨搅弄的“镇山僧”,到底是因为庄篁没有死还是她?   祝蘅静静坐在树荫下,心里忽然生出很吊诡的感觉:虽然几百年同岛相处,虽然诡爻是她的师父,但是从小到大,她一直不知道诡爻是哪里来的,又到底是什么人,她的过去,她的背景,她到底跟庄篁是什么关系。   一切似乎都乱了。乱成麻一样没有头绪。   而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确认这个“镇山僧”到底是谁?   庄清流深深按了下眉心,从树下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要出去。可她还没彻底立起身,忽然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差点儿原地摔个四脚朝天。   “——啾!”   一直被她抱在怀里的梅思归吓了一大跳,在瞬间就反应极快地乍起翅膀一翻身,准备去接庄清流。旁边这时人影一闪,梅花阑伸手将她们都接进了怀里。   梅笑寒旋即几个快步走近,一把将庄清流按到了凳子上,口气严厉地责备道:“庄前辈,我就说过了你现在还很虚弱吧?”   庄清流:“……”   梅思归豆眼认真地冲庄清流快速询问:“啾啾?”庄清流忍俊不禁地低头亲它一下,“我没事儿,挺好的。”   “不。庄前辈,你有事,你很虚。”梅笑寒认真翻手一掏,往她面前强行戳了一枚大补丸之类的东西,然后问道,“所以你身上之前的丝线到底是什么东西?拔干净了吗?”   说到这件事,祝蘅本来就没有表情似乎又添上了一点儿阴影。她认识这种丝线,会拔它,全部都是从诡爻那里学的。可最重要的是,诡爻当时并没有告诉它这是什么,如今想起来那个画面,就好像她当初会学这个……完全是一种刻意的准备和设计一样。   反倒是庄清流想了想后,冲梅笑寒道:“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但是我可能很难解释,你也很难理解。你就把它当成一种缝衣服的线吧,因为我之前分崩离析,散得很小,所以它把我网罗在一块修修补补了这么多年,同时也会限制我的灵力。”   梅笑寒居然一下就抓住了什么东西飞快问:“是有人不想让你死,但又不想让你恢复灵力?”   她话音一落,祝蘅脸上的晦暗更明显了。   庄清流却一口吃了大补丸,并没有再答,而是转开挪开话题道:“季无端和长庚仙府现在都怎么样了?”   梅笑寒对很多事都是一知半解,只能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哪里的不同寻常,闻言流利地快速答道:“季少宗主暂时回了宗门,应该是只是有所受制,因为没人说得清他到底有罪无罪,因为最重要的,祝宫主近些日子也消失了。”   祝蘅微微看她一眼,梅笑寒也跟她对视,嘴上接着道:“而长庚仙府这件事,和裴氏兰氏当初发生的事情都不同,因为不光局限在仙门之内,而是涉及到了普通的百姓,所以现在长庚仙府的三百城乃至全天下都沸反哗然了,到处乱成了一锅粥,波及到了整个仙门,所有的百姓刚开始是震惊围涌要说法,后来事态就开始有点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仙门百家只能暂时紧急联手,一同安抚百姓,花昼这段日子也在外面忙着帮忙,所以没过来看你。”   先是仙门,后是百姓,出了这种有联系的事,可想而知只需要有心在背后随便推动,就能造出多少事端。到了现在,一种难以形容的诡云终于弥漫开了。   过了一阵,庄清流又若有所思地低眼问:“桃花源现在怎么样了?”   梅笑寒道:“暂时被封起来了,百家都留有人围守在外面。”   封起来?围守?庄清流忽然挑眉:“?”   梅笑寒冲她直言不讳地解释道:“因为按道理,那里的整片巴陵是长庚仙府的地界,但现在长庚仙府整个门派已经溃乱了,所以仙门百家都暗中生出了一些心照不宣的心思——他们都想要里面的白玉蚌。但是又因为你最近一直失踪未现身,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庄清流听完撑着额角,没说什么地低低笑了两声,然后摇摇头,抬眼冲祝蘅道:“你还不回去管事吗?”   季无端只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现在被用完了,他怎么样没人在意。但祝蘅回去,他至少会被放出来,至于长庚仙府如今怎么办,那就是他们两个的事。   祝蘅好像心烦却又无言地望天边长长看了一眼,起身忽然问庄清流:“你准备怎么样?”   庄清流靠在椅背上看着她,心里忽地笑起来——祝蘅这个人,她天生就是那种对身边的万事万物很难有情绪,非常厌于入世的人,以往在故梦潮跟族人都很少打交道,用一个准确的话来说就是“死宅”。没想到自二十年前找了燃灯老道求助后有意无意地成了“宫主”,一天被迫营业。   从心里笑到脸上后,她随便瞧了眼头顶光秃秃的桂树枝,语气非常欠地将双臂舞动成海带道:“我不准备怎么样啊,我现在很虚,至少还得吃着大补丸躺床上养个几天,外面很乱也跟我关系不大。”   “……”祝蘅重复,“跟你关系不大?”   庄清流虚弱的双手在空气里持续舞蹈,眼睛看着天上短促轻笑了一声:“那要不然呢,难道我是脑门儿上写着救世主吗,还是命格里带着天生劳碌?”   祝蘅居高临下地冷冷道:“那你二十年前是在干什么?”   “噢,身随心动,想做就做罢了。”庄清流冲旁边儿的人笑,“最主要的是,是因为一只咩咩——”   “……闭嘴。”祝蘅冷声叱她,“现在明明还是这样,还有脸说?!”   梅花阑的目光已经瞬间定到了她脸上,手却被庄清流一勾捞住了。只见她冲祝蘅一个挑眉道:“你还是快滚吧,我难道死了还要包售后吗?”   祝蘅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消失了。   梅笑寒似乎是一言难尽地冲着她离开的虚空摇了摇头,半蒙半猜地冲庄清流转头问:“庄前辈,二十年前是你——?”   这呆瓜王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总爱空手白套,庄清流瞧了瞧她后,眨眨眼:“嗯。”   “……”梅笑寒顿时原地静了一瞬,紧接着故作神秘地继续道,“那按你的修为,应该没人能把你怎么样,你主动那样儿值得吗?”   这次庄清流稍顿了一下,抱起梅思归摸毛道:“值不值得也就那样儿吧,做选择的那一刻,没余地想那么多。能不能做到也看三分天意,有些事只要活着就很重要,但是死了么,自然也就没什么执念了。随便,都行吧。”   这一刻,她沉浸在斑驳光影下的侧脸轮廓清晰异常,梅花阑静静站在旁边听她说着这样的话,明明没什么关联,但就是心里忽然觉着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人。   梅笑寒也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心里倒是没什么额外情绪,只是看一眼闪个不停的传讯玉佩后,抬头道:“庄前辈,我能把花阑带走吗?”   庄清流顿时抱着梅思归转头。   梅笑寒微笑地一指自己眼下的两片青影道:“虽然不大好意思,但是花昼最近都在外面忙,仙府的诸多事情都是压在我一个人头上,我已经三天两夜没好好睡个觉了。而让花阑去做点儿事呢,也有利于你快点好起来不再体虚呢。”   庄清流冲她:“我真的没有虚。”   “行。”梅笑寒爽快道,“那花阑我就带走了。”   “……”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庄清流低头笑了声,自然没说什么,只是抱着梅思归目送她们。梅花阑被拽着袖子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看着庄清流,眼睛里才轻轻泛出一点笑,然后袖摆微微拂动间,一只梦幻的灵光小鹤忽然从她身上蹁跹地跃了出来,悄无声息地煽翅飞近后,沾水般点着亲了亲庄清流的脸颊。   庄清流嘴角长长抿起,目送着她一点衣摆轻飘飘地旋出院角后,伸出手,让那只翩跹的灵鹤停在了指端。   一连三日,梅花阑也开始了早出很晚归的忙碌。   庄清流时而躺在院中的躺椅上,似乎总是在思考什么。时而让梅思归把身上的鸟毛脱下,也开始闲着学将它们变成灵鹤玩儿来玩儿去,玩够了又给梅思归安回身上。   等到第四天深夜的时候,庄清流已经能变出一堆了,躺在床上张开五指的时候,所有的小鹤都在其中活泼穿梭,在屋内灵影翩翩,将整个房间映出一片梦幻的温柔薄红。   晚归的梅花阑定定站在门口,看着这个画面宛若梦境。   庄清流听到声音,却眼角微微一勾,头转向门口看了一眼后,手指轻轻一挑。下一刻,满屋的小鹤纷纷灵动地飞过去,从头环绕至脚地梅花阑托了起来,翩跹飞飞地带至床前。   庄清流伸手张开怀抱,温柔接住她一亲:“睡觉啦。”   梅花阑就着这个姿势忽然低头,双手撑在枕边,深深吻了她一会儿。   庄清流心里笑起来,闭眼的一瞬,满屋的灵鹤似乎也跟着熄灭了灵光,屋内光影旋转着暗下。她伸手搂着梅花阑的脖子,轻轻揉着她脑袋回应,可身上的人却十分克制规矩,这几日除了晚上会把她搂着抱在怀里,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轻轻扣着手指揉捏了一会儿后,庄清流亲了一下她的耳朵,转头看向小轩窗道:“天都快亮了。”   梅花阑在床前挪过两道暗色的屏风,屋内光线骤暗后,在她额心一亲:“你睡。”   这几日夜里,不管她多晚回来,庄清流都会在床上等,之前都没有睡。而她自己,其实几天不睡也可以。   庄清流却忽然拉她起身道:“不睡了。我们去一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作话我想说一下关于“祝狗”这个称呼的问题,有些长,不感兴趣的可以掠过不看。   因为关于这个称呼和这两个字眼,最近这段日子好像伤害到了一些人的情感和眼睛,觉着名为调侃,却失之尊重。有读者在评论里还举出了自己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很神烦的例子,底下另外几个读者的回复我也看到了,最主要的意思就是关于“狗”和“祝狗”都并不是侮辱性的词汇和称呼——这是很简略明了的回复跟事实,我明确地说一声这也是我的回复。   实不相瞒,不提三次元生活的例子,仅在一些二次元的作者朋友间,我其实就是被大家叫“狗花”和“狗花花”的,现在正在看文的三个跟我认识的读者都知道。然后反过来,我也这样叫过很多人,“狗粥,狗瓜,狗川,狗千年,芒狗狗……”,这些人也都是晋江的作者,我们间不仅这样互相称呼,甚至一直这样互相称呼,直到现在直到今晚仍然是,甚至我之前喊过其中一个“川川”,她还跟我说“我喜欢你叫我狗川、我更喜欢狗川这个名字”,这是原模原样的话,我就是记得很清,并且是在一个三人群里说的,群里的另外一个我的读者兼朋友也正在看文,知道我所言非虚。最重要的是,关于这些互相叫“狗”的称呼其实在我文的每一本评论区里都有,她们来会喊我“狗花花”,我会回复“狗川,狗千年,芒狗狗……”,不信邪的可以翻翻,现在就在那里。   所以关于你跟我提你的经历,我也跟你说说我也这样,而这足以简单明了地看出我对这个称呼的心态和看法。   但是最重要的是,不管是你的个人举例还是我的个人举例,这都不过是个个例罢了。在谈某件事的时候,一个人举出自己的经历和例子来代入和说明某种问题,这种做法根本就是完全没有逻辑性关联性和说服性的。凡事因人而异,是否觉着这个称呼不尊重更是私人的感受,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笔下人物的性格和内心的想法,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个称呼每一次的出现是什么语境、说出的人是什么心态情绪,这不是懂王梗,这是一句很认真的话和事实。所以关于我对祝蘅这个人物的一切描写,我只想说我对于我笔下的每一个角色所敲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抱着温柔的心态,这毋庸置疑,本来也不需要给任何人解释,更不需要受到任何的教写和指教。当然大家看到和接收到的是什么样子和情绪,这也是你们自己的感受和我对用文字来传达情绪的表达能力,你们个人怎样解读都可以。   提出自己的看法很正常,一般人评论说什么我都会看一下,然后了解你的想法,也会放在那里,大家有缘也都会看一眼。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去教别人怎么做,去禁制限制或者解读别人内心怎么想,尤其是狭隘的解读,尤其不要给别人下定义,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关于认知差异和想法有别这种事,我能做的就是在不涉及任何不该涉及的东西的范围内,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接受不了的时候选择不看,没有别的。   迄今为止写了五本文,这是第一次解释这样的问题,因为我不解释,有些读者可能就还觉着自己挺对的,评论也越来越不客气,甚至跑到文下别的读者的评论下说出诸如“你们这些人有什么资格叫祝狗……”“被恶心到了……”这种话,我想说这是很无礼和很冒犯的行为,不光是我,被打扰到的读者看到都会很不舒服和不仅是不舒服。当然实不相瞒,这种评论我看到一般其实也就直接删了,只是有些回复在前面的我可能会看不到。所以对于文下一直能保持最起码开口尊重的读者,我一直觉着你们都是很温柔的人,看到每一条评论心里也很温柔开心,我觉着来晋江看文不管是消遣时间还是什么的,不过如此,好心情而已。   最后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行吗,我很想以后都不这样长篇大论地敲出什么跟正文无关的话了,谢谢大家。 第132章   梅花阑从身后勾住人,将衣服给她三两下穿好,又裹了厚厚的大毛氅,才系着长长的系带问:“去哪儿。”   庄清流捞住她的手道:“长庚仙府。”   梅花阑顿时面对面看了看她,没说话也没动身,只是伸手将庄清流的衣领往上提了提,又提了提,才道:“那边的混乱还没有平息,没什么好去的。”   庄清流偏头笑了好半天,也不说什么,估摸着窗外的天色,转而问:“那角楼那件事呢,有苗头了没有?”   梅花阑言简意赅:“快了。”   这件事是需要在岭南那边的地界上一点一点地找过去,别无捷径,当初一直在背后搅弄的黑衣斗篷人不明,所以不好贸然行事。而如今不怕打草惊蛇,派人找起来就很快。这人说的很快,大致也就是快筛完了的意思。   庄清流想了想,又道:“那就先去思归崖吧,一样的。”   虽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这次听完,梅花阑片刻未曾耽搁,很快牵着她的手运转灵力,两人直接从屋内屏风后消失了身影。   思归崖在地界上比梅家仙府稍微偏东一些,此时已经天光大亮,不过崖顶仍旧长年深没在云层之中,置身其中的时候光线微暗。   “来这里干什么?”两人身影落定后,梅花阑目光从四下巡过。   庄清流站在两人高的界碑旁边,视线却在第一时间刚好落到了崖下的碧波粼之湖,湖水在冬日里并未结冰,此时表面泛着轻轻一层涟漪。她看了两眼后,眼前一瞬间忽然浮现出了很多画面,纷乱诡杂地交织闪动后,最终随着什么东西坠入湖中,深深沉进了冰凉的湖底。   梅花阑若有所感地顺着她的视线缓慢看出去,在旁边微微顿了一下。   果然下一刻,庄清流的目光似乎转回来,落到了她的侧脸上:“刚刚答应过我的事,连一天都没有等,也好意思食言而肥。”   梅花阑这次眼睫稍稍敛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似乎有些一言难尽道:“我没有食言而肥……我是,喝醉了。”   “这样。”过了好半天,庄清流才点点头,目光看出去,语气好似和平时没什么区别道,“之前害怕让我知道的事,就是这个?”   梅花阑这次又安静了半晌,低声道:“是你先要把心口往剑上撞的。”   庄清流忽然笑了,目光下落转向浮灯:“你说什么?”   梅花阑别了别头,低声道:“说你哪怕要离开,也非要过来散尽在我怀里。”   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些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心如刀绞,这些年独自一人的孤独和想念——千言万语难以道出其一。   她说完,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庄清流长久的安静和凝视,谁知她只是忽地轻笑了一声,点头道:“是啊,我不得来见你一面吗?要不然一辈子跟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奶孩子和哭鼻子,那我死都不会瞑目的。”   梅花阑瞬间:“……”   庄清流脸上笑得更欢了,伸手握住剑柄,从她手里拔出浮灯:“怎么了,我说的都是实话,你难道想让我不瞑目吗?”   “……”梅花阑这次是真的一言难尽地转头,往远处的海面看了半天才转回来,庄清流正在用指腹摩挲浮灯剑身上的两个剑铭小篆,她看了看,忽然垂眼问,“为什么以前给它起名叫‘盏灯’?”   “喔。”庄清流哒哒点着两个小字低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是我当时脑子里迷迷糊糊嘴瓢了——我本来是想说浮生一盏灯,就叫浮灯吧!”   陪伴你度过岁月的明灯,指引我魂归故里的塔灯,深藏掩映了温柔的浮灯。   梅花阑又开始一言难尽:“……”   “哈哈哈哈。”庄清流摸着浮灯纹路优美古朴的剑铭,弹它道,“幸好我又活了,要不然你就只能叫那个难听的名字了。”   手中的剑却嗖得转了个大弯儿,一如既往地将剑尖绕开了她。   就是因为在前世的最后一刻,庄清流用剑捅进了心口,所以这一世,浮灯无论如何都不肯将锋锐的剑尖再对着她,每次都会自己拐弯儿。   一把剑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   庄清流声音很轻地低头温柔道:“不用再拐了,不会再那样了。”   这句话似乎是说给剑的,却又似乎不仅是说给剑的。   浮灯顿时热情活泼地旋风飞起来,剑柄又冲向了她,庄清流却立马笑起来,把它勾住从面前慢条斯理地挪开了:“不行,以后能亲我脸的有一只咩咩怪就行了。”   梅花阑眼尾悄然飞了飞:“……”   庄清流故意拨弄着浮灯,将它插回剑鞘,嘴上道:“怎么回事,话都说到这里了,那只咩咩怪怎么还——”   她话音未落,一个轻如蝴蝶沾水的吻悄然落到了脸颊上,像小鹤一样灵动的,温柔的,带着花香。   “嗯,我满意了。”   庄清流抿抿嘴从天上收回视线,勾勾咩咩怪的掌心问:“我那天给自己放花灯的时候,你在哪儿?”   梅花阑温柔地搂住她:“在你身后。”   “我一直都在你身后。”   这些年来碧波粼之湖长出的每一朵莲花她都见过,都找过,都亲手雕刻过,所以在兰氏仙府外的水面上才能认出湘妃女,所以乌澜镇在成片的花灯顺湖漂下后才有了放花灯的习俗,所以那天晚上,才有大片大片的花灯悄然出现,蔚然如霞。   庄清流眼前似乎接连闪过了那些画面,忽然间心动不已,从她怀里转身的一瞬间,手心流转出了一片缤纷柔和的光泽。梅花阑还没看清,面前的人就伸手一环,将这个东西重新戴在了她脖颈上。   她记得很多年前得到这个东西的时候,这人说的是“我族气运皆在于此”,而第二次差点儿得到的时候,从庄清流嘴里出来的话变成了“灵丹”。   梅花阑低头,目光落在那颗柔软绚烂的珠子上看了很久,轻声问:“这次呢,是什么?”   庄清流低声笑起来,勾了勾她的衣襟,将琥珀珠放进去隐匿不见,道:“你小时候我自然是瞎扯的,我那个时候要是说那是我的灵丹,你还敢接吗?”   梅花阑睫毛柔软地抬起来看她:“那你的灵丹——我戴着会怎么样?”   庄清流目光跟她交汇在一起,仍旧道:“会保护你。”只是这次多了一句额外的,“只要你还在一天,就会保护你。你不在了,它也就不在了。”   也就是说,她从这世上消失的那一刻,庄清流也会跟着消失。   如此炽烈而绚烂的跟随。   梅花阑喉咙刚动了动,庄清流就嗖得将食指搭在了她唇上,并不怎么在意地说道:“你小时候我这样做,是因为自信有我在,你根本就不会有事,它只是为了保护你。而现在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我想,是因为我仍然愿意保护你,是因为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我愿意和你一起去死。”   有风在身边来回吹荡,好像掀起了人心底最柔软的情绪,梅花阑在这一刻静静看着庄清流的眼睛,同样忽然间心动不已。   她以前可能是不敢,她敢伸手去接一族,可是只要涉及到庄清流一个人,她就不敢了。   但在如今这样一个晨曦苏醒的清晨,有个人把她赤诚的心双手奉上,给了她这世间再难以比拟的馈赠。   梅花阑伸手在脖颈上按了很久,一字一句地开口说:“在很久以前,有人给我起表字为‘畔’,希望我所想的都能在身旁。后来一过经年,未曾有一样得到。”   庄清流听着听着眨眨眼,忽然低声笑了。   梅花阑在这时伸手捧住她的脸,俯身前倾地深深一吻:“现在有一样得到了。”   这人真的是,庄清流稍闭眼一下后轻轻笑起来,伸手揉揉她的脖颈,道:“好啦。过来是有正经事的。”   梅花阑也笑起来,两个浅浅的酒窝像小花一样绽开:“什么事?”   庄清流看到那酒窝就想亲,这次一如既往地偏头,趁机吧唧一啄,才拉她转身,走向十步亭道:“过来。”   这人以前小时候长了这样可爱的东西却不常显露,最近这段日子起才开始经常浮现,但一开始每次还笑得很短暂,只会浅浅一闪,到了后面这几日,庄清流有意控制住自己不笑的时候就忍着不亲她。   于是渐渐的,梅花阑的笑就能在脸上多留一会儿了,庄清流也会经常好开心地看她好半天。   两个人走到十步亭旁边,梅花阑显然心情很好地咩咩问:“底下还埋得有酒吗?”   “你是酒鬼吗?怎么还惦记上了呢。”   梅花阑嘴角轻轻抿了抿,又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琥珀珠,问:“你什么时候取回来的?”   “你说呢?”庄清流用眼角笑挑她一眼,才走到亭檐下原地转身,从这个位置往刻着“思归崖”三个字的界碑旁看了过去,脸上似乎浮起了一点若有所思的表情。   梅花阑很快也来回看了看,旋即转头望向旁边,等着庄清流解释。   庄清流眼睛很细地眯着静了一会儿,才语速很慢地道:“这几天我想起了一件事情——之前给我造梦的那个画面。”   梅花阑也回想了一下这件事,很快道:“不是我。”   “……”庄清流十分难言地转向她看了看,“没说是你,如果是你的这种戏码,那样太诡秘了。”她重新看向界碑,伸手来回转道,“一段儿记忆可以剪断拼凑,巧妙衔接,但是某个静止的画面是不能凭空造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个画面如果真实出现,那它一定是通过某双眼睛真切看到的。”   梅花阑认真听着,似乎捕捉到了一点什么。这时,庄清流紧接着一字一句道:“而有人放到我梦里的那个你刺我的画面,就应该是从这个位置看过去的。”   猝然间,一道亮光从脑海中倏地划过。   眼前的场景旋转置换,和二十年前庄清流自己撞向剑尖的那一瞬间重叠在一起,在那个时候,所有看到了这个画面的人应该都是刚从北面的盘崖小径冲上来,可这个视角却是在最南面的亭上!   ——这就意味着,当时崖上还有第三个人正隐秘吊诡地站在这里目睹了全过程!   可是这怎么可能,以两个人的修为,这里明晃晃地出现了一双眼睛是不会发现不了的。即便那天庄清流负了那样的重伤,梅花阑的思绪也奔涌在崩溃的边缘,可这种被窥探的危险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消失的。   退一万步讲,至少在庄清流出现的时候,梅花阑快要崩溃前,这个崖上绝对是没有第三个人的。   “所以她是在我到了这里之后才后一步出现的。”庄清流眯眼道,“而且很可能只出现了很短的一瞬。”结合她梦中有点仓促的画面,可能刚好就是最后剑刺出的那一下。   梅花阑垂睫思索道:“那她本来是想来这里干什么?只想在旁边看看——我们吗?”   庄清流静了片刻后,忽然笑起来摇摇头,道:“我那天虽然一直在跟你说话,但是心神其实都放在四周的动静和声音上,因为我要等那些人刚好上来的一瞬。所以在当时,别的地方不可能大喇喇地凭空跃出来一个人我没注意到。”   又有什么很轻微的东西跃上了梅花阑的眼前,她蓦地转了一下头,看向亭中地面:“你是说这里有——”   “——有一个传送点。”庄清流也转头,淡淡接上她的话。   所谓传送点,通俗一点的解释,就是某条通道两头的点,这两个点之间已经被打通,所以从一点进去,便会从另一点出来,比如地铁一样。而当传送点四面八方的分布多了,到处就会像蚁穴一样被打通,所有布有传送点的地方会被连接在一起,四通八达。   而在仙门的世界里,通过某个既定的传送点瞬间去另一个地方,这才是人族的千里传送。而庄清流和祝蘅以及她教出来的梅花阑一直所用的,都是随心所欲地从哪里想走就走,这是瞬移。因为故梦潮向来没有人间这种类似于法阵的东西,就像她们也没有人族的灵符一样。   所以两者间,人族更多智,但于先天的修炼上灵力低微,只能用这种办法来弥补,而庄清流和祝蘅这些成了精的是灵力更充足,类似于每一次瞬移的过程中就顺便打通一条传送道。   可即便有传送点,这也是五六百年之前的东西了,后来整片仙陆灵气溃散,这些人早已不能用千里传送了。最重要的是传送点需要一直用大量的人力灵力来维护,保证它可以正常使用,就跟书需要晒房顶需要定期修补一样,也就是说一旦无人使用和维护,传送点便会很快荒废消失,顶多维持数十年,断不会几百年了还有用。   所以如果这里真有一个传送点,那很可能意味着它是一条被人暗中保留维护下来的秘密通道,而通道的对面已经不再四通八达,它是可探可知的   庄清流转向梅花阑:“传送点和正常的地面无异,只是一般会有很浅的灵力波动,在上面画上传送的符纹就可以开启。这里没有灵力波动,很可能是被一道简单的障眼法给隐匿住了。”   而传送符的符纹,就是当初传送过兰颂的那片叶子和庄清流跟梅家一众小辈玩闹的时候都画过的东西。   不用她再说太多,闪电般想到这里后,梅花阑就已经极速地催浮灯出鞘,剑身灵光蓦地一划后,重重冲地面掀飞了下去。   庄清流伸手一拉她,躲过因浮灯太过暴力而一瞬间到处四溅的泥土。崖上大风翻飞,果然很快有水波一样极细的灵力波动从亭子中央的地面涌了出来。   梅花阑稍在原地等了片刻后,才抬步上前,指端涌出一簇灵光,飞快在地面画了道复杂的传送符纹。   只是一瞬间,眼前繁光大盛,地面上细小的沙子微微颤动见,有一个螺旋状的黑色卷纹缓缓冒了出来,在微离地两寸的半空旋转不停。   庄清流眉梢轻轻挑动,走近低眼一瞥,伸手扣住梅花阑的手,道:“要不要跟我猜猜,这传送的另一头是哪里?”   梅花阑转头看她,在刚刚开口说了什么地方的一瞬间,旁边儿的人忽一拽她,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黑色的卷纹之中。 第133章   有很淡的花香。   梅花阑和庄清流一起睁开眼睛,发现她们正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原野之中,天上卷云薄软,垂得很低。四周生长着一种十分茂密的粉红色飘絮状茅草,在风的吹拂下来回摇曳轻荡。空气中那股纯净的灵气很熟悉,宛若水流正在极轻地淌过指端。   她们刚在柔絮从中走了一步,絮花深处就有无数幽绿色的流萤纷纷被惊动扑闪,四散上天。然后一条蜿蜒宁静的河流出现在眼前,在河流的另一端,是一片巨大的荆棘丛。   梅花阑有些迟疑地转头看着:“这里好像是……”   庄清流牵着她的手淌过河流,脚下旁若无物地直接踏入荆棘丛之中,神色平静异常,道:“认不出来了?你这年大多数时候都待着的地方。”   梅花阑忽然看着这些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的景色,迟迟开口问:“——故梦潮?”   庄清流带她走入荆棘深处,才缓慢转身,目光远远地投向方才走过的那片絮花丛,轻轻“嗯”了一声,道:“这里是故梦潮真正的岛中央,一直都是……我师父住着的地方,有着最隐秘和最虚幻的结界,所以我从来没有让你靠近过。而只要整个岛一天还在,这里就永远没有外人能走进来。”   她说完之后,在清凉的夜风中伸起手:“而那片繁花丛的位置,本来坐落着的应该是一个——祭坛。”   梅花阑点头,道:“桃花源里那个巨大的青色祭坛。”   “嗯。”   庄清流忽然有些浅地轻笑起来:“所以思归崖上的那个传送点,通往的就是故梦潮。”   梅花阑心里若有所感地将目光投在她侧脸,静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出声。   很明显的,故梦潮上面住着的所有的人都会瞬息的移动,并不需要借助和使用这样的传送通道。而原本岛中央祭坛的位置居然有着一个庄清流都不知道的传送点,那么它是谁暗中建立的可想而知。   只是很奇怪,庄篁隐秘地建立和保留了这样一条传送通道干什么?   “因为她在留后手啊。”庄清流嘴角深深勾了起来,目光忽然从絮花深处收了回来,牵着梅花阑转身就走,一字一句道,“她本来不需要这样的逃生通道,可是重伤到奄奄一息的时候需要,做障眼法的时候需要,演戏的时候需要——”   “她根本就没有死,二十年前在我封故梦潮全岛的最后一刻,她从这里跳入传送点,带重伤跑到了思归崖!”   梅花阑走在她身边,目光无声而郑重地凝聚在了一起。   庄清流牵着她的手轻轻一扣,目光仰起望着整片仙岛的上空:“你其实以前就猜到了,对不对?”   梅花阑这次仍旧安静了片刻,才道:“我见过她。”   见过她?梅畔见过庄篁?!   庄清流好像瞬间想到了什么,蓦地转头。梅花阑一把扣住她的手,目光平静道:“不用急。她原本是想杀我,但是你给我的剑在那个时候忽然示警地亮了起来,她看到后垂眼静了片刻,松手低低说了句‘算了’。”   她话音落,庄清流眼底深处有多道情绪翻涌滚动了起来,唇紧紧抿成了一线。   梅花阑伸手从她的身侧环上,将人抱在怀里,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两下:“没关系的,我没什么事,也未曾受伤。她这么多年——是因为你,所以没有动我。”   庄清流仍旧短暂地立在原地没有动。   庄篁是一个心计十分深沉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是谁,但凡有人窥破了她的秘密,都很难不会遭到她的灭口。所以庄清流当初才那样有意摘出祝蘅,那样几次三番地不让梅花阑去打听她。   可是她一边搅弄风云视万物为刍狗,一边又仅仅只是因为庄清流的放不下而放了梅花阑一条命,她这样的所作所为又算什么?   梅花阑轻轻拍着庄清流的背,感受着她逐渐平缓下来的气息,安静了片刻,敛睫道:“有些事我不知道,但是你跟她……没有别的办法和余地吗?”   庄清流低落的眼睫无声抬起,没说什么地从梅花阑怀里退出来,转身拉起她继续走。直至走过原野,走过河流,走过结着冰花的森林,走了很久   她才远远看着正在下落的红日,目光中倒映着充斥天地的红色:“你们根本就不了解她,不会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梅花阑没有说什么,只是转头深深凝视她。   庄清流一直目送着太阳的最后一点儿轮廓落入山峦的峰影之间,才轻轻提了一下嘴角:“想问为什么?”   梅花阑走了几步,只是将手无声又缓慢地嵌入到了她的十指之中。   庄清流转头,在树影的斑驳交错间看着她侧脸乖乖,明明心里很想知道却不问的样子,终于轻轻笑起来,道:“因为我跟她很像啊。”   “在她真的要最后出手之前,你是不可能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的。就像我当初在半日之内穿梭来去地杀仙门百家那些人,也没有一个人会提前想到——连你也不能。”   庄清流从梅花阑侧脸收回视线,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和语气:“所以不会安稳的。什么都不做也不会安稳。我当然知道少理会一些事情生活会快乐轻松很多,可如果那样,真到了最后一刻的时候你想怎么样也没有机会了。”   “现在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也还没有理清,所以有些地方还要去看看,有些东西也还要做。比如桃花源那里,这些事情我不会再瞒着你,等你再去看过就明白了。”   庄清流又牵她走过一片冰河和杉林后,跨出了岛中央,走入了梅花阑熟悉的故梦潮。此刻半空仍旧不时有什么虚影在飞速的划过,到处乱窜,这些都是怨灵。   二十年前,这批一入故梦潮就一定会失去控制的怨灵本来就是庄篁准备用来反噬仙门那些人的,倘若不是庄清流将它们封在了故梦潮之中,这些如潮水般的怨灵最后就会回蹿向那片仙门大陆,后果可想而知。   而哪怕她引了雷劫来劈完,这些怨灵也不会尽数灰飞烟灭,还剩下的一小部分就会留在故梦潮和草木复生一起而慢慢湮灭,这个过程会持续很多很多年,可能足足一二百年后,这里才会恢复往日的样子。而到了那个时候,祝蘅就可以带族人重新回到故乡。   唯一的变数是,梅花阑因为和她结了契,所以可以自由出入所有她布下的结界。所以她这二十年以来,一直以一人之力日日夜夜地在这里清理这些怨灵,度化死在了大火之中的故梦潮草木的魂灵,数十年如一日地持剑厮杀。   庄清流来回抬眼看看后,向半空中伸出手,指端冒出一簇灵光试了一下。如今还活着的这些在雷劫中都没有被消灭的厉煞怨灵非常强,在十尺之外急速冲过,便能将一颗人头轻松割下,把血肉边缘削得翻卷模糊。   所以二十年下来,始终混在怨灵潮涌中的梅花阑也越来越强,这些东西相当于是她片刻未曾停下的历练。这也是梅思霁那些人一直不知道她一年到头老在哪里,梅笑寒那些人不清楚她修为到底为什么悄然深不可测的原因。   庄清流慢慢走过一片片落满灰烬的树林,看着不远处大片大片新生出来的繁花,转头问梅花阑:“这是你这二十年来,一点一点在故梦潮种的吗?”   梅花阑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一簇鲜嫩微绿的叶子:“不是我种的,是它们自己长出的。”   庄清流轻轻走近,低头看着眼前一棵曾在烈火中烧至焦黑枯萎的老树根部重新抽出了柔软挺拔的新条,那样充满生机而蓬勃不息。   生命会自己长出来。   梅花阑转头看着她安静温柔的侧脸,忽然微微弯了弯眼睛,伸手一揽庄清流,又带她掠空而起,笔直上了一处沐浴在云海中的高崖。   这里的高崖曾经山石崩碎,烈火缠烧,如今也恢复了到处垂满藤蔓小花和缭绕水汽幽潭的仙境。   庄清流心里忽然漫出了一股潮涌般的感动,她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无数梅花阑曾一次次一个人回故梦潮的画面,她会去她去过的地方,看她看过的景色,做她本该做的事,会在悬崖边吹风,怅然若失,会躺在地上看漫天星河如锻。   她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宣出于口,她无论何时都不让人看到她的柔软之处,她无论从小还是长大,都内敛得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和心意。   庄清流长久而安静地站在悬崖尽头,看起来莫名地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梅花阑心里一空,无意识地快走几步,上前从身后轻轻环住了她。   庄清流在她怀里微微转头,注视着梅花阑的脸:“你长大了。”   这句话她浮现过她的脑海很多遍,这段日子里也说出来过很多遍,每一次的意思都不相同。梅花阑搂着她稍微笑起来,问:“这次是什么意思?”   庄清流端详着清晰的轮廓和明亮的五官:“意思是我眼光还挺好,从小就觉着可爱的,长大后果然长得很好看。”   梅花阑眼底又浮起轻轻的笑。   庄清流知道,梅畔畔这种人,肯定只有在她夸好看的时候,才会觉着长了张好看的脸真好。   不过她没料到的是话说完,梅花阑居然把脑袋放在她的肩上道:“我小时候就长得很好看,这还需要长大了才能看出来吗?”   “……”庄清流忽然眼角勾起来,“是因为你长得更好看了我才说的。”   梅花阑眨眨眼,又问:“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喜欢我吗?”   这人怎么忽然这样儿了,庄清流站在崖边笑:“是的话怎么样?”   梅花阑在她脸颊上一啄,轻轻笑:“庆幸长了这张脸。”   庄清流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浓密睫毛,心里笑了好一会儿,故意巡梭道:“是吗?这种话都能说出来了,你脸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到?”   梅花阑轻轻将嘴抿出一道弧线,自己偏头,将脸颊送到庄清流唇上沾水般一亲:“在这儿。”   庄清流彻底笑了个天崩地裂,伸手摸摸她的小酒窝:“……你啊。”有些地方长大了,有些地方还跟小时候一样的。   她转手牵着梅花阑点地掠起,几个轻飘飘地起落后,带她落在了崖壁侧旁边的一处单独凹出的巨石上。旋即坐在崖边,伸手往底下远处大片的湿地滩涂上一指:“这里最多的时候,能一次同时看到九个太阳,你知不知道?”   谁知梅花阑声音温柔道:“知道。”   也只有在这个故梦潮最特殊的崖石上,抬眼才能望到漫天星河如锻。她那些年经常来,经常安静躺在庄清流曾经喜欢躺的位置。   这时身边光影一动,庄清流转头看过后,发现旁边儿的地上还有个小坑。浮灯很快自己出鞘,凹姿势跳了进去。   庄清流笑着问:“你的位置?”   浮灯活泼骄傲地扭了扭身子,笔直立在那个小凹坑里后,剑尖倏地一亮,燃起了温暖柔和的光晕。   在那些年的每一个风吹云绕的深夜里,梅花阑只有在看着浮灯微弱光芒的时候,才能感知到片刻的温柔,这是那个人对她最后的馈赠。   庄清流目光从浮灯身上挪开,又落在梅花阑脸上看了很久,才伸手一揽她,另一只手又往下指:“那里有个半坡的草地,看到了没有?”   梅花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大致嗯了一声。这个悬崖高浮云端,离地数百丈有余,在上面的时候,是很少能看到底下的。最重要的是庄清流是花精,天生会比她看得远,有些她能看到的地方,人眼是看不到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梅花阑听她说道:“这个高崖数百年间,是我一个人的地方,几乎从来没有带别的人上来过,包括祝蘅。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几乎没有什么隐瞒的东西,我就将这一个悬崖留给了自己,她也不知道。”   庄清流看着底下那片草坡道:“所以你知道吗,祝蘅以前在故梦潮的时候,心里特别喜欢这里的一群兔子,每次都会趁我不注意,就偷偷提个篮子跑来喂,然后下山的时候就一脸面瘫,还会把篮子在半路上毁尸灭迹,以免被我撞到。”   自以为精分得天衣无缝,谁知庄清流在悬崖上观看的次数太多,每次坐着靠着倚着躺着,都快睡着了。也没有揭穿过她。   梅花阑:“……”   庄清流转头一瞧她的表情,低声笑:“祝蘅这人就是这样儿的,作为鸟从小就很傲娇,嘴里出口的从来没有一句想说的,都得反着听。而你做什么事儿拉她一起她嫌你讨厌,不拉她一起她又骂你不告诉她惹是生非,我从小不知道哄了多少次。”   “……”   梅花阑忽然转头微妙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某种只会暗自发酵不会飘出坛子的东西。   庄清流眼睛里的笑能从崖顶飞出故梦潮,自然而然地歪头亲了亲她的下巴,哄道:“她比你这种乖乖的讨人喜欢的差远了,我心里有很多喜欢的人,也偶尔会对他们很好,但是你跟这些人都不一样——”   “只有在你身上,我会觉得心动,会觉得想要,会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我会这样开心。”   梅花阑在她一番辗转于唇边嘴角的话中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很轻地低下头,搂着庄清流的腰亲了回来。   庄清流手在她的腰侧来回流连,然后摸出了她的香囊,拉开了丝线。   香囊里装着的是两根长发,两根都很细软,一根却是纯粹的黑色,而另外一根有些偏深棕。那是她的头发。   庄清流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了梅花阑有一天轻轻拉开香囊,然后小心翼翼捏起一根她留下的头发,然后跟一根自己的缠绕在一起,装进了锦囊里,随身佩戴的画面。   她问:“我死前还是死后装进去的?”   梅花阑低头,搂着她道:“你走之后。”   庄清流安静了一会儿,声音微微低了下来:“我有点后悔。”   梅花阑手放在她肩上,看着她睫毛稍垂的眼睛。   “后悔当初不应该等你成年。”   庄清流将头发重新绕在一起放进去,丝线轻轻拉好,把香囊重新放回她身上:“因为你们家二十岁才成年,明明十八岁就可以了。”   梅花阑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眨眨眼后,低下头继续吻她,这次还抿了抿庄清流的唇瓣,手上流连抚摸在她的脑袋上。   庄清流手指却自然而然从她衣摆下探了进去,闭眼在梅花阑耳垂轻轻一含,小声道:“想要你。”   梅花阑轻浅的气息瞬时明显了起来,目光中似乎泛起了水波,清亮潋滟地面对面看着她。   梅咩咩每次这样看人的时候,都深情而不自知。   庄清流手上辗转摩挲着她的弧度优美的背脊,偏开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外面已经是深夜了,故梦潮的结界屏障本来仍旧流转着缤纷的光影,这会儿却好似旋转着透明变暗,只留下了头顶大片绚烂的极光。   厚实绵软的小毛毯被裹到了地上,庄清流又弹指在四周布了个帐篷似的透明屏障,然后吻着身上的人:“现在反应过来了没有?”   梅花阑双手仍旧撑在两侧,低头看着她,向来整齐禁欲的衣襟已经被勾开,松松垮垮地耷拉成一团。   庄清流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样子在她身下轻声笑:“我那天其实也很累,晕晕乎乎地没怎么反应。但是因为心里想你,很想你,所以明知道事后要‘晕’过去,还是想跟你这样。”   梅花阑轻柔的嗓音已经稍稍变小了一点,问:“那今天呢?”   庄清流仍旧轻笑,手上来回有章法地揉捏着她明晰的指骨:“今天不一样的是不累,一样的是还是很想你,所以要做。”   梅花阑眼睛里的水波晃荡到了极致,挟着她的发丝整齐地朝后一缕,细细抚摸着庄清流的脸:“那累的话就随时跟我说。”   庄清流忽然笑起来闭了闭眼,伸手弹她额头:“少胡说。上上下下我都要晕过去,那我还能行吗?”   梅花阑眼里繁盛柔软的笑满溢了出来,低头吻庄清流额头,吻她眉心,吻她嘴角,吻她耳朵后,流连而下。手上动作温柔中带着毫不犹疑的果敢,眼睛里却会呈现出微微不好意思。   “……真受不了你。”庄清流压着她的肩凑近吻她,在漫天星河下彻底剥落她的衣服,目光由高往低依次转落,手掌微微抬起,包裹着她轻轻揉转。   梅花阑却埋在她颈窝中微缓了一下,手覆上庄清流的手背,啄她耳朵:“别。”   庄清流闭眼笑起来:“受不住吗?”   梅花阑似乎是若有似无地嗯了声,又似乎是没有,只是牵着庄清流的手缓慢辗转,最后放到了背上。   庄清流眼尾深深一勾,再不说什么,拍拍她的脑袋,示意她继续后,将动作改成了在她背脊和瓷白的肩上来回流连。   夜风柔软吹拂,极光瑰丽流转,四周的雾岚慢慢被沾染上花香,如波的星澜在绚烂闪烁。   浮灯的剑尖早已自己熄灭,很快自快乐地蹿出悬崖,在故梦潮的夜色和半空中飞来飞去。   身后的流泉声清脆悦耳,叮叮咚咚。   当半个天际的星光都旋转过一遍后,梅花阑终于抱着人在夜色在起身,两人一起浸入了柔软的幽潭水流之中。她来来回回将庄清流环在怀里洗好后,又为她仔细妥帖地一一穿好衣服。   有个咩咩会把你衣服剥掉,又会帮你细细穿上。   庄清流仰着脑袋笑:“真喜欢你这样儿。”   梅花阑披散着长长的头发,敛睫打理着她的衣襟,故意问:“说什么?”   “哈哈哈。”庄清流拽她起身,“少来。我现在能去长庚仙府了吗?”   梅咩咩显然心情很好地打理着肩侧的头发,问:“去见谁?”   “见一个你没有见过的人。”   如果庄篁二十年前的死是在跟她作戏,那她提前只会有一个地方漏了。   庄清流伸手勾回懂事的浮灯,往梅花阑手上一丢后,自己跑到她背上道:“走吧,姓梅的咩咩,要背媳妇儿开始做工啦!” 第134章   梅花阑手往后一绕,捞着人回头笑问:“现在就去?”   庄清流趴在她肩上新奇问:“要不然呢?还有别的事儿吗?”   梅花阑道:“你忘了,思归这几天都非要抱着你睡,一会儿醒来不见人的话该要……”她话刚说到这里,一道冰蓝色的传讯符从袖摆里幽幽飘了出来。   梅笑寒的声音带着几分谴责很快传出:“花阑,庄前辈,你们在哪儿?”   “唔……”庄清流刚准备答话,对面又蓦地响起了一阵鸟崽子叽里呱啦的大声“啾啾啾啾啾?!”   “好好好,别急!”梅笑寒顿时又大声问,“庄前辈,它在说什么?!”   “在骂人。”庄清流忍俊不禁,头耷拉在梅花阑肩上笑完了,才道,“你撸一把它小脑袋上的呆毛就乖了——找我们有事儿吗?”   “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今天还有那么多事儿呢,一睁眼花阑就想跑又跑了,我能不把她抓回来干活吗?!”梅笑寒大概是信了庄清流的邪,确实在那边撸了一把梅思归的呆毛,然后遭到了鸟崽子跳起来的炸毛攻击,开始在大风里被追着跑,传讯过来的声音顿时成了断断续续。   “——啊啊啊庄前辈?!!”   “哈哈哈哈哈。”庄清流趴在梅花阑脖子上吧唧一亲,“走吧,先回去。”   梅花阑也忍俊不禁地摇摇头,很快背着她从崖上直接跳了出去,身影飞掠到半空消失。   跟故梦潮的温暖气候不同,梅洲今天冷得到处在飘细小的冰籽,两个人的身影倏地出现在院门口时,庄清流从梅花阑背上下来,一把将两个脚跑得飞快的梅思归接进了怀里——蹦儿,弹了下额头。   “干吗呢?脾气怎么这么大?”   差点儿在门口滑了个劈叉的梅笑寒一把扯住从墙上垂下的藤条,扭着半边儿腰停下转回来,面无表情地冲庄清流一伸手:“——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庄前辈!”   庄清流低笑着认真批评完梅思归,才抬头冲她眨眼:“我很会养鸟。”   梅笑寒顿时收回谴责的视线:“……”   失去尊严,无事发生,自己吹过的牛跪着也要接上。   旁边的梅花阑冲着一大一小摇摇头,笑着掏出自己的手帕,让梅笑寒擦擦手,问:“女鬼角楼的事查到了?”   梅笑寒很快专业上线地抖出一张卷轴,指着道:“是。这个角楼曾出现在邓林虞氏地界最南最偏僻的一个村子里,这村子名叫瓦寨村,当地的人都依宗族群居,全部住的都是这种花萼式或者熔炉式的土楼。”   庄清流抱着梅思归挑眉问:“这个角楼现在不在了?”   “是的。”梅笑寒点头道,“它建于四十三年前,拆于四十一年前,当地人也不知道具体是谁所建,只知道似乎是个富庶的商人在这儿买了一块地,为了娶亲。”   娶亲?富商?庄清流很快若有所思地问:“让他们看过女鬼的虚影了吗?”   梅笑寒道:“看过了。确认就是她!他们说那个女鬼是曾经在角楼里养过胎。”   庄清流又问:“那那个‘富商’呢?”   梅笑寒快速展了下卷轴,低头道:“那个富商听闻是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因为平日里都在外面忙碌,所以极少出现,即便每次出现也是直接进了角楼,来去匆匆,村子里的人很少有人见到他。再加上已经过了四十年,老的老,死的死,还有一些年轻人迁居,暂时还没找到。”   庄清流听完她长长一段话后,目光落在卷轴上,轻笑了一声——富商?那那块虞辰岳的紫玉佩又是怎么回事。   “满嘴假话。”在卷轴上定了一会儿后,庄清流收回视线。   梅笑寒一顿:“什么?”   “我说这个村子里的人满、嘴、假、话!”庄清流冲着她一字一句道,“这个村庄四十三年前一定发生过什么邪祟之事,而且是让当地人难以启齿和集体噤声的邪祟之事,不用找那些见过‘富商’的人了,你从这里查一下。”   旁边一直安静听的梅花阑若有所思,梅笑寒也立即反应过来:“我知道了!”说必卷起卷轴匆匆而去。   不管是富商还是什么,段缤的身世其实已经昭然若揭,只是还需要一个确认和一份最重要的证据。   庄清流低头一弹还喋喋不休骂人的鸟崽子,道:“好啦,没有比你更气鼓鼓圆滚滚的小鸟了。”   梅思归躺在她手心:“——啾?!”   庄清流看它可爱,又笑着亲它一下,然后牵住梅花阑的手,道:“走吧。去长庚仙府。”   章台梅洲在整片仙陆的最东方,此刻刚刚天明,而处在仙陆最西边的长庚仙府,这会儿才刚刚入夜,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因为有个燃灯老道的坐镇,所以在以往二十年,梅花阑也没有擅自闯过长庚仙府,对里面很多地方并不熟。这次轻轻穿梭过屏障后,带庄清流暂落在了一处相对无人的峰顶,才问:“在哪里?”   庄清流先没说在哪里,而是居高临下地环视了一圈后,忽然冲着一个地方眨眼问:“那是祝蘅的十二宫吗?”   长庚仙府整个宗门脉络复杂,仙府建筑的格局也排列得十分有特色,整个仙门长老分别以星辰日月和四季之类的居住排序,而最中间被众星拱月围绕着的,就是祝蘅的十二宫。   不过这会儿整个长庚仙府都几乎空了,所有人都在外面应对处置三百城百姓的揭竿而起。   梅花阑随便用眼尾瞟了一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道:“是。”   庄清流目光远远望着那边低笑了一声——祝月宫。十二宫。   随便拉个横幅就能开蟠桃大会了。   她转回视线,转手冲山门的地方指了一下,道:“去那儿。”   梅花阑有些意外:“在那儿吗?”   “嗯。”庄清流道,“没想到吧。堂堂当世最后一个曾被雷劫追过的人族大能竟然一直隐居在看山门的小院子里。”   梅花阑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然后很快搂着她从半空掠了过去。庄清流在路过一个八角厨房的时候,随手顺着窗子勾了块花糕出来,让梅思归抱着啃后把它揣进了袖子里,罩上了隔音罩。   天上的雨丝愈发细密,顺着灰色的瓦片落入四四方方的小院,小院灯影微暗,最中间有一个不大的湖心亭,此刻满湖在雨水的敲打下翻着细小的涟漪。   梅花阑落入最门口的廊下后便没有动了,因为此刻院中不大的湖心亭内,正悄无声息地侧坐着一个人,他的轮廓静静投在一层绕着亭子的纸窗上,显得幽静而神秘。   庄清流双眼中倒映着廊下的两盏橘色风灯站了一会儿后,没说什么地径直走了过去。   纸窗上的人影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只是一只手臂在窗花的掩映下微微动着,似乎正坐靠在廊柱上自在地低头喂鱼。   庄清流从细密的雨丝中走上台阶,又伸手拨开珠帘,目光落在他仍旧金丝潋滟的华服上看了一圈后,才转向湖面那些正在摇曳的莲花,轻笑着出声:“前辈好兴致。”   燃灯道人仍旧兀自掸落着鱼食,喂完一把才抬眼,微笑颔首道:“庄少主不觉得卧听残荷敲雨声,最是宁静动人吗?”   庄清流稍稍挑眉:“不觉得啊。”   燃灯老道终于也笑了:“那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前辈这句话我没大听懂。”庄清流随便倚上了一根亭柱,眉梢挑得更高,“你不想我回来吗?”   浑身上下气质卓绝的道人抬起笑眼,臂弯搭一柄雪白拂尘,静坐原地,分毫微动,道:“有些肮脏的东西,不让你看到也是为你好。而你回不回来,其实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哦?这样吗?”庄清流环臂,姿态不变地问,“那把我弄走,跟你有关系没有?”   燃灯老道坐在静谧的夜色之中,一双眼睛却仿佛在灯火跳跃处闪动,充满了洞若观火之色地无奈笑道:“是你自己要来找我的。”   庄清流终于弯起了眼睛,点头哈哈一笑:“是啊。”   “这其实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燃灯老道这时抬头,有些悲悯地看着庄清流的眼睛,“而且你对付不了她、打不过她的,她比你想象中和所了解的还要强,强十倍百倍,所以就交给我不好吗?”   庄清流忽然在面前人的脸上深深看了一眼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身后一道声音这时穿过祥和的透明纸窗:“最后一句——在一个充满鲜花的世界生活下去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回来管这里呢?”   庄清流在台阶边缘回头,看他一眼,忽然勾眼一笑:“不为什么啊,我爱故我在。”   老道:“……”   正在这时,院外忽然响起了大片的疾走脚步之声,同时无数跃动的火把光影出现在了夜空之中,庄清流倏一抬眼,很小的木门嘎吱一声,被一把推开,旋即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了暗沉的夜色之下——虞辰岳。   周围喧嚣嘈杂的脚步声仍没有停下,似乎整个长庚仙府的四面八方都开始动了,无数不知什么时候包围聚集在小院四周的仙门宗主和名家修士这时纷纷打着火把现身,陆陆续续地赶至虞辰岳身边围成了一个水泄不通的大圈。   有什么念头在脑海中闪电般地蹿了出来,梅花阑已经一言不发地站到了庄清流身边,冷静抽出了浮灯。   这里提前布有特殊的结界,瞬移不能用了。   庄清流只看她的动作,有些情况就心照不宣了。于是忽然笑了声,目光似乎有些诧异地环顾一圈,忍不住新奇问:“诸位大雨夜举着火把跑过来,这是在干什么?”   虞辰岳一人站在所有人的最中央和最前方,负手平静道:“那庄少主呢,消失半个月后恢复了记忆,又忽然神秘地出现在这里,又是想——”   “好了。”庄清流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收回视线,打断他道,“开门见山吧虞宗主,天气很冷,大家都很累,不要绕圈子了。”   她一句话落,在场不少人脸上都浮出了不尽相同的神色,或凝眉不语,或正色抬眼,或微有蹙眉,却都没有贸然开口说话的。只有虞辰岳一人仍旧稳稳站在人前,俨然一副统领整个仙门之姿,如今裴氏兰氏和长庚仙府都相继出事,再无威信可言,而仅剩的一个梅家,却显然是正站在庄清流身边的。   这时,虞辰岳身边一个随从模样的弟子忽地伸手一抛,扔了条缚灵锁甩到了庄清流脚下。   虞辰岳冲着庄清流淡淡负手,道:“好。既然如此,庄少主自己束手就擒吧。”   庄清流被他这副简单粗暴的样子简直逗笑了,挑眉不住巡梭着四周问:“我为什么要束手就擒?”   “你二十年前毁我修界秘境之仇,在我仙门百家大开杀戒之仇,这二十年来又在桃花源秘处设白玉蚌诱人残杀之仇,桩桩件件,不该束手就擒吗?”虞辰岳平静反问。   庄清流目光中忽然浮起深意,也负手冲虞辰岳轻笑一声:“二十年前的事你比谁都明白——而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儿大放厥词,全都是因为我还没有收拾你。”   “至于桃花源里的秘境,难道是我把他们抓进去的吗?”   庄清流环顾场上一圈:“那里的白玉蚌,每一个都设有特殊的阵法,但凡会被困在里面的人,必然是因为贪心和私欲而先杀过一个人。所以什么时候,这些利欲熏心咎由自取的人也轮得上全天下的孝子贤孙给他们哭丧喊报仇了?”   在场许多人脸色各异,互相对视,而虞辰岳则继续眯眼道:“这大半年来将仙界闹得腥风血雨的那些裴煊、兰颂、季无端之流,每一家,每一个,也都是当年与你有过关联和深交厚谊之人,你敢说这些人不是受你的操弄和影响?”   这次庄清流还没说话,天际光影忽地攒动,又有一群人接二连三地御剑赶来,很快落地,主要是被仙门百家排除在外的祝蘅和梅花昼二人。祝蘅第一个握着弓冷冷走进来道:“你们在干什么?谁准你们私闯长庚仙府?”   她话落,不等虞辰岳负手开口,他身边一门派宗主已经冷声道:“祝宫主今夜最好慎言,长庚仙府本为我们仙门之首,如今却居然出了如此波动整个仙门之事,事后是否需要散派谢罪还尚无定论,如今仙门集议行事你们可暂不参与。”   祝蘅其实一向习惯于对这种动辄定罪攻讦的作风冷眼旁观,但是在听完这番话后,还是直接一扫袖,将这个大言不惭之人从人群火把中掀翻了出去。   聚集在此的仙门修士顿时一阵混乱喧哗,虞辰岳忽地一抬手,镇定道:“诸位,肃静。”   他一开口号令,现场果然立即就安静了下来。   虞辰岳重新负手,淡淡地转头冲着祝蘅道:“祝宫主来得正好,你二十年前曾经燃灯道长出面为证,因箭射庄清流跟她交恶从而撇清了关系。那么今夜动手之前,虞某再确认一句,这事是否属实?”   他话音一落,祝蘅便冷冷射出了两道目光,谁知不远处的庄清流利索点头:“是的,她是狗。”   祝蘅:“……”   “……”虞辰岳身边又有一与梅家交恶的宗主这时出头道,“好,就算祝宫主与此人无关。”他看向梅花阑逼问,“那端烛君和梅家如何说?”   大雨中单独带数十人站在一边的梅花昼这时上前一步,刚要开口,整个人却倏地好像被定住了。   庄清流这次表演了一个当场翻脸:“你们要不要脸,有完没完?先给我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再把谁跟我打成一派,这样就可以顺手一起清算了是吧?”   轮到梅花阑就不愿意骂了。祝蘅顿时眉心直跳:“……”   方才逼问梅花阑那人恼羞成怒,猛地一摆手,示意自己派中围涌上来的一众人立刻拔剑上!同时大声道:“庄清流搅弄天下,狼子野心,意图灭我仙门百家之心昭然若揭,此人不除,天下不稳,祸事频起,天理难容!——众位还废什么话,动手的时候谁清谁浊一眼皆明,上啊!”   梅花阑在排山倒海的声势中一言不发,冷眼持剑举了起来,庄清流却一把攥住她,小声轻笑道:“别动。”   无边暗夜和淅沥雨声中,一道二十年前的诡秘声音浮现在了耳边:“我不必多干什么。同气连枝的被分化,各怀鬼胎的被凑齐,他们自己就会互相将剑尖对准对方,我要做的就是轻轻推一把,别的什么都不需要做。”   ——轻轻推一把。   现在要是当众杀了虞辰岳而造成轻轻推一把,那之后就再也说不清了。   祝蘅却不管这么多的三七二十一,绣着银线的淡青色衣摆翻涌滚动间,整个人飞身而起,一箭如满月地凌厉射向了虞辰岳。这时虞辰岳身边有一个人影闪电般地闪出掠过,居然攥着他从容躲开了。   祝蘅瞳孔蓦地一缩   那是一个浑身上下灰色长袍的和尚,镇山僧!   难怪这些人如此有底气,难怪仙门百家的人都听虞辰岳号令,也难怪他们居然能闯破长庚仙府的结界屏障跑进来抓人!   暗色的雨夜里,没有人的身影比这道身影更加波谲诡秘。这动作飘逸的和尚把自己修得十分出世,几乎所有的当世之人都从未曾见过他。梅花阑的目光只跟他的视线对上了一眼,就觉着自己眼睛里被灌了本佛经。   庄清流只是十分微妙地远远往那边瞥了一眼,偏头问眼睛里还在念经的梅花阑:“还能御剑吗?”   梅花阑抿了抿嘴,转头看她。   庄清流忽然觉着她有种诡异的乖萌,捞着人绕到一棵巨大的樟树后,笑出声地摸摸她脑袋:“知道了——但这是别人的地盘,正常的。”   说着忽然伸手一勾,借面前的树枝捞梅花阑一跃而起,天旋地转间,两个人跑到了树上。   这时,还没等梅花阑反应过来,身下的树居然动了!   庄清流在她耳边吧唧一亲,两手穿过她腰侧搂起来,小声道:“宝贝不怕,少主给你环个圈儿。”   梅花阑:“……”   庄清流话音刚落,她们身下这棵巨大的柳树就拔地而起,带着四溅的泥土和风一般的速度蓦然跑了起来,在所有人爆裂般的惊异和一片灯火跳跃中眨眼就冲出了长庚仙府。   其中蹿过大门的时候,庄清流还一把将祝蘅拉了上来。   祝蘅拉弓的手还弯在半空,震惊地转头:“你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先跑,你难道还要留下来为长庚仙府鞠躬尽瘁吗。”庄清流很快把她扔到了一边儿,冲梅花阑快速道,“立刻给你哥传讯,让他什么都不要干地撤出来,即刻返回梅家。”   梅花昼随身带领的人太多了,她方才带不完。   想了想,又道:“如果不出意外,虞辰岳很快就会以逼迫梅家交出我为由,带领仙门百家的人动身攻上梅家仙府,我们先回去。”   祝蘅整个人快炸裂了,脸被风刃像刀子一样来回割地直立在奔跑的树身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想干什么?”   庄清流转头道:“简单。仙门五大宗门已覆灭三家,如今借虞辰岳统领仙门百家之手先最后对付梅家,然后再转手处置一直当棋子一样捏在手中的虞辰岳轻轻松松,没了领头之人,整个仙门就是一盘散沙,更遑论几次内斗下来,多少力量都会被消耗得七七八八。”   所以哪怕她今晚现身了,也不会动手。   庄清流话音间,奔跑如风的大柳树已经翻过了一座浓密的山林,刚好被一个晚归的樵夫撞到了这一幕,樵夫整个人快炸裂地睁大了眼睛:“啊啊啊啊……!”   庄清流立即一拍柳树的树身,低头冲他道:“不必害怕!只是树成精了,不害人!”   就是因为成精的是树,他现在背上还背着它亲友同族的尸体!   樵夫一阵剧烈的翻眼白,看起来几近晕厥。   “……得罪了!”庄清流毫不犹豫地跳下树后,一掌劈晕了人,还用本来准备裹到身上挡风的小毛毯顺手编了个秋千床,将樵夫放了上去,喂了他一棵模糊梦境与记忆的丹药道,“梅畔,结个简单的法阵,保他一夜无事。”   这个很简单,不需要灵力,梅花阑很快翻了张现成的灵符贴了出去,照办。   庄清流上树后,柳树精又风一样地奔跑起来。离长庚仙府愈远,她们方才受到的限制就会愈小,三人在狂风和冰凉凉的大雨中又狂奔了小半夜后,祝蘅翻转手掌试了试运转灵力,道:“好了!”   话落整个人身上灵光蓦盛,连带着两个人和一个树精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眼前倏地变成梅洲大风雪的一瞬,祝蘅落地劈头盖脸地问庄清流:“你的灵力什么时候能恢复?!”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来自深夜的一章,大家晚安。 第135章   “灵力吗?”庄清流来回翻转了几下手掌,不在意道,“不知道啊。”   “……”对一个习惯了使用灵力的人来说,没有灵力就相当于普通人没有了手脚,可想而知会有多焦躁不安。更何况在以往的许多年里,庄清流的灵力和修为一直是祝蘅暗自十分在意和想要比较的东西,没想到比来比去比了个白比!她居然一点儿都不在意!   “你——”   祝蘅刚想要说什么,庄清流立即无情地打断了她:“我不要我不听。你那骚气冲天的黄药水留着自己喝。”   “……”祝蘅凉飕飕盯着她,“你就是故意的吧?”   谁知庄清流居然厚颜无耻地哈哈笑了,头一点就吧啦承认道:“是啊,这不是现在流行有多大的能力就承担多大的责任吗?可我只想快乐咸鱼——所以现在返回去接一下梅花昼的事就交给你了,他现在应该已经快飞出长庚仙府最北边的地界了。”   祝蘅冷冷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庄清流干脆利落:“因为你是狗。”   “……”   一大团火猝然间劈头盖脸地冲庄清流砸了过去,火焰呼啦一闪后,祝蘅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庄清流一把攥住原地就要上去报仇的梅花阑,只是有些心疼地低头瞧了眼自己又焦了一撮的发尾,随口道:“好啦,这臭狗就是这样的,我小时候拔过它尾巴上一根毛,就被它追在身后跑了大半个故梦潮,差点儿没烧个冒烟儿。”   这时,一道谴责的声音道:“那你还骂她是狗,庄前辈,你们是在相互伤害吗?”   山角后转出来一个人,步履舒缓,姿态闲适,抱着一堆卷轴和正从藏书阁取出来准备翻阅的玉简。   庄清流转头,上下挑了眼前这个呆瓜王几眼后,勾眼问:“这不是你写的吗?”   梅笑寒忽然一个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我那本小说明明还没有开始卖!”   庄清流眼睛勾得更弯了,因为她掌握了真香定律,她什么都可以知道。她看着梅笑寒的瓜样,故意问:“你为什么把她写成狗?”   梅笑寒又一个震惊:“她居然不是狗吗?!狗精???”   庄清流:“……???”   “怎么可能。”梅笑寒手中的卷轴一个不稳,倒了半边儿地转向梅花阑,震惊道,“你小时候有一次喝醉的时候,不是说她是狗吗??!”   梅花阑:“……”   她说的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故梦潮结界碎裂那次,因为祝蘅冒充了庄清流的名义给梅花阑说了几句有些过分的话,所以导致两个人三年没联系,后来梅花阑有一次醉酒后就骂了祝蘅是臭狗,然后梅笑寒听到了,就变成了她是个狗精。再然后写进小说里,让前世看了那本小说的庄清流之前也一直真心实意地以为祝蘅真的是只狗。   “……”   “这世界到底是怎么辽。”庄清流别开头笑了个天崩地裂后,摸一把脸转回来,冲梅笑寒道,“好了,不重要,你先把手头的事情放一下。你们宗主马上就回来了,又更要紧的事情要商量。”   梅笑寒还没来得及震惊又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身后一道风尘仆仆的声音道:“庄前辈,我回来了。”   梅花昼带着近日在长庚仙府地界帮忙的近百人一起落了地。   外面大风翻飞,头顶雪粒飘飘,不过片刻,就在几人的眉梢肩头落了一层,梅花阑伸手牵着庄清流,很快简洁道:“去宗阁。”   “好。”梅花昼腰上的佩剑都没来得及解,两步转身,冲身后的近百人道,“你们都先下去休息吧,喝口热汤,辛苦了。”   众人皆还礼道“不辛苦”,这些人方才都看到了百家围堵庄清流的场景,也明知道这个时候还将她收留在仙府内会有什么后果,但是无一人有异议,很快都有序地散开先下去休息了。   一行人走在风雪梅林中,梅笑寒边走边郑重地问:“庄前辈,发生了什么事?”   庄清流先问:“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梅笑寒繁忙地指着怀里一堆卷轴和玉简:“我正要翻。”   庄清流道:“好。现在就翻。”说必伸手指了指自己后,指端划了个大圈儿,涵盖住整个梅家仙府,道:“简单说,你们家又要被围攻一次了。”   梅笑寒:“……”这是什么噩耗。   梅花昼的神色也十分凝重。   但两人倒是没什么惧色,只是单纯的担忧,梅笑寒语速飞快地继续问:“这次是谁围攻,好对付好搞吗?”   淡淡走在旁边的祝蘅瞧她一眼道:“仙门百家,一起。”   梅笑寒瞬间丧失了表情,只是认真确认道:“庄前辈,你的实力恢复了没有?”   庄清流看着脚下的路笑起来:“没有呢。”   梅笑寒只需要一步走的距离,就翻脸无情地冲她道:“那么庄前辈,你有没有现在出去单干的考虑呢,毕竟舍小我顾大我,以后史书上是会有光辉一页的。而咱们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真的很难男女老幼一起栽进去——你不会孤单的,可以把花阑带上一起。”   梅花阑:“……”   祝蘅十分诡异微妙地用眼角瞟了梅笑寒好几眼。庄清流笑到头掉,裹着大毛氅冲她实话实说道:“我之所以没这样,是因为这次没用——这次矛头本身就是冲着你们来的,我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最强局势衡量机的梅笑寒顿时思绪一个翻转,快速道:“那他们要怎么来攻?谁统领?虞辰岳?”   祝蘅瞧她:“要不然还有谁?”   梅笑寒一脚踢开宗阁的楠木镂花大门,蹙眉道:“他是如何让百家的宗主都乖乖听他号令的?”   “我猜测这恐怕并不是什么问题。”梅花昼并没走向惯常所坐的最上首的桌案,而是挥袖一扫,随便挪了几把椅子过来,凑在一起,请庄清流先坐下道,“步步蚕食,统一仙门,这大抵正是他一直以来的目的。”   梅笑寒立马听出了什么东西,很快将一堆卷轴放下问:“你察觉到什么事情了吗?”   梅花昼只是摇摇头道:“很显眼的一些东西——我近日在长庚仙府的地界安抚动乱的百姓时,无意间发现一件事情,那就是近半年来趁裴氏和兰氏生乱内斗,一直不停在骚扰侵占他们地界的几个宗门都跟虞辰岳走得颇近,早已暗中听他号令。而襄阳的孤月楼,云中吴氏,颍川的丹霞宗和胶东司马氏等几个门派的宗主,在数月之间都因意外亡故而集体换了一遍,新上任的宗主皆对虞辰岳十分马首是瞻。”   向来对这些事比较敏锐的梅笑寒很快抬头,用灵光在半空打了道仙陆的山川地界图,众人都抬头看了一遍,梅花昼方才所说过的几个门派,全部都是跟上梓裴氏和灵璧兰氏地界相邻的宗门,连在一起刚好是两个包围圈。   也就是说虞辰岳早就开始了在暗中步步蚕食吞并裴氏和兰氏这两大门派。   梅花昼道:“之前搅弄在裴氏一事中的那个妖裔费公子,接着在灵璧一事中为兰颂暗中提供传送符的镇山僧,后来又在巴陵之事中设计将扁鸥扁公子诱入桃花源,这些事背后都少不了虞辰岳的手笔。”   祝蘅很快问:“扁鸥是怎么回事?”   “是我近些日子刚查到的。”梅花昼言简意赅道,“他渡河时所乘的那叶扁舟的船夫。”   祝蘅恍然,点下头表示知道了。   梅花昼跟梅笑寒有一些事情还不清楚,目前只能想到虞辰岳这一层,庄清流也暂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有野心和争斗都很正常,但虞辰岳仍旧是无耻之尤,而且他只是一枚棋子,所以现在不要跟他直接对上。”   梅笑寒转头:“那我们如何做?”   庄清流道:“恐怕要离开了。”   梅花昼:“……”建一次仙府使用二十年。   梅笑寒边花式翻阅着一堆玉简,边问:“梅家上下所有的门生弟子和客卿足有数十万之多,一时之间去哪里?”   “这个我自然已经想好了。”庄清流道,“只带仙府之内的两万人就可,他们第一时间肯定会过来,而攻打别的地方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让其余五十城的修士和门生弟子全部化整为零,暂时散入人流市井之中。”   “至于仙府本身,你们可以在大门上贴上‘敢动一草一木者,来日必讨一臂一足奉还’,然后到处丢一些用来刻录画面的蜃影珠。他们来扑了个空,没找到梅家人去了哪里之前是不敢妄动的。”   庄清流说到这儿撑着头笑起来,道:“当然,要是家真被拆了,我日后拿他们的金砖碧瓦给你们重新盖上,你们以后还能住更好的。”   向来惯常在议事时只听不说的梅花阑这时转头,似乎没什么语气地说了句:“也是你的。”   众人:“……”   庄清流心里忽然生出股很微妙奇异的感觉,立即点头道:“对对对,是我的,我这不是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梅花阑瞧瞧她,不说话地收回了目光,悄无声息地阖落睫毛后,五指托着茶杯喝了一口。   庄清流顿时眨眨眼,很快将还在袖子里吃花糕的梅思归捞了出来,梅思归还没反应过来,整个小身子就自己飞了起来,很快抱着一块糕不由自主地冲梅花阑飞了过去   “啾?啾??啾啾?!”   梅思归挂着嘴角还没抹掉的渣,从半空划过一道弧线后,完全控制不住地冲梅花阑脸颊叭叭叭地连亲了三口,顿时整个鸟都震惊了!   同时震惊的还有三个说不出话的旁观者,祝蘅冷冷往她脚上丢了一串水珠。梅花昼有些一言难尽地收了下视线,尽量只看着手里的杯子,温声道:“可是庄前辈,不想办法揭开虞辰岳的面纱,仙门百家就会一直如此追杀,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们不可能一直这样。”   庄清流眼尾弯着在梅花阑侧脸看来看去,终于看到她嘴角勾了勾,于是眉飞色舞地抱回了梅思归。   看来是哄好啦。   她转回头道:“所以这几日里,我和梅畔会暗中反其道而行之地先去一趟邓林虞氏的地界。而你们可以先抓紧时间收拾一下东西,比如一些重要的卷宗典籍,门派仙器和不能外传的剑谱功法。那些人不眠不休的御剑过来,也大抵还需要四五日。”   梅花昼略微思索:“虞辰岳门中有可以千里传送的镇山僧……”   庄清流轻笑了一声:“她要来回消耗的是仙门所有的修士,光送个虞辰岳过来是没有用的,你们放心收拾,不用急,最多三日,我和梅畔会回来接你们。”   梅花昼又想了一下,很快起身道:“好,那我现在就下去和一些长老具体商量。你和花阑具体要去哪里,查什么事情?”   几人都接二连三地起身,庄清流看一眼外面越下越大的雪,道:“瓦寨村。什么事情还不知道。”   依虞辰岳这些年行事的缜密和风格,他不可能一点脑子都没有地被人牵着走,这背后肯定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好。那有什么紧急的事随时与我联系。”   梅花昼说必后,匆匆裹着鸦羽大氅先拐出了门。庄清流被门开后的一阵冷风一吹,蓦地低头打了个喷嚏,旋即转头,看着已经大喇喇坐在了地毯上的梅笑寒问:“卷轴翻完了?”   梅笑寒只从满桌案的卷轴堆后毫无形象地冒出一个头顶,展着一片字体会流动的玉简,声音糊糊地蹙眉道:“找是找到了,但是是一件很普通的树精生灵后作祟之事。”   祝蘅两个大跨步地走过去,将她从卷轴堆里刨了出来:“好好说话!”   梅笑寒莫名其妙大声问:“你凶什么?!”   “……”   庄清流没什么表情地将她们勾开,把卷轴抽到自己手上,道:“好了,先出发吧,边走边说。”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有一些消失了的可爱的读者是被实名挡住了,如果是你们就冲着屏幕眨眨眼,我无线接收一下(wink。 第136章   梅笑寒无端被凶,一点儿都没搞清为什么,只能想到没准儿是因为脸长得好看?而且她十分糟心地瞥了祝蘅一眼,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天就没个人样儿呢,动不动就对别人凶神恶煞,是能得到快乐还是咋?   祝蘅只是看了她袖摆里微微露出的随身卷轴一眼,什么都没说,旋即转身伸手,搭上了大殿半扇没打开的镂花的大门,一把拉开。那雕花木门的背后,居然站着一个人。   梅花阑很快往门口看了一眼,并不意外地温声喊了句:“思霁?”   梅笑寒倒是刚察觉地探出头,很快好奇问:“你怎么过来了?”   “我方才听从长庚仙府地界回来的人说出了急事,所以赶过来看看。”梅思霁有些沉默地在卷着风雪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才看向庄清流,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庄清流了然地上前几步,把她从风雪里拉进来,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梅思霁低低垂眼缓了一口气后,才抬头看着庄清流道:“我爹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是想认真问问你,桃花源里的事,真是你做的吗?”   庄清流一时之间没答话,梅花阑也欲言又止地轻轻蹙了蹙眉。梅笑寒倒是第一个错身上前几步,有些郑重地快速喊了声“思霁”,才稍微低头,问:“是思萼告诉你的吗?”   梅思霁摇摇头,实话实说道:“我们一起长大,她说真话假话很容易看出来。是我强行翻看了她的记忆虚境,她不是我的对手。”   她说完,又平静地看着庄清流,轻声道:“庄前辈,我不是来质问的,我只是想知道他以前究竟做过些什么,犯过多大的错,又怎样得罪过你。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该死。而我这些年,其实过得很好,端烛君待我很好,宗主和晏大人也待我很好,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的。”   庄清流听完她长长的一段话,心底里浮出了一些很特殊的感觉,她脑海中闪现着当年梅嘉许恶意将求救的鹤羽暗中藏了三天的事,手却在袖子里轻轻摸着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还在抱着花糕啃的梅思归,安静垂睫了一会儿后,道:“他没有得罪过我,但是害死过很多人,他确实该死。”   梅笑寒似乎有点觉着她这样直白了当的回答有些不妥,但是仔细考虑了一下后,还是选择在旁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梅思霁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风雪,似乎将眼角什么东西忍了回去。很久后,才收回视线,十分认真地冲庄清流点头:“我知道了庄前辈,以后不会再提这件事了。”旋即紧紧握着手里的佩剑道,“我知道你们现在要出去查一些事情,能不能带上我?”   庄清流手从袖摆里收了回来,抬起摸摸她的脑袋,道:“我知道你总想多学一些东西,但是放宽心,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你还是去提前收拾一下东西吧,不必跟着来回跑了,我们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冬天外面也很冷。”   梅思霁听完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静了一下,最后有些沉默地问:“那我们一定要走吗?”   像她这样的嫡亲小辈从出生至今,一直是在仙府一路长大的,从来没有长久离开过也没有经历过什么事情,有些舍不得是必然的。   庄清流有些轻笑地安慰她,道:“说实话,我也在考虑要不然这里稀巴烂的事都不管了,直接将你们接到故梦潮去一起住算了。所以不用多想,哪怕要离开也是暂时的,最多很短的一段时间就会回来。”   梅思霁听到这里,一直下意识紧紧攥着剑的手终于松缓了几分,看向庄清流,道:“那如果这些事平息了,我能不能去你的故梦潮……”   她话音未落,已经旁听了半天的祝蘅抱臂凉凉道:“有完没完,还走不走了?”   梅思霁有些不好意思地耳朵微微一红,很快转身,快速跑出门道:“那你们先去忙吧,庄前辈,端烛君,晏大人,等之后闲下来了我再问一次。”说着兔子一样地跑走了。   梅笑寒有些谴责地幽幽冲祝蘅道:“听出来了吗祝宫主,孩子道别也没你呢。”   祝蘅显然也不在意别人爱理不理这种事,很快原地一翻手掌,运转灵力。几人眼前盛光蓦地一闪后,居然出现了一片原始森林。   本来展开了卷轴的庄清流感觉不对后抬头,左看看右看看,观前路树影深深渺无人烟,观身后一群猴子互相搔头,她不由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向身边的祝蘅:“这是哪儿?”   祝蘅眉心似乎也隐隐跳了几下,站在脚下没过小腿的腐叶中一脸面容扭曲地别了下头。   “?”庄清流端详了面前这个鸟人几眼后,忽然福至心灵地道,“你灵力暂时耗空了是吧?”   最近长庚仙府出事,祝蘅本来就从早忙到晚,方才又经历了那一连串的事情,来来回回穿梭好几次,带了梅家近百人回来,而且这里不比故梦潮有用之不竭的灵气,灵力暂时消耗殆尽是正常的。   梅笑寒这时掏出了自己的随身记卷轴,笑得十分开怀道:“祝宫主,发虚呢就好好歇一会儿,让花阑来就行了。要不然我们半路坠到了山里还行,要是直接坠到了水底怎么办。”   “……”祝蘅睨她两眼后,忽然伸手在旁边的树枝上一捏,往梅笑寒头上丢了个毛毛虫。   梅笑寒:“……”   暴躁的公主这会儿感觉被掏空,想打人都没火了,于是成了个干有脾气的小学鸡。   庄清流心里笑了好半天,从深厚的腐叶松针中拔出脚,当先勾勾眼尾,拿着卷轴动身道:“走吧。”   “走吧?走吗?”梅笑寒一点都不害怕地捏下毛毛虫,反手飞快地扯开祝蘅的衣领往里一扔,快乐反击完后,跟上庄清流,道,“就这样用脚走吗?”   “瞬移和传送都非常耗费灵力,既然有一个人已经暂时需要缓一段时间了,为了保险起见,梅畔的灵力不能再消耗了。”庄清流打量了一眼四周后,示意道,“你看,这里的山上多是楠柳和胡桃,那边远处还有已经秃噜了叶子的红枫,这里已经是邓林虞氏的地界了。”   “啊……”梅笑寒也端详了一圈后,很快点头道,“对,这里是邓林虞氏的地界了。”她从远处收回目光道,“而且我们脚下这座山应该是拓苍山。”说着抬起手,在面前凌空点出了一张地图,拉开抹着看了一会儿后,道,“再往西边五里左右,有个盘龙峡,那里有河有渡口,可以走水路,顺流而下去瓦寨村,只需要小半天。”   果然是梅家人,到哪儿都想着走水路。庄清流笑了一声后,说道:“不。”   梅笑寒闻言一转头,就见庄清流忽地揽着梅花阑上了旁边的一棵红松树:“?”   庄清流故意坐在树身上看着下面不动,果然下一刻,祝蘅也蓦地抬手一勾梅笑寒,飞空而起,四人双双上了树。不需要有人解释,因为刚刚坐稳后,她们身下的这棵红松树就忽然从土里拔出了树根,闪电一般狂奔了起来。   梅笑寒原地震惊:“……??这样也行吗?”   “哈哈。”十分诡异的,自从恢复了记忆后,庄清流现在也越看她越觉着确实呆呆的。祝蘅转下了身子躲风,看着她淡淡道,“有什么不行,树都能成精作祟,会跑起来有什么奇怪的。”   “……”梅笑寒冲她不会好好说话的样子竖了根中指。   终于安稳了下来,并不在意她们两个在如何“眉来眼去”的梅花阑很快看向庄清流手中的卷轴,问道正事:“上面记了什么?”   庄清流这时随便低头,把卷轴拉开道:“倒也没什么,到底是别家宗门的事,记得很简略。大抵是说四十三年前,邓林虞氏的瓦寨村有一棵槐树成精了,然后一夜之间血洗了当地的半个村子,杀了有一多半儿的人。这个瓦寨村本就荒僻人不多,当时大概死了有三百多人吧。只是最重要的是,那次前去镇压除祟的,是虞辰岳本人。”   四十三年前,那时候虞辰岳已经是邓林虞氏的宗主,不说掌领偌大一个宗门日理万机,繁忙异常,就说哪怕是普通的小门小派,一般的宗主为了自身安全起见,也是不会再轻易地亲自出仙府除邪镇祟的。所以光是这一点,就显得有些不符合常理。   梅花阑目光落在卷轴上,若有所思地问:“死的人有何特殊之处?”   庄清流道:“没有记载,看不出来。”   梅花阑又道:“树精之后如何处置了?”   庄清流:“没有记载。”   梅花阑再问道:“那当地活着的那些人……”   “好了好了,我们咩,知道你想早日除掉虞辰岳这个害群之马,可是这卷轴上它没有记载、没有记载,什么都没有记载。”庄清流很快咕噜卷起来一合,把袖中的梅思归捞出来,抢下它还没啃完的半块花糕一掰,吧唧喂进了梅花阑嘴里,“吃点好吃的歇一会儿,折腾了一晚上还没喝口水呢。”   梅思归:“?啾??啾啾?!”   十分懂的梅笑寒两手攥扶着狂奔中的松树枝,忽然震惊道:“庄前辈……你在说什么?”   本来目光望着四周情况的祝蘅也蓦地转回了眼,冲庄清流冷冷道,“闭嘴。也不看看现在都是什么情形,你又开始发作了?”   梅花阑半边儿被喂了花糕的脸鼓鼓的:“……”   “哈哈哈哈哈。”庄清流这人显然是不管什么情形,给点儿机会就要随风舞起来的,很快故意冲她们花里胡哨地眨眼,“你看你们,两个单身狗,一天都在想什么呢,我说什么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我现在的快乐你们根本就不懂,说出来也不懂那种,知道吗?”   祝蘅不可思议地凉凉道:“我们也就二十年没见吧,你哪一年入的勾栏?”   梅笑寒则是转而谴责道:“庄前辈,即使这样就可以吃糕不给我们分吗?”   庄清流理所当然道:“为什么不行,我有一只咩咩要喂,你们有谁?”   梅花阑终于伸手,从梅思归爪子上抱着的花糕上也掰了一块儿下来,很快丢进庄清流嘴里,道:“……叫我名字。”   梅思归一双圆圆的鸟眼充满了震惊,两只爪子抱着只剩一口的糕,大声:“……???啾?!!”   “不。为什么?”庄清流又叫了声“咩咩”,然后眼角勾着瞧瞧梅花阑,“你喜欢听。”   “……”梅花阑在梅笑寒的眼神儿中往远处看了看,语气平静道,“……我没有。”   “哈哈,没有。”庄清流心里笑得好开心地点头吃了花糕,“是我喜欢叫。”然后低头眉飞色舞地一撸梅思归的小脑袋,“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小气呢,一块花糕一家三口一起吃,才能让别人好羡慕呢。”   梅笑寒彻底一言难尽地低头展开了自己的随身卷轴,哗哗记了起来。祝蘅则是往耳朵上套了层隔音罩,闭眼靠在树身上不搭理她了。   庄清流目光在梅笑寒笔下转悠了一会儿后,摸着梅思归的呆毛套话道:“你平时整天记梅畔的事儿,其实就是为了把她写进小说里吗?”   梅笑寒笔耕不辍道:“庄前辈,很多人喜欢花阑的,十分喜欢茶余饭后聊她。多写花阑能卖两倍。”   庄清流十分热情地追问:“那我呢。我呢?”她之前看过的那本书,里面居然都没有她!   梅笑寒这时抬头,实话实说地冲她微笑道:“你呢,就比较不受欢迎了,写了你的话,我的小说除了会被各个宗门严厉禁止在自家地界开卖以外,赚的钱也会少一半呢。而且你太难搞了,大家的脑子里都没人能想着给你配个谁。”   庄清流:“……”   这是真实的吗?美莲落泪惹。   这时,明明罩了隔音罩的祝蘅微妙地睁开眼睛,凉飕飕瞥了梅笑寒好长一眼后,才又悄然闭上。接下来一行人顶着风坐树身上跑了将近两个时辰,一会儿翻山,一会儿淌河,庄清流始终跟梅笑寒叽叽喳喳聊个没完,梅花阑也在一边儿端庄地抱着梅思归安静听。   又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后,旁边光秃秃的半山石壁上忽然有人影一闪而过。   庄清流蓦地转过了头,伸手立即一拍身下快速奔跑的松树,语速飞快道:“停!那里的悬崖半空怎么会出现一个人?!” 第137章   专注卷轴的梅笑寒一个没留神,蓦地顺着惯性朝前飞了出去,祝蘅比梅花阑手更快地睁眼一抓,一把将她给拽了回来。   “这是怎么了??什么人???”梅笑寒一下子也不知道该看哪里,趔趔趄趄地把头飞快转了大半圈后,才冲左侧方定睛一看。那里悬崖的半空拐角上是吊着一个“人”,可那竟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和正常人一般大小。   祝蘅握弓的手很快松开放下,远远打量了那个石像一遍,语气淡淡道:“难看。”   面对着一尊石像都要评价美丑的人,庄清流没有话要跟她说,只是朝山崖上又望了望后,很快拍拍身下的松树,让它又跑了起来。虽然有些突兀,但是无论古往今来,这种山崖雕像其实都很常见,不足为奇。不过等松树精刚灵活地奔跑着拐过前面的山脚后,众人还没挪开目光的半山崖上居然渐次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石雕林。   庄清流很快又立即道:“停!”   这次梅笑寒也蹙眉稍微坐直了一些,还吸取了前次教训地两只手紧紧抓着树枝,端详道:“奇怪。庄前辈,花阑,你们看,这里的山本来是松软的壤土土质,山上很少会有大块的山石,更遑论是可以雕人那么大的。但是那里怎么会矗立着那么多浑然天成的巨石雕像?这大概有一千多座了吧?”   不仅有一千多座,甚至大大小小不一,大致一眼望过去,居然有接近一丈高的。本来仔细看着那边的祝蘅听到梅笑寒话里的称呼居然只有“庄前辈和花阑”后忽然转了回来,脸色凉凉地瞥了她一眼。   庄清流想了想,很快嗯了声,自助地把梅花阑的手往自己腰上嗖得一缠,道:“梅畔,过去看看。”   梅花阑依言飞身而起,朝半山崖的石雕林掠了过去,在半空的时候还忽地侧头,蜻蜓点水般地沾了下庄清流的脸颊。庄清流忽地转头,有些新奇地瞧了瞧她,笑起来小声问:“你想我了吗?”   梅花阑十分端庄正经地带她落了地,才似有若无地巡梭着四周的雕像轻嗯了一声。   很小的一声,真的像小羊在咩一样,庄清流心里笑得好开心,不由牵着她的手悄然揉捏两下手指,咬耳朵道:“早知道就不带她们来了,就我们两个来。”   以往庄清流说这种话的时候,梅花阑一般是不会接的,但是这人如今到底是不一样了,冲着四下环顾了一圈后,语气自然地点头接道:“下次。”   “哈哈哈。好,下次。”庄清流尾音像勾了个彩色的气球,轻飘飘地放上了天,然后回头一看,祝蘅一指禅似的嗖得弹掉了梅笑寒刚准备抽出来御空的剑,旋即拎抹布一样提着她的后颈,很快把人也带了过来。   梅笑寒刚一落地就把自己七抽八歪的衣领扯来扯去,语气十分郑重地冲面前的狗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祝蘅瞥她:“就要再拎怎么样?”   梅笑寒认真道:“一拳打死你。”   “……”   旁边的庄清流毫不掩饰地笑了好几声,目光才从她们脸上收回来,拉着梅花阑小心穿梭进了石林——就这两人如今的样子居然还会“爱得死去活来”?那恐怕是高级文字工作者梅笑寒以后给自己搞的艺术加工。菜鸡互啄成这样儿的,能互相喜欢上已经很不错了。   半山腰的路并不平坦,甚至有些地方十分陡峭崎岖,一不小心就会滚下去,所以这种地方居然会立着这么多石雕,就显得更加奇怪。   梅花阑大致看了身边几尊后,就略微寻思道:“做工粗糙,并不精细。”也就是外观上有着人的样子,一些细节并不具体。   可是这么简略粗糙的雕像,居然还有大部分雕出来了一些常用的兵器,一多半儿是腰上会佩一把剑,其余的单手持戟,双手持锤,扬起阔刀,和手握弓箭的都有。   梅笑寒来回绕着转了几圈后,思索道:“这怎么说?是一群武者的石雕林?”   一片石雕林宽两丈左右,长十丈有余,来回转一圈并不需要多长时间。而且所有的石像都是手法简简单单的粗雕,并没什么特殊的地方。虽然多多少少有些奇怪,但这种奇异的大型石雕林,庄清流前世还是知道的一些类似的,她最后巡梭过一座没持兵器、个头也和小姑娘差不多大小的雕像后,思忖道:“走吧,这里离瓦寨村不远了,一会儿随便找个人问问。”   有些东西当下非人力所能及,但说不清在远古的时候都曾能办到。就像祝蘅现在天天到处劈山引水,她留下的很多痕迹在若干年后灵气彻底消散没有了的世界,就会成为一种神迹。   几人很快又回了松树上,梅花阑还解了自己梅香阵阵的大氅,给庄清流又裹了一层。邓林虞氏的地界越朝南会越干冷,连雪都没有。庄清流这个莲花精知道她有灵力在身,不怎么怕冷,所以只是香喷喷地把自己裹成了一团。松树精又驮着她们狂奔了大抵一炷香的时辰后,面前羊肠小路一拐,眼前景色居然忽地亮了起来。   这是一片三面环山,一面绕水的丰饶小平原,空气非常清濛,有一条蜿蜒的小河在缓缓流动着,像玉带一样。连梅笑寒也不由觉着赏心悦目道:“是个好地方,难怪这么偏僻的位置,还有这么个人口不少的村子。”   在松树又哒哒哒快跑进村口的时候,庄清流鼻尖儿香喷喷的梅香中忽然掺入了一股好似脂粉的香气,旋即又绕过一棵十分粗壮的大树后,她们不远处的路前面出现了一个正在背筐行走的姑娘。   几人很快从树上跳下,让松树精假装原住民地原地扎根站桩。梅笑寒第一个轻车熟路地上去搭话道:“等等,稍等一下,这位姑娘,请问你是瓦寨村的人吗?”   停下脚步的人虽然年纪尚小,约莫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但浑身穿金戴玉,头上各色璀璨的珠宝在夕阳下闪成一片,活像一个行走的首饰店。最主要的是,这姑娘转头仔细打量了她们几眼后,居然语气有些警惕不好地盯着梅花阑的佩剑问道:“你们是修士?”   庄清流很快跟梅花阑对视一眼——自从裴氏兰氏和长庚仙府的一些腌臜事接连曝光之后,整个天下的百姓都被他们这些仙门人视万物为刍狗的本性惹炸了锅,虽然也有人记得他们平日里除邪压祟的好,但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他们现在看修士的眼神和看臭狗屎没什么大的区别。   梅笑寒揣度了一下她的意思后,很快从善如流地瞎编道:“——不。我们只是略懂一些剑法傍身罢了。”说着还反向附和地自说自骂道,“那帮仙门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以前为讨生活去投过一个小门派,那些人居然鼻孔朝天地都不收!”   随着她说话间,梅花阑和庄清流衣服上的九瓣梅暗纹都悄无声息地开始消失了。而这姑娘一听这话,虽然仍旧还保持着几分警惕,但语气显然缓和了下来,十分不悦道:“什么仙门,那些人就是田里的硕鼠,天下的蛀虫。我听说故梦潮的庄少主在近半年又杀回来了,赶紧让她大发神通,把这些宗门通通都取代了吧!”   “……?!”庄清流脱口问,“谁?!”   那姑娘走入村口,颇嫌弃看了她一眼:“怎么了?你连这个也没有听说过吗?”   庄清流十分想说我不仅听说过,我还很知道——那就是区区不才本人在下。   梅笑寒虽然觉着有些荒唐,但脚步紧随她地拐过村口的一个小路口后,有些微妙地问:“可她可不是人,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   路口前方有一间小院子,篱笆门,黄土墙,里面三间茅屋,屋檐下还挂着几吊透亮的腊肉。   姑娘轻车熟路地推开门,也没阻挡她们地当先走进去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们没看到那个吗,她化形后和人有什么区别?”她手指的地方,是一面大门上贴着镇邪用的画像。   “???”庄清流连忙跑上去瞧瞧她长什么样子。只见画像上一女子不像花精,倒像狐狸精,长得就像一阵呼啦刮过的香风,睫毛还风情万种三尺长,指甲长得能挠墙。   第一时间转到门边观瞻的梅花阑似乎眼睛被烫到了一样,只一眼就睫毛卷卷地飞快撩开了,一言难尽地没出声。   祝蘅一点儿都不关心这个,甚至没有进院门,只是在外面的路口大致缓慢地将四周扫视了一遍——这村子很奇怪,夜幕刚刚落下便家家闭户关门,每户门口的大门上还都贴着黄符,是最简单的辟邪符。不是“天神庄少主”。   梅笑寒从那大门画像上眼角抽抽地挪开目光后,很快注意到了院外的祝蘅。于是心里一动,悄不作声地上前几步,给梅花阑和庄清流袖中各塞了一张灵符,旋即又把祝蘅勾进来,也往她衣领里丢了一团——这样四个人就用灵符简单地组了一个传讯阵,可以方便传音入密。   祝蘅凉飕飕低头看了眼自己又被拉扯开的衣领后,抬指勾出小球,吧唧往梅笑寒脑门儿上一弹。旋即毫无障碍地用密声将全村贴符的事说了一遍。   “这是长眼睛随便看看就能发现的事,又没有多隐秘,搞得这么悄摸摸的干什么?”梅笑寒很快冲祝蘅大喇喇挑了一下眉,上前光明正大地问了首饰店姑娘。   祝蘅:“……”   姑娘在堂屋放下背筐,点亮烛火,随便一指屋子正中央普通破旧的桌凳,示意她们自己坐,道:“你们也看到了,瓦寨村地处偏僻,地势又低,三面环着深山,难免会有一些阴祟邪气之类的东西,所以大家都喜欢往门上贴辟邪的符纸,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在民间,很多地方是有往门上贴符来辟邪的做法。但这并不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因为众所周知,哪怕只是普通的辟邪符,也是用灵力绘成的,一般在不需要的地方不会这样很宽裕的浪费,更何况山川河流历来有风水运势一说,瓦寨村这个地方光看地势和清新的空气,就知道不仅不是穷山恶水之地,甚至还是相对有灵气的宝地一方。这样的地方,寻常情况下相反是不会生邪祟的。   也就是说,根本用不上灵符。   所以贴符咒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已经发生过什么可怖的邪祟之事,让这里的人现在还仍然惧怕着。   庄清流不动声色地看了那个姑娘一眼,状似自然而然地好奇问道:“那我看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着黄符,你们家怎么没贴?而且村子里一入夜就早已闭户无人走动,你怎么还刚从外面回来?你不害怕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姑娘的侧脸似乎在烛火的照映下无声吊诡地变暗了几分,旋即弯着腰从背篓里动作未停地取出了一些针线,脂粉和一袋米之类的东西后,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目光黑漆漆道:“因为我们家只剩我一个人了,我父母亲人都已经死了,我现在不怕死。”   这个回答似乎让庄清流和其余几个注视着墙角的人都有些意外,庄清流很快收起表情,认真冲她点头道:“不好意思。”   那姑娘表情淡淡地说了句“没什么”,忙完自己的事后走过来,到厨房随便接了一壶热水过来,给她们取了几个杯子倒着喝。   庄清流又道了谢,从袖子里捞出被抢了花糕后就一直不高兴但还是很乖巧的梅思归,问道:“有没有什么小点心和糕点之类的小零食,给我们家爱啾啾的小鸟讨一块儿?买也行。”   这姑娘虽然独身一人,但是穿金戴银的,家里应当有这些东西。   果然似笑非笑地看了庄清流一眼后,金首饰姑娘抓过身走向木柜,将方才从背筐取出来的一个袋子解开,拎着一包点心回来放到了桌子上。从小到大都很少被饿到的梅思归立刻高兴地啾啾着去啄。   那姑娘却忽地手一缩,上下打量梅思归道:“这是什么鸟?怎么长这个样子?”   “??”什么叫这个样子,梅思归立马大声质问道,“——啾?!”   “能听懂人话吗?”姑娘眼里的好奇打量顿时更深了,忽然冲梅思归道,“发脾气啊,那不给吃了。”   “……”   为了吃。   梅思归很快纡尊降贵地跳到了桌沿儿上,打开了自己的翅膀尖,一脸保持骄傲地允许她摸一下自己的鸟毛:“——啾!”   庄清流看着它可爱的样子笑成了一团,梅花阑也忍俊不禁地没说什么,金首饰姑娘也笑了一下,只轻柔地摸了一下它柔软光滑的鹤羽后,就将点心展开放桌上,道:“你们都吃吧。”   梅笑寒算是把这只平时脾气大得没边儿,谁知居然能为了一块儿点心折腰的鸟崽子看透了,手非常痒地瞧了瞧它的羽毛后,还是伸向了点心。跑了大半天滴水未进,确实又饿又渴。可谁知她手还没碰到点心渣,梅思归忽然一个旋风探爪,几下嗖嗖嗖得把一整包的点心都甩着飞快丢进了庄清流的袖子里,意思是把这些好的都给它先藏上。   梅笑寒:“……”   本来不爱吃喝的祝蘅顿时凉凉瞥了连吃还带拿的鸟崽子一眼,表情十分嫌弃。在她眼里,把一只鸟养成这样是十分不像话的,更何况这只鸟平时一副假装端庄的样子,还跟梅花阑像得不行。   在两只鸟要大打出手之前,庄清流很快笑歪在梅花阑身上地提起袖摆一掏,摸了梅思归甩进来的一半儿点心,拿出来道:“知道你饿了,想藏好吃的也行,但是你吃的同时也得让别人有的吃,好不好?”   梅思归被香喷喷的鸭蛋黄酥点心糊了一小嘴,坐在桌子上用两只小爪子抱着小半块儿,十分可爱地冲她:“啾啾。”表示自己听进去了,又很乖地听话。   庄清流顿时冲它乖巧的小脑袋一亲,金首饰姑娘也似乎有趣地看了几眼后,又去包裹里拿了一包点心出来,道:“你们先吃吧,我去做饭,一会儿就好了。”   梅笑寒很快道过谢后,道:“不打扰了,我们还有急事,歇一会儿还得继续忙。就是有几件事想先向你打听一下。”   姑娘很快转头问:“什么事?”   梅笑寒好奇道:“第一件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们村子后山不远处的那片石雕林是怎么回事?是你们雕的吗?”   那姑娘剪了一下烛心,摇头随意道:“那石雕林很久之前就有了,可能有好几百年了吧。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何人雕的。倒是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传说,无非是什么天神下凡,留下了躯壳在这里镇守之类的,我从小就听,都是老几辈的人编来哄孩子的。”   果然如此,梅笑寒也没多问,只是又语气寻常地转而道:“我上午走过北边的白鹿村,听闻那里有几个人说你们这里几十年前似乎发生过什么树精作祟的事,你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儿么?”   “没怎么回事。就是他们说的那样,村口的一株老槐树年老成精了,作祟杀了很多人。”姑娘语气淡淡地喝了口水,道,“槐树本来就主阴,生祟很正常。而且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一些事也不清楚,都是听长辈随口说的。”   几人都在桌前不做声地端详着她的神色表情,梅笑寒思忖了一下,好像又想说什么,庄清流却在这时直接问道:“你们村子里有没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   槐树成精的事想了解具体情况其实很简单,最容易排除别的意外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个当事人,直接调取翻动他的记忆。只是这事发生在四十三年以前,已经太久远了,要想经历过这件事又有记忆的人,最好要六十岁以上了。而民间的普通人,能活到六十岁以上的一般就很少了,再排除种种迁居搬走的原因,很难说现在还能不能找到。   金首饰姑娘似乎喝着水想了半天,才道:“有。但是只有两个了。”   庄清流当机立断地抱起吃点心的梅思归:“劳烦你带路,带我们过去。”   金首饰姑娘没说什么,几人也很快相继起身出了门。外面月亮已经影影绰绰地升起了,云层很厚,只漏下淡淡的一点光,到处寒气成霜。庄清流大致扫了一下,这里只有村东面有五六座家族群居式的大土楼,其余普通的村民还是多住着草房和瓦房。   姑娘当先打头地提了一盏并不大明亮的风灯,在蜿蜒的田径小路上来回拐着,边走边简单道:“我们村的人都姓竹,这位阿婆已经六十七岁了,是随大儿子一起住的,不过单独住在猪圈旁边的老棚房。他儿子爱喝酒脾气很暴躁,儿媳还可以,我们一会儿敲门的时候,最好小声一点。”   她说着拐过一个高高的黄土胚草垛,用风灯指着前面十几步外的小院子道:“就是这里了。”   庄清流几人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浓稠的黑暗夜色中猛然有一道银色的光影一闪,旋即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从院内传了出来:“——啊啊啊!杀人了……杀人了!”   庄清流头皮蓦地一炸,后背毒蛇般蹿上一股寒意,电光火石间她极速飞身,掠向了一墙之隔的院内——一具老人的尸体赫然映入眼帘,砰得一声在门口重重倒地。   梅花阑二话不说,瞬间挟浮灯卷着厉风追了上去! 第138章   那团逃窜的银色光影反应极快,眼见梅花阑的剑风闪电般已至耳后,它本来逃向林中的身影忽然拐了个弯儿,直直冲着面前的河面扎了下去,瞬间就要融进漆黑的水里消失不见。   梅花阑只能点着水面旋身而起,浮灯蓦地在空中划过一道红光后,剑尖飞快擦过水面,带着横风一剑斩掉了黑影的头。   谁知那颗头和身子分离的一瞬,居然忽地化成一股黑雾散了!旋即一阵银光闪闪的光点猝然炸开,变成了一阵四散的星风。   那居然是个鬼!   梅笑寒远远盯着河边飞快问:“是谁?!长什么样子?”   梅花阑迅速收剑返了回来,脸色有些凝重地迟疑简略道:“未曾看清……似乎没有脸。”   梅笑寒道:“没有脸?!”   凛冽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庄清流一言不发地飞快解下披着的大氅,轻轻俯身盖在了地上的老人尸体上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赶出门:“走!去下一家!”   打着风灯的姑娘声音已经有点变了,下意识退后一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别害怕,我们是什么人稍后再解释!带路!”庄清流语速飞快地上前,拽起她就走。   “嘎!”不知道哪侧山里的乌鸦这时凄厉地叫了两声,给这本就不祥的夜色中平添了几分诡异。带路姑娘手中的橘色小灯在风中剧烈摇晃,村子的小路显得愈发狭长,四周越来越暗,“快了!快了!就快到了!就在这里——”咚咚咚得极速敲门声刚响起,黑夜中蓦地一声炸开的尖叫,“——啊”   浓重的血雾一瞬间爆开,这里快七十岁的老人居然也死了,有人居然仅仅为了隐瞒一些事情连杀了两个人!   庄清流一声不吭,倏地抬手从虚空中一把抽出了逐灵。不过这次眼前银光飞蹿般地一闪后,祝蘅已经弓如满月地凌厉射出,一箭射穿眉心地将杀人的鬼影定在了一棵树身上。   梅花阑片刻未停地抄起庄清流的腰,带她飞掠过去,几人眯眼一看,发现这些鬼居然都没有脸!   不是脸被毁了和割平了五官的那种没有,而是整张脸扁扁平平,空白一片,好像诡异得从未长出过!   四溅细碎的千万银色光点又蓦地爆了开来,一片刺眼的光芒中,有什么东西从庄清流脑海中闪电般划过,她瞳孔乍然一缩后,急速张眼道:“真正的邪祟不是鬼,而是这件银色的衣服!”   梅笑寒脱口问:“庄前辈,你说什么?!”   “我说作祟杀人的是这件银色的衣服!”庄清流飞快抬手往东边一指,“它们当然没有脸,因为那些石雕就没有详细的雕出脸——那里半山腰的一千多尊石像都是它给自己炼化的身体!”   所有人心里倏地亮了起来——难怪那半山腰遍布的无数石人雕像男女老幼都有,并且大部分还配备有武器!这件衣服给自己准备了无数个外形各异的石身,一尊被毁,转而穿上另一尊便能再复活!   随着夜色中一阵诡异的轻风卷起,本来四散纷飞的银色光点在飞远一阵后,居然悄无声息地又聚拢在了一起,于幽幽半空中重新凝结成一件衣服的形状后,飞快地融入逃窜向夜色之中!   那居然是一件盔甲!一件银色的盔甲!   “梅畔!”庄清流刚脱口喊出,梅花阑就已经掠起追了过去,她又迅速转向旁边的祝蘅,“快去东边的石雕林把那片石雕毁了!不毁那些身体,它随时还能摇身一变地复活!”   祝蘅二话不说,飞身而起,谁知人还没飞出十尺……居然嗖一声,一溜烟儿地从半空中灵力耗尽地坠了下来。   在她快要狼狈地噗通掉进河里的一瞬间,眼疾手快的梅笑寒御剑飞蹿过去,沾着水面把人捞了起来。抱稳后才低头,一脸微笑地故意眨眼道:“祝宫主,不是说了吗,不行就不要逞强呢。”   祝蘅:“……”   梅笑寒不怀好意地御剑掠过水面后,一声招呼都没有地忽然“丢”,将祝蘅维持着打横的姿势吧唧摔在了河岸边,然后自己衣摆飞飞又仙气飘飘地赶去东边的半山腰毁石雕林去了。   由于公主本公主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这样颜面尽失,尊严扫地的低谷一刻,庄清流自觉十分贴心地只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再一眼后,就悄然微妙地收回了目光。谁知,她刚转过身,一串银铃般的小儿唱歌声就十分突兀吊诡地在夜色中响了起来   魂断肠,魂断肠,   父母妻儿皆陪葬,一身忠骨埋他乡,   多荒唐,多荒唐。   过山岗,过山岗,   几度岁月路茫茫,幽幽铁甲在飘荡,   莫相忘,莫相忘。   ……   这难言诡谲的歌声似乎有着额外不同寻常的波动,同时在三面山谷之间都来回回荡,一时居然分辨不出是从哪里响起的。再和整个村子间蓦然响起的两处哭丧声混合在一起,凭空又多出了几分阴森渗人。   庄清流一动不动地安静凝视着四周,将意思听了个大概后,抓紧时间点地而起,返回首饰姑娘的旁边,冲她快速问:“你听到了吗?”   那姑娘提着灯,表情在幽幽绰绰的光影下显得格外不好,道:“自然听到了——你们是修士。”这句再也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肯定中含有一丝厌恶。   “你看到了。”庄清流也不再装模作样,只是一字一句地认真问道,“而且你也应该知道这是杀人灭口,既然听到了这奇怪的歌谣也不害怕,我想听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然这种诡异的邪祟之事不除,有人被杀的事情就还会发生。”   那姑娘手紧紧攥着灯柄,忽然转身:“跟我来。”   庄清流不做声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没说什么地抬步跟上。然而刚刚从河岸边爬起走回来的祝蘅却一把攥住她,扯道:“这些奇怪的事都还没搞清,你就这么宽心地跟着她走?”   提灯姑娘倏一转身,语气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祝蘅一张脸比她更冷,两个眼睛锐利无双地凌厉反问道:“你说什么意思?我们刚要来找这两个老人,这两人就相继被人抢先一步地灭口了,而且是堪堪只抢先一步,你说是谁在搞鬼?”   提灯姑娘的脸色忽然铁青,咬牙道:“你们忽然来我们村里害死了两个人,我还没说什么,你——”   “好好好。”庄清流忽然看祝蘅一眼,插话道,“都不说了,先把事情解决再说。”   祝蘅分毫不退让,冷冷抱臂道:“那就在这里说,不去其它地方。”说完刻薄地补充道,“你自己掂量清楚,现在是谁在面临危险。”   在提灯的姑娘快要原地炸开前,庄清流往祝蘅面前走了一步,挡住她道:“好了,你别理她了,就在这里跟我说吧。先说你准备带我去哪儿?”   提灯姑娘眼有厉色地刮了祝蘅一眼,才语气稍微缓了一点地伸手往村子南边一指,道:“我准备带你去那里,那里有一座几百年的将军庙。”   “将军庙?”庄清流想着方才听到的歌谣,忽然抬头问,“难道这里就是典故中的——‘将军守城门’的地方。”   “是!”那姑娘声音凉凉地又将手臂转了一个方向,指向村子周围环绕的水河和一道破破垮垮的黄土胚墙,道,“看到那个墙了没有,那是一道古城垣,这里数百年前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山谷关口,所以屯兵和戍守的人不断在这里扎根,后来发展成了一个小城,因为繁华,我们这座古城曾有六朝小国相继在这里建都,后来逐渐没落,变化颇多,唯有一种莲花留了下来,被称为‘六朝遗梦’。”   祝蘅环臂听着听着,不耐烦地蹙了蹙眉:“说重点。”   姑娘咬牙切齿道:“谁让你听了?!”   “……”庄清流一言难尽地转头看了祝蘅一眼,冲姑娘道,“你继续说。”   姑娘冷冷转了半边身子,视祝蘅的存在为空气后,才道:“五百多年前,这里最后是一个古虞国的重要边关之险,有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长年镇守,负责监视南边日益强大的邻国古湘国。可是湘国日益强大,虞国的国君和国内上上下下却都耽于享乐,沉醉在一片自以为是的山河安稳之中。所以当初湘国蓦然进攻虞国之时,有六名最先报信的士兵未经奏报便将消息先传遍了全国,提醒边关百姓及时躲避战乱,然后国君一怒之下以散步恐慌的理由将他们污蔑处死了。”   “再后来虞国的贵族们不愿意和惧怕打仗,对别国的进攻一退再退,逼迫武将们放弃了很多城池,任由百姓被抢劫淫掠和屠杀。当时驻守我们这里的将军因抗旨不遵,绝不退让被虞国国主问罪,遣派军队和使者来施行了活剐。他被绑到柱子上,肉身被片成了三千多片,骨头砸碎,最后只剩一团模糊的血肉。而在行刑前,他当年因战功获赐的银缕衣将军甲就被脱下来扔在旁边。”   庄清流忽地问:“所以这件‘将军甲’因为浸泡了这样的鲜血,所以后来被他赋灵了?”   “是。”那提灯的姑娘认真道,“因为镇守了这里半辈子,后来却被从另一边强行闯入的人残忍害死,所以这件仙甲几百年间一直固执地守在这里不离开,它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想死后也保护这里,从而极其厌恶一切擅自闯入的人,所以你们赶紧走!”   祝蘅听得深深皱了皱眉,庄清流目光却不动声色地落到那姑娘脸上:“是这样吗?”   四周空气瞬息突变,那姑娘嘴角本来的弧度几不可闻地淡淡平落了一点,看向庄清流,道:“那又是怎么样呢?”   庄清流道:“你戏真是太多了,从一开始的在路上刚好出现却排斥我们,后来随机应变地带我们找人却又提前想办法泄露消息灭口,再到现在因一首歌谣做引子后编了这么一大通有的,都是想打发我们离开?”   那姑娘仍旧不动声色地轻轻抬了一下眉梢:“你们来历不明,又不是本地人,我想让你们尽快离开,有什么问题吗?”   “那自然没问题,只是——为了让我们离开,就可以满嘴假话了吗?”庄清流比她更自然地轻挑了一下眉,道,“故意用门上不贴符来引我们主动生疑询问,然后又利用人的同情心和尊重心来停止我们的追问,一来一去间,完美打消怀疑。紧接着故意借做饭之名引我们再主动发问,抛出一句不足为奇的假话让我们对石雕林放松警惕;再接着出门带路后故意在村子里绕了一个大弯儿,给灭口的那件鬼东西制造时间——最重要的是,你居然还往门上贴了那么大一副我的‘狐狸精版丑逼画像’来假装你并不认识我!”   庄清流道:“要不是你一会儿一问三不知,一会儿到了最后又能声情并茂地讲出这么一大段儿年代十分久远的故事来,我还真要相信了。”   金首饰姑娘忽然低低笑了起来,意味深长道:“庄少主果然不大好对付。”   庄清流神色不动,安稳陪笑:“哪里。既然不必再演了,那要不然就不要废话了,跟我们说说你究竟是谁?或者——是谁让你在这里进行这一大通表演的?你们又到底想遮掩什么东西?”   那姑娘哈哈一笑,满身金银珠翠叮铃作响,先前种种伪装的神色烟消云散,居然从容一眨眼道:“你猜?”   同样是眨眼,祝蘅觉着她造作的样子跟梅笑寒刚刚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眼睛厌恶地一眯后,笔直抬起弓箭,冷声地冲庄清流道:“跟她废话什么——渡厄哪儿去了?”   无论是什么妖魔鬼怪,这世上没什么能逃过渡厄的逼问。   然而庄清流却心累道:“还没接回来呢。”   祝蘅震惊地转头看她:“……??什么叫还没接回来,你把渡厄弄哪儿去了?!”刚问完她神色就快速地闪变了几下,好像又自己想到了。   庄清流兀自抹了一下脸,在心里想了一会儿渡厄后,上前几步抬眼,冲造作的首饰姑娘直白道:“我猜你也不是什么隐藏主角之类的角色,只是个炮灰龙套罢了,所以就不要装模作样了——你今天想说不想说都是要说的,反正跑不掉,要不就配合?”   那姑娘在庄清流这番咖位打击的嘴脸下仍旧八风不动,笑问:“如果我拒绝呢?”   “我会说服你。”庄清流也不跟她客气,一把将逐灵插到两人面前,介绍道,“用它。”   “这样啊。”闪光姑娘居然还学她说话,脸上也笑得甜蜜。祝蘅可能是觉得这种货色笑起来十分刺眼,于是不耐烦地上前一步,戳着一支箭好像准备把她的脸先划花再说   然而她的箭尖还没碰到首饰姑娘一根汗毛,地面忽然一声不响地塌陷了!   猛然伸手的庄清流为了去捞逐灵,一点余力都没有地当场掉了下去,而且这陷阱底下好像还居然有着什么巨大的吸力,庄清流刚大蛾子似的往上扑棱了一下,整个人就又挣脱不了地坠了下去,比铁锤掉得还快!   祝蘅在地陷的一瞬间不用捞什么东西,很快就原地掠起离开了地面——然而她刚才那么事儿逼,临到头了还想把自己摘出去,这庄清流绝对不会同意。于是嗖得伸手一拽,把她拉了下来一起共沉沦。   “???”祝蘅震惊地在空中转头,脱口而出道,“你是一孕傻三年吗?!把我拽下来谁在上面救人!”   庄清流平淡地冲她挑一下眉,镇定打量四周,用梅笑寒的话噎她道:“就你现在这发虚样儿还是少操心,上面有我家咩咩呢。”而且是一个召唤口令就来的事。   祝蘅别头:“……呕!”   两人还没落地,头顶那好像阵法一样的东西就自动合上了,而在逐渐变暗静谧的空间内,却有很多像灯烛一样的小红点亮了起来。   祝蘅心里一阵恶寒,立马翻转手心,呼啦托出了一捧火照亮。然而那团平日里收放自如的绚烂大火碍于灵力供应微弱,很快呲啦得光亮了一瞬后,就原地在祝蘅掌心干瘪成了一呲儿滑稽的小火苗。   “……”   祝蘅心里的暴躁快要压不住了。   庄清流瞧了瞧她的样子,笑得天崩地裂,好想给公主灌太太静心口服液,然而这里不仅没有这种高档货,有的却是别的东西——在方才火苗照映的一瞬间庄清流已经看清了,这四周好似一个地下迷宫四通八达,而她们骚气降落的地方,是一团走尸窝。   四面八方密密麻麻非常多的走尸,一瞬间闻到活气后,都潮涌一样地缓慢围了上来。如果没有灵力傍身,普通人显然是走尸一人分一口的菜。   祝蘅简直最讨厌这种东西,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脑海中想起了当初在宣州裴家墓室里被迫打走尸的经历,表情更加厌恶了,于是二话不说,就从半空抓出剑一下斩了出去。   潮涌般的走尸群顿时一边开始躁动,一边开始加快了攻击的速度。   庄清流站在潮水般的包围圈里握着逐灵简短考虑了一下,觉得更应该去世的是祝蘅,于是头也不回地自己踏着逐灵飞快溜走道:“姐妹,再您的见。”   “……”祝蘅双手持剑地震惊转头。   庄清流说走就走,潇洒干脆,腿刚一挥动,上半身也跟着跑没影儿了。这底下似乎有墓室一样的东西,她得抓紧时间去看看。   祝蘅:“……”   这他妈六亲不认的步伐!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 第139章   六亲不认的步伐主人很快就在祝蘅的注视中彻底跑出了走尸包围圈,四周潮湿而阴暗,到处都透着飕飕的阴风,庄清流哒哒一点逐灵,月白色的光晕很快溢出刀身,将周围照亮。   这底下就是墓室的样子,四面八方都被挖通了,头顶也布有一层明显的镇压尸祟的红色符纹,唯一有一点奇怪的地方是,这里很多路口都是堪堪只够一人通过的狭长小道,似乎是被谁以一己之力额外挖出来的,道壁都十分粗糙简陋、凹凸不平。   方才地面的塌陷,其实并不是上面那个金首饰姑娘做的,因为在她们坠下的一瞬间,庄清流看到她脸上明显浮出的是勃然变色和十足惊诧,似乎还携着一丝下意识的紧张。所以不是上面,那就是下面有人忽然把地面捅穿了。   正在庄清流考虑先去哪边找的时候,一片微白的月色光晕中,忽然响起了一阵“砰砰砰”的撞击响声。这声音很像沙袋坠地,但又不是坠地。一声接着一声,又猛烈又急促,片刻未停。在狭窄的地下回荡中显得十分沉闷。   庄清流目光一凝,很快转头看了左边的洞口一眼,弯腰进入。   顺着弯曲的甬道没走几步,眼前不远处就忽然出现了一团阴影模糊的东西,大抵只有半个人那么高,有着人头和身子的轮廓,却又诡异得缩成一团看不清。   庄清流戛然顿住了脚步,站在原地细细眯起了眼睛。   那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见她又不动了,好像急了起来,又猛地在原地“咚咚”两下,弹地而起又坠下,似乎十分焦躁。逐灵很快脱手而出,当先挟风飞了过去,光晕大盛地为庄清流照亮。那团影子也静静站在原地不动,似乎想示意它没有攻击性。   庄清流在清晰的光亮下只看了一眼,后背瞬间蹿上了一股寒意   只见地上摊着的是一团半个人之类的东西,虽然有头有上半身,但是腿、脚、手臂、耳朵、鼻子和眼睛全部没有了!这居然是一个彘,一个已经成鬼的人彘!   既然在死后会是这样的形态,那说明在他生前就已经遭受了这样的折磨。庄清流立即抬脚,几步走近,低下身仔细观察,这人彘双眼空洞,流着血泪,肯定已经瞎了;整个双脸两颊也严重萎缩变形,是里面的牙齿舌头都被敲掉拔掉了,最后是双耳为实,耳廓周围闪着很淡的光亮,那是被灌了水银。   听说看,都不能了,他是在靠墓道中是否有微弱的风丝波动来判断是否有人走动。   庄清流沉默地跟他流着血泪的双眼对视了一会儿,维持着俯身的姿势煽动出一丝轻风,低声示意道:“如果你有什么想告诉我,那就走吧。”   丧失了大部分观感的人彘异常敏锐,似乎很快知道庄清流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立即操控着上半身灵活转动,哒哒跳着飞快往一个方向引路。庄清流若有所感地迅速跟上——根据她落下来时记着的方位,人彘带她去的大致是村口的方向。   逐灵刀身的光晕愈来愈亮,四周却愈来愈阴森沉暗,就连壁道两边也渗出了潮湿的水珠,庄清流走到最后,甚至需要把腰弯到很低才能通过。这也更说明眼前这条通道似乎是这个人彘挖出来的,也不知道他在四肢全无的情况下都是怎么日复一日地艰难做到的。   庄清流心头的阴影越来越浓,走了一段后,轻轻用指节敲了一下旁边的石壁,已经能听到轻微的回音了,可前面仍旧不见光亮,似乎还越来越暗。她正大致估算了一下,似乎是快到村口的方向了之后,擦着头顶的摩挲感忽然消失了,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沉重酸腐到难以言喻的刺鼻空气。   逐灵刀光大盛,庄清流瞬间就感觉到哪里不对,蓦地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掀起眼帘一看,洞口边滚落的居然是一截白骨森森的手臂!不、不是一截!是一条,一条很细短很细短的手臂!   当前的人彘触到这条手臂后,动作轻缓地将它往旁边推开,然后示意庄清流走出来。   逐灵又往前探了探,然后刀尖似乎弯着点了点。庄清流则顺着视线挪动一点一点地从甬道里走了出来,先是一条很细的腿出现在眼前,接着是一颗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头颅,接着似乎是一点碎手骨,然后又是手臂、腿骨、腿骨、腿骨……直到一副完整的骷髅骨架呈现在眼前。   一副婴儿的尸骨。   庄清流彻底直起腰不再动身,只有目光缓慢地顺着一颗颗颅骨,一具具尸骨转移看过,从左往右,从前往后,从下至上,一个个,一层层,一堆堆……   这里是一个巨坑,将尸骨埋成了高山的巨大地坑,全部都是刚出生的婴儿的尸骨!   无数幼小的亡魂似乎如潮水一般在这里汹涌澎湃,在无边的阴暗里暗自腐烂。旁边安静了一会儿的人彘很快又动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身子似乎在潮湿发黑的地面上写了一个字。   庄清流低眼,瞳孔轻轻一缩——那是一个“女”字,喻义着这里所埋的尸骨,都、是、女、婴。   这个地处邓林虞氏偏僻南边的小村庄,数百年来居然一直在屠杀坑埋女婴!   这个彘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字,非常慢、非常非常慢,他的七窍五感都已经通通被毁了,想通灵都不能,想附灵也不能,因为是鬼,调取记忆仍旧不能。   庄清流心里像沉了块冰凉的石头,她其实已经大致猜到了,但还是一点一点地看着人彘在地上仿佛用血和泪写出的字——瓦寨村距今已有五百多年,世世代代只生男婴,民风彪悍,恶俗已久。因为女子会带来阴气,减弱一族的气运,所以刚出生的女婴皆会被掐死埋到村口的老槐树之下。   数百年下来,村口的槐树下女婴尸骨累累,然后日久天长,根部浸润在鲜血里的这棵树便成了精,带有冲天怨气,极其凶恶,是以满村的人四十多年前遭到屠杀反噬。从那以后噤若寒蝉,整个村子日日夜夜都笼罩在阴森吊诡的压抑之中。   人彘最后一个字写完,整个下半身已经被磨得鲜血淋漓,可庄清流知道有些事还对不上,有些推测急需得到印证,于是当机立断地道了声“得罪了”,旋即蹲下身,似乎准备在他背上写字。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头顶忽然响起了一声震裂般的炸鸣声,铺天盖地的泥土裹挟着冰冷的寒霜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地面居然又塌了!   庄清流反应飞快地携人彘冲天跃起,很快擦着大片坠落的泥土冲了出去。外面仍旧月色朦胧,夜凉如水,可是两个熟悉的人影却蓦地出现在眼前——女鬼和段缤!   这两个人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他们是刚来还是本来就在?又是来这里干什么?   庄清流脑中闪电般地翻转过什么东西后,忽然冲不远处树下的段缤,道:“过来!”   自从在梅家仙府放走了女鬼之后,两人这还是第一次见面,段缤明明戴着银色的面具,但一张掩映在其下的脸却仍旧似乎十分复杂,只是低声握着剑冲庄清流道:“你快走。”   他一出声,庄清流心里就有数了,很快收回眯眼端详的目光,将头转向了身后   身后形状诡异枯败的皂荚树上,很快随风逆月地落下了一个人影。   这人面色淡漠几无表情,衣服下摆的衮龙却仿佛活了一样,在风中不住地翻滚涌动,腰间一块紫色玉佩在夜色中闪着绚烂璀璨的神秘光彩,连滚边都密密麻麻纹着过于繁复绚烂的花边,显得自己很富贵。   “喔,这不是虞宗主吗,什么风把您吹来啦?”庄清流忽然笑了一声,手一勾摸出大风袋道,“我再一袋子把您吹回去?”   她话音刚落,只见一个红衣女鬼完全没听到她逼逼似的抬步奔起,风一样的从庄清流身侧擦肩蹿过,直奔主题地就过去用五指爆掐虞辰岳。段缤身形一旋,很快提剑赶上,同时又不忘低声冲庄清流说了句:“快走!”   当初从桃花源出来后,虞辰岳知道庄清流就快要恢复记忆了,女鬼这事迟早败露。于是抢先一步,刚好在芙蓉镇的时候秘密接触了段缤,谁知这傻小子知道了身世后居然选择的不是卧底庄清流身边,而是趁机在梅家仙府放出了女鬼,母子两个一起去找虞辰岳报仇。   虞辰岳神色冷淡却未曾接招,只是身形堪称诡异地轻灵一飘,瞬息就从枝头换了个地方,落在村口一处破败的城垣上,居高临下地看向庄清流身边的人彘,负手眯眼:“你好大的胆子。”   他整个人的装饰和外貌都没有变,可是如今只淡淡一开口,那些浑身上下的气质却都通通变了,宛若一下尊贵万分,站到了云端。   庄清流来回打量着他浑身上下,忽然轻笑了一声:“人可以被害死,阴兵鬼魂自然也能造反。你这种牛鼻子老头,觉着自己很牛吗?”   谁知她话刚说完,高高站在土墙上的虞辰岳倏地抬起了手,一股妖异的邪风平地而起,竟然瞬间就将庄清流周身三尺之内的泥土乍然掀飞到了天上!与此同时,她身边的人彘身影一攒,敏锐地落入洞中逃走了。   庄清流轻飘飘换了处地方落地:“……”   感觉失去尊严。   女鬼和段缤也分毫未曾停下,段缤高高从树梢飞掠而起,一剑裹挟着冰光寒霜直刺虞辰岳面门,虞辰岳冷冷一看他,居然徒手去接,连剑都未曾拔。   女鬼的身影在电光火石间却绕到了他背后,带着滔天恨意一把抓下,虞辰岳险些未曾躲过。   一家三口打得热火朝天,庄清流莫名有了种被冷落的感觉,趁段缤被一手掀飞的时候,掠空而起到半空把他接住,嘴上不由道:“劳驾,我还在这里。能看我一眼吗?”   仍在交手打斗的两人充耳不闻,女鬼身法极快,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不断变幻着攻击的方位。而她似乎对虞辰岳的身手和招式极为熟悉,疯狂地直掐他咽喉不停。   段缤被接落地后,毫不犹豫地又翻身直刺了上去。   庄清流忽然冲他衣领一勾:“滚过来!”   段缤剑光翻转间,斩断了自己的半片衣领,同时眼睛深深地冲庄清流低声传音入密道:“庄少主,他还有更多更隐秘的事情要做,我趁机斗败被抓,就可以想办法在他身边卧底。”   庄清流简直想捏大他的脸,冲段缤毫不犹豫地再一把扯回道:“他这种货色还需要卧底,快跟我滚回来!”   “不,他比你知道的和想象中要厉害,厉害许多!”段缤难得语速很快地又去斩自己的袖摆道,“而且庄少主,放心,我不会出事的。”   庄清流简直快要被他笑到:“既然他很厉害,你为什么不会有事?”   段缤居然神神叨叨道:“因为从我十二岁那年开始,我娘就年年给我算卦,他说我今年运气最好。”   庄清流:“……你是认真的吗?”   “总之你快走!他今晚就是来杀你的!”   段缤持剑决绝地厉声跑道:“走啊”   庄清流的声影瞬息反转地挡在了他身前:“你娘有没有说过你今天会被打晕?”   段缤没反应过来地下意识问:“什——”   然而他只说了一个字,眼前月白色的刀光就美丽一闪,庄清流一刀柄打晕了他。   这个还没出生就注定了半生坎坷不幸的傻小子连晕过去的时候,眉头都是极为尖锐锋利地皱在一起的,仿佛其中深藏着心底多年的恨与怨。有些人因为出身和命运,无论之后再怎么努力,有些东西也永远放不下。   庄清流大致估摸着梅笑寒去毁石雕林的时间,很快展开兰姝的画卷,指尖溢出一簇灵光将段缤收了进去。身后不远处仍在打斗的女鬼虽然并不是虞辰岳的对手,可她借着鬼身的灵活和对虞辰岳难以言喻的了解,始终能堪堪跟他纠缠周旋在一起。虞辰岳无论闪掠到哪里,她总是能第一时间紧紧黏到。   庄清流快速收起兰姝画卷的一瞬,一道鲜亮的红色剑光从天而降,浮灯卷挟着刺骨的冰风直袭虞辰岳面门,梅花阑回来了。   “——铛!”   浮灯和虞辰岳的灵剑重重相击后弹回,梅花阑同时落在庄清流身边,挟起她的腰就飞身后退十尺有余,道:“避远些。小心被溅到。”   庄清流眼角两边的树木身影急速后退,在她怀里快声问:“那件银甲?”   “很厉害,不是普通盔甲,笑寒毁掉了石雕林,接手去对付了。我看到了虞辰岳的剑光,抽身过来。”梅花阑每一句都说得极简洁,揽她后退落地的过程中,目光不离被女鬼正纠缠着的虞辰岳,发现他居然非常强,跟之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满村的灯火煌煌下,庄清流在梅花阑耳边小声说:“他就是当初桃花源祭坛里的另一个黑衣人。”   梅花阑刚刚眯眼,带她落下地,左侧的瓦寨村内居然跃出了一大批衣衫普通的村民,纷纷手持刀剑朝女鬼攻击,女鬼反手一抓,掐断了当先两个人的脖子。然而后面那些仍旧在奔跑的人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唤一样,仍然前赴后继地来送死。   满村的人居然会保护虞辰岳,而且这里的人命好像不值钱,从傍晚开始就排着队的一个个来死。虞辰岳趁女鬼被拖住的功夫,冷冷抽剑而起,身形瞬间由小变大地飞掠了过来。   庄清流在梅花阑迎剑而上的时候最后道:“小心一点儿,这糟老头坏的很。”   梅花阑言简意赅地平静道:“放心。”说着旋身而上。   瓦寨村这些村民虽然都诡异的身怀灵力,可并没有多强,也只能暂时的拖住女鬼。虞辰岳虽比往日显露的身手要厉害许多,但梅花阑并不会对付不了他,两人顶多会打平手。   庄清流趁此间隙果断抽身就走,翻身跳下村口的大洞,继续去找那个人彘。她还有很重要的两个问题要问。   地面连塌两处后,底下的甬道更显得乱而复杂,那些陈年积郁的阴腐气息倒是被风吹散了几分,成千上万一出世就被掐死的女婴尸骨得以重见她们还没来得及见过的天日。正在庄清流穿东绕西,思绪飞转地考虑去哪里找人的时候,那阵“咚、咚”的沉闷坠击声又再次在左前方响了起来。   庄清流立即握着逐灵大步拐了过去,在一个阴暗狭小的甬室里矮下身,冲人彘背上飞快写:“你们整村的人都姓竹,有无特殊原因?”从方才第一次听到那个首饰姑娘嘴里冒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脑海中早就闪出了“庄篁”的名字。   庄清流写字的速度其实有些快,但人彘反应非常敏锐,很快在地上动身写了起来,昭示着他感受懂了。   庄清流立即将逐灵的刀尖点地放近,地上简短的四个字是:“姓竹,通主。”   “竹”通“主”?谐音主?   整个瓦寨村好像都陷入了某种激烈的攒动之中,头顶的地面开始响动震颤个不停,仿佛无数的人在纷纷奔跑,不远处一声沉闷的坠响,似乎也有人跳下洞了。   为免又横生意外,庄清流没有再停滞在这个问题上,而是闪电般地又在人彘背上一笔一划写道:“外面来的那个,是你们什么人?”   人彘快速顺着方才的“主”之后动起来,写道:“族……”   一错不错紧盯着地面的庄清流只看到这里,眉心就忽地一跳——这个村子里的人居然是虞氏藏着的族人?可他为什么要把一部分族人莫名地藏在这儿?   忽然间,庄清流后背一寒。整个人下意识紧握逐灵刀柄撑地的同时,逐灵居然猝然深入了地面半刀有余!   背上猛然跳缠上来的东西仿佛力有千钧,几个瞬息间,就让逐灵的刀身又蓦然没土了两寸。   庄清流一下就反应过来了这是什么东西——喜背鬼!   在仙门修界,为了方便除邪镇祟,很多妖魔鬼怪都有自己的名字。大部分东西和名字相配,叫得越凶恶越厉害,比如厉煞恶诅之类的。但是喜背鬼不同,它名字虽然平平无奇,但却非常厉害,仙界之所以这样叫它,是因为它独特的攻击方式——那就是一旦它出现,无论如何都会死死附着在人的背上,往你脖颈耳边不断毫无间歇地吹阴风,不管这个人如何剧烈地翻滚弹跳,始终都是将它甩不下去的,但凡从它扒在你背上的那一刻起,就像是你身上天生长出来的一部分一样。   最重要的是这种东西因为吸食阴气,每一只都像一座庞大的山那样重,而且越厉害的会越重,无论多厉害的修士遇到,倘若不在瞬息间把它杀死,自己很快就会被压得血肉模糊。   所以喜背鬼历来只爱攻击荒郊野外那些地方独身一人的人。这种东西一旦召唤出来,不杀人不会罢休。   而独身一人的情况下,想除掉它,也就只能从自己的腹部往后刺出去。   电光火石间,庄清流毫不犹豫地抽出逐灵,转瞬就手腕翻转地对准小腹贯下。然而一声厉风噗嗤的声音却倏地响在了脑后,忽然之间,熟悉的人影蓦地出现,她被带入了一个梅花香满鼻的怀抱,一只微凉的后扣在脑后,将庄清流牢牢按进了怀里。   梅花阑单手翻剑,浮灯划出亮红色的炽烈灵光,疾风骤雨般将那只喜背鬼绞成了碎片。   周围蓦然静下来的同时,庄清流心里咯噔一声,想也没想地伸手就抱,先自觉道:“我错啦。”   她这样的人,哪怕道歉都是吧吧啦啦的“我错啦。”   然而梅花阑并没有吭声。庄清流于是自觉完又道:“你也知道那玩意儿,我是没来得及。”   四周方才的嘈杂似乎都消失了,黑暗的墓道中只有浮灯的红光和逐灵的月色来互相斗法,悄然辉应交织个不停,仿佛在给庄清流上眼药,庄清流不由悄然睨了这一刀一剑一眼。   这时,梅花阑却轻声开口了:“你可以召我。”   庄清流一下就听出了这人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远超来气十万八千里,于是整个人立马就活了,嘴上下一吧啦就十分合理道:“我不是想着你正在忙吗?怎么能分心,而且放跑了虞辰岳,这个村子里的人改日还能有命在?”   梅花阑反而好像被她的睁眼说瞎话又定住了,一声都没不吭了。   庄清流抱着她的腰眨眼:“怎么回事,这才几天,你就这么对我啦?”   梅花阑:“……”   庄清流又笑起来,在她耳边悄悄道:“再不说话我就要亲你啦。”   “……”   “好了,我知道你故意在等呢。哄你。”庄清流搂着人偏头,在她耳朵脸颊嘴角一下子啵啵啵啵啵了好一阵儿,才不大要脸地问道,“亲几下啦?够不够?”   梅花阑在黑暗中居然出声了,道:“一下,还差九十九下。”   庄清流:“……”   这人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庄清流忽然有点儿神奇地笑起来,退出一点儿看她:“怎么回事,这不是我当初在灵璧岛上的时候,跟裴熠随口说过的话吗。你翻我回忆里的虚境了?”   咩咩当然不会承认,于是转头牵着她就走:“没有。”   “哈哈哈。好,你没有。”庄清流笑得好开心,转头去找那个人彘鬼影,发现他胆子很小,也不知道是又被吓跑了还是被别的原因弄跑了,总之就是又不知道藏哪儿去了。她索性先跟着梅花阑走道,“你过来了,虞辰岳呢?”   梅花阑一如既往地简略道:“他召来了那件银甲,很强。我和女鬼联手将他刺伤,他在村民的掩护下趁机逃走了。”   庄清流知道,在那些村民身份未明的情况下,梅花阑是不会动手伤他们分毫的。所以在那些人不要命的围挡下,虞辰岳逃走也正常。只是她认真想了一下后,问道梅花阑:“你不觉着那件银甲很眼熟吗?似乎在哪里见过。”   梅花阑若有所思地转头,仔细回忆了很久,忽然道:“壁画?”   庄清流跟她对视,只是道:“你果然也记得。”只是一件银甲有诸多细节,她们当时都从壁画那巨量的满幅细节只掠了一眼,最多看了两眼,都集中在推测那壁画的意思上,没有注意这种细节。这种事如今只是个猜测。   两人又走了几步后,梅花阑搂着庄清流从一处洞口跃上地面,在夜风中轻轻眯了一下眼。   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虞辰岳肯定要做什么绝地一击了,庄清流只是大致想了一下,目光很快落到了不远处正在一堆碎石瓦砾边缠伤的女鬼身上。   女鬼远远看到梅花阑,似乎抬了一下头,很认真地问:“你刚才为什么不杀他?”   庄清流替梅花阑回道:“因为我要先摸清虞辰岳和她之间的关系。况且你也知道他其实很厉害,不是那么容易杀的。”   女鬼似乎很容易就听懂了她的话,也没有别的疑问,只是点了一下头,就低眼缠好伤准备又飞身去追虞辰岳了。   “等一下。”庄清流在她背后出声问,“你的孩子呢?”   女鬼似乎方才那半天并没有注意到段缤不见了,经过庄清流的提醒,才轻轻“啊”了一声。   “啊……是啊。”她顿住身形,从自己所沉溺的思绪中回过神,转头呆呆地问,“我的孩子呢?”   庄清流:“……”   你的孩子之前咕了我,变成鸽子精飞走了。   女鬼茫然又缓慢地看了庄清流一眼后,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啊道:“我之前只是想让他把我放出来,也不想让他跟着我,他现在跟着你也好。我不会做别的事的,只是想亲手杀了虞辰岳,你别怪他。”说着大红色的喜服衣摆在夜风中轻飘飘旋过一个小角,就要飞身离开。   这时一道银色的冰冷箭光蓦地从身后划过,祝蘅毫不客气地一箭将她小腿洞穿,声音发冷地一字一句道:“你说你要找谁报仇?段缤是你跟谁的孩子,说、清、楚!” 第140章   女鬼身形顿停,很快捂着小腿转头。与此同时,夜色中有一人远远赶了回来。   梅笑寒一落地就发觉祝蘅脸色十分难看,不由顿了一下,看看几人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庄清流静了一下,跟梅花阑没有出声,梅花阑只是看着女鬼小腿上的箭蹙了下眉。祝蘅转头冲梅笑寒难以置信道:“段缤,段缤是虞辰岳的私生子?”   梅笑寒神色恍然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当初在金蝉镇抓到女鬼,又从女鬼幻境里的角楼内看到她收有虞氏的紫玉佩一事,祝蘅是并不知道的。她了解的,仅仅是段缤那天在梅家仙府放走女鬼,从而知道她们是母子。   而此时女鬼一声不作地低头拔箭的态度,无疑说明了这件事确实如此。   祝蘅忽然闭了一下眼睛,从唇缝隙里一字一句道:“段缤是我和庄烛在梅洲临海的一个荒郊野岭捡的,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梅笑寒又看了她几眼,低声道:“知道。”   如果段缤是虞辰岳的孩子,那他当年会被庄清流和祝蘅在那种地方捡到就不可能是个意外,而是怀揣着某种设计已久的处心积虑。可如果想要故意把一个婴儿放到她们的必经之路上,首先是得要清楚掌握她们的行踪。   然而那次出故梦潮,是庄清流和祝蘅第一次登上这片仙陆——除了故梦潮里的人,还有谁能提前知道她们的行踪?   所以之前那些影影绰绰却始终未曾彻底揭开面纱的事,那些多多少少有点难以面对的事。祝蘅都是艰难站在相信庄清流的角度不去多想。而如今如果真的证实了这些处心积虑,可想而知她会有多难以接受。   你的长辈,你敬重的人,你从小到大信任依赖的人   祝蘅深深看向庄清流,声音变得很低:“她居然从那么久以前……从四十多年之前,就开始算计我们?”   庄清流看着祝蘅静默了片刻,仍旧没说什么,只是走动了两步,抬手轻轻拍了拍她。虽然有些事说起来很奇怪,但是从小到大,祝蘅对庄篁的感情和尊敬确实要比她深厚许多……深厚许多许多。   梅花阑站在原地想了想后,也走近女鬼几步,不作声地给她递了一瓶特殊的药,低下身与她平视地问道:“你跟虞辰岳是如何相识的?”   鬼一般被灵力所伤,是无法用普通的药的,就像她的腿被祝蘅用灵箭射伤,如果不处置,这条小腿很快就会消散。女鬼静了一会儿后,仍旧没答梅花阑的话,只是接过她的药,垂眼道:“多谢。”   梅花阑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动:“你当初隐瞒,是因为害怕我们利用你的孩子去对付虞辰岳。如今你找到了孩子,他也平安无事,你还是不愿意说吗?”   女鬼低眼将瓶口流出的白雾静静倒在腿上,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是不愿意说,只是不想再提起以前的事了。”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掩藏着心底大半生溃烂不愈的创口。   梅花阑也沉默了片刻,只是她这种人,平日里所有的情绪都不会表露出来,更不会宣出于口,所以安静了一会儿后,仍旧只是道:“可是你想杀他,但是你做不到,如果说出来,我们会帮你。而虞辰岳这种人,让他多活一天,就会害死更多的人。”   女鬼的侧脸在夜色下似乎微有动容,但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我只想杀他,别的事都不想管,也管不动了。”   “所以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庄清流走到梅花阑身边,跟她并肩低身。   女鬼将药瓶塞好,递给梅花阑,看着她们两个人道:“很简单,四十三年瓦寨村的槐树成精作祟一事,其实是我。”   “是你?”梅笑寒一边仍旧留意着祝蘅的情绪,一边蹙眉猜测道,“什么叫其实是你?你其实是槐树精?”   “……”庄清流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冲女鬼道,“是你四十多年前无意中来到了瓦寨村这个地方,然后撞破了整个村的人坑杀女婴的习俗,所以假借槐树成精作祟,将整个村子血洗了对吧?”   “什么?”梅笑寒更吃惊了,“什么坑杀女婴的习俗??这个村子里的人竟然会坑杀女婴吗?!”   庄清流终于转头勾手道:“好了,你先过来安静听,别的事一会儿再说。”   梅花阑也并不知道此事,深深蹙了一下眉后,听女鬼平淡道:“是。这里整个村子民风剽悍,以男子为尊。不仅有杀女婴的风俗,还会长年去别的地方抢妻,所以我当时一夜杀掉的,大部分都是男人。”   梅笑寒这会儿一听,立马就明白了,很快迅速道:“你是灵参,虽然能模仿假借槐树成精的名义作祟杀人,但是有点经验阅历的仙门人士只需要简单查看一下杀人手法和伤口,就会立马发现。”   女鬼神色平静地听她说完,闭眼很轻地弯起了嘴角,有些自嘲地低笑道:“是啊——所以驻守这里的虞家修士将一个灵参人作祟杀人的事很快密奏上报后,虞辰岳就来了啊。”   庄清流听到这里,便了然清楚地将一切都对上了   远在四十多年前,虞辰岳就下了这么一手棋:他将自己的孩子扔在庄清流和祝蘅当年来这里的必经之路上,想让她们顺势把段缤捡回去,捡到故梦潮养大。而一旦段缤拥有了这种身份,无论以后是愿意帮他做事,还是不愿意而偏向故梦潮。那他都将有血脉永远繁衍在那个地方,简直是一种不费吹灰之力的攻占。   可想要一个异族的花精收养人族的婴儿如何容易,所以也许是为了保险起见煞费苦心,也许是当年瓦寨村刚好出事,虞家下属说有一个灵参人出现,所以虞辰岳就此起了心思——他想要一个半人半参的孩子,把这个孩子布置在他重要的棋盘位置上。   这个孩子就是段缤。   虽然不知道当年虞辰岳借除祟之名亲自来瓦寨村时,是怎样把女鬼哄得团团转的,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曾经也许感受过幸福的一段感情就是场彻头彻尾的算计和欺骗。   梅花阑思索道:“你跟他……在一起之后,是住在这里新盖的一处角楼,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自然知道,虞氏尊贵到象征身份的紫玉佩,天下何人不知。”女鬼显然不愿意多谈那些有关情情爱爱的事,只是仰头看向夜空中模糊的月亮,一笔带过道,“我跟他在一起不是为了他的身份地位,所以在他说带一个灵参女人回去不方便之类的这些话的时候,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反而觉着他很坦诚。在这里盖一座角楼住下来是我自己要求的,因为我当时想就近盯着这座村子,以免他们之后还坑杀女婴。我反正从生下来就在逃命,住在哪里都无所谓的。”   但是可以不正式入主虞氏仙府,但没有名义不行。所以在她怀有孩子都快八个月的时候,虞辰岳才终于耐不住她一提再提地在这里布置了婚房,算是两人成过亲了。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个人居然有着最诡谲叵测的心思,在她肚子里的孩子刚刚落地的时候堪称惊悚得变了脸,毫不犹豫地在一个惊雷滚滚的雨夜杀死了她,抱走了孩子,扔在一个荒郊野岭等待着他这一生还没开始就充满了算计的命运。   她现在都忘不了在那个滂沱雨夜里遍布了全身的寒意,渗入骨髓的寒意。   祝蘅听到这里喉咙忽然动了动,有些意外地低声冲女鬼道:“你先前……不知道吗?”   女鬼淡淡瞥了她一眼:“知道什么?你以为我是跟他共谋的?想把孩子送到你们那个仙气飘飘别人梦寐以求的灵岛?”   “……”从来傲娇到不会道歉的公主本公主难得被哽了一下,脸色不好地低声别开头道,“对不起。”   连道歉都是一副你错了我对的样子,女鬼很快哼了一声,不看她:“谁理你。”   “……”   梅笑寒一脸难言复杂,既奇妙又诡异又饶有兴致地在祝蘅侧脸来回瞧了一会儿,庄清流则是深深埋在梅花阑肩上笑了个头掉。   祝蘅脸色很臭地凉飕飕瞥眼,冷冷道:“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笑的?没有正事了吗——所以她到底想干什么?默许虞辰岳把段缤送到故梦潮,让参统治世界?”   让参统治世界?哈哈哈哈哈,庄清流又低头盖住脸笑了个新一轮的天崩地裂。   祝蘅的神色看起来快要炸了。   梅花阑微妙地低头拍拍庄清流的背脊,若有所思地试着问她:“所以她……”庄篁到底想干什么?“你心里有猜测没有?”   庄清流没怎么答地摇摇头,只是敛睫寻思道:“她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捡孩子回故梦潮养?   越想越有点莫名其妙。   这件事大概再琢磨不出什么东西了,庄清流很快偏头,转而出其不意地问道女鬼:“所以虞辰岳到底有什么身份,你又知道多少?我需要听你一句实话?”   她一句话落,冷风来回吹荡的夜色又蓦地安静了下来。   这个问题和之前的问题不同,如果虞辰岳有什么特殊的身份,那就间接牵扯到了段缤。而凡是牵扯到段缤的事情,女鬼从金蝉镇被抓的时候开始,就是哪怕会魂飞魄散也坚持紧紧咬牙,闭口不言的。   见她果然沉默以对,庄清流也不意外,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从瓦寨村到后来的金蝉镇,从人到鬼,你所管的事情从来都不少。你要真是你自己嘴里说的那种不在意别人死活的人,你做这些事情干什么?要真是只为了自由自在和轻松美好的生活,你大可以平时随手接济一下穷人行个善,可你每次都会共情愤怒到大开杀戒,如今虞辰岳所做的事和所害的人就明晃晃摆在眼前,你真的不想做点儿什么吗?”   女鬼脸色一动不动,只是轻轻用睫毛遮住了眼睛,掩盖真实的神色。梅花阑看在眼里,心领神会地接着庄清流的话:“今晚出现的那副银甲很特殊,决不是普通的东西,无论你愿不愿意说,有些东西既然浮出了水面,迟早是会大白于天下的。只是如果早一些,便可能会把更多的人从泥潭里拖出来。”   虽然强迫一个什么都没做的人或者一个鬼说她不想说的话,实在并非君子之道,但有些事情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庄清流深深看着女鬼掩映在睫羽下的眼睛,道:“有些东西可能想想不好接受,但也不是没有改变的余地。比如我现在不是全世界最有钱的人,我也不能接受。”   女鬼:“……”   祝蘅冲她永远坚持不了三句的有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庄清流拒绝了她的白眼并且无情丢了回去,只是一错不错地低头与女鬼平视,声音认真低缓道:“这件事很重要,虞辰岳的身份到底有什么秘密?”   人有上心的东西,就有软肋。可能是庄清流的语气太过郑重,可能是意识到这件事情确实再瞒不下去了,也可能是到底还有一丝什么东西会在最莫名的时候萦绕在心底将人打动,女鬼终于双手往后慢慢地拢了一把头发,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抬起眼睛,冲几人道:“他杀我的那一夜,我临死前问了他一句‘为什么’,大概是对将死之人不会再抱有警惕,他跟我说了一句话。”   梅笑寒莫名有一种要听什么哪里埋了一个金矿之类的感觉,不由蹭蹭凑近了一些,低头弯腰屏息道:“什么?什么话?”   祝蘅目光也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几人听女鬼一字一句道:“他当时抱着段缤跟我说——‘他有我的血脉,是他的尊贵和荣幸,等未来有一天,整个仙界和世界又重新回到了我们手里的时候,他将是全天下之主。’”   轰隆一声,仿佛惊雷和闪电划过脑海,梅笑寒脸色蓦变地极速蹲下身:“他说什么?什么意思?整个仙界重新……‘重新’回到他们手里的时候?!”   女鬼认真郑重地看着她:“这就是他的原话,每一个字都是,你听到了。”   梅笑寒忽然通体蹿上了一股寒意,庄清流和梅花阑祝蘅也不约而同地轻轻眯了一下眼   虞辰岳竟然是上个修界之主的后人,他居然有着这样的身份!   虽然六百多年前的上修界从来都神秘的犹如深海之底,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在上个仙界里,从来没有过现在的仙门百家,那时候的仙界是一个整体,所有的人都只服从于一个人。那个人就相当于仙界的帝君,而那件银色的衣服是他的铠甲,万剑之王的丑剑是他的兵器,他是整个世界最强大和最尊贵的人,这些通通她们都是曾在壁画里看过印证过的。   难怪虞辰岳要这么翻云覆雨,要这么深谋执着,要这么野心勃勃。   有太多的事情一下子就有了原因和解释,但更多的东西仍旧显得十分奇怪,梅笑寒震惊到说不出话地紧紧盯着女鬼看了片刻,忽然道:“可是他为什么语气那么笃定地告诉你段缤是未来的仙界之主?!虞辰岳本来还有四个儿子。”   关于这一点,女鬼大致也回答不出来,这也许只是当时虞辰岳以为段缤会入主故梦潮,然后未来有朝一日统领故梦潮,比他其余的儿子能继承他地位的可能大一些。但是这个时候,她旁边的庄清流忽然低声开口了:“我或许知道为什么。”   几个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她的脸上,梅花阑若有察觉道:“你刚才查到了什么东西,对不对?”   庄清流道:“是,我见到了一个……人彘。被困在这个村子地下几十年,早已成鬼的人彘。”   “人质?”祝蘅莫名转眼,“什么人质?”   “彘。割去手足四肢,毁掉七窍五感的人彘。”庄清流抬起眼睛,冲旁边最擅于处置这种事的梅笑寒道,“你应该随身带有寻鬼的罗盘,去把他找出来。他就在这个村子地下的墓道里,这里设了禁制,他跳不出去的。”   梅笑寒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要找一个人彘,但还是立即点点头,摸出乾坤囊从旁边一个塌陷的坑里跳了下去。祝蘅见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似乎迟疑了一瞬,也悄不作声地跟了下去。   庄清流脑子里闪动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差点儿没发现,直到耳朵下意识听到了两声咚咚落地的声音,才忽然转头,看着那个塌得七零八落的洞口轻声笑了起来。   旁边的梅花阑自然也早已察觉到了一些东西,只是以她向来对祝蘅这只狗的态度,可想而知能不作置喙当做不清楚,已经是她最好的表态了。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天边转了一晚上的月亮已经逐渐透明了起来,梅花阑取出一条小毯子给庄清流裹了裹,忽然牵着她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坐下,问:“你想吗?”   庄清流来时的双层披风方才分别解下来盖了两个老人的尸首,这会儿连手都是冰凉的,她裹着小花毯子忽然吧唧在贴心的梅咩咩脸上亲了一下,才接话问道:“什么?”   梅花阑将她的手包在自己手心,似乎仰头看着天边正在消失的月亮,道:“成为全世界最有钱的人。”   “?哈哈哈哈哈。”   庄清流笑得歪倒在了她怀里,装作没看到女鬼在旁边,用毛毯忽然兜头一盖,在暗下来的光线和空间内凑近,偏头吻咩咩道:“怎么啦,我想成为全世界最有钱的人,你就要开煤矿了吗?”   “那是什么?”梅花阑辗转挪移地回吻她,手环到庄清流腰后,将她往怀里更抱深了一点儿,“很赚钱吗?”   女鬼:“……”   哈哈哈哈哈,庄清流笑得更开心了,仿佛原地开花,亲她脸颊和下巴:“很赚钱,但是开了煤矿就黑乎乎的,我不要。我觉着咱家能有几个大庄子让我当上庄主,又能有几个可以让我躺着收租就行了。”   梅花阑似乎从嗓子里轻轻发出了一声“嗯”,低头吻回她的嘴角:“那些我们都有的。”   就在这个时候,似乎有一道蓝色的光晕穿进了两人睫帘之中,缱绻狭小的空间内蓦地一亮。庄清流和梅花阑同时睁开眼睛,见一道幽蓝色的传讯符已经幽幽升到了半空,梅花昼的声音很快从里面传了出来:“庄前辈,花阑,你们还在邓林虞氏地界的瓦寨村吗?”   梅花阑目光瞬间落到上面:“是,发生什么事了?”   梅花昼立即声音有些低地答道:“庄前辈,虞辰岳刚刚似乎以你的名义又穿梭于仙门百家来回杀了一百余人,然后向他们造谣你已经逃进了桃花源,如今本来正在奔赴我们仙府而来的那些人都集体改道,已经全部被他骗进去了。”   庄清流忽地眼角一缩——那个桃花源是上个修界曾经决战的地方,那是虞辰岳的地盘!   这个时候,身后不远处的洞口传来响声,有两个人相继跳了出来,祝蘅一落地就声音凉飕飕道:“你们在干什么?”   梅笑寒则是将手中提着的人彘第一时间放到了地面,燃了道火符照亮,莫名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人?”怎么会被做成彘困在这里。   庄清流看着面前亮着幽幽蓝光的灵符,将头上兜着的毛毯一下掀开。与此同时,已经用火符照亮了人彘的梅笑寒忽然脱口惊诧道:“这是什么鬼,怎么和那傻逼倒霉催长得一模一样,这世上都没有好看的脸了吗?”   眼前帘幕挪开的梅花阑第一时间将目光投了过去   那张沐浴在火符光亮下的人彘脸,和年轻时候的虞辰岳一模一样。 第141章   祝蘅闻声转头,也往地上的人彘脸上瞥了一眼,这一瞥,她忽然也眯了眯眼,走近两步蹲了下来。   梅笑寒因为燃着火符,很快被她攥着手腕,不由分说地又往前凑了凑。这次两人都看得清的不能再清楚,齐齐心下惊诧不已。   没等她们愕然出声,庄清流很快牵梅花阑从石头上起身,唰一下展开兰姝的画卷,将这个人彘收了进去。   梅笑寒立即敏锐地起身转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梅花阑言简意赅:“桃花源有事,虞辰岳将仙门百家的人都引去了那里。”   梅笑寒脸色一下就肃重起来:“他要干什么??”   “不管干什么,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就是了。自从遇到了虞辰岳这个傻逼,我的生活就开始变得沉重。”庄清流面不改色地说着这样的话,然后展着画卷,转身冲大红喜服的女鬼快速道,“跟我们走?”   女鬼毫无异议,只是拢着手心一团不知道从哪儿收集回来的绿油油的鬼影道:“也带他一起。”   庄清流目光下落,那是一点儿方才打斗时离体的魂魄,看穿着正是瓦寨村的普通村民,这会儿已经微弱到快透明了。普通人的魂魄多是这样,如若没有特殊的灵符加持或灵力灌入,很快就会消散。   庄清流没有多问缘由,很快指端溢出灵光,将女鬼和他一起收进了画中仙。   这时,幽蓝色传讯符对面的梅花昼忽然出声道:“庄前辈,你们先回来一趟,带我一起吧。”   庄清流边收起画中仙边考虑了片刻,转头看看梅花阑,梅花阑颔首。   “好,你在前山门等我们。”蓝色的传讯符很快熄灭,梅笑寒和祝蘅走近几步,四人周身灵光一闪后,身影消失在晨曦刚苏醒的环山村口。   祝蘅本来应该是最熟悉瞬移的人,可是这次倏地一落地后,居然没站稳地吧唧歪了一下,一头撞进了旁边梅笑寒的怀里。   “哟。”梅笑寒很快从容镇定地伸手捞住了她,低头不大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怎么回事,祝宫主?方才不是都让你歇着了吗?你怎么还虚呢?   祝蘅额头的小青筋活泼跳了起来:“……”   梅笑寒悄然欣赏着她的表情,收手一交叠:“哈哈。”   梅洲的天色也大亮不久,高耸的仙府山涧间缭绕着冬日浓重的寒雾。梅花昼已经等在了原地,可是他的身边,居然还站着另外两个小萝卜头。   庄清流身影落地的一瞬,冲持剑站在梅花昼身边的梅思霁挑了下眉,转而看向她旁边道:“我只说了带你一人过去。”   梅花昼还没出声,梅思霁郑重道:“庄前辈,我们也要去,一定要去,否则哪怕自己御剑,也会追在你们身后赶去的。”说着目不转睛地伸手一勾旁边的人,“是吧,思萼?”   她是因为之前不敢面对梅嘉许的行踪死活所以还未曾去过桃花林,但她旁边的人不一样。梅思萼简直对那次的噩梦行程牢记心头,于是一脸酸楚地挂在梅思霁手上,脚上边往旁边儿跑,嘴上边说着:“是啊,是啊。”   庄清流忽然笑起来,梅花阑也看着她们平静道:“那就一起吧。”   梅思霁:“多谢端烛君!”梅花昼道:“仙府的诸事已经向几位长老托付安排好了,走吧。”   “——咚!”沉闷悠长的大山钟在身后响了起来,梅花阑点点头,身上溢出运转充沛的灵光,一行七人的身影又消失在了白玉色的山门之前。   天旋地转后,梅思霁眼前虚影一晃,出现了一片繁盛到一眼望不到头的桃花林。   梅思萼因为早已来过一次,很快跟她快速解释道:“我们之前有过查探,这处桃花源大致是一个古战场,里面巨大空间内埋着数不清的尸骨,所以才在周围一圈种了茂密的桃花林,用来避阴阻邪,防止那些幽魂怨灵跑出去。而里面波谲奇诡,我们也不能御剑。”   里面所有的景色跟外面大不相同,梅思霁听完点点头,面无表情地皱眉巡梭四周道:“所以虞辰岳为什么要把百家之人引到这里来,仙门这些人为什么又会急着来淌这趟浑水?”   梅思萼紧紧挨着长辈的梅笑寒边走边答道:“因为庄前辈连续在百家杀了三次……呸!不是,被污蔑杀了三次人,他们要报仇啊。”   庄清流饶有兴趣地偏头,冲她们纠正道:“两次是污蔑,一次不是。”   梅思萼:“……啊?”   梅思霁相比她,小小年纪就要成熟许多,也到底在这些事上更会主要思考许多。并没怎么在意庄清流的坦诚,只是微有蹙眉道:“既然庄前辈能够来回穿梭百家地界、旁若无人地杀人,那她在自己的地盘上想对付百家之人也是轻而易举。所以报仇应该至少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认真谋划,怎么会如此贸然地闯入这里?”   庄清流眨眨眼,转而看向旁边儿的人忽然轻笑了一声。梅花阑其实很喜欢梅思霁,庄清流这大半年以来,也自然发现了她跟梅家的的其余弟子都不一样。她无论春冬雨雪,向来都会起得很早,极为克制自律,每日天还没亮的时候就会去竹林里,比其它人多练将近两个时辰的剑。   在梅家小一辈的弟子之中,梅思霁是最像小时候的梅花阑的那一个。   庄清流绕过旁边儿的两个人,亲自走到梅思霁身边,冲她拍头道:“有三点原因。”   梅思霁立即转头,道:“请庄前辈赐教?”   这姑娘怎么短短几个月没见,说话就成这样儿了,果然跟时而会正经的梅花阑一个样。庄清流心里更喜欢她了,于是从她袖子里摸出一个橘子,抛了抛道:“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跟我说话吧,要不然我会不习惯呢——这第一个原因,是这里并不是我的地盘。”   梅思霁忽然郑重问:“那是谁的?”   “人死人活,世间万物会繁衍交替,而土地永远都在原地,谁又真的说得清哪里就一定是谁的呢。”庄清流只说不答,三两句把梅思霁忽悠了一个底朝天,然后接着道,“第二个原因,就是无论这世上多厉害的人或者鬼或者什么东西,没有谁能一个人横扫睥睨全天下,再厉害的人在大浪翻起潮涌滔天的时候,都不过是朵小浪花罢了。”   “通俗点说,如果一个人为举世所不容,这世上的所有人就会像无数水滴汇成潮水一样朝你涌来,将你倾覆,把你黏成飞灰都不剩。没有谁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全世界,至少现在还从未有过。”庄清流道。   梅花阑在庄清流绕到梅思霁旁边后,就也一言不发地平静跟了过来,安静地挨着她身边,边走边听她继续道:“至于第三个原因,就很简单了——因为仙门百家都需要急着赶来捞功劳啊,来迟的就没汤喝啦。”   梅思霁:“……什么?”   “你怎么一会儿怪聪明的一会儿呆呆的?难道你们家的人陷入某种沉思的时候会反应不过来也是祖传的吗?”庄清流眨眼。   梅花阑忽然微妙地转头看她:“……”   梅笑寒在旁边儿不忘掏出卷轴地笑,几人虽边走边说,但脚程很快,这会儿已经穿过了桃林。   庄清流啪哒拍拍梅思霁脑袋,道:“我问你,近大半年以来,你们整个仙界是不是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梅思霁点头道:“是啊!”   “好。”庄清流道,“我再问你,如今算上你们梅家在内,是不是仙界领头的五家内,有四大宗门都相继出了一地鸡毛的事或者被整个仙门当成了敌人,哗啦掉下了神坛?”   梅思霁虽然不想承认他们家就是那个莫名其妙成了众人围剿之敌的那个,但还是一脸不痛快道:“是。”   “所以呢,你现在抬头看看。”庄清流手一指道,“如果整个仙界是一座高山,山顶披雪的那点儿白尖是离天最近,灵气最充沛的地方。那个山尖尖上并排放了五朵吸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能让人长生不死、能让人趋之若鹜的大宝贝金莲什么的之类的东西。那以前就是五朵金莲上都坐满了人,而现在呢,有四个人都因为没资格坐被赶下去了,你说空出来的金莲会怎么样?”   空出来的,那当然是个门派就会有想法。事实上,从裴氏之事开始,他们这大半年就已经明里暗里争得头破血流了。在以往的仙门格局中,五个大宗门实在占据了太多的优势和东西,其余所有的门派跟他们相比,都是整天过得扣扣索索,勉强维持生活这样子。后来实力中上有苗头有资格替补上位的那些门派反而不愿意流血削弱实力,以免会被别人趁机而上,所以居然都开始不约而同地巴结虞辰岳。   而剩下的那些本来连唱戏都没有位置的,如今却刚好逢上了彻底颠覆仙界格局论功争取话语权和地位的好机会,于是广大小门小派纷纷拎剑而起,唯恐落后别人一步。   换句话说,就是本来厉害的都在想着做大做强,人对什么东西只差一口气的时候,真的很难不琢磨这些能自我升华的东西。而更穷的那些想要一点好东西,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总之人是三界六道最会争夺这些东西的生物,这是一种本能,如果有足够工于心计的人,就能煽动怂恿起一批乌合之众。   梅思霁听完庄清流的半箩筐话后,十分一言难尽地白了她一眼:“明明十分简单的事情,非要啰嗦这么一堆!”   庄清流认真哽道:“……你不是只有十六吗?你不是孩子吗?!你不合格。”   梅思霁终于翻出了熟悉的白眼:“十六的是你!”   “……”庄清流居然很顺口地赞道,“谢谢!抹掉十也行。”   梅思霁和祝蘅这次不约而同地成立了“白眼上天二人组”,从此以后开始联合出道。梅思萼听得十分厌恶虞辰岳,走在狭长的山洞内,道:“我们以前就最讨厌他这种表面清高,背地却十分喜欢拉帮结派、挑拨离间的人!”   自从这两天知道是虞辰岳在背后挑唆仙门百家来围剿的梅家开始,梅家这些小辈就都希望他能自觉地去死一死。然而这到底只是一个期望,离实现还有很远的距离。   正在这时,庄清流走着走着,袖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咔擦咔擦的细小声音。她立马好开心地笑起来,抬起手臂,指端戳进去摩挲了一下梅思归的小呆毛,问:“睡醒啦?”   梅思归可爱地冲她啾啾,很快吃着点心也丢了一块儿放进了庄清流手心。   那咔擦咔擦的声音,是它醒了就吃好吃的发出的。梅花阑忍俊不禁,很快也低眼,将手伸进庄清流衣摆,轻轻摸了下它的小脑袋。   “嗖!”梅思归也给她放了一块儿点心,然后探出头来,寻思地看看周围,仰头问,“啾啾?”   庄清流仍旧低头轻声笑,摸着它的小脑袋说:“没什么事儿,跟平时跑东跑西一样,你就好好藏在袖子里吃好吃的,这样长大就很好……”   她话音未落,旁边的梅思霁忽然低声道:“庄前辈……你确定没事吗?”   随着她说话间,一阵带有异样气息的冷风席卷而过,正前方树木花草簌簌而响,仿佛预示着什么不祥的征兆。庄清流缓慢走出幽暗的洞口后抬头,满地赤\裸的尸体旋即映入眼帘。 第142章   梅思萼只匆忙看了一眼就连忙跳着躲开,声音都快变了:“端烛君,庄前辈,他们……他们怎么会这个死状?!是死后被人故意剥掉了衣服羞辱吗?”   庄清流从左至右地缓慢看过,道:“不是。是自己脱的。”   梅思霁和梅思萼异口同声:“自己脱的?!”   “冻死。”庄清流简单说了两个字,接着从秘境里那些仍旧蓬勃苍翠的树海中收回目光,转头问梅花阑,“在不降异雪的前提下造成如此的酷寒,你可有这样的能力?”   梅花阑摇头。   庄清流道:“那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里被扩成了幻境,有人将冰天雪地的感觉整个传了过来。”   梅花阑思索片刻,一步上前,很快凌空绘出一张灵符甩了出去。本来火焰色的灵符飞出洞口后卷着符灰倏然一变,燃成了幽幽的绿色。   梅笑寒很快在旁边道:“灵符变绿,是等级最高的一种让人走入时会无知无觉,无法警惕察到的幻境。”   梅思霁道:“那来这里的人……都死了吗?”   “没有。进来的不止这些人。这些都是灵力低微到不足以抵抗酷寒的低级修士。”庄清流大抵估算了一下后,将梅思归抱进怀里,一步跨入了秘境之中。其余的人也随后跟上,但是刚一穿过那层透明的屏障,众人就宛若咚得一下坠入了深冬寒水里的冰窟,梅思萼甚至哗一下浑身上下就打起了摆子,“……啊!”   梅花阑伸手,很快攥着手腕将她拉到了身边,这种程度的低温还不足以于寒潭相比,她并不会觉得很冷。其余人包括梅思霁也各能用灵力御寒,至于庄清流,她贴身抱着梅思归就相当于抱着只火炉。奇怪的是祝蘅,按道理这公主灵力都浅薄到等于没有了,她居然没有一点儿怕冷的样子。   梅笑寒不由转头打量了她好几眼,好心冲公主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才道:“冷就求我,不必勉强。”   祝蘅低着的眼睫瞬间抬起,眼中本来浮出的一点儿神色似乎一扫而空,冷冷瞥梅笑寒一眼,给她加了一把寒风。   梅笑寒哈哈哈,一抄她的手,将自己的灵力毫不犹豫地顺着手心过渡过去:“好了,别逞强了,知道你傲娇得很。一会儿冻成冰棍儿了,我们还得抬你。”   “……”祝蘅脸色虽然十分古怪地变了几变,但是低头瞧了一眼被握着的手后,居然只是微微动了动,没甩开。   将一切看进眼里的庄清流不由收回眼尾勾着扫了一眼祝蘅这个心机狗。梅思霁在旁边很快道:“庄前辈,我们虽然暂时可以用灵力来抵御,但是这样耗费极大,万一短时间内要是找不到其余人匆忙撤去哪个方向了,那……”   “撤去哪个方向也离不开这里,这里只能进不能出。”   满秘境的树木都在窸窸窣窣,随风而动,仿佛在小声低语说话。庄清流站到一棵金丝柳下凝神细听了片刻后,忽然转头,嘴里似乎轻轻说出了一句什么没有声响的密语。   金丝柳婀娜摇曳的枝条很快婉转荡上它的肩头,宛若在她耳边又答了什么。   庄清流安静聆听了一会儿后,点点头,伸手将它放回,然后抱着梅思归很快转向东南的方向道:“他们来了上万人,除了死在这里的三四百人,其余的都还活着。匆匆忙忙沿这边最近的秘境出口逃过去了。”   正在这时,树林里飘飘荡荡地钻出了一个浑身上下赤紫殷红,皮肤上结着大块大块色斑的人。这人似乎已经没有知觉了,只知道转着两只翻白的眼珠,冲庄清流动作飞快地走过来。   梅花阑从容地将庄清流拉到身后,未用灵力地催剑刺探了一下。剑可以毫不停顿地将这个人形虚晃穿过,这已经不是尸变的走尸了,而是新成形的怨灵。   遍地都是冻死的人,死灵怨气徘徊。   庄清流握住梅花阑的手,掉头快步转身,道:“不要被这些怨灵缠住了徒劳消耗,走!”   梅花阑颔首,将浮灯插回剑鞘,道:“好。一路上都小心点,时刻注意着身后。”   几人脚步更快,陆陆续续顺着沿途的死尸和不断纠缠上来的怨灵一直穿过了五个秘境和仙落,期间古木参天,鸟兽不断乱鸣,天色已经暗沉到伸手不见五指。忽然,梅思霁敏锐道:“前面有人!”   几个刚刚穿过一层屏障的人都未出声,自然也看到了。他们面前的广袤平原上正聚着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这些人衣着服饰各异,粗略看下来只堪堪剩下五六千,并且紧紧围缩在一起抱团取暖,满脸神色疲倦不已。   身后的屏障有人穿过,那些人自然也瞬间察觉到了,很快就有一个年轻人大跨步地握着刀上前咬牙道:“你终于来了!”   庄清流挑他一眼:“你是哪儿来的横强盗,占了我的地盘,还一副主人的口气说话?”   那年轻人脸色一变:“我奉秋宗主之命,‘请’你过去!”   庄清流纹丝未动地又挑眉:“秋宗主?哪根葱?不要给自己加戏。”   那年轻人一身戾气:“你!”然而还没等他拔刀,这时,庄清流的眼角忽然捕捉到了一点剑光,一个青衣修士身影从黑暗中一闪,裹挟着冰冷的寒风直刺庄清流面门而来!   庄清流还未动,梅花阑就在旁边伸手,用两指将他的剑锋铛一声直接弹开了。   庄清流抱着梅思归,看向这个满面阴鸷的人,莫名道:“你又是哪里来的黑炭头?”   那人偷袭不成,当即冷笑道:“庄少主当然贵人多忘事,不会记得我,但你该记得一个叫费悯的人!他被你冷言冷语排挤之后,一辈子犹如丧家之犬,两方都无处可去,最后还被你活活害死!”   庄清流道:“那是谁?”   那阴郁的青年忽然炸开了,咆哮道:“你居然敢问他是谁?!!你——”   “我有什么不敢?”庄清流站在凛冽的寒风中打断他的自我愤怒,平淡看向他身后潮涌一般围上来的人道,“大川后氏没的那年,我杀了那么多人,难道还要一一记得他们投胎都投哪儿去了吗?”   更遑论当年因为有心人的搅弄,有些刻意散步的传言到了后面已经越来越离谱,比如戚忽都是直接死在她的刀下之类的。   随着庄清流话音落,黑压压的五六千人已经全部有序地挪了过来,将周围包裹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却没有几张熟悉的面孔。   一个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白衣修士站在最前方,抬起手厉声道:“结阵!”   虽然一个个已经灵力虚耗,在寒冷的侵蚀下满面僵色,但五六千人的庞大阵型还是如同游龙一样排山倒海的运转了起来,声势浩大地直接摆出了随时可以刺出的剑阵。   “阴狠狂悖,手段毒辣,屡伤我仙门数千近万人,你百死也难消我心头之恨。”那个想必就是秋宗主的白衣修士语气十分沉痛地紧盯着庄清流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庄清流道:“我死在这里,你们也活着出不去。”   她一句话落,整个苍茫的夜晚平原死一般地寂静了下来。片刻后,有高品级的修士率先喝问:“你到底在这里施了什么妖法!”   庄清流平静看他们一眼:“不是我。”   又有几人同时吼了起来:“你居然还不敢承认?!”“不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你怎么证明不是你?!!”   庄清流道:“我不需要证明,你们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到我是刚从外面进来的。也就是说在你们的身后才赶来的。你们只需要查证,最开始是谁告诉你们我逃进了这里的,他可是亲眼所见?这些都可以调记忆虚境来看。”   这种诡异的说法瞬间如同滚油沸腾,虽然知道对敌人的话不可轻易相信,但人群还是霎时哗变,因为这种事非常好查证,庄清流哪怕是撒谎也很快就会被戳破,没有必要妄言。   可是讽刺的是,忙忙人群中,到底是哪家的哪个修士最开始来汇报了庄清流进入桃花源一事的,居然一时之间找不到!   当初仙门百家为了桃花源里的秘境仙落和这些白玉蚌,纷纷都留了人手在外面驻守,所以人员非常庞杂,是谁来报了这件事完全没人有印象,也可能是有印象的人都在半路上已经冻死了!   庄清流看着他们浑身上下都冒着寒气的样子,道:“你们也看到了我现在就站在这里,除非我想自己陪你们共沉沦,否则实在没必要用这种手段害你们。”   一人愤怒道:“谁知道那人是不是已经故意被你挑出来灭口了,然后你才堂而皇之地跑出来故意说出这番妖言惑众的话,谁能证明你真的是在我们之后才进来的?而不是提前偷偷藏在半路的哪个地方?!”   这次庄清流还没说话,梅花昼上前一步,持剑认真道:“我可以证明。”   好几人嗤笑不已:“你是跟她搅和在一起的,还好意思出头证明?”   “我如何不行?”梅花昼神色平静地反问道,“我们梅家立派五百余年,家训就是一个‘信’字,从不吐不实之言,不议不真不事,整个仙门皆清楚了然。你可能举出一个我们话而不实的例子,你们所有人上上下下加起来,谁但凡能举出一例例子?!”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颇具有震慑力,现场果然暂时无人出声了。一个宗门大族的威信,往往是几百年数十代人一起积累沉淀下来的,是从骨子里就能让人确实信服的。梅家人的克制与诚信,素来有“真金之名”,仙门百家的人可以指摘他们这样那样,可以指摘他们跟庄清流搅和,但是提到“信”之一字,仍无人会质疑。   那位秋宗主凝眉道:“即便这样,你从二十年前开始,仍旧杀了我仙门百家多人,此事断难洗清。”   庄清流冲他认真道:“凡事有因就有果,我的刀下这辈子从未真正染指过一个无辜之人的血。二十年前的许多事,因为某些原因只有那些门派宗主知道,一直严密地未曾传开,后来那些人死得突然,你们自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事实上,这种事但凡长了心人,都会有所猜测,只是未曾摆到明面上,就不算数罢了。   梅花阑安静在旁边听到现在,忽然指端溢出一团灵光,一声招呼未打地将在场所有人一起拉入了一种回梦结界   所有人眼前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多年前的多幅鲜活闪动的画面,包括虞辰岳最早派出船队的谋算,包括他后来的挑拨,包括仙门百家围绕此事的多次集议,包括一步步让所有人都入水的那些避不过的总要面对的尖锐问题。   当年仙门想要跟故梦潮开战,最开始便是商量计划好了以兰氏的玉灵是奸细的借口。   从一个借口开始,那些人对故梦潮觊觎已久。   这样拉数千人入回梦结界的灵术极其耗费灵力,所以只大致让事情浮出了水面之后,庄清流就握回了梅花阑的手:“好了。”   梅花阑这次却未曾听她的,而是坚持让那些人将这些事都在回梦中看完了。她克制了这么多年,早就不想再让这些事扣在庄清流头上了。   一阵漫长的回梦画面结束后,宽广的平原上只有凄厉的冷风在来回吹,所有人都面色各异,互相对视。过了好久,才有人认真出声道:“但是他们到底未曾动手,说到底,还是你先出手。”   从古至今,人总是喜欢在各种事件中来寻找因果关系,好像找到了这个,心里就终于找到了安宁。   但是庄清流转过头,认真俯视他:“多谢你高看我一眼,可是这种混战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能挑起的,谁又比谁更白莲……更无辜呢。”   她旁边没心没肺并未感到丝毫害怕的梅思萼忽然小声问:“庄前辈,你是白莲吗?”   “……”梅笑寒一把将这姑娘的嘴捂住了。   那人安静了一会儿后,仍旧道:“可是你动手了,这是事实,我们还并没有动手。如今你惹得天怒人怨,举世沸腾,我们要剿杀你也不光为了报仇,乃是为了天下大义。”   “算了吧,你们是胸中真有大义的贤能,还是一些空有眼高于顶自己却没点儿匹配能力爱搅和的货色,这我很清楚。”庄清流一哂,道,“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为了大义能义无反顾的人我自然见过,但不会是你们这些整天把它挂在嘴上当旗招摇的东西。”   通常好人都悄无声息地死在光都没有的深渊,小丑却总爱抢着三五不时地在台前跳梁。这世上要是真有一把衡量大义的刀,也必然是把在座的这些人都切成薄片。   这话十分难听,当即就有一个十分年轻的人受不住地出头拔剑厉声道:“庄清流,你装什么,我们仙门的人还轮不到你来羞辱!”   梅花昼又转眼,温和地冲他身边的长辈道:“林长老,令郎聋了耳朵,我没有。因为这是事实,不是什么羞辱。”   他平日里虽然和梅花阑很像,素爱谨慎开口,但是往往一开口的时候,便十分能气死人。最重要的是梅花昼作为梅家的宗主,这么多年来统领仙门仙门的气势是在场这些人绝对不能比的。   就在这种气氛凝滞的诡异情况下,不远处哗啦一声裂响,又有已经冻到神志不清的人忽然撕起了衣服!   在这群满口大义之人组成的乌合之众中,除了亲友同族,都少有人愿意耗费自己珍贵的灵力去维系救暖旁边的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眼前冻出幻觉,自己剥衣□□而死。   如今俨然领头仙门百家的秋宗主侧脸紧绷地转头看了一眼后,终于再三衡量地转向庄清流,低声道:“我们的事之后再说,你可能破这种冰天雪地的幻境?”   庄清流等的就是这句话,然而还未等她出声,在这种重要关头的时候,方才那个黑炭头一样的青衣修士居然又愤怒地持剑跳了出来,满脸阴郁道:“他们这些人都愿意听信她巧言令色的欺骗与忽悠,我不愿意,我势要杀你填命!”   说着飞身而起,立马就持冰霜一样的利剑刺了出来。梅花阑仍旧剑未出鞘,只用浮灯旋转一拨,将他打开数丈。   庄清流奇怪地看过去问:“我到底害死的是你什么人?你师父?你同门?你族人?”   那青衣修士一退数丈,脚后跟溅着翻飞的泥土,艰难停稳,才愤怒道:“都不是!”   庄清流又问:“那就奇怪了,你到底在气什么?”   那青衣修士蓦地两手握拳,紧紧攥出了血痕,却在数千人的注视下死死咬牙,过了很久,都一声不吭。只是两只眼睛像充血似的,慢慢红了起来。   “哦,嫉恶如仇?”庄清流其实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但是意味深长地冲他眯眼,“那就在现下,我们这里有一桩现成的献身业务,你死了可以救数千人,你愿不愿意献身呢?”   那青衣修士忽然仿若崩溃了,大声吼道:“我凭什么?!”   秋宗主闻言郑重道:“庄——少主此言什么意思?”   对于他因为权宜之计而悄然改变的称呼,庄清流并未多表现什么,只是看着四周道:“幻境从哪里进入的就可以从哪里出去,也可以毁掉。可如今我们却被困在这里,那是因为外面又套了一层阵法。”   秋宗主耐心道:“这我自然知道,可这是什么厉害的阵法?怎么破?”   “这阵法说厉害也厉害,也好破也好破,它能如此强悍,是因为它见过血。”庄清流认真道,“这是血阵。”   所有人纷纷重复:“血阵?”   庄清流道:“是,唯有见血才能破。也就是说,必须需要杀死一个人,才能出去的阵法——冻死是不会见血的,要把这个人的血,滴进阵眼里才行。”   她一句话落,现场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虞辰岳的狠毒之处也就在于此,他就在外面看着这些人不动,观测人心。哪怕这些人真的破阵出去了,不管是作为威胁还是将他们为了自己活命而杀人的事情散步天下,这些本就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仙门人士,也会受到想象不到的指摘和压力,从而轻轻松松被他握在手中。   “没有人愿意主动出来?”庄清流问。   现场仍旧一片死寂。   庄清流来回巡梭地认真看过他们的脸和表情,道:“很奇怪,自己一根毛都不想掉,却整天琢磨着牺牲别人来拯救世界,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仙门之风,修道之心?正道天下?”   这次无人再因为受不住阴阳怪气而出声,就好像是在这种关头出声,会非常艰难一样。   即便有真在考虑的人,这样的决定也十分艰难。因为生命真的很珍贵,哪怕对于那些已经冻到濒死的人来说。   这也真的很正常。   就在庄清流安静了一会儿,准备开口的时候,一道坚毅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了起来,道:“我愿意!” 第143章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漆黑夜幕中光波一闪,秘境与平原交界处的屏障外居然又穿进来了一个人。秋宗主第一个看过去,愣了一下,唤道:“裴……小裴宗主。”   正是裴熠。   自从裴家出事,仙门又愈来愈乱开始,这些百家宗门行事时就再未曾理会算上过上梓裴氏,包括此次入桃花源追觅庄清流,也没把裴熠算到账上。没想到他听闻消息后,居然也后脚紧跟着赶了过来。   裴熠落地后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目光落在庄清流脸上看了两眼,问道:“听闻你恢复记忆了?”   庄清流脑海中自动闪出了二十年前的一点儿画面,眉梢轻轻动了下,只是简单“嗯”了声。   裴熠似乎想说什么,但很浓的剑眉随眼睫压了很短一瞬后,还是欲言又止地没有多说,只是环顾了一眼旁边愈来愈多开始脱衣服的人后,转回头冲庄清流道:“你方才所说的关于破阵的话,我穿越屏障的时候都听到了,而多耽误一刻就可能多死一个人,所以动手吧,我愿意。”   他话落,很平静地自己扔掉了手中金光流璨的佩剑,也好像再没有别的要牵挂的事,甚至连多余的遗言都没有。   广袤的平原上一片寂静,五六千衣着服饰各不相同的人纷纷沉默了下来,不知该作何姿态和表情。   他们平日里刻意排挤攻讦的人,如今是唯一愿意出声救他们的人。   一方是看似紧密抱团却无一人愿意站出来的五六千人,一方是站在原地就等于站出来的一个人,就这一个人,庄清流心底忽然溢出一点很细微的感慨,来回端详着裴熠的脸,忽问:“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裴熠认真地深深凝视她的眼睛,道:“在我们这些平凡的仙门中,也未必没有像你一样勇敢的人。”   他一句话落,四周似乎比先前更加寂静了十倍,所有人好像都多多少少受到了一点触动,尤其这段日子里自诩要统领仙门的一些门派宗主,脸上最幽微的表情都克制不住地动了几动,心情十分复杂。   在这种几难形容的氛围下,庄清流却只是用来回瞧了裴熠两眼,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你是想跟我道歉。”   “……”   庄清流话毕,目光兀自收回一垂落,低眼观察了半天,终于抬头道:“……梅畔,我要用手。”   紧接着所有人都看到了,她旁边静静站着的梅花阑,一直坦然从容地牵着庄清流的手不放,目光也一瞬不瞬地落入她的眼睛里。   梅畔这个人,她真的非常清透,自从等了多年的失而复得后,如今总是走着走着会不自觉回头,不自觉伸手,揽一揽庄清流,将她纳入自己的手里,怀里,和保护的范围里。尤其她平日里好像对什么东西都不上心,就唯独对你这样。   这种人真的很难让人不着迷,庄清流每次感受到被她在意着的时候,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动。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这段日子都很正经的庄少主忽然旁若无人地笑起来,冲梅花阑小声眨眼道,“宝贝不怕,少主一会儿把腰给你搂。”   旁边的梅思霁顿时满脸扭曲地别过了头,祝蘅嗖嗖用眼睛射出了两支小箭,梅笑寒小声袖手咳了下,劝道:“那个,庄前辈,我们离得近的都能听到的。”   庄清流又带着一脸隐秘的炫耀舞起来了:“可说呢,不让你们听到,你们怎么会羡慕呢。”   “……”   梅花阑眼里似乎也泛起了一点儿很浅的笑意,安静看了庄清流两眼后,紧攥着的手轻轻松开了。庄清流也嘴上手上两不耽误,很快从随身的乾坤囊里取出画中仙,展开画卷后将段缤从里面放了出来。   段缤愣了一下,简短打量过四周和仍旧待在画里的红衣女鬼后,声音有些低地冲庄清流道:“多谢你又救了我们一……”   “不必谢,以后少逞能就行了。”庄清流心累地看了他一眼,很快掠空而起道,“先跟我过来做件事。”   段缤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毫不犹豫地立马动脚跟了过去。庄清流飞向的,是大片白玉蚌旁边玫瑰林的方向,这里整个冰天雪地的幻境阵眼,就在这里最顶端的玫瑰树心。   所有人虽然同样不明所以,但立即转头跟着他们的身影一看后,震惊地发现庄清流将这个戴银色面具少年的血放进了阵眼,旋即整个幻境开始迅速天翻地覆,不过几个瞬息的时间,就裂成越来越多的碎片溃散崩塌了!   温暖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整个桃花源宛若眨眼之间重回春日,那些已经冻到重伤的人暂时无雪可用来擦身,只能暂时用灵力缓住。其余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感觉一下活了过来。   没有了濒死的威胁,有的人说话立马就不客气了起来,语气颇为不快地冲庄清流问:“既然有别法可解幻境,你先前为何故意说那样的话?”   庄清流轻笑一声,只是用眼角随意一瞥他:“为了让你们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她话落,那个本来稳稳暂统百家的秋宗主一手握成拳,抵到嘴边颇为隐晦地咳了一声,才颇有疑虑地向庄清流道,“敢问庄少主,你身边这位银面修士,他的血为何能破幻境?”   因为他是虞辰岳之子。   在许多上古传下的阵法和幻境中,不管是大能还是大魔头,大多在创这些东西的时候,都希望自己的后辈子嗣不会为其所伤,另外也要能将这些东西继承下去。所以自古以来,父子血源同属一脉,虞辰岳用自己的血所布下的幻境,段缤的血恰恰能解开。   有些事也不得不说,有着各种各样的巧合和气运加持。   只是庄清流目光轻轻一转,看了眼段缤低垂眼睫下包裹的漠然和黯淡神色后,收回视线,冲秋宗主一众人面不改色道:“因为他不是人,他其实是我们故梦潮的上古神兽麒麟,所以血可解阵法、破迷障、溃幻境。”   段缤:“……”   其余人:“???????”   梅笑寒一脸震惊,梅花昼眼角一抽,祝蘅原地环臂、满眼呵呵,梅花阑也难得虽然神色仍旧维持得很好,但还是转头在庄清流脸上看了一眼,睫毛闪得非常古怪。   秋宗主难以置信地代表五六千人重复问道:“麒麟?”所有人的目光这一瞬间都不约而同深深落在了段缤脸上,让段缤产生了一种自己并没有戴面具的错觉。   庄清流目光冷淡了然地扫过这些各怀鬼胎的人,肯定地冲他们平静道:“是。但不是瑞兽麒麟,而是毒兽麒麟。瑞兽麒麟那一支血可解百毒,而他的血就是百毒,沾上即死,所以能破迷障幻境,是因为以毒攻毒。”   “……”有人表面震惊得嘴都合不拢,其实有意套话道,“听说过麒麟,但从未听说还有瑞毒一说,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你们这里没有,不代表故梦潮没有。”庄清流冲他挑眉道,“世上很多花草万物都是镜像而生,瑞毒相伴,如果一点儿都不知道,还是该先回去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孤陋寡闻还话多。”   那人脸色稍稍变了一点儿,很快隐在人群中不吭声了。   梅笑寒冲庄清流这种睁眼瞎编的做派先是抱了一下拳,然后在暗处又冲她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这大编造家,真的牛逼。   这个话题虽然算是过去了,但是场面一度开始弥漫出一种诡异的寂静和尴尬,所有人包括秋宗主在内,都不知道现在该要如何做或者出声说点儿什么——毕竟他们本来是抱着追剿庄清流的目的才进来的,如今却居然陷入了这种不上不下的可笑境地,所有人都觉得窒息,半天无人再出头,与方才一众人七嘴八舌抢着出头的样子天上地下。   在这种关头,人群中一个被单独排开的青衣身影似乎又蠢蠢欲动地飞了起来,只是这次还没等他冒头,庄清流身边的段缤就敏锐地将他一剑打了下去。几个领头的门派宗主无暇顾及这种小事,都忙着暗中对视一眼,再对视一眼   还没等他们对视出一个结果,庄清流转头就走道:“有什么可以出去再密谋商量,现在先离开这里。”   这时,裴熠从地上捡起自己的佩剑,在身后冲庄清流拧眉道:“我有几点不明白。”   庄清流知道他指的是二十年前以及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而不是关于麒麟幻境。但她还是转头看了一眼这个坚毅中充满了直男气息的小崽子后,边往出走边道:“你可以问,我未必答。”   “好。”裴熠拍掉剑鞘上沾染的灰土,认真冲她道,“我想知道二十二年前,兰兄在兰城一事时那个玉灵……”   他话刚说到一半儿,眼角红光一闪,似乎是梅花阑握在手中的灵剑忽然炽烈地亮了起来。当先并排走着的两人立马顿住了脚步,庄清流倏地转头扫视。   紧接着哪里几不可闻地传来了轻轻一声“噗嗤”,梅花阑立即身影瞬动,一霎那掠到了数十步之外,拽着一个人冲天而起!   可是紧跟着这声噗嗤声响起的远远几十丈外,人群边缘的地面上也忽然有一把锐利的灵剑破土而出!凌厉的剑尖从脚贯穿而上,直直叉着一个人上了青天!   还带着滚烫黏腻的热血四溅而下时,才有人猛地一抹脸尖叫了一声:“——啊!”   几乎一点间歇都没有地“嗖嗖嗖嗖嗖!”,庄清流一句话都来不及飞快喊出口,满面广袤的平原下,居然有无数把剑如雨后春笋一般从地面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全部都带着狂暴惊雷一般的势头冲天而起!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一瞬间都做出了修士的本能动作——拔剑。   庄清流和梅花阑眼疾手快地来回穿梭着提起身边的人,同时用最大的声音急速道:“御剑!不要拔剑,御空躲避!!飞得越高躲起来越从容!”   梅笑寒把祝蘅顺手地往自己剑上一勾,很快也开始了娴熟地穿梭救人。梅花昼和梅思霁早在之前,就因丑剑一事从梅笑寒口中对她们上次在桃花源遇到了这种剑阵颇有耳闻,因此也还算镇定,很快升空后,也加入了来回救人。   能在冰天雪地的幻境中活到现在的,到底也算是有些修为的人,所以短暂地心惊胆战和面色空白后,大部分修士很快勉强镇定了下来,从容御着剑在空中闪转腾挪地躲避来回。除了最开始突如其来被刺死的数十人,后面小半个时辰,几乎无人再受伤。哪怕有人灵剑衰竭从剑上坠下去,也很快会被旁边的人捞起来。   等到巨大广袤的平原地面又宛若虫孔一样的出现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空洞,地下的剑终于冒完了,庄清流第一时间飞身而下,极速落到了地面。   惊魂未定的秋宗主和一众人等立即满腹惊疑地七嘴八舌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里的地下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巨剑破土冲天?!”“庄清流,此事可跟你有关?!”称呼又改了回来。   祝蘅忽然转头:“你有病吧?”   庄清流一言不答,飞快地抬手一掀,月下平原上流转着缤纷光泽的上万白玉蚌纷纷开花一样地打开,紧接着两半蚌壳平张着飞上了半空,一个接一个地迅速紧密碰凑连搭在了一起。   这样的场景简直如同幻境,美妙而震撼。然而心里涌出铺天盖地焦躁的仙门之人却毫无欣赏的心情,全部在一瞬间防备谨慎地唰一下抬起了剑,一人厉声道:“庄清流,你又捣什么鬼?!”   梅笑寒语气十分冷淡地快速挟风掠过去道:“众位又变脸质问之前,先抬头看看你们的头顶再说吧!”   所有人眉心一跳,瞬间抬头去看——只见满目黑暗之中,原本只有几颗星在黯淡闪烁的夜空突然变亮了,先是一片织锦霞光般的灵动波涌,紧接着所有的璀璨光点似乎在涟漪般有序散开,在浓浓深夜中迅速地由小变大。   只有少数的人暂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而大多数已经闪电般反应过来的人脑中轰隆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这些都是方才升空了半个时辰的剑,现在剑雨要瓢泼而下了!!   人群哄一下乱了起来,所有人在惊恐中瞳孔微大,都倒映着无数牛毛一般正在急速变大坠下的剑尖。   上次是在荒郊野外,什么能抵挡的东西都没有,这次好歹是在放着白玉蚌的平原,庄清流只匆忙将轮廓大致搭起来后,就继续边动手边迅速道:“还磨蹭什么,还不快进去!”   梅笑寒大声喊道:“若有余力的修士,可以过来帮忙!”裴熠第一个飞身掠了上去。   这个时候,那个青衣修士却从人群中铮一声又拔出了剑,不浪费一点儿时机地又往正腾不出手的庄清流后背刺了过去,居然一副要跟她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的架势。   所有人都忙着上前,在和庄清流一起动手搭建白玉蚌,祝蘅只用灵弓一弓角将这个青衣修士凌厉挑开,眯眼道:“你找死吗?”   那青衣修士眼睛通红地大声吼道:“我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的人生早被她毁掉了!”   祝蘅冷冷低头逼视了他一眼,一弓弦毫不犹豫地将他掀飞:“你这种人的人生有什么好值得毁掉的,立刻停止就行了。”那青衣修士被她掀得一摔十数尺远,狼狈地趴在地上咳血不止。   秋宗主手脚冰冷地维持着镇定问道:“庄少主,你的白玉蚌能抵挡住这些灵剑的冲击吗?”   他话落,庄清流还没出声,就有人立马厉声指责道:“秋宗主,你居然还信她!这绝对就是她捣的鬼,方才她一来就被我们的剑阵包围,那些嘴脸都是权宜之计!为了现在将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地全部绞杀!”   梅花昼边抬手学着庄清流的样子,帮她一起用灵力调整搭建巨大的蚌顶,边说话做事两不误地语速极快道:“司马宗主,你要是双眼未瞎,就能看出正在下坠的这场剑雨有多厉害,而你们那稀稀拉拉的五六千人的剑阵跟小儿玩闹一样,何有畏惧被你们包围的必要?”   “巧言狡辩!”这个司马氏的宗主嘴边黑痣蓦地一动,挥手就御剑而起,群呼喝令,“都跟我走!这阵剑雨坠下来还需要两瞬息的功夫,大家都跟我自己飞出这里!”   庄清流眼角倏一瞥他的身影:“这桃花源这么大,进到这里需要半月之久,你往哪儿飞?”   “不要你管!”司马宗主御剑的声音迅速从半空掠走,仍疾言厉色地冲身后道,“诸位都看看她让你们进的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困住杀死过无数人的白玉蚌,那本来就是她的杀人利器!一个白玉蚌尚能困一人死都无法出来,如今上万连在一起,多么明显的陷阱,你们倘敢进去,死无葬身之地!”   这句话好像颇有震慑力,在关键时刻精准给众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一众人虽然只有司马氏的少数修士跟着那个司马宗主飞走了,但是剩余的人仍旧七嘴八舌,嘈杂不已。时间在迅速地一分一秒流逝,天上的剑雨愈来愈近,所有人都急急惶惶地站在剑上,拿不准半点主意。   一人左右转头道:“到底怎么办,谁能告诉我怎么办?!司马宗主的话好像有点道理……”   祝蘅冷冷提眉,瞬间扫视过去:“哪里来的鸡在多嘴?要不然现在把你抓去吃蝗虫?”   又一人叽叽歪歪道:“这剑雨一共有多少,我们到底能不能飞出去?”   祝蘅立马借灵弓的灵力一扫袖,直接将他掀走了:“那你现在就滚出去。”   人群散得太开,嘈杂一片,到处仿佛都在沸腾,哪里冒了个小水泡,只有周围人能发现。不远处仍旧有人冲两边似乎想要下去帮忙的人阻止道:“那白玉蚌到底能不能抵挡,谁也不知道。搞不好搭好了也得死,我们有必要下去帮这个忙吗?还不如留点灵力,一会儿……”   祝蘅穿梭在人群中的身子蓦地一转,慢条斯理地祭出一副冰霜脸冲此人弯弓搭箭:“不必。你省点灵力,替自己挖坟吧。”说必,一箭猛然穿月破月般射出,将这人从眉心贯了个对穿,从半空砰一声坠下。   祝蘅这才转回身子,凉飕飕冲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继续扫视。她就像个螃蟹一样,横行霸道地想走哪儿就走哪儿。   梅笑寒背身听她无差别攻击了半天,眼神儿终于有点奇妙起来地转头,瞧了暴躁无比的公主一眼。   “啾啾啾啾啾啾!”梅思归钻在庄清流的衣领里,从头到尾地只露出一个呆毛微鬈小脑袋,也冲这些人骂得喋喋不休,可凶。   梅花阑忙着忙着,偏头看向庄清流的衣襟领口低声笑了一声——梅思归以前刚开始好奇抓虫子的时候,会用一只小爪子嗖得在地上先扣下去捂着,然而有时候期待地捂着捂着,抬起爪子一看,小虫居然遁地钻土里不见了,然后它就会对着地上啾啾啾啾咕咕哝哝地骂半天。   “啊——!”一大群人宁愿站在半空,也不愿意下来帮忙。但是有了公主和小鸟的巡逻谩骂之后,至少没人敢逼逼叨叨了,自己卑劣想省点灵力,就也怪异心作祟地去阻止别的想帮忙的人这种事情更是没有了。   在漫天灵剑织成的剑雨已经清晰可见每一柄剑的花纹时,梅花昼终于收手,语气温和地拔腿当先进入万蚌之底道:“那你们就都去死吧,让路!”   庄清流十分感慨梅家这关键时刻的祖传暴躁脾气——梅花阑和梅笑寒关键时刻都很暴躁,梅思归这只被养的骂骂咧咧一直没停的小鸟崽就更别说。她一拉梅花阑的手,也闪身掠了进去。   至于外面那些人,想进的进,不想进的她也不劝。这是很重要的选择,那些勉强拉扯进来的人,之后要用到的时候,也没有一点用。   “既然梅宗主已经率先做表地进去为我们打消了疑虑,那有些事我们就之后再说。”   秋宗主终于快速地明言表态了一句,然而他嘴上吧啦归吧啦,动作上一点时间也不耽搁,就着冠冕堂皇的话为自己铺好台阶,飞快地往内一钻,这才扬手道:“大家快进来!我等仙门人士,何惧怕死,但总归能多活一刻是一刻!”   有他带头,瞬息之间所有的人都调转飞剑立马蜂拥地挤了进来。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惊天动地的瓢泼剑雨如同伴随着雷霆之势炸然落下,头顶的白玉蚌一片密集如鼓击般的刺耳震鸣,漫天的尘土飞升而起,地面的泥土被深钉地四下飞溅,整片平原大抵很快密密麻麻地被扎成了和上次一样的刺猬。   天色仍旧暗沉不已,虽然每一次剑击好像都令人胆颤心惊地宛若刺在心上,但头顶的白玉蚌稳稳撑在一起,连一丝碎裂的炸吻都没有,所有人在脖子都快仰酸了的时候,终于能低下头喘一口气。   有人点起了照明的火符,庄清流在火光下静静环视着如今的这些百家家主——这些“宗主”当年被她杀过一批,后来顶上的那些,多是他们的年轻子嗣,肯定是不如先前的那些了。然而之后又被庄篁杀了一批,这次就连本来的那些少宗主都没有了,后来顶上的就更差了。可是最重要的是,就在这次进桃花源之前,这些更差的人居然又被杀了。如今坐在白玉蚌里这些勉强统领门派宗族的,都已经是再勉强不过的矮子里面拔将军了。   所以仙门百家的力量,是在一步一步地被削弱,一步一步地在被隐形的去除。   头顶的剑雨一时半刻还下不完,庄清流终于收起心头的一抹阴影,从祝蘅袖中轻飘飘地隔空一勾,摸出一个碧色的小葫芦瓷瓶后,从里面倒出了一颗绿油油的糖豆似的东西,展开梅花阑手心,冲她道:“吃。”   这白玉蚌虽能抵御剑雨,但浮空和互相之间的连接全靠灵力维系,梅花阑是方才消耗最剧的一个。   两人并肩坐靠在一块白玉蚌的蚌身,梅花阑闻言,转眼看了看手心,只听小瓷瓶倾倒的声音,就能知道那里面装的东西并不多,这种绿油油散发着果香的小糖豆,顶多五颗。   她用白皙的手指将这颗“糖豆”捻起来后,先另一只手捏捏庄清流的下巴,没说什么地给她喂进了嘴里。   庄清流笑起来,大方地又倒了一颗,这次直接丢进了她嘴里。   旁边大跨步走过来的祝蘅脸快黑成锅底了,一把将瓷瓶收回手上,转头就走。然而没走两步,又大踏步返回来,凉飕飕地不看梅花阑,只看庄清流:“你就这么疼她?”   庄清流莫名其妙地瞧她一眼:“我不疼她疼你吗?”   祝蘅:“……”   庄清流又道:“你不能因为你现在还是只单身狗,就对我起了嫉妒心。”   祝蘅:“……”   “你嫉妒我不是闲得发慌吗?我这么可爱,这么厉害,还这么优秀,有人喜欢我,这很正常,你别跟我比。”庄清流冲她眨眼,“你有这时间,还是改造充实一下自己,说不定就也有人喜欢了呢。”   祝蘅冷冷凝视了她半天,在剑雨稀稀拉拉快停的时候,居然一言不发地转身,忽然走到旁边,将小瓷瓶里剩下的两颗糖豆都嗖嗖给梅笑寒倒进了嘴里。   正在打坐缓一口气的梅笑寒只感觉有略凉的手忽地捏住了她下巴,紧接着嘴里又哐哐被倒进了冰凉的东西,不由震惊地唰一下睁开眼,看向面前的祝蘅。   这只姓祝的狗凉凉将小瓶子嗖一下丢进她衣领,道:“是毒药。”   梅笑寒:“??????”这小学鸡又在哪里受气了?!   旁边挤兑了公主本公主的庄清流笑得天崩地裂,这时,有人试探地起身从边缘往外看了几眼,道:“似乎停了。”   梅花阑转头简洁地提醒:“别出去。”   那人半只脚立马缩了回来:“什么?”   “你们没看到么,这些灵剑入土之后,可以重复上天再坠下,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庄清流道。   所有人脸色立马难看了起来:“那怎么办?我们要一直待在这里面吗?”有人试探地看着外面提出道,“我们不能出去将这些剑毁了吗?”   “外面那些是上个修界的灵剑,每一把都不逊于你们手中的宝剑,你连砍都砍不出一道划痕,怎么毁?”梅花昼提醒道,“况且诸位,我们只有五千余人,外面是数不清的大抵数十万以上的灵剑。”   “那些是上个修界的灵剑?”曾经的传言猜测终于得到了目睹和证实,但所有人在这种接二连三的疲惫下,已经无力去觉得有多震撼了。有人只是提出,“那我们现在应该如何出去?”   庄清流没说什么,只是道:“凑紧一些,都过来,腾出一半的地方。”她话落,秋宗主立即转头道,“照做。”   其实白玉蚌下的空间很宽敞,所有人并没怎么挤,就很快空出了一半地方。庄清流这时和梅花阑联手施加灵力,将一半的白玉蚌忽然翻转,倒过来地铺到了他们脚下,这样上下紧密联合在一起,无论是灵剑破土而出还是坠下,都刺不进来了。   一人有些警惕不安地问:“……我们要在这里面一直待着吗?”   “自然不是,但是为了安全,只能暂时在这里待着,一步都跨不出去。”庄清流在蚌边靠着坐下身,才环视一圈道,“但是要出桃花源,也不是不行,就看你们愿不愿意了。”   梅笑寒立即反应过来道:“庄前辈,你是说——大家一起用灵力催动这个巨大的组合‘白玉蚌’一起动起来。”   庄清流抬抬眉,显然如此的没多说什么。这样虽不会太快,但在如今这样的剑雨威胁的形势下,只能如此了。   五六千修士各自互相对视了片刻后,秋宗主点头开口道:“诸位,都不要再将灵力私藏着了,一起动手吧。”他说完,所有人都接二连三地运转手腕动了起来。   庄清流又道:“有千余人左右就可催动,可以分成三拨人轮换,另外一拨人保存灵力,以防再有意外。”   秋宗主仍旧点头,吩咐下去道:“就这样安排吧。”然后冲身边的贴身弟子道,“趁这会儿功夫,你也下去查一查,看到底最开始,是谁来报庄少主逃进了桃花源这个消息的。我当时在桌前处理密折,只听脚步声,就知道那人修为不会太低,现在肯定还活着。”   “是!”他旁边的随从立马转身下去查探,然后不过多时,果然带上来了一个浑身紫衣璃龙纹的中年修士。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了过去,紫衣璃龙纹,虽然还没有腰悬紫玉佩的资格,但这无疑是一个邓林虞氏的门生弟子。秋宗主心里思忖了片刻,语气并未咄咄逼人,正常问道:“最开始说庄少主进了桃花源,然后引百家之人进来追探的消息,是你报上来的?”   那修士身高八尺,却声若蚊蝇,头都不敢抬起来,呐呐道:“是我。”   秋宗主奇怪道:“那当时我们第一次询问时,你为何没有站出来说是你?”   那修士一哆嗦,面如土色道:“当时那种情形,我……我没敢。”   光看这人胆小如斯的性情,这话倒也合理,秋宗主没说什么,只是又继续问:“你当时本来正在桃花源外看守?”   紫衣修士:“……是。”   “好。”秋宗主点头,认真道,“庄少主进了桃花源,是你亲眼看到的?”紫衣修士:“不……不是。”   秋宗主声音严厉了一些:“那你怎敢虚报?!”   此事本来没什么,但这次桃花源之行已经死了四五千人,追究起来绝对不小,那修士哆哆嗦嗦,两条腿都抖了起来:“不是我虚报,是……是我们宗主吩咐下来,让我去报的。”   他一句落话,整个玉蚌内忽然响起一阵暴喝:“玉来春,你说什么?!”   紫衣修士的声音忽然带出了哭腔:“确实是宗主让我去报的啊,还让我告诉秋宗主,尽快组织仙门百家的人进来行动,我没有……你们要是不信,可以查证我的记忆虚境啊。”   蚌内近百的虞家修士勃然大怒,立马就有腰悬紫玉的人上前将这个名为玉来春的修士一脚踢翻,喝骂道:“狗娘养的东西,你什么意思?!就算是宗主让你上报此事,你在这个关头刻意追咬他又意欲何为?!!”   庄清流忽然一招手,将那个修士从众人脚下挪了出来,冲虞氏的一帮修士眯眼道:“口口声声宗主,那我问你们,你们的虞宗主这次为何没来,他现在在哪里?”   虞氏领头一人声色俱厉地怒喝道:“你不要试图拨弄是非,血口喷人,我们虞氏出了一百余人,是百家出人最多的,都在这里!”   庄清流神色纹丝不动:“我问的是你们宗主。”   “宗主日理万机,何劳为你一个动身!”那人厉声囊手一括,“我们这些虞氏嫡亲弟子,就是代表他的人!”   “是吗?”庄清流冲他颇为吊诡地说道,“那你很快就会知道——你们并不是他的人。”   她话音一落后,忽然双手展开画中仙的长卷,将里面的人彘放了出来。 第144章   虽然仙门众人多见惯了走尸厉鬼之类的东西,但是这种对于这种十分残忍的人彘,还是有许多人一生都未曾亲眼见过。所以庄清流突然放出这么一个东西,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甚至有人下意识往后跳了一下,不由脱口问:“这是谁?”   庄清流不答,转头冲方才叫嚣最甚的虞氏领头弟子说道:“你自己过来亲眼看看,他是谁?”   这个虞氏弟子心头不安地只矮身看了一眼,整个人猛然颤抖,剧烈地往后踉跄好几步,瘫倒在地。一见他这种反应,所有人更惊疑了,都凑近了一些来看。   煌煌的光影中,有人为了看得更清,连续燃起了多张火符,白玉蚌内霎时一片通明,忽然有一个须发皆白的人惊叫道:“这不是……这不是虞宗主年轻时候的脸吗?!”   “这是什么?”秋宗主震惊地蹲下身,“另一个虞宗主?”   有人声音都变了,只敢猜测:“双生子?孪生兄弟吗??”   梅花昼握着剑从旁边的蚌壳边走近,脸色凝重地举着一张火符摇摇头,道:“这恐怕,才是真正的虞宗主。”   他一语宛若惊雷,所有人的心都惊异地滚跳了起来。   有人脱口而出道:“怎么会?!”然后手直指面前没有任何反应的人彘鬼急速道,“这怎么说也是虞宗主二十岁以后的样子了,而身为一个名门大宗的宗主,别说已经成人相貌定型,哪怕只是襁褓幼子,又哪里是那么好换好冒充的?!!”   立即有人接道:“对啊!仙门中各家各派的嫡亲子弟,往往刚一出生就要滴血受洗,领玉牌,上族谱,仙门的族谱可不是一般的族谱,更何况还有本命灵灯呢?灵灯怎么回事?!”   庄清流听着四周一下嘈杂如暴雨般的七嘴八舌,心里却浮起了一个人的影子——如果光是这个假的虞辰岳自己想要冒充,那当然很难做到,或者说几乎做不到。可若是有人帮忙调换,那就不一定了。   更何况如果这个幕后一手施行了两者调换的,是从真的虞辰岳出生时就亲眼看着他一点一滴长大的人,那就更容易了。   由于人彘看不到听不到也完全说不了话,不知道周围现下是什么情景,众人想问话也问不了。所以庄清流伸出手,在他背上写道:“对不住,虽然不想强迫你,但此事干系重大,你……”   她一句还未曾写完,这时,本来被放在一边的兰姝忽然开口说话了,她声音幽幽荡荡地从画卷里飘出道:“庄少主,你不必跟他道歉,将军甲的事情,其实是真的。”   有人忽然惊疑道:“怎么回事?!画中仙居然可以说话吗?”   庄清流转头一看兰姝,道:“诸位,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姑娘,死后和画融为一体,才一直保持这个形态。”   “啊这样。”许多人之前还以为画中仙,是一副画自己生了灵,如今才知道原来如此。这事虽然少见,但在这个关头也无人多问,都只是快速道,“那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将军甲的事情?”   庄清流简单思考了一下,便很快当众将“将军甲”一事向在场这些人说了一遍,顺便提了一下瓦寨村。   当即有人惊疑不定道:“怎会如此?这可和数百年间传下来的史书,以及邓林虞氏一直为人所广知的家史不符。”   无论是纸上史书记载,民间广为流传,还是邓林虞氏整个仙府到处遍布的浮雕彩绘,都无一不记载包含着一个内容:那就是由虞氏先祖当一国之君时所治理的古虞国,乃是古时曾经最辉煌繁华的一个国家。在古虞国,当时几百年间的国主乃是代代明君,都励精国事,爱戴百姓,节俭朴素,绝不会是平时耽于享乐,战时又害怕失去荣华富贵所以畏惧打仗之人,更不会发生以险恶用心污蔑诛杀士兵,害怕功高却不听调遣的将军会反咬一口所以将他片成一堆血泥之事。   这时,在围涌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很后面似乎有人小声说了句:“我在很早的四五十年前,小时候跟长辈去一个村子除走尸的时候,好像确实听说过这样的流言……”然而他声音太小,又被挤得太后,无人注意到。   秋宗主在火光下迟疑道:“举世的人都知道,邓林虞氏的先祖当年之所以一夜之间获赴灵力,身负数尺灵光,就是因为在当日国灭的时候,愿意一人出城受降,被万箭射死于城楼之下,来保全皇城百姓不受□□掳掠,所以才因此得大道,一瞬间紫气灵光绕身,得入仙门,后来开创了邓林虞氏这个大宗门。如若不是这样,那邓林虞氏的先祖为何能够突然获得灵脉仙气?一个无耻之人也可以被选中吗?”   庄清流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典故,不由眉心轻轻动了一下——被灵气主动选中,还有这样的事?   “当初上个修界毁灭沉寂得不明不白,后来世上一长段时间内几乎无修士懂得修炼一道,而五百多年前,忽然获得灵光仙气自动加身的大能也有很多,诸如兰氏和梅氏的开宗先祖都是这样,不一定要为国为民成大义者才可以,此事不足为信。”人群中裴熠紧蹙眉头半晌后,缓慢转看向一边道,“虞氏的一众修士现下不是正在这里,他们家的事到底是真是假,问问不就便知了?”   “对!”有人立即冲虞氏的一众人快速问,“你们怎么说?到底哪个说法是真的?”   然后在场的近百虞氏修士都个个面色煞白,双眼无神,显然已经呆滞而反应不过来了。   这时,兰姝又说话了,她声音又轻又柔,宛若叹息,道:“当年被施以剐刑,头骨砸碎的将军确有其人。他死后,那件浸泡在鲜血中的银缕将军甲也确实带着冲天怨气有了灵,后来数百年间,它一直活跃在邓林虞氏的地界,与他们作对。而在虞家人暗中做一些隐秘阴暗之事的时候,它更是经常出手阻止。现下这件将军甲,就被层层禁制钉死镇压在虞氏仙府的九层塔下,是真是假,你们之后去一找便知。”   秋宗主不由看着兰颂的画卷问道:“这位……这位入画的姑娘到底是何人?如何知道这么多?”他冲庄清流道,“她的话可信吗?”   庄清流答道:“她比你们所有人年龄都大。是当年古湘国之人,古湘国那位最后一路领兵灭了古虞国的将军,正是她本来的夫君。至于是否愿意信她的话,那便是见仁见智罢了。”   秋宗主恍然点头,裴熠眼中神色有些复杂地低头道:“诸位仔细看这画中仙,画卷泛黄斑驳,丝带已经褪色,少说也有数百年之久了,说是古湘国之时便有,可信。”   无论怎么说,裴启到底是被兰姝吸入画中而死,他如今愿意出声证其身份,也算为人禀性醇厚正直。庄清流没说什么,只是稍稍看了他一眼。   “是,我也觉着可信。”有一人忍不住道,“所以邓林虞氏这些年是满嘴假话,不仅颠倒事实黑白往自己脸上贴金,还常自诩以血脉尊贵而蛮横霸道,经常看低欺凌别的门派,真是无耻之极!”   “这些事固然绝对无耻,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这两个‘真假虞宗主’,到底是怎么回事?”秋宗主脸色凝重地将话题拨回正轨道。   庄清流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一点猜测和轮廓,但还是沉吟地问道:“兰姝,你可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兰姝这次想了想,严谨道:“庄少主,我只知道因为邓林虞氏这几百年欺世惑众,所以那件将军甲一直在世上四处奔走,向世人揭发它的真面目,但是一般人都把这当做诋毁虞氏之言看待了,无几人当真,更何况普通百姓知道这些事,也不怎么在意。偶尔会有仙门之人听到这种话,也因为虞氏高高在上,宗门显赫,不敢得罪他们。”   “而反过来,虞氏因为害怕这些所掩盖的欺世盗名之事被天下人知道,于是整日里暗中到处奔波,寻找知情之人拼命遮掩,这数百年间,因为这件事而被虞氏灭口过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而将军甲最后被当年真正的虞辰岳隐秘收服的地方,就是瓦寨村。”   “是灭口!”有人瞬间拍腿而起,大声脱口道,“虞辰岳一定会想要灭口那个村子!”   许多人顿感有理,秋宗主也不由仔细地凝眉分析道:“所以会不会是……当年真正的虞辰岳为了追踪将军甲一事,从而到了瓦寨村这个地方,然而知道将军甲已经将虞氏遮掩的秘事向瓦寨村的人揭露。然后他为了把这件事情捂下,于是就想杀了瓦寨村全村灭口,之后难道就是在这个地方,被假的虞辰岳反杀顶替了?还被做成了人彘?!”   庄清流忽然微妙地看了看这些人,觉着人类大多数都是大编造家,只需要看到一个笔尖,自己就会把故事编圆。这件事,哪有这么简单。   梅笑寒这时在一旁思索道:“是否如此,主要看时间点是否对得上。”她视线矮了几分看向地面道,“这个人彘虞辰岳死时大致是二十到二十五岁左右,稍微算一下,也就是他被顶替杀死时,大抵是四十五至五十年前,将军甲是四五十年前被收服镇压的吗?”   兰姝好像活动身子一样,上下两端自己幽幽飘起来卷了卷,仿佛在点头,道:“是的,我记得,大概就是这个时间吧,此事虞氏也有秘卷记载,你们出去后可以再详细查证。”   她话落不用查证,有人就忽地惊叫道:“是四十多年前,是那个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跟邓林虞氏地界相邻,所以我当初举办成人礼那年,因为虞宗……虞辰岳没有来,我爹还心里不安,以为是礼数不周全。所以再三带着请帖亲赴邓林虞氏去请人,务必请他大驾光临,这一去后才放心,不是因为礼数不周,似乎是那时候说是虞辰岳受了什么伤,此后整整闭关了五年——我们茂陵欧阳氏十六成人,我今年六十四岁,可不就是四十八年前吗!”   “啊!闭关五年!!所以那时候一定有猫腻。”有人震撼地看向地面,“那此事就大概率为真了,这个人彘一定就是真正的虞辰岳!一定是!”   梅笑寒低声冲庄清流和梅花阑道:“难怪他被杀成了人彘,又被冒名顶替,之后遇到我们却也百般躲着,不愿意出来见人澄清。”   梅花阑摇摇头叹了声,只觉着这些人推测起来也确实厉害。   有人已经开始回忆道:“天哪……难怪当年的虞夫人和她几个年纪尚小的儿子都在几年内相继得病早死了,这事现在想起来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何止虞夫人和她几个儿子!”有人蓦地道,“诸位都多多少少脑海中有印象吧?邓林虞氏当年说是因为撞了风水年,各地频起邪祟,和虞夫人一起而死的,还有许多虞氏仙府内的重要嫡亲人物和各大长老啊!这些现在想来,必然是假的虞辰岳趁闭关不见人的五年,在隐秘地一个个杀这些人灭口啊!所有可能熟悉察觉他的人都被杀得差不多了,所以他的冒名顶替才一直没被发现!”   “我的天啊……当真是丧心病狂……”   “太可怕了,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又怎会有如此心机深沉,欺世瞒天之人?!”   “简直是穷凶极恶,惨无人道,这等丧尽天良之人,我等出去后必要将他火速诛杀,千刀万剐!”   除了一些震惊地忍不住说话之人,这会儿相继连忙出声表态的几人,都是梅花昼之前提过的这大半年和虞辰岳走得颇近的几个门派,襄阳的孤月楼,云中的吴氏,颍川的丹霞宗之类的。其实那个胶东的司马氏也是,但是此人无愧于是虞辰岳手下第一鹰犬,所以可能方才就提前察觉到了什么,自知以他们已经所做下之事,东窗事发后划清界限是没有用的,所以无论能不能活,都提前跑了。   所以一直以来,哪怕世人都知道邓林虞氏一向自愈尊贵,欺凌霸道,是个什么货色,但是还是在该上去奉迎的时候奉迎。而如今一旦日月换色,曾经大大小小得到过便宜的人是最快扭头发声的,要和那伙可耻可怕之徒划清界限。   整个白玉蚌内方才还盛气凌人的一众虞氏修士已经完全说不出来了,所有人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时候就开始接受各种难以形容的视线,一个个都往后一缩再缩,不敢出声。   若是说不好,在如今需要耗费灵力催动白玉蚌移动的关键时刻,他们被扔被赶下去也是能预见的。毕竟那个假的虞辰岳从头至尾就没把这些人当回事,他们进来,本来也就是要送死的。   不过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暂时无人理会他们,有人只是想不通地喃喃道:“所以这个冒名顶替上去的假虞辰岳,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似乎如今无人能够回答,秋宗主也忍不住道:“哪怕我们所有的推测都是真的,那这件事情也太……太……”他简直说不出话。   庄清流知道他想说什么——太荒唐和离谱了。   但这一切里面如果有了一个叫“镇山僧”的模模糊糊的轮廓和影子,那所有的事情就都不是什么难事了。   “所以这……”有人脸色不大好,语气也不好说地道,“哪怕成功地冒名顶替了虞辰岳,也该夹起尾巴来过日子。而这个假货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又算是怎么回事?鸠占鹊巢久了,难道就也下意识觉着自己果真高贵了吗?行事那么放肆!他当他自己是什么?!”   庄清流听着这些永不过时的措辞和大骂之语,目光落向地面的人彘,道:“这就是另外一件,我要告诉你们的事了,如今这个假的虞辰岳,他是……”   然而未等她话音落,梅花阑忽地一把攥住了庄清流的手,同时她放在身边的浮灯剑尖,剧烈亮了起来。   仙门所有的人都知道梅花阑的剑可以示警,它的剑尖一亮,霎时就有几个人心提了起来,脱口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秋宗主喝道:“安静!”   所有人屏息抬起了目光,视线一下各自转向大蚌外面,只见漆黑的夜色之中,仿佛有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东西正在如潮水般涌近,紧接着滋啦一声刺耳的尖鸣,一只带着紫红色冻斑的手蓦地从玉蚌的缝隙之中伸了进来!   秋宗主低声道:“怨灵,都是怨灵,这些是自从进入桃花源之后……”那些被活活冻死的数千怨灵。   他们是被什么人炼化了!   梅笑寒不由啧了一声,糟心地起身,道:“先杀死这些百家的人炼化成怨灵,再利用这些怨灵来对付我们,这恐怕就是虞辰岳一开始的打算,果真歹毒。”   裴熠毫不犹豫地唰拉拔剑,镇定地冲众人道:“那些怨灵数量不多,我们都立刻斩杀了就是了,诸位小心一些,将有伤之人都围在里面。”   他话毕,剧烈的异响和噗嗤声后,大片大片的怨灵从玉蚌外冲了进来!   对付这种东西,仙门人士不必说都有着丰富的经验,除却这次的怨灵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异样和不忍之外,确实不必多惧。更何况在人数上,他们还有着五六千。当下所有人就各自拔出兵器,自发散成一个圆形包围圈各自砍杀了出去,以便让中间一些负伤之人不受到攻击。   然而为首跑最快的一个修士大步踏出,当先一刀砍下的时候,他整个人居然忽地被掀开了,重重摔飞到了数尺之外,一口血蓦地喷出!   紧接着另一名修士的喉咙在闪电般的一瞬间呲啦一声,被一只利爪毫无间歇地贯穿,旋即他整个人在这种利爪中被抓得腾空而起——噗嗤!骤然被怨灵徒手撕成了两半!就在鲜血贱开的一瞬,又一修士刺出的剑居然被怨灵一把攥住,炸然折成了数段,粉碎落地!   所有人都惊呆了,恐慌如潮水一般瞬间铺天盖地地涌来,一名剑修仓促踉跄地后退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打不过一个怨灵?!”   “我这是怎么了?我的剑芒怎么如此黯淡!!”   “众位感觉到了没有?众位有什么奇怪的感觉没有?!什么东西正在不知不觉间吸我们的灵力!!”   庄清流一双眼睛如水般沉了下来,动作却无比镇定地忽然翻手,十指交叠变幻间搭了一个法阵。一朵流转溢出着一层白色灵光的巨大莲花忽然升空翻转,一下将最中央的所有人都罩在了花下。   无论如何,这里都不能出去,所以只能在白玉蚌内再加一层阵法。   裴熠一剑刺穿一个怨灵后,又蓦地旋身而起,一脚踢飞另一个,表情十分凝重地低头翻转手心道:“我暂时并没有打不过,但是灵力确实似乎正在外泄,如今大抵还有平日里的七八成左右。”   梅花昼也一剑砍翻一只眼熟的怨灵,抓紧时间道:“我大抵有六七成左右。”他身边四散开堵住白玉蚌的梅笑寒梅思霁和梅思萼几人,也暂时都能抵御住怨灵,就是没之前得心应手了,想必情况也差不多。   梅花阑动作从容地运剑如风,剑气一下如涟漪般荡开,将四周一圈已经涌进来的怨灵全部斩杀在地后,转头低眼蹙眉,微低声道:“我也如此,就是流散得慢一点。”她看向庄清流,简洁道,“你?”   “我没有。”庄清流广一扫袖,让无力抵抗的人全部都躲进灵莲屏障之内,冲外面指道,“是这里桃花源的山川草木。”   所有人声音都快变了,秋宗主震惊地脱口而出道:“什么?”   “寻常的山川灵脉是会源源不断地往外散出灵气的,但是这里的山川草木会吸食,所以你们的体内的灵力会一点点被吸走,在这里面待得越久会被吸得越多,最后灵力会彻底消散没有,并且是不可逆转的。”庄清流转头扫他们一眼,“你们会修炼,有灵的山川草木也会修炼,人智而非灵,于先天的吸收灵气上不如草木,这很正常。而且这世上多的是诡谲波云的地方,谁让你们敢随便踏入。”   她话落,所有人都面如土色,噤若寒蝉地不吭声了。在这样一个地方被吸走了灵力,那就和已经上了案板的待俎之鱼没什么区别。   而灵力渐渐被吸走之后,很多本来在外面的暂时有余力再抵御一会儿的人也胆颤心惊地怯懦了起来,不少人开始浑水摸鱼,不声不响地也悄悄躲入了屏障之中。   在外面抵抗的人越来越少,很快就屈指可数。梅家的两个小辈都不由握剑左右环顾,看向身后道:“你们……”   梅花阑从旁边旋身而过,一剑挑飞几只怨灵,声音平静地向她们道:“别的人愿意便愿意,不愿便不愿,不必指责,也不必去强迫,做好自己就好。”   梅思霁嘴唇动了动,低声道:“可是……端烛君,现在就只有我们几个人,而外面的怨灵有……”   “没关系,思霁,过来。”庄清流什么都没说地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别害怕,你只管大力,剩下的交给奇迹。”   梅思霁瞬间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我还当剩下的交给你。”然而她眼睛翻归翻,手上却十分镇定地双手持剑,宛若旋风一样地不扇自转,霎时就毫不手软地砍了好几个。   装神的庄少主但笑不语,又勾勾梅思萼:“来,你也别怕——你呢,就心别慌,手别抖,一切跟着感觉走,这样就行了。”   双腿明显在抖的梅思萼豁出去地飞身一扑:“哦哦哦哦庄前辈那我上了!”   庄清流:“好!”一是回答好,二是表示做得好。   然而她刚好完,外面贴着蚌壳剐蹭拥挤的怨灵越来越多,好像哪里紧贴着你的头皮似的响起了一层用指甲悄悄挠门的声音。梅思萼紧绷的神经简直完全受不起挑逗,顿时两眼一翻,当场挺成了一具干尸。   这姑娘先被吓没了,梅笑寒淡定地飞身而起,一剑挑开她面前刺爪的怨灵,低头看了一眼:“都吓晕了?”旁边剑风凌厉的梅花阑没说什么,扫袖将梅思萼送到了身后的屏障之内。能抵御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这会儿已经从两只手可数变成了一只手,裴熠浑身上下都被抓出了可怖的血污和长痕,动作却勇猛无前地丝毫未停,一点儿都没有要退的意思。   庄清流抽空转头环顾了一眼——发现这会儿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祝蘅在挨揍。被怨灵几欲挠花脸,还暴躁得不肯收手。   梅思霁身上的符咒已经用光了,剑芒也不再雪亮,越来越黯淡。整个人也有些焦躁起来,一剑劈出去的时候,差点儿扑空。庄清流立马注意到了,很快瞬掠过来,手掌在她后背一撑,低声道:“不要慌。苟住,我们能赢。”   她宁愿在这种关头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这姑娘体内,也没有将她直接扔进屏障里。因为这次的经历如果扛下来了,这姑娘一生都会有所受益。   最重要的是,这个目前最有希望的叫梅思霁的姑娘如果能早日练出来,那梅花阑就可以早点退休,陪她去快乐地游山玩水了。   梅思霁心里虽然有什么情绪涌动了起来,但嘴上还是忍不住槽道:“庄前辈,你到底为什么总说话这样!”   “我怎样了?”庄清流反过来批评道,“你这孩子,对长辈怎么总没一点儿尊敬呢!”   梅思霁没再理她,一把抹掉脸上溅到的血后,就脸色坚毅地再次提起剑,奋力地扑杀了出去。一小部分在屏障内躲了一会儿的人喉咙轻轻动了动,静静看了外面一会儿后,又悄然地重新握起兵器,走出屏障返了回来。   有了第一个人的悄悄站出来,这样的人在接下来的时间内逐渐越来越多,零星的几道刀剑抵挡声很快又越来越纷杂响亮起来,所有人拼杀得越来越忘我,动作越来也勇猛奋力。就这样小半个时辰后,很多人因为灵力削弱而怯懦下来的心莫名得开始坚不可摧,那些原本就没有放在眼里的怨灵潮涌也毫无意外地被砍杀殆尽。   梅思霁因为从庄清流那里获得的一波灵力简直比她之前所拥有的灵力还要汹涌澎湃,于是整个人快杀成了人来疯,再结束时还觉得不过瘾地飞身冲旁边的人大声道:“祝宫主,最后一只交给我!”   这姑娘一点都没有察觉她摸到了公主的炸毛,祝蘅爆炸地划了她一眼后,冷冷划出弓弦:“不,我为什么!”   已经从蚌壳边缘掠身回来的梅笑寒顺手把她捞走了:“好了,干不过,话还多。”   祝蘅额角嗖嗖跳了起来,一身反骨的毛炸得更厉害了,落地就冲梅笑寒反训斥道:“你又能好到哪里去?看看自己一身的伤,逞什么能!”   梅笑寒诧异地瞧了她一眼,收回手,神色中大有“你好好的竟然敢吼我”的意思。   庄清流也转头故意批评道:“兰兰,自己没打过就没打过,你搞队友干什么。”   祝蘅嗖一下转眼看她,见到庄清流给梅花阑温柔的包扎手法时,脸色一下就凉飕飕了几分,好似想到了什么东西,一言不发地就抱臂站在一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地用余光看。   结果庄清流刻意忙完了才一副注意到她的样子,眼尾一扫梅笑寒后,哦了声,把瓶子递给她:“你没药了吗?那这个给你,还剩小半瓶。”   祝蘅冷冷重复确认:“给我?就是直接给我?”   庄清流眨眼道:“那要不然呢,你还想让我给你包扎吗?”她说着手上一翻梅花阑手掌,忽然道,“啊……这里也有伤。”于是嗖一下,又把药瓶收回了,冲祝公主不好意思道,“这些没了,小半瓶也没了。你怎么回事,你身上怎么会没有药?你胡说,你瞎讲。”   祝蘅愤怒地拂袖而去。   庄清流真的不是很明白,她一个单身狗傲娇什么。   旁边的梅笑寒果然看不下去地一瞧公主离开的背影,爬起来谴责说:“庄前辈,你怎么这样?”   庄清流点头:“是啊。药贵。”   梅笑寒伸手隔空一点她,刚准备过去找暴走的小公主,却一转身,眼前蓦地出现了一大团阴影。   祝蘅居然悄无声息地去而复返了,并且一下嗖嗖嗖嗖嗖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堆药瓶子,全部摆在地上后,冲梅笑寒用前所未有的温柔手法将她按下地,两手搭在她肩上凝视道:“往哪儿跑?上药!”   梅笑寒:“??????” 第145章   庄清流在旁边笑得停不下来,眼角弯弯地撕了片干净的袖子下来,让逐灵渗出泉水浸湿后,开始给梅花阑擦脸。   偌大的白玉蚌内一时无人说话,大家都在三三两两地互相抹药和处理伤口。梅笑寒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祝蘅,又扫了眼满地的药后,先挑拣了一大部分起身,走到旁边儿把这些药分给了方才站出来杀怨灵的一些人。   作为全天下医术最好的人,公主如此炫耀自己药多也不奇怪。   祝蘅:“……”   一般修士外出的时候,随身携带的乾坤囊里都会装有一些基本会常用到的药,但肯定是没祝公主身上这些好的。梅笑寒有些手酸地揉着手腕返回来后,才冲公主很有道理道:“学会没,以后要是有好东西要么捂严实了,要么就拿出来分给大家都有,要不然你下一瞬就挨打。”   “……”祝蘅翻她一眼,很快手上嗖一勾,这回把人强行按到地上,从头到脚的伤口都没漏过的利落涂了一遍药。而且本来是涂着涂着,还要抽空挑衅凉凉地扫一眼旁边的庄清流的,可是到了后来,这个从来没有半点耐心的人却莫名其妙地无声专注了下来,手上的动作也放轻了许多。   梅笑寒坐在原地不动,目光安安静静地落在祝蘅大部分时候都低垂着的睫毛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地大大方方看了一会儿后,伸手抵住她的肩一旋,道:“好了,该你了。”   公主绝不会承认地从半跪地的姿势站起道:“我没有受伤。”   梅笑寒将她压回去,一指背心:“这里。”   祝蘅额角又要活泼跳起来了,被她按得吧唧一个趔趄,才冷冷转过头,往后看地一瞥问:“所以呢?我要维持着这个跪着的姿势让你上药吗?”   “啧,瞧你,好几百岁的人了,还学人家几岁的孩子,不想上药就不想上药,找什么理由呢。”梅笑寒不由分说地将她后背的衣服滋啦撕开了一点儿,挑向两边端详了一下伤口。确实是没多大点儿划痕,习惯了放着自己也能好。   祝蘅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简直快要原地爆炸,刚准备要翻脸骂人,就听梅笑寒的声音从背后平缓地响起道:“伤口不大是不大,但多多少少都要处置一下,我爹以前在我还小的时候,就是因为有一次独自入深山,去追除一只异变了的走尸王失了手,当时无人为他除背后自己够不着的尸毒伤口,所以死了。”   祝蘅要蓦地起身的动作忽地停了下来,好像感受到身后的人也无声换了个姿势,半跪了下来,同时有些微凉的手指按到了她伤口发烫的边缘处。梅笑寒语气很平静地继续道:“他当时背心的伤口,其实也只有指甲月牙那么大一点儿,后来尸体被送回家的时候,我看了一眼。”   祝蘅有些忍不住地转头,在静谧跳跃的火光下看了一眼身后人的脸,有些蹙眉地低声问道:“当时他为何不喊人帮忙?”   梅笑寒忽然瞧她一眼,笑起来动作利索地三两下压实药粉,然后合回祝蘅衣服边缘起了身,又随意坐靠回了玉蚌边缘的墙上,才道:“我们公主,你当谁都能跟你一样能瞬移地穿梭来去呢。他当时是燃传讯符传了讯,但也就是多说了几句话,又交代我们之后赶去哪里收尸罢了,因为相隔太远,我娘带人日夜御剑赶去的时候,他一只脚都被蚂蚁林虫啃完了。”   祝蘅沉默地听着,还没说话,这时,边角处不知道哪个门派窝着的一个不起眼的杂毛嘀嘀咕咕道:“我说……不管要聊什么,你们还有充足灵力的这些人,能不能把白玉蚌催动得走得更快一点啊,有什么话我们出去了再说,这里这么危险,而且我从昨天起就开始没吃东西了,先……啊救命啊!”   一声猝然的巨大扑通声响起,祝蘅随手把他掀上了蚌顶又狠狠摔到了地面,然后余光分都没往出分一缕,只是起身盯着庄清流道:“你没感觉到吗?”   庄清流目光沉沉地看了外面一眼:“感觉到了。”   有人紧张地啊了声,缩着身子扭头问:“怎么了?又有什么东西来了吗?”   由于方才抵挡怨灵时没有出手,这半天一直也不好意思出声的秋宗主这时睁开眼睛,维持着打坐调息的姿势镇定道:“别乱,不是有什么东西来了,而是……白玉蚌停了。”   “停了?”许多人猛然扭头去找外面果然已经斑驳不动的树影,一人声音有些慌乱道,“果然停了!怎么回事?大家的灵力都已经彻底被吸完了吗?”   秋宗主也声音发低道:“不是灵力……是我们要穿过的屏障出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梅花阑没有多听一些人七嘴八舌地又嘈杂起来,当先抵着剑起身,似乎想要出去查看。庄清流却若有所思地忽然攥住她的手腕,注视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道:“别出去。”   裴熠眉头拧得很深地望着外面,紧接着持剑站了起来,道:“可是不出去查看,我们就破不了这层阻碍,更出不了桃花源。你们先等在这里吧,裴某先出去看看。”他说着,就毫无畏惧地大跨步走了出去。   庄清流却一抬手,又把他不由分说地拉了回来:“说了不要出去。”   裴熠不赞同地转身蹙眉:“可是……”   “没什么可是。”庄清流目光忽一调转,转而看向正在四周边缘催动玉蚌的一拨人,抬手重新指了个方向,道,“转往那里走。”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不知道那个方向是哪里,还有别的地方能出桃花源吗?   只有梅笑寒和梅思萼几个之前进来过一次的人转头往外看了一会儿后,发现庄清流所指的,是坐落着那个神秘祭坛的绿洲的方向。   没等秋宗主沉吟着开口问话,祝蘅忽然眯眼冲庄清流确认地问:“你要带他们去哪儿?”   庄清流先是没出声,接着又看了祝蘅片刻,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兰兰,别那么暴躁,就是去周转一下,不会待太久的。这不是没办法了么。”   祝蘅压着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本来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出口。   关于这两个人有时候的样子,别说旁的人,梅花昼这几个梅家人偶尔也是看不大明白,所以一时之间,原本要出声都悄悄不敢出声了,秋宗主面色复杂地摩挲了一下剑柄后,转头小声吩咐道:“都动起来吧,就这样做。”   庄清流倒是没觉着有什么,语气寻常地继续转头道:“现在不要再分成几波了,所有还有灵力的人一起催动,能挪有多快就多快!”   反正已经在里面消耗如此之久,仅剩下的灵力再不用也要被凭空地吸没,所以听到她的吩咐,无人有异议,基本上所有的人都调转灵力,开始参与玉蚌的催动。一时之间,白玉蚌动得飞快,外面的婆娑树影几乎连成一片地飞速后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玉蚌动起来跑走的一瞬,刚刚从晕厥中转醒的梅思萼眼角自然一闪,似乎看到漆黑的夜色之中,原本堵住的屏障口有什么巨大的黑影也忽然动了,追了上来。   然而等她蓦地爬起,仔细揉眼去看的时候,身后的夜色又安安静静,什么都没有了。   这时,旁边一直负责看着她的梅思霁道:“醒了?”   梅思萼长长呼了一口气,拍着心口道:“吓死我了。”虽然从小到大已经很熟悉了,但是梅思霁还是有些无语,没好气地掰开一张饼,丢过去半张道,“吃吧。”   梅思萼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想要转身过去,先跟庄清流道个歉。然而她刚一转头,却发现这个庄前辈也掰开了一块儿点心,先给钻在怀里的梅思归喂了一点,然后又动作自然地将半块喂给了梅花阑,梅花阑也动作自然地稍一低头,就着她的手指吃了,唇瓣似乎还抿到了一点喂她的手指,然后将手中自己刚喝过的水袋又递给庄清流。   “……”梅思萼一张脸蓦地发烫起来,连忙唰拉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看。   梅思霁顺着她的视线悄悄转头一瞬,也好像被烫到了一样,哗啦又转回来,冲梅思萼欲盖弥彰道:“你脸红什么!”   梅思萼伸手指她:“你脸更红!”   两个人在这儿可爱地大声互相指,旁边的一些人自然也听到了,梅笑寒甚至忍不住地瞧着两个小鬼笑了起来,祝宫主则是抱臂翻了下眼。其余一些正常的有着心思的修士都不会关心于这样的事。而是纷纷苦苦思索,一身灵力在这里面没有了怎么办,毕竟这个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庄清流更是并不在意周围那些明里暗里投过来看两眼的视线,好像实在有点困了,总是不自觉地歪身靠着梅花阑,梅花阑也旁若无人地伸手将她往怀里抱得更深一些,以便让她靠得更舒服。   一旁的裴熠一言难尽地吃了点随身携带的水食补充体力后,实在看不下去地稍微转眼,冲庄清流道:“……你能否坐直一些?”   “不能啊。”庄清流头都没抬地拒绝他,“我是花精,没有骨头。”   裴熠:“……”   外面山影的轮廓在交替变幻,一群人也渐渐吃了点东西,精神有所恢复,裴熠支单腿膝盖坐靠着蚌壁,有些蹙眉道:“你之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们?”   他话落,本来维持着打坐姿势不好出声的秋宗主也转了过来,虽然方才的话没有听完,但基于这次桃花源追剿的经历,他心底已经做好了不祥的预感铺垫。   果然,庄清流悄然掀开眼,仍旧窝在梅花阑怀里,语气十分平静地冲他们道:“有能力在短短时间内炼化数千的怨灵,又有能力封锁这里的屏障,最重要的是,能随意催动这里数十万灵剑为他所用的人——你们猜他是什么身份?”   若说前一句还让所有人脑海中开始自动浮现能够办到这件事的几个人,那么后两句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则仿佛一道惊雷蓦地炸响了。   秋宗主声音有些压抑地抖道:“你……你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庄清流平静环顾着他们的表情,道,“仙门中无论大小,一个宗门都绝对以宗主为尊,也就是诸位这些普通修士手中的灵剑,除了你们自己可以催动,你们的宗主也是可以随意催动的,在关键的时刻,可以用来快速调动组成剑阵。这是因为不光人,剑也认主。而在仙门传承中,这种认主往往伴随着血缘的传承,也就是说如果你们茂陵秋氏满门弟子的剑都认你秋宗主,那么这些剑毫无意外的,也会认你的子子孙孙。包括各家祖传仙府内的一些阵法屏障也是这样——认主。”   所有人后背都毛骨悚然,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裴熠也不由坐直了一些,屏息低声问:“直接说,这个假的虞辰岳到底是什么人?”   庄清流看他一眼,一字一句道:“他就是这个桃花源的主人,这些剑的主人,上修界之主的——后人。”   巨大的白玉蚌内一片死寂,连裴熠都不吭声了,可想而知这件事简直有多让人觉着震惊和荒唐。可同时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又有多合理,因为正是如此,所以他才会把仙门百家的人都骗到桃花源来杀。   包括梅花昼在内的一些梅家人,脸色也稍稍暗沉了几分。   庄清流给他们充分反应和接受的时间,一时并没有继续出声。不知道过了多久,秋宗主声音沙哑道:“可是我不大明白,他为何……为何要将我们骗到这里面来杀?杀了我们,对他有什么好处?”   如今堪堪能选出统领仙门的人,果然已经差到了这个地步,庄清流几乎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地望了这个秋宗主一会儿,才在梅花阑肩上低转了一下头,微微挪动地换了个姿势,道:“还能是什么目的,以我的名义将你们骗进来,又以我的名义将你们一网打尽地全部杀死在这里,外面的人谁会知道真相是什么。而仙门百家如今再死了你们,他就可以以独一无二的身份出面,以追剿我的名义彻底真正的统领仙门,将所有的权利都攥在手上,无人再能于他抗衡。仙门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被他大一统都很简单了。”   当真是狼子野心,可是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居然真的只差一步就确实会变成庄清流所说的那种局面,居然真的会被那样一个将他们玩得团团转的人得手。秋宗主一时之间被说得悲愤交加,满心即是急怒内心又悲凉,简直说不出话。   这时,不远处有另外一个这几天才仓促上任的宗主攥紧了手,也不知道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道:“可是虞氏……这个假虞辰岳近几十年来,并没有显露出这样的意图。”   他话落,庄清流还没开口,梅花阑却忽然出了声:“并非如此。”   由于她向来极少开口说话,更遑论是在这样的场合公开出声,一众人立时都有些意外,纷纷将目光转投向了她脸上。梅花昼也有些意外地听妹妹道:“二十年前表面装作无意于向故梦潮派遣弟子求学,暗中觊觎鼓动众人的是他;早在仙门百家发现故梦潮之前,已多年派遣船队出海寻找试探的是他;这二十年来,一直多次试图去解开故梦潮已封结界的也是她。”   梅花阑语气十分认真道:“包括当初跟大川后氏学习炼化怨灵之术,从故梦潮偷出灵兽灵植培养妖裔,大半年前虞氏一事中用头献祭的那个费公子,后来兰氏之事中帮助兰颂潜逃的那一枚刻有传送符的叶子,故意将桃花源这个隐秘所在暗中透露告诉给季无端——这些种种件件,很多事,都是他一手操控。”   她话音落下,本来死寂一片的白玉蚌如同沸腾的滚油,一下到处炸溅了起来。   其实何止这些明面上仙门百家都知道的事情,还有许许多多的可追溯的东西,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比如自从庄清流从碧波粼之湖重新活过来开始,暗中派出围堵剿杀她的人,就是虞氏最多,只不过明里暗里都被祝蘅和梅花阑收拾了。   又比如当初二十年前,庄清流几乎将仙门的宗主都杀了一遍,可最后只有虞辰岳一人安然无恙地活着回来了。   还有挑唆梅家被攻占一事,大川后氏的修士中就隐约疑似藏着许多虞氏修士的面孔。   再者就是最近大半年以来的百家渐渐奉迎于他之事,所有的宗门都是在背后一点点改变立场和态度,而稳稳将一切把控在手中的虞辰岳玩弄权术,千面算计,万面玲珑,太多太多的宗门和发生的事情,都跟他的挑拨和算计有关。   他一计不成,计计不穷。勾搭连环,阴谋狠毒。   而梅花阑这个人,她其实是一个很会对一些事旁观不做声的人,她如果不在意,无论如何都不会插手去管,也不把别人天大的事情当回事。   她这些年以来,其实心里知道很多事情,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答应过庄清流不要替她报仇,所以很少去管去做什么。   她只是在庄清流重新回到身边后,将她保护得密不透风,无论虞辰岳是暗中下手,还是接连顺水推舟地借助裴兰两家的事,试图怂恿仙门百家的人一起群攻动手,都没有成功过。   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所有曾经多多少少幻想过由自己亲手将庄清流斩在剑下的人都已经无话可说,唯一只有人群角落那个被打得吐了好几次血的青衣修士仍旧锲而不舍,愤懑地一跃持剑,再次剑锋裹着冰霜地直刺而来:“就算如此,就算这样,可我的事情通通跟那个假货无关,我都是因为她,因为你,庄清流!”   梅花阑这次环着庄清流稍一绕开,两指夹住他薄如寒冰的剑身,直接铮一声折断了,然后抬眼认真道:“到此为止。”   那青衣修士的灵剑一折几段,彻底没了光华玎珰落地,而他本人可笑地空握着一个剑柄红眼喝道:“我就算赤手空拳,也要杀你如何!”   梅花阑平静看他:“再纠缠,我会不客气。”   这个人生来就是这样,她的情绪永远是深藏的,内敛的,不声张,不计较,没有攻击性。她从来不会安静坐在一个地方跟你讲道理,却为了庄清流如此。而无论庄清流做了什么,做过什么,都永远能从她这里得到毫无保留的爱护和包容。   她说话永远简洁,能省就省,庄清流以前其实不大喜欢她这种不会表达自己内心和情绪的性格,但是自从想起以往那些事后,心里忽然难以言喻地生出了一种特殊的柔软,反而更爱她了。   而在其他人眼里,梅花阑这个人虽然什么仙门盛会一概拂面不捧场,但无论何人,无论何事,倘若你去相求,她必出手相助。所以即使平日里经常弄得好些爱装点门面的门派好没面子,但她本人在整个仙门还是风评极优。   一句话,没有人会讨厌出力干活还不多事的人。   话到这里,以往许多事都天下大白了,就在秋宗主准备开口要说什么的时候,有人忽然道:“可我还有疑。”   “……”秋宗主临时被逼回话差点咬到舌头,刚准备转头训斥,谁知出声的人居然是裴熠,于是一口气又吊得不上不下,差点哽住。   庄清流没做声地转头,裴熠也目光转落到她脸上,十分郑重地凝眉道:“既然你第一次杀百家宗主事出有因,那你后面两次接连动手,又是为何?”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似乎十分在意这件事。   庄清流却安静了一下,才反问:“之后两次,你们确定是我动的手?”   她话音一落,裴熠就想也不想地一字一句道:“杀死那些人的,是你的月白状长刀,逐灵。这是我亲眼所见,这世上除了你的刀,还有谁的刀能直接劈垮一座灵山?”他声音十分认真道,“假、的、绝、对、不、能。”   这样的话问完,四周的气氛又重新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和吊诡之中。   最重要的是,庄清流无声敛了下浓密的睫毛,并没有答话。   因为对于这些仙门的人来说,有些事无论是她还是庄篁做的,其实都是一样的。这也是在以往,她选择很多东西不解释,很多事也无法解释的原因。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许多人的眼神逐渐有些变了,瞳孔深处重新涌起了一些难以形容的神色。梅花昼的表情也十分郑重,所有的人包括祝蘅,目光都落在了庄清流脸上,祝蘅脸色十分难看地似乎想要说话,又暴躁不耐地往外看了一眼。   这种无休止的猜测最难化解,许多事的界限在自己都没有彻底理清前,一分一毫都难以把握。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青衣修士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庄清流目光分都没分给他一缕,只是道:“我下次不想再在阳间看到你。”   “……”在这种时刻,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梅思霁实在第一个忍不住了,不由咬牙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庄前辈,你倒是说出……”   她话音未落,整片瞳孔忽地一红。梅思霁愣了一下,一句话戛然而止地下意识看向地面道:“怎么回事,浮灯的剑尖怎么又亮了?!”   随着她说话的尾音落下,一阵剧烈的火浪轰隆一声,闪电般缠绕的火舌瞬间从玉蚌外蹿了进来,舔舐向离边缘最近的几个人!   梅思霁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在庄清流一抓下蓦然躲过了这一劫。而爆裂四溅的火星瞬间就在她小臂上舔了道火红的伤口,庄清流看都没看一眼,动作丝毫未停地直接拽着几人甩到了身后。   就在这短短几个动作间,四周哔啵作响的声音已经全部炸然裂开,所有的白玉蚌缝隙都被一片跳跃的火光充斥包围,滚滚浓烈的白烟不知道被哪里的风猛烈地吹了进来,几乎在瞬间就灌向了所有人的口鼻心肺,裴熠双眼被刺激得蓦然激出了泪水,真个人剧烈地趴在地上咳嗽不止。白玉蚌内瞬息之间就充斥满了白烟,连近在身边的人都连轮廓都看不清,最重要的是玉蚌壳正在急速升温发烫,很多人撑地的双手已经响起了滋啦的烤焦声,难闻的气味一下溢满了整个空间。   连梅思归也一下被呛得鸟眼迷离,眼泪直流,不由窝在庄清流衣领里嘴张好大地破口大骂:“阿啾啾啾啾啾啾——!”   庄清流一把低头捏住它的嘴:“宝贝,嘴张越大越呛,闭起来。”   梅花阑急速持浮灯直冲而起,两手都流转着大片繁盛的灵光去掀头顶的白玉蚌,勉强能睁开眼的梅花昼和梅笑寒也毫不犹豫地飞身帮忙,然而几人动手之下,头顶原本漂浮的蚌壳居然纹丝不动!   庄清流唇角锋利地抿成了一线,手腕一翻转,又将本来倒扣的灵光莲花倒了过来,暂时将双手双脚已经烫伤的所有人盛到了半空。   梅花阑语速极快地落下,反手帮她一起,道:“上面被压了东西。”   “嗯。我知道。”庄清流维持着灵莲升到不高不低的位置后,右手五指缓慢从张开到合拢,接着只留下一个口的时候,动作有条不紊地飞快拽出大风袋,又将这些白烟大部分吹了出去,然后蓦地右手一攥拳,合!   梅笑寒在最后时刻也被匆忙地卷了进去,不由隔着一层灵光屏障,飞快拍道:“庄前辈,火温升得太快了,光隔烟没有用,他就是想将我们都困在这里面活活烤死!”   庄清流点点头,道:“你们又不是小香猪,烤熟也没用,别害怕,先待着。”   “……”正试图挣扎出来帮忙破玉蚌的梅思霁大声道,“你怎么又在关键时刻这样!”   庄清流道:“那是因为我王牌在手,心里不愁。”   “……??”梅思霁快疯了,“那是什么啊?!!你有办法的话,就快点把这蚌壳打碎啊!”   “我为什么要打碎蚌壳。”庄清流忽然挑眉道,“我可以先直接把压在上面的东西除掉,然后再自然而然地打开。”   梅笑寒脑中转得飞快:“什么??这里面不是不能瞬移吗?你怎么出……”   然而她话音未落,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冷冷打断道:“快点!”那是暴躁的公主。   许多人的目光都要将白烟瞪穿了一样用力了一下,这才发现庄清流身边的滚滚浓烟中似乎还有一个人影,而她好像一直在向身边的人影输送灵力,等到涌动了好一阵的炽烈繁盛的白色灵光绚烂地闪完熄灭后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祝蘅居然冲一片滚烫炽烈的火海中大喇喇走了进去。 第146章   最前面围着的一圈梅家人惊骇不已。   然而祝蘅不仅面不改色地走进了火里,甚至一把伸出手,捏住了身边两侧正在肆意跳跃舔舐的巨大火焰,然后蓦地发力一扯后,砰一下往前甩出了数十丈。   然后她走出去的一大团空间内,顿时就没了火的踪影。梅思萼简直惊呆了,喃喃道:“庄前辈,这是什么大法……?”   庄清流转回头,扫一眼他们身边没有别的人,于是简单说道:“她是只火烈鸟。”   祝火鸟公主走出一圈大火包围圈后,动作显而易见地不耐暴躁,两只手同时左扯右拽,不住把围绕着白玉蚌的大火往旁边扔,很快炙热的火浪就焉瘪了似的被她丢没了七七八八,清新的风瞬间吹了进来。   庄清流这时放开大风袋,三两下就加速将蚌内浓浓翻滚的白烟都吹了出去。梅笑寒从灵莲内翻掠而出,眼睛始终追瞅着外面儿不住挪移位置扯大火的人,冲庄清流惊奇确认道:“火烈鸟吗?”   庄清流心知肚明地瞧她一眼,两只手上下张着大风袋的口子,勾勾眼道:“嗯,你根本就没见过祝蘅真正的样子,粉色的,不是火红,特别骚!而是她不是一般的火烈鸟,她的尾巴上还有一点……”   庄清流还没说完,梅笑寒眼疾手快地一拽她,勾她躲过了一捧大火攻击。   那横空飞来的火就像一条毯子,直接被传说中的“粉色骚鸟”掀起来丢到了庄清流脚上,仿佛她再多说一句,下一次就往她睫毛上丢。   “哈哈哈。”庄清流快笑没了,一收大风袋后,不说了。飞一样地掠出去,去找先一步翻上蚌顶查看的梅花阑。   梅笑寒和梅花昼以及梅家小辈这些人立即接二连三地从灵莲内跳出来后,也快速奔向外面帮忙。梅笑寒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似乎对于地面到处仅剩的几捧小火苗也看低了,居然大喇喇地就想从上面儿直接跨过,绕都不想绕。小火苗一下来了脾气,被风一吹顿时跃起来舔到她的裙边儿,给她来了个最后一击!   “啊啊啊,晏大——!”   梅思萼一句话还没喊完,远处的祝蘅隔空抓手一攥,那快把半个梅笑寒烧进去的一大捧火就直接被她徒手给掐灭了。   连忙准备脱外衣去扑打,却只解了一颗袖子的梅思霁:“……”   她以前毕竟还年轻,真没见过这样的奇行种。   “太厉害了。”梅思萼也带着变调的腔调在一旁瞪大眼看,羡慕得泪流满面。   梅笑寒裙边儿被大火一舔就烧没了半个,心却出奇地镇定,眼前红色火苗一跳一退后,眼底有什么东西泛了出来,好似十分神奇微妙地隔空看着远处的祝蘅。很像什么走不动腿的样子。   “怎么样?什么东西?”裴熠声音方才被呛得嘶哑不已,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但很快一搓手上的焦皮,翻上了头顶的蚌壳。   庄清流高高仰头看着面前巨大的十几道阴影,伸臂揽着他和梅花阑,示意往后不要动,道:“是瓦寨村东边半山腰的那些……巨人石雕。”   祝蘅立马收回视线,目光转落到了旁边的人脸上——这些石雕不是毁了吗?   庄清流脑中飞快转动思索着对付的方式,道:“应该是有一部分可以自己附灵跑的没毁掉,提前被转移走了。”   祝公主顿时十分嫌弃地看了梅笑寒一眼。   梅笑寒:“……”   她能清晰地从骚鸟眼中看出那句“你是什么没用的臭猫猫”。   “怎么会有如此巨大能动的石雕,居然还身负灵光?”裴熠似乎感觉这种东西必行动不灵活,而且光对峙没有用,先下手为强。于是蓦地抽剑而出后,飞身就冲一尊最大的石雕背后刺了过去。   正当又一波人稀稀拉拉地持剑跑出来时,一道大影子突然从他们面前甩过,然后砰得一声,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形坑。   滚滚烟土一下平地卷了起来,梅家两个小辈脱口惊喊:“小裴宗主?!”   “……没关系。”裴熠马上撑地从深深的坑里爬了起来,面色不郁地慢吞吞伸手,抹了一把满脸的飞灰,然后低头摇摇左臂,断了。   一人震惊地转仰头,看清了蚌顶上正站着的十二道石雕后,骇然道:“大力士?”   他话音刚落,方才轻轻松松将裴熠掀飞砸到了数十尺之外的那尊石雕就忽然动了,巨大的身影砰砰砰砰地踩着蚌顶直冲边缘的庄清流和梅花阑二人而去。它大脚连续不停地踩地间简直一阵沉闷的雷鸣之声,尚且蜷在蚌壳之内的一众人心提到了嗓子眼,简直像正在被它踩在头顶一样,震得头皮发麻。   庄清流和梅花阑并排一动不动,只是忽地抬手,凌空在面前伸指用灵光画了几笔,然后轻轻一抹。面前追上来的大石雕动作戛然而止,居然真的就不动了,好像被拍成了平面大饼一样,失去了要攻击的方向。   梅思霁脱口而出道:“它没有五官,只能凭感觉微弱察觉到哪里有人在动!”跟方才庄清流从画里放出来的那个人彘虞辰岳是一样的。   无论再轻的呼吸,它也能敏锐地感觉到,但是一旦庄清流往面前竖了一层阻隔改变了空气流动的屏障,它就忽然茫然找不到了。   这是因为这些石雕,当初被创造出来的本意乃是成为那件银甲衣服的身体,受它操控,所以才没有必要雕出五官。而如今一旦没有了外力的驱使,它就是个空有大力的瞎子!   “好了,不要都出来起哄了,快回去。”地下的剑雨随时还可能破土而出,趁机攻击,已经想到了办法的庄清流很快嗖一下燃起了一张火符,一动不动地张臂举在右边。   所有茫然立在原地的石雕顿时都一起轰隆隆动了起来,简直堪称可怕地一齐奔步涌上。庄清流整个人没有动,只是飞快用灵力催使火符,又嗖一下从半空绕了一道圈飞向了左手——方才咚咚咚齐声奔向她右侧的巨大石雕人脚下有了非常细微的调整,又齐齐拐向了左侧。   庄清流立马一挑眉,飞身带梅花阑从边缘翻身调换了一边站立的同时,冲底下并没进去的几个人大声喊道:“思萼,火符!”   “有有有!”因为其实很怕黑,这种东西,梅思萼一向身上带得十分多,听见庄清流的话后,立马十分热情地冲她一股脑甩送了一大包上去!梅花阑立即揽手接住,与此同时,庄清流不问自取地抬指一勾,居然将祝蘅刚准备取下的弓箭幽幽勾到了自己手上。   梅思霁:“?干什么?”   然而上面的长辈并没说干什么,梅花阑飞速燃起第一张火符的时候,跑得最快的一个大力士影子已经笼罩到了头顶,可怖的石爪手臂轰然扫出,去攥他感受到的火符。   梅花阑客气大方,干脆立即一松手,将这火符送给了大力士。旁边的庄清流和她心有灵犀,立即一箭将一道现绘的爆炸灵符射了出去,两符在一个石爪中相撞的瞬间,顿时引爆,炸然送大力士上了天。   “——砰!”可怕的轰隆巨响和四溅的碎石到处纷飞,梅思萼一把捂住了耳朵,兴奋大叫道,“还可以这样!”   这些石雕大力士其实动作灵敏至极,难以近身,而爆炸符使用时,需和火符配合,精准被点燃,一个没掌控好,自己反而会被炸上天。原本因为很难做到所以极少有人敢尝试的一件事,现在蚌顶上的两个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庄清流和梅花阑不断双双心有灵犀地变幻着身形位置,不需要开口,就能在同一时间精确地对同一只大力士炸飞攻击,听了梅思萼的话,庄清流更是十分骚气地挑挑眉:“所以还不快回去,一会儿被碎石炸到。”   一道冷冷的声音这时插进来:“谁准你拿我的弓?”   “喔。”一片接连不停的砰砰轰隆声中,庄清流一箭拉满射出,厚颜无耻道,“我为了让你知道,我箭也射得比较好。”   祝蘅凉凉翻她一眼,手上提梅笑寒飞身而起,躲过了一波炸过来的石块。   因为不能间隔太远,这样火符会来不及丢,而且动作不能停,所以庄清流和梅花阑始终未曾离开蚌顶之上,那十几尊石雕大力士虽然很快被炸飞殆尽,但是这半天爆裂四溅的碎石都纷纷从她们身上手上擦过,除了脸不能不保护好,两个人其余地方到处都是伤口。方才还度过了一段妄图互相保护、结果互扯后腿的阶段,简直说不清这会儿谁比谁伤更多。   这些被额外施加了巨重的东西不除,白玉蚌就被压得走不动。所以等蚌外的景色终于又开始飞速变幻地退后起来的时候,蚌内顿时一片欢呼,许多紧攥着心口的人简直喜极而泣,双手合十道:“谢天谢地,真是菩萨保佑,好歹没事儿!”   庄清流不能同意:“什么菩萨保佑,是我保佑。”   梅花阑一言不发,又撕下了几片里面雪白干净的中衣袖摆,低头细致妥帖地给庄清流处理小臂上最开始被火舌舔过的一道伤口。庄清流乖坐不动地看着她眨眼笑,右手手指顺势夹着梅花阑滑落的发丝往后缕了一下,仔细端详着她耳边的一道小伤口,小声道:“怎么回事,我们家咩咩破相啦!”   “……”祝蘅冲她不要脸的样子白眼一翻,一把拽回了自己的弓。   “是是是,多谢庄少主!”仍旧尚在振奋的一众人简直感天动地,那股压不住的欢欣雀跃暂时取代了方才心头的疑云,连秋宗主一直紧攥放在心口的手都悄不作声地偷偷放了下来,方才那一阵忽然炙烤起来的大火浪,他还以为是必然的死局了。   有几个人这时悄悄起身,都从不远处的人堆后绕出来,也没说什么地往庄清流和梅花阑旁边放了几瓶自己身上最好的药。这其中有些人庄清流并不认识,有些倒是有点印象,那是像裴熠一样当年去故梦潮求学过的一些弟子。   然而还没等到一些情绪格外激动的人跳起来奔走相告,刚走到了梅笑寒身边的祝蘅忽然转头道:“闭嘴!安静。”   她脸色十分沉敛阴郁,一众人立即噤声,有些人甚至下意识不安地止住了动作,手脚凝在原地不敢动。   梅思萼有些愣地刚好低眼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紧接着顺势望向外面,有些没反应过来地道:“这是哪里照进来的灯光?”   庄清流轻轻一眯地抬手遮住眼,偏头往外瞧了一眼——这不是灯光啊,这是逼王出场自带的王者逼光。   梅笑寒收在乾坤囊的什么东西这时好像忽然受到了什么召唤,毫无预兆地剧烈抖动了起来。她脸色蓦地一变,似乎忽地想到了什么,连忙伸手去捂。   祝蘅却瞬间一把打开她的手臂,斥道:“手不想要了!”   随着她的呵斥刚落,眼前这个乾坤囊就整个忽然爆开了,一堆纷纷如雨落般下坠的鸡零狗碎中,有什么东西溢着繁盛的灵光从其中飞了出去。所有人只来得及一晃间,看清那是一把剑!   只有梅笑寒自己知道自己在心碎什么,那里面装着她的好多随身记卷轴!   裂了,裂了,都成破布一样炸裂了。   她的心态也裂了。   这时,又有人忽地惊叫道:“啊!玉蚌又停了!”   一阵巨大的阴影降落心头,仙门百家的人僵硬地纷纷往外看,然而这次不是什么怨灵和大力士,而是一道熟悉的身影,正从蚌外由下至上地缓缓降落了下来   虞辰岳身披银色战甲,手执丑剑,姿态沉静,目光睥睨,冲一群蝼蚁般的人平静道:“我不允许动,你们便动不了。”   庄清流上下端详着他的样子打扮,忍不住笑了一声——时尚的高领针织甲,连脖子都护了。   这时,本来一直放在一边的兰姝画卷居然也剧烈抖动了起来,好像是里面装着的人因为听到了虞辰岳的声音而受到了刺激。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到了上面,然后见到光影一闪,一个红衣女鬼倏地从里面自己挣脱跳了出来,衣摆如厉风一般地二话不说,直掐虞辰岳而去。   庄清流并不动,只是微一挥手,将蚌壳上下都打开了一些。众人视野顿广,纷纷看向外面,都见几个招式下来,这个不知来历的红衣女鬼居然能分毫未损地与这个看起来很厉害的虞辰岳相纠缠。   一些人顿时开始咬牙切齿地生出了心思,都提剑觉着自己也可以一战。   意外的是,梅笑寒居然领头第一个拔腿就往外冲,还边跑边大声群声喝令地喊道:“杀啊!杀啊”   “……???”祝蘅十分吊诡地及时伸手,一把拽着后颈衣领将她扯了回来,“……你干什么?”   梅笑寒双手握剑,满脸神色十分认真凝重地冲她转头道:“他毁了我的卷轴,很多卷轴,我要报仇。”   祝蘅:“……”   第一个不由分说冲向外面的段斌也被庄清流扯了回来,梅花阑拉回了刚接回断臂的裴熠。而剩下其余的人,却大呼大喝着如浪潮般一起冲了出去。云中吴氏的吴宗主一把重剑虎虎生风,当空就劈向虞辰岳的头顶削了过去。然而虞辰岳只转头瞥了他一眼,吴宗主就整个人倒飞了出去,坠在地上炸成了一团鲜艳的血花。   其余人很快连剑刺都没刺出,就接二连三地纷纷倒地了一圈,半口茶的时间后,虞辰岳还维持着边应付女鬼缠斗的姿态,他身边就已经没有了再站着的人。   随后紧跟着要准备逼上的人无一例外地惊恐睁大了眼睛,双腿颤抖地开始往回退。   秋宗主手心冰凉地握紧剑,却不敢出去地只能咬牙喝骂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如此猖狂!还试图杀光我们所有人,一统整个仙门!”   虞辰岳动作从容地一偏身,身形从女鬼的利爪下顺挪开三尺,漠然转头,用眼角瞥秋宗主一眼:“本来就是我的。”   “你——!”秋宗主快气死了,白得花花麻麻不整齐的胡子一抖,伸手大骂指道,“你这等狂徒真是无耻之极,无耻之尤!就算你是上个仙界之主的后代,过去的东西早已湮灭数百年了,你还当自己果真尊贵吗?你、你……你自以为是,你不要脸!”   同为曾经统领仙门,在这种情形下最适宜出声的梅花昼不由眼角抽了一下,抬手扶住了额。虞辰岳却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谩骂,只是冲秋宗主反问道:“哦,那统领仙门的凭什么是你?”   秋宗主被他问得一愣一愣的:“什么?”   虞辰岳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神色中的淡漠和冰冷毫不掩饰,慢条斯理道:“我问统领仙门的凭什么是你?稳坐仙界开宗立派的凭什么是你们这些人?比普通人过得更好,寿命更久的又凭什么是你们?你们又到底比别的人强在哪里?——你、你们这些人,就真的尊贵了吗?”   他一番话反问的将秋宗主忽然给噎住了,简直反驳不出,气得胡子直抖。   这时,虞辰岳挥剑扫开女鬼,无比嘲讽地看了他一眼,看了玉蚌内的所有人一眼,声音含着难以言喻的阴沉,一字一句道:“我的身份,起码比你尊贵,六百年前,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这是事实——而现在我们整个村子里的人,流着最尊贵的血液,却为什么必须要藏身荒僻的山野,为什么必须晨昏日醒的劳作,为什么必须日复一日的承受凡人的病苦,然后一生只活三五十岁,痛苦的死去。”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能过得更好?高高在上,坐拥仙门,享受天下人供奉和灵气的,为什么不能是我们?!”虞辰岳声音蓦地提高了十倍,如裹挟着雷鸣般疾风骤雨地吼出,“——为什么?!”   所有人都惊呆了,下意识反应地抬手去捂耳朵,有没有来得及捂的几个人惊恐地翻着手掌叫道:“我耳朵好疼,嗡嗡直响,你们在说什么,在说什么?!我好像听不见了!”   “……”其实这只是骤然遭受巨大声波后的正常耳鸣,梅笑寒一言难尽道,“别慌,等一会儿就好了。”   梅花阑安静偏头,看了眼旁边仍旧没有动身打算的庄清流后,轻轻挥手,给玉蚌口四周暂时封上了一层减声的结界。   虞辰岳又一剑扫开缠上的女鬼,冲秋宗主和所有人都讥讽无比地扫视一眼:“说啊,你们怎么都不说了?没有话要说了是……”   他话音未落,一道声音忽然从画卷中传了出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虞辰岳挂在脸上的讥讽蓦地顿住,脸色与眼睛一点一点阴沉了下来,眯眼落向画中仙:“你、说、什、么?”   庄清流眉梢轻轻一动,转头看了兰姝画卷表面唯一剩下的那团影子一眼后,挥手将他放了出来。这个影子,是当时从瓦寨村离开时,兰姝拢在手心里,让带上的那个快消散的鬼影。   这是一个看面相大致只有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瓦寨村人。也就是说,他就是虞辰岳所说的那些活得卑微如蝼蚁的同族人。   外面被弹开的女鬼好像又要朝虞辰岳缠上去,庄清流却忽然冲她看了一眼,让她的身形生生顿在了原地。   “我说与我有什么关系?”青年男子被放出来后,冲加固了他鬼身消散的庄清流温和行了一礼,然后又平静地冲蚌外的虞辰岳问了一遍,“你想要尊贵的身份,你畅谈这些大宗崛起,你谋划的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   虞辰岳脸色阴沉欲滴:“我说过了,整族人活得猪狗不如,你听不到吗?”   “那为你的阴谋和野心而死的那些族人的惨叫声,你听不见吗?剩下的幸存者们的呼叫声,你听不见吗?想过平凡的日子的那些人的卑弱意见,你听不到吗?”   男子表情和声音都十分平静地望着他:“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也都不想懂。我不知道别的,我只知道我的妹妹死了,就因为你想隐瞒有人来村里调查的事情,所以将她杀死了,而她死了,总该有人为此负责,为此偿命。”   虞辰岳眼睛中忽然爆射出一股逼人的寒意,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渗出来一样地冷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该为她偿命?我要放弃全族人的希望和未来——为她一个人偿命?!”   “何止一个人,何止十个人,何止百个人。”那青年男子始终不卑不亢道,“你杀的人还少吗?你害死的人还少吗?你为全族带来的,真的是希望是曙光吗?”   虞辰岳脸色忽然近乎狰狞地扭曲了一瞬,青年男子继续温声道:“事实是,你这几十年来,带来的尽是阴暗和杀戮。我们全族为了能够生出返祖的那点血脉,这几百年来坑杀女婴,也是满手的鲜血和罪孽。”   虞辰岳骤然怒吼道:“——闭嘴!”   青年男子并没有理他,仍旧认真道:“你一直所描绘的,只是空中那张吃不到、吃到了也全部是用猩红的鲜血揉成的饼。口口声声为了全族,为了子孙,为了后世千秋万代,但是活着的人没有人在意,正在奔赴死亡的人无人在意,那些冢中枯骨不得安息,也无人在意。”   “我虽然流着你所说的那种血,但我不在乎什么大族翻身,大宗崛起,我只在乎小民尊严,只在乎自己过得安稳,过得好。”   青年男子每多说一个字,虞辰岳额头的青筋就要炸裂一般鼓涌起更高,等到他最后一个字说完,那道带着巨怒的滔天剑光就已经凶狠凌厉地直直劈了下来,炸然砸向了地面卑弱的鬼影。   庄清流刚准备伸手去挪动那个青年男子,然而他却毫无畏惧地直视着虞辰岳的剑光,忽然自己背脊笔直地堂堂正正消散了。   庄清流伸手的手轻轻一顿,并没有再阻止拢回他。虞辰岳震怒之下却忽然扭曲不已地疯了,惊天动地地持上古宝剑,将白玉蚌砰砰砰连劈三下,压抑地沉着嗓子低吼:“庄少主什么意思,没有话要说吗?”   庄清流挑挑眉梢,手指轻轻一捻,拢了回来,姿态仍旧随意地闲散坐靠在白玉蚌壁上:“你让我说我就说,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虞辰岳手上的青筋来回翻滚,瞳孔已经彻底沉为了黑色,手在丑剑的剑柄上来回摩挲:“是吗,看来我马上要动的手,庄少主也已经无意去管了。”   “嗯嗯,你要做的事。”庄清流一拍手,点头,“真是恭喜啊,你和你们上古仙族,即将又一次赢得未来。”   虞辰岳看她的眼神宛若在看一个死人,语气已经平静如古波:“庄少主真这么想?看来是被我说服了?”   巨大的桃花源内,在场所有人的气息都僵到了不可闻。   “怎么会呢?”庄清流却不承认,目光一挑道,“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乍一听呢,还挺有道理,但是实际上,只是充满了一股浓浓的世界为什么我不围着我转的意味罢了——为什么不围着你转?谁知道呢,那为什么不围着我转?”   虞辰岳目光似有深意地笑起来,仿佛早已看穿了庄清流的把戏一样:“既然如此,那庄少主怎么不敢直接和我动手,这半天在故作声势什么呢?”   庄清流目光落在他脸上瞧了一会儿,点点头:“行。”旋即起身,姿态寻常地往出走道,“本少主就实话实说,直接问吧,你们家那个镇山僧,他这会儿在干什么啊?”   虞辰岳手中的剑锋显而易见地握紧提起了几分,眼底变幻的神色却有些一时没收住,有些眯眼地冲庄清流看了一眼:“你为什么忽然问他?”   庄清流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眼中最幽微的表情,一丝一毫都没有漏过,心底逐渐浮起了一点儿了然和果然的念头,若有所思地又问:“你所知道的一切事情,大多都是他告诉你的吧?他没跟你说过,他有什么特殊的身份吗?真是你们家活了几百年的家奴?”   有什么意料之外的阴影缓慢从心头降落了下来,虞辰岳同样谨慎观察分辨着庄清流话中的真假,有些难以判断这些话背后可能包含的意思,是真的存在,还是她在狡诈地编造。   人心幽微变幻,彼此脑中的那点东西,最难猜测。   庄清流走到玉蚌的边缘时,外面的一线晨曦刚刚好地升起来,她远远朝大片交叠起伏的山影轮廓静静望了一会儿后,几乎是从嗓子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果然,也确实只是她玩弄在手的一枚棋子罢了。”   她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蓦地如鬼影般随风蹿了出去,一把骤然掐住了虞辰岳的脖子。   整个巨大的旷野,静得连风声也不可闻。   虞辰岳整个人好似凝滞住了,连剑尖都没有提动一丝分毫,喉结也再也没有滚动起来。庄清流没有拔刀,没有过招,甚至无视了他身上护到了脖子上的这套银甲,只是连甲一起倾轧地攥住,轻轻收指——咔嚓。   安静到所有人凝神屏息不敢发出丝毫声音的空气中似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骨裂声,又似乎没有。   梅思萼整个人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惊呆过:“这也太太太太……太暴力了吧!”   虞辰岳已经气若游丝,仿佛都不用打,再骂一句就升天了。而濒死前,他深深的瞳孔眼底似乎浮出了虚无的悲哀和不甘——“……不会这样。”   “不会这样!”   庄清流在快把他掐死的一瞬却忽然徒手一抓,居然直接从虞辰岳身上带出了一层缥缈的光晕。   所有未曾活生生见过这一幕的人顿时浑身一震——这是人的魂魄!   “所以说,一个人无论如何叱咤风云,说得天花乱坠,最后也不过都是来世上度过平凡的一生。”庄清流一手仍旧带攥着虞辰岳生生被抽出来的魂魄,一手食指点向魂魄的眉心,轻轻闭上了眼睛,“很不必因为某一时刻的幻觉,就觉得自己站在了巅峰。”   祝蘅目光中深藏着太多情绪地安静站在原地,定定看着庄清流的动作——这是在搜魂。同一个人的记忆可以调取,又可以被强大的人提前抹掉修改不同。在一个人的魂魄里,深深刻着他这一生真实看过的每一个画面,听过的每一道声音,不会多,不会少,不会被抽取,不会被隐藏,不会被忘记。   一个人的魂魄,是他在这个世上最真实的自己。   庄清流一动不动地闭眼划过了许久,几乎将眼前这个顶着虞辰岳假身份的人的一生都完完全全地过了一遍,包括他的出生,他的童年,他在瓦寨村的一切,他和真正的虞辰岳第一次见面,他第一次见到镇山僧身份的庄篁,他被接走,开始代替虞辰岳的生涯,庄篁以镇山僧的身份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故意告诉他的每一件事,所泄露过的每一件曾震撼过他的信息。   不知不觉中,天色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阴沉了下来,无边的大风开始刮起,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又缓缓弥散蔓延了过来。梅花阑忽地抬头,看着天空眯了一下眼。   就在庄清流睁开眼睛,要掐散虞辰岳魂魄的一瞬间——轰隆   一道可怖的深紫色雷电,直直蜿蜒裂劈向了她的头顶。   作者有话要说:雷雷又来了,想它了吗?   有一部分人应该大概都见过火烈鸟,那就是她,是她——是我们骚包粉的世界第一公主殿下!(没见过的一定要去搜一搜,粉色羽毛的那种,你就知道她看起来究竟有多骚!) 第147章   梅思萼简直惊呆了,脱口大吼道:“庄前辈小心啊”   梅花阑也早已飞掠而起,欲娴熟地将庄清流揽开,然而滋啦的电光之下,庄清流反而瞬间换了个地方,冲她蓦地看了一眼,低声道:“别动!”   她手中原本已经快要掐散的虞辰岳魂魄趁这一下蓦地挣回了原体,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梅花阑目光凝在庄清流脸上,神色与平时别无二致,然而身形紧跟着挪动了几次,才逐渐缓慢地立在数十步外没有动了。   不是她不想动,而是现在的情形已经跟以前不同。庄清流转到哪里那片雷电也会跟到哪里,不再是躲过一道就行了。   梅思萼嘴张得简直合不拢,仰望着紫色裂纹遍布的头顶喃喃道:“我的天呐……这是、这就是雷劫吗?”   在场所有人的喉咙都滚动了一下,目光一齐落在了天上,方圆数里外翻滚的浓雾似乎越聚越多,云层中布满隐隐电光,深紫色的裂纹雷绵延数里,纹路可怖,带给人极重的压迫。   灵气早已溃散殆尽的凡间已经数百年没有了雷劫,可是不代表故梦潮也没有。而渡劫,是即将要飞升的意思。   庄清流拖着两条撕得破破烂烂的袖子站在大风紫电之下,发丝狂舞而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闪电纵横的天空。   没有人知道现在该怎么办,该怎样应对。梅思霁屏息到极限地降落目光,远远望着她,却不仅见到庄清流微抬着的侧脸上宛若浮着一丝厌倦之色,似乎还耳鸣般地听见她说了一句……“滚回去。”   “……”脑海中一片空白的梅思萼蓦地一哽,喃喃道,“什么???……我听错了吗?”   庄清流忽然做了个抬手去攥的动作,头仍旧微微抬着,平静重复了一遍:“滚回去。”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眼前的光线却恍惚间稍微亮了起来,头顶遍布紫光裂纹的黑云似乎正在爬走散开。不过片刻,熟悉的暖色日光洒落了下来。梅思霁活生生地看着她三两下威胁,竟然把雷劫给怼了回去,两只眼珠简直快要脱眶而出。   而且看庄清流的样子,要不是直接怼回去了,她可能直接下一刻就会双手撕开天幕,然后将蜿蜒曲折的雷电两把扯住,一阵乱抡。   “我的天,一个徒手攥火,一个撕天扯雷。”梅思萼的人生开始幻灭。   这两个故梦潮出来的,到底是天生地长的什么东西。   梅花阑在众目睽睽之下身影瞬间移动了数尺,不管不顾地拦腰伸手,将庄清流环进了怀里,低眼定定看着她:“那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   庄清流被她这一下囫囵撞得差点往后趔趄了两下才站稳,不由伸手回搂住人,才低声道:“所谓雷劫,意思就是你太能了,这个世界已经装不下你了,无论是毁了你,还是把你劈成什么状态……送走,都行。总之,就是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的意思。”   所以她这段日子不用灵力,就是因为会招致雷劫。   而且如今和二十年前的警告不一样了,每一次出现的雷劫,都会比上一次更加厉害。   梅花阑整个人仿佛僵硬成了一块木头,虚虚按在庄清流肩上的双手似乎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重复道:“毁掉?送走?不能再待在这里?”   庄清流重重拍了拍她的脸,认真摇头,郑重道:“别害怕,有些东西我心里已经想到点苗头,只是还没有彻底摸清。你方才也看到了,我绝对不会让她把我送走的。”   梅花阑紧紧收拢手臂,将头深深埋在她肩上“嗯”了一声。   远处的梅花昼脸色十分凝重,一点听不清她们的对话,但是提心吊胆显而易见。这时,旁边的梅笑寒定定瞧着远处两人的口型,心宽地安慰他道:“好了好了,我听到了,庄前辈说这些雷劫都是辣鸡,不会有事的。”   “?”梅花昼眉心动了动,转头道,“……何为辣鸡?”   梅笑寒袖手冲他佛气微笑:“其实我也不知道呢,总之这都是从庄前辈嘴里冒出来的词,当初花阑三无不时地就会整理出一堆听不懂的来问我,什么‘沙雕绿帽莲合国,秃顶键盘帕金森’,我一个也没解出来,她还因此停了每年分给我的一半收租。”   “搞不好这难道是什么成精的人都这么说话?”梅笑寒觉着十分有道理地转向粉色大鸟,“这是你们故梦潮的词?”   “……”祝蘅用看猪的眼神儿看了她一眼,从旁边大喇喇转身走开了。   “……啧。”梅笑寒冲着她的背影又看了好几眼,自从知道了这是个大火鸟,粉色的大火鸟。那双冲你冷淡的鸟眼都不再凉飕飕了,而是好像无时不刻都在滋啦滋啦往外溅火星。   这是一只故梦潮的独有的火烈鸟啊。   好想摸摸它的毛。   一旁无声冲梅笑寒表情看了好半天的梅思霁似乎又发现了什么,眼神儿开始隐隐炸裂。梅思萼大大咧咧的倒是什么都没察觉到,只会放心下地转头感慨道:“这到底是练了多久啊,庄前辈也太强了吧?”   梅思霁不知道心里忽然被什么糟了,重重一哼,抱剑身前道:“有什么好厉害的,我看刚才恰恰是她修为还没够,那雷劫才不愿意渡她。”   梅思萼莫名其妙用了一个“你眼睛是不是进沙了”的眼神,然后上前两步,支着梅思霁的眼皮儿给她呼呼吹道:“你怎么回事?那雷劫明明就是庄前辈活活骂回去的啊——而且我说的是方才她连刀都没拔,直接一把暴掐了虞辰……假的虞辰岳,她怎么那么厉害?”   “因为我是他太奶奶啊,他这辈子哪怕修炼到头,也是追不上我的。”庄清流这时跟梅花阑从远处返了回来,冲梅思萼眨眼道,“而且他虽然有血缘上的天赋,但是一生中半路出家,又经常谋划于别的事情,于修炼一道上也并没有潜心修炼多少年的,哪怕用脚想,也知道他不会真的强到哪儿去。”   “再者,他之前在瓦寨村的时候,被你们咩咩君和那位红衣女鬼联手刺伤了,本来着重甲到脖颈,就是虚张声势。”庄清流道,“要不然你看他这么久怎么光在背地里催动幻境怨灵这些东西,实在不到逼不得已,他其实也不想出来的。”   梅思霁眉心一抽:“谁是咩咩君?”   庄清流牵着梅花阑的手,冲她忽然笑眯眯:“你说呢?”   梅花阑:“……”   “‘端烛君’这个名号么……”之前一直抱着大腿,唯恐大佬在她买吃买喝的时候不掏钱了,所以一直没好意思说好没气势,实在难听。庄清流这会儿假装手心有地双手捧根蜡,演绎了一下。   想了想后,给梅花阑唱了首爱的供养。   梅花阑:“……”   “好啦。”庄清流拍板定论,冲梅家两个小辈道,“以后快把端烛君这个称号赶紧丢了,就叫咩咩君。”   梅思萼这姑娘一向心宽,听完还觉着怪好笑的,于是鹅鹅鹅地笑歪了好一会儿,寻思道:“端烛君好像平日里是跟小羊有点像。”   梅花阑缓慢地转头看她一眼:“……绝无此事。”庄清流又偏头望她脸上的表情:“哈哈哈。”   梅思霁哼得用力翻了庄清流一眼,将梅思萼这个别人说风就是雨的傻狍子拽走了。   一行人快速回了白玉蚌,蚌内一片寂静无声,很显然所有人看庄清流的眼神又变了一点——那一点里有潜移默化地衍生出的忌惮,还有一些额外添上的畏惧。   庄清流姿态自然地没有看任何人,重新随意坐回了蚌壁,只是又飞快将白玉蚌催动了起来。   秋宗主好似十分迟疑地犹豫再三,面对周围一圈人将他火烤一样暗示的目光,才清清嗓子,沉口气,出头问道:“那个,庄少主……你方才似乎没掐到底,那个假货好像最后趁机又脱身跑了。”   庄清流看他一眼,点点头:“那没办法,人家天生档次就高,雷也愿意来救,我有什么能力再去管。”   有些事有对错,但动机其实很难定论指摘。想过得好只是最纯粹本能的追求,谁也不能说谁狼子野心。但这个假的虞辰岳错就错在总感觉自己是血统尊贵的大能,却连做人都没拎清。   庄清流如此厉害,已经到了招致雷劫的地步,而雷劫一旦出现,也就说明这个人的修为已经满了到顶了,所以她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存在,哪怕还有跟她平齐的人,她自保也无虞了。   可对于这些仙门的人来说不同,如今他们已经是案板上的肉,而放走了虞辰岳,哪怕他们活着从桃花源出去了,也随时可能会被碾压地打死。   蚌内所有脸上心头简直一片愁云惨淡,裴熠深深压了一下浓眉后,双手交叠往下按压着剑柄,冲庄清流沉声直白道:“你能不能帮我们除掉他?”   庄清流端详着他的表情,若有所思地问:“你们仙门不是还有一个被雷劫追身多年的燃灯道长,为何不去求助他?”   他一句话落,蚌内又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气氛又冷又尴尬。   裴熠也难得无语地沉默了一瞬,呃道:“恐怕……难以请动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在场所有的人俱都十分尬然不自在地稍稍垂下了头——就在不久前的那次围堵庄清流的行动中,仙门所有的这些人因为受了虞辰岳的蒙蔽和听信了他的摆弄,当时都认为背后有着镇山僧的撑腰,所以大大喇喇地闯了长庚仙府,直接打裂了仙府屏障,还冲燃灯老道说了许多无法挽回的难听话。   因为燃灯老道这个人,他多年前就似有出面包庇祝蘅之疑,这许多年来又无论仙门出现大小事,遭受大小苦难,从来都不出面平息出力,面对许多人的多次上门恳求更是置之不理,所以早已令许多人暗自滋生不满许久,这才招致了之前干脆跟他翻脸之举。   如今想来……简直懊悔地恨不能回去痛哭流涕地磕三个响头,挽回老祖宗的心,请老祖宗大人不计小人过。   庄清流目光落在他们脸上,大拇指指端却搭在兰姝的画卷顶端轻轻摩挲着,似乎在悄然想什么。直至这帮人表情沉痛地要再次厚着脸皮出声请求的时候,才道:“你们没必要这样。不必杀他,他也已经没用了,现在自然会有人杀他的。”   祝蘅忽然偏头,看了庄清流一眼。其余的秋宗主等人虽然不知道庄清流说的是谁,但一想起这个问题似乎就觉着沉痛不已,而且也唯恐有些东西是隐秘,庄清流不一定愿意说,于是也没有再多追问了,秋宗主只是有些趁机地揣测道:“那庄少主你……此次为何要如此劳心费力地进来救我们?”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梅花阑脸色淡淡地瞥了这些人一眼,没出声。庄清流则是闭了下眼睛,道:“不为什么,因为你们还有用。”   “……”   梅花昼忽然低抚地揉了揉额头,压低语气地小声提醒道:“庄前辈,你可以不必如此直白。”   “没什么婉转的必要。”庄清流闭眼不变,浑身却浅浅流溢着一层纯净的灵光,将白玉蚌催动地飞快,“因为确实是这样,你们还不能死。而人要是不认清自己的地位,也永远干不成事。”   如今聚集在这里的这些仙门之人,大概是数百年仙界史上最羞耻和颜面扫地的一批了,所有人头都垂得快掉到了地上,简直抬不起来,活似一群靠奴颜婢膝来换取活命的瘪三。   在一片让人窒息的沉寂尴尬中,一道青衣的身影从边角站了起来,转头冲庄清流不屑地讥讽冷笑了一声后,就毫不畏惧转头往外走,似乎要用跳下白玉蚌来表达自己的轻蔑。   然而随着他脚步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一点宛若摩挲剐地的,越来越清晰明显的靠近声。   而且不是什么东西在单独靠近,而是一片,一群,一大波如海浪翻滚般涌来的赤潮声。   蚌内本就心情沉到了低谷的人纷纷惊醒,一个个瞪大惊恐憔悴的眼睛朝外望去。   白玉蚌也不知不觉地无声停了,裴熠脸色十分难看,握紧剑大踏步地跨到了边缘,直觉这次出现的东西已经超过了所有人的认知。然而还没等他看清瞳孔中出现的模糊轮廓是什么,一道伴随着轰然飓风的大力横空掀起,他整个人连带所站边角的那片白玉蚌被一齐打飞了!   厉煞!这是一波密密麻麻,黑压压到连空隙都看不见的厉煞!   一道飞蹿的灵线从身后追上缠绕至腰际,将裴熠扯了回来。庄清流面无表情地站在蚌口,缓慢转了一个圈——黑云滚滚,一望无际,幽绿色的鬼火燃烧在这些厉煞空洞的眼眶,越来越多的枯爪和骷髅头顶从土里冒了出来。   梅思萼声音已经变了,死死扶着梅思霁的后背:“庄、庄前辈……这些是什么东西?”   过了好半天,庄清流才轻声道:“是上个修界决战时死于这里的修士,每一个都有着六百年以上的年龄,每一个都有着六百年以上的修为。就算是我,也还没他们其中一个的年龄大。”   所有仙门的弟子从小都知道,不光是人能修炼,活着的东西能修炼,只要有灵气或怨气加身,许许多多已经死去的妖魔鬼灵同样可以修炼,也就是说,随着它们年龄越大,也就越难以抗衡对付。   这仅仅是面对着一只,而眼下,外面有潮涌般的一片,一群,数十万只。   整片天空乌云密布,遍地的鬼影曈曈宛若黑云一样铺展绵延,一眼望不到边。   所有的光都被挡住了,边缘目力难及。整个桃花源里的厉煞多到遮天蔽日,宛若要来毁天灭地。   所有人都肝胆俱裂地宛若坠入了深渊,巨大的绝望席卷蔓延到了每一个人的心头,白玉蚌被一片片狠厉地从地下顶飞掀翻,在这样濒死等待和一片咆哮袭来的境况下,已经被掀飞到空中的人凄厉赴死般地直接持剑跳进了浪潮,然而他刚刺出一剑,整个人就连手臂都被吞噬了。   “——哥!”一道凄惨的嚎哭抢地声惊天动地。   然而他的声音还没传开,就已经被四下飞起惊惶的人群所淹没。所有人都一脸崩溃,惊得眼珠乱滚。有人已经被拦腰撕成了两段,两条腿却还在试图御剑往前冲。   梅花阑旋身穿梭于白玉蚌边缘,运剑如风,半晌居然还没有除掉一只厉煞,只能堪堪将他们逼退后,再等待着卷土重来。   所有人哪怕拼尽灵力,也只能徒劳地空耗着。   祝蘅摸出弓又摸出剑,烦躁地摩挲来摩挲去后,又塞了回去。   庄清流高高浮在半空,转头深深向背后隐约露出的一片绿洲轮廓看了一眼后,冷静地低头冲梅花阑道:“梅畔,我们将玉蚌挪出煞潮,哪怕只能从最中央往外挪一百五十丈左右,也可以。”   梅花阑毫不犹豫地飞身到她身边,一剑旋出去,镇定道:“那就挪。”   庄清流轻轻一攥她的手:“好。”话音落下时,一把流转着月白色光晕的细长弯刀骤然被她抽了出来,瞬间刀身飞旋地甩向了地面。   然而还没等庄清流开始施加阵法,稳稳钉在了阵眼位置的逐灵倏地自己飞身而起,又跑回来落到了她的手上。   庄清流:“……”   无论是在梅家灵山当初躁动一事还是如今,逐灵都不愿意压阵的原因,其实是害怕庄清流又要把它放在那里很多年。它曾经孤零零地立在故梦潮的结界阵眼中,无论风吹雨打地守了很久很久,直到庄清流重新回来,梅花阑才来将它抽出来。   身边围涌上来的煞潮越来越近,庄清流轻轻摸着刀锋,低头道:“不会再那样了,只是暂时压阵,很快就将你提出来。”   然而无论她如何说……如何哄,逐灵始终无动于衷地黏在她的手心纹丝不动。   庄清流忽然气急败坏地看了它一眼,转头大声喊:“浮灯!”   浮灯一声不响地蹭了蹭梅花阑的手腕后,自动从她手心飞出,铛一声,乖乖钉到了逐灵原本被甩出的位置。   高修为的修士除了自己的兵器,情急的状况下还可以御别的东西。梅花阑知道庄清流要布的阵法,所以没了浮灯后很快转身,好像一声不发地随手在地上又找了件东西。   庄清流眼角阴影一闪,不由转头:“……梅畔?”   梅花阑正御着一把泥铲子铁锨升空。   在仙门中有单独的谷修这一分支,负责修此道的弟子可以在短短几天内随地播种施雨地种出一片麦田,然后迅速催熟收割,所以在大部分门派的行动中,往往都会带上一支谷修的弟子。而跟剑修相对,这派弟子的随身“兵器”往往就是一把泥铲铁锨。   庄清流眉心轻轻抽动了一下,一把拉下梅花阑的泥铲子,换了逐灵上去,道:“我畔畔,注意气质,注意画风。”   “要高贵,要高冷,给那帮六百年都没见过好看的脸的厉煞看看,让它们心悦诚服地跪下。”   若是别人啰啰嗦嗦地说什么“注意气质,注意画风”,梅花阑会余光都不分出一缕地错身经过。然而换成庄清流,就变成了很快低身,看着她的眼睛沉静地一点头:“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   每次都是知道了,让人觉着沉稳又安心。   梅思霁忽然什么都不怕了,蓦地一剑劈出,去逼退那些阻隔了白玉蚌挪动的厉煞。   “你拿着逐灵,这些厉煞都认识这把刀,不敢主动攻击的,会避过。快速去把挡在玉蚌前的厉煞浪潮都扫开。”   庄清流冲梅花阑嘱咐完后,就悬浮在半空极速旋身,手中如流星般飞快往外弹着火色的花朵,一连围绕着浮灯往八个方向钉出火花后,蓦地抬手喝道:“收!”   绚烂的八朵火花之间忽然彼此互相连起了一道火线,层层网罗之间,嗖一下升空!   一般的阵法是做陷阱和囚困用,阻止里面的东西跑出去,而这样的一个形状吊诡的阵法,是在吸引巨大的煞潮都蓦地调转了方向,朝里面围涌。   庄清流双手维持着阵法火线的不断燃烧,语速飞快地冲白玉蚌那边道:“不要跟挡路的厉煞缠斗,避开它们,赶紧走!往绿洲的方向走!”   梅思萼扭头大喊道:“庄前辈??那你呢?!!”   庄清流大声回:“你们甩开厉煞的包围我就回去!”   “好好好!”梅家所有的弟子都没有拖拖拉拉非要留下跟你共存亡、实际拖后腿的习惯,梅思萼立马心踏实地掉头就跑。然而脚还没迈开,就差点直接撞进身后一只逼近的厉煞怀里。   她心一瞬间几乎蹦到了嗓子眼地下意识提剑去扫,可是一剑扫出去,自己却反而被厉煞蓦地弹飞了三尺。   怎么会这样!!难搞的就是这些祖宗级别!   一道熟悉的剑风从耳边直擦划过后,泛着水波纹的衣摆翻滚下落后,梅花阑直接从半空将梅思萼接进了怀里,语气十分镇定放她落地,嘱咐:“小心。抵不住的时候就回蚌内。”   “哦哦哦哦哦好好好!”从来没有被梅花阑抱过的梅思萼简直快要上头,连忙激动地答了好几声。   梅思霁忽然往这边瞅了一眼,手中动作一顿地也被一只厉煞嗖得扫飞了出去,还刚好倒飞的是梅花阑的方向。   然而她瞳孔中的梅花阑还没飞掠起身,一道冷冷的声音忽然从身后的头顶上响了起来:“你怎么这么没用?”   “……”梅思霁瞬间聚焦一看,半路直插进来接住她的居然是祝蘅。她顿时咕噜落地,十分不快地大翻眼白道,“要你管!”   做了好事不仅没得到夸奖,却反而被甩了个白眼的公主顿时凉飕飕瞥了一眼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崽子,突然指端一撮,丢出一团火把梅思霁的半截儿发尾给烧焦了。   已经专注拼杀到浑身上下浸透鲜血的梅笑寒:“……”   三十丈,五十丈,玉蚌越来越快地冲出包围,往边缘涌去,所有还在尽力的人都在死死盯着面前的黑影拼命劈砍,裴熠和段缤已经手臂颤抖到换了一只手。梅花阑从始至终颇为稳健凌厉地旋转游动在厉煞浪潮中,她挪到哪里,哪里贴身的厉煞就会被水波纹和涟漪一般荡开的刀风扫走。   不少人简直惊呆了,喃喃道:“天啊,端烛君怎么还会舞刀,我还是第一次见。”庄清流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了,但远远望着那边,还是觉着真是炫酷极了。   “那是自然,庄前辈会的,我们家端烛君能不会吗!”梅思萼用一种很骄傲的语气忽然改口道,“而且我们家咩咩君学什么都会!”   她后面一句话落,梅花阑差点失手地贴地滑出三尺。   梅思萼瞬间大惊失色:“……不要啊”   她方才虽然颤颤巍巍地偷偷喝了两口酒壮胆,但在越多越多的厉煞如金星一样开始在眼前身边旋转后,身体还是实在扛不住地忽然吧唧,倒地晕了过去。   没办法,虽然生在仙门,但是她天生就怕这些妖魔鬼怪啊!   梅花阑一剑逼开一只厉煞后,立刻抄着她甩进了身后已经七零八落的白玉蚌,玉蚌中已经有很多或负伤或同样晕过去的人倒地不起了。   这些如尸虫般大范围涌动的东西虽然可怖,但都是可以克服的,庄清流以前心里其实也偷偷害怕过,但是到了后来,就觉得那些都是些小辣鸡,不过如此。   只不过正是因为不怕,所以梅花阑得挨个穿梭着将路上的厉煞避开扫退,所有的厉煞不会主动攻击她,这样每次的刀波都会空耗一部分,灵力消耗得越来越剧烈。   庄清流一瞬不瞬地维持着阵法的燃烧,身上却忽然有一道影子穿梭了出去,一模一样的□□瞬间出现在了梅思萼的身边,飞快摸下她平时为壮胆而带的酒后,给梅花阑毫无准备地咕嘟嘟嘟嘟嘟灌了下去。   被她喂了酒之后,眼前之人清澈的双眼肉眼可见地迅速有些迷离地飘飞了起来,喝成这样的梅花阑很快宛若穿了品如的衣服,在中间气息有些不稳地左右勾引。尚且围涌在玉蚌与绿洲之间的厉煞纷纷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细微的变化,立即转头就集体朝她扑了过来。   然而梅花阑刀风却稳健如初,一波旋身飞转地扫出后,逼退的厉煞是方才的五倍!   八十丈,九十丈,一百丈……始终稳稳悬浮在半空维持着火线的庄清流将阵法越扩越大,以容纳越多的厉煞涌进来,不让里面被填满。   一百一十丈,庄清流蓦地低头转开,往旁边吐了一口血。   一百二十丈,衔接在阵法间的数道火线开始变得黯淡微弱。   一百三十丈,围涌到里面的煞潮满了,所有被吸引过来的厉煞蓦地躁动了起来,忽然咆哮着转了方向,又冲白玉蚌涌了过去!   庄清流紧紧下压着双手,气息缓得越来越急促……一百四十丈,阵法破了!铺天盖地的煞潮重新涌了出来!!   庄清流毫不犹豫地飞手掀浮灯而起,一把接住它的剑柄攥在手心,瞬息之间移动到玉蚌之前,转手就开始劈砍:“来不及了,带上晕倒重伤的人跳出来,弃玉蚌往绿洲的方向跑!快!”   他一句话落,蚌内所有惊恐不已的人纷纷有序地扛带起身边的人,从煞潮追来的相反方向跳了下去,拔腿就跑!   梅笑寒从地上爬起来又倒下去,再爬,再倒,眼前出现了幻觉一样地气若游丝问:“卷轴呢??我的卷轴有事儿吗?”   庄清流捞起她低头:“……”   梅笑寒大声吼着问:“哪里需要记?!”   “……”庄清流叹了口气,手心一抹合上她的眼睛,“文学创作固然重要,赚钱繁荣城池也重要,但是记得保护脑子更重要啊。”   “我不是为了写小说!”梅笑寒猛地大吼一声后,忽然泪流满面地大声哭了起来,“我是梅洲的编纂,花阑和花昼对我有恩,我还要做事编史报答他们,我要记的!我的卷轴……我的卷轴在哪里??!!花阑呢,花阑她在干什么?!她使了什么招式??她杀了多少只厉煞了?!六百多岁的厉煞!”   “……”梅笑寒这么一个平时各方面都十分洒脱装神的姑娘,不知道对记录梅花阑到底有什么执念,一涉及到她,死了都要爬起来记。   庄清流很快二话不说,找了找后,将她甩给了身后的祝蘅。   然而祝蘅将人接进怀里后,又很快低头用袖子擦了一下她脸上的血污,然后将人快速交给身边正在往后奔跑的修士,拖着带走了。她自己这时飞身过来,徒脚踢飞庄清流背后的一只厉煞,跟她背肩相抵地快速问:“这中间还要穿过一大片会导致眩晕的沙漠,你让他们往哪儿跑?”   庄清流没答话,骤然用浮灯剑尖将她挑飞了:“你现在这样儿还不跟着跑,罗里吧嗦什么!”   从年少时开始,从来在庄清流遭遇什么危险的时候,祝蘅永远是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庄清流在以往的岁月中,也从未拒绝她地孤身奋战过,所以这次猝不及防地被甩出后,祝公主气得差点儿在空中当场变鸟!   她刚刚被飞走,另一道人影很快横剑挡在了庄清流身前,庄清流如法炮制地用剑尖去扫他:“你又干什么,快走!!”   然而段缤有了堤防,提前绕开了,边挡厉煞边倒退道:“你就算打我,我也不会离开的。”   “这样啊。”庄清流在背身旋出一剑后,忽然双手倒着往后,一剑扫了出去:“那就打你!”   段缤愕然地一愣,被扫到了葱墙之后。   梅花昼梅思霁和几个仙门奋战的弟子先后被如此甩走,终于轮到满身血污,头发糟乱蓬开不止,其实已经连手指都已经抬不起来的裴熠的时候,他坚毅地弯腰郑重道:“庄少主,我哪怕死,也不会比你先走一步的!”   “是吗?”庄清流毫不犹豫地将他照样丢走了,认真回道,“可是哪怕这样,我也不会夸你敢勇于直面死亡的。”   裴熠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铺天盖地的煞潮之中,终于只剩一刀一剑,两道光影在并肩奋战。黑压压的厉煞如同大江大河倾闸而来,根本挡不住。   庄清流不动声色地稳了稳,冲旁边忽然伸臂一揽,重重在她眉侧亲了一下的梅花阑说道:“没关系,如果打不赢,我就带你跑。”   无数的厉煞如同河水奔涌一般从身旁两侧倾泻过去,梅花阑听到她的话,忽地深深弯了一下眼尾,侧身就要背抵庄清流,将刀光劈出。   庄清流眼底却真正浮出了一线笑意,倒提着浮灯紧紧从身后箍住了她。两个人飞身而起间,大片运转的灵光从庄清流身上流散一般地溢了出来。   无边的大风刮了起来,天空蓦地一声惊雷,电闪雷鸣咆哮间,一裂数里的紫色电焰撕裂天幕,轰轰隆隆地成片劈了下来!   大片大片的厉煞在咆哮嘶吼间被劈成飞灰,爆炸般地四散!   所有回头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惊呆了,庄清流身形却分毫未停地在厉煞追杀人流的边际一线间来回游梭,不停地引诱水桶粗的闪电不断劈下。   她二十年前临死前就能搞出这一出,现在更好像雷电根本就是她养的,说召来就召开,说借用就借用,说能怼回去就能怼回去。   一片厉焰与滚滚黑烟飞散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眩晕地呕吐不止,无数人开始四肢发软地伏地,鼻血吧嗒吧嗒地顺着鼻孔长长流了出来。   这样的场景和满地的骷髅头一看,所有人都明白了,秋宗主望着前面可望而不可即的绿洲,绝望地泪流满面。   就到这里了……再也走不动一步了。   裴熠握着剑的手无声轻轻松开,倒转过来地仰面躺在柔软的沙子上,静静看着天空一动不动。   一个青衣的修士远远望着那片绿洲的方向,神色复杂地举起剑,挪到脖颈上闭上了眼睛。正欲一剑划开喉咙,忽听面前一声轻轻的“嗖”!他整个人居然忽地腾空而起了!   那青衣修士蓦地睁开双眼——不是幻觉,他是腾空而起了!!一条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藤蔓缠住了他的腰,正飞快地倒扯着他往绿洲方向而去!   梅思霁也被这副场景震住了,声音嘶哑地撑着剑冲旁边的梅花昼道:“宗主……这是什么?这是来救我们的吗?”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支顶端还绽着三片嫩叶的紫荆藤蔓柔软探过来,也同样将她缠腰举了起来,飞速地收缩带向绿洲的方向。   梅花昼的呼吸已经停了,所有人纷纷跪在了原地看着眼前这如同春暖花开般绽放的一幕。   空气中泛起了细微的涟漪波动,无数长着各种叶子和开着各色花朵的藤蔓铺天盖地地探了出来,带着植物也独有的灵性,一一避过他们身上的伤口,温柔地将所有人都以包裹容纳的姿态拉回了绿洲。   轰隆隆,淅淅沥沥的雨丝如牛毛般密集地落了下来,落在头顶,落在手心,落在眼皮上。   沙沙的声音打在树梢枝头,好像耳边能听到的最悦耳的声音。   祝蘅高高从半空落下后,面无表情地静静垂眼看着这一幕,什么都没说。   多年前因家乡被毁而躲到了这里的那些故梦潮的族人,救了这些人。   庄清流和梅花阑犹如从雨幕中并肩穿出,所有人毫不意外地登上青石板的长阶,被带入了祭坛的回廊里。直到这时,乱七八糟被浇了一通雨的梅思萼才迷迷糊糊醒过来,看清眼前的场景后,惊喜得快疯了,手舞足蹈道:“天呐,终于结束了,激动的想出去淋雨!”   她身边很多应激性发抖的人却匆忙地转头看着这个祭坛的一切,下意识反应地似乎想要到处走走看看。   庄清流第一个踏入闪着幽幽绿光的祭坛大殿,目光朝后扫过那些人一眼,沉声道:“别乱动,我会把你们扔进棺材里。”   好奇和探索是人类的天性,但是她一句话落,所有人都蓦地集中团在了一起,从她面前有序地进入大殿之内,甚至还会互相监看,以免爱作死的人出现。   庄清流浑身上下已经看不出衣服原本的颜色,露出的手背上血痕纵横交错,她定定站在祭坛门口,等到所有的人都进去后,才忽地低头喘了一声,弯腰撑住了浮灯的剑柄。   一双微凉的手瞬间从旁边伸入,抄过腋下将她稳稳托住。   庄清流心忽地就放松了下来,在这一刻终于一咕噜地前扑倒进了梅花阑怀里,抱怨地小声冲她咕哝了一句:“累死我了。”   回想起她一路上的面不改色,祝蘅在旁边脸色翻扭地拧巴了一下。   然而庄清流一点都没接收到,她在扑到梅花阑肩上的一瞬间,就气息低浅地闭眼昏了过去。身后的祭坛大殿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纷纷转了过来。   梅花阑谁都没有看,疼惜地敛睫轻轻一吻后,轻柔地低头抱起庄清流,转身径直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过节快乐,晚安(。 第148章   夜影重重,庄清流在睡梦中忽然伸手一攥:“……梅畔!”   刚从床前离开的梅花阑立刻返身,转回来将手放进她手心,低头俯身轻声答:“嗯,我在这里。”   庄清流却并没有睡醒,长长的睫毛仍旧盖在眼睑上,攥到人后开始不再颤动,而是喃喃道:“你别哭,也别去湖里,怪冷的,我不走了。”   梅花阑忽然在床边微微定了片刻,目光落在庄清流脸上,低声答:“好,我知道了。”   旋即将手指搭到她嘴边,轻轻嘘了一声:“别说话,睡一会儿。”   “……喔。”庄清流似乎是放心了,紧紧攥着的手逐渐缓慢地松了下来,又沉沉坠入了梦中。   梅花阑拿起旁边柔软干净的毛巾,一点点揉搓干她的头发,将地上的东西都收拾好后,才侧靠在床头,低下头,长长安静地注视着床上的睡容,将她墨色的头发都散开在枕上。   她在床边看了庄清流很久,才吹熄蜡烛,收起缭绕盘旋的梦貘灵丹上了床,将人轻轻环进怀里低头一吻:“好好睡一觉,我一直在。”   这次回答她的是外面似有若无的清脆鸟鸣声。   天光很快大亮,旋即又在无声中一点点变暗,再亮起,复又暗下来,几个交替循环后,庄清流睫毛恍了恍,迷糊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梅花阑怀里。   而半揽着她的人不知道睡醒多久了,正靠在床头低着眼,用一块儿软布来来回回擦拭着逐灵和浮灯。   庄清流看了她一会儿后,声音有些哑地问:“我睡了多久了?”   梅花阑很快低头侧身,用手理了理她的发丝:“没多久,天还没亮。”   庄清流抬起一只手来回翻着看了看,上面交错的伤口都愈合消失了,笑了一下后,她又抬眼环顾四周,只扫了一眼,就心里有数了,这是祝蘅的房子,所以有花有床。   梅花阑目光似有深意地低头瞧她。   “哈哈哈。”庄清流手一环重新埋进她怀里,道,“除了她谁还那么自恋,这房子里到处都是她自己形状的火烈鸟纹。”   梅花阑大致抬头看了一下,床头,窗影,房梁,墙纹,确实如此。   庄清流闭眼贴着她的腰问:“我睡着的时候,你偷偷埋在我怀里哭了没有?”   梅花阑垂睫,只闻其声不见其脸:“……怎么会。”   庄清流又在她怀里笑了好半天,然而这一笑好像蹭到了哪里的伤口,顿时牵动地她眉梢轻轻抬了下,睁眼问:“怎么回事,我破相了吗?”   梅花阑想也没想:“没有。”   庄清流从她怀里稍微滚开一点儿,挑起逐灵悬半空照了照,有些心疼地摸摸自己半张脸:“早知道这么破费,我应该提前问他们收钱。”   梅花阑指腹摸在她伤口边缘有些红的地方:“他们掏不起。”   “……”庄清流忽然眨眨眼,巡梭着面前这张脸的眉梢眼角,忍不住想,“这人怎么忽然会说话起来了,真要命。”   她从扑鼻的梅花香中忽然又咕噜往开滚了一点儿,问:“那些人呢,怎么样了?”   梅花阑稍微侧身往床里侧挪了挪,将她滚开的那点又补上了,伸手环她平静道:“不会有危险,不必管。”   庄清流躺平看着头顶的火烈鸟纹:“不是我菩萨降身想管他们,而是不想麻烦不停,就得出面解决问题。”   梅花阑本来有些平淡的语气又拐了回来,伸手将她又拨弄回怀里搂着,低头:“嗯,我知道。”   她一滚,她就跟着挪,她再滚,再挪,庄清流眼尾翘了起来搭着梅花阑的腰,冲她手心小声地吧嗒亲了一下,道:“我知道刚刚在一起,就要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整天奔波不像话,但是没办法,有人就是不想让我们过好日子。”   梅花阑感受着她蜻蜓点水般地轻轻一沾,将手心又挨到了她脸上:“嗯。”   庄清流似乎又开始在想什么东西,将脸歪在她手心不说话了。   外面似乎仍旧在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音沙沙的十分柔和,两个人安安静静搂在一起,梅花阑伸手打理了一会儿庄清流的发丝后,忍不住开口问:“在想什么?”   庄清流低声道:“在想女鬼能维持鬼身四十年不消散,到底是谁做的。”   哪怕有怨气功德和种种别的原因加持,这背后应该还是有着人为的出手。   所以是虞辰岳,还是庄篁?   大抵还是庄篁,在故意留着她。   梅花阑用手心挪了挪庄清流又下意识开始胡乱滚的脸,避开她的伤口问:“不是在想我吗?”   “……”庄清流忽然又神奇地往上瞧了两眼,然后乐不可支地盖着脸翻了会儿,顺着她的手臂滚出了枕头。   听梅花阑这个人说这种有些沾边的情话,真的招架不住。   梅咩咩又追上她,低头道:“有很少的不死之人,可以活千年之久,哪怕被深埋地底,枯骨也可以生花。他们靠的是坚强的意志,放不下往事,所以不愿再投胎为人。无人帮忙也可以。”   “还有这种情况么?”作为一个孤陋寡闻的花精,有些类似于这样的事,庄清流确实没有听说过。   不过她想了想后,顺道问:“那当初裴氏一事中,那个费公子想出的用人头去献祭是怎么回事?有这种术法吗?”   梅花阑这次道:“没有那种东西。”   庄清流忽然道:“那故梦潮也从来没有过这种说法,他是从哪儿听来的?”难不成这也是庄篁在搞鬼吗?   梅花阑却平静道:“是我。”   “???”庄清流忽地抬眼瞧她,“什么叫是你?你发明的大法?”   梅花阑否认了,只是简洁随意道:“我透露给他的方法。”   庄清流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忽然眨眼道:“你是说,你故意教了他一个并不存在的祭法?”   “嗯。”梅花阑点点头,道,“我只知道他会找上你,知道他想动手,但是不知道他会怎么动手。于是便给他教了一个,然后我就知道了。”   庄清流:“……”   于是给他教了个假的并不存在的大法。真是骚出天际。   你大佬还是你大佬。   庄清流越琢磨越想笑得厉害,还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还有多少。因为梅花阑这个人,她做过的事情基本都不会说出来,而她多半时候不说一件事,是觉着没有必要提起,或者自己都可以解决。   梅畔畔见她又不说话了,于是手指轻轻地摩挲到庄清流的唇角:“这次在想我吗?”   庄清流稍微缓了缓气息,一股难以言喻的暧昧氛围悄然绕上了心头——可是在这种下一秒就可能又虚得晕过去的林妹妹状态下,有些事实在不好我觉着我行地去挑战。   梅花阑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倾身低头,只在她的眉心轻轻亲了亲。   然而她收回上半身姿势的时候,明明一直以来都会叠得整整齐齐的襟口忽然……就自己松松垮垮地往开散了一点。   庄清流:“……”   梅花阑也自己低头看了看,似乎觉着并没什么,于是便任由它这么散着,又低头去啄吻庄清流的下巴。   这样的大晚上,这种样子实在没法儿看。   庄清流忽地转过头,用半只手撑住脸,好像成了一个狂热的花草爱好者,开始用眼睛盯着远处窗台上的花研究个不停,一副完全无暇他分的做派。   然而完全无辜的太阳花没抑制住本性,当场就被她看情人一样的眼神儿给看开了。   “……”   梅花阑一手支在枕边,一手摸在庄清流脑后,将头忽然垫进她肩窝,低低笑了起来。   “……这是哪家跑出来的狐狸精,还好意思笑呢?”庄清流实在忍不住地转回目光,摸了摸她脸颊两边又圆又可爱的酒窝后,又凑近来回亲了两下。   梅花阑似乎因为满意而往起勾了勾眼尾:“你说我狐狸精。”   “那又怎么样,你没说过我吗?”庄清流蔓延而上的吻自然而然地又落到她的眼尾,“之前在裴家仙府看裴煌死时那段虚境的时候,你明明知道崖上飞过的那个影子是我,当时却跟我说是狐狸精。”   梅花阑眼里神色悄然间一点点转深,睫毛顺势阖落下来,又细又软地落在庄清流的吻里。她松散的衣襟更落开了一点,无声又自然地牵引着庄清流的手从腰上环绕,自己手轻轻在她的背上来回摩挲。   “你确实……让我想了很久。梦里梦外加起来,不知道想了多少年。”   这种事居然还要把梦里的加起来,庄清流忍不住闭着眼睛笑,稍稍翻身地辗转着深深吻她:“所以你想让我再晕过去被笑话一回吗?”   梅花阑眼睛弯了弯,温柔轻声道:“我们可以不那样。”说着无声凑近,拢着人将额头跟她挨在了一起。   “……?”庄清流刚反应过来什么,一股温暖细小的水流就悄然环绕了上来,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内。接着熟悉又有点生疏的感觉如同浪花一样忽地就翻了起来。   庄清流差点儿没缓住,下意识紧紧扣了一瞬梅花阑的十指。   梅花阑立即回应地深深吻她,每一次水浪柔软袭来的时候,都低低在她耳边压声喊:“……庄烛。”   “……”庄烛快没了。   铺天盖地的滚滚浪潮一刻都没有停下过,前所未有的体验和初次尝试结束的时候,庄烛这个人间乡巴佬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梅花阑终于撑在枕边,来来回回在她脖颈上腾挪转移地吻够了,才看着她的样子轻轻将嘴角抿了起来,起身弯腰,要抱着她去打理一下。   外面天已经朦朦胧胧地亮了。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什么一碰软、一碰晕,庄清流这次坚决拒绝了由她抱着,花坚强地自己披衣下了床。于是本来的公主抱动作临时取消,变成了两个人手牵手,一起去打理。   外面还哒哒下着雨,但凡用脚想,也知道这种天气下的一大早,正常人都不会一边沐浴着雨丝一边在露天的温泉池泡澡。所以当两个人打着伞从后面水边回来的时候,从始至终就靠在青金石旁边的祝蘅简直快要用眼睛把她们冰冻封住。   庄清流一见到她这种莫名的王者傲娇就心情不大美丽,于是撑着伞呼啦啦转了一圈,把上面旋转的水珠都甩到了长公主脚上。   祝蘅低眼一扫,就滋出一簇火花半路将那些水截住烧没了,然后冲姓庄的凉凉提眉:“你最多三岁,不能多了,所以再有一二十年才能出嫁,之前少做丢人的事情。”   “那也比你还有一二百年都出不了嫁强。你才丢人。”庄清流又是一次绕着伞柄的旋风转动,这次直接甩到了她脸上。   “烧啊,怎么不烧了?”庄三岁挑衅。   “……”祝四岁一抹满脸的水珠,要烫死她似的燎出了一捧火。庄清流一点没躲地挑挑眉,空气中的雨丝就忽地从伞下拐着弯儿地偏了进来,组成一道雨幕地挡在她面前,将来自大公主的火给滋啦浇灭了。   两个加起来只有七岁的“精”实在让人一言难尽,梅花阑只好伸手,把作案工具的伞从庄清流手里接到了自己手里。   这时,抱着一只啾啾啾啾骂人不停的小鸟来找庄清流和梅花阑的梅笑寒也转进来了,刚好第一时间就看到了祝蘅这个粗糙鸟人手背上不打理的伤,于是将梅思归丢进庄清流怀里后,顺势转头三两下给公主包了只大鸭掌。   祝蘅:“……”   “哎喔,好了好了,我们家宝贝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儿呢?”庄清流吧唧两下,将梅思归的呆毛撸得竖起来,拨弄来拨弄去地吹着玩儿,“看看,一个橘子就哄好啦,你就没更高的追求了吗?”   “……”梅思归顿时看了看,仰起小脑袋,用爪子抱着橘子冲她大声,“——啾啾啾啾啾!”   “哈哈哈哈哈。”庄清流笑得好开心,低头,“好好好,给你剥皮。”   旁边橘子先被偷,人远远才捂着袖子从雨中跑来的梅思霁出离愤怒了,大声吼道:“庄前辈!作为一个长辈,你就没有更高的追求了吗?!为什么一直偷我的橘子!”   “因为我也不想当长辈啊,我也很难的。”庄清流笑眯眯地又勾走她身上的小手帕,用来给梅思归擦嘴,然后顺势手指灵光一撩,给梅思霁换了个空气刘海儿的造型,“而且对长辈出言无状是会被盘的,你整天一口一个庄前辈,心里喊庄前辈了吗?!”   梅思霁大惊失色地一捂额头,觉得自己要疯:“你怎么能这么对我的头发……啊!”   “……”旁边的梅花阑仍旧平静出面,将梅思霁的波浪刘海儿又拉直了回去,然后将庄清流作怪的手稳稳牵进了手心。   全场因为提前被梅花阑托付了“孩子”,所以最懂的梅笑寒笑得十分开怀,冲她们甜甜牵在一起的手眨眼看了一会儿后,摸着全新的缝补卷轴边记边问道:“庄前辈,我们现在躲进了这里面是不危险了,但是如何出去?”   庄清流低头为梅思归拨开橘瓣的薄皮儿,让它吃里面鲜嫩多汁的颗粒果肉道:“自然有办法出去,但是还得等一等,等我恢复好。”   她既然这样说,那就是早就考虑好了,梅笑寒顿时十分心宽地一收卷轴,又转头问:“去哪儿?”   庄清流已经和梅花阑当先撑伞走了出去,平静道:“去祭坛看看。” 第149章   梅笑寒立即收了卷轴跟上,却见庄清流嘴上说着去祭坛看看,却没走两步,便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停了下来,目光落向了水面。   她不由也上前低头跟着看,见水里没什么特殊的,只是游来了一尾金红色的鲤鱼,于是问道:“庄前辈,你想喝鱼汤了吗?我同意,累了好几天了,先吃点东西垫垫也行,而且冬天喝鱼汤,很暖心。”   她话音刚落,鱼却忽地从水面唰拉一蹦,弹起三尺,猝不及防地就嗖嗖嗖往梅笑寒脸上甩了好大一捧水。   “……”祝蘅诡异地偏头瞧了梅呆瓜一眼。   梅笑寒冲着忽然炸毛发脾气的鱼鱼抹了一把脸,镇定地问:“……它说什么?”   庄清流:“很寒心。”   梅笑寒:“……”   梅思霁一言难尽地从庄清流手里抢回自己的帕子,递给梅笑寒,道:“晏大人,这鱼我认识的,应该有灵性。当初我和端烛君一起去上梓裴氏的时候,路上就见过它,差点以为它已经被吃了。”   “是啊。你当时香的一个人吃了三大碗饭。”   梅思霁:“……”   庄清流接了一句后,就在水面的青石头上坐下身,低头冲水面招手,道:“过来。”   鱼鱼很快姿态优美地游到了她面前,仰头一咕噜一咕噜地吐着泡泡。庄清流冲它轻声道:“辛苦了,那么远,总是游过来找我。”   她说完,鱼在水里摇曳地摆起了薄薄的鱼鳍。   庄清流看着水面划出的一圈圈波纹认鲤鱼的话——“不辛苦,我坐船来的。”   脑海中自动浮现出第一次那个渔民送祥瑞金鲤的场景后,庄清流低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水面:“把我的感动还给我。”   鱼鱼当然不可能还出这种东西,于是绕着一株水草游了两个圆圈儿,冲她摇了摇尾巴。   梅笑寒在旁边看得十分惊异,不由来回转着目光,瞧着金红色鲤鱼的尾巴,道:“不是说鱼都不会记得东西太久,庄前辈,这条红鲤它跟了你很多年吗?”   梅思霁也握着剑在旁边低头感慨:“可见是假的。”   “不,是真的。”庄清流转头看看两人,道,“它原本确实转眼就失忆,现在能记得我,只是因为它成精了。而它能成精,是因为当初我嫌它傻,所以随手点了灵。”   梅笑寒:“???”   庄清流手指垂落拨弄两下,让水面漾出涟漪,道:“我小时候很多年,都是一直在水里的。当时满湖的鱼,经常没事儿跳起来就是一口,吃正在开的莲花。而它眼光高,别的都看不上,老想吃我,所以一会儿就被我打得直哭,一会儿忘了又来,又被打哭。后来我嫌它傻,于是就给它点了灵。”   梅笑寒:“……”   “点灵后,它当年就整天环绕着我游来游去,经常穿梭在我的荷叶底下乘凉,跟我讲远近发生的好玩儿的事情。”庄清流摸了摸鱼鱼乖巧的下巴,道,“后来我长大,它就一直住在我的莲苑水湖里,再然后这大半年知道我回来了,就跑出去一直跟着我,我在哪里,它就能找到哪里。”   所以游过大江大河,待过水盆瓷缸,有时候为了省力,还故意让渔夫把它捉住,装在鱼篓里免费搭船。   “……”果然是成了精的鱼,梅笑寒十分干脆利索地冲着一尾鱼祖宗道了歉,然后掏出自己的卷轴,唰唰唰以此为原型拟定了一个粘人精的人设出来。   庄清流对这个大创作家没话说,手指沾水嗖嗖弹了鱼鱼几下后,就从大石头上起身,继续转向了祭坛的方向。几个人一路上走着走着,哪里就会忽然冒出一朵大喇叭花,冲她们:“呱?唱歌。”   梅思霁:“???”   庄清流一言不发地转头,从梅花阑怀里摸出白玉短笛搭到了嘴边。大喇叭花霸好像顿时受到了什么惊吓,蓦地一缩数尺,花瓣儿紧紧蜷收到一起,挂在树上不开了。   “……”   又走着走着,旁边灌木丛里一个不起眼的瓜忽然啊了一声,语气有些忧伤地道:“我裂了。你们把我吃了吧。”   梅笑寒:“……!”   庄清流低头敲敲梅思归的小脑袋:“想不想吃?抱过来吧。”   “啾啾啾啾。”梅思归钻在庄清流衣领新奇地转小脑袋看了半天,似乎一直觉着看到的这些东西很眼熟,听到庄清流的话后,顿时热情洋溢地答了一句,然后扑棱飞过去,把瓜从藤蔓上摘下地抱了回来。   这是一个手瓜,只有手掌心大,顶端也只裂了一道很细的蜿纹,梅思归很高兴地并没吃,而是拢在翅膀里当蛋揣着,即兴开心开唱:“啾啾啾啾,啾啾 ̄”   庄清流看着它可爱的样子,笑着低头亲了一下它的小脑袋:“你要是刚才唱,大喇叭花会鱼死网破地把你包进去。”   梅思归:“……啾啾啾!”   “哈哈哈哈。”庄清流揉揉它,边走边道,“知道了,你想你的大鹅朋友了,想把瓜带给它们,对不对?”   梅思归抱着“蛋”冲她可爱点头应了声:“啾。”   庄清流嗯道:“很快就回去。”   梅思霁十分惊疑地看了好半天,路过一片草丛时不由转头,目光也落到了地上一个长出了土的白色大萝卜上。   结果萝卜冲她主动道:“不好意思,我是个空心萝卜。”   梅思霁:“……!”她没有说话!   她连忙从那个神棍萝卜旁边双腿顺拐地一溜烟儿跑开时,刚好见到一只色彩斑斓的没有见过的大虫呼啦啦从萝卜头上飞过,吃了它头顶的叶子。   梅思霁最后看了一眼……那萝卜果然是空心的。   原本以为只是一片灵气充裕的绿洲,可是这里所有的花花草草和鸟兽动物怎么都奇奇怪怪的……梅思霁刚转回头,就见一朵在土里到处游走的大蘑菇喝醉了似的,居然凑上来就要亲亲祝蘅的脸。   结果当然是祝公主凉飕飕给它丢了一簇火,把它烧成了锅底爆炸头。   梅笑寒:“……”   好像闻到了烤蘑菇的诱人清香。   这才是真正的蘑菇头,味道怪馋人的。   蘑菇头刚刚被烧清醒地哭哭唧唧跑走,又有一个绿色的东西还从身后的树枝上缠了上来,亲昵地冲梅花阑绕了个盘花脖子。   因为梅花阑身上有庄清流的琥珀珠。   庄清流立时在旁边顿住转过脸,认真冲盘下的大绿蛇道:“认错人了,松开。”   “???”蛇蛇似乎很迷茫,探头探脑地绕着大脑袋,哒哒凑梅花阑面前后,悬空着冲她歪歪头,似乎在打量。   梅花阑:“……”蛇都是睁眼瞎,两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感觉。   她无波无澜地伸手一解,一脸没有表情地将蛇蛇解了下去。   蛇蛇不相信,又缠回来。   “……是真的认错人,没有在逗你玩。”梅花阑终于出声,身上的大蛇一下就分辨了出来,当场忽地嗖嗖游开,居然妖娆地落地化成了一个人形。   这时,本来被丢在房子里睡觉的梅思萼刚好甩着两只脚赶了上来,一拨开眼前的树叶就气喘吁吁地咦了声,看着不认识的美人儿道:“这是什么人?这位前辈是这里的主人吗?”   庄清流站在原地冲她笑起来,道:“她跟人能一样吗,你仔细看看,她那眼瞳是竖着的。”   除了庄清流和祝蘅以外,这种会成精化形的几人还是第一次见,梅思萼立马“啊”了声,撑腰惊奇道:“果然!”   但是这竖瞳不仅不慑人,还呈现了一点如花似玉的温柔。   最重要的是,似乎还挺眼熟。   她忽然凑近一点儿看得惊喜叫道:“庄前辈,这是不是当时在我们仙府里的那条蛇蛇!”   庄清流冲几个人举起了自己的小拇指,道:“不是。这是蛇妈。”   几人纷纷转头一看,正缠在庄清流手指上撒娇的这个小的才是蛇蛇!梅思归十分不满地大声“啾啾啾啾啾”,伸出爪子把小蛇从庄清流的手上往下勾。   小蛇露出两颗小虎牙冲它探头探脑,看上去超凶。   它只怕渡厄,它不怕别的。   梅笑寒重新看回能化形的蛇妈,有些神奇地试着问道:“你……怎么称呼?”   大蛇一溜烟儿给自己凹了个造型,羞涩地自我介绍道:“嘶嘶。”   梅笑寒问:“它说什么?它叫丝丝?”   祝蘅:“……”公主又给了她一个看猪的眼神儿。   连梅思归其实也没有听懂,只看到了这丝丝也要上来缠庄清流的架势,于是生气地嗖一下变大,挡在前面叉腰:“——啾!”   大蛇好像十分不开心地爬上来要和梅思归开打:“嘶嘶。”   庄清流忽然伸手,直接把梅思归给揉成一团睡着了,重新装回了袖子里——没办法,三岁看老,这毛崽子没法儿教育,已经定型了。   装好爱打人的小鸟,她顺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袋,拉开,喂给了面前的蛇蛇一颗蜜饯,冲它轻轻摸了摸:“已经是个有闺女的大蛇了,要端庄。”   大蛇很开心:“嘶嘶。”   “你嘶嘶,你闺女嗷呜。”庄清流又喂给她一颗蜜饯后,伸手往旁边儿一指,冲正在雨中撑着伞的梅花阑道,“学她。”   “学她的话,就很讨人喜欢。”   被说不端庄,蛇蛇好委屈,不过有蜜饯吃,开心。   梅思霁眼神儿开始变得不对:“庄前辈,你居然有蜜饯,还一直偷偷藏着偷我的橘子!”   “那要不然呢,专门给它带的。”庄清流将一纸袋蜜饯都给了“嘶嘶”。   小蛇“嗷呜”顿时羡慕地也游了上来,大蛇只用尾巴一卷,就把闺女挪到一边儿去了,一颗都不给吃。   “……”   很难相信这是亲生。   不,不亲生的也不这样,很难相信这是母女。   小蛇委屈地直露出两颗小牙嗷呜,庄清流于是决定上去哄三句。   最多四句,不能再多了。   梅思霁一看那个黄澄澄递出去的东西,顿时大惊失色地一捂袖子:“怎么回事?!怎么又偷我的橘子??!”   旁边的祝蘅顿时嫌弃地看了梅思霁一眼,手忽地随意一抓,下一刻,一股橘子皮的清香味迸开传来,她居然也偷了一个橘子三两下剥开吃了。   “????!”梅思霁气得快要失去理智,瞬间就愤怒地拔剑,冲祝蘅大声质问道,“庄前辈是我们家的人!她整天偷偷也就算了,你凭什么也偷我的橘子!”   祝蘅剥橘瓣丝络的手忽然轻轻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有点不大喜欢这样的话。于是转头,凉凉瞥了梅思霁一眼,然后一点先兆都没有地嗖一声抬手,直接把她的剑抢进了手里。   可是抢完后,公主低头来回翻着看看,又觉得难看没有用,于是吧唧一声,随手甩出一道弧线,扔进了旁边的泥巴水潭里。   “……”梅思霁一下在原地站成了桩,简直惊呆了。   “?”梅笑寒像是什么孩子被欺负了的家长,立刻跑到了祝蘅面前,冲她面无表情的无声谴责和质问。   公主瞧她两眼,不仅没有丝毫悔过之心地满脸写满了“就是我丢的,可是你又能怎么样?”,甚至还心血来潮地忽然抬手,往梅笑寒嘴里也嗖得塞了一瓣剥好的橘子。   “?你干什么?这是在干什么!”梅笑寒简直无法容忍,拒绝吃这瓣橘子地呸一声把它还了回来,“你这是要堵住我的嘴吗?!”   祝蘅:“……”   “用我们家孩子的橘子来堵我的嘴,亏你竟然能想得出来?”若说刚才只是有一点震惊,这会儿梅笑寒是真的非常来气,十分有理有据地冲祝蘅认真质问,“你到底干什么?我们家思霁说的哪点有错?!”   祝蘅面对面看了她几眼后,脸色莫名其妙冷了下来,忽地抬手,一下将剩下的半个橘子全部塞进了梅笑寒嘴里,瞬间把她变成了一个无辜的大嘴猴。   旁观的庄清流和梅花阑都有些吃惊:“……”   果然下一刻,梅笑寒简直气得冒烟儿,蓦然伸手一拽,低头三两下就把祝蘅手上方才包上的“大鸭子手套”给取了下来,一点儿都没犹豫地塞回袖子里:“还给我!谁要给你包手!”   祝蘅一双锐利的眼睛里无声溢出了暴风雪,一瞬不瞬地盯了梅笑寒两下后,忽然转头起身,自己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啊……呢。”梅思萼简直被这点变故惊呆了,迷茫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只好先跑到旁边,把梅思霁的剑捡起来随便擦了擦,塞回了她手里。   庄清流一言难尽地冲缠在手上的小蛇点了点,示意它去把祝蘅找回来。然后又抬眼端详了一会儿梅笑寒没什么表情的脸后,冲她道:“好啦,火烈鸟本来就是这样的,点火就炸。而且鸟都天生幼稚,一天呆呆的,你看思归什么样儿的,就知道了。祝蘅小时候那会儿,还差思归很远,都一百岁了还不会说话。后来渡厄都学会写字了,她还没学会。鸟脑子很小的。”   梅笑寒:“……”   她还没说话,刚才强行被揉睡着的梅思归也不知道是倔强还是不满意庄清流的话,顿时冲她鸟眼迷离到睁不开地大声反驳:“啾啾啾啾啾!”   “哈哈哈,好好好。”庄清流低头摸摸它,“你强多了,又乖。”   她刚说完,旁边风声呼啦一卷,刚刚飞走的鸟公主又脸色凉凉地飞回来了,落地瞥了梅笑寒一眼,没说话。   梅笑寒脑海中想着庄清流方才的话,目光也无声转开,不理她。而且转开注意力,有些犹疑地问道:“庄前辈,这里到底是哪儿?不是虞辰岳的地方吗,你的这些族人……怎么会都在这里?”   庄清流稍看她一眼:“你们这几天一直待在这里,祝蘅都没跟你们说过吗?”   “这几天大家都忙着养伤闭关,趁机静心打坐恢复灵力,都是各自才从房里出来的,我也没闲下来。”梅笑寒答。   “这样。”庄清流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道,“因为普天之下,只有这一块儿地方还空着了。而其余的地方,除了无人愿意踏足的恶劣苦寒之地,哪里都被人类占满了。”说着低头,手上轻轻摸了几下梅思归的鹤羽,“而且——这里不一定就是虞辰岳的地方。”   梅笑寒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祭坛,探究地看着她:“什么?”   庄清流长睫无声垂落,声音缓而平静道:“我有一个师父,叫庄篁。”   梅笑寒:“?”梅思霁和梅思萼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庄清流的脸上。   连梅花阑也稍稍转头,看着庄清流的侧脸。祝蘅无声转眼,瞥了她一下。   “我知道桃花源这个地方,就是跟着她进来的。而这里周围所种的一圈桃花,确实是阻邪的,因为这里曾经死过很多人。”   庄清流语气很随意寻常道:“这里面的玉蚌和秘境是我放的,当初遇到的剑雨是庄篁设的,祭坛和族人是祝蘅迁过来的,桃花源记是我让段缤一直在散布的,可长庚仙府的那些人是季无端引诱进来的,因为虞辰岳故意跟他泄露,让他知道了这个地方,助他杀人,拿他把柄。”   “可依我布下的结界,这里是不会那么容易为他打开的,所以是庄篁特意改过的。外面那些人也不会那么容易进来,都靠段斌来判断选定。”庄清流坦然道,“当时那些秘境无处可放,所以我只能挪到这里。而故梦潮被一场大火烧了,我的族人也只能迁来。我设下这些加诸了特殊阵法的白玉蚌,是为了之后我不在的极端情况下,可以困住一些肆意闯进来的人,这些人如果自己生了邪念,便入阵必死,而再往后有了那圈沙漠的围绕,这里面最中央的绿洲会很安全。”   “至于这个爱嘶嘶的大蛇。”庄清流一点手底下,道,“它跟最外面我设下的那层屏障是联通的,负责送一些误入的人出去,抹除他们的记忆。你们曾找到过的那几个讳莫如深的普通人,就是因为被它改过记忆才送走。”   虽然还是有许多地方存疑,但是梅笑寒恍然多了,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嘶嘶头上:“让一只蛇蛇守卫这里?就让它一个吗?”   庄清流挑挑眉梢,点点大蛇的脑袋,冲梅笑寒道:“你可以跟它对打试试。”   梅笑寒看着那只大蛇只会开心吃蜜饯的傻样子,于是来回扩了扩手臂,刚说了句“那我不必留力吧,要是把它打坏……”,整个人声音就戛然而止,砰一声被掀出了二十尺,安详睡进了人字形的大坑里。   梅思霁和梅思萼:“……”   祝蘅第一个抬脚走了过去,蹲坑边不说话地看她。   梅笑寒披头散发地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耳鸣一般地兀自大声问:“你在看什么?!快把我挖出来啊”   祝蘅这才动手,把她从深坑里刨了出来。   梅笑寒蛤蛤两下试了试手脚都没断,才顶着一头泥巴怀疑地眯眼审视她:“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祝蘅只是往旁边的大坑伸手一指,道,“就是让你知道你还差很多,之前很多次都是我在让着你。你以后要是再对我发火,我就把你打成这样。”   梅笑寒:“……”   一旁的庄清流盖了盖脸,冲着讨夸的大蛇摸了摸头。   祝蘅看着梅笑寒好气的样子,忽然抬手,一言不发地为她拨了拨头上的土,又大喇喇用袖子直接蘸了水,一下蒙到了她脸上。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擦还是乱抹地到处糊了一通,但是公主这次不是在搞事,梅笑寒还是能感受到的。   所以就在她正想着庄清流的话,又开始怀疑这鸟是不是真的脑子不行,就见给她擦完脸的祝蘅忽然一伸手,戳到了梅笑寒面前,意思不言而喻。   “……”梅笑寒一脑子的谴责这会儿全部都像烟一样地滋啦冒了,没有脾气地一把拽过公主傲娇的爪子,三两下又重新给她缠了起来。   庄清流十分微妙诡异地站不远处看着,老觉着梅笑寒满眼都写着:“给你包,给你包,臭猫猫!”   这两个人,哈哈哈。   终于给自己重新又整了个鸭掌的公主表面没什么特殊表情,只是傲娇地低头上下翻了翻后,故意甩了个“这手艺也就还行”的神色。然后淡然地走回来,冲庄清流眯眼道:“这里是她的地方,我为什么不知道?”   “你知道了又能干什么?”庄清流居然很有道理,“她都死了,那可不就是我的了吗。跟故梦潮和祭坛一样,都是我的。”   祝蘅凉凉瞥她一眼:“她没死。”   “那又有什么区别。”庄清流挑眉,“你都要把大家烧死了,还想回来当大王。你看谁理你。”   祝蘅:“……”   “所以对于故梦潮来说,她不如真的已经死了。”庄清流语气寡淡地转头,摸了摸追上来的大蛇和小蛇,点住它们的脑袋,“好了,故梦潮只是暂时封起来了,等到净化好的那天,哪怕我不在了,祝蘅也会带你们回家的。”   她当初留给祝蘅的那些灵箭,就是之后可以用来射碎结界。   而这个过程,本来还需要很多很多年。也许一百年,也许二百年,等到了那个时候,祝蘅也已经会很厉害,她可以带着族人返回故乡,可以重新布结界。   只是没想到,这二十年来,有另外的一个人日夜不辍地在故梦潮里面净化着怨灵。梅花阑淡淡看了祝蘅一眼,撑着伞和庄清流一起转身,平静道:“你不在了,无论多少年,等里面重新好起来,我也会替你带它们回去的。”   庄清流转头看她,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很特殊的感动。   她本来在和庄篁动手之前,先去杀了仙门百家那些人,就以为除干净了隐患,哪怕之后只有祝蘅一个人守岛,故梦潮也可以许多年安稳无虞。可没料到还是想得太简单,没料到之后还有那么多的变故。   祝蘅凉凉看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道:“自以为是,你死了,以为我能守住吗?”   “你为什么不能?”庄清流抬头拨弄着伞面下的游鱼,语气深远道,“如果她当时跟我一起死了,就没有后面这些事。你问问之后数年间会执掌仙门的这批人,他们会再动手吗?”   祝蘅忽然深深看着她,她嘴里那批人,都是当初在故梦潮求学时,被有意挑出来教导过的裴熠兰颂季无端等人。公主心里忽然有点糟心,仍旧挑剔道:“哪怕是他们不会因为觊觎而动手,那之后呢,这些人又能活多少年?”   “有些东西是迟早的事。之后就不是我能管的了,我活着也只能做到这里了。”庄清流似乎终于嫌她烦,于是低头把梅思归两下揉醒,转着她的小脑袋道,“宝贝,骂她!”   梅思归虽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对祝蘅的不喜欢显而易见,睁开迷离的鸟眼就开始大声:“——啾啾啾啾啾!”骂得可来劲,呆毛竖起来。   祝蘅:“……”   庄清流忍不住笑好半天,将它捏住嘴放下地:“好了,可爱的小鸟骂人都是适可而止的,骂两句让她知道就行了。”说着自己转身,从身后一棵大树浓密的叶子中拎出了一直偷偷尾随、还意图躲藏的两只母女蛇。   “嘶嘶”顿时不好意思地用尾巴一卷,将一捧果子递到她面前,示意只是想将这个好吃的给她,不跟了。   蛇感觉的好吃的自然跟花精不同,庄清流接过这捧看了就会中毒的幽蓝色蛇果,还是不忍拒绝一只蛇蛇的好意,于是使了个障眼法,假装往嘴里扔了颗,道:“果子很好吃。”   蛇蛇很满意,母女双双暂时不跟了。   结果被放下地的梅思归在旁边探头探脑地听到后,十分装模作样地在庄清流身边来回绕着踱了好半天步,然后忽然飞快地探出脖子,吧唧啄了好大一口。   它还以为是庄清流本来不想给它吃,于是啄完拔腿就跑,结果还没跑出五步……就仰面倒地,活活摊成了一张饼。   “……”庄清流仰头看看天,才弯腰把它抱起,将耷拉出来的一点小舌头塞回去,”梅畔,我想把这只笨东西扔了。”   梅思归只有鸟眼能转地翅膀摊平:“……阿啾啾!”   “哈哈哈哈哈哈。”梅思霁和梅思萼爆笑得好没形象,互相不忍直视。   梅花阑大概也十分忍不住地低眼抿了抿嘴,把它软趴趴控制不住的翅膀往回阖了一点儿,撑着伞露出两个酒窝,小声道:“你扔,扔之前跟我说一声,我再去捡回来。”   梅思归顿时用迷离的鸟眼冲她可爱的表达亲亲脸:“啾啾。”   庄清流藏着眼里快要溢出来的笑低头,瞧了会儿这呆鸟的傻样,无可奈何地揉了揉脸。   没办法,自己从蛋里抱出来的小崽子,傻的也要一直养到一百岁。最后能达到祝蘅那种样子就行了,更何况梅思归还比同龄时期的暴躁公主要强。   还是可以要。   祝蘅反正自我感觉良好,甚至颇为嫌弃地袖手旁观了好一会儿,才从袖子里一摸,嗖得弹了颗小药丸到呆鸟嘴里。梅笑寒悄不作声地打量了一眼公主面冷心热的样子,没有出声。   几个人很快来到了巨大庄严的青色祭坛外面,庄清流脚步分毫未停,直直顺着长阶走了上去。不过这次有了她的带路,里面再也不弯弯绕绕,几人很快又进入了熟悉的闪着幽绿色荧光的大殿。   庄清流从踏进去的第一步,目光就远远落到了地面上,无声安静地深深看了很久,直到走到最中央的地方,才忽然问道梅花阑:“你知道这个祭坛是用什么材料修建的吗?”   梅花阑没出声地转头望她。   幽绿色的空间内,月白的刀光很快出鞘蔓开,直直悬照在了地面上,庄清流也没说话,让几人自己看。   梅花阑心里好像划过了一点什么东西,视线垂落于地面看了一会儿后,也轻轻眯起了眼睛——她们上次来时曾剧烈掀飞的这块地板居然已经完好无损了,甚至连一丝痕迹也无。 第150章   梅笑寒和祝蘅几个很快蹲下了身,梅笑寒“咦”了一声,再次抬头目光环绕着确认了一下位置,才伸出手,在地面仔细地来回摸索起来。   上一次并没有来的梅思霁不明所以,跟着蹲下身,不解地转头问梅笑寒:“晏大人,怎么了?”   梅笑寒指腹仍旧在地上分外敏感地摸来摸去,整个人却感到越来越奇怪,简单回道:“我们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是将眼前的这块地板掀了个大洞的。”   “?”梅思霁很快燃了张很亮的火符,凑很近地跟着看,“那是怎么回事?有人修补好了吗?”   梅笑寒神色很郑重,没有答。那么大的一个洞,炸得四分五裂,裂纹蜿蜒,细小的碎石溅得到处都是,怎么可能修补得这么完好无损?居然摸都摸不出一丝微缝。   祝蘅蹙眉凝视了一会儿,侧首抬头,目光落到了庄清流脸上。   “我也不知道。”庄清流抱着梅思归安静垂眼了一会儿后,安静开口。然后半俯身,在地上不疾不徐地画了个奇怪的徽纹出来。徽纹全部画完,首尾相连在一起的时候,剧烈的白色灵光从地面一闪,被包裹住的几个人很快从大殿第一层自然而然地落入了下面的一层。   梅思霁眼前被差点儿被闪花后,缓缓睁开眼皮儿,见还是闪着幽绿色灵光的森严的大殿,不由问:“怎么回事?我们还在这儿吗?”她方才还以为庄清流画的是开启什么阵法的徽纹。   旁边的梅思萼这时压着梅思霁的肩转了一个圈,示意道:“看这里,跟上面的大殿能一样吗?”   “上面?”梅思霁身子被迫转了半个圈后,定眼一看,果然两个宛若同一地方的大殿不同,这里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祭台!   所以诡异的是,这个当初明明应该已经塌陷的祭台,居然也完好如初的存在于这里,就好像她们当初的整个祭坛之行,都是一场幻境一样。   庄清流眼睛轻轻眯了眯,第一个绕到祭台背面的石门处,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随着她的走动,石门这次不用暴力去踹,居然自己缓缓打开了。   一阵柔和的光线从里面涌出,梅思霁看着并没怎么害怕,只是有些习惯性谨慎地抬起握住了剑柄,然后自然而然地跟了进去。扑面的无边阴风,阻邪的门槛,密密麻麻的棺材,石室穹顶上宛若星辰烟海的大片细碎明珠。   一切都美妙而震撼,但这里居然好像是个墓室。   若说方才看到大殿上面的地板还能勉强压住,但是在重新看到这石室内的一切时,梅笑寒心底的惊疑与寒意就简直快要奔涌出来,声音有些发凉地道:“这怎么回事?怎么可能?!难道我们上次根本就没有到过这里?只是在沙漠倒下的时候就产生的一连串幻觉?”   她一下说的梅思萼毛骨悚然!   庄清流站在石室中央不动,只是转头看了看她们两个:“那我们救出的扁夫人是从哪里找到的?也是幻觉?”   “……”梅笑寒不可思议,“那这到底是怎么了?!当时的石室塌成那个样子,谁能复原成这样?地面,墙壁,棺材,穹顶,简直跟崭新的没有一点不一样。”   一个人蓦然重回这样的地方,简直很难想象记忆没有错乱。   如果没有记忆错乱,那这是什么人刻意摆弄给她们看的神迹或者障眼法吗?   “都不是。”梅花阑面色虽然也十分凝重,但相比梅笑寒俨然镇定许多,目光逐渐落在四周的墙壁上,声音平静地缓慢巡梭道,“有一点和上次不一样——壁画。”   经她一提,本来在森然和吊诡中凝滞地说不出话的梅思萼才蓦地跳了起来,松开梅思霁的腰,大声用手指墙壁道:“对对对!上次我们刚刚进来的时候,墙上的壁画还不是这样的!而是一幅幅竖着的像屏风一样连在一起的画像!”   又是什么画像?什么屏风?完全听不懂的梅思霁被她聒噪得不由有些焦躁,所以捂着耳朵退开了一些,正好离远去看整幅壁画的内容。   上次来的时候,尽管连蒙带猜,几人和梅思霁这会儿的感受也差不多。但是这次不一样,梅花阑转头见庄清流站在一副祭坛的画面前一动不动,便很快上前,顺着她的视线低眼看了一会儿,轻声问:“这个就是你师父,对不对?”   庄清流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嗯。”   梅笑寒几人闻言,立即从旁边一同走了过来,见她们两个看的是仙岛祭坛前的一群人,而其中一个女人,手里拿着和庄清流的逐灵一模一样的月白色长刀。   这壁画光彩闪耀,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真实,就好像正在看镜子里倒映出来的画面一样。   梅思霁目光迟迟转动,缓慢从画面上女人手里的长刀落到她脚下的影子,伸手虚虚指了下,开口道:“这是……竹子?”   这是庄清流和祝蘅的师父,故梦潮的主人,也是近几十年以来,似乎一直在背后搅弄风云的人。梅笑寒来回看过身边祝蘅和庄清流的脸后,目光重新落到壁画上,道:“所以你们的师父,是竹子精?”   祝蘅神色很深地敛在眼底,偏头看了梅笑寒一眼,没出声,目光又落到庄清流脸上。   庄清流却站在壁画前一瞬不瞬地定定看了一会儿后,忽然上前几步,伸手在那抹代表影子的竹子上抹了一下。结果这一抹,苍翠欲滴的竹子居然被她抹掉了。   “?!”   几人瞬间惊疑不定,祝蘅眼皮儿蓦地就跳了一下,二话不说地上前,伸手也在壁画上随机大力地摸了摸。然而她指腹用力擦过的地方,就好像擦过了一个光滑的镜面,对里面的壁画线条和光影色彩丝毫没有影响。   “你怎么这么不讲究,要试着抹,也要试一样的。”梅笑寒很快也上前,伸出手在被庄清流抹花的竹影旁边,紧随的一个金龟的影子上抹了抹。   当然,她擦来擦去的地方也像一块儿镜面,什么都没抹掉。   所以最重要的是,这点代表原形的竹影怎么就单独被抹掉了?!   “因为它是被额外单独添上去的。”庄清流这时随意低眼,翻着食指和中指上的绿色颜料瞥了一下,语气似乎有点冷。   就画在表面,跟里面其余的壁画差了一层,当然能轻易擦掉。   而这点东西,是谁暗中想掩人耳目地加上去的,似乎也并不难猜。   梅花阑没多说什么,只是顺势捏住庄清流的手指,低头将上面沾染的颜料用手帕细致缓慢地擦干净了。   祝蘅脸色瞬间也难看了下来,目光死死定在那块儿已经变花模糊的绿斑上,一字一句道:“所以她到底是个什么?这种事情为什么要费心掩饰,很重要吗?”   若说公主以往的暴躁发脾气都是火里蕴藏着一块冰,那这一次,就是冷冰冰的语气下裹着似要舔舐而出的火。   梅思霁和梅思萼两个小辈一时噤声,哪怕有一点想说的想法,也没敢开口。   毕竟连自己的长辈是个什么成的精这种事都摸不清楚,这实在很难说不离谱。而至于庄清流和祝蘅在故梦潮都是怎么长大的,她们也不大了解,不敢多说。   梅笑寒在旁边思忖再三,才认真分析道:“我虽然想不出需要掩饰的原因,但只能猜测一方面可能是她的身份很重要,关乎到什么隐秘之类的;而另一个层面看,或许就是单纯的不大想让人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呢,比如……是猪或者狗之类的?”   “……”梅思霁和梅思萼的表情瞬间十分一言难尽,但却诡异地觉着居然也有点道理。   祝蘅缓慢转头,深沉地凝视着梅笑寒的眼睛:“你倒是敢说,是、狗、怎、么、了?”   “?”梅笑寒忽然生出一点诡异的感觉,虽然脑海中想着在外广售已久的小说,心下已经猜到了一点什么,但还是装作一无所觉地样子先反问,“你为什么只问狗,是猪又怎么了?”   祝蘅似乎不可思议地端详了一眼她无赖的样子,一字一句道:“我先问的。”   “那又怎么样?”梅笑寒从善如流道,“你心里想着是猪怎么了,那是狗就也怎么了。”   “……”祝蘅忽然气不顺似的往她嘴里蓦地大力塞了一把橘子皮,然后目光挪开不理她了。   梅笑寒:“???”   难为她刚才吃个橘子,还要把剥下来的皮塞进袖子里!这原本是准备干什么?准备贤惠地留着晒陈皮吗!   祝蘅视线转向庄清流后,仔细审视着她的目光:“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庄清流语气平静,自然而然地转身,忽然朝左边墙角走了过去。几人都见她也没做什么,只是低头注视着墙面与地面之间的衔接缝隙,然后又仰头,看了看穹顶。   梅花阑也过来了,道:“你想把这个石室内所有地面的缝隙和穹顶的缝隙都切开看看,对吗?”   庄清流转头看看她,刚“嗯”了声,梅花阑便抽浮灯出鞘,剑光从容流畅地如风丝般闪过后,石室内轰隆几声,她们脚下的地面居然忽地紧紧贴墙塌了,而四面墙上的原本色彩艳丽的巨大壁画,也顺着她们下坠的视线和墙壁一起通通朝下蔓延了下去!   这个石室内原本的壁画居然是不完整的!   梅笑寒已经瞬间反应了过来,毫不犹豫地一把抽出了自己的剑,然后飞快道:“思霁,思萼,剑!”   “哦哦哦哦。”梅思萼虽然老是反应慢半拍,但还是很快将剑贡献了出去,边递边急忙问道,“晏大人,要剑干什么?”   “撑住四个边角,将穹顶掀起来!”石室四面的壁画并不完整,可想而知跟地面遮掩下的墙面一样,穹顶之上应该也有!梅笑寒抱着三把剑后转头,冲祝蘅明示道,“这位宫主?”   她本来是示意祝公主将自己的剑也贡献出来,然而祝蘅却只是用看呆瓜的眼神儿看了她一眼,就迅速手绕到背上取弓拉箭,嗖嗖嗖嗖连着四下,用四根灵箭将穹顶四边撑了起来。   抱着三把剑还没开始施展的梅笑寒:“……”   梅花阑很快照例飞身而起,挟浮灯将穹顶与四面墙壁之间的连接处利落划开,然后在半空飞快地结了一个法印,蓦地撑起!   穹顶一下开始轰隆隆升高,四面墙壁上面被遮掩的那部分艳丽壁画也逐渐一点点显露了出来!随着穹顶上升十丈有余后,整个石室的上下高度忽地拉开,一副有原本壁画三倍之大的更大壁画露出了全貌!   原来之前看不懂,只是因为她们看得是最中间截取的一部分,原本两边的部分,都在穹顶之上和地板之下!   梅笑寒第一个往左跑边后退,高高抬头仰视……只觉得脖子累得慌。原本的壁画就已经很高让人很震撼了,现在长成这样,也不知道人是怎样画上去的。   梅花阑却在将要落地时顺势一揽庄清流,带她又轻风似的悬空而上,浮在了半空中看。   梅笑寒:“……”   呆瓜果然就是呆瓜,祝蘅很快故意从她面前一闪,也平地上了半空,梅思霁和梅思萼迫不及待地跟着取回了自己的剑,御剑升起。   梅笑寒一下变成了最后一个,堪堪抢了个边角,才和她们挤在了一起,几个人一起凝神去看   这次壁画的最开始不再是灵岛,而是一座巨大巍峨的雪顶天宫!   天宫坐落在屹立高耸的雪山顶端,而雪山平地而起,一路挺拔苍茫地直冲云霄。将整个天宫捧月一般顶在披白的山尖上之。由于雪山极高,已经刺破云层,所以整座天宫四周灵光闪闪,云雾缭绕,俨然宛若坐落在云端。   梅思萼震撼道:“这难道就是上个修界的仙府吗?”   这真的和住在天上一样,这才是仙界啊!   无人说话,众人很快看向了下一幅,这次的壁画中,天宫被骤然放大,一下出现了很多或坐或站人,看起来都是仙衣飘飘的修士。而被这些人围绕在云朵最中间光芒最盛的那一个,赫然就是手执丑剑,头顶玉冠的银甲少年!   包括银甲少年在内,所有人脸上的神色都十分凝重。有几人出列站在王座前的空地上,似乎正在说话,一人还伸手指着云端下方。   梅思霁仔细分辨开口道:“他们这是在……议事?”   梅思萼立马道:“议什么??”   梅笑寒凝视着那个伸手往下指的人,道:“那就要看他们指的是哪儿了。”   随着她话音刚落,梅花阑和庄清流已经倏地从半空下落了数丈,祝蘅的身影很快也落了下去,几人相继宛若真的从云端降下一样,看向了天宫底下的画面。梅思萼呼吸蓦地一窒,有些发愣,因为相继映入几人眼帘的,是一片画得密密麻麻的暗夜走尸,汹涌如浪潮般的走尸。   梅思霁视线来回看全后,后背蓦地蹿起一股寒意   只见黑色的树林和山野坟地之间,到处都有灰蒙蒙,黑压压,正在蠕动的走尸如同破茧一样刚刚从土里冒出来。伴随着拖沓的脚步和尖细的獠牙走入山野市井之间,袭击百姓。   壁画中无数走尸或衔着一条手臂,或正在撕咬半颗头颅,或趴在地上仰头张大嘴,那是正在接人顺着手指流下的鲜血喝。   这样的画面如同火花散开一样,画了好几处,有些地方是走尸冒出土,有些是怨灵,有些是厉煞。而被袭击的人中也逐渐开始有了身体边缘加着一圈灵光的修士,不过这些人似乎抵挡起来越来越费力,所以死的仙门之人越来越多。   整个人间的所有人都面容扭曲,仿佛在尖叫。   梅思萼声音有些变调道:“这是什么意思?满世界被走尸占领了吗?”   “并没有到那个地步。”庄清流转头看了看她,重新升高,“这是意思着人间在平静中忽然有了变故,原本的阴邪祟物越来越多了。”   梅思霁立马问:“庄前辈,何以见得?”   庄清流升高后,伸手指向云端之上的天宫道:“因为这个正在议事之人的动作,你们看他手心里捧的是什么。”   梅思萼凑近仔细道:“是一团灵光?寓意着……灵气?”   “对。”庄清流道,“再认真看看,他捧着这个在干什么?什么意思?”   这次梅思霁忽地凝视出声道:“他捧着灵气的双手是正在往开散的动作——这是寓意着……灵气溃散?!”   “啊!——我知道了!”一说到这个,梅思萼瞬间反应了过来,“天地灵气溃散,所以阴邪之物开始反噬增长了!”毕竟这个是日日夜夜困扰了如今仙门几百年的事情,没有人会不敏感!   “可是最重要的是,天地灵气居然从上个仙界就开始溃散了吗?!”梅思霁看着壁画有些愕然。   梅笑寒面色凝重地摇摇头,很快道:“先往下看吧。”   几人挪动了一个方向,转向右手边的墙壁,这次画面颜色蓦然一变,出现了一座似乎耸立于云海之巅的巨大仙岛,仙岛金光万丈,仙云缭绕,四周溢满了绚烂的灵光,俨然就是故梦潮。   祝蘅目光却转而落在旁边,忽然沉了下来。   梅笑寒抽空关注了她一眼后,很快也轻轻转眼,见到仙岛周围绘着蔚蓝的水波浪和几朵溅起的浪花,这寓意着它是独自坐落在海上。而此刻由近及远,绘着无数艘船正在从西边日落的方向驶过来,逐渐绕着弯将仙岛包围。而所有船上或坐或站或划桨的,都是身上包裹着一层灵光的修士。   梅思萼轻轻抽了一口气,结合上副壁画,猜道:“因为仙陆灵气溃散,所以他们派出了船队出海,成功找到了一个灵气逼人的仙岛,这是正在准备包围进攻?”   这简直和当初虞氏派出了船队来故梦潮一模一样,如若不是壁画上那些船队的旗帆绘的是五朵金丝祥云而不是虞氏的蟠龙,她简直要以为这壁画就绘的是她们如今仙界的事情了。   “不是进攻。”庄清流轻轻挑了一下眉,目光落在画面上道,“这灵岛周围还绘了一圈宛若瘴雾的结界,寓意着障眼法还没有破除。所以他们这是还不确定这上面的情况,想要试图登岛打探,却找不到入口,一直在绕圈。”   梅思萼轻轻“啊”了一声,恍然。   梅花阑未曾开口,只是揽着她很快下落,看向底下的内容。底下的画面衔接的上面,简单描绘的是故梦潮仙岛的屏障结界被触动,岛上的人很快察觉,赶到了岛边。这些“人”都是万物成的精,脚下影子千奇百怪,出其不意地将手指抵在外来者的眉心施了什么术法后,将把他们原模原样送走了。   没有人比祝蘅更熟悉了,这就是抹掉这些人的记忆,将他们送离故梦潮的过程,这种事,她曾经和庄清流一起不知道干过多少次。唯一的区别是,壁画上干这种事的人不是她们而已。   可在这些人中,却有一人拿着月白色的长刀。   是庄篁。   一直安安静静的梅花阑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伸手,同样在这副壁画的庄篁影子下抹了一下。果然,那点儿装模作样的竹影被轻松擦掉了。   庄清流看着这副滑稽的画面,居然垂眼轻轻笑了两声。   祝蘅也凉凉瞥了一眼,场面一时有些诡异尴尬。梅思霁不了解庄篁这个人,只是似有无语地摇摇头,很快第一个转身,有些迫不及待地往下看了过去。   “或许可能在她心里,十分想当一个竹子精也说不准吧!”梅思萼随便调侃了一句,也跟着转身。   几人都相继转换方向,看向最顶层壁画的第三幅。   果然不出所料,庄清流眼睛平静地轻轻一眯——历史仿佛就是一个轮回,在四面墙壁的第三面壁画中,几百年前的故梦潮也和四十年前一样,即便岛上的人一直在奔波来去地抹掉那些来探索者的记忆将他们送走,但随着来窥探的船队越来越多,最终还是被另外那片仙陆的人类探到了。   接着往下,画面并列一分为二,仙陆的雪顶天宫和故梦潮的岛上祭坛前,双方似乎都在认真地集议什么,各自的集议都是一群人,各有争执。最后雪顶天宫的集议率先结束,一封金光闪闪的小纸片凝着灵光,被郑重派遣的人送往了故梦潮之中。   梅笑寒道:“这是一副请柬。”   祝蘅再往下,十分认真地盯着故梦潮祭坛前,那些人收到请柬后的动作,让人意外的是,彼时的庄篁居然伸手指着外面,似乎很赞同出岛去接触谈谈的样子。最后岛上有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好像出于疼爱地看了她很长时间,最终点头颔首,这是同意的意思。只是又招手将她叫到身前,似乎不放心地嘱咐了一会儿什么。   所以画面的最后,庄篁理所当然地代表故梦潮出岛了,去赴那片仙陆相邀的盛会。   这些内容很好理解,因此无人说话,几人很快相继转身,看向顶层四副壁画的最后一幅   在这副壁画中,先是最上面的雪顶天宫举行了盛大的仙宴,宫灯一片明亮煌煌,到处仙乐飘飘,可以看到大家都举杯邀饮,酒酣畅聊的融融画面。仙界之人似乎极为看重庄篁,将她的桌案与银甲的仙君并排而设,共列最上首。   庄清流扫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地握握梅花阑的手,两人很快下落一些。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仙宴熟识之后,仙门之人带着庄篁下仙宫,向她解释形容天地的灵气正在溃散,又让她遍览人间阴祟横行的惨况。因为壁画栩栩如生到能看清每一个微小的细节,所以很容易能看出,这里的庄篁脸上似乎是有些不忍和悲悯之色。   不过接着,他旁边手持丑剑的银甲仙君似乎转头启唇,向庄篁提出了什么。庄篁却冲他微微抬起手掌翻转——这是一个坚决拒绝的意思。   银甲仙君也没多说什么,脸色也无异色,只是带她从一处山川掠行到了一片大湖之上,似乎还落到湖面,给她摘了朵莲蓬吃。   接下来的几个画面,似乎都是银甲仙君在领着庄篁在人间到处走走看看,一人看,一人讲解,并没有特殊的地方。   梅花阑仍旧没什么特殊表情地揽庄清流往下,看向四副壁画的最后,几人的目光也大致差不多的一起落在了上面——这最后画的很简单,似乎是银甲仙君将庄篁带回了仙府,两个人神色十分郑重严肃地说了什么话。   可是最重要的是,这次话说完后,两个人的手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忽然拉在了一起。   “……”   “???????”   祝蘅额头忽然要炸裂一般地剧烈跳了起来,连庄清流似乎都没有预料到,很明显地顿了一下,旁边的梅花阑可能不知道作何反应,于是缓慢地转头,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看了看。   梅思霁和梅思萼都张开了嘴震惊不已,梅笑寒头皮一阵发麻:“……这样吗?不会吧??”这是什么鬼?   梅思萼甚至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中有些手颤地抬起来,指着庄篁惊人猜测道:“难道,庄前辈,祝宫主,那个假的虞辰岳……就是这个银甲仙君和你们师父所生的后人吗?” 第151章   庄清流和祝蘅都一瞬不瞬地看着壁画未曾开口,梅笑寒在旁边抬起手,悄悄按了一下梅思萼的肩,轻声道:“……一副壁画还看不出什么,下面还有,先往下看吧。”   梅花阑握握庄清流的手,没多说什么,只是带她掠空下落,直接来到了第二层壁画的第一幅前。   这第二层的壁画,就是她们之前那次来祭坛时曾经看到过的那些, 第一幅画了灵光璀璨的故梦潮仙岛,然后岛边缘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彩虹桥,这座长长让人震撼的桥跨越了底下用蓝白色颜料描绘出的大海和浪花,和人类的仙陆远远连接在了一起。   而桥上来来往往的,是许多脚下有影子或者没有影子的小人儿,分别代表人族和故梦潮的人。这些人神态动作都十分喜乐融融,彼此间会互相打招呼和挽着手结伴而行,寓意着关系很好。   很显然,这副壁画大致就是为了说明了人族和故梦潮之间建起了彼此沟通和互相往来的桥梁,而这其中不用说,自然是被银甲仙君所说服的庄篁在一手推动和促成的。   所以下一幅,画面随着彩虹桥来到了被五片金丝祥云缭绕承托着的雪顶天宫,天宫中此刻到处灯花璀璨,仙乐飘飘,许多神态和动作各异的人正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举行酒宴,一半脚底有着各种各样的影子,一半没有。说明是故梦潮和人族成功建起彩虹桥互相往来后,人族的仙界即是正在宴请故梦潮之人,双方是在为这一前所未有的新关系而共同庆祝。   这副壁画的细节十分多,所以几人一时都浮在墙壁前没有挪动,仔仔细细地来回看。   比如在这时的画面里,庄篁俨然似乎已经成了雪顶天宫的半个主人,她的酒宴桌案并没有和故梦潮族人的列在一起,而是仍旧居于最上首,和银甲仙君同排并列。   而无论是上前敬酒还是庄篁起身走到哪里,整座雪顶天宫上上下下的人都会朝她极为尊重地弯腰阖手行礼。这种行礼之前也有过,那是为了表达银甲仙君在人族的绝对尊贵和统治地位,那些人一直朝他自然而然所行的。   所以这点壁画的内容,似乎更加印证了那个让所有人心底都难言诡异的猜测。   庄清流目光寡淡地从上面扫过后,一点都没有多看,只是下落,来回巡梭注意着酒宴上每一个小人脸上栩栩如生的神态和表情。这些正在参加酒宴的人画了有上百个,姿态各不相同,乍一看似乎只是为了表现仙宴的热闹,但是从上一次来的时候,梅花阑就曾察觉注意到了一些细节,目光仔细地在这些小人脸上巡梭了很久。   这一次,果然跟她最像的梅思霁也敏锐地发现了什么,忽然伸手,低声地隔空指道:“端烛君,庄前辈,晏大人,你们看——这里这个手掌朝上翻过来的动作,之前的画面中也出现过,这是一个否决的姿势。”   旁边的梅笑寒颇为赞许地看她一眼,然后压着梅思萼不知道往哪儿观花的脑袋转向那里,循循善诱地问道:“所以这说明了什么呢,思萼?”   “……啊。”梅思萼直愣愣地猜测答道,“说明了一个仙界的修士提出了什么要求,故梦潮的人不同意?”   梅笑寒大声道:“说明了他们不是单纯地在举行仙宴,你好我好地碰杯,而是仍旧在酒宴上商议许多事情!”   梅思萼有些不大转得过来了,声音弱弱道:“……晏大人,我说的和你说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你说的只是两个人之间单纯的交流,我猜测的是全局正在发生的事情呢!比如按照你所说,就可能是仙界的修士冲故梦潮这位仙鹤爷爷说了句‘把你的裤子脱下来,让我看看你尾巴尖的毛是什么颜色的?’,然后故梦潮的仙鹤爷爷生气地拒绝了他!而据我所推测的他们若是整体都在商议什么事情,就不可能提出这种滑稽的要求!”梅笑寒痛心疾首道,“孺子不可教也!”   梅思萼:“……”   众人:“……”   祝蘅那种看猪猪的眼神儿又落在了梅笑寒脸上,似乎颇为嫌弃:“你在说什么东西?”   梅笑寒还她了一个“你才是臭猪猪,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然后转向梅花阑和庄清流道:“花阑,庄前辈,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对吧?”   梅花阑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平静落在壁画上面,幅度很小地来回巡梭着,道:“这上面一共有十三个否决的手势,说明人族的仙士提出了很多要求,故梦潮的人都一一拒绝了。”   稍缓一下后,她又道:“而且你们仔细看,许多人族仙士脸上的表情,有着虚伪、有着谄媚、有着被拒绝后敛睫的遮掩、有着嘴角明明在弯起笑、眼角却锋利地展出一条直线的笑里藏刀,还有假装遮袖饮酒,头却在衣袖后偷偷偏开,朝故梦潮之人的无声冷笑。千姿百态,不一而足。”   这壁画在些微之处的描绘实在太过传神精绝,所以梅花阑所说的这些,确实很明显就能看出来。祝蘅神色微冷地没出声,梅思萼呆呆地问:“啊,是这样,可是这是什么意思?”   庄清流声音淡然道:“很简单,意思只有三个字——不满足。”   梅花阑一揽她,挪到下一幅壁画前。这副壁画的背景能看出是一间密室,一群人族地位和修为都极高的仙士在密议集事,而最中间的银甲仙君从容坐在金丝祥云的宝座中,周身一圈灵光璀璨,双手交叉在一起,随便抵着丑剑的剑柄。   而在他面前下首,一大波神情姿态颇为激动的人似乎正在争吵什么,有人在往下指,有人做出了手臂交叉的手势,另有几个人甚至拔出了剑。   梅花阑目光转落了几个地方——往下指的人,所指的是一群身上灵光越来越黯淡的人族修士,有人手臂上托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婴儿浑身却没有灵光;有人刚死在床上,胡子却还是黑的;有人正在和厉鬼搏斗,被厉鬼一爪捏碎了喉咙。   所有人的头顶四周,都缥缈着一层越来越散淡的灵光。   梅思霁低低出声:“而那几个拔剑的人,剑尖所指的,都是故梦潮的方向。”   梅思萼小声道:“我猜测一下,这是意思一瓢水灭不了大火,虽然故梦潮将灵岛打开,可以让人族的仙士来岛上灵气充沛的地方修炼,但是人族整片仙陆灵气还是越来越少,他们从远处搬水解渴,远远不够。”   梅思霁认真指道:“但是一群人争吵的最后,银甲仙君明显冲拔剑指着故梦潮示意的一拨人做了个否决的姿势,他并不同意动手攻打。”   梅笑寒拍拍她们俩儿的脑袋,道:“我们思萼终于不迷糊了,都过来,继续看。”   庄清流淡淡挑了下眉梢,也和梅花阑转向了下一幅,其实依她们的记忆,这几幅壁画所讲早就记在脑海里了,不必看也已经连上了内容。只是很多囫囵的细节,第二次看的时候才知道。   第三面墙上,最中央绘的是故梦潮的巨大祭坛,祭坛前,一群故梦潮的族人正在集议。之前一次看得时候,大家只注意到了和庄清流拿着一模一样长刀的庄篁,而这次认真观察后,几人都看出了这时的庄篁,神色是非常凝重低沉的。   最重要的是,梅思霁伸手往最边角的地方指了一下,又画了一个大圈,低声道:“端烛君,庄前辈,你们看这里。”   她所指的,是围绕着祭坛边缘所绘的一圈树影深深,花草茂密的象征故梦潮岛上山林原野的画面。可若是仔细一看,这些线条隐匿色调暗淡的山林之中,居然还藏着无数的人,无数脚下并没有影子的人!   梅思霁轻声指道:“这些是人族的修士,他们手上都紧握着兵器和符咒,这个正在刺一只雪鹿,这个是在掀开自己的陷阱查看,而最边上这个,你们看他装得鼓鼓的腰间乾坤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淌。”   “是血。”这一串小点是用红色颜料绘出来的,很明显,梅思萼深深皱眉道,“这些是人族的一些修士偷偷在故梦潮各处猎捕灵兽。”   庄清流目光转动了一下,落在一片密幽林里,这里的灌木丛中绘着一个人族的修士正跪地,旁边甩着一把血迹斑驳的匕首,面前是一只尚未死去正在苟延喘息的野角斑马,斑马在愤怒地嘶鸣着,而它面前的修士却正在从它体内双手捧出一枚圆圆的金色的东西,脸上还带着欣喜的贪婪。   这是在活剖灵丹。   梅思萼有些看不下去地伸手指道:“这些祭坛前的人为什么还在说话,不去阻止。”   “因为这些是一段时间内已经发生过的事。你没看到吗,绘这些东西所用的线条,是虚的。”祝蘅声音冷冷地扫她一眼,“而且这是谁的错,该怪的是那些人没有去阻止吗?”   虽然并不是自己干的,但被祝宫主这种森寒的声音和目光一逼视,梅思萼当场吓得悄悄绕个大圈,往梅笑寒身侧躲了躲。梅笑寒从壁画上短暂收回目光,有些无言地瞅了公主一眼,又悄悄打了下她的手,示意她好好儿的,别吓孩子。   公主低头看了看自己飘荡的袖摆后,目光有些微妙地掠过梅笑寒一眼,转回去没说什么了。   几人沉默地在这里多立了一会儿后,缓慢转向了下面——下一幅壁画一开始,就是在故梦潮祭坛前最后跪了许久的庄篁来到了雪顶天宫,似乎极为愤怒地拔出了刀,在天宫门口神色凌厉地说了什么。   而在她面前,银甲仙君同样神色郑重地在说什么,而他一手正指着两人面前之间的空地,另一手庄严地抬起做了个否认的姿势。   庄清流大致掠过一眼,空地上画着和银甲少年所指的,是许多被捆绑着跪地垂头的修士。   梅笑寒轻轻“啊”了声,猜测道:“这些被捆绑跪地的修士应该就是在故梦潮偷偷猎杀了灵兽的那些人,而银甲仙君的意思是,这些人私自做的事情他并不知道,所以现在都捆绑起来了,交由庄……庄师父任意处置。”   祝蘅转头:“……庄师父是什么?”   梅笑寒:“?姓庄的师父?”为什么要纠结这个?   祝蘅凉凉道:“那是我师父。”   晏大人觉着她纯属胡搅蛮缠,于是翻翻眼:“那你师父为什么不跟你姓?”   “……”祝蘅被她气得头顶冒了一撮可能本来想丢出去的白烟儿。   梅思霁一言难尽地稍微离远了一些,没理这两个十分幼稚的人,只是认真分析壁画道:“庄前辈,你师父脸上的凌厉之色似乎并未消除,她也伸手指着这群被捆绑起来的人,是什么意思?”   “是让银甲仙君当者那些人族修士的面,亲手杀死这些人,以儆效尤的意思。”梅花阑目光稍微一转道,“你看她的目光,是一瞬不瞬地凌厉落在那柄丑剑上的。”   梅思霁连连点头,谦虚受教道:“端烛君果然看得比我仔细。”   梅花阑似乎本来下意识并不打算再开口,但好像忽地额外想起了什么,于是无声转头,一板一眼地简洁添了句:“你也不错。保持。”   梅思霁的耳朵顿时有些悄悄红了,不好意思地敛了下睫。   庄清流目光稍稍从壁画上挪开,看了看身边的人,然后很轻地笑了一下,牵了牵她的手。从来没得到过梅花阑夸奖的梅思萼顿时十分心痒,一下眼睛瞪大了好多去仔细看壁画,期望自己也发现点儿什么,然而什么都没发现。   第二层壁画剩下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庄篁逼迫银甲仙君亲自动手,银甲仙君一时间并没有动,而是表情凝重地稍稍低下了头,似乎是在认真思索考虑。这时他旁边的许多人接连脸上出现愠色,上前一步挡在中间,冲庄篁怒目而视。   这种场面稍稍联想一下现实,就很容易脑补出具体的情形,无外乎就是一群人族的修士指责庄篁得寸进尺,又说自己一方已足够有诚意之类,然后再进而从一件事的矛盾衍变升级为多件事,双方互相越来越愤怒,各自看似有理,又各自指责各自的云云。   最后场面越闹越乱,事情越来越大,又吵架的又拔剑,几欲动手。   银甲仙君似乎颇为头疼地低头扶额了一会儿后,最终还是没有亲自动手杀这些人。而是抬起右手一挥,令人拿上了大批的银色匕首丢在地上,以让这些人自己自尽为结尾,结束了这场伴随着血雨的争论。   庄篁冷冷逼视着这些人,什么都没说,只是飞身离去了。   第二层的壁画以前单独看的时候云里雾里,如今再认真过一遍,才能将所有的因果连在一起。   庄清流在庄篁转身离去时,银甲少年的面目神情上仔细巡梭了一会儿,才收敛目光,轻轻一扣梅花阑的手。   两人不需开口说话,梅花阑就会意地揽她落下,开始看第三层壁画。祝蘅和梅笑寒几人也迅速一起,接连下落到墙壁最边角。   第三层壁画的一开始,就是从雪顶天宫离开的庄篁神色决绝地飞到了大海之上,毫不犹豫地一刀劈下,斩断了连接两边已久的彩虹桥!   这样巨大而美妙的彩虹桥,可想而知一开始是耗费了双方多少精力和时日才建造起来的。而如今刀光闪过之后,彩虹桥两边就开始迅速垮塌迸陷,各自一头栽进了海里,无数代表着灵力的彩色绚烂光点瞬间迅速地消逝飞散。   梅思萼满脸可惜地稍微屏息,连忙看向下一幅——在下一幅的画面中,银甲仙君及时赶到了!急速以一人之力站在了狂波乱涛的大海之中,双手各自托着彩虹桥的一边,脖颈侧转,面色极为焦急凝重地认真看着庄篁,双唇微微张开。   两人在这会儿说了什么,静止的壁画自然不可能表现出来。不过好在的是,壁画中也并没有出现什么让人诡异难言的画面,银甲仙君只能暂时用灵术撑住桥梁两端,不过整个人额头渗出的冷汗越来越多。神色十分急切地用下巴一会儿指指庄篁,一会儿又指指自己,一会儿再指指两人身后的仙陆,大概乱七八糟地说了很多。   这时庄篁的身影并排在断桥上绘了很多,代表着不同的神情,有着迟疑,有着动摇,有着烦躁,有着不忍,有着愤怒,有着决绝,祝蘅只是沉默地看过一遍,就能想象出她许多年前这一刻内心的翻滚与复杂。   不过最终,庄篁还是神色无比坚定地飞身而起,持刀将银甲仙君托着不愿放手的彩虹桥一劈数段,然后头也不回地返向了故梦潮的方向。   这是从此一刀两断,互相间再不来往的意思。   梅花阑在墙壁上一点一点地挪动着目光的时候,忽然轻轻眯了一下眼——这里的壁画有两个很小的细节。   第一个,是庄篁看似头也不回地离开的时候,其实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翻动了一下,借着一朵好像自然从海面翻起的小浪花,将海中的银甲仙君往起悄悄托了一把。   而第二个,则是看似一直十分焦急有风度的银甲仙君在升空之后,一张白皙俊美的脸从容转向了庄篁离开的背影,面色十分阴冷漠然地注视着她离去。旋即张开滚着水波暗纹的双袖,鹰一样地盘旋着上天飞走了。   这两个画面并列在一起往外映透着彩光的时候,简直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梅思萼偷偷看了一眼祝蘅冷到简直要冰封住整个石室的脸色,一把攥住了梅笑寒的袖子才敢小声出声道:“还有两幅壁画了。”   是还有两幅了,梅思霁没有说话,目光就已经转到了倒数第二面墙壁之上,然后头皮一麻,气息稍稍窒了起来   画中是故梦潮的灵岛,然而和之前数次出现的时候不一样,这次的故梦潮不再是金光闪闪,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刺目火红。   这些都是火的颜色。   烈火仿佛从天上蔓延了下来,漫山遍野的火舌滚滚翻涌,炙浪滔天,整座仙岛被烧得绚烂火红,密密麻麻的山野,平原,植物,动物,全部都在燃烧,通通都在燃烧。到处都在冒着令人窒息的黑烟,所有的线条扭曲而暗沉,尖叫惨号声仿佛刺破了画面,直直锐利地刺进了人的耳膜和眼珠。   梅思萼简直看得背脊蹿起一股寒意,无法想象这种地狱般的场面真实出现在眼前耳边的那种强烈的震撼。梅笑寒则是凝重地偏头看了庄清流和祝蘅一眼后,开始仔细观察一片火红画面中的微小地方,毕竟光是这样一个画面,无法解释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又是谁放的。   “还能是谁放的。”祝蘅声音里快要渗出冰渣地伸手一指,指尖仿佛要刺破墙壁,直入画里人的脑袋。   梅思霁无比认真地压眼凝视,这场故梦潮大火里有许许多多的山川鸟兽和人影,而有些人脚下是有影子的,有些是没有的。这意味着其中有很多人族的修士。最重要的是,这些修士十分诡异地并不是突破结界屏障进来的,而是从许许多多个固定的地方,突然一下就从地底冒了出来,放完火动完手后,又突得一下就原地消失了。   众所周知,哪怕是在使用传送符的时候,有些有结界屏障的地方也是不可能就这么穿过去的,所以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成精了吗?!   梅笑寒心里也颇有疑虑和猜测,只是考虑了一下,暂时没有开口。   而庄清流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儿后,什么都没说地转头,分外平静地看向了最后。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最后这两面墙的壁画都描绘得分外简单,许多过程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明确展示出来,只是大致缩成微小的细节包裹在了大的画面之中。   最后一整面墙壁,边缘一圈开满了繁盛梦幻的桃花,除此之外,整个画面所重复绘着的只有一样东西——死尸。   密密麻麻的死尸,黑压交叠的死尸,堆积如山的死尸,从一边一角如水波扩散一样蔓延开,最终铺满了整壁墙的死尸。   那些或暴睁双眼或面孔扭曲或白骨嶙峋的画面和色彩实在太过逼真,梅思萼似乎能闻到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于是蓦地别了一下头,有些不适地没有看了。   梅思霁倒是眼睛都快要发酸地坚持看了很久,才身影往右侧边挪出十数丈,脸凑得非常近地去看眼角下意识扫到的一点凸起。   梅花阑和庄清流几人自然也看到了——这点儿巨大画面中如一粒灰尘般的凸起是一个人,一个唯一站起来的人,一个只用血粗略描绘出轮廓和四肢的人。   虽然很多很多东西都省略隐去了,但一切不用言明,这个唯一站在漫漫血海中间的人,应该就是庄篁。   所有的壁画到此为止,因为长时间都没有人开口说话,梅笑寒不由左右都转了一下头后,斟酌着开口道:“呃……肯定还有许多细微的地方我们自己或许没有注意到,要不,大家这会儿都一起说一下?互相聊一聊?”   梅思霁点点头,第一个稳重地出声道:“那我先来吧。”她十分谨慎谦虚地指了下最后站在血海中的庄篁,道,“我是想问问你们注意到这里没有,她手上……似乎是抱了一个东西?”   祝蘅面无表情瞥她道:“我们又没有瞎,为什么没有注意到?”   “……”梅思霁讨厌地看她一眼,不说话了。   梅思萼自然也不敢说话,于是梅笑寒瞪了臭狗一眼,转向庄清流直白道:“算了,深究这些也没有用,最重要的是,这壁画究竟是谁所绘,如果很重要的话,庄前辈,你师父为什么不把它毁掉?而如果不重要,我们钻研它有什么用。”   “第一个问题,不是因为她不想毁,而是因为这些壁画,她毁不掉。”   庄清流终于转头,冲梅笑寒一字一句道:“而这些壁画,至少暂时让我知道了两件事。”   祝蘅蹙起眉:“哪两件?快点。”   庄清流这次没有跟她计较,只是目光转落向壁画中金光万丈又大火通红的灵岛,声音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无波无澜:“第一件——这个岛,不是故梦潮。”   所有人一瞬间都有些不明所以,祝蘅脱口问:“什么?”   庄清流并没有解释,而是阖落收起了睫羽,十分十分轻地说了句:“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是要除掉这世上所有修炼的人……但是这件事,她几百年前其实就已经做过了。”   梅思霁指尖都蓦地麻了起来,几乎用气声压低地问:“庄前辈,你什么意思……我们上个修界的仙门,包括世上所有的散修,都是你……你师父……?”她说到这里,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地说不下去了。   祝蘅似乎心底十分烦躁,有些压抑不住火气地沉声说:“到底什么意思,说清楚?”   庄清流忽然低头,用手指深深按了一下眉心,闭眼道:“我还没有想好,我也没有理清。”   祝蘅简直快要被她气到,暴躁的话脱口就要出,可这时旁边的梅花阑却忽然冷冷掀起了袖摆,冲她脸上送了一大波清醒清醒的寒风。   祝蘅睫毛都瞬间飞了起来,声音好像想要把梅花阑啄一百个洞:“你干什么?!”   “好了。”庄清流忽然转身,攥着梅花阑就走,“有什么事之后再说吧,我再想想。”   梅笑寒连忙掏出专门的蜃影珠,将石室内所有墙壁上的壁画都仔细收录了起来,以便之后再看。梅思霁快速跟着梅花阑,望着庄清流的背影道:“庄前辈,去哪儿?”   她话音刚落,就见走出了石室的庄清流忽地挥袖一扫,紧接着大殿正中央的地面上,居然玄幻地出现了一个好似无底深渊般的大洞,大洞边缘此刻正不间歇地萦绕着旋风般的黑色卷纹,十分诡异地旋转不停。   梅思霁震惊地低头:“这是什么?”   “是一个地方。”庄清流仍旧没有多解释,只是背身拉着梅花阑直接跳了下去,“我们只是去接渡厄,你们不要跟,先上去吧。”   她说完,黑色卷纹似乎就要消失,梅思霁还没反应过来,眼角人影一闪,祝蘅居然毫不停顿地飞快上前几步,跟着跳了下去。   这一变故梅笑寒也没有想到,带着两个毛孩子站在原地,眼睁睁看几人从面前消失了。接着地面干干净净,哪儿还有什么卷纹。   跳下去的三人不知道下坠了多久,脚才终于踩到实物,祝蘅刚睁开眼,就听旁边的庄清流平静道:“下来就下来了,不要多问,也不要到处跑,跟着我走,小心一点。”   祝蘅虽然翻了她一眼,但是脸色很肃重,什么都没说。而且稍瞥了梅花阑一眼,知道她跟自己一样,也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到处材质诡异似金属的地面和墙壁泛着冷光,莫名其妙的分岔路口,自动滑开的地板,闪烁着幽秘灵光的偌大殿宇。   祝蘅目光平静地转过四周,感觉自己就好像从未在故梦潮活过。   庄清流也无暇多说什么,因为她的身影刚踏入幽秘殿宇的一瞬,一道淡金色的灵光就忽然急速地蹿了过来。刚刚被放出的渡厄在半空疯狂活泼地扭成了一个麻花,冲过来就要旋风亲她的脸。   庄清流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双手温柔接住它,本来想拽开,可低头看了看后,还是凑近,主动亲了它一口。   这小金龙以前小小的一只,小时候也像梅思归一样,喜欢可爱地缠在她手指上撒娇。   渡厄顿时身子盘旋飞起得更开心了,在庄清流脸上叭叭叭叭亲得停不下来,庄清流眼角弯起来,低头勾着它的脑袋道:“好了,最多一下就行了,以后不能亲了。”   渡厄不明所以,很快在半空冲她凹了个问号。   庄清流没有说话,只是稍微转头,当它面吧唧一亲梅花阑的脸。   渡厄瞬间舞动变幻,炸开一样做了一个大大的——惊!   庄清流忽然拉着梅花阑笑出声,梅花阑也忍俊不禁地伸手,摸了摸它可爱的样子。   渡厄一条龙简直喜气洋洋地快要扭出一个麻花队,一会儿在两人面前把自己当空凹成个“囍”字,一会儿又忽然拽住她们,扯着两人跑到了墙边,似乎在示意她们赶快原地拜堂成亲,然后身子嗖嗖嗖嗖嗖扭来又缠去,把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中间牵着的花结,自动塞进她们手里。   庄清流和梅花阑:“……”   就在渡厄这会儿活泼到停不下来的时候,在一旁凉凉抱臂的祝蘅早就转身走开,似乎发现了什么,想要走到一口井边。   庄清流头也未回道:“别动。”   祝蘅瞬间了然地戛然止步,低头扫了眼地上的线条,旋即抬头,目光仍有些犹疑地看着那口井,问道:“那里面冒出的是什么?”   “你说是什么?”庄清流维持着和梅花阑拉金龙牌喜结的样子转头,也转头瞥了那口不断溢出着灵光的井一眼。   那个假的虞辰岳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根本不是什么仙门百家,而是这口井里的东西。   梅花阑目光渐次从那口井落回庄清流脸上,好像无声而敏锐意识到了什么,眸光一敛后,极其罕见地眯起了眼睛,看着庄清流:“灵气是从这里出来的吗?”   庄清流好像无声嗯了声,平静默认了。   似乎是觉着无比离谱和荒唐,几乎是见过了这世上所有怪像的祝蘅转头,冲她一字一句确认道:“这世上所有的灵气都是从这儿出来的?不是存在于山川地脉,天生自然的吗?” 第152章   “是的,是的,是的。”庄清流一连三声,手上甩出渡厄把她从半空勾了回来,道,“至于为什么——那灵气是从那口井里涌出来的,又不是从我的天灵盖。我只是朵花精罢了,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   “……”祝蘅似乎是实在觉得荒诞,又冲她问,“那这里你又是如何发现的?什么时候?”   “还能怎么发现?”庄清流似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还能是什么时候?”   祝蘅一下就明白了,声音稍微低了一些道:“所以她也是知道的。”   “她自然知道。”庄清流牵着梅花阑和渡厄转身就走,踏出身后闪着幽秘光影的殿宇,“而且不止她,有些东西在被掩盖前,或许很多人都知道。”   梅花阑自然而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有所思地垂睫,似乎想了想什么。她的目光落在光滑胜过镜面的地板上,瞳孔中倒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其实不仅限于那口往外溢散着灵气的井,这个祭坛的许多地方似乎都十分神秘。   然而庄清流没多跟她们说什么,只是很快又顺着黑色的旋风卷纹到了上面,身影在变幻着幽绿色荧光的大殿出现后,目光先投出去,站在原地往前看了会儿   梅笑寒和两个毛孩子都没有上去,因为这是大殿的底下一层,她们并不会画庄清流绘的那种徽纹,要是想上去,得把头顶的地板掀飞。   一见三人出来,在原地大仙似的装神打坐的梅笑寒率先睁开眼睛,谴责地盯着庄清流,用力看了一眼。梅思萼则是精力还没有缓和过来,有点机会就趁机在地上铺了件裙子,躺她旁边席地而睡了一会儿。   只有梅思霁一个,到哪里都保持着严谨的探究心,不断巡梭在大殿四面墙壁的每一个小方格前,很仔细地认真观摩。   见到几人回来,梅思霁目光从一只貔貅小雕上挪开,转头冲庄清流思索地问道:“庄前辈,这些墙壁小方格里摆放的用荧石雕出的花木鸟兽,无论是样子还是顺序,都和第一层大殿是一模一样的。所以为什么还会隐秘地多出一层来,这底下的这层,和上面的到底有何不同?”   她就站在几个小格子的正前方,问话的时候,侧脸被荧石打上了一层薄薄的幽绿色光晕。庄清流远远看着她,一时却没有开口。   梅花阑很快无声转头,众人似乎都察觉到了一点什么异样,祝蘅眼睛轻轻一眯,刚看着她准备问什么,庄清流出声了,她平声道:“不一样。”   “?”梅思霁等了一会儿,确认了她只说了这三个字,没有多解释的意思。于是有些反应过来地谨慎斟酌道,“庄前辈,是不是不大方便说?如果不大方便的话就不要说了,我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想探究的。”   庄清流似乎摇了一下头,俯身开始在地上绘徽纹:“不是不大方便……而是有些东西,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   梅思霁见她开始画这个,很快跑了回来,接着熟悉的灵光包裹住几人一闪,她们回到了第一层大殿的正中央。梅花阑似乎有些思忖地望着庄清流的侧脸,正准备问什么,然而眼角黑影一闪,大殿之中居然好像正有一个人。   祝蘅声音冷冷地当先看过去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好像也蓦地吓了一跳,明显下意识地从墙壁边往后弹了一下,才快速转头,声音有些紧地脱口道:“你们又是忽然从哪里出现的?方才这殿内明明没有人?!”   尚且睡眼惺忪的梅思萼揉着手背一看,脑子混沌道:“这不是那个一直找茬我们庄前辈的青衣修士吗?”   梅思霁难得像了祝蘅一次,语气凉凉道:“是他。”   可见几人都不待见这个瘪三。   然而这个瘪三说来也让人一言难尽,之前一路上都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偏偏还很惜命,每次庄清流想办法脱险的时候,他都会悄不作声地跟上,然后一直到了这里。   祝蘅冷挑他一眼:“是我在问你还是你问我,而且谁让你到这里来?”   那青衣公子好似突然一惊后也缓下来了几分,听完祝蘅的话,眼睛又蓦地红了几分,低声咬牙道:“这里是我母亲故乡,也算我半个母族,我为什么不能来?”   有些压抑的情绪好像一决堤就压不住了,他语气越说越低沉,几乎是有些凶狠地冲祝蘅和庄清流吼道,“有些事情你们说不算就不算吗?你们说不配就不配吗?你们说该死的就该死吗?你们有什么尊贵的???!凭什么这样做!!”   他有些嘶哑力竭的怒喝瞬间顺着空气传了出去,在偌大的殿内激出扩散了一波波的回响。   梅思萼顷刻间就被他吼精神了,好像有些意外震惊地唰拉睁了睁眼睛,梅思霁则是终于听懂了什么,有点儿讨厌地冲他蹙眉道:“原来你是妖裔,但是你要知道,没人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因为你自己差劲,你不觉着你自己这一路上就很烦吗?”   “狡辩!”那青衣修士色厉内荏地盯向庄清流,道,“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当年说了那样的话,我们这些人这些年怎么会被两头排斥看不起?怎么会在夹缝中过得生不如死?!从小到大,我遭受的所有事情都是因为这个身份、因为她当年的看不起!所有的源头就是她!都是她!!”   “身为黄泉路人,不会说话就不要再说了。既然生不如死,也就不要再生了。”祝蘅冷冷扫着他,提弓搭起了箭。   庄清流却轻轻挑了一下眉梢,侧手按住祝蘅的弓弦,平静冲青衣修士问:“你说你这些年过得不好,怎样不好?”   “你有什么脸反来问我!”青衣修士断喝一声,“你死了不知道,你身边的那些人还不知道吗?!”   梅花阑无声蹙眉,抬起了手,庄清流却自然而然地一攥她袖摆,没什么特殊情绪地冲青衣修士轻轻笑一声:“是啊,你起码还活着呢,而我死了。”   那青衣修士听到这句话,似乎稍微顿了一下。   庄清流端详着他似乎有点不大聪明的样子,又问道:“你想没想过,当年虞辰岳想用妖裔做文章的时候,如果我不那样表态那样说——费悯会怎么样?你们之后又会怎么样?”   青衣修士十分浓黑的眉毛紧紧蹙在了一起,好似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庄清流又上下打量了他片刻,终于轻轻叹口气,替他思索道:“你们沦为棋子,不会好过的,至少不会好过于现在,甚至差上千倍万倍,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那青衣修士喉结上下滚动,好像无声哽住了,但还是艰难地固执己见道:“可你害死了费悯,害我们遭受了更多的排挤和冷遇,这是事实——”他声音很轻地道,“你知不知道费悯他……他是我的同胞弟弟啊,他一生活了二十七岁,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一个都没有。”   梅思萼忽然不合时宜地啊了声,脱口道:“那你是叫费怜吗?”   “……”可能是被诡异说中了的青衣修士忽然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梅笑寒心累地一伸手,将自家似乎也不大聪明的毛孩子往怀里揽了揽,示意她捏捏嘴。梅思萼立马瓜瓜地照做。   “你叫费怜啊。”庄清流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怎么,非要喊出来,还点头道,“我知道了。”   那青衣修士可能要气死了,方才的哽咽一闪而空,手似乎都要摸到腰间的剑抽出来了。这时,庄清流忽地正色而郑重地清晰喊了句:“费怜!”   青衣修士手下意识一顿,莫名诡异地停了下来,听她无论是神色还是声色都十分认真道:“我觉着人生在世,亲人是生命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但不是唯一的一部分。所谓报仇雪恨,对你来说意义重大,可对我来说还不如去替年老的农户挑一担豆子。你实在想做也固然可以,但我觉着相比起来,还是让自己过得好更重要一些,人只要活着,总该能看到一些更美好的东西。”   “至于我们这些——你眼中一句话就能影响别人一生的人。”庄清流想了想,道,“我们这种人最有良心的,也只能想办法让身边的人怎样活下来,怎样活得更久,至于如何活得更好,那不取决于我,只取决于你自己,你活得不好,那确实是你自己的问题。”   费怜忽然喉咙一动:“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庄清流平静地打断他,“但是那没办法,有些东西和问题是天生存在的,你生下来就和人不一样,和精不一样,和两边都不同,这是事实。愿意的人不必多说,但是对于不愿意的人,你非要强迫人家把你当同类看待,这也没有道理。”   费怜哑声道:“那我们这些不人不妖的,生来就该灭绝吗?”   “那倒也不是。”庄清流居然用非常随意的语气道,“如果觉着哪里都不足以让你容身,哪里都是夹缝。那你可以自己建一个,建一个开满了花的平坦的地方,和你觉着是同类,不会排挤你的人住在一起。”   费怜忽然浑身一震:“……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庄清流平静反问他,道,“我觉着没什么不行,你完全可以试试,好的东西都是自己挣来的,不是靠别人给你喂进嘴里的。”   费怜好半天都没有想出话来回,好似真的陷入了某种可以实现的希冀中,心乱如麻地翻涌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看向庄清流,问:“你是真的好心,想看我们过得好吗?”   “唔。”庄清流随意低头揉了一把脸,实话实说道,“你活得好不好,对我来说实在是次要的,更耿直一点,我其实一点也不关心。主要的是,我能不再受到你的纠缠就行。”   费怜语气瞬间有点有点古怪和气恼:“……所以哪怕轻而易举,你一直不杀我,其实是看不起我吗?”   “不。”就在他等着听一句奚落的时候,庄清流却否认了,反而认真道,“我不杀你,是因为我自认为我的刀从来没有杀过一个无辜和不该死之人。至于另外一些能杀人的让你感觉到不幸的“刀”——我今天认真跟你说一句,如果我之前有说得生硬的和不该说的话,我道歉。”   她话音刚落,一个七尺高的大男人居然忽地抬起双手捂住了脸。然而下一刻,庄清流无情打断了他自我沉浸的悲痛,务实道:“至于看不起,那我确实还是有一点的,因为觉着你不是很聪明的样子,耽搁了我很多时间——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我十分想给你一点小建议呢,那就是多读书多读书多读书,读书确实能解决很多自我困扰和问题。我反正不跟文盲做朋友的。”   梅思霁十分一言难尽地转头,满眼都冲庄清流写满了“你又来了又来了!”   学渣梅思萼则是顿时捂住了心口,感觉有些痛地摸了摸,哽咽道:“庄前辈,你难道是在趁机暗示影射我吗?”   梅花阑缓慢转头:“……”梅笑寒笑得捂住了脸。   庄清流没什么要说地抬手,摸了摸梅思萼的头,诚恳道:“庄前辈这辈子不可能跟你做朋友的,也就做做长辈这样子。论你们家的辈分的话,你应该喊梅畔什么?喊姑姑是吧?那我以后就也随着,勉强给你做个姑姑吧。”   梅花阑无论什么时候,好像都十分喜欢她说这种话,于是眼睛里轻轻泛起了一点温柔的笑意。梅思萼则是继续心痛不已地冲庄清流抗议:“庄前辈,你的语气为什么这么沉痛?!”   “那是因为庄前辈心里确实很沉痛。”庄清流开怀地笑了好几声,随手搂着拍拍她的肩,“好了,走吧。”   祝蘅照例冲她这副样子翻了翻眼,几人动身往出走,身后这时传来一道声音:“你就这样走了吗?”   “要不然呢?你还想让我也给你当姑姑吗?”   费怜:“……”   庄清流回头看他一眼:“你这几日不就是一直在这里到处走走看看吗?既然想了解,就留在这里继续慢慢看吧,不必急,也不必偷着,想看多久都行。以后随时想来也行。”   她话落转头,继续走出了这里。   梅思霁快要迈出巍峨大殿的最后一步,终于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呜咽,仿佛是从喉咙里再也装不住而溢出来的,极轻而压抑。她没有回头,其余的人也没有。   一出这种有些肃重的氛围,已经乖了好半会儿的渡厄终于忍不住了,旋风飞出来后,就在半空绕着庄清流和梅花阑不停打心形的圈圈,一副当代好红娘的样子。   梅思萼十分新奇地看了半天,夸奖道:“庄前辈,你的渡厄好可爱。”   受到表扬的渡厄二话不说,高兴地跑她面前舞成了一团花,逗得梅思萼直笑。   因为偷吃中毒而在庄清流怀里窝了好半天的梅思归终于躺得忍不住了,十分吃醋地滚着探出小脑袋,示意道:“——嘟嘟嘟嘟嘟嘟!”   庄清流笑出声地低头,把它耷拉出的小舌头又放回去,摸摸呆毛:“好了,口齿不清就不要抢着说好,一会儿自己咬自己。”   渡厄也很快飞了回来,盘旋在庄清流衣襟前,好奇地弯出一点脑袋,冲梅思归哒哒点了点,示意问:“你怎么了?”   梅思归滑稽地转着一双鸟眼,冲它小声“啾啾”。渡厄顿时又把自己盘成了一只毛毛虫,可爱地哄它,梅思归立马高兴了,两个小崽子快乐地玩儿到了一起。   在渡厄眼里,一直也是把梅思归当宝宝宠的,所以这些年以来,都十分疼它。   梅笑寒在旁边儿一直转头,看得十分羡慕又不敢摸,只好问:“庄前辈,我们去哪儿?”   庄清流也眉眼柔和地从衣领上抬起目光,在狭长的回廊中脚上一拐,道:“去看看那些人吧。”   那些仙门百家的修士,这几日来一直安排在祭坛里一间空着的偌大石室,外面下雨下个不停,这里除了祝蘅的房子也没有别的避雨的居所,能团在这里休养,已经不错了。   刚开始进来的时候,一群人由于这次桃花源之行的忙死忙活、几欲送命,最后却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为别人的案板送菜,所以齐齐简直是仰面摊地,就快气若游丝了。   只是融化在地上跟一张鸡蛋饼一样地摊着摊着,所有人居然忽地发现,这里的灵气简直翻涌充沛到堪称让人震惊,于是纷纷死鱼遇水一样,连忙翻身起来原地打坐,飞快地吸收恢复起来。   庄清流进来的时候,里面的氛围十分安静祥和,大家都在努力地打坐修炼。只有裴熠一个人,相当格格不入地在边角的地方生火烤鸡。   几天下来,这些灵力被吸空的修士不说恢复了七七八八,一半儿也是已经有的。所以纷纷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有人进来,都逐渐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然而这一睁眼,只见庄清流肩上站鸟,手上盘蛇,头顶还游着一撮金龙,简直就像动物界的大王,十分风骚。   蛇蛇是半路偷偷藏门框游上来的,渡厄这次也没有吓唬它。   秋宗主整个人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地第一个起身,十分有礼地道谢道:“真是多亏了庄少主,要不然我们这些人死无葬身之地。”   “喔,不必言语客气。”庄清流绕过门边后,刚好从墙角顺走了裴熠的鸡腿,道,“滴水之恩,当鸡腿相报。”   “……”裴熠蹲在跳跃的火边道,“这难道不是要报恩的人该说的措辞吗?”   庄清流表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到了鸡腿。”说着指端一划,将一个鸡腿利落地拆了骨,一分为三,一份给了梅花阑,一份自己三两口吃了,还有一份吹了吹,撕着喂梅思归。   梅笑寒祝蘅梅思霁和梅思萼十分无语,纷纷转头凝视:“你就没想着我们吗?”   庄清流脚步立即一拐,又返回裴熠旁边,这次直接撕了半个鸡。然而却冲几个刚缓和了表情、伸手等着领鸡的人道:“你们都是哪里跑来要入户口的,我们家并没有这些成员——我们家两个人加一只小鸟都不够吃的呢!”   “……”梅思萼伸着两只活似讨饭的手顿时震惊道,“庄前辈你怎么这样!”   庄清流冲她瞎不要脸地一眨眼:“我哪样儿了,我觉着我很好呢。”   “……???”脚边的裴熠什么都没说,将剩下的半个鸡取下来,干脆递进了梅思萼手里。   一只普普通通的鸡居然吃出了珍馐一般的档次,这些平日里从未愁过吃穿的仙门人士顿时都有点眼馋,然而不是谁都是好看的小姑娘,没人给他们手上送鸡。秋宗主只好迟迟收回视线,没好意思开口出声,只是让手下人将一些点心肉饼也拿了出来,大家一起用一些。   庄清流随便找了个墙靠着,撕下鸡肉低头喂梅思归,问道:“你们都恢复得怎么样了?”   秋宗主十分讲究地盘腿坐在一个银丝软蒲团上,有禅意地唉了一声,叹气道:“灵力能恢复,胳膊腿上受的伤也会好,可是已经死了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语气又低又缓,好似十分能摩挲人心。所以一句话落,数千修士脸色纷纷都有些悲痛。   单纯就是想问问他们恢复情况的庄清流忽然抬眼,瞧了这老头儿一眼。   秋宗主端坐着咬了一口点心,有些反应过来地及时转口道:“至于我们这些有气运活了下来的人,这几日恢复得很好,可能是冥冥中有列祖列宗和神明的保佑吧。”   庄清流听着他这种似有若无夹带了别的含义的话,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目光似有深意地在所有人脸上转圜一圈,毫不在意地直白道:“你们这些仙门,百家中真的只有领头的五家有着肮脏阴晦的事吗?”   秋宗主神色不动道:“庄少主何意?”   “还能有何意?”庄清流挑挑眉,“上梓裴氏,灵璧兰氏,长庚仙府,邓林虞氏,他们接二连三被当先挑出来,只是因为家大业大罢了。而你们这些小宗小派,只是还没有轮到而已,你们自称仙门的这些宗族,有几家不是发家前期血债磊磊,发家后期劣迹斑斑——你们自己的列祖列宗就算了,要说神明保佑,神明估计还没有瞎了眼。”   更何况这世上哪儿还有神明,神明已经烂在了滩涂,烂在了树下,烂在了人心里。   庄清流一番毫无顾忌的话,说得石室内静了好半天,才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宗主脸色不大好,语气却尽量忍耐缓和道:“庄少主此番是救了我等,可是大可不必如此夹枪带棒的说话,我等仙门之人是遭受了许多是非,但能立世而出,平日里舍命除魔斩邪,那也是受一方百姓拥戴景仰的。”   庄清流意味深长瞧他一眼,道:“不是我说诸位,这里的地面就光可鉴人,可当铜镜照之一二。劳烦你们低头照照自己的脸,照照自己说这种话时候的表情,什么为天道正义种种之类的也就能骗骗纯良的人,扪心自问,骗得过自己吗?”   “你们真觉得自己配得上高人一等?哪里好意思自命不凡?”   “说着仙门之家,平时卖个灵符要收多少银子?得了这么多好处,还好意思说得到众人爱戴拥护这种大言不惭的话?你跟我讲讲你做的贡献,有城门下施粥的人多吗?   那个本来斟酌着想表现的宗主被她一番毫不留情面的话顶得脸上一阵青紫交加,胡子抖得半晌没再网罗出反驳的措辞。   他旁边显而易见坐的远远的另一个宗主脸上似乎浮过一阵畅快,考虑再三后,还是忍不住头脑一热,出头道:“庄少主这话着实不好听,我等虽名为仙门,但到底还是凡人,没什么义务一定要为谁做贡献,平日里收取一二钱银,也不过是要吃饭罢了,这有何不行,大家说,对不对?”   当即就有不少人下意识想要出声附和,秋宗主悄然朝后一偏头,使了个眼色后,大部分被他掌握的宗门修士,立即就又闭嘴不出声了。一番情景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忍俊不禁,那出头的宗主顿时有些讪讪地不输阵势道:“更何况凡是修士,自以修仙飞升为第一,我们自称仙门又如何?谁能指摘?”   “没人要指摘你,哪怕你现在往脑门儿上写了大仙君三个字,也不过惹人一笑罢了。”庄清流冲他悄然一睨道,“这世上没那么多好事是需要成仙才能做的,脚下快要踩到的花尚且看不到,却觉得自己能望到飞天的云。不好意思问一句,你觉着如果上天真要选能飞升的人,你配吗?”   修仙之人千千万,能飞升的确实没有几个。这样的话简直仿若动摇了仙门屹立的根基,说的无论好不好听,大家内心都涌出了淡淡的心酸。   秋宗主再三琢磨地委婉提道:“都到了这种地步了,庄少主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呢?”   庄清流目光转回他脸上,轻笑着扫一眼后,又转开,瞥着石室内所有的人,一字一句掀开道:“是啊,都到了这种时候了——所以我说这样的话,当然是想建议你们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横生的心思还是都暂时收一收吧,至少在这里安分一点,少商量谋划着做些不该做的事。”   数个分堆坐的宗门宗主各自互相对视一眼,虽然面色都不算好,但都隐晦地不出声了。虽然人在屋檐下,但有人仍旧看不惯庄清流这副说教的嘴脸,直白不快道:“诸事谋而后立,坦白的说,我们想谋划商议一些东西也不算什么,庄少主这副口气是什么意思,你又高高在上地觉得自己很厉害很重要吗?看不起我等有野心,你又想成为一个什么人,做什么事?”   庄清流转看他一眼,一个歪瓜裂枣,口气竟然这么大,她忽地从墙上起身,稍微上前了几步。   那名宗主立即谨慎地伸出胖手往旁边握剑道:“你干什么?”   庄清流弯下身,笔直平视他的眼睛:“我不干什么——就是大喇喇走到你眼前,告诉你我没有觉得我有多重要,至少没你们这种不管走到哪儿身边都要围一圈人保护的人重要。”   她面前胖乎乎的宗主顿时脸色一阵青白,而他身边贴身的管家气急败坏地跳起来,道:“你、你……你竟敢如此对我家主人说话,你道歉!”   庄清流忽然开怀地笑了一声,直起身道:“我不要,我不道歉。”   “……”场面一阵诡异。   梅花阑微妙无声地走到她旁边,示意地牵了一下她的手,庄清流偏头看看她,眼角的笑意勾了勾,才正常转回去,冲众人道:“好了,我确实无意想置喙你们什么,但你们在我的地方谋划着对我不利的事情,我就不得不敲打一二,也明确表态我不会容忍。”   “这世上这么多人,我从没觉着自己有多厉害,而很多事如果没有我,也不过是换个人来做罢了,一切都没什么不同。”   “对你们来说,你们此刻觊觎的故梦潮和这个灵气充沛的祭坛只是可能会得到手的一样东西,可是对我来说,这些是我的全部。你们谁敢打主意,我就割掉你的头,谁敢现在就在这里谋划,我就让你的血溅在这里的地板上。”   “至于我想做什么吗。”庄清流大喇喇地说完,随便道,“虽然没必要回你这种问题,但告诉你也无妨——我只想好好活着,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你要是不惹我,我不仅不会主动惹你,还会像今日这样,愿意出手拉你们一把。”   她说完忽地转头,冲旁边点名道:“思萼,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梅思萼虽然临时被叫十分意外,但还是顿了下,自然而然地凭心道:“为了吃更多的鸡腿?”   庄清流忽然笑起来,点点头道:“嗯,说得好。”旋即转头,仍旧用那种气死人的嘴脸冲仙门百家的修士道,“所以这世上有那么多快乐的东西可以追求,你们这些人却整天要汲汲营营些做贼的事,还没我家一只小鸟过得好。”   她说完正准备低头摸小鸟,却发现梅思归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出去,这会儿刚做贼回来——将偷回的每一块儿点心中间都啄上了一个贯穿孔,还让渡厄串起来挂在了脖子上,然后觉得自己很富有,于是高兴得在旁边唱歌,还手舞足蹈。   “……”当场被女儿打脸的庄少主决定不知道那些点心是偷的,只是一把抱起它,摸上梅思归的眼睛,阖了它的眼皮儿传密音道,“好了,乖乖睡吧,不要再偷吃点心了,会被拔毛做成烤雀。”   旁边的梅花阑脸色十分古怪地悄然往开别了别,用尽了这辈子的矜持才忍住没绷。   早已暗自观察了半晌的秋宗主看庄清流的眼神儿简直和之前天差地别——一番话毫不怯底,软硬兼施,说着是敲打他们不该对故梦潮和这个祭坛生出心思和谋划,实际上不止是在敲打今日的事,还借机跑快了一步,在为以后仙门和故梦潮的相处与对立敲钟。   飞快地思忖过后,这位仙门百家暂时明面上撕出的领头人很快翻脸似翻船道:“既然话到这里,我秋某今日就暂代整个仙门为庄少主郑重道歉,之前一些不快之事,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对,我向你担保,今后我活一日,便不会再有人敢生出这种心思。只是如今那个假的虞辰岳狼子野心还未死,庄少主高节不改,万望能襄助我们一二。”   这老头,嘴上客气认错,实则摆明邀功。当时桃花源内好几次的关键时刻,都在装作重伤调息,坐在原地动都没动。梅笑寒和祝蘅不由十分同步地往天上翻了个白眼儿。   庄清流转眼笑了笑后,点头道:“好说。你们先在这里抓紧时间再恢复一下灵力吧,等恢复好,我们马上就出去。”   秋宗主立即十分附和地连连点头道:“我还正要问此事,没想到庄少主心里已经安排妥当了。”   庄清流又微微用眼角瞧着他笑了一下,这次没说什么,直接抱着梅思归和梅花阑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一片树影深深中,梅花阑终于牵着她的手问:“那会儿在想什么?”   庄清流好像确实在思索什么地转头看看她:“嗯?”   梅花阑抬手,接住一片将要落到她头上的叶子,才道:“那会儿从祭坛地底下上来的时候,在想什么?”   “——喔。”庄清流伸手,将她接住的叶子拿到手里,捏住叶柄旋着转了转,是一片红枫。然后想了会儿,也不瞒她道,“想着当时我们三个都下去了,她都没来。”   “所以外面可能出事了。” 第153章   庄清流话落,本来已经当先走出去了一段的祝蘅忽然回头,在树下看了她们两人几眼。   一直尾随跟在梅花阑身后的梅思霁和梅思萼也听到了一点儿,刚想开口问什么,耳边传来嘶嘶的声音,旋即一颗大圆脑袋从前面的红枫树上倒垂了下来,摇摆在庄清流眼前。   庄清流转眼笑一声,问:“怎么了?给你的蜜饯吃完了吗?”   大蛇温柔地摇头晃脑了一下,“嘶嘶”一声后,尾巴卷过来,冲庄清流怀里哗啦啦啦地倒了一堆刚运过来的核桃,示意给她吃后,自己又开心地游走了。   这里的核桃椭圆,皮都很薄,带有一股很淡的奶香味,庄清流顺手捏开了两个,喂给梅花阑尝了尝,梅花阑从小就没什么口腹之欲,对好吃的一般也只是尝尝,不会吃太多。   所以捡着吃了两个后,庄清流也没多分,而是把剩下的核桃都给了梅思萼。   梅思霁顿时在旁边儿用力瞅了她们一眼。   梅思萼显然感受到了这股无法忽视的注视,于是兜着一大捧核桃,忍不住问道:“庄前辈,你对我真好,是以前……跟我父母有什么交集吗?”   庄清流转回身拍拍她的头:“不要想太多,只是吃核桃补脑,你多吃。”   梅思萼:“???”   梅思霁忽地转开了目光,也终于不看了。跟渡厄跑来跑去的梅思归却忽然几个大步飞颠了回来,仰头就冲庄清流:“啾啾啾?”示意怎么没给它留呢?   庄清流把它抱起来,顺顺乱七八糟的毛,一指它脖子上的点心项链:“你都有这个了,你还想吃什么?”   梅思归顿时嗖嗖嗖嗖,将一堆点心全都还给了梅思萼,这些点心当时都是顺她的,梅思归也不是真的想吃,就是觉着想玩。   而梅思萼的点心,是当时裴熠顺手给了她一包。   庄清流把点心又招回来,弹弹梅思归脑袋:“你都全部往中间啄了个孔,谁还吃,收起来。”   梅思归于是又嗖嗖嗖,挨个甩进了她的袖子,好像庄清流的袖兜就是她的粮仓。梅花阑低眼笑一会儿,伸手撑起伞,道:“走吧。”   又下雨了,走在前面的祝蘅忽然在林中折了片大芭蕉的叶子,随手一样地倒扣盖到了梅笑寒头顶。梅笑寒瞧她一眼,抬手扶着叶子两边儿,倒是没说什么,身后的梅思霁却满眼开始浮起凝视的神色,冲祝蘅的背影嗖嗖射个不停。   祝蘅兀自走着,也不理睬。   庄清流低头笑了两声,在伞下伸手摸着几棵灌木一路划过去,抹一下指腹的水珠,冲梅花阑问道:“你哥呢?”   “宗主当然是在心无旁骛地闭关恢复养伤。”梅花阑还没答话,从祝蘅那儿脾气转移的梅思霁用鼻子哼了一声,一副对庄清流十分不满的样子,故意瞅道,“端烛君以前也是这样的,才不会闲着没事儿到处跑,都是被你勾走了!”   “哈哈哈,嗯,被我勾走了。”   梅思霁这姑娘一向比较没上没下,说话想说就说,梅花阑这种人,平日里也不会刻意管束她们。庄清流转头瞧了一会儿后,冲她道:“你知道吗,自己年纪轻轻,讲话和姓秋的那老头儿一模一样。”   一句话类比得梅思霁直气,感觉受到了攻击,炸然不满道:“我跟那既爱装蒜又爱转换风头巴结人的老牛鼻子哪里像?你是不是眼睛不好?!让晏大人给你看看眼睛好不好!”   本来走在前面不打算说话的晏大人转头出声了,不过是告诫地严厉看了她一眼,提醒道:“笃行,慎言。”   梅家上下虽然没什么条条框框的各种规矩,但门下弟子的教养都十分好,最重要的就是不会在背后论人是非长短。这段时间过得兵荒马乱,是有点恣意了。梅思霁顿时握剑缓了缓,然后稍微低了低头,认真应了声:“是。”   借晏大人把她怼怼了一下的庄清流勾勾眼尾,往嘴里丢了颗从树上顺手摘的果子:“姓秋的老头爱这样也没什么,一个人可以按美好的品行来装扮自己,但一群人就需要一个会审时度势的领导人。就像你这会儿嘲笑他一人如何变幻趋炎附势,但来日,他全宗门上下成千上万人或许都会因此受益,虽然可耻,但有用。”   梅思霁克制地翻了翻眼睛:“有什么用?”   “比如能得到别人得不到的好处呢。”庄清流勾了勾梅花阑的小拇指,冲梅思霁道,“所以一会儿你跑一趟,去给他送点儿东西。”   片刻后,梅思霁翻着手中一个色彩绚烂的盒子,难以置信道:“那种人,你还居然真的给他送东西?”   庄清流弹弹她脑门儿:“我留这些人是真的有用,快去吧。”   梅思霁心里还是有些不大乐意和畅快:“什么用啊?你还不如把这些送我,我替你做。”   庄清流笑起来,坐在水边儿随便拨弄了几下涟漪:“谁知道呢,说不好日后能使唤他们端端洗脚水之类的,你也要给我端脚盆儿吗?”   “……”梅思霁大力瞪她一眼,吧嗒一下盖上盒子,夹腋下怒气冲冲地转身跑了,“你就是想让我给你干活!”   庄清流靠柱子上笑几声,撩拨着一朵莲花飘过来,结了个超大的莲蓬剥下吃,随口道:“她到底像谁,脾气怎么这么大呢。”   梅花阑接过剥莲子的活,把白嫩嫩带着清香的莲米直接喂给她:“像她娘,一个口舌很厉害的人,以前经常把梅嘉许骂得睡院子。”   “哈哈哈,这样啊。”庄清流笑起来,她并没有在梅家见过梅思霁的娘,想必已经去世了,也没有多问,只是远远瞧着夜色中螺旋上天的小鸟崽子,忽然道,“这些小一辈名字中间的‘思’字,都是随了思归吗?”   梅花阑点点头:“嗯。”说话间两指熟练地一旋,剔掉中间发苦的莲芯,喂她道,“是我哥改的,思归的名字,也是他亲自上进族谱里的。”   “这样。”梅思归在梅家,真的是被当作嫡亲孩子在疼的。庄清流心里实在有点新奇地琢磨了一下,眨眼道,“还好当初叫了‘思归’,没叫碧波粼,要不然现在就是梅碧霁,梅碧萼了,哈哈哈。”   梅花阑想了想,把什么东西装进袖摆,道:“那我哥估计还是会同意,只不过往族谱上写的时候,可能会手抖两下。”   “哈哈。”庄清流踢踢哒哒地甩了两下水,转头问,“你把什么往袖子里塞?”   梅花阑笑:“莲心,给思霁留着,她火大。”   庄清流伸手环上她的肩,问:“那她下次说我的时候,你训不训她?”   梅花阑思索了一下:“我尽量?”庄清流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凑近吻了吻她,接着很快起身,拉她道,“我们去看看段缤。”   段缤是她以前跟祝蘅两个人一起捡的,虽然祝蘅这个人跟谁都不爱亲近来往,但该有的基操还是有的。所以这几日,段缤也在她平日里捣药的一间小房子里休息,梅花阑把画卷里的女鬼放了出来,让他们母子待在一块儿。   夜色很深,细雨沙沙沙沙,飞来的两人并没有靠很近,只是坐窗外一棵杉树上看了一会儿。   段缤仍旧戴着面具没解下,母子二人似乎坐在圆桌前正在聊天,女鬼用小刀一下一下,慢慢地给他割一条羊腿肉吃,旁边好像还放着一碗汤。   鬼是不能喝汤吃东西的,只有人才能。段缤这个性格,话似乎也不多,就是一直在安静地接过东西吃吃吃。   即便这样,跳跃着烛火的小房间从四四方方的窗格看进去的时候,还是静谧又温柔。   庄清流安静看了一会儿后,转头摸摸身边的人:“想你娘了吗?”   梅花阑稍微敛睫,也没否认,轻轻“嗯”了下。   庄清流把她抱进怀里,在额角亲了亲:“我们畔畔这会儿是真的长大了,都已经娶媳妇儿啦。”   她说完,就听梅花阑在颈边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然后伸出手,也搂住了她的腰。两个人十分温柔地抱了一会儿,庄清流听怀里的人轻声道:“那你呢?”   她稍微偏偏头:“嗯?”   梅花阑大抵退开一点,伸手理理她耳边的发丝:“那你呢,庄烛?”   庄清流这才反应过来,稍沉默地转眼看了一会儿那扇橘色的小窗,才声音很低道:“有时候,我也想她。”   梅花阑同样在她额角落下一吻:“你也不用她再操心了,虽然年龄拖到这么大,但还是终于有媳妇儿了。”   “……?”庄清流忽然从她怀里跑出来,“你怎么回事,从小就抨击我年龄,现在又来了吗!”   梅花阑想了想,务实地重新搂她道:“因为我觉着,六百二十七和六百四十七区别也不大。”   “……”庄清流面无表情地纠正她,“六百二十六蟹蟹,我们这些年龄很大的,多一岁都很不开心。”   梅花阑:“……”   庄清流:“而且我跟思归一样,六百岁才成年。现在虚岁二十六,是你占了我的便宜,懂?”   梅花阑:“……”   庄清流:“我是莲千岁。”   梅花阑忽然埋在她肩窝低低笑了好几声,好像每次故意拉出年龄来惹了庄清流,她就会有点开心。庄清流稍微偏头瞧瞧她脑后的发丝后,眼尾无声勾了勾,拉人从树上一溜烟儿掠起:“下次再说我年龄大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两人扣在一起的手心似乎悄然热起了几分,梅花阑落在屋内后,刚准备转头说话,却似乎发现哪里不对,于是顺着余光往墙侧看了看。庄清流自然也瞬间就发现了,眉梢凉凉地往起挑了挑   她们本来睡的那张床不见了。   用脚想也知道这是谁在作妖,梅花阑似乎刚动了一下身,庄清流就握握她的手,看也不看地转头,忽然嗖一下,顺着半开的窗户往外弹了一颗什么东西。   外面沉香花树上刚响起轻微挪动的声音,啪——!一声,庄清流弹出去的东西爆开了,浓郁的大蒜臭鱼味顿时水波一样地溢向了四面八方。   这时,她才慢条斯理地拉开全部窗户,冲一身臭味的鸟人挑眉:“怎么了,你在这儿干什么?床都挪走了,还要留这儿看我们睡地上吗?”   祝蘅挂着一头可怕的臭鱼丝,张着两个刚打开却没来得及飞的袖摆,凉凉掀眼,站树上瞥向窗内冲她道:“床搬走了这也是我的房子,提醒你们不要在这里干什么丢人的事。”   “什么叫丢人的事?”庄清流莫名其妙睨她一眼,十分脸厚道,“你要知道呢,所谓双修,自古以来都是为了干什么?是的,疗伤!”   无论是床上还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丛中合着手掌对坐,那都是要提升修为和仙术愈伤,多一举三得。   所以庄清流上下端详道:“冲我酸了你就直说,有什么好嫉妒还拐弯抹角的?”   祝蘅:“……”   “当然,我不是说了吗兰兰,你有这拈酸的功夫,还是好好提升一下自己呢。你这样儿的,就算长得好看,我也不会要的。”庄清流道,“你不够勤俭持家。”   祝蘅冷冷道:“……我眼睛瞎了吗?你在说什么??”   “说你没人要。”庄清流冲她故意道,“呵,你这种暴躁臭鸟,长了一身粉色的骚毛又怎么样?加起来连梅畔一根睫毛都比不上,我死了再复活都不会愿意的。”   祝蘅:“……”   “说起来梅畔的睫毛,你当然比不上,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庄清流说着说着,开始冲祝兰兰大说特说梅花阑的睫毛,“又浓又密又柔软,乖乖的像扇子一样,你根本就不知道有多可爱。”   祝蘅:“……”   庄清流目光一转:“自卑的话,那倒也不必呢,毕竟我也没有。”   她话音刚落,祝公主终于一团火燎了过来,还攻击的是梅花阑被夸上天的睫毛。庄清流顿时挑她一眼,有条不紊地吧唧阖窗,让那团火烧了她自己的窗子,然后在旁边袖手,学梅笑寒佛气微笑:“暴躁是毛病,阿兰,你今天停药了吗?”   本来只是想来威慑一下的祝蘅彻底被她气得冒烟儿,箭都抽错了,一灵箭搭弓射出去后,箭绕着庄清流的脸亲了亲。   “哈哈哈哈哈。”庄清流笑了好半天,无辜地抬袖一扫,把大门口竹帘掀过来,荡荡挂遮在了窗口,冲消失的公主脸道,“兰兰,不要放弃治疗啊。”   竹帘外一大团黑色的影子嗖得直飞而起,庄清流眨眨眼,继续惹道:“要打架吗?有本事你来。”   谁知要离开的影子居然真的嗖一下拐弯儿,直直改冲了过来!   “……唔唔唔。”庄清流从竹帘缝隙里看到后,立马嗖嗖抬手落了屏障,厚颜无耻道,“想打架也下回吧,你的一晚上跟我的一晚上现在是一个价值吗?而且你还不快去洗洗,我还嫌你臭。”   “轰”一声,窗口的竹帘无辜化成了灰,公主本人也大鸟一样飞走了,可能确实忍受不了自己太臭,于是去洗了。   庄清流开怀地一拉奇异看了好半天的梅花阑,大步转向了隔壁,道:“那鸟人一般藏什么就会藏在这儿,我们先看看,实在没有的话,这里应该还有一张软榻。”   两人进门后,这个像书房一样充斥着白色光晕的房子窗边果然支着一张软榻,梅花阑瞧了那张榻两眼,好像忽然准备走近俯身查看什么,然而庄清流这时却忽地在桌边停了下来,有些诡异地偏头瞧了瞧。   梅花阑注意力顿时先转了过来:“怎么了?”   庄清流立刻伸手冲她指:“看到没,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下面压着一本书。”   梅花阑目光垂落,是一本书,但是书又如何。   庄清流忽然神奇地笑起来,三两下把上面的东西扒开了,边捡起这本书边道:“祝蘅这只文盲鸟几百年来从来都不看书的,她的房内怎么会出现一本……咦,还上了一层禁制。”   梅花阑目光落在她手上,语出惊人道:“这是笑寒的小说。”   “?????”庄清流先是意外震惊,后是笑得天崩地裂,捧着这本淡蓝色封页的小说看了好半天,有点儿可惜地琢磨道,“是它用灵丹加的火术禁制,打不开的,一强行破开,就会自燃。”   说着忽然转头问:“你看过吗?”   梅花阑眼皮儿一垂,看过的可能性极高,不过没有承认。   庄清流又笑了好半天,把这本小说颠来倒去地转了几下后,忽然道:“我有个好办法。”   梅花阑还没来得及问,就被她嗖得一溜烟儿拉出了门,来到了梅笑寒这几日休息的房间。进来前庄清流还稍微观察了一眼,梅笑寒这会儿果然不在,而是在外面沐浴。   所以一眨眼后,晏大人房里的床凭空消失了,被一本小说取而代之。   房内重新有了大床,庄清流十分利索地将床单来回快速换了一遍,然后拉出了小毯子铺好,期间还往下按着试了试,挑挑眉——祝蘅这个心机狗,偷偷给梅笑寒睡得是最软最好的床。   梅花阑:“……”   庄清流冲她眨眨眼:“我可什么都没说,就是拿她的小说换了一个床,除非她觉得自己的小说不值一个床。”   至于其余的东西,那就全靠晏大人自己的脑补了。   梅花阑终于忍不住轻声笑了笑,挥手一扫,灭了灯。屋内顿时只留下很浅的一层自然光,薄薄的像轻纱,暧昧又温柔。   庄清流却咕噜一下滚到她怀里,抬头吧唧亲,一气呵成,接着顺溜闭眼道:“好了,快睡吧,知道你之前几天都没睡着。”   “……”梅花阑长长侧躺着安静了一会儿,才低头瞧着怀里的人,用手细细理着她的发丝,声音又低又轻道,“我之前是不是——”   “什么?”庄清流稍稍抬起头看她。   梅花阑浓密的睫毛落了落,凑近她鼻尖轻轻蹭了蹭,低声道:“让你看起来有点冷淡?”   “……?”庄清流听懂她的意思后,眼尾忽然弯到了天上,嗓音都小小变了一点,“如果你那样儿都算冷淡,那不冷淡是什么样儿的,我是不是要散架?”   梅花阑有点笑起来,吻接连落在她的鼻梁上,没说话。   庄清流眼尾勾得更厉害了,手掌揉着她的脑袋:“你其实是想说我冷淡吧?”   梅咩咩绝对不会承认,梅咩咩只会悄悄拐着弯儿亲她两下,庄清流似乎从胸腔内轻轻往出溢了一声笑,干脆利落地搂着她的脖子,说道:“是,我不行,我承认了。”   梅花阑好像终于憋不住,头埋在颈窝笑出了很浅很小的声音。   “这不是天要下雨,情况特殊。”庄清流摸摸她的耳朵和脸颊,“但是不会一直这样儿,我会努力的,让我们畔畔之后想怎么爱我就怎么爱我。”   梅花阑仍旧在她颈窝似乎轻轻笑了一声,然后收拢手臂,稍微撑起来俯下身,低头凑近庄清流的唇瓣,不含任何□□地深深吻了她一会儿。   庄清流闭眼搂着她,从回应逐渐转为主动,小声问:“这次怎么样?”   梅花阑嘴角明显有些弯起来地吮了吮她的唇,庄清流冲她小声摸着耳朵道:“其实我也忍不住,之前就克制了很久,你别勾我了。”   她的尾音又轻又缓,仿佛挠在人心上的撒娇。   梅花阑终于深深将她揽进怀里,用笑意满满的声音低头道:“睡吧。”   庄清流趴到她肩窝闭上了眼睛,然而安安静静睡了会儿又觉着不对,重新睁开。   梅花阑果然不打算闭眼地看着她,静静的也不说话。   庄清流眨了眨眼,忽然故意小声夸她:“你好乖。”   梅花阑薄薄落着一层光的脸上神色没什么变化,眼睛却好乖地闭上了。   庄清流勾住她的寝衣衣角:“刚才都是假乖,这会儿才是真乖。”梅花阑回应她的,是更深地把她往怀里抱了抱。   庄清流闭眼一按在旁边空中舞的渡厄,终于不说话了。渡厄也喜气洋洋地不再发出声音,把自己凹成一个囍字安静贴在了床头的墙上。   外面的雨声逐渐转大,淅淅沥沥了起来。   梅思霁终于小跑着跳进了点着火堆的祭坛石室内,在一堆人的仰头注视下跑到秋宗主面前,冲他神态和语气都自然地一戳:“这个给你,是十朵补药碧莲。故梦潮的灵物,秋宗主应该也知道贵重。”   秋宗主果然站了起来,一低眼道:“补药……碧莲?”   可明明是火红的红莲。   梅思霁道:“我家庄前辈说了,就叫补药碧莲。”   “好。”秋宗主连点了几下头,伸手道,“那,就多谢庄少主赠的碧莲。”   梅思霁温和地强调:“是补药碧莲。”   秋宗主颔首,道:“好……多谢庄少主赠补药碧莲。”   梅思霁这才伸手,把盒子递到他手上,最后道:“这灵莲可供数人同用,帮你们恢复伤势和回补灵力,用完的话,我们明日就可以启程出去。不过庄前辈说这灵莲是赠予秋宗主一人的,具体如何安排,全凭秋宗主自己做主。”   她说完,就寻常地颔首一礼,在数千人共同的注视下转头走了。   与此同时,终于在睡前沐浴整理完卷轴的梅笑寒擦着头发回到了房内——大床不翼而飞,换之地上小说一本。   自己的。   晏大人弯腰低头:“???” 第154章   啪嗒啪啪……咔嚓。   一片浓郁的黑暗中,隔壁好似有什么东西忽然轻轻响了一声。梅花阑在暖融融的被窝间睁开眼,稍稍偏了一下头,似乎想要起身去看看。   这时,睡成一团的庄清流忽地伸手环了上来,在她肩上蹭了蹭,嗯嗯道:“早上赖床不起的最乖。”   梅花阑稍微低头,轻笑起来,发丝从肩侧无声滑落,伸手搂着人轻轻拍了会儿后,小声道:“你睡你的,我起来看……”   她话没说完,又被庄清流勾手捞了回去,凑上来囫囵地闭眼亲两下:“跟我一起乖。”   夜色愈深,凉风来回吹荡,雨水从瓦片上湍急流过,成股落下。方才的咔嚓声只轻轻一下,就没有了,梅花阑轻笑着低头抱了一会儿人后,侧在枕上闭上眼睛,重新睡了过去:“好。”   大雨落了大半夜,庄清流满脑子的滴滴答答声也片刻未停,不过在她梦境中落了一夜的不是雨,而是鲜红的血。   感受到通体一阵冰凉的时候,庄清流忽地睁开了眼睛,外面已近午夜,梅花阑却睡在离她三尺宽的地方……带着唯一的厚毛毯。   脑子混混沌沌地什么也没想,庄清流哆哆嗦嗦凑上去,把自己重新团进她怀里和毛毯中。   然而下一次浑身冰凉醒来的时候,她和梅畔畔睡着的方向打了颠倒,变成了她睡在床沿,梅畔畔睡在靠墙。不变的是,那毛毯仍然卷在某只咩身上。   “你不乖。”庄清流这次凑过去张开怀抱,把人全须全尾地按在自己怀里,然后才裹上毛毯,环在她耳边嘱咐,“不卷被子的才最乖,听到没?”   梅畔畔闭着眼睛咩咩道:“嗯。”   庄清流很满意地摸摸她卷翘的睫毛挑挑眉,短暂折腾后,十分困地原地倒下,闭上了眼睛。然后不出意外的,小半个时辰后,她又一个人冰冰凉地贴到了墙上……又滚,又凉,还滚,还凉。   庄少主一开始还能锲而不舍地争取卷一卷,再卷卷,后来实在太困了,终于缩在床角没动,又冷又委屈地蜷巴蜷巴睡了。   然后一觉彻底醒来,僵成了一条板鱼。   梅花阑掀开眼睛:“……”   “还看什么呢。”庄清流目光一流转,僵在原地瞧着她,“你的宝贝已冻坏,需要抱抱才能好。”   “……”梅花阑顿了一下后,立即起身,撑着毯子覆了过来,将她拢进了怀里,抱着往开化。   “所以你是怎么回事?难道每次睡觉都要卷被子吗?”庄清流活像梅思归,只有眼睛能转动地滑稽一溜,向上看着她的下巴问,“那以前兰氏山洞里那次,你其实没睡着?装睡?”   “……”梅花阑将她揽得更紧了一点,低头小声地来回摩挲,“对不起。”   庄清流看着她咩咩的样子,逗她道:“我不会原谅你的,除非你说句好听的。”   “……”梅花阑睫毛煽动了两下,低头轻轻摸摸她发丝。   “怎么了,不会说?”庄清流眼尾勾勾,“我刚才不是教你了,你的什么已冻坏?”   梅畔畔这人虽然十分能装爱敛,但在面对庄清流揶揄的时候,往往耳朵红半天都转圜不过来。只是稍微凑前,把脑袋悄然环到了她肩后看不到的位置。   庄清流肩膀微动地笑起来,继续道:“宝贝你不知道吗,大家都抢的那种,不过那种是很多人的宝贝。”她指端拐个弯儿指指自己,“而我,”又指指梅花阑,道,“这会儿只是你一个人的宝贝,你不想喊喊你的宝贝吗?”   梅花阑抚在她背脊上的手无声暖了起来,却仍旧没出声。   庄清流哎了一声,掀起眼看了看天花板的一角:“……你是木头。”   她这次话落,梅花阑忽然声平浪直地叫了声:“宝贝。”   庄清流眼皮儿一抖,压着尾音和五尺厚的脸皮道:“嗯,得带点儿化音,就更好听了,比如宝贝儿,这种。”   梅畔畔可能是眼睫在她背心垂落了一个太阳升起的时间,才出声喊了句:“宝……宝贝儿。”   ——宝贝、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庄清流蜷在她怀里闷声拍着床笑了个天崩地裂。   梅花阑目光悄然往旁边一转,小声按着她的脑袋:“……好了。”   “哈哈哈嗯嗯嗯。”庄清流试着收敛了一下,还是实在忍不住,头垂到床上,“哈哈哈,宝贝、儿……我们畔畔真的……我真的没有在笑你,我只是在笑一只咩咩怪罢辽。”   她话音刚落,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这有些人啊,她前一瞬嘲笑别人好可爱,后一瞬就被压到了床上。   庄清流手轻轻摸着她的耳朵心里好温柔,眉眼弯弯地小声道:“别急,我也想欺负欺负你。”   梅花阑俯身低下去,啃咬了一下她的颈侧。屋内光线是阴雨天刚刚转明的那种朦胧,柔和的不得了,庄清流刚忍不住揽着她翻了一下身,忽然转头,咔哒一声,弹指燃起了一朵灵火。   光影骤明的屋内,一撮微鬈的呆毛从床沿底下探头探脑地伸了出来,冲看着它的两个人乖巧眨眼:“啾啾。”   两人垂眼:“……”   看着梅畔畔心花怒放,看到梅思归心肌梗塞。庄清流缓了好半天,自然而然地抬手,拉了拉梅花阑本来还算整齐的衣襟,瞅向床边开口,让它上来。   “啾啾。”梅思归两片小翅膀一煽,落在了她们中间,庄清流燃起的那朵灵火飘开一些的时候,才照亮了一点方才两人没看到的亮光。   庄清流有些意外地捞着鸟崽子低头,摸摸它的鸟眼底下:“怎么回事,怎么哭了?”梅花阑也稍稍坐直了一些,抽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探过来轻轻擦了擦。   梅思归团在她们的小毛毯上,仰头小声:“啾啾。”   庄清流手心摸着它的小脑袋,有些稍微恍然过来地低头,问道:“你想起来了是吧?”梅思归低低啾啾两声,乖巧地在它手心一蹭。   二十年前庄清流不在了之后,它曾经有一段时间不吃不喝,所以后来被梅花阑取了记忆,这些年才没心没肺地快乐长这么大。而这次来这里,估计是这两天看到了这些熟悉的故梦潮的花草动物,所以自然而然恢复了这点记忆。   庄清流轻声笑了下,低头揉揉它呆毛:“想起来了就想起来了,怎么这么大了,还悄悄哭鼻子呢?”   这个叫梅思归的鸟崽子是人形的时候就格外矜持,从来都不大好意思撒娇,所以才一直爱圆滚滚地当只小鸟。而这会儿想起来了以前的事情,所以想像小时候一样跟庄清流和梅花阑一起睡也不好意思,于是又把自己缩成了小小一个,滚在庄清流手心冲她可爱地仰头:“啾啾。”   梅花阑靠在床头忍俊不禁,庄清流很顺手地把它的呆毛搓弄成一股天线,又大力揉着鸟崽子的脑袋,故意道:“谁家孩子成年了还跟父母一起睡的,嗯?”   梅思归豆眼无辜地冲她波光流转:“啾啾。”示意它一百岁才成年。   庄清流挠它下巴:“还是一岁可爱,现在十个背筐都装不下。”   梅思归眨眨眼,翅膀忽然一扫,将庄清流梅花阑都哗啦啦从床上卷到了背上,意思是它现在能装下十个背筐。   庄清流在大鸟翅膀上忽然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梅花阑眼中也泛着笑,揽着她一起又靠回床上后,点点梅思归的大翅膀,示意它收回去,道:“好了,躺这里。”   梅思归顿时啾啾啾啾得停不下来,窝到专门给它腾出来的床中间后,长脖子绕来绕去又亲亲两人脸,然后四仰八叉地开心睡了。   还像小时候一样,身上火红火红的毛依旧是细绒的,暖融融蓬松地蹭在庄清流和梅花阑身上。   庄清流和梅花阑都侧身,一起搂着它拍拍拍,直到把鸟崽子双眼迷离地拍阖上了,庄清流才小声抬眼问:“你听到了吧?”   梅花阑点点头:“昨晚就听到了。”   庄清流好像想起了一点什么:“……”   梅花阑帮她肯定那不是梦:“你不让我起,让我跟你一起乖。”   “……”庄清流于是伸手盖了盖脸,两人一起悄悄起床,拐去了隔壁查看。隔壁屋子内因为镶嵌了明珠,始终亮着柔和的光晕,所以门一推开后,窗边的场景就直接映入了眼帘   简而言之,一个人死鱼一样地躺在昨晚梅花阑想要去查看的软塌上。   仰面倒榻,身缚灵光屏障,浑身的衣服被烧成了一个个卷着黑边的圈圈大洞,头发还被燎成了时尚的波浪梨花烫,可以和当初的裴熠媲美。   庄清流肃重地走近,绕着打量了好半天,才不大确定地低头道:“呃……晏大人?你怎么样了?”   梅笑寒像是从灰烬里重生地缓慢撑开了……没有睫毛的眼皮儿,平静地一出声,口吐黑烟:“活着。”   “……”梅花阑十分难言地出手解开屏障,将她从这个火烧榻上放了下来,顺手拉出一张毛大氅,裹起来。   梅笑寒双目失神,宛若梦游:“谢谢。”   庄清流心疼地帮她抹抹脸上的黑灰,递过逐灵打湿的手帕,转一眼这个陷阱软榻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跑到这上面来。”   “是啊,我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梅笑寒呲着一头黑卷,机械地从怀里摸出一本小说,简洁指道,“我的。”   庄清流眼皮儿一垂,十分自然地夸道:“封面颜色很好看。”   梅笑寒点头:“谢谢——可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可说呢。”庄清流眼观鼻,鼻观心,悄然一眨眼。果然,下一刻,梅笑寒微笑一下,“除了某只狗,还有谁呢?”   庄清流“唔”了声:“——所以?”   “所以她偷偷买了我的小说藏在这里看,又因为我在小说里,把她写成了一只狗精,然后就对我产生了报复心。”梅笑寒面无表情地阐述道:“我昨晚沐浴完回去睡时,床就被她挪走了,然后我从地上捡起小说,跑去找她,谁知她故意躲着不在。于是我很气,又跑过来找你和花阑,想说说这件事,谁知你和花阑已经睡了,我不好打扰,刚好看到这里的隔壁有一张软榻,所以就很困地想着先睡一晚再说,然后……”   然后她没就没说了,脸上升起了一个佛气的微笑。   “……”梅花阑悄然别了下脑袋,庄清流无声盖了盖脸,某个暴躁臭鸟专门准备给她们的陷阱火烧榻,没想到阴差阳错烧了梅笑寒。   哈哈哈哈哈哈,庄清流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先笑还是该诚恳道歉。   “呵。”梅笑寒眼珠一动不动地上下眨了眨凉飕飕的眼皮,似乎是想看看自己的睫毛还在不在,不在了,“就因为这种小事,她还是人吗?”   虽然不好意思,但是庄清流还是务实提醒道:“不是啊。”   “……打扰了。”梅笑寒脸上残存的表情彻底没有了,成了一个面瘫,语气十分认真道,“活成这样儿,和臭狗又有什么区别?”   庄清流良心很疼地冲她筹着措辞坦白道:“我觉着,这其实也不是……”   “庄前辈,你不必替她说好话了。”梅笑寒声音无波无澜地道,“她就是只臭狗,我以前就知道。”   庄清流:“……不,我觉着你不知道,你听我说……”   梅笑寒温和地又道:“是你不知道。”   庄清流:“……”   “我其实早二十年前,就注意到这只狗了。”梅笑寒好像眼睛有点儿凉地将眼皮儿往下一耷拉,“仙门百家,历来地界有别,但水林山川始终都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关于我们经常集议要商量的一些山水之事,你知道吗?”   “呃……”庄清流想了想,点头,“嗯,环境畅聊大会。”   “差不多吧。”梅笑寒说祝蘅道,“大家都来来往往,为此繁忙不停,而她一次都没有参加过,我们在努力让山川自然变得更好的时候,她一直在外面儿反着劈山炸石撅河道。”   庄清流:“……”   “我这些年来本来可以休息的忙碌,一大部分都是她带给我的。”梅笑寒声音很稳地总结道,“去他妈的大臭狗。”   “……”庄清流和梅花阑表情都好像被烫了一样,头一偏三尺远。然而这时,门外一道声音冷冷传了进来,祝蘅一张脸就像寒冬腊月三九天甩河滩上快冻破的烂石头,“你、骂、谁?”   “呵。”梅笑寒当下用毫不下风的冷空气甩回她,“谁在暗中买我的小说一直看,就是谁!”   “……”祝蘅脚步吧唧一声,戛然而止,目光诡异复杂地落在了她手上的淡蓝色厚本上。   她自从第一次在灵璧兰氏的婚宴上,注意到梅笑寒这盒瘪胭脂对她似有若无的挤兑后,就在一次集市除邪的时候,顺手把这个买了回来。然而一开始,她心里还以为这人是什么正经的梅洲编纂,然而翻着翻着,谁知净是些情情爱爱的破故事。   最重要的是,她自己居然还是一只狗精!   庄清流一看到祝兰兰那张风云变幻个不停的脸就笑得头都快掉——用脚想都知道这鸟人一开始是抱着什么心思把梅笑寒的小说买回来翻的,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哎呀。   最终还是被,错付了。   祝蘅冲着庄清流一张要笑死的脸冷冷逼视了好半晌,才目光转向梅笑寒,几不可查地闪动了一下,嘴硬道:“谁准你来这里随便拿我的东西?”   梅笑寒快被她气笑了,虽然其实没有道理,但还是面无表情地掀眼道:“这怎么就是你的东西了?这是我写的。”   “?”祝蘅凉凉争论,“我买的。”   梅笑寒解下钱袋,嗖地丢给她几个铜板:“呵,谁要卖给你!”   祝蘅不可理喻地低眼,看着在脚边咕噜噜转动个不停的铜板儿,火气一下就有些按不住了:“那谁准你把我写成狗?!”   梅笑寒身上的毛都被她的火烧榻烧没了,火气更一溜烟儿地冒出,大声道:“我写的只是一只狗,谁反而让你冒充我的狗!”   她话落脸色一阵扭曲地滋啦一声……骂人忽然把自己伤口骂裂了。   祝蘅都快被气上天了,还是蓦地顿了一下,视线下转片刻后,忽然白她一眼,几个大跨步从门口走近,低头二话不说地把她迸裂的伤口重新利索包扎了一遍。   “……”庄清流简直有被这种发展趋势震惊到,于是悄然一勾梅花阑,连忙拉她几个小碎步顺墙溜走了。   还贴心合上了门。   至于后半天,那里面是继续骂骂咧咧还是拍手和好还是更加恶劣地大打出手,那就不是她能管的事了。   凡事自有天命,老祖宗诚不我欺的。   快中午的时候,已经好几天静心闭关打坐的梅花昼出了房门,庄清流一看他,心里就有数了,在水边剥着菱角问:“恢复好了?”   “有些伤势暂未全愈,灵力倒是回流地差不了多少了。”梅花昼走到二人身边,将自己随身带着的肉干解下递出,温声道,“庄前辈,我们是不是大致能出去了?”   庄清流捡了个牛肉条撕开,语气似有深意地喂梅花阑道:“那就得看,祭坛里那些仙门老爷商量得怎么样了。”   梅花昼目光落到她脸上看了一眼,忽然点头道:“庄前辈不必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说着当先抬步,道,“那我们就过去吧。”   他虽然不像梅花阑,从小基本一直长在庄清流的身边,所以看一眼就差不多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对于她有时候未出口却很明显要表达的意思,还是能自然而然地猜个差不多的。   庄清流叼着半条肉干看他一眼,思忖着卷进嘴里,起身点头平静道:“行。那你就自己出面吧,这对你们家之后也有好处。”   梅花阑拍拍她衣摆的灰,牵住了她的手,几人一同走向祭坛   庄清流本来想说的意思是,能统领仙门一起行事的人如今必须变一个,变成梅花昼。   不过这个位置和这种事都需要威望和手段同上,不光是靠威逼利诱,就能够将一盘散沙揉在一起的。所以庄清流待在祭坛外听着并没进去,卷了一条梅花阑喂到嘴边的鹿肉干后,双手交叠,侧头靠在门框上看了眼头顶的焦阳,等着里面的人惺惺作态权衡完。   梅花阑似乎一直在思索着什么,安静剥了个红彤彤的小柿子后,还是冲庄清流略微示意地看了一眼。   庄清流倚靠在平整的大青石墙面,垂睫摇摇头,低声道:“不必管,也不必做什么准备,整个仙门如今实力大微,如果再给一口气就会喘过来了。所以她不会再等,一定马上就要出手了。”   而刨去所有的小打小闹,庄篁这种人在彻底地亮出锋锐前,你是不会摸清她的。而想要摸清一个人,除了要主动窥探她过去发生了什么,还要被动等待她未来要做什么。   日尽黄昏的时候,祭坛内片刻未弱的激烈辩驳声终于平息了下来,梅花昼仍旧温温和和地走出,稍微拂拂衣摆,平稳地看了庄清流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光从站位来看,那个装模作样了不足十天,又因“碧莲”一事发酵了一晚上的秋宗主就已经面色疲倦地无声随在了他身后。   所有人都接连聚在了一起,梅笑寒和祝蘅抱着梅思归,梅家两个小辈神清气爽,一众人十分安静地长长尾随着庄清流走到了一汪巨大的湖泊前。   夕阳西下,湖泊水面上缓慢流动闪耀着粼粼的灿金色。所有人都只见庄清流只是抬手一掀,整个湖面便宛若镜子一样居然被她凭空揭了起来,然后她笔直几步踏着水面走了进去,就此消失了。   祝蘅凉凉勾着梅笑寒随即走上前,同时出声道:“你们还等什么?”   她话音落,所有人都很快有些微生疏谨慎地踏着波动的水面跟上,都一起穿梭进了巨大竖起的水帘之中。   耳边清凉犹如泉水荡过之后,梅思萼瞬息睁开眼,脱口问:“这是哪里?我们怎么会一下就穿出来了?!”   庄清流只是稍微瞧她一眼,却并没说话。梅思霁倒是稍微转着目光观察了片刻后,敏锐道:“这里似乎是……长庚仙府。”   梅笑寒似乎也有点意外,很快琢磨了一下后,转头道:“庄前辈——?”   她还没开口,忽然被旁边的人翻了个白眼勾住了。祝公主纡尊降贵地低头,在她手心无声写了三个字。梅笑寒瞬间低眼恍然:“这样啊!”   梅思萼和梅思霁好奇得不行,却想到这似乎涉及到什么隐秘,不好问地凑近,只一个劲地眨眼瞅梅笑寒的手心。祝蘅嫌弃地一转头,用表情把她们弹走了。   梅花昼伸手往下一压,示意众人安静,道:“诸位,这次桃花源之行数日奔波,大家都疲累不堪,这里正好是长庚仙府之内,我等还是先去拜访一下燃灯道长,正好在这里休养几日。”   长庚仙府如今正是黑夜,有人面色不大好地低声道:“这里离我们颍川不远,我还是先告辞回去了,出来几日,家里人也担心了。”   他旁边似乎有人附和道:“我也是我也是……咦,我这张传讯符怎么燃不起来。”“应该是方才过水了吧?”有人道。   “对对对,我忙着给我妻子报声平安,急了一些。”那人不好意思。   除了这些真的急着奔波回家的,剩下还有相当大一部分人,其实是之前妄言得罪过燃灯老道,实在不知一时该如何下台,主动去求,拉不下这个脸。   眼看着一群人互相告辞几句就要散,庄清流认真冲他们提醒道:“那个假的虞辰岳还不知道在哪里,我建议诸位从现在开始,还是尽量待在一起。”   她话音刚落,这时,身后那间小院子的木门也嘎吱一声,自动朝两边打开了,一道熟悉浑厚的声音传出道:“来者是客,众位既然已经到了,还是进来吧。”   在场众人忽然寂静了下来,都你看我我看你地互相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作声。庄清流目光似乎极轻地在暗夜中跳跃了一下,没说什么地拉上梅花阑,转头就走。   有人立即出声道:“等等……那个,庄少主,你去哪里?”   庄清流转头瞧他一眼,脚步丝毫未停:“我既不必去赔礼道歉又不必怕独身一身,自然是就先去休息了。”   她转回来的一瞬间,脸色悄然无声地敛了下来。走在长庚仙府茂密的树影之下也始终一言不发,侧脸似乎完全沉在了暗夜之中。   “……”那些人一见祝蘅梅笑寒梅思霁几人一连串也转身离开了,不由纷纷掰不住地冲梅花昼出声道,“梅宗主,你、还望你暂时跟我们一起去说说吧!关于那个假的虞辰岳之事,我们正好也要紧急集议一次,看接下来如何办是好啊!”   梅花昼神色平静地看着庄清流几人的声影已经绕过山道走远了,摇摇头未说什么,只是答应颔首,然后当先抬步进了院子,一众人等顿时窸窸窣窣地抬步跟上。   然而直至最后一个人跨过院门之后,身后木门诡异地嘎吱一声,又紧紧合上了。   众人心里无端生出一股难言诡异之感,然后还没等他们抬首开口,不大的院子中央凉亭内忽然烛火一闪,一道华服黑影蓦地从浣纱窗影间蹿了出来!   这道黑影毫无声息就瞬移到了最前面的秋宗主身边,似乎要将他一言不发地掐死当场。   哪怕都身持佩剑,所有人也惊呆了。空旷的院落之内,一片死寂。   “你是何人?!”梅花昼第一个拔剑相向,瞬间刺出。然而这个时候,一条金色的灵绳却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瞳孔之中,并且从背后蜿蜒凌厉地缠上了燃灯老道的脖子。   四周忽然一片剧烈的响天动地之声,明明已经离开的庄清流幻影一样地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在夜色中深深看着燃灯老道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冲他走近喊出两个字:“——师、父。”   燃灯老道攥在秋宗主喉间的手无声松动,一双冰冷的眼睛沉了下来。 第155章   从小到大,祝蘅是第一次生出这样恍惚与荒唐的错觉。   她紧随其后赶过来,听到庄清流喊出“师父”两个字的一瞬间,第一反应是在浓郁的夜色中蓦然搜寻庄篁或者那张“镇山僧”的脸。然而下一瞬,她才明明白白地看清楚,站在庄清流目光之中的,只有一个“燃灯道长”。   然而这个人,他怎么会是“师父”?   庄清流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面前之人的脸上:“很意外吗,我当初让段缤去投虞氏,她因为镇山僧的身份被察觉。于是设计了之后‘燃灯老道’亲赴拜访故梦潮的一出,及时阻隔了可能会自然而然更蔓延一步的猜测。”   “之后我察觉当年的心思被她提前知道,所以来这里的亭中探究拜访,她又以燃灯老道的身份故意说出那种营造神秘的话,想让我不要插手。”   “可是这两个人,他们从来就没有同时一起地出现过啊。”   庄清流话落后蓦然绵柔地推出一掌,逼迫庄篁彻底松开了手中的秋宗主,抬手去接。两人一掌间,灵光如水波般朝四面八方荡开,双双后退数尺。   这些话虽然一时间很难听懂,但在场所有人此刻也猛然惊察地反应了过来,梅花昼后背难得陡然间蹿起一股战栗般的惊寒,持剑相对地迟疑确认道:“庄前辈,你的话何意?是燃灯……是他也是你拜过的师父,还是——你的师父假冒了燃灯道长?”   庄清流一掌落定后就不再动身,站在暗影中目光静止地平稳道:“我从小到大,只有过一个师父。”   被渡厄趁机拽回的秋宗主错愕不已,情不自禁往后踉退几步,摸着差点碎裂的咽喉颤声道:“那这是怎么回事?燃灯道长怎么会成了你的师父?!她把真正的道长已经杀死了吗??!”   “哪儿有什么真正的道长,也哪儿有什么与之对立的镇山僧。”梅思霁居然是所有被蒙在鼓里的仙门之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拔剑紧紧盯着庄篁,道,“这两个人就是她,都是她,从一开始就是她!”   偌大的仙府院落之中,一片死寂。几乎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惊呆滞住了,包括从来都是从容沉稳的梅花昼。裴熠愕然地拔剑抬起,道:“你说什么?镇山僧也是她吗?”   庄篁听起来好似轻轻叹息了一声,方才片刻的阴沉脸色已经消弭一空,目光无声转落到了梅思霁脸上,似乎颇为揶揄地冲她道:“你觉着自己很聪明吗?”   她话音落下时,梅思霁拔剑相持的手腕就猛地刺出一阵剧痛,五指痉挛地倏然松了开。纤长的灵剑顿时跌落下坠,“咣当”一声,在死寂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响。   没办法,不是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孩子,庄篁就很不喜这种个头还没长够,就爱出来指点迷津的葱头。   梅花阑立时招袖一扫,将梅思霁和梅思萼全都揽到了自己身后,同时一剑挥出,荡开了无声波涌过来的凌厉灵气。与此同时,向来行事简单的裴熠直接飞身而起,剑气生风地冲庄篁呼啦啦刺了过去。   然而他的身影刚掠到半空最高处,就忽然好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蓦地一弹后,被狠狠地当空掀飞,碰一声之后,剧烈坠撞在地面,翻身吐出一口腥甜的鲜血。   秋宗主不知道怎么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起了在桃花源之时,那个假的虞辰岳只用余光瞥一眼就将人弹出数十尺、所有人都无法近他身的那种万夫莫敌的恐惧。他脸色死白,僵立不动,几乎是用嘶哑的声音响彻在夜风回荡之中:“长庚仙府的人在哪里?数万弟子都在哪里?为何无人察觉异样,怎么还没有人过来?!”   庄篁挑眉,从容地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常道:“那自然是因为,他们都被我除掉了。”   “??!”   她一句话说得所有人毛骨悚然,头皮炸开一样轰隆巨响——难怪这半天以来,这里会诡异的如此安静!仙府内所有的人居然都死了,这数日以来,外面果然天翻地覆地出事了!!   数千人再无迟疑,齐刷刷纷纷拔剑,意图围涌上去。然而一瞬之间,所有人的眼睛还没看清怎么回事,耳边就忽地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噗嗤声   好似厉风迸破麻袋,柔和的橘色火光下腾起一片红色的血雾,当先一圈拔剑的人全部纷纷倒地,脸按在冰凉的泥土地面上不知死活。   剩下所有人的双腿像灌了沉重的铁铅,全部剧烈颤抖地僵在了原地,连贸然的围攻都不再敢。很显然,眼前这个有着多重身份的人,她比虞辰岳还要强上许多,不、不仅许多,而是太多,她太强了!   无数死寂的目光僵硬地转动,此时都落到了一直站在最前,与庄篁对峙的庄清流身上。然而庄清流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而是来回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寻思问道:“不止长庚仙府吧,还有哪些地方的人都被你除掉了?或者说——”   “这会儿整个仙界的修士,都被你除掉了?”   庄篁微微侧首,轮廓有一半沉浸在阴影里,一时间好像在思量着什么,并未言语。   庄清流凝视端详着她的表情,又点点头道:“看来还没有,大抵短短不足十日,时间应该不够。”   庄篁目光落在她脸上,忽然有些悄然微妙起来,上下打量庄清流很久后,认真道:“烛儿,过了二十年,我还是那句话——若是只有一个普通的身份,你行事从无差错,可是身为故梦潮的少主,你不合格。”   庄清流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那你呢,觉着自己合格吗?”   她一句话落,庄篁眼里好似有一点极浅的光影无声沉没了下去,眼珠一瞬间无波无澜,几为漆黑。   祝蘅远远看着她的表情,心里忽然间就莫名感受到了很多东西,感受到了这些年以来,她的凝视,她的预言,她的沉默。   她在许许多多日子里看着庄清流的时候,大抵就仿佛在看当年愚蠢挣扎的自己。   一方面在庄清流身上看到她的影子时感觉欣慰,心里觉着自己并没有做错过,一方面在故梦潮一点一点重复数百年前一模一样的命运时,又觉着这样愚不可及。   “所以——她是想杀光所有仙门之人吗?”梅花昼脸色凝重异常地持剑提醒道,“庄前辈?”   “喊庄前辈也没有用。”庄篁脸上重新浮起了一层十分从容的微笑,目光流转地看着庄清流的脸叹道,“我从来都不大想对你动手,你原本也可以一直生活在一个充满鲜花的世界,如今却偏偏要回来,跳入这个火坑来染指这些脏东西的死活。”   庄清流并没有回话,浓郁深重的夜色之中,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   所以这时,一道锐利的炽艳剑光从天而降,裹挟着冬日的寒霜旋扫过来,似乎要将庄篁从庄清流身前逼退开。   然而这时,庄篁却轻轻手腕一翻,微笑地转眼冲她示意道:“你最好还是别动。”   庄清流似乎感觉到一阵柔和的风丝顺着庄篁手腕翻转的动作拂了过来,然后衣襟被无声掀开两边,旋即一阵清凉过后,无比熟悉的刺痛感才密密麻麻地爬上了全身。   梅笑寒脸色陡变,远远间蓦地压声喝道:“庄前辈,别动!”   她身上原本应该已经除掉的丝线忽然间又浮出来了!   梅花阑目光深深凝在如荧石一样正在璀璨闪光的庄清流身上,喉咙隐隐动了动,纹丝不移地立在了原地。   因为只有庄清流衣襟锁骨下的一片露了出来,所有被她背身护在身后的人不明所以,梅花昼一怔,有些迟疑地低声道:“花阑——?”   庄清流转头,在夜色中看了看刚好将一豆烛光折射到自己身上的人,忽然冲她笑了起来,柔声道:“别害怕,要是真的想,就慢慢走到我身边来,别的都不用担心,也不用管。”   庄篁在旁边平淡地一挑眉,也看一眼梅花阑,冲她忽地道:“依你们人族的规矩,小辈间要是没有长辈的首肯,新人是过不了门的。”   “……”   “我们家并没有这样的规矩。”庄清流也挑眉,目光温柔地落在对面人脸上,“只要两情相悦就可以。”   “那叫私奔。”师徒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之间,庄篁微笑地冲梅花阑道,“依为师看呢,你这会儿不仅不能过来,还得往后退十尺,退到那颗银杏树下,你说怎么样?”   她话音刚落,梅花阑就毫不犹豫地动了,甚至几乎是顷刻间,就直接瞬移地退立到了银杏树下。   庄篁似乎颇为满意地深深看了她一眼。祝蘅却眼皮儿一跳,紧盯着梅花阑,敏锐道:“你干什么?”   “我们蘅儿不必多问了,通过控制一个对象,从而来控制把这个对象当成宝贝的人,很简单的道理罢了。”庄篁转向背身拔出剑的祝蘅,冲她一挑旁边的梅笑寒道,“就好像如果我掐住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美人儿的脖子威胁,你就也必须听我的命令一样,哪怕是跳进粪坑里。”   随着她转身间,身前闪耀着丝线璀璨光芒的庄清流好似也被迫被带转了过来,那些丝线整整齐齐浸裹在血肉之中,每一根都清晰分明地往两边或上下延伸,悄然没入衣服的遮挡之中。好像顷刻之间,便能将庄清流绞成一堆碎肉。   祝蘅瞳孔骤缩,脸色沉入了谷底,陡然间天翻地覆的形势,让所有人都惶惶肃肃了起来。   庄清流这时忽然瞧她一眼,开口问庄篁道:“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准备将我们怎么样?”   庄篁自然而然地转回头答她:“那自然是……”   她刚刚转头,祝蘅在这一刻忽然闪电般动了,身影瞬息之间就出现在了庄篁身后,手中的箭尖笔直抬了起来。   庄篁稍微顿住,只是一笑之后,神色便从容安稳地缓慢转了半个身,任由锋锐的箭尖从后颈紧贴着肌肤一点一点滑出半圈血线,然后自己主动将喉咙抵在箭尖之上,只是挑眼细细地打量面前的祝蘅:“你要杀我吗?”   祝蘅从来都稳稳攥着弓箭的手难以言喻地颤抖了起来。   庄篁似乎预料之中地微微一笑,眼睛只是一眨,庄清流就倏地低声闷喘了一声,浑身上下都渗出了殷红的血迹,斑斑点点地浸显在衣物表面,仿若鲜艳炽烈的梅花。   梅花阑眼里一瞬间仿佛浮起了杂乱的血丝,庄篁却瞧一眼庄清流,冲祝蘅道:“你也要杀死她吗?”   如水在夜风吹荡在山野天地之间,细细的尖啸声仿佛是在呜咽,空气在这一瞬间好似都静止了。   所有人都屏息注视着祝蘅拉着弓弦的手,梅思霁神色颇为焦灼复杂地涌动了一瞬,似乎忽地想开口说什么,旁边的梅笑寒这一下却倏地抬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梅思霁微愣,转头,见梅笑寒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唉,好了。”在一片死寂的对峙中,庄清流好似轻轻叹了一声,疼完后随意收回目光后,低头看一眼身上的丝线,“那么,她是你的人?”她是在说诡爻。   庄清流看完抬起头又问:“所以,她现在在哪儿呢?” 第156章   庄篁转头瞧了瞧她,反问道:“我说她是我的人的话,你会失望吗?”   庄清流想了想,点头:“有点儿吧。”   庄篁微笑:“那她就是我的人。”庄清流没说什么,忽然也低头笑了笑。   这时,小而寂静的院落边缘响起了极小的脚步声,似乎到了这会儿,才有人猛然想起来试图偷偷退逃。庄篁刚刚闻声转头,一道冰蓝色的灵绳就忽然从背后鬼魅般将她缠了起来,祝蘅瞬间收手绞死,喝道:“走!”   梅花昼立即飞身而起,镇定指挥道:“大门是结界最薄弱的地方,诸位跟我一起,同时冲击这里!”所有人瞬间响应,无数道灵光顿时随着手掌翻转一起轰出!   庄篁一动之后低头,看了眼从背后绕上,束缚满身的缚仙索,意味深长地转头,端详着祝蘅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关心起这些人的死活了?”   祝蘅死死勒着灵索两端,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不在乎别的人,我只在乎你怎么对我们——我和庄烛。”   这时,旁边被集中的结界屏障似乎轰隆一声,很快承受不住冲击地裂开了,庄篁却不以为意地仍旧上下打量了祝蘅两眼,冲她语气有些欣慰地道:“你长大了。”短短四个字,令祝蘅喉咙蓦地轻轻动了一下。   庄清流无言地稍稍转了个方向,背着梅花阑低头擦了擦身上渗出的血珠。   “——嘎吱。”一声轴承转动声后,小院灰黑的乌木院门朝两边大开,外面渗冷的夜风倏地涌吹了进来。所有修士欣喜若狂,瞬间准备狂冲而出的时候,最先奔到门口的一圈人却忽地顿住了脚步,微愣下来。只见小院外面密密麻麻围着不下千人的黑衣修士,领头一人身姿高挑,容貌俊逸,正是本应该被羁押待处置的长庚仙府少宗主,季无端。   众人正被下意识挡住的怔愣间,身后一声风响,庄篁似乎只是随意地抬手一掀,就用身上的缚仙索反将祝蘅绑了起来,冲她道:“错过了方才,这会儿已经没机会了。”说完转头,平静地朝门外道,“还不进来。”   她话落,门外的季无端脚步从容缓慢地走了进来。秋宗主第一个瞪大眼道:“此人暗中杀了长庚仙府那么多人,如何还能放出来?!”   庄篁冲他温和解释:“因为长庚仙府是我说了算,我想,自然能。最重要的是,他杀的那些人都很该杀,所以并无过错。”秋宗主眼睛一下就瞪得更大了。   季无端并不理会这些到了这会儿还想着喊打喊杀、审判他人的人,只是远远看一眼凉亭飞檐下浑身血开红梅的庄清流后,不卑不亢地袖手转头,冲庄篁挑眉道:“你知道我很喜欢她,无论怎样,是不会对她动手的。”   他一句话落,四周一片诡异的寂静。   裴熠勉力撑着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随便抹一把嘴角的血迹后,十分惊疑不定地观察道:“……季兄,你何意?”   季无端还未答话,刚刚把血珠擦干净了一点儿的庄清流又蓦地俯身弯腰,撑着手边的亭柱低头喘了两声,同时身上方才只是斑斑点点,仿若含苞的红梅似乎怒放了起来,这次连成了一片。   梅花阑定定立在银杏树下的脚恍惚间往前挪动了一点儿,但又仿若错觉的只是一瞬间,便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将嘴深深抿成了一条线。   庄清流低头轻轻叹了声,重新直起腰,第一时间转头,冲她小声眨眼:“没关系。”虽然夜色又深又重,她还是看到梅花阑清澈的双眼瞬间红了。   与此同时,庄篁冲季无端道:“现在呢,能不能动手?”   她话音刚落,旁边忽然探出一只凌厉的鸟爪,骤然朝她的脸猛地挠了一把:“——啾!”   “……”庄篁饶是躲得快,鬓边还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挠出了一道血红的细线,她顿时转眼,似有深意地瞧了瞧从庄清流衣襟里露出的一个小脑袋,问道,“这就是你养的那个小鸟崽子?”   庄清流笑了声,低头用手心把喋喋不休骂得十分凶的鸟头包了起来,柔和点头道:“是啊,还小着呢。”   “唔,是连胎毛都还没褪完……那我就不多计较了。”庄篁眉梢似乎抬了抬,又多瞧了梅思归一眼,道,“长得倒还行,就是看着有点呆……”   “啾啾啾啾啾啾啾!”梅思归又用极快的按都按不住的爪子飞速抓出,似乎这次想给庄篁挠个大花脸。庄篁脸上的一点表情这时也无声敛了起来,抬手用指腹抹了下脸侧的血线,瞥向它。   庄清流抬手,慢条斯理地将鸟脑袋往怀里一按:“好了,不呆,怪聪明的。”说着转向庄篁道,“你也说不计较了。”   庄篁:“……”   这时,夜空中有一只灿金的灵鸟悄然穿过屏障飞划了进来,姿态优美地煽着翅膀落到庄篁肩头,一张嘴开开合合,似乎冲她禀报了一些什么。   庄篁听完,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地瞥季无端一眼,道:“还不开始。”   梅花昼心里直觉不好地提剑凝声问:“开始什么?”   不知道有意无意,季无端似乎在拖延什么的袖手仰头看了眼天,并没动手而是先叹气道:“梅宗主,你们都是本该死的人跑了出来,你说还能开始什么?”   所有人呼吸顿屏,被缚仙索困住的祝蘅似乎眯眼动了一下,庄清流这时却忽地转头,似有若无地瞧了她一眼。   梅花昼平静持剑,同时瞥了眼庄篁,不动声色地冲季无端揣摩道:“就算是她,想杀尽我们数千人,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到的,更遑论是你。”   可就是因为杀这么多人要耗费不短的时间,所以庄篁大抵才让季无端来动手的,以便自己抽身去别的地方。   “我知道你天资卓绝,但于修练一道上,我从小也不差你什么。”季无端慢条斯理抽出了剑,用袖摆来回细致地擦来擦去,环顾一圈四周,仍旧絮絮叨叨道,“这里是我对手的人,没有几个。”   这倒是实话,所有在场之人包括当世修士,能稳稳胜过季无端的都没有几个。这会儿也就是庄篁,庄清流,祝蘅和梅花阑四人,能居他之上,完好的梅花昼和裴熠顶多与他平手,更何况是如今负伤损耗之后的。而眼下,庄清流随时会被割成碎肉,祝蘅被捆了起来,庄篁正是要杀他们之人。   裴熠艰难地抵剑转头,扶着粗糙地树皮,最后道:“端烛君?”   偌大一棵银杏树下的人纹丝不动,脸色似乎疲倦异常,庄篁这时抬手,搭在庄清流肩上似乎疼爱地轻轻拍了拍,也往那边看了一眼。   梅花阑目光从始至终都一瞬不瞬地落在庄清流身上,这时,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抬起手,心甘情愿地两指轻轻一下,自己封住了灵丹的运转。   庄篁搭在庄清流肩上的手却没有放下,仍旧明示地看着她。   梅花阑没说什么,又抬指左右各点了一下,一共三下。一下意味着封住灵力一天,三下就是三天。   随着她点在脉穴上的手放下,周身一层淡淡的灵光和绚烂流转的剑身都一起忽地寂灭黯淡了下来。   似乎与之一起失去亮光的,是所有人的眼睛。   秋宗主终于快要崩溃般地疯了,举剑就冲季无端第一个利锥般地直刺了过去,厉声喝骂道:“区区克死父母的流浪乞儿,街头狗都不如的东西,如今何敢如此张狂放肆!”   季无端仍旧在慢条斯理擦剑的手腕直到最后一刻才灵巧翻转,毫不犹豫地错身一侧,蓦地双手持剑,大开大合劈下,直接将这个老匹夫的脑袋砰地砍了下来!狂喷的鲜血顿时飙了出来,喷涌四溅。   直到这时,季无端才眼皮儿一撩,收手,脸色沉下来地冷冷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尸首。   “做得好。”庄篁似乎这才放心下来,看也没往地上看一眼,也没有多叮嘱什么,径直就顺着蜿蜒的小路离开了,似乎是有什么急事要去做。而在她从屏障穿梭出去的一瞬,方才破碎了一点的结界立刻完好如初,同时外面围守的数千修士也被送了进来。   裴熠立身于浓重的血腥味之间,从庄篁离开的背影上收回视线,忍不住再次抬头,仔仔细细地端详季无端,凝重道:“季兄,你真的要杀我们吗?”   数千仙门修士和庄篁的黑衣修士此时已经紧张地持剑相对,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季无端却并没有回裴熠的话,而是攥着剑先走近了庄清流,冲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对不起。”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这句道歉到底是何意,绷紧的弦丝毫不敢放松,庄清流却随意抬眼,瞥了他一下,语气平静道:“并没有做错什么,道什么歉。”   她一下好像把梅花昼几人的心暂时说回了肚子里,自己却有些站不住地往后恍了一下。这时,身后一双冰凉的手无声从腰侧环上,稳稳将她托了起来,又想碰又不敢碰地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梅笑寒立即小跑了上来,手忙脚乱地从衣袖里掏了好几瓶药,快速道:“庄前辈,你到凉亭里吧,让花阑给你……”她话音未落,一旁被捆成了一团的祝蘅低声道,“过来。”   梅思霁似乎颇为嫌弃地往她脸上瞧了一眼,梅笑寒却手上不慌不乱地继续从乾坤囊里掏着绷带,瞅道:“你又没什么外伤,急什么?等一下。”   祝蘅眉心跳起来,忍无可忍地低吼道:“我身上的药比你的好!过来取”   “……”虽然不想承认,但祝公主医术天下第一,药的效果也出奇得好,这是事实。梅笑寒很快一溜烟儿地跑过去,毫不避讳地蹲下身,将手伸进了她的衣襟内,奔放地摸来摸去。   祝蘅似乎蓦地瑟缩了一下,盯向她的脸,眼内神色又复杂古怪地变幻了半晌,到底什么都没说。任由梅笑寒摸了个遍,才低声道:“袖子里还有一瓶,吃一颗,止疼的。”   梅笑寒像个无情的掏药工具,蹭着她的手腕摸来摸去,终于找到后,立马就起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将还倒栽在地上的祝公主丢在了原地。   捆着祝蘅的缚仙索比仙门的缚灵锁还甚,从被束缚上开始,祝蘅身上的灵力就一点都运转不起来。   庄清流很快被梅花阑环着抱进了有浣纱窗的凉亭,梅花阑手仍旧冰凉地搭上她的衣襟,轻轻往两边剥落一样拉开。很奇怪,庄篁一离开,那些闪耀着璀璨光彩的丝线就又隐匿消失了,只剩下白皙肌肤上斑驳不已的血迹和细小伤口。   “哎。”庄清流先握住她几不可查在抖的冰凉双手暖了暖,小声道,“虽然不大疼,但是对不起,又让我们畔畔担惊受怕了好半会儿。”   在以往,梅花阑眼里的滚烫情绪往往只是不经意地一闪,便会被她一丝不露地悉数收起来,然而这次,她垂下轻轻擦拭庄清流伤口的头越来越低,直至最后,大颗大颗冰凉的眼泪落了下来,在地上溅出四刺的毛边。   “我承认了,是有点疼。”温热的潮涌感一下在眼里涌了起来,庄清流俯下身,不避伤口地紧紧抱住她,低声道,“但是我方才没怎么动作,不是拿她没办法,而是害怕你心疼。所以这个东西,你真的不用害怕。”   有些根深蒂固的惶然就是这样,哪怕所有的解释是真的,这种安抚也显得很苍白和没有信服力。   梅花阑只是抬起湿润的眼睫,按住那双给她擦眼泪的手,仰头去找她的唇。   虽然又成哭包了,但每次这么又奶又怪凶的时候,都让庄清流实在忍不住心动。她稍稍把人往起捞了一点,就着俯身的姿势温柔回应她。   里面的情况无人知道,也没人敢进来,梅笑寒这人比较临危不惧,大喇喇蹲在祝蘅身边,低头来回研究着给公主解开缚仙索的办法。   祝蘅忍无可忍地横躺地面低声道:“你不能先把我扶得竖起来吗?”   自己就这样子脾气还挺大,梅笑寒当然拒绝了她:“不能啊。”   祝蘅:“……”   季无端虽然并没有动手大开杀戒,但是也没有跟众人说话,而是安静持剑,一个人坐到了院中央六边方口的井沿。   正在合力破结界屏障的裴熠试了半天后,缓着气转头喊道:“季兄,你有余力的话,过来一起帮帮忙。”   “没用的。”季无端平静地抬眼,侧望着他们像第一次一样,合力动手轰击结界的样子,道,“你们方才冲碎的,只是她以往住在这里时,为了规束外人误入所布的一层象征性的结界,所以才会那么容易。”   而且如果不是胸有成竹,方才庄篁又怎么会那样放心离开。   梅花昼手上运转的灵光炽盛了数倍,仍然坚持道:“即便如此,这世上没有牢不可破的结界,我们除了抓紧时间拼力一试,别的也无可奈何。”   “有的。”季无端认真冲他道,“有一种结界,因为里面是和外面一直保持平衡的,所以除了布结界之人,绝对无人可以冲破。通俗一点说,你们在里面朝这个屏障施加了多少冲破的灵力,外面在同一个地方,就会有一模一样多的灵力自动来反向抵消。”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立即联想到了——庄清流曾在桃花源设过的白玉蚌结界!   梅思霁一直十分注意着凉亭内的动静,见状,立即有理由地转头,大声喊了句:“庄前辈?”   “庄前辈在的。”庄清流一答之后,很快挑开帘子,换了身明亮的衣服走了出来,在众人隐隐期望的眼神下掀眼看了看,道,“可是你喊庄前辈有什么用,这结界一不是我布的,二阵法会对灵力的效果有放大和加成,哪怕我与她修为一样的情况下,也是破不开的。”   “……”裴熠有些沉默无言地转头道,“所以为什么要从桃花源内直接出来这里?”   那没办法,因为当初为了挪故梦潮的族人去绿洲,所以她来托付燃灯老道,设的传送点就在这里,所以里面只能连接到这里。要不然数千人想要出来,就只能再去闯一遍桃花源,那还不如直接抹脖子自杀更干脆。   这时,始终未曾多出声的段缤看了一眼仍旧没有开口意思的庄清流,冲众人声音平稳道:“想出去,不是没有办法,不过至少得一个人的帮忙。”   梅思霁立即想到了什么,很快道:“对,这种结界,因为里外均衡,所以外面进来一个人替换,里面是可以有一个人出去的。”   “别说这个院子,整个长庚仙府如今怕是都不会有外人进得来,而且这里面无法向外传讯,等于已经与世隔绝了。”裴熠低声冲众人道。   而且只来一个人,几个人,怎样把数千人都弄出去?到时候又应该谁先走后走?   所以哪怕庄篁似乎临时有急事出去了,他们被关在这个地方还是出不去,只能一点点等死。而等她回来,未曾动手的季无端是什么下场,自然也不言而喻。   段缤这时摇头否道:“不。我说的一个人,他应该就快来了。”   “谁?!”许多人瞬间异口同声,旋即又蓦地持剑纷纷对准了门口,外面的夜色中一声轻响,有一双手推开了门! 第157章   梅思霁眼皮儿蓦地一跳间,手中的剑已经下意识飞刺了过去,脱口道:“虞——”然而囫囵一眼之后,她蓦地持剑顺势拐了个大弯儿,凝了下眼道,“呃……你是?”   这时,紧紧攥着剑柄抵地的裴熠忽然上前两步,凑近愕然道:“——二哥?!”   不少门派宗主和老一辈的人也忽地定睛认了出来,这个人居然是裴煊!去年最早在仙界掀起轩然大波,用画中仙杀了裴启,最后被上梓裴氏流放到南边毒气雾瘴之地守深山边界的裴煊!   不大的门洞间吹进渗凉了寒风,裴煊大半个身子上都浸透着颜色暗沉的团块,乍然间好似看着是血迹,可是再细看的话,却只是他衣服上本来的花纹,好像他来到这里还挺轻松,并没有受伤。   裴熠立即走近了一些,有些震惊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裴煊平静地伸手指了指腰上的一枚玉牌,那是当年他在长庚仙府求学时,所领的出入玉牌,后来为示百家互通友好,学必离开的他门弟子也不会被收回玉牌,这是常事。因为一个仙府内重要的地方往往都有别的结界阵法,就像家里的箱箱柜柜要额外上锁一样,这种大门锁钥匙哪怕不收回,平日里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妨碍。   裴煊面色十分平静,五官轮廓清晰,只是在夜色中目不转睛地远远看了庄清流很长一眼后,便一言不发地抬步,直接跨进了屏障之中。   裴熠愣了下,转头在他和庄清流脸上来回快速地看了好几次,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惊疑不定道:“你们两个暗中早有联系吗?”   “别这样说,你的好二哥可能会想将我剁两半儿。”庄清流很快拉着梅花阑,堂而皇之地从屏障结界内走了出去,错身而过的时候,稍看一眼裴煊,道,“我只是之前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一直以来,背后都有一只手在推动着他的厄运。”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仙界的大棋盘上就又跳进来了一个影子。而也只有裴煊这样看似已经被早早料理出局的人,在最后关头的时候才会躲过庄篁,不会被她往账上算。   梅思霁忽然看着庄清流和梅花阑并排穿梭屏障而出的身影道:“怎么回事?只进来了一个人,你们两个怎么可以一块儿出去?!”   因为她和梅花阑结了契,所有她能做的事,梅花阑都能做,所以自然可以一起出来。   然而还没等庄清流开口,离门边颇近的梅思萼立马傻傻地往出试着跟了一步,道:“难道是屏障打开了?”话刚说着,“砰”一声,她整个人被当空划出条弧线弹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头一歪,晕倒了。   “……”这倒霉孩子,又傻又呆,动作还快得不行,想到就做到,拉都来不及拉。   梅笑寒很快心累地跑出去几步,往她嘴里塞了两颗已经快见底的药丸。   庄清流出去后转身过来,也十分难言地冲梅思萼看了一眼,不过什么都没说,只是很快手上一展,拉开了兰姝的画卷。   一直在飞快想办法的梅花昼顿时恍然,一砸拳,道:“庄前辈,这样来得及吗?”   “不必急。”心甘情愿换进了屏障内的裴煊只是目光落下,神色稍有复杂地看了画中仙的卷轴一会儿,无声挪开眼睛道,“他暂时在外面把她引走了。”   “???”谁都不知道他说的“他他他”都是谁谁谁,不过当初在上梓裴氏风波的时候,整个仙门上下无一人为他说过话,甚至当时百家还曾为此举行过一次集议,当时不少身在世外的无关之人都正义凛然地要求重罚裴煊,甚至不少人提议将他处死,所以如今院内这上上下下几千人,没一个人好怎么跟他说话,于是都默契安静地闭口不言。   这些人里有一当初是因为两个门派之事跟裴煊结过怨、最后却公报私仇地趁机跳出来把他骂了个开心畅快的人,这会儿想着最后居然要裴煊来救,于是无论如何心里都不大自然,没话找话地刻意出声道:“庄少主,既然可以这样,你当初为什么在桃花源里的时候不画?”   庄清流指端溢出灵光,淡淡瞥他一眼:“你知道这得耗费多少灵力吗?”   裴熠也有些反感地扫了那人一下,走近几步,思忖着提议道:“那你这会儿在那里画,就等于还在她的地盘之内,万一再生出什么变故,岂不是全军覆没——你要不然出了长庚仙府再画?”   “我也想跳出去画,可是好几千人,我并记不住你们这些平日里不相关的又不好看的脸。”庄清流认真低头,嘴上在说,手中却画得飞快,然后一抬头道,“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出来?”她看的是祝蘅。   祝公主还横尸一样被五花大绑地躺在地面,梅花阑低头一看……庄清流画的是一只骚毛鸟。   梅笑寒有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几步快走地到祝蘅身边,又试图用剑划拉她身上的缚仙索道:“是不是因为用这个捆住了?”   梅花阑则眼皮儿一垂,提醒庄清流道:“你好好的。”   庄清流瞧她一眼,道:“我不是,我没有,她真的是只有用原形才能画出来。”说着快速转头,冲祝蘅问道,“你怎么回事?你身上哪儿不一样了?”   不知道有什么诡异的隐情,在几千道目光的同时注视下,祝蘅面色居然有点儿几不可查地“血”气上涌,眉心十分抑制不住地突突跳了两下,连庄清流一时半会儿都没想出这是什么鬼。   她手下灵光未淡,快速舞动间,又先开始画梅花昼。   这时,梅笑寒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脱口低头道:“是不是因为你的……”   “闭嘴!”她话音未落,整只手就忽地被地上的傲娇公主攥住了。祝蘅只有手指能动地低头垂眼,极速在她手心画了一个什么复杂的徽纹。梅笑寒:“???”   虽然好像哪里有点眼熟,但还是不明所以,只是这光闪得还挺厉害的样子。   祝蘅画完后好像似有若无地深深看了她一眼,转头冲庄清流抿嘴道:“画她。”   “……”梅花阑一言难尽地远远对着那阵熟悉的灵光,看了看地上的祝蘅,又看了看梅笑寒,到底没说什么。庄清流也心里诡异地用余光瞧了一眼——这骚东西,未经同意就跟人单方面结契。   她手下飞快将梅花昼先画好了,然而……人又没出来。就站在屏障边密切注视着画卷的梅花昼有些敏锐地感觉不好,低声道:“庄前辈,是不是这样不行?”   “那除非你的修为比我高。”画中仙提人进来的唯一所需就是修为压制,这是一种和结契一样的原理,不会受到什么屏障结界的束缚,庄清流有些蹙眉地咕哝道,“所以这是什么鬼——兰姝,你过气了吗?”   画中仙的声音这时闷闷响起道:“庄少主,我很好。”   那这是怎么了,难道这是她自己过气了?   就在庄清流开始认真地陷入沉思,数千人也都紧张得不行的时候,她旁边的梅花阑有些难言地垂落目光道:“……那是因为你画得不像。”   “???”庄清流抬起方才有意挡着的袖子,自己看了看画上七歪八丑的人脸,又抬头看了看梅花昼本人俊逸的面孔后,若无其事地遮掩道,“好像是的呢——但那是因为我这会儿手冷、我伤口还疼。”   “……”所有人的心这些日子以来上上下下又上下,简直都快停跳了。庄清流很快随便在雪白的画卷上一抹,然后于众目睽睽之下,从背后和腰两侧伸手抄过,大喇喇将梅花阑揽进怀里道,“那你画,你来画。”   这伤眼的一幕还没让众人咳嗽着转开,屏障最前面“砰”一声,季无端忽然腾空而起,被掀飞了三丈咚咚摔地,旋即又爬起来,冲裴熠震惊道:“……裴兄???”   “?”裴熠也很解不开的样子,冲他有些疑惑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吗?那你方才为何忽然拉起我的手还冲我挤眉弄眼?”   季无端一瘸一拐地撑地而起:“????????”   这两个人鬼一样的插曲间,庄清流和梅花阑已经将祝蘅梅笑寒梅花昼段缤几个都画了出来,在场数千修士看着她们两个环在一起的姿势和源源不断从庄清流身上过渡到梅花阑身上的灵光也反应了过来,梅花阑的灵力在庄篁的威胁下暂时封住了,不这样她就画不了。   季无端很快生气地冲自作多情却没一点情趣的裴熠翻了个白眼,走上前来道:“还没轮到我吗?把我画出去后就放出来。”   庄清流现在手不用动了,只是揽着梅花阑转头道:“你干什么?”   季无端又翻了翻她,利索道:“我也能画。”   是了,只要兰姝同意不排斥,所有符合修为压制的人,都可以在卷轴上这样画。   庄清流很快挑了下眉梢,将梅花昼祝蘅和梅笑寒几人全部放了出来,兰姝的画卷也像往日里长庚仙府迎宾时的地毯一样,咕噜噜长长展了出去,成了一副巨大的仙器画卷,可以让多个人同时在上作画。   出来之后的祝蘅,身上的缚仙索就已经消失了,梅笑寒第一个转头发现,颇为惊异地道:“奇怪,这是怎么没的?”   庄清流随意答道:“因为我只画了她,没画那破索。”   梅笑寒连连点头:“这样也行。”   巨大的画卷充满了灵光,在夜色中波动起伏,这样有些奇异的场景估计以往从未有过。所以并不惹人注目的季无端出来后,在旁边悄然站了一会儿,看了静静环在一起作画的两个人很久,然后无声低头,将这样一副画面先画了下来。   这时,画中大嘴猴一样的梅思霁似乎也挣扎着要出来,庄清流手一勾,低头问道:“你能画谁?”   梅思霁想了想,道:“思萼。”   “……也对。”庄清流转头,看了一眼因为晕倒在地而被一时忽略还在人群中躺着的梅思萼后,放出了梅思霁。然后让屏障里面的人自觉按照修为高低排一下,修为高的站到最前面,依次往后排。   这样的排法,似乎无论怎么看,都有一点难以形容的东西,庄清流心下了然地环视了一眼,平静道:“修为低的不要浑水摸鱼了,也不用怕,最后一个都不会落下的。”   她素来灵力高深,身份特殊,这段日子的桃花源之行以来,又无形中累积起了特别的威望,所以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颇为信服得不再犹疑乱涌,大致按照灵力的深浅的排好了整齐的队列。   这样一来,高修为的人出来之后,便可以立即加入作画,再去画更低修为的人。数千人之间这样以次数增长,会很快就全部出来。   仍旧十分浓深的夜色之中,向来话不多的兰姝忽然又开口了,道:“庄少主,我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还有这样的作用,我很高兴。”   她的声音十分轻快,身子也随之波光一样上下涌动了起来。   庄清流目光立即落上去,也笑起来,点了点头,道:“嗯。你一直很厉害的。只是这会儿不要动了,笔一歪就画得不像了。”   “好的。”兰姝乖乖一答后,立刻收起了下意识的舞动。   裴煊并没有加入作画,被裴熠画出来后,就一直靠在旁边的一棵古柏树身上,安安静静又面容平静地无声看着。   作画的人越来越多,庄清流也不再操心,所以转头看了看他后,趁这会儿自然而然地谈起另一件事:“我跟你说的‘那个人’,找到了?”   裴煊靠在树身上有些后仰地沉默望了她一会儿,“嗯”了声。   庄清流眉梢轻轻抬了抬,似乎心里已经对什么东西有数了,却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仍旧平常地问:“谁?”   裴煊好像转开视线,在渺无星光的夜空中巡梭了片刻,才身后从怀里平静地摸出一沓纸,道:“裴管家。”   “什么意思?”旁边一个人闻声后立即走了过来,裴熠敏锐地一把拿过裴煊手掌的纸,冲他诡异眯眼道,“你说他怎么了?他也是……吗?” 第158章   忽然,祝蘅也转头走了过来,目光下落问道:“是什么?”   裴煊视线投到她脸上,似乎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然而祝蘅却懒得注意他,只是又抽出了裴熠手中的一沓白纸。裴熠还没看清那纸上是花还是纹,只好又空着手抬头问:“这上面记的什么东西,你们到底是怎么发现的?还是只是猜测?”   裴煊这次没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摸出一个指灵盘,放在了原地。   “咦。”裴熠奇怪地收手走近几步,低头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指灵盘?”这种指灵盘,应该是当年从故梦潮离开时,庄清流只送给过他们几个的。   裴煊平静道:“我拿你的。”   裴熠立马摸了摸自己一直随身的乾坤囊,诧异地看他一眼:“……???”   “庄前辈,你们在说什么?”短短两句间,旁边的梅思霁和梅笑寒都忍不住过来了,梅思霁凝视着地面那个花里胡哨的七彩指灵盘问,“这是什么意思?用这个指灵盘,能做什么吗?”   “这是我最初所做的第一批指灵盘,跟你们如今用的那种不一样。”庄清流只看了一眼,道。   “我最早送给梅畔他们几个人的这种指灵盘,是用来指方圆十里内灵力最强的人——那个人在哪儿,指灵盘就会始终跟着他指向哪儿。”庄清流在夜色中随手一勾,将地面那个指灵盘托在手心拨弄了两下,冲梅思霁抬眼道,“而你们现在所用的指灵盘,指的是离自己身边最近的一个身负灵力的人,无论强弱。”   饶是梅思霁博闻好学,也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又能怎么样。可另外一个人在如水的夜色中翻看了几张手中的纸后,几乎是瞬间便拨开了眼前和心底深藏的一片雾霭。   祝蘅手指松松捏着那一沓纸,低头看了很久,才抬眼,目光深深落在庄清流脸上,道:“原来你二十年前频繁离岛的那段日子,是为了这个。”   庄清流转眼认真看了看她,一时什么都没说。   她当初在梅花昼灵脉被换一事后,发现段缤很有天赋,却不知道传承,很奇怪。又因为当时镇山僧的种种蹊跷神秘,所以改造了指灵盘,让它能作用更大的范围,涵盖整个虞氏仙府,刚好让段缤去虞氏投门生。   梅思霁想了想,还是奇怪地拧眉道:“即便能通过指灵盘确定修为最强的人,但是如何确定身份?”   庄清流十分有耐心地解释道:“因为虞辰岳在虞家仙府内的住殿跟镇山僧所守的灵山是两个方向,段缤一旦投虞氏门生得行,刚好居于两者之间,他只需要注意着指灵盘的箭头,如果镇山僧在仙府内没有离开,指灵针就会指的是他那个方向,如果离开,就会偏移向虞辰岳。”   但是当时段缤投虞氏未成,进不了长庚仙府最里面,所以刚好一直在外面的皇城看指灵盘的大致波动,那灵盘平日里一直指的都是虞辰岳,说明镇山僧是长年不在里面的,或许只有虞辰岳找她的时候,才会忽然瞬移出现。   对这种事比较敏锐的梅笑寒很快明白过来,自然而然地拿过祝蘅手中的纸张,快速囫囵地翻看了一遍,道:“所以只要指灵盘指针每一次转动,就意味着修为最强的人离开或回来了,这些就是记录的时间。”   “是。”庄清流目光平静地在纸上掠了一眼,“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通过这些出入时间的衔接对比,很容易就能确定她在扮演什么身份。”   所以她当初有很长一段时间,故意借着喜欢在外胡跑胡浪的由头,每一次都强行拉祝蘅一起离岛。因为她们两人不一起离岛,庄篁顾忌着会被察觉就不会轻易离开,那么这个记录就得不到印证。   最重要的是——当年光通过庄篁离岛和镇山僧在虞氏仙府的出入行踪,她忽然还发现了一件很诡异的事,那就是两边的出现时间不是完全能对应上的。   比如庄篁一个月内从岛上离开了十次,只有六次是立马去了虞氏仙府,那么还有四次,她去哪儿了?   庄清流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再多猜测印证,最主要的是庄篁还很敏锐,察觉到自己镇山僧的身份被发现后,立马就设计了“燃灯老道”来岛拜访这一出,然后不停在暗中生事。一来消除她的疑虑,二来困住她的精力和手脚。   祝蘅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这时瞥一眼记录了这些指灵盘波动时间的裴煊,又转向庄清流:“难为你什么都不记着了,还能知道自己琢磨出来的破烂儿怎么利用。”   一个骚里骚气的辣眼睛炫彩大灵盘……庄清流前世那是真的十分喜欢鼓捣这些烂东西,走到哪里哪里就破破烂烂一大堆,连祝蘅脚从上面跨过都没有兴趣去多看一眼,更何况是庄篁。   可就是这个最简单最不起眼的玩意儿,让她暴露了最大的秘密。   庄清流瞧了一眼公主的挤兑,决定以炫耀回之,于是道:“这次范围更广的指灵盘记录不是我做的,是我们家畔畔。”   祝蘅:“……”   庄清流能第一个想到用她的骚灵盘做什么,梅花阑自然会是第二个能想到的人。   “原来是你吗?”梅笑寒立刻惊异转头,看着旁边向来不怎么爱作声的梅花阑,道,“难怪你之前闷在屋子里忽然做出了一大堆庄前辈的七彩大灵盘,我那时候还以为你是想她了!”   “并……”梅花阑可能本来想说“并非如此”,可是话到临头的时候,又止住了,表现出了她确实很想庄清流,并不否认。然后自然而然地在几人的目光中伸出手,于半空中抹开道,“看这些。”   然而她在半空抹完,空中除了风吹什么都没有,裴熠抬眼等了一会儿,幽幽问:“看什么?”   “……”梅花阑低眼翻着看了一下手掌,抿了抿嘴。   庄清流忽然又被她这种咩咩的样子笑到,感觉有点诡异的萌,于是伸手一牵她,挠挠手心道:“好了,不必看了,说说就行了。”   这时,梅笑寒已经转头冲裴熠低声道:“还能是看什么,小裴宗主,一百多个指灵盘!”   裴熠喉结显然上下滚动了一下,还是难以置信地冲梅花阑道:“都有吗?她有一百多个身份?”   “没有那么多。”梅花阑想了想,抬头简略地总结道,“裴氏的管家,兰氏的周先生,一直给虞辰岳出主意的镇山僧,长庚仙府坐镇的燃灯道长,秋宗主身边的那个侍卫,司马氏秉笔的大弟子……大抵三十多个。”   这些宗门所有指灵盘的记录加在一起,才几乎合成了庄篁一天十二个时辰内的所有行踪。   庄清流忽然问:“兰氏的周先生是谁?”   梅花阑冲她解释道:“兰颂的父亲。”   庄清流没有听说过并不奇怪,因为在灵璧兰氏,这个人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太低了,可能是因为妻子太过强势,他自己的身体又十分孱弱,常年不好。所以在兰氏的仙府内,这个人数十年来都一直在一处安静的院落中清净养病。别说别的人,连兰颂兄弟两个也不能随意探望。   所以庄篁真的十分擅长这种事情,恐怕连真正的周先生是什么时候被掉包替换的,都无人知道。   “这恐怕还只是你和庄前辈暗中在查的这段时间。”梅笑寒有些凝重地低声思索道,“她在几个大的宗门都有长年固定的身份,而在那些小门小派,恐怕是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随意找一个临时的人代替。”   确实。裴管家,镇山僧,燃灯道长……每一个都是本宗门最厉害和因为寿命最久而显得最神秘的人。   也难怪在长庚仙府这二十年,祝蘅会被她提拔得来总管全府上下。那是因为在故梦潮的时候,她就能将这个从来不会多看一眼的弟子轻松捏在手心,所以之后选了她。   祝蘅伸手抵住了树身,声音有些哑地紧紧按着,道:“我在她身边那么多年,仰望她那么长的年月里……从来不知道她的心思深到了深海渊池里,连十之一二我都没有窥到过。”   神也是她,佛也是她,鬼也是她。搅弄风云的都是她。   梅思霁难得有些隐晦复杂地低声道:“她既然已经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她不累吗?”   “对你来说很难很累的事,或许对于她来说,只是随手变张脸而已,就跟喝口茶一样轻松,没什么区别的。”庄清流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低头笑了笑。   梅思霁立马就又有些不祥的感觉,瞬间问:“庄前辈,你又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庄清流眼睫一抬,似有深意地望向梅思霁问,“你们家立派先祖当年忽然一夜之间身负灵光的事,你知道吧?”   梅思霁立刻认真点头道:“自然。”那是每一个梅家子弟还没有授学开蒙的时候,就会耳熟能详之事。整个章台梅洲五十城的地界之内、史书之上,也到处都是梅家这位先祖当年在乌澜山内只身阻邪出山的浮雕彩绘,巨大山像,赞美之词。   然而如今,庄清流却认真冲她道:“什么天选之子,一夜灵光加身——那是人都是她选出来,将灵光灵力灵脉一起加诸到他们身上的。整个仙界五大宗门的开宗先祖,不出意外都是她选的。”   所以这些仙门才能稳稳地统领至今,从无变故,而那些小的门派,应该是她无意去管。   梅思霁忽然哑然震惊不已,一旁沉默了许久的裴熠也忽地想起来,当初在裴启和裴煊接连失踪一事的时候,他有一夜曾和“裴管家”一起走在山野小径之上,那时裴管家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拍了拍,问了句:“少宗主,你知道上梓裴氏,这几百年来是靠什么屹立仙门之巅的吗?”   现在想来,当时那个拍肩膀的动作真是意味深长。因为不为什么……裴氏能屹立仙门之巅,是靠她选的。   不知道为什么,跟当初将庄篁跟镇山僧联系在一起时以及之后确定无疑时的那种恍惚和惊疑相比,如今一点一点剥开这些事的时候,庄清流心里出奇得十分平静。   这时,一直在旁边飞快救人的梅花昼从兰姝的画卷收回手,道:“庄前辈,人都出来了!”   庄清流闻声转头,往里看了看。确实所有人都出来了,只剩下本来由季无端带领的上千黑衣修士,那些修士一个个木讷无言,双眼失神,那都是被庄篁摄走了魂魄的,救出来也活不了。   除此之外,就是地上还剩有一点儿阴影了。   那是今晚死的唯一一个人,秋宗主。   没办法,季无端当时不顺势把他的头剁掉,庄篁就不会离开。   庄清流目光落到那上面看了一会儿后,还是把他的尸首画了出来,有人很快上前,伸出手轻声道:“交给我吧,我随后将他送还给家里人安葬。”   这时,裴煊却平淡地看了一眼,道:“不必了,颍川秋氏,全宗门上下都已经死完了。”   裴熠遍体生寒,从头凉到脚,转头确认道:“……二哥?”   裴煊仍旧用一种冷眼旁观的声音镇静重复道:“你们进桃花源这段日子遭遇了什么,外面就也同样差不了多少,如今整个仙界,都已经被灭得差不多了。”   伴随着他的声音的,是一阵平地而起的凉风。四周连点朦胧的月光都没有,冷得凄凄厉厉,往日里灯火煌煌的长庚仙府,现在死寂清冷一片,活像一个偌大的山野孤坟,无数食人肉飞禽的暗影似乎就在后山半空中不住盘旋,然后争相俯冲下去,昭示印证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庄篁是个很有条理的人,她的每一个身份都有着不同的立场和作用,先鼓捣虞辰岳从仙门独自跳出来,捅掉领头的几个门派,然后让百家依附虞辰岳去干掉梅家,接着稍有修为和能耐人都被除得差不多之后,她立场又一换,在外面以长庚仙府的名义大肆杀掉跟随假虞辰岳的整个仙门修士。   总之就是一个锅里的人被她搅弄得掉头杀来又杀去,最后互相杀没了。   有人悲愤不已地跪到了地上,涕泗横流,万分痛苦地双手捂脸道:“这真是丧心病狂,亘古未有,竟然把全天下的人都当傻子,将整个仙门玩弄于股掌之间,将无数条人命掐灭于手心之下,这真是……这真是……啊!我们都是瞎了眼啊,竟无一人早日察觉啊!”   庄清流沉默地看他一眼,转头就毫不耽搁地往外走,道:“你们这些人没发现什么,你们那些先祖倒未必。”   所有惊惧交加到麻木的人都动了起来,飞快离开这里,梅笑寒很凝重道:“庄前辈,你的意思是——?”   庄清流摇摇头。一个人再厉害,也没法儿滴水不漏地玩儿弄天下,这几百年以来,不说整个仙门,光是五大宗派,就不乏各种出众的人,聪慧名士更是层出不穷。很多诡秘之事的蛛丝马迹,数百年前就有老辈的人早生怀疑,只是比起这些人,庄篁更甚一步。   她处事缜密,擅窥人心,但凡察觉到不对的人,都会被她提前轻巧处置,挨个除掉。   而这样几百年下来,因为这种事越积越多,联系在一起就无端生出一股诡异之感。所以几个大的仙门其实一直在暗中找这个怀疑的影子。而四十多年前,庄清流看似自作主张出现的时候,其实就是庄篁故意把她推出来当靶子。那时的仙门百家,还不乏裴启这种无论如何都有着敏锐判断力的宗主。   所以无论是四十年前当了出头鸟吸开视线,还是她死后碧波粼之湖忽然年年盛开个不停的莲花,亦或是这大半年来一直各种各样往她身上层堆不穷的黑锅,这些全部都是有意为之。   一是利用庄清流转移视线,可以隐蔽自己。二是使她与整个仙门敌对割裂,产生无法逾越的嫌隙和鸿沟,最终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无法插手。   毕竟死了这么多人,有什么是比人命更跨不过去的呢。   一行人离开得飞快,方才那个接手了秋宗主尸首的人茫然不已,两条腿边跑边喃喃道:“那我应该把他交给谁?”   裴熠转头看了一眼他抱着尸体跑得有些踉跄的样子,声音有些低道:“要不然就埋到这里吧。”   旁边的梅花昼很快接道:“还是不了吧……埋到长庚仙府,他会死不瞑目的。”说着扫袖一招,将尸首接手过来,自己用仙器装了,道,“等出去找一处方便埋的地方再说吧。”   祝蘅一扫手打开结界,穿梭而出的一瞬间下意识回了一下头,看了一眼这个待了二十年的地方,声音有些深而低沉道:“我从来都没搞明白过,她到底想怎么样。”   “人做一件事的时候,不一定一开始就想怎么样,或许是随着时间流逝再流逝,就这样了。”庄清流眼睫敛起,轻声眯眼道,“就像刚开始,一个姑娘带着满心的憧憬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想着平平凡凡好好过日子,可是后来,恶毒狭隘的公婆,吃喝嫖赌的丈夫,凶狠反咬的孩子,满屋的人都让她崩溃,她就杀了全家。”   “……”梅笑寒似乎对这个举例十分难言地转过头,道,“庄前辈,你的意思是说……”   “是啊。”这时,夜色中忽然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众人身上的汗毛蓦地炸了一下。已经恢复了真面目的庄篁忽然自夜色中出现,有些欣慰和意味深长地远远看了庄清流一眼,轻叹道:“能理解为师的,果然只有你。”   梅笑寒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在身侧下意识攥住了公主的手,一副你不要冲动、你不要生气的样子。   祝蘅:“……”   庄清流脚步戛然止住,无声伸开两臂,将所有人都挡在了身后,默然地看着庄篁不语。   庄篁带着闲适的姿态和睥睨的目光在那些人脸上缓慢巡梭了一圈儿,接着庄清流的话道:“最主要的是,那家人本来还一贫如洗,穷得快要背锅去赴死了。然后我看到了,伸手去帮忙。可他们想要的不是帮忙——”   “他们想要的,是我的全部。” 第159章   裴熠浓眉深蹙,听得十分无言,于是选择握剑上前一步,耿直认真道:“这位庄少主的师父阁下,你的做法恕裴某不能赞同。冤有头,债有主,你一个人几百年前受了委屈,就要现在全部的人都为你陪葬吗……”   庄篁手中攥着一个散发倒垂,似乎已经晕过去的人,缓慢瞥向他:“是啊,怨有头,债有主……”   她话音未落,“砰——!”一声,环着长庚仙府白玉大门的旁侧山壁上多了一个人形的大坑,裴熠像大铁锤一样镶嵌到了里面,瞬间就不知死活。   “……”所有人都被这简单粗暴的手法惊呆了。   庄清流目光在她手中攥着的人上瞥了一眼,并没有动。   庄篁这才慢条斯理地转回视线,冲他们说完后半句话,道:“所以近数百年以来一直出海探找仙岛的、近四十年以来暗中筹谋又毁掉了故梦潮的,近十日以来争先恐后赶去桃花源想杀了我们烛儿邀功的,都不是你们这些人吗?”   一个刚出屏障便迫不及待燃符传讯联系家人,对面却一片死寂的人崩溃了,脱口愤怒道:“……你少空口白牙,血口喷人!那都是那个假的虞辰岳煽风点火,如何能算在我等头上?!如何能算在无辜之人的头上!!”   “——砰!”又是一声炸响,这人并没有被镶嵌进石壁,而是原地爆开,在夜色中升腾出了一片血雾。周围一圈的人乍然尖叫着纷纷踉跄退开。   庄篁脸上其实并未有一丝半点的愠色,但眼里明晃晃的低视却毫不掩饰,欣赏一般地仰头送那片绚烂的血雾散开,道:“你们都摸着良心说,那些人到底是无辜的陪葬,还是本来该死?”   庄清流眼睛轻轻眯起,刚刚手指一动,一道叹息似的声音就随之响在了耳边:“烛儿,你没小时候乖了。”庄篁说完,忽然大喇喇抬步走了过来,边走边语气平静地冲众人道,“诸位这是要去哪里?”   “……”一片冷寂的风吹过,无人敢开口跟她说话。   庄篁似乎很满意地轻笑了一声,眼角勾勾道:“既然不说话,那不如,就都自觉地转身回去吧?”   “……”所有人仍旧难言紧张地盯着她看,尴尬地握着剑既不敢出手,也不甘心动脚就此返回。   庄篁笑着等了他们一会儿,松手放开攥着的人,伸手虚虚从半空一抓,当所有人的面攥出了一把和庄清流的逐灵一模一样的长刀,缓慢抽出道:“既然这样,那我就直接动手了。”   “唰拉唰拉!”无数道剑光和刀影纷纷闪动了起来,尽管所有人都抽出了兵器,但是面对着眼前这个鬼一样的人,许多人还是未战就双手颤个不停。   然而这时,寂静的夜色中滚云一翻,天空忽然毫无预兆的变了色。所有人猛地抬头一看,一大片紫色的蜿蜒雷电已经冒着滋啦的电光悬在了庄篁头顶。   和之前见过的可怖雷劫不同,这些雷电看起来……居然似乎有点像鞭子。   祝蘅瞳孔下意识闪了一下,忽然偏头转向了庄清流。   庄篁脸上的神色也无声敛了下来,好像颇为忌惮地戛然止步,一时站在原地,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从头顶收回视线后,有些复杂琢磨地看了庄清流两眼:“原来……你是这样察觉到飞升的不对劲的。”   “可不是。”庄清流平静地站在被招来的一片紫电和大风之下,“传说中被雷劫到处追着劈的燃灯老道,故梦潮将雷电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罚过我和祝蘅数次的引雷鞭——”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掩藏得滴水不漏。   庄篁忽然轻轻叹了声,脸上似乎诡异地浮起了一丝欣慰,上下端详着庄清流,道:“我教你的东西,你都学得很好。”   庄清流道:“你没有教,这个是我自己学会的。”   “……”气氛好像陷入了某种对峙的凝滞,庄篁不敢贸然过来,他们也走不出一步。   如今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裴煊心底百感交集,只是指尖轻颤了一下,便飞速转身掠向山崖,用手中一把品质低劣,几乎不算灵剑的剑撬开山石,将里面的人挖了出来。   裴熠额头已经烂西瓜似的破了,满脸都是鲜血混合着斑驳的灰土,头不受控制地歪在一边,已经昏了过去。只是周身居然裹着一条毛乎乎的碎花小毯子,将一瞬间的冲击力都抵消缓冲掉了,所以还好好活着,没当场去世。   梅花昼在夜色中估摸许久,试图找到带人冲出的空隙无果后,目光转回,有礼地冲庄篁稍微低头示意了一下,然后抬眼温和道:“这位……庄前辈,我们仙门这数百年来一直是什么情形,你应当都是最清楚的,敢问如今却为何要忽然就这样对我们赶尽杀绝?”   “是啊。本来那些人都死了,这世上再无仙门,该邪祟横行,一片阴诡。”庄篁意味深长地瞧他一眼,“而我救了你们,你们为什么不懂得报答我,之前还要杀我弟子,毁我家乡呢?”   庄清流丢给将裴熠抱出来的裴煊一瓶药,无声端详着庄篁的目光,确认道:“所以这个修界的仙门之人一开始,都是你选的?”   “可说呢。”庄篁诡秘地微笑了一下,负手冲她身后的数千人都颇具深意地巡视了一遍,“传授礼教的当世大儒,倾尽家底的施粥富户,在国破时仓促登基又愿意以自戕来换取子民平安的国君,独身一人进山川除邪祟的无畏侠士——如今,都成了这样。”   半晌没做声的祝蘅忽然抬眼,有些复杂地凝视向庄篁的面容。   无论出于什么心态和原因,她杀光了上一代的修仙之人之后,又挑选了许多仁义侠善之辈来重坐仙界,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有着美好的品德。所以一开始,她心里也许还是怀着某种息事宁人的期望和憧憬的。   可是即便这样,梅思霁还是有些许皱眉不快地坦言道:“无论如何,你还是不该在背后操控搅弄。”   梅笑寒忽然一溜烟儿从旁边踱到了祝蘅身后,完全把自己鹌鹑一样地缩了起来。   祝蘅有些诡异震惊地转头往后看:“……你干什么?”   梅笑寒冲她坦诚地微笑:“可怎么说呢,我还怪害怕你师父的,好像她每次目光一扫过来,我就会受到迫害。”   祝蘅:“……”   她这么一闹,庄篁目光果然被她吸了过来,只是有些微妙地轻笑了一声,大方道:“没关系,童言无忌,我不会跟小崽子计较的。”说着果真没怎么样梅思霁,只是冲她上下打量了两眼,“你以为我很闲吗?”   梅思霁:“……??”   “你这种年龄的扁毛小辈,应该是还被家里人护在身后的。所以有些事你不清楚,但并不代表别的人心里不清楚。”庄篁说着目光一绕,转向正在地上给裴熠包扎伤口的裴煊,似有深意道,“每一个人手上和心上的这些龌龊事,到底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他们自己?”   尽管只是背身,可这缕不容忽略的视线落在背上的时候,裴煊还是仿若被火燎到了一样轻轻颤了一下。   庄篁以裴管家的身份活了几近三百岁,送走了数代裴氏的宗主,不光如今裴氏仙府的事,这几百年下来见不得人的阴诡之事,她都心知肚明。甚至当日的裴煊算计裴煌,后来入主裴氏仙府又杀裴启,意图清算一千多人,这些事里面的弯弯绕绕,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因为她是对的,当年最早的时候,裴煊心里所起的一切仇恨和谋算都并没有人怂恿,他设计巴结裴煊进入裴氏仙府,暗中杀死看不惯的族人,秘密谋算弄死裴启以图替代,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是他自己生出的心思,没有人比他心里更清楚,庄篁到底有没有故意谋算。甚至彼时的裴管家还多次劝过他,他却自以为是的一直把这样一个人当成他手中利用的棋子……   所以无论是燃灯老道,还是镇山僧,还是裴管家,这五百年以来,庄篁只是在冷眼旁观着这些仙门自己的发展。她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以“一把刀”的身份,这些如裴煊和虞辰岳一样尊贵的主人安排给她什么事,她便以相应的身份去做什么,不掺杂任何个人的主意在里面。   恐怕不仅没有搅弄,没有推波助澜……连因势利导都算不上。   庄清流忽然想起,她近六百年前被庄篁第一次带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个仙界才刚刚建成的时候,那时候她对这里也没什么别的印象,就是记得熙熙攘攘和热闹繁华的市井。   之后很多年,她都因为庄篁刻意的不准出岛而没有再来过,再来的时候,就变成了这样。   门派与门派间明争暗斗,人与人之间也掺和着落水下石,你明着排挤,我暗中攻讦,表面一片尊贵祥和,大义除邪,背地里都是暗痤脓疮,徒有虚表。   “就像那些古国王朝一样,统治的时间长了,无论对国家还是对百姓,都很难说是幸事。”庄篁十分有深意地巡视过整片夜色,“只要时间一长,你们这些愈觉天生尊贵的人,胃口总会越来越大,事情就终归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不管是六百年前的灵岛,还是二十年前的故梦潮,最后终将会燃起一场大火,谁都拦不住。   也许是出于某种诡秘的联系,尽管段缤并没有看到过那些壁画,可对于庄篁,他似乎有一种天生的难以言喻的亲近,所以敛在银色面具后的面孔沉默了许久后,有些仰头地看向她轻声道:“所以你的目的……是杀死如今这些人,再创造一个新的仙界吗?”   庄篁目光似乎轻轻闪了闪,并没有回答地默认了,然后转向庄清流,道:“所以我的好徒儿,你还要跟我作对吗?”   夜色中的庄清流垂眼笑了笑:“人都被你杀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四周一片诡异的寂静,庄篁还未开口,这时,被她攥在手里的人忽然出声了,这人声音嘶哑,难以分辨,道:“庄少主,还没有完。” 第160章   庄清流目光忽转,朝庄篁手上瞧了一眼,在场众人的视线也一齐纷纷投了过去。   看起来,这个嘶哑说话的,似乎就是方才裴煊所说的故意引走了庄篁,让他们得以有时间逃出来之人。梅笑寒目光落在那坨蓬松遮掩的头上凝视了一会儿,忽地定睛扫定在他的腰侧——那里似乎有一枚碧绿的玉色小葫芦,正在夜色中流转折射着柔和的光晕。   碧绿的小葫芦……这是兰颂?这居然是兰颂??   梅笑寒有稍许诧异地低眼道:“呃……兰宗主,你又活过来了吗?”   兰颂似乎受了重伤,浑身上下血迹斑驳,以至于他金丝兰的家纹服居然都没人认出来。后颈衣领也被庄篁轻轻松松勾抹布一样拎在手里,所以低垂着脖颈时,头发会从后蓬到前面,将面目掩住。   不过他低低缓了一口气,抬起头时,依然如往昔般脸色白皙,轮廓清秀,甚至目光也十分平稳地冲众人道:“我没有死。”   可是在大家的心里,这人好像已经去世了,活与不活区别不大。甚至因为又算是被他救了,所以在场诸人都不约而同地更沉寂了几分,只有昏迷了半天的裴熠忽然幽幽转醒,蓦地从裴煊怀里坐了起来,瞪大眼睛嗖得转头道:“兰怂?!是嘞吗?嘞又佛了?!”   他说话漏风,才抬手一抹,原来是门牙掉了两颗,舌头方才也磕破了,肿了起来。   兰颂:“……”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荡而过,本来无雪的夜空中好像被庄清流勾引过来的雷电带来了大片大片的云,天上开始下雪了,刚开始还是细小的雪粒,没落多久,棉絮似的雪花就开始在风中恣意旋转。   庄篁低头看着手中的人笑起来,又微有深意地勾起眼尾,远远瞧了梅花阑一眼,道:“你们这些小辈有时候做起事来,还确实让人有点想不到。”   她的意思是——她知道了当初在灵璧山洞躲避那一晚,庄清流无知无觉地梦游出去将兰颂捅成植物人之事,其实是梅花阑做的。   她用了庄清流留给她的梦貘,又在她刀上抹了特殊的东西,刻意让她出手出去捅了兰颂。因为如果是自己也无意识的话,庄篁那个时候再翻她的记忆也没有用。   庄清流挑挑眉,自然而然地伸手,将擅长背后打辅助的梅咩咩往身后揽了揽。庄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们几眼,也没怎么样。   只是,“你们两个在暗中藏起来的那点儿人……”她目光转回来沉吟片刻后,索性放下手中的兰颂,冲他和裴煊语重心长地轻声道,“算了,既然如今已经说开了,那些人也不一定非要死不可——至于他们能不能活,如今就要看你们的了。”   她话音落,裴熠立刻大着舌头警惕问道:“嘞什么意西?”   “话说不清楚就不要说,也没有问你。”庄篁目光无声一转,落到蹲在他身边的裴煊身上,开门见山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裴煊:“……”   “上梓裴氏的道貌岸然之辈有多少,你比我更清楚。当年宣州裴宅的那场大火,可以说上上下下所有裴氏之人都是你的仇人,有些人吸了你全家的血,如今却还体体面面地活着。”庄篁问他,“你就这么不管了吗?”   她话里的意味毫不遮掩,十分明显,但涉及到这种血与泪的事情,置身其中的人也很难一笑了之。裴煊好像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须臾,只是低低吸了一口气,垂眼搓搓手指上沾染的土道:“死都死了,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了吧。”   “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庄篁忽然看了一眼裴熠,冲裴煊挑眉示意道,“当年相距最近却故意关闭了城门,不愿出手去宣州救火之人就是他的父母祖父,如今偏偏代替了你的宗主之位的也是他,比你活得更好的还是他,你却只能流放到深山毒瘴之地落魄镇守,甘心吗?”   裴熠立马生气地跳了起来,一时半会儿摸不着佩剑去哪里了,于是抬掌就轰了出去。他向来热爱一言不合就动手,然而这会儿踉跄的花拳绣腿还不够庄篁用眼角看的,所以人刚离地一指,就又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重新掀飞,镶向了方才的崖壁人形坑里。   裴煊这次动作很快,先一步掠起,直接等在崖洞前伸手把他接进了怀里。然而裴熠重重摔飞过来的力道还是让他猛地后退几步,后背在崖上重重撞了一下。   他低头放下人,手在嘴边抹了一下,冲庄篁道:“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带上你藏下来的那波人,归顺我。”庄篁冲他道,“你知道我当年愿意帮你,就是觉着你做的事都该做。等新的仙界重新建立起来以后,你还是上梓裴氏独一无二的宗主。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按你想要的塑造一个真正辉煌干净的宗门。”   裴煊也不知道是不想理还是真的陷入了沉默在考虑,一时居然没有出声,而是低下头,撕了缕袖摆,给又晕过去的裴熠擦了擦嘴边的血。   “……”祝蘅十分诡异难言地出声道,“你在干什么?”   庄篁目光顺势转向她,隔着飘飞的大雪似乎叹了声,道:“蘅儿,你也是一样,我要想除掉你,早都能动手——所以以往你当了那么多年的随从,现在可以不当了,你身边的人不乖,要跟我作对,你却可以选择自己的路。你要是好好的,便可以继续当我的弟子,以后故梦潮的少主也是你。”   祝蘅:“……”   不做声瞧了半晌,于是被开除了少主之位的庄清流终于忍不住挑眉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拉拢他们到底还有什么用?”   庄篁扬了扬眉,没接她的话,而是目光忽然又转向了季无端,冲他似笑非笑道:“你胆子不小,居然敢阳奉阴违——不过我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是立即动手带人杀了身后那五千人,我可以既往不咎。”   季无端似乎十分无奈地摊摊手,冲她油盐不进地苦笑了一声,道:“你还是咎我吧,我从小浪荡孤儿一个,不管对性命还是什么宗主大位之类的,其实都也不是很在意的。”   “哦?那你在意我的烛儿吗?”庄篁冲季无端道,“我知道你心里暗中很喜欢她。”说着忽地掠瞧了一眼梅花阑,道,“至于你羡慕的这个人,我对她一点都不满意——你现在要是帮我杀了身后这些人,我让你入赘进故梦潮。”   “……”庄清流揽着梅花阑的腰,几乎把她搂进了怀里道,“我觉得很不必吧。我很满意。”   庄篁似乎轻快地笑了一声,并不以为意地又转向手中的兰颂,低头瞧了眼。然而兰颂不仅没理会她,还平平淡淡地望着漫天的大雪道:“请你免开尊口。”   “我的‘尊口’是我说了算,不会听你的。”庄篁也温温和和冲他道,“而且你还不知道我要给你什么,确定就要这么干脆地拒绝吗?”   兰颂微微仰头,将脸朝着不断悠悠飘下的冰凉雪花,让它们悉数落到脸上,平静回道:“不管你要给什么,我只想要你的命。”   “我的命还有用,好像是不太能给你。”庄篁慢条斯理地用手指一勾,忽然将兰颂腰间的玉葫芦挑了起来,随意恍了恍道,“但我能给你另外一个人的命,要不要?”   兰颂剔透冰凉的眼中似乎泛起了一点异色,眼珠缓缓一转,落在庄篁脸上道:“……你能补好他的魂?”   庄篁几乎是和蔼地笑了起来:“那本来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那本来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有太多的东西在这一刻忽然明了了起来,那人忽然出现的保护与陪伴,他脸上时常深藏隐露的悲伤,在兰城时那些忽然消失的日子和擅自做下的事。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是被庄篁强行召走了,原来那些他擅自做下的事,都是因为无法抗拒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个创造了他的“主人”。   庄清流十分无言地袖手,仰头往天上看了看,问道:“你为什么送他礼物?”   她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庄篁也笑起来,神色一转,问:“那你为什么要管这些人的死活?”   庄清流仍旧看天:“我人美心善。”   众人:“……”   庄篁嘴角一勾,道:“我那个时候,是看他是你的半个弟子。性情如此内向又无人陪伴,很容易长歪。”   “……”饶是庄清流,也实在没什么话好说。   当初这些小崽子在故梦潮求学的时候,她从不出现,没想到在背后,却饶有兴致地注意着这些小事。   有一段时间没有出声的梅花昼伸手拨掉眼睫上落下的雪花,远远望着褪去了镇定后已经魂不守舍,似乎逐渐深陷沉浸进了某种幽微情绪的兰颂,有些担心地低低出声提醒道:“兰兄……”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庄篁忽然瞧一眼梅花昼,出人意料道,“梅氏既然二十年前在你手里自己清理了门户,如今也算冰清玉洁,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未动一人——但你要是还想插手多管闲事,之后会怎么样,我就不敢保证了。”   庄清流听到这里,目光忽然闪了闪,往庄篁脸上掠了一下。与此同时,梅花昼宽大的白色袖袍中嗖得有一张传讯符自己燃了起来,好像得到了什么允许一样幽幽飘到了半空   “宗……啊,宗主?!通了通了……传讯好像通了,好像连上了!!”幽蓝色的传讯符对面忽然响起了一道年轻紧张的声音,语速飞快地问道,“宗主,端烛君,晏大人……你们都出来了吗?!从桃花源平安出来了吗?!”   梅笑寒也极为难得地心潮涌起了一瞬,脱口冲祝公主介绍道:“这是思雩。”   “……”公主偏头瞧瞧他。   梅花昼直到这时,才极不容易地稳了稳声音,冲梅思雩快速答道:“是,我们出来了,都很好。你们——”   “我和仙府里的长辈长老都很好,我们家也没什么事,你别担心。”梅思雩知道他要问什么地抢先答了,然后声音压低地说了一句,“就是如今整个仙门……都不好了。”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妒忌和比较的情绪却很容易一起滋生,明明整个仙门都遭遇了劫难,却偏偏有一个梅家,如今却能完好无损。   这哪里是招人注目,这是一下将梅家放到了刀尖上。   所以面对着数千道无声落在脸上的目光,梅花昼很快简略平稳地嘱咐道:“都没事就好,你们先保护自己,有什么事之后再说。”说着就灭掉了传讯符。   庄篁意味深长地从他脸上收回目光,才忽地一挥手,带出一道虚影地巡梭向裴煊祝蘅和季无端等几个人,道:“怎么样,我口无虚言,你们都考虑好了没有?”   所有人目光都投向了她挥手从玉葫芦里带出的那一抹虚影——那是那个魂飞魄散的玉灵,居然真的能凑到一块儿显了影。   兰颂整个嗓子都劈开了,哑声道:“……初棠。”   被他注视着的虚影似乎苍白疲惫地悬浮在半空笑了一下,但这不是幻觉,这切切实实就是被拼出的魂灵。   “想要和之前一样能说会跳,还得好好悉心地养一段时间。”庄篁看着兰颂的样子,终于放心一样松手把他放到了一边,然后慢条斯理地仍旧看了看剩下的几人,“但是我给你们的机会,仅此一次。”   她声音普普通通,既不刻意煽情,也不过分引诱,就这样恰如其分地勾着人心头所有晦暗起伏的念头。   然后就在这时,她身边明明封住了灵脉的兰颂忽然原地飞了起来。   庄篁眼角一闪,刚蓦地转头,一阵剧烈的旋风就呼啦啦刮到了眼前,糊得视线中唰地一片火红,满世界仿佛在眨眼间裹起了纷纷扬扬的红色大雪,密集飘絮状的东西裹挟着寒风转瞬就吹进了她的嘴里。   “……”庄篁难得震惊诧异地抬手,揪出被塞了一嘴的鸟毛。   梅思归这才好像终于高兴了,大声唱歌一样地冲庄篁挑衅道:“——啾啾啾啾啾!”   刚才哗啦所下的,是用它的鸟毛裹成的“火烈雪”。在方才庄篁游刃有余拉拢众人的好半天,梅思归红色的飘絮鸟毛就趁着夜色和飞雪的遮掩,一片一片地悄悄飞到了庄篁和兰颂身后几乎是悬在头顶的位置,这才猝不及防地忽然催动,偷袭得手。   庄清流看着它在旁边的大青石上高兴跳脚的样子,低头笑着伸手一摸:“宝贝,别在这儿舞,一会儿一头栽下去。”   话说完手中一空,梅思归果然哧溜顺着石面薄冰栽了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庄清流一言难尽地叹口气,低头将它捞起来挠挠下巴,“你到底随谁,傻成这样儿?”   梅思归腿都差点儿摔折了,当即就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到停不下来:“阿啾啾啾啾!”   庄清流开怀地低低笑了一声,看一眼被火红鹤羽飞速托着飞回来的兰颂,道:“好了,把毛收回来。”   又一大捧雪似的鸟毛重新裹回了梅思归的身上,兰颂被又揉着头转醒的裴熠连忙接住。   庄篁则是深深凝视着庄清流,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敛了下来,声音低沉道:“一定要跟我作对?你想好了?”   “没办法。”庄清流低着眼,用一点袖子给梅思归来回擦了擦小爪子,道,“有些事看不到的时候,也没什么多余的感触,但要是刚好戳到了面前,就总会生出一点不忍,很难袖手旁观。”   尤其是面前的人正在一个个奔赴死亡,正常的人都很难无动于衷。   庄篁深深眯眼,冲她似有深意似是威胁地掠了眼衣襟,那些已经稍微干涸的血花似乎转瞬间就又开始湿润起来。当然,割完庄清流,她也没忘记看她身边的梅花阑一眼。   庄清流却倏地伸手一握梅花阑的手,冲庄篁挑眉道:“别吓唬她了,她不敢冲你动手,不是因为你多厉害,而是舍不得我。”   庄篁目光动了动,双眼被夜色衬托得愈发幽暗——似乎直到这个时候才忽地发现,无论是她说季无端很喜欢庄清流的时候还是现在,一直看似不做声站在庄清流身边的人居然都没有反应。   好像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她忽地想起了什么,瞬间将刀拔了出来。   “别动。”庄清流这时却倏地一压眼,居然也让庄篁周身的华服上缤纷绽开了一模一样的朵朵血花,冲她更加意味深长道,“我要是死了,我们畔畔大抵会陪我殉我,我们两个手拉着手一起去投胎也行。但你要是死了,你想做的事儿就做不成了——”   “最重要的是,我和我们家畔畔才是一对儿。而我们师徒两个双双死一块儿,这算怎么回事儿。”   庄篁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一动不动地静了一会儿后,也不再试图过来,而是忽然凭空抬手,广袖一拂,数万张宛若灵契一样的东西就旋转着飞了出去,自动掠向了上梓裴氏的方向。然后她右手一扫,又好像朝灵璧兰氏的方向扔了一大把灵光璀璨的牛毛针出去。   庄清流并未动身,而是目光落向他们脚下一大圈开始四溅纷飞的泥土,注视着那里开始溢散出淡淡的灵光,开始是种子破土似的一星一点,后面逐渐向四周蔓延扩散地越来越多,最终连成了一个圆。   炽烈的圆形光圈旋起卷纹的一瞬间,梅花阑分\身好像蓦地归位,快速一攥庄清流的手,道:“走!”   庄清流二话不说地立即挥袖一扫,带着所有人在暴风雪中一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第161章   兰氏的灵璧地界是整片仙陆灵气最充沛的地方,之前到处都开四季繁花,遍地都是散发着幽香的金丝白玉兰,因兰氏众人擅乐修,所以这里以往从朝至夕都响彻回荡着丝竹悠悠之音。   然而现在,仙乐胜地成了片巨大死寂的孤坟。   忽然出现在这里的一瞬间,所有人都通过遍地满目的金丝白玉兰辨认出了这是灵璧兰氏的地界,可是梅思霁一恍眼后,不敢确认地脱口道:“此刻灵璧应该刚刚入夜,按常理入目之处该是一片街巷夜市繁华之象,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近日仙门祸乱,恐慌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百姓,所以整个民间街巷这些日子都空荡萧瑟了起来。”兰颂哑声答道,“无论白天黑夜,大家都尽量闭门不出,心里会觉着安稳些。”   庄清流轻轻环视着一圈后,没说什么,只是很快转向了兰颂,刚准备问什么,一道声音先开了口。   “啊……这里是灵璧兰氏吗?”因为在两个地界间极速穿梭了一次,抱着闷疼的头幽幽转醒的梅思萼左顾右盼地问,“庄前辈,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方才离开前的最后时刻,庄篁往这里撒了一把牛毛似的针,不必说,也知道这些针是要来干什么的。   庄清流冲兰颂简略问:“多少人?藏在哪儿?”   “十万。”兰颂目光有些轻动地回看她,低声道,“聚在一起必然会被察觉发现……所以我让他们散布隐藏在市井之中了。”   居然这么多。   庄清流忽看他一眼,也就是说,都分开了,连想帮他们布结界挡都没法儿挡。   兰颂显然也明白为什么来的是一堆牛毛针,所以动作很快地从袖中摸出一管长笛,搭到嘴边道:“我可以立刻召他们过来。”   “来不及了。”庄清流这时目光微抬,转望向了东北边长庚仙府的方向。   所有人立即纷纷一起看了过去,天边果然已经开始了云团汹涌,原本浮掩在月下的一点儿乌云彷佛被冲散,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后面飞冲而出的数万个细小璀璨的光点,这些代表着牛毛针的光点从东北的方向瓢泼而来,越来越闪耀,好像是漫天的星河都开始卷落进了旋涡里。   梅笑寒手上飞快地划拉着一副随身的玉简,抽空抬头后,目光一凛,道:“怎么会这么快?”随着她话音落,原本好像流星坠下的一片牛毛针又好似忽然开始拐起了弯。   梅思霁仰着头蓦然出声:“那些针都开始天女散花一样地散开了!”   不仅会散开,在离整片灵璧地界愈来愈近后,它们好像每一根都能精准地驶向一个方向,就好像有明确的目的一样。   “这些针居然会自己找人识人???”梅思萼惊愕地下意识退后两步道,“这种针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探灵针。”梅笑寒展着一片字体飞速浮现流动的白色玉简,语速极快道,“这种针是百年前一些散修所创,近些年一直在暗中的集市上流通,和灵灯一样的道理,在用的时候,只要对它加入相应之人的灵力便可催动,想杀谁杀谁。”   也就是说,虽然兰颂将几近十万人分散藏了起来,但庄篁很轻易地从兰氏灯阁的灵灯之中取了这些修士存放在内的一缕本命灵气,然后分别加诸在一波牛毛针上。灵气彼此间会有感应,所以这些细如雨丝的牛毛针会自动找到这些修士,然后看似没什么威胁地直接贯入后脑之中,简直是杀人于无形。   果然如淅沥细雨般的探灵针散开后,没一根落在普通人的头顶,甚至撞到的时候还会主动地拐弯儿避开。   渡厄已经飞快地盘旋着淡金的身子游了出去,在半空左右开弓,试图阻挡。然而繁忙地捞来捞去,反而一个都没绑到,于是委屈地飞回来,在庄清流的手腕上缠成一团。   兰颂隐在夜色中的脸色煞白晦暗了下来,眼睁睁看着这些针纷飞四处地去杀人,却无法阻挡。   裴熠肿着半边脸和一条手臂转向梅笑寒,低声道:“晏大人,有没有什么办……”他声音未落,眼角忽然有火红的光影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飞起来了。   所有人蓦地转眼过来,只见梅花阑浑身上下的衣襟袖口上已经悉数变成了梦幻的红色,那些原本只是绣纹装饰的火红灵鹤居然活了过来,成千上万地翩翩振翅,从她的衣服上灿烂飞出。   饶是裴煊也从未见过地惊异低眼道:“这些灵鹤竟然都是活的吗?”   梅思归理所当然地窝在庄清流的衣领里探着脑袋冲他:“啾!”一副你是个乡巴佬的样子。   无数灵鹤从梅花阑衣摆上飞出后,就潮涌一样四散分开地追向了那些牛毛针,一时间夜色中大片大片散开的灵光宛如漫山遍野的火色红枫,炫目得让所有人头晕眼花。   庄清流快速低头,冲衣领里滑稽炫耀的鸟崽子道:“宝贝,那些不够,还差一点儿,借一下你的毛!”   梅思归:“……”   别说鸟崽子如今华丽绯艳的鹤羽,就是那些非要住到衣服上的过去式胎毛,梅花阑平日里其实一般也舍不得用,因为一旦用不好,损失一根便少一根。不过这会儿关键时刻也顾不上了,庄清流很快一个挥手,将数万更加绚烂璀璨的呆毛灵鹤又呼啸着派了出去。   偌大寂静的夜色之中,火光似的灵鹤迅速追近,两波各自散开的灵光互相波动交织到一起的时候,原本幽蓝色的牛毛针好似被绞碎了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开始寂灭,那是每一只灵鹤都接二连三地用嘴将一根针叼住了。   一波杀招来的无形,化去的也无形,庄清流飞快转身,道:“走!”   不必说,一众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上梓裴氏,裴煊因为身份所限,所藏下的人并没有数万之众,但每一个都是他当年身为少宗主时暗中培养扶植的一帮亲信,修为均在中上,而这些人……也果然被他藏在宣州墓室的棺材里。   重回这里,梅思霁显然十分熟门熟路,可是两条腿边飞快跑边奇怪道:“这怎么回事,里面怎么会一片打斗声?”庄篁洒过来的不是一波灵契一样的东西吗?   众人纷纷脚步飞快地顺着甬道进去,梅笑寒脑海中飞快回忆着方才庄篁挥袖撒向裴氏地界的那些灵契的样子,刚准备迅速开始翻找玉简,就听第一个拐出了甬道的庄清流忽然停步道:“不必了——这是生死斗。”   梅笑寒翻玉简的手顿住,很快也拐上前两步,果然见入目所及的石室内一片混乱至极的打斗,最主要的是,这些彼此互相间凶狠互刺的都是裴氏之人,而且不是互相乱打乱刺,而是每两个结为对手,双目血红,神色狰狞,好像要倾尽所能地将对方杀死一样。   梅思萼看得有些微愣:“什么是生死斗?”   庄清流道:“所谓生死斗,就像是两个决斗之人签下的契约,从契约落成之时便开始永不停歇地打斗,直到两人之间分出胜负。”   所有人抬头去看,这些每两人头顶所漂浮旋转着的,果然就是一张这样的灵契。   这种灵契,也同样是用灵力签订的。而大抵是在嘲讽裴氏之人擅内斗,所以庄篁就给他们都种了这样的生死斗。   “怎么还会有这种东西?”梅思霁震惊道,“如果两人实力相当,完全平手分不出胜负怎么办?”   “没有分不出胜负的情况——”庄清流瞥她一眼,“倘若实力相当,就会一直打下去,一时片刻都不会停地打下去,直至累死,不死不休。”   梅思霁又迅速提出道:“那如果两人之间分出胜负,一个已经死了,剩下的一个不是安全了?”   庄清流忽然笑起来,目光一掠,冲着石室的边角轻声道:“傻姑娘。”   梅思霁飞快地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只见石室边角那对结了生死斗的人刚刚分出胜负,一人被刺死倒地,而他刚刚咽气,这两人头顶的生死斗灵契就自动旋转飞出,很快和另外一对刚刚分出胜负的灵契合在了一起。   新的灵契炫光流转后自动签成!原本在上一场打斗中活下来的两个人还未喘上一口气,就被迫地重新开始了下一场决斗,就这样不死不休,循环不停。   梅花阑抬手甩出两副缚灵锁,将这两人捆了起来。裴熠裴煊和兰颂和飞快带着数千修士穿梭奔入,将正在打斗的所有人都暂时用缚灵锁捆了起来。   虽然手脚不能动了,但这些种了生死斗的人宛若丧失了理智,纷纷神色狰狞,扭动着用牙也要去狠狠咬死对方。   裴熠一脚踢开两个滚扑在一起的人,转头急速问:“庄少主,这种东西可有解?”   不知道为什么,庄清流似乎有些沉默,低声道:“自然。这种契和邪祟一样,炼化就可以,只是这么多加在一起,哪怕是我和梅畔,也至少需要一月之久。”   她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那就是如果一月之内未解开这张灵契,那么签订契约的两个人就都会一起死。   可其余人自然而然理解的意思是,在那之前,将这些订契之人捆绑起来严密看守就可以。   虽然很麻烦,但不是做不到,裴煊顿时放松地轻轻出了一口气,可同样站在他身边的兰颂裴熠和季无端几个却似乎感觉到了哪里不对,裴熠浓眉一蹙道:“所以这种契如此好解决……那她的,目的不是要杀人吗?”   “……不一定。”庄清流垂睫低声一句后,看一眼石室内转身往外走,“她要不是无意杀这些人,就是还有后手。”   祝蘅心里也瞬间沉了下来,一时间墓室内无人说话,五千仙门百家的修士自觉地上前,将被捆住的裴氏修士各自带上,一起离开了这里。   出地下后,梅笑寒刚准备说什么,却在转身的时候忽然一看旁边,发现身上灵鹤全部飞完的梅花阑居然整个人都在冒着炫光。   “等等,花阑……”梅笑寒也睁了睁,震惊道,“你的灵丹不是封住了吗?”   可这会儿,她周身一圈炫目的灵光看起来不像是灵力全无,而像是满溢地要飞升。   “区区体内的灵丹,封住了就封住了。”庄清流行走间比了个鸡蛋大的圆,又忽然扩充到鸵鸟蛋那么大,道,“再外带一个不就行了。”   梅笑寒手在卷轴上游走得好似鸡爪疯,眼神儿却充满了:“???”   祝蘅忽然瞥梅花阑一眼,随意道:“她方才回桃花源的祭坛里了。”而且不仅回去了,还跳下祭坛下面的灵井里沾了一身最纯粹浓郁的灵气出来。   梅思霁诧异地转头道:“什么时候回去的?端烛君你不是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吗?”   梅花阑低头翻转手掌,捻了下庄清流伸手比划时,又从她手臂上顺势留下来的血,低声道:“我未跟你们在一起。”   “跟我们在一起的只是个空壳子分\身罢了,你看方才半天,见她说话了吗?”庄清流刻意不以为意地用衣服随便按了按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转而勾回梅花阑的小拇指,冲她故意眨眼道,“疼着呢,你不牵我了吗?”   梅花阑手轻轻一扣,将她的五指都扣在了手心,而且将她们的识海也连在了一起,似乎想自己试一试庄清流身上的伤口有多疼。   庄清流立马心里打了一下脸,没法儿欲盖弥彰地不让她的感官接进来,只好又睁眼瞎说地笑起来,小声道:“不准的,我们花和你们人对疼痛的感知挺有差别,我其实就是想让你心疼心疼我。”   梅花阑长睫低了低,没有出声。梅畔畔每到这种时候,心情就格外低浅,本来话就少的人,连一句都没有了。   庄清流轻轻“唔”了一声,冲她小声咬耳朵道:“我们畔畔心疼我了,我感觉到了。”说着趁机断开了识海的连接,卖乖道,“还怪窝心的,所以不连着了。”   “……”梅思霁十分一言难尽地走远两步,心里倒是明白了,是在出屏障的一瞬间,庄清流就把梅花阑给送回去了。   所以她方才才能在暗中和庄篁的眼皮子底下打通一个传送点,带她们离开长庚仙府,可是庄清流又为什么能未卜先知?   “是啊,为什么。”庄清流就故意不说,还转头偷了她一个橘子,剥开道,“你看浮灯的剑尖,它平时为什么能示警?”   梅思霁:“……???”   祝蘅翻了她一眼,似有深意地问:“你怎么把她送回绿洲去的?”   庄清流答:“简单,我原本就在长庚仙府挖了两个传送点,隔着一层屏障,里面一个,外面一个。”   祝蘅眼中深意更甚地挑眼道:“你早就提防她了?”   庄清流也冲她一挑眉梢:“哪怕再装模作样,那会儿‘燃灯老道’这个老头还没成功倒插门儿到故梦潮呢,自己的师父尚且会追杀得我们到处跑,更何况是一个外人,没点儿脑子的人,也得知道多长个心眼儿。”   祝蘅被她说得一时有些沉默,没吭声。   即便仙门已经没落了,但修士子弟一般都是知道传送点这种东西的,所以听到了顶多有点意外,也没多惊奇。庄清流说起时也没有额外避着他们,因为不用多隐秘了,里面的绿洲很快就会迁回故梦潮。   被打得鼻青脸肿说话还漏风的裴熠颇为郁闷糟心地看了庄清流一眼,难言道:“既然外面也有这种东西,那我们之前为什么不直接出来?”   “她肯定是守株待兔,准备好了要除掉这五千人的,直接出来外面,没法儿预料她会怎么动手。”庄清流敛睫低声道,“所以不如直接往她手上送,先看看深浅。”   裴煊哑然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去哪里?”   他问的也是所有人想问的,无数道目光纷纷都落在了庄清流侧脸上。庄清流抬头看一眼正在浓云翻滚,似乎昭示着什么不祥的阴翳天边,平静道:“不怎么办,先回梅家的仙府休息。”   “这……”   “走。”有人似乎想说什么,庄清流却没有听,而是莫名其妙地转头,在路上问梅花阑道,“好了没?她现在在哪儿?”   梅花阑似乎闭眼片刻,忽然道:“刚过乌澜山,进了梅洲地界。”   梅花昼好似想到了什么,在旁边倏一眯眼,低声道:“可能最近一段时间还有大量的散修避逃到了梅洲的地界。”   裴熠则是很快转头问:“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能监控她的行踪?”   梅思霁眨眼道:“自然是因为端烛君衣服上的那些灵鹤,那些小鹤很有用很厉害的,只是她平日里都不大用罢了。”   她这么一说,众人似乎才发现,一路过来每隔一会儿,庄清流的衣襟里好像都有一点儿红毛自动飞出去,到了半空就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一开始是先派出了一百多根,后来就越来越多,成千上万,飞向整个仙陆各个不同的地方和城池。按道理来说,梅思归的十几万根毛能派很久,可是事实上,为了监控得更精密,这会儿窝在庄清流衣领里的,已经是个光秃秃的丑鸭子了。   饶是这样,她还要牵着梅花阑的手问:“全部铺开了没有?”   梅花阑瞅了瞅缩在她衣襟里只有个脑袋的鸟崽子,还是严谨道:“故梦潮和桃花源里面还没有。”   庄清流一低头,用一种已经精打细算过了的眼神儿,伸手摸上梅思归的脑袋:“宝贝?”   梅思归顿时大声拉长了嗓子冲她:“……啾?!”   到了最后,居然还要对它头顶这撮又细又软的呆毛下手吗?! 第162章   庄清流眼睛弯起来,摸它脑袋道:“说不好呆毛没有了,我们宝贝就不呆了。”   “……”梅思归,“啾!”   “哈哈哈,对不起。”庄清流心里确实觉着让一个小姑娘秃头不像话,但眉梢眼角还是忍不住有点笑起来,手心揉着梅思归的小脑袋道,“你藏在我怀里,一点儿都不让他们看到,等一会儿回去,就戴我之前给你做的那顶小帽子,怎么样?”   梅思归小声地拉长了嗓子委屈道:“阿啾啾……”可是十分乖巧听话地没有拒绝。   庄清流低头,笑着在它呆毛上一亲,小声道:“你都不知道,梅畔以前还偷偷给你做了好多碎花小裙子呢,这会儿天冷了,一会儿回去刚好穿上好不好?”   “……”旁边的梅花阑忽然缓慢转头,道,“……绝无此事。”   一撮毛绒绒微鬈的奶白色呆毛这时从眼前旋转地飘出来飞走了,梅思归已经咕噜钻进了庄清流衣领深处,在里面答了声:“啾!”欢悦的声音听起来又有点高兴了。   “好了,我知道你一直妥帖藏在书房里,之前在书房练字的时候,我翻你字帖的时候翻到了。”庄清流一句话揭掉了梅畔畔的装模作样,带众人离开这里回到了梅家的仙府。   她说的各种小裙子确有其事,那是十几年前梅花阑一开始还将梅思归当女儿和小姑娘养的时候,许多个夜里睡不着,便无声靠在床头给它亲手做了许多。可是没想到裙子做好了,对这只鸟崽子的禀性也摸熟了——这鸟上天入水,是个野的。   别说小裙子,套层铁皮都能被它撕成破烂条。   所以当年承载了梅花阑对女儿各种幻想的小裙子就进了书房箱底,扔也舍不得扔,被别人看到了又会不好意思,梅畔畔这人,一向精分得天衣无缝。   果然,这会儿回家穿了从来没穿过的小裙子后,梅思归显然非常高兴地乍着两片翅膀咕噜噜转了好几圈,给梅花阑和庄清流看它翩翩的身姿。   庄清流眉眼弯弯地又给它找帽子,结果没找着,也不知道之前丢哪儿去了,所以临时用灵光一捏,给梅思归做了一个蓝色猫猫头的螺旋头盔,戴着还可以想去哪里就飞哪里。   “啾啾啾啾啾啾。”梅思归可爱地冲两人的脸亲一亲,开心到在屋内转着圈儿手舞足蹈。   庄清流目光柔软地低头摸摸它:“好了,开心的话就出去找你的大鹅朋友玩儿吧,好一段时间没见了。”   “啾。”梅思归快速答了一声后,立马无忧无虑地戴着它的螺旋头盔从窗户飞出去了。   此刻已是入夜时分,整个梅家仙府已灭的灯火接二连三地燃起,很快就煌煌地亮成了一片,许多已经年老睡下的长老闻声后都匆忙穿衣赶了起来,全部聚到了前山。   漫山遍野的腊梅都开了,香气氤氲扑鼻,天上绵绵地下着冰凉的小雨和雪粒,所有人这段时间以来紧绷的弦就没断过,裴熠都拿着剑把冒出的胡茬划拉着割了几茬,众人这会儿被温暖安全的烛火一照,全部都成了兔子眼,一小部分人身心疲惫,困倦不堪,一到这里就直接倒下了,被梅花昼安排着梅家人有序抬下去照顾着放床上睡。   直到庄清流和梅花阑安顿好梅思归返回来,所有剩下坐在温暖大殿中围着火盆的人才彻底放松,有人冲着门外漆黑的夜色呆呆看了一会后小声呜咽起来,然后这种低头捂脸的压抑声音很快连成了一片。   滔天的灾难一开始总是毫无预兆的,没有人会把一星半点儿的不对当回事,直到现在所有的亲人都被屠杀殆尽,他们却连回去收尸也不能。甚至现在所待的地方都是之前要喊打喊杀的梅家,可谓是真正的腆着脸寄人篱下,连丧家之犬都不如,心里的凄凉千言万语难以道尽其一。   而一下来了这么多人,梅家上上下下都忙得陀螺一样地转了起来,弟子和门生不住地飞快进进出出,匆忙地将柔软的热毛巾和早有准备的一盘盘饭菜端进来,送到这些人面前。没有人开口说那些苍白安慰的话,甚至没有人多说话。   梅笑寒仍旧带着祖传的医者仁心,先穿梭于大殿之中给一些受伤严重,但前段时间缺医少药的人好好包扎伤口。祝蘅什么都没说,好似也跟随她一起,面无表情又安安静静地做着同样的事。   这种场面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所以梅笑寒剪断手中一条纱布后,放下剪刀,悄不作声地偏头用余光看着不远处笑了一下,公主这人,其实还怪好的。   轮到围坐在一起的裴熠兰颂季无端几人后,裴煊看了看,让出最外面的位置,转头冲兰颂道:“兰兄,你先来吧。子美这大半年来很关心你,之前你重伤陷入昏死后,他好几次托我在深山里为你找了不少药,一直送过去。”   是的,子美,裴熠这么一个戳天大直男,字子美,裴子美。   “这样。”当年在故梦潮的时候,裴熠和兰颂关系就不错,这些年以来,也是至交的好友。   兰颂并不意外地稍看了看旁边向来坚毅爽直的裴熠后,点点头,也温声冲裴煊道:“你之前出事后,他受限于同门的身份和各路眼睛盯得紧,所以暗中也托过我尽量帮一帮你。”   他这么一说,裴煊倒是坐在火边轻轻怔了下,喃喃道:“……是吗。”   “自然是的。”兰颂转眼,看向裴煊手中如今所用的品质低劣的剑,问道,“我之前送你的那把灵剑和一些灵器,为何不用?”   “原来那是你和子美送我的。”裴煊转头看了裴熠一眼后,嘴角微微扯起,低眼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这种人,比天赋比不过别人,比能力比不过别人,比德行也比不过别人,好的灵剑到我手里也是玷污,有什么随便用用就行了。”   “哎,子恒兄,此言差矣。”一旁眉眼活泼的季无端挽起泥巴兮兮的裤沿,抻着的大毛腿,似真似假地冲他们笑出两排大白牙道,“你至少还有人心里惦记关心,不像季某,这辈子从小都是浪荡寡人一个,我其实心里一直很羡慕你们的。”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的温暖逐渐弥漫进了柔软的心里,一众人连吃喝带取暖,身上的伤也用了药,这会儿都差不多缓了过来,裴煊和兰颂都开始用母亲似的温语安慰季无端。   裴熠受不了他们地撑地挪开了一些,忍着喉咙的腥甜和刺痛只喝了点儿排骨汤,便用两只缠成猪蹄的手捧着汤碗放膝头,盘腿认真问庄清流和梅花阑:“这里确定安全吗?”   梅花阑没有说话,将小碟子透亮的虾仁倒进瓷碗里,又舀了两勺汤,和软糯的米饭搅拌好后,放到庄清流手边。又洗干净一个杯子,为她倒了一杯澄亮的花茶,同样推到她手边触手可及的位置。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你只做不说。庄清流坦然享受着这种妥帖细致的照顾,舀起一勺汤泡饭,送进嘴里冲裴熠道:“你以为她是真发了什么善心才不动梅家吗?她之所以没动这里,是因为这里之前由我亲手布了结界,她要想打碎进来,需要耗费不短的时间和灵力。”   她这句话是用寻常的声音说的,但足够传遍此刻颇为安静的大殿,用意也很明显。此刻也在桌案后进食的梅花昼听到后轻轻看过来一眼,心下有些感慨地叹了声。   庄清流这时却好似忽地想到了什么,手戛然一顿,抬眼。   梅花阑立刻夹着一个饺子问:“怎么了?”   庄清流看一眼漆黑的窗外,冲她低声道:“传送点。”   一众听到的人立即明白过来——虽然近几十年庄篁在梅家仙府没什么扮演的分\身,但以往的数百年,她肯定曾以某种身份在这里冷眼旁观过梅家以前背地里的“换灵脉”之事,所以依照她的心思,梅家仙府里肯定有一个被她暗中开通和隐藏着的传送点。   传送点这种东西就相当于地下的通道,无论是鬼魅般的人还是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可以直接绕过地上的屏障传送进来。就像之前的牛毛针和灵契能瞬间从长庚仙府飘向灵璧和上梓的地界,就是因为她在这些地方都打通了传送点。   本来在凝重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庄篁又会再干什么的梅花昼立即放下筷子站了起来,他旁边刚刚提上一壶茶的梅思雩也面露紧张,庄清流却从容低声道:“不必急,把这个传送点找出来毁掉就行了,她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梅畔的监视下,不会忽然过来的。”说着起身往出走。   梅笑寒裴熠段缤等人都很快自觉跟上,说是这么说,可是偌大一个梅家仙府,包括后方绵延数十里的群山,想要找出一个传送点,谈何容易。更何况,传送点还不一定只有一个,所以要将整个梅家仙府的每一寸地都铺开趟平地扫过一遍才行。   “好在传送点虽然和一般的地面无异,但都会往外溢出一点极淡的灵力波动,只要贴地找到跟前,发现不难。”梅笑寒飞快想了想,道,“这样所有的人手都可以调动,分摊起来很快——思雩,敲钟!”   “是!”梅思雩蹿得飞快,两条腿立马反转地奔向了灵山大钟的方向,“咚——!咚——!”沉闷明确的大钟声响后不足一炷香,所有梅家弟子就都快速有序地聚集在了通常集合的大校场前。   夜色深重,冰凉的大雨下个不停,梅笑寒估算了人手,展着巨大的梅家仙府的地图,已经大致将区域划分好,片刻腾不出手地站在高台前往下安排,祝蘅无声在旁边结了层屏障,罩到她头顶。   所有人以往从来没找过这样的东西,梅思雩两手搭在额头上问:“晏大人,那用什么来测?”   梅笑寒看向他们随身的乾坤囊道:“庄前辈的指灵盘!”刚好这种东西平日里就人手一只。   她话落,所有人立即将指灵盘掏了出来,梅思萼托着指灵盘看了看,拧巴地弯腰抬头问道:“贴地找,是不是要这样?”   “是,至少不能离地两寸,否则就可能漏过。”庄清流忽然看了一眼这姑娘的傻样子,从梅花阑手里接过一个指灵盘,又召出逐灵,将指灵盘的背面和逐灵刀尖“啪!”,用灵力和磁铁吸附一样黏在了一起,冲他们示意道,“都这样拿着在地面扫不就行了,不用随身刀剑,也可以换一把趁手的工具。”   别说,跟大修仙世界的扫雷似的。   梅思萼立即跳起来道:“知道了,知道了!”   梅花昼这时压声下令:“冬日夜寒,但此事要紧,诸位都要冒雨搜寻,辛苦了——若无其余事,就立即照晏大人所划分散开,开始!”   “是!”肃重的应答声响彻整个仙府,暗夜中,数万匆忙的影子一下如水波涟漪般有序散开,奔向了自己负责的区域。庄清流和裴熠这些人自然也没有闲着,同样掠向了最荒僻不惹人注目的山野之间。   自从被庄篁揭开心思之后,季无端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跟庄清流和梅花阑搭话,这会儿因为负责的区域临近,才转头看向她们,有些似有若无地缓和出声道:“喂,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这种时候还要凑一起,不能分开一会儿吗?”   庄清流还跟梅花阑一起,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多余的指灵盘,不过偏头瞧了一眼季无端后,她手中花里胡哨的七彩灵盘忽然“嗖”一下,凭空往外扩大了数十倍,成了一个比屋顶还巨大的大盘子,这样一个人就能同时顶几十个人的活了,两个自然不在话下。   季无端:“……”   庄清流似乎从未听到和在意之前那种没影的事,自然而然勾起眼尾,冲他得意挑挑眉:“萌萌,口才不行就不要批评别人,小心翻车。”   “……”虽然自己幼时确实名为季蒙,但季无端还是汗毛一哆嗦,丑拒了她这个称呼和叫法,十分郑重严肃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再这么喊,跟你没完。”   十分衷爱叠字名的庄烛烛心里顿时颇为可惜,不过想着喊一个大男人“萌萌”确实有点过分了,于是从左侧收回目光,吧啦点头道:“好吧。”   右手边本来将草拨得乱飞的祝蘅闻声立刻转过了头:“那你也别叫我……”   她好像想说什么,然而没说完又脸色凉凉地止住了,好像但凡从自己嘴里说出那两个字,都是对她清白的玷污。   庄清流眼尾很快向右一勾,心里笑得七歪八倒,嘴上善解人意道:“我兰兰,我这么叫你,你从小到大也都没拒绝过啊,我还当你是表面装个正经人,其实心里喜欢听。”   她这么一说,好像想想还真没有拒绝过,于是祝蘅手上戳着一个指灵的大盘子,脸色古怪地变幻道:“那你以后别叫了。”   庄清流却道:“不行啊,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祝蘅气得浑身的毛一下就炸起来了,把面前的草拨出了飞花残影。   更往右一点的梅笑寒叹了口气,给公主顺毛地冲庄清流道:“庄前辈,你好好的,跟兰兰相比,明显是阿兰和兰公主更好听啊。”   “???”身上毛似乎刚顺了个尖的祝蘅顿时冷冷转头,忽地“嗖”一扫梅笑寒手中用来沾指灵盘的擀面杖。   “……”梅笑寒脸上揶揄的笑戛然而止,攥着手中忽然莫名变了死蛇的擀面杖陷入了沉思。好像祝蘅给她眼睛里丢了两条毛毛虫。   就在一帮人苦中作乐地给自己心态稍微缓和一下的时候,始终注意着和灵鹤联通的梅花阑忽然浓睫一掀,道:“她消失了。”   庄清流瞬间转头:“什么叫消失了?!”   梅花阑快速闭眼,手捏着眉心似乎低头又细细巡梭地找了片刻,凝声道:“确实不见了,就是从乌澜山一路掠到了仙府山下的梅城,然后在梅城的城楼上忽然停住,然后消失不见了——到处都没有了她的影子。”   庄清流心里忽然沉了下来,不用说,梅城的城楼上肯定有一个传送点,可是仙陆、故梦潮、桃花源、绿洲   如果整个天下都没有了她的影子,那她忽然去哪儿了?! 第163章   梅笑寒手中的事情立马停了下来,转头惊疑道:“难道是进来了?”   梅花阑低头捏了捏眉心:“不会。”语气肯定,看着仍然在通灵里仔细搜寻。   “是,不会。”别说她,如果庄篁忽然进来了,庄清流也不可能没有察觉到,最重要的是,她低头看了看彩色的指灵盘,指灵盘也没有转动的迹象。   祝蘅低声道:“哪怕想赶尽杀绝,她现在只身进来也是没有意义的,只我和庄烛两个人联手,就能拦下她。”   庄清流好像从这句话中想到了什么,忽然看了她一眼。这时,一旁凝然听了会儿的季无端却似真似假地冲祝蘅眨眼笑道:“祝宫主,你之前在把箭已经戳到她脖子的时候要是能狠心点儿,我们这会儿就都不必命悬一线,提心吊胆个没完了。”   祝蘅倏地转头,在几十步之外意味不明地凝视他。尽管在暗夜中并不明显,梅笑寒还是看到她握着剑柄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有些话虽然不好听,也无人敢提,但也确实如此。   就在这会儿,旁边的庄清流什么都没说,而是不知为何忽地轻飘飘随地而起,像只贱蝴蝶一样沾着雨飞走了。梅花阑的身影随她一起,两人飞快去的是梅家灯阁的方向。   从牛毛针和灵契事件,就能知道灵灯的特殊,修士存放在里面的一缕本命灵力要是被拿到,随时可能被轻松杀死于无形。所以庄篁如果要来,灯阁会是这里唯一的漏洞。   祝蘅和梅笑寒随即过来时,满灯阁的灵灯已经被梅花阑和庄清流灭掉了。   四周一下暗了下来,梅花阑和庄清流的身影从里面翻出,跃上六层塔顶的飞檐,一道声音这时响在耳边:“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夜空中的飞雨扔在继续,庄清流落身站稳便顺着风转头:“什么?”   祝蘅逆着身后的光,半边脸浸在暗夜的阴影里,无声沉寂了片刻,低声道:“没什……”   “心里想说就说出来,临到头了又来什么没什么。”她身边的梅笑寒忽然往前一步走,十分认真地开口道,“庄前辈,祝蘅她小时候其实不是被你捡回去的……”   “……”祝公主瞬间转头,凉飕飕凝视她,“闭嘴。”   “为什么?不闭。”梅笑寒还伸手把她往旁边一拨拉,正色冲庄清流道,“庄前辈,祝蘅她是被你们那个师父,亲手从蛋里抱出来的。”   “……”庄清流在软绵绵的冰雨里看了祝蘅傲娇别开的侧脸一眼,声音有些轻浅地微妙道,“果然是这样啊。”关于这件事,她其实以往心里想过很多次。   梅笑寒颔首道:“所以庄前辈,她一直以来对你们师父,就跟思归依赖你爱跟你撒娇听你话是一样的——”   祝蘅满脸神情变幻古怪地别过脸:“……别说了。”   梅笑寒瞧她一眼,道:“当然,庄前辈,这事本来不应该由我说出来,但是呢,有人本来一直想跟你解释,却老是不好……”   祝蘅忽地转身拂袖,掉头就走。   梅笑寒:“……”   庄清流目送她带着生死不弃的傲娇背影飞走后,忽然冲半空中笑了一声,然后转回目光朝梅笑寒认真道:“她不必跟我解释的,无论做了什么,都不用跟我解释,就像我从小做事没谱,被她追着烧了多少回,也从来没有开口跟她解释过一样。”   朝夕相处数百年,她和祝蘅之间的关系虽然不是从鸟蛋里抱出来的那种诡异的羁绊,但也没有一个完整的词汇能用来形容和定义。   就在梅笑寒心里感觉奇妙又欣慰地准备再说什么的时候,远处的灵山梅岭方向传来了一阵隐约的骚乱,似乎是发现地下隐秘的传送点了。她立即收回话头,二话不说地御剑升空,飞快赶了过去。   传送点发现之后,就跟轰塌一个山洞一样,用灵力毁掉就行。所以庄清流转头看了看,并没有过去,而是伸手牵起旁边不知道是不是在无声酿醋的人,带她一起飞身上了梅家最高的踏雪峰。   当年就是在这里的滂沱大雨中长久等待过后,庄清流跟来取后焰尸首的“黑衣斗篷人”交上手,确定了庄篁的身份。峰顶此时仍旧冷风凛冽,一片白茫茫披着雪,寒气不逊于思归崖。   只有站在这里,才能将整个仙府都巡视一遍,看看哪里还有没有会忽视的漏洞。庄清流立于群山峰岭之顶,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后,转头问身边的人:“为什么不高兴?”   梅花阑默不作声地回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没有。”   “没有吗?”庄清流挑眉细细地来回端详她,“那从长庚仙府脱离之后,你跟我一共说过几句话?”   梅花阑这次敛睫了片刻,未作声。庄清流笑起来,小声低头问:“你被她气到了是吧?”   因为庄篁的身份,因为庄篁的实力,因为庄篁要做的这些事,梅畔畔这个闷嘴葫芦既不能说,又干不过,想骂都没法儿骂,所以就成了只完全没有话的咩。   “别气了,我身上伤口一向愈合得快,你又不是不知道。”庄清流低头,自己勾开衣襟看看后,眨眼道,“不仅不疼,说着都好了。”   梅花阑目光下落,转到她胸前看了一眼。   “隔着衣服呢,光看能看到什么。”庄清流忽然掀睫瞧她一眼,道,“你过来摸摸。”   “……”梅花阑脸上终于有了点儿表情,目光浅敛地从她脸上划过,“不……了,我方才牵过你手腕,知道好了。”   “手腕和这里怎么能一样。”庄清流奔放地用手指勾起她的手,一脸拉客的语气,“摸摸吧摸摸,又光又滑,一点伤痕都没有,你不摸的话,我从小到大都白长这么……”   她话音未落,眼角阴影一闪,一个人影顺着峰下跃了上来。   庄清流:“……”   这世界有完没完,没一个能提供给情侣谈情说爱的圣地!   祝蘅虽然脚落定后明显顿了一下,但旋即满脸当做没看到地走了过来,直接问道:“在长庚仙府的时候,她为什么不敢动你?”   庄清流衣领还没拉好,低头两下扯得乱七八糟的:“什么为什么?你是说你被无情捆住了,而我没有?”   祝蘅:“……”   梅花阑在祝蘅跃上的一瞬,自然而然地往旁边转了两步,遮在了庄清流面前。这会儿默不作声地伸手接过,将庄清流拉开的衣领又细致妥协地整齐交叠在了一起。   “真贤惠。”庄清流小声伸手一摸她睫毛,抬头冲祝蘅道,“还能为什么,谁让你没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祝蘅凉凉止步:“……你都妖里妖气成这样了,你还不妖?!”   庄清流脸厚地一睨她:“又没妖给你。”   这次祝蘅没说话了,忽然以一个电灯泡的姿态直接在厚厚的雪地上躺了下来,就这么仰头看着天上翻飞的雪粒。   “行行行,怕了你了。”庄清流几跨步走近,也索性并排躺在了她旁边,道,“你不是知道了吗,我身上的丝线她也有,我跟她是捆绑在一起的。”   两个人像躺尸一样半埋在雪坑里,祝蘅转头,安静注视她:“所以这就是你也不动手的原因?”   “是啊。我十分害怕我是她生的。”   祝蘅:“你觉着庄烛跟庄清流是一个水平吗?”   “……”庄清流望着天改了口,“我害怕她有后手。”   可能是这个倒还算有谱,所以祝蘅看着天空没有吭声了。如果庄篁已经暗中安排好了什么东西,现在哪怕是送她入土为安了也没有用。   庄清流安静了片刻,也转头看看,问祝蘅:“所以你又在怕什么?怕她最后给你来一下?击碎你幼小的心灵和伪装的坚强?”   祝蘅这次没有理会她的贱样子,只是闭眼了片刻,任由雪粒轻轻落在眼皮上,说了两个字:“——诡爻。”   庄清流安静了一会儿,没吭声。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对于一个根本找都找不到的人,还有什么能说。   但是总而言之,统共两个师父加在一起,没有一个能满足她们对于母亲的幻想和寄托。就好像一辈子活到现在回头一看,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长这么大,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到哪里去,成了没根的浮萍。   祝蘅偏过头,忽然感觉胸口有些涩。有生之年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心里大风吹过一样,荒凉凉的空荡。   庄清流空荡不空荡没人知道,只知道不知并排躺了多久,两个人几乎是同时从地上翻身而起,忽然默契地出手,宣泄一样跟对方打了个天崩地裂。   梅花阑也不说话,就立在一旁静静看。   漫天的细雨仍旧淅沥地下着,地面一掌厚的雪到处四溅纷飞,直至给高耸入云的峰巅也搞了个秃头后,庄清流一脚把祝蘅从崖上扫了下去。   祝蘅半空中化出原形,自己展着翅膀飞走了。   天色已经逐渐亮了起来,在房内忙得天昏地暗的梅笑寒展着整个仙陆的地图,似乎想试图找一找哪里还有被他们忽略的地方。这时,外面的院墙上忽然响起了蓝色虎斑纹鹦鹉的大叫谩骂声:“臭瘪三,呸!你个臭瘪三,别想进来——我呸!”   她新奇地饶桌走了出来察看,刚推开门,就见一堆被拔掉的蓝色鸟毛下雪似的一阵哗啦升腾,接着一只惨叫的秃毛鹦鹉才扯着嗓子悲痛羞愤地落荒而逃:“嘎——!嘎嘎!”   “……”梅笑寒神情诡异地看了一眼新近在她家墙头称霸的鸟人,然后目光下移,落在了她手中提着的两个圆圆的小酒罐上。   “……你干吗?”   祝公主虽一声不吭地就突然跑到了她这里喝酒,但一口气干了大半罐趴桌上后,嗓音竟然很温柔。眼角桃花似的飞了起来,轻声转头道:“陪我吧。”   这种温柔别说别人,哪怕庄清流听到了,都会觉得很诡异。   所以晏大人没说什么了,低头看看后,双手抱起酒罐子前倾,跟公主手里的一碰:“嗯,来。感情深,一口闷。”   雨声愈发清晰响亮,外面一片滂沱泥泞,整个仙府的前山开始了对死去的仙门之人的简单招魂和安度仪式,一众人凄惶悲痛地双手合十,闭眼念着法咒道:“愿安息。”   季无端段缤和一些梅家弟子并没有参加,而是在梅花昼的安排下各自有序地分散开,在这个关键的时候驻守瞭望台,亲自站岗。   梅花阑俯身弯腰,将地上浑身是汗的人抱回了梅苑,低头道:“困就睡一会儿。”   “不困……就是心里很累。”庄清流在她怀里看着头顶流光溢彩的屏障,又看看那些全神贯注站岗的人,轻声道,“她是搬什么东西去了。”   梅花阑安静低眼,听她继续道:“她不可能收手,除非有人除掉她,让她彻底做不了。”   院门轻轻“咯吱”了一声,梅花阑不知道在想什么,低头来回巡梭着庄清流的脸走了几步,才道:“你其实也觉着故梦潮总有一天会被毁掉,对不对?”   庄清流看向她的眼睛:“不是因为我觉着,是它们确实会消失。”   梅花阑目光似乎若有所思地动了动,这时,后山旁的湖里忽然跳起了一尾金红色的鲤鱼,尾巴甩动着一串灿烂的水珠飞到了庄清流面前。   是那尾一直跟着庄清流的鱼鱼又跑来了。梅花阑转头轻轻看了两眼后,脚下绕了个弯儿,带庄清流走了过去:“你很喜欢它们。”   鱼鱼身子摆得显然很开心,但这次没甩尾巴,而是在水里可爱地嚼了口水草。   “是啊……每当看到这些东西可爱的样子,就很想保护它们。”庄清流偏头看看水里,冲梅花阑道,“我想在湖里待一会儿。”   作为一朵莲花,无论白天夜里,始终还是觉着湖里最安心。   梅花阑什么都没说,把她放进了湖里,自己撑着伞安静地站在湖边,金红色的鲤鱼欢悦地绕着庄清流游来游去。   庄清流大抵把庄篁已经摸透了,自己却依然在彷徨。可饶是这样,她并没有问她该如何做。她只是舍不得那些花草生灵未来某一天可以预见的消亡。   不知道飘了多久,躺在水中的人闭眼,从湖面无声沉到了水底。   梅花阑看着那一团冒起的旋流并没有动,那人是沉到底下哭去了。不在她怀里不是因为不安心,而是不想难过的时候被她看到。尽管反过来,她在她面前眼泪掉的已经是家常便饭。   寒冷干燥的冬日里,阴雨越下越大,敲击在湖面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庄清流浮出来的时候,梅花阑将支伞的手换了一边,腾出的手理了理她的发丝,然后弯腰俯身,又把她用干净的毯子裹好,直接换了一身柔软的干衣服,才连同毛毯一块儿抱了回来。   庄清流这花精,好像每次下水就跟回娘家一样,出来心情就肉眼可见地好多了,被梅花阑裹冰淇淋似的放榻上后,忽然冲她眨眼伸出了一个手掌。   梅花阑往返在屋内,放好湿衣服又搭好毛巾后,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暖烫的花茶,过来放进她手心。   庄清流笑着低头吹了吹,仍旧冲她伸手。   梅花阑转到旁边跳跃着火焰的小炉子,又给她拿过来一个外焦里嫩的肉串。   庄清流眼睛弯了弯,还是冲她面前伸手,示意不是这个。   这次梅花阑在她脸上来回瞧了瞧,又无声想了想后,伸手拎起一个钱袋,快要拿过来时转头,又跑去添得鼓鼓的,才放进庄清流手心。   庄清流终于仰头忍不住笑起来:“干什么,你那么可爱给谁看?”   梅花阑脸上也漫开一点浅笑,目光转过,示意她又伸着手干什么。   庄清流这会儿反过来,伸手拉起她的手掌又展开,头往前垫垫,把自己的下巴放了上去。   梅花阑于是眼睛敛着眨了眨,慢慢学了下。   庄清流眼尾勾起来,托着她的下巴故意问:“我是可爱给我老婆看的,你是干吗呢?”   梅花阑想了想,没说话,只是脑袋忽然又往旁边一歪。小羊一样。   于是庄清流眉眼弯弯地给了她一个夸奖的吻。   当然,这是衍生原因,主要原因是太可爱了,让人心动。   数九寒天里,屋内跃动的火光短暂撑起了一片单薄的温暖,而在室外冰与雪的双重覆盖下,山坡地面上好似有什么东西逐渐轻轻涌动了起来,冬日枯败的树枝上慢慢缠上了柔软的绿藤,软绵绵的种子悄然从土里发了芽,冒出头来。   难得没有昏昏欲睡的梅思萼不知道忽然看到了什么,眼睛瞬间几乎从瞳孔里震了出来。   在西面看守的季无端心里也无端一悸,脱口道:“那是什么鬼?”   浮灯剑尖早已亮起了剧烈炽红的光,可是不再像以往那样水波潺潺,而是一片血一样的通红。   按以往的常理,即将逼近的危险越大,它就会示警越早越炽烈。可是这次猛然亮起闪动后,梅花阑眯眼等了半天,才缓慢转头看向庄清流,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嗯,”庄清流起身看向外面浓稠阴郁的天色,道,“从恢复记忆开始我就在想,她一辈子实在清心寡欲没什么爱好,扮演几个分\身也都是道士和尚之类的,除了这个,她的目的实在没有别的了。”   与此同时,自然同样收到了示警的祝蘅和梅笑寒已经飞快赶了过来,掀开门就劈头盖脸地问:“什么目的?她不是想追杀完这里的人,建造新仙界吗?”   “你是想让她说第二遍‘我很闲吗?’还指望她替你们进步呢?”庄清流转头,深深看她们一眼,“她几百年前就不乐意做什么对世界有益的事儿,这会儿还哪儿来的兴趣给你们推翻腐朽政权,塑造美好家园,又不是大起义家。”   祝蘅烦死她说个话啰里啰嗦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招致种族灭绝的,无非就是那几种,洪水,瘟疫,地震,火山,战争……你还问。”庄清流忽地指端一旋,掌心弹出一朵跳跃的火花后飞弹了出去,紧接着她伸手在半空凌空抹开,外面巨大清晰的画面瞬间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整个梅家仙府周围的群山已经被异季的花草植物裹丝一样地缠绕了起来,章台梅洲广阔的平原上洒满了血色的星辉,无数地方一瞬间燃起了能烧出深渊裂谷的大火,雪都反过来从地上升了天。天空下起前所未有的暴雨,水柱轰然倾斜,有人抬头,惊恐地看到无数长牙参差的鱼从空中游了过来,下一瞬倏地一口咬掉了他的头。   富户米商诡异地看到精心培植的碗莲忽然从水缸开到了树上,那花宛若从火里长出来一样摇曳妖艳,猛然张口,冲几口人喷出一口烈焰。草籽从地下尖锐破出,顶着一个柴夫疯狂摇曳,直上青天。喇叭花成了真正的大喇叭,蓦然将沿街尖叫的人直接包了进去,挤出一团血浆。疯狂摇曳的藤蔓合成了一张大网,将满街惊恐奔跑的人群全部包了饺子,瞬间卷着西风一飞冲天。   所有的植物好像都长出了狂野的藤蔓,可以拔地而出,随意行走,枝丫如利剑,叶片如刀锋,最主要的是,他们似乎还能发出让人痛不欲生的声音。   整个天下都仿若陷入了一片末世的死寂,与之相对的,满世界的花正在疯狂怒放。 第164章   暴雨敲击着屋顶的飞檐,汇成一股顺着瓦片湍急流下。一片凝滞的死寂中,梅花阑忽然闭眼,识海中飞速闪出了一道华服的影子。   还没等她说话,外面大门忽然“轰隆”一声被撞开,在外守岗的几道人影都哆哆嗦嗦地仓促间飞跑了回来。   “出事了!出事了!!”气喘吁吁的梅思萼第一个闯进门,脱口喷出一道惶恐的变调,“庄前辈,端烛君,外面——!”   “外面变天了!”梅思霁的嗓子也劈了。   季无端头上好似落了团滚烫的火星,飞一样地跳了回来:“你们快出去看看,外面铺天盖地都是绿藤,好像有什么东西爆……”   “——咚!!——咚!咚咚!!”   他没说完的话忽然淹没在了一下紧接着一下焦急到密集如鼓点般的刺耳钟声里——这是梅家昭示着有客来访的钟声。   庄清流一言不发地抹掉半空的灵光,镇定转身掠出,剩下的人立马提起腿也紧跟着飞奔了出去。   外头毁天灭地的暴雨片刻未歇,但举目所望之地都已经草木洞天,渐成碧涛。四周整个山野都泛着海浪一样的碧绿色粼粼波光,冰冷黏稠的林雾几乎能把人沾陷在空气里面儿。   一身藕白色团金丝纹衣袍的庄篁就高高站在屏障之外的半空之上,手中静静撑着一把花纸伞俯视她们,温声喊道:“烛儿,蘅儿。”   庄清流和祝蘅毫不犹豫地跨出了屏障,眼底倒映着那些还在疯狂摇曳涌动的碧涛,一齐转头,深深看她。   不知道为何,大抵是因为不必再装模作样和切实放松了下来,所以庄篁的面容显得比之前的故作诡秘要好看许多,上下轻轻打量了庄清流一会儿,语气也变得十分温柔地冲她说道:“之前你在碧波粼之湖醒过来,我就想好好跟你说说话,但一直都没有机会,也没来得及。”   “……”   大抵是和祝蘅一样,心底对母亲和师父的热忱都被这些年以来数不清的算计耗尽了,所以庄清流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宛如海水倒灌般的大雨,开口道:“那时知道我在湖里醒了过来,故意出主意让裴煊去栽赃我的人不是你吗?”   她话落,在几乎连成了雨幕的浑浊暴雨中看不清庄篁脸色如何,后面边角的裴煊倒是忽然有些尴尬惭愧地低了低头。   无边滂沱的雨水敲击着湿润波涌的山野,持续发出雷鸣般的响动,庄篁并没有生气,反而五官隐约现出些许柔和,声音清晰地穿过雨帘送过来:“如果你是气这些事情,师父跟你道歉。蘅儿也一样,这些年无心顾及你们,我心里其实也不好受。”   “……”裴熠简直第一个被气笑了,上前刚毅地迈出一步,凛然询问道,“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扯这些是什么意思?”他握剑的手挥起,囫囵一指,“你如今这是要灭世吗?!”   “区区人族,也敢称世?”庄篁忽然睥睨地将目光落在了他头顶。   裴熠稍哑然地被她说得顿了一下,却仍旧认真道:“那你的意思,想将我们人族灭绝,让别的种族取而代之?”   “人族是你们的人族。”庄篁深深看他一眼,“你要我站在你的角度替你们着想吗?”   裴熠一下彻底失声,这已经是不同种族的对立了,在打不过的前提下,说什么都没有用。   一袭白衣,面容白皙清秀的兰颂抬眼,语气平静道:“万物繁衍更替乃是天生规律,顺其自然不好吗?”   庄篁抬手,隔空伸手一抓他:“那你呢,现在也顺其自然,死了好不好?别人也不必救你?”   兰颂不知道是不是被攥住了喉咙,并没有再出声,庄清流这时侧头张手,同样隔空将他扯了回来。庄篁并没有坚持,自然而然松了手,撑着伞慢条斯理道:“顺其自然,是应其质做到所有能做的,然后安心去等待它变化,并不是什么都不做。”   她一下就好像把话说完了,于是气氛又冰冻一般地凝滞了下来。   在万人之上的仙云之巅站立久了,可能仙门的人都忘记了如何短暂地折腰服软,所以一众人中只有小辈的梅思雩嘴最乖,模模糊糊地看着庄篁孤绝的身影,连忙上来哄她地缓和气氛道:“可是前辈,无论何时何事,晚辈斗胆觉着都该祸不及父母家人——所以我们仙门闯下的事,也该由我们仙界来承担解决,至少不要波及到无辜之人和普通百姓啊,您先放过他们再说吧。”   庄篁微微扬起眉,冲他道:“人类不过从莽荒山野的猴群中走出,你们长久以来一点点侵蚀整个世界地盘的时候,可没在意过被自己除掉的生灵是否无辜。”   梅思雩抿抿唇,顿了下,仍旧温声有礼道:“前辈……这是生灵繁衍发展的本能,何罪之有呢?”   “何罪之有?”庄篁笑起来,只是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你们有繁衍发展的本能,我们就没有求生的本能吗?”   梅思雩卡了壳:“这、怎么说呢……”   “不必搜寻一些从小耳濡目染学到的话术怎么说了。”庄篁面容平静道,“只是很简单普世的道理,凡事以已衡人一下,就会格外愿意宽容。”   想想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能否比对方做得更好。   山野间升腾起来的雾瘴越来越浓,紧贴伞面内里的冷气都好像格外识相,款款流动了起来,庄篁平稳和悦的嗓音也宛若水波纹般轻轻蔓延着:“与人为善,就得拿自己的命填。”   庄清流安静听了一会儿,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地掀眼望向远处:“既然如此,你还来说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有事要来跟你们谈的,”庄篁撑着伞道,“准确来说,是跟你。”   庄清流目光转回来,声音仍旧没什么情绪地点点头:“洗耳恭听。”   “你若从现在开始,不再插手屏障外面之事,那么你身边那些人,季无端裴熠兰颂包括裴煊,都可以活下来,未来也永远不必再提防,我不会再动你们。”庄篁毫不拐弯抹角地冲她道,“甚至你还有什么想留的人,都可以活下来,全部依你说的算。”   庄清流忽然一看她:“怎么活下来?”   庄篁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荒唐的要求:“一个条件——不再绵延繁衍,就他们自己活下来,直至病死老死,能活多久就可以活多久。”   “!!”所有人目光都惊疑裂开地紧盯向了半空。   庄清流也微微扬起了眉,似乎有些诧异,仰头抬手拨弄了几下伞面内款款流动的水波和游鱼后,十分镇静地问:“那我要是想把所有人都留下呢?”   庄篁只是轻笑了一声,用一种无可奈何又宠溺的语气冲她道:“不要调皮。”   “把所有人都留下,只要不繁衍,为什么不行?”庄清流指尖轻轻敲击着木质的伞柄弯勾,眼睫稍微敛着,好似当真在这样考虑,连梅花阑目光也落进她眼中,深深看了片刻。   “我的傻徒儿,人向来卑劣、狡猾,极擅忍辱负重,留得多了,如何能保证他们不会暗度陈仓。”庄篁摇摇头,伸出手接了几滴雨,“斩草除根,可是人族颇擅之事。”   “可怎么说呢,斩草除根也不稀奇,只是这草还没被斩,根就被除完了,这可真是亘古未有。”庄清流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旋即冲着庄篁不为所动的面容想了想,又提出道,“那这样吧,凡卑劣的只是一部分人,这也很正常——那我留下的那部分良善之人,不除根怎么样?”   祝蘅蓦地转头凝视她:“庄烛?!”   庄清流稍安勿躁地瞧她一眼,庄篁却仍旧摇头否决了她:“这样明显的相悖之处还用我说吗——你是善良的人,就能保证生出的后代善良吗?”   这么一提,所有人还能说什么呢,五百年前被精心挑选出的几大宗门之首,繁衍到今日是什么景况,人尽皆知。   庄清流知道她的意思,所以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眉毛,好像还想再争取争取,于是指指旁边的裴熠几个道:“但是相悖之处也是相对的,这些人,并不完全是卑劣恶人。”   “那又怎么样。”庄篁笑起来,低头轻轻摸了摸忽然从地上摇曳而起,软绵绵缠到自己手腕上的一棵绿藤,道,“摘一朵花,只需要一个人,并不需要全部的人都同意摘。”   庄清流好像没听懂地扬扬眉。   庄篁小拇指一勾,点点缠上手腕的淡黄色小花,道:“这朵花就长在路边,即便第一个人路过给它浇了水、第二个人路过给它松了土、第三个人路过给它施了肥……但那又怎么样,第十个人影过来的时候,一只手就将它折了下来。”   说着指端轻轻一掐,刚刚还清新摇曳的小花顿时枯萎下来,化成一片可怖的黑雾散了。   庄清流低头揉揉眉心:“那九个人该死吗?”   庄篁反问:“这朵花又该死吗?”   这世上有一百个人,就有数万朵花被折下,人族之手,血迹斑斑?   说到底,哪怕有九个人是爱护的,这一只手也会毁掉所有。最重要的是,你没法儿杜绝这只手不去产生,也没办法分辨和预言,所以站在某种角度,你只能全部毁掉。   “这不是我偏执,这是生命与生命的对等。万物有灵,凭什么花草不配有安稳的立足之地。”庄篁在纷飞的大雨中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道,“我最早的时候,也只想除掉这世上所有作恶的人,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有生灵都能有一隅之地立足活着……可是后来发现,作恶的人那么多,有野心的人那么多,多到你怎么躲都躲不过。”   “如果这世上的人都能再善良一点,我也不会非要对他们斩草除根。”   “如今其实还是也没什么,再文明的打仗,也不可能不波及无辜之人的。”   她在翻涌如雷的暴雨中沉默许久,似乎想起了以往许多事,脸上的表情从平静到涌动,从涌动到混乱,从混乱开始夹杂着种种情绪变幻不停,最终重新敛为克制,睁开眼,静默地看着庄清流良久:“所以我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了。”   “很多次。”   庄篁掩在伞下的目光微偏,指向了下面的万丈红尘:“无论是六百年前还是二十年前,无论是什么时候的什么人,他们都是这样选的。”   “自己选的。”   庄清流巡梭在伞骨上的指腹按压起来:“总而言之,就是一定要将人从这世上除掉?”   “人妄诞,贪婪,肆无忌惮,同样的人,杀死了这世上百倍千倍甚至千万倍的生灵,远超自身。”庄篁道,“站在整个世界的角度,没了他们不很划算吗?”   不是一个种族,从来没有站在一起过,而有人族在,这世上很多种族确实都会消亡。   庄清流想了好半天,敲着伞柄道:“……这么狠啊。”   “不狠者,不能成大事;常怀愧疚之心者,也不能成大事。”庄篁道,“有些东西是人力不可为,还有些完全可以做到,而有些事情虽然要付出巨大滔天的代价甚至罪孽,但同样能解决切实的问题——所以这种情况该如何做,都看你自己,我提出的愿意不愿意,选吧?”   “……”   在这种空气中都能拧出水的时刻,庄清流却什么都没说,而是忽然莫名其妙地转头,瞪了梅花阑一眼。   “梅花阑难得没接收到她什么意思地抬起浓密的睫毛:“……?”   庄清流气急败坏地一把勾过伞,收起来道:“还看什么,找了你这么个沉默寡言的,说不过别人的时候,都没人能帮着出头!”   梅花阑:“……” 第165章   “哈,”庄篁意味深长地穿透暴雨看着庄清流,方才隐约流露了几分轻柔的声音重新冷淡了下来,“看来我徒烛儿,是选了不接为师递给你的好啊。”   “我觉着是你的演讲不太行吧,好像没有很打动心灵呢。”庄清流谦虚地表示,“你要是从小就肯这么费心思花时间地对我进行教育,我这会儿指不定就盲从了,现在临头一脚了,才冷锅冷灶地跑来烧上三言两语,还能熨帖谁的心呢。”   “这样啊。”庄篁周身浮出了炫目的灵光,平静地凝视她的面容,“那为师觉着,你如今死了也好。”   梅笑寒:“……”   这老妖怪怎么这么无情!   庄清流只是翻了翻眼,羊癫疯似的抖了抖手中的伞,收起来迈开腿就走:“谁说我要死了?不死。这世上如今能影响我生死的只有一个人,不是你。”   说着忽然转头伸手,一把将梅花阑拽到了身边牵着:“我这话都能算得上公共场合的求婚了!你还拔出剑准备打什么群架呢!”   梅花阑:“……”   庄清流“啪嗒”,一把将她的剑拍回去,骚话不停:“劝你马上夸我,十句不带重复的那种。”   梅花阑缓慢地转头看她。   庄清流忽然来回瞧着她的脸笑:“我怎么找了个你这么软趴趴的人,我说不打就不打,我无理取闹就无理取闹。”   梅花阑:“……”   庄清流又眉毛飞起来,自说自话道:“不过我喜欢你这样儿。”   梅花阑终于侧头,喊了声:“——庄烛。”   庄清流立刻笑起来:“怎么了?我是个变脸怪对吧?”   梅花阑敛着表情无声看一眼远处:“知道就好。”   庄清流牵着她的手,低低笑了好几声:“怎么回事,你以前还会对我发脾气呢,那会儿还会故意给我喂草吃,你现在的脾气呢?是舍不得我吗?”   “……”她就这么大喇喇地边说边走,其余人一看,立马挥动腿试图跟上。   瓢泼的大雨中,庄篁一个人好似站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方才好半天,愣是没人敢从她旁边明着暗着穿过去。   似乎是觉着荒唐,一缕灿金如线般的灵光这时蜿蜒蹿出,游蛇一般勾向了庄清流的脖颈:“你想就这么走……”   庄篁话音未落,身后一道火色的剑光袭来,利落地将舔舐向庄清流的灵线当空砍断。   “没想到吧?”庄清流大喇喇地边走边转头,看了眼祝蘅将剑尖对准庄篁的样子,和颜悦色道,“你有两个弟子呢,这回要跟你动手是另一个。”说着又道,“不过你有且只有两个,再把这个打没了,就没人回去继承你的‘故梦潮少主’大位了。”   庄篁:“……”   本来迈着腿要出去的梅笑寒脚步顿时有些迟疑下来,转头注视着祝蘅面无表情的脸,轻声道:“庄前辈,就让她一个人拖住吗?”   “祝蘅不是她教的,反而才会出乎她的意料和准备。”庄清流忽然掠空而起,直接带身边的人消失在了原地,“而且我们兰兰——你当她这么多年的修为和脾气是面捏的。”   至于其他人搅入这两人中间,那完全是多余的拖后腿和送菜。   身后最后传来的是刀剑猝然相击后,大地传来的巨大轰鸣震动声,然后随着瞬移离开,这种声音很快被无边的嘈杂和尖叫所取代,飘荡在天地市井间的混乱惊恐声一下刺进了耳膜。   往日繁华祥和的梅城已经一片溃乱,四下都是奔逃翻滚的人,各种旺盛的草木藤蔓疯狂向四周蔓延,窜起滔天的火浪。所有本来美丽的花都开成了穷凶极恶的样子,就好像人类举起刀时丑恶的一面。原本开得好好的梅花却簌簌直往下掉,仿佛不愿意再开了。   最可怕的是,不仅有草木在四下疯狂地横行直走,远处长街尽头本来搭戏台的地方,似乎还出现了七条尾巴在毛绒绒舞动的白狐。   随着几人刚刚在高大的城楼落下,天地间就忽地响起了一阵魔音穿耳般的尖锐滋鸣,季无端耳朵蓦地一疼,抬手间,两团湿润的血就喷涌了出来。   这是那些花草发出的致命声音,比铁皮摩擦还要尖利万倍,几乎是瞬间便让人难以忍受,哪怕堵住了耳朵,也会烦躁不已,本来有些短暂躲进了室内的人在噪声的不断影响下,也会暴戾地忽然拿起尖刀,失去理智一般地互相残杀。   梅思霁握剑的手稍微哆嗦起来,站在遍地破碎的肢体和如河的血流中,差点被脚下的滑腻绊倒。   庄清流一掀袖捞起她,双手飞快往她头上笼了团削弱杂音的灵光,说话声却能直接通达进来道:“不要慌,天底下好好的花草要是都能忽然成精,这世上还有人什么事。”   本来都要到集结仙门修士舍身取义这一步的梅花昼浑身蓦地一阵,猛然护着耳朵转头道:“庄前辈,你的意思是——?!”   庄清流好似并不会受到噪声的影响,在高大的城楼上迅速环顾四周:“既然她之前非要先杀掉仙门的修士,这些东西就一定能对付。”   这时,梅花阑手指抵着眉心,快速低声道:“异向并非整个天下同时在发生,如今只有梅城和郾城两城!”   那也就是说,形势尚可以想办法控制。   “好!”庄清流忽然带一众人掠到了梅城和郾城交界的最中间,然后伸手从梅花阑怀里摸出了白玉色的短笛,旋身飞起后高高浮在半空,面色肃然地将笛子搭在嘴边,开始吹奏。一道破风漏音的惊人曲调很快从她指下溢出,水波一样地荡向四面八方。   一众能勉强抵御花草滋鸣却抵御不了她魔音的人纷纷大惊失色地急速扭头:“为何这样?!”   庄清流手戛然一顿:“……好吧。”   听出这是一首反向对抗花草滋鸣音律的兰颂很快御剑升空,一言不发地摸出长萧,接过了这首退音曲的吹奏。他本为世上最厉害的乐修,加诸于曲调中的灵力虽不如庄清流厉害,但沉稳吹出的乐波反而传播地更广。   广受影响的两城百姓在两种声音的对冲抵消中很快恢复了神智,瞬间纷纷清醒了过来。这种声音是此消彼长,无形中互相对抗,所以兰颂仍旧稳稳站在半空吹奏,一刻都未停,长长的血顺着他的双耳蜿蜒流下,在肩上溅出两朵血红的花。   庄清流没再管这里,而是很快又轻风似的飘落地面,伸手抵住了一颗正在肆意穿刺木窗的楠柳,低头眯眼,好似快速动唇地冲它说了几句什么。   然而楠柳并未听她的命令,而是舞动的条枝骤然波浪般甩起,一利藤冲她的脸抽了过来。   巨大威严的压迫直逼眉心,梅花阑几乎是本能地飞快揽起她后退避开。   然而庄清流却几乎是瞬间又掠至了跟前,同时压声道:“——别动!”   楠柳周身那种凛然不可犯的气息昭示着它绝对不可能是一棵普通的树精,梅花阑也绝对不可能听她的不动,所以身影瞬动,庄清流却蓦地转头,一眼低声扫过来道:“它不是要抽我,它是在抽你。”   梅花阑瞬间定住了身形,站在十数尺外惊异地将目光挪到那棵树身上。果然只有庄清流在身边的时候,它好好的并未攻击。   季无端看得愕然不已,彻底服了:“你是不是天之骄子啊?”   “那‘天之骄子’这个身份,恐怕没人想要。”庄清流尝试地往更近走了几步,“我这样儿的,是天之霉子。”   “……”季无端仍旧有些谨慎地在她身后来回快速地巡梭,以防忽然有异变道,“那它为什么不伤你却伤别人?因为你是花精?同族?”   那梅畔畔这半根参也不应该被排斥,庄清流目光垂落,定在楠柳的枝条上,低声道:“那是因为……这是亲缘间的一种本能。”   被她凝视着的枝藤上,生着楠柳这个品种本来不应该会有的鱼鳍状尖锐小刺。   同样在她识海里清晰看到了的梅花阑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亮光,跟庄清流几乎同时道:“祭坛大殿里才奉有这种楠柳,这是已经灭绝的楠柳!”   “这是怨魂,曾经死去的怨魂。”   没有灵的树不可能自己动,这些草木异灵都是怨魂附身!   “……啊?”状况之外的季无端快速猜测道,“你们在说什么?这是怨魂附生?什么时候死的怨魂??什么时候灭绝的楠柳?!”   “对人族怨气这么大的,还能是什么时候!”庄清流倏地飞身而起,又马不停蹄地接连查看了一朵妖艳到几乎滴血的花和边缘如鲨鱼牙齿般的锯草。   全部都是已经灭绝的花草,奉在了祭坛不多不少六百年的花草。   她脑海中忽然浮起了长庚仙府“燃灯老道”被雷劫追着劈这件事——原来直至第一次修界灭亡的时候,庄篁的修为还没有到达巅峰,但是她后来炼化了族中所有的亡灵,从此变得非常强,无人能及。   就好像梅花阑这二十年来也一直在故梦潮驱散怨灵和度化亡灵,所以进益飞快,如今也非常厉害一样。   试图劈剑去斩杀这些花草的裴熠胸前已经黑红一片,难以置信地双手托着被轻松震裂成几截的灵剑,声音嘶哑地退回来,问:“怎么回事?这些花草怎么会如此厉害???”   庄清流心里十分复杂又诡异地看他一眼:“因为别说你,这些草木的年龄全部都比我还要大。”   梅花昼愕然道:“又是像桃花源里那样一群六百年的冤魂吗?”   可说呢。活了大几百年的简直没有一个省心的,已经死透的祖宗也要纷纷跳出来舞,你方刚战败抬走,我方又粉墨登场。   一些仙门百家紧随其后跟出来的年老修士纷纷惊疑道:“怎么可能?如果有那么大一批怨魂不在故梦潮,那它们一直养在仙陆的哪里?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谦虚点,你们不知道的东西多了。”自从身上的锅掀开后,庄清流对着这帮人说话做事就不客气了许多,半点话术都懒得跟这些人费。   然而她刚想转头跟梅花阑快速说什么,身边几乎将一座城覆盖成了荒野的花草忽然开始了疯狂的涌动,从城中心的燕塔开始,所有的藤蔓都像水波纹一样急速往外蔓延,很快就攀探上了外围城墙。   梅花昼脸色骤变:“庄前辈,它们要向外扩散了!”   偌大的梅城和郾城,别说没有一个祖宗式的精怪能打得过过,就算能打过,四面八方都在如水流一般倾泻,这要怎么办?!   梅思雩声音颤抖道:“庄前辈,有什么办法阻止没有??!”   “有!”庄清流忽地转眼,飞快掠身而起道,“一种两两对边可以产生呼应,能激起类似共振的阵法可以像包围圈一样将它们暂时困在这里!”   “什……什么?”梅思雩飞快问道,“怎样呼应?怎样共振??那是什么???”   庄清流精简地解释道:“就像是你的左手和右手同时把一堆钱往中间拢,这就叫呼应!”   梅思雩:“……啊?那意思是——把一个人劈两半儿?”   “不必。”庄清流忽然从梅花阑手里抽出了浮灯,蓦地将它催动钉在了梅城最东边的城墙中心,旋即自己飞快地分出一缕分\身,镇守到了郾城最西面的城墙中央。   季无端手上用火符去呲那些已经探出城墙的绿叶子,嘴上飞快问:“这是怎么回事?你和一把剑能……共鸣?”   不是她和一把剑能共鸣,而是浮灯剑尖上的这一点,本来就是她的心头血。   随着浮灯和“庄清流”镇定,东西两边的城墙好像无形地出现了两条明晰的金线,往外蔓延的藤蔓果然分毫再未探出,而是纷纷掉头,转向了南北两侧。   梅花昼立即看看自己的剑,迅速问道:“庄前辈,我……”   “你不行。”庄清流忽然转头巡视了一圈所有人,最后目光落在两个人身上,低声喊道,“思霁,思雩!”   “——在在在!”   庄清流认真看着他们:“你们两个是同胞的双生子,可以共同镇守这种阵法。”   “……啊?”好像完全没有想到,梅思霁怔了一下后,立马快速点头,道,“我可以。”   庄清流却仍旧凝重地冲他们道:“一旦阵法封全,里面所有的怨灵都会想办法攻击你们,稍微有动摇退缩的情绪,就会被立刻抓住。而一旦阵法被冲破功亏一篑——你们两个也会在瞬间灰飞烟灭,害不害怕?”   梅思霁仍旧凝声道:“不怕。”   梅思雩却笔直戳得像根大葱一样地张了张嘴:“……啊?我当然……当然……”他伸手一囊括,“那这么多六百岁以上的‘前辈’的攻击,我们完全顶不住啊。”   “我会教你一种护身法咒,你片刻不停地闭眼念就行了,只要法咒不停,没有东西可以近你们的身。”所以只要内心坚毅不惧,最费的就是口舌而已,庄清流伸手低头,冲他肃重道,“思雩,给妹妹做个榜样。”   梅思雩却转头看一眼梅思霁,道:“庄前辈,她是我姐啊。”   庄清流假装自己没有说错,面不改色变道:“……以姐姐为榜样。”   “好好好!”梅思雩大声点头道,“我可以!!”   庄清流立刻将一段很复杂绕口的喇叭经当做厉害的“护身法咒”教了他们,然后拎起两人飞快放入南北两边的一条轴线上掠阵,最后认真叮嘱道:“记住,千万不能因为害怕而自己退开,一直闭眼念咒就行,听到了没有?!”   梅思霁立马盘腿坐下,进入了角色:“知道了,你好啰嗦。”   “……”   梅思雩则是直到闭眼,还在:“哦哦哦……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   “……”两个崽子,没一个能让人真正省心放心的。但是比起仙门百家那些庄清流更让人难以信任的,就只能暂时这样了。   梅花昼似乎并不担心梅思霁兄妹,只是稍微松了一口气地问:“庄前辈,这样保险吗?我们现在又能做什么?”   谁知庄清流道:“不保险,这些怨魂是通过传送点被带过来的,随时可以通过两城中未知的传送点再被送到别的地方——所以你们能做的,是找传送点。”   没人能带成百上千万的怨魂一起穿梭,但是可是通过传送点传送!   梅花昼立刻就准备动身:“这好办!”两城加起来都不及梅家仙府大小,所以照那晚找仙府传送点那样如法炮制,很快就能搜寻个遍。   庄清流却认真道:“不是那样,是要找整个仙陆的传送点。”   这么一批怨魂能忽然从某个地方被传到这里,就也能从那个地方再传一波到其它的城池,庄篁最大的底牌和威胁,无非就是整片仙陆地下被她挖得密密麻麻的传送点,恐怕每一个大小城池都有。   裴熠拧眉:“……整片仙陆,这怎么找?”   “在地面上找自然是大海捞针,但是传送点下面四通八达,是互相连在一起的。”庄清流十分冷静地冲他们条分缕析道,“只能跳下去——梅城的城楼上有一个传送点,但是肯定已经被毁掉了,你们可以找到郾城的传送点,然后一跳下去,立刻封住灵脉,顺着地下的脉络一直往前找,人越多越好,越多越快,找到一个,就立刻毁掉一个。”   “……需要封住灵脉吗?”立刻就有一个明月楼的人开始游移不定。   从传送点跳下去的一瞬,立刻封住灵力就不会被传送到固定的一点,从而可以开始寻找,这当然可以理解。但是对于修士来说,丧失灵力乃是大忌,更何况是自封灵脉,这意味着感官敏锐性和战力都会丧失降低,甚至变得和普通人无异,无疑是在巨大的危险中走钢丝,一旦被攻击会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我当初救你们,是因为你们真的有用,你以为我在说笑吗?”庄清流看一眼那个明月楼的修士,又眯眼扫过一圈,冲当初在桃花源里救过的五千多人道,“所以现在也该你们去救更多普通的人了,能帮更多的人,也是自己接受过帮助的意义延伸。”   数千人中有些人并无惧色,有些人尚有犹豫考虑,有些人面色稍微不快,左右看看后,控制着语气道:“庄少主,你是救过我们,这话不假——可天下也并没有这样强迫的道理,我们若是不愿意做,又如何?”   庄清流握着逐灵的刀柄将月白色的长刀流利地抽了出来,一字一句凝视他道:“你要是不做,我就把你砍死!”   那人看着如寒月般凌冽的冰薄刀锋,居然下意识打了个寒蝉。   庄清流这个人一点不笑的时候,比她的刀更冷淡,好像会随时让你一刀两断。而她这种说话的语气,无疑昭示着她绝对会说到做到。   虽然这样说、这样做,在情理中绝对不妥,但是在如今这样几乎危急到濒临一线的关头,梅花阑轻轻转动了一下清澈的眼睛,并未出声阻止。   数千人噤声片刻后,梅花昼把控着时机不动声色地接上了红脸,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娴熟道:“众位都辛苦了,此事刻不容缓,有什么别的之后再说,现在请先跟我来。”   五千人再无一人多说什么,很快纷纷投入了毁传送点这件事。   “祝宫主只能短暂拖住她,阵法也只能暂时维持。”季无端绞尽脑汁道,“现在最关键的是——这两座城里这些花精树精和狐狸精到底该怎么除掉?!”   “这些精怪都是以鬼身回来的,只有找到它们的真身尸骨埋在哪里,才能全部召回度化。”   庄清流脑海中飞快地闪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想了很长片刻,低头深深捏了捏眉心——六百年前那个被大火烧过的灵岛,它到底被庄篁藏到哪里了? 第166章   几个人凝思间,季无端似乎想展一张地图拉开看看,于是左望望,右望望,问道:“……晏大人呢?”   庄清流:“在仙府内留守,没有出来,这会儿大概在繁忙安排搜寻郾城传送点的事。”最主要的是,应该是看祝蘅还在那里拖延庄篁,所以方才最后没有跟出来。   梅花阑听着她们两个说话,未曾言语,而是思索片刻,挥手一抹,半空就“唰拉”悬浮起了一片立体的舆图。   不过这舆图不是仙陆的,而是故梦潮,大片大片深蓝的海水卷着雪白浪花,海面上另外镶嵌着许许多多数不尽的细碎小岛。   “啊,我猜一下。”季无端忽然福至心灵地抬手仰头,快速囊括一圈地指道,“会不会是六百年前的大灵岛裂开了,然后被她分成了这些无数细碎的小岛分别散在海上。”   “怎么会,又不是在拼乐高,还能分散储存,那早沉得没影儿了。”庄清流也凝视半空的灵光浮影道,“而且这些小岛不说全部,我小时候就基本上都上去看过,如果是同一个岛散碎的,我不会没发现。”   一句话打消了季无端已经要上去将小岛往一块儿拼的手。   这时,梅花阑忽然问:“庄烛,你乘过船吗?”   “自然。”庄清流转头看看她,笑起来,“你之前不是还把我装船上,拉着到处跑吗?而且嫁到你们梅家,怎么能不乘船呢。”   季无端牙酸地翻了个白眼,瞟她们一眼。梅花阑浓密的睫毛也轻轻动了动,从悬浮的地图上收回视线,维持着矜庄冲庄清流道:“是乘船回故梦潮。”   “?”庄清流道,“好好儿的,那么远乘什么船?”   这就相当于在二十一世纪飞机高铁遍地跑的情况下,有人问她有没有乘驴车回过娘家。别说驴车,她连驴都很少见。   面对庄清流若有所思的注视,梅花阑简明扼要道:“我乘过,无论靠近多少次,都会有诡秘的暗流旋过来,将船冲走。”   “那是因为故梦潮的岛屿四周长年布了迷瘴,你在得到入岛的许可之前,自然是进不来的。”   “不是。”梅花阑冲她道,“我是在你……不在之后,乘船去过。”   庄清流忽然看着她:“嗯?”   梅花阑语气很平常道:“二十年前你不在之后,我基本都在故梦潮里,但有时候家里有事要出来,我在这边受伤后,就无法再瞬移过去,所以乘过几次船。”   “这样。”庄清流看着她顿了顿,心里有些翻起来的滋味,不过转瞬又被她暂时掩下去了,只是若有所思道,“你乘船的时候,进不去吗?”   “是,无论打转靠近多久,都进不去。最后都是我在仅剩一点距离的时候,勉强瞬移进去的。”梅花阑凝视着她道,“可是从二十年前,那结界就是你布的,我怎么会进不去?而为什么瞬移能进去,乘船却进不去?”   庄清流倏地一蹙眉:“因为那看似涡流起伏一样的禁制设在海里!”   而以往所有靠近的人无论是被送走还是进岛,所有的出入都是庄篁随时在暗中调节的,由此制造出了一种是海上迷瘴在起作用的假象!   她当机立断道:“走!去故梦潮!”   准确来说,去故梦潮正下方的深海。   梅笑寒的声音这时忽然从传讯符里认真响起道:“庄前辈,那里是她最重要的地盘和你完全不熟悉的地方,我建议你带几个修为尚靠谱的人一同去,能从旁帮衬,以防不测。”   原来方才梅花阑在半空抹出的地图,是传讯让她传送过来的。   然而梅笑寒刚说完,一道隐怒的声音忽然从虚空穿出,炸雷一样落在耳边:“——庄烛!”   “你真的知道自己都在干什么吗?”看来随时在注意着这边动静的庄篁身影瞬间出现,一字一句地深深厉视着庄清流,“你现在每多救一个人,就是在葬送一条自己族人的命。”   “账不是这样算,”庄清流转身的脚步似乎顿了顿,抿抿嘴,轻声道,“我很清楚。”与此同时,一直紧拖着庄篁的祝蘅也大跨步从虚空中走了出来,从背后一剑劈出火光。   庄篁头也没回地错身避过,伸手横空一抓,半个天空倾泻飞溅的雨水都被她抓进了手里,骰子似的激烈转出了旋风,然后凝成一团紧密的水球,冲祝蘅轰得打了出去。   祝蘅长剑上跳跃的火星霎时熄灭了,不过凌厉的剑风仍旧稳稳荡开。   两人瞬间又缠斗在了一起,整片梅城的城楼先大水倾泻一般哗啦啦塌了,三招两式间,城中央数百年的九层飞塔又被灵潮一波带走,夷为了平地。不过跟庄篁浑身上下细小的袖摆破损相比,显然浑身上下都已经形成了一层血包浆的祝蘅更下风一些。   季无端一看这架势,连忙心里琢磨着想上去相助,然而找了半晌,连个从两人中间插进去的缝隙都没找到,只好心颇累地原地张张嘴,打气道:“祝宫主,你加油啊!”   “……”   “我来助你!”在他旁边,直戳戳的裴熠倒是立即飞身而起,持剑旋转着刺了过去,然后又旋转着弹飞出来。被庄清流一把揪住,扯回来道:“行了。别送菜了,跟我去干别的。”   梅笑寒声音利落迅速地道:“庄前辈,花阑,思归崖的出海口已经就近调过去一艘渔船,事出紧急,没有多宽裕的时间,你们将就着用吧。”   “好。”庄清流应了一声,看看仍旧应对无虞的祝蘅后,立刻就近拉了季无端和裴熠走了。   庄篁几次三番想要阻上前来,都被立刻纠缠了回去,抽不开身。   身后大片已经沦为了山野的城池中,绿植仍旧在海浪波涛般涌动,一次比一次更剧烈地试图冲出去,梅花阑平静吩咐道:“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   “好,知道了。”已经冷静下来的梅笑寒仿若坐镇帐中道,“平安回来。”   从梅城出发,很快到了思归崖的出海口,烈烈寒冬,天色阴翳到只能看到海面一片模糊蔓延的灰影。   几人刚刚上船,船舷处忽然有炫目的灵光波涌起来,季无端趴船边低头一看,是一尾金红色的锦鲤,立即扬眉喜道:“红鲤送行,大吉大利!”   然而鱼鱼很快欢悦地甩了甩尾巴,示意自己不是来送行的,而是让庄清流带上它。   庄清流立刻表示拒绝:“不。你不灵。”   鱼鱼:“???”   无情丢下鱼鱼后,庄清流伸手一抬,连人带船一起消失在了这里,问道梅花阑:“多远?”   “十海里。”   “好。”在瞬移至故梦潮还有十海里远的时候,庄清流闪身从半空出现,手腕一翻,将巨大的渔船丢到海面,四人一起落了上去,然后灵力催动,以快至幻影般的速度飞冲了过去。   然而还不至两海里的时候,季无端一个翻身趴上船头:“——呕呕呕!!”咸板鱼一样地吐了个天昏地暗。   裴熠有些诧异地上前,蹲他身边递上一片袖子:“季兄,你晕船吗?”   “呃,谢谢,不晕。”好意心领了,但是季无端并没有用他混杂了血和泥和土和不明液体的袖摆,一阵狂吐后,头晕眼花地摊平在甲板上,道,“是这船上的鱼腥味和汗臭味太太太太太……啊,我死了!”   “请把那些鱼舱里还没来得及卸下的臭鱼帮忙扔出去,谢谢!”   “……”季无端这人打小不喜欢吃鱼,连带着连鱼味都讨厌。裴熠很快好说话地钻进底下鱼舱,照办了。   庄清流则是心疼地丢给他一瓶藿香正气……梅香醒神露,梅畔畔精心给她准备的,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裴熠拨开葫芦塞,蹲下给季无端喂了几口道:“你忍忍,此行能除掉那些祸世的邪祟,是无量功德一件。”   一旁看海的庄清流却忽地转眼挑眉:“除掉?邪祟?”   季无端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这时,哗——!一个水花打在船舷上,掀起滔天的巨浪,他顿时又把头甩一边吐去了。   裴熠眉头蹙了蹙,似乎本来不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认真道:“它们在滥杀无辜,这是事实。”   “你看到的就算滥杀无辜,没看到的就不算吗?”庄清流似乎从来没用心了解过一样,意味深长冲裴熠眉目巡梭道,“原来你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这世上原来也当真有一部分人,十分自作多情。”   裴熠并未生气,只是凝视向她,认真道:“你何意?”   “没有何意。”庄清流忽然转头,冲远处大雾弥漫的海面远远看了出去,淡淡道,“人本来就不是良善之辈,最早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发展,有什么种族对自己有威胁和影响,就想尽一切办法赶尽杀绝。最早消失的都是那些体型和威力都巨大的动物,你看现在还有吗?”   裴熠想了想,没说什么,庄清流目光转回来,用眼角冲他扫道:“你知道你们人族仙陆的灵气日益衰微溃散,是为何故?”   裴熠颔首道:“请赐教。”   “这世间本有瑞兽,有龙有凤,人在卑弱时曾视为祥瑞,颇为仰赖供奉,反过来,瑞兽会在天灾人祸时庇佑人族,如此相依循环。后来因为这些瑞兽浑身都是宝,所以在人类的贪婪逐杀下逐渐消亡,天地灵脉失去循环,才开始日益失衡枯竭,人是自己杀了自己的保护神,才失去了所有的庇佑。”   庄清流道:“整个人族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再直观不过的侵略史。这是事实。”   裴熠这次抿了抿有些伤痕红肿的唇,没有出声。   庄清流把人忽悠了个底儿朝天,却无声转头,道:“但人从洪荒一路走过来,自己发展出璀璨耀眼的文明,也绝非这世上任何的种族可以企及,这也是事实,没什么置喙的。正因为人类和人性很复杂,人间才如此丰富多彩。”   “所以我唯一想说的,就是人在能善良的时候,就尽量多善良一点吧;在该怀揣着敬畏的时候,也怀一点敬畏。一路走来,谁再厉害也有限,有时候天赐的运气也十分重要。”   不远处故梦潮的轮廓已经隐约闪现,裹在柔软的白雾中,梅花阑坐在旁边,无声安静地长久看着她。   庄清流说完,忽然拔逐灵出鞘,一阵翻涌滔天的海浪劈头砸下后,抽刀断水,居然劈出一条直通海底的路。   这时,吊诡的异象出现了——本该满满充斥在海洋中的蓝色水流在快要接近故梦潮岛边的时候形成了一圈真空般的断层,从断层边缘开始,海水居然如同瀑布垂落一般,开始轰轰隆隆地飞溅着往下倒灌。   “这是什么鬼?”季无端简直惊呆了,趴在舷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海底深渊,心底凛然生出一股寒意和敬畏,喃喃道,“怎么说,这是无底洞吗?”   庄清流则是身姿高挑地握刀站在船头,看了一眼那向中心澎湃不休的激烈旋涡……阿西,它们这么多年居然真的平躺在老祖宗的墓上。   裴熠低眼望了望这几乎垂直地通往海底的路,转回头道:“……怎么说,这也太长了,要不然我们先吃顿饭再上路?”   “想得美。”庄清流侧首瞧他一眼,“吃饭不要钱吗?”裴熠:“???”   梅花阑指端溢出一团灵光,弹出去试了试,道:“这只是拨开海水后,里面的屏障显露出来了,如何进去,还说不好。”   说着,庄清流忽然抬手下压,催使船飞快冲了进去——然后果不其然的,如同汽艇撞向了高速旋转的涡轮,连靠近都没有靠近,整艘船连带四个人都被一个撞墙的大力“砰”的弹飞了出来。   季无端在半空就一阵干呕:“呕呕呕!”   裴熠已经娴熟地旋身捞住他,庄清流稳住船,又接连试了慢划,随波逐流,当空坠下,甚至沉水底涌动,都无一例外进不去。折腾许久后,还是被这层突不破的屏障挡在外面。   季无端晕眩得脸色蜡黄,好像地里打了霜没人收的小白菜,饶是这样,还虚弱地歪着脖子,偏头观察道:“不光是我们,好像这海里所有的鱼游到这里,都会自然或被迫地转弯,没有一条能进去。”   他这么误打误撞地一说,庄清流脑海中忽然有一道雪白的亮光划过,倏地眨眼道:“不,有一种鱼可以游进去。”   裴熠立马接问道:“什么鱼?”同时脑内已经浮出了下海捉鱼和藏身鱼腹的打算。   谁料庄清流却说了两个字:“木鱼。”   “……”裴熠诧异片刻后,转头确认,“是我理解的那个木鱼吗???”   庄清流做了个“绑绑绑”敲击的手势,点头道:“如果你理解的是这个木鱼——是的。”   梅花阑这会儿都难得转头,认真想了想,问道:“何意?”   “没有特殊的意思,这是一种私创的屏障。”庄清流转向她,认真说了三个字,“——镇山僧。”   这是她当初在桃花源里搜魂虞辰岳时,通过他的记忆得知,在虞辰岳的记忆画面里,“镇山僧”带他进许多特殊场合的结界屏障时,开屏障的方法就是在木鱼上敲出一种特殊的梆子声!   裴熠二话不说,立马来回扫扫后,选择了船上最粗的桩桅,任劳任怨地拔出剑和匕首,一通弯腰操作,极快造了个木鱼出来。与此同时,季无端用装鱼的臭木桶贡献了一个槌子。   为了精准起见,庄清流特意将回忆里庄篁敲木鱼的特殊旋律调了出来,这次认真记了一遍后,开始“绑绑绑”敲击,边敲边纵着船驶向黑洞一般的海渊屏障。   然而十分无情的,他们还是跳跳糖蹦起一样嗖一下被弹了出来。   信了她邪而站在船头的裴熠一瞬间被滔天卷起的海水浇了个透心凉,不由抹一把脸上的水珠,转头郁闷道:“庄少主阁下???”   连“阁下”都冒出来了,庄清流十分抱歉地冲他假笑一下,面上不动声色地仔细回想了一阵,忽然道:“不是木鱼有问题,是敲木鱼的人不对!”   季无端:“?”   庄清流回忆着虞辰岳的记忆画面,认真道:“木鱼是佛家法器,敲木鱼之人,得是和尚。”   季无端“啊”了声:“……去哪儿找和尚??”   “这还不简单,和尚入门便是剃头,剃了头,至少也是半个和尚。”庄清流很快转向裴熠,瞧着他头顶道,“请你贡献。”   “你他妈??”裴熠震惊道,“我他妈???……为什么是我?”   庄清流肃重道:“因为你吃得多,你要付出代价。”   裴熠低头一瞧圆滚滚正如秃头的大木鱼:“……这又有什么道理?”   “木鱼日敲夜敲,在本质寓意上代表遇难不退,其余鱼遇到屏障,自然就退了,而它能凭借不回头的毅力冲进去。”庄清流脑海中暗自修了一遍佛法似的,侃侃而谈道,“而且在佛家传颂中,木鱼因为吃了佛经,天生就拥有度化的法力,你在上面敲敲敲,身前阻挡的一切东西自然就会消散。”   裴熠:“……”   这次听完后,季无端也妖娆半趴地上,谦虚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小裴宗主,感谢你的牺牲,大家都会感谢你的!”   裴熠最后认真地冲他们问:“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季无端假模假意道:“有一点的。”   梅花阑务实道:“不会。”   庄清流妇唱妇随,实话实说:“不好意思,我跟你的悲欢并不相通。”   于是裴熠利落地抽出剑,成了一个光头。   这个做好的木鱼虽然不大,但上面勉强能并排坐两个人,里面中空的腹部,也勉强能装下两个人。庄清流很快思索着弃了船,道:“别的东西是进不去的,上木鱼。”   裴熠和季无端又背靠背地挤着屁股坐到了木鱼之上,庄清流则一点都不客气地跳了下去,跑到明显舒服的中空腹部道:“你们都是尊贵的人类,我先请。”   “……”裴熠用棒槌指着她身边的梅花阑,“那你的咩咩君阁下呢?”   “哦,她这不是被我污染了。”庄清流头也没回地牵着梅花阑的手,微笑着把她也拉了进来。   季无端难兄难弟地冲天翻了个白眼,裴熠开始坐木鱼上边靠近屏障边“邦当邦当”地敲起来,这次一路畅通无阻,果然瞬间穿梭进了幽暗的海渊之中。然而这屏障看似是垂直往下的,几人却并没有坠落失重的感觉,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前面仿佛深不见底,还有很远。   来回折腾了这么长一段日子,如今好不容易清闲下来,蜷在木鱼内靠得又近。庄清流实在耐不住一股疲倦涌了上来,于是在幽若的黑暗里凝神端坐了一会儿后,还是忍不住地头一歪,靠在梅花阑颈窝睡了过去   “——绑当!绑当!绑绑绑绑绑绑……”   清脆又沉闷的交织敲击声似乎在梦里也清晰无比,庄清流不知道昏昏沉沉地眯了多久,最后是被轻轻摇醒的,睁眼的时候还满脑子混沌地问:“天亮了?早上赖床不起的最乖……”   “……”梅花阑扶肩揽着她,垂睫简明道,“敲击的声音停了。”   外面仍旧一片黑暗,庄清流却立马清醒了过来——敲击的声音忽然不打招呼的停了,那就说明上面的人一瞬间没了!连示警都没有发出。   两个人立马动身,从木鱼里贯了出去,穿梭而出的一瞬间,头顶水波轻轻一闪,眼前豁然翻天覆地,无数烧焦倒塌的树木赫然映入眼帘,难以形容的滚烫热浪瞬间扑面而来。 第167章   这是一个冢,一个埋葬深海的荒冢。   庄篁当年把它沉到了海底,然后凭一己之力托起了新的故梦潮。   庄清流在原地定定看了一会儿,转向身后,一道水帘似的屏障之外,金脚的绿背龟正划着水波纹游过,颜色绚烂的珊瑚静谧绽开,长身蜿蜒的鳗鱼浑身蹿着滋啦的电纹,这些幽幽光影照亮了本该一片黑暗的深海。   梅花阑展开掌心,看了眼两朵挤在一起跳跃的灵灯火焰,道:“季无端和裴熠没事。”   “那就好。”庄清流目光转回来,站在岛屿最边缘,重新将眼前的一切环视了一遍。   无生灵,无亡灵,绝对沉寂而静谧。   因为完全封闭,再没有风能掀起一丝波澜,也没有了春夏秋冬和雨雪风霜,所以一切都完整保持着六百年前的样子,地面积着厚厚一层已经好似还未曾熄灭滚烫的火灰,非常松软。   庄清流这朵花精忌寒不怕热,梅花阑更是寒暑不畏,所以炙烫的火浪感没什么,就是里面呼吸起来有点困难。   庄清流低眼四下看了看,四周一时也无踏足之地,每走一步,都好像踏在祖宗的尸体上。   梅花阑这时抬手抹开一道灵光,牵她动身后,就宛若走在了离地一掌的半空,每踩出一步,悬空的脚底都会生出一朵灵光闪闪的莲花,从花苞状水波似的一瓣瓣打开,最后在身后连成活泼变色的一串。   这闷骚的大佬,用的是她的技能。   非常奇异的,庄清流在旁边看了会儿梅花阑的侧脸后,冲她开口道:“这里的一场火,当初烧了四个月有余。”   梅花阑忽然转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庄清流抿抿嘴,不住低眼巡梭着身边倒塌断裂的树身,轻声道:“就是说,我怎么会知道。”   梅花阑一瞬不瞬地看了她须臾,似乎感觉到了一点什么,眼中的神色慢慢敛了起来。   “好了,我们是来度化亡灵的,先干正事了。”走了片刻后,庄清流从一株生生被烤到干瘪的树芽上收回目光。   梅花阑没有开口,但凝着指端一簇灵光,在半空先画了一个缜密而细微的度化符。   灵符成形溢出法咒的一瞬,整个死寂的岛屿果然开始窸窸窣窣,忽然不安地闹腾了起来。   十分荒凉的四野明明没什么肉眼可见的变化,但似乎有不成形的虚影纷纷从地面接二连三地凝结飘飞了起来,紧接着在两人头顶流动着海蓝色波纹的结界屏障上,骤然出现了成千上万张的脸在翻涌尖叫。   庄清流忽然发现——那些看似是脸的圆影都是眼睛,睁着的大眼睛,有的惶然失措,有的目光惊惧,有的含满眼泪。   就在这时,她耳边忽然又响起了哔哔啵啵的声音,似乎是大火烧起来的时候,烈焰在顺着树皮飞蹿舔舐,紧接着炸裂的声音越来越大,如海浪泛潮一般的杂音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汇成一句——“救命!”   一瞬间,庄清流猛地撑着梅花阑的肩弯下了身,满耳朵都是拥挤不堪的:“救救我!少主救救我!!”   本来在凝视头顶屏障的梅花阑瞬间反应了过来,这些亡灵居然都是会说话的,就像以往经常在故梦潮听几棵树墙角一样,庄清流能听到它们的窃窃私语!   “怎么会喊我少主……你们在喊谁……?”   梅花阑眼神一沉,双手凝出两团泛光的薄膜,飞速按住了庄清流的耳朵,接着一把将她的脑袋按进了怀里。   被她按得嘴吧唧一下的庄清流不由“啧”了声,扶稳后仰头道:“你干吗呢?我就是被吵得头有点疼,你还假公济私地趁机让我亲你一下,不要脸。”   梅花阑低头:“……”   与此同时,淡金色的渡厄忽然从庄清流手腕上飞蹿而出,蜿蜒盘旋着泛起腾空,发出了一声苍茫威严的龙吟。   无数细碎嘈杂的说话声仿佛被这种声音淹没了,戛然停了下来,逐渐又如潮水一般缓缓褪去了。   身形从一条巨大威严的金龙重新缩小的渡厄游了回来,在两人面前活泼高兴地扭来扭来,仿佛在说它牛不牛?   “你欺负的都是尚未生智的亡灵,乖,别骄傲。”   庄清流严格无情地把它缠回了手腕,牵起梅花阑继续往前走。   梅花阑来回估量了许久,还是认真道:“朝夕之间,无法做到。”   她说的是度化。   庄清流声音平稳地应了声:“是。”   如此大的一个岛屿,哪怕是度化故梦潮大批族人及时迁走之后所死的那些亡灵,梅花阑花了几近二十年都没有做完,更何况这里,还有多少数百年前修为高深的老祖宗。   “去哪里?”梅花阑被牵着走了片刻,感觉她似乎不是在没有目的的随便走,于是转头问了声。   庄清流道:“岛中央。”   不知道为什么,随着方才屏障上翻涌尖叫的亡灵隐去,岛上从海水中透进来的那点儿光影似乎也渐次熄灭了,四周重新陷入了一片几近黏稠的黑暗中。   庄清流勾手弹指,一朵绚烂的火花从半空浮起,幽幽飞出去在前面照路。   然而这点光又不知道激怒了什么,两个暗中取火一样的人飞身掠起片刻后,海浪般滚滚的咆哮忽然翻涌而出,一下激得大地震颤不已。幽微的暗夜中,一条让人眼花似的光影直直从她们头顶劈着打了过来。   感觉到厉风袭顶的一瞬,庄清流和梅花阑同时伸手推开了对方,劲风利落地从她们两个中间落下,炸起一片飞灰。   然而这条粗壮藤鞭似的幽影不依不饶,一击之后,绕过一个弯,又裹挟着雷霆之势贯了回来。   这次避无可避,庄清流眼疾手快地双手一拢,轻飘飘地把凑上前的梅花阑往一边儿给拨开了,自己用手臂挡在脸前面,挨了这一下。   梅花阑衣服上的梅花一下就活了似的变红了,闪身揽起她掠后十尺。   庄清流新奇地低头观赏了那活梅花两眼,不给梅畔畔说话机会地提前堵她道:“整天往我身前挡,身上伤上加伤的,以后年纪大了怎么办?”   梅花阑低声摸出药:“那你呢?”   庄清流不在意地直接低头抹掉手背连带到半条小臂的血,意味深长瞧她一眼:“我反正年龄已经很大了。”   梅花阑:“……”   “找我年纪这么大的,委屈你了吧?”庄清流三两下把话题拐了个奇天大弯儿,眼尾一勾,“委屈了没有?”   “……”梅畔畔大概是被她的不知死活还外加吊儿郎当真的气没了,于是前所未有地冒出了一句,“你是不想好好过了吧?”   庄清流看着她明明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动作和侧脸,眼睛忽然弯弯地笑眯起来,低头道:“怎么会,还想跟你在一起过好多年。”   梅花阑抬头看了看她。   庄清流忽然往前稍微凑近,蜻蜓沾水似的在她唇上啵得亲了一下。   “……”梅畔畔大概是不知道该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啵”作何反应,于是睫毛轻轻动了动后,悄然一阖,给庄清流手臂上缠着绷带问,“方才是激怒它们什么了?”   “没激怒什么。”庄清流目光落在数十丈之外,道,“死得冤屈的鬼魂,会本能的想杀人。”   她话落,冲正前方认真问道:“前辈可是还存有灵智一二,能否说话?”   她一开口,远处上下舞动的藤影就忽地停了下来,紧接着做了一个类似于人侧耳倾听了动作,片刻后,藤影轻轻落地,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昭示着没有攻击性的嫩绿藤蔓从土里冒了出来,接着蜿蜿蜒蜒地游过来,从下至上地缠上了稍前一步的梅花阑的手腕。   梅花阑一直注意着这根柔软藤条的动作,半晌并没有动。   庄清流却忽地一下拉了个驴脸,手甩起就把这绿油油的东西直接拨飞了,气急败坏道:“说话就说话,还动手动脚地缠她是几个意思?面斥不雅!”   梅花阑:“……”   藤条:“……”很快无声收了回去,又隐没到土里不见了。   这种藤条不是生灵,只是亡灵生前习惯的幻形。短短片刻,庄清流虽然没想明白它这是什么意思,在试探什么,但还是自我感觉保持了晚辈应有的素质,于是继续用客气优雅的腔调道:“不知道方才是哪位前辈,不好意思,她是已经嫁了人的,有什么你可以跟我说?”   然而“前辈”再没有理她,但也没有再出手攻击,好似一时安静地重新沉到了地底。   “……”   梅花阑转头看了身边的人半会儿。   庄清流心累地抹了下嘴,又在胸前划了个幸运十字架,才迎着目光问:“怎么了?”   “有什么跟你说?我是嫁了人的——”梅花阑目光微妙地在她脸上转了两下,问,“你没有嫁人吗?”   “……”庄清流瞧瞧她,忽然伸手一拽,“好了!别心里悄悄笑了,酒窝都露出来了……你才是不想好好过了!”   梅花阑大概是心情无声好了起来,于是没跟她多计较,只是被拽着走了一段儿后,问:“为什么来这儿?”   庄清流:“按道理,这里就是以前放祭坛的地方。”   还有一点她没说,那就是按照风俗,无论离开多远,因何故去,岛屿和全族之主,死后都是要埋在岛中央的土地下,永生永世守护这里的。   梅花阑闻言,了然地垂眼往脚底看了看——所以这里的地底下,按道理有一个墓?   庄清流在宽阔的土地上面沿着来回走了几遍,停在了一片十分平常的黑灰之上,低头冲地面轻轻道了声:“得罪了。”   话落,忽然抽出逐灵,长刀旋着划了一整圈,地面很快就如同豆腐一般被她切出了一个圆洞,露出平平无奇的墓穴来。   墓穴也非常简陋寻常,甚至连地宫都算不上,就是一些稍微有钱的人,会在地下象征性地给自己盖一间房子,用来放棺椁那种,所以连多余的墓道都没有,直接就是一间墓室映入眼帘,埋得也并不深。   唯一有些意外的是,墓室里面好像也被火烧过了,至少被烟涌入炝过了,黑漆漆一片。   梅花阑稍微等了片刻后,揽庄清流轻轻一纵,从边缘跳了下去。   庄清流没有叨扰亡者安息,而是转头在几乎有些逼仄的墓室四墙看了看后,忽然若有所感地用手抹开了青石壁上焦黑的灰渍,一些并不算密集的流畅线条很快逐渐地露了出来。   墓里会有壁画这种东西并不意外,所以梅花阑没有说话,只是很快撕了片袖摆下来,将四面石壁上的黑灰都大致擦掉了,因为墓室实在太小,所以擦得很快。   直至所有的墙面都显露出来,两人才连在一起地来回巡梭了一遍——四面墙中,一面墙是整座岛的全貌和生机勃勃的样子,一面墙是十分简单的文字墓志,墓志旁边的墙是以祭坛为背景的类似于一张大合照之类的人物浮雕,最后一面墙,则绘着一个十分陌生而不明的大泽。   前三幅梅花阑一眼缓慢地看过,大致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目光在最后一幅多落了一会儿,又转向旁边。   无论是最后一幅的大泽画面,还是前面一幅用来记载墓志的特殊文字,她都未曾看懂。   思忖片刻后,她刚刚转头,庄清流的指腹已经轻轻摸上了墓志上面的两个字,视线却落在旁边,看着最后一幅的大泽。   梅花阑敏锐地问:“怎么了?”   庄清流目光转回墓志上静了一会儿,说了两个字:“云梦。”   梅花阑稍微顿了一下,才轻轻眯了下眼,忽然问:“云梦大泽吗?”   庄清流视线顺着齐整方端的墓志文字落下又转上,轻声回了句:“是。”   古有云梦大泽,光怪陆离,至梦至幻,江河湖沼连绵不绝,是万物生灵的家。   可是在这个墓志上面,紧跟着“云梦”两个字之后的,是“故乡”。   庄清流不快不慢地将墓志的每一个字都看完,终于低声道:“云梦泽——这个岛叫云梦泽。”   这个岛上的生灵,最早也不是天生地长的,而是从仙陆里的云梦大泽迁过来的。第一批迁过来的族人在人族的扩张中被迫离开故乡,却依然沿用了这个故土之名。   “所以不是两次,”庄清流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大泽壁画,冲梅花阑道,“加在一起,是三次。”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不好意思,虽然咕咕咕确实快乐,但是我每一本写到后面大概都会这样,一是收尾确实比前面会难写一点,二是结局甚至番外都在我心里已经自己快乐完了,在冬眠被窝的加持下确实动力消散)。 第168章   “一次仙陆大泽,一次云梦泽,一次故梦潮。”   历来凡事有一有二,无再三再四。   最重要的是,梅花阑稍静默地看了片刻后,抹开一张山川图道:“古云梦大泽所在之地,大抵就在今天的梅城和郾城、以及南边整个大川后氏曾经的属地。”   “所以……恐怕是它们自愿进的那两座城。”庄清流指端轻轻在壁画清晰流畅的纹路上依次摸过,“因为这对它们来说,是回家。”   而如果是自愿回家,谁还能将它们召回来?   同一时间的梅郾二城内,如泉水般流泻的声音愈来愈微弱,独自一人在支撑的兰颂额角渗出了细密的薄汗,双手微微抖了起来,曲子也有些几不可闻的变调。   一时之间,大片大片尖锐的杂音又隐隐约约泛了起来,大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梅思雩耳朵倏地一疼,睫毛上落下的一层冰霜飞了起来,嗓子随着清音曲一起变了调:“兰宗主——!”   他猛一脱口出声,铺天盖地的浓密绿涛忽然波涌着泛了过来,像一片海潮轰然打落,梅思雩耳中剧烈穿刺的杂音刹那间扩大万倍,瞳孔瞬缩地炸出一声尖叫:“——啊!”   “思雩——!!”千钧一发之间,梅花昼闪电般出现,直直挡在了梅思雩面前,一剑横扫地荡来的绿波,竭力地沉声转头道,“坚持住!”   梅思雩眼泪差点掉下来,顾不上擦双耳冒出来的血,急忙爬起来,重新坐直闭眼,更加飞快地念起庄清流随口教他凝聚心神的一段喇叭经。   这段喇叭经梅花昼其实知道,但之前并没有拆穿,只是匆匆忙忙地再低声叮嘱了一句“切记静心,勿要分神”后,就立即又忙碌地飞身掠走了。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数百个擅修音律的梅家弟子赶了过来,齐齐抱琴从半空御剑落下,十指飞快地波动琴弦,堪堪及时地补住了兰颂已经破损变调的音律。   云梦泽岛上,梅花阑从其余几幅寻常的壁画上忽然转开视线,转头攥起了庄清流的手,感觉她的肌肤上好像起了一层平淌的流火,变得有些滚烫。   “……你在想什么?还好么?”她低声问。   庄清流没说话,只是忽然收起目光转身,走向了墓室最中央的棺材。   梅花阑一时没反应过来,庄清流的五指就如轻风一样从她指隙间流了出去,她心里蓦地空了一下,忽地旋身伸手,一把将庄清流圈了起来,困在了墙壁的方寸之间。   庄清流有些意外地顿一下,抬眼:“嗯?”   梅花阑翻涌的眼底好像压抑着什么,声音却十分温柔地深深注视着她问:“去干什么?”   庄清流忽地意识到了她这段时间以来忽略了什么东西,心里蓦然有些一酸,冲梅花阑道:“我不是要去搞什么献身,只要是你害怕的事情,我都不会做。”   梅花阑十分克制地抵在墙上的手下意识就松了,却仍旧没有完全放开。   庄清流心里那股酸软一溜烟儿冒完后,冲着梅畔畔的在意又忍不住心里翘起了尾巴,十分贫嘴道:“我想跟你在一起的是人又不是牌位,不会轻易让自己没的。”   说着搂住她的腰低头,眉飞色舞地在她手背上吧唧一啄。   梅花阑:“……”   庄清流发现这人要是硬推怎么都推不开,但是只稍稍一抱,她就会柔软下来。   “好了,放心。”庄清流拍拍她的脸,“我会有分寸的,你要是没了我,以后一准儿也会反社会的。”   “……”虽然嘴上说得二五不着串,但是梅花阑跟她对视片刻,眼神还是稍有软化下来,问道,“所以要做什么?”   庄清流从她肩后探出脑袋,指指几步外的大棺材道:“虽然真的大不敬,但是外面儿那些祖宗看起来是真的凶——所以我想把这族长老大搬出去试一试,也不知道附身假冒他发话能不能行?”   “……”梅花阑十分古怪地看着她,见她神色居然十分认真,并没有不正经的意思,于是可能收回了一句“不要闹”,取而代之为一句,“下一个办法是什么?”   庄清流:“……请你先祝福我的普兰A蟹蟹。”   梅花阑这次抬手,理了理她耳边的头发,道:“不要闹。”   “……”庄清流脾气归零,抬头看了看星澜一般的深海,“那我除了跪地落泪,也没什么办法了。有些滚滚之潮人力不可及,要是真哭不动老祖宗,沧海变桑田就是不可违抗的天意了。”   梅花阑被她说得睫毛柔软阖落了一下,松手拔出浮灯,转头冲墓室内的棺椁一低头,敬重道:“得罪了。”   然而她还没抬手,庄清流就恍着逐灵,道:“你拿着浮灯有什么用,这是荧石,浮灯划不开。”   梅花阑:“……”   庄清流上前两步,认真低头道:“对不起。”   说着手起刀落,月白的光影闪过之后,浑似一个整体的幽绿色棺椁上切出了一条细线。   梅花阑并没有插手,在旁边看着巨大而光滑的棺盖被一点点推开,庄清流双手撑在顶头一端,动作十分缓慢,直至快推出一条缝隙的时候,手下陡然一重,能压千钧之力果然成千上万地附落了上来。   虽然棺椁里只埋有一人,但她知道此时此刻,阻止而来的岛上亡灵已经不止一位,于是停了手。   “很抱歉用这种办法引你们现身。”庄清流身姿笔直而单薄地站在墓室一隅,目光落在无数个虚无的半空,来回轻轻扫动道,“但是诸位前辈如果愿意,这数百上千年来的恩怨,我给你们一个解释。”   虽然棺椁内并没有什么动静,但是顺着她的声音,棺椁外壁上无数细小蜿蜒的冰花忽然顺着荧石纹理怒放了起来,就好像六百年前的亿万个冤魂,正在一朵朵地朝着整间石室四散蔓延。   庄清流目光飞快落在那些冰花上,判断着情势,身段十分灵巧地说道:“你们可能不认识我,但外面那位引你们生灵出去的是我师父,所以诸位前辈可否先将外面的攻击停下我们在说?”   所有看似杂乱无章的冰花款款摇曳了起来,很快凝聚在一起,显形出了一横,紧接着又往下添了一竖。   庄清流看着快要成形的“可”字,心里骤然轻松,转头就冲梅花阑一个眉飞色舞:“宝贝,我牛不……啊,救命!”   她目光挪开的一霎那,原本走势是“可”的字其实是个“否”,流动堆叠到一块儿的细小冰花也骤然凝成了一柄尖利的冰锥,哗啦一下裹挟着破风之势冲庄清流刺了过来!   早有防备的梅花阑伸手揽她一纵,就在冰锥刺来的光影中跃出了墓室,落回地面后轻轻挑了一下眉,学庄清流平时顺嘴溜的语气,低头道:“不牛逼。”   庄清流:“……”   好想抹她一脸灰!   “别动,”梅花阑又撕下一条绷带,娴熟地给她缠上了小臂,“伤口裂开了。”   “……”今天的逼格属实掉得有点多,饶是庄清流,也有些压不住地随手将渗出的血抹掉,垂眼道,“没关系,不用包,很快就好了。”   几小滴血从墓室上空的边缘甩落,“滴答”地轻轻坠地,无声无息地流动着渗入了地底。   就在庄清流目光转向底下的墓室,又深吸一口气准备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嗡”得一声,原本始终在沉寂的棺椁倏地剧烈颤动了起来。   庄清流神情忽动,要出口的话戛然止住,一瞬不瞬地看着巨震的棺椁,只听里面的内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震颤声中极轻地刮挲了起来,紧接着一根和之前缠过梅花阑如出一辙的嫩绿藤蔓直接穿越石棺地探了出来,蜿蜒游近之后,柔软而小心地缠上了庄清流的手腕。   非常奇异的,庄清流恍惚了一瞬后,心口无端一悸,感觉冥冥中,似乎有一只宽阔温厚的手掌从后面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几乎含着几分希冀般的小心翼翼。   这条柔嫩的绿藤不知道从她这里感觉到了什么没在梅花阑身上感觉到的东西,偌大岛屿的黑暗中,逐渐响起了一声呓语般模糊而断续的声音:“……族……有后……”   庄清流恍然道:“……什么?”   如梦般虚幻的声音没有再响起,可是无数清风细细刮了起来,缠着庄清流的藤条没有离开,而是无形消弭于她的手腕,与此同时,幽绿光滑的棺盖之上,一朵绚烂而明艳的花缓慢柔软地开了出来。   不同于那些冰花,这是一朵摇曳生姿的真花。   默站许久的庄清流目光轻轻一动,落在上面,古籍有记,心里若有牵挂,枯骨也会生花。   而这朵花绽放出来的位置,大抵正是在心脏的方向。   梅花阑在身旁一动不动注视着她的脸,忽然轻声喊了声:“庄烛。”   庄清流恍惚间转眼,抬手摸了一下,这才觉得脸上有点凉,心口也有股喘不过气的感觉。   梅花阑悄不作声地伸手,温柔而细致地把眼泪给她一点点擦干净了。   庄清流心里忽然无端涌出一股心酸,下意识拉她转身,一直往东走到了一处广阔干裂之地,蹲下低头道:“这里……是我的出生之地。”   梅花阑似乎目光微异地看了她一眼,也侧首,望向面前早已干涸的昔日大湖。   原来庄清流最早的故乡,是在这里。而那道声音说的“有后”,也是指她。   庄清流什么都没有说,又拉她转身,到了另一处寻常的黑灰之地,目光落下道:“这里是她以前住过的木屋,和在故梦潮里的位置一样。”   她说的是庄篁。   梅花阑只是随意在如今只夷为平地的地面看了一圈,目光却忽地一顿,感受着极其细微的灵力波动,眯眼道:“——这里有一个传送点。”   “是啊。”庄清流蹲下身,离得很近地看了看。   也挺厉害,这相当于轻轻松松地将地铁站开到了家门口,而“地铁”另外的那头应该是……   随着她们的话音,此刻偌大的岛屿之上,幻影似的音波从岛中央的棺材花心内一层层向外荡开,从四面八方召回了那些亡灵,头顶屏障轻轻漾动,有无数小球一样的幽绿色光点渐次旋转着从上面飞了回来,重归地底,无数翻溅起来的泥土又重新安息地合上。   庄清流眼瞳沐浴在这些虚恍的光影之中,抬起了头。   梅花阑也看了一会儿,心里难得有些柔软地伸手牵起她:“是棺椁里的……”长辈。   “……是啊。”庄清流忽然笑起来,装模作样地道,“被那些迷信达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老祖宗保佑居然是真的,让我有生之年也能享受到一次长辈出手撑腰的疼爱。”   她本来还准备了一打鸡汤来泼,真情实感的那种。   梅花阑脸颊两边很轻地露出了两个酒窝,刚准备说什么,一张幽蓝色的传讯符蓦地自燃了起来,传出对面连招呼都未打便断断续续的声音:“庄……辈……花阑,不好……滋啦滋啦,又有……我先……滋啦啦……你们……”   这是梅笑寒的声音,而滋啦都没等滋啦完,灵符又自动灭了。   庄清流:“……”   老祖宗只保佑了一半儿,还剩一半儿。   梅花阑神色凝重起来,又试着燃了一张,然而这次直接没有燃起来。   庄清流忽然又往她脸上瞧一眼:“它们肯定是怪我远嫁。”   “……”梅花阑这次转回看看她,认真道,“我会好好对你,是值得的。”说完才道,“外面应该是又生意外之事了。”   “大抵不会有什么大事,祝蘅还在外面。”庄清流没说话地目光下转,落在地面的传送点上,一时之间摸不定这到底是不是有意的调虎离山。   是先出去,还是先摸索清这个传送点通向哪里?   就在她尚未决定的时候,整个人忽地腾空而起,一条藤蔓从身后接连无声地将她和梅花阑串了起来。   庄清流脱口道:“什……”   没有一点点防备!   “老祖宗的触手”一言不发地蜿蜒伸出,直接将她们两个从半空送到了岛屿边缘,方才进来时的位置。   庄清流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冲面前绕圈松开的藤蔓伸手,哒哒点了它两下,问:“是让我们先出去吗?”   绿藤顶端柔软的细蔓在半空微弯,海草似的上下点了几下。   然而这似乎不是点头的意思,而是示意庄清流把头低下。   “?”虽然十分不解其意,但庄清流还是转头看梅花阑一眼后,在她的点头中稍微将脑袋低了一点。   藤蔓好似有什么要告诉她的话,轻而缓慢地绕了上来,直接贴到了庄清流太阳穴两边。   短短须臾,安静垂睫的庄清流脸色蓦然变了,唰地睁眼,脱口惊疑道:“什么?!” 第169章   梅花阑若有所感地敏锐问:“怎么了?”   耳边一阵轻风,柔软的藤蔓未曾多说,而是顺势探延到一边儿,卷起她和庄清流,将两人一起送到了结界外面,示意先回去。   水波漾动的屏障之外,完好停放着她们来时的木鱼。   庄清流刹那间的惊疑在心里几番变幻稍微平息了几分,从木鱼腹腔内看向梅花阑,张张嘴道:“她……”   就在这时,光影遮挡的黑暗中突然又发出一道声音:“他死了。”   庄清流眼皮儿轻轻一跳,下意识垂眼问:“谁死了?!”   问完才反应过来,这道声音听起来是被她收在画中仙里的女鬼发出的——所以谁死了,自然不言而喻。   “别的事之后再说吧。”庄清流很快冲梅花阑看了一眼后,先从乾坤袋里取出兰姝的画卷,展开向女鬼确认问,“你是说,虞辰岳死了?”   女鬼在画上稍宽而模糊,面容平静白皙,一时间看起来居然平和而慈悲,温蔼地轻声道:“是,他刚刚死了。”语气十分肯定。   这是什么鬼?   庄清流目光落在画卷上,这段时间都没影儿的虞辰岳死了她怎么还能感受到?而且现在突然死了是个什么意思?又死哪儿了?   但是这会儿没人能回答这些问题。   同一时间的梅城与鹤城里,持续了几近大半天的咆哮尖唳好似忽然消失一般地终于停了,宛若大海退潮一样,偌大的城池内一瞬间静得连风声都可以闻到。   足足小半盏茶的功夫,两城的百姓才相继反应过来,纷纷侧首互相看。   梅洲气候偏寒,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存菜的封闭地窖,所以之前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躲进了下面。   又噤若寒蝉地蜷在地窖内静静等了一会儿后,才有人小心翼翼地登上木梯,大胆伸出头往外看了一眼,抖着嗓子道:“不见了、不见了!走了……都退走了!!”   被妇人抱着紧紧瑟缩在墙角的女孩儿忽然眼珠一转,指道:“影子!”   然而谁现在还关心什么影子,满城的人欢天喜地,喜极而泣,纷纷忙着从地窖内向外钻。   这时有些昏暗的光线中,轻轻一声“——咔哒”,地窖直通地面的木梯忽然毫无征兆地塌了!   “怎么回事?!□□怎么会塌??!”   “等等……!这是什么?!往我身上爬的是什么?!”   “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融化了!”   “着火了!!着火了!白色的大火!”   “……”   短短几个瞬间,祥和了不及半柱香的城池重新陷入了一片巨大可怖的惊惧与恐慌之中。   几乎还要早一些的,梅家仙府也发生了无声无息的异象,一开始是在梅笑寒繁忙坐镇的宗阁,一连串能阻灵的风灯忽然在门外的长廊飞檐上疯狂起舞,按都按不住,紧接着凝聚在温暖窗缘上的霜花和冷气好像也无形间在避让什么,开始毫无征兆地款款流动了起来。   幽幽山林之中,到处都窸窣响起了轻风踏叶之声,正在严密谨慎巡逻的梅家弟子手中提着一盏风灯,沿屏障边界不断来回走动,一团黑色的东西悄然跟在脚边。   他一开始还以为这是自己的影子,直到又转身的时候,才忽然发现这团影子倏地自己动了一下!   越来越多莫名而诡异的黑影完全不受屏障阻隔地钻了进来,借着夜晚的掩护贴着地面飞速蹿动,紧接着悄无声息地爬上院墙台阶,顺着整个仙府的门缝蜿蜒渗入。   “唰”得一声,尚在草地上四仰八叉的梅思归差点吓飞,哗啦啦地炸开翅膀扑棱着上了天,在半空中睁大圆滚滚的鸟眼低头往下看:“啾啾啾?!!”   什么东西?!   “咚——!咚——!!”   比上一次更加急促紧密的大钟声几乎震破山野地撞击了起来。   早已起身掠出门查看的梅笑寒眼睛一缩,“铮”得一声抽出咒文翻滚的灵剑,敏捷迅速地贯穿着地面狠狠刺了下去。然而明明被她一剑钉死的黑影却似乎分毫未受影响,就像一汪灵动的黑水那样,轻而舒缓地从剑尖中款款流动了出来,然后顺势蜿蜒丝滑地爬上了她的脚尖。   梅笑寒勃然变色,瞬间掠身退开散步,当即立断地扩散出灵音,沉声下令:“——全部御剑!升空!!”   这次除了平静的海洋,整个世界好似都瞬间错乱了。   见女鬼似乎陷入沉默,没有要出来也没有要继续说话的意思,庄清流两下重新卷起画卷,看向梅花阑,道:“走!”   梅花阑似乎仰头看了看木鱼,没有动。   “那是我刚才有点气那个姓裴的,故意剃他头的。”庄清流笑起来道,“木鱼是得木鱼,敲击是得敲击,但不一定非得是和尚,我们现在就可以……”   她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笑不出来了。   “……”梅花阑目光一垂,落在她灵力催动无效的手中。   庄清流爪子像倒着开花一样团了回来,抬起头从海底看天良久,道:“梅畔,我要是没中间那点儿花蕊了,你还喜欢我么?”   梅花阑竟然真的考虑了一下,可能是不会喜欢了,遂拔出剑道:“我来吧。”   “……”庄清流瞬间有点气地转头瞧她,“原来你看中的是我的头发。”   “不是。”   梅畔畔一句之后,补充道:“……我不是看重你的头发。”   说完又感觉哪里不对,再找补道:“你的头发我也很看重,但我不止是看重你的头……”   “闭嘴吧。”庄清流十分严肃地从她手中抽出剑,一跃出了木鱼腹腔,“谁管你看重不看重呢,反正我喜欢的人,一根毛都不能掉。”   “……”   心里温柔的感觉刚浮起,庄清流的声音忽然又从外面儿传了进来:“你是不是在偷偷笑呢?”   “……”梅畔畔可能本来是想伸手摸摸嘴角,但又觉着这个动作太傻了,于是分外端矜道,“我没有。”   外面响起庄清流轻快的笑声:“哈哈哈……”   不过这笑声响着响着也没了,想从下面出来又被按回去的梅畔畔问:“是不是舍不得?”   “可说呢。”庄清流捏着自己真是命途多舛的一头秀发,用手指提溜起来,“没想到头发这种东西,不光在九九六的时代,在大修仙世界也是消耗品呢。”   梅花阑脸颊两边的酒窝轻轻浮了起来。   自己要失去秀发的时候,果然心里更悲痛一点儿。   庄清流吧嗒吧嗒敲着佛经旋律,催动木鱼开始上升后,一心二用地从怀里扒拉出一根之前私藏的鸟毛,冲远在仙府的秃毛宝贝道了个歉。   红色的鹤羽像灯一样幽幽闪起光后,对面却先传来了一通激动震惊地大声“啾啾啾啾!”,示意吓死鸟了。   梅家仙府中的梅思归大翅膀拉开,两只爪子勾了个条床单儿,上面兜着它的大鹅朋友们。这些小扁毛们滑翔还行,上天纯属从未达成,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恐高,在传音里“——嘎嘎嘎!”地惊措惨叫成一片。   “……”庄清流捏着鼻子没立马挂了女儿的“电话”,心想鹅都成这样儿了,人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崽,别害怕,我跟你妈妈很快就回来了。”庄清流眨眨眼。   梅思归十分贴心认真地凑近传音:“啾啾啾。”意思知道了,不害怕,让她们小心一点。   “哎,好乖。”庄清流心里分外柔软地把女鹅的鸟毛重新揣回了怀里,“绑绑绑绑”一阵飞敲,将木鱼的速度提到了最快。   光影一点点地回归,视线逐渐亮了起来,破水而出重新浮上海面的时候,梅花阑也从下面跃了出来,第一时间就去瞧庄清流的脑袋,见上面果然已经扣上了一顶灵光捏成的帽子。   她刚刚伸了个手指头,庄清流就滑稽地一拐余光:“阿弥陀佛,施主请矜重些。”   梅花阑:“……”   她十分微妙地来回瞅着庄清流西部牛仔般的翻檐儿的帽子,似乎是在确定她头发真的都没了。   “是啊,都在这儿呢。”庄清流“嗖”地丢给她一个用头发编出的童趣小羊,眨眼道,“看来你出去之后,只能娶我的头发了。”   梅花阑:“……”   “哈哈哈,”庄清流眼尾勾出笑,起身捏捏她古怪的脸颊,“好了,别惦记这点儿小事儿了,我头发长得十分快,没几天就又回来了。”   说着余光一闪,见旁边眼熟的渔船飞速劈波斩浪地飞蹿了过来,站在船头疯狂挥手的是季无端和裴熠。   之前因为老祖宗的排斥,所以进屏障的一瞬,这两人被刮了下去,被汹涌的洋流当破烂儿一样地卷起后,漂在海里到处游,好不容易才呛得半死不活地汇合上了船,裴熠因为不会游泳,被季无端捞起的时候已经差点儿只有出气没进气儿了。   而且明明是他做的贡献,最后却只有庄清流和梅花阑两个人进去了,让感觉来白跑一趟的裴铁直十分郁闷。   季无端这会儿的注意力却全被庄清流头上的帽子吸走了,揉了揉脸后,十分震惊道:“呃……你……”   “你什么你?”庄清流忽然斜他一眼,“懂点儿事儿,捏紧嘴,没看到!”   季无端拉裤子似的从善如流地在嘴上一拉。   庄清流满意了,很快伸手指指下面,冲他们简明扼要道:“这水底下有一个跟故梦潮类似的岛,岛中央有一个传送点。”   如果她没猜错,庄篁从封岛开始,这么多年就再没有踏入这里面一步,自然不会有闲心或先见在里面设什么陷阱。所以这会儿刚好让他们抓紧时间去探探,以免又横生什么意外,两个人结伴一起,又可以互相照应。   “怎么哪儿哪儿都是传送点,感觉全世界都快被挖成筛子了,”季无端垂落目光道,“可我们两个进不去啊。”   “那是方才他们排斥你,这次是我让你们进去的,不会。”庄清流很快低头大致画出了传送点在岛中央的位置,将一幅标出了灵光路线的地图交给二人,嘱咐道,“进去后御剑,直接落到传送点,不要踩地面的飞灰,也不要好奇别的地方,只有一个目的,探出这个传送点通向哪里。”   裴熠接过地图立刻上了木鱼,利落道:“知道了。”   四个人分成两路,裴熠和季无端重新下海,庄清流和梅花阑抓紧时间瞬移回了梅家仙府。   祝蘅暂时不知道拖着庄篁去了哪里,而梅家仙府之内,凝重紧绷的气氛却已经弥漫到了空气之中,地下漫山遍野地燃着熊熊的白色火焰,水完全熄不灭,而空中满天都是御剑飞蹿的人,原本应该在外忙碌的梅花昼已经两头跑地赶了回来,一见二人,立刻飞移了过来,焦头烂额道:“庄前辈!”   庄清流先没看他,一出现目光就落在了地面、墙上、房上,树上,这些无处不在的妖异黑影之上。   “呃……”尽管已经火烧眉毛了,梅花昼飞过来后还是关心地先问了一句,“……庄前辈,你为何戴顶草帽?”   “唔,因为时尚。”庄清流从底下收回目光,随口问,“我好看不?”   梅花昼:“……”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梅思霁这个历来十分无礼的姑娘尽管之前守阵守得筋疲力尽,这会儿还是炮仗一样地冲了过来,大声往下指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古怪的黑影到底是什么?!”   庄清流看向她,在数千人的注视下,浮在半空一字一句道:“是鬼。”   梅花昼愣了一下:“……什么?”   “鬼?”梅思霁一脸压抑克制的暴躁,“这妖异的东西哪里是鬼?!有什么鬼能不怕刀剑,不惧法咒,无视所有结界屏障的阻隔,就跟一团水一样……”   “是鬼。”庄清流衣摆在烈烈的大风中翻滚不休,冲她道,“真正的鬼,是不入轮回的,和人没有关系,你们平时说的鬼,只是你们自己的鬼魂。”   她看向地底:“这种鬼,是从天地间自然长出来的,它们只能依附在一个实体的东西上面,所以显形时看起来就像是个薄到没有实质的影子,也飞不到半空。但是这种东西不光碰都碰不到,人族的刀剑符咒都对它们没有用,而它们却可以用白色的火焰烧你们,还可以附到什么就腐蚀什么。”   一个从旁认真听的人惊呆了,脱口道:“竟然还有这种东西吗?!为何此前竟从未听闻过!”   这是一个定陵成氏的修士,这会儿本该在整片仙陆排查传送点,方才却借口受了重伤,又躲了回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庄清流转眼他脸上淡淡瞥了一眼,“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   那人脸瞬间一白,顿感出头失态地往后隐了一点。   梅花阑并不在意这种事地端详四周,敏锐地问:“笑寒?”   梅花昼刚准备答话,庄清流就道:“不必问了。”   底下这些“鬼”其实真正应该叫做影壁人,她知道这是什么,祝蘅也知道,之前情势紧急,所以她肯定通过结契的共感传讯,指导梅笑寒先去应付了。   “是的!”梅花昼立即当先引路道,“她在后山的一处甘竹林里盘坐,在竹林中间的泉潭边插了一柱香,说是等香烧完,便让我们立即叫醒……”   他话音未落,忽地戛然而止——方才还在潭边的梅笑寒凭空不见了!   “怎么回事?!”梅思霁心里一慌,扭头就喝问在旁守卫的几人,“人去哪里了?你们到底怎么盯的,还不快去找!”   “还找什么,”庄清流盯着水面一字一句道,“   这潭水连通阴阳,人被带进鬼界了!”   所有人的视线飞快顺着她一起转了过去,发现岸边那截已经到头的红香居然没有燃尽,而是顺势蔓延地烧进了水下的倒影里! 第170章   幽幽竹林里,大风呼啦刮得像要下狂冰暴雨,梅思霁眼睛都红了,几跨步飞奔上去劈手斩水,然而那半截香只在倒着的水影里静谧燃烧,分毫都摸不到,顶端闪烁着妖异的红光。   梅花昼浑身发紧地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撑着身边一个弟子的肩有些颤声道:“确认……确认灵灯。”   他的话飞快传了下去,不过几个瞬息的时间,负责随时紧密看守灵灯的弟子就飞快回道:“无事,晏大人的灵灯还亮着!”   梅思萼差点儿“哇”一声哭了,所有人也暂时松了一口气。   看来梅笑寒是被吸入了鬼界,但当前性命还无虞。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各种波谲云诡的东西都冒了出来,哪怕是梅花昼,一时之间心里也难言无措,梅思雩眼看着他来回奔波的脸色发白,唇角干裂,极为贴心地悄然上前,让梅花昼能稍微半撑着他,替他讨教问道:“庄前辈,如今该怎么办?这个鬼界可有进去之法?”   庄清流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落在四面八方的那些黑影上,脸上是一种所有人此前都从未见过的古怪表情。   梅思雩心里一紧,喉咙滚道:“没办法吗?”   梅花阑稍等了片刻,也端详地凝视着她:“——庄烛?”   “……不是没有办法。”庄清流眼珠缓慢地转动几下后,暂时从什么思绪中抽了出来,冲身边的一圈人道,“鬼界跟我们这里不在一个……就像是镜面的两端,我们在这一面,它们在另外一面,看似衔接,其实两个世界是不相交的,只有一些特殊的地方,会有所重叠。”   虽然很难完全理解,但是梅思霁立马转头道:“水面!”   “相交的不是水面,水面只是一个连通的媒介。”庄清流简单说了句,没有再详细解释,只是很快道,“别担心,我心里稍微有点数了。”   梅花阑忽然问了句:“要进去吗?”   “自然。”庄清流看向她眨了下眼,“不进去怎么找人?”   梅花阑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问:“何为解决之道?”   “——这样。”庄清流忽然凑近,用只有两个人才会听到的声音在她识海里说了几句什么。   梅花阑只是目光清澈地静静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这么看我做什么?”庄清流自觉说的东西没什么问题,于是在自己在脸上抹了一把,问,“我破相啦?”   “……”梅花阑虽然睫毛一煽,还是没出声。   庄清流有些微奇地瞧瞧她,一时没琢磨出什么所以然,先一勾她手心挠挠,故意道:“好了,再这么看我,我就不客气了。”   “……”梅花阑目光落在她眼睛里深深动了下,到底欲言又止地没说什么。   “要入鬼界,我需要一支红香,三杯酒,一些……”   庄清流刚转头冲梅花昼快速罗列进鬼界需要准备的东西,梅花阑神色忽地微变,闭眼低声道:“一批鬼影出现在了兰城。”话音刚落,又紧接着道,“裴氏地界也涌了出来……鹤城,秋城,白石城……”   最后索性语速极快道:“所有的地方都有了!”   梅思雩脸色煞变,感觉自己都快撑不住梅花昼了,猛出声道:“这怎么办?!除了悬空,无论躲到哪里,这些鬼影都会顺势缠上来,它们已经吞噬了好多百姓了!全天下到处都是不会御剑的普通人,我们救不完啊!”   是啊,怎么办……怎么办?   所有人都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打成了没声的炮仗。   庄清流疲惫不已地低头揉了揉眉心,脑中飞快地闪着各种应对的办法,这时,一片竹浪翻涌声中,梅花阑镇定地说了两个字:“飞岛。”   庄清流蓦地掀眼,冲她看过去:“飞岛?我以前在仙门百家建过的那些飞岛,后来都被你收起来了吗?”   梅花阑:“是。”   庄清流立马点头道:“好!那你现在就把这些飞岛各自带去仙门百家的地界,将地面上的人都带上飞岛!”   梅思霁震惊地脱口问:“飞岛?什么飞岛??”   梅花昼则是飞快地握手为拳,在掌心猛地砸了一下,得以喘息道:“庄前辈,可那岛能装的人实在有限,恐怕还不足以……”   “设法阵,将岛扩开!”庄清流沉声道,“那种飞岛是故梦潮的微缩,投入多少灵力就能将岛扩到多大,如今还有兰颂藏下的数万人可以用,你自己尽力安排吧,能救多少人是多少人!”   梅花昼身姿笔直地转头就奔了出去,跑了十几步才转头道:“花阑?”   庄清流抬手在梅花阑额头上弹了一下:“快去,我们分开两路,我在这里先准备,节约时间。”   光穿梭来去地在各地放起飞岛,并不需要很长时间,梅花阑很快点头,冲她简洁叮嘱:“等我回来,一起。”   庄清流笑起来,把走不动的人轻飘飘往外一推,声音跑到她识海里:“不等你一起,我进去也是白搭。”   两个人不知道方才在识海里商量了什么,梅花阑自己也稍敛睫笑了一下后,放心地先挟梅花昼离开了,身影直接消失在了竹林里。   庄清流转头冲梅思霁几个道:“香!”   “哦哦哦哦哦……”梅思雩跑得最快,立即奔起两条飞毛腿,将庄清流要的东西差不多都冒险取了回来,罗列道,“只有一个犀角,那哪里才有?是干什么用的?我们仙府没有啊!”   庄清流还没出声,梅思霁忽地道:“犀角——端烛君书房的多宝阁里有,我之前替她整理卷籍之时曾见过。”   庄清流忽然稍顿了一下,转头道:“梅畔?”   梅思雩则是冲梅思霁“啊”道:“这犀角有什么用?端烛君怎么会有,射箭用的扳指吗?”   梅思霁瞪了他一眼,很快自己动身,从梅花阑平日里不常去的后山书房里将一块儿犀牛角取了出来。   可她虽然取来了,但是一脸凝重地盯着庄清流,显然也不知道这是干吗用的。   庄清流手心托着这段显然已经用过多次的犀角看了一会儿,稍微用逐灵刮下一点,先燃了,随着白烟缓缓冒起,一股十分奇异的香味很快幽幽地飘了出来。   庄清流以往从未点过犀角,有生之年也只闻过这样的香味一次——那是之前在碧波粼之湖重逢见面的时候,她从梅花阑身上闻到的那股淡淡异香。   梅思雩也立刻敏锐道:“这正是端烛君之前身上一直染的那种香啊!我就说她身上的香怎么老闻不出来是什么,原来是这个!”   梅思霁鼻尖轻轻嗅了两下,显然也闻了出来,这确实是梅花阑身上以往固定不变的香味,但似乎自从庄清流出现,这种香味就没有了。她顿时有些狐疑地转看向旁边,冲庄清流寻思道:“这香到底有什么古怪?”   没什么古怪,只是古籍有记——生犀不可燃,燃之有异香,沾衣带,可以与鬼通。   与鬼通。   庄清流心里轻轻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软,忽地稍微转头,背身在脸上盖了一下。   与此同时的偏僻南边襄城里,布置好了飞岛的梅花阑刚准备离开返回,身后忽然电闪雷鸣,射出逼人的灵光,眼角一道月白色的长刀凌厉劈了过来。   她刚刚掠身地侧首转头,“——叮!”,一支闪烁的飞箭又将长刀的刀锋稍稍打偏了。   目光所及之处,脸色沉沉的庄篁和追着丝毫不放的祝蘅相继从虚空踏了出来,庄篁如今从头到脚都裹着冰冷的寒霜,祝蘅则是浑身上下镶上了一层莫名奇异的火圈。   十分仔细地看去,才能发现这些火居然都是从她身上数以千万的细小伤口里燃出来的。   她居然浑身在燃烧,诡异的伤势之重显而可见——梅花阑只在原地稍迟疑了一瞬,就挟风抽出浮灯,掠剑冲庄篁刺了过去。   祝蘅却蓦地冲她道:“别理她纠缠,走!”   这样,如何走。   梅花阑手中的剑势并未扭转,可是忽然之间,一个影子却倏地一下闪到了她身前,重重一声“铛——!”,接了庄篁一剑。   段缤声音十分平静道:“我来助祝宫主。”   梅花阑稍意外了一下,微微收剑,看了卷入打斗的段缤一眼。   她的母亲戚忽,和段缤的母亲也就是女鬼,曾为同族亦是青梅之交,可当年在灵参人被到处搜捉猎捕之时,段缤母亲为逃避捕猎之人曾背叛了戚忽,先引了人害她被抓,而自己得以抢了这个时间趁机仓促逃脱。   再之后,戚忽反而误打误撞地被梅宗辞所救,两人十分幸福地在一块儿过了一段好日子,有了梅花昼和梅花阑这一儿一女,而女鬼遇到假的虞辰岳被利用,之后多年似乎还十分矛盾地用自己的方法帮过不少人。   没想到几十年后,段缤会横剑站在梅花阑身前催促她:“快走啊。”   冥冥之中,有些事好像都有巧合的轮回。   梅花阑虽在犹豫考虑,可还是确认地问了句:“你?”   “我的剑法也是她亲手教的。”段缤头也不回地平静道,“走你的吧。”   梅花阑再未开口,利落地消失离开了。   “庄前辈,”梅思雩看着已经插好在潭水边燃起的红香,非常能唠地好奇又问道,“为何在水边我知道了,但是为什么又要选在竹林里啊?”   庄清流也借着跟他唠叨的功夫压了压心里十分踊跃的眼泪,好授以学道:“甘竹通灵,出幽入冥,没听说过吗?”   “没有啊。”梅思雩这个从不课下下功夫的中等生感觉自己一天上学还怪认真的,很多东西确实是还没学过,于是心宽地转道,“那鬼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你以前进去过吗?害不害怕啊?”   “鬼界啊,大概就是到处都是曈曈阴兵,鬼灯飘忽闪烁,到处山高林深的,只有黑夜没有半天,你说害不害怕?”庄清流刚顺嘴冒地忽悠完梅思雩,梅花阑身影闪现地回来了。   她目光先惯性地看了庄清流一眼后,就转而挪向了地面已经燃好的犀香。   “回来了就好。”庄清流好似并未多联想到什么,只是很快上前,将犀香也往她身上呼啦啦地煽着熏了一遍,自然而然道,“走!”   梅花阑还未说什么,就被她拉着哗啦跳了水。最重要的是,庄清流还一点招呼没打地忽然又把她变成了一只羊!   “……”梅花阑嗓音都变了调,“咩……咩啊?!”   身边无数旋涡一样的黑色光影正在扭曲地旋转,庄清流抱着可爱的小羊低头笑了好几声,临出去前忽地手上灵光一闪,又直接干脆地将她变成了一根羊毛,揣到衣襟上小声叮嘱道:“扒紧我。”   梅羊毛:“……” 第171章   “唔,”庄清流伸手在衣襟上轻轻一按,整个人就像水滴一样灵巧地从半空滑落了下去,蜻蜓似的沾落在一点白雪上,悄声道,“小心点儿,到了。”   她说话间一转头,冲身边刚刚出现的一个哆哆嗦嗦的“梅花阑”眨了下眼。   “……”这瘪三儿状的“梅花阑”两条腿都抖得快化了,一脸吊丧脸的样子扯着嗓子,“庄……庄……”   庄清流一双眼睛忽波光流转地照了她一下。   那瘪三“庄庄”道:“……庄烛。”   衣襟上的梅羊毛好似极细微地颤了一下,庄清流这才笑起来,尽量忍着不去摸它地抬起眼,挟身边的假梅畔畔、真梅思萼往前轻轻一纵。   好像掠过了一层雾霭,四周忽然无端静谧,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绝对的沉寂更甚深海,却有一种能渗入骨头缝隙的阴冷扑面而来。漩流似的狂风好像从天上贯下来一样吹荡不止,梅羊毛紧紧扒在庄清流衣领上,半根毛尖儿翘巍巍地横拐着,几乎快要被大风吹跑地不停抖抖抖。   四周曈影重重,十分晦暗,披着梅花阑皮的梅思萼哆嗦着微微睁大眼,到处都是冷冷的没有温度的光,明灭变幻,让人无端联想起阴森的黄泉路。   庄清流十分平稳地走在悬空的万仞之上,两边都是深不知几千丈的山壁,周遭全部灰蒙蒙一片,只能间或看到斑驳裸露的山脊和粗粝灰褐的山岩。凛冽的寒风把四周的一切都吹得如鬼如魅。   不知道在这几近苍莽荒凉的大地走了多久,侧面天光云影处的高峰一角忽地一闪,射出了一波绚烂的光,然后又极快地消失不见。   庄清流目光快速一滑,冲身旁的梅瘪三翘眼示意道:“瞧见没,就是那儿。”   梅思萼害怕从山脊滑下去地颤巍抬头:“看……啊!”   庄清流忽地伸手,直直带她掠空而起,迎着重重雾霭没进了光影里。   两个人落地踩实的一瞬,庄清流衣襟上的羊毛轻飘飘被风流卷起,自然而然地打着旋儿幽幽飘走了。   眼前是一个十分扭曲阴诡的洞窟,呈螺旋状,走着走着需要头和脚完全倒过来,过一会儿又会旋着倒回去,循环往复,庄清流带梅思萼无声进入后,步伐就慢了许多。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梅思萼有一种深深的被窥视的感觉,而且不是哪一个方向,而是来自四面八方。   有什么东西好像在黑暗中隐秘又不怀好意地始终窥视着她的背。   庄清流倒是并不在意,好似没有察觉一样,宛若洞穴探秘地带着她溜溜达达在洞窟里到处乱转。窟顶十分高,似乎吊着许多风铃似的东西在荡来荡去,看不大清。   人看什么都像人,梅思萼揉揉眼睛后,缩回脖子不敢看了。   她脚下软绵绵地走了一会儿后,才感觉有点儿不对地低头,忽然震惊道:“这地下居然是木的?!四壁也是木的??……我们是在一个巨大的树精树干里吗?!”   “才知道。”庄清流揪揪她一点儿都不像梅花阑做派的小辫子,“小声点儿,走了。”   大抵在里面溜达了小半个时辰后,前方叉路口才悄然出现了一抹亮光,两人当然提脚拐了过去,花了两炷香左右的功夫才走近,发现这是一口约莫一人高的灯盏,花瓶状的缸里装着油,灯芯有婴儿小臂粗细,灯焰是雪一样的白色。   梅思萼鼻尖儿吸吸,又凑近探脚看了两眼后,忽然冲着面前的灯盏道:“这油有些奇怪。”   庄清流扫了一眼:“不要碰,尸油。”   说着又道:“在这里,人是影壁人的猎物和俘虏。”   “!!”这洞窟里的“鬼”竟然都用尸油!那说明方才一路上她看到的那些在头顶来回飘荡的都是……死尸!   “是的。”庄清流走出两步后又倒退回去,“被吊起来的那些都是人,那是他们特意风制的腊肉。”   说着不知道从哪儿忽地摸出了一个喝酒的土瓷碗,行动自然地在油缸里舀了一捧,随手搓了个布条戳里面儿当灯芯,凑到火苗上点燃,端在手中照亮。   在这特殊吊诡的地方,灵光完全亮不起来。   两人又漫无目的地绕了一会儿,梅思萼忍不住小声道:“庄……庄庄,我们这会儿到底在绕什么?”她始终凑得离庄清流十分紧,几乎要挤到她背后藏着一样。   被起了爱称“庄庄”的庄清流眼光往旁边儿瞧瞧,心里忍不住飞走地想要是真的梅咩咩有时也这么胆小就好了,嘴上拢着尸油灯拐过一个弯儿道:“自然是找到敌人总部老巢,一举捣毁,最好再生擒大魔王,打掉它的头。”   “……”梅思萼还没说话,忽地眼珠一转,探头望向正前方低声道,“那是什么?”   庄清流也用手罩住油灯,看了过去。   一团绿油油的鬼火不知道从哪里出现地很快凑了过来,一直在她身前来回跳跃,上下飘忽,仿佛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   庄清流停下脚步,注视着那团鬼火,它流动得十分舒缓,看起来很优美。   又来回端详了几眼后,她脚步一拐,随它飘引的方向跟了上去。   四周的洞窟弯道越来越宽,雪白的灯焰活泼跳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绝对的静谧消失了,耳畔明明还是没有捕捉到什么声音,但就是感觉四周不再没有活物了。   又再拐过一个舒缓的大弯儿后,眼前那团绿油油的火焰猝然消失,路口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苗条细长的鬼影!   忽然被怎么一个大饼脸几乎戳到睫毛上,饶是庄清流,也没忍住稍微哆嗦了一下,连忙翻手接住差点被挂倒的油灯。然而她并不能像祝蘅一样用手托火,所以被烫得差点儿飞起来给鬼一巴掌。   好不容易克制住,旁边的梅思萼却“啊啊啊”尖叫着一巴掌扇了上去,直接把女鬼的头呼啦抡掉了半个,摇摇晃晃地只靠点儿皮连着坠下来,冲她们耷拉出半条鲜红的长舌头。   梅思萼两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庄清流连忙一手端油一手腾出地去抄她,可梅思萼这姑娘不知道是哪八辈子投胎的坑人怪,人都翻眼睛晕了,还能忽地板鱼活蹦似的抽搐了两下。   被她这么动作剧烈地一捣乱,庄清流手中本来就是拼装货的灯油头没搂住,摇摇晃晃两下掉了下去,一碗打翻的油顿时挨着地板烧了起来。   “着火啦!着火啦!——烧起来了!”   一阵忽然响起的滋里哇啦声中,庄清流行踪彻底暴露,无数走路就是飘的鬼影四面八方裹了上来,领头的就是那个最早出现,头都被豁掉了半个的女鬼。   难为她健康状况都如此堪忧了,还能如此爱岗敬业。   庄清流倾情送出十个不要钱的赞后,一把抽出了色凉如水的逐灵。女鬼眼睛被这明明不耀眼的刀光闪得睁不开,于是竟然也不躲,而是十分爽快地主动把脖子送上了刀刃,“喀嚓”断掉了自己的头。   庄清流:“……”   你怎么还碰瓷呢。   被这么卡了一拍地一耽搁,庄清流几乎被群鬼裹茧似的直接拥抬了起来,成了人家的阶下囚,飘半空送入了她方才扬言要一举捣毁的“魔窟总部”。   魔窟总部豪华而气派,主要体现在不知道哪里一直在闪在闪的光,闪得庄清流很努力也没看清四周的装修和摆设是什么样儿的,只能看到鬼影和鬼影。   两种鬼影是不一样的,一种是能随意飘在半空,人死后的鬼魂;一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到处附在天花板、墙板、地板、无数桩柱表面的影壁人。   “呃……庄前辈,你来了。”这时,旁边一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庄清流转头一看,是被严丝合缝地困在一根白玉圆柱上的梅笑寒,于是心里十分沧桑地点点头:“是的,你还好吧?”   四肢和脑袋都不能动的梅笑寒微笑着点点眼皮儿:“活着呢。”   庄清流十分欣慰地点点头,忍回去一句“加油”,说给了自己。   梅笑寒眼珠子一转,看着不远处那个飘在金丝玉壁上的影壁人,冲她示意道:“那是这里的鬼王。”   庄清流尽量让眼睛不眨地看过去,才看清就像瓦片墓碑一样,四周整齐排列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白壁,就是这些白壁,在不停地闪光闪光,每一个上面都待着一个影壁人,就好像它们随身携带的壳一样。   虽然鬼王只是个扁平的影子,但看姿态,还是能看出它正在亲自注视着手下飘到一旁,将和庄清流一起来的“梅花阑”凑近认真查看了一番,然后也妥帖束缚住地捆绑在了一边儿。   梅笑寒眼珠也转到那边看了看,目光却忽地悄然一闪。   这时,外面儿燃起了火好似也已经灭了,嘈杂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鬼王”这才将没有眼睛的目光转向庄清流,似乎在来回审视她。   庄清流无声眨了眨眼,冲梅笑寒小声问:“你跟它说过话吗?”潜台词,这玩意儿能说话吗?   梅笑寒温和又点点眼皮儿:“说过。”能。   于是庄清流十分主动地冲不远处礼貌开口道:“大王,交个朋友?”   梅笑寒:“……”   谁知鬼王死心眼地摇了摇头,声音很认真地道:“你、先要付出代价。”   “……什么???”庄清流这“天之霉霉子”自觉从重新睁开眼睛开始,就一直在履行这件事,于是无言哽咽了片刻,十分麻木地好脾气道,“付什么代价?怎么付?”   “你打掉了它的头。”鬼王冲旁边的女鬼一指,“赔给它。”   方才那碰了瓷的无头女鬼顿时妖妖娆娆地蹿上来,绕着她飘来飘去,好似验货道:“你的头很好,我喜欢你的头。”   “……”庄清流冲她彬彬有礼地说,“谢谢欣赏,我也喜欢。”   “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能给你。”   女鬼顿时有些生气地变脸道:“那你为什么打掉我的头?”   庄清流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和微笑:“我没有打掉你的头。”   女鬼飘上飘下地凝视她:“就是你打掉了我的头,因为你嫉妒我。”   “……”庄清流来回打量琢磨了两眼她的颜值,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好嫉妒的,如果有的话,那大概也只剩下这会儿是个头就比她多的发量了。   鬼王似乎也在凝视着庄清流,声音像三百六十度环绕音响似的飘荡响起:“所以你不愿意赔?”   “……这真的很难说愿意。”   庄清流目光深沉地转向梅笑寒,冲她认真道:“你到底进来后怎么能活这么长时间的?”   梅笑寒还没说话,鬼王回道:“因为她写的书深受我们的喜欢。”   “???”是因为这个才被吸进来的吗??   庄清流十分震惊地转向梅笑寒,“没想到你的小说流行到了盘丝洞。”   梅笑寒:“……”   庄清流脑子十分灵巧地立刻顺势拨开了话题,当场以升级书友的身份睁眼扯牛皮道:“晏大人的小说我也很喜欢呢,你们最近最爱看什么?”   她话音刚落,所有墓碑墙上的鬼影都十分活泼地涌动了起来,踊跃发言声交错成了一片   “少主闭上眼,咩咩轻轻亲。”   “陌上花开,来不及说爱你。”   “久别重逢:陌然一笑心已醉。”   “痴心错付:人生若只如初见。”   “深深宠爱:大佬的花精小娇妻。”   “……”   “????????”庄清流缓慢转头,眼神儿像在看鬼一样看向了身旁的梅笑寒。 第172章   梅笑寒十分剧烈地弯腰咳嗽了起来,好似一下子被身上的绳索嘞得透不过气了。   庄清流脸上也慢慢出现了一个微笑,好想和蔼地冲她说一句:“快不要犹豫了,你跟祝蘅真的好配啊。”   然而这会儿四周一片鼎沸热情的嘈杂,大家都纷纷陷入了捧场的讨论之中。   此时,硬邦邦吹着阴诡之风的外面,一根不起眼的羊毛已经慢悠悠擦着肩越过了无数站岗的鬼影,轻轻打着旋儿飘进了一座山跟前。   这是一座巨大巍峨的黑山,好像通天接地的黑玛瑙,表面滑入凝脂,光可鉴人,毫不逊于镜面。山顶一点尖上,好似天然长出了一尾完璧无暇的白玉三孔桥,巨大的桥身顺着山顶蜿蜒出去,另一端远远散入模糊扭曲的混沌之中。   无数优美流畅的影壁人源源不断地顺着桥身的连接流入另一个世界,山色渐渐与天色融为一体,到处混沌幽幻的光影中,只有极致的黑与白交相辉映,那根打着旋儿的羊毛终于落了地。   梅花阑就像一朵雪花一样,一动不动地在风中轻轻恍动,无声分辨着天地间每一道微弱的动静。   随着从各种湖泊水面里涌来的鬼影越来越多,整片仙陆已经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足有数个城池之大的几百个飞岛已经全部悬在了空中,被梅花昼用法阵扩到了极致。   然而在这种毫无预兆的突发状况之前,原本一年内饱受仙门秘事之苦的百姓反应十分激烈   “这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了,那空中的是什么东西?飞牢吗?!”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又是哪家养的鬼东西跑了出来?”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怪物,这些人到底把这世界弄成什么样儿了?!”   无数鬼影已经相继潮涌一样地悄然弥漫了过来,没有再多余解释的时间,一个兰家的修士很快直接将手边几个人拽上了灵剑。   “等等……你强行要拽着我去哪儿?你们现在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是不是觉着我们这些人挡路了,你们终于露出嘴脸,想把这世上的普通人都杀完啊?”   “谁让你拉我的胳膊,你给我松……啊!”   原本就一片混乱的人群中,有一个麻衣青年好似忽然认出了裴煊,神色陡变,声音有些尖利地后退脱口道:“这不是上梓裴氏那个心机深沉,用画中仙暗中杀人的少宗主吗?!”   本来默不作声埋头在人群中帮忙的裴煊后背瞬间一僵,喉咙艰难滚动了一下。这时,一双力道温和的手从身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声音平稳的梅花昼自然御剑掠过,道:“裴兄,这世上无人行事能永远有分寸,该弥补的过错要弥补,该做的事还是要先做,不可混为一谈。”   说着动作很快地一次将数十人一起带上飞岛,落地的人中还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梅花昼眉目锋利地认真冲他道:“不想待在上面,可以自己往下跳,腾出地方。”   那人戛然一愣。   裴煊心里好像也有一块儿冰悄然碎开了。   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辈子想报复的人都是他怨愤的,鲜少想改变的一些事都是选择挖掉本来就已经溃烂的疮口,他既没有庄清流的敏锐判断和纵横捭阖,也没有庄篁的釜底抽薪和厉断果决,他的半辈子,就正如别人所说的“心机深沉”,一直在见不得人的阴沟里争来算去,到头来成了连蛆虫都不如的东西,真是可笑。   可是他的一切,都源于那场年少时刻骨铭心的灭顶之灾,而如今这些正在遭受无妄之灾的普通人,都是跟他曾经一样的人。这样的人现在少一个,他这样“心机深沉”的人,以后就会少一个。   凛冽的寒风太冷了,裴煊深深往肺里吸入一口气,伸手裹紧衣领,重新面容平静地纵剑抄入了人群。   随着那些鬼影吞噬人带来的阴诡悄然弥漫开,原本纷乱噪杂的声音中,不知是谁小声冒出来一句:“他们好像是在救我们……”   “那又怎么样?!别忘了他们这些修士平日里都是如何道貌岸然的!谁知道这次是不——啊!”   这个出声之人爬在房顶尚未惊怒交加地说完,就被从背后揪过来的一双手利落扔上了飞岛。第一个败坏了仙门名声的裴煊揉揉发酸的手指,苦笑着掠起剑又去扔下一个。   同一时间,鬼怪大魔窟里的话题大讨论逐渐趋于祥和统一,名为“烈爱如火,少主在上我在下”的火炼提要被大家频频提起,脱颖而出,可见受到了广泛的喜欢与好评。   庄清流问:“……那是什么?”   鬼王耐心地冲这个根本没看过晏大人作品的假粉道:“是少主和咩咩君成亲的故事。”   庄清流诧异地转头看梅笑寒:“??”   梅笑寒眼睛安详一闭,看起来好像原地无痛去世了。   鬼王却十分热情地在洞窟内一整面十分大的玉璧上抬手一抹,白璧无瑕,上面顿时居然显现出了灵动的画面与光影,众鬼都津津有味地边讨论边看了起来。   庄清流:“……”   没想到鬼界的文娱这么先进,竟然已经可以小说影视化……等等,那上面的画面为什么那么眼熟?   两个喜服如火的人和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那分明是她和梅花阑当初在金蝉镇假装结婚引诱女鬼的时候。   无暇剔透的白壁之上,梅花阑在雕花镂空的木门之后勾下她手中的红盖头,亲手盖到了她的头上。   然后是共同牵着的喜结红绸,热闹得噼啪炸开的鞭炮,垂柳的月亮拱门,檐角上被风轻轻拂动的两扇小红灯笼——梅花阑骗她前面拜了一下,又转身拜了一下,最后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夜色中温柔似水地又轻轻弯下了腰。   虽然之前心里隐约算是早就猜到了,但如今亲眼看到这个画面,还是极富冲击力。   因为这次她看清了梅花阑脸上每一分一毫的细微表情,以往所有没有看清过的,都看清了。   一段不长的画面最后,是梅花阑轻轻抄起她抱在怀里,脚步轻快温柔地“入了洞房”,众鬼顿时纷纷发出了一阵快乐的欢悦声。   与此同时的影壁山旁,一阵打着旋的大风凛然吹过,刚刚还在墙上入洞房的人似蝴蝶一般轻掠而起,悄无声息地倒着沾到了白玉三孔桥的背面桥腹。   上面整齐庞多的鬼影还在连绵不绝地通过,梅花阑面容如雪般平静地从怀里抽出了真正的逐灵。   “既然这么精彩。”洞窟之内的庄清流眨眨眼,在如浪的好评中转向鬼王,“版权费了解一下?”   鬼王凝视向她:“那是什么?”   “那是——”庄清流想了想,十分简洁道,“两个字,掏钱!所以暂时就一三六分怎么样?”   梅笑寒:“……”   鬼王好像果真在思索一样,重复道:“一三六分?”   “是的。”庄清流颇为热情地看了看梅笑寒,十分尊重作者地冲鬼王道,“她六我三你一。”   鬼王一下举起了它的大锤,庄清流立马“唔唔唔”地往后倒仰一点儿,从善如流地改口:“她一我三你六。”   总之她作为素材出场,白嫖的三分不变。   梅笑寒:“……”   鬼王这次注视着她,安静地不作声了。   庄清流好似十分真心诚意地端详打量着对方,一副商人嘴脸地讨巧道:“大王,不满意还可以商量。”   梅笑寒:“……”   时间一点一点地从指缝中流走,整片仙陆终于从忙乱之中稍微喘息了下来,偌大的岛屿之上已经是人上堆人,大家前所未有地避难在这样的半空之中,全都密密麻麻地几乎是脸贴着脸地挤缩在一起的,远远看过去,就好似仙陆上短短片刻间平地拔起了百余座高山。   能救的人都尽力救到了,那些已经被鬼影缠住吞噬的,只能尽量不去看,众人刚短暂休息下来,忽然间整座岛轰隆剧烈晃动了一下   “坏了,”梅花昼蓦然一个激灵,飞岛上堆的人太多,整个岛开始不堪重负地下沉了!   好似从桃花源开始,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件赶着一件,所有人都忙着去堵各种各样的异变,谁也没料到这样的变故。   最重要的是,好似每一次生死存亡的一线之间,都有庄清流在竭尽所能地顶在前面儿,而这一次……这里没有她了。   天地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这些大多数一生虽然并没有多富贵,但都平平稳稳度过来的普通人因为从未接近见识过濒死那一刻的彻骨之寒,所以只是六神无措的惶惶,而身心俱疲的修士们则是头皮发麻,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力的悲凉,梅思雩眼眶都酸了。   眼看着飞岛在一点点地快速下沉,谁都僵持着没有咬牙说出口那句隐晦的话,可是照这种坠势下去,不足几口茶的时间,所有的努力就都会付诸东流,所有的人命就都会化为灰黑的泡影。   梅思霁攥着手抖了片刻后,终于脑子一热,十分艰难果决地沙哑出声道:“飞岛浮不住这么多人,就让我出手……”   她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忽然倒翻着从眼前闪过。   梅思霁后背绷成了一条刀削般笔直的峰线,几乎已经准备好了未来的大半生都要在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影中度过,然而这时,飞岛下坠的势头却缓了下来。   她十分意外地抬起眼,只见一个浑身灵光剧烈攒动的人如同巨人撑天一样,在岛下高高举起两只手,撑住了整片岛。   那是裴煊,他以自爆的灵丹之力维持住了这片刻的托举。   梅花昼在灿烈的灵光中只能看到他隐约模糊的面容,这些年已经极少会为什么生出波动的心里浮出了一丝无声的动容。   他并没有开口说话,但越来越多的修士很快接二连三地一起掠了上去,无声地用一具具血肉之躯托起了更多平凡而珍贵的生命。   烈风越来越大了,宛若从画中搬出来的完美玉桥仍旧浮架在混沌幽幻的光影之中,然而黑暗明灭间,哪里有软绵绵的声音像裂帛一下轻轻“咔”了一下,梅花阑没有再留下,当即飞旋着掠身离开。   直至光滑细腻的黑色玛瑙中再也倒不出她的影子,整座山通天的影壁山才轰然倒塌,大块大块的碎石开始崩塌滚落,完美无瑕的白玉桥终于“轰隆”一声,颓然倾倒,无数荧光一样的碎屑四散飞溅。   鬼界的洞窟之内,一个匆匆忙忙的影壁人忽然从头顶游走下来,极快地附到鬼王耳边好似说了几乎什么。   庄清流眼皮儿一掀,心里立马开始念起大慈大悲保佑经。   然而有些事好像确实是被发现了,鬼王浑身的色泽似乎变得更幽暗了一些,凝视着庄清流认真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庄清流立刻端正坐姿,用了一个此生最温柔的声音:“我恐怕,这是一个误会。”   鬼王长久凝视着她,深深地说:“我有些喜欢你了。”   “……”庄清流冲他挑了挑眉,“你们不是看到了吗,我已经嫁人了,而且她是个不大好招惹的大佬,这会儿可能正在提剑赶来。”   鬼王:“……”   它似乎很缓慢地转头,看了几眼旁边晕倒被捆的梅思萼,似乎哪里有一点缺失,完全认真地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这并不妨碍一瞬之间,满屋的鬼影或凶神恶煞或掉头耷舌地幽幽飘移,水泄不通地围涌了上来。   庄清流一把徒手扯掉了梅笑寒身上的绳索,拉她退退退,退到了死角。又把离太远的梅思萼干脆收进了画里。   这可真是……真没法儿喊出那句大宝贝的口令。   这么多人,这怎么喊。   她的口令内容可是还要留着卖钱的,定能火爆。   一帮鬼不依不饶,追追追,领头的一个无头女鬼声音平板无波浪地冲庄清流道:“把你的头给我。”   “……一定要这样吗?”庄清流也像影壁人一样浑身扁平地贴到了墙上,好声好气地冲女鬼眨眼道,“你知道你一会儿会被我们家一只咩打成什么样子吗?”   女鬼深沉道:“那又怎么样,我也养了一只可爱喜欢的咩。”   庄清流:“……”   “那你就作吧。”   庄清流颇为心累地深敛一下,刚准备当众表演地大声道:“端烛君救救宝——!”   “砰崩嘭隆——!”   梅花阑的身影比鬼魅还要飘忽地瞬间从天而降!   “!!”庄清流立马丢下了梅笑寒,飞快往外跑地冲梅花阑道,“怎么这么快!”   那些人啊鬼的养那么多咩有什么用,她的咩才是排名第一!哪项排名都第一!   梅花阑看着她张手飞奔过来的动作忽然弯眼笑起来,一把稳稳接住人,道:“有团鬼火在帮我。”   这会儿没时间多说,她最后一个字说完的时候,整个洞穴就遵从什么节奏似的,开始摇滚颤抖般地剧烈坍塌,庄清流从梅花阑手中一把抽出逐灵,干脆加了一把火,摧枯拉朽地彻底将它搞垮了。   梅花阑一手捞起她的腰,一手甩出渡厄一缠梅笑寒,带两人头也不回地飞速掠了出去。   临走前的一瞬,庄清流转头冲还在陷入某种思索的鬼王和无头的女鬼眨了下波光流转的眼睛:“没骗你,我家的咩轻易没脾气,但发起脾气来真的不大好惹。”   老巢都给你掀飞。   三人从洞窟中飞出去的一瞬,一股强烈似气流的猛风呼地一下扑了过来,差点儿把头皮掀走。外面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震荡,天与地一片倒旋,土下面涌出了幽光,漆黑的东西满地流淌,到处的飞粒滚滚升腾。   “咳咳咳咳咳……”梅笑寒既呛又震惊地剧烈咳嗽了几声,眼睛裂开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我说过两个世界有特殊的连接点,而影壁人既然只能依附在实物之上移动,那把这里连接两处的白玉三孔桥毁掉就行了。”   庄清流的声音十分轻快,赶不及似的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到身后追不上的距离时,就立即伸手忽推,旋风一样地将梅畔畔就近按到一个雪山尖上,倾身凑近地吻了好久,比之前实在要热情激烈许多。   梅畔畔本来大概不想把手上一点污黑的东西沾给她,但是被亲着考虑了片刻,还是轻轻环上她的背,接受了这样的热情,回吻问道:“怎么了?”   庄清流十分温柔地又低头吻得更深了一点:“想拉你拜堂!”   “……”   “?”大概不知道这种忽然冒出来的念头是从哪儿勾出来的,所以也无法理解这种心情的澎湃迫切性,因此考虑片刻后,梅花阑还是来回看看庄清流的脑袋,伸手在她鬓边轻摸两下,十分内敛道,”等你头发都长出来了再拜。““……”   庄清流唰拉睁眼地忽睨向她:“……分手吧分手!” 第173章   峰顶风极大,将积不住的零星碎雪吹了一点儿下来,糊了一脸。   梅花阑瞧瞧庄清流,又低头瞧瞧两人扣在一起的手,有些乖地松开了——分手。   “???”   庄清流二话不说将手揣进袖子里,一溜烟儿地跑着走了,唯恐身后有钢铁直来追。   气死花了。   谁知追得最快的是害怕被这个鬼地方卷进土里的梅笑寒,边跑边眨眼问:“庄前辈,你怎么了?”   庄清流嘴上下一吧啦:“我枯了。”   谁知梅笑寒头稍转,务实道:“没有眼泪。”   “??”   庄清流转头,忽然手一挥把她的头发也剃了。   梅笑寒大惊失色,伸手捂头:“……????!!”   庄清流十分欠打地瞧她一眼,徒手撕开扭曲变幻的幽影,头也不回地跨进去后就要立马合上。   梅花阑一个转瞬就闪到了她旁边,被迁怒的梅笑寒则跳着堪堪蹭到了幽影的边缘,三人一块儿踏上了回去的路。   晏大人摸着新出炉的瓦亮光脑袋敢怒不敢言,当场在旁边站成了一颗五官十分活泼生动的苦命黄花菜。   “……”梅花阑良心疼地转头,把自己衷爱的那顶绿帽子给了她。   梅笑寒当场原谅了一半儿地戴上:“谢谢。”   “还拉我干吗呢?”为了艰难忍住不笑场,庄清流在明灭闪动的光影里转头睨一眼梅花阑,挑着她勾上来的小拇指,“已经‘分手了分手’!”   虽然这么说,但也没把手抽溜走。   “没分。”梅畔畔将嘴稍稍抿成了一条勾,扣牢她的手,声音在识海里响起道,“是我不好,拉手吧拉手。”   这人居然还学她说话。   庄清流嗖得别转开头,故作冷淡地“喔”了声,道:“有件事儿你还不知道呢,我可不是那种很好哄的人。”   梅花阑:“知道了,你没笑。”   庄清流:“……”   有点儿气果然消不了。   她转回眼,来回上下瞧了瞧身边的人:“我不会原谅你的。”   深藏喜欢多年,梅花阑脸颊两边的酒窝又深了一些,十分上道地点点头:“嗯。除非?”   庄清流这个笑点十分低的花精又别走了勾起的眼尾,道:“除非你也秃了陪我。”   梅花阑:“……”   见她居然又开始一副要考虑的样子,庄清流一下垮下个比脸,道:“你果然只是喜欢头发!”   说着嗖一下伸手,直接进她怀里摸道:“把我的头发还给我,谁要跟你拜堂,我不嫁了!”   一旁被当成了空气的梅笑寒转头,看着那只从梅花阑衣襟里摸出的发丝编织的童趣小羊十分酸,秃噜地冒出一句:“庄前辈,你要是知道花阑在你不在的那些年里都是什么样儿的,这会儿估计不仅又想嫁了,还想拉她在床上。”   “……”   梅花阑方才刚被亲过的唇瓣本来就格外绯艳,这下祖传的耳朵又忽地吧唧红了。   庄清流心里好似有涟漪轻轻扩开,目光在梅畔畔脸上流连了好几眼,才半捞着人一旋,转头冲作品流行到鬼界的晏大人假装很端庄道:“冲着当事人的面大可不必如此奔放,背地里创作自由。”   梅笑寒立马抓紧时机地眨眨眼:“需要三七分成吗?”   “这会儿眼睛闭上就行了。”庄清流忽然目光微睨,“嗖”地挑指往她脸上弹了一团浓密的黑云,旋即二话不说地凑近低头,又找到梅畔畔的唇含了上去。   有些事不能多想,想起来心里就酸得不得了。她不用听,都知道这人这么多年是什么样儿的。   “……”梅畔畔虽然心里觉着这会儿不大合时宜,但手还是伸出来搂紧了她。   与这边儿抓紧时间回来半路上的暖融融气氛不同,整片仙陆上凛冽的大风正像刀子一样割在每个人脸上。连接两个世界的白玉三孔桥虽然被毁掉了,但已经过来的影壁人并没有消失,浓郁到黏稠的黑影都逐渐涌聚在了一座座飞岛底下,彷佛正昂着头等待总会到嘴的肉。   裴煊额角爆起了青筋,他个子不算高,但有身材格外高大的修士,这会儿脚已经快触到那些汹涌的黑影了。   飞岛上一片寂静惶惶,这时,边缘处有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声音忽然轻轻响起:“这岛要是沉下去了,这上面的所有人是不是都会死啊?”   没有人回他的话,所有人的嗓子好似都哽住了。   “是这上面太重了……”老人腰背佝偻地趴在边缘喃喃了一句,忽然颤颤巍巍地摇晃着站起来,像只苍老干瘪的蝴蝶一样自己跳了下去。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梅花昼喉咙蓦地一哽,梅思霁眼前蒙起了一阵雾潮,哑声道:“不要……”   这样无能为力的单薄声音淹没在了骤起的嘈杂里,眼看飞岛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三寸,两寸……一寸。   越来越多的老人开始蹒跚着挪出来,不约而同地自己跳了下去,一时间整座岛的边缘犹如朵朵浪花溅了起来,仔细看的话,里面其实也不乏年轻的身影。   与此同时,整座岛的下沉果然稍微延缓了一点,就好像是无数刚死的亡灵也幽幽飘了起来,伸手撑到了岛下。   梅思雩心里一下难过得喘不过气,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孩子,别难过……你们也尽力了啊……”又一道苍老的声音消弭于耳畔和风中。   空中逐渐卷起了暴风雪,好像是天地也在跟着呜咽。   整片仙陆已经到处开花,每一座撑着飞岛的修士都大抵到达了极限,梅花昼脚底终于沾到了粘稠的黑影,他喉咙艰难滚动了两下,双手纹丝不动地闭上了眼睛,预备悍然赴死。   在这一瞬,一道声音骤然响起:“——松手!”   虚空中人影一闪,庄清流赶回来了!   她蓦地伸手结了个法印,一个一模一样的分/身就飞蹿着掠到了岛下,倏地将整座岛又撑起到了半空。   与此同时,梅花阑长剑如风地荡出,险险接住所有跳在半空的人,又把他们送了回去,一干已经撑在岛下力竭的修士也不例外,接连被甩上岛。   裴煊浑身陡然一软,差点脸贴地趴在地上。   这时旁边无声递过来了一块帕子和一壶水,正是不久前曾认出他厉骂过的灰衣青年,那人认真蹲着道:“别这么看我,水快点喝了,还要递给旁边的人。”   庄清流没时间留着多看这一幕,极快地在虚空中穿梭来去,在尽百座飞岛下都替换上了自己的分/身。   梅思雩直剌剌坐在地上,哭得声音都哑了,用手背不停抹着眼泪:“庄前辈,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派出它们啊?”   庄清流好心地撕了片梅花阑的袖子,蹲下帮他在花猫一样的脸上擦了擦:“点灵出来的人,是你给它分多少灵力它便有多少,要是能跟真的一样用,我能创造个国家当大王,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远比梅思雩坚强或者脑子有点麻木没缓过来的梅思霁转了转眼珠,果然见分出去百余具分/身后,庄清流浑身上下稍微显得有些透明,另外那些飞岛也不是稳稳浮在半空,虽然几乎肉眼不可见,但确实是在很慢很慢地下沉。   一众修士连忙不敢在岛上多待了,又接二连三地纷纷御剑升空。   “不必这样。”庄清流挥袖一扫,又忽地施灵力在半空御起了一条飞舟,正是当年接第一批仙门弟子去故梦潮求学的那条,她道,“都受了不轻的内伤,先上去吃药调息地歇歇再说。”   一人几用的晏大人揣起燃不通的传讯符,庄清流转头冲她道:“祝蘅无事,她挺不住的时候我会知道的。”   梅笑寒心稍放了一些,又匆匆忙忙地跑去仙府取了一大堆库藏的灵药,梅花昼稍微伸手,携已经自爆了灵丹的裴煊上了船。   不少人一上舟就一头栽进了舱房内,梅花昼却顾不上喘息,步履匆匆地绕到甲板上,忧心道:“庄前辈?”   庄清流知道他的意思,高高撑在船舷边看着底下那些仍旧在涌动的黑影,低声道:“她既然会把这些东西弄来,那她就一定有对付的办法。”   “可我们并不知道。”   庄清流:“我会想办法的。”   梅花昼接过梅花阑默不作声递过来的小瓷瓶,抿抿嘴道:“每多耽搁一会儿,就会有一些人命在旦夕,也不知道她已经杀了多少人。”   庄清流目光投出去:“她也没那么厉害,上个修界的人也不是她一个人杀完的。”   梅花昼眉梢下意识动了一下:“可她只要愿意,没有这个办法也会有别的办法,她随时又可以兴起别的波折。”   庄清流睫毛似乎稍动了一下:“不是我不想制住她,是我没办法。”   空气短暂沉寂了下来,梅花昼好似终于察觉到了一点什么,有些无声地凝望了片刻庄清流看不清表情的侧脸,又下意识转向她旁边的梅花阑。   梅花阑一言不发地立在旁边,目光晦暗不明,却没跟梅花昼对视,而是直接伸手,将庄清流牵走了。   船上不仅被短暂休息的舱房和药,还有准备好的一些吃食和水,梅花阑用盆打了热水,将雪白的湿毛巾泡软了进去。本来是她要给庄清流擦擦脸,但洗着洗着,变成了庄清流环在身后,给她来回搓掉手上的黑污。   两个人手还没擦干,一个红色大炮弹“啾啾啾啾啾”地飞冲了过来。   “哎。”庄清流一把接住女鹅,背过梅花阑地小小揭开自己的帽檐儿给它看了一眼,搂着它低头道,“高兴不?妈妈跟你是同款了。”   “啾啾啾?”梅思归又黑又圆的鸟眼显然出现了一丝滑稽和兴味,明显能看出来是在哈哈哈地傻乐。   庄清流也眼睛勾勾,低头亲它秃脑袋一下:“好了,丑鸭子一样,把桌上那些吃的拿过去给你的大鹅朋友吧,一会儿饿得要大合唱了。”   梅思归很可爱地亲亲她,又飞过去亲亲梅花阑,高兴地叼着一大桶炒香的谷子出去了。   庄清流随便甩了甩手上半湿不干的水渍,看着正在拧毛巾的梅花阑不知道在什么,于是忽然冲她:“——咩。”   梅花阑转头:“……”   庄清流现在知道她在想什么地笑起来,道:“我给别的羊羊打招呼,羊羊都会回应我的。”   梅花阑:“……”   庄清流不知道在拨哪根弦地抽过她手中的毛巾甩一边儿,拉人溜达到舷窗旁道:“我那会儿在洞窟里的时候要喊那么麻烦的口令,差点儿没了。”   梅花阑目光落到她脸上转了转。   庄大尾巴狼终于不装了,勾着她往榻上一坐,仰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想把召唤你的口令改一改。”   梅花阑目光很浅微妙起来:“改成什么?”   庄清流十分克制地忍着道:“咩。”   “……”梅花阑就知道。   不等她开口,庄清流又一溜烟儿后仰地摊到了榻上,望着舱房一角小声叹道:“愿意让我改口令的人,我超喜欢超想嫁的。”   “……”梅畔畔完全不是对手地抿了抿嘴,往没有过人的门口看一眼,轻声道,“改好了。”   “那试一下!”庄清流立马一咕噜地站了起来,自己退到房角,十分热情地张开两只手道,“咩。咩咩。咩啊。”   屋中央的梅花阑一个消失,转瞬出现在了她怀里,被庄清流稳稳接住,啵地在脸颊快速一亲。   “咩咩果然来啦。”庄清流笑得好开心,逗她道,“好乖。一喊你你就过来啦。”   梅畔畔又被欣赏了一回祖传的耳朵:“……”   庄清流用指腹摸摸,故意笑问:“这次还学我吗?”   新出炉的粉色咩抿抿嘴,道:“我改个别的。”   姓庄的自己赖完就不认账,瞧瞧天道:“你的那个是我说了算呢。”   梅花阑:“……”   “但是怎么能欺负我们家这么乖的阿咩。”庄清流一副刚刚才想好的样子眨眼道,“那就改成‘宝贝儿’吧。”   梅花阑:“……”   “要叫三个字,还是太长了是吧?”庄清流又故意了一次,乐得在榻上直滚道,“好了,最多再给你精简一个字,‘宝贝’好不好?不能再多了。”   梅花阑目光古怪地落在她脸上,没答声。   庄清流故技重施,滚到榻沿搂住她的腰:“你想想‘庄少主救救宝贝’——我以前都让你当了那么久的宝贝了,你就不能让我当当你的宝贝吗?”   梅畔畔再次开始败北:“……”   庄清流心里笑得天崩地裂,在她柔软的怀里蹭道:“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两个字?要不然你想叫宝吗?宝宝?”   外面忽然传进来鸟喙哒哒敲窗的声音,梅思归啾啾啾地示意道——那不是它吗?   “哈哈哈哈哈哈。”它姓庄的阿妈笑得好不端庄,同样弹出一团灵光把挤进来要偷看的小脑袋弹走了,“崽,你是我和你妈妈共同的宝,我只是你妈妈一个人的。”   梅花阑终于凑近一些,把她肆无忌惮的声音堵没了。   庄清流彻底没笑得原地开花,这人每次被欺负得厉害了,就只会低头吻吻她,最多轻轻咬一咬。   梅花阑这次却浅尝辄止地稍微挪开一点,喊了声:“庄烛。”   庄清流指腹摸摸她十分红的唇,心里十分温柔道:“嗯。”   梅花阑目光十分清澈地看着她:“我答应你这个,但也有话要跟你说。”   庄清流稍意外地眨眨眼,坐直了些许,仍旧温柔地抄着她的手,握着道:“你说。”   梅花阑却沉默了一下,才问道:“她多少岁了?”   庄清流稍顿了一下:“什么?”   梅花阑静静注视着她,这次没有出声。   庄清流睫毛稍微动了动,忽然笑起来:“虽然你拐我远嫁的行径十分惹长辈不开心,但我们家老祖宗也没说什么,大抵都同意了,唯一不同意那个,我也不会让你去她手下端茶奉水讨生活的,她——”   “她年龄,很大了。”庄清流话音未落,梅花阑又低声说出了这句。   庄清流声音停住,脸上的表情终于缓慢敛了起来,有些看不清的静默,夹杂着几丝几乎从未有过的迷惘和无措。   梅花阑心里一酸,伸手轻轻将她搂进了怀里,忽然想起好多年前在故梦潮的时候,她冲庄清流问起庄篁,庄清流沉默了片刻,牵着她慢慢走道:“我师父啊,我师父很忙的,我平时也不经常见她。”   梅花阑轻轻摸了摸庄清流的脑袋,在榻前缓慢蹲下身,仰头认真看着她的眼睛:“结束吧,庄烛。”   庄清流睫毛稍敛,没有吭声。   “你也不想这样。不想再无休无止地拖下去了。”   梅花阑伸手摸摸她的睫毛:“你很久没真正跟我对视过了,准备什么时候再好好看看我?”   她手下绵软的东西忽然悄无声息地变得潮润起来,庄清流声音有些哑道:“她是年龄很大了,可她这么多年……失去亲人后,不再与人亲近,不再与人来往,她独自一人做这些事,连个亲信都有意无意地不愿意培养……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梅花阑心里难过地让她抵在颈窝,仍旧只是伸手来回轻抚。   庄清流声音十分艰难道:“我……我……”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幽蓝色灵符忽然飘了起来,对面传出裴熠沉稳的声音:“庄少主!”   庄清流眉心轻轻一跳,梅花阑轻拍着她,很快平静地替她问:“如何?”   裴熠的声音显而易见有些微抖和吸气,十分快速道:“我和季兄已经摸出来了,那个传送点另一端所通的地方,是雪川扁氏的地界!”   梅花阑若有所思道:“雪川扁氏?”   “是啊,啊啊啊——”这次换了季无端的声音,一溜烟儿道,“好大的冰川和雪原,我之前嫌冷从来没有来过,这怎么这么冷啊?!通往这里是什么意思?我能裴兄能不能先退回去,我的天,我已经感觉不到我的脚了!”   随着他咋咋呼呼的声音波浪起伏,飞舟上忽有所思的梅花阑和庄清流极快地对视了一眼——上个仙界的仙门所在,雪顶天宫。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你们都看没看过前段时间围脖上那个跟羊羊打招呼的热搜,如果没看过,可以去搜一下“羊羊回应”,你就会知道羊羊有多可爱)。 第174章   “雪川扁氏的那片冰原,我二十多年前曾经去过,还在上面拉过屏障,居然没有察觉到不对。”庄清流从榻上起身,目光转向西北的方向看了一眼。   梅花阑挥手收起传讯符,简明扼要道:“我亦如此。”   可见这个地方被某种障眼法掩藏得很好,换一种说法,这里很特殊。   庄清流没再多说什么,一把揉干净了脸,撩着一副十分卷翘的睫毛道:“走!”   梅花阑只在桌上简单绘了两笔留讯的灵纹,两个人的身影就直接消失在了船舱内。   恰好奉命过来委婉打听消息的梅思雩将耳朵在门缝贴了帖,才自作多情地清了清嗓子,然而指节还没扣下去,面前的门就自己哗啦开向了两边。   面对着空空如也的舱房和一道啪地拍到脑门儿上的留讯符,梅思雩眼珠子都快滚出去了,连忙大惊失色地跳着脚转身飞奔:“走了、走了……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正忙着调度安排给飞岛上运送吃食和水和梅花昼拿到留讯条后一愣,立即给梅花阑传了讯,低声地慎重道歉道:“庄前辈,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你不必放在……”   “哥。”他话音未落,就传来梅花阑很寻常的声音,“她不是那种人。”   这段时间早已忙得脑力不济的梅花昼揉着眉心甩了甩脑袋,耳边又传来一道极短而轻纵的笑,早已和裴熠季无端汇合的庄清流好像是故意的,笑完冲梅花阑若有深意地眨眨眼,巡梭在雪川扁氏的广袤冰原上掀开了最后一道障眼法阵。   震耳欲聋的“轰隆隆”之后,一股远古冰寒的霜气扑面而来,裴熠两条眉毛瞬间就凝结成了白色,地上轻微滋啦的冰花好像绽放一样悄然爬上了季无端的脚背。   季无端差点儿被冻飞,顺手胡抓地往身上套了两条辣眼的红绿裙子。   “……”   梅花阑温暖的掌心一捂庄清流的眼睛,直接带她飞身而起,当先掠了进去。   入目之处是无边无际的巨大冰川,冰晶绚烂剔透,裹着霜气的风雪宛若在眼前糊上了一层薄膜,四周璀璨的冰舌与腾空之云融合在一起,模糊间只能看到巍峨绵延的冰山一座连着一座蔓向远方,巍巍盘旋,直上青天。   梅花昼似乎敏锐察觉到传讯的声音微有波动,神经有些紧绷道:“庄前辈,花阑,你们现下在哪里?”   “稍安勿躁,”庄清流目光定向了远处一团跳跃的光影处,“我们大抵是找到了上个仙界的所在地,你不必分神,照顾好手边的诸事。”   结着白眉毛的裴熠和冻到跳脚的季无端也相继模糊地望了过去,裴熠不确定地犹疑道:“那是……冰上燃起了一簇火?”   稍眯眼的梅花阑忽地想起了什么,转头冲庄清流道:“祝蘅她……”   “她身上的伤口在冒火。”庄清流似乎并不诧异地将手按上了逐灵的刀柄,目光掠在远处轻声道,“我看到了。”   梅花阑有时候会忘记她的目力特殊,远及于人。   “那是祝宫主吗?”季无端也有些敏感地稍在庄清流侧脸看了一眼,“那就说明……”庄篁也在这里。   只不过祝蘅整个人浑身裹上了一层火焰的镶边,像个正在炽烈燃烧的大火球,所以远远被看到了。   裴熠虽然是个直棒槌,但也知道这很诡异——祝蘅肯定是紧紧尾随着庄篁过来的,那么庄篁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们找过来前还是找过来后?   还有她为什么会忽然来这儿?她过来干什么的?   庄清流一声不吭,已经瞬间裹风似的掠了过去,梅花阑自然紧随在她身边。季无端和裴熠没这种瞬移的功夫,只好一口气死马一样地极限奔出了将近十里,才堪堪能将几个人的轮廓看清晰了。   不光是祝蘅和庄篁,段缤也在这里,不过捂着伤退在了一边。   这狂奔的一路上,冰原之上还到处都是骇人蜿蜒的碎冰裂缝,条条裂得深不见底,十分骇人,可见三人在这里是如何排山倒海的打斗。   祝蘅这会儿已经不是全身在冒火,而是好像从火里包裹着一个人,上回还能看到她身上细小碎裂的伤口,如今已经连伤口都看不到了,好像所有的伤口都连在了一起,身上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   饶是梅花阑,掠近看清后也握着剑稍顿了一下。   裹在火焰之后的祝蘅好似并不意外,只是一见庄清流,立刻转瞬地闪挪到了她身后,好似顷刻间就能直恍恍地原地倒下。   季无端脸色稍变地快速在身上摸摸,先给段缤倒了两颗药丸,又不知道该如何穿过火焰地将药给祝蘅递到手上,只好担忧地先看来看去,问道:“祝宫主,你还好么?”   庄篁稍缓了攻势,搭在刀柄上的修长手指却一点点在摩挲着收紧,隔着风雪凝视庄清流:“你还是找过来了。”   庄清流没说话地缓慢抽出长刀,目光从她脸上无声垂落,在地面来回巡梭片刻后,倏双手紧握,一刀狠狠地贯穿着劈了下去。   广袤的冰原上霎时间狂风旋天,冰裂十里,一股平缓的气流却好似从裂开的地缝中缓慢渗了出来。   裴熠一愣,立即御剑从上空掠近,低头看去后眼睛轻轻一缩。   冰晶璀璨,回廊勾连,静谧的精美灵灯宛若圣女般露出端庄的一角——这巨大的冰川下面居然埋着一个地宫!   倒靠在一边的祝蘅并未应声季无端,身上的烈火却好似缓慢地敛了一些,她稍微抬手,燃了一张传讯符,幽蓝色的灵焰跳起来后,却动了下嘴角一时没发出声。   这时,对面梅笑寒有些意外敛紧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喂?怎么回事?你腾出手了吗?”   祝蘅没有啰嗦,目光瞥向冰川下的地宫,简略扼要道:“多带一些人,立刻到雪川扁氏的地界来。”   “?”干什么?这个时候忙到一佛升天,去哪儿多带一些人,好好儿的又去雪川扁氏那边干什么?虽然先问清这些很重要,但梅笑寒还是鬼使神差地先问道,“你呢?你怎么样了?伤重吗?”   公主脸上好似瞬间娴熟地浮上了不耐烦,但居然一转瞬又莫名消下去了,只是声音有些凉凉地催促道:“快点!想解决那些鬼影就立马带人过来!”   一旁稍缓了片刻的庄篁忽然余光一瞥,闪身而动,刀锋挟风地掠向了祝蘅面门。   祝蘅稍微抬了下眼,大抵是放心庄清流在旁边,并没有动。可庄清流电花火石间从旁边追过来,居然一时没追上。   “嗖!”一道风刃凌厉地堪堪擦着头皮削过,祝蘅闪电般就地一滚,差点儿没躲过。   她惊疑莫名地抬眼,盯了庄清流一眼。   梅笑寒的声音伴随着快速走动声立即敏锐响起:“怎么了?!你们正在打斗吗?”   庄篁旋刀飞回地又劈过去,然而梅花阑的剑风已经袭到,落地挡在庄清流面前,“铛”一声将她格开。   庄清流眼疾手快又心疼地捏了顶帽子,“啪”一声给公主新秃噜成了地中海的头顶盖上了,嘴上飞快简洁地冲她解释道:“我分了百余具分/身出去撑飞岛了,这会儿所剩的灵力还不够扯头花的。”   “?”祝蘅瞬间黑了脸,声音掉冰碴地瞥了眼旁边,沉沉道,“那你来送死吗?”   “我把分/身收回来就行了,但是岛不能沉。”庄清流暗示地冲公主身上指指道,“你的毛……”   “……”祝蘅一拳就把她打飞了,“滚。”   鸟毛这么私密的东西,当事人不愿意,庄清流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冲粉公主来了一句:“你这种没有觉悟的,以后颁发大拯救家勋章,没你。”   “……”   这次还没轮到祝蘅冒火,旁边听到了两人话音的庄篁已经刀尖一拐,冲庄清流旋了过来。   庄清流一个柔软后弯腰加回旋,穿花绕树般地躲开了,梅花阑也立即紧随其后地缠了上来。   庄篁却不理她,刀刀精准笔直地专攻击灵力还没有回流的庄清流。   梅花阑索性忽站原地不动了,只是目光纹丝不动地随着躲避的庄清流,喊了声:“宝贝。”   “嗖”一下,被刀尖抵着的庄清流忽然凭空从庄篁面前消失,转瞬出现在了梅花阑怀里。   庄篁:“……”   接下来庄篁每缠上一次,梅花阑就面无表情地在旁边道:“宝贝。宝贝。”   段缤:“……”   裴熠:“???”   季无端:“呵呵。”   祝蘅凉飕飕地看着她们并没什么反应,只是冲传讯符那边的梅笑寒凶巴巴道:“准备好了没有!”   那边异口同声:“好了!!”   于是祝蘅也不知道低声念了一句什么,方才还在千里之外的梅笑寒左右袖摆拉着一长串人瞬间出现了冰川之上。   所有人:“……”   庄篁面上厉色翻涌,一层纯净的白色灵光从刀身骤然溢出。贯了雷霆之势的一刀悍然直劈向挡在面前的梅花阑。   冰锥似的刀风割裂面门的一瞬,浮灯剑尖上的那点血红忽然单独剥离了出来,像镜面一样流淌开来,凝聚了所有灵力替梅花阑挡了一招。   “——噗!”旁边的庄清流大喇喇弯腰伸手,毫不在意地抹掉了嘴角的血迹。   在以往那些年,庄篁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动梅花阑,只是每一次连她一根汗毛还没碰到,庄清流留在她身边的这点心头血就护她护得厉害。   “飞岛撑起来了!”梅花阑飞速转头冲庄清流说了句。   用了梅思归的鸟毛,到底用了鸟毛。   立刻有百道光影急速地冲着冰川雪原飞了回来,逐灵刀身上的月色开始流转,庄清流灵力回归!   庄篁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了几下,整个人就被主动袭上来的刀风逼退百尺,旋身掠上了旁边一座冰山之顶。宛若惊涛骇浪般的刀光极快地交错着闪动了起来,硕大的冰原上一片呼啸雷动之声,师徒二人的身形妖气冲天,一沾既走。   祝蘅远远从山尖收回目光,低声催促地一弹梅笑寒的额头,道:“还不快点!”   她身上的火已经压着熄下去了,梅笑寒一点儿没看到,所以匆匆忙忙地只给她嘴里塞了几颗止疼的药,又把整个药瓶都给她:“疼就自己吃。”   祝蘅目光似乎轻微转动地看了她几眼,一脸冷淡地嗯了声,道了声“知道了”,就忽地掠身又赶向了庄清流三人打斗的山顶。   梅思霁快速半跪在冰川裂缝的边缘,低声道:“这下面的地宫架子上……都存放的是经史典籍?”   恐怕不止断裂了几近六百年的上个仙界的历史,连同整个世界以往的史籍,可能都一直在这里的冰川地宫下静静埋着。   “轰隆——!”庄篁刀风掠过之处,一个巨大雪白的山尖像豆腐一样斜斜从半山腰滑落了下去,滚滚落地后,炸起惊天动地的霜花。   季无端跳着脚道:“退退退、快后退!”   一众人都被这样的打斗震得反应迟钝,整片冰川大地到处都在隐隐震颤,梅思雩表情都快裂开了,喃喃道:“晏大人,我们真的要下去吗?”眼看着下去也是要被活埋的架势。   “一定要下去。”梅笑寒难得有些迫切地直想直接往下跳,“对付那些鬼影的方法很大可能就记载在这里。”   “庄前辈说那叫什么?”   梅思雩立马快速回忆道:“影……影壁人!”   梅思霁接连甩了几张灵符出去,又现绘了几道法咒,低声道:“这地宫封着结界。”   一旁的段缤忽然道:“让我试试。”说着上前,手腕有些细颤地划破手掌,轻轻贴到了结界之上。   梅笑寒忽地一把攥住她:“段公子!这种结界纵然可以如此开,但是是要血祭……”   “没关系。”段缤稍沉默了须臾,银色的面具勾勒下的侧脸显得很柔和道,“你们先都离远一些。”   裴熠不赞同地拔剑道:“段公子,纵使你是麒麟不是人,但裴某也绝不愿也不会让你在眼前如此牺牲。”   “……”段缤十分默然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我说了没关系,我不是要大义凛然地献身,是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而且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耽搁,请你们退后。”   裴熠还要再说什么,旁边的季无端忽地伸手一拽他,后退十数尺后,一言不发地冲段缤拱手行了个大礼。   “季兄??你这是干什么??恕裴某决不能赞同……”裴熠还尚且转身冲季无端喋喋不休,地宫口结界处忽地血光冲天,一阵慑人的红光转瞬就要将段缤吞噬。   就在这时,一团绿油油的鬼火不知道忽地从哪里蹿了出来,几乎有些横冲直撞地凶狠弹出去,猛地将段缤撞到了一边。   几人都被这突生的变故弄得一愣,地底下“轰隆隆”,地宫的结界打开了,那团代替的段缤血祭的绿色鬼火也刹那间散成了万千飞溅的光点,隐约在半空中居然凝聚出一个模糊而熟悉的人影来。   梅思霁怔了一下,下意识偏头道:“段公子,那好像……是你爹。”   裴熠跟季无端转头逼逼叨叨地没看见状似虞辰岳的人影,闻言转头后只隐约看到是个人的轮廓,于是诧异道:“什么?你不是麒麟吗?你是麒麟和人所生?”   “……”梅笑寒很快上前跳了下去,道,“闭嘴吧,小裴宗主。”   那些凝聚成虞辰岳轮廓的光影最后稍微伸出了手,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摸什么,但很快就于冰天雪地里消散了。   虽然几乎恍惚了一瞬,但段缤还是无声从半空收回目光,并无表情地沉默着走下地宫道:“那不是我爹,那是他所生儿子的爹。”   虞辰岳这个人,哪怕用脚想,也很容易知道他不是在意你这个人,而只是在意你身上流着他的血。   梅思霁稍顿了一下,也很快顺着蜿蜒回连的长阶走了下去。   山顶上的打斗声这时稍歇了下来,见到底下的人顺利进入地宫,庄篁终于一时将刀尖敛了起来,只是长久而安静地凝视着庄清流,淡声地冲她道:“你很久没喊过我师父了。”   庄清流同样侧刀立在山顶,看着面前这张几乎有些陌生的脸,沉默地喊了句:“师父。”   庄篁嘴角似乎轻轻地勾起了一点笑:“这声师父有几分真心,心里也还在叫我师父吗?”   庄清流眼尾也稍高微弯:“那你呢,心里是在等着我叫你师父,还是在想着如何杀我?”   “哪里舍得过要杀你。”庄篁轻笑着转向远处正在闪动璀璨冰花的山尖看了一眼,“我要是真想杀你,二十年前就不会救你。”   庄清流一言不发地沉默下来。   祝蘅瞬间反应了过来,如果没有她的默许,当初诡爻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教她关于丝线的解法,庄清流又怎么会那么顺利地回故梦潮恢复记忆。   天上云色薄软,正在散开,霜花卷着光阴飞过冰面。   庄篁沉默不语地来回巡梭着庄清流的面容,似在端详:“你更像人。”   庄清流目光一动不动地深深落在她脸上,声音很轻:“因为我是人养大的啊。”   就在这时,梅笑寒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微颤着传讯过来道:“庄前辈……你师父她……上个人族仙界的银甲仙君他……他也姓庄。”   大风忽然平地刮了起来,万千变幻折射的冰川光影中,庄篁有些诡秘的脸好似悄然有些变了——那张五官明艳绯绝的脸上,竟然逐渐缓慢地浮现出了一层弥漫的血红色参纹。 第175章   祝蘅手中的长剑“咣当”一声,跌落在地,眼中几乎涌出了有些迟钝的迷惘。   庄清流说因为她是人养大的时候,她脑海中下意识还想起了至今不见踪影的诡爻,可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谁是人?她面前这个人又到底是谁?   “怎么了?你害怕我是人吗?”庄篁饶有兴味地转头,瞧了祝蘅两眼,神色十分自然从容,甚至语气中还有几分孩童般的恶作剧趣味。   祝蘅难以反应地张了张口:“你……”   “我到底是什么人?对不对?”庄篁又眨眼接道,整个人已经近乎活泼调皮。   庄清流稍微转头,目光落向远处在风雪中屹立连绵的雪山:“是父女,还是手足?”她说的,是仙门之君,银甲少年。   庄篁却并未回话,而是忽地飞身而起,越过她掠向了地宫的方向。   庄清流身形如虚影般闪电而动,一刀横贯而下,将她截了下来。   庄篁从善如流地猝然飘身后退,视线又转回来,落在她脸上,几乎温和地握刀轻叹道:“有你这样的弟子,我真的很难不偏心。”   出乎意料的,她这句话刚落,浑身上下都在淌血的祝蘅忽然在地上抓了一把雪,狠狠挟风砸了过来!   庄篁脚下稍顿了一下,并未闪开,庄清流也倏地瞪了她一眼。   “……”庄篁好像是忽到了什么趣事,忍不住抬手扶额地低低笑了两声,无可奈何道,“好了,我不是这会儿了还在挑拨离间你们,就是随口一说……”   她结尾好像还有一句什么,但收了收,没有说出来。   “铛——”一声,挟剑飞身而上的祝蘅忽从光影里被弹出,紧接着一声“噗嗤”,冰原上腾起一片红色的血雾。庄清流旋身挡在她身前,划出极为流畅的一刀,将庄篁逼开低声瞥道:“别过来,受伤了还拖什么后腿!”   祝蘅趴地上侧身转头,“噗”一声吐出一口血,随意用手抹掉后,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庄篁脸上那几乎妖异的红色参纹:“你到底为什么会被送到故梦潮?我……”我到底为什么会被你从蛋里抱出来。   “不是故梦潮,是云梦泽。”庄篁缓缓摩挲着刀柄,转头看她一眼,“至于为什么,你这会儿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祝蘅眼底忽然涌出了无与伦比的难过——是捡,她和段缤一模一样,也是怀揣着与生俱有的算计,有意丢弃后,而被捡入云梦泽长大的!   “至于是父兄还是手足,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从还没出生开始,就是一个笑话罢了。”   庄篁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地冲庄清流温和笑道:“云梦泽,故梦潮,那些真正算起来其实都是你的族人和血亲,它们捡回了我,收留了我,养大了我……很疼我,但是它们都是被我害死的。”   庄清流喉咙动了动,心里哽得说不出话。   “但是六百年前灭了整个仙界的时候,我还是残留了一点儿没用的恻隐之心,”庄篁指端很轻地哒哒敲着刀柄,脸上的参纹愈发红艳,“就是你们最后在壁画里看到过的,我从尸海里抱出了一个刚从死尸腹中剖出来的婴儿,后来随手把他扔在了乡野自生自灭,几百年繁衍下来,成了一个村子,叫瓦寨村。”   四下一片寂静,只剩大风在来回呼啸。   庄篁说到这里却冲她们挑挑眉:“将军甲的事情确如画中仙所说,两个虞辰岳也是那样调换的——但是段缤一事,你们敢想世上能有如此巧合的事,巧合到六百年就像个轮回一样,那些阴谋诡计的心思转了一圈儿回来,居然能生得一模一样,半点儿都不差。”   云梦泽、故梦潮;银甲仙君、虞辰岳;她自己、段缤。   祝蘅握剑的手一片冰凉,别说亲眼目睹了虞辰岳自己生出心思和后来一系列谋划举措的庄篁,换做任何一个人,也难以遏制那股从脚底蹿到头皮的恶寒。   “掌控了当世权柄的人尚且如此,整个人族还能好到哪里去。”庄篁稍稍低着眼,指腹从刀锋出一路轻轻摩挲到刀尖,“事实也确实如此,倘人族留存,同样有灵的万物必不长久,消亡满可预见。”   她一点一点地抬起眼皮,凝视着庄清流:“所以以你的身份,还是打定主意要拦我么?”   庄清流声音很低地看着她:“没有人,也会有别的……总会有的。”   “你说的是什么东西,你孙子一定会死,你就要现在去世吗?反正七十岁会死,不如二十岁的时候就躺到棺材里吗?”庄篁笑瞥她一眼,声音低沉下来,“明明知道,还说这种话?”   幽幽冰川,将人眼底的光采反射得发亮。   身为人的庄篁要灭人族,身为花精的庄清流却在救人,世事无常,实乃言语万不能道。   “我不在意长不长久。”时间无声流动片刻后,庄清流的声音响起。   庄篁这次注视着她:“什么?”   “我不在意长久不长久,我只在意它们是否在好好活着。”庄清流目光和她接触在一起,静静道,“繁衍绵延,传宗接代,血脉和薪火……在我眼里都没有一个已经出生的生命珍贵,人也好,草木也好,万物也好,既然已经活着的,我就都希望它们好过。”   其余的短视也好,拘泥一隅也罢,她不在意未来怎么样,她只在乎现在,在乎每一条眼前的鲜活的生命。   或者说两者相比,她更在意后者。   这世上之事多是这样,有时候自己没后代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一但上升到整个种族存亡,那简直让人寝食难安。   并未多作声的梅花阑侧首,安安静静地将目光落在庄清流脸上,清澈的眼睛一片柔和。   “……这样啊。”过了许久,庄篁才认真缓慢地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她修长的五指慢慢收拢,刀尖一点一点地抬起:“可我跟你不一样,我身上,还欠了很多东西——有所亏欠的,总想偿还。”   难以逾越的鸿沟与裂缝像漆黑的深夜一样弥漫开,庄清流喉咙滚动:“绝不会收手?”   庄篁绯艳的嘴角轻轻勾了一下,温和地看着她:“师父也舍不得拉你一起——可是我心里,也有自己师父的分量,万难收手。”   始终未曾多余开口的梅花阑攥着剑,深深看了她一眼。   庄篁她手中的刀身转起了剧烈绚烂的灵光,转向庄清流,用她方才的话最后反问:“绝不会改变主意不拦我?”   庄清流沉默地攥紧了逐灵,月白色的灵光也猝然流转。   庄篁再未开口,瞬间挟着厉风逼了上来:“那就这样吧。”   “轰隆——!”   力震苍穹的刀风在天地间狂飞乱舞,满世界的飞雪被炸得翻涌不止,一座座冰山肉眼可见地震颤起来,两人每一次交手,都有滚滚的积雪惊涛骇浪般被一掀数里。   “我的妈!”地宫内的梅思雩在一阵天崩地裂的剧烈崩颤中蓦地直坐到了地上,惊恐地双手紧紧抱着旁边的架子,头发都快要全部竖起来,“又打起来了!”   “滋啦啦。”天旋地转间一阵细微的裂响,好似头顶的万里冰川随时要崩塌,梅笑寒也十分焦虑地往外面看了一眼,撑着墙弯腰道,“不要停,抓紧时间,继续找!”   段缤隐在面具下的脸上现出一抹担忧,极快地闪身找了出去。   外面狂风翻涌,天上逐渐爬满了紫色的蜿蜒雷电,浓云极为压迫地低垂,彷佛随时会落到头上。   正远远在山巅云中交缠的两人身形十分诡异,均忽隐忽现,让段缤一时也颇为忌惮,连插入的缝隙都找不着,可三无不时闪入其中替庄清流拨开刀尖的梅花阑却灵活异常。   庄篁自然注意到了,飞身躲开一道剑波,下落时颇有兴味地转向她瞧了瞧,不吝啬地夸道:“除了我自己,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   梅花阑一剑竖直朝上地凌厉刺出,平静谦避道:“你年龄很大了,我弗如。”   庄篁:“……”   “是啊,”她忽然笑起来,终于坦诚以待道,“若我能够天长地久地一直活下去,我也愿意像这几百年来这样一直保护她们。”   “可百年之后我不在的日子,谁又能护着它们,千万年以后,这世上还能有几个云梦泽生灵的影子。”   听懂她话的庄清流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可把这里变成第三个云梦大泽,你也不会痛快的。”   庄篁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庄清流深深看着她:“我知道。”   “因为我跟你一样,也失去过。”   “我自己养大的弟子,我心里有数,恐怕这么一直僵着,打到累死也没个了断。”庄篁手中快刀如闪电地轻溜着侧身掠过,冲梅花阑笑着挑眉道,“你要替她对我动手吗?”   “愿意一试。”梅花阑剑尖淌下血,仍旧端庄颔首道,“反正你对我不满意。”   “……”庄清流忽然有些惊疑地转头,小小拽了拽她的袖子。   说什么呢!   梅花阑咩咩地看看她,划出剑点头不说了。   庄篁看着她们两个之间的小动作,眼里浮现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意,又倏地跟庄清流各划开一臂后,以长辈的口吻冲梅花阑认真道:“可是你并不是我的对手——”   她话音刚落,梅花阑忽然消失了。   庄篁脸上表情瞬间微凝,闪电间,梅花阑让她从剑影中看到了自己。   庄清流忽地怔了一下,祝蘅喘息地从地上稍微爬起。   似乎是觉得不可思议,庄篁略微低头,看着从自己胸前穿出来的剑尖,眉头微皱着缓缓转身,下一瞬,梅花阑又倏地出现在了她身后,这次“噗嗤”一声,一剑穿心而过。   四周有风吹过,整个世界彷佛都安静了。   眼前有什么东西开始无声无息地消散,鲜血从庄篁口中溢出,祝蘅支撑在地上的手轻轻抖了起来。   梅花阑浓密的睫毛轻轻阖了一下,握剑的手稳稳抽出。   轻轻一声“叮”,庄篁双手握刀在地上撑了一下后,弯腰缓了一口气,仍旧将刀尖举了起来。   这次,一双手却无声攥了上来,喉咙轻轻滚动的庄清流半跪了下来,哑声喊了声:“师父……”   锋锐的刀锋冒出幽光,鲜血顺着她的手腕滴下。   庄篁没有应声,握刀的手仍旧抬起,庄清流伸手按住她,再次沙哑道:“师父。”   庄篁整个人微微朝前,恍惚间似乎撑不住地倒躺而下,庄清流眼泪漫无声息地涌了出来,跪在她身旁,轻轻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放下吧,不要再扛在自己身上了。”   庄篁摇摇头:“我放在身上的不是重担,是亲人。”   她目光穿过汹涌的紫色雷电,望向一个虚无的地方:“若世上有朝一日再无云梦大泽,我死后又该去哪里找它们?若云梦泽不在……它们还愿意接纳我吗?”   庄清流将头埋进她怀里,流水滚滚而落:“无论在哪里,它们都会等着你的。”   庄篁眼睛里似乎微有恍惚,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风雪,落到了多年前的弥天大火里:“……会吗?”   “会。”庄清流一点一点地抬头,哑声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   庄篁忽然一愣,眼中浮出一股很奇异微渺的光,过了好久才喃喃道:“这样……”   头顶响起轰鸣的雷声,云层却一点点拨开,露出后面温蔼的白光,接着下起大雪来。   良久后,她搭在刀上的手终于一点一点地松了下来,嘴角轻轻浮起一点释怀的笑意,转头似乎有什么想问梅花阑的,但看着她的样子又自己想了想,似乎了然地又没有问出口。   庄清流手捂在她的心口,微微起身,哑声道:“我先带你回……”   “不必了。”庄篁好像知道她要干什么地眼尾微弯了一点,“我要是还能再多活一天,又会去做一天的事了。”   她眼睛缓慢转动地看向庄清流,躺在她怀里想了半天,道:“不过我教出来了一个善良的徒弟……也还行吧。”   庄清流起身的动作忽顿了下来,目光落在冰面的血花上,轻声道:“……所以你会遗憾吗?”   “那倒不会。”释然就是释然了,庄篁十分坦然地仰头看天,“就像你说的,有些事活着就是执念,心心念念想要去做,可是死了,也就没什么执念了——我很喜欢你这句话。”   庄清流仍旧一动不动,手轻轻抖道:“会怪我吗?”   庄篁忽然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道:“那一年,整个云梦泽都被大火烧没了,我将它沉入海底埋葬,又准备接着去埋葬了这个世界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你——你从几乎干涸生裂的湖泽里面挣扎着长了出来,满目疮痍灰烬的一个岛,只有你一个长了出来。”   “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心底,就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庄篁有些揶揄地抬手,摸了摸她这会儿光秃秃的脑袋,“没有六百年前的你,就没有这六百年,也没有如今了——我的徒儿,可能生来就是要当救世主的吧。”   庄清流湿润的睫毛又垂了下来,心里哽得缓不过起来,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她的眉梢肩头,庄篁手落下去,轻轻替她拂落。   “别难过了,我是人,能活这么多年,已经很难了。”庄篁轻声道,“而且如果我不死,我还是要那样做,只是好像到如今,为师已经打不过你了。”   庄清流将头埋在她怀里哑声道:“不会,我是你教的。”   “嗯。”庄篁笑起来,一下一下摸着她的脑后,“人会轮回,或许跟你一直喜欢记挂的那个戚夫人一样,我们有朝一日也还会有再相见的时候……那时候我要是还过得不好,你记得收我为徒,不用待我多好,像我待你一样就好了。”   庄清流整个背脊弯了下来,在她怀里哭得没有声音。   庄篁最后轻轻拍拍她,转向旁边的梅花阑,眼里也浮出一丝温蔼的笑,也不知道是冲谁说道:“我没有不满意,我其实……还挺满意的。”   无论是庄清流将她牵入故梦潮的那时候,还是庄清流不在这二十年,她其实一直在观察这个话少内敛的姑娘,觉着她很好,非常非常好,跟那些人不一样,很配得上庄清流的喜欢。   漫天大雪柔软落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庄清流抱着庄篁一点一点从雪地冰面上站起身,低头轻声道:“故梦潮的花开了,让祝蘅背你去看一眼吧。”   庄篁稍偏头看了看旁边的另一个弟子,嘴角轻轻抿起来:“好。”   浑身上下还在稍稍冒火的祝蘅撑地站了起来,将火强行压下,有些颤地转身,从庄清流怀里背起了人。庄清流最后看了庄篁一眼,低头用双手捂住了眼睛,被梅花阑温柔地伸手揽入怀里。   祝蘅背着庄篁的身影轻轻一闪,消失在了剔透纯净的冰川之上,故梦潮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焕然一新,飘着甜甜的花香,果然已经和以往的样子别无二致,也和数百年的云梦泽如出一辙。   祝蘅似乎不知道去哪里,于是无声背着她在岛上一点点走了起来,她走得很慢很慢,脚步却轻缓而沉稳,似乎是怕颠到背上的人。   庄篁似乎有些困地枕垫在她肩上,稍微侧头看着身边不断掠过的新绿的树,抽条的枝,结成冰花的蝉,正在游动的鱼。过了一会儿,语气平稳地出声道:“你跟你母亲一样,面上冷硬,天性暴躁,心里却是十分温柔的鸟。”   祝蘅敛睫看着脚下的溪流道:“我母亲吗?”   “很巧,跟庄烛捡的那个傻趴趴的呆毛鹤一样,你娘是我从外面捡回来的,大致在仙陆的铜镜山附近,那儿算是你真正的家乡,你以后如果想的话,可以去看看。”庄篁道。   祝蘅脚步似乎缓了缓,没有出声。   “所以你其实不算是故梦潮真正的族人,而庄烛是当年云梦泽唯一的后裔,我平时不大能像待她一样待你。”庄篁兀自平静道,“你娘要说起来,性格比起还暴躁,当年我只是去铜镜山摘了它两个果子,就被它追在身后烧个没完没了,我后来很气,故意把它揪到了故梦潮,让它背井离乡。”   祝蘅:“……”   “当然这只是一点儿原因,主要原因是,你们这一支火烈鸟因为有灵,寿命极长,相对的子嗣十分艰难,产子而夭十之八九。”庄篁道,“它当时已经怀了你,我看一眼就知道凶多吉少,索性碰到了就随手把它提回来找你师父诡爻——但你娘还是生完你也没留住,我只好接手了它留下的蛋。”   祝蘅:“……”   庄篁大概说到这里也是自己觉着有趣,敛眸道:“所以你不光是我从蛋里抱出来的,还算是我莫名其妙地孵出来的。”   她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有些低了下来。   祝蘅喉咙一动,竭力眨动着睫毛,轻声抿嘴道:“……我很喜欢你。”   “从小到现在,都很喜欢你。”   庄篁脸上浮出一点遗憾和笑意,侧脸贴着她的肩,垂下的手晃动着轻声道:“可我对你不好,如果你娘在,一定很疼你。”   说着似真似假地忽然道:“我小的时候,被一只鹰伯伯逼着日夜练刀,长大后又被你娘烧没过头发,是真的看见你们鸟就讨厌。”   祝蘅嘴角轻轻抿出一点笑意,从未跟她这样聊过天地问道:“那那些人呢——你是真的为了故梦潮才想除掉他们吗?”   “一半儿一半儿吧。”庄篁忽然撇了撇嘴,“看到那些人就更讨厌。”   祝蘅在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上走着走着,轻声给她道:“我也喜欢上一个人。”   “我知道。”庄篁声音柔和,“你们这样生活很好。”   祝蘅终于转头,轻轻看了她一眼,趴在她肩上的人眼神儿很温和,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那样,只是眼皮儿略微撑不开了,有些恹恹的。   庄篁有些困地稍微闭了下眼,轻声道:“别走了,上岛上最高的峰顶吧。”   “好……师父。”祝蘅背着她掠起,一路越过半个岛的风景,上了一座浮在云上的山,这是庄清流最喜欢的地方。   庄篁避过庄清流喜欢待的北面,让祝蘅将她放在了南面一块凸出的崖石上,勉强撑着眼皮,往下看了看。   整个故梦潮带着蓬勃的生机,正静静绽开在暖融融的风中。   这么美的世界确实只应该长花,不应该染血。   “就将我放在这里吧,以后也不要再上来了。”庄篁轻声道。   祝蘅喉咙滚动地跪下身,无声给她磕了一个头,起身,最后转头轻轻看了一眼后,一丝轻风都没有带走地离开了这里。   庄篁眼里倒映着摇曳的花,轻轻卸力靠向了身后的岩石:“新生的新生,老去的老去……”   “……真好啊。”   “找到了!!找到啦!”千里之外的冰川之下,梅思雩忽然惊喜地跳了起来,捧着一个玉简飞快奔向梅笑寒道,“晏大人?是不是这个?!是不是??这上面写着的是你说的影壁人三个字吧?!”   梅笑寒不知道找到了什么,正低头微蹙着眉,闻声蓦地转头,立即接过梅思雩小心翼翼捧过来的玉简,飞快地大致翻看了一遍。   “快!立即传讯给宗主传讯!”她当机立断地吩咐。   整个地宫顿时一片沸腾欢呼,梅思霁有些担忧地稳重道:“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好半天没动静了。”   外面雪花纷纷扬扬……确实出事了。   庄清流从怀抱退开,要拉梅花阑从雪山之巅离开的一瞬,才蓦地发现她已经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倏一失去支撑后,忽然很重地垂着头扑通跪到了地上。   “……梅畔?”她张了张口,几乎察觉不到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梅花阑定定跪在地上,一动未动。庄清流忽然发现她露在外面的一截手指无声剔透了起来,宛若冷冰冰的白玉,她倏地撑起她的双肩,看着她一点点透明起来的全身,哑声道:“梅畔?梅畔……”   “……在。”梅花阑声音虽然疲惫异常,但眼睛还是十分柔软地轻轻抬了起来。   庄清流一言不发地忽然用力把她搂进了怀里:“你到底干了什么?到底什么时候?你到底……”   “嘘。”梅花阑趴在她怀里,睫毛花蝴蝶似的一眨,“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能跟你安安静静的歇一会儿了。”   庄清流脑中闪电般地浮掠过了很多画面,终于在一帧上定格,心口疼得要崩溃,紧紧攥着她的肩:“谁让你……”   “我以前想过很多次,不知道你曾经这样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所以试试。”   梅花阑轻轻抿着的唇弯了一点,目光十分柔软地看着她,“你也试试。”   庄清流简直难以置信她会在这样的最后时刻忽然来上这么一下,低头喘了一口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梅花阑身上越来越剔透,浓密的睫毛自然卷翘着,伸手在她脑袋上无声摸了摸,柔声道:“别害怕,你都会回来,我一定也会的。”   说着指端缓慢游移,落到了她眉心。   庄清流一把就将她攥了起来,整个人都快语无伦次:“你他妈还要学我干什么……我……你还回来干什么?!回来了就直接离婚算了!”   天地间的风声仿佛都静止了,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梅花阑目光平静而柔软,整个人在她怀里瞬间模糊消失,转而变成了闪烁着万千磷光的光影,铺天盖地,灿烂地飞散。   这次换成一只可爱的小羊……轻轻蹭过她的下巴脸颊和鼻尖后,悄然消弭于嘴角旁边。   闪烁着绚烂荧光的一阵清风从头顶飘过,梅笑寒匆匆忙忙地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只是拨开到处滚滚落堆的雪块,两条腿飞奔地冲庄清流跑了过来,远远地就边跑边道:“庄前辈,那地宫里面全是一些史料典籍,我大致翻了一些,觉着这里面有些词语似乎和你说话很像,这个玉简……”   她说着说着抬头一瞥,声音忽地戛然而止,脸色煞白地望着一堆磷光从庄清流怀中消失不见,蓦然腿一软,被脚下一个雪堆绊地飞了出去。   庄清流几乎有些迷惘下意识地转了下眼睛,目光落到摔在面前的人和她手中的玉简上,那筒玉简温润如玉,光滑流转,上面闪动着一行行清晰而深黑的字   “DNA、污染、突变、衍化……A1、福岛、切尔诺贝利。”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你们不会很震惊,这也不是很重要(真修仙文,旁支系的科技修仙)&& 第176章   庄清流站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中,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积雪的睫毛才状若恍惚一样地微动了一下。   许许多多的画面从脑海中浮现了起来,她想到了后羿,想到扁鹊,想到桃花源记,想到熟悉和规律的日升月落,想到巨大辐射的沙漠,想到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制造出来的逐灵,想到秘境里那一瞬间如神迹般的大水倒灌,想到能完好如初愈合的地板,想到祭坛底下绝对冰冷而光滑的金属。   如刀的厉风从脸侧刮过,她终于一点一点地缓缓抬头,往深邃无际的天空看了一眼。   随后赶来的梅思霁和梅思雩等人看到这一幕,脸都吓白了,梅思雩双腿直颤地冲上来抖声道:“庄前辈,端烛……”   他刚刚出声,袖子被梅笑寒一把紧紧攥住。   梅思雩连忙抖着手地弯腰低头先扶她,梅笑寒还没站起来,面前人影一闪,庄清流凭空消失了。   好像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梅思霁浑身上下都凉了,梅笑寒艰难哑然地张了张口,似乎喘不过气,所有人的心都冰冻了起来。   没有一句招呼,没给任何人丁点反应的时间,庄清流在几人眼前几乎从这个世上消失般离开,转瞬独自一人来到了巨大的桃花源绿洲——一座宛若青铜般古老而神秘的巨大祭坛仍旧静静伫立在原地,仿佛一双暗夜深渊里的眼睛,一直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的所有沧海桑田和交迭变迁。   庄清流在祭坛前的空地静静站了许久许久,然后一步步走上长阶,一步步拐过无数的回廊,直至立在大殿的中央才停下来,面无表情地忽然转动眼珠喊了声:“师叔。”   幽秘大殿里变幻闪动的墨绿色光影轻轻落在她头顶,诡爻毫无波动的声音终于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烛儿。”   庄清流转头,目光扫过地面,扫过墙角,扫过方格,扫过廊柱,扫过穹顶,终于仰起头,扯了扯嘴角:“诡爻——是你的代号吗?”   四方墙面的光款款滑动过片刻后,诡爻终于道:“是的。你是地球时代之后,第一个和我们对话的人,作为曾经的同胞,我们很高兴。”   “是吗?”庄清流在原地又静静站了一会儿后,忽然席地坐了下来,似乎十分疲惫地一条腿随意屈着道,“既然高兴,那你们一直以来又在害怕什么?”   诡爻的声音很快温和道:“你说什么?”   庄清流低低笑了起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过了大致四五秒,诡爻的声音有些好奇地响起:“你似乎并不觉得惊愕和荒唐?”   “同胞——恐怕不是吧?”得到了避而不答,庄清流也淡淡地送出避而不答。   这一次,对面安静了许久,诡异才以一种平稳寻常的声音说出一句:“你很聪明。”端正中含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冷漠和细密幽微的压迫,“光看到那几个提要,就勾勒出了历史大致的轮廓。”   历史?   庄清流轻笑一声,丝毫不为所动,垂下睫毛用袖子轻轻擦着刀上的血:“我一点都不聪明,也很有自知之明,所以能否劳烦你们明确认真地为我讲一遍?”   那边又状似考虑地沉默了许久,颇为彬彬有礼道:“抱歉,有些涉及颇深远的问题恕我们不能回答。”   庄清流点头:“其实只要我想问的,你们都不会回答对吧?”   “抱歉。确实大抵如此。”   庄清流这才莫名勾眼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那么,你们一直以来只是在单方面的观察?”   诡爻声音温柔道:“你很生气。”   “当然。”庄清流毫不回避地倏一抬眼,“有人替我消失了、我的爱人以自己的性命救了所有人的性命,我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动物园,我是动物园里的虫子——我自然不能心平气和。”   那边又好似不理会一样地沉默。   庄清流一字一句地沉声道:“你们没什么要说的吗?”   “我们很抱歉。”那边仍旧温柔礼貌道,“节哀。”   “哈哈哈哈哈。”庄清流忽然指腹摸着刀锋轻快笑起来,十分平静地单刀直入道,“把她给我送回来——否则,她当时是以什么东西威胁你们的,我也一模一样。”   祭坛里缓缓流动的所有光影好似一刹那都静止了下来,这次对面是真正陷入了沉寂。   庄清流头也未抬地将逐灵刀身托在眼前来回翻了翻:“你们当时对她应该有过精密的测算和评估吧?——现在不妨也来测测我?”   说着缓缓抬眼,撩起锋锐而薄敛的眼皮。   足足过了大约两分钟之久,诡爻机械平板的终于又响了起来,似有喟叹:“你和她,都是很值得尊敬的人。”这次的声音没有各种各样的故作姿态,十分诚恳而坦诚。   庄清流仍旧只是礼貌地笑笑,道:“我和她这样的人以往应该被你们借由雷劫送走过许多吧?实在不足一夸。”   “那些也是值得尊敬的人,”诡爻认真道,“是诚挚和客观的评价。”   “喔,”庄清流点头,“可我并不在意什么评价不评价,反正也没有奖金,我只在意我说的事?”   那边这次温和干脆道:“和你一样,我们会发出指令让诡爻救她,但她要先在我们留下的医疗舱里待很久,后续治疗也需要时间,你大抵清楚。”   “我不清楚。”庄清流张口就漫天要价,“也听不了二十年这个数字——两个月。”   “……”对面好似难得语塞了一下,片刻后才道,“在我们这里可以做到,但你们那里,如今并没有这样的条件。”   庄清流很快点点头,好说话道:“那就两年。最多两年。”   “……我们尽力吧。”   “多谢。”庄清流认真而郑重地抬头往无尽的虚空看了一眼,转而道,“现在再谈另一件事。”   诡爻说:“请讲。”   庄清流一字一句道:“离、开、这、里。”   对面沉默。   “关注也好,观察也好,我鞭长莫及,”庄清流声音极沉,“但是这里不需要操纵,也不可以有操纵。”   对面姿态温和道:“请相信我们,祭坛里能够无限循环的‘灵力’,是我们离开时所诚挚留下的礼物,是为了让你们生活得更好。”   “我相信。”庄清流点头道,“但是这里本来就是被你们抛弃的地方,还有什么好冠冕堂皇的;既然已经离开了,又还有什么好忌惮和害怕的?既然讲诚挚,你们诚挚地告诉我——你们愿意被一双眼睛在天上始终观察着,被一双手在背后操纵着吗?”   那边坦诚道:“任何一个文明都不愿,但是——”   “你似乎忘记了,在你的爱人回来这个条件启动后,你的威胁意愿和实际执行力都已经大幅度降低,你在此刻,已经丧失了我们之间的主动地位。”   这句平铺直叙的声音平稳而切实。   庄清流摩挲在刀锋上的手指似乎极细地顿了一下,安静片刻后,垂睫阖了阖眼:“是。我想和她好好在一起过平静的生活,不想再管别的事了。”   对面颇为温文尔雅地回道:“祝你们幸福。”   庄清流忽轻笑起来,眨眨眼,比较习惯地冲头顶道:“蟹蟹,我们会的——但在我们幸福地过完一生的时候,也就是这个世界毁灭的时候。”   对面忽然又重新陷入了沉寂。   庄清流笑得愈发恶作剧:“怎么了?没想到我可以临死前动手吗?而我一生的时间长度,简直不足为提。”   对面仍旧沉默。   庄清流有些活泼起来,支起一条腿撑着道:“我的主动地位又回来了,对不对?””   这次是长时间的寂静无声,庄清流忽然从地上撑着刀缓慢爬了起来,平稳道:“现在,也可以对我进行测算评估了。”   那道声音终于响了起来:“请你稍等片刻,这次可能需要较长时间。”   庄清流当然知道不是进行评估需要很长时间,所以比较有兴趣地点头问:“要开会商议吗?”   “是的,”那边负责对话的人仍旧跟她温和地聊道,“我们认为这是两个世界之间的大事,同样的,你那边理当也不应该由你一人决定。”   他用的是“两个世界”,不是两个文明。   庄清流其实倒也同意,但身处一片这样的文明等级世界中只是一哂,点头答道:“是否灭世我一人就能决定。”   “……”那边颇为心平气和和温文尔雅地同意道,“你是个很危险的人。”   庄清流眨眼问:“所以你们给我的评估是多少?有评估吗?”   “满分十,是八。”   庄清流似乎有点意外:“才八?”   “六以上,便代表行为不可控,达到八,已十分危险。”   庄清流感觉颇有趣地好奇道:“那我的爱人呢?”   那边好似也沉默了一下,报了精确的:“九点九。”   似乎聊到梅花阑,庄清流眼角眉梢有些自然地温柔起来,冲对面幽默道:“这九点九以往大概都是被我拉住的,那零点一大抵也是因我少掉的——说起来,我师父应该是十吧?”   谁知诡爻的声音道:“不。她是九。”   “……”庄篁是九,已经开始灭世除人;而梅花阑达到了九点九。   庄清流低头抬手摸了摸眉毛,不聊了。   比预想中要快,对面很快有了商议的结果,这次不再是诡爻几乎类人的机械声,换了道真正的人类声音道:“您好,庄女士,我代表我们这里的全体人类向你表示友好的问候。”稍有点意外的,这个颇有代表性的声音是道偏中音的女声。   “……实不相瞒,我这会儿才生出了一点离谱和荒唐。”庄清流站直了一些,斯斯文文地说道,“你们好。”   那边并未有多寒暄的意思,直入主题道:“你代表那个世界提出的意愿我们已经收到,请问是否有再详细商议的余地?”   庄清流认真道:“我觉着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好的。那我觉着我们有必要提起和再重申一次,我们对你们并无对立高度的敌意。”女声郑重道,“我们是同一文明的不同火种,就像手足和亲人那样,彼此之间应当保持有联系。   “我相信在没有赶尽杀绝这点上,我们受到了手足的待遇。”庄清流抬眼道,“但是始终把这个世界限制在没有威胁的低文明水平,远古为了争家产的手足之间也未必会如此行事,更遑论你们如今,是在又当又立。”   那边安静了片刻,女声并未生气地道:“如实说,我们已代表远古的地球文明行驶到了离故星非常远的地方,我们之间的互相威胁性已经变得很小。”   “猜到了,”庄清流也自己坦然道,“否则的话,你们收拾我不比收拾一只虫子难。”   “我们离开之时,并未想到故星可以熬过种种重叠爆发于一起的灾难,文明可以重新开出美丽的花朵来,当时据我们评估,那个概率已经非常非常低。”女声大概咨询过身旁的顾问后,类比说道,“大概就相当于彼时的火星可以发展出人类的文明吧——所以我们只留了诡爻在那里,它其实只是非常低水平的AI,能做到的事情十分有限。”   “有一种被炫耀到的感觉。”庄清流有意滑稽道,“也越说越让我不知道身处哪里了。”   女声似乎如期笑了起来,声音比方才多出了一点人性的温柔:“我们很高兴和你今天的对话,也真的很高兴地球故乡重新长出了文明,既然你的意愿很坚定,那我们正式表示接受。”   庄清流心里生出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似乎觉着有些干脆,又觉着理应如此,最多的是——命运又眷顾了她一次。   “我代表曾经地球文明衍生出的另一火种向你们表示衷心的祝福和美好的希冀,希望你们未来一切顺利——”   来自远方的声音最后温和道:“再见。”   这道声音落下后,名为诡爻的青色祭坛就忽然原地消失了,庄清流站在了天地旷野和无边的风里。   “——庄烛!”   一道沙哑熟悉的声音这时骤然从身后响起,带来一阵匆忙的落地声,似乎是祝蘅惊慌地找来了。   但是庄清流没来得及看到她的脸,也没来得及转身,她背脊疲惫不堪撑着的力终于松卸了下来,一头栽向了地面。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本来是要完结,但看了看太长了,于是变成了结局中,骚凹瑞)。 第177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嘘——别说话。”   “等等,好像醒了!”   幽暗的光影中,烛火忽然亮了起来,庄清流疲倦地缓缓睁开眼睛,床边是祝蘅和梅笑寒交替在一起的脸,后面好像还影影绰绰地挤着很多人,看不清,她也没有转头去看,只是有些恍惚混沌地将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了远处。   一片长久的寂静中,无人敢出声,祝蘅难得嗓音有些温柔地低头,轻轻喊了声:“庄烛?”   眼睛虽未转动,但须臾后,庄清流还是极轻地从喉间“嗯”了声。   梅笑寒一口气“砰”得落下,立即控制着语气小心翼翼地快速道:“庄前辈,花阑她回来了,刚刚回来,这会儿就在你身边,你……你不看看她吗?”   她话音落下,庄清流才好像终于清醒般后知后觉地愣了一下,忽然转头,看向了身边的床里侧   一个人无声无息地静静躺在她身边,像安稳睡着了一样,肌肤剔透如冰冷的白玉……衣襟交叠之下的地方,闪烁着那些再熟悉不过的透明丝线。   庄清流一动不动地偏头看了很久,目光无声落在梅花阑浓密的长睫上,缓慢撑起身,侧首低头地伸手轻轻摸了摸。蒲草一样柔软,乖乖盖在眼睑上。   她终于深深闭了一下眼,在她额头落下极轻的一个吻。   所有人提着的心纷纷哗啦落下,但眼下这种境况,也无人敢多说话,梅花昼心里酸涩地站在床头又看了两眼后,当先无声无息地将一众在床前担忧至今的人带出去了。   祝蘅安静地在床前多留了片刻,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将庄篁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庄清流侧背对着她轻轻顿了一下,垂睫问:“故梦潮?”   “是,”祝蘅起身,轻声道,“她让我们以后不要再上去了。”   安静了片刻后,庄清流在床头缓缓侧靠下,伸手牵起梅花阑的手,轻轻包握在掌心,闭眼道:“知道了。”   无人再打扰,祝蘅也缓步出去带上了门,然后踉跄地晃了晃,也在阶上一头栽了下去。   这段时间忙乱不堪,她身上还穿的是当日在冰川之上的衣服,早已等在门外的梅笑寒稳稳把人接住后,将她带回去帮她换了一身,这件衣服背上有大团已经干涸的血迹,是庄篁的。   她低头看了看后,将这件衣服叠好留了下来。   一场风波逐渐平定后,如今到处都是要做要操心的事,所有人又都开始了新一阵的东奔西跑,以梅思霁为首的梅家的小辈们在此间事中快速成长,也都各自抽条地忙碌起来。   原本的仙门百家没有这场风波也早已千疮百孔,很多东西乱得要命,谁也说不准现在该如何去做,可是无论外面正在发生什么,庄清流一概没有任何插手理会的意思,也无人敢去梅苑里打扰她。只有梅家小辈各自下山出府后,会从各种不同的地方将各种各样的好吃的给她记挂地送回来。   梅思归又变成了泪眼朦胧的哭包,经常趴在梅花阑怀里呜呜地掉眼泪,用自己厚厚的鹤羽一直裹着她,跟她团在一起。   庄清流靠在床上心里酸涩地低下头,有些无所适从地搂着人,过了许久才哑声道:“我想你。”   “我心里难过。”   “你不醒……我都不知道能跟谁说话。”   床上的人始终悄无声息,连气息也几不可闻。   庄清流没有问自己之前睡了多久,但是不知不觉中,天气已经转暖了一些,一些积了一冬的寒雪开始渐渐消了。   春风拂面,万物苏醒,花那么好,月那么圆,只是少了人。   不算大的小院子仿佛被单独隔了出来,梅花昼和梅笑寒陷于忙碌,每天只是雷打不动地跑来匆匆看一眼,只有祝蘅闲得无事,边养伤边经常过来,委委屈屈地蜷腿坐在一条无人招待的长凳子上,另一端站着随时要对她破口大骂的梅思归。   独自一人待了许久后,庄清流开始逐渐习惯了照顾床上的人,每天会定时端回一盆温热的水,将柔软的毛巾打湿拧干,温柔细致地轻轻擦干净梅花阑白玉一样的脸。   上元节那日,外面简简单单地热闹了一下,庄清流并没有出去,只是环着梅花阑,将她抱到窗边一起听外面的烟火声,低头在她唇上来回亲了亲,小声道:“你要是能感觉到我亲你,你就眨眨眼。”   又过了一会儿,庄清流摸摸她的脸:“没眨,那我不是白亲了。”   外面烟花一闪而逝,将怀中人的脸短暂照亮。   这人就傻,说什么扯平了,但怀揣着希望的等待和无望的等待是不会一样的。   只有想念如出一辙。   热闹声彻底落下后,庄清流搞了个青花缠枝的香炉出来,在里面拨了拨,放床边慢慢熏着。那熏炉里一次只冒出一点烟,香气温柔又恬淡。   她吹熄灯,爬上床,侧躺着把人抱怀里,睡了。   春去秋来,雪开始慢慢下了起来,梅家漫山遍野的红梅又开了,好像一片霞光落在了人间。   “我想你。”   庄清流这次轻轻搂着人,低头牵起她的手:“我头发都长长了。”   “你摸摸。”   安静片刻后,她冲梅花阑道:“你不是在意头发吗?你再不醒,我就把你剃秃。”   “……”在窗台上哒哒踱步的梅思归小脚一滑,小声冲她啾啾了两句。   桌角的沙漏在静静地动着,时光也在一点一点地流过。   庄清流开始慢慢一个人打理院子,种上各种各样喜欢的花,撒上菜,按自己的喜好将院子和屋子布置来去,有时候翻看梅花阑以前编纂的剑谱,符篆书,典籍,还有练的字,还有一点意外小发现——这人以前有时候还会写小诗,偷偷夹在十分正经的先祖训志中,别人就会不敢乱翻。   她开始春天时抱人在灼灼盛开的桃树下小憩,秋天时揽她在桂树下的吊床抬头看天上卷来变去的云。夏天抱着人去后山湖里的小船上飘荡,冬天用手指沾沾泡好的梅花水,洒在她身上将人一直弄得香喷喷的。   梅花阑冰凉的身体在她日复一日的环抱中开始逐渐变得温热,始终浓密的睫毛经常会撩动着金灿灿的日光,每到这种时候,庄清流就会安安静静地来回数很多遍有多少根,最后低头轻轻亲一亲。   她的耐心越来越温后,梅思归却始终如一,无论冬夏,一通圆滚滚的哭包完就凑过来还在这儿团,庄清流在盛夏的院中揉揉她脑袋,拨开她的厚毛:“天热了,再团要馊了。”   说着自己却安静搂上去,再热也要抱着。   馊倒是没有馊,但是入伏后,庄清流确实在一个午后把梅花阑剃秃了——因为头发好难洗,反正也不给别人看。   “……”梅思归啾啾啾啾地让梅花阑光秃秃的脑袋垫着自己柔软蓬松的毛。   “你怎么还不醒?”   庄清流跟怀里人说话的语气已经逐渐从“我想你,我想你”变得不大客气,凉凉垂眼道:“你难道是在梦里跟我过吗?”   “你把我千辛万苦追回来却在梦里跟我过,那我在这儿,我算是跟谁过?”   “我跟你的头发过吗?”   梅畔畔头发编织成的童趣小羊竖着两只小耳朵,挂在桂树枝头活泼地飘来荡去。   梅思归每天啾啾啾啾地说话也没得到回应,于是凑上来,趴在梅花阑耳朵边上开始进行调子上下高低各不同的歌曲表演:“啾啾啾啾 ̄啾啾 ̄”   庄清流抬头看向捣乱的女儿:“……不要唱了,一会儿她气得都不愿意醒了。”   梅思归:“……”   庄清流嘴上这么说,自己却拿着梦貘的灵丹,开始在梅花阑的脑海里逐渐给她造一些类如“庄烛改嫁了”这样的可怕噩梦。   ……   绕是这样,这人也没醒。不时来小心看看的人越来越不敢细看庄清流的脸色,都差点儿觉得梅花阑醒不过来了。   这一年里,桃花、梨花、杏花、莲花,桂花,一茬一茬的花开开落落,直到亲眼见到梅花阑被剃秃的脑袋又长出来头发,一些总是无声来看几眼的人才逐渐开始敢说话了。   梅笑寒有一天无意中看到庄清流叠好留着的衣服,当先找机会跟她搭话道:“庄前辈,祝蘅也留着呢,方才不知道想起什么了,又翻出来抱着哭了一会儿。”   正坐在树下给梅花阑擦手的庄清流虽然没有说话,但是闻言眼睫轻轻顿了顿。   今天是庄篁的生辰。   “……”祝公主带着生死不弃的傲娇在人袖子上哭完,转头就不承认,盯着梅笑寒,非让她改说自己没哭。   梅笑寒觉着自欺欺人也不能到这个地步,于是举起手,指了指袖摆上一团可疑的水渍:“那这是什么啊?有难过的事就哭,有什么好遮掩的。你哭完了,心里这会儿不好受吗?”   祝蘅虽然没说话,但是忽然转头伸手,在庄清流院中种的辣椒上流畅地一捏一沾,“嗖”得抹在了说她哭的人两片眼睛下。   梅笑寒泪流满面,当场就转头走了。   再也不理她。   旁边了全场的庄清流冲祝蘅来回审视:“同样吃米,你到底为何如此痴呆?”   “……”祝蘅低头看看辣椒手,似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些离谱了。   一连三天的假装偶遇都被无视后,祝宫主还是拧眉想了半晌,最终给自己来了一刀,拽了张全世界都是憨批,她很不高兴的脸去找梅笑寒,拖着个血掌直往她面前戳。   梅笑寒当然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因为梅笑寒也不喜欢憨批。   庄清流从天上云朵的一圈金边上收回目光,觉着她这种人能有人喜欢很不容易。   “……”祝蘅隐约暴躁地盯了一眼梅花阑被剃光的头,压着脸色道,“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种把对方头剃光的人就有人喜欢?   梅花阑眼睛大抵也没好到哪里去。   庄清流:“……”   她伸出手掌盖住梅花阑的脑袋,在树下转头,若有深意地瞧了这个骚毛鸟一眼:“嫉妒酸我就算了,也要懂得反思——你连个表白都没有,凭什么能拥有女朋友?”   继续单着吧。继续孤独终生。   祝蘅翻了翻眼,懒得理她地出门儿走了,然后下一次来的时候,假装好似无意地从袖中掉出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庄清流靠在吊床上目光一转,衷心地评价她的礼物:“傻成这样儿,用这个是不会成功的。”   然而一只姓祝的自以为很懂的粉色骚鸟并没有听她的,随意把东西往袖中一揣,凉凉说了声“不是礼物”就走了。   当天下午,莫名收到了一盒胭脂的晏大人在桌案前诡异抬眼,托着手中的东西十分怀疑地看着她:“……你是故意的吧?”   祝蘅:“……”   她盯着人看了好几眼后,忽然一把将胭脂盒抽了回来,也不搭理梅笑寒地冷冷走了。   “……”反被她撂了个冷脸的梅笑寒震撼地坐在桌前,手中的笔都迟迟没动下去,导致当晚多熬了半夜,长了两个青眼圈儿,给梅家仙府里又添了一个飘来飘去的困顿游魂。   就这样霜落梅花开,又是一年冬天。   无处可去的祝公主还是只能坐在火炉边道:“庄烛,你能不能……”   然而这次她刚开了一个口,一道非常非常轻的声音悄然从床上响了起来:“庄烛是我的庄烛,不能。”   暖融融的屋内一片戛然寂静,祝蘅还没反应过来,一道飞奔的光影就从身边闪电般蹿了出去,庄清流头也没回地哗一挥袖,当即就把她送到了院门外,面前还落了一层水波荡漾的屏障结界。   梅花阑睫毛刚轻轻动了动,一只熟悉而温暖的手就已经盖在了她眼睛上:“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事情,我也没有找别的人改嫁,你的庄烛还是你的庄烛。要是困的话,你就继续睡,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这声音说完,又有温暖的触感带着熟悉的清香在她耳鬓和唇上来回亲了好几下,好似与她温存,又带着让人放心的安抚。   梅花阑眼睛似乎弯了起来,果然又一动不动了。   “……”庄清流等了一会儿后,悄悄掀开一点手掌的边缘,又掀开一点儿,凑近小声问,“你真的还没睡好吗?”   “那你先跟我说句话再睡怎么样?”   “……能先亲我一下就更好了。”她凑近眨眼道,“我已经自己奉上地送到你唇边了,你轻轻动一下就可以,不费力。”   一双手终于绕到身后将她搂进了怀里,缠绵的梅香像一豆孤灯洒下的光晕般包裹而来。   庄清流眼睛这才终于潮涌般地热了一下,在她怀里深深窝了许久,轻声问:“疼不疼?”   那种丝线在身上涌动的感觉,她很清楚。   梅花阑目光却落在她眼睛里,温柔地看了一会儿后,道:“对不起。”   庄清流笑起来:“傻样子。”   梅花阑仍旧说道:“对不起。”   这一次,庄清流才后知后觉地听懂了她的意思。   梅花阑抬手理了理她肩上落下的长发,轻声问道:“她在哪里?”   “不必多想。”庄清流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踏实的吻,轻声道,“她回故梦潮了。”   梅花阑目光似乎也些微恍动了一下,不过没有说什么,而是动了动,似乎想要撑着起身。   庄清流立刻扶住她肩两边:“做什么?哪儿来的呆羊?刚醒就想下去走。”   梅花阑仍旧缓了一会儿后下了床,在她的半搀半捞下缓慢倒了一杯酒,端着静静看了一会儿窗外深重静谧的夜色后,稍微倾倒,轻轻洒在了地上。   长长的酒线折射出的水光在庄清流眼里一闪而过,很快被她敛起来,又俯身抱着人回了床上。   “啾啾啾啾啾!”窗纸忽地被“嗖”一声撞出个窟窿,听到动静后赶忙飞回来的梅思归高兴坏了,一头扎向了梅花阑怀里,仰着呆毛鬈鬈的小脑袋,几乎手舞足蹈地冲她开心啾了半根蜡烛的时间,然后才用两片小翅膀搂她的脖子,来回探头亲亲她的脸。   梅花阑脸颊边露出酒窝,笑着安静听了,听完后低头,也在她小脑袋一亲。   “啾啾啾啾啾!”梅思归十分开心,可爱地问她还累不累?并表示想要一起睡。   庄清流垂眼挠挠它下巴:“……过两天?”   梅思归滚在被窝间十分滑稽可爱地转了转鸟眼,故意:“啾啾啾?”   “……你要知道你现在才几岁。”庄清流难得“嗖”一下,将它原模原样地从窗户撞开的小洞弹了出去,梅思归开心地扑棱起翅膀,边唱歌边上天飞走了。   得知梅花阑终于睁开了眼睛,梅笑寒第二天一大早就风风火火地跟祝蘅刮了进来,可见祝小鸟嫌别的人烦,应该是天亮后只告诉了她一个人。而这一次大概是沾了晏大人的面子和光,她不仅有了把椅子,还得到了一杯友好送到面前的花茶。   昨天喝的那都不知道是从哪儿随便薅的叶子,一股酸葡萄味儿。   两个人刚刚把椅子坐热,茶下半杯,梅笑寒还没跟梅花阑热切地说上几句,外面就又响起了一阵纷乱嘈杂的声音,隐隐听着就知道有许多人一起来了,正聚在院门外。   祝蘅奇怪:“怎么回事儿,哪儿来这么多人?”   梅笑寒转头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袖手走了出去,道:“是这两日又入冬了,宗阁那边刚好在举行集议。”   说着独自踱了出去,出面寒暄了两句,想暂时请这些人先回去休息。   自从两年前整个世界的灵气忽然在一夕之间充盈满溢之后,有些难以三言两语说出来的东西就变得十分微妙,庄清流愈不露面,惦记揣摩她的人就变得愈多。   因此跟梅笑寒你笑我语地友好聊了聊后,有人还是直接冲着院里稍稍提高了声音,十分有礼地拱手问道:“我等这么早来,没有打扰到庄少主吧?”   庄清流哒哒敲着椅背扶手的声音传出来:“有的。”   “……”外面短暂寂静了片刻,很快有人转而接上道,“庄少主,我是茂陵钱氏的钱潭,今日听闻端烛君终于醒过来了,所以贸然来打扰,可以斗胆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庄清流:“不可以。”   “……”那人仍旧温和坚持道,“钱潭不才,是真有事想请庄少主赐教。”   庄清流:“不赐。”   “……”外面终于诡异地又长长安静了片刻,这些新一排的仙门宗主们互相转头看看,仍旧没离开,有人自报姓名后,出声道,“庄少主,可愿听我一言?”   他曾于桃花源之事后多次挺身而出,救过许多人,曾跟庄清流说过不止一次话,感觉庄清流应该是记得他的,谁知得到的还是一句:“不愿。”   这就有点诡异难言了,有人直接开门见山道:“庄少主,如今两年已过,论理……”   他话还没说完,庄清流就说:“不论。”   一人十分憔悴道:“我等这两年夙兴夜寐,自知不如大难之前的那些已故的仙门宗主们,但自认为也差不……”   庄清流:“差挺多的。”   “……”那人垮下个驴脸,身旁装蒜的诸人面面相觑后,终于有人撕掉皮道,“庄少主,在下以前做了诸多错事,陷入泥沼,如今十分盼着能尽力弥补一二……”   庄清流道:“不用尽力,继续陷着就行。”   祝蘅感觉外面那些人第一天做人似的,和之前犹如黑白翻面,如今纷纷开始嘴甜,庄清流却完全相反,一夜之间变得像个花炮,谁点炸谁。   梅花阑安静听了一会儿笑了笑,终于轻轻挠了下庄清流的手心,示意她足够了。庄清流窝椅子上偏头看看她,不再开口硬怼,但始终未曾露面出去,只遣女鹅梅思归往出送了一张丑绝人寰的大字   “和平来之不易,请大家以后手拉手共同珍惜,蟹蟹。”   另附话一句——你们以后商量规划什么颠覆天下的大事就不必再带我了,搞得看起来很厉害很尊贵的样子,本少主觉着其实也就那样儿。   冲着那副奇丑的字欣赏半天后,有人问:“‘蟹蟹’是什么?庄少主爱吃蟹吗?”   “?什么意思?这是在暗示什么吗?”有人好似调侃。   旁边的人似真似假地笑,摸着打理精致的胡须道:“我们青州云镜湖的蟹十分好,就是如今还没太肥……”   庄清流端着暖手的茶杯,目光在那些人脸上依次巡梭转过。   有些暗流起伏的心思不光是这些人有,也不仅仅是这些人会有,人永远都在追着野心跑,互相间的明争暗斗永远不会结束。   万人之上,云端之巅,待在高高俯视众生的地方,未必是好事。   外面的纷杂声逐渐小了起来,有些人只是出于好意和礼貌地来看看她和梅花阑,这会儿将随手提着的礼物放下就离开了,有些人还迟迟留心着身边还有没走的人,于是也要在外面再彼此互相聊一会儿。   难得的冬日暖阳,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庄清流索性拖了椅子去院中晒太阳。一层屏障之隔,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里面却能正常看到外面,几人就坐这群人面前,开始聊一些祝蘅和梅笑寒早就想问的事。   祝蘅手指在藤椅一角摸了摸后,首先开口道:“那天……你最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庄清流靠在椅背上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转动,冲外面那个人群边缘的青衣公子看了一眼。   祝蘅和梅笑寒也相继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她看的,是当初桃花源之行时的那个……妖裔。   数百年的朝夕相处,祝蘅怔了怔,一下就明白了——也许多年后,无论花草成精还是人,都会血脉逐渐融合在一起,万物生灵,会以妖裔的形式永远存活下去吗?   “你们知道的,灵参族。”庄清流冲梅笑寒道,“你应该也已经翻到地宫下的史卷了,灵参族的起源远早于人族,后来这两者在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已融合繁衍了数万年,早就混在一起了,只是现在有些身上还显出参纹,有些不显出。”   梅笑寒道:“庄前辈,那些东西都跟祭坛一块儿消失了。”   庄清流忽然轻轻眯了一下眼,瞥了眼天上,没说什么。   祝蘅听着听着,往旁边梅花阑身上看了一眼,庄清流从天上收回目光,捞着梅咩咩的手并不避讳道:“是。梅畔身上就没有,但是段缤身上有。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后会显出的人会越来越少,直至几乎没有。”   祝蘅蹙眉:“为什么会这样?”   庄清流想了想,没法儿冲她详细解释,因为这只是一种基因返祖。但考虑许久后,还是将诡爻的来历,史前文明的存在,另一个世界文明的长期窥视跟她们简单通俗地讲了一遍。   没法儿知道她们听懂了多少,但祝蘅和梅笑寒有些意外地出奇平静。   祝蘅思忖琢磨道:“就好像是我们此前从未见过的影壁人?”   庄清流顿了顿,缓缓点头“嗯”了声,道:“是。”   她之前其实就乱七八糟地想过一些东西,但是有些东西有着时代的局限,光想也不可能想明白多少。就像影壁人,这是一种十分类似二维生物的东西,但它又有特殊的地方。   总之,她简略模糊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们当初去的那个地方并不是影壁人的世界,只是我们和他们之间短暂过渡衔接的一个地方。”   说到影壁人,梅笑寒很快道:“有一事你们应该还不知道——之前我们在地宫中翻到过的史卷中,记载着影壁人多年前曾一直存在于我们这里,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跟仙门交恶,所以被上个仙界强行赶出了这里。”   “这样?”庄清流稍有意外后,若有所思地琢磨道,“所以之前,一直消失的虞辰岳以一团鬼火之身出现在了那里,那就大抵是……”   她兀自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没说下去了——因为大抵是影壁人跟上个仙界有两族对立的深仇,所以作为上个仙界的仙君之后,虞辰岳作为礼物被庄篁送了出去,用他的死,换了影壁人来这里帮忙杀人。   祝蘅却估算着时间皱皱眉,道:“虞辰岳不是她杀的。”   虞辰岳死的时候,庄篁应该是一直跟她在一起的。   庄清流思忖片刻,好像想到了什么,有些意外地动了动眉,道:“他是自杀的。”   被影壁人囚禁起来绝无法再脱身,所以虞辰岳选择了自杀,以鬼身脱离后躲躲藏藏,在里面帮忙为她引路和帮梅花阑毁掉了白玉三孔桥。   几人各自安静了片刻后,都有些微的意外——虞辰岳这种人,最后居然死于一个自杀,真是莫名其妙。   庄清流搭着眉心揉了揉,其实按道理,虞辰岳本来也应该姓庄,她跟这人其实还用了一个姓,也算是世事无常。   一时无人说话地沉默片刻后,祝蘅低声道:“祭坛……”   “不是都猜到了。”庄清流道,“祭坛就是她。”   祝蘅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哽,问:“她是那个世界的人吗?”   “……她不是人。”庄清流难得诡异道,“我不是在骂她,她大概是——你就理解为是我们平时点灵,点出来的那种红蓝小纸人吧。”   祝蘅眉头紧锁:“那把她点出来的人,将她放在这里的目的?”   庄清流垂了垂睫——诡爻的作用,概括起来大致就是以灵气来回挑拨这个世界,然后每隔一段时间,挑起一次不大不小的灾难,让这个世界的发展倒退一些,一直维持在一个低级的水平。   还有一点就是通过雷劫之名,不断清扫这个世界里冒出的有威胁的人。   梅笑寒立刻敏锐地眯眼道:“所以本来依照它们的意思和计划,庄前辈你最后应该是……”   “是。”庄清流没什么表情。   她最后,按道理应该是要和庄篁一起消失的。   结果却被梅花阑默不作声地替代了。   祝蘅立马惊疑不定地转头,看了梅花阑一眼,冲庄清流道:“她什么时候……?”   庄清流这会儿也凉凉瞧了身边的人一眼:“之前被堵在长庚仙府外,我送她独自一人回桃花源绿洲的时候。”   梅花阑咩咩地看了看她,端坐在椅子上没吱声,看起来要多乖有多乖。   至于她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祭坛不对的,她自己不说,就没人知道。   梅笑寒忽然想起什么,道:“庄前辈,你之前说话蹦词那么奇怪,你不会是……你和花阑不会是去了……”   “想得美。”庄清流忽然嗤笑了一声,抬头望向天上,“我从来就在这里没有离开过,梅畔也没有离开过,我们是在一个叫医疗舱的地方待了很久,一点一点给缝起来的。”   说着道:“她们大概为了让我相信修仙世界的玄幻穿越,还给我脑子里接了……你们就当是一种幻境吧。我的脑子在幻境中生活多年。”   祝蘅:“?”   梅笑寒到底比鸟的脑袋大一点,敏锐道:“既然……那你为什么会发现不对?”   “因为我脑子里活着的那个世界,水平跟他们比起来很明显也很低。”庄清流道,“那是一个连眼神儿不好都治不好的世界,哪儿有把碎片似的人还缝起来的水平——对了,他们大概为了颠倒世界存在的顺序,还刻意往幻境里面穿插了你的小说,所以你现在还没开始卖的那本‘前排卖灵药,无痛飞升法’,我其实是看过的。”   “???”梅笑寒瞬间大惊失色。   提起那些鬼一样的小说,祝蘅靠椅子上凉凉瞧她一眼,冲庄清流犹疑道:“我还是不大明白。”说着又看了看梅花阑身上的丝线。   “你就当做,是我们快死的时候,忽然被悬崖下一个神医所救,然后一直放在他的茅草屋医芦里救了一段时间,然后救活了吧。”庄清流想了想后,只能这么解释。   至于她们身上的丝线,那应当是一种类似于纳米机器人之类的东西,可以很轻易地融进体内的任何细胞做缝合摘除之类的手术,只是光是纳米肯定是看不到的,但是许多许多许多数量级的纳米堆在一块儿,就会变成条缕明晰的丝线状东西呈现出来,像光一样,可见不可触及,这种东西很先进,她也已经无法完全弄清。   庄清流这个类比举例博士冲她们道:“就像是你拿着针线给人缝合外伤,这些相当于无数个非常小的小人在我的体内,左手拿着刀,右手拿着针线,你下指令让它缝的时候它就缝,而你下指令让它割的时候,所有的小人儿都拿着手术刀给你同时划拉一下,那血一下就渗出来了。”   医疗舱是大手术,完成后就换成了这种体内的手术机器人的程序,可以说是十分先进了。   梅笑寒和祝蘅越听表情越幻灭:“???”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懂。   庄清流也无心跨年级多科普,只是道:“我当初大致被缝成了一个人形,大体好了,气能喘了的时候,被梅畔召到了碧波粼之湖。”   梅笑寒:“?”   庄清流有点笑起来地撑住额头,冲几人道:“她喝醉酒的时候会无意识召唤我。”   梅畔畔立即缓慢转头咩咩道:“……没有这种事。”   庄清流瞧她:“那我是怎么跑到湖里去的?你要是能好好睡在床上,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在你的床上。”   梅花阑好像忽然也想明白了什么,目光悄然跳跃了几下,落在庄清流脸上,见到庄烛冲她眨眼笑。   祝蘅和梅笑寒仍旧诡异:“??”   “就是那年三月,我在碧波粼之湖忽然出现,当初上梓裴氏那事之前,”庄清流冲她们道,“梅畔当时偶然因为碧波粼之湖附近忽生山祟之事,所以到了那里去除祟,然后那天应该是想我,所以自己在湖里喝了酒,然后喝醉了酒之后就无意识喊‘庄少主救救宝贝’,把那时候刚刚缝成一个整体的我从祭坛召到了湖里,自己却因为醉酒晕晕乎乎被水冲走了,大概醒了也没再回来看,而我在里面泡了一晚上才清醒,眼睛一睁就是面对着一圈人‘庄清流必死!’。”   “……”这院中之人表情虽各有丰富,但祝蘅还是吊诡地抓住重点重复道:“……庄少主救救宝贝?”   祝蘅则是唰拉展开自己的卷轴,立马记了下来。   梅花阑:“……”   庄清流冲她们挑挑眉:“怎么了,现在又快乐改了,新的不会告诉你们的。”   “……”   祝蘅眼睛翻上了天,又觉着有些奇异——所以她忽然回来居然是因为结契,居然是被梅花阑召回来的。   庄清流这时稍微垂了垂眼,道:“我忽然被这样召出来,没给她反应的时间,但是既然我已经醒了,她既不愿意杀我,又不想我碍事,所以只好一边想办法又把我从梅畔身边弄走,一边偷偷摸摸地继续缝我。”   祝蘅眉心轻轻跳了起来:“别说缝了!”   听着真的十分诡异。   梅笑寒托着自己的卷轴,若有所感地看了一眼天上,忽然冲庄清流问道:“那这些事,呃……那位庄前辈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或许不是非常清楚,但一定不是一无所知。   庄清流似乎略带些隐秘地看了眼梅笑寒,道:“白玉三孔桥、祭坛;两个世界、切断联系。”   梅笑寒心里浮出一些悄然的惊异——意思是,在影壁人一事上,那个已经不在了的人,似乎悄然为庄清流提供过一些似有若无的隐晦暗示。   她有些喃喃地思索道:“所以就这么没有联系了……”   “其实仔细的想想,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不联系就不联系了。”庄清流往后靠了靠,“就像你从海里走出来,如今跟一堆海底章鱼再没联系了,也无所谓。”   梅笑寒:“什么?我们从海底走出来?”   庄清流:“不重要谢谢。”说着又冲祝蘅的眼神儿道,“不用这么看我,我也考虑了一下一朝腾飞,但是想什么呢,在绝对大的实力差距下,搞心眼儿就等于缺心眼儿,不会有什么出其不意的效果,能这样安然生活已经是最好的了。”   “谁跟你说我是在想这个,”祝蘅脸色莫名变幻道,“我是在想她们俩个……”   庄清流撑着额角揉了揉,没说什么,她以往都能看出来诡爻这个“人”浑身看起来很假,庄篁自然不是瞎子,既然她知道,那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都不重要。真也好,假也好,她大半生的在意都放在了别的地方,总归没有过真正喜欢和亲近的人。   甚至有时候,或许谁在利用谁还说不定。   仙门百家有划分,有领头的五家,五家中又有长庚仙府势大调和。有实力的门派多偏隅穷乡荒僻之地,如邓林虞氏;没实力的却坐落富庶流油之地,如灵璧兰氏,这些仔细琢磨起来,其实颇有深浅。   可能从一开始,庄篁就隐隐约约地将门派划出三六九等,让他们互相眼红,来回争斗,内里耗空。她那时没有下决心除掉人族,但心里还是偏向这样,当初仙门衍变成的样子,就是她想看到的局面。她六百年前放过人族一马,但到底还是意难平,数百年的蹉跎岁月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为了在寿命将尽之前完成这样的事情。   庄清流沉默良久,冲祝蘅道:“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祝蘅:“嗯?”   “这大抵就叫眼光放长远,万事皆悲。”庄清流上半句还有个人样儿,下半句没了,歪在椅子上,“就让我们吃好喝好,开心一点,人间不直的……”   祝蘅听都没听完,起身就走了。   她在这样一个暖冬明媚的日子,去桃花源的绿洲里将族人重新迁回了故梦潮,这两年,故梦潮里的所有怨灵都已经清完,是可以回家的时候了。   庄清流沉默了片刻,只是垂睫道:“你去吧,我再过段时间再回去。”   外面的人都已经走了,梅笑寒看了看祝蘅的背影后,有些意外地转头冲庄清流道:“庄前辈,她这段时间,特地在等你。”   “我知道。”庄清流还是窝在椅子上,低眼道,“过段时间吧。”   她转头看向一旁的梅思归,揉揉它,冲它低头问道:“我要是有一天不在了,你会难过吗?”   “啾?”梅思归立即乖巧地跳进她怀里,仰起小脑袋,“啾啾啾啾。”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庄清流给它的答非所问真诚打了零分,但还是起身抱住它轻轻揉道:“走,我们去接你娘。”   这时,这一段时间都在梅家上下帮忙的段缤走了进来,他手中握着兰姝的画卷,冲庄清流说女鬼想要去看看戚忽的坟墓。   庄清流想到这两人之间的联系,稍转头看了看梅花阑,梅花阑没说什么,只是起身直接出了院门,算是默许了。   “跑慢点儿!”庄清流立刻一咕噜追了上去,批评道,“你这会儿就能走稳了是吧!”   谁知梅咩咩完全没有意会到她的暗示,点头嗯了声:“我能。”   “……”臭逞能的!   庄清流嗖一下收回了本来想抱她的手。   她们住的梅苑离梅家的灵山并不远,绕过灵山一角后,戚忽的墓仍旧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睡着。   女鬼大红的身影从画卷里跃了出来,低头看了墓碑一会儿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弯腰将一个东西放下了,那是曾为挚交好友时,戚忽给过她的香囊福袋。   庄清流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你若是想,可以留下和段缤多生活几年,我会帮你。”   “不了,”女鬼看着身旁的儿子,有些笑起来,“我们已经说好了,他也有他要做的事,我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是个不错的人,就是有些内敛。”   庄清流看了看仍旧不怎么作声的段缤,冲女鬼道:“还有没有什么愿望?”   女鬼上下飘忽地看着戚忽的墓碑,听到庄清流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没什么愿望了……就是可能还有一些偿还不了的亏欠。”   她说完,没再等几人转头开口,就随一阵轻风忽然离开了。   段缤在原地站了许久,银色面具在光下闪动道:“希望她来世能嫁个好人。”   庄清流这时转头,无情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她功德相抵,来世不一定是人。”   段缤:“……?”   庄清流指了指戚忽墓前积着的一些香纸灰,那上面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了一只很淡的梅花瓣:“大抵是猫。”   段缤:“……”   庄清流往远处风吹的方向看了看:“嫁只喜欢的好猫。”   风打着旋掠过树顶,逐渐走远了,她直到离开,都再没有提及虞辰岳,只是似乎往那个曾经坐落于偏僻荒野的角楼方向看了一眼。庄清流也是在那日冰川之事结束后才听梅笑寒大致提了两句,当初虞辰岳为救段缤消散的时候,女鬼曾从兰姝的画卷中自己挣脱了出来。   虽然不是她亲自动的手,但也算是有了一个了断。   此后火燃尽,灰飘零,下一世尘归尘,土归土,恩怨两清。   段缤看了看天上,有些出神地轻声道:“……真有来世吗?”   庄清流没说话,却在戚忽墓前安静站了会儿后,忽然伸手搭在梅花阑眉心,给她看了一段虚境。   虚境的画面是六百多年前,古湘国,那时候是庄清流第一次被庄篁带到仙陆,还很小,只有五六岁大小的小姑娘那么高,一个人站在熙熙攘攘的繁华市井街中。   她边让梅花阑闭眼看边说道:“那时候我还不会说人族的话,也听不懂身边的人都在说什么,一个人偷偷跑到街上去的。那天好像是什么热闹的节日,我挤在人流里东摇西晃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场景,就很陌生,有些懵懵的……”   梅花阑看到了,那个很小的庄清流被热闹的人群挤着绊到了一个摊铺的桌角,撞碎了上面摆的几个小玉件,然后让人低头数落指责。   “我当时垂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玉,又抬头看了看问我要钱和找父母的摊主,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时,一只手从身后轻轻牵了上来,冲摊主不卑不亢地柔声道,“是我女儿。”   梅花阑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起来——那是戚忽,戚忽的脸。   她一身庄重的贵人打扮,妆容淡敛而明丽,那摊主应该也认识,愣了一下后,很快肃然地微微行了个礼,恭敬道:“戚夫人。”   “那时候她问了我几句话,我自然也没听懂,只知道她掌心很暖,声音很温柔,记得她的眼睛,十分清澈的眼睛。”庄清流微弯眼笑起来,“然后她就把我带到一个旁边的小客栈要了些吃的,亲手递给我一块儿花糕,示意我吃。”   梅花阑看到了,庄清流两只很白的小手一起抱着花糕,仰头还是萌萌地看旁边的戚忽。大概是由于她嘴角天然生笑,惹得戚忽很喜欢,于是摸了好几下她脑袋。   “我当时又左右来回地看了看旁边桌上的人,才学着低头咬了一口。”庄清流收回手道,“那是我在这世上吃到的第一口好吃的,很甜。”   梅花阑忽然睁开眼睛看向她:“六百多年……”   “嗯。”庄清流冲她道,“这世上每过数百年,会有一些人不被打散灵魂,重新转世。”所以戚忽还是戚忽。   “对她来说,对身边的人来说,这已经是转过了一次轮回。可是对我来说,她还是这一世遇到的人。”   庄清流轻轻搂着她,低头道:“可见凡世之事,自有因果。或许冥冥之中,我就是要来给她当女儿的。”   梅花阑心里忽然泛起一种潮涌般的感动,难得泪流满面地沾湿了睫毛。   庄清流忽地自己凑近,将左脸挨到她唇边啵了一下,然后眨眼道:“怎么回事?亲左边不亲右边,你不合格。”   然后梅咩咩就果然轻轻抿嘴地笑了起来,搂她一会儿后,在她右脸补上“合格”。   “……”一旁的段缤伸手挠了挠面具,早已转头背对两人,去看高高升起的红日。   庄清流牵梅花阑从戚忽坟前离开时,才侧头看看,冲他问道:“这么多年,你就真的没什么喜欢的人吗?”   段缤这才转过身,安静走在旁边:“从小到大,每次生死关头,出现在我面前的都是你,我的缘分就只有你一个人。   庄清流:“……”   是谁,到底是谁,要往醋缸里灌醋。   本来安安静静走着的梅花阑果然转头,没什么神情地看了段缤一眼。   自从祭坛的评估之后,庄清流有一段时间看谁心里都浮起评估,无法搞明白身边这只咩明明应该是个零点一,怎么就成了九点九。   这会儿看她在缸里酿醋,才发现看起来格外凶。   庄清流在她手心一挠:“你这个危险分子。”   “我不应该是积极分子吗?”梅花阑悄然挠回去道。   庄清流眉梢动了动,还没说话,梅笑寒忽然传讯道:“庄前辈,花阑,你们去了桃花源吗?”   梅花阑抬头看出去,问:“怎么了?”   梅笑寒道:“你们忘了吗,那里面还有大波的厉煞未曾清干净。”   庄清流并不意外,只是道:“六百岁打底的祖宗鬼,你们当说清就清。”   哪怕是庄篁,以往也做不到,所以只能将这里全部封起来。   梅笑寒顿了顿,道:“难怪从小半年前开始,那里就接连震动不休,我们加了数层禁制都被闯破了……庄前辈,可有解决之法?”   “只有一个。”庄清流沉默立在原地道,“需要血脉的镇压。”   不管是沙漠的辐射还是厉煞,每一次的大战之后,都有地方需要许多年才能修复,这里也还需要净化很多很多年年。   有些事情其实也早已心照不宣,所以从桃花源接走梅思归母亲的尸骨时,段缤再未曾跟出来,他将终生镇守那里。   庄清流抬头缓出一口气,并没有回梅家仙府,而是将思归的鸟妈妈安葬在了乌澜山,这里本是它的家乡,它也喜欢这处山清水秀又风轻云淡之地。   庄清流安静了低头看了一会儿后,忽然带梅花阑去了一个地方,落在一株角落梅树旁边道:“我当年,就是在这里捡到你的。”   梅花阑眼睛眨了眨,转头看向树下。   “你当时,大概就这么小,”庄清流伸手小小比划了一下,笑道,“眼睛十分清澈,像雪水融化出来的小溪一样。”   说着抬眼,看着梅花如今阑的眼睛:“现在还像小溪,但是已经是我的人了。”   梅花阑笑着听她说,庄清流却转头,看着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道:“你知道吗,你当年,是被一只鸟所救,藏在这里的。”   梅花阑忽意外了一下,抬头看她。   “就是思归母亲。”庄清流弯腰俯下身,在雪地上用手指戳了个鸟爪印出来道,“它当年被我和祝蘅救了之后,藏入乌澜山就已经很安全,但是那年为了救你,暴露了自己行踪,让后氏的人重新盯上了它。”   “……原来是这样。”梅花阑微顿。   “它那时候在这里看到你们母女被后氏的人追杀,应该是想起了那时候的自己,因此想救你们。”   所以又是冥冥的无意中,庄清流的一念救了她会喜欢上的人两次。   身后似乎又有风刮了起来,大概是经年之后得到安葬再无牵挂,这只曾经化为厉煞的彤鹤,终于能够安心睡下。   在它埋骨的雪地下开始逐渐有红色的光一点一点地飞散升出,然后在半空缓慢凝聚在了一起,绚烂的光影先绕着几人转了一圈,最后轻轻俯身,在梅思归脑袋上温柔亲了一下。   那只漂亮的鸟在自由广阔的山野间冲她们回眸一笑,然后于空中炸成了一簇烟消云散的光,消失于天际一线。   庄清流没有捂住梅思归的眼睛,而是抱着它转向那边,轻声道:“记住它。”   梅思归又张大嘴嚎啕大哭。   庄清流低头揉着哄它:“别难过,它是终于去过开心的日子了。”   梅思归泪眼朦胧地扎进她怀里,庄清流疼爱地抱它回了家,让她自己想飞哪儿飞哪儿去了,大概是找大鹅朋友们。两人刚刚顺路从半山腰折着花进山门时,发现梅花昼和梅笑寒居然正在山门口互扯头花。   庄清流立即用一种询问的眼神儿和梅花阑并排走上前:“嗯?”   梅笑寒立即袖手叠一块儿,冲她旁边的梅花阑神秘微笑起来。   “你不用管,好好休息。”梅花昼眼睑下挂着两个青眼圈儿,立刻冲梅花阑道,“哥不想你去管这些麻烦的事,只想我的妹妹做自己喜欢的事。”   庄清流瞅瞅梅笑寒加倍的黑眼圈儿,很快听懂地原地从柱身上绕了个螺旋,半转身地来回打量着欲扯梅笑寒下山的梅花昼:“你其实是个妹控吗?”   梅花昼:“……?”   “我一点儿都不想给谁当少主。”庄清流诚挚冲他眨眼,“我也想给你当妹妹。”   梅花昼脸色立刻古怪地翻飞起来:“庄前辈,你不必喊我……”   庄清流:“哥。”   “……”   庄清流又冲梅花昼道:“我以前就老觉着社会欠我一个哥。”   梅花阑在旁边轻轻阖落睫毛笑了一声,梅花昼却甩开腿唰唰两下,大概是被庄清流“哥”跑了。   庄清流低低笑了两声,跨进山门,转头冲梅笑寒道:“既然遇到了,去我们那里喝口啤酒?”   梅笑寒还要忙,并无此意,只是离开前忽然转头道:“庄前辈,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庄清流眨眨眼,示意她说。   梅笑寒看了看梅花阑,冲她问道:“花阑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不会不习惯吗?”   “嗨……人活久了就是这样,看过长大的小辈多的跟什么似的,有什么不习惯的。”庄清流随意道。   而且要仔细说起来,小时候的梅花阑其实更多的是让她觉着可爱,长大后这种样子,才让她觉得心动。   就在当初她失去记忆那段儿时间,是在像喜欢一个女人那样喜欢她,喜欢她的温柔,喜欢她的体贴,喜欢她的心思剔透和为人处事,最重要的,是大佬十分富有呢,唯一能吹毛求疵拉出的缺点,大概就是性格有点自闭。   梅笑寒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后,冲庄清流点点头,很快沿着小径走了。   庄清流拉梅花阑刚转身还没进门,身后又一阵喧闹,原来是兰颂裴熠季无端几个人结伴跑了过来,刚要跟梅花昼道别离开。   “……”庄清流只好转头,又瞧了瞧他们。   当年故梦潮求学之时,她一开始额外关注这几人,是因为这些人多为权贵子弟,在日后终有一日手里都会握上重要的权柄,掌握更多人的命运,所以庄清流总想他们能正直一点,不多善良也没关系,谁知如今看来   “嗯,”她冲梅花阑真心实意道,“我从小期望了那么多年,没想到长大后,一个个就是这样儿的傻大个。”   刚刚走近的几人:“……”   “什么是傻大个?我们哪个长得不好看不养眼?!”无法接受这种评价的季无端当即眉头一竖,十分不满地当先质问道,“这你都不喜欢?真不喜欢?!”   “怎么可能?”庄清流冲几人一起看过来的目光,“小时候看着吧,还图个可爱,现在长这么大,真的很难再喜欢。我从小能喜欢到大的,有一个就行了。”   庄清流一句话出口,一圈人仿佛都受了刺激,一个个面容扭曲地别开脸,几十双眼睛都纷纷漠然地转向梅花阑。   梅畔畔:“……”   “好了,这么盯她干什么?”庄清流牵着梅花阑的手,扫眼前这人一眼,“一会儿惹她骄傲。”   “……”一众人里,只有当初横生过波折的裴煊并未去过故梦潮,因此有些尴尬地摸了摸眉毛,当先说了两句话,就跟梅花昼告辞了。   裴煊当初为了撑起灵岛自爆了灵丹,如今已经永远是个普通人了,梅花昼心里到底还是有点感触,关心了几句他以后的打算。   “唉……我。”裴煊被众人目光关注,一时间有些不大自然地拘束笑笑,好像有些不知道怎么说。   他以前有一段时间,曾经有过虚浮的幻觉,打着报仇的想法,以为自己把一群人玩的团团转。   现在想来,他自己又算个什么呢。   所以低头片刻后,他道:“我有一个喜欢的姑娘……”   裴熠震惊了:“……??”什么时候的事?!   关于这个问题,别的人也就不是很关注,对于裴煊这个人,庄清流也没有多说什么,大家都只是祝他日子过得红火。   裴煊连忙客气地一一道过谢后,当先下山离开了。   如今两年过去,天下烦乱已大致抚平,以后的诸事,他就不会再陪裴熠来了,未来跟很多人大致也不会再见面了。   跟他一样度过了这两年的是兰颂,兰颂沉默地看了庄清流一会儿后,跟她认真地道了一个歉。   其实之前,他们已经见过一次面,所以这会儿,一个轮廓温柔,眉目十分清秀的玉灵影子已经陪在了兰颂身边,冲庄清流轻轻弯腰地温柔笑道:“多谢庄少主。”   这世上如今已无灵璧兰氏,所以庄清流稍挑了一下眉梢,示意道:“你们?”   “我和初棠,以后大抵会多走一些地方,多做一些有缘遇见,力所能及之事吧。”兰颂轻轻牵着他的手道,“我双手沾满血腥,此生已不能再回头。不为世人论我长短,但求余生能略赎一二,求半点心安。”   庄清流看了看他,眼神虽再无昔日的天真和明亮,但温蔼与内敛已与记忆里的兰颂再无差别。   她点点头,算是听到了,知道了。   兰颂和玉灵又冲一众人行礼道别,也顺着蜿蜒的山路走远了。   经过一次乱世,大家好像都不再愿意奔波忙碌了,只有裴熠这两年,还经常三五不时地跟一帮人扯皮“恕在下不能同意……”“在下觉着应该这样”云云,然后艰难努力地重振了上梓裴氏,以宗主之名,将昔年里庄清流给他的那副鬼畜“和”字大喇喇贴在了仙府大山门之上,能够看出是揉皱又展开过。   他的未来不用问,大概就是在与人不停的争辩中变成秃头。   庄清流来回瞧了瞧他这会儿还没彻底长回原来长度的头发,琢磨道:“长短正好,好想给你重新搞个时尚的发型。”   花卷烫之类的。   裴熠剑眉一立,立刻不大赞同:“你怎么不弄自己的?”   “喔,”庄清流还是颇为手痒端详道,“我自己不行,我家这口子,就喜欢黑长直。”   裴熠无语地看梅花阑一眼,断然拒绝了她,并且捂着头发立即提出了告辞。   梅花昼笑着搭手一礼,也将他送走了,日后仙门多有交集,跟裴熠应当会常见。   一旁暗中看了半天的季无端见庄清流这样儿,有些复杂地揣着手问道:“你这样喜欢她啊?”   庄清流又转眼瞧瞧她,忽地在梅花阑手背上低头一亲,用行动表示了不仅这样儿喜欢,还那样儿喜欢。   季无端当即哼了一声,心里决定不走了,往后的日子,就留在梅家。和灵璧兰氏一样,这世上也已经再无长庚仙府,梅家日后大抵会取代它的地位。   庄清流当年在思归崖离世那一日,他藏身于峰顶的霭石之后,几次忍不住想出去又几次折返,后来很长一段日子里,都以未曾与她道别而感抱憾终生,后来庄清流回来了,喜欢的那个人虽从来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但他亦为她们两个高兴。   他以往出身于末流市井之中,从人命如草芥中的草芥里走出来,当年街头笼中乞讨时,曾意外得一整袋金银,虽反招致他哄抢被打,但他深深记住了顺手递给他钱袋的那人之脸,之后数年得浅浅缘分,这世上也算有一个亲人能挂怀。   他早已经没有家了,他又能回到哪里去。转头片刻后,季无端就冲梅花昼抛起了媚眼:“梅宗主,把你们家的城给我一个怎么样?越偏僻越好,我分文不取地帮着你们看守和繁荣,以后就是你们家的人了,只要过年之时能凑上桌讨一双筷子就成……”   梅花昼好似是被吓得调头就跑,不知不觉嘴上已经对他悄然换了称呼:“季公子,你先把身上这条大红裙子脱了我们再商量……”   “什么?!”季无端不能接受,边追边刨问,“我的裙子不好看吗?难道是花型过时了?!那最近好像仙衣坊是又有了两种好看的新花样,我回头就去看看……你为什么不答我的话?!我是不是要给你送礼啊,我也送你两条好看的裙子怎么样……喂?!梅宗主……”   梅花阑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没有再听下去,很快转头,终于能清静下来地牵庄清流回了院子,然而刚一推开院门,这次是一大一小两个绿绿的头从墙后探了出来,大的十分羞涩道:“嘶嘶。”   小的那个连忙挤出来卷卷尾巴:“嗷呜。”   透过它们之后,更有那一个叫梅思归的正带着一群大鹅摇头晃脑,贴着厨房窗口悄悄地低溜飞过,探头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有的话趁机叼一块儿就跑。   院门都没有进,梅花阑跟庄清流转头对视一眼后,索性飞快地又奔下了山,两人很快手拉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便条一张。   一众闻讯赶来的梅家人大惊失色:“要去哪里?!找的时候怎么找???”   庄清流骚里骚气的声音从灵光流转的便条内漾出:“如果你我有缘,你就会感受到我的王霸之气。”   一众人:“……?????”   “好了,别烦她们了,放她们好好轻松轻松吧。”梅笑寒笑眯眯地伸手,将一众人拦了下来,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没看出来么,庄前辈满脚后跟都写满了——贡献也贡献了,世界也拯救了,老娘再也不干啦!”   就是不知道这一跑,什么时候才舍得回来。   外面正值盛冬,风吹雪花扑面,终于跑远的两人不知道在哪儿买了一匹马同骑,溜溜达达地任马随意走,跑到哪儿算哪儿,梅花阑也不握缰绳,在后面用大氅裹着她。   庄清流平躺在她怀里睡觉,她就会低头看看,袖摆一盖,给她遮住光。有时候跑到市井街中,梅花阑就会自然而然地将她往卖好吃的街巷带。   随着时间的流逝,两年前的事情已经渐渐失去了清晰的轮廓,但是无论走到哪里,仍旧会被一些人不时提及。   庄清流觉着有趣,时常会在客栈屋顶偷听,梅花阑虽不会特别有兴趣,但也会躺在旁边,牵着她的手陪她一起看星星。   两人时常会在一个屋顶躺一夜,走时留下一堆瓜子壳。   “老板娘!来壶酒!”这日重到金蝉镇之时,庄清流忽然抬头,发现正在给隔壁桌上酒的女子有些眼熟。   梅花阑这时一转头,又示意她道:“看那边。”   庄清流顺着一眨眼,发现正在柜台后对账本的女子也有些眼熟。   两人一对视,不约而同指端轻轻一挑,拨开了二楼戏台上的纱帘一角,不出意料的,正在里面低眉信手拨琵琶的,也很眼熟   这是当初在金蝉镇捉女鬼时,曾被杀过新郎的那三个姑娘。没想到几年之后,这三人成了好友,用庄清流当初留下的一袋金子买下了一座酒楼,如今一起经营,共同过上了自己感觉随性舒适的日子。   庄清流眨完眼后,余光一瞧旁边的酒,梅花阑很快道:“想尝尝就买一坛。”   “……当初花钱买的方子还没用,这会儿跑过来还要再掏钱喝算怎么回事呢。”庄清流并没有买,十分贤惠地拒绝了,表示家里的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梅花阑弯眼,点头道:“以后给你酿。”   酒楼生意不错,来往照顾忙碌,两人没有露面多打扰,认出三个女子后,在桌上留下钱便悄悄走了。   接下来的日程本来应当是游湖,可是她们刚刚踏上一叶扁舟,就忽然发现一条金红流璨的鱼摆着水花游了过来,它游到哪儿,其余的所有鱼就都懵懵地跟到哪儿。旁边正在打渔的渔夫一网下去,差点儿被倒拽栽水地咦了声,眨眨眼。   “……”到哪儿都没法二人世界的庄清流坐船头,假装要说话的样子低头瞧了会儿后,忽然飞身,上岸溜达着跑了。   梅花阑在身后勾住了她袖摆。   庄清流转头眨眼问:“怎么啦?”   梅花阑伸出手,柔声问:“不牵我吗?”   庄清流忽然笑起来:“好好儿的为什么撒娇?”说着凑近,吧唧在她耳朵亲了一下,小声道,“跟我撒娇,不如跟我咩咩,我什么都答应你。”   梅花阑安静看着她,忽然极轻地冲她咩咩了一声。庄清流耳朵哗啦竖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她声音非常非常小地眨眼问。   梅花阑低头道:“想去一个地方看看。”   “……好。”庄清流牵她在岸边走了一会儿后,忽然消失在了原地,下一瞬,两人终于回了又离开了几年之久的故梦潮。   与此同时,已经在梅家仙府待了许久,再也无理由留下去的祝蘅这天终于进屋来,冲梅笑寒安静看了会儿,道:“我走了。”   梅笑寒处置着手中的卷轴点点头:“嗯。你以后能不能常来?”   祝蘅在屏风口又转头看她。   梅笑寒握着笔道:“多带点儿你们那边的山菇野笋过来。”   祝蘅看看她,这次没说什么,安静地出门离开了这里。   直到她的背影走出院门消失不见,梅笑寒握笔未动的手才放了下来,久久仰靠在椅背上没再动。   短短小半天,仙府宗阁开始停摆,梅花昼又亲自跑了过来,迟疑看了眼桌上停滞未动的卷轴,来回端详梅笑寒道:“有什么事儿吗?这不大像你。”   “哦,”梅笑寒起身,在窗台上摇着一株灯笼草的花穗道,“我最近,有一个喜欢的……鸟。”   院子鸟那么多,梅花昼早已习惯,最近又忙得无暇他想,于是看了一大圈儿,温和道:“哪家的?说吧。”   以往梅笑寒看上什么别人那些家养喜爱难以得到的鸟,多是梅花昼出面帮她带回来的。   可是这一次,梅笑寒裹着厚重的白毛裹肩低头想了想,还是轻叹了声:“先算了吧。”   先,这样吧。   外面薄薄的云散开了,庄清流和梅花阑上了熟悉的峰顶,原地站了会儿,庄清流望着山崖对面一个看不到的方向,冲梅花阑道:“你知道吗,我们脚下正踏着的这块凸出的崖石,和对面是相通的。”   梅花阑也缓缓往对面看了一眼,她自然是知道了。   所以没有再说话,庄清流慢慢转身坐下,轻轻后倚地靠在崖石上,在这里吹了很久的风,仰头看着天际变幻的云。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两个人无声离开这里,再一次进了底下的云梦泽。   海底景色和幽暗变幻的光影还是一样的,但庄清流刚一进去,就忽地攥住了梅花阑的手腕,看着地面低声道:“……梅畔。”   “在。”梅花阑低着眼睫牵住她的手,自然也看到了——那是一个脚印,一个很轻很轻的脚印。   她缓缓转动视线看向前面,前面还有。就好像是落在地上厚厚的灰烬上却并未踩到,如水般梦幻轻盈的一串脚印,静静地顺着岛屿边缘逐渐蔓延了进去。   庄清流心口难以抑制地轻轻跳了起来,牵着梅花阑的手腕,和她一步一步地顺着这串脚印走了进去。   仿佛有一个人在不久前静静来到过这里,悄然走遍了全岛,地上刚开始是她一个人的脚印,后来在山崖边忽然出现了第二串,紧接着第三串,第四串……后来越来越多,无数纷杂亲密的脚印逐渐交汇在了一起。   “她回来了……是她回来了……”庄清流的声音蓦地涌出一丝难以形容的喑哑,“……它们都来接她了。”   庄篁回来了。   她的尸骨留在了高高的峰顶,在那里看着整个故梦潮的未来。而她的魂灵终回云梦泽,和阔别多年的亲人们团聚在了一起。   庄清流低头伸手,泪水哗啦啦地从指缝蔓延了出来。   梅花阑伸手温柔地揽住她,用手指帮她擦拭:“别哭,应该高兴才对。”   “嗯。我高兴。”庄清流深深埋在她怀里不住地点头,“我高兴。”   那些她一直以来放不下的事情,及至此,心里终觉释然。   梅花阑眉眼愈发柔和地低头,轻轻吻在她的眉心,轻声道:“这一世能够遇到你,我也高兴。”庄清流伸手,深深抱住她。   深海如梦似幻,万千光点浅浅流动,呓语轻聊般的声音似有还无,在她们身后亲昵地萦绕。   这个叫云梦泽的岛屿再也不会受到纷扰,以后会安安静静地永远沉睡于这世间。   温柔的时光早已将到处的疮痍抹平,无论是数百年前还是如今,风轻轻一吹,便如指端抹过细沙,再了无痕迹。   庄清流和梅花阑穿过光与影,两人手牵手从海底走出,外面天地开阔,日影柔和。   已经春天了,整个世界的花都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第178章 番外一   对于梅笑寒莫名开始魂不守舍这件事,梅花昼到底无暇多顾什么,还没开始琢磨,又先被长老一纸传讯匆匆叫走了,庄清流却对祝蘅的离开十分意外,短短两盏茶的时间,就从云梦泽跑了回来,立刻登门来访。   梅笑寒已经开始了重新的伏案工作,也不意外,熟稔地低眼蘸墨让她们自便,庄清流却进门一眼就看到了她桌上的花瓶,立即忍不住从桌角倒退了回来,又确认地看了两眼,才出声迟疑道:“那个……”   梅笑寒批着字头也没抬:“嗯?”   “唔,”庄清流冲她手边的花瓶含蓄道,“那个……你这个瓶子里面插的,是祝蘅的鸟毛。尾巴上的。”   “?”梅笑寒莫名看她一眼,又拉了卷玉简展开,“是啊。我知道。”   庄清流来回观察她的表情,立马就明白了,心里分外诡异地伸手一指:“那你就没发现,这几根鸟毛是那么的……呃,格外的……骚!”   “??”   庄清流说道:“这不是普通的鸟毛,这是她的艳羽。”   梅笑寒好似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浏览批阅中,并没有会意地转动脑子。   如此,庄清流只好半坐上桌沿儿,无比直白奔放道:“鸟类除了炫耀,送人羽毛……还有那个的意思。”   “哪个??”   “就是,求偶。”   “……”   梅笑寒手腕忽地剧烈一抖,目光无声转向花瓶:“……”   庄清流又怜悯地看她一眼:“你之前收了它的艳羽,却没有回应,这在潜规则里,被视为回绝。”   鸟这种骚包,羽毛对于它们来说其实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不仅是求偶的时候会展示,臭美一点的平时也经常炫耀,就像梅思归,自己以前的毛长得灰不溜秋的,还会叼孔雀的尾羽插尾巴上开屏。   祝蘅虽然不爱展示,但她十分看重和在意自己绚烂的尾羽。   庄清流道:“我最早想烧的,就是她这尾巴尖的这点艳羽,所以才被她满岛跑地追着烧。”   梅花阑忽然瞧向她。   庄清流嘴吧唧一下:“……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是这个意思。”   她刚说完,手心忽然有火色的光哗啦一闪,登时灼热起来。   梅花阑很快低头展开她手心:“怎么了?”   庄清流也意外了一瞬,惊疑不定地翻着手心道:“……祝蘅在自燃。”   梅笑寒表情立时一顿,情不自禁蹙起眉:“自燃?”   “忘了吗,她是很特殊的火烈鸟。”   庄清流在手心一抹,转头看向梅笑寒:“火烈鸟天生不能结灵丹,其实并不适合修炼,否则修为越高,灵丹会在体内烧得越厉害,会逐渐变得压不住,最后就是自寻死路。”   可祝蘅其实十分好强,她这半生都想让庄篁看看她并不比庄清流差,结果从一开始,她跟庄清流的身世就不一样,强大不强大都没有意义。   所以如今诸事结束,再加上送毛都没得到回应,祝蘅这鸟大抵也不想活了,只想睡到地底下早点安息。   梅笑寒四肢百骸渐次浮起陌生的感觉,一时间动了动喉咙,好似没反应过来。   庄清流目光有些深邃地看着她道:“她从小就喜欢一天到晚争着抢着向我看齐,自己却是个火烈鸟不能修炼,我有时候为了她,都不好太厉害,三五不时地修修停停的,耽误我进步。”   她道:“祝蘅这鸟,她其实很骄傲的。”   梅笑寒感觉自己心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烧了起来:“所以……我伤她的自尊和心意了?”   “何止。”   “你没发现吗,自从两年前,但凡是本来你该受的伤,她都悄无声息地通过结契转到自己身上去了。”庄清流用下巴点了点那花瓶里的骚艳羽,道,“所以你要是心里也喜欢她,她这会儿就已经是你的了——还不赶紧去找人?一会儿都烧化了。”   梅笑寒“嗖”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也不知道祝蘅在哪儿地下意识冲门外奔了出去,庄清流忍俊不禁,直好在后面儿挥袖,直接将她送去了故梦潮。   梅花阑目送着门口匆匆的身影消失,又看向庄清流,一如既往地简洁道:“你?”   “唉,”庄清流随便拖了把圈椅,搂着她在桌边坐下,“如今已经轮不着我哄她了,我就在这儿等等吧。”   说着用手指拨弄了两下那两根艳羽,脑中琢磨寻思道:“这是什么时候就送的?难怪当初在长庚仙府里画不出来她……这骚鸟。”   有艳羽就算了,还要偷偷送。骚到没边儿。   梅花阑看了那个花瓶几眼,想起什么,道:“我大概知道。”   说着伸手在鸟毛上一弹,忽然拉了一段儿虚境出来。   这段儿虚境,是之前她们带着仙门百家的人一路避到桃花源绿洲里的时候,梅笑寒被意外烧得冒烟儿的那次。   庄清流当时就知道若是有旁人在,祝蘅这傲娇怪就绝对不会道歉,所以立马拉了梅花阑先溜了,旋即后面儿门一关上,祝兰兰就在窗边左右看了好几遍确认没人,才难得勉强地矮身在榻前道了个歉,歉道完,又十分拉不下脸地补充道:“我要烧的人不是你,谁让你自己要睡上来的?”   梅笑寒居高临下地紧盯着她。   “……”祝蘅一霎收回傲娇,丝滑道,“对不起。”   谁知梅笑寒坐在榻上面无表情:“我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哄好的人。”   “……”祝蘅抿抿嘴,“那你……想要什么?”   “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梅笑寒看起来好似本来根本不打算理她,但坐着坐着,忽然眼珠一转道:“让我摸摸你的毛。”   祝蘅:“……”   “不给摸?”语气又一秒冷淡,“那不可能哄好的。”   “……??”祝蘅矮身蹲在榻前诡异莫测地看她半晌,忽然伸手,一把将梅笑寒的两个眼皮儿给唰拉扯了下来,合上了。   梅笑寒眼前刚一暗,就感觉面前一阵细风拂动,紧接着手被灵流轻轻托起,很微妙地触到了十分稠密柔软的羽毛。   真的十分十分光滑细致,蓬松绵软,犹如锦缎一样。   她心里奇异地悄然跳了两下,闭眼摸了又摸,体验了片刻这种果然难以忘怀的稀奇触感后,忽然猝不及防地睁眼!   “哗啦啦啦!”一阵旋风似的扑棱,即便她眼皮儿睁得飞快,可到底还是没看到眼前大鸟的样子,只看到了祝蘅匆忙变回来时,疑似扎掉的两根毛打着旋儿幽幽掉了下来。   “……”梅笑寒眼皮儿一垂,俯身从地面捡了起来,心里十分诡异地捏手上看了半天,又抬头瞅了瞅已经变回来的祝蘅——怎么回事,不是说是粉毛吗?这花里胡哨的,颜色怎么艳?   祝蘅本来好似若无其事的,但余光暼到她脸色古怪后,自己忽然脸上轮廓也有些红了,声音有些紧道:“……想要就给你。”   “??”梅笑寒大概之前觉着她不好意思,捻着这两根毛在指间来回咕噜噜转了几下,想着回头插花瓶笔筒里还挺好看的,于是欣然收下了。   所以,“骚毛求偶记”原来是这样。庄清流笑得脸朝下,趴进了梅花阑怀里。   梅花阑脸也扭到明亮的窗外望了片刻,手上拍拍庄清流的肩,示意她起身,然后自己坐到了桌案前,拿起笔接替梅笑寒批东西。   见她低头在卷轴间翻了翻后顿了一下,庄清流问:“怎么啦?”   梅花阑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铺平卷轴落笔道:“所批一半,皆是错的。”   庄清流几步踱过去也低头展览了一下,心里嗯哼一声,点评道:“心乱如麻,说明早就好喜欢我们家兰兰了的。”   所以都这样儿了,还放人走,足可见也是位傲娇十分选手呢。这两人,一种傲娇,两种风姿,内外合璧的傲娇妇妇。   梅花阑声色不动,低头写字:“你们家兰兰?”   庄清流悄不作声地从旁瞧着她笑半天,终于低头凑近啵一下,道:“我们家兰兰小鸟。”   加了两个字的后缀和一个吻,梅花阑弯眼笑了笑,没说什么了。   此时,万里之外的故梦潮。海风一吹,岛屿边缘的礁石上翻起了一波几十丈高的海浪,哗啦声响起。   祝蘅却任由烈火燃身,一动不动地静静躺在崖边,闭上了眼睛,这时,身边忽然有风落了下来。   梅笑寒徒手地撕开一层厚重的白色浓雾,发现她整个人都在燃烧,从头到脚地燃烧。   祝蘅闻风开眼偏头,顿了须臾,忽然从没有脸色变成了脸色难看,蓦然翻身而起,一把攥住梅笑寒的手腕,几个纵跃带她从崖上跳了下去。身后的浓雾连忙群起动了,哒哒追着跑了一截儿,一点儿没追上。   要到嘴的人趁浓雾不注意跑了,雾雾很委屈。   极限跳下崖后,祝蘅立刻劈头盖脸地冲梅笑寒训道:“你突然跑进来干什么?!知不知道那雾……”   她话音未落,忽被半路截道:“你喜欢我吗?”   “……”   梅笑寒来回在她脸上转了转,目光又落到被攥着地手腕上,声音变轻了一点儿:“喜不喜欢?”   哗啦,又是一波海浪冲刷礁石声响,几朵洁白的浪花在日光下溅开。祝蘅表情莫测地看了面前的人几眼,忽然诡异开口道:“你先说。”   梅笑寒“嗖”一下,又转身走了。   “……”祝蘅噌噌噌几步,又一骨碌地光速攥回了她的手腕。拽着她在海风的吹拂中拉拉扯扯。   梅笑寒转头,冲她挑起了半边儿眉。   祝蘅忽然伸手,三两下把她装神弄鬼的眉毛抹了下来,低头凉凉道:“是你没给我回应。”   “……那谁知道你是这个意思,态度就很不端正。”梅笑寒道,“人家都是好好准备好好说话的,谁像你,就丢两根毛。”   祝蘅:“……”   那谁又能想到,连这点儿知识都没有的人,居然养了一院子鸟。   “那真是对不住了。我这个没养过鸟精的人,请你多海涵。”梅笑寒忽然双臂拦腰地将她搂了起来,猝不及防地凑近了过来。   祝蘅瞬间龙卷风似的变成了木头,双手下意识地撑住她的肩,勉强绷着脸维持镇定道:“你……你可真是会挑时候。”   “我没挑。但是对不起,我是真的一点儿都等不住了。”梅笑寒没有半分诚恳地拉下她,就十分细致紧密地吻了上去。被她按住腰的人目光迷离,明晰至极,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在燃烧还是别的原因,双唇十分滚烫。   潮水翻来覆去,哗啦啦地响,两个人谁也没先退开,让这个吻延续得格外绵长。   祝蘅显然十分生疏不会,节节败退,后背逐渐靠上了嶙峋的礁石。梅笑寒终于没忍住地将头挪开,抵在她肩上笑了起来,在公主要绷脸出声前,从身侧紧紧扣住她的手:“包袱应该还没来得及收拾吧。跟我回去。”   “我为什么?我……”公主人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就七荤八素地被牵走了。   两人转瞬回到梅家仙府的院子时,刚长出了扁毛的骂人鹦鹉还躲在墙头的草药后,一看是拔秃过它毛的那厮,立刻警惕防备地用两只圆滚滚的豆眼盯着祝蘅看。   直到这时,梅笑寒心里才有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滋味和实感,从那只滑稽的秃毛鸟身上转开目光,有些微妙地上下端详身边的人:“你竟然为了我没有收你的鸟毛,你就去死。”   祝蘅一言难尽地看向她:“……我没有因为这个。”   在屋内刚刚闻声凑近的庄清流笑得锤窗——原来爱的死去活来,是这样来的。   祝蘅掀门入内,眼皮儿一垂:“……你怎么还提了个花篮儿?”   “哦,”庄清流十分喜气洋洋地说,“这个花篮儿呢,半天前是打算上门给你提亲用的,半天后的现在,做祝贺用。”   光看一角,篮子里有神秘骷髅头一个,迷人鱼眼珠两对,祝福仙人球五颗,散乱黑长发一堆……用这些东西来提亲,真的很难说是确实满意这门婚事。   谁知庄清流热情地揭开花篮儿,里面还有各色点心十三块,各色糖果十三颗,各色花朵十三支,她当场坐桌边儿,将点心和糖果都吃了,又要带走似的挨个捡起花支,冲祝蘅谆谆嘱咐道:“兰,如今既终身已定,往后切不可傲娇太过,容无翻身之地,最宜主动化傲娇为撒娇,方为长远得宠之上道……唔,唔唔……”   人还没将骚话说完,就连带梅花阑一起被双双赶了出去。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气氛一时深寂诡异,祝蘅在原地立了一会儿后,装作并不紧张地转身四下看了看,随便伸手,抹掉了门梁和窗沿四周的花鸟梅云纹,全部换成了火烈鸟。   现在屋内正中央的梅笑寒终于低头撑着桌角笑了起来:“我以后是只能欣赏你一个吗?那我还能不能养别的鸟了?”   祝蘅余光看了看她,显然并没有理会庄清流的教导,提出道:“我们……是你先过来找的我。”   “唔,”因为鸟毛和以前知道或还不知道的诸多事,所以这点儿傲娇,梅笑寒其实十分愿意满足顺着她,于是忽地上前,龙卷风一样地把人直接按到了窗边的榻上,很有道理地点头承认道,“是的。那我是不是应该事事都主动一点?”   “……”祝蘅显然诡异地反应片刻后,抬睫看进了她的眼睛。   梅笑寒被她注视的心忽然就跳了一下,她以往一贯是独立而冷静的,如今第一次被这样裹挟了信任和依赖眼神看到了心里最深处,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就从四肢百骸浮了起来,同时直冲脑海与心口,让人觉着……她很幸福的日子也要来了。   梅笑寒忽然带了点儿虔诚地低头,来回亲吻祝蘅滚烫的耳梢:“你真的很喜欢我。”   “……”祝蘅还没从温柔缠绵的吻中酝酿出傲娇的话,梅笑寒又在她耳边喃喃道:“我也很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我有许多心里话想跟你说。”   祝蘅眼底碎光闪烁,瞳孔里好像盛了故梦潮屏障上空模拟调节的极光,不可忽视地绚烂起来。   卧室里浣花窗紧闭,光线很暗,桌角一根红烛发出轻轻的哔啵声,跳跃得格外欢快,梅笑寒俯身在榻上,细细打量身下人的脸,长得实在是出挑。鸟都绝色,梅思归那小东西就长得很漂亮很漂亮,非常好看。   她慢慢目光下挪,搭上了身下人的衣襟,祝蘅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灯。”   梅笑寒眼里划过一丝笑:“我想看看你替我受的伤,为什么要熄灯。”   “……”公主毛炸了,梅笑寒伸手把她又稳稳按回枕头里,才换了种声音说,“可我不光是想看伤。”   她有些温柔地解开祝蘅的衣领:“我想看看你。”   祝蘅表情风云变幻地转个不停,骨节十分明晰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背上,却松松的,没有用力。   梅笑寒判断着她眉眼间的隐秘情绪,低头轻缓地吻她脖子,辗转慢移。祝蘅喉咙轻轻动了动,刚将手微微抬起来,一阵“哐哐咣咣”的声音剧烈响起,门忽然被哐哐龙卷风一样大力锤了起来,伴随着一个梅家弟子的大吼:“晏大人!晏大人,宗主让你去……”   “嘭!”得一声,本来虚掩的门直接被锤开了,祝蘅简直一头风暴雪,转头就要冲外面冰封十里。   那弟子抱着一厚摞卷轴,向来是在梅家专负责此事的,因此进出梅笑寒的院子十分娴熟。这次吃惊地脚悬空一半儿,摸清里面的情形和看着祝蘅瞬间风雨欲来的脸色后,忙不迭地扭过腰,脚下打跌地钻出门夺路而逃。   “哎,”梅笑寒也又气又笑地懈力,在祝蘅颈上埋了一会儿后,起身拉拉她的衣领,认真道,“等我一会儿,这是有急事。”   说着就给她妥帖盖了条毯子,先转出门走了。   “……”外面日光其实还很大,祝蘅手背在眼睛上盖了盖,无声用手摸了摸还有些滚烫的脖子,也起身走了出去。   梅家仙府她已经很熟悉,各处山路小径此刻也遍布浓荫,正是春色最浓的时候,一些大片大片的山林野花开得十分明艳。   庄清流就懒洋洋地支着躺椅靠在一棵桃树下,听见轻灵踏枝的脚步声偏过头,眼尾勾勾:“你这会儿还在这儿干嘛呢,我正等着看晏大人的新小说自传呢。”   祝蘅目光一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提了提衣领,瞥她道:“你不是要出去,又还在这儿干什么?”   “唔。说是临时有个什么急事,我当然是在这儿等我家畔畔。”庄清流心里笑得天崩地裂,五指在光影下抓来抓去地戏谑道,“既然你们家晏大人也去了,那喊声庄前辈来听?”   实在是没想到呢没想到,祝阿兰这鸟对她执念竟然这么深,连共同嫁到梅氏这种事,都要凑一对儿。   祝蘅凉凉一掀眼,忽然低头往她脸上丢了朵路边拽来的小黄花。   “哈哈哈哈哈哈哈。”庄清流从脸上捡起花,来回转着细伶伶的花茎欣赏了两眼,凑近鼻端嗅了下香,道,“干什么?折花节还没到呢,怎么还用花砸起我啦?”   祝蘅:“……”   庄清流啵亲了一下花瓣:“你难道其实喜欢的是我吗?”   祝蘅:“……”   “不说话?”庄清流眨眼端详她要爆炸的样子,“那你到底在气什么?咱俩儿真的没可能的。”   祝蘅凉飕飕低头:“呕。滚。”   庄骚包不仅不滚,还故意伸手勾开了她的衣领:“你不就是想趁机来学点儿什么经验吗,这点儿小心思我也不是不可以……”她话音未落,祝蘅就十分震惊地连忙掉头就跑,对她避之不及,仿佛解她衣领的是个什么勾人夺心的妖精。   庄清流终于哈哈哈哈哈哈地在躺椅上乐得直滚……然后咕噜一转头,发现梅花阑正远远地站在一棵梅树下看她。   “……”笑不出来了。   她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不好意思,我来给我们兰兰提亲啦! 第179章 番外二   庄清流一骨碌从躺椅上爬起来的时候,远远走出去了一截儿的祝蘅居然忽地顿住了脚步,在浓密的树荫伞盖下转头,目光饶有深意地冲她回看了一眼。   “……??”   什么东西哗啦在脑海中闪过,庄清流忽然十分震惊地往下看了看她好好儿的衣领,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不久前闪起火光的手。   “这他妈……?”   ??别人二次发育都发育别的,鸟二次发育是发育脑子?还是……难道梅笑寒把它特别缺的那部分心眼儿给补上了?   无论如何,庄清流忽然抬头瞪了她一眼,这狗东西,亏她还上门帮她提亲?!   祝蘅似乎勾点儿嘲笑地瞧了瞧她,旋即就步调自然笔直地拐弯儿走了。这时,一片人形的浓阴逐渐靠近,缓慢停在了庄清流头顶。   庄清流抬头,瞅向梅畔畔近在咫尺的脸,当场就不会地嘴吧唧一下,开始胡言乱语:“……我说是她的衣领先动的手你能信吗?”   “……”梅花阑安静了片刻,目光又转而看向她的手。   她手里还握着那朵啵啵亲过的花。   小时候摸个别的孩子都不高兴,现在更别说这个,庄清流眼皮儿一垂,瞧瞧手中,终于道:“放过它吧,花花也是被迫和无辜的。”   梅花阑眼底瞬时就有什么东西悄然浮了起来:“放过哪朵花?”   “哎,”庄清流似乎眨眨眼考虑了一下,两指灵巧地一旋,就将手中的小花插到了头顶桃树枝梢间,自己活泼地张开手臂奔向梅花阑,勾眼道,“还是把名额给它吧,另一朵花花十分开心地自愿来献身。”   梅花阑终于忍不住地往下压了压弯起的嘴角,十分克制地伸手接住她,摸摸背心:“以后无事,不要胡闹。”   庄清流心里笑得不得了,趴在她肩上嗯嗯连点头:“那我这次算是过关了么?”   她话音未落,整个人“嗖”一下腾空而起,旋转着跑进了梅花阑怀里。   梅花阑没有答话,而是低头轻轻挑了一下眉,目光巡梭说:“庄烛,你的衣领也开了。”   “……?”庄清流忽“嗖”低眼,眨了眨。梅花阑脸上的笑无声漫了起来,直接抱她绕过镂花大门回了卧房。   “……那我来伺候你,”庄清流十分上道地眨眼解她的衣带,“我好好伺候你成吗?”   梅花阑俯身用鼻尖挑起她的下颌,鲜红柔软的唇覆盖下来:“不敢。”   庄少主当即躺平:“哎……好吧。”   一阵轻风一吹,透过梅树落在窗影上的斑斓闪动,梅花阑压着笑抬眼看了看身下的人,轻声说:“庄烛。不要这么……喘。”   “那你要这么对我,还不让我喘,强人所难也不过如此。”庄清流将手中剥下的衣服丢到一边,故意嗯嗯地搂着凑近她耳朵,“而且之前不是说了,想听听,喜欢听……”   梅花阑将脑袋轻轻滚进她脖颈一侧。   “终于忍不住笑啦?”庄清流勾勾眼尾看向旁边儿,“我看出来了,你就是想找个机会对我……这段儿时间都看你是个伤病残,可把你憋坏了吧?但是你这会儿行吗?身体真的好了?”她戳戳梅花阑的心口,明知故问,“我怎么听着还跳得挺快?”   “你更快。”梅花阑将她的手捉着拐向了自己。   庄清流:“……”   是的呢。闭眼。   大概是因为端庄一到床上就无影无踪,梅花阑这次格外热情炽烈,跟以往的温柔轻缓很有两样,庄清流一通搬箱底的撒娇示好,到底还是“被”伺候地当天没直起腰。   呸。祝阿兰是只厄运鸟。   脚步轻快地抱人去外面洗过后,十分温柔的梅畔畔又跑了回来,侧躺靠在床边,低头妥帖地轻轻帮庄清流揉腰,小声亲她说:“累就睡,天也刚刚黑下来了。”   庄清流滚在她脖子上叼着咬了一口,累是累,但是并不困,她半个人卷在梅花阑身上,懒趴趴搂着她看窗外:“不是说有什么事情?你去看了一眼就回来了?”   “并非大事。”梅花阑想了想,跟她说道,“是提亲。”   “?提亲?”庄清流立刻脑袋转回来看她,“谁来提亲了?提谁的亲?”   梅花阑冲她道:“是裴煊,来向笑寒提亲。”   “??”庄清流忽然没忍住地翻了大半个身子,“裴煊?晏大人??裴煊说喜欢的姑娘是晏大人??!”   梅花阑早有准备地伸手一网,将她兜回来重新放进怀里,并不怎么意外地嗯了声,道:“是。”   她这人惯常就是这样的,对不上心的事永远不会震惊,庄清流却十分诧异:“这是什么鬼?裴煊怎么会喜欢梅笑寒?!”   梅花阑大概也想了片刻,道:“几年前,他们两个本来就曾议过亲。”   那时候,这件事还是裴启主动提出来的,可当时,裴煊人还没到梅家仙府,庄清流就从碧波粼之湖出现了,后面就乱七八糟的谁也没当回事儿。   更何况这个议亲,梅笑寒铁定从一开始就没放在心上过。   “所以这议亲又能算什么鬼。”庄清流莫名道,“裴煊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们晏大人的?他们两个有过什么交集吗??”   梅花阑思虑须臾,道:“治过伤。”   “??”庄清流道,“她可是医修。”不仅跟满天下的人都治过伤,甚至还是兽医,这算什么交集。   梅花阑自然而然地就近亲了她一下,将被沿往上拉了拉,裹好人:“或许还有别的。我也不知道。”   庄清流:“所以他这段儿时间回去是准备提亲的事去了?他亲自来的?”   梅花阑却也寻思道:“不是他自己,是裴熠帮他来上门提亲。”   “?”这又是什么迷之情形,更诡异了。   思来想去,庄清流索性摊平,在梅花阑怀里滚滚道:“算了,趁祝蘅这会儿还不知道,赶紧让他下山跑路吧。等祝蘅要是知道了,会把他啄八十个窟窿然后用火烧死的。”   “……嗯。”梅花阑温暖的手盖在她眼睛上,“笑寒已经明了扼要地直接拒回他了,睡吧。”   “那就好。”庄清流果然在逐渐暖起来的被窝里咕咕哝哝睡了,“他还提亲……提什么亲?明明是我给我们家兰兰的提亲更领先一步的。”   “……”   此时此刻,她嘴里的兰兰正在院墙上又拔秃了骂人鹦鹉的毛。这次鹦鹉还没发出凄厉挑衅的惨叫声,远处梅林的黑夜中有一点儿微弱的灯火亮了起来,熟悉的脚步声旋即响起。   祝蘅眼皮儿垂了片刻,动作利落地三两下将鹦鹉用隔音罩套了丢厨房臭泡菜坛子里,然后一溜烟儿从院墙跃下,轻烟似的回了屋内。   她刚刚在桌前端庄坐好,梅笑寒就提了个六棱形的乌木食盒回来了,第一时间目光落到她脸上隐隐笑了下:“没出去?一直在屋里乖乖等我?”   “……”祝蘅转头瞟向她,“自然不是。”   梅笑寒笑得更厉害了,也没多说什么,关好门就走近,将盒子里的吃食依次取了出来,坐下示意她:“吃。”   三菜一汤,还冒着十分喷香的热气,祝蘅看了看:“一双筷子?”   梅笑寒挑眉:“就是给你带的,我吃过了。”   祝蘅余光似乎有些窝心地动了动,却还是假装若无其事地拿起了筷子,就着一小碗米饭边吃边问:“出去了小半天,是什么急事?”   “唔……不是什么棘手的事,都解决了。”梅笑寒有些放松地撑在桌沿儿,一手托腮,在烛火的跳跃下又勾起嘴角,“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在我面前可以大口吃,不用……克制。”   她可能原本想说“不用装”。   祝蘅睨她一眼,转瞬就作风改变,十分丝滑地一口吃了个饺子。   那种有点儿微妙不自在的气氛顿时在笑声中烟消云散,祝蘅在桌边仍旧吃着,梅笑寒先起身,脚步有些轻快欢悦地出去了。   不一会儿,手中拎了个新枕头和一块儿柔软的白毛巾回来。   她没有多说,祝蘅也再没有多问,只侧脸的轮廓在光下隐约柔和下来。等她吃完洗漱过后,屋内的几盏灯依次熄灭,只剩卧室不知道什么时候新换的一只光晕低敛的红烛在闪烁。   梅笑寒铺好床转头问:“你不过来吗?”   “我为什……”祝蘅还没傲娇结束,梅笑寒几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将她从月亮门边牵了回来。   “我们之前……是到哪儿了?”   梅笑寒十分果决地和白天一模一样地将人定到了床上,俯身接连辗转地吻她,在祝蘅耳下温柔地亲了亲,“是这里?”又蜻蜓点水似的挪到脖颈,“还是这边?”   “……你都不记得,我为什么要记。”黑夜显然将一些东西打包带走了,祝小鸟嗓音很稳地压着她的肩,假装十分镇定地翻了个身,将她做的照单奉还道,“我记得是这里。”   “嗯。”梅笑寒笑意十分明显地在她身下点点头,又巡梭着她漂亮的眼睛低声问,“那你跟庄前辈,有没有学回来什么?”   “……”祝蘅撑在枕头两边,目光瞬间变幻了几下。   梅笑寒笑得不得了,十分小声好心地搂她下来些,凑近她耳边道:“还是跟你说一声吧,庄前辈她不教你,都是有原因的。因为她能教给你的,跟你这会儿……也其实差不多。”   祝蘅:“……”   于是形势眨眼间天翻地覆,梅笑寒莫名其妙地就轻飘飘重新换了个位置,将祝蘅好好放进枕头里,低头细腻而长久地吻她,最后在明灭的灯火下撑起一点,忽然深深喊了声:“祝兰徽。”   祝蘅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因为这三个字,心底忽地不可名状地涌出一点陌生而强烈的心动。   “我对你。也是这样。”梅笑寒低而轻的声音和滚烫的声音一起覆了下来,将她揉进怀里,道,“你不抱我吗?”   祝蘅终于伸手,将她深深抱了起来。   外面儿响起一阵山野清风,不知道哪只喜鹊从房檐弯角跳到了桦树上面,刚好在黑夜中发出了两声清脆的啾鸣。   又过了一会儿,关紧了的浣花窗沙沙响了起来,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淅沥细密的雨丝,梅笑寒一只手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小声问:“冷不冷?”   祝蘅嗓音和以往有些不同:“怎么会。”   梅笑寒眼里的笑涌出来,轻轻摸了下她的脸:“那我听到外面有鸟叫了,你听到没有?”   祝蘅稍微别过头,将手盖到了她脸上:“……别说话。”   “可是我想跟你说话。”梅笑寒在她手心一啄,又低头辗转地吻她脖子,“我不能说话吗?”   祝蘅:“……”   “嗯?”梅笑寒又问,“是不是不喜欢这会儿说话?”   “……”祝蘅终于败北,几不可闻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好。”最后笑过后,屋内跃动的烛火无声熄灭,身上的人枕在她颈边,只剩下很轻很轻的气息声。   直到鸡鸣天光,梅笑寒才裹了衣服直接下床,先是轻快的脚步声,接着是在水盆里叮咚洗手的声音,最后从火炉边取回了昨晚准备好的温热毛巾。   祝蘅忍不住将手背盖到了眼睛上。   她这幅样子看得梅笑寒十分心软,将人换到榻上放好后,在她脸颊上温柔地亲了一下,弯腰给她掖了掖肩两旁的被子:“热也稍微盖一点儿,这种时候不能贪凉,睡吧。”   祝蘅陷在枕头里,听着外面悠长的钟声问:“每天都这么忙吗?”   “还成吧,”梅笑寒忽然又跑过来给她喂了半杯水,“我挺喜欢这种日子的。”   祝蘅又问:“……那你不能迟半天吗?”   “不能。”梅笑寒穿好衣服,又裹了裹大氅,拿起了用过的毛巾,“不是处理卷轴,今天是要去授课。”   “对了,”她系着衣襟前的带子转过身,笑眯眯的,有点儿眼生桃花,“书房和藏室还有一些花鸟纹,你喜欢的话,都抹掉换成你吧。”说着脚一转掉头出门儿了,边走边看了眼旁边的柜子,脑海中想着回头腾一半儿出来,堆上床上人的衣服。   同一时间的梅苑里,庄清流吧唧睁开眼,忽然冲着熟悉的天花板眨了眨,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早已起床在外间烛光下翻书的梅花阑觅声从屏风边角进来,站床前目光闪动几下,声色不动地问,“你家兰兰的事?”   庄清流顺其自然地一点头:“是。”   她点完,才想起什么头一转,天旋地转间离床而起,听抱她起身的人淡淡道:“今早荧惑星东巡,天降小雨,不宜说话。”   “……哈哈哈哈哈哈。”什么东西。   庄清流被揉着脸洗漱干净,又被放到桌前吃完饭后,问:“你真的不想知道是什么有趣的事儿吗?”   梅花阑声音从坛子里出来似的,有些瓮翁的:“不想。”   庄清流终于点头摸了一把梅畔畔的脸:“你们家这一年买醋的钱,都让你以一己之力省下了。”   “嗯。”梅花阑居然没有否认,从厨房转出来后,道,“有拨钱。”   说着不知道从哪儿拎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示意她已经支领了一年买醋所需的钱:“走吧,下山给你买好吃的。”   庄清流眉毛都快飞起来地抛了抛那个钱袋,哈哈哈哈哈。   她们家畔畔就是酿醋界的精神大师!   “这怎么回事?!这怎么就又要走了???等等……”身后又有人闻讯追来。   庄清流冲他们挑眉装神:“专程回来胜出提亲的不是我们,是我们的分/身。”   “走了。勿留。蟹蟹。”   两个人转瞬手拉手飞快跑得没影儿了。   “——咚。”随着一点稀薄的雾气彻底散开,梅家崖坞里一上午的堂课结束。聚精会神了几个时辰的弟子左右揉着脖子放松下来,目光转出去,发现窗外长年劈叉的柏树上居然长出了一朵奇怪样子的花。   那弟子刚揉揉眼睛,花不见了!   与此同时,夹着一卷玉简的梅笑寒从里面走了出来,冲门口的人有点儿开心道:“来接我啊?”   祝蘅冷淡的嗓音:“嗯。”给她裹上厚厚的大毛氅,说完还要补充,“刚来。”   “来早也不干什么。”梅笑寒十分满意地牵住她的手,绕过山角时咳嗽了两声,“你有点不高兴我整天忙别的是吧?”   祝蘅“嗖”一下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绿油油的小药丸,说:“没有。”   梅笑寒道:“是因为之前安排好的事情不好轻易变动,等这几天过去了,我把之后的安排都改一改。”   她虽然这么说,但是这两日还是忙碌依旧,一天脚不沾地地到处飘,经常是人都已经在床上了,又被一张幽灵似的蓝色灵符拽起来。   五日一过,梅家要是再拖着梅笑寒当牲口用,梅花昼就会莫名收获一只鸟的冷脸,有时候还会收到一把威胁的血刀。   终于在庄清流和梅花阑两人都快浪出梅洲地界的时候,梅笑寒守院弟子拿到的行程表神奇地清空了,祝蘅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底对自己威胁了梅花昼很满意。   谁知梅笑寒收拾着包袱贴近她说:“我主动请缨,下山暗巡今年份的各城池守备和产业。”   祝蘅:“……”   “怎么了?”梅笑寒往后一仰,瞧瞧她的表情,哄道,“这个一点儿都不忙,一般都是大半年才回来述职,我可以带你到处玩儿十天,忙一天。”   祝蘅表情有些极度难以言说地变幻了几次,目光垂落,看向她手中的包袱:“现在就走?”   梅笑寒端详她:“?”   祝蘅终于迟迟道:“……等我几天。”   至于等的原因,她也不跟梅笑寒说,只是单独将一间储药室封了起来,门窗都贴了光影乱闪的徽纹门禁,不许梅笑寒进来。   要不是为了挡她,这门禁估计就是张大嘴骂骂咧咧的喇叭花。   “?我的房间和我的人,为什么?不。”梅笑寒径直出了门,直直绕到后院儿,手中剑勾地一挑后,从后院的梨树下抛出了一个密道口。   “铮。”她收剑入鞘,轻飘飘从密道口跳了下去。   一路连灯都不需要地娴熟左拐又右拐,于地下走到书房的位置后,梅笑寒伸手,从房间正中央的地底掀开了地板。   她看见了一只粉色的鸟。 第180章 番外三   就在地板咣当被掀飞的一瞬间,屋内的空气都好像窒住了。正中央的那只粉色的鸟戛然不动了一瞬,倏地爆炸一样腾起翅膀飞蹿向外。   “……等等!”梅笑寒用了一个此生最快的速度从地道奔了出去,一把伸手按住它,飞快道,“你跑什么?我就把你吓成这样儿了?”   随着话落,她清晰感觉到手下的毛和上次摸时的触感并不一样,明显有些绷紧地隐隐要炸起。   “别害怕……不要害怕。”梅笑寒霎时又将手抬了起来,只安抚似的用指尖轻轻摸了两下,抬眼冲鸟眼睛问道,“为什么躲?我不能看你吗?”   祝蘅:“……”   “嗯?问你呢?”梅笑寒十分有分寸地感受着她情绪的变化,手下从指腹摸毛逐渐缓缓地变为手掌,“我也不能看你,我是跟那些别的人一样吗?”   原本紧绷要炸起的羽毛几不可查地悄然松缓了下来,重新变得光滑细腻,鸟眼中出现了一种“自然不是”的意思,但一眨眼又加上了一层傲娇冷淡的滤光。   就是无论怎么看,都有点儿不自在。   梅笑寒眼睫往下覆了覆,没说话,只有手来回抚摸的地方往开蔓延了一些,表情不明。   祝蘅眼珠转动片刻,顿了一下,有些迟疑地看她一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刚刚接收到她的眼神儿,梅笑寒忽然垂低头疯狂笑起来,渐渐实在绷不住地差点儿将头掉到地上,“我哈哈哈哈,你居然……真的这么粉啊哈哈哈哈……”   “……”半晌,祝蘅那张肉眼可见的端庄鸟脸凉凉一转,忽然绕着脖颈低头,“嗖嗖嗖嗖”几下,报复似的将梅笑寒的满脑袋头发啄成了一个乱糟糟蓬起的鸡窝。   其实它的毛,在自己眼里不光是粉色的,鸟眼所能识别的颜色远别人类,要绚烂得多。所以祝蘅听说自己是粉毛的时候老追着烧人,而梅思归则是一天都晚都一副世界真好,啾啾啾啾傻开心的样子。   梅笑寒笑疯,手撑着埋进她怀里:“所以你这段儿时间,白天都是在偷偷变鸟吗?”   祝蘅这次十分精准地三两下,将她睫毛也啄得四下乱翘。   梅笑寒忍着稍微退开一点儿,轻声问:“是之前的伤没恢复好,还是灵丹有些压不住?”   祝蘅并没有犹豫,粉色顺滑的鸟翅膀忽然闪动,一波强劲的飓风在屋内煽起,别的东西却好好儿的都没动,只有一张空白的宣纸跃着火光从桌上被幽幽吹到了梅笑寒手心。   梅笑寒伸手一接,那点跳跃的火星就温顺服帖地立时熄灭下去,她低头看去,只见白纸上用火烧出了一行窟窿字:“不必担心,过一段时间就会好。无事。”   梅笑寒哒哒点了下纸上窟窿:“真话还是假话?”   祝蘅漆黑深邃的鸟眼居高临下地睨她。   梅笑寒笑起来,既然这样,她便放心了,也不再刨根多问,抬头开始细细打量面前身姿优美流畅的鸟。   祝蘅眼珠一转:“……?”   “怎么说呢。”梅笑寒将手中纸折起来,冲她忍笑道,“虽说迟一段时间出去也不是不行,但是暗巡一开始的起点应该是北边的乌澜镇,如今已经春末,再过两三天,那边的冰防就该化了。”   祝蘅:“……”   一阵关门关窗关院的声音后,一只短暂恢复不过来的粉毛鸟带着梅笑寒消失在了梅家仙府。对于她变回原形这件事,梅笑寒其实也有几分清楚,毕竟梅思归那小崽子为了舒服,一年到头基本都不化形,而祝蘅变回原形,有些事理所当然会更方便。   只不过在之前,她是大抵能随时控制化形的,然后这两天为了一次彻底恢复,暂时变成了鸟回不来了。   由于是暗巡,自然不会大喇喇出现在一般岗城坐落的地方,所以祝蘅按梅笑寒吩咐瞬移到的地方,四周已无城镇和人烟,远处一片一望无际的空旷冰原,两边矗立着洁白璀璨的松柏林,脚下的江河湖面结着浅冰。   祝蘅匍一落到冰面,就呲溜着一下滑了出去,梅笑寒拉都来不及,眼见它半边身子歪仰在了地上:“……”   虽然摔倒,但粉色的可爱火鸟俨然十分淡定地翻转站了起来,不忘脑袋绕到身后,优雅地梳理羽毛。   它稠密顺滑的羽毛,在璀璨的冰川光下其实还会有些像水面一样闪动粼粼波光,耀眼漂亮得不得了。曲线优美的脖子,甚至比天鹅还要长许多,梅笑寒安静无声地注视着她,目光往下……啧,两条麻杆儿一样的细腿,真怕它折了。   祝蘅好似能察觉她心中所想地鸟眼一转,忽然叼着她衣领拽了一下。   两人动脚,走在还有些细碎飘翻的飞雪中,梅笑寒稍稍转头,往旁边递出一个手掌,道:“手手给我。”   “……”祝蘅瞧向她。   “嗯哼?”梅笑寒嗓音自然,神态平稳地伸着手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一片小小的翅膀尖,才带着细绒绒的毛跑到了她手心。   梅笑寒心里奇妙柔软地笑起来,牵着她马慢慢走。心里原本期望牵着一片翅膀,旁边是只有一点点高的乖巧小粉鸟就好了,结果走着走着落在脸上的光影一暗,旁边这只叫祝兰兰的鸟原地上拔,身形一下比她还高了半个身子。   “……”   梅笑寒仰着头:“……”   祝蘅有些居高临下地用鸟眼睥睨了她一眼,才又幽幽落回来。好似用行动表达了它最多只能愿意跟梅笑寒一模一样高,然后走在她旁边,递出个翅膀小手手。   冰天雪地里,梅笑寒用空着的左手笑着揉了一把脸,脚步轻快地不说什么了。又走了一会儿后,她因牵手而露在外面的右手手背,被一点温软稠密的翅膀尖羽毛悄然覆盖,像云朵一样地包裹着暖了起来。   两人顺着东西向查看完北境的冰防,开始沿冰舌慢慢往下走,拨开一些雾凇冰花和积雪弯垂的松枝后,冰川开始逐渐融化,出现了潺潺的水声和蜿蜒的溪流,一些地方甚至有冒着热气的温泉遍布于岩涂之上。   梅笑寒随机选了几个地方看过了水祟和浮藻生长的情况后,蹲在河边儿好像发现了什么,从地面捏起一个东西洗干净放到手心,捧到旁边的鸟面前,问:“我看思归挺喜欢吃这种胖胖的虫,你喜欢吗?”   “……”祝蘅忽然叼起那只胖虫,丢到了她头顶。   “哈哈哈哈哈……不是这个,”梅笑寒将青色的胖虫放走,冲鸟道,“是有那种白白的,人特意养的吃糖果长大的虫,你喜欢的话,我也买给你?”   祝蘅这次用爪子将她勾起来,直接噗通丢进了旁边热气大冒的温泉水里,梅笑寒开心地手臂上下扑棱着撩动了几下水花,飘在水面上哈哈大笑。   “你不下来吗?跟我一起?”   祝蘅从高高的雪山尖角上抓一把碎雪,在空中洒到了她脸上。梅笑寒伸出舌尖尝了一点,甜的。   今日的北境冰防巡察结束,晚上两人就近找到了一个猎人的小木屋,一起团在里面过夜。梅笑寒湿哒哒的衣服架在火堆边烤,被祝蘅用两片翅膀全部裹在毛绒绒的怀里。它体温暖和,远胜棉被。   “就是有一点,”梅笑寒往后仰头道,“我脖子也冷。”   “……”她话落,身后的怀抱收紧,祝蘅长长的脖子绕了下来,将她隐约在外的一点儿光裸肩颈完全拥住。梅笑寒转头轻轻一亲它:“你是我养过最可爱温柔的鸟。”   越过几片冰原和河谷,气候逐渐温暖宜人起来,也是到人烟比较密集的城池了。梅笑寒远远望了几眼,到集市上,再手牵着一只粉色的大鸟就不大合适了,被围观不说,她家公主也绝不会愿意。   “不得不说,我觉得庄前辈发明的这个风衣真的非常好用。”梅笑寒喝完一口水后,低头拉开口袋,“进来。”   身旁的鸟低眼:“……”   “乖一点儿,要不然你想跟思归一样,钻我衣襟里吗?”梅笑寒摸摸它脑袋。   “……”半晌后,手中一空,面前的粉鸟变小,跑到了她口袋里。   梅笑寒尽量忍着没笑,低头眨眨眼后,走入了集市之间,随意在热闹的街头酒肆和一些茶馆儿之间坐坐听听,不显眼地打听两句本地的邪祟和驻城修士之事。   此处名为暖城,是因为地下到处遍布温泉,但到底尚且地处西北,不间歇在刮的风很凌厉。梅笑寒溜溜达达地在城楼下踱了一会儿步,低头瞅瞅口袋里,小声说:“我手冷。”   口袋里的毛绒绒只轻轻动了下,好似没听到,梅笑寒也不多说,将手放在里面,笑眯眯地又转过一个街角。   过了一会儿,像火炉一样温暖的软毛球悄然无声地慢慢跑到了她手心,暖了起来。   梅笑寒眼睛弯起,用拇指内侧轻轻地摩挲她。   “桃子!又圆又甜的大桃子!”   “蜜饯嘞,来来往往地都来看看,甜掉牙的蜜饯嘞!”   “吃面啰?三文钱一碗,请坐!”   四周来往热闹非常,昭示着这个城池的安稳和平静,梅笑寒十分满意地又蹿了两个街巷,随意拨弄着一个小摊上的雪白梨花糖问:“这个多少钱?”   梨花糖方方块块,用麦色的小袋子都是包好的,一般卖十五文一包。摊主是个年纪不大的油滑小伙子,眼皮儿薄薄的一溜,大抵是看出梅笑寒非本城人,于是想欺生地嘴一张:“二十——”   那个“十”字还没出口,他忽然一个冷战哆嗦,看到梅笑寒衣襟怀里探出一双黑亮的鸟眼冷冷盯着她,顿时价钱打了个对折,磕巴道:“二……二文。”   “……”梅笑寒还顾着准备再挑拣一包芝麻糖,闻言有点儿诧异地抬眼。糖并非贱物,算是较为贵重难得的东西,这里居然卖二文?   有点儿想贩卖好多赚差价了呢。   她在背后人挤人的喧闹中没注意的是,摊主说出二文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出现在她衣领里飞眼刀杀价的鸟又无声无息跑回了口袋。   祝小鸟肯定不会是在意这几文钱的人,但她大抵不喜欢梅笑寒被哄骗欺负。   尽管十分不舍地压下了贩卖的心思,但因为价钱实在便宜,贤惠的晏大人还是一下各买了二十包,留着后面儿慢慢吃。她拎着糖袋走人时,身后臊眉耷眼的摊主差点儿当街掉眼泪。   “怪好吃的,还挺便宜。”梅笑寒在人潮川流的街中边走边展着纸包,挨个尝了一遍,低头捏着一点儿冲口袋晃晃问,“这个花生核桃的最好吃,有牛乳味道,你想吃吗?”   祝蘅哒哒在她口袋里连续点了两下,这是不感兴趣的意思。   梅笑寒把一口酥糖笑眯眯丢嘴里,脚下进了一家酒楼客栈,要好客房和饭菜后,边上楼边问:“那你喜欢吃什么?谷子?你这段儿时间什么都不吃,能行吗?”   片刻坐定后,楼下的小二果然先上了一盘儿麦黄新鲜的谷子上来。   梅笑寒手一点合上门,端着盘子冲跳出来变大,正在桌前抖着羽毛的鸟逗道:“嗯嗯,吃。”   鸟脑袋一声没响地落下,绑绑绑绑突突突,直接将她手中的盘子啄了个十分圆润的大窟窿。   “……”梅笑寒垂眼,将白瓷的盘子左翻翻,右翻翻,最后双手举到眼前,通过圆洞往外瞅了它一眼,正对上睥睨无双的鸟眼。   “哎,脾气真大。”晏大人笑着记下赔盘子的钱,在她喙上一亲。   “那你又不出声说话,想什么我也不知道。”梅笑寒坐凳子上轻轻勾着她的背脊来回摸道,“我看思归一天到晚都啾啾啾啾的,你应该也是会说话的,真的不跟我说吗?”   祝蘅仍旧瞧着她不作声。   梅笑寒拉它到身边,在它耳边低低说了一句悄悄话,好像允诺了它什么事情,然后抬眼笑吟吟地等。   祝蘅眼睛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幻了两下,嘴抿着轻轻一动,冲她极轻地“啾”了一声。   虽然并没有听懂,但梅笑寒心都软了,也凑近啾得亲她一口,然后捧了它一片羽毛到膝上,暖绒绒的,犹如飘絮松花。祝蘅一开始还立着不动,梅笑寒眼里泛起笑问:“我不能摸你吗?”   虽然装作没有反应,但她娴熟地伸手揉了揉后,长长的脖子和脑袋就都不知不觉地跑到了她肩上。   这段时间,一人一鸟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样相处,它脖颈上和脑袋上的毛和背脊手感都不一样,脖颈羽毛细而软绒,细细摩挲着摸时会悄然间一点点发烫。而无声感觉到很舒服的时候,脑袋上的毛会不知不觉地服帖软和下来,乖乖倒躺在梅笑寒手心。   送饭菜上楼的店间轻轻扣响门的时候,整只鸟都快依偎地蜷到了她怀里。   虽然鸟眼中止不住的迷离瞬间消散,光速跃到了房梁上加从来不承认,但梅笑寒就是察觉到她方才似乎极轻地颤了一下,而且眼圈儿周围浮现出了一层可疑的红晕。   有点儿琢磨总结到什么的晏大人晚上还想摸它的时候,祝蘅有点悄然地往旁边躲了一下,无声地拒绝不许了。   梅笑寒看着她笑半天,也没说什么。反正她们以后的日子还有很久。   “既然无事,那就跟我去一个地方。”   她说完后推窗,小半个时辰后,落到了一处沐浴在月黑风高中的大宅院墙。   “知道这里为什么这么大么?”梅笑寒问。   “……”祝蘅无言地瞧她一眼。虽然这处宅子确实亭台楼阁精美异常,还囊括了几个湖和一片山林在内,像个古时的王府,但她们也不是什么没见过的人。   “看到那间镂着三瓣竹窗格的屋子了没有?”   梅笑寒自己在榕树枝叶的掩映下探头看了几眼后,托着手心的小鸟又问。   小鸟只有眼珠转动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又转回来。   梅笑寒于是露出做贼的声音,悄悄凑近道:“那是这宅院老头儿的书房,里面有一卷深紫色的木简奇书。我想要好多年。”   祝蘅:“……”   搞了半天,是让她去偷东西。   梅笑寒眨眨眼,冲她小声道:“你不知道,那木简奇书本来是有一年乌澜河发大水,从地底下冲出来的,他先跑过去捡到就成他的了。这老头儿小气得很,我拎礼登门拜访过多次,他连看都不肯让我看一眼,唯恐别人知道那上面所记誊抄下来,只想自己据为己有。”   祝蘅听到这里,脸色显然好了一点,虽然还是一脸隐隐嫌弃傲娇,但还是放下身段和节操,在夜色中悄然无声地飞潜入了那间外围有四个高品级修士看守的书房,将两个木卷叼回来丢进了梅笑寒手心。   木简书卷显然有灵,上面的字会渐次起伏浮动,分上下两卷,祝蘅大致扫了一眼,分别叫“齐民要术”和“天工开物。”   梅笑寒显然眼睛有光闪动了起来,在祝蘅脸上啵地轻轻一吻,低头从乾坤囊中取出刻录的蜃影珠道:“你不知道这两卷书中所记,有了它们,以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受益,那老头儿就是靠这个赚的钱。”   站在榕树枝条上的祝蘅怔了一下,稍微转头,在斑驳的光影下长久地看了会儿梅笑寒专注的侧脸,最后轻轻凑近,十分珍重地吻了下她的脸颊。   让它将两卷木简原本重新叼着放回去的时候,梅笑寒伸手将蜃影珠往回一戳,忽然在乾坤囊里摸到了几支灵力旋转不休的箭。她有些新奇地稍微抽出来看了看,这是当时祝蘅放里面的,用一只精致的箭囊一直包着,是她仅有的一直随身携带的行李。   虽然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珍视,但是这种东西,刚在一起的时候梅笑寒也不好多问,既然这次刚好拉出来了,她便用手接住飞回来的鸟问了一句:“这是你的特殊灵箭吗?”   祝蘅鸟脑袋点了点,忽然在树皮上燎了个:“庄烛。”   “……”梅笑寒立即恍然会意,示意地揪了片叶子给她,道,“庄前辈送你的箭?”她手指拨弄着数了数,“九支?”   “十支。”当年收到箭时,她假装不在意地随手将一支射了出去。后来便找了个小箭囊,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九支灵箭一起包了起来,此后便一直没舍得用地时时带在身边。   因为九是一个吉祥的数字,喜欢的东西、在意的人,她心底都希望能够长久。   祝蘅也不遮掩,将这些箭的威力和重要都烧在叶子上,如实告诉了梅笑寒。   梅笑寒听到这箭能射死庄清流时长长愣了一下,立马有些谨慎地捧着它喃喃道:“庄前辈她心里也真的很在意你。”   “嗯。她对我很好。”祝蘅又在一片树叶上用火一燎。   无论是从小到大还是走出故梦潮那些年,庄清流每次吃到什么稀奇好吃的东西,都会记得给提一份儿回来给她,每次看到……   “什么人?!!”   难得流露情感的美好追忆还没完,这只鸟越烧越来劲的火光忽被看守宅院的人看到了,一阵风驰电掣的震天喝问声猛然刮过来,整座宅子的守卫都轰隆隆动了。   “……”   这家宅院的招收的修士都十分厉害,虽不怕硬打,但摸清小贼的脸还是不难的。梅笑寒当即大惊失色,剑还没拔/出来就差点儿从院墙上滑下去。   “……”祝蘅颇为无言地倏然展翅,从地上勾起她往背上一甩,伴随着一阵飓风在夜色中飞空而起。   于是一群乌泱泱的守卫赶来后所仰头看到的,就只剩一人一鸟在圆月夜色中飘然远去的背影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我也一直心心念念的晏大人rua鸟就到这里了。   番外二再等等,今天一天都在不时过来改一改,它就是过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