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错》作者:柳碎夜   文案:   沈错原是被称作魔教的天明教少主,从小养尊处优,性情乖张,手段狠厉。   不曾想有朝一日亲娘打了亲姑姑,魔教分崩离析。她和姑姑都没争到那个天下第一,反被正派娘亲教做了人。   姑姑一气之下疯了,她被教养大半年,最后决定“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归隐山林”。   胭脂本不叫胭脂,被沈掌柜收养之后才换的名字。她也因此脱离了贫苦的生活,当起了粮油杂货铺里的小伙计,沈掌柜的贴身小丫鬟。   只人生总该有远大的目标,她不知怎么当着当着就当成了掌柜夫人,真正奔向了小康生活。   心狠手辣又爱附庸风雅的原魔教少主X柔弱可怜又有些小心机的小村姑。   魔教少主和小媳妇鸡飞狗跳的退休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错,沈胭脂 ┃ 配角:沈云破,柳容止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魔教少主的退休生活   立意:平平淡淡才是真 第1章   茅山前村最近议论得最多的便是村口新搬来的那位女掌柜,不止因她是外来户,也因她在这穷地方开粮油杂货铺。   茅山前村地处深州与贺州边界,是个穷地方。这几年风调雨顺村民还勉强能自给自足,前几年可不知饿死了多少人。   见过这位女掌柜的人都夸她年轻貌美,穿着不凡,看就是好人家里出来的,却不知怎么独自在穷乡僻壤里做这种明显挣不了几个钱的买卖。   女掌柜到茅山前村不过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买下了村口破落户的几间房产和土地,又雇了村里的壮年整顿了番,青砖黑瓦地修葺起来,杂货铺顿时成为了村最好的住家。   村里老木匠为杂货铺做了招牌,红底金字,富丽大气,与整个茅山前村颇为格格不入。   六月初七,宜开张,沈记杂货在这天大张旗鼓地开业。   村里不下地的妇孺小孩都来凑热闹,串鞭炮放完,两块红布拉开,沈老板也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之前大部分人只听那些进出的工匠提过这位神秘的女掌柜,今日算是大开眼界。   沈老板身形挺拔锦袍玉带,是时下贵族富家小姐所流行的男子装束,端看玉质金相,霞姿月韵,村民纷纷惊为天人。   只她神情冷峻,眉目间似有邪戾妖冶之气,叫人望而生畏。   沈老板扫视众人眼,村民们竟吓得时鸦雀无声。   “来拿糖……”她手拿着个檀木匣子,里面装着各类精致的糕点糖果,别说孩子,就是大人也不曾见过。村民看得眼睛发直,却没有人敢先上前去。   沈老板声音清冷,带着股上位者的威严,虽并非发怒,但足以叫人心生畏惧。   她等了会儿,似有不耐又似不解,随手抓了把糖糕抖了抖,重复道:“来拿糖……”   她全然没有个生意人的和气生财之相,村民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个瘦弱矮小、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村子里的人都认识她,是铁柱家的二丫头。   茅山前村是个穷地方,村民基本都不富裕,但穷也分个三六九等,这铁柱家便是村里最穷的那户。   近些年风调雨顺,去年魔教覆灭普天同庆,朝廷免了不少税,各家也终于剩下了点余粮。   只那王铁柱原配死后不事生产,又给孩子娶了个恶毒的后娘,家人天天鸡飞狗跳,日子差点过不下去。   去年过年,王铁柱还是狠心卖了大女儿,这才没家饿死。   只可怜二丫与个小儿子没了大姐照拂,更是被后娘欺负打骂,天三顿糠都没有几粒,将近十岁的孩子看起来才五六岁的样貌。   那王铁柱原是想将这二丫头也给卖了,只大女儿美貌,这小女儿脸上却是打从娘胎带出了块艳红的胎记,人家青楼馆子不收,最后只得作罢。   村里人念叨到这几个孩子都说声可怜,但平日里又避之如蛇蝎,若非今日有这热闹,恐怕都要忘记这对姐弟了。   二丫身形孱弱,佝偻着背脊低垂着脸,小心翼翼地走到沈错面前。   沈错看着她褴褛的衣衫不自觉皱了皱眉头:“伸出手来……”   二丫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捧在起伸了出来。她双小手瘦得和鸡爪似的,手心纹理细密,老茧丛生,还好看着倒是干净。   沈错正待要把糖糕往她手里放,突然眉头动,冷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显然被她吓了跳,瑟缩着肩膀不敢答话。   沈错从前贵为教少主,呼百应,哪里能有什么耐心?只这半年被人耳提面命地教改,终还有几分成效,暂时忍耐了下来。   “我问你话,为何不答?抬起头来……”   这问话的架势哪是做生意的掌柜?分明比父母官还有威严。   “我、我叫二丫……”   这二丫实在算不上是个名字,只穷人家的孩子命贱,小时候不兴取名,尤其是女孩。   待孩子大点讲究些的兴许会给取个,不讲究的便直这样叫下去。   “二丫?”沈错过去最爱附庸风雅,乍听到这土气的名字,不自觉就挂下了脸。   可如今面前的人不是她的仆从教众,她也没办法给人家改名,只得压下了那点不适,继续道,“我让你抬起头来。”   村民们没想到拿个开业喜庆糖竟然还有这么多事,已有不少人心生退意。   二丫却是骑虎难下,又想着可怜的弟弟还眼巴巴地等着吃糖,只得抬起头来。   小女孩长得并不丑,虽黝黑瘦弱又带有胎记,但五官清秀,眼神明亮,打理得也算干净。   沈错看到她眼角拇指大块胭脂般的殷红胎记,眉头跳。   “跟我来……”   二丫呆愣愣地看着她,也不知道是被她的气势还是样貌惊到了。   沈错拎着她背上的衣服,像是抓小鸡般轻松地将她提进了店铺。   众人眼睁睁看着她光天化日强抢小女孩,时惊得面面相觑。   “呜哇,姐姐!”二丫的弟弟虎子看着姐姐消失不见,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   二丫只觉阵天旋地转,人不知怎么就已经进了屋内。大概是惊吓过度,她呆呆地看着沈错,竟没哭没闹。   沈错把手里的点心盒往她面前放,张口就问:“你认识不认识我?”   二丫慌忙摇了摇头,显出副受惊的模样。   沈错不耐应付孩子,又见她不识自己,显出了生气的模样:“你怎么会不认识我?”   二丫扁了扁嘴,似乎想哭,沈错眼睛瞪:“不准哭……”   小姑娘硬生生将哭声憋了回去,只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教少主在教内被人追星捧月,在教外杀人如麻,过去哪里能有什么怜人的想法?   只不知是不是这半年的教化真有了些作用,她看着二丫可怜巴巴的小脸,竟也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不准哭……吃糖。”她捻了块包着油纸的糖糕放到二丫手,虽说有哄慰之意,可惜语气又莽又虎,没吓坏人已然难得。   二丫胆战心惊地接过糖糕,虽然怕得不行,但十分知礼,小声道:“谢、谢谢……”   沈错喜欢知礼的人,又鲜少被人感谢,时竟觉十分舒心。   “嗯……你真的不认识我?”   她高兴,便又显出了几分过往当少主的做派。   二丫缓缓摇了摇头。   她便又不高兴了:“你几岁了?怎么记性那么差?”   “九、九岁了……”   “九岁?”沈错上下打量着她,似乎无法相信,“你看着至多五六岁,怎么就九岁了?本……我九岁的时候都有两个你高了。”   沈错当了十几年少主,从小锦衣玉食,吃穿用度堪比皇子公主,加上自小习武,身量挺拔如竹,自然不是常人能比的。   二丫低了低头,小声道:“我、我姐姐去年说我快九岁了……”   “你姐姐?哦对,你姐姐……你怎么不吃啊?”沈错看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捏着糕点却半分不动,奇怪道,“你不喜欢吃糖吗?”   二丫连忙摇了摇头:“我、我想留给弟弟……”   沈错哼了哼,看不惯她这小家子气。   “这还大盒,你能吃得完吗?留什么留,让你吃就吃。”   二丫惊讶地看着她:“这、这么多都给我吗?”   沈错赶苍蝇似的挥手道:“都给你都给你,我不爱吃甜食。”   “谢谢你,姐姐!”二丫感激涕零,个激动说话都顺溜了不少。   沈错哪被人叫过什么姐姐?又是惊讶又是不自在地看着她。   “不准叫我姐姐。”   二丫显然不怎么适应她的喜怒无常,紧张道:“那我该叫、叫您什么?”   沈错皱了皱眉,时竟也想不出什么称呼来。过去教众们称呼她为圣女,侍女们叫她少主,手下叫她主子,姑姑喊她无妄,母亲叫她错儿。   可她现在已经不是少主,这小姑娘也和她的那些个下人不同。   她沉吟了好会儿,最后道:“你就……叫我沈掌柜吧。”   这也太俗了。   沈错说完自己先嫌弃不已,二丫却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沈掌柜」。   小女孩声音稚嫩软糯,总算不是太难入耳。   沈错心满意足地道:“好啦,我可以答应你件事,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她说得没头没脑,二丫哪里敢提什么要求,弱弱地道:“我、我没有……”   沈错过往说不二,赏罚分明,如今被个小小的女孩子推拒,自然心生不满。   “怎么会没有要求?我看你家贫,不如给你些银子?”   二丫慌忙摇了摇头:“不、不行,我姐姐说不能无缘无故要人家的银子……而且、而且我爹拿了银子又会去赌。”   沈错老大不高兴,只小女孩说得挺有理,她便也不好发脾气。   “也不是无缘无故……”   她过往心高气傲,近两年磋磨了些性子,只仍觉得那件事难以启齿,话说到半又咽了回去。   “你真没有?”   她曾经要什么有什么,打赏银子都嫌俗气。只今时不同往日,她爹和姑姑给她留的奇珍异宝被她娘没收了大半充公,如今就剩下些黄白俗物。   二丫与沈错说了会儿话,渐渐便不那么怕了。又因吃到了从未吃过的糕点,便当她是大好人。   “没有……”   若真有什么要求,那就是她希望姐姐能回来。二丫年纪虽小,但并非不谙世事,知道事情轻重,哪里敢说出来?   沈错又烦又恼,声音不自觉就重了些。   “怎么就没有?你怎么能没有要求呢?”   她脾气不好惯了,过往动怒全教上下都要抖三抖,如今却无处发泄。   二丫瑟缩了下,清白分明的大眼望着她,竟不觉得有多害怕。   “沈、沈掌柜,我要这些糕点就好了。”   沈错更气了:“本宫主就值这些糕点吗?” 第2章   小女孩看起来懦弱可欺,性子却意外倔强。沈错连唬带吓了半天,她就是说自己什么都不要。   沈错过往算得上杀人不眨眼,脾气也绝不良善,只她自恃身份不爱欺辱弱小,如今对这这小女孩便有些束手无策。   二丫念起弟弟还人在外,后便渐渐有些急了,落豆子般掉眼泪,憋在喉咙里呜咽。   沈错恼也恼了气也气了,最后只得塞了她盒糕点,让她先归家去。   杂货铺开业第天歇业了小半日,第二天小村子里就传开了掌柜捉了小女孩,又给了她厚礼的消息。   村人对这位行事怪诞的沈掌柜摸不着头脑,只当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姐脾性与他们这些穷人不同。   杂货铺开在这种地方自然是没有什么好生意,沈掌柜看起来却点儿不着急。   天没几笔生意,花钱倒是大方,个人吃饭却雇了李家二婶当厨娘。   李二婶天帮忙做三顿饭,个月就有两银子。不仅如此,沈错吃饭必然要五个菜,还必须顿顿有肉。   偏偏胃口不大,每餐剩下诸多菜肴,李二婶每日都能拿不少回家。   村里有羡慕有嫉妒的,说她捡残羹冷炙,李二婶却不在乎。   她年轻的时候在大户人家当过丫鬟,却也没见过那么讲究的小姐。   即便个人吃饭也必用两双筷子,银筷子夹菜,象牙筷子吃饭,那小口小口的,菜就像没动过般。   家里小孙子因着好伙食从个小瘦猴子变成了胖娃娃,她每日都是眉开眼笑。   沈错来了个多月,脾气不好和花钱大方这两件事早就人尽皆知。   李二婶与她相处久了却发现,这沈掌柜虽然脾气不大好,但性子懒,性子懒就不爱计较。   所以很少与人为难,某种意义上来说实在是位难得的好雇主。   沈错自己看了几天店,渐渐不耐烦起来。生意不好她倒乐得清闲,只她店铺开在村口,日日人来人往,谁都往里张望。她过往的身份地位,哪被人这样打量过?   只如今不好发火,这便起了心思要招伙计。   这个消息由李二婶说,顿时全村沸腾。月钱两,别说比起种地,就算比起在镇里当掌柜也差不了多少。   沈错过往当少主的时候每日起得颇早,最近半年却越来越懈怠。尤其如今还是起来看店,更是日日赖床。   沈错第二天晌午才开店门,结果门外乌压压片人,冷不丁把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她也吓了跳。   茅山前村总共不过几百来号村民,如今全聚集在了这村口。   李二婶犹如管家般站在前头维持秩序,见沈错出来便恭敬地道:“掌柜的,您昨日说招伙计,今日大家都来了,您相看相看,有满意的便留下吧。”   沈错翠羽般的长眉敛,面上显出了不痛快的神情。她素来挑剔,又不爱管琐事,过往教有专人帮她安排妥帖,哪里乐意亲力亲为?   况她不喜粗鄙之人,如今见这满眼村妇糙汉,先生了不耐之心。   “怎么那么多人?”   自然都是为钱来的。   大家腹诽这沈掌柜问得奇怪,李二婶毕竟与她相处最久,倒是有些知晓她的脾性。   “掌柜的,招伙计可是个大事,马虎不得。大家也是片诚心,您今日受些累,今后就轻松了。”   倒也是这个道理。   沈错眯眼扫视了众人眼:“行吧,那你们之识字的留下。”   此话出,顿时鸦雀无声。   富裕些的村子或许还能出几个耕读之家,可像茅山前村这种穷地方又哪里有家庭读得起书呢?   沈错没什么耐性,见无人搭话便要让人散去,人群却突然蹿出个高瘦落魄的汉子。   此人倒有几分好相貌,可惜眉眼之间有遮掩不住的粗鄙猥琐。   沈错不认得他,却是认得他手拉着的那个小女孩。   “掌柜,沈掌柜,小女不才认得几个字,您让她给您打个下手吧。”   那惊惧畏缩却不敢挣扎闪躲的小姑娘不是二丫却是谁?   沈错素来记仇不记恩,段日子没见她,差点都把她忘了。   “她识字?”   这村里百来号人目不识丁,就这看起来才五六岁,实际也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能认识字?   沈错自然没想招个丁点大的小女孩当伙计,看不看得了店暂且不说,主要还是她嫌烦。但出于好奇,她姑且还是问了问。   王铁柱边连连点头边硬扯着女儿往沈错面前送:“认得认得,她外公是名秀才,母亲也识得几个字,所以教过她。”   二丫看起来怕得不行,却半分不敢挣扎,弓腰站在沈错面前不敢抬头。王铁柱踢了踢她腿窝,力道颇重。   “还不快给掌柜跪下,她要是收下你,爹就不卖你了。”   二丫身子单薄,下跪到了地上,带着点哭音祈求道:“沈掌柜,我认得字,您收我当伙计吧,我、我会好好做的……”   其他村民看到这幕,早已议论纷纷。   这王铁柱素来荒唐,他们却还是没想到今日他能在沈掌柜面前演这出,直骂他狼心狗肺。   沈错嫌恶地往后退了退,又听得耳边嘈杂,人便恼了。   “安静!”   少主当初可争过天下第的名号,内力深厚,这声虽然说得平静,寻常人听在耳却是胸闷心慌。   众人哪里还敢再说?时噤若寒蝉。   二丫年纪小又离沈错最近,身子歪就要跌在地上。   沈错脚尖抬,轻轻顶住了她的肩膀。   “就这棉花似的身子骨,能当伙计吗?”   王铁柱离沈错也不远,听得刚才那声只觉耳嗡嗡作响,胸口气血翻涌,顿生恐惧之心。   只再恐惧也没钱来得重要,更何况做伙计的也不是他。   他心横,压着二丫的脑袋叫她磕头。   “掌柜,你别看她小,会做的事可不少。在家挑水砍柴,烧饭缝衣,只要您想叫她做的,她都能做。您尽管让她做牛做马,用力使唤。”   沈错过往虽被正道人士称作魔教人,可生平最看不惯欺辱弱小的人。   这王铁柱而再再而三地在她面前恶待亲生女儿,她早已心生厌恶。   “你家叫这么小的孩子做这些,你做什么?”她不知从哪儿掏出把折扇,轻轻拍便将王铁柱压在二丫后脑勺上的手推开。   那把扇子玉骨缎面,银丝镶嵌,端得精致珍奇。王铁柱只觉得异香扑鼻,阵晕眩,连连后退几步再回过神来竟不知今夕何夕。   沈错手腕转,用扇子架住二丫的手臂,将她抬了起来。   “总低着头做什么?抬起头来说话。”   沈错过往最讨厌人家对她不敬,二最讨厌人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偏偏别人看她她又觉得他人不敬,比教主更难伺候。   二丫听话至极,战战兢兢抬起头来,目光怯怯地望着她。   沈错不知想起了什么,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了些,话语也轻柔了不少。   “你刚才求我,那我问你,这算是你的要求吗?”   二丫睁大眼睛,似是呆了下,好会儿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沈错终于露出了点儿笑意:“那好,我就收下你。”   村民们没想到王铁柱这苦肉计竟真的生了效,时又是懊悔又是妒羡,纷纷抗议起来。   沈错哪里容得了别人置喙自己的决定?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我招谁当伙计与你们何干?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说话?”   她虽只是孤身人,但穿着打扮非富即贵,村民们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的思想根深蒂固,自然不敢拿她怎么样。   再加上沈错气势骇人,方才又露了手,哪里还有人敢出头?   沈错见众人不敢再出声,脸色稍稍好看了些,懒声道:“散了吧,都聚在村口成何体统。”   村民原是为利而来,如今既然已被他人得利,自然没有什么理由再留下去。   只这王铁柱原本就是村里最不受待见的无赖泼皮,沈错又是这番态度,算是彻底惹了众怒。   沈错的恶名暂且不提,她收了这二丫作伙计,当即便要签份包工契式。   契式由官府统发放,只需填写部分内容,而后签字画押便可,届时若有纠纷也需交由官府裁定。   沈错本就有招人的打算,自然早就准备好。   王铁柱抓着二丫站在旁,见沈错慢条斯理地拿出契式,看也不看便忙不迭地催着女儿画押。   “且慢……”沈错犹不相信二丫识字,起了考校捉弄的心思,“你不是说她识字吗?让她把自己的名字写下。”   “这……”   王铁柱面露为难,辩解道:“沈掌柜,我这女儿识是识得几个字,只是不会写……”   沈错尤其讨厌说谎的人,冷哼了声看向二丫:“你爹说你不会写,你自己说,究竟识不识字,会不会写?”   二丫怯生生地望着沈错,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道:“我识数……会、会写自己的名字。”   沈错当即将笔递到她的手。   二丫似乎不怎么会用毛笔,王二丫三字写得歪歪扭扭,总算是没有笔画上的错误。   太丑了!   沈错嫌弃不已,到底没说什么,随意将契式收了起来。 第3章   店里招了伙计,沈错却也暂时没办法做那甩手掌柜。虽她自己之前也从没搞明白过东西的价格。   存货的数量,但刚开始还是要带伙计熟悉下店里的情况。   为了考校二丫,沈错第二天特意起了个大早,打开店门看,小女孩早早等在了门口。   九月的清晨已有几分寒意,二丫穿得单薄,缩着手脚蜷在门边,听到开门声忙不迭想要站起,个不慎又跌了回去。   “沈、沈掌柜。”   “嗯……”沈错不自觉皱了皱眉,居高临下地用余光瞟她,半点没有要帮忙的意思,“挺准时的,进来吧。”   二丫手脚麻木,却不敢怠慢,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跟着沈错进了店门。   两间店面看起来十分宽敞,两排木斗依着墙壁而放,盛着麦米面豆和干货,间两排货架放置的则是些胭脂水粉杂货。   柜台靠近门边,后面的木架上放着些容器,写着酒、醋、酱、油等字样。   物品堆放还算整齐,但与其说是经常打扫,不如说是很少移动。   除了柜台和椅子之外,货架以及木斗盖上都有明显的层灰尘。   沈错是典型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又素来喜净,勉强将自己要碰触的地方擦干净。   李二婶偶尔帮她打扫店铺,但毕竟不是分内之事,沈错便也不硬性地要求她。   二丫之前来过回,只没敢仔细打量,如今能够细瞧,时眼花缭乱。   长那么大,她还从没见过这样多的食物,更遑论那些胭脂水粉。   “你今天就先记记货品的价格吧,有不懂的地方来问我。”   二丫乖巧地点了点头,沈错便不再管她,自己转入后屋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货品上都标注了价格,只二丫虽识数,但沈错手龙飞凤舞的草书实在是叫人难以辨认,她费力看了好会儿都没认出那些数字来。   沈错不会儿从后屋转了出来,手里拿着套缎面的天青色棉袄,随手甩在了二丫身上。   “把衣服穿上,看你这抖得,我都冷上了。”   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把二丫吓了跳,差点没接稳棉袄。   “沈、沈掌柜……”   小姑娘慌张无措地捧着衣服,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喜欢话说两遍,你要是这样听不懂指令,我只能把你辞了。”   沈错端得无甚耐心,二丫被唬了跳,慌忙将衣服往身上套。   这样好看又厚实的衣服,她从来没见过摸过,心忐忑之情可想而知。只沈掌柜看起来严厉,她便也只知服从命令。   沈错拿的原是件短袄,只二丫实在太过瘦小,穿在身上仿佛长褂般。   “我穿好了……”   沈错很有几分不满意,可这已经是她最小的旧衣服,此刻便也只能作罢。   “穿好了就快些上工,把货品价格早点记熟。”   二丫点了点头,又忐忑道:“沈掌柜,我、我认不出字……”   “你不是说你识数吗?”   沈错虽不在意二丫是否真的识数,但她讨厌撒谎的人,语气不禁有几分严厉。   二丫手足无措,磕磕巴巴地道:“可、可您写的和我姐姐写的不大样……”   “麻烦……”   沈错对自己手小草颇为自得,来往书信直使用草书,也曾搞得全教上下苦不堪言。过去她自然不会去将就别人,如今却是无法。   二丫眼睁睁看着她又转入后屋,不会儿带了张上好的宣纸出来,上面用小楷对应地备注了草书。   “对着看……”   这大抵已是她耐心的极限,不等对方回答就转身去了柜台,拿出本书看了起来。   二丫心惊胆战早上,这时才稍微松了口气,身上穿的棉袄给她带来了温暖。   沈错素来认为商贾铜臭,也确实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又哪里在店铺里上花过什么心思呢?   物品的价格标得乱七糟,就连二丫都渐渐看出了些不对。   姐姐在的时候操持家计,她跟在身边听过些,就算粮价时有变动,粗粮的价格总也越不过精米去。   二丫满肚子疑惑,转头看看在柜台前坐着的沈错,又不得不把这些疑问暂且压下。   接触虽然不多,但她也看出掌柜没什么耐心,与其现在件件问,不如攒在块儿问她更好。   上午晃眼过去,李二婶做好了饭到前面来叫沈错,看到二丫亲昵地喊了声。   二丫立即甜甜回道:“二婶……”   李二婶与二丫的亲娘有些交情,平日里偷偷照拂着这姐弟俩,是二丫少有不怕的人,这声二婶全然没有半分怯意。   沈错忍不住抬头看了她眼,就见二丫双目明亮,稚嫩的脸上露出浅淡的笑容。   “掌柜的,午餐已经做好了。”   “嗯……”沈错自己要吃饭才想起没安排二丫的午饭,李二婶是厨娘,不整日在她这,三餐不归她管。   但这伙计整日驻店,午餐这顿怎么说都该归店里,“你给她做了什么?”   难为沈大少主突然开窍,竟想得如此细致,李二婶听到她这话却是呆了呆,时竟不知该怎么答话。   没有掌柜吩咐,她哪里敢给二丫做午餐?况且村民出去上工种地都是自带干粮的,从没听说过还有免费的午餐吃。   “沈、沈掌柜,我自己带了。”   李二婶为难,二丫赶紧自己答道。   沈错又是呆,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你自己带了?带什么了?”   她的记忆力、洞察力都好得很,这小妮子两手空空进来,哪有带什么东西?   二丫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块蓝布:“我带了馍馍……”   只看那块蓝布,沈错顿时回忆起了那段不堪的往事,舌尖也泛起了苦。   二丫见她脸色发青,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手足无措地望着她。   “不准吃这个……”什么馍馍?又黑又硬,比石头都难吃!沈错恨不得立即失忆,“你不要吃了,扔了扔了。”   她边说边已经起身往后院走去,背着手摇头晃脑,像是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般。   二丫又是难过又是失落,手里捧着馍馍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李二婶见沈错那番态度心里有了计较,和蔼道:“二丫你先等等,待会儿二婶给你拿点吃的。”   “可是沈掌柜……”   “没事的,你先看着店,二婶去去就回来。”   “嗯……”   李二婶往厅堂里走,沈错已经端正地坐在那。饭菜还没动过,饭桌上多了个青瓷大碗,与沈错所用的精致餐具全然不同,也不知她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你给她拣点饭菜,那东西是人吃的吗?”   沈错眉头还是皱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污了眼般不高兴。   这说辞要是被村里其他人听见,怕不是气得想在心里打死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不过李二婶渐渐了解她的脾性,知道这掌柜心眼不坏,否则哪个掌柜会操心伙计的吃食呢?   “好嘞……”   李二婶刚端起碗,又听沈错道:“你洗洗,洗干净点,不知放了多久了。”   李二婶手里摸着觉得挺干净,口还是答道:“知道了,掌柜您安心吃饭吧。”   沈错本就不是个操心的命,见她理会,不再说什么,端起碗慢慢吃了起来。   食不言寝不语,李二婶知道她吃起饭来就不会再说话,自己拐去了后厨。   沈错吃得少,李二婶却不会每餐真做那么少。沈错吃东西颇挑,李二婶刚开始摸不准她的口味,几个菜里很可能只有个能入口。   她也不为难人,就拣自己喜欢的吃,往往个菜吃完其他菜都没动过。   李二婶自然不敢少做,剩半热着,见她哪个菜吃得多再帮她盛。   这点细心很得沈错的心,对于她带剩余饭菜回家的小心思毫不在意。   二丫孤零零坐在店铺,手里还捧着馍馍。时值正午,不少下地干活的庄稼汉也上了田埂吃饭。   太阳毒辣,杂货铺门前的几棵大树成了乘凉的好去处。   二丫第天上工,这些人少不得通打量。区区个小女孩,月钱比他们不知高多少,也确实让人意难平。   “二丫,吃饭了。”   二婶给她压了满满碗饭菜,饭上盖了肉汤,香气几米开外就能闻到。   “二婶?”二丫光看就已经两眼发直,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这个是……”   “是沈掌柜让我拿给你的,放心吃吧。”   精米从来不是农民的主粮,二丫更是见也没见过白米饭。再看饭上的腊肉、肉干,时吓得根本不敢伸手去接。   就算村长家里也只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这么吃,这顿可不知道要吃掉多少钱银。   “可是……”   李二婶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沈掌柜看起来脾气不好,其实啊心善,今后你不要自己带吃的了。快吃吧,赶紧吃完可以开工。”   说到开工,二丫不敢再怠慢,收了馍馍,抱着大碗坐到角落里。   好吃……   除了好吃二丫再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这是她从没吃过的食物,由美味带来的幸福感充斥了她的全身。   但在幸福之外,她也不禁升起了几分罪恶感:如果能让姐姐和弟弟也尝尝该多好呢? 第4章   沈错慢条斯理地吃完午餐,小憩了半个时辰又看了会书,而后慢悠悠转到店铺里。   二丫似乎已经记完价格,踮着脚在擦柜台,见到沈错忙不迭弯腰道:“沈掌柜好……”   “嗯……”沈错点点头,环视圈店面,发现之前满是灰尘的地方都已经擦得干干净净,“价格都记住了?有什么问题吗?”   二丫连忙点了点头:“我有些疑问。”   大概是相处了半日,她不像之前那样紧张,说话声音虽仍然很轻,但流畅了很多。   有问题说明态度认真,沈错很满意。   “嗯,你说吧。”   她很显出掌柜的做派,缓步巡视着店铺,二丫跟在她身侧,声音小小的。   “沈掌柜,我看到绿豆的价格三升……”   沈错「嗯」了声:“然后呢?”   “我、我在想是不是与料豆弄混了呢?我听姐姐说,绿豆价钱要比精米更高。”   二丫在沈错的俯视之下,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说出口。   她虽然认不全沈错标注的名字,但认识大部分谷物,看了上午后发现不少标价与姐姐告诉自己的有很大差别。   她从小在长姐的照料教导下长大,对姐姐极为信任。   但沈掌柜是掌柜,她也不敢想是掌柜弄错了,这话说得没有半分底气。   沈错原还想着自己来指点这小豆丁番,没成想对方句话把她说得愣在了当场。   精米和绿豆她倒是知道的,但料豆是什么?绿豆比精米贵吗?三升很便宜吗?精米是多少钱升?   沈错脑子转得飞快,但就是对这些没有半分印象。   二丫说完句,忐忑地等待着沈错的回复。但过了半晌沈错仍只是直定定地望着她,言不发。   二丫心发怯:“沈掌柜……”   太丢脸了!   沈错实在是问不出口,清了清嗓子道:“你等等……”   她说着拐去柜台,抽屉翻了半天找出本账本来,快速翻了几页。   “绿豆,六百三十四石。”   她照本宣科念,想了想又有些不对。   石是多少?店里倒是有个计量用的容器,供货的商家告诉她,那盒就是升,店里的贩卖价都以这升为单位。   她无法,只得又翻了几页,找到了精米的价格。   石,五百七十六。   料豆呢?   石才二百五十。   她看了几页已是头晕脑胀,招手让二丫过去。   “沈掌柜……”   二丫连忙恭恭敬敬站到她身边,沈错把账本往她面前扔:“我考考你,石等于多少升?”   她个养尊处优的少主,过去既接触不到这些,也点儿不感兴趣。   即便如今做了这门营生也权当消遣,哪里会记在心里?   二丫心已有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道:“石是十斗,斗是十升,所以石是百升。”   她说自己识数显然不假。   “嗯,不错……”沈错心里快速算了遍,这绿豆确实不该是三升,“这店里粮货杂多,难免有纰漏出错,你拿账本对遍价格,看看还有哪些地方不对。”   二丫满脸局促与为难:“沈掌、掌柜,我认不全这些字……”   这原也不该是伙计该做的事,只不过沈错这个当掌柜的偷懒,事情自然落到了二丫头上。   “哼,麻烦。”   当然,沈错给的工钱比般伙计高出不少,要是放在镇子里,招个识字的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这穷乡僻壤的,能有个识数的已实属难得,她也没办法有更高的要求了。   “我还是先教你认字吧。”   要想今后高枕无忧,只能现在先苦先累,沈错只得亲自上阵,教授二丫识字。   杂货铺整日不定能有位顾客,沈错这教就是下午。她既无经验,更没耐心,自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恨不得股脑儿把商品的名字全塞进二丫肚子里。   二丫记性虽好,但也实在经不住沈错这填鸭般的教导,开始还记了个十之七,后面渐渐便记不清了。   “都记住了吗?”   沈错将笔放,吹了吹纸张,很是满意自己的蝇头小楷。虽说她对草书最为得意,但也没少练其他字体。   “唔,沈、沈掌柜……”   二丫听得眼冒金星,低着头不敢答话。   掌柜愿意教她识字,二丫又是开心又是感激,所以对于自己没能记住她的教诲十分羞愧。   “你不会什么都没记住吧?”沈错老大不开心,长眉拧,“本……本掌柜可是亲自教你诶?”   想她堂堂教少主,与多少当代书圣诗仙谈天论地,切磋技艺。   如今放下身段,亲自教授个小小稚儿学字,她竟然记不住?   沈少主不怒自威,二丫被她瞪,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起了转:“我、我记住了些……”   “十之七?”   沈错怀抱着丝希望。   二丫摇了摇头。   “五六?”   沈错退而求其次。   二丫迟疑了下,仍缓缓摇了摇头。   “那你记住了多少?”   二丫结结巴巴地道:“、种商品……”   店铺共五六十种商品,沈错下午把商品名全给她写了遍。   “这不是才十之二吗?”   沈错十分绝望:太笨了,太笨了,比那个乾正派的大笨驴还笨——不,可能还是大笨驴笨些,但果然还是很笨。   二丫更是羞惭:“对不起……”   天资过人的沈少主却是不想想,二丫基础薄弱,只教遍能清楚记得种商品名已实属难得,要换了其他人,能记个三四种就不错了。   “算了算了,你先回家去吧。”   天色已然不早,沈错吃饭来向准时,绝不会因其他事耽搁进食。   “沈掌柜,您能不能把这些借我看看?”   沈错所用的是上好的宣纸,檀香墨,二丫即便不懂这些也知道笔墨纸砚价格不菲,不敢问她要,只说借。   “怎么,你要看?”   “我晚上会努力记住的!”   沈错不喜欢笨蛋,但她喜欢努力上进的人,见二丫小小年纪十分知耻,总算有几分欣慰。   “晚上就算了,明天再给你,回去吧。”   二丫不敢有异议,准备脱下身上的衣裳。   “别脱了,我又不要了,你穿回家去吧。”   “可是……”   这袄子看就价值不菲,她要穿回家去十有九会被父亲拿去卖掉。   “你和你爹说,这是店里专门做工用的衣服,他要敢卖,我拆了你们房子。”   她个富家小姐,仪貌堂堂,说话作态都极有涵养,偏偏气势凌人,威严天成,没半分深闺小姐的娇弱,只叫人不敢抗拒。   “是……”   二丫不敢再脱,向她告别离开。   天色尚早,地里干活的庄稼汉都还未回去。二丫走了段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将身上的短袄脱下,小心包了起来。   她来上工,弟弟虎子没人照料,只好托在李二婶家,与她孙子作块儿。   她背着短袄来到李家,因李二婶去给沈错做饭,家人此刻只有二婶的儿媳妇在院子里照看两个小孩。   “杨姐姐,我来接我弟弟了。”   李家堆壮丁,都有门木匠手艺,又有二婶在杂货铺帮衬,条件在村里数数二。   李二家如今只有长子娶了妻子,头年就生了个小子。只是这孩子体弱多病,还从小爱吃肉不爱吃菜,怎么也养不胖。   算命的说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投错了胎,能养大必然光宗耀祖,养不好却是要短命夭折的。   李家日日忧心,没想到李二婶去沈家帮忙后解决了这问题,这孙子石头长得飞快,如今比虎子可强出不少。   杨氏人精明,心眼虽不坏,但计较多,看天色渐晚,二丫还不来接虎子,生怕他晚上留下来吃饭。   几个地瓜杂粥给就给了,可婆婆带回来的那些好东西家里人都舍不得先吃,虎子在怕是要分上口——午在这就吃了不少呢。   “二丫,你来啦。”杨氏放下手编了半的鸡笼,开了栅栏迎二丫进门,“虎子正和石头玩呢。”   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在菜地里,说是玩,石头确实是在玩泥巴,虎子却是在摘杂草。他脚边整齐放着摞的杂草,小手乌黑,满头大汗。   杨氏有几分尴尬,清清嗓子道:“虎子,你姐姐来了。”   虎子转头,双大眼绽放出明亮的光:“姐姐!”   二丫没说什么,感谢了杨氏,而后拉着虎子回家。   “姐姐姐,我今天在石头家吃到肉了,好好吃呀,真想让姐姐也尝尝。”   二丫知道应该是李二婶带回来的,心对她十分感激。   “没事,姐姐也吃到了。”   “真的吗?太好啦!”   虎子年幼,自己吃到好东西还能想着姐姐,实在难能可贵。   “嗯,沈掌柜人很好,等姐姐发了月钱,就给你买糖吃。”   “糖!”   虎子可没忘记姐姐当初带回来的那大盒糕点,虽然大部分被继母抢了去,但姐姐之前给他偷偷藏了些,他至今忘不了那个味道。   “可是母亲会不会又……”   可他不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姐弟俩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继母又怎么可能会让二丫留着月钱呢?   “没事,姐姐会想办法的。” 第5章   姐弟俩的三餐家里向来是不管的,父亲常年不着家,继母也是游手好闲,只知差使二丫。   两人回到家,继母早已吃过晚饭出去串门。二丫烧火做饭,热了两个黑面馍馍,就着温水和弟弟块儿吃了。   所谓的黑面馍馍用的不是面粉也不是玉米粉,而是谷皮麦壳掺杂着些杂粮做成的,这些东西通常都是作为家畜饲料贩卖,只有实在穷得揭不开锅的家庭才会吃这些。   姐弟俩午吃了人间美味,晚上面对馍馍也没半分嫌弃。   九月天气渐冷,夜晚柴房漏风,又没厚实的被衾,二丫只能用晒过的稻杆把地铺得厚实些。   “姐姐,你冷不冷?”   二丫把带回来的短袄给弟弟穿上,虎子几乎是被团团包在其。   “我不冷,你睡吧。”   虎子凑到姐姐怀里,乖巧点头:“那姐姐你抱着我,我们块儿就不冷了。”   “嗯……”   有长姐照拂时,姐弟俩还没那么凄惨,二丫轻轻拍着弟弟的背,回忆起姐姐又忍不住想哭。   虎子年纪小,长姐离去大半年,印象渐渐淡了,不再时常提起。   但二丫不同,母亲去世,长姐如母,这四年全靠姐姐将两人拉扯大,对于姐姐被卖事,她的心充满了阴影。   她知道,自己必须早做打算。   天还未亮,二丫已经起床,挑满水缸里的水,做了稀得水似的杂粮粥,又给继母热了玉米馒头,然后叫醒弟弟。   姐姐被卖以后她做了几乎全部的家务,继母严苛,动辄打骂,她不敢懈怠。   两姐弟趁着继母未起床,披星赶月地出了门。   二丫家住在村尾离山最近的地方,孤零零的座,和村口有不远的距离。   二丫先把弟弟送到李家,恰好遇到出门的二婶,两人块儿来到了杂货铺。   沈错还未起身,李二婶领着二丫从后院进入,二丫帮着她烧火做饭。   “二丫,你吃过早饭了没?”   李二婶蒸上白面馒头、熬上粥,从篮子里取出个玉米馒头递给她:“先吃点垫垫肚子,这是二婶从家里带来的,你放心吃。”   二丫眼巴巴望着她,却是没接手。   “让你吃就吃吧。”   王家这两姐妹都与母亲长得极为相似,清隽秀丽,温婉柔善。只不过这性子都十分要强,宁死都不肯麻烦人家。   她与许氏有交,有心帮衬,只奈何当初自家也没余裕。   公公尚在,丈夫未和几个兄弟分家,孙子体弱,儿媳又爱计较,她家里当不得主,实在没法提供更多帮助。   不过如今她在杂货铺做事,每月两银子,在几个妯娌间脱颖而出,腰杆子也硬了不少。   二丫接过馒头,低声谢道:“谢谢二婶……”   李二婶叹了口气:“你喊我声二婶就不要那么见外,好好给沈掌柜工作,她不会亏待你。还有……”   她左右张望了下,小声对二丫道:“二丫,你月钱不要全部拿回家,让掌柜帮你存半,你爹那欺软怕硬的性子是不敢闹上门的,这钱留着可以为将来做打算。”   二丫想了晚上,也只想出这个办法。   “嗯,我会去求求掌柜的。”   李二婶心块大石稍稍落地,欣慰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这杂货铺仍是没多少生意,沈错难得在铺里待了天,教二丫认字。   她今日换了方向,点样商品名便让二丫拿实物过来,又在商品名后画了实物图案。   这沈少主诗词不怎么样,正派人士都道她附庸风雅,但字画确是两绝。   她过去画山画水,画鸟画花,无不栩栩如生,分毫毕现。   如今画起这五谷杂粮,寥寥几笔已是生动形象,叫人望便知。   “嗯,胭脂是最后样了……”沈错从开始学画画就从没画过这么简单的东西,画完还颇觉得几分不过瘾,简朴的胭脂盒子给她画得花里胡哨,精巧绝伦。   她对自己的作品向来爱护看重,每张落了印章,仔细理了遍,叠得整整齐齐。   二丫不仅要替她磨墨,来回拿东西,还要认字,忙得满头大汗。   “沈掌柜,您的画真好看。”   但累归累,沈错为了教她识字画了整天,二丫已彻底把她当作了大好人,敬意更重,惧意则彻底消退。   沈错过往被人吹捧惯了,对自己极有自信,只感叹这荒野山村没人欣赏她的墨宝,如今听到二丫真诚的赞美只轻轻哼了声。   “这算什么?本……本掌柜的孔雀才真画得好,什么时候给你开开眼界。”   她说完又颇觉得自己凄凉,如今只能对着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吹嘘。   “孔雀?孔雀是不是就是传说的神鸟?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小女孩的眼发出崇拜的亮光,看得沈错身心舒畅。   “孔雀算什么神鸟?又不是凤凰。我曾经的院子里养了十几只,开起屏来那叫个争奇斗艳。”   只不过如今这些鸟都养在了她母亲宫里,着实可惜。   “沈掌柜,你知道好多东西,好厉害!”   沈错得意地扬了扬眉:“我走南闯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少主天纵奇才,又有姑姑亲自教养,从小练就独门武功心法,十二岁时在江湖举成名。   此后六年,江湖人闻风丧胆,直至天明教被朝廷覆灭,她才销声匿迹。   如今虽才十岁,但这话说得点儿都不算托大。   二丫自然没想那么多,只真心敬仰:“我原以为姐姐就很厉害,但沈掌柜您比我姐姐还厉害。”   “哼,那是自然。”   拿自己和她姐姐比?这小妮子未免太看得起她姐姐了。   “你好好认吧,仔细着点,别给我弄坏了。”   二丫视若珍宝,连连点头,也不敢带回家了,想着要在这努力记下。   沈错舒展了下身体,竟觉得有几分僵硬,这才记起自己已经大半个月不曾练武。   年少时跟在姑姑身侧,沈少主端的是有追求有理想的大好少年,练武事半刻不敢荒废,吃饭睡觉都在运行心法。   只如今没了目标,知那天下第不过是过眼云烟,虚无缥缈,也懒得再精进武功。   姑姑花了几十年明白这个道理,可她还未到双十年华,真不知道谁更不幸些。   二丫就着沈错的图,日日在店学习,不到半个月就将商品的名字尽数记下,还盘点了货物价格,如今已经比掌柜更为熟悉。   二丫进步快速,让沈错大为改观。笨虽笨了些,好歹勤能补拙,也算孺子可教。   只不过她安了心,二丫却渐渐发起愁来。来杂货铺大半个月,店里生意加起来还没十笔,总共七十三铜钱,说是入不敷出都是轻的。   她每顿午饭都跟着沈错吃,顿就不知道要多少银子,店里那些个新粮每日都在折旧,最近还闹起了老鼠,天亏出个几钱都是算少了的。   二丫很担心杂货铺能不能开下去。   早开了门,又见有粮食遭了秧,二丫忍不住唉声叹气。   沈错自然是不管这些的,她向二婶讨教了抓老鼠的办法,设下的夹子却没半点用处。   二丫如今能独当面,沈错更少来店面,每日只例行公事转悠个几圈。   “沈掌柜,又有几袋粮食被老鼠啃破了。”   二丫整理好损失向沈错汇报,很希望掌柜能给出指示。   沈错只是略微看了眼,轻描淡写道:“知道了,咬坏的都扔掉吧。”   二丫扭扭捏捏不见动静。   “怎么了?”   “沈掌柜,我、我们养只花狸吧?我听二婶说,花狸子抓老鼠最厉害。”   沈错养过的珍奇动物数不胜数,那时有专人帮她看管,她只需欣赏欣赏就够了,现在可从没想过要养只什么宠物。   “花狸?照顾起来是不是很麻烦?”   二丫已十分清楚这位掌柜的性子,知道她最怕麻烦,连忙道:“不麻烦、不麻烦的,只需在幼崽的时候照料下,之后它就能自己抓老鼠。沈掌柜,我来照顾它,您不用费心。”   说这个沈错可来了精神:“哦?那花狸哪儿能买到?”   “二婶家母花狸刚下了窝崽子,过几天就能断奶,说能送咱们只。”   这二丫年纪虽小,但做事很周到,沈错点了点头,副恩准的模样。   “那行吧,就交给你来办了。”   她今日例行完公事却是没立即离开店铺,二丫刚有些疑惑,就见几个身披兽皮的猎户朝着店面走来。   他们手上提着皮毛、干肉以及几只新鲜的活物,却是来杂货铺卖东西的。   沈错其他粮食不收,只收皮毛和肉类。她顿顿吃肉,除了向村民采买鸡鸭鱼之外,就是这些猎户每半月提供次野味。   “沈掌柜,我们又来了。”   这些猎户大多是失了地的农民,迫于生计上山,真正地靠山吃山。要说沈错来村里谁最欢迎,那无疑就是这些猎户。   茅山前村地处偏僻,赶趟集不容易,他们猎户十天半月不下山,只能把这些猎物风干,去集市上还总是被压低价格收购。   沈错来了之后,不仅价格极为公道,还省去了他们进市集的麻烦。 第6章   群大老粗在沈错面前十分规矩,将货物整整齐齐码在店铺角落,报了数量。   沈错心算极好,店里的算盘就是个摆设,想也没想就打开个柜台,拿出贯铜钱对着二丫道:“点七百五十给他们。”   铜钱用麻绳串着,百串,十串结成贯,摞在柜台上,场面颇为壮观。   沈少主金贵,过往是碰也不肯碰这些铜臭俗物的,身侧四位专职侍女各司其职,有人专门为她掌管钱物。   只如今切从简,她也就能使唤使唤这个小伙计了。   二丫手脚利索,很快给猎户们点好了铜钱。   几人感谢后离开,二丫正要将剩余的铜钱收起,沈错突然问道:“你来店里几日了?”   二丫天天数着日子,立即答道:“二十三日了。”   沈错点点头,“这月钱你想如何结?铜钱还是银子?”   如今朝政稳定,银钱之间的兑换也十分固定,两白银换千铜币,银子易存放,铜币方便交易,大家各有所好。   沈错有此问也是因为经历过几遭。   二丫直盘算着什么时候向沈错提这件事,只她还没做几日,又觉得不大好,直拖到现在。   “沈掌柜,我想求您件事。”   二丫希望把自己每月的工钱分成三份,三钱折成粮食谷物,四钱现银,三钱存放在沈错这里。   二丫说完忐忑地望着沈错。   她知道掌柜最讨厌麻烦,偏偏自己想的这个是最麻烦不过的方式。   可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能让弟弟吃饱饭,能应付父亲,还能存下些钱。   沈错皱着眉头,望着她言不发。   招王二丫当伙计,她其实是抱着还人情的想法。当初那件事她不愿提,但想她堂堂天明教少主,恩怨分明,拉拔这可怜的小女孩把,不过是举手之劳。   二丫的表现很出乎她的意料,自从来到店里真给她帮了不少忙,也就根本没有她拉拔对方说。   沈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这二丫家的情况却很清楚。   母亲早逝,父亲王铁柱嗜赌成性,继母恶毒,长姐被卖,如今就剩这对姐弟相依为命。   这就是母亲说的苦命之人吧?   二丫身形瘦弱,小脸不足巴掌大,下颌尖削,显得双乌黑的瞳仁尤其大。   这还是她在杂货铺工作,吃饱饭养胖了些的结果,个多月前,她的样子还不如现在。   沈错原以为这样的小女孩,身体与思想上早已麻木,不过是有日过日罢了。   然而,竟不是这样?   看着那张可怜的小脸,看着她眼角殷红的胎记,沈错不禁又想起了当初的场景。   “沈掌柜……”   沈错的思绪被二丫怯生生地打断,掩饰般地移开了目光。   “你……”工钱分成三份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沈错知道。   无论二丫如何挣扎,她的命运都不可能得到更大的改变。   她的父亲目光短浅,绝不会满足于每月的这点钱,就算时不敢发作,时间久也会开始盘算其他念头。   可是,这又和她沈错有什么关系呢?   “要是希望如此,这个月开始我就这样发放。存在我这里的钱你要用的时候可以来支取。   如果你父亲问起,我会告诉他你年纪尚小,能力与我预期有差距,月钱减半。”   二丫听,顿时大喜,连连道谢:“谢谢沈掌柜,谢谢沈掌柜。”   沈错看着她开心的小脸,却莫名有些心烦,挥了挥手,自顾回了后院。   天明教盘踞北方多年,朝廷势弱时甚至独霸方,沈错所过生活与皇子公主并无太大差别。   养尊处的正是她。   沈错过惯了这样的生活,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开心。   直到她吃到了干硬苦涩的黑面馍馍,直到有次她看到二丫把那大碗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而后露出的满足笑容。   真的有那么开心吗?   比起那种难吃的东西,米饭确实美味许多,但有那么幸福吗?   沈错不明白。   她心追求天下第,也颇为孤傲自负,向来不将他人放在眼,为何如今要费心研究个小女孩呢?   没过几日,二丫从二婶家抱了只花狸回来。小猫刚断奶不久,圆头虎脑,杏眼明亮,额上有个形似倒王字的花纹,霸气又可爱。   它刚离了母亲,面对新环境又是好奇又是害怕,趴在二丫怀不肯出来。   沈错养过不少奇珍异兽养,花狸却没见过,时也觉新奇。   “它多大了?”   二丫从这窝花狸出生开始就每日探望,早就相了这只,抱在怀爱不释手。   “有月了……”   店里无事,两人围着这只花狸转,倒也多了几分乐趣。   “它还不如老鼠大呢,能抓到老鼠吗?”   沈错书也不看了,从后院折了支带树叶的树枝逗它。   二丫摸着花狸的头,笑道:“现在估计还不行,不过它已经学过怎么抓小老鼠,性子悍得很,先吓吓老鼠们,等再过两个月它就会抓了。”   沈错摇着树枝,逗得花狸崽摇头晃脑,注意力全在顶头的叶子上。   “它很悍吗?看起来那么蠢。”   沈错不信,抖了抖树枝,小花狸突然伸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巴掌把叶子从枝丫上拍落了。   沈错自恃武功高强,这次却也是全无防备,时呆愣。   二丫全然没有察觉她的惊愕:“沈掌柜,您给它取个名字吧。”   沈错收回心神,暗暗承认了它的凶悍:“那就唤作监兵神君吧。”   “监兵神君?”   贫苦人家连给孩子取名字都随心所欲,更何况是这种畜生?只图有个名头能叫个响而已。   少主却不然,取名必得有典有故,这监兵神君便是取自道教的白虎护法之名,端得威武霸气。   沈错颇为自得:“嗯,就叫监兵神君了,让它当本……本掌柜的右护法,为我消灭鼠患。”   二丫想笑却不敢笑,只得低下眼假装看「监兵神君」。   沈掌柜长得好看又有威严,平日里不苟言笑,但有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只要顺着她哄着她,她的性子其实非常好。   她和沈错相处了个月,对二婶的那句「掌柜心善」已经深有体会。   沈错唤了几声「监兵神君」,见花狸不理自己,老大不开心。   “它怎么不理我?”   “沈掌柜,这刚起的名字它还听不懂,叫段时间它就记住啦。”   “哼,太笨了。”   沈错脸嫌弃,也不搭理它了,又自顾转去了后院。   二丫放下监兵神君,让它熟悉环境,自己拿了抹布开始打扫店铺。店里生意不好,这成了她最主要的职责。   沈错不会儿又回到店,手里拿着个碗,四下里扫,脸露犹豫。   “掌柜,您想做什么?”   沈错指监兵神君:“我给它拿了些肉干。”   拿肉干喂猫,这么奢侈的事也就沈错做得出来。那碗还端得精致,与她平日用的竟是套。   二丫连忙道:“它不用吃肉干,喂些杂粮就行,否则不会抓老鼠了。我有带小木碗,您把碗收了吧。”   沈错悻悻收回瓷碗,似是被打击了兴致。   二丫自小看人脸色长大,颇会察言观色,这位掌柜又从不掩饰,直来直去,她如今已能从对方的反应看出些什么。   “沈掌柜,您不是说今天有人要来店里吗?他们几时到啊?”   掌柜郁闷,最好的方式是引开她的注意力,要是没人搭理她,她能闷闷不乐整天。   “估计快到了。”沈错兴致缺缺,又突然记起事来,走到个柜台边,从取出了几串铜钱,“对了,今天给你发工钱,粮食你自己算,次拿不回去就分几次拿吧。”   这店面有个专门放铜钱的柜子,里面密密麻麻码了堆,二丫第次不小心打开,被吓得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沈错收购东西的时候总是随意从其取,看起来没有半点安全措施。   二丫看得心惊胆战,几次提醒她,沈错却全然不当回事。   按沈掌柜的话说,这能值得多少,能让人命也不要?   二丫自是认为沈错大户人家出身,对这些小钱不上心,只得自己每日留心,生怕有人进店窃财。   “谢、谢谢掌柜!”   二丫第次靠自己挣到这么多钱,见那满满的四串铜币,心的激动之情难以言喻。   她自认平日里没做什么工作,对于能领到这么多钱着实有些惶恐忐忑,对沈错更是感激不尽。   沈错满脸疑惑不解:“为什么说谢?这是你的钱,你帮我工作,我付你工钱,我们是雇佣关系,有什么好谢的。”   沈错向来不耐烦人情往来,若她真帮了二丫,这声谢她便接得理所当然。然而此刻,她并不觉得自己帮衬了对方。   二丫不敢与她唱反调,恭敬地用双手接了铜钱,又小心翼翼地包在了布。   正在这时,声吆喝从门外传来。   二丫往外瞧,只见辆马车缓缓停在了杂货铺外——沈错说的人到了。 第7章   茅山前村通常都只有牛车、驴车往来,也就沈错来了之后才有马车。   马车上下来个黑衣劲装的男子,头上戴着大大的斗笠,让人看不清脸。他长得极其高大,身上肌肉明显,看就是个练家子。   男人毕恭毕敬地拿出几封信,沈错手接过,另手递出,也是封信。   两人期间没有点儿交流,男人很快就离开了。沈错边拆信边朝着后院走去,神情看起来有几分凝重。   监兵神君懒洋洋地躺在门外晒太阳,时不时舔舔自己的爪子。   二丫心好奇却没敢多问,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三钱全折成了杂粮,数量不少,次肯定是搬不回去的。   二丫打算每天用小布袋装点回家,这样也能避免被父亲和继母糟蹋了。   在杂货铺做了个月的工,因为午餐吃得好,二丫的脸色好看了不少,原本瘦弱的身体也有了些肉。   只不过进入十月之后,天是越来越冷,而她身上仍旧穿得十分单薄。   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姐弟俩自然没钱做新衣服。二丫母亲、大姐原本剩下的那些衣服,好些的不是被父亲抵押就是被继母霸占,她只能翻出些破旧衣服赶了几晚,勉强给弟弟虎子做了件厚衣服。   沈错给她的那件短褂她不敢给弟弟,只晚上给他穿着保暖,白日仍然自己穿了。   可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住越来越冷的天气。   今天李二婶来得颇早,见二丫个人在店里整理东西。   四下看了看,凑到她身边低声问道:“二丫,掌柜今天给你结算工钱了吗?”   “嗯……”   二丫把自己结算工钱的方式向李二婶说,李二婶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   “我是知道的,沈掌柜心善。”   二丫过往因愁苦而显得有些麻木的小脸上最近表情越来越生动,听到这里很赞同地用力点头。   “还有……二婶,这些给你。”   二丫从布包里取出吊铜钱塞给李二婶,李二婶见状连忙推却道:“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快收回去收回去。”   二丫看起瘦弱,力气却不小,动作十分坚定。   “二婶,您就收下吧。我都听虎子说了,他在你家个月吃的和石头个样,费了你们不少粮食。”   “哎呀,虎子才多点大?能费什么粮食啊?”   虎子不大,可她吃的都是李二婶从沈掌柜家带回去的好东西,二丫心里清楚,李二婶不介意,杨姐姐心里却是有疙瘩的。   “不能这样说的,二婶,反正这些钱拿回家也会被我爹爹拿去,您就收下吧。”   李二婶听,也对。   这钱要是被王铁柱那个混账拿去也不过是做了赌资,放在她这里还能存下来,到时候还能再给二丫。   “那……好吧,二婶先帮你存着,如果有需要就来问二婶拿。”   二丫甜甜笑却是没有答应。   她虽然穷惯了,但在家姐的教导下也懂得不少道理,知道要知恩图报,这钱无论如何都不会要回来的。   李二婶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心下叹息。   “好孩子……”   临近年底,天色暗得越来越早,反正没有什么生意,沈错通常都在天完全暗下来之前放二丫归家。   二丫怀揣着三百铜钱,背着袋玉米面,先去李家接了弟弟,两人起回家。   只是还未到家,两人就听到了从院子里传出的争吵声。   虎子吓得立即躲到了二丫身后,二丫的心则已经沉到了谷底。   她爹经常十天半个月不着家,回来必定会和继母争吵,整个家不得安宁。   姐姐在时都会把她和弟弟关到柴房里,免得受到波及。   二丫转身就想带弟弟先去避祸,没想到王铁柱已经透过篱笆看到了两人,把推开刘氏,敏捷地从篱笆的缺口跃过,揪住了二丫的衣领。   “爹、爹爹……”   二丫的身体地颤抖了起来——大姐离开后的这半年她成为了父亲和继母的撒气筒,这个月因为天天去村口上工,没怎么遇到过两人,身体却仍然记得疼痛的感觉。   王铁柱看起来佝偻落魄,对女儿却强悍得很,揪着她的衣领冷笑道:“二丫,怎么看到爹爹就想走呢?看样子沈掌柜已经给你发了工钱了,还不快点交出来?”   二丫不敢反抗,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因为抖得厉害,布包下跌落到了地上。   王铁柱听到了铜钱的声音,顿时管不上二丫,将她扔到旁,连忙去捡布包。   继母刘氏这时也跟了出来,看到那包铜钱,剽悍地扑上来和王铁柱抢夺。   “你这个疯娘们想做什么?”   王铁柱虽然是个男人,但沉迷酒色赌博,又时常顿饱顿饥,身子早就坏了。   对付二丫他自然手到擒来,和刘氏却只能拼个不相上下。   两人揪着个布包僵持着,刘氏不甘示弱地道:“什么我想做什么?你这个混蛋天天不着家,二丫和虎子都是我带着,她现在能挣钱了,这钱当然得交给我来保管!”   “放屁,你这个臭婆娘什么时候管过孩子?二丫是我的亲女儿,她的钱当然应该孝敬我这个当爹爹的。”   两个人拉拉扯扯你争我夺,虎子早就吓得哇哇大哭,两人却是充耳不闻。   二丫时管不上装着粗粮的布袋,护着弟弟想走,却听得哗啦声,三串铜钱在抢夺下散落在了地上。   两人也顾不上地脏,同时扑倒在地把铜钱往怀里扒拉,最后还是王铁柱占了力量手脚上的优势,抢走了两串,刘氏只抢到了串。   王铁柱只在手上颠了颠就察觉到了不对,看到二丫和虎子似乎想回柴房,几步上前拉着二丫的后领把她掼倒在地。   “怎么只有三百?说好的月钱两呢?说,你是不是私藏了其余的钱?”   二丫被摔得头晕眼花,背脊生疼,又怕父亲伤害弟弟,忍着痛连忙爬起身挡在虎子面前,摇头道:“没、没有,爹,沈掌柜说我太小帮不上什么忙,月钱得减半,最近店里生意不好,二百得折成粮食分批给我。”   二丫平素表现得乖顺木讷,全然没有大女儿的精明强干,这个解释听起来又合情合理,王铁柱不疑有他,却仍旧怒不可遏。   “没用的东西,当初我们是签了契式的,你怎么就没有问那个女掌柜要?”   二丫低着头,身体瑟瑟发抖。   “掌、掌柜说,契式里说清楚了,如果你有、有疑问,可以亲自去找她对峙。”   王铁柱想起那个女罗刹,哪里真敢去找?只能将怒火发泄在女儿身上,抬手扇了二丫巴掌,又将她踹到了边。   “姐姐,姐姐!”   二丫差点疼晕过去,抱着肚子蜷缩成了团。虎子扑到姐姐身边,哭成了个小泪人。   王铁柱虽然凶悍,但对自家的独苗还有点感情,没有动手,只眼神麻木地扫了他眼。   刘氏抢了百铜钱,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王铁柱啐了口,骂了句晦气,揣着怀里的钱走了。   “呜呜呜,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二丫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肚子坠疼,直冒冷汗,眼前片漆黑,意识也越飘越远。   “虎、虎子……去、去找沈掌柜。”   “姐姐?姐姐?”   虎子听姐姐说了最后句话后就没了声音,时不知如何是好,哭了会儿想起姐姐的话,握着拳头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虽然因为家庭的原因性子有些懦弱,但脑子不笨,知道姐姐那句话是让自己去向沈掌柜求救,迈着小短腿用最快的速度朝着村口跑去。   沈错吃完晚餐不久,正在烧热水准备洗澡,突然听到院子外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喊“沈掌柜”。   那声音虽轻,但沈错耳力极佳,没有错过。   她平日根本不出门,个是这穷乡僻壤没什么街市可逛,二是她不想遇见那些村妇莽夫。   所以除了二丫和李二婶之外,她个人都不认识,却不知道这时候会有谁来找自己。   那声音听起来很年幼,也很焦急,还带着哭腔。沈错有些不耐,只能去开了后院的门。   “是谁啊?”   她开门就看到个小豆丁站在门外,张小脸哭得花猫似的,还有几分眼熟。   虎子连忙扑倒在沈错脚下,呜咽抽泣道:“呜呜呜,沈掌柜,你快救救我姐姐吧,我姐姐快死了。”   沈错刚想问“你姐姐是谁,我凭什么要救你姐姐”时,突然想起了眼前这个小豆丁的身份。   这……好像是二丫的弟弟?   她把揪起了虎子的后衣领,神情冷峻地道:“你姐姐怎么了?”   “我姐姐、我姐姐被我爹爹打死了。”   沈错心下沉,扔下虎子就想出门,陡然想起自己不知道二丫家在哪儿,只得又赶紧催促虎子带路。   虎子手短腿短,刚才又跑了路,早就已经没了力气。沈错「啧」了声,这时也顾不得脏不脏了,只得抓了他腰上的衣服提在手里。   “快给我带路!” 第8章   沈错将虎子提在手,使了轻功朝着二丫家赶去。虎子刚开始被吓得哇哇大叫,后来却是被这种新奇的体验震撼住,睁大了双眼睛。   他这辈子第次在天上「飞」,下子像是看到了不同的世界,常埋在心的那股怯懦竟微微消散了些。   沈错提着气,全程言不发。她年纪虽然不大,但确实武功高强。   不仅内力深厚,身轻功亦是享负盛名,否则当初也不可能从万丈悬崖上落下还能苟全性命。   她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赶到了二丫家,眼看到已经晕倒在地的二丫,当即扔下了虎子,蹲到二丫身旁查探。   沈错自小学武,医武不分家,医术亦有涉猎。二丫仍有呼吸和脉象,但身体冰凉,神情痛苦,气息微弱,必须尽快施救。   她轻松抱起二丫,这才发现小女儿不止是看着瘦弱,抱起来更是如同鹅绒般轻盈,双手所及之处均是皮包骨头。   沈错心下有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天明教成教六十余年,从沈错的爷爷开始历经三代,最强势的时候雄踞方,不仅抵御外敌还光明正大地向当地人征收保护费。   朝廷式微,北方时只知有天明教而不知有王法,沈错出生时天明教虽然已在姑姑的管束之下收敛不少,但仍像方小朝廷,她所过的日子可想而知。   沈错闯荡江湖六年有余,不是没见过穷苦的百姓,却还是第次如此接近他们。   她脑不禁回想起母亲和姑姑的话,心微有所感。   “我要带你姐姐回杂货铺,你是在家里等还是起去?”   虎子看到昏迷的姐姐已经再次抽泣起来,听沈错的话,立时呜咽道:“沈、沈掌柜,我也去,您让、让我也去吧。”   “我只能带个人,你要来就得自己慢慢走。”   茅山前村周围虽然有江南这带最高的山脉,但村子离山脚有不短的路程。   除了猎户以外,村民般很少进山,山里的野兽也很少来村里。   现在不是荒年,农民粮食充沛,山里也不缺食物,双方互不干涉,所以夜里还算安全,不用怕孩子被狼叼了去。   虎子乖巧地点了头,沈错再不管他,自顾抱着二丫回村口。   二丫身子骨弱,也不曾习武,沈错不敢给她输内力,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帮她保持体温。   可惜沈少主虽然内力强劲,但所修习的心法乃是静血抑脉派,平日体温反倒低于常人。   眼见着二丫身体越来越冷,她不得不催动内力流传,刻意提高体温。   来时比去时更急,不过几息之间,沈错就赶回了家。二丫呼吸减弱,她不敢怠慢,将女孩剥了个干净,小心放到了柔软的床铺上。   二丫半边脸已经肿得老高,但更为触目惊心的还是小腹上的淤青。   沈错眉头紧锁,脸上满是怒意,迅速点了她下腹的几道穴位,又从柜子里翻出了银针。   沈错学习医术是因为练武,二是为了应急,所以使用并不频繁,更是第次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用针,竟不觉生出几分紧张。   幸好少主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几个呼吸之后已经镇定下来,全神贯注地为二丫施针。   按如今朝廷的规定,女性十六岁以后方可出嫁。而早些年,民间在女儿十三四岁甚至十二岁就将她们嫁出去的事不胜枚举,官府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近些年朝局渐渐稳定,此类现象才慢慢好了些。   二丫今年九岁,以王铁柱那德行,十有九过个两年就会把她卖掉。   可沈错看看她这比起五六岁孩子还要不足的身量,哪里有点儿能为他人妇的模样?   这确实是沈错没有见过的世界,她开始有些理解母亲让自己出来走走的意义了。   二丫昏迷间仍在断断续续地呻・吟,沈错帮她施完针后已是满头大汗。   所幸外伤虽然严重,但内脏并未受损,沈错又给二丫上了些外敷的良药,见她呼吸平缓,确定没有生命危险后才放心离开,去厨房给她熬药。   虎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院子,由于不敢乱走,此刻正局促地站在屋檐下。   “沈、沈掌柜……”   沈错这时才想起虎子,眉头挑,沉声道:“你跟我过来。”   她要给二丫熬药,正好缺个看火的。   虎子虽然没见过几回沈错,但因为姐姐时常提起,在心底认定沈错是个好人,乖乖地跟在她身后。   沈错让虎子看着火炉,自己拿着陶罐去仓库抓了药。   “我去看看你姐姐,你在这里看着药,这只沙漏漏完的时候往陶罐里加满水,倒过沙漏再来遍,共三次,记住了吗?”   虎子连忙点了点头。   沈错发现王家的这两小豆丁都十分乖巧,原本的那点不耐渐渐消散。   她见虎子也是瘦瘦小小的个,缩在灶台旁边,小脸上全是汗水,心下不禁动。   “吃过晚饭没?”   虎子睁着双青白分明的大眼,迟疑地摇了摇头。   沈错想了想,打开灶台上的蒸笼从里拿出了个白面满头以及只鸡腿放到进碗里。   “先吃点……”   虎子看到鸡腿眼都直了,无措地在身上擦着手,只不敢接。   沈错暗忖这姐弟怎么个样,无奈道:“那边有水,去把手洗了,待会儿自己吃。”   她把碗放到灶台上,想了想又从锅里给她盛了碗热水,然后径直出了厨房。   二丫还没醒,沈错故意点了她的安眠穴,以此来减轻她的痛苦。   沈错坐在床边,幽幽地望着二丫那张憔悴的小脸。   都说虎毒不食子,她混迹江湖多年也算看多了打打杀杀,杀人如麻的魔头也很遇到过几个,却还是第次遇到王铁柱这种在外懦弱卑贱,对待儿女却心狠手辣的庸人。   她生平最厌恶欺软怕硬,如善怕恶之辈,心下不禁动了几分杀念。   只是她早已与母亲约法三章,在外期间绝不沾染血腥,真要处置王铁柱还得费心将她扭送官府,麻烦至极。   “唉……”   沈错不禁深深叹。   想她堂堂天明教少主,过往快意恩仇,哪有这般束手束脚过?只可惜姑姑还在母亲手,她这话不听也得听。   二丫昏昏沉沉间听到有个声音叫自己,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然而,她首先感觉到的是腹部以及脸上的疼痛。   “唔……”   在挣扎间,二丫感觉到有条有力的手臂将自己抱坐起来,鼻间也闻到了股苦涩的气味。   “把药喝了……”   清越又带着丝冷淡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二丫认出是沈错,乖乖地张开了嘴。   无比苦涩的滋味瞬时涌入口,她下意识就想往外吐,却听到沈错语气严厉地道:“喝下去,否则你身体不会好。”   二丫听惯了沈错的话,立时抑制住想要干呕的冲动,憋着气将碗药尽数喝进腹。   苦虽苦了些,然而热热的汤药下毒,原本腹部的僵硬和疼痛竟真的好了不少,冰冷的手脚也开始渐渐回暖。   二丫这才缓缓睁开,柔和的烛光下,沈错的侧脸几乎近在眼前。恍惚之间,二丫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上的仙人。   “沈掌柜……”   沈错见她悠悠转醒,紧绷的脸色也舒缓下来。   “你觉得怎样?”   二丫想起自己晕倒前最后对弟弟说过的话,泪水下盈满了眼眶。   那时候,她疼得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海唯能够想到的自救法子就只有这个。   沈掌柜看起来虽然不苟言笑对人冷淡,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二丫已经深刻地明白她是位心地非常善良的人。   整个茅山前村,只有她愿意、也只有她有能力救自己。   沈错看二丫要哭,还以为她是受不了疼,语气难得轻柔。   “怎么,还很疼吗?”   她当少主那会儿苦没吃过多少,伤却很受过几次,虽觉得二丫身上这点小伤不值提,到底体谅她年幼。   二丫连忙摇了摇头,哽咽道:“沈掌柜,谢谢你……”   疼自然是疼的,只不过二丫不是第次受伤,对这样的疼痛还能忍得住。   沈错对这声「谢」十分心安理得,忙活到现在,她不仅没来得及沐浴,还把床让给了二丫呢。   “你爹为什么打你?”   二丫对这顿毒打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父亲回来得那么准时,也没想到他下手会那么重。   “是因为钱……”   沈错听她前因后果说,顿时怒上眉头,好不容易压下的杀意再次升起。   对她来说,用武力来解决问题最快也最省事。   “你爹如此混账,你为何不与他脱离关系?”   沈错颇有几分怒其不争,却不想想,二丫这年纪的小丫头又如何能和亲生父亲脱离关系?   她在北方天明教影响的区域长大,对于朝廷颁布的法令以及南方盛行的宗族礼法几乎窍不通,自然不知道二丫敢提出这点会沦落到什么下场。   二丫并非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但看到姐姐的下场,她明白自己不能重蹈覆辙。   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作为子女,她又如何能抗衡父亲呢?   只是这话,她不知道要如何和沈错说,也不知道该不该和沈错说。 第9章   自然,沈错这般说并非完全没有根据,毕竟二丫如今已在她这里上工,有了可观的收入,不用再依靠家里,这样的父亲有还不如没有。   “可我是爹的女儿,不跟着爹爹又能去哪里……”   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观念二丫虽不会说,但所处环境就是如此,又怎么可能做得出自立门户的事呢?   沈错不仅是江湖儿女,天明教更是离经叛道,教之主可以是女人,少主可以是女人,教众可以是女人,自然不明白这些。   近些年虽看了些俗世,但只更惹得她反感而已。   沈错听这种论调就厌烦,挥了挥手。   “我只问你,如今被你爹如此对待还是要当他的女儿吗?”   二丫微微睁大了双眼,神情迷茫地望着沈错。   不当爹爹的女儿,她又能怎么办呢?   除非爹把她像姐姐样卖掉,否则……   沈错素来不耐七弯拐地说话,见她面露不解,开门见山道:“你如果想脱离你父亲,我可以帮你。”   沈错向来恩怨分明,当初母亲让她出来走走,她下意识地选择了茅山前村,为的不过就是能顺带还这份人情。   像二丫这样的小丫头,不要说救个,就算救他十七个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您……要买下我吗?”   “假若你希望如此。”   沈错发现二丫并未显出开心的神情,反而是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怎么,你不愿意?”   二丫瘦弱的肩膀瑟缩了下,羞愧地垂下了脸。   “沈掌柜……”   沈少主难得做回好事,没想到竟然还被人拒绝了,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哼,随便你。”   她不想再搭理这个不识好歹的小豆丁,什么都没交代,端着碗走了。   二丫又是羞愧又是慌张,等沈错出了门已经满脸泪水。   她知道沈掌柜是好人,但也记得姐姐说过的话。在家再怎么苦总还是良民,可若是被卖身为奴,那她今后才是真的无法再有自己的选择。   这次虽然挨了打,但父亲没有再追究,她的计划成功了。   只要熬过去,等自己和弟弟再长大点,情况定会比之前更好。   所以……所以她不想当奴为婢,再无自由。   二丫只哭了小会儿就擦干了泪水,回过神想起弟弟,忙不迭想要下床。   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不着寸缕。脸颊和腹部的疼痛仍在,但除此以外还有股清凉的感觉。她摸了摸,发现有黏糊糊的触感,显然是敷了药。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帮她上的药,二丫心愈发惭愧,时也没顾得上羞耻。   只是没有衣服就不能下床,二丫急得额头冒汗,却只能干着急。   幸好出去的沈错这时候又转了回来,仍臭着张脸,手里却是拿着几件衣衫。   “沈掌柜!”   二丫小脸喜。   沈错见她脸上多了几道泪痕,眉头微拢,把手上拿着的衣服扔到二丫身上。   “先穿上吧,喝完药隔半个时辰才能吃饭,饿了先忍忍。”   二丫这才感到腹饥饿,只她饿惯了,心又惦记着弟弟,时没有察觉。   “沈、沈掌柜,我弟弟他……”   沈错日常摆着张不高兴的脸,像是谁欠了她几百两银子般。   “他睡着了……”   要不是她不放心去厨房看了下,药差点就熬坏了。小孩子果然不能信任,她就没遇到过半只鸡腿咬在嘴里,人就睡着的事。   二丫听,顿时放下心来。   “谢谢掌柜,我……”   沈错不耐烦人扭扭捏捏,眼神凌厉地瞪着二丫。   这小豆丁让弟弟来找她,却又不要她出手相助,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难道骨气比性命还重要吗?   “你是我店里的伙计,受了伤无法上工最后麻烦的还是我。   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药还须喝段时间,这段时间你就留在这吧。”   她做事讨厌半途而废,既然选择帮二丫医治,当然得治到底,确定二丫完全康复为止,否则不是辱没了她的医术吗?   这伤对身强体壮的成年人来说不算什么,但二丫身体本就柔弱,稍不注意就可能留下病根。   二丫见沈错神情严厉,眼神凶恶,哪里还敢反抗?乖乖地点了点头。   沈错这才觉得满意,眉头稍微舒展开。   “晚上你就先睡这里吧,明天再给你安置个房间。”   她抱二丫回来的时候没有多想,等二丫在床上躺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晚上自己不能睡卧房了。   幸好她的书房里有小憩用的卧榻,可以将就晚。   二丫胡乱套了沈错扔给她的衣衫,因为不合身看起来异常滑稽,像是个瘦弱的小兔子被裹在麻袋里般。   沈错嫌弃地摇了摇头。   想她的衣服哪件不是精工细琢的名品,给这小妮子穿真是暴殄天物。   还是下次让沈丁带几件合她身量的衣裳过来,免得碍眼。   二丫裹着沈错的衣服,睡着沈错的床,刚还拒绝了沈错买她的提议,心的忐忑已经难以形容。只显出最乖顺的模样望着沈错,想抚平她的怒火。   她虽然又黑又瘦,眼角又带着块殷红的胎记,然则相貌清秀,五官端正,双眼睛又大又亮,乖巧的模样更是惹人怜爱。   沈错刚还气得不行,被二丫这目光望,那股怒火不知怎么就消了下去。   脑海不自觉浮现出的是,她最落魄最艰难也最危险的那几日,正是这双眼睛陪伴她度过了绝望。   她想到此处,心不自觉地软了下,只刚被拒绝仍有些拉不下脸,别扭道:“看什么看?待会儿我把晚餐端过来,现在给我好好休息。”   二丫眼睛亮,连忙点了点头。   夜安然过去,二丫和虎子都难得安心睡了个好觉,只有沈错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方面,她对王铁柱起了杀心却不能付诸行动,让她如鲠在喉。另方面,二丫拒绝她的帮助也让她心里十分不痛快。   她当少主那会儿说不二,随心所欲,除了教主以外根本没人敢忤逆她的决定。   如今过得虽然已不是少主的生活,但陋习仍在,总归是心里舒坦不了。   她不痛快,脾气就不怎么好,第二天黑着张脸,把李二婶吓了跳。   不过更让李二婶担心的还是二丫,听说了昨晚的事后直叫阿弥陀佛,老天开眼。   “你这几日就在沈掌柜这边好好休养,虎子可以住我家,你不要担心。”   “二婶,你能帮我拿些衣裳过来吗?还有我娘那边……”   李二婶想起二丫家那个后娘,心里就忍不住叹气。   “我知道了。我昨晚就听说她得了些钱,这几日恐怕不会回家,你就安心休息吧。”   二丫想了想,还是把昨晚沈错的提议告诉了李二婶。   李二婶点了点头。   “你做得对,帮人做工和给人为奴为婢是不同的。沈掌柜人虽好,但是……”   后面的话便不必说了。   李二婶给人当过丫鬟,主人家虽已经算得上宽厚,但私底下还是受了不少委屈。   这还不是卖身为奴的丫鬟,到了年龄结束契式后还能出府成亲。但以二丫的情况,十有九是要被卖成死契的。   她与许氏交好,自然希望二丫今后能有更好的生活。二丫如今先攒些嫁妆,她将来再在其帮忙周旋,找户安稳踏实的人家嫁了,总好过给人当辈子下人。   二丫明白李二婶是真心为自己着想的,听她这样说,终于安心了些。   拒绝沈掌柜之后她就直很担心,自己是否做错了。   “只是沈掌柜片好心,我这样……好对不起她。”   李二婶也知道,像沈错这样的身份提议买下二丫那必然是出于同情。毕竟对她来说,有没有个二丫都没差别。   只是人的同情可以持续时,却不可能持续生,无论她买下二丫是出于什么目的,都无法改变二丫之后变为奴仆的事实。   沈掌柜如今因怜悯二丫随手买下她,又是否为她的将来考虑过呢?   李二婶摸了摸二丫的头,安慰道:“你今后再尽点心就是了。”   尽点心说起来容易,可这杂货铺本就没什么事,就算二丫想尽心也不容易。   沈错吃完早餐吩咐李二婶去给二丫收拾房间,结果发现二丫竟准备起身,脸顿时又黑了个度。   “你是要去做什么?”她提着二丫的衣领,像是提着只瘦弱的小羊羔,冷声道,“身上的伤还没痊愈,为什么要乱跑?”   二丫被抓得四肢离地,手足无措,怯怯地道:“我已经不那么疼了,杂货铺还要开门……”   “不那么疼是因为本掌柜医术精湛,你是想让我的心血白费吗?这几日都给我好好躺着,等彻底好了再说。”   这杂货店整日没个客人,开不开又有什么打紧的?   二丫哪里敢忤逆她?温顺地应了。   沈错把她拎回了床上,气鼓鼓地坐到了床边。因为昨晚没睡好,刚又被气了顿,她这时只觉得额角直跳,脑袋隐隐作痛。   少主身体娇贵,不怕练武吃苦,就怕心情不顺。旦心情不顺,她必然冒出各种毛病,首当其冲的就是这偏头痛。   沈错没成想,自己修身养性大半年,竟然能被个小妮子气出病来! 第10章   “内服的药还有会儿才好,我先给你检查下伤处。”   沈错虽然满肚子气,到底没忘记二丫身上有伤,暂时按捺下了怒火。   二丫原本下床想找回自己昨天的衣服,只还没跑出门就被沈错抓了回来,此刻身上只套着她的衣衫,内里什么也没穿。   二丫虽然年幼,身体更是还未发育,但也知道羞耻,听沈错的话,顿时有些紧张地捂住了肚子。   “我、我已经没事了……”   沈错自小到大被人服侍,沐浴也有侍女在旁,根本无法理解二丫的羞耻。   “我说过,不喜欢话说两遍,还不把衣服脱了?”   二丫又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抖着手去解衣带。   “怎么脱个衣服都这么麻烦?”   沈错见她解了半天没解开,顿时心生不耐,直接上手把她身上的衣裳剥了下来。   “平日做事挺利索的,今天怎么了?”   她脸不高兴,二丫瘦瘦小小的身体暴露在空气,止不住颤抖着,点儿也不敢反抗。   昨夜光线昏暗,情况又紧急,沈错并未细看,今日才将二丫的身体瞧了个仔细。   二丫的小脸和手掌虽然黑瘦,身躯却是白得雪般,想来这才是没有经阳光暴晒,皮肤原本的颜色。也正因如此,她下腹处的淤青更为触目惊心。   幸好昨日施救及时,腹部的淤青并未扩散。   沈错看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不禁眉头紧皱。   “沈、沈掌柜……”   “你平时有吃饱吗?”沈错从床头的抽屉里取出个巴掌大的木盒,修长的手指从挑出墨绿色的胶状物,轻轻涂抹到了二丫瘦得几乎凹进去的小腹上,“是店铺里吃得不够好吗?你怎么还是这么瘦?”   二丫昨晚昏迷,根本不知道沈错是如何给自己上药的,今天还是头遭经历,紧张得不敢呼吸。   “不是的,我、我已经胖了很多……”   在杂货铺工作以后,她确实胖了不少,连带着弟弟也吃得更好,身上有了些肉。   “你这也叫胖吗?”沈错往上摸了摸她显眼的肋骨,摇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伙计呢。”   天明教虽然被正派人士称作魔教,但可从来没虐待过教众。   二丫忍住了想要蜷缩身体的冲动,张小脸憋得通红,急生智道:“我今后会努力长胖的。”   “你是该再胖些,身上有点肉,这伤也不会这么严重了。”   沈错帮她上完药,边擦手边吩咐道:“今天尽量少活动,天三次药,晚上开始用热水敷伤处,等淤青退得差不多了再说。”   二丫这时才敢缩起身,手忙脚乱地拢着衣服。因为过于慌乱,她没有及时回应沈错的话,沈错这才意识到,二丫刚才的那系列做派都是因为……被她看了身子。   且不说两人并非异性,就说这二丫豆丁似的身体,又有哪里值得她看的?   她堂堂天明教少主,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稀罕看她这小搓衣板吗?   沈少主根本不体谅小女孩都有羞耻心这正常现象,只恼怒自己腔「医者仁心」被曲解。   二丫好不容易收拾好自己,抬头却发现沈掌柜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时喃喃,不知如何应对。   “沈掌柜……”   沈错今日真是不顺心极了,要不是这二丫对她有……有些渊源,她才不要管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女孩呢。   “哼……”   沈错抬手揉了揉额头,边默念心经,边想要将那股怒气再次压下去。   母亲对她的要求之便是要心平气和,不能随着性子胡来。   二丫极其有眼色,见沈错脸色难看,眉头紧锁,烦躁地揉着眉心,就知道她心里定不舒坦。   她极力想讨好沈错,大着胆子问道:“沈掌柜,您、您怎么了?”   沈错过往身边长年有四位侍女跟随,开心了有人捧着,不顺心了有人哄着,这头疼了自然也有人帮忙揉捏推拿,断是不会让她委屈到的。   只可惜如今那四位好姐姐都被母亲没收了,就连床也没人给她暖,端得是凄凉无比。   今日这头痛发作,少主又不觉感到这好不容易过惯了的生活十分清苦。   “还能怎么了?被你气得头疼!”   她那娇惯的性子,别说二丫九岁了,就算二丫九个月大她都不会迁就——   她可不管别人有没有受委屈,反正她绝对不能委屈了自己。   二丫被吼得缩了缩脖子,心里多少有些怕。只想起昨晚沈错救她,又是给她治病又是给她吃穿,还给她睡自己的床,今天还亲自帮她上药,那些本能的害怕就慢慢消减了下去。   她很想报答沈错,只是沈错不让她下床,她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那我帮您捏捏,行吗?”   沈错的性子十分挑剔,那四个侍女是自小在她身边才能近得了她的身。   所以她被外放出来后没想着再找贴身的侍女,有点累活也就自己硬着头皮做了。   如今乍听到二丫的提议,沈错先是愣,然后却是认真思考了起来。   当初她也被这个小豆丁近过身,倒没有讨厌的感觉,此下又正身心不爽利,没怎么犹豫就想通了。   “你会捏吗?”   二丫不知道沈错捏头有什么讲究,忐忑道:“我娘生病的时候我帮她捏过……”   “算了,你先试试吧。”   沈错对二丫并不抱什么希望,只觉得聊胜于无,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那您躺下,我帮您捏捏。”   沈错扫了眼她的小腹,只坐着靠在了床头。   “不必躺了,你就这样帮我揉几下吧。”   她躺下,二丫势必得弯腰,对腹部的伤不利。坐着的话,二丫只需跪着挺直身体,不会对小腹造成负担。   二丫自然是沈错说什么便是什么,乖巧地跪到她身边,见她闭眼才敢把手搭在她的额头上。   二丫虽然年纪小,身体瘦弱,但身火很旺,掌心十分温暖。沈错体温低于常人,对这样的温热尤其敏感。   “嗯……”   二丫听沈错从喉间发出轻哼,有些紧张地停了手,没想到反而引起了沈错的不满。   “怎么了?继续啊……”   “是……”   二丫看沈错满意,小脸上顿时显出了笑容,更加卖力地帮沈错揉捏起来。   这是当初母亲生病的时候她姐姐向郎学的,后来又教给了她,就是为了能让母亲好受些。   沈错发现二丫人瘦小,手上却很有力气,轻重缓急拿捏得十分不错,对几个舒缓头痛的穴位也照顾有加,明显不是胡乱捏的。   “你学过?”   “是姐姐教我的,她向郎学过呢。”   二丫说起姐姐就满是骄傲,沈错听她提姐姐,就态度奇怪别扭。   “哼,我也知道。”   二丫可不知道她在攀比什么,十分崇拜地道:“掌柜您还懂医术,您更厉害。”   事实上,过往侍女帮沈错揉捏除了舒缓生理上的疼痛以外,也有为她心理上顺毛的意思。   如今沈错被二丫讨好,又吹捧了几句,立时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   “治你这小东西,会点皮毛就足够了。本……掌柜的师傅当初可有「活死人,肉白骨」之称,这算得了什么?”   二丫听沈错语气得意,就知道她心情开始好转,小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掌柜,您真的好有见识。我姐姐常说她想出去看看,说外面的天地才广阔,茅山前村不过是个小小的井底。”   “算你姐姐说对了句。”沈错想起她姐姐那个女罗刹,如今依然心有余悸——   幸好二丫不像她大姐,否则她现在就没命坐在这里了,“不过井底也有井底的好处,广阔的世界风雨也大。”   沈少主年纪轻轻就经历了大部分人生都无法经历的大起大落,自然有资格说这句话。   “所以掌柜您才来茅山前村的吗?”   沈错耳朵动,突然睁眼看向二丫懵懂的小脸,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沈掌柜?”   二丫不知道沈错要做什么,只不敢反抗。   “你现在还会进山吗?”   沈错摊开二丫的手掌,从她细密交错的纹理之间找到了几个淡淡的疤痕。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很淡然,二丫有些胆怯地低下了头,不敢看沈错的脸。   “姐姐离、离开后我就没去过了。”   “哦?那你的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二丫咽了口唾沫,气音道:“有、有四年了……”   沈错攥着二丫的手,冷哼了声。   “四年了,你还记得姐姐教你的推拿,却已经不记得年前遇到过的我了?”   二丫顿时惊,整个人已经抖得如同筛糠般。   沈错见她反应已经知道自己猜对了——二丫根本不是不认得她,而是假装不认得她。   毕竟她当时虽落魄了些,脸却还是这张脸,事情过去才年,二丫也已经九岁,记性怎么可能会如此差?   “沈、沈掌柜,我……”   沈错心头大恼:“你既然认得我,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   难道救过她是那么需要避讳的事吗? 第11章   二丫当然记得沈错,即便开始没有认出来,后来沈错的系列行动也该让她意识到对方的身份。   年多以前,二丫第次被姐姐带去山里采草药和野菜,没想到就遇到受了重伤的沈错。   “沈、沈掌柜,对不起,我、我……”   二丫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只能低着头不停地道歉。沈错恼怒地抬起她的下颌,长眉紧拧。   “你为何要道歉?你是救过我,又不是害过我,难道还怕我向你寻仇不成?要这样费尽心机地瞒着我。”   二丫抽了抽鼻子,看起来楚楚可怜。   “可是我姐姐她……”   虽然沈错当时气息奄奄,狼狈不堪,但从穿着就能看出她出身非富即贵。   她的衣服上满是被利刃割裂的断口,在之前显然经过了场死战。   二丫根本没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差点吓得转身就逃。   只是她天性善良,听到沈错无意识地呼救,不忍心又给她找来了水。   只是她姐姐王大丫在看到沈错后推断出她的身份不简单,唯恐她给家里带来祸害,当即就要拿柴刀砍了沈错。   后来虽然被二丫拼命拦下,但王大丫对妹妹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泄露丝毫,要她把这件事永远烂在肚子里。   沈错听二丫说姐姐,脑海里就不禁浮现出那个女罗刹的身影。   当时那把柴刀离她面门只有咫尺之距,要不是这个小丫头挡在她面前,她恐怕就要命呜呼了。   沈错当初被号称六大十二门的正派联盟围攻,力战各大高手不落下风,最后还是寡不敌众才被追得穷途末路,跌落山崖,算得上虽败犹荣。   可她没想到自己九死生,以为天不亡我之时,竟然差点命丧这没有丝武功的村妇手上,简直是奇耻大辱。   只是二丫到底救了她的性命,她堂堂少主也懒得和个没有见识的乡野村妇计较,没打算再追究这件事。   没成想她宽宏大量,有些人自己却做贼心虚。   哼,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姐姐是你姐姐,你是你,难道你觉得我会恩将仇报吗?”   沈错并不在乎被人骂魔教妖女,也确实如正派人士所说的那样杀人如麻。   但她自觉有风骨有底线,不知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高到哪里去了,这二丫怎么能怀疑她的用心?   沈错很生气。   “沈掌柜,我知道错了。您这样帮我,我知道您是个好人,只是、只是……”   只是开始装作不认识,后来又接受了沈错的帮助,二丫也不觉得有必要再提那时候的事。毕竟她能感觉到,沈错并不是很想提起。   沈错自己确实不想提,因为太丢人了。但她不想提,不意味着她喜欢二丫避讳这事。   救她可是大功件,要不是她今不如昔,定然要好好嘉奖二丫番,让人知道她天明教少主的气量。   “好了,别只是了。既然这件事说开,你也该知道我许你好处不是无缘无故的。说吧,你有什么条件,我都能满足你。”   沈错如今虽然落魄了不少,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娘也给她留了些钱财和人手,只是不能像过往那么奢侈罢了。   二丫自觉已经受了沈错不少帮助,哪里还敢向她提要求,连连摇头道:“不用了,沈掌柜,真的,您已经……”   沈错怒目圆瞪,脸不容拒绝的表情。二丫立即把话吞回了喉咙里,苦着张小脸。   “沈掌柜……”   “嗯?”   “您真的、真的不会追究我姐姐当初对您的不敬吗?”   沈错轻轻「哼」了声,脸不屑道:“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去了,你姐姐算得了什么?我要是想计较,何必等到如今?”   二丫抿了抿唇,终于大着胆子祈求:“那……您能帮我把姐姐找回来吗?”   沈错不禁愣。   这并非什么难事,至多费些功夫,只是二丫好不容易终于提出要求,没想到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长姐。   “你确定是这个要求?”   二丫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沈错心虽有几分不甘心,但也不想过多地干涉二丫的想法——毕竟她只是来还人情的。   “那好吧,我会遣人去找你姐姐……”   二丫终于破涕为笑。   沈错心微微动,下意识地放开了二丫的脸。历经个月,她终于可以偿还这份人情,但不知为何,心并没有开心的感觉。   “我去给你拿药。”   她起身朝门外走去,脑想的却是,就算找回了二丫的姐姐又能如何?   那王大丫性子虽然凶悍,但到底是不懂武功的平凡村妇。那王铁柱能卖得了她次,也能卖得了她第二次。   至于奢望这王大丫带着弟妹俩逃跑……她之前不敢做,现在就敢做了吗?   沈错摇了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撇开——不管怎么样,那之后都不关她的事了。   二丫在杂货铺住到第五天时,身上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她着急想重开店面,沈错却突然说要带她进城。   “掌柜,是有我姐姐的消息了吗?”   二丫自从向沈错提了这个请求以后,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希望姐姐能尽快回来。   “不是……”   沈错在当天就飞鸽传书,让人去打听王大丫的消息。她原本以为王大丫是被卖进了茅山前村所属县的青楼,应该很好找,没想到王大丫当天就被送去了严州府。   送去严州府也还罢了,不想途不知惹了什么武林人士,又被人给劫了,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沈错可不想因为这点困难就认输,自然是让人继续追查下去,是生是死总好有个交代,只是这个过程没必要告诉二丫。   二丫听顿时满脸失落。   “那掌柜您为何要带我去城里?”   “只是去镇里采购些东西而已。”   二丫的衣服第二天就由李二婶拿来了,沈错无聊翻了翻,发现她是真的没有什么厚衣服。   马上就要进入十月,南方虽不像北方那样冰天雪地,但湿冷天气也足够冰寒刺骨。   她原本是想让沈丁送信的时候顺便带几套过来,后来想想还是直接带二丫去买更快些。   二丫以为是要采购店里的东西,没有多想,对于能够进城这件事十分期待。 第12章   说是进城,其实不过是去县下的个镇子罢了。炎朝地方分省、道、州、县四级,所谓的镇是由几个村赶集的集市慢慢发展扩张而成,没有朝廷直属官吏镇守,更遑论再下级的村。   镇和村全靠保长以及里长自治,实在有重大事件才会去县级的衙门裁定。   茅山周边几个村的村民要是想去茅山镇,要么徒步要么几家约块儿赶牛车去。   至于沈掌柜,那自然是要坐马车的。   车夫如既往地穿着黑衣,带着大斗笠,让人看不到脸。   二丫还是第次坐马车,看到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既新奇又害怕。   “别看了,上去吧。”   沈错边说边已经拎着二丫的后领,踩着马凳利落地上了马车。   二丫这两日被沈错拎习惯了,没有被吓到,只是好奇地打量着马车的内部。   这辆马车的外部大体看着还算朴素,内里的装扮却全然不同。   二丫下就被帘子后的景象晃花了眼,连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里面空间虽然不大,但桌椅火炉、茶水糕点应俱全,脚下还铺着软软的毯子。   “坐吧,别傻站着了,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呢。”   二丫听到沈错的招呼,有些忐忑地坐到了软垫上。这种软垫在沈错的起居室以及书房有很多,坐起来十分舒适。   二丫听到外面传来声「驾」,马车缓缓动了起来。乡下的路不怎么平整,但车夫技术高超,马车的避震也设计得十分出色,并不怎么颠簸。   沈错打开盒糕点推到二丫面前,而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了根铁钩,撩旺了小桌上的火炉。   她的动作慢条斯理却又气呵成,神态聊赖又有种莫名的专注,纤长的指尖摩挲过茶罐、瓷壶,有种说不出的优雅。   二丫不知道沈错在做什么,目光却不知道为什么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她直都知道沈掌柜非常好看,但这个时候的沈掌柜好像又和平时有哪里不样。   沈错慢悠悠地煮上了茶,见二丫呆呆坐着不动,奇怪道:“你怎么不吃?”   她自己不爱吃甜食,不过因为之前看到了二丫的小身板,决定把她养胖点,所以让沈丁买了不少。   二丫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沈错的脾气,知道不能推脱,连忙拿起块糕点塞进了嘴里。   栗子糕几乎入口即化,香甜绵软,比她上次吃过的还要好吃。   “好吃吗?”沈错见二丫小口却迅速地吃完了块,小脸上满是惊喜和回味,很有几分自得地道,“这是五谷丰登的糕点,茅山镇上可没得卖。”   镇里没得卖,村里自然更没有,所以这糕点起码是从县里买回来的。   二丫虽然没什么见识,但也深刻地意识到沈错的厉害,听她这样说竟不觉惊讶。   “好好吃,沈掌柜,这个定很贵吧?”   沈错最不爱看人小家子气,见她只吃了个就停了嘴,挥手道:“你管这个做什么?让你吃你就吃,反正不吃也是浪费。”   二丫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忍住诱惑又伸手拿了个。不过这次她吃得更慢也更仔细,想要细细品尝糕点的味道。   沈错见茶煮得差不多了,给她倒了杯。   “这是五谷茶。”沈错别的家务事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但对于煮茶这样的风雅事,她是怎么都不嫌麻烦的,“不像其他茶要三道、五道地煮,就是炒制的时候麻烦些。”   二丫这才知道沈错是在煮茶,见她给自己倒水,又想阻止又不敢伸手,无措地道:“谢谢沈掌柜,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沈错挑了挑眉,把茶壶重新放到了火炉上。   “那你帮我倒,这倒茶也是有门道的……”   二丫赶忙咽下糕点,跪坐到沈错旁边帮她倒茶。   沈错啰里啰嗦地说了堆,二丫听得晕晕乎乎。   “嗯,就这样吧,五谷茶也没那么多讲究。”   二丫总算松了口气,忍不住心想,刚才沈掌柜说的那些讲究还不够多吗?   马车行驶了段路程,二丫吃饱喝足终于想起要问此行的目的。   “沈掌柜,我们今天要去买什么呀?”   这不仅是二丫第次去镇上,也是她第次见沈错离开杂货铺——救她那次不算的话。   她在沈错身边待了个多月,深刻地体会到沈错有多不爱出门,实在想象不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她亲自采买。   沈错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轻描淡写地道:“去给你买些冬日的衣服。”   “啊?”   二丫脸迷茫地望着沈错,像是没办法理解她的话。   “这都快十月了,你连件厚衣服也没有,之后要怎么工作?”   “可是……”   可是那也没有让沈掌柜买的道理。   沈错轻轻瞟了她眼,目光有着绝对上位者的不容置疑。   “我以为那天说开你就该明白,你救过我,不论我怎么待你都不为过。不准拒绝,明白吗?”   二丫只是个小女孩,大部分是非观念都是由姐姐教导的,她或许坚强,或许有韧劲,但并没有风骨这概念。   她之前没有承认认识沈错是怕惹祸上身,之后拒绝沈错买下自己则是怕失去自由。   姐姐告诉过她最重要的个道理是,天下没有不求偿还的帮助,别人对你好都是有所需求的。   即便是最纯粹的施舍,那些人也获得了相应的满足感。   她不是很能理解姐姐所有的话,但牢牢地记得,不该对他人的帮助抱有太多幻想,更不该得寸进尺。   姐姐被父亲卖掉以后,二丫更加谨小慎微,只希望自己和弟弟能好好地活下去。   “你为什么哭呀?”   二丫虽然没有拒绝,但大大的双眼突然流下了泪水,吓了沈错跳。   二丫边抽泣边拿袖子擦眼泪,沈错看得嫌弃,连忙从怀里掏出条手帕扔给她。   “不要用衣服擦,脏死了。”   二丫乖乖接住手帕,鼻间顿时被股清香围绕。   “快擦擦快擦擦,不准把鼻涕弄到车上。”沈少主被母亲教导后终于有了那么点点自我反省的意识,可努力想了半天也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哪里不对,“我又没骂你没打你,你为什么要哭?”   二丫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了脸上的泪水,哽咽道:“因为沈掌柜您对我太好了。”   沈错脸震惊地望着二丫。   她对二丫很好吗?哪里好了?还有对她好为什么就要哭?不是应该开心吗? 第13章   进入镇里,沈错的穿着打扮更加引人注目。有些眼力劲的都知道她是大主顾,三人路走来备受瞩目。   不过沈丁人高马大气势骇人,有他在,根本没有人敢上来搭话。   沈错目标明确,直奔成衣店,二丫好奇地打量着并不算多规整的集市和街道,被这热闹晃花了眼。   茅山镇只有家成衣店,乡下人般都是自己做衣服,对成衣的需求很低,店里平日从村妇手收购原料布匹甚至比贩卖布料衣物还要频繁。   不过现在离年节越来越近,成衣店的生意也热闹了些,掌柜亲自在店铺坐镇。   对他这种小店的掌柜而言,重要的不是他个店铺的盈利,而是对片区域的掌控。   茅山镇周边几个村落所有棉麻制品的交易都在他这里,这就足够了。   当然,真有好买卖上门他也绝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店里有成品的衣服卖吗?”   突然,道低沉的男声从门口传来,正在低头打算盘的掌柜下意识往外瞧,心顿时惊。   他这惊的不是开口说话的男人,而是因为他身后站着的少女。   在布衣轩当掌柜十几年,他在茅山镇这片绝对算得上见多识广,却还是第次看到打扮如此矜贵体面的人。   虽说博智者观人观气度,平庸者看人才看相貌与打扮,但更多时候,穿着打扮确实代表了不少东西。   这位掌长年淫浸布匹绢缎之,自然最先注意到他人的穿着。   少女身形高挑,体态轻盈,身上穿着素色外衣,腰间坠有荷包,形如银鱼。   颜色虽然朴素,但用的都是上号的锦缎布料,做工也精美异常。   他人或许只从衣料判断,这位掌柜却是眼看了她腰间的银鱼荷包。   本朝以前,朝廷对各阶级穿衣颜色的规定十分严格,无品级的人家纵再富裕也只能穿素衣。   本朝开国以后沿用前朝规定,然而民间富裕以后对于穿着也有了更高的要求。   恰好二十前的那场动荡引得超纲败坏,不少体制名存实亡,这衣服色品的讲究也不再那么严格。   新皇登基以后拨乱反正,对这块却愈发宽容,如今只规定赭黄为皇室专用,有品级的官员才能穿紫色官服,其余律对民间开放。   因官员服色统,所以只能通过其他花纹配饰来区分品阶,这其之就是鱼袋的颜色。至于民间,制作和贩卖鱼袋轻则下狱重则杀头。   据说,银鱼袋得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佩戴。   掌柜只是有所耳闻,从不曾见过鱼袋的真正模样,只是眼扫过,下意识地浮现起这个念头。   他心惊疑不定,再去细瞧少女面容,时惊为天人。   “有有有,请问客人是为谁买成衣?”   掌柜不敢怠慢,又怕店里的伙计冲撞了贵人,立即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迎了上去。   少女眉目如画,五官清隽却意外地有股妖冶狷狂之气。   掌柜离得近了更是觉得她气势骇人,威严天成,让人不敢逼视。   他亲自上去接待,原本站在门外的少女这才轻轻抬脚进入了店门之。   就在这刻,掌柜突然理解了「蓬荜生辉」这个词的含义——   少女只是堪堪踏入店里,周围的气氛就为之变。不止是他,所有店里的伙计与顾客都在这时看向了少女。   “要女童的衣服,喏,给她的。”   少女状似随意地扫了眼店内,长臂伸,从身后扯出个衣着简陋、身形瘦弱、模样可怜的小女孩。   成衣店掌柜这才注意到这行不止两人,而是三人。   女童的气质穿着与其余两人格格不入,眼角还有块显眼的胎记,仿佛就是周边哪个村落里常见的孩子。   不过既然是贵客带进门的,他自然也不能怠慢,连忙招呼伙计来为女童量尺寸。   二丫年幼,身形又娇小,般这么小的孩子衣服都是家里自己做的。   穷些的每年把旧衣服接接,或穿兄姐留下的,成衣店自然没准备这种尺寸的成衣。   掌柜告诉沈错要现做,沈错扫视周,只看到零星挂着几件成品的衣服,不满道,“你这不是成衣店吗,为什么都没几件衣服?还是说没拿出来?”   掌柜顿时满脸尴尬,低头道:“这……不瞒小姐,店里的成衣确实就这些,不过我们这有最好的裁缝。   您如果有看到满意的样式,我们能帮您做出来。”   别说茅山镇这种小镇了,就算是大点县城也没几家成衣店。   家境不富裕的都习惯买布回家自制,富裕的便在在店里量身定做,成衣主要是卖给旅人急用的,只有交通便利的繁华地区才经营得下去。   “那要多久?”   “这……三日吧。”   “三日?”沈错的衣服过往都是教里专门定做的,想起来去挑便成,哪有这个耐心?   她不做则已,旦想做就算排除万难——不管多么折腾人——都定要立即实现,“我加钱,下午就要。”   “这……”   掌柜面露难色——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就算用现有的衣服去改也不可能那么快。   “怎么,就你这还能叫最好的裁缝?”   沈错较起真来。   想她天明教什么人才没有?那也不敢自称最好的,没想到这小小店家吹牛都不打草稿。   她犯起浑,全然像是个来找茬的,店家自然焦头烂额,胆子小点的顾客已经准备离开,胆子大些的则想看个热闹。   沈丁知道自家少主的脾气,只他素来就不是那个安抚劝慰的角色,这时只抱了手在旁戒备。   “但是、但是这确实有点强人所难……我们可以缩短到两天。”   布衣轩也算是个大布行,般的顾客掌柜是不怕的,只沈错腰间那银鱼袋实在叫他忌惮。   掌柜想了半天,是不是主家最近得罪了什么贵人,否则为何要来找他这个小店铺的麻烦呢?   沈错自然仍是不满意,副要砸人家招牌的架势。   “给你天时间。”   二丫早在沈错较真时就暗道不好,本想着黑衣服的大哥哥总会劝劝掌柜。   没想到他竟然纹丝不动,慌张之下只得拉住了沈错的手:“沈掌柜,两日已经很快了……那、那个,我自己也会做衣服,要不然我们买了布料回去做吧?”   成衣自然要比布贵,二丫知道没办法拒绝沈错,早就想好了要省点钱。   “你会做衣服?”沈错立即转了注意力,不可思议地道,“你怎么会做衣服呢?”   “姐姐教过我,我身上这件衣服就是自己做的。”   穷苦人家的女儿,谁不是从小就学着织布、做衣、纳鞋呢?   二丫不敢说自己手艺有多好,但只做成衣服是不成问题的。   沈错露出新奇的神情,不知想到了什么。   “你真的要自己做?”   二丫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沈错思考了会儿,最终同意了她的建议,“那好吧。店家,把你最好的布匹拿出来。”   掌柜狠狠松了口气,沈丁心底则是十分惊讶。他作为沈错的护卫资历不算久,但也知道想要这位少主改变主意是多困难的事。   “谢谢沈掌柜!”   二丫十分开心,时忘了自己还拉着沈错的手。沈错竟也没介意,反倒拉着她往店里放布匹的柜台走去。   “谢什么谢?你自己挑……”   沈错要最好的布匹,二丫却不敢真挑最好的,因为最好的意味着最贵。   幸好她识数,不用问就知道哪个价格贵哪个价格便宜,很谨慎地挑了块等价格的棉布,又选了半斤棉絮。 第14章   沈错眉头皱,眼扫去只见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正站在布柜旁,脸上满是不屑。   布衣轩主要是面向平民的布行,价格比较公道,在读书人口碑尤其良好。   这位书生大概是在店里看了整个过程,当听说沈错只是茅山前村个杂货铺的掌柜时,终于按捺不住满腔的激愤,对沈错发出了嘲讽。   “你是谁?凭什么在这说话?”   沈错觉得他莫名其妙。   她再怎么落魄,也轮不到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阿猫阿狗指手划脚。   “哼,你不用管我是谁,我只不过是个路见不平的穷酸书生而已。”   沈错上下打量了他番,肯定道:“穷酸是真穷酸。”   书生身素白布衣自然无法和少主的锦衣玉带相比,顿时羞恼得面红耳赤。   “哼,腹有诗书气自华,只有铜臭的商贾才狗眼看人。”   书生努力抬头挺胸,态度傲慢,沈错冷笑了声。   “是你说自己穷酸,怎么我说就是狗眼看人?商贾都铜臭那这布衣轩的掌柜又如何?   你路见不平怎么不早点出手,听我说到杂货铺的时候才冷嘲热讽,这就是你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我看你才是狗眼看人,欺软怕硬,有辱斯。”   沈错自觉很尊重有真才实学的人,当初邀请那些诗仙书圣,哪个不是有礼有节地「邀请」过来?   就这家伙还敢自称读书人,真是笑掉她的大牙。   “你、你——”书生见沈错刚才那副胡搅蛮缠的样子,只以为是哪家没见过世面的小姐。   没想到竟然如此口齿伶俐,条理清晰,顿时接不下话来,只憋着气道,“我可是秀才!”   也难怪这位读书人这般自傲了,茅山镇加上附近的十里乡也没几个秀才。   布衣轩掌柜是认识这位徐秀才的,听到他出声立时心道不好。   他在镇上当了十几年的掌柜,不能说人人了解,但对几个秀才的性子都知道得很清楚。   这徐秀才说好听点是有读书人的风骨,说难听点就是迂腐——也确实有那么点欺软怕硬。   镇上没几位秀才,他有功名在身,平日大家不敢得罪他,掌柜对他也多有恭维。   只是就如这位大小姐所说,这打抱不平的时机是不是晚了点儿呢?   他是做生意的,和气生财,定金都拿到手了,不管这位沈大小姐究竟是什么身份,之前的事都大可揭过,又要他在这出什么头?   只可惜他两边都得罪不起,只能出来打圆场。   “沈小姐,这位徐秀才是我们茅山镇的骄傲,年纪轻轻就满腹诗书,还受到过知县老爷的夸奖呢。”   沈错不屑笑:“区区七品知县的称赞也值得拿出来说道?哼,想本……”   “小姐,时候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沈丁本想直袖手旁观,可到了这个地步,他怕自己再不阻止,自家少主就要旧病复发、得意忘形了。   他过往是绝不敢去触这个眉头的,只如今少主身边就他人,职责在身推脱不得。   惹了少主至多挨几顿骂,受些折腾,若是让少主惹出事来,再传到那位耳,他恐怕真得吃不了兜着走。   沈错被打断了话头,恼怒地瞪了沈丁眼。不过这时她也反应过来自己说得太多,止住了话头。   “算了,与你们这些没见识的井底之蛙讲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沈丁、二丫,我们走吧。”   读书人生死是小,失节是大,徐秀才被如此赤・裸裸地羞辱,顿时犯起轴来,几步冲到门口拦住了三人的去路。   “这位小姐说我是井底之蛙,你自己又如何?仗着有点钱就在布衣轩喧哗胡闹,没有点儿教养。我看你……”   沈错看着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酸臭书生,眉头直跳。想她过往身边随行至少十几人,敢于招惹她的大多都是有些家底的人,揍顿也便罢了。   可眼前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她若出手不是自降身价,贻笑大方吗?   沈丁拦到了沈错面前,却也不敢出手。秀才有功名在身,闹得不好必要弄到县衙去。   过往他们自然是不怕的,但那位大人最忌惮侠以武犯禁,少主才出来不到两个月,若犯了忌讳受苦的恐怕会是教主。   沈错似乎也想到了这块,不甘心地问道:“你会武功吗?”   徐秀才愣,这时注意到人高马大的黑衣男子,立时护住了自己的胸前连连后退,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有功名在身,难道你们还敢打我不成?”   沈错可太想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了。   几人原本还只是在布衣轩里说话,这徐秀才退却是退到了门外,顿时惹来了不少人围观。   布衣轩掌柜已是焦头烂额,恨不得立即关门回后院烧柱高香拜拜。   徐秀才看周围人越来越多,顿时底气更足,干脆发挥起了读书人的特长,站在布衣轩门口就对着沈错破口大骂。   秀才有没有学识沈错不清楚,不过这引经据典地骂起人来确实让人如鲠在喉。   “少主……”沈丁微踌躇,低声向沈错请示,“要不要我……”   不能明着来,那还可以暗着来,只要让人找不到证据,杀了又如何?   沈错不快地挥了挥手:“我答应了母亲,总归是要做到的。”   再说这酸臭书生罪不至死,放在过去最多也就打顿。   二丫原本直怯怯地站在沈错身边,听到两人的对话以及徐秀才越骂越难听的话,突然嘴巴抿,鼓足勇气小跑向徐秀才。   “秀才公,请您不要再骂沈掌柜了,她是为了我来买衣服的,您要骂就骂我吧。”   徐秀才正骂得兴起,根本没注意到这小小的女孩,恍惚间看到个人影向自己扑来,下意识伸手推了把。   二丫顿时个踉跄,摔倒在地,周遭下安静了下来。   徐秀才这时也看清楚了二丫的脸,冷哼道:“你这小小的狗腿丫头为虎作伥,也配让我骂你?”   二丫脸上顿时两行清泪落下,抽泣道:“秀才公,我不懂您说的话,但我知道沈掌柜是好人,给我吃给我穿还要帮我做新衣服……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骂她。”   徐秀才刚才骂了沈错堆,无非说她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沈错看起来非富即贵,自然引得群人的共鸣。   然而此刻二丫看起来楚楚可怜,口口声声说沈错帮了她。   反倒是这徐秀才更像在仗势欺人,有些人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第15章   徐秀才听得这些议论顿时心头大恼,指着二丫的鼻子骂道:“你这没有见识的东西,因人小惠而忘却大义,不过嗟来之食却当大恩大德,无知女流愚童给人当奴为婢便甘作走狗,你——”   他长篇大论要将二丫说得不值,众人却突觉阵香风袭来,眼前晃便见原本还站在布衣轩的沈错不知何时已经与徐秀才近在咫尺。   “啊——”   徐秀才声惨叫,捂着手腕跌坐到了地上,沈错手折扇已是收,根本没人看清她刚才的动作。   “因小惠而忘大义?食不饱,衣不蔽体何以谈大义?你讲的又究竟是什么大义?”   沈错手拉起二丫,盯着摔倒在地的秀才发出冷笑,“王二丫个小小孩童知恩图报,因我的念之善维护我,你这本该饱读圣贤书的秀才却为时之气与她为难,究竟是谁是非不分?”   徐秀才现在是真正「秀才遇到兵」,不是有理说不清,而是想说不敢说。   手上的疼痛钻心彻骨,他耳模糊听着沈错的话,口呻・吟不止。   “我与布衣轩的掌柜做生意,公平买卖,我既没强取豪夺也无拖款抵赖,他若不想做这笔生意,拒绝我便成。   别说我们买卖做成了,便是做不成也轮不到你出头。你自己看不惯我的言行,却拿大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我头上,究竟按的是什么心?”   她说着向天抱手,慷慨激昂道:“当今陛下以法治天下,最厌恶两件事,其便是儒以乱法。   我本不想与你计较,你却胡搅蛮缠弄得街市不宁,甚至以大欺小,以强压弱,端得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   沈错内力雄厚,声音不大不小却是传遍了整个街市,极具有感染力。不知从哪里开始发出声叫好,顿时引得人人喝彩。   少主已经很久没享受过这种被众人追捧的感觉,嘴角微微勾起了个笑容。   徐秀才气得浑身发抖:“你、你打人,我可是有功名在身的!”   “我何时打了你?我个弱质女流,只不过是用折扇轻轻碰了你下,你便装模作样、无赖撒泼、痛叫不止,你读书人的骨气呢?”   是不是只轻轻碰了下,众人没有看清,但用的是把折扇,想来也没有那么夸张。   “你、你们——”二丫被拉起身后躲在沈错身后,直怯生生地望着徐秀才。   徐秀才想起这孩子出来之前自己还站着上风,没想到只是转眼的功夫看戏的人就转了口风。   顿时怒道,“妖女,你们二人,大的妩媚近妖、小的脸带母斑,都是妖女之相!”   他方才连沈错的动作都没看到,根本不知道她对自己做了什么。   要不是现在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周围有许多人,他又骑虎难下,恐怕早就落荒而逃。   沈错长得妖冶,二丫眼角带着胎记,他无从下手自然便使上了人惯用的手段。   沈错也不是第日被人骂妖女了,听着不禁竟还有几分怀念。   二丫却在这时垂着眼道:“秀才公,我没有您般的学识,但我的外公曾也是名秀才,我听说人只有在讲不清道理的时候才会用言语攻击他人的相貌。”   二丫提到外公是名秀才,这时人群突然走出了位青年,也做书生打扮,作揖道:“刚听姑娘提到你外公也是名秀才,敢问秀才公贵姓?是否是茅山镇许渊夫子?”   许渊何许人,沈错不知,但这茅山镇的其他人却都副知之甚详的模样。   二丫似乎是惧怕他人的目光,又往沈错的身后躲了躲,只露出没有胎记的半边脸来,模样更显柔弱可怜。   “您认识我外公吗?”   此话出,周遭顿时议论纷纷,叫沈错惊讶的是,刚才傲慢无礼的徐秀才这时已是惊慌失措。他再顾不得其他,在众人的议论灰溜溜地跑了。   沈错不明所以,头雾水,偶尔听到几句闲言碎语也拼凑不住事情的真相,最后还是布衣轩的掌柜为她解答了疑惑。   大家看完热闹各自散了,沈错被闹了这出没了逛街的心思——   反正个小小的城镇也没什么好逛的,带着二丫乘坐马车回家。   她坐在车上抱着手,直凝视着二丫,二丫则低着头不说话。   “你那时候是故意跑出去的?”   沈错若想拦住二丫,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当时她好奇心起,想看看二丫究竟想做什么。   二丫绞着手指,不敢抬头看沈错。   “因为他骂您……”   沈错过往与正派人士遭遇,哪次开打前先不给骂个狗血淋头?   那些人虽没秀才骂得那么考究,但论难听程度强上百倍不止。   沈错恼怒归恼怒,但还真没把这些当回事。   “那你就冲出去了?你能做得了什么?”   “我要帮您解释,您不是他说的那种人。”   沈错想想自己过往的做派,可能还没这秀才说的好呢。不过如今的重点不是这些,她对二丫更感兴趣。   “哦?难道不是装可怜吗?”   人心总是趋向于怜悯弱者的,她不肯示弱,身边还带着个沈丁,被徐秀才骂仗势欺人还真不好辩解。   可是二丫看起来实在是楚楚可怜,惹人同情,她来示弱自然能最快扭转当时的风向。   二丫单薄的肩头微微抖,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可我、我没有装……”   沈错想还真是,二丫需要装吗?她本身就是个小可怜。   “那你说到外公也是故意的?”   二丫掀起眼皮偷偷看了沈错眼,见她不像是生气,轻轻地点了点头。   二十多年前朝局不稳,整个炎朝都十分动荡,科举也大受影响。   后来新皇登基,在长公主的帮助之下祛除弊端,重开恩科,这二丫的外公就是当时茅山镇第位考上秀才的人。   虽说区区秀才在整个炎朝不算什么,但在当时的茅山镇非常受人敬仰,许多读书人拜到他门下,在去世之前他也仍在教授学生。   如今茅山镇的几名秀才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指定,那徐秀才更是将许渊标榜为自己的恩师。   那名年轻的读书人也受过二丫外公开蒙,当听到她来自茅山前村又姓王时,便想到恩师独女嫁去了那里,故而有此问。   有这层渊源,徐秀才的落荒而逃以及其他人对他鄙视也就不难理解了。   沈错真是没想到,这犄角旮旯里个秀才的名头竟然比自己天明教少主还好用。 第16章   二丫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按照沈错之前的说法,她养好伤之前都得待在杂货铺。那么反过来说,她养好伤后就可以回家了。   只是这天沈错带着她去茅山镇,带回三匹布后又让二丫给她看要如何做衣服,二丫几次想提回家的事,最后都没能开口,太阳落山的时候,沈错很自然地让李二婶给两人开饭。   二丫如今已经很能揣测沈错的心思,见她如此就是没打算让自己今日回家,只得按捺下心思继续睡了晚。   二丫不是不喜欢住在这里,比起家那个四处漏风的破柴房,沈错这里实在是太温暖太舒适了。   但她不敢长久地留在这里,是担心弟弟,二是怕父亲和继母到时候变本加厉地责怪打骂,三是唯恐自己习惯了这种生活就会觉得曾经的生活太苦太累。   只是这些话她统统不敢对沈错说,就这样连又过了三天。   虎子倒还好,李二婶每天都会带他来看二丫,在李家住得也很习惯。   杨氏在知道二丫每月都会给吊钱后,对虎子的态度发生了改变。   二丫不是没想过,这样的生活若是能持续下去该多好。然而她很明白,这不过是幻想而已。   王铁柱整日不在家还没那么快反应过来,二丫的继母刘氏却已经坐不住。   她平日里也是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家务活全靠二丫来做。   之前从二丫处得了吊钱出去挥霍还不觉什么,现在钱用完了,饭没人煮,水没人提,鸡没人喂,渐渐便察觉到了不便利。   她不是不知道沈错吓人,但这种恐惧很快就在各种不便消散了。   二丫坐在店铺里认认真真地缝着袖子,沈错坐在她旁边,手抱着监兵神君,手捧着书,目光却直望着她手里的活计。   二丫自然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不免有些紧张。这回买的棉布太好了些,与她过往用的麻布有很大不同,再加上还要塞入棉絮,难度大了不少。   还好有李二婶的指点,她才免去了向沈错撒谎的嫌疑。   杂货铺里东西应俱全,针线都比二丫之前用的好上太多,店里又没什么生意,她进展很快,已经大致做好了雏形。   沈错买了足够多的布料和棉絮,任二丫随意使用,除了给自己和弟弟做点衣物以外,二丫还想为沈错也做点什么。   只是沈错总是锦衣玉袍,她也不知道要为对方做些什么好。   “喵呜——”   就在二丫边思考边忐忑地缝着衣服时,监兵神君突然叫了声。   二丫匆忙望去,只见监兵神君恰好从沈错的腿上跳下来,而沈错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沈掌柜,您怎么了?”   “它咬我!”   沈错脸不可思议地指着花斑猫,还把被咬了的拇指递给二丫看。   二丫听自然是急了。   沈掌柜那手比花儿还娇嫩,被咬出血可不得了——煎饼很可能性命不保,连忙放下衣服帮她检查。   幸好监兵神君还小,这些天和沈错也熟悉了些,没有使上劲,沈错的拇指上只有个浅浅的痕迹,并未出血。   二丫捧着她的手看了半天,确定没有伤口,松了口气。   “还好没咬破了,您疼不疼呀?”   “当然疼了,它为什么要咬我?你不是说摸摸它,它会开心的吗?”   会这么认真去和畜生计较的,二丫也就遇到过沈错人了。可她知道不能敷衍沈错,只得认真帮她寻找原因。   “您是怎么摸它的?是摸它背上的毛吗?”   “是啊,你说不能碰它的肚子,又不能碰它尾巴,我都没摸。”   监兵神君老早跑到门口去晒太阳,二丫看了它,见背部的毛发微微有些凌乱,心里有了点底。   “您是不是没有顺着摸它的背?”   沈错的注意力不在猫上,手下也没个准,胡乱通摸,被咬实在是太正常了。   她听二丫的话,顿时气道:“什么毛病,那么娇气,不能摸肚子、不能摸尾巴,还只能顺着摸,它当自己是谁?皇帝老儿吗?”   这话说出去可是大不敬,不过这里只有二丫和沈错两人。   如今政治比较清明,也没有因言获罪这说,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二丫听沈错这番话,越听越觉得像只在形容谁,抬眼见到沈错气鼓鼓的脸,下忍不住笑了。   煎饼像不像天子她不知道,但很像沈掌柜。这里不能碰那里不能碰,定得顺着她,而且惹恼了可不止是被咬那么简单呢。   “你笑什么笑?它咬了我你还笑,你帮我去揍它。”   二丫直觉得沈掌柜比虎子还小,但又不敢说,只能连忙收敛了笑容,轻轻帮沈错揉了揉。   “煎饼……神君还小,我替它向您道歉,我帮您揉揉行不行?”   其实沈错都没出血,哪里是被咬疼啊?她就是看二丫直在做衣服,想搭话又找不到借口,恰好被咬了口,发作下而已。   二丫顺着她说,她就开心了,副我大人有大量的样子。   “好吧,既然你替它求情了。”   二丫又忍不住笑。   那天沈错问了她那些话后,她其实直都很担忧和忐忑,怕沈错觉得她心里太有计较。   但沈错之后什么都没说,对她还是如既往,她这两天才放下心来。   “您好点了吗?”   二丫的手瘦瘦小小,掌心纹路十分细密,摸着有些粗糙。   要换成过往,沈错早就嫌弃死了,但不知为何对二丫的碰触并不排斥。   “你再给我揉揉……”   她出来也有小半年了,虽然慢慢开始习惯这种生活,但有的时候难免还会怀念过去。   过往四位侍女随行伺候,冷了有人添衣,热了有人扇风,无聊了有人陪着说话解闷,她要有个头疼脑热的,大家更是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可现在,天越来越冷,她却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   二丫弯着腰,非常认真地帮她揉手。沈错看着二丫的头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要知道,她在教是出了名的难伺候,能合她心意的,除了那四位姐姐再找不出个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觉得二丫越看越顺眼,而且还觉得对方特别了解自己的心意。   “二丫,你衣服做得怎么样了?”   “我快做好阿弟那件了……掌柜您有什么想要我做的吗?”   看吧,她还没说,二丫就明白了。   沈错现在已经知道,二丫看着是个木讷乖顺的小可怜,其实机灵得很——她喜欢机灵的人。   “嗯,那你就……”   她话说到半,突然眉头皱,监兵神君从门外忽地蹿了回来,紧接着外头就想起了个声音。   “二丫,王二丫你在吗?” 第17章   沈错至今还未见过二丫的继母,但听到这个傲慢、粗俗的声音时,心立即生出了几分不喜。   门外的妇人边叫嚷边已经走进门来,沈错眉头紧皱,面露不耐,而二丫已是满脸慌张。   “阿娘……”   刘氏对二丫颐指气使惯了,根本没想着要在沈错面前收敛,嘲弄道:“哟,你还知道有我这个阿娘啊?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儿会几天不回家,你就那么想丢我们老王家的脸面吗?”   二丫咬着唇不敢反驳,沈错慢慢站起了身。她远高于般女子的高挑身形起身就能给人造成极大的压迫感,面无表情的模样更是不怒自威。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这杂货铺是不正经的地方?”   沈错声音冷淡,心却已经怒气滔天。   这个刻薄粗鄙的村妇不但在她面前撒野,而且还无视了她,简直是胆大包天!   什么叫正经人家女儿几天不回家就是丢脸?她沈错的房子不比那王铁柱家的破屋子好?是个人都知道住哪儿更舒服。   刘氏看沈错,立时变了脸色,谄媚道:“哎呀,沈掌柜这说的是什么话?我骂这不懂事的女儿呢,与您没有关系。”   刘氏能在跟了王铁柱之后还不吃点儿亏,绝对是个人精。   对于沈错这样的大小姐,她忌惮归忌惮,心里却是瞧不起的。   在她看来,这种不谙世事的大家闺秀只要随便诓骗个两句,就会被蒙得晕头转向。   她在此之前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沈错,只从些村民口听说,想当然地觉得对方不过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偏偏沈错最不吃的就是这套,根本不与她纠缠这些歪理邪说,掌拍在了柜台上。   “我管你是做什么,二丫是我的伙计,必要时需要吃住在杂货铺,当初都签了契式的,需要你在这多什么嘴?再多说句,信不信我送你去见官!”   这样的威慑对秀才没什么用,对徐氏这种乡下妇人却最是好使。   听契式和见官,她就已经懵了,再见沈错那轻轻掌把柜台打出了个手印,登时双腿发软。   武林人士与平民之间是极其分化的两个存在,尤其是南方,民间只流传着这些侠士的传说,少有能真正见识的。   而越是这样,这些武功高强的绿林人士越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仿佛不是凡人。   刘氏胆子都要吓破了。   她之前还不信村里人说沈错会武功,只以为是这帮没见识的人没见过富贵人家,夸张其事,没想到竟然果真如此。   “沈、沈掌柜,我……我也是之前不知啊,既然、既然这是契式定下的,那就是情理之的事。”   “那你还不给我滚?”   刘氏怕虽怕,心底还惦记着二丫的月钱,硬着头皮道:“这……二丫虽吃住在您这,但她毕竟是我女儿,也没卖身给您。   您看……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看看我,还有这月钱现在究竟如何算呢?”   王家的田地都已经变卖干净,稍微值得点钱的东西也都拿去当了,唯的财产只剩家的几间破屋。   刘氏在卖了王大丫后把家里仅剩的些东西也拿去卖了,过了大半年渐渐也挥霍得差不多,上回猛然得了百钱,简直如同天下掉馅饼般,自然食髓知味,开始惦记起了二丫的月钱。   沈错看刘氏这嘴脸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上次打人的虽是王铁柱,但据虎子所说,这继母也抢了二丫的钱。沈错本就对她厌恶已极,这回见到真人更是怒火烧。   她过往眼里从不肯揉沙子,故而每出趟门总会惹些事端,所过之处往往鸡飞狗跳,成为被正道人士攻讦的借口。   她母亲束了她大半年,又放她出来历练,为的就是要她改改这性子。   沈错自觉已收敛了不少,却仍在许多时刻感到难以忍受。   “契式是我与二丫签的,月钱也是我发给二丫的,需要与你交代什么?我切都按契式上办,你要不服,我们可以去见官。”   新皇推行法制已有十年,然而炎朝如今仍处于法不下乡的阶段,村有些鸡毛蒜皮的事基本都由里长调解,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府衙的。   沈错却是张口闭口要去见官,在刘氏眼官商哪有不勾结的?自然不敢应承,到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二丫微微吐出口气,脸色却并不轻松,沈错被气到,脸色仍十分不善。   “沈掌柜,谢谢您。”   “谢什么谢?你这继母真是让人讨厌,我就该再吓唬吓唬她。”   沈错过往甚少逞口舌之快,正派人士骂她,她直接就杀回去了。   只是如今面对这些无知乡民,不得不采取另外的手段——难道这就是母亲说的历练与成长吗?   二丫沉默了会儿,突然轻轻问道:“沈掌柜,我、我能问问……当初我们签的契式上,究竟写的是什么内容吗?”   沈错眉头挑,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情。   “怎么,你想知道?”   二丫被她这样看着,直觉得自己的想法被看透了,心底不禁有些发虚。   她知道沈掌柜是好人,可是……可是无法知晓和左右自己命运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沈掌柜曾让她用这样的说辞打发父亲,如今也用相同的说辞打发了她母亲,将来会不会用同样的说辞来打发她呢?   二丫曾觉得沈掌柜非富即贵,大家惧怕她是应该的。然而在经历了镇上那名秀才的事后,她却渐渐开始明白件事。   即便如沈掌柜这样的人,也不是什么顾虑都没有的,在面对徐秀才时,她明显有了迟疑。   但在面对她的父亲和继母时,沈掌柜连说辞也懒得换,极其敷衍地就打发走了人——按沈掌柜的话说,这便只是吓唬下。   成为秀才不过是入仕的第步,很多人终其生都无法再进步,却依然能受到他人的尊重,其直接原因是他们有功名在身。   然而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们有学识,能说会写,让人忌惮。   退万步来说,假若她的父母有个人识字都不会被沈错轻易吓唬住,二丫由人及己地产生了危机感。   过往姐姐虽也想教她识字,可为了解决三姐弟的温饱,根本没有多少空余的时间。   而如今,她无比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够认识更多的字,学习更多的知识。   不是为了像外公样得到他人的尊重,而是让人在想要欺辱她的时候有所忌惮。   二丫不想被父亲卖掉,更不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无知之人。 第18章   沈错喜欢聪明人,更欣赏上进的人。通过这段日子和二丫的接触,她发现对方或许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天才,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绝对算得上是秀才。   更重要的是,二丫即便出身于如此糟糕的家庭,她也依然没有放弃生存和生活的希望。   “你想知道契式的内容,我可以给你你两个选择。个是相信我,我告诉你实情,另个是学习字,自己去看懂,你要选哪个?”   沈错虽然这样问,但心底早已知晓了答案。当听到二丫希望知道契式上的内容时,她从二丫的瞳眸看到了明亮的光。   她觉得渐渐开始了解二丫,对方不单只有善良与坚强,更拥有清晰的头脑和认知。   不论这是她天生的品质还是母亲和姐姐教导的成果,都会成为她非常宝贵的东西。   沈错觉得自己找到了新的方法来还这个人情——在找到二丫的姐姐之前,她可以教授给二丫些必要的知识,万那王大丫找不回来,她也可以无愧于心。   之前几次三番推拒沈错帮助的二丫,这次却没有丝毫犹豫,积极大胆地向她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沈掌柜,我希望能够识字,我……”她握着拳头,神情和目光都十分坚定,“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您能让我想向您学习读书写字,教导我明白更多的道理。”   沈错在茅山前村的这段日子过得可谓十分聊赖,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没有江湖恩怨、正邪之分,甚至没有姑姑和母亲训诫。   她不能说对曾经的那些生活没有厌倦,但真的过得如现在这样平静,她又难免觉得无趣。   曾经的那些消遣如今个不剩,她最近连读书都疲懒了。   所以,二丫有意愿识字对她来说不失为件好事。   “那好,从今天开始我会先教你识字,没有特别的理由你就不要回家了,至于你弟弟也可以接到杂货铺住。”   二丫在渴望读书识字的那刻就改变了之前的想法,虽然仍不愿意卖身,但也不想再因为惧怕父亲和继母而失去这个机会。   她要留下来,在能够受到沈掌柜庇护的这段时间努力学习。   “沈掌柜,谢谢您!我、我……”   二丫觉得自己无以为报,手足无措地想要跪下身给沈错磕头,沈错却用手轻轻托住了二丫的手臂。   “诶,你怎么动不动就要下跪?看来我要教你的第课就是这个了。”   二丫被沈错托住,娇小的身躯自然纹丝不动。但她并未放弃,亦有自己的见解。   “沈掌柜,我明白读书人要有风骨,不能轻易下跪。但您帮助我还要教我读书写字,受得起我这跪。”   沈错轻蔑地哼了声:“你若要跟着我学读书写字,还是趁早忘了从你外公那那留下来的迂腐观念。   我让你不要轻易下跪并非是因那劳什子的「风骨」,人须自尊自爱,这与是否为读书人没有关系。”   “世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便仿佛下跪磕头是最难的事。   可事实恰恰相反,下跪磕头最是容易,便是你这小小的丫头也能做到。   在我看来,因为觉得无以为报便要下跪磕头的人最是没有出息。   至于那些拜师学艺实行三拜九叩的,更是叫人难以理解。”   二丫听沈错侃侃而谈,似懂非懂,但已不再执着于跪拜,只好奇地问道:“为什么难以理解呢?这不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吗?”   “就如我刚才所说,下跪磕头最是容易,除非你没有腿。   既然是容易的事,又怎么能表达你的尊重呢?你若真的尊师重道,便是不跪心里也是敬重的。   若人有欺师灭祖的狼子野心,便是磕百个响头又能证明得了什么?”   二丫渐渐有点明白了,沈错不让她跪不是因为觉得跪礼太重,而是觉得太轻。   “可是……那我该如何报答您?”   沈错之前已经答应帮二丫找姐姐,所以这回不再提她救过自己的事。   “你可以做的事有很多啊,之前我说让你帮我做东西,我便算你交了部分学费的。   你还可以帮我打扫房间,帮我烧水,嗯……还可以帮我暖床,哪件事不比你下跪费心费力,又哪件不比下跪更实在?”   虽说无论二丫做什么,都抵不上这学费就是了。   二丫思考了下,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沈掌柜,这些我都会去做的。”   事实上,即便沈错不说这些,二丫也早就决定要把自己能做的事都做了。   只是她觉得下跪能表达自己的感激与决心,但沈掌柜不喜欢这种形式。   沈错满意地点头:“这回我会从切音法开始教你,起初进展会慢些,但只要你学好了基础,将来识字认字就不需要再死记硬背,遇到不会写的字也可以先用切音法标注。   你要明白,这和教你认店里的这些货物的名字完全不同,我也会更加严厉。”   沈错之前与其说是严厉,不如说是没有耐心,不过这回她既然决定从最基础开始教,也准备下些功夫。   “沈掌柜,我会努力的!”   在努力这点上,二丫是毋庸置疑的。   沈错背着手展示出了师长的架势,头晃脑道:“嗯,孺子可教。”   二丫自这天以后就安心在沈记杂货铺住下,为了避免父亲和继母隔三差五地来找麻烦,她把原本兑换成粮食的二钱银两也给了他们。   至于父亲和继母究竟如何分配,就不是她能管的事了。   有人帮忙养儿女,拿到手的银钱也比之前多,王铁柱和刘氏只是小小地抗议了下,之后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个条件。   虎子也搬进了杂货铺,房间就安排在二丫隔壁。他年纪虽小,但十分懂事,不仅没给沈错添麻烦,还经常帮些力所能及的忙。   二丫承担了杂货铺几乎所有的杂事,还要做衣服学识字,日子十分忙碌。   但在这里,她吃得好穿得暖,不仅不觉得累,还感到非常充实。   时间很快又过去了个月,十月旬时,茅山前村渐渐透露出了几分年味。   沈错收了信,看了眼正在认真写字的二丫,不禁陷入了思考。   二丫的姐姐音讯全无,幸好二丫不常提起,否则她的面子都不知道要往哪儿搁。   这回母亲让她回京过年,若是能讨得母亲的欢心,或许可以让她帮帮忙。 第19章   帮沈错暖床已经成为了二丫的个重要工作,因为之前从未做过,她还特地询问了李二婶。   北方冬日寒冷,穷人家用炕,富贵人家则会建地龙。不过地龙能保证屋里的温度,但床铺没有火炕来得暖和,所以需要在入睡之前用装有炭火的炉子热遍。   南方冬天虽不像北方那样冰天雪地,但气候潮湿阴冷,殷实人家也会用这个方法暖床。   二丫在仓库还真找到了暖床用的炉子,当天晚上便帮沈错暖了被子。   沈错当时欲言又止,但没有阻止二丫,二丫就直做到了今日。   “沈掌柜,已经好了,您快点进被窝吧,别着凉了。”   二丫手拿着火炉,小心翼翼从沈错的床上爬下来。   沈错刚沐浴完,头发还带着水汽,身上除了衣以外只披着件薄衫。   二丫转身乍看清她的模样,面上莫名地发起了热来。   沈少主青丝披散,长眉入鬓,面若桃花,唇如朱丹,被水汽熏,隽秀之更显露几分妖冶之相。   过往正道人士骂她妖女,有大半就是因为她的长相。   房间内虽然烧着火盆,但温度不算高,二丫却觉得觉得背上微微出了层汗。   沈错放下手的书,慢悠悠地走到床边。她身姿挺拔,犹如青竹,举动都有种从容不迫的优雅。   二丫觉得脸上越发热了起来,低着头退到边。沈错走到床边,伸手往杯子里摸了摸,语气平静地道:“热了些……”   又热了些……   因为沈错之前就说过几回,所以二丫今天已经缩短了时间。   她确认过,实在不觉得有多热,没想到掌柜还是不满意。   “那我明日再注意些。”   沈错不置可否,只从床边的矮几上拿了条布巾递给二丫。   二丫心领神会,连忙跪到床沿上帮沈错擦拭半干的长发。   “年节将近,你要回家看看吗?”   二丫心惊,不期然地想起了去年发生的事。作为依靠的姐姐在过年之前被卖,给她留下了深重的阴影。   对于穷苦人家来说,过年不是过节,而是过关。   她私心自然是不想回去的,但平日住在杂货铺便算了,连过年都不回家实在是说不过去。   “嗯,如果爹爹回家的话……”   沈错撇了撇嘴,表示出对王铁柱的不屑。   “随你吧,我要回……家趟,至少十天半个月。杂货铺的钥匙我给你留着,你要住便住,要回家便回家。”   二丫听沈错要离开,心不禁有些慌乱与不舍。   “您要回家?您的家离这里很远吗?”   说是回家也不太对,她生长的地方在更远的北地,而炎京地处富饶的原,她此次是要回母亲所在的地方。   “走水路三五天左右就能到达,不算很远。”   二丫微微松了口气。   “您什么时候出发?”   “再过个三两日吧,我会让沈丁在附近值守,你要是有事吹这个哨子就成。”   沈错弯腰从床头的抽格取出只白色的温润玉哨递给二丫,“年末还有笔银子,你是要放在我这里还是要领了去?”   二丫听年末还有银子,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沈掌柜,我……”   “不多,就二两,过年图个喜庆。加上你在我这里的两个月工钱,共二两钱,你准备怎么用?”   二两钱可不少了,不少家庭年都攒不下那么多呢。   “还是放在您那里吧,我兑些粮食就成。”   “粮食你就自己拿吧,反正放着也是放着。”   她开了小半年的杂货铺,都不能叫做生意,因为实在没什么交易。   二丫刚开始为此十分担忧,现在已经明白这只不过是沈掌柜消遣的方式罢了。   她该担忧的不是杂货铺开不下去,而是沈掌柜哪天厌倦了这种生活,不想再待在茅山前村了。   “嗯……”   “这两日你帮我收拾下东西,之前让你帮我做的也要带上。还有……”   二丫边竖起耳朵听沈错的吩咐,边仔细地帮她擦干了头发。   虽然没有说,但她其实很喜欢帮沈掌柜擦头发。沈掌柜的发丝又黑又亮,还带着股淡淡的花香,与她的点儿都不样。   沈错交代了番,见时间不早就让二丫出去了。   被窝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温度,沈错躺进去不自在地动了动,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郁闷又升腾了起来。   她从小为姑姑暖床,稍微长大些后,姑姑也为她指派了名专门暖床的侍女,直到她最近才知道,原来暖床还可以这样暖。   可这样暖起来的床铺,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想闻的又不是炭火味。   只是看到二丫那般认真地帮她暖被窝,沈错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按母亲的话讲,她被姑姑教养得十分缺乏常识,这件事大概率是她的认知出了偏差。   “唉……姑姑,无妄大概再也和风雅无缘了。”   二丫从房退出后先去哄弟弟睡觉,之后收拾沈错沐浴完的水桶,烧水洗了个澡,等躺打床上已经将近子时。   这个月,她给自己和弟弟做了几套衣服,两人身上焕然新。   不仅如此,因为三餐丰盛,两人还胖了不少,个子也长了些。   每次感觉到幸福时,二丫就会想起沈错。   当初,她不过是给掌柜喝了几口水,吃了几口馍馍而已,获得这样的回报是不是太丰厚了呢?   二丫开心的时候也会有不安。   不过她近来忙碌,实在没太多精力想这些,背了遍切音表,回忆了遍今天沈错教习的功课后慢慢进入了梦乡。   沈错在两日后离开茅山前村,不过二丫没有关门。年关将近,各家都要添置年货,也肯舍得花钱了,杂货铺的生意比平时要好不少。   即便沈掌柜看不上这些钱,她作为伙计也要尽心尽力,这是她现在唯能够报答掌柜的方式。   只是看到村民来买东西,二丫又不禁想,如果掌柜愿意把店铺开到镇里,甚至是县里,那生意定会比现在好很多很多吧? 第20章   当年炎朝受北境蛮族入侵,不得不迁都原,北方天明教因此兴起。   新皇登基后驱除蛮族,安定内政,恢复科举,消灭魔教,致使炎朝兴,并以原本都城炎京之名正式冠于如今这座新城,繁华之景更胜往昔。   在这之,时常与英明神武的皇帝同出现的便是其胞妹,新阳长公主。   甚至有传言说,长公主才是皇上能够成就这番伟业的根基。   皇上也对妹妹宽厚优容,敬重有加,特设左相之职,至此女子也可入朝为官。   去年,朝廷更是在长公主的力主张之下,联合武林正道人士剿灭了盘踞北方多年的天明教。   为庆祝炎朝从此内忧外患尽消,皇上特地大赦天下,免除底层百姓年的徭役赋税,兄妹俩的名声时大涨。   长公主在当郡主时便受先皇称赞林下风致,在其兄登基为皇时受封新阳公主,追封其父为武帝之后,更有了林下帝姬的美誉。   据说其夫在还是郡马的时候便战死沙场,她膝下无子,却直心系天下,为国为民,将天下的子民当作自己的孩子,可谓高风亮节,厚德载物。   新阳长公主天恩荣宠极盛,皇帝将炎京郊外的座行宫赐予她,乃是炎朝建立以来的第例。   在剿灭天明教后,她直住在行宫之,仿佛打算从此不问世事。   年节将至,她才在兄长的召唤之下回到京城之。   “母亲……”   沈错恭恭敬敬地向坐在榻上的美貌夫人行礼,低眉顺目的模样看起来极其乖巧。   新阳长公主按说已三十有五,看起来却极其年轻,容貌端庄雍容,大气又不失婉约,叫人望便心生尊敬。   只是她柔柔笑时,眉宇间有股与沈错极其相似的妖冶之气,似要勾魂夺魄。   “错儿回来啦,快过来让母亲瞧瞧。”   沈错自小不在母亲身边长大,虽然之前待了大半年,但比起亲近更多的还是忌惮。   她谨慎地向前走了几步,新阳让她低下头来。   “好像瘦了些,你姑姑该心疼了。”   触摸在脸上的手掌温软细腻,几乎没有丝瑕疵,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才有的。   沈错绷紧了脸颊,解释道:“不曾轻多少,大概是之前有些水土不服,近来已经好了。”   新阳点了点头,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握着她的手道:“我已让人去叫你姑姑,你在外小半年,她很想你。”   “我也很想母亲和姑姑。”   沈错乖巧甚至带着丝讨好,全然没有平日里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嚣张意气,若是二丫看到,定得惊掉大牙。   两人说了会儿话,便有侍女领着位清瘦如竹,气质淡雅的女人进屋。   女人皮肤异常白皙,眉眼深刻,鼻梁高挺,似有蛮族血统。   她长发披肩,穿着身月白衣衫,衣袖翩翩,行动仿佛仙人般飘逸,淡然的神色更是衬得她不食人间烟火。   “姑姑!”   沈错脸上笑容乍现,新阳长公主唇角也勾起了丝动容的笑意。   女人清亮深邃的目光望着沈错,微微显出丝疑惑。   沈错赶紧道:“姑姑,我是无妄啊。”   “无妄?”   新阳轻笑了声,招手道:“云破,你过来。”   沈云破慢慢走到新阳身边,像是不懂礼仪般坐到了榻边的脚凳上。   新阳自然地抚摸着她柔顺又不羁的散发,让她趴到自己腿上。   沈错嘴唇微动,咬了咬牙最终把话吞回了肚子,只是垂下眼睑望着自己曾经天人般的姑姑。   “姑姑,错儿不在的这段日子,您还好吗?”   沈云破气质出尘,便是席地而坐如幼儿趴伏在母亲膝上,被她做得也似仙人般高雅。   她抬头看向沈错,好像记起她来,淡淡地道:“我很好,无妄近来可好?”   沈错显出丝开怀,伸手想握住沈云破的指尖。   “无妄也好,姑姑,我有许多话想对您说。”   新阳却在她之前轻轻盖到了沈云破的手背上,望着沈云破脸慈爱地道:“有话说也不耽误吃饭,云破饿了吗?”   “嗯……”   “那我们先吃饭吧。”   沈错悻悻地收回手,看着被当宠物般对待的姑姑,深深吸了口气。   三人用完晚餐后又说了会儿话,沈错适时提议道:“母亲,我这段日子未曾在姑姑面前尽孝,今晚想为姑姑暖床……”   沈云破听到「暖床」二字,目光飘飘地看向了沈错。   新阳眉尾微微挑,神色未变,只是低声问道:“云破,错儿说要为你暖床,她片孝心难能可贵,你要如何?”   沈云破微微皱眉,似难以决断。   她的神情变化极少,也因此,只是长眉微拢便叫人为她的忧虑揪心。   “姑姑……”   沈错见她犹豫,不禁显露出丝焦急。   “近日天寒,错儿有这个孝心也是好的。”   沈云破点点头,赞同了新阳的话。   “那便让无妄为我和容止暖床吧。”   新阳长公主闺名柳容止,如今能以此称呼她的人屈指可数。   沈错听,简直欲哭无泪。   她知道母亲对姑姑看得很严,只是没想到过去了年,仍没放松警惕。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次她也很难找到机会与姑姑独处了。   柳容止奖励般摸了摸沈云破背后的长发。   “你不想和错儿说说话吗?”   沈云破不解道:“话白日也能说,为何定要晚上说?无妄……无妄她与我样体寒,我不要她。”   沈错与沈云破所习功法同出门,不仅修身养性、延年益寿更有驻颜之功,唯不便之处就是体温低于常人。   沈错原是想借暖床之名与姑姑同床共枕,不想姑姑竟嫌弃她,只怜惜她片孝心,让她暖便暖了,暖完赶紧走人。   沈错嘴唇抿,忍了半天终于显出了丝不开心。   柳容止似乎十分满意沈云破的答案,见女儿不快,态度微微松动。   “你要尽孝也不急这时半刻,今日刚刚到家也累了,我让解语去伺候你吧。”   “解语姐姐在吗?那其余三位姐姐呢?”   柳容止轻轻笑:“其余三人还有事,我知你最喜欢她,便提早给她放了假。”   沈错稍稍高兴了些:“谢谢母亲……” 第21章   沈错走后李二婶放了假,杂货铺只有二丫和虎子姐弟二人,倒是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村里年味渐浓,二丫却没有开心的感觉。自沈掌柜走后,她心忧虑渐重。   越是临近过年,她就越是不安,甚至好几晚梦到了姐姐当初被卖的场景。   明明茅山前村并未因沈掌柜的离去而有所改变,明明父亲还没有回来,明明姐弟俩现在生活得比过去不知好多少,她却本能地恐惧着。   明晚就是大年夜,而她还没想好是否要回家。她看得出来,虎子也点儿都不想回去。   “喵呜……”   监兵神君低低的声呼噜打断了二丫的思绪,她放下书低头摸了摸监兵神君的额头,羡慕道:“煎饼,要是我也能像你样无忧无虑该多好。”   “喵呜……”   监兵神君伸了个懒腰,边享受着二丫的抚摸,边摇着尾巴。   天气越来越冷,二丫给监兵神君做了个窝,但它更喜欢待在二丫腿上。   它这两个月长大了不少,也为杂货铺消灭了不少偷食的老鼠,已经是个合格的「护法」了。   二丫见天色渐晚,放下监兵神君准备关门。沈错不在,她不敢把店开得太晚,鸡鸣狗盗的事,哪个村子都不会少。   沈错平日不爱出门,离开那天走得也早,所以刚开始时很多人都不知道她已经离开。   但近几日已经有人问沈掌柜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听得多了,二丫渐渐感到哪里有些奇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疑神疑鬼,她最近关门前总觉得有人在夜色里张望杂货铺。   虽然沈掌柜告诉她说沈丁大哥在附近值守,但也告诉她有事的时候才能吹哨子,她至今不曾见对方露过面,心里自然不安。   二丫把店铺的门板块块装上,但在装到最后块的时候,她隐约看到了村口大树底下好像有人影闪过。   二丫心里惊,不敢细瞧,赶紧锁好了门。   人家是财不外露,沈错却毫不在乎,二丫猜想大概整个村子都知道沈掌柜这柜子里有很多钱。   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左思右想还是把柜子里的钱转移到了别处。   “姐姐,可以吃晚饭了,你快来呀。”   虎子在后院叫她,二丫摸了摸怀里的玉哨子,心情平复了些——   既然沈掌柜说这个可以找到沈丁大哥,那定没有问题。   饭菜是二丫早上就做好了的,到了饭点热热就能吃,让虎子看着火就成,不需要太多时间。   沈记杂货铺几乎什么都不缺,食材更是丰盛。二丫很小就开始帮姐姐做饭,却从没用过这样的食材,比起吃,做的时候让她更满足。   近来,她跟着李二婶学了不少菜,厨艺相较过去大有进步。   看着虎子吃得十分开心,二丫偶尔也会想,能不能做给沈掌柜尝尝。   冬季天黑得早,为了节约灯油,村民夜里几乎没有其他消遣,都是早早上床睡觉。   只有沈错才会不知道节制地点蜡烛照明,二丫可不敢这么用,连温习白日学习的内容也是依靠冥想。   姐弟两吃完晚饭,二丫安置好弟弟,洗漱完后准备休息。   突然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花狸猫尖锐的叫声。   监兵神君平日里般都只喵喵叫,二丫还是第次听到它叫得那么凄厉。   她脑下意识地闪现出了傍晚看到的人影,匆忙打开窗朝院子望去。   天寒月高,碎银般的月光铺满地面,几棵瘦柳枯竹孤零零立在院子里,影影憧憧地像是个个人影。   监兵神君站在房檐下,弓着背,冲着院门阴影处大叫,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   二丫屏息凝神却什么都没看见,手紧紧攥着沈错交给她的那枚玉制的哨子,心的恐惧慢慢扩散开来。   房点的蜡烛早就燃到了底部。就在这时,阵冷风吹过,烛光摇晃了几下之后迅速熄灭了。   几乎是在烛火熄灭的瞬间,二丫心的惧意升到了顶点。   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她举起了手的哨子奋力吹了起来。   可是,哨子没有发出丝声响,只有点儿气流声。   二丫呆了下,以为是自己没有保存好哨子,连忙检查。但玉哨完整温润,没有点儿受损的地方。   她不甘心又用力吹了下,依然只有气流声,也就是在这时,墙根处突然翻进了几道人影。   “喵嗷呜!!”   监兵神君瞬间炸开了毛,二丫听到个低沉粗粝的声音骂了句。   “小畜生,给我杀了。”   二丫下意识大叫:“煎饼快跑!”   她没看清究竟进来了三个还是四个人,但无论是三人还是四人,都不是她能应对的。   而且她也立即意识到,这群人绝不是普通的窃贼,否则不会在明明已经被发现的情况下依然选择潜入。   这是强盗!   监兵神君在听到二丫的声大喊后立即扭身,循着柱子几个跳跃蹿上了屋顶。   然而它能跑,二丫却是无路可退。那几道人影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她的房间,二丫只来得及匆忙关上窗户,慌乱地在房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地方。   很快有人开始大力砸门,二丫担忧着弟弟,却连自身也难保,心发冷,大汗淋漓。   杂货铺建在村口,白日人来人往,到了夜晚却与其他住户有些距离。   沈错喜静,特意挑了这处居住,没想到却让二丫陷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亏得当初修建房屋的示好,沈错用了上好的泥瓦砖木,杂货铺的房屋坚固度在村首屈指,那强盗砸了半天门竟时没有砸开,让二丫获得了丝喘息的机会。   她匆匆躲入床底,仗着身形瘦小缩到了最角落的位置。   就在她刚刚藏好之时,无法破门而入的强盗选择了破窗而入。   二丫死死地捂住嘴巴,整个人瑟瑟发抖。除了害怕和担心弟弟以外,她能够想起来的只剩下沈错的脸。   沈掌柜对她那么好,她还没有报答沈掌柜的恩情,没想到今天就要命丧于此。   她想着想着就不禁落下泪来,而那名入室的强盗已经在房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   强盗口骂骂咧咧,二丫很快就确定他不是村里的人。   茅山前村算上老幼也不到两百人,二丫平日虽然不怎么和村的人来往,却还是记得大多数人的长相和声音。   更重要的是,南方十里不同音,即便炎朝大力推行官话已十余年,很多人也更习惯使用家乡话。   此人的口音虽和茅山前村的乡音没有明显差别,但好几句骂人的话都不是茅山前村的习惯。   二丫想起之前看到的鬼祟身影,心已满是绝望。   这些人显然有备而来,瞅准了沈掌柜不在的时机,想要将杂货铺洗劫空,自然不会放过她和虎子。 第22章   脚步声和骂声渐渐靠近床边,靠着窗外漏进的点儿月光,二丫看到了对方的双脚。   她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把抽泣和呜咽吞回喉咙里,甚至不敢呼吸,害怕声音会泄露自己的位置。   但她也非常明白,对方迟早会发现她,她根本无路可逃。   不知何时开始,那名入室的强盗已经停止了谩骂,房时静到了极点。   二丫心绝望,看着那双脚停在床前,只觉得浑身冰冷。   她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这刻是那么漫长。   “咔啦——”   突然,屋顶上传来了道轻微的声响。几乎是在同时,张带着疤痕,满脸横肉的脸陡然出现在了床边。   二丫终于再憋不住这口气,因惊恐发出了声尖叫。   “哈哈哈,我看你往哪里跑!”   粗汉大笑着往床底探进身来,伸手便想将二丫扯将出去。   二丫本能地踢着腿想要反抗,却还是无法抵挡对方巨大的力道,被抓住了脚踝。   二丫感觉到自己被个巨大的力道向外拖去,无助地叫喊着:“救命!救命!沈掌柜,救救我!”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就此殒命之时,房间突然传来了声巨响。   二丫只觉得脚上轻,而后是道凄厉的惨叫。壮汉叫得太过惨烈,声音也变了调。   二丫死里逃生,却完全没有欢喜的感觉,只觉得浑身脱力了般,瘫软在地。   “二丫,你没事吧?”   二丫认得这个声音,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只见沈丁手里抱着虎子,正脸关心地望着她。   “沈、沈丁大哥?”   “抱歉,我先去了虎子的房间,让你受惊了。”   二丫僵硬地摇了摇头,而后眼前黑,失去了知觉。   沈错扔了笔,轻轻叹了口气。   “少主怎么不画了?”   她的身边站着位侍女打扮的女子,相貌虽不及沈错出众,但气质温婉,声音柔媚,举动都仿佛恰到好处,叫人舒心。   “不画了不画了,雪景有什么好画的?”沈错推了笔墨,气道,“解语姐姐,我这两日都没见到姑姑,你说母亲是不是根本不信任我?”   解语轻轻抚摸着沈错的肩头,笑意盈盈,温声细语地安慰道:“长公主只是太看重教主而已,并非是对您不信任。对长公主而已,你们都是最重要的人。”   沈错鼓着脸,因不解而恼怒。   “姑姑是我姑姑,与我才有血缘关系,与我母亲何干?她连夜间都要亲自看着姑姑,我看她根本就是怕姑姑声望太高,卷土重来。   哼,她也太小看我和姑姑了,既然答应她不再干涉江湖之事,又怎么可能食言呢?   姑姑如今还有癔症,她却仍然如此疑神疑鬼,实在是让人心寒。”   解语唇角带着笑意,眼似有深意,爱怜地摸了摸沈错的脸。   “您大可不必将长公主想得如此卑劣,我听说她曾经与教主亲如姐妹,如今不过是为了就近照顾她罢了。”   沈错皱了皱眉:“真的?可母亲之前的所作所为也没多光明磊落。”   “长公主是为了天下苍生。”   这话沈错不爱听了。   “怎么,说得好像我们天明教真的是魔教般,当初要不是有我们,北境能平安六十余载吗?如今朝廷卸磨杀驴,她还有道理了呢!”   她武功高强,整个府除了沈云破以外无人能赶得上十之二,故而也不怕有人偷听。   “要不是她拿教众威胁我,我就劫了姑姑远走高飞!”   “少主……”   解语笑着提醒她。   “好啦,我知道了,你们当初给我分析过利弊。我也不是要计较什么,只是看到姑姑……太心酸了。”   解语宽慰了她番,沈错心情好了些,也不纠结了,对解语道:“好吧,现在也只能如此了……有信来了,你帮我取下。”   她话音刚落,窗外便响起了道鸟类扑棱翅膀的声音。很快,只白色信鸽落在窗槛上。   沈错并非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只不过耳力过人,远远就听到信鸽的声音罢了。   解语去床边抱了信鸽,取出信交到沈错手,转身去照料这只顶风冒雪的白鸽。   沈错指尖夹着卷成卷的宣纸轻轻抖,几个蝇头小楷跃然眼前。   解语正在给鸽子喂水喂食,突然听得沈错大声道:“解语,立即准备行装,我要回严州!”   解语惊……   “发生了什么事?今晚是大年夜,您现在就要走吗?”   沈错面色凝重,眉头紧皱:“立即动身……”   反正见过母亲和姑姑了,礼物送了,也求了母亲帮忙打探王大丫,现在走也没什么。   唯遗憾的就是没能找到机会和姑姑独处,但母亲连去宫里也要带着姑姑,她就算留再久也没用。   沈错路紧赶慢赶,披星戴月,终于在初二傍晚回到茅山前村。   沈丁这几天都守在杂货铺里,以防再发生意外,看到沈错回来,顿时大喜过望。   “少主,您回来啦!”   二丫这两日昏昏醒醒,直由李二婶照料着。   沈丁去镇里请过几位郎,但无论是用针还是用药都不见起色,眼见着二丫无法恢复神智,只能不断祈祷沈错能尽快回来。   不过这快得还是超出了沈丁的预计,他原本以为再快也要等到初四五。   沈错目光锐利,神色紧绷,显然是气到了极致。   “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丁跟在她身后,等到了二丫房间时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清。   “混账!究竟是什么人做的?”沈错目藏寒光,冷冷地望着沈丁,“你又是如何做事的?被贼人如此堂而皇之地侵入宅邸。”   沈丁早知这回免不了受罚,羞愧道:“是属下失职,那日属下看到有乾正派的人出现在村口,遂去查看。幸好少主未雨绸缪,给了二丫哨子。”   沈错给二丫的哨子是天明教独有的种传递消息的工具,只能能发出普通人听不到的哨声。   天明教有部分教众天赋异禀,修习功法后能够听到这种声音,沈丁正是其之。   “哼,晚些再与你算账。”   沈错甩下沈丁推门而入,只见李二婶坐在床边正在给二丫喂药。   只是二丫看起来昏昏沉沉,大部分药汤都顺着她的唇角溢了出。   “沈掌柜!”李二婶满脸忧虑,在看到沈错时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您终于回来啦!”   沈错几步走到床前,李二婶连忙让出位置来。她知道沈掌柜医术高明,定能救二丫。   沈错闻到药味微微皱起了眉,俯身扒开二丫的眼睛仔细瞧了通,而后坐到床边把住了二丫的脉门。   “她这几日有何症状?”   李二婶连忙把二丫的情况说。   沈错放开二丫的手,起身坐到桌边,从腰间的银鱼袋取出了袖珍型的房四宝。   她磨墨提笔,气呵成,写字行云流水,不会便写了满满张纸。   “交给沈丁去抓药,你先去煮点粥,不要来打扰我。”   李二婶应了声,连忙退出房间。   沈错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怒意,再次坐回床边。   二丫内有积疾,经此吓,外协入体,三魂缺了爽灵,七魄少了伏矢,若不及时召回便极其凶险。   普通的赤脚医生郎,至多会些针灸之术,但要招魂还需佐以内力。   沈错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否则二丫真要命呜呼了。 第23章   沈错剥了二丫的外衣,用湿毛巾胡乱擦了擦她的身体。   原本便瘦弱不堪的身躯经过场大病,看起来又单薄了些。   沈错不怎么伺候过人,只能马马虎虎弄弄,之后便开始为二丫施针。   二丫是为风、寒二邪入骨,所以有发热之症,若是般情况下,普通郎也能医治。但加上魂魄离散,普通汤药便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这是沈错第二次为二丫针灸,看着她这小身板,心口莫名有些难受。   不过是离开了几天而已,怎么就会发生这种事呢?   沈错想起来就万分恼火。   银针密密麻麻地遍布在二丫的身躯以及头部之上,包括眉心的印堂穴,眼侧的太阳穴,以及上星、头维、四神聪几大穴位也都刺入了银针。   这几大穴位都有醒脑开窍的功效,而最后针需施于头顶百汇穴上。   沈错凝神屏息,内力流转,轻轻将针尖往百汇刺。   二丫直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浑浑噩噩,昏昏沉沉,不知天日。   她只觉得身体像是在烈火烧烤着般,每次呼吸都疼痛无比。   恍惚,她好像听到了沈掌柜的声音。   二丫听到沈错遍又遍地念着段话,声音低缓沉稳,安定人心。   她不懂其的意思,但觉得像村里婆婆们念的经咒,加上沈掌柜好听的声音,轻易地抚平了她的恐惧和不安。   伴随着这些经咒声,二丫感觉到阵清流从头顶开始缓缓进入了燥热的身体,原本发昏发胀的头脑因此渐渐清晰了起来。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沈错边将内力注入到二丫体内,边为她念净心神咒。净心神咒为道家神咒之首,有保魂护魄的功用。   如此这般持续了整整两刻钟,昏睡了好几天的二丫终于幽幽转醒。   “沈、沈掌柜……”   二丫气若游丝,眼泪迷蒙地望着沈错,原本小麦色的皮肤都显出了丝惨白的颜色。   “不要动……”沈错轻轻按住她的肩头,神情凝重,“我要把银针□□。”   二丫乖巧地躺着,眼睛直望着沈错脸,目光之有着明显的信任与依恋。   沈错将她身上的银针根根拔下,又叫来李二婶给她喂粥擦身。   等做完这切,沈丁也从镇上抓了药回来。沈错让李二婶去熬药,二丫因为身子虚,吃完东西又睡了过去。   “好了,现在你再给我说说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错垂着眼,面色冰冷,声音听不出喜怒。沈丁跪在她身前,将这几日调查到的情况汇报。   “那三名歹徒是茅山后村的人,平日里在茅山镇的赌坊看场子。   在此之前,我就发现村口有鬼祟的人影出没,每次都是不同的人。   事发那日,我看到有名乾正派的弟子在村口徘徊,便以为这是乾正派那帮伪君子所为。   属下本想跟踪他查明真相,没想到反被这些贼人钻了空子。”   “该与乾正派无关,他们虽虚伪了些,但还做不出如此恶行。”   “确是如此,乾正派为何出现在茅山前村暂且不知,但这几名歹人我已经调查清楚,与乾正派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所属赌场为茅山镇地主王庆发所有,他与茅山县的县令有姻亲关系。   王铁柱是王庆发的族兄弟,曾也家境殷实,后来因吃喝嫖赌家道落,现在还经常去赌场鬼混。”   茅山镇的赌场打手能惦记上她茅山前村的铺子,这其必然有人推波助澜。   沈错冷笑声:“那几人现在何处?你该不会已经送官了吧?”   “少主回来之前属下不敢妄做决断。三人如今都关在柴房里,您要去看看吗?”   沈错拍桌子,站起了身。   “走……”   沈丁关人简单粗暴,捆绑着手脚堵着嘴,允许排泄不允许进食。三人关了几天只喝了点点水,这时已经气息奄奄。   沈错到门口就闻到了股酸臭味,满脸嫌弃地掏出手帕捂住了口鼻。   幸好冬日天寒,味道不是很浓烈。   “这里到时候你来打扫。”   沈丁哪里敢说个「不」字?连忙领命……   “把他们嘴里的东西拿了,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牛鬼蛇神敢惹到本宫头上。”   沈错当少主时被称为天明教的圣女,主领天圣宫,又有天圣宫宫主之职,故偶尔自称本宫。   三人胖两瘦,那胖得都已经饿脱了形,两个瘦的更是虚弱无比。   沈错让沈丁将那胖的押解到自己脚边跪着,俯身看着那张满是横肉的大脸。   “就是他吓到了二丫?”   “是……”   沈错手转,把折扇的扇柄便拍在了这名歹徒的脸上。   “长得是挺吓人的……你叫什么名字?”   这名歹徒早就经过了沈丁的番拷问,再不敢反抗,浑身发抖道:“屠、屠三……”   “屠三?”沈错用扇子拍了拍他的脸,“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小人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还请小姐将我送往官府处置。”   “呵呵,官府?你想得倒是挺美。茅山县令与你主家有姻亲关系,二丫的父亲王铁柱又是你主家的堂兄弟,届时你改口供,我却是要如何自证清白?”   “这、这……”屠三眼珠子咕噜乱转,连忙矢口否认,“我、我不会的,我不会这么做!”   经过沈丁的手段,屠三已见识了这沈家人的厉害。他不怕去见官,就怕他们动用私刑。   “你主家是地主,又有赌坊,为什么会看上我这小小杂货铺?”   “不、不不不,不是王老爷的命令,是我们自己听王铁柱挑拨,心生贪念。   那厮欠了赌坊赌债,原该砍下双手抵债。但他说他女儿在您这里当伙计,月钱很高,定会还上这笔债。   又说您的柜子里放满了金银财宝,是他生平仅见。我们这才起了贪念,趁您离开的时候入室行窃。”   “入室行窃?”沈错脸上冷笑道,“说错了吧?我看你点儿也不像只行窃的样子。你想对二丫做什么?”   “啊,我、我没有……王铁柱说将你杂货铺偷空后,二丫必然会被辞退,所以想、想干脆把她卖了。”   “这样说来,这件事只是你们几人和王铁柱勾结咯?”   “是是、正是如此。”   沈错声轻哼:“沈丁……”   沈丁手下立即个用力,只听到「咔啦」声脆响,屠三的手臂已经脱臼。   “啊!啊啊!”   屠三顿时痛得脸部扭曲,放声惨叫,沈丁放手,他就疼得满地打滚。   沈错抬了抬下颌,沈丁立即会意,拉起旁目睹了全程同伙,跪到了沈错面前。   “你已经看到对我说谎的下场,他是初犯,所以只卸了关节。你若说谎,我便断你手臂,反正还有个人。”   这瘦子本就已经奄奄息,听到头子的惨叫更是被吓破了胆,连声道:“我说我说,我、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屠三只说是老爷的吩咐。说、说过年了,干票大的,让兄弟们过个好年。” 第24章   沈错捂着口鼻从柴房出来, 嫌弃地掸了掸身上的衣服,眉头依旧紧皱。   沈丁跟在她身后, 钦佩道:“少主果然智慧过人,火眼金睛,算无遗策。我原以为这件事正如他们所说, 只与王铁柱那厮有关。   没想到竟然还有徐秀才和王庆发狼狈为奸,着实可恶!”   沈错听得这一番吹捧,神色好看了一些, 训诫道:“我早已说过,看事不能只看表象。你说之前在村口打探的都是不同的人, 屠三几人又不惜几十里地赶着牛车过来盗我这杂货铺, 怎么可能没有他主家王庆发的授意?   那王铁柱不过是个落魄赌鬼,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值得他们冒如此大的风险?必然是有其他分量重的人在王庆发面前说过什么。”   沈错一开始也不确定就是那徐秀才,毕竟当日她在茅山镇的所作所为也有不少其他人看到。但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他的嫌疑与动机都最大。   沈丁连连点头:“承蒙少主教诲……不过现在我们该如何?将这三人送官吗?”   “送什么官?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们都犯到我头上来了,我沈错还要与他们讲道理吗?   都给我卸了关节扔到赌坊门口, 要是他们再敢有下一步行动,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沈错面色阴冷, 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那王铁柱该……”   王铁柱自然也是有份的, 虽然不是主谋, 但出卖女儿的行为称得上丧心病狂。   “至于他……晚点再说。”   然而, 沈错这一回却只给了一个含糊的答案。   “是,少主!”   沈错做完这些,时候已经不早。李二婶恰好熬完了药,在送去二丫的路上遇到了她。   “已经很晚了,你先回去吧。”沈错见李二婶面露疲态,猜她这几日劳心劳神,伸手接过了药碗,“这几日你辛苦了,明日还得劳烦你过来……虎子先在你家住着吧,工钱上不会亏待你的。”   李二婶大过年的被沈丁叫来照顾二丫,家里多少有点意见。   但二丫是她已故好友的女儿,她来照顾并非是为这银子。   当然,既然是沈掌柜的意思,她也不好推阻,感激地道了谢。   “二丫,二丫……该喝药了。”   沈错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扶起了睡得迷迷糊糊的二丫。   “沈掌柜……”   沈错将碗沿靠到二丫唇边,低声道:“喝下去……”   浓稠的药汤苦涩无比,二丫抿着唇死死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把一碗药全部喝了下去。   “呜……”   “不准吐……”沈错放了药碗,捂住二丫的小嘴,严肃道,“不都喝下去不会好。”   二丫眼角带泪,死死憋着气,终于忍过了这一阵。   “沈掌柜……”   她小脸通红,眼角的那块拇指大小的殷红胎记似乎也愈发鲜艳。   沈错摸了摸她的额头,声音难得轻柔。   “做什么?一直叫我……”   二丫眼眶湿润,泪眼汪汪地望着沈错:“煎饼它在哪里?”   她前一次醒来问了弟弟虎子,这一回才想起那只花狸。   沈错鼻子都要气歪了——原以为二丫大难不死,对她心怀感激,要说出什么当牛做马无以为报的话来,没想到她竟然更关心煎饼……不对,那只花狸明明叫监兵神君!   “你问它做什么?”   沈错老大不高兴。   “那一晚要不是有煎饼提醒,我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沈掌柜了。”   好吧,算它还有些用处。   沈错只得道:“它好着呢,窝在自己的小窝睡觉,李二婶给它喂饭了。”   二丫这才放心,冲沈错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沈掌柜,您一回来就忙我的事,一定很累了。您去休息吧,我没事的。”   “我累了自然会去睡,你不用管我。”   二丫抿了抿嘴,似有难言之隐。   “怎么了?”   “我……”二丫傍晚吃了两碗粥,醒来已觉内急,现在又喝了一大碗汤药,更是有些忍不住了,“沈掌柜,我、我想出恭。”   二丫说完已是满脸羞红,比发烧的红晕更甚。   沈错在她眼中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她只觉得在对方面前说出这两个字都有辱斯文。   “你要出恭便出恭,支支吾吾做什么?房间里有恭桶……你衣服在哪里?再加一件外衣。”   “在柜子里……”   沈错起身给她拿了一件外衣,却见二丫连手都抬不起来。   她有些不耐烦,将外衣盖到二丫身上,双手往被中一抄,将二丫娇小的身躯整个抱了起来。   “沈、沈掌柜?”   二丫大惊失色,沈错冷冷地道:“不要乱动,等你走到那里要到猴年马月了。”   “可是……”   二丫不知所措地捂着通红的脸,内心已经羞耻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怎么能让沈掌柜做这些呢?   沈错将二丫抱到放置恭桶的小隔间,隔间只是用屏风挡了一档,并未封闭。   沈错放下二丫,扶着她的手臂道:“自己扶着点墙,我在外面等你。”   她所说的外面不过是屏风外,二丫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只能扶着墙眼睁睁地看着沈错走到屏风后。   一定会被听到的。   二丫咬着唇犹豫再三,却实在抵不过身体的反应,只能缓缓褪下了裤子。   沈错抱手站在屏风边,脸上神情古怪,在听到里头传来的声音时,表情才舒缓了一些。   当初她受伤,短时间内难以动弹,是二丫给她喂水喂食,还帮她包扎伤口。如今她只是回报一下二丫,并无哪处不妥。   她这般想着,似是说服了自己,脸色稍霁,听到里面传来窸窣的穿衣身,便问:“你好了吗?”   二丫没有立即回答,隔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沈错进去刚好见二丫把舀水洗手的勺子放回原位,很自然地弯腰抱起了她。   二丫缩着脖子,依然是一副无措的模样,沈错不知怎么生起气来,道:“你怎么那么轻?长个也那么慢。等你这次病好了,我教你一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否则你再病个几次,肯定小命不保。”   “唔……”   “还有先养好伤,其他什么都不准想。”   “嗯……”   沈错把二丫抱回床上,总算结束了唠叨:“你睡吧……”   她开的药有安神的作用,加上二丫身体仍然疲惫,这时已经昏昏欲睡。   “沈掌柜,谢谢你。”   沈错没对这声谢做出回应,只是望着二丫,看着她渐渐入睡后才离开房间。   事实上,二丫的感谢实在是没有根据的。因为那些人明显是冲着她、冲着她的杂货铺而来。   若非她当初在茅山镇大出风头,又如何能有今日的祸端?   沈错越想越气,只觉得卸了那几人的关节仍不解恨。又想到徐秀才、王铁柱以及那还未曾谋面过的王庆发,额头青筋直跳。   李二婶走之前已经烧了热水,沈错洗完澡出来夜已三更。   她想了想,还是去了二丫的房间,只是刚到门口,她就露出了锋利的目光。   虽然很轻,但沈错听到了。   随着一声「咿呀」的开门声,她走进房间,越是靠近床榻,二丫的呓语越是清晰。   即便她开的药有安定心神的作用,二丫也依旧陷入了梦魇之中,可见这一次的经历对她来说有多恐怖。   沈错望着在床角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二丫,心中又产生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刺痛、酸涩还有一点苦楚。   沈错贵为天明教少主,无论是身边的人还是敌人,都没有像二丫这样的小可怜。   母亲早逝,父亲浪荡,家中贫瘠,身体瘦弱,二丫正是那种根本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人。   虽然大部平民都是如此,但对沈错来说,这样的人太少见了。   沈错从不随意怜悯他人,平日里看到这样的人更多的还是无动于衷。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二丫救过她,她发现自己在面对二丫时更有感触——   准确地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或者可以被称为感同身受。   沈错叹了口气,踢掉鞋膝行上・床,把蜷缩在角落里的二丫捞了出来。   二丫的身体剧烈地颤栗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恐惧。沈错拉了被子将两人盖住,二丫像是找到了依靠般朝着她的怀里凑来。   沈错有些惊讶也有些不自在,要知道平日的二丫在面对她时。   要么战战兢兢要么小心讨好,绝做不出如此亲近的举动。   自然,除了姑姑以及她的四位侍女以外,沈错也不喜欢与他人有太多的肢体接触。   但她之前已经发现,自己不讨厌碰触二丫。   大抵是由于二丫还小,不仅喜爱干净而且还救过她。   沈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抱住了二丫。   女孩的身躯是那么单薄,比她抱过的任何人都更瘦小。   但是,这样瘦弱的身躯、弱小的力量不仅曾救过她,还负担着照顾弟弟的责任。   在沈错的怀里睡了一会儿,二丫的身体慢慢不再颤抖,呼吸也逐渐平稳,甚至身体也很快温暖了起来。   沈错抱着她,像是怀中抱着一个小火炉。   原以为脆弱不堪、仿佛下一瞬间就要消散的小人儿在此时让沈错感觉到了巨大的生命力。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不屈地在悲凉的命运漩涡里挣扎。 第25章   旭日初升, 寒烟袅袅,茅山前村的宁静在清晨的一声鸡鸣中被打破。   二丫大病了一场, 精力还未恢复, 迷迷糊糊转醒,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唔……”   她想动一动, 却发现自己正被一个力量箍着,根本动弹不得。   二丫一惊,等看清楚眼前的那张脸, 惊吓变成了安心以及一点儿忐忑。   为了不吵醒沈错, 她立即屏住了呼吸。   为什么沈掌柜会睡在这里?   二丫被吓了这一下, 此刻已经完全清醒, 浑身紧绷地望着沈错的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虽然什么也想不出来,但二丫非常明确地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能打扰到沈掌柜睡觉。   秉承着这个想法,二丫动都没敢动一下,手脚很快就都僵硬了。   “嗯……”   二丫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轻哼,绵软得与她印象中沈错的声音一点儿都不一样。   然后, 抱着她的力道又重了一些。   “沈、沈掌柜……”   二丫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因为沈错的脸近在咫尺, 她根本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   “怎么了?”   沈错仍闭着眼, 声音慵懒绵软, 甚至带着一丝奶气, 但显然是清醒了。   只是她完全没有要放开二丫的意思, 似乎打算再睡一觉。   “沈掌柜,您、您放开我吧,要是把病气传给您就不好了。”   二丫猜测着沈错会在这里是为了照顾她,感激又歉疚地道,“您为了照顾我一定很累吧?”   沈错终于掀起了一丝眼皮,望着二丫道:“本宫有先天一炁(qi)护体,邪魔外道不侵,你这点病气算什么?”   二丫听不懂沈错在说什么,惶惶道:“可是……”   “没有可是,不准乱动,李二婶才刚来,离早饭还有一段时间,我要再躺一会儿。”   她是被院子的开门声吵醒的,虽然李二婶已经很小心,但沈错耳力过人。   尤其是对趋近于自己动静更加敏锐,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这也救了她许多次性命。   “那我去帮李二婶的忙。”   沈错脸色一沉,不开心道:“你为什么要去给李二婶帮忙?你身体都还没好。你应该陪我再躺一会儿,待会儿吃完饭还要喝药。”   她好不容易找了个暖炉,好久没睡得那么舒服了。   二丫不敢违逆她,只得应了是。沈错这才又闭了眼,一脸满足的模样。   她能够安之泰然,二丫却做不到。尤其是看到沈错的那张脸,闻着沈错身上淡淡的香味,脸上就忍不住发起热了。   沈错生得眉山分明,鼻梁高挺,唇红齿白,本该是隽秀风流的长相,却偏偏生了一双狐狸眼,平添几分妖冶邪气。   平日也便罢了,只每当她生气发怒的时候总喜欢微微眯起眼睛,上挑的眉尾显得尤其凌厉而有锋芒,很多人都会因此吓到。   可即便会被吓到,二丫也仍旧觉得沈掌柜长得很好看。   她曾经以为,妈妈和姐姐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直到看见了沈掌柜才明白,人外有人,她之前便是那井底之蛙,见识短浅。   二丫每日在杂货铺工作,可以说是离沈错最近的人。   但她一直觉得沈错离自己、离茅山前村、甚至离俗事都很遥远。   可是此刻,沈掌柜却抱着她。   二丫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沈错回来的第二天过得很平静,不过茅山镇却是炸开了锅。   沈丁在夜里把屠三三人扔到赌坊门口,一大早引起了巨大的骚动。   “王庆发把三人抬回家后就命人找了徐秀才和王铁柱,少主果然料事如神。”   沈错听完沈丁的汇报,不禁冷笑道:“这有什么值得称颂的?我还知道,他们接下来一定会上报茅山县县令,说我强买二丫,他们派了人来寻,却被我打成重伤。”   沈丁丝毫不怀疑她的话,恶狠狠道:“这帮人实在是太猖獗了!”   “你别忘了,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王庆发作为茅山镇的地头蛇,还与县令有所勾结,能放过我们这块大肉吗?”   沈错这趟出来编排了一个落魄的世家子弟身份,说是父亲因受年前那桩贪腐案的牵连而被流放,她则跑来南方避难。   事实上,沈错并非第一次听说王庆发的名字。当初她刚来茅山前村落铺的时候,就有人来向她收取保护费,这些人正是王庆发的手下。   只不过这等喽啰根本入不了沈少主的眼,赶跑了人后早就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过年前,她在茅山镇表现得财大气粗飞扬跋扈,还得罪了徐秀才,事情一定传进了王庆发的耳中。   再加上王铁柱提供的消息,等王庆查出她特意设定的身份后,自然不会再手下留情。   不过这几人也算谨慎,等到她离开之后才动手,大抵旨在给她一个下马威。   王庆发是小人作恶,徐秀才是心胸狭小,而那王铁柱则是真正的禽兽不如。   “那少主,您打算怎么办?”   沈错只带了沈丁一个护卫,虽说真要调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那么做有违沈错的初衷。   而且如今天明教的教众都已转成商户,若再让他们参与这种事,很可能惹起柳容止的反感。   沈错摸着腰间的银鱼荷包,叹气道:“既然母亲不想我再用江湖的规矩办事,那么我便只能如她所愿,用他们官场中的规则行事咯。”   “少主,您难道打算……”   “井底总归是井底,又如何卧得下蛟龙呢?”   李二婶带了虎子来看姐姐,相比姐姐,虎子那一晚十足地幸运。   因为他早早睡下,所以没被人发现,又因为听到声音被惊醒大哭,所以先得到了沈丁的救助。   二丫昏迷后,沈丁去找了李二婶来照顾,虎子后来便被李二婶带回了家,直到昨天二丫醒了,今天李二婶才带他来看姐姐。   “呜呜呜,姐姐!”   “虎子,不哭不哭,姐姐没事。”   “呜呜呜,姐姐、姐姐……”虎子扑到二丫怀中,哽咽抽泣着,“太好了,姐姐你没事,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要和大姐一样离开我了……”   二丫听到弟弟提到大姐,有一丝惊讶,也有一丝心酸。   虎子不像二丫那样惦记长姐,一个是因为年纪小,时间一久慢慢便忘记了,另一个则是因为他小时候都是二丫带着,与二姐更亲。   然而这一次的经历让他回想起了过往,同样是即将过年的时刻,他似乎又要再一次失去亲人了。   李二婶看到抱在一起的姐弟俩,欣慰道:“二丫,虎子一直很担心你,这几天饭都吃不下。你看,小脸都饿瘦了。”   二丫抱着弟弟安慰:“虎子别担心,有沈掌柜在,姐姐不会有事的。”   三人正说着话,沈错慢悠悠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沈掌柜!”   三人齐齐向她问好,沈错点了点头,问道:“药喝过了?”   “回沈掌柜,二丫刚喝过了。”   李二婶脸上笑盈盈的。   早上沈错吃早餐的时候直接给了她十两银子,差点把她吓死。   她原以为有个一二两就差不多了,没想到还是低估了沈错的豪气。   钱多到她拿着都有些不安心,沈错却不容她拒绝,只说这是她该拿的。   李二婶推辞了两次,最后还是收下了。感受到怀里的十两银子,她又止不住欣喜。   这可抵得上他们一家整年的盈余了。   沈错「嗯」了一声,看向了虎子,还没说什么就见这个小豆丁「扑通」跪到了地上给她磕头。   “沈掌柜,谢谢你又救了我姐姐。虎子给你磕头,谢谢你,谢谢你。”   二丫一惊,连忙想去拉弟弟。她知道沈错对这种事的态度,怕反倒惹他不喜。   没想到沈错只是愣了一愣,并没有生气的模样。让李二婶把虎子抱起来后,对他道:“虎子,你很喜欢二丫对不对?”   虎子连连点头:“我最喜欢姐姐了。”   “那今后一定要选择,你是想和姐姐一起生活,还是想和你父亲母亲一起生活?”   虎子毫不犹豫地道:“我想和姐姐一起。”   沈错赞许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很好……”   二丫惊讶于沈错的态度和话语,只是因为李二婶和弟弟在不好询问。   直到为了让她好好休息,李二婶带着虎子离开,二丫才敢向沈错道歉:“沈掌柜,对不起,我弟弟他……”   沈错不解地望着她:“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虎子给您下跪,您不喜欢这样……”   沈错轻轻一笑:“我确实不喜欢有些人动不动就下跪,但我不讨厌虎子用这样的方式感谢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二丫自从跟着沈错读书后,时常会受她考校,略一思考后,回答道:“是因为他年纪小吗?”   “这只是其一。”   虎子年纪小,又还未开过蒙,不仅帮不上什么忙,硬是和他说这些大道理也没用。   “那其二呢?”   “其二当然是因为,他这是在为你道谢。他给我下跪是因为我救了你,这是值得赞誉的。”   “啊……”   二丫有些明白了。   有些事不能一概而论,而是应该看其本质。 第26章   二丫养了几天伤后终于能够下床走动, 虎子也回到了杂货铺中。   沈错之间说要教习二丫练点拳脚功夫,见她已经能够行动, 便开始教一些吐纳之法。   沈错自小跟着沈云破修习天明教的独门内功心法《玄上无净天罡经》, 自称还未睁眼便已知如何运转内力——事实也正是如此。   天明教历代教主均天资过人,年少成名, 武功独步天下,罕有敌手,此皆得益于自创的内功心法《玄上无净天罡经》, 以及其独特的修炼法门。   沈错在刚一出生时便被姑姑种下先天一炁, 内力自然流转, 真正是从生下那刻起便开始修炼, 武功不仅傲视同世代武林新秀,便是在那些有名有姓的前辈之中也难逢敌手。   内力高深,武功强悍,沈错自然也练就了一身识人的本领,一眼便能看出他人是否有练武的天分。   二丫和虎子在她看来便是资质奇差的,故而在此之前压根没起过教习两人武功的念头。   不过资质虽然差了一些,但想来名师出高徒, 有她调・教, 两人将来对付一般的二三流高手该是不问题。   天明教沿袭道教传统, 除了第一任教主以外, 其余历代都只有师徒之实, 没有师徒之名。   全教上下不管男女老少, 按入教先后只有师兄师弟之分, 教习功法均为代师授课。   故而沈错教二丫和虎子练功,并不能算他们的师父,而只能算是他们的师姐。   二丫自然是沈错说什么便是什么,虎子更是懵懂,跟着照虎画猫罢了。   沈错教了两日毫无进展,不禁哀叹两人愚钝。   “吐纳不单是呼吸,而是吐故纳新。生而为人,食五谷、啖鱼肉,体内必有浊气,习武之人要想内力精纯便是要将这些浊气排出体外。   我所教习的净口神咒是为器,你们得懂得如何使用,才能真正吐出浊气,并不是光光会念就成的。”   “来,先跟我做,气沉丹田后再念……”沈错垂手而立,形态自然,然而周身氛围一滞,似乎有什么发生了变化,“丹朱口神,吐秽除氛,舌神正伦,通命养神……”   虎子懵懵懂懂地望着沈错,二丫也是满脸纠结和为难。   沈错不见两人动作,又没听到他们的回复,不满道:“怎么了?为什么不跟着我做?”   二丫咬了咬唇,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   “沈掌柜,丹田是什么啊?”   沈错差点气个四仰八叉,丹田那股气立时泄了。   “你——”   她身有沈云破所种先天一炁,呼吸吐纳是为本能,懂事之前便已能运行内功,奇经八脉无一不通。   沈云破教导她人体血脉穴位时便以内力为引,沈错犹如开了天眼一般,自然一学就会,一记便牢。   可二丫和虎子既无天分又无功底,甚至连字也不识得几个,又如何能一蹴而就呢?   沈错气恼非常却又束手无策——她天资过人,虽说是跟着沈云破练功。   然而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修习钻研,有不懂之处再向沈云破讨教,又哪里知道什么教授的诀窍呢?   便是拉出沈丁来,那也比她教得好上百倍。   沈丁看着干着急,又不敢越俎代庖,怕惹少主不开心。   “愚钝,愚钝,孺子不可教也!”   沈错扇着扇子,大冬天气出一身汗来。二丫低着头面露羞愧,虎子不明所以,只学着姐姐「面露羞愧」。   三人僵持不下,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道声音。   “二丫,二丫!”   这声音不是那王铁柱,却是谁?   沈错正生着气,一听这守株待的兔子终于送上门来,立时把此事抛到了脑后。   二丫一听父亲的声音,小脸顿时惨白,虎子更是连忙揪住了姐姐的衣服,躲到了她的身后。   沈错「哗啦」一声收了扇子,对着沈丁道:“你守好二丫和虎子,我出去瞧瞧。”   她说得眉飞色舞,沈丁切实地感觉到少主这是憋坏了,赶紧应承。   沈错将门一开,只见门外齐齐站立着一排人,为首的便是王铁柱。   他一改之前落魄猥琐的模样,一脸狐假虎威的威风神情,对着沈错道:“沈掌柜,我是来接我女儿二丫和儿子虎子的,还请摸把他们还给我。”   沈错眉尾一挑,双眼微眯,抿开扇子遮了半个下颌,声音清清冷冷。   “你来接二丫和虎子,为何带了这么多……捕快?”   沈错之前一直气势骇然,然而这一次却表现得十分克制。   王铁柱自然以为她是怕了,挺了挺瘦高却佝偻的身体,盛气凌人道:“先前我的兄长便派人来接二丫,却被你打成了重伤。他已上报了府衙,捕快大人们自然是来将你捉拿归案的。”   “哦?你说的可是屠三那几人?”   “正是!”王铁柱哈哈一笑,对着身后一排捕快道,“诸位大人请看,沈掌柜已经认罪,还是快快将人拿下罢。”   那一排捕快显然很看不起王铁柱,神情不屑,只碍于县令的命令,领队的王捕头跨步上前,一横腰间的刀,道:“沈错,你伤人既是事实,便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说着便又向前迈了两步,似有捉弄沈错,结果刚到沈错身前膝盖便是一软,整个人直直跪了下去。   沈错不闪不退,只垂眼望着跪在地上的王捕头,笑道:“哎呀,官老爷何必行此大礼?”   王捕头曾学过几年拳脚功夫,却根本不算入门,凭着官老爷的官威和手中的朴刀倒也制得住些平民百姓,但在沈错面前,便是提鞋也不够。   他跪得干脆,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跪下的,听到沈错的讽刺,怒从心起,立时便要暴跳拔刀。   “敬酒不吃吃罚酒!休怪我不留情面。”   沈错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抬脚轻轻一点王捕头的手腕,拔出一半的刀不仅被踢回了刀鞘,还整个斜飞了出去。   王捕头大惊失色。   沈错那一脚看似没什么力道,然而他的手腕连带着半个身子都已经麻痹,身体毫无抵抗地便向地上歪去。   王铺头便是再迟钝也已察觉到不对,更何况他到底学过外家功夫,知晓内家有内力一说。   修习了内力,不仅能强身健体,甚至能隔空点穴,更厉害的还能飞檐走壁。   他此刻便感到自己被点中了穴位。   王捕头心中大骇,却口不能言,他身后的王铁柱已经大喊道:“沈错,你竟敢拒捕!大人,我们不要与她客气,一起上吧。”   王铁柱一边说,一边向后退去,其余的捕快见捕头着了道,立时齐齐拔刀要上前捉拿沈错。   沈错一脚踩在王捕头肩上,朗声道:“且慢,并非沈错拘捕,而是心怀冤屈。这王铁柱血口喷人,我自然不能依他所言任由各位带回去,那不是承认了他所说的罪行吗?”   “我、我什么时候血口喷人了?我儿是否在你杂货铺?是否一直不曾回家?   你是否打伤了屠三等人?你作恶多端,还敢拒捕狡辩!   捕快大人不要听她信口开河,还是将她快快带回去见县令老爷!”   沈错发现这王铁柱虽龌龊猥琐了一些,但口才着实不错,难怪能忽悠得秀才把女儿嫁给了他。   即便王铁柱不说,几名捕快得了县令的命令也必须把沈错带回去。   只是现在见她一只脚便能制住捕头,一时不敢动弹而已。   沈错见几人不敢上前,得意一笑:“尔等若要以此罪名将我捉拿归案,我绝不会束手就擒。   当然,县令老爷若是能明辨是非,还我清白,以正视听,我沈错便随你们走一趟又有何难?”   众人皆以为沈错拘捕,没想到她在这时却突然转了口风。   几名捕快面面相觑,不敢应承,被沈错死死踩在脚下无法动弹的王捕头终于在这时发出了声音。   “既、既然沈掌柜有冤屈,大人自会还您清白,还劳烦您与我们走一趟。”   此刻若问谁对沈错的可怕最深有体会,那一定是王捕头无疑。   他被沈错踩在脚下,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动弹分毫,心知即便今日这里的人全都一起上,也不可能动得了沈错一根汗毛。   不如先将她骗回衙门,再从长计议。   “是你们请我回去,不是抓我回去?”   “是请、是请,请您去县衙见知县大人。”   “我不要戴镣铐,要坐自己的马车,还要带二丫、虎子与车夫一起。”   王捕头本以为沈错要拿乔,没想到她竟然空有武力却愚蠢至极。   不仅自投罗网还要将自己人都带上闯他们的龙潭虎穴,让他们能一网打尽。   既然人家自己找死,他自然无比欢迎。   “自然自然,沈掌柜是县令大人邀请的贵宾,合盖有如此待遇。”   他之前听说这位是落魄世家的小姐,没想到她竟还身负如此高强的武功,也着实吓了一跳。   不过,即便她武功再高,还能与他们整个县衙为敌不成?   这世家小姐果真阅历浅薄且傲慢自负。   沈错满意地点了点头,抬脚放过了王捕头,又朗声对着院里的沈丁道:“沈丁,备车。我们今日便去看看,这茅山县的县令究竟有多英明生物。” 第27章   三人坐在马车中, 沈错淡然自若地煮着茶,二丫面色凝重, 虎子更是依靠在姐姐怀中, 小脸上充满了张皇的神色。   二丫在院子里听到了外头的交谈,心中可谓惊涛骇浪。   “怎么不说话?”沈错的唇角有一丝嘲弄的笑容,“二丫,你听到你父亲的话了吧?”   二丫大病初愈,脸色原本就不好看, 此刻更是苍白如纸。   她咬着唇, 眼眶中有泪水打转, 但迟迟没有落下。   “沈掌柜,”过了好半晌,二丫似是下定了决心,面色坚定道,“请您救救我和虎子。”   沈错缓缓地摇晃着手中的白瓷茶杯,垂着眼睑道:“依如今的情势,我也自身难保,又如何救你们?”   二丫缓缓摇了摇头:“沈掌柜,您对如今的情况早有预料,一定已经想好了解决的方法。   经过这一次, 我已经明白……爹爹他根本不在乎我和虎子的死活。   我不想再当他的女儿, 不想死也不想被卖, 求求您救救我们。二丫愿意当牛做马,一辈子伺候您。”   二丫听到王铁柱在外面叫嚷的话时就理清了来龙去脉, 之前她不愿意卖身是还心怀一丝侥幸。   但现在她已经明白,只要不脱离王家她的下场只会和姐姐一样,甚至比姐姐更惨。   自己若是不在了,就算虎子是王家的独苗也不可能一个人生存下去。   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只有沈掌柜才能救他们姐弟——没有什么比生存更加重要。   沈错一挑眉:“你要卖身于我?”   二丫低着头,声音似在颤抖:“是,请沈掌柜买下我。”   “只要买下你吗?”沈错看了她身旁的虎子一眼,用嘲讽的语气道,“你的弟弟呢?”   沈错如今总算是明白,二丫当初为何要拒绝她的帮助了,原来二丫以为自己是要她卖身。   真是荒唐!   “姐姐……”   虎子听懂了一些内容,紧张地扒着二丫的手臂,似乎想说什么。   二丫握紧了他的小手,率先开口道:“虎子还小,我不能帮他决定。但我希望您也帮帮他,您对他的恩情我一定会帮他偿还的!”   “也就是说,你希望我用两倍的价钱买下你一人,还要帮你养着弟弟?”   沈错因被误会而老大不开心,语气便也十分恶劣。   二丫微微发着抖,死命攥着拳头,艰难道:“还、还请您看在过往的情面上……”   二丫知道自己的要求十分厚颜无耻,因为沈掌柜对她的回报早就超过了当初她做的那些小事。   但她没有办法。   她不想弟弟和自己一样卖身为奴,她希望弟弟能有更好的人生。   沈错目光深沉地望着二丫,良久才道:“你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卖身于我,将来的一切都要听我的指令。”   二丫在此之前从不曾拿救她这件事做过文章,显然如今已经到了被逼无奈的地步。   沈错自然还是生气,但看着二丫那张苍白的小脸,以及依偎在她身边战战兢兢的虎子,有些气话便说不出口了。   她最讨厌欺凌弱小,只享受打败强者的愉悦。   “二丫一切都听沈掌柜吩咐。”   当然,这不意味着沈错宽宏大量。事实上,她比任何人都记仇。   她原本并没有买下二丫的想法,但既然二丫希望如此,她自然不用手下留情了。   “好,那么第一件事就是你俩都要改名换姓。你弟弟改姓什么我不管,但你要跟着我姓沈。”   至于买下二丫的第一件事,沈错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已经决定。   那王铁柱着实可憎,他便要王家断子绝孙。再加上可以不用再叫二丫这个土气的名字,简直一举两得!   二丫稍微思考了一下,对着弟弟道:“虎子,今后你与姐姐一起跟着沈掌柜,再也不见父亲和母亲,还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你愿意吗?”   小孩子的思想更加单纯,抱着姐姐连连点头道:“我愿意,姐姐,虎子想和你一起,虎子不想跟着父亲和母亲,虎子愿意改名。”   二丫点了点头,对沈错道:“二丫的姓名全凭沈掌柜做主,至于虎子,我希望他能继承外公的姓。”   经此一事,二丫对王铁柱、王家彻底绝望,一点儿都不犹豫。   沈错满意,脸色便也好看了一些:“很好,那么待会儿到衙门里,你们只要把这个意愿向县令说明即可,其他便都交由我来处理。”   茅山县离茅山前村大概有三十多里路,如果乘坐马车,差不多一个时辰能够到达。   但坐马车的只有沈错几人,捕快们坐的是牛车,大大拖慢了速度。   沈错也不着急,在马车里吃吃喝喝,偶尔看看沿途的风景,到了下午终于到达县衙。   茅山县在严州治下的诸县之中算是比较贫困的地区,然而茅山县的县衙建得十分恢弘富丽。   沈错在县衙门口下车,看到漆得朱红光亮的大门,冷冷地笑了一声。   几名捕快忌惮于沈错的武功,说是押解她去见县令,事实上不过是远远地跟在几人身后。   王捕头一边去请县令,一边还让人去调动了衙门内的所有的捕快与衙役。   王铁柱见沈错几人进了县衙,更是趾高气扬。   沈丁抱着手站在沈错身边,以锋利的目光瞪视着王铁柱,王铁柱则远远地站在一群捕快的身后,对躲在沈错身后的儿女连哄带吓,要他们到自己身边去。   沈错背手站在大堂之中,目光扫视着县衙内。因要准备升堂,进来之前衙役已击响了外头的升堂鼓,听到声音的百姓这时已经渐渐聚拢到了县衙外,一边朝里观望一边议论纷纷。   沈错察觉到众人的目光,更是挺直了身姿。围观百姓看到大堂中站着如此气质非凡的富家小姐,私下各种猜测。   二丫和虎子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早就吓得不敢说话。   二丫还能强迫自己不要露出胆怯的神色,虎子已经只敢将脸埋在姐姐怀中。   不一会儿,县令便迈着官步走上堂来。他看起来四五十岁左右,面白无须,胖得身上那件宽大官服都有些塞不下。   县令身后还跟着三人,一个王捕头,一个徐秀才,另外一人想来便是王庆发。   县令落座,王捕头归位,徐秀才坐到了县令的下手侧,不曾他竟还是这茅山县的刑名师爷。   至于另一人则走到了大堂之中,王铁柱忙不迭地蹿到了他身边。   徐秀才不知何时蓄了两撇小胡子,一双眼睛盯着沈错,面露得意。   “升堂!”   随着他一声大喊,大堂两边站立着的衙役便一边敲着水火棍一边高喊“威武”。   县令一拍惊堂木,满脸威严地对着沈错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沈错摇着扇子,慢悠悠地道:“我是沈无妄。”   县令一听她竟敢自称「我」,立时怒道:“沈无妄?你可有功名在身?为何见到本官却不下跪?”   “我倒是想知道,县令是以什么名目抓捕我?若我无罪,便不用来县衙,既不用来县衙,那自然不该下跪。”   县令大怒,随手就从红色签筒中取出三支签令扔到堂中。   “大胆刁民,竟敢用歪理邪说戏弄本宫,来啊,先打三十大板!”   这县令案上摆放着「执」「法」「严」「密」四个签筒,里面所放便是签令。   所谓令行禁止,衙役只有获得县令下的签令才能行动。   「执」筒中的签令用于捉拿罪犯,其余三个签筒分白、黑、红三色,分别对应一、五、十板。   这县令上来便给沈错三十大板的惩罚,要的就是给她一个下马威。   他与王庆发、徐秀才等人狼狈为奸,不过是拿个由头捉拿沈错。   等她怕了,愿意用钱来赎身,目的也便达成,自然是二话不说就要拿她开刀。   沈丁一听县令的话,立时踏出一步,警戒地望着欲上前来的衙役。   他人高马大,气势骇人,一下就震慑住了那些衙役。   县令一看,怎么沈错还带着护卫上堂,更是气恼:“沈无妄藐视朝堂,都给我一起打了。”   说着又扔了三支红签令。   衙役门再不犹豫,举着水火棍便要押解两人。   沈错一手一个护住了二丫和虎子,冷哼道:“打……”   沈丁得了命令再不犹豫,身形如风,招式迅猛,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冲着四人而来的几名衙役便只能在地上打滚痛呼。   县令至今不曾遇到过如此胆大包天的人,又见沈丁身手了得,不禁大惊失色。   王铁柱等人也是纷纷变色,徐秀才更是下意识地站起了身,朝后退了几步。   茅山县令平日便与本地几大家族狼狈为奸,作威作福,外头的百姓原是想看看今日又有谁倒了霉。   不曾想竟看到如此精彩的场面,沉默过后不知从哪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喝彩。   不过大多数老百姓还是不敢藐视朝廷命官,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到了对方唇角抑制不住的笑容。   “县令老爷,我觉得我们还是先审审案子再看看究竟是谁犯了我大炎的法律吧。” 第28章   徐秀才看到沈丁的身手后, 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回想起当日的情景更是一阵后怕。   县令一边大喊着让衙役们挡到面前保护他, 一边对着沈错大叫:“大、大胆沈错,你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沈错背着手,昂头道:“正因我眼里有律法,今日才会站在这里。我倒是想问问县令,我到底犯了何罪?”   县令连忙看向一旁的徐秀才,徐秀才立时道:“你强抢王家儿女作奴,殴打去向你讨回二丫、虎子的屠三三人,致使三人身受重伤, 犯了略人略卖人以及威力制缚人之罪,分别该处以杖一百流三千以及杖八十之刑。”   所谓略人略卖人就是引诱平民或者贩卖平民充做奴隶,威力制缚人则是指双方理论不经告官而以强力束缚,更甚私家拷打。   沈错点了点头,问道:“你说我强抢王家儿女作奴,可有证据?我与二丫有官府契式为证,她受我雇佣在杂货铺工作,每月分发银钱。   她父亲王铁柱游手好闲不事生产, 后母刘氏对姐弟二人也是不闻不问, 她只能一边在杂货铺上工, 一边照料弟弟, 这才有姐弟二人在我杂货铺一事。   年前我归家去, 留他二人在此守店,也允他二人回家,哪里来略人略卖人之罪?”   她说着看向二丫,二丫抖着声音向县里鞠躬道:“沈掌柜所言句句属实,小人姐弟二人受沈掌柜照料,并非在沈家为奴。”   王铁柱一听气到破口大骂:“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既在沈家做工,为何她原先承诺的一两银子只剩五钱?   沈错欺我父女不识字,但她当日放言一月一两整个茅山前村的村民都知晓,她抵赖不得。”   县令见身前站着一排衙役,沈错和沈丁又暂无行动,稍稍镇定了一些,一拍惊堂木大怒道:“可有此事?沈错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沈错淡笑不语,却是二丫再次开口道:“回禀老爷,并非沈掌柜克扣小人的工钱,而是小人求她帮忙。   小人父亲嗜赌如命,家中已经一穷二白,小人怕他将工钱全拿去当作赌资,故而请沈掌柜帮小人存着。”   二丫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紧张,但她努力仰着头,不想显露出一丝心虚,以证自己所言非虚。   “县令老爷可曾听清了?我与二丫是正正经经的雇佣关系,何来略人一说?”   “你、你们胡说!青天大老爷,您可不能被他们欺骗啊,二丫一定是被沈错欺骗与威胁,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王铁柱激动地向着县令大叫,惹得县令微微皱眉:“肃静!”   二丫知这一件事是自己父亲所为,必须要自己出来澄清,方能报沈掌柜的恩情,大着胆子道:“沈掌柜没有欺骗和威胁小人,她几次三番救小人和弟弟。   若非有她在,小人已经冻死、饿死或是像长姐一般被我爹爹卖了!”   外头的百姓一听,顿时哗然。   新皇登基十几年,励精图治,便是他们这茅山县,穷虽穷了些,县令也不是什么好官,但真到了要贩儿卖女的人家,那也是极少数了。   连女儿都这样说,这件事恐怕不假。这王铁柱竟然还敢来衙门告雇主,真真是丢人现眼。   “你、你你你……”   王铁柱气得面红耳赤,眼见着就要上来揪打二丫,这一回沈错都没让沈丁动手,只手腕轻轻一转。   众人只见她手中的折扇旋转着飞出,直扑王铁柱胸前。   王铁柱被这小小的扇子一撞,竟然应声倒地,而扇子已再次回到沈错手中。   “还请县令老爷明鉴,我有二丫为人证,这王铁柱卑劣下作枉为人父。”   县令几人原是想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沈错教训一番,哪里会给她说理的机会?   然而此时此刻,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简直是焦头烂额。   就在这时,那名一直站着没有说话的中年男子往前踏出了一步。   “便真如沈掌柜所言,你没有略人,但你伤人一事证据确凿,我手下屠三三人如今还未痊愈,你要如何狡辩?”   沈错满脸疑惑,不解道:“你说证据确凿,究竟是什么证据?屠三等人的证言吗?   首先,根据刚才的证词证明我并未强略二丫两人,你这派人来要便十足蹊跷。   其次,我倒要问问,他们三人是何时来我杂货铺的要人的。”   “就在十二月二十九那一日!”   “哦,那一日我不在杂货铺中,是初二才回来的,这一点码头的船夫可以作证。”   “没错,你是不在,但你的护卫沈丁在。屠三被他囚禁三日,又经严刑拷打,于初三清晨被挂在赌坊门口,手段极其残忍。三人的证词就在这里,还请县令老爷过目。”   王庆发说着将几叠纸交到了王捕头手中:“大人若是不放心,还可以叫三人上堂作证。”   县令还未说话,沈错便接着王庆发的话道:“正好,那就请县令老爷叫三人上堂与我当面对峙,这样才更能以理服人,对不对?”   县令与王庆发对视了一眼。   “传屠三三人上堂。”   几人早有准备,不一会儿,裹得如同干尸一般的屠三等人便被抬上了大堂。   围观百姓一看,顿时啧啧称奇。   这几人虽是茅山镇的地头蛇,但也常常借着县令的名头在县中横行霸道,催收债款。   没想到这样的恶霸今日竟然会那么凄惨,真是大快人心。   大家一边觉得能对付得了这些地痞无赖的,该是沈丁和沈错这样的高手无疑,一边又担忧,若真是这两人所为,会被县令下了大狱。   屠三一见沈错,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痛哭哀嚎,其恐惧丝毫不像作假。   王庆发见此情景,厉声问道:“沈错,你可认得他们三人?看到他们这样,还要狡辩不成?”   “嗯……看着似乎有些眼熟,沈丁,你觉得眼不眼熟?”   “回禀掌柜,是有些眼熟,像是十二月二十九晚上入侵杂货铺的歹人。   不过我当时只是将三人赶跑,因担忧家中空虚没敢追击……   难道是县令老爷知这三人的罪状,将他们先行逮捕了吗?”   “胡说八道,他们是去找二丫,怎么会是入侵你们杂货铺的歹人?”   “哦?那我倒要问问,屠三几人是什么时辰到我杂货铺的?”   “他们午时出发,未时之前就该到你杂货铺。”   “这样吗?这倒奇怪了,我这里也有一份证词,还想请县令老爷过目。”   沈丁得了指示,从袖子里也取出了一叠宣纸想要交给王捕头,没想到王捕头忌惮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退。   沈错不禁笑了一声:“我杂货铺就在村口,每日都有农民在杂货铺外的农田里耕种。   虽是冬日,但仍有不少村民整理农田,为下一季种植粮食做准备。   他们之中最晚的在酉时才回家,可从没见过有什么人来杂货铺找过二丫。县令若是不信,也可以让他们上堂作证。”   她说着又轻轻看了屠三一眼,问道:“你们真的是未时之前就到了?还是说……其实是入夜之后再入室行凶!”   “我我我、我们没有入室行凶,还请县令老爷为我等伸冤啊。   我们当日去找二丫和虎子,结果、结果半道就被沈丁抓走了,是因为这样那些村民才没看到我们!”   “半道被沈丁抓走?我们在此之前与你素不相识,他怎么能半道将你抓走?   又怎知你是来找二丫、虎子的?便你真是来找二丫和虎子,我既然没有亏待他俩,又何必惧怕你们来寻?你们句句自相矛盾,才是真正的血口喷人!”   “还有,王庆发派了三人来我杂货铺,他们三日未归,你竟然也不曾报官,不曾派人来寻。若非是因为做了亏心事,又为何如此?”   “待到这三人回到你那,你心中有了定心丸,便要诬陷于我,是也不是?   尔等所谓不过是个财字,一计不成便又生一记。当初我在茅山前村落户,你就派人来收过保护费。   我大炎子民除了缴付朝廷的赋税以外,何时还要交于他人钱财?魔教刚灭,你便想步此后尘,犯上作乱吗?”   王庆发殊不知这沈错不仅如此能言善道,而且武功高强胆大包天。   只以为她当日不敢打徐秀才,今日必也不敢在衙门闹事,哪里预料到她竟敢完全不顾朝廷威严。   “县令大人,这沈错强词夺理,藐视朝廷,还在衙门内暴力抗法,打伤衙役,实乃无恶不作,罪该万死。   我们不要再与她理论,茅山县府衙一百多衙役捕快,难道还真怕了她不成?她今日若真死硬到底,我们便将她就地正法!”   县令立时赞同,大叫道:“给我抓住沈错等人,若他们反抗,就地正法!”   他心中虽怕却也知道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冲锋陷阵的又不是他。   随着她一声令下,府衙外顿时冲进了密密麻麻的捕快、衙役,甚至还有狱卒,显然早就打算瓮中捉鳖。   外头的百姓看到这样的场景早已纷纷逃散,只敢远远观望,而沈错仍长身直立,从容不迫。   “二丫,捂住耳朵。”   二丫突然听到沈错如此低语,毫不犹豫地抓着弟弟一块儿捂住了双耳。   其余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沈错的用意,便听见她突然大喝一声。   顿时只觉胸口血气翻涌,耳鼻嗡嗡作响,离得近一些的人纷纷软倒在地,再起不能。   县令更是从椅子上翻倒,慌乱之中几次没爬得起身,最后抱头钻进了案几之下。   沈错哈哈大笑,手中不知何时已然捏着一块玉牌,高举头顶,朗声道:“佥都御史沈错在此,尔等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只见玉牌之上刻有一「察」字,乃都察院官员所执令牌。 第29章   都察院主掌监察百官、巡视府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 由前代御史台更名而来。   统领都察院的长官为左、右都御史,下设副都御史、佥都御史。   地方再设监察御史, 巡按各省府、州、县, 专事官吏的考察、举劾。   监察御史不过正七品,与县令同品, 然沈错所说佥都御史乃正四品之职,本该在京监察各衙门行政事务。   别说徐秀才等人,便是县令也不曾见过如此高品级的官员。   他在官场摸爬滚打那么多年, 十分清楚都察院的职能, 此时已经吓得瘫软在地。   反倒是徐秀才此时全无退路, 大叫道:“不要被这沈错诓骗,左右佥都御史必在京中,怎么可能到我小小茅山县?   县令老爷,地方自有监察御史监督,这沈错不知内情便妄图冒充朝廷命官,罪该万死!”   若沈错真是佥都御史,处罚县令还得走正常的流程,但要他这小小师爷的性命, 简直易如反掌。   故而, 不管是真是假, 沈错都必须是假的。   县令陡然醒悟, 跟着大叫道:“给我就地扑杀,上弓・弩!”   然而他叫了半压根不敢有任何行动。   沈错听到徐秀才和县令的大叫,皱眉看了看手中的令牌,奇怪道:“你一个县令便是没见过佥都御史,难道还没见过监察御史么?怎不识得都察院的令牌?”   她面露鄙夷,摇了摇头:“算了,多说无益,沈丁,将几个罪首给我绑了,其余人放下兵器。”   沈错威严天成,一众衙役捕快即便将信将疑,这时也早没了反抗之心,纷纷丢下兵器跪到在地。   沈丁从地上捡起被衙役丢下的绳索,将县令、徐秀才、王庆发几人捆了个严严实实。   至于王铁柱,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人事不省了,倒省了一些麻烦。   沈错慢慢走上县令原本坐着的位置,看着跪在堂下的几人,心里爽快极了。只不过爽快了没一会儿,她又犯起了难来。   外出之前,母亲给了她这块令牌,还在皇上那边讨了一个职务。   佥都御史原本只有左、右二职,她这是开恩另设的,行监察御史之职,担佥都御史之品。   母亲确实提过要她出来历练时顺便巡按江南,比起中原和北方,这里民俗习惯大有不同,且豪族林立,朝廷许多政策无法下达。   可是沈错对此毫无兴趣,只姑且带了令牌而已。   想她堂堂天明教少主,为何要为朝廷的事劳心伤神?   今日若非这几名不知好歹的奸人惹到了她头上,她才懒得管他们呢。   毕竟爽快过后,接下来的麻烦事不胜枚举。   “少……御史大人,这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沈丁看着下面乌压压的人头,也是无比为难。   沈错瞪了他一眼——早知如此便不带沈丁出来了,沈丙在处理事务方面更为老道一些,没准已经处理好了现在的情况。   “把那县令揪上来。”   她又没当过官,如何知晓接下来该怎么办?便是现在飞鸽传书去炎京求助,来回也得四五日。   沈丁一把将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的县令抓到沈错面前,沈错十分「虚心」地向他请教道:“如今这情况,我该治你们一个什么罪才好?若是都把你们关进大牢,今后事务又该让何人处置呢?”   “御史大人饶命,御史大人饶命啊!”   县令连连求饶。   此时此刻,势必人强,不管这沈错是真是假,想要活命那便都只能当真的来对待。   沈错不开心道:“我问你如何处置,你何故答非所问?唉,麻烦麻烦……   啊,严州府离此不过百里,严州知府是茅山县的直属长官,不如让他来处置好了。”   “但严州府和茅山县来回需要两日。”   沈错不在乎道:“两日便两日吧,先把这些人都关进大牢里。”   下面哀求声一片,沈丁也有些迟疑。   “这……一百多人都关进去吗?”   沈错原本还真想这么干,只是冷不丁想起母亲之前的教导,临时改变了主意。   “算了,这一次只除首恶,其余人之后调查清楚再行发落。   你们……那些狱卒,把县令、师爷还有这王谁谁的以及他的手下都关进大牢里。其余的事,等知府派人过来再安排。”   严州知府是长公主的人,沈错当初来茅山县也是由他经手的文书。   一众人听她说到知府,心中已再无怀疑。暂被免除追究的衙役纷纷叩头谢恩,那几名首恶这时都已瘫软在地。   几人被带下去,只剩王铁柱还歪歪斜斜地跪在堂下。   二丫和虎子经历了这一遭后都有些懵,呆呆地站在沈错身边。   不过无论是二丫还是虎子,面对着这般大场面时都没哭,让沈错刮目相看了一番。   “王铁柱,你可知罪!”   王铁柱不过是个地痞无赖,最会欺软怕硬,见风使舵。一看如今的情势,哪里还敢嘴硬?   一边磕头一边大叫饶命,还不知廉耻地向二丫、虎子求救。   虎子年幼,看到曾经一直无比惧怕的父亲这般狼狈凄惨,无措地钻到了姐姐的怀中,又欲言又止地看向了沈错。   二丫抱住弟弟的头,同时偏开了脸,假装听不到父亲的求饶。   过往他人都告诉她,为人子女,即便父母有所过错,也要心存体谅,恭敬侍奉。   但这一次,她真的已经心灰意冷。而且,从在马车上约定后开始,她就已经是沈掌柜的人。   若父亲之前的行为只是针对她,她姑且还能最后为他求一次情。   可父亲这次是帮着歹人想要陷害沈掌柜,她断不会做出恩将仇报之事。   沈错听着王铁柱的哀嚎,烦躁地挥了挥手:“你这样的人,过往出现在本……本官面前,那都是污了本官的眼。”   “是是是,大人所言甚至,小人下贱卑微实在不值得大人大动干戈,还请您看在二丫为您工作的份上,把小人当个屁放了吧。”   沈错因王铁柱粗鄙的话语面露嫌弃——她哪里放得出这么臭的屁?   “哼,你这人着实不怎样,倒是几个儿女生得不错。我看他们跟着你迟早要遭殃,今日通知你一声,从今往后他们便都归我管。   你若同意,我姑且留你一命,你若不同意……那我便等你死后再办这件事。”   王铁柱张了张嘴,看向女儿和儿子。   “可、可虎子是我王家的独苗啊……”   沈错面露冷笑:“王家独苗?之前也不见你如何看重这株独苗。更何况同是子女,女孩与男孩有何差别?   你过往能卖掉他们大姐,现在能卖掉二丫,将来自然可以卖掉虎子。   于你来说,即便是至亲骨肉也不如自身来得重要。我现在不是与你讲条件,而是通知你。   若是识相的便当场应下,这外面的百姓还能当个人证。   若是不识相,哼哼……以你的身体,挨个几十板子怕是熬不过明天。”   沈错当少主的时候不爱与那些正派白费口舌,往往是对方还在骂战,她便已经出手。也因此被不少人骂卑鄙无耻,偷袭阴损。   今日在此说的话,已远超过往每场大战。   “二丫、虎子,你们自己告诉王铁柱,是不是愿意今后都跟着本官?”   二丫虽不知道沈掌柜怎么突然变成了沈大人,但依旧坚定地回答道:“是的,我和弟弟虎子愿脱离王家,今后一生跟随沈……沈大人。”   年幼的子女想要与父母脱离关系,通常情况下不可能得到官府支持。   除非父母有虐杀子女之嫌,又有同宗族人愿意收养他们。   所以沈错想要收养二丫与虎子必须要取得王铁柱的同意,或者等他死后征询刘氏的同意,否则便真有略人之嫌。   她问二丫这个问题一是让两人彻底想清楚,二是告诉门外的那些百姓,并非她强迫二人。   王铁柱知道无力回天还是保命要紧,儿子没了,只要自己没死,再生一个也便是了。   双方当场写下协议,知县无法在场公证,沈错便直接让沈丁去取了知县的大印盖了章,之后当场放了王铁柱。   沈错敢如此做,只因这王铁柱平素不过是个无赖,除了在家窝里横以外,在外如同一个缩头乌龟,并无侵犯其他百姓的罪行。   他这一次的罪状主要便是伙同王庆发几人陷害于她,所以她这位苦主便有权力与他和解,既往不咎。   至于其余几人,平日罪行累累还需进一步调查。   外头百姓此时已经再次聚集到了县衙门口,看全部都已尘埃落定,忍不住为沈错爆发出巨大的掌声与欢呼。   其中大多数人都不知这佥都御史是何官职,只知沈错犹如天降神兵一般惩奸除恶,便各个口呼青天大老爷,想想又不对,见人是一隽秀妍丽的大小姐,转而大喊青天大小姐。   沈错被这奇奇怪怪的称呼弄得哭笑不得,却又有种由内而外的满足感。   过往她行走江湖,除了教众造势以外,正道之中人人喊打,这还是她第一次享受到他人的追捧呢。   当然,沈错自诩不是为这种小事就会得意忘形的人,只是挺了挺背脊,然后拉着二丫和虎子转身去了县衙后头——   在严州府的人马过来之前,她打算先在县衙坐镇,免得这帮人再搞出什么幺蛾子。   百姓们直到沈错离开很久之后才慢慢散去,只不过这时终于有一人问道:“为何这位沈大人,大冬日的要带一把扇子啊?” 第30章   沈错在大堂大闹了一通, 把县令、师爷以及王庆发、王捕头等人关入大牢,之后牵着二丫和虎子走进了后堂。   二堂是县衙属官办公的区域, 沈错进去之后才发现里头还缩着几个人。其中有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 竟还是一位县丞。   县丞可不是县衙里那些不入流的属官、典史,乃是朝廷任命的正八品官员, 是真正的朝廷命官。如今这县衙里,除了沈错以外品级最高的便是他。   当今圣上为了削减冗职,渐渐不再设县丞、主簿等职务, 只有江南等地, 朝廷为了平衡当地豪族才偶有设立。   这茅山县的县丞便是朝廷之前直接指派下来, 只是强龙尚且压不过地头蛇, 他区区八品更是难有作为,上任一年一直被县令等人排挤在外。   沈错不知其中内幕,当那位县丞自报职位时便要让人将他一起打入大牢。   “御史大人且慢、且慢!”县丞急得直抹头上汗水,向沈错恭敬道,“下官绝未与县令等人同流合污,还请大人明鉴。”   沈错眉尾一挑,冷哼道:“你说没有就没有?便真的没有,你难道看不见这县令所作所为?知情不报,同样有罪!”   这县丞在后头把沈错的行事听了个七七八八, 心头叫苦不迭。   那些百姓自然看得大快人心, 沈错的行事却着实有些鲁莽。   他在茅山县一年也不曾抓住这县令的把柄, 万一这次无功而返, 只怕会打草惊蛇。   “大人可以问问府内衙役,县内百姓,下官是否与那县令狼狈为奸。   下官也想有所作为,只是势单力薄,实在无能为力。您若不信,等知府大人来了便知,下官是知府大人的门生,故而才被派遣到此。”   县丞不想被关进大牢倒不是怕死,只是看沈错完全没有处事的经验,怕她被县令的手下诓骗,浪费了好不容易得到的良机。   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最重要的便是趁其不备,找出县令等人上下勾结的证据,免得被人转移或者销毁了。   “我又如何信你?”   沈错对这些朝廷命官有着天然的不信任,况且这县丞还与这茅山县令同属一个衙门,自然疑心更重。   县丞只得道:“便略去这些不说,茅山县与严州府有一百多里的路程,今日出发,最快也得明日夜晚才能来回。   更何况知府大人出巡必要诸多准备,不可能这几日便来。   县衙不可一日无人主断,大人虽英明神武但不熟县里事务,还是让小人为大人分忧解难,给小人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沈错听了这话,总算脸色缓和,认真考虑起来。   如今县衙里兵荒马乱,确实需要一个主事的人。她虽然不信任这县丞,但想来他翻不出自己的五指山,便允了他又如何。   “把手伸出来。”   眼前这位大小姐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但凭一己之力震慑了整个县衙。   县丞光听她说话便心中忐忑,犹豫了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伸出手。   沈错一把捏住了他的命门,沉声道:“你很紧张?”   “大人威严天成,小人惶恐。”   “哼,巧言令色。”   沈错手指一划拉,县丞立时痛呼了一句,只觉手腕火辣辣地疼,耳中听到对方道:“我已给你种下独门剧毒,你若是敢骗我,哼哼。”   县丞一听,立时脸都白了——他还年轻,只想为朝廷鞠躬尽瘁,还不想死而后已啊!   “大、大人……”   “你放心,没那么快毒发,只要你让我满意,或者严州来人证明你的身份,我会把解药给你的。”   县丞苦着一张脸,应了一声「是」。   沈错这才满意地点头道:“嗯,那本官就命你暂代县令之职……这接下来该做什么?”   县丞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暂且把这剧毒一事抛到了脑后。   “当务之急先是要控制县令家属,然后筛选衙内属官,再找到县令历年作奸犯科的证据。”   沈错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县令家属如今在何处?不要让他们跑了!”   县衙前二堂为衙,二堂之后为邸,是县令及其家属起居之所。   沈错在大堂里闹得凶狠,那后宅也早听闻了风声,现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县丞忙带着沈错与挑出来的十几名衙役去后院控制县令家属,很快便将人聚集到了院落之中。   “啧啧啧,区区一县令便有一妻五妾……”沈错扫了一眼,见除了几个奴仆以外都是些老弱妇孺,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都先看在院子里吧,让他们照常起居。等知府来了,定了几人的罪再行处置。”   县丞忙不迭夸沈错菩萨心肠,沈错知他是刻意讨好自己,并不放在心上。   只问县丞:“你挑出的这些人可靠吗?”   县丞连忙道:“下官在茅山县一年有余,其他人下官不清楚,但现在挑出来的这些人绝对可以信任。”   沈错点了点头:“你派一些人去守住几处大门,剩下的带我在县衙转……搜罗证据。   哦对了,再让人收拾几个房间,我这几日就住在这里了。”   沈少主过往经历虽然丰富,但住在朝廷的县衙也是头一次,自然要好好转一转。   县丞见她听取了自己的建议,不禁喜上眉梢:“是,小人立马吩咐下去。”   “沈、沈掌柜……”二丫呆呆地被沈错牵了一路,听她指点江山。   直到这时才从云里雾里出来,怯怯地叫了一声沈错。   不过她立时察觉到不对,又改口道,“沈、沈大人……”   沈错似是才想起她来,低头道:“怎么了?”   二丫也想问怎么了。她一直以为沈掌柜非富即贵,但从没想过她本身便是一个大官,毕竟……   就像那位师爷所说的,哪有大官会待在他们那种穷乡僻壤里开杂货铺呢?   沈错见她一脸犹豫,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便道:“有些事晚点再说,你和虎子先随沈丁去休息。我倒要看看这县令,究竟用这种手段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前朝有「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的谚语,意思是就算清廉的县令,只通过各项陋规,一任也能盘剥得到十万两雪花白银。   大炎如今以法治天下,由长公主主持修缮法律十余年,已将大部分陋规陋习填补上。   只是江南积弊已久,又是最富庶的地区,地方仍有大肆敛财的现象。   不过如今已经不能光靠钻营陋规敛财,所以才出现了茅山县令与王庆发勾结,吃沈错这种外来户的现象。   沈错领着县丞和几名衙役,一间一间地搜查着后院。   不一会儿便搜出了大量的田契、地契以及几大箱黄金白银。   以沈错的身份自然是看不上这些的,但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难怪世人削尖了脑袋想做官。”   县丞不禁腹诽:您年纪轻轻已有四品官职在身,自然不用削尖脑袋。   只这饱含嫉妒的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是要办。   “大人,这些证据还不够。”   “不够,怎么不够?我看能抄他两三次家了。”   县丞一时犹豫,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错眼睛一瞪,怒道:“你还有什么隐瞒吗?”   她煞神一般,县丞哪里还敢隐瞒?只见她似乎颇信任严州知府,便坦白相告。   “当今圣上治下严明,监察御史的走动十分频繁。然朝廷仍无法彻底掌控江南一带,您可知是为何?”   这沈错当然是知道的:“不就是那帮世家豪族么?”   若说北方天明教是武乱,那这南方的世家就是文祸,这也是皇帝和长公主最厌「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的由来。   只是武乱好治,文祸的弊端却不是那么好理清的,故而天明教先成了那一个靶子。   长公主以此立威,又没受什么挫损,这转过头不就是要收拾这帮子文人了吗?   “大人英明,江南官场关系错综复杂,从省到县,上下其手。   朝廷虽然派遣了一些官员——譬如严州知府——到江南各省,但还是无法动摇他们的根基。   要铲除一名小小的县令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揪出这些幕后之人。   知府大人到任也有两年,如我这般的县丞也派出了几个,却至今一无所获。   他治下的几个县仍通过了其他途径直接向布政使进献财物,明目张胆地违抗知府大人的政令。”   “你的意思是要找出他们进献财物的证据?”   “正是如此……”   事实上,县丞刚开始也与县令一般,认定沈错假冒朝廷命官。   只是难得来了机会,他并不介意借沈错之手整治茅山县。   若非他手中无兵无权,他早就想如此做了。   不过,看到沈错之后的表现,他便不再怀疑对方的身份。   虽然他也不知为何佥都御史会来茅山县,更不知这御史怎么半点不懂官场之事。   但见到她强悍的武力以及果断的行动后,便也渐渐想通了。   这或许便是圣上和长公主下的一步奇招。   让这位能够以一当百的御史大人当诱饵,从这小小的茅山县开始,将江南的积弊一网打尽。 第31章   县丞率领几名衙役在县衙内找了半日, 仍旧没找到茅山县令上下勾结的证据。   沈错派了沈丁连夜赶去严州府,又带着二丫和虎子在外面吃了晚饭, 回来看到县丞等人还在找, 不耐烦道:“找了大半日,便是有密室,掘地三尺也该找出来了。”   要证明官员上下勾结,最有力的证据便是来往的书信和账本。   只是县丞等人除了搜索出大量的田契地契以外,其余什么有用的文书都没找到。   县丞等人还没吃晚饭, 各个满头大汗好不狼狈。   “大人,我等实在是尽力了,如今只能去拷问县令,一定要抓紧时间,否则被转移了证据……”   沈错摇了摇头:一脸嫌弃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朝廷要你们何用?以本官多年经验来看,这账本必在衙门内。   县令若是想靠这些来保命,你严刑拷打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是告诉他,我们还没找到而已。”   沈错当初虽不常执行潜入官府的行动,但手下每次行动都会向她报告。   贪官她见得多了, 杀的也不少, 对于他们放东西的习惯还是很清楚的。   今日事发突然, 县令根本来不及转移证据, 可以保命的东西他必然是要放在身边的。   “可我们已经把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至于密室暗格,不问县令恐怕很难知晓。”   沈错轻轻「哼」了一声, 唇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抱着手笑而不语。   县丞等人哪里知道她是在卖关子?都等着她的下文。只有二丫看出沈错这是等着人家问她,迟疑了一下,见没人理会得了她的意思,踌躇道:“沈大人,您、您是不是有办法找到证据?”   沈错看了二丫一眼,神色复杂。   “真的吗?沈大人您有办法找到证据?”   县丞一听,顿时大喜过望。   沈错抿了抿嘴角,也不卖关子了,神情凛然道:“带路吧……”   沈错在县丞的带领下搜索房间,每进一处都只是略微扫一眼,或者在门口长啸一声,便知道房间里是否有暗格。   接连几次,箭无虚发,很快便将几个房间里的暗室暗格都找了出来。   县丞等人叹为观止,连声吹捧,只当沈错有天眼。   沈错不屑道:“这算得了什么,等人手够你们再去把院子里那口枯井挖开,里面别有洞天。”   她原本不想管那么多,只是见这帮人实在无用,这才决定送佛送到西。   县衙乃是朝廷的财产,当初必然是按照一定规制建设的。   只不过后来超纲败坏,地方府衙渐渐脱离朝廷掌控。   尤其是江南一带,可能十几年几十年都不会换地方官,衙门渐渐便沦为县令知府的私人所有,各种逾规的该建便也多了起来。   但只要熟知其中门道,一眼便知其违和之处,不过也与风水之术相同而已。   “有沈大人在,朝廷何愁江南不安啊!”   这县丞看起来是个有抱负的,见沈错本领着实了得,不禁激动万分。   沈错虽然全然没有为朝廷鞠躬尽瘁的想法,但这样的抬举和追捧还是让她十分受用。   “好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你们把这些证据都放到我房里,我要亲自看着。”   县丞只是略一犹豫便照办了,毕竟以沈错的厉害,真想抢这些证据完全用不着耍手段,谁又能是她的对手呢?   沈错虽然叫人准备了几个房间,但真到了夜晚,她却让二丫和虎子都留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姐弟俩今天经历了一堆事,二丫尚且能支持,虎子早就昏昏欲睡,在姐姐的哄慰之下早早入睡了。   二丫哄睡了弟弟,出到耳室见沈错盘腿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小心地放轻了动作。   “你怎么出来了?”   但她的一举一动显然没逃出沈错的掌握,二丫听到声音一惊,连忙低头道:“沈掌……沈大人,我……”   “你还是叫我沈掌柜吧,我本不欲暴露身份,奈何这些家伙欺人太甚。”   二丫连忙改口道:“沈掌柜,您冷不冷?我、我给您拿了一床毯子。”   沈错睁开眼,果见二丫怀里抱着一床毯子,看着还有些眼熟。   “这是马车上的毯子?”   “我怕您用不惯别人家的东西,之前托沈丁大哥拿出来的。”   沈错有一丝惊讶,目光深沉地望着二丫,直把二丫看得心头惶惶才一伸手把她连人带毯子一起捞进了怀里。   “呀——”   二丫没有防备,吓得低呼了一声。   “既然如此,你便在这里陪我吧。”   沈错确实用不惯他人的东西,即便是全新的,不晾晒几日她也不安心。   不过她本不打算入睡,三人如今身在虎穴,之前虽以武力强压了对方,但在派出了沈丁的如今不能掉以轻心,故而打算这几日都以打坐代替睡眠。   便是不打坐,以她的内力支持个七天七夜也不成问题。   她倒是没想到,二丫在经历了今日这么大的阵仗之后不但能保持镇定,还能考虑得如此周到。   二丫小小的身体被沈错圈在怀中,不算厚实却轻软温暖的鹅绒毯子将两人团团包裹,二丫的身体很快就像小火炉一般暖和了起来。   “沈掌柜……”二丫神情不安地看向沈错,迟疑道,“我和虎子真的能跟着您吗?”   “怎么?你有什么疑问吗?”   “不是……”二丫咬了咬唇,“只是,您那么厉害……我、我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回报您。”   “哼……”沈错抱紧了二丫一些——她并不畏寒,只是体温较常人更低,对温暖的渴求也更多一些。   二丫不仅身形娇小,而且体温很高,对她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人形小暖炉,“说得好像我很需要你的回报一般。”   “可您这样帮我……还帮我找姐姐……”   沈错眉尾一挑,稍微有些明白二丫的担忧了。二丫还没找到姐姐,怕自己受到太多恩惠,她不再帮自己找姐姐。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沈错不开心道:“本宫想做什么只和自己的心情有关,本宫开心了能以德报怨,不开心了便是你救过本宫八百次,本宫也懒得搭理你。”   二丫一听,便知沈掌柜这是不开心了,慌张道:“我做什么您才会开心呢?”   如何才能让沈错开心,一直都是天明教全教上下想要攻克的难题。   然而真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教主与她的四位贴身侍女。   “嗯……那就从给我暖床开始吧,用身体。”   二丫微微睁大了眼睛,歪头望着沈错的脸,见她神情认真不似玩笑,小心翼翼地问道:“不是像之前那样用炭炉吗?”   沈错气道:“那是自然,每次用完炭炉,被子里都有一股炭火味。你身体暖和,暖床再好不过,就像现在这样。”   四位侍女之中,解语是专职为她暖床的。但说实话,单从手感来说,还是二丫抱着更舒适一些。   又小又软又温暖,除了身子骨实在太瘦弱了,没有哪里不好。当然,这不是难以解决的问题,再养胖一些便是了。   二丫虽然不明白沈错的用意,但这是她能够做到的事,自然不会也不能拒绝。   “我、我知道了……”   沈错终于满意了。   “沈掌柜……”二丫见她脸色和缓,胆子稍大了一些,想起今日这一连串的事,心中无比疑惑,“您既然又是大官,又那么厉害,当初为什么会……会受伤呢?”   沈错与那些所谓的正道中人交锋许多年,几乎没有败绩,唯有那一次一着不慎,差点满盘皆输。   “哼,自然是有奸人害我。”   沈错想起来便满肚子气,若非碍于母亲的情面,以她睚眦必报的性子,一定要让那群道貌岸然的小人吃不了兜着走。   “那些坏人是不是也像县令他们一样?”   “没错!不,不对,他们比县令更坏更卑鄙。若非他们手段下作,又如何困得住本宫?”   而且最后还让她给逃了,那帮人恐怕这两年睡得都不安稳吧。   二丫听得后怕,担忧道:“那这些坏人现在已经受到惩罚了吗?他们还会不会再来害您?”   沈错神情一变,突然捂住了二丫的口鼻,冷哼道:“他们不来便也罢了,若真敢来太岁头上动土,我便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二丫原以为沈错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然而很快便发现,沈错正目光冰冷地看向窗户。   她也跟着疑惑地看向了窗边,只见纸糊的窗面之中钻进了一支小小的竹筒,此时正冒着一缕白烟。   “唔——”   二丫一惊,幸而被沈错捂着口鼻没有叫出声。她急急抬头看向沈错,只见对方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另一只手已经伸进了她的怀中。   二丫不明所以,沈错却已经从她怀中摸出了什么东西,弹指便向窗外射去。   尖锐的破空声转瞬即逝,紧跟着外头便传出了几声痛呼。   二丫只觉身上一轻,便被沈错抱着一块儿破窗而出,只见窗口底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人。   更有几道身影以夜色为掩护,正慌乱地向远处撤退。   “哪里跑!”   沈错一只手提着二丫,另一只手又从她怀里取东西——   二丫已知晓那是什么,沈错把钱袋子交由她保管,故而这撒出去的都是铜钱和碎银。   等天亮了,一定要去捡回来。   二丫这般想的时候,便又听到了几声惨叫以及跌倒声。   县丞等人此时终于被这些声响惊动,纠集了守夜的衙役举着火把前来支援。   “御史大人,御史大人,您有没有受伤?”   “一帮宵小怎么可能伤到我?”沈错一边说,一边踩在她脚边一人的胸口上,“全给我用绳索缚了,押到院子里。”   夜里入侵的这些人基本都是县衙里的捕快,手上有些拳脚功夫。   但根本抵挡不住沈错的一击,等县丞等人去擒拿的时候仍满地打滚毫无反手之力。   一行七八人,都快抵上县丞挑出来的衙役一半数量了,若非有沈错坐镇,今夜恐怕危矣。   沈错见来人都抓住了,对着县丞道:“你去把县令等人也押到此处,一计不成,保不定他们上面的人要弃车保帅,我要亲自看管他们。”   县丞没想到沈错竟能想得如此周到,连忙亲自带队去大牢押送。   沈错虽不知他们官场的条条框框,但十分明白这些贪官污吏的下作手段。如今叹只叹手下无人,什么都要亲力亲为。   还好……   她看了看仍抱在怀里,只露出了一个小脑袋的二丫。   虽然长夜漫漫,但她有个暖炉可抱。 第32章   事情发展果然如县丞所料, 严州府无法尽快派人过来,一直到三日以后, 严州同知才率领着二十名衙役, 以及向地方卫所借调的一百名兵士到达茅山县。   此时县令等人已在县衙后院跪了整整三天三夜,除了吃喝拉撒以外的时间, 沈错都要他们跪着。   便是对县令深恶痛绝的县丞看得久了,都觉得这位沈大人当真是「心狠手辣」,面对这么多人的苦苦哀求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同知为知府副官, 正五品, 品级在沈错之下, 见面后自然是一番恭敬客套。   御史品级不高, 但司职监察,别说同知,便是同为正四品的知府见到沈错也要心惊胆战一番。   严州同知并不认识沈错,但知府特意交代过他要小心应对,同知自然不敢怠慢。   沈错见同知带来了一百名卫所兵士,知道他们兵力足够,立即当起了甩手掌柜。   等同知安排好事务, 转头发现沈错已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茅山县衙, 连忙带人出来阻拦。   “御史大人,您这是要去哪里?县里还需要您坐镇啊!”   沈错不耐烦道:“人证物证俱全,你们整顿安排上报朝廷,事情经过问县丞便是,怎的还需要我在这里?”   “可您这是打算去哪儿?知府大人想请您一块儿去严州,说有要事相商。”   “什么要事不要事的,我哪里来那么多空闲?你们知府治下竟能出这种贪官污吏,你这趟回去叫他好好反省反省。”   “这、这……”   严州同知哪曾见过这样的官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堂堂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又是检举揭发茅山县令的第一人,沈大人怎么能说走就走,仿佛事不关己呢?   同知刚过而立之年便已身居五品之职,还被委以重任派遣到江南一带,算得上有抱负也有真才实学。   可他与沈错史照面不过短短几刻钟,便被对方的气势和「官威」震慑得满头大汗。   “唉,算了,你们这些人各个罗里吧嗦,不要再来烦我了。”   沈错挥了挥手,再不理会几人,提着二丫和虎子上了马车。沈丁对着同知微微一点头,而后驾起了马车。   同知眼睁睁看着马车远去,一旁的县丞用袖子掩了半张脸,心中暗笑不已——总算有人与他一同吃瘪了。   沈错终于甩了一摊子麻烦事,顿觉神清气爽。她三日不曾入眠,此刻仍精神奕奕,反倒是二丫靠在车壁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给沈错当了三夜的怀中暖炉,二丫实在有些睡眠不足。   倒不是被沈错捞在怀里不够舒适无法入眠,而是这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不是父母官就是师爷、捕头这样的大人物,二丫众目睽睽之下又哪里睡得着?   炭火烧得马车里暖烘烘的,二丫坐着坐着便打起了盹。   这几日的经历对她来说仿佛是做梦一般,沈掌柜突然变成了沈大人。   不仅从父亲手中救了她和虎子,还威风凛凛地惩戒了贪官。   二丫曾经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能有这样传奇的经历,更从没想过会遇到像沈错这样的大人物。   在此之前,村长在她眼中就是最厉害的人,更遑论知县、御史了。   摇晃的马车之中,二丫做了一场似真似假的梦。梦里,沈掌柜带着绚丽斑斓的光芒从天而降,打败了一个个坏人,把她和弟弟从水深火热之中救了出来。   茅山前村仍是那个茅山前村,沈记杂货铺似乎也仍是那个杂货铺。   然而当沈错掀开帘子看到村口乌压压的一群村民时,顿时头大如斗。   茅山县不过一个小县,沈错在县衙闹得如此之大,过了三天也该传回村里。   “少主,这……”   沈丁也很惊讶,因为他一直在外驾着马车,所以远远就看到田埂上耕种的汉子在看到马车时飞奔回村,然后不一会儿就几乎纠集了全村的人堵到村口,场景可谓壮观,行动力更是能与他们的教众不相上下了。   沈错气也气死了——虽说去县里的时候她便知道这茅山前村不能再待,但也想不到会那么快。   村民们「大人大人」地叫着,为首的村长更是殷勤地带着大家叩拜,把马车生生堵在了村口。   众人当初还想着,这沈掌柜怎比县令大人还有官威,现在各个恍然大悟,人就是比县令还要大许多的官,又怎么能没有官威呢?   没有官威,那还是官吗?   村民们自然不会去思考,这么大的官为何要在他们小小的茅山前村开杂货铺。   沈错干脆便摆起了官谱,冷着脸大声呵斥:“又聚在村口成何体统?小心本官治你们扰乱治安之罪,都散了!”   她在人群中寻找到李二婶的身影,冲着她大喊道:“李家二婶出来,赶紧让村民都散了!”   沈错直接越过村长指派李二婶做事,倒不是因为村长不好,单纯只是因为和李二婶更熟。   李二婶一听,顿时扯起嗓门大声指挥起来,其余人不敢不听,纷纷做鸟兽散。   沈丁连忙将马车赶进院子里,几人这才下了车。   沈错心力交瘁,只觉得当初和十几人鏖战都没如此辛苦。   二丫和虎子刚睡醒不久,因在县衙看过了更大的阵仗,反倒对这一插曲没太大波动。   李二婶将众人赶回家后来向沈错禀报,见二丫和虎子迷迷糊糊地被沈错牵着,脸上不禁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沈错被捕快们带走的当天便有消息传了回来,李二婶已经知道两人被沈错「买下」。   当初,李二婶自然不想二丫被卖为奴,一个是因为那时还未山穷水尽,另一个是因为沈错不过是一介商人。   商人虽有钱,但地位不高,便是日子过得苦一些,也比与他们为奴为婢强。   可今时不同往日,一方面王铁柱狼心狗肺置儿女安全于不顾,二丫和虎子再跟着他恐怕真有性命之忧;   另一方面,沈错是官非商,给官家做奴婢单从地位上来说可有大不同。   而且沈错确实心善,又是女人,对二丫和虎子来说或许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二婶!”   二丫和虎子看到李二婶齐齐叫了一声,李二婶点了点头,又对着沈错道:“沈大人,乡亲们都已经回去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要不要现在就把晚餐准备起来?”   沈错想了一下,摇头道:“先等等,你与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说着又转头吩咐沈丁:“沈丁,你把事情尽快安排下去。”   除了沈丁以外,李二婶、二丫以及虎子都跟着沈错去了书房。   沈错一坐下便对着李二婶开门见山地道:“我不日便要离开茅山前村,并且要带走二丫和虎子,这间杂货铺以及村里的田地便都赠予你,再给你一笔遣散费,你看如何?”   李二婶心中早有预感,并不惊讶,恭敬道:“沈大人,您一直对小人优待有加,再收下这些小人实在问心有愧。   二丫与虎子是小人好友的子女,您宅心仁厚仅救了他们多次,今后还望您能多多照料两人。”   沈错当初招李二婶便是看中她与这乡下一般妇人不同。   如今听她一番谈吐更显不凡来,疑惑道:“我看你不似乡间粗鄙妇人,怎的在这种穷乡僻壤?”   “小人不过是跟着好友读过几年书而已,当真不过是个粗鄙妇人。”   沈错不问了,见二丫和虎子两人一听要离开茅山前村已经泪眼汪汪,便留了三人说话,自己反倒出了书房。   “二婶!”   沈错一走,二丫和虎子便一起哭着扑进了李二婶的怀里。   他们二人也是这时才知道要离开茅山前村,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   李二婶抱住两人,眼中已闪现了泪花。   “好孩子,既然已经决定跟着沈大人,以后就好好伺候她。我看她是难得的心善之人,不会亏待你们姐弟俩的。”   二丫泪眼汪汪地抱着李二婶,哭腔道:“二婶,我舍不得您。”   “呜呜呜,二婶,虎子也舍不得您!”   “傻孩子,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和虎子是要去过好日子了,二婶开心,你们也要开心。你们将来长大了,要是时间就回来看看二婶。”   自从长姐被卖,二丫姐弟的日子每况愈下,若非有李二婶偷偷接济,两人怕是早已饿死。   “我们一定会回来看您的,呜呜……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李二婶点点头,听着两个孩子的哭声终于也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沈错耳力极好,走出好远还能听到几人的声音,竟不觉也听得心口发酸。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小时候也未曾见过母亲,身边唯一的亲人便是姑姑。   只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潇洒不羁,无论是她还是姑姑分别之时从未如此感伤。   可此时此刻,她不禁想到了远在京城的姑姑,想到自己离开之时竟都不曾向她道一句珍重。   沈错吸了吸鼻子,又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堂堂天明教少主怎能这般软弱?姑姑知道了,定会骂我。”   想了想又道:“或许姑姑也很想我的。” 第33章   在想好大闹县衙时, 沈错就决定要从茅山县搬走,只不过一直没决定好去哪边。   幸亏沈丁之前已给好几个地方飞鸽传书, 让他们先帮忙准备了落脚的地方。   沈错吃完晚饭后, 李二婶也离开了。二丫按部就班地哄睡了弟弟,按沈错的吩咐去书房找她。   沈错正在纸上涂涂画画, 看到她进来,搁了笔道:“可曾沐浴了?”   二丫不明所以, 疑惑地摇了摇头, 沈错起身提了她的衣领往浴房走去。   沈错是日日都要沐浴的, 当初盖房子时其他都马马虎虎, 唯有这浴房修得十分精巧方便。   浴房里的水直接用水车引进,热水则是从隔壁厨房的灶台中引过来的。   特制的浴桶有一半在平地以下,除了保证能让热水流进捅里以外,还有保温的作用。   浴桶与专门的排水沟相连,拔掉塞子就能放水,平时清洗也很方便。   二丫被沈错提溜着进了浴房,满头的雾水顿时变成了慌张。   “沈掌柜,您有什么吩咐吗?您是不是想沐浴了?”   沈错放下她, 伸手就要扒她衣服。   “不是我,是你……也不对,我要洗,你也要洗。前两日也便算了,今日你实打实给我暖床,一定得洗干净点。”   二丫手忙脚乱地想捂住自己的衣领,奈何一点儿不是沈错的对手,因羞耻而憋出了哭腔:“我、我知道了,沈掌柜,我明白了,我自己洗,我自己来洗……”   沈错不明白二丫为何要挣扎,放开她不开心道:“当然是你自己洗,难道我帮你洗吗?”   二丫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小手紧紧捂着衣服,一双水汪汪的黝黑大眼望着沈错。   虽然没说,但她的目光似乎是在问:那您为何要扒我衣服?   “你之前不是没在浴房里洗过吗?我怕你不懂。”   这里是沈错专业的浴房,二丫自然不敢在这里洗,之前都是在厨房里用小桶。除了浴房以外,只有那里比较暖和。   二丫很想说,就算地点不同,脱衣服的方式总归是一样的,自己又怎么会不懂呢?   但看沈错已经因为自己的违逆老大不高兴,这些话便统统咽了回去。   “我知道了……”   沈错抱着手,不耐烦道:“那你自己来吧。”   她说是让二丫自己来,却站着动也不动,似乎要看着她洗。   二丫心中虽怕她生气,但还是羞耻占了上风,鼓足勇气道:“您、您能不能不要看着我?”   沈错完全没想到二丫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愣了一愣。   “为何?我不看着你,怎么知道你洗得香香的?”   大概是因为二丫之后就要为沈错暖床,沈错对她的要求陡然挑剔了起来。   “那些皂胰膏油你会用吗?”   二丫顺着沈错的手指往旁边一看,只见一旁的架子上放了一堆瓶瓶罐罐,不知具体做什么用途。   她连忙摇了摇头,沈错一摊手,理直气壮地道:“那不就是了?我得在这里看着你……不,我得和你一起洗。”   二丫得帮她暖床,自然不能比她晚洗好,否则不成了她给二丫暖床了吗?   但二丫也不能比她早洗,这里可不是在天明教,也不是在母亲府上,统共就一个浴房,二丫洗完她再洗,她不得帮二丫收拾残局吗?   沈少主又如何能干这些?灵机一动便想到了这个好办法。   “您要和我一起、一起……”   二丫顿时便被沈错的「好办法」吓坏了。   “没错,这样什么都解决了,还能节省时间。”   沈错一边说一边开始解外衣,完全没有去管二丫的无措。   她过往沐浴身边四个侍女伺候,根本就不会因为被二丫看到身体羞耻。   在她看来,自己愿意和二丫一起洗,二丫该高兴才是——她小时候就很喜欢和姑姑一同沐浴。   二丫手足无措,又不敢拒绝,沈掌柜要做的事,那必然是要做成的。   二丫的小脸因羞涩以及浴房中的热气而熏得通红,随着沈错将脱下的衣衫一件件挂到架子上,再不敢细看,慌张地撇开了脸。   沈错脱得只剩一件肚兜和亵裤,却见二丫仍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耐地催促道:“水都放好了,你怎么这么慢?”   二丫知道今日是避不过了,咬了咬牙抬头道:“沈掌柜,我先伺候您……”   只话说到一半,二丫便因眼前的景象而脑中一片茫茫然。   沈错长发披散,完全裸・露的四肢更显纤细修长,白皙的皮肤因浴房内的水汽微微透出绯红,绣着寒梅的月白色肚兜清雅又透着莫名的艳丽。   沈错平日不爱言笑,一张堪称清艳的脸总是生人勿近的表情,然此时此刻被氤氲的水汽一渲染,便是她脸上的生气不耐也有一股清丽脱俗的风情来。   二丫半张着小嘴,已全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沈错见她呆呆的,便不多费唇舌,又伸手去剥她身上的衣服,一边剥还一边道:“你不是挺机灵的吗?怎么晚上如此呆愣?”   二丫僵着手脚无法动弹,只能任由沈错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还完全未发育的小女孩瘦瘦小小的一只,掩藏在衣物之下的白皙皮肤与裸露在外的黝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二丫的白是奶白,沈错的白还带着冷然的色调,与她姑姑的肤色如出一辙,盖因都有北方蛮人的血统。   沈错已不是第一次看二丫的身体,叹气道:“过了年你便十岁了,怎的还是如此瘦弱?”   她说得好像过了年岁,人便能一夜长胖长大一般,语气满是不解。   然二丫此刻已全然顾不上自身赤・裸的事实,因沈错的靠近而头脑发昏。   “沈、沈掌柜……”   沈错这才发现二丫一脸迷迷糊糊地望着自己的肚兜,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还未见过肚兜?等你再长大一些,你也得穿。”   她说着看了一眼二丫瘦巴巴的身体,可惜地改口道:“可能要长大好多些。”   二丫自然是见过肚兜的,她还有一位长姐呢。   “不、不是,只是您、您的肚兜很好看,所以……”   不止是肚兜,沈掌柜的人更好看。   沈错一手捞起二丫,一手往身后一扯,肚兜便落到了架子上。   “那是自然,这些都是解语姐姐帮我秀的,怎能不好看?”   她说着已经抱着二丫走到浴桶旁,把她扔进水里后,自己脱了亵裤也跳了进去。   沈错扔得十分有技巧,二丫沉浮了几下扒住桶沿,并未有什么不适。   只是水温稍微有些热,漫过胸口后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沈、沈掌柜……”   沈错听她呼吸急促,双手微微一托,帮她稳住身形。   “一开始不舒服先站一站,你身体弱,多泡泡热水澡有好处。   你若是要跟着我学武还得改善体质,我会按时给你做针灸。”   二丫这时什么旖旎想法都没了,向捅外探出半个身子,大口地喘着气。   “沈掌柜,好热……”   浴房里虽然没有装地龙,但装了壁炉,比任何房间都暖和。再加上热水,此时整个房间热气弥漫。   沈错摇了摇头,伸手向窗户的方向轻轻拍出一掌。窗扇被掌风推开了一些,一丝凉气也因此涌入了浴房。   热气略有消散,二丫也舒服了一些,扭过脸对着沈错道谢:“谢谢沈掌柜……”   她眼角泪珠盈动,一张小脸通红,眼角那块拇指大小的殷红胎记此刻鲜艳得如同胭脂一般,在氤氲弥漫的水汽中,似是随着她的一笑一颦在舞动。   沈错心中微微一跳,又细细看了一下二丫的脸。   沈错武功高深,通奇经八脉,知骨骼肌理,看人便不独看外貌,更要看骨相。   小女孩虽天生带有胎记,但模样并不丑陋,五官端正,骨相匀称,只因年纪小还未长开,所以看不出有何出彩之处。   “沈掌柜?”二丫陡然发现沈错正专注地望着自己的脸不言不语,忐忑道,“您、您有什么吩咐吗?”   “嗯……”沈错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你还记得之前我说过要为你取名吗?”   她这几日其实一直都在思考要为二丫取个什么名字,只想了许久,写写涂涂,仍想不出个满意的。   但就在刚才,她的脑海中乍然浮现陈君衡《忆旧游》,「渐泪浥琼腮,胭脂淡薄羞嫩桃」之句,心中已敲定了主意。   她突然提这一茬,二丫虽有些疑惑,但事关将来的姓名,立时打起了精神。   “全凭沈掌柜做主。”   沈错伸手轻轻端住了二丫的下颌,拇指摩挲着她眼角那块殷红的胎记。   “我已想好了,你便叫胭脂吧。随我姓沈,沈胭脂……甚好甚好,艳而不俗,娇而不媚。”   她对着一个十岁的孩子说“艳而不俗,娇而不媚”自然是引不起什么共鸣的,但二丫在杂货铺见过胭脂盒,又想起当初沈错所做的胭脂画作,心中便觉得甚好。   “胭脂谢谢沈掌柜赐名。”   她又乖巧又机灵,这句话应得沈错心花怒放,似又找回了当初为教众们一个个赐名的感觉。   “很好很好,沈胭脂!”   胭脂被她的开心感染,不禁也露出了笑容。   “沈掌柜,那我弟弟的名字……”   “他?”沈错微微一愣,想了一会儿便挥了挥手,随意道:“他啊……先接着叫虎子吧,等你长大些有了学识再为他取大名不迟。”   沈错虽好风雅,但对为男子取名一事从不热络,这一点只看她身边的人便知道。   她曾经的四位贴身侍女唤作「解语」,「白泉」,「闻识」,「司命」,四位男性护卫却是「甲、乙、丙、丁」。   二丫不知其中门道,只以为沈错因为她当初的要求变让她自己给弟弟取名,满心感激地道了谢。 第34章   胭脂洗完澡后又被沈错抓着抹了各种香脂, 原本稻草一般的头发如今有了一丝光泽,手上粗糙的纹理似乎也滑嫩了不少。   她闻着自己身上与沈错相似的味道, 满脸好奇欢喜。   沈错见她喜欢, 得意道:“这可是好东西,多用几次,你手上的皲裂伤口都能好。”   胭脂只看沈错自己也用,便知道这一定是好东西,忐忑道:“沈掌柜,这些东西是不是要很多钱?”   “你管这个做什么?都是白泉……我的侍女做的,哪里需要什么钱?”   沈少主当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这些香脂是她的侍女亲手调制的不假, 但用的香料精油比买来的成品还要昂贵,真拿到市面上贩卖那是千金难求。   胭脂不疑有他,轻轻松了口气。   沈错嫌弃道:“你今后跟着我,万不可这般小家子气。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值得如此看重。”   胭脂对沈错无比敬仰,其他方面都极其听她的吩咐,唯有钱财一事有自己的想法。   她过惯了苦日子, 知道钱财宝贵, 也知自己与沈掌柜不同, 必须精打细算。   只此后这样的话不必再在沈掌柜面前提了, 免得惹她不快。   “胭脂明白了。”   因沈错将胭脂匆忙带来, 并未给她拿换洗的衣物, 幸而沈错的衣物提早放在了浴房里。   她自己穿戴好, 拿了大大的毯子把胭脂一裹,抱着便往自己房间走去。   胭脂身形小巧,沈错似是抱上了瘾般,这几日都没让她的脚下过几次地。   胭脂也有些习惯了,乖乖巧巧地由着沈错将自己提来提去。   “沈掌柜,那个,我的衣服……”   胭脂被沈错塞进被窝后,见她完全没有去帮自己拿衣服的意思,有些着急起来。   沈错正在脱外衫,疑惑道:“都要睡觉了,还穿什么衣服?你很冷吗?”   “没、没有,可是……”   胭脂刚洗完澡,身上热乎得很,沈错所用的被褥轻软又保温,她在里面只躺了一会儿便整个暖和起来。   但胭脂隐隐感觉到问题不在这处,而是、而是……   “那不就得了?外面这样冷,难道你要让我帮你去拿衣服吗?明日再说……”   沈错对于和亲近之人赤・裸相对一事习以为常,幼时习武,姑姑时常为她疏导经脉,都需浑身赤・裸,后来解语等人为她暖床,亦有不・着・寸・缕之时,自然完全不觉得有何不妥。   胭脂一听沈错的话,不敢再提,缩在被窝里头脑发晕。   她年纪虽小,但家境复杂,王大丫少不了要教授妹妹一些防范知识,免得被他人占去了便宜。   胭脂听得懵懵懂懂,却始终牢记在心,平日不肯轻易露出身体。   只是她如今知晓,这一点在沈掌柜面前是做不到的。   胭脂并非厌恶在沈错面前袒・露身体,更何况沈错之前几次救她,该看的早就已经看过。   而且姐姐当初强调的是不可让男子轻薄,胭脂觉得这不算违背姐姐的教导。   毕竟,姐姐在时两人也时常一块儿洗澡。   胭脂如此说服自己,心中却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   无论是被沈错看到身体还是看到沈错的身体,她都会手足无措、慌乱不堪。   尤其是在看到沈错白玉无瑕的躯体后,她更是想遮掩自己瘦骨嶙峋的身躯。   胭脂不久之后明白这种感觉叫自惭形秽,此下仍只能彷徨无措。   沈错只穿着亵衣亵裤钻进被窝里,只是这么一小会儿,胭脂已经把被窝熏得暖烘烘。   沈错舒服地叹了口气,对于这个小暖炉十分满意。   “你躺那么远做什么?过来一些……”   沈错伸手把窝在床里边的胭脂抓了回来,摸了一把她缩成一团的小小身躯,新奇道:“你怎么缩得像只小刺猬一样?这样睡不好,阻碍血脉流通。”   沈错再平常不过的反应愈发让胭脂觉得,自己的羞耻忐忑都是没有道理的。   “沈掌柜,之前也有人帮您暖床吗?”   沈错理所当然地道:“那是自然,我曾有四位侍女,都帮我暖过床。不过我最喜欢解语姐姐,后来她便专职负责这件事。”   她说起四位侍女时,语气带着欢喜与怀念,引起了胭脂的好奇。   “那现在这四位侍女姐姐去了哪里?为何她们不再伺候您呢?”   沈错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做了一些事让母亲很不开心,她便惩罚我,要我诸事亲力亲为。”   “所以您才自己清洗衣物的吗?”   沈错雇了李二婶做饭,雇了胭脂当伙计,打扫的事暂且还让她们帮忙,自己的衣物却是不假他人之手的。   “母亲将我的侍女统统没收了,便是这最亲近的四位姐姐也被她借走。   我花了大半年才知要如何清洗衣物,只那生火造饭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了。”   沈错说得好不委屈,胭脂心中升起心疼,连忙道:“沈掌柜,以后我可以帮您洗衣做饭。”   沈错自己清洗衣物一方面是因母亲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是不喜将贴身衣物交给不信任的人。   不过如今胭脂已经是她认定的自己人,她越看对方越觉得顺眼,便一副恩准的模样点了头。   “洗衣你来做,至于做饭……再请一位厨娘便是。村中无趣也长不了见识,之后我们去繁华一些的城镇,包你大开眼界。”   原本柳容止便只要求沈错来江南民间走动,并未要她去村中体验民间疾苦,沈错会来茅山前村大部分原因正是胭脂。   如今她恩也报了,待也待够了,大闹了一番正好可以抽身离开。   虽然还未想好具体去哪儿,但反正不想再在乡镇里住了。   去繁华一些的州府,正好带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豆丁开开眼界。   沈丁又是请脚夫又是雇马车,村里的人知道沈错要走,有自发来帮她收拾东西的。   李二婶找了几个可靠的妇人来帮忙,没几日便将行装收拾得差不多,沈错却还没决定好究竟去哪儿。   严州府最近,可沈错想起先前的麻烦事便不是很想去那里,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快要启程之际,沈错收到了炎京的飞鸽传书。   “哼,母亲这是下定决心要我去蹚这趟浑水了!”沈错将手中的信狠狠拍在了桌上,气恼道,“我不过是因那县令惹到我而已,给我戴什么「心怀天下」的高帽?”   “少主,那我们不去严州吗?”   沈错瞪了沈丁一眼:“能不去吗?你看看母亲最后说了什么,「你姑姑很想念你」,她这是在拿姑姑威胁我!”   少主的怒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沈丁头皮发麻——之前因为保护二丫……   胭脂不力,他被沈错连夜派去跑腿办事连轴转,便是他内力不俗如今都还有些缓不过劲来。   “那、那我们去严州?”   沈错想了想,冷笑道:“去严州就去严州,不过本少主可不是他人手中的棋子。   我修书两封,你一封传给我母亲,一封传给严州分部的人。   哼,严州繁华一些,沈记杂货铺的生意应该也会好一些吧?”   沈丁见沈错仍没玩够这当掌柜的游戏,心中叫苦不迭,口中却只能应「是」。   在茅山前村开杂货铺的这半年,要说谁最辛苦,那必然是沈丁无疑。   因茅山前村和茅山镇中均未设据点,为了能及时接到京中来信,沈丁需要在县村之间来回跑动。   不仅如此,他平日还要负责运送新粮,退回陈粮,来来回回几乎都奔波在路上,可谓苦不堪言。   原以为如今要离开茅山前村,那这掩饰的身份便也无用了,哪成想沈错依然要开这杂货铺。   目的地定好,沈错几人整装待发,今日便要启程。沈错招了李二婶,将最后的事交代给她。   “这是房契地契,我都已让人办好,你收下便是。杂货铺的招牌我已命人拆下,至于库里的东西,你可随意处置。”   沈错对满意的人向来大方,对不喜欢的人也睚眦必较,“只有一点,绝不能便宜王铁柱那家一丝一毫。”   沈错这几日没见到过王铁柱,只以她对这类人的了解,日后必然还要作妖。   虽说届时与她已没太多关系,但她一点儿也不想自己的东西便宜了这种下作卑劣的小人。   李二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下了这些东西。   “小人省得……”   光这房契地契便起码值五六十两,至于库里的东西,李二婶不敢独自拿,除了留下李家的部分,其余都交给村长分配。   沈错来村里之后,她是受益最多的那一位,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李家若还想在茅山前村待下去,这么做最好。   而且她相信,之后李家在村里的地位必然会因此事水涨船高。   村长以及村中其他人承她和沈错的这份情,便是那王铁柱再无赖,也不可能在村人团结的情况下占到便宜。   沈错知她办事还算周到,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起身向外走去。   书房的东西已经搬空,沈丁等人正站在院中等候她。虎子手里抱着监兵神君,胭脂的背上则背着一个小包裹。   外头阳光正好,远山之上似已有一些春意。   沈错又扫了一眼这自己住了半年的屋子,最后对着胭脂几人道:“启程了……” 第35章   春日莺飞草长, 白日渐长,卯时之前, 东边天际便已蒙蒙亮。   胭脂向来睡得不多, 加上刚离开熟悉的故乡,这一段时间醒得更早。   一睁眼, 她就看到了沈错近在咫尺的睡颜,同床共枕一个多月,胭脂也终于有些习惯了。   刚开始, 她每次醒来都不敢乱动, 怕吵醒沈错。很快她便发现, 无论自己多么小心, 沈错都会知道。   进一步学习了武学的知识后她才知晓,睡眠与清醒时的气息是不同的,而沈错对此十分敏感。   也就是说,在她醒来的一瞬间,沈错就已经察觉了。   “沈掌柜……”   “再躺一会儿。”   沈错闭着眼似还未完全清醒,但口齿十分清晰,只略带一些奶气, 像是在撒娇一般。   胭脂并不意外, 安静地躺在沈错怀中, 慢慢冥想着昨日沈错教授的功课。   在武学上她不算很有天分, 但在学习文字方面进步神速, 不仅已识得大多数常用字, 释义也不成问题。   通常要考科举的读书人识字之后便要开始读四书五经, 但胭脂不需要科考,目标也十分明确,作为杂货铺的小伙计,算数比那些要实在得多。   可惜沈错心算极强,却偏偏不爱算学,只教了胭脂一些基本便让胭脂自己看书,遇到不明白的再去问她。   沈错书房藏书极多,虽大部分都是些诗词书画,但像《算经十书》一类的经典也囊括其中,胭脂将这些作为重点,而将四书五经、各朝史书以及诗词歌赋作为消遣。   至于那些野史杂谈、淫・词・艳・曲,就都是沈掌柜的爱好了。   两人又躺了一会儿,外头渐渐有了响动,沈错便也睡不下去了。   四人来严州后住进了一座二进二厢的宅子,宅子位于严州府最繁华的地段,前店后屋、临街靠水,十分宽敞舒适。   对沈错来说唯一有些不好的地方便是,这临溪街一大早便有商户小贩开门摆摊,热闹非常,以她过人的耳力自然无法一直安睡。   沈错听着外头人声渐起,懊恼道:“算了算了,起来吧。”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一日都要上演一次,胭脂忍俊不禁,又怕被沈错发现,连忙爬起身掩饰道:“沈掌柜,我帮您更衣。”   沈错神态慵懒地起身,站在床边伸开双手,胭脂因个子矮小,不得不站在床上帮沈错更衣。   她对这项工作已经得心应手,不一会儿便帮沈错穿好了中衣。   “沈掌柜您等等,我去□□桃姐姐。”   因住宅变大,家里的人也多了起来。胭脂到了这里发现,宅子里已经有四名下人在等他们,除去门房、厨娘和伙计以外,还有一位伺候沈错的侍女。   胭脂当时以为自己已经没了用处,伤心了一整日,幸好入夜了沈错仍招她暖床,杂货铺开起来后也仍让她去店里帮忙。   春桃虽然是专门服侍沈错的侍女,但沈错并不怎么让她近身,只让她做一些端茶倒水和洒扫的工作。   这让胭脂很开心。   她与弟弟二人跟着沈错背井离乡,虽说是脱离苦海但也对将来十分迷茫。她不想吃沈错的、穿沈错的,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等什么学成之后再来报答沈掌柜就太晚了,她想从现在开始就为沈掌柜做点什么。   胭脂打开门冲外头喊了一声,立时有一名侍女端着水盆进来了。   春桃年纪不大,二八年华,一张小圆脸,月牙眼,十分爱笑,加上白□□粉的皮肤,一笑便如春日里盛开的桃花一般。   沈错虽对给外人取名没多大的兴致,但也觉得之前给春桃取名的人很是风雅。   只可惜这四人不是从原先的教众中选出来的,暂时无法信任。   这是沈错和柳容止讨价还价的结果,双方各退一步,沈错不从曾经的那些教众之中挑选,柳容止也不派自己的人,从当地招了四位朴实得力的,权当是改善沈错的「艰苦」生活了。   春桃端了洗漱的用具进来却不伺候沈错梳洗,转身去了外头找厨娘通报去了。   胭脂在一旁递巾送水,等沈错刷完牙洗完脸,再帮她穿衣梳头。   沈错衣衫以月白、青绿为主,大多都是所谓的仿男装束。   事实上,这一类衣衫早已不局限于仿男,而已被归入女装便服之中。   炎朝动荡几十年,涌现出不少巾帼英雄,为方便日常行动或者骑马打仗,她们平日多是穿男装。   自当今圣上给长公主设立职位以后便也开始允许女子入朝为官,其官服与男子类同,男女之别渐小,许多官宦富商人家的小姐纷纷效仿,一时成为流行。   江南文人风气较重,此类现象不多,但若是去炎京或者北地,街上穿便服出门的女子比比皆是。   至于江湖儿女,为图方便,男女衣物在制式上的差别本就不大,多以短打为主。   反倒是沈错这喜好衣袂翩翩,锦衣玉带还必要外挂纱衣的,实属异类。   “沈掌柜,您今日要出门吗?”   “不出门,你帮我挽个髻便罢了。”   沈错出门爱戴冠,穿的多数是圆领长袍,在家却好古风流,喜宽衣广袖、披发赤足,如她姑姑沈云破一般。   只可惜如今非是在天明教内,也不是在她母亲的宫殿,条件不允许她风雅,便只能退而求次,日常穿个便服,用玉簪挽个半髻。   胭脂心灵手巧,跟着春桃学了几日便已经做得不错。沈错终于不用再自己束发,对此颇为满意。   两人穿戴整齐,早餐也已经做好,沈错自顾坐了吃饭,胭脂则去叫弟弟起床。   沈错自小作为天明教少主长大,吃饭礼教自不必提,谨遵细嚼慢咽以及食不言的守则。   至于她必要用两双筷子倒不是出于好风雅,而是沈家历来传下的规矩。   沈家在创立天明教以前原也是一方世家豪族,族中多位长辈在朝为官,因不满皇帝昏聩、朝廷腐败、上下勾连而上书直谏,被多方打击报复,其中单单是中毒身亡的族人便有十几人之多。   沈家后来更是惨遭灭门,只剩沈错曾祖父出逃,至此隐姓埋名不知所踪。   后沈错祖父创立天明教,手札中曾提及其父于东海遇仙人,得一天书,继而悟道,言之种种玄而又玄,正道人士认定这不过是他为笼络教众所言。   就连沈错也是如此认为的,只将那些当作野记杂谈来看。   不过这两双筷子吃饭的规矩她一直好好遵守着,一方面银筷子确实能测试出不少毒物,另一方面这也有利于防止病害传播。   等沈错吃完早餐,胭脂已经和另一位伙计一块儿去开了店门。天光完全大亮,街市上也已热闹非凡。   沈记杂货铺的招牌是沈错从茅山前村带来的,除了这一块招牌以外,杂货铺里唯一让胭脂觉得熟悉的便是监兵神君了。   花狸已经长大了一圈,依然肩负着为沈掌柜消灭鼠害的职责。   不过白日里,它更喜欢懒洋洋地躺在店铺门口,意外地招揽到了不少生意。   府城居民与村民不同,除了少数地主以外其他大多都无法在粮食上自给自足。   而且他们手中大多都有些闲钱,杂货铺的生意比之前好了不少。   这其中要说谁最开心,自然是胭脂无疑。   沈错依然是个甩手掌柜,店里指望她是不成的,胭脂如今做的几乎都是掌柜的工作,至于其他体力活则由另一名伙计负责。   胭脂正在算这一个月来的营收。恰在这时,一名文人打扮的男子走进了杂货铺。   来人看起来刚过而立之年,相貌平平并无出挑之处,伙计见来人便要招呼,胭脂一抬头却是吓了一跳。   “啊,同——”   “咳咳……”男子轻咳了一声打断胭脂的话,和颜悦色地问道,“沈掌柜可在?”   “这……”胭脂扫了一眼周围,让伙计去仓库清点库存,这才小心翼翼地道,“同知大人,您怎么又来了?沈掌柜还在气头上,不想见人呢。”   来人正是严州府的同知,已来拜访过不止一次。只不过之前是从侧面的宅门让人递拜帖,没想到今日直接就来了店铺。   幸好他没穿官服,否则不知要惹来多大的骚动。   “小胭脂,你帮我求求沈掌柜,知府大人真的有急事找她,事关社稷,你若是帮我说动掌柜,那可是大功一件!”   胭脂面露为难:她小小一个伙计,哪能和什么社稷扯上关系?而且沈掌柜不想见人,又怎么会听她的劝呢?   她听沈掌柜发脾气的时候说过,那茅山县令等人在送往炎京的路上离奇死亡,案件后续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严州知府希望沈掌柜能再出手相助,可不是惹她不快了吗?   同知见她面露犹豫,压低声音道:“沈掌柜不是在帮你找姐姐吗?知府大人也在帮忙。只是如今有些紧急的事情耽搁了,你帮我们说说情,事情便能尽快了结,知府大人也好专心帮你找姐姐啊。”   胭脂又不傻,知道官府能帮她找姐姐一定是看在沈错的面子上。这同知以为她年纪小,便想忽悠她,真是讨厌。   胭脂对同知大人的敬畏消减了不少,鼓着脸道:“那我便去为大人通报一下,大人还请等一等。”   “好好好,快去快去,本官帮你看着铺子。”   同知隐约知道沈错来历不凡,再加上被茅山县原县丞——   如今的县令李德元说得神乎其神,自然更对她抱有十二万分的敬畏。   虽说对着小小一女娃低声下气、连哄带骗有些失了风度。   但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皇上与长公主的大业,他们能在江南忍辱负重,难道还怕这些? 第36章   “不见不见,他又来找我做什么?连几个犯人都看不好,我就算都给他们抓来了又有何用?”   沈错一听是严州同知过来, 立时一脸嫌弃。   胭脂面露为难:“可这已经是同知大人这个月第五次拜访了,他若是一直来……会影响店里做生意的。”   沈错原本还很聊赖的神情在听到胭脂的话时,立时转为了饶有兴致。   “哟,不愧是我的伙计,敢嫌弃同知影响生意,很好很好。”   她不说还说, 一说胭脂也觉得自己胆子太大了点, 难为情道:“我、我没有嫌弃大人的意思,只是……只是官老爷天天来店里,我紧张。”   “你紧张什么?我的官比他大。别说是他,便是他上司亲自来你也不需要怕。”   沈错原本最看不起官场中人,奈何后来知道母亲是炎朝最有权势的人之一,这鄙视之情便只能略微收敛。   不看僧面看佛面,看不起朝廷、看不起皇帝没什么。   可若是看不起长公主那最后不绕到她自己头上去了吗?   故而,知道柳容止给她讨了个佥都御史的职务时, 沈错没严词拒绝。   不过, 她倒是没想到自己有一日还能用这职务耍耍官威, 也难怪世人蝇营狗苟, 都想往这潭浑水里跳。   胭脂抿了抿唇, 面露迟疑。   “怎么,你不相信?”   胭脂连忙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只是同知大人方才和我说……”   她把同知方才的说辞与沈错讲一遍,紧张道:“沈掌柜,我知道官府愿意帮我找姐姐是看在您的面子上,进来帮同知大人传话也不是因为他说了这些。只是,我觉得有必要告诉您他对我说了什么。”   沈错听到这里已经满脸怒色,拍桌道:“好一个严州同知,竟敢威胁利诱我的人?你让他给我进来!”   胭脂见她发怒,连忙道:“沈掌柜,您别生气,同知大人一定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的。   我进来帮他禀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说这事关百姓社稷。”   她念了几个月的书,谈吐说话都已大有不同。沈错听她似有见解,抬了抬眼皮道:“哦,你是如何想的?”   胭脂虽然讨厌同知因她年幼诓骗她,但也明白这是人家的无奈之举。她不懂官场之事,所以只能从自己的角度来看。   “沈掌柜,当日您在县衙惩奸除恶,威风凛凛,我看得好痛快。   别的我不懂,可同知大人若找您是为了多惩罚几个像县令那样的贪官污吏,我是开心的。”   胭脂想得并不复杂,说得也很坦诚。   沈错冷笑了一声,望着窗外道:“你只看到我惩戒的是贪官污吏,却不知道接替这贪官污吏的是不是又是另一个贪官污吏呢?   你以为同知找我是为了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吗?哼,无非是些权力上的勾心斗角罢了。”   沈错虽然从未身在官场,却看多了官场的黑暗。朝廷如今空出手来收拾江南的这些封疆大吏、士族文人,难道是为了百姓吗?   不过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而已。   这些文人固然有可恶的地方,但当初也并非没为朝廷办过事。   就如同天明教一般,用得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是天然的屏障,用不着他们的时候,便是背叛朝廷,动乱国基的魔教。   兔死狗烹,不可谓不凄凉。   沈错早就看透了这些事,倒也无所谓对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她与姑姑不如母亲狠,输也在情理之中。事已至此,她无意再进入另一场争斗,更不想去当母亲的棋子。   沈错当初会接受佥都御史一职,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沈云破还在柳容止手里。她只能表现得乖一点,以能保证姑姑的安全。   沈错知道柳容止担忧的是什么,她若是和全盛时期的姑姑联手,天下难逢敌手,便是在王宫三进三出恐怕都无人知晓。   如今姑姑虽然癔症严重,武功尽失,但姑姑天纵奇才,难保有一日不会恢复清醒。   届时两人联合,天明教教众又散布全国,一呼万应,整个炎朝恐怕都难得安宁。   所以母亲才处心积虑要她离开炎京,离开姑姑,说的是让她在外历练,实际不过是为了将两人分而化之。   她就是明知这一点,所以在达成回报胭脂的目的之后,并未打算回炎京,反而一副随意而安的模样。   胭脂被沈错说得一愣,而后皱着小脸苦思冥想起来。   “沈掌柜,您说的或许没错,可是、可是我觉得……”胭脂近来虽念了一些书,但都比较浅显,也还在囫囵吞枣的阶段,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卡壳了半天,突然道,“沈掌柜,您种过地吗?”   沈错怎么可能种过地呢?   “没有,怎么突然说到种地?”   胭脂见她面露不耐,连忙道:“我家的田地都被父亲卖完了,我只跟着姐姐在院子里种过菜。   但无论是种田还是种菜,有一样工作是很重要的,那便是除草。   姐姐说,因为地中的养分是一定的,而杂草会和蔬菜粮食抢养分,杂草一多,作物便会长得不好。”   沈错虽然没种过地,但这种浅显的道理又怎会不知?   世间经五太演化,精华固有定数,草木五谷吸收日月天地水气之精华,再被动物和人食用吸收,待死后回归天地完成循环,故而生生不息。   人之所以为万物之长,便是因能驯化五谷,吸收更多天地精华,既而灵智大开。   胭脂接着道:“除草是个很辛苦的工作,而且无论怎么除,不久之后总会再长出来。   可要是不除去他们,粮食就一定长不好。定时除草虽辛苦了一些,但到最后总能获得丰收。”   沈错不笨,若是他人与她讨论这个,大概之前就已经反应过来。   只是对象是胭脂,她没想到对方小小年纪,又才读书不久,竟也懂比喻说理之法,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你的意思是贪官污吏是杂草?”   胭脂连连点头。   沈错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个比方打得不错,可你忽略了一点。”   胭脂睁大了眼睛,虚心道:“请沈掌柜指教。”   “你忽略了……最终这粮食该归谁?”   沈错过往随性而为,也以非正规的手段惩戒过不少贪官,但说到底不过是因着一个「她看不惯」。   如今,她已不能因着一个「看不惯」便肆意妄为,又何苦去为他人操心?   要真帮母亲整顿完江南,她怕姑姑的性命也到头了。   胭脂呆呆地看了沈错一会儿,最后失落道:“我……不知道粮食最终归谁,我只知道,我也是粮食中的一粒。”   沈错陡然一震,神情微变,双目死死地盯着二丫,沉默了良久,最后挥手道:“你去把同知叫进来吧。”   胭脂听懂了沈错的意思,脸上由惊讶到欣喜,最后满是笑容地道:“好的,我马上去叫同知大人!”   沈错看着她奔跑出去的身影,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因出身、地位以及眼界的不同,她和胭脂的思考角度也完全不同。   在此之前,沈错从未想过自己会是「粮食」,在看待事物时,她通常都是以高高在上的角度来俯视。   即便天明教如今在朝廷口中已是「覆灭」的状态,然而她从未放下过身为天明教少主的高傲。   如果,她也是「粮食」中的一员,会不会也希望有几个辛勤的除草人不知疲倦地剪出杂草呢?   即便知道杂草通常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一回,是她被胭脂说服了。   同知战战兢兢地来,欢欢喜喜地走,胭脂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看出来沈错是答应帮忙了。   离开之前,同知还特地谢了胭脂,倒是让胭脂受宠若惊,之前的那点讨厌也烟消云散了。   杂货铺傍晚关门,胭脂迅速吃完晚餐,趁着沈错有事要忙,在睡觉前的一段时间教弟弟写字。   胭脂白日在店铺里一有空闲就会看看书,写写字,记下不懂的问题。   到了晚间,她会把自己从沈错那儿学到的东西教给虎子,并给他布置第二日的功课。   等晚上和沈错一起睡时,她又会向沈错请教今天遇到的问题,以及虎子问她,她却不会的问题。   如此循环往复,胭脂过得异常充实,进步也十分神速。   不仅是她,虎子的进步也非常惊人。姐弟俩都生性乖巧,虎子白日里除了做姐姐布置的功课以外,还会积极帮春桃和厨娘的忙。   “姐姐,你今晚也要和沈掌柜一起睡吗?”   在跟着沈错之前,姐弟俩都是一起睡的。以二丫的年纪来说,这原本并不合适。   但因后母虐待,两人不得不在柴房相互取暖,性命自然高过那些「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礼教。   后来住到杂货铺,虎子对于和姐姐分开睡一事适应良好,最近却不知为何纠结起胭脂和沈错一起睡的事。   胭脂摸了摸虎子的脑门——他这几个月来敦实了不少,长得也有几分虎头虎脑的感觉了。   “不是和沈掌柜一起睡,是为沈掌柜暖床。沈掌柜体寒,冬日一个人睡会冷。”   “可现在都已经快三月了,沈掌柜还冷吗?”虎子不很明白暖床的含义,但他知道这是姐姐为了报答沈掌柜的一种方式,“姐姐,你和沈掌柜一起睡会不会很辛苦?”   胭脂很意外弟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虽然她刚开始确实有些紧张和忐忑,但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   “你为什么这样问?”   虎子歪了歪头:“因为沈掌柜很厉害,我都不敢看她的眼睛,所以我想,和她一起睡一定也很辛苦吧。” 第37章   胭脂刚开始确实和虎子一般, 觉得沈错威严天成、气势骇人,只是靠近她身边便浑身僵硬、无比紧张。   但随着相处日久, 她渐渐发现沈错其实很好相处。   沈掌柜从不刻意为难人, 若是无缘无故地发脾气,那也必然不是为了为难人, 而是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   她在很多方面都像孩子一样,喜欢人哄着她、惯着她、捧着她。   如果找到诀窍,轻易就能知道她别扭之下的情绪, 非常容易哄好。   当然, 这不是说沈掌柜发脾气就不骇人, 可即便是真发脾气, 沈掌柜也不会吃人,更不会打骂他人,顶多就是嘲讽个几句,与她动辄打骂的父亲相比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胭脂现在怕沈错生气,并不是怕她会对自己怎么样,而是不想看到沈错不开心。   沈掌柜是她的大恩人,她希望沈掌柜能一直开开心心。   胭脂哄睡了弟弟以后去沈错的房间, 却被房里凌乱的景象吓了一跳。   “沈掌柜,您在找什么?”   卧房中一片翻箱倒柜的景象, 沈错半个身子钻在红木衣柜之中, 不知道在翻找什么。   “我明日开始要出门一趟,可我的扇子不见了。”   “您的扇子?我记得是放在书房里的。”   “不是那一把,我还有好多把,”沈错从柜子里抽出身,发丝有些凌乱,不开心地和胭脂比划道,“放在这样的长木盒子里,木盒子闻起来很香,怎么都找不到了?”   搬家时有不少人来帮忙,不过像这类沈错贴身的东西,都是胭脂收拾的,她很快就记了起来。   “那些也在书房,我给您单独放在了一个箱子里,您看过我给您的清单了吗?”   “清单?”沈错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原来如此,那明日再去拿吧,晚上就先打好包裹。”   折扇既是沈错的配件,也是沈错的武器,所以每一把都是特制的。   打斗时用的和平日用的也不一样,否则折损率会很高。   搬家后这一个多月她都不怎么出过门,也就没去找她的这些扇子。   自然,这回这么火急火燎地找扇子,在过往也是没有过的事。   沈少主对自己的扇子向来珍视爱护,虽不会每日拿出来摸几遍,但时常让侍女为她养护。   沈错意识到自己的这些变化,不禁一阵唏嘘感慨。   胭脂见她仍不怎么开怀,坐在榻上似是发呆,一边收拾被她翻找出来的衣物一边问道:“沈掌柜,您明天要去哪里?”   她以为沈错只是日常出个门,没想到对方答道:“去许下县,这段日子便由你来看家吧。”   这一趟她要带沈丁一起去,家中防卫空虚。幸好这是严州府,治好比村中好多了,她又专门知会过知府,想来是没什么问题。   胭脂动作一顿,很快意识到沈错要去做什么。她答应了帮知府的忙,自然不可能待在家里就万事大吉。   “您、您明天就要去许下县吗?您什么时候回来?”   “这哪有定数?看那县令蠢是不蠢,他若愚蠢,或许几日便回来了,若是精明,一月也说不准。”   胭脂白日时还对这件事推波助澜,此时心中却有几分后悔。   “沈掌柜,您一个人去吗?”   “沈丁会与我一同去,不过你放心,这里很安全,不会发生像上次那样的事了。”   沈错没忘记前一次自己离开发生的事,见胭脂小脸忐忑,以为她是担忧。   胭脂哪里是担忧自己啊?她是担心沈错。   “您、您带我一块儿去吧。”   沈错先前不想多管闲事,现在又因能舒展筋骨、大展拳脚而有一丝期待。   与过去相比,行动上虽麻烦了些,但名正言顺了不少,倒也挺威风的。   只是名正言顺只是名头上的事,真要去办仍然危险重重。   朝廷之所以不敢动江南,就是因为这些官员在本地的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漕运兵又几乎都被地方掌控,御史单枪匹马能查得出什么弊端呢?   若要硬查,有的是「山贼」让御史有来无回,若是朝廷想大动干戈派京营兵,恐怕会引起整个朝堂震荡。   江南三省,朝廷费尽心机只派了三名知府以及一些属官,而且每一个都步履维艰。   故而,像沈错这样能以一敌百的高手,成了突破这坚固城墙的金刚钻。   若是能趁起不备各个击破,先把整个严州府拿下,也算在江南一代打下一块根基。   “带你去做什么?我又不是去游山玩水。”   沈错过往出行虽然必带侍女,但她的四名侍女与胭脂不同,各个身怀绝技,必要的时候还能帮个手。   被如此毫不犹豫地拒绝,胭脂不禁有些丧气。   “可您只带沈丁大哥,身边没人伺候……”   “哼,我哪有那么娇气?之前你不在,我不也过来吗?”   沈错毫不留情地道,“这是出公差,有危险的,带你这个小豆丁碍手碍脚,我还得分心保护你。”   说到这个份上,胭脂哪里还敢再求?只能默默地帮沈错收拾好了行装。   第二天一大早,沈错便带着沈丁一块儿离开了。她出门之前把事情简单交代了一番。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她不在时家中的事交由胭脂处理。   其余四人对此已经习惯,胭脂是沈错带来的人,亲疏与他们不同。   再加上胭脂虽然年幼,但又识字办事也周到,众人都服她。   沈错走得干脆,胭脂却开始魂不守舍。她在家中是二女,但下面有个弟弟,长姐通常在为生计操心,她则一直负责照顾弟弟。   这一回,她便如同担忧虎子一般担忧着沈错,甚至比担忧虎子时更多了几分不安。   虎子从小乖巧听话,嘱咐他不能做的事,他从来不去做。   可沈掌柜……她没有说沈掌柜不好,只是沈掌柜若是发起脾气犯起倔了,可不管危不危险。   胭脂虽然见识过沈错的武功,但对她究竟有多厉害没有概念。   当初见她以一人之力震撼整个县衙,以为是天人下凡,至今想来心中仍激荡万分。   可如今再想,又不禁担忧人家人多势众,沈错会在混乱之中受伤。   他人的武器都是刀棍剑棒,沈掌柜却拿着一把扇子,多吃亏呀?   沈错一去数日,音讯全无,胭脂便这般日也担忧,夜也担忧,害怕她就此一去不回。   直到十日之后,沈错终于带着沈丁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家中。   两人从侧面的宅门进来,还是虎子飞奔去店铺里告诉胭脂,她才知道两人回来了。   这家里自然是没什么事比沈错更重要,胭脂立即抛下了店铺匆匆赶回后院,监兵神君似是察觉到什么,跟在她身后飞奔。   “沈掌柜!”   胭脂一路跑回房间,却见沈错侧躺在榻上,鞋子都没脱,眯着眼似是在小憩。   胭脂立即放轻了脚步,却没有躲过沈错的耳朵。   “过来……”   沈错的声音似乎有几分疲惫,胭脂连忙乖顺地走了过去,刚一靠近榻边身体就是一轻。   沈错将她捞到怀里,又重新躺下,期间眼睛都没睁一下。   胭脂见她满脸疲惫,不禁红了眼眶——早知会那么累,她就不求沈掌柜了。   沈错抱着胭脂眯了一会儿,原本紧绷的神情渐渐消散,就在胭脂以为她已经睡着时,耳边突然听她问道:“家中近来怎样?”   胭脂轻声答道:“一切都好……”   沈错听她声音有异,掀起一丝眼皮:“怎么眼睛那么红?谁欺负你了吗?”   胭脂连连摇头。   “不是不是,没人欺负我……我、我是太高兴,沈掌柜您终于回来了。”   沈错轻轻「哼」了一声,神情不知是喜是怒。   “不过就去了十日,哪有这般夸张?”   胭脂以为她是嫌自己小家子气,弱弱地应了一声「是」。   “不过,你能想着我,很好。”   沈错却在这时夸了她一句,声音虽然懒洋洋的,但其中包含着一丝得意。   胭脂听出她的开心,胆子大了一些。   “大家都很想您的。”   “哼,我看想我的便只你一人。”   沈错这一趟出门没什么大波折,许下县的县令与那茅山县的没太大差别,就是许下富庶,贪得更多了些,她让沈丁直接动手先揍了一顿。   只不过行动虽然顺利,但沈错过得很不舒坦。她发现自己被母亲矫正过的一些旧习惯又冒了出来,身边没人睡得都不安稳。   她本想速战速决,可惜这严州府行动忒慢,许下县又不像茅山县有个县丞,交接事务花了许多时间。   因为上次茅山县令在押送途中离奇死亡,这一回同知请求她一块儿押送,这才拖了十日之久。   沈错早就心生不耐,想早日回来,结果到家发现大家反应平淡,根本没人为她的归来欣喜。   虽说这些本就不是亲近的人,但沈错就是受不了这被冷落的委屈。   她过往外出回天明教,哪一次不是教众夹道欢迎,热烈非常?   结果这倒好,连人都凑不齐——胭脂竟然还在看店铺!   胭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因为沈错所说……或许没有错,其他人平日原本就对沈错敬畏有余亲近不足,努力尽好自己的本分便已不易,说想念未免逾矩。   但现在和沈错解释这些不会让她开怀,若什么都不说不说又坐实了她的猜测,恐怕会让她更加不快。   就在胭脂进退两难之际,原本追在她身后一路跟来的监兵神君这时突然跳上了榻,蹿到了两人之间。   “呀——”   胭脂一个不察,吓了一跳,沈错睁开眼见花狸突然一反常态往自己怀里钻,显出一丝疑惑。   胭脂连忙道:“沈掌柜您看,煎饼它也很想你。”   沈错眨眨眼,而后眉尾飞扬了起来。 第38章   沈错回来以后, 一切又回到了正轨。比起那些离胭脂遥远的惩奸除恶,她如今更担心杂货铺经营的问题。   刚开始, 胭脂还因为杂货铺的生意好了不少而开心, 但经营两个多月,她渐渐发现了问题。   杂货铺生意虽然比在茅山前村好了不少, 但支出也比那时候高出了许多。   她算来算去,发现家中只靠杂货铺的这些收入,仍避免不了亏损。   胭脂原以为沈错买下她, 那自然不该再给她工钱, 没想到沈错不止给了她, 还每月涨了半两。家中其余四人的月钱也不低, 加起来有个四五两。   只有沈丁的工钱胭脂不知道,但想来不可能比她低,算来算去。   单单工钱一个月就要支出十两银子,而杂货铺每个月能盈余三四两就已经不错。   这还是没有房租的情况下,杂货铺的净利润。胭脂去街市上另一家杂货铺看过,人家店面没有他们的大, 东西没有他们的齐全, 价格还比他们的贵一些, 每日的人流却比沈记要大上许多。   胭脂粗略估算过, 人家刨除房租以后每月起码有十两以上的净利。   胭脂的要求不高, 只希望沈记杂货铺的收入能平衡家中的支出, 别再让沈掌柜坐吃山空了。   沈错手中握着细笔轻轻描摹, 一只栩栩如生的花狸已跃然纸上,胭脂站在一旁给她报完了本月的账目,听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没下达任何指示,迟疑了一会儿,就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你过来看看,我这监兵神君画得如何?”   沈错没等她开口,先兴致盎然地让胭脂来评价一下自己的画作。   纸上的花狸藏身于阴影之中,弯腰弓背、圆目怒睁,死死地盯着不远处一只正在偷食粮食的肥硕家鼠。   一盏油灯悬于家鼠头顶的货架上,似是摇摇欲坠,花狸若是扑食家鼠,油灯必然落地。   花狸与家鼠都分毫毕现犹如活物,那一盏油灯仿佛于静谧之中摇曳身姿,紧张的氛围一触即发,让人下意识地屏息凝神。   胭脂虽还没学琴棋书画,但沈错的画作便是以一般人的角度来看,也是精美绝伦。   “沈掌柜画得真好,好像煎饼跳进了画里一样。不过这画为何与您平日画得那些都不一样。”   胭脂虽没说出什么溢美之词,但她神态认真,好奇与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显然并非敷衍沈错,而不过是词汇匮乏而已。   沈错没计较她贫乏的夸奖,得意道:“此乃工笔画,技法与写意画不同,求写实形似,笔法需工整细致。”   胭脂听了个半懂,真心实意地赞美道:“沈掌柜您什么都会,知识还那么渊博,真的太厉害了!”   沈错除习武之外,最大的爱好便是折腾这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过往天明教势大,她便强抢那些当世的名家去教中「作客」,一定要与人家切磋技艺。   有些人惧怕她,便让着她,但也有不少大家颇有傲骨,将她的作品贬得一文不值。   她一气之下便拜人为师,一定要人家教她,若是她学得不好,传出去便是坏了大家的名声,手段着实恶劣。   不过有一说一,沈错的诗词歌赋虽至今不过是个二流水平,但声乐书画在当世也排得上名号。   她所化名的「黄老隐士」,一副画作在市面上价值千金。   教中人吹捧她,唯有在武功与书画方面是不心虚的。   “哼哼,不过无聊闲时之作罢了。你读书也有一段时日,今日便让你为本宫的画作命题,你看如何?”   胭脂受宠若惊,既欢喜又不敢置信。   “可我从来没做过……您真的要让我来命题吗?”   沈错挥了挥手:“凡事总有第一次,为画作命题也是一种锻炼的方式,你大胆一些。”   沈错过往的画不是她自己命题,便是她的侍女闻识或者解语命题。   闻识博闻强识,好引经据典,解语善解人意,通她所想,沈错令两人命题引以为趣。   胭脂仔细看了看画作,皱着眉思索了一番,突然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沈掌柜,我想好了!”   沈错挑挑眉,提笔问道:“哦,叫什么?”   “硕鼠!您觉得叫硕鼠如何?”   硕鼠?   沈错眉头一挑,看了一眼自己做的画。画中花狸是以监兵神君为原型,这场景也是有一日她亲眼所见。   当时监兵神君颇有高手之姿,她偶有所感,所以才有这副画作。   可胭脂命题为硕鼠,意境全然不同。   她饶有兴趣地问道:“哦?你为何命题硕鼠,说来听一听。”   胭脂见沈错并未有不开心的模样,胆子大了一些。   “我日前读《诗经・硕鼠》一篇,「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其借硕鼠讽刺贪官污吏。   沈掌柜您日前又为朝廷惩戒了一名贪官,便如画中的监兵神君一般。”   沈错看了看胭脂崇拜敬仰的小脸,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而后赞许道:“你说得很好,便叫「硕鼠」吧。”   胭脂立时喜笑颜开:“谢谢沈掌柜,还是沈掌柜画得好,沈掌柜为国为民,是大义。”   不过读了几日的书,怎么这小丫头那么会说话了?   沈错被胭脂夸得有点脸红,差点以为自己在画这幅画时真的有这样的想法了。   沈错题了字,盖了印章,打算待晚些时候再将画裱起来。   “沈掌柜,我有事想向您禀报……”   胭脂见她手上的事告一段落,心情也似不错,便将方才的想法说出了口。   沈错已经切实地发现,胭脂那个小脑瓜子非常善于思考。   虽说她并不差这些银子,但见胭脂干劲满满的模样,也产生了一丝兴致。   “把你的想法说一说。”   胭脂将自己观察和思考了半月的想法尽数告知沈错,沈错听到最后已掩饰不住惊讶。   “这都是你一个人想的?”   胭脂不知沈错的意思,点点头道:“想都是我自己想的,不过我问过其他人的意见。”   沈错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最后道:“你有想法很好,我会嘱咐其余的人听你安排。”   胭脂原本只是想向沈错提些建议,没想到对方竟然把事情全权交到了她的手中,一时惊慌无措。   “沈掌柜,都由我来安排吗?”   “这是你的想法,再通过我去做又有什么意思?你放手去做吧,不要怕失败。   白泉……我曾经的侍女如你这般大的时候也开始独当一面了。”   白泉专门为沈错掌管钱物,也参与天明教中的经营,自小便对经商展现出极高的天赋。   只是白泉毕竟是天明教从小栽培的,胭脂这才念了多久的书,当了多久的伙计?   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沈错发现如今对胭脂已不能像对一般的孩童那样。   胭脂既因为沈错交付给自己那么大的重担忐忑,又因她的信任开心。   知道沈错一旦决定不会轻易更改,最终接下了这一重任。   沈记杂货铺的整改看起来轰轰烈烈,但对风起云涌的朝堂来说,这连小打小闹都算不上。   严州知府这一次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故设疑云,派了四队人马分别从水路和陆路押送囚犯进京。沈错还将沈丁借给知府,终于是将这群人安全送达。   小小一个知县,十年间贪墨白银几十万两,搜刮民脂民膏,草菅人命,甚至谋害朝廷命官,一时震惊朝野。   更让人心惊的还是其后所牵扯的势力与利益,天子一怒,四海皆惊。   长公主提议,直接派左都御史领一千京营兵下江南彻查此事。   朝中因此吵得不可开交,各种推诿扯皮,不久之后,江南官员以及学子联名上书,希望朝廷三思而行,不要寒了士大夫的心。   “容止、容止,我的好妹妹,你快想想办法,朕要被那帮书生烦死了。”   皇帝几次没请到长公主进宫,这一日干脆旷了早朝,赶到郊外行宫亲自去见妹妹。   不成想,他在宫里急得焦头烂额,这位好妹妹却在这哄着她的心肝肉,过得好不自在!   柳容止看也没看皇帝一眼,手中握着一把小小的牛角梳,正仔细地帮沈云破梳着长发。   “我已呈书上表,派左都御史彻查此事。”   “如果能办,我还要来你这里吗?已经有读书人绝食上谏,再闹下去你与朕的名声都要毁了。”   “还有要查元望的,说两县均在他的治理之下,这帮人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元望才去两年,这帮子蠹虫都盘踞江南几年了?”   皇帝气得直拍桌子,柳容止面色淡然,慢悠悠地道:“哥哥不要这般生气,气坏了身子反倒是如了他们的意。   那些人要绝食便绝食,左右不过是些没有才学的酸臭书生。至于名声?”   她轻轻笑了一声,反问道:“我们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真的是为了那些虚名吗?势弱才需要名声,哥哥乃当今天子,手中握兵百万,收复漠北,平定蛮族,如今为何要怕这些臭儒生?”   皇帝惊讶于妹妹的说辞,若是放在过去,通常都是他要大动干戈,而柳容止在旁劝阻。   “你的意思是,朕要蛮干也可以?”   “您是皇帝,怎么能叫蛮干?您的直属军难道连踏足自己山河的权利都没有吗?   读书人最重名节,您给他们扣个帽子,也不用关押,永不录取便是,我看他们还能跳多久。”   “这……”   皇帝皱眉思考,却听妹妹对着对着铜镜道:“后山的桃花终于开了,我为你束个发,今日去赏花如何?”   山中桃花五月才开,沈云破似是等了许久,罕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喜。   “好……”   皇帝一听,顿觉妹妹方才所说的话全是敷衍之辞! 第39章   沈记杂货铺经过几天整顿, 重新开张至今已经两个多月。   三间店面的格局产生了不小的变化,区域划分得也更加细致。   临水街原本就是热闹的街市, 今日又是休沐, 店铺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门房和春桃也不得不出来帮忙。   胭脂在柜台负责收钱,手中算盘拨得飞快,虎子则在柜台内帮姐姐数找零的铜板。   两人个子矮, 都不得不在脚下垫块高台才能够得到台面。   客人刚开始还不信胭脂这么小的年纪, 算账能如此又快又准, 后来发现她果真算得分毫不差, 一时还在街市里传为美谈。   说是沈记杂货铺有个天资聪颖的小掌柜,年纪轻轻就掌管着一家铺子,因此招来了不少好奇的客人。   “一共一百二十三文,收您一百二十文,这是赠送的饴糖,姐姐您拿好。”   胭脂干净利落地送走一位位顾客,众人一直忙到夜晚才关门, 除了虎子以外, 其余四人都没来得及吃晚餐, 店面一关便飞奔至后院。   厨娘林姐早已做好了晚餐, 一直热在锅上, 赶紧给几人盛了饭菜。   伙计王二扒拉了半碗饭后终于放缓了速度, 因吃得太快噎得心口发疼, 又连忙喝了一大口汤。   “呼,终于活过来了。”   林姐见除了胭脂外,其余三人都吃得狼吞虎咽,笑道:“吃慢点、吃慢点,饭菜又不会逃跑,不差这一时。你们看看胭脂,细嚼慢咽多斯文,哎呀,模样像沈掌柜。”   胭脂的脸立时红了一红,腼腆道:“林姐姐,我哪里能像沈掌柜?你莫要开玩笑。”   模样自然是不像的,但慢慢相处下来后,众人发现胭脂的气度涵养确实与他们不同。   而且这是一个变化的过程,胭脂刚到严州府时带着显而易见的忐忑与惶恐。   然而只是短短四五个月,她不但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身上的气质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几人私下猜测,这或许是因为胭脂念过书,眼界有所不同;   又或许是因为她离沈掌柜近,所以沾染沈掌柜的气度。   “我看林姐说得没错,胭脂你如今也已经是个小掌柜,像沈掌柜又有什么不对?”   春桃吃得比两个男子斯文些,但也已半碗饭菜下肚,听到胭脂谦虚,小圆脸上满是笑意,“我之前去店铺,看到的还是冷冷清清的模样,没想到短短两个月,竟能有这般热闹。我们去帮忙还有钱拿,真好!”   胭脂被夸得害羞:“其实我没做什么……”   “这还叫没做什么?我过去在天海楼当伙计,也没见掌柜使过这么多手段,能那么快就增加店里的客人,小胭脂,我现在是真的服你了。”   天海楼是严州府最大的酒楼,在全国不少地方有分号。   王二当初很为能进天海楼自豪,不成想有一日掌柜却说要调他去新的地方。   刚来沈记杂货铺的时候,王二也十分郁卒。作为天海楼最年轻的跑堂伙计,他不仅被调到一个小小的杂货铺中,还要在一个小女孩底下工作。   不过王二他性格还算踏实,而且杂货铺的工钱比之前翻了一番,他便一直做了下来。   渐渐的,他发现沈掌柜让胭脂负责店面不是没有道理的。   尤其是最近胭脂一系列的革新,更是让人大开眼界。   其余三人的经历也与王二差不多,都是在原本的地方做得好好的,突然被告知要去伺候贵人,工钱翻了一番,然后就住进了这个二进二厢的院落。   门房曾铁也道:“是啊是啊,家里平日没什么人上门,我这门房当得可太闲了,现在好了,还能与人说说话。”   曾铁天性爱唠嗑,已快成为杂货铺中常驻的伙计。反正这铺子就相当于住宅的正门,有人上门拜访他一样可以去向沈错通报。   自从胭脂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之后,杂货铺的生意肉眼可见地一日好过一日。   尤其是休沐日,沈记杂货铺都快成为临水街最热闹的地方。   “胭脂确实厉害……”林姐在几人都去前面店铺帮忙的时候要负责后院的其余事务。   所以即便没去店中,依然能分到银子,四人都得了好处,对胭脂也更为亲昵。   她稍长一些,处事也稳重,做得一手好菜,很得沈错赞赏。   此时五人闲聊,左右无事,便提议道,“你给我们讲讲你为何能想到这些改进的方法吧,为什么店铺里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呢?”   几人都看到了成果,然而却都没完全明白其中的道理。   胭脂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尝试就获得了成功,心里自然是开心的,要她说却有些不好意思。   但看着几人期待的目光,她想了想便也不藏着掖着了,慢慢道,“临水街本身是很热闹的街市,周边住户也是城中较为殷实的人家,所以店铺生意不好并不是位置和客源的问题。   我去街市那头的杂货铺看过,人家的店铺比我们的小,价格比我们的贵,货物也没我们的齐全,生意却要比我们好许多,这明显是不正常的。”   王二道:“这我知道,当初开业时杂货铺没有大力宣传,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咱们的东西又好又便宜。不少人看到店铺大,就会以为东西也贵。”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也问过顾客。大多人都是因为近又着急用东西才会来我们铺子,平日如有有足够的空闲,他们更喜欢去熟悉的地方购买。   比起三两文的价格差距,他们更怕店家在量具上动手脚,所以更信任老店铺。”   “啊,所以你那天才让官司直接在店铺门口校准器具,并且当场将其中一个挂在店铺顶上吗?”   胭脂点点头:“这是第一步,打消大家的疑虑。但是有些人信,有些人也不信。   我们不像其他老店铺一样,有那么多时间和客人慢慢建立信任,所以我就给之前来店里的客人发了那种小木牌。”   小木牌是曾铁做的,他家祖上是木匠,在杂货铺里不止当门房,平日也负责一些维修工作。   “小胭脂让我做木牌时,我还不知道有这么大的用场。”   胭脂让曾铁做的木片只有小小的一块,十分容易放在荷包里,上面标了数字,按顺序分发给客人,这样就能知道大致有多少常来的顾客。   如果老顾客带新客人来一起买东西,还能获赠小礼物。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沈记杂货铺很快和当地的居民建立起了联系。   胭脂在临水街来来回回走过很多遍,摸清了附近的商店后对杂货铺的格局以及货品做出了更改。   她要做的便是将沈记杂货铺经营成临水街上原本没有的店铺,这样就可以避免与那些老店竞争。   沈记杂货铺的优势是货品齐全,进价低廉,而且有不少特别的小玩意儿,还有一些较贵的胭脂水粉和饰品。   胭脂把另一家杂货铺也有的货物,提到了与对方相同的价格,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纷争。   但手持小木牌的客人可以打折扣,量多还能有更廉平的价格。   她把五谷杂粮、油盐酱醋、干活腊肉等食品放置了两个店面,最后剩下的一个店面隔成一块块小区域,有女子的胭脂水粉、簪钗步摇、巾帕香囊,也有男子的配饰,孩童的玩具,以及一些字画书籍。   柜台上则放了不少小食,除了卖以外,客人买的东西多,就能赠送一些。   通过更改格局,店铺看起来更加清晰整洁,客人可以自选货物,伙计只要在旁注意一些便成。   因为品种齐全,量大从优,不少人家在休沐日时全家都来逛杂货铺,买东西囤积起来。   量少的时候只差几文,但量一多众人也就感觉出差距了。   胭脂将自己的做法和原因一一说了,其余的人都听得啧啧称奇,想知道她的小脑瓜为什么能想到这么多东西。   只不过,这对胭脂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多观察,多询问,找到原因,然后再去想办法解决。她只是这样去做,至于能不能成功,她也只有做了以后才知道。   四人吃完了晚餐,胭脂本想再去把今日的账算一算,没想到一出门就见院子里隐隐绰绰坐着一个人影。   包括厨娘林姐在内的五人一直在屋里吃饭,其余三人——   虎子、沈错以及沈丁体型差异明显,胭脂远远一看便知道是沈错,连忙向她跑去。   “沈掌柜,您怎么坐在院子里?”   沈错声音闷闷的:“本宫在赏月。”   她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把茶壶,还有一个小小的茶杯,似是在应证她的赏月一说。   可胭脂抬头望了望天,今夜既是新月,又有乌云,哪里有月能赏?   她直觉得沈错有异,说话立时留了个心。   “天还未大热,夜晚露水重,您要不要早点进屋呢?”   沈错轻哼了一声,问道:“那你又要去做什么?”   胭脂原本想说去算账,但借着寥寥无几的月光看清了沈错脸上不开心的表情,话到了嘴边改口道:“我打算去洗漱了……”   沈错眉头一挑,似有惊讶。   “今日这般早就洗漱了?”   胭脂一边飞速地思考着,一边斟酌着道:“今日起得有些早,晚上想早些休息。而且好几日没问沈掌柜您问题,所以想趁今晚……”   沈错声音立时不闷了,手中折扇一收,敲着手掌道:“总算你不曾忘了……忘、忘了求知一事是靠日积月累,坚持不懈。   你的措施奏效固然可喜,但切不可因此迷失方向,沉浸铜臭。”   胭脂立时虚心接受教导。   “您说的是……”   沈错站起身,背着手摇头晃脑道:“好了,快快去洗漱回房,本宫为你解答疑惑。”   胭脂答了「是」,脸上憋着笑意——沈掌柜果然是寂寞了。 第40章   立夏之后, 天气逐渐炎热,江南接连几场大雨, 空气更是潮湿闷热不堪。   等到芒种一过, 各家各户都换上了凉席,炎炎夏日正式到来。   胭脂洗漱过后只稍微在院中走了几步, 便觉身上又出了一层汗。   傍晚时,天空便已阴云密布,然而天黑好长一段时间, 大雨一直不曾落下。   院中暑气未消, 闷得人心口发慌。胭脂看了看没有一丝亮光的夜空, 小脸皱成一团。   天气变热以后, 胭脂开始烦恼起一件事来。   暖床暖床,太冷了才需要暖床,可现在天那么热,沈掌柜还需要她暖床吗?   这原本只是胭脂脑中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因为沈错一直没提这件事,她也没有主动提及。   可最近几日,胭脂逐渐意识到, 现在已经不是她在给沈错暖床, 而是恰好相反。   每一日醒来, 她都发现自己扒着沈错的身体, 从沈错身上汲取凉意。   虽然沈错并未说什么, 但胭脂还是觉得自己太胆大妄为。   “唉……”   胭脂站在门口望天, 心中有些忐忑与犹豫。   就算沈掌柜没说, 但任谁也不会喜欢那么热的天气还被一个黏糊糊火炉抱着吧?   虽然沈错的卧房已经是宅院里最凉爽的房间,但胭脂每天醒来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在晚间出了不少汗水。   为什么沈掌柜身上总是清爽干净,无论天气再怎么炎热,都不会大汗淋漓呢?   就在胭脂无比烦恼之际,房门忽然「咿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了。   沈错探出半个身子,皱着眉道:“你为什么在外头站那么久?马上就要下雨了,快点进来。”   胭脂连忙答应,跟在沈错身后进了屋。   屋里比外头凉爽一些,由水车驱动的七轮扇正呼呼地扇着风,床边的冰鉴半开着盖子,里头正向外散发出一丝凉意。   沈错穿着极其轻薄的蚕丝纱衣,纤瘦曼妙的身躯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胭脂虽然曾与沈错一同沐浴,但仍不敢直视这样的沈错。   “呆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沈错坐在床边,手中轻轻摇着一把丝制的团扇,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把簪子绞在脑后,露出从脖颈到胸前大片的肌肤,在烛光下白得映人。   胭脂的脸莫名热了起来,慢吞吞走到床边。沈错把扇子递给她,理所当然地道:“快帮我扇一扇,好热的天。”   沈错身体清凉,不意味着她不怕热,而且她最讨厌出汗,天冷的时候扇子舞得飞起,真到了天热的时候,连动也不想动。   沈错当初挑选这套宅邸,正是看中了它临水且自带水车这一点。   夏日不仅能用七轮扇,还能改建凉屋,虽然不及她过往住的含凉殿,但也能凑合着对付了。   胭脂拿着团扇跪到沈错身边,一边帮她打扇子,一边与她说话。   杂货铺生意越来越好,胭脂也越来越忙碌,但她还是努力抽空读书,利用睡前这一小段时间向沈错讨教。   或许是因为从小苦过来,胭脂对这样充实的生活适应得十分良好,每天总是精神饱满,还长高长胖长白了不少。   现在无论是谁看胭脂,都不会认为半年以前她还是个生活在乡下,三餐吃不饱、可怜又瘦弱的小村姑。   “春桃等人已经学会算数和使用算盘了吗?”沈错解答完胭脂的疑惑,又将旧事重提,“这都好几个月了,难道三人还不能独当一面吗?”   王二当了好几年跑堂伙计,记性和简单的算数都没得说,就是遇到较大的数额,较多的东西时,算得会慢一些。   春桃和曾铁两人这几个月基本都是在记货品和价格,在算数方面比较薄弱。   杂货铺现在要完全离开胭脂是不可能的,不忙时三人也能应付,但遇到休沐日还得胭脂在外头坐镇。   “其实这几日都是王哥负责收钱,我只在一旁帮帮忙,春桃姐姐和曾哥也已记住了大部分货物和价格,我相信再过不久他们就能负责店里的事务了。”   沈错往床上一躺,哼哼道:“他们学得也忒慢了,你当初不到半个月就学会了。”   胭脂膝行两步,坐到沈错身侧,为她继续摇扇子。   “当初是沈掌柜亲自教授我,还为我画图文,教我识字。   如今店里忙碌,我教得也不好,他们自然学得慢一些。”   沈错想了想,接受了这个说法。   “也是……不过可要他们抓紧了,你总不能天天在店铺里待着,还要不要读书,要不要习武了?”   胭脂其实对挣钱很有兴致,况且当初沈错招她就是为了让她当伙计,倒不觉得现在有什么问题。   只是整日在店铺中,难免就冷落的沈错,而且她也确实很想多点时间看书。   至于练武……她只能说实在没这方面的天分,虎子在沈丁的指点之下都练得比她好些,现在已懂一点儿呼吸吐纳之法,她记全了穴位图,却怎么都做不到气沉丹田,直把沈错气个半死。   “我知道了,再有一旬应该可以。”   沈错听到个确切的数字,满意了不少,伸手一压团扇:“好了,不用扇了。”   她说着便伸手要拉胭脂,胭脂帮她扇扇子时出了一些汗。   此时被沈错清凉的手指一碰,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   沈错一愣,疑惑又不快地道:“怎么了?”   胭脂听出了她的不开心,连忙解释道:“身上又出了些汗,我再去擦擦身子。”   沈错讲究得很,贴身的衣物稍微沾了些汗渍便要换洗,以为胭脂也与自己一样,便道:“水盆里有水,你擦一擦吧。”   “这……我、我还是去浴房擦吧。”   在房间里擦身体,意味着要在沈错面前脱衣服,胭脂实在是做不出来。   “怎的这么麻烦?外头马上就要下雨了,你出去擦完淋雨回来吗?”   今晚必是一场大雨,抄手游廊可挡不住这瓢泼的雨水。   “可我怕在这里擦不干净,我出了不少汗,要是有汗味……”   沈错对胭脂其他地方都挺满意的,就是看不惯她有时候的扭扭捏捏。   “我闻闻,哪有什么汗味?”沈错坐起身抓过胭脂,凑到她脖间闻了一闻,疑惑道,“奇怪,你刚才吃酥山了吗?”   酥山是一种以动物奶为原料,加上蜂蜜、水果等佐料制作的冰饮,奶香浓郁、酸甜可口,十分适合夏季食用。   天气渐热以后,沈错便命厨娘制备冰酪和酥山。她肯花钱,家中供冰不断,这些冰饮便也没断过。   当然,无论是冰酪和酥山都是专供沈错食用的,下人们能借光喝点冰镇酸梅汤便已心满意足。   胭脂一直谨守本分,便是沈错要她吃,她都得犹豫再三。   更何况沈错还根本没想到这一茬,她哪可能吃过什么酥山呢?   “没、没有,哎呀,沈掌柜……”沈错凑到她脖子间一顿乱嗅,发丝搔得胭脂满脸痒意,又不敢乱动,只能小手抵着沈错的肩头,连声道,“我没吃,真的、真的……”   沈错闻了一会儿,终于放开了她,奇怪道:“那你是喝牛乳了?为什么身上一股奶香味?”   胭脂连忙摇了摇头:“没有没有,我也没喝牛乳。”   沈错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胭脂见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趁机道:“沈掌柜,那我去擦身子了,您要是困了便先睡下吧。”   她说着便利索地下了床,趿着鞋就想往外走,沈错盘着腿仍在思考胭脂身上怎么会有奶香味。   就在胭脂快要走到门口时,屋外突然白光大亮,一道闪电划破天空。   不一会儿便有滚滚惊雷尾随而来,仿佛就在人耳边炸开一般。   胭脂本能地发出了一声尖叫,抱着头蹲到了地上,滂沱的大雨也与此同时落了下来。   落雷时常引起一些灾害,加上一些民间传说,百姓对打雷有着天然的惧意。   胭脂过往家境贫寒,屋舍简陋,最怕下雨刮风的天气,对于雷雨自然也没有好感。   平日虽不会被打雷闪电吓到瑟瑟发抖,但方才太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便采取了防御的姿态。   胭脂在地上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捂着耳朵,却还是能感觉到空气中滚滚闷雷的震动。   大雨落在屋顶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巨大的声响,在整个房间里回荡。   “我就说马上就要下雨了,你还不听。”沈错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后,单手一捞便将地上的胭脂抱了起来,语带无奈道,“现在知道怕了吧?”   沈错说着便提着她往床边走,胭脂还沉浸在对雷声的恐惧中,动也不敢动。   “沈掌柜……”   直到沈错把她放到床上,胭脂才缓过了心神,怯生生地叫了沈错一声。   “这有什么好怕的?震卦有云:亨,震来虩虩(xi),笑言哑哑;   震惊百里,不丧匕鬯(chang)。惊雷不过是正常的现象,圣贤君子当对这猛虎将来的恐惧之相泰然处之。”   沈错脸色傲然,颇有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便是这雷公也奈我不得的模样。   胭脂望着她挺拔的身姿,心中怯意稍减。   “沈掌柜,您一直不怕打雷吗?”   “那是自然……”沈错上了床,把胭脂往里推了一推,“我等习武之人,既要有顺应自然之道,也要有逆天改命之能。   又怎么能怕这些?你武功练得不好,便是缺少这一份胸襟,畏首畏尾,不敢进取。”   胭脂听沈错论道,一时没心思关注外头的惊雷和大雨了。   沈错也是来了兴致,唠唠叨叨说了一堆,最后总结道:“你心思活络,性子却卑微,不敢为他人先,不好、不好。”   胭脂似有所悟,刚要深想,却发现沈错拥着自己准备睡觉。   顿时想起还没擦洗身体的事,紧张道:“沈掌柜,我还没擦身子。”   沈错呼吸一顿,怒其不争道:“孺子不可教也,我方才真是对牛弹琴。”   胭脂不明白擦身子和方才沈错的话有什么关联,见沈错气恼,本不敢再问,又想起她说自己不敢进取,就又硬着头皮问道:“沈掌柜,这、这与您说的……有什么联系吗?”   沈错理直气壮道:“这之间怎么可能有联系?只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你竟还能想着擦身子,我真是白费了口舌!”   原来是这样,她还以为是自己不够聪慧,无法理解沈掌柜的意思呢。   “可是,我怕熏到您……”   沈错一听,反倒又凑过去闻了一下。   “你今日是不是没用香膏?”   “因为天气很热……”   沈错点点头:“今后也别用了,你还是这样比较好闻。” 第41章   “呼吸吐纳原是自然之法,人本之源,从出生开始就人人都会,然能知晓其中深意的却寥寥无几。”   沈错站在胭脂与虎子二人身前, 背着手昂头道,“常人只知呼与吸,不过是一口浊气,真正要做到吐纳还得明析嘘、呵、呼、呬、吹、嘻六气之法。   虎子如今已经做得不错,接下来与净口神咒结合练习, 不仅能使五脏六腑康泰, 还能使得体内清气渐生,这就是所谓的内力。”   胭脂和虎子听得极为认真, 沈丁站在不远处也在侧耳倾听。   天明教上下所练功法均为《玄上无净天罡经》,并无亲疏远近之分。   然这部经书本身玄之又玄,包罗万象,可衍生大千世界。   若无人引导而自行修炼,无法理会其中真妙还在其次,最怕走入邪魔外道,轻则内力全失, 重则瘫痪丧命。   而即便是有人引导, 各人对经书的参悟能力也各有不同, 因此教众虽同出一脉, 内力、招式以及武器都有很大差别。   天明教分十八道, 便是因对经书理解不同, 参悟不同而分。   这十八道之中又有相通之处, 每隔一旬,各道道主在天圣宫讲道,教中弟子可自愿参加。   沈错拥有先天一炁,对参悟《玄上无净天罡经》有着天然的优势,然此间玄机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故而从第一代教主开始,真正能练到大成的便只有沈家嫡系。   可就算只是透露出一点点天机给其他人参悟,他人也能受益匪浅。   沈错过往集少主、圣女以及天圣宫宫主于一身,却因十八岁以前不得开坛讲道的规定,一次也不曾布过道,沈丁自然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尽情偷师一番。   “体内渐生清气,急于求成者便总想着如何精炼这股内力,追求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最终多功亏一篑。   所谓抱元守一在于炼神而非练形,聚气神焉?形焉!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炼神便是形上大道。”   沈丁听得聚精会神,震撼非常。   不仅是天明教众,大多习武之人追求练气,只有无法聚气只能专注于外家功夫的习武之人才追求练身。   可沈错却认为,练气也是下下之法,要先炼神再练气。   但何为炼神?   天明教十八道中,不少道主都将练神等同于炼气,认为三花归根、五气通透便是炼出元神,可这被沈错一开始就否定了。   “炼气为下,那何为上?心为五脏之主宰,丹元为体内元神,《玄上无净天罡经》开宗明义,成大道者随心所欲,而所谓练神便是随心所欲。”   “成大道者随心所欲”是《玄上无净天罡经》开篇语,十八道道主对各篇各典论述甚多,却很少有人讲这八字,盖因以为此非开宗明义,而是宣扬结果。   只要练成了《玄上无净天罡经》,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自然可以随心所欲。而历代教主纵横武林、难逢敌手也正应证了这一点。   可沈错却认为,随心所欲不是果而是因。   只有做到随心所欲才能成就大道,可想要做到随心所欲又谈何容易呢?   沈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虎子却已经苦着个小脸,完全听不懂沈错在说什么。   他觉得沈丁大哥教他的吐纳之法更容易理解,而一听沈掌柜说话,他就好想睡觉。   沈错正说得慷慨激昂,虎子弱弱地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沈掌柜,我听不明白……”   沈错一噎——今日开始,胭脂便不用整日在杂货铺坐着,她因此兴起想教两人习武。   原本看虎子有所进展,她还以为对方已经开窍,没想到还是这般愚钝!   “你听不懂?你听不懂怎么学会得吐纳之法?沈丁你过来,你是怎么教他的?”   沈丁连忙走到沈错身边,老实交代了一番。   沈错习武的方式与教众们全然不同,根本不适合普通人来练。   沈丁手把手教虎子,不仅告诉他丹田在身体上的大致位置,还教他想象气流运行的路径。   而这些在沈错眼中,那都是神,又怎么能言传呢?   “唉,这便是有形无神的练法,罢了罢了,虎子以后就由你教导吧。虽无法大成,但有你五成功力也能自保了。”   虎子一听十分开心,立时谢恩。他当初被沈错提着飞了一次,对习武的热情远大于读书。   在沈丁的教导下渐渐摸出了一些门道,最近正在兴头上。结果今日被沈错一教,热情差点就被扑灭了。   沈错见他那么开心,轻轻「哼」一声——这小豆丁一定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虎子直接跟着沈丁去了另一处继续听课,剩下个连呼吸吐纳之法都没练好的胭脂,和沈错大眼瞪小眼。   “我方才说的,你又明白了多少?”   胭脂眨眨眼,小心翼翼地问道:“沈掌柜,我日前看《道德经》,您所说的是不是就是无为而治?”   “哦……”沈错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老子》乃道家典范,无为而治正中其理。   所谓随心所欲并非指任由性子胡作非为,而是遵循规律,遵循天地之道,这就是我之前所说的顺应自然。   道法自然,无论是呼吸吐纳还是体内真气都有其原本的方法,只有先顺应最后才能运用。”   沈错叹了口气:“只可惜今人大多不知其法,喜好运气周天,体内真气虽然越来越多,真正能为人所控的却寥寥无几,最后内力驳杂,不是清气而是浊气。”   胭脂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有些明白您的意思了,就是最开始不能急于求成,要熟悉吐纳以及体内清气流转之法,不能强行运转内力,而是让它自然而然地在体内增加,最后才能得心应手,随心所欲地使用它。”   “没错没错,如此简单浅显的道理,为何他人却都不知?”   沈错自是无法理解,别人却也难以理解她的修习之法。   练气原本便是逆天改命之事,一般人体内产生气的那一刻起便不可能放任自流。   否则便会冲撞经脉,轻则经脉尽毁,重则爆体而亡。   也只有她这种在剪断脐带以及呼吸第一口浊气之前,便在体内种下先天一炁的人,才能放任内力自行流转。   而胭脂之所以能理解,反倒是因为她一直无法学会吐纳之法。   “可是,为什么我没办法学会吐纳之法呢?”   胭脂听到沈错的夸奖先是一喜,而后却是有些忧伤。她倒宁愿自己不懂沈错的意思,而是像虎子一样能学会方法。   沈错也是奇怪。   虽说人与人之间有天赋的差异,但吐纳之法少有人学不会。   那些外家子也并非没有一点儿内力,只是奇经八脉不通难以在内家一道上精进,只能退而求次。   她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眉头紧皱,对着胭脂道:“你随我进屋。”   胭脂跟在沈错身后,一进屋便觉身体一轻——沈错已经将她提了起来。   虽然这大半年长高了不少,但对高挑的沈错来说,十岁的胭脂仍只能算是个小豆丁,提来提去实在是太方便了。   “沈掌柜?”   胭脂显然已经习惯,不惊不慌,只是疑惑地望着沈错。   沈错指尖一挑便解开了她的衣扣,将手掌往她脐下三寸一探。   “呀——”   肚皮被掌心碰到,胭脂有些发痒,下意识想要挣扎,却听到沈错严肃道:“别动,安静点。”   胭脂立时不敢再乱动,继而就感觉到沈错原本一直温凉的掌心突然热了起来。   刚开始还只是一点儿微热,然后渐渐就烫得让人有些受不了。   “呜呜,沈掌柜……”   而随着沈错掌心越来越热,胭脂慢慢感觉到小腹处像是有虫蚁在爬一般,又痒又麻又痛,叫人不堪忍受。   沈错神色凝重,指尖一转,往上探到了胭脂两・乳之间的膻中穴。   人体所谓三处丹田,上中下分别于印堂、膻中以及关元附近。   然穴位有形,丹田与奇经八脉一样只有意,多数人练不好内功便是因为寻找不到这些藏气之府。   可找不到是一回事,像胭脂这样连气海都没有的也算得上世所罕见了。   “唉……”沈错深深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这或许便是天命难违。你以后跟着我学一些罡步招式强身健体,念念口诀清心凝神吧。”   胭脂一听便知沈错的意思,小脸上满是失落。   “沈掌柜,我是不是练不了武了?”   沈错见她模样可怜,难得安慰起人来。   “其实练不了武也没什么,你又不用和人打架。”   “可是您之前那么用心教我……”   胭脂难过除了因为不能练武之外,也是因为辜负了沈错的期待。   明明沈掌柜那么尽心尽力地教导她练武,她却由于身体的原因,连努力的余地也没有。   胭脂伤心得都没精力顾及自己不整的衣衫,垂头丧气道:“对不起沈掌柜,我让您失望了。”   胭脂和虎子如今都已养得白白嫩嫩,原本瘦得不及巴掌的小脸也长开了一些,逐渐显出了清秀端正的五官。   她伤心起来,眼眶和鼻头微微发红,看起来好不可怜,叫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沈错见她如此在意自己的看法,心中微有所动。   “我哪有说失望了?”   她从小到大,身边伺候的要么是大人,要么就是如解语这样善解人意的小姐姐,鲜少有比她年纪小的,也根本没有她照顾他人心情的时候。   她的姑姑为她创造了能够随心所欲的全部条件,沈错对此也早就习以为常,视作理所当然。   可是现在,她好像开始在乎他人的感受了。 第42章   胭脂对沈错来说, 确实有一些特别。   沈错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纵横江湖, 无人能挡。   却不想一朝落魄,若非遇到这小小村姑, 差点命丧黄泉。   后虽逃脱升天,但天明教也就此分崩离析不复往日荣光。   被母亲教化的那半年间,她时常想起这段落难的经历, 想起那个面容模糊, 身形瘦弱, 说话细声细气如同小猫一般可怜的女孩, 想起她为自己包扎伤口,喂自己喝水,吃那硬如石头的馍馍。   按着沈错睚眦必报的性子,当初着了那些正派人士的道,事后必要加倍报还。   可碍于母亲的面子——或者说碍于姑姑在朝廷手中,她不得不立下重誓,冰释前嫌、既往不咎。   她原本因这件事气恼非常、如鲠在喉, 如今却觉得那些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天下第一既是虚妄, 恩怨情仇又有什么值得记挂的呢?   她身边虽没有姑姑以及熟悉的侍女姐姐, 日子过得也不像过往那般舒坦, 但一日三餐有佳肴, 冬日有人暖床, 夏日有人扇扇, 偶尔还能施展一下身手,倒也没那些江湖恩怨的烦恼。   胭脂年纪虽小,但颇得她心,近日她还发现一年多不曾精进的内力竟有所增长,可谓幸甚至哉。   至于那些什么武林盟、乾正派,什么沈铮、霍紫苏,如今想来仿佛过往云烟。   “习武虽有强身健体的功效,但也不是没有坏处。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你不必太过介怀。”   沈错说着,摸了摸胭脂的头顶,“你身体无法藏气,经脉却很通畅,本宫将来用内力为你润润脉,一样可以延年益寿、青春常驻。”   胭脂哪里是对什么延年益寿、青春常驻感兴趣?不过是因沈错武功高强,她也想像沈错一样罢了。   不过事已至此,她也明白不能强求,何况沈掌柜都已反过来安慰她,她更是不能再丧气下去。   “沈掌柜,我已经没事了。”   沈错见她恢复了精神,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今日你便随我学音律吧,所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乐能修身养性、陶冶情操。”   正好洗洗胭脂那满是铜臭的小脑袋。   胭脂自从跟着沈错学乐理之后,前面的店面便去得少了。   不过她也没彻底不管铺子,除了生意太好她会一起帮帮忙以外,店里盘货、算账都需要她主导。   不仅如此,她还会想些让利活动,或是廉平一些陈粮,或是赠送一些小礼物。   那些小礼物还都是胭脂自己想的小玩意,曾铁这个木匠在其中派上了大用场,很多都是他亲手做的,最受欢迎的几种后来更是直接放在店里售卖。   其中有一种用竹子制作的小食盒,搭配糖果蜜饯出售,一时还成为周围孩童之间的风潮。   就连沈错看着也觉稀奇,要了几个把玩,甚至找出了许久不用的刻刀,在竹筒上雕刻了精细的图画。   胭脂看得连连惊叹,沈错便赏了几个给她,自己只留了一个放在书房中赏玩。   胭脂对这几个小食筒珍惜异常,弟弟都没舍得给,只挂了一个在店铺里当招牌。   中秋将至,家家户户都开始采买佳节的货品,杂货铺的生意也越发兴隆,胭脂不得不去店里坐镇,免得出乱子。   不过她身在店铺,心却还记挂着沈错,因为最近沈错的心情明显不大好,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胭脂小小地叹了口气。恰在这时,门外突然走进了两个穿着短打青衫的男子,手中都提着一把剑,似是武林中人。   朝廷有明文规定,兵器类的刀具除了官府以外只允许少数被朝廷承认的镖局或者门派使用。   胭脂虽看不出这两人是哪个门派的,但只从统一的打扮以及在闹市光明正大地带刀便知道,他们应该是名门正派弟子。   平民对武林人士向来敬而远之,两人一进店中,其余客人纷纷让道。   不过他们虽然避开却并未离开,反而是好奇又隐晦地打量着二人。   “请问客人想买点什么?”   熟客基本都知道货品的位置,但对于新客人,伙计还是会做一定的引导。   王二过往在酒楼当伙计,见过不少武林中人,最有经验,一看两人挂着的腰牌便知道他们出自乾正派,主动上去招呼。   “我听人说你这里有黑糖酸梅卖,是也不是?”   其中稍年长的一位青年首先开口,态度彬彬有礼。另一位少年的目光扫向柜台上的瓶瓶罐罐,对着青年叫道:“师兄、师兄,在这里、在这里,不止有黑糖酸梅,还有其他饴糖蜜饯,我们都给师姐买一些吧。”   青年摇了摇头,无奈道:“我看你是自己想吃吧?”   少年「嘻嘻」一笑,撒娇道:“师兄,来都来了,就多买点嘛。我看一日不找到那妖女,我们一日无法太平,师姐爱吃甜食,这就是我们在她心情不好时的保命利器啊!”   青年似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买吧买吧,不过你在紫苏面前可别再妖女妖女地叫那人了。”   两人说话声音不大,但因为站在柜台前,胭脂倒是挺了个清楚。   “这位小妹妹,你给我们每样称个一斤。”   饴糖蜜饯价格都不便宜,这两人要的不少,算得上是笔大买卖了。   胭脂知道两人是为女孩子买的,一边让王二帮忙称蜜饯,一边对青年道:“哥哥是给姐姐买的吗?有没有盛放用的小食盒呢?我们这里有可以专门放糖果蜜饯的容器,不仅能随身携带,而且取放方便不脏手。”   青年原以为这小女孩是店家的小孩或者雇佣的小伙计。   没想到她却能指派另一名伙计做事,还如此落落大方地向自己推荐商品,不禁产生了一些兴趣。   “哦?是什么样的容器,可以给我们看看吗?”   胭脂立即拿起放在柜台上的一个三指粗细的小竹筒,给青年介绍道:“就是这个,顶头是个小阀子,从侧边就可以打开,孩童喜欢直接倒进嘴里,姐姐的话可以用小叉子……”   她一边说一边演示,青年很惊讶这种小东西能做得那么精巧。   “不错不错,这是你们店里自己做的吗?”   一旁的少年也道:“哇,不愧是江南,小东西也能做得那么细致,我也要买一个,多少钱?”   “没有花纹的十文一个,有花纹的贵五文。”   “不贵啊,师兄你说我多买几个带回去给师弟师妹们当礼物好不好?”   青年轻轻一笑:“你挑吧,不过钱要自己出。”   少年立即道:“小妹妹,你都拿出来给我挑一挑,我多买几个,你算我便宜些。”   “好咧!”   胭脂把柜子里小食筒都拿出来给少年挑,青年则抬头四处打量着。   师妹突然闹起脾气想吃黑糖酸梅,两人从客栈打听到这处沈记杂货铺便匆匆赶来。   据说虽然开张不到一年,但生意红火,东西也齐全,在这临水街十分有名。   如今一看这店铺的格局,确实有点意思。   他看着看着便看到了悬在柜台上头的一小截竹筒,原以为只是店面的特色,现在仔细一看,发现那也是个小食筒。   不仅如此,小食筒上似还刻了什么花纹。   青年武功不俗,目力过人,定睛一看却是脸色微变。   那小食筒上刻的是一株兰花,虽线条简洁,但意境幽远清雅,颇有大家风范。   然而让青年变色的并非是这株兰花,而是角落里一个细微的符号。   “这个是谁做的?”   他几乎是扑到柜台前,厉声质问胭脂,把正在算账的胭脂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   她顺着青年的手望去,见他所指的正是沈错刻的小竹筒,心中莫名一突。   青年手腕一抖,剑锋出鞘,向上斩断了悬挂竹筒的麻绳。   小食筒顺势落入他的手中,他用拇指一抿符号,口中道:“震下乾上,此乃《易经》的第二十五卦,无妄。说,这个小食筒是谁做的?她现在在哪里?”   沈错近日心情不好,不止是胭脂感觉到了,其余的人也都有所察觉。但唯一知道沈错不开心原因的,只有沈丁。   中秋佳节将至,沈错的生辰也临近了。但直到目前为止,长公主都没传召她进京。   显然是不准备与她过中秋,也不打算为她举办生辰了。   一般人家,就算是男子也只过整岁的大寿,女子通常是不过生辰的,便是位高权重些的,也不过祝些寿辰罢了。   沈错却不然,每年沈云破都会亲自为她庆祝。去年只吃了一顿便饭已让沈错委屈不已,今年连姑姑也见不到,又怎么开心得起来呢?   “少主,这些是解语等人送您的礼物,都是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您看……”   京城的信没来,解语等人又送了礼物过来,沈错哪里还不知道柳容止的意思?   不就是让她不用回京了吗?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沈错收了信,气急道,“欺人太甚,母亲这是要将我和姑姑彻底分开。”   沈丁在沈错的一众护卫里不算嘴笨,可还是没有安抚沈错那个金刚钻,面对少主的怒火,只能低头不语。   这长公主是少主的亲生母亲,少主能编排,他又如何能议论呢?   “不让我回京,不让我见姑姑,不给我过生辰。哼,我便不是天明教的少主,又何至于此?”   “你说,我若是现在启程回京,来不来得及赶在生辰之前将姑姑抢出来?”   沈丁一听顿时吓了一跳——少主连这种想法都冒出来了,可见是真的气得不轻。 第43章   “请少主三思,您要抢教主容易,可以教主如今的情况,您忍心看她颠沛流离吗?”   “有我照顾姑姑,又怎会颠沛流离?我带姑姑去海外,去琉球,总比在这受窝囊气强。”   沈错气得脸颊鼓鼓,一拍桌子道,“要怪还得怪那霍紫苏,亏我不计前嫌救她一命,她却如此暗算我, 害姑姑孤立无援。   否则只要当初我与姑姑联手,又怎么会着了他们的道?”   “嘘——”沈丁连忙压低了声音,劝道,“少主,此事不可再提。教主为了保全您与教众牺牲自己,事已至此,我们可不能让她的心血白费。   长公主是您母亲,对教主也算宽厚仁善。只是外边没有每年都过生辰的习俗,这才忽略了您的感受。”   “哼,母亲根本就没考虑过我的感受!”   沈丁已经绞尽脑汁, 却发现仍不能平息沈错的怒火, 心中叫苦不迭:小胭脂怎的就在这时候去店铺里了呢?   “少主……”   “唉,算了,你出去吧。”沈错挥了挥手, 懊恼道,“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我等皆是母亲的阶下囚,我救得了姑姑,也无法同时救出解语、白泉等人。”   她似打消了那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沈丁微微松了口气,从书房中退了出来,打算赶紧去前面的铺子把胭脂给找回来。   然而就在这时,他耳中突然捕捉到了一道声响。   沈丁在沈错的四个护卫中虽不是武功最好的,耳力却最为过人,即便是比起沈错也毫不逊色。   像他这种曾在刀尖上舔血的人,对刀剑的声音永远最敏锐。   沈丁立时便要运功发足狂奔,一道身影却从他身后冲出,足不点地地朝着店面飞去。   胭脂见着眼前那柄明晃晃的剑,脸色微白。幸好她当初跟着沈错也算见过大世面,并未因此慌了心神,只做出受惊的模样,对着青年道:“大哥哥,这、这是铺子里进的货,您问我这些,我也不知道……”   “进的货?你从哪里进的?有没有见过制作这个东西的人?”   王二知道小食筒上的画是沈错刻的,但见此情景也知道不该多嘴,连忙上前劝道:“这位客人,你莫要为难我们,我们杂货铺的货物有一两百种,能记得从哪里进的已属不易,又哪里能见过制作货品的工匠呢?”   另一名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见师兄竟为区区一个小食筒为难一名小女孩,也劝道:“是啊师兄,到底怎么了?这个小竹筒有什么特别的吗?你为何要为难一个杂货铺的小伙计?”   青年似是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见胭脂表情怯怯,眼眶通红,周围的客人也是战战兢兢地望着自己,稍微收敛了一下身上的气势,还剑入鞘。   “是我失态了……”他手中握着小食筒,语气缓和了一些,“既然你们不知道是谁做的,那可否告知我是从哪里进的货物?”   胭脂怯怯地望着青年,低声道:“是、是从一个游街走巷的货郎那里,他定时会送货过来,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货郎?你确定他是男的?身高几何,相貌如何?是不是长得清艳妖冶,不可方物?”   那少年一听青年的形容,顿时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眉头紧皱道:“师兄,你难道是怀疑那妖女……”   不止是胭脂,便是王二等人一听这个形容,脑海中也浮现出了沈错的长相。   沈掌柜的脾性做派虽然与妖娆扯不上半分干系,但若论模样,确实有妖冶之相。   可别人不清楚,他们是知道的,自家掌柜与官府相熟,又怎么可能是这帮武林人士口中的妖女呢?   “我真的不知道……”   胭脂一副快哭了的模样,其他客人见有武林中人在此闹事,不想惹事的已经溜了,剩下的都是些看热闹的,这时已经议论纷纷。   “师兄,我看算了,我们不如先回去与师妹商量商量,看看下一步怎么办。这小小的杂货铺又怎么可能与那妖女有联系?”   青年冷静下来后也知道自己不该在这街市上闹事,否则必会坏了乾正派的名声。   “既然你不知,我也不为难你,帮我们把东西包好。还有这一个,我也买下了。”   胭脂一慌,瞬间忘记了演戏,着急道:“不行,这个不能卖!”   青年目光一沉,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哦,为什么不能卖?”   他说着便要将竹筒收入怀中,胭脂这回是真的急得要哭了,身子几乎趴到了柜台上,想去抢回小食筒。   “这、这是我们店当招牌用的,请你还给我……”   青年冷哼一声,便要去抓胭脂的衣领。   “小小年纪便如此狡猾,我看你还不说老实话!”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胭脂的身体时,突然一道劲风直朝他的面门扑来。   青年反应也算迅速,侧头躲过飞来的折扇,手腕一抖,大声喝道:“看镖!”   武林之中区分正邪很重要的一个标准便是,正道人士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暗器,若要使用也必会出声提醒。   至于这提醒时机嘛,讲究就多了去了。   譬如这青年便是出手以后再出声,如若换成他人很有可能就此中招。   当然,青年也是被逼无奈出此下策。别说是他,就算是他们的师父亲自来,也不一定对付得了沈错,这才只能先下手为强。   “哼,雕虫小技!”   沈错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店铺之内,来势凌厉的飞镖像是羽毛般被她轻轻夹在指尖,「咔哒」一声便断作了两截。   那柄飞出去的折扇虽未击中青年,却是正正撞在了少年的胸膛之上,将人直撞得飞出了店铺。   青年不敢分神看师弟,手中紧握长剑与沈错对峙着。   “沈无妄,果然是你!”   沈错今日本便心情不好,一见这两人身上穿着乾正派的弟子服,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什么东西,便敢直呼本宫名号!”   青年一愣,不可思议道:“你、你竟不认识我?”   “什么乾正派的阿猫阿狗,我为何要认识你?”沈错掷下断镖,气呼呼地朝他走去,“真是帮阴魂不散的家伙,为何要到我的店里捣乱?”   “沈掌柜!”   胭脂一看沈错来了,又是安心又是担忧。   沈错见她眼眶通红,更是气恼不已:“你们号称名门正派,便是这样欺凌弱小的?”   青年还沉浸在她不认识自己的震撼中无法自拔,不甘心道:“沈无妄,你不要装神弄鬼,我是乾正派第九代首席大弟子辛长虹,武林盟主是我师傅,霍紫苏是我师妹,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   沈错听到霍紫苏的名字微微一愣,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辛长虹。   “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呢,你不是霍紫苏那两个跟班吗?”   辛长虹听到跟班两个字,气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我不与你耍嘴皮子,说,你在此处有何阴谋?”   沈错过往就最烦这些名门正派,若非柳容止要她不计前嫌,就上次乾正派在围剿天明教中出的力,她今日就能叫这两人血溅当场。   “我为何要与你交代我在这的目的,我开心,我乐意不成吗?”   沈错其实十分莫名其妙,要知道朝廷虽对外宣称天明教覆灭。   然而事实上是与她姑姑达成了一些协议,因此没有元气大伤。   别人或许不知其中关键,但那武林盟主霍鸣英可是参与者。   在长公主的见证下,天明教从此退出江湖,她和姑姑两人再不过问江湖之事,对两人的通缉令也早就解除了。   如今这乾正派的人突然跳出来质问她的目的,简直不可理喻!   当然,沈错也懒得用这些话去与辛长虹掰扯。正好她气没出撒,当初答应母亲说不寻仇,可没说过不反击啊!   “妖女,看剑!”   两人交谈不过寥寥数语,那原先被沈错打飞出门的少年已重新冲回店铺。   他的性子明显比师兄辛长虹冲动,拔剑就向沈错砍来。   “师弟,住手!”   辛长虹想拦,沈错哪里给他机会?左手指节轻轻一弹,便将那名少年袭来的剑尖荡开。   “中!”   随着她一声轻喝,右手随便从柜台上拿起的小食筒应声飞出,又中那少年胸口。   沈错这一声提醒可比辛长虹的厚道多了,在出手之前便已出声。   只是她动作实在太快,那少年又被她的反击之势带偏,像是自己直直撞上这「暗器」的一般。   “呜哇!”   少年再次倒地,辛长虹再顾不得其他,连忙去查看师弟的伤势。   “师兄,你不必管我,快抓住这妖女。”   少年胸口发闷,气血翻涌,却强撑着一口气,丝毫不露怯意,着实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辛长虹心中叹气:这沈无妄的武功似又比过往强了许多,他们又哪里是她的对手?   他一边扶起师弟,一边低声道:“我们先撤,之后再从长计议。”   “哦呦,这就要跑了吗?就你们这些人,再来个十遍八遍又能奈我何?   我看不如直接找你们师父和你们那个大笨牛师叔过来,两人加起来才能够我练练手。”   “妖女,不准你侮辱我师父、师叔!”   “什么侮辱?你问问你师父、师叔,与我打个有来有回是不是对他们的褒奖?”   沈错抬着下颌,满脸傲气,一边说一边「哗啦」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我这是抬举他们。”   辛长虹见识过她当初凭着一把折扇大战群雄的场面,听到扇子打开的声音,如惊弓之鸟般举起长剑挡在身前。   沈错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你这大弟子,怎么胆子比你师妹霍紫苏还小?” 第44章   沈错之前很少来杂货铺, 周边的人大多都没见过她。   不过这些客人时常光顾杂货铺,与胭脂很熟, 看这场热闹天然地偏向沈记, 此时见两人被沈错打得落花流水,有些人甚至忍不住叫起好来。   这种热闹在太平年岁里可是很少见的, 尤其是如今朝廷禁武,江湖中人在城镇中十分低调。   如果有人闹事,去向官府报告可以获得赏金, 方才离开的一些人中就有去知府衙门通风报信的。   临水街离衙门不远, 想必不一会儿官府的人就要到了。   虽说衙役们大多不是这些练家子的对手, 但江湖人也不敢真做得太过, 届时朝廷发布一个悬赏的通缉令,自然有想要赏金的人会去捉拿他们。   更何况如今武林正道第一大派乾正派与朝廷关系紧密,掌门霍鸣英更是受赏了将军的虚衔,自然会帮着朝廷维系江湖规矩。   百姓敢于看这样的热闹,很大一方面也是因为信任官府。   由于沈错来势汹汹,看热闹的客人们为避免受到殃及,都退到了店外。   胆子大些的驻足在街上观望, 小些地藏到对面店铺中偷看。   辛长虹面对沈错的嘲讽, 虽咬牙切齿, 但也无可奈何。   若是放在过去天明教势大的时候, 两人必是念一段「青山不改, 绿水长流, 来日方长」云云, 然后寻个机会撤退。   可惜方才错过了最佳撤退的时机,如今便也只能硬着头皮与沈错对峙。   幸好如今天明教已灭,只要等到官府的人来,即便抓不住沈错,也能让她在此地待不下去。   “沈无妄,我师兄弟二人技不如你,甘拜下风。可是你以为假死遁逃,便能洗刷曾经犯下的罪孽吗?今日你自爆身份,朝廷和武林都不会放过你的!”   沈错眉头一拧,怒道:“什么叫我曾经犯下的罪孽?我沈错行得正坐得端,哪一次不是你们挑衅在先?   上一次的账我还没与你们算呢,你们竟然还敢找上门来,今日我便让你们知道什么叫作自作孽不可活!”   沈错邪性上来,手中收拢的折扇飞转,似便要不顾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让辛长虹两人血溅当场。   “沈掌柜!”   胭脂与沈错隔着一个柜台,见情形不对,手脚并用飞快爬上柜台,扑过去想要阻止沈错。   她与沈错相处日久,越来越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知道沈错今日是动了真格,与当初在茅山县衙时的戏谑态度完全不同,怕极了她真会杀了这两人。   沈错从不惧怕杀人,只不过对于要杀的人,她有自己的评判标准。   其一,是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大奸大恶之人;   其二,便是有恩怨的仇家。   乾正派这两名弟子占了其二,她此时又正在气头上,若是放在过去,她不会有一点儿犹豫。   不过,现在毕竟不是过去了。   沈错听到胭脂的声音,鼻中轻哼了一声,折扇在她手中翻转了几圈,最后只朝着辛长虹的手腕飞去。   外头的人听不清店铺里的交谈,但见沈错出手,一阵眼花缭乱。   辛长虹想要躲闪,却发现自己一躲,这一击又必中他师弟。只犹豫了这么片刻,手腕上便传来了一阵剧痛。   长剑顺势飞出,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后直直地插进了门柱里。   沈错腾出手接住扑来的胭脂,像是抱小猫一般将她捞在怀中,眉头微皱道:“做什么这么着急?我方才在运功,你这样扑过来可是会受伤的。”   胭脂方才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时见扇子最终只是击落了长剑,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方才沈错的架势太过骇人,又一直占据上风,导致原本偏向沈记的围观看客此时有些惊疑不定。   胭脂像是急过了头般,大声道:“沈掌柜,您还是别吓这两位大哥哥了,他们一定已经知错了。”   孩子声音娇脆,胭脂又是刻意提高了声音,外头的人倒是听清了她的话。   胭脂想得很简单,无论如何,都得先坐实了敌错我对,而沈掌柜只是想小惩大诫。   “他们知错?哼,他们若是知错,今日还能来找我的麻烦吗?”   沈错只当胭脂心善,要劝自己手下留情,倒苦水道,“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会……那样,就是拜他们所赐。他们给我的吃食里下药,简直是卑鄙无耻至极!”   “妖女,你不要含血喷人!我堂堂乾正派如何会对你下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只有你们才会使用!”   沈错见那名少年神情激动,不似作伪,冷笑道:“首席大弟子,你快和你这傻师弟说说,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你们掌门之女当初是如何恩将仇报地算计我,你这个跟班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今日也就霍紫苏不在,她若来了,我定要她十倍百倍奉还!”   “师兄!”少年一听沈错的话,下意识地望向了辛长虹,却见这位向来正直的师兄不敢直视自己,还面带一丝尴尬,“怎、怎么会,师姐她……”   辛长虹偏开脸,沉声道:“雁来,魔教作恶多端,我们不需要与他们说什么江湖道义。   紫苏深明大义,为匡扶正义不惜以身犯险,是我辈楷模。”   张雁来表情一变,已没了方才义正言辞的凛然之态,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沈错最爱揭穿这帮正派人士的道貌岸然,见又有一个年轻弟子被伤了心,冷笑道:“这就受不了了?你以为你们乾正派手上占过的鲜血比我们少吗?”   “沈掌柜……”胭脂是巴不得这两人赶紧离开,免得沈错性子上来真要动手。   届时就算不死人,流血弄脏了店铺也够头疼的,“您还是让他们快走吧,我害怕……”   沈错搂着胭脂,听她语气不安,神情紧张,怒其不争道:“有我在你怕什么?这两人连本宫的小拇指也抵不上,不知怎么的就敢来招惹。”   辛长虹一听,心里暗暗叫苦:他哪里是想招惹这个魔头?   只不过是想打听到消息,回去通知师父再做定夺。他只是没想到,假死的沈错竟然就在这家杂货铺之中,更没想到她还敢于这闹市现身。   沈错面露不屑,胭脂是真怕她再次激怒二人,又起争端。   门外的看客见里头一时没有动静,都在引颈而望。   “知府驾到……”   就在此时,街市上突然响起了一片骚动,围观的百姓听到衙役的喊声纷纷让出道来,只见一名穿着官服的男子正急匆匆地向着杂货铺跑来,身前身后跟了一大堆衙役捕快。   此人正是严州府知府姚彦——姚元望。只不过此时他不是「驾到」,而是靠着两条腿和衙役们一块儿跑过来的。   姚彦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到达杂货铺时已只能靠着两名衙役搀扶。   乾正派在官府之中有几分面子,辛长虹见知府亲自赶来,脸上一喜,抱拳道:“参见知府大人,我乃乾正派首席大弟子辛长虹,今日之事……”   姚彦看着比同知还年轻一些,此时还在喘着气,模样看起来好不狼狈。   衙役们到达后迅速控制了现场,驱散了街上围观的百姓。   辛长虹简略说完事情的经过后,姚彦也终于有了气说话。   “误、误会,误会,都是误会。”他挥着手,因没有出大事而松了口气,“沈掌柜并非什么魔……你们说的那个人。”   沈错冷哼了一声,辛长虹则是一阵呆愣。   为何这知府仿佛和沈无妄熟识?为何这沈无妄如此有恃无恐?   难道……   姚彦是个人精,见他神情变幻,低声道:“少侠借一步说话。”   他堂堂朝廷四品命官,对江湖中人本不必如此平易近人。   不过姚彦处事圆滑,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不喜节外生枝。   辛长虹满脸惊疑不定,姚彦让他附耳过来轻轻说了几句话。   “如此,还望少侠能明辨是非,不要再惹事端。若乾正派还有纠葛难以放下,可让霍将军呈书长公主,她自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辛长虹听完,脸上神情已从惊讶渐渐转为了平静。   “想来此事有所误会,是长虹鲁莽冲动了。既有知府大人作保,这位沈掌柜自然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人。   今日在此所闹事端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乾正派无关。大人依法责罚便是,长虹绝无怨言。”   姚彦拍了怕他的肩,安抚道:“少侠言重,既是误会解开便好,我想沈掌柜深明大义,一定不会计较的,对不对?”   知府大人望将过来,眼中似有祈求,沈错老大不开心——   以她的耳力,方才知府所说的话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想起母亲来,也不敢闹得太过,只咕哝道:“我怎么就不计较了?”   胭脂轻轻握住沈错的手,轻声道:“沈掌柜……”   沈错低头一看,不禁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们走吧,谁让本宫深明大义,宽宏大量呢?”   她过往随心所欲,对于胭脂这种心怀善念的人不屑一顾。   可她曾为胭脂所救,倚仗的便是那一份仁慈,如今又哪里说得出让她更改的话来?   辛长虹听了知府的话后,知道此事必有蹊跷,若是知府没有撒谎,那便是师父骗了他们。   今日势必人强,再纠缠下去也没有益处,还是先去与师妹汇合,回门派问清楚来龙去脉。   张雁来方才开始便一直在发呆,辛长虹扶起他,顺手从门柱里拔出自己的佩剑,颇为狼狈地离开了。   “沈大人,这个……”   知府见事情了结,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正想与沈错套几句交情,沈错却连理也不想理他,对着王二等人道:“关门送客,今日不营业了。”   说完便拎着胭脂朝后院走去。   王二等人心中满是疑虑,但完全没有打探的念头。便是知府、同知也得看他们掌柜的脸色,那掌柜必是大人物,他们又何必去了解其中的详情呢?   沈错拎着胭脂回后院,走着走着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奇怪……”   “沈掌柜,怎么了?”   “沈丁那家伙呢?”   沈错虽然能耳听八方,但也无法时刻注意每一个动向。   方才她的注意力在辛长虹等人身上,竟一时没有察觉沈丁去了哪里。   “沈丁大哥?”   “难道还能被人掳……”   她一边朝书房走去,一边猜测着可能,说到一半突然脸色一变。   “沈掌柜?”   胭脂不明所以,沈错却突然足下发力,施展轻功,只是转息之间便到达了书房门口。   她「哗啦」一声推门而入,恼怒道:“沈丁,你这家伙究竟在做什么?”   胭脂被沈错拦腰拎在手中,因方才的颠簸天旋地转。   此时好不容易缓过劲,抬头一看,只见沈丁跪在书房之中,身边坐着一名白衣女子,此时正一脸呆然地望着沈错。 第45章   胭脂从晕眩中回神, 乍一看到房内的两人先是一愣,待看清那名陌生女子的情况, 心中大惊。   女子面容娇俏, 看起来不到双十年华,形容狼狈地坐在地上, 双手被反缚在身后,一袭白衣已能看出明显的脏污。   沈丁则单膝跪地,向着门口的沈错请罪道:“属下自作主张,请少主责罚。”   沈错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一挥手, 身后的门应声而关, 顿时将四人锁在了书房之中。   胭脂咽了口口水,直觉得气氛有几分不对,再看那名女子,依然是一副呆然的神情,难以置信地望着沈错。   沈错目光冷淡地看着地上的女子,好一会儿才冷笑了一声。   “霍紫苏,别来无恙?怎么,见到我有那么惊讶吗?”   胭脂今日已听到好几次这个名字, 顿时明白此人就是方才那两人的同伴, 脑中迅速开始梳理前因后果。   沈错话音刚落, 霍紫苏眼眶已然通红。只是她身上穴道被封, 此刻无法发出声音。   不过胭脂倒是看出来了, 她那不敢置信的表情下有惊也有喜——为什么会有喜呢?   “哟哟哟,”沈错见她似要哭,一边放下胭脂,一边嘲讽道,“又哭又哭?这回我可不会上当了。你这家伙功夫三流都算不上,演戏倒是一把好手,过去是我小看你,但你以为同样的招式能对我起效两次吗?”   沈错没对沈丁的请罪有任何表示,只拉了一张椅子坐到霍紫苏面前。沈丁不敢打扰她,沉默地跪在地上。   “唔唔……”   因为被点了哑穴,霍紫苏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完全没办法反驳沈错。   胭脂见她姿态狼狈,双眼通红,生出几分恻隐之心。但再看沈错冷漠的神情,此时不敢出声相劝,只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   沈错在言语上羞辱了霍紫苏一番后,神情稍缓,对着沈丁道,“解开她的哑穴。”   沈丁抱手应是,稍显粗鲁地为霍紫苏解了穴。   霍紫苏「唔唔」叫了半天,真解开穴道,却又泪眼迷蒙地望着沈错不说话了。   沈错不耐烦道:“看什么看?我可不是鬼。不过你放心,我的手段可比厉鬼狠毒得多。”   霍紫苏这才凄楚地问道:“沈错,你既然没死,为什么不来找我?”   沈错简直要气笑了。   “我没死让你这么失望吗?找你让你再害我一次?”   霍紫苏抿了抿唇:“以你的性子,为什么不找我报仇?”   沈错想到这点就有气——她今天本来就快要气饱了,沈丁这个家伙还给她找不开心。   知道辛长虹是霍紫苏的跟班时她就知道,霍紫苏肯定也在这里。   只是她既然答应了母亲不再寻仇,就算见到霍紫苏也只会不开心而已,又见她干吗?   没想到沈丁做决定那么果断,手还那么快,直接把人给掳了来。   “我不找你报仇那是我胸襟宽广,不过你既然送上门来,我当然就不客气了。”   难道是她不想报仇吗?这帮所谓的名门正派就是喜欢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过目前看来,霍紫苏什么也不知道,不如吓吓她,算是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   这霍紫苏虽然啥啥都不行,但哭起来梨花带雨的,还算赏心悦目。   “你是喜欢千刀万剐还是喜欢万蚁钻心?对了,我们天明教有种专门惩戒叛徒的酷刑,叫作五心朝地。   就是把人的手心脚心以及头顶各钻一个洞,把人拦腰折断吊在半空,五心向地,在痛苦中鲜血流尽而亡,你喜不喜欢?”   霍紫苏泫然欲泣的脸上微微发白,口中却倔强道:“是我有负于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可以啊,胆子大了不少。”沈错赞赏了一句,对着沈丁道,“沈丁,去拿绳索和钻子,本宫要亲自行刑。”   沈丁应了一声是,退出书房似是去准备工具。当他关上房门的时候,一直强忍着眼泪的霍紫苏再难忍耐,泪水决堤而出,流满了面颊。   沈错见她终于哭了,心情稍稍舒畅了一些。她原本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为遵守和母亲的约定一直隐忍至今,那股怨气积累在心,今日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渠道。   霍紫苏被吓得那么惨,她就当报了当日之仇。   霍紫苏是乾正派掌门霍鸣英之女,虽不像沈错那般锦衣玉食,但从小也是娇养起来的。   她武功不怎么样,可有一位武林盟主的父亲,还有羞花闭月的容貌,很受一些年轻才俊的追捧,鲜少有这般落魄的模样。   “沈错……”不过此时大概是死到临头,她已完全顾不上自己的形象,哽咽道,“你要杀我,我没有怨言。但在临死之前,我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胭脂见那霍紫苏哭得颇为可怜,心中稍有不忍。   如果事情真如沈掌柜所说,那这霍紫苏确实可恶。可不知道为什么,胭脂看对方神情态度,总觉得过去的事有什么误会。   没想到沈错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冷笑了一声道:“又有话说?你的话也忒多了一点儿。过往我便是听了你的话才着了你的道,我看你今日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霍紫苏闭了闭眼,似是鼓足了勇气,湿润的目光渐渐转为了坚定。   “沈错,当日我确实下了毒,但我从未想过要你性命。你们天明教与朝廷、与正道武林作对,注定我们立场不同。   但长公主和我父亲都答应过我,不会伤你。你姑姑武功高强,我们只能从你这里下手,才能让她投降。”   胭脂不知天明教和朝廷以及武林的恩怨,这话自然大半都听不懂。   但她听懂了霍紫苏想要表达的意思:她不是真心想要伤害沈掌柜。   霍紫苏语气诚挚,哭得又好不狼狈凄惨,沈错的眉目之间却显出一丝狰狞之色。   她突然起身,座下的木椅「哗啦」一声碎裂,胭脂感觉到迎面一股气劲,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沈错知道柳容止是自己母亲以后便知道对方想要的并非是自己的性命。   甚至要的不是姑姑的性命,“你以为我会给你们羞辱我的机会?以为我会让你们拿我去威胁我姑姑?哈哈,你们未免太小看我了!”   她气得从来都是自己不够小心,无法及时支援姑姑,导致她老人家功败垂成。   若非在山中遇到胭脂,照料了她几日,让她得以及时赶回天明教,姑姑如今便已经是一具尸体。   沈错想起当日情景,心中气血翻涌,衣袂鼓动,举掌运气,似便要往霍紫苏天灵盖拍下。   “霍紫苏,你罪该万死!”   霍紫苏闭上双眼,仰头道:“今日能死在你的手中,我也没有遗憾了。”   “沈掌柜!”胭脂眼见大事不妙,这次是真顾不得其他,大声道,“万万不可!”   不论过去如何,如今沈掌柜是朝廷亲自任命的佥都御史,又怎么能犯杀人的罪行?   沈错面色冷凝,手腕高举,这一掌却迟迟没有拍下。   房间一时安静到了极点,霍紫苏没有感觉到疼痛缓缓睁开眼来,望向了方才声音的来源。   只见一个身量娇小的女童此时正站在门边,神色惊慌地望着沈错。   霍紫苏从沈错进来之后,目光便一直放在她身上,直到此刻才发现这房内竟然还有一人,神色微微一变。   沈错这一发泄,怒意大减,缓缓放下了手。她回头看了胭脂一眼,胭脂见状连忙上前抱住沈错的手,哭腔道:“沈掌柜,得饶人处且饶人,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您如今已是朝廷命官,不能知法犯法……呜呜呜,我不想您被官府通缉……”   她劝得语无伦次,最后嘴巴一扁,哭出声来。   沈错过往不是不听劝,只是若劝得不好,她便是听了劝,事后也必要心中不舒坦。   不过胭脂最后这感情流露颇得她心,可见胭脂不想她杀生,除了心善以外也是为了她着想。   “哭什么哭?动不动就哭……”她口中似是嫌弃胭脂,手上却一捞,将胭脂抱到怀里,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我不过是吓吓她,杀她还脏了我的手呢。”   “沈错!”霍紫苏从不曾见沈错如此待人,脑中一时无比混乱,朝廷命官是什么意思?杀她脏手是什么意思?最重要的是,“她是谁?”   她认得沈错的四位「红颜知己」,可今日不知为何没有一位陪在她身侧,反倒是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童劝阻了她。   而且沈错往过都是被哄的命,哪有她哄人的道理?   沈错给胭脂递了手帕,听到霍紫苏咄咄逼人的语气,眉头一挑,冷哼道:“你管得着她是谁吗?”   霍紫苏脑中警铃大作:“你……你不会也让她为你「暖床」了吧?”   霍紫苏当初临行之前被父亲找去密谈,得知魔教教主沈云破喜好女子之事,心中大为震撼。父亲说沈错肖似其姑,怕她吃亏,清白不保。   霍紫苏原本还不相信,可当顺利潜伏在沈错身边后,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这沈错不仅喜好女子,而且还不止一位,身边四位侍女轮流为她侍寝,美其名曰“暖床”,据说只有经过了这一层考验才能待在她身边。   霍紫苏曾在心底为沈错开脱,认为她本性不坏,只是从小在魔教长大,在沈云破的教导之下才会有这种行径,却不想她如今竟然会对这样的女童下手。   沈错不想她猜得还挺准,得意道:“是又怎么样?”   霍紫苏脸色一青,再顾不得自己如今是阶下之囚,大骂道:“沈错、沈错你——你卑鄙无耻、下流下作、丧心病狂、人面兽心、衣冠禽兽、猪狗不如!” 第46章   霍紫苏这一连串的辱骂, 别说是沈错,就连胭脂也听呆了。   明明方才还甘愿死在沈掌柜的手上, 怎么不一会儿就这样骂沈掌柜了呢?   “你骂我?”沈错没想到霍紫苏被自己吓了一顿, 竟然还能如此中气十足地骂自己,气得对胭脂道,“你看到没有?这人狡猾得狠,之前以为我要杀她,便做小伏低,说得声泪俱下。   如今知我不过是在吓唬她,便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   胭脂这时已用手帕擦干了泪水, 听得沈错的抱怨, 连忙对霍紫苏道:“这位姐姐,沈掌柜是好人,你不要骂她。”   霍紫苏听胭脂为沈错开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竟然连这样小小的幼童都要蛊惑,沈错……我真的对你太失望了!”   沈错拧着眉,不开心道:“什么叫蛊惑?胭脂折服于本宫的魅力之下,需要你失望什么?你怎么还是如此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霍紫苏听她说得理直气壮, 一时只觉得心灰意冷。   “我原以为你能改邪归正,却不想你如此冥顽不灵……我当初就该毒死你,为武林除去一大祸害!”   沈错冷笑一声:“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别以为我不杀你便不能对你怎么样。先把你饿上三天,看你嘴还硬不硬。”   沈错说完便拎着胭脂出了门, 转而进了隔壁房间。沈丁正跪在屋内, 一见到沈错立即叩头道:“请少主责罚。”   沈错冷哼了一声:“你还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之前是谁劝我不要与母亲作对的?如今带了这个大麻烦回来,你却是要我如何处理?”   杀肯定是不能杀的,放却也不能轻易放。   沈丁俯身在地,沉声道:“少主,当初也是我抓得霍紫苏,才有了之后的事。我知道自己万死难辞其咎,只要您一声令下,我愿与霍紫苏同归于尽,绝不牵连少主。”   “当初的事我早就说过与你无关,而且你俩死了现在对我有什么好处?”   沈错平日不怎么与自己的护卫交流,根本无法理解他为何要与霍紫苏同归于尽,“罢了罢了,就算抓了她又如何?还不是因为辛长虹先来招惹我们吗?”   她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而且说不准,她来得正是时候,你替我传书给母亲,我要交代此事,问问她意下如何。”   “您要告诉……告诉您母亲?”   沈丁一句「长公主」因意识到胭脂也在而改口,却仍无法掩饰惊讶的语气。   沈错似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点子,神情得意道:“这么大的事自然该告诉母亲,我可是莫名其妙被人上门寻仇,如今俘虏了她,该如何处置总要请示一番吧?”   哼,母亲既然不让她回京城,那就别怪咄咄逼人。与其等到对方去告状颠倒黑白,不如主动坦白。她倒要看看,母亲的心究竟向着谁。   霍紫苏在地上坐了大半个时辰,其中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发呆。   知道沈错没死的欣喜激动,发现对方恶劣依旧的失望愤怒以及抱着必死决心的悲戚凄楚此时已慢慢退去。   她开始能够思考自己当下的处境,思考沈错与胭脂那番对话中所包含的意思。   朝廷命官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初天明教与朝廷势不两立,武林正道又恰好苦天明教日久,双方一拍即合,苦心经营数载终于将天明教剿灭。   决战之日,她因仍沉浸在沈错之死的悲伤中没有参加,年轻一派的弟子也因战力不足只留守山脚,真正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的只有各大门派的高手。   她之后的大半年因沈错之死心灰意冷,只想找到对方的尸首好好安葬。   但乾正派弟子在茅山脚下搜寻几个月,都没发现沈错尸身的踪迹,她的心中渐渐产生了一丝希冀。   直到去年年末,有弟子向他父亲报告,茅山镇中有疑似沈错的人出现,她这才偷偷溜出来山门。   再后来,她被辛师兄等人找到,央求对方陪自己寻找一年,继而辗转来到了严州。   想起方才乍见沈错心中生出的喜悦,霍紫苏只觉万分羞恼。   她这两年因心怀愧疚辗转难眠、痛不欲生,沈错这个混蛋却过得如此逍遥自在。   欣喜退去以后,恼怒又占据了上风。此时此刻,她恨不得把沈错大卸八块。   霍紫苏在书房的地上枯坐了不知道多久,只能在心中咒骂沈错来缓解身体上的不适。   她内力不足,起码要花三个时辰才能冲开被封的穴道,故而此刻仍手酸痛麻木,无法正常行动。   天色渐黑,霍紫苏只觉得腹中饥饿难忍,不禁后悔中午耍性子没吃多少午餐。   就在她饿得头昏眼花之际,书房的门「咿呀」一声开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缝中溜了进来,霍紫苏一惊,低声道:“是谁?”   “姐姐,是我。”胭脂手中捧着一包油纸,轻手轻脚地走到霍紫苏身边,“姐姐,我是胭脂,来给你送吃的了。”   胭脂面容柔善,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左右。霍紫苏听她一口官话带着南方吴侬软语的腔调,便猜测她并非天明教出身,询问道:“是沈错让你来给我送吃的,还是你自作主张?”   沈错说要饿她几天,胭脂又做贼似的蜡烛都不带,霍紫苏便猜她是偷偷来给自己送吃的。   胭脂柔柔一笑,打开油纸包,霍紫苏看到里面是两个热腾腾的包子。   “沈掌柜正在气头上,姐姐你不要怪她。其他东西我不好拿,你先吃两个包子垫垫肚子吧。”   霍紫苏只是略一犹豫,便就着胭脂的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她早已不是当初骄纵的乾正派掌门之女,潜伏在沈错身边的时候已经学会了能屈能伸。   而且她知道,依沈错的性子是不屑于给她下药的,这包子吃得十分安心。   胭脂见她吃得着急,喂完了一个便去给霍紫苏倒了杯水。   “你慢点吃没关系,沈掌柜和沈丁大哥都去知府那里了,一时半刻不会回来。”   霍紫苏一听沈错不在,顿时眼睛一亮。   “小妹妹,你放我走……不,我带你一起走。你年纪尚小,不懂人世险恶,万万不要被沈错诓骗。”   胭脂眉头微皱,原有的一点笑容渐渐收敛。   “姐姐,我看你可怜才给你拿吃的,你为什么要说沈掌柜的坏话?   我年纪虽小,但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你不必挑拨我,我不会放你走的。”   霍紫苏气得胸口发疼——沈错姿容妍丽,武功高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加之性子狂放,颇有魏晋名士的风流潇洒,也难怪能将这小小的女娃迷得神魂颠倒。   就连她当初也……   “胭脂,沈错是天明教的少主……天明教你可知道?便是那盘踞北方多年的魔教,去年天明教覆灭,朝廷还免了一年的赋税。”   霍紫苏努力想要说服胭脂,毕竟这可能是她唯一逃脱的机会了。   虽然她还没想好逃走之后该怎么办,但总不能在这任由沈错折辱。   “沈掌柜是魔教少主?”   胭脂原本只是来送个吃的,听霍紫苏谈起沈错的过往,心中产生了一丝好奇。   她将沈错视作恩人,自然也会好奇沈错的过往。只是天生的敏感让胭脂不敢询问,故而到目前为都只能从只言片语中了解。   如今面前就有一个知情者,胭脂难以抑制心中探索的渴望,接过了话头。   霍紫苏见她产生了兴趣,连忙点头道:“不错,天明教盘踞北方多年,你或许对他们不甚了解。   但他们作恶多端,不仅为武林正道所不齿,还与朝廷作对。   所以长公主才会不惜大费周章,与武林人士合作剿灭魔教。我是乾正派掌门之女,所说句句属实。”   胭脂皱着眉似是在思考,沉吟了一会儿,道:“我确实对什么魔教不甚了解,但我了解沈掌柜。她不仅救过我,还惩戒贪官,是朝廷亲命的佥都御史,又怎么会是坏人?”   胭脂说沈错救过她,霍紫苏是相信的。除了好色一些,沈错并非大奸大恶之人。   至于惩戒贪官,霍紫苏也不怀疑,毕竟沈错当初就做过不少类似的事,所以她才会为沈错求情。   只是沈错被任命为佥都御史一事,她实在是难以相信。   “你说她是佥都御史?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今日你师兄来店铺里闹事,已经被知府大人劝回去了。”   胭脂斩钉截铁地道,“你说魔教作恶多端,可是我听说沈掌柜曾救过你,而你却恩将仇报,对她下药。   沈丁大哥会掳你来,也是因着你师兄师弟在店中闹事,心有不忿才出此下策。”   霍紫苏喉中一梗,一时无法反驳,胭脂继续道:“便是我不了解你们当初的事,但沈掌柜救过我是事实,我又怎么能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呢?”   霍紫苏见劝她不动,怒其不争道:“即便她救过你……你、你这年纪尚小,难道就甘愿为沈错侍寝吗?”   胭脂已读过书,隐隐约约明白侍寝的含义,双眼微睁,惊讶地望着霍紫苏:“姐姐,你为何要这样说?”   霍紫苏怕她年纪太小,不懂侍寝的意思,解释道:“沈错要你为她暖床,便是毁你清白。”   胭脂越发无法理解,反问道:“为何为沈掌柜暖床便是毁我清白?我们同是女子,睡在一处又如何?我读过书,你可不要骗我。”   霍紫苏见她懵懂,想要进一步解释却又难以启齿,只连连摇头道:“唉,沈错害人不浅!” 第47章   胭脂从书房中出来, 见沈错坐在院中,显然是已等得不耐烦, 连忙走到石桌旁向她复命。   “沈掌柜,我已经把包子给紫苏姐姐送过去了。”   沈错瞟了她一眼,轻哼道:“干吗叫她姐姐那么亲昵?还有,你为何要与她说那么多话?”   以沈错的耳力,房中两人的对话能听得一清二楚。虽说胭脂没因为霍紫苏的话动摇,还算叫人欣慰, 但她还是不喜欢胭脂和霍紫苏说那么多话。   包子原本就是沈错让她送过去的, 沈错根本没去知府那里, 这不过是胭脂诓骗霍紫苏的说辞。   既然沈错仍在院中, 胭脂知道两人的对话十有□□逃不过她的耳朵。   只是她对沈错的过去实在太好奇,这才没忍住与霍紫苏多说了几句。   “我……”   “哼,你是不是想知道我过去是不是真如她所说,是个无恶不作的魔教中人?”   胭脂听出她话中已有怒意,连忙摇了摇头。   “沈掌柜,我知道您是好人……”   沈错才不稀罕当什么好人呢,偏开脸生硬道:“我可不是好人,霍紫苏说的没错,本宫乃是天明教——   也就是正道人士口中所称魔教的少主。少主你懂吗?就是二把手的意思。”   天明教众自然是不可能叫自己魔教的, 只不过沈错向来反骨, 被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喊多了, 她为了讽刺人家偶尔也如此自称。   不过这一次, 与胭脂赌气的成分更大一些。   胭脂见沈错臭着脸, 大着胆子靠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道:“沈掌柜,无论是朝廷命官还是天明教少主,对我来说您都是救过我的沈掌柜。   我不是因为怕您是坏人才与紫苏姐姐说这些,我只是……只是好奇……”   胭脂主动的靠近让沈错心情稍稍好了一些,起码证明胭脂没有怕她。   那该死的霍紫苏,就知道挑拨离间败坏她的名声。什么侍寝不侍寝的,号称名门正派的乾正派,怎么掌门会生出这么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儿。   呸……   “你既然好奇,为何不来问我,要去问霍紫苏?她向来喜欢胡说八道,为了毁我清白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怎么为本宫暖床就是毁你清白?她想帮我暖,我还不要她呢,呸。”   沈掌柜生气,胭脂自然要义不容辞地负担起安抚她的工作。   “我自然是不信她的,我只相信沈掌柜。”   这句话很中听,沈错挑挑眉毛,脸色立时好转,抓起胭脂放到对面的凳子上,傲然道:“算你有眼光,既然你好奇本宫的过去,那就由本宫亲自来告诉你,千万不要去相信那个霍紫苏。”   胭脂没想到沈错竟然愿意亲口为自己叙述,又惊又喜。   “谢谢沈掌柜!”   沈错是所谓的遗腹子,出生时父亲已经去世。过了不久以后,母亲也离开了天明教,她是在姑姑与教众的照料下长大的。   作为天明教少主,她自小没受过什么苦,直到亲自行走江湖。   因天赋异禀又有姑姑传下的先天一炁,沈错十二岁时便名震武林,难逢敌手。   天明教除了沈云破以外又突然多了一个武功高强的魔头,江湖人一时闻风丧胆,人人自危。   沈云破似是有意培养侄女,五年间鲜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外务都交由侄女打理。   沈错身边四位侍女都与她年纪相仿,却各有本领,将天明教上下管理得井井有条。   故而这五年间虽一直遭受朝廷打压,但在江湖中的威势更盛往昔。   然而盛极必衰,更何况天明教与朝廷作对,待局势稳定必有一场大战。   这场大战在两年前爆发,朝廷十万精兵与正道武林联合对天明教圣地发动了进攻。   最后的结果,广为流传的版本是长公主宅心仁厚,天威服众,不战而屈人之兵。   魔教教主因受感化,率领十万教众向朝廷投降,为赎过往罪孽自尽身亡。   大炎外忧内患尽除,终于迎来了长久的安定。   “幸好当日我及时赶到,否则姑姑危矣。若非那帮伪君子害我延误了与姑姑汇合的时机,又故意向她老人家透露我的死讯,天明教又何至于此?   姑姑当时一定是以为我身故,所以才心灰意冷,含恨自尽。”   当然,沈错说起往事必然是要夸大自己的功绩与伟岸,贬低朝廷与武林正派的用意,“你说他们可恨不可恨?你说我姑姑凄惨不凄惨?若非母亲有命,我非得让他们拿命填我姑姑受的苦!”   那些江湖恩怨,快意恩仇对胭脂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不过沈错辞藻华丽,夸耀起自己来又不遗余力,加上是亲身经历说得真情实感,生动非常,听得胭脂惊心动魄,万分投入。   “母亲?沈掌柜,您不是说您的母亲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吗?她回来找您了?”   沈错抱着手,气道:“什么回来找我了?我母亲便是那纠集军队来讨伐我姑姑的长公主,你说叫人生气不生气?姑姑爱我宠我,她却这样对待我姑姑,哼!”   胭脂如今已有了一些见识,但听到沈错的话还是惊讶地张大了嘴,一脸呆滞地望着她。   长公主在百姓心中几乎有着与当今圣上一样的威名,沈错却云淡风轻地说出长公主就是她母亲,又如何不让胭脂惊愕呢?   但转而一想,也只有这个身份才能保住沈错的性命,才能让她在如今担任佥都御史一职,也才能让知府大人也对她如此恭敬了。   胭脂吞了吞口水,努力地消化沈错所说的话。   “沈掌柜,您原来是那么厉害的人啊……”   她当初在山中只是见沈掌柜模样好看,处境凄惨,尽自己所能帮她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哪里想得到竟然是遇到了这么厉害的人物呢?   沈错听得她的吹捧,一副往事休提的神情,挥了挥手:“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那之后又怎么样了呢?既然长公主是您母亲,那为何紫苏姐姐他们还要来找您麻烦?”   “我哪里知道?”沈错也是莫名其妙,“姑姑自尽之前便与母亲谈妥了条件,天明教就此解散,过往恩怨一笔勾销,这霍紫苏的父亲就在当场。   我救回姑姑后,母亲说是感念旧情,将我俩带回了炎京。   我俩再不管江湖之事,也不再受官府通缉,哪里知道这些人还揪着过往的事不放。”   胭脂皱眉思考道:“想来此中必有误会……沈掌柜,紫苏姐姐身份特殊,我们关着她没事吗?”   沈错满不在乎道:“是她先来惹我的,我关她又怎么了?再说我又没对她怎么样,不就是吓吓她吗?”   沈错说着提起了胭脂:“时间不早了,我们去休息吧。你放心,至多就关她几日。”   哼哼,她已飞鸽传书去了炎京。要她放人还不简单?只要母亲招她回京过生辰,一切好说。   “八月,那么快又八月了……”沈云破出神地望着满园金桂,喃喃道,“无妄的生辰快到了。”   坐在她身边的柳容止正在煮茶,听到她的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   “今年桂花开得不错,我命人做了你最喜欢的蜂蜜糯米桂花糕,尝一尝吧。”   沈云破转头望向她,问道:“无妄什么时候回来?”   柳容止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   “怎么突然想起错儿来了?她在为我办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可是已经八月了,我说好每年都要给无妄过生辰的。”   “我的生辰也在八月,既然错儿回不来,今年你就为我过吧。”   沈云破似十分惊讶。   “你的生辰也在八月?八月什么时候?”   “你忘了吗?是八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还是你说的。”   沈云破愣愣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无妄的生日也是八月十六,好巧。”   “是啊,好巧,所以今年你便陪我过生辰吧。”柳容止轻轻捻起一块桂花糕喂到沈云破嘴边,和颜悦色地道,“等错儿年末回来,我们可以帮她补办,届时也可以商议她的婚事了。”   沈云破张嘴吃下,见柳容止指尖沾着蜂蜜,不经意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她长着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此时却显出几分生动、青涩与乖巧。   柳容止先是一愣,而后脸上清浅淡然的微笑便真切了起来。   沈云破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变化,尝到了美味后将注意力完全投注到了面前的桂花糕上,伸手便想自己去拿。   柳容止按住她的手,在沈云破不解地目光中坐进她怀里。   “你方才折了桂花,还是我喂你。”   沈云破听话地收回手,却没有忽略柳容止的举动,疑惑道:“可你为何要坐我腿上?”   柳容止面露无奈,哄孩子一般:“这样方便一些,你不喜欢吗?”   沈云破虽有癔症,平日都对柳容止言听计从,但很有自己的坚持:“可是我会腿酸。”   柳容止脸色微变,气道:“平日我帮你梳头穿衣,点唇画眉,我何曾计较过辛苦?”   “那便叫侍女去做,你不要辛苦。”沈云破说得一本正经,头头是道,“可以给我派四位侍女,让她们各司其职,这样她们也不会太辛苦。”   柳容止想要生气,看着她懵懂的神情又气不出来,只能强硬道:“不准多话,我喂完你便不坐了。”   沈云破这才点了点头。   吃了小半碟桂花糕,沈云破便吃不下了,要回阁里小憩。   柳容止净了手,想陪她一块儿回去。恰在这时,解语带着沈错的信来找她了。 第48章   霍紫苏已经在沈记杂货铺住了好几天, 沈错虽然没有真的饿她几天几夜,也为她解了穴, 甚至允许她在院中一定程度上自由行动, 但就是不放她离开。   霍紫苏倒也没想跑,虽然想要联系师兄师弟, 免得他们担心。   但她此次出来的目的就是找寻沈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得偿所愿。   只不过当日她被掳来的过程实在太唐突惊险, 让她在一开始方寸大乱。   霍紫苏辗转来到严州, 想要继续打听沈错的消息, 却怎么也没想到, 对方竟然会在闹市开杂货铺,这个杂货铺还和自己所住的客栈近在咫尺。   当日因师兄和师弟再次劝她放弃寻找沈错,她心里烦闷便故意支开两人,让他们给她买腌梅子。   待两人走后,她想独自出门逛逛,没想到还没走出房门就被沈丁劫走。   她与沈丁算是老相识,当初能成功接近沈错也算是利用了沈丁的同情心。   两人在沈错坠落悬崖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她乍一看到沈丁还以为对方是来给沈错报仇的。   霍紫苏事后仔细一想, 便明白沈丁是如何找到她的。   沈错的四位护卫各有所长, 这沈丁在天明教中有顺风耳之称, 能在最复杂的环境中准确分辨出特定的声音。   他大概是在外遇到了她的师兄弟, 继而顺腾摸瓜找到了她的所在。   霍紫苏当时根本没有反抗——当然, 以她的武功也反抗不了——   准备闭眼受死,没想到沈丁却把她掳到了杂货铺这里。   霍紫苏一直不相信沈错已死,但这种不相信中更多的还是她的一厢情愿。   所以当看到沈错真的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霍紫苏可谓悲喜交加,一时甚至忘记了两人的立场,说了一些她本不该说的话。   一夜的兵荒马乱过去之后,她现在再冷静下来想想,觉得这件事中蹊跷之处太多。   沈错不肯放她走,她不如就在沈错身边静观其变,探明真相。   霍紫苏想得很美好,可惜除了第一天来吓过她一次以外,沈错再也没主动来见过她。   她可以活动的范围不大,恰好可以满足日常起居而已。   有沈丁看着她,她也不敢玩什么花样,就这么安静地过了几天。   大多数时候,都是那个叫胭脂的小女孩来给她送吃送喝,偶尔陪她聊几句,免得她闲得长毛。   “沈错人呢?她把我撂在这里到底想怎样?你让她来见我,别和我耍什么阴谋诡计!”   霍紫苏已经发现,胭脂年纪虽小,但在这院子里,沈错除了沈丁以外最信任的便是她。   女童看起来柔弱可欺,实际上十分有主意,并不是个任人摆布的角色。   霍紫苏劝了她两日,见她无动于衷,如今也不再白费唇舌了。   胭脂微微叹了口气:“紫苏姐姐,你不要着急,再耐心等待几日,沈掌柜会放了你的。”   “可笑,她放我还要挑时候吗?你让她别鬼鬼祟祟了,直接来与我谈。她是不是想拿我当筹码,去威胁我爹?”   胭脂虽然不知道沈错究竟打得什么主意,但知道肯定不是霍紫苏所说的那样。   “紫苏姐姐,你就别乱猜了,沈掌柜如今已经不管江湖之事,也不打算再去追究过往的恩怨。   你就当在这里作几天客,与老友叙叙旧,等到沈掌柜舒心了,自会放你离开。”   “作客?老友?有那么招待客人的吗?再说,我和沈错根本不是朋友!”   胭脂无奈一笑——她发现霍紫苏与沈错在某些方面挺像,不知道是不是江湖儿女都这般心性单纯。   “如果不是朋友,你那日见到沈掌柜为何喜极而泣?又为何对下药的事耿耿于怀,心怀愧疚?”   霍紫苏没想到沈错那个没良心的没看出来的事,竟被一个小小的幼童看了出来,脸色不禁一变。   “我……我哪里有喜极而泣,心怀愧疚?你不要乱说,污蔑人!”   “可是我记得姐姐你对沈掌柜说……”胭脂清了清嗓子,努力学着霍紫苏的语气道,“「今日能死在你的手中,我也没有遗憾了」。”   霍紫苏没想到沈错身边的侍女一个个都能那么促狭,解语、司命几个就算了,换了一个十岁的黄毛丫头,竟然也不例外。   她当时又惊又喜,早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想把这两年压抑在心中的悔恨尽数吐露,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堂堂武林盟主之女,竟被个十岁孩童嘲笑,真是丢死人了。   更让她气恼的是,连这初次见面的胭脂都看出她对沈错并非只有敌意,偏偏只有那冤家把她当仇人一般。   “胭脂,我原以为你是受沈错诓骗,没想到你是人小鬼大,比她还坏!”   霍紫苏恼羞成怒,胭脂也不敢再与她玩笑,捂着嘴道:“紫苏姐姐,我不懂你们当初的恩恩怨怨,但如今沈掌柜已与朝廷和解,你们既然曾有情谊在,为何不趁此机会握手言和呢?   沈掌柜真的是个好人,我和你说说她是如何帮我的吧。”   今日沈错是真的不在家,左都御史率领一千京营兵巡按江南,最近达到严州,知府已请了她好多次。   按官职来说,左都御史是沈错的直属上级,不见上一面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这两日沈错也不知为何想通了,接受了知府的邀请。   胭脂将自己第一次遇到沈错对方的凄惨处境,以及后来再次相遇,她对自己的诸多帮助详略得当地告诉了霍紫苏。   霍紫苏越听越是惊讶,最后问道:“她那时身边没带侍女吗?平日竟是自己洗漱穿衣?”   胭脂没想到对方听了那么多,注意到的却是这点,一时不知该哭该笑。   “是,沈掌柜当初在乡间生活,除了有个厨娘帮她做饭以外,其余都是自己来做的,身边并未有其他侍女。   如今宅子里的人,除了我和虎子以外,都是来严州后招工的。”   霍紫苏对胭脂所说之事确实十分惊讶,那个好出风头,时刻需要人吹捧哄慰,出场还要人撒花瓣的沈错,竟然耐得住寂寞,孤身一人在穷乡僻壤开杂货铺?   就霍紫苏所知,沈错这家伙除了在风花雪月方面不嫌麻烦,喜欢亲力亲为以外,在其他俗事上,那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她身边的四位侍女外表美貌,对她却犹如老妈子一般耐心周全——看得她起鸡皮疙瘩的那种周全。   那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沈错,如今竟然能自己洗漱穿衣了,又怎么能不让霍紫苏惊诧呢?   当然,其中也有霍紫苏仍旧熟悉的地方。譬如大闹县衙出风头啊,要胭脂帮她暖床啊——   亏沈错做得出来,胭脂好歹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怎么还要人还她恩情呢?   沈错究竟是去报恩的,还是去讨债的?   “那她如今真的是朝廷命官?是那什么佥都御史?”   胭脂点点头:“这哪里有假?具体的事你可以自己问沈掌柜,我不能再多说了。”   霍紫苏轻哼了一声:“我问她?她都不来见我,我怎么问她?”   “你若有心想与沈掌柜冰释前嫌,我可以帮你和沈掌柜传话。只要你别再敌视她,好好和她谈,不要惹她不痛快。”   “我哪有惹她不痛快?是她自己小心眼,那么爱生气。”   “您可是给她下过药的……”   哎呀,她就只是下了些化气散,根本不是毒药,干吗老提老提?   “那她是魔教少主嘛……”   “我听沈掌柜所说,没发现天明教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为何就是魔教了?”   “哼,那是你不知道。二十年前,天明教在北方滥杀无辜,屠了整整一个村子!”   胭脂确实不知这件事,也不知霍紫苏所言是真是假,只是反问道:“二十年前沈掌柜与您都还没出生,我就更加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但你有亲眼见过他们对无辜的百姓做坏事吗?无论是沈掌柜还是沈丁大哥都是好人,不单是我这样说。   我相信有这样的少主,天明教大体上应该也是好的。只是我听说他们教众众多,不能排除其中有奸邪之人,但那也要看天明教是否维护这些作恶的人。”   霍紫苏听她说得头头是道,颇有见地,一时惊讶万分。   这些道理她也是明白的,正是因为明白,所以在真正地接触了沈错等人之后,她才会那么犹豫,事后又那么后悔。   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的父亲是武林盟主,是扛着匡扶正义大旗的第一人。   若她这个女儿为魔教说话,她的父亲又该如何自处呢?   所谓的武林联盟,正是因为有魔教这个敌人才能如此团结。   如果魔教根本就不是魔教,他们这些江湖人又还有什么价值呢?   不过,正如胭脂所说,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天明教是魔教这件事最终是由朝廷定义的。   如今沈错既然在朝为官,那就不是魔教的少主,两人不再是对立的立场,又为何要执着于过往的事呢?   而且她的父亲是朝廷亲封的将军,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同僚,成为朋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吧?   霍紫苏想到这里,心情好了一些,回想这两年的经历,不禁叹气道:“真没想到,我霍紫苏有一日竟然会被你这样的小女孩说道。   好吧,你去告诉沈错,我要与她谈一谈。我尽量不惹她生气……不如说,我别被她气死就不错了。”   胭脂见霍紫苏想通,脸上不禁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这几日紫苏姐姐的两位师兄弟天天来杂货铺守株待兔,似乎坐定了她就在这里。   如果紫苏姐姐能和沈掌柜握手言和,那她就不是被人掳来的,而是来作客的了。 第49章   张雁来与辛长虹那一日回到客栈没看到霍紫苏, 原以为她只是出门逛逛,但一直等到入夜都没见她回来。   两人一问掌柜才知道, 霍紫苏根本没从客栈正门离开过。   不用说, 两人立即就想到了沈错,当天晚上便来寻人。   可惜两名正派弟子鲜少干夜行潜入的事, 还没翻过墙头就被沈丁发现。   两人潜入不精通,硬闯闯不进,报官……人家自己就是官, 三条路都走不通, 最后只能选择守株待兔。   沈错从府衙回来, 下轿绕过影壁便看到辛长虹还守在侧门。   对方一看到她立时迎上前来, 沉声道:“沈无妄,我知道紫苏在你这里,你快把她交出来。”   沈错有蛮人血统,长在北方又自小锦衣玉食,习武练功,在身高上即便是与男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他站在辛长虹面前,微抬下颌, 以惯有的姿态「傲视」这帮名门正派子弟。   “你自己把师妹弄丢了却跑到我这里来找,未免太可笑了吧?”   他说着便想绕过辛长虹, 辛长虹却一步迈前再次挡住了沈错的去路。   沈错轻哼一声, 抬手便想给他一个教训, 没想到对方却在这时突然膝盖一弯, 直直地朝着他跪了下去。   沈错有些惊愕——她虽然不在乎跪礼, 过往自己拜师也从不弄这些玄虚,但十分清楚这些人眼中给人下跪意味着什么。   那些贪生怕死的暂且撇去不提,这辛长虹是霍鸣英首徒,过往便是宁死也不肯给他这个魔教少主下跪的。   “你做什么?”沈错并未拦他,也没躲没闪,反倒饶有兴致地问道,“如果我真的想对霍紫苏不利,你觉得下跪有用吗?”   因为这条小巷的尽头是河,平时没多少人来往,侧门前又有影壁遮挡,倒是没人看到这景象。   “我知道你因当初的事对紫苏怀有怨气,但也知道你并非想要她的性命,否则我们回客栈看到的恐怕就是她的尸体了。”   辛长虹仰着头,态度还算不卑不亢,“当初紫苏是为了武林正道,是我等无能才让她以身犯险。   你被围剿时她一直在帮你说话,希望师傅等人能手下留情。   以为你身死后更是悲痛欲绝,几近崩溃。这两年,她只因为一个缥缈的谣言便四处找寻你,她对你的情谊并非虚假。你如果有怨气,就撒到我身上吧,不要为难紫苏。”   沈错没想到这辛长虹还挺重情重义,神情举止不似作伪,眉头一挑突然福至心灵。   “你对霍紫苏那么好,是不是因为喜欢她?”   沈少主如此喜好风雅,自然也看过不少风花雪月的折子戏,对青梅竹马、才子佳人的戏码可不陌生。   这辛长虹虽不是个才子,功夫也水了些,但勉强算得上是江湖后起之秀,又是霍鸣英首徒,与那霍紫苏也算般配。   辛长虹没想到自己自己如此放低姿态,真情实感地向沈错求情,沈错却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羞愤道:“沈无妄,师傅与师娘对我来说便如再生父母,紫苏是我妹妹。   我答应过她们照顾好紫苏,你怎么能如此、如此歪曲……”   沈错见他这样激动地反驳,神态立时聊赖起来,咕哝道:“不是便不是嘛,值得那么激动吗?算了,无论你对霍紫苏什么感情都与我无关,我要回家了,你爱跪不跪。”   惊讶归惊讶,沈错可不会被这种行为打动,做出什么感念两人情深义重便放了霍紫苏的事——她还想着靠霍紫苏见到姑姑呢。   这一回她直接绕过了辛长虹,门都没走,一个翩然潇洒的腾云纵便飞过了门墙。   虎子跟着姐姐一起在院子里晒桂花,乍然看到沈错从天而降,惊喜地大叫道:“沈掌柜,是沈掌柜在天上飞!”   胭脂一转头,刚好看到沈错落地,惊讶道:“沈掌柜,您为何不走门?”   “走门多麻烦?还要叫人……”沈错一开折扇,朝着两人走来,“这桂花晒得如何,能做好的桂花糕吗?”   胭脂心说您这样飞来飞去,若是被邻里看到,到时候更麻烦,又想了想这几日更加红火的生意,发现好像也没太大差别。   她见沈错正低头看晒下的桂花,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笑道:“今年的桂花不错,昨日蜂蜜也到了。您如果想吃桂花糕,今晚就能做。   不过沈掌柜您不是不爱吃甜食吗?为何突然想起要做桂花糕?”   “这不是要给我做,是我姑姑喜欢吃,你把东西保存好就行。”   沈错与胭脂说了几句,见虎子正一脸崇拜地望着自己,轻轻一笑,问道,“怎么了?”   虎子跟着沈丁练了半年武功,虽不能说进步神速,但也算初入门槛,见沈错将轻功使得神乎其技,向往道:“沈掌柜,您真是太厉害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   沈错半点没有孩子需要鼓励夸奖的想法,摇头道:“你可学不成我这样。”   虎子兴奋的情绪顿时被打击得无以复加,沈错想了想又补充道:“除了我姑姑,谁也学不成我这样。你多向沈丁学学就差不多了,不要好高骛远。”   她不过是在陈述事实,虎子一听反倒觉得有几分安慰。   沈掌柜那么厉害,不止是他一人追赶不上,他若是能像沈丁大哥那么厉害,也很满足了。   “沈掌柜,我会发奋用功的。”   胭脂原还担心弟弟受到打击,没想到沈错一番话阴差阳错地安慰到他,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她欣慰一笑,摸了摸虎子的脑袋,对他道:“虎子,你去念书吧,这里交给姐姐就好。”   虎子看了看沈错,又看了看姐姐,乖巧地点了点头,小跑着离开了。   胭脂等他走后才对着沈错道:“沈掌柜,您待会儿有空吗?”   沈错正低头检视着晒下的桂花,随口问道:“怎么了,你遇到什么难题需要我为你解惑吗?”   “不是因为这个……是紫苏姐姐,她想见你。”   沈错手上一顿:“哼,她不是天天想见我吗?肯定是想骂我!”   “不是不是,紫苏姐姐说这一次她想和你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沈错满脸不相信:“她真的这样说?”   “千真万确……”胭脂见沈错动摇,连忙再接再厉,“紫苏姐姐来咱们家也有几日了,春桃姐姐几人都知道了她的存在,您再冷落人家也不好。反正之前只是吓吓她,如今便见她一见吧。”   沈错想起方才给自己下跪的辛长虹,问道:“那张雁来是不是堵着咱们杂货铺?”   胭脂面露为难,点点头又补充道:“不过他什么都没做,虽然一开始站在门边有吓到客人。   但后来与煎饼玩耍,大家就没那么怕了。今日店中生意太好,他还帮了忙呢。”   这忙自然不是张雁来想帮的,只是胭脂看他整日门神一般站在店门口,怕影响客人,便干脆让他进来,一番「劝慰」,张雁来便「主动」要求帮忙了。   沈错向来吃软不吃硬,一听连张雁来也主动做小伏低,心情越发舒畅。   “既然如此,那便见一见霍紫苏吧。反正至多再过一两日,她便没用了。”   算算时间,母亲的信也该来了。   霍紫苏与胭脂说完那番话后便一直忐忑地等待着,想到要和沈错和平相处,心中不禁七上八下。   便是过往演戏,她和沈错也委实算不上相处和睦,到了后来,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在演戏,经常与沈错斗嘴。   如今再说要和沈错化干戈为玉帛,她一时还真不知要和对方如何相处。   但另一方面,她又对此隐隐有几分期待。过往两人立场不同,注定无法交心,但今时不同往日,她们或许……   “霍紫苏,我听说你想见我?怎么,是准备给我认错吗?”   霍紫苏正在胡思乱想,耳边突然听到了沈错的声音。只见她推开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脸上还带着自得的表情。   霍紫苏方才还想得好好的,一看她那张得意的脸,忍不住就想揍上去。   沈错处事作风肖似其姑,外表却不如何相像。霍紫苏曾有幸……   有机会见过沈云破一面,发现姑侄俩眉眼之间虽也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方面相去甚远。   她初见沈错也是惊为天人,暗自比较,自愧不如。本以为这般身姿卓然、容貌姝丽、才华横溢、武功高绝、洒脱风雅之人,别说武林之中,便是全天下也再找不出第二人。没想到沈云破比起沈错来还要出尘脱俗,飘然欲仙。   自那之后,她看沈错便不觉得遥不可及,甚至每每被她做作的行为气到睡不着觉。   沈错美则美矣,艳则艳矣,却对自身美貌丝毫没有觉悟。   她在许多方面颇为自负,唯独没有夸耀过自己的长相。   她也爱美,每次出行都要精心打扮,在人前亮相更是十分讲究排场,每每震撼得一帮子贫穷的武林中人算她这一次又花了多少银子。   霍紫苏时常想,若非沈错是这番性子,而是懂得利用自身美貌,坐实那妖女之名,恐怕江湖中人早就为了得到她的青睐而自相残杀,掀起另一种意义上的腥风血雨。   幸好世间没有如果,沈错也完全不屑于以色诱人,反倒因为行为恶劣,手段狠辣而且言辞犀利时不时戳人痛点,引得天怒人怨,哀声载道,成为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少主。   就连她,心底虽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但看到沈错这番得意洋洋的模样,忍不住就想把拳头摁在她的脸上。 第50章   沈错看起来春风得意, 反观霍紫苏,经过这几日的磋磨可算狼狈不堪。   “我听说你想见我?”   “是的,我想该把话说清楚了。”霍紫苏默念心经, 努力心平气和,“当初我们立场不同,正邪有别,但我负你这件事无可辩驳。   无论你想怎样报复我, 我都没有怨言。可是你如今这样关着我不闻不问,究竟有什么打算?”   霍紫苏一直都知道沈错这人心思难测, 就算那时沈错当场杀了她, 她也不会奇怪。   可如今,沈错只一味地关着她,既不折磨报复,也不提要求,实在是令人费解。   即便不能冰释前嫌,总也要让她死个明白吧?   沈错在霍紫苏面前坐下,得意道:“怎么,知道怕了?这几日没睡好吧?”   霍紫苏眼下两团青黑, 脸色说不出的憔悴, 显然易见地不曾好眠。   她这几天日夜思考, 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你如果真的想报复我,早就去找我了,何必等到今日?   再说,你已经是四品的佥都御史,那胭脂又如此信任你,你根本不会伤我性命。说吧,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沈错摇着扇子,悠然自得地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霍紫苏深吸了口气:“只要你不做伤害他人的事,无论有什么目的我都会配合你,你看这样如何?”   她做这个决定下了很大的决心,沈错却毫不领情。   “呵呵,不伤害他人的事?霍紫苏,你还是如此道貌岸然,以为自己就是正义。   无论是为我求情,还是事后寻我,你为的都不过是免于自己受良心谴责。   就算是如今,你这番作态与其说是赎罪,不如说是施舍。”   沈错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嘲讽地望着霍紫苏:“你们举着正义的大旗,实际上用的下三滥手段与你们所说的歪门邪道又有何不同?   我天明教被你们称作魔教,我沈错被你们叫作妖女,可我敢说敢做,敢做敢当,而你们呢?   明明是门派之间的争斗,硬要说成正邪之分,一堆门派打不过我们,便拉了朝廷做援军。   最后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一帮前辈长老沽名钓誉,一群掌门庄主蝇营狗苟,一众小辈……”   她冷哼了一声,不屑道:“一众小辈有头无脑、有眼无珠,既不知精进武功,又难以德服人,最后技不如人便使下作手段,真是一脉相承,源远流长。”   沈错嘴巴之毒,武林中人深有体会,偏偏她针针见血,让人颜面尽失。   霍紫苏被她堵得哑口无言,羞愤欲死。   沈错话锋一转:“不过嘛,我的目的就算告诉你也无妨。这两年禁武令一出,你们这帮子名门正派也不好过吧?   你父亲顾及脸面不想告诉你真相,如今我便让你「死」个明白。”   天明教能在江湖一家独大,甚至威胁到朝廷的统治自然是有其原因的。   沈家先辈出身名门,有治国之能,天明教的根基便是有成熟的组织结构,有成文的赏罚规定,又有明确的分工合作。   再加上全教上下同练一套功法,却能百花齐放,教众各个武功不俗,这些松散的门派又哪里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其余人能用来攻讦天明教与沈错的借口无非两个,其一是二十年前那场发生在漠北的屠杀,其二便是沈家姑侄穷奢极侈的生活作风。   若非搜刮民脂民膏,他们又哪来的银子挥霍呢?   而这场江湖中的矛盾冲突,在天明教众与官府发生对立后影响迅速扩大,最终演变成了朝廷对天明教的围剿。   可是,天明教被灭之后所谓的武林正道就好过了吗?大战过后,十万京营兵当场便要所有参战的武林人士上交武器,之后朝廷更是一纸禁武令大大限制了江湖人士的自由。   只有获得朝廷授权的门派镖局才能保有一定数量的刀剑,能够佩剑出行的江湖人士大大减少。   当然,乾正派看起来是这场战斗中最大的受益者,掌门不仅是武林盟主,受封将军之衔,而且能够拥有的武器也是最多的一家。   然而实际上,谁都明白他们不过是在比惨中略胜了一筹而已。   真正的赢家只有朝廷,只有长公主。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仅没受到任何惩罚,而且还领受了四品官职吗?要知道你的父亲也不过是区区五品的员外将军而已。”   霍紫苏确实对此非常好奇,唯一能够想到的可能就是天明教在当初投降时与朝廷做了什么交易。   “因为……”沈错微微一笑,用扇子遮住了下半张脸——   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这样做的时候她往往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长公主是我的母亲。”   霍紫苏做足了准备,却还是被沈错的话震撼得无以复加。   “这不可能!”   长公主在炎朝百姓心中有着几乎与当今圣上同等的地位,关于她的传说也比比皆是。   当初她还是郡主时曾结下一门婚事,但郡马很早便战死沙场,两人膝下也并无儿女——沈错怎么可能会是长公主的女儿?   “别说你不信,一开始我也不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沈错对霍紫苏的惊诧十分满意,当初的她可比这更震惊更受伤,“你要是不信可以回去问问你爹,那时在场的几位掌门都知情。”   柳容止虽然暂时没有昭告天下,但已经带沈错见过她那位皇帝舅舅和宗亲,一些与公主府联系紧密的官员也知道其中的内幕。   给沈错身份是极其简单的事,长公主找到了当初因战乱而流落民间的女儿,说起来又是一段佳话。   反正当年时局动荡,只要长着一张嘴,怎么说都可以。   只不过沈错实在过不惯那种牢笼一样的生活,宁愿外出「历练」也不想应付那帮子权贵。   就像正道人士看他们天明教哪哪儿都不顺眼一样,她看官府朝廷也是哪哪儿都不顺眼。   霍紫苏并非真的不相信沈错,只是太过惊讶。别人或许会因为自己是长公主的女儿感到荣幸,但沈错绝对不会。   她既然说出来了,那么这一定是事实。   “你、你真的是长公主的女儿?那你怎么会……”   可如果沈错所说属实,那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沈错是长公主与谁的女儿,长公主与天明教又有着怎样的渊源呢?   霍紫苏不敢深想,也开始理解父亲为何要隐瞒沈错还活着这件事——   沈错今后的身份可是宗室出女,与曾经的魔教少主再无瓜葛。   那些掌门一定已经统一了口径,故而才对他们这些年轻一代的弟子隐瞒了实情。之后更是大刀阔斧地整顿门派,服从朝廷安排调遣。   只要不听话,长公主连对自己女儿都能如此狠心,更别提他们这些人了。   要知道,她给沈错下的药可是长公主亲自给的,否则如何能让武功高强的沈错中招?   朝廷如今内忧外患尽除,武林人士也不敢再兴风作浪,江南这部分豪族世家迟早也会乖乖臣服。   沈错说得没错,他们全都是朝廷……或者准确来说,是长公主手中的棋子。   霍紫苏背后升起了一股寒意,面色紧绷地望着沈错。   “过去的事我也不知道,你不要问我。而且我觉得,你最好也不要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为什么不能告诉你?这原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沈错不过是想击碎这帮人的幻想,揭下他们的遮羞布。   什么匡扶正义,为武林除害?不过是下作的党同伐异,自私自利,最后还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她虽恼怒霍紫苏曾经所为,但要说怨恨却谈不上。双方立场不同,她着了霍紫苏的道并非是有多信任她,而是过于轻视了她。   说到底,霍紫苏不过是受人摆布左右的棋子,如果她真咽不下这口气,该找的人也绝不是霍紫苏。   霍紫苏呆呆地坐在桌边,一时难以消化如此多的信息,勉力找回一点神智,恍惚问道:“可你还是没有说,究竟为何要将我囚禁于此。”   沈错一收扇子,慢悠悠地向门外走去:“绑人自然是为了勒索,你是我手中的筹码,这几日便乖乖待在这里吧。”   胭脂一直守在门外,一见沈错出来就忍不住期待地问道:“沈掌柜,您和紫苏姐姐谈得怎么样?”   过往沈错身边的人可不敢如此直白地过问她的事,不过胭脂的探求很意外地没让沈错感到讨厌。   只是,之前沈错还没多大感觉,现在却发现胭脂竟然那么关心霍紫苏,心中立时生出几分不满。   “哼,还能怎么样?自然是又奚落了她一顿。”   她可不会对这些家伙有好脸色……她身边的人也不准有!   “你为何这般关心霍紫苏?天天紫苏姐姐、紫苏姐姐的,你很中意她吗?”   “诶?”胭脂叫紫苏姐姐自然是出于对年长者的尊重,也已经叫了好几日了,不知沈错为何在今日发难,一时懵然,“我、我没有……”   她只是不希望沈掌柜因这件事受到长公主的惩罚,不想沈掌柜被卷进不好的事里,所以才想和紫苏姐姐打好关系。   沈掌柜虽然很厉害,但太过刚直率性,很容易吃亏的。   沈错方才在霍紫苏面前得意了一把,现在又不高兴了。   “最好没有,你是我的人,我讨厌谁你也要讨厌谁。”   胭脂倒是没看出沈错真的很讨厌霍紫苏,因为她见过沈错讨厌人的模样,那县令、秀才们的下场可是有目共睹的。   但沈掌柜的话不能违背,胭脂立时道:“沈掌柜讨厌谁我就讨厌谁,沈掌柜喜欢谁我才喜欢谁。”   沈错鼻子一皱,纠正道:“你要讨厌我讨厌的人,但不能喜欢我喜欢的人,你只准喜欢我。” 第51章   沈错等了几日, 终于等到了炎京的来信,只不过结果与她所料想的不大一样。   “少主?”沈丁见沈错脸色不善, 不禁面露担忧,“长公主没招您回去吗?”   “哼,母亲倒是信任我!”沈错把信纸拍在桌上, 气恼道,“让我好好招待朋友?谁说霍紫苏是我朋友了?母亲就真的不怕我把霍紫苏杀了吗?”   “这……”   长公主的心思那是任何人都猜不透的,沈丁也不敢妄自揣测她的用意。   不过, 少主心情不好这一点, 现在已经一目了然。   “您会杀她吗?”   沈错瞪了沈丁一眼——这沈丁跟在她身边也不少年了, 怎么还是什么都不懂呢?   还不如胭脂, 总是很快就能明白她的心思。   “杀什么杀?你去把她放了,关着也是浪费粮食。”   沈丁虽说不如几位侍女了解沈错,但好歹自小跟随着她,本能上也知道自己问了蠢问题,不敢再多话,赶紧应是。   “等等……”沈错想了想, 颇觉不甘心,“你让她把这几天吃住的钱交了再走。她不肯交,就问她师兄要!”   “呃……”   沈丁万万没想到, 这样的话竟然会从曾经视金钱如粪土的沈错口中说出。   “这、这钱怎么算啊?”   他不问还好, 一问沈错也愣了, 憋了半天骂道:“连这都要问我,我要你何用?你把胭脂叫进来!”   沈丁心中委屈:他只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小护卫,职责是保护少主的安全,哪里知道这些?   胭脂知道沈错和沈丁在谈正事,去了前面的店铺一趟。   辛长虹和张雁来这几日依然天天到杂货铺来,极其惹人注目。   刚开始王二几人还有些忐忑,家中突然多了个大活人,这两人又每日上来寻人。   万一东窗事发,他们很可能就变成了绑人的从犯了。   不过后来再看胭脂淡定自若,辛长虹两人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没多久就见惯不怪了。   那位小姐在他们这吃好喝好的,可能根本就不是被绑来的……吧。   胭脂抱着监兵神君回到后院,恰好看到沈丁灰头土脸地从沈错书房出来,惊讶道:“沈丁大哥,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沈丁看到胭脂,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小胭脂,少主找你有事。”   沈错耳力过人,他自然是不敢言语上提醒胭脂沈错正心情不好,只能挤眉弄眼提示她。   幸好胭脂机灵,一看便恍然大悟,顺手把监兵神君塞到了沈丁的怀里。   “我马上就去。”   她小跑进书房,见沈错已不止是不开心,更有一股垂头丧气之感,脑筋立即转动了起来。   “沈掌柜,您叫我?”   沈错神色恹恹地点了点头:“你去把霍紫苏这几日吃住的银子算一算,翻他三番,然后就把霍紫苏赶走吧。”   不止是沈丁惊讶,胭脂也是无比惊讶。只不过她提早留了份心,这便没有表现出来,顺从道:“算账容易,王二哥在酒楼跑过堂,我待会儿去问问他价格如何,算一算便成。”   胭脂虽然没立即给出答案,但很快就想到了解决的方法,让沈错十分满意。   “嗯,这件事便交给你办了,都要按最好的算。”   “嗯……”   胭脂答应了一声,却没立即出去,沈错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沈掌柜,向霍姑娘收钱容易,但收了钱您就能开心吗?”   沈错一愣,胭脂继续道:“我虽然现在不知道具体数额,但想来不过几两银子,这几两银子能让您高兴吗?”   别说几两银子了,便是一箱金子放在沈错面前,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虽然不会为几两银子开心,但霍紫苏会为几两银子肉疼。   你不知道,乾正派的人又穷又抠门,他们肉疼我就高兴。”   “我看霍姑娘的穿着打扮,应该也是不在乎这几两银子的。”   沈错一想,是啊,乾正派如今和朝廷搭上关系,可不像过去那么穷了。   霍紫苏的衣服料子都好上了不少,几两银子怕是不能让她肉疼了。   “那你说怎么办?”   胭脂向前走了几步,像安抚受了委屈的虎子一般,语调轻柔的问道:“沈掌柜,您之前说要拿霍姑娘当筹码,如今是事情不顺利吗?”   沈错原本信心满满,没想到母亲完全不按她预计的行事,气得头昏脑涨。   这时听到胭脂耐心又温和的声音,忍不住大倒苦水:“哼,是我高估了霍紫苏的价值,我母亲根本不管她的死活,我也不能回炎京让姑姑陪我过生辰了。”   “生辰?是沈掌柜您出生的日子吗?”   “没错,我生于八月十六,姑姑每年都会陪我过,无论她多忙,这一日都一定会空出时间来陪我。可今年怕是不成了,我母亲不让我回炎京。”   沈错拉住胭脂的小手说得好不委屈,根本不管面前的人比她还小上九岁。   胭脂立时摸了摸沈错的手背以示安抚:“沈掌柜,我不知道要怎么过生辰,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日出生的。但听您所说,这件事对您一定很重要。”   “这是自然,我幼时便只有姑姑一位亲人,可她身为一教之主,事务繁忙,经常不在教中。   姑姑怕我委屈,便与我约定,每年都要为我过生辰……便是我母亲舅舅他们也没每年都过的。”   “您姑姑对您真好,她一定很疼爱您。”   沈错连连点头,无比赞同。   胭脂自责道:“您那么想念您姑姑,我却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她跟着一块儿难过,沈错心情立时舒畅了不少。虽然姑姑和解语几人没在她身边,但还有个胭脂想她所想,忧她所忧。   “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罢了罢了,年末我回炎京一样能见到姑姑。”   胭脂望着她失落的脸,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心道:“沈掌柜,我虽然没办法帮您见到您姑姑,但我可以帮您过生辰啊!   我想您姑姑一定也想着您,届时我们一起赏月,虽相隔两地,但共赏一轮圆月,可以遥寄相思啊!”   沈错最好风雅,一听胭脂的主意,顿时激动地搂住了她:“好胭脂,你真是越来越机灵了,就这么办。我要写封信给我姑姑,再把准备好的桂花和蜂蜜给她寄过去,遥祝生辰也不失为一件风雅的事嘛!”   胭脂脸上微微发红,乖顺地任由沈错一顿搂抱。等到沈错激动之情稍缓,喜悦之情未消,她才开口问道:“那霍姑娘的事……”   沈错被哄得开开心心,一心想着生辰之事,哪里还管霍紫苏?   随意地挥手道:“让她走让她走,白吃白住这么些天,真是便宜她了。”   “您不打算收她的银子了吗?”   “那能有多少银子?还费得要你去算,太麻烦了。你一心帮我准备生辰的事便好,不要为无所谓的人花费精力。”   “您要把这件事交给我办吗?”   胭脂有些惊讶,沈错轻哼了一声,痛心疾首道:“你看看这院子里除了你还有谁能办这件事?沈丁虽然跟我了我很久,可就是块木头。   还是你最知我心意,事情交由你来安排,具体的事让他人去做便好。”   胭脂想了想,郑重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霍姑娘,您可以走了。”   霍紫苏一直在思考沈错所谓的勒索是什么意思,然而等了两日,等来的却是胭脂的这一句话。   从前两天开始,胭脂的紫苏姐姐就变成了霍姑娘,不用说她也知道,肯定是沈错那个矫情鬼让她胭脂改的。   “我可以走了?沈错人呢?她就这样放我走?”   胭脂站在门口,带着笑容道:“是的,您的师兄和师弟就在杂货铺里等您。”   “沈错向我父亲提了什么要求?”   “就我所知,沈掌柜没有向您父亲提任何要求。”   “那她怎么突然要放走我?”   胭脂不解道:“您不是一直想离开吗?沈掌柜为何放您对您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霍紫苏坐着纹丝不动,倔强道:“当然很重要,我被不明不白地绑来,又被不明不白地放走,算是怎么回事?你如果不说原因,我就不走了!”   胭脂发现霍紫苏有的地方和沈错还挺像,又或者江湖人士都是如此真性情。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给出了解释。   “沈掌柜马上就要过生辰了,没有心思管其他的事。”   “生辰?”霍紫苏一呆,喃喃道,“这么快竟然又八月了?”   沈错每年都要过生辰,而且不止她自己过,全教上下都要陪她一块儿过。身为圣女,她的生辰对天明教而言有着不同的意义。   否则哪个普通人家会每年过生辰?   便是皇上和长公主也只有整岁的时候才会大办。   “您知道沈掌柜的生辰是哪一天吗?”   “哼,我能不知道吗?她过个生辰,生怕天下人不知道,敲锣鸣鼓放烟花,只差要普天同庆了。”   胭脂一听这排场,立时担忧了起来。   “我还以为沈掌柜只是与她姑姑吃一段饭,没想到竟如此隆重。她如今把此事交由我来办,恐怕要委屈她了。”   霍紫苏一听,差点没呕出血来,难以置信地问道:“她把此事交给你来办了?她也太不要脸了吧?”   “霍姑娘……”   胭脂很想提醒霍紫苏,她那么大的声音,沈错是听得见的。   然而为时已晚,沈错早就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脸色阴沉地盯着霍紫苏冷声道:“霍紫苏,你说谁不要脸?” 第52章   霍紫苏和胭脂同时看向沈错。   “沈掌柜……”   胭脂欲言又止, 沈错一挥手阻止了她的话,迈步走进房间, 对着霍紫苏道:“你这个霍紫苏,放你走还不肯走,是我太好吃好喝供着你,不舍得走了吗?”   霍紫苏一见沈错,气势顿减。   “谁、谁说我不舍得走?我只是、只是不想一直被你牵着鼻子走!   你把我困在这里这么多天,难道以为放我离开就能算了吗?”   沈错嘲讽地望着她:“哦,那你想我怎么办?”   怎么办?   霍紫苏其实从见到沈错开始, 脑子里就一直乱七八糟的, 根本没想好要怎么办。   之前, 她一心只想着确认沈错没有死,照理说现在已经如愿,也该回乾正派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回去让她有种莫名的不甘心。   “你至少得给我道个歉!”   “道歉?”沈错冷笑了一声,突然身形一晃,“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霍紫苏只觉得眼前一花,沈错已与她近在咫尺。身体紧接着被一道气劲点中, 顿时酸软酥麻, 便要向地上跌去。   幸好在摔倒之前, 一股巨大力量把她凌空提了起来, 这才让她免受了与地面的撞击。   “沈错,你放开我!”   然而, 这并不意味着她的情况比摔到地上好多少, 沈错如同扛麻袋一般将霍紫苏扛到了肩上,转身向外走去。   “沈掌柜!”胭脂连忙跟在她身后追了出去,“您要去哪里?”   即便是扛着一个人,沈错也比胭脂走得快得多。她使了轻功,胭脂远远见她飞上东厢房顶,将肩上的霍紫苏朝墙外扔了下去。   胭脂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匆忙跑去开东边的侧门,想看看霍紫苏的情况,沈错已经一个旋身从天而降,将她的身体提了起来。   “沈掌柜,沈掌柜,霍姑娘有没有受伤?”   那可是被从屋顶上扔下去啊!   沈错抓着胭脂的腰,轻描淡写地道:“你管她做什么?有她师兄给她垫着,反正死不了。”   她话音刚落,胭脂就听到外面传来了霍紫苏的声音。   “沈错,你这个混蛋给我去死!!”   如此中气十足,看来是没有大碍了。   胭脂的小心脏落回了原处,沈错轻哼了一声:“我们不要管他们了,还是快快筹备我的生辰吧。”   “师妹,你没事吧?”辛长虹抱着霍紫苏焦急问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霍紫苏被沈错点了穴无法动弹,从空中摔落的那一下真的以为自己完了。   两丈高度,普通人摔下去非死即伤,对她来说,方才那一下便是生死的瞬间。   “我被沈错点了穴……”   辛长虹将霍紫苏放下,尝试着为她解穴,然而沈错内力独特。   除了等她外放出的这股内力自然消散以外,他们这些人没有别的办法强制解开穴道。   “师妹,我还是先带你回客栈,再从长计议。”   霍紫苏此刻狼狈不堪,也只能答应。   辛长虹打了个呼哨,叫回张雁来,背着霍紫苏回了客栈。   三人交流了一下这几日的讯息,不禁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霍紫苏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出神地望着窗外,辛长虹皱眉沉思良久,最后劝道:“师妹,既然沈无妄安然无恙,我们这一趟的目的也算达成了,等你身体稍好,我们便回山门吧。”   霍紫苏还未说什么,张雁来先气道:“难道就这么算了?她这么对待师姐,我们就这样便宜她?”   辛长虹作为霍鸣英长徒,虽被沈错嫌弃学艺不精、武功不高。   但在江湖年轻一代的弟子中绝对算得上是年轻有为的后起之秀。   更重要的是,他比之一般年轻气盛的少侠们心性更沉稳一些,更能顾全大局。   “雁来,就算是我们三人加起来也不是沈无妄的对手,师妹没有受伤就已经谢天谢地。   沈无妄如今是朝廷命官,母亲又是长公主,不是我们能招惹的。”   他说着看向霍紫苏,“师妹,我们已经出来太久。当初你答应过我,找到她我们就回去,找不到她至多两年也一定跟我们回去见师父。”   霍紫苏咬着唇:“我不是想出尔反尔,只是……”   只是她心中不知为何,就是有一股放不下。   “烟花如今只有官府才能使用,戏班子家里放不下。”胭脂小脸微皱,一道道地划掉从沈丁处打听来的项目,最后叹气道,“难道就只是为沈掌柜做一顿饭吗?”   饭菜是最好解决的,杂货铺储备丰富,有不少干货山珍,附近还能买到新鲜的瓜果蔬菜,禽畜鱼虾,准备一顿丰盛的宴席不成问题。   只是家里除了沈错以外都只能算是下人,是不和沈错同桌进食的。   平日也就算了,可这为沈错庆祝生辰,桌上却孤零零地只有她一人,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而且只是吃东西的话,未免太单调了。   胭脂一边发愁,一边尽量寻找替代的办法。厨娘已经开始研究菜谱,曾铁则受胭脂指示出门打听戏班子。   离中秋已经没有几日,杂货铺的生意也越发红火。这一日胭脂店中算账,突然三人从外头进来,直奔柜台前。   “霍姑娘?”   几日不见,胭脂原以为这几人早就离开,没想到竟然又一次出现在店铺里。   想起沈错那一日把对方丢出去的场景,胭脂不禁有几分紧张与心虚。   “您还没走啊?”   辛长虹与张雁来跟在霍紫苏身后,张雁来表情紧绷,辛长虹倒比较泰然了。   “我要再见沈错一次。”   “这……”   “否则我就天天来你杂货铺。”   胭脂发现,这些正道人士耍起无赖来,手段真是千篇一律。   “霍姑娘,我之前帮您传达过,可您一直惹沈掌柜生气……”   “那能怪我吗?沈错她——”   霍紫苏颇为不忿,还不是沈错太叫人生气了,她才忍不住的吗?   胭脂清了清嗓子:“霍姑娘,我相信您是希望和沈掌柜好好谈一谈的,只是你与她怄气,最后能谈出结果吗?   沈掌柜只是邀请您来家中作客几日,已是难得的宽宏大量。既然她不想计较前尘往事,您又何必再纠缠不休呢?”   「前尘往事」,「纠缠不休」,当听到这两个词时,霍紫苏终于明白自己那股不甘来自于哪里了。   即便两人已不再对立,她与沈错来说也不过是纠缠不休的前尘往事而已。   原来,她的心底竟然有着这样的希冀吗?   “小胭脂,这一次算我求你。我不日便要回乾正派,只想最后与沈错做一个了断。”   胭脂望着霍紫苏好一会儿,轻轻问道:“您有将沈掌柜当作朋友吗?”   霍紫苏稍一怔忪,而后苦笑道:“如果只是我单方面承认,恐怕不能算是朋友吧。”   胭脂神情严肃,郑重道,“我只知道,连您单方面都不肯承认的话,那你们一定不是朋友。对不起霍姑娘,我只欢迎沈掌柜的朋友来为她庆生。”   因中秋与生辰临近,沈错这几日情绪波动较大,整日坐立不安,时不时就想招胭脂来问问准备得如何,又每每生生忍住。   过往她的生辰都是四位侍女请示她姑姑后筹备的,虽说能和姑姑一起她就已经很开心,但对于生辰中的节目也并非没有期待。   那时央着几位姐姐透露惊喜给她不失为一种乐趣,如今她却怕这样会给胭脂太多压力。   不管怎么说,胭脂都是第一次办这事,而且今时不同往日,能凑个风雅便实属难得,她还是不要有太高的期望为好。   沈错受过磋磨后,难得学会了打击自己,这一日日心思起起伏伏,终于到了生辰的前夜。   江南不少地区八月十六才过中秋,因为第二日就是沈错的生辰,这一夜大家只是简单地吃了一个便饭。   不过从吃饭开始,沈错便一直闷闷不乐,直到就寝前还是老大不开心的样子。   胭脂跪在床上帮沈错擦头发,感受到她低落的情绪,关心地问道:“沈掌柜,您怎么了?”   沈错一噘嘴:“哼,我没怎么。”   胭脂原还只是怀疑——毕竟吃晚餐的时候并没发生什么事,现在倒是确信沈错是真的不开心了。   只是胭脂知道自己不能明说,否则沈错一定会更加不开心。   “沈掌柜,您是不是担心明天的生辰?”胭脂放低了声音,听起来比沈错还要失落,“我听沈丁大哥说您过往的生辰宴席,都那么隆重热闹,这次由我来办,您担心也是应该的……”   沈错见胭脂误会难过,一时忘了矫情。   “不是这件事,和你无关。”   胭脂立即追问道:“那是哪件事让您不痛快了?一定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是饭菜合您胃口吗?   还是……啊,是不是我们的桌子离您太近,打扰您吃晚餐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沈错脸都垮了。   “为何你们吃饭的时候那般热热闹闹,有那么多话可以聊?”   平日里沈错都是独自吃饭的,下人们吃饭时间不定,胭脂一般会带着虎子一块儿吃,饭点较早,其余人则会在下工后吃,比沈错晚。   不过今日中秋,沈错便想着让大家伙一块儿在院子里,一边赏月一边吃晚饭,算是热闹一番。   胭脂安排下去,最后自然是沈错一张桌,下人们一张桌。   饭菜也不尽相同,沈错这桌人虽少,菜品却丰富很多,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至于下人那桌,比起一般人家算得上丰盛,和沈错这一对比就寒酸了许多。   只是与菜品相对的是,胭脂等人热热闹闹,沈错这里却是无比冷清。 第53章   沈错如今虽没寝不语, 但仍一直遵守着食不言。当然,平日一人吃饭, 她也没人可以说话。   胭脂担忧道:“对不起沈掌柜,我们吵到您了吗?”   若放在过去,沈错自然会嫌吵, 可今晚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有点……羡慕。   “我又没这么说,就是不知道有什么那么能聊。”   “啊,您没听到吗?”   以沈错的耳力, 自然是没漏听几人谈话的内容。就是听到了, 所以才奇怪。   “听是听到了,但他们明明看到我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怎么自己就一句接一句的呢?”   胭脂听着听着有些回过味来了,怪她近日被准备生辰宴席的事分去了太多精力,竟然一时没领会到沈掌柜的意思。   沈掌柜这是被冷落了,现在正不开心呢。   她将巾帕放到一旁,一边轻轻帮沈错梳理长发,一边安抚道:“沈掌柜,我们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大家怕您不爱听。   您是主子, 我们是下人, 王二哥他们都很尊敬您, 又不如我与您亲近,说话自然要斟酌谨慎的。”   沈错喜欢被人尊敬、尊重, 甚至是敬畏。她堂堂天明教少主,自然是该有威严的。   可是她不喜欢被人排除在外——连沈丁都与他们打成了一片,就把她孤零零扔在一边,这些人也太不知所谓了!   “那你平日与我说话也斟酌谨慎?”沈错回过头看胭脂,眉头皱得老紧,“你是不是也怕我?”   这话可不怎么好答,胭脂想了会儿,最终决定实话实说。   “我与您说话斟酌谨慎不是因为怕您,而是不希望您不开心。您是我的恩人,我希望您每天都能高高兴兴的。”   沈错紧盯着胭脂的脸,似乎是在探究她话的真假。胭脂心中虽有几分忐忑,但依然让自己用坦然的目光迎接沈错的审视。   沈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低声问道:“我有那么容易生气吗?”   沈少主自小成长顺风顺水,姑姑宠着她,侍女顺着她,教众也都奉承着她,那当真是万千人的心头肉,自然没受过什么委屈。   她容易生气是真,气性大是真,来得快去得快也是真。   只要有解语等人安抚,她基本很快就会把生气的事抛到脑后。   总得来说,沈错的生气有点雷声大雨点小的意味,惩罚虽然折腾人,但也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   她一生气,大家就诚惶诚恐的主要原因还是教主吩咐过不能让她气坏了身子,影响武功的精进。   至于胭脂,她是真的不想看到沈错生气、难过和伤心。   “沈掌柜,要我说,您不是容易生气,而是性情直率,您也很容易开心呀。”   稚子是最容易受外界影响的,最容易开心,也最容易生气。   开心了不会加以掩饰,生气了也不会遮掩,然后一转头又能将这些全都忘记。   然而人渐渐长大,受世俗、受礼教、受环境的影响和约束,渐渐便变得麻木畏缩。   不敢在获得成就、赢得胜利时开心自得,不敢在遭遇挫折、经受困顿时丧气恼怒。   胭脂想起了在曾经的家中,就连最小的虎子也懂得看父亲脸色。   害怕了不敢哭,肚子了不敢说,更别说被打了还能生气。   一定是非常幸福的生活,才能让沈掌柜还保有这样的赤子之心。   别人或许会觉得麻烦,但胭脂非常羡慕、向往和喜爱这样的沈掌柜。   沈错一听,顿觉有理,脸上立时浮现出了笑容,对着胭脂道:“我就说,知我者,胭脂也。哼,他们怕便让他们怕好了,你懂我就好。你以后多与我说说话,不要与他们说。”   胭脂笑道:“我一直都与您说很多话啊,但您不与他们说,我也不与他们说,谁来传达您的意思呢?”   “让沈丁去说。”   “沈丁大哥是护您安全的,这太大材小用了。”   “怎么大材小用?这叫能者多劳。”沈错犯起浑来,异想天开地道,“干脆让沈丁也去杂货铺上工好了。”   胭脂哭笑不得,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好笑:“您还是别为难沈丁大哥了,我以后与您说话多一点,与他们说话少一点,好不好?”   沈错叹了口气:“这样也行吧,沈丁那么笨,确实不适合去当伙计。”   胭脂替沈丁松了口气,却又听沈错道:“那你今后与我一道吃饭,别再和他们一块儿了。”   “啊?”   沈错点点头,笃定道:“你和我一起吃,就从明天开始。”   胭脂以为沈错是怕生辰筵席时像今日被冷落,眼珠子一转,问道:“沈掌柜,您明日的生辰筵席我有一个想法。”   “生辰筵席?”沈错不知道胭脂为何会想到那里,姑且还是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其实这几日霍姑娘又来找过我,想要见您……我们不如让霍姑娘等人也为您庆祝生辰吧?”   沈错眉头一皱:“我的生辰为何要让他们来碍眼?”   “您听我说完……”胭脂拉住沈错的手,解释道,“您和他们曾经势同水火,但如今不能再起纷争,所以您才只能放了霍姑娘,对不对?”   沈错叹了口气:“确是如此,我也懒得与他们计较了。”   “可霍姑娘似乎还有事想与您了结清楚,说如果您不见她,她便日日都来。   我原本不想拿这件事烦您,但她这几日当真天天都来,实在是锲而不舍,我正烦恼呢。”   沈错眉头一竖,恶狠狠道:“你不早说,早说我就出去赶走他们了。”   沈错耳力所能听到的范围极广,但闹事嘈杂,她不可能时时去分辨各种声音,否则早就精力衰竭。   这几日霍紫苏等人上门,胭脂并未告知沈错,故而她并不知情。   “您若是出马,很可能又闹成上次那样,届时又要被邻里围观了。   霍姑娘说,见完您最后一次就离开。所以我想,您不如就见见他们,正好让他们给您庆生。”   沈错知道了胭脂的意思,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让这几人来帮她庆生。   “要见就随便见见好了。”   胭脂一笑,脸上露出个小梨涡:“我记得您说过,他们不痛快您就开心对不对?”   沈错答得理直气壮:“那是自然!”   她过往致力于给这些名门正派找不自在,他们不舒服,她就很舒服,他们不痛快,她就很痛快。   “如果换成是您,您喜欢为霍姑娘过生辰吗?”   “怎么可能?”   为霍紫苏过生辰?她不如死了算了!   沈错一想完,立时明白了胭脂的意思,渐渐眉飞色舞起来:“不错不错,很好很好!胭脂,你很有想法!”   这些名门正派过往又是妖女、又是魔头地叫她,绝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要为她庆生吧?   这些人若想见她,那就准备好让她心满意足的礼物,朝圣一般地来见,气不死他们也要膈应死他们!   “还要让他们送礼物,哼哼,霍紫苏不是说我不要脸吗?   她上赶着给我这个不要脸的庆生,到底是谁更不要脸?”   胭脂点点头:“如果他们不愿意,那我们就有正当的理由赶他们离开了。”   她娓娓道来,沈错见她一张小脸在烛光下沉静柔和,一时竟有几分恍惚。   这个女孩两年多以前曾救过她,真正相处不过才一年。   但就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胭脂已经成长为一名十分优秀的……的……的侍女?   沈错一时竟难以确定胭脂的身份,想起她之前说自己是下人,眉头不禁拧了起来。   她当初并未想过买胭脂当作下人奴仆,即便后来赌气与她如此约定,但心底仍没将她和春桃等人混作一谈。   一定要说的话,胭脂对她来说更像解语她们。   可解语等人是她从小一起长大,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胭脂为何能那么快与她们同样重要了呢?就因为胭脂救过她吗?   沈错想不通,便也不想了。   如果说过往她还觉得胭脂不过是个吴下阿蒙,那么今时今日早已不再有这样的念头。   单从整顿杂货铺,把家里的事管理得井井有条,读书也进步神速等方面来看,胭脂就足以称得上天赋异禀。   毫不夸张地说,胭脂有着与解语几人同样优秀的才能。   白泉的经商天赋,闻识的博闻强识,解语的善解人意。   除了司命的起卦占卜、观星测算之能,她似乎全都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她真的没想到,当初那个瘦瘦小小的村中女童,竟有这般天赋——   又或者,正是因为胭脂有着这样的过人之能,才有那样的魄力、胆气与善意救她呢?   沈错这般一想,突然觉得这或许是冥冥天意。   当初南下,司命曾为她起过一卦,说她此路凶险,遇吉星才能逢凶化吉。   她后来再回茅山前村找胭脂,也有司命这一卦的原因。   沈错原以为自己并未将这些太放在心上,如今想来,恐怕其中的影响非常深远。   “沈、沈掌柜,您为何这样看着我?”   胭脂被沈错盯了良久,便是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此时也有些熬不住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长大了些。”沈错拉过一旁的被子,盖到自己和胭脂身上,“早些睡吧,明日还要忙呢。”   长大了些是什么意思?   胭脂被沈错搂进怀中,一时没想透她的话。   是指身体上成长了,还是指其他方面成熟了呢?   她这一年来确实长高长大了不少,可沈掌柜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说呢?   胭脂昏沉地想了一会儿,朦胧间看到沈错平静安逸的睡颜,心下安宁,便也觉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慢慢地睡了过去。 第54章   中秋佳节, 讲究的就是个团团圆圆。一直在寺中理佛,去年年末都不曾回京的太后这一次也回到了宫中, 皇上招了妹妹进宫, 与太后以及一众爱妃一同赏月。   因太后也在,柳容止这一次没带沈云破一道, 难得将她一人留在了行宫之中。   沈云破留在柳容止身边已有两年之久,对外宣称长公主府的长史,侍女们便都称呼她一声长史大人。   只不过她这位长史不仅从不管内务, 还要长公主亲自为她操心衣食住行, 每日过得悠然自得好不在自在。   侍女们对她也是小心伺候, 甚至比对长公主更加战战兢兢。   盖因素来宽容的长公主在事关沈长史的事上, 有着非比寻常的严苛。   “长史大人,您再吃点吧,长公主回来若是知道您只吃了那么一点儿,会心疼的。”   沈云破只吃了几口菜肴,米饭动也不曾动过。她修习《玄上无净天罡经》曾臻至化境,于险境中能辟谷一月有余,只需少量的水和食物能就维生。   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 她平日就对五谷杂粮需求很低, 饭量连幼儿的一半都没有。   平日也是柳容止又劝又哄, 甚至亲手喂食, 她才多吃那么一点儿。   “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你们撤了吧。”   沈云破神色淡然, 语调平静,情绪似乎不会起伏。一众人还想再劝,但见她眉目之间有股难以言喻的威严,竟齐齐无法开口。   沈云破也不搭理她们,翩然起身向着门外走去,四名侍女连忙跟上。   她身姿瘦削挺拔如绿竹,穿得却是宽松广袖的白色袿衣,衣袂随着她的走动跃然翩飞,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成仙一般。   沈云破走得似乎不快,四位侍女跟得却十分吃力,追到门口时,她已经走过了长长的一段小径。   今夜月圆,即便没有宫灯照耀,外头也夜白如昼,沈云破整个人似乎被笼罩在一团白光之中,影影绰绰,叫人看不分明。   四位侍女均是一惊,脑中浮现出嫦娥奔月的传说,又想起长公主的叮咛嘱咐,惊慌地大叫道:“长史大人,您要去何处?”   沈云破身形顿了一顿,而后侍女们便听到她带着几分缥缈的声音远远传来。   “今夜月光甚好,我欲去望仙台沐浴天地精华,你等可慢慢来寻我,届时不要打扰我静坐便好。”   望仙台亦在行宫之内,只不过离住所有一定距离,中间要穿过林荫小径,爬起来也颇为吃力。   沈云破突然兴起要去望仙台,侍女们先是松了口气,而后又着急起来。   虽然知道了她的去处,可长公主有命,不能叫沈长史离了她们的视线。   “你们两人赶紧去找今夜值守的亲兵,你同我先去追长史大人。”   领头侍女吩咐完,转头一看,沈云破已又走出了好远的路,再顾不得矜持,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追去。   长史大人平日便有些神神叨叨,偶尔有这些异想天开的惊人之举,众人已是见惯不怪,唯一害怕的是她在这过程中出点什么差错,届时落得个看护不力的罪名——她们可担待不起。   望仙台建在望仙峰上,离行宫所在之处有一百余丈的高度。   山路在平日不算难走,夜晚却着实为难人。领头侍女让另一名侍女在途中接应,自己好不容易爬到峰顶上,身上已是狼狈不堪。   山中本就寒冷,这望仙台四面都没有遮挡,夜晚寒风大作,吹得人彻骨冰凉。   沈云破就坐在望仙台的中央,身上白衣被狂风吹得在空中四处翻飞,看得侍女心惊胆战。   她原本想叫沈云破回来,想起对方的嘱咐又闭了嘴。这长史大人据说乃世外高人,单看她能在这样的大风之中不动如山便是寻常人不能比的,既然已寻到人在此处,她不如就在这里守着吧。   侍女抱身蹲在望仙台石碑脚下,不一会儿竟觉得袭来一股睡意。迷迷糊糊之间,她似乎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箫声。   模糊的视线之中,她隐约看到了一个白影,袿衣在月光之下随风舞动。   白影身边站着一只仙鹤,一人一鹤似乎都要飞向天际一般。   “长史大人!”   就在侍女心惊肉跳却头脑昏沉,浑身动弹不得之际,几道声音从树林之中传出。   她猛然惊醒过来,只见沈无妄仍坐在望仙台中央,又哪里来得什么仙鹤呢?   几名侍女带着一队亲兵终于爬上望仙峰,见到沈云破所处位置纷纷大惊失色。   “长史大人,您快回来,那边危险!”   一群人不敢靠近沈云破,也不敢强硬对她,只能焦急呼喊。   沈云破终于不堪其扰,缓缓站起身,向望仙台边跨出两步。   “长史大人!”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虽说平日不见长史大人有寻死的倾向。   但她偶尔懵懂偶尔呆愣偶尔又狂放,便是当场在这跳下去,他们也不奇怪。   幸好沈云破只是往下看了看,而后便慢慢走回了道口。   “长史大人!”众人松了一口气,又喜又急道,“长史大人,您这么晚来望仙台做什么呀?如此狂风,若是将您吹走可怎么办?”   沈云破眉目平静,垂着眼帘,看不出喜怒。   “若能乘风归去,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她说完便顺着小径向下走去,一群人听得心惊胆战,此时哪里敢怠慢?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姑姑——”   胭脂从睡梦中惊醒,迷糊间听到沈错的声音,朦胧之中发现从来睡姿良好的她此时正舞动着双手,挣扎着想抓住什么东西。   “沈掌柜、沈掌柜!”   胭脂想要抓住沈错的手臂,但想起她平日的教导,立时阻止了自己的举动。   沈掌柜武功高强,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很可能会不小心伤到她。   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不让沈掌柜在醒来时愧疚,胭脂选择一边向后避开,一边呼唤沈错。   “沈掌柜,沈掌柜,您快醒醒!”   沈错向来睡得不深,多年的习惯让她的身体时刻保持着警戒,使得她能在风吹草动时迅速醒来,所以像今晚这样的情况十分少见。   胭脂的呼唤似乎起了作用,沈错很快浑身一震,停下了动作,口中也不再胡乱呼喊。   “沈掌柜?”胭脂试探地向她身边挪了挪身体,“您醒了吗?您没事吗?”   沈错低低地「嗯」了一声,胭脂放下心来,拉住她的手道:“您是做噩梦了吗?”   沈错颇觉丢脸,别扭道:“你可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胭脂闻音知雅意,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是我和沈掌柜的秘密。”   沈错放心了,想起梦境中的场景,又是担忧又是委屈,搂住胭脂道:“我梦到我姑姑了,她站在悬崖边,好似要跳下去。”   胭脂摸摸沈错的手臂,安慰道:“一定是您要过生辰太想念您姑姑,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且我听说梦都是相反的,您姑姑一定会平平安安。”   “可是我姑姑没有跳下去,是我以为……我想去阻止她,结果自己掉了下去。”   “……”胭脂发现自己还是阅历浅了一些,话确实不能说得太早,“这大概是因为您最近见到了霍姑娘他们,想起了当初坠崖的经历。不过事情都过去了,今后您会平平安安的。”   沈错也觉得该是如此,生气道:“都怪霍紫苏,我好容易梦见一次姑姑,结果竟然是这样的梦境。   姑姑一定是因为不能给我过生辰,所以托梦来祝贺我。”   “您说得对,您姑姑一定也很想您,所以来您梦里了。”   沈掌柜如此厉害,她的姑姑一定也是高人,所以生灵托梦一点儿也不奇怪……不奇怪。   胭脂一顿安抚,沈错的害怕、担忧与羞耻慢慢退去,见门外天光将亮,想起今日就是自己的生辰,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都怪霍紫苏他们,如果没有合我心意的礼物,我才不要他们来参加我的生辰筵席。”   “我会向霍姑娘他们传达的。”   沈错生辰,胭脂在沈记杂货铺推出了相应的活动。虽然不能普天同庆,但以为沈错过生辰的名义打折扣,廉平部分货物,客人们多少都要说一声恭喜。   既能为沈错攒声誉,又能处理掉中秋没卖完的存货,可谓一举两得。   霍紫苏看到店中热闹景象,忍不住心底夸了一声好手段。   “霍姑娘……”胭脂今日也在店里,看样子似乎是在等她,看到她后主动招呼道,“您真的想见沈掌柜吗?”   “这是自然……”   “那么您在酉时之前带上一份礼物来参加沈掌柜的生辰筵席吧。”   霍紫苏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她让我来参加她的生辰?”   “这要看您准备的礼物是否合她的心意。”   霍紫苏呼吸一窒,神色变幻,最后似是认命般吐出一口气来。   “什么样的礼物能让她满意?”   她看胭脂如今已是沈错心腹,这方面也只能向她讨教了。   胭脂微微一笑:“送礼物最重要的自然是诚意,您可以选择最能代表您诚意的礼物。”   诚意?   霍紫苏一个头两个大,沈错那家伙性情古怪,又好附庸风雅,鬼知道沈错能不能感受到她的诚意。   胭脂见她面露为难,继续道:“当然,若您实在无法确定如何才算有诚意,那就选最贵最能让您心疼的礼物吧。”   “最贵?你家掌柜生平可最讨厌黄白铜臭之物,对那些金银珠宝更是弃若敝履,她会接受这样的礼物吗?”   霍紫苏自觉还是知道沈错的。   胭脂点点头,笑道:“可是,沈掌柜很喜欢你肉疼的样子。”   霍紫苏:“……”   沈错,你怎么不去死! 第55章   一直熬到时辰将近, 霍紫苏才终于下定决心,给沈错买了一条金玉良缘坊的丝帕。   乾正派受朝廷封赏千亩良田后, 弟子人数也倍增, 派中资产丰厚了不少。   霍紫苏作为掌门之女,又是当初捉拿沈错的大功臣, 自然受到了不少嘉奖。   但霍紫苏只觉受之有愧,良心不安,没有使用过这笔财产。   当初离家出走寻找沈错, 她只带了这些年存下的钱, 三人这两年在外的花销, 还是靠接一些朝廷的悬赏维持下来的。   单单是一条丝帕, 就花费三人一半的盘缠,沈错想要她肉疼的目的是绝对达到了。   “霍姑娘稍等。”胭脂收了礼物,扫了三人一眼,问道,“您的两位师兄弟也想参加吗?”   “我们不会让师妹独自见你家掌柜的。”   辛长虹两人知道霍紫苏的打算后坚持要一块儿来,只不过礼物只有一份,不知道沈错能不能答应。   “我明白了……”   霍紫苏满脸肉疼, 对着胭脂道:“你告诉沈错,这可花了我们几乎全部的盘缠,我快心疼死了!”   胭脂轻笑了一声:“您放心,我会传达到的。”   院子里已经摆好了酒宴, 还有几个艺人正在搭表演用的小台子。   胭脂这一次请的是本地皮影戏的班子, 主要是占地小, 可以在院子里表演。   沈错还没看过皮影戏的演出,饶有兴致地看他们搭台子,见胭脂进来忙招手道:“你快来看看,他们这些皮影真好看。”   沈错对精雕细琢过的东西有着异样的偏好,不仅限于诗词书画,也包括这类精美的手工制品。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她要雕小食筒。   如今看到这些皮影,她又忍不住兴致勃勃,摩拳擦掌,想要试一番身手。   “沈掌柜,霍姑娘来了。”   胭脂把霍紫苏送的礼物呈给沈错看,并且把几人的意思转告她。   “金玉良缘坊的?”沈错眉头一挑,脸上出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也算他们下了血本,好吧,你让他们进来。”   她根本没去细看礼物,胭脂应了是,转身去把三人领进了院子。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辛长虹姑且还给了沈错几分面子,张雁来则是满脸戒备,怒目而视。   霍紫苏既已下定决心见沈错,此刻也不矫情了,对着沈错抱拳道:“恭喜……”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能让霍紫苏不情不愿地说出一声恭喜,沈错颇为得意。   沈错抱拳回礼,语气谦虚道:“同喜同喜……”   霍紫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张雁来更是气到说不出话来,就连辛长虹也是嘴角抽搐,脸色崩坏。   只有沈错仍悠然自得,十分有主人家风范地招呼三人落座。   几人之间虽暗流涌动,但也称得上是难得的和谐,一张圆桌。   除了霍紫苏主动坐到了沈错身边以外,其余两人都远远地坐到了对面。   桌上已摆置了许多冷盘以及瓜果,胭脂见人已到齐,便想去吩咐春桃上菜,只人还没转身,便被沈错抓了回来,按到了一遍边凳子上。   “你去做什么?我不是说你从今日开始与我一同吃饭吗?”   “啊,可是……”   胭脂以为有霍紫苏三人作陪,沈错应是不需要她了,没想到沈错竟是认真的。   “没有可是,你便坐在我身边……”   霍紫苏在一旁十分惊讶,要知道沈错身边的那四位侍女也鲜少与沈错一同用餐的,可见这胭脂对她来说确有不同。   胭脂不敢忤逆沈错,乖乖地坐到了一旁,沈丁代替她去通知春桃几人上菜。   沈错招呼几人吃菜,其余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动手,都只是沉默地坐着。气氛颇为尴尬僵硬,幸好这时皮影戏台搭好了。   皮影原流传于北方,经由流浪的戏班传唱到江南,渐渐演变出了有江南特色的皮影戏。   吴侬软语所唱南调,比起脱胎于京剧的北方皮影戏唱腔别有一番风味。   沈错过往也爱听戏,但听的多是京剧,故而对此感到十分新奇。   班主请沈错点戏,沈错浏览了一下剧目,随手点了一出《惊梦》。   霍紫苏一听她点的曲目,轻哼道:“没想到你也会看这种情情爱爱的戏。”   沈错以为霍紫苏要找茬,反问道:“我为何不会看这种情情爱爱的戏?我看过的可多了,除了《还魂记》以外,《紫钗记》、《西厢记》、《邯郸记》等等,我都看过,你知道些什么?”   这些都是流行一时的名曲,被改编成多种戏剧,霍紫苏一想沈错的性子,便明白她为何看过了。   如此喜好附庸风雅、风花雪月的人,没看过才奇怪。   只是她看这沈错是有看没有听,根本不懂什么叫情爱,否则又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   “行行行,你厉害。”   沈错微微睁大了双眼,新奇道:“霍紫苏,你今晚吃错药了吗?”   霍紫苏双眼一瞪,气道:“我不与你计较,你还不自在了吗?”   那边戏已唱了起来,沈错一心两用,并不如何关注,显然对奚落霍紫苏更感兴趣。   “没有没有,我自在得很,那方金玉良缘坊的丝帕我看着不错。”   她不说还好,一说霍紫苏更是气恼。自己花了那么多银子,选了条中看不中用的丝帕,沈错就看着还不错?   还说什么懂情爱,她看沈错懂个鬼的情爱。   “你喜欢就好。”   沈错这下是真的惊讶了,没想到霍紫苏竟一点儿也不接她的挑衅,将姿态放得如此低。   她这人吃软不吃硬,好奇起来也不再针锋相对,疑惑道:“霍紫苏,你这是真的改了性子啊。怎么,难道是什么事有求于我?”   霍紫苏虽不能说是心灰意冷,但颇有几分大彻大悟的感觉,一想到此后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沈错这些个惹人生气的话语便也能忍上一忍了。   “我没有事求你,今日便只是来为你庆生,以及和你告别的。”   沈错「咦」了一声,问道:“你见我真的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然呢?”霍紫苏没好气道,“你都放下,说那些是前尘往事了,我还能有什么好在意的?   你我总归相识一场,今后你不在江湖,我们也不知是否还能相见,这次便好好告个别吧。”   沈错听完一时没有说话,喝了一口桂花酒才问道:“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你当日是如何给我下毒的?那一日一同吃饭,我一直都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你没有机会下毒。”   她旧事重提,辛长虹和张雁来顿时生出警惕。霍紫苏倒是没有隐瞒,坦然道:“化气散并非毒药,我也没在你的吃食之中下毒。你曾为我疗伤,当时化气散便已进入你的体内。”   “好哇,我说你怎么无缘无故为我挡箭,我又不是躲不开。原来不是你蠢,是我天真了!”   沈错当日虽嫌霍紫苏多管闲事,但看在她为自己挡箭的份上亲自为她疗伤,没想到竟就此埋下祸根。   “可为何偏偏是那日与你一同吃饭以后发作?”   霍紫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沈错解答疑惑:“你还记得当日我点了一道菜吗?”   “紫苏鱼生?”   “没错,生紫苏是化气散的药引。”   沈错一拍桌子,不知是生气还是惊叹:“你们还真是费尽心思啊!”   霍紫苏垂着眼,苦笑道:“一力破十会,你与你姑姑两人武功纵横天下,天明教众也皆武功不凡。   我等若与你们正面相斗不过以卵击石,便是算上朝廷的军队,最后也要两败俱伤。若非长公主提出这一……”   她说着突然住了口,沈错却没漏听她的话。   “这是我母亲提出来的?”   霍紫苏自知失言,解释道:“她不曾想伤你性命。”   “哼,何须你说?”   沈错并不是觉得意外,却依然因柳容止的手段背脊发凉。   若论武功,她母亲连三流高手都算不上,至多也就与霍紫苏一般水平。   然而论谋略——无论阴谋还是阳谋,整个大炎恐怕都难有望其项背的。   霍紫苏解答完沈错的疑惑,终于开始说自己想说的话。   “沈错,你我二人终归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我心底将你当作朋友,如今斗胆想给你几句忠告。”   若是过去,沈错哪里会听霍紫苏所谓的忠告?但今日她几句坦诚的肺腑之言让沈错有些改观,便也耐了些性子听她完。   “哦,你能有什么忠告?”   霍紫苏微一踌躇,最后深吸了口气道:“我知你曾是天明教圣女,不知俗事礼教,过得也是纸醉金迷一般的生活。   只今时不同往日,你也该为将来做好打算。你那四位侍女均是重情重义之人,对你敬爱有加,你也该收收性子,不要辜负她们的情义了。”   她自知没有立场对此指手划脚,如今不过是求一个死心。   她做不到那四人的大度,总归当初相识一场,她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沈错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我何曾辜负她们的情义了?”   霍紫苏叹气道:“那她们为何没在你身边?”   沈错一想便有气:“是我母亲要拆散我们,关我什么事?”   难道她不想要解语几人在身侧周全服侍吗?   霍紫苏见她丝毫不知悔改,终于也有了几分怒意:“你若心性坚定,又怎会、怎么会再收了胭脂?”   沈错眉头一皱,不开心道:“她们不在我身旁,我总得再找个人暖床,你这人怎如此爱管闲事?”   她这番理直气壮的态度,终于是激得霍紫苏不顾师兄弟与胭脂在场,怒道:“沈错,你是女子,怎么与那些三心二意的男子一个德行?   但凡你有一点儿为她们着想,便不会在夺了她们清白以后还如此、如此……”   沈错听得目瞪口呆:这正派掌门之女怎么回事?她何曾夺了他人的清白? 第56章   那边的小生正唱到“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霍紫苏听得面红耳赤,终归是再说不下去。   辛长虹和张雁来假装听戏, 实则一直关注着沈错与霍紫苏。   倒是胭脂看戏看得最是认真,此刻听到这一唱段,一时羞得小脸通红。   沈错看着霍紫苏, 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 大怒道:“霍紫苏,你之前便胡言乱语坏我名声,我不曾与你计较,没想到你今日还要再提此事。我沈错何曾坏人清白,你休要血口喷人!”   霍紫苏之前与她说话,好歹欲掩弥彰地压低声音,可她这一怒,其余几人便是想当作没听见也不行了。   就连那边皮影戏似乎都顿了一顿,才又接着唱了下去。   胭脂见沈错恼怒, 意识到自己看皮影戏太过投入, 连忙拉回了注意力, 看向沈错。   霍紫苏也没想到沈错会这般生气, 毕竟这件事在武林之中是公开的秘密, 沈错性格乖张, 根本不在乎他人的评价, 平日炫耀身旁四美也没见她收敛过。   “你、你不是让解语等人为你侍寝吗?”   “我等都是女子,却是要如何侍寝?”沈错气得柳眉倒竖,“她们四人为我暖床,怎么到你口中便变作了侍寝?霍紫苏,你好歹是掌门之女,正派侠女,怎的这般不要脸!”   霍紫苏被沈错一句「不要脸」堵得半天说不出话,心思却渐渐活络起来。   以沈错的品性,若真的做过是不会否认的,她如此激动自然是因为子虚乌有。   “你让她们为你暖床,难道不是、不是与她们……你不是喜好女子吗?”   沈云破姑侄喜好女子,抢掠民间貌美的良家妇女,这也是她们为非作歹的罪状之一。   沈错越听越觉得这霍紫苏方才是在做戏,今日来原来是变着法来捣乱。   “什么喜好男子女子,我不让侍女为我暖床,难道还找护卫来暖吗?”   这……自然更不行!   霍紫苏只觉得心脏「怦怦」跳动,也不在意沈错的恶劣语气了,确认道:“那解语几人……还有胭脂便只是为你暖床?单纯……地暖被窝?”   她提到胭脂,沈错更是惊异非常,恼怒交加:“你这人、你这人怎的如此卑鄙无耻、下流下作、丧心病狂、人面兽心、衣冠禽兽、猪狗不如?胭脂才多大,你便做此遐想?”   这骂人的话听着耳熟,霍紫苏颇觉羞愧,脸上更是霞红一片,顶着师兄弟以及胭脂的目光嘴硬道:“还、还不是因为你平日作风不良,整日暖床、暖床的,怎不让人误会?”   “怎么就让人误会?同是女子,怎的就让人误会了?”沈错对世俗礼教不屑一顾,对情事却还是有着一份少女的羞涩的,“我看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为了污蔑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竟还编排我玷污侍女之事!”   霍紫苏自知理亏,声音渐次低落下去,咕哝道:“可你姑姑明明白白就是喜欢女子……”   若说沈错的事只是传言,那沈云破的事霍紫苏可是万分笃定。   “够了!”沈错能忍受自己被编排,却无法忍受姑姑被诋毁,“我姑姑冰清玉洁,便如那天上皎皎明月,高山洁白雪莲,哪里容得你们意・淫揣测,浮想联翩?   她早已看淡俗事人间,根本不在意男女之事,更不会喜欢女子。   若非放不下我,她老人家羽化登仙也为未可知。你们攻讦我们姑侄的手段,未免太过下作了!”   过往双方你死我活,开场骂战你来我往,沈错从不曾当过真,只当这帮小人想要污名化天明教,继而可以师出有名。   然而事到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不成想霍紫苏竟还想妖言惑众。   胭脂真是万万没想到,霍紫苏竟然有如此本事,次次都能惹得沈错大动肝火。   要知道沈掌柜平日虽然爱闹别扭,但十有八九是为了引人注意关爱,绝非当真发脾气。   她不知往事,也不曾听得很明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安抚,不禁焦急起来,早把方才因听到风月之事的羞涩抛到了脑后。   “沈掌柜……”   她正自焦急,却不想这一次霍紫苏不曾与沈错抬杠,异常主动地放低了姿态,举起酒杯对沈错道:“是我失言,未经求证便听信谣言,在此自罚三杯。”   对霍紫苏来说,沈云破的事不是重点,所以她虽然有证据,但还是非常干脆地向沈错服了软。   不如说,她现在的心情非常好,看沈错也顺眼了许多。   她说着便自罚了三杯,桂花酒虽然不烈,但还是让她脸如火烧般红了起来。   “你这家伙,又耍什么花样?”   沈错原已起了心思想把三人扔出去了,这时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生警惕不解。   “我没耍花样,之前就说过,我是来为你庆生的。”霍紫苏微微眯起眼,竟显出几分娇媚之态,“我方才的话你便当作没听见,我这厢给你赔礼道歉。”   她说着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玉佩,递到沈错面前:“这是我母亲给我的玉佩,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今日便赠予你。”   “师妹!”   辛长虹这一看,再也坐不住了。   又是送丝帕,又是送玉佩,这哪一样不是定情之物?师妹这番举动简直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沈错瞄了一眼她手中的玉佩,没接。   “我要你母亲给你的玉佩干吗?我又不是没有,我也有我姑姑送我的。”   她颇不稀罕,但见霍紫苏十分有诚意,那点子怒气便也渐渐消散了。   “罢了罢了,尔等愚昧无知我又不是第一日知道,与你们计较什么?”   沈错摆了摆手,“你记得今后不要再传这些谣言便好。”   霍紫苏见她不接也没强求,只笑道:“自然不会再说,今后若听到有人再说,我也会为你澄清的。”   “算你识相……”   辛长虹见霍紫苏收回玉佩,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惊梦》唱到尾声时,桌上已呈现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   霍紫苏颇为捧场,无论沈错说什么都附和应承。因她态度转变得太过突然与明显,沈错甚至疑神疑鬼起来,觉得她有什么阴谋。   辛长虹大概是怕师妹喝醉了,届时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时不时插几句话,张雁来因而也开了口,桌上一时热闹起来。   沈错又点了几出戏,回头见胭脂捧着小碗默默地咬着一截烧笋,随手便为她夹了一块牛肉:“你怎么尽吃些蔬菜?你得多吃肉。”   胭脂受宠若惊,连忙道:“沈掌柜,我自己夹就好了。”   “你夹得到吗?”沈错说着又帮她夹了几块鸡鸭鱼肉,直堆得碗里要放不下了,“我用的公筷,又不会沾口水。”   桌上只有胭脂没喝酒,但此时也是一张小脸通红。沈错点戏半点没顾及她年幼,风花雪月的内容一样不少。   胭脂过往便被姐姐重点教导过,后来识了字,又在沈错书房里看了些药理玄黄的书,对情事已有大致了解,自然都听懂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便好……”沈错低下头去,小声道,“你多吃一点,不要便宜霍紫苏他们,我看他们是心疼银子,这吃得多不客气啊。”   她斤斤计较,看得胭脂直想笑。   “嗯嗯……”   沈错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那边霍紫苏又找她攀谈起来。   两人过往斗嘴没个胜负,往往是气个两败俱伤。今日霍紫苏做小伏低,给足了沈错面子,沈错刚开始的得意过去之后,现在只觉得万分不自在。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每每看向霍紫苏那双醉眼,便觉得她要吃人一般。   到最后,霍紫苏醉得狠了,不得不让辛长虹背回去。她趴师兄背上还不老实,冲着沈错醉醺醺道:“沈、沈错,等我回去向母、母亲和父亲报完平安,他日再、再来找你。”   沈错实在不适应这样的霍紫苏,头皮发麻道:“你来找我作甚,快走快走。”   辛长虹怕师妹来个当场表明爱意,连忙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沈错听得直要扇子:“别有期了,你快带你师妹回去看看大夫。”   张雁来只默默抱了抱拳,倒没之前那么重的敌意。几人告别,辛长虹和张雁来走出百余步后,霍紫苏已沉沉睡去。   张雁来眉头紧皱,对着辛长虹道:“师兄,师姐为何突然对沈错这般温和?就因为解除了那些误会吗?   即便这些传言是假,但她们与武林正道作对的事迹是千真万确啊。”   辛长虹长叹一声:“少女心海底针,雁来,你还小,不会懂的。”   张雁来知道这便是不能告诉自己的意思了,不开心道:“师兄你总说我还小,我也不小了。师父将我们救的那个小姑娘收作关门弟子,我现在也是正经当师兄的人了。”   乾正派发展壮大,近年来弟子越来越多,但张雁来出来以前仍是霍鸣英最小的徒弟。   两人当初出来寻找霍紫苏,曾从人伢子手中救了一位被迫卖身的小姑娘。   那姑娘见两人武艺不凡,便一心想要拜师学艺,两人任务在身又见她孤苦,托镖局将她送回了乾正派。   不成想这小姑娘资质不俗,虽已过了最佳习武的年纪,却仍进步神速。   霍鸣英赏识她的刻苦与天资,便破例将她收作了关门弟子。   辛长虹脑中浮现出那个姑娘的面容,不期然地竟想起了胭脂——   江南的小姑娘似乎都长得这般楚楚可怜,性子却又那般坚韧。 第57章   霍紫苏三人走后, 院中的戏台子也已拆解完,沈错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几分落寞——   那几人当初虽与她敌对, 但也见证了她年少成名, 叱咤江湖的风云往事,如今颇有几分曲终人散的意味。   “沈掌柜,”恰在此时,胭脂给戏班子结完账,提着一只四四方方的白色纸灯笼笑着向沈错走来,“霍姑娘他们走了吗?”   沈错点了点头, 看着她手中的灯笼, 奇怪道:“这是要做什么?”   胭脂提起灯笼对着沈错道:“这是心愿灯,您可以在灯上写下自己的心愿,我们把它放到空中,希望您能心想事成。”   沈错对这种事最感兴趣,一扫方才的意兴阑珊,兴致勃勃地对着胭脂道:“这个我知道,难得你想得如此周到,甚好甚好,你去拿我的纸墨笔砚过来。”   “都准备好了,大家都在等您呢。”   沈错向胭脂指的方向一看, 只见亭中此时站满了人, 若非她方才心有感伤, 早就应该注意到了。   沈错挑了挑眉, 拉起胭脂的手向众人走去。   亭中石桌上已放好了笔墨纸砚, 每人手中都拿着和胭脂一样的心愿灯,不过样式不太一样。   “这是你们自己做的?”   沈错不是没放过天灯,不过当初不是用来许愿的。   “是我们一起做的,大家都帮了忙。”   沈错有些惊喜也有些遗憾:“该叫上我的,精巧是精巧,可惜朴素了些。”   “那就麻烦您给它们添些彩吧。”胭脂走到桌边,一边磨墨一边对沈错道,“您可以直接写在灯上,也可以先写在纸上,待会儿贴上去。”   沈错过往最爱与人谈风月、论天道,只可惜闻识等人不在身边后,她便再没有可以说的人了。   后来胭脂虽稍能说得上话,但到底没有当初众星捧月的感觉。   不过此刻,在场其余的人也在附和,场面颇为热闹,让沈错找回了一些当年的感觉。   “我便直接画在灯上吧,你们有识字的也可以写。不识也没关系,我教你们。”   几人刚开始还有些扭捏,但年纪最小的虎子主动请缨,第一个写下「祝沈掌柜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后,其余的人渐渐也放开了。   沈错没光让他们写吉祥话,也让他们写自己的心愿。待众人热热闹闹地写完,沈错已在自己的那个心愿灯的四面画完了一幅完整的嫦娥奔月图。   画中嫦娥身形飘逸摇曳,白衣翩翩,仿佛有沈云破的影子。   沈错看了看,满意又有些可惜:“不知这灯会飘去哪里,最后恐怕会付之一炬吧。”   她对自己的作品向来爱护,若非要遥寄相思,她可舍不得就这样放走。   胭脂听了笑道:“沈掌柜,灯落到别处怕是要引起火灾,所以我们做了系绳,待许完愿再把灯收回来,年底您回京就可以带给您姑姑了。”   沈错没想到胭脂想得如此周到,赞许道:“胭脂想得周到,如此甚好。”   她说着又转头看向其他人:“今日你们都有心也辛苦了,每人赏银五两,晚些去胭脂那里领吧。”   昨日中秋便发了过节的银子,没想到今日还有,众人自然是万分欣喜,纷纷向沈错道谢。   今次生辰虽没过往那般隆重,但也颇为新鲜有趣味,可见大家是用了心的。   沈错人逢喜事精神爽,恢复了一丝过往的肆意张扬,对着胭脂道:“胭脂,你去取我的箫过来,其他人把灯放上去吧。”   胭脂应了一声,跑去给沈错拿箫,沈丁指挥着其余的人放天灯。   待一盏盏心愿灯冉冉升起,沈错也吹奏起了洞箫。   沈错这把洞箫是沈云破亲手用九节紫竹所制,当作一年的生辰礼物赠与沈错。沈错向来爱惜,珍藏于身边。   洞箫声音清越幽远,并不适合喧闹时演奏,恰好今夜明月姣姣,秋高气爽,一番热闹之后有几分阑珊之意,正符合此意境。   众人抬头望着明灯,静下心听沈错奏完一曲,心中不禁都被感染了一丝怅然若失。   沈错背着手望天,静立良久,最后叹气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胭脂听罢,接道:“沈掌柜,虽然日中则昃,月盈则亏,但周而复始,万象更新,该是喜事。有离别之愁才有相逢之喜,您说对不对?”   沈错自然是明白这些道理的,只不过有感而发,须得有人在旁劝慰才能释怀。   “说得好,人生该畅快时便要畅快,不能长久沉溺于伤春悲秋之中。”   沈错摸了摸胭脂的头顶,对着众人道,“今日大家也累了,都早点休息吧。”   她说完便朝着书房走去,胭脂嘱咐曾铁等人把天灯收回,又托春桃把弟弟送回房,然后匆匆追去了沈错的书房。   方才沈错那句话听起来像是释然,但胭脂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沈掌柜……”   书房门没关,胭脂在外轻轻喊了一声便听到里面传出沈错的声音。   “进来……”   胭脂进去发现沈错正坐在书桌前,对着一张白纸发呆,奇怪道:“沈掌柜,您怎么了?”   “我在想你方才的话。”   胭脂有些忐忑:“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沈错摇了摇头。   “你说得没错,然而比起相逢之喜,我更爱朝朝暮暮的相处之情。”   若能选择,胭脂自然也更希望能与家人,与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所谓相逢之喜到底不过安慰之词。   胭脂着实怕沈错思姑成疾,想起还有礼物未送出,便打算以此分散她的注意。   “沈掌柜,今日是您生辰,我还未送您礼物。”   沈错果然把目光移到了她身上,饶有兴趣道:“哦,你有礼物要送我?”   她见惯了大风大浪,享受过荣华富贵,今夜这小小的排场虽有新奇之处,但还不至于让她多惊喜。   不过胭脂的用心叫沈错颇为满意,对她的礼物也期待起来。   胭脂取出一个小小的袋子,又小心翼翼地从中拿出一个做工精巧的月白色小香包。   “我刺绣做得不好,虽然向春桃姐姐学过一些,但还是比不上您的那些香囊……”   沈错平时身上挂件繁多,除了不离身的折扇以外,荷包、玉佩、香囊一个不少。   胭脂希望送一个沈错平日经常能用到的礼物,又买不了太贵重的东西,便自己做了一个香囊。   “香囊?快给我看看。”   沈错的香囊与贴身衣物一样,都是解语等人亲手制作的。   只是这回生日,四人送来的礼物却没有这些,都是些贵重的奇珍异宝。   沈错知道这是柳容止的意思,故而当时才会气得看也懒得看礼物。   “我做得不好……”   胭脂一边谦虚,一边将香囊递到沈错面前。沈错接到手中仔细端详了一番,又放在鼻下闻了一闻,点头道:“刺绣的花样虽然简单,但做工很仔细,藿香、佩兰还有白芷,香料放得也甚合我心。”   她说着把香囊递还给胭脂,站起身解下腰间的香囊。   “你帮我戴上看看。”   香包上绣了几从绿竹兰草,配上月白的底色,看起来清新雅致,与沈错一贯的穿衣打扮十分相称。   胭脂听到夸奖,开心地应了一声,为沈错戴上香囊。   沈错低头看了一眼,又原地转了一圈,问道:“怎么样?”   胭脂立马道:“沈掌柜好看,戴什么都好看。”   沈错颇为高兴——她原本每年都会收到新的香囊,原以为今年没了,没想到胭脂竟然为她想到了。   “好胭脂,等年末带你一块儿去炎京,让你见见解语闻识她们,她们一定会喜欢你。”   “去炎京?”   “没错,你姐弟二人与我一道回去……”沈错说着想到了帮她找姐姐的事,有些尴尬地改口道,“若是找到你姐姐,便带你三人一块儿去。”   她不曾想到在官府帮助下寻找大半年都没找出胭脂姐姐的下落,只知道她是被两名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救走了。   若非天明教的情报组织如今处于停摆的状态,只能依靠从事商贸的教众提供线索,也不至于此。   她因此事颇觉丢脸,对胭脂却还是据实以告。胭脂虽然遗憾无法见到姐姐,也不乏担忧,但知道姐姐是被人救走后,已经松了口气。   胭脂对姐姐的能力十分了解,一直坚信若没自己和虎子拖累,姐姐一定会过得很好。   姐姐或许也和她一样,遇上了贵人。   “沈掌柜,只要我们都好好的,总有一天能够再次相逢,您不用过分介怀。”   沈错见她豁达,稍稍安心,保证道:“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会放弃寻找你姐姐。”   今年并非柳容止整岁,她原以为至多吃一个便饭,没成想母后竟然记挂在心,要在宫中为她热闹一番。   柳容止一直惦念着沈云破,着急回行宫,这一顿饭只有她吃得心不在焉。   太后原还想将她在宫中留一晚,柳容止说什么也不肯,披星戴月地离开了皇宫。   她赶回行宫时已过子时,沈云破早已睡下,自然是不能帮她过什么生辰。   柳容止站在床前望着沈云破平静的睡颜,轻轻地叹了口气,招来服侍沈云破的侍女询问情况。   “长史这两日过得怎样?有不开心的时候吗?”   “不开心倒是没有,就是昨夜突然起了兴致,说月精正好,要去望仙台沐浴天地精华。”   侍女们如实禀告了这两日沈云破的情况,柳容止专心听罢,有些疲惫地坐到了床边:“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她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儿,突然紧紧地抓住沈云破的手,轻声笑道:“就算你化成风,本宫也能呼风唤雨将你招回手中。” 第58章   临近年关时, 沈错终于收到了炎京的来信。因为早就在准备这件事,她几乎一刻也没耽搁, 带着沈丁、胭脂还有虎子一起乘上了去往炎京的船。   这还是胭脂和虎子第一次坐大船, 一开始十分新奇。   只是这股兴奋没持续多久,就被颠簸的风浪打回了原型。   胭脂刚开始还强撑着照顾弟弟, 但没多久自己也倒下了,最后沈丁负责照顾虎子,她则由沈错照看。   “把药喝了……”   胭脂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一张小脸煞白, 沈错扶起她, 亲自把药喂到她嘴边。   胭脂伸手想自己拿碗, 沈错轻啧了一声,挪开碗道:“你喝就是了,小心待会儿撒了。”   “沈掌柜……”   胭脂心中愧疚——原该是她来照顾沈掌柜的,现在反倒是让沈掌柜照料她。   沈错见她一脸为难歉疚,不开心道:“你怕什么?又不是第一次照料你,你乖乖喝药早些康复才是正经。”   胭脂这才抿着嘴唇,一气把苦涩的黑色汤药都喝了。   沈错满意地点了点头, 给胭脂递了一个小食筒:“虎子托沈丁带给你的,让你吃完药吃一颗。”   小食筒里原是胭脂给虎子带的黑糖腌梅子, 又酸又甜, 最解苦味。   两姐弟如今每日相处时间虽没过往长久, 但感情依然十分要好。   尤其是虎子, 过往虽也乖巧, 但因年幼以及生长环境的影响,性格十分怯懦,只知依赖姐姐,躲在姐姐身后。   而现在,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而且读了书习了武,他也越来越多地想着要如何照顾姐姐。   胭脂脸上露出开心欣慰的神情,沈错垂眼望着她,有些不是滋味地道:“你若怕苦早说便是,我给你冲碗蜂蜜水也一样的。”   胭脂摇了摇头,抿唇笑道:“沈掌柜,我不怕苦,但虎子自己怕苦也能想到我,我很开心。”   沈错「嗯」了一声,好半晌才道:“我也自小不怕苦。”   所以才没想到的。   胭脂立时道:“您当初受了那么重的伤也没掉过一滴眼泪,生嚼草药也不曾变过脸色,实在是了不起。”   沈错回想起过往来,因胭脂的话,竟不觉得自己那段落魄的往事很不堪回首了。   “那是自然,我自小习武,受伤都是家常便饭,若是怕苦怕累怕痛,这武也不用练了。”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你不用对自己要求那么高,这是你弟弟的心意,你便吃一颗吧。”   胭脂点点头,正要打开小食筒,沈错却又从她手中拿了回来,取出一颗梅子喂到她嘴边:“还是我喂你吧,看你也没力气。”   沈少主从来养尊处起照顾人的面面俱到,那还实在是欠缺一些火候。   如今能够主动想到喂胭脂喝药吃糖,已经是难得的进步。   胭脂脸上微红,诚惶诚恐地吃了,只觉得口中甘甜生津,苦涩立时去了很多。   “好吃吗?”   胭脂点点头:“又甜又酸,很好吃。”   沈错看了看小食筒,也拿出一个塞进了口中,咀嚼品尝了一番,看着小食筒道:“味道确实不错……怎么这个不是我送你的小食筒?”   “这是虎子用的,您送我的那几个我都好好珍藏着,还没用呢。”   之前辛长虹识出小食筒上的印记,胭脂就不敢再挂在店铺里了,三个都好好地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虽然与沈错一块儿睡,但还是有自己的房间的。   沈错一挑眉,不赞同道:“既然是使用的器具,便要好好用起来才是。”   “可您做得那么精美……”   “那就更该好好使用,才不枉我做的一番心血。万物有灵,只有时常带在身边使用,它们才能越发光亮。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我姑姑亲手为我制作的文房宝具,我便时常使用摩挲,保养爱护。   我用时便会念起姑姑的情谊,保养便也是对她的尊敬爱戴,礼物因此才增进感情。”   胭脂听得认真,点头道:“我明白了,晚些我就戴在身上使用起来,也会好好爱护保养的。”   沈错见她开窍,十分开心,指着腰间的香囊道:“合该如此,你的香囊我便日日戴着,待回到炎京还要让解语她们瞧一瞧。”   胭脂听到此处,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沈掌柜说得对,自己的香囊她天天戴着,自己就很开心。   反观霍姑娘的丝帕已被束之高阁……霍姑娘知道后肯定会很难过吧?   “沈掌柜,解语姐姐她们是什么样的人?还有您姑姑……还有长公主,我也会见到她们吗?还有炎京,是不是很热闹?比起严州府如何?”   胭脂表现得再成熟,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一趟要去炎京,她又是期待又是忐忑,加上上船后的兴奋与颠簸,这才生起了病。   沈错得意一笑:“解语她们都是很好的人,你见到便知晓了。只不过她们到时候肯定要问东问西,我怕你架不住。   我姑姑是谪仙一般的人物,我很想让你见识见识她的风采,就是不知我母亲如何想。至于我母亲……”   沈错的得意变成了丧气:“我倒是不想你见她,但恐怕由不得我做主。”   胭脂微微睁大了眼睛,不解道:“为什么?我听村里的人都夸长公主,连我们的小村子都传颂她的美名,为何您不想我见她?”   沈错轻哼了一声,倒也没说柳容止的坏话,只是含糊道:“她老人家太有威严,我怕你的小身板受不住。”   胭脂一想也对,长公主那是什么样的人物?若非跟了沈掌柜,她怕是一辈子……   不,是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见到人家。   她也是跟着沈掌柜太久,听她说得太多,一时忘了这个。   “那她老人家万一要见我,我、我该怎么办?我什么礼仪都不懂,万一冒犯了长公主该怎么办?”   “没事,到时候我叫你如何便如何,她对他人向来宽容,不会为难你的。”   这般听来倒是很和蔼,胭脂稍稍放了心。   沈错又道:“至于炎京的热闹,便是十个严州府也抵不上。不过我也没怎么游玩过,这次进京,我便带你们见见场面,去几个热闹的地界玩耍一番好了。”   沈错过往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炎京自然不是没去过。   只不过这毕竟是皇宫所在,天明教在此的势力十分低调,她便也低调行事,并不如何在外走动。   后来被柳容止带回炎京,她算是闭门反省,自然不可能出去玩乐,去年又着急回茅山县,也没机会出去,今年倒是可以趁机弥补一番过往的遗憾。   胭脂听得心动,激动得一张小脸通红:“谢谢沈掌柜!”   她跟着沈错去严州时便被那里热闹的景象震撼了,没想到京城的热闹还十倍胜于严州——在京城做买卖,一定也更赚钱吧?   胭脂开了一年的杂货铺,已弄清了不少门门道道。她虽没什么野心,但下意识就想到了此处。   沈错虽是长公主之女,但并不怎么利用母亲的势力,明明有着许多低价进货的渠道,却对开店铺一事一点儿也不上心。   原本以她的身家背景,做什么生意都不该亏本,没想到这杂货铺还是靠着胭脂的一些奇思妙想才摆脱了亏损的局面。   胭脂明白沈错一定是不缺银子的,可自小生长的环境让她极其有危机感,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攒银子这个观念。   光这一年,她就攒下了一百两银子,从沈错那领的工钱赏钱基本没有花过。   只有过年做衣服,她才从自己的工钱里扣了进布匹棉花的钱。   可说起沈错这一年的吃穿用度,别说一百两了,杂货铺的一半利润填进去也不够。   这还是不少日常用品直接从杂货铺拿的结果,若是都从外面购买,花销还得翻一倍。   坐吃山也得空,胭脂明白沈错的性子,自然更操心一些——   沈掌柜过往过得一定是更加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这番已是委屈她了。   四人赶了五天水路,四天陆路,终于在十二月二十三这日到达炎京地界。   京城繁华,即便是京郊也有着他地无可比拟的热闹。   胭脂坐在车中好奇地向外张望,只见这样的寒冬腊月,路上依然车辆行人不绝。   行人中除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京郊村民之外,还有不少背着书箱的书生,有些坐着牛车,有些则干脆步行,大多都形容憔悴,模样狼狈。   “沈掌柜,怎么路上那么多衣衫褴褛的读书人?”   胭脂好奇——要知道读书人最注重仪表,而路上这些书生外边比起村民还要不修边幅。   沈错瞟了一眼外头的景象,悠哉地摇着扇子道:“来年要举行春闱,这些都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这些都是举人老爷?”   胭脂的外公考了一辈子举人,最后也只不过是个秀才。   没想到这一路上的举人犹如过江之鲫,看起来不仅一点儿也不珍贵,而且还好生凄惨。   “不是举人考不了进士,这时节也不会来京了。”   胭脂顿时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她想象中的举人老爷便是比起县令来也不差什么,谁又能想得到这路上一个个落魄书生都是举人呢?   “他们一定很有才学吧?”   沈错轻哼了一声,不屑道:“大多不过是些酸臭书生罢了,如今朝廷重法轻儒,侧重务实,风气倒改善了一些,要放在当初,这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些只会做八股的傻子。”   她说着假装不在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银鱼袋,清了清嗓子道:“就算他们考上进士,也不过从八・九品的小官开始做。”   沈错这官职不是考来的,只能算是蒙荫得来的,这便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她虽向来不在意官品权职,但不爱听身边的人夸别人,莫名就攀比了起来。   胭脂虽在沈错这个四品官身边待了那么久,但因为沈错半点没有官老爷的样子,平时也没做什么官老爷的事,她渐渐便很少再把沈错当朝廷命官看了。   胭脂看出沈错的意思,立时放下了帘子不再关注外头,抿着笑道:“对我来说,举人老爷厉害,秀才公也厉害,但要论文韬武略,最厉害的还是沈掌柜。”   她这句奉承得直白,把沈错说得也不大好意思了。   “咳咳,我也不过是会些雕虫小技,粗浅皮毛而已。”   她这句是谦虚得狠了,让胭脂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出来。   沈错意识到她那点小心思,佯装生气地将胭脂一把抓了过来。   “好啊小胭脂,胆子不小,如今竟然敢促狭起本掌柜了。”   胭脂一边笑,一边连连求饶,不一会儿两人便把睡着的虎子给吵醒了。   虎子睡得迷迷糊糊,望着被沈错一顿「修理」,衣衫不整的胭脂,疑惑地问道:“姐姐,我们到京城了吗?”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车外传来了沈丁的声音。   “少主,我们到城门口了。” 第59章   先帝曾为王爷时一共有三子四女, 除了圣上以外,其余两个儿子都已战死沙场。   至于女儿, 唯有新阳长公主与圣上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因而身份异常尊贵。   因先帝子嗣单薄,当今圣上又是中兴之帝, 故而炎京之中原本留下的王府都空虚闲置。   圣上对胞妹宠爱有加,感念她为国为民,劳苦功高, 特地在京城最繁华的地界赐了一座占地将近九十亩的公主府。   即便是已经封王的几个皇子府邸, 也不到长公主府一半的面积。   胭脂和虎子从下马车开始就再没有说过话, 迈进公主府大门后, 更是小脸煞白,低着头不敢东瞧西看。   门正引着沈错一行人进了内院,因长公主只要求见胭脂。   所以沈丁带着虎子在门副的带领下先去安顿,沈错和胭脂则由侍女引领着去正殿觐见新阳长公主。   胭脂心中已忐忑到了极点,手脚冰凉,头脑麻木, 走路都十分僵硬。   沈错见她走得艰难, 伸手一拉, 牵住了她的手。   “不用紧张,母亲该是要奖赏你。”   胭脂掌心中都是汗水, 小声地对沈错道:“沈掌柜,我、我腿软。”   沈错知她紧张, 也没笑话她,安慰道:“马上就到了,待会儿我母亲问什么,你实事求是回答便好,不要为了讨她欢心撒谎。”   胭脂哪里敢在长公主面前撒谎,连连点头。   “我要不要给长公主下跪?”   胭脂想着自己见到县令都要下跪,见到长公主自然更要跪下。但又想起沈错过往的言论,一时不知如何抉择。   “你见我母亲时若是腿软便跪下吧,若能站住。不跪也没关系。”   沈错不说一定要如何做,竟让胭脂自行决断,胭脂苦着一张小脸不知如何是好,侍女已将两人领进正殿。   因有胭脂一道,与去年沈错回来时不同,这一次柳容止是于正殿设座接见两人,颇为正式。   胭脂低着头只敢看自己脚尖,故而跟随沈错走到殿中时仍只能看到面前华贵的裙摆。   “母亲,这便是错儿信中与您说的胭脂。”沈错搭着胭脂的肩膀,对着柳容止道,“她胆儿小,还请您不要见怪。”   胭脂听得沈错与母亲对话异常客气,与平时做派全然不同,心中正讶异,便听得一道温和带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哦,这就是胭脂吗?不要紧张,抬起头来。”   胭脂感觉到沈错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鼓起勇气看向座上的柳容止。   只见一位姿容绮丽的美貌妇人端庄地坐在座上,此时正眉眼带笑,神情温和地望着她。   胭脂身上已不如方才僵硬,呆望了柳容止一眼后便学着方才的侍女,向她福身请安:“民女胭脂向长公主殿下请安。”   柳容止微有些惊讶,看向沈错道:“错儿也会教人礼仪了?”   沈错低眉顺目,笑道:“孩儿没有教她,想是方才跟侍女学的。”   柳容止点点头,赞许道:“是个机灵的孩子,你救了错儿,本宫很感激你,你若是有什么要求,尽可说出来。”   胭脂诚惶诚恐,连连摇头:“沈掌柜已帮了我许多,如今还帮我找姐姐,只要能跟在沈掌柜身边,胭脂再无其他请求。”   沈错一挑眉,心想胭脂竟这般敏感。   母亲几乎把她身边值得信赖的人都调走,只留了沈丁这位只负责保护她安全的护卫。   如今她对胭脂表现得如此信赖,母亲定然是会怕她把胭脂培养成白泉解语之流。   沈错当初也想过给胭脂一些钱财以做报答,随意将她打发,如今却再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胭脂可是她现在身边最得力的帮手,说什么也不可能再让母亲插手。   只不过她怕吓到胭脂,还没和胭脂透露过母亲的想法。   柳容止笑容不改,依旧不动声色地看着胭脂:“你姐姐的事本宫也有听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帮你寻找。”   胭脂脸上一喜,开心道:“谢谢殿下!”   “不过单单是这一点无法表达本宫的谢意……”柳容止招了招手,让一直端着托盘的侍女向前走上一步,指着托盘里的一个金玉算盘道,“本宫听错儿说你擅珠算,小小年纪便经营了一家铺子。   钱财方面错儿定然不会亏待你,今日便赠与你一方珠玉算盘,算是本宫的一份心意。”   胭脂既不敢推辞也不敢接受,连忙看向沈错。   “既是我母亲的心意,你接了便是。”   沈错倒是没想到柳容止这次那么好说话,更没想到她会送胭脂算盘。不过沈错没有掉以轻心,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后招。   胭脂听从沈错的话,千恩万谢地接受了柳容止的赏赐,沈错趁机让侍女领她去与虎子汇合,自己留下应付柳容止。   “我看胭脂聪慧伶俐,小小年纪便如此稳重,难怪你会把她带在身边。”   柳容止看着胭脂瘦小的背影,感叹道,“若不是她,你也不可能及时赶回教中救你姑姑,该好好谢谢人家。”   沈错当初不是无法自救,但没有胭脂恢复得就不可能如此迅速,拖上几天更是不知有何变故,说是救了她不如说同时救了她和沈云破。   沈错也是因此对胭脂更加另眼相待。   “您说得对,她身世凄苦,我今后会好好照料她的。”   柳容止轻笑了一声,无奈道:“究竟是你照料人家还是人家照料你?让救命恩人当你的侍女伙计,你也好意思?我看等找到她姐姐,便让她们姐弟三人团聚吧。”   沈错心中冷哼,暗想果然来了。   “她姐姐年纪也不大,若找到我会一并照顾的。她救过我,我也帮了她,还帮她找姐姐。   她给我当伙计,我给她工钱,她帮我暖床,我教她读书写字,并没有亏待苛责她。这很公平,不是吗?”   柳容止轻轻叹了口气:“你还要人小姑娘给你暖床。”   沈错一噘嘴,不开心道:“解语白泉闻识司命,您一个都不留给我,我又能怎么办?   您与姑姑同床共枕总该知道,我们修习《玄上无净天罡经》的人体温低于常人,怎么能身边没有暖床的人?”   “那你姑姑这些年,身边还有暖床的侍女?”   沈错未听出柳容止的话外之音,理所当然地道:“那是自然……”   柳容止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   沈错不知柳容止放心什么,但提到沈云破立时便念起亲爱的姑姑来,也没心思想别的。   “对了,姑姑在何处?”   柳容止一改方才的温柔和善,平易近人,眉眼冷淡道:“她昨日踏雪受了些风寒,我让她在屋里静养了。”   沈错满脸惊讶着急:“姑姑怎会受风寒?她如今怎样?我要去看看她。”   “太医说没什么大碍,休养几日便好。”   “那我……”   “你今日刚到,不如先去安顿一番。这一次我将白泉等人也叫回来了,你们叙叙旧。你姑姑有我照料,你不必担心。”   “可是姑姑她——”   沈云破是因身患癔症才导致武功尽失,内力仍然雄厚,照理说该是百毒不侵,百病不入。沈错直觉柳容止是在诓骗自己,奈何无法反驳。   “你既然已经回来,总能见到你姑姑,又何必急在这一时?胭脂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还是先安抚她一番。”   柳容止说着已站起了身,旁边立即有侍女来为沈错领路。   沈错眉头微皱,迟疑片刻,点头道:“好吧,我先去见见解语她们,还请母亲好好照料姑姑。”   “嗯……”   沈错向柳容止告退,跟着侍女走出正殿后,脸色已完全沉了下来。   她担心的不是柳容止骗她沈云破生病,而是怕沈云破真的病了。   身怀天罡真气,沈错自小便没生过什么病,更不用说内力比她还要深厚的沈云破会感染风寒。   万一是当初自尽时留下了什么后遗症,这可如何是好?   她一路担忧,不知不觉就跟着侍女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还没进入院子,她便听到了一阵欢声笑语。   这些熟悉的声音让她心情稍好,总算是先把担忧放下——几人比她早回公主府,不如先问问她们情况如何。   院中一共六人,除了胭脂与虎子以外,还有四名年轻貌美的侍女,或站或坐,围绕在两人身边说话。   一名身穿湖绿衣衫,圆脸大眼,颊带梨涡的少女站在胭脂面前笑意盈盈地问道:“你叫胭脂,是少主取的吗?我听说你经营杂货铺,想出了不少好点子,能不能和我说一下你是如何想到的?”   “白泉,人家一来你怎么就问这些,小心少主待会儿骂你。”   另一位坐在石凳上的女子做白衣书生打扮,眉清目秀,一双桃花眼尤其亮眼,笑骂道。   “你还不是问东问西,怎么少主只骂我?”   “我是关心胭脂和少主,你是关心生意,怎么能一样?”   “你明明是一眼看到了人家的小食筒,说什么关心少主。”   “那不是少主做的吗?”   “我看你就是自己看到新奇玩意儿喜欢。”   “你难道不喜欢吗?”   解语在一旁照顾虎子,听两人拌嘴,无奈道:“好了,你俩再吵,少主待会儿来了可真要说你们了。”   “我看不用待会儿,少主已经来了。”   最后一名坐在女书生对面,身穿道袍的女子笑道。 第60章   沈错走到院门口时已经将几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佯装气恼道:“还是司命耳力好,我早说过让你们多精进一下武功,也不会我来了也没个人迎接。”   “少主!”   四声或惊或喜的「少主」齐齐响起, 六人同时望向院门,沈错恰好出现在了门口。   闻识与司命站起身, 白泉惊喜地迈了几步,但又想想起了什么般,与两人一齐看向了解语。   解语温柔一笑, 施施然地向着沈错迎去, 口中问道:“少主来了?怎么不着人通知一声,我等也好准备一番。我们还以为长公主会带你去见教主。”   沈错挥退侍女, 握住解语的手道:“我也这般以为,谁成想到母亲说姑姑昨日踏雪受了风寒,今日要她好好静养,不准我探望。”   她一边拉着解语往院中的八角亭走去,一边埋怨道:“昨日刚下过雪,外边天寒地冻的,你们为何要在院中?   司命三人好歹有点内力傍体,你这身子骨如何撑得住?你看手比我还冷。”   解语柔柔一笑:“我不碍事的,亭中放了火盆,今日也没什么风。主要是胭脂想等您, 大家也都想您了,这才提议在外头一起赏雪迎接您。”   沈错拉着解语走到亭中, 果见石桌石凳下放着好几个火盆, 亭中温度不似外边那么冷,这才放心一些。   “那也不必要在外头等,胭脂的身体比你还单薄。”   “沈掌柜……”   胭脂和虎子连忙向沈错问好,沈错点了点头,放开解语的手拉了胭脂,对几人道:“我既已回来,便都进屋吧。除了解语外都有两年不见了,我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   “是……”   四人簇拥着沈错,沈错拉着胭脂,胭脂拉着虎子一起回了房间。   四位侍女与沈错默契十足,几乎不用吩咐便能各司其职。   沈错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自然要先换一身衣服。解语早已备好了衣物,要领沈错进里屋换衣,沈错却突然道:“胭脂为我换就好,解语你叫厨房弄点甜汤来。”   她此话一出,其余三人均十分惊讶。要知道沈错的贴身事宜一直以来都是解语负责的,而且甚少喝甜汤。   只有解语依然神色平静,恭顺请示:“已经吩咐厨房做宁神汤了,要换掉吗?”   “不用,甜汤是给胭脂他们的。白泉看着点虎子,闻识煮茶,司命焚香,都忙去吧。”   白泉担忧地看向解语,闻识眉头微皱、唇瓣紧抿,只有司命仍连带笑容,从容与解语一同应了一声「是」。   胭脂跟着沈错进屋为她更衣,心中有一丝疑惑,沈掌柜为何特地要她进来帮忙换衣,让她照顾虎子岂不更好?   “她们是不是问了你许多问题?”沈错一边洗手净脸,熏香更衣,一边对胭脂道,“你没说什么吧?”   胭脂摇了摇头:“几位姐姐都很关心沈掌柜,但她们问得太急,我没来得及答话。”   “这就好……”沈错松了口气,“她们几人都爱操心,若问你我平日做些什么,你便说我习字作画,练武弹琴,过得十分充实。”   沈错虽习字作画,也偶尔弹琴吹箫,但几乎没练过武。   尤其是中秋过后的这段时间,基本整日不是看话本就是看皮影戏,或者做皮影。   胭脂想起沈错来时的嘱咐,不禁笑道:“您来的时候已经嘱咐过了,我记得的。”   “她们套话可厉害,你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沈错来时惊觉自己整日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反观解语等人都在帮她给母亲帮忙,难得产生了一丝羞愧之情。   到达院门听得几人对胭脂询问,怕她说露馅,赶紧拉她进来再次吩咐一番。   胭脂点点头:“我省得……”   沈错放心了些,又问:“四人你都认清了吗?”   胭脂站在小脚凳上帮沈错穿外衫,回忆道:“湖绿衣衫,圆脸爽朗的姐姐是白泉,书生打扮说话风趣的是闻识姐姐,一身道袍讲话玄妙的是司命姐姐,解语姐姐温柔和善,善解人意。”   沈错见她不仅记得,还将个人的特点看得一清二楚,满意道:“不错,白泉最喜经商,你别看她性子跳脱,办事却十分稳重,我当初在外行走,多亏有她安排外部事宜。   闻识有八斗之才,我自愧不如,这两年帮着我母亲修书,明年春闱的状元非她莫属。   司命擅长周易八卦,能推断天机,几次助我逃脱险境。至于解语,她最知我心,也最为聪慧机敏。”   其余三人沈错说了许多,每个都有翘楚之才,解语只有一句「最知我心」,便获得了聪慧机敏的评价。   胭脂默默记在心中。   虎子年纪小,一路颠簸,等两人出来时已支撑不住,被白泉抱去隔壁屋睡觉。   公主府大多房屋都有地龙,室内温暖不需要穿太多衣服。沈错换了一身袿衣,只趿着屐就出来了。   闻识坐在榻上煮茶,方桌上除了茶具以外还放着一个陶制的香炉,以及一副龟甲。   司命盘腿坐在她对面,似在闭目养神,听到两人的声音才睁开眼。   “少主……”   沈错冲两人点了点头,拉着胭脂一块儿上了榻,随口问道:“怎么,今日是卜卦的吉日?你竟然把龟甲拿出来了。”   司命面白如玉,眉眼狭长,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高深莫测。   “我是看到胭脂偶有所感、福至心灵,想为她卜上一卦。”   “你要为她卜?”   沈错十分惊讶,要知道司命只为她、姑姑以及解语三人卜过卦,这还是第一次主动要求为他人占卜。   司命修长的手指捏着几枚铜币,冲着胭脂笑道:“小胭脂是福星下凡,只是我一眼看不出是哪颗星,好奇心作祟。”   胭脂睁着清白分明的大眼望着司命,难以置信地问道:“司命姐姐,我怎么会是福星下凡?算命先生说我是祸星……”   胭脂出生前,家境还算殷实,但在她出生以后,王铁柱便渐渐沉溺赌博,家道中落。   第二胎仍是女孩本就引得王铁柱不喜,加上她天生脸带红斑胎记,王铁柱请了算命先生为她卜算命格,说她是灾星下凡。   要不是母亲和姐姐拼死保她,她大概一出生便要被摔死了。   胭脂话还未完,沈错已然眉头紧锁,大怒道:“是谁如此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你救了我,怎么会是祸星?”   难道她沈错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大魔头,活着便是灾难吗?   司命微一抬手,对着沈错道:“少主稍安勿躁,我猜这不过是市井招摇撞骗的方士所言。不如我先说一说胭脂的情况,您看我说得对不对。”   司命平日是四位侍女之中最悠闲的一位,一年也卜不了几次卦。   但她言必中,沈错从第一次后变对她深信不疑,也最喜欢她测玄机。   “敢情好,你说来听听。”   闻识为几人满上茶,也坐在一旁静听起来。   司命看了胭脂一眼,慢悠悠地道:“胭脂父家荒诞,母家却是书香门第,母亲早逝,有一长姐,性情刚烈。”   胭脂下意识看向沈错,沈错也面带惊讶。她与四人不能有直接的书信往来,信中所言也是言简意赅,可没有详细地说过胭脂家的情况。   去年回来虽有向解语提过帮胭脂找姐姐的事,但也没说她姐姐的性格如何。   说刚烈都是轻的,那根本就是个母夜叉,女罗刹。   胭脂看沈错表情便知道这些都不是她透露的,惊叹道:“司命姐姐,您、您真的能卜算天机吗?”   闻识此时却在旁边微微一笑:“少主,您莫要被司命蒙骗了,她善八卦推演不假,但如今这龟甲都没用上,哪里是占卜得出的?而且还说得那么清楚具体,我看不是推演是推理。”   司命斜眼朝她一看:“你倒是说说我如何推理得出的?”   “这还不简单?父家若不荒诞,能将胭脂与虎子一并交给少主吗?   又怎么会请江湖术士占卜出女儿是祸星?母家若非书香门第,长姐若不刚烈,胭脂怕是早就因此夭折了。”   胭脂听得目瞪口呆,又颇觉有理有据。   司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笑道:“你仗着自己聪慧,自然可以如此推断。”   闻识是几人中最不信鬼神之事的,总想破解司命的玄机。   每一次倒也能说过似是而非,仿佛□□不离十,但仔细推敲却又难免有些漏洞,最后也只能归因于司命或许灵感直觉天生强于常人。   “罢了罢了,你还是继续为胭脂占卜吧。”   不过今日有胭脂在,她并不与司命抬杠。   沈错听闻识一番解释,颇觉有道理:“这次我觉得闻识说得不错,司命平日占卜所得都是些晦涩天机,这次却说得这么具体——我看你靠得不是推理,而是母亲与你说过什么吧?”   司命哈哈一笑,点头道:“果然还是瞒不过少主,长公主之前确实命我卜过一卦,有大吉之相。不过如今见到胭脂,我还想再卜一卦。”   沈错恍然大悟,轻哼了一声:“难怪母亲如此好说话,原来早已叫你算过了。” 第61章   “殿下……”   路上侍女看到长公主的脸色, 纷纷诚惶诚恐地避让行礼。   而跟随在柳容止身后的侍女们,不得不加快脚步小跑才跟得上她的步伐。   柳容止年轻时也学了些功夫, 身手比起普通人自然要矫健不少, 一路走来身上带风,满身雍容华服倒是被她穿出了几分江湖儿女的气势。   “殿下!”   守在门边的侍女见她迎面而来, 正要为她开门,柳容止却已抢先一步推开了房门,气势汹汹地绕过了屏风。   沈云破站在书桌前, 正在用一枚西洋进贡的放大镜看一副山水画, 听到声音头也没抬, 淡淡地问了一句:“无妄回来了吗?”   去年的时候, 沈云破并不怎么提沈错。截至今年上半年,也不怎么说她。   但今年中秋之后,大概是因为没有帮侄女过生辰,她便一直念念不忘。   柳容止看到沈云破瘦削的身姿,努力平复下心中的妒意与烦躁,深吸一口气后脸上已露出了笑容。   “错儿今日刚到,舟车劳顿,我让她先去休息了。”   她一改方才的行色匆匆, 脚步轻慢地走到沈云破身边, 与她一同看那副山水画。   “这是哪位名家的画吗?”   沈云破修长的手指往角落一指, 轻描淡写地道:“是当代的名家,虽不似古董那般值钱,不过工笔精致,我很喜欢。”   “黄老隐士?”柳容止看了一眼落款,笑道,“看来是位世外高人,笔触确实细腻生动。”   沈云破放下放大镜,转头疑惑地看向柳容止。   “你今日怎么与我聊起画来了?”   “怎么,我不能与你聊这些?”   “你又不懂欣赏,有什么好聊的?”   柳容止一噎,脸颊气得绯红:“我堂堂炎朝长公主,虽非大家,但也对琴棋书画略通一二,怎就不懂欣赏了?”   沈云破长眉一扬,像是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都说只是略通一二,那又怎么能算欣赏?”   柳容止闭了闭眼,怒极反笑道:“你这人过了那么多年还是能气死人,我不与你计较。”   沈云破张了张嘴,拉住柳容止的手,带着几分疑惑不解。   “你为何生气?我只是实话实说。”   有的时候实话实说就够让人生气了。   柳容止被她捏着手,看她一脸无辜的模样,气很快消了大半。   想起沈错来,不得不说姑侄俩在某些方面真是像到了极致。   “我有事问你。”   沈云破拉着她坐到榻上,一副乖巧的样子:“那你问吧……”   柳容止被她讨好得心情好了不少,反握住她的手,笑问道:“年节将至,天气也愈发寒冷。我今年或许要带错儿多多走动,不能时常陪你,要不要为你另找一位暖床的侍女?”   沈云破微微皱起眉,而后缓缓摇了摇头。   柳容止唇角的笑意浓了几分:“哦,你不愿意?为什么?”   沈云破满脸认真地道:“一位怕是不够,你还是找四位……不,还是让我自己来选吧。毕竟是为我暖床,我总得过过目……”   柳容止把沈云破的手一掼,脸色大变:“一位你嫌不够,要四位。你还要自己过目,自己选?你是看上谁了?”   沈云破惊讶地望着她,似是不解她为何突然变脸。   “不是你说要为我找的吗?反正你侍女多,一位与四位又有什么差别?你不总说自己累吗?我这才想自己选的。”   她说得有理有据,还有几分委屈,握着自己被掼出的手腕,起身就想走。   “你不讲道理,我不和你说了。”   柳容止连忙将她拉了回来:“不准走,今日把话说清楚,你真要别人给你暖床?当初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沈云破也不挣扎,又坐回了柳容止身边。   “我醒来之后就忘了好多事,你说忘了也好,为什么现在又要我记得?”   柳容止紧紧拉着沈云破的手,神色紧绷。   “其他都可以忘,唯有这件不可以。你忘了,我便告诉你。   你和我承诺过,不会再养暖床的侍女,除了我以外,再也不会与别人同床共枕。错儿是我女儿便算了,其他人统统不可以。”   沈云破眉头微皱,问道:“那你方才那番话是为了试探我?我都不记得了,你还要试探我。你既然都不相信我会遵守,如今告诉我又有什么用?”   “你——”   沈云破抽出自己的手,淡淡地道:“我只是忘了许多事,又不是傻子。你是无妄的母亲,我是无妄的姑姑,那你就是我嫂子。   可你关着我、守着我、管着我,还不让我见无妄——你又不信任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子?”   柳容止脸色铁青,眼眶通红,指关节捏得白发,嘴唇微微颤抖着。   沈云破看了她一会儿,见她不说话,用指头戳了戳她的手臂。   “你为何不说?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柳容止一吸气,泪水便从眼角滑落下来。   “啊呀,这么大的人了,你怎么说哭就哭?”   沈云破手忙脚乱地想要掏手帕,发现自己没带,只得用袖子去给柳容止擦眼泪。   “我问我的过错,你哭什么?”   柳容止拿她袖子掩了面容,似是在哭,又似是在笑,声音叫人听了心里颇为难受。   “因为我想了半日,竟想不出你的错处,全是我的错。”   沈云破叹了口气,将她拥进怀里:“原来我没错,那真是太好了。”   柳容止还以为沈云破要安慰她,气得捶了沈云破一拳。   “你为何打我?”   “我难过落泪,你就不知要安慰我一下吗?”   “你既是因自己的错处难过落泪,我安慰又有什么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改了不就好了吗?”   “我改了,你就能原谅吗?”   沈云破想了想:“那我不记得过去的事了,只能原谅你现在对我做的。”   柳容止靠在她怀里,都要气笑了:“你可真是一点儿亏也不吃,我如今何曾亏待过你?”   “那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柳容止抬头狠狠瞪了沈云破一眼:“你想也不要想!”   沈云破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拇指轻轻揩了一下她眼角残留的泪水。   “我哥哥为何会娶你这么霸道又不讲道理的妻子?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剩我在这替他受苦。”   柳容止抓住她的手,脸色难看道:“不准提你哥哥,也不准再叫我嫂子。人是你自己惹的,就算觉得苦,你也给我自己受着。”   柳容止情绪起伏颇大,沈云破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只看着对方的泪眼,她到底没再说出什么惹人生气的话。   “罢了罢了,我与你计较什么?”   她说着便想放开柳容止,复去看她的画,柳容止却紧紧抓着她手臂怎么都不肯放开。   “云破,不要看画了,你今日陪陪我,我让错儿在京多待一段时间陪陪你。”   她一改方才强硬的姿态,语调柔软,惹人怜爱。   沈云破只得踢了鞋,拥着她一块儿躺倒塌上。   “无妄是你女儿,也是我爱侄,你为何连她都不让我见?”   柳容止闭着眼,柔弱地倚在沈云破怀里,因方才的激烈波动而气息有些微弱:“你醒来后把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错儿,我妒忌她。”   她说得直白,反倒让沈云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柳容止脸色苍白,唇瓣干涩,面容却依然妍丽生动。沈云破呆呆地看着她,耳中听得她继续道:“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我就是忍不住。云破,我想把我们那么多年的分别弥补回来,我不想你多看别的人,别的事物哪怕一眼。   你若是看画,我便想把画烧掉;你若是看桂花,我便想把桂花树砍掉;你若是想让别人为你暖床,我便想把其他人全部——”   沈云破轻轻捂住了她的嘴,低声道:“你是爱民如子的长公主,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柳容止闭着眼,泪如雨下,浑身颤抖着钻到沈云破怀里。   “我不是什么爱民如子的长公主,我只是一个自私自利又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云破,不要离开我。”   沈云破闭了闭眼,无声叹息着将她抱住,认命地亲吻她眼角的泪水。   “花期短暂,雨打风吹易零落成泥,美丽的容颜也不该沾染太多泪水,不要哭了。”   柳容止伸手搂住沈云破的脖子,鼻音浓重,口齿含糊道:“我从来只为你一人哭,也只有你能安慰我。”   这一面她从不曾展现在他人面前,就连对父母兄长,她也从未表现过。   开始是假,不知怎么却成了真。   柳容止纠缠上来,沈云破下意识地偏了偏脸,却抵不住对方的热情,最终还是被寻到了唇瓣。   沈错望着司命,不可思议地道:“你说胭脂是哪颗吉星?”   司命摩挲着手中的龟甲,望着桌上摆开的几枚铜钱,再次笃定地道:“胭脂乃红鸾星下凡,少主好事将近。”   “我呸!”沈错罕有因司命占卜生气,此时却是一拍桌子大骂道,“本宫堂堂天明教圣女,此生立誓要与姑姑一般,无牵无挂逍遥一生,待功力大成便了却红尘,羽化飞升,哪里来的什么好事!”   闻识笑着摇了摇头,对沈错道:“少主,过往的事我便不说了,如今司命真是越来越像那些江湖骗子。   她定然是听闻了长公主要为你说亲的事,今日才来诓骗戏耍你。”   “什么!”沈错大惊失色,“母亲要给我说亲?说什么亲?与谁说亲?”   司命也是一脸好奇:“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闻识刚想回答,解语和白泉此时提着食盒从门外进来。她脸色微变,与解语对视一眼后默默闭了嘴。   司命斜眼望向一脸懵懂的胭脂,心道:红鸾星来,第三大限之前皆主吉,果真名不虚传。 第62章   解语和白泉将吃食甜汤等一一摆上桌来, 沈错把胭脂往床榻里头一塞,拉了解语上榻, 着急道:“解语,你平日离我母亲最近,定然知道她的打算。她真的要与我说亲吗?   姑姑又是如何说的?她说姑姑昨日偶感风寒是真是假?姑姑身体如何了?”   她一口气问了一连串问题, 显然是真的急了。解语摸了摸她的手背,安抚道:“我确有听说此事,但长公主应该还只是起了一个念头,并未有确切的人选。   教主对这件事未置可否,至于身体……我没听到她患了风寒的传闻。”   沈云破身为长公主府的长史, 并未掌管任何内务, 其部分职责由解语承担,所以四人之中只有解语常年跟随在柳容止身边。   沈错皱着眉,气道:“母亲果然是在骗我,如今竟然还想帮我说亲,太可恶了!”   胭脂坐在沈错身边,抬头认真地听着几人的对话。   如果说之前沈错在她面前还有所收敛,此刻可以说是完全暴露了对母亲的不满。   胭脂不是没想过自己能不能听这些, 只是当听到柳容止要为沈错说亲的事时, 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担忧与好奇。   沈错可不管她想什么, 今日把胭脂带来见解语等人就是把她当作自己最亲近信任的人, 自然什么话都敢说。   司命喝了一口茶, 淡淡地道:“长公主有这样的念头其实也不奇怪,毕竟少主即将双十年华,这是迟早的事。   问题在于她想以什么身份来让您出嫁,又是否有什么目的。”   “哼,目的?这还不简单吗?”沈错似乎对成亲一事颇为气恼,抓紧解语的手,面色不善地道,“嫁人生子最磋磨人的心志,母亲定然是为了永绝后患,才想让我成亲。   这样既能分开我和姑姑,又能让我无瑕他故,再给她起什么波澜。”   “那少主您打算怎么办?”白泉与闻识两人坐在一边,担忧道,“长公主毕竟是您母亲,她若真想为您说亲,您能拒绝吗?”   “怎么不能拒绝?”大概是从小在沈云破身边长大,耳濡目染,沈错从未想过成亲一事,“姑姑暂且不说,母亲还不是一直没有再嫁?她若真要为我说亲,我便捣了她的公主府,带姑姑远走高飞。”   沈错近来越发频繁地提这件事,简直到了不加遮掩的地步。   闻识眉头微皱,轻轻地瞟向了解语:“我和司命、白泉三人尚且可以自顾,只是解语……”   四位侍女除解语以外都功夫不俗,只有解语是一丁点儿内力也无,这也是她能为沈错暖床的原因之一。   修习天罡经或多或少都有体温偏低的情况,解语幼时伤了身体,经脉不通,故而无法流转内力。   “少主若真有这个想法,无需担心我,只是……”   司命叹气道:“只是我等的问题从来不是这个,天明教众如今以商贾等身份遍布大炎,其中大多都是不懂武功的百姓。   当初教主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他们平安,现在又如何能毁了她的一番心血?”   “可那也不能委屈了少主啊!”白泉说着,眼睛看向了解语,“少主如何能嫁给臭男人?”   “就是,本宫如何能嫁给臭男人!”沈错一拍桌子,气道,“况且还是这些目中无人的权贵子弟。”   司命微微一笑,安慰道:“少主您若真不想成亲,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想要巴结长公主的人确实不少,可敢娶「魔教」少主的豪门也没几个。只要我们放出风声……”   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说,听得沈错连声叫好。   “她不仁便休怪我不义,之前我乖顺听话,不想与她惹事。   若母亲真要为难我,我便搅得她京城一日不得安宁。”   几人好久没团聚,如今坐在一块儿,说了一堆话,沈错渐渐又恢复了一些往日的兴致。   “你们这段日子过得如何?闻识真要参加明年的春闱?”   闻识长得唇红齿白,眉目风流,又与沈错一般爱穿男装,比起沈错更有一番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范。   “我想过了,与其这般被长公主利用,不如也反过来利用长公主。   我们朝中无人,许多事都不方便,待此次我拿个状元回来,好让这些书呆子知道什么叫井底之蛙。”   沈错最爱这等大快人心之事,又对闻识的学识颇为推崇,拍手道:“如此甚好,以你之才,与其为我母亲修书博名声,还不如为百姓做点实事。”   闻识从未想过会从沈错口中听到这番话,微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闻识祖辈是书香门第,国之栋梁,只是适逢乱世,又遭奸臣陷害,这才家道中落,只留下了闻识一个孤女。   沈云破感念她家相似的遭遇,又见她坚韧聪慧,才思敏捷,便挑来给沈错当了侍女。   闻识学识渊博,也有治世之能,只是因身为女子,又是天明教众,故而从未想过科举一事。   此次起了这番心思,虽也有她所说的原因,但也难免有一展抱负的野心。   长公主对天名教来说确实是敌人,但不得不承认,对百姓来说实在是一位福星。   如今朝廷政治清明,不拘一格广纳贤才,让女子也能入朝为官,是过往想也不敢想的事。   “不,我只是没想到您会说出这番话来。”   沈错过往行走江湖,虽也常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行径。   但从来不会提什么黎明百姓的大义,仅仅是凭自己的喜好行事而已,故而这番话让闻识十分惊讶。   沈错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闻识的意思,下意识地看向了一旁的胭脂。   胭脂睁着大眼,望着沈错,懵懂道:“沈掌柜,怎么了?”   “看来这两年的境遇,让少主有了不小的变化。”解语摩挲着沈错的手背,拉回她的注意,“去年您走得匆忙,现在不如与我们详细说说这两年的经历吧。”   沈错虽然与四位侍女的关系都十分好,但唯对解语特别怜惜,说话也明显轻声细语一些。   “是要说说了……”她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沧桑道,“不过是两年而已,我竟觉得恍如隔世。”   她握着解语的手一直没放开,说了此间种种,或而开心、或而恼怒,喜怒形于色。   白泉听得津津有味,赞叹道:“少主果然厉害,即便蛰伏乡野也能行侠仗义、惩戒狗官,真是大快人心。”   沈错笑得得意:“这算什么?我原是不想理这些的,只是他们惹到了我的头上而已。   都说如今政治清明,我看也不过尔尔,江南虽然富庶,但也暗流汹涌,我可不想趟这趟浑水。”   闻识垂着眼帘,目光落在沈错与解语相握的手上。   “少主,恐怕长公主从让您去江南,为您谋佥都御史之职时就做好了打算,想借天名教余势来整治江南。   这次说亲,恐怕瞄准的也是江南豪族……右丞相出身江南,长孙如今任吏部郎中,年少有为还未婚配,我看可能极大。”   若是普通的说亲沈错至多气恼几日,若真如闻识所言是丞相之子,那可够沈错膈应大半年了。   解语轻轻扫了闻识一眼:“既然少主不打算承长公主的说亲,是谁也就不重要了。”   “解语说得对!”沈错可懒得去管这些丞相、郎中的,更没打算相夫教子,“管他是谁,天王老子来了本宫也能把他打趴下。谁家若是想要断子绝孙,尽管过来。”   武林之中,如今武功能与沈错不相上下的不超过五人,各个都比她大了二十岁以上。   也唯有对沈云破,她还不曾赢过,其他人在她眼中还真不算什么事。   胭脂在一旁听得几人的讨论,心下稍安。   她如今已习惯跟在沈错身边,也对沈错颇为依赖,难以想象有朝一日沈错成亲,自己该何去何从。   五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她年纪尚小,渐渐便支撑不住,靠在沈错身上睡着了。   “嘘——”   沈错察觉到胭脂困过去,立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白泉低声道:“胭脂的房间也安排好了,我带她去休息吧?”   沈错小小打了个哈欠,摇头道:“胭脂与我一块儿睡就好。我正好也乏了,你们先下去吧,到饭点时再来叫我们。”   白泉「啊」了一声,看向解语,闻识复又抿紧了唇瓣,司命不动声色地看着解语。   唯有解语应道:“您要去里边睡,还是在这里睡?在这里睡的话,我去抱被衾出来。别看现在屋子里暖和,睡着还是会着凉的。”   “没有洗漱就不睡床铺了,你去抱床被子出来,我在这里将就一会儿,待吃了晚饭再说。”   解语点点头,起身下榻,白泉犹豫了一会儿,穿了鞋去帮解语,司命和闻识平日便不负责这些,见沈错困意上来,已抱了胭脂闭目养神,便先行告退。   待走出好一段路后,司命突然对闻识道:“不要再皱眉了,解语都没说什么,你替她委屈什么?”   闻识神情有一瞬间的狼狈,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们四人都受了教主与少主的恩惠,本该为少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是少主宽厚,对我们平等相待,让我一技之长傍身,有一展拳脚之地。唯有解语一心扑在少主身上,我怕她……”   司命笑得高深:“你看起来聪明,实则与那些迂腐的读书人有何区别?少主时常夸解语是我们四人之中最聪慧机敏的,你却拿这些话当耳旁风。她何曾可怜到需要你如此高高在上地怜悯她?”   闻识偏了偏头,司命拍着她的肩膀道:“原本天机不可泄露,看在与你多年的情分上,我便多嘴一句——红鸾星动的,又何止是少主一人。” 第63章   京城冬日寒冷, 几人到京城前的一夜又落了雪,考虑到胭脂的身体, 沈错这几日都没带她出门闲逛。   虽然仍没见到沈云破, 但有四位侍女陪伴,她过得倒也算充实。   柳容止平日生活在京郊外的行宫, 除了皇帝召见以外,基本不再管朝中之事,故而很少接见他人。   只不过她有心远离是非纷争, 却仍有不少人来寻找她的门路。   柳容止倒也不十分排斥, 故而到了年末时, 长公主府人来人往, 尤为热闹。   不过柳容止并未接见任何人,甚至没怎么召见沈错,说是一心在照料沈云破。   不过这一日,公主府一改这几日的平静,府内的人突然忙碌起来。   解语进入书房时,沈错正与闻识手谈。过往这种时候,沈错是不会接受他人打扰的。   解语见状站到一旁, 打算等沈错思考完, 主动询问自己。   沈错却没怎么犹豫, 将手中的棋子一扔, 转头问道:“怎么了?”   解语扫了一眼棋局, 有几分惊讶地看向闻识, 闻识微微叹了口气, 开始收拾棋子。   “少主,长公主要您去前厅,说是今日有贵客到访。”   “我知道了……”沈错脸上似有不悦,扫了闻识一眼,淡淡地道,“怎的两年不见,你的棋力不进反退?”   “是少主棋力见涨,闻识自愧不如。”   沈错摇了摇头,向着门外走去,闻识听到她渐远的声音。   “我看你是无心与我下棋,这几日就教教胭脂规则吧。”   “是……”   解语担忧地望着闻识,闻识想起几日前司命的话,下意识地躲开了解语的目光。   解语并未停留太久,很快转身跟上了沈错。   “少主……”   沈错一脸聊赖地对解语道:“也不知闻识这几日怎么了,与她说什么都心不在焉,是为了筹备春闱吗?”   闻识前两年已连续拿下乡试与会试的第一名,若是殿试拿下状元,那可是炎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进士。   以沈错对闻识的了解,对方并非是看重这些的人,只是看她这两日的反常,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   解语轻笑道:“闻识怕的应当并非是考察学识……我听说朝廷科考试场环境恶劣,之前两次闻识出来就颇为狼狈。今年大寒,我看她又得受一番苦。”   沈错一听,顿时恍然大悟。   “你说得对,每次考试考上三天三夜,没得洗漱,也就这些举人受得了了。   闻识那么爱干净,心里肯定是抵触的。而且我听说,每次春闱都会冻死一些举子,闻识会担忧也不无道理。”   她想了想,对着解语嘱咐道:“闻识在学识方面没得说,但她也并不怎么会照顾自己。你帮她准备好所需的用品,别委屈了她。”   “我明白的……”   沈错叹了口气,拉起解语的手愧疚道:“司命长在论道,白泉一心赚钱,闻识一旦握上书便不闻窗外事了,三人虽也是我的侍女,实则是你一人照料了我们四人,实在是辛苦你了。”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她们三人都有大本事,唯有我只能为你们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如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若是没有你,我都不知该怎么办。”   解语微微一笑:“怎么会?这两年少主您可都是依靠自己过来的。”   沈错想了想,赞同道:“倒也是,看来我也长进了不少。不过这也多亏有胭脂在,谁又能想得到她小小年纪又是乡野出身,竟然如此聪慧伶俐,体贴周到?”   “看来少主真的很倚仗胭脂。”   沈错点点头:“我觉得胭脂有大才,若是有你们在一旁教导就更好了。”   她拉着解语一边说一边走,直到走到前厅门口时才放开。   等候在门口的侍女立即要为沈错领路,沈错抬手阻止,皱着眉头道:“来的是哪位贵客?”   她听到了柳容止与一个年轻女子说话的声音,光听声音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解语摇了摇头,一旁的侍女回答道:“是景城公主。”   沈错一听公主两字,扭头就想走,厅中却在这时传出了柳容止的声音。   “错儿来了吗?”   解语轻轻握着沈错的手摇了摇头,沈错臭着一张脸僵立了一会儿,最终转身进了前厅。   “错儿见过母亲。”   厅中温暖,沈错绕过屏风便看到一年轻娇美的少女倚靠在柳容止身侧,行径颇为亲昵。   她轻轻瞟了对方一眼,发现对方也正目光戒备凝望着她。   “错儿来了……”柳容止冲沈错招了招手,“快来见见你景城妹妹。”   景城公主现年十六,作为帝后最小的女儿,从出生起就备受宠爱。   不过景城最为推崇爱戴的人既不是父皇也不是母后,而是姑姑新阳长公主。   只是两年前开始,她就不怎么有机会见到姑姑,到了今年她才知道,姑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   景城对沈错抱着三分戒备、三分敌意还有四分好奇。知道姑姑已回京城,她央求了母后好久才终于得以出宫,到长公主府探望姑姑。   当知道沈错就在门外时,景城立时全神贯注地望向了门口——姑姑容止可观,她的女儿又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还未细细思考,沈错便步履从容地从门外踱步而入。   景城乍眼一看,心中便是一紧。   眼前女子身姿高挑挺拔、肤白胜雪、唇色艳丽、五官深邃,一身天青色裼衣,只在领口露出纯白的狐裘毛边,衬得如玉般的面色越发冷白。   且她举止翩然风流,容姿霞明玉映,气质脱俗出尘,是为难得一见的好人物。   景城迅速将沈错与至今所见之人一一比较,一时竟没找出一位能出其右的人。   她是当今圣上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第一位从出生起便是公主身份的女儿。   身为天潢贵胄,她见过的达官显贵不在少数,平日交往的也尽是些贵女闺秀,却从未见过沈错这般气质的大家小姐。   “哦?这位是皇上的哪一个女儿?”   沈错可一点儿也不想见什么妹妹,神情轻慢,挑眉看向了景城。   他那位舅舅坐拥三宫六院,子女一堆,她要认什么兄姐弟妹,怎么认得过来?   沈错懂事起便只知有一位姑姑,不成想有一日竟成了皇室出女,卷入这般麻烦的亲戚关系。   景城身为帝女,颇有察言观色的本领,加之沈错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故而一眼就看出了她对自己的轻视。   若是换成他人,景城早已针锋相对,只想到她是自己最尊敬的姑姑之女,将心中的不满暂且压下,挤出笑容道:“景城见过表姐。”   沈错轻哼了一声,并不接景城的话,转而对柳容止道:“母亲招我来,就是见一见表妹的吗?若是没其他事,我能否先行告退?”   她这几日正因无法见到姑姑心烦气躁,又想起柳容止要为自己说亲,一点面子也不卖,与柳容止光明正大地抬杠。   景城可以为姑姑忍受沈错的轻慢态度,却无法忍受她对姑姑无礼,脸色微变,语调也低了一些。   “我听说表姐自幼流落民间,不懂礼教,原以为只是莫须有的传言,没想到竟是真的。”   沈错原是不想理景城,听她插话,轻蔑一笑:“儒家重礼,礼乐并为名教,若论僭越,夺君之位怎么算?   我大炎重法轻儒,没想到堂堂帝女竟然堂而皇之地论礼谈儒。”   先帝与当今圣上攘外安内,威名远扬,中兴大炎,颇受百姓称道。   然而当初几位王爷争夺帝位,其中多有不合礼法之处。   朝廷虽然没有明说,但如今为了打破世家的影响,推法抑儒,帝后带头破除礼乐名教,上行下效。   不仅女子可入朝为官,民风也更为开放,所以甚少谈名教僭越。   沈错歪理一堆,给景城扣了一个大帽子,顿时堵得她哑口无言,面色通红。   这话题断是不可说下去的,也就沈错胆大,才敢在两位帝女面前谈论。   柳容止没好气道:“不过就是晾了你几日,火气便这样大。今日景城过来,我原是想叫上你姑姑一起吃顿饭,看来你是不想与我们一起了。”   沈错顿时眼前一亮,一改方才的不耐与聊赖,几步走到柳容止跟前,温顺道:“姑姑身体好了?”   景城惊讶于她的反复无常,再看她满面欣喜,眉飞色舞,哪里有方才傲慢冷漠的样子?   柳容止点了点头。   沈错此时也不去管沈云破偶感风寒究竟是真是假,只为能见到姑姑开心。   不过当她扫过景城时,她又有些不高兴了——母亲在也就算了,为什么她和姑姑吃饭,还要带景城这个外人?   柳容止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你与你姑姑许久未见,我与景城也许久未见,都是一家人,热闹一些难道不好吗?”   她与这个未曾谋面的表妹怎么就是一家人了?   沈错腹诽,到底没说出来,哼哼唧唧地算是勉强同意。景城比起她来,却是更加好奇。   她与柳容止亲近,皇后暗地里也就多嘱咐了她几句。   故而景城知道柳容止「金屋藏娇」一事,还因此与太后闹得不愉快。   她这次本意只是想来见柳容止,没想到不仅见到了沈错,而且还有机会见一见那位传说中的「魔教教主」。   身为同辈,她对沈错还有一些争风吃醋的念头,对沈云破则是全然的好奇。   深宫内苑对食之风盛行,景城并不奇怪女子之间的感情。   但见姑姑如此真挚迫切,还是忍不住起了探究之心。   在景城心中,世间任何男子都配不上柳容止,只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姑姑如此神魂颠倒,不惜违抗皇祖母的意愿。 第64章   解语回来时, 白泉、司命以及闻识围坐在桌边,司命与白泉对弈, 闻识则在一旁给胭脂讲解规则。   几人之中属白泉棋力最弱, 此时正被司命玩弄在股掌之间。   因而臭着一张脸, 看到解语回来,连忙喊道:“解语解语,快来帮我一起对付司命,她又欺负我!”   解语款款走到白泉身边, 视线扫过一旁的闻识与胭脂。   “我还以为会是闻识和司命下棋。”   司命的棋力十分飘忽不定, 能赢闻识却总是输给沈错, 沈错赢闻识的次数反倒不多。   刚开始大家都以为司命是故意的,后来才发现她是真的赢不了沈错。   当然,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输给白泉。   “谁说不是呢?结果闻识因为连续输给少主几次,说什么都不肯来了。”   白泉向解语告状,闻识连忙解释道:“我是怕和我司命下棋白泉看不懂,那就失去了教胭脂的意义。”   司命笑眯眯地望着棋盘, 点头道:“教人果然还是下指导棋比较好,我要是和闻识下,确实没有意义。”   “解语你看看她们!”白泉拉着解语的衣袖撒娇,“什么叫指导棋?我也没差到这个地步吧?这两人就会欺负我,你快来和我一起打司命一个落花流水。”   “都向解语求援了,你还有什么立场说自己棋力不差?”   白泉外向直爽, 闻识和司命都颇喜欢开她玩笑,每每这种时候她就只能向解语求援。   “我平日甚少下棋,就算我与你一起,也下不赢司命的。”   “谁说的?你只是很少下棋而已,不代表棋力不高。少主和闻识一直夸你,我才不信你下得不好。”   解语再次看向闻识,闻识的目光突然开始飘忽不定,尴尬道:“白泉那么没定性,谁的棋力都不会比她更差吧?”   解语轻笑道:“白泉聪慧,只是活泼了一些,只要肯耐下性子,一定不比任何人差。我就不参与了,在一旁与胭脂一同学习吧。”   白泉一听,信心大增,撸起袖子豪气道:“还是解语姐姐贴心,我这就耐下性子来,你可要在一旁为我助威。”   解语点点头,司命轻笑了一声,指尖捻起棋子「啪嗒」落下。   “那我就拭目以待咯。”   胭脂坐在一旁仔细留心观看,奇怪的是原本为她耐心说棋的闻识不知为何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她已练就了一番察言观色的本事,察觉到闻识心浮气躁也不敢出声询问。   还好方才已经听过规则,她便自己琢磨着看司命与白泉下到终局。   结果自然还是白泉输了,伴随着她不甘心的抱怨,司命笑道:“我看还是打雀牌更适合你,只要添些彩头,你的运气就不会太差。”   “哼,说得好像我只有运气一般,打雀牌也是需要技术的。   这次少主回来,不如就打上几圈,解语姐姐与我一队,如何?”   解语还未答应,闻识却是先开了口。   “少主既然回来,解语如何与你一队?她自然是要和少主一块儿的。”   白泉未经思考,脱口而出:“少主如今日日带着胭脂,又怎么……”   她还未说完便觉得有些不对,看到闻识瞪着她,立时住了嘴,有些紧张地看向了解语。   解语面色如旧,笑道:“我才不与你们任何人一队,打起雀牌来你们都是没谱的,如今还想教坏胭脂。到时候我带胭脂出去玩,你们自己打好了。”   闻识摇头道:“我也不与她们打,少主有的是银子,白泉运气绝佳,司命这人……会邪术,最后总是我输,不打不打。”   几人从下棋说到雀牌,又从雀牌说到骰子,玩得花样颇多,听得胭脂晕头转向。   “姐姐,平日沈掌柜与你们就玩这些吗?”   “闲暇的时候会玩一玩,也有风雅些的,譬如曲水流觞,击鼓传花,输得便要当场对诗一首。   天气好些的时候也能去户外玩蹴鞠和马球,不过那要人多一些。”   解语为胭脂解答,因她救过沈错,四人都不曾将她当外人来看。   “少主如今不玩这些了吗?那她平日都做些什么?”   胭脂听司命问话,忙不迭答道:“沈掌柜平日会看书弹琴,偶尔也做些小玩意儿,还会教导我读书写字。不过你们说的这些她都没做过,也甚少外出。”   闻识惊讶道:“没有踏青采风吗?”   胭脂摇了摇头:“沈掌柜不太……爱动。”   解语面露担忧:“少主过往虽也有犯懒的时候,但本性还是喜动不喜静的。”   白泉难过道:“玩乐总需要好对手,如今我们不在少主身边,她自然做什么都无趣。   不知这样的状况会持续到什么时候,长公主总不会一直不让我们回少主身边吧?”   司命看了闻识一眼,反问道:“长公主都打算帮少主说亲了,你觉得她会让我们回少主身边吗?回去又能如何呢?”   “什么叫回去又能如何?我们在少主身边时都在一块儿,日子过得多么逍遥自在,如今这过得又算什么生活?   不仅整日被人指手划脚,商行每年盈利的二成还要交给长公主府。   我是少主的侍女,又不是长公主的,她将我们当成什么了?”   白泉说着看了闻识一眼:“闻识春闱之后怕是要入朝为官,你在钦天监任职,我又每日在商行,只剩解语在长公主身边……你觉得那也没问题吗?”   “可就算我们回到少主身边也回不到过去,我是无所谓是否在钦天监任职,但闻识有治世之才……”   闻识立即接口道:“能力与意愿是不同的,比起在朝为官,我更愿意在少主身边,你可别扯上我。”   “好,不说你,就说白泉。你届时可无法再掌管商会,长公主只会允许普通的侍女待在少主身边。”   白泉面露挣扎,好一会儿才道:“那至少让解语陪在少主身边……”   解语无奈道:“是我的错觉吗?你们几人近日好像都在顾虑我。”   白泉与闻识同时面露尴尬,司命笑眯眯道:“我早与她们说过不必如此,你从小便有成算,又怎么会因这样的小事……”   她说着轻飘飘地看向胭脂,而后笑而不语。   白泉被发现还只是有点难为情,笑着讨好解语,闻识则已经满是狼狈。   “我还有些事,既然晚上少主不与我们一道,我先去处理一下。”   她极其没有技巧地转移话题,明显得胭脂也察觉到氛围有些不对。   白泉看着匆匆离开的闻识,奇怪道:“就算是我们杞人忧天,闻识也不必如此在意吧?解语姐姐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果然是分开了一段时间,变得生疏了吗?”   司命起身整理了一下道袍,对着白泉道:“这几日都是解语操劳,不如今日的晚餐就由我俩来挑选吧。少主不在,我们弄些自己爱吃的。”   白泉坐着不肯挪窝:“真是少见,你竟然要去厨房。不过我不想去,我想和解语姐姐聊天。”   白泉是四人之中最小的,只比沈错大几个月。解语是四人之中年纪最大的,过完年便要满二十二岁,加之性子温柔。   故而不止沈错,其余三人也爱向她撒娇,其中以白泉为最。   司命面露无奈,干脆拉住了白泉的手。   “你话太多,还是让解语和胭脂安静地处一会儿吧。”   白泉嘟着嘴看起来有些不满,但并没反抗,一边被司命拉着走,一边咕哝道:“反正最后肯定又都是我的事,除了少主以外,就属你最喜欢当甩手掌柜。”   “哪有这样的事?我这次可是想好了,晚上为你们围炉做个太极锅。天气寒冷,如今正是好时候。”   司命虽一副道姑打扮,但吃穿住行都与常人无异,吃食方面也百无禁忌。   而且因口腹之欲颇重,还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只是性子懒散不经常下厨。   白泉果然被美食诱惑,高高兴兴地跟着司命出了门。   屋内只剩下解语和胭脂两人,解语看着胭脂温柔笑道:“她们三人虽也是侍女,但自小被教主、少主宠着长大,性子都烂漫了些,不怎么会照顾人,你不要介意。”   胭脂连忙摇了摇头:“三位姐姐都很照顾我。”   “你弟弟呢?”   “虎子今日被沈丁大哥带去见师兄了。”   解语点点头,坐到胭脂身边。胭脂手上一软,鼻间立时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已然养得白嫩的肌肤瞬间便染上了羞红。   “解语姐姐……”   她跟着沈错来到炎京,这几日都如同做梦一般。尤其是与沈错的几个侍女相处后,她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连身边的侍女都是如此美丽优秀的人,沈掌柜曾经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我去年便听少主提到过你,那时少主收到飞鸽传书,片刻也没有耽误就赶去了严州。”   解语长得温婉柔善,是极其让人亲近的模样。胭脂虽在四人的友好之下很快适应了与她们的相处,但唯有对解语时生不出一丝戒备。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若是怀疑解语就会于心不安。   “原来那时候沈掌柜是特意赶回来的。”   解语握着胭脂的手,掌心温暖柔软:“我那时便想你是怎样一个孩子,能得少主如此看重,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胭脂看着解语关怀的目光,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我、我并没有做什么……是沈掌柜一直在帮助我。”   “你喜欢少主吗?”   胭脂没有犹豫,连连点头:“沈掌柜是大好人。”   解语笑着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种喜欢……” 第65章   因柳容止去迎接沈云破, 故而此刻只有景城与沈错坐在餐桌前相对无言。   沈错惦念着姑姑而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就朝门外张望,景城隐晦而探究地望着她,思绪千回百转。   沈错是柳容止唯一的女儿,无论她曾经的身份如何, 迟早有一天会回归宗室, 所以今日见她虽不在景城的预计之内, 但并不十分出人意料, 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至于见沈云破,景城可真是一点儿都没想过。要知道她姑姑把那位教主藏得密不透风。   甚至为了陪她连自己也是足不出户,如今突然给她介绍沈云破, 其中显然有更深的意味。   “看什么看?”   沈错五感敏锐, 即便有些心不在焉也不可能忽略景城的目光。   她原本想要无视对方, 可是柳容止迟迟不归, 景城又越来越肆无忌惮,这才忍无可忍。   若是过往, 她可不会允许他人用如此无礼的目光偷窥自己。   景城贵为公主, 性子中自有不服输的部分, 方才第一眼对沈错的惊艳已经让她懊恼不已,如今即便是做样子也不会表现出惧怕沈错的态度。   “怎么,你难道是什么无盐丑女,还怕人看不成?”   沈错惊异地看着景城, 仿佛她说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   “难道我好看就要给你看吗?”   景城一噎, 一时竟找不出反驳的话,沈错继续道:“我与你又不熟,若不是为了见姑姑,谁要和你一桌用餐?”   她明明白白地摆出排斥的态度,景城也不再掩饰,冷哼道:“你以为本宫愿意与你一同进餐?本宫也不过是看在姑姑的面上而已。”   “既然如此,你为何一直盯着我?”   “本宫只是觉得你与姑姑一点儿也不像……你真的是姑姑女儿吗?”   “别本宫本宫的,好似有多了不起一样。我是不是你姑姑的女儿,你问你姑姑不就知道了吗?好像我很稀罕一般。”   沈错过往也是一宫之主,听到如此自称,颇觉刺耳——不就是公主吗?一看就是文不成武不就,还敢如此眼高于顶。   景城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无礼之人,脸色发黑,良好的教养都差点维持不下去,想对沈错破口大骂。   “呵,连宗室女的身份都不稀罕,你真是好大的口气。”   沈错微微皱起眉,一脸迷惑地望着景城:“所以……究竟有什么好稀罕的?”   景城作为帝女,从小听着父皇与姑姑的事迹长大,对于自己公主的身份以及皇室有着极其强烈的自豪感,见沈错如此态度哪里还能忍,气道:“天下哪里还有比皇家更尊贵的家族,你装什么蒜?”   “呵,我虽烦儒家,但对孟子所云「民贵君轻」之言颇为认同,你所说的尊贵究竟是什么尊贵?   是权力更大?是吃穿用度更富足?还是说,皇家就能拥有比百姓更长的生命?”   她轻蔑一笑,望着景城道:“我对皇家原只是个人好恶而已,与尔等品性如何无关。   没想到你身为公主却如此狭隘,看来我的直觉并非偏见。”   “你——”   景城两次败于沈错之口,终于发现此人看起来虽然眼高于顶,但满口伶牙俐齿,能将人驳得哑口无言,实在不宜与她发生口舌之争。   “不要你你你了,我们不如直说。今日我难得见姑姑,并不想与你发生无所谓的争执,待会儿我们还是不要勉强交谈为好。”   “哼,求之不得!”   “也不要因我貌美而一直盯着我瞧。”   景城从未被人气得如此厉害,也从未如此吃瘪过,此时气恼得满脸通红,却只能狠狠地偏开头。   沉默很快在室内蔓延,景城被沈错气得没办法继续思考,只想着能教出如此无礼的侄女,恐怕姑姑看上的那位教主也并非是什么良人。   唉,姑姑再如何英明,还是被情爱蒙蔽了双眼。她曾经就觉得,姑姑不顾祖母激烈的反对,甘冒天下大不韪也要与那魔教教主厮守终生,简直是不可理喻至极,如今更是坚定了这一想法。   景城思考着回宫后要如何向母后禀告此事。正在此时,沈错突然站起身向门外迎去。   景城下意识看向她,只见方才还一脸烦躁的沈错此刻露出了赤子一般单纯天真的笑颜。   很快,门边出现了两人的身影,一位是景城熟悉的长公主,而另一位……   “姑姑!”沈错快步迎上两人,向着另一位白衣女子连声道,“无妄好想您,您记得无妄吗?您身子好些了吗?”   景城此时已看清沈云破的容貌,半晌都无法回神。   她原以为沈错之姿容已是世间罕见,却在看到沈云破之时才明白什么叫皓齿星眸、靡颜腻理、仙姿佚貌。   来人长身玉立、发如墨云、衣袂翩翩、出尘脱俗,眉目间却有惝恍迷离之态,叫人一望便心生怅然。   对方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虚无的目光轻飘飘地望过来,淡色的瞳眸中显出一丝柔光。   景城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站起了身。   “今年没有陪你过生辰,姑姑对不起无妄。”   沈云破口中对着沈错说道,目光却是望着景城,唇角露出十分清浅的笑意。   景城耳中听得她的声音,只觉得如同珠玉落盘、清风抚竹,淡雅清新异常悦耳。   而那双比常人要淡一些的眸色,像是有将人吸入其中的妖异之力,只是被她如此望着,便无法思考其他。   景城虽不知沈云破具体年岁,但既然是她姑姑中意之人,那必然已年逾而立。   然而她看不出沈云破身上有一丝岁月的痕迹,甚至比她姑姑看起来还要年轻。与沈错与其说是姑侄,不如说更像是姐妹。   两人容貌虽有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   沈错目中含泪,摇头道:“不怪姑姑,是无妄没办法赶回来。您收到我中秋送回来的礼物吗?”   沈云破从景城身上收回了目光,望着沈错道:“嗯,做的桂花糕很好吃,我也为无妄准备了礼物。你不是一直想要一支玉箫吗?我做了一支,音质与紫竹全然不同……”   她声音清冷缥缈,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情与柔和,让听者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和信赖。   景城见三人站在一处,有种莫名的无措感。她想要出声,又觉得不该打扰沈云破,想要上前,又觉得自己太过唐突。   就在她进退两难之际,柳容止打断了姑侄俩的叙旧,拉着沈云破道:“有话坐下再说,不要站在门口。我之前说要为你介绍景城,你看她都等急了。”   沈云破还未说什么,沈错已经面露不满,鼓着脸气恼地看向了景城。不过景城此时完全没空理她,脸上飞起羞涩的红晕。   “姑姑……”   柳容止牵着沈云破走到桌边,先前犹如狂犬一般的沈错犹如温顺的绵羊一般跟在沈云破身边,神情作态犹如稚子。   可景城此时一点儿也无法嘲笑她,甚至开始反省起方才自己那无知狭隘的猜测。   “景城,这位是错儿的姑姑,也是原天明教教主。如今是姑姑府上的长史,也是姑姑看重的人,你便称呼她一声沈姨吧。”   “这……”景城素来听柳容止的话,此时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沈姨」两字,沈云破看起来如此年轻,又如此不食人间烟火,叫她沈姨实在是……   “姑姑,我还是叫她沈长史或者沈教主吧。”   柳容止眉尾一动,沈云破已望着景城道:“你是叫景城吗?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景城总觉得沈云破的声音和目光似有深意,被她如此瞧着心中便有一丝慌乱。   “景城只是我的封号……在我有记忆之后该是没见过您的,否则如教主这样的人物我不会没有一点儿印象。”   沈云破面露遗憾:“原来如此,我不记得过往的事,只是觉得你颇为面熟,唐突公主了。”   景城张了张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摇了摇头。   她从未有过如此慌张无措的时候,又是懊恼又是自责——   她这番反应不仅丢了姑姑的脸,还给沈教主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柳容止摸了摸沈云破的肩膀,笑道:“我哥哥的女儿之中景城最像我,你大抵是因此觉得她眼熟。”   景城与柳容止确有几分相似,沈云破看看柳容止又看看景城,点头道:“难怪了,景城韶颜稚齿,我一时竟没发觉。”   景城一听顿时心中一沉,有些心虚地避开了柳容止的目光,沈错却已经捂着嘴,以免自己笑出声了。   柳容止看起来颇为年轻,但毕竟年逾三十,自是不能与破・瓜之年的少女比青春稚嫩的。   沈云破说景城年轻貌美因而未曾察觉两人容貌相似,虽并未贬低柳容止,但显然意有所指。   柳容止脸色微沉,却没对沈云破发怒,只淡淡地扫了心虚的景城与偷笑的沈错一眼,便叫侍女上菜。   沈云破虽已听了柳容止的解释,但似乎仍对景城十分好奇,目光直直地望着她,主动搭话道:“你方才说景城是你的封号,那你闺名叫什么?”   如今女子的闺名虽不像过往那般不能示之于外人,但景城作为帝女还是有一些顾虑的,迟疑地望向了柳容止。   沈云破见她不答,又问:“你是否叫絪缊?”   景城惊讶地看向沈云破,正要答话,一声瓷碗摔落在地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   柳容止死死地盯着沈云破的脸,连手边的碗筷被碰落在地也不曾察觉。 第66章   景城闺名柳烟(y)煴, 意味天地未分时的混沌之气,也作阴阳二气和合之貌,所取之意与兄弟姐妹有很大不同。   一方面是因她最为受宠爱,另一方面是因她肖似柳容止,故而被赐予了与姑姑道名异形同意的名字。   柳容止的道名出处大有来头, 据说她出生之时, 有云游的仙人特地上门祝贺, 说她有帝女之相, 还为她取了「絪缊」之名。   先帝原就有争夺天下之意,将此事秘而不宣,悉心培养几个子女,而柳容止果然是其中最聪慧伶俐, 志向高远的, 帮助父兄取得了天下。   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 她便再不用此道名, 直到柳烟煴出生,当今圣上登基, 感念仙长之恩, 为女儿求取了这个道名, 同音同义,只为了避讳改了偏旁。   当沈云破说出这个名字时,景城还只是惊讶, 柳容止却是完全呆住了。   只有沈错微微皱起眉, 疑惑道:“姑姑,你是说《易・系辞下》所云,「天地絪緼,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的絪缊吗?若是取这个名字,未免太狂妄了吧?”   “你说谁狂妄?”景城对沈错真是忍无可忍,气道,“身为帝女,谁敢说本宫取名狂妄?”   沈错惊讶地望着她:“原来你真叫絪缊?啧啧,天地阴阳交・合……啧啧。”   景城气恼得直想将桌上的碗扣在沈错头上:“你这人怎么满脑子污秽?”   “诶,我只是说阴阳交・合而已,什么叫污秽啊?”   沈错因沈云破对景城的关注而心生不满,罕有地主动找起茬来。   她生得一双狐狸眼,笑起来便有股狡黠之感,十分容易就引起了景城的怒火。   两个小辈针锋相对地「吵」得不可开交,沈云破察觉到柳容止的异样,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你怎么记得……知道景城的闺名?”   沈云破歪了歪头,也是面露不解:“我也不知道,只是有这个感觉,她长得实在是……”   她说着再次将视线移到了景城的脸上,原本一直淡淡的眼神之中渐渐出现了一丝热切。   “她果然是叫絪缊吗?我真的认识她……不,我应该认识她。”   柳容止一直维持的平淡神色终于大变,直接伸手掰过了沈云破的脸颊,冷声道:“不准这样看别人。”   景城正在绞尽脑汁与沈错斗嘴,因柳容止的反应而吓了一跳。   她从未见过如此生气的姑姑,本能地闭上了嘴。而沈错此刻已然浑身紧绷,如同一支满弓上的利箭,下一刻便要离弦而出。   “我身体不太舒服,晚餐就不与你们一块儿吃了,云破陪我回房。”   柳容止直接起身,理也不理景城与沈错,拉着沈云破便向着门外走去。   端菜的侍女恰在这时到达门口,见到两人忙不迭让开了道路,一时不知该如何进退。   景城正震惊于姑姑的喜怒无常,耳边便听得「哗啦」一声巨响,身前的桌子竟在沈错的一掌之下变得支离破碎。   “你、你做什么?”   景城万分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冲动,动手打沈错。这般武力,可不是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对付的。   沈错鸦羽般的长眉因恼怒而高高扬起,望着两人的背影,毫不遮掩目中的凶光。   她听得景城的声音,扭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什么公主长公主,如此反复无常、言而无信、自以为是,你知道你们的任性妄为对他人来说有多困扰吗?”   景城自觉无辜至极——她本也是打算与姑姑好好聚一聚,哪成想都落桌了姑姑还能走掉,如今还要被沈错发脾气,她去找谁说委屈?   只是看到沈错这般武力之后,趋利避害的本能让景城谨言慎行起来。   这一犹豫,她便看到沈错通红的眼眶以及其中含着的泪光。   想起方才沈错的开心欢喜,景城突然觉得她有一点点可怜。   只从方才的情景来看,姑姑与她显然没有半分母女情谊,全身心都挂在那位教主身上——   当然,她也得承认,沈教主确实有让她姑姑神魂颠倒的魅力。   “这又不关我的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就是因为你,叫什么絪缊?”沈错摇着头,丧气道,“啊……我姑姑修为高深,怕是已有参悟天机之能,竟能一语猜中你的闺名。   定然是因为这个,她才对你如此好奇。我母亲最怕我姑姑恢复往日风采,这才将她带走……我不怪你怪谁?”   景城震惊地望着沈错,不可思议地道:“你、你是这样想的?”   她因从母后处听说过姑姑对沈云破的执著,因而立时便意识到柳容止在意的是什么。   对于自己方才的大胆,景城也颇心有余悸。只是当时沈云破的神情姿态实在让她无法过多思考,自然而然地便做出了反应。   她可不想只是因为肖似姑姑,又用了她的道名,就被姑姑防备着。   然而身为姑姑的女儿,沈教主的侄女,沈错竟然一点儿都没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   甚至把她姑姑的醋意当作是对沈教主的防备,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虽说女子之间的感情并不多见,但她姑姑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加掩饰,稍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来了。   “哼,你自便吧。”   沈错一副懒得与景城废话的模样,甩袖出了门,只剩下景城一人留在厅中久久无法回神。   红泥火炉上的八卦锅已然煮得沸腾,诱人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小院。   锅底和蘸酱都是司命亲手调制的,造型奇特风雅的八卦锅以及九宫格食盘也让胭脂与虎子大开眼界。   “这是沙漏,你们若是无法把握涮鱼肉的时间,便用这个小沙漏计时。”   司命随手拿出了几个精巧的琉璃沙漏递给胭脂和虎子,指着九宫格中切好的肉片与鱼生道,“煮久一点儿虽然没有坏处,但恰到好处的火候会更加美味。这边白色的是菌菇大骨汤底,这边红色的是……”   她从来都是不出手则已,一旦做起料理,从头到尾都十分细致,为姐弟俩仔细地介绍着八卦锅的吃法。   虎子听得直吞口水,却端着小碗乖巧地忍耐着。此时只有司命与白泉在,解语去找闻识,四人都在等她们回来。   然而比起解语与闻识,更早回来的是沈错。   “沈掌柜!”胭脂第一个发现沈错回来,跳下椅子向着她跑去,“您回来啦?”   “嗯……”   沈错面色难看,情绪低落,胭脂察觉到了不对,拉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吃过晚饭了吗?”   沈错想起方才那场还未开始便不欢而散的饭局,心情更是差到了极致。   “没有……我没胃口。”   司命与白泉此时也来到了沈错身边,见她紧绷着一张脸,异口同声地问道:“少主,您见到教主了吗?”   “见是见到了,可见到又有什么用?母亲也不知道发得什么疯,好好的饭不吃,说身体不舒服拉着姑姑先行回房了。”   司命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姑姑不过是猜中了景城的闺名,母亲就突然发难,拉着姑姑回去了。”   司命在钦天监任职,对于宫内的情况倒比沈错更清楚,听到景城二字便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景城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公主,其闺名至今不曾外漏,教主又是如何猜中的?其中怕是有什么蹊跷。”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不知道姑姑作何打算,为何突然谈起这个,惹母亲猜忌。”   沈错对景城说什么「我姑姑修为高深,怕是已有参悟天机之能」,实则并不这样认为。   天明教曾经有十分完善的暗探组织,要查清一个公主的闺名轻而易举。   沈错猜测大约是过去姑姑无意间得知,因而记在了心中。   她不明白的是,沈云破为何要在柳容止面前提这件事,把好端端相处的机会给丧失了。   “少主,单想这些也没用,不如先吃些东西再从长记忆。   今晚司命亲自下厨,围炉做了八卦锅,您要不要与我们一道吃一些?”   沈错原是没什么胃口,听是司命亲手做的,总算是卖了她一些面子,点头道:“便吃一些吧……我气也气饱了!”   白泉好奇道:“少主,长公主、教主还有您都回了,那景城公主呢?”   “谁管她如何?那个小妮子可恶得很,目中无人、胡搅蛮缠、眼高于顶……不愧是宗室出身。”   沈错满口成见之语,司命与白泉却都未反驳,胭脂见她着实气极,回想着解语傍晚的教导,轻轻摸了摸她的虎口。   沈错低头看向胭脂,紧绷的脸色微有松动。   “怎么只有你们几人?解语和闻识呢?”   白泉接口道:“解语去叫闻识吃完饭呢,不知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未回来。”   沈错叹气道:“总觉得这一趟回来大家都变了许多,尤其是闻识……”   司命一边为沈错调着蘸料,一边笑道:“少主,过完年我们便都过桃李年华,有些改变也是常事。”   沈错一呆,惊讶道:“我们竟然都要过二十岁了吗?”   “是啊,少主,我们都已不再年少了。”   沈错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渐渐生出了一股怅然若失的感情。   她原以为即便分离,她们几人也不会改变,可仅仅只是两年,她便发现自己开始看不懂她们了。 第67章   闻识与解语两人姗姗来迟, 因为有沈错在,几人也没刻意等她们,下的第一波食材正好可以食用。   沈错因先前发生的事心不在焉,司命所做锅底酱料虽然绝顶,但她仍是食不知味。   沈错满怀心事, 其余的人自然也无法放肆, 加上闻识与解语间的气氛有些奇怪, 氛围变得越发古怪, 最后一顿饭下来只有虎子吃得最为开心。   沈错万般聊赖,沐浴完早早上了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胭脂见她此次心事重重,却罕有地既不发作也不寻求排解, 心中不禁十分担忧。   “沈掌柜,您睡不着吗?”   沈错甚少压抑烦恼, 自然也很少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听到胭脂的话, 她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怪难受的。”   胭脂缩在沈错身边, 关心道:“是因为没与您姑姑一起吃晚餐吗?”   “有这方面的原因……”   沈错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因为这个气恼,然而回来听了司命一番话后,她就开始为别的情绪所困扰。   她自小作为天明教少主长大, 除了争夺天下第一以外可谓无欲无求, 无忧无虑。   仅有的一些烦恼, 也不过是那些正派人士的纠缠不休。   直到后来天明教「覆灭」,姑姑被母亲软禁,她又不得不与四位侍女分开后,她才明白了一些人间疾苦。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过这种难以言喻的失意情绪。   只是分开短短两年,所有人都好像有了变化。司命越发难以看透,和闻识似乎有了什么隔阂,与解语好像也不如过往那般亲密,只有白泉……还一心想着赚钱。   胭脂见她眉头紧皱,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再次回想起解语下午与自己说的那些话。   自从决定卖身给沈错以后,她就没再像过去那样殚精竭虑地思考将来的事。   可是今日,解语却问了她未来的打算——问了她对沈掌柜的感激之情究竟有多深。   在与解语谈完话后,胭脂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浅薄。   她只是随波逐流、顺其自然地留在沈掌柜身边,与解语姐姐等人的觉悟是完全不同的。   “那是因为不能和四位姐姐团聚吗?”   沈错想了想,叹气道:“似乎是因为这个,似乎又不是,唉……她们四人也已到了出嫁的年纪,我却从未考虑过这一点。   曾经我还以为她们会一生追随在我身边啊,如今看来实在是过分天真。”   “解语姐姐她们也很希望回到您身边的。”   “就算这样又如何?有我母亲在的一天,姑姑和解语几人恐怕都难以自由。”   解语四人犹如她的左膀右臂,母亲在防备姑姑的时候自然也会防备她们。   她如今的自由,完全是以姑姑以及解语等人的自由换来的。沈错十分明白,要改变这一现象,不能只是等待。   可是母亲的防守实在是太过严密,不知不觉过了两年,而她的计划几乎毫无进展。   胭脂因经历过家庭的不幸,所以并不觉得沈错如此戒备柳容止有哪里不对。   她只是不明白这其中的恩怨纠葛,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沈错。   “沈掌柜,我不知道您与长公主、天明教与朝廷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长公主还是在乎您的……”   胭脂说的不是有爱,甚至不是有感情,而是说在乎,这一点沈错倒是颇为同意。   她能活到如今的唯一原因,大概就是柳容止女儿这一点。   虽在武功上有着绝对自信,但经历过之前的那些事后,她相信柳容止一定有很多方法能让她不知不觉地中招。   柳容止给她下套只是用了化功散而不是其他更烈的毒药,除了顾虑她身份这一点,沈错想不到其他。   柳容止对她或许没有母女之情,但还是在意血脉关系的。   “哼,她在乎也只是因为我是她唯一的女儿而已。小胭脂,你可不知道她有多过分,即便与你爹相比也毫不逊色。”   胭脂原以为沈错是不愿意提过往那些事的,没想到她一点儿也不排斥,满腔气愤地控诉起了长公主的罪行。   “你这一年也读了一些书,可知我大炎是如何中兴的?”   胭脂摇了摇头——她才读了一些史书,还未读到炎史。   沈错来了些兴致,将胭脂抱到怀中,半坐起身望着她道:“我今日便与你说一说天明教与朝廷以及我母亲的渊源,此事也与大炎中兴有关。”   几十年前,北方蛮族入侵,朝廷兵力匮乏,节节败退,各地藩王各怀鬼胎,大炎山河支离破碎。   柳容止之父被封在燕地,原本在众兄弟之中并未有出彩之处,却在那时主动支援哀帝,恭请其迁都燕地。   然而在都城南迁的途中哀帝驾崩,因其下无子,拟旨传位燕王。   “成王败寇,如今这便是事情的真相……”沈错冷笑一声,“若当初是秦王、鲁王夺取了天下,哀帝定然就是为先帝所害,伪造圣旨了。   哀帝膝下虽然无子,但还有秦王、鲁王都是他同母所出的弟弟,若论亲疏怎么也轮不到燕王。   这两人的反应虽不及燕王那般迅速,但也很快派出军队恭迎哀帝。   也恰是在这时,哀帝在途中驾崩,无论怎么想都有蹊跷之处。”   “圣旨一出,燕王顿时成为众矢之的,各地藩王纷纷自立为皇,外忧未解,内忧愈盛,燕王眼见着兄弟们要群起攻之,主动退步。   之后更是积极抗击蛮族,屯田养兵,不仅进一步壮大了势力,在民间也越来越有声望。”   胭脂听得认真,赞叹道:“成祖真是英明神武。”   沈错轻轻一笑:“先帝确有培养英才、广纳良言、知人善用之贤,说英明神武却是有些夸张。   以我来看,他能取得天下,除了几个子女功不可没外,更重要的是找到了一位绝佳的盟友。”   成祖长子能征善战,次子——也就是当今圣上擅处内政,唯一的嫡女更是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才,反观其他藩王子嗣,能有一位英才已是不易,成祖能最终问鼎天下也就不足为奇。   “盟友?”胭脂脑中灵光乍现,捂嘴惊讶道,“难道……”   “哼,你以为我母亲有帝女之相的传言是如何起来的?那位赐名的仙人正是我曾祖。   若没有天明教为他们阻挡北方蛮族,成祖哪里能那么从容地收拾他那些兄弟?”   “啊,那为什么……”   “为什么最终我们会落到这个地步?”沈错长长地叹了口气,“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历史素来如此。我母亲是一位彻底的权谋家,从始至终都没沉溺在儿女情长之中,与我爹成婚想来也是为了联姻。   在我父亲死后,她更是彻底站到了我姑姑的对立面。   不仅处处打压天明教,还杀了我姑姑最心爱的人……你说她可恶不可恶?”   胭脂听得心情沉重,然而很快有个疑问浮现在心头。   “沈掌柜,关于长公主的事您是如何知道的?是您姑姑告诉您的吗?”   “唉,我姑姑哪里会与我说这些?她甚少提起我母亲,更从未说过她半句坏话。   这些都是从我姑姑曾经的侍女那听说的,结合我母亲的所作所为,便能推出个十之□□。   在朝廷打算出兵以前,我与姑姑便已有退意。本打算安顿到中原的教众以后便退往漠北,再不涉足中原。   没想到母亲竟提前发难,设饵引我前往江南,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天明教总坛。   即便我保证自己与姑姑再不干涉中原之事,她仍不肯放我俩离开。”   “您原本打算离开中原去漠北吗?”   胭脂满是紧张——若沈掌柜前往漠北,那她们就不可能相遇了。   沈错完全没注意到胭脂的想法,理所当然地点头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有北蛮血统。我曾祖母出身北方的一支游牧部落,天明教在漠北也有不少教众,退居漠北虽会有些不便,但不至于像在中原这般束手束脚。”   胭脂鼻子发酸,话音里带出了一些哭腔。   “那您是不是就不会去江南了?”   “啊……”如果真的能去漠北,沈错确实没打算再去江南。   即便她想去,恐怕柳容止也不会允许,所以至多只能派人送些钱财给胭脂还礼。   这样一想,沈错又不禁有几分庆幸——这还是她第一次因为这件事庆幸。   “沈掌柜……”   沈错见胭脂双眼发红,难得安慰起人来:“在去漠北之前我会去江南找你的,本少主岂是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以司命所言,胭脂是她的福星,既然有缘自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斩断。   胭脂一听,立时破涕为笑,显出了平日里罕有的孩子气。   “那真是太好了,我还能遇到沈掌柜。”   沈错原本的郁闷因胭脂的笑容一扫而空,先前的惆怅与失落渐渐淡去,转而升起了欣喜与开怀。   她确实很怀念过往,但现在也并非全然都是坏事。起码在遇到胭脂这件事上,她真的很开心。 第68章   沈云破并未对柳容止强硬带自己回房的事多说什么, 只回来后便坐到桌前,慢条斯理地吃起了糕点。   柳容止发现只是嘱咐侍女这一转眼的功夫,对方已经坐到桌边吃起了东西,原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阴沉。   “我已命人送晚餐过来了,你没多少饭量,不要餐前吃东西。”   沈云破细嚼慢咽完口中的食物, 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桌上的糕点, 终归没有再拿。   “我知道了,你既然身体不舒服那就先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等就好。”   柳容止坐到沈云破身边,微恼道:“你就这么不希望与我待在一起吗?”   沈云破打量着柳容止,面露不解。   “不是你说身体不舒服的吗?现在难道又好了?”   “既然知道我身体不适,那你就不能陪陪我吗?”   沈云破侧过脸, 拢着眉头, 似是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可我不是太医,不会治病,陪着你又有什么用?而且我肚子饿了。”   “你——”柳容止气得不轻, 恼怒道,“沈狷介,你都说自己只是忘了往事,并非傻了,难道相处这两年,你就一点儿都不懂我的心吗?”   沈云破字狷介, 意为性情正直, 洁身自好,不与人苟合。作为魔教教主而言,着实是个名不副实的字。   沈云破凝神看着柳容止一言不发,神色十分平静。面对这样的问题,她既不惊讶也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沉默地望着对方,仿佛一种无言的控诉。   柳容止并未退缩,强势地回望着沈云破,似乎是一定要一个答案。   沈云破这才慢悠悠地答道:“容止,我不是很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是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那你想要我明白什么?明白了又能如何?”沈云破微微眯起双眼,似是在思考,“即便已经忘记过往,我也深刻地了解到我们不是同类人这一点。   京城皇都非我所愿,深宅大院非我所愿,如同囚鸟一般亦非我所愿。你却是要我去明白什么?”   “那你要我如何?你如果不想待在京城,我们可以去他处,你如果不想待在深宅大院,我可以陪你踏遍山河。   你只说你不想要什么,却从来不说你想要我做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沈云破摇了摇头:“你说我不明白你,自己又何曾懂我?从来就没什么我们,我想要你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让我安安静静地离开。”   柳容止愿意做任何事来补偿沈云破,唯独无法接受这件事。   “这不可能!”   沈云破似是早有预料,叹气道:“既然如此,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好谈的呢?你去好好休息,我要等我的晚餐了。”   柳容止咬牙道:“难道这两年多的时间,你一点触动都没有吗?你难道不会觉得不舍吗?”   她从未如此尽心尽力地讨好过他人,即便是对曾经的沈云破,她的表现也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   然而如今立场颠倒,无论她如何体贴周到、温柔蜜意、掏心掏肺地对待沈云破,对方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根本没有丝毫破绽。   柳容止甚至拉下脸主动暗示引诱,沈云破却只是露出无辜单纯的目光,叫人不忍玷污。   她一边担心沈云破想起过往,一边又希望她想起曾经对自己的感情。即便被怨恨着,也好过如今这样的折磨。   沈云破垂眸敛眉,静态如佛面般安详:“你是我哥哥的妻子,无妄的母亲,我们之间即便有感情,也不过是姑嫂之间的亲情罢了。   长公主,过往是非恩怨早就该随着我的遗忘消逝,你为何又要念念不忘?”   柳容止最看不得的就是沈云破的这种看淡世俗的神情,虽明知羽化成仙是虚妄之谈,但她总觉得沈云破当真会飞升成仙,离她而去。   “你胡说!如果只有我念念不忘,你为何还记得絪缊?为何要那么关注景城?”   听到絪缊这两个字时,柳容止几乎要以为沈云破已经回忆起了往事。   然而再一深入思考,如果沈云破真的已经记起曾经那些事,就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出絪缊来自露马脚。   柳容止曾不止一次地试探过沈云破,可后来发现,那实在是太累了。   比起猜来猜去,她更想珍惜与云破一起的时间。但在心底深处,她并未完全消除这一想法。   沈云破淡淡地道:“絪缊……是很重要的人吗?我原以为那大抵只是一场梦,景城虽似她,但我知道不是她……你不必过分介怀。”   若说柳容止对沈云破的周到体贴是出于爱,那么对她的忍让则是出于愧疚。   从本性上来说,她绝非是一个忍气吞声,做小伏低,委曲求全的人。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她又如何能不介怀呢?   “一场梦?”柳容止挤出一丝冷笑,“只要我记得,你永远也别想将那当作是一场梦。柳容止是我,絪缊也是我,我就在你眼前,你为何要透过别人看我?”   “「如实知一切有为法,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凡人」。   柳容止,若絪缊是你,那么大炎的长公主是谁?我并未透过景城看到了谁,只是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个梦幻泡影。”   絪缊不是柳容止,也不会是大炎的长公主,从她抛弃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起,世间就再没有絪缊这个人。   柳容止只觉胸口血气翻涌,头脑晕眩,视野模糊,身体发冷,额上瞬间布满了冰冷的汗水。   明明已经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再次回想起来,仍能让她心口剧痛。   如果絪缊只是一个梦幻泡影,那么她曾经与云破的那些又算什么?   柳容止喉中一甜,唇角溢出一股鲜血,多年不曾发作过的旧伤竟在此刻复发。   侍女们正端正食盒进门,见到她衣襟上染着的鲜血,都是吓了一跳。   “不要声张,叫管事过来拿殿下的令牌去宫中请太医,吃食就先放桌上吧。”   沈云破此时终于有了一些长史的样子,一边嘱咐侍女,一边镇定地将柳容止抱起往内屋走去。   柳容止闭着眼,脸色显出异常的红晕,气息也十分虚弱:“云破……我只是希望你能等我几年,为何你不肯原谅我?”   她似是已经忘记沈云破得了癔症之事,自言自语般低喃道:“四年……不,三年我就能回去找你……你志不在天下,我愿意陪你闲云野鹤,采菊东篱……你为何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沈云破搂着她低声道:“不要说话,你心音不足,脉象紊乱,不宜激动。”   柳容止眼中含泪,抓着她的衣襟,哭腔道:“我知道不该毁了你沈家的心血,可我没有办法。你不理我,我便觉得要死过去一般。   你明明说过,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会原谅我,为何又不肯理我?”   沈云破将柳容止抱到床上,见她面色绯红,轻轻将手掌贴到了她脸上。   “容止,你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柳容止抓着她的手摇头,泪眼道:“我需要的不是休息,我需要的是你。这伤是你给我留下的,可我一点儿也不怨你。只要你肯原谅我,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不在乎。”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早已不记得与你的仇怨,你的命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而对你来说,用生命换来的谅解也没有意义。你既不肯放我走,那我便留在这里。不用谈什么原谅不原谅,我们自有立场而已。”   沈云破如同铁石心肠一般,丝毫不曾因柳容止哀婉凄楚的话语动容。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安慰,实则更加戳痛了柳容止的心。   “是不是只有絪缊才能让你怜惜?你现在眼中是不是就只有错儿?   你当初说会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疼爱,我那么开心……可我现在好妒忌她。”   沈云破抽不出手来,只能无声叹息,用冰凉的手掌给柳容止绯红的脸颊降温。   “无妄是你女儿,你妒忌她做什么?”   “可你对她好是因为她是你侄女,是你哥哥的女儿,不是因为我。”   柳容止至今仍记得沈云破将沈错抱来给自己看时脸上的喜悦之情,仿佛这孩子当真是她女儿一般。   那时她曾以为,自己唯一的污点已经就此抹平,以为世间再没什么会是她与云破的阻碍。   “我疼爱无妄与任何人无关,她是个好孩子,真心待我,我自然也想待她好。”   “那我呢?你若要真心,我便将心掏出来给你看看,你为何不待我再好一些?”   沈云破竟在这时笑出了声:“人无心不活,我若需要你将心掏出来才对你好一些,那算是什么好?   容止,你明明那么聪慧,却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有着执著。”   她说着轻轻抚摸着柳容止的额头,语调温柔:“你总怕自己老得快,如此这般胡思乱想,殚精竭虑又如何能老得不快?你该学学我,既然无法强求不如随波逐流。”   沈云破虽偶尔会提及让自己离开这件事,但都是在柳容止的逼问之下的表态。   平日她所表现出来的确实是一副随波逐流的模样,似乎对于自己身在何处都不在意。   “骗子,你若是能够随波逐流,我又何至于此?”   可柳容止知道,沈云破的眼中最揉不得沙子,否则如今又为何能像铜墙铁壁一般,无法动摇?   正是因为沈云破无法随波逐流,所以才宁愿忘记她,也不肯接受她。   沈云破见她唇角血沫暗红,心肺杂音甚重,呼吸短促,身形发抖却仍不肯罢休地追问此事,最终无奈道:“我抱抱你,这件事便过去吧。等太医来了为你好好诊治诊治,你这是旧疾复发,不知多久才能好。”   柳容止看起来早已精疲力尽,却在这时才满足地闭目道:“那你抱抱我。”   沈云破顺从地侧躺到柳容止身边,抱住她纤细单薄的身体,叹气道:“歇一会儿吧,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第69章   “姑姑!”   沈错几乎是飞奔进门, 看到沈云破坐在床前,脸上显出无比欣喜的笑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还躺在一旁病中的柳容止。   沈云破冲她点了点头,平静的神情中显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无妄来啦?”   沈错快步走到床前拉住沈云破的手,这才转脸看向柳容止。   “我听说母亲病了,如今身体怎样?”   沈错第二日便听闻了柳容止身体抱恙的消息, 当时可谓十分惊讶。   她原以为柳容止说身体不适定然是借口, 没想到竟是事实。   “喝了太医开的药后已好一些,不过你母亲这是因内劲造成的旧疾,太医不擅处置,你再为你母亲看一看吧。”   沈云破代替柳容止做了回答,沈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再仔细一瞧柳容止的面容, 果然虚弱苍白, 气血不足。   “母亲受苦了,错儿这就为您诊治。”   她说罢伸出手为柳容止把脉,柳容止虚弱一笑, 欣慰道:“辛苦错儿了,你回来还没多久都没好好休息。”   “哪里,我早已养足了精神,只等母亲召唤呢。”   沈错一边暗讽柳容止,一边却因对方的伤势心惊。倒不是说着这旧疾复发有多严重, 而是因为能够造成这种伤情的内劲唯有沈氏所练的天罡真气。   沈错练功能够事半功倍、甚至不需要时常运功, 内力也能自行增长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 她一生下来在吸入第一口浊气之前,体内便被沈云破种下了先天一炁。   此炁犹如一颗种子,在沈错体内自行流转壮大,不仅打通她的奇经八脉,还能拓展丹田内海。   沈氏所谓的天纵奇才,事实上都是经此后天洗练而成。   因刚出生的婴儿体内没有浊气,因而不会与先天一炁相斥,真气即刻开始自行流转,沈错这才说自己在睁眼之前便已在修习武功。   然天罡真气对婴儿来说是福,对普通人,尤其是有内力的人来说却是十足的祸事。   正道人士几乎不敢与沈云破以及沈错正面交锋,其最大的一个原因便是,天罡真气所造成的内伤不可治愈。   二十多年前,沈氏兄妹曾以一招「微妙玄通」震撼武林。   此招恐怖之处不在于它即时的威力如何,而是它能将天罡真气神不知鬼不觉地种入对手体内。   中招者初始尚不觉如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体内的天罡真气会越来越强,不仅会吞噬内力,而且还会破坏经脉。   武功越是高强,微妙玄通的威力越是恐怖。当初多少天赋异禀的武林高手不得不因此自废武功,从此默默无闻,武林正道也由此衰弱了近二十年。   不过对于柳容止这种只知一些花拳绣腿的人而言,这一招倒没有那么可怕。只要能不动用内力,就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影响。   柳容止这一次会旧病复发,显然是因为激动之下动了内力。   “母亲应无大碍,我会根据太医所开的药方再为您开一贴互补的药。只是今后还需注意,不可再动内力。”   最好的办法当然还是自废内力,在沈错看来,就柳容止体内那一点可怜的内力,完全没有犹豫的必要,真不知为何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废除。   如今世上会使微妙玄通的就只有她与姑姑两人,能在不废除内力的情况下治愈此伤的也只有她与姑姑。   只不过治愈过程极其麻烦,沈错一点儿也不想惹麻烦上身——   为母亲那一点可怜的内力,也没有麻烦的必要,还不如废除内力快一些。   柳容止收回手,对沈云破道:“我就说没事的,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那太医当初为我诊治也是说得这般含含糊糊,不清不楚,实在是让人难以信任倚仗。况且他不懂武功,还是让无妄为你看看才能放心。”   沈云破这几日都在陪柳容止养伤,沈错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能够见她,自然不遗余力地在柳容止面前卖好。   “姑姑说的是,母亲身体重要,不能马虎。”   “只不过是年纪大了,大家都爱瞎紧张而已……”   三人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会儿话,气氛看起来颇为融洽。   沈云破适时从手边的几上拿起一直放置其上的一管玉箫递给沈错,笑道:“我原想再为你做个匣子,只是时间来不及了。你拿去自己配一个,平日不要吝惜使用。”   沈错信息地接到手中,一边连声感恩赞叹,一边仔细端详了一番。   “我也有许多字画和小玩意儿要送给姑姑,还请母亲派人去我院子里搬过来。”   “我知道了……”柳容止似已有些疲惫,眼睛半阖,声音渐次地弱了下去,“再有五日便是年夜,你随我进宫见见你舅舅和外祖母吧。”   沈错一愣,下意识便想拒绝。   皇室中人,她除了景城以外便只见过那位皇帝舅舅。至于皇宫,过去为了玩倒是偷偷进去逛过几回,但还从未光明正大地进去过。   说实话,即便已经过了两年多,她心中仍未把自己当作是柳容止的女儿,更从未想过要和皇室扯上关系。   之前见景城只能算是一个意外,她可从没想过还要去见什么太后。   “一定要去吗?”沈错满脸别扭,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情愿,“我又不懂礼仪,也不擅与人交往,之前还惹恼了你的那个侄女,万一太后被我气到了该怎么办?”   为了避免进宫,沈错甚至不惜贬低自己,倒叫柳容止觉得有几分好笑。   “你既然知道到时候就收敛一些,你外祖母对小辈宽厚,不会真的动怒的。再说还有你舅舅在,你怕什么?”   柳容止的语气虽然温柔,但其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沈错噘嘴哼了几声,到底是没再反抗。   “那姑姑也去吗?”   “嗯……”   “那好吧……”能与姑姑一起过年夜,在哪里都没关系了。   沈错见柳容止一脸疲态,主动告退,“母亲乏了,错儿先行告退。这几日若没其他事,我想在京城逛一逛,还请母亲应允。”   “只是出去玩一玩罢了,不用经过我同意。只是近日天寒,你要注意保暖。”   “是……”   沈错离开前偷望了沈云破一眼,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失落之情稍减。   在母亲面前,她就算想与姑姑多交流也不方便,能够见一面就已经满足了。   今日她要带胭脂几人外出,还需准备一番。   “太后真的要见无妄吗?”   沈云破目送沈错离开,转头再看,柳容止似已有一点睡意。   “嗯,母后其实一直很想见见错儿,正好错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想为错儿物色一门好的亲事。”   与其说沈错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如说已过了适婚年龄好几年。   大炎规定男子满十八岁,女子满十六岁方可成婚,但并不禁止提前定亲。   像景城这样的公主,十四岁以前便已订好了婚事,一般在十七八岁,最晚拖到二十岁便要成婚。   不过如今民风开放,女子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自己决定婚配,更有进入朝堂的女性官员,致使女子成婚的年龄晚了许多,沈错这个年纪倒也不算太出格。   当然,若放到江湖儿女之中,这就更不是什么问题了。   “你与无妄提过这件事了吗?”   沈云破之前对柳容止要为沈错提亲这件事未置可否,仿佛只是今日说起才提了一句。   “事情还没决定下来,到时候再与错儿提也不迟。”   “等定了再与无妄说,又有何用?万一她不想成婚,或者已有中意的人,你当如何?”   沈云破无论对谁的态度都带着几分疏离,即便是面对最亲近的侄女,所表现出来的感情也透着一股淡然。   但此时此刻,她的询问之中有着真实的关切,“在决定候选人家之前,是不是也该过问一下无妄的意思?”   柳容止微睁开眼,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你是否担心她会与你我一样,恋上女子?”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担心的是你不顾她的意愿。”   “我届时自然会好好询问错儿的意思,只不过你为她挑选了四位如此优秀的侍女,我看她却没有半点红鸾星动的模样,想必是不会喜欢女子的。”   沈云破摇了摇头:“你是否太过看重男女之别?我不觉得无妄对解语四人产生不了爱恋之情与她们是女子有关。   无妄性子烂漫,对情爱之事看得很淡,她若真喜欢上谁,无论是男是女我都替她开心。不过,她若不想成亲,我希望你不要勉强她。”   “这算是请求吗?”   柳容止望着沈云破,神色之间似有几分得意。沈云破却是脸色一沉,一言不发地起身便要离开。   柳容止顿知自己失言,顾不得身上伤势未愈,猛然起身抓住沈云破的衣袖道:“云破不要……咳咳……不要走,我只是、只是与你说笑。”   她因动作太过猛烈而急咳不止,原本苍白的脸色也立时转为绯红。   沈云破神色紧绷地站了一会儿,终是坐回床边为她抚背。   “无妄是你女儿,你怎可拿她的事说笑,又怎可拿这件事当筹码?”   柳容止倚仗自己在病中,已腻了沈云破几日,丝毫不觉羞愧。见她心软坐回自己身边,立时扑进她怀中。   “我知错了,我一定会好好与错儿商量,不会委屈了她。”   柳容止天生聪慧,所学又尽是帝王权谋之术。当时燕王处境危急,这也养成了她无利不起早的性子。   她能利用周身一切的筹码,没有筹码也能为自己创造筹码,这几乎已成为了她的本能。   当初,她便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引诱沈云破跌入陷阱。   “希望你记得今日说得话。”   柳容止捂着心口,靠在沈云破胸前,面上露出安心的神情。   “我保证,不会再做你不喜欢的事了。” 第70章   炎京之繁华, 说数十倍于严州一点儿也不夸张。长公主府位于内城之中,与皇城极近。   但因皇室枝叶不盛,长公主府周遭的土地房屋没什么人居住,导致这片区域反倒还冷清一些。   沈错这次出门主要是想带胭脂和虎子两人开开眼界, 没有生事的打算, 身边便只带了一个最通外务的白泉加一个驾车的护卫。   沈丁这一年来都跟随在沈错身边, 来京后沈错便放了他长假, 故而今日的车夫由沈甲担任。   与身形高大的沈丁不同,沈甲体型精瘦,身高只比一般女子高一些,行动十分灵活, 马车在他的驾驶下似乎都轻便了起来。   炎朝内城按九经九纬布局, 皇城居中, 两翼对称。   内城主要的商铺街市位于皇城以东, 除此以外还有每旬一次供内廷采买的內市,以及码头自然形成的集市。至于外城的集市, 则要比内城更加自由随意。   临近年末, 街市店铺不仅没有关闭, 而且人头攒动,一派繁华景象。   昨日下过大雪,然而街道之上并无积雪, 其热闹程度可见一斑。   沈错并非没来过东街, 不过从未好好逛过, 白泉因公务平日经常出没街市,今日由她来当向导再合适不过。   “少主,这条街市主要贩卖布匹、瓷器、茶叶以及首饰等物,大多没什么看头。   不过有一家贩卖西洋货物的店铺很有些稀奇商品,我们可以去瞧一瞧。”   “西洋玩意儿?”沈错眼珠子一转,低声问道,“是上头那位……”   白泉点了点头,话语之间很有几分嫉妒。   “除了皇家谁又能碰这一块呢?”   天明教所属商户经营着各类商品,唯独这些舶来品没有插手的余地。   不过虽然不能经营,但朝廷并未禁止其他人直接向海外采购。   只是去往海外的商船几乎都由朝廷控制,直接海外采购舶来品的成本甚至更高,也就没人去费这些事了。   不过对于自己有船的天明教而言,去往海外贩卖茶叶、丝绸以及瓷器等物品后,顺带买回一些稀奇货专供教内人使用,算是一举两得的事。   沈错因此对于舶来品并不陌生,曾经还为了仿制望远镜,特地改建了一个琉璃窑。   不过当初那些好东西大多都被柳容止没收了,这几年沈错也没心思玩这些玩意儿,此时不禁来了一些兴致。   “那我们就去瞧一瞧,看看这几年有没有出什么新鲜玩意儿。”   沈错拉着胭脂,胭脂牵着虎子,白泉跟随在沈错身侧,沈甲怎么隔了数步之远,不紧不慢地跟在几人身后。   “舶来斋?”沈错望着红木金漆匾额上的三个,满脸嫌弃道,“如此直白,舅舅的品味真是堪忧。”   白泉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名字是长公主取的。”   沈错挑眉看向白泉:“几成?”   白泉比了一个三的手势,沈错立时一脸嫌弃:“她这里占了三成,每年又拿我我们商行两成的净利,可真是不怕闪了腰。”   白泉虽满腔羡慕之情,但也知道柳容止并没将这些钱花在穷奢极侈上,多少是有些钦佩的。   “长公主基本将这些银子花在了修桥铺路以及赈灾上,自己过得十分节俭。”   沈错从未否认过柳容止对百姓的善待,此时便只是轻哼了一声,拉着胭脂走进了铺中。   沈错穿着不凡,一进门立时便吸引了店内人的注意。虽说能来舶来斋的人大多非富即贵。   但像沈错这般容颜姣好,气质卓绝的妙龄女子,依然足够引人注目。   店伙计立时迎上前来招待几人,白泉颇有经验地对着伙计道:“我记得昨天刚回来一趟商船,不知有没有到什么之前没有过的稀罕玩意儿?”   伙计双眼一亮,热情道:“有有有,这边请。几位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我们京城的舶来斋吗?”   外务通常都是由白泉处理,除了沈错懒得应付外人以外,也是为了防止与人发生争端。   白泉此时已与沈错换了位置,站到了她的左前方来应对伙计。   “伙计好眼力,我们确实是第一次来,不过你可不要因此诓骗我等。”   “怎么会怎么会,我们舶来斋从来童叟无欺,品质保障,绝不会坑害客人的。”   沈错轻轻哼了一声,腹诽道:只你们一家做这门买卖,只要坐地起价便好,用得着诓骗吗?   白泉大约心中也是一样的想法,心有灵犀地与沈错对视了一眼。   “既然如此,还希望你能拿出让我们满意的商品。”   伙计原只是给出了例行公事的说辞,不曾想这几位客人竟如此较真。   要知道在京城,舶来斋背后是长公主殿下与皇帝陛下这件事几乎无人不知,还从没有哪位客人敢如此口出狂言。   初入舶来斋的客人大多都会因货物的稀奇与罕有而惊叹,伙计反倒因此生出一些干劲来。   “昨日的货物还未完全清点完,几位不如先来看看我们店中最受欢迎的货品。”   伙计干劲满满地将几人引到一处货架之前,沈错只瞄了一眼上面的货品,便提不起干劲。   各式各样的望远镜、放大镜她不知玩过多少,甚至能自己制作。   白泉果然了解她,立时摇头道:“望远镜这种东西我家小姐多了去了,就没有什么近几年才有的稀奇玩意儿吗?”   伙计一看几人懂行,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有有有,几位客人请来这边,这也是我店备受客人喜爱的商品。”   白泉已然进入了对外交谈的状态之中,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话语却是毫不留情。   “八音盒?这东西我们自己都能做出来,你可不要拿这些糊弄我们家小姐……”   沈错对西洋物品素来好奇,也颇喜仿制,原是想趁此机会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没想到来来去去还是这老三样。   她正聊赖,一低头却见胭脂眼中满是好奇欣喜,陡然反应过来自己今日是带这姐弟俩来开眼界的。这些东西她虽然看腻了,但胭脂和虎子从未见过。   “白泉,就先看看八音盒吧。”   白泉还在与伙计交涉,冷不丁听到沈错的话,不禁面露诧异。   等再看到胭脂与虎子两人时,猛然也反应过来,自己太久没与少主出门,不小心便上了头。   “是,那就先看看八音盒吧。”   胭脂从进门开始便眼花缭乱,虎子更是晕头转向。店中琳琅满目的都是些她前所未见的物品,乍一眼望去甚至不知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沈错随手捡起一个巴掌大的八音盒塞到胭脂手中,带着一丝炫耀以及逗弄,对着胭脂道:“打开看一看?”   胭脂刚才被引开了注意,并未听到伙计的介绍,此时拿着手中有些分量的精致木盒,不禁好奇道:“沈掌柜,这是什么?是妆匣吗?”   “哪有这么小的妆匣?你快打开看看呀。”   沈错等着胭脂大吃一惊,一时兴致盎然,比她当初刚接触八音盒时还有兴奋。   胭脂性子沉稳,原本是不会随意去碰这些不知价值的商品,但看沈错满脸期待,最终还是乖巧地打开了盒盖。   清越的声音顿时从八音盒中传出,胭脂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跳,手上一抖八音盒便朝地下落去。   “啊!”   一看就是不便宜的东西,胭脂真正地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想要挽回,却已经来不及。   沈错原本是想给胭脂一个惊喜,却不成想弄成了惊吓,脚尖一抬将下落的八音盒接住,又轻盈一挑,将之重新颠回了手中。   “沈掌柜,对、对不起……”胭脂既惊且怕,手足无措地望着沈错,想要看看她手中的八音盒有没有损坏,又不敢上前,眼眶中已经因突如其来的惊吓蓄起了泪水。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考虑不周。”沈错已许久没见过胭脂如此慌张的模样,半蹲下身抚着她的背脊道,“这叫八音盒,打开自己会奏乐,你看看喜不喜欢?”   她一边说一边已将八音盒抬到胭脂眼前,像是逗孩子一般,声音轻柔地道:“你看,上面有只小熊在转,是不是很有趣?”   胭脂这才看清八音盒里面的构造,一只木雕的小熊正伴随着乐声在盒中打转移动。   “啊,为什么……”   沈错见她被八音盒引开注意,心中大石落地,为她介绍起八音盒的来历。   “这叫八音盒,所谓「诗言意,歌长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能谐,毋相夺伦,神人以和」,此中八音即指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能够制造乐器的素材。因八音盒能无器自响,故而得名。”   不止是胭脂,虎子也被八音盒吸引,一脸认真地听着沈错讲解。   “那它为何能响,又为何能动呢?”   沈错拆解过不少八音盒,还成功制作出过一个,自然难不倒她。   “它能响能动的玄机皆在这小小盒身之中,虽然看起来不曾借助外力,实则不过是借用了之前蓄的力。   你看,这边的小手柄称作发条,做发力蓄力之用。只不过说来简单,其中的构造却十分精巧复杂,想要仿制着实有些得不偿失。”   伙计原也被方才的场景吓坏,此时听沈错说得头头是道,不禁惊讶万分。   没想到两人方才所言非虚,这是真正的行家,一般东西还真入不了她们的眼。   不过比起惊讶,伙计还是更担心八音盒有没有损坏,就在他打算确认一番时,一道爽朗的男声在几人身边响起。   “这位姑娘竟如此精通八音之道,张某甚是佩服,不知能否交个朋友?” 第71章   沈错正与胭脂说在兴头上, 不想却有个恼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脸上立时显出了不悦的神色。   在沈错起身之前,沈甲已站到她身前,警惕地将那名搭话的男子隔开。   男子看起来十分年轻,气质涵养却十分出众, 见几人全神戒备, 立即停住了脚步, 颇有风度地作揖行礼道:“小姐不必紧张,在下乃张国公之子张文斌,并非轻佻孟浪的可疑之人。”   当今圣登基不到二十年,兄弟姐妹不多,子嗣有一半都还未长大成人, 除了长公主以及几位郡王以外, 京中身份最高的就是几名国公。   张文斌是张国公嫡次子, 原可以依蒙荫入仕, 却参加了明年的春闱,希望能够金榜题名。   他自小便有神童之称, 在京中颇负盛名, 因而也有些心气, 希望借此机会一鸣惊人。   当然,任他在炎京有多大的名气,沈错都不可能认识他, 更不可能因她国公之子的身份对他另眼相看——她只觉得对方烦人。   “怎么你是国公之子就不是轻佻孟浪之人了?”   沈错心情不好, 便爱较真, 毫无预兆地打断他人对话,向陌生女子搭话又怎么。   张文斌显然没料到她对国公之子毫无反应,对自己竟是一脸不耐的神情。   “这……”   张文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国公之子的身份本足以取得他人的信任。   他从沈错进门开始便注意到了她,几乎是立时便心生好感。   他在京中交友广泛,却至今不曾见过这般风华绝代的人物,本还犹豫是否主动示好,听得她对八音盒的研究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   对小小一西洋玩物都有如此了解,必然是个妙人。   沈错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冷声道:“我没兴趣与你交朋友,你赶紧离开吧。”   若放在过去,沈错可没现在这样好说话,今日只是不想惹是生非。   张文斌被毫不留情地拒绝,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只为了保持风度,勉强撑着最后一丝笑意:“既然小姐今日有事,张某也不便打扰。若是方便,能否告知府上是哪家。”   沈错见她仍不肯罢休,眉尾一挑,气道:“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   “这位客人……”   舶来斋的伙计也算见多识广,今日的情景却是他没想到的。   毕竟张文斌在京城享负盛名,父亲又是国公之一,报上大名罕有人不卖他面子的。   故而在张文斌出声搭话的时候,伙计默默退到一旁,没有打扰他们。   只是这位面生的客人不仅完全不认识张文斌,而且似是完全不了解国公的地位,没有丝毫犹豫地拒绝了对方,态度堪称恶劣。   此时若再去阻止协调便是他的失职,为防引起冲突,伙计硬着头皮拦在了两人中间。   “这位小姐,您看起来是刚到炎京。这位张公子不仅是国公之子,而且还是京中享负盛名的才子,绝非孟浪轻佻之人,还请您放宽心。”   张文斌是这里的常客,伙计不仅认识他,而且还颇为熟悉,这时不管是为了店里的风评,还是为了熟客的名声,都该为他解释一番。   沈错却是因他这番话彻底恼怒:“我进你们铺子是为了购买商品,有陌生男子搭讪破坏我的兴致,你们作为伙计不仅不加劝阻,竟还为他说话,究竟居心何在?”   伙计原本只是怕沈错误会了张文斌,没想到她这般一说,这责任便尽数落在了他和舶来斋身上,颇有一股找茬的意味。   舶来斋身后明面上是长公主,背地里还要带上皇上与太后,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在此闹事。   只是今日之事他们理亏在先,真较真起来,铺子自然不会有太大的损失,最后倒霉的可就是他这个小伙计了。   “小姐,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您误会。”   沈错脾气上来,追问道:“我误会什么了?他是否与我素不相识?是否唐突搭讪?   是否问我讨要住址?我是否已经明确拒绝?是否要他离开?是否被他败坏了兴致?”   她句句属实,伙计无可辩驳,幸好掌柜看情形不对,赶过来解围。   “你这不会说话的东西,一边去一边去……小姐莫要生气,这新招的伙计不会说话。我去和张公子谈一谈,还请您稍后。”   能在舶来斋当掌柜,自然是个人精。京城中权贵遍地,自有一套生存法则。其中有一条便是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这面生的小姐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行事颇为莽撞,惹出事端来怕是不能善了,他自然要极力安抚。   而张文斌在京中颇有名望,又好风雅、礼贤下士,十分顾惜自己的名声。   今次原本就是他自以为是唐突佳人,劝他暂退一步,事后再赠礼致谢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张文斌不是不懊恼,毕竟他已许多年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如此轻视。   只是看到沈错那张带着傲然娇蛮神情的美丽面容,这些恼怒便又化作了更激烈的别样情感。   他出身国公府,大家闺秀自是见得不少。又是风流才子,时常呼朋唤友讨论学识、举办诗会,自然经常出入青楼勾栏之所,红颜知己也数不胜数,却还是第一次遇到沈错这般的女子。   明明外貌已是绝色,性情竟还如此率真直接,不仅对她不假辞色,还敢在长公主的店铺中生事——他所想果然没错,这位姑娘是个妙人。   眼见着掌柜露出满脸谄媚讨好的笑容向自己走来,张文斌也不含糊,抱拳作揖道:“王掌柜,此次是我考虑不周,唐突佳人。为免扫了姑娘的兴致,我这便告辞离开,之后会让人来向掌柜赔罪。”   不愧是国公府公子,掌柜心中一松,连声道:“哪里哪里,我知张公子没有恶意,只是人家姑娘第一次来京,与陌生人说话难免不安。   此事我店中的伙计也有责任,此番还要多谢张公子宽厚。”   两人客套一阵,张文斌便不再停留,对着沈错作揖道:“今日唐突小姐是张某的过错,既然小姐不愿告知住所,张某也无法登门道歉,便只能在此向你赔罪了。希望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告辞。”   沈错自然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心中颇为不屑,看着张文斌离开的背影,只吐出一句「算他识相」来。   白泉早已习惯沈错的不开窍,在看到张文斌那自以为风度翩翩做派后,白眼都要翻上天去了。   “小姐,我们还看吗?”   沈错低头看了一眼胭脂,见她手中拿着自己给她的八音盒,原本削减了一些的兴致又恢复了不少。   “晦气是晦气了些,不过今日都出来了,便再逛一逛吧。”   “沈掌柜……”   胭脂发现仅有的几次跟沈错出来逛街,好像都要发生点什么,不禁思考起其中的原因。   沈错还以为她是被吓到了,一拉她的小手,安慰道:“怕什么,就算再来一百个张文斌,我一个指头就能把他打趴下。   这个八音盒你喜欢吗?喜欢便买下吧。虎子有没有看中什么东西,也一并拿了。”   像沈错这般在「自家」铺子找茬,找完茬后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开开心心地买东西的人,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   “不、不用了,我们看看就好。”   “怎么看看就好?喜欢就要买下来。又不值得几个钱,你俩都挑一挑。”   沈错原就不是节俭的性子,只不过之前无论是茅山镇还是严州都没什么她看得上的东西,平日又不经常出门。   故而除了平日吃穿用度的花销,几乎没有其他开支。   炎京乃大炎都城,整个炎朝最有权势的富贵人家几乎都在这里,自然也就汇聚了最丰富的物产,以及最奢侈的货品。   沈错说买就买,身边跟着白泉这个钱袋子,看上新奇的、精美的、独特的,毫不犹豫就是一阵狂买。   即便自己看不上,那也给胭脂、虎子、白泉还有家中的解语、司命和闻识买。   白泉平日嗜钱如命,把赚钱当作人生目标,此刻为沈错付起钱来,却是越付越起劲,不停地鼓动沈错买这买那,比店伙计还要积极。   最后因为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不得不让掌柜直接送回长公主府。   “您、您说送到哪里?”   掌柜原本已经对沈错几人疯狂采买东西的行为麻木。   但在听到白泉报下的地址后,原本麻木的心态完全转化为了震惊。   白泉笑眯眯地看着掌柜,问道:“怎么,需要再报一遍吗?”   她如此积极地鼓动沈错买东西,除了心疼沈错,想要她好好发泄一回外,也是为了看现在掌柜这个震惊的表情。   方才沈错虽然不知舶来斋掌柜心中所想,白泉却是一清二楚。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这掌柜定然是将少主当作了什么地方豪绅家的女儿,蛮不讲理,不懂礼数。   她们这些人跟在沈错身边别的可以学不会,唯独睚眦必报这一点绝不含糊。   “不,怎、怎么会是长、长公主府?”   “你话太多了,只管送去便成,定金我已付过,难道还怕我们付不起不成?”   “哪里哪里……”   白泉见这掌柜已经神思不属,也不再欺负他。她掌管商行,自然知道做掌柜的不容易。   倒不是对他本身有意见,故而只在形式上惊吓一番而已。   谅解归谅解,但她的职责就是让任何冒犯少主的人得到教训。 第72章   沈错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时已恢复了好心情,一边等着白泉结账,一边拿着一只单筒望远镜教胭脂和虎子如何使用。   正在这时, 门外突然进来七八人,一位娇小姐领了一群仆从侍女, 一行人浩浩荡荡。   打头身穿火红狐裘的年轻女子面容娇艳, 行动颇为张扬,一进门便高声问道:“王管事,我要的东西到了吗?”   正震惊于白泉所说地址的王掌柜一见来人, 神情又是一变,连声向白泉告罪, 而后忙不迭迎着年轻女子而去。   “郡主,您来啦。昨日商船刚到,如今伙计还在盘货。您且里面稍坐片刻,小的马上为您呈上。”   皇上的兄弟均英年早逝, 姐妹倒都健在,几位王爷和长公主的儿子女儿都一视同仁地封了郡王郡主,算起来与沈错该是表亲关系。   如今风气开放,公主们或因皇家体面有一丝顾忌,为免打扰百姓,平日只敢乔装打扮微服私访, 但郡主县主等贵女, 只要家中允许出入内城街市都十分自由, 故而如今这一幕并不十分稀罕。   沈错心中惦记着柳容止要带她去宫中过年节, 不成想出来一趟竟还能遇着一位郡主,下意识看了那女子一眼。   良乡郡主比景城年长两岁,却不曾婚配,其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迹便是在青楼里打断前未婚夫的一条腿,继而主动退婚。   她行事张扬,好打抱不平,在京城中有着截然不同的风评。   京城少年公子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贵女们却颇喜与她结交,在平民女子之中更有一群拥趸。   因她之前的行事,京城中的权贵无人敢与之结亲,再加上她平日无事便买些卖身葬父的女子,还喜为青楼女子赎身,渐渐便传出了她好女风的流言。   不过良乡郡主显然不曾因此有什么悔改之意,依然我行我素。偏偏她十分得太后喜爱,连她父母也拿她没有办法。   当今宗室之女多有傲骨,难免便有几分目中无人,故而良乡刚进舶来斋时并未察觉到沈错。   直到王掌柜迎上前时路过沈错身边,她才发现店里还有这一号人物。   沈错身形高挑,兼之相貌气质,穿着打扮兼是不俗,于一帮达官显贵之中也颇有鹤立鸡群之感,立时便吸引了良乡的注意。恰好此时沈错一眼望来,两人便这般对上了视线。   “郡主?”   王掌柜见良乡半晌没有回应,顺着她的目光一看,顿时暗叫不好。   良乡郡主乃宣阳长公主与李国公之女,这沈小姐又与他们新阳长公主府有关,如果在店里发生些什么,他这掌柜可就当到头了。   “郡主,我已命人去拿东西了,您还请里面上座。”   沈错身如长竹,面如白玉,眉若鸦羽,目若星辰,叫良乡一望便惊为天人,立时生出结交之心。   “等等……”良乡一边轻轻抬手阻止了王掌柜,一边对着沈错露出了艳若桃李的笑容,“这位姑娘如此看良乡,是否是良乡做了什么不妥之事?”   她这话可比张文斌高明得多,沈错原不过随意一瞥,她却主动放下身段请罪,叫人无法不回应。   沈错暗道这表妹倒比那景城有趣,却也不想与她有过多接触,直白道:“我不过听闻你是郡主,随意看一看罢了。”   良乡微微一笑,款款走向沈错:“那我离得近一些,让姑娘再仔细瞧一瞧?”   她话音刚落,便见一人紧张地挡到了沈错身前,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这位不是白泉姑娘吗?”   白泉一看到良乡,便与那王掌柜有了完全相同的担忧。   这位郡主即便是在京城中也是数得上名号的特立独行,比起她们少主来也不逞多让。两人若是接触,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你认识她?”沈错没想到良乡竟能叫出白泉的名字,好奇道,“怎么没听你提过?”   “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而已。”   白泉并不讨厌良乡,只是两位长公主据说私下有所不合,这郡主又太过招摇热情,让人难以招架,她自然要避嫌。   良乡好结交京中才貌双全的女子,不止是她,司命和闻识也都不同程度地被良乡「骚扰」过。   “没想到白泉姑娘竟与这位姑娘相识,实在是缘分。”   良乡并不介意白泉的说辞,依然和颜悦色。   白泉知道她绝对是盯上了沈错,神情板成了一块,咬牙切齿地道:“这是我家小姐,郡主可要三思而行。”   这王掌柜不知白泉底细,良乡却隐约知晓白泉几人的身份,能被她们称作小姐的除了那一位还能有谁?   良乡的母亲宣阳长公主出身不高,但因太妃原是太后的侍女,太后十分厚待她,对良乡也是疼爱有加。   两位长公主原本关系和睦,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隔阂。   如今除了太后与皇上举办家宴勉强相见以外,平日几乎不相往来。   当初新阳长公主执意剿灭天明教之时,良乡曾从母亲那里听到一些往事,原以为宗室会新添一位出女,不曾想几年来都没有动静。   “啊,竟是……”良乡长得娇艳如花,明眸善睐,一笑更是粲然生辉。   此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只差上前握住沈错的双手来一场姐妹相认,“好姐姐,今日巧遇我们不如入内一叙。”   沈错不止惊讶于良乡的反应,更惊讶于白泉的。要知道几人跟着她十几年,见过那么多大风大浪,这还是她第一次从白泉身上看出一丝紧张。   至于良乡认出她来,沈错倒不十分疑惑。从程序上来说,她已算是认祖归宗,宗室中不少人都知晓她的存在。   良乡既然认识白泉,那能推测出她的身份也就不奇怪了。   沈错虽对良乡的印象稍好于景城,但依然不耐应付她,冷声道:“谁是你的好姐姐?不要与我套近乎。”   良乡并不生气,显出与她外貌不相符的谦逊:“是良乡僭越了,不知姐姐希望良乡如何称呼你?”   沈错向来吃软不吃硬,见良乡虽然乍一眼行事张扬,实则十分好说话,一时倒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应对,转眼看向了反常的白泉。   白泉见状顾不得良乡在场,附到沈错耳边低语了几句。   沈错神色不定地看向良乡,眉目之间又是疑惑又是惊讶,转头俯到白泉耳边问道:“好女风是指她喜好女子?便与那龙阳之好一般?”   白泉面露疑惑,一边心道少主这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一边点头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沈错再望了良乡一眼,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姐姐?”   良乡意味深长地一笑,沈错终于回过神来,挺了挺背,傲然道:“不必客套了,白泉,我们走。”   白泉见沈错果断,总算是松了口气。良乡也不拦她,退身让出道来:“既然如此良乡也不强求,姐姐还请走好。”   沈错目不斜视地拉着胭脂离开,只不过刚一出门,便转身抓住了白泉,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惊讶之色,大刺刺地问道:“你方才所说可是千真万确?那郡主当真有此癖好?”   白泉不料沈错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惊疑不定地道:“少主,您指的是……”   “自然是说你说这郡主好女风之事,我只以为深宫大院才有女子无奈对食,没想到这郡主也有此喜好,有趣有趣。”   白泉面容上的神情几近凝滞,目光几经变幻,最后才挤出一丝笑容道:“据我所知,对食的女子虽不乏出于无奈的,但也有发乎于真情的,大抵与环境、身份无绝对关系。只不过这郡主颇有些风流,我怕她觊觎少主美色。”   白泉口中说着,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五味杂陈。   她与闻识等人都以为解语是沈错房中人,解语也从不曾就此辩解过,怎么如今看来少主竟完全没有这个心思呢?   沈错不知白泉心中所想,只连连点头:“你的担心很有道理,这良乡比那张什么斌还要孟浪,张口闭口的好姐姐,着实叫人牙酸。”   她并未纠结太久良乡好女风之事,只摸了摸自己的脸,后怕道:“难怪那白林秋出门要装模作样地戴个面纱,本宫比她还要貌美,不单招惹男人,也招惹女人,实属罪过。”   沈错过往出行要么神出鬼没,要么前呼后拥,除了那些要找她喊打喊杀的正派人士以外,还真没什么人敢招惹她。   不成想这京畿重地,权贵遍地,她行事低调了些,便招惹来了这些狂蜂浪蝶。   白泉作为一名合格的侍女,自然是不会让沈错自吹自捧,连忙附和道:“少主所言甚是,不如我们去金玉良缘寻一块面纱,以免再生事端。”   沈错却摆了摆手,拧着眉道:“虽今时不同往日,但要我因此迁就他人仍是万万不可。”   她过往便是潜入皇宫重地都不曾穿过夜行衣,自然更不屑戴什么面纱。   胭脂耳中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却是渐渐升起了一股疑惑。   所谓好女风,所谓对食,究竟都是什么意思呢? 第73章   沈错带着胭脂和虎子转了一天, 买了一堆用得上用不上的物品之后打道回府。   虎子这一回算是大开眼界,不止吃到了不少平日里没吃过的食物,还见了许多新奇的东西。因一路情绪高昂, 回来的路上便累得睡着了。   胭脂虽也有些疲惫,但全然没心思睡觉, 一路若有所思。   事实上以她的聪慧, 并不需要他人来解释白泉与沈错的对话,只从字面与语境便能理解其中的大概意思。   只是此事对胭脂的影响显然要远大于对沈错的, 沈错只惊讶过一阵后便不再在意, 她却颇有些念念不忘。   沈错没将今日的事放在心上,之后几日仍带着两人出门, 期间也惹出一些不大不小的纷争, 暂且略过不表。   柳容止休养几日后, 身体逐渐好转,因太后惦念, 召她提前进宫,沈错也不得不暂时中断游玩京城,跟着柳容止一起进宫。   炎京是座新城,有很大一部分建筑都是这几十年内新建的,皇城与宫城更是如此。   圣上登基之初,因常年战乱国库空虚, 皇宫与内城甚至无明显的界限区分。   直到近十年百姓富足, 国库充盈, 京城的格局才真正形成。   沈错过去来过皇宫数次, 那时候虽没走正道,但已将皇宫的地图记了个七七八八。   柳容止、沈错以及沈云破三人被赐了宫辇,可见太后对这女儿的疼爱。   沈错聊赖地坐在宫辇上,一边观察着这崭新巍峨的皇宫,一边思考着待会儿见到那所谓的外祖母该如何应对。   一行人很快到达了永安宫,立即有宫女上前为几人领路。   柳容止毫不掩饰对沈云破的亲昵之情,拉着她的手肩并肩行走,沈错落后两人半个身位,隐晦地打量着这座太后所居住的宫殿。   如今炎朝的皇宫风格以朴素实用为主,即便是太后的宫殿也处处透着精简,与前朝的奢靡有着巨大的不同。   但无论建筑风格如何,布局都必然按照周易风水之理,沈错仔细回想了一遍皇宫的格局,已猜出这出自她祖父之手。   谁又能想得到,这皇家会与号称魔教的天明教有着这般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沈错看着身前沈云破挺直僵硬的背影,以及与她紧紧相挨的柳容止,看着看着便渐渐生出了一股不对劲的感觉。   她过往一直认为母亲与姑姑形影不离是为了监视她,亲昵之态也不过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而表现出的伪善。   可她今日再看,却觉得这种作态实在过分亲密以及自然。   柳容止贵为炎朝最有权势的长公主,若只是为了制住一个已经得了癔症的前魔教教主便演了这几年的戏,未免太过忍辱负重。   可沈错又实在难以相信柳容止是顾念过往姑嫂姐妹之情,因此才对沈云破这般态度。   若真顾念旧情,当初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天明教退出大炎,或者至少在之后放两人离开。   而柳容止的要求之一便是要沈云破留在长公主府当人质,又哪里有一点顾惜旧情的样子?   就在沈错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宫女也已将三人领进了殿中。   沈错一抬目光,便看到正座上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虽满头银丝,面容却红润光泽,看起来体魄康泰,并不显老态。   柳容止一手拉了沈云破,一手拉了沈错,笑着迎上前去对老人请安,又一一为她介绍沈错与沈云破。   沈错被赶鸭子上架,幸好不用行跪拜之礼,尴尬又生疏地拱了拱手道:“错儿见过外祖母。”   太后看起来是个十分普通的老妇人,看出沈错的不自在,和善又体贴地道:“免礼免礼,快坐到外祖母身边,让外祖母好好瞧一瞧。”   沈错看了柳容止一眼,见她点头便依言坐到了太后的身边。刚一落座,便被太后握住了手。   “咳……”   沈错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有些不知所措。她跟着沈云破长大,上面再无其他长辈,也就鲜少会遇到这种需要尊老爱幼的场面。   太后一边握着沈错的手一边细细打量她的容貌,然后又看向一旁的柳容止与沈云破,叹气道:“比起你母亲,倒更像你姑姑一些。”   此话说得蹊跷,单论外貌,沈错显然更似柳容止。只不过她自小跟在沈云破身边,耳濡目染之下,气质做派难免染上了姑姑的印记。   沈云破听罢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道:“太后请再仔细瞧瞧,无妄该更似容止才是。”   沈云破已被柳容止拉着一块儿落了座,即便进了皇宫,这位前天明教的教主依然不卑不亢,泰然自若,宠辱不惊。   太后摩挲着沈错的手,笑着对沈云破道:“无妄可是教主为小错取的字?字是好字,名却不是好名,容止于气度上着实差了教主一截。”   “母后!”   柳容止神情微恼,沈错听得却很开心。若非姑姑执意不让她改名,她早就不想叫这劳什子的「错」了。   也就后来长大用惯了这名字,又被那些个正派人士当作魔教少主讨伐,这才觉得自己的名字起得也颇为合适。   但这仍然无法减轻沈错对母亲的怨念,究竟是有多大仇怨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叫「错」?   当初虽没见过柳容止,沈云破也从不曾在她面前说过柳容止的半句坏话。   但沈错只从自己的名字便知道,她与那位母亲恐怕没有什么母女之缘。   今日看到柳容止被自己母亲就此事训斥,她多少有种扬眉吐气,大快人心的感觉。   沈云破低着眉眼,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笑意,声音温和地道:“无妄既是邪道不行,亦是灾祸变乱,端看世人如何看待。   老子曰祸福倚伏,祸福既能互为因果,互相转化,那么对错也就没有明显的界限。   对既可为错,错自然也有正途。错儿的名字有警醒之意,教她至今恪守正道,不曾行差踏错,我认为取得很好。”   沈错甚少听沈云破唤自己的名,原以为她也是不喜欢的,没想她竟对此有这般高的评价,曾经那些对「错」的怨念立时消减了不少,竟真觉得这名字有几分悦耳。   “姑姑说得对,错儿觉得母亲这名字取得很好。”   太后深深地看了沈云破一眼,口中却对着沈错道:“小错喜欢就好。你母亲总是心系天下,便不怎么有当母亲的自觉,外祖母是怕她委屈了你。”   沈错暗道这太后还挺了解自家女儿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幸有姑姑待我视如己出,错儿不曾有过委屈。”   最委屈就是这几年了。   太后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柳容止与沈云破交握的手上。   “沈教主果然出尘脱俗,光风霁月,所说之言句句真知灼见。难怪容止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执意要留你在身边。”   “云破俗人一个,往事更已如云烟。不知何德何能让长公主如此看重,实在是惊惧惶恐,难以安心。”   “我听说沈教主癔症在身,已不记得大多往事了。本宫认识一位医术高明的方丈,沈教主若有需要,本宫可以为你引荐。”   “前尘往事亦是身外之物,云破并不执著,在此谢过太后好意。”   太后虽拉着沈错,话却多是对着沈云破说的。沈错暗暗心惊,只怕自己姑姑仙姿佚貌,引得太后过分注意,适时出声接过了话头。   “外祖母,您所说的方丈难道是清国寺的主持清远大师吗?”   太后面露惊讶:“小错是如何得知?”   沈错立时显出了几分得意与自傲,笑道:“我曾行走江湖,与不少武林中人打过交道。清远大师的医术是那些老秃……咳咳,和尚中最好的,德行也高。我与他交过几回手,竟没分出输赢。”   她前头说医术,后面却提起了武功,太后果然被引开了注意,稀奇道:“我听说你自小跟着沈教主习武,武功不凡,没想到竟能与清远大师不分伯仲?”   沈错在武道之上唯一服气的人便是沈云破,其余那些武林前辈即便是暂时不敌,她也能知晓差距,更能在落了下风时全身而退,故而说起这些毫不虚心谦逊。   “清远大师德高望重,慈悲为怀,内力虽然高深,但招式每每手下留情,我也无法尽全力与他过招,拖拖拉拉便分不出胜负来,我不爱与他打。”   沈错并不贬低高僧,言语之间却又颇为轻松,显然不曾将清远当作对手来看。   太后跟着先帝吃过苦,年轻时与那些个江湖中人打过交道,见沈错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不禁真心起了一些兴致。   “哦,那小错喜欢和哪些人打?”   沈错原本只是随口找些话题,想让这位太后别再找姑姑说话。   此时见她眉眼温和,目光慈爱,一脸认真倾听的模样,倒也不敷衍她,实话实说:“我喜欢与那武林盟主打,他武功路数蹊跷,我至今没有看透。当初我赢不了他,他也打不过我,不知如今怎样了。”   沈错毫不介怀地说着往事,并不觉得自己曾为天明教少主有何不妥,也没表现出一丝对朝廷「剿灭」天明教的怨念。   太后满脸笑容,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最后感叹道:“小错果然更像沈教主,率直天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你这些年在外虽没受什么委屈,外祖母与你母亲却没尽自己的责任。   我与你皇帝舅舅已经商量过了,待春闱一过便将你封为公主,昭告天下,你看如何?” 第74章   太后此言一出, 沈错顿时神色大变——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还能有个公主当当。   “外祖母,我本是乡野之人,实在当不了公主……”   沈少主难得谦逊,心里想得却是景城那个目中无人的表妹。   公主这名头听起来虽好,但随之而来的还有责任和束缚。   说实话, 母亲将她赶出京城历练,除了无法时刻见到姑姑以外,哪儿都比待在京城强。   她可没那么傻, 被个公主名头冲昏脑袋。   太后慈祥地拍了拍沈错的手, 轻叹道:“我知你不喜欢束缚,也不爱虚名,外祖母不是想让你有负担,只是想做一些补偿。你放心,我与你舅舅都不会干涉你的事。”   沈错不知道这太后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要顶着个公主的名头, 就算皇帝不管她,也会有别的人来管。毕竟将来无论她做什么, 都关系到皇家的声誉。   可另一方面,沈错明白这件事不是自己能够推辞的。她目光一转看向了柳容止, 眼中满是控诉——   这么大的事太后肯定和母亲说过, 母亲却提都不曾与她提过, 显然是故意的。   “母后,这件事我们应该已经商议过了。错儿过不惯这样的生活,我也不想将她束缚在内宅之中。   对她有益的才叫补偿,公主的名分对错儿来说显然不是,今后我们还是不要提这件事了吧。”   沈错没想到柳容止竟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一时疑惑不已。   太后听后脸色微沉,对着柳容止道:“不问问小错,我又哪里知道她真实的想法?你说不要就不要,我是补偿小错,又不是补偿你。”   柳容止面露无奈:“就算有所亏欠,也是我这个当母亲的失职,没道理由您和皇兄来补偿。   其他兄弟姐妹的子女都按法礼封了郡主郡王,小错没有功绩在身,又怎么能封她当公主呢?”   “你哥哥见了小错十分喜爱,封她当个公主又怎么了?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就只她一个孩子,你皇兄的女儿当得了公主,小错为何不行?”   太后这话说得十分偏心,柳容止与她谈功绩,她却和柳容止说私心。   幸好屋里没有其他人在,不会再传到第五个人的耳中。   “外祖母,我是真的当不来什么公主,您还是别勉强我了。”   沈错只能摆明自己的态度,反正到最后她还能跑,太后暂且不说,她那位皇帝舅舅看起来还是挺好说话的,总不会真强迫她接受。   母女俩都不同意,太后满脸遗憾,看向沈云破问道:“沈教主,你是小错的姑姑,你以为此事如何?”   沈错原以为自己已经引开了太后的注意,没想到兜兜转转,太后的目光还是又回到了她姑姑身上。   她算是看出来了,今日太后与其说是见她的,不如说是见她姑姑的——难道太后也仍忌惮姑姑的名声与影响吗?   沈云破思考了一会儿,反问道:“太后,我听容止说您是个非常疼爱小辈的人。那么,您想封无妄为公主,是为了让谁开心呢?”   太后微微一愣,看了沈云破良久之后,突然道:“沈教主仙风道骨,原该是超然物外的世外高人,如今却囹圄困囿,着实让人惋惜。”   沈错听出太后的言外之意,再看柳容止难看的脸色,一时惊疑不定。   太后是在试探姑姑还是当真觉得惋惜?   “云破既是世外高人,那么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泰然自若才是,又哪里会有囹圄之所?”   柳容止面色铁青,语气也透着一股蛮不讲理。   太后并不理她,对着沈云破继续道:“我这女儿什么都好,唯在情之一事上过于执着,致使造下一场大孽。   老身吃斋念佛十余载,又在清国寺礼佛两年,想要为她和皇帝祈福,可仍于心不安,教主认为老身当如何做才能消除这笔孽债?”   太后不以「本宫」自居,仿佛便是一位普通的母亲一般,话语极其真挚。   沈错听着却颇有些不对味,翻来覆去地想,这柳容止哪有在「情」上过分执着。   虽说这么多年,柳容止确实没有再嫁,但她回来后也没听柳容止提过半个有关她爹的字,更别提柳容止还给她取了个「错」字,怎么看都不像喜欢她爹的样子。   在她看来,这位母亲根本就是位冷血无情的权谋家。   沈错一边想一边看向柳容止,可当目光落在她与沈云破交握的手上时,一个可能灵光一现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她前几日撞上了良乡,原没怎么放在心上,此时此刻却觉得那仿佛是个什么预兆。   良乡是宗室女,她母亲也是,那良乡能觊觎她,她母亲不也能觊觎她姑姑吗?   沈错倒抽一口凉气,顿时曾经那些不解却未曾深想之处全都有了解释。   她姑姑天仙下凡,这群凡夫俗子见到她没有不神魂颠倒的,母亲自然不能例外,为什么她过去竟没想到?   难怪母亲时时刻刻都要守在姑姑身边,难怪夜里也要与姑姑同眠,难怪……   沈错越想脸色越是苍白,神情几经变换,内里犹如火烧。   她仙人一般的姑姑与母亲同床共枕那么久,难道、难道……   沈错心神不定,再看柳容止几乎粘在沈云破身上,当初只觉奇怪,如今却感到万分扎眼。   姑姑这两年受的委屈比她想的多得多,她为何现在才发现?   沈错想着想着便有些坐不住了,满脑子都是此刻立即将姑姑劫走的想法。   沈云破却在此时道:“太后对在下似有什么误解,我天明教修道,讲的乃是入世济人。   云破既非世外高人,也没什么仙风道骨,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   “佛家主张诸法因缘而生,我们却没有这样的说法,道法自然,万事万物都不过是顺着其自然的规律在进行而已,当然也就没有孽债一说。   往事如烟,比起纠结过往,我更倾向于改变未发生的祸事。”   太后点了点头:“那么教主认为该如何做,才能避免发生祸事?”   “占卜问卦一事,于钦天监任职的司命更加擅长,太后若想知道,可以传她来此。”   太后叹了口气:“教主不用防范老身,今日趁着容止与小错都在,老身想开诚布公地与你谈一谈。   柳家与天明教颇有渊源,老身对教主也十分敬佩,你若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老身一定尽力而为。”   沈错本还满心盘算着该如何救走姑姑,突然听到太后的话,不禁又惊又喜。   柳容止再怎么有权势,总越不过太后去吧?   沈错开心,自然有人不开心。   柳容止此刻已是面无表情,起身便要拉着沈云破离开。   沈错已经知道柳容止的惯用伎俩了,听到不爱听的,看到不爱看的,当场翻脸走人——还要拉着她姑姑一块儿。   “站住!”   然后此刻她面对的是太后,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压得住柳容止,那么也就只有这一位了。   太后原本慈祥的面容此时显出了一丝威严,语调也严厉了不少。   “本宫在与沈教主说话,你却是要拉着她去哪里?”   柳容止到底有些顾忌,停下脚步,冷着脸道:“我原以为您见云破是想成全女儿的私心,既然不是,那女儿不想再听。”   “你有你哥哥护着,私心还需要本宫来成全?沈教主怎么说也是小错的姑姑,天明教一事如今业已解决,既然说过既往不咎,你为何还要约束她的自由?”   “云破在我身边,我自会好好待她,此事又与母亲何干?”   “看来方才的话你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既然你觉得是在好好待沈教主,为何不敢听她的要求?”   沈错听着这对母亲争吵,心中却十分疑惑。虽说太后的态度对她来说是个难得的好消息,但太后为什么要帮她姑姑呢?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满足女儿的私心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难道真的如她所说,只是因为当初与天明教的渊源以及对姑姑的敬佩欣赏吗?   沈错虽然想不通,但不妨碍她为此开心。如果有太后帮助,那就不需要她那么大费周章地救姑姑了。   太后显然说中了柳容止的心事,她的脸色又苍白了一些,有几分张皇地看向了沈云破。   沈云破却不看她,轻轻挣脱了她的手,对着太后拱手道:“太后所言当真?”   “皇帝一言九鼎,本宫是他的母亲,说的话自然当真。”   沈云破点了点头,转头看了柳容止一眼,柳容止脸上的血色已然褪尽,唇瓣几次张合都没说出话来。   “多谢太后厚爱,云破没有其他牵挂,唯对无妄放心不下。   她自小长在我身边,我又事务繁忙没有悉心教导她。如今她回归宗室,我只希望太后怜她,今后若犯下什么无心的过错,可以饶恕她的罪责。”   沈错满怀希望地以为沈云破会提出离开京城的要求。   届时她再出京与姑姑汇合,天涯海角自有她们姑侄逍遥的去处,却不想沈云破竟提出了这样的请求,期待的神情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第75章   到达太后安排的住所时, 沈错的脸色仍十分阴沉。无论她如何使眼色,也无论太后如何确认,沈云破都没有改口。   沈错在房中坐立难安,越想越是焦灼,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下意识张口叫了一声「胭脂」, 而后才想起自己身在皇宫,胭脂没有跟来。   在意识到柳容止对沈云破有别样的心思之后,沈错便再也难以平静。   她姑姑冰清玉洁, 便如那瑶池中洁白的雪莲, 秋夜里姣姣的明月, 本该如太后所说超然物外,出尘脱俗。   没想到命途多舛,竟被她母亲觊觎做了这屈辱禁脔, 遭受无妄横祸。   今日姑姑不曾向太后请求离开怕是顾虑教众和她, 既然如此,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为了姑姑,就算背上弑母的罪名又如何?   沈错杀心既起, 便不再犹豫, 目光幽暗地望向了窗外。   “怎么了,是我太用力了吗?”柳容止见铜镜中沈云破眉头微皱, 立即停下了拿梳子的手, 软语问道,“是不是弄疼你了?”   沈云破长发如瀑,色似鸦羽,质如丝绸,精巧的牛角栉能从发根一梳到底。   柳容止似乎十分喜欢帮她梳头发,早起睡前,每日都不厌其烦地为她梳理,简直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   “没有,只是觉得你晚上梳得有些久。”   柳容止爱怜地用手抚摸着她的长发,神情温柔地道:“你过往最爱我帮你梳头发,有一次为了为难我,还说每根发丝都要梳一百下。”   沈云破不信,望着镜中倒映的人影道:“不要以为我不记得就诓骗我,我哪里会做这么不讲道理的事?”   柳容止似乎心情很好,嘴角的笑容不曾消退过。在此之前她甚少提起以前,今晚却罕有地说到了往事。   “你不讲道理的时候还少吗?你我初见时你便要我为你暖床,我堂堂郡主被你当下人般使唤,也没见你有一点儿不好意思。”   沈云破摇了摇头:“我不信,一定是你执意要为我暖床。无妄都有四名侍女,我定然也是有的,为何要你来?”   柳容止听她颠倒黑白,显出气恼的神色,眼中却带着开怀的喜悦。   “说我骗你,我看你才是仗着记不清在这胡说八道。你年少的时候不仅心眼多,而且喜欢捉弄人,被你为难的又何止是我?   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听闻你的名字便惶惶不安,如坐针毡。错儿会被你教得如此单纯,我倒是没想到。”   “我听着怎么觉得你说的是你自己?幸而无妄随着我长大,否则又怎么会这般天真烂漫?”   柳容止忍不住轻轻捶了一下沈云破的肩头:“我看她不知谦逊为何物这点倒是像极了你。”   沈云破突然握住柳容止的手,将她拉坐到自己怀中,行为罕有地显出一丝孟浪,神色和语气却又十分正经。   “我方才与太后说话难道还不够谦逊吗?无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武功医术也甚是高明,自然没有可谦逊之处。你怎么可以就此认定她傲慢?”   沈云破一边说一边顺势拿过柳容止手中的牛角栉,“既然你控诉我过往蛮横不讲理,那现下由我来服侍你一次吧。”   柳容止惊讶于沈云破今夜的主动,却又想不出其中的原因,疑惑道:“你今晚为何这般殷勤?”   沈云破叹了口气:“平日你嫌我冷淡,现在又说我殷勤。我不过是怕你今日与太后争执,心情不好,再犯旧疾罢了。”   柳容止自知心思过重,而沈云破恰恰最不喜欢这一点。   此刻听她一提便强迫自己不再思考,温顺道:“我不说了,你为我着想,我很开心。母后的事我没放在心上,只要你留在我身边,那些都不算什么。”   沈云破修长的手指穿入柳容止如云的长发之间,一边用牛角栉轻柔而细致地梳理,一边低低地与柳容止说话:“你过往说太后仁爱,我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果真如此……与你大不相同。”   柳容止听沈云破用温情惑人的语调嘲讽,方才的因她关心而稍好些的心情立即差了不少,气恼道:“我看你不是怕我犯旧疾,而是怕我命太长。母后许你离开便是仁爱,我待你掏心掏肺反倒恶毒是不是?”   “你这般有自知之明,反倒让我无话可说。”   柳容止若非坐在她怀中,怕是又要捶她。   “那你怎么不干脆答应我母后,走得远远的更好?”   “太后说你在情之一事上执著,我甚是认同。你已毁了我一个天明教,我总不能让你再毁一个天下。   你无法违抗太后,却可命令万人。她放我走,你转身挖地三尺地寻我,又有什么意义?如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还是少折腾一些为好。”   沈云破这番话可着实算不上称赞,柳容止听得却颇为舒心。   “沈教主大仁大义、心怀天下,黎民百姓都会感激你的。”   “我要他们的感激何用?”沈云破不以为然,专注地望着手中梳理着的长发,突然道,“你有好多白发了。”   柳容止身在高位,养尊处优、保养得宜,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然而她心思深沉,精通算计,又为情所困,求而不得,早早便生出了白发。   “你不要看……”   她最怕在沈云破面前显出瑕疵,慌张地想要起身,沈云破却箍住她纤细的腰肢,不让她动弹。   “三千烦恼丝,一丝胜一丝。你只不让我看,又有什么用?”   柳容止坐在她腿上,失落自惭道:“我不如你豁达,不想让你瞧见我的短处。”   “你将我留在身边,又不想让我瞧见短处?”   柳容止自知矛盾,只抿唇不语,沈云破便又慢悠悠地为她梳起了头。   “你在乎容貌外表,便将白发当作短处,却不知我更在乎性情修养。”   “说来说去,你还是嫌我霸道蛮横。”   沈云破的目光轻轻瞟向屋顶一角,口中答道:“我没有嫌你,再霸道蛮横,你总归是无妄的母亲。”   柳容止想听的可不是这个回答。   “你又说错儿……你待她好,连我母后给你机会,你也用来保她。她是我的女儿,难道你不信我会保护她吗?”   “我自然信你,但我信不过太后。无妄是你唯一的女儿,却不是她唯一的孙女。   若是相安无事,我相信她会待无妄好。可凡事……总有个万一。”   “你说的万一是?”   沈云破无奈一笑:“既然说是万一,我又哪里知道是什么?败坏宗室名誉,扰乱社稷朝纲甚至犯上作乱都不是没可能的。   说起无妄这孩子,有时候连我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是她母亲,却委实没有设身处地为她想过。我这个做姑姑的自然只能多想一些,未雨绸缪。”   柳容止神色复杂,妒忌道:“你真是将她放在心窝子里疼。”   “你若也能将她放在心窝里疼,我便不用这般为她殚精竭虑了。”   沈错悄无声息地俯身于屋顶之上,听着房中两人的对话,原本盛怒的杀心渐渐冷静平息。   若在今晚杀了柳容止,带着姑姑远走高飞,天明教众再难有安生日子,无辜百姓怕也有要受牵连的。   方才若非姑姑阻止,她手中的暗器差一些便要出手,这堂堂大炎长公主也不过是她手下的一缕亡魂而已。   沈错深觉惋惜,却到底没有再动手的想法。姑姑决心阻止,她便没有得手的可能。   她杀心渐熄,却又无法对沈云破的处境视若无睹,若说先前她还只是怀疑。   如今看到两人在房中的相处便彻底坐实了心中的猜测。   柳容止果然是贪图她姑姑美色,宁肯漠视世俗礼法,也要染指姑姑。   可怜姑姑红颜命薄,竟遭受如此屈辱!   沈错犹豫悲愤间与沈云破目光接触,被其中光芒所慑,心中大撼,当下便重新掩上琉璃瓦,施展轻功离开。   姑姑身怀傲骨,定然是不想被她看到这些的。   沈云破为柳容止梳理完长发,将牛角栉放到了妆台之上。柳容止却流连这份温存,还不肯从她腿上起身。   沈云破罕有地未曾催她,反倒静静地望着铜镜,不知在想什么。   柳容止向后靠到她怀中,语调温软而爱娇。   “云破,若你平日都如今夜这般,我便没有其他所求了。”   “若日日如今夜,你恐怕吃不消。”   沈云破看着沈错从小长大,故而最知晓沈错逆鳞所在。   今日她与容止之事被太后说破,沈云破便担忧沈错冲动妄为,故而才向太后求了一份保证。   而沈错果然不负她的「期望」,竟想在宫城之内动手,简直胆大包天。   今日她姑且是打消了沈错的念头,却不知道对方下一次会在何时发作。   她虽知晓沈错性情,然沈错最本真的性情便是随性而为,行动着实难以预料。   柳容止不知自己逃过一劫,以为沈云破在与她调情打趣,显出了近几年最开怀的神色。   她起身拉住沈云破的手,一边引着她往床榻走,一边笑道:“你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我吃不吃得消?” 第76章   沈错跟着柳容止进宫, 胭脂姐弟则留在长公主府, 由解语几人照料。   胭脂一直把自己当作沈错的侍女和伙计看,在严州时也一直尽职尽责地服侍照料沈错, 没想到来京之后。   除了暖床以外她竟再无其他用武之地,与其说是侍女伙计, 不如说是客人。   四位姐姐对她十分和善关照, 长公主府其他侍女仆从见到她也是客客气气,她却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胭脂自觉出身偏僻村落,幸得母亲长姐的教导才明白一些事理,不知是何种因缘际会与沈错相遇, 至此命途完全更改。   她原是想尽自己所能回报沈错, 可直到来了京城才明白, 自己就算竭尽所能, 所谓的回报对沈错来说也不值一提。   “怎么了,你这几日似乎心不在焉。”   外头天寒地冻, 胭脂大部分时间便待在书房跟着四人轮流读书学艺——今日是闻识为她讲经典。   “对不起闻识姐姐,我……”   闻识不日便要参加春闱, 这时还愿抽出空来教导她读书, 胭脂心中感激不尽。只是她毕竟年幼, 身怀心事,难免无法集中注意。   闻识放下书, 温和地道:“少主夸你聪慧,我却知你勤奋好学远超天赋,是个十分努力的人。你这几日时常走神,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胭脂面露犹豫,闻识轻轻一笑,安慰道:“你若不想说,我不会强迫你。只是你年纪尚幼,不宜心事过重。   你看少主,不懂她的人都以为她喜怒无常,我等几人却明白她最是豁达,从不将抑郁压在心中。”   胭脂想到沈错,小脸上立时出现了笑容:“沈掌柜是我见过最豁达随性的人。”   闻识点点头:“我与司命等人常说,在这一方面该多向少主学习才是。”   胭脂听完若有所思,闻识也不打扰她,静静等待了一会儿。   “闻识姐姐,我受沈掌柜恩惠颇多,如今却不知该如何报答她。”   闻识没想到胭脂竟在思考这些,轻轻叹气道:“我等四人哪一个没受过教主与少主的恩惠呢?要说回报,不足万一,不过是尽自己所能罢了。”   胭脂满面忧愁:“姐姐四人如此厉害,竟也说不足万一,我今后又该如何?   解语姐姐曾问我对将来有何打算,是否有决心一直随侍沈掌柜身侧。   我已卖身给沈掌柜,自然是想一直跟随在她身边。只是如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跟着沈掌柜吗?”   胭脂虽没明说,闻识却已明白了她的顾虑。   她们四人自小跟随沈错,被当作下一任教主的左膀右臂培养。   她们术业有专攻,一直以来也都各司其职,在天明教中有着不同于一般教众的身份。   胭脂若是拿自己与她们比较,难免会感到压力。   更何况在她们之中,还有一个特别的解语。   天明教圣女在选出下一代圣女之前不得成亲,不得与男子苟合,却并非不能沾染□□。   故而从立教以来便有传统,会为圣女选出侍寝的侍女。   四人皆为候选,只是沈错在十五岁之后便再不让解语以外的人暖床,这侍寝之人便就此定下。   解语平日虽只是管着沈错的衣食住行,不像其他三人那样掌管更多事务,所说的话却是四人之中分量最重的一位。   闻识不止让自己将她当作姐妹,更是将她当作半个主子来看。   可是胭脂的出现使这段默认的关系产生了一丝裂缝,也让闻识与解语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胭脂,你或许会认为我是在安慰你,然而在我看来,你能有这样为少主着想的心,又怎么会没资格跟随少主呢?   而且我看少主十分喜爱你,这已经难能可贵。你别看她对我们四人和善,可真正入得了她眼的人屈指可数,你该对自己更有信心一些。”   胭脂抿着小嘴又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小小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是明白的,沈掌柜看重的并非是我能给予她多少报答。我只是怕自己能力不够,将来沈掌柜用不到我……”   闻识也未曾想过有一日会与沈错分开,只是世事难料,她们都没想到长公主竟执着如斯,让天明教撤离中原的计划功亏一篑。   现在想来,距离那时才过了短短两三年的时间,她竟觉得曾经与少主一起生活的日子犹如前尘往事。   眼前小姑娘的这些想法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些杞人忧天,然而谁又能预料到将来的事呢?   “未雨绸缪总是好的,这些事我回答不了你,但你可以从现在开始自己寻找。我相信,以你的聪慧一定能找到最好的答案。”   胭脂面露遗憾,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闻识之前觉得她有些像解语小时候,如今却觉得两人截然不同。   “你方才说解语问你是否有决心一直跟随少主?”   胭脂想了想,确定解语没有要她保密,便老实地点了点头。   闻识眉头微皱:“她还与你说了其他的话吗?你……若是不方便,不说也可以。”   “除了这些,解语姐姐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嘱咐我好好照顾沈掌柜,还告诉了我不少沈掌柜的习惯与偏好。”   解语过往照顾沈错从不假他人之手,沈错也十分依赖她,贴身事务不喜欢交给他人来处理。   只是胭脂的出现完全颠覆了这一情况,所以当日闻识与白泉的反应才会如此巨大。   她们虽不认为沈错会对年幼的胭脂做什么,但只是愿意让胭脂暖床以及贴身服侍便已不同寻常。   她一直以为,四人之中只有解语对少主来说是无法取代的。   可从最近的情况来看,少主对胭脂的亲近已经开始超过解语。   “解语一向都最看重少主……”   闻识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心头有几分沉重。解语对少主的用心有目共睹,只是少主是否有同样的心思呢?   而解语对胭脂说这些,又究竟有什么打算?   “闻识姐姐,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胭脂今日既已与闻识探讨了学识以外的事,便想将近日所有的疑惑都问一问。几人之中闻识最是博学,问她最为合适。   “嗯?你问吧……”   胭脂抿了抿嘴,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   “对于分桃断袖之事,你是怎么看的?”   今年由皇上举办的家宴十分隆重,不仅是已经封王的皇子,包括出嫁的公主和长公主都携家人参加了晚宴。   宗室尽数到场,对于这场晚宴的目的也心知肚明。新阳长公主之女已寻回数年之久,却因为种种原因还没有给她该有的身份。   去年,她协同办理了江南的几桩大案,想来皇上与长公主是想以此为契机,让她名正言顺地回归。   既然目的如此,沈错自然最受关注,无数目光或隐晦或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上,她却仿佛浑然不觉。   沈错与几名未出嫁的公主郡主坐在一处,其中便有景城和良乡。两人一左一右地坐在沈错身边,只不过脸色各异。   景城与沈错相看不爽,没什么话好说,良乡却对沈错颇有好感,不仅主动与她说话,还热情地为她介绍其他姐妹。   沈错是新阳之女,除去陛下的子女以外,在座还没有哪一位郡主郡王的身份比她尊贵。   更何况沈错生得貌美,气质又与一般贵女大不相同,故而这些郡主们表现得十分热情。   炎朝的公主郡主罕有待在深闺不通事务的,大多外向且善于交际。良乡在姐妹之中颇有人缘,场面一时十分热闹。   沈错年过二十还未成婚,在座的公主郡主都比她年幼,叫姐姐的声音此起彼伏。   只可惜沈错冷着一张脸,其余人姐姐快叫了一圈,她却只是随意答应了几声,半点没有要交流的意思。   沈错的这番反应不仅浇灭了众人的热情,还吓到了其中最年幼的嘉兴郡主。   七岁的小郡主被沈错冷眼一望,口中的「姐姐」便带上了哭腔。   沈错倒不是故意与人摆脸色,要他人难堪。纯粹是与这些公主郡主没话可说,也觉得她们的太过幼稚无聊。   更为重要的是沈云破没有参加晚宴,沈错看着这满庭的热闹,再想到姑姑孤零零一人,又哪里有心思去搭理别人?   只不过嘉兴一副快哭的模样,桌上的氛围立时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景城平日也是周到的人,只不知是否与沈错天生不对盘,从见面之初开始就互相看不顺眼。   今日是沈错第一次参加宗室的家宴,景城原也不想与她争执。   没想到这家伙一把年纪,竟然一点儿做姐姐的自觉都没有,将嘉兴吓哭了。   “你做什么吓嘉兴?”   沈错也没料到这个小郡主说哭就哭,莫名其妙地看向景城。   “我做什么了?”   她虽不耐应付孩子,但也不爱欺负弱小,可不能当作没听到景城的话。   其他郡主不敢对沈错说什么,但景城是公主,还是皇后所出,地位超然,自然是不怕沈错的。   “你就不能和善些吗?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好歹是姐妹,大家想与你和睦相处,你的反应未免也太冷淡了。”   沈错最烦的便是虚与委蛇,为了沈云破与柳容止「和睦」相处已经是她的极限。   “你的意思是,即便我不开心也要装出开心的样子?”   她此话一出,几位公主郡主的脸色都有些僵硬起来,嘉兴察觉到这紧绷的氛围是因自己而起,一脸忐忑地忍着泪水,不敢说一句话。   “你——”   景城没想到,世上竟真有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人——究竟是受到了什么样的教导,沈错才会这样自我? 第77章   “我看还是让小错坐到这里来吧,她与姐妹们不熟,怕是不自在了。”   柳容止与太后、皇帝以及皇后同坐,和沈错离得不远。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边紧张的气氛还是准确地传达了过来。   太后开口,自然没有人不赞同,反正只是个家宴,没有那么多礼数。   皇帝让内侍去把沈错引过来, 柳容止惭愧道:“有劳母后费心了。”   “这算什么费心?只怕你关心得太少。”   柳容止笑了一下并不反驳, 皇帝怕妹妹挨训,连忙道:“是朕疏忽了,原是怕错儿坐在我们这不自在,与景城她们更有话说,反倒是忽略了她的感受。”   皇帝请罪, 皇后又哪里能安然坐着, 连忙道:“还是臣妾想得不够周到。”   皇后诚惶诚恐,惹得柳容止笑了一声。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做什么惯着她?不过是怕她脾气上来闹得饭也吃不成,失了体统。姐妹们坐在一处才是理所当然,皇嫂不必自责。”   两人客套了几句,内侍已领了沈错过来。这一桌是大炎最尊贵的四人, 便是太子坐在这也得谨言慎行,沈错却只是行了个礼, 然后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柳容止身边, 不解道:“外祖母为何唤我过来?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太后和蔼一笑:“我见你冷坐着,怎么了,是与妹妹们没有话说吗?”   沈错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是不知该与她们说什么,她们也不见得有话与我说。   既然无话可说,为何还硬要攀谈?景城说我不够和善,可我又没胁迫恐吓她们,难道一定要笑着才算和善吗?”   太后点点头:“错儿耿直率真,这不是你的错。不过你那些妹妹们是想与你和睦相处,她们怕你不开心,便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景城是公主,想的自然更多一些,你不要与她计较。”   沈错嘴角下弯,仍然是不开怀的模样。   “我也没想与她们计较,不过是些孩子罢了。”   柳容止好气好笑,问道:“现在说她们不过是些孩子,怎么不见你让让她们?”   说罢又转头对太后道:“母后你别纵容她,姐妹之间本该和睦谦让,做姐姐的更该抚照妹妹。趁现在让她改改正好,否则将来看谁还惯着她。”   这番话一听便只是场面话,长辈将自家孩子各打五十大板,这事便过去了。   沈错听得却很不开心,较真道:“我为何要他人惯着?难道就因为我不笑,还有人要治我的罪不成?”   她平日便也忍了,只这两日在宫中对柳容止的怨念越深,听她哪句话都觉得不顺耳。   世间哪有人敢在这四人面前如此大言不惭?   皇后原本还想着女儿今次怎得这般不小心,竟去得罪沈错,如今一看,要想不得罪她才是真的太难了。   此人性子桀骜不驯,在皇家天威面前丝毫没有畏惧之心,也难怪新阳要如此约束她。   “哈哈哈,我大炎的法律还没有要因不笑治罪的,错儿不用担心。”   皇帝哈哈大笑着打圆场,柳容止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道:“皇兄,错儿这性子别说公主了,郡主也是当不得的,否则迟早惹下大祸。”   比起太后,皇帝更明白妹妹的想法。对于这个女儿,她感情复杂,加上身份敏感,这才拖了那么久再来处置她的身份问题。   “此事不急,我们可以再商议,最重要的是错儿开心。”   这句话说得深得沈错之心,脸色也好看了不少。   “还是舅舅体谅人。”   她坐在这里反倒比之前更自在,几名长辈问她话,也是有问必答。   皇帝见她渐渐放松,立即给了皇后讯号,皇后会意,笑盈盈地道:“错儿与新阳一样,不在乎那些虚名。无论是公主还是郡主,错儿都是宗室出女,不会影响她的婚配的。”   这话头到底还是提起来了,柳容止看向沈错,笑道:“这事我倒没想到,不知道错儿有什么想法?”   沈错早已听到过风声,才不信柳容止的话。这次根本就是鸿门宴,一堆人嘴里说着「只要错儿开心就好」,其实早就在暗暗算计她了。   “不瞒舅母、舅舅,我自小学习的武功心法禁□□乱心,否则便会危急性命。   且我一心向道,这一生都不打算成婚,此事还是不劳长辈们费心了。”   沈错如此直言令皇后惊讶不已,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只得疑惑地看向了皇帝。   “这……世间真有这样古怪的内功心法?朕怎么不曾听说过。”   “舅舅远离江湖,不知这些也十分正常。各门各派的心法武功都有自己的路数,讲究禁忌也各有不同。你看我姑姑,她不就没有成亲吗?”   皇帝下意识道:“可你父亲……”   他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不对,咽下了后半句话,隐晦地看了柳容止一眼。   沈错的父亲,他向来是能不提就不提,尤其是在妹妹面前。   沈错并不慌张,老神在在地道:“男女有别,即便是同一门心法也有不同的效果。天明教的圣女不得成婚,这并非是无的放矢的规定,而是因为此事关乎性命。”   她说得头头是道,有鼻子有眼,若非在场的人对沈云破和柳容止的事心知肚明,怕是抖要被她骗过去了。   只不过就算没被骗到,几人也说不出她的错处来。指不定她还能说出个对食与成婚也有不同来,反倒惹坏了气氛。   就连柳容止也没想到沈错会推出这样一个理由,对她不禁有些改观。   这女儿平日看着憨直鲁莽,倒也不是不会动脑。看来她之前不过是因为武功强悍,一般情况下只靠武力便无人能敌,故而才懒得取巧。   “这件事也暂且放一放,世事没有绝对,或许将来能找到解决的方法,一切顺其自然吧。”   柳容止想起与沈云破的约定,也无心为难沈错。若沈云破还有离开的想法,她自然要想方设法地绑住沈错,让她成亲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如今已经没有这个必要,沈错是否成婚对她来说没有实质影响,不如顺了沈错的意,还能讨沈云破欢心。   沈错年龄已经不小,良乡比她还小两岁,家里都已经急得焦头烂额,就容止这般态度说是顺其自然,事实上便是放任自流。   太后没有说话,皇帝和皇后则表现出了遗憾之情。只有沈错觉得柳容止定然还有什么阴谋,暗自留了一个心。   虽然在沈错这边没有进展,但今夜还是解决了一桩大事。   皇上应允了良乡与张国公家二公子张文斌的婚事,待正月过后双方便要下定。   这对宗室来说是喜事一件,沈错听闻后却是惊讶不解。外界风传这良乡好女风,怎的又与那张文斌定亲?   不过良乡看起来对这件事一点儿也不排斥,仍旧满面笑容与姐妹们说笑。   沈错不爱多管闲事,不过是因为之前与良乡和那张文斌都有过接触,这才留心了一下。   别人究竟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与她无关,可想起母亲垂涎姑姑这件事,她又忍不住对这种风气感到厌烦。   白泉说对食除了无奈以外尚也有真心相待的,她却觉得这其中更多的还是权贵们猎奇消遣之心作祟。   姑姑如今犹如禁脔一般被母亲囚禁,她可从中看不出一点儿真心!想来良乡也不过是此种心态,自然不介意是否成亲。   在宫中待了四日,太后才终于放三人回家。待春闱过后,皇室便会昭告天下,已从民间寻回了新阳长公主之女。   因为这件事,柳容止没立即带着沈云破回郊外的行宫,沈错也要在炎京多待一段日子。   大抵是因为沈云破在太后面前的表现赢得了柳容止的信任。   她如今对沈云破和沈错的防备减低了不少,也不再像过往那般动不动就草木皆兵。   不过沈错回来后就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惹的胭脂以及解语几人忧心不已。   她甚少会压抑自己的心情,只不知道这次去皇宫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她几天都不曾排解掉。   “少主,您中午没吃多少东西,我让厨房做了些糕点和甜汤,您再用点吧?”   房中温暖,沈错懒洋洋地躺在榻上,手边放着一本翻了一半的话本,注意却显然不在这上面。   她眉头紧皱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飞鹤图若有所思,当解语走到她身边的时候,猛然坐起了身,对着她道:“司命、闻识和白泉现在何处?我有事要与你们商量,你快去把她们找来。”   沈错过去虽然也经常想一出是一出,但罕有这般慌张的样子。   解语不敢耽搁,也没着急询问,立即去找三人。司命在给胭脂上课,闻识在书房温书备考,立即就能赶到。但白泉不在公主府,需要一些时间赶回来。   在司命被解语叫走以后,胭脂一个人在书房看书。除了沈错以外,四人之中医术最好的便是司命。   胭脂想起沈错曾经几次救自己,当司命问她想学什么时候,便选择了医术。   要想学医,首先便要认得人体的构造,不止是内脏器官,还有经络血脉以及穴位的分布。   所以习武之人多少都懂一些医理,学习起来也比普通人更快。   胭脂看着书中所绘的精致人体,回想起司命所说的阴阳和合之理,心中疑惑更盛。   那一日她问闻识如何看分桃断袖之风,闻识只为她讲了几个典故,却没有说自己的见解。   这件事依然萦绕在胭脂心头,她只能自己寻找答案。 第78章   解语等人围绕在沈错周围, 面色都有些凝重。沈错方才的那一番话,致使四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最后,还是司命率先开口问道:“少主,这件事您问过教主的意思了吗?”   “这何须问?我们一直在谋划的事姑姑何曾反对过?母亲欺人太甚,我已经不能再等。”   解语眉头微皱,担忧道:“可这两年我们一直未找到合适的时机,现在突然那么着急……”   “现在不正是合适的时机吗?恰遇春闱,炎京人员混杂,我在京中又可以接应。只要按先前的计划行事,一定可以让姑姑安全离开。”   闻识凝神思考,慢慢道:“可其他事都还未安排好,我们几人如何还在其次,只是那些教众……   若非怕长公主为难他们,教主也不会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如今这般着急,怕是要出现什么纰漏,不如再等等……”   “一直等待,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机会不是等来的,而是创造出来的。   如何安排姑姑离开, 又如何让母亲不再追究,我自有安排。   这正是我要与你们说的事, 之前想好的计划要做更改。要走的只有姑姑一人,我会留在母亲身边稳住她。”   四人又是一惊——她们都非常清楚, 沈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沈云破一起离开, 去塞外漠北或者海外琉球等地, 哪里都好,只要不与这朝廷扯上关系。   然而此刻他,她竟愿意让沈云破一人走,这实在是有些反常。   白泉不解道:“少主,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您不与教主一块儿离开,又有什么意义?”   沈错长眉倒竖,面露悲愤:“怎么没有意义?虽然我无法与姑姑团聚,但只要能让姑姑离开母亲,让我做什么都行!”   白泉面露惊讶,闻识则是微微一愣,解语若有所思,只有司命神色未变。   “看来少主知道长公主与教主的关系了。”   她面色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后,其余四人都是脸色一变。   沈错震惊地望着她,起身大怒道:“你竟然早就知道了?为何一直瞒着我!”   她说完再看其余三人,又是一愣,神情几番变化后才又无力坐下。   “原来你们都知道,不知道的竟只有我一人。”她说完眼角便渗出了几滴泪水,语气悲苦道,“姑姑做出了如此大的牺牲,我却毫不知情,在外逍遥,着实不孝。”   白泉神情忐忑,闻识则有一丝尴尬,只有解语已开始柔声安慰沈错。   “少主,这与您又有什么关系?长公主让你离开炎京,便是不想你知晓这件事。   我等……我等虽是怕您伤心,但也确实有意欺骗了您。千错万错都是长公主与我们的错,您不要过分自责。”   沈错心中大痛,听得解语的安慰才稍稍缓和了一些,摆了摆手道:“这与你们无关,我知晓这事不好开口,姑姑怕也是不想让我知道的。   只是如今我既已知晓,便不能再任由姑姑被母亲玷污。”   司命唇角带着一丝笑容,神色古怪道:“少主,您是如此看待这件事的吗?”   沈错情绪不稳,并未注意到司命的神情,只顺口答道:“怎么叫做我如此看待这件事?我只是述说了事实。母亲贪图姑姑美色,不顾纲常伦理,简直不可理喻,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少主,您说的纲常伦理是指世间只能男女婚配吗?”   “又何止于此?姑姑是我父亲的妹妹,母亲是我父亲的妻子,她竟不顾姑嫂情谊,将我姑姑囚为禁脔,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堂堂大炎长公主,对得起她林下帝姬的美誉吗?”   沈错越说越气,一掌拍断了身前的圆桌,“荒唐,荒唐,简直荒唐至极!这柳家当了天下的主人,便是用来做这种偷鸡摸狗,低劣下流之事的吗?”   沈错骂得极重,旁边闻识脸色微白,下意识地咬住了唇瓣。白泉左右看看,最后把头一低,默不作声。   解语微恼地望了司命一眼,起身坐到沈错旁边,握着她的手道:“少主,你气归气,又做什么要与桌子和自己过不去?让我看看伤到了没有。”   解语不愧为解语,其余三人都在心中暗叹,沈错的态度则立时缓和了下来。   她对着解语总恼不起来,一边摊开手,一边咕哝道:“不过是张破桌子,又如何能伤到我?”   解语轻抚着她的手心,心疼道:“这不是红了吗?你怕动静太大未使全力,最容易伤到自己。”   她明明是唯一不懂武功之人,却偏偏关注到了其他三人不曾考虑到的事,沈错心中感动,方才的愤怒不知不觉消减了许多。   “不过是红了一些而已……”   解语笑着帮她揉手,想将话题引开,司命却在这时问道:“少主,古有分桃断袖之事,宫中也多的是宫女对食,世间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也是可以有感情的。若长公主与教主是两情相悦,你又如何呢?”   沈错这时终于感觉到司命的反常,才平息下的怒火又蹭地冒了起来。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这不可能!暂且不说母亲对姑姑是否真心,只说姑姑,她不食人间烟火,不涉情仇爱恨,又如何会对我母亲动情?   再说我母亲又哪里有什么真心?不过是贪恋我姑姑的美貌风华与绝代无双罢了。   她位高权重,什么得不到?偏偏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这般大费周章地抓我姑姑,毁我天明教!”   “可以教主的武功,若非自愿,长公主也奈她不得吧?”   “姑姑都以死明志了,哪里自愿?她不过是悲天悯人,才会为了我与教众牺牲自己!”   她甚少对四人生气,此时却是怒意大盛,内力流转产生的威压叫三个武力略低的人颇感压力。   解语没有内力,无法感知这些微妙的变化,但从司命几人的神情便知道发生了什么,拉住沈错道:“少主,司命并无恶意,您消消气。”   司命似是被沈错说服,用衣袖轻轻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点头道:“还是少主说得对,是我想得太浅,也……不愿相信教主沦为禁脔。”   沈错原是眼眶微红地瞪着司命,听得她这句话,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难怪会说这些。唉,这事我又如何愿意相信?   只是去美化丑恶的事实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当务之急还是要救姑姑于水火之中。”   “我玄虚问道太久,竟不自觉困囿其中,还是少主务实。”   她主动认了错,沈错便不怎么气她了,挥手道:“罢了罢了,我们几人除了我以外就属你与姑姑感情最好,自然也最难接受。”   其他人所擅之事均是由教内长老或外请的名师所教。   唯有司命的占卜算卦之能是沈云破亲传,沈错故而有此一说。   五人总算统一了意见,沈错在解语的安慰之下耐下性子,将自己的想法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一说。   具体事宜还需再详议,但沈错的决定已经不容更改。   四人出门后脸色各异,闻识看起来心事重重,白泉唉声叹气,解语似乎也在思考什么,只有刚被沈错凶过的司命看起来心情不错。   “我们四人是不是也该好好谈一谈?”白泉见其余三人似乎要各自散去,忙不迭拉住解语道,“这件事我相信她们两人也想知道,解语,你——”   她说着看了沈错所在的房间一眼,因怕以沈错的耳力依然能听到,故而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闻识似是恍然,神情复杂地看向了解语。   司命笑着点了点头,对着闻识道:“白泉说得对,我们四人确实也该好好谈一谈了。我们皆是少主的侍女,不齐心又如何能成事?”   解语扫了三人一眼,最后无奈道:“那可要快一些,我还要为少主准备晚餐呢。”   四人在长公主府都有住处,不过在沈错回来之前,都没有住在一处。   离这里最远的是闻识的书房,几人便结伴去了那里。解语离开前派人去叫了胭脂,免得沈错一人在房内郁结。   几人刚进书房,白泉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解语,你与少主究竟是什么关系?”   解语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问题一般,「噗嗤」笑出了声。   “方才司命说我们都是少主的侍女,你们与少主什么关系,我与少主便是什么关系,为何到如今你还要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可你、可你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与少主同床共枕吗?”   “是啊,少主不是挑选了你来侍寝,为什么事到如今……”   “少主何曾提过半个侍寝的字?我与从前的你们一样,不过是为少主暖床而已。她体寒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有这样的误会?”   “可你从来没有否认过,我们一直以为你——”   “你们也从来没有问过我,要我否认什么?”解语看了闻识一眼,轻笑道,“原来你们一直都是这样看待我与少主的,真是让人伤心。”   闻识顿时满脸通红,白泉更是着急不已。   “可教主当初明明说过……哎呀,这是什么事?先前遇到那良乡郡主,少主满是懵懂时我便觉得不对,万万没想到竟然真是这样。”   闻识被解语看得背脊发毛,羞愧地拱了拱手道:“是我太孟浪无礼了,姐姐还请不要责怪。”   几人之间甚少姐妹相称,这般便是服软求饶的意思了。   白泉一听立时跟着道:“白泉也请解语姐姐原谅则个。”   只有司命抱着手,笑眯眯地道:“我就不一样了,早问过解语,所以从未误会。” 第79章   沈错与四位侍女商议过要事,此刻心情还未完全平复, 在榻上辗转反侧地思考着自己的计划, 气恼愤懑渐渐转为了期待与激动。   胭脂走到门口向里张望, 因没听到沈错的传唤自己,只得轻声问道:“沈掌柜,我能进来吗?”   沈错早注意到有人进了院子, 只不过没去留意是谁。   此时一听胭脂的声音, 立时翻坐起身, 冲着门外道:“快进来……”   胭脂走进屋内, 见沈错披头散发地坐在榻上,像是刚睡醒般, 不安道:“我是不是吵醒您了?”   “我没睡,就躺了一会儿。”沈错冲她招了招手, 定睛望着她, 不期然地竟感觉到了几分陌生,“奇怪,我不过是入宫了三日,怎么觉得你长大了不少?”   沈错来炎京后虽也时常带着胭脂, 甚至除了入宫那几日以外每晚都与她同床共枕, 但心思早已飘到了姑姑以及其他的事上,竟这时才觉得胭脂有哪里不一样了。   胭脂刚一走到榻旁, 沈错便将她捞到怀里, 仔细端详起来。   “沈、沈掌柜?”   胭脂虽被她抱得习惯了, 但很久没被她这样认真专注地打量,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紧张与忐忑。   沈错盯着她的脸瞧了半天,手上还仔细摸了一遍胭脂的身骨,最后下了结论:“确实长了一些,不过你这年纪该再多长一点儿才是,怎么还是这样单薄矮小?”   胭脂的身量与沈错比起来自然是娇小了些,不过这一年她已长高了不少,身子骨也结实了许多。   “我比从前已长高了许多啦,那时我还不到您胸口呢。”   沈错一愣,伸手比划了一下胭脂的脑袋,感叹道:“你那时候竟这么小吗?那确实长高了不少……嗯,也白胖了一些,甚好甚好。”   胭脂抿了抿唇,看起来开心又害羞,小脸渐红,脸侧的胎记也显眼了一些。   她的五官虽原本就清秀端正,但过往生活凄苦,不仅身形瘦弱,整日日晒风吹的,皮肤也是黝黑粗糙,一点儿也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白嫩剔透。   对于那时连饭也吃不饱的她来说,眼角的那块胎记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这一年胭脂养得甚好,不仅肤色变白,肌肤也变得细腻光滑起来。   加上年纪渐长,身边又都是沈错这样的人中龙凤,胭脂也不禁慢慢开始注意起了自己的容貌。   当发现沈错的目光流连在自己的眼角时,胭脂下意识地偏了偏脸——   在意样貌而非内在或许十分肤浅,可在沈错面前,胭脂实在很难不注意到自己的瑕疵。   沈错过往并不在怎么在意胭脂的那块胎记,也从未想过好看还是不好看。   然而今日不知为何,她竟鬼使神差地捧住了胭脂的脸,用拇指摸了摸她的眼角。   胭脂不知她何意,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沈错认真地比划抚摸了一番,最后感叹道:“嘶,真的刚好一块拇指那么大啊……”   她当初为二丫取名胭脂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殷红的胎记,但也可以说是突发奇想,福至心灵。   她此时更是觉得自己这名字取得很好,艳而不俗,娇而不媚,十分符合胭脂的长相与内在。   胭脂听到沈错的话,本能地伸手想要掩盖眼角,沈错却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解道:“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吗?”   胭脂莫名羞耻,眼眶也渐渐红了。   “啊,真的弄疼你了吗?”沈错连忙放了手,忍不住又去瞧她的眼睛,“我不是有意的,你没事吧?”   胭脂捂住眼睛,连忙摇了摇头:“不是的,没有……我只是……”   沈错疑惑地望着她:“只是怎么了?”   胭脂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犹如蚊喃般低声道:“沈掌柜,我的胎记……您不觉得恶心吗?”   沈错睁大了双眼,呆愣片刻后很快便露出了恼怒与杀气:“是谁与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胭脂一看沈错误会,急忙解释道,“现在没有任何人这样说过,只是以前……”   胭脂从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之中,对于他人的冷眼极其敏感,也尤其会看脸色。   她知道村里的其他人是如何看待她们姐弟的,也知道这胎记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影响。   出生时若非母亲和姐姐护着,后来若非要照顾弟弟,父亲怕是根本不会留她。   在艰苦的生活中,容貌上的瑕疵是那么微不足道,远不如其不详的象征带来的麻烦更大。   但沈错以及她身边的人显然没有那么愚昧,丝毫不在意其中的不详之意,而胭脂在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之后,理所当然地更加在意其在容貌方面的影响了。   “以前?你怎么又想起以前来了?那些愚昧之人的话去想它做什么?”   沈错知道没弄伤胭脂,也没谁对她出言不逊,便放心地重新抱了上去,“而且我为你取名胭脂,正是因为你这块胎记。前朝贵女之间盛行桃花妆,故意都要在眼角晕染花汁,增添艳丽。   你这块胎记长得极好,恰好一指,形似洛神花,古誉「仙人指」。   有一则典故说的便是一位美貌楚女,脸上有一块一指大的红胎记,艳美非凡。   世人传她是玉帝之女下凡,因怕认不出女儿,在下凡之前被皇母娘娘轻抚脸颊,留下了印记。”   沈错看的野史杂谈,话本剧目数不胜数,张口便拿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典故说与胭脂听。   幸好胭脂未曾追究是真是假,听得颇为入神。知道沈错是在安慰她,无论是真是假,她都十分开心。   “沈掌柜,人家长得艳美叫「仙人指」,我才没有呢。”   沈错端详了她一番,笑着点头道:“你还小自然是没有的,不过我看你五官端正,将来一定也是个清秀佳人。   与其妄自菲薄这些,不如来说说近日司命闻识她们都教了你什么。我之前没有时间,忽略了你,今日我们说说话。”   胭脂跟着沈错一年有余,言谈举止与过往早已大不相同。   尤其是在来炎京后这短短的一个月里,跟着解语四人更是进步神速,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胭脂也能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心中十分欣喜,唯一遗憾的是无法和沈错分享,也不能像先前那样将疑惑留到夜间询问她。   胭脂原以为沈错身边已有了解语四人,自己对她便没什么用处了,所以每日只让她跟着四人学习。但今日她知道了,沈掌柜并没有遗忘她。   白泉与司命二人离开时,解语没有一块儿走。闻识之前虽已道过歉,也取得了谅解,但看到她这样的举动,心中仍是十分忐忑不安。   “解语……”   “怎么不叫姐姐了?”   “呃……”   解语笑眼望着她,意味深长地道:“你是我们四人中学识最渊博的一个,也是将向少主报恩这件事看得最重的一个。   所以,你也是我们之中心事最重,思考得最多……或者说最会胡思乱想的一个。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闻识惭愧掩面,弯腰讨饶道:“少主夸姐姐聪慧,我也一直知道姐姐冰雪聪明,玲珑剔透。既然姐姐这样说,那自然是对的。”   解语微微一笑:“你这人为长公主修了几年书,怎么变得越发迂腐了?我看再过不久,等你真的金榜题名,怕是要与那些老学究一样了。   届时别说少主,便是我与司命、白泉几人怕也不爱再与你玩耍。”   闻识平日能言善辩,能舌战群儒,对着解语却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只是顺从道:“姐姐说得极是,我今后必定每日三省吾身,还望你们不要嫌弃。”   解语逗够了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了,既然你已认错,那往事我便不再追究。今后若还有什么疑惑,可要像司命那般直白地问出来才好。”   闻识想要答应,却又面露犹豫。   “看看,才刚说完,你又迟疑了。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我们今日解决好,免得你耿耿于怀。”   闻识思考了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般深吸了口气,问道:“解语,我先前确实误会了你与少主的关系,可你对少主……真的一点儿那样的心思都没有吗?   她对长公主与教主的事如此敏感激烈,你为何能无动于衷?”   “做得好,这不是能好好问出来吗?”解语面露欣慰,像是在夸奖孩子一般,“至于我对少主是何种感情,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少主对我是何种感情。   你们都有长处,而我的长处便是随遇而安,随波逐流。   少主若想要我,我便是她侍寝的侍女,少主若是没有想法,那我便单纯的只是她贴身的侍女。   就如你是被当作治世之才培养长大的一般,我是被这样教导的。   少主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若她不再需要我,那我大概……”   闻识心中一紧,大声道:“少主那么依赖你,又怎么会不再需要你?”   “可你也看到了,我并非无法替代的。胭脂……如果司命的占卜没错,那她对少主来说大概便是十分重要的人。我想,少主将来会越来越不需要我了吧。”   “这……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的,就如司命所说,我等将来或许都没机会再回少主身边。   并非需要不需要,月有圆缺,人有离合,这是世间常理,你不要多想。”   “可你们三人都有自己所长,司命已在钦天监任职,白泉一直都在打理商行,等你考上状元那就是朝廷命官,而我……”   闻识见她失意,心中着急,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若我们真的不能再回少主身边,那你便与我一起吧。” 第80章   会试在即, 炎京之中论学的氛围也浓厚了许多。去年朝廷整治江南,许多地方豪族以及涉事官员落马。   因此不少官位空虚, 朝廷急需人才, 这对今年春闱的举子们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除了这件大事以外,今日还有一则皇家颁布的消息引起了许多书生的讨论。   新阳长公主之女流落民间多年, 没想到竟于去年寻回。   不仅如此,她还协助破获了江南的贪腐案, 被皇上封为扶风郡主,年俸封赏与皇子公主一般, 只略逊于太子。   新阳长公主在百姓心中素有美名, 书生学子对她也是崇敬有加。   虽然去年江南贪腐案产生了一些非议,但随着案件水落石出,当初那些反对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会试之后, 在等待放榜的这几日里,这些书生学子只谈风月不论其他,对此事讨论之热烈竟一时超过了科举。   酒楼客栈此时是除了青楼以外, 这些无所事事的读书人最喜爱去的地方,随处可见这些高谈阔论的年轻书生。   金玉良缘坊位于京城闹市之中,街上酒楼客栈林立,沈错方一下马车便凭借过人的耳力听到了一些谈论, 鸦羽般的长眉紧紧拧成了一团, 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酒楼的方向。   “咳咳,少主。”白泉见她面露厌恶, 忙不迭凑到她身边低声道,“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不要与这些人计较了。”   “哼!”   沈错知她说得有理,只恼怒地挥了一下衣袖,大步迈进了大门。   金玉良缘坊是沈氏商行的产业之一,沈错要在炎京留到年中,便隔三差五地与白泉一起巡查京中的产业。   白泉与解语相视一笑,跟着沈错进了店铺,掌柜连忙出来将几人迎入后院,沈甲、沈乙两人已各自寻了位置戒备。   金玉良缘坊虽大,但格局布置表面看起来也与京中一般建筑无异。   只不过当掌柜将几人带入房中,又打开了一道通往地窖的暗门以后,才看得出里面另有乾坤。   一进入地窖,便有阴冷森寒之气扑面而来。掌柜并未明灯,但沿着阶梯向下的墙壁上镶嵌的萤石,所散发着莹蓝的光芒足以照亮了地窖。   沈错耳聪目明,有这一点光亮已能将里面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地窖不大,除了四周堆叠着的冰块以外,只有一张方桌。桌上放置着一个黑色的木匣,密封得严严实实。   “请少主净手后再过目。”   掌柜将一支顶端装有空心铁球的拐杖立在沈错身前,沈错轻轻在球上擦了擦双手,这才取锁打开了木匣。   匣中封着油纸,待掀开一层层油纸后才出现了黑色的粉末。   沈错拿起一旁的小木勺舀起一些放在鼻子下闻了一闻,眉目微微舒展开,点头道:“是了,这回没有弄错,若要制备五百斤需要多少时间?”   “工坊建造已快完毕,制备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只是年节之后,京中人流开始减少,不好再浑水摸鱼,恐怕很难运进内城。”   “不需要运进京城,你只管生产……”沈错掐指一算,凝眉道:“两个月内准备好五百斤以备不时之需,在燕山下村庄里活动的人还是不够一些,你在这几个月分批派人潜伏,至少要达到一百人。”   “一百人?过去几年我们只不过安排了五六十人,几个月一下子就……会不会引起怀疑?”   “如何能不引起怀疑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至少在我们办妥事情之前,不要让公主府怀疑上这些人。”   掌柜愁眉苦脸却不敢反驳,沈错将木勺中的黑色粉末倒回木匣中,又以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把油纸一层层盖了回去,重新锁上了木匣。   解语没有内力,冰窖寒冷,沈错也不再久留,退出了地道。   “少主,我们真的要使用□□吗?”   天明教源自道教,自然少不了炼丹。天明教中有专门的八卦坊,坊中林立着各种样式的八卦炉,炉火常年不息。   只不过这些八卦炉并非是为了炼制丹药,而是为了研制宝器。   天明教不但精通琉璃炼制,刀剑锤炼,而且掌握着最具威力的□□配方。   天明山底下的宝库之中,还封存着十二门大炮以及两百支火铳,比如今朝廷所具备的工艺更加精湛。   当初朝廷欲派兵时,沈错便提议要拿出这些火器与朝廷对抗到底。   然而沈云破可怜天下苍生,不欲生事,决定退出中原。   天明教虽从未停止过研制杀伤力巨大的宝器,但很少拿出来使用,便是沈错也仅有一支把玩用的火铳,还在两年多前丢失了。   “怎么,你担心姑姑不同意?”沈错知道沈云破对□□的态度,却一点儿也不担心,“不过是炸座山而已,我们又不伤人,姑姑不会怪罪的。”   “可是这么大的量,万一控制不好……”   沈错微微一笑,自信道:“别人或许控制不好,我却有十足的把握。这五百斤□□并非放在一处用,我要的并非是爆炸,而是地动山摇。”   但地动山摇听起来更加可怕啊!   白泉暗暗腹诽,却知道沈错主意已定,不会轻易更改。   “区区燕山自然难不倒少主,只是我们现在不知司命所说地动何时会来,究竟有多强,又会对燕山有何影响,届时万一有突发事件,怕是要难以应对。”   沈错并不因白泉泄气的话而懊恼,反倒点头道:“思考得很周到,既然如此便由你来想想到时候究竟会有哪些突发情况,还有如何应对这些可能出现的意外吧。”   “啊,这……”   白泉呆呆地张开了嘴,解语微微一笑,对着她道:“你近两年一心钻在钱眼里,也是该想点儿别的事了。”   沈错见她吃瘪,心中十分开怀。   “解语说得没错,只要耐下性子,你心思之缜密堪比闻识。她还要筹备殿试,如今便由你先来好好思考一番吧。”   白泉垮下了脸,却只能无奈应是。   三人出了金玉良缘坊,沈错便又听到了酒楼上那些对自己的议论,上了马车后不满地对着两人道:“这些书生什么毛病?又穷酸又碎嘴,见都没有见过我,便对我评头论足。   还什么皇恩浩荡,我稀罕他们的银子吗?母亲每年吃我们商行三成净利,其中有一成就是给皇上的,区区一万两白银、一万石粮食和六十顷田地算得了什么?还不到其中十一!”   沈错虽嫌黄白之物铜臭,但这毕竟是沈云破的心血,是天明教几代累积的成果,好端端地便要把财物拱手让给他人,她就算心中没有不平,也绝不会感恩戴德。   “少主,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们就当买个平安罢了。郡主的俸禄是皇上私库所出,也算是您舅舅的一点儿心意。”   解语在一旁好言安慰,说到后面却是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再说,不久以后我们还要炸他一座山……我听说燕山可是炎朝龙脉所在。”   沈错听到此处总算眉开眼笑,口中却嫌弃道:“这小小燕山能有什么龙脉?就算有也不过是条小蛇而已。承接了一点昆仑山余脉的龙气,为他大炎续了一命。”   沈错说话从不忌讳,在自己最信任的人面前自然更加口无遮拦,加上对皇室特有的刻薄,每一句话对宗室的成员来说都十分刺耳。   所幸此刻并无他人在场,解语和白泉也甚是捧场赞同。   沈错回了长公主府后便急急忙忙跑去见沈云破,虽因柳容止在场,两人无法过多交流,但能每日见到姑姑,沈错已经开心不已。   柳容止目送沈错离开后,皱着眉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沈云破。   沈云破察觉到她的目光,疑惑地回望着她:“怎么了?”   “错儿年纪已经不小,不仅不想成婚,而且还对情爱之事懵懂无知,我看这一切都是你的原因。”   沈云破面露不解:“无妄心思单纯,一心向道,不耽于儿女私情,这与我何干?”   “哼,天下人也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她有你这位姑姑,哪里还需要什么情爱?”   柳容止言语荒唐,语气却颇为认真。   “并非你觉得好的东西,天下人都会觉得好,你这番想法未免自作多情了。”   柳容止原只是突然想起,随意一提,可沈云破的话叫她忍不住较真起来。   “怎么是我自作多情?明明是你太多情,我才这般不放心。   错儿是我女儿,我便忍了,可你知景城这段时间问了你几回吗?   景城是我侄女,她仰慕你我便也忍了。可你当初的那些风流债,你以为就这般过去了吗?”   沈云破微微一愣,不解道:“怎的我过去除你以外还有别的风流债?是男子还是女子?   你之前不提今日却突然提起……难道与你昨日入宫有关?”   柳容止明知沈云破聪慧过人,心思缜密,自己说多错多,本不该给她透露一点儿消息。   奈何醋意大发,忍不住便想发个脾气,让沈云破哄她。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反正你也不可能见到他们。”   “竟还不止一人?”沈云破微微抬头看向屋顶,目光深远地道,“爱恨嗔痴明明非我所愿,佛家有云色即是空,偏偏世人总是被美好的皮囊蒙骗。”   柳容止听她变着法地夸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偏偏沈云破在她心中不仅有美好的皮囊,更有叫人痴缠眷恋的内里,无奈憋了半日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言语上占不了上风,柳容止也只能用行动来安定内心,抓住沈云破的手恶狠狠地道,“哼,不管爱恨还是嗔痴,你都只能对着我。” 第81章   闻识在长公主府住了将近三年, 参与编修了好几部书,只是因为深居简出,所以在炎京中没有什么名声。只是这次会试过后, 她注定会名声大噪。   当闻识这个陌生的名字出现在榜首之时, 看榜的举子们大多都是惊讶不已。   只有一些出身凉州的举人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因为这就是他们这一届乡试的解元。   他们完全能够理解其他人的感受, 因为当时这个名字也是如此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乡试的榜首。   连中解元、会元,若是能再由圣上钦点, 高中状元,那就是三元及第了。   而原本呼声颇高的张文斌, 赫然位于第二。   无论之前再如何低调, 闻识在长公主府修书的事还是不胫而走。   她所参与修编的书籍突然身价大涨,之前从县试到会试的答卷也被挖出,众人这才发现, 她还连中过小三元。   若是被点中状元可不仅仅是三元及第,而是六元及第。   不仅是本朝, 纵观历朝历代,至今也只出过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   更何况闻识年仅双十还是一名女子,若当真连中六元,不说后无来者那也绝对是前无古人。   扶风郡主的事一下就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闻识代替沈错成为了这帮读书人口中新的谈资。   就连当今圣上看了闻识的卷子后都特地派人来询问柳容止, 求才若渴之心溢于言表。   毫无意外的, 闻识在殿试之中被圣上钦点为状元, 原本因闻识出自长公主府,而私心认为她名不符实的人在看到她的文章之后也都纷纷闭了嘴。   这其中转变最大的当属张文斌,在见识过闻识本人以及她的文章之后,这位久负盛名的才子即刻抛弃了之前的不平怨愤,转而开始频频向闻识发出邀请。   两人位列一甲,直入翰林院,闻识为翰林院修撰,张文斌则为翰林院编修,算是同僚。   闻识虽不过是从六品之职,但到底是朝廷命官,再住长公主府便有些不合适了。   不过这件事没等他人提起,柳容止早已给闻识安排了一座府邸。   不住在长公主府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便是多了些自由,坏处则是不能每日见到沈错、解语她们,还有不堪张文斌的骚扰。   她当初向解语提议的事,并未收到明确的答复。因为她无法回答解语问出的那个问题,这件事似乎也没有了下文。   当然,现在因为沈错在京,就算解语当时答应了她,也不可能此时随她一同离开长公主府。   闻识十分忧愁,一回想起当时解语问的话,便有些后悔自己说出那个提议。她总觉得,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不过,这也很有可能是她的错觉。因为虽说住到了别处,但她仍有很多机会见到解语,沈错每隔几日便要到她这里坐一坐,休沐日更是会待上大半天。   解语自然也跟着一块儿来,对她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   当然,相较于沈错正在谋划的大事,她的这些烦恼微不足道。   虽对使用□□有一些顾虑,但自小在天明教长大的她。   对于炸炎朝龙脉一事没有半点心理负担,积极为沈错出谋划策。   闻识在翰林院任职,品级虽低,但翰林学士的身份尊贵。   她又是大炎第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时常有面圣的机会,也能接触到不少重要的政务,对于此事的助力极大。   沈错一边谋划着如何营救姑姑,一边等待着司命的消息。   钦天监已经上表,今年炎京附近很可能发生地动之灾。   然而这一切都是依据司命的推演所得,并无实际证据,端看皇上有多信任她。   皇帝有多信任司命,沈错不知道,但她绝对相信司命所言。   因此不仅准备着营救沈云破的计划,也时刻防范着即将到来的灾祸。   “这种时候,霍紫苏那一家子来京凑什么热闹?”沈错将手中的飞鸽传书捏成一团,捶了一下桌子,气恼道,“霍鸣英那家伙的武功虽远不及姑姑,但江湖经验丰富,论难缠也数一数二。   若是母亲让他进京防备我们,这件事恐怕要麻烦许多。”   沈错在此事上的优势,一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二是无论自己还是手下的人,武功普遍都在对方之上。   然而霍鸣英的到来不仅会抹消她的第二个优势,若这是柳容止的意思,那么很可能所谓的第一个优势也不复存在。   可沈错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她细细想了一遍,又觉得自己应该没留下什么线索,毕竟柳容止的态度也一切正常。要么是巧合,要么就是柳容止打算防患于未然。   沈错自然希望是前者,却不得不提防后一种可能。   “少主,我看不必过分担忧。霍掌门原本便每年都要进京面圣一次,只不过这次带了家人一起。   我听说霍姑娘去年为您庆生,或许她来京是想见见您。”   解语在一旁安慰,沈错却冷哼道:“哼,不过是她死皮赖脸地要来,我又恰好无聊才叫他们来凑个热闹而已。我与她又不熟,她来见我做什么?”   “自然是少主魅力过人,让人念念不忘。”   解语意有所指,沈错原是想不到这一处的,奈何来京之后几次三番地接触了这些事,此时一听解语的话,不禁瞪大了双眼。   “你是说霍紫苏、霍紫苏她觊觎、觊觎……”   “少主,我不知霍姑娘是如何看待您的,但我觉得就算只是对朋友的情谊,她也十分看重您。”   解语虽这样说,但已然无法安慰到沈错。她之前没往这方面想还不觉得如何,此时越是回忆霍紫苏的言行,越是觉得很有可能。   毕竟她天生丽质,会被人惦记在所难免。   沈错沉着脸,满是不开心的神情,语气不解地问道:“真是荒谬,我听闻古晋时期男风盛行,上至贵族下至百姓,皆有此风气。怎么大炎好的不学,却去追捧这种靡靡之风?”   解语微微一笑,问道:“少主,您如此厌恶否定同性之间的感情,只将这当作不好的风气,是因为长公主与教主的事吗?”   “你是何意?”   “长公主或许胁迫教主,良乡郡主或许只是因为新奇。   但在我看来,霍姑娘是个性子认真的人,她若真的爱慕您,必然不是因为什么风气,或者贪图新鲜,即便如此,您也觉得讨厌吗?”   沈错惊讶于解语的说辞,却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最后道:“倒也……说不上讨厌,可我又不喜欢她,也不想被她爱慕……怪怪的。”   沈错说完便甩开了这个话题,显然不愿再去思考这个假设。解语并未追问,只是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天气渐暖,沈错在京中的走动也渐渐频繁起来。胭脂开始跟着白泉去商行店铺学习,她便以此为借口,一同出入闹市。   原本封了这个郡主,多少是要庆祝一番的,故而沈错才会留在京城。   然而她极怕麻烦,又不愿与那些宗室成员有过多亲密的接触,推拒了这些提议。   皇帝与太后大概是想起她之前在家宴上的表现,也没过分勉强,封赏合着圣旨一块儿送到了长公主府,这件被人议论了一月有余的大事便以一种诡异的平静收场了。   身居京城,看客最不缺的便是与皇家有关的传闻。若放在平日,皇上给宗室女封个郡主什么的,根本引不起多少波澜。   这一次之所以能有那么大的反响,一个是因为沈错自小流落民间,另一个则是因为她是柳容止的女儿。   新阳长公主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到底是不同的。   霍紫苏跟随父亲来京已有三日,安顿妥帖也休息够了,打算今日去炎京闹市逛上一逛,故而难得起了个大早。   只是她这早起对其他某个人来说显然还不够早,霍紫苏打开门时,一位身穿乾正派弟子服,身形高挑精瘦的女弟子正从院门外进来。   她手持长剑,面上挂着不少汗水,显然是刚从训练场回来。   素来紧绷冷漠苦大仇深的脸上难得带着红晕,减轻了几分她身上难以亲近的疏离。   霍紫苏一看到她,便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女弟子只淡淡地望了霍紫苏一眼,没有任何反应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等一等,霍梧桐!”   被叫了名字的女弟子停下脚步,脸上虽依然没什么表情,但话语很是恭敬。   “师姐叫我有什么事吗?”   “什么叫有什么事?你看到我都不打一声招呼吗?”   霍紫苏从严州回到乾正派后原没想待多久,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父亲和母亲将她关了禁闭,要她反省半年。   这也便算了,禁闭她自小关到大,早就练就了百毒不侵的本领,可她不知道,这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父亲让新收的这个关门弟子来看着她,而这个小师妹简直像是她的克星一般。   短短两年,这小师妹就以过人的天赋与可怕的努力成为了年轻弟子中的翘楚,父亲自然少不了拿她来比较。   霍紫苏并非是嫉妒心强烈的人,也从未有过在武功上和人一较高低的想法。   最让她生气的是,这个小师妹对她冷漠疏离、不屑一顾的态度,以及时不时就会从眉眼神情中透露出的鄙夷。   她明明从未对霍梧桐做过什么,从严州回来时知道多了一个小师妹,还给她带了好多礼物,想着要好好疼爱一番。   她哪里想得到,父亲收的不是可爱的小师妹,而是一块又臭又硬的顽石! 第82章   霍梧桐本不叫霍梧桐, 只是她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被霍鸣英收为弟子之后由霍紫苏的母亲帮着改了名。   乾正派弟子众多,也有不少天赋不错的弟子, 像新长虹、张雁来都算是少年英才。   然而可悲可叹的是, 天明教出了一个叱咤风云沈错,生生将这一代正派子弟统统比了下去。   如今天明教虽不复存在, 但这一直是霍鸣英心中的遗憾。   故而当初在发现霍梧桐的天赋后如获至宝,这两年倾囊相授, 不惜耗费内力为她打通经脉,以抹平她练功太晚产生的差距。   如今的霍梧桐, 已经是乾正派年轻弟子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就连大师兄新长虹之前也败在了她的手下。   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有过一日松懈,故而更是被霍鸣英整日挂在嘴边夸奖。   霍紫苏原就无故被她敌视, 被父亲唠叨得多了,渐渐也开始与她针锋相对。   只是,当霍紫苏打算反击的时候, 却赫然发现霍梧桐不仅不接招,而且对她有求必应——用这种冷淡的态度。   “师姐讨厌我,我怕碍了师姐的眼。”   “哼,究竟是谁讨厌谁?”霍紫苏差点被她颠倒黑白的说辞气死,“算了,不和你说这些。今日我要去逛街市,你与我一起去,帮我拿东西。”   这一次霍鸣英带着女儿、妻子与最得意的小弟子一同来京,便留下了新长虹与张雁来坐守山门。   霍紫苏原是不介意一人出门的,只是看到霍梧桐又在练武,忍不住便想要捣乱一番,为她生些事。   霍梧桐眉目生得端正柔婉,本该是楚楚可怜的江南女子之姿,偏她身形精瘦,又总是不苟言笑,无端生出几分锋利。   “既是师姐的命令,梧桐不敢不从。不过还请师姐稍等片刻,待我去梳洗整理一番。”   霍紫苏听到命令二字时神色微动,想要发作却又不得不忍耐下来。   这样的说辞仿佛是她在欺负霍梧桐一般,然而明明是霍梧桐先对她态度恶劣的。   可现在她仗着自己掌门之女的身份对霍梧桐颐指气使是事实,她便也只能接下这点嘲讽,郁闷地等待霍梧桐换完衣服。   幸好霍梧桐行动向来干净利落,并未让她等待多久便已完成了梳洗换衣,一身清爽地出来。   霍梧桐穿的是乾正派的弟子服,一般正派子弟出门办事都会这般打扮。   不过这次霍紫苏只是单纯的出门逛街,来的又是京城热闹之地,特地换了一身从金玉良缘坊买的便服,连佩剑也不曾携带。   霍梧桐提剑跟在她身后,一脸生人勿进的神情,倒很有几分大家小姐带着护卫出门的感觉。   京中甚少能看到江湖人士走动,霍梧桐身穿弟子服又拿着剑,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幸好霍紫苏对此已经是见惯不怪,霍梧桐则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动摇的模样。   炎京繁华,许多东西都是其他地方没有的,霍紫苏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忘记了找茬的打算。   霍梧桐手中已提了不少油纸包,几乎都是一些吃食。霍紫苏年纪虽已不小,但对小吃的喜好从未变过。   霍梧桐一直与她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悉心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不知炎京的金玉良缘坊与别处有没有什么不同,走,我们去瞧一瞧。”   霍紫苏说着便已向金玉良缘坊走去,霍梧桐看着她的背影,神情微微柔和了一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大步跟上。   然而在她进入金玉良缘坊时,一道由强大内力所产生威压迎面扑来,让她忍不住便催生了内力以抵挡这种恐怖的威势。   “师姐!”   霍梧桐不假思索地拔剑挡在了霍紫苏身前,然而当看到面前这人的脸时,她完全呆愣,三年前的那些短暂却深刻的回忆再次涌入了她的脑海。   沈错知道霍紫苏跟着霍鸣英来了京城,却没想到今日会那么巧,竟在金玉良缘坊碰到她。   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会遇到她,两人甫一照面便都愣了一下。   “沈错!”   霍紫苏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沈错想到解语的话,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霍紫苏……”   霍紫苏来京城的路上已经听闻了新阳长公主之女被封为郡主的事,知道这人就是沈错,因此不是没期待过在京中能再次相遇。   只是对方毕竟已是郡主,她又才来炎京三天,还根本没想过要如何见对方,没想到两人竟这般有缘,能在这里意外相遇。   霍紫苏直觉这是天意,因欣喜而未曾察觉到沈错的反常。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长剑出鞘的声音,然后就被一个身影挡在了身后。   霍紫苏立时意识到霍梧桐误会了,情急之下叫道:“沈错,不要!”   霍紫苏深知沈错的厉害,即便霍梧桐在乾正派年轻一代中难逢敌手,也根本不可能是沈错的对手。   故而此时害怕的并非是霍梧桐伤到沈错,而是沈错出手反倒伤了霍梧桐。   可是她预料中的事并未发生,沈错像是看到了什么鬼怪一般,惊讶地望着霍梧桐,而霍梧桐也是在一愣后,不可思议地叫道:“是你!”   霍紫苏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沈错这个家伙竟又拈花惹草了!   沈错张了张嘴,满脸都是难以置信。她派人找了王大丫那么久,没想到最终得来全不费功夫。这王大丫自个儿冲到了她面前,还、还……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个子长高了不少,面容也有了一些变化,然而眉目间的那股锋利一如当初。   沈错至今也忘不了,自己堂堂天明教少主,面对整个正道武林都不曾皱过一下眉,却差点死在这人的柴刀之下。   “王大丫,你可让我好找!”   沈错此时对她倒无多少怨愤,只是想起那时有些狼狈而已。   但一想到胭脂因找到姐姐而欣喜,那点不适便被她抛到了脑后。   胭脂此刻就在楼上,沈错伸手就想拉霍梧桐的手带她去见胭脂,没想到竟被霍梧桐侧身躲开。   “你若想报当初之仇,我今日定当奉陪。只是此事与我师姐无关,还请你放她离开。”   霍梧桐发现沈错就是当初那个身受重伤的人时,便知今日免不了一战。   她习武已将近三年,进步神速,只是一个照面便知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沈错发现抓空,不禁微微一愣。霍梧桐当初虽有悍勇,但没有丝毫武功在身。   没想到只不过是入了乾正派短短三年,今日已能躲开她的擒拿。   她不禁生出一点儿兴趣,也没那么着急要带她去见胭脂了,冷笑道:“哦?若是我不肯呢?”   霍梧桐全神戒备地望着沈错,低声对着霍紫苏道:“师姐,我与她有旧怨,你快走吧,我不想牵连你。”   霍紫苏莫名有些感动——这个师妹虽然总是对她不假辞色,但在生死危机关头竟还想着她。   看来那种冷淡的态度并不能代表什么,或许只是她本性如此而已。   不过霍紫苏感动归感动,对于此刻的情景还是二丈摸不着头脑。   “你在说什么?你也认识沈错吗?”   霍梧桐听清沈错的名字后,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在意识到霍紫苏的「也」字后更是一呆。   她并非蠢钝之人,将前因后果一想,不可思议道:“你认识她?”   三人这一闹,店中已有一些骚乱。可沈错完全没有要平息这些骚乱的意思,掌柜在旁也不敢出头说什么。   “你俩猜谜一般作甚,王大丫,你以为就你与我有恩怨吗?   当日我那般狼狈都是被这霍紫苏所害,今日你俩一个也跑不了!”   霍紫苏听她旧事重提,简直莫名其妙,而霍梧桐已然如临大敌。   “这是京城,你在闹市行凶,便不怕朝廷抓捕吗?”   沈错抱着手老神在在地道:“呵,我沈错怕过谁?比起担心我,现在不如更担心担心你们自己。”   霍梧桐手中握紧长剑,不敢有丝毫大意。沈错颇有种报仇的快慰,故意催动内力,引得对方紧张不已。   就在这打斗似乎一触即发之际,一道稚嫩的声音突然在店内响起。   “姐姐!”   霍梧桐听闻这道熟悉又多了一丝陌生的呼唤,下意识地朝声源处望去,只见那个自己无比想念的小小身影正笔直地站在那里,冲她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二……”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胭脂,看着她干净白皙的面容,看着她整洁精致的衣着,还有曾经妹妹脸上甚少会出现的笑容。   “姐姐,姐姐!”   胭脂接触到霍梧桐的目光后,终于忍不住目露泪光,朝着她扑来。   霍梧桐下意识地扔掉了手中的长剑,把妹妹抱在了怀里,无法置信地摸着她的头顶脸颊道:“二丫,真的是你,你没事?虎子呢?虎子在哪里?”   沈错虽从未放弃为她寻找姐姐,然而两年都未曾有什么消息,胭脂渐渐也不再怀抱太大的期望。   今日之惊喜让她全然忘记了平日的坚强,扑在姐姐怀中,终于哭得像是个小女孩一般。   “呜呜呜姐姐,我好想你……我、我没事,虎子也没事……呜呜呜,可是我们都好想你……”   霍紫苏这下可真的是有点懵了,没想到今日发生的事会如此百转千回——这个师妹竟是胭脂的姐姐!   姐妹俩抱着哭成一团,霍紫苏从未见过霍梧桐这个模样,心中那点子怨气终于完全消散。   仔细想想,这个少女现在也不过二八年华,生世凄苦,有些愤世嫉俗在所难免,她又何必与对方较真呢?   霍紫苏感动于两人的团聚,掏出手帕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沈错的表情却已经是大大的不妙,上前一步抓着胭脂的衣领往后一提,把她扯出了霍梧桐的怀抱,气恼道:“她不叫二丫,叫胭脂!” 第83章   沈错此刻已完全没了方才的得意, 将胭脂拉到身边后,面色不善地望着霍梧桐。   霍梧桐这时终于记起为何会觉得沈错的名字听起来耳熟了,一年前她回茅山前村想将妹妹和弟弟带走,结果却被李二婶告知,弟妹两人已被一位叫作沈错的女掌柜救走。   彼时王铁柱已经因饮酒过度失足而死,那位后娘也不知去处。   她多方打听却还是未寻到弟妹, 只能暂且先回乾正派。   因知道沈错有官职在身,这一次跟随师傅进京, 便是想暗地打探一番。   霍梧桐个性好强又生性多疑, 所以从未就此事向霍鸣英等人求助过, 只一心想着学好武功才能保护自己和弟妹。   只是她完全没有想到, 这带走二丫和虎子的沈错正是当初那个身受重伤的人。   “是你救了二丫和虎子?”   沈错紧紧抓着胭脂,恼怒道:“你这人怎么不听人话?我说了她叫胭脂,不叫二丫!”   胭脂已经很久没见过沈错这般生气的模样, 与姐姐重逢的欣喜感伤也因此消去了大半, 抓着沈错的衣袖道:“沈掌柜,姐姐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您不要与她生气。”   又连忙对霍梧桐道:“姐姐,沈掌柜已为我改了姓名,我现在叫胭脂了。”   霍梧桐自己都改名换姓了,对于沈错更改妹妹姓名这件事倒不怎么在意。   只是沈错对胭脂的霸道让霍梧桐十分不喜,仿佛胭脂是她的所有物一般。   但沈错毕竟救了胭脂和虎子二人, 霍梧桐不得不压下对她的不满, 抱拳道:“多谢沈大人救了二……胭脂与虎子,这份恩情我霍梧桐今生当牛做马也会回报您的。”   胭脂听见霍梧桐的自称便知道她也与自己一样,改了姓名。   想到如今姐弟三人竟都不同姓,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   “哼,胭脂卖身于我,已是我的人,她的恩情哪里需要你当牛做马来还?”   霍梧桐惊讶地看向胭脂:“她所说的话可是当真?”   胭脂虽是心甘情愿卖身于沈错,这两年更是没过过一日为奴为婢的生活。   但知道以姐姐的性格定然是不喜她这般做的,脸色微微白了几分。   “姐姐,沈掌柜说的……说的没错。她待我很好的,你不要担心。”   霍梧桐知道胭脂当时定然已经走投无路,自然不会因此怪罪她,只恨自己回去得太晚,又恨沈错乘人之危。   “沈大人,胭脂和虎子是我的妹妹与弟弟,您当初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我感激不尽。   两人年幼被我那荒唐父亲所卖,但我是两人长姐,有义务与责任照料二人。还请大人开个价,让我为两人赎身。”   沈错本就在担心这件事,所以才拿出曾经那套吓唬胭脂的说辞来。   没想到霍梧桐不仅不知难而退,而且还开门见山地要她开价——她差那些银子,胭脂又是能以银子来衡量的吗?   明明是自己先提起胭脂卖身之事,沈错却又认为霍梧桐所言贬低了胭脂,真是完全不讲道理。   “哼,开价?你付得起吗?”   沈错已全然进入了警戒状态,不仅态度强硬,而且刻意将内力外放给霍梧桐造成压力。   霍梧桐在乾正派虽吃穿不愁,但因是受人恩惠,自然攒不下什么银子。   不过霍鸣英器重她,若是要为弟妹赎身,她还是能够借到一些的。   可沈错这番话显然是要为难她,霍梧桐一听便忍不住面露愤怒。   胭脂一看情形不对,又是怕沈错生气,又是怕姐姐硬来,忙不迭道:“姐姐,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们不如从长计议。在这里打扰掌柜做生意着实不好,不如我们……”   霍梧桐听得妹妹条理清晰的话语,又见她神态自若,情绪镇定,全然不像过往那般胆小怯懦,意识到她在沈错身边应是没受到什么恶待的,气恼稍稍减弱了一些。   只是沈错一听胭脂的话,却是越发地不开心,伸手一捞将胭脂的腰提到了手中,无比霸道地道:“有什么好从长计议的?我答应帮你找到姐姐,她既已成为乾正派的弟子,想必过得不错,你的心愿也该了结了。”   胭脂对沈错从来都是心怀感激、有求必应,只是她自小是由长姐带大,在分离之前一直受长姐护佑,姐弟三人相依为命,有着比一般姐妹更加深厚的感情。   两人互相牵挂,分离三年,如今好不容易相见自然是想好好叙旧,互诉思念担忧。   沈错却不由分说地就想将她带走,还一副之后不再让姐妹俩再见的模样,一下便惹出了胭脂的泪水。   “沈掌柜……”   沈错一听胭脂哽咽的声音,顿时心生误会,气恼道:“怎么了,你要跟你姐姐走吗?”   “我……”   胭脂方才完全处于惊喜之中,还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能与姐姐团聚她自然求之不得,可要离开沈错她又难以想象。   沈错听她声音迟疑,只以为自己猜中,狠狠瞪了霍梧桐一眼,抱着胭脂便想强行带她离开。   霍紫苏看不下去了,伸手一拦,气道:“沈错你幼稚不幼稚?说起来你根本不缺侍女,人家姐妹情深,你放小胭脂回去和她姐姐团聚不好吗?”   霍紫苏一直都知道沈错任性不羁,却还是没想到她会这么不讲道理。   霍梧桐毕竟是她师妹,又占着情理,她怎么也得为师妹说说话。   “这又关你什么事?”   “你——”霍紫苏气得差点吐出血来,“你真是不可理喻,梧桐是我师妹,她的事便是我的事。   你身为新阳长公主的女儿,怎的不知以身作则,只知欺凌弱小?”   今日解语没有跟着沈错一起来,而白泉原本与胭脂一样在二楼。   她与胭脂一同下来,只不过在人家姐妹相认时,她正在指导掌柜和伙计疏散店中的客人。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白泉几乎是瞬间便做出了判断,先疏散人群,万一沈错闹腾起来也能将影响降至最低。   白泉十分庆幸,在霍紫苏口无遮拦地说出这些话时,店内已经没有外人。   沈错脸色发青,眼见着便要发作。就在这时,胭脂抓住了沈错的衣摆,哭腔道:“沈掌柜,我没想跟姐姐走,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只是想与她说说话……”   沈错听得胭脂的哭音,一低头便见她眼角已经渗出泪水,面上满是张皇忐忑,心头不禁一酸。   她在最凄惨的时候遇到了胭脂,不论是第一次被人设计坠落山崖,还是第二次被迫与姑姑、解语等人分开,都是她人生中的失意时刻。   她如今已习惯了胭脂的陪伴,实在难以接受她会离开自己。   “哼,你要与你姐姐说话就去说好了。”   沈错将胭脂放回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大门外走去。   白泉跟着沈错这许多年,虽不如解语那般洞悉她的情绪。   但这时也完全看出来沈错不止是气恼,更是伤了心。   “少主!”   白泉望了胭脂一眼,匆匆跟上了沈错。   “沈掌柜!”   胭脂呆了一下便想去追沈错,霍梧桐连忙拉住她的手道:“二丫,你先跟姐姐回去。至于虎子,姐姐会另外想办法的。”   胭脂想着沈错离开时的神情,来不及与姐姐详细解释,着急道:“姐姐,我现在去劝劝沈掌柜,我们之后有机会再详细说。”   霍梧桐毕竟了解妹妹,见她是真心着急,而不是惶恐无措。   想了想,最终还是放了手:“姐姐只问你一句,这几年你和虎子过得好吗?”   胭脂心中不禁趟过一阵暖流,狠狠点头道:“姐姐,我和虎子都过得很好,唯一担忧的就是你的安危。只要我们都好好的,之后一定会有机会团聚的。”   霍梧桐点了点头:“你去吧,我如今住在乾正镖局,若是有机会就去那里找我。”   胭脂被卖给沈错的事不假,就算她如今硬是带走胭脂,律法上也站不住脚。   更何况沈错不仅武功高强,还是长公主之女,与其现在硬来,不如回去从长计议——师姐既然已经知晓这件事,怕是也瞒不住师父了。   胭脂其实十分想念姐姐,只是事情有轻重缓急。她已经知道姐姐身在何处,只要哄好了沈掌柜,姐妹俩自然不怕没有见面的机会。   “我明白的……”只是想归想,两人重逢不过短短片刻就又要分离,胭脂还是忍不住哽咽了起来,“姐姐,我和虎子都很想你,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姐妹俩依依惜别,霍紫苏在一旁看得心酸,待胭脂走后,对着情绪低落,若有所思的霍梧桐道:“你也不要太担心,沈错虽然幼稚了些,但人不坏。我之前见过两人相处,她对小胭脂和虎子都是极好的。   只这人霸道,既已将胭脂当作是自己的人,便不喜他人惦记。   当然,她阻碍你们姐弟三人团聚完全没有道理,你随我回去将此事禀告父亲。   父亲与新阳长公主相识,她为人公道,我们可以让她为你们姐弟做主。”   霍梧桐点了点头,对着霍紫苏道:“今日之事……谢过师姐了。”   霍紫苏见她眼角还带着泪痕,神情别扭,举止僵硬,与平日冷淡紧绷的模样大不相同,仿佛间倒是个可爱小师妹的模样,不禁心生一丝怜爱与促狭。   “不用谢啦,谁让你是我师妹呢……大……丫……”   她这称呼一出,霍梧桐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霍紫苏终于见到她吃瘪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84章   胭脂出来时,沈丁正在慢悠悠地检查马车的轮轴。胭脂刚一跑到车边, 便听到沈错不耐烦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怎么还没弄好?”   “少主,马上就好了。”   沈丁一边回答沈错,一边对胭脂使了个眼色。胭脂立时会意, 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   “沈掌柜……”   胭脂掀开门帘, 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便见宽敞的马车之中只坐着沈错一人, 之前跟出来的白泉并不在其中。   沈错靠在车壁上,乍一见胭脂立时偏开了脸, 冷淡道:“你不是要与你姐姐说话吗?跟来做什么?”   胭脂试探性地向沈错挪动了几步, 见她并未表现出反感,这才大着胆子靠到了沈错身边。   “沈掌柜,我是很想和姐姐说说话,可是我不想您不开心……”   “我开不开心很重要吗?反正你都要跟你姐姐走了。”   沈错越想越是生气, 越想越是伤心。   她原本便不喜欢王大丫,这几年却依然坚持不懈地寻找着她,还不是为了让胭脂高兴一番?   可如今倒好,那王大丫成了乾正派的弟子,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着她,胭脂势必得从她和姐姐之中选一人才行。   人家是姐妹, 她拿什么和王大丫比?胭脂在她这里还得照料她, 为她暖床, 无论怎么想她都没有胜算的。   胭脂见沈错语气虽然不善, 但眼眶微微发红, 心中一动,拉住她的手道:“我没有说要跟姐姐走,沈掌柜,当初是您救了我和虎子,不仅给我们吃穿,还教我们读书习武。   我已经卖身给您,只要您想要我留下,我就不会离开您的。”   说到卖身这事,沈错便又郁闷了。   当初为了带走胭脂,确实让王铁柱签字画押,将姐弟俩「卖」给了她。   只是沈错原本没有这个想法,又知道胭脂其实是不喜欢卖身为奴的,觉得她如今愿意留在自己身边,不过是因为那一纸契约。   “我要你留下你才留下,其实你是想跟你姐姐走的吧?能和家人团聚一定很开心,至于我……   至于我帮你,也不过是因为你当初救过我。现在我们两清了,你想走就走吧。”   沈错说得大方,语气却充满了怨念,也不知道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为了让胭脂反驳。   胭脂原本便没有离开沈错的打算,若是在解语问她那个问题之前见到姐姐,她或许会迷茫一下。但是此刻,她心中的想法很快清晰起来。   一方面,沈错救过她的恩情,她已决定尽自己所能来报答,只要沈错还需要她,她就不会离开对方。   另一方面,她跟着沈错不仅学到了许多东西,而且已经算是自食其力,早已与过往只知道躲在姐姐身后的王二丫不同,比起与姐姐团聚,然后成为姐姐的累赘,她更希望能自力更生。   她之前犹豫,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霍紫苏那句「沈错不缺侍女」,比起思考自己要不要离开,她更快想到的是沈错究竟需不需要她。   沈错的反应虽然别扭,但对胭脂来说已足够直白——沈掌柜需要她,不想她离开。   胭脂吸了吸鼻子,方才流过泪的双眼又渐渐红了起来,带着一丝隐忍与委屈问沈错:“沈掌柜,您要赶我走吗?”   沈错一愣,莫名其妙地道:“我何时要赶你走了?”   “可您说我们两清了,让我走。”   “我说的是你想走就走。”   胭脂抬眼望着沈错,泪眼汪汪的模样极其惹人怜爱:“可我明明说不想走的。”   沈错只觉得胭脂这番话犹如天籁一般,渐渐便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偷偷地瞟向了胭脂。   “你真的不想走?不是怕我生气才这么说的?”   胭脂自然没有忽略沈错态度的松动,伸手拉住了沈错的衣袖。   “我真的不想走,也怕您生气。您待我那么好,我不想您不开心。”   沈错终于转过脸看向胭脂,犹自确认道:“你不想和你姐姐一起生活吗?”   胭脂民了抿唇,真诚地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和姐姐一起生活。可如果这样意味着要跟姐姐一起去乾正派,并且离开您的话,那我还是不想了。”   马车在沈丁的驾驭下慢慢开始行驶,沈错听得心情大好,顺势便将胭脂抱到了怀里。   “说得好,乾正派那么穷有什么好的?你若真想你姐姐,可以让她来我这里,凭什么要你去她那里?”   她说得荒唐,胭脂自然没有当真。胭脂会有这个想法除了顾虑沈错的感受以外,也是不想给姐姐添麻烦。她姐姐就更不用说,怎么也不可能来沈错这里。   胭脂坐到沈错的腿上,确定她心情好了不少,心中也松了口气。   “沈掌柜,我以后还会在您身边服侍您的。只是人海茫茫,我竟有幸能与姐姐重逢,想来是我们的姐妹之缘未断。您能不能让我们见见面,说说话?”   胭脂扔下姐姐来追她,还保证不会跟霍梧桐离开已让沈错心中大石落地,再回过来想胭脂的请求,便着实觉得合情合理了。   “倒不是不行……”   单纯只是见面的话,沈错也没那么小气,人家毕竟是姐妹,一年见个几回也实属正常。   胭脂立时面露惊喜:“真的吗?谢谢沈掌柜!”   “不过……”只是一码归一码,姐妹相见可以,但沈错一点儿也不想看到今日的事再次发生,“你不能和你姐姐那么亲密,我不喜欢你姐姐身上的气味。”   胭脂可是要为她暖床的,她一点儿也不想从胭脂身上闻到别人的味道。   沈错说得理所当然,胭脂却是微一怔忪。   这个要求说过分不算太过分,胭脂轻易就能做到。只是这极其没有道理,胭脂难免便深究起了原因。   当然,她的深究也只能是自己想想,不可能拿出来问沈错。   “嗯……”   沈错终于心满意足,抱着胭脂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还有一件事……”只不过胭脂所想的要比沈错多得多,他们姐弟有三人,她希望弟弟的去向也能由他自己决定,“关于虎子的去留,能让他像我一样,自己决定吗?”   虎子来京后一直跟随着沈丁几人学武,平日沈错也时常见他,但说不上如何亲近。她沈错眼里,虎子的身份只是胭脂的弟弟而已。   “这个怎样都好啦,你想自己决定还是想让他决定我都无所谓……不过他要是选了你大姐,你会难过吗?”   胭脂见沈错丝毫不放在心上,心中竟不知为何生出一股莫名的窃喜。   即便沈掌柜有如解语、白泉姐姐这样一定也是有特别且不可或缺的作用的吧?   “只要是虎子自己的决定,我都会为他高兴的。就算他想跟大姐一起生活,我也还是能见到他的,对不对?”   沈错大大方方地点了头,信誓旦旦地道:“那是自然,只要你想,本宫便能让你见到他。” 第85章   “师傅、师母,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徒儿鲁莽,不知这番作为是否会得罪沈大人与长公主。”   霍梧桐跪在大堂之中, 上位分别坐着两位中年那女, 男子高大英武,白面长髯, 女子娇艳丰腴, 风韵犹存。   这两人便是霍紫苏的父母, 乾正派掌门兼武林盟主霍鸣英及其夫人花弄影。   两人听罢霍梧桐所言,一时都是不语, 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霍紫苏站在旁边看到这情景,出声帮腔道:“爹,娘,要我说这事也不能怪梧桐,那沈错真是死性不改,不让人家姐妹团聚算是怎么一回事?”   霍鸣英瞪了女儿一眼, 严厉道:“人家现在是郡主,你直呼其名成何体统?”   霍紫苏鼻子一皱,不服气地轻哼了一声。想起沈错的脸与做派, 实在是难以将她和郡主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花弄影含笑望了女儿一眼, 轻声细语地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这样鲁莽,当着众人的面顶撞郡主,就算有再多理由那也是以下犯上。   我们武林中人本就为朝廷忌惮, 现在天明教已为朝廷所用,沈……   教主与沈少主的身份也不同往日,你爹每年都要来京的理由你还不明白吗?怎么能在这里闹事。”   她语气并不严厉,却说得霍紫苏垂头丧气,不敢反驳:“孩儿知道错了……”   “师母,此事与师姐无关,都是我太冲动了。” 第86章   几人一离开, 沈错登时眉头一拧, 生气道:“哼,我说怎么找了王大丫那么久都没找到,几次有了苗头又都断了线索,原是你们乾正派在其中捣鬼。”   花弄影面带笑容, 仿佛看晚辈般慈爱地望着沈错:“少主莫气,我也不知是你在寻梧桐。她当初被当作瘦马卖给那些专供江南官场的影青楼, 我与鸣英都以为是那些人在找她,这才极力消除了她的踪迹。”   沈错并不相信,却也没追究。   “我现在懒得管你的话是真是假,不过这霍梧桐似乎天赋异禀,霍鸣英野心不小,你又有何打算?”   “他再有野心也不过是为了乾正一派而已,武林多内斗,没了天明教,武林盟自然瓦解。   乾正派想要保第一大派的地位,可后有其他门派虎视眈眈, 上有朝廷刻意打压,内又有年轻弟子青黄不接,他焦头烂额的事多了去了。”   沈错摇了摇头,不解道:“身在武林本就是为个肆意潇洒,怎么到了他们那里都是些蝇营狗苟的琐事?   这样还能精进功力就有鬼了,难怪这些正派人士都不堪一击。”   花弄影似乎甚为赞同, 点头道:“少主说的是,也难怪这么多年,武林盟多少大大小小的门派都被天明教压制着。若非有朝廷介入,恐怕如今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呵,你说得倒是事不关己。若非有你与我母亲从中作梗,我与姑姑还有天明教又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少主如今已贵为郡主,教主也不必再打打杀杀,难道不好吗?”   “我与姑姑都成为了母亲的笼中之鸟,又有哪里好?你可别忘了曾经承诺过的事,若是霍鸣英敢来捣乱,我会亲自执行你的叛教之刑。”   沈错说得凶狠,花弄影神情未变,依然和蔼地道:“少主,我身为前圣女随侍,即便在乾正派多年,心中也依然将圣女当作最重要的人。   在对圣女的忠诚上,我与解语一般无二,此次我来京便是为了助您一臂之力的。”   沈错听她提到解语,神色稍稍缓和下来。   “若非你是解语的姑姑,你以为我会这样好声好气地与你说话吗?   我们之间就不必说信不信任了,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   花弄影淡淡一笑,并未接话,转而问道:“解语那孩子现在如何?我听说她这几年都在长公主府上。”   “她很好,用不着你担心。”   “我并非担心她,只是想提醒少主,自己的人不能在外放养太久,否则心就会变野。”   沈错冷笑了一声:“哦?那你的心怕是早已不知去了何处吧。”   花弄影摇了摇头:“我不一样,我的心一直都在圣女身上……少主您是不会明白的。”   沈错对花弄影有着十分复杂的感情,二人不算太熟。   但当初她中毒差点被生擒时是花弄影出现,暗中帮助她逃脱。   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霍鸣英的夫人竟曾是姑姑的侍女。并且,正是解语那传说中叛教出走的姑姑。   花家三代都是天明教众,花弄影的哥哥与嫂子在抗击蛮人时牺牲,而在花弄影背叛天明教后,她的父母相继自杀,只剩下花解语一人孤苦伶仃。   沈云破怜惜花解语年幼,免了她的责罚,为她去了花姓,选作为沈错的侍女。   沈错对此事亦有了解,只是因沈云破禁止上下谈论此事,所以知道得并不详细,直到那次与花弄影相遇。   花弄影不仅帮了她,似乎还对天明教以及她姑姑保有深厚的感情。   沈错对此不是没有疑问,但天明教众对教主与圣女向来崇敬,沈云破在教中又十分有威望,沈错便只当花弄影仍顾念旧情。   然而那只是她过往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在如今已明白柳容止对沈云破的看法之后,再来看花弄影的态度,她不禁恍然大悟。   “你——”沈错脸色大变,起身大怒道,“花弄影,你是什么意思?”   她如今已成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她往那个方向去思考。   即便花弄影是霍鸣英之妻,霍紫苏之母,在她眼中也无法逃脱她姑姑的魅力。   “看来少主这两年成长了许多。”   沈错目眦欲裂,神情狰狞道:“你最好不是那个意思,我姑姑天仙一般的人物尽被你们这些凡夫俗子、龌龊小人窥视觊觎。”   花弄影却摇了摇头,叹气道:“少主您果然不明白,我与您母亲不同,并非想占有圣女。   她是天明教的圣女,出尘脱俗本不该沾染世间尘埃,却阴差阳错被牵扯进天下大乱的祸事、权力野心的争斗以及您父母的恩怨之中。   我帮朝廷并非是想要剿灭天明教,而是为了让圣女解脱。   您是圣女的侄女,却从未了解过她。对她来说,无论是教主之位还是天明教众,都不过是负累而已。”   沈错瞪大了双眼,望着她半日没有说话,似是因这番话愣住了。   “您见过圣女大笑的样子吗?见过她哭的样子吗?见过她烦恼的样子吗?”   花弄影像是回忆起了往事,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情,“我见过。就如同解语了解您、爱戴您一样,我也了解圣女,爱戴圣女。   她有着最真挚的赤子之心,却被最亲近信任的人伤透了心。   就如我当初所说的一样,我离开天明教并非是想要背叛圣女,而是为了拯救她。教主之位对她来说是枷锁,而您的母亲是毒药。”   沈错目光微动,神情逐渐平复,而后缓缓地坐回了座位。   “其他暂且不说,我母亲……倒真是一味毒药。”   花弄影微笑道:“我当初对您所说的往事均为真相,柳家人背信弃义,柳容止不仅垂涎圣女更是杀害您父亲的凶手。   我虽迫不得已借助了朝廷之力,但也绝不希望圣女落在她手中。   只是柳容止当初棋高一着,让我的计划落空,今次我便是为了弥补错误而来。”   “哦?这样看来你是有什么好的计划咯?”   霍梧桐将胭脂与虎子带回房间,胭脂因之前已经与姐姐相见,今日并不如何激动,虎子比起激动更多的则是疑惑与生疏。   霍梧桐看着已经长大了不少,但仍旧虎头虎脑的弟弟,温和笑道:“怎么了虎子,不认识姐姐了吗?”   虎子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声音清脆道:“我记得大姐,就是、就是……不太记得长相了。”   在霍梧桐的印象中,这个弟弟比妹妹更胆小怯懦,若是放在过往,此时大概已经躲到了胭脂身后。   可今日他虽表现出迟疑与不确定,但并未寻找向胭脂求助,表现得落落大方,神态打扮更是像哪家的小公子一般。   “姐姐走时你还小,不记得了也正常。你比起那时候也长大了不少,姐姐差点认不出来了。”   胭脂拉着弟弟靠到姐姐身边,开心道:“虎子是长高了许多,而且也像姐姐一样习了武,以后一定会很厉害的。”   虎子一听二姐的话,顿时两眼放光,兴奋道:“大姐也学了武功吗?是不是很厉害?几位师父都说我年纪还小,只能一点儿一点儿学。   否则得不偿失,所以我现在也才学了几个招式和吐纳呼吸,连师父们的一只手都打不过呢。”   “你的师父是?”   “我的师父是沈掌柜的护卫们,他们可厉害啦!当然,沈掌柜更厉害。但是她说我天赋不够,不能学她的武功。”   霍梧桐学武至今算是小有所成,因天赋出众,又是乾正派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不知不觉也生出了一些自满。   然而当日在与沈错对峙时她才知道,什么叫作深不可测。   她的师父虽也武功高强、内力深厚,但她总觉得自己追个十年或者七八年总有能追上的一日。   沈错的给她的感觉却完全不同,明明那么年轻,对内力的掌控却已到了登峰造极,无法企及的地步。   这其中的差距怕不止是功法、天赋以及习武年限造成的,但霍梧桐完全没有头绪。   “胭脂,我听你和虎子都叫沈……扶风郡主沈掌柜,这是怎么回事?”   “啊,这件事是……”   这便不得不说到当初,胭脂兴致勃勃地为姐姐说了来龙去脉,虎子也时不时说上几句,姐弟三人之间的那一丝生疏气氛渐渐消散。   “看来郡主对你们真的不错。”   就算两人不说,只看他们的状态、神情与外表,霍梧桐也能确定弟弟妹妹在沈错身边过得并不委屈。   只不过听了两人的话后,她更进一步地了解到他们的生活并不仅仅是不错。   毕竟,没有哪家还会给家里的奴仆授学传武的。沈错与其说是买下胭脂与虎子当奴作婢,不如说是还当初胭脂救她的恩情。   既然如此,为何如今却不肯让她们姐妹团聚呢?明明沈错也派人在寻找她。   “嗯嗯,沈掌柜对我们可好了。”   虎子连连点头,虽然不像姐姐与沈错那样亲密,但他对沈错的崇敬与感激之情一点儿也不输给胭脂。   霍梧桐显然察觉到了这点,心中微微一沉,面上却还是温和的笑容:“那姐姐改日一定好好谢谢郡主,感谢她这两年对你们的照顾。   如今我们姐弟三人终于可以团聚,姐姐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不会让你们再受委屈了。”   虎子微微一愣,而后睁大双眼望向了胭脂。胭脂抿了抿唇,面有难色地道:“姐姐,关于这件事我有话想对你说……”   霍梧桐渐渐收敛了笑容,看着胭脂道:“二丫,如果你是怕郡主不肯,那你放心。我师父是武林盟主,能直接面圣,即便沈错是长公主之女,也不可能只手遮天,不讲道理地拆散我们姐弟三人。”   胭脂着急地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姐姐,沈掌柜……沈掌柜确实不想我离开。   但是、但是不是你说的不讲道理,沈掌柜是很重感情的人,她只是舍不得我们。而且,我也答应她……”   霍梧桐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严肃起来:“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当初我们都没有选择的权力,可如今已经不一样了。   你是为生活所迫才卖身于沈错,不管她待你如何好,说到底你的身份都低人一等。   姐姐或许没办法给你们像现在这样优渥的生活,但起码我们是自由的。你还不到十二岁,姐姐不想你将来后悔。”   霍梧桐越说,胭脂的脑袋便垂得越低。霍梧桐渐渐便看不清胭脂的表情,但仍能听到她的声音。   “姐姐,我们三人一朝分散,如今再次团聚都不过是因为受人恩惠。   你虽是自由之身,但也是要报你师父的救命之恩的。就算如今拜托你师父让我们团聚,也不过是多一份要还的恩情罢了。   我已经仔细想过了,要留在沈掌柜身边。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姐妹就不能再相见。   而且虎子不是贱籍,沈掌柜答应让他自己选择,是跟你走还是留继续留下。”   虎子一听,连忙道:“我、我想和二姐一起……”   他从小便是与胭脂更亲近,如今又与沈错等人生活了两年,自然更想跟着胭脂。   霍梧桐此时的面色已十分苍白,得知父亲去世,弟妹失踪以后,她便一心只想找到二人。   可她没想到,三人有再见的机会,弟弟与妹妹却不愿再跟自己一起生活。   一直以来为之努力的目标,突然就以这一一种最令她无法接受的方式终结了。 第87章   三人从乾正镖局回出来时脸色都不怎么好, 虎子眼眶通红, 胭脂情绪低落, 沈错则是一脸凝重。几人坐在车中,一直一路都没有说话。   沈错一到长公主府便被柳容止叫去, 胭脂带着虎子回到房间,虎子犹豫了好久才忧愁地对她道:“姐姐,大姐看起来很伤心。”   “我知道……”   胭脂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没有过挣扎, 于情于理来说,能说服沈掌柜让他们姐弟三人团聚都是最好的结果。   但是,在知道沈掌柜不舍得她离开时, 她内心产生的却是窃喜。   她明明很想念姐姐,也明明想和姐姐一起生活。可是当沈掌柜想她留下时,她只是略一犹豫后便找好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服自己,继续留在沈掌柜身边对姐弟三人都好。   虎子之前便哭过一回, 这时眼睛又忍不住红了起来。   “为什么姐姐不能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呢?”   “姐姐与我们一样,也受到了他人的恩惠,希望能回报他们。她已是乾正派的弟子,自然不可能再跟随沈掌柜。”   虎子想了想, 点头道:“我明白了……”   “虎子,其实你若是想念大姐,想跟着大姐一起……”   虎子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我、我当然也想大姐,可是我已经习惯现在的生活了……而且,我也已经拜师学武,又怎么能去乾正派呢?”   胭脂见虎子并不抗拒留在沈错身边这件事,心中也是松了口气。   “话虽如此,但我们并非是要和大姐划清界限,沈掌柜答应过我,只要我们想念姐姐了,就能让我们相见。”   虎子点点头,也道:“之前我虽然不太记得大姐的样貌了,但今日想起了一些。   大姐当初如同母亲一般照顾我们,我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的。待我长大以后,一定要报答她。只是大姐今日……”   离开时三人的气氛不算愉快,胭脂回想起姐姐当时的反应,十分担忧她之后会不会胡来。待晚些时候,她还是先与沈掌柜提一提这件事吧。   “母亲,您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沈错看了看,发现沈云破不在房内,疑惑道,“姑姑呢?她怎么不在?”   “她在小憩,我便没有叫她。今日找你没别的事,不过是两日后我要与你姑姑一起回郊外的行宫,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   是想和我们一起去,还是想回严州?又或者还想在京玩一段时间?”   太后虽因想念女儿,多留柳容止在京城内住了一段时间,但如今已经没什么大事。   柳容止今年没有急着赶沈错离京,在皇上封完郡主后依然没提此事,这次甚至还询问她是否要一起回行宫。   “两日后就走,那么快吗?”   沈错意外柳容止突然提此事,不过想到之前她一年中大多时间都和沈云破待在行宫,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待得也够久了,你姑姑不喜欢这么热闹。”   “嗯……那我也去行宫住一段时间吧,我的孔雀和仙鹤您养得还好吗?”   柳容止好笑道:“现在才想起你那些宝贝啊?放心吧,有专人照料,冬日也冻不着它们。”   沈错露出安心的神情:“那就好,不知它们还认不认识我。”   柳容止斜睨了她一眼:“你当初也没怎么照料过它们,它们如何认得你?”   沈错嘟了嘟嘴:“我也是给它们喂过食物的。”   母女俩虚情假意地说了会儿话,柳容止突然话锋一转,问道:“我听说你今日去了乾正镖局。怎么,是为了胭脂的事吗?”   沈错并未掩饰自己的去向,所以一点儿也不意外柳容止会知道。   毕竟在京城,就算一时掩饰了行踪,也不可能不留丝毫痕迹,最终结果不过是加强了柳容止的警惕而已。   “是了,没想到胭脂的大姐竟成了霍鸣英的入室弟子,真是无巧不成书。胭脂想念她姐姐,我便带她去见一见。”   “据说此次霍盟主带了她的夫人与女儿一同来,你是否见到了?”   “见到了,霍鸣英不在,是他夫人招待得我,霍紫苏那小妮子还是那么讨厌。”   “哦?霍夫人可有对你说什么吗?”   沈错神态自然,流利地道:“说了啊,说了不少。什么替她徒弟谢谢我,什么想要让胭脂姐弟三人团聚之类的。   她想得倒好,让胭脂和虎子都去她乾正派,既然要团聚,怎么不见让她那徒弟来我这?我又不是养不起多一个人。”   “所以,你是没答应吗?”   “当然没答应,胭脂与虎子我养了两年多,早就是我的人了,凭什么给她乾正派?”   “错儿,胭脂与虎子又不是东西,她姐姐既然在乾正派,你让他们姐弟团聚难道不好吗?”   “胭脂和虎子当然不是东西,他们是我的人。那霍梧桐是他们姐姐不假,可如今不仅是霍鸣英的徒弟,还改了名字,他们几人都不同姓了,还团聚个什么?   胭脂可是跟我姓的,她和我才叫团聚!若胭脂真想念姐姐了,我让他们见一见也未尝不可,但休想我把胭脂给霍梧桐。”   她毫不讲道理,让柳容止不禁露出了头痛的表情。   “你这般霸道,便没考虑过胭脂的心情吗?她若是想回姐姐的身边,这样岂非很伤心?”   沈错眉头一拧,立时便生起了气:“谁说胭脂要回她姐姐身边了?她说过要跟着我的,我才没有勉强她!   你别说这番自相矛盾的话了,自己勉强了人,便以为谁都与你一样,喜欢强迫别人留在自己身边吗?”   这番话显然触到了柳容止的逆鳞,她脸上体面的笑容渐渐消散,声音也变得低沉了一些。   “错儿,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情况是不一样的吧?”   “有什么不一样?就因为我姑姑是你们定义的戴罪之身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便天明教真的犯过罪行,那也是我父亲的责任。   他都以命相抵了,罪不及父母兄弟子女,与我姑姑又有什么关系?”   柳容止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你是我的女儿,云破是你姑姑,我们是一家人,自然该一起生活。   以此来说,胭脂和虎子也该与她姐姐一起生活才是,我的话语并不矛盾。”   沈错一噎,气得握着座椅扶手的手一用力,指尖瞬间入木三分。   她气势压人,咬牙冷笑道:“按这般来说,那我只能杀了霍梧桐才能杜绝你所说的这种情况了。   死人的话,不管有多少理由与借口,都不可能与我抢人了吧?”   她口中虽然说的是杀霍梧桐,目光却死死盯着柳容止,杀意逼人。   柳容止内力微薄,又有旧伤在身,立时便胸口发闷,喉中腥甜直冲而上。   她贵为大炎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几乎已在权力的顶峰。   然而当单独面对绝对强大的个体实力时,那些身份的加持竟显得如此单薄与微不足道。   柳容止也没想到这个女儿如此大胆,竟让自己重新想起了多年不曾体会过的濒死感受。   她身边自然不是没有护卫,然而不说这些护卫的武功能不能胜过沈错,此刻他们恐怕根本还没察觉到沈错的杀意。   柳容止一时无法发声,就在大汗淋漓,心血上涌,力有不逮之时,一道天籁般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   “容止,无妄,你们在这里吗?”   几乎是在声音出来的同时,柳容止便觉身上一松。再看沈错,脸上的凶狠已尽数不见,急急忙忙站起身向门外迎去。   “姑姑,您怎么来了,不是在午休吗?”   柳容止一边听着沈错模糊的声音,一边从袖袋中掏出手帕,接住了从口中呕出的鲜血。   “我睡醒了,听说你已经回府,便想找你。侍女说你在和你母亲说话,我过来瞧一瞧。”   沈错一听姑姑找自己,立时眉开眼笑道:“您休息好了吗?我与母亲已经说完话了,接下来陪您吧。”   她说着便要去拉姑姑,沈云破却轻轻推开了她的手:“我找你只是记起睡前你母亲说要找你商议要事,既然你们已经说完了,那我也没什么事了。”   沈错一下抓落了空,只是微微一愣,沈云破已经错身从她身边经过,朝着柳容止走去。   “哼……”   到了此时,沈错便也明白沈云破会来绝不是什么巧合。   大约是因为刚刚起身,沈云破如瀑般的长发不似平日那般柔顺整齐,发尾处甚至还有几分凌乱。   她慢慢走到柳容止身边,似是埋怨般道:“你怎么不等我醒来一起?你不在,又没人敢为我梳妆,我等了好一会儿,只能这样出门了。”   柳容止手中捏着巾帕,口中还有血腥味,面色苍白却努力露出笑容:“你看起来很累,我以为你还要睡一段时间。只是问一问错儿是否一同回去而已,就不想吵醒你。”   沈云破似是没看出柳容止的虚弱,拉住她的另一只手道:“那你等我醒来也是一样的,无妄又不会跑了。”   她十指笔直纤细,却十分有力,轻松将柳容止从座位上拉起。   “算了,你现在为我梳理头发吧。”   柳容止脚下不稳,幸好沈云破扶住了她的手臂,她只是微微一顿便顺势便靠到了沈云破怀中,脸上原本因气血翻腾而显现出的异常红晕更加艳丽了几分。   “今日怕是不成了,我方才伤到了手。”   沈云破将她半搂着在怀中,眼睑微垂,目光轻飘飘地看向了沈错。   “既然如此,那就等你的手好了再补上吧。”   沈错已然多年不曾见过姑姑如此严厉的目光,心下不禁一颤,那些针对柳容止的杀意终于是消散得一丝不剩。 第88章   沈错气呼呼地回到小院, 在房间中坐了一会儿后却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伸手往袖口中一摸,发现竟不知何时被塞了一个不足一指长,比小指还细的竹枝,眼中顿时大亮。   能够在她毫不知情地情况下给她递送消息的,除了姑姑还能有谁?   就在方才错身那一瞬间,她确实感觉到了某种异样, 只是因过于错愕而一时没有察觉。   竹枝中夹着一张卷起的纸条, 神错一看其中的内容,不禁大喜过望——她就知道,姑姑也是想离开的!   沈少主因欣喜在而房中来回踱步,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胭脂的声音,她毫不犹豫地叫道:“快进来……”   胭脂听说沈错回来, 自然马上赶来了她的房间, 想要说一说今日的事。   没想到刚一进门,她便被沈错迎面抱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一大圈。   “沈掌柜?”沈错看起来心情颇好,胭脂不知发生了什么, 疑惑地问道,“发生了什么好事吗?您好像很开心。”   沈错自然是开心的,在姑姑几次阻止她杀柳容止以后,她的内心十分动摇。   还好, 她现在知道姑姑是想走的——不想她伤害柳容止一定是出于其他考虑。   沈错也明白杀了柳容止后一定会有诸多麻烦, 只是有时候实在太过气恼, 这才忍不住想要给对方「一点儿」教训。   “是有好事发生……嗯,先不说我了,你今天见完姐姐觉得如何?”   胭脂抿了抿唇,面露忧虑:“能见到姐姐我自然是开心的,只是……”   “只是?”沈错眉头一皱,把胭脂放到了地上,“只是什么?你难道反悔了不成?”   “不是不是,我没有反悔,是我姐姐……”   胭脂十分明白自己姐姐的脾气,倔强好强也十分固执。   若非这样的性子,姐姐又如何能小小年纪护住她们两个弟妹呢?   只是这样性格有好处也有坏处,姐姐怕是不会轻易听她劝的。   胭脂向沈错说了自己的担忧,也希望即便姐姐之后有冒犯之处,沈错也可以不要怪罪。   沈错才不在乎那王大丫怎么想,只要胭脂不想走就好。   “这你放心,我那么大人有大量又怎么会与你姐姐计较?”   想当初她可是差点被王大丫用柴刀砍了,如今都没找她算账,简直是心胸宽广至极!   胭脂连忙甜甜笑道:“我知道沈掌柜宽厚,一定不会与我姐姐计较的。”   沈错心情大好,又被胭脂几句话哄得飘飘然,此时也不做他想,只开心道:“这些暂且不提,过两日你随我一起去郊外的行宫。那边风景不错,还养着我的孔雀与仙鹤,正好带你见识见识。”   “过两日就要走吗?那我能不能与我姐姐说一声?”   “当然可以,我派个人过去知会一声就行。”   与其说燕山位于京郊,不如说炎京是依燕山而建。燕山承接昆仑山余脉,虽并不如何巍峨险峻,但依然显现出其名山的厚重与庄严。   行宫建在半山腰,山路修得十分平坦宽阔,一行人早上从内城出发,中午时便已经到达。   胭脂所在的地界虽也有着高山,但江南山峰多秀丽,她与虎子还是被沿途不同的风景吸引。   柳容止与沈云破到达后便选择去休息了,沈错内力高深,胭脂与虎子又正在兴头上,都不觉得疲惫,沈错便迫不及待地带着两人去看那些曾经属于自己的奇珍异兽。   因司命、闻识以及白泉都有职务在身,此次一同来行宫的就只有解语一人。   沈错怜惜她身体弱,也叫她先去歇息,身边除了胭脂姐弟外便只带了沈丁。   沈错的这些奇珍异兽都是自小开始养的,有专门照看的人。   因其珍惜不易养,又与天明教的豢养人十分亲近,所以柳容止没有更换照看的人。   此时跟在沈错身边的豢养人也是天明教曾经的教徒。   这些珍禽都是散养在燕山,平日踪迹难寻,但只要豢养人打个呼哨,它们不一会儿就会循声而至。   胭脂好奇地看着那位精瘦矮小的老爷爷,见他将手指圈在嘴边,只轻轻一吹便发出了嘹亮的哨声。   沈错悠闲地摇着手中的折扇,对着她道:“孔雀马上就会来了。”   胭脂忍不住四下里张望,不一会儿耳中便听到了弟弟的惊呼声:“姐姐,快看那里!那里!好漂亮的鸟儿!”   胭脂顺着弟弟的手指看去,只见对面山峰上正有几只浑身艳绿的大鸟正朝着自己这边飞来。   “呀!”   稳重如胭脂,乍一见到那么漂亮的鸟儿也不禁惊喜地叫出了声。   虎子比姐姐外向,此时已经忍不住大声欢呼道:“沈掌柜,这就是传说中的孔雀吗?它们真的好漂亮啊!”   沈错仿佛被夸的是自己一般,得意地点了点头:“不错,这便是孔雀了。我一共养了六只,这两只最是活泼,总是来得最快。”   她话音刚落,便见天空中又出现了几只飞鸟,只不过其中一只浑身雪白,在阳光之下似是透明一般。   六只孔雀陆陆续续地落到了众人面前,豢养人已经拿出了一个竹筒,开始给它们喂食。   胭脂这时也已看清了它们的样貌,除了那极其显眼的白孔雀以及十分艳丽的两只绿孔雀以外,其余的三只孔雀看起来着实有些其貌不扬。   “沈掌柜,它们都是孔雀吗?为何差别如此巨大?”   沈错轻轻一笑:“它们可以向你保证,它们确实都是孔雀。至于为何差别这么大,你可以猜一猜。”   胭脂歪头想了一想,道:“家鸡分公母,公鸡艳丽会打鸣,母鸡质朴会下蛋,这几只孔雀是不是好看的是公孔雀,朴实的是母孔雀?”   沈错一收扇子,赞许道:“不错不错,能举一反三,事实正是如此。那三只有华丽羽毛的为公,另三只看起来不起眼的是母。”   胭脂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不解道:“那为何有一只浑身雪白呢?”   沈错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你再猜一猜。”   胭脂思考片刻后,答道:“我来京城以后见到街上有不少金发碧眼皮肤白皙的人,听说海外有与我们长得不同的人,更北方的蛮人也与我们长得十分不同,是不是与这一样呢?”   “你能想到这里已经十分难得了,然而并非如此,这三只雄鸟都是同父同母所生……你再猜?”   胭脂渐渐皱起了眉头,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突然似是记了什么一般,恍然大悟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白瑞吗?”   沈错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是,也不是。”   “为何是,也不是?”   沈错面露一丝轻蔑,目光望向了远处:“所谓白瑞不过是些哗众取宠的说法,不是下面的人想要讨好上位者,就是当权者想要愚弄百姓。   不论是孔雀还是其他什么生物,若是出现异常的毛发与皮肤白化,都不过是因为它们生病了而已。   我们看着漂亮,但对它们来说这可是十分不便的疾病。   轻则像这只孔雀一般,难以找到伴侣,重则会因无法很好地掩藏自己而命丧黄泉。”   胭脂看着沈错的申请,心中不知为何闪现过一丝不安。   虎子一听,已是面露同情:“这只白孔雀好可怜,如果是生病的话,有没有办法治好它呢?”   “这是打娘胎里带出的病,没有医治的办法。好在孔雀明王性子温和,雀叔说它并不怎么在意伴侣这件事,过得也挺逍遥的。”   沈错语气一转轻松,哗啦一声打开扇子,摇头道,“要我说也是,这有山有水、有吃有喝的,要什么伴侣?”   虎子听得似懂非懂,胭脂望了那只白孔雀一会儿,突然道:“我听说动物都更愿意选择强健的伴侣,它既是生病了,母孔雀不愿意与它繁衍子嗣情有可原。   我看它们相处和谐,并没有欺凌白孔雀,想来是不怎么在意它的外表的。如果是人的话……”   所谓的白瑞不仅包含各种白化的动物,也包括通体雪白的人。   然而虽被叫做祥瑞,但民间一旦出现这样的人,下场通常都会很凄惨。   胭脂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只不过因脸上长着胎记,由己及人便想到了这里。   沈错一挑眉,摇扇子的手顿了一顿,突然楼主了胭脂的肩膀,对着正在喂孔雀的豢养人道:“雀叔,给我一些饲料吧,我也许久没喂过它们了。”   雀叔沉默寡言,执行沈错的命令雀十分迅速,立即回身将腰间装有饲料的几支竹筒递到了沈错面前。   沈错对着胭脂和虎子道:“我们喂它们吃些东西吧,待会儿再去看丹顶鹤。”   虎子一看能近距离接触这些鸟,立时把方才的失落抛到了脑后,胭脂也很快收拾好了心情。   沈错见状似十分满意,点头道:“今日便只是看看这些珍禽,那些异兽还在更深的山里,有一些十分凶猛,不轻易靠近陌生的人。待之后做些准备,我再带你们慢慢看吧。” 第89章   柳容止收起信, 对着一旁正在研究残局的沈云破道:“没想到小小一个胭脂竟然惊动了我皇兄,看来霍掌门十分看重那个徒弟啊。”   在这件事上她对沈云破并无隐瞒,只不过沈云破似乎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   “哦……你和无妄说过了吗?”   “之前提过一回儿,把她惹恼了。这回若是再提,她怕不是得去寻我皇兄的麻烦了。”   就算是柳容止,回想起当日的场景也不禁心有余悸。若非沈云破来得及时,她恐怕真要命丧这女儿之手了。   “无妄向来看重自己在乎的人。”   “可先前我将她与解语等人分开,她不也乖乖照做了吗?”   沈云破终于从棋局中抬起头来, 轻轻瞥了她一眼。   “这又如何一样?解语等人自小在天明教长大,无妄明白这不过是短暂的分离。可胭脂有家人,这一分别可就与她再无牵扯了。”   “这样说来,你是偏袒错儿的咯?”   沈云破并不理会她语气中的促狭,只淡淡地道:“无妄是我侄女,我不偏袒她却是要偏袒谁?再说,既然胭脂自愿留下,那就是她姐姐想要强人所难。   还希望你和皇上能秉公处理,不要为了名声避亲才是。”   “好吧,我明白你的立场了。既然如此,我便去回绝了皇兄。”   柳容止的话并未让沈云破显露出丝毫欣喜,反倒加深了她眉目间的褶皱。   柳容止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不明所以地道:“怎么,你不开心?”   沈云破轻轻叹了口气, 摇头道:“我不是不开心,只是很担忧。”   “你担忧什么?”   “你与无妄是母女,却势同水火,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们该怎么办呢?”   沈云破此话一出,不开心的便换成了柳容止。   “什么叫作你不在了?你不在却是要去哪里?”   “人有生老病死、旦夕祸福,没有生离也有死别。”   柳容止将手中的信往旁一放,起身坐到了沈云破身边。   “我们不会再有生离,至于死别,除非我先早你一步去世,否则……”   “否则?”   柳容止勾扯出一丝笑意,却并不让觉得那是开心的笑容。   “你知道的,我总是能找到你,追上你。若是你比我先走,我便将咱们葬在一块儿,不管几世轮回,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看来我便是死,你也不会让我安宁。”   “所以,你一定要活得比我久。只有等我死了,才能再管不了你。”   “看来我想重获自由指日可待了,毕竟你的身体大不如我。”   “哼,那可说不定。”   柳容止因先前的内伤,这半年来确实身体不大好。但只要细心调养,想要康复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沈云破点了点头:“确实,世事难料。不过,我先你一步走也未尝不好。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来世?你想要与我葬在一处便葬一处吧。”   沈教主仿佛早已看透生死,平淡地谈论着这个话题。新阳长公主却是个俗人,不仅将这像是玩笑般的话当了真,而且已因对方的观念恼怒。   “我不爱说这个,明明在一起为何要想分开的事?不论生还是死,不论有没有来世,我都要与你一直在一起。”   她一边说一边紧紧抓住了沈云破的手臂,任性的模样与沈错竟如出一辙。   沈云破不禁又叹了口气:“无妄还是像你,不喜欢的事便不想听,想要的东西便偏要勉强。”   柳容止听完只是理所当然地道:“她是我女儿,自然有相像的地方。只是……”   她顿了一顿,面露委屈道:“你只疼爱她,却不疼爱我。”   沈云破似是意识到无论与她怎么说都说不通,只摇了摇头,又将目光落到了棋局上。   柳容止见她懒得搭理自己,气道:“百年前的残局有什么好看的?你若想下棋,我与你下几局都可以。”   “你的棋力太弱,我没有兴致。”   沈云破说得无情又干脆,柳容止吸了口气,好一会儿才道:“我不过是太久没碰生疏了而已,当年你可是我的手下败将。你与我下几局,我慢慢便能恢复往日水准。”   沈云破手中捏着黑子,专心致志地望着棋盘,眼神也没有分一个给柳容止,口中淡淡地道:“你曾赢过我,只能证明你很聪慧。可聪慧不代表有悟性,更不代表有耐性。   你心不在此,又如何能进步?我不愿意与三心二意的人下棋,你还不如让无妄来与我下,她下得都比你好。”   柳容止气个半死,好不容易才忍住伸手搅乱棋盘的冲动,不开心地在一旁干坐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沈云破终于解开了这残局,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她的神情总是细微,却也总十分感染人。   柳容止坐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这时见到她的笑容,先前的那些气恼便烟消云散了。   “云破……”   “嗯?”   沈云破一边收拾着棋子,一边随意应了一声。柳容止靠到她肩上,依恋道:“只要能让你开心,我什么都会做的。”   回应她的,却只是沈云破轻轻的一声叹息。   “我早就说了,柳容止如今不比过往,你以为她还会在意他人的看法吗?   去年朝廷处理江南的贪腐案手段已是最好的证明。如此大事她都不放在眼中,又哪里会为了区区一个胭脂破坏与女儿之间的关系?”   花弄影轻轻吹了吹手中的花茶,神态悠闲。反观她对面的霍鸣英,便没有这般从容了。   “唉,是我考虑不周了。原以为只是一个小女孩,长公主与皇上总不会为难人。没想到……”   他捶了一拳桌面,叹气道,“是我辜负了梧桐的信任,我看她这几日十分失落,都无心练武了。”   “呵呵,你在意的果然就只有这一点。”   霍鸣英被当场戳穿,不禁面露尴尬:“也不只是因为这个……”   花弄影轻笑道:“在我面前有什么好羞于承认的?我并不在意这些。倒是紫苏的婚事……你已经决定好如何回复了吗?”   “这……”这说起来又是一件头疼的事,霍鸣英揉了揉眉心,语气难得生出了一股埋怨,“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紫苏也是你的女儿,你又是如何想的?”   “皇上为紫苏指婚,你该明白他不可能是因为关心你女儿才有此提议的吧?”   “我当然知道,皇上这是在试探我……”   花弄影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这件事错就错在你立即意识到了这点,然后又没敢当场拒绝。   若你当时便不假思索地以紫苏已有婚姻拒绝皇上,之后又哪来那么多事?”   霍鸣英回来一想便也明白了,只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后悔药?   “那现在又该如何?我原是想将紫苏嫁给长虹,可紫苏这孩子……   唉,你说乾正派那么多年轻有为的弟子,她怎么就一个都看不上呢?”   “比起沈错来,你的那些弟子又有哪个算得上年轻有为?”   “这怎么能比较?沈错再怎么不下去了,惊讶地望向花弄影,难以置信地道,“怎么会?不可能!”   花弄影捂着嘴咯咯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说无妄年少有为而已,按你的标准,人家年少有为,你女儿就得喜欢人家啊?”   霍鸣英虽与她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但至今都没明白她的心思,将信将疑地望着她:“你真的不是那个意思?紫苏真的对沈错没有、没有……”   “没有什么?别的情谊吗?”   霍鸣英抿着嘴,撇开了目光,语气僵硬道:“她毕竟也是你的女儿……我知道你对沈云破情深义重,也从来没在意过这一点。   可紫苏不一样,紫苏是我的女儿,我不希望她……她和你一样。”   “我都说你误会了,以你女儿的性子,就算一时喜欢沈错,时间久了就会放弃的。你放心,在这一点上她可是比较像你。”   霍鸣英瞪着花弄影,面颊上的胡须一动一动,似是有话要说,却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花弄影看了他一会儿,这才笑道:“好了,这件事其实很简单。你带紫苏进宫面圣,让她自己拒绝皇上。   届时你也可以看看,这个女儿究竟能说出些什么话来。”   “你是说带紫苏面圣?这怎么行?万一她口不择言冲撞了圣上,被治罪可怎么办?”   “你说你世故,可我看你根本不懂人心。皇上想为紫苏赐婚是为了给她治罪吗?   你要明白皇家的意图,才能知道如何与他们打交道。你找个时间向皇上传达这个意愿便是。   至于结果如何,我们到时候就知道了。我或许不在乎你,但我总不会害自己的女儿吧?”   霍鸣英明白自己的城府不如花弄影,想想这么多年都听了她的话,也不差今日这一次,便也点了点头。   沈错来行宫后便经常带着胭脂与虎子在山中游玩,柳容止开始还过问了几回,次数多了渐渐便也不再在意。   炎京夏日炎热,但山中十分凉爽,胭脂与虎子自小长在乡村,这一进山颇有几分乐不思蜀的味道。   离行宫不远有一处山涧,沈错知道胭脂不会游泳后便开始带着她时不时去泅水。   女眷们在一起,虎子则和沈丁等人在另一处学习,至于其他护卫则在离山涧很远处警戒。   “胭脂,吃些点心休息一会儿吧,待会儿再练。”   沈错在水中教导胭脂,两人都穿了专门用来游泳的单衣,只有解语穿戴整齐地坐在岸边一块巨石上。   石面平坦,铺着一块儿四方的白布,解语身边还放着几个食盒。   胭脂用征询地目光看向沈错,沈错点了点头,手轻轻一托便将胭脂顶上了石头。   “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到上游看看。”   胭脂学了几日,已经习惯了沈错在自己休息时去别处,只乖巧地答应了一声。   解语拿了一块毯子披到胭脂身上,目光却望着沈错。沈错对着她点了点头,深吸了一个口气便扎入了水中,一阵气泡之后便不见了人影。   “喝点热水吧,现在天气虽热,但山溪水冷,不要着凉了。”   解语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胭脂,又细心地为她理了理湿润的长发,笑眯眯地道,“你悟性很好,不过几天就已经会闭气钻水了。当初我们几人学泅水,只有我没学会,少主不信邪偏要教我,但最终还是因为我的愚钝放弃了。”   胭脂惊讶道:“解语姐姐不会泅水吗?”   “与其说是不会,不如说我怕水。只要水漫过了我的大腿,我就浑身僵硬,不知所措呢。”   “啊,竟是如此?”   “是呢,幸好当初闻识注意到了这一点向少主说情后,少主便没有再勉强我。”   沈错不在时,解语便会与她聊聊天。不像是在长公主府时那样教授什么知识,或者交代沈错的爱好习惯,而是单纯地说些话。   胭脂很喜欢这样的氛围,然而这无法改变她心中日益增长的疑惑。   两人说了会儿话,解语见胭脂频频将目光投向水面,突然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不用担心,少主不会有事的。”   “解语姐姐……”   解语越是这样说,胭脂心中却越是沉重。她觉得沈错几人一定是在谋划着什么事,只是这件事不能告诉她。   “胭脂,你很聪明。”解语搂着她的肩膀,如同姐姐抱着妹妹般,“只是,有时候太聪明并不是什么好事。所谓慧极必伤,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胭脂面露忧色,口中还是谦虚道:“我比起他人并不聪明,闻识姐姐也说,我比起聪慧更加勤奋。”   解语忍俊不禁道:“那人古板,向来信奉勤能补拙,她看重你自然便这样说。   只是慧根这种东西,是多少勤奋都弥补不来的。她若没有天分,再努力也考不了那六元及第的状元。”   胭脂面露犹豫,似是不知该听谁的。   解语微微一笑,对她道:“你心里明白便好,若是世人问你,你的答案自然得和闻识一般。” 第90章   霍紫苏被封为县主的消息是在中秋之前传到沈错耳朵里的, 不仅如此, 胭脂的姐姐霍梧桐因受到皇上赏识, 被封为了锦衣卫校尉。   虽然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旗,但这可是实职。别说如今没有,便是先前也很少出现。   朝廷拉拢控制江湖人士的手段不外如是, 有名无实的勋爵封得最是随意。   当初天明教刚灭, 皇帝一口气封了百余名武勋, 听起来虽然夸张, 但除了虚衔以外,朝廷几乎没有付出什么实质的代价。   而这两年朝廷对江湖人士以约束为主, 几乎没再出过什么像样的封赏, 更别提让门派子弟担任锦衣卫这样的职责。   从这里便可以看出, 朝廷对江湖中人的态度有了更进一步的变化。   当然, 这次之所以选中霍鸣英最得意的弟子, 与之前胭脂的事分不开的。   沈错听闻这两个消息后,当场便抚掌大笑道:“女儿成了县主,好徒弟成了校尉,两人的事现在霍鸣英都只能做一半的主,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这样的封赏在有些人看来自然是隆恩, 然而对沈错来说, 比起失去的东西,这点恩惠实在太微不足道, 故而才有此一说。   白泉在旁附和, 沈错一边与她说话, 一边将她带来的几封信一一看完。   而随着她看完最后一封信,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转为了凝重。   “西北地区半月前竟已发生过几次地动了。”   “是,我也是才收到消息,不过看情况并不十分严重。”   “难道这次司命的占卜出了差错?不是中原而是西北……西北离炎京着实远了些。”   “朝廷应该也已接到了地方的消息,我今日派人去找司命,发现她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在钦天监。   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只能派人在她那里等着,自己先来给您送信。”   “倒也不急,如果不是很严重,司命应该不多久就会有时间。”   事情虽与原先预料的有些差别,但沈错大半年都等下来了,现在也不急于这一时。   她一边收起信一边看向窗外,忧虑道,“不知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夏日都快过去了,没想到还能下那么大的雨。”   此刻虽是正午,但屋外天色昏暗,天空阴云密布,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加上山风呼啸,将雨帘编制在一起,让天地看起来仿佛被一张张幔布连成了一片般。   “说起这个,我在来的路上发现山路有些地方坍塌了,似乎是山上泥石滚落所致。这几日炎河大涨,燕山脚下也有不少地方被水淹了。”   “这么严重吗?”沈错近期一直住在行宫,先前忙着进行计划,开始下雨后便整日待在屋里,故而不知外面的情况,“我还以为只是山雨。”   “并非山雨,整个炎京都下了好几日。不过目前还没出现人员伤亡,钦天监之前就预警过这场大雨。   加之之前连月的降雨,京城各处早就在做防洪的准备,只要不发生什么意外,应该能平安度过。”   “嗯……”沈错的眉头没有舒展开,听完这些,她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几分不安,“在燕山山脚潜伏的人这几日有传来什么消息吗?”   “少主,您是担心……”   “燕山地貌多植被,应当不会发生大规模的泥石流。只是夏日山涧的水流本就充沛,若炎河水位上涨太多,这些山溪无处可去,山脚村庄怕是要遭殃。”   “长公主应当是知道这一点的,燕山之上原就建了水坝,我来时看到不少家丁奴仆在冒雨加坝筑石,想来也是一早得了钦天监的通知。”   “钦天监有说这场雨会持续多久吗?”   “说多则三五日,想来明日就该停了吧。”   沈错点了点头,似自言自语般道:“幸好之前把事情都办妥了,否则这场雨还不知道要耽搁多少事。”   沈云破不喜欢雨天,因为雨天会勾起她许多不好的回忆。   她记得遇到柳容止时就是细雨绵绵的日子,记得兄长去世时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也记得无妄出生时那个雷雨轰鸣的正午。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相遇与离别都在雨天。所以,她不喜欢下雨。   这场大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才稍稍减弱,然而燕山之上依然山风啸啸,雨声不绝。   落雨打在树叶上、岩石上、屋顶上,奏响得仿佛是首离别的挽歌。   沈云破站在窗前,窗门却没有打开。她面对窗户静静站立着,像是在等待什么一般。   很快,在风雨声中出现了一丝别的声响,像是鹤鸣,像是虎啸,像是山中各种野兽四处逃窜的声音。   紧接着,山动了。   “云破!”柳容止是被震动以及侍女们的呼喊惊醒的,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她便伸手摸向了一旁,在没有触碰到该在的人时,声音透露出了无尽的惊慌,“云破,你在哪里?”   屋内没有点灯,外面也没有一丝亮光,以柳容止的目力实在是难以看清房间里的场景。   床铺犹如马车一般颠簸,她只能依靠本能紧紧地抓住了床栏。   “云破!”   “我在……”   幸好很快,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进了怀里。柳容止如获至宝般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原先的惊恐转成了欣喜,似乎对这地动山摇毫无所觉。   “太好了……”   “哪里好?我们还没安全。”沈云破一边说一边为柳容止套上外衣与靴子,之后才将她抱起,“我们先去空旷的地方。”   沈云破平日总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此时表现得却异常可靠。   柳容止紧紧靠在她怀中,无助得仿佛一只在风雨飘摇的小鸟。   “只要你在,哪里都好。”   沈云破低低地笑了一声,从容的笑声经过胸腔的共鸣,直接传到了柳容止的身上,让她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只是现在还有更加重要的事值得你去在意。”   沈云破刚将柳容止抱出房门,迎面便赶来了一群浑身湿透的护卫侍女。   柳容止是行宫中最重要的人,下人自然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长公主!沈长史!”   带头的家令见两人平安无事不禁大喜过望,连忙领着众人迎了上来。   “你们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柳容止此时终于恢复了一些长公主的样子,问道:“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人受伤?”   “行宫中还未有人受重伤,但是根据侍卫禀报,山涧水流大增,山上的水坝怕是支撑不住了!”   此时在山上寻一个平坦开阔的地方比起下山更加安全。   然而若是没人去通知山脚的村落,下面很有可能会被山洪冲毁。   “立即派人下山疏散山脚村落中的百姓!”   “可是长公主,现在地动山摇,又是连绵大雨,山道难行,更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山体仍在持续震动,众人将沈云破和柳容止围在中间,虽打了伞但还是淋得透湿。   因风雨声大,又夹杂着地动的轰鸣,家令不得不扯着嗓子回禀。   “无妄呢?”   “这……”   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柳容止,这种紧急情况下,哪里有人记得那位特立独行的郡主?   幸好,沈少主武功高强,也根本不需要他人惦记。   “姑姑,我在这里!”   正在家令为难之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透过巨大嘈杂的噪音传到了众人耳中。   只见沈错一手抱着胭脂,一手拉着解语匆匆向着众人跑来。她身后的沈丁抱着虎子,几人模样都是狼狈不堪。   沈错见到沈云破抱着柳容止时微微一愣,但很快语气焦急地问道:“姑姑,你没事吧?”   “我没事……”   在所有人都不得不大声说话时,只有沈错与沈云破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平时一般。   但众人依然清楚地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仿佛那些外界的声音根本算不上什么。   “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吧,去花园,那边地势最宽阔!”   “等一等……”沈云破突然放下了怀中的柳容止,对着沈错道,“燕山水坝怕有崩坏之险,必须立即疏散山脚的村民。这里能够快速赶到那里的唯有你一人,我要你立即启程赶往山脚。”   沈错先前虽盼着地动来,但根本没料到会如此严重。燕地原就不是地动多发地域,有史料记载的较大地动不过三起,最近的一起距今也有百年之久。   其余大多都是些轻微的震动,几乎完全影响不到百姓的生活。   故而当司命说炎京附近可能发生地动时,所有人都以为只是小震。   因此计划了用黑□□制造混乱,来行金蝉脱壳之计。   然而此时燕山地动的程度不仅超出了沈错的预计,而且还遇上暴雨山洪,如此严峻的情势自然暂时无法顾及那计划。   沈错一察觉到地动便带着胭脂去救解语,之后匆匆来找沈云破汇合。   在此期间,她不是没想过干脆改变计划,趁乱让沈云破就此离开。   可当汇合后她才发现,自家姑姑离开时竟也没忘了带上她母亲。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姑姑会在此时提出这样的要求。 第91章   不止是沈错没有预料到, 柳容止也没想到沈云破会要沈错去办这件事。   “可是姑姑……”   沈错并非不愿遵从沈云破的意愿, 也并非想对山脚的村民见死不救——毕竟其中还有潜伏的教众。   她只是弄不明白沈云破的意图, 故而一时不敢答应。   “怎么,你不愿意吗?”   沈云破的语气与神情并未有一丝严厉,然而沈错最怕的就是惹姑姑不开心, 想也不想就连忙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侄儿……侄儿去就是了。”   沈云破点了点头:“如今山上要比山脚安全,你母亲定然会帮你照料好胭脂等人,你放宽心速去速回。”   沈错心中有疑惑也有犹豫,但她向来不愿违抗沈云破的意思, 只得放下胭脂, 对着沈云破拱手道:“无妄这就立即下山,定不负姑姑之托。”   沈云破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 伸手抚去沈错脸上淋漓的雨水。   “我等虽是修道之人,平日不问俗世。然大道之道在苍生,你要切记这一点。”   姑姑已许多年不曾向她说道,沈错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喃喃道:“姑姑……”   “还有你出生皇家,你母亲是炎朝为人尊崇的长公主,于情于理你都该帮她分担责任,将来也要好好孝顺她。”   这番话不仅引得沈错露出了惶惶不安的神情,就连柳容止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此次地动并不如何严重,只不过是恰好遇到了暴雨,我等都不会有事,不要做生离死别之状。”   柳容止身上早已湿透,比她身旁的仆从侍女好不上多少,却仍保持着作为长公主的风度及威严,“错儿,你此次若能救下村中的百姓,实为大功一件。但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勉强行事。”   她这番话算得上是对沈错的关心,此时情况紧急,沈错便也不再耽搁,对着两人道:“孩儿明白,母亲与姑姑且自保重。还有,请务必帮孩儿照顾好胭脂以及解语。”   几人只快速说了几句话,山中便再次传来了巨响。地动时断时续,却没有要停止的样子,沈错拜别沈云破与柳容止,施展轻功朝山下赶去。   只是即便沈错武功高强,内力高深,在面对这般恶劣的自然环境时也难以从容。   山雨落在身上冰冷刺骨,沈错几乎已经睁不开双眼。因地动之势,山体不少地方都发生了滑坡,不时便有泥石流混杂着折断的树木从坡上滚落。   山道不仅泥泞,且已有多处塌方,若换成他人还真的无法顺利下山。   沈错虽接受了沈云破的命令,但心中还存在着疑虑,故而一直都在思考沈云破的意图。   可想来想去,她最终都只能认为这是因为姑姑悲天悯人。   沈错走后,众人也顺利转移到了花园之中。行宫四处都有坍塌的迹象,幸而人员转移及时,还未出现严重的伤亡。   胭脂跟在解语身边,身上穿着仅有的几件蓑衣之一。她还未从睡梦中醒来时便被沈错抱出了房间,故而直到沈错离开时都没有感觉到如何恐惧。   可当沈错离开之后,她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了无助、不安与恐慌。   因她年纪尚小,又有沈错嘱托,众人都十分照顾她。然而,正是因为他人对她的这种照料。   因为本身的弱小与无能为力,胭脂心头产生了强烈的动摇与懊恼。   在沈云破派沈错下山之时,她在心中不停地呼喊着不要——   她不想沈掌柜冒险,更不想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离开沈掌柜的身边。   然而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做不到,也什么都帮不上。   她是因为微不足道,因为沈掌柜的保护,因为他人的善良才能在这种危险境地中存活下来的。   胭脂自从跟着沈错后,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不甘心,以及对成长,对强大的渴望。   “解语姐姐,沈掌柜她……”   解语虽与她一样不懂武功,但她一直在公主府任职,与众人汇合之后十分自然地接管了部分职责,开始安排各种事宜,帮大家一起度过难关。   “你不用担心,少主不会有事的。”   “可是山中声音好大,若是万一……”   “不会有什么万一,少主武功高强,便是遭遇雪崩甚至火山喷发也能安然逃脱,更何况只是这种半吊子的地动与山崩。   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保护好自己,让少主能没有后顾之忧。”   在众人的努力之下,花园之中已支撑起了几座由油布临时搭建起的帐篷。   除了顶给柳容止与沈云破休息以外,其他几座都用来安置伤员。   地动之势已渐渐不复先前的剧烈和频繁,然而山中仍是不是传来木石滑落,山体崩塌的声音。山涧之中水声愈盛,显然有越演越烈之势。   柳容止浑身裹在皮衣之中,靠在火炉旁取暖。随着家令的禀报,她面上的神情已变得无比凝重。   如今的情势已不止是不容乐观的程度,等沈错到达山脚时,这山洪怕也要一并到达。   柳容止直到此刻也不明白沈云破为何要派沈错去做这件事,就算是为了救人,她也不会拿侄女的生命冒险才对。   “长公主,郡主武功高强,想要脱身该是不难的,还请您不要太过担心。只是那些百姓怕是来不及疏散了……”   柳容止脸色苍白,轻轻叹了口气道:“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家令劝道:“长公主,此乃天灾,还请您不要过分伤神。”   柳容止正待点头,一直站在帐篷出口处的沈云破却突然开口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柳容止下意识地反问,话出口后却猛然生出了一股后悔。   炉火照耀之下,她隐约看到了沈云破明亮的双眼,以及平静的神情。   “你先出去……”   站在一旁的家令察觉到气氛不对,弓腰退出了帐篷。   “怎么了?让家令听听也未尝不可,就我所知,他有亲人也住在山下的村庄里。”   “云破,错儿不会有事的,至于其他……”   “怎么了,连我的办法都不愿意听一听吗?”   柳容止偏开了脸,低声道:“你一直深居简出,连行宫都不曾走遍,如今又哪里来的什么办法?”   沈云破轻笑道:“有些事并不需要亲自去做,我以为没有人比你更明白这点。”   柳容止唇瓣轻颤,面色在明灭的火光中显得越发惨白。   “所以就算有什么办法,也不需要你——”   “尽人事听天命,你所谓的尽人事便是如此吗?”沈云破抬起手腕,指尖不知何时起竟捏着一支火折子,“山涧狭窄,只要炸毁两边的山体,既能拓宽河道,落下的岩石也能阻挡水势。   如此村庄虽难免仍会被淹没,但至少可以为村民争取逃脱的时间。”   “就算你再厉害,以一己之力难道就能让山体崩坏?别说行宫之中有没有火焰,便是有,如今又如何来得及?”   沈云破雅致的面容上显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果然早就知道,我已经记起了一切吧?难为你陪我演这一出戏,不过到今日为止,一切都该结束了。”   柳容止神情悲怆,泪水混杂着雨水顺着面颊流下:“你不总说难得糊涂吗?我不介意陪你演,你又为何要戳穿?”   沈云破神情淡漠地望着柳容止,冷淡道:“因为假的事永远都真不了。我有的时候也希望自己能将那些往事彻底忘记,忘记你是如何欺骗我,忘记兄长是死于谁之手,忘记你是如何违背承诺抛下我与无妄。”   “可我忘不了,你可以当作那一切都没发生过,但我做不到。”   沈云破微微一笑,那笑容之中显现出了某种残酷,“你或许忘了,天明教源于道家而非佛家,说的不是宽恕而是睚眦必报。”   “无妄一直在谋划帮我离开的事,就连她也知道,除了死亡以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让你放过我。   所以,她在燕山埋下了几百斤的□□,想制造假象来让我金蝉脱壳。”   “可她不明白,我想要的不是金蝉脱壳,而是真正的、彻底的解脱。”   “云破!”   柳容止猛然站起身向着沈云破扑来,然而沈云破只用了一只手便将她擒住了。   “只是我教固有死得其所的教旨,当初我以命相抵被无妄救回,之后便已熄了自尽之心。但今日……”   沈云破紧紧地抓着柳容止的手腕,盯着她的双眼笑道,“只要牺牲我一人就能救许多你所在乎的黎明百姓,难道不是非常划算的买卖吗?”   “云破,不要这样对我!”   沈云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这样说的时候,你又何曾理会过?你曾拿苍生大义来为自己开脱,那如今又为何要阻止我呢?   柳容止,你的所有所作所为都不过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与野心。   那时你想要的是权力,是天下,是万万人之上。只不过你得到了一切之后,又想起了曾被你抛弃的我而已。”   “哪有那么好的事?”沈云破轻轻一推,柳容止便无力地坐倒在地,“你想与我葬在一块儿那便葬吧,只要你能找得到我。” 第92章   燕山在地动与山洪的双重影响之下, 四处都发生着坍塌与崩坏。   巨大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 但沈错依然在这其中迅速分辨出了火・药爆炸的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   沈错越听越是心惊,冰冷的雨水落在她的身上,她却感觉内心更加冰凉。   爆炸发生不久, 山上的水坝便也跟着彻底崩塌。但水势在遇到乱石阻拦后便不再汹涌, 加上水道拓宽,沈错能清楚分辨出这山洪不可能再有爆发之势。   完全清楚燕山□□布局的除了她以外就只有沈云破。   因为必须让巡查的护卫无法发现, 所以沈错设置了非常高的门槛。   除了清楚位置以外,还必须有不俗的轻功才能去到那些所在。   她一个雀跃稳稳地停在了山壁上一块凸出的岩石之上,心下开始犹豫是否要回行宫。   姑姑派她下山的行为多少带着几分可疑,再加上如今她所埋下的火・药突然被引爆,这可疑中更多了几分让她不安的要素。   沈错虽然相信以沈云破的武功并非无法逃脱,但对方故意支开她的行为实在过于反常。   若姑姑是为了山下百姓,那么让她直接去引燃这些火・药即可,又为何要特地派她下山?   若是想要趁机离开, 就更不应该调走她,两人还能有个照应。   就在她犹豫之间, 突然感觉到离自己不远处出现了两道气息。   不是这山上慌不择路的动物,而是有着不俗内力的人。   “是谁!”   沈错震声大喊, 不一会儿便听到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传来。   “乾正派霍鸣英携夫人花弄影参见郡主。”   沈错顿时浑身戒备:“你二人来此作甚?”   “钦天监预测到京中将有地动,皇上派我二人来此保护接应长公主与郡主, 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不知郡主是否是下山求援的?”   沈错略一思考, 觉得这两人便是图谋不轨也不必冒着这样的危险前来, 据实道:“地动或将引发山洪,姑姑派我下山疏散村庄。”   “若是为此,郡主大可不必担忧,京中已派人来疏散山脚的村民了。”   沈错一听,这下不管是真是假,转身便要回行宫。   “郡主等等我二人,我们也一同前去。”   沈错懒得理他们,大声道:“若是跟得上,便一块儿来吧。”   霍鸣英不愧是一派掌门、武林盟主,沈错虽瞧他不起,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些正道人士之中,他算是难得武功扎实之人。   不过让沈错更没料到的是,不只霍鸣英,连花弄影也是轻功不俗,两人一路上一直没有落后她太多,只花了不到两刻钟便重新回到了行宫所在的半山腰。   沈错一边在心中盘算,这两人若是图谋不轨,自己这方有多大的胜率,一边又依然牵挂着沈云破的安危。   如果姑姑平安无事,这时也该回到行宫了。   可是,当沈错回到行宫之时,发现她离开时还井然有序的人群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众人见沈错回来,不仅没有欢迎,甚至有几名护卫下意识地拔出了刀。若非家令阻拦,双方很可能就要兵戎相见。   沈错不知自己离开时发生了什么事,一见这个情景当场恼怒道:“怎么回事?我只离开了片刻尔等便要与我拔刀相向了吗?我姑姑还有解语、胭脂她们呢?”   “少主!”   沈错话音一落,便听人群中传出了沈丁的声音。她气势骇人,众人一时不敢动作,沈错推开人群便看到沈丁竟被人捆着扔在角落。   “是谁做的?沈丁——”沈错大怒,然而只是问出这句话,她便猛然一震,对着沈丁厉声问道,“我姑姑呢?她还没回来吗?”   因为她立即便意识到,此处能够制服沈丁的唯有一人。   “少主,教主点了我的穴后便不知去向。长公主还在昏睡,故而这些人才对我等有敌意。”   沈错迅速解开了沈丁的穴道:“解语和胭脂呢?”   “她们只是被困在帐篷之中,应该没事,只是长公主……”   沈错扫了一眼身后的众人,转身进了柳容止所在的帐篷。   地动已十分轻微,家仆搬了不少东西出来,柳容止此时正躺在一张藤椅之上。   她身边守着一位医官,是皇帝怜惜妹妹特意为她指派的御医。   “让开!”   沈错几步上前将那位已然年纪不小的医官推开,只轻轻点了柳容止身上的几个穴道,方才还沉睡不醒的人便已然悠悠醒来。   “我姑姑呢!”沈错既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也没有一点尊老爱幼的打算,一把抓起了柳容止的衣领,目眦欲裂,“她去哪里?她离开前和你说了什么?”   柳容止面容惨白,看起来憔悴不堪。似乎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现下的状况,她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沈错的脸,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柳容止!我姑姑呢?”   “云破……”柳容止喃喃地说出两个字,突然两道血泪从她眼角缓缓滑落,将沈错吓得一下松开了手。   柳容止软若无骨般落在藤椅之上,混合着血水、泪水与雨水的淡红色液体一下便布满了她的脸颊。   可她脸上显露出的竟是笑容,致使场面看起来更加凄惨与可怖。   “云破……”   沈错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立时回头朝外走去。   “郡主,长公主怎么样了?”   沈错一出来便遇到了守在出口的霍鸣英与花弄影,眼中顿时一亮。   “我母亲没事,你们二人……”   “让我夫君留在此处守护长公主,至于寻找沈教主一事,还是由我与郡主一块儿去吧。”   沈错只微一犹豫便点头道:“两位若是觉得可以,我没有意见。”   霍鸣英望了妻子一眼,拱手道:“霍某一定保护好长公主,郡主还请放心。”   沈错根本就不在乎柳容止怎样,只轻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便施展轻功,朝着山涧方向飞去。   花弄影紧随其后,两人直到山涧处才停下了脚步。沈错看了花弄影一眼,冷哼道:“你内力不怎么样,轻功却十分了得。”   “这是圣女为我独创的功法,我一日也不敢懈怠。”   “看来无需担心你拖后腿了,我们分头寻找,我从下游开始,你从上游开始。”   若沈云破安然无恙,却不曾回行宫,那么离开自然是向下走更合理。   若是沈云破出了什么意外,落水被冲到下游的可能性也更大。   沈错虽姑且相信了花弄影,但仍保持了警惕,希望自己能先找到姑姑。   “全凭少主安排。”   花弄影并无异议,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沈错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与她分头行动。   地动虽已停止,雨也渐渐变小,山洪在被落下的巨石阻挡后更是已没有了成灾的危险。   但想要在这样四处乱象的黑暗山涧中寻找一个人,难度仍然犹如登天。   行宫之中除了沈错、霍鸣英以及花弄影之外,便只有沈丁一人有能力一同寻找。   然而沈云破在离开之前伤了他,使他暂时无法使用内力,此时只能留在营地养伤。   沈错与花弄影整整寻找了一夜都不曾找到沈云破的人。   倒是发现了不少肉块、血迹以及破碎的布料,只不过沈错拒绝承认这些是她姑姑的遗骸。   “荒唐!就算我姑姑一时不慎受伤,也绝不可能被火・药炸到!你拿这些东西是想糊弄谁?”   两人虽都轻功不俗,但经过一夜搜寻之后早已变得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沈错全然不复平日体面,花弄影比起她来更加落魄,看得出十分尽心尽力。   “确实,这些东西想要拿来糊弄人,还是稍显不够。”   沈错眉头一挑,目光幽深地望着花弄影:“我姑姑如今还生死未卜,你便想着要如何糊弄我母亲吗?”   “我与少主您一样坚信圣女是安全的,既然如此,我们难道不该趁此机会来个偷天换日吗?”   “可若是我母亲真的相信,然后放弃派人寻找我姑姑该怎么办?”   光靠两人搜索的难度还是太大了,沈错如今比起帮姑姑逃脱,更急于确认姑姑是否安然无恙。她早已想好,只要天一亮便让人开始大规模地搜寻。   “少主,您未免太小看长公主的执着了。您放心,即便圣女只剩下灰烬,她也会把每一片灰尘都找出来的。”   七月初五,就在大多数炎朝百姓沉浸在乞巧佳节即将到来的喜悦中时,大炎西北突然发生强烈地动,两省七州一共二十余县遭殃。   西北虽不如中原以及江南地区人口密集,但依然出现了不少伤亡。   朝廷立即派遣官员以及军队前往赈灾,然而情况不容乐观。   西北部分地区余震未消,加之地方偏远,道路难行,不管是百姓还是前去救援的军队都处于危险之中。   因燕山延续了昆仑余脉,当日连京城也感觉到了震动。   燕山因此引发山洪,虽最后在长公主的努力之下使得山下百姓免于灾祸,但仍有不少良田被淹,许多村民流离失所。   此次是炎朝建立以后最大的一次灾害,民间渐渐开始流传起了不好的谣言。 第93章   钦天监虽之前便已向上报备今年可能出现地动, 但无法确定什么时候发生, 发生在哪里,又究竟有多严重。   况且大炎每年都有不少地动,大多不会形成严重的灾情, 地方自己就能处理, 这一回朝廷颇有几分措手不及。   然而比起这天灾,更让皇帝忧心的却是人祸。   当初江南一案本已尘埃落定,可这次天灾竟又被某些好事之徒翻了出来。   说是当初冤假错案之中的冤魂在地下向阎王告状, 导致上天降下惩罚。   还有一些传言则直指柳容止,说新阳长公主违逆天理、牝鸡司晨、与女子□□等等,罪状数不胜数。   这些自然是荒唐至极不攻自破的谣言,然则在惶惶不安之中,竟也有不少百姓被这些妖言蛊惑。   皇帝一方面想要先赈灾,一方面又觉得不该让这些谣言继续传播,最近急得焦头烂额,每日都只睡不到两个时辰。   只是比起这些国家大事, 更让皇帝觉得牵挂忧心的还是妹妹柳容止的情况。   当日燕山地动后沈云破便不知所踪,朝廷派了不少人去搜寻, 半月下来依然杳无音信。   而据他派去的太医所说,新阳长公主茶饭不思, 日渐消瘦,如今已然无法下地。   他因国事根本脱不开身, 母亲年事已高也不宜舟车劳顿去此时山道难行的燕山, 最后只能派女儿景城前去照顾妹妹, 以表自己的一点儿心意。   “姑姑,您再喝点吧。”景城担忧地望着柳容止,劝慰之中带着一丝祈求,“您吃得太少,身体会撑不住的。”   只是短短半个月,柳容止便整个人消瘦了一圈,不仅脸颊凹陷,瘦骨如柴,而且双眼之上蒙着一层白布,唇瓣没有一丝血色,看着犹如活死人一般。   “有云破的消息了吗?”   她的气息极其微弱,景城只能贴在她脸边才能听到她说了什么。   “这……还没有,不过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沈教主武功高强,一定会转危为安。   或许她当日受了些伤,不得不躲在山中某处疗养,所以我们才寻不到她的踪迹。   姑姑您一定要顾惜自己的身体,这样等到沈教主回来才能有力气开心。”   柳容止点了点头,唇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你说得对……”   景城舀了一勺粥送到柳容止唇边,轻声道:“这是皇祖母亲自教御厨做的青菜香菇粥,她说您年幼时生了病只喜欢吃这个。   这次她无法亲自来照顾您,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代她好好照料您。”   “是我让母后担心了……”   柳容止笑着抿了一口粥,然而下一刻便眉头紧蹙,大声干呕起来。   景城连忙叫一旁的侍女端来痰盂,柳容止便将方才好不容易吃下的一些东西又尽数吐了出来。   景城见此情景,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一直听母亲说姑姑爱极了沈教主,言语之间竟不无羡慕之情,心中从此埋下了疑惑。   在见到姑姑与沈教主的相处之后,景城自觉完全理解了母亲的话,却直到此时才深刻地体会到「爱极」这两字的含义。   她明年便要成亲,可她至今不曾体会过这种深刻的爱恋。   看着姑姑这般痛苦,她除了心疼以外竟也如同母后一般,生出了几分羡慕——恐怕她这一生都体会不到这样的感情了吧。   景城刚从房间里退出,便见一名锦衣卫迎面赶来。   “情况怎么样了?”   燕山在这次地动、山洪以及爆炸之中损坏得面目全非。   尤其是山涧处布满了无数巨大的岩石树木,清理起来费时费力。   皇上不顾群臣反对,为了帮妹妹寻找爱人,派出了不少锦衣卫与京营兵。   “回禀公主,长史……”   锦衣卫面露犹豫,景城暗道不妙,压低声音道:“你只管告诉我。”   “找到沈长史的……尸体了。”   景城心中咯噔一声,焦急道:“你确定是沈教主的尸体?看清脸了吗?”   “尸身看起来已死去多日,早已腐败,面目全非。但据说她确实穿着当日长史离开时所穿的衣服,而且身形也十分相似。已有另外的人去通知郡主,此下应该正在确认身份。”   景城一边急速转动着脑筋,一边对着校尉道:“你先不要声张,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待我先去看一看。”   锦衣卫自然不敢违抗命令,此时行宫之中长公主不能理事,一切自然由这位公主做主。   景城吩咐了侍女好好照顾柳容止,自己则跟着锦衣卫赶向尸体所在之处。   她到时沈错不知为何竟在发怒,若非有乾正派的霍掌门以及掌门夫人拦着,恐怕在场的人都要遭殃。   “发生了什么事?不是说发现了……发现了沈教主吗?”   沈错一听到她的话,立时便一个眼刀子瞟了过来,怒声道:“谁说发现了我姑姑?我姑姑不可能会死!”   她这半月显然也过得极其艰难,不仅面色难看,身形也瘦削如竹,眼中布满了血丝,全然没有平日的风流做派。   景城呼吸一滞,声音不自觉便弱了几分。   “我、我只是听人如此禀报……”   她一直在照料柳容止,而沈错几乎从未离开过这个山涧,两人这才是她来行宫后第一次见面。   景城当初便见识过沈错发怒的模样,此时见她目露凶光,加上因消瘦怒意更显凶悍的面容,气势顿时输了一筹。   一旁被卖的锦衣卫早在这几日见识过了这位郡主的可怕,低下头恨不得将人缩成一团。   景城也注意到自己的说辞是将祸水东引,清了清嗓子道:“这不是重点,无论如何也是发现了尸体,应该尽快确认她的身份才是。”   说实话,她一直到现在都没什么真实感。虽与沈云破只有几面之缘,但在景城眼中那是谪仙一般的人物,怎么会说没就没呢?   她心中想到这种可能不无悲痛,然而当看到姑姑的痛苦之后,又便觉得自己的那些可惜微不足道。   “有人确认过尸身的情况了吗?”   留守在此的锦衣卫总旗接口道:“我等都不知沈长史的特征,不敢妄自确认。据家令所说,长史当日确实穿着这一身衣物,但郡主她……”   景城至今还未见过尸体的模样,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为了姑姑,她也必要开一下这个先例。   “让本宫看看。”   “公主……”   尸体已腐烂得不成样子,让娇生惯养的公主看这样的场景,无论谁心中都会有犹豫。   “哼,你又认得出什么来?”   沈错偏着脸,显然是不愿多看那具尸首,景城并不理会她,几步走到被放置在树荫之下,盖着白布的尸体旁边。   “掀开……”   跟在她身边的锦衣卫略一犹豫,见她神色坚定,只得伸手将白布掀开。   白布之下,一具白水泡得发胀发白的尸体露出了它的面貌。   景城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偏开了脸,那场景却仍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不会忘记沈云破那一头如墨云鸦羽一般的长发,不会忘记她如玉一般洁白无瑕的面容,也不会忘记她纤细修长挺拔如竹的身形。   可此时,那都变成了残破的模样。   乌黑的长发如同水草一般纠缠在一起,惨白的皮肤如同白蜡一般油腻光滑,而那原本青竹一般的身形像是无端膨胀了两倍的巨人。   四肢都已残缺,甚至隐约可以见到内脏。长时间浸泡在冰冷水中的尸体,在阳光下放置了一段时间后,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腐烂臭味。   “公主,您没事吧?”   景城只觉得一阵晕眩,热烈的阳光之下,她竟觉得从背脊升起了一股冷意。   “我没事……”她用手捂着唇瓣,脸色发白,秀眉微蹙,语气却依然冷静,“这不是沈教主,让人找个地方埋了吧。还有,这件事不要告诉我姑姑,就说……就说一直没有找到任何人。”   “这……”   众人此时虽唯景城马首是瞻,但柳容止积威已久,要隐瞒她这么大一件事,都不禁心生犹豫。   “这什么这?姑姑如今心力交瘁,难道你们要拿这具不明身份的尸身来让她伤心欲绝吗?”   若是真的不明身份,长公主又如何能伤心欲绝呢?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景城的打算,却更不知如何是好。   “你敢!”原本不愿承认这便是沈云破尸体的沈错却在此时爆发,怒气冲冲地推开了景城,厉声道,“谁敢动她!”   景城其实并无法依据自己所见就彻底确认这是沈云破。   然而她又实在想不出,会有一个身形相像、穿着一样的人,同时死在这里。   再加上沈错的反应,她对此已经没有任何怀疑。   “姐姐不是说,这不是你姑姑吗?”   沈错虽神情凶狠,但轻颤的嘴唇与苍白的脸色暴露了她的动摇。   “她、她……她自然不是,我姑姑又怎么会……”   “既然不是,便将她好生安葬了吧。”   沈错似是一呆,那面上的无助与哀伤连景城看得也颇为不忍。   “你若怜惜她,我便将她全权交由你处置,如何?”   沈错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突然眼中精光一闪,嘴角泛出一丝冷笑:“你以为如此便能让我罢休?我姑姑是因谁而死,我便要让谁为她陪葬!”   景城大吃一惊,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见眼前的沈错腾空而起,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行宫所在方向飞去。   “来人,快去追她!不要让她伤到我姑姑!”   她话音未落,身边便掠过了两道人影。她分辨出那是霍鸣英与花弄影后,不禁一阵庆幸——父皇将两人派来此处,实在是有先见之明。 第94章   霍鸣英与花弄影皆轻功不俗, 这一次却完全追不上沈错。   当初武林之中虽没有真正比出过个天下第一,但沈云破在大多数武林人士心中是当之无愧的绝顶高手, 无人能挫起锋芒。   正道武林苦沈云破日久, 原是寄希望于年轻一代能出一位天纵奇才压制天明教,却不想反倒是天明教出了沈错这个少主。   自沈错年少成名以来,其让人忌惮的程度便渐渐超过了沈云破。   究其原因并非是沈错已然超越了沈云破, 而不过是她乃后起之秀,武林前辈若是败在她手中, 脸上更加无光。   如今沈云破已死,要论起武功来,霍鸣英想来想去也只想到寥寥数人能与沈错旗鼓相当——反正他是不可能赢沈错的。   只如今有皇命在身,他便是再忌惮沈错也得冒死拼上一拼, 保长公主安全了。   “郡主三思!”   他苦苦无法追上沈错, 只得以丹田之气大声敬告。然而就是这一分心, 他便又慢了一步。   花弄影虽也与他一同紧追不舍,但神态异常轻松从容, 看起来不像是去救人, 倒像是去看热闹的。   霍鸣英察觉到这一点时突然心生不安,大感不妙。这端时间情况复杂, 柳容止身体抱恙, 花弄影又每日都在寻找沈云破, 两人不曾碰过面, 他竟忘了这一茬——这两个人相见又如何能和平共处?   “弄影,你是何打算?”   更让霍鸣英感到惊恐的是, 花弄影此时没有半点哀伤。   “是何打算?”花弄影目光掠过霍鸣英的脸,足尖一点,身姿突然超过了霍鸣英,“自然是要助少主一臂之力了。”   行宫在这次灾难之中毁坏了不少,但因为全部人力都去清理山涧石块以及寻找沈云破,半月过去都没来得及修缮。   因护卫们都被派去寻人,柳容止所住的地方只有一些侍女,沈错毫不费力地便闯进了她的居所。   因为沈错太过气势汹汹,侍女们几乎是瞬间便察觉到了她的敌意。   “郡主……”   能够服侍在柳容止身侧的都是最忠诚的侍女,此时没有三人没有一人逃跑,都匆忙地拦到了柳容止的床榻前。   若放在过去,沈错难免要为这主仆情深感叹一番,但此刻她早已失去了耐心,没做丝毫停顿,便冲向了几人。   她身形飘逸,三人连她的动作都没看清便被轻巧地推了出去,再回头一看,都不禁发出了惊呼。   “殿下!”   “郡主,万万不可!”   沈错天不怕地不怕,心中对柳容止怨念已深,此时又哪里理会她是自己的母亲还是炎朝长公主?   一脚踏在床沿上,一手提起柳容止的衣领,狞笑道:“母亲,半月不见别来无恙?”   炎朝最尊贵的长公主——柳容止此时犹如提线木偶一般被女儿抓在手中,虚软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被白布遮掩了大半的面容苍白却平静。   “错儿,你找到云破了吗?”   “啊,找到了,我找到了姑姑,这便送您去见她,请您代我向她老人家问个好。”   柳容止似乎很开心,唇角露出了一丝笑容:“真的吗?那太好了。本宫没有为错儿尽过错母亲的责任,错儿却这样孝顺本宫……”   沈错气极反笑,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柳容止,如今你还与我装什么蒜?以为演一场母女情深我便会放过你吗?我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以祭我姑姑在天之灵。”   柳容止歪垂的脸终于动了一动,但最终因为太过艰难而放弃。她的气息似乎更弱了一分,脸上现出了凄惨的笑容。   “云破会因我的死开心吗?我的血能够祭奠她吗?你是她最疼爱的侄女,如果我是被你杀死,她是不是就会愿意见一见我?”   沈错杀过不少人,却从未杀过这样没有一丝求生欲望的人。当柳容止问出这个问题时,她竟不禁一愣。   姑姑愿意见到柳容止吗?若是愿意,她也不会千方百计地想走。   “哼,这个问题你就要去问阎王了。”   柳容止轻轻叹了口气:“那在死之前让我再看一眼云破吧,我对你虽无养育之恩,总归有血脉之情,你就当可怜一下我……”   她这番话说得毫无傲气,叫沈错颇有几分意外。在她看来,母亲对姑姑的执着不过是贪恋美色,根本没有一点儿真心。   可对方此时心灰意冷的表现,似乎……还是有那么些情义在的。   “我若是不答应呢?”但沈错并未心软,凌空抬掌,作势要朝柳容止的天灵盖劈下,“你杀我父亲,毁我天明教几十年心血在先,囚禁姑姑与我在后。   要不是姑姑三番几次阻止我,你以为你还有命活到现在吗?”   “今日便是不为姑姑,我也要杀了你以泄心头之愤,你以为我会满足你的要求吗?”   柳容止嘴唇轻颤,像是感叹般道:“这或许便是我的报应吧。当初若非云破承诺会将你当作自己的孩子对待。   我已将你落胎,如今你要取我性命实乃天经地义……”   有泪水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沈错听到她用叹息般的声音道:“你动手吧……”   她这番话似是想惹怒沈错,然而沈错对她本便没有感情。   故而一点儿也不觉得愤怒,反倒疑惑起母亲与父亲、姑姑的关系来。   沈错原本酝酿起的愤怒与冲动渐渐消散,面对一个一心求死,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女子,她一时竟下不去手。   不期然间,她回忆起沈云破在调开她之前最后说的那番话,那一丝犹豫十倍百倍地扩大了起来。   现在想来,姑姑的那番嘱托可谓意味深长,若她此时真的动了手……   沈错想到此处,手下一松,柳容止软绵绵地跌回了床铺上。   “你一心想死?”   柳容止只是静静地瘫倒在床上,像是没有听到沈错的话一般。   沈错只得自顾接道:“你一心想死,我偏不让你死。你说得对,我姑姑不愿见你,我又为何要为你脏了自己的手?”   她说完便想甩袖离开,却突然察觉到空中飞来的几根银针。   其中一枚直直地射向了柳容止,沈错下意识伸指一截,将飞针牢牢地夹在了指间。   待她看清之间飞针的样貌,脸色顿时一变,大怒道:“花弄影,当初暴露我行踪的人果然是你!”   “少主反应之快,真是让人惊叹。”   沈错再一扫三位侍女,见三人已经瘫倒在地,一时不知生死。   “哼,我早就怀疑是你,只是猜不出你放我又抓我的理由罢了。”   “理由很简单,我想接近少主,取得少主的信任,并且向少主传达某些讯息。”   “我可是从来没相信过你!”   “啊,可有关于长公主的情报,我说的都是事实。”花弄影背着手看向柳容止,笑语嫣然,“新阳长公主,您这般狼狈的模样还真是难得一见啊。”   柳容止似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也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   若非方才有沈错阻拦,自己已与那三位侍女一样受到银针袭击。   沈错恼怒于花弄影想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对柳容止动手,冷声道:“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又如何?”   “都是事实的话,您难道就不想杀了长公主为您父亲与姑姑报仇吗?”   关于柳容止与天明教的恩怨,沈错大多都是从花弄影处得知的。结合她年少时的耳闻,可以判断出□□不离十。   然则她不是在意这些事情的人,对于母亲杀死了素未谋面的父亲这件事,她根本毫无感觉。   她先前对柳容止的厌恶,完全来源于对方不仅主导了针对天明教的行动,而且囚禁了她的姑姑。   “哼,她现在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差别?我要先去安置姑姑的遗体。”   “对她来说活着与死了或许没有差别,可是对您和天明教教众而言,这可是有很大不同的。   只有长公主死了,你们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解语等人也才能真正回到您的身边。”   沈错听闻此言,忍不住大笑了一声:“花弄影,你是将我当三岁孩童欺骗吗?我若杀了柳容止,我舅舅等人又如何会放过我?   我姑姑既已仙逝,天明教所余教众之身家性命便系于我一人身上,便是为了他们,今日我也不会动柳容止……更不会让你将此事嫁祸于我。”   花弄影脸上现出了一丝惊讶的神情:“我以为看到圣女的尸身,您会更加愤怒才对。”   “我自然愤怒,可愤怒不意味着就可以任性妄为……”沈错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扬起脸,忍住了眼眶中的泪水,“姑姑在时,我自然可以随性而为,但如今……”   她视线一转,目光如刀:“花弄影,我们沈家人即便有矛盾也会自己解决,何须你这个外人插手?”   “哈哈哈……”花弄影一边笑一边擦去了眼角的眼泪,拍手道,“好一个一家人,少主,您说得很对,只有一家人才会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沈错冷眼望着她:“既然知道了,还不快些离开?别说是你,就算加上霍鸣英,你们也不可能赢得了我!”   花弄影捂着唇笑了良久才渐渐停歇,声音也因此变得有一丝沙哑:“郡主,既然你已承认了长公主是你的家人,那么我自然会离开。只是在走之前,我也要带走我的家人。”   她话音刚落,沈错便听得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   “解语见过姑姑。”   这一声甚至比沈云破的死讯更叫沈错震惊,以至于她竟一时呆立在了当场。   花弄影满脸笑容地对着沈错道:“郡主,感谢您与圣女照顾解语多年。哦……还有传授了她一身制毒制药的本领,真是对我等助益良多。”   天明教圣女的四位侍女各有本领,白泉生财有道、闻识博闻强识、司命占星算卦,而解语善解人意……且通药理毒经。   “让您与教主也无法化解的毒药,除了她,大概没有谁能配置得出来吧?” 第95章   沈错当日所中之毒实为化功散, 倒并非无法化解。   但确实十分针对她们姑侄俩的内功心法,可以使她们短期之内失去大半功力。   她先前听霍紫苏说是从柳容止处得来, 只以为是柳容止不知从何处找到了制毒的高人,没想到竟是解语所为。   “难道我姑姑当初也是因为……”   沈错自认中毒乃是自己大意轻敌导致, 而沈云破当日没有抵抗朝廷是为了天明教众。   可若那化功散是解语所制,那么沈云破也极有可能是中了化功散的毒, 因而无力抵抗。   “这重要吗?”花弄影笑意盈盈地望着沈错与柳容止,“如今圣女既已不在,您与长公主成为了一家人,那么我带走解语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反正……她之前不也一直不在您身边吗?”   不知是否不愿面对沈错, 解语一直不曾进门。沈错胸口起伏, 面唇发白, 目中一片赤红。   “花弄影,你果然满口谎言。说什么对我姑姑忠心耿耿,她如今仙逝你却没有半分伤心。   我当日拒绝你实乃明智之举,今日我便要你血溅当场!”   沈错内力深厚,此时因怒意而蓬勃外放,一时掀得周遭桌椅震动不止, 离她最近的柳容止原便已奄奄一息,立时呕出一口血来。   花弄影因此连退数步,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   沈错与沈云破之所以为武林恐怖, 便是因她们所习的《玄上无净天罡经》高深玄妙, 不止有几倍于普通心法的威力, 还有百毒不侵的功效。   便是偶尔有些毒无法立即解除,第二次也不会再对她们产生作用。   在花弄影等人之前,曾也有不少人想要「智取」,但最终都无疾而终。解语之前所制的化功散,对两人都只能起效一次。   沈错双眼已然见红,又哪里理会柳容止的死活?手腕一翻,一把精钢所制的折扇便从她手中飞出,直击向花弄影。   花弄影慌忙闪躲,却见一道人影后发先至,凌厉的掌风迎面而来。   她虽早有防备,动作却还是不免现出了狼狈。腰间抽出的软剑只挽了半个剑花便被沈错两指弹开,根本来不及抵挡身上便中了一掌。   虽说花弄影武功不算顶尖,但她的轻功在武林中也能数一数二。   然而在面对沈错之时竟毫无招架之力,就连她自己也一时万分震撼。   她虽离开天明教多年,但自小服侍沈云破,因此自觉能估计出沈错的武功,却不想今日落魄至此,无论是躲闪还是还击都在对方预料之中。   只是转瞬之间,她身上便连中三掌,若非沈错手中没有趁手的武器,她早已命丧当场。   沈错杀心大盛,身上衣袂随着蓬勃的内力在空中翻飞。   花弄影无力招架只得一味后退,周遭树木房屋立时纷纷遭殃,沈错所过一处一片狼藉。   花弄影眼见不支,沈错得了机会变掌为拳,眼见着便要直轰向花弄影心口,空中突然响起了一道火铳发射的声音。   沈错此时眼中只有花弄影,身体虽预警到了危险,但不愿后退,只堪堪避开了要害,长拳依然直击花弄影身躯。   只是她这一顿还是让花弄影得了机会,手中软剑如同灵蛇一般缠绕上了她击来的手臂。   沈错避也不避,口中大喝一声,气势无比凶猛,那软剑犹如破布一般碎裂开来。   “少主!”   就在这一拳堪堪击中花弄影身体之时,沈错的耳中突然听到了解语的声音。   “唔——”   花弄影胸口中了一拳,立时便心血上涌,喷出一口血来,身体也随着去势重重落到了远处。   沈错这一次并不急着去追花弄影,伸手摸了肩上的伤口一把,缓缓地看向了仍站在门口的解语,面色苍白如纸。   解语脸上依然带着平日温柔的笑意,只是她手中的火铳此时正朝屋内指着柳容止。   “少主,还望您能放我姑姑离开。”   本应命丧那一拳之下的花弄影虽看起来伤势不轻,但仍有余力,此时已缓缓地站起了身。   “看来你们是有备而来,又是护心镜又是火铳……”   花弄影捂着胸口,面如银纸,唇角却依然带着笑意,神情作态与解语看起来十分相似。   “少主武功高强,我们若是不准备周全,恐怕这次是有来无回。”   沈错肩头血流不止,她却仿佛毫无所觉。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杀我姑姑?”   “郡主,我早已说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就是圣女,又怎么会想杀她?   我希望她能从这俗世与孽缘中解脱,无论是用什么方式。既然这就是她的选择,那么我也会为她感到高兴。”   “那你们自爆身份又是为何?”   花弄影叹了口气:“若您愿意站在我们这边,这又如何能叫自爆身份呢?圣女既已不在了,我便没有理由再留在乾正派。   我们杀了柳容止,然后一起离开京城。只要结合天明教余部以及我这些年经营下的组织,我们大可不必惧怕朝廷。无论郡主您想做什么,我都会尽自己所能辅佐您。”   “呵呵呵,你说我姑姑只喜闲云野鹤,自己的野心倒是不小。”   沈错只轻轻瞟了花弄影一眼,而后深深地望向了解语,“你姑姑似乎很了解我姑姑,那么你又如何?”   解语抿了抿唇,轻声道:“我早已与姑姑说过,少主志不在此。”   “哈,看来你没有白呆在我身边那么多年。”她说着再次看向花弄影,冷笑道,“你听到了吗?这就是我的答案。”   “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如此,今日我与解语便与郡主就此别过。”   沈错喉咙间微微一滑,似有话要说,解语却在此时道:“少主,长公主若再不救治,怕是华佗在世也无回天之力了。”   沈错心口起伏,半晌才缓缓地道:“就算我肯放你们离开,你以为你们能下得了燕山?”   “此事便无需郡主担忧了,我自有离开的办法。”   花弄影捂着胸口艰难地移动到解语身边,解语扶住她,最后看了沈错一眼。   “少主,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望您兀自珍重。”   沈错的面容早已不复先前恐怖狰狞,平静之中却更现出一份悲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今日便放你二人离开。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否则……”   “多谢少主……”   皇家子弟多少都习了一些武艺傍身,景城自然也有些功夫。   然而不说比起沈错、霍鸣英等人,便是比起霍紫苏来那也是全然不够看的。   她追到一半便已力有不逮,只得让武艺稍高的锦衣卫们先行,自己带兵在后慢追。   只又追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突听身边百户叫道:“公主,这边有人!”   景城刚一停下脚步,便见一个人影突然从旁边草丛扑出,身上带着血迹,不是霍鸣英是谁?   “霍掌门?”   景城大惊失色,正想出声询问,便听得行宫方向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快去阻止、阻止……”   霍鸣英显然受了不轻的伤,景城心中着急,暗道连你霍掌门都落到如此地步,我姑姑又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   “阻止弄影……”   景城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听到霍鸣英继续道:“她要对长公主不利……”   伴随着这句话,行宫处响起了火铳的声音——景城顿时心中一凉。   沈错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良久,直到锦衣卫出现在眼前,她才像是突然回过神般冲向柳容止所在的房间。   柳容止原就身体虚弱,此时又再次受伤,已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沈错微一思考,掌心运气贴到了柳容止的背心之上。锦衣卫追到门口,以为沈错要对柳容止不利,纷纷拔刀相向。   “我是在救她,若是想杀她,何须等到你们赶来?”沈错只是轻轻看了他们一眼,锦衣卫便感受到了无形的压迫感,“不想我母亲有事,就给我安静地待着。”   只是这样一句话,这几名锦衣卫便不敢再动。因为他们不仅明白此时的沈错能够对柳容止一击毙命,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对方。   沈错半个身躯都已被鲜血染红,她却浑然不觉,直到柳容止苍白的面容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她才取下对方蒙着的白布,检查她的双眼。   “错儿……”   柳容止唇瓣微动,目中却无神,沈错这才发现她双眼已对光线没有反应,脸颊之上还有许多未痊愈的伤口。   那一晚沈错与花弄影去搜寻沈云破,但柳容止又哪里愿意留在原地干等?   竟故意调走霍鸣英,想要带领护卫亲自去寻找。结果途中遭遇余震,从山道滑落摔断了腿。   若非霍鸣英及时赶到将她救起,也用不着等沈错动杀心了。   “今日算你命大。”   “你又何必救我?我知道你恨我,也厌烦与朝廷有牵扯,如花弄影所说那般,难道不好吗?”   沈错冷声道:“我那般做自己自然痛快,但姑姑……姑姑她最心疼的便是百姓,从不曾想再起争端。   我虽厌恶朝廷,但也知道若没有你们,百姓无法安居乐业。”   她顿了一顿,等喉中的哽咽与酸楚过去后才继续道:“更何况姑姑不想我杀你,我不愿违背她的遗愿。”   柳容止黯淡无光的瞳眸微微一动,声音低得连沈错也差点没听清。   她说:“啊,原来这才是云破对我的惩罚。” 第96章   景城赶到行宫之时,沈错正从屋内出来, 景城见她满身是血, 还以为她已对柳容止下手,大骇道:“沈错,你对我姑姑做了什么!”   沈错木然地看了她一眼, 嘴角突然现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不如你自己去看看?”   景城见她这番言行举止, 坐定了心中所想, 一时悲愤欲绝:“杀人噬母,沈错,你以为你能逃脱得了这个罪责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然我等不是你的对手, 但大炎能人辈出, 只要我父皇一声令下,一定有人能将你绳之以法。”   “呵,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有这个闲功夫放狠话,不如进屋去瞧一瞧你最心爱的姑姑究竟怎么样了。”   沈错看起来犹如罗刹一般,景城忌惮她不敢轻举妄动, 正犹豫间突然看到锦衣卫从屋内冲出, 焦急禀报道:“公主,长公主还十分危险,请尽快宣御医救治。”   景城错愕地看了沈错一眼, 而后急忙向着房内跑去。   “姑姑!”   沈错听得景城这饱含情感的称呼, 眼中忍耐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滑落脸颊。   胭脂与虎子是少数留在行宫内的人, 自然也听到了这边的巨大动静。   行宫的建筑在地动之中倒塌了不少, 人员也就尽量安置到了一处,故而胭脂当时所在之处离柳容止和沈错并不远。   胭脂听到声音时,解语刚离开不久。在离开之前,她曾嘱咐两人待在房间里不要乱跑。   “姐姐,声音已经停止了,我们要不要出去看一看?”   虎子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怯懦的孩童,跟着几位师傅习武,不止身手矫健了,胆子更是大了不少。   胭脂心中也十分担忧,解语姐姐迟迟未归,而那些声响正是她离开后不久才开始的。   只是弟弟毕竟年幼,如今行宫仍旧混乱,她思考了一会儿后对虎子道:“我去看一看,你留在这里不要乱跑。”   “我也去,姐姐,我可以保护你。”   “又不一定有什么危险,我只是去看看,很快就回来。”   “可是……”   “解语姐姐回来没看到我们会担心的,你留在此处,万一她回来也好让她安心。”   虎子毕竟是跟着胭脂长大的,性格又乖巧,听姐姐这样说,只得点头应是。   柳容止病重,皇上又派了景城来此,行宫里的侍女自然都围着这两人转。   胭脂出门时发现外头空无一人,想了想还是朝着原本声音所在的方向跑去。   她记得柳容止就住在那里,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应该都会赶往那里。   路上果然一副兵荒马乱的场景,但胭脂看到来往的人不是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便是穿着兵甲的士兵,间或有几位侍女,并未有可疑的人。   胭脂胆子大了一些,从已经塌了一半的围墙角探出身来,想寻个人问一问情况。   没想到她才刚露了半个身体,便被一股力量揪住了后背的衣裳向上一提。   “啊——”   “你是谁?为何在此鬼鬼祟祟?”   胭脂身形娇小,被对方轻松提起,不禁一阵晕头转向,眼前只能看见对方身穿飞鱼服,是一名锦衣卫校尉。   “锦衣卫大人,我是郡主的侍女,只是听到了这边的响动,不放心才过来瞧一瞧的。”   “嗯……郡主的侍女?”   “是的,请问大人知道我家郡主现在何处吗?”   胭脂强作镇定,没有露出自己的怯意。对方将她放到地上,语气还算和善:“郡主方才离开这里,我看她向山涧方向去了。如今这里一片混乱,你若想寻她,便去那边找一找吧。”   胭脂抬头看向对方,只见面前的锦衣卫身形高大,眉目俊朗,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谢谢大人……”   锦衣卫挥了挥手:“山路难行,你要去便快些吧。”   胭脂行了个礼,转身寻向去山涧的山道。   这名锦衣卫看了她的背影片刻,直到听见属下的声音才收回目光。   “镇抚使大人,我已派人回京禀告圣上,也已安排人手搜寻花弄影的踪迹。只是这霍掌门该如何处置……”   此名青年年纪轻轻便已是从四品镇抚使,可见其出身不凡。   先前便是他率领几名锦衣卫率先赶到,武功亦是不弱。   而下属之所以询问他如何处置霍鸣英,正是因为他是乾正派的记名弟子,曾在乾正派学过几年武艺。   “景城公主怎么说?”   “公主暂时没时间理会霍掌门,长公主的情况不容乐观,她一直陪在长公主身边……”   镇抚使眉头微皱,思考了一会儿之后道:“既然霍掌门那么配合,便先好生照看着吧,等皇上下了命令在做处置。”   “那郡主……”   青年叹了口气:“无论是郡主还是霍鸣英,都是能以一敌百之人。若我等手中有火器或许还能周旋一番,如今这样的情况若还想硬来,无异于以卵击石。”   下属沉默了片刻,也跟着叹气道:“侠以武犯禁,各门各派典藏秘籍不肯透露,各门派弟子也是眼中只有门规没有律法。   明明他们都身怀绝技,却不思考着如何凭自己的本事报效国家,整日只想着快意恩仇、行侠仗义,却不知藐视朝廷法律为百姓带来了多大的祸端。”   青年沉吟了片刻,突然爽朗一笑,拍了拍下属的肩膀道:“如今比起过去已好了不少,皇上英明,长公主又有远见卓识,这样的状况将来一定会改变的。   你也听到郡主的话了,连原天明教少主都这样说了,我相信安宁很快就会彻底到来。”   下属似是被他感染,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郡主竟有那么小的侍女吗?”   “嗯?”   “我方才见到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女孩,眼角有一块殷红的胎记,自称郡主的侍女,正在寻找郡主。”   “哦,您说的是胭脂吧?我来行宫后有听人提起过,说她身份特殊,曾救过郡主的性命,故而与其他侍女待遇不同。”   “哦……”镇抚使点了点头,“那小姑娘年纪虽小,但不仅行动近身而且有礼有节,一点儿也不怯场。”   “我早就听说郡主身边能人辈出,还有一位叫解语的姑娘……”   “解语姑娘?她如今又在何处?”   胭脂跟着沈错来山涧泅水过许多次,所以对这条路十分熟悉。   只是因之前的地动,现今这路不像过去那么好走,她不得不放慢脚步。   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快看到了沈错的身影。   “沈掌——”   只是她才喊了半句便察觉到了不对,沈错身上的衣服染着大片暗红,像是血迹一般,向来挺拔高挑的身形也出现了一丝佝偻,脚步虚浮,犹如游魂一般飘荡在狭窄的山道之中。   胭脂自小生活在村中,村旁便有山,跟着姐姐赤脚走过不知多少山路。   此时再顾不得矜持,一边叫一边小猴子般手脚并用,从落差坡高的下行山道中滑落下来。   “沈掌柜,沈掌柜!”   沈错的耳力几乎算得上是某种困扰,即便是睡梦中都能听到远处的声响。   胭脂一直与沈错同床共枕,自然深知这样一点。可此时,对方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呼唤一般。   “沈掌柜!”   胭脂察觉到不对,更是加快了速度,飞奔向沈错身边。   而越是靠近,她也越是确定,那片暗红的污渍是血迹无疑。   甚至不用细看,她便已经找到了沈错肩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沈掌柜!”   胭脂的声音到了此刻已完全变了调,幸好不知是因为受伤身体虚弱还是因为心不在焉,沈错走得极慢,终于是让胭脂追到了身边。   “沈掌柜您怎么了?您受伤了?我们先回行宫医治吧!我听说皇上派了御医来行宫……”   她惊慌失措地拉住了沈错的手,然而沈错像是没有注意到她一般,继续向前行走着。   胭脂看清沈错的神情后,惊慌失措已变成了深深的担忧。   “沈掌柜,沈掌柜!您不能再往前走了,您需要医治,您还在流血……”   她花费了全身的力气去拉沈错,然而看起来脚步虚浮的沈少主力气依然大得惊人,只是略微一动,便挣脱了胭脂的手。   “沈掌柜,您怎么了……”   沈错这时才终于看向了胭脂,平淡的神情之中带着一丝冷漠。   然而她的眼中正不停地流着泪水,脸颊早已一边湿润。   “胭脂,我姑姑……”   胭脂心中剧痛,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沈错,只能跟着落下了眼泪。   “沈掌柜……”   “我再也见不到姑姑,今后我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了。”   “沈掌柜……”   “解语也走了,原来她一直在骗我。”   胭脂见过沈错的许多面,强势的、别扭的、孩子气的,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脆弱的模样。   即便是第一次相遇时,沈掌柜受了那么重的伤,也没有像今日这般露出过这么脆弱的神情——像是被所有人抛弃了一般。   胭脂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在她眼中强大、厉害、无人能敌的沈掌柜,原来也是需要他人保护的。   “她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沈掌柜……”胭脂的泪水比沈错流得还要汹涌,她用小小的身体抱住对方,声音轻柔却坚定地道,“您不是一个人,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第97章   沈错虽然内力强悍, 但也无法忽视大量流血带来的虚弱, 加上情绪激动, 大悲大怒之下气火攻心,在被胭脂抱住后便就此晕厥过去。   这刚发现沈长史的尸身便出了霍夫人刺杀之事,长公主和郡主又都倒下, 行宫更是乱做了一团。   御医只有一位, 因此忙得焦头烂额, 刚看好柳容止便又急急赶去看沈错。   景城明白柳容止已从沈错处得知沈云破的死讯, 现在也不敢独断处理,只得让人难先把沈云破的尸体藏冰安置,等待柳容止清醒后再做决断。   沈错平日甚少生病,这一却是病来如山倒,看起来着实凶险。   她一直高烧不退,无论什么药物都不见效, 只能不停地以烈酒擦拭身体降温。   景城虽为沈错派了两名侍女, 但她便是昏迷中脾气也颇为不好。   除了胭脂以外不肯让他人碰触,最后只能由胭脂一人贴身服侍。   她这一睡便是整整三日,胭脂没日没夜地守在她床前, 每过半个时辰便要帮她以冰水烈酒擦拭皮肤。   擦身降温虽然辛苦, 但还不算艰难, 最让胭脂烦恼的还是喂药。   沈错显然不喜欢药的苦味, 即便是有一些意识能够吞咽, 大多时候也会吐出来。   要不是胭脂连哄带骗地给她灌下一些, 御医这些药怕是起不上一点儿作用。   直到第三日半夜,沈错身上的热度才渐渐褪去,人也不总是胡言乱语。   胭脂检查过沈错的额头,确定没有热度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看着只是短短几日便又消瘦了许多的沈错,她的心里又是心疼又是难过。   “沈掌柜,您一定要好起来。”   虽然她从来不去探究沈错与柳容止的关系,但只从平日的所见所闻也看得出,母女俩关系并不好,全靠沈云破维系着。   她更知道,沈错究竟有多依恋爱戴这位姑姑,突然遭此大变,心中一定痛苦至极。   可是胭脂不知道自己能为沈错做什么,比起周围的人,她的力量实在是太弱小,太微不足道了。   胭脂望着沈错的脸,忧愁地想了一会儿,因安下心来,不一会儿便恍惚地睡了过去。   沈错虽然浑浑噩噩地昏迷的三天,但并不是一点儿意识都没有。   她知道有什么人来过,知道有人在为自己医治,也知道胭脂一直在照顾自己。   只是内力紊乱,在体内四处流窜,犹如业火一般灼烧着她的身体与神智,让她迟迟无法醒来。   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四肢也无法以自己的意识行动,她仿佛暴风雨中漂浮在汹涌海面上的一叶孤舟,无助而彷徨。   她一忽儿看见姑姑在对自己笑,一忽儿又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与解语,眼前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   沈错只觉得口中发苦,心中发酸,在这世间已经了无生趣。   每每有这样的想法时,她便觉得身上灼热一分,内力熊熊燃烧着她的身体,仿佛要将她吞噬殆尽一般。   她觉得既痛苦又痛快,想要继续又想要结束,恍惚之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只白色的孔雀来迎接自己,看起来像极了她养的那只孔雀明王。   如果就此跟着孔雀明王离开,是不是就能回到天明山,回到天明教,回到姑姑还有解语她们都还在她身边的时候呢?   可每当她生出这样的想法时,便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低声呼唤她。   不像姑姑那样叫她无妄,也不像解语她们那样叫她少主,不是错儿,不是郡主,而是……   “沈掌柜,您一定要好起来。”   沈错体内的那股天罡内力以沈云破所种的先天一炁为种,从她出生开始便一直自行运转。   正因如此,不管是吃喝玩乐还是休息安眠,她的内力都能一直增长,练功速度远胜于其他人。   天罡真气的运转一直十分平和,但这一次在沈错受伤以及激烈情绪的双重影响之下,天罡真气彻底暴走,既然导致了这一场发烧。   而在渐渐退烧的现在,沈错体内的真气流转也越来越慢,直至彻底停止。   仿佛是一切狂风暴雨过去后的平静一般,海面如镜,她这一叶小小扁舟也终于停止了颠簸。   沈错缓缓睁开双眼,终于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光明,耳中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那是胭脂睡着时的呼吸声,微弱、平静却无比让人安心。   她微微侧了侧脸,看到胭脂小小的身体趴在床边,稚嫩的脸颊上还充满了疲惫。   身体的疼痛逐渐清晰,火铳造成的伤既能处理,也难愈合。为了不触碰到伤口,她被垫高了一侧的身体。   沈错呆呆地看了胭脂一会儿,待思绪渐渐清晰后才抽出手,缓缓坐起身来。   屋外天光还未大亮,屋内只有胭脂与她。身上的伤虽然疼痛,但处理得十分不错,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在恢复。   沈错察觉到体内真气停滞,尝试着运了一下功,却发现天罡真气再次运行后竟是逆着先前的经络流转的。当她再想停止,却发现已经无法逆转。   幸好并未感到不适,略一思考后沈错便不再理会,转而把目光又放到了胭脂身上。   她记得之前种种,记得找到了姑姑的尸身,记得解语的背叛,也记得昏迷前胭脂找到了她。   沈错未曾想过,在这样的时刻,竟是这小小的孩子成为了她的支柱。   可是,人总是会分离的,无论是至亲还是挚友,都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就算胭脂说过要永远陪着她,可她有姐姐也有弟弟,更有自己的人生,又怎么可能会一直陪着她呢?   就连解语也……   沈错伸手摸了摸胭脂的头顶,柔软的长发带着一丝湿润,当抚摸到胭脂的脸颊时,指尖传来了柔软细嫩的触觉。   “胭脂啊……”   就连她的姑姑,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解语、司命、闻识和白泉也会与她分离,更何况是这不过萍水相逢的胭脂呢?   就只剩下她一人好了。   “唔,沈掌柜……”   趴着睡并不舒服,胭脂即便累极了也仍担心着沈错,故而睡得并不踏实。   当感觉到脸颊被人触碰时,她很快转醒过来,迷糊间看到沈错已经坐起了身。   “啊,沈掌柜,您、您醒啦!”   她面露激动与欣喜,开心不已地握住了沈错的手。   沈错淡淡地笑着,冲她点了点头:“嗯,这几天辛苦你了。”   胭脂一边觉得高兴,一边却又觉得哪里不对。沈掌柜的神情既平和又温柔,看不出一丝悲伤与痛苦,却让人觉得那么遥远。   就好像、就好像……曾经的沈教主一样。   胭脂虽见沈云破的机会不多,但对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气质印象深刻。   像遗世独立的世外高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再值得她留恋。   “您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吗?伤口痛不痛?要不要我去请御医过来为您换药?”   沈错摇了摇头,轻轻道:“我没有哪里不舒服,反倒是你,没有睡好吧?”   她说着拉住胭脂的手臂:“不要趴着睡了,到床上来吧。”   胭脂心中虽有疑惑,但想到沈错先前都要她来暖床,便乖巧地脱去了外衣与鞋子,爬到床上。   “那我先帮您看看伤口有没有裂开吧,好像没有在发烧了。”   沈错的手不止不热,甚至似乎比平日的温度还要低上一些。胭脂摸了摸她的手,担忧道:“您冷吗?”   “我不冷,伤口也没有裂开,多亏你这几日的照顾,我都已经好了。”   沈错的反应实在是太平静,也太成熟了。明明应该是个好现象,胭脂却越发觉得不对劲与不放心。   “不要担心了,你趁着天还未亮休息一会儿吧。”沈错轻轻按住胭脂的肩膀,让她躺到自己身边,“睡吧……”   胭脂笑了一下,乖乖地闭上了眼,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知道沈错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而这很有可能会引发某些她意料以外的事。   如果是平时的沈掌柜,此时一定会一边撒娇一边把心中的委屈尽数发泄出来。   她的情绪向来溢于言表,一眼便能明了。可此时,她却压抑着自己的心情。   胭脂心中无比酸楚,比起先前沈错哭着向她说,自己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还要酸涩。   她闭着眼,感觉到沈错也在一旁躺下,听到了沈错轻轻的叹息。   景城这几日也是憔悴了许多,虽然她不像胭脂那样需要亲力亲为,但也没有离开过柳容止一步。   幸好沈错为柳容止输过内力,等到第三日时,柳容止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   只是柳容止一醒来便要去看沈云破,不管景城怎么劝都不听。   “姑姑,沈教主的尸……身藏在冰窖之中,您如今身体虚弱,眼睛又还未恢复,实在不宜去那种地方,不如再等一等。”   “我的眼睛怕是好不了了,身体怕也是好不了了,又有什么好等的呢?   你不用害怕,我只是想去看看云破。我腿脚不便,你便让人把我抬过去吧。”   景城一听,心中大慌了,忙不迭道:“您肯定是会好的。” 第98章   柳容止没有反驳景城, 只是虚弱地抬起了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腕, 景城连忙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姑姑,您有何吩咐?”   “你看过云破了吗?”   景城面露难色:“嗯……”   “她看起来怎么样?”   景城想起沈云破尸身的惨状心中不忍,含糊道:“沈教主尸身完整……”   “看得清脸吗?她是什么神情?”   景城心想, 事发都已半月,尸身一直泡在水中, 又哪里还看得清脸呢?   “沈教主是为百姓牺牲,功德无量,定然是安详的神情。”   柳容止露出一丝苦笑:“是啊,能够逃离我,她自然开心。”   景城听后只觉得心中酸涩万分,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   那沈教主天仙一般的人儿, 她姑姑更是人中龙凤,为何就不能在一起呢?   姑姑爱极沈教主, 她听说沈教主对姑姑也是有情谊的, 为何又一定要走到这个地步呢?   “姑姑,逝者已矣……”   “逝者已矣,”柳容止闭着眼, 嘴唇微颤,“可是景城,云破怎么会死呢?她不到二十岁武功便已经独步天下,孤身一人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方将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   她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神情渐渐变得舒缓而放松:“你没有经历过这些自然是无法想象的,但我亲眼见过她有多厉害。   云破如今的武功一定更加出神入化,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死去呢?”   景城不怀疑沈云破武功高强,但想起燕山毁坏的惨状,又实在不觉得那是光凭武功高强就能逃脱的。   人力到底还是无法与天地抗争。   “您不要再想了,好好歇一歇,养养神吧。”   柳容止却像没有听到一般,抓着景城的手继续道:“她如果想逃定然是逃得掉的,可是她不想。你知道她走之前对我说了什么吗?”   “姑姑……”   景城没想到柳容止虚弱至此竟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手上一阵生疼。   “她说,只有死才能让她逃离我。”   景城心中大震,又怕柳容止想不开,急忙道:“姑姑,这一定是沈教主说的气话,她若真的想不开,又何必等到那日?   请您不要那么想,沈教主定然是为了百姓的安危才兵行险着。”   柳容止点了点头:“她自然是为了百姓,世上没有比她更慈悲的人。她说得当然也是气话,气我诓骗她,气我杀她兄长,气我不守承诺……她也是世上心最硬的人,知道如何让我伤心。”   她仿佛是在埋怨沈云破,泪水却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   景城曾经从没有见她哭过,如今却每日都看到她的泪水。   “姑姑,御医说您不能再哭,否则眼睛就难治了。”   “一双眼珠子而已,治不治得好又有什么要紧?我也没想要哭,哭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是……”   景城为柳容止小心地擦拭着泪水,听到她用平静又迷茫的声音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云破不信轮回转世,云破说就算死也要死得其所,错儿没了姑姑突然就长大了,她也不愿杀我,我该怎么办呢?”   柳容止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般,景城察觉到她没有求生的意志,心中担忧不已:“姑姑,您是大炎的长公主,父皇、朝廷还有百姓都需要您,您还不能倒下。”   柳容止叹了口气:“我曾也这样想,这样告诉自己,这样欺骗他人。为了得到天明教的支持,我笼络云破又嫁给她哥哥。   知道沈云砚有争夺天下的野心后,我又挑拨他们兄妹的关系,让两人反目成仇。”   她淡淡地说起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仿佛是在交代遗言一般。   “景城,你知道吗?若非云破,你的皇祖母、你的母后还有家中的一切女眷都活不下来……你自然也不会出生。她心中有大义,有真情,可我心中只有算计。”   “我答应过不会杀她哥哥,可我知道,只要有她哥哥在,我永远不可能和她在一起。   所以我故意引沈云砚杀我,云破不得已出手伤了她哥哥……   沈云砚当时虽号称天下第一,但云破的武功更在他之上。   能够伤他的人只有云破,我早已想好如何铲除这个后顾之忧。”   这些阴谋诡计听起来是如此恶毒,柳容止说得平静,景城却希望她能停下来。   因为她从姑姑的平静的语气之中听出了后悔与痛苦。   “云破是那么聪慧且通透的人,她只是不愿算计他人,不愿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他人,不愿……不愿那样怀疑我。   我便利用她的信任,利用她的怜惜,利用她的爱……景城,云破爱过我。”   “姑姑……”   “我知道她爱我,并为此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她是天明教的圣女,是天下第一,她品性高洁,超凡脱俗,你知道当初武林之中有多少人爱慕她吗?”   景城虽不知当初有多少人爱慕沈云破,但只看如今的沈错,也能联想个一二了。   所谓乱世出英雄,但景城相信,即便是在那样一个豪杰辈出的时代,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沈教主也一定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可她爱我……”柳容止笑了一下,眼中似出现了一丝光,“我这么多年有时也会怀疑,那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可那梦境是如此真实清晰,与她的回忆,我一刻也没有忘记。”   “沈云砚死后,云破也曾因懊悔而疏远我。可她放不下我,也放不下错儿。   她想带着我与错儿远离纷争,想带我们去没有争斗的地方。”   景城听到此处,竟觉得姑姑那时若能跟沈教主离开,不失为一件好事。   “那您为何……”她听得入神,一时竟忍不住追问了下去,“是因为战事吗?”   柳容止摇了摇头:“当时我们在北方的形势已一片大好,南方战事虽然胶着,但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我若跟着云破离开,炎朝复国至多只是晚几年而已。”   “那……”   柳容止叹息道:“景城,我知你不愿把姑姑往坏处想,可事实正是如此。   姑姑不愿离开只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做了那么多,却只能在这炎朝的史书上留下短短几句话。”   景城轻轻抽了一口气,震惊以外却又有种感同身受的理解。   如今女子的地位虽然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但即便是作为公主的她,也依然有许多不自由之处。   她也想像男子那般大有作为,想要在这历史上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是,她至今都不知该如何去做。   这样想的时候,她又不免羡慕姑姑生在那样的乱世之中,能够施展自己的才华。   “我从出生开始便被给予厚望,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云破父亲的一句话。   可笑的是,他说我有帝女之相,而不是兄弟或父皇有帝皇之相,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铺路。”   “他收我为徒,为我取道名,让我与沈云砚定亲,将王府与天明教捆绑在一起。   不过是为了将来能够借我的血脉,让自己的子孙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   可说起来讽刺,我又不得不感谢他,若非有他,我这一生恐怕难有作为,也不会遇到云破。”   景城终于理清了一些前因后果,安慰道:“这样说来,您也没做错什么。我们与她沈家本就勾心斗角,只不过是他们输了,我们赢了。您不那么做,我们柳家的下场定然比沈家更惨。”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安慰自己,欺骗自己的呢?可云破在这之中做过什么?   她信任我,我却没有信任过她,只是一味地利用她。即便如此,她也原谅了我,说要带我离开。”   “可我不甘心,我为了让父皇登上皇位,为了炎朝复国牺牲了那么多。   我作为人质被送到天明教,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人,每日殚精竭虑地为家中出谋划策,在这即将获得胜利果实之时,我竟就要这样离开吗?”   “你大伯善兵法,你父亲善文治,而我善谋略,你皇爷爷曾这样说过。   可我自认无论兵法文治都不比你大伯父亲差,不止是在乱世建功立业,我更想参与治理出一个太平盛世。”   “所以,我离开了云破,趁着她抗击蛮族之时偷走了她的令牌,带走了一万天明教众参加了在南方最后的战役。”   景城倒抽一口凉气——她知道这件事,姑姑的到来犹如天降神兵,迅速结束了南方的战事。   可史料记载中,对于她所率领的军队是天明教众这件事只字未提。   “我以为云破爱我,以为她连她哥哥的事都能谅解,这一次一定也会原谅我。   我以为错儿还在她那里,以为只要等个三两年,我便能去与她们团聚,从今往后一家三口都不分离。”   “我以为,只要等我成为炎朝的长公主就能配得上云破。”   “我骗自己,拿苍生大义做遮羞布,可是……”柳容止「看」向景城,笑容破碎,“可是云破太了解我了,她不是看不透我,只是一直在原谅我。   而这一次,她不愿再等我。她放弃了我,不愿再爱我,不管我如何祈求,如何保证,如何威胁,她都无动于衷。”   “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心肠能那么硬。从来不知道,她原来会用那样的目光看人。”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却失去了最重要的,这就是我的报应。”   柳容止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此时似乎已经累极,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景城,不要像姑姑一样。”   景城望着柳容止的面容,心中沉甸甸的,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   与其说现在种种是姑姑的报应,不如说,爱上沈教主这件事才是姑姑的报应。   像她姑姑这样的人,不该动感情的。 第99章   景城从柳容止的房中出来, 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听完这些往事,她的心中无比沉重。即便柳容止是她的姑姑, 她也无法为其做过的事开脱。   可在那样的境地之中想要争夺天下,谁又没做过几件不义之事呢?   怪只怪姑姑终归是动了真情, 若非如此,她如今也不会这样痛苦。   “唉……”   景城想到柳容止的状态, 心中十分担忧。在此之前,柳容止的身体一直不错。   即便有些旧伤, 在细心调理之下也没怎么发作过。可这一次,真是应征了那句病来如山倒。   人有的时候活的就是那一口精气神, 若心中没有求生的意念,即便是用再好的药,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   柳容止不止是身体消瘦, 之前摔落山道受的伤也迟迟未好。   御医说她的腿脚和眼睛怕是不能根治,要做好跛脚目盲的准备。   景城自小最崇拜的便是柳容止, 一想到这种可能心中便是不忍。   “你这一声叹息是为的谁?我姑姑,还是我母亲?”   就在景城站在门口胡思乱想唉声叹气之时, 耳边突然听到了沈错的声音。   经过这一次,景城对沈错的武功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也对她的胆大包天,任性妄为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只是听到声音便吓了一个激灵。   “沈、沈错,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景城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 扭过身后便本能地后退了好几步,直接靠到了门框上。   沈错左肩受伤,左手被布条挂在胸前,右手拄着拐杖,神情冷淡地望着她。   “我一直都在。”   景城渐渐缓过神来,想起沈错方才的问题,惊讶道:“你听到姑姑和我说的话了?”   沈错的目光投到了景城身后,似是透过木门看向了其中的柳容止。   “哼,只要我想听,任何声音都逃不过我的耳朵。”   她说得狂妄,景城却毫不怀疑。这人被火器所伤都能恢复得如此迅速,内力之深厚简直恐怖至极。   “那、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错静静地看了景城一会儿,突然道:“胭脂说是你命御医来为我医治的。”   对于沈错,长公主府的人除了敬畏防备以外还有恐惧忧患。   就如同沈错从未相信过他们一样,他们也从没真正把沈错当作是柳容止的女儿,长公主府的郡主来看待。   这一次事件发生后,家中下人都在为柳容止忙碌,御医只有一位,又哪里敢做主让出来给沈错医治呢?   景城现出一丝懊恼来:“有什么问题吗?你这家伙连神志不清时都戒心深重,老御医差点被你打得鼻青脸肿。”   “我没有问题,只不过是来向你道谢的。”   若说之前景城只是有些慌乱,听到沈错这句话时,简直是惊诧惶恐了。   “你说什么?”   打死她也想不到,沈错这傲慢的家伙竟会向她道谢,还是在发生这样的事之后。   沈错眉尾微微上挑,现出一丝不耐烦的模样:“你怎么年纪轻轻耳朵就不好使了?”   这神情、这语气,是她认识的沈错无疑了。   “你这人怎么连道个谢都要讽刺人?”景城见她没有恶意,心情慢慢放松了下来,“姑姑已经休息了,你要是想找她,等傍晚再来吧。”   “怎么,你现在不怕我对母亲不利了吗?”   景城没好气道:“我听锦衣卫说了你做的事,也听姑姑说了……不论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杀姑姑,我都感激你。”   “感激是因为方才听了我母亲的那番话吗?”   沈错果然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景城知晓那番言论若出传出去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轩然大波,有些不自在地道:“我姑姑……或许不是一个好母亲,好爱人,甚至算不上是一个好人。   但她确实是一个尽职的长公主,也是一个好女儿、好妹妹、好姑姑。   她犯下的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罪行,一定要说的话,整个皇室都该与她一起承担。”   沈错冷哼了一声:“你没必要与我说这些,我没想过要清算过往的事。”   景城抿了抿唇,不自在变成了尴尬。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沈错会离开的时候,对方却突然又开口道:“我姑姑爱过我母亲……你觉得这件事是真的吗?”   景城一愣,怎么也没想到沈错站了半天竟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这是真是假,她又不曾亲身经历过,又哪里知道?   “我姑姑都说到这种地步了,总不至于还要在这方面对我撒谎吧?”   沈错神情愣愣,半日才喃喃道:“原来如此……只是母亲不配得到我姑姑的爱。”   景城想要反驳,却无奈找不到话语,最后只能含糊道:“过去的恩恩怨怨如今谁也说不清了,沈教主……我对沈教主的事深表惋惜。她的尸身藏于冰窖中,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沈错摇了摇头:“不必了,看过又能如何?我姑姑会活过来吗?人死如灯灭,我天明教并不在意死后之事,母亲既然在乎,便交给你们处理吧。”   景城此时才发觉沈错言行举止,神态表情与往日大有不同。   反倒很有几分沈教主的意味,惊讶道:“可你之前还不准人碰……”   “我那时方在气头上,也免不了一个人之常情。”沈错瞟了景城一眼,“你这人怎的如此啰嗦麻烦,难道我抢走姑姑的尸首你便开心了吗?”   景城也觉得自己颇为没道理,却还是忍不住低声咕哝:“我又没这样说。”   沈错似是懒得再理她,拄着拐杖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沈错抬头看了看天空:“我与母亲相看两相厌,如今姑姑已经不在,我留在炎京也没有意义。   之后我会回江南,这样母亲与你父皇也会放心一些吧。”   景城与沈错相处的时间并不久,两人也颇为不对盘。可真见她如此落寞,听到说这不知何时再聚的分别,心中竟也生出几分离别的惆怅来。   她父母健在,又是皇室最尊贵的公主,即便有不顺遂的地方,总的来说还是幸福的。   可反观沈错……想起姑姑的话,她无法抑制地对这位表姐生出了一丝怜惜之情。   “你走之前,还是与姑姑说一声吧。”   沈错淡淡地道:“客人离开,知会主人是常理,你放心,我不会不声不响地走的。”   景城因那一点儿怜惜,没有计较她曲解自己的意思。   “表姐,你……”她原想说,就算沈教主不在了,沈错也并非孤身一人。   然而想了半天,又觉得这话由自己说出来太过虚伪,最后只能改口道,“你保重身体。”   沈错没有回答她,只是拄着拐杖离开了。   胭脂一直在院外等候,一见沈错出来连忙迎了上来。   沈错看着胭脂似若有所思,胭脂被她看得心中发慌,忐忑道:“沈掌柜您怎么了?”   沈错移开了目光,拄着拐杖走在前头:“没什么,我打算待身体恢复一些便离开炎京,回严州去。”   胭脂一听,不禁喜上眉梢。   炎京虽好,但她住得并不习惯。无论是气候环境、风土人情还是这过分周到的待遇,都与她在严州生活时大不相同。   说实话,她真的很想念严州,很想念杂货铺,也很想念煎饼。   “那我回去就准备行李。”   “嗯……下山后我便命人送你和虎子去乾正镖局,你姐姐的师门最近虽然有些风波,但我相信很快就会平息。   你们姐弟三人团聚,我也算完成了当初自己的诺言……”   沈错说完这句话后,胭脂便呆立在了当场,沈错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   胭脂终于明白自己当时预感到的是什么了——沈掌柜要她离开。   “你把自己和虎子的东西都收拾好,不要怕麻烦,把能带上的都带上。   你曾救过我的性命,又尽心尽力地服侍我两三年,我会让白泉另外再给你准备礼物,保证你们姐弟三人没有后顾之忧。”   “为、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胭脂眼眶通红,哽咽道:“沈掌柜,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所以你要赶我走?”   沈错似是不解她为何这样问:“我是不是赶你走,而是让你与家人团聚。霍梧桐是你和虎子的姐姐,她希望你们能回到她身边……你们也本该团聚。”   “可是您明明说过,想要我留在您身边的……”   沈错叹气道:“先前是我太过任性,无理地阻碍你们姐妹团聚。我母亲说得对,家人就该在一起才是。如今不过是把一切拨回正轨而已,你不要多想。”   眼前的沈错是如此陌生,那个会撒娇,会胡闹,会任性的沈掌柜似乎消失了一般,剩下这个会为她人思考,会说得体话语,会成熟处事的扶风郡主。   这似乎是在一瞬之间发生的事,短得让胭脂措手不及,无所适从。   她明明已经想好,从今往后都陪在沈错身边,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告别通知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第100章   “姐姐,我们真的要去乾正派吗?”虎子抱着小包裹跟在胭脂身后, 难过地道,“沈掌柜不要我们了吗?”   两人此时正在等待沈错向柳容止告别, 之后三人会一起下山。   只不过胭脂与虎子会被送去乾正镖局,而沈错打算直接启程回严州。   炎京对她来说是个伤心地, 恐怕将来她也不打算再回这里。   “沈掌柜没有不要我们,只是她觉得……我们和姐姐团聚会更好。”   虎子歪头想了想“姐姐觉得我们和大姐团聚会更好吗?”   “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虎子抿着唇想了想, 歪头道:“我不知道……我现在过得很开心,但或许与大姐一起生活也会很开心。”   胭脂露出了一丝笑容:“嗯,你说得对。”   虎子大眼圆睁,望着姐姐的笑容, 心中却不知道为什么酸酸的。   “姐姐,你是不是很舍不得沈掌柜?”   胭脂并不掩饰, 带着几分落寞道:“沈掌柜对我们那么好,我当然会舍不得她。”   “见不到沈掌柜,你是不是会很难过?”   “刚开始的时候自然会很难过,但只要……”   胭脂缓缓地说着,似乎想说服自己, 可一想到将来, 口鼻中便忍不住生出一股酸楚。   只要过段时间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吗?   这似乎很符合常理, 可不知道为什么, 胭脂就是知道, 自己会难过很久很久。   可沈掌柜不需要她了, 如今长公主已经答应不再管束沈掌柜,也允许白泉姐姐等人回到沈掌柜身边,她对沈掌柜来说已经没有用处。   “姐姐……”虎子看到胭脂的神情,担忧地拉住了她的手,“姐姐,我不想你不开心,我们去求求沈掌柜吧,说我们想跟着她。等我长大了,学好武功,我会报答她的恩情的。”   胭脂望着弟弟认真的小脸,又是欣慰又是感动。   虎子自小便十分懂事,在两人跟着沈错之后,她因为又要在店铺上工,又要照料沈错,对虎子的关心难免少了许多。   但虎子不仅从来没有抱怨过,而且时常尽自己所能帮她做事。   “虎子,谢谢你。只是……”   胭脂不是没想过虎子说的方法,可不知道为什么,事到临头她又觉得害怕。   所以那时候,她呆愣了半日最终没能当场说出口,说自己比起跟着姐姐,更想留在沈错身边。   “只是,我们不能再给沈掌柜添麻烦了。”   行宫冰窖设立在十分幽深的山洞之中,这是燕山的天然山洞在经过人工开凿后建成的巨大冰窖。   这里会藏下燕山冬日的冰,到了夏日成为皇室贡冰的来源之一。   可以说,整个炎京除了皇宫的冰窖以外就数这里的冰最多。   沈错一进入山洞便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凉意,为了保证冰窖的效用,山洞修得十分复杂,第一次进来必须由专人领路。   通道的洞壁上每隔一小段便插着一支火把,沈错跟着领路人走过七扭八拐四通八达的通道,越往里便越能感觉到寒意。   “郡主,长公主殿下就在里面。”   直到一个冰室之前领路人才停下脚步,室门处守着两名穿着厚厚冬衣的侍卫。   大概是因为里面实在太寒冷,景城以及侍女都守在山洞外头。   沈错内力深厚,在进来时拒绝了外衣,此时竟也感觉到了一丝彻骨的寒冷。   “母亲……”   沈错先前称呼柳容止母亲多少带着几分做戏的成分,但这一次,她的语气是全然的平静与自然。   母亲不过是她对柳容止的称呼,并非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更没有深厚的感情。   只是姑姑希望她这样称呼柳容止,所以她就一直这样叫着。   “进来吧……”   好一会儿,里面才传出了柳容止的声音。   沈错吸了口气,迈步走进了六面都是墙壁,只有一道窄门的冰室。   因堆放着大量的巨型冰块,冰室中的温度比通道中更低上许多。   里面既没有火把也没有明灯,只有夜明珠散发出的微弱荧光照应出柳容止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而在柳容止面前的是一个晶莹剔透,由整块巨冰雕琢而成的冰棺。   里面放置的是一具依然面目全非,却依然打扮得整洁体面的尸首。   沈错目力极好,即便只有这点亮光也能看清里面的场景。   而柳容止已然半盲,光线强弱对她来说没有太大差别。   “你是来向云破告别的吗?”   柳容止背对着沈错,虚弱的声音在室内产生回声后,听起来更加虚无缥缈。   沈错的目光从冰棺之上移开:“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在得知沈云破的死讯之后,柳容止便像彻底垮了一般。   沈错知道,她虽然还活着,但与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分别。   或许,母亲真的是爱姑姑的。只是她的爱既自私又恶毒,还带着几分可怜与可悲。   沈错此时才觉得,若母亲当初对姑姑只是见色起意那种程度,也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了。   柳容止轻轻叹了口气:“你长大了……”   “我早就长大了。”   柳容止身上穿着厚厚的皮衣,腿上也盖着厚实的毛毯。   然而,她脸色苍白,口中呼出的气像是没有一丝温度。   “是啊,你早就长大了。云破把你教得那么好,我却才知道。”   “你恭维我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   “这不是恭维……”柳容止似是想解释,然而话说出了半句后又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自嘲道,“是啊,无论是恭维还是夸奖,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你走吧,今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与谁在一起便和谁在一起。我给予你的那些枷锁与束缚,从今日起就不存在了。”   “我没有很多想去的地方,也没有想在一起的人。我会完成姑姑的遗愿,守护好那些曾经的天明教众。   直到他们身上彻底脱去这一符号,成为不会再被你们防备的大炎子民。”   一直静坐的柳容止终于在此时动了,她伸手有些僵硬地扭动着两侧的轮子,似乎是想调转轮椅。   沈错看了一会儿,最终走上前去扶住了把手。   “你想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   沈错便蹲到了她的身前,柳容止伸手摸向她的脸,沈错只觉得那纤细的指尖比这冰窖中的寒冰更冷。   柳容止一边摸着沈错的脸,一边缓缓道:“我曾以为云破故意将你教得不谙世事,是怕你像我那么多心思。   后来我见你,觉得你人虽单纯,性子却还是极像我的。   任性、霸道,不喜欢的事便不爱听,必要时也能委曲求全……还有,最喜欢云破。”   “我与你不一样。”   “我知道……”柳容止细致地摸着沈错的脸颊,像是在透过她感受着另一个人,“你与我不一样。我很庆幸你是跟着云破长大的,因为我绝做不到像她那样教导你。你若是跟着我,一定会变得与我一样自私。”   沈错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你说得我有多高尚一般,我并不像姑姑那样心怀天下,悲天悯人。”   柳容止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来:“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她一样呢?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力,原谅不可饶恕的罪行。   她虽总说自己志不在天下,但我再没见过比她更在乎黎民百姓苦难的人了。”   沈错因这番话想起了姑姑,平静的神情终于露出了一丝破绽。   “我曾经问云破,当今天下大乱,流民孤儿数不胜数,你能救每个人吗?你猜她怎么说?”   沈错忍住哽咽,肯定道:“姑姑才不会想那么多,她只是无法对眼前有难的人置之不理。”   柳容止点了点头:“是啊,她就是这样的人。她说,她没有称霸天下的打算,救每个人是帝皇才该考虑的事。她能救的只有眼前的人,也只救自己能救的人。”   “我那时候既看不起她,也看不起这样的想法。为何身怀这样高强的武功,又身居天明教圣女之位,却没有一点儿野心呢?   换作我,我便要称霸这天下。若不是这女子之身,便是那帝王之位我也要收入囊中。”   “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你姑姑看起来又傻乎乎的,我便大胆地用这些话试探了她,你猜她怎么说?”   沈错觉得柳容止的问题十分无聊,却还是答道:“人各有志,你既然有这样高远志向又为何还要在意女子的身份?”   柳容止手下一抖,喉中发出了低低的笑声,沈错却感觉到一滴滴冰冷的泪水落到了自己的脸颊上。   “无妄,你真很像云破,她就是这样反问我的。”柳容止哭得无声无息,“她没有嘲笑我的异想天开,没有觉得我作为女子有这样的野心太出格。   她举手对着我作揖,用崇敬佩服的声音道,「郡主有这样的胸襟,是天下之幸」。”   “天下之幸,却是她的不幸。”柳容止终于放开了沈错的脸,“我后来明白,自己所嘲笑的那些想法才是最难做到的。而云破那么多年依然坚持了本心,从未有一日改变。”   “我知道不该贪心,有得必有失,为了达成目的总要付出代价。   我一直深谙其道,也以为自己能够承受代价。可是,只有云破……”   柳容止闭上眼,一时难以为继。沈错离得近了才发现,柳容止发根处竟已都白了。   “云破她太好了,越是看过这浊世,我便越是深刻地理解到,这世上只有她这一片净土。”   沈错虽然讨厌柳容止。但此时此刻,她无比理解对方。   她的姑姑是天下最好的姑姑,是天下最好的教主,也是天下最好的人。   或许,这是她唯一能与柳容止产生共鸣的地方了。 第101章   燕山作为昆仑余脉, 受西北地动影响而发生震动,加之连月大雨引发的水涝与泥石流, 使得炎京周遭的人民损失惨重。   地动一月后,燕山终于勉强修出了一条能够让马车通行的山路,白泉带领车队接沈错几人下山。   白泉在向沈错禀报完西北灾情的当日便下了山, 结果刚回商铺就接到了司命的消息,说是今夜燕山恐有地动。   她立即便想派人上山通报,奈何为时已晚。山路难行, 她与几名手下冒险想要上山, 却最终因山险无功而返。   连日的暴雨加上地动引发了泥石流, 山下村庄危在旦夕, 幸亏皇上在司命的建议下早早派出了京营兵救灾, 甚至调动了霍鸣英夫妻二人上燕山确定柳容止的安危。   白泉原以为凭借沈错等人的武功一定能够化险为夷,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沈云破的死讯。   对于天明教众而言, 沈云破的地位无比崇高,尤其是像白泉这样从小在沈云破身边长大的亲信,不止是将她当作教主, 更是将她当作长辈亲人来看。   得知沈云破已经身死这个消息时,白泉的悲伤不亚于沈错。   白泉哭了整整一夜,但第二天便擦干了泪水。因为她知道, 比起自己, 此时沈错一定更加难受。   她打起精神调派人手, 一方面执行沈错的命令安抚教众, 一方面也在协助赈灾。   沈云破之死的消息一经传播, 遍布各地的天命教众便引发了不少骚乱。   幸而沈错很早开始接触教务,在教内颇有威严,因此压下了这一波骚动。   马车内坐着沈错、白泉以及胭脂三人,气氛却出奇的安静。   沈错靠在车壁上似在闭目养神,胭脂出神地望着车外,小小的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时不时地震动一下。   白泉担忧地望着两人,从来爱笑的脸上愁云密布。   除了沈云破之死以外,另一件事也让她心头沉重。解语不知所踪,问起沈错,得到的只有一个含糊的答案——解语跟着花弄影走了。   白泉不是不想追根究底,毕竟解语是她多年的好姐妹。   然而在看到沈错沉默不语的失落面容时,她最终只能选择闭嘴。   而此下,沈错甚至要将胭脂送到乾正派。   沈错一刻也不愿耽搁,打算今日便启程去严州。可她在柳容止解除禁锢之后,不仅拒绝了白泉想要同行的请求,也没打算带任何贴身之人一起去。   即便不像胭脂那样亲眼看到沈错的转变,白泉也知道她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虎子大约是受不了车内压抑的氛围,早早钻出车门与驾车的沈丁坐到了一块儿。   看着这沿路破败的景象,虎子的脸上也显出了忧愁的神色。   “师父,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他声音稚嫩,语气却颇为老成。   沈丁一边驾车一边低声与他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离别扭捏之态?我与几位师兄既已教你武功,你便已属于我天明教一脉。   我天明教众遍布大炎,即便一生无缘照面,那也是兄弟姐妹。你无需难过,只需谨记一点……”   他说着扭头望了一眼车厢,继续道:“我们教你的武功一日都不可荒废,但不能让乾正派的人学了去。”   虎子年纪虽小,但经历丰富,少年老成,紧绷着小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师父放心,我一定偷偷练习,不让乾正派的歹人偷学我教经典。”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得沈错的声音从车里传出。   “虎子,你进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虎子脸上闪过惊讶与忐忑,沈丁也是不解,但还是冲他点了点头。   虎子只得猫着腰钻进车里,见沈错端正地坐着,神情平静却颇有几分平日都没有的威严,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沈掌柜,您有什么吩咐?”   沈错先是看了他一眼,而后却是看向了白泉。   “我天明一教创立于我先祖之手,为的是团结大炎子民抗击北方蛮族。   如今时局变化,北方外族之患已除,大炎百姓安居乐业,天明教也再无立教之本。   我姑姑既已仙逝,便让天明教终于我之手。今后只有沈氏商行,再无教派。我只是沈氏商行的当家,不再是少主,更不是教主。”   白泉满是震惊,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沈错却对着虎子继续道:“既然已经没有天明教,那么武功也就没有外传不外传之说。   虎子,天罡心法是为强身健体,除暴安良,若是有人想学,你大可倾囊相授。   只是有一点,必须得等你小有所成方可教授他人,否则误人子弟,反倒酿成大祸。”   虎子迟疑了一下,但在感受到沈错的威压之后连忙答应道:“虎子谨遵沈掌柜教诲。”   沈错点了点头:“好了,你出去吧。”   虎子看了姐姐一眼,默默退回了车外。   “少主——”白泉此时终于回过神来,震惊道,“您方才所言……”   “我方才所言既是姑姑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可这么大的事,您不打算与长老们商量一番嘛?”   “我不当天明教的少主是我的事,若有人执着于此大可自行立派成教。   当然,若是被我发现有人借此行不义之事,便不要怪我不念旧情,清理门户了。”   白泉心中焦灼,却不知该如何劝说沈错。教主刚死本就人心不稳,少主毕竟是长公主之女。   万一被教众误会少主有私心,恐怕又会掀起轩然大波。   可少主此时显然听不进任何谏言,白泉只恨解语不在身边,无法劝阻她的一意孤行。   胭脂聪慧,在京这一年也知晓了不少天明教与朝廷的恩怨,此时一听两人的对话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她有心劝阻,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与立场又心生犹豫。   白泉焦头烂额,唉声叹气,沈错闭着双眼,全当看不见。   马车在沈丁的驾驶下终于摇摇晃晃地行驶到了外城城门,这场大灾辐射整个燕地,外城已出现了一些难民搭建的临时营地。   幸而京畿重地,兵强马盛,炎朝国库殷实,赈灾井然有序,并未出现祸乱之相。   马车还未到城门口,便有两人从赈灾的军队中出来,迎向马车。   沈丁看出来人,一边拉住马匹,一边对着车内禀报道:“少主,是闻识姑娘与司命姑娘。”   “不见……”   此话一出,白泉与胭脂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沈错。沈丁也是一愣,司命与闻识两人已经迎上前来。   “少主!”   沈错并未理会白泉与胭脂的惊讶,听到外面二人的声音,只是淡淡地道:“从今往后已无天明教,你二人既是朝廷命官,更不可叫我少主。”   闻识着急道:“我听白泉说您要去严州,请您带上我与司命,我二人已向皇上辞官。”   “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二人有大才,该趁此一展抱负才是。”   “我与闻识既无经天纬地之才,也无心怀天下的胸襟,又谈何抱负?还请少主带上我俩。”   二人说得动情,沈错却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   “多说无益,我心意已决,你们回去吧。”   白泉虽然在之前就知道沈错这一次不会带她们三人去严州,但还是被她这一番言行震撼得无所适从。   而胭脂原以为沈错这一趟会待白泉等人离开,到了此刻才知晓她反倒是要与两人斩断联系。   胭脂仓惶之间看向白泉,却见她也是满脸着急担忧,当即确定沈错也并未有带她一起离开的打算。   无论司命与闻识如何哀求,沈错都不为所动。两人无奈,最后只得含泪拜别沈错。   闻识本想询问解语下落,却被司命拦下,两人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开,久久没有言语。   沈错几人从西门入京城,打算将胭脂送到乾正镖局后便去码头乘船离开。   乾正派因出了花弄影之事受朝廷调查,不过霍鸣英十分配合,又有在燕山的立功表现,没过多久便洗脱了嫌疑。   只是毕竟处在风口浪尖上,最近乾正派十分低调,连赈灾之事也只是捐赠了一些财物,并未派人参与。   对于花弄影之事,最为震惊的还是霍紫苏。她犹自不肯相信母亲会加害柳容止,奈何无论她如何询问霍鸣英,对方都不肯告诉她事情的经过与原因。只说一切自有因果,叫她权当没有这个母亲。   霍紫苏哪里肯听?闹着要去寻找花弄影,结果自然是再次被霍鸣英禁足。   看守她的依然是霍梧桐,只不过经历了之前的事,两人的关系已不再那么僵硬冰冷。   过去霍梧桐守着她,不仅沉默寡言,还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这一个月来却对她照顾有加,甚至口笨舌拙地安慰过她。   霍紫苏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一个月下来也有点心灰意冷了。   “今日沈错就要送你弟妹回来了,你怎么还不去接他们?”   霍梧桐这几日十分开心,霍紫苏听闻她弟妹要回来,在为她感到高兴的同时也不免想到那个刚逝去了姑姑的沈错。   “估计还要一会儿才到。”   霍紫苏看着师妹难掩喜悦的面容,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道:“梧桐,你能不能让我见见沈错?” 第102章   霍梧桐听得霍紫苏的话没有立即答应, 只是一脸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直把霍紫苏看得忐忑心慌时才缓缓道:“师姐,你与沈错是什么关系?”   霍紫苏先是一愣, 而后在霍梧桐探究的目光中莫名心慌意乱了起来。   “什、什么什么关系,我与她不过是有些旧怨的故交罢了,能是什么关系……”   “真的只是如此?”   霍梧桐面露怀疑,霍紫苏反应过来自己被师妹质疑, 恼羞成怒道:“否则呢?上次你也看到了,我俩关系差得很!我这次想见她,不过是为了询问一下我母亲的事!”   霍梧桐想到花弄影的事,总算收敛了脸上的探究:“还是师姐考虑周到,师母之事为今之计只能询问沈错,只是……”   霍紫苏这一回确实没有多想其他——虽为了乾正派与皇室的面子,朝廷没有公开通缉花弄影, 然而锦衣卫早已将花弄影列入搜捕的名单之中。   母亲突然变成了通缉犯, 霍紫苏又哪里还有闲工夫考虑什么儿女情长?   “只是什么?梧桐,我母亲待你不薄,你可不要学我父亲,那么铁石心肠,不近人情!”   霍梧桐叹气道:“师姐有命,梧桐岂敢不从?只是沈错未必肯见你,师姐还请待我打探一番。”   “我父亲不在,你带我一同出去便可,至于见不见,是沈错的问题。她不肯见我,我也不会责怪你的。”   如此这般,便是要霍梧桐明目张胆地违抗霍鸣英的命令。   霍梧桐只是微一犹豫,便答应了:“万一师父责罚,还请师姐美言几句。”   霍紫苏原本郁郁寡欢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容:“父亲的责罚我会一力承担,我会告诉他是自己一意孤行,一切与你无关。   更何况你现在是父亲的得意弟子,他绝对不会为这样的小事为难你。”   霍梧桐近日对霍紫苏可谓百依百顺,除了放她离开以外什么都尽量满足她,故而霍紫苏对今日之事有很大把握。   不过有把握是一回事,真见霍梧桐如此好说话又是另一回事。   这位原本心高气傲,冷眼待人的师妹对她如此顺从,还是很好地满足了一番霍紫苏的虚荣心。   “话虽如此,但师父有恩于我,我却为了师姐违抗他的命令,着实于心不安。”   就在霍梧桐心生得意之时,却听霍梧桐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缓缓道,“我今天让师姐出门,不管见不见得到沈错,都算师姐欠我一个人情,怎么样?”   霍梧桐与她讲条件,倒也在情理之中,霍紫苏没多犹豫就答应了:“这有何难?别说一个人情,便是十个百个又如何?就算不欠你人情,将来若你有所求,我这个当师姐的还能弃你于不顾不成?”   霍梧桐微微一笑,一边心道师姐果然单纯,这天下之债唯人情最难偿还,一边对着霍紫苏道:“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霍紫苏信誓旦旦答应这些倒也不是全然没有考虑的。   一方面她是真的拿霍梧桐当自己人看待,即便没有这人情。   万一霍梧桐有难她也一定会鼎力相助,另一方面则是认为,霍梧桐天赋极高,将来成就不可限量,这谁帮谁还说不上呢,今日答应这一条件又何妨?   霍紫苏是掌门之女,霍梧桐又是霍鸣英最得意的关门弟子,霍梧桐带霍紫苏出门。   即便是在有禁足令的情况下,其他门人也不敢说什么,更何况两人只是一同在门口接霍梧桐的妹妹。   燕地的地动总的来说不算太强,真正受灾严重的地方还是在西北。   京城之外还有些难民,城内依然是繁华热闹的景象,连房屋也不曾毁坏几座。   胭脂自从外城的城门进入以后,便开始越发心神不宁。   离别的真实感越来越强,沈错冰冷地拒绝司命与闻识的话在她耳边反复回荡。   这段时间,沈错不仅是对她全然没有过往的亲昵,而且以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对待每个她曾经亲近的人。   胭脂除了难过以外更多的还是担忧与不舍,尤其是在知道沈错打算独自离开时,这种忧虑达到了顶峰,隐隐地便要冲破心中的那层犹豫。   “当家的,乾正镖局已经到了。”   沈丁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改了称呼,当胭脂听到他的话。   并且感受到马车渐渐停止的那一刻,眼眶一下便变得通红起来。   她张皇地看向沈错,沈错却半阖着眼眸,偏开头道:“胭脂,去与你姐姐团聚吧。”   “沈掌柜……”   “走吧……”   胭脂眼泪望着沈错,希望她能最后再看自己一眼,然而沈错并没有满足她的期待,板着脸闪躲开了她的目光。   胭脂还想再说什么,外面传来了霍梧桐的声音。   “二……胭脂,姐姐来接你了。”   胭脂眼眶中蓄满了泪水,看看沈错,又看看车门,最终缓缓站起了身。   “沈掌柜,我走了……”   沈错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胭脂见她心意已决,没有回转的余地,只得一步三回头地下了马车。   虎子已被霍梧桐抱下车,此时正牵着大姐的手,一脸乖巧的模样。   霍梧桐见胭脂出来,不禁喜上眉梢,开心道:“胭脂,快来姐姐这里。”   胭脂见霍梧桐如此开心,不禁心生愧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着她点了点头:“姐姐……”   霍梧桐练武后身量更高,二话不说,轻松地将妹妹抱了下来。   “没事,有话我们姐妹可以慢慢说。”   胭脂「嗯」了一声,低着头却全然没有姐姐的欣喜。虎子担忧地拉了拉她的手,又扭头看向马车。   霍紫苏见胭脂已经下车,连忙对着车里的人道:“沈错,我有要事问你,能否一见?”   胭脂原以为沈错连司命与闻识都不愿见,该是不会见霍紫苏的。   却没想到白泉此时从车里出来,对着霍紫苏道:“霍姑娘,我们当家有请。”   霍紫苏听到白泉对沈错的称呼,心中生出一丝疑惑,只是她牵挂母亲的事,便没放在心上,在白泉的邀请下登车而入。   霍紫苏进入马车,甫一看到车中所坐之人便不禁不愣。   眼前这人看形容相貌该是沈错无疑,然而她却觉得这个沈错无比陌生。   过往的沈错,即便是在最落魄时也是意气风发,张牙舞爪的。   不管霍紫苏如何觉得她幼稚,都不得不承认这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霸气在沈错身上合适得恰如其分。   不会让人觉得讨厌,甚至有那么一丝可爱。   可此刻的她,身上有种让人感觉到沉重的成熟。   “你想问关于你母亲的事?”   沈错轻飘飘地望向霍紫苏,语气平淡得像是不带有任何情绪。   与其说是平易近人,不如说是目中无人,但由于这种目中无人太过彻底,甚至无法惹起被无视之人的怒火。   霍紫苏心中既怪异又憋闷,却还是顺着她的话接口道:“是,我想问清楚燕山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我母亲明明是去营救长公主的,却突然变成了罪犯。”   “你父亲是如何对你说的?”   “父亲若是愿意告诉我,我今日便不必来问你了。”   “你是否想过,你父亲不愿说自有他的道理。事实的真相或许会让你难以接受,即便如此你也想知道吗?”   霍紫苏一抬头,坚定道:“自然,我希望知道发生了什么。若你所说的真相我无法接受,那么我就亲自去向母亲求证。”   沈错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便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霍梧桐一手牵着胭脂,一手牵着虎子,在车外等着霍紫苏。她原是想让弟妹先进去休息,然而两人都不肯离开。   她一边等待一边与两人说些话,虎子有问必答,反倒是胭脂显出了几分心不在焉。   白泉站在胭脂身旁,见她情绪低落,眼眶通红,不禁无声地叹了口气。   “白泉姐姐,沈掌柜这一次是打算孤身一人去严州吗?”   胭脂按捺良久,最终还是忍不住询问白泉。   白泉犹豫片刻,点头道:“少……当家这次不打算带任何人,不过你放心,严州会有人接应的。”   “沈丁大哥也不去吗?”   “当家的武功高强,沈丁只是跑腿之用,她若有心要在外行走,带不带沈丁都一样的。”   白泉这话一出,免不了引来沈丁侧目,她权当看不见。   胭脂却是当真没察觉沈丁的那点小怨言,满脸担忧道:“那沈掌柜在路上怎么办?”   霍梧桐听得妹妹事到如今还在担忧沈错,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原以为妹妹不愿回到自己身边,更多的是因为沈错的霸道。   然而此刻她才发觉,胭脂对沈错的依存比她想象的还要高得多。   看起来虽然是胭脂在担忧沈错,但事实上这种心有牵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胭脂依赖的表现——   就如同她心中惦记着弟妹,将弟妹当作是自己的责任一般,事实上也是在将他们当作倚靠。   这是极其危险的感情,若非有……   霍梧桐抬眼看向马车,脑海中浮现出霍紫苏的脸。   若非有师姐在,她先前大概很可能已经因为失去这个信念而走入死胡同。   那么,胭脂是否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份沉重的感情了呢? 第103章   霍紫苏从马车上下来时, 脸色十分难看。   霍梧桐见她如此神情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师姐……”   霍紫苏罕有地无视了她,径直镖局大门走去。在霍紫苏与沈错谈话的这段时间, 已有人将胭脂姐弟俩的行李搬下马车。   白泉见都已收拾妥当便想重新回车上, 却听到沈错在里头道:“白泉,你等胭脂俩安顿好便回去吧,沈丁送我去码头。”   竟是连送也不让送了。   “少主!”   白泉万分不解, 为何沈错要走得这样无牵无挂——教主仙逝, 从今往后她们就是少主最亲近的人了,理应待在少主身边才是。   沈丁犹豫了一下,到底不敢违抗沈错的命令,轻轻跃上了马车。   胭脂呆呆地望着马车在沈丁的驾驶之下开始缓缓驶动, 心中离别的愁绪与悲伤越来越强烈。   “胭脂,我们进去吧。”   霍梧桐拉了拉胭脂的手, 胭脂的双脚却像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胭脂……”霍梧桐揽住妹妹的肩膀, 语气温柔地道,“沈错已经走了,我们回家吧。”   “姐姐……”   虎子小脸微皱,拉着胭脂的衣袖,满是担忧。   胭脂这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对两人露出了勉强的笑容:“嗯,我们回家。”   霍梧桐看着妹妹的模样, 心中隐隐生出一股矛盾之情, 却又安慰自己。   若胭脂当真过分看重沈错,早日让两人分开对胭脂来说才是最好的。   胭脂垂头跟着姐姐向镖局大门走去。然而,听着马车的声音,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沈错离开的方向。   就在她这一瞥之间,她看到了马车窗帘微微的晃动,以及车帘后那一闪而过的人影。   “沈掌柜!”   胭脂突然转身朝着马车追去,霍梧桐措手不及,一时没有拦住她,转身便想追妹妹,身旁一双小手却拉住了她。   “大姐,你就让二姐去吧。”   看着弟弟请求的神情,霍梧桐最终默默叹了口气,站在原地望着妹妹小小的身影,追着马车而去。   胭脂身形娇小,要想追上马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沈丁听到了她的声音,下意识地降低了车速,犹豫地对着车内的人道:“当家的,胭脂她……”   “不准停下……”   得到的却是沈错冰冷的回答。   “可是……”   “胭脂有姐姐,有弟弟,将来还会有夫婿子女,总要离开我的身边。   既然总归要离别,与其等到那个时候,不如现在便斩断这份缘分。”   这还是沈错在发生了这么多事后第一次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沈丁惊讶担忧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沈掌柜,沈掌柜……呜呜,沈掌柜,你带上我吧……”   他只听到马车之后远远地传来胭脂的哭声,心中极为不忍,手中的马鞭怎么都无法挥下。   他这几年一直跟在沈错身边,从头到尾地经历了沈错与胭脂的相逢与相处,知道她们之间的感情有多深厚。   虽然不敢说比任何人都了解胭脂,但胭脂的坚强他已深有体会。   如今那个素来聪慧成熟的小女孩跟在马车之后边哭边喊,想到她瘦弱的身体,沈丁更生心疼。   可沈错一副铁了心的模样,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挥动了马鞭。   马匹在马鞭的催促之下嘶鸣一声,马蹄开始加快了速度。   “沈掌柜……”   胭脂被马车越甩越远,却一直没有放弃追逐。她小小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气喘吁吁,脸上大汗淋漓,却还是不放弃地呼唤沈错,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就在马车加快速度后,胭脂终于心生绝望,脚下一软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呜呜呜,沈掌柜……”   她扑在地上仍想要爬起身,可经过这一番剧烈的奔跑以及哭泣,她此时手脚酸软,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只能趴在地上无助地哭泣。   胭脂十分明白,今日若是离别,她与沈掌柜便不会再有什么别后重逢。   沈掌柜走得如此潇洒,便是想斩断所有牵扯,像沈丁与白泉姐姐总归还有机会再见沈掌柜,可沈掌柜一定不会愿意再见她——就算再见,也不可能再有如今的亲密。   胭脂越想,心中越是悲痛,原本隐忍的抽泣声越来越大,最终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除了不懂事的时候,她从未这样放肆地大哭过,只觉得心中委屈难过到了极点,再也难以忍耐。   就在她悲痛欲绝之时,突然身上一轻,一个力道提着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对方的动作有些粗暴,显现出了其中的懊恼,然而胭脂对此再熟悉不过,抬头看向来人,犹挂着泪水的脸上已经显出了惊喜的神情。   “沈掌柜!”   沈错鸦羽般的长眉微微上挑,脸色似有愠怒,恶狠狠地道:“趴在大街上哭成何体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沈掌柜!呜呜呜沈掌柜!”   然而胭脂似是完全没有感觉到她的怒气,一边惊喜地喊着她,一边扑到了她的怀中。   沈错面上虽有恼怒的神色,但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任由胭脂的满身尘土沾染在自己身上。   “有什么好哭的?我送你回姐姐身边不好吗?”   沈错一手揽着胭脂,一手掏出手帕轻轻为她擦拭泪水。   胭脂摇着头,抽泣道:“回姐姐身边我会很开心,可是离开沈掌柜,我会好难过。”   “难过总会有个头,待时间久了,这份难过也就淡了。”   胭脂眼眶通红地望着沈错,哭腔问道:“沈掌柜和我们分开也会难过吗?”   沈错微微抬起头,从喉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自然也是会的。”   “那我不想沈掌柜难过,不想等时间久了,我想一刻也不让您难过。”   “可生离死别是无法更改的规律,既然如此痛苦,不如一次便经历完全,免得日后再添愁绪。”   胭脂望着沈错忧郁的面容,脑海中不期然地想起了解语曾经问过她的问题。   “沈掌柜,我会一直待在您身边的,就算您赶我我也不会走,会努力活得比您更长,不会让您体会与我分别。”   沈错低下头看向胭脂,见她犹沾着泪痕泥污的小脸上满是认真的神情,不禁微微一愣。   “你是说真的吗?”   “君子一诺千金,我虽非君子,但一定会做到对沈掌柜说的每一句话。”   沈错望着她良久,突然弯腰将她抱在怀中,转身向着马车走去。   胭脂揽着沈错的脖子又是开心又是激动,然而当看到站在远处的姐姐与弟弟时,心中难免还是生出了一丝不舍与惆怅。   但她很清楚,无论是与姐姐还是弟弟,只要愿意,就一定还会有重逢的一日。   无论相隔多远,他们都是会互相牵挂着对方的兄弟姐妹。   就在这一刻,胭脂突然明白了自己对沈错的感情与兄弟姐妹的亲情是有差别的。   “你不和胭脂一起走吗?”霍梧桐眼见着妹妹被沈错抱着离开,低头落寞地对虎子道,“我知道,你与胭脂的感情更好,这几年也一直受到了沈错的照顾。”   虎子却摇了摇头:“我自小一直依赖着二姐,如今二姐有了想做的事,我不想再麻烦她。   我想像大姐一样,成为很厉害的人,想成为一个男子汉,想长大以后保护大姐和二姐。”   霍梧桐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摸了摸虎子的脑袋道:“你有这样的想法很好,不过我和你二姐不一样,可是很严厉的。你若是想变得与我一样厉害,到时候不要喊苦喊累。”   虎子一昂头,不服气道:“我才不怕苦不怕累呢,而且现在只不过是年纪还小,有师父教我的武功心法,将来一定也会变得比大姐更厉害。”   白泉站在两人身边,看着沈错与胭脂离开的背影,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失落。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份欣慰。   她虽然从小与沈错一块儿长大,感情十分深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的成长,还是有什么悄然发生了改变。   她已不是胭脂的年纪,也不可能再用哭泣、撒娇以及不知是否能实现的诺言来挽回少主。   白泉对此感到遗憾,也难以避免地感受到了一丝落寞。   但在想到沈错经历了这一切后还有一个可以打开她心扉的胭脂时,又有些庆幸。   她相信,少主最终会从阴霾之中走出来。   沈丁看到沈错将胭脂带回来后,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看着胭脂小小的身体窝在沈错怀中,他的心中也生出了一股柔软。   “少主!”   沈错对着沈丁点了点头,脚下轻松一蹬,坐进了马车之中:“送和我胭脂去码头。”   “那我……”   “你留在京城协助白泉,沈甲几人都去了地方,京城总得有人在。   司命暂且不论,以闻识的才干未来几年必然步步高升,你负责保护她的安全。”   沈丁不解道:“闻识姑娘会有危险吗?”   “这就看我那位皇帝舅舅想怎么用她了。”   “您是说……”   “如今西北大灾,趁着朝廷无暇他顾,江南的势力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沈丁惊讶道:“可朝廷不是已经惩治过那些世家了吗?”   沈错冷笑了一声:“世家之所以是世家,正是因为他们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他们身后,还有白云山庄。”   “白云山庄!难道是白家与沈……”沈丁是沈错心腹,不少消息都要经由他手才能传递道沈错手中。   然而他竟是此时才知晓这些,“所以您才要回江南吗?”   沈错却道:“哼,我回江南只不过是想过几年平静日子罢了。” 第104章   “姑姑,您已经两天没合眼了,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这些事不急在一时。”   景城轻轻地拍着柳容止的背脊, 听着她急促的咳嗽满脸担忧。   自那场大病以后,柳容止便留下了病根,命虽是保住了, 但身体时好时坏。   柳容止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面色显出了一片异样的绯红, 唇瓣却苍白如纸。   “若是不急,你父皇也不会连夜把奏折送过来了。”她轻轻推开景城的手, 叹气道,“是我老了不中用了,过往熬个三天三夜都没什么感觉,如今还要你帮忙读奏折。”   她说着拍了拍景城的手,欣慰道:“你父皇这么多儿女之中就属于你与姑姑最亲近,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辛苦的是姑姑,我不辛苦。”景城握着柳容止瘦骨如柴的手腕,心如刀绞,“就算担忧百姓,您也该顾惜一些自己的身体。”   柳容止淡淡笑了一下:“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今能多做一些事就多做一些吧。”   “您不要这样想,太医说只要能好好调养,您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好起来又有什么用呢?我如今之所以还苟活着,不过是因为云破不认同人死得毫无价值。”   柳容止目光朦胧地「望」向窗外, 平静的声音之中有种懒倦,“天下百姓称颂我,可我当初所做的事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   “就算如此,只要您的野望能给百姓带来安稳的生活,那也是值得称颂的。”   柳容止点了点头:“我并未否定那些,只不过回想起当初的事,我不断地思考。   若是我能再坚强一些,若是我能有云破的自信,若是我不那么快就向现实妥协,事情会不会就变得不一样了。”   “姑姑……”景城望着柳容止已经一片雪白的发根,心中剧痛,“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着的人该向前看才是。”   缅怀过去固然是人之常情,但她怕柳容止这般长期沉溺悲伤与懊悔之中,会削减生气。   “不向前看又能如何呢?毕竟人生没有回头路。”柳容止收回目光,笑容似豁达又似无奈,“景城,你帮我禀告皇兄,说我请愿去西北赈灾,安抚民心。”   景城大惊失色道:“姑姑,您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西北干燥寒冷,风沙又大,对您的身体非常不利。   而且受灾情影响,各地都不安宁,还有心怀鬼胎的人煽动民心……”   “正因如此我才要去,西北天高路远,又常年受北方蛮族侵扰,近几年才太平一些,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大灾。   民心容易受扰正是因为没有人坐镇,我如今去再合适不过,也免得那边的官员欺上瞒下,引起更大的动荡。”   景城终于忍不住眼中含泪,握着柳容止的手哭腔道:“姑姑,可您就没考虑过自己的身体吗?”   柳容止摸索着擦去景城眼角的泪水,微笑道:“我曾追求过名垂青史,几乎达成了所有的野心,却也做了许多错事。   到了不惑之年才明白,原来我也不过是凡人一个。我的性命并不值得什么,你不用为我担忧和难过。”   景城知道没人可以阻止柳容止的决定,别说是她,就算是皇祖母与父皇也不可能动摇柳容止的意志。   她彻底明白,姑姑没有哭天抢地,要死要活,自尽殉情,并非是她对沈教主的感情不够深,而是她对一切都已经不在乎了。   既然不在乎死,那又何必在乎生呢?   “姑姑,至少让我陪您一块儿去。”   这是景城唯一能够想到的方法,也是她最后能尽的孝心。   柳容止思考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   “也好……”   燕地毕竟是是天子脚下,朝廷不多久便彻底控制了灾情,百姓也恢复了井然有序的生活。   沈错与胭脂二人坐船南下却并未立即去严州,而是每到一个码头都会在当地游览一番,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天。   沈错未带其他侍女与护卫,幸而胭脂对于照顾她的日常起居已经得心应手,两人出燕地已经是十几天以后的事。   胭脂见识过炎京的繁华,又经历过白泉等人的教导,跟着沈错一路游览可并不只是观赏风景那么简单。   沈错除了带她访名山大川,古刹遗址以外,也总有意无意地带她去当地最繁荣的商区转一转。   沈氏商行的店铺遍布炎朝,然而树大招风,许多事情无法摆放到明面之上。   所以不是每家店铺都会挂沈氏的标识,沈错详细地告知了胭脂如何辨别一家铺子是否隶属于沈氏商行的方法,胭脂慢慢也感觉到了其中的一些深意。   “沈掌柜,您是在物色可以开杂货铺的场所吗?”   沈错正在用巾帕擦脸的动作停了一停,低头看向了胭脂:“不是我物色,而是你来物色。”   胭脂伸手想接她手中的巾帕,虽面有犹豫,但并未诚惶诚恐。   “这么大的事,真的可以交由我来决定吗?”   沈错却只是将巾帕望旁边的脸盆中一扔,只手抱起胭脂向床铺走去。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从今后往你便是我最贴身的人,怎么能连这样的决定都做不了?   白泉亦是很小的时候便跟着教中的长老四处学习,她夸你有天赋,我见你亦很有成算,只管放心说出自己的想法。”   胭脂被沈错抱到床上,一边转身铺床,一边乖顺地道:“我是有些想法,只是不确定是否正确。”   “试了便知是否正确,亏几个杂货铺又有什么打紧?”   胭脂如今已深知沈氏商行底蕴,并不怀疑沈错的话。她只是怕自己失败,会让沈错失望。   不过胭脂到底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小女孩,也知道沈错对她的期望,想了想大着胆子道:“我过往并不是清楚杂货铺为何能进到那么多价格低廉又品种繁多的货物,如今明白了。   我们商行遍布各地,下属商铺种类又多,确实十分适合开杂货铺。   当地虽也有经营杂货铺的,但我看过他们的价格与品种,无法与我们竞争。”   沈错坐到床上,点头赞许道:“你说得不错,若我们想开,必然比其他人更有优势。”   “只是……”   沈错见胭脂面露担忧,轻笑道:“只是什么?”   “只是我不明白,沈氏商行先前经营的要么是高利润的产业。   要么是大宗买卖,杂货铺利润虽较一般专营的油粮店铺更高。   但管理繁琐,回报也较慢,我们没必要来拓展这一块,不是吗?”   “你说得没错,杂货铺虽不会是亏本的买卖,但需要更多的投入,这也是商行至今都没有经营杂货铺的原因。”   “那您为何突然想开杂货铺?”   沈错将胭脂搂到怀中,低头道:“你知道天明教是如何经营出沈氏商行的吗?”   胭脂微微瑟缩了一下,乖顺地窝在沈错的怀中。闻到对方身上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草药香味,她突然变得有些无法思考。   幸而这个问题她也确实无从知晓,便老实地摇了摇头。   “天明教盘踞北方,初衷虽是为了抗击蛮族,但也确实占据了与漠北的连通要道。   那时漠北的土产只能通过天明教管辖的区域进来,炎朝的物产也只能通过我们才能出去。   我们与蛮族战时打得你死我活,不打时便来往商贸。漠北的马匹、矿石都是炎朝稀缺的,而炎朝下至粮食食盐,上至丝绸茶叶也都是漠北那些民族亟需的,天明教因此渐渐积累起了财富。”   “我们跑商起家,教众十分团结,只知有教不知有国。直到我姑姑当了教主,商行才渐渐扎根驻地遍布炎朝,教众也分散到了炎朝百姓之中。”   胭脂听得认真,乌黑的瞳眸眨也不眨地望着沈错,感受对方近在耳畔的平稳心跳。   “我姑姑素有远见,炎朝建立之后她便知晓我教迟早有此一劫。   因而在让教众融入大炎的事上做了许多努力,也很早就在盘算离开中原一事。”   胭脂想起那位教主的仙人风姿,觉得合该如此。   “那为何你们没有走成呢?”   沈错脸色微沉,似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那是因为我要来江南办一件事。”   胭脂好奇道:“您要办什么事?”   沈错垂眸看了胭脂一眼,淡淡地说出了四个字:“杀我哥哥……”   胭脂微微睁大了双眼,小脸上难以遏制地显出了一丝惊讶:“您有哥哥?”   她从来不曾听沈掌柜提过。   “嗯……不过他与我今日要说的事无关。总而言之,我想继续姑姑未完成的事。”   “开杂货铺吗?”   “我不爱经商,所以想让你来经营,只有几点要求。”   胭脂心中虽还牵挂沈错提到的哥哥一事,但还是认真地听她说了下去。   “您有什么要求?”   深夜之中,一辆看起来极其朴素的马车缓缓地行驶在山道之中。   驾车的车夫看起来沉默寡言,忠厚老实,并无出彩之处。   然而单是他敢深夜在山道之中驾驭马车,便是许多人都望尘莫及的。   山林之中时不时地响起夜枭与野兽的叫声,只有天上的一轮明月减轻了一丝阴森恐怖的气氛。   马车之中时不时地传出几声低低的呻・吟,待痛苦的呻・吟声结束,才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我只是暂时压制了无妄种下的天罡真气,短期内你不能再动用内力。”   另一道虚弱的声音道:“多谢圣女……”   “我说过不准节外生枝,你自作主张实为咎由自取。”   “属下知错……”   “你早已不是我的婢女,我也早已不是天明教的圣女与教主,你不必向我认错,我救你也不过是还你一次人情罢了,这次江南之行你大可不必一起来。”   女子虚弱的声音中显出一丝娇媚与祈求:“白云山庄今时不同往日,属下怕圣女吃亏。”   那清冷的声音微微一叹:“这是我沈家的孽障,在清理门户之前,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第105章   沈错与胭脂回到严州时已将近年底, 时隔一年再回南方,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春桃等人早就接到消息,将家中和店铺好好整顿了一番。   四人面带笑容,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口, 迎接两人的到来。   沈错拉着胭脂走进店铺, 环顾了一下四周, 第一句话问的却是:“监兵神君呢?”   春桃四下一扫, 奇怪道,“方才还在店里,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沈错眉头一挑,抬头看向屋顶的房梁,胭脂原也在找煎饼,顺着沈错的目光朝上望去, 只见一只又胖又肥的大狸花懒洋洋地趴在房梁之上, 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两人。   “煎饼?”   胭脂试探着叫了一声,沈错却是直白,难以置信地道:“这只大肥猫是监兵神君?”   “呃,”四人脸色都有些尴尬, 最终还是最常与沈错交流的春桃道,“沈掌柜你们走后煎饼就不大开心,我们想着用些好吃的哄它,结果……”   结果不用多说, 此刻正展现在沈错面前。   “哼,这只肥猫现在哪里还有一点儿监兵神君的威武模样?也不像煎饼,像个肉包。”   沈错看起来颇为生气, 说得话却叫人忍俊不禁。包括胭脂在内的几人都憋着笑, 只有监兵神君似是听出了这是埋汰它的话, 不满地「嗷」叫了一声。   “叫什么叫?说的就是你。”   “喵嗷噢!”   胭脂也是没想到,这一回严州还没到院子,沈错会先与狸花猫吵上了。   她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觉得安心,两人一路游览过来,沈错的情绪虽比在炎京好了不少,但仍时不时地透露出几分落寞和忧愁,直到此刻她才觉得,沈掌柜真正放松下来了。   严州虽然不是两人的家乡,却是两人真正开始一起生活的地方,不止是沈错,胭脂也对这里感到亲昵,看到沈记杂货铺那块匾额的时候,心情也不禁轻松了起来。   沈错还在与监兵神君争吵,见这狸花并不服输,当即脚尖一点,轻轻跃上房梁将监兵神君捉了下来。   “喵嗷——”   这狸花猫已全然没有了小时候精瘦苗条的模样,一身肥肉颇有分量。   沈错提在手中更是嫌弃,教训道:“业精于勤荒于嬉,你这只肥猫好吃懒做,整日不事生产,这才有今日颓败之相。今日我既已回来,你便休想再这般颓废下去。”   监兵神君张牙舞爪地怒叫着,奈何它不过是一只肥猫,又哪里是沈错的对手?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沈错说着扫了其他几人一眼,严肃道:“今后你们都不准随意给它喂食。”   几人哪敢不听?连忙答是……   胭脂忍着笑对沈错道:“沈掌柜,此事不急在一时,我们先回家好好休整一下吧。”   沈错点头道:“也好,你一定累了。”   春桃忙道:“我们已经准备好热水与饭菜,沈掌柜是要先洗漱还是先吃饭?”   两人赶在天黑之前到家,恰是饭点。只是沈错喜净,两人长途跋涉必然风尘仆仆,春桃到底伺候了她一年,慎重地考虑到了这一点。   “先沐浴吧……”   沈错一手提着监兵神君,一手拉着胭脂向内院走去。   春桃望着两人的背影,总觉得沈错与胭脂虽过往便很亲密,但这一次似乎有哪里变得更加不一样了。   天还未亮,一辆装满货物的牛车便已停在了沈记杂货铺的门口。   驾着牛车的中年男子长相敦厚,打扮质朴。他推醒了身边一大一小的两个少年,而后跑去敲开了沈记杂货铺的门。   “王掌柜,我们来送货了。”   开门的是王二,他穿着一身长褂,留起了小胡子,如今已经很有掌柜的模样。   “你们尽量轻一些,把东西搬进来吧。”   “哎哎,好的。”   男子连连点头,小声招呼两个儿子搬运货物。他的长子十五六岁的模样,小的那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两人力气不如父亲,便合力搬运一件货物。   待将车上的货品全部搬完,天光也已泛白。   “王掌柜,东西都已经放好咧。”   王二已经与店里的新伙计一起开了杂货铺的门,听到他的声音,连忙走到柜台边取出几串铜钱递给他:“李哥辛苦了,这是这次的工钱。”   李疆满头大汗,看到王二递过来的钱,脸上露出了一丝淳朴的笑容。   他在身上擦了擦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铜钱,感谢道:“不辛苦不辛苦,俺们还要谢谢您咧。”   王二摇了摇头:“就算要谢,你们也不该谢我,而是我们的小沈掌柜。”   李疆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们是要谢谢小沈掌柜。不过她不在,我就先谢谢您。”   王二这次没再推脱,只是笑了笑便转而说到了别处。   “今天小沈掌柜也不来店里吗?”   王二向李疆交代完下次的交货时间,一直站在一旁的少年突然出声问道。   李疆眉头一皱,怒斥道:“混账,小沈掌柜来不来店里是你能问的吗?”   少年瑟缩了一下,脸色却十分倔强,目光也仍若有似无地扫向连通后院的门。   有别于李疆的严厉,王二只是笑眯眯地道:“小宣啊,你别看小沈掌柜年纪不大,她可是大掌柜。   与我们不同,每日都要为当家的分忧解难,可谓日理万机,究竟什么时候来店里我也不知道。”   李疆连忙道:“是是是,小沈掌柜那么能干,一定很忙。”   李宣抿了抿唇,面露失落,站在他身边的弟弟也十分失望地道:“唉,我还以为今天能见到胭脂姐姐呢,她总会给我糖吃。”   李疆见两个儿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一人给了一个爆栗子。   他一个粗汉,蒲扇般的大掌敲到脑壳上,光听声音就让人觉得很疼。   “你俩别仗着小沈掌柜平易近人就蹬鼻子上脸,都给我去车上坐着。”   李宣咬了咬唇,迫于父亲的威严,最终只能带着弟弟坐回到牛车上。   李疆面露忐忑与尴尬,对着王二道:“王掌柜,小孩子不懂事,回去我会好好教训他们的。”   王二仍然带着笑容:“不碍事不碍事,小孩子嘛,喜欢吃糖可以理解。”   他说着随手从柜台旁提了一盒糖出来递给李疆:“而且你小儿子也叫虎子,我们小沈掌柜大概是想起她弟弟了。这是她嘱咐过的牛乳糖,你带回去给他解解馋。”   牛乳糖可不便宜,李疆哪里敢接?刚想推辞便听王二继续道:“小孩子自然是谁对他好便喜欢,只是小宣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说对吧?”   十五六岁的少年如此关注年龄相仿的少女,又怎么可能没有非分之想呢?   若对方不是小沈掌柜,又或者他们一家还是在西北时的家境,他总归是会为儿子着想一番的。   “王掌柜说得对……”李疆伸手接过王二递来的糖,“小宣也不小了,我看叫他自己出去找份工更好,之后我便不带他来了。”   王二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天还未大亮,但南人勤勉,街上许多商家已经开了门。   不过沈记杂货铺后院还是一片寂静,下人们虽早已起床,但主人家仍在休息,大家都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响,以免打扰到她。   透过暖帐,能隐约看到床上有两个身影相拥而眠。其中一个此时已经悠悠转醒,另一位却犹自不肯脱离梦乡。   “掌柜,沈掌柜?该起床了,您不是说知府大人今日找您有事相商吗?”   一名面容娇俏温婉,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枕着身旁女子的手臂,轻柔地呼唤着对方。   只不过由于太过温和,她这番话仿佛不是为了唤醒而是为了哄睡对方一般。   “唔,那就让他等着。”   抱着她的女子面容则更叫人惊艳,长眉凤眼、白肤丹唇,似睡非醒之间更有一番妖冶妩媚的风情。   “可是……”   “不要听可是……”沈错霸道地收拢长臂,让胭脂更加贴近自己一些,嘴里含糊道,“我都说不想见那知府了,罗里吧嗦的。”   胭脂因她的动作鼻息重了一些,脸上不禁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这次事关闻识姐姐来江南的安排,您就见见他吧。”   时间过去两年,胭脂业已豆蔻年华。这段时间的少女,身上的变化是最大的。   与她朝夕相处的沈错或许并未有什么感觉,但有些事确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悄然改变。   “哼,若非如此,我又怎么可能答应见他?”沈错仍不睁眼,凑过去吸了一口胭脂头发的味道,“你最近是不是又开始用香膏了?怪好闻的……”   胭脂被沈错弄得有些痒,下意识地推了推她的肩膀,偏开脸道:“您说让我不要用后我就没再用过了。”   沈错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一丝缝隙,奇怪道:“是这样吗?那你身上的气味怎么变了。”   沈错虽然一直说她身上味道好闻,但胭脂从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香味,自然更无法知道为何沈错会说她气味变了。   “我也不知道呢……”她轻轻一笑,伸手抚开沈错脸便睡乱的发丝,“不过沈掌柜,您真的应该起床了。”   她的笑容之中有一份不符合年龄的温柔与成熟,但也有独属于少女的腼腆与羞涩。   沈错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到她的笑容,还有她眼角那块随着这清浅笑容微微舞动的殷红的胎记,心中不禁一阵安定。   距离那场灾祸已过去了两年多,而胭脂正如当初承诺的一般,一直陪在她身边。 第106章   沈错在床上磨蹭了大半个时辰, 好不容易才在胭脂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起了床,待洗漱过后已经是日上三竿。   严州知府早早派了人在外等候,沈错却一点儿也不着急, 慢悠悠地吃完早餐, 这才动身前往府衙。   经过江南贪腐案之后,原本的严州知府已经升迁。不过这位知府沈错也认识,正是茅山县那位县丞。   短短几年他便从一名八品的县丞晋升到正四品的知府, 这与他在贪腐案中的表现分不开, 也与近两年不少江南官员「意外」死亡有关。   沈错如今无论去哪里都带着胭脂,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郡主,您可算来啦!”知府将沈错迎进府衙,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锦衣卫带了密诏,一直在等您呢。”   沈错一挑眉,疑惑道:“不是说闻识要来江南么?怎么来的是锦衣卫?”   “这……下官也不清楚,据霍千户所说,这份密诏是给您的。”   “霍千户?”   锦衣卫一共十四名千户, 虽然不过是区区正五品之职, 但因是京官, 又为天子近侍, 比起知府这种正四品的地方官员, 地位显然要更高一些。   沈错听到霍字便微微皱起了眉头,她身旁的胭脂却已是喜出望外。   霍梧桐在不到两年的时间便升至千户之职, 除了武功高强以外, 更是因为这两年局势颇为动荡, 给了她不少立功的机会。   胭脂与姐姐和弟弟一直都有书信往来, 知道不久之前霍梧桐因保护长公主有功升至千户之位, 故而一听知府的话便知道来人是谁。   “沈掌柜……”   “哼,我知道……”沈错一脸别扭地拉住了胭脂的手,咕哝道,“我又没叫你不能见她。”   胭脂回握沈错的手,唇角带着一丝笑意:“我知道沈掌柜最疼人了。”   沈错眉头微微舒展开,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这是自然,我又不是你姐姐,非要拆散你们。”   胭脂笑而不语,两人随着知府来到前厅,一进门便看到霍梧桐穿着锦衣卫官服坐在其中。   “郡主……”霍梧桐见到两人立即起身,先是向沈错问好,而后看向妹妹,“胭脂……”   胭脂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只是碍于知府与沈错在场,没有过分表现出激动之情。   “姐姐……”   沈错拽着胭脂径直坐到上座,不开心道:“你怎么来了?我先前听说的可是闻识要来。”   “闻大人自然是要来的,只不过皇上有急诏,命我先行一步。”   “急诏是给我的?”   霍梧桐看了一眼知府,知府立时会意,退出大厅并关上了门,霍梧桐这才从怀里取出一份书信呈给沈错。   “闻大人来江南的目的想必您已知晓,先前长公主遇刺,皇上怀疑此事也与江南的世家有关,所以……”   沈错一边听霍梧桐说话,一边随手打开了火漆。   “我听说是你救了我母亲?”   “不过是职责所在。”   沈错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书信的内容,冷哼一声捏皱了信纸:“朝廷以为没了天明教,天下就能太平了。没想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各种跳梁小丑都冒出来了吧?”   “师父说行刺长公主的人,武功同出天明一脉,陛下故而派我来询问您。”   “呵,询问?难道不是来刺探我的吗?”   “长公主相信此事与您、与天明教无关,只是对方的武功路数确实像是天明教心法,故而要我来向您确认一番。”   沈错仔细端详了一番霍梧桐的脸色,突然道:“你受了不轻的内伤吧?伸出手来……”   “啊……”   胭脂听到姐姐受伤,不禁满脸着急,霍梧桐迟疑片刻,还是顺从地坐到一旁,朝着沈错伸出了手:“休息过一段时间已经好多了。”   “哼,逞什么强”沈错为霍梧桐把了一会儿脉,冷声道,“你师父既然能凭此判断出对方的武功路数,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受了什么伤?”   她放开霍梧桐的手,转而对着胭脂道:“笔墨……”   胭脂见她肯为姐姐医治,连忙从腰间取出笔墨,脸上的神情也由担忧转为了安心:“谢谢沈掌柜。”   沈错面对胭脂,神情瞬间柔和了不少,哼哼道:“谁叫她是你姐姐。”   胭脂手上为沈错伺候笔墨,脸上却是微微泛出了红晕,霍梧桐看到妹妹的神情,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当初的那种预感。   时隔两年,再次相见的妹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豆蔻少女。   虽还未完全脱去脸上的稚嫩,但如今的胭脂不管怎么看都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第一眼看到两人手拉手进来时,她甚至有些认不出妹妹来。   沈错龙飞凤舞地写了好几张纸,让胭脂递给霍梧桐:“照上面说的做,一个月内不能动用内力,否则功亏一篑。”   霍梧桐细细看了一遍她的狂草,好不容易才认全内容,脸色不定道:“除了内服外用药物以外还需要他人用内力引导吗?”   沈错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自然,而且必须□□相对,于冰水或冰窖中进行。否则热量无法发散,轻则双方武功尽废,重则双双殒命。”   霍梧桐脸色微变,胭脂则微微偏开了脸,不知想到了什么。   “是……你吗?”   “什么?”   霍梧桐挣扎良久,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问道:“是您帮我疗伤吗?我听师父说,这个伤如今世上只有你能治了。”   沈错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哼,终于露馅了吧?我就知道我舅舅专门派你来送密诏一定有什么阴谋,果然是为了让我帮你医治。”   霍梧桐被当场戳穿,不禁面露尴尬,只是如今有求于人,她也只得硬着头皮承受沈错的嘲讽。   “郡主心善,梧桐在此谢过。”   沈错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小心思,不过是懒得与你们计较而已。   方法我是告诉你了,但这医治嘛……你还是另找他人吧。我们没那么熟,没办法赤・裸相对。”   “沈掌柜……”胭脂面露着急,看看沈错又看看霍梧桐,带着一丝挣扎道,“求您帮帮我姐姐吧。”   沈错原本只是对霍梧桐没好脸色,一听胭脂的话,神色彻底不开心了:“怎么,你难道希望我与你姐姐裸・裎相对吗?”   “这……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胭脂的犹豫挣扎正是因为这一点,可是当知道这伤只有沈错能医治时,最终还是担忧姐姐的心占了上风。   沈错长眉倒竖,气道:“要不是看在她是你姐姐的份上,我才懒得管她呢,你竟还要我在她面前脱衣服。”   霍梧桐听了这些话,心中亦有不忿。若非这伤只有沈错能治,她又哪里愿意与她用这个方面疗伤?   “既然郡主不愿相帮,梧桐也不勉强,只当我没这个命吧。”   沈错听她说得悲情,莫名其妙道:“我不愿意,你就不能找别人吗?我方法都教给你了,又不是非得我不可。”   “可我师父说……”   “你师父你师父,你师父懂什么?伤你的人功夫未到家,只要有内力的人能按我所写的方法帮你引导出残留在体内的杂气便可。   当然,若是伤你的人是我……哼哼,那除了我以外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你,不如趁早自废内力。”   沈错说话向来懒得过多解释,这一回姐妹二人都理解错了她的意思,直到此时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是我误解郡主了。”   霍梧桐在官场两年,处事明显圆滑了不少,表现得十分能屈能伸。   胭脂轻轻松了口气,但再看沈错的神情,又立时意识到了不妙——自己方才的反应,怕是让沈掌柜不高兴了。   “这件事怎样都好,现在我能回去了吗?”   沈错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一刻也不愿再待下去。   霍梧桐多少也了解了她的脾气,努力耐下性子:“关于密诏,您有什么看法?”   “哪有什么看法?我舅舅自作自受罢了。他以为区区一个乾正派便能震慑武林,却不知道暗处有多少牛鬼蛇神是因天明教之威不得不蛰伏。如今遭受反噬,我或许该幸灾乐祸一番才是。”   便是霍梧桐也听出了沈错这番说的乃是气话,她或许不在乎朝廷如何,但对于闻识的安危不可能不管不顾。   “郡主玩笑……”   沈错两年不见霍梧桐,没想到她如今已经这般圆滑老道,很没意思道:“算了算了,你不过就是个传话的,我与你计较什么?朝廷想怎么对他们我不管,是想等证据确凿时一网打尽也好,扣个莫须有的罪名先抓了也好,我都不会插手。   不过闻识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同伴,若是有人想对她不利,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霍梧桐听闻此言,终于安下心来:“多谢郡主,闻巡按的安全就仰仗郡主了。”   当初朝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整治江南,可以说效果显著。   然而江南豪族盘根错节,并不是一次行动就能全部连根拔除的。   经过了那次之后,他们不仅更加团结,行事也更加低调。   西北地动后,民间便渐渐流传出了对朝廷、对皇上、对长公主不利的言论。   柳容止亲自坐镇,花了两年才整顿好西北三省,重建民生。   锦衣卫一直在追查幕后黑手,最后发现竟与江南那些世家有关。   只是这一次,对方不仅更加狡猾,更有高手相助。不仅江南官场时不时出现官员无故死亡的事件,连锦衣卫都在短短两年之内折了一百多名校尉,其中有不少总旗、百户,甚至还有两名千户。   暗中调查眼见再行不通,皇帝干脆派了闻识担任巡按御史一职,明面上是为了调查锦衣卫之死,实际是对江南世家发出起了第二次战争。 第107章   霍紫苏知道霍梧桐此刻正在与沈错密谈, 只是她虽有个县主的头衔,但身份十分尴尬,自然不能参与这种密谈。   她不敢靠得太近, 毕竟沈错耳力过人,要是被误会她在偷听就有些不好了。   幸好霍梧桐并未和沈错商谈太久, 不过两刻钟,她便看到沈错一脸不高兴地从内衙走了出来。   “沈——”   她这两年都在寻找母亲, 只是本身势单力薄, 父亲又不予支持,她实在没有太多进展。   幸好霍梧桐成为锦衣卫后帮了她不少, 这一次也是梧桐打听了一些消息,猜测她母亲在江南一带, 她才跟着一块儿来的。   只是这一趟并非没有代价,她答应了父亲,无论结果如何,回去就和师兄成亲, 这才被默许来江南。   对于沈错, 她的感情一直矛盾而复杂,见不到会想念,见到了又往往觉得她可恨。   可在答应父亲与师兄成婚以后, 她脑海中便想着一定要与沈错再见一面。   可惜对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怒气匆匆地从她面前径直走过。   “沈掌柜!”   她身后跟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 韶颜稚齿,娇美温婉,看起来颇为眼熟。   霍紫苏看到少女眼角的胎记, 当即认出她就是胭脂, 然而虽面容相似, 她仍一时无法将对方与多年以前那个小女孩联系在一起。   胭脂急匆匆跟在沈错身后,然而沈错武功高强,只要她愿意。   即便是闲庭信步,也远比一般人更快。胭脂小跑着追赶,却还是没能缩短距离。   霍紫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将自己掩藏到了庭院的中的一株大树之后。   当初霍梧桐只带了弟弟虎子回去,她因母亲的事无法平静,直到第二天才知道胭脂跟着沈错走了。   她是知道的,沈错谁都没带,只带了胭脂一人回严州。甚至这一次,连与霍梧桐的密谈都没让她避讳。   胭脂不比沈错,焦急之下自然没注意到刻意隐藏的霍紫苏,只一心追着沈错而去。   霍紫苏在原地站了许久,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没追上沈错。   说实话,她不知道要与沈错说什么,只是心中有个执念,想把有些事说一说,想把有些感情理一理。   “师姐……”   就在她恍惚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唤回了她。   霍紫苏扭头看向霍梧桐,见她脸色苍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她的伤势,担忧道:“怎么了?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是旧伤复发了吗?沈错怎么说?她愿意帮你医治吗?”   所谓患难见真情,霍紫苏这两年与霍梧桐的感情越发深厚,自然真情实感地为她的担忧。   “郡主教授了我医治的方法,只是……”   霍紫苏乍一听便想为霍梧桐高兴,却见她神情落寞,咬着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不禁又是着急又是担心:“只是什么?她既然教了你如何医治,我们便是举全派之力也定会治好你的。”   霍梧桐抿了抿唇,将手中拿着的那叠纸递给霍紫苏:“非是不能,只是我不愿……若是用这个方法,我宁愿自废内力。”   霍紫苏疑惑地看向纸上豪放不羁的狂草,认了半日才认出上面所说的方法。   “这……她没有骗你吧?”   “郡主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霍紫苏一想也对,沈错虽然脾气不好,但不会那么弯弯绕绕地去捉弄人。   只是这方法未免太过奇特,她先前从未见过,这才下意识地质疑。   “我看了下,这方法虽然复杂,但也不难……”   霍梧桐望向霍紫苏的瞳眸,苦笑道:“男女有别,我教女弟子稀少……”   乾正派对外通常只招男弟子,女弟子一般都是门人的家属或女儿,因此是典型的阳盛阴衰。   女弟子不但人数少,内力大多也不高,霍紫苏过往虽练功懈怠,但总归是掌门之女,有左右督促,武功比一般的女弟子还是要好上一些的。   “而且此法虽然可行,但十分危险,郡主说必然要两人对对方十足信任,才能避免走火入魔。”   霍梧桐神情落寞,似是已经放弃,“不过是回到过去而已,我不想拖累别人。这或许就是我的命,也是我乾正派的命吧。”   霍紫苏眉头紧皱,神情不定,又细细看了一遍沈错的字,这才缓缓地道:“对救治你的人有什么要求吗?我这两年虽勤奋了一些,但也不过是三流末的水准,若是这样也可以,我……”   霍梧桐面露惊讶,难以置信地道:“师姐,你的意思是……你要帮我疗伤吗?”   霍紫苏不知为何觉得有几分尴尬,只是想到此事的严重性,便极力把那一点不自在撇开。   “我看了下沈错所写的方法,好像我也可以做到。”   “可这件事或许会有性命之危,我不能害你。”   霍紫苏知道霍梧桐武功远高于自己,这番话便坐实了自己能为她疗伤之事,神色坚定了一些。   “你也说只是或许了,只要我们小心行事,又怎么会害了我?”   “可这不仅要深处寒冷的环境,而且不能穿……”   霍紫苏也是因此才有那一丝犹豫,但相较于救人而言,这点顾虑实在是微不足道。   “我等不是没有内力的普通人,又何惧这点冰寒?至于必须赤身……同是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霍紫苏像是在说服霍梧桐,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说到这里稍稍有了些底气,点头道,“就这么办,我们先仔细研究一番,谨慎行事。”   “那总得先禀报师父。”   “没这个必要……”父亲对她一直保护过度,霍紫苏不想节外生枝,“我是你师姐,你听我的。你不只是锦衣卫,更是我乾正派的希望。   我那云游在外的师叔便是因早年受伤,断绝了再进一步的可能。   我身为掌门之女,却没为我派贡献过什么。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重蹈师叔的覆辙,我一定会帮你治好内伤的。”   她神色坚定,不容置疑,霍梧桐迟疑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先试试。”   “沈掌柜!”   胭脂不比沈错,跑得气喘吁吁仍未追上她。不过两人的距离并未拉开,在胭脂跑不动时,沈错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   “沈掌柜,等等我!”   直到走出府衙,到了马车前,沈错才终于停下脚步,让胭脂能赶上自己。   胭脂跑得小脸通红,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追到沈错身边时已脚下不稳。   沈错臭着脸伸手扶住她,顺手就把她举到了车上,自己再一个蹬步,带着胭脂一同钻进了马车中。   “沈掌柜……”   见沈错面色不善,就连自认摸透了她脾性的胭脂也不免有些忐忑,要知道沈错已经两年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   一进入马车,沈错对胭脂便不那么爱答不理了,神情虽然仍不怎么开心,但搂着她的手是紧紧的。   “哼,我就知道比起我来,你更在乎你姐姐。”   以胭脂对沈错的了解,自然明白她为何会如此,乖乖地窝在她怀中,耐心解释道:“沈掌柜,不论是您还是我姐姐对我来说都很重要。这次是因为事关姐姐的安危,我才这般着急。若遇到危险的、受伤的是您,我也会很着急的。”   “那若是你姐姐与我,你只能救一个,你会救谁?”   胭脂虽然知道沈错独占欲强,但也着实没想到她会问出那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好用的脑瓜难得没有运转过来。   “哼,你是回答不上来,还是因为会选你姐姐,所以不敢回答?”   胭脂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双手搭在沈错的手臂上,软绵绵地道:“不是这样的,不管是姐姐还是沈掌柜都比我厉害那么多,从小到大也都是你们在救我,所以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现在就想,好好想。”   外头马车开始驶动,里头沈错在无理取闹。   胭脂却当真认认真真思考了起来,好一会儿才道:“沈掌柜,我真的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无论是您还是姐姐,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沈错对这个回答十分不满意:“那就是说王大丫和我一样重要咯?”   她心情稍好些对霍梧桐的称呼还是「你姐姐」,这心情不好,王大丫便出来了。   胭脂抬头看向沈错,大着胆子抚摸她的显着不满神情的脸颊:“我无法比较重要的人究竟哪个在心中分量更重,不过您如果换一个问题,我就能够回答您。”   胭脂身量长了不少,不过对沈错来说还是娇小。而且不同于沈错——   少主虽然养尊处优,但到底是练武之人,指腹处难免有些薄茧——   胭脂的手有着少女特有的柔软细腻,仿佛能安抚好任何凶猛的野兽。   沈错被她乌黑的瞳眸凝望着,脸上又感觉到温柔的安抚,心情平复了不少,只仍做出不满的模样,虎声虎气道:“什么问题?”   “如果要我一命换一命,选择救您还是姐姐,这个问题我能回答。”   沈错微微睁大了双眼,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容,突然感觉到了一丝陌生。胭脂仍是这个胭脂,可又好像已经不是那个胭脂了。   沈错心中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耳中听到胭脂道:“我会选择救姐姐。”   胭脂的神情是那么认真,还带着一丝稚气的脸上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   沈错奇异地没感到任何愤怒与不满,反而有种踏实的欣喜,因为就算胭脂不说,她好像也明白了胭脂的意思。   不过,胭脂到底还是说了。   “因为我答应过沈掌柜,不会让您一个人死,也不会让您一个人活。” 第108章   沈错听完胭脂的回答, 良久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掌柜,您怎么了?”胭脂被她看得久了, 不禁有些忐忑,“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沈错摇了摇头,面色沉静道:“没有,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   她向来喜形于色,但这一次她却没有像她所说的那样, 显现出开心的神色。   不是她说谎, 而是因为这种欣喜还掺杂着其他一些她不明白的情绪。   她的心口涌现出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酸涩酥麻,内力甚至都因此产生了一丝紊乱。   胭脂跟着她五六年, 早已不是曾经那个乌黑瘦弱的小女孩。   可沈错直到今日才意识到,胭脂身上的变化究竟有多大。   说女孩已不够准确, 这分明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沈错圈在胭脂腰上的手臂无意识地松开了一些,但她仍没放开, 只是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望向了别处。   “不过我不需要你救,更不需要你用命来换,我会保护你的。”   胭脂望着沈错别扭的侧脸, 腼腆一笑, 信任道:“我知道的,沈掌柜那么厉害,一定会保护我。”   这番话很好地安抚了沈错,她不一会儿便忘却了方才那些情绪,抱着胭脂说到了别处。   两人乘坐马车回到家,刚一进门便听到曾铁禀报, 沈丙正在前厅等候。   沈丙是沈错四个贴身护卫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今年才刚满二十。   但在四人之中, 他却是性格最稳重的一个,考虑事情十分周到。   沈丙常年来往于各地之间,为沈错传送重要的信件,外加搜集情报。   在沈丁被派去保护闻识后的这两年,四位护卫之中便只有他偶尔会来严州面见沈错。   而只要他来,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向沈错禀报。   “沈掌柜,我去给你们沏茶。”   胭脂一听是沈丙来了,也十分开心。因为沈丙每次来都会帮她带来姐姐与弟弟的信件,虽说这次姐姐已经来了严州,但虎子仍在乾正派。   沈错先是点了点头,然而在看到胭脂开心的面容之后,又忍不住眉头一皱。   就在此时,她突然意识到,好像每次沈丙来胭脂都会很开心。   沈丙身形高大,相貌俊朗,是四位护卫中形象最出挑的一位。想到此处,沈错不禁紧紧地抿起了唇角。   她摇了摇头,甩去脑中那些不知名的情绪,背着手向着前厅走去。   沈错一进门,便看到一名中等身形、相貌儒雅的中年道士站在大厅中央,恭恭敬敬地向着她拱手道:“沈丙参见少主。”   对于当护卫暗探来说,相貌出众并不是一个优势,所以沈丙精通易容之术,还特地学了缩骨功。   “嗯……”沈错带着胭脂离开后,心态不如当时那么激进。   对于下属的称呼之语也就不那么在意了,商行中的人改叫当家。   至于那些已经叫惯了她少主的贴身之人,她便也不去刻意纠正,“这两个月西北情势如何?还有白云山庄和幻花盟……可有什么消息?”   “西北目前形势稳定,当初长公主当机立断带领了五万京营兵前往西北,实在是明智之举。   先前她遇刺确实产生了一些骚乱,不过景城公主很快稳住了局势。   从后续来看,长公主的伤势应该不是很重。如今再想搅乱西北已难如登天,我想长公主与景城公主不日就会回京。”   沈错点了点头,沈丙接着道:“至于白云山庄,前两日终于有了一些进展……少主,我们捉到了白秋林。”   “什么?”沈错原本淡然的面容因为沈丙的这句话终于露出了一丝破绽,“你们抓到了她?你们怎么抓到她的?她现在在哪里?”   “与其说是我们抓到了她,不如说是她有意引我们找到了她。   白泉姑娘已派二哥送她来严州,说是希望少主能看在她的面子上护佑白姑娘。”   沈错的四名护卫结为兄弟,沈丙口中的二哥便是沈乙。   沈错面色微恼,气道:“白秋林是白云山庄的庄主夫人,哪里需要我护佑?白泉真是越来越过分了,不过两年不见竟然敢先斩后奏!”   沈丙心中要比沈丁有成算得多,见沈错神态便知她不过是嘴硬心软,好言劝道:“少主,白姑娘虽与我等立场不同,但她本身是不愿卷入纷争的。   她如今怀有身孕,还请您看在白泉姑娘的份上,庇护她一二。而且,她有十分重要的事想对您说。”   沈错虽仍是满脸气恼,到底没再对白泉的决定说什么,只语气不善道:“她有什么事想对我说?既不想卷入纷争,当初就该听我的劝告不要嫁给沈铮。   如今怀有身孕还四处乱跑,肯定是挨了沈铮的欺负。哼,什么白云山庄?   只不过是一群败军之将,如今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原只想带着姑姑远走高飞,再不理这些俗事,放沈铮与她一马,没想到这些人死性不改,还妄图卷土重来。”   她显然是恼到了极处,指名道姓地说起了平日里不愿提及的人。   沈丙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两年不仅是我们,朝廷也在刻意打压他们,白云山庄表面风管,底下却十分凶险。之前沈铮亲自出手刺杀长公主,显然是被逼急了。”   白云山庄并非是近些年新兴的武林势力,早在二十多年前他们便存在于世上。并且在大炎正式建立之前,很风光了一段时间。   炎朝对武林人士的态度向来明确,招揽、控制、打压,当时有天明教在前,朝廷与正道武林关系尚且密切,而白云山庄则像是看戏一般,不与任何一方交往,渐渐便淡出了江湖人的视野。   后来的白云山庄更像是一方豪绅,还是江南贪腐案发生后,它才突然暗中活跃起来。   沈错前几年便知晓了这些,只是懒得去理会。   “便是急了又能如何?不过狗急跳墙而已。就他那三流的功夫,是不是亲自刺杀又有什么差别?”   沈错乃天纵奇才,自然眼高于顶,便是正道的高手前辈也甚少能入她的眼。   更何况是原本便讨厌的人,“我只派了沈甲保护母亲他们一行人便功败垂成,就这实力竟还想着颠覆大炎,真是笑话。”   沈错说到这里,沈丙却是微微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少主,当日刺杀之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您派大哥去保护长公主确实有先见之明,但大哥事后回忆,发现其中有异常之处。”   四人之中属沈甲武功最高,隐匿的本领最强,在西北情势严峻之时,沈错特地将他调去暗中保护柳容止,否则只有霍梧桐一人,怕是阻止不了那场刺杀。   当然,她担忧的并非柳容止的性命,而是怕他人栽赃嫁祸,殃及沈氏商行的人。   毕竟白云山庄的武功本属天明教一系,他们这些年虽然刻意隐藏武功路数,但若成心想要陷害天明教,外人是看不出任何差别的。   “什么异常之处?怎么如今才说?”   “因为对方做得实在太过隐秘,大哥当时根本没有察觉。   我们会怀疑是因为白姑娘说了一件事,大哥才回忆起来。”   “白秋林说什么了?”   “白姑娘说,之前沈铮刺杀失败与幻花盟有关。”   幻花盟是近几年江湖突然新兴起来的一股势力,成员皆为女子。   不过她们并不开山立派,明面上开设药铺医馆,在当初西北大灾时专门收留老弱妇孺,因此很得民心,也受到了官府的嘉奖。   不过沈错觉得事情并不简单,立时便让人去调查了一番,因而发现了幻花盟的存在。   虽说至今也没查到什么确实的证据,但她心中已经笃定其幕后黑手的身份。   沈错原本让人调查白云山庄和幻花盟,是想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利益关系。   毕竟花弄影离开时的那番话,很难不让她多想。既然她不愿意举大旗颠覆大炎,那么花弄影转而寻找沈铮合作十分合情合理。   “幻花盟阻止沈铮刺杀我母亲?”沈错面露怀疑,“你确定她们没有推波助澜而是阻止了沈铮?”   沈丙点了点头:“据大哥所说,沈铮的武功大有进步,他并不是沈铮的对手。   但打斗之中,他好几次意外得手,沈铮因此撤退。现在想来,当时该是有高手相助,他才勉强力敌。”   沈错面露沉思,耳边听得沈丙继续道:“事实上,我们一直没查出幻花盟与白云山庄有什么联系,甚至在不少地方都有摩擦。   如果白姑娘所说的是真的,那么我们之前的猜测就需要全部推翻了。”   幻花盟行事隐秘,开设的医馆药铺中大多都是不知内情的普通人,反倒加大了调查的难度。   沈错虽明知是花弄影在后捣鬼,奈何就是抓不住对方。   “奇怪了,花弄影看不惯我母亲,更不喜朝廷,又怎么会暗中保护她?”   如果真如白秋林所言,那么幻花盟之中至少有一位武功顶尖的人物坐镇。   可她遍数武林之中的高手,也想不出究竟有谁能被花弄影招揽。   “会不会是解语姑娘……”   沈错眼角微动,神色陡然凝固住了。   当初天灾人祸骤至,姑姑的事已让沈错心力交瘁、万念俱灰,她什么都不愿多想——   姑姑是真的仙逝还是金蝉脱壳,解语是真的背叛还是别有隐情,她都不想再去思考。   因为无论是哪边,她遭受的欺骗与背叛都不会改变。   可悲戚之心过后,沈错这两年也不时地回想起当日的情景,回想起解语的话语与言行。并且至今都难以相信,解语会背叛她。   沈错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呼吸一重,双眼中突然闪现出明亮的光芒。 第109章   对于姑姑是生是死这件事, 沈错自然是打从心底希望沈云破没事,也从理性上不相信她会如此轻易地死亡。   从另一方面来说,姑姑从未和她商量过这件事。也就是说, 姑姑不止是希望对母亲,也希望对她隐藏还活着这件事。   沈错的伤心并不只是来自于姑姑可能已经死亡了的这件事,也来自于自己被最信任、爱戴和尊重的人欺瞒和抛弃这件事。   可这如果是姑姑的愿望, 她愿意被这样欺骗,也愿意配合演戏——   又或者不止是演戏, 因为她很清楚, 就算姑姑没死,也会选择远走高飞, 今生或许也没有机会再相遇。   所以她的难过与痛苦都那么真实,所以她对解语的背叛也不愿深究——   因为无论是真是假, 解语都欺骗了她,而这与她的出发点和目的都没有关系。   正因为深陷在这样的情绪之中, 所以沈错才那么心灰意冷。   她连最亲近的姑姑与解语也看不透, 不知她们的想法与打算, 又还能与谁亲近呢。   这是她在情绪最不稳定时的激进想法, 而这两年, 因为有胭脂的陪伴与平静的生活,她慢慢摆脱了这样的情绪,并且重新打起了精神,为天明教众的未来谋划。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彻底看开沈云破与解语的事,在心底深处,她其实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姑姑重逢。   至于花弄影, 大概是沈错天然地厌恶她, 只将她当作这其中最大的变数, 一直防备着她。   可只要沈错愿意换一个角度想,一切就会合理很多。   解语不是背叛她,而是听从了姑姑的命令,至于姑姑……   若是为了沈铮一事,那么一切也就合乎常理了——只是她仍然无法接受,姑姑宁愿与花弄影合作,也不愿将真相告诉她。   “少主,您想到了什么?”沈丙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好奇道,“对于幻花盟相助的理由,您有什么头绪了吗?”   沈错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头道:“目前一切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继续追查幻花盟一事,其他事等白林秋到了之后再说。   白云山庄毕竟同出我天明一脉,作为敌人来说比任何人都棘手,你们务必谨慎行事。”   这次事件的复杂程度与当初乱世时不相上下,又因为有朝廷坐镇,各方都不敢过于出格。   朝廷因西北的灾情,无法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追查白云山庄的事上,又分不清沈错与花弄影这两方究竟是敌是友,导致过程中多次被混淆视听,目前对于白云山庄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   沈错的目标则极其明确,若沈铮贼心不死,她必然要为沈家清理门户,故而一门心思追查白云山庄的动向。   只是因为要防备官府,又有幻花盟在其中捣乱,这两年几次错失抓住沈铮的机会。   沈错虽然瞧不起沈铮,但当初建立白云山庄之人是她父亲的亲信白严。   不仅武功高强,心思深沉,而且对他父亲忠心耿耿。   其率领的影衣卫更是天明教精英中的精英,当初能够以一当百。   若非沈云破强势,挫败白严,如今天明教如何尚未可知。   白严因此出走,带走了沈错的大哥沈铮,建立白云山庄,企图利用沈铮来完成沈云砚的夙愿。   待沈铮长大以后,白严更是将女儿许配给他,让他继承了白云山庄。   低调了数十年,白云山庄究竟有多少底牌谁也不清楚,这也是沈错一直谨慎行事的原因。   因为白严在将庄主之位传给沈铮以后便消失无踪,至今生死不明。   相较于霍鸣英这些正道人士,沈错更忌惮这样的老狐狸。   “沈掌柜……”   就在两人大致商议完后,胭脂也沏好茶送了过来。她似乎每次都能算准两人谈话的时间。   若非沈错知道她没有丝毫武功,还以为她与自己一样,能千里听音呢。   “进来!”   听到胭脂的声音,沈错身上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眉目微微舒展,连语调也上扬了几分,一听便知道她心情不错。   沈错此刻自然是开心的,白秋林是个意外的收获,而可能再次见到姑姑这件事更是让她心情大好。   胭脂应声推门而入,先后向沈错沈丙问好,又手脚麻利地为两人倒好了茶。   沈丙冲她微微一笑,因做中年道士打扮,看起来十分慈祥和蔼。   “我这次隔了许久才经过乾正派,虎子给你写了不少信。”   沈丙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叠信件递给胭脂,和蔼道,“他十分想你,说等有机会希望能来严州看你。”   沈丙还有虎子师父的身份,胭脂对他便多了一份尊敬,双手接过那一叠厚厚的书信,甜甜笑道:“谢谢沈丙大哥,一直以来都帮我带信,辛苦你了。”   “怎么会,不过是举手之劳。”   两人只是说了几句话,沈错心里就颇有些不是滋味了。   她原本还不怎么觉得,然而因为方才心里起了那点念头,现在越看越觉得胭脂对沈丙很有些特别。   “好了沈丙,你没事就走吧。”沈错显出几分不耐,皱着眉头道,“白秋林要来,闻识也要来,你去安排一下,免得出什么差错。”   沈丙和胭脂都是一愣——这还是沈错第一次赶人,通常情况沈丙都会在这喝上一杯茶后再走。   这算是胭脂对沈丙表达谢意的方式,沈错也明白这一点,说完正事后也会趁着这段时间与沈丙闲聊一番,以示关怀。   今日她突然赶人,虽然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毕竟事情再紧急也不差这一盏茶的功夫,故而让两人都不禁心生疑惑。   幸好无论是沈丙还是胭脂都心思细腻,也对沈错十分了解,都没表现出来。   沈丙顺从领命,胭脂则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沈丙大哥是否还在原处落脚?我有信件想要托你帮我带给虎子,等你有时间,我给你送过去。”   “你如果已经写好了,那我可以现在顺道去拿。”   胭脂正要答应,余光却瞥见沈错满脸不开心地望着自己,改口道:“不急在这一时,你这次应该会在严州待一段时间吧?我可能要再写一封,到时候一块儿给你送过去吧。”   沈丙想了想也是:“那好,我——”   “还是现在先去拿了吧,最近局势比较混乱,沈丙随时都可能离开,你先把写好的给他,好过到时候一封也寄不出去。”   胭脂惊讶于沈错的反复,毕竟她猜对方的心思不说一猜一个准,那也是八・九不离十,今日却在沈错表现得如此明显的情况下猜错了她的意思,除了惊讶以外还有疑惑。   不止是她不明白,沈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既是沈错的命令,他自然不会违背,对着胭脂道:“那就麻烦小胭脂带路了。”   胭脂点头道:“嗯,那我来送沈丙大哥吧。”   沈错两道长眉紧紧皱在一块儿,产生了如同连绵山峰的波纹,听得两人的话突然一个起身,语气低沉道:“我和你们一块儿去。”   沈丙与胭脂似已经有些习惯今日沈错的反常,没有丝毫犹豫答了是。   两人都十分清楚,在沈错不开心的时候,顺从她是最好的选择。   沈错不由分说地拉了胭脂的手向外走,胭脂顺从地跟在她身边,显出低眉顺目的模样。   然而脑中已经细细思索起来,将可能导致沈错不开心的理由筛选了一遍。   从她刚进来时沈掌柜的模样来看,显然与刚才和沈丙大哥谈话的内容无关。毕竟那时候,她脸上还有一丝喜悦的神色。   而她只不过是给两人沏了一杯茶,说了几句话,沈掌柜的态度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胭脂想着,抬头小心地看向了沈错的脸,见她唇角抿得死紧,下颌线紧绷,眼角微微下垂,满脸写着不开心。   胭脂心中微震,有种异样的感觉渐渐从心口升起。即便是生气的沈掌柜,她也一点儿都不觉得可怕,反倒觉得她很可爱。   虽然从她的脑海中产生这种想法,多少有点对沈掌柜不敬的意味,但只要不说出来不就谁也不知道了吗?   她不仅觉得沈掌柜生气的样子可爱,也觉得她脆弱的模样、撒娇的模样,开心的模样……任何样子都很可爱。   她十分明白自己应该更敬重沈错一些,然而在心中第一次产生怜爱之情开始,她就已经很难再用尊敬爱戴的感情来对待沈错。   在沈错身边,她确实很有安全感,一直被沈错保护着也是不争的事实,比起沈错,她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很弱小,但胭脂莫名就有一种保护者的心态。   她不想两年前那样的沈掌柜再出现,不想她再那么伤心。   胭脂开始的时候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过狂妄。但经过了这两年,她已经能很好地接受这样的心态。   只要不说出来,谁也不会知道的,不是吗?   沈错拉着胭脂回到房中——这不止是少女的闺房,更是沈错的房间,沈丙自然只能在外等待。   “沈掌柜……您能不能让我去拿一下信?”   “你拿呀……”   胭脂低头看了看自己仍被她牵着的手,无奈道:“您能不能先放开我?我把信压在箱子里了。”   沈错一偏头:“你放哪儿了?我帮你开箱子。”   沈错显然打定了主意要一直拉着她,胭脂觉得好笑的同时,心中的那个念头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那好吧,麻烦沈掌柜帮我开一下这边的箱子。”   胭脂与沈错一个房间,不过这不代表她就没有隐私。两人的柜子是分开的,胭脂也有专属于自己的箱子和锁。   只不过她从来不会上锁就是了,毕竟沈错若是真的想要探寻她的私密,区区一把锁又如何挡得住?   沈错拉着她走到箱柜旁边,轻轻一抬手就掀开了沉重实木的箱盖:“是这里吗?”   箱子中从上到下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胭脂绣的手帕香囊,单衣、冬衣以及已经穿不下的旧衣,而信被塞在衣服中间。   沈错望着她箱内的东西,脸上的气恼慢慢转为了聊赖,在胭脂伸手取信的时候突然问道:“胭脂,你想不想要有一个自己的房间?”   胭脂伸进衣服中的手顿了一顿,下意识地捏成了拳头,脸上却还带着笑容,并恰到好处地显现出一丝不解来:“您想一个人睡吗?”   沈错脸颊微鼓,不开心道:“不是我想不想一个人睡,而是你想不想?你为我暖了那么多年的床,现在也长大了,会想要自己的房间吧?”   胭脂大眼圆睁,不确定地问道:“沈掌柜……您觉得我长大了吗?”   在此之前,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沈错对她的态度,都像对待一个孩童。   胭脂原以为沈错大概永远也不会用看待大人的目光来看待她,不想今日却意外听到了这些。   沈错被这一问,也是显出了几分错愕。她先是细细打量了一番胭脂——   胭脂的身高已到她的下颌,与过往瘦弱的身形相比,如今与同龄人已经看不出什么差别。   十四五岁的少女,一定要说的话自然该是长大了。毕竟这个年纪,许多人家都开始谈婚论嫁了。   可若非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沈错发现先前竟对此毫无所觉。   她不期然地想起霍紫苏曾经说过的话——即便是女子与女子同床共枕,也是能败坏女孩儿家的名声的。 第110章   沈错说这番话原本的目的自然不是真要与胭脂分床, 而是希望胭脂能够否认她的话。   她当惯了少主,无论是让解语还是胭脂给她暖床,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她从来不会去思考她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者说, 她默认她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当初霍紫苏的那番言论,沈错除了气恼与不屑以外,并未过多在意。   即便到了现在,她也不觉得与胭脂同床共枕有任何怪异之处。   “沈掌柜?”胭脂见沈错半日没有反应,显露出担忧的神色, 拉了拉她的手问道,“您怎么了?”   沈错皱眉沉吟道:“没事,只是……发觉你真的长大了很多。”   胭脂抿了抿唇,语调听起来有些紧张:“是不是因为我长大了,占的地方大了,所以您想一个人睡?”   沈错一扬眉,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怎么会,你再怎么长大也就这么小小的一只,能占多少地方?”   “那您为什么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呢?”   沈错没想到自己起得头,最后被「质问」的竟成为了自己,卡了半道:“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你到底想不想要自己的房间?”   胭脂见她恼羞成怒,终于不再试探, 微笑道:“怎么会?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沈掌柜如果觉得麻烦,那我……”   沈错手一紧,瞪眼道:“我何时说你麻烦了?我、我……我就是问你一问。你不想那是最好的,否则谁来帮我暖床?”   胭脂看着淡定, 其实从刚才开始心就一直悬着, 直到了此刻才稍稍松了口气。   因为沈错提得实在太过突然, 就算胭脂足够了解她,也难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始遭她厌弃了。   还好,事实并非如此。   “那……我去把信交给沈丙大哥?”   胭脂望着沈错的脸,清楚地看到当自己提到沈丙时,那上面显现的不满。   胭脂脑中那个模糊的想法越来越清晰,而这个想法叫她忍不住心口发热。   沈掌柜并非没有出现过这种态度,当初姐姐刚出现时,沈掌柜也这样紧张。因为沈掌柜感觉受到了威胁,因为沈掌柜怕她离开。   可现在又为何如此呢?   沈丙大哥……能有什么威胁吗?   “哦……”   沈错嘴里应着,眼睛向外瞟去,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您要和我一起去吗?”   “嗯……”   胭脂发现沈错态度突然消极起来,只得自己拿了信,又拉着她去门外。   沈丙在外等了许久,胭脂腾不出被沈错拉出的手,只得单手递信,饱含歉意地道:“沈丙大哥,让你久等了。”   沈丙从方才开始便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危机感,此时看到胭脂的笑容以及沈错的阴沉脸色,只觉得那递过来的信都是烫手的。   “少主,属下告辞。”   他接了信后再不敢逗留,飞快地离开了宅邸。沈错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胭脂则望着她若有所思。   “沈掌柜,您真的要在仓库等吗?”   沈记杂货铺从两年前开始,慢慢在江南各处开设商铺。   与沈氏商行几乎完全用原先天明教众有所不同,沈记杂货铺的掌柜伙计不少都是普通人,或者有些干脆就是与当地原本的杂货铺合作,沈记杂货铺只负责提供货源和核验盈利。   沈错调动了不少天明教的年轻人参与其中,想要借此来打破天明教众相对比较封闭的人际关系。   沈氏商行主要由白泉主管,沈记杂货铺则由胭脂负责。   开始的时候自然也手忙脚乱了一段时间,不过因为有白泉指导,杂货铺目前的数量也不多,胭脂慢慢上了手,实在难以决断的事交由沈错决定也就可以了。   唯一让沈错觉得不满的是,胭脂越来越忙碌,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整日待在她身边。   而且让胭脂来负责经营杂货铺这件事还是由她提出来的,如今若是反悔未免太过难看。   “那你让王二来看着不就好了吗?反正这家杂货铺都交由王二管理了,验货这种事干吗要你来?”   胭脂手中拿着货物清单与炭笔,看到沈错表现出的不满,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马上就要中秋了,店里正是忙碌的时候,我不过是帮个忙而已。   而且白泉姐姐说过,从书上看到与实际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也应该实际参与一下店铺的工作。”   沈错抱着手站在仓库门口,满脸写着不开心:“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那好吧……”   胭脂见她如此也就不再劝,专心收验货物。   “小沈掌柜,这都搬完了,您看看对不对。”李疆卸下肩膀上最后一件货物,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对着胭脂恭敬地道,“今日弄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胭脂在他搬运的时候就已经清点验收完了货物,此时放下了纸笔,笑着给李疆递了一杯水:“货物都是对的,这次因为中秋将至所以需要多备货,辛苦你了。”   李疆受宠若惊,一边手忙脚乱地接过水杯,一边摇头道:“不辛苦不辛苦,我要谢谢小沈掌柜让我送货才是。”   若只是面对胭脂,他不至于如此紧张,但此时沈错正门神般地站在门边,叫他压力倍增。   从第一次见到沈错时李疆便知晓对方不简单,不止因为她是沈记杂货铺的当家,更是因为她身上那股骇人的气势,仿佛他的一切都已被看穿。   李疆顶着压力与胭脂客套,胭脂见今日只有他一人,疑惑地问道:“今日怎么只有李叔你一人?虎子他们不一起来了吗?”   “哦……”李疆的笑容僵了一下,含糊道,“虎子着了凉,我让小宣在家照顾他了。”   胭脂露出了担忧的神情:“虎子生病了吗?要不要紧?需不需要请大夫?”   李疆一家是因西北大灾而南下的,刚到严州时十分落魄。   胭脂遇到他们时,李疆的妻子刚刚离世,为了安葬妻子打算卖身为奴。   胭脂见他重情重义,又带着两个孩子,便向沈错建议雇佣他们为店铺送货。   又因李疆的小儿子小名也叫虎子,胭脂多少有些爱屋及乌,对他们格外关照一些。   “不碍事不碍事的,已经让他喝过药了,发些汗就能好。”   胭脂安心了一些:“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你可以告诉我。”   “谢谢小沈掌柜。”   胭脂摇了摇头,从一旁的钱匣子里取出工钱递给李疆:“李叔,你还是快点回去照顾虎子吧。”   李疆看了看手中的碎银块,不确定地道:“小沈掌柜,这……这是不是多了些?”   “这次是临时加的,算是辛苦费,你不用多想,快回去吧。”   李疆似乎想要推辞,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钱收下了:“那就谢谢小沈掌柜了。”   他千恩万谢地离开,沈错待他走远后,望着收拾东西的胭脂道:“胭脂,你为何对李家这么上心?”   胭脂抱着东西走到沈错身边,见她不耐的神色中带着几分凝重,知晓她并不只是因为被冷落而不满,也是因为担忧。   “沈掌柜,您觉得这李大叔会是坏人吗?”   沈错牵过她的手,以语重心长地口吻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坏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李疆下盘极稳,呼吸绵长,肌肉结实,是个外家功夫的高手,却一直说自己是从西北逃来的难民,岂不在说谎?   有的人看起来朴实憨厚,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切不可对他们掏心掏肺。”   胭脂垂着看了看两人牵着的手,脸上微红:“您一早就看出李大叔是外家功夫的高手了吗?”   沈错一昂头,带点得意道:“那是自然……”   “那您为何当时没阻止我帮他们呢?”   沈错冷哼了一声:“我以为你只是出于一时同情顺手帮他一把,哪里想得到你要一直帮下去?   再说了,有功夫在身也不一定是坏人,只是他一直掩藏身份,起码是对你不信任。我这是提醒你,不想你受伤。”   胭脂心口发甜,面露羞涩,软声道:“我明白,以后会更谨慎小心的。至于李大叔,他是不是好人我不清楚,但我觉得他是一个好父亲,对妻子也很好。   再加上虎子还那么小,所以我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帮衬他一下。”   沈错想起胭脂的身世,眉尾一挑,鼻腔中轻哼了一声,到底没在多说。   有那样一个混账父亲,确实是胭脂心中的一个遗憾与疙瘩。   所以在看到李疆为了安葬妻子打算卖身为奴,又一直尽心尽力地保护照料着两个儿子时,她才会心有触动。   她知道对方有所隐瞒,但不想深究,毕竟……谁还没有些秘密呢?   双方现在不过是雇佣关系,她并没有给太多施舍,更没想过要什么回报,届时也自然谈不上遭受背叛。   不过沈错的关心让胭脂十分开心,她自觉不必说出这些。   沈错低头瞧了她一眼,突然手上的力道大了一些,声音紧张地道:“胭脂,你不会喜欢年长些的人吧?”   她可是听解语说过这种事的,天明教常年与蛮族对抗,经常有教众死亡,因此有不少孩童从小就成了孤儿。   据说其中有些孩子就是因为从小缺乏父亲与母亲的关爱。   所以更容易对那些年长者心生爱慕,教中也有不少年龄相差较大的夫妻。   沈错不想还好,一想却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这李疆粗鄙暂且不说,可那沈丙也长胭脂五六岁。尤其近段时间,还特别喜欢打扮成中年男子的模样,难道就是为了让胭脂产生好感吗? 第111章   胭脂微微睁大了眼睛, 一时不确定沈错口中所谓的「喜欢」是哪种含义。   胭脂看着沈错面露不解:“喜欢……还要分年纪吗?只要是对我好的人,与我亲近的人,我都喜欢呀。”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除了虎子以外,我身边的人都比我年长,您这样说也没错。”   胭脂答得滴水不漏,沈错却不满意。只是她不明白自己不满意在哪里,只能皱着眉头轻声哼哼。   胭脂差不多已经摸清了她的性子,知道她这是有心事发泄不出来,闹别扭了。   “沈掌柜,您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沈错从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所以即便是最了解她的人,偶尔也会被她天马行空的思维弄得措手不及。   胭脂知道她肯定又异想天开到了什么地方,只是不明白方才究竟有什么事触动到了她。   沈错心中烦乱, 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一边含糊其辞,一边拉胭脂回房。   “沈掌柜等一等,我还要去店面一趟。”胭脂拉住沈错一往无前的脚步,举起手中拿着的货物账本,好笑道,“我还要给王大哥送账本呢。”   沈错不高兴弯下嘴角,口中却道:“那我和你一块儿去。”   胭脂没有推却, 只笑着点了点头。   若说过往是沈错喜欢到哪儿都带着她, 现在则是不管她到哪儿都跟着。   说来惭愧,胭脂很喜欢这种感觉, 就好像沈错已经完全离不开她了一样。   由于生意红火, 沈错买下了临近的铺子, 打通了后面的院子, 杂货铺的店面也比两年前扩大了一倍有余,除了原先王二等人,还招了两个新的伙计。   中秋将至,杂货铺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沈错不喜嘈杂,更不喜欢被人窥探,故而站在了连通后院与铺子的门边等待。   胭脂拿着账本去找王二,王二见到她连忙放下了正在算的账,歉意道:“小沈掌柜,辛苦你了。”   胭脂摇了摇头,将账本递给王二:“哪里的事,最近是你们辛苦了。今天的货我都清点验收过了,没有问题。因为是临时加货,工钱我多付了二钱给李叔。”   王二自然不会质疑胭脂的决定,点头道:“您做主就好。”   胭脂想了想,问道:“李叔今天是一个人来,我听说虎子生病了……最近他们没什么事吧?”   “啊……”王二先是一愣,而后面露踌躇,“小沈掌柜,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胭脂面露疑惑:“你有什么事直说就好了,没什么不当讲的。”   王二从柜台边后退了几步,胭脂见他一副说私密事的模样,便跟上前去侧耳聆听。   “这件事原本不该归我管,只是李疆一家子毕竟是这个铺子雇佣的人,我怕惹您……还有当家的不快,先前便自作主张决断了。”   胭脂不动声色,只轻声问道:“是什么事?”   王二左右看了一眼,这才低声道:“那李宣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您又对他们一家照料有加,他……难免心思浮动。   上次他还特地问起了您,我便擅自做主,让他之后别来了。”   胭脂静静听完王二的话,神色并未有什么改变。   “这件事是我疏忽了,谢谢王大哥帮我处理。”   王二连忙摇了摇头:“哪里的事,您年纪尚轻,平日又要管理沈记又要伺候当家,哪里能想到这些?我是过来人,知道这少年人啊……”   他点到即止,转口道:“我们都明白您是心善,只是有时候善举会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胭脂点了点头,对着王二笑道:“我会引以为戒的,你这次做得很好。李叔应该也理会了,今后我们不要再提。”   王二点头:“这是自然,您若是不问,这事便过去了,我也怕给您徒增烦恼。”   胭脂脸上带着笑容,心中却叹了口气。   这件事她确实没有想到,因为平日里周围几乎没有同龄的异性,又一心挂在沈错身上,她着实没有注意到他人的情意。   这次幸好是王二提早发现了,否则后果……   胭脂想起还在内门等着的沈错,下意识地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别人是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但以沈掌柜的耳力,定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方才就在闹别扭,只不知道听了这些以后会有什么反应。   她这样一想,心中却没有半点慌乱,反倒隐约升起了一股期待——沈掌柜会有什么反应呢?   沈错已然气得头顶冒烟,若是放到几年之前,她大概已经掀开帘子冲出去发作了。   但沈少主毕竟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努力压制住这股冲动后便知道。   此时冲出去也无济于事,毕竟可以发作的对象根本不在,而且很有可能不会再来。   这本是件让她高兴的事,然而只是念及有人觊觎胭脂,她便浑身不舒坦。   那李宣在她脑中只有一个十分模糊的形象,可就是这样的人竟在她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爱慕着胭脂。   或许,早就有许多人在暗中觊觎胭脂了,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沈错烦躁地在通道中来回踱步,没想到一扭头正撞上进来的胭脂——   这还是第一次没能注意到外界的情况,竟漏听了胭脂的脚步声。   “沈掌柜?”   沈错看到胭脂脸上显出的惊讶神情——她杏眼圆睁,眉梢上扬,眼角艳如桃花的仙人指微微舒展,显现出一种少女独有的青涩与娇俏。   胭脂小小的鹅蛋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孩童的稚嫩,但沈错惊奇地发下,这种稚嫩已经越来越淡,再过不久……   或许一年,或许只要半年,胭脂就不会再是小胭脂了。   “沈掌柜?”   胭脂大概是没听到回应,又喊了她一声,沈错却是突然退后了一步,扭头就走。   只是她走了不到两步,便又匆匆回头拉起了胭脂的手,气恼道:“我都听到了,李宣那小子竟敢觊觎你!”   胭脂心中大起大落,直到手被沈错完全握住,才长吁了一口气。   沈错不善的语气不仅没让她觉得害怕,甚至让她生产了一丝不可言说的窃喜。   “沈掌柜,既然王大哥已经处理好了,您又何必在意呢?”   沈错怎么能不在意?扬眉道:“不行不行,那李疆还在,怎么能算处理好了?我不喜欢他们,你赶他们走!”   胭脂面露无奈:“沈掌柜……”   沈错见她表情,难得退了一步:“那你给他安排其他工作……我让沈氏商行给他安排好了,反正不能让他们再来这里见你。”   这显然是沈错的底线了,胭脂先前虽然想知道沈错的态度。   此时又怕她气坏了身子,只得道:“那也需要时间安排,沈掌柜,这件事只是王大哥揣测的,究竟是不是还没定论呢。”   “这还需要定论吗?我看他就是觊觎你。”   以胭脂对沈错的了解,沈错大概都没记住李宣的长相,也不知道这信誓旦旦的断言是如何得出来的。   “好好好,不管是不是,我都给李叔换个工作,好不好?”   胭脂哄孩子般的口吻,沈错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想想又觉得不对,问道:“你没有喜欢那李宣吧?”   胭脂眉眼弯弯,反问道:“沈掌柜,您的喜欢究竟是哪种喜欢?是和您刚才问我是不是喜欢年长的人一样的喜欢吗?”   沈错一噎,一时竟无法作答。因为她发现,自己口口声声地问着胭脂,却根本没弄清楚自己的内心。   而这一回,她无法再含糊其辞下去。不管怎么说,在那么短时间中连续问两次胭脂关于「喜欢」这件事,都太异常了。   沈错白皙的脸颊上升起两道绯红,甚至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窘迫神情。   “沈掌柜,您没事吧?我们是要一直站在这里吗?”   沈错的手心渗出了些微汗水,濡湿了胭脂的手背。   “我没事……”   她一边在心中埋怨胭脂,为何要问这样让她难以回答的问题,一边又忍不住问自己,为何如此在意他人喜欢胭脂以及胭脂喜欢他人这件事。   答案其实非常分明,因为胭脂长大了,有了喜欢的人后就会成亲,成亲后不就不能留在她身边了吗?   可是这个答案,沈错却没办法说出来。至于究竟是觉得自己过于霸道,还是觉得这个答案还差了点什么,她不知道。   胭脂其实并未寻求什么答案,对于沈错,她有一种隐晦的、暧昧的、难以言喻的感情。   但聪慧如她,从这种感情开始冒头的那刻起,便刻意地将它埋藏在了心中。   她的一切反应——主动或者被动都基于沈错的言行,比起获得什么,她更希望不要犯错。   因为只有不犯错才能长久地在沈掌柜身边待下去,也只有不犯错才能看到他人的破绽。   胭脂虽与解语相处的时间不久,但在沈错身边越久,她就越发现自己似乎正在向解语靠近。   那些对方曾经说过的话,都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   有些事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否则放在心中就好了。   所以,当沈错无法给出答案时,胭脂并未追问,而是主动转移了话题。   可就在这时,沈错突然十分认真地问道:“为什么你和别人说话都不用敬语,偏偏与我说话要用您?”   胭脂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在她看来,用您称呼沈错再正常不过。   至于和其他人——她并非自恃身份,只是作为沈错最贴身的人,以及沈记杂货铺的大掌柜,有必要用平语与年长者对话。   就在胭脂怔忪之间,沈错拉着她的手霸道地道:“从今日开始,你不准再用「您」来称呼我,也不要再叫我沈掌柜了。” 第112章   沈错心血来潮, 想一出是一出,却为难了胭脂。她从一开始便叫沈错沈掌柜,一时又哪里改得了口?更别提还不能用尊称。   “这……那您希望我怎么称呼您?”   沈错一改先前的动摇, 得意道:“这就交由你决定吧。”   胭脂看着她因给人出了难题而开怀的模样, 既有些无奈又有些安心。   无奈的是沈错虽年长她一些,但在某些方面过于懵懂,加上喜欢随性而为,就算她费尽心机猜测揣摩,也仍会被沈错的反应弄得措手不及。   而令胭脂安心的是, 即便沈错此时正陷入在不明所以的混沌之中也没有过分去纠结,更没有疏远她。   “那……我也像王大哥那样叫您当家?”   沈错摇了摇头:“不要……”   “那我也像白泉姐姐她们一样,叫您少主?”   “不行……”   “那、那我叫您沈大人?”   沈错瞪了她一眼:“你怎么越叫还越生疏了?不行不行,继续想,想到我满意为止。”   沈错想得十分简单,胭脂叫身边的年长者大哥或者姐姐,听着十分亲昵有爱。   她虽没想着让胭脂喊自己姐姐,但也实在不想再被叫沈掌柜那么生分了。   就在胭脂苦思冥想该如何称呼沈错之际,中秋节也即将到来,与中秋一起来的还有闻识与白林秋。   胭脂原以为自己跟着沈错算是见过不少世面,尤其是美人,沈错周遭各式各样, 有才有貌, 数之不绝。   可直至见到除下面纱的白林秋,胭脂才明白什么叫作美若天仙。   只不过她的美与沈云破在气质上的出尘脱俗, 仙姿佚貌不同;与沈错的玉质金相, 霞姿月韵也不同。   白林秋的美犹如一朵精心呵护过瑶池仙草, 娇柔脆弱, 叫人一望便心生怜爱。   那白瓷般的皮肤,翦水般的双瞳,黄莺般的声音,无一不触动人心。   “林秋见过少主。”   她一身白衣,仿佛不染尘埃,冲着沈错盈盈一福身,纤细的身躯仿佛初春弱柳,在斜风之中微微摆动。   沈错却半点儿没有怜香惜玉之情,冲着她冷哼了一声,硬声硬气地道:“暂且不说如今已经没有天明教,光是你父亲二十多年前叛教之事,你便不用叫我少主。客套便免了吧,我没有闲心与你扯闲话。”   这般强硬冷漠的话语显然不是这位美人能承受的,只见她细密皓白的贝齿轻轻咬住了粉樱般的唇瓣,柳眉微蹙,叫人于心不忍。   “那我该如何称呼您?”   沈错听得这个问题,一眼瞟向了一旁的胭脂,其目光之中饱含怨念,像是在控诉她至今不曾想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称谓。   胭脂抿了抿唇,移开了目光。并非是她没认真思考,而是这几日她难得思考出的称呼都被沈错否决了。若是再往下想下去,恐怕……   “随便了,你就叫我一声沈当家吧。”   白林秋从善如流,轻声细语地唤了一声「沈当家」,语带感激道:“多谢您愿意在此时庇佑我们母子,林秋感激不尽。”   “我不过是看在白泉的份上才帮你一把,而且我也没打算无偿帮你。   关于白云山庄以及沈铮的动向,你可要把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若有半句谎言……哼哼。”   白林秋显然有着良好的教养,看起来虽然弱不禁风,柔弱无骨,但站姿得体,身姿笔挺,唯有那低垂的眉眼显出万分的温顺。   “林秋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错垂眼瞟了一下她的小腹,婀娜的身段还没有丝毫的显怀迹象,看来怀孕还不超过三月。   “你过来……”   白林秋十分顺从,脚步轻缓地走到沈错身边。   “坐下,伸出手来。”   白林秋微一犹豫便在沈错对面坐下,对着她伸出了纤细白皙的手臂。   沈错一只手为她垫着手腕,另一手搭脉,凝神细细把了一会儿,点头道:“总算你还有些功夫底子,母体和孩子都没什么大碍。”   白林秋眼眶微红,语带一丝哭腔道:“多谢沈当家关心。”   沈错挥了挥手,显出一丝烦躁来:“哎呀,别哭哭啼啼哭哭啼啼的,过了这么多年,你都为人・妻为人母了,怎么还是动不动掉金豆子?”   白林秋便忍住了泪水,低着脸道:“多年不见沈……沈当家,我一时感怀,当家莫要介意。”   “哼……”沈错看似不耐烦,却还是从怀里掏了块手帕扔给她,“我看你是受委屈了吧?你这叫不听智者言,吃亏在眼前。   沈铮与你那父亲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把你好好一个女儿家教得没有半点主见,任人搓圆揉扁,摆布人生。现在挨欺负知道跑了,倒也算是个进步。”   白林秋接过手帕擦了擦眼角,带着一丝鼻音道:“我与铮郎自小便有婚约,从小青梅竹马,他年幼时待我也是极好的……”   “他待你好是因为你爹,娶了你他就是白云山庄的主人,他能不待你好吗?”   沈错嘴上毫不留情,句句戳人痛点,白林秋连鼻子也红了,低声道:“我今日亦后悔当日没有听沈当家的话,若那是跟着当家离开白云山庄,便也没有今日这些事了。”   沈错一挑眉:“那沈铮混账我一直是知道的,不过你都忍了那么多年,怎么偏偏这次忍不了了?   难道就是因为他刺杀长公主一事,你怕受牵连这才逃出来的?”   白林秋摇了摇头:“我是决定逃走后才知道铮郎计划刺杀长公主,原是想提早将这件事通报给您,只可惜还是晚了。但也因为刺杀行动,我才得了机会出逃。”   “哦,所以究竟是什么事促使你离开沈铮的?”   白林秋抬头环视了一眼四周,除了胭脂以外,闻识也坐在一旁。   虽然没有插过话,但显然一直都在聆听两人的对话。   “沈当家,能不能……”   白林秋一脸难以启齿,沈错没有半分体谅之情:“都是可以信任的人,你就直说吧,别吞吞吐吐的了。”   白林秋犹豫再三,直到看沈错面露不耐,这才不得不开口道:“沈当家,您以为铮郎如今的武功如何?”   沈错没预料她在说之前竟还要先发问,不屑道:“沈铮当初的武功也就勉强算得上是个三流末的水准,我听说他如今进步了一些……   怎么,你不会想说他突然开了窍,已经成为绝顶高手了吧?”   “林秋武功微薄,无法断言铮郎如今的水准,但他这两年确实进步神速。我原以为这是他刻苦练功的结果,没想到……”   “没想到?”   白林秋欲言又止,沈错的神色却终于开始凝重起来。她从出生开始便开始修习内功,在武功方面的造诣极深,一听白林秋所言便知晓其中有异。   说来残酷,练武一途最重要的并非刻苦勤奋,而是资质、天分以及一份绝妙的武功心法。   天明教的实力远超其他门派的原因是拥有《玄上无净天罡经》,而沈错与沈云破的武功远超教中他人的原因是两人从出身起,体内便种下了先天一炁,改善了身体的资质。   当初沈云砚与沈云破这对兄妹叱咤风云,人人闻风丧胆,将两人视作瘟神。   那时大多数人都以为,兄长沈云砚的武功应该比沈云破更高。   然而事实恰好相反,因为天分与悟性的差距,即便两人的起点完全相同。   甚至因为年长,沈云砚比沈云破还更早开始习武,却一直被这个妹妹压制着。   天分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的一件事,当付出相同努力之后,能够取得最终胜利的总会是天资高的那一个。   而据沈错对沈铮的了解,这位哥哥无论是资质、天分还是勤奋,都远远不如人意。他唯一的一点儿小聪明,也都没用在征途上。   他会进步神速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使用了什么邪门歪道的手段。   从古至今,武林之中并不缺少想要走捷径的人,更有数不尽的武者不顾自然的规律,研究各种旁门左道,以损害他人来达到突破自身极限的目的。   这类人会被当作武林败类,而魔教则是由这些败类集结而成的门派或组织。   沈错的神色已冷到了极点:“你没想到什么?沈铮究竟用了什么方法?”   白林秋似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脸色发白,双手捂着胸口,唇瓣颤抖着,艰难地道:“我、我没想到,铮郎竟会用、用那么残忍的方式……”   沈错微微眯起了双眼,死死地盯着白林秋的脸,而白林秋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后,黄莺般的声音完全变了调:“采阴补阳之法,沈当家可曾听说过?”   胭脂一直凝神屏息地等待着白林秋的答案,而当白林秋说出这句话时,沈错与闻识的脸色已然大变。   “那个畜生!”   沈错拍案而起,似便要出门将这沈铮就地正法,闻识脸色虽也难看,但还保持着一丝理智,连忙上前拉住了沈错。   “少主莫急,我们总得先听白姑娘将来龙去脉说清楚才能从长计议!”   沈错心口起伏,双手紧紧捏成了拳头,无比愤怒道:“我原以为他不过就是个懦弱小人,没想到如今竟已如此心狠手辣。”   老子有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   而这采阴补阳或采阳补阴之术是邪魔外道最常使用的一种方式,其无一例外不是以损害他人的身体甚至是性命来补充自身的内力。   最近发生的最为残酷及惨烈的一场采阴补阳邪术,便是二十多年前,前天明教教主沈云砚所为。 第113章   采阴补阳或者采阳补阴之术多种多样, 无论哪种皆是有违天道的邪术。   但像二十多年前那么大规模且残酷的事件,从古至今也极其罕有。   整座村庄血流成河,一百余人无一生还, 男子被就地处决, 女子则被当作邪术的炉鼎。   更为邪恶恐怖的是,沈云砚还想出了生啖幼童血肉的方式增加自身精气,可谓灭绝人性。   虽说这件事后不久,沈云破便以圣女的身份审判了沈云砚的罪责, 罢免了他的教主之位, 肃清了当时参与其中的影衣卫, 但天明教还是至此被彻底定义为了魔教。   这件事在天明教甚少有人提起,但因沈错担任着圣女之职, 可以阅览教内罪典, 故而对此事知之甚详。   沈错对父母都没什么感情,对柳容止的厌恶是源于她与天明教和沈云破的恩怨情仇, 而对沈云砚的厌恶, 则只是因为沈错自认还是一个正常的人。   只从这方面来说,柳容止比起沈云砚还是好上太多了。   “沈铮——”沈错咬牙切齿,愤怒不已,“我天明教清誉便是因这种人毁于一旦。”   闻识作为沈错贴身侍女,对当初的事也略有耳闻,此时神情凝重地道:“当年天下大乱,便是屠了一个村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人发现。   可如今乃是太平盛事,沈铮又是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掳掠少女……”   她原是发问, 说着说着却已自己想到了答案。   “这些江南豪族根本就不是才与白云山庄勾结,而是早就与他们狼狈为奸!”   沈错则更早想通了其中的联系,“难怪当初那些人会追着霍梧桐不放,若只是区区一个瘦马,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定然是看出她天赋异禀,又怕此事败露才会穷追不舍。   当初若非救她的是乾正派,恐怕霍梧桐已经凶多吉少了。”   胭脂听得事情突然与姐姐有了联系,小脸白了几分,神情紧张地望着沈错。   白林秋不知霍梧桐是谁,只面带愁容道:“我自从意外发现此事后便日日寝食难安,铮郎该是发现了我的异常,以我怀有身孕为由,将我囚禁在小院之中。若非有幻花盟的人帮忙,我恐怕根本逃不出来。”   沈错听得幻花盟三字,暂且将愤怒抛到脑后,冲着白林秋疾声问道:“你与幻花盟有联系?究竟是谁帮了你?”   她其实更想问白林秋有没有见过她姑姑,但鉴于现在情形不明,沈错还是将这句话咽下了。   白林秋道:“是有自称幻花盟的人找到我,协助我逃脱的,但我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沈错叹了口气——花弄影怎么说也是只老狐狸,这才是最合理的。   “对方说铮郎要刺杀长公主,那一晚小院的戒备会降低。   她还告诉了我你们的人在哪里,我这才顺利联系上了白泉。”   沈错凝眉望着她,冷声道:“白林秋,你可知道沈铮所做的事百死不足惜。届时我若清理门户,你可不要再跑出来求情。”   白林秋脸色苍白,双手轻轻贴在小腹上,半晌才道:“我知铮郎罪不可恕,在下定决心将此事告知您的时候我便想清楚了,必不会为他求情。”   她说着眼角渗出一滴泪水:“我一想到他生啖豪饮幼童的血肉,便忍不住想起腹中的孩子……就当为这孩子积福,我也该协助您让铮郎伏法。”   沈错原还不确定沈铮所用的采阴补阳之法是否就是沈云砚当初所创的邪功。   但当听到白林秋这番话时终于确定,这的确便是当年那套丧尽天良,早该毁于沈云破之手的邪功。   至于来源,白严作为沈云砚最信任的手下,能够保留一份也实属正常。   沈错看着白林秋可怜的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有此觉悟便好……赶了那么久的路,今日你便先好好休息吧,胭脂,你带白林秋先去客房。”   胭脂跟在沈错身边向来是多听少说,心中虽然担忧姐姐与这么恐怖的事有牵连。   但知沈错与闻识定是有要事相商,便领命先带着白林秋离开了。   “少主……”   闻识这两年从未放弃打探解语的消息,沈错渐渐释怀后也将当日发生的事尽数告诉了三人。方才听到幻花盟后,闻识便无法再保持冷静了。   沈错知她担心什么:“解语不懂武功,我想花弄影不会派她去做危险的任务,想要找到她,除非直捣幻花盟的老巢。”   “幻花盟既然也与白云山庄敌对,那是不是意味着……”   闻识所想便是沈错之前所想,只这件事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现在就妄下断言。   “倒不一定,我原先确实以为花弄影没有针对白云山庄的理由,若按当初她所言,该找沈铮合作才是。   但我后来又想起了一件事,花弄影若真像她所说的那样爱戴着我姑姑,那定然不会喜欢沈铮才是。”   闻识是四人之中最晚进入天明教的,对天明教的往事不甚清楚,还是前几年才知道沈错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兄长。   “为何?是因为教主不喜沈铮吗?”   沈错冷哼道:“沈铮的母亲原是我姑姑的侍女。”   闻识显露出一丝惊讶:“这……我记得教主不能染指圣女身边的人。”   教主不能染指圣女身边的人主要是因为两点,其一,天明教在教主之外设立圣女之位,并不只是一个形式。   教主掌管教中俗事,圣女则掌管教规罪典。其权力之大,甚至凌驾于教主之上,教主犯错也要接受惩罚。   至于其二,侍女的职责是服侍圣女,也就是说她们该是圣女的房内人。除非解除她们侍奉圣女的职务,否则不能婚嫁。   因为这两点,教主染指圣女身边的人会被视为违反教规。   沈错叹气道:“我姑姑可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你可知白泉与司命的母亲也是我姑姑的侍女?   我姑姑的四位侍女唤作如镜,花弄影,水心以及月来。   除了花弄影以外,其余三人皆是孤儿,为的便是不徇私情。   我姑姑与四人情同姐妹,并不约束她们的自由。在如镜和水心成年后,便依据她们自身的意愿为其婚配,只留下花弄影与月来。   若我父亲真心中意这沈铮之母,两人情投意合我姑姑定然是愿意成全这桩事的。”   “难道说……”   “没错,两人私通,月来想的是教主夫人之位,我父亲自然是为了打探我姑姑的消息。”   沈错当初闯荡江湖意外遇到沈铮,沈云破知晓后才对她述说了这段往事。   “我父亲犯下那滔天罪孽之后便被我姑姑关押在地牢之中,那时沈铮恰好出生,而我母亲正怀有身孕。   我姑姑原是想等我出生后再做决断如何处置我父亲,却没想到白严在此时反叛。”   “如镜与水心都在这场内乱之中身亡,而她们的女儿司命与白泉则被我姑姑收养,与你一同成为了我的侍女。”   闻识与三人虽然亲密,但四人皆是孤儿,有些往事并不值得拿出来说道,故而并不知晓这些。   “司命是如镜之女,白泉是水心之女?”   沈错点了点头:“正是,白泉的父亲与白严同宗,也同属于影衣卫,当初幸得她父亲通报,我姑姑才提前得知影衣卫反叛之事。   只是白严等人虽未成功,但带走了月来与沈铮,自立白云山庄。”   经由沈错之口,闻识终于渐渐拼凑出了那些往事。她虽长于天明教,但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天明教众,听得这些只觉得心中异常沉重。   “同样是背叛,花弄影可不觉得自己与月来是一丘之貉。   不如说在她看来,月来才是真正的背叛者,自然不可能喜欢沈铮。”   “那月来后来如何了?”   “死了,白严不会留她的。”   白严此人老谋深算,对沈云砚也是忠心耿耿,却不是没有半点私心的。   月来心思深沉,为了彻底掌控沈铮,白严自然不会留她。   闻识轻声一叹:“少主,您真的要亲自动手杀……杀他吗?”   沈错不屑道:“这种败类,若不是流着一半沈家的血,我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我连自己母亲都敢杀,区区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算什么?   我姑姑既然能大义灭亲,我自然更应为我天明教清理门户。”   闻识惊讶道:“不是说,杀害前教主的人是长公主吗?”   “哈,或许是我母亲使了计谋,但就凭她那武功,能杀得了谁?   能杀我父亲的人唯有我姑姑,而我姑姑……唉,我姑姑太苦了。”   说到苦,闻识觉得沈错又何尝不是呢?这几年的经历实在太磋磨人的心志,少主能到如今仍保持一颗赤子之心,着实难能可贵。   “少主,无论发生什么事,闻识都会追随您的。”   沈错摇了摇头:“你如今已是朝廷重臣,我看皇上十分器重你,你也不要再想这些了。   此次你来江南身负重担,我会好好协助你的。沈铮虽然可恶,但这些江南豪族更是炎朝蠹虫,我办家事,你办国事,一举两得。”   闻识知沈错自那之后心态便有了变化,也不多说什么,只拱手道:“闻识愿与少主同心协力。” 第114章   “白姑娘,就是这个房间,被衾以及洗漱用具都是新换的,你放心用。”   胭脂将白林秋带到客房, 不仅为她指明房间的摆设,还帮她铺好了床铺。   白林秋感激道:“小姑娘,谢谢你。”   “白姑娘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胭脂对着她甜甜一笑,“你舟车劳顿应该也累了,先好好休息吧。我叫胭脂,通常会在正屋服侍沈掌柜, 你如果有要紧的事,可以直接去那里找我。   内院还有一位春桃姐姐, 我待会儿让她给你送热水,一般事情你吩咐她就好了。”   白林秋点了点头, 望着胭脂面带迟疑道:“胭脂姑娘,现在都是你在服侍阿错吗?”   胭脂因她对沈错的称呼心中微有错愕, 口中却道:“你叫我胭脂就好啦,你也看到闻识姐姐她们都身负重任,所以现在由我来服侍沈掌柜。”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她的?”   白林秋的语气神情没有发生任何改变,甚至仍面带轻愁,目含泪光, 但胭脂就是从她的话语中感受到一丝咄咄逼人。   她心中生出几分警惕,含糊道:“好几年前的事了,是沈掌柜救了我。”   “原来是这样……”白林秋朦胧的目光看向窗外, 似是在遥望沈错,“阿错过往虽被称作魔教少主,但一直十分心善……她也救过我。”   不知为何,胭脂对此并不意外。事实上,从见到白林秋的那刻起,她便觉得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这位白姑娘看沈掌柜的眼神很不一般,至于沈掌柜,在言语上虽表现得不耐,但行动上对白姑娘表现出的却是十足的怜惜和关怀。   听完方才的那些对话,胭脂已清楚两人的关系。无论沈错与沈铮立场如何,白林秋从伦理上来说就是沈错的嫂子。   胭脂没有顺着白林秋的话往下说,只淡淡地道:“原来是这样。”   白林秋叹了口气:“我其实一直希望铮郎能与阿错冰释前嫌,化敌为友。毕竟他们是亲兄妹,本该站在一起才对。”   胭脂忍住皱眉的冲动,笑道:“有些事是无法勉强的,即便有血缘关系,道不同也不相为谋。沈掌柜不止是心善,也同样嫉恶如仇。”   白林秋转头看向胭脂,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意:“是啊,我如今也知道那不过是奢望。”   胭脂一方面心中惦记沈错以及方才那件事的后续,一方面又莫名对白林秋产生了忌惮之心,心下已有去意。   “白姑娘,你不要胡思乱想,还是好好养身体吧。”   “我不碍事的,刚才阿错也帮我看过了。”只是白林秋似有不少话要说,“胭脂,你能和我说说阿错这几年过得如何吗?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被正道武林围剿的时候。   那时我原以为她已凶多吉少,还是两年前才知晓她被封为了郡主。”   胭脂听她语气伤感,只得耐下心来应对。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我是跟着沈掌柜去了京城才知晓她是郡主的。您若是真有疑问,不如直接去问沈掌柜吧。”   “我当初没有听从阿错的劝告跟她离开,她心中怕是怨我的。如今再见已物是人非,我又如何问得出口?”   白林秋苦笑了一声,“算了,你还小不会明白的。谢谢你帮我带路,你回去吧。”   胭脂终于得以离开,然而白林秋的话却在心中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疙瘩。   等她回到前厅时,闻识已经不在,只剩沈错一人坐着凝神沉思。   “沈……呃,闻识姐姐呢?”   沈错抬眼看向胭脂,面露不满:“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胭脂一边走到沈错身边,一边解释道:“白姑娘拉着我说了会儿话,您与闻识姐姐谈完话了吗?”   沈错一等胭脂走到身边,便拉起了她的手:“闻识去见知府了……白林秋与你说了什么?”   胭脂略一思考:“白姑娘问我您这两年过得如何?我说如果真的好奇,她应该直接来问您。   她说当初您想带她离开,可她没有听从您的劝告,怕您对她有怨言,不敢相问。”   “哼,我哪里有这般小肚鸡肠?这白林秋怎的过了几年,还是如此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   胭脂听得沈错并未否认,心中微沉:“沈掌柜,您和白姑娘……曾经很要好吗?”   沈错嘴角向下一弯,重重捏了胭脂的手一下,不开心道:“你怎么还不改口?又叫我沈掌柜。”   胭脂「啊」了一声,苦着脸道:“沈掌……我先前想的那些您都不肯答应,我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叫您了。要不,您说一个吧。”   “我看你叫别人不都很顺口吗?闻识姐姐,白泉姐姐,沈丁大哥,沈丙大哥,怎么到了我这里就不会了呢?”   胭脂面露惊讶,试探道:“您、您想要我叫您姐、姐姐吗?”   沈错一愣,心里想象着胭脂叫「沈姐姐」或者「沈错姐姐」的模样,一方面觉得有趣,一方面却又觉得差了点什么。   “倒也不是不可以……”她想着看向胭脂的脸,见她竟不知何时起满脸通红,不禁生出了几分逗弄她的兴致,笑道,“你叫叫看,我不满意你再改。”   “这……”   “怎么,你为何愿意叫别人却不愿意叫我?”   胭脂小脸绯红,低头道:“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胭脂只是了半天,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三个字:“很害羞……”   沈错见她反应着实有趣,一边伸手去抬她的脸,一边奇怪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叫别人叫得还少吗?”   她的指尖触碰到胭脂下颌,感觉到了比平日更滚烫的温度,原本还觉得胭脂的反应有趣的她,此时心中竟也产生了一丝异样的羞涩。   胭脂感受到沈错冰凉的指尖,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但还是顺着对方手上的力道,缓缓地抬起了脸来。   “可您不一样……”   胭脂嘴甜,周遭又都是比她大的人,自然是叫得不少的。   沈错原是妒忌这些人的,否则也不会闹这一出别扭了。   可此时此刻,看着胭脂半敛的眉眼、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因害羞而通红脸颊,那些妒忌就此不翼而飞。   沈错虽然仍不喜欢被胭脂叫作「沈掌柜」,但在此时她意识到自己在意的并非是称呼,而是与胭脂关系的远近。   她觉得此时的胭脂异常惹人怜爱,明明平日比那些年长她很多的人还要老成稳重。   此刻却如此无措慌张——仅仅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   沈错心口微微发热,有种想要紧紧抱住胭脂的冲动。   沈少主自然不会忍耐心中的想法,只是刚一升起这样的念头,手上已经一个用力,将胭脂抱到了腿上。   对她来说,抱胭脂这件事实在是太自然了,根本不需要犹豫。   “沈掌柜?”   胭脂明显有些慌乱,虽说她早该习惯沈错如呼吸般自然的亲昵行为,但在这种情况之下仍有些措手不及。   更何况,她还因惦记着白林秋的事而心虚。   沈错才不管这些,搂着她很有些得意地道:“叫沈姐姐……”   胭脂憋得脸颊殷红,「沈」了半天都没办法叫出姐姐两字。   沈错还从未见过胭脂这般模样,尤其近些年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胭脂已越来越有小掌柜的模样,此时看到这种反差,自是觉得无比有趣。   “你叫不叫?”她童心乍起,把方才的那些沉重都抛到了脑后,贴在胭脂耳边问道,“你不叫就休怪我无情了。”   “啊?等、等等——”胭脂还没反应过来沈错要如何无情,便忍不住笑了起来,“沈、沈掌柜不要……哈哈……等等,好痒……”   两人同床共枕好几年,沈错对胭脂哪里怕痒了如指掌。   胭脂根本没想到沈错突然会挠自己痒痒,既来不及阻止也阻止不了,双手软绵绵推了几下,便只剩下求饶的份。   “哈……我叫、我叫还不行吗?沈、哈哈沈姐姐……我叫了……沈姐姐、好姐姐……哈哈别挠了……”   沈错倒也厚道,听到她叫完立即停了手,面上又是新奇又是满足,觉得这几句「沈姐姐、好姐姐」真是有如天籁。   胭脂气喘吁吁地靠在沈错怀里,眼中因笑出的泪水而一片湿润,红晕一直从脸颊蔓延到了颈间,过了好一会儿还是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哼哼,你早点叫不就好了吗?”   沈错见她可怜,一边用指尖扫去她眼角的泪水,一边却又主张着自己行为的正当。   胭脂哪里敢说她的不是?只能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   沈错心中微动,忍不住又搂了她一下:“好啦,我不挠你了还不行吗?”   胭脂任由她搂着,有些无奈又有些窃喜:“沈掌……您真的要我叫你您沈姐姐吗?”   “你先这么叫着吧,我目前听着还挺有意思的。”   胭脂满脸纠结,最后也只能叹气道:“那沈姐姐,您能放我下来了吗?”   沈错目的达成,倒也没理由再抱着胭脂,只得把她从腿上放下去。   “你若是能把这个您字改了,就更好了。”   胭脂见她洋洋得意的模样,心中难得产生了一丝怨念,状似无意道:“您比我年长九岁,便是遵循尊老爱幼的品德,我也该称呼一声您啊。”   沈错原还心满意足的神情陡然凝固在了脸上,似乎直至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竟比胭脂长了足足九岁。   胭脂见她满脸愕然,心中那一点儿些微的怨念便烟消云散了。   至于沈错对白林秋的事究竟是有意避而不谈引开话题,还只是单纯的意外,就只能等将来再看了。 第115章   “闻大人,所有案件卷宗都在这里,不过先期五名官员或意外或离奇死亡的案件并无太多有用的线索。   直到第六起案件发生时,我们才意识到这是有组织有规模的刺杀案件。”   闻识面前堆积着厚厚的案件卷宗, 她一边查看着手中的卷宗, 一边听严州知府汇报目前已知的情况。   严州位于江南河运枢纽的中心, 因而掌管着大量的漕运往来, 在地理上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这也是当初皇帝将严州列为必须首先掌控的区域的原因。   至于这次以严州府而非省府为闻识行动的根据地, 一方面是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发生了一次针对严州知府的刺杀,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沈错在这里。   皇帝特地派遣闻识前来,自然也是希望能够得到她的协助。   “根据锦衣卫的调查,目前能够确认的暗杀事件已经多达二十三件,造成了十名以上官员死亡,其中甚至涉及了一名从二品的布政使。”   闻识在来之前便已经详细梳理了一遍手头已知的信息,“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是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些刺杀案件与这些地方豪族有关,是吗?”   “正是如此,先前幸得郡主相救,也第一次捉拿到了刺客。   然而这些刺客视死如归,牙中藏毒,当场便服毒自尽,因而并无拷问他们的机会。”   “就算拷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闻识叹了口气,“这种死士,家人全在组织的掌控之中,绝不会背叛组织。”   知府叹息道:“这些人的目的无疑是造成官场恐慌,致使人人自危,为保全自己与家人的性命不敢与他们作对。   歹人扰乱超纲,着实可恶,可怜那么多优秀同僚壮志未酬身先死。”   “圣上英明,如今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从古至今,我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在盛事兴风作浪,颠倒朝纲。   如今江南各大小官员身边都至少有一名锦衣卫保护,对方若还想继续行动,必然会露出更大的破绽。”   “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如今该守株待兔吗?”   闻识面容严肃,缓缓摇了摇头:“若只是守株待兔,皇上便不会特地派我前来了……我要重启几年前的贪腐案。”   “这……可当初都已结案,那些在其位的官员大多都受到了惩戒,能够株连的也并未放过,再其他的便是缺少人证物证,即便如今重启,又如何能将他们定罪呢?”   “当初朝廷主查贪腐,因而忽略了其中十分重要的一条线索。”   知府亲身参与其中,自认能够彻查的都已彻查清楚,无法斩草除根实非人力所能改变的。   “大人所指是哪一方面?”   “买卖人口,豢养暗娼瘦马,将良家女子当作物品互赠。”   “我记得这在当时也已定过罪了。”   “但朝廷终究没有深究,也因此没有查到这些豪族与这暗杀组织的联系。”   朝廷虽定有略人之罪,也严禁贩卖良人,但这是只针对人贩子而言。   像自己卖身,或者子女被父母卖身,多数地方都不会管,朝廷也并未严令禁止风月场所的存在,只是禁止官员嫖宿。   故而当初在这方面的调查并不彻底,毕竟比起贪腐杀人等重罪,这实在不值得过多关注。   而且先前根本没人意识到白云山庄参与了其中,只将这些暗娼馆当作是依附地方官员颓靡之风生存的风月场所。   知府惊讶道:“您的意思是,他们在当初便有牵连吗?那为何这几年才动手?”   “很简单,双方的目的并不完全一致,所以先前的合作也并未深入。   所谓世家豪族都是生根于地方,擅于观察形势,任他如何改朝换代都能立于不败之地的墙头草。   他们的目标简单而明确,便是掌控部分话语权,依附于朝廷却又不想完全服从于皇权。”   严州知府出身林下书院,而林下书院是长公主与皇上在复国之前便于自己领地开设的书院,不论出身招收学生,其中绝大多数学子都非世家出身,因而被称作天子门生。   这些人便是皇帝用来对抗世家豪族的主力,也是这些江南豪族会如此与朝廷对抗的原因。   林下书院的存在,会绝对地动摇世家的基础。   “那这行刺杀之事的组织,目的又是什么呢?”   闻识微微一笑:“我先前已经说过了,他们的目的……自然是颠覆朝纲。”   知府面露惊讶,似难以置信:“区区一江湖组织,竟如此狂妄?如今又非乱世,即便是西北如此大灾,朝廷不过两年便已让当地恢复生机,又岂是这些贼人能轻易颠覆的?   便是他们武功再高,双拳难敌四手,难道他们不怕我炎朝百万大军吗?”   闻识轻叹道:“这便是人与人思考方式的不同,宵小能看到的只有利,却看不到需要付出的代价以及肩负的责任。   自武道诞生以来,便被称作逆天改命之途。有些武人因自身的强大,逐渐忘却自己也不过是区区一介凡人,继而将个人的力量看得过于重要,这也是为何时常会发生侠以武犯禁之事的原因。”   “他们刺杀官员,刺杀长公主,甚至将来很可能还会刺杀皇上,以为如此便能取而代之。   可炎朝的根基是由律法维持的,朝廷的机能是由官员运作的,国家的安定是由军队守护的。   英明的圣上自然重要,可我大炎英明的又何止有圣上?”   “太子稳重,其余几名皇子公主也聪慧机敏,兄弟姐妹关系和睦,上还有太后、长公主坐镇,便是……”   闻识唇角带笑看了知府一眼,总归是没将这个禁忌说出口,“朝廷也不会大乱。朝代更替自有其规律,但绝不会因区区的刺杀而终结,更轮不到这些目光短浅之辈坐江山。”   闻识几句话讲知府说得热血沸腾。事实上,因前段时间遭遇刺杀,他心中难免也有几分忐忑。   “闻大人所言甚是,如今有您坐镇严州下官便放心了。无论您打算做什么,下官一定全力配合。”   闻识点头道:“我方才说这些不过是想要表达,江南豪族与那组织利益并不完全一致,故而貌合神离。   这些士族都是人精,必然明白颠覆朝纲之事不可能成功,故而绝不想牵扯其中。”   “贪腐无法将他们连根拔除,可叛国造反可以。我们只要查出他们的联系,然后分而化之,他们的联盟自然会土崩瓦解。   我先前得了消息,这个组织很可能便是江南的白云山庄。”   “白云山庄?”知府来江南数年,自然是知道白云山庄的,“大人,您有证据吗?”   只是白云山庄在江南名声不错,向来乐善好施,当初西北大震,他们还捐赠了不少财务,受到了朝廷的嘉奖。   “自然是没有证据如今才会这样麻烦,但有参与便必然会有联系,查不到只是因为被忽略了。所以我要重启贪腐案,顺着暗娼馆这条线索往下查。”   闻识之所以确定这条线,正是因为白林秋带来的消息。   白云山庄与这些地方豪族若是有金钱利益上的往来,几年之前就该查出来了,所以他们必然是以另一种方式联系在一起。   沈铮需要大量没有良籍的女子来练功,而江南官场正有滋养暗娼馆的风气,如此一来双方一拍即合。   “这白云山庄的庄主极有可能在用女子练邪功,调出所有卷宗,找到当初被安置和流放的瘦马娼妓,要尽量查出每一个消失的女子以及她们最后的行踪。我相信,总有线索会指向他们的。”   就算最终找不到,但这一番阵仗也足以让江南豪族忐忑不安,白云山庄狗急跳墙了。若是能逼得沈铮亲自来刺杀,事情可还要简单得多。   “姑姑,要不我们在下一个码头下船先休息几日吧?”景城跪在柳容止身前,一边为她捏腿一边担忧地道,“您不久前才遭受刺杀,从西北千里迢迢回京也不曾好好休息,如今要一路坐船去严州,身体会撑不住的。”   不过两年,柳容止已然长发皆白,眼角的皱纹也加深了许多。   皇帝虽给她派了最好的太医,用了最好的药,但她的一双眼睛一双腿依然留下了残疾。   她如今的目力只够勉强辨人,跛脚后行动更是不便,外出时大多只能靠轮椅来行动。   大概是因为坐了几日的船,柳容止的脸色苍白如纸,声音也透着一股虚弱:“不碍事的,再过两日便到了,刚好能赶上为无妄过生辰。”   景城比起两年前看起来成熟了不少,在西北的历练显然让她完成了某种蜕变。   “哼,您来给她过生辰,指不定她领不领情呢。”   柳容止拍了拍她的手,摇头道:“母亲给孩子过生辰,哪有什么领不领情的?这本来就是我的一厢情愿。   姑姑如今不知还有几年活头,可仔细想想竟没什么能为她留下的。”   柳容止已经选定景城来继承自己的衣钵,一方面沈错对朝政不感兴趣。   另一方面她的身份若真接收了柳容止遗留下来的产业,反倒会招来杀身之祸。   故而柳容止这两年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培养景城,一方面是这个侄女确实值得她如此,另一方面也是她希望沈错将来不会孤立无援。   她做了最后能为柳家,为朝廷,为百姓做的事,接下来她想完成一些私情。   “景城,姑姑只有这一个女儿,无论她以后如何,你都要保她,这是姑姑对你最后的要求。” 第116章   沈错今年的生辰相比前两年可谓异常热闹, 除了闻识以外,这时在严州的霍梧桐、霍紫苏以及就住在她家中的白林秋自然也要一起参加。   但沈错对这次生辰不仅没有一丝期待,而且有史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烦躁。   过了生辰, 她就要再长一岁了。   “沈姐姐,您不想起床,总也得让我起来吧?今天就是您的生辰,我得帮忙准备……”   沈错原本觉得有如天籁的「沈姐姐」在想七想八之后,开始变得刺耳起来,“不准叫沈姐姐……还有我不要起床,今天都不起来了,我不要过生辰。”   她干脆抱着胭脂, 孩童般无理取闹起来。   沈错自胭脂提起九岁的年龄差后便闹起了别扭, 敏感如胭脂,自然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   “可您之前不是对这个称呼很满意吗?”   “那我也说只是暂时,现在我又不喜欢了。”   沈错本来就觉得「沈姐姐」差了点什么,等意识到这姐姐之中包含了九岁之差时, 自然更不满意了。   “那您希望我叫您什么?”   或许是因为被沈错逼着叫过沈姐姐, 胭脂如今倒不再像之前那么排斥更改称呼。   反而对沈错究竟希望自己如何叫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   胭脂能够感觉到沈错闹着要自己改称呼, 几次三番地闹别扭并非是心血来潮。   她的内心或许正在经历一场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因此陷入了迷茫与混乱之中。为了不为难自己,她非常聪明地开始为难起了别人。   “反正之前叫过的都不行。”   沈错显然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怎样,不过她十分明白自己不想怎样。   生疏的称呼不行,尊敬的称呼不行,表现出年长的称呼也不行。   “那您容我再想想……”她想要的是一个亲昵而平等的称呼, 直接叫名或者字大概就是正确的答案。   只是胭脂在这上面依然有不小的顾虑, 只得转移了话题,“但今日是您的生辰,之前筹备了那么久,林姐买好了菜,也定了戏班子,霍姑娘她们马上就要过来了……您之前明明很期待的,怎么不想过了呢?”   沈错每年都过生辰的这个传统,原本是出自于沈云破对她的宠爱。   回到严州后,沈错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失意之中,对于生辰之事自然也不再上心。   不过胭脂依然坚持花很多心思为沈错过生辰,渐渐也让沈错重拾了期待。   “哼……”沈错满脸写着不开心,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搂着胭脂哼哼了半天,突然问道,“胭脂,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穷人家的孩子能活下来已是不易,又哪里会记什么生辰?   胭脂只知道自己是春天出生的,至于具体时日便不甚清楚了。   “你不知道?那你姐姐也不知道吗?”   “春天出生就是姐姐告诉我的,我们乡下平日也不记具体时日,只为了农耕或是临近过年过节时才会算日子。”   这生辰原就是富贵人家才过的东西,这王家在茅山前村都是破落户,又哪里有那个闲情记子女的生辰呢?   沈错直到今日才知晓这件事,因意识到自己对胭脂的不够关心,一时竟就这样愣住了。   胭脂察觉到她的沉默,疑惑道:“您怎么了?”   沈错盯着胭脂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郁闷道:“你跟着我那么久,我竟然都不知道这些。”   胭脂见她神情失落,语气颇为自责,心中发软,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原就没几个人每年都过生辰的,您想不到不是很正常吗?”   “别人不过,可我过,还是你一直在帮我过,为什么我会想不到问问你呢?”   沈错越想越是懊恼,越想越是自责,“胭脂,对不起。”   沈错这辈子也感受过几次负罪感,更别提向别人道歉了。   但这一次,她是真的很难过,内疚以外还有很强烈的伤心。   她早已把胭脂当作是最亲近的人,可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并未给予胭脂最亲近之人该有的关心。   “您不必要道歉,这没什么的。”   胭脂觉得沈错比自己更伤心这件事有点好笑,可沈错似是被打击得不轻,眼眶也红了一圈,伤心得十分真情实感。   “沈掌柜,这真的没什么。”胭脂有点怕沈错哭出来,伸手摸了摸她的眼角,“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您问不问又有什么差别呢?”   “怎么没有差别?我要是早些知道了……”   沈错满心负疚感,却也不清楚自己早些知道了又能如何,只得抓了胭脂的手,半天都没喃出一句话。   两人都没发现,胭脂在情急之下又叫出了沈掌柜。   “能帮您过生辰,我已经很开心了,就像自己也一起过了一样,所以您就别再自责了,这又不是您的错。”   胭脂的劝慰并未让沈错释怀,相反的,她越发觉得自己对胭脂不够上心。   胭脂喜她之喜,忧她之忧,她却什么都为胭脂做过——她不想输给胭脂,她也想对胭脂很好很好。   “那你就和我一起过吧,今后我的生辰就是你的生辰。”   因急于表现对胭脂的的关心,沈错半点也没思考把自己的生辰强加到他人身上,会不会给他人造成困扰。   幸好本就不看重这些的胭脂并没有觉得困扰,只是因沈错想一出是一出而觉得无奈和好笑。   “那我的年纪要如何算呢?”   因不知自己生辰,胭脂的年纪便也算得含糊。先前按过一年长一岁来算,如今和沈错一起过,又该怎么算呢?   “你与我一起过完生辰,便作十六岁了。”   胭脂眨了眨眼,望着沈错的眼眸,不确定地道:“您该不会是在意我先前说的,您比我大九岁这件事吧?”   按沈错这算法,胭脂和她可就只差八岁了。   “什、什么,我才不是因为这个才这样说的!”沈错因被曲解颇为懊恼,气道,“我是觉得自己不够关心你,对你不够好,才这样提议的!”   胭脂这般说自然不是真要质疑沈错,只不过是为了缓解一下她那慢慢的内疚感。   “好嘛,对不起,是我误解沈掌柜了。但我从来不觉得您不够关心我,对我不好。”   胭脂望着沈错,甜甜一笑,“在我看来,您是对我最好的人。”   沈错看到胭脂的笑容,莫名有种晕眩感。不知为何,这几天她对胭脂的感觉越来越奇怪。   “这只不过是你看来而已……”   沈错绝不是那种能够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人,不如说,从小养尊处优的她,能够稍微体谅他人一下的想法都十分少。   并非说她对自己喜欢崇敬的人毫不关心,而是她没有那份体谅他人的细心,否则也不会直到今日才想起问胭脂生辰的事了。   可对于这样的她来说,有朝一日竟意识到自己不够体谅关心他人。   并且有意识地想要对他人好,不得不说是一个长足的进步。   只不过,沈少主如今还完全不得其法,光有一颗想要表现的心,行动上则无比笨拙。   既然说是两个人的生辰,那不过也得过了。在床上赖了半天的沈错终于匆匆起床,一洗漱完便拉着胭脂去了厨房。   “胭脂你最喜欢吃什么菜?让林姐再加一些。”   比起沈错的挑食,胭脂几乎没有什么是不吃的。要说最喜欢吃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只不过这是沈错难得的心意,她只得随口说了几个宴席上本就有的菜,打消了沈错加菜的念头。   “那你想要什么礼物?我送你……”   沈错每年生辰,胭脂都会送她亲手做的香囊手帕。沈错虽也送了胭脂不少东西,但她自觉都是些随手送出的小玩意,在心意上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胭脂知道沈错这是起了兴致,不顺着她是别想消停了,只得认真思考了一下。   “那您送我一幅画吧。”   沈错没事就爱涂涂画画,书房里挂满了自己的「大作」。   胭脂原是不想她麻烦,没想到沈错一听确实眼睛一亮,拍手道:“这个好这个好,你随我去书房,我给你画一幅肖像画!”   “啊?”   “啊什么啊?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我的画作吗?哼哼,我至今只为姑姑画过肖像画,你可是第二个。”   她说着拉起了胭脂的手,便要带她去书房,不成想两人才走到门口便遇到了迎面而来的白林秋。   严州府已将闻识的指示传达到其他州府,并且开始调查先前知府遇刺一案。   白林秋既是十分重要的人证,也是一枚诱饵,除了沈错这里,没有更适合她居住的地方。   白林秋十分有自知之明,从不出沈宅一步,只每天在院内走走,定时向沈错这个主人问安。   白林秋步履款款,见到两人含蓄一笑,向着沈错施礼道,“今日沈当家生辰,林秋出来着急,身无分文,只有随身佩戴的一枚玉佩能聊表心意,还望沈当家不要嫌弃。”   她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块素帕,双手奉到沈错面前。素帕自然散开,只见其中躺着一枚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金镶玉,玉牌之上的罗缨崭新鲜艳,显然是刚结坠上去不久。   考虑到白林秋没有未卜先知之能,这只能是她最近亲手做的。 第117章   在送给心上人的玉佩上结坠罗缨, 向来是少女表达思慕之情的一种方式。   胭脂看着那块雕着龙凤呈祥的金镶玉,心中不禁微微一沉。   沈错垂眼看了一眼玉佩,淡淡地道:“这东西不会是什么传家宝吧?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又不差这些金银玉器。”   白林秋并未因她的拒绝气馁, 坚持道:“我知道沈当家不缺这些东西,只是想聊表自己的一点儿心意。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您都在无偿地帮助我,而我一直没有机会报答您。”   沈错皱眉道:“我也没做什么事,顺手而已,又没指望你报答。”   白林秋目中泪光盈盈:“可若是不回报您,我会于心不安。”   沈错虽一直自我为中心, 并不如何体谅大人, 但对待女子——   尤其是好看的女子,天生便有一股怜香惜玉的感情。   否则当初她也不会劝白林秋脱离白云山庄,更不会救敌对的霍紫苏了。   “麻烦,”看到白林秋一副要哭的样子, 沈错只得伸手接过了玉佩,“你若是能少想些这种细枝末节,也不会被沈铮与你父亲欺负到这步田地了。”   白林秋见她手下, 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我没有沈当家的高强武功、深谋远虑,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多想想这些细枝末节……”   沈错低头瞄了一眼她的肚子,叹气道:“你若长在普通人家,嫁一个良人,一心相夫教子也能平安喜乐一生。   可惜你是白严之女……算了算了, 你这最后总归是没有选错路, 这次若是能将功折罪,我便拉下脸为你向朝廷求次情。”   白林秋面露感激,作势要拜:“多谢沈当家。”   沈错不喜这些虚礼,却知晓对白林秋说这些不过是对牛弹琴,便也懒得去理会。   没想到站在一旁的胭脂这时上前了一步,扶住了白林秋的手臂,轻声道:“白姑娘,我们沈掌柜不喜这些虚礼,更何况你有孕在身,还是顾惜些自己的身子吧。”   沈错这才在一旁附和:“就是,我不喜欢这些虚礼。礼物我收下了,你在院子里散散步或者回房休息吧。”   她说完便不再理白林秋的反应,拉起胭脂的手,着急道:“我们要快些,否则就算我再厉害,今天也画不完。”   胭脂饱含歉意地对白林秋微微一笑:“白姑娘,你若是有什么急事……”   “哎呀,她在这里能有什么急事?快点快点……”   沈错正在兴头上,哪里愿意多等片刻,也不等胭脂说完,拉着她进了书房,只剩下白林秋一人站在门前。   “沈掌柜,白姑娘是客人,我们这样冷落她是不是不太好?”   胭脂面露担忧,沈错却是毫不在乎,随手还把那块包着素帕的金镶玉甩到了胭脂怀里:“什么客人不客人的?我待她仁至义尽,难道还要我讨好她吗?   我与她聊不到一块儿,看着还生气。这玉佩你帮我收着吧,反正也用不到。”   胭脂奇怪道:“您为何看到白姑娘要生气?她曾经对您做过什么吗?”   沈错一边拿画具一边道:“她能对我做什么?霍紫苏那小妮子的武功都比她强。我对她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所以眼不见为净。”   胭脂不禁攥紧了手中的玉佩:“您好像……很看重白姑娘。”   沈错刚铺开画纸,听得胭脂的话冷不丁抬头看向了她:“你说我看重白林秋?”   胭脂抿了抿唇:“您对白姑娘很好,也很关心她,只是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   沈错停下手中的动作,眉头渐渐聚拢到了一块儿:“或许,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知道要怎么与她相处。”   胭脂心中微微一悸,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沈错坐到椅子上,伸手把胭脂拉到怀里。   “你若是想听,我便一边画一边告诉你吧。”   胭脂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顿时热气上涌,面颊绯红。   “我……”   沈错将她圈在怀中,俯身一件件拿过砚台、墨块与清水放到她面前:“你先帮我磨墨。”   胭脂心中有些许慌乱,迟疑片刻后才伸手慢吞吞地磨起了墨。   沈错搂着胭脂,一边看她磨墨一边缓缓开口道:“沈铮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但我并不是从小就知道他的存在,所以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心中难免有一些动摇。”   胭脂听着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少有地从中察觉到了一丝伤感。   “您对您哥哥……”   沈错轻笑了一声:“我对父母都没什么感情,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又怎么会有期待?   我动摇的不是多了一个哥哥,更不是这个哥哥与我立场不同,而是姑姑为何不告诉我这件事。”   “那您后来知道原因了吗?”   沈错点了点头:“自然是知道了,正是因为他的出现,所以才牵扯出了那些我所不知道的往事。”   胭脂静静地听着沈错述说沈云破兄妹与柳容止,天明教与皇家的恩怨,手中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沈错伸手拿起笔来,将笔尖沾上了墨水:“我知道是姑姑杀了我父亲,可我从不曾因此憎恨她。父亲是罪有应得,我相信姑姑也不曾后悔杀他,但对于我这位哥哥,她的感情一定是矛盾的。”   笔尖落在画纸之上,只是寥寥几笔,沈错便勾勒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脸庞。   胭脂出神地望着沈错施展精湛的画技,耳边听得她继续道:“我与我哥哥都是父亲的孩子,刚出生时谁又能知道我们将来究竟谁好谁坏呢?   可是在我哥哥出生时,姑姑没有为他种下先天一炁,从根本上断绝了他精进《玄上无净天罡经》的可能,也断绝了他成为教主的可能。”   沈错在刚遇到沈铮时,收到了不少来自于他的蛊惑。沈铮装作是和蔼的兄长,向他讲述了一个关于沈云破弑兄篡位的故事。   说沈云破留下她,为的就是让他们兄妹长大后互相残杀。   沈错自然没有全然相信沈铮,但从此开始追查那些往事。   这件事自然是被沈云破发现了,因此有了后来姑侄俩的一次深刻谈话。   “我当初不明白,为何只有自己受到了姑姑青睐与宠爱。   所以因沈铮的一些谎言对他产生过同情,对姑姑有了怀疑。”   但时间是最好的证明,对一个人的好能假装一时,但不可能从始至终都不露出破绽。   沈错与沈云破朝夕相处,虽难免会被一些掺杂着真相的谎言蛊惑,却不会盲目地、彻底地相信它们。   “但您没有因为这一点儿怀疑就背叛沈教主,对不对?”   沈错轻笑了一声:“我总归没有那么傻,姑姑待我那么好,又哪里是这些人几句话能够抹杀的?更何况后来沈铮自己便露出了马脚。”   沈错当初南下就是为了杀沈铮。   她后来想想,或许这也是姑姑不想她知道沈铮存在的其中一个原因。   姑姑不想她延续自己弑兄的命运,只可惜有些命运是不可违抗的。   “我那时其实已经抓到了机会杀他,结果因为一时妇人之仁放虎归山。”   “是因为……白姑娘吗?”   沈错点了点头:“你觉得白林秋好看吗?”   胭脂没想到沈错会问这个问题,下意识便点了点头:“白姑娘自然是好看的。”   沈错叹气道:“谁都这样觉得,我也这样觉得。她是正道武林第一美女,出门都得戴面纱。我虽觉得她矫情,但不得不说……很有必要。”   这偏离主题的话题让胭脂心中也生出了一股酸意:“就因为白姑娘好看,所以你放过了沈铮吗?”   “差不多吧……”沈错似是回想起了往事,抬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当时白林秋挡在沈铮面前,愿一名抵一命。我自是不肯,再动手时却不小心划伤了她的脸。”   胭脂满脸纠结地望着沈错笔下的画像,对于这个理由着实有些难以接受。   沈错却全然没察觉到胭脂的情绪,继续道:“我心想白林秋能那么喜欢沈铮,沈铮总归还是有一些可取之处的。   况且当初沈铮并未做什么罪大恶极之时,两人又答应我从此归隐深林,不问世事……”   就算白林秋是真心的,沈铮也未必真心,就算沈铮当时是真心的,在之后天明教覆灭后,那些野心也难免会死灰复燃。   沈错当时放走两人自然不全是因为白林秋,但白林秋确实是她心中那一点儿不想弑兄的怯懦的台阶,如今对她态度这般矛盾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那沈掌柜,您觉得白姑娘是什么样的人呢?”   胭脂听沈错说白林秋貌美,心中不免酸涩。但直到此刻,她还不清楚沈错究竟是如何看待白林秋的。   沈错倒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道:“我觉得白林秋很可怜。”   “白姑娘目前的处境确实有些艰难,但我问的不是这个,是您对她的看法。您难道就真的只是看她好看,才对她那么好的吗?”   “我说的就是这个,我觉得她很可怜。” 第118章   沈错并非同情心旺盛之辈, 但对于白林秋这位如花儿一般娇嫩脆弱的女子,她确实忍不住心生怜悯。   作为白云山庄庄主之女,又有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 她本该受万千宠爱于一身。   但沈错看到的是一名唯唯诺诺、没有自己主见, 受父亲与未婚夫摆布, 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人。   他的父亲执着于完成已逝主人的遗愿, 将她当作维系和沈铮关系的工具,既未给她应有的关怀与教导,更未给她爱。   她的夫婿懦弱无能, 从出身开始就追寻着不属于他的东西, 迎娶她不过是为了获得她父亲全部的支持。   她像一叶浮萍般只能随着这一潭波浪翻涌, 仿佛应证了那红颜薄命之说。   白林秋自然不是沈错见过最悲惨的人, 毕竟这世上多的是父母双亡、食不果腹、颠沛流离之人。   但她似乎天生就有激起他人怜爱之心的能力,落于她身上的委屈会被十倍百倍的扩大,叫人觉得命运对她不公。   沈错曾也有这样的感觉,因而无法对她熟视无睹。   “您是同情白姑娘吗?”   胭脂原以为沈错不清楚对白林秋怀抱着怎样的感情, 至少没有那么轻易地分清这份感情, 没想到沈错说出的话却比她所想的要明确得多。   “我确实同情她,但我不喜欢她。”   胭脂一时分不清沈错说的「喜欢」是何种含义, 沈错已皱起眉头继续道:“我曾想过帮白林秋,她自己无法决断,我便帮她决断又如何?   但解语那时候劝说住了我,我这才发现,自己虽然同情她,想要帮助她, 但更多地是不想她怎样, 本质上与那些想要她怎样的人并无差别。   因此, 我放弃了劝说她,甚至是强硬带走她的想法,让她自己做出抉择。”   这也是沈错第二个不想面对白林秋的理由,似乎在白林秋面前,她与沈铮、白严等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强者对待弱者——尤其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弱者,是不会用平等的目光来看待的。   她明明很讨厌这样的弱者,也很讨厌剥削这种弱者的人,可遇到白林秋时好像一切都不可控制起来。   而事实上,当时不止是她,白泉与闻识也希望能救白林秋脱离苦海。   司命向来对这些事不做评判,那时只有解语劝阻了她。   “我很庆幸那时听从了解语的意见,再见白林秋后,我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沈错搁了笔,一脸苦思冥想的神情:“她好像哪里都没变,又好像哪里都变了,难道是因为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关系吗?”   胭脂见不得沈错苦恼,伸手想要抹平她眉间的褶皱:“或许只是太久没见有些陌生了。”   沈错似也懒得深入思考,抓了胭脂的手点头道:“大概就是这样,说来其实我也没和白林秋相处多久,反倒是和霍紫苏更熟一些。   这白林秋是大家闺秀,不比霍紫苏那个刁蛮大小姐,天天与我们骂阵。”   胭脂「噗嗤」笑了一声:“霍姑娘还与您骂过阵啊?”   “那可不是,他们打不过我,当然只能动嘴皮子。”   “幸好你们现在相处得挺好的。”   沈错瞪眼道:“哪里好了?我可没有忘了霍紫苏对我做过的事。她现在那么自在,全亏我大人有大量。”   胭脂只得连连点头附和:“是是是,是沈掌柜大人有大量。”   沈错听她说得敷衍,不满地鼓着脸道:“你近日对我的态度是不是越来越轻率了?而且你又叫沈掌柜!”   胭脂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无奈道:“明明是您不想我用尊称的,现在又嫌弃我轻率。不让我叫您沈掌柜,又不说让我叫什么……难道我还能直呼您名字不成?”   直呼名字……这是沈错不曾设想过的可能,毕竟胭脂到现在为止,也没朝哪个比她大的人喊过名字。而能够叫她名字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叫名字?”沈错望着胭脂不可思议地道,“你叫我沈错吗?”   胭脂一边极力按捺着自己的心跳,一边强装镇定地道:“我听白姑娘叫您阿错……”   沈错顿时柳眉倒竖,怒道:“她什么时候叫我阿错了?”   胭脂感觉到她的怒火,受惊地缩了缩脖子,目光可怜地望着沈错:“是、是那日我领白姑娘去客房的时候,她这样称呼您……您不喜欢,我不会叫的。”   沈错见吓到了胭脂,连忙缓和了一下表情,却仍掩盖不住面上的懊恼之情。   “我不是不喜欢你叫……沈铮曾这样叫我,白林秋大概是学他。”   “对不起……”   沈错叹了口气:“你不用道歉……不过这个称呼还是算了。”   胭脂沮丧地点了点头,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沈错难得自己不开心时还能注意到胭脂情绪低落,想了想开口道:“与其叫我的名,不如叫我的字。姑姑给我取了无妄那么好的字,如今也没多少人叫了。”   比起名来,字是更加亲近的人才能唤的。胭脂先前只是想试探沈错对白林秋的态度,没想到她竟真直接说出了这个提议。   “这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你能叫我的名,为何不能叫我的字?”   “可我也没说要直呼您的名……”   沈错不高兴了,捏了一把胭脂的脸:“那我不是没让你叫名,而是让你叫字吗?”   面对沈错的得寸进尺,胭脂闹了个大脸红,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叫出口。   反倒是沈错见她这般害羞突然有了灵感,空出一只手重新拿了一支未用过的毛笔,开心道:“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1」,胭脂,我要将你这番模样画下来。”   胭脂一听更是羞涩,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期期艾艾地叫着:“沈掌柜,您不要捉弄我。”   沈错方才已大致画好了轮廓,此时又哪里会听她的?开了书桌上那一小盒朱砂,用尾指挑取了一些放到瓷碟中,又取了一些清水将朱砂晕开。   “胭脂你看好了。”   胭脂羞怯,却忍不住顺着沈错所言向桌上望去,只见沈错用手中的毛笔吸了一些调和好的红色墨水,赤红的笔端轻轻落在画像之上。   绯红的脸颊,嫣红的唇瓣还有那眼角醒目的桃红胎记,沈错只用一种颜料一支笔,便画出了全然不同的三种艳色,着实叫人惊艳。   更让人惊艳的还是她所作之画,写意画在乎神,沈错这幅画却是形神俱佳。   方才那寥寥几笔勾勒出的简单线条在这点睛之笔下,仿佛突然鲜活起来。   这一瞬间胭脂既坐在她怀中,也在她的画上。   胭脂望着这副栩栩如生的画像,一时呆愣,似难以置信。   沈错对自己的大作颇为满意,得意洋洋地道:“我画得如何?”   胭脂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沈掌柜好厉害,明明没有看着我,只是随意地涂了几笔……”   沈错一挑眉:“画画之人,情景自在心中,手上随心而至,何须对照实体?   便不说这是写意画而非工笔画,便是工笔画,我不看着你一样能叫你分毫不差地画出来。”   胭脂突然回过头,望着沈错的眼睛道:“您的意思是,我在您的心里吗?”   沈错脱口便想答是,却在看到胭脂的神情目光时突然心中一紧,喉中一梗,半句话也答不出来了。   她在这时无比深刻地认识到一件事,胭脂不止在她的画上,更在她的眼中,在她的心里。   沈错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胭脂,不知为何看出了她认真神态之下,难以掩藏的羞涩与忐忑。   这点娇羞不安莫名让沈错觉得心口酸酸甜甜,心神飘飘荡荡,仿佛醉酒一般。   “胭脂……”   就在沈错心神恍惚之际,突听外头脚步匆匆,而且不止一人。   几乎是在她惊醒的同时,那几道脚步声也到了门口,门外响起了沈丙的声音:“少主,长公主殿下来访!”   沈错如梦初醒,一时却还是无法回过神来,只是呆呆地望着胭脂的脸,回味方才那番滋味。   最终还是胭脂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臂,低声道:“沈掌柜,沈丙大哥说长公主来了。”   长公主突然来严州,这可是一件大事。可沈错此时只听得「长公主来了」几字,无惊无喜。   并且觉得除了方才那番怦然心动以外,这世间已没什么事能叫她惊讶欣喜。   “长公主来做什么?”   她问胭脂,半点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对方解答不了。甚至她的语气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这位炎朝的长公主正是她的母亲。   胭脂低着头,犹如一朵羞答答的铃兰花,声音细如蚊呐:“今日是您的生辰,长公主或许是来为您庆生的。”   这确实是一个合理的解释,沈错却仿佛充耳未闻,望着胭脂道:“不管是谁都让她回去好不好?今日我们不见别人了。”   “啊……”   沈错一贯不按理出牌,但胭脂还是没想到,她混起来竟能什么都不顾。   不说今日是她生辰,早就安排了晚宴,邀请了宾客,单说柳容止不远千里赶来,那也不能不见人啊。 第119章   长公主亲自来了, 不见自然是不可能的。沈错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磨磨蹭蹭地去前厅迎接柳容止。   柳容止这次是秘密来江南,一行人轻装简行, 除了跟随的景城以及一名嬷嬷以外就只有寥寥几名做便装打扮的护卫。   沈错一进前厅便看到了背对着入口, 坐在轮椅上的柳容止以及站在她身边的景城。   不过是三年未见, 柳容止已满头白发。若非沈错熟悉她身形, 又有景城在一旁侍奉,实在很难一眼认出这就是柳容止。   沈错心中虽仍对无法和胭脂独处感到不满,但回过神看到这样的柳容止, 倒也没办法当面对她表达。   “母亲……”   她淡淡地喊了一声柳容止, 大脑开始重新转动起来。   沈错可不相信柳容止来江南是专程为自己庆生的, 若只是为了白云山庄之事尚且还好, 若还有其他目的……那她就得更小心谨慎一些了。   柳容止听到沈错的声音, 调转了车轮, 笑着望向她:“无妄,近来可好?”   沈错终于看清了柳容止的模样, 心中更有几分惊讶。   柳容止的外貌比起三年前并无太明显的苍老,然而眼角的细纹,虚弱的神态以及无神的双眼还是让她显出了老态。   曾经养尊处优、风华绝代的长公主也终究逃脱不了岁月的磋磨,或许也正应证了那句哀莫大于心死。   但沈错对柳容止仍不敢掉以轻心, 谁知道她死了的心, 会不会就因某种契机死灰复燃了呢?   “我挺好的,你来江南做什么?”   沈错问得毫不客气,柳容止却没计较她的无理, 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   “皇上派了闻识来江南,我怕她独木难支,这一回带了兵符过来。   万一真出了什么骚乱,可以随时调动江南地方的军队。”   当初派京营兵来江南事实上只是起威慑作用,展现朝廷对此的决心。   这一次却不同,朝廷是当真在防备江南动乱的可能,这才会让柳容止亲自带虎符前来助阵。   “只是因为这个?”   沈错知晓柳容止先前遇刺的事,也知道因为有幻花盟从中捣乱,她才能捡回一条命。若是她先前的猜测没错,那柳容止可能也猜到了。   她不得不防备,柳容止此次下江南是为了寻找沈云破。   “这是主要目的,另外,我也是想见一见你,为你好好地过一次生辰。”   沈错面露怀疑,景城察觉到她的不信任,气道:“姑姑为了赶上你的生辰,一路坐船而来,都没好好休息。要知道今日也是她的生辰,你这是什么态度?”   沈错还真不知道今天也是柳容止的生辰,就像柳容止曾经并不如何关心她一样,她也根本不关心柳容止的事。   柳容止叹了口气,对着景城道:“景城,你先出去一下。”   景城不满地撇了撇嘴,到底不敢违抗姑姑的命令,瞪了沈错一眼后退出了门外。   沈错冷哼了一声,嘲讽道:“你们可真是姑侄情深。”   柳容止并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语调温柔地道:“景城是个好孩子。”   “哼——”   柳容止抬头「看」向沈错,浅笑道:“可你才是我的女儿。”   沈错没想到能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不禁微微一愣。   “等江南之事了结,我便再无其他牵挂,打算寻一处深山古刹了却残生,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   柳容止早已站在这一生所能达到的权力顶峰,除却情之一字上,她可谓没有遗憾。   这情字上的遗憾并非只有情爱,也包含了她与沈错之间的母女之情。   “你现在再来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再说了,我有什么值得你担心的?”   “我也知道太晚了,可总比等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了要好。”   柳容止微微一叹,“无妄,我知晓你没有二心,对权力争斗更是不屑一顾。   只是你性子高傲,在言行上没有顾忌,沈氏商行又一家独大。   你舅舅尚且能将你当晚辈来宽容,可太子将来继位,又会怎么想呢?”   太子性子虽被称道敦厚温和,但从小看着父辈波澜壮阔的事迹长大,却只能做过守成之君,天知道他将来会有什么想法。   “我管他怎么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不让他好过!”   柳容止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了让太子立威,这次事件皇帝全权让太子主导,而太子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调查刺杀她的人与天明教有何关系。   这也是柳容止匆匆赶来江南的另一个原因。   太子与沈错几乎没有交集,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可这也让柳容止意识到,沈错将来哪怕有一丝行差踏错,这个侄子都不会念及旧情。   再进一步说,沈氏商行目前仍在发展壮大,届时太子成了皇帝,或是怕其成为隐患,或是不满于那点儿红利,因而拿沈错下手,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柳容止自觉没为沈错带来过一星半点的亲情,至少临死之前要为她考虑到可能遗留的隐患。   景城与太子一母同胞,这也是柳容止将手中的势力都交由景城的原因之一。   景城虽对沈错不假辞色,但最敬重她这个姑姑,也很重感情,将来或许能在其中缓和一二。   “你啊……”   柳容止听得她的回答,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虽已不强求沈错能够结婚生子,但还是希望能够出现一个让她在乎喜爱,且能够管得住她的人。   沈错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当初能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便是因为在乎沈云破。爱让人懂得隐忍与害怕,也让人更在乎自己的性命。   沈云破不在后,沈错虽然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但其本性依然没有更改。   柳容止其实很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那个能够驾驭她的人出现。   这样,她走得也能放心一点了。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沈错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一方面是她还惦记着胭脂。   另一方面则是对柳容止看似真心的关怀有些不适应。   “唉……”柳容止叹了口气,“你不想听我便不说了,不过在回京之前,我要住在你这里。”   “哈?为什么?”   “你这里比府衙更安全,我先前才遭受了刺杀……”柳容止的视线移向了门外,“反正你这里原本便住了客人,多我一个也不多吧?”   沈错原本还算放松的神态立即警惕了起来,声音也带了一丝怒意:“你怎么知道的?你还在监视我?”   “我并未监视你,能知道这件事纯属巧合。”   说是巧合并不准确,因为这件事是司命告知她的。柳容止并未见过白林秋,但她认识白严,光光是白严女儿这一身份就足以引起她的警惕。   况且司命特地写信告知她这件事,显然是对白林秋不放心。   只不过大概是白林秋藏得太深,又深得白泉信任,故而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提醒她。   “我听说白姑娘已经怀孕了,你没经验,怕是对人家照顾不周。   我这次带了一名十分有经验的嬷嬷,就让她侍奉白姑娘吧。”   “你认识白林秋?”   柳容止摇了摇头:“我并不认识她。”   “那你干吗那么好心?”   柳容止望着沈错,意味深长地道:“嗯……大概看到她,让我不禁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吧。”   胭脂好不容易把沈错劝去见柳容止,自己则去给柳容止安排住所。   住不住是柳容止的事,但作为女儿的沈错于情于理上都不能失了礼数。   而且胭脂知道最近不太平,柳容止又在这时赶来严州,有很大可能是在谋划什么事,选择住在这里的可能非常大。   胭脂安排人去收拾房间,又去厨房看了下今日宴会准备的进度,之后匆忙带着茶点赶去前厅,只不过她还没靠近前厅便被护卫拦住。   景城心中担忧柳容止又与沈错起冲突,故而在门外不敢离开。   此时见到胭脂便上前解释道:“我姑姑正与表姐谈话,不想有人打扰,这些茶点你拿回去吧。”   胭脂认识景城,福身道:“公主辛苦了,院中有凉亭,您不如移步那里休息一会儿,吃些茶水糕点慢慢吧。”   景城对这名沈错一直带在身边的侍女有些印象,只是没想到三年不见,当初那个小小的女童已长成了一名婀娜娇美的少女。   “这些是给我的?”   胭脂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凉亭能看到前厅,您可以放心在那儿等待,不会误了正事的。”   景城过去只当她是沈错带在身边解闷的小姑娘而已。   没想到她如今年纪虽小,做事却如此周到——反正不可能是沈错吩咐她的,那只能是她自己想的。   “也好,我便在凉亭等吧。”景城望着面前胭脂,生出几分兴致来,“你随我一起来,我有些话要问你。”   景城虽对胭脂不熟,但对司命、闻识几人有不少了解。   虽然不愿承认,但沈错身边的人确实都很有才能。她倒也没想沈错的撬墙角,只是对于这件事十分好奇。   毕竟在她看来,沈错自己实在不怎么样,怎么偏偏周围的都是些人精。   若说司命几人还能归功于沈云破的教导,那么这个胭脂呢? 第120章   胭脂在凉亭中陪景城说话, 视线一直没离开前厅的大门。   所以当沈错气冲冲从里走出来的时候,她第一个察觉到母女俩已经谈完话。   “公主,小人先失陪了。”   胭脂看到沈错的神情, 顾不得面前身份尊贵的公主, 匆匆告退。景城倒没说什么, 也起身去寻柳容止。   “沈掌柜!”   胭脂刚一靠近, 沈错便被她拉住了手:“哼,你干吗给景城送吃的?就得把她们姑侄赶出去才是,到我这里白吃白喝白住。”   她心情显而易见地不好, 倒也在胭脂的预料之内。反正沈错见柳容止后罕有好心情, 更别提这次见的就是不情不愿。   胭脂两只手都牵住了沈错:“您消消气,快可以吃午饭了。”   “吃什么吃?我气都气饱了。”   沈错何止是气饱了?她气得脸都鼓了。   当听到柳容止的生辰也是中秋时, 沈错心中一直以来的那个疑问突然就有了答案。   她曾疑惑为何姑姑只对自己好, 对沈铮则足以称得上冷淡。   若说是因为月来背叛了她, 可柳容止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柳容止虽是正妻,但也是教外之人, 单论亲疏远近,姑姑也该对沈铮更为亲近。   可事实却是,姑姑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沈铮,只对她照顾有加、悉心教导、无微不至。   沈错能够感觉到, 沈云破对自己真的没有丝毫保留, 比对亲女儿更好。   可她与沈铮的差别究竟在哪里呢?   答案显而易见。   并非是柳容止一厢情愿, 姑姑真的爱过她……或者说,姑姑仍一直爱着柳容止——比任何人所想的都要深。   姑姑会对她那么好, 起码从一开始只是因为她的母亲是柳容止, 否则当初为何选择了她而放弃了沈铮呢?   所以, 姑姑几次阻止她杀柳容止, 甚至是先前阻止沈铮的刺杀,目的也都比她想象的更加简单。   姑姑舍不得柳容止死。   这个事实让沈错愤懑恼怒以及不甘心,在她心中如月光般高洁的姑姑为何偏偏会爱上柳容止这样满腹权谋私欲,又无比自私自利的女人?   她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唯一让她有一丝慰藉的是,即便如此,姑姑仍然选择了逃离柳容止。   至于之后柳容止自比白林秋,则让沈错产生了某种动摇。   仔细想来,现在她与沈铮、白林秋的关系似乎与当初姑姑、父亲以及柳容止的情况十分相似。   幸好她不喜欢白林秋,而白林秋也根本不像柳容……   沈错突然神色不定起来,皱着眉思来想去,惶惑不已。   胭脂见沈错神态便知她定是在因什么事纠结,不过她不打算现在问沈错究竟在气什么,反正与柳容止相关的事,什么都能让她气起来。   在这生辰以及中秋佳节之际,首要任务便是让沈错开心起来。   胭脂想了想,祭出了杀手锏:“沈掌柜,您刚才送了我礼物,可我还没送您礼物呢。今年的礼物与往年有些不同……”   沈错前一刻脑中还是沈云破、柳容止以及白林秋,一听礼物二字,顿时便只剩下了胭脂。   这些事容后在想也没问题,反倒是胭脂的礼物让她十分好奇。   “对了,你的礼物?你一直神神秘秘的,今年究竟要送我什么礼物?”   胭脂微微一笑:“等您吃完午饭,我就告诉您。”   “教主,长公主已经抵达少主住所。”   离沈记杂货铺不远的一家客栈中,天字号房里有两名女子正在谈话。   这两人正是沈错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沈云破和解语,两人的住所不仅与沈记杂货铺近在咫尺,而且显然柳容止和沈错的动向了如指掌。   “嗯,看样子她是要在无妄那里住下了。”   “长公主此次来严州不在计划之内,您说会不会是她察觉到了什么?”   沈云破神情淡淡地望着窗外,低声道:“先前我没有亲自出手,就算她察觉到了什么也没有证据。只要我不出现,便是她认定了我还活着,又能如何?”   “可少主那里……您真的打算不再见她吗?”   “见了又能如何?无妄已经长大了,总不能一直跟着我这个当姑姑的。原本叫她认定为我已经死了倒也不错,可惜……”   解语皱眉道:“姑姑并不信任我,最近的行踪更是神出鬼没。还有白林秋……   我总觉得姑姑帮她逃脱这件事不简单,她在少主身边也是一个隐患。”   沈云破虽说是借花弄影之手逃脱,但双方一直貌合神离。   沈云破当时确实已存死志,若非花弄影借解语之口给她转达了沈铮所做的那些事,她也不会在最后关头选择逃脱。   沈铮如今能够这般为害武林大部分都是她的责任,无论是在他出生时便扼杀这个孽障,还是一视同仁地教导他,想必都不会有如今这些事。   “我没见过白林秋,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沈云破看向解语,解语则是面露凝重:“白林秋,类禅真。”   禅真可指佛像,却也是菟丝子的别称。沈云破眉头微皱,要她细说。   解语想了想,缓缓道:“白林秋看起来人畜无害,与世无争,虽是白云山庄庄主之女,又有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但丝毫没有骄横之气,性格也软弱无助到了极处。   不仅是外貌,她的性子也极其容易叫人产生怜惜之情。”   “依你之见,她这番性子是真是假?”   “是真也是假,菟丝子看起来柔弱,却最是危险。她十分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让周围的人心甘情愿为其付出。”   “那她又有什么目的呢?”   “菟丝子有什么目的,她便有什么目的。”   “活下去?”   “正是如此,菟丝子无法独自生活,她一定会依附选定的目标,汲取对方的养分,蚕食对方的生气,来喂饱自己。”   沈云破轻笑了一声,感叹道:“人在求生时,智慧总是出众的。这样的人,不知无妄能否应对。”   解语面露担忧:“少主最是心软,对美貌柔弱女子尤甚。我当初劝诫过她,只不知道如今胭脂能否看破那白林秋。”   “胭脂?”沈云破微露惊讶之色,“你是说跟在无妄身边的那个女童?”   解语点了点头:“胭脂聪慧伶俐,或许能帮少主一二。”   “我不知胭脂如何,不过有容止在,白林秋该是翻不出什么大风浪的。”   柳容止来严州有让人忧心的地方,但也有让人安心的地方。   “我现在的目标只有白严与沈铮二人,至于你姑姑与白林秋究竟打得什么主意,我这个死人既不想管也管不了。有些事,无妄也该学会自己处理了。”   解语抿着唇,似笑非笑地望着沈云破。沈云破察觉到她的神情,无奈笑道:“你自小聪慧通透,不似你姑姑那般偏执。我原想着无妄若是能与你……可惜,无妄没有这个福分。”   沈云破说不想管也管不了,然而如今所作所为仍是放不下沈错,解语因而有此一笑。   “该是解语没有福分才对,少主天真烂漫,性子耿直,在情之一字上不该牵扯太多旧时的恩怨情仇。少主自有她命定的红鸾星,教主还请放心。”   沈云破点了点头:“在这上面我早已想通,只不过如今你若在无妄身边,我能更放心一些。   弄影当初故意暴露你的身份,或许就是为了将你调离无妄身边。”   同时失去姑姑以及最信任的左膀右臂,这对沈错打击不言而喻。   若非胭脂当初执着地追赶上沈错,如今形式如何尚未可知。   但解语当时不得不依花弄影之语行事,否则惹来花弄影的怀疑,还不知会对沈云破金蝉脱壳之计造成什么影响。   只可惜,即便如此,花弄影也并未完全信任她。表现上花弄影似是对沈云破言听计从,然而真正掌管着幻花盟的依然是花弄影。   沈云破已经厌倦了尔虞我诈,此行的目的便是杀了白严与沈铮,为天明教一脉的恩怨划下终止。可惜白严一直在暗处,沈铮也是狡兔三窟。   沈云破虽然武功高强,但与花弄影离心离德,互相提防,这效率自然便十分低下。   “希望,我能在无妄之前找到沈铮。”   沈宅今夜热闹非凡,因买下了旁边的宅院,如今已能直接邀请戏班子在院中表演。   只不过台上虽然热闹,这桌上的几人却是气氛沉闷。   沈错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她的左手边坐着柳容止,右手边坐着胭脂。柳容止身边是景城,胭脂身边则是霍梧桐。   到此为止还算正常,可偏偏霍梧桐身边坐的不是霍紫苏,而是一脸尴尬的闻识。   闻识的右边坐着白林秋,而顶着县主身份的霍紫苏坐在景城身旁,也是相顾无言。   没有宾主尽欢的景象,反倒是每个人之间都流转着异样尴尬的氛围。   唯一对这样场景保持笑容就只有柳容止,作为在场身份最高的人,又是寿星又是沈错的母亲,她却自愿坐在了沈错下手处,可谓给足了面子。   不仅如此,在众人尴尬无措时,也是她打破了这份沉默。 第121章   “无妄,今日是你生辰,难得众人为你庆生,我们之后还是不要看这么悲情的曲目,换些欢快的折子戏吧。”   此时台上正在演出的剧目是《化蝶》, 然而都到尾声了, 宴席之上也没几人在真正关注演出。   沈错虽然盯着台上, 但从神情可以看得出来,她根本没投入其中。   其余几人看起来更是各怀心事,有的装模作样地望着台上, 有的干脆便连看也没有看。   那根本没关注演出的正是霍紫苏, 其坐立难安的模样, 就连在假装看戏的沈错都察觉到了。   “欢快些的戏?”   沈错之所以面无表情倒不是因为不开心, 而是在回味胭脂送自己的礼物, 故而有些心不在焉。   那台上的戏虽苦, 可她心里是甜的。   沈错听到柳容止的话,又环视了一周众人“你们想看什么欢快的戏吗?”   闻识等人立时摇了摇头,沈错便道:“我看这戏也不悲,两人最终不是双双化蝶,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嘛。”   她与柳容止唱反调, 柳容止没显出丝毫的不悦“你能这般乐观实属不易,不过这折戏总归是要落幕了,时间尚早,不如再点一曲。”   沈错现在也看不进什么戏了, 见柳容止如此又兴致, 干脆把剧目表向她面前一推:“既然母亲兴致盎然,不如你来点吧。”   柳容止却道:“我眼神不好,看不清剧目也就听个响,还是让大家点吧。景城有没有什么想看的剧?”   景城摇了摇头:“姑姑,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看不出个好坏也不懂欣赏,纯粹跟着听个响,不如让霍校尉来点吧。”   景城在这桌上也就与闻识、霍梧桐两人有些交集,其中霍梧桐曾当过柳容止的贴身护卫,与她更熟一些,故而将这球踢到了她身上。   霍梧桐见自己被点名,恭敬而惭愧地道:“下官一介粗人,实不相瞒,今日才第一次听昆曲,实在不敢越界,不如……让师姐来点吧。”   霍紫苏听到自己被点名,立时摇头道:“我、我也是一介粗人,没看过几回戏,我、我也不会点。还是、还是让……”   她先是看了一眼闻识,想了想还是推出了身边的白林秋。   “我记得白姐姐对戏曲颇有见地,还是白姐姐来点吧。”   两人一个是乾正派掌门之女,一个是白云山庄庄主之女,交情不算深,但也是互称了姐妹的。   当初正派讨伐天明教,白云山庄表面上也派出了一些人以示支持,沈错坠落山崖时,沈铮与白林秋均在现场。   霍紫苏这句话倒是勾起了沈错的一些回忆,她当初对白林秋礼遇有加的很大一个原因便是白林秋年少时便写过好几出有名的曲目。   虽用了化名,但沈错还是查到背后之人正是白林秋。   “也是,白林秋你点一出吧。”   白林秋本想推脱,见沈错发话便改变了主意,思考片刻后,道:“不知剧目表中是否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一出?”   沈错「唔」了一声,奇怪道:“我记得这也不是什么欢快的曲目吧?”   白林秋微微一笑:“我却觉得杜十娘幡然醒悟,怒沉宝箱之举大快人心。”   沈错面露讶异,盯着白林秋的脸看了一会儿后,道:“杜十娘幡然醒悟确实叫人大快人心,不过她怒沉宝箱,后又跳水自尽着实令人惋惜。   仇者固然是人财两失,但她可是赔上了自己的性命,不值得、不值得。”   白林秋叹息道:“话虽如此,但杜十娘一个弱女子,除了以这样的方式报复以外又能如何呢?这是她对那个不公的世间做出的最后控诉。”   沈错似有所感,点头道:“那便点一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吧。”   几人见她做了决定,都微微松了口气,只有柳容止和胭脂看着白林秋若有所思。   香薰缭绕的屋内,一名□□着上身,身形精干、面容妖冶的男子掀开床帘,从床榻上坐起。   点缀着嫣红桃花的幔帐之下,隐约能看到床上躺着另一具女性身躯,只是这具身体看起来毫无生气。   若是再仔细一些查看就能发现,那白色的幔帐上所点缀的并非是什么桃花状的纹饰,而是喷洒出的鲜红血液。   “铮儿,身体恢复得如何?”   在年轻男子面前站立着一名看不出年纪的男子,虽然白发白须,面容看起来却颇为年轻,可谓鹤发童颜。   “多谢父亲关心,如今应该已经恢复到了十成的功力。”   这两人正是白严与沈铮。   沈铮的面容与沈错有几分相似,只不过眉眼之间妖异之色更浓。   此时唇角还挂着一丝鲜红的血迹,看起来诡异非常。   而白严相貌威严,与白林秋看起来毫无相像之处。   “那就好……”白严点了点头,“不过还不能掉以轻心,可以的话,你便在这继续精进武功,其他事先交由我来处理。”   “可是我听说朝廷已经开始调查暗娼馆的事,若是那些软脚虾管不住口,我怕迟早会牵连到我们。”   “那你打算怎么办?杀光事件相关之人吗?”白严看向沈铮,冷哼道,“不说你杀不杀得完,即便杀得完又如何能保证不留下更多的线索,更甚至是被他们设下的陷阱抓住?   等朝廷调查到是迟,你现在出手反倒是早。朝廷此次的目的十分明确,江南豪族和白云山庄都是他们肃清的目标,你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好好练武,至少能保住一条性命。”   “难道我们的计划要就此功亏一篑吗?那么父亲您筹划多年的大计又该怎么办?”   沈铮面露不甘,白严垂眸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炎朝如日中天,我们唯有乱中才能窥得一线胜机。只不过无论是柳容止还是那狗皇帝都不是等闲之辈,等他们犯错太难。   在错过西北地动的骚乱以后我们就已丢失了主动权,刺杀柳容止失败更是丧失了最后一个机会。为今之计,我们只有苟且蛰伏,再静待时机了。”   “静待时机?父亲,我们已经隐忍蛰伏二十余年了,再等下去又要等到何时?   您已经年近花甲,就不怕看不到我父亲所期望的景象吗?”   “就算我看不到,只要你能看到就可以了。”   “可是我怕自己也看不到!就算熬死了柳容止,还有我那不识好歹的妹妹会来阻碍我。   就算熬死了那狗皇帝,也还有狗皇帝那一群的子女坐享其位。   这些原本都该属于我,可是现在呢?我就只能这么苟延残喘地等待着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机会吗?”   沈铮宣泄着自己的不满,白严则微微眯起了眼睛,语调冷了些:“若非是你刺杀柳容止失败,此时我们应该已经成功挑起了皇室与沈错的矛盾,他们又哪里来的精力再来调查白云山庄?”   沈铮面色微变,自知理亏又迫于白严的威严,咬牙道:“此事是铮儿办事不利,铮儿甘愿受罚。可父亲,若非是中途有人捣乱,铮儿也不会失败了!”   白严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些,摸着沈铮的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或许就是命吧,我也没想到消失多年的霍鸣雄为何会出来捣乱,而且功力大增,连我都差点着了他的道。”   “命?”沈铮咬牙切齿,双目赤红,不甘心道,“父亲您何时信起了命?我不相信命,不相信这般凄惨便是我的命运。   我父亲是天明教主,我是他的长子,那教主之位本该属于我!   我父亲有争夺天下的野心与能力,若非沈云破吃里扒外,柳容止暗中算计,这天下也本该属于我父亲,属于我!”   白严似是因为他的话回忆起了往昔,目光悠远地望向了窗外。   “你说得对,若是相信命,我就不会辅佐你继续完成教主的遗愿了。   那沈云破与柳容止都罪该万死,就算看不到你登上皇位的那一天,我也一定要在死之前杀了这两人为教主报仇。”   沈铮如同稚子望着白严,信任地点了点头:“父亲,我父母早逝,世上只有您待我最为真心。若非是您,我或许早就被我那偏心的姑姑杀害了。   您放心,我一定会完成父亲的遗愿,也一定会孝敬您老人家。”   白严面露欣慰:“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不过林秋……”   沈铮神色微变,语气也低沉了下来:“父亲您放心,我不会责怪林秋的。她性子温和,平日连人见了杀鱼都觉不忍,乍一知道我做的事自然无法接受。   只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等我将来功成名就,她就会理解这一点的。   她是我的妻子,而且现在还怀了我的孩子,我依然会对她好的。”   白严这才露出了笑容:“你能这样想就好了,林秋也是被我宠坏了。原本是想着让她不要接触这些,安安心心地给你当个贤内助,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我原也是希望她能无忧无虑……算了父亲,不说这些了。   我会趁着这段时间好好精进武功,至于其他事就麻烦您来定夺了。” 第122章   过生辰并非越热闹越好, 沈错如今深刻地明白了这一点。   好不容易等到又唱罢了一出戏,她潦草说了几句便提着胭脂先回了房间,也没管如何安排这一众人。   幸好胭脂一早便给柳容止、景城等人安排好了住处, 闻识因要处理政务已在州府住下, 霍梧桐这次是奉命来保护她的,自然也要住在府衙。   沈错这主人二话不说便带着管事的胭脂先走了,剩下的人自然也没坐下去的道理。   闻识与霍梧桐、霍紫苏三人向柳容止告辞,白林秋见状也要起身,柳容止却突然笑道:“白姑娘反正就住院里,何必这样着急?不如再坐一会儿,与我聊聊天吧。”   她发了话,白林秋不敢不听,只得又坐回了位置。闻识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也没多说什么, 干脆利落地告辞离开。   景城闻音知雅意,晓得她是想试探白林秋,开口道:“姑姑,今夜月色颇好,您与白姑娘再坐一会儿,我去看看热水备得怎么样了。”   柳容止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等到景城离开,白林秋脸色终于露出了一丝不安的神色。   柳容止见此微微一笑, 和蔼道:“白姑娘不要紧张,我们随便聊聊而已。”   “殿下远道而来与林秋随便聊聊,实在让林秋惶恐。”   “白姑娘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你是白庄主的女儿,又有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 我早就有所耳闻。   如今你还是无妄的嫂嫂, 腹中怀的是无妄的侄子, 名义上来说便也是我的孙辈,我关心你也是应该的。就是无妄性子毛糙,招待不周,还望白姑娘见谅。”   暂且不说那沈铮与柳容止在血脉上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便是白林秋父亲曾经与柳容止的仇怨,那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柳容止此时表现出的温柔与关怀,反倒更让人毛骨悚然。   “殿下言重了,阿错性子爽直,心思虽不细腻,待我却是极好的。   我父亲与丈夫犯的都是不可饶恕的死罪,我也是戴罪之身,如今的处境已是对我极大的优待了。”   柳容止露出欣慰的神情,点头道:“无妄与我说过你的情况,你能大义灭亲、迷途知返实属难能可贵。   我大炎对株连之罪十分谨慎,若你有立功的表现,去除罪身也不是什么难事。”   白林秋垂眸敛目,轻声细语地道:“殿下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白姑娘看来是个明白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柳容止的眼睛在这样的黑夜中基本已看不清任何事物,故而双眸在烛光下看起来异常朦胧。   但白林秋就是觉得那双眼睛深邃而悠远,仿佛能够一眼看透人心。   “从你逃脱到投奔无妄,再从沈铮刺杀我而被幻花盟阻止的事我都已听无妄说过。只是有一点我不是很明白,能否请白姑娘解释一下?”   “哪一点?”   “既然幻花盟能找到你,也能阻止沈铮,为何你还要特地冒险投奔无妄,而不是干脆加入幻花盟,接受她们的保护呢?”   白林秋从容道:“一方面,比起幻花盟我更信任阿错,只是当时急于逃脱,只能暂且相信她们的话;   另一方面,我知道阿错已是郡主,我若想要将铮郎的罪行告知朝廷,自然找阿错更保险。”   她说着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脸上露出了母性的柔光:“告发自己的父亲与丈夫,注定让我无法成为一名好女儿、好妻子。   只是作为一个还保有善心的人,我无法对他们的罪行视而不见。   我想当好一个好母亲,还想为腹中的孩子积德,想避免他将来走上一样的道路。   铮郎虽然不堪,但毕竟是阿错的哥哥,待我父亲与铮郎伏法,我与这孩子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就只剩下阿错了。”   白林秋想得合情合理,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找不出破绽来。   柳容止一边听一边颇为赞同地点头,最后叹息道:“看来世人所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不是没有丝毫道理的。   无妄说你性子柔软没有主见,但在我看来,你不仅十分有主见,而且懂得深思熟虑,权衡利弊。”   白林秋神情微变,抚摸着小腹的手死死地捏成了拳头。   “为了腹中的孩子,我不得不多想一些。阿错不仅仁善,而且武功高强,若说这世上有谁能保护我们母子,愿意保护我们母子,那一定就是她了。”   柳容止捂着唇瓣轻笑了一声:“你对无妄有如此高的评价,看来是真的非常信任她。”   白林秋脸上的笑容分明了一些:“因为阿错是唯一一个不为任何目的,不求任何回报对我好的人。”   “快快快,让我看看。”沈错拉着胭脂火急火燎地回到房间,一关上门就迫不及待地催促着胭脂,“快让我看看。”   胭脂跟着她一路小跑回来,这时还在微微喘气:“沈掌柜,等、等我缓一缓,不要着急。”   沈错都从中午开始等,一直等到现在,又哪里会不着急呢?   “哎呀,你告诉我在哪里,我自己找。”   胭脂无奈,只得拉着她走到自己的柜子旁:“您稍等,我拿给您。”   沈错像是个期待着玩具的孩童一般,双目明亮地望着她,连连点头道:“快点快点……”   胭脂没想到沈错会那么期待,高兴的同时也有一点儿心酸。   “我不知道您会不会喜欢,暂且做了两条。”她一边打开柜子,从中取出一块包裹着什么东西的绸布,一边对沈错道,“颜色我用了素净的天青与月白,纹饰也比较简单……”   沈错还未听她说完便伸手打开了绸布,只见两条叠得整整齐齐的肚兜正躺在其中。   胭脂先前都只是绣些手帕荷包等物件,因而送给沈错的礼物也多是这类随身挂件。   但这两年随着自己身体的成长,她开始为自己准备肚兜等贴身衣物,继而也开始考虑是否给沈错做几件。   沈错的衣物都是胭脂亲自洗的,因而她知道,这两年沈错没添什么新的贴身衣物。   胭脂还记得沈错当初说过,她的肚兜都是解语亲自绣的。   过年过节添置衣物的时候,胭脂也不是没问过沈错。   但即便当时添置了,后面也总不见沈错多穿几次,仍是穿回了旧的衣物。   胭脂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手帮沈错新做两条。   沈错愣愣地看着两条肚兜,一时没有说话,胭脂见此不免有些紧张。   “沈掌柜,您、您觉得怎么样?”   沈错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小心地提起了其中一条,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开怀道:“很好,我很喜欢。”   她看起来似乎很开心,但胭脂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微红的眼角。   沈错这番显然是触景伤情,胭脂舍不得看她难过,也怕她胡思乱想,脱口道:“那您要不要试穿一下?”   沈错被一提醒,立时来了兴致,点头道:“对,我现在就试试看,你先拿着。”   她说着把肚兜放回了胭脂手中,毫无忌讳地脱起了外衫。   胭脂吓得移开了目光,又察觉到自己反应过度,连忙将手中的绸布放到一边的桌上,对着沈错道:“沈掌柜,我来帮你脱外衣吧。”   沈错平日被人服侍惯了,这次是着急了才自己动手,听到胭脂要帮忙,非常自然地展开了手臂。   “胭脂,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那两条肚兜的绣艺比起绣坊的顶级绣娘也不遑多让。”   沈错不吝赞美,胭脂一边低头帮她解衣带,一边笑道:“哪儿有您说得那么夸张?我就跟着春桃姐姐和林姐学过一些,怎么可能比得上顶级的绣娘呢?”   “怎么比不上?你聪明伶俐,会举一反三。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你定然是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沈错看起来十分得意,好像胭脂绣得好,她也有一份功劳一般,“如今有你帮我做贴身衣物,我也不用总是穿旧的了。”   胭脂帮她脱下外衣,状似无意地道:“原来您想穿新的啊,我还以为因为之前的是解语姐姐绣的,所以您不想换呢。”   沈错「唔」了一声,歪头道:“也没错,别人的手艺都比不上解语,我穿不惯。不过你愿意帮我做,那就不一样了。”   胭脂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叠着她的外衣,轻声道:“怎么我就不一样了?我也肯定比不上解语姐姐的手艺的。”   沈错只穿着中衣,望着胭脂白皙的后颈,笃定道:“怎么会,你做的肯定比别人好。”   “您又还没穿过,怎么知道?”   “我没穿过,可是我摸过啊。你给自己做的肚兜就又好看又舒适,我可眼馋了好久。”   胭脂手下一顿,血液已然涌上了面颊——她小时候确实被沈错带着一同沐浴过几回。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已经罕有裸・裎相对的时候。   尤其是胭脂感受到自己身体与心理的变化后,在沈错面前更加注意言行。   即便与她同床共枕,也从没让自己衣衫不整过,又怎么会被看到肚兜呢?   沈错丝毫没察觉到胭脂在这瞬间百转千回的思绪,仍伸展着手臂,急切道:“哎呀,反正外衣要洗的,叠得那么仔细做什么?你快来帮我把中衣脱了。”   胭脂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杂乱的思绪,努力按捺着蠢动的内心。   她知道的,沈掌柜并没有其他意思——起码此刻,她一定什么都没意识到。   可是,过于单纯并非是可以为所欲为的理由。   胭脂转身就看到了沈错依旧伸展着双臂,一脸乖巧和期待地望着她。   与其说是等待被人服侍,不如说更像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第123章   对于胭脂的成长, 沈错与其说是看在眼里,不如说是一直被潜移默化地感受着。   曾经一只手能轻松抱来提去的人,如今就算依然能轻松做到, 她下意识也会迟疑一番。   无论是年纪、个子还是身体,胭脂确实都不再是几年前的那个小女孩。   第一次发现胭脂穿肚兜时,沈错的心中是震惊的,只不过这份震惊很快就被对胭脂亲手做的肚兜的好奇替代了。   因为收到过不少胭脂送的手帕香囊,所以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也是胭脂自己做的。   除了做工精巧以外,胭脂选用的颜色与纹饰也颇合她的心意。   沈错原以为胭脂既然已经会绣肚兜,那自然是要帮她做的, 哪里想得到胭脂从未提过此事,只会从外头帮她购买。   原本这事直接说出来也不算什么, 反正她对胭脂从来没客气过。   可不知道为什么, 沈错对此罕有地难以开口——向胭脂讨要亲手缝制的肚兜,好像哪里怪怪的。   这件事沈错难得不声不响在心中压了许久, 故而今日听到胭脂要送她的是肚兜时,她才会那么开心与期待。   “胭脂,快快。”   过往,沈错的贴身衣物都是解语负责的, 只不过解语自小便是沈错的侍女, 照料沈错仿佛便是她天生的职责一般。   沈错也从未对此有过什么疑惑, 把这份亲密当错理所当然。   一开始的时候, 胭脂对沈错来说亦是如此。虽然年长胭脂许多, 但在生活上从来都是胭脂照料她。   即便胭脂曾是她的救命恩人,沈错也确实给予了胭脂额外的信任与照顾, 沈错自小养成的观念也终究难以就此改变。   但从三年前开始, 从沈云破骤然「离世」, 解语无故「背叛」,沈错心灰意冷而后只带着胭脂离开那时开始,两人之间的关系悄然发生了变化。   或许是因为这种变化过于缓慢,或许是因为两人过于亲密,又或许单纯只是因为沈错过于迟钝,她对这些变化的感觉仍只停留在瞬间的疑惑与怪异之中。   可胭脂不一样,因为聪慧与敏感,她很早就察觉到心中那由一点点幼小嫩芽成长起来的巨大感情,也几乎毫不迟疑地确定与接受了它;   因为出身与处境,她一直将这份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中,只在恰当的时机化作无声的关怀回馈到沈错身上,而由于对沈错的了解,她成功地隐瞒了自己的心意。   可她和沈错的相处实在是太过亲密了,即便是有着铜墙铁壁的伪装,七窍玲珑的内心,胭脂仍时不时地感受到动摇。   对于沈错,胭脂是矛盾的。   因为知晓沈错的经历,知晓她曾因柳容止与沈云破的纠葛受过的伤,知道她对同为女子产生感情之事的态度。   所以胭脂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把这份感情隐瞒下去。   但另一方面,沈错对她越来越强的独占欲,毫无顾忌的亲昵,以及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引诱」让胭脂备受折磨。   即便胭脂理智上知道她做任何行为都只是无意,却也抵挡不住感情上揣测沈错埋藏在这些行动之下的隐藏含义。   或许,沈掌柜只是自己没有察觉到而已。   胭脂不止一次这样想,并且随着沈错近来的行径,越来越肯定这样的猜测。   但很多时候,心中又会有另一个小人跳出来告诉她,这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两人从年龄、身份到经历都有着巨大的差别,或许唯一相同之处就只有同为女子这件事,可这相同之处正是她们……或者说是她心中最大的阻碍。   “胭脂?”沈错举了半天的手,却见胭脂仍只是呆愣地站着,不解道,“你怎么了?不帮我换吗?”   胭脂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上前两步轻柔地拂过沈错月白的中衣,像是要把上头的褶皱全都抹平一般。   “沈掌柜,您既然想要我帮你做,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这个问题沈错自己也纠结了很久,乍一听到胭脂的问题自然答不出来,眉毛拧了半天,最后显出生气的模样:“哼,那你为什么不主动帮我做,还要我去讨?讨来的我才不要。”   沈错因习武又长年行走江湖,爱穿的都是些便于行动的衣物,故而平日多是利落潇洒的打扮。   然而单论外貌,沈错是不负「妖女」之名的。   先祖所流传下的一点蛮族血统体现在相貌,便是她有着比一般汉人更挺直的鼻梁、更深邃的眼眶、更白皙的皮肤以及更鲜红的唇瓣。   这些差别不算明显,却处处透露出她与一般女子的不同。   更深刻的五官并不让她看起来更像男子,只是多了一份异域风情,而这份异域风情让她少了一份中原女子的柔美,多了一丝异族的妖冶乖邪。   她做中性打扮固然也称得上隽秀风雅,但在胭脂……或者说大多数人看来,沈错若能放下身段穿一次霓裳,更甚是跳一段胡舞,定然能教天下男女倾倒。   “我原以为您连大绣坊的绣娘做的肚兜也不要,定然是看不上我做的,所以不敢班门弄斧。”   胭脂细细理了一遍沈错的衣服,这才开始帮她解斜襟上的系带。   “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我只是不喜欢贴身衣物出自不认识的人之手,又没说她们做的不好……更没说你做的不好。”   胭脂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歉疚道:“是我妄自揣测沈掌柜的想法,今后不会这样了。不过你若是喜欢,大可以告诉我,只要您想要,我什么都会做的。您想要我的东西,又怎么能算讨呢?”   这句话似乎说到了沈错的心坎里,只见她方才还拧起的眉头很快便扬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与欣慰。   “你说得倒也没错……”她低头看着胭脂微垂的面容,只觉得异常开怀,“不过你做的东西我都喜欢,就算我不说,你也要知道这一点。”   胭脂点了点头,手中终于解开了她的衣襟。而随着中衣散落,沈错高挑匀称,肌理清晰的亮白身躯也显现在了胭脂面前。   沈错素来喜好清淡雅致的服饰,中衣里边穿的是一件竹绿色的亵衣。   亵衣种类繁多,譬如抹肚、抹胸以及裪裙在民间各处都有不同程度的流行,不过沈错自小习惯穿的便是肚兜。   胭脂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道:“沈掌柜,亵衣也要我帮您脱吗?”   沈错自小被人服侍惯了,罕有羞耻心,此时看到胭脂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却莫名有些脸热。   江湖儿女风里来雨里去,对男女之防都不如何看重,并不像前朝一般,女子给男子看到身体便是毁了清白。   沈错自然也从未觉得身躯被人看到有什么值得羞耻,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日日同床共枕的胭脂。   “唔,你帮我脱吧。”   沈错转了个身,将背脊大片白皙的肌肤展露在胭脂面前。   她修习的功法不知能驻颜益寿,而且对于伤口愈合有着非常大的帮助。   沈错自小也受过不少伤,但没有一处伤口留下过疤痕。   即便是三年前她不肯躲开火器导致肩膀受伤,如今肩头也已不见一点儿痕迹。   胭脂待她转过身后,再无法压抑住心头的狂跳,霞晕飞速从脖颈爬上了面颊,染得她白皙的面容一片绯红。   沈错乃是习武的奇才,骨骼清奇匀称,不止是锁骨与肩膀平直光滑,背部的两瓣肩胛骨更是犹如蝴蝶展翅一般美丽生动。   沈错的身形比起一般女子绝算不上丰腴,却也不显得清瘦孱弱,在女子的娇美以外更有一股只有习武之人才有的健美。   胭脂的指尖在空中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挑起了背后的花结。   沈错原以为看不到胭脂的脸后,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会消失,或者是减轻一些。   可是当感觉到胭脂触碰到自己的系带时,她发现自己的心口竟不知为何狂跳了起来。   对于常年修习内功的她来说,这样的情况是极其罕见的。   但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又猛然发现,最近面对胭脂时,自己的心绪多有起伏。   可沈错并不如何惶恐,更甚至有些喜欢这样的感觉。无论是心悸慌乱还是酸涩酥麻,光以描述的词汇来看,这绝算不上是舒适的感受,可她却从没想过要退缩避让。   不如说这些感觉给她带来了新鲜奇妙的愉悦,故而即便有讶异与疑惑,沈错也从未迟疑过继续与胭脂接触。   就如她所说的一样,对于胭脂做的东西、对于胭脂做的事,她全都很喜欢。   因为胭脂是那么善解人意,无论做什么都好似踩在了她的心坎里。   解语虽然也带给过她类似的感觉,但沈错隐隐觉得就是有哪里不一样。   一定要说的话……   沈错感觉到后背的系带被解开,胭脂的手指继而转移到了她的腰间。   只是胭脂原本灵巧的动作不知为何突然笨拙了起来,当感觉到系带以及指尖时不时摩擦过腰间肌肤的触感时,她的心口也生出了一股痒意。   一定要说的话,胭脂的眼神与碰触,总是无端叫她心痒难耐。 第124章   这种心痒并不如何强烈, 也不十分叫人难受,但沈错会因此坐立难安、无所适从。这种无所适从主要是因为她想要排解,却不得其法。   如果只是身体痒痒的话, 让胭脂帮她挠一挠便罢了,可心里发痒又该如何呢?   就在沈错认真思考这一问题时,胭脂也终于将她背后的亵衣系带解开。   而随着最后一处维系在身体上的束缚被解除,亵衣也随之坠落。   沈错因出神而毫无所觉,幸好胭脂早有准备,接住了差点掉落在地的肚兜。   “沈掌柜,要我帮您穿吗?”   就算胭脂一直在服侍她, 也鲜少有帮她换亵衣的时候。   沈错被胭脂这句话拉回注意,突然转身握住了她还捏着肚兜的那只手。   “沈掌柜?”   胭脂似乎惊了一下, 身体微微一震。沈错低头看着自己握着胭脂的手, 一边轻轻地揉捏着胭脂的手腕,一边缓缓开口道:“胭脂,你觉不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胭脂没看沈错的身躯,亦低着头, 身体似乎有些僵硬。   “您是指什么奇怪?”   哪里都很奇怪。   沈错发觉眼前的胭脂是那么不一样,周身好似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微光。   少女正在从青涩转向成熟的身体犹如一朵诱人的花朵, 芬芳甜蜜醉人, 色泽鲜艳招展, 仿佛在等人采撷。   沈错的鼻尖分明地闻到了一阵香气, 不是她曾经从胭脂身上闻到过奶酥香味, 而是她最近偶尔闻到却因难以分辨而几次误以为是错觉的香气。   此时此刻,她能万分确定, 那一定是从胭脂身上散发出来的。   “胭脂,”沈错望着胭脂发间样式简单的发簪, 喃喃地道,“我帮你做根簪子吧。”   少女用了发簪便代表已经及笄,这个习俗虽没强制规定女孩多少岁才能使用发簪,但民间一般约定俗成是在十五岁之时。   不过胭脂作为掌柜,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稳重一些,早早便换了总角,使用上了发簪。   沈错身在江湖,对这些风俗向来是不上心的,自己也并不如何讲究。   当时看胭脂换了发型,她新奇了一段时间,却也仅此而已。   少女及笄,便代表她已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   沈错不是不知道这点,否则也不会生怕胭脂,开始防备沈丙与李宣。   胭脂长大了,她知道这一点,甚至偶会亲口提起,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又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彻底地理解过。   “您为何突然……”   沈错抬手轻轻理了一下胭脂的鬓边,修长的手指继而划过脸颊端住了胭脂的下颌尖。   胭脂长大了,这意味着胭脂不再是一个孩童。按炎朝的律法,她已能够以自己的意志选择是否独立生活。   沈错没有忘记胭脂的身份,当初虽说是买下她,但事实并非如此——胭脂仍是良籍,也仍是自由之身。   “抬起头来……”   沈错一边说一边指尖微微用力,轻轻地挑起了胭脂的脸。   展现在沈错面前的是一张江南少女特有的温婉娇俏面容,小小的鹅蛋脸,大而明亮的杏眼,俏丽的鼻头,樱桃般的小嘴……   还有眼角那如同桃花般鲜红艳丽的胎记,一切都让沈错那么熟悉,一切又让她有种恍惚的陌生感。   胭脂虽扬起了面容,却仍垂敛着眼睑,目光闪躲,不敢直视沈错的眼睛。   沈错望着她绯红的脸颊,微颤的睫毛,以及被细密贝齿轻咬着的唇瓣,心口不禁一阵发热。   瘙痒变成了更进一步叫人难以忍受的刺痛,沈错喉头微动,拇指轻轻擦过胭脂的下唇,似是要阻止她咬唇的行为。   “你为什么不看我?”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不满又像是疑问,但沈错的语气之中既没有恼怒也没有疑惑。   胭脂轻轻吸了口气,喉中发出了如同蚊喃一般的声音:“您没有穿亵衣……”   沈错似是理解地点了点头:“你不敢看我是因为害羞。”   胭脂自小便比她更有羞耻心。或者说,她的羞耻心比大多数女子都要低。   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胭脂害羞,她竟也感同身受地觉察到了一丝羞赧。   可这份羞赧对她来说太过新奇,比起矫情地闪躲退避,她更好奇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难道只是因为胭脂长大了吗?   还是说,是因为胭脂娇羞无措,满脸羞红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一块甜美的糕点,太过诱人,叫人忍不住想要尝上一口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咒语一般盘旋在沈错脑中不肯离去。   她无比地想要就此低头,尝一尝胭脂那被咬得愈发鲜红艳丽的柔软唇瓣究竟是什么滋味。更甚至……   沈错的目光无法抑制地轻轻落在了胭脂的颈项之间,因仰着脸,胭脂的下颌与纤长的颈项间呈现出优美的线条。   “沈掌柜……”   胭脂的声音如同幼猫一般,让沈错体会到了什么是抓心挠肺般的骚动。   若是放在过去,她此时一定已经毫不犹豫地低下头,按照自己的心意,不管不顾地撷取那份甜美的果实。   “胭脂,我为你做一根簪子吧。”沈错缓缓地低下头,直到与胭脂的脸近在咫尺,呼吸交错时才停下,“我会为你做一根最好看、最珍贵的发簪。”   胭脂的呼吸短促而又深重,沈错一边感受着吹拂在脸上的气息,一边等待着她的答案。   胭脂艰难地吞咽下口中过度分泌的唾液,轻声问道:“这是您回赠给我的礼物吗?”   沈错愣了一下,很快道:“不,只是因为我想送给你。不止一根,我会帮你做许多许多簪子……也不止是簪子,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做。”   “那您为什么想要送我?”   “因为我想对你好,比任何人对你都更好。”   “那您为什么想对我好?”   为什么呢?   那当然是因为她不想胭脂离开自己,不想胭脂成为别人的东西。   她想要胭脂,想要得到这一份自己一直带在身边,却还不属于她的宝物。   沈错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胭脂的脸上移开过,不想放过那之上的任何表情。   “因为我不想你离开我。”   胭脂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睑轻颤,终于睁开了双眼。月白眼睑覆盖下的瞳眸黝黑明亮,浸润在水光之中,惹人怜爱的同时也散发着逼人的光芒。   “那您……为什么不想我离开?”   胭脂瘦小、柔弱、温婉,同时也聪慧、坚韧、稳重,沈错一直都知晓这些,此刻却第一次发现了她的锐利。   胭脂目光闪烁,像是能看透人心一般,叫人无法逼视。   为什么不想胭脂离开?   为什么呢?   沈错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柳容止的脸,也回忆起了她曾经说过的话。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难道你想离开吗?”沈错有些急了,手上的力道也重了一些,“你难道不喜欢我对你好,不喜欢我送你东西吗?”   胭脂吃疼地低唤了一声,沈错反应过来立即放轻了力道,但还是在胭脂白嫩的下颌上留下了一指红痕。   “对不起胭脂,我不是……”   胭脂抿着唇摇了摇头,握着沈错的手腕安慰道:“我知道您不是故意的。”   沈错担忧着急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嘴角重新扬起了一丝笑意。   “那……”   胭脂轻轻叹了口气:“沈掌柜,您一直对我很好,我也从来没想过要离开您。   我的东西全都是您给予的,您不用多此一举再送我些什么了。   簪子我已经有了,最好看、最名贵的簪子……我恐怕也用不上。”   沈错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急得长眉高扬,张口结舌。   “那、那你还缺什么?我什么都可以送给你。”   胭脂却松开了沈错的手,转身拿起了一旁的肚兜,对着沈错道:“我帮您穿上吧,试试合不合身。”   沈错光・裸着上身,却全然没有半点害羞,纠结于胭脂的含糊的答案,她的脸上尽是委屈与不满。   胭脂无奈地对她招了招手:“请您低下头来。”   “你为什么不要我送你东西?”   “我没有不要您送我的东西,只是我的东西原本就都是您给的,而且现在也不缺什么。”   “不缺什么不代表什么都有了,我可以送你更好更贵的。”   胭脂见她赌气站着不肯动,只好垫了脚,把系带往她的脖子上套。   “沈掌柜,您如果真的想要送我什么东西,那就送我最想要的那样吧。”   沈错脸上一喜,扬起眉道:“你最想要什么?”   胭脂拍了拍她的手臂,顾左右而言他:“转过来……”   沈错异常乖顺地转了个身,背对着她焦急问道:“你最缺什么?无论你想要什么都送给你,天上的星星我也摘给你。”   胭脂低着头,脸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像是无奈又像是宠溺的笑容,一边帮沈错系腰带一边缓缓地道:“您之前想要我改称呼,却要我自己想。那现在您想送我我最想要的,您是不是也该自己猜呢?”   “啊?”   胭脂帮沈错系好了肚兜,又仔细地整理了一番,最后拍了拍她的背脊,轻笑道:“看看我们究竟谁先想到。” 第125章   胭脂最想要的是什么?   沈错为这个问题烦恼了好几天, 却没有半点头绪。   胭脂平日看起来清心寡欲,对什么都很容易满足,也很少表露出自己的意愿, 沈错一时还真想不出她究竟想要什么。   胭脂不要好看的、珍贵的簪子,那么对漂亮的、昂贵的衣裳首饰估计也没什么兴致。   若说宝物,沈错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几件来,可要说猜心思……   过往都是人家费心揣度她的心意,又何时轮到她去猜别人的?自然是没有点半经验。   过了好几日,沈错终于意识到如果不向他人求助的话,自己除了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严州府开始重察暗娼馆之事后, 闻识便带着霍梧桐、霍紫苏以及沈乙等人一同去了其他州府。   因暂时还不用柳容止与沈错出马,两人自然留在严州。   柳容止知道沈错不想见到自己, 所以虽然住在这里, 但并不常出现在沈错面前。   大多时候她都在自己房间,偶尔由景城推着出来晒晒太阳。   “怎么了无妄?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不过今日沈错一直在她面前晃悠, 来来回回好多次,扫来的目光怎么看都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沈错这幅模样, 柳容止可从来没见过,毕竟就连对着皇帝太后, 沈错也是什么都敢说, 对她这个母亲更是不假辞色得很, 有什么事能让她如此欲言又止呢?   从早上晃到将近傍晚, 柳容止的好奇也达到了顶峰, 终于忍不住主动向沈错询问。   沈错只听到柳容止的前半句话便不再装了,几步走到柳容止身边, 神情别扭地道:“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柳容止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 心中越发讶异, 面上却仍是温和慈爱的神情。   “你有话就问吧,只要我能回答,一定知无不言。”   沈错见她面色诚恳、言语真诚,神情放松了一些,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以前说我像你,现在还觉得我像吗?”   柳容止面露不解:“你是指哪一方面?”   沈错面色纠结,喃了半天才道:“你觉得是哪个方面?”   柳容止无奈地摇了摇头:“是你有话想问我,怎么变成让我猜谜了?”   沈错也觉得自己这么问,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歪头想了想:“那我问你,如果不想让一个人离开自己身边,有哪些可能?”   柳容止望着沈错,神情似笑非笑:“怎么,你不想让谁离开你的身边了?”   “咳咳,我又没说是我,是、是我的一个友人来问我,我才来问问你的。”   这话就算是三岁的孩童也不会信,更何况是柳容止这样的人精。   她只看沈错的神情举止便已猜到几分,再听她支支吾吾的问题,心中已有些了然。   不过她没有戳穿沈错的谎言,顺着她的话问道:“哦,那你的友人不想让谁离开她的身边呢?”   “是她很亲近的人。”不过沈错似乎不想透露太多,形容得颇为敷衍,“哎呀,你就说有哪些可能好了。”   “可能有许多种,你不说清楚我又如何能告诉你呢?”柳容止望着沈错,目中似有深意,“这样吧,还是让我来猜一猜,猜错了你摇摇头,猜对了你就别说话,等我猜完了或许能给你一个答案。”   沈错一听觉得能接受,点了点头。   “你那位友人和她不想分开的人,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对不对?”   沈错挑了挑眉,没有做声。   柳容止接着道:“所以你的友人才会纠结,如何才能不与她分开。”   “嗯哼……”   柳容止笑了一下,又道:“她俩同为女子,对不对?”   假如说刚才柳容止的猜测只能算是正常的推理,那么这第二句简直是突然跳过了所有步骤,直接写出了答案一般。   沈错「啊」了一声,一脸惊讶,虽然没说出口,但满脸都写着「你怎么知道」这句话。   柳容止没听她否认,便自顾自地分析道:“若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异性,不想分开理所当然地该想到与对方结为夫妻。   因为相同性别,所以才有这份纠结。你身边亲近些的人都是女子,如今又来问得我,我猜那两人同为女子,而且中间有着一层不一般的关系。”   沈错终于明白为何姑姑会上她这位母亲的套了,只凭她短短几句话便想到了这个地步,简直像是能掐会算一般。   她和胭脂的关系当然不一般,胭脂对她有救命之恩,这几年又如影相随,说是最亲密的人也不为过。   可她竟还对这份亲近感到不满,所求又究竟是什么呢?   “哼,算你猜对了,所以你觉得究竟是为什么呢?”   柳容止脸上虽然仍带着笑容,心中却升起了一阵担忧。   她原本看沈错对白林秋的态度,以为这个女儿要么仍是不开窍。   要么便是真的对白林秋没有感觉,因而只打算静观其变。   可她没想到,沈错竟已纠结至此,甚至忍不住向她寻求答案。   “这个嘛,你能告诉我,你……你那位友人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两人应该是旧识了,究竟是什么契机让她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呢?”   柳容止心中纠结,因为母女之间的隔阂,她无法光明正大的劝说沈错。   甚至沈错很可能还会因为她的劝说产生逆反之心也不一定。   对于白林秋的深浅,柳容止现在还未完全看透。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认为白林秋适合沈错。   沈错并不无知,然而因为沈云破的教导,生长环境的影响以及自身武力上的强大,她有着一种大部分江湖中人都没有的天真,以及对亲近之人的过度信任。   白林秋看起来柔弱又毫无主见,实际上心思深沉,走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柔弱只是她的表象,极端的利己才是她的真面目。   看到白林秋的第一眼,柳容止便想到菟丝子。她知道,这个女人会利用身边的一切来成就自己,就像她一样。   沈错若是喜欢上她,会获得的只会是失望与痛苦,就像……云破一样。   沈错听完柳容止的问题,不禁认真想了一想。   不想要胭脂离开并非是她心血来潮的想法,在意识到胭脂长大时,对分别的恐惧就时不时出来作祟一下。   不过,那时候她突然想为胭脂做一支好看的簪子,想把最好最名贵的东西给胭脂,觉得再怎么昂贵的宝物都配不上胭脂,似乎也不仅是因为这个恐惧。   不想胭脂离开是她的目的,但不是原因。而原因,一定要说的话……是她觉得胭脂有哪里不一样了。   长大只是一个表象,真正变化的是她看胭脂的方式,是胭脂在她眼中的形象,是胭脂对她产生的影响。   “因为我……她重新认识了对方。”   她好像重新认识了一遍胭脂,因为那份陌生惶恐和无所适从,又因那份陌生躁动难安。   可她知道自己并不讨厌重新认识和接受胭脂,她怕的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把胭脂推得更远,甚至是让胭脂受伤。   在胭脂质问她的那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柳容止的脸,想起的是柳容止的那句「你与我很像」。   沈错不想像柳容止,不想像她伤害沈云破一样也给胭脂带去伤害。   当初她是那么想留下胭脂,根本不管霍梧桐是胭脂的姐姐,她们理该团聚这件事。   可现在,根本还没有真正出现与她抢夺胭脂的人,她却犹豫了。   如果能像过去一样,直白地对胭脂说不准离开我,不准喜欢上别人,不准与他人成亲,她就可以没有如今这些烦恼。   可比起这些更早从她脑海中冒出来的不是这些话,而是「我想为你做根簪子」。   啊,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来问柳容止或许不是为了要一个答案,而是为了确认一个自己已经隐约察觉到的想法。   柳容止静静地望着沈错的脸,虽然再次遇到这个女儿的时候,对方已经是个能将江湖搅得翻天覆地的「大人物」,但此时此刻,她竟然有种沈错终于长大了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柳容止不禁心一沉,神色也渐渐凝重了起来。   她不知道过去白林秋是怎么样的,但她明白沈错口中的重新认识一定不止是表象。   难道她还是来晚了,让白林秋找到机会攻破了无妄的心防吗?   “无妄,你来问我这些,难道不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吗?”   柳容止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只有在这方面,我宁愿你像我而不是云破。”   沈错听到柳容止的话,脸色瞬间一沉。   “呵,像你然后给在乎的人带去伤害与困扰,再冠以爱的名义吗?”   若非有柳容止的事例在先,沈错很有可能便会随心所欲,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而不管胭脂究竟是怎样想的。   毕竟她一贯如是。   可是,她不想成为母亲,更不想让胭脂成为姑姑。她想让胭脂心甘情愿地留在自己身边,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可是,她却不知道胭脂最想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想这样做是出于和柳容止一样的自私,还是……   柳容止望着沈错倔强的脸,终于无法再打哑谜,叹气道:“可那也总比让你受伤要好,白林秋她不适合你……”   沈错恼怒的神情瞬间转为了错愕,愣愣地看了柳容止好一会儿,脸上才浮现出得意嘲讽的笑容。   “呵,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她摇了摇头,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离开,“啧啧啧,我来问你就是个错误,我还是自己想想怎么办吧。”   她像是故意气柳容止一般,嘴里碎碎念着:“我看,只要和你做相反的事,一切都能水到渠成。” 第126章   沈错最后的表现着实出乎了柳容止的意料, 导致她本该为沈错庆幸的情绪也被惊讶代替。   让沈错重新认识,且为她带来烦恼的人不是白林秋,这一点如今虽毋庸置疑, 但另外一个问题也摆在了柳容止的面前——那个人究竟是谁。   因为她这一趟来江南,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防止白林秋心怀鬼胎, 所以她这段时间她的精力除了关注政务的进展之外, 几乎全放在了白林秋的身上。   当然,她也看到了沈错与白林秋的来往方式,所以先前才会稍稍安心。   可今日乍一看到沈错的态度, 她还是下意识把白林秋当成了那个人选,毕竟目前在沈错身边的人,她的行径最为可疑。   看着沈错得意洋洋离去的背影, 柳容止脸上的神情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如果不是白林秋, 那又会是谁呢?   闻识?霍紫苏、霍梧桐?还是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人存在?   如果是这其中的任何一个, 柳容止倒暂且可疑安一下心。   闻识作为沈错身边自小长大的人, 有最大的可能,也最让柳容止看好。   可又正因为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这两年又没什么亲密来往, 最近的互动更是十分正常, 实在不像是有苗头的样子。   至于霍紫苏和霍梧桐, 柳容止也并不讨厌。霍紫苏虽是花解语之女, 但性格较为天真又是江湖中人, 和沈错有旧情,目前看来确实是不错的人选。   霍梧桐年纪虽小了一些, 比起前两者与沈错的关系也疏远了一些, 但在武学上是个奇才, 不是没可能得到沈错的青睐。   柳容止被她救过, 也相处了不短的时间,对她的感官较为良好。   加之她与沈错之间还有胭脂这条联系,柳容止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姑姑,太阳要下山了,我推您进屋吧。”   就在柳容止凝神苦想之际,景城从回廊处远远走来。她这几日在杂货铺不像柳容止这般没有存在感。   对于杂货铺的经营以及江南她都充满了好奇,故而与胭脂交流颇多,也时常出去视察民风。   柳容止看着侄女,心中突然一紧。   莫非……   她回想了一遍自己的问话以及沈错的回答,竟发现景城也对得上。   这一个念头刚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时,柳容止只觉得荒唐。   但往深里想一想,竟发现这并非是个不可能的答案。   沈错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若是先前那几人,她又如何需要犹豫彷徨至此呢?   可是……她这几日并没有看到两人有什么亲昵的交流啊?   “姑姑,您怎么了?”景城走到柳容止身前才发现她面色有些不对,不仅眉宇间神情凝重,而且一脸审视地望着自己。   景城对柳容止向来爱戴恭敬,看到她这样的神情,心中生出了一丝惶恐与慌乱,“您怎么这样看着我?是、是我做了什么事吗?”   柳容止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简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缓和了一下神色,摇头道:“没什么事,我只是在思考……”   景城握住柳容止轮椅背后的把手,疑惑道:“您在思考什么?是关于我的事吗?”   柳容止已对自己的余生做好了打算,如今的事态也确实按照着她的计划进行。   她将手中的势力交由景城打理的唯一要求便是,让景城来保沈错一生的平安。   可如果出了这个意外,她又该怎么办呢?   “景城,你对无妄……是怎么看的?”   暂且不说两人是表姐妹,单说景城是公主,这件事也大为麻烦。   景城是已经订了亲的,国柱家的长子,若非跟着她去西北来江南,两人早该在前两年就成亲了。   皇兄对这个女儿也是给予了厚望,又怎么可能会容许沈错做那样大不韪的事?   纵容妹妹与纵容女儿根本就是两件事,更何况她当初嫁给沈云砚有情非得已之痛,父母兄长因而才对她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做弥补。   可这件事要发生在景城身上……不,以她对景城的了解,这孩子心中有大志向,该是不会做那个出格的事的。   那无妄……   柳容止心中矛盾,景城也是内心打鼓。   她很清楚柳容止培养自己的条件,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保沈错平安。   说实话,她并不讨厌沈错——起码绝没有想祸害她的想法。   她无数次觉得,沈错好好一个人,好好一张脸,姑且也有些本事,怎么就长了一张说话难听的嘴呢?   景城十分明白,若想要让柳容止彻底信任自己,起码表现上要装作对沈错更为亲近的模样。   可一方面,她良好的耐心与教养在看到沈错那张脸时不知为何就能轻易地土崩瓦解,另一方面,她也是不想在柳容止面前演戏。   虽说她确实渴望继承柳容止手中的势力,但也是真心爱戴这位姑姑,她不想以假面目面对柳容止,而且也不觉得自己演戏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姑姑,表姐这人吧……我并不讨厌。从某种角度来说,我还甚为欣赏她。只不过我俩性格有些不合,所以平日对她的态度……”   景城斟酌着词句,想要柳容止知道自己绝没有加害沈错的想法,也一定会遵守诺言,将来尽自己所能保她平安——   不过她总觉得沈错不会领情,而且若只是想保命的话,她只要远走高飞就算是朝廷也耐她不得。   沈错的性子说好揣摩是很好揣摩的,可要想准确猜中又确实又不小的难度。   盖因她总是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思维方式又与常人不同。   今日柳容止原有十成十的把握,却最终发现两人所说话题南辕北辙,正是因为如此。   可沈错不好猜,柳容止对景城却十分了解,两人思考问题的方式也相同,只听她说了一句便知晓她内心的想法。   起码在景城这方面,对沈错是没有想法的。   可柳容止并没有放下心来,反倒是担心起沈错来。如果两人一个有情一个无意,事情又会怎样发展呢?   “姑姑……”   景城见柳容止默不作声,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柳容止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没事,无妄的性格在世人眼中虽乖僻狂妄了一些,但从前两年的事你也应该看得出来,她并不是一个混沌之人。   虽并非忧国忧民之辈,但心中亦有大爱。我只希望你牢记这一点,将她若有冒犯之处,能为她美言几句。”   景城已经不是第一次听柳容止说这番话,一方面是觉得这位姑姑终于开始重视亲子关系。   另一方面却也为她这番交代后事般的言论感到难过。   “姑姑,您放心吧,我一定会牢记在心的。”   柳容止点了点头,心中却仍是担忧。她倒不是担心沈错会乱来,因为方才那番话已经表明了沈错的立场,这个女儿和她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担忧的是,如果让沈错心动的人当真是景城,情路恐怕会比沈云破更加坎坷。   当然,不管如何她都会再仔细观察一番。   “姑姑……”景城见她不再说这个话题,也刻意提到了别处,“您还记得至今还未查明真相的镇西将军一事吗?”   柳容止突而听景城提起此事,皱眉道:“怎么,姚彦的事有了新的进展吗……”   当初西北地动,因地处偏远又有歹人暗中捣乱,兴风作浪,动荡了很长一段时间。   朝廷虽及时派了军队前往,但在一开始并未控制住形式,直至柳容止到达西北,坐镇军中。   当时京营兵与地方军发生了不小的冲突,而镇西将军姚彦被查出与动乱之事有巨大牵扯。   只可惜姚彦有地利人和,当时锦衣卫与京营兵联合抓捕却还是被他一家四口逃脱,至今生死不明。   当初因为地区动荡,地方军心不稳,柳容止权衡之下并未将此事公开,只暗中派锦衣卫继续调查。   只是姚彦作为近些年鲜少有仗可打,又确实身怀将才的将军。   除了武功不弱以外,还对朝廷的行事方式知之甚详,这三年间锦衣卫只查到了一些陈年的蛛丝马迹,根本不知他身在何处,又究竟是死是活。   “我只是记起当初有消息说他们南下了,当初并未查到白云山庄一事,以为姚彦是与西北蛮族有勾结,故而锦衣卫并未将这当作重点侦查的方向。   我这两天翻阅卷宗突然想起这一茬,您说是不是趁这个机会也好好调查一番?”   柳容止如今堪称清心寡欲,也甚少亲自过问这些,大多都交由景城自己定夺。   故而听完只是点了点头:“你既然有想法便放手去做吧,虽说如今事情过去,抓到姚彦的意义没有当初那么大。   但他毕竟违背了大炎的律法,祸害了地方的百姓,无论有何缘由都该受到法律的制裁。”   柳容止曾经十分欣赏姚彦,姚彦能年纪轻轻当上镇西将军亦有柳容止的一份功劳,故而当初这件事的影响颇为深远。景城有此一问,也算是对柳容止的尊敬。   “那我晚些时候便给闻大人修书一份,让她在调查期间也顺便打探一下姚彦的消息。   我有种预感,若他当初的所作所为真与白云山庄有关联,那么如今很有可能会再次出现。”   柳容止露出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景城,你长大了。”   由于朝廷近期内的举动,江南不少豪绅世家都受到牵连,民间也渐渐起了一些流言。   不过波及范围较小,百姓不过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并未引起多大的骚动。   严州作为江南水运的交通枢纽,码头驿站等地最是热闹,过了中秋,江南的天气渐渐开始转凉,这里却还是热火朝天的氛围。   李疆坐在角落里,低头沉默地吃着自己带的午餐,传入他耳中的是工友们热烈的讨论声。   除了帮沈记杂货铺送货以外,他平日也会在码头驿站等地做脚夫和帮工,而这些地方也是消息最为灵通之处。   “我刚听从禹州过来的客人说,刘家的人旁系被提审了,抓了好几十人呢。   看来先前的传言是真的,朝廷这回应该是下定决心要好好修理一番这帮江南豪绅了。”   老杨头总是能得到第一手消息,今日果然又是他先打开了话题。   大概是由于小儿子在林下书院读书,这老杨头长年耳濡目染,对事情很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老杨头,上回你也这样说,结果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虽然抓了不少当官的,但真正伤筋动骨的豪绅也没几个。”   江南百姓富庶,学风鼎盛,除特别偏僻的穷乡僻壤以外,城镇中的百姓很多都读过书识过字,便是这些脚夫帮工也比一般的人多些见识。   “上次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也打击了那些豪绅的气焰,否则这几年我们的日子能好过这多吗?   再说了,这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们见识短只看到了表,人皇上养了那么多官老爷,想得肯定比我们深,没准就分这两步走呢。”   因着他小儿子是因皇家办的林下书院才有书读,老杨头对朝廷、皇上以及长公主十分推崇。   江南地区百姓又苦豪绅世家日久,除非是利益相关人士,否则都对朝廷打压他们的事十分乐见其成。   “话都被你说完了,这回还不成,你就说分三步走。”   “那朝廷想打压他们总是没错的,听说这回的大人虽然年轻,但办事雷厉风行的。   先前就是从咱严州去的禹州,这才几天呢?悄无声息就把人给抓了。”   “这我也听说了,不就前几天的事吗?还是咱码头坐的船,知府亲自送的。   我亲戚在衙门办事,那一天乔装打扮混在人群里被我瞧见了,后来才知道是知府大人微服私访呢。”   “我听说刘家有人在京当官呢,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大人顶不顶得住。”   “哎,人背后是皇上,哪儿能顶不住?咱们皇上又不是前朝那些昏君,还能被这帮人倒逼着杀了忠臣吗?”   “得啦得啦老杨头,再说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皇上是亲戚呢。   我看这些豪绅也没那么不堪,咱们江南这般富庶,不还是有他们的一份功劳嘛。”   “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儿子说咱们江南富庶主要还是因为地理位置……”   老杨头一提到自己的小儿子便是满脸骄傲,虽然所谈论的事与他切身算不上有多大的联系,但丝毫不影响他与他人争论的热情。   李疆由于是从北方南下,与当地人语言不通,甚少参与讨论,也不太与人交往。工友只知他妻子早逝,如今带着两个儿子。   就在这些粗人趁着休息时间聊得热火朝天之时,突然有个小小的身影朝着码头的方向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叫着:“爹、爹,你快去看看啊,哥哥和人打起来了。”   男孩的声音大部分都被码头的嘈杂掩盖,但李疆还是第一时间站起了身,扔下了手中的食物朝着小儿子跑去。   “虎子,发生什么事了?”   虎子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看到父亲又是着急又是委屈:“爹你快去看看吧,哥哥遇上了小沈掌柜,然后、然后……”   “这个逆子!”李疆听到儿子的话,额头青筋暴胀,一把抓起虎子,怒道,“他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沈错绞尽脑汁,日也想夜也想,最后终于给她想出个办法来。   既然猜不到胭脂想要什么,那不如就带胭脂出去逛街,届时看看她对各种东西的反应,不就知道了吗?   沈少主向来行动力超强,想到便立即付诸行动。这一日起了个大早,一睁眼便说要带胭脂去逛街,毫无预兆弄得胭脂有些措手不及。   沈错想逛街,胭脂便是有再大的事那也得往后放一放。   更何况只是看沈错的神情,胭脂便隐隐感觉到她的意图,自然更不会拒绝。   说实话,这几日沈错的反应很叫她欣喜。更准确一点儿来说,比欣喜还多了一丝无奈与好笑。   并非是她想要为难沈错,而是这件事如果沈错不在一开始就弄清楚,她很怕将来还会有其他变故。   沈错的性子很多人一眼就能看得出,然而真正了解她的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胭脂正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沈错如今的表现与其说是知晓了自己的心意,不如说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什么,正在努力探索。   胭脂不是没想过直接告诉她,或者诱导她,然而再三思考之后,胭脂还是放弃了这一念头。   希望沈错能够自己发现,这并非是胭脂出于私心考虑的结果,更是她从各个方面详细思考过的结论。   从被沈错收养开始,就注定她与沈错不可能站在平等的位置上。   而从沈错平时对她的表现来看,也并算不上将她当作对等的人来看待。   不是说沈错对她不好,只是天生的上位者很难对身边的人感同身受。   就连胭脂自己,一开始也并没有把自己放在与沈错相同的位置。   不如说,这才是现实,而且将来在他人眼中也不会有本质的改变。   不过,胭脂寻求的也并非是于这世间上的平等,而是自己与沈错之间的对等。   这份对等包含的不止是缩小她与沈错地位上的差距,也是想缩小两人在思想上的差别。   「诱骗」沈错这种事,对她来说也是有负罪感的。   “胭脂,走啦走啦。”沈错等得不耐烦了,拉起胭脂的手,着急道,“别等什么马车了,反正也不带别人,就咱们自己出去逛逛。   你带上钱,我带着你,就这点路,咱们走过去就得了。”   沈宅所在的居民区,离最繁华热闹的街市只隔了一个街道,走过去并不费什么时间与精力。   不过沈错平日里不爱抛头露面,出行必备马车,没想到今日急得马车也不要备了。   “那您要不要戴个面纱?”   胭脂还记得当初在京城的时候,只是出去了几回,沈错便不知道被多少人搭讪,这也是沈错不爱出门的原因。   “戴什么面纱?我又不是白林秋。”   胭脂抿嘴笑道:“可您比白姑娘还好看,若是又遇上觊觎您美貌的孟浪之徒该怎么办?”   “怕什么孟浪之徒?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   这话倒是不虚,沈错确实不怕任何人。   “可我怕他们坏了您的兴致。”   沈错想了想,点头道:“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着实也是一个烦恼。”   她自夸向来有一套,若是别人听了,便是再有道理也忍不住要发笑。只有胭脂颇卖她面子,笑着点头赞同。   “不过戴了面纱也挡不住他人的目光,没准更叫人好奇。   要说我,这武林之中比起白林秋漂亮的人不是没有,她这第一美人的称号有一半是因她总是戴着个面纱。   世人向来猎奇,越是不给你看越是想看,越是神秘越想窥探。   正是因着她不愿透露真面目,传得人越多,想看的人越多,名头也就越大。”   沈错说得头头是道,胭脂想了想,也正是这个道理。   “您说得对,白姑娘确实相貌非凡,但在我看来您的美貌更在她之上。她若是第一,您又该是第几呢?”   虽说比起什么第一美人,沈错更喜欢天下第一那个称号,但这话出自胭脂之口,实在是莫名叫她舒心。   “哼哼,我又不在意这个,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审美之事人各有不同,又不是真刀真枪的比试,不提也罢。”   胭脂见她难得谦虚,正要点头,却见沈错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端详得颇为认真。   “不过在我看来,你也比白林秋好看。”   沈错从不曾如此直白地夸过胭脂的相貌,当初至多只是安慰她,要她不要在意眼角的胎记。   可是这次,沈错不仅将她与号称武林第一美人的白林秋做比较,而且语气一点儿也不像哄孩子。   白林秋虽比沈错年纪小上一些,但比胭脂也大了不少岁。   更何况如今还是有孕在身的妇人,一般人大抵是不会将两人拿来对比的。   但沈错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这点,说得十分真诚。胭脂轻轻吸了一口气,有些羞涩地低下了脸,轻声道:“沈掌柜真是爱开玩笑,我又怎么能与白姑娘相提并论呢?”   沈错轻哼了一声:“那便是不与白林秋比较,在我看来你也是最好看的。”   沈错这两日在书房埋头苦读了不少才子佳人的话本,发现要讨得女孩子的欢心,一定得会花言巧语、甜言蜜语才行。   刚才她听得胭脂夸自己,心情十分愉悦,当场便现学现卖了起来。   然而说着说着她却发现,这些所谓的花言巧语其实不就是她平日里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吗? 第127章   沈错除了对真心爱戴的沈云破以外, 至今便只对柳容止委曲求全过,至于对他人,她还从未有过「讨好」这一念头。   这沈错的观念之中, 从来只有别人迁就她的道理, 哪有她体谅别人的时候?   故而这一次, 算得上是她第一次有意识地想要讨得他人的欢心。   凡事第一次总是不容易的, 更何况还是叫一直养尊处优、唯我独尊的沈少主迁就关心他人。沈错也明白自己有这些习惯,今日一直特别注意。   不过在夸胭脂这件事上, 她意外地发现自己做得十分得心应手。   只要把先前心中的想法说出来,胭脂好像就会很开心。   而且她还进一步发现, 就算自己找不到好的时机说这些。   但只要在胭脂说的那些夸她的、让她开心的话的时候,自己也说出来不就没问题了吗?   就在方才,胭脂说她比白林秋更好看的时候——虽然她从不觉得自己不如白林秋就是了,但还是觉得非常开心。   也是因为这样,她才灵光一现,觉得这时也应该夸一夸胭脂。   而在看到胭脂的反应之后,接下去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如说, 在说出这句话后沈错才切实地意识到, 胭脂在自己心中究竟是怎样的形象。   再也不是那个贫弱瘦小, 仅到自己腰间的小女孩, 而是能够与号称武林第一美人的白林秋相提并论的少女。   甚至在她看来, 即便只论外貌也根本没有人能抵得上胭脂一根手指。   虽说沈错在夸人这件事上没什么经验, 但她一直以来随心所欲地生活着, 说话也极其直白, 甚少掩饰真心话。   如果只是单纯地述说自己的想法, 整件事想起来便也没那么难了。   沈错心情大好, 拉着胭脂前往严州最热闹的街市。   江南之繁华与京城大不相同,因风景秀美文风鼎盛,江南街市的热闹也带着一番风雅。   闹市之中几乎不见穿着华丽,一眼就能看出身份不凡的权贵。   除了文人打扮的书生以外,其余大部分都是些看起来家境殷实的普通百姓。   如此一来,沈错看起来便异常显眼。   正道人士骂她附庸风雅并非无风起浪,盖因沈错虽厌恶铜臭,然平日穿着打扮无一不是由金钱堆砌而来。   她这一身绫罗绸缎不过是看起来淡雅而已,实则贵得有些人家一辈子也不定能买得起一件。   江南百姓普遍家境殷实,又多会经营,眼界不浅,只是一眼看去便知沈错非富即贵。   偏她又毫无低调行事的意识,拉着胭脂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惹得行人纷纷瞩目。   胭脂虽然想要保持镇静,但着实做不到沈错那般从容。   江南多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在这繁华的街道上也有不少摆摊的商贩。   其中不少都是手艺人,自制自销,有些物品甚至不比大商行的商品差。   沈错虽不常出来走动,对这些倒是颇感兴趣,杂货铺进货时遇到新鲜物品,她也总会拿来研究一番。   胭脂见沈错驻足在一家贩卖小饰品的摊子面前好一会儿,周边隐晦望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终于忍不住问道:“沈掌柜,您有看上什么东西吗?”   “嗯……”胭脂手指轻轻翻动着几件朴素却精巧的小饰品,沉吟了半日问道,“你有看到喜欢的吗?”   卖饰品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年纪看起来比胭脂小一些,扎着两个总角,长得清秀可爱。   她见两人犹豫,笑容可掬地道:“两位小姐姐,我们家的饰品从原料开始就都是自家加工的。   桃木梨木都是自家种的,我爷爷是老木匠,木料都是他亲自加工的。   我母亲种桑养蚕,姐姐织布刺绣,每件饰品都是独一无二,你们可不要错过啊。”   小姑娘嘴甜,招揽客人的态度十分亲昵,叫人忍不住便心生亲近。而且据沈错的观察,她所说的应该不是虚言。   一方面,这种模式在江南十分普遍,一个家庭虽并不以此为生,但多有以此来创造额外收入的;   另一方面,沈错也是当真看上了这些饰品的精巧,这才会良久驻足。   以胭脂的聪慧,自然是知晓沈错的想法。先前虽说了自己不缺什么,但她向来不会扫沈错的兴,也认真地观察了起来。   “做工确实都很不错,不仅用料厚道,手艺也十分出众。”   胭脂当了好几年掌柜,眼力自然不差。小姑娘一听,立时喜笑颜开,开心道:“两位小姐姐都是好眼光,我们的饰品之前可是放在大商行里出售的。   哼,要不是他们实在把价格压得太低,我也不会自己出来摆摊了。”   小姑娘天真烂漫的样子引得胭脂忍不住笑出了声,看过做工与价格之后,比起只做这一锤子的买卖,她倒更想试试能不能和对方谈一笔长久的生意。   沈错见胭脂有兴趣,立时高兴了起来,对着买东西的小姑娘豪爽道:“这些一共多少钱?我全要了……”   小姑娘摆的摊子不算很大,但饰品体积小,这一摊子没有上百件也有七八十件了。   便宜的几文、十几文,但也不是没有贵些的,沈错价格也不问便要包圆场,着实是把人小姑娘吓得不轻。   就连胭脂也没想到沈错突然如此豪爽,虽说这钱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但如果单纯买来自用的话,着实太夸张了一些。   “啊、啊,您、您都要了?”   小姑娘张口结舌难以置信,沈错点了点头,指着整个摊子道:“全要了,你不是说每一件都独一无人吗?”   “这、这……话虽如此,可是您买那么多……”   小姑娘看起来委实是个老实人,比起开心反倒担心起沈错用不用得上。   “怎么,怕我付不起钱吗?”   只可惜沈错并未理解小姑娘的意思,长眉一挑,显出了不开心的模样。   胭脂对沈错逛街有着不小的阴影,从最早的那次开始,似乎只要沈错出来买东西,便总要引发一些骚动。   “咳,沈掌柜,还是我来和她说吧。”   胭脂今日可一点儿也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毕竟这是第一次她和沈错单独出来。   沈错本还想说些什么,只是看看胭脂的神情,又看了看周遭,最终噘嘴偏头,手里把玩着一支簪子站到了一旁。   她如此听话,让胭脂很松了口气,只是脸上那那副不满的神情表明,要哄好她也要花费一些力气。   胭脂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而去和小姑娘交涉。当胭脂表明自己的身份,说到不仅想买下这里全部的商品,还想在杂货铺贩卖她家的商品时,小姑娘既惊讶又欣喜。   “没想到小姐姐你年纪轻轻竟然是沈记杂货铺的掌柜,我知道你们。”   小姑娘看起来很高兴,“不过这件事我做不了主,这样吧,等我今天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再回复你可以吗?”   “当然,这是应该的。不过这里的东西要麻烦你帮我们联系个车夫送去杂货铺,车钱我来付。”   小姑娘嘻嘻一笑:“不用不用,你们买这么多,这回我做主,东西免费帮你们送了。你们稍等,我去找李哥借车子。”   胭脂付了定金,目送小姑娘蹦蹦跳跳地离开,扭头一看,只见沈错的神情比方才还要难看,一脸不满地望着她。   “沈掌柜,您怎么了?”   沈错手里还拿着那只一眼就看中的花梨木发簪,两道长眉拧得麻绳般,不满的神情之中还带着一丝委屈。   “我买这些不是要和她做买卖,是想送给你。”   胭脂微微一笑,点头道:“我知道……”   沈错哼了一声:“那你还想着杂货铺的事。”   沈错看起来好不委屈生气,胭脂主动上前拉住她的手晃了晃:“难得看到了好东西,一时没忍住。而且您看起来不是很喜欢吗?”   “我喜欢是觉得你会喜欢。”   胭脂点点头:“我确实很喜欢。”   沈错双眼一亮,显出一丝笑意:“那我送你这些,你会开心吗?”   “当然,不论您送我什么我都很开心,不过这不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沈错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你开心就好,不管是不是你最想要的,我都会送给你。只要买的东西够多,总会买到你最想要的。”   能想出这么简单直接的方法,并且会真正付诸行动的,除了沈错大概也很难再找出第二个人了。   胭脂忍俊不禁:“您这样找可不知道要找到猴年马月,而且一定会花费巨大的银钱。”   “为你花多少银钱都值得,找不到我就继续找……你和我一起找,花多长时间都没关系。”   若说沈错不开窍吧,她有时候的想法真是神来之笔,叫人自叹不如。   若说她开窍吧,都已到了这个地步,却还是不知道胭脂想要的是什么,说迟钝都稍显抬举她了。   “那要是一直都找不到呢?”   “怎么会找不到,只要存在这个世上,我一定为你找到。”   胭脂叹了口气,手上用了些力气,望着沈错的眼睛道:“可问题就在这里,我想要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就连我也不知它是否存在这世上。”   胭脂的手温暖又柔软,目中似有深意,沈错心口怦然,望着她的眼睛呆愣了片刻,张了张嘴,喃道:“胭脂……”   看不见又摸不着,沈错心中隐隐有一丝答案。可让她纠结的是,既然看不见也摸不着,那怎么确定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又是胭脂想要的答案呢?   就在沈错呆愣之际,突然一道清亮的少年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胭——小沈掌柜?” 第128章   这一声「小沈掌柜」同时唤回了沈错与胭脂的注意, 胭脂看向来人面露惊讶,沈错虽没一眼认出来人,但立时心生警惕。   迎面而来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身量很高, 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朴素麻衣, 面容清朗俊秀。   “胭脂,他是谁?”   沈错对李疆一家的事没怎么上心过,父子三人之中她只稍微关注过李疆, 对两个儿子印象不深。   胭脂没忘记沈错当时听到自己与王二对话后的反应,原本想含混过去, 却不想李宣率先昂头口道:“我是李宣……”   沈错不记得李宣,李宣却记得她。他在最落魄的时候遇到沈错与胭脂。   对于胭脂的帮助心怀感激,但对于沈错的冷漠与高高在上也一直怀怨在心。   尤其看着她一身锦罗玉衣,趾高气扬的模样,李宣心中便忿忿不平。   想当初他也是官宦子弟出身,多少人赞他年少英杰,若非……他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沈错虽不记得他的名字, 却记得李疆的姓, 再看李宣往胭脂身上扫的眼神, 哪里还不知道他是谁?   “哎呀李哥,你怎么跑得那么快?”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见李宣和胭脂、沈错对峙着, 奇怪道,“你怎么站在这里?就是这两位客人买了我的东西,你帮我送到沈记,我——”   李宣正是因为听她提到沈记这才匆匆赶来, 因为父亲不让他再去沈记帮忙,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胭脂。   他不是没想过守株待兔,在杂货铺附近徘徊,试试看能不能守到胭脂,只是不知为何最近沈记附近总有衙役巡逻,他只能避而远之。   只是少年人的思慕之心又哪里是这么轻易能够熄灭的呢?   越是不让他见,越是告诉他没有可能,李宣心中就越发想要见一见胭脂。   他也曾是天之骄子,心中自有傲气,如今虽然落魄但从不觉得自己配不上胭脂。   在李宣看来,胭脂这样帮助他家,对他和善,对他弟弟照顾有加,又怎么会没有一些情意呢?   他不想这样无疾而终,至少想要让胭脂知晓自己的感情。   “小沈掌柜……”   他的目光几乎没从胭脂身上离开过,这位少女对他来说就像是坠入深渊时出现的一道光。   如果他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姚小将,一定毫不犹豫地向胭脂提亲。   胭脂见他神情暗道不好,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在此之前,李宣在她面前从未有过出格的表现,她对李宣也不过是客客气气的客套交往。   真要说起来,她与李疆以及虎子说过的话远比和李宣多得多。   一方面是因为两人年岁相近,她知道要避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位少年并不是多话的人。   她根本不知道李宣是什么时候对自己起心思的,要不是王二发现提醒,提早做了预防,还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如今再次相遇,见他表现胭脂也彻底确认了王二的猜测。   都怪她一心系在沈错身上,因此疏忽了与他人交往的分寸。   胭脂没有说话,只对着李宣点了点头,心中留意着沈错的反应。   沈错不负所望,一步上前拦在胭脂面前,满脸不开心地道:“小子你做什么靠近胭脂?走开走开……”   她如护食的狮子一般,也不管李宣根本没做什么过分的举动,对着他释放出骇人的气势。   而与这气势相对的,是她不屑轻视的神情与话语。   李宣一开始就不喜欢沈错,即便此人长着美艳姣好面容,他也从不曾因她的外貌动摇过自己的厌恶。   在他看来,沈错就是一个游手好闲、自私自利、目中无人的狂妄之辈。   “为什么我不能靠近胭脂?”   李宣并不清楚胭脂与沈错具体是什么关系,但从沈错当家以及胭脂掌柜的身份推断,胭脂不过是为她工作而已。   但李宣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发现胭脂又哪里只是为她工作那么简单?   除了店铺中的事,还有沈错的吃穿住行几乎都归胭脂管,仿佛她不是一个掌柜,而是一个卖了身的管家。   在被王二警告以后,李宣一直怀疑这件事是沈错指使的,就是为了不让他接近胭脂。   至于原因也十分简单,沈错和杂货铺都要依靠胭脂,自然想要拘束胭脂,让胭脂继续为她任劳任怨地卖命。   沈错没料到李宣竟会反过来诘问自己,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李宣自小跟着父亲学习外家功夫,身手算得上不凡。只是他不习内功,虽然能从沈错的气势之中察觉到一丝危险。   但被少年血气冲昏了头,很有一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   见沈错只是瞪着自己,李宣进一步挑衅道:“如今民风开放,少有男女授受不亲之说。况且我从未对胭脂做过孟浪之举,只是说一说话也不行吗?你虽是沈记的当家,但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沈错被他伶牙俐齿一顿辩驳,气得差点绝倒。她管胭脂的事怎么就管得宽了?从还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过!   明明是这小子觊觎胭脂美色,还敢说自己没做过什么孟浪之举——天知道他心里是如何垂涎胭脂的!   沈错可半点儿没有自己年长李宣八九岁,又武功远胜于李宣的自觉,所谓的不愿欺辱弱小也只是针对那些老弱病残,且未主动惹她的人。   如今这李宣都当着她的面宣战了,沈错又哪里能忍这口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小子在想什么,离胭脂远点,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胭脂眼见着事态迅速发展,张口想劝都来不及,好不容易拉住了沈错的手,抢在李宣继续开口之前道:“沈掌柜,这里人多我们还是不要久留了,这便回吧。”   沈错原就受人瞩目,如今又与一打扮清苦的少年起了冲突,自然是被一众人围观。   胭脂一个头两个大,暗道沈掌柜是真不适合出来抛头露脸,麻烦似乎总往她身上找。   沈错虽讨厌被人围观,但向来不怕事大,只拉住胭脂的手从容道:“急什么?还得把买的东西带回去呢。”   胭脂只得顺着她道:“那么多东西光靠咱们也带不回去,我去请个车夫吧。”   让李宣送肯定是不行了,那卖饰品的小姑娘显然也有些眼力劲,很早就默默缩到了一旁不说话了。   沈错见胭脂没分一丝目光给李宣,心中舒坦了一些,点头道:“一块儿去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她说着看了李宣一眼,得意又挑衅道:“你听到没?我们自己请车夫,不用你送了。胭脂才不想看到你,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胭脂心中叹气——自己心意还没搞明白,醋倒是没少吃,而且这醋发得未免太理所当然了。   李宣此时也察觉到了胭脂闪躲的态度,再看沈错的神情,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他官宦之家出身,又自小长在军营,比起一般少年懂得更多的事。   先前他不曾往这上面去想,然而此刻看到沈错对自己和胭脂的态度,少年人的敏感让他突然意识到,沈错敌视他有更深层的原因。   他因这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撼得无以复加,愣愣地呆立在原地。   沈错以为是自己的警告起了作用,懒得再搭理他,牵着胭脂的手便想离开。   李宣站在两人身后,看着她们牵手的亲昵模样,脸色一变,手中突现一物向着沈错背后冲去。   他身手矫健敏捷,周围的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但沈错何许人也?   这么大的动静,她便是不用眼睛也能准确判断出李宣的行动。   “哼,不自量力!”   沈错轻轻将胭脂向旁一推,身形都未转便准确钳制住了李宣的手腕。   随着一道金属碰撞声响起,一把不过三寸长短的精钢匕首掉落在地。   沈错见此手下更是毫不留情,轻轻一扭,抬脚便将李宣踢翻在地。   “好大的胆子,竟敢在闹市持刀行凶,你的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她这一句话说得那叫一个义正言辞,实在是很难让人将她与方才那个霸道无礼的人联系在一起。   周边行人见事情闹大,有观望的,也有立时朝府衙跑的。   这类事及时汇报官府,举报人是能得到赏银的。   胭脂也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沉默内向的李宣竟会这样大胆,当看到那明晃晃的匕首之时。   即便知道沈错不会有事,她仍是本能地心中一紧,冲到沈错身边着急道:“沈掌柜,您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她一边问一边检查沈错的身体和双手,根本就没去看被沈错狼狈踢倒的李宣。   沈错怕李宣再暴起伤人,一手将胭脂拉到伸手,脚尖一点,挑起了地上的匕首捏在手中。   “我没事,这点雕虫小技怎么可能伤到我?”她说着看了眼手中的匕首,神情突然凝重起来,“这是军制匕首,你是哪里得来的?你是什么人!”   李宣的手腕被沈错拧脱了臼,不过沈错脚下留情,并未让他受什么内伤。   李宣捏着手腕,并不说话,只是愤怒而怨毒地望着沈错。   胭脂看到他的目光,心中不禁一沉——或许正如沈掌柜所说的一样,她出于同情帮助他人并不一定会带来好的结果。 第129章   沈错不想为朝廷多管闲事, 但这不代表她会对临近的威胁视而不见。   李疆拥有扎实的外功底子,如果这点还只能算是巧合的话,那么李宣手中的这把匕首就实在无法不让沈错多想这一家子的身份。   如果不算这一点, 沈错至多当李宣是个没有脑子, 被情绪冲昏头脑的蠢货。   可在这把匕首出现之时, 此事的性质便完全发生了变化。   她一手护着胭脂, 对着地上的李宣怒道:“还是说是什么人派你们潜伏在我身边?你有什么目的?”   李宣先前全然凭得是一腔怨气与怒火行凶,根本没经过深思熟虑, 此时知晓沈错的厉害,一时没有轻举妄动。   他不过十六岁, 三年前遭遇了人生巨变,一举从威风堂堂的将军之子落魄成了不得不隐姓埋名,必须夹着尾巴生活的丧家之犬。   颠沛流离的生活,母亲的去世,父亲的改变都让他心中的怨毒愤怒愈演愈烈。   对胭脂的求而不得不过是一个诱饵,对沈错的怨恨与嫉妒不过是他心中怨天尤人情绪的代偿。   至于这次毫无头脑可言行凶则完全是长年累月累积下的情绪爆发。   在冲出去的瞬间,李宣就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无可挽回的道路。   只是看着胭脂与沈错的亲昵, 想到自己这一生都只能这般浑浑噩噩毫无作为地活着, 好像这条道路也不那么可怕了。   不如说, 从踏上逃亡之旅的那刻起, 他就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他无法接受也不愿接受自己从将军之子沦落成逃犯这个事实, 父亲却怎么都不愿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包括对自己父亲, 他的心中也充满了愤怒, 而这一回的爆发让他在恐惧之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畅快淋漓的快慰。   仿佛即使无法伤害他人, 只要能伤害自己也是父亲的一种报复。   他没有回答沈错任何话语, 只是望着她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沈错大怒, 一步上前揪起了李宣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拉扯起来:“别以为不开口我就拿你没办法,衙门里对付你这种人的手段多了去了。”   李宣的身量不比沈错瘦小,然而面对沈错的钳制,他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被一个女人犹如破麻袋一般提着,对李宣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然而沈错只是一手抓着她的衣襟,另一手掐着他的手臂,他便浑身发软,四肢无法动弹。   “放开我!”   沈错哪里理会他,扯着李宣便要去府衙。   然而就在这时,沈错突然听到了一道尖锐的破空声。   正道人士并非不适用暗器,不过为了维护正道身份,他们往往会掩耳盗铃地在出手之前先放话,或者使用会产生声响的暗器,以此来提示被偷袭的人,以正名自己的行为。   沈错微一侧身,腾出的手中瞬间截到了一支飞镖。与辛长虹等人所出暗器的威力完全不同,沈错只是刚一接触到镖身便知道发暗器的人武功不俗,在武林之中也难以找到几位。   “是谁!”沈错立时大怒,扔下李宣对着周遭百姓吼道,“都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围观百姓根本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都看得目瞪口呆。   但当听到沈错提醒时也反应过来,这是多年难得一见的江湖纷争。   现场顿时乱成一团,有逃跑做鸟兽散的,有想找掩体躲避的,还有离得远一些不知发生了什么,看到混乱还想过来看热闹的。   沈错原是想让这些人离开,免得碍手碍脚,没想到事与愿违,反倒让情况更加混乱。   “胭脂!”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胭脂,转身伸手想要将离得不远的人抓到身边,可就在这时,一道劲风从她身后扑来。   周遭混乱,沈错怕伤及无辜不敢闪躲退让,只得回身应战。   偷袭之人身形高大,身材魁梧,打扮却十分不起眼,隐匿于人群中,看起来便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夫。   只不过他头上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让人看不清面容。   两人短短一瞬间便连过了数十招,沈错心中亦是惊讶万分。   能与她对招不落下风的人,整个武林也找不出几人,今日遇到显然是祸不是福。   沈错再不手下留情,内力流转,出招迅猛,掌风凌厉,招招直冲对方要害而去。   那高大魁梧的男子行动十分灵巧,每次都能恰好避过沈错的进攻。   沈错心系胭脂,见此便知不能与他纠缠,脚尖一点便想抽身,却不想那原本只是一味防守的男子见状揉身而上,竟是想缠住沈错。   “找死!”   沈错杀心顿起,再顾不得是在光天化日的闹市之中,手腕一抖,原本在情急之下收进袖口的匕首落入掌中,抬腕便朝偷袭之人刺去。   高手过招便是相差分毫也能致命,男子果然中招,当胸便挨了一刀。   不过男子看清了她的出招,双手及时擒住了沈错的手腕,致使这一刀刺得不深,并未危及性命。   但受伤让男子的动作迟缓了片刻,沈错一招得手并未迟疑,另一手亦已凝起内力拍向男子胸前。   男子不得不放开她的手腕,脚下飞退,顺着这一掌的掌力向后飞去。   这一场为时不长的乱斗导致闹市之中更加混乱,沈错一眼扫去竟未找到胭脂,不禁心头大乱。   “胭脂!”   她脚下一点,便想施展轻功去高处寻胭脂,却不想那受了伤的男子并无丝毫退让之意,此时又飞身而上,扯住了沈错已然腾空的身形。   沈错没想到对方不仅皮糙肉厚,而且内力深厚,方才她已用上了九成的功力。   即便被卸开一部分,放在其他人身上也足以造成严重的内伤。   “霍鸣雄,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沈错大恼却无可奈何,只能回身再次应对敌人。此时她早已认出来人,这个身形与招式,除了霍鸣雄那头蛮牛还能有谁?   一开始,她被对方远超几年前的武功欺骗,但很多习惯并不那么容易改变,她还是很快认出了霍鸣雄。   随着沈错的呵斥与强攻,霍鸣雄倒退数步,头上的斗笠也在一阵剧烈的打斗中脱落。   斗笠之下是一张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的脸,可与这平凡长相对的是霍鸣雄年轻时曾震撼武林的天赋。   “呵呵,沈错小女娃,我的目的就是和你酣畅淋漓地打一架!”   霍鸣雄点了穴道止住了胸前伤口的出血,不过衣襟上早已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冲着沈错哈哈大笑道,“无法全力和你对战一直是我的遗憾,几年不见你又进步了!”   沈错一边与霍鸣雄对峙,一边分出精力去听胭脂的声音:“你若想打,我们另外约个时间再打,今日我没空奉陪。”   “哈哈,不行不行,就得今日打才有趣。你是不是在找那个小女孩?”   霍鸣雄似乎丝毫没有作为敌对的意识,爽朗得像是个邻家大叔一般,“你往上看……”   只是他的话一点儿也不让沈错觉得亲近,尤其是当抬头看向一旁酒楼的屋顶时,沈错的眼白渐渐染成了血色。   “胭脂!”   胭脂被一名带着面纱的女子搂在怀中,从虚软的身体以及紧闭的双眼能够看出,她已经失去了意识。   “你们想怎样?”   沈错双目赤红,脸色发青,由于怕伤到他人而一直收敛起来的内力此时再压制不住,蠢蠢欲动地向身外发泄。   内家功夫与外家功夫的区别在于内力,修习内力所用的内功心法亦有高低,玄妙与普通的差别往往会造成修习者武力上的差距。   但几乎所有内力都只能经由□□或者武器来传导,所谓的内力外放之能仅限于道家传说之中。   当初沈云破兄妹为人忌惮,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天罡真气已能做到一定程度的外放,因而称作真气而非内力。   只不过那时两人还仅用于扰乱他人内力,甚少用来伤人性命。   但仅仅是这种微小的差别,便足以让两兄妹驰骋武林,难逢对手。   而今沈错似已更进一步,以她为中心的地面上飞旋起一股尘埃,周围小摊上的幌子疯狂翻飞、猎猎作响,就连摊位的木板桌椅亦是不停晃动,似是正在遭遇地动。   霍鸣雄原本还算轻松的神色渐渐转为了凝重,看到沈错此时的表现他才知道,方才对方仍是留了后手,没有与他动真格。   “我们对你和那位小姑娘没有恶意,只是要你跟我们走一趟而已。”   “你们没有恶意?”沈错冷笑了一声,“这个你们是指谁?乾正派?白云山庄?还是幻花盟?李疆一家也是你们安排的?”   霍鸣雄昂头道:“我已脱离乾正派,此时与乾正派以及我师兄都没有关系。   你说的什么李疆我也不是认识,至于其他我没必要告诉你。”   沈错目眦欲裂,神情狰狞地望着霍鸣雄:“没想到有朝一日你竟也变得如此卑鄙,欺弱怕硬,挟持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来威胁他人。”   霍鸣雄神情显出些微尴尬,清了清嗓子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可以瞧不起我,有气之后再打一场。   但我们的条件不会变,要想安全要回那小女娃,你就跟我们走一趟。”   “调虎离山?”沈错心中已闪过数个念头,“你们的目标是我母亲。”   屋顶上的女子见远处冲来官兵,冲着霍鸣雄打了个手势,抱着胭脂开始撤退。   霍鸣雄也不再与沈错废话:“你怎么想都好,跟不跟上来由你自己决定。”   他说着飞身上屋,沈错根本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追身而上,所过之处瓦片翻飞,一片狼藉。 第130章   李疆一边抱着虎子飞奔, 一边听他说完了前因后果。   因为李宣跑得太快,虎子并未与哥哥一块儿达到,也因此看到他与沈错发生的冲突。   与叛逆的哥哥不同, 虎子一直十分乖巧听话, 看到这样的场景立时想起了父亲的嘱咐, 转头便跑向码头寻找父亲, 因而没有看到之后发生的事。   李疆为避免长子与胭脂接触,不准他再跟着去沈记, 再后来连他也被调到别处运送货物。他原本因此松了口气,却没想到还是发生了意外。   “爹,哥哥会不会得罪那位沈当家?”   虎子对胭脂有很好的印象,也非常喜欢她,但对于沈错,他只觉得可怕。   李疆怕的又岂止是得罪沈错?   他几年前所犯下的罪行放在前朝便是诛九族之罪,即便是以炎朝的法律来说,也事罪无可赦。   他自知不该苟活于世,然而看着两个还未长大的孩子,想到妻子临终前的嘱托, 他又实在不忍心就此撒手不管。   他如今还能过上这般平静的生活, 皆是倚赖曾经的那位生死之交, 若是他东窗事发, 最坏的情况恐怕还要连累这位同僚。   李疆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 事情没有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方。   “没事的,虎子不用担心。”   他一边安慰虎子, 一边也是在安慰自己。可惜这样的安慰并未起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越是靠近街市他也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原本繁华的街道之中似乎正在发生什么巨大的骚动, 里头的人向外跑, 外头的人出于好奇又试图向里挤。   “爹,有官兵。”   虎子在父亲的耳提面命之下对于官府的人十分敏感,因被李疆抱着,他更早地发现了从身后而来的衙役。   李疆身形一顿,抱着虎子钻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巷。   “爹!”   “嘘,虎子你在这里等我。”   “可是……”虎子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如今对危机十分敏锐,拉着父亲的手担忧道,“爹,你真的会回来吗?”   李疆本想信誓旦旦地保证,迟疑了片刻还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钱袋交到了虎子手中:“若爹一去不回……你便去锦州找你元望伯伯。银钱、信物以及地图都在钱袋之中,你按信中说的去做……”   “爹!”虎子眼中顿时蓄起了泪水,拉着李疆的手可怜巴巴地哭腔道,“我怕……”   李疆紧紧地抱了一下虎子,郑重而严肃地道:“虎子,你已经十一岁了,我知道你害怕,但如果爹真的回不来,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到时候你去找码头的杨大伯,把爹的信给他看,他会帮你安排船只。”   李疆心中亦是不忍矛盾,只是想到长子可能身处险境,他此刻实在是没有犹豫的时间。   将幼子藏身于巷中隐秘的角落后,李疆极力避开人群继续朝着虎子所说的位置跑去。   所有愤怒褪尽以后,李宣心头的那一点恐惧终于开始逐渐扩大。   就在他以为自己这次无法逃脱的时候,霍鸣雄的出现给他带来的转机。   他趁着两人激烈地战斗时匍匐爬到角落,直到沈错追着霍鸣雄等人离开,街市从一片混乱渐渐恢复平静后才敢探出头来。   李宣手腕受伤,因先前被沈错钳制此刻仍浑身无力,加上慌乱之中在地上爬行,此时看起来可谓狼狈不堪。   可当确定沈错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中,此时追踪着绑架胭脂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他那份放松又渐渐转为了愤怒。   只不过他根本来不及过多地愤慨,因为他远远地看到了州府的官兵即将到达现场。   虽然三人都已换了新的身份,但李疆等人仍一直避免与官府接触。   李宣自知方才冲动的行为一定会惹来调查,万一查到蛛丝马迹,自己就绝不只是一个闹市持刀,行凶未遂的罪名。   望着越来越近,马上就要从自己身旁经过的官兵,李宣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他努力挪动着身体,向从被打翻的混乱摊位中挪到旁边一条狭窄的小巷里。   只要不立即被发现,等他稍微恢复一些,想要逃走也并非难事。   毕竟比起追查他的罪行,官府如今的当务之急一定是平复沈错与那不知来头的大汉所制造的混乱。   “是谁?”   然而事与愿违,就在他好不容易进入那条狭窄幽深的小巷口,想要歇一会儿的时候,一旁经过的一名衙役也发现了他的存在。   “是谁在那里?”   他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以及刀刃划过刀鞘的声音,当他转身靠到墙上时,看到了一名捕头打扮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孩子,你受伤了?”当看清李宣年纪与情况时,捕头稍稍放松了戒心,蹲下身帮他检查伤势,“要不要帮你找大夫?衙门接到报案,说是这边发生了骚动。   你要是知道具体情况,能不能随我随我回衙门一趟?”   李宣极力想要抑制自己本能的生理反应,但无论是呼吸还是心跳仍旧逐渐急促了起来。   他十二岁跟着父亲上战场,虽为亲自杀过人,但也看到过许多血腥场面。   可他从来没有畏惧害怕过,直到几年前那场变故的发生。   他从将军之子沦落为逃犯,曾经让他感到亲切的人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敌人。   一路逃亡,一路东躲西藏让他对官府的人产生了极其强烈的戒备之心,甚至是在生理上也会有反应。   若是平时,他还能勉强按捺住自己的紧张,可这次他的情绪原本便已大起大伏。   故而当这名捕头拿着刀出现在他面前时,李宣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怎么了?”   李宣大口地喘着气,还能够动弹的那只手先是胡乱紧张地在身上搜寻着什么,当意识到匕首已经弄丢以后,又漫无目的地摸索着身边的地方,似是想寻找什么东西来防身。   捕头看着他紧张到异常的模样,渐渐察觉到了不对,伸手想要按住他的肩膀。   “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好,先跟我回衙门一趟吧。”   “放开我!”   当捕头的手即将碰到李宣肩头时,他终于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反应,摸起手下的一块石头朝着捕头砸去。   不过他毕竟身上无力,捕头亦有一些功夫在身,没有被他砸中要害!   “大胆,竟敢偷袭官兵!”   捕头彻底意识到眼前这人很可能与这场骚乱有关,拔刀便要架向李宣肩膀。   “贼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李宣为躲避刀锋翻滚在地,身形狼狈地想要起身逃跑。   只可惜沈错方才便封了他穴道,他不过起身踉跄了两步后便再次重重跌倒。   那捕头也意识到他无力逃跑,故而并不着急,手中握着刀脚步随意地向他走来。   “天网恢恢,如今街市之中已都是官府的人,你根本逃不了。”   他打手一伸便要拉起李宣的后颈,“跟我会衙门认罪伏法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李宣能够看到身后走来的影子,心中绝望与不忿同时升起。   他对这世间有着诸多怀念与怨恨,正因为之前十几年的幸福生活,所以这两年的悲苦落魄更让他愤怒不甘。   他年少时想成为与父亲一样保家卫国的将军,想为朝廷效力,想成为人人眼中的大英雄。   可朝廷辜负了他们姚家,无视他父亲曾经的功绩,以莫须有的罪行给他们定罪;   父亲辜负了他,不讲任何缘由、不做任何解释,便让他跟着一起成为了逃犯;   还有胭脂……那个曾经在他生命最灰暗时出现的光芒,也辜负了他的期待。   李宣一点一点挪动着身躯,想要逃离这场噩梦。他有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不止是想要诅咒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还想那些帮助过他的人,诅咒自己的亲人,诅咒整个世间,仿佛如此才能减轻一些心中的痛苦。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获得更强大的力量,比那沈错更强大,这样即便要走向毁灭,他也一定要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   终于,无论脑海中闪过多少念头与怨恨,他还是被一个巨大的力量扯着后衣领提了起来。   “啊,看我发现了什么……”可就在他要绝望之际,一道明显与方才那位捕头不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没看错的话,这不是姚小将吗?”   而且,李宣隐约感觉到这道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曾在哪里听到过。   “你是谁?”   他慌乱扭头看向拉着自己的人,只见一名白发白须,面容却十分俊雅年轻的中年男子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几乎是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李宣脑海中便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   这名男子只在他们将军府出现过一次,可就只是这一次便让李宣记忆深刻。   “是你,你是——”   “好久不见,记得当初小将少年英才意气风发,怎么如今这般狼狈落魄呢?”   李宣听出了他的嘲讽之词,不禁面露恼怒,白严却是微微一笑,叹道:“不过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人之境遇变化莫测。如今再遇小将也是一种缘分,不如小将随我回去叙一叙旧,若有难处,再下或可祝小将一臂之力。”   李宣虽然年轻冲动满腔怨愤,但并不真的蠢钝。当看到地上躺着的那名捕头以及白严的态度时,他便明白对方与自己绝非偶遇。   他不知对方有什么目的,可是回想起先前的绝望,他又觉得不管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都不可怕了。   “好啊,不知你愿意怎么帮助我?” 第131章   谁都没注意到, 离街市不远的一幢酒楼的雅间中,有两人全程观看了这场混乱。   解语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神情凝重地道:“霍鸣雄劫了胭脂,少主追着他们离开了。”   沈云破坐在离她不远的床边, 神情平淡地点了点头:“是调虎离山。”   解语担忧道:“可是霍鸣雄……他出手的话,只能是姑姑授意的。”   “这不奇怪,弄影本就不喜欢容止,否则当初也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也想致容止于死地。”   当初在燕山, 花弄影本可不用暴露身份,但未免沈错手下留情, 她最终还是决定推波助澜甚至亲自动手。   因为本就打算与沈云破一块儿离开,所以对她来说是否暴露无关紧要。   “可您明明都离开长公主了,姑姑的执念未免太深。”   沈云破闭了闭眼,叹息道:“是我先前对霍鸣雄提的条件……”   霍鸣雄天资极佳,本身又是一个武痴,原本是正道武林最被期待的后起之秀。   没想到天妒英才,竟然同时出了沈云砚、沈云破这对兄妹,导致霍鸣雄受了内伤, 无法再精进武艺。   不过霍鸣雄毕竟天赋异禀, 另辟蹊径保留下了原本的内力, 相较于其他受了同样内伤的武林人士已是极其难得。   这些年他为了治愈伤势一直在外寻沈云破, 这也是他与柳容止合作的最大原因。   沈云破离开炎京之后替霍鸣雄治愈了内伤, 唯一的条件是要他保护柳容止一次。   沈云破了解白严, 在知晓柳容止前往西北坐镇时便知道, 白严迟早会将矛头对着她。   她不可能、也不想自己出手, 只能以此为条件来救治霍鸣雄。   就是这件事之后, 原本几乎一直围绕在沈云破身边的花弄影开始长时间地失去踪迹。   解语沉默了片刻, 迟疑道:“那我们……不去帮少主吗?”   沈云破摇了摇头:“我相信无妄自己会处理好的,霍鸣雄不至于对一个小姑娘下杀手。   我们的劣势便是只有两人,不说与白云山庄和幻花盟,便是比起容止那边也无法有多大的作为。   弄影或许不会与白严合作,但白严必然会抓住无妄不在的这个机会。   如今杂货铺只有沈丙一人可堪重用,我们还是留下观察情况。”   “如果白严真的动手,您要亲自出马吗?”   这几年来,沈云破一直极力避免与柳容止出现在同一个地界,这一次却一路跟随柳容止来了严州,足以见情势的严峻。   只是即便如此,沈云破也未曾在柳容止面前出现过。   “容止是个诱饵,先前沈铮失败,这一次为保成功,白严很可能会亲自出手,我又怎么能够缺席呢?   当初没有对他赶尽杀绝是我的失职,否则也不会有如今这些事。   哥哥的野心早就该随着他的死去消失,白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造成了无数悲剧,我必须亲自终止它。”   “您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长公主那里……”   沈云破终于抬眼看向解语,嘴角有一丝无奈的笑意:“如今你连我也敢打趣了。”   解语抿了抿唇,作出惶恐的神色:“奴婢不敢。”   沈云破摇了摇头:“就算被容止知道,她也不会做什么了。我并非怕见她,只是不想见她而已。”   “您怎么知道长公主不会做什么?”   解语想起先前柳容止的所作所为,实在难以相信她会在知晓沈云破还在世后不会重蹈覆辙。   “你虽然聪慧,但还是不够了解容止。她是个很骄傲的人,尤其是在我面前……”   沈云破似是回忆起了往事,神情有一瞬间恍惚。但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她便拉回了注意,一边起身一边对着解语道,“算了,不说这些。依我所见,无妄这几年功力大涨,恐怕就算霍鸣雄与弄影联手也无法困住她太久。   白严定然清楚,一定不会拖太久,我们尽快赶回客栈。”   她说着顿了一顿,目光悠远,面色深沉,语带深意:“不知这次,我能否偿还清楚曾经所犯下的罪孽。”   解语默然不语,从一旁拿了带面纱的斗笠恭敬地递给沈云破。   沈错只追了一会儿便认出那绑架胭脂的人正是花弄影,更是气急败坏。   花弄影的轻功虽谈不上独步天下,但是沈云破特地为她研究改良,相较于一般轻功有着非凡的灵巧性与持久性。   加之有霍鸣雄不断对她进行骚扰,她根本无法速战速决,只能遂了对方的心愿,一路追击。   三人你追我赶,上天下地,过河越墙,整整追击了大半个严州城,所过之处狼藉遍地,墙倒屋塌,犹如灾难降临。   幸而沈错留力,花弄影两人也并非想将无辜之人卷入其中,没出现人员伤亡。   不过到底是城中,单是为了避免伤到他人便足以让沈错束手束脚,无法发挥全力。   “霍鸣雄!花弄影!”再次踏碎一个屋顶后,沈错于废墟之中发出了怒吼。   对于明知两人目的却束手无策这件事,沈错无比恼怒,“再敢用胭脂当挡箭牌,我就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可惜无论是花弄影还是霍鸣雄都没有听她话的意思,趁着她这稍一停顿,又继续照应赶路。   沈错自然也不敢耽搁,飞上屋顶继续追赶。   花弄影抱着胭脂在城中绕了大半圈,此刻在显露出自己的真实意图,朝着码头方向赶去。   几人在城中闹出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官府,只可惜官兵根本跟不上他们的速度,一路都只能被远远甩在身后。   沈错看清两人行进的方向,也意识到了什么,心中顿时着急起来。   若是被花弄影上了船,事情就真的没那么容易了结了。   沈错内力深厚,原是想消耗两人。但花弄影显然不是什么都没思考就敢在她面前绑架胭脂。   不仅与霍鸣雄合作无间,这一路的撤退也是极其有章法套路,让沈错有力无处发泄。   眼见着沈错又即将追上两人,花弄影突然手臂一抖,将胭脂小小的身躯向前抛去。   沈错心脏骤停,内力催动,毫不犹豫便要朝胭脂的方向扑去。   但霍鸣雄料定了她的路线,瞬间便挡住了她的去路。   沈错心系胭脂,不愿与霍鸣雄缠斗,霍鸣雄则一直在利用她的这种想法,几次三番将她拖住。   这种手段两人已用了不止一次,沈错却每次都只能中招。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她根本不容许出现任何让胭脂受伤的可能。   “混账!”   沈错全身的注意都在胭脂身上,因而只能本能地应对霍鸣雄的进攻。   她本想以内力逼退对方,可霍鸣雄自沈云破那时起便与天明教交手,这些年为了寻找沈云破恢复武功,又专门研究了天明教的武功路数,并不接招。   内力上虽难与沈错匹敌,但在经验上他更胜沈错数倍。   他并不像沈错所叫的大笨牛。正相反,在打斗上他有着十分可怕的天分与直觉。   这二十年他并未在虚度光阴,反而因为内力无法精进而钻研了更多打斗的技巧,而这对沈错来说正是最棘手的敌人。   每一次,他都能精确地避开要害,即便实在避无可避,他也总有办法将伤害降到最低。   两人缠斗不下,花弄影也终于将胭脂重新接回了怀中。   沈错一边松了口气,一边见花弄影又飞出数丈,心中越发着急。   “你们究竟有想怎么样?如果只是为了拖住我,让我无法去救柳容止,又何必这般折腾胭脂!”   霍鸣雄与沈错打斗了许久,虽说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但身上也已伤痕累累。   如果认真比武,他恐怕根本坚持不了那么久,只不过沈错的注意有一大半都在胭脂身上,又是心神大乱,这才让他得了空档。   “看来你真的很在乎那小女娃。”   两人本都不是多话的人,但沈错此时已找不到更好的方法,罕有地选择话语交涉。   而霍鸣雄的目的更加明确,那就是缠住沈错,自然不介意接腔。   沈错目中因愤怒已经赤红一片:“知道了还不把她还给我?你以为今天做了这些事,我将来会放过你吗?”   霍鸣雄哈哈一笑:“能有机会和你过招,我也不亏!”   沈错且追且战,且战且谈:“不准再折腾胭脂,我不管柳容止便是。”   “你对母亲倒是绝情,我又如何相信你?”   “她的生死本就不关我的事!”   沈错此话虽然半真半假,但若是真将柳容止与胭脂放在她面前要她选择,她大概不会有丝毫犹豫就选择胭脂。   “可惜我们盟主疑心甚重,比起承诺,她更喜欢完全自己掌控,只能委屈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霍鸣雄话音刚落,沈错便看到了码头上停着一艘小型的快船。   与一般货船与客船不同,这种快船船身较为狭窄,载重不高,速度却极快。   由于实在太过混乱,严州城中的官兵严重不足,就连常驻于码头附近的漕运兵也被抽调出来维持秩序。因而竟没人发现,这艘快船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第132章   朝廷希望禁武这件事众所周知, 只是当初柳家自己便是凭借了不少江湖力量,复国以后也与武林人士多有合作,故而直到今日也不曾真正严令禁止侠武之辈。   但只从今日的事件就能看出, 对朝廷来说, 禁武这事不禁势在必行, 而且迫在眉睫。   只凭借沈错、花弄影以及霍鸣雄三人便将整个严州城弄得一塌糊涂, 混乱不堪,如果是一帮这样的人, 无疑是个巨大的隐患。   熬过了与世家的斗争,朝廷的矛盾对象早已在逐渐转移。   规划收编虽是上策, 但武林中人多鼓吹自由,无视王法,其难度可想而知。   就像沈错,她其实心中与大部分人一样明白这一点。   甚至本身就是皇室出身,拥有着郡主的头衔以及四品的官职。   可从小生活的环境让她根本无法忍受这种束缚,宁愿在民间过自由的生活。   就像今日这样的状况,比起考虑自身的行为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给他人以及朝廷造成什么困扰, 她更在意胭脂的安危。   尽量不伤人已经是她的极限, 至于其他的事, 她根本懒得再考虑。   至于花弄影等人, 自然更不会将炎朝律法放在眼中。   大炎虽有精兵强将, 但要抓住他们这样的高手, 还得与那些所谓的正派武林人士合作才不至于大动干戈。   可正派武林亦有自己的利益考虑, 尽不尽心就是另一说了。   沈错被霍鸣雄纠缠分身乏术, 眼见着花弄影越来越靠近码头, 身形突然一顿,竟直直从空中向下跌落。   霍鸣雄原是以为她要落地另寻路线,立时调整身形打算追上,然而他很快察觉到了不对。   沈错先前因愤怒而外放的内力此时尽数收敛,他甚至无法从沈错身上感觉到内力的存在。   事出反常必有妖,霍鸣雄经验老道,本能便要抽身躲避,想要拉开距离先以不变应万变。   然而就在他想移动身形之时,一股巨大的引力突然从沈错身上传来,等他运功再想退时,沈错带着凌厉掌风的手已经当胸拍来。   与之前在有准备的情况下接招完全不同,霍鸣雄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深厚的内力直穿心肺,口中顿时喷出一口鲜血。   幸而他内力不俗,反应也够快,及时护住了心脉,否则这一击便足以将他毙命。   沈错将他击飞,也没看他是死是活,飞身继续追击花弄影。   她方才所行之事可谓兵行险着,然而一想到胭脂会被带走,她也实在无法顾虑太多。   自三年前起,她的内力运行方向便发生了逆转。一般来说,经脉逆流乃是习武之人的大忌,轻则经脉尽毁,重则命丧黄泉。   但沈错当时除了内心悲愤以外没有感觉到任何身体上的不适,甚至之后内力的增长进一步加快了。   她按以往的方式运行心法没出现任何问题,沈错也就没再搭理这件事。   可就在方才,当她心急如焚,愤怒到了极点之时,体内的真气的运行再次发生了变化。   这就是为什么她会从空中跌落。   沈错心中愤怒,头脑却异常清醒,那一刻竟没感到丝毫的慌张。   反而突然福至心灵,有如神助,悟出了一个新的招式。   习武之徒上一日千里,远超他人的可以叫做有天赋,然而真正能称得上武学奇才的还是得看悟性。   悟性不止是对现有所学武功的理解与深化,更是开创自己的招式甚至是心法。   沈云破为人恐惧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她对武学的本质有着恐怖的理解。   对于他人穷举一派几代之力都无法深刻理解的心法,她只是看过几眼便能举一反三。   为人量身定做一门武功,对她来说仿佛是件信手拈来的事。   过了二十多年,早已没有人知晓她的底细,故而当初朝廷不仅覆灭了天明教,甚至生擒了沈云破之事震惊了整个武林。   沈错虽也天赋异禀,但以她先前的表现来看,与沈云破仍然有着不小的差距。   沈错也一直觉得沈云破望尘莫及,然而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姑姑的背影。   天罡真气敢有别于一般内力的最大原因便是它能放出体外,但光有放出并不足以产生质的改变。   在体内真气再次逆流的瞬间,沈错从中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   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她立即明白了该如何利用这股力量。   在真刀真剑的打斗之中对自身所习心法产生新的理解,这种事并不罕见。   但像沈错这般突然悟出了新的招式,甚至立即使用来克敌制胜的情况也实在不多。   若非情况紧急,她也不想使用这种还未经过任何验证的招式,可情势逼人,胭脂眼见着就要被花弄影带上船了。   值得庆幸的是,此次的感悟似乎对她使用内力产生了新的帮助。   体内的真气不仅能自如地改变运转的方向,使用效率也获得了极大的提升。   此时的沈错身轻如燕,比起通常意义上的轻功,她此时看起来更像是在飞翔。   可惜的是,无论她反应有多迅速,紧赶慢赶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花弄影带着胭脂上了船。   快船的启动与大型的货船与客船不同,底下两边船桨在一声令下齐齐划动,船身便如一支离弦的箭一般随着水流的方向向下游飞射而去。   沈错不过比花弄影晚了片刻到达码头,快船便已经离岸十几丈之远。   但沈错并未有片刻停留,甚至在最后一刻冲刺着从码头飞起,犹如一只展翅翱翔的白鹭一般,向着快船飞去。   码头早就乱成一团,但当沈错以如此强势的身姿飞出码头时,还是引起了众多人的围观与惊呼。   轻功到底是轻功,天罡真气虽号称真气,但沈错也毕竟不是真的修道之人,能够飞天遁地,像鸟儿一般一般飞翔。   她的身形只飞出了七八丈之远便开始向下跌落,而船在此时已又向前滑行了数丈,谁都能判断出她不可能追上快船。   花弄影抱着胭脂站在船尾,与沈错遥遥相望。   说实话,对方在极限状态下所施展的轻功已经足以让她惊讶。   她自认做到一口气飞身八丈气势不减,而且还是以如此恐怖的速度进行。   但现在看来也就到此为止了,任沈错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从水面借力飞行。   花弄影面纱之下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催动内力大声道:“少主还是回码头去寻个船再来追我比较好,你放心,我会等着你的。”   她原本的目的便只是拖住沈错,自然不是真的要将她甩得无影无踪,而是要一直将她牵制在视野之内。   可沈错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就在身体即将触碰到水面之时,她竟又再次腾空而起,直直便想着船舷方向飞来。   虽然无论是气势还是速度都与先前不可相提并论,但她落下的地方离船身本就已经不远,这一记落鹞再起足够她飞上船甲板。   便是花弄影此刻也不禁心中一乱,手中顿时朝沈错飞去数枚暗器。   沈错身在空中无法躲避,却是不慌不忙从手中扔出几块木片,击落了大部分暗器,最后甩动袖子将迎面而来的暗器尽数接下。   花弄影看到她手中的木片时终于明白她究竟是如何完成了这一记水上飘,心中从惊愕转为了震撼。   武功再怎么高强也不可能借水的反作用力来施展轻功,这一点就算是沈云破来也一样。   而沈错能够做到并非是她的轻功已经堪比天人,而仅仅是因为她耍了一些小手段。   在到达码头之前她便知道自己已经赶不上,也早已做好了轻功水上追赶的打算。   因而路上顺手便取了一节轻质的木板,于手中掰成片状。   在落到水中之前,她先行扔下木片,而后借助木片在水中的浮力再次飞起。   这个小手段不仅需要准确的判断,更需要胆大心细,身怀绝技。   花弄影即便看破,仍让极为震惊。要知道她最为出众的便是轻功,可别说真拿着不足巴掌大的木片来落脚,便是单纯的思考也绝不会选择这个方式。   因为她做不到。   沈错的轻功虽未堪比天人,却足以称得上出神入化了。   而让花弄影不解的是,如果沈错真有这般轻功,方才的追逐便不应该有这个结果。   她还未想明白这个问题,沈错如鱼鹰一般的身影已经如期而至。   “花弄影!”   沈错大吼一声,眼见着便要出手飞出折扇,花弄影抱着胭脂连退数步,手指恰在了胭脂纤细单薄的颈项之上。   “少主且慢,你该不会忘了这小姑娘还在我手里吧?”   沈错气息一顿,连忙收招,持扇而立,在甲板之上与花弄影对峙着。   “当初我就应该杀了你。”   花弄影轻轻一笑:“您是可以杀了我,可那时你杀了我柳容止也活不了,那也就没有今日之事了。”   “哼,你与我母亲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如此耿耿于怀。”   沈错心中亦有不解,“我姑姑既然已经解脱,你究竟为什么还要置她于死地?”   花弄影轻轻一叹,面露哀愁:“圣女的身体虽然得到了自由,但她的心依旧被束缚着。” 第133章   “不知所谓……”   沈错全然听不懂花弄影的意思, 更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不过有一点她非常明确,不论这两人有什么理由,她都绝不会原谅他们对胭脂所做的事。   “你是不会理解的,不过没关系,我明白就好了。”花弄影挟持着胭脂, 对沈错笑道,“虽然与预期的有所差别,但最后结果没有变化,你便随我一块儿去禹州吧。”   “我看你是真的不怕死。”沈错望着胭脂脸上细小的伤痕, 咬牙切齿地道,“你不会以为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吧?”   花弄影笑望着沈错:“考虑那些还太早了一些。”   “无妄还没回来吗?”   不知为何, 从早上沈错与胭脂出门后柳容止心中就隐隐有了几分不安。   “听说两人会在外面吃午饭,大概不会那么快回来。”   景城早上是看着沈错出去的, 两人还说了几句话。在发现沈错要出门时,她还惊愕了一下。   从她到严州以后,就没见沈错出过门, 今天不知道吹的什么风,这么不爱出门的人竟要出去逛街。   柳容止点了点头,想了想“景城,你知道无妄最近有与什么人比较亲密吗?”   “与什么人亲密?「景城不解地望着她,」您是指什么方面?”   柳容止先前虽思考了景城这个可能性,但经过两日观察便知晓这个可能性很小。   沈错对景城依然不假辞色, 两人不超过三句话便能斗起嘴来,着实不像是能让沈错烦恼到来询问她意见的人。   比起景城, 不如再想想无妄身边还有哪些亲近之人。   “就是无妄最近有没有与年龄相近的姑娘关系特别好?”   “嗯……”   景城这几日能够感觉到柳容止在思考什么事, 而且还是事关沈错的。   只是柳容止的态度让她完全猜测不出, 柳容止在担心什么。   “与表姐年龄相近的大多都应该成亲了吧?我能想到的只有闻大人那几位……怎么了,您是想到了什么吗?”   “嗯……没什么……”柳容止不是没想过闻识等人的可能,但又觉得不像。   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到,“我只是担心闻识等人都不在她身边后,她没个人作伴。”   景城看柳容止担忧的脸色,无奈摇头道:“姑姑,你这是关心则乱。表姐她哪儿会没人作伴,胭脂那小姑娘不天天在她身边伺候着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胭脂年纪尚小……”   柳容止说到一半却是愣了,当初刚见胭脂时,对方确实还小,但如今也有及笄之年了。   景城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定下了婚事,胭脂又怎么能算年纪小呢?   “我记得无妄是和胭脂一起出去的?”   “是啊,她还能带谁?不是我说表姐,她那性子除了闻大人几个与她一块儿长大的以外,也就胭脂这小姑娘顾得过来了。我看没胭脂天天捧着她顺着她,她早就被气死了。”   柳容止朦胧的双眼微微睁大了几分,脸上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竟是胭脂?”   景城不知她在想什么,自然地接口道:“自然是胭脂,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看这小胭脂委实是个人才。若非她是表姐中意的人,我真想将她收为己用。”   柳容止嘴角显出一丝笑意,点头道:“不错不错,她才是无妄中意的人。”   柳容止豁然开朗,再回头想想反倒奇怪自己先前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   确实应该是胭脂,不管从哪些方面来看,都是胭脂的可能性最大。   而且除了两人的年纪差得多了一些以外,胭脂对无妄来说也是最好的人选。   这孩子既聪慧又凡事为无妄着想,如今年纪尚小便能将无妄照顾得如此妥帖,待再成熟一些定然更加周到。   若是胭脂在无妄身边,她也不用怕无妄将来冲动行事,惹出祸端了。   景城见柳容止这几日眉宇间的愁容一扫而过,心中十分讶异。   不过事关沈错的事,柳容止没打算说,她也就没打算问了。   只要姑姑能开心起来,不管原因是什么都没关系。   景城正自欣慰,却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随行锦衣卫的声音。   以两人的身份,自然不可能什么准备都不做就住在沈错这里。   除了一路随行的锦衣卫轮流守夜以外,住宅周边还经常有官兵巡逻。   “姑姑,我先出去看看。”   柳容止多日以来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不过当听到锦衣卫有事禀报时,从早上开始的那份不安也随之扩大。   “嗯,你去吧。”   景城一出门便看到一名锦衣卫校尉低头站在门边,低声问道:“飞玄,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劫持了胭脂,郡主正在追击,大半个严州城都陷入了混乱。”   名叫飞玄的校尉正是当初胭脂遇到的镇抚使,这次景城与柳容止的安全由他全权负责。   他将今日之事详略得当地向景城一一汇报,景城听后脸上已没了血色。   “沈错现在何处?”   “据说追着上了一搜快船,看方向是往禹州去了,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景城凝神思考了片刻,对飞玄道:“你现在就去州府,问知府要一队官兵。从现在起加强巡逻和守卫,在沈错回来之前不准休息。”   她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关键,然而在飞玄领命之前,房内却传出了柳容止的声音。   “不,你让锦衣卫去帮知府维持城内的秩序。”   “姑姑!”   景城回头一看,之间柳容止正推着轮椅行进到门边。   “如今城中混乱,府衙兵力不足,不能再抽调他们的人手。飞玄去借兵,在此之前你们都先去帮知府维持秩序。”   “可是——”   “景城,派兵加强这里的守备不过是多此一举。你问飞玄,那劫持胭脂的人武功如何。”   景城看向飞玄,飞玄低头惭愧道:“我等不及万一,百姓更是以为天人斗法,着实不是人力能及。”   飞玄乃乾正派出身,武功相较于一般锦衣卫已算出挑,然而连他都这样说,可见对方是真的难以应付。   “以无妄的武功都拿他们无可奈何,即便知道他们的目标是我,用再多的护卫都无济于事,不如让飞玄他们去做点更有意义的事。”   “姑姑,您怎么说得像是放弃了一般?这帮贼人就算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可能在白□□动,表姐武功高强,只要在入夜之前赶回来,您就安全了。”   柳容止叹了口气:“如果对方的目标不是我,这样便是浪费兵力,如果对方的目标是我,那就只能寄希望无妄能尽快赶回来,你们留在这里又有何用?”   柳容止说着顿了一顿,指尖敲了敲坐下的轮椅:“再说了,光靠他人又怎么能保护自己的安全?”   景城呼吸一滞。   柳容止看向她,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景城,别忘了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你现在就启程与锦衣卫一块儿去衙门坐镇,至于我……让沈丙留下就可以了。”   “姑姑,至少让我陪着你。”   “你陪着我又有什么用?去做你该做的事。”柳容止态度坚决,“现在摆在你眼前的事实是百姓正在受苦,而那些可能针对我的危险仍只是猜测,如何选择不用我多说了吧?”   “姑姑……”   “而且,反倒是把人都撤了,唱出空城计,对方可能还不敢贸然行动呢。”   这番话自然只是安慰景城的,但柳容止有着绝对的权威,就算景城心中不愿,也只能听命。   “你让无妄的那些掌柜也先回去,现在城中混乱,他们肯定想回家中看看。”   景城知道她是不想连累无辜,眼眶已然发红:“姑姑,您何必如此?”   “不是我何必如此,是我必须如此。白严对朝廷和百姓来说都是隐患,云破也一定不希望他再继续为害百姓。”   柳容止抬头望向远处渐渐开始聚集阴云的天空,轻声道:“今夜,怕是要下雨了。”   解语匆匆回到房间,一开门便看到沈云破坐在窗边,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出神。   “教主,公主带着锦衣卫离开了。”   沈云破仍望着窗外,点头道:“我知道,他们去衙门了。”   “可长公主还在杂货铺。”   沈云破微微一笑:“是她会做的选择,只是不知道她留了什么底牌。”   “您是说长公主做好打算独自面对白严吗?”   “她没有选择,从白云山庄近期的行为来看,他们的行动已经越来越疯狂。   白严已经意识到我哥哥的那个愿望有多不切实际,所以现在选择了更为实际且可行的行动。”   沈云破说到此处终于转头看向了解语,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悲哀的神色:“解语,我们这些人心中都有执念。容止、弄影、白严、沈铮……   包括我,我们都被那些往事束缚着。豁达二字说来容易,可人有七情六欲,注定逃不过人生七苦。   所以我希望至少你们这些晚辈不要再延续我们这代人的悲愿。” 第134章   白林秋被叫到柳容止身前, 大概是见气氛不对,有些紧张地问道:“长公主,您找我有什么事?”   “不用紧张,你先坐下。”柳容止对着她安抚地笑了笑,“严州城发生了大骚动,现在外面一片混乱。无妄恰好不在家,保险起见,希望你这段时间能与我待在一起,这样锦衣卫也能集中进行保护。”   “骚动?发生了什么事?”白林秋看起来十分惊讶,“还有我刚才来的时候看到春桃等人离开……”   柳容止叹了口气:“是几个武林人士引发的骚动,春桃他们担心家里人,我便让他们回家看看。”   白林秋似有所觉,语调微微下沉了一些:“那现在……”   柳容止笑着点了点头:“没错,如今这里只有我与你二人。不过你放心,暗中有人保护我们,你安心待在我身边即可。”   白林秋为愣后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林秋全凭长公主做主。”   柳容止歉疚道:“委屈白姑娘了。”   “怎么会,长公主对林秋如此上心,是林秋的福分。”   柳容止似乎对她的态度很满意, 惋惜道:“以白姑娘的教养与心性,本不该落得有如此境地。”   白林秋面露微愁, 低眉顺目的模样看起来楚楚可怜:“长公主过誉了,我乃罪人之女,命运从出生起就已经注定。”   柳容止看起来颇为赞同:“出生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人的一生,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至少你比我勇敢,知道要去改变。”   “长公主……”   白林秋眼中含泪, 面露感动。二人似是聊得颇为投机, 不知不觉日头渐渐偏西。   就在沈丙为二人送来了晚餐时, 白林秋起身含蓄地表达了更衣之急。   “嗯,你去吧。”   看着白林秋出门,做小厮打扮的沈丙低声道:“长公主,您不是说……”   “没事,她会回来的。”柳容止闭着双眼,神情异常平静,“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手,办好我交代的事后就离开吧。”   沈丙微有动容:“长公主,其实您不必亲自实行这件事……”   “我不亲自来做,又让谁来做呢?换成别人或许就不止是一条性命那么简单,更何况也拖不住白严。”   “可您是长公主——”   “啊,我是长公主,也曾以为自己权倾天下,无比尊贵。他人就该为我舍身赴死,以命相搏。”   柳容止语调轻缓,仿佛是在说一件十分轻松的事,“可云破其实早就告诉我过,人的性命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如果说我过去还能有一些作为的话,现在也完全有人能够替代我了。   我虽有不少遗憾,但已经没有牵挂,这是我必须要了结的最后一件事。”   沈丙听后默然无语,最后只能拱手道:“我会把这些话转告给少主的。”   柳容止终是抬头轻轻瞟了沈丙一眼:“你也是在云破的教导下长大的吗?”   “教主将教中所有孤儿都当自己的孩子一般,我虽非教主亲自教导,但她对教众们的教诲我永不会忘。”   柳容止面露欣羡:“真好啊……”   沈丙不知她所谓的「真好」是指哪一方面,但他听到了一声隐约的哨声。   他对这种哨声十分熟悉,因为天明教就是用这种一般人无法听到的哨子来传递暗号的。   教中只有少数人能彻底听清,譬如沈丁,而他即便是经过了训练也只是能勉强感觉到。   “长公主!”   “你走吧……”   沈丙没有犹豫,立即飞奔出门,旋身飞上屋顶,几个腾挪后身影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太阳已经彻底西沉,由于白日的骚动,知府果断地采取了宵禁措施,只是刚刚入夜,街上便不再有行人。   原本热热闹闹的居民区今夜异常安静,除了仍旧亮着的灯火以外,寂静得仿佛无人居住。   白林秋不一会儿便回到了房间,桌上的饭菜还没动过,柳容止似是在等她。   白林秋望着她目光朦胧的双眼,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殷勤道:“长公主,您行动不便,我来服侍您吃饭吧。”   “那太麻烦白姑娘了。”   “不麻烦的,不过举手之劳。”   柳容止这才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白林秋坐到柳容止身边,一边为她介绍菜品一边为她夹菜:“鱼肉还请小心一些,我尽量把刺剔出来了,但不知道有没有弄干净。”   “白姑娘费心了。”柳容止说着吃下了一口鱼肉,点头道,“味道不错,你也尝一尝。”   “是……”   两人之间可谓其乐融融,柳容止似有所感,叹道:“如果无妄自小在我身边长大,如果她不那么恨我,是不是也会像这样孝顺我呢?”   “阿错只是性子别扭而已,她愿意让您住在这里,便是她看重您的象征。”   “白姑娘似乎很了解无妄。”   白林秋微微一笑:“只是阿错脾气耿直,便是别扭也叫人一眼看出端倪罢了。”   柳容止面露担忧:“她这般单纯,倒是容易叫人钻了空子。”   “有长公主您在,没有歹人敢陷害阿错的。”   柳容止摇了摇头,放下了筷子:“可……我怕是活不过今晚了,对不对,白姑娘?”   白林秋手中动作微顿,笑道:“长公主何出此言?您不是说有人在暗中保护我们吗?您不会有事的。”   “无妄不在,不管有多少人保护我,对你父亲来说都易如反掌。   所以我已经让人都撤退了,如今这幢宅邸以及周边在内就只有我们二人。”   白林秋听到此处,脸上的笑容终于慢慢散去。她放下碗筷,语气不在温和柔软,平淡而冷静。   “您为何要留下我呢?”   “毕竟来的是你父亲,我总要让你们父女见上一面。”   “长公主有心了。”   “哪里,白姑娘才是真的有心了。”柳容止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轮椅的扶手,语调缓慢地道,“有孕在身的情况下孤身潜伏到无妄的身边,我真的不知该说你大胆还是该说你真的十分相信无妄。”   “您为何会怀疑我?为何会觉得我都做到了这种地步,却只是为了潜伏?   在阿错身边我可没有机会向外传递讯息,你为何觉得我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只为无所作为?”   “呵,因为你从一开始的目的便不是为了给白严他们传递消息。”   柳容止的目光轻轻落到了白林秋的小腹上,“他人或许会被你的谎言欺骗,但我不会。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最拙劣的模仿,而你想要模仿的对象此刻就在你面前。”   白林秋下意识地捂住了小腹,脸色也微微发白。   “沈铮一事无成,他一定一直在怪云破没有给他种下先天一炁,对不对?”   白林秋沉默不语,柳容止继续道:“要给孩子种植先天一炁的条件十分苛刻,必须是在孩子出生一刻钟之内,必须要由孩子的父母或者父母的亲兄弟姐妹来执行,且种先天一炁之人必须天罡真气大成……我说的可对?”   白林秋露出了一个冷笑,不再装模作样:“您说的都对,不愧是曾经骗过沈教主的人,看来我还得向您好好取经才是。”   柳容止轻笑出声:“不管你如何取经,恐怕都做不到这些。云破爱我,无妄喜欢的可不是你。”   白林秋的脸色更差了几分:“沈教主确实爱你,可她如今又在哪里?阿错虽不开窍了些,不过她向来心软,只要没有你捣乱,我就不信无法掌控她。”   对于白林秋的自信,柳容止只是轻笑了一声:“所以你如今是为了除去我才给你父亲发送讯号,还是当初来无妄身边便是你父亲的意思?”   对于这个问题,白林秋并未回答,反倒是门外传来了一阵笑声。   “柳容止,你如今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两人齐齐转头看向门口,指尖一个身形高大,白发白须的中年男子大步走进门来。   “父亲!”   白林秋正要站起身,却突然感觉到背脊被一支硬物顶住了。   “别动,火器可不长眼。”柳容止手中握着一把不过比巴掌大上一些的□□,枪口正对着白林秋的腰部。   她警告完白林秋后才转头看向白严,像是重遇老朋友一般寒暄道,“多年不见,白庄主别来无恙?”   白严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却没有一丝对女儿的担忧,哈哈笑道:“我还能不好到哪里去?倒是长公主这番悲惨的模样倒有些像老夫了。”   与柳容止不同,白严从出生起便长了一头白发,因而被人视作妖异之相。   柳容止眉宇间露出一丝厌恶:“只有这个,我一点儿也不想听人这样说。”   白严冷笑道:“这一点我也一样,所以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你不会以为拿林秋当人质,自己就能逃过一劫吧?”   “如果是这样,我就不会独自在这等你了。不瞒你说,我从未想过今日能够活下来。”   柳容止一手端着□□,另一手轻轻抚摸着轮椅的扶手,“你或许不在乎你女儿,可你女儿腹中的这个孩子可是沈云砚最后的希望了。你不会也不管吧?”   白林秋脸色泛白,白严只是看了她一眼,冷哼道:“只要铮儿还在,孩子要多少有多少。”   “可那些孩子,身上没有你的血,不是吗?”柳容止厌恶的神情之中显露出一丝刻意的同情怜悯,“真可怜啊白严,你对沈云砚痴心一片,在他死后仍然这般执着,可结果又怎么样呢?”   白严从容的面色终于露出了一丝破绽:“死到临头还那么多话。”   柳容止笑道:“对我这样的废人来说死才是解脱,但我不会死于你之手。   宅邸周围都埋下了□□,我的轮椅之下也有几十斤的□□。   只要我轻轻动下手指,谁都别想从这间房子里出去。” 第135章   在沈宅四周埋下火・药这件事自然不可能是在这短短的半日内一蹴而就的, 从柳容止到达严州那一日起,便一直在为此做准备。   柳容止知道白严的目标是自己,也只有自己。如果待在炎京, 他顾虑或许确实会多一些, 但若真做好鱼死网破的打算, 反倒还会将火引到皇宫里去。   她此次南下一是为了坐镇江南协助闻识, 二是为了引开白严的注意,并且与他做个了结。   有沈错在, 她的安全自然能很大程度上得到保证。可沈错只有一人, 她不得不考虑女儿不在时自己要如何应对。   火器早在五十多年前便已有了雏形, 而炎朝能够复国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早早地建立了火器营。   只是这支火器营一开始的时候完全是靠天明教支持的,直到后来才慢慢开始自己研制。   而事实上,直到天明教正式被朝廷除名之时, 朝廷火器营的装备仍比不上天明教最先进的火器。   只不过沈云破一早便将火器、炸・药以及玄铁炮都埋在了山中, 如今只有少数人知道方位, 能够进入的人更是只有沈云破与沈错。   也就是说, 如今只有朝廷才掌握着火器的制作方式, 也只有朝廷能够制备威力巨大的炸・药——除了沈错上次弄出来的那一些。   柳容止为了保住沈错, 并未公开燕山那场爆炸是由火・药引起的, 剩下未失效的火・药也进了她的私库。   她从那时便在谋划要如何有效使用这些东西, 毕竟就算她是长公主也不可能一次性获得那么多火・药。   这次来严州之前她先回了一趟京城,为的就是把这些□□带过来。   火器是朝廷唯一能够对抗武林高手的武器, 她当然会好好利用。   至于沈错,在第一天见到柳容止与她私谈时便知晓了这件事,也默许了她的做法, 唯一的条件就是不能伤到她的人。   这也就是沈错毫不犹豫就追上了花弄影等人的原因, 不管柳容止最终能做到什么地步, 起码她是有准备的。   白严神色不定地望着她,而后目光转到了白林秋身上。   “我不知这件事。”   白林秋的脸色亦是苍白,后背不仅被顶着一把火器,那轮椅之下还有几十公斤的火・药,若是柳容止发起疯了,她第一个跑不掉。   “连你都没有察觉到,你女儿又怎么会知道?现在跑的话或许还来得及,若是外头先发生爆・炸,一切可都迟了。”   白严眉心跳动,面上渐渐显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神情:“柳容止,你以为我会信了你的鬼话吗?故意撤退守卫唱空城计,如今又想恐吓我,你以为我白严是被吓大的?今日我便是舍了这个女儿,我也一定要你狗命。”   他言语激烈,身形却一动未动,目光紧盯着柳容止放在扶手上的手指。   柳容止轻笑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愿意冒险便来试一试,若不愿冒险也可叫你手下来杀我。不过我话说在前头,离约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正说话间,外头悬挂着的廊灯突然明灭了一下。   “奇怪,怎么说着就到时间了呢。”柳容止抬高了火器的枪管,突然开始倒数道,“十、九、八……”   几乎就是在倒数的瞬间,白严便面目紧张地开始飞身后退,白林秋也在管不得身后被抢所指,使出所有内力朝门外跑去。   柳容止「咯咯」笑了一声,扣动了手中的火器,一声枪响之后,白林秋便应声倒地。   虽然在最后时刻躲过了要害,但她肩头仍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枪,顿时血流如注。   “唉,多年不用生疏了。”柳容止看起来颇为遗憾,眼中毫无感情地望着摔倒在地的白林秋,“不过没关系,只不过是让你多痛苦一会儿而已。怪就怪你心怀鬼胎……   哦,身也怀着鬼胎,今日便与你父亲一起随我下无间地狱吧。”   白林秋倒在地上痛苦地□□着,飞退的白严却在这时又反身折回,冲向柳容止。   比他身形更快而来的是两枚暗器与一身怒吼:“柳容止,你竟敢骗我!”   爆炸并未发生,白严自是以为柳容止在骗他,立即折身而返。   然而这也在柳容止的预料之内,指尖一动,扶手之中便探出了一面精钢所制的挡板,将冲着她前额以及心口的暗器尽数挡下。   白严向来精明狡诈,唯有在面对她是会因愤怒与嫉妒丧失理性。   但即便如此,白严依然谨慎小心,这也就是柳容止故意刺激他,欺骗他的原因。   她必须要激怒白严,让他尽量靠近自己,否则以他的武功。   无论是外面布下的火・药还是她身下的□□都不至于置他于死地。   而出手前先掷暗器是白严一直以来的习惯,无论对手武功高低,他都会这样做。   可知道是一回事,想挡下是另一回事,便是柳容止全手全脚之时也不一定能够躲得开白严的暗器。   为了抓住这唯一的一次机会,她训练了几百上千次,对轮椅进行了诸多改良。   方才她看起来是在从容应对,但直到看到暗器穿透钢板离自己只有咫尺之距时,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成功了……   被她这样的残废几次三番地欺骗逃脱,以白严的心性这一次定然会亲手杀死她。只要白严再靠近一点点,她就可以按下那个按钮。   为了不错过瞬间的机会,她座下的这个移动炸・药是即时启动的。   除了景城以外,谁都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无比笨重的轮椅本身竟是如此危险的一件东西。   在即将按下手指的前一瞬,柳容止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沈云破的脸。   就算她相信轮回,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遇到云破。因为云破一定会入善道,而她只能坠入恶道。   柳容止脑中浮现这个念头只是转瞬之间,白严已经身形如风,带着强大气劲飞身到了她的面前。   “柳容止,纳命来。”   柳容止却是从容微笑,指尖轻动。   “这还真不像是你的作风。”就在她的指尖即将使用上力时,手肘之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麻意,整个手臂竟一时无法动弹。   然而,在柳容止震惊纳罕之前,一道让她无比熟悉、无比怀念的声音幽幽地在房中响起,“你不是说,只有留着性命才会有希望吗?”   比柳容止更加惊骇的还是白严,在他即将抓到柳容止时,一道鬼魅的白影突然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白严,还记得我吗?”   白严又如何可能忘了她?   这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曾像妹妹一般对待的女人,也是他如今最大的仇人。   比起对柳容止纯粹的仇恨,对沈云破他有着更大的怨恨。   可他此时根本无暇发泄自己的怒火,疯狂催动内力飞身大退才恰恰避过了沈云破伸出的手。   当初最后一次交手给白严留下了深重的阴影,他原以为沈云破的武功与沈云砚在伯仲之间。   然而直到自己亲自交手才深刻知晓沈云砚对这个妹妹是如何从爱护转为嫉妒,直至最后陷入疯狂的。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就是存在这天生的差距,就算是同父同母的兄妹之间,也有着无法逾越的横沟。   沈云砚并非庸才,然而只在武学一途上,沈云破让他望尘莫及。   白严这些年苦练武功,甚至不惜走捷径,可沈云破这乍一出现仍然叫他本能地心生恐惧——   他甚至没看清沈云破是如何出现,又是从哪里出现的。   这个房间就这么大,她又能躲藏在何处,而且完全隐匿了气息呢?   “看来你没忘记我,既然如此,又为何忘记曾经对我发下的誓言呢?”   沈云破并未追击,负手而立在柳容止身前,望着退到门边的白严叹息道,“还是说,你觉得我「死」了就可以不用遵守那个誓言了?”   白严望着沈云破,毫不犹豫地打了一个唿哨。他在一瞬间便判断出自己不是沈云破的对手,因而打算将派遣埋伏在外面的手下招进来。   方才他忌惮柳容止所谓的火・药,但如今沈云破在此,柳容止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引燃火・药的。   沈云破虽然武功高强,但她毕竟只有一人,只要拖住她,想要柳容止的命也大有可为。   可预想中的支援并未到来,沈云破望着他冷声道:“你不会觉得我此刻才来,什么事都没做吧?”   这番话自然意味着他那些手下已然全军覆没,可事实上,从他进入宅邸到现在也不过一炷香,还没到他与手下定时联络的时间。   “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也会这般偷鸡摸狗地行事。”   白严说得咬牙切齿,心下已在盘算如何撤退。在上次刺杀柳容止之前,白严对沈云破是否还活着这件事并未下定论。   但在看到柳容止的形容以及刺杀时沈云破并未出现这件事,他开始逐渐相信沈云破的死讯。   沈云破已经死去,这是他刺杀柳容止的底气。不仅是杀柳容止,他还要全身而退。   可当沈云破出现,他的目标立即发生了改变。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这次可以不惜代价——   包括自己的性命来杀掉柳容止,因为这很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   只是沈云破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又是以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毁掉了他筹谋已久的计划。   沈云破看出了他的意图,抬手在空中一挥,白严身后的门竟犹如受到了感应一般应声而关。   “你违背誓言之时便该想到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这一次我不会像上次那样心软了。” 第136章   房门骤然关上的同时, 白严也感觉到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向了沈云破。   他所习的亦是《玄上无净天罡经》,虽未达到沈云破的境界,但也算是研习得最精深的那一批高手, 在感觉到这股力量的瞬间, 便已神情大变,一边疯狂催动内力,一边毫不吝啬地朝沈云破射出暗器。   天罡经对习武之人来说都太过高深,大多数天明教众都只停留在第一层, 历史上, 只有沈家直系以及少数长老到达了放出真气的第二层。   至于收放自如的第三层, 至今只有创立天明教的那位沈氏祖先达成过。   他因此被传得神乎其神,多有认为他最后羽化登仙的。   沈云破与沈云砚即便是在沈氏一族里也算是天赋异禀的存在, 两人于二十多年前便已到达第二层真气放出的境界。   尤其是沈云破,十五岁初出江湖便令人闻风丧胆。白严当初随侍沈云砚左右, 因而对兄妹俩的武功进度了如指掌。   沈云破在十五岁时便已能够在他人体内植入天罡真气, 两人最后一次交手时, 沈云破更是已经不用接触便能自如地释放真气。   白严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寻找各种方式来提高境界, 几年前在将白云山庄交给沈铮打理之后更是闭关修炼, 终于突破了第二层。   可凡人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跟上天才的脚步, 沈云破竟不是何时到达了第三重境界。   第三重境界于真气上为收放自如,于外表现则更为玄妙,教史称第一任教主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破!”   沈云破面对迎面飞来的暗器不闪不躲, 只是口中轻喝一声,空中的暗器来速骤减,离她几尺之远时便纷纷坠落在地。   习武之人打斗之时往往为发泄内劲而有呼喝之声, 有经验者身体早已养成习惯, 自然而然便知何时该发泄内劲以免伤到自己。   但刚刚开始练武的新手往往不知发泄内劲的作用, 故而许多功法会将口诀结合入招式,刚开始练武的人便一边出招一边唱名,以此来养成身体的习惯。   至于在真正的打斗之中,武林中人也各有不同的习惯。   除了真正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以外,只有武力相差过于悬殊的前辈指导后辈时,才会唱名以示公平。   然而沈云破此刻既非为了发泄内劲的呼喝,更不是为指导后辈唱名,而是在使用玄门理念印、罡、诀、法器之中的诀字「施法」。   天明教以玄门思想为本,创教之初教众均做道人打扮。   据教中只有少数人能够阅读的秘典所记,口诀原是做故弄玄虚之用。   然而在行使的过程中发现,口诀确实能让人注意更集中,运行真气更加流畅,后便逐渐完善延续了下来。   这是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由来,而白严今日总算是亲眼所见。   沈云破并非有言灵之能,光凭一个「破」字便让暗器听话坠落,而是她在喊出「破」的同时释放出了真气,阻挡了暗器的行进。   两人短短几息之间便已明来暗往了数个回合,白严只有被动招架之力。   不过堪堪维持住身形不被沈云破动摇而已,瞬间便显出了手忙脚乱的狼狈之态。   柳容止从耳中听到沈云破的声音后,脑中便一片空白。   虽然看得见、分得清朦胧视野中那个熟悉的背影,但整个人犹如坠入梦境之中,以至于对之后种种发展无法做出反应。   在一阵暗器落地声后,她只看到沈云破白色的身影突然从眼前消失,心中一急,下意识叫道:“云破!”   沈云破已然身处白严身前。   房中空间狭窄,沈云破的行动却流畅飘逸,犹如白鹤一般雅致,又如隼鹰一般迅猛,别说以柳容止如今的目力看不清,便是武功堪称一流。   此时全神戒备一心应敌的白严也只能勉强看清沈云破的路线。   沈云破仿佛是突然闪现到他面前一般,一出手便直指要害、毫不留情,颇有一击致命的架势。   白严早已判断出以自己的速度根本无法闪避沈云破的进攻,只能出掌硬接,两人转瞬之间便已走了几十招。   无论是内力的深厚程度,还是对天罡真气的理解与应用都是沈云破更技高一筹,这样招招到肉的比试,一经交手白严更是兵败如山、节节败退。   两人完全没有收敛真气,房中顿时无风起波折,桌椅家具被两人的气劲所带动,纷纷震动得啪啪作响。   柳容止本就有旧疾在身,两人功力远在她之上,即便只是被最边缘的气劲刮到,也足以让她胸口发闷,心血翻涌。   柳容止不曾听到沈云破的回应,只听得两人的打斗,惊喜与担忧交加,又被两人放出的真气一激,「哇」地呕出一口鲜血。   “云破……”   沈云破还活着,光是这一认知便扫光了柳容止先前所有的消极想法以及从容赴死的决心。   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想死了。   沈云破其实并不如表现得那么轻松,一方面是因为白严的武功不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顾虑柳容止。   这般环境之下,她无法完全施展,可故意引白严去别处又无法保证不发生变故。   柳容止撤掉护卫的劣势这时候终于体现了出来,因为她不管武功多高,终归只有一人,分身乏术。   沈云破听到柳容止吐血的声音时,突然加快了招式——   比起将柳容止独自留在这里,尽快制服白严才是上策。   “断!”   白严早已拼尽全力,果然无法跟上沈云破的速度,当胸便中了一拳。   沈云破招式行云流水、身姿翩然如仙,然而她的攻击堪称狠辣,随着这一声低喝,冲拳直入白严心口。   这一掌蕴藏着巨大的内力,不仅震碎了白严的胸骨,还冲散了他用来护住内脏心脉的内力。   白严身形一滞,体内原本疯狂流转的真气陡然一停,随之喷出一口暗血。   沈云破自然不会放过这么明显的机会,接下来的进攻尽数落在了白严身上。   柳容止捂着口鼻,耳中只能听到连续的闷响以及白严的惨叫声。   沈云破除了偶尔轻喝以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而每伴随着她的一句「一字诀」,白严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重。   最终,在房中的张圆桌因不堪白严的冲击而破碎后,白严也无法再继续起身。   两人赤手空拳缠斗,除了白严一开始所出的暗器之外,不见任何利刃。   可两人的衣衫都因被气劲所刮,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白严身上的黑衣更是已被吐出的血水浸透。   白严身上并无明显的外伤,可体内脏器经脉均因沈云破的攻击产生了巨大损伤。   此时他不过只是靠着护心的真气强撑着一口气,没人救助的情况必死无疑。就算华佗再世,也不过是让他苟延残喘而已。   沈云破轻轻地吁了口气,抓着白严的衣襟,单手将他从地上拉扯了起来。   看着曾经最为要好的玩伴如此惨状,沈云破未曾显出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语气冷淡地道:“白严,沈铮在哪里?”   “呵呵,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白严心脉俱断,此时气若游丝,沈云破输送了一些真气进入他体内。   “我哥哥心虽不仁,才却也不低,但沈铮无德无才,你不会以为自己死后他还能有什么作为吧?   我当初放你二人离开是想给你机会改过自新,也为哥哥留下一条血脉。   可惜你不仅执迷不悟,还将沈铮也带上了不归之路。这是我的错误,我对不起那个孩子,也对不起因他而死的人。”   白严面容扭曲,狰狞笑道:“沈云破,事到如今你还如此满嘴仁义道德,真是虚伪至极。   云砚再怎么对不起天下人,再怎么嫉妒你,他总归还是将你当作妹妹的。   可你呢?为了那个女人,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对自己哥哥拔刀相向,你对云砚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之心吗?”   沈云破面色微沉,视线投向了不远处的柳容止,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从未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哥哥权势熏心,有才无德,对天下对百姓来说都不是一个好的君主。   我身为天明教圣女以及她的妹妹,有责任与义务纠正他的错误。   我给过他悬崖勒马、迷途知返的机会,可他与你一样不知悔改,这注定我与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我……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之心,该忏悔的人是他。”   “呵呵、哈哈哈,好一个没有羞愧之心,我竟从未看出你是如此无耻之人。   当初争夺天下的势力当中谁的手中没染过不义之血,谁没杀过无辜的生命?   他们柳家手中便干净么?你却偏偏针对自己的兄长。说来说去还不是你□□熏心,觊觎长嫂美貌,所以才要杀了云砚!”   沈云破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懂我哥哥,他那时眼中只剩下权势,并不爱容止。   他早已看出我对容止的感情,坦言只要我为他驱遣便将容止转赠于我……   也是因为这件事,我才对他彻底失去信心。我那时便知道,他再回不了头。”   沈云砚的急功近利让沈云破与他彻底决裂,后来柳容止引她杀沈云砚不过只是一个□□而已。   就算没有柳容止,只要他的野心仍在不断膨胀,她在不久的将来最终还是会与沈云砚刀剑相向。   沈云破从不曾因这件事憎恨过柳容止,只是当初年少,一时无法接受亲手杀害哥哥的事实,才会避开柳容止。   沈云破将目光重新落到了白严身上:“如今,你和沈铮也踏上了与我哥哥一样的道路,同样的,我会亲手做个了断。   告诉我沈铮在哪里,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否则,你知道我有多少手段可以让你这般生不如死地活着。” 第137章   要想白严招出沈铮的下落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沈云破也并非是想当场问出什么来,见他面带嘲讽也不多言,先出手点了他身上的几个穴道, 将他半死不活地扔回了原地。   “我不着急,你可以再想想。”沈云破说着将目光落到了先后受了枪伤与内伤, 此时已经奄奄一息的白林秋身上,“沈铮说到底也不过是你眼中的一个工具而已,拿他来换你的女儿与外孙岂不更好?”   “云破,不要……”柳容止听出沈云破的意思, 不禁心急如焚,忍着身体的疼痛虚弱道,“白林秋她——”   沈云破走到白林秋身旁, 白林秋似是见到了救星一般,拉着她的衣角道:“沈教主,求您救我……”   沈云破眉目间有几分惋惜,蹲下身先为她点穴止血, 又伸手为她把脉:“你虽身如浮萍、命不由己,但本可不必走到这一步。”   白林秋目中含泪, 哭腔道:“我已知错,求教主怜惜。不论我有多大的过错,腹中的孩子都是无辜的。他亦是沈家血脉,求您救救他。”   “云破,不要信她!”   柳容止自觉对白林秋这种人了如指掌, 此时她所说的话不过是为活命脱口而出的谎言罢了。留下她必然是一个祸害, 斩草又岂能不除根?   沈云破并未理会柳容止的话, 从怀中掏出一瓶药来喂白林秋吃下, 又为她输送了一些真气。   “你动了胎气,我暂时为你护住了心胎,要想保住孩子,你最好乖乖的不要乱动。”   白林秋闻言大喜,强撑着身体便想俯身叩拜。沈云破却阻止了她的动作,伸手将她拦腰抱起。   “但我亦要警告你,我并非心慈手软之人。你父亲的下场你也看到了……”   她平静温和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冰冷与警告,“我只会给人一次机会,你要对我发誓今后会乖乖安分守己。   若是有违誓言我定然追杀你至天涯海角,犹如今日你之所见。”   白林秋想起方才目睹的场景,心中震撼、害怕不已。在她眼中无比强大恐怖的父亲在沈云破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此时沈云破虽面色平静,动作轻柔,但白林秋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寒意,脸色苍白了几分。   “我、我发誓今后一定安分守己,绝不做任何逾矩之事,一心抚养孩子,只愿过平凡平静的生活。”   柳容止听闻此番话语便知沈云破这一回是要放过白林秋,不禁捂着心口连连摇头。   她知道沈云破是如何想的,所谓罪不及子女,就算白林秋腹中的孩子不是沈氏血脉,而白林秋犯下的是杀身之罪,以沈云破的观念也必要等白林秋生产完再处置她。   在柳容止眼中,越是像白林秋这种平日看起来不起眼的小角色,越会在关键时刻影响成败。   以她的性子是绝不会容许这种不稳定因素的存在,更不会还留下孩子这种后患。   她总是会将人性往坏处去想,而沈云破不管遭受了多少次背叛,都依然愿意给人性多一次的机会。   不管过了多少年,沈云破依然是那个沈云破。只是每做出一次这样的选择,她便会在身上多背负一份责任。   很多时候,这份责任会像白严与沈铮所造成的罪孽一般化作沈云破的负担,直至她身死之前都不会结束。   柳容止从不认同沈云破的这种做法,只是两人都未曾因对方改变过。   沈云破听完白林秋的誓言却摇了摇头,一边将她放到榻上一边看向柳容止:“不,你可以生下孩子,但恐怕无法自己抚养。因为你的罪行会得到公正的审判,我相信长公主会保证这一点。”   白林秋神情微变,脸色更加苍白,却不敢祈求更多。沈云破不再理会她,稍一迟疑后便朝着柳容止的所在走来。   柳容止正自忧心沈云破对白林秋的宽容,却发现模糊视野中有一个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危机度过,柳容止终于回过神来,当沈云破即将到达她身前之时,慌乱地抬起手臂,以衣袖掩住了自己的面容。   方才情绪大起大落,柳容止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形容狼狈,无颜面对沈云破。   沈云破并未理会柳容止的反应,一言不发地拉开她的手臂,为她把脉。   “云破……”   柳容止毫无防抗之力,只得低垂着脸极力避开沈云破的目光,声音犹如蚊喃。   “不要说话……”沈云破眉头微皱,仔细为她把完脉后从袖袋中取出一只精致的药瓶扔到柳容止怀中,“吃下去,待会儿不要抵抗,我要运功为你疗伤。”   柳容止眼眶一热,手中紧紧攥着药瓶,哽咽道:“云破,你——”   沈云破轻声叹了口气,出手点了她两处穴位:“不准说话,药吃下去,保持心绪平稳。”   柳容止心中有太多话想说,太多问题想问,一时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依照沈云破的指示吃下了一粒药丸。   沈云破走到她身后,以掌抵背,确定柳容止情绪平稳后才开始慢慢向她体内输送真气。   柳容止感觉到一阵热流从背心缓缓传来,顺着经络流向四肢百骸。   “唔……”   这种感觉并不舒适,柳容止因有内伤在身,多年不曾动用内力,这几年更是因腿疾全身经络血脉阻滞。   因被远强于自身的真气流淌,经脉之中的阻滞虽被冲开,经脉本身受到的冲击却也差点超出了界限。   柳容止感受到蚂钻般的刺痛与火烧般的灼热,唇瓣中难以抑制地漏出了呻・吟。   可惜沈云破并未因此手下留情,依然运转着内力,为她持续输入天罡真气。   当真气由会阳穴流向承扶穴时,柳容止开始因疼痛而忍不住颤抖起来。   沈云破扣紧她的肩背,沉声道:“忍一忍……”   柳容止自然是想忍的,她本就已经狼狈不堪,又哪里愿意再让沈云破看到自己的丑态。   只是身体自发地因疼痛做出反应,根本不是她想要阻止就能停下的。   “云破……”   柳容止面对沈云破时一直都是自卑的,越是自卑她便越是想要用强大的权势、美丽的外表以及强势的手段来武装自己。   因为沈云破在她眼中的实在太过完美,就算只是在表明上,她也想要做到能与沈云破比肩。   现在的沈云破一如她初见时那么叫人惊艳,可她却已经成了又老又丑的残废,光是这份对比的不堪便叫柳容止羞惭至死、无地自容。   房内明明有四人,而且因方才的打斗一片狼藉,此时却寂静无声。   时间似乎过得异常缓慢,真气终于在柳容止体内循环了一周天。   柳容止当初所受的内伤原本便是因为沈云破的天罡真气所致,那股真气一直留在她体内。   此时与沈云破所输入的真气汇合,一同在体内流转。   在天罡真气运行第二周天时,柳容止身上的疼痛已经减轻了许多,呼吸也流畅了许多。   待六个周天以后,原本的灼热已不知在何时变作了温暖的感觉,柳容止只觉得浑身经脉仿佛是在经历了寒冬之后被冬日的暖阳晒过一般舒适。   待柳容止气息平和后,沈云破不再继续输入真气。只是在她收手时,柳容止体内的真气依然在继续运转。   “之后一月每日至少自行运转十周天以上,配以服用滴露丹。”   沈云破刚才与白严打斗都不曾流过一滴汗,此时额头上却出现了一层薄汗。   看着柳容止已然全白的长发,她冰冷的眼神也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   如果柳容止此时能够看清,一定会发现其中的悲哀与叹息。   “云破……”   可柳容止不仅已经半盲,而且此时更是不敢直面沈云破,自然无法发现她的情绪。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算是对你我恩怨的一次了结。今后你我二人互不相欠,望你好自为之。”   沈云破作势似要离开,柳容止情急之下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云破,你、你要去哪里?”   她抬头焦急地望向沈云破,眼中含泪,唇瓣还带着暗红的血迹。   “我去哪里如今已经不再需要你的同意了吧?还是说,你想故技重施再用天明教众威胁我一次?”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   柳容止的一切高傲与执着都在三年前被击得粉碎,即便亲眼看到沈云破还活着,她也问不出为什么,更不敢再做当初一样的事。   她当初会相信沈云破的死讯便是因为两人诀别之时,她确实从沈云破身上感受不到一点儿生的意志。   不论那具尸体是否是沈云破,她的沈云破都在那一刻死去了。   她已经无法承受再杀一次所爱之人的痛苦,也再无法以这具残破之躯来囚禁束缚沈云破。   “只是?”   沈云破低头看向柳容止的脸,柳容止察觉到她的目光,吓得连忙松了手,以袖掩面,低声道:“我只是希望知道你安好。”   沈云破见她如此反应,目光微沉:“你如今才觉得无颜面对我吗?”   柳容止喉中一紧,无法作答,耳中听得沈云破继续道:“你未曾因自己的荒唐之举羞愧,却因容颜迟暮羞惭,柳容止,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柳容止紧咬唇瓣无言以对,只有泪水不停地从眼角滑落。   正如沈云破所说,她从来都是一个肤浅的人,只有靠着权势与美貌才能给她增添些许信心。   沈云破摇了摇头,叹息道:“我们之间最可悲的事,或许就是你从不曾知晓我为何爱你。”   她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若非柳容止这两年习惯了用听力来弥补视力,恐怕便要听不清她所说的话了。 第138章   在柳容止心中, 沈云破会钟情于她只是因为她曾经的伪装。   从一开始,她就在扮演他人,沈云破会爱上她是因为她需要沈云破爱她。   可谎言总有被戳破的一天, 当云破知晓她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假象之时,当云破知道她的野心、她的伪装、她的过错之时, 这份爱一定会消失。   柳容止曾对情爱不屑一顾, 为了达成复国的夙愿,在她眼中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   当意识到沈云破对女性天然的亲近时, 一个大胆的想法便在她心中形成。   与沈云砚深沉阴狠的性格不同, 沈云破天真烂漫,拥有一颗赤子之心。   两人一同行走江湖, 正道人士对两人的评价却是两极分化。   沈云砚被称作心狠手辣, 可沈云破一开始被认为只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女孩。   在去天明教之前柳容止针对兄妹两人做了许多研究,对于沈云破风评的真实程度颇有怀疑。   但在真正与她相处之后,柳容止才知晓沈云破远比外界传言的更加单纯,单纯却不无知。   在见识过她的武功之后, 柳容止彻底下定决心,要引诱她为自己所用。   她要为自己在天明教中寻找一位靠山, 要在沈云砚的强势之中寻找一丝破绽,要为处境危险的柳家创造一个机会,沈云破就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柳容止从小到大罕有失败的经历, 这次也一样。她轻而易举地取得了成功,少女眼中难以掩饰的爱慕与热切叫她心口灼热, 无比喜悦。   她原以为这份喜悦不过是品尝胜利果实时的满足, 然而当惧怕失去沈云破的心情越来越强烈, 当对沈云破发现事实真相这件事越来越恐惧, 当她甚至开始为了沈云破违背父亲的意愿之时, 柳容止才终于发现,原来深陷其中的早已不止有沈云破一人。   她亲手为自己挖下了陷阱。   可是,谎言终究只是谎言,她所做的一切也终有会被发现的一天。   当面具被撕碎,当真相浮出水面,她能够留下沈云破的手段便只剩下了手中的权力。   柳容止品尝过沈云破炽热的爱意,所以更加害怕她的冷淡,害怕这份爱在煎熬之中一点一点被磨损,直至消失殆尽。   她明知道自己越是疯狂,越会磋磨沈云破对自己已经为数不多的感情,却又只能饮鸩止渴,以将她捆绑在身边这种激烈的方式来弥补日渐感觉不到沈云破爱意的缺憾。   她知道自己早已失去了沈云破。   “云破……”   柳容止此时除了呼唤沈云破的名字以外再说不出其他话来,但这呼唤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沈云破看了柳容止良久,突然拉开了她遮挡面容的手臂,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   柳容止被迫仰头面对沈云破的审视,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了沈云破依然年轻的面容。   天罡真气有驻颜之效,沈云破这些年过得又清心寡欲,时间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反观柳容止,如今早已没了那份养尊处优的雍容华贵,眼角的细纹,一头白发以及满面心力交瘁的疲态无不显示着岁月的残酷。   曾经的美人如今不过是一介迟暮的残破之躯,即便她贵过一国的长公主,也有无法更改的现实。   沈云破指尖稍稍用了些力道,让柳容止不得不极力扬起天鹅一般修长纤细的颈项。   柳容止浑身颤栗,虽知沈云破这番行动大抵是为了羞辱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心头颤抖。屈辱自惭的同时,又有一分卑劣的欣喜。   她双眼紧闭,睫毛微颤,泪水便从眼角顺着面颊流下,沾湿了银白的鬓发。   沈云破用指背轻轻擦过她脸上的泪痕,看着柳容止可怜的模样,脸上的冰冷稍稍融化了一些。   她爱柳容止,对于这一点她从不曾否认过。即便是如今,这份感情也没有消失,只是其中掺杂了太多其他的感情,使得它无法再纯粹。   第一眼看到柳容止,沈云破便知道她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在她美貌且柔弱的外表之下,有着比绝大多数人更强大坚韧的内心。   柳家彼时的情况不算乐观,能够在燕地站稳脚跟很大程度上依赖了天明教的扶持。   柳容止因此孤身一人嫁入天明教,与其说是教主夫人,不如说是柳家送来的人质。   以这样的身份到来,柳容止却依然从容得体。她会示人以弱,却不会抛弃自己的尊严,即便身处逆境也从不气馁言败。   沈云破知道柳容止是一条蛟龙,只不过暂时被浅滩所困。她胸怀中放的是天下、是百姓,而非眼前区区苟且。   沈云破更愿独善其身,因而愈发敬佩心怀天下之人。   无论柳容止做了多少错事,炎朝能有如今的强盛,百姓能有如今的安居乐业,她功不可没。   她心中怨恨的既非是柳容止曾经对她的欺骗,也不是柳容止故意诱导她杀了兄长,而是柳容止最终在她、沈错和权势、皇家之间选择了后者。   心怀天下、胸有抱负的人谁又能拒绝有机会手握重权,施展才华呢?   这大抵是世间最讽刺与可笑的事,她因柳容止的胸襟对她产生爱慕、敬仰与怜惜,最终也因柳容止不断扩大的野心被抛弃。   之后柳容止的种种行径,进一步让两人渐行渐远。   沈云破望着柳容止憔悴的面容,不可遏制地回忆起两人青春年少时的模样。   两人出生在不普通的家族,出生在动荡的年代,这是她们的幸运也是她们的不幸。   沈云破并不在理智上谴责柳容止,两人的理念从来都不一样,以自身的立场来说,她们或许都没做错过什么事。   她们唯一的错误是非要在坚持立场的情况下勉强相爱,让本该真挚的感情充斥了谎言与偏执。   沈云破时隔多年之后再次用指尖仔细地描摹了柳容止的面容,指下勾勒出的不止是她朝思暮想的轮廓,更是二十多年的时光。   时间并未给任何人优待,不止是柳容止,她一样也老了,二十多年的恩恩怨怨让她无比疲惫。只是她还有未完成的事,必须要继续走下去。   柳容止感受着沈云破无比仔细的抚摸,心中慌乱惊悸,就在她几乎无法承受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响动。   沈云破放开了她的脸,冷淡地道:“我之前让沈丁去通知了公主,该是她带人回来了。”   柳容止心念恍惚之间看到沈云破转身向外走去,途径白严身边时,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这或许是她最后一眼看云破了。   柳容止目中满是泪水,让原本便已经极差的目力更加模糊。   可她依然睁大了双眼,企图将沈云破的身影留在记忆之中。   “姑姑!”   景城在得到沈丁的通知后匆匆带队赶回,当冲到门口时,房内的场景让她有一丝惊喜与难以置信。   本该在几年前死去的沈云破好端端地站在屋内,手中还提着一个身体瘫软,不知是死是活的白发男子。   而她的姑姑看起来安然无恙,只是此刻的面容看起来有些狼狈与哀伤。   “沈、沈教主,竟真的是你!”   景城一时不知要如何做,看向柳容止征求指示。   这番景象即便不做任何解释,景城也明白发生了什么。沈云破之前假死,而今出现救了柳容止。   问题在于,姑姑这次是如何想的呢?还想要留下……束缚沈教主吗?就算想要束缚她,又做得到吗?   沈云破看向她:“白林秋交给你们处置,至于白严,我有话要问他,待我问完会自行处决的。”   景城心中慌乱,表面上还是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人是您制服的,您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若是其他人,景城大概还会要求对方交出罪犯,让罪犯接受炎朝律法的审判。   可她如今面对的是两个武林高手,如果没有沈云破及时赶到,只凭官府的人根本无法制服白严。   就算沈云破想把白严交给他们看管,景城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得住呢。   沈云破见她答应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那……多谢公主殿下了。”   景城连忙道:“您是长辈,与姑姑一样唤我景城便可。”   沈云破却未理会,作势打算带着白严离开。景城看柳容止只是呆呆地望着沈云破,知道此时已不能依靠这位遇到爱人便理智尽失的姑姑,急中生智道:“教主且慢,请听景城一言。”   沈云破竟果真停下了脚步,望着景城等她开口。   景城方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没想到沈云破真会为她停留,一时受宠若惊。   “你想说什么?”   两人虽然没见过几面,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景城便感觉到沈云破似乎对自己颇为宽容。   她连忙调整了一下心态,深吸了一口气,急促道:“您带着白严恐怕不好寻找落脚之处,何不先留在这里问出您想问的事呢?   这里本就是表姐的住处,您是她的姑姑,又何必另寻他处?   表姐若是知道您还……一定会非常开心的,您为何不见她一面?”   景城语速极快,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理由一股脑儿都全说了出来,生怕沈云破没了耐心不愿听完就离开。   “况且沈铮还在逍遥法外,此番没有得手很可能会再次行动,我姑姑仍处在危险之中。   您今日救了姑姑,景城感激不尽。但送佛送到西,还望教主能再护姑姑一回。”   沈云破眉头渐渐拧紧,景城因她的目光不禁越说越是小声。   但在看到柳容止脸上生出的那一点点期待后又再次鼓起了勇气。   “再说,您要问他的问题不就是沈铮的下落吗?万一他不开口,我姑姑便是最好的诱饵,这也算是互利互惠。”   景城从柳容止处听说了一些他们之间的恩怨,但这番话全然是出于自己的推断,算是死马当活马医。   她这几年一直服侍在柳容止身边,对于柳容止的情况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次柳容止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来严州,即便侥幸活下来,最后也会选择一个深山古刹了却残生。   景城很难想象,了却完最后心愿的柳容止还能活多久。   可就在方才,她从姑姑的脸上看到了几年未见的生气。   虽然模样狼狈,神情悲伤,但她原本无神的双眼中确实地闪耀着光彩。   为了姑姑,她一定要尽自己所能多留沈教主一些时间——至于之后的事,那就之后再说吧。   沈云破看了景城良久,最后不知是被哪一句话打动,竟然点了点头。   “殿下所言甚是。”   天色已黑,沈错与花弄影却仍在甲板上对峙着。只不过沈错是站着,而花弄影是挟持着胭脂坐靠在栏杆旁。   胭脂被下了迷药,直到此刻才悠悠转醒。   “沈……掌柜?”   “胭脂!”沈错面色一喜,连忙道,“小心,别乱动。”   胭脂头脑还有些昏沉,但她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处境,也想起了晕厥之前最后的一丝记忆。   她只是因为混乱而离开了沈错片刻,便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黑影笼罩,继而失去了意识。而此时,一把冰冷的匕首正抵在她的脖子上。   胭脂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当看到沈错就站在自己身前时,她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小姑娘醒了?”   花弄影为了省力,将昏迷中的胭脂侧抱在怀中,见她醒来手上用了些力,将刀刃往胭脂的皮肤中抵进了一分。   “花弄影!”   沈错见状勃然大怒,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   “少主不要激动……”花弄影半拖半拽着胭脂站起身,紧紧地靠着栏杆,“刀剑无眼,还请你三思后行。”   江上夜风凛冽,吹得三人衣衫飞舞,发丝凌乱,沈错紧张地注视着胭脂的表情,生怕花弄影手抖伤害到她。   “你轻点!”   胭脂被锋利的刀刃抵着咽喉,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此时她已经知晓挟持着自己的人是谁,脑中迅速思考着有无可以脱身的办法。   “哦?”花弄影看着沈错紧张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愈发玩味,“看来少主确实非常看重这个小姑娘……比我所以为的还要重视。”   沈错气到极处,心口剧烈地起伏着:“你要是敢伤她一根汗毛,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花弄影似乎很喜欢看她抓狂的模样,根本没有显露出一丝害怕的神色。   “没想到少主喜好的是这种小女孩,亏我那个傻女儿对你情有独钟。”   沈错脸色微变,大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霍紫苏那家伙早与霍鸣英那小徒弟霍梧桐搞到一块儿去了,什么叫对我情有独钟?”   她说完仍怕胭脂误会,对胭脂强调道:“那霍紫苏既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   若非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胭脂一定会对沈错偏到没边的关注点感到好笑,也一定会对自己陡然多了个「嫂嫂」感到震惊。   她当日只觉姐姐与霍紫苏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但也只是略微尴尬而已。   反倒是自己都还未开窍的沈错说得如此信誓旦旦着实叫人怀疑。   当然,此刻就算疑惑她也没办法详细询问。倒是沈错没有否认花弄影前半句话,反倒急忙向她解释这件事让她颇为欣喜。   若是今日有所不测,她也能少一件憾事了。   花弄影似乎也颇因沈错的话惊讶,好一会儿才笑道:“我先前便觉梧桐不简单,倒是没想到她二人会……”   她说着摇了摇头,对这件事接受得十分坦然,只是语气有几分自嘲:“看来有些事果真是命中注定的。”   沈错才不想听她的感叹,想要趁她分神之际暗中出手。   然而她只是掌心刚一开始蓄气,花弄影便突然抓起胭脂的腰带,将她向船外扔去。   “啊——”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无论是胭脂还是沈错都没预料到花弄影会在此时发难。   胭脂娇小的身躯被花弄影轻易地投掷了出去,失重感让胭脂本能地发出了尖叫。   沈错在意识到花弄影的意图时,身体便如离弦的利箭一般直追胭脂而去。   花弄影借着扔出胭脂的力道飞退,极力避免与沈错发生正面的冲突。   沈错纵有满腔的怒火,此刻也完全没有时间去搭理花弄影,在踩着栏杆飞身出船时,手中业已解下腰带朝胭脂甩去。   情况紧急,她不敢留有余力,只能与胭脂一块儿跌出船外。   幸而她反应够快,及时用腰带缠住了胭脂的腰身,否则在这种冰冷黑暗的夜晚独自坠入湍急的江流之中,胭脂怕是要凶多吉少。   “胭脂!”   沈错刚一感觉到腰带缠住了胭脂便使了力道将她拉向自己,当两人坠入水中时,沈错与胭脂已经只有咫尺之距。   胭脂被扔出去的刹那确实有一丝惊慌,但当听到沈错的呼喊时她又很快镇静了下来,在即将跌落水中前深深吸了口气。   胭脂跟沈错学过游泳,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等沈错来救自己。   从高处跌落让她不可避免地沉入水中,江水冰寒刺骨,似能瞬间冻僵人的身体。但胭脂一刻也没耽搁,拼命地划动手脚向上游去。   漆黑之中,有一个力量拽着她的腰身向上拉去。   “沈掌柜!”   胭脂刚一浮出水面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抱住,黑暗之中胭脂看不清沈错的面容,但只听声音便知道她究竟有多惊慌。   “胭脂,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呢?你有受伤吗?”   沈错松了口气,一手将胭脂紧紧搂在怀中:“我怎么可能会受伤?就是快吓死了。”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两人虽在水中团聚,胭脂也暂时没受什么伤,但在秋夜身处寒冷的江水之中可不是长久之计。   “少主,小胭脂还给您了,我们后会有期。”快船早已在两人落水之后行驶出了好远的距离,沈错此时无处着力,根本不可能再追上。   偏偏花弄影还要落井下石、语出嘲讽,远远冲着沈错叫道,“至于您想将我千刀万剐一事,不如那时再说吧。”   沈错纵有绝世武功,却无法全力施展,此番一败涂地,又让胭脂受了委屈,肺都要气炸了。   “混账!”   胭脂知道沈错心中憋屈,连忙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沈掌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自救才是。”   沈错这才回过神来,怀里的人正在瑟瑟发抖。她有内力护体,自然不觉得这江水如何刺骨,但胭脂毫无一点儿内力,又哪里受得了这般寒冷?   “你抓着我……”   不论如何愤怒,沈错此时也只能将那些情绪先抛到脑后。   江面宽阔,快船行驶在江中,无论朝哪边游距离都不短。   夜晚黑暗,她也看不到江边的情况,只能先选了一个看起来比较近的方向前进。   胭脂学过游泳,奈何江水湍急,仅凭她自己的力量实在是难以为继,只好依附在沈错身上。   沈错感觉到胭脂的身体越来越冷,一刻也不敢耽搁,快速朝着江岸游去。   始丰江两岸多是平地农田,也常有村庄,然而不知道是否是花弄影特地挑选了这段河段,当沈错快游到岸边时才发现,河岸不仅遍布暗礁,而且目之所及皆是岩石山壁,短时间内恐怕是难以找到人烟。   胭脂没有沈错那般的目力,暂时没有发现两人的处境。   只是感觉到沈错的迟疑,不禁担忧地问道:“沈掌柜,怎么了?”   “没事,你抓紧我就好。”   沈错在心中又给花弄影狠狠记了一笔,却也不得不感叹对方的算无遗策。   花弄影的武功在她眼中着实算不上什么,也就轻功尚且能看。   然而对方深知人心,又敢兵行险着,将他们这些武功远高于她的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霍鸣英为了给她求情,这几年甘愿成为皇帝的暗卫,霍鸣雄也不知为何帮她卖命。   沈错此时静下心,隐隐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只是此时的险境容不得她多想,更何况多想也没有任何作用,只得先撇开了这一丝异样感,去寻一处可以安顿的地方。 第139章   沈错好不容易才寻找到一处水流相对较为平缓的河段, 背着胭脂上了岸。   只是此时的胭脂已经因寒冷陷入了昏迷,只依靠本能还牢牢攀附着她的身体。   从水中出来并没有让两人的情况好一些,因为江风的作用, 反倒加快了体温的丧失。   沈错不得不一边给胭脂输送真气,一边加快内力的流转来提高体温来温暖胭脂。   月黑风高,道路难行, 沈错感觉到胭脂情况不妙,当机立断地寻了一处背风的岩洞进行休整。   胭脂昏昏沉沉间忽而觉得自己身处冰天雪地之中, 忽而又觉得周身正在被熊熊烈火炙烤。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在这种反复的煎熬中跌入深渊之时, 一道温和的清流进入了她的体内。   然后,她感觉到身体被正一团温暖包裹着,原本僵硬麻木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知觉。   “胭脂、胭脂……”   耳边听着一声声熟悉且焦急的呼唤, 胭脂努力睁开了双眼。   “沈掌柜……”   “呜呜呜,胭脂,太好了!”   沈错见她终于清醒, 开心得将她紧紧搂在了怀中。   胭脂隐隐感觉到有些异样,然而还未完全清醒的意识让她将注意力都放到了沈错的哭腔上。   “沈掌柜,你在哭吗?”   沈错显而易见地抽泣着, 口中却倔强否认道:“我才没哭……”   胭脂轻笑了一声, 顺从道:“那怕是我听错了。”   沈错听出她的调侃之意“你还笑,你知不知道刚才情况有多危险?”   “可你救了我。”   胭脂不仅感觉到了温暖,也感受到了光滑细腻、如同丝绒般的触感, 渐渐恢复意识后她终于知道方才的异样感来源于何处——   沈错为了帮她保持体温,脱去了两人湿透的衣衫, 赤・身裸・体地将她抱在怀里。   “你一直都会来救我。”   沈错听她语调平稳, 思路清晰, 还有余力哄自己,心中的不安终于渐渐消散。   胭脂若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想活了。   “我当然会救你,不管你在哪里,我一定都会赶到你身边。”   胭脂耳中听着沈错真挚直白的话语,只觉得心口阵阵发烫。   今日的一切发生得都是那么突然,可多幸运,在每次醒来时依然能看到沈掌柜。   “沈掌柜,谢谢你。”   “你这么见外做什么?”沈错有些不满,“我才不需要你谢——”   她话音未落,胭脂突然仰头,轻轻地用唇瓣贴了一下她的下颌。   沈错一愣,在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胭脂已经再次将脸埋到了她的胸口。   “可我想谢谢你。”   黑暗之中,沈错微微睁大了双眼。虽然身处在这样糟糕的处境之中,但她此刻心情飞扬,体会到了长久不曾体会过的开怀。   “胭脂!”她的声音之中透着难以掩盖的欣喜,紧紧搂着胭脂的身体,连声道,“那你再谢我一下,再亲我一下,胭脂、胭脂,你再亲我一下。”   比起她的不知羞耻,胭脂矜持了许多。方才那一下是她鼓足了勇气,借着黑暗发泄自己的情难自禁,没想沈错那边没有一丝心理障碍,不仅欣然接受,而且得寸进尺地企图获得更多。   胭脂虽然知道沈错的性子,但还是有些招架不住这份直白,只得抿了唇躲在沈错怀里不出声。   沈错着急起来,伸手去抬胭脂的脸:“胭脂、胭脂?”   胭脂心中颇为无奈:“您不是说不需要吗?”   “我不要你口头谢我,但你可以亲我。”   胭脂虽然看不见沈错的表情,但只听语气便知晓她此时一定眉飞色舞。   “那我为什么要亲你?”   “什么为什么,你想亲就可以亲我。”   沈错倒是一点儿也不觉得这种情况下考虑这些有多不合时宜,反倒十分理直气壮。   “那我现在不想亲您了。”   沈错突听胭脂说回了敬语,眉头一皱,不开心道:“你为什么不想了?”   胭脂听出了她的不满,轻轻一笑,哄道:“以我们现在的处境,应该有更要紧的事要考虑吧?”   “还有什么事要考虑?天还黑着,衣裳还湿着,反正没事做。”   沈错颇为着急,见她不肯亲自己,干脆低下头来蹭她的脸颊,“胭脂,你可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追到花弄影,你再谢谢我。”   胭脂方才的行为虽带着进攻试探之意,但也没想到会引起沈错如此激烈的反应。说不开心是假的,但难招架是真的。   “那您为什么想要我亲您?”   “这有什么为什么?我喜欢你亲我,胭脂……”沈错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不如说,她觉得今日才发现有这种方式可以和胭脂亲近实在是太晚了,“胭脂,你不喜欢亲我吗?”   如果不喜欢,刚才就不会亲你了。   胭脂被她缠得不行,只能仰头又亲了沈错的脸颊。   “这样可以吗?”   她说完脸已经羞红得不行,沈错为了给她当靠垫,身上还穿着亵衣亵裤,但胭脂可是真正的不着寸缕。   两人这般紧密地抱在一起,沈错向来没多少羞耻心,自然不觉得有什么,胭脂则早就羞涩不已。   沈错长眉高扬,神情欢欣,化被动为主动,捧着胭脂的脸狠狠地回亲了好几口。   “胭脂你真好!”   胭脂被轻薄得脸颊发热,急忙伸手捂住了沈错的嘴唇。   “沈掌柜,您不需要谢我,为什么亲我?”   沈错心情异常好,没有被拒绝的懊恼,反倒抓着胭脂的手又狠狠亲了几口。   “你一直都在照顾我,我理应谢你。但我想亲你不是因为想谢你,我就是想亲你!我喜欢你,胭脂,你亲了我,一定也喜欢我对不对?”   胭脂这才知道沈错为何一定要自己再亲她一回,心中颇觉好笑。   但在听到沈错说喜欢自己时,降临在她身上的是期待已久的幸福。   她虽然羞涩,但没有丝毫别扭,大方地承认道:“我自然喜欢您。”   沈错一副不出我所料的模样:“我就知道你也喜欢我,我和母亲才不一样。胭脂,这一趟回去我们就成亲!”   “咳咳——”   胭脂跟着沈错,算是见多识广,否则也不会如此自然地就接受了对沈错的感情。   可当听到这番话时,她还是忍不住震惊于沈错的想法。   鉴于两人同为女子,胭脂从未想过成亲这件事。就像长公主虽然爱极了沈教主,但也没有考虑过名分一事。   “你怎么了?”沈错拍了拍胭脂瘦弱的背脊,“是不是着凉了?唉,你还是这么瘦,回去再养些肉出来,穿嫁衣会更好看。”   沈错显然不是在开玩笑——胭脂也明白她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您、您真的要与我成亲吗?”   胭脂难以置信的语气让沈错不禁眉头一皱:“怎么了,你不愿意?”   她说着突然身躯一震,声音低了一些,带着一丝不确定道:“你、你说喜欢我,不会是那劳什子的姐妹之情、主仆之义吧?”   “不是……当然不是,只是成亲……”   这发展着实是出乎胭脂的预料,她还没好好感受心意相通的欣喜,沈掌柜已经想到更进一步的事了。   沈错不解道:“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两情相悦、天作之合,难道不该成亲吗?”   胭脂还没忘记沈错几年之前是如何看待同性相恋之事,可见她并非没有常识。   “沈掌柜,我们都是女子。”   “朝廷又没规定女子不能与女子成亲。”   胭脂虽然读过炎朝律法,但并不精通,听到沈错的话还稍稍愣了一下。   “没规定不可以,并非就是赞同。”   “朝廷赞不赞同关我何事?我不需要她赞同,我就是想和你成亲。”   沈错当少主的脾气上来,根本不讲道理。   胭脂想了想,问道:“沈掌柜,您还记得当初知道良乡郡主喜欢女子时,您的反应吗?”   沈错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良乡是谁,莫名其妙道:“那与此事有何关系?”   “您会如此想,世人大多也如此看待。”   沈错微微一愣,不禁眉头紧拧,好一会儿才咕哝道:“我那时还没喜欢你,觉得奇怪也正常嘛……”   她越说越轻,突然话锋一转:“而且良乡喜好女子却仍与那国公之子成亲,我看她与那些三妻四妾的负心汉没有差别,喜好女子也不过是贵族的癖好罢了。我和她不一样,我喜欢你,那我就要和你成亲。”   “您不怕世俗的眼光,还有他人的指责吗?”   “谁敢看我?谁敢骂我?”沈错可还没被世俗约束过,“胭脂,你也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胭脂见她如此认真,心中流过一阵暖流。两个女子成亲定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沈错想做的话,怕是谁都阻止不了她。   两人悬殊的身份与年纪摆在那里,会受到指摘的只会是沈错,而沈错想要成亲很大程度上应该是想给她一个名分。   自然,沈掌柜应当是真的不在意外人怎么看。   “我没有怕……”胭脂伏到沈错身上,轻声道,“我只是很开心。” 第140章   能够与喜欢的人互诉衷肠绝对是世间最幸福的事之一, 但以两人目前的处境来说,还完全没到可以放松的时候。   “沈掌柜,你有看到我的妆刀吗?”   沈错刻意提高了体温帮胭脂取暖, 但这并不意味着两人不需要穿衣服。   在这种荒郊野外, 生一堆明火除了能尽快烘干衣服以外, 也能有效防止野兽侵犯。   “妆刀?”沈错想了想,手往旁边摸索了一会儿, 将一把不过巴掌大的妆刀递到了胭脂手中,“你是说这个吗?这小妆刀做不了什么,你要是害怕只管躲我怀里便是,我会保护你的。”   胭脂摇了摇头, 打开了妆刀把柄处的盖子。沈错这才发现里面是中空的设计,里面藏着一支火折子。   最神奇的是, 两人在水中浸泡了这么久,这火折子竟然没有熄灭,在胭脂轻轻一吹之后便闪烁起了暗红的光芒。   “你身上竟还带了火折子?”   “我想着以备不时之需……沈掌柜,我们生堆火吧。”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 生火都是明智之举, 只是沈错看着胭脂裸・露的身躯,有些不放心。   “我可以去捡柴火,但你在这段时间着凉了怎么办?”   “我身上已经干了,而且现在很暖和,洞里没什么风,我们快些生起火来,我不会着凉的。如果不用火烤,恐怕天亮以前衣服都干不了。”   此处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人烟, 但始丰江每日船来船往, 指不定就能看到两人。   届时要不想赤身裸・体被人看到,那就只能穿湿衣服,再不然就要错过救援,确实划不来。   “那……你在洞里稍等,我去捡柴火,马上就回来。”   胭脂点点头,沈错还是不放心,亲了亲她的脸颊嘱咐道:“我不会走远,你害怕就叫我。”   “我知道的,你快去吧。”   沈错这才将她放到身下一直坐着的外衫上,外衫因为沈错运功的原因此时已经干得差不多,胭脂乍一坐上去还能感觉到一丝温热。   “脏是脏了点,你暂且忍忍。”   沈错将胭脂包裹在外衫中,由于湿透后又被当作坐垫,衣衫朝外的一边已经脏得不忍直视。   胭脂抓着衣领团坐在其中,像是只包裹得结结实实的小粽子。   沈错刚与她诉完衷肠,满心爱怜不舍,忍不住又亲了亲她的额头。   胭脂轻笑了一声,推她的手:“沈掌柜,您快去快回。”   沈错只得忍痛出了岩洞,去外头寻些干柴。   待她出去,胭脂独自坐在岩洞中才发现里头究竟有多黑。   虽然这岩洞不深,她抬头便能看到外头的夜空,但因为看不到月亮,里面根本照不进多少光。   江风萧萧,在这样的寒夜中听起来异常恐怖,她从沈错身上汲取的热量不一会儿就消散殆尽了。   就在胭脂感到冷的时候,沈错抱着一大捆干柴赶了回来。   虽是在江边,但从山壁上落下了不少枯枝败叶,还有经由江水冲刷搁浅又被晒干的浮木,沈错没花费多少力气就寻回了不少。   “胭脂,你没事吧?”她一回来就扔了柴火,将胭脂又抱进了怀里,“是不是很冷?”   胭脂被沈错抱住时才发现身体在无意识地颤抖,沈错的体温向来都比她低,但今天却一直都在温暖她。   “我没事……”她靠进沈错怀中,低声道,“沈掌柜,你抱着我,我就不冷了。”   沈错巴不得时刻抱着她:“那我抱着你,你来生火。”   生火一事对胭脂来说是小菜一碟,加上有沈错在旁协助,不一会儿便燃起了火堆。   因为不是无烟木炭,岩洞也不通风,火堆只能放在洞外。   不过光是辐射到洞内的火温也挡了不少寒冷,更何况除了可以烘烤衣服以外,还提供了光明。   唯一的负面影响,大概就是有了照明之后,胭脂的羞耻心暴增。   当然,对无甚羞耻心的沈错来说,这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害。   “胭脂,你真的长大了。”   她搂着胭脂的身体,语气似乎是十分单纯的感叹,但结合她轻轻抚摸胭脂背脊的手,意味好像就不那么纯粹了。   可胭脂知道,沈错并非有什么深层的含义。   两人在这种情境下互通心意,甚至谈婚论嫁起来,沈错却除了像个孩子般抱着她的脸猛亲以外,没做其他任何出格的举动。   说实话,这让刚才一直胸中小鹿乱撞,甚至有点想入非非的胭脂有些自惭形秽。   为了分散注意力,胭脂不得不强迫自己思考起来。   “沈掌柜,您能告诉我在我失去意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花夫人为什么要绑架我?”   沈错沉浸在于胭脂互通心意的喜悦之中,乍一听胭脂提起花弄影,眉头便忍不住皱到了一块儿。   “花弄影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为了将我从母亲身边引开,故意制造了混乱劫持你。”   胭脂心想果然如此。   像她这样的小角色,根本没有被花弄影针对的价值。   如果是为了挟制沈错,那半途将她扔到江中又着实不够彻底。   但只是为了将沈掌柜从长公主身边引开的话,这番做法显然很好地达成了目的。   “那长公主殿下现在是不是很危险?”   虽然明知道现在担心也没有用,但一想到柳容止因自己置身险地。   甚至很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胭脂便忍不住满心担忧。   反观沈错,对母亲的安危反倒没有一丝担忧的模样。   “她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该是有所准备的。退一万步说,那些准备没产生效果,那也是她自己种下的因,与你无关。”   不如说,胭脂才是这件事的受害者,若非为了达成让她离开柳容止的目的,胭脂又怎么会被绑架呢?   “可万一两位殿下……”   柳容止和景城在炎朝的地位举足轻重,这两位出事,整个国家大概都会抖上一抖。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而且以我推测,两人应该不会有事……如果我姑姑与我想到一块儿的话。”   胭脂一惊:“你是说……沈教主?”   沈错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沈教主她没死?”胭脂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你见过她了?”   两人鲜少有分开的时候,沈错也不爱出门,胭脂根本没察觉到沈错有和沈云破接触过的迹象。不过鉴于两人武功高绝,她无法察觉也情有可原。   “我虽然还没见过姑姑,但我能感觉到她就在我周边。”   这只是一种直觉,因为如果沈云破不想让人发现她的存在,那么谁也无法察觉到。   但沈错对自己的感觉十分有自信,这是她敢于追花弄影离开最主要的原因。   事实上,她更好奇花弄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毕竟以她之前的推断,姑姑应该是和花弄影一块儿离开的才是。   沈错先前隐约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如今终于想到了原因。   暂且不说沈云破对柳容止的感情,只说与白严的仇怨,就注定她不会袖手旁观。   白严不知沈云破还活着,在看到她离开后选择出手尚可理解,可花弄影又怎么会认为只要引开了她,白严就能达成目的呢?   是花弄影抱有侥幸心理,觉得姑姑不会出手,还是说花弄影引开她还有其他目的?   不,一切线索都需要重新梳理。   她是从白林秋口中得知幻花盟阻止了沈铮的刺杀后,得出了幻花盟背后有沈云破存在的结论。   就算白林秋撒谎,但沈铮刺杀失败是事实,沈甲也确定有一位武功远高于他的人在暗中相助,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此人应当是霍鸣雄。   因为如果是姑姑亲自出手,那么沈铮没有机会逃脱才是。   这世上除了她以外,唯一能治好霍鸣雄内伤的只有姑姑,所以姑姑还活着的这个结论没有错。   只不过姑姑和花弄影的关系需要重新界定。很显然,姑姑的目标是白严与沈铮,但花弄影有自己的想法。   从花弄影的话来看,两人最大的分歧应该就是柳容止的生死。   那么,花弄影有没有告知白严,姑姑还活着这件事呢?   在沈错看来,花弄影很可能没有这样做。因为从先前的种种迹象来看,花弄影虽然有着可与柳容止匹敌的偏执。   但确实把沈云破当作最,她再怎么想要柳容止死,都不会破坏沈云破的目的。   或者不如说,为了弥补她与沈云破之间的这一点儿「小分歧」,她还必须做一些事来将功补过。   因为比起柳容止的占有欲,花弄影更侧重于自以为是的奉献欲望,所以白严被献给了沈云破。   至于引开她,目的之一自然是增加柳容止发生意外的概率,另一个则目的则是……   沈错抬掌扫向洞外明亮的火堆,火光大闪之后便猛然熄灭,只剩下炭化的部分还保持着暗火。   “沈掌柜,您怎么了?”   “嘘……”   沈错一边注意四周的动静,一边将洞口的炭火扫进洞内。   胭脂压低了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目前来说,并未发生什么事,但沈错有预感,花弄影刻意将两人扔在这里并非是临时起意。   如果只是为了引开她,早在这之前花弄影就可以扔下胭脂降低风险。   可花弄影一直等到胭脂苏醒才执行了这一行动,这并非是出于仁慈,而是因为她正是以胭脂的昏迷时间来做标准。   花弄影特地将她从柳容止身边引开,特地将她引到这里,是为了将第二个礼物送给她。   沈铮很可能就藏匿在这附近。 第141章   “没想到,雨会在这个时候落下。”   沈云破端正地坐在房间正中的圆桌旁,在她的正前方,一名奄奄一息的白发男子被吊在木架之上。   沈云破从窗外收回了目光, 神情平静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很痛苦吧,白严?对不起,因为太久没有执行教法,手艺有些生疏和粗暴了。”   她的手边放着一套银针,其中有一半已经被沈云破刺入白严体内。   “第一次做这种事的时候,我心里非常难过,可这就是天明教圣女的职责。   只是那时候的我没想到,有一天会用这个方法来拷问你。”   为了保住白严的心脉, 沈云破封了他身上大部分经络与血脉,时间一久, 那些血液不流通之处便会逐渐坏死。   从四肢末端延续到躯体,沈云破能够随意掌控这一进度。   “呵呵,沈云破,有什么手段你只管使出来。”白严面色狰狞, 神情扭曲地望着沈云破,“让那些爱慕你的人,将你当作神明一般崇拜的人看一看,你究竟是个多残酷卑劣的家伙。”   沈云破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白严面前,指尖轻轻捏住了一根银针。   “你之所以还有说话的从容,是因为我封住了你的痛觉。白严,告诉我沈铮在哪里。”   “哈,你尽管试试,我——”   白严的话还未说完, 沈云破便拔出了他身上的银针。   白严未说完的话语化作了凄厉的惨叫,然而沈云破连这个发泄的机会都没给他,在他颈部刺入了拔出的那根银针。   白严无声地大张着嘴,血沫从他的口种溢出,充血的眼睛无神地望着空中的某处,不一会儿便有血泪从他眼角流下。   此时的沈云破身上有种完全不同平日的冷漠,仿佛他人的一切痛苦都与她无关。   “无妄不喜欢血腥……”她随手从一旁拿过一条巾帕,为白严拭去脸上的血水,“你不要弄脏她的地方。”   白严痛苦地无声尖叫着,喉咙中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神情几近癫乱疯狂,浑身抽搐着却丝毫不能凭自己的意志来动作。   “你还记得蛮族那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吗?对,就是你与我哥哥一起生擒的那一位。   那确实是一位勇士,为了打探出蛮族军队的消息,我拷问了他一天一夜。   不过那时候,我还没掌握到让人痛苦的精髓,你现在尝到的滋味更甚他百倍。”   “嗬嗬哈——”   “所以就这样屈服,也不是丢脸的事。”   “唔唔——”   沈云破居高临下地看着白严痛苦的姿态,眼中透露出一丝怜悯,神情似圣人般慈悲:“这样强撑着又有什么用呢?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无妄被弄影引到哪里去了。”   她语气温和,轻声细语,白严听到她的话后却目眦欲裂。   “你太过执着我的哥哥,所以眼光远不如过去。比起我哥哥的子嗣,你的女儿本更值得培养。   可你在意沈铮,在意她腹中的胎儿,却偏偏看不到自己的女儿。   仔细想一想吧,究竟是你将她派到了无妄的身边,还是她想要你把她派过来?”   “在白林秋怀孕之后,你与沈铮的分歧也越来越大了吧?   沈铮的气量至多也就当个庄主而已,你看着他长大,应该最明白这一点。   放弃他转而培养自己的外孙,我想他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   你故意在他刺杀容止时制造白林秋主动逃离的假象,以免在外孙获得先天一炁之前和沈铮撕破脸。”   白严扭曲的神情中现出一丝震惊,布满血丝的瞳仁剧烈震动着。   “你一定很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吧?”沈云破轻轻一笑,“但我认为你更应该好奇,你女儿是如何对沈铮说的,弄影又为何会帮她联系白泉。”   沈云破偏过头,目光似是穿过了虚空,看到了另一个房间中的白林秋。   “沈铮明白你的想法,又怎么会不防备着你呢?但是,他却真的相信着你的女儿。   相信她会带着拥有先天一炁的孩子回去,相信她会把孩子给他当作炉鼎。他在情爱方面的天真不像我哥哥,倒很像月来。”   “嗬嗬啊啊——”   白严想要说什么,却只能从喉中发出粗鄙的、没有意义的低吼。   沈云破指尖轻轻一动,重新封住了白严的痛觉,也解放了他的声音。   “弄影真正的盟友是你的女儿,而你女儿的目的是要你、要沈铮的性命。”   白严的脸上沾满了血水、汗水与泪水,狼狈得丝毫没有一庄之主的威严之相。   “白严啊,你的女儿才是真正的策士,就连容止也以为她到无妄身边只是为了先天一炁。   你哪怕只从沈铮身上分出一点儿精力去培养她,她都会比现在更难应对十倍百倍。”   “呵呵哈哈,你说得对……沈云破,你说得对。”白严垂着脸,整个人仿佛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我竟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有如此本事。”   “是啊,她没能成功都是你的过错。”就算没有她这个意外,只要有柳容止在白林秋也不可能成功,“真是可惜……”   白严低低地笑出了声:“过了这么多年,你对坏女人的偏好却没变过。”   “所以,你的回答呢?”   “啊……你知道得那么清楚,却没有在柳容止面前戳穿她,就是为了此刻与我做交易吗?”   “用一个注定要死的弃子来换取女儿和外孙的性命,难道不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吗?   白严,你没有辜负我哥哥,就算这样下去见他也可以无愧于心。   我可以留下他的血脉,但不会是沈铮,告诉我他在哪里。”   白严许久没有说话,仿佛已经死去。但沈云破耐心地等待着,良久之后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花弄影引诱沈错去对付铮儿是不想你因双手再次染上亲人的鲜血而自责。   你如今这般逼问我为的也不过是想帮沈错背负罪孽吗?”   白严气息微弱,话语中却带着笑意,“啊,好吧,如你所愿,我告诉你铮儿在哪。作为条件,你要保证林秋和她孩子的性命。”   “你知道我的原则。”   白严点了点头:“是啊,你最令人放心也最令人害怕的就是,从始至终都坚持着自己的原则……”   他抬头看向沈云破,目光朦胧,嘴角显出一丝笑意:“不知道云砚见到我会有什么反应,他还会称赞我这被称为不详的白子吗?”   站在他面前的沈云破依然如此年轻,让白严仿佛回到了年少的时候。   兄妹俩长得那么相像,白严恍惚之中仿佛看到了沈云砚。   “云砚……”   屋外雨声隆隆,柳容止坐在窗边,出神地望着沈云破此时所在的房间。   景城站在她身边,担忧地道:“姑姑,您今天受苦了,晚上早些休息吧。”   柳容止摇了摇头:“我担心云破。”   景城想起白严的惨状,倒不觉得沈云破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沈教主那么厉害,应该不会有问题的。您若是怕她不告而别,我让人守着便是。”   “你不明白……”   在沈云破提着白严离开时,柳容止在她脸上看到了久违的悲哀与脆弱。那是十分淡十分淡的神情,可柳容止还是看出来了。   这么多年,柳容止只见沈云破露出过几回这种表情,每一次都是在她履行完圣女的职责后。   柳容止知道沈云破作为圣女有执行教规的责任,但她并不知道具体如何执行,因为沈云破不愿详说,她也没有细问。   两人第一次发生亲密关系时,正是她借着沈云破脆弱的契机乘虚而入。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十分感谢这件事。   可是,她现在再也不会这样想了。   “那我让人为您准备些宵夜吧……”景城知道劝不动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还有轮椅坐着不舒服,您不如躺榻上。我帮您看着对面,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您。”   以柳容止的目力,就算守在窗边也看不到对面的动静。   “我没事……”   柳容止话音未落,对面便有了动静。景城一看到沈云破,立时对柳容止轻声道:“姑姑,沈教主出来了。”   柳容止先是一喜,紧接着又是一忧:“她看起来怎么样?”   景城根本看不清沈云破的表情,见柳容止着急,抓住轮椅的扶手道:“我带您去见沈教主吧。”   柳容止身躯一僵,抓住她的手道:“不要,我……我不能见她,你帮我去看看她。”   景城明白她在意什么,不禁叹了口气:“那您有什么话想要我带给沈教……嗯?”   “怎么了?”柳容止从侄女的语调中听出了一丝异样,紧张道,“云破走了吗?”   “不是,沈教主她……过来了。”   景城看到沈云破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观雨,但很快她就抬步朝着两人的所在的房间走来。   柳容止微微一愣,而后慌张地对着景城道:“面纱,景城,你帮我找一块面纱来。”   这个时候她去哪儿给姑姑找面纱?再说,沈教主马上就到了,就算想找也来不及了。   景城也像母后一般,羡慕姑姑能有如此深爱的人。但有些时候,她又切实地感觉到,情爱对一个人的影响真是……叫人害怕。 第142章   景城没来得及帮柳容止寻到面纱, 沈云破便已经推门而入,景城无法只得主动迎上前去:“沈教主……”   沈云破的衣角沾了一些雨水,身上似带着深秋的寒意与萧索。   “殿下,我记得你派了锦衣卫去调兵。”   “是的,不过看这大雨,恐怕要辰时才能到了。”   沈云破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给景城:“我问出了沈铮藏匿的地点,但白云山庄多年累积狡兔三窟,这些据点中不知道朝廷知晓了几处。”   景城接过纸条摊开一看, 脸色立时白了几分:“您是如何问出来的?”   朝廷近些年对江湖组织的控制越来越严格,白云山庄虽然打着商户的名号,但柳家知晓其出身, 自然也是有防备的。   只是白云山庄地处江南,而江南正是朝廷掌控力度最弱的地方,这些年来都未发现异样。   纸上所写的十几处据点, 朝廷只知晓三处, 因为怕打草惊蛇,也没敢让锦衣卫深入调查。   景城今晚虽是第一次见到白严,但也看出对方绝对是一个狠角色。   没想到不过一个时辰, 沈云破便问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可不是宫廷内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公主, 对于刑讯之事亦有所知。   沈错这里没有专门审讯犯人的场所,更没有专用的刑具, 她也没听到任何审讯的动静——   譬如白严痛苦的叫声, 沈云破却拿到了如此详细的资料, 景城对此十分震惊。   不如说, 仙人一般的沈云破会亲自审问犯人这件事本身已让她十分惊讶。   沈云破因她的问题眼帘微动, 轻轻瞟了她一眼。景城心中一震, 总觉得自己问了什么不好的问题。   “沈教主……”   “施加□□的痛苦,给予精神的绝望,再抛出甜蜜的诱饵。”   就在景城以为对方不会回答这一问题时,沈云破却淡淡开口道,“审问首先得了解犯人的内心,知道他们怕什么……还有想要什么。很幸运,我和白严是老相识了。”   沈云破的声音很轻柔,带着她一贯的云淡风轻。可不知道为什么,景城听得头皮发麻,背脊发凉。   “白严的尸体就拜托殿下的人来处理了。”沈云破的目光越过景城,落在了坐在窗边背对着自己的柳容止身上,“还有,请尽快为我安排一艘船。”   “您要去找沈铮吗?不如等援兵到了……”   “你的那些援兵对我来说没有用处,据点的位置我已交给你,真假与否,如何安排请殿下自行决断。”   “可是——”   景城知道沈云破对柳容止的重要性,想到当初燕山的场景着实心有余悸。   沈云破虽然厉害,但她单枪匹马地对付一整个山庄,万一有个闪失……   “按云破说的做。”   就在景城犹豫之时,一直闭口不言的柳容止突然发话。   “姑姑……”   “你去让知府尽快安排一艘快船,无妄是从水路走的。军队要走陆路,没有那么快。”   景城都快忘了沈错那一茬,经此提醒恍然大悟。沈云破这样着急,怕是担心沈错。   “我明白了,只是今日码头大乱,全城宵禁,调遣船只与人员需要一些时间。”   “辛苦你了,去吧。”   景城不再耽搁,亲自领着锦衣校尉去安排各项事宜。除了白严以外,其余入侵者的尸首早已送往府衙,朝廷也终于有了光明正大对白云山庄动手的理由。   沈云破并未与景城一同离开,反而站在门边望着柳容止的背影。   柳容止虽没回头,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浑身僵硬地挺直了背脊。   两人默然良久,屋内一时只听得到外面滂沱的雨声。沈云破默默地注视了柳容止好一会儿,最终转身朝外走去。   她明明那么不喜欢下雨,却总是遇到这样的雨夜。   柳容止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但她就是知道沈云破离开了。   只是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挽留的话,无论如何也不敢询问她将要去哪里,两人又能不能再次相见。   “云破……”   这就是她们最后的最后了吧。   景城吩咐人准备好了马车,两名锦衣卫也已经收拾好了白严的尸身。   景城看到担架上盖着的白布仍在被血迹侵染,伸手将两人拦下。   “殿下,您还是别看了。”   校尉见景城伸手似是想要掀开白布,忙不迭地劝阻。景城动作一顿,面有迟疑,却还是捏住了白布的一角。   “殿下——”   她伸手掀开白布,一张满是鲜血的脸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单看神情,白严的死状甚至可以说是安详。然而与平和表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脸上触目惊心的血迹。   明明已经死亡,可是面部七窍之中仍在源源不断地渗出暗红的血液。   景城脸色一青,指尖一松,白布便再次落到白严的脸上。   她纯粹是出于好奇,想要知道沈云破究竟是如何拷问犯人的。   在她眼中,沈云破是一个出尘脱俗之人。即便是杀人之事,那也该有着事了抚身去,千里不留行的潇洒。   她实在是难以将白严的惨状与沈云破联系在一起,毕竟修罗的手段,又怎会出自慈悲的菩萨之手呢?   “殿下……”   “我没事……”景城脸色几经转换,最终稳住了情绪,“时间紧迫,我们快些去府衙吧。”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传来了沈云破的声音:“殿下,我与你一块儿去。”   景城回头发现沈云破翩然而来,可不知是不是方才看了白严尸身的原因,此时她竟觉得对方比起仙人更像鬼魅。   “沈教主……”   沈云破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前,垂眼看向担架,神色淡漠得好似那里躺着的并非是一具尸体,而是一堆烂草包。   “怎么了?”   景城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怯意,勉强笑道:“没什么,我们快些出发吧。”   或许,她曾经对沈教主的认知根本就是错误的。天明教被称作□□,并非只是其他江湖人士的污蔑而已。   岩洞外倾盆大雨,幸好沈错刚才将火堆踢进了岩洞内。   明火转为暗火,烟气没尚能忍受,沈错将两人的衣服放在炭火之上烘烤,怀中仍紧紧抱着胭脂。   “沈掌柜,你是在戒备花夫人去而复返吗?”   胭脂窝在沈错怀中,感觉到她罕有的防备与紧张,不禁有些疑惑。   以沈错的武功,普通的野兽根本不可能产生威胁,可要是花弄影还敢追击两人,先前就不会把她抛下船了。   “不是花弄影,我怀疑我哥哥藏匿之所就在附近。”   沈错眉头紧皱,心中有一丝后悔。   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若是她没有出乎花弄影的意料,以一招水上漂直接追上快船,大概率便要寻另一艘船来追击。   而若是她乘坐了另一条船,此时就不会这般进退维谷了。   “你哥哥?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附近?”   “花弄影是刻意引我来此处的……”沈错回想起上岸之前看到的景象,越发肯定自己的推测,“始丰江作为水利要道,两岸大多是农田与村庄,只有这一河段两岸皆为山壁,人迹罕至。   先前情况紧急,加上夜里太黑我也没有仔细留意,但现在想来,这无处落脚的河岸有人工改造的痕迹。”   “可这河岸狭窄,前无遮挡后又山壁,如何能藏人?”   “他们并非藏匿在河岸上,而是这山壁孤峰之上。”   胭脂发出了一声轻叫:“您是说,他们躲在山上?”   “没错,山中本就是藏匿的好地方,只是躲在深山之中传递消息便十分麻烦。   所以他们选择这种靠近水利要道的孤峰,普通人根本没办法到达,他们却能享受水路的便利。”   虽然到目前为止都只是猜测,但沈错已经坚信不疑。花弄影原本大概率是想借她的手来处决沈铮,可没料到她竟追上了船。   之后将胭脂抛到江中,一方面是为了脱身,另一方面则是让他们鹬蚌相争。   此时沈错若是孤身一人,又或者带着后援,大概便会顺着心中的猜想,毫不犹豫地趁夜登上孤峰,打探一番情况。可偏偏胭脂也在,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冒这个险。   “那我们要怎么办?”   可若等到天明,两人的情况也不会好转。白天不过是增加了两人被发现的概率。   更何况她们要想离开,还必须得引起过往船只的注意——谁又能保证这船不是沈铮的?   她先前有足够的自信能够保护好胭脂,经过花弄影与霍鸣雄这一闹,此时已不再那么确定了。   再退一万步说,沈铮不敢与她正面交锋,可若是被对方发现,那就是打草惊蛇,下一次再想抓住对方的尾巴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如果她猜得没错,今晚白严刺杀柳容止,不管事情成败,明日朝廷便会颁发对沈铮的通缉令。对方若只是逃跑,天涯海角自有炎朝管不到的地方。   “你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这真是最糟糕的处境了,明明她才刚体会了与胭脂互诉衷肠的喜悦,没想到就陷入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胭脂伸手轻轻抚摸着沈错紧皱的眉头,“而是你是不是过分地担心我。如果我没在这里,你是不是已经去证实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了?”   沈铮如果真藏匿在这种地方,身边一定无法带太多人。   加上白严已经去刺杀柳容止,区区一个沈铮加上白云山庄的那些护卫,对沈错来说根本不足为惧,她自然会毫不犹豫地行动。   “你在想什么?”沈错抓住胭脂的手,带着一点儿气恼,“我担心你是应该的,你又不懂武功。”   “只是躲起来的话,不需要懂武功。你教过我吐纳之法,我会尽量隐藏自己的气息。”   “胡闹,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了。”   当看到胭脂被花弄影劫持时,沈错整个心神大乱。而当花弄影将胭脂扔下船时,她的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   只是想到胭脂会死这个可能,她便万念俱灰。也是在这一段时间里,她下定决心不再纠结自己对胭脂究竟是什么感情,又是否要做与柳容止一样的事来捆住她。   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胭脂知道她的心意。   “可你如果不确定沈铮是否在此,就算想要带我离开这里,也会束手束脚吧?”   沈错被胭脂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事实就是如此。   如果不先去确定周围的情况而造成敌暗我明的情况,两人的处境只会更加糟糕。   沈铮若是躲在附近,必然有手下巡逻警戒。两人靠着黑夜的遮掩游到岸边,白天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大不了我带着你游去禹州。”   胭脂听得好笑:“我不怀疑你能带着我游去禹州,可若是还没游出多远就被他们发现了呢?”   沈错嘴角耷拉下来,生气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我丢下你一个人。”   “什么叫丢下我一个人?难道你不回来找我了吗?是我不想当你的累赘,只能怕死地躲起来,让你一人去冒险。”   “哼……”   “沈掌柜,你听我说。”胭脂能够感觉到沈错的挣扎,凑到她耳边柔声道,“你带着我只会增加我危险与你的风险,可如果只有你一人的话,我相信什么都难不倒你。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会等你带我安全离开。”   “要是我不在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你怎么办?”   胭脂大着胆子亲了亲沈错的脸颊:“我相信你,你是不是也该多信任我一些呢?我不会让他们找到我的,我会好好的、乖乖地藏好,只等你回来。”   沈错被胭脂这一亲,只觉得晕头转向不辨南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从没有骗过你,对不对?” 第143章   江风凛冽, 花弄影站在甲板上望着江面良久,直到确定沈错不可能再追上自己的船后神情才放松下来。   她确实低估了沈错,但风险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不过是惹圣女更生气一点儿而已, 这正是她的目的。   圣女与沈错都已经被牵制住, 那么这最后的盛宴也终于可以开席。   “算算时间,令郎应该已经先一步到禹州。”花弄影注意到从船舱出来的人, 轻笑道,“李疆……或是姚彦,你更希望我如何称呼你?”   一名中年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花弄影身后,神情木然地道:“姓名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花盟主想如何叫便如何叫吧。”   花弄影转过身看向他, 和颜悦色道:“那我便像白庄主一样,称呼你姚将军吧。”   李疆神情一僵,压根紧咬, 好一会儿才道:“你和白严并非一路人,为何要帮他。”   “姚将军怕是误会了,我是在帮你。”   李疆冷笑了一声:“呵,看起来像是在帮我,但你的目的与白严并无不同。此去禹州,我注定要成为千古罪人。”   “历史轮回,朝代更替,炎朝即便续上这口气,我看也不过百年的气数, 何来千古之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你是大将军, 大英雄, 守西北多年如今落得这一下场,难道便不为自己、为令郎的前途想一想吗?”   “我落到这步田地全是咎由自取,唯一的心愿不过是苟活于世罢了,你们又何必再牵扯上我。”   “将军有情有义,实在是太谦虚了。我知道,白严以你夫人要挟你,你才做出那些事来。   不过是放走了几名犯人,但凡柳容止顾及一些旧情,你都不会落到这般下场。”   “哼,你不用挑拨离间,长公主待我如何我心里清楚。是我愧对她、愧对皇上、愧对朝廷。”   花弄影轻轻一笑:“如此说来,将军故意潜伏在扶风郡主身边,是为了赎罪咯?”   李疆神色一变,花弄影紧接着道:“将军熟知兵法又胆识过人,这一招灯下黑便是柳容止也没想到呢。”   “长公主不过是近些年不理俗事罢了。”   “你倒是会维护她。”   “花盟主究竟想说什么?”   花弄影叹气道:“将军虽远离朝政好几年,但也清楚江南的情况吧?你会南下并非偶尔,只不过我猜不出您究竟是愚忠之人还是在审时度势。”   李疆脸色深沉,原本忠厚老实的长相此时看起来竟充满了威严。   “我若是没记错,如今在禹州两江等处布政使司的布政使是与你同名的姚元望大人吧。   你二人同期,分别拔得文武科举头筹,被当作是一桩美谈。”   李疆原名姚彦,与如今的正二品两江等处布政使司的布政使同名。   两人当初一文一武,深受皇上与长公主的信任,号称北姚武,南姚文。两人也因种种机缘,关系甚笃,亲如兄弟。   李疆凭借军功先于西北扬名,威震异族,而姚元望乃燕地世家出身,被皇上派来江南。   几年前,李疆一念之差沦为逃犯,而姚元望一步步稳打稳扎,一路从严州知府晋升为承宣布政使。   李疆脸色愈差:“元望有读书人的气节,与我不同,你不要打他的主意。”   “姚将军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不过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是否参与,以朝廷如今对江南豪族的态度,江南必有一乱。而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花弄影望着李疆,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你如果愿意担任将军一职,至少能保全令郎、姚大人以及江南百姓的安全。”   “呵,叛军的将领也配叫将军?你与白严不过是想寻一个替死鬼罢了。”   “但这对你没有坏处不是吗?毕竟你们的身份已经暴露,这是你与令郎死中求活唯一的办法了。   姚将军用兵如神,如果炎朝有谁能做到割据江南,划分南北,也就只有你了。”   “你以为这些江南世家加上你们幻花盟、白云山庄的乌合之众就能对抗炎朝的精兵良将吗?”   “那如果加上两江都指挥使司呢?”   “沈教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公主应该明白,江南将乱,两位殿下还是趁此机会先回炎京为好。”   “可您不是已经制服了白严,而且还打听到沈铮的藏匿地点了吗?”   “我说的是江南世家,这次皇上派闻识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对朝廷来说,无论是幻花盟、白云山庄还是乾正派、天明教之流,危害都远不如世家豪族。”   景城神色微变,沈云破垂着眼帘,仿佛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增援的军队明早才能到,说明你们调遣的不是两江都指挥使司下的营兵。   你们来的人员虽然精简,但带的火器与火・药远不止长公主手中的那些吧?   今晚即便我不在,白严也讨不到便宜。而借着长公主被刺一事,朝廷正可以对江南用兵。”   “这都是您凭今晚所见推测出来的?”   事实上,见到沈云破以后景城就一直在想她是否早就与沈错有了联系。   更甚至猜测,当初沈错是否亲自参与到了她的金蝉脱壳之计中,然后凭借精湛的演技欺骗了自己与柳容止。   沈云破抬眼看向景城:“公主放心,这都是我的猜测与推理。自从离开燕山后,我与无妄就没有联系了,也没有借天明教或者幻花盟打探过任何朝廷的消息。”   景城被猜中了所想,微有些尴尬。无论如何,今夜沈云破救了柳容止是不争的事实,而她却先防备起了对方。   “咳,沈教主神机妙算,景城佩服。既然您已经猜到,那么就该知晓我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姑姑知道您还活着应是灭了死志,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是这样吗?”沈云破淡淡地道,“这么说来,禹州那边你们应该也已做好了安排。”   事实上,禹州作为两江布政使司、按察司以及都司所在,才是这次朝廷的重点目标。   闻识去禹州处理正事,柳容止与景城在此做牵制以及支援。   在两人到达江南之时,就开始调遣先前在江南暗中行动的锦衣卫。   闻识一行人此时起码有百位锦衣卫暗中随行,且每一位都配备了火器,说是能以一当百也不为过。   “请沈教主放心。”   沈云破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虑了。先前我似看到了姚彦姚将军,还在想……”   “什么?”景城原本还算从容的神色在听到这句话后猛然大变:“您在哪里看到他的?他如今又在何处?”   “嗯……该是被白严派去了禹州吧。”   炎朝开国名将不少,但如今还活跃在前线的已经屈指可数。   皇上近些年大力提拔年轻将领,其中战绩最显赫也最有名的一位将军便是姚彦。说到用兵如神,所有人首先想到的便是他。   姚彦擅奇袭,在西北时便多次以少打多、以弱胜强,杀得蛮族丢盔弃甲,几年不敢再进犯大炎边境。   就算是乌合之众,在他的带领之下也会显现出强大的战力。   “您为何不早说!”   朝廷早就查到当初姚彦刻意隐瞒白云山庄在西北的动向,只是不清楚他与白云山庄的关系究竟有多深。景城听到沈云破的说法,自然认定他听命于白严。   “就算我提早说,也改变不了什么。更何况,此事并非我的目的。”   沈云破说的没错,从时间上来看,无论沈云破是方才说还是现在说都没有差别。   况且沈云破的目的本就与她不同,此时愿意提醒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沈教主所言甚是。”如果沈教主所说的是事实,她必须立即将这个消息告知禹州。   景城叹了口气,“我会派另一艘船连夜去禹州通知姚大人,至于姑姑……若她知晓此事,怕是不愿就此回去。”   “白严伏法,你们来江南的目的基本已经达成,此时要长公主回炎京的理由又何必是这一条?”   “您的意思是?”   沈云破垂着眼,低声道:“长公主体弱多病,又常年奔波在外,太后老人家一定十分担忧她吧?”   景城讶异地微微睁大了双眼,好一会儿才试探地接口道:“皇祖母想念姑姑,借调兵之际让人带了口谕传姑姑回京?”   沈云破点了点头,赞叹道:“太后与长公主母女情深,着实令人感动。”   景城神色纠结地望着沈云破,心中有一丝挣扎。   “您方才不在杂货店提这件事,就是怕我告诉姑姑吗?”   沈云破眯着眼,平静道:“只是忘了而已。”   景城满脸不信,又问:“那沈教主清理完门户后有何打算?”   “我一心向道,若此一役后尚有阳寿,便访名山大川,寻登仙之机缘。”   若是旁人这般说,景城定然拿他当神棍,但说出这句话的是沈云破,她一时真不知是真是假。   “那您不会想念沈……表姐吗?”   “无妄有福,有胭脂在旁,余生必定安然自在,我很放心。”   景城绞尽脑汁还想再问,却听得到外头传来了锦衣卫的声音。   “公主,码头到了。” 第144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当这场酝酿许久的暴雨在深夜中终于落下时,闻识不禁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禹州作为两江的直隶州,是三司所在处, 也是江南豪族的聚集地。   到达禹州后闻识便不断对当地豪族进行施压,光是关进监狱里的纨绔子弟、鹰犬走狗便已超过百人。   这几日禹州形势十分紧张,虽有布政使与按察使支持闻识, 但都指挥使的态度十分暧昧,还曾宴请闻识,「好意」居中调停。   豪族们面对朝廷的步步紧逼固然骚动不安、蠢蠢欲动,不过到此为止, 局势还算不上严峻。   想要与朝廷抗衡,江南士族还缺少最根本的决定性力量。   都指挥使荀简并非江南出身, 也并无士族背景,从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 底子似乎十分干净。   可正是因为在锦衣卫的调查中他过分正直,此时的立场又过于暧昧,让闻识更加怀疑他的立场。   如果不是有把柄掌握在士族手中, 那么就是他本身就是中心人物。   闻识站在窗前望着屋外的黑暗,眉宇间有一丝愁容。   “闻大人,您还不休息吗?”   正在此时, 一道敲门声突然响起, 同时传来的还有霍梧桐的声音。   “梧桐,你进来吧。”   霍梧桐仍穿着飞鱼服,显然也还未休息。闻识注意到她衣袖衣摆都沾着雨水:“这么晚还在巡逻吗?”   “不知道为何,我心中有些不安。”霍梧桐望向窗外从顺屋檐落下的雨水, 面露担忧,“最近这帮士族过分安静,恐怕下一次骚动没有那么好解决了。”   闻识这次下了狠手,抓的人可不止是一些小喽啰,或者分家的替死鬼。   坐不住一些的家族,早就有派人劫过狱,不过面对准备充分又手握火器的锦衣卫没有讨到什么好处罢了。   “我还没将他们逼到绝境,除非有什么决定性的推波助澜之力,否则这些豪族应该没那么快下定决心。”   闻识指尖轻轻抚摸着被湿气浸润的窗沿,分析道,“怕只怕白严握着什么底牌,能让这帮江南士族进行一场豪赌。”   无论是白云山庄还是江南士族,分开都不足为据。但两相结合再加一个立场不明的荀简,他们这一行人并无全身而退的自信。   而若是发生大规模的战斗,最遭殃的无疑是百姓。   江南乃炎朝最富庶的地区之一,这里无论是遭遇战乱还是被叛军占据,对炎朝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   问题就在于,她依然没有抓到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的证据——   当然,如果她已经找到,也就没有如今这番暴风雨前的宁静了。   “皇上这次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妥协,从我朝发展来看,此次也确实是一除积弊的大好时机。只是苦了百姓……”   霍梧桐出身贫寒,自然更能感同身受。回江南后,她看到了在朝廷的作为之下,百姓过上了比之前更好的生活。   然而为了所谓的大局,上位者有时候又会毫不犹豫地牺牲小民的利益。   “江南的兵力不足为惧,大多豪族胸无大志,身无气节,为的不过是自己与家族的利益,他们叛乱的理由也不过为了增加手中与朝廷谈判的筹码罢了。   只不过文人最擅长煽动人心。江南等地本就深受其害,即便只是短时间内被他们掌控,也会在将来朝廷收付之后成为不安的因素。”   “所以我们才要将这场注定要发生的兵变扼杀在最初的阶段,只有这样才能将他们全部绳之以法,也才能避免江南霍乱。”   霍梧桐跟随闻识也有一段时日了,一开始因她出身天明教,又与沈错关系匪浅而有所怀疑。   可这段日子下来她切实地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才能与心胸。   天明教虽被称为□□,沈错亦是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桀骜。   但闻识身上几乎看不出这两者的影响,气质更像是林下书院出来的读书人——除去对皇家以及朝廷的忠诚。   霍梧桐看得出来,闻识虽尽职尽责,但那并非出于对朝廷的忠诚,而是出于对百姓的爱护。   “现在我们只能信任长公主能及时调兵,至于禹州,两司的兵力加上锦衣卫与火器,应该能死守一阵……”   闻识说着却突然脸色一变,目光锐利地望向窗外的大雨。   “闻大人,您想到了什么?”   霍梧桐见她神色骤变,顿生不安。   “火器受潮便会无法使用。”   “您放心,火器都用油纸包裹,亦有专人把守,放置不会出问题。   锦衣卫都配备了厚实的蓑衣,能最大地减少下雨对火器的影响。”   “可大雨仍会影响火器的使用,尤其连续数日不停的大雨。”   “如今是秋季,就算是江南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雨了。”   正常来说该是如此,但亦有不寻常的时候。   闻识想到此处心中的不安已迅速扩大,对着霍梧桐道:“要防患于未然,你去检查火器与雨具,还有嘱咐锦衣卫行动务必更加仔细与小心,只要发现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要回禀。”   霍梧桐已见识过闻识的料事如神,点头道:“我这就去办。”   “等等……”闻识背着手来回踱步,低眉凝神道,“还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办……”   霍紫苏听到雨声醒来,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秋寒渐深,加上这场雨,今夜更显寒冷。   她披了外衣走到窗前,听到雨水落在芭蕉叶上的声响,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那夜的场景。   “唔哇——”   因回忆起的画面,霍紫苏白皙的脸颊迅速染上了绯色,甚至不得不发出无意义的呻・吟来减低羞耻。   她抱着手臂蹲下身,将脸埋在双腿之中,企图逃避那段记忆。然而回忆像是与她作对一般,偏偏更加清晰起来。   无论是她还是霍梧桐,都在努力粉饰太平,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可事实上,她一刻都没忘记过那时发生的事。   说要为霍梧桐疗伤的是她,最先把持不住的也是她,所以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她的错。   她并不想以此来责怪或者要挟霍梧桐,更没想过与这位师妹疏远。   可事实是,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面对这位师妹。而对方冷淡的态度,又叫她有些受伤。   就算那件事非霍梧桐所愿,说到底吃亏的是她,霍梧桐又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更何况她相帮霍梧桐疗伤也是出于好意,就算顾念这份情义,霍梧桐也不该如此对她。   “可恶,都是沈错的错。”   因为整件事都过于难以启齿,她甚至都没勇气去质问沈错为什么要教霍梧桐这样治疗内伤,只能将天明教在此打入□□之流。   可这时责怪沈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霍梧桐确实因此治好了内伤。   不仅如此,甚至功力还更进了一步,唯一的副作用不过是两人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说是不该发生,霍紫苏在事后比起懊悔与厌恶,更多的是慌乱与羞耻,第一个升起的念头甚至切实得有些可笑。   为了能寻找母亲,她答应了父亲的条件,与大师兄辛长虹定下婚约。   只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后,她注定无法再心安理得地与辛长虹成亲。就算辛长虹不介意,她自己也会觉得别扭。   只是「红杏出墙」完的第一个念头就想着解除婚约。   而且没有丝毫愧疚之心,这让霍紫苏刷新了对自己的认知。她可从来不知道,自己是那么不知廉耻的人。   “就算解除了婚约也不可能和梧桐成亲,我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霍紫苏常年行走江湖,对断袖分桃、磨镜对食之事并非全无了解。   甚至也不是没察觉到,自己对沈错生出过某些隐晦又暧昧的情思。   可不知道是因为对曾经的所作所为有所愧疚,还是因为知道自己与沈错注定不是同一世界的人,霍紫苏一直没有对她表明过好感,也从未对此生出过什么希冀。   说实话,她曾经对沈错有种又爱又恨的感情。单是看着沈错,她会止不住心情激昂、热情高涨,可与沈错交谈后,她又每每会被气得不能自已。   那时候的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意,这几年却慢慢想明白了。   她确实对沈错有说不出的好感,只是沈错对她显然没有相同的情谊,她隐隐之中明白这一点,因而才会这般烦躁与郁闷。   那么现在呢?   霍紫苏冷不丁想起了霍梧桐的脸,口中无力地哀叹道:“难道我只会对女子有好感吗?”   霍梧桐与沈错可谓全然没有相通之处,沈错生来便是天之骄子。   不仅天赋异禀、天生丽质,而且养尊处优、桀骜不驯。   反观霍梧桐,不仅出身贫寒经历坎坷,而且性格隐忍、刻苦努力。   实在要找出什么共同点,怕是只有两人都比她要强这一点了。   沈错自不用说,而霍梧桐虽然后进但也是天资甚高,短短几年便超过了乾正派所有年轻一代的弟子,被她父亲寄予厚望。   “难道我只是慕强心理作祟吗?”   与和沈错不同,霍紫苏自认在发生那件事之前与霍梧桐都是比较寻常的世界没关系。   在关系变好后,面对霍梧桐时她不会有那么多复杂的想法,也不会因霍梧桐而情绪大起大落。   不如说,这两年只要有霍梧桐陪着她,她能感到的只有安心。   虽然年纪比她小,但霍梧桐武功比她高,心思比她成熟,处事也比她老道……   “我这不是完全在抱大腿吗?”   霍紫苏悲哀地发现,即便撇去爱慕不爱慕的问题,她也已经无可救药地依赖着霍梧桐了。   “找到母亲之后,我还是出家去当尼姑——”   “师姐,你还没睡吗?”   就在霍紫苏靠在门边自言自语之时,门外突然响起了霍梧桐的声音,吓得她立即止住了话语。   两人的房间就在隔壁,这是出于闻识善解人意的安排。   不过霍梧桐早出晚归,霍紫苏又有意避开,两人一天相见的时间并不多。   乍一听到霍梧桐的声音,霍紫苏整个人都乱了。死死地捂着嘴唇,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霍梧桐的武功比她高上许多,耳力也更加敏锐,霍紫苏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话究竟被听去了多少。   “师姐?”   霍梧桐稍微提高了声音,霍紫苏心中越发七上八下,不知道该不该回应。   避免接触的并非只有她一人,今日梧桐却主动在深夜敲她的门,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听到了她方才的自言自语,还是因为有别的话想说?   可就算有话想说,需要选择这样的深夜吗?   “师姐、师姐你没事吗?”就在霍紫苏胡思乱想之际,霍梧桐的声音越来越急促。   甚至焦急地开始拍起了门,“师姐,如果你醒着就给我回个话。”   两人之前那么尴尬,现在倒是回什么话啊?   霍紫苏不解霍梧桐为何这样纠缠不休,半张着嘴想回答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师姐,失礼了!”   就在霍紫苏犹豫之间,霍梧桐突然抬脚踢开了房门。   “啊!”   霍紫苏下意识地向后一仰身,堪堪避开了猛然而开的大门,狼狈地摔倒在了地上,口中忍不住发出了尖叫。   霍梧桐本欲跃入房内的身形一顿,看着倒在地上的霍紫苏,难以置信地问道:“师姐,你……你在做什么?”   霍紫苏不仅被吓,还被看到了狼狈的一面,顿时恼羞成怒:“什么我在做什么?明明是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深更半夜踢我的房门!”   霍梧桐迟疑了片刻后还是走进了屋里,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伸手去扶霍紫苏。   “我听到你屋里有动静,可是喊你你又不答话,怕你被匪人劫持。”   霍紫苏拉着霍梧桐的手起身,没好气道:“我就不能起个夜吗?”   霍梧桐因刚执行完闻识的任务,整个人还处于警戒的状态,在路过霍紫苏房门前察觉到门后的气息与声响,难免心生警觉。   “是我紧张过度了。” 第145章   霍紫苏被霍梧桐拉起身, 听闻她的话不禁微微一愣。   “师姐,你没事吧?”   霍梧桐手上稍稍用了些力道,霍紫苏这才回过神来, 发现霍梧桐正面含担忧地望着自己。   “啊……”   霍紫苏察觉两人此时的状态,忙不迭地抽回了手,单薄的穿着以及突然涌入脑海的回忆让她下意识地抱住了手臂。   “我、我没事,时辰已经不早了,既然知道我没事,你也回房休息吧。”   霍梧桐身形未动, 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片刻后低声道:“师姐,你……还没整理好心情吗?”   霍紫苏身体一抖,不敢抬头看霍梧桐, 更没敢出声回应这个问题。   霍梧桐似乎早有预料, 低笑了一声,落寞道:“对于那晚的事我很抱歉,你明明是在帮我,我却趁人之危……”   “咳咳,我已经忘了,所以……”   所以不要再提这件会让两人尴尬的事。   霍紫苏脸颊发烫, 要不是霍梧桐在她面前, 她大概已经忍不住捂住脸颊来降低羞耻。   霍梧桐仿佛完全不明白她的心情,突然低头靠近了她的脸侧。   “你已经忘了吗?”   “我、我当时迷迷糊糊的,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霍紫苏感受到她的气息, 身体忍不住便想后退, 霍梧桐却预测到了她的想法, 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臂。   “既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为什么还要避开我?”   “唔——”   霍紫苏身穿中衣,几乎是立即便感受到了手臂上传来的温热触感。   不知是否是因为霍梧桐的内力比她更加深厚,对方的体温比她高出些许。就像那一晚,她感受到了今生从未有过的灼热。   “师姐,你若是介意,就告诉我你想怎么办。我毁了你的清白,你要杀要剐我都没有任何怨言。   如果这不够,我还可以向师傅和师兄请罪,为你正名……”   这家伙是傻子吗?本来就两个人知道的事,她竟然还要去和父亲与师兄请罪?   “等等!”   霍紫苏连忙打断霍梧桐的建议,要说她会自己含蓄地去和师兄解释——她才不想把这件事弄得路人皆知!   “我既没有想杀你,也没有希望你请什么罪。帮你是我自告奋勇,至于当时的情况……也、也不是你强迫我,所以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霍梧桐微微眯起了双眼,在昏暗的房内似乎闪现出某种精光。   “你的意思是,不想惩罚我吗?”   霍紫苏纠结了好久,但从未想过要惩罚霍梧桐。虽在感情上称不上你情我愿,但当时……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我没这样想过。”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霍紫苏被霍梧桐问得有些懵,疑惑地抬起头看向霍梧桐的脸,却发现此时对方的神情异常认真。   “为什么不想惩罚我?”   这有什么为什么?   “我、我不是说了吗?这件事也不是你的错……”   霍梧桐明明是来认错的,霍紫苏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了某种压迫感。   “不,那明明就是我的错。你当时虽然意乱情迷,但我并未神志不清。   如果我能更冷静一些来应对,或许会有别的方法帮你……毕竟你不是中了合・欢散之流。”   霍梧桐说得并不露骨,但还是让霍紫苏想起了当时的场景,一时羞耻难当。   “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悔恨了。但事情已经发生,就算悔恨也无济于——”   “如果我说,我并没有悔恨呢?”   “啊?”   霍紫苏望着霍紫苏的脸,心头忍不住一跳。   “你、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对于占了师姐便宜这件事,我没有悔恨之心。一定要说有什么懊悔之处,那就是师姐你因为那件事疏远我。”   霍紫苏觉得自己渐渐有些听不懂霍梧桐在说什么了。   “呃,我没有疏远你……”   霍梧桐轻轻一笑:“师姐,你难道不该生气吗?无论是我对你做的事,还是我没有悔恨这件事。”   “啊……”   霍紫苏半张着嘴,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只是脑海一片空白,竟什么也说不出口。   “就算是无可奈何之事,但你毕竟吃了亏,难道一点儿都不生气吗?师姐,你对我是不是太好了一点儿?”   霍梧桐一边说,一边愈发贴近霍紫苏。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霍紫苏难以招架地偏开脸,心中乱成一片。   梧桐是在暗示什么吗?又为什么说自己没有悔恨之心呢?是为了让她生气吗?   霍梧桐叹了口气:“我只是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她要是能知道自己想怎么办,也不会那么烦恼了!   “我没想怎么办,让事情过去吧。”   “当作没发生过?”   霍紫苏一愣,霍梧桐却趁机伸手捧住了她的脸。   “啊,你干什么?”   霍紫苏慌乱地挥开了她的手,脸颊涨得通红。霍梧桐却只是平静地望着她,问道:“这样让事情过去吗?”   霍紫苏呼吸一滞,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错,虽然说不上生气,但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反倒是梧桐的反应,一开始明明也那么不自在,为什么现在又能这样从容呢?   “那你说要怎么办?”霍紫苏终于生出了几分恼怒,“我不想追究谁对谁错,但那毕竟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会在意才正常吧!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没心没肺,能当无事发生还完全没有悔恨之心吗?”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不是我这样认为,而是你自己说的!”   霍梧桐快气死了——明明吃亏的是她,为什么还要被质问?   怎么谁都要和她作对呢?父亲是、母亲是、沈错是,现在连梧桐也是!   霍梧桐眉眼微动,面露无奈,无声叹息道:“师姐,你如果更机灵一些,或许就不会错过扶风郡主了。”   “什——”   霍紫苏面露怒色,当场便要质问霍梧桐,霍梧桐却突然伸展开了手臂,将她搂进了怀中。   “我不悔恨是因为那就是我的期望,师姐,我喜欢你很久了。”   耳边温热的、带着情义的低语以及包裹了全身的温暖让霍紫苏有种坠入梦境的错觉,时间好似回到了那个灼热的、被汗水与喘息充满的夜晚。   梧桐说喜欢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霍紫苏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地被霍梧桐搂着。   “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我……”   霍紫苏完全没想过这个可能,毕竟在那之前,两人完全就是以普通师姐妹的方式相处。   虽然梧桐很可靠,也很关心她、照顾她、帮助她,但从未对她表现出过超越师姐妹情谊的感情,甚至一开始还对她十分冷淡。   要说喜欢……梧桐怎么会喜欢她呢?   “你还是喜欢扶风郡主吗?”   “什么?我才没有喜欢沈错那家伙!”   其他事可以不急,唯有被认为还喜欢沈错这件事让霍紫苏无法忍受!   那、那都是她年少天真才犯下的错误,而且还是未遂!   “那你喜欢辛师兄吗?”   霍紫苏身形一僵,顿时闭口不语。   辛长虹是她父亲的大弟子,比她大上几岁,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同手足,算得上感情深厚。   然而要说喜欢,那也只是兄妹之情,其中并未有爱慕的情愫。   父亲要她与辛师兄定亲,她虽然说不上排斥,但也并未感到欣喜。   在此之前,两人或许能够成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平常夫妻,可现在,她已经没有这样的自信了。   “我对不起辛师兄。”   如果不是要和她定亲,师兄早就该婚配娶妻了。   “那我呢?”霍梧桐稍稍放开了霍紫苏的身体,看向她的双眼,神情郑重地问道,“你喜欢……或者说会喜欢我吗?”   霍紫苏从未在霍梧桐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也从未想过她会用如此灼热的目光望着自己。   不过,她似乎见过这样的霍梧桐……就在那个夜晚。   “我、我不知道……”   就连霍紫苏自己也对这个答案感到不满,为什么不能干脆地说是或者不是呢?   或许就是因为这种性格,她才会被梧桐说不够机灵吧,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梧桐。   霍梧桐却在此时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霍紫苏颇为懊恼,她一直都在为此事烦恼,梧桐却说得如此轻松。   而且这家伙明明先前什么表示都没有,为什么突然就喜欢她了呢?   “我只是很开心你没有像对先前那两人一般干脆否认。”   对辛长虹感到愧疚只是因为两人有婚约,霍紫苏虽然没有正面否认喜欢辛长虹,但已经委婉地表明了这一点。   虽然对爱慕之情十分迟钝,但好歹分清了亲友之情与此的差别。   “那也不代表我与你有同样的感情,我只是、只是……”   霍紫苏第一次对自己的脾性感到绝望,明明她的当务之急是寻找到母亲,明明霍梧桐也正身处大事件的漩涡之中,她竟在此时此刻为了这些儿女情长烦恼分心,着实不知所谓。   “这种事怎样都好,不论是你还是我,现在该关注的不是这些吧!”   霍梧桐叹了口气:“虽然对我来说并非是怎样都好的事,但既然师姐这么想,那我愿意暂且将此搁置,待如今这些烦心事了结之后再谈。”   霍紫苏松了口气,心想这个师妹总算还能顾全大局。   “不过,你能不能不要再疏远我了?”   她现在被梧桐紧紧搂着,就算想疏远也无法疏远啊!   “我知道了!能不能先放开——阿嚏!”   “这么冷的夜晚穿那么少,着凉了吧?”   “这要怪谁?”   霍紫苏觉得自己真是到了八辈子的霉。   “那今夜就由我来温暖师姐吧。”   “什——等、等等!”霍紫苏被霍梧桐二话不说拦腰抱起,一边拍打着她的肩膀一边着急道,“你、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增加感情,弥补之前的疏远。”   霍梧桐向着床铺走去,目光却深深地望向了窗外的幽暗——   越是危急时刻便越要待在重要之人身边,这是她长久以来得出的经验。   原本她只是打算守在门外,但既然有这样难得的好机会,她自然不能放过。 第146章   入秋之后, 白昼越来越短,天亮的时辰也就越来越晚。   加之昨夜开始的大雨,导致一直到卯时三刻, 天色仍然漆黑一片。   岩洞内的炭火已只剩下微弱的火星,幸运的是两人都已经穿上了烘干的衣服,暂时无需担忧保暖。   沈错搂着胭脂一夜未睡,外头的雨比昨晚小了一些, 但仍有滂沱之势。   “沈掌柜?”   胭脂在沈错怀中悠悠转醒, 虽处于黑暗之中, 但仍察觉到沈错正神情严肃地望着洞口。   “你在想什么?”   沈错拉了拉盖在胭脂身上的外衣, 将她裹得更为严实了一些,低头吻向她的额头。   “我在想,沈铮在如此绝地,要想离开必然得有船只。他生性多疑,不可能将自由全然交由他人之手而不在此地备有船只,如果我们能找到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胭脂面露惊讶:“你是说……”   “我带你一起去找船,如果只是一些巡查的喽啰,就算带着你我也有自信不被发现,找到船我们就离开。”   “可这样一定会打草惊蛇,沈铮要是跑了……”   “他这次跑了,我下次再寻他便是了。杀不了沈铮我只会觉得可惜,但你如果出事,我一定会后悔。”   沈错想惩戒沈铮不假, 尤其是知晓了他近期的恶行之后, 恨不得除之后快。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 她才刚刚经历过差点失去胭脂的痛苦, 思考一夜之后决定还是不要冒险。   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意气风发, 觉得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天明教少主。   想起她过往种种所受苦难,都是因为过分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所致。   她现在是胭脂的沈掌柜,有了牵挂的人,不能再动不动就冲动行事,置胭脂的安危与不顾。   胭脂仰头望了沈错一会儿,这一回却没有再劝。   “我明白了,那就让我和沈掌柜一起吧。”   沈错很高兴胭脂没有坚持,低声道:“这才对,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你都得待在我身边才是。”   胭脂点了点头,望向洞口淅淅沥沥的的雨水,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   沈错有以内力运转周天推算时辰的本领,即便没有日晷和钟表也能知晓大致的时间。   “应该卯时四刻了,天色一时半会儿该不会大亮,要出去就要趁现在。   这里如果真有守卫,定然在高处设有观察所。河滩无遮挡物,黑暗与雨水倒不失为一种遮蔽的手段,只是……”   只是如此一来,两人又要冒雨而行,沈错有内力护体自然没有什么,只是胭脂才刚经历了落水。   目前虽然看不出有生病的迹象,但再淋一场大雨就不好说了。   “我没事的!沈掌柜,我没那么弱不禁风,只是淋点雨而已。昨晚落水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沈错下定决心要先带胭脂离开,只是犹豫该在哪个时机合适。   原本当然是越快越好,但这场大雨实在是不能忽略的恶劣因素。   “沈掌柜,我们从昨晚开始就水米未进,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多久。   如果为了避雨而浪费离开的时机,之后也需要为食物发愁,在此的风险只会越来越大。   你如果已经做好决定,那就不要因为我迟疑,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   只是淋点雨而已,就算真的生了病,你也一定会治好我的,对不对?”   胭脂说的很有道理,沈错心中权衡之后也是如此认为。   比起带着胭脂在沈铮老巢待着,尽快带她离开才是明智之举。   “胭脂,你一定要抓紧我。”   天光将亮,盘腿坐了一夜的青年缓缓睁开了双眼。几乎是在他睁眼的瞬间,门外就传来了他属下的声音。   “庄主,船只已经准备好了。”   “我知道了……”沈铮从床上一跃而下,扯过一旁的衣衫披在身上,“出发去禹州。”   他所经之处倒着七八具尸体,均是白云山庄死侍的打扮,无一不七窍流血,死相狰狞。   然而不仅他视若无睹,开门后站在门外的护卫也仿佛没有看见房内的惨状,只是低头抱拳祝贺道:“恭祝庄主神功大成。”   沈铮面无表情,垂眼望着面前的护卫:“算你识相,知晓审时度势。”   “您如今才是白云山庄的庄主,属下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   沈铮冷笑了一声:“识时务者为俊杰,老不死也该退出戏台了。父亲至今未归,也未曾传来消息,怕是已经遭遇到了不测吧。”   “老庄主想为先教主报仇,能够与柳容止同归于尽,乃是死得其所。”   “哼哼,说得好。”   沈铮在上次刺杀柳容止的时候发现了她坐下轮椅的玄机,撤退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这个原因。   他想杀柳容止不假,但这并非他的最终目的,他才不想为此搭上性命。   不过这是白严的夙愿,包含了就算是付出生命代价也想要达成的强烈心意,所以由白严去完成再好不过。   他并未欺骗白严,不过是隐瞒了部分实情,反正白严这次去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   至于这些愚昧效忠白严的人,成为他超越沈云破的垫脚石再合适不过。   当然,他要的不仅是武功上超越沈云破,更要颠覆这个柳家的王朝。   “让人把这些尸体都处理了,不要留下任何证据。”   护卫为他撑起油纸伞,毕恭毕敬地道:“属下明白……”   沈铮看起来颇为愉悦,脸上浮现出了阴沉扭曲的笑容:“啊,一想到即将上演的好戏,我就迫不及待。父亲竟想让我在此龟缩,届时待大局已定,又哪里有我立足之地?”   护卫点头道:“老庄主年纪大了,目光也浅了。”   “呵,他才不是目光短浅之辈,只不过是怕我建立威严,盖了他的风头罢了。”   “庄主所言极是。”   “可惜白严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小瞧了柳容止。那个蛇蝎女人,为了达成目的可是能连自己的性命都舍弃的人。”   “柳容止向来如此。”   护卫极力附和沈铮,沈铮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荀简那边已经做好了准备,白严所说的关键人物应该也到禹州了,我们可不能去得太迟,错过了好戏。”   护卫应和道:“您说的是,荀简虽有才干,但还需您去坐镇才能压得住那些腐朽豪族。”   这座孤峰经过多年经营,在山体内打通了隐蔽的隧道,能直通向船舶停泊处的隐蔽洞穴。   两人且说且行,沈铮似是打开了话匣子,情绪异常高涨,起伏波动颇大,而那名护卫则一直在附和迎合他。   只是在两人即将到达停泊船只的洞穴时,沈铮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的武功在这段时间突飞猛进,耳目也比过往更加清明,因而提早一步发现了异常。   他伸手拦住护卫,低声道:“有多少人在做准备?”   护卫不明所以却很懂察言观色,同样压低声音道:“一共八人……”   “太安静了……”沈铮并未察觉到危险的讯息,不如说里头过分平静,“你去看看情况。”   护卫只是微微一迟疑,便立即道:“属下遵命……”   沈铮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的背影,目光深沉——所有人在他眼中都不过是可以抛弃的棋子而已,除了……除了林秋。   他很快就会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等到功成名就之时,他会把林秋与孩子都接回来。   他会把一切荣光给予自己的妻子与孩子,在他最狼狈失败的时候,只有林秋对他不离不弃。为了他,林秋甚至愿意与自己的父亲对抗。   白林秋与白严不同,与任何人都不同,只有她发自真心、真情实感地爱着沈铮这个人。   不是复仇的工具,不是山庄的庄主,不是前天明教教主之子。   在林秋自毁容貌也要救下他性命的那一刻,他深刻地理解到了这一点。   护卫的气息不经意间消失了,甚至没发出什么声音,经历多少挣扎。   沈铮很快判断出来者不善,从腰间抽出了惯用的软剑。   “沈掌柜,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个小小的护卫而已。”沈错确实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不过收拾起来也没有费吹灰之力,“我们去大船上找些干的衣物,待会儿坐小船离开。”   大船虽快稳,但需要多名人手才能启动。沈错不想留有隐患,差使这些白云山庄的人来驱使船只,幸好除了一艘大船以外,这里还有不少小型船只。   这个山洞十分隐蔽,洞口处用伪装成岩石的掩体覆盖,其中的水潭连结着外面的始丰江,船只在黑夜的遮掩之下行驶进入这里,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不过沈错熟读风水易理,虽不像司命那般擅长观星占卜。   但对山川走势颇有一番见解,很快发现了此处水流与山体的异常,因此成功带着胭脂入侵。   敌人在明她在暗,带着胭脂沈错也不搞什么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了,顺利偷袭得手,轻松解决了这里的守卫。   新来的这一人虽然出乎了她的意料,不过武功低微,一进入山洞便被她发现,丝毫没造成威胁。   沈错抱起胭脂,看了看护卫进入的那条小道,推测这便是能连通到沈铮所在的隧道,心中不禁有些蠢蠢欲动。   但很快她将心底的那种跃跃欲试压制了下去,感受着怀中胭脂湿漉漉的身体,找寻干燥衣物成为心头更迫切的需求。   “沈掌柜?”   “没事,我们尽快离开吧。”   沈错下定决心,当即便要抱着胭脂飞身上船,然而就在她转身之际,一道凌厉的剑气突然从她背后袭来。   “沈掌柜!”   胭脂只觉得眼前一花,昏黄的火把光亮之下,一道人影如闪电一般朝两人劈来。   这一番偷袭着实出乎沈错预料,除非是与她功力不相上下的人,否则以她的内力,不可能在如此距离才发现对方。   不过虽然出乎意料,但沈错并未慌张,在胭脂叫喊之前她便感受到了杀意,所以在剑尖飞至之时她早已闪身避开。   “沈错,你竟然能找到这里,天助我也,纳命来!”   沈铮一击不中自然不会罢休,手中长剑翻飞,眼花缭乱的招式毫无间隙地向着两人扑来。   “沈铮?”沈错发现来人的身份,眉头一皱,恼怒道,“我看是你自己来找死。”   沈铮的武功相较于上次相见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沈错知晓他的歪门邪道,脑中瞬间想到了不知多少人惨死于他的手中,原本压抑下的怒火不禁熊熊燃烧起来。   “呵,你以为我还是过去那个我吗?今日我便要教你知晓谁才是天明教的正统。”   沈铮功力大增,身手非凡,剑意跟随凝练的剑法袭向沈错与胭脂二人,形成了巨大的威压,剑风更是犹如剑身的延展一般仿佛有了实体,不仅割裂了沈错的衣衫,甚至有斩开虚空之势。 第147章   面对实力突飞猛进的沈铮, 沈错说不惊讶那绝对是假的。   在沈错眼中,除了无法战胜的沈云破以外,其他能从正面对她造成威胁的人屈指可数。   而曾经在她眼中犹如尘埃一般的沈铮, 这一次却切实地让她感受到了威胁。   更糟糕的是,她此时还带着胭脂。   “沈错,给我去死!”   沈铮的进攻没有因为沈错抱着一个女孩而有丝毫懈怠,沈错为了保护胭脂只得一味闪避。   她无法在抱着胭脂的时候全力应战,却也无法在这种境地中将胭脂先安置在别处。   她从先前经历中学到的经验便是, 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胭脂的手。   “沈错,你以为抱着这么一个累赘就能赢过我吗?”然而, 沈铮看到这样的场景, 早已怒不可遏,“你还是这样瞧不起我吗!!”   他双目赤红, 手中挥舞的长剑突然如同绸带一般扭曲, 扰动的剑风划过沈错脸颊,在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   “沈掌柜!”   胭脂知道是自己拖累了沈错,正想让她放开自己, 沈错却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双臂一抛,将胭脂背到了背上。   “抓紧我,不要说话!当心咬到舌头。”   被沈错抱在怀中时尚且不觉,但在趴到沈错背上,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依附沈错时,胭脂才感觉到这剧烈的颠簸。   “可是——”   “不要让我分心。”   胭脂立即噤声,不仅双臂紧紧缠绕在沈错颈间, 双腿也盘到了她的腰上。   沈错终于腾出手来, 抄出匕首挡住了已经近在眼前的剑尖。   软剑如长蛇般灵活, 且剑身蕴含剑气,根本无法用肉身阻挡,也无法用一般的兵器硬拼。   幸而沈错功力已经大成,凭借释放的真气硬生生将之弹开,堪堪避开了这一击。   沈铮终于确认沈错决心要抱着这一不明身份的少女与自己交手,这才分神看向了她背上的胭脂。   少女面目清秀,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气质,然而除此以外,他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   “沈错,不要小瞧我!!”   沈铮最恨的人不是柳容止,而是沈云破和沈错。他恨沈云破,恨她杀了自己的父亲,恨她毁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恨她只将爱赋予沈错。   他恨沈错,恨她作为妹妹比自己更强大,恨她夺走了本属于他的地位、权势,恨她能够霸占姑姑的所有关注。   若问他在这世上最恨的人是谁,那正是他仅剩的两名血亲。   他要夺回自己的一切,他要让这两人正视他,他要让沈云破和沈错的余生都陷在悔恨与痛苦之中。   沈错轻视沈铮的人格,可不敢小瞧他此时的实力。单单是使用剑气这一点,便足够对她造成威胁。   “野狗一般乱吠,真是难看。”沈错全神贯注应对沈铮的进攻,嘴上也毫不留情,“既然今日你自寻死路,我便替□□道,用你的性命慰藉那些死去的冤魂!”   沈铮哈哈大笑:“你看看你狼狈的模样,竟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你与沈云破一样假仁假义,什么替□□道?   你们姑侄俩都不过是灭亲弑兄的无耻之徒罢了,连血亲也能痛下杀手,谈何仁义道德!”   “与你确实没什么仁义道德可谈。”   沈错从未自我标榜为正义之士,不如说,她生平最厌恶的便是那些满口仁义的正道人士。   她所要贯彻的不过是自己从姑姑那里继承的的信念。   若非沈铮身上流着沈家的血脉,她才不会来管这个闲事。   在得知沈铮的所作所为之时,她急切地想要寻找到他的下落,除之后快。   只可惜她此时的处境全然不似说得那般轻松,就如沈铮所说的一样,她闪躲得异常狼狈。   背着胭脂不仅让她无法全力施展身形,也影响到了真气的释放。   面对沈铮并无多少技巧的迅猛进攻,她竟一时没有好的对策可以应付。   与其说是势均力敌的战斗,不如说只是沈铮单方面的进攻,她单方面的闪避而已。   拖下去只会对她越来越不利,她必须想些办法。   沈错当机立断,有意识地朝着身后的大船退去。船上地势更加复杂,或许可以缠斗一番。   沈铮察觉到她的意图,大笑着不屑道:“真是可悲啊,曾经以一己之力大战群雄的天明教少主如今犹如丧家犬一般。   你以为我还是当初的我吗?地狱无门你偏来闯,我今日便要叫你有来无回。”   他说着便朝大船拍出掌风,竟将船体震得在水中晃动。   沈错恰好一脚落在栏杆之上,身形因此不稳,眼见便要往水中坠去。   幸而她艺高人胆大,朝空中拍出一掌,脚尖勾住栏杆,旋身飞回甲板。   然而就在沈错即将落地之时,沈铮也趁此机会飞身而至,一剑挑来,直刺沈错心口。   眼见已经无法躲闪——胭脂手臂就在她颈间,若是闪避不当很可能会让她受伤,沈错只来得及调转匕首挡住心窝。   “哼……”   沈铮似乎早有预料,软剑的尖叫如灵蛇般一扭,便已深入沈错骨肉。   沈铮当即大喜过望,却不想沈错此时还有余力,眼前一花,耳中听得一道轻微的金属折断声响,心中登时大叫不好。   原来沈错用匕首格挡是虚,真正的意图乃是截断软剑。   她有真气护体,剑尖虽然刺入骨肉但无法深入,软剑却因此受到限制被她轻易抓到了破绽。   沈错双指夹住剑身只是轻轻一扭,原本柔韧如水的软剑竟因剑气受挫轻易地断作了两截。   沈铮来势迅猛,此时再想大退已来不及。沈错招式一气呵成,左手双指才触及剑身,右手的匕首也已扎向沈铮心口。   沈铮靠着邪门歪道武功大成的弊端此时终于显现。不像沈错自小便在江湖闯荡,喜与人打架过招,他作为一庄少主,罕有与高手过招的经验,当初与沈错一战更是迅速落了下风,险些一命呜呼。   他因此没有沈错临危不乱的本事,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竟被临死的惧意打乱了节奏,没有避开这本可以化解的攻击,慌乱中只来得及朝沈错拍出一掌。   沈错与人打斗的经验何其丰富?再加上对沈铮的了解,故而才兵行险着。   这一招得手也不纠缠,朝后一仰便躲开了沈铮这一掌。   两人胸口都是血流如注,相比起来,沈错的反击实是无奈之举,所受的伤更加严重。   可沈铮比她更加恐惧,感受到胸口的剧痛后本能大退,等再定睛看去发现竟已找不到两人的身影。   沈错抱着胭脂一个闪身躲入了船舱之中,手上动作不停,迅速点了胸前的几个穴道以止住伤口涌出的鲜血。   胭脂心中着急却不敢开口询问,只是用手抚摸着沈错的脸颊,以作交流。   沈错一边平复气息一边轻轻捏住了胭脂的脉门,胭脂立时心领神会,想起沈错所教的龟息之法,闭上眼努力平息激烈的心跳。   她无法聚集内力,沈错因而只教了她吐纳之法以及形意拳用以强身健体。   龟息乃吐纳的方法之一,也恰恰是因为胭脂特殊的体质,反倒于此道上比一般人的进步更为神速。   如果胭脂静息不动,有的时候连沈错都难以察觉到她的存在。   沈错先前敢带着她来寻船便是仰仗着这一点,只是没想到中途竟会遇到沈铮。   照理说,白严那边刚刚东窗事发,沈铮更该老老实实地待在此处先躲过风头再说。   她先前归心似箭,并未细想这些人准备出航的事,此时仔细一思考,才发觉其中有哪里不对。   但此刻再去细想已经毫无意义,当务之急还是先制服沈铮。   沈错经验老道,一边动听沈铮的去向一边迅速隐匿了气息。   胭脂自身并未剧烈运动,加之自小经历颇多,心性坚韧少年老成。   此时又是在沈错身边,不一会儿也靠着龟息之法慢慢平复了心绪。   反观沈铮,从突然遭遇沈错进行了一番剧烈的打斗,到差点被匕首当胸穿过险些命丧黄泉,心情可谓大起大落。   因伤在胸口,他甚至不敢离沈错太近,又戒备着迅速退回了洞口,检查自己的伤势。   等他确定伤势不重才知晓沈错那一刀刺得有多勉强,顿时又是大怒,花了好久才平复下翻涌的内息。   他勉为其难恢复镇定,再回船探寻沈错两人的行踪,竟发现此时不仅连沈错,就连那名看起来柔弱的少女都已经无迹可寻。   “沈错……”沈铮怒吼之声响彻山洞,“没想到你也有躲躲藏藏、畏首畏尾这一日!有种的话就出来与我决一死战,鬼鬼祟祟算什么好汉!”   他口中喊着挑衅的话语,却不敢踏入船舱半步。沈错已抱着胭脂直达船舱底部,听到沈铮的话不禁腹诽。   她本就是女子,既没那玩意儿,更不是个汉子,这便宜大哥着实是失了心智,喊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胭脂因听到沈铮带了内力的话语心口微震,幸好她常年在沈错身边,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及时调整了气息,在沈错背上默默写下几字。   沈错将胭脂带到此处正有此意,小心地在将她放下,拉过她的手写字回复。   先前要带着胭脂是怕对面人多势众,两人分开会置胭脂于险地。   但此时此刻对面看来已只有沈铮一人,她大可先藏好胭脂,再去收拾那无能兄长。   胭脂与她心有灵犀,说的便是此事。沈错虽已下定决心,但仍是不舍,紧紧抱住胭脂的身体,冲着她的脸颊亲了两口。 第148章   沈错抱着胭脂依依不舍, 甲板上的动静却越来越大。   沈铮一边大喊,一边踢翻了什么重物,重物在甲板上滚动, 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沈错想起甲板上放置的那些木桶,猜测沈铮是想借此掩盖自己的行踪,借机附在胭脂耳边道:“胭脂,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胭脂点点头,只给了沈错一个安心的笑容。沈错当即不再耽搁, 返身而上。   沈铮似是疯魔了一般, 待沈错回到甲板之时, 上面已然一片狼藉。   甲板之上遍布乱倒的木箱木桶, 船帆也不知在何时被割断了绳索,帆布铺满了半个甲板。   沈错见此情景不禁眉头一皱, 心中莫名生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按理说毫无顾忌地单独面对沈铮, 她完全没有输的理由,也不会给沈铮去寻胭脂的机会。   此时船上除了胭脂以及她与沈铮以外也别无他人,这股不安究竟从何而来呢?   沈错没来得及细想, 沈铮一见到她便已提剑而上。此时他扔了原本断成两截的软剑,换了下属的长剑,招式比先前更加大开大合。   两人虽然都负了伤,但沈铮因方才自己的怯懦而恼羞成怒,进攻愈发迅猛凌厉,沈错则因不用顾忌胭脂,不再一味闪躲,致使打斗比先前更加激烈。   沈错虽没有趁手的武器, 但无论是武功还是经验与心性, 都比沈铮强出许多, 不一会儿便占据了上风,死死地压制住了沈铮的节奏。形势逆转,此时换成沈铮一味避让躲闪,狼狈不堪。   两人从船头打到船尾,从甲板打到船桅,甲板上已一一处可以落脚之地,船身各处因两人的剑风掌风被打得七零八落,桅杆也是摇摇欲坠。   终于,在越来越快的攻势之中,沈铮再难支撑,躲过沈错的致命一击后便连中数掌,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着船外落去。   沈错毫不犹豫飞身追上,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沈铮手中竟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火铳,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沈错的方向。   沈错丝毫不惧——他人在空中或许难以改变方向,但已经能够外放真气的她能轻易躲闪开火铳的射击。   她轻呵一声,轻轻拍出两掌,身形立时鬼魅般浮动起来。   然而,沈铮的枪口在这时陡然一坠,连着对甲板射击了两次。   沈错眼见着便要抓到沈铮,可下方传来的巨响与爆炸产生的气流将她的思绪与身形统统搅乱了。   “哈哈哈,沈错,就算杀不了你,我也要你生不如死。那个小姑娘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这一船炸・药与火油,一定会让她尸骨无存的,哈哈哈……”   沈铮疯狂的声音与爆炸声一同在山洞中回响,沈错的注意却已经完全不在他的身上。   沈铮先前故意踢倒的木桶木箱之中,贮藏的竟是火油与炸・药。   火铳引燃火油之后,火势迅速在甲板上蔓延,片刻之间便化成了火海。   火光照映下,沈错神情狰狞,双眼赤红,似乎能将眼前的沈铮生吞活剥。   然而下一刻她的身形便往下一坠,放过了近在咫尺的沈铮,毫不犹豫地冲向了火势正旺的大船。   爆炸在甲板上开了一个大洞,沈错以真气护体跳入其中,周身火焰像是被旋风刮过一般,直冲天际。   沈铮看着沈错的身影消失在火光之中,脸上带着得逞的笑容坠入了江水。   江水冰寒,洞里却是火势大旺,他几个沉浮之间游到了一艘小船旁,翻身进入船中。   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沈铮不禁放声大笑:“沈错,这就是你小看我的下场!”   他不知道沈错是如何找到这个岛上来的,或许是白严出卖了他,又或许是手下不小心泄露了踪迹;   也不知道沈错为什么会带着那么个小妮子,或许是她少主做派不改,又或许是彻底小瞧他,这些对沈铮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   “去死去死,去死吧沈错!能笑到最后的是我,哈哈——咳咳咳……”   火势越烧越猛,沈铮感觉到呼吸困难后便不再耽搁,斩断了绳索,划动船桨向着山洞暗门的方向驶去。   虽然损失了一些部下,虽然损失了一艘船,以及上面原本大有用处的炸・药与火油。   但是能够换沈错一命,这仍然是一个十分划算的买卖。   之后他只要到达禹州,一切仍能按计划进行,甚至比那更顺利。   “哈哈哈,哈哈哈,太蠢了沈错,太愚蠢了,竟然会自投罗网。”   沈铮看着几乎已经烧得只剩下骨架的船只,认定沈错已死,无法按捺心中的激动之情,一边转动绞盘打开暗门,一边发泄般地大喊道,“什么天明教少主,什么扶风郡主,什么天之骄子,不过是因为你是柳容止那个臭女人的女儿而已。   姑姑她迟早会发现,你根本就不值得她栽培,根本就一无是处……   哈哈哈,谁能想到你会死得灰飞烟灭,没有葬身之地!”   暗门逐渐打开,沈铮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跌坐在船中。与沈错的激战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只是激动的心情压制住了痛苦,让他异常亢奋。   那个夺走了他一切的沈错,一直压他一头的沈错竟然就这么死了,这件事让他欢喜得几乎发狂。   “永别了,我愚蠢的妹妹。”   沈铮强撑起身体,再次摇动船桨,朝着洞外划去。外面依然阴云密布,连绵的大雨将水天连成一线。   沈铮却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喜悦,不顾淋在身上的大雨,仰着头开怀大笑。   可就在这时,一艘官府制式的帆船突然进入了他的视野。沈铮脸色一僵,但很快又露出了笑容。   沈错已死,这世间又还有几人是他的对手?他正好夺下这艘船,赶去禹州。   沈铮想罢便朝着大船划动船桨,对方也向着他行驶而来。   沈铮心中大喜,估算还有一些距离自己便能施展轻功,船头却突然出现了一个颀长纤细的身影。   那人打着一把纸伞,身形飘然而起,与其说是在施展轻功,更像是御伞而行,方向显然正是他这艘小船。   伤势以及雨势让沈铮没有立即认出对方,但短短片刻之后,他便惊愕地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从天而降,如同仙人一般的女子。   “姑、姑姑……”   沈云破轻轻落在船头,一身白衣在这般大雨中竟没有一丝湿意。   她居高临下看着跌坐在舱底的沈铮,神情冷淡,语调平静地问道:“无妄在哪里?”   沈铮听到她的话后,脸上原本的恐惧渐渐变成了怨毒与憎恨,通红的双眼像是能滴出血般,胸腔几度起伏,无声张大的口中「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沈云破眉头微皱,目光越过那伪装过的暗门缝隙,看到了山洞中的火光。   她虽匆匆赶来,但没有地图只凭描述实在难以确定具体的地方,能找到这,还是靠着方才的爆炸声寻过来的。   “无妄在哪里!”沈云破的声音失去了平日的冷淡,手中的纸伞随着江风飞上天空,大雨瞬间淋湿了一尘不染的白衣。   她一个箭步落到沈铮面前,拽着他的衣襟从舱底提起,声音低沉,“你对她做了什么?”   沈铮胸前一片暗红,口中含着血沫,哈哈笑道:“她死了,哈哈哈,姑姑,沈错她已经死了。我赢了她,我比她更强,姑姑,我比沈错更——”   他的话没有说完,沈云破已经掐住了他的喉咙。   “无妄如果死了,那你就去给她陪葬吧。”   沈铮神情狰狞,双眼如同金鱼般凸出眼眶,眼角流下两道血泪,挣扎着抓住沈云破的手腕,艰难而破碎地道:“姑、姑姑,你要杀、杀了我……就像杀……杀我父亲一、一样吗?”   沈云破纤细的身躯似是随时会被江风刮走,被雨水打湿的面容如银纸一般惨白。   “我是你最、最后的亲人了……姑姑,你要杀、杀了我吗?”   沈铮的面容似喜似悲,指尖在沈云破的手腕上留下了深深的抓痕。   “沈氏自相残杀的惨剧就是你种下的赌咒,为了柳容止,你让沈家和天明教万劫不复。”   沈云破不喜欢下雨天,她人生中所有悲惨的经历都发生在冰冷的雨水之下。   眼前沈铮的面容渐渐与她印象中沈云砚的脸重叠,同样临死的境遇之下,他们发出了同样的质问,表达出了同样的不甘。   沈云破指尖僵硬颤抖,仿佛再次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被大雨和兄长的鲜血洗礼的午后。   “你杀了我的父亲,你的兄长,你区别对待我和妹妹,让我们反目成仇,现在,你还要杀我。姑姑……沈云破,你是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   啊,或许事实就是如此。   沈云破终于明白,花弄影为什么想方设法地想要让沈错代替自己来对付沈铮。花弄影确实了解她,比她所想的更了解她。   缠绕了她二十多年的梦魇,必会在她面对沈铮的这一刻重新侵蚀她。她会杀了沈铮,也会杀了自己。   “姑姑,姑姑——”   就在沈云破陷入癔症般,无意识地想要收紧双手时,一道令人无比熟悉的呼唤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无妄。 第149章   在火油与炸・药的助燃下, 木质的船身几乎在瞬间化作了火船。   沈错纵身跃入火海的举动看起来鲁莽,但因为有真气护体, 火焰与高温无法近身,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   她顺着甲板炸出的大洞跳入船舱,值得庆幸的是,甲板上有更多助燃物与空气,火势又是向上蔓延,船舱底部短时间里还未遭受火焰侵袭。   但这只不过是短时间内的情况,随着火势的蔓延, 不肖片刻整艘船就会化为灰烬,届时无论身处哪里都难逃一劫。   “胭脂!”   沈错此时不能再走寻常路, 使出千斤坠干干脆脆地踢碎了二层船舱的地面,跃入底舱之中。   “胭脂,胭脂!”   她只希望胭脂仍待在远处,这种情况下向上逃跑无疑于自寻死路,就连她现在也不可能再往上撤退。   就在这短短的几息之间, 火焰已经追着破洞向船底蔓延而来。   上面又发生了几次爆炸, 整艘船外部已经完全被包围在大火之中, 在江水之上摇摇欲坠。   “沈掌柜——”   幸运的是,沈错还是在巨大的声响中分辨出了胭脂的声音, 从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胭脂没有大幅度地移动过。   “胭脂!”   “咳咳咳,沈掌柜……”   距离胭脂听到爆炸声过去不久, 她也曾犹豫过是否要逃跑自救,但只犹豫了片刻就决定待在远处。   一方面是因为爆炸位于正上方, 向上逃或许更加危险, 另一方面她是怕自己突然出去, 会分散沈错的注意。   而且胭脂相信,如果自己真的有危险,沈错一定会来救自己,这样还不如待在原地,以免与沈错擦身而过。   当然,她也没有完全坐以待毙,而是在舱底的杂物中寻了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铁钩,企图凿穿船壁。   可惜胭脂力气太小,而火势的蔓延太过迅速,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呼吸困难,力不从心。   “胭脂!”沈错一看到胭脂就欣喜地将她抱进怀中,“太好了,你没事!”   “我是没事,可是……”   火焰几乎是追着沈错而来的,此时舱底已经不止是空气被消耗那么简单,温度与浓烟也在逐渐升高。   “没事,我会保护你的。”   沈错只用一只手牢牢抱着胭脂,腾出另一只手朝着船身上的裂缝拍去。   虽然没能凿出洞来,但江水已经透过缝隙渗入到船中。   “深呼吸……”   几乎是在沈错嘱咐响起的同时,船壁便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在沈错深厚的内力与水压的双重作用下,原本只有一条缝隙的木板瞬间洞开,冰冷的江水汹涌地冲入了船舱。   水流凶猛,就连沈错也一时无法抱着胭脂逆流而出。在江水将船舱填满之前,水势都无法平静,沈错只能暂时攀附在船壁上,等待水流稳定。   威胁突然从火变成了水,两人的险境却没有变化。胭脂虽然听了沈错的话深吸了口气。   但舱底的空气本就已经所剩无几,胭脂这一口气自然也无法支撑太久。   雪上加霜的是,由于江水涌入船身,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船终于支撑不住,开始倾斜着沉没。   船中各种杂物随着水流四处乱蹿,混乱之中沈错无法全部避开或者防御下来,只能尽力护着胭脂,用身体为她遮挡。   胭脂发现这一点,着急得胡乱摇头,口中冒出一串串气泡。   沈错怕她太过慌乱,憋不住这口气,手臂一紧,低头用嘴封住了她的唇瓣。   “唔……”   胭脂确实到了极限,察觉到沈错的意图,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本该一片黑暗的水中因为船体的剧烈燃烧而有了一些光亮,胭脂以前所未有的角度与距离呆呆地望着沈错的脸。   口中渡过来的空气接济了她岌岌可危的肺部,再然后,她乖乖地闭上眼努力平复心绪,以免自己再给沈错添乱。   此时水中的暗流终于缓和了一些,沈错抓住时机双腿一蹬,划开手臂朝着水面游去。   虽说从船里出来了,但两人所在的一侧是船体倾斜的一方,上头不仅有压下来的船体,水面上还有燃烧的浮油,两人依然没有摆脱危险。   沈错不得不在水底迂回,直到确定安全后才浮出水面。   “咳咳咳……”   一冒头胭脂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虽然有沈错渡的半口气,但她还是难以避免地呛了几口水。   别说她,沈错都差点没憋住,这时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两人无比狼狈,沈错抱着胭脂惊魂未定,心中怒火滔天。   她一边搂着胭脂一边四处张望,果不其然地看到暗门已经开了一条缝隙。   她相中的那条小船消失不见,不用猜也知道是被谁偷走了。   “沈掌柜……”   洞内憋闷,胭脂又冻得不轻,此时看起来虚弱不堪。燃烧着的船只残骸堵住了上岸的道路,就算不是为了追沈铮,而是为了让胭脂脱离江水,她也不得不游到洞外。   沈错找了块烧得半焦的浮木,让胭脂趴上去,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疼道:“胭脂,你忍一忍。”   “沈掌柜,我、咳咳……我没事,你不用担、担心我。”   胭脂一边咳嗽一边打冷战,沈错一边为她输送内力一边推着浮木向外游去。   不仅船没了,沈铮也跑了,现在胭脂还受了伤,十有八九要大病一场。如果无法赶快回去,及时治疗,恐怕会危及性命。   她心中恼火,又是担心胭脂又是懊悔自己鲁莽不吃教训,留胭脂一人在船中。   沈错化一枪怒火为动力,只花了半刻钟便推着胭脂游到了洞外。   外头下着雨,气温比洞内更低,两人都打了个冷战,精神也为之一振。   沈错原本是打算贴着山壁游到可以上去的河岸再做打算,可当她推着胭脂游出一段距离后突然看到江面上竟停泊着一大一小两艘船。   大船插着官府的旗帜,而那艘小船正是被沈铮偷走的那条。   沈云破怔忪之际,那道呼唤她的声音仍在持续响起,而且越来越近。   她恍惚间扭头转向声源,只见沈错手中抱着一个女孩,正朝自己这边飞来。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沈错与胭脂看起来都狼狈不堪,但沈铮疯狂否认的声音让沈云破分辨出,这并非是自己的错觉。   这一瞬间,她像是突然被从噩梦中拉扯出来一般,扭曲的现实也逐渐清晰。   沈铮死死地盯着沈错,声音嘶哑地大叫道:“不可能,你不可能还活着!你不可能——”   他一边喊一边便想从沈云破手中挣脱,沈云破虽分了心神但并未放松对沈铮的钳制。   知道侄女没事,她也无意再留沈铮性命,当即便要下手。   “沈铮,你这个王八蛋给我去死!”   但比沈云破的决心更早而来的是沈错投掷而来的短匕,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把短匕便刺穿了沈铮的额头,其力道之大轻松穿透了头骨,除了把手之外刀身尽数没入了沈铮的大脑之中。   没有一丝挣扎,也没有一点儿反应的时间,沈铮就这样保持着不甘与狰狞的神情,睁着怨毒的双眼,在沈云破手中软下了身体。   “姑姑!”沈云破低头望着沈铮的尸体,似是一时无法回过神来,沈错这时却已落到了船上,急切欣喜地死死抱住了沈云破的身体,“真的是你,姑姑、姑姑,真的是你!你来救无妄了!呜呜呜,姑姑,无妄好想你啊!!”   她刚刚二话不说杀了沈铮,此时却连一丝余光都没给这位哥哥,只紧紧地抱着沈云破,哭得像是个孩子般。   沈云破从沈铮身上收回目光,抬手拍了拍沈错的背脊,温柔道:“无妄,你没事。”   沈错一手搂着胭脂,一手抱着沈云破,哭着点头道:“我没事,但是胭脂受了伤。都怪沈铮那个阴险狡诈的王八蛋,姑姑,我们快些回去为她治疗吧。”   胭脂撑到这时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沈云破低头看了看她苍白的小脸,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对沈错道:“你带她去船上,先吃两颗雪莲丹护住心肺。”   沈错接过瓷瓶忙不迭给胭脂喂药,又问:“姑姑你呢?”   沈云破低头看了一眼沈铮:“我去为他找个地方……”   沈错眉头一皱,冷冷瞥了一眼沈铮,突然拉住沈云破的手腕,脚尖一挑,竟将沈铮的尸体踢下了船。   “找什么找?他也就喂了鱼还能有些价值。叫他死得那么快真是便宜他了,姑姑你还为他操什么心?”   沈云破眼见着沈铮的尸体缓缓沉入水中,脸色微变后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你这样反倒污了这条始丰江,等过两日他的尸体浮出水面,还会吓到百姓。”   沈错才不管,虎声虎气道:“姑姑你就别管他了,你快与我一块儿回去。哎呦,我受了好重的伤,胭脂也伤得不轻,姑姑你要帮我们治一治。”   沈云破见她耍赖撒娇,不禁面露无奈。   “姑姑,你就心疼心疼无妄吧。”   沈错委屈哀求,沈云破怜她几年苦楚,终究狠不下心来。   “那姑姑便先陪你回去吧。” 第150章   沈错抱着胭脂与沈云破一块儿飞上官船的甲板, 三人刚一落地便有一名撑着纸伞的柔婉女子从船舱内款款而出。   “教主、少主。”   “解语!”   沈错看到解语又惊又喜,一时激动不已。虽说当初对方「背叛」她, 还伤了她,但再次相遇的此刻她的第一感觉仍是欣喜。   解语手中拿着一件厚重的披风,撑着伞走到沈错身边,将披风盖到了胭脂身上。   “我已备好热水,教主、少主和胭脂都换一身衣服吧。”   她脸上带着沈错熟悉的笑容,仿佛从没离开过沈错的身边。   “好好,你快带我去房间。”   三人浑身湿透, 胭脂的情况更是不容乐观。沈云破虽然欣喜与姑姑、解语重逢,但此时实在不是一个叙旧的好时机。   “少主请跟我来。”   解语领着沈错进了房间, 房里不仅有盛放着热水的木桶,还燃着木炭。   “解语,你还是如此周到。”   沈错感叹,解语轻轻一笑,帮她为胭脂脱去湿透的衣衫。   “下着那么大的雨,我想教主与您回来之后肯定会淋湿的。”   “我倒无所谓,就是苦了胭脂。”沈错自己也脱去了外衣, 抱着胭脂坐进木桶之中,“她没真气护体,又几次浸泡在冰冷的江水中,这回怕是免不了大病一场。”   解语隔着木桶轻轻摸了摸沈错的肩头, 笑着低声道:“有少主照顾,我想胭脂一定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她所抚摸的位置正是当初沈错被火铳击中之处,沈错这次战斗身上也留下了一些淤青伤口, 不过这里已经看不出一丝伤痕。   “那时候一定很疼吧?”   解语说得没头没尾, 沈错却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稍稍沉默过后失落道:“身体倒不怎么疼,我只是很伤心。”   “对不起,我只是想逼退您。”   沈错想避自然是避得开的,只是当时她悲痛欲绝早已顾不得其他。   “我想过你是不是有苦衷,可就算是有苦衷,我还是很伤心。你和姑姑都瞒着我,你们都不信任我……”   解语轻轻揉了一下湿透的长发,轻声笑道:“虽然并非不信任少主,但对此我没有可以狡辩的地方,并且深感歉意。不过,现在少主身边有了胭脂,我也能放心了。”   沈错听解语说到胭脂,没有一点儿要隐瞒的意思,开心道:“确实多亏胭脂陪着我,解语解语,这趟回去之后我就和胭脂成亲。”   解语与沈错从小一块儿长大,自觉对她了解万分,也早对她的突发奇想见惯不怪,没想到竟也有惊讶的一日。   “您要与胭脂成亲?”   沈错搂着胭脂连连点头:“我喜欢胭脂,胭脂也喜欢我,我们已经患难与共、互诉衷肠了,回去之后自然是要成亲的。”   听她说的如此理所当然,解语一时无语,看着那颗因开心而左摇右晃的脑袋,最终轻笑了一声:“您说得对,到了这个地步剩下的当然只有成亲了。”   沈错得到她的认同颇为开心,一边摸着胭脂的身子一边心疼道:“就是胭脂体弱,得先养好身体才行。这趟回去一定要将她养胖一些,否则到时候应付不了婚礼的繁复礼节。”   解语看着坐在沈错怀中小小的少女,十分赞同这一点。   “少主,您与胭脂不要泡太久,我去准备些吃食与汤药。”   “嗯嗯,你快去,我们昨日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了。等回到严州,我们再好好叙旧。”   解语从房里出来,不禁笑着叹了口气——真是无论何时,少主都会给她带来惊喜。   她与闻识几人自小跟随沈错,她暂且不提,其余三人随便挑出一位都是能担当大任的有能之士。可要说到大智慧,四人加起来也不比沈错。   如果她能稍微学到其中一点儿,是不是会更轻松一些呢?   她的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解语……”   就在她发愣的这片刻,沈云破已换完衣服出来。   “教主,您没事吗?”   比起沈错,解语现在更担心沈云破一些。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看到这么狼狈的教主大人。   “我没事……”沈云破此时已又是衣衫整洁一尘不染,从来平淡的神情似是柔和一些,“是无妄救了我。”   解语觉得她话中有深意,但并未深究:“我现在要去为胭脂和少主准备食物和汤药,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不用了,船大概还有几个时辰到严州,我等无妄收拾好为她看看伤势。”   解语点了点头,便自顾忙碌去了。沈云破站在门边,侧耳听着房内的喃喃细语,嘴角露出了释然的笑意。   无妄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比她想象得还要好的孩子。所谓超脱一事,一定也是需要天分的吧?   沈错没让胭脂泡太久热水,确定体温恢复后便将她抱离了木桶。   她将两人身体擦干,又裹上厚厚的毯子,这才将手掌抵在了胭脂的胸口上。   胭脂寒气入体并不是泡个热水就能驱散的,而且呛了水,若是放着不管怕是会留下病根。   幸好胭脂虽无法积蓄内力,但经脉通畅,可以用内力驱散寒气,逼出积水。   胭脂一直处于半睡半醒之间,因为隐隐约约能听到沈错的声音。   所以即便大脑昏沉,浑身无力,她也并不觉得有多害怕。   她能感觉到自己被沈错的气息包围着,能感觉到有一股温暖的力量从胸口涌入,在体内流转。   “咳咳咳……”   也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胭脂慢慢清醒过来。   “胭脂!”   一睁开眼,她便看到了沈错欣喜的面容。   “沈掌柜……”   “你终于醒了,解语,快拿药过来。”   胭脂偏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干净的房间内。房内除了她与沈错以外还有两人,分别是解语和沈云破。而她则被沈错抱在怀里,毛毯之下似乎还不着寸缕。   “来胭脂,把药喝了。”沈错将药碗凑到胭脂唇边,语调轻柔地道,“温度应该刚刚好,有些苦,你忍一忍。”   胭脂头脑还有些昏沉,虽不明白此时的情况,但出于对沈错本能的信任,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喝下了一整碗苦涩浓稠的汤药。   沈错细心地帮她擦了嘴角:“你这次伤得不轻,需要好好调养。不过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胭脂头脑渐渐清明,声音嘶哑地问道:“沈掌柜,我们回来了吗?”   “是啊,我们安全了,是姑姑救了我们。”   胭脂这才确定沈云破与解语都不是自己的幻觉,目光看向两人:“沈教主,解语姐姐……”   解语对着她温和一笑,沈云破也是面露慈爱。   “胭脂,你好。”   胭脂虽与沈云破不熟,但她是沈错最敬爱的姑姑,胭脂如今还记得沈错当初得知沈云破死讯时有多伤心。   如今见她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沈错终于不用再难过了。   “沈教主,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沈云破微笑道:“谢谢你这几年照顾无妄。还有,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教主了,你就随无妄叫我姑姑吧。”   沈云破并未强制更改他人对她的称呼,此刻会这般说自然是因为知晓了沈错和胭脂的关系。胭脂聪慧,见她脸色便心领神会,不仅面露羞怯。   “这……”   沈错却是欣喜,抓着胭脂的手开怀道:“对对对,姑姑所言极是。你要与我成亲,我姑姑就是你姑姑,你当然该这样叫。”   沈云破笑看着两人,丝毫不曾因沈错的这句话动摇,让胭脂不禁在心底感叹,沈教主果然不愧是沈教主。   “你看,无妄都这样说了。”   胭脂小脸涨得通红,在三人温柔且期待的注视下,最终轻轻叫了一声「姑姑」。   沈错仿佛此刻两人便已成亲了那般高兴,对着沈云破道:“姑姑,我们又多了一位家人,到时候你可一定要为我俩主婚啊!”   沈云破因她那句「多了一位家人」稍一愣神,而后很快笑着点了点头。   “合该如此……”   几人正和乐融融,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沈教主,郡主,有要事禀报。”   沈云破乘坐的是景城安排的官船,船上不是锦衣卫就是州府的漕兵,此时向两人禀报的就是一名锦衣卫校尉。   “有什么事?”   锦衣卫神情异常严肃,声音沉重道:“刚才我们遇到了一艘从禹州逃出来的官船,船上的人说都指挥使荀简联合当地豪绅叛变,禹州沦陷了。”   “什么!”沈错一惊,“闻识怎么样了?她在船上吗?”   锦衣卫摇了摇头:“船上只有几名逃出来的锦衣卫,说闻大人派他们出来报信时仍在亲自率领锦衣卫以及衙役们抵抗叛军。他们虽然逃出来了,但不知道闻大人现在情况如何。”   要不是闻识在禹州,沈错才懒得管什么叛乱不叛乱的。这大炎是柳家的江山,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姑姑!”   沈错着急地看向沈云破,沈云破也是眉头微皱——她猜想过这个可能,只是没想到事情发生得那么快。   如此步步为营,一环扣一环的计谋,也只能是花弄影的手笔了。   到最后,沈铮与白严也不过是她局里的一颗棋子罢了。 第151章   胭脂很快也从对话中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着急道:“沈掌柜,我姐姐……”   沈错这才记起霍梧桐也在禹州,不止是她, 还有霍紫苏也在。   “你姐姐一定与闻识在一起,”沈错虽然担忧闻识, 但有一个比自己还着急的胭脂, 首先想到的是安慰她,“她们两人都武功不俗,锦衣卫又有火器在手,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叛军抓住的。现在就让船改道去禹州,我去救她们。”   “沈掌柜,你还有伤在身。”   沈错没受严重的内伤,不过这两天疲于奔波没好好休息,这时也全然不是最佳状态。   “这点伤算什么?我就算只剩一条胳膊去禹州也能如入无人之境。”   沈云破摇了摇头:“不要冲动,现在还不知道禹州情况如何,我们不能擅自行动打草惊蛇。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严州了,现在改道去禹州不如先回严州从长计议。”   沈云破看向沈错:“更何况胭脂也需要好好调养。”   沈错最听沈云破的话, 心中虽然着急, 但知道她说的有理,只得按捺下冲动, 抱紧胭脂道:“侄儿明白了。”   沈云破点了点头,又转眼看向解语——与沈错的着急不同,解语已全然是魂不守舍的模样。   “解语……”   解语因这一声回过神来,面色苍白地看向沈云破:“教主,闻识她——”   “闻识不会有事的,届时我会与无妄一同去禹州。”   沈错也道:“解语你放心,我和姑姑一定会救出闻识。”   船只一到码头便兵分两路, 沈错几人自然是立即回家,让胭脂可以马上安静休养。   禹州出逃的锦衣卫也跟着他们一起,直接去向景城汇报,船上其他漕兵则赶回州府衙门通知知府。   “沈教主,你们回来啦!”景城从未想过有一天见到沈错会那么开心,“表姐,你们没事吧?”   沈错没空与她寒暄,抱着胭脂急着回房。   “有事之后再说。”   景城不知发生了什么,先是惊讶地望着沈错怀中被裹得严严实实地人儿,而后才发现几人身后还站着几名锦衣卫。   “我来解释一下吧。”沈云破让解语去照顾沈错,“我们进房说吧。”   景城认出其中几人是跟着闻识去了禹州的锦衣卫,立即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全都先进屋里来。”   听完锦衣卫的报告,景城已然是一副凝重的神情。   “这件事我必须向姑姑汇报。”   即便景城希望柳容止能回京,不要再费神操心江南的事,也不可能在发生如此重大事件时瞒着她。   虽说逼急这些江南豪族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但对方会如此突然且迅速地发生叛变,是一个重大变故。   沈云破并不意外:“朝廷决定如何做与我无关,不过无妄和我会尽快赶去禹州救闻识他们,我们会在尽量不妨碍军队的情况下行动的。”   景城惊讶道:“沈教主要和表姐一同去禹州?”   她原以为沈云破再找到沈错后就会远走高飞,不再出现。   没想到她不仅回来了,还要与沈错一同以身犯险。这事如果被姑姑知道,恐怕……   “闻识如今虽已是朝廷命官,但她出自天明教,我一直拿她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   无妄与她也是情同手足,所以我们只是出于私心想要救她罢了。”   沈云破的意思十分明白,去禹州是她与沈错的个人行为,既不会因为官府的意思改变主意,也不会为他们平叛提供主观上的帮助。   景城更加犹豫,然而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柳容止的声音。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   景城这才发现柳容止不知何时竟站在了门外,大惊失色道:“姑姑,您怎么出来了?”   她连忙出去扶住柳容止,满脸着急道:“太医说您不能久站,您在外面多久了?”   柳容止未坐轮椅,故而房里大多数人都没注意到她。当然,这大多数里不包括沈云破。   她显然早有预料,只是很平淡地回答道:“自然是越快越好,所以也希望你们能快做决断,以免届时发生冲突。”   柳容止跛着脚由景城扶进房内,锦衣卫纷纷低头不敢目视,只有沈云破仍背手站立,昂然与她对视着。   柳容止微微偏开了视线,语调轻柔地道:“那么……我们立即商量一下吧。”   胭脂在喝下第二次药后便沉沉睡了过去,沈错从回到家后便一直守在她身边。   两人才刚在绝境中互诉衷情,没想到一回来后就又要经历分别。   胭脂又伤又病,她却不能陪在此时陪在胭脂身侧,这实在是让她愧疚不舍。   “少主,您也休息一下吧。”解语进屋见沈错仍只是坐在床边,担忧道,“您这两日辛苦了,接下来又还要去禹州。”   沈错握着胭脂的手,摇了摇头。   “我有真气护体,便是几日不眠不休也无大碍。等姑姑与母亲商量好事宜,恐怕即可就要启程,我想再陪陪胭脂。”   解语露出淡淡的笑容:“没想到有一日,少主也知晓情滋味了。”   沈错转头看向她,也现出了笑容:“你这样说,仿佛过来人一般。”   解语笑容微敛,沈错失笑着摇了摇头:“今日看到你的表现,我总算明白为何你与与闻识的关系不像幼时那般亲密了。”   “我是少主的侍女。”   “那又如何?我与姑姑一样并没有束缚自己侍女的想法。   若你真与闻识情投意合,我一定是最为你俩开心的人。”   “我还是花弄影的侄女。”   “别说花弄影只是你的姑姑,便是你的母亲,她的罪过也不该由你来赎。更何况,你觉得我会在意那些吗?”   “我知道少主不会在意这些,只是当初的我在意而已。”   沈错微一思索,了然地点头道:“是我太依赖你了,你自是放心不下。”   “这只是我的自负罢了。”   “那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解语与沈错一同看向熟睡中的胭脂,轻笑道:“虽然也曾因此有过一些失落,但我现在确实放心了。”   沈错第一次看到解语的这一面:“解语,我一定会把闻识平安带回来的。”   解语露出信赖的笑容:“少主,我也一定会好好照顾胭脂,让她尽快康复的。”   曾为主仆的二人即便分开数年依然有着绝佳的默契,对视一笑,余音尽在不言中。   荀简叛乱,号称手下二十万精兵,又有已经失踪多年的兵神姚彦坐镇,竟在短短几天之内便连续攻克三州,直逼严州城外才缓下攻势,向朝廷递书说要隔江而治。   “真是大言不惭!”景城看完来信,气得狠狠扔到了地上,“盛世作乱有几人能有好下场?我大炎复国仅仅二十余载,正是国富民强之时,这帮乱贼便忘了先祖驰骋沙场的雄姿。区区江南文弱之地,竟也敢要求划江而治?”   柳容止不似侄女那般激动,只垂着眼淡淡地道:“整个江南也没有二十万精兵,他荀简怕是把那些豪族豢养的鸡犬牛羊都算上了。”   至于这么短时间里连下三州其实也十分简单,不过是那里的知府早就与荀简有了勾结而已。   江南士族为了自身利益沆瀣一气,看来是誓要与朝廷作对到底了。   历朝君主以中庸之道治国,若换成过往怕早已妥协,江南不会有此一乱却也埋下了祸根。   可无论是柳容止还是皇上都不愿如此,他们从还只是地方藩王之时便发誓要扭转这一风气。   如今建国二十余载,彼时柳氏破乱世定天下的余威犹在,加上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正是将这些有私心的士族一网打尽的好时机。   朝廷每年都会派大量官船去海外,眼见着西方技术日新月异,国内却还在为区区小利明争暗斗,蝇营狗苟,柳容止便心有不安。   “只不知道那姚彦是否真的是姚将军,如果真的是他,那就太令人失望了!”   当初西北之事本就有含糊不清之处,姚彦畏罪潜逃、生死不明,景城还颇为可惜过。   可今日听闻他加入叛军一事,景城宁愿他早在几年前就死去了。   “不管此姚彦是否为彼姚彦,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差别。”   姚彦是柳容止一手提拔起来的,如果此事属实,她才该是最心痛失望的人,“江南近百年未遭多少战火,所以才能成为富庶之地。江南的兵与京营兵、漠北的兵不同,就算樵夫也难为无米之炊。”   可柳容止此时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影响,反而一直十分冷静地在分析。   “这些士族有一统天下的心气吗?就算叛乱也仍是这般瞻前顾后,不上不下的态度。   他若不让人送这份信来我倒要顾虑一番,如今反而一点儿都不担忧了。”   在这一点上,景城也有同感。   “战事方面有佘老将军坐镇,在攻城守地上无人能出其右,最是适合如今的战况,就算对手真的是姚彦,我们也无需惧怕。”   柳容止微微皱起了眉头,“现在只看云破那边如何了。” 第152章   闻识等人固守鼓楼已经三日有余, 正是因为那一晚她留了心。   所以在禹州城内发生兵变的第一时间便组织起了人手进行抵抗,还顺利派出了锦衣卫让严州能早做准备。   禹州乃直隶州, 为三司设立之所, 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以及都指挥使司都在此处。   布政使姚元望大人乃皇上亲信, 闻识来禹州后便一直在布政司办公, 因是查案与按察使亦有不少合作。   只有都指挥使荀简, 唯一几次接触便是他为士族当调停人。   荀简背景干净, 还是林下书院出身, 是前几年江南官员大清洗后缓慢上位的,本没有可怀疑之处。   然而闻识来禹州后却发现,他与白云山庄在私底下有不少联系。   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闻识不好的预感在天亮以前便应验了。   都指挥使荀简当夜打开城门,引兵进入禹州,直指承宣布政使司以及提刑按察使司。   布政司与按察司掌管行政与司法, 手下衙役、捕快的战力自是不能与都指挥使手下的军队相提并论。   更何况是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短兵相接只可能兵败如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因闻识的谨慎, 锦衣卫更早侦查到了情况,并及时汇报给了闻识。   在荀简率兵到达两司之前, 两司仅有的兵力在布政使以及按察使的率领下顺利汇合,并在闻识的提议下转移到了鼓楼之中。   禹州城中,也就唯有鼓楼有些易守难攻之势,加上他们手中有火器, 或可压制坚守些许时日。   闻识、霍梧桐等人自是身手不凡, 若借着雨夜也不是不能趁乱逃走。   可是两司的官员及其家人多的是老弱妇孺, 她们与锦衣卫能逃, 这些人又能到哪里去呢?   所以闻识只派了几名锦衣卫去严州报信,自己却留了下来,与姚元望等人一同面敌。   荀简并非有勇无谋之辈,见闻识等人火铳火力强劲,短时间内攻陷不下,立即转变策略,叛军不仅快速掌控了禹州,且迅速「攻」下了江南三州,对他们却只是围而不攻,想要将他们耗死在鼓楼之中。   不得不说,荀简的策略非常有效,不过仅仅三天,闻识等人便已遇到了麻烦。   两百多人匆忙转移到鼓楼之内,虽尽量带了一些干粮,但食物仍然极度缺乏。   也幸亏连续几日大雨,闻识让人尽量多接雨水,才保证了饮用水的来源。   荀简派人日夜骚扰进攻,百名弓箭手,十几辆弩车严阵以待。   闻识毫不怀疑,若是天晴,对方定然会使用火攻之法。   “闻大人,你吃点东西吧。”   霍梧桐将手中的馒头递给闻识,闻识却只是摇了摇头。   “食物优先供应给老弱妇孺,我有内力在身,忍个几天没有问题。”   “就算你再怎么省,我们的食物也只剩下不到两天了。而且虽然做了紧急处理,但排泄物无处疏通,再久一些怕是要引发霍乱。”   霍紫苏站在墙头望着远处,气恼道,“要我说也别在这里坐以待毙了,我们冲出去杀出一条血路!”   两百余人连夜转移到鼓楼中,还是闻识有先见之明,特地命人将能带的食物尽数带上,才能撑得住这几日。   霍梧桐如今对闻识是真的心服口服。   “师姐你就别胡闹了,一切听闻大人的。”   霍紫苏被师妹堵了一句,颇有些气恼——明明几天前的夜晚还对她那么柔情蜜意,原来都是假的!   “我哪有胡闹?再这样拖下去,楼里的老人和孩子都会撑不住的。   大不了我来打头阵,难道我们的武功还治不了这些只会些拳脚功夫的兵卒不成?”   “紫苏姑娘稍安勿躁……”闻识皱眉望着周围严阵以待的兵士,叹气道,“军队的可怕之处从不是一兵一卒,而是在兵法阵列增幅下的团队效应。   他们一人自不是你我的对手,十人若没章法对我们来说或也不在话下。可若他们列出阵型,五人便可对我们造成麻烦。”   “朝廷防备武林日久,你以为军队之中会没有专门对付武林人士的手段吗?   他们排兵布阵,几人合作不行,那就再多几人,十人不行那就二十人,总有办法制住你。   除了锦衣卫以外,也就你我二人有些功夫在身,满打满算不过七八十人,如何与这几百上千受过正规训练的士兵抗衡?   我们手中有火器,他们手中也有箭矢□□,在这样的雨中我们占不到便宜。”   “更何况还有那些普通的文官衙役以及官员眷属,就算杀出一条血路,他们又逃得掉吗?你可别忘了这城外还有成千上万的叛军。”   闻识分析得有条有理,霍紫苏无言反驳,憋了半日问道:“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等……”   “等?”   霍紫苏都快气笑了,这说了半天不还是坐以待毙吗?   闻识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枚锦囊,对霍紫苏道:“我来江南之时司命曾为我算过一卦,说我此行旺在西北。只要能抓住机会,必能逢凶化吉。”   “西北?可我们如今在江南啊,这还是东南呢!”   “那就等一阵西北风吧。”   “冷都快冷死了,还西北风?”   除了食物和水的问题,日渐下降的气温也对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霍紫苏在鼓楼上吹了一天冷风,即便有内力护体也冷得快直打哆嗦了。   “师姐,不如你先进去休息吧。”霍梧桐揽住霍紫苏的肩膀为她遮蔽了一些寒风,“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天黑了,我让人煮些姜茶给你。”   师妹的关怀让霍紫苏稍稍缓和了一些:“那你呢?”   “我陪大人在此值夜。”   霍紫苏眉头一拧:“那我也在这里,夜晚更加危险,这里边就属我们三人武功最高,最该在夜里警戒。”   霍梧桐盯着她的脸瞧了一会儿,而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师姐愿意那自然是好,不过你要是因此受了风寒,师妹会于心不安,就让师妹为师姐暖一暖身体吧。”   她加重了手臂的力道,霍紫苏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被她搂着,立时脸色羞红。   “我、我也没那么冷……”   嘴里埋怨却也没挣扎开。   闻识笑着摇了摇头,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不想正在此时,鼓楼下面却传来了叫阵劝降的声音。   这也不是第一次有人劝降了,当地士族推选出来的代表以及荀简都亲自来叫过阵,不过今日这一位身份又有些不同。   对面自称姚彦,要求与姚元望姚大人对话。   “竟真是姚将军?”   闻识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也是一惊,这位西北将军出奇制胜、以少胜多、驱逐蛮族的事迹在大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南姚文、北姚武的美名她也听说过。   “梧桐,快去叫姚大人。”   闻识等人被困数日,并不知道叛军早已打出了姚彦的名头。   甚至给朝廷扣上了迫害忠良的帽子,企图将叛乱正当化。   但闻识何其敏锐,一听到姚彦的名头便知事情不妙,未免自己应对不当,赶忙让南姚元望这位旧识来应对。   布政使姚大人不久便被霍梧桐请上了鼓楼墙头,不过不知为何竟还带着一名十岁左右的男孩。   这名男孩闻识先前并未见过,还是三日前众人转移到鼓楼之时,才发现姚大人家多了一名亲戚。   当时她没有多想,此时却察觉到了其中的怪异之处。   “姚大人,这位是?”   男孩跟在姚元望身边,神情姿态有些畏缩,姚元望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肩膀低声道:“他是姚彦次子。”   闻识眼睛微睁,凝神望了男孩一会儿,却没再细问,只对着姚元望点了点头:“对面要求与您对话,我会守在一旁,请您放心。”   姚元望轻轻叹息了一声,揽着男孩站到了墙头,对着下面道:“元正老弟别来无恙?”   姚彦草莽出身,本只有名没有字,元正还是姚元望赠他的字。两人引为知己,也只有姚元望会称呼他的字。   姚彦身穿铠甲,神色肃穆,对着姚元望拱手道:“元望兄,此时你我二人处境,该是我问你一句别来无恙了。”   姚元望身前的男孩在看到姚彦后似十分激动,正要开口却被姚元望捂住了嘴唇。   “我受天恩福泽,百姓爱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自是好得不能再好。”   姚彦似是没看见他面前的男孩子一般,大笑道:“好一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元望兄之气节可比文岳,必能名垂千古。”   文云孙被俘宁死不屈,岳鹏举蒙冤天日昭昭,虽名垂青史却都没有好下场。   姚元望也是哈哈大笑:“我大炎外无强敌,上有明君,我便是想做文岳怕也是没机会了。   尔等宵小不过得意一时,待今日过后朝廷的精兵良将便要攻克江南,将你们一网打尽,届时老夫再来问你一句别来无恙!”   姚大人一介文人,此话却说得豪气冲天,立时引得楼上锦衣卫叫好,闻识也忍不住赞了一声。   对面姚彦受了侮辱似是气急,大声道:“既然你不识抬举,就别怪我仁至义尽。” 第153章   “姚将军,你真的有心劝降吗?”   两姚之间针锋相对的对话并未持续多久,姚彦一退下阵前便被荀简笑着质问。   “呵,你们也并非真要姚元望投降,不过是让我走个过场罢了,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姚彦冷着脸脱下上身的甲胄,目不斜视地从阵前离开。   从跟着花弄影来禹州之时他便知道,自己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子。   江南士族需要一些信心, 更需要一个借口。他一个西北的将军惹得江南士族为其鸣冤听起来何其牵强可笑?但这并不妨碍这些文人自掩双目、自欺欺人。   姚彦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鼓楼墙头, 那里早已看不到姚元望的身影,他却心中大定。   文人与文人亦有不同, 此时此刻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这一点。   这些士族已腐朽至了根基, 不过是一具苟延残喘、行将就木的行尸走肉而已。   但另一方面, 他的同僚、他的知己风骨依旧, 傲然独立。   这才是大炎的希望。   他已错过一次,绝不可一错再错。元望兄不愧是他的知己、他的良师益友, 两人根本没有机会提前交流,元望兄却在他要求相见时便带着虎子一同出来。   “父亲!”李宣看到姚彦一脸喜形于色, 开心道,“您终于想通了?”   他穿着一身银色盔甲, 手提红缨枪,长发高竖,看起来意气风发, 颇有风采。   姚彦望着他却是一言不发、满脸阴沉。   李宣似有几分怯意,但只是畏缩片刻后便神色坚定道:“父亲,我知晓你心里还有坎无法迈过,但事已至此我们已经无路可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柳家也不过坐了几十年的江山, 为何不能换他人来坐?   以父亲的才干, 封王拜相又有何难?他柳家不看重咱们,自有别人看重,您怎么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自古愚忠之人,有几个能有好下场?”   姚彦深吸了一口气,紧闭起双目。   “我征战沙场数十年,领兵打仗教出不少将士,今日才知晓原来教得最好的是自己的儿子。”   李宣听出他的讽刺之意却没有生气,只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您如今接受不了,待日后局势大定论功行赏之时,便能接受了。   孩儿跟随您学得这一身本事,难道您就忍心看孩儿碌碌无为一生吗?   即便称不上英雄,我也要成为一代枭雄,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比您这位姚将军更为人称颂!”   姚彦原是为了救长子而来当人质与傀儡,但在看到他自愿追随叛军之后,姚彦也终于失望至极。   从他见到李宣开始,李宣一句都不曾问过年幼的弟弟如何,利益熏心至此业已无可救药。   对自小便是孤儿的姚彦来说,家人从来都是第一位的存在。   当初在妻子与忠义之间选择了救妻子,他并不后悔。而如今,他需要再次做出一个不会后悔的决定。   “姚大人,下官心中有疑惑,还请您为下官解答一二。”   闻识知道姚元望刻意带一名孩童上来一定别有用意,待他特地命霍梧桐带那男孩离开,只留下自己与他相处时,闻识更是肯定了这一猜想。   姚元望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已渐渐昏暗的天际:“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的。”   “元正当初确实放了白云山庄的人,不过说他与白云山庄勾结,故意扰乱西北却是子虚乌有之事。   元正与其妻相识于微末之时,一直相互扶持、伉俪情深。   当初白云山庄以他妻子来要挟……我并非是想为他开脱,无论有何理由,他的行为都触犯到了大炎律法。”   闻识听到此处已然明白后续的发展,拱手道:“姚大人重情重义,姚将军能在江南安顿下来而未被朝廷通缉,该是您出手相助了吧?”   姚元望以袖掩面,惭愧道:“姚某知法犯法本该罪加一等,只如今处境不堪,不能立即请罪。待此间事了,罪臣自去向圣上领罪。”   闻识忙道:“大人言重,您深受圣上信任,想必圣上也会体谅您的苦心……我不明白的是,为何那孩子会在此处?”   姚元望说那男孩「乃姚彦次子」,这姚彦亦可双关。闻识当时便假作他是姚元望之子,未在霍梧桐等人面前深究。   “这孩子叫虎子,在几日之前逃到我这里,他还有一位兄长。   据他所说,他兄长被歹人掳走,元正为了救他兄长去追歹人了。”   “那您带那孩子上鼓楼是为了……”   姚元望点了点头:“保证虎子的安全还是以虎子来要挟,端看他如何想了。”   “但按大人所说,姚将军恐怕只是叛军的傀儡,便是他想帮我们也是有心无力。”   姚元望却道:“元正此人的才能你恐有不知,单是他并非与我等为敌便要谢天谢地。   那荀简不过一名庸才,率领一帮乌合之众能成多少气候?   元正却不同,便是腐朽在他手中也能化为神奇,否则你以为这帮江南士族胆敢作乱犯上吗?”   闻识越听眉头却越是紧皱:“按大人这般说来,江南士族以为姚将军为帅才敢反叛,姚将军却显然是受制于人,这其中定然有人捣鬼,企图浑水摸鱼,得那渔翁之利。”   “如此看来,极有可能便是闻大人所说的白云山庄。”   确实,这是最合理的猜想——尤其在两人根本还不知道白云山庄的主事者白严与沈铮都已经身死的情况下。   两人一时无语,姚元望沉默半晌后叹息道:“所以……圣上对武林人士的防备,并非毫无缘由的。”   闻识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出身不同注定各自立场不同,就如这江南士族一般。   难道他们这么多人就真的一个都不明白,他们此时正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不过是形势至此,骑虎难下罢了。   天下又有几个沈云破,能将自己的利益看淡,将拥有的权力放下,选择退隐江湖以天下苍生为重呢?   出身世家却沦落到天明教的闻识,或许是对此最深有感触的人了。   姚元望十分清楚闻识的出身背景,而这段日子的接触更是了解到她的才能。   这番话可谓是他的肺腑之言,也是他希望闻识能彻底转变观念,为朝廷尽忠效力的表态。   只是闻识以无言做了回答。   姚元望不再就此多言,转口道:“闻大人,你先前说等,等的究竟是什么时机?”   就在两人交谈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这场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秋雨终于有了停下的趋势。   闻识抬头望向西北,西北的寒流似是终于突破了江南潮湿的水汽,带来了冷冽与寒气的同时,也赶走了笼罩天际的阴霾,隐约露出远处城郊秀丽山峰的一角。   “天公作美,在这最恰到好处之时放晴。”   “可你不是说,待这雨水一去,荀简等人便要火攻吗?”   “不错,可这雨下了三日,荀简现在想要火攻也迟了。”   闻识掐指一算,对姚元望道,“姚大人,还请您组织一下两司人员。今夜三更,会有援兵前来相助。”   姚元望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算出来的。”   姚元望大惊,闻识却在心底暗笑——这一回是对姚大人先前逼她表态的「报复」。   她没有司命那般能掐会算的本领,但说算出来的也并非撒谎。   即便是当初消息没能传达出去,按荀简这番折腾,严州也该收到消息。   对他人闻识没有信心,但对沈错她向来信心十足。   少主一定会第一时间赶来救她,如果没在第一时间出现,那么少主一定是在谋划着什么。   当初闻识跟在沈错身边,没少做夜入府衙,惩戒贪官的事,对于她的行动方式也算了解。夜半三更,月黑风高,最适合杀人越货。   今夜西北风至,又有那从西北而来的姚彦父子在,闻识相信司命所言,吉兆必在今夜。   “雨停了!”   沈错等了整整一日,终于等到这该死的秋雨停下。   “稍安勿躁,天色还未完全暗下。”   沈云破望着沈错身后的十几人,神情肃穆道:“此去虽非面对千军万马,却也凶险十足,诸位长老护法愿来相助,沈某感激不尽。”   人群一阵骚动,并且立即有人道:“教主,您这话是何意思?只要您一句话,我等便是为教主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谈何感激这般见外的话?”   众人一听,立时纷纷附和。   “就是啊教主,您怎么如此见外?”   “就是就是……”   “我等随时听从教主调遣。”   沈云破却摇了摇头:“我已不是天明教教主,无论是天明教还是沈云破都不该在大炎存在。   今日完全是我个人的请求,请求诸位参与这场救援。还有,我不需要你们肝脑涂地,你们能平安归来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教主!”   十几人听得热泪盈眶,更甚有老泪纵横者。沈错心里着急,觉得他们婆婆妈妈,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恭敬地拱手道:“无妄也拜托长老护法能救救闻识……以及禹州城内那些无辜的老弱妇孺。”   “少主,怎么连您也……”   “就是啊,少主您竟也这般客气。”   “就是就是,少主这样我们怕是要折寿了!”   十几人诚惶诚恐,受宠若惊,沈错眉头直跳——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帮老家伙的话别有深意,全然不像是对姑姑的恭敬,反倒有点讽刺意味——她过往的风评便那么差吗? 第154章   “姑姑,外面风大,我们还是进屋吧。”景城抱出厚厚的狐裘披到柳容止身上,担忧道,“看来是北方的寒气南下了。”   柳容止抬头看向屋檐上犹在偶尔滴落的雨水, 低声道:“但雨停了……”   “下了几日也该停了,苦了将士日夜兼程在那么泥泞的道路上行军,接下来应该会轻松一些。”   柳容止目光悠远:“去时轻松不如回时平安。”   “姑姑言之有理。”   “可惜,战争不可能没有伤亡。”   “姑姑,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柳容止轻轻一笑:“我年轻时早已见过那么多死亡,到了如今却在这里惺惺作态,悲天悯人。”   “姑姑,您一直心怀天下。”   “不,只是因为我所爱之人心中仁慈,我才心生仁慈。”   景城知道一遇上沈云破的事,这位睿智的姑姑就冷静不了, 只得换了安慰之语。   “您心中仁慈是天下之福,只是这件事不是您的过错,请您一定不要过分自责。”   “不是我的过错?”柳容止摇头叹息,“傻孩子,这明明是我一手促成的……”   “哈哈哈,柳容止,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这件事是你一手促成的?”   姑侄二人正在谈话之时, 一道熟悉又有些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响起。景城匆忙环顾四周,却没办法辨别声音的来源。   “是谁?竟敢在这里装神弄鬼?”   锦衣卫听闻声音早已拔出绣春刀将两人团团围住,严阵以待。   唯有柳容止仍神色镇定:“花弄影,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她话音刚落, 屋顶上果不其然地出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在清冷月色的照耀下,仿佛一道鬼魅。   “柳容止,这一幕是不是很熟悉?”   “是很熟悉,那时候你便想杀我了。”   “没错,兜兜转转二十多年,我们又回到了当初。”   柳容止从容轻笑着:“你当初杀不了我,如今也杀不了我。”   “当初若非圣女,你真以为自己能活下来吗?而如今,圣女已在禹州,谁又能救你呢?”   “难道你这番处心积虑,最终的目的也不过只是想杀我?”   “只不过?”花弄影身形一闪,如云似雾一般不见了踪影,待再出现,已经距柳容止不过几步之遥,“想要堂堂林下帝姬的性命,又怎么能叫只不过?”   “他人要我性命或有仇怨,或为天下,你却正好相反,四处捣乱为的不过是找机会杀我。”   柳容止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花弄影,你敢将当初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吗?”   花弄影脸色一滞,面色一时阴晴不定,只盯着柳容止不说话。   “你说你对云破只要主仆之义,说我的存在会害了她,说你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云破,你如今……还敢再说一遍吗?”   景城越听越是心惊,暗道好一段爱恨情仇,面上却必须不动声色。而那些锦衣卫,只比她更加诚惶诚恐。   “你不敢。花弄影,妒忌的女人最是丑陋,这话你曾对我说过。   可真正妒忌的人究竟是谁?真正心思龌龊,不敢将自己的欲望宣之于口的又究竟是谁?”   花弄影因柳容止的话渐渐失去了笑意:“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   “因为这不就是你的动机吗?花弄影,为何你都已经偏执到如此程度却还是不肯承认自己爱云破?”   花弄影怒极反笑,盯着柳容止的脸问道:“那么你呢?在做完这些伤害圣女的事后,为何竟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爱她?   若爱是如此肤浅的东西,我对圣女的敬仰与爱戴又怎么能用爱来概括?”   景城在一旁听得头疼,却又不敢不听,怕错过只言片语便理解不了两人谜语般的对话。   情爱之事果然剪不断理还乱,她原以为只有男女之间才会有这样的恩怨纠葛,却没想到三位女子之间竟能更加说不清道不明。   柳容止因花弄影的质问面色微沉,似是心虚一般。   “你说的或许没错,我以自诩的情爱伤云破太多。可是,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云破,其实不过都是为了你自己的私欲。   敬仰与爱戴?呵,就如你所说的一样,它们更加神圣与深刻,你的所作所为又如何配得上它们?你不过是以此为借口,胡乱发泄自私罢了。”   “你想杀我是因为我会害云破?不,你想杀我只是因为妒忌,因为云破在意我,爱我,而你只是她的侍女罢了。”   “呵,妒忌?我与圣女自小一块儿长大,肌肤相亲,亲密无间,最是了解彼此。   我的轻功是她特地为我创造的,不管我做了什么,她都从来不曾想过要置我于死地。   要说妒忌,难道不是你在妒忌我吗?当初为了接近迷惑圣女,刻意栽赃与我,想让我和圣女产生嫌隙。   可结果如何呢?比起所谓的亲眼所见,她更加信任我——无条件的。啊,那时候的你第一次尝到败北与妒忌的滋味吧?”   两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其虚空斗争的姿态着实让景城叹为观止,欲罢不能。   她虽已见过姑姑在沈云破面前如何,但也从没想过,在情敌面前姑姑会是这番姿态——情爱误人啊。   “那时候我或许确实操之过急,可就算我「误会」了你,云破又有对我怎样吗?   她确实信任你,毕竟你是服侍了她多年的侍女。可她也同样信任我,要知道那时候我们相识不过几月而已。   彼时尚且如此,之后更不必说,你终究无法阻止我们相爱。”   这……这听起来肯定是多情的沈教主不好啊。   “相爱?柳容止,厚颜无耻也要有个程度。你是圣女长嫂,她原本对你不过是姐妹之情。   是你耍了龌龊下流的手段将她迷惑,竟还敢大言不惭地说圣女爱你?”   “她若不爱我,又怎么会如此宠爱无妄?花弄影,在你嫁给霍鸣英之时就该熄了再干涉云破的念头。既已为人妻,你究竟还有什么奢望?”   “哈哈哈,真没想到有一日竟能从你柳容止口中听训「妇道」,要说不检点,这天下有谁比得过你?”   景城已不止是听得头疼,更已听得心累,却又不知为何想再多了解一些后情。   她确实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姑姑口中听到「妇道」二字。   不过她也十分明白,姑姑这话只针对花弄影不针对她自己。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这花弄影冒险来此不是为了姑姑的性命吗?为何却站在那里吵了起来呢?   “不管检不检点,至少我坦诚面对自己,并获得了自己想要的。”   “是曾经差点获得而已,圣女早已悬崖勒马,幡然醒悟。   否则你又怎会在此使用下作手段覆灭天明教,囚禁圣女?   圣女为了摆脱你已不惜假死来金蝉脱壳,没想到你却依然阴魂不散,扰人清梦。”   “你说什么?”   “我说你扰人清梦!”   “云破让你在她睡着时接近她了?”   花弄影似是料到她会在意这点,得意道:“我自小伴在圣女身边,为她铺被暖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以为当初没有我的协助,圣女是如何假死远遁的?”   柳容止沉默半晌,最终还是找回了笑容:“可即便远遁,她依然念想着我,这才是你偏要杀我的原因!”   景城侧耳倾听的同时,也时刻注意着周围的情况。只是两人的对话实在太叫人分心,导致她注意力无法集中。   若是两名女子为一名男子争风吃醋,吵得不可开交,她多半是要鄙夷一番的。   可一想到沈云破那仙人般的相貌身姿,体态气度,对自家姑姑以及这位几乎搅得整个大炎都鸡犬不宁的女中枭雄——枭雌花弄影生不出鄙视之情。   要怪——就怪沈教主魅力天成又过分温柔吧。   景城真想让两人不要再吵,不如坐下谈一谈,要怎么才能夺得沈教主的芳心才是。   因为听到现在她已经发现,不论是姑姑还是花弄影,就算吵死了不也根本没得到她的青睐吗?   花弄影与柳容止便这样一站一坐地对峙着,对话一停,偌大一个庭院之中竟再也没有一丝其他的声响。   景城这才发觉情况不对,正要提醒锦衣卫警惕时,突然一道巨大的声响从院外传来。紧接着,便有一道黑影迅速从天而降。   “为何来得这般晚?”   花弄影与柳容止几乎是同时看向那道黑影,同时发出一模一样的质问。而那道黑影与其说是从天而降,不如说是从天而坠。   “盟主,有埋伏!”   那跌落的人正是不久之前被沈错伤过的霍鸣雄,而紧跟而来的第二道身影也在这时缓缓降落在院中。   “师弟,没想到为了医治旧疾,你真的跟着弄影胡闹。”   “霍掌门!”   与霍鸣雄对峙的人不是霍鸣英是谁?   原来花弄影与柳容止都在等己方的援兵,却不想两人早已在外面打得不可开交。   霍鸣雄已经重新站起摆出架势,对着霍鸣英道:“师兄,这是我一生的愿望,为了能重修修炼,无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还请你不要怪我。”   景城惊讶地看向柳容止,一时不知道自家姑姑方才那些话是为了拖延时间,还是发自肺腑。 第155章   “没想到有朝一日,你我师兄弟二人还能有再交手的机会。”   霍鸣英长身独立,美髯飘飘,颇有几分宗师风范, 反观霍鸣雄此时大胡子拉碴,一身粗布麻衣, 看起来颇为落魄。   “师兄,前二十年我赢多负少,后二十年我几乎没有赢过你。   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已医治好了旧伤,可不会再轻易输给你。”   “就算治好旧伤,你也比我少了二十多年的内力,任你天赋再高,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补回。”   “呵,你还真是自信。我不过被沈错那小娃伤了肺腑,方才又稍有不慎遭你暗算了而已。真刀真枪比试,胜负还未可知呢。”   霍鸣英手腕一翻,抽出长剑,却是转头对花弄影道:“弄影,你难道还要再继续错下去吗?”   “呵,你以为我是你这样的胆小鬼吗?”   景城听了大半日, 这才反应过来,这霍鸣英与花弄影可是夫妻, 不知他若是听到妻子方才的那番话,会做何感想呢?   霍鸣英轻轻叹息道:“我或许确实胆小,但时至如今,我是真的放下对沈云破的思慕之情了,你又为何不能向前看呢?”   景城原以为先前所闻已经足够令人震撼, 没想到这还有更加令人震惊的内幕。   没想到不仅姑姑与花弄影二人,就连霍掌门也曾对沈教主情有独钟——这难道才是沈教主会被称为魔教教主的原因?   “向前看?你觉得我该向哪个前方看?”   花弄影回应得颇为无情,霍鸣英神色黯然地道:“你我结合虽因意外而起,但至今相伴二十余年,紫苏业已长大成人。   难道你就没起过一点儿心思,与我共度一生,共享天伦吗?”   花弄影眉头微皱,看向霍鸣英道:“不要告诉我,你有这样的想法?”   “我会这样想又有哪里奇怪?这么多年都是你陪在我身边,你为我生了紫苏,她虽娇蛮任性却也活泼可爱,孝顺体贴。   我早就只想守着你们母女,不再去奢望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虚幻,你为何就不能这样想呢?”   景城一时没听明白,这霍掌门向妻子倾诉的究竟是衷肠还是将就。   因在这样的战斗中完全无法发挥作用,景城的心思难免便偏倚到了一些莫名其妙之处。   花弄影神情震惊:“我从没想过这件事,也不可能因为你这几句话动摇。霍鸣英,我们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合作关系,意外就该让它成为意外。”   “那么多年,我们又究竟合作了什么?我早已不再肖想沈云破,这些年注视的都不过是你而已。   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合作,而是为了你。若让意外成为意外,那紫苏又该如何自处?”   花弄影似是被他问得烦了,气恼道:“你我二人如今各有立场,身处敌营,你竟还这般婆婆妈妈。鸣雄,不要与他废话,你师兄就交给你了。”   霍鸣雄听令,哈哈大笑道:“嫂子你放心,我定然好好会一会师兄。”   他先前还称花弄影盟主,此时却改口叫嫂子,促狭之意昭然若揭。   柳容止又如何会放过这次调侃花弄影的机会,轻笑道:“霍掌门对你痴心一片,你何不接受他这番情义,与他回家共享天伦更好?”   当然,是在接受大炎律法的审判之后。   “柳容止,我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就在花弄影说出最后一个字时,身形已向着柳容止方向飘来,更有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女子,身穿黑色夜行衣从四面八方攻进了院落。   “保护姑姑!”   在如此敏感的时期,不仅是柳容止所住之所,而是整个严州都已经进入强力警戒状态。   可这些人是何时渗透到严州,又是如何避开巡逻的士兵闯入沈记杂货铺的,他们竟然丝毫不知。   锦衣卫第一时间便想要保护柳容止和景城,然而花弄影的目的正是柳容止,又哪里会如他们的意?   十几名黑衣女子十分擅长缠斗之术,几乎瞬间便粘上了一众锦衣卫,让他们分身乏术。   景城也学过一些拳脚功夫,见花弄影直扑柳容止而来,未经任何思考便飞身扑了柳容止,想为姑姑挡住攻击——   以方才两人那针锋相对的态度而言,花弄影绝对会下死手。   景城与柳容止都穿了皇室密藏的轻甲,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挡伤害。   景城倒也没有自己就能承受住这一掌的想法,更没有自己会死的觉悟,这番行动全然出自她的本能。   “景城!”   柳容止眼见她要为自己挡住花弄影的进攻,掌中运力,托着景城的身体将她向旁抛去。   然而就在花弄影即将碰触到柳容止之时,两道剑光突然拦在了她的面前。几乎是同时,在花弄影左右两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辛长虹与张雁来阻挡在花弄影面前,手中长剑寒光闪烁,两人面容也是极其肃穆。   “师娘,请勿见罪!”   花弄影飞身后退,待看清是两名徒儿,不禁笑道:“好,几年不见,就让师娘试试你们的功夫如何了。”   三人立时缠斗在了一块儿,两名乾正派嫡传弟子对上掌门夫人,一时打得可算难解难分。   院内刀光剑影,飞尘扬土,好不热闹。   景城见花弄影分身乏术,立时扑回柳容止身边,焦急道:“姑姑,我带你离开这里。”   柳容止压低声音道:“这本该是严州最安全之处,我们还能去哪里?况且解语与胭脂还在此处,我们难道只顾自己逃脱吗?”   景城这才想起胭脂两人,心中暗道不好。   “姑姑,为何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们却没动静?”   “我们去看看。”   皇上派了霍鸣英等乾正派人士来保护妹妹和女儿,单纯只是出于谨慎。   就连柳容止也没预料到,花弄影会去而复返,突然袭击了本该固若金汤的严州。   “我背您去……”   景城二话不说便想背起柳容止,可就在这时,众人听到了一道轻柔悦耳的声音。   “都住手,否则我就杀了她。”   众人匆匆一瞥,只见白林秋已经小腹微突,身前却挟持着一名少女,锋利的刀剑正抵在她的喉间。   “白林秋!”   景城见此情景勃然大怒,却碍于胭脂被挟持只能按兵不动。   白林秋脸色苍白,嘴唇微颤,望着景城与柳容止道:“我知晓胭脂对无妄来说意义非凡,如果你们还要抵抗,我就杀了她然后自尽。”   柳容止面色难看,却笃定道:“你不会这么做的,你肚子里还有孩子。”   “呵,沈教主要分开我们母子,还不如今天一同死在这里。”   众人皆知胭脂的重要,只能停下来手来。花弄影面色大喜,看着白林秋道:“林秋,我果然没看错你。很好,就这样带那胭脂一同过来,其他人都不许动。”   霍鸣英与霍鸣雄原本打得难分难解,各有负伤,此时也不得不停手。有霍鸣雄盯着他,就算他想出手相救,也无法办到。   “站、站住,让我来换胭、胭脂……”   就在白林秋谨慎而缓慢地向着花弄影挪动时,一道纤细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后院追来。   只见解语白色的衣衫上尽是血迹,脸色即便是在这样的黑夜之中也看起来无比苍白。   她显然受了不轻的伤,却固执地追出来要代替胭脂。   “解语姐姐,你不要再动了,不然你会没命的!”   胭脂带着哭腔,大病未愈的小脸也是惨白一片,焦急地对着解语大叫,甚至顾不得脖颈被锋利的匕首割伤。   “解语?”花弄影一看侄女伤势如此之重,不禁狠狠地瞪向了白林秋,“我说过不准伤害她的。”   白林秋支支吾吾,一副不敢言语的模样,花弄影此时也顾不得与她争辩,连忙前去解语身边为她疗伤。   “你这孩子,便是喜欢沈错也不必为所钟爱之人如此牺牲!”   她虽搅弄得朝野不得安宁,对这侄女倒有几分真心实意。   解语脸色苍白地倒在她怀中,虚弱道:“姑姑,你若是喜欢教主,就实不该再错下去。”   花弄影眉头一挑,低声呵斥道:“啰嗦,何时轮到你来教训姑姑了?快将这颗益气补血丹吃下,姑姑带你离开后再为你疗伤。”   解语咬了咬牙,最后艰难地张开唇瓣。花弄影不疑有她,想将丹药塞入她口中。可就在这时,解语却突然张嘴狠狠咬了她一口。   “你做什——”   花弄影手中一痛,心中亦是一惊,立时意料到大事不妙。   解语之伶俐通透她本该最为了解,却在今夜几番反转之中忽略了这一点。   与疼痛同时传来的还有迅速蔓延全身的麻痹感,花弄影只觉得身体发沉便要向地上跌去,解语去已经扶住了她的身体,以一只发簪抵住了她的咽喉。   花弄影还想垂死挣扎,让白林秋挟持胭脂不要放手,却见白林秋像是拿着什么烫手的山芋般将匕首向外一愣,叫道:“解语姑娘,我已经按照你所说的做了,还请你把解药给我!”   是啊,谁都忘了这弱不禁风的女子其实是一名顶尖的用毒高手。 第156章   “不许动!”解语一手扶住花弄影, 另一手早已把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匕首抵在了她的喉咙上,“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她面色苍白,看起来十分虚弱, 连握着匕首的手都有一丝颤抖。   在场许多高手都没及时理解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反应最快的竟是年纪最小的胭脂。   她一脱离白林秋的掌控便跑向了解语, 霍鸣雄见状便想擒拿她来当人质, 却被解语的威胁及时呵止。   “解语姐姐!”胭脂帮解语支撑住身体,脸色虽然着急, 但行动迅速敏捷, 站在解语身边时也十分镇定, 丝毫没有方才无助的模样,“你还好吗?”   “我没事……”   柳容止是场上第二个掌握了情况的人,在看到解语糟糕的情况后连忙大喊道:“快,都去帮解语。”   她说完,许多人也反应过来,除了霍鸣英为了震慑霍鸣雄没有行动外,两名乾正派的弟子是最先行动的。   幻花盟首领被擒,一下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见对手行动下意识也想动,解语却抵着花弄影道:“姑姑,请让你的人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花弄影虽然中计被擒, 但除了一开始惊讶了片刻以外,面色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解语,你竟然为了让我中计而真的伤了自己……姑姑输得心服口服。”   在听到打斗声的第一时间, 解语便在想破局之计。柳容止固然未雨绸缪地请来了乾正派掌门以及弟子暗中保护, 可她了解花弄影那边的实力很可能比这更强。   最麻烦的是这边两名举足轻重的人, 一个残疾一个只会些拳脚功夫,她和胭脂更是不懂一点儿武艺,肯定会拖后腿。   若是被花弄影找准机会,恐怕会一败涂地。   也是在这时,解语想到了白林秋。   她当初跟着沈云破一起消失,也在幻花盟待过一段时间,因此早就知道花弄影与白林秋有联系。   此次白林秋能够找到沈错,很大程度上也是花弄影在其中推波助澜。   这很难不让人想到,花弄影是不是已经算到了这一步,而白林秋又会在这其中发挥多大的作用呢?   正是因为及时想到了这一点,所以解语先下手为强,在白林秋的身上下了毒,在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里制定了这个计划。   擒贼先擒王,如果无法制服花弄影,一切都是徒劳。解语要使用苦肉计,就必须将戏演得逼真,花弄影如何精明的人,根本不会被假意受伤欺骗。而让胭脂作为人质,则是为了降低花弄影的防备。   解语可以说十分了解这位姑姑,如果说对沈云破的敬仰与爱慕是她最深沉的感情,那么狡猾多疑则是她与生俱来的特质。   要想消除花弄影的怀疑,这边必须压上最重的筹码,露出最脆弱的软肋。   长公主与公主狼狈逃窜,最被沈错看重的胭脂落入了白林秋的手中。   至于她这位没有武功的贴身侍女,也已经身受重伤,翻不出其他花样。   这三件事每一件都极其冒险,而在它们同时发生时,又有多少人能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个计谋呢?   事实上,花弄影带人偷袭老巢也并非毫无压力的,她也希望能够速战速决。   拖得越久,给官府的反应时间就越多,她能全身而退的可能性也越小。   所以在遇到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时,是否上当不是由她决定的,而是由事态发展的趋势决定的。   比起花弄影是否会中计,整个计划更大的风险是,解语究竟能不能抗住压力与伤势,一击即中,控制住花弄影。   说实话,计划再完美,遇上如此复杂的情况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完美执行。   如果白林秋背叛了她怎么办?如果胭脂太紧张,露出破绽怎么办?   如果花弄影真的硬下心来,不管她的死活又该怎么办?   这些全部都是不确定因素。说到底,这也不过是孤注一掷,死中求生的一场巨大冒险而已。   “姑姑,我没想和你争什么输赢,只是希望你不要一错再错。”   花弄影浑身麻痹,动弹不得,颇为狼狈地半跪在在地,只是依靠也十分虚弱的解语勉强支持着身姿。   “呵,不过是立场不同,何来对错?成王败寇我没有怨言。   不过,我不信你会杀我,更不信柳容止会在这么便宜我,让我如此痛快地一死了之。”   “你说的没错,但这是在我们的安全有保障的前提下。姑姑,我再说一遍,请让你的人投降。”   花弄影却微微一笑,对着手下命令道:“你们不用管我,都撤退吧。鸣雄,我承诺过把盟主之位给你,带着她们走吧。”   以幻花盟如今之势,显然已经成为大炎下一个隐患。   若是今天被霍鸣雄等人逃脱,朝廷难以分出心思去应付他们,待时日一久,无疑会成为一根不好拔出的刺。   似乎对花弄影来说,自己的性命如何并不重要,只要能恶心柳容止就足够了。   “啊,我投降。”然而霍鸣雄并未依照她的话去做,反而将手中的兵器一扔,盘腿原地坐了下来,“我对当盟主的事没有兴趣,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为了恢复武功而已。   你完成了你的诺言,我也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承诺,助你完成你想做的事。   既然你现在失败放弃了,那我也不会再抵抗。师兄,我缴械投降。”   明明是投降宣言,霍鸣雄却说得颇为豪迈,他一投降,其余的人只是稍微犹豫片刻后也扔掉了手中的武器,对着花弄影齐声道:“我等愿与盟主共存亡。”   花弄影一愣,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痕。   “愚蠢!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花弄影,人正是这样一种愚昧的生物,你应该明白这一点才是。”   柳容止轻轻松了口气,对着霍鸣英锦衣卫等人吩咐道:“霍掌门,你的师弟就交给你了,至于其他人,都先押解入大牢。”   辛长虹和张雁来两人已经到达解语身边,一人掏出伤药为她止血疗伤,一人协助制约花弄影。   “师母,得罪了。”   辛长虹性格沉稳,上来便先点了花弄影的穴道。不过花弄影毕竟是他尊长,在此过程中除了把剑架在花弄影脖子上以外,他全然没有冒犯之举。   张雁来则在为解语点穴止血后,又喂她吃下了内服的丹药。   朝廷一方这下算是彻底控制住了局面,锦衣卫将也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押投降的人。   花弄影望着这番大势已去的场景,一言不发地沉默着,景城则扶着柳容止重新坐到了轮椅上。   “看来这一次,又是我赢了。”   柳容止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模样,淡淡地开口。说的话听起来像是在炫耀,但语气上并无太多嘲讽的意味。   “是啊,真是件让人遗憾的事。”   “我会秉公处理这件事,不带入私人恩怨的。”   花弄影哈哈一笑:“刺杀长公主,怎么说也是个死罪,我是不是得谢谢你秉公处理?”   柳容止却笑着摇了摇头:“究竟是否是刺杀长公主之罪还有待商榷,你说是不是,霍掌门?”   霍鸣英封了霍鸣雄的穴道,执剑走到柳容止面前,面色凝重道:“弄影之过亦是霍某与乾正派的罪过,为赎罪过,只要皇上与长公主开口,霍某与乾正派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柳容止笑着点了点头:“霍夫人,有如此良人实乃幸事。”   花弄影直到此时才终于现出一丝受羞辱的恼怒:“呵呵,堂堂炎朝长公主,以法家治国,提倡律法的你竟然要徇私?”   “这怎么能算徇私?不过是不忍寒了忠臣良将的心罢了。况且……”   柳容止微微一顿,反问道,“你就忍心整个乾正派因你受连坐之罪吗?”   “你知道这件事和他们没有关系。”   “可其他人不知道,天下人不知道。你是霍掌门的妻子,你觉得他们会相信乾正派与你没有关系吗?”   柳容止说着看向了霍鸣英,“更何况乾正派上下力保你,你个人的意见已经不重要了。”   柳容止的这一手完全戳中了花弄影的软肋,也让花弄影明白,柳容止从始至终都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柳容止能看穿这一点,因为她们的本质如此相似。   “你们先带霍夫人去好好休息吧。”   看着花弄影难看的脸色,柳容止终于一扫今夜的阴霾,露出了舒心的表情。   沈记杂货铺经历了这一场兵荒马乱,可谓混乱之极,众人该收押的收押,该疗伤的疗伤,该休息的休息,忙活了好一阵。   景城为柳容止换了衣衫,服侍她休息。然而从刚才开始,她心中便一直有一个疑问。   “怎么了,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景城斟酌片刻,最终还是不解地问道:“姑姑,你不总是说斩草必须除根吗?为何要放过花弄影?   想要控制霍鸣英和乾正派,并不只有这一个方法。坐实花弄影的罪行就足以让我们控制他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花弄影心机叵测,颇有手腕,能凭借一己之力搅动得江湖与朝堂风起云涌,留着必然是个祸害。”   柳容止微微一笑,点头道:“你说得都对。”   “那为什么——”   “霍鸣英用自己的性命与乾正派为其担保,你觉得他对花弄影感情如何?”   “霍掌门倒是一位重情重义之人。”   柳容止点点头:“霍鸣英此人擅中庸之道,不仅对乾正派看得极重,还想在朝廷与武林之间保持平衡。可就为了花弄影,他压上了一切,真是可歌可泣。”   景城面露惊讶:“姑姑你不会是因为感动于霍掌门的深情……”   “呵,深情算得了什么?只不过他有如此深情,我若仍一意孤行地杀了花弄影,他就算表面归降服从,心中还是会种下怨恨。与其胁迫他就范,不如卖他一个人情,此其一。” 第157章   “那其二呢?”   景城明白这一定不是最主要的理由, 因为霍鸣英即便心中有怨恨,在她看来也不如一个花弄影更危险。   “其二……”柳容止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反而反问道,“景城,你觉得花弄影的目的何在?”   景城略一思考:“她建立幻花盟,又多方面催动江南叛乱的发生,今夜还偷袭我们,此番种种既是对朝廷不满亦是对您不满。   我猜, 她不仅想要您的性命,还想要大炎的江山不得安宁。”   柳容止摇了摇头:“错了……”   景城面露惶然, 难以置信地问道:“错了?”   “错了,大错特错,这只是她为了达成目的的表象。”   柳容止时常给景城出题, 景城多半都能心有成竹地回答出来。   再不济也不至于毫无头绪,但这次她真的一点儿都猜不到花弄影的目的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了。   柳容止叹了口气:“你听了方才我俩的对话难道还不明白吗?花弄影对我的怨恨来自于哪里。”   “沈……沈教主?”   “没错,她曾是云破最亲密的贴身侍女,云破也将她当作重要之人看待。”   景城回想起两人先前你来我往、唇枪舌战的场景,莫名有些心悸。   “您的意思是,她是为了沈教主而做这些?您的事暂且不论,沈教主心怀天下,明明是最不想百姓受苦的人,她为何还要做这些……”   “她自然不是为了云破,而是为了她自己。”   景城越听越是糊涂。   柳容止闭上眼,缓缓道:“花弄影对云破的执着丝毫不低于我,但或许是因为两人自小便是以主仆的身份相处长大, 所以这份执着中因掺杂进了自卑而极度扭曲。   她理智上不肯承认自己爱云破, 感情上却又无法接受云破与他人在一起,在她眼中,谁都配不上云破,尤其是我。”   景城听得瞠目结舌,原以为自家姑姑对沈教主的感情就够——   她不想诋毁敬重的姑姑,但除了扭曲以外也找不到其他词来形容了,没想到这里竟还有一个更加夸张的人。   “你要记住,这是她做事的源动力,从这方面来思考的话,一切就能顺理成章,豁然开朗。”   不,景城一点儿都无法代入思考,也根本不觉得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原来如此……”   但她嘴上还是应付了一句,表示认同。   柳容止轻轻道:“没错,花弄影最耿耿于怀的两点,一是我在云破心中比她更重要,二是云破对我念念不忘。你觉得她要如何做才能超过我呢?”   “啊这……我想不管她如何做,都没办法动摇姑姑在沈教主心中的地位吧。”   景城已经放弃了思考,选择了最保险的说辞。   “不,有一种方法可以做到。”   “是什么?”   “让云破杀了她。”   景城听得背脊发凉,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您的意思是,她做这么多事……是为了让沈教主杀了她?”   “对,所以她不是来杀我的,否则她暗中偷袭的话,有更大的成功可能。   她大概是抓我激怒云破,在以我作要挟时,「意外」地被云破杀死吧。”   “可这样她就能在沈教主的心中超过您的地位吗?”   柳容止略微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或许很有可能,你不了解云破,她的悲天悯人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身处乱世,我早已做好了化身修罗的觉悟,对于杀人一事我从未犹豫过。   云破身位天明教圣女,比起我来更应该将杀人看作家常便饭才是。   可她……却记得每一个死在自己手中的人,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的长相。”   景城不知道沈云破杀过多少人,但就以当初那样的情况而言,一定不少。   她无法理解,怎么有人会这样折磨自己,也无法想象,她究竟经历着怎样的心路历程。   “我曾嘲讽她,人为何要去记这一生中吃的每一碗米饭,踩过的每一颗石子。你猜她怎么回答我?”   景城不想代入沈云破去思考,那太沉重了。   “侄儿不知……”   “她说,把人的性命比作米饭与石子的,并不能称之为人。”   柳容止仿佛又陷入了回忆之中,“我或许正是从那一刻开始,爱上了能被称之为人的她。”   景城沉默了良久叹息道:“我曾以为能够称作圣人的只有古贤,却不想自己已然见过活着的圣人。”   “可圣人在凡世生活只会徒增痛苦,不仅增加自己的痛苦,也增加别人的。   云破太高不可攀,沈云砚嫉妒她,我贪恋她,花弄影痴缠她。   她越高洁,身边越是三垢齐聚。我们明白自己比不上她、配不上她。   所以只能纠缠她、污染她,将她拉入凡间。我是如此,沈云砚是如此,花弄影亦是如此。”   景城回想柳容止所做种种,终于明白她为何能理解花弄影了,因为两人所做之事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我设计让云破杀了沈云砚,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我最后悔的事。   我对沈云砚的死没有半分怜悯,后悔只是因为这么做反倒让云破永远地记住了这个哥哥。   她曾经是那么厌恶沈云砚所做的那些事,可就因为他的死,这些厌恶都一笔勾销了。   她能够想起的只有沈云砚对她的好,只有沈云砚临死时的悲惨景象,只有对这个哥哥的愧疚。”   柳容止露出一丝懊恼:“你知道为了这件事,她冷落了我多久吗?”   景城不想知道。   “所以……花弄影是想成为第二个沈云砚?”   “你以为她引无妄去对付沈铮是为了什么?在我看来,与其说是不想再增加云破的负罪感,不如说是不想再增加她心中重要的人。   花弄影不仅想当第二个沈云砚,还想远超过沈云砚与我在云破心中的位置。”   景城再次觉得,比起谈感情还是谈政务更容易一些。毕竟政务上的事是讲究逻辑的,但感情不讲。   若非有姑姑在这为她讲解,她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花弄影的思考方式。   “可花弄影所做的事确实影响了大炎的安宁与百姓的安危。   若非她推波助澜,江南又怎么会发生如此大的叛乱?   她这也是做错了事死有余辜,沈教主即便会心怀一些愧疚,但也不会对她念念不忘吧?她至多不过就是第二个沈云砚而已。”   柳容止摇了摇:“景城,花弄影与我还有一点相同,那就是我们不会去做真正触碰云破底线的事。   明面上看,她确实在江南叛乱一事中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了。   可是换一个角度来说,这一场祸事迟早都会来临,我也在为此推波助澜。   而由于她的行动,迫使江南豪绅提早展开了行动,也因此有更多的破绽和弱点。   幻花盟是以援助保护受灾的百姓为名号崛起的,你信不信这次幻花盟的人也保护了被叛乱波及的百姓?”   “您的意思是……花弄影此举相当于间接帮助了朝廷?”   “不如说,她暗中早有安排。等她死后,她的一件件「丰功伟绩」就会被摆到云破面前,你猜云破那时候会多痛苦、多后悔?”   可人都死了,沈教主再痛苦再后悔,对花弄影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景城不明白,真的一点儿都不明白。   “花弄影都知道不能杀我,杀我只不过是让云破恨她,而更怀念我,我又怎么能如她的愿呢?   既然她不可能做出云破所讨厌的事,那么也就不会为害苍生百姓,我饶她一命又如何?”   柳容止说着露出了一丝得意,“更何况这还是霍鸣英为她求得情,她因此苟且偷生,指不定心里多憋屈难受,又多难以面对云破呢。”   景城这一下是全明白了,也对柳容止佩服得五体投地。   没想到姑姑不仅能将如此没有逻辑的事分析得头头是道,还能以最利于自身和朝廷的方式进行处理。   难怪父皇要说“吾不如容止”,如果沈教主是高洁近圣,那姑姑一定足智似妖吧。   “姑姑,您真厉害。”   这句话景城说得真心实意,发自肺腑,只不过还有一半的话她留在了腹中——   无论是花弄影还是她姑姑都足智多谋,却偏偏想不明白不管两人斗得如何激烈,沈教主也不会属于她们之中任何一人啊。   柳容止却突然现出了落寞的神情,低声道:“因为……我也曾这样想过。”   景城竟觉得一点儿也不意外。   “不管怎么说,花弄影的危机已暂时解除,接下来我们就静待表姐那边的好消息吧。”   折腾了这一宿,柳容止的脸上已显露出了明显的疲态。可一说到沈错那边的消息,她便又撑起了精神。   “按照计划,云破他们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   景城点了点头,叹息道:“希望这次能毕其功于一役,将禹州城顺利夺回。”   沈错等人之所以拖了那么久才行动,是因为要配合部队行军。   最早一批被派的京营兵先走水路南下,再转陆路,夜间行军白日休息,在今夜到达了禹州城外。   只等沈错等人顺利潜入禹州,发出信号后,双方便里应外合发动攻击,夺回禹州城。 第158章   闻识算准今夜沈错等人就会来救援, 未免错过蛛丝马迹。   不仅命人举着火把围绕在鼓楼四周站立,而且每隔一段时间便击鼓一次, 以此来告诉对方自己的位置。   鼓楼视野良好,在一城中十分具有标志性, 而且还能击鼓传声, 可以说是等待救援最好的位置。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死守殒命,而是一直想着险中求生。   击鼓这个行为闻识每天都在做, 假装是为了鼓舞士气之用, 所以今夜这样的击鼓并不突兀。   “闻大人,今晚真的会有人来救援吗?”   鼓楼之上北风萧萧, 犹如夜哭,几乎听不到除了风声以外的任何自然音。   霍梧桐如今虽说已对闻识佩服不已, 但还是觉得她这种如同占卜算卦一般的猜测不能尽信。   有希望固然很好,现在他们士气低迷,确实需要一些好消息来振奋精神。   可要是这个希望破灭,之后迎来的怕是更大的绝望,霍梧桐觉得闻识还是有些冒险了。   “我相信少主会来的。”   “如果郡主没有来呢?您知道现在鼓楼里的情况……”   闻识点点头:“正是因为知道我才会把这个消息说出去,无论是水还是食物都已经撑不过一天。   也就是说今晚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是时候背水一战了。”   “您的意思是,至少在临死前给大家一点儿曙光吗?”   闻识摇了摇头:“不,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个万一,那明天我就会带着鼓楼里愿意投降的人,向敌方投降。”   霍梧桐完全没有想过, 闻识竟然会说出这么一个答案, 张口结舌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怎么,你失望了?”   霍梧桐想要质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好一会儿才带着一丝失意道:“我只是不明白,不是说文人最重气节吗?”   “哈,文人要是重气节,你看这文风最盛行、读书人最多的江南又怎么会发生叛乱之事呢?”   “可我以为您不一样。”   闻识点点头:“我是不一样,与这江南文士不一样,与那姚大人也不一样。   我出身天明教,身怀武功,从不觉得自己多读了几本书便是文人。   我会为少主死,或许也会为明主死,但不会为了所谓的气节,拉着无辜的人陪我一起死。”   “鼓楼之中确实有像姚大人这样的忠烈之士,他若为了保全气节求死,我不会拦着他。   可里面还有三四岁、七八岁的孩童,他们或许连气节的意思都不明白,难道就为了大人的私欲帮他做选择吗?   又有哪个母亲会忍心自己的孩子还未长大就夭折的呢?所以,如果明天还得不到救援,我会带头投降。”   “投降就能保证他们不死吗?”   闻识摇头道:“所以你是真的不明白文人的虚伪,荀简如今巴不得树一个典型,让人知道只要投降就能安然无恙。   他都在外面喊了这么多天,又怎么会做自己打自己脸的事呢?至少在短期内,他都不会这样做。”   “可您想过没有,万一朝廷收复失地,皇上会在乎您投降的理由吗?他一定会治您的罪……”   “没错,是我带头投降,所以只要治我的罪便好。你难道忘了吗?   我出自天明教,原本便身家不清白,皇上要治我的罪,难道我还不能跑吗?”   霍梧桐听她说得荒唐,不禁无语。   闻识哈哈一笑:“不过你放心,这些都不会发生,因为今夜……少主必来!”   霍梧桐还是不明白她的自信源自于哪里:“您如何保证呢?”   闻识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手指向上一指:“因为他们已经来了。”   霍梧桐下意识地仰头一望——大雨虽停,雨云却还未完全消散,天上月光朦胧,可谓月黑风高。   但她武功毕竟也算高强,目力惊人,夜能远视,隐约间竟看到空中飞翔着几只大鸟。   闻识不知何时取出了一支玉质的哨嘴放在唇边,霍梧桐见她抿唇吹哨,却没听见任何声音。   “闻大人,您是说……郡主他们在天上?”   闻识吹完哨子,笑着点头:“没错,他们乘风而来。”   霍梧桐难以置信:“就算是再厉害的轻功也不可能在天上飞那么高那么久!”   “自然不是靠的轻功。”   “不靠轻功人怎么能飞?”   “不靠轻功可靠外力,你说纸鸢为何能在天上飞?”   霍梧桐微微睁大了双眼:“难道……”   “不错,此乃天明教秘传宝器之一风筝伞。只要气候合适,我们教中经过训练的教众可以乘它在空中飞行数个时辰。   难怪要借这股西北之风,少主他们应该是从北面那座山上飞过来的。”   此事对霍梧桐来说实在太过奇幻,她一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道:“天明教中竟有如此神器,若是以此御敌,不就可以事半功倍吗?”   “话是如此不错,只是风筝伞对当日的气候要求太高,适用性不强。   不过作为奇袭每次都有奇效,故而教中一直养着一批伞兵。   我刚才已与少主联络过,他们马上就会展开行动支援我们。”   霍梧桐背后发凉,下意识问道:“郡主要如何支援?”   闻识面色毫无波动:“我们都知道黑火・药威力强劲,那如果是从天而降的火・药包,你认为如何?”   那威力,一定足以毁天灭地!   霍梧桐终于理解皇上和长公主为何会如此防备天明教了,不如说,天明教有如此实力竟然没有争得这天下正统,着实是不可思议!   “好了,别再胡思乱想。”闻识打断了她的思绪,“快去吩咐大家时刻做好准备,届时听我命令行动。”   霍梧桐这才想起自己还身陷囫囵,不是想那么多的时候。   “属下得令……”   风筝伞顾名思义,远远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大型三角风筝。   只不过这只风筝是由坚固且轻巧的钢骨架与经过特殊处理、质地坚韧、防火防水的多层麻布组成。   风筝翼下有专门容纳一人的钢骨结构,风筝尖端可上下左右运动,以调节方向。   至于风筝伞中的伞字,则是因为它能像雨伞一般折叠收纳。   天明教中养着一批所谓的伞兵,当初可是叫外族闻风丧胆。   除了他们以外,许多长老也会使用风筝伞。作为继承者的沈云破与沈错,更是从小开始学习如何驾驭风筝伞。   几十架风筝伞在夜空中飞行,几乎没人能注意到,就算真的注意到了,大概率也会被认为是夜枭之类的大鸟。   但在天上,沈错可是将下面俯瞰得清清楚楚。   荀简对禹州城采取的是严防死守的措施,各处都设有营兵哨点,随时有士兵巡逻。营地灯火通明,与一般百姓的住所极好区别。   沈错口中含着玉哨,腰间挂着一个收缩布丁,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拳头大小的投掷型火・药弹。   这些□□弹在遇到剧烈撞击时会发生爆炸,是专门用于空中袭击的火・药。   几十人在空中以哨子联络,盘旋几圈观察清楚形势后分作了几个小队,组成阵型四散而去,只有沈错与沈云破两人仍在鼓楼之上盘旋,为闻识提供支援。   大概过了一刻钟后,闻识亲自敲响了鼓楼的大鼓。战鼓雷雷,明明是一样的声音,不知为何这一刻听起来竟战意盎然,肃杀激昂。   当然,在守城的士兵看来,这不过是鼓楼里这帮坐以待毙的人聊以安慰的娱乐而已,或许某处还有人正在埋怨它扰人清梦。   然而,当战鼓之声想过三遍之后,突然一声巨大的,显然不同于鼓声的爆炸声在府城的西北角响起。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已经数不清的爆炸声纷纷从城内各个营地中传出,同时响起的还有士兵惨烈的叫喊声。   离鼓楼最近的守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爆炸声是由远而近,由府城边缘逐渐向自己这里靠近的。   大概是情况过于恐怖和混乱,下面乱做了一团,为了不被爆炸声掩盖掉声音,他们不得不扯着嗓门高喊,闻识即便是站在鼓楼之上也能听到他们之间的呼喊声。   然后,两枚火・药弹从天而降,精确地掉入了他们的阵营之中。   “轰隆!轰隆!”   两声巨响之后,那些呼喊便化作了疯狂的惨叫与恐惧的痛哭。   闻识紧绷着脸观察着下面的惨状,看着火光四起,无数士兵因受这弹药的袭击或死或伤,满地打滚。   瞬间死去或还幸运一些,若是被炸得个半死不残,那绝对是件无比痛苦的事。   天上的人似乎是为了结束这些人的痛苦,又连续丢下了好几枚□□弹。   别说霍紫苏,就连霍梧桐都已经不忍再看这样的场景,只有闻识仍紧紧盯着下面,似乎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硝烟味、木炭味,甚至还有一丝肉焦味飘上了鼓楼,忍耐良久的霍紫苏扑在霍梧桐怀里,终于忍不住无声地哭了起来。   江湖人士打打杀杀,她不是没见过刀光剑影,却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惨烈的场景。   这甚至称不上是战斗,只不过是单方面的屠杀。那些死去的士兵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而胜利已经倾斜向了另一端。   霍紫苏并不会指责那些来救自己的人,也非常明白死的那些都是敌人。   如果没有晚上的救援,他们就会成为这案板上的鱼肉。   可是作为一个人,她无法对这样的场景面不改色。   “呜呜呜……”   闻识额头青筋凸显,泛白的干燥唇瓣紧紧抿着,直到确信已经无人生还,她才举哨向天上的二人传递了消息。   “梧桐,我们立即出发。”   一听到闻识的声音,霍紫苏立时也不哭了,连忙擦干泪水和霍梧桐一起跑下鼓楼。   鼓楼里的人都已经整装待发,每人面上都以浸湿的布条捂着口鼻。   有些孩子以及身体虚弱的老人由锦衣卫背着,其余锦衣卫则手持火铳围在人群的最外围。   闻识一声令下打开大门,立时一股热浪与糟糕的气味铺面而来。   “都向东南门行动,去码头!第一队锦衣卫探路,第二组锦衣注意警戒。   城外我军已到,只要我们能顺利逃出,他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原本被刚才的爆炸声以及外面场景吓呆的人因为闻识的这番话受到了鼓舞,胆怯之心稍减。   锦衣卫们训练有素,其他人经过这几日也已经唯闻识马首是瞻,听从她的安排有序撤退。   这一波袭击可谓精准又迅捷,荀简安排驻扎在城内兵营几乎全军覆没。   不少平民百姓以为这一此袭击是地震天火一流的天罚,发生了巨大的骚乱。   闻识一边跑一边组织四处乱串的老百姓,将他们一起带去码头。   只是短短一路,他们的队伍便扩大了几倍不止。   禹州城码头在东南门外,是禹州其中的一个重要守卫点,荀简在这屯了不少兵力弩车,就是为了在王师从水路进攻时给予还击。   空中的伞兵早已将从鼓楼到东南门的障碍炸得七七八八,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如何打开城门。 第159章   闻识一行人借着夜色以及沈错等人的掩护, 终于顺利到达南门城墙之下,原本四散于州城上空的伞兵也渐渐向这边聚拢。   “梧桐、紫苏……”闻识一边用望远镜观察形势, 倾听哨声, 一边吩咐身边的两人,“让锦衣卫架好盾牌,少主会去解决城墙上的守卫,等收到信号后就掩护百姓朝城门的方向冲。”   两人点了点头, 默契十足地分头通知锦衣卫, 闻识则继续留意城墙上的动静。   沈错少有的一身黑衣, 夜行打扮,操纵着风筝伞盘旋于南门城墙上空, 几乎与夜色混为一体。   城墙上的守卫注意到了城内的骚乱, 正不知所措,在火把的照耀下犹如被狩猎的活靶子。   沈错目光锐利地盯着城墙上的守卫,耳听各处哨声,在确定所有人已经到达指定地点后, 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一声令下,顿时十几只风筝伞从空中俯冲而下,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城墙。   火铳之声由东到西不断响起, 一遍过后不多久后又是一遍。   守城的兵士一开始甚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随着枪声死亡,直到第二次时他们才明白, 袭击来源于天空。   可此时城墙之上已经尸横遍地,面对这犹如天降神兵般的偷袭, 绝望充满了他们的心头。   将士的意志已经被摧毁, 接下来便只能是兵败如山。   第二轮过后, 城墙上已经没有多少人,沈错和沈云破此时终于从天而降,带着凛然的杀意落入已经寥寥无几的兵士之中。   普通兵士对姑侄二人来说便犹如草芥一般,二人的身影在火把飘忽的光亮之中犹如鬼魅。   不论是如同圣人一般的天明教教主,还是傲慢不可一世的天明教少主,此时都已化身修罗。   闻识看到沈错从城墙上跃下,一抬手下达了命令。   “架起盾牌,锦衣卫做好掩护,出发!”   锦衣卫和州府的士兵在最外围,百姓被护在其中,若非州城内已经兵荒马乱,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是绝不可能这般大张旗鼓地在城内穿行。   沈错从城墙上纵身而下,下面守门的士兵要么已经横尸当场,要么已经不知所踪。   不远处闻识正带着百姓赶来,沈错几掌拍出掀翻了路障,这才返身去开巨大的城门。   为了防止城内百姓出逃,各处城门不仅设置了重重路障,还有官兵守卫巡逻,连城门也被锁上了巨型的大锁。   沈错随手从腰间的袋子中取出一枚霹雳弹置于铁锁上方,一边从腰间取出火铳一边急速后退,冲着身后的人群喊道:“注意震响……”   闻识闻音知雅意,立时大喊道:“捂住双耳,张开口鼻,注意震响。”   她一声令下,身后层层后报,众人纷纷捂住双耳,那边沈错亦已一枪射出直中霹雳弹。   一声火光带着巨响而来,沈错单手提摆在空中一舞,将面前弥漫而出的黑烟扇开。   闻识这时已经带人赶到,两人久别重逢却也没有闲暇寒暄,颇有默契地一同冲入了门洞之中。   铁锁被霹雳弹炸得四分五裂,城门却只被炸出了一个浅坑。   二人合力将由整木制成门闩掀开,后面跟上来的人群一同推开了大门。   内城门与外城门之间的瓮城早已一片狼藉,伞兵们在空中清理过一遍后几乎已经没有活人的气息。   沈错刚一出门便听到了哨声,沈云破已经到达外城墙处,为众人打开了大门。   沈错大笑一声,拉住闻识的手道:“姑姑已为我等打开大门,都跟我来。”   闻识虽然心中早已笃定沈错会来救自己,但在当真看到她与一众天明教长老来龙潭虎穴营救时,仍无法抑制心中激动之情。   “少主,累您与教主犯险了。”   “这算什么险境?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聚众闹事罢了。”   沈错冷笑一声,语带不屑,“沈铮与白严都已身死,区区一帮软脚虾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沈错带领众人向城外逃去,外面朝廷的军队则正在朝城里赶来。   他们早已在外埋伏一日一夜,只待这场骚乱趁虚而入。   天降神兵,禹州大乱,兵溃如山,荀简不得不带着残兵败将南撤。朝廷只折损了少量士兵,便在一夜之间收复了禹州。   禹州这一场仗,朝廷一方虽然没太多人员伤亡,但禹州城有大片区域沦为废墟。   除了伞兵所扔□□炸毁了部分区域以外,其他大部分损失都是叛军撤退时造成的。   他们掳劫人质、放火烧屋,若非朝廷军队及时赶到实施救援,整个禹州城都会沦为一片火海。   “哈……”   在半空飞了大半宿,就算是沈错也感觉到了一丝疲惫。   她的目标只是救下闻识,对于再之后的善后工作全无兴趣。   可惜闻识如今已是朝廷命官,并不能像她一般撒手不管,故而暂时无法与他们一块儿回严州。   “怎么闻识没回来,倒是把你给带回来了。”   坐在沈错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霍紫苏。   “你以为我想和你一起回去吗?要不是我爹在严州,要不是梧桐……哼,你以为我乐意和你一道啊?”   闻识没回来,霍梧桐自然也不能回来,最后只有霍紫苏与沈错一道。两个冤家碰到一块儿,自然又是省不了一路斗嘴。   “好你个霍紫苏,你有什么好不乐意的?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是是是,救命恩人,我可以为你救了我们这件事谢谢你,但这改变不了我讨厌你的自大。”   “你讨厌就讨厌呗,我又不稀罕你的喜欢。”   “是是是,你不稀罕,你反正谁的喜欢都不稀罕。”   沈错眉头一皱:“谁说的?我怎么就谁的喜欢都不稀罕了?”   霍紫苏抿了抿唇,扭头「哼」了一声。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她不想再旧事重提,反正提了也没意义。   沈错见她不答,也懒得再搭理她,满心想着赶紧回严州见胭脂。   她这段时间马不停蹄地奔波,除了身体上的疲惫以外,更难熬的还是无法见到胭脂。   沈错年纪虽已不小,但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情滋味,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情窦初开。   偏偏这时候遇到这些无法脱身的事,只能抛下生病受伤的胭脂,可别提有多牵肠挂肚了。   不止是她,霍紫苏也正在为与霍梧桐分开不舍难受,两人坐在船舱中相对无言,一个急着回去重逢,一个伤感于方才的离别。   “哼,我出去透透气。”   沈错坐不住了,迈着长腿上了甲板。连绵的阴雨过后,天空彻底放晴,明媚的阳光给江上的寒风增添了一丝暖意。   沈云破站在甲板上望着江面,如墨般的长发与白色的衣袂在强风中肆意飞扬,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带走了一般。   “姑姑!”沈错几步走到沈云破身边,拉着她的手道,“您在外站了那么久还是进去歇歇吧,风吹多了您又该头疼了。”   沈云破摇了摇头:“我没事……”   “马上就到严州了,您想住哪儿?不知我母亲是否还在杂货铺,她若在,我便另外给您寻个住处。”   沈云破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你不用麻烦了,我不打算在严州久留。”   “您不打算留在严州?”沈错一惊,“姑姑,您还是要走吗?您还是要离开无妄吗?”   沈云破拍了拍她的手:“我一个死人又如何好大摇大摆地住在繁华州府之中?今日一役,朝廷必然对天明教更加忌惮,我假死遁逃之事也再瞒不下去,自然该找个深山野林隐居。”   “有我母亲在,您怕什么?”   沈云破斜目看向她,嘴角似笑非笑。沈错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忙道:“就算不借用母亲的权势,我想藏您在此又有何难,您别离开无妄了好不好?”   “可我心已不在这繁华市井之中,无妄难道不想姑姑过得轻松自在吗?”   沈错愣了片刻:“那我也与姑姑去世外隐居。”   “便是你愿意与我去隐居,那胭脂呢?她还那么年少,你也要带她去过那般枯燥的生活吗?”   “这……”   沈云破微微一笑:“况且无妄你的心还在红尘之中,又何苦去扰姑姑的清净呢?”   沈错嘴角向下一弯:“姑姑,可无妄舍不得您。”   “你想我了,可以来看我。姑姑选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你可以带胭脂来小住。”   沈错一听,顿时开心起来。原来姑姑不是要远走他乡、音信全无,而只是想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我知道了,姑姑,您可一定要和无妄保持联系。”   江风猎猎,官船终于到达了严州码头。因为战事,码头的检查异常严格,沈错归心似箭,仗着有锦衣卫跟随根本不理规定,施展轻功在一众人目瞪口呆的神情之下直朝杂货铺飞去。 第160章   “胭脂!!”   沈错几乎是冲回家的, 因为实在太过突然,甚至差点与锦衣卫等人打起来。   幸好她武功高强,根本没人是她的对手,锦衣卫们发现是沈错, 立时便退避三舍。   她一声「胭脂」闹得动静颇大, 景城听到她的声音, 推开窗户朝外看去, 只见胭脂已经冲出了小院,似是在听到沈错的呼唤之前便已经知晓她回来了。   “沈掌柜!”   看到那名娇小的少女扑进沈错怀中时, 景城不禁轻哼了一声。   这样外放且混淆尊卑的言行, 她一生也不可能去做。   可沈错与胭脂的脸上布满了重逢的喜悦,显然丝毫没去想这样的行为究竟有多不合礼数。   不知为何,嘴上不屑的同时,景城心中却又忍不住生出了几分艳羡之情。   “胭脂、胭脂!”   沈错才不管他人怎么看, 她快想死胭脂了,只想在见面时倾尽全力抱住她, 再也不与她分开。   胭脂素来都比沈错看起来更稳重矜持,此时却也完全释放了自己的情感, 满怀喜悦地拥住了沈错的腰身。   她自小为沈错所救, 知晓她的强大却也明白她的脆弱。   她知道自己绝没有一点儿可能在战场上与沈错并肩作战, 所以能做的只有不拖累沈错, 保护好自己让沈错安心,在沈错回来时给予她最温暖的怀抱。   “沈掌柜,你回来了!”   沈错差点相思成疾,不管不顾地凑到她脸边亲了两口:“我回来了,胭脂,我好想你!你的身体好些了吗?还难不难受?你有没有想我?”   她抱着胭脂连声追问, 与其说是为了寻求答案,不如说是为了发泄感情。   胭脂无比耐心地一句句答了她,丝毫没有敷衍之意。   景城知道沈错大胆,却也着实没料到她如此孟浪,忙不迭地关上了窗户。   柳容止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轻笑了一声:“无妄一回来便这般热闹了。”   “要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事吗?”   柳容止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算了,先让她松快些,好好休息吧。”   景城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道:“姑姑,沈教主……”   柳容止神情平静,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喃喃道:“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沈错在胭脂口中得知了自己走后杂货铺发生的事,连忙去看了解语。   幸好解语自己就是医者,下手十分有分寸,并未伤筋动骨,只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   “你啊,还是如此大胆。他人都以为我们几人之中属你是乖巧听话,谨慎不逾矩,事实上你的心比谁都野!你要是出事了,你让我们这些人该多难过?”   沈错自己行径荒唐,鲜少有能教训他人的时候,更遑论还是对平日最温柔大方,善解人意的解语说教了。   不过解语却是苍白着脸,一脸笑容地尽数接下了责骂。   “少主说的是,解语再也不敢了。”   “哼,你最会敷衍我,还是等闻识来了,让她好好训训你吧。”   “少主饶命,闻识讲起道理来比老夫子还唠叨,您可千万不要告诉她。”   沈错难得抓住了解语的一个把柄,得意道:“那可不行,就算不是这件事,先前的事也够她唠叨你几天几夜了。   我告诉了她你的消息,她可是当场落下泪来,你该好好向她陪个罪才是。”   解语叹了口气,认命道:“看来这美人恩,奴婢不受也得受了。”   沈错哈哈大笑,搂着胭脂起身。   “你好好歇着等你的美人,本少主要先抱自己的美人去了。”   她意气风华,颇有几分得意忘形之色,仿佛还是那年少成名,不知天高地厚将江湖搅成一锅乱粥的天明教少主。   胭脂羞涩地低着脸,面色通红。   解语最解风情,捂唇笑道:“少主可仔细着些,胭脂妹妹年纪尚小,不经折腾的。”   沈错长眉一挑,不解道:“我疼她还来不及,怎么会折腾她?”   解语摇了摇头,只道:“少主还是快快带胭脂回房一解相思吧。”   沈错不用她说也是如此打算的,伸手一拉,便领着胭脂回了房间。   她风尘仆仆回来,胭脂在带她去见解语之前便嘱咐了下人准备热水。两人回房,胭脂便想为她收拾衣衫沐浴更衣。   一向爱干净的沈错这回却不着急,只半搂半抱着将她拖到榻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她颈间的香气。   “胭脂……”   面对她的强硬以及带了点无赖的撒娇手段,胭脂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下来,犹如对待孩童般轻拍安抚着她的肩背:“沈掌柜,辛苦了。”   沈错吸了吸鼻子,哭诉道:“我真的很辛苦,不仅没日没夜地奔波,还在吹着北风的夜空里飞了大半宿。”   就算她有铁打的身子,深厚的内力,也不可能对这连日来的巨大消耗毫无知觉。   面对外人时,她尚顾惜些面子不肯示弱,但在面对胭脂时,沈错便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   因为在她最狼狈的时候,都是胭脂陪着她。   胭脂轻轻抚摸沈错乌黑的发丝,语气爱怜。   “接下来您可以好好休息,我会陪着您的。”   少女的身躯瘦弱柔软,抱在怀中犹如棉花般轻巧松软,沈错爱不释手,一边抱感受这份温暖,一边享受着少女的安抚与关怀。   “胭脂,见到你真好……”   沈错用额角轻轻磨蹭着胭脂的脸颊,呼吸渐渐舒缓了下来。   明明方才还看起来精神十足,此刻却连一句话也未曾说完便进入了梦想。   身体积累的疲惫终于在她放松下来时彻底爆发,沈错嘴角含笑,悠然地进入了梦乡。   胭脂脸上不禁露出无奈的笑容,即便睡着了,沈错也丝毫没有要放开她的打算。   胭脂只能乖乖地伏在沈错身上,数着她平稳的心跳,等待她醒来。   沈错确然不是个肯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操心的人,江南战事未熄。   但她自救了闻识之后就仿佛对此再无一丝兴致,不曾过问过一句。   荀简带着残兵败将南撤,朝廷精兵强将趁胜追击,将他们最终围困在了一座小镇之中。   这帮叛军自被击溃以后且撤且散,到了此处时兵力早已不足为惧。   然而小镇中几百户居民未来得及逃散,被叛军当作俘虏困于囚车之中,又将囚车明晃晃地排在小镇入口处。   朝廷一旦进攻,荀简便命弓箭手射杀百姓,可谓恶毒至极。而荀简的条件是要长公主亲临此地,进行一场和谈。   慈不掌兵,率兵将领原不想理会这种威胁,命人强攻。   奈何江南人口密集,周边城镇村庄离此都不远,便是误打误撞,也保不定有百姓知晓这里的情况。   当今圣上被称爱民如子,若是军队不顾百姓死活,必然会给主上蒙羞。将军无奈只能派人给柳容止送信,让她来定夺。   “姑姑,此事有诈,您万万不能去啊。”   景城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一个陷阱,荀简等人已是穷途末路,有死无生。   朝廷先前不曾接受他们划江而治的条件,如今就更不可能答应他们的和谈了。   荀简定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直说什么要求,只让柳容止亲临详谈。   柳容止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荀简叛乱也是因我而起了。”   “这与您又有何关系?这帮狼子野心、不忠不义之人,枉费朝廷精心培养,便是以这种方式回报朝廷的吗?”   “虽然我不知是因为何事……”柳容止目光朦胧而深远,“但那是因为我过去所做歹事太多,无法一一追溯。若非与我有私仇,此时此刻他也不会执着于让我去和谈了。”   说是和谈,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设的是一场鸿门宴,要的是她的项上人头。   “姑姑,您既然知道便更不能去了。您是大炎长公主,何故自降身份去见这帮宵小之辈。   您若有个好歹,只会让朝廷震荡,百姓不安,父皇和皇祖母心痛。”   “可我若不去,皇室威望仁德都将不复存在。”   林下帝姬之盛名是一把双刃剑,炎朝长公主柳容止以仁爱著称,圣上亦有爱民如子之美誉。   两人几近称圣,便是做出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之事也该理所当然。   国不可一日无君,但不会因为少一个只剩虚名的长公主而伤筋动骨。   荀简用的是阳谋,却歹毒至极,除非柳容止以性命来抵,否则就要在天下人面前撕下她伪善的面具。   “那也不能让您去白白送死啊!”   景城激动得口不择言。   柳容止轻笑道:“景城,难道敌人欲要我死,我便坐以待毙吗?他虽有阳谋,但我等又不是全然不能防备的?   这一趟我必须得去,不能落天下人的口实。至于最后会如何,便各凭本事吧。”   景城几欲落泪。   她知道无论柳容止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这一趟江南之行的种种行径皆只因一条,那就是柳容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所谓事不过三,姑姑已侥幸躲过两次危险,这第三次……她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第161章   江南冬日的清晨伴随着寒雾与炊烟, 在琐碎且吵闹的市井之声中苏醒。   经过近两月的整顿,严州百姓已然恢复到了井然有序的生活之中,叛军残党虽然还在局部地区与朝廷对峙, 但已经没多少百姓为此担忧。   王师一夜之间攻破禹州的神迹早已传遍大江南北, 皇室与朝廷的威望进一步得到巩固, 长公主南下亲自平定叛乱更是受尽百姓赞誉, 在他们眼中胜利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沈错与严州城的百姓别无二致,不仅对战事漠不关心, 更是在柳容止等人离开严州那一天连放了三挂鞭炮, 仿佛送走了瘟神般开心,之后除了日日睡到日上三竿以外,就是满心想着如何筹备自己和胭脂的婚礼。   “沈掌柜,待会儿工匠就要来修缮庭院了,要不咱们还是起身吧。”   沈错以被蒙头,像只大虫子般钻在被窝里, 怀中紧紧抱着身形娇小的胭脂, 含糊道:“工匠来了自有下人们忙活招待,又不用咱们去理会。天太冷了,好胭脂,再陪我睡一会儿。”   沈错不怕冷, 却着实不喜欢寒冷, 每年冬日,不仅屋里炭火要烧得旺旺的,床铺要铺得厚厚的,还要有人给她暖好被窝。   “可你要是再睡下去,解语姐姐又该来笑话我们了。而且闻识姐姐不是说这两日就要到了吗?你还是要早早做个准备。”   “解语想笑话就让她笑话,我可不在乎。闻识以前也是屋里的人,需要做什么准备?让她进来见我便是。”   沈错一边夹住胭脂的小脚,一边蹭着她娇嫩的脸颊撒娇,“胭脂,看在本掌柜先前辛苦那么久的份上,就让我再好好躲几天的懒吧。”   胭脂已经听说了禹州天降神兵的奇迹,知道沈错前些日子确然是马不停蹄,连日劳累,也不忍心再让她起来,只劝道:“你不想起身,那让我起来吧。我去吩咐厨房做些能在床上用的早点,咱们就在屋里头吃。”   沈错一边觉得这个主意好,一边又舍不得让胭脂起床,想了个主意,伸手到床柜子下一摸,拿出个玉制的哨子,欣喜道:“我让沈丁去,你别起来了。”   虽说这么堕落实在有违胭脂勤劳的本性,但鉴于是沈错的要求,她最后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沈错开心了,叫来沈丁吩咐完后也彻底没了睡意。不过她仍不想起床,抽了本解语前几日送她的闲书,又取了自己冬日穿的鹤氅披在身上,让胭脂坐在自己怀中一块儿研读。   只看了不一会儿,胭脂就小脸烧得通红,伸出手想挡住书卷,沈错却正看得津津有味,拉开她的手道:“胭脂你做什么?我要瞧不见了。”   “沈掌柜,这、这本话本……”   不过第二回 ,话本便说到了书生与狐妖有鱼、鱼水之欢,就算胭脂没看过这类yan情话本,这时也该知道这绝不是什么普通杂文异志了。   沈错对此却是见惯不怪,此时看起来饶有兴致。过往她便好附庸风雅,文人私底下多有yan情话本流行,且不少有才之士还会匿名撰文,她便也「博览群书」,还曾与四名侍女研读讨论。   只不过那时候她情窦未开,又自小学习天明教的武功,再yan情yi的辞藻也无法触动她的心窍,看再多话本也不过是牛嚼牡丹罢了。   倒是苦了解语几人,不仅要看,还要忍着羞涩听她长篇大论地品评批判,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不过今日再看这些平平无奇的庸书,她竟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兴致一下便上来了。   “解语果然善解人意,知晓我们即将成亲,帮咱们提前做做准备。”   胭脂捂着脸,想看却又实在没有沈错那么不知羞耻:“可这□□的,看、看这种东西是不是太早了些?”   “关起门来的事,□□怎么了?”沈错压根不觉得有问题,摇头晃脑地抬起书遗憾道,“就是这话本怎的只有男书生没有女书生?不好不好,咱俩得看女书生和女妖精的才是。”   胭脂无语凝噎,生怕她兴致来了,真跑去问解语要什么「女书生与女妖精」的话本,连忙道:“沈掌柜,我想这世上同性之情本就在少数,这类话本怕也是不多。”   “少数?”沈错长眼微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奇怪奇怪,说是少数我却识得不少。分桃断袖,磨镜对食之说古已有之,可见并非真少,只是无人称颂罢了。   既然别人不写,那本掌柜便亲自动笔,叫世人开开眼界。”   沈错过往虽也拿话本与通俗小说来消遣,但自己是不屑于写的,整日想的不是与大儒清谈,就是与有名的才子比吟诗作对的本事,其结果自然是被人耻笑不已。   她向来说风就是雨,当下便打算写一本女书生与女妖精的yan情话本。   胭脂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劝,幸好这时春桃和另一名丫鬟送了早点过来。   沈错说不起床就不起床,简单就着洗漱了一番,让春桃搬了小桌子和胭脂在床上吃了早点。   两人磨磨蹭蹭到午时,直到解语来叫,沈错才终于肯起身去吃午饭。   吃完午饭,她总算想起要去看看工匠们的进展,领着胭脂逛了一圈院子,并且非常惹人嫌地指手划脚了一番。   杂货铺连续遭受几次袭击,各处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沈错回来后便找了工匠修缮。   因为暂时不打算挪窝,杂货铺便很可能成为她与胭脂的成婚之所,沈错想着趁这个机会将院落再修整装饰一番,除了住得舒适以外也要看着美观。   在工匠们敢怒不敢言的怨气中,沈错心满意足地回了书房,找来解语商量成亲礼法以及聘礼的问题。   她是个急性子,要不是如今还有战事,大概恨不得一回来便与胭脂把亲成了。   不过毕竟是第一次成亲,她没有经验,也完全摸不着头脑,总得先好好研究一番。   只是沈错这一研究更是头大,成亲的礼数本就复杂,从下聘到成婚少说也得几个月。   更何况自古以来便没有两个女子成婚的先例,她只得叫来解语一块儿商量。   两个女子成亲,可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沈错要做的事没人可以阻止。   她要和胭脂在一起,便要光明正大、明媒正娶、昭告天下,解语深知她的性子,自然是半句也不曾劝阻过。   “胭脂的生辰还是得找霍梧桐再问问,否则不好算良辰吉日,不知霍梧桐这次会不会跟闻识一块儿回来,她要再不回来,就要耽误我下聘了。”   沈错颇为烦恼,“还有那皇帝老儿不肯放司命和白泉来江南着实可恶,否则哪里需要我自己来操心这些?”   司命占卜算命,白泉又通实务,有这两人在沈错确实能高枕无忧。   “如今战事未歇,皇上自然暂时不肯放两人离开。不过我相信长公主不久就能平定叛乱,少主大可放心。   只是您如今贵为郡主,成婚须提前报于宗室,此事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便是走个过场,他们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都与我无关。”   “话虽然如此,但能想个一劳永逸的由头敷衍过去,总好过与这帮老古董扯皮。”   解语帮沈错出谋划策,“此事其实不难,长公主曾被传为天命之女,百姓因而对她涉政一事无不信服。   久而久之,女子入仕便也叫人习以为常了。咱们如今只需如法炮制便可。”   “可我母亲当初花了十几年造势,我若等到那时再与胭脂成亲,恐怕黄花菜也要凉了。”   “只要长公主和皇上愿意帮您,此事又何须十几年?”   沈错一想也对,按着皇家的说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要是她那皇帝舅舅同意,又有谁敢反对呢?至于「说服」皇上的手段,那她手中可就多的是了。   经过这一次禹州之战,朝廷定然对天明教的风筝伞垂涎不已,否则也不会突然收紧司命与白泉的行动。   反正她本就打算将这些都交出去了,此事拿来做个交易再好不过。   她与女子成亲对朝廷来说也是好事一件,不留下子嗣对皇帝来说有益无害,沈错如此一想,便觉胜利在望。   “如此甚好,待我立即修书一封寄给司命,让她见机行事。”   两人正商量得告一段落,门外便响起了胭脂的声音。   “沈掌柜,解语姐姐,闻识姐姐回来了!”   两人一听都是喜出望外,沈错一边忙不迭朝门外迎去,一边喜道:“来了还不快进来?在外面做什么?”   解语迟疑了片刻也跟着她出了门,两人刚到门口便见胭脂站在门边,而闻识领着几名锦衣卫站在院中,风尘仆仆、神情肃穆。   闻识见到解语只是微微一愣,而后面色沉重地看向了沈错,跪下身来:“郡主,微臣有事禀报。”   她身后几名锦衣卫也一同跪下身来,低头垂面,似有悲戚。   三人对闻识的表现疑惑不已,以她与沈错的交情,如此正式地以郡主相称着实奇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解语和胭脂同时露出了思考的神情,沈错则是眉头一皱,压低了声音:“你说吧……”   闻识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以双手捧过头顶:“长公主殿下遭叛贼暗算,已于昨日薨殂……”   沈错听到「薨殂」二字之后便再也听不清闻识的话语,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柳容止死了,那她是不是要为母亲守孝三年?   若是如此,那她和胭脂的婚事怎么办? 第162章   荀简出身燕地, 自幼父母双亡,家境贫寒,经选拔入读林下书院, 与二姚有同年之谊。   只不过二姚分别为文武状元, 而他彼时不过同进士出身,在那人才辈出之时看起来并不起眼。   不过他有实干之才, 又是出身林下书院, 当初江南大批官员落马, 他顺理成章地填补了空缺, 之后更是因政绩出色一路平步青云,成为江南都指挥使,与姚元望同为三司之一,可谓是奋起直追的典范。   他的反叛可以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圣上因此大为震怒。   不过前有姚彦在先, 柳容止这一回虽也觉得出乎意料, 但已经不会再为此震惊。   尤其在捣毁了白云山庄各处据点以后,她也很快明白荀简作乱的缘由。   荀简所谓的政绩几乎皆与白云山庄有关, 从他入仕之初,双方便已经勾结在了一起。   柳容止在来之前又仔细查阅了一遍记载荀简生平的卷宗, 也终于想起来自己与他的交集。   柳容止被先帝赞誉林下风致,因而有了林下帝姬之美誉, 而林下书院之名正是取自于此, 所以书院虽号称皇家书院,但一开始很多学生都将自己视作长公主的门生, 这也导致每次进京赶考时有不少人向她投递拜帖。   柳容止并不明言禁止学生投递拜帖, 她彼时与沈云破分开, 正一心想要名垂青史, 十分热衷于相看人才。   这世上有光芒四射的天生之材,但更多的还是平庸之辈。   不过平庸并不代表无能,大部分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才干,荀简应当就是这一部分人。   当然,能够进入林下书院,能够考取同进士,就已经证明他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有才能。   只可惜柳容止本身就是天之骄子,年轻时又恃才傲物、眼高于顶。   除非如二姚一般的明珠,否则实在是难入她的双眼。   柳容止大多时候都表现得十分礼贤下士,即便是不怎么出众之人,她也尽量给予鼓励。   只是荀简仿佛看不懂敷衍之词,连送三封拜帖,柳容止见他文笔并无出彩之处,言辞倨傲又急功近利,忍无可忍便回信讽刺了几句,之后她就没再关注过荀简的情况。   柳容止贵为一国长公主,没找荀简的麻烦已经算是难得的宽宏大量,又哪里来的闲心去记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呢?   只是如今再从头梳理荀简生平,柳容止便也记起了这一号人物。对方如果恨她,她想来想去也就只想到这一个理由。   柳容止没想到,自己的眼光竟然会在这么多年后以这样的方式得到应证。   破败的小镇四周并无高大的城墙,但朝廷的军队至今只能围而不攻。   数百名未来得及逃出小镇的百姓被当作人质分批悬挂于各处入口,或置放于囚车之中,身上淋油,其下堆叠薪柴,有弓箭手轮流看守。   朝廷军队也曾借黑夜掩护进行救援,可惜不仅未曾救下几人,兵士也损失惨重。   这帮亡命之徒打着拖延一日便多活一日,多杀一人便多赚一命的主意,已然丧心病狂,毫无人性可言。   “长公主,我看不如再请郡主等人出手,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面对将领的提议,柳容止却摇了摇头:“就算叫来无妄,此时也不同彼时,没有用的。”   像那样毕其功于一役的偷袭,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今已经不可能再现。   “答应他们的条件,为他们准备船只以及……准备交换人质。”   荀简要求朝廷给他们准备逃往东瀛的船只,镇上的人质他们要么一路带到海港,等确认自己安全后再放还,要么就以柳容止来交换。   将军乍一听到柳容止的话,整个人如遭雷击,大惊失色道:“长公主,万万不可!”   柳容止坐在轮椅之上,敛着双眼,神情平静,唇角带笑地反问道:“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将军难以置信地反问道,“您是长公主,又怎么能以身犯险!若您有个好歹,罪臣万死难辞其咎!”   “如果将军是怕受到连累,本宫可以向皇兄……”   “殿下,您明知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柳容止与多数老臣都有交情,佘老将军更是在先帝还是王爷时便追随在侧,算是看着柳容止长大。   柳容止听得他激动的言语,不禁捂唇轻笑,仿佛间好像还是二十多年前那个聪慧调皮的天之娇女。   “佘老将军不必担忧,本宫自有妙计。”   “殿下,老夫看着您长大,您过往说的妙计无一不是以身犯险,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您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老夫!”   “死中求活之法又怎么可能没有一些风险呢?这关系到数百名百姓的性命,便是本宫最后当真不幸遇险,这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殿下怎可有这般想法?您于陛下太后、于大炎朝廷、于百姓苍生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又怎么能将自己的性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柳容止依然平静,只是轻轻地道:“佘将军,我来此的目的不就是救这些百姓吗?若是如此瞻前顾后,又要置他们的安危于何地?”   “可是——”   柳容止抬手阻止了佘将军的话:“不用再劝了,只要佘将军能保证严格按照我所说的计划行事。   不仅我与人质的性命可以无忧,这些叛军也能尽数伏诛。”   “那请至少调遣霍掌门或者郡主来此护驾。”   柳容止离开严州之时只带了部分锦衣卫护驾,虽已生擒花弄影等人,但幻花盟势力犹在,花弄影和霍鸣雄等人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为了挟制他们,柳容止将霍鸣英等一众乾正派弟子都留在了严州。   也就是说,此时柳容止身边没有强力的护卫。   “佘将军,此事有锦衣卫便够了,多说无益,还是请你快些命人去做准备吧。”   这帮叛军至少还有几百人,要准备足够的船只必然要费一番功夫——不如说,这船一定无法也不能准备好。   二桃杀三士虽然老套,但关键时刻总是非常管用。在与性命攸关之时,人可没有什么上下级的观念,如果有,这帮人也不会参与叛乱了。   船不够用,首先导致的结果就是荀简必须接受交换人质的条件,其次会引发的自然就是人心不稳,甚至自相残杀。   柳容止希望引发的就是他们内部的骚乱,至于具体如何操作,还要根据到时的状况随机应变。   柳容止见惯了生死,说实话这几百条生命并不能激起她多大的波澜,比起生命死亡这个事实,她更无法接受的是朝廷见死不救,枉顾百姓生命这件事传出去的影响。   如果是过去的她,大约比起积极救助百姓——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更倾向于率先考虑如何在事后掩盖事实。   因为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这样需要付出的代价都更低。   可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过去的柳容止了,虽然她依然无法让自己做到像沈云破那般,发自内心地悲天悯人,体恤百姓,将生命完全凌驾于利益至上。   但她如今已经能够做到将他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   她从出生开始就被裹挟进一场权谋之中,以帝女之名帮父兄逐鹿天下。   她足够聪明,却不够通透,野心与欲望不断膨胀,就连自己也信了天之娇女这一说法,以为自己与他人不同,以为自己的性命比他人更重要,以为他人拼死保护她都是理所应当之事。   她就是如此傲慢地一路走来,何其幸运地获得了自己曾经想要的一切,又何其不幸地丢失了自己最珍贵的一切。   在失去沈云破之后,她终于彻底明白,原来自己也不过是最普通、最平凡、也最渺小的芸芸众生之一。   她的性命是由众多生命累积起来的,何其沉重又何其轻微,比起以老态龙钟之姿孤独终老,这样结束生命的方式才更适合她。   是的,这一次江南之旅,她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从头至尾都没有。   尤其是在见过沈云破之后,她是那么开心又是那么绝望——   褪去美丽的皮囊之后,她剩下的就只有卑劣且丑陋的内心。   所以,她想给自己一个完满,也想用这种方式获得一些救赎。   当然,私心上她也希望沈云破在知道她所做的这些事后能给予她一些谅解,在她死后能在坟头为她撒一捧黄土。   啊,她的卑劣与一心想要死在沈云破手中的花弄影又有什么差别呢?   即便是在生命最后的关头,她想的也依然是沈云破,依然是自己,依然是算计。 第163章   “快走!”   柳容止被身后形容粗野狼狈, 满面尘土与胡渣的将领以长剑威胁着前进。   人质交换已经结束,镇中的百姓经过许多天非人的折磨,不需要叛军动手便已经十不存三。   荀简非常干脆地把这些人留了下来, 因为在他眼中, 柳容止的价值显然更大。   柳容止拄着拐杖缓慢地走上了艞板,与她同行的还有姚彦。   姚彦的外貌也已经完全看不出往日的风采, 手脚上都拷着沉重的枷锁和脚镣, 被人押解着。   “姚将军,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相会。”   姚彦浑浊的双眼中露出了一丝光芒:“殿下……”   “不准交谈!”   一旁的士兵粗鲁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伸手推搡柳容止。   柳容止跛着脚本就行走困难, 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对待?   纤瘦的身躯立即歪向了一旁。姚彦下意识伸手扶住她,后又本能地想要放开手:“罪臣该死……”   “你若是有力气便扶我一把。”柳容止伸手挨着姚彦的手臂, 丝毫不在乎其上的脏污,“都已经到如今这步田地,你我也不要在意什么世俗之礼了。”   姚彦见柳容止心平气和,并无发怒厌恶之相,便恭恭敬敬地搀扶着她。   “罪臣遵命……”   “让你们闭嘴没听到吗?”   反叛的士兵见两人仍在交谈,随手甩出了手中的皮鞭。   “放肆!”姚彦单手抓住向着柳容止挥来的鞭子, 一改落魄的模样,横眉冷竖, 厉声道,“你一个小小兵士竟也敢羞辱殿下,如今你们将军就指望着靠殿下逃脱生天,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吗?”   姚彦好歹是将军, 即便沦落到这个地步, 身上的气势也不是小小逃兵能比拟的。   逃兵果然被震慑住, 却又不甘示弱,只能抽回鞭子,恶狠狠道:“那你就搀着她快走。”   二人虎落平阳被犬欺,柳容止看起来却十分泰然,对着姚彦道:“走吧……”   姚彦佝偻着腰,对柳容止毕恭毕敬:“殿下,您何苦以身犯险?”   “我一条命就能换许多炎朝百姓不死,又怎么能叫以身犯险呢?”   柳容止神情豁达,轻笑道,“倒是姚彦啊,你怎的就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当初是我向皇兄举荐你,就算只是为了赎这个罪孽,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姚彦低下脸来,羞愧道:“是罪臣有负陛下与殿下的信任,实乃罪该万死。只是罪臣还有未尽之事,故而苟延残喘至今。”   “死固然容易,身前之事一了百了,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那些百姓都是你保下的吧?”   “殿下,您怎么……”姚彦面露惊讶,却又很快苦笑着摇头道,“是了,您算是如此神机妙算,未卜先知。”   “我若真能未卜先知,大炎的百姓也不需要遭这一劫难了。”   柳容止在姚彦的搀扶之下,终于颤颤巍巍地走上了甲板,荀简站在船头一边观望着船下的情况,一边等待两人。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长了胡渣的少年,正是姚彦的儿子。   “殿下辛苦了,微臣终于有幸能再见您一面。”   其他人都是狼狈不堪,只有荀简仍保持着干净整洁,不仅面白无须,连帽子也没有歪斜分毫。   荀简的长相只能说是平平无奇,放在人群中很难被人一眼注意到。   但如今这样的情况之下,他这副模样简直是鹤立鸡群。   “我们先前有见过吗?”   与二姚不同,荀简只是同进士出身,当年便外放当了一方县令,后来虽因政绩与时局步步高升,但至今不曾面见天颜,更遑论见到柳容止了。   “殿下自然是记不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不过我曾有幸远远见过您几回。殿下仙姿天成,实在是叫人过目难忘。”   他言语轻佻,惹得姚彦大怒。   “荀简,不得对长公主无礼!”   “呵,我只是在称赞殿下,又怎么是无礼之举?”荀简冷笑了一声看向姚彦,“姚将军莫不是自己心有歹念,所以才以为人人如此?”   “放肆!”   姚彦虽为阶下之囚,但无法容忍他人轻薄柳容止,举拳便要攻击荀简,却被一旁的儿子拦下。   “父亲,你事到如今还要维护这个女人吗?”   柳容止伸手拦住姚彦,叹息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不要介怀这些了。”   “哈哈哈,长公主不仅获得而且能屈能伸,白庄主所言非虚。”   荀简鼓起掌来,看着激动的姚彦道,“姚将军为何生气?长公主殿下风姿绰约,多少人倾慕于她,这又有什么值得羞耻的呢?”   “你究竟想说什么?”   荀简露出一抹邪笑,突然伸手掐住了柳容止的下颌,将一颗药丸塞进了她口中。   柳容止与姚彦根本有反应过来,可见他其实身怀不俗的武功。   “唔——咳咳咳……”   柳容止因猝不及防吞下药丸而难以避免地捂着喉咙剧烈咳嗽起来,姚彦却是睁大了双眼直向着荀简冲去。   “你竟敢——”   只是他的话并未说完,腹部便被狠狠踹了一脚。李宣已经对荀简唯命是从,对自己的父亲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唔咳咳……你、你给……喂……咳咳……”   柳容止无力地跪倒在地,双手捂着灼热的喉咙,话不成句。   从口腔开始,药丸所经之处立时产生了剧烈的灼烧感,胃中更是像突然被一堆虫蚁钻咬般疼痛了起来。   “殿下,你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这么听我的话吗?”荀简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柳容止,“因为不听话的都已经死了,而且死得极其惨烈。这是最后一颗药,是我专门为您留着的。白云山庄的噬心蛊,您觉得怎么样?”   噬心蛊,他人或许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柳容止却无比熟悉。   这是沈云砚着人秘密研制,用来控制教众的药物。天明教会被称作□□,除了沈云砚为了练功屠存的恶行以外,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   柳容止也是依靠着这点,成功让沈云破下定决心对抗兄长。   沈云砚死后,两人将这歹毒的蛊毒尽数毁去,却没想到白严竟然又研制出来,并且给了荀简。   柳容止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些士兵没有因为上船的名额厮杀,因为他们早已成了荀简的傀儡。   荀简要谁生谁就能生,要谁死谁就必须得死,若是你想自寻短见,他便能让你生不如死。   “本宫死了……你们……你们也活不了……”   船只已经开始起航,江上寒风吹起一片肃杀,朝廷大军列阵在离江岸数里之外,眼睁睁地看着叛军将他们大炎的长公主带走。   “哈哈哈,殿下,我们能活固然不错,若是死了能拉您一起垫背,也是大赚的买卖。”   荀简用脚尖抬起柳容止的下颌,邪笑道,“而且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的。我的这些兄弟们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荤了,好不容易来了个女人,怎么可能让你去死?   长公主养尊处优,年纪虽已不轻但风韵犹存,我想这些兄弟能品尝到当朝长公主的滋味,就算死也能瞑目了吧。”   柳容止脸色惨白,嘴角却仍倔强地笑着:“你们男子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只会用这一种方法羞辱女子吗?   荀大人只是说你的兄弟。怎么,你自己没胆子碰我?还是说……”   她说着,目光轻蔑地落在了荀简的腿间:“我听说荀大人姬妾众多却一直不曾娶妻,膝下无子无女,甚至从未留过胡子,怕不是个阉——”   柳容止话语未尽,已被荀简一脚狠狠踢了出去。   “殿下!”姚彦蛊毒发作,被李宣狠狠踩在脚下,此时只能呼喊。   柳容止孱弱的身体根本禁不住这样的攻击,翻滚一停当朝便呕出一口血来。   荀简面色扭曲地看着柳容止,仿佛应证了柳容止的猜测。   柳容止的脸颊已经高高肿起,满嘴都是鲜血,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容。   “嘴硬也就现在了,等你受尽□□之后,我会命人将你浑身□□地绑缚在桅杆上,让这大炎子民看看他们奉若神明的长公主究竟是多□□下贱的畜生。”   “在某方面越是无能,便越想证明……”她颤抖着支撑起身体,口齿含糊地道,“荀简,我的眼光果然没错,你就是个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连个小人也算不上。   你以为你掀起的这场叛乱会给大炎造成什么后患吗?我告诉你,什么都不会。   江南的毒瘤就此拔除,阵痛过后百姓会更加富庶,而你,不会在史书里留下任何记载。”   她说着环视了一眼甲板上狼狈不堪却虎视眈眈的叛军,虽然匍匐在地,但仿佛仍旧高高在上。   “你们也是一样。”   柳容止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惧意,然而只有她知道,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害怕了。   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在口中藏了剧毒,打算一旦时机成熟便自尽身亡。   可荀简给她喂了噬心蛊,蛊毒能让人在濒死的状态中活一旬甚至一月之久,体会那生不如死的痛苦。   就算寻死,荀简依然能够羞辱她,只有这一点,柳容止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因为,她不想让沈云破知道这样的自己。   可是,此时此刻,她不允许自己表现出软弱,身为炎朝长公主,在面对这样的乌合之众之时,她必须把尊严与体面保留到最后。   众人似乎真的被她的气势震慑,一时不敢直视她的目光,荀简怕柳容止扰乱军心,高声道:“都愣着做什么?来人,先把这女人和姚彦一起关到船舱中。等你们吃好歇好,就让你们用高贵的长公主开开荤。”   保暖才能思□□,此时所有人都还饥肠辘辘狼狈不堪,三艘船只才起航不久,必须检查船体和食物的情况,所有人都还处于紧张戒备的状态,就算荀简再怎么着急想羞辱柳容止,也怕这是分散注意会被人乘虚而入。   荀简看着被狼狈架起的两人,大笑道:“姚将军,你若是肯真心臣服于我,可先行享受长公主,怎么样,我够有诚意吧?”   两人受噬心蛊折磨得奄奄一息,被一起扔进了船舱之中。   最终还是体魄比较强健的姚彦先恢复过来,强撑着照料柳容止。   “殿下,我没想到他竟还有这种歹毒的药。”   两人所处船舱是位于甲板之上的杂物间,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型杂物以外,并可以用来休憩的场所。舱壁四面漏风,除了门以外只有两个小窗。   柳容止依靠在舱壁上,闭着眼气息微弱:“无妨,不过是换种死法罢了。”   “殿下……”   “姚彦,荀简为何还要带着你?”   姚彦显然是阶下囚,但荀简抛弃了那么多手下也要带着他,显然是因为他还有用处。   “荀简想要逃去东瀛,需要我这样会打仗的人。”   “你因为蛊毒所以听命于他吗?”   姚彦沉默半晌,而后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你的儿子?”   “我姚家愧对大炎,我会亲手处置那个不肖子的。”   柳容止思考片刻后问道:“当初是白严对你夫人下了噬心蛊,以此威胁你,对吗?”   姚彦羞愧地跪趴在地:“罪臣罪该万死。”   “就算万死又有何用?”柳容止并无埋怨之意,“荀简如此丧心病狂,一开始撤退时却并未疯狂地掠杀无辜,是你稳住了他吧?”   “罪臣不敢邀功,若非罪臣,殿下也不会身处如此险境。”   “镇中能活下那些百姓,也是你的建议吧?”   “殿下,请您不要再说了。”   柳容止轻轻叹息道:“姚彦,功过不能相抵,即便是我也无法赦免你的罪责。”   “微臣明白……”   “但你的小儿子,元望会好好待他的。”   姚彦痛哭流涕,无法言语,只向着柳容止不断地磕头。   柳容止微微睁开双眼,颤抖地抬起手腕:“你附耳过来,我有话要交代你。”   姚彦犹豫片刻,直起身凑到柳容止身边。   “我知道你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但在那之前你必须先做一件事……”   柳容止细致地交代了一遍,姚彦已经是惊愕惶恐地睁大了双眼,连连摇头,“不不不,殿下,万万不可,不行……罪臣、罪臣……不能如此羞辱殿下……”   “只是让你做戏……你难道想要本宫真的被这群猪狗不如的畜生羞辱吗?”   “可是、可是……事情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您还能有活路。我去和荀简交易,我——”   “不,姚彦,你是我大炎的将军,怎可一而再再而三的与这帮乱臣贼子谈条件?”   柳容止的声音虽轻,却威严十足,“死是最简单的事,切记,你一定要将我抛进江中。”   姚彦眼眶发红,思索良久、良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荀简坐在房间正在吃着食物,他的身边坐着李宣,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怎么,你对我的决定有意见?”   “大人,您怎么能让我父亲去和那蛇蝎女人……”李宣忿忿道,“我父亲对母亲情深义重,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呵呵,看来姚小将还是不明白曾经多少人爱慕长公主,也不明白你父亲对长公主究竟有多倾慕。”   荀简轻轻抿了一口酒,“就算只是为了保住柳容止,他也会做的。”   “大人!”   李宣面露怒意,荀简却轻笑道:“我现在还留着你父亲是因为你,东瀛那种地方,凭借咱们两人就足以征服了。   我们不如打个赌吧,赌你父亲究竟会不会上了长公主。”   李宣目眦欲裂,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好,如果他真的做了,那我现在就去亲自杀了他!”   “哈哈哈,好。”   荀简笑望着愤怒的李宣,还有半句话不曾说出口——只有一方下注的赌局,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输。   “大人,禀报大人!”两人说完不过一会儿,看守船舱的逃兵突然急匆匆地冲进门来,一脸喜色地道,“禀报大人,姚将军他……开窍了!”   荀简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李宣却是猛然站起身,面色极其扭曲与愤怒。   逃兵们都已吃饱喝足,此时满脑子都已是荀简许下的承诺,摩拳擦掌只待一声令下。   此时哪里还看得见李宣的怒火,绘声绘色地描绘道:“姚将军不愧是猛将,长公主果然也不是一般女子,那声音真的是……大人,您说我们是不是——啊!”   士兵的话还未说完,怒上心头的李宣已经抽出随身朴刀,一刀将人砍翻,气冲冲地朝着船舱冲去。   荀简擦了擦嘴,慢悠悠起身尾随而出。他想看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不可一世的姚彦与儿子父子相残,谁生谁死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   没有杀死姚元望已经让他气得差点发疯,这对父子落在他手中,他又怎么可能会让两人好过?   那些曾经的天之骄子,最终也不过是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他会尽情地羞辱他们、折磨他们,让他们品尝这世间最痛苦的悲剧。   李宣手握朴刀气势汹汹地冲到船舱前,只见门口竟围着一群猪狗之辈,争先恐后地将耳朵贴到舱壁上去听里面的苟且之事。   “都给我让开!”   李宣并未听到什么声音,却依然勃然大怒,挥舞着手中的长刀,立时伤到了不少人。   他踢开最后一人,挥刀砍断了铁锁,冲进去便要斩杀姚彦与柳容止二人,却不想一眼望去里头除了一堆稻草以外竟然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二人踪迹。   说时迟那时快,他只是因此呆愣了片刻,脑后便狠狠地挨了一下撞击,踉跄地向前扑去。 第164章   在此之前, 柳容止虽然也从其他方面了解了荀简的履历。   但因为没见过本人,所以并不能确定他真实的性格。   然而仅仅是这短暂的交锋, 她便已经基本摸清了荀简的性子。   不少传闻所言非虚,而她先前的猜测现在看来也合乎情理。   荀简的反叛并不以颠覆大炎为目的,他或许扭曲疯狂却绝不愚蠢。   这更像是一场复仇,一场向她、向大炎、向曾经那些看低他的人的复仇。   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存在,挽救自己已经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荀简虽然快速爬上高位, 但与起点是翰林注定会被召回帝都的姚元望不同, 这差不多已经是他权力的他不能人道, 这一点柳容止也已在方才证实。   荀简会想出这样的方法来羞辱她,正是印证了他思想上的扭曲。   既然如此, 那为何荀简不立即行动, 反而将他与姚彦关在一处并提出那样的条件呢?   姚彦没有想通,柳容止却在短短几息之间看透了。摸清荀简的性格与动机之后,他的目的便也一目了然。   他留着姚彦并非如他所说那样是为了去称霸东瀛, 而是为了报复。   二姚是他那个时期的风云人物, 他们的存在更衬托得他卑微渺小。   所以荀简希望看到姚彦凄惨的下场, 而从姚彦重视家人的性格出发, 让父子俩反目成仇成了他最好的报复手段。   柳容止注意到了李宣的神情, 在荀简告诉姚彦可以与自己做苟且之事时,他的脸上出现了极其愤怒的神色。   所以, 她设计了一场顺应荀简阴谋的计划, 因为只有这样荀简才会不加以阻止, 也只有这样才能帮姚彦达成手刃逆子的目的。   再之后,一切都要听天由命了。   姚彦到底是练家子,虽然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致,依然抓准时机攻击到了李宣的要害。   他紧接着飞扑到李宣身上夺刀,李宣此时却也已经反应过来,就地翻滚,挥舞朴刀抵抗。   姚彦侧身闪躲,速度虽然不快,但每次都能精准地躲开他的攻击。   他揉身拉近两人的距离,手中一抖,用镣铐的锁链缠住了刀身,整个人撞到李宣身上。   “混账,还不快来帮我!”   李宣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被姚彦击败,慌乱之中冲着门外求援。   可是外头的逃兵因刚才的遭遇都不进来相助,只围在外头看热闹。   姚彦一抖锁链,甩开朴刀一下缠上了李宣的脖颈,很快调转了姿势将他挟持到了身前。   荀简此时也已经到门口,看到里面的情况不禁哈哈大笑道:“哎呀,姚将军这是做什么?我听说你已经与长公主成了好事,正准备来迎接你呢。”   “荀简,你放什么屁。”   “怎么,姚将军自己尝过了,就不想给兄弟们尝尝吗?”   荀简言语粗鄙,目光却在船舱着搜寻着柳容止的身影,“长公主人在何处,在门后吗?”   李宣惊恐地摇了摇,想要让荀简救自己,却说不出话来。   “哼,你以为自己机关算尽,算无遗策吗?长公主才是真正的料事如神。   别忘了这艘船到底是谁准备的,长公主已经从船舱密道逃跑了。”   荀简显然不信:“呵呵,我们已经检查过船的每个角落,哪里有什么密道?   况且如今行驶在江中,天寒地冻的,她一个天残地缺的废人又如何逃得了?”   “长公主宁死也不愿受你们的侮辱……”姚彦说着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一般,眼睛一亮,高声道,“长公主,请您先走一步,罪臣杀了这逆子便去追随您!”   众人皆是一愣,荀简却是面色一沉。他耳力极好,竟真的听到了一些响动,立时冲着身边的人道:“你们几人去船头看看!”   “哈哈哈,已经晚了。”姚彦大笑道,“你们不知道吧,这船底用的都是能溶于水的粘胶,再不多久船舱就要开始漏水,到时候你们统统插翅难飞,一起给我们陪葬吧!”   比起柳容止跳江,这才更与船上人的性命相关,根本不用荀简吩咐,立时一堆人急吼吼地向着船底冲去。   这种气候别说柳容止,就是他们也根本无法活着渡过始丰江。   荀简却依然站在船舱外,气定神闲地道:“也就是说,大家会一起死吗?”   “没错……”   “哈哈,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假装与柳容止□□,来引起我们的注意呢?”   荀简一边说,一边借机扫视船舱内的情形,“我看就算船底真的被做了手脚,也不是现在就会发挥作用。   柳容止怕死前受辱,所以才让你陪她演了这场戏。她想跳江不假,但这船舱可没什么密道,此刻她依然在这里面,我说得对不对?”   船舱确实有几处可以遮掩身形的地方,但绝无密道,荀简的目光在能看到的地方回来巡视,却始终没有看到柳容止的身影。   他的武功在官员中或许算得上顶尖,却不能像武林人士那般可以听声辨位,更无法察觉他人气息。   姚彦轻蔑地冷哼了一声,拉紧了手中的锁链:“我只是想手刃这个逆子!”   “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李宣难以置信地瞪着荀简,口中嘶哑道:“大、大人……”   “别叫我了,是你爹要杀你,又不是我。”   李宣因呼吸困难而浑身无力,手脚垂落,泪如雨下。   “爹……”   姚彦却突然勒紧了锁链,止住了他的话:“你的过错便是我的过错,是我教子无方。不过无妨,今日你我父子二人一同走那黄泉路,去十八层地狱好好赎在这人间的罪孽。”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收紧双手,李宣挣扎着,目光无助地向荀简求助。   因为只要荀简愿意,发动噬心蛊就能让姚彦失去力气。   但荀简只是淡定地看着,似乎还饶有兴趣。李宣身后本最疼爱他的父亲,此时已成了催命的黑白无常。   他的挣扎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终于没了声息——   整艘船上只有李宣和荀简没有吃噬心蛊,李宣的所作所为皆为自愿,而这正是让姚彦绝望的原因。   “大义灭亲,悬崖勒马,姚将军可敬可佩。”荀简看着李宣瘫软在地,变成一具尸体,脸上笑意更深,鼓着掌道,“想必长公主看到这场好戏,也非常欣慰吧?”   就在他鼓掌的时候,姚彦因为噬心蛊发作而跪倒在地。   荀简手中戴着一枚戒指,正是操控噬心蛊的母蛊,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控制被噬心蛊所寄生的宿主。   然而出乎荀简意料的是,就连姚彦这样的硬汉都已经因痛苦而惨叫出声,他却仍然没有听到柳容止的声音。   他一方面不相信自己判断错误,一方面却又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柳容止是否真的已经逃出船舱,而姚彦在此不过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   他刚想到此处便听到有人大声疾呼道:“大人、大人,船底真的开始渗水了!”   此话印证了姚彦所说,荀简因而陡然动摇,终于再难隐忍挺身冲进门内。   “那个毒妇究竟在哪儿!”   他粗暴地将姚彦从地上拖起,目光却也没有忘记巡视四周,终于在稻草堆下看到了一片华服的衣角。   “大人、大人,该怎么办?快点将船只靠岸吧,船底已经开始渗水了!”   船上乱作一团,已经开始有逃兵去寻小船逃生,荀简大为震怒,一只手死死掐着姚彦的喉咙,另一只戴着戒指的手高高举起重重一抖。   立时,船舱外的逃兵纷纷痛苦倒地,整艘船上只有荀简一人站立着。   这种睥睨天下的感觉让他重新自信起来,神情也因此从容。   “呵,没想到堂堂大炎长公主竟也只能使这种拙劣的手段了。”   他说着扔下姚彦,抬步朝着草垛走去。他依然谨慎,每一步稳健而小心,目光死死地盯着草垛中那个隐约的身影,掌心也已握持住两枚飞镖随时准备出手。   “长公主,我劝你还是自己出来吧,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他口中放着狠话,草堆中身影却依然一动不动。就在荀简离草垛只有两步距离时,他突然打出飞镖直直扎入了草垛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也就在这时,一道劲风从荀简背后扑来,似乎是什么利器破空而来。   “哈哈,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   荀简大笑一声,侧身闪过,又是一枚飞镖从手中脱出,直直朝着「暗器」飞来的方向射去。   然而叫他意外的是,那个方向根本没有柳容止的身影,而那那道射向他的利器不过只是一根筷子而已。   “可你上当了。”   声音响起的同时,荀简只感到手指一阵剧痛。柳容止竟当真藏身于那草垛之中,并且趁着他被分去注意无暇他顾地后退之际,以快速而精准的动作切去了他戴着戒指的手指。   “啊!”   荀简一声惨叫,抬腿便朝柳容止踢去。柳容止身形孱弱却仍旧狼狈避开,手中也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断指与上面的戒指。   “姚彦!”   戒指一落,荀简对噬心蛊的控制顿时解除,一直伺机而动的姚彦暴起扑向荀简,两人扭打成了一团。   姚彦虽无内力,但以外家功夫见长,已有武林三流高手的水准,荀简半路出家,虽有内力傍身却用得并不熟练。   此时他因意外与疼痛惊慌失措,心性大乱,一时竟与姚彦打得难分难解。   荀简想不通,柳容止究竟为什么能忍受噬心蛊的痛楚,又怎么能料到他这步步行动,一分不差,姚彦此时却是对柳容止更加敬佩,心中豪情万丈,视死如归。   一名将军与一名都指挥使以最粗暴直接的方式,拳拳到肉地互相殴打着。   柳容止呕出一大口黑血来,心脏因全身剧烈的疼痛与一丝后怕而快速跳动着——   这着实是一道险棋,算错一步都会功亏一篑。但荀简的疯狂与傲慢帮了她,噬心蛊也反倒成了她的助力。   荀简太过相信噬心蛊,所以一定以为她会忍受不了噬心蛊的痛苦。   当然,确实没有人可以忍受噬心蛊的疼痛,她也并非是忍耐下来的,而是因为无法动弹。   在荀简进来之前,她便教姚彦点了自己的穴道,将自己藏在草垛之中。   所以不管如何痛苦,她都不可能有任何反应,唯一要做的只有让自己保持清醒,并在恰当时间冲开穴道。   她故意叫姚彦不要讲自己藏得太过严实,只是荀简生性多疑。   反倒加深了他的疑虑,故而他定然会用暗器出手试探。   柳容止武功不算高强,但对保命的功夫研究颇深,沈云破教过她特殊的冲破穴道之法,借外力冲击更可加快解穴。   柳容止等得便是他这一下,而姚彦也趁此机会发动了预先设下的简易机关去分散荀简的注意。   姚彦与李宣扭打至船舱中间,一是为了与草垛拉开距离,二便是为了配合这简易的机关,以便适时发动。   只是经由这番折腾,柳容止已是强弩之末,若非有噬心蛊支撑,恐怕立即便要油尽灯枯。   “姚彦……”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戒指抛给姚彦,姚彦也立即心领神会牢牢抓住空中飞来的戒指,死死压制着荀简的喉咙,将整个戒指塞进了荀简口中。   噬心蛊最毒最毒的乃是这母蛊,一旦接触血肉立时便能开枝散叶,在人体内深深扎根,吸食血肉,不肖一刻便能将人吸成人干。   并且还能让人以这种干尸的方式继续存活,成为真正的控制中枢。   只需对干尸下达命令便能控制全部子蛊所寄生的宿主,可谓歹毒至极,而唯一让所有人都解脱的方法便是烧毁干尸。   荀简甫一吞下戒指便神色骤变,眼球凸出,血口大张,神情狰狞,惨叫连连。   姚彦被巨大的冲力甩向一旁,荀简则掐着自己的喉咙在地上不断翻滚。   柳容止气息渐微,黯淡的目光落在姚彦身上。姚彦知她所想,艰难地爬起身来,一边哭一边跪到柳容止身侧。   “殿下——”   柳容止目光望向船舱以外,她原本便已半盲,此时更是已经不能视物。   但姚彦知道,她是要自己遵守承诺将她抛入江中。虽未遭受羞辱,但堂堂大炎长公主被叛军所俘,尸身下落不明比回归皇陵更加体面。   “罪臣定会遵守承诺,待罪臣烧毁荀简尸身,便让您在大炎山河之中安息。”   柳容止点了点头,终于闭上了双眼。   姚彦擦干泪水,再次回过头时发现荀简的身体已经只剩下一半的体积。   取而代之的是从他的口中伸出一朵颜色艳丽的巨型云状菌伞,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那正是母蛊的本体。   姚彦深吸了一口气,正想抱起柳容止先将她抛进江中,再去寻火把烧毁荀简与母蛊肉身,却突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外头实在太安静了,那些逃兵似乎突然消失不见了一般。   母蛊发育是子蛊唯一不受控制之时,照理说船上早该乱成一团,可此时船上竟然悄无声息。   姚彦已然做好了死的准备,本该无所畏惧,可不知为何心底竟生出了一丝寒意。   “姚将军不必害怕,叛军我已尽数扔入江中。”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时,一道淡然缥缈的声音仿佛从天外突然传入了他的脑中。   他下意识四处张望,却根本没发现任何人,不禁大声吼道:“是谁在装神弄鬼!”   “失礼了姚将军,在下沈云破。”   姚彦乍一听到这如雷贯耳的名字,几乎难以置信,然而出现在门口的那道白色身影不是原天明教主沈云破又是谁?   甚至,姚彦觉得她与自己二十多年前所见并无一丝变化,仿佛已然得道成仙,修得不老不死之身。   “沈、沈教主,真的是您?”   沈云破依然一身白衣,一尘不染,修眉长目,温良恭谦,平和之态如闲庭信步、游历花圃,根本不像身处在叛军的船只之上。   “是我,千真万确。”   沈云破几字之间身形已翩然飘到柳容止身边,姚彦甚至没有看清她是如何行走的。   “您、您真的修成正果了?”   姚彦下意识如此问道,却只引得沈云破微微一笑。   “天地玄妙,何为正果?我不过一介俗人,与你一样为这尘世所累。”   姚彦此时却已管不了那么多,铁汉泣血,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对着沈云破哭道:“沈教主,求求你救救长公主。”   沈云破俯下身将柳容止孱弱的身躯轻轻抱起,却摇了摇头道:“我救不了,炎朝的长公主已死,姚将军还请节哀。”   姚彦顿时面如死灰,却见沈云破抱着柳容止转身准备离开,大急道:“沈教主却欲何往?”   “天机不可泄露。”   “那我又该如何?”   “等母蛊成熟后将之采下,磨成粉末,以母蛊宿主之身做薪柴熬制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期间需不间断加清水,最后得一药丸,服下后不仅可解你身上子蛊之毒,还能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姚彦大喜:“那便以此来救长公主!”   “我说了,长公主已死。姚将军,你大可此时便烧毁母蛊,与它同归于尽,也可按我所说之法延续生命。   若你真有此气运,望你能用余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在大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   沈云破说完便再不停留,足下轻轻一点,如同腾云驾雾般飞身而起。   姚彦见她如仙人一般离去,愣神良久,最后俯身跪叩了九个响头。 第165章   沈错很烦, 因为她那位饱受百姓爱戴的长公主母亲去世,她不仅要守孝三年,还被皇帝舅舅召回了炎京。   无论是太后、皇帝还是那原本看她十分不顺眼的景城对她表现出了异常的宽容, 就连她提出自己要和胭脂成亲, 皇帝舅舅都只是说等她过完孝期再赐婚。   可她就是不想等这三年啊!   沈错既不稀罕继承的财产, 也不稀罕赐下的爵位, 她只在乎什么时候能娶胭脂。   炎京的生活聊赖至极,若非为了与胭脂成婚,她绝不愿意在这生活,还时不时地去讨太后欢心。   举国上下都在为失去长公主而陷入悲戚哀悼的时候, 只有沈错在埋怨这位母亲连死也要给自己添麻烦。   “沈掌柜,你不要不开心……不对,是不要为不能立马成亲这件事不开心了,长公主薨逝,咱们为她守孝也是应该的。”   “怎么就应该了?她对我可没什么养育之恩。”   沈错全然不在乎自己这番话会被人指责为大逆不道,胭脂却是吓得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唇。   “长公主这番是为救百姓……”   胭脂知道沈错对柳容止没有感情, 但知晓柳容止的事迹之后,她也不禁由衷敬佩爱戴起这位炎朝最有名望的长公主。   “再说,成亲是虚礼,咱们不必在乎那些的。”   虽说是虚礼, 但沈少主偏偏最爱搞那些□□,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气有不顺。   别人敬佩柳容止,她却不以为然。以她对柳容止的了解, 对方会这么做想必也是一早就谋划好的。   反正姑姑走了,柳容止定然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不如死得轰轰烈烈一些, 在青史上留一个美名——   哼, 连自己的死都要算计,她为何要去心疼这样的女人?   她这守孝三年可不止是不能成亲那么简单,还要禁止一切取乐活动,戏曲不能看了,宴席不能摆了,踏青不能去了,就连吟诗作对被人瞧见,也会受到非议。   沈错自己是不在乎这些,可偏偏她想和胭脂成亲,不能在这之前传出不好的名声,所以只能忍气吞声做个乖宝宝。   闻识已经回京,解语和她住到了一块儿去,白泉和司命也在京城,可因为柳容止的薨逝,几人也没办法时常上门探望,沈错都快闲出毛病来了。   守孝是沈错觉得最愚蠢的礼教之一,她以为姑姑去世时也没为她老人家守孝三年呢。   胭脂见沈错仍是不开心,眼珠一转,笑道:“沈掌柜,你的话本写得如何了?”   说到话本,沈错更是一脸的丧气——她原以为这种不入流的东西,自己来写那一定是得心应手、手到擒来、毫不费力。   没想到提起笔时,她竟发现自己毫无头绪,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处下笔。   “唉,不提也罢。”   看来是不顺利了。   胭脂沉吟片刻:“沈掌柜,咱们在京城已经待了二月有余,差不多是时候离开了吧?”   沈错巴不得赶紧离开呢,可惜太后正沉浸在丧女之痛中,时不时便要召她这个外孙女进宫一趟,她也不能说走就走。   “谁不想走呢?就算解语她们都在这,我也不想待了。可就算回严州也没什么差别,还是得守着三年的孝期。”   “沈掌柜,咱们又不是非得回严州,沈记杂货铺遍布全国,咱们可以四处游历,顺便打探沈教主的下落。”   沈错眼睛一亮,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好,可转念一想又不禁面露犹豫:“母亲尸骨未寒,我这立即就去游览山河怕不止会惹得皇祖母他们不快,也会惹得天下人非议……   唉,万万没想到,我堂堂天明教少主有一日竟也会在意起他人的非议!”   除了口中说的这个理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沈错没有说。   她乃天明教少主,与皇室和朝廷唯一的联系就是柳容止。   如今柳容止一死,她便被召京中,很难说这其中没有防备的意思。   沈错颇为懊恼,胭脂却捂着唇瓣轻笑:“沈掌柜,不是您在意他人非议,而是您担心牵连了我……   不过,这件事只要有个由头,不仅不会惹人非议,还能受人嘉奖赞赏。”   “什么由头?”   胭脂凑到沈错耳边,嘀咕一阵,沈错一听不禁喜上眉梢,搂着胭脂狠狠地亲了两口。   “我的好胭脂,你可真是个小机灵,我这就去请示皇帝舅舅。”   胭脂说的其实也不是多么高深的计谋,只是让沈错卖个苦,说在这炎京住长公主的府邸不免睹物思人,伤心难抑。   但感念母亲为国为民之大义,痛定思痛,决心在守孝期间继承母亲遗志,踏遍山河为朝廷绘制大炎地图,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炎朝复国不过三十载,版图几经变迁,山河日异,以前的地图早就已经过时。   无论哪个朝代,地图对朝廷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而绘制地图只能以人力测量,过程艰苦而漫长。   即便已经过了三十年,大炎仍没有一分足够完整详细的地图。   沈错自觉承担这个任务,不是她真的愿意去吃苦,而是向皇帝表达臣服之意。   当初天明教归降的第一件事便是上交了手中所掌握的大炎部分地图。   而如今,她以愿意帮朝廷绘制剩下的版图说法,来表明自己绝无二心。   当然,口头的承诺是不可能获得信任的,所以真正作为交换的是风筝伞的设计图,以及伞兵的训练方法。   还有在皇帝给她封赏加爵时,她投桃报李地将柳容止在商行中的分红让给了皇室这些切实的利益。   “沈掌柜,好痒……”   沈错现在动不动就抱着胭脂猛亲,一开始胭脂十分担心她会忍耐不住,在成亲之前就做出更加逾矩的行为。   然而几个月下来的事实证明,即便是睡在一处,即便是各种耳鬓厮磨。   即便是已经想到要写艳情话本,沈错也没做过半点更加出格的举动。   这次也一样。   沈错亲昵地举动止于亲吻与搂抱,待胭脂被她逗弄得气喘吁吁之时,沈错便放开了她,一脸神清气爽地跑去给皇帝写折子了。   胭脂整理好凌乱的衣襟,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若非两人在生死之际互诉衷肠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有时忍不住就要怀疑沈错是否真的明白了自己的感情。   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体太过贫瘠吗?   虽然已到及笄之年,但大概是因为小时候过得太凄苦,胭脂相较于同龄的少女来说身量着实有些不足。她原本并不在意这些,这几月下来却开始渐渐烦恼。   不能立即成亲或许也不全然都是坏事,至少……至少她暂时不用以这副身姿去面对沈掌柜。   无论是姐姐还是弟弟,身量都不矮,或许她过个几年也能再长大一些。   胭脂想到此处,捂着胸口不禁又低低地叹了一声气——   只是姐姐身形虽然高挑,但并不丰腴,恐怕她也不能奢求更大的发展了。   想起沈错的四名侍女无一不是面容姣好、身段婀娜,胭脂便又经不住生出几分自卑之心。   解语姐姐如此出色,沈掌柜都不曾对她动情,如今对自己的感情会不会只是错觉呢?   这样的念头,最近时不时便会在胭脂的脑海中浮现,搅得她有些心烦意乱。   “胭脂姑娘,解语姑娘前来拜访。”   就在胭脂唉声叹气之时,突然听到外头有侍女禀报。   “快快有请,我这便去禀告公主。”   沈错还是受封了公主,幸而大炎的公主都比较自由。胭脂答完便想起身去沈错书房,却听得外头一道熟悉的声音道:“胭脂不忙……”   解语从外头款款进来,胭脂一见她便面露惊喜:“解语姐姐,你来为何不提前打声招呼?我也能着人准备一番。”   “我也是闲来无事,这便直接过来陪陪公主解解闷。”   胭脂屏退了侍女,拉着解语的手道:“你不来,我也打算晚些时候去寻你。先前咱们商量的事我已经告诉沈掌柜了,她刚去写折子。”   解语点了点头:“虽然舍不得少主,但若是离开炎京能让她更开心些,我们也能忍受着离别之伤了。”   “沈掌柜定然也是不舍得你们的,有时间我们就回来看你们。”   解语微微一笑:“有你在少主身边,我很放心。不过我进来时见你似有烦恼,发生什么事了?不如和我说说,让姐姐帮你排忧解难?”   胭脂想起自己的烦恼,面色不禁一红,抿着唇瓣羞涩地摇了摇头:“我、我没有……”   “真没有?”解语面露促狭之色,低笑道,“还是那烦恼不好与他人说?”   胭脂知晓瞒不过解语,却又羞于启齿,只低低地垂下了脸。   “我只是没有信心……”   解语嘴角含笑,将胭脂牵到榻旁坐下:“胭脂,少主心性单纯,感情直白。这是她的优点,却也是她的缺点。   在某些方面,她总是想得不够深,需要人引导……我们的存在不正是为了这一点吗?”   “可是……”   解语微微叹了口气,语带心疼道:“再过三载,少主便将近而立之年。教主让我等四人照料少主,所谓长姐如母,本该由我来教导少主这方面的知识,只是……”   她说着不禁面露自责羞愧:“只是我心有所属,抛下职责。天可怜见,因我一时私心竟让少主至今还未……唉,真是罪过罪过。”   胭脂虽学了些解语的性子,但听到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言论,还是经不住臊得满脸通红。   “解、解语姐姐……”   解语看向胭脂,面色十分正经:“胭脂,你读过医书,该懂的都懂,就不必我多说了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少主我就交给你了。”   沈错写完折子便命人送进了皇宫,作为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她如今可以直达天听。   事情一了结,她便又急匆匆地寻起了胭脂,只是没想到解语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家里。   “解语,你何时来的,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少主在忙,我哪里好打扰?等一等又不碍事,我正好与胭脂说说话。”   “你来怎么算打扰?”沈错几步走到两人身边,一撩下摆踢鞋跳到了榻上,“奇怪,胭脂的脸怎么这么红?是屋里炭火烧得太旺了吗?”   解语轻轻睨了她一眼,像是一位母亲在看不解风情的女儿般。   “我看是烧得还不够旺些。”   “还不够旺?”沈错握住胭脂的小手,一把将她提到自己怀中,“胭脂,你很冷吗?我给你暖暖。”   解语觉得好笑——少主练的功法,这冬日只有别人给她暖的份,哪有她给人暖的份?占起便宜她是毫不手软,可惜一到正题就抓瞎了。 第166章   沈错的请求很快得到了皇上的批准, 等寒冬腊月过去,她便可以离开京城。   这可算是让沈错有了点念想,日子也过得快乐了起来。   霍梧桐听说妹妹之后要跟着沈错离开,在休沐时带着虎子上门探望, 一同来的还有霍紫苏。   霍紫苏当初回到严州后就与霍鸣英等人汇合, 因为花弄影已经沦为阶下囚, 她便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   至于霍梧桐则是跟着闻识一块儿回的严州,同时带回的还有柳容止去世的消息。   就因为这样, 沈错错过了和霍梧桐说要向胭脂提亲的事, 并且一直郁闷到了现在。   虎子如今已经是正经的乾正派弟子, 一身弟子服穿在身上英姿勃发, 身上已然有江湖儿女的风发意气。   胭脂这两年与姐姐还见了几面,与弟弟却真的是久别重逢,免不了有很多话想说。   一家人叙旧,难免便冷落了沈错, 沈错一开始还装得十分大度, 不来打扰姐弟几人, 但不到半个时辰,她便开始在门外转悠来转悠去,时不时往里张望几眼, 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胭脂原想叫沈错进来,霍梧桐却阻止了妹妹——虽然沈错没去提亲, 但她早就从胭脂的口中知道了沈错那点心思。   自家妹妹一颗柔弱的小嫩草, 眼见着就要被沈错这只没心没肺的老牛给啃了, 作为姐姐, 霍梧桐的心里能服气就有鬼了。   她早就觉得沈错待胭脂不对劲, 所以当初才想强硬地带走妹妹, 可惜胭脂被美色迷了眼睛,竟心甘情愿地追随沈错。   “姐姐,你就别和沈掌柜置气了。”胭脂聪慧,知道姐姐是找到机会故意戏弄沈错,却也明白她是为自己着想,只能软着声音道,“她待我很好的。”   “哼,她待你好是别有目的。”   虎子小时候跟着胭脂,与沈错也相处过不短时间,心中还留着许多敬仰之情。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因为从小的经历,心思比一般的男孩子敏感,早就隐约察觉到沈掌柜与姐姐关系不一样,知晓情况后半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在心里,他是支持二姐和沈掌柜在一起的,因为在他看来,沈掌柜相貌好、武功高、身份尊贵、家产丰厚,最重要的是她待二姐很好,也没有这世间多数男子的坏毛病,着实是个不错的良人。   只可惜长姐与沈掌柜不对付,他这个做弟弟的还是乖乖闭嘴,免得惹祸上身。   “就是就是,沈错都能当你娘了,她也不嫌害臊,老牛吃嫩草。”   一旁霍紫苏可算逮到机会落井下石,可不铆足了劲埋汰她。   沈错耳聪目明,她这句话又故意提高了声音,果然引得沈错大怒,冲进门来再也不遮掩自己偷听的事实:“霍紫苏,你说谁老牛吃嫩草?”   “说你说你,怎么了,敢做还不敢听啊?你都快比胭脂大一轮了。”   沈错差点气得仰倒:“哪有大一轮?再说就算大一轮,我也当不了胭脂的娘啊!你娘十二岁就生你了啊?”   “那也没差几岁了,你看着胭脂长大,和她卿卿我我难道就没有点负罪感吗?”   幸亏沈错没胡子,否则她此时的表情绝对能够称得上吹胡子瞪眼这个形容。   “你放什么屁,我沈错行得正坐得端,为何要有负罪感?   我一不是胭脂长辈,二不是胭脂亲眷,我俩情投意合,轮得到你在这大放厥词吗?   别以为你和霍梧桐搞在了一起就能当胭脂姐姐,你再多说一句,小心我把你扔到外头的湖里去。”   说不过就动粗,偏偏沈错的武力值高得离谱,在场会武功的三人加起来也打不过她一只手,霍紫苏立时躲到了胭脂身后,冲着她咕哝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家沈掌柜原先可是魔教少主,动不动就要杀人的。胭脂,我劝你三思而行,不要羊入虎口。”   沈错鼻子都气歪了,伸手就要抓霍紫苏的衣襟:“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   霍紫苏好歹得光明正大,霍梧桐却只能背地里说说,毕竟她现在是朝廷命官,而沈错是皇亲国戚。   “公主且慢,紫苏无意冒犯,还请公主手下留情。”   她武功虽然远比不上沈错,但为了心上人此时也只能豁出去了,伸手挡住了沈错的招式。   “沈掌柜,紫苏姐姐肯定是与你开玩笑的,你可别当真。”   胭脂也是连忙出来打圆场,伸手拦了拦沈错。   “哼……”沈错面对胭脂,立时便软了态度,口中切切道,“胭脂,你可别信你姐姐和霍紫苏的话,她俩就是见不得我好。”   胭脂含笑道:“我不会把玩笑当真的。”   沈错这才放下心来,又狠狠瞪向霍紫苏:“你个霍紫苏,真是我的丧门星。当初害我掉下山崖,如今还要来坏我姻缘。”   霍紫苏对此事一直心有愧疚,此时却不甘示弱:“呵,按你这说法,还是我让你和胭脂相遇的,那我该是红娘才对,怎么就是丧门星了?”   “那是我福星高照,逢凶化吉,关你什么事?”沈错才不吃她这一套,一眼瞟向霍梧桐,“要说红娘的话,你俩还多亏了我呢,现在却想来坏我好事,忘恩负义。”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此事,霍紫苏也终于忍无可忍,气恼道:“你还有脸说,若非当时帮梧桐的是我,你却是要陷梧桐于什么境地?”   “她不找你帮忙还能找谁帮忙?”   沈错一副尽在我掌控之中的表情,这回轮到霍紫苏被气得不轻:“那你也该提早说清情况,凭什么我就得……就得受那样的罪!”   “我看你不是挺乐意的嘛。”   沈错一脸的不在乎,霍紫苏扑上去撕了她的心都有了。   要知道她和梧桐虽然因此定情,但当时两人的关系还处在暧昧不清的状态,事发后也是尴尬羞耻,不知如何面对此事。   更为重要的是,她当时和师兄还有婚约,做出这番荒唐事来让她心中备受煎熬。   “你、你——”   “好了师姐,这件事我们就不要再提了。”   霍梧桐虽然也不太喜欢沈错,但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她很承沈错的情。   “什么不要再提了?这个沈错、这个沈错……你知道我因为这件事有多受伤吗?”   胭脂一开始还不明白几人在说什么,但她素来善于察言观色,最近又恰好在烦恼一些相似的问题,渐渐便也听明白了。   她先前虽然知道姐姐与霍紫苏定情,但从未想过两人已经发生过更亲密的事——毕竟,她们还未成婚呢。   “原来你还在介意……”   霍梧桐语带落寞,霍紫苏却因为骂上了头,一时没感觉到对方的失落。   “怎么可能不介意!我好歹是个黄花大闺女……要不是沈错这个混蛋——”   “啧啧啧,霍梧桐你真惨,原来霍紫苏她不是心甘情愿的啊。”   “什——”霍紫苏这才发现霍梧桐神情不对,意识到自己方才口不择言说错了话,“沈错,你别曲解我的意思!”   “紫苏姐姐、沈掌柜,你们别吵了……”   胭脂夹在几人中间,劝了这个漏了那位,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然而几人吵着吵着突然感觉到有哪里不对,隐约的「哔啵哔啵」声夹杂在几人的声音中,更为重要的是,她们好像忘了一个人。   四人几乎是同时扭头看向了虎子,只见他安逸地坐在一旁,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戏。   等察觉到众人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时,他手上的动作才顿了一顿,面露一丝尴尬,兜着手里的瓜子问道:“姐姐,你们吃瓜子不?”   众人一阵无语,胭脂趁机赶忙道:“姐姐、紫苏姐姐、沈掌柜,咱们好不容易见一回,还是说点开心的事吧。”   沈错哼哼唧唧地在胭脂身边坐下,也不介意还有他人在场,霸道地将胭脂搂在怀里:“只要她俩别在嚼咱俩的舌根,我才懒得和她们计较呢。”   虎子已经练就了一身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本事,继续磕着瓜子不动如山。   霍紫苏跺了跺脚,最后还是坐了下来,只是对沈错眉什么好脸色。   霍梧桐的面色还有几分苍白,显然因她方才的话大受打击。   霍紫苏一边心想自己只不过是说了实话——搁谁处于当初那种状况下,都不可能坦然面对啊,一边又悄悄伸手拉了拉霍梧桐的手。   经过她母亲的事后,父亲似乎都看开了,也不再强求她嫁给师兄,随她和霍梧桐如何。   两人虽没办法如沈错那般冒天下之大不韪,打算明媒正娶胭脂。   但也算得到了长辈的认同,今后再无人能阻止两人在一起了。   所以,霍梧桐你就不要那么小气啦!   霍紫苏无声的呐喊似乎传达给了对方,霍梧桐脸色渐好,捏紧手掌回握了霍紫苏。   胭脂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中,心中不期然地升起了一股艳羡之情。   这种心意相通的感觉,是不是只有在经历了更亲密的接触之后才能生成呢?   她想着下意识看了一眼沈错,只见对方还因为刚才的事气鼓了一张脸。   不过沈错还是立即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一脸正色地道:“胭脂,我看咱们还是快点离开京城,别让你姐把你带坏了。”   胭脂不禁无声地叹了口气,脑海中又再次浮现出了解语的那番嘱托。   或许……她是说或许,自己也可以在这方面再主动一些? 第167章   阳春三月, 莺飞草长,春暖花开,沈错也终于告别了无趣的京城, 拿着那位皇帝舅舅赐的尚方宝「扇」,顶着个都御史的名头游历大炎。   历朝历代,官员丁忧期间都必须辞官回家, 柳容止与皇帝等人虽早就想要更改规定, 奈何那些迂腐的文人书生、世家豪族拿孝道压人, 只得暂且作罢。   这一次平定江南动乱,将那些不安分的地方豪绅一网打尽, 不仅是剖开了大炎仅剩的脓疮清洗干净了余毒, 也敲打了那些蠢蠢欲动的新贵。   皇帝威严一时无两, 去世的柳容止更是一举封圣, 沈错顶着个长公主遗孤的名头,皇上便趁机特封了她一个都御史的官职, 让她一边绘制大炎地图, 一边巡按各省。   有了这个先例, 将来皇上要想留谁便也能有先例可寻,可谓一举两得。   沈错也不介意皇帝舅舅利用自己,反正她的目的到达了。   如今她就是一只快乐的小鸟,带着心爱的姑娘游览壮丽山河, 吃遍天下美食, 还能顺便寻找姑姑,尽享天伦之乐。   “少主,马上就要到扬州了。”临近城镇, 路上的行人明显增多, 沈丁远远看到扬州城的城门, 开心地对沈错道,“咱们终于能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沈错掀开车帘朝外望去,只见扬州城外大路平整,道路两旁绿柳茵茵,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有出城踏青的,也有农夫打扮推车进城的。   扬州去年并未遭受战火波及,不过当地豪绅也清洗了一番,朝廷象征性地减免了一些税务,将没收的土地低价租赁给当地的百姓。   只观行人便能感觉到扬州百姓的富足,加上春日风光,看起来更是一派生机勃勃。   “沈掌柜,扬州城有咱们的杂货铺,也有商行的客栈,您想去哪里落脚?”   胭脂也探出脑袋来,望着路上的行人向沈错询问道。   沈错想了想:“还是去客栈吧,免得错过白泉她们的消息。”   沈错这趟出来就只带了胭脂与沈丁二人,虽然会定时去沿途较大的城镇补给物资。   但大多时候要么露宿荒野,要么就是寻些村庄农户落脚,想要与白泉她们联系只能等每次在城镇落脚时通知商行。   沈氏商行旗下的客栈一般都设立在城镇最繁华的街市,江南文风盛行,扬州更是文人骚客的聚集地。   前朝时期,扬州有着全国最出名的烟花之地,城内的运河河畔青楼林立,可谓满河琴瑟音,十里红袖招。   大炎立国之后,女子的地位大为提升,柳容止对此深恶痛绝,朝廷也一直在打压青楼勾栏产业。   故而即便是最附庸风雅的江南之地,也已不剩下几家青楼,并且明面上,其中的女子都为卖艺不卖身的清倌。   当然,暗娼馆仍然是屡禁不止,早些年的江南官场还十分流行互赠瘦马歌姬。   直到那场大换血之后才渐渐扭转了这股风气,取缔了一大堆影青楼。   如今的扬州自然已不是前朝的扬州,但在最繁华的地段依然留存着一家名满天下的青楼——白玉楼。   白玉楼这个名字并不吉利,有才子英年早逝之典故,何曾想这帮文人却更因此趋之若鹜,仿佛进了这白玉楼自己便也是郁郁不得志的才子一般。   白玉楼中的女子均以才情出名,不止当地的读书人,全国各地都有文人墨客赶到此地与她们交流切磋,以博美名。   沈少主过往便是出了名的喜好附庸风雅,刚出江湖之时没少去这等烟花之地。   当然,她去青楼可不是贪图美色,而是想见识见识那些传闻中以才情出名的花魁是否有真本事——   顺便打抱不平教训一下那些不长眼想占花魁便宜的登徒浪子。   “沈、沈掌柜,咱们真的要进去吗?”胭脂看着面前的精致店门,有些忐忑道,“咱们是女客,会不会被赶出来?”   沈错在客栈下榻之后便让沈丁去采买准备物资,自己则带了胭脂来白玉楼。   虽然是□□,但白玉楼里一片热闹景象,作为当地名胜。   在官府的管辖之下,这里的性质已经更加接近茶馆酒楼,而这些清倌的身份也更像戏子艺伎。   不说多入流,至少有一点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就是她们签的不是死契。   不仅来去较为自由,还能从打赏中分得可观的银钱。   “白玉楼可不是那些只招待男客的勾栏之所,你看那边不就坐着几位姑娘吗?良乡出了名地爱逛青楼,也没见她哪次被赶出来了。”   沈错一手牵着胭脂,一手哗啦甩开手中的扇子,傲气道,“再说,谁敢赶我?”   沈错一身锦衣华服,看起来端的是贵不可言,白玉楼开门做生意,自然不会赶揍贵客。   “可是……”   胭脂心底是不喜青楼的,当初霍梧桐差点被卖进青楼给她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沈错见她眉头微皱,面有迟疑,难得机灵了一回,猜到她的顾虑:“白玉楼与那些暗娼馆不一样,朝廷审查过的正规青楼都是不能做皮肉买卖的。   朝廷不是没想过彻底取缔这类场所,只是不管哪个朝代总有身世可怜无处可归的女子,想要纠正这历史遗毒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所以朝廷只能进行逐步管控,到如今算是初见成效。   你只当这白玉楼是普通的茶馆酒楼便好,况且我今日是来寻人的,你不用拘谨。”   “寻人?”胭脂稀奇,她跟在沈错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她逛过青楼,“您在白玉楼有认识的人吗?”   “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对方当时是白玉楼的花魁,我先前听白泉说她如今已成了这里的掌柜,正好顺路便过来瞧一瞧。”   沈错说完便拉着胭脂进了大门,立时有小厮迎上前来招待。   沈错开门见山,不待对方询问便朗声道:“你们掌柜在不在?快叫她出来见我。”   掌柜亲自接见熟客也不是没有的事,但面前这位客人不仅面生,态度还十分无礼,小厮自然不可能让她轻易见到掌柜。   “这……客官找我们掌柜有何事?”   “我找她自然是有事,哪儿轮得到你来问?还不快去叫她出来。”   沈少主素来有将小事闹大,大事闹崩的本事,小厮一听她语气不善,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特地来白玉楼闹事,突然打了个手势,立时有几名壮汉在不远处露出了半个身位来,好叫沈错看到知难而退。   “这位客官,我们掌柜的今日恰好不在,要不您改日再来?”   “不在?她去哪儿了?怎么一把年纪当了掌柜她还喜欢四处乱跑?”   沈错挥着手里的扇子,面色郁闷道,“那我今日就在这里等了,你们还不快去找她回来。”   小厮听了她这番颇具挑衅意味的话语,不禁面露怒色,胭脂见状况不对,连忙上前一步,抢过话头道:“我家掌柜说话直白,这位大哥不要生气。我们是沈氏商行的人,我家掌柜与你家掌柜是旧识,今日途径此特来看望,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小厮上下打量了一眼沈错,冷哼道:“呵,旧识?我在白玉楼做工已有七八年,从未见过你家掌柜。   她看起来也不过二八年华,究竟是什么时候与我家掌柜相识的?扯谎也不扯个能叫人相信的。”   沈错正要因他的话恼怒,却在听到二八年华之时禁不住一喜。   她表面上看起来不在乎霍紫苏嘲讽她老牛吃嫩草之言,其实心里还是有些疙瘩的。   “你废什么话?等你家掌柜到了,不就知道我是不是认识她了吗?”   “我家掌柜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   “你竟敢将本少主比作阿猫阿狗?”   胭脂忍不住扶额——沈掌柜真的是自带惹是生非的光环,到了哪儿都能闹得鸡飞狗跳。   这一路上若非经过的城镇少,大多时候又是她和沈丁出面和人打交道,恐怕途经之处都要不得安宁了。   青楼本就容易闹出纷争的场所,客人为了在美人面前出风头,少不得争强好胜,互相攀比。   即便如今青楼的性质发生了改变,这一点却还是一样的。   胭脂暗道,方才自己的担心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沈掌柜,咱们今日不是来吵架的,既然他们掌柜不在,不如我们晚些时候再来。”   “什么晚些时候再来?我便在这里等了。她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见她。”   沈错说着摸出了一锭金子扔向小厮,“给我最好的包间,好吃好喝的都端上来,再叫你们花魁给我们弹琴解解闷。”   沈错这番作为,像极了那些仗着有钱有势就想占花魁便宜的登徒浪子。   可惜白玉楼里的伙计最不吃这一套,不少客人听到动静,知晓来龙去脉后也是义愤填膺。   “怎么的,仗着有几个臭钱就敢来白玉楼闹事了?”   “就是就是,白玉楼的掌柜是你这等凡夫俗子想见就见的吗?”   “诶,可是我看这姑娘长得比花魁还……”   “闭嘴,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霓裳姑娘可是才色兼备之人,哪是这种徒有虚表的人比得上的?”   客人们议论纷纷,大胆些的已经出面声讨沈错。沈错一下成为众矢之的,听得他们不客气的言论,已然面露怒色,抬手便想给人一个下马威。   胭脂重重地叹了口气,连忙拉住沈错的手摇头道:“沈掌柜,使不得!”   就在护院上前,要将沈错赶出门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从楼上传来:“发生了什么事?” 第168章   胭脂抬头看向声源, 只见一名身穿红衣的女子站在走廊之上,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和沈错。   “霓裳姑娘,您怎么出来了?”   被称作霓裳的女子显然就是众人口中的白玉楼花魁, 若非胭脂见惯了沈错以及她身边的众多美丽女子,此时怕也要惊为天人一番。   霓裳长相清冷似有傲气,眉目间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妩媚之情,加上一身火红的衣衫,一出现便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你就是如今的花魁。”沈错打量着她,哼哼道,“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霓裳一看沈错,登时面色大变:“是你!”   沈错莫名其妙道:“是我怎么了?”   “来人,快把她赶出去!”   沈错一听对方竟然要赶自己,顿时大恼,一挥手便隔空拍断了一张方桌:“怎么的,你们还要店大欺客吗?开门做生意,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   她这一手直接拍蒙众人,有些见识的立时猜出她是武林人士, 大叫道:“大家小心,她会内功!”   霓裳长眉微掀,面带怒色:“沈无妄,你十一年前来白玉楼大闹,可知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损失吗?没想到你今日竟还有脸踏进这里!”   沈错一听,发现她竟真的认识自己, 皱眉道:“奇怪,我何时见过你?你长得也算美貌,我不该没有印象。”   她这句「也算美貌」彻底激怒了霓裳。   “轮不到你对我评头论足!”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怎么夸你貌美你还能不开心?”   沈少主总算还能看出人家是不开心, 胭脂却已经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没想到沈错十一年前就来白玉楼闹腾过,恐怕和掌柜是旧友的说辞也值得怀疑了。   “沈掌柜,沈掌柜!”她可不能让沈错在这闹出大乱子来。   不管怎么说沈错都还在丁忧期间,逛青楼还和人打起来。   一旦传出去势必要引起天下人的议论,“您还是少说两句吧。”   “哼,这帮人莫名其妙便要与我作对,怎的还要我忍他们?”   胭脂抱着沈错的手臂,只能好言相劝:“那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他们计较。您不是有事找白玉楼的掌柜吗?还是正事要紧!”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沈掌柜,您武功高强,若真想见掌柜咱们私下去见岂不更好?又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   沈错挑挑眉,觉得胭脂言之有理。只是抬头再看那花魁,又觉得就此退缩便仿佛输了一般。   “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为何要偷偷摸摸见人?哼,这帮狗腿子不分青红皂白便要赶我,我偏偏不走,就要在这等他们掌柜回来。”   她说着一把搂起胭脂,大摇大摆地朝一张空闲的桌子走去。   护院以及小厮见过她刚才那一手,此时都不敢上前,纷纷退避三舍。   霓裳被她这番霸道言行气了个半死,却知道这楼里没人奈何得了她,又怕她真的见到掌柜,连忙吩咐人去官府报案。   胭脂叫苦不迭——她算是看出来了,沈错根本就是太久没活动身体,反骨发作,借机发挥,想要热闹热闹。   沈错一手夹着胭脂,大爷似地坐在大堂之中,对于他人的目光毫不在意,悠然自得地道:“给我们上些酒水。”   楼上出来打抱不平的客人气得当场大骂:“真是个女恶霸,竟还敢要吃的,也不怕毒死你!”   只是这位客人话音刚落,便有一支筷子「啪嗒」一声直直戳进了他面前的实木栏杆上,顿时把他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沈错头也没回,语气轻蔑地道:“多嘴……”   这哪儿是什么女恶霸啊?简直就是女罗刹,众人打也打不过,骂又不敢骂——主要是打不过,只能又憋屈又愤怒地远远望着她。   沈错舒服了——就如胭脂所想一样,沈少主天生反骨,别人恨她、骂她、怕她。   她都不介意,但就是不喜欢被人无视,更不喜欢和人解释。   她可是天明教的少主,当初正道人士闻风丧胆,人人自危,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物,什么时候轮得到这帮人议论了?   她来白玉楼就是客人,就算不是旧识,想见掌柜也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若那小厮不要自己臆断,去邀请了掌柜,哪来如今这些事?   所以是那擅作主张的小厮不好,才不是她蛮狠不讲理!   霓裳眼见着沈错不肯走,心中万分着急,只能祈祷着官兵快些赶来,以及掌柜不要注意到楼里的动静。   “胭脂,你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做。”   沈错泰然自若地坐着,心情十分舒畅。   “我什么也不想吃。”   直到胭脂开口,她才发现自己未过门的小娇妻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胭脂,你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她连忙把胭脂扶正,却见对方眼眶红红,偏着脸不愿理她——她可从没见过胭脂这番模样。   “我没有不开心。”   哎呀,就是不开心了!   沈错难得敏锐了一次,小心翼翼地望着胭脂的脸:“那、那你为什么不看着我说话?”   “反正我说的话少主也不会听。”   胭脂叫她少主,这让沈错心里有点毛毛的。   “我哪有不听……”   胭脂果然十分顺从,抿着嘴角道:“是,您没有不听,是我不该多嘴。”   “我、我没有这样说啊,我又没说你多嘴……我说那些人多嘴!”   沈错连忙狡辩,胭脂干脆不说话了,只偏着脸望向别处。   “胭脂?胭脂?”沈错完全没有应对闹别扭的胭脂的经验,不禁急得团团转,“胭脂你不要不开心……我、我没有不听你的话……是他们欺人太甚!”   沈少主完全不承认自己的错误,胭脂似乎并不想与她争辩,站起身便要向门外走去。   “既然如此,那少主自个儿在这继续等着吧。”   “哎呀、哎呀……”沈错这下是完全急了,连忙一把将她捞了回来,“胭脂你要去哪儿?你不陪我等了吗?”   “少主见到旧友一定有许多话要聊,我又何必在这碍事呢?”   “这……这,我们确实要聊些事……可是、可是……”沈错急得只差抓耳挠腮,向来顺着她的胭脂闹起脾气来,她压根不知道要怎么哄人,“那、那我听你的话还不行吗?你说要怎样?”   胭脂轻轻望了她一眼,沈错立时喜上眉梢。   “你说嘛,你要我怎么样才能开心起来?”   “沈掌柜真的愿意听我的谏言?”   沈错连连点头:“当然、当然。”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胭脂虽然也是长相清丽,但除了眼角那一抹胎记以外,和沈错相比着实没什么出彩之处。   加上从称呼上能够看出,她只是沈错的仆人,围观的人方才都没特别留意她。   然而此时此刻,两人的身份仿佛调换了一般。方才还凶神恶煞,不可一世的女罗刹。   此时看起来像是只已经被彻底驯化的巨犬,为了得到主人的夸赞而不停地摇着尾巴。   白玉楼内的紧张气氛稍减,众人纷纷猜测起了这名少女的身份以及两人的关系。   胭脂自然不知他人在想什么,正想劝沈错先回商行,待到时候递了拜帖再来拜访,却突然听到一道成熟娇媚的声音响起:“哎呀,我说今日怎么这么热闹呢,原来是沈少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胭脂光听这道声音,脑海中便浮现出美人的形象,但当真正望过去,才觉得自己想象匮乏。   来人亦是一身红衣,给人的感觉却与霓裳完全不同。霓裳长相清冷,身形纤瘦,即便穿着火红的衣衫,眉目间有些媚态,给人的整体感觉依然是冷傲不可冒犯的。   然而正在向两人走来的这个女子,五官艳丽、体态娇美,一颦一笑皆生情,一举一动都能撩动人心,简直是媚骨天成。   胭脂相信,即便是女子也会折服在她这种似水的柔情之下。   “清媚!”沈错一看到她,顿时眼睛一亮,嘴角勾起笑来,“十几年不见,你怎么胖了?”   前花魁清媚小姐,面上明媚的笑容顿时敛去了一半,脚步也顿了一顿。   胭脂无声地叹了口气——沈掌柜能得罪那么多人,真的不是毫无道理的。   幸好对方也是人精,很快又挂起笑容,对着沈错道:“大约是当了掌柜,伙食好了……倒是沈少主,这十一年没什么大变化。”   清媚说着,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沈错的胸口上。   “十年弹指一瞬,对我等习武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幸好沈错并未察觉到她的隐喻,拉着胭脂朝她走去,“我有事找你。”   “呵,离别十数载,沈少主一句有事找我,说得可真轻巧呢。”   沈错一脸不明所以地神情:“有哪里不对吗?”   清媚眼角轻颤,带了些咬牙切齿:“沈少主大忙人,有事才来找我。”   “那没事我为何要找你?”沈错答得理直气壮,又是着急,“哎呀,别站在这里说了……我的事不方便在这里说,你快带我进去。”   清媚深吸了口气,最终面露无奈:“沈少主,这厢请吧。”   “清媚!”站在楼上的霓裳早已匆忙下楼,见清媚要邀请沈错进来,急道,“你干吗请……请这家伙进门!”   霓裳似乎十分敌视沈错,沈错瞟了她一眼,奇怪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这么不待见我?”   清媚捂唇轻轻一笑,却不答话,霓裳狠狠瞪了她一眼,沈错突然觉得对方这副神情有些眼熟。   “好了小妮,我自有分寸。”   清媚一句话终于唤醒了沈错的记忆,她满脸惊讶地望着霓裳,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是清媚的那个小丫鬟?” 第169章   十一年过去, 曾经年幼的小丫鬟长成了貌美的花魁,也难怪沈错一时没有认出来。   霓裳显然十分厌恶沈错,沈错则因为吃惊一直上下打量着她。   清媚收拾了烂摊子, 以为每位客人减少一半的花销赔礼, 这笔账自然被算到了沈错头上。   清媚带沈错与胭脂回自己的房间,一边为两人倒茶,一边含笑问道,“我当初听闻天明教覆灭,还以为你也已经一命呜呼了呢。”   沈错哼了一声:“你也太小看我了。”   清媚见她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轻笑道:“那你今日为何事来找我?怎么不见你那四位侍女?”   “解语她们都在京城。”   “哦……所以这位是你的新侍女吗?”清媚目光暧昧地望向胭脂,“长得还算清秀可人。”   沈错一副十分自傲的模样:“胭脂不是我的侍女,再过几年我便要娶她为妻了。”   清媚一愣,目光直直地望着沈错,一时没了声音。   沈错还以为她是吃惊自己要与女子成亲的事, 不解道:“你不是说青楼之中女子对食盛行,怎的还如此惊奇?”   清媚红唇半张, 又瞧了一眼那看起来着实有些平平无奇的胭脂,好半的事来。”   “哼哼,我和胭脂真心相爱,同为女子怎么了?”   清媚深吸了一口气:“胭脂姑娘看起来年岁不大,你……”   沈错眼睛一瞪:“我看起来很大吗?”   看起来是不大,但算算年纪……   清媚见沈错柳眉倒竖,非常明智地没有讲这句话说出口, 毕竟真说起来, 她比沈错还长几岁, 不也照样……吗?   “沈少主与胭脂姑娘天作之合……”她敷衍了一句,又问道,“不过如此……沈少主要如何安置解语几人呢?”   “解语?她们不用我安置啊,闻识当了朝廷命官,解语现在和她一块儿呢。   白泉依然掌管着商行,司命在钦天监……她们都多大的人了,本身又有才学,不当我的侍女多的是事可以做。”   清媚微微一笑:“少主好狠的心,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   “什么新人旧……”沈错越听越是不对劲,不过因为不是第一次被人误会,她渐渐也回过味来,“怎么,连你也以为解语几人是我的侍寝侍女吗?”   “呵,难道不是?”   沈错懊恼道:“当然不是!我与她们四人情同姐妹,怎的会让她们给我侍寝!”   “可你明明说她们为你暖床……”   “冬日那么冷,我当然需要有人暖被窝!”   清媚微微睁大了双眼,不禁又看了胭脂一眼,胭脂对着她点了点头。   “真是奇怪,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认为?”   沈错满是不解,清媚则生出一丝苦笑:“你……你当初那样的表现……还想叫人怎么想?你也没说……唉。”   “我说什么呀?又没人问过我。”沈错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我说为你赎身,你还不肯,不会也是以为我好女色,会对你图谋不轨吧?”   清媚「噗嗤」笑出了声,摇着头却不说话,神情有丝自嘲与黯然。   她当初只是觉得自己没有解语那般大度,无法与她的那些侍女和平共处罢了。   沈错气得不轻,满脸郁闷道:“我与胭脂也不过才定情半年,怎的你们人人都以为我喜好女子,还那么笃定我与解语她们有私情,怪哉怪哉!”   清媚知晓原因,不过是以己度人而已。因为自己心中怀有旖念,这才觉得沈错亦是如此。   只不过这些话如今也没必要说出来了,所以她只是摇了摇头:“过去的事我们还是不要再提了,沈少主今日找我是为何事?”   终于说到正事,沈错立时来了精神,只不过刚想开口便想到胭脂还在一旁,清了清嗓子看向胭脂,暗示意味十足。   胭脂何其聪慧,自然知晓沈错是希望她回避。若是过往,她必然体贴退出,此时却莫名有些犹豫。   沈错以为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只能开口:“那个胭脂,你先去外面坐坐,我谈完事马上就去找你。”   她既已说到这个份上,胭脂也不好再装傻,只得顺从地退出外间。清媚望着这一场面,嘴角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   “清媚,我记得你有提到过那种、那种……书籍。”   “书籍?沈少主是藏书大家,什么书籍需要您特地来询问我?”   “哎呀,就是那种两个女子交颈的画册,你一定有的吧!”   “呵呵,为何我一定会有?”   “你不是说这楼里不少姐妹对食,手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吗?你当初还问我想不想看呢!”   “亏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笑话,我有过目、过耳不忘的本领,哪有那么容易忘记事。”   “可你刚还不是忘了霓裳吗?”   “哪能这么算?她过去像是个小乞丐似的,谁能想到现在变花魁了。”   清媚摇了摇头,面色有些无奈:“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算了,我是有这样的画册,你想要?”   沈错连连点头:“当然当然!”   “嗯……那沈少主要用什么来交换呢?这些东西可不好弄,我也非常珍惜,珍藏了好多年……”   “想要什么,你尽管说。”沈错向来视金钱如粪土,“不管是黄白金银、古董字画还是其他什么奇珍异宝,我都能给你弄来。”   也就只要天明教少主有这般口气了。   清媚摇了摇头:“我不需要这些。”   “那你要什么?”   “我想要沈少主一个承诺。”   沈错又不傻,这个条件可比那些身外之物有价值多了,立时警惕起来。   “你要什么承诺?”   清媚见她一脸紧张,笑着用眼角睨她:“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少主也有害怕的事?”   “你不用激我,有些事做得到但不值得做,我得先知道你想要什么承诺。”   沈错的言行举止有时候看起来十分荒唐,然而遇到正事,她头脑向来清醒。   “少主不必紧张,我只是想要你在白玉楼有难之时能够出手相助。”   “白玉楼有什么麻烦吗?”   “现在没有,将来未必不会有,未雨绸缪向来是我的行事准则。   你也知道,我们这都是苦命的女子,现在盛世尚且能依靠自己的本事维持,万一将来……”   “将来?你这将来未免也想得太远了,我看这太平盛世维持个几十载不成问题,你难道要我一辈子都保白玉楼平安吗?”   “如果能得公主殿下如此垂爱,自然再好不过。”   沈错一惊:“你知道了?”   “哈哈,果然如此,我原先不过是猜测,如今则是确定了。”   沈错知道自己受诈,气呼呼道:“可恶,你还是如此狡诈!”   “公主觉得如何?”   “我觉得不好,很不好。”沈错才不想惹这个麻烦上身,“你不给我就算了,我大不了去别的青楼买。”   她说着便要走,清媚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那么,如果我只求公主的一幅字呢?”   “字?”   “对,希望你能以扶风公主的身份赐「白玉楼」三字墨宝,我想做成匾额挂在门前。”   “嗯……”沈错知晓她的算盘,却又有些心动,“这倒不是不可以。”   白玉楼用她的字做匾额,肯定会成为一桩美谈的!   清媚立时握住她的手道:“一言为定,我这就去为公主拿画册与笔墨纸砚。”   沈错忙拉住她的手,奇怪道:“怎的这般着急?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不是什么大事。”   “可我要是没来,也不那么好解决吧?”   两人正说话间便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沈错眉头一拧,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在白玉楼闹事?还不赶紧给我滚出来?打扰到清媚与霓裳姑娘,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什么人那么大的口气?”   沈错立时大怒,清媚却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他是扬州知府,不是坏人,就是……”   “就是?”   沈错话音未落,便有一身穿知府官服的男子冲进门来,一旁还有阻拦不及的胭脂。   清媚身子一歪,扑到沈错怀中,沈错下意识将她搂住,瞪眼看着这刚进来的莽撞知府。   知府不认得沈错,但在看清她女子的身份之后也是愣了一愣:“你是何人?”   沈错猜测这知府便是清媚的麻烦,伸手在腰间一摸,掏出腰牌朗声道:“我乃皇上特封巡查都御史,你身为扬州知府,怎的□□不在衙里办公,跑来白玉楼消遣?”   知府原以为对方是哪个富家小姐,贪新鲜来白玉楼玩耍冒犯了清媚,哪儿想到沈错突然亮出个腰牌,顿时愣了在了当场——   皇上特封的巡查都御史,整个大炎也就只有一人,那就是原长公主之女扶风公主。   “您、您……您真的是……”   “皇上御笔亲书的令牌难道还有假?不信你也可去沈氏商行问一问。”   早在皇上封都御史之时便给各地官员分发了腰牌的图纹,官员们都略有耳闻这位公主的事迹,哪里敢怠慢了她,都纷纷将此图纹刻进了脑子里,万一届时遇到,还可对这个瘟神避而远之。   更何况沈氏商行是半个皇商,对方搬出这番说辞,大概率是假不了了。   “下官参见公主殿下。”   沈错见对方识相,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清媚却在看到呆愣的胭脂时,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第170章   沈错震慑走了扬州知府后也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这知府爱慕清媚想纳她为妾。   “什么?他想纳你为妾也好意思说?又不是想娶你为妻!就这还不是坏人呢?我看他坏透了!该打!”   清媚见她一脸义愤填膺,不禁捂唇轻笑:“那你帮我去教训他一顿?”   别说,沈错还真想去揍他一顿。   “这种负心汉,难道他夫人就不生气吗?”   说到这里, 清媚又不禁叹了口气:“其实……”   “媚媚、媚媚,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来白玉楼闹事?我这就叫官人治他的罪!”   清媚还未开口,又一道急匆匆的女声由远及近传来。沈错奇怪地望了清媚一眼, 转头看向门外, 只见一名美貌妇人步履匆匆地闯进门来,身边还跟着脸色难看的霓裳。   “这是?”   沈错有种不好的预感,清媚遮了半张脸, 哀叹道:“她就是知府大人的正妻。”   沈错从白玉楼里出来时整个人都有些错乱,她是完全没想到清媚这个万人迷原来不止是被知府看上了,还被知府的原配看上了, 一直鼓动丈夫纳她为妾。   两人虽也没干出什么强取豪夺的事,可清媚实在是有点受不了这对夫妻轮流盯防游说——也影响白玉楼生意。   沈错只得再次亮明身份赶走知府夫人, 然后毫不犹豫地给清媚题了字,敲了印章,拿着画册赶紧开溜。   反正在、已经在知府面前露过脸,像清媚这样的人精, 拿到她的字做牌匾还怕拿捏不住那对夫妻吗?   沈错怀揣着一堆画册回到客栈, 又是激动又是忐忑,迫不及待地想好好研究一番,因而没有注意到胭脂的异样。   直到准备用晚膳时,她才发现怎么胭脂没来叫自己吃饭。   “胭脂?胭脂!”   沈错心里奇怪, 匆匆收拾了画册走出门来。她原以为胭脂是去忙商行的事耽搁了, 没想到才走到楼梯口就看到她坐在大堂里, 已经自己吃上面了。   “胭脂?”   沈错惊呆了——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胭脂不仅没叫她吃饭,甚至自己一人先吃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掌柜,您下来啦。”   胭脂见到沈错,只是轻轻瞟了她一眼,沈错早已震惊得无以复加,盯着胭脂面前的碗道:“你、你怎么自己吃不叫我?”   “您不是说您有事,让我不要打扰您吗?”   沈错一回想,自己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可平日里她这样说,到了用晚膳的时刻胭脂不还是会来叫她吃饭吗?   “可我没说不吃饭呐!”   “想吃自然会自己下来,您这不就来了吗?”胭脂说着朝伙计道,“这位大哥,麻烦你把我定的饭菜端上来吧。”   沈错一喜——胭脂果然还是想着她的。   “你既然帮我准备了,怎么自己先吃上了?”沈错在胭脂身旁坐下,瞅了眼她的三鲜面,嘴里有点发馋,“好吃吗?看起来好像很好吃。”   她饿了一下午,又没吃点心,这时候还真有点饿了。   “是我自己去厨房做的。”   胭脂没有直说,但沈错立即就明白了,胭脂自己做的那能不好吃吗?   等等,胭脂自己做了面,为什么她的饭菜要让客栈做?   沈错越来越觉得不对劲,看看胭脂平静的神色,又觉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   “胭脂,我也想吃。”   “我让店家给您准备了晚膳,很快就上来了。”   “可那又不是你做的。”   胭脂吃东西十分斯文,即便是吃面也如大家闺秀般矜持,细嚼慢咽地吃下嘴里的食物后才回答道:“人家是专门的大厨,做的东西定然要比我强。”   沈错郁闷极了,一边觉得胭脂对自己的态度怪怪的,可一边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怪怪的。   先前在白玉楼,胭脂虽然因为她惹事而有点不开心,但那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而且胭脂现在看起来也没有不开心。   饭菜很快就上来了,不仅品类丰盛——有鱼有肉有蔬菜,有山珍也有海味,而且看起来十分美味。正如胭脂所说,人家大厨可是专业的。   可沈错看着这满桌的菜肴毫无胃口,反倒对胭脂那碗已经吃了一半的面念念不忘。   “胭脂,你吃我的饭吧,我要吃你的面。”   眼见着面被胭脂越吃越少,沈错终于再也坐不住了,从她手里抢过碗,又把自己的塞到胭脂手里。   胭脂眉尾微扬,不解道:“沈掌柜,您想吃面吗?”   “对,我想吃面。”   “那我叫厨房给您做一碗吧。”   “我想吃你做的面。”   胭脂便站起身来:“那我现在去给您做一碗吧。”   “不要啦,我就吃这碗,你在这陪我。”沈错把胭脂拉回来,现出一丝不开心的神情,“胭脂,你怎么有点怪怪的。”   胭脂坐回到沈错身边,轻轻叹了口气:“我哪里怪怪的?”   “我不知道……”   胭脂摇了摇头,轻笑道:“沈掌柜,您还是别胡思乱想了,吃完面也再吃些饭吧,这点不够的。”   “那你也再吃点,我吃了你一半的面呢。”   胭脂点了点头,沈错见她神色坦然,并无异常之处,便也安心吃起饭来。   用完晚膳稍作休息后便到了沐浴的时间,两人先前身处野外,没有条件天天洗澡,今晚自然要好好洗漱一番。   胭脂早早吩咐人预备了热水,沈错沐浴向来是她服侍的,偶尔兴起了,沈错还喜欢拉她一块儿洗。   当然,这种情况在胭脂长大后就已经很少了,两人互通心意以后更是一次都没有过。   “沈掌柜,水温已经调好了。”   胭脂试好水温,遣走他人后准备为沈错脱去衣衫。浴桶内水汽蒸腾,沈错伸展手臂望着面前低眉顺眼,柔美非常的小人儿,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下午所看画册的内容。   沈错自诩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却在今日才知道自己孤陋寡闻、井底之蛙。   清媚给的画册,着实是叫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叫她到了现在还是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沈掌柜,您怎么了?”胭脂察觉到沈错直愣愣地望着自己,抬头看向她,“您弯些腰,我帮您解带子。”   沈错陡然回过神来,不知为何竟红了脸,口舌少有地打起了结来。   “呃我、我自己来……”   “嗯?”   沈错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究竟都想了些什么,一边难以置信一边慌乱地道:“我我我自己来就好,胭脂你、你去帮我收拾一下房、房间吧。”   “您要自己洗?”   “对、对对对,我自己洗……”   胭脂眉头微敛,面露疑惑,沈错急急忙忙地将她往里屋推,口中催促道:“好了好了,我自己可以,你、你就去里面等着吧。”   “好……”   胭脂虽有疑惑,但还是顺从了沈错的意思,只是在沈错看不到她时露出了一丝失落的神情。   虽然明白沈错对清媚并无情爱,但当看到两人抱在一起的时候,胭脂还是不免生出了几分酸涩之心。   她过去或许懵懂,如今却是能一眼就分辨出哪些人爱慕沈错。   单单是这一趟旅途之中,沈掌柜就不知道招惹了多少人。   清媚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她和沈掌柜的关系却一直止步不前。   胭脂并非不放心沈错,只是看到那么多比自己更优秀的人喜欢沈错,难免产生了一丝不安。   她知道不能因为自己的不安而去为难沈错,可想起她毫无防备地抱着清媚的场景时,又忍不住希望沈错能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妥。   胭脂一边帮沈错收拾房间,一边想着今天稍微欺负了一下沈掌柜,明天还是对她好一些的时候,突然发现书架上多了几本原先没有的书。   她记得今天出门的时候还没有这几本书,所以立即便想到了这应该是沈错从白玉楼带回来的。   若是平日,她定然不会随意去碰沈错的东西,可一想到这些书很有可能就是清媚给沈错的,胭脂挣扎许久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沈错好不容易压下旖念,洗完澡回到里屋时发现胭脂已经铺好了被子。   “胭脂……”   “您洗好了吗?那我现在叫人去收拾一下。”   “嗯……”   沈错平日对着胭脂又亲又抱,因为还未详细思考过更进一步的事,所以做得十分坦然。   当然,没仔细想过不代表她一点儿都没有那样的心思,否则也不会一来扬州就去找清媚要画册了。   不过隐隐约约的念头和直观的想象还是很不同的,就连沈错在发现自己对胭脂产生出这样的念头时,也不免产生了几分羞耻之心。   她目送胭脂离开,心情不知为何有些躁动,在屋里来回踱步良久后才终于上了床。   她与胭脂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从未像今夜这般紧张。沈错一边觉得自己很不对劲,一边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又是焦急难耐,觉得胭脂怎么这么久了还不来,又是忐忑不安,不知道待会儿胭脂来了自己要怎么办。   她和胭脂既然都已经定了情,那么无论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吧?   胭脂愿意让她抱让她亲,那么也一定不会拒绝她更进一步的接触吧?   可是,两人还未成亲,她那么着急胭脂会不会觉得她轻浮呢?   她沈错可不是什么登徒浪子,一定不能叫胭脂误会了她才好。不过与有情人做快乐事,怎么也不能算登徒浪子吧?   就在沈错左思右想,挣扎万分之时,洗漱过的胭脂也已经来到了床边。 第171章   “沈掌柜……”   沈错背对着床外, 听到胭脂的声音,心中竟然一片慌乱。   “嗯?嗯嗯……”   胭脂笑了一声,轻声道:“您能睡进去一些吗?还是说,您想让我睡里边?”   沈错这才发现自己躺得太靠外沿,连忙往里挪了挪。胭脂带着热气的身躯很快钻进被中, 沈错能明显感觉到背后多了一个小火炉。   若是平日,她早就在第一时间将胭脂抱进怀里, 但此时此刻, 她整个人僵硬又无措, 竟然连翻个身都做不到。   想起胭脂那小小的、柔软的身躯, 她的心口就仿佛燃起了一把火。   天罡真气最能让人心平气和——虽然这一点在沈错身上的效果并不明显, 但这依然是她第一次不是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运行真气也无法压下身体的躁动。   她这是怎么了?   “沈掌柜……”就在沈错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胭脂幽幽开口道,“咱们现在就歇下吗?”   “啊?哦,嗯嗯,就、就歇下吧。”   胭脂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那灭烛火还得麻烦沈掌柜。”   是了, 临睡前都是沈错弹指灭烛,既然要歇息, 这蜡烛自然得灭了。   沈错没有转身,只是轻轻一挥手, 气劲便将烛火直接弹灭。   胭脂见惯了她用招的潇洒,故而即便不懂武功也看出沈错此时的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僵硬。   沈错今晚这些异常的表现,胭脂又如何能察觉不到呢?   “沈掌柜……”   沈错做贼心虚, 一听到胭脂叫自己就打了个哆嗦。   “怎、怎么了?”   胭脂要是知道她在想这些, 会不会觉得她、觉得她轻佻呢?   不对, 她和胭脂既已是两情相悦的有情人,情到深处想要水乳交融又有什么错呢?这怎么能算得上轻佻呢?   “您要这么睡吗?”   “啊?”   沈错平日能言善道,从未有过如此张口结舌之际,如今却好像只会发出拟声词一般。   然而不待她多想,背后已经有一个温热又柔软的身体贴了上来。   “胭、胭脂?”   沈错听到自己的声音变了调,却不知道是嗓子出了问题还是耳朵出了问题——   她可是堂堂天明教的少主,多少侍女为她暖过床,铺过被?她抱着胭脂睡多少年了,今日却是紧张什么?   啊,可是她总觉得,今晚的胭脂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您不抱着我睡了吗?”   不,不止是晚上,好像从白玉楼回来后,胭脂就一直有点怪怪的。   到底是为什么呢?   “沈掌柜……”就在沈错思索着胭脂究竟哪里不对劲,又为什么不对劲的时候,她的肩膀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掰了过去,“您在想什么?”   “啊呀,我、我没想什么呀……”   沈错目力极好,虽熄了蜡烛,但还是能清楚看到胭脂的面容与神情——她在胭脂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表情。   “胭、胭脂……”   她素来胆大包天,从出生起就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今日看着胭脂的脸却能胸口发紧,心跳加速。   “您是在想清媚姑娘吗?”   少女清丽娇美的面容似乎已然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娇柔的身躯中散发着成熟馥郁的芳香,像是诱人的花朵在等待识趣者去采摘。   沈错一天天看着胭脂长大,日日与她耳鬓厮磨,兴致来时便肆意去品尝这朵娇花而从未深入思索,这样的行为究竟妥不妥当、应不应该,又会不会对胭脂造成困扰,甚至被胭脂排斥。   毕竟,她可是天明教的少主,素来随心所欲。   然而此时此刻,她竟开始反思起往日的行为。   “我干、干吗想她?”   “难道不是吗?您从白玉楼回来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   沈错心不在焉是因为别的事——她与胭脂的事,非常重要的事,和清媚有什么关系?   “当然不是!我才没有想清媚。”   “那……”胭脂轻轻将脸贴到沈错的肩膀上,以极近的距离靠在沈错耳边,通常情况下,这样的距离都是沈错将她抱在怀中才能产生的,这还是胭脂第一次主动靠近,“您是在想从清媚姑娘那里拿到的画册吗?”   沈错心里正乱糟糟,听到「画册」二字的时候不期然地想到了下午看到的内容。   当初她当着胭脂的面说什么自己要写艳情本子,丝毫不以为耻。   如今却连直视胭脂的脸,听胭脂的声音都感到心惊肉跳。   这难道全是那些画册的「功劳」吗?   沈错不受控制地看向胭脂白皙柔嫩的脸颊,感受到她吹拂在脸上的清甜气息,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起来。   “胭脂……”   呜呜呜,她好想抱抱胭脂,好想亲亲胭脂,好想……   “您果然是在想画册上的东西吧?”   胭脂在被窝中握住她从未那么拘谨的手,语调不同于平日地低柔,像是被风吹起的蒲公英般摇摇晃晃地落在了沈错的心口,让沈错心痒难耐。   但很快沈错就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胭脂说画册……胭胭胭、胭脂怎么知道她从清媚那边拿了画册回来?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沈错一脸的做贼心虚,胭脂不禁好笑道:“帮您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的。”   “你看了?”   “突然多出几本书来,我忍不住好奇。”   “啊呀、啊呀……”沈错张口结舌、手足无措,生怕胭脂将她看作孟浪之徒,“胭脂,你你你、你听我解释!我、我是为了写话本才——”   胭脂却轻轻捂住了她的唇瓣,低眉顺目地道:“沈掌柜,我知道您为了写话本花费了很多心力,甚至为此专门去向清媚姑娘请教,搜罗资料。”   “唔唔唔……”   沈错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突然觉得不对,又连忙摇了摇头——她可没向清媚请教!   胭脂的脸与沈错近在咫尺,眼角的绯红胎记如同桃花般艳丽,又如蝶翅般生动,在她浅浅的笑容中仿佛晕染上了蛊惑人的魔力。   “神农尝百草而得《神农帝连续篇》,《淮南子・氾论训》言圣人以身体之,《礼记・中庸》说力行近乎仁,可见办一件事身体力行之重要。   您知古通今、博闻强识,最不缺地便是那书上得来的知识,您有没有想过,至今写不出话本是因为别的什么理由呢?”   “什、什么理由?”   胭脂循循善诱,声音恳切,神情真诚:“譬如……您还未亲身实践过。”   沈错微微张了张嘴,脑子里咕嘟咕嘟像是在冒泡泡般,好像一瞬间想了许许多多的事,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胭脂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艳情话本却是要如何实、实践?还有和、和谁实践?   沈错的目光已经全然被胭脂张阖着的唇瓣吸引,那些看过的小人似乎也突然有了具体的形象。   若是在过往,她定然是想到什么便要做什么,哪里管别人怎么看?   可此刻她发现自己的冲动,竟一下变得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她要是对胭脂实践,会不会惹得胭脂讨厌?她不在乎那些条条框框、世俗礼法,但胭脂一直是个好孩子,她还是会在意这些的吧?   而、而且……   而且沈错虽然像胭脂说得那般博览群书、知识储备丰富。   但自己连个话本也写不出来,搂着喜欢的姑娘亲个半天也从没有过更进一步的举动,又哪里来实践的本事呢?   沈少主根本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下手,这才是她脑子里洋洋洒洒,身体却僵硬无措的真正理由。   “胭胭胭、胭脂……”   胭脂见沈错目光呆然,口拙舌笨,全无平日半点威风,心中不禁产生一股怜爱之情。   沈掌柜虽长她些许年岁,但心性纯洁不知俗事,解语姐姐将沈掌柜交由她来照顾,那她便不能只照料好沈掌柜的衣食住行,更应在沈掌柜迷茫无措之时加以调……   引导,如此才能不负长公主、沈教主以及解语姐姐她们所托。   “您为何不像平日那般抱着我入睡?”   “啊……”   沈错答不出来,白皙的脸庞涨得通红,眼角脸颊晕成一片,色泽比起胭脂的胎记来都不逞多让。   沈少主本就长着一张能被称作妖女的妖娆面庞,只不过平日总喜男装打扮,行事又鲁莽霸道,半点没有世人眼中妖女的做派,这才叫人忽略了她的长相。   但此刻沈错娇羞起来,可谓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叫人不禁望而动情。   胭脂咬了咬唇瓣,大起胆子轻轻触碰了一下沈错的脸颊,只感到指腹所触皮肤细腻滚烫,让人爱不释手。   沈错感觉到胭脂的触碰,只觉得晕晕乎乎,这时她连胡思乱想都已做不到了。   “沈掌柜,那些画册我也看了。”   “嗯……嗯嗯?”   沈错全然反应不过来,胭脂见她懵懂,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胭脂愿祝您一臂之力。”   “啊?”   “还是说,您更愿意向清媚姑娘寻求帮助?”   沈少主虽然已不如何能思考,但本能地知晓这话绝不能承认,连忙摇了摇头。   “那便让我来帮您吧。”   是是是、是那个意思吗?   沈错到了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在做梦,眼前的胭脂虽与平日不大一样,但确实是真实的胭脂。   胭脂的意思难道是……   沈错眼睛一亮,神色激动起来——胭脂不愧是她的好胭脂,真是善解人意、体贴万分。   “真、真的吗?”   胭脂点了点头,现出几分羞涩之意:“嗯……”   沈错面色一喜,搂住胭脂便要好好狎昵一番,胭脂却抵着她的肩头轻声道:“沈掌柜,我来为您宽衣。”   “咦?”   “我已仔细研读过画册,一定尽力为沈掌柜排忧解难。”   咦? 第172章   沈错从未想过, 自己长到那么大,竟然有朝一日会败在除姑姑以外的人手上,而且这个人还是一点儿武功都不会的胭脂!   “呜呜呜……胭脂,我腰酸。”沈错抱着被子,撅着屁股要胭脂帮她按摩。   虽然已经日上三竿,但看来沈少主是要将赖床贯彻到底了,“你帮我捏捏。”   胭脂素来对沈错千依百顺, 这回她因自己「受了罪」, 对她自然更是温柔体贴,关怀备至。   “沈掌柜,您要是身体不舒服,咱们就在扬州多待几日吧。”   “嗯嗯,烟花三月下扬州,此下扬州风景正好,便多留个几日吧。”   胭脂看起来柔弱, 又不能习武,但自小服侍沈错, 也跟着她学了些强身健体的把式, 力气可不算小,几下便捏得沈错浑身舒畅,哼哼唧唧,“好胭脂,待我休息一日,咱们明日去城外踏青。”   胭脂原还怕沈错会因自己昨晚的冒犯而气恼, 不成想她不仅一点儿也没有发怒, 而且变本加厉地撒娇, 对这件事接受得非常坦然。   胭脂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如此杞人忧天着实可笑。   以沈掌柜的武功,若是不喜欢她那么做,她又哪里是对手呢?   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感叹,沈掌柜果然不是一般人,全然没有一点儿扭捏羞耻之态。   要不是今日一直叫唤着腰疼,她大概就要以为昨晚自己只是做了场梦。   “那就要好好准备一番,我待会儿去嘱咐沈丁……”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外头传来了一些动静。沈错耳力好一早就知晓来人是沈丁,一脸不开心地道:“不是说过今日不准打扰我们吗?”   胭脂这才知道是沈丁来了。   “少主,商行送来了重要信件。”   要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沈丁哪里赶来打扰沈错的好事?   “信上用的是凤凰火漆。”   沈错听到凤凰火漆四个字时猛然坐起了身,一改懒洋洋的神情,惊喜道:“真的是凤凰火漆?你没有看错?”   “错不了,真的是凤凰火漆。”   “快把信给我、快把信给我!”   胭脂不知凤凰火漆为何物,但见沈错如此激动便猜到事情应该与沈云破有关。   沈错甚至没有偷懒叫她去取信,自己忙不迭起身去开门。   “沈掌柜,您为何如此高兴?”   沈错拿信仔细看了一眼信上的火漆,更是大喜过望,无比激动地道:“是姑姑、是姑姑给我来信了!”   凤凰火漆只有天明教教主才能使用,火漆材料特殊,印出的凤凰栩栩如生,分毫毕现,他人作假不得。   不过沈错在确定过真假之后便没再去看那工艺品般的封漆,连忙撕开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信件。   “果然是姑姑的字迹,姑姑、姑姑……姑姑竟在扬州!”   沈错越看越是激动,一惊一乍,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胭脂便也凑过去一起看信,只见一纸的狂草张牙舞爪,仿若飞凤。若非她见多了沈错的草书,一时还真无法辨认字迹。   胭脂没想到,那仙人般出尘脱俗的沈教主写起字来竟与沈掌柜仿佛……或者该说,沈掌柜像沈教主?   “不等了,胭脂,咱们即可出发去见姑姑!”   “现在吗?您的身体……不碍事吗?”   “我是习武之人,这点算什么?”   沈错看起来精神奕奕,哪有一点儿懒散疲乏的样子,可见先前那副模样根本就是装的。   胭脂自然不会戳穿她,只是笑着点了点头:“那咱们就快些去见沈教主吧。”   沈错对沈云破的敬仰依恋,那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细数得过来的。   因为沈云破说自己要避世,所以沈错这趟从炎京出来以后出入各种名山大川,不惧艰辛,一路寻找沈云破的踪迹。   虽然沈云破说过会在安定下来之后联络她,但沈错还是希望能早点见到姑姑。   她原以为沈云破会寻找那种深山老林,远离俗世之地来安度晚年。   没想到竟在扬州这种繁华地界,着实出乎意料又惊喜万分。   “就在前面吗?”   “对,就在那棵大树下面。”一小童指着半山腰的一棵参加大树,对胭脂伸手道,“姐姐,我不能再过去了,妈妈说那里住着白发女鬼,不能靠近。”   胭脂取出十文铜钱放到孩童手中:“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你为我们带路。”   孩童摇了摇头,拿着铜钱开开心心离开,沈错脸色却有些不对劲。   “白发女鬼?姑姑谪仙一般的人儿,怎会是白发女鬼?这些无知村妇端的是有眼无珠!”   她义愤填膺,胭脂比起女鬼却更在意白发二字。   “沈教主虽时常一袭白衣,但她长发如墨,怎会是白发?”   “嘶……”胭脂不提还好,一说倒是提醒了沈错。她面色一变,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伸手揽住胭脂急道,“沈丁在此候命,我施展轻功带胭脂上去……胭脂,你别怕。”   几人现在身处扬州城外的一处村庄,不过这里已经是扬州的边界,虽不到人迹罕至的地步,村中人口却也十分稀少。   江南罕少有巍峨的山群,这一处的小山也不高大。只是山路崎岖,扬州周围的百姓也比较富足,没必要冒险上山做营生,这里也就变得人迹罕至。   沈云破将住所选在没有山路的山腰之上,偶尔会下山买些东西,因而与村子里的人渐渐相熟。   沈错抱着胭脂一路脚不点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从山脚「飞」至山腰。   大树之下坐落着一座竹屋,竹屋不大却很精致,处处都显露出主人的用心。   竹屋建在粗大的木桩之上,抬离地面以隔绝湿气;屋顶竹片齿状交叠,即便是遇到倾盆大雨,也不怕漏水;   窗户皆用白绸所覆,只简单点缀着梅兰竹菊等写意字画,看起来清雅脱俗。   沈错一看便知这是沈云破的手笔,只要材料充足,以两人的武功最短两天便能建这样一座小屋。   “姑姑!”   她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声,没听到回应便抱着胭脂自顾上前推门。   “姑姑、姑姑,是无妄来了,您在哪——”   她话音未落,便看到屋内坐了一个身影,一袭白衣加上一头白发,乍一眼看起来还真像是个女鬼,大白天也能唬下人。   沈错自然没被吓到,只是一眼认出了这个熟悉的身影,不禁大叫了一声。   “柳、柳容止!”   她心中对柳容止虽多有不敬,但也从未直呼其名过,此刻脱口而出足以显示她有多么震惊。   “你不是死了吗?”   她说得毫不客气,胭脂连忙拉了拉她的手,摇头道:“沈掌柜,长公主好像……有些不对劲。”   沈错可不信怪力乱神那一套,当然不会认错柳容止是人是鬼。   柳容止既在姑姑这里,那便只有一个解释,当初她根本没死,而是被姑姑救走了。   “她什么时候对劲过?哼,我就说祸害遗千年,她怎么可能会死,定然是又有什么阴谋诡计!姑姑糊涂啊,怎么能救她呢?”   沈错念念叨叨,胭脂无奈摇了摇头,只得自己安抚明显受惊不浅的柳容止。   “殿下不要怪罪,沈掌柜只是……只是太过惊讶才口不择言的。”   这般说辞便是她也觉得牵强,但除此以外她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为沈错开脱了。   沈错冷哼一声:“与她废什么话?反正外头都以为她死了,不如我今日便送她一程!”   她说着便要抬掌,柳容止神色惊慌地站起身想向后退,却因为目不能视、腿脚不便而跌倒在地。   “殿下!”胭脂一惊,便要上前扶她,却在此时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好了无妄,不要再吓她。”   “姑姑!”   “沈教主!”   沈云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后,胭脂暂且不提,沈错的武功如今在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竟然一点儿也没察觉。   不过比起震惊,见到姑姑的喜悦显然更加强烈,沈少主激动欣喜地投到姑姑怀中,口中不停地喊道:“姑姑、姑姑,无妄好想你啊!”   沈云破虚虚地抱了她一下,声音温和地道:“你也是大姑娘了,怎的还这般爱撒娇。”   沈错泪眼汪汪,好不委屈。   “无妄在姑姑面前永远都是小孩子。”   这话若是沈云破来说合情合理,可由沈错口中说出来,着实有那么几分奇怪。   不过少主并不在乎他人怎么想,也幸好此时此处没有「他人」。   “云破、云破……”   柳容止听到沈云破的声音,摸索着想要爬起身,沈云破推开沈错走到她身边,将她打横抱起。   “云破,她们是谁?”   柳容止直到窝在沈云破怀中,才渐渐褪去惊慌失色的神情。   不过她仍是满脸不安,身体瑟缩地靠着沈云破,声音微微地发着抖。   “无妄是我的侄儿,胭脂是她未过门的妻子。”沈云破一边耐心地为柳容止解释,一边将她放到床榻上,“你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记忆之后也会慢慢恢复,我让她送你回家。”   胭脂聪明伶俐,沈错只要不犯浑,脑子转得也是飞快,立即从这句话里推导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我为什么要送她回家?她不都已经死了吗?”   沈少主十万个不愿意。   沈云破轻轻瞟了她一眼:“大炎长公主,林下帝姬自然不适合再活在世上,但柳容止可以。   太后和皇上知道她还活着一定会非常开心,也会好好照顾她。而且……”   她说着顿了一顿,目光落在了柳容止的脸上。   “你不送她回去,难道要让她一直与我生活在一起吗?” 第173章   沈错一听, 这哪里成?赶忙道:“姑姑所言极是。”   柳容止依靠着沈云破,神情怯怯,带着一丝哭腔道:“云破,我能不能不走?”   沈错见她与沈云破如此亲密,眉头直跳,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她想不明白姑姑为何要救柳容止,还这么费劲心思帮她治病。   她从沈云破的几句话中推测出来,柳容止失忆是姑姑为了帮她治病造成的, 所以待她病情好转之后, 记忆便也会慢慢恢复。   这种方法一般用于魂魄受过巨大惊惧之险的病患,医治起来十分耗费医者的精力与内力。   沈错满脸不开心, 想到沈云破要她带走柳容止,心情才稍微好一些。   “当然不能,你留在这里,我还得费心照顾你。”   沈云破语调温柔,说的话却很不近人情。柳容止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软绵绵道:“等我身体好了,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她已然过了不惑之年, 前些年又很受了些磋磨, 原本便是养尊处优也渐显出沧桑憔悴之态。   不过这半年有沈云破帮她将养身体,也不知给她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看起来竟年轻了许多。   而且她这日子过得无忧无虑, 加上失忆作用不自觉显现出的天真憨态, 若是没人提醒, 着实看不出已有沈错那么大的女儿。   “眼盲腿瘸暂且不提,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是要如何照顾自己?”   “我可以学……”   “那学也有个过程,还不是要我教你?”   “这、这……”   柳容止被难倒,半天说不出话来,不能视物的双瞳蓄满了泪水。   别说,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可怜。   沈错觉得解气,在一旁幸灾乐祸、煽风点火地说风凉话:“就是就是,你什么也不会,可别拖累我姑姑了。你是大炎的长公主,待回了京城,有你的好日子过呢。”   沈云破看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也不比你母亲好上多少。”   沈错本是看着热闹,却不知道怎么说到了自己身上,张口结舌了半天最后只能偃旗息鼓。   胭脂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渐渐有些回过味来——沈掌门对长公主的用心实在是非同一般,也难怪殿下多年来对她念念不忘。   母女俩被同一个问题难倒,表情如出一辙的可怜委屈。   沈云破却颇为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地道:“无妄,我说的是让你三日后再来,你母亲现下还未完全康复,你到时候再来接她吧。”   信上确实是叫她三日后再来,只是沈错知道沈云破所在又哪里肯拖延?马不停蹄地便赶来了。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吧,姑姑,无妄已经好久不见您了。”   “这里只有两间屋子。”   若是过往,沈错自然是毫不犹豫要为姑姑暖一暖床的。   只是如今带着胭脂,这无论如何都不合适。她看了看沈云破,又看了看柳容止,几番权衡之下才最终下定了决心。   “那……好吧,无妄每日都会来探望您的。”   “你有这个心便够了,不用如此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姑姑,您今日有什么事要做吗?侄儿愿为您分忧解难。”   沈云破意味深长地望了沈错一眼:“今日便算了,你阴元刚破,还是好好休息几日吧。”   这一回别说胭脂,便是沈错也惊呆了,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姑、姑姑、姑姑,您怎么知道的?”   沈云破却只是微微一笑:“猜的。好了,你既已与胭脂成礼,今后便如夫妻一般。你要爱她、护她、敬她,不能再那么任性了。”   “我、我知道的……”   沈错到底不是真的没脸没皮,此时听姑姑说得直白,也是羞红了一张脸。   “还有,恩爱之事绝非一人之功。你比胭脂年长,武功也比她高,不能总是让她出力。”   胭脂万万没想到谪仙般的沈教主会如此一本正经地与小辈谈论闺房秘事,只觉得大脑一片晕眩,不知该做何反应。   倒是沈错像做错了事般缩了缩脑袋,连声答道:“侄儿定当谨记在心。”   胭脂再一次意识到,不能用世俗常人的眼光来看待沈掌柜与沈教主。   沈云破嘱咐完沈错之后又给了她一本薄薄的画本,终于暂时将她给打发……劝回去了。   只是小的那个回去了,大的这个却是情绪低落,郁郁寡欢。   不过沈云破并没有安慰她的意思,出门端了一碗乌黑浓稠、光闻气味就已经无比苦涩的汤药进来,毫无怜悯之心地对正在伤心的柳容止道:“好了,你该喝药了。”   柳容止皱着眉头,耷拉着嘴角偏开脸,苦巴巴道:“我不要喝药。”   “再喝三天就不用喝了。”   柳容止一听更是摇头:“我好了你就要赶我走了,我不要喝。”   该说不愧是母女呢,还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呢?母女俩在任性这方面还真是一模一样。   “那随你,反正你没康复就是死路一条,死了和走了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乐得清闲。”   柳容止虽然偏着头,手却没放开沈云破,她现在的目力本就只能看到个模糊的人影,再含了一包泪,更是什么都看不清。   “那你让我走和让我死也没什么差别了,你就让我死吧。”   沈云破挑了挑眉:“那你能先放开我的手再说吗?”   柳容止哽咽了一下:“你为什么一定要赶我走?反正我也不记得什么长公主、大炎朝了,你就让我和你一块儿又能怎么样?   要不这样,你说我家里人会对我好,那我让家里派人来伺候咱俩。不仅解决了我的问题,你也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   沈云破冷哼了一声,伸手拧她的脸颊。   “你可真是天生的公主架子,想的都是些好办法。”   柳容止和她相处了半年,知晓她这语气便是讽刺了,垮着脸无措道:“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沈云破叹了口气,将药碗端到柳容止唇边:“把药喝了……”   柳容止虽暂时记不起过往的事,但沈云破并未向她隐瞒身份,而她也接受得非常坦然,有种理所应当之感。   这样的她不喜欢被人命令,偏偏沈云破的话她都没办法违背。   “云破……”   “喝完之后可以吃一颗饴糖。”   沈云破算是退让了一步,却不比往日管用。   柳容止摇了摇头:“我不要,除非你不赶我走。”   “我救了你已是仁至义尽,你倒说说我为何还要留着你?”   “你说刚刚那人是你侄女,又说她是我的女儿,那我便是你的嫂子。”   沈云破虽告知过她的身份,却没特地提两人的关系,原以为她方才没有注意。   不曾想对方思维还是一贯敏捷,很快就理解了两人的立场。   柳容止抓着她的手腕,脸上满是委屈,眼中尽是泪水:“那咱们一起生活又有什么奇怪的?”   沈云破却只是平静道:“待你恢复记忆便不会这么想了,赶紧喝药。”   柳容止见她如此坚定,泪水终于「啪嗒啪嗒」落下眼角,放开沈云破的手腕,扑到床上,蜷起身体耍起了无赖。   “我就不要喝。”   可怜可叹,堂堂大炎长公主,为天下人称颂的天之娇女,年纪也已不小了,竟还会这般耍赖。   沈云破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把药搁到了床头:“不喝便不喝吧,原还想喂你……”   她说着便要离开,柳容止听到「喂」字像是突然来了精神般,坐起身来准确地抓住了沈云破的衣角。   “你要像先前那样喂我?”   “你不是不要喝吗?”   柳容止面露挣扎,好一会儿才道:“那、那你像先前那样喂我,我就喝。”   她一头白发,面容楚楚,双眼朦胧,含羞带泪,端的是无限风情,叫人爱怜。   沈云破便又坐回床边,伸手为她拭去泪水。   “那是你手不能动,眼不能睁,坐也坐不起来,我才那样喂你的。”   她凉薄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温度,手指冰凉动作却十分轻柔,柳容止感受到她态度的变化,露出一丝欣喜。   “云破,你声音真好听。”   沈云破轻笑了一声:“就是因为声音好听吗?明明没见过我的脸,却想一直赖着我。”   “你长得也一定很好看,武功又高强,待我又那么好。”   “你先前不还说我待你很冷淡吗?”   “但你嘴唇很软……”   沈云破摇了摇头,重新端起药碗:“好了,再不喝药要凉了。”   “那你喂我……”   沈云破似是认命,将药碗靠到唇边抿了一口,低头覆上柳容止略有些苍白的唇瓣。   柳容止得偿所愿,似乎将刚才那些不开心尽数忘去。汤药仍然苦涩、难以入喉,但沈云破唇舌柔软,带着青竹般的清香,叫人如痴似醉难以再做他想。   沈云破便一口口将药喂给柳容止,虽然汤药黑苦,但眉头也不曾皱过一下。   柳容止心满意足,喝完后竟也不曾向她求那颗许诺的饴糖,只是靠在沈云破怀中,带着一丝迷乱道:“云破,不要赶我走。”   喝完热气腾腾的汤药,柳容止的面色渐渐现出了几分红润,唇瓣有了一丝血色,让挂在唇角的苦涩汁水看起来也像极了蜜水。   沈云破单手将她搂在怀中,一边帮她擦溢出的药汁,一边轻声道:“待你想起过往……”   “就算想起往事,我也想留在你身边。”   沈云破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柳容止或许没有骗她,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与想起往事的柳容止相处。所以,还不如给两人最后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 第174章   “你醒了?”   伴随着这一道如同仙乐般的声音而来的还有浑身的疼痛, 她想要开口,却因喉咙的干哑疼痛而无法发出一点儿声音。   不止如此,她既无法动弹也无法睁眼, 只有耳朵能稍微听到一些声音。   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那么疼?   “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先喝药吧。”   那是一道让她觉得非常耳熟也非常怀念的声音,虽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并且听起来冷冷清清仿佛不带任何情绪, 但她就是觉得对方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可能会有些苦,尽量都喝下去。”   她没有办法回应,但对方似乎知道她能听见, 一边说一边已经将一个木制的汤勺送到她的唇边。   立时便有苦涩的药汁流入她的唇缝,她努力想要蠕动嘴唇,大半的汤药却最终还是从两侧唇角漏下。   对方轻轻地叹了口气,用柔软的巾帕帮她擦拭了汤药,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自己让对方失望了的感觉。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明明浑身的疼痛与无知的恐惧都没让她落下泪来,这一声叹息却像割去了她心口上的一块肉。   “我已经封了你身上的穴道,还那么疼吗?”声音的主人轻柔地帮她擦去泪水, 指尖触感冰凉,“忍一忍,药喝下去后会好一些的。”   可她无法依靠自己喝药, 除了流泪以外她无法做任何事。   她不知道对方是谁,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恢复意识对她来说并不比昏迷更清醒, 她仍然如坠迷雾之中。   “没关系,我来喂你。”   对方果然像是能够读懂她的想法一般, 带着馨香的柔软覆盖到了她的唇瓣之上,很快就有苦涩的汤药渡入口中。   那人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脖颈,耐心而细致地一口口将药给她喂下。   热流随着喝下的药汁以及那双微凉的手涌入她无比僵硬的身体,疼痛果然渐渐舒缓。   这就是柳容止醒来后的最初经历。   接下来的日子,随着沈云破细致的调理,她的身体也慢慢开始恢复。   从完全无法视物到能看到朦胧的轮廓,从无法动弹身体到能够下床行走。   除了记忆没有一点儿要恢复的迹象以外,她的一切都在变好,这当然完全是沈云破的功劳。   天明教脱胎于道家,故而教内盛行炼丹之法,炉鼎终年不熄。   沈云破只将炼丹作炼金之术,既冶炼金属制备□□之用,然则沈氏亦有想借此追求长生之法者。   只是凡人求长生乃是走逆天改命之道,沈氏几代人穷其一生也未炼制出所谓的灵丹妙药,至多不过是些延年益寿、增进功力的寻常丹药罢了,噬心蛊的前身长生丹便是这些药□□效最好的一种。   只不过炼制长生丹的手段着实有违天道,沈云破的父亲当上教主之后便将此列为禁忌,没成想沈云砚野心日益膨胀,又将其从犄角旮旯里翻了出来,并且进一步研制成了噬心蛊。   噬心蛊明面上是为控制人心智的恐怖蛊毒,本质却与炼丹无异,沈云破教姚彦之法便是沈云砚当初想要延年益寿而折腾出的法子。   只不过沈云砚当初没有机会尝试便死在了她的手下,她也没能救回那些中了子蛊的人。   这件事一直压在沈云破心头,经过这些年的研究,她终于找到了解蛊之法。   在母蛊死亡之前以内力压制住中蛊者体内的蛊毒,使其进入休眠状态,然后辅以她研制的汤药和调养之法,将噬心蛊还原为长生丹,既可解除蛊毒。   柳容止大难不死着实是托了沈云破悲天悯人的福,明明那些人并非是因她死去,明明那些人可以说与她毫不相干,明明就算她寻找到了救治之法也不可能再救他们,沈云破却依然执意寻找解毒之法。   长生丹虽没有母蛊那能使人长命百岁的奇效,但也是滋养身体、祛除旧疾的灵药。   柳容止能够恢复得那么快,有一半是多亏了体内的长生丹,还有一半则是仰仗沈云破的精心调养。   柳容止身体渐好,对沈云破越发依赖。仿佛雏鸟印随一般,她也全身心地信赖着这个醒来后第一次「见到」的人。   她知道沈云破虽总是话语凉薄,但对她呵护备至,用心已极。   她知晓自己的身份却从未想过要回去过那什么长公主的生活。   即便不记得过往她仍能感觉到,与沈云破一起生活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她只想就这样长长久久地和云破待在一起,不受任何人打扰。   “水的温度合适吗?”   沈云破抱着柳容止,叫她先试水温,待听到肯定的答案后才将她放入桶中。   想要医治好柳容止的内伤旧疾,单内服药物当然是不够的。   沈云破便干脆借长生丹之效,再佐以药浴浸泡以及用天罡真气易经洗髓,帮她打通身上淤塞的经脉。   只不过这么做费时费力不说,还尤为磋磨人——既磋磨泡药浴的柳容止,也磋磨要把控水温,添加药草的沈云破。   幸而沈云破虽然贵为一教之主,但不像沈错那般娇气,烧水做饭都手到擒来。   这半年只有她与柳容止一起生活,柳容止一个目盲腿瘸的病患,日常起居都是由她照顾的。   竹屋建在溪涧之畔,又于山中树林之中,无论是引水还是烧火都较为便利。   沈云破之所以将竹屋建在这种人迹罕至之处便是防止他人打扰柳容止疗伤,距离乡镇不远又方便她去采买物品。   她对柳容止可算无微不至,也难怪柳容止如今依依不舍。   “气味好大……”   柳容止一头白发挽着脑后,肩膀以下都浸泡在褐色的水面以下,只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   “都半年了,你的要求还是那么多,忍一忍,最后一次了。”   柳容止听到「最后一次」几个字时立即便闭了嘴,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沈云破不理会她的小情绪,俯身将手探进水中。   “呀……”   柳容止的腿因骨折后未曾好好休养而落下病根,以为沈云破死后更是心灰意冷,不曾好好去治疗,故而一直没有痊愈。   沈云破将她救回之后狠心帮她断骨重续,如今虽还有跛脚之相,但病根已然去除,之后只要好好疗养,想再自如行走亦非难事。   “扶好手,不要乱动。”沈云破握住她纤细的小腿,一边轻轻摩挲一边嘱咐道,“应该还会有一些刺痛,这次过后就好了,你且忍一忍。”   若说喝药只是单纯受些口舌之苦,那么以天罡真气易经洗髓绝对算得上是身心的折磨。   柳容止咬牙答应,然而不到一刻钟便已是面色绯红、气喘吁吁、香汗淋漓。   “云破……”柳容止无力地靠在木桶边缘,眼泪迷蒙地道,“好、好了吗?”   “你先不要动,顺着我手指引导的方向运气。”沈云破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合成指剑,向上探到柳容止丹田处,指尖凝起一道真气搅乱了水流,“集中注意,起!”   柳容止一边瑟瑟发抖,一边依言运转内力,不忘委屈控诉道:“肚子好热……”   “我已帮你多次引导,你也该习惯了。”   沈云破眉头微皱,似有嫌弃之意,指尖却稳稳地引导着柳容止的内力顺着奇经八脉运行。   “呜,可是……”   柳容止原本就不以武功见长,再加上失去记忆,那点微末的本事更是丢得七七八八。   沈云破原本只是打算给她输一次真气,之后便让她自行运转滋生。   但因为柳容止经脉状况着实糟糕,又太不擅长运气,导致她每隔半月便要再引导一次。   不过半年下来,柳容止的内力已有长足进步,经脉中的堵塞也已疏导得差不多,相信等她恢复记忆后自己就能好好把控。   “没有可是,你虽然不喜武功,但天资聪慧,哪有学不会的?”   没有学不会的,只有不想学的,正因为聪慧,所以柳容止最能找捷径,这是她的本性。   有沈云破在身旁帮她调养,她自然不愿认真去学这调息之法。   “可是自己运气会难受,还不能分心。”   柳容止偷懒偷得理直气壮,沈云破没好气道:“保命的事你还嫌麻烦,我看就不该救你。”   她面色严肃,指尖稍稍用了些力,压得柳容止肚皮发疼。   柳容止呜咽了一声,只得集中精神,可怜巴巴道:“我努力学还不行吗?你不要凶我。”   沈云破叹了口气,不禁想起自己曾经假装失忆故意作弄柳容止的行为,不得不感叹一句一报还一报。   对两人都是折磨的易经洗髓终于结束,沈云破耗费了不少精力,柳容止则因为后遗症浑身刺痛,伏在桶沿喘息不已。   “好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沈云破见她狼狈可怜,伸手帮她拢起散落的长发,安慰道,“之后都要靠你自己,按我所教功法每日运行三个周天,你的腿疾与眼疾也可慢慢改善。”   柳容止每多听她说一句「最后」,心便凉上一分,却因知自己无法左右她的决定,而只能默默垂泪。   “我以后还能见你吗?”   沈云破俯身将她从水中捞出,凉薄道:“有这个必要吗?”   柳容止窝在她怀中,抹着眼泪道:“我看你侄儿……我那女儿不孝顺得很,万一她将来虐待我,不对我好怎么办?”   沈云破气笑了:“你不用担心这点,无妄若是不孝顺,你今日便活不成了。反正她也不会在你身边侍奉你,你尽管放心。”   柳容止一听,更伤心了。 第175章   沈错虽然不愿再等三天之久, 但沈云破的嘱咐又不敢不听。   回来之后,她第一时间便修书一封,飞鸽传书去了炎京——   她才不管柳容止想不想离开呢, 赶紧让景城来把她接走。   幸亏有胭脂陪她,两人又初尝云雨, 这三日才等得不算难熬。   “姑姑!”   沈云破嘱咐沈错三日后来山脚的村庄接柳容止,沈错一大早便迫不及待地出了门。若非城门开得晚, 她大约要披星戴月过来了。   沈云破站立在村口,身边放着一把藤椅, 柳容止便坐在上面。沈错近了才发现, 柳容止正在沉睡之中。   “咦,她怎么了?”   “你母亲正在恢复,带她回去后让她好好休养一阵,你也别总是惹她。”   沈错噘着嘴, 一脸的不情不愿:“我立即便让人送她入京了,才不会惹她。”   “待她醒了再送不迟,免得路上出什么差错。”   “唔……那姑姑您呢?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沈云破淡淡一笑:“我应当会在这里待一阵,这里山好水好,既清净也不枯寂。”   沈错一喜:“真的吗?那无妄在这里陪您。”   沈云破看了一眼胭脂“你俩偶尔来看看我便是了,可别一直打扰我。再说,你不是要帮朝廷绘制地图吗?总不能只在一个地方安逸地待着。”   “我那是为了寻您。”   “这不是寻着了吗?多出去走走也好,你还年轻。”沈云破笑着眺望山头,“我若是住腻了换地方,会知会你的。”   沈错虽然眷恋沈云破, 不过她年少时也没少走南闯北, 并非是个离不开姑姑的小孩。她只是怕沈云破又不告而别, 寻不到她的下落。   “好吧,那我今日便先带母亲回去……她何时会醒?”   “少则一日,多则三五天。”   沈云破低头看了一眼柳容止——长公主曾经多穿华服,艳丽娇美如富丽的牡丹。   此时却是一身素色,沉睡的面容祥和安逸,她将手伸到柳容止的脸旁,指尖离她的脸颊便只有寸许之距,最后却还是收回了手。   沈错难以置信地发现,沈云破的指尖竟然在微微发抖。   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也不会相信武功高强如姑姑会有手抖的一天。   姑姑就那么喜欢她母亲那样的坏女人吗?   沈错百思不得其解,就连她这个当女儿的都不喜欢这个母亲,柳容止又哪里值得她谪仙般的姑姑去爱?   “姑姑,您……既然舍不得,为何不留我母亲下来呢?”   沈错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姑,挣扎良久还是问出了口。   虽然她真的非常讨厌柳容止,但也看出来姑姑是真的很喜欢——   或者说很爱柳容止,为了姑姑她愿意减少一些对柳容止的敌意。   沈云破面色微动,看向沈错的眼睛,似乎有一丝惊讶。   “你不是很讨厌她吗?”   “可是……您费了那么大的精力把她救回来……”   姑姑为母亲做了那么多事,母亲该当牛做马偿还姑姑才对,就这么放她回去享福,实在是便宜她了。   沈云破微微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这样就好。”   沈云破面色云淡风轻,沈错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她有一丝落寞。   “姑——”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惊觉自己竟然在帮柳容止说话——   虽然出发点是为了姑姑,但这肯定正中柳容止下怀,急忙改了口。   “那姑姑,我就先带母亲回去,改日再来看望您。”   沈云破点了点头:“你这改日可别明日便来,先照顾好你母亲。”   短短几句话,姑姑便嘱咐了她好几遍照顾好母亲,好像生怕她欺负了柳容止似的。   “侄儿晓得了。”   沈错哼哼唧唧地抱柳容止上了马车,一路上嘀嘀咕咕,碎碎念抱怨。   胭脂听得好笑却不出声回应她,沈错自个儿琢磨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她:“胭脂,你说姑姑为何不留下我母亲?”   “沈掌柜希望沈教主留下长公主吗?”   “怎么会?我巴不得母亲离姑姑远一些。”   “那您为何如此纠结?”   沈错凝着眉:“因为姑姑看起来舍不得我母亲……我不希望她不开心。”   “如果长公主留下来沈教主就能开心,我想她也不会送走长公主了。”   沈错一想也对,柳容止是个坏女人,姑姑喜欢她肯定也很矛盾。   她想着瞥了沉睡中的柳容止一眼,气道:“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要不是她千方百计撩拨我姑姑,我姑姑哪里会喜欢她?   我终于明白那些正道人士为何那么怕年轻弟子爱上妖女了,真的是个祸害!”   胭脂抿着唇不敢笑,只拉着沈错的手安慰道:“长公主如今受了诸多苦,我看也算扯平了。沈教主既然嘱咐咱们好好照料她,咱们就不能怠慢了她,她毕竟是您母亲。”   “也是,我与她计较什么?便是如此了我姑姑还是不愿意和她一块儿。”   沈错被胭脂一捧,顿时烦恼尽消,伸手将她搂到怀中,开心道,“咱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这叫恶人终有恶报,天道好轮回,快哉快哉!”   胭脂暗暗摇了摇头——沈错能开怀起来固然很好,只不知长公主醒来又是如何光景。   长公主对沈教主的感情自不必说,沈教主看起来虽总不在意长公主,实则也是爱她至极。   如今长公主明面上已经薨逝,两人却还是不能厮守,着实可惜可叹。   私心上,她希望两人能够解开心结,沈掌柜一定也是和她有着同样的想法,可心中对长公主芥蒂未消,故而才会这般纠结矛盾。   柳容止是在第三日清晨醒来的,与沈云破的记忆停留在她睡去的那一刻,而过往回忆已然纷至沓来。   一切恍如一场大梦。   “殿下,您醒啦!”   “姑姑!姑姑,您真的醒了!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不是早就说她没事了吗?就你瞎紧张。”   几道熟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可是没有一个是她期望听到的。   “云破……”柳容止没有忘记沈云破要将她送走的打算,却依然怀抱一丝希冀,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云破呢?无妄,你姑姑呢?”   屋内除了柳容止以外还有沈错、胭脂与景城。景城得知柳容止还活着的消息后,马不停蹄地从炎京赶来,已经侍奉她两日了。   “我姑姑不在这儿,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景城连忙将沈错挤到一边,握住柳容止的手道:“姑姑,我是景城,您现在身体如何?有没有哪里不适?我带了太医,马上便让他为您诊治可好?”   沈错冷哼了一声:“我姑姑的医术是你那些太医比得上的吗?她现在可比先前好多了,我看再过不久就能活蹦乱跳的。”   “你能不能少说一句?”   景城这两天没少受沈错的气,见她现在还要气柳容止,心底直骂她没良心。   沈错与景城从来没看对眼过,唯一的共同点大概便是整日「姑姑姑」了。   “怎么,我又没胡说。本来就是,我姑姑把你姑姑从鬼门关里救回来,你们得好好谢谢我们才对!”   这个不孝女,景城都懒得说她了。   “既然如此,那便让我亲自去感谢一下沈教主吧。”   柳容止一醒来就找沈云破,景城自然希望帮姑姑达成这个心愿。   “你想得倒美。”   沈错才不上当。   柳容止在听到沈错说沈云破不在时,心中希望便已破灭,此时只是神情落寞地摇了摇头。   “景城,算了。”   “可是姑姑——”   “算了……”柳容止放开景城的手,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脸上带着一丝苦笑,“就这样吧……”   景城连忙扶住柳容止的身体,让她靠在床头:“那您与我一同回炎京吗?”   柳容止依然目不视物,双眼朦胧地不知望着何处:“你先将如今的情况说与我听一听吧。”   景城老老实实将这半年来的情况叙述了一遍。   当初大军埋伏在船只预计沉没之处,斥候沿岸追踪船只,发现船只中途莫名起火,最后全都付之一炬。   大军在江中打捞、两岸搜寻半月有余,只捞到一些残破的尸首,这种情况之下,柳容止无论如何都没有存活的可能。   “既然长公主已经薨逝,那我便不该再回炎京。”   “姑姑,父皇定然会安排妥当的!”   柳容止摇了摇头:“不,我已不是长公主,不该再享受那些荣华富贵。”   “怎么会……”   “而且,我也已经厌倦了那样的生活。”   “那您有何打算?”   柳容止垂下眼来,浓密的睫羽遮掩了双目。   “我会与青灯古卷作伴,赎我前半生留下的罪孽。”   “您、您想要出家?”   “我以前就与你说过,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念头。”   景城张了张嘴还想再劝,转念一想,反正姑姑也已不能光明正大回炎京,如此倒也不失为好好安置她的方法。   “那我立即叫人去护国寺安排。”   “不,去护国寺定然还是一堆人侍奉我。你让人在扬州城外修个孤庙便好,我要一个人,你们都不要来打扰。”   “啊?”   景城没想到柳容止竟要做到这种地步,惊讶得竟一时不知道如何去劝。沈错抱着手,盯着柳容止的脸若有所思。   “姑姑,您这样如何照顾自己啊?”   景城好一会儿才记起要劝,柳容止却只是平淡地道:“我有手有脚,怎么会照顾不好自己?”   “哼,我看她是没吃过苦,你便按她说的做,我看她这个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长公主能撑多久。” 第176章   景城待柳容止孝顺至极, 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只能按她所说在扬州外郊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建了一座小庙。   为了保证柳容止的安全, 景城将周遭的田地村庄尽数买下,不到一月便为柳容止修好了庙宇。   柳容止似是铁了心要孤身生活, 在小庙建好之后便搬了进去,当真不要一个人伺候。   “故意把庙建在离姑姑那么近的山脚,我就说这个坏女人死性不改!”   沈错在柳容止搬走时也去凑了下热闹,那小庙修得虽然不大, 但各处细节都看得出精致美观, 一看就不是那种乡野山村的破庙。   因为柳容止目力不佳,腿脚不便,景城在庙上很花了心思,处处都以便利为先。   为了保证柳容止的生活, 她还特意修了来往扬州城的车道,派了人守在村庄四周,每日查看柳容止的情况。   “可是沈掌柜您也没阻止啊。”   沈错一脸忿忿不平, 胭脂却知晓她的心思。当初景城选址之时她便知道了此事,却一直没有行动, 看来也是打算顺其自然了。   “哼,柳容止痴心妄想,我却是阻止什么?我姑姑才不会搭理她呢,没准见她住在近处心烦意乱,明日便走了。”   面对沈错的嘴硬, 胭脂只是微微一笑, 顺着她道:“沈掌柜言之有理,沈教主武功盖世自然是来去自如,她若是不想见着长公主,定然是要走的。”   沈错先是点了点头,后又不放心地道:“便是姑姑不走,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她俩一个住山上,一个住山脚,平日肯定见不着几面。   便是见着了,我姑姑若是视她如尘埃,那必然也是不值得为她迁走的。”   “沈掌柜说的是。”   柳容止已然搬进去好几日,但沈云破一直不见有何动静,沈错心中颇为没底,复杂矛盾一言难尽,故而才如此自我安慰。   比起她的自寻烦恼,景城那是真的十分烦恼。父皇已经下诏招她回京,但她着实不放心柳容止孤身在此。   柳容止这一个月中命人教她生火做饭,取水洗衣,住进庙中后只允许景城安排人每月送些物资,不准有人照料她。   景城自然是不放心,暗中派人看护,可一旦被柳容止发现,这些人就都被赶了回来。   她留在这里还能主持大局,但她若不在此处,这些人定然不敢违抗柳容止命令。那扬州知府也不顶事,届时可如何是好?   至于沈错,景城就从没在她身上寄托过希望。   “姑姑今日如何?”   “回禀殿下,长公主今日……取水时不慎跌跤了。”   “那她伤得如何?有没有事?”   “去查看的人被赶了出来,不过看起来应该没有大碍。”   景城重重地叹了口气,眉宇间愁云惨淡:“姑姑已吃了几日干粮,先前生火差点烧了厨房,这可怎生是好?”   庙里引了山上的溪水,柳容止可以不用去河边打水。   但烧水煮饭还有洗衣依然需要从水渠中取水,提水桶对腿脚不便的柳容止来说也有不小的难度。   “长公主今日已生起火来,热了一些馒头,就着腌菜吃了。”   景城听得要掉眼泪:“姑姑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还有一件事……殿下,今日守卫中有人看到一位白衣的女子在河边钓鱼,但一转眼便不见了人影,不知是否是……那一位。”   景城面色一喜:“此事当真?”   “确有其事,守卫原本想上前驱赶,但没看清脸对方便已消失不见了。”   “若真是沈教主,守卫自然寻不到她的踪迹……”景城凝眉深思,“你让守卫不要过分靠近姑姑的住所,在地界附近看守,每日早晚去查看两次便可。”   “遵命……”   柳容止目力虽恢复了一些,但仍弱于常人许多,天色稍黑便完全无法视物,只能早早上床歇息。   她自小出身王府,虽当过人质俘虏,但从不曾自己洗衣做饭。   如今一切都是从头开始,还是以这副天残地缺之身,自然是无比艰难。   但柳容止颇觉平静,每日除了念经便是为衣食忙碌。吃了几日干粮,今日她终于生起火来,吃上了热馒头。   柳容止对这里的生活有详细的规划,先前几日,她主要用来熟悉房屋的结构和周围的环境。   之后她便打算在院中种些蔬菜,以解决平日的吃食问题。   既然入了佛门,虽是带发修行也不能再沾荤腥,而物资是一月一送,要想不只是吃干粮,她只能自己动手种菜。   幸而这一月里她也已请教过胭脂,知晓一些简单的种植技巧。   柳容止翻了个身,听着屋外的虫鸣蛙叫一时无法入眠。   今日摔跤时扭伤了脚踝,虽然已经自己上过药,但此时依然隐隐作痛。   一个人生活比她想象得还要艰难,但或许只有这种生活才能让她不至于一直胡思乱想。   她虽然让景城将庙修在了离沈云破很近的地方,但并什么痴心妄想。   沈云破完全可以说走就走,而她只是希望能在知晓沈云破行踪时,最后再离沈云破近一些。   一天劳累,柳容止渐渐停止了思考,陷入了梦乡之中。而在屋外,月光之下正站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   景城迁村建庙的动静那么大,沈云破又怎么会不知?更何况沈错早早就告知了她事情的经过。   沈云破静静在窗边站立了不知多久,直到月亮西沉,天光微明才离开。   柳容止早早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按沈云破所教的功法运转内力三周天。待身体微微发热,她才摸索着出门取水煮粥。   院内道路铺得十分平整,柳容止拄着拐杖基本没有障碍。她在水渠边洗好米,回到厨房生了火,将粥煮下。   因为先前差点烧了厨房,她现在也不敢离开,便摸出佛珠在灶旁念经。   太后礼佛,她跟着没少看佛经,景城也命人为她雕刻了盲文经书,目力倒不影响她看经文。   柳容止心里记着时间,待差不多了起身去厨房木架上取酱好的腌菜。   她做什么都慢,不过反正没别的事,一点儿也不需要着急。   庙里的用具边角都修成了圆形,灶台桌椅等还包了软边,为的就是避免柳容止受伤。   可即便做得如此周到,仍避免不了才刚学会一个人生活的柳容止磕磕碰碰,这一次盛粥时她便不小心烫到了手。   瓷碗摔了一个,她想要清理时又割到了手,又是一个不太顺利的早晨。   柳容止有些泄气,不过没有颓丧多久。因为她想起胭脂说过要先熄火,否则粥会糊锅,又急忙先去熄了火,免得自己一早上的功夫白费。   米粥的香味充斥在厨房之中,柳容止稍微振作了一些,指尖的伤口已没有那么疼,她便也不再管它,重新取了个碗小心翼翼地盛了粥。   瓷碗的碎片等吃完早餐再来收拾吧,她记得扫帚与簸箕放在哪里。   柳容止的胃口并不大,只是喝了一碗粥便已经饱了。不过时辰已经不早,她洗了碗以后打算立即理出菜地。   这一个月她跟着胭脂学了不少在村里生活的知识,就是没实践过如何种菜。   幸好从前她亲自料理过花草,想来只要清楚习性,差别不会太大。   柳容止想得不错,却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四月的日头已经有些晒人,她腿脚不便拿了个矮凳坐着施种,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又热又累,腰酸腿疼。   幸好菜地不大,她也不是光靠这里种菜过活,第一次大差不差便也算完成了。   午餐是早上的剩粥和一块玉米饼,她第一次炒了菜,味道偏咸了些,不过好歹能入口,就着粥喝倒也不错。   庙里虽有地窖,但考虑到柳容止行动不便,建得不深,空间也不大,放不了多少东西。   幸好柳容止来时便有准备,带了不少干粮,像是馒头干、玉米饼等,都是些好存放的,热一热味道不差,就着清粥腌菜尚能入口。   到了下午,她拿出了换下的衣服到水渠边清洗。因为昨天才成功生起火来,柳容止好几日都没能擦洗身体,昨晚才用上热水。   景城贴心地在水渠旁建了个洗衣棚,不仅能够遮风挡雨,也能避免日晒。   柳容止坐着洗完衣服,起身时差点晕倒。大概是因为弯了一天的腰,她腰腿酸痛发胀,尾椎也是隐隐作痛。   她原本想今日趁早烧些热水洗个澡,但目前这个情况显然是办不到了。   柳容止只能勉强支撑着晒了衣服,回房休息时发现昨天扭伤的地方肿得更严重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枯坐一会儿后还是起身去取了药酒。   擦药酒时她才想起手上的伤口还没处理过,突然沾上药水那刻不禁疼得直吸气。   除了割伤以外,指腹处先前长出的水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   这些小伤口她已不想处理,反正水泡还会再长出来,割伤也能自己愈合,反倒是上药对她来说更费精力。   只是脚上的伤不能不管,毕竟她本来就已经是个瘸子。   若是脚再废了,那便真的不用想什么自己照顾自己了。   可就算是现在,她不想承认自己已经是个废人,摆在她眼前的好像就是这样一个现实。   柳容止在榻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衣服没收,晚饭没做,热水也没烧,更别提念经礼佛了。   若非景城贴心、准备充分,她靠着自己或许连一个日也活不下去吧?   今天,就这样睡吧。 第177章   “唔……我、我输了。”沈错苦思冥想了整整两刻钟, 最终还是投子认输,“姑姑棋力已达登峰造极之境,侄儿望尘莫及。”   沈云破一边悠然地将棋子拣回棋盒, 一边摇头道:“我们都不过是闲来消遣的外行罢了,说什么登峰造极。”   “便是消遣,您的技艺也已经无人能及。当初我掳的那些棋圣、棋仙不都是您的手下败将吗?”   “你将人家都吓成筛子了,他们敢赢我们吗?”沈云破无奈一笑, 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对沈错道,“我看时辰已经不早,你今日便回去吧,我这里也没什么好的吃食招待你。”   “啊?可这才未时啊。”   “你回城不还要时间吗?”   “唔……”   “对了,你走之前给你母亲带些菜,我都已经摘好了。”   “哼,又给她送菜。”   沈错虽不是天天来,但也算得上十分勤快,距离柳容止搬到山脚已过去二月有余, 她也帮着沈云破送过三四回菜了。   “这么大一片菜园子,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送一半给她,剩下的一半带回去吧。”   听到自己也有份,沈错心情好了些。   “要不是有您接济接济我母亲,我看她连素菜也吃不上。   那种的叫什么地,两个月了就见几颗黄不垃圾的小蔫苗奄奄一息。   还一定让人一月给她送一回东西,景城都走了,谁惯着她呀,活该她天天啃咸菜窝窝头。”   沈云破拣棋子的指尖顿了一顿:“你母亲大病初愈,本该好好休养……”   “那又没人逼她,我看她不是一心求死就是故意卖苦给人看。”   沈错说着偷偷瞄了眼沈云破,“不过她倒也真狠得下心,堂堂一国长公主竟然能熬得下这苦日子。   前一次去送菜,我见她清瘦了许多,皮肤黑了不说还粗糙了不少,手上也起了一层老茧,真是……”   她说着叹了口气,口风却是一转:“看得大快人心!”   沈云破双眼微眯,唇角稍抿,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原以为你不够关心你母亲,看来是我想错了。无妄果然是个好孩子,竟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   “呃,我、我只是认为,她与其做这些无用功,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当牛做马报答姑姑的大恩。”   沈云破将最后一枚棋子扔进棋盒之中:“她便是想当牛做马,我也无法消受,明日我便会离开此地。”   “啊?”沈错没成想沈云破竟在此时提要离开,震惊道,“您、您要离开?您要去哪儿?”   “且走且看,等安定下来我再通知你。”   “可您为何现在要离开?”   “兴之所起……”   沈错愣愣地望着一脸云淡风轻的沈云破,一时猜不准沈云破这个决定是否与自己方才那番话有关。   沈错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见沈云破没有解释的意思,也不敢再追问。   反正她又没有劝姑姑留下的理由,姑姑离柳容止那个坏女人越远,对她来说才越好呢。   “母亲,我来给你送菜了。”   即便再如何不愿意,沈错还是背了一筐菜下山。柳容止的住处敞着门,她在外头喊了一句便自顾进入了院内,卸下了背后的箩筐。   筐中瓜果蔬菜俱全,甚至有远渡重洋从外国引进的新菜种,与柳容止那片「草盛菜苗稀」的菜园相比,沈云破的菜地可是郁郁葱葱,一片欣欣向荣。   沈错去拿菜的时候瞧了一下,恐怕沈云破走后这菜还能再吃上两月。   柳容止听到声音迎身出来,脸上又惊又喜。   “无妄,你来啦?”   她确然如沈错所说清瘦了一些,原本白皙细腻的皮肤也染上了一点儿风吹日晒的痕迹。   加上一身灰扑扑的朴素法衣,竟真给这位曾经雍容华贵的大炎长公主衬托出了几分淳朴的感觉。   因为勤加练习沈云破所教的功法,她的腿脚比先前利索了一些,眼里也能多瞧出点东西了。   加上这两个月对环境的熟悉,如今在院子里已经能活动自如。   她不许别人额外给她送东西,但沈错送来的都是沈云破种的菜,她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收。   沈错知她的喜悦与热情大半是因为自己背的那筐菜,冷哼道:“是啊,姑姑让我来给你送菜。”   柳容止难掩喜色,忙问道:“云破她好吗?”   “姑姑都能种出菜分与你了,能不好吗?”   沈错可不想给柳容止透露沈云破的消息,能给柳容止送菜已经是她孝心的极限了。   柳容止绞着手指,面露局促:“你说得对……啊,你要进来坐一坐吗?我给你倒茶。”   “不用了,我赶着回去和胭脂一块儿吃晚饭。”沈错见柳容止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踌躇模样,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冷冰冰地道,“估计之后我不会来了,姑姑说她明日就离开此地,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送菜了。”   柳容止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好一会儿都像没反应过来沈错说了什么一般。   沈错发现自己竟有瞬间心软了一下,顿时大惊失色。   这个坏女人就是在用苦肉计,姑姑都没动容,她却是心软什么?   万幸姑姑明日便要离开,她之后也能不用再来见柳容止了。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沈错不想再被她扰乱心绪,转身便想要离开,柳容止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想要拉住沈错。   “等一等无妄,我有东西给你。”   “哼,我可不会帮你转交东西给姑姑。”   沈错下意识便以为柳容止又要耍什么手段,柳容止却连忙道:“不是给云破的,是给你的。你姑姑走后你一定也不会再留在此地,母亲有东西想给你,你且等一等。”   她说完便匆匆朝屋里走去,沈错本想让她别忙,自己不想要,见她摇曳瘦弱的背影,到底还是没有开口——算了,反正都是最后了,便顺着她一次又如何?   柳容止很快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两个红色的护身符。   “这是我帮你请的护身符,我听景城说你要为大炎绘制地图,一路上必然诸多艰险,希望这符能帮你逢凶化吉。”   “本少主武功盖世,谁能威胁到我?”沈错昂起脸来一脸不屑,垂眼看着她手里的两个护身符道,“怎么还有两个?我不都说了不会帮你送给姑姑了吗?”   “另一个是给胭脂的。”   沈错一听,立时便伸手接了:“难为母亲一片心意了。”   柳容止露出欣喜的笑容:“母亲没为你做过什么,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今后一直祈求你……你们的平安。”   沈错「哦」了一声,见她似乎真没有打算问自己姑姑的事,心里又纠结上了。   幸好柳容止看不清她的脸,否则大概就要看到她变化莫测的表情了。   “那……那没事我就走了。”   柳容止点了点头:“我这里粗茶淡饭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你便回去吧。”   沈错长眉扬得老高,确定柳容止完全不关心沈云破要去哪儿,不知为何竟生起气来。   “哼!”   她重重地冷哼了一声,扭头便走,出了门后却越想越气,越想越郁闷。乍见屋外有株大树,伸手一掌拍在了树干上。   “坏女人,我看她也没那么在意姑姑,我倒是为她操什么心!”   她发泄完后心情稍好,哼哼唧唧地离开了村庄。   沈错走后,柳容止呆呆地在原地站立了许久,直到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道巨响,她才惊觉自己竟就这么站着发起了呆来。   沈云破明日便要离开,她虽然早已想过这个可能,心里却希望它一直不要到来。   柳容止心中自嘲,然而比起伤春悲秋,此时那声巨响更令她在意。   出门一查看,发现竟是院外的一株大树不知为何碎裂开来,方才便是其轰然倒塌的声音。   幸好树冠朝外倒去没有损坏了院墙,柳容止想起沈错离开时隐约的怒火,猜测大概是她所为。   凭借她一个人的力量也没办法处理这颗大树,柳容止便只能暂且不去管它。   沈错送来的蔬菜还在院中,这是她最后一次吃到云破亲手种的菜了,一定要好好保管。   柳容止花了半个时辰才将沈错送来的菜妥善放置好。   然而当她想要准备晚饭,洗菜淘米的时候才发现水渠里的水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停止了流动。   水渠里引得是山上的溪水,通过架设的中空竹管流下,没水要么就是上游溪涧干枯,要么就是竹管损坏。这几日刚下过雨,水源该是没问题的。   柳容止想到了那棵倒塌的大树——好像竹管有一部分就是架设在那上面的。   “唉……”   柳容止不禁面露无奈,也不知这个女儿是有心还是无意。   当然,不管沈错有心还是无意,她现在都要解决水的问题。   水渠里剩下的水只够做几顿饭的,更何况她还要洗衣洗漱。   看守被她赶得远远的,大概不会那么快察觉到这边的情况,再说就算察觉到,也没办法立即修好引水的装置。   为今之计便只能去远些的小河里取水了,幸好此时天色尚早。   她目力比先前好了不少,腿脚也便利了一些,只是提个水应当没有问题。   柳容止说干就干,立即便去取了水桶和拐杖。她平日不太出门,去小河那边的路却是摸过的。   柳容止摸到河边才发现自己想得天真了,因为这几天下过雨。   不仅河水的水位涨了许多,水流还变得十分湍急,原本村里打水的地方已经被水淹没。   她出来一趟不容易,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小心翼翼地摸索到河边。   因为眼神不好,她只能一边眯着眼努力分辨,一边用拐杖试探,结果走了没几步脚下便是一滑。   她右手拐杖左手水桶,腿脚又不利索,这一滑都没能挣扎一下,扑通一声便落进了水里。   湍急的水流立时将她冲得东倒西歪,柳容止忙不迭丢掉拐杖水桶,伸手抓住岸边的杂草。   幸好这只是村里的一条小河,即便是水位上涨了许多,岸边也还没到能将人完全淹没的地步。   柳容止总归是有些内力的,稳住身形后扑回了岸上。   危机暂时解除,但她的拐杖和水桶是彻底丢了。此时的她不仅没打到水,整个人更是狼狈不堪,哪里还有一点儿风华绝代的样子?   柳容止好不容易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又扭了脚,一只鞋子也在挣扎的时候丢失了。身上法衣泥泞不堪,整个人都浸了个透湿。   本以为经过两个月,她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没想到今日竟然如此不顺——   又或者,是因为听到云破明天就要走的消息后,她开始心不在焉。   柳容止一直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然而事到如今她再难忍耐。   反正已然浑身湿透,便是哭一哭也没人看得出来,更何况这里也没有别人了。   她想着不禁落了两滴泪,却不知身后有个身影将这一幕都看在了眼中。   沈云破是听到大树倒塌的声音才下来查看情况,发现柳容止不在家中便出来寻找,结果便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事实上,这两月她已经看到过许多次柳容止的「惨状」。   灰色的法衣被河水浸湿之后紧紧地贴附在了柳容止的身上,勾勒出了她姣好的身形,原本便只是简单绾起的白发在挣扎中散落。   柳容止毫无形象地坐在河边,瘦弱的肩膀微微颤动着,泄露了她正在哭泣的事实。   沈云破默默看了许久,最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都多大的人了还哭,若是被无妄知道,定然是要笑话你的。”   她话音未落,却见柳容止手忙脚乱,身形摇晃间又扑回了水中。   “容止!”   沈云破面色一僵,脚下发力,身形瞬间便掠过了河面,将坠入河中沉浮的柳容止提了出来。   没想到柳容止被拉上岸后却不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慌乱地推搡着沈云破,偏着脸用衣袖掩盖面容,好似这番便能遮掩自己此时的狼狈一般。   “你干什么?”   沈云破语气严厉,手臂微一用力,将她打横抱起。   柳容止没有一丝抵抗力,只能捂着自己的脸庞,抖着声音道:“云、云破,不要看我……”   沈云破知道她在乎自己的形象,鼻中发出冷哼,一边朝她的住所走去,一边冷笑道:“你什么丑态我没见过,竟还在意这些?”   柳容止轻轻抽泣了一声,躲在沈云破怀里瑟瑟发抖。   沈云破将她抱回家中,并不理会她的抵抗,伸手帮她脱去了法衣。   六月江南的天气已算得上炎热,法衣之内便是单薄的亵衣。   柳容止缩着手脚,神情难堪,红着眼眶哭腔道:“我、我自己来……”   沈云破取了干净的布帕扔到她身上,伸手拉开了她扭伤的脚。   “云破……”   “你只吃素食才会恢复得如此之慢,脚踝已扭伤许多次了吧?”   沈云破并不理会她微弱的抵抗,稍稍用了些力压了压脚踝,惹得柳容止痛呼出声。   “不要,云破……”   沈云破依言放下她的腿,起身出了门。柳容止以为她是生自己的气,这便走了,方才还无颜面对她,此时却又急得想下床去追。   幸好沈云破回来得快,见她竟想强撑着身体下床,面色又冷了一分。   “你是不知道自己身体什么状况吗?还敢乱动……”   她将手中盛放着冷水的脸盆往床边一放,将柳容止按回了床上。   “云破……”   柳容止似乎已经只会叫她的名,一声声的婉转娇柔,令人怜惜。   沈云破捉着她让她不要乱动,取了湿冷的巾帕为她敷脚踝的红肿。   “我救你回来不是让你这么糟蹋的,若是想死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柳容止连忙道:“我不是想寻死,我、我方才只是太惊讶着急了……”   她听到沈云破的声音,第一个念头是不能让她看到自己如此丑态,这才慌不择路又扑回了水中。   “谅你也没那么愚蠢。”沈云破的声音稍微缓和了一些,手下的动作也温柔了不少,“短时间内不要走动了,你的轮椅呢?”   “在库房里……”   柳容止有些别扭地蜷缩着身体,窘迫得只差用巾帕遮住脸。沈云破看着身下的娇躯,面色微动。   确如沈错所说,柳容止脸上晒黑一些,手脚也粗糙了不少。   但衣物之下的身躯依然白皙娇美,因清瘦了许多而更现出一种弱柳扶风的美感。   沈云破伸手拉了拉柳容止脖颈上的细带:“都湿透了,脱了吧。”   柳容止媚眼圆睁,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沈云破却已经亲自动手帮她解亵衣的带子。   “等、等等,云破……”   “怎么?”   “我可以自己换……”   长公主不复强势,畏手畏脚,着实叫人新鲜。沈云破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盯着她道:“你不久之前不还要我帮你沐浴更衣吗?”   柳容止咬着唇:“我那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云破并未过分为难她,松开手道:“我早已说过,你记起来便不会那么想了。”   柳容止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却最终只说出一句:“谢谢你救了我。”   “只是带你回来了而已。”   “我是说之前……”   “呵,我以为你一心求死,该恨我才对,怎么还会谢我。”   “我没有那么想……”柳容止眼中含泪,“我很开心你来救我,但我也知道你没有原谅我。”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选在这里隐居?”   柳容止落着泪:“我只想离你近些……我知道你明日就要走了,我不会再纠缠你。”   “别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沈云破掐住柳容止的下颌,扭过她的脸来,“无妄说你该当牛做马报答我的恩情,我突然觉得她说得很对,你说是不是?”   柳容止神情惊愕,挂满泪水的睫毛轻轻颤抖,似乎没有听明白沈云破的意思。   “不过你这副身子,也顶不了牛马来用,这可怎生是好?”   “云破……”   别说是她,整个柳家都欠云破太多太多,又岂是她当牛做马还得完的?只是她以为云破早已不屑她的「偿还」。   “想要你给我当牛做马,还得先帮你养好身体,无妄那傻孩子果然不是个做买卖的料。”   柳容止实在猜不出沈云破的用意,既怕自作多情空欢喜一场,又怕自己错过机会。   沈云破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伸手解开了柳容止脖颈上的带子:“把身体擦干吧。”   她这番态度与柳容止还未恢复记忆时仿佛,让柳容止完全无法招架。   “唔,云破……”   “确实瘦了许多,你的身体状况不该只吃素食。”沈云破从柳容止手中接过巾帕为她擦拭身体,“再瘦下去怕是真的难以见人了。”   柳容止从未如此紧张窘迫过,不单是因为她难以用这副残破狼狈的身躯面对沈云破,更是因为她猜不出此时沈云破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沈云破似乎什么都没想,帮她擦干身体后便为她盖上了薄毯。   “你在这里待着,不准乱跑。”   “你要走了吗?”柳容止万般不舍,却又不敢奢求,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明日何时出发?我能送送你吗?”   沈云破伸出手指点住她的唇瓣:“也不准多问。”   柳容止泫然欲泣,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听话地闭上了嘴。   沈云破满意地出了门,柳容止则辗转不得安宁。   天色渐黑,她渐渐感觉到了饥饿,但想起沈云破的吩咐,又不敢去准备吃食。   就在柳容止打算就这样入睡的时候,房门被再次打开。   沈云破一只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拿着一支蜡烛,柳容止猛然坐起身只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光影,却立时便分辨出了来人的身份。   “云破!”   沈云破走到床边,一边打开食盒一边淡淡地道:“钓鱼花了些时间,我做了鱼汤,你喝上一些。”   柳容止又惊又喜又是难以置信,一时语无伦次,竟痴傻地应道:“我、我已出家,不可再碰荤腥。”   沈云破看了她一眼:“你带发修行哪里来那么多规矩?再说杀生的是我,与你也没有干系。”   “可、可是……”   沈云破根本不听她的话,亲自舀了一勺煮得浓白的鱼汤喂到她嘴边。   “大约还有一些烫,你小心一点儿。”   柳容止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张开了嘴。   鲫鱼处理得没有一丝腥气,汤白味鲜又不过分浓郁,只是一入口便滋润了柳容止久不沾鱼肉的身体。   阿弥陀佛,小鱼儿功德无量,修得善果。 第178章   食盒中除了鱼汤以外还有米饭和蔬菜, 沈云破给柳容止喂完鱼汤后端了个榻上用的小方桌,将饭菜排了出来。   “你太久没吃肉,不能一下子吃太多,今日便用鱼汤顶一顶吧。”   沈云破年少时是名饕客,做饭的手艺又岂是柳容止能比的?   几碗虽是蔬菜, 但也做得色香味俱全,勾得人食指大动。   柳容止只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一边难以置信,一边又止不住地欣喜。   “你……你不吃吗?”   “我不饿,你吃吧。我去准备些热水,你吃完放着。”   “云破,你为什么……”   沈云破盯着她的眼睛,用目光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不是说了吗?不准多问……”   沈云破嘴上不曾饶人,行动上却对柳容止照料有加, 不仅帮她收拾了碗筷,还帮她沐浴更衣,可谓无微不至。   然而沈云破走的时候没有说明日会不会再来, 柳容止每每想问,都被她无情阻止。   柳容止这一夜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睡去, 做的梦也是时而欢喜时而悲伤,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   腿上的疼痛消了许多, 柳容止听到屋外似有动静便想下床看看,但在她起身之前,沈云破先开了门。   一句惊喜已经难以形容柳容止的心情, 沈云破的再次出现让她几乎就要抑制不住心底的奢望。   “我这几日会把水渠修好,你先用轮椅行动吧。”   沈云破用行动回答了柳容止, 今日是否会离开这个问题。   一连数日, 沈云破都日出而来,日落而归,不仅帮柳容止修好了引水的装置,还照顾她的起居。   柳容止从想问不能问到想问不敢问,她很害怕,这样的美梦会被自己的多嘴打碎。   “今天就不用轮椅了,试着下地走走吧。”   这一天沈云破给了柳容止一根新的拐杖,一看便是她亲手做的。   柳容止又是开心又是担心,怕自己腿好之后沈云破便不会再来。   她并不奢望还能与沈云破在一起,只要每日能这样见上几面,知道她的所在,柳容止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云破,谢谢你……”   柳容止拄着拐杖,一身法衣发帽,面容素净,低眉顺眼,仿佛是一个性情温婉,与世无争的普通女尼一般。   沈云破已照料她数日,但柳容止一直都没做出过任何出格的举动。   甚至每每被她接近时还会表现出窘迫、局促以及些许抵抗之意,这在过去是前所未有过的。   沈云破自然知道她在意什么,却依然感觉到些许……不顺心。   “你既然已经好了,那我明早便不过来了。”   她原本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可当看到柳容止狼狈地坐在河边哭泣时,她终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天明教圣女,而柳容止也已不是炎朝长公主。   时光匆匆近三十载,天明教与皇室的恩怨,她与容止的纠葛也该随着这两个身份的消失而埋入坟墓。   柳容止看到沈云破的喜悦随着她的这句话烟消云散,笑容也勉强起来。   “啊……”柳容止捏着拐杖,指尖发白,胸中的酸楚几乎溢出喉咙,却只是压着发抖的声音道,“谢谢你这几日的照顾,耽搁了你的计划……我、我很抱歉。”   沈云破垂着眼,看着她朦胧的双眼逐渐蓄起泪水,却仍想表现出没事的样子,心口仿佛是被蜂尾蛰了一下。   有一些疼痛与酸涩,却不知为何升还夹杂着一丝快慰。   柳容止是非常骄傲的人,她也无愧于天之娇女的称号,拥有着过人的智慧与谋略,示弱也总是在她的算计之中。   但沈云破知道这一回,她所表现出的自惭并非做戏。柳容止曾稍有机会便想引诱她,这几日却羞于展示自己,更遑论勾引了。   再聪明之人也难免有弱点,柳容止的弱点之一便是太过在意自己的外表。当然,对权力和她太过执着也是她的弱点。   沈云破从未后悔过爱上柳容止,从始至终她无法迈过去的坎只是柳容止在权力与她和沈错之间选择了前者。   她恨柳容止吗?   沈云破自然是恨极了她,所以不论是曾经还是现在,她都不想遂了柳容止的意。   “毕竟是一条人命,我还做不到见死不救。”   柳容止唇瓣微张,口鼻酸楚,欲语难言,好半天才带着鼻音「嗯」了一声。沈云破似是交代完最后的事,转身出了门。   柳容止脚下一软,重新跌坐回了床上。   她知道云破爱憎分明,愿意救她照顾她并不代表会原谅她。   何况她如今不仅又老又丑,而且已然天残地缺,便是费尽心思调养,眼睛和腿也不可能完全康复,哪里还配得上云破?   她只是……真的只是希望还能再听一听云破的声音,看一看云破的脸。   就算……就算云破离开,也比她原以为云破已死要好上太多太多,但此时她依然产生了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她知道云破想离她越远越好,也知道云破一定恨死了她,她原想着得不到云破的爱至少得到她的人,现在才知自己这半生便如镜花水月。   可是,若问她后不后悔当初的决定,问她若有重来的机会是否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柳容止无比确定自己仍然会走一样的路。   她已全然明白自己是如何可悲的存在,除了用荣华富贵、权势尊贵以外,就只能用沈云破的爱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而她又是那么贪心,那么自以为是,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得到,以为天下都在她的手中,直到失去才知珍惜。   柳容止伏在床上,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溢出了眼眶。   “云破……”   床上的人哭得可怜,叫得心碎,沈云破不知何时已默默回到房中,手中还拿着一碗猪脚汤。   啊,沈云破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一面,看着柳容止哭泣伤心,悲痛欲绝的模样,她竟感觉到了愉悦的快意。   曾经足智多谋、运筹帷幄、受人敬仰、权势滔天的炎朝长公主,变成了这样一个自怨自艾的小可怜,而问题是她不仅没有感觉到心疼,反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悸动。   这个女人如今终于无法再「兴风作浪」,就连自尊与执念都被彻底击碎。   所以柳容止已经再也没办法逼她做出选择,她现在所有的决定都是出于自己的意愿。   柳容止隐忍地无声抽泣着,因过于悲伤而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已经靠近的人影。   直到有一只手将她从床上拉起,她才惊觉沈云破竟然仍在这里。   “云、云破!”   柳容止慌乱地擦抹着脸上的泪痕,不想让自己狼狈难堪的模样留在对方心中。沈云破却拉开了她的手,以巾帕帮她擦拭眼角。   “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是如此爱哭之人。”   “你、你没——”   她本想问沈云破为何没走,却想起对方这几天都不让她多问,立时便抿唇住嘴。   沈云破却似知晓她想问什么:“我说明早不来,又没说现在就走。”   柳容止下意识地偏开脸,低头道:“确实如此……”   “不过以你如今的情况还是让无妄为你派几名侍女才好,否则三天两头如此,我住在山上也不安生。”   “我可以……”柳容止想说可以照顾自己,却因为突然理解了后半句话而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你、你不是——”   不能问!   柳容止在问出口前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云破不想她管自己的事,可是……可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柳容止不想心中怀抱希望,这对现在的她来说比什么都更折磨。   但是沈云破的言行是如此的容易让人误解,可能留下这件事又是如此诱人,因为心有希冀所以才会心怀恐惧。   她患得患失,却又不敢问,怕问了就连这点希冀也不在了。   沈云破见她如此乖顺自觉,唇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怎么,你有什么问题吗?”   柳容止吸着气,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把这碗猪脚汤喝了吧。”沈云破从一旁端过碗来,“以形补形还是有些道理的,你如此清瘦也正需要进补一番。”   柳容止看到碗中炖得肥嫩白软的猪蹄,脸上除了惊讶以外更有一丝迟疑。   “怎么,还在意破戒的事吗?”   柳容止连忙摇了摇头:“你……煮了很久吗?”   这才只是早上,能将猪蹄炖得如此软烂,必然是花费了很多时间的。   “昨晚炖下的。”   “你何时买的?”   这显然不是野猪蹄,沈云破昨天一直都在她这里,又是何时弄到的呢?   “不是我买的,我吩咐你的守卫去买的。”   “啊……”   因为有沈云破的照料,柳容止早就忘了还有守卫留守在地界这件事——   或者说,她根本不愿意想起这件事,因为这意味着沈云破无需照料她,而只需要让守卫去城中请人便好。   至于沈云破为何没想到这点,她自然不想去深究。   “喝吧……”   柳容止心中早已被疑惑充斥,却只能抿着唇喝下沈云破喂来的浓汤。   “多喝点,还有很多。”   沈云破看着她将她喝得一点儿都不剩,又吃完了猪蹄,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柳容止喝到汤时才发现沈云破做的竟是甜猪脚汤,虽然很好喝,但实在是太出乎意料,第一口差点没吐回去。   “云、云破,这还很多吗?”   “当然,甜猪脚汤更加滋补,你太瘦了,抱起来很不舒服。”   柳容止张着嘴呆愣在当场,沈云破伸手擦去她唇瓣上残留的一丝汤渍,将她的嘴唇磨得娇软艳红。   “所以我早说了,不要吃素。” 第179章   沈错得知沈云破没有离开的消息, 又喜又忧,十分矛盾,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第二天去见见沈云破。   沈云破似是料到她会来, 竟在她来之前便在村口等待,吓得沈错调头就想往回跑。   “无妄,你不是来看姑姑的吗?却是要去哪里?”   沈错只觉大难临头,整个人战战兢兢, 沈云破对着她招了招手,她便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贴到了沈云破的身边。   “姑、姑姑,您怎么知道我今日会来……”   “我让守卫去买东西,他们必然会向你禀报,你心里忐忑昨日自是不敢来,但又素来没有耐性,今日必然前来探个究竟。”   沈云破将她算得一清二楚, 沈错欲哭无泪,苦着脸道:“您、您都知道了?”   “你是指你弄坏你母亲水源的事,还是指别的?”   沈错低低头, 委屈道:“姑姑,我也是前日守卫来禀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弄坏了水渠,我哪儿知道竹子会架在那大树上?这都得怪景城不好!”   “还敢狡辩……”   “我、我没狡辩……”   沈错声音越说越低,知道自己这次定然是要受罚了。   “你可知你母亲为了打水,落入水中差点淹死?”   “啊?她、她干吗自己去打水,叫守卫帮忙不就好了吗?”   沈错毫无愧疚之心,沈云破抽出她腰间的折扇, 敲了敲她的额头。   “哎哟,姑姑……”   沈错捂着头, 耷拉着嘴角, 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沈云破毫不留情地道:“罚你今日为你母亲修缮房屋破损,清理菜园。”   沈错鼓着脸,那是一千个一万个地不愿意,但沈云破难得露出那么严厉的神情,她自然不敢违背姑姑的意思。   “好吧……”   沈云破领着她来到柳容止住处,此时已经时至正午,沈错因为心虚一直磨磨蹭蹭到这个时辰才到村里,柳容止恰在吃饭。   “云破!”柳容止今早没有等到沈云破本是失望万分。   此时却见她领着沈错回来,又是欣喜又是疑惑,“无妄……你们怎么来了?”   沈云破背着手,看着沈错道:“无妄坏了你的水源,今日是来赔礼道歉的。至于我……我说早上不来,又没说中午不来。”   沈云破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柳容止欣喜于能再见到她,自然不会质疑她的话。   沈错也不敢违逆沈云破的意思,不情不愿地向柳容止拱了拱手:“我昨日才知坏了母亲的水源,今日来向母亲赔罪,帮母亲修缮房屋,清理菜园。”   柳容止受宠若惊,连忙道:“无妨无妨,你们吃过午饭了吗?我去给你们盛饭。”   “让无妄去吧。”沈云破将柳容止推坐回椅子上,“她是晚辈,你腿脚也不利索。”   沈错快委屈死了——她可是客人,怎么还得她来盛饭?   “侄儿遵命……”   柳容止的厨艺这几个月来虽有进步,但对挑剔的沈错来说依然是难以入口,吃下第一口的时候就忍不住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她原本还想嘴上埋汰几句,但见自家姑姑神情平淡地吃了不少,最终还是明智地闭了嘴。   沈错本来这几日便要离开扬州,哪成想姑姑突然不走了,来一趟查探情况还替柳容止做起了苦力,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柳容止却是很开心,不止是为沈云破没有走,也是为能再见女儿一次。   她知晓沈错对自己的不满,原本以为在自己死前都不一定能再见几面,没想到只是时隔几日便又见到了她。   “无妄,累了就先歇歇吧,喝点茶。”   “不用了,我就快做完了。”沈错站在屋顶上换瓦片,回答完柳容止的话,又降低了声音碎碎念道,“哼,你欠我的债可不是几杯茶能还得清的。要是再敢让姑姑伤心,下次回来我就亲手杀了你。”   她的话柳容止听不见,沈云破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但她并没什么表示,只是抬起眼皮轻轻地瞥了沈错一眼。   太阳西沉,沈错也终于结束了这半天的劳作。柳容止原想留沈错下来吃晚饭,沈云破却对着两人道:“无妄定然是想回去陪胭脂的,这便走吧。”   这话虽然没错,但沈错怎么听怎么觉得姑姑是在赶自己,心里老大不开心。   “是了,我做的饭菜也不好吃……无妄,今日辛苦你了。”   沈错挥了挥手——她还能说什么?姑姑在一旁盯着呢。   “那无妄改日再来看望你们。”   沈云破点了点头,柳容止则拄着拐杖亲自将沈错送出了门,并且在门口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站了许久。   待她想起该去做饭时,沈云破却已经端着两碗菜出来,两人碰了个正着。   “云破,你怎么……”   “你做得太难吃了。”   沈云破没给她留一点儿情面,一句话便将柳容止戳得满脸通红。   “我还在学习……”   “学了两月还是没有一点儿长进,我看你在这方面是没什么天分了,幸好倒不挑食。”   柳容止又羞又惭——自己做的东西,她便是含泪也得咽下去,否则就只能饿肚子了啊。   沈云破很快端上了四菜一汤,这是柳容止这几月以来伙食最好的几日,免不了便多吃到了一些。   不过沈云破并没有放过她,还是端出一碗猪脚甜汤,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柳容止含泪喝了。   “时间已经不早了。”   沈云破望着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如是说道。   柳容止自然是希望沈云破多留些时候,况且天色已黑,便是沈云破武功盖世,柳容止也怕她上山时遇到危险。   只是沈云破这几日从未留下来过过夜,她……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那你路上小心。”   她不敢问沈云破明日还来不来,只是起身收拾着碗筷,准备拿去清洗。   “我已将竹屋拆了。”   柳容止猛然抬头看向沈云破,因为太过惊讶,还碰摔了一旁的碗筷。   “你、你将竹屋拆了?”   “用不着自然便拆了。”   柳容止便以为她依然要走,磕磕巴巴道:“那、那你今夜就要走吗?是不是、是不是太晚了?”   “怎么,你要留我住一宿吗?”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我现在就去为你准备房间。”   沈云破却悠悠然地站起身来:“不必了……”   柳容止心情跌宕起伏,就在她以为沈云破不愿留下之际,却听得对方用清冷的声音道:“容止,还是像从前一般,你来给我暖床吧。”   沈错被姑姑教训了一顿,委屈巴巴地回了扬州城。想她一片拳拳孝心,换来地便是这般回报,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她一定要回去向胭脂好好诉一诉苦。   她想得颇好,却没想到一回到客栈后院便见到两位不速之客。   “霍紫苏、霍梧桐,你俩在这做什么?”   “沈掌柜!”胭脂见她回来一脸欣喜,“你回来啦!”   沈错一把拉住胭脂,气道:“为什么她们会在这里?”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出京,以为今后和胭脂便是神仙眷侣,没人会来打扰了呢!   胭脂微微一笑,拍着沈错的手道:“姐姐是跟着闻大人一块儿来的。”   “闻识也来了?”   “不止如此……”胭脂笑意盈盈,“还有司命姐姐、白泉姐姐和解语姐姐,他们都来了。”   “啊,她们都来干吗?”   沈错不是不想见到解语她们,但这么突然,总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况且她现在和胭脂正甜蜜呢,突然来这么多人肯定会打扰她们相处的。   “少主!”   “少主……”   四声少主同时响起,只见司命和白泉从掌柜的房间里出来,解语和闻识则从楼上探出了身。沈错动静颇大,几人显然是听到了她的声音。   四位侍女终于再和沈错齐聚一堂,沈错见着她们,原本心里的那一点儿纠结也抛了开去,露出了真心喜悦的笑容。   “你们真的来啦?奇怪,我舅舅怎么会放你们离开京城?”   解语和闻识挽着手一起走下楼来,司命和白泉也来到了沈错身边。   “少主,我们都想死你了!”   沈错斜睨着解语和闻识,对说这话的白泉道:“你想我相信,但我看解语和闻识才不想我。”   解语含蓄一笑:“怎么会,我与闻识日日想您,夜夜想您,梦里都喊着少主您呢。”   “我才不信!”   司命依然穿着她的道袍,拍手道:“我看你俩是做梦都想着对方才是。”   闻识笑容腼腆地道:“解语虽然说得夸张,但我们想您的心是真的。”   沈错姑且算是接受了她的解释:“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们都惦记着我,不过你们这趟出京干吗?”   “我是借着巡查商行的名头来见少主的啊!皇上算是终于信任我了,放松了对我的管制。”   司命摇了摇头,一脸高深莫测地道:“我算了一卦,说我须陪同闻识南行,皇上便放我出来了。”   解语微笑道:“我自然是陪闻识出来的。”   沈错一脸好奇:“那闻识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还带了……”   她说着嫌弃地看了一眼霍梧桐和霍紫苏。   “还带了这两人。”   闻识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的圣旨。   “我是奉皇上之命微服出巡,去两广调查私盐案的。”   沈错一看圣旨便暗道不好,果然听见闻识继续道:“皇上还让我寻你一同办理这起案件。”   其他几人显然早已知晓此事,就连胭脂也丝毫不惊讶,都微笑地看着她。   又要给那皇帝老儿卖命——沈错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