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死了+命中注定 作者:樱桃/四时江南 我快死了。 我没告诉他。 诊断书是下午拿回来的,医生本来不打算给我,反复问我是否有家人陪伴。我要是有家人,肯定在第一次胃疼的时候就被督促着赶紧吃胃药,在第一次吐血的时候就被强拉着进医院检查,在第一次晕倒的时候就被人围着掉眼泪念叨我为什么不知道宝贵自己。 我要是有家人,不会把胃炎拖成胃癌。 这年头,医生到底不都面目狰狞。把我的诊断书看了又看,医生劝我尽早入院治疗。我把诊断书折了两下,随手塞进后兜,问医生,如果不来治疗,还能活多久。 你猜。 我悄悄对身边睡得人事不醒的醉鬼耳语。 只有半年。 我快死了,可我就是不告诉你。 我跟这个醉鬼在一起,七年了。 从二十三岁到现在,我的二十郎当岁都给了这个混蛋。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真漂亮,为人亲切又体贴。玩纸牌游戏的时候不经意照顾每一个人,我不会玩,他就丢了自己的牌,坐到我身边教我。那天晚上输得精光,后来就知道不能跟他一起打牌,只顾着看他,哪里顾得上看牌。 后来搞到一起,那日子可真是如胶似漆。早晨一起烤面包热牛奶,吃得浑身暖洋洋去上班。到公司开电脑第一件事就是问他到了没有,顺便告诉他每天穿大红裙子挤公交的大妈因为降温换了件草绿呢子短外套。中午固定电话粥,漫无边际浪费话费。吃过晚饭搂在一起,想尽办法做点运动消食。也许我的胃病就是因为那时所有血液都供给到了不该去的地方。 再后来他辞职创业,一开始一文不名,头大半年一分钱都没见。我下了班就到他那里,帮他熬夜作图想创意,甚至作为他的助手出席酒席,高浓度白酒一杯一杯灌下去,还要保持清醒,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替他提醒对方别忘了签合同。 睁着眼睛在黑夜里把过去的美好想个一千遍,就觉得格外解气。 我快死了,你这个混蛋。 我是个男人,自己那口子有了小三,没办法撒娇耍泼上门去闹,摆事实讲道理人家根本不理,还弄得自己狼狈不堪。实在气不过到天涯八卦开帖子诉苦,刚翻了两页就被人发现破绽,剩下五十页都是腐女围观,吓得我落荒而逃。 后来也就淡然了,对方的确比我年轻漂亮有手腕,看上去单纯天真像块水晶,正合他口味。我再怎么卑躬屈膝做小伏低,也换不回人家如今总裁大人的圣宠。好在我还有股份,是公司第二大股东,爱情没了,我还有钱。 上个月我发现钱也没了。 我以为属于我的股权,其实只是我的臆想或者错觉,总裁先生翻手云覆手雨,想要我一无所有还不容易? 我跟他大吵一架甚至动手,从发现他外头有人就对月伤情疏于自我要求,怎敌得过他龙精虎猛至今定期运动,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躺在地上足足一夜。他摔门而出,第二天早晨一身酒气满脸发泄过的快意回来,看我还在地上挺尸,过来踹了两脚,威胁我,要是我不在惹事,还可以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养着我,要是我不识好歹,哼哼。 我哪敢让他哼哼,好日子过多了,想想吃苦的时候就觉得不堪回首有如凌迟。于是收拾伤口不惹事,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一气,气出张胃癌诊断书。 到底老天爷是帮我的,帮我想了最绝的一招来报复他。 如果他还在乎我,那可真是出了一口恶气,如果他不在乎我了…… 那我活着还真是没什么意思。 人就是这样,对自己喜欢过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早晨起床听到煎鸡蛋的声音,有一瞬间恍如隔世,仿佛还是刚同居那阵子。把脸在枕头上揉了揉,就清醒了很多,知道他不过是习惯了早晨吃鸡蛋,顺手给我煎一个而已。翻身下床去洗脸,路过客厅看到他手机在震动。 真甜蜜,还morning call。 坐在马桶上拉屎拉了二十分钟,就听见外面门响,这人已经走了。 我打开水龙头,把头伸进去,冰凉的刺激之后,是渐渐变热的水流。 也许我对自己太自信了。 出门时候顺便把垃圾带了出来,盖在最上面的东西金灿灿黄澄澄,无比完美一个煎鸡蛋。 早餐不吃的结果就是半上午胃疼,把鼠标一推冲进卫生间,开大水流狂吐。胃里空荡荡的,吐出来的东西只有黄绿的酸水,烧得嗓子眼生疼。我一边吐,一边想着自己快死了,心里头难受得很,忍不住想哭,觉得自己要不是跟这个混蛋在一起,说不定就能长命百岁。 刚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挺惶恐,跟一个男人恋爱同居,每天晚上凑一起滚床单,会非常紧张惶恐。他又不喜欢戴套,每次做完我都没力气动弹,连着拉了三天肚子开始忍不下去,试着提意见他口头接受,等到下次做的时候,又给忘了。 其实也怪我意志不坚定,只要他亲两下,就找不着北。 后来在网上偶然看到,做/爱不戴套的GAY平均寿命会比戴套的短很多。我懒得废话直接链接丢给他,他啥也没回复,那之后这些年,一直戴套。其实戴了又怎么样,调查表示GAY的平均寿命是39岁,决定跟他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无情地把自己的寿命缩短了一半。 明明华山上的道士说我可以没病没灾活到八十岁的。 把水龙头关掉,抽抽鼻子,打算装没事一样出去。好在这个时候员工都在楼下开例会,没人会闯进来发现他们的设计部经理脸色惨白眼眶通红。我整整西装领带,刚要转身,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低叹。 我走不动了。 声音是刚才就有的,在水流被我接住的间隙,会听见若隐若现的粗重喘息。耐不住寂寞在公司里瞎搞,这事我挺反感,可支离病体,没力气去管。但这声叹息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多少回,他在我耳边发出这种满足的叹息。 人要□□,天拦不住。 我回过头,脚尖点地,一点点挪过去,其实也不过相对的三个隔间,听声音就知道是在最里面。 最里面的两个门锁都是坏的。 我靠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由衷感叹还是年轻人干劲十足能屈能伸,被撞的这么狠都能忍住了一声不吭。想当初,我被摸几下就开始扯着嗓子嚎,我一嚎,楼下养的狗就开始叫——后来我们就搬家了。 听了一会儿,也实在没意思。厕所隔间空间狭小,能用的动作就那么几个,脑补就知道。况且这人向来不重视姿势之类这等情趣,东西插进去就开始捅了又捅,无聊至极。我撇了撇嘴,刚打算离开,胳膊肘不小心碰到门…… 可真是汁水横流活色生香。 我一脸淡定从上到下打量,三儿双腿盘在他腰上,胳膊紧紧搂着他脖子,看见我,低呼一声,把头埋进他颈窝去。被发现偷窥,索性就更大方点,抱着胳膊靠在门上,欣赏他的翘臀和窄腰。说实在的,我长这么大,也的确没遇见过比他长得再合我心意的男人。 他回过头,发现我在看,也回以灿烂的笑,然后扶着三儿的脸,凶狠霸道吻上去,一边吻,下半身还一边加快速度。三儿的嘴被他堵住,哀嚎全在嗓子眼里,那可怜巴巴的小样,我都想搂过来操/一/操。 往底下看,果然如他无数次所说,没戴套。记得当初他跟我说起三儿的好,其中很重要一条就是三儿跟他做从来不要求戴套。他语带讥讽眼露鄙视,说人家都能豁出去跟我同生共死,你看看你。我心想哦我明白了,原来你跟他搅合在一起的最终目的就是共同感染AIDS,那还真是要祝你们早日得偿所愿。 我点燃一根烟,一直观赏到他she了第一回,才把烟屁股扔进垃圾桶里,整整衣服走了出去。这时候他正把三儿翻了个身,打算来第二回,而三儿双眼迷离,神智还不清醒就把着他的胳膊往上凑。 出了门,我才呼出一口气。 厕所太臭了。 我把烟熄灭,朝走进来的男人扫了一眼,也懒得理他,单手支头专心看这份策划书。那人也保持一贯的敌不动我不动,双手抱胸站在门边,仿佛我是维纳斯,爱与美的化身。 只要他在场,我肯定就没办法专心工作。表面看上去认真仔细,其实心里早翻江倒海,一个劲骂。骂了一会儿,装作拿烟,往他那边扫了一眼,正好跟他眼神对上,心里一颤手上一抖,烟掉了。 只能低头去捡。 烟捡到手,忽然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直接三百六十度回旋,四仰八叉压在桌上,把我的腰撞得生疼。我低骂一句,换来一声浅笑。 “好看么?”他问。 “当然好看。”我把烟放进嘴里,另一只手在桌上摸索着找到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吐他一脸眼圈,“原来你SHE的时候菊花会跟着收缩啊,双插卡。” 他眼神深了深,接着笑:“想我没有?” “想你什么?”我反问。 他没说话,很无奈地把烟从我嘴里拔出来,然后吻我。 没来得及吐出来的烟圈从我嘴里窜到他嘴里,窜了好几圈,混着口水流出来。人家亲够了,还抬起头,仿佛检查成果一般居高临下看着我。 可惜,我让他失望了。我的眼睛里没有以前那种沉迷,事实上,很久之前就没了。我只要一想到这张嘴吻过别人,甚至有可能给别人咬过,就克制不住恶心。 八成这胃癌就是被他恶心出来的。 “小韵……”一招不成立刻换一招,开始使用柔情攻势。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他用意何在,按理讲他是刚刚吃饱,也把我气了个半死,现在巴巴跑我办公室,又是强吻又是温柔的,为什么呢? “有事说事,没事就出去,我忙。”我猛推他一把,直起身子,往底下扫了一眼,就知道自己刚刚到底有点着道——裤链啥时候被拉开了?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拍拍自己大腿,示意我坐过去。我根本不理他,自己走到沙发那里去,问他:“什么事?” “你身体不舒服?” 我心里一沉,问他:“什么意思?” “你别以为我没听见,吐那么大声。”他皱眉,似笑非笑,“不是怀了我的吧?” “呸!”我说,“你都两个月没碰我了,要怀也是别人的,跟你没关系!” 话说到这个份上,免不了又要吵。我很不喜欢在公司吵,把家事宣扬得人尽皆知,非常难看。所以当初他安排三儿进公司的时候我再不高兴,见了三儿也不过装不认识。他们不要脸,我还要。 “小韵,别瞎说。”他这个人,眉毛很粗,高兴的时候扬着,不高兴的时候耷拉着,非常明显。现在他的眉毛就是耷拉的,这是动怒了。我到底是怕他拳脚,指着门跟他说:“我没事,你出去吧,我要工作。” 他站起来,好歹知道这是公司,眉毛都快拧成麻绳了,也还是往门外走。我盼着赶紧把他送走,跨过去给他开门,没想到刚一动,就被他兜头一个耳光。 直接把我打懵在地上。 足足愣了半分钟,我抬起头大骂:“程远风,你有病啊!” “两个月没碰你,你记得可真清楚。”他弯腰,一把把我拉起来,往桌子上甩,“你是不是盼着我别回家,好背着我鬼混?!” “你有病啊!气话你也当真!”我用手护住头,往旁边逃,可他虎背熊腰实在像座碉堡,把我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事出紧急,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赶紧道歉:“远风,我无心的,就是想气气你,我没找别人。” “那你成功了。”他轻而易举,把我护着头的两只手分开,慢动作一样,压在桌子上,“我现在特别生气。” 头一回上完床,躺在他怀里,一阵一阵屁股疼,疼得我抽搭眼泪。他顺着我头发,问我,有那么委屈么。我咬他胳膊上的肉,说以后有了孩子,从小叫他学跆拳道空手道柔道,最不济也一天三瓶钙片地喂,强身健体,以后是男是女咱都当上面那个。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这小身板在他面前是别想翻身了。 可也没想到,后来会演变成这样。 他一只手就能抓住我两个手腕,说不让动就一点也动不了。身子挤在我双腿之间,我使劲踹都踹不着他。眼睁睁看他脱下自己裤子,把腰带抽出来,缠住我的手腕,把我绑在椅子腿上。我们躲在办公桌后面,也不担心有不长眼的闯进来被看个精光。 其实也不会有人闯进来。 公司上下都知道,我们开的是夫妻店。不歧视同性恋的,觉得我们感情数年如一日,是模范楷模,歧视同性恋的怕丢了饭碗,见了我们也不敢有丝毫不敬。进来的新人头三天不懂,三天后也肯定把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所以谁敢在这时候进我办公室,他们总裁在呢。 我浑身发抖,手边一点润滑的东西也没有,况且他也不是个有耐性扩张的人,今天的事肯定是酷刑。求他他也不住手,三两下就把我裤子扒下来扔在一旁,隔着内裤,揉我家二哥。 我闭上眼,心里跟自己说忍忍就过去了,就当被白眼狼咬了一口,又得不了狂犬病,我都要死的人了,不去计较那个。可他太了解我,只用食指中指绕着二哥画圈,不一会儿,我就勃/起了。 今天穿的内裤买小了,以前一直没穿,今儿个偶然看见,穿上也不是特别难受,就想好歹穿一次再扔。没想到作茧自缚,被弹性欠佳的布料勒着,二哥想抬头,抬不起来,好像被谁的手掌紧紧裹住了,说不出的难受。 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开口求他:“远风,你帮我……帮我脱了。” 他没给我脱。 他手上没停,用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刮着二哥的头,凑上来吻我。我歪着头躲,他就把手插进我头发里,不让我躲。就算这样我也躲,豁上头皮被拽掉,也要躲。不躲的话,我怕我忍不住恶心吐了,呆会儿更遭罪。 没办法,你怎么敢保证三儿早餐吃的不是煎饼卷大葱?他不嫌弃那味儿,我还嫌呢。 可还是没避开,舌头在口腔里翻滚搅动,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流到耳蜗里。他追过去,一点一点舔干净,使劲咬我耳垂,像是要帮我打个耳洞。下面涨得难受,屈起膝盖顶他,催他要做快做。他也明白,直起身子,见我下面一片狼藉,很是满意地啧了两声。 我闭上眼,心想再也不逞口舌之利了,遭罪的还是自己。 他的手探进我衬衫里摸啊摸,拽着我乳/头跟拉橡皮筋似的。我忍着疼,牙齿咬得咯咯响,心里除了生气,其实挺难受。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好,怎么日子还像一样地过着,他忽然就带了这么个人给我看呢? 我一边难受,一边就听见奇怪的声音,像是他在找着什么。睁开眼,正好看见他从桌子上把剪子拿下来。我知道他要扩张,可该不会用这个吧?浑身打个冷颤,刚要确认,他已经掰着我的腿,把剪子伸了过去。 我屏住呼吸,可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来到,不仅没来到,菊花周围反而感到阵阵凉意。 这个混蛋把我内裤剪了个洞。 我恼羞成怒,知道他是觉得我前头被勒着好玩,所以故意不给我松开。我扭着身子,伸腿踹他,被他抓着腿躲开,同时用剪子去翻菊花旁边的褶皱。刀剑无眼啊!我不敢动了,可不想没等死,先因为肛裂进了医院。 玩了一会儿,他把剪子丢开,提枪上阵,将军巡逻领地般在外面逡巡几圈,然后,直捣黄龙。这一系列动作连贯得我完全没有准备,浑身肌肉绷到最紧,肠道猛烈收缩,把他夹得够呛。他提起我的腿,对着屁股狠狠打了两下,我吃痛,不得不深呼吸着一点点放松。他这才舒服得叹息了一声,在我的体内放肆冲刺起来。 “程远风……我操你妈!”我一边小声呻/吟,一边骂他。 他顶得更用力,每一下都直达最深处。我跟他两个月没做了,他这样硬来,疼是肯定的,而且乱捅一气,根本没捅对地方,我也没多大快感。只是毕竟病魔缠身,精神头和体力都不行了,这么一折腾,体力早去了七七八八,躺在地上,一边哼哼一边骂,骂来骂去就那句“操你妈”。 他也不理我,见我没力气反抗了,把我手松开,拉我坐起来,从下往上顶。我知道他喜欢这个姿势,进入得更深,我自己就能扭着腰找舒服的位置。而且下意识搂他的脖子,喘息什么的,都在他耳朵边上,听得更清楚。 明明这场性/爱开始得像强/奸,可这样抱着彼此,却觉得说不出的熨帖。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使劲咬他肩膀,就像赵敏咬张无忌,留个独一无二的疤。我得让三儿看看,这人哪儿都是属于你的,可他这块肩膀,是我的。 “小韵……” “我操你妈!” “你疼不疼?” “我操你妈……”我想哭。 “我轻点好不好?” “滚!” 他抱紧我,再也没说什么,只是下身的速度加快力度加重。 我操你妈,这叫哪门子轻点! 他爽过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好在临走时记得把我抱沙发上。纵然这样,我也疼得半天爬不起来。趴在沙发上大脑空白,连泪腺都跟着迟钝起来。过了不知道多久,才勉强挪着身体,从沙发上摔下去。得感谢他记得射在外头,否则我这个德性,根本谈不上清理。衣服都在不远的地方,摸过来穿好。内裤不穿也罢,沾满了我的精/液,混着他的,看着就反胃。 我对着窗户整整衣衫,确定外人看不出端倪,才回到桌前,自虐般坐下去。疼得一个劲抽冷气,还是坐着,把鼠标捞回手里,看策划书,提修改意见。这时候秘书内线打进来,说:“秦经理,宋晓想见您。” 我手里鼠标一抖,删错了个东西。按下“撤销”键,清清嗓子,说:“让他进来。” 嗓子还是有点哑了,说什么不能在三儿面前露出破绽,他挑这个时候过来,就是为了看我笑话的。我挺直腰耸起肩,就当自己便秘许久终于一泻千里,菊花疼是难免。 宋晓这人,待人接物没的说,完美至极。我们俩都剑拔弩张到这个地步了,人家仍旧敲门鞠躬,见了我,规规矩矩称呼“秦经理”,眼神里羞赧忐忑,简直小鹿一般。 程远风很吃他这一套。 “有事?”我问。 还没说话,他先笑了笑:“是这样的,程总调我到您的设计部工作了,我来跟您打个招呼,请您以后……” “等会儿,你什么时候调到设计部了?我怎么不知道?” “程总没跟您说?”宋晓一脸吃惊,“我看他刚刚从您房间出来,以为他都跟您谈好了。” 我咬碎一口牙,直接拨电话给程远风:“你有病啊,他一个物流专业调到设计部干什么?你让他在客服部呆着呗!……挣得少怕什么?这不是有你养着他么?……我告诉你,调过来也行,我这里不养闲人!” 摔了电话,我冷笑着看向宋晓:“既然程总这么坚决,说你是个可造之材,那我就当仁不让了。不过丑话说前头,你一点基础也没有,调过来按照实习生待遇,三个月实习期过还有试用期,千万别犯错,否则可就辜负程总一片好心了。” “我知道的,秦经理这里不养闲人。我长这么大,也明白,一个男人不能靠人养,得靠自己。秦经理放心,交给我的工作我一定尽心做好,不会不自量力,螳臂当车,最后落得个一败涂地的。”宋晓露齿一笑,说不出的明艳漂亮,“那秦经理,我先出去了,您接着忙。” “宋晓。”我在他转身那刻叫住他。 “秦经理,您还有什么吩咐?”宋晓笑颜如花。 “人年轻的时候越得意,以后就会摔得越惨。我是过来人,劝你一句,凡事积德。” “谢谢您,咱们共勉。”他点点头,转身出门。 明明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却还不想走。秘书小姐今晚跟男朋友有约,下班时善意提醒我不要太过苛待自己。我揉着太阳穴想,我对自己再好也没用,都快死的人了,还他妈得的是胃癌,想吃点好的都消化不了。 晚上八点才离开办公室,只有角落里小张的位置还有灯光。他租住的房子没有网线,无线网络覆盖也不给力,每天晚上最后一个走,蹭点网用。大家都知道,也都不戳穿,他家里困难,自己每月工资除了要贴补家用,也要留点出来攒房子首付。 一看到那个空着的桌子已经坐上人我就胃疼。下午三儿调过来的时候,部门的人竟然还集体表示欢迎,尤其是傻逼兮兮的副经理,孩子都上小学了,见到帅哥还发嗲撒娇装柔弱。 搞得像全世界都喜欢他一样。 如今的夜晚越来越空虚,我这把身子骨去夜店,说不定刚喝两杯就会当场吐血,要是回家,除了泡澡看美剧,也实在想不出别的消遣。以前还抱着书提高点个人修养,如今时日无多,都想买上两箱元宝到路口烧了,全当提前存进地府银行。 菊花还是隐隐作痛,他下午果然是一点也没留情,翻过来做覆过去做,一边做一边感慨还是我身子柔软。开什么玩笑,就算老胳膊老腿,跟你睡了这么多年,还摆不出你喜欢的姿势才怪了! 况且你的新欢不用多,顶多再有一年就能顺着你来了,你不用急。 他在床上从来不懂绅士,越高兴越弄得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又亲又咬,无所不用其极。那时候我刚跟他交往,痛也觉得满心喜悦,以为所有的GAY都是这样的。后来……我深吸一口气,油门踩到底,劝自己别瞎想。 开着车在市区一圈一圈兜圈子,还是忍不住去想过去有多开心。交往了半年左右的时候,我决定考研,把工作辞了,跟他一起抱一大摞书回家奋战,常常用功到饭都忘了吃。他中午赶半小时回来给我做午饭,看我吃了,胡乱往肚子里塞几口就往公司赶。那时候他虽然在母亲的公司任职,可他的家教很严,即便二世祖,迟到了也照计不误。晚上下了班,就绕道到附近的小市场给我买肉买鱼,从网上找来食谱照着做。把核桃一颗一颗砸好,用小碗装着放到我面前给我补脑。我晚上看书到十二点,他就坐在旁边也装模作样看书,没一会儿就睡着,口水流在桌子上,还偏说是我陷害他。 我考试那天,他出车祸,被撞断右臂,怕我担心,发短信告诉我他紧急到外地出差。我一心都是考试,根本没有多想。考完试回到家,才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只胳膊吊着,杨过一样,给我做了一桌子好菜,说庆祝我涅槃重生。我坐在桌子边哭一声吃一口,暗自发誓这辈子都跟他在一起。 直到现在,我都相信我们是真的爱过彼此,虽然不惊天动地,但是都有为对方奋不顾身的勇气。 所以两个人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很不甘心。 想到过去,再对比现在,泪腺就不受控制。一把年纪哭得涕泗横流,借着车子密封好,张大嘴嚎啕。嚎啕过两个绿灯,手背上全是泪,湿漉漉的,不得不探身子抽纸巾。车里的纸巾只剩一张,怎么抽都不出来。我眼睛有泪看不清楚,又被纸巾分神,一时不查,没注意前面的红灯,重重撞上前车的屁股。 “砰”的一声。 前车立即熄火,被我顶得往前跃了很长一块。我的头也重重撞到方向盘上,一下子撞清醒了,用袖子把眼泪擦了擦,仔细回想刚刚的车速。好在由于下意识减低车速,车子没有超速,也正因为如此,我也没受什么伤。 赶紧下车查看,一眼,差点疯了。 撞上的是辆宝马730. 而且车尾严重凹陷,后备箱的盖子整个变形,好端端一辆宝马轿车,都快成奇瑞QQ了。这大修下来,能再买一辆我的车。我咽了口口水,听见耳边脚步声,发着抖说:“对……对不住……我没注意。” 那人没说话,伸手摸了一下后盖,大概心里也有数。回头看了一眼我的东风日产,目光上移,到我身上,打量过衣服,最后眼神定格在我脸上。 我愣了一下,别过头,拿袖子把眼泪擦干净。其实早就没了,都干了。 “开着车呢,哭什么?”他讥讽,“女朋友跟人跑了?” 一击即中。 我咬咬牙,说:“我打电话,这事我全责,没的说,多少钱,我给您修。” “不用,我的车有保险,不用你。”他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 “我的车也有保险……” 他举起手,示意我不要说话,电话那边接通,不知道是谁。他跟人家说自己出了事故,又说了具体地点,没等对方回应就把电话挂了。我猜他肯定是个大款,虽然我枕头边就睡着一个,可我小市民习惯了,见到大款,还是忍不住又羡又恨。 “你为什么哭?”他把手机放进口袋,索性坐在变了形的车后屁股上。 我不理他,拿出电话要叫保险公司来处理,他轻笑一声,说:“不用你赔,我有保险。” “我又不是赔不起!”我骂了一句,其实心里知道,自己真的赔不起。 工作的积蓄在他创业的时候都给他了,这些年两个人在一起,我根本不惦记着存钱,就连自己的工资卡奖金卡都随手放在床头柜。出门只带一张信用卡副卡,主卡在他钱包里。所以当股权被他转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真正叫一文不名。 除了当月工资外,存款只有两千七。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不然这样吧,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哭,我就不要你赔钱了。” 挣扎三分钟,不想被他知道自己笨手笨脚跟人家追尾并且制造高额账单的心理最终获胜,清清嗓子,说:“我爱的人抛弃我了。” “哦?”那人歪着头,很是讥诮地笑起来,“真是奇闻。” 我皱眉。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你都不像是被抛弃的那个啊。”这人在撞坏的后车屁股上安然而坐,甚至翘起二郎腿,“你年纪轻轻的就不行了?” 我一愣,立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恨不得一口咬过去:“你丫才不行了!” 他只是笑:“既然如此,是你妈太过苛刻护短,媳妇忍不下去?” “我母亲在我年幼的时候已经过世。”虽然对妈妈没什么印象了,但提到她还是有些难过。 “抱歉。”虽然说着抱歉,可他眼睛里还是讥诮的笑意,“既然如此还被抛弃,那难道,你是GAY?” “你才是GAY。”被人试探多了,说出这句话的语气音调甚至感情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对方绝对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你作为一个直男,对GAY有多么厌恶。 没办法,我还不想被善意或恶意目光包围。 “哦,这样啊。”他闭上嘴,不再说话,看了我半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玩游戏。我抱着肩有点冷,想钻回车里开暖气,可总不好晾人家在外面,毕竟是我的责任。所以只能忍着。背过身给我的保险公司打电话,虽然已经不是工作时间,可对方态度仍旧不错,说这就安排人过来。 当初买车的时候我自己付了全款,他本来说要送辆更好的给我,我也没要。好车坏车,开起来都一个样。谁也不会因为你开着辆劳斯莱斯上班就给你让路,拜托,大家都很赶时间的。 由于是自己买了车,所以保险公司也是自己选的。他没插手,所以如果我要瞒着他这件事,那是轻而易举。我的保险公司和他的几乎同时到了这里,两方勘测责任商量理赔,他站在一边百无聊赖,愤怒的小鸟打到一半就退出系统,淡淡道:“不用划定责任,修好了就行。” 一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就他自己听懂了,别人都愣了。 我跟保险公司说:“没事,我的全责,你们……唔!” 嘴被人捂住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拧?”那人捂着我的嘴,伸手拦出租车,“说不定就是因为你这臭脾气,你男朋友才不要你。” 因为这句话的杀伤力实在太大,我的脑细胞足足当机五分钟,反应过来,出租车已经跑出去不知道多远了。 “你想干嘛!”我怒了。 “GAY有什么了不起,喜欢同性又没有错。”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十点十五分,“你的锁骨上,右边,有吻痕。” 我浑身一颤,猛地捂住右边锁骨:“这是……” “对女孩子而言,你这样的年纪,开得起这种车,长得也一表人才,要不是脾气差到喜欢家暴,基本都能跟你过下去。而你的脾气,看起来也不错。”他说,“那个人为什么不要你?” 他有轻微的跳跃思维,好在我还能跟上。放弃般地叹了口气,整个人缩进出租车后座,闷声道:“他有了新欢。” 那人受不了地叫了一声。 “咋?”我问。 “你要有多能折腾才能被人抛弃?!”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道,“你这个样子,穿着牛仔裤在夜店走一圈,都会有不下十个人来摸你屁股。” 我挑眉,说:“可事实上,我就只有屁股还能吸引我家那位。” 他张张嘴,刚要问我什么,我手机响。接起来,是保险公司的人问我在哪里,我刚要说话,他夺过来挂断,顺手关机。 “你很幸运,遇到了罗宾汉。”他说。 “哈?” “我来帮你夺回爱情。” “你有病就吃药。” “随你信不信,我是学心理学的。” “《犯罪心理》和《CSI》全集都在我家硬盘,包括最新一季最新更新的部分。我最近在温习《法证先锋》。”我说。 “什么意思?” “连这些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自己懂心理学?!” 这位弗洛伊德先生罕见地拧起了眉毛,显得非常忧愁:“难道你的苦闷就不需要有个人倾诉?” 我拍拍他的肩,笑着说:“男人喜欢八卦不是错。今晚是你请吧?” 他曾经对我坦白过。 事业小成后,就生出几分回报社会的心思。正巧这时候附近某大学的学生到公司拉外联,似乎是要搞什么社团联合大赛。对方一行四五人,带头的就是三儿,他是外联部部长。他们到了公司楼下,也不知道撒了什么谎竟然混了进来。三儿也的确能说会道,几句话间博得信任,成功见到了他。 他在大学里是学生会会长,也是出面拉过几次外联的,深知其中艰辛。所以轻而易举,答应下来。晚上回家跟我说起这事,我也没放在心上,几万块投资,在学生中留下的印象和影响是几十万也做不到的。 谁想到这成为他们熟识的契机。 “他究竟喜欢那个三儿什么?”宝马男问。 “我也不知道。” 这个问题我问过他。那时候我尾随他们进入一家酒店,开了他们隔壁的房间,搬椅子倚在墙上坐了一夜。隔壁的声音嘹亮且毫不掩饰,仿佛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他们在相爱。我脑子乱糟糟的,早晨顶着满眼血丝去前台退房,最后一道手续办妥时,旁边递过来他的身份证。 躲都没办法躲。 “为什么呢?”三儿半个身子躲在他身后,好像怕我随时恼羞成怒对他一顿爆揍。其实我根本没那个力气,我连用凶狠一点的眼神盯着他都做不到。 他攥着三儿的手,随着思考,唇角渐渐绽开罂粟一般的笑意:“不知道。就像当初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跟你在一起一样。” “这件事我知道了一年左右,可仔细想来,也只有那一刻,非常非常想跟他分手。”我仰头喝进半杯威士忌,有点辛辣的刺痛在嗓子眼灼烧,“后来就是害怕。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是大学教授,在我大四那年也去世。他这辈子就做了两件事,写书和捐钱。他写的书有一半都没用出版,捐助的孩子长大成人后就失踪了,从来没来看过他。到他去世前两年,他才评上教授职称,那时候他已经查出来是胃癌晚期了,很难说人家是不是可怜他,才让他当这个教授。” “你怕没有了他,你就一无所有?”他又给我满上一杯。 “我以为我还有钱,我一直这么安慰自己,可是当我真的下定决心要走的时候,发现钱没有了。”我比划着,因为喝得太多,有点口齿不清,“我拥有的是我们共同注册公司的股权,可他另外成立了一家公司,隐瞒消息,转移了资产。现在我拥有的不过是如今公司的股权,而现在公司账上的可流动资金屈指可数,我要钱,只能拍卖公司。” “你拍卖不了。”他说,“公司法人不是你吧?” 我苦笑着点头:“我也不会卖的。” 他点点头,挥手示意再上一瓶。即便是西餐厅,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人了,邻桌一对男女眼神胶着,桌子下的脚尖相互纠缠着,不知窃窃私语着什么。我接过侍应手中的酒,给他和自己倒满一杯,牛饮一样。 灯光下就看得出,这位开宝马的大款长得还算俊朗,皮肤有点发黑,是去过一次加勒比海滩回来后的那种黑。我不记得本市名流有谁是他这个长相,又或许是外来新贵,我都快死的人了,也懒得知道这些。 席间他接了个电话,那边声音清脆,娇滴滴喊他爸爸。他一整晚都神色平淡,听我说话时也仅仅微微点头,偶尔插句嘴,也是一针见血。唯有女儿打来的电话,让他深深勾出了笑容,安慰了几句让她早些睡,就挂断了,跟我解释:“我跟妻子两地分居,女儿每天晚上用我不在家当借口不肯睡。” 如果我当初没有认识他,会不会也娶个漂亮妻子,有个可爱的孩子? “我不甘心。”我说,“我昨天查出胃癌,晚期, 他有点惊讶:“原来胃癌真的遗传?!” 我以为他会说什么,没想到是这么一句,气得直拍桌子,说:“只是巧合!” 他耸耸肩,说:“你想在死前报复?” “如果是你,会选择一个人静悄悄去死还是报复?”我晃着酒杯,咬牙切齿。 “如果是以前,我会选择报复,不过现在……”他碰了一下我的杯子,“我还是劝你,尽早接受治疗,你的父亲不就撑了两年多?” 正因为父亲撑了两年多,我才不愿接受治疗。 遭多少罪,最后都是这一个结果,我可不愿意在医院折腾得自己油尽灯枯。 “那你打算怎么报复?”他用叉子送一块香蕉到嘴里,大口咀嚼着问。 “不知道。”我趴在桌上,“我一无青春二无美色,就剩下一具在慢慢腐烂的肉体。说到底,报复也只是嘴上不认输。” 就在今天下午,我还被他强暴。 面前的人又露出那种讥讽的笑,上下打量了我半晌,慢条斯理道:“不对,你有一样东西,他绝对不会有。” 当天晚上没有回家,两个人开始的气氛还有些拘谨陌生,后来喝多了些酒,也就敞开了什么都能说。西餐厅打烊,又提着酒一路边走边笑,到路边陈旧的小旅馆开房间。本来说好了挨个使用狭窄浴室,后来也不知谁醉了闯进来,开着水流坐在地上,聊人死了以后究竟会不会有地狱。 我胃里难受,趴在马桶上吐了一回,吐完了几乎虚脱,靠在墙上只知道傻笑。他倒是清醒些,手脚都软了,也记得给我擦干净,拖死猪一样拖上床。第二天醒来,他已经衣着整齐,对我笑了笑,说:“这样的旅馆竟然也赠送早餐。” “我胃疼,不想吃。”我翻个身,还想睡。 他也没拦我,一边在房间里走动一边说:“今早保险公司打电话来,我的车已经送修了,因为联系不上你,所以叫我转告一下,你的也送修了。” 我胡乱应了一声,把身子团成一团,膝盖顶住上腹。 “我今天有别的事,先走一步了。”他走过来,往枕头下面塞了什么东西,“你的名片我拿了一张,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事随时找我。” 过了一会儿,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哼哼了两声,胃疼得厉害,小幅度摸索着从枕头下面拿出他留给我的纸条。 “蒋磊,151XXXXXXXX” 胃里痉挛了一下,我狠狠咬牙。 这一波疼痛太激烈了,不得不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他昨晚给我出了很多主意,有的可以考虑,有的太过唯恐天下不乱,留待观察。他这个人,我看不太懂,有时候成熟,玩开了又像个孩子。自称学过心理学,可给我的感觉,也不过是根据自己对情绪的直觉行事而已。 疼过去了,就起床刷牙,刷着刷着嗓子眼就有点血流出来。我知道我以后会一天比一天更严重,到最后完全不成人形。这些护理父亲的时候都已经了解透彻了,所以如今想来,就更觉得恐惧。 衣服上全是酒味,皱成一团。勉强穿上到楼下餐厅喝粥,喝了两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到前台问过,蒋磊果然已经结账。沿着胡同一直走,到街口才知道自己在哪里。到旁边的七匹狼买了身新衣,本打算招手叫出租车,想了想,转身去路对面的公交站点。 这时候是早高峰的末尾,上了车,站了两站竟然有座。我实在不好意思众目睽睽之下坐上去,只不过愣了三秒,旁边一位大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冲过来,千斤之躯“哐”得一下砸了下去。 我咽了口口水,感叹自己果然脱离群众很久,不想百姓战斗力已经彪悍如此,赶忙顺着人流往后走了几步。 我在公司是很自由的,就算迟到也没人会拿着考勤表追在我身后扣我工资。可推开办公室的门,程远风面色不善坐在里面。 我第一反应是想跑。 因为我想起来我不仅彻夜不归,连手机都是关机状态直到现在。 “你去哪儿了?”他问。 然后我就用蒋磊的话鼓励自己,关门,把上衣挂在衣架上,轻描淡写说:“找朋友喝酒去了。” “我给你所有的朋友都打过电话,你下次说谎记得找人串供!”他声音低沉,显然已经非常愤怒。 我把手机开机,往桌子上随便一扔,说:“我就不能有新朋友?” “说实话!究竟去哪儿了!”他扑上来,抓着我的肩膀晃。 我被他晃得恶心,嗓子眼腥甜,还是有血。这会儿也有点不高兴了,甩开他的手说:“喝酒去了!你爱信不信!” 他愣了一下,脸上的狂怒仿佛冻结一般凝固在脸上,就像忘记了下一个表情应该是什么。我走到桌子里,坐下来,打开电脑。手机在桌子上放肆震动,捞过来扫了一眼,四十多条短信,全是未接来电提醒。我烦了,把手机扔进抽屉里,抬眼觑他:“还有事?” “你真的是跟朋友喝酒去了?”他走过来,靠在桌边,竟然有点不知所措。 我点点头。 “怎么认识的朋友?” “偶然。” “下次要喝酒也没事,打个电话告诉我,别叫我担心。”他走过来,想握住我肩膀。我没有躲,就被他揽着肩膀拥入怀里,吻着头发:“我昨晚回来看见你不在,电话也打不通,真的担心死了。” 我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却只是冷笑一声,没把他推开。虽然只扫了一眼,可也能看得清楚,最早的一条未接电话提醒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分。 他又吻了我几下,就说不打扰我工作,先出去了。这个态度真是非常好,及时克制住自己的脾气没动手,还故作温情地赠与几个吻,末了还以工作为重,主动退出。 “程远风。”我叫住他。 他回过头,微笑了一下。 这个男人无论内在如何,外表一贯的这么漂亮。 “我怎么认识新朋友跟你没有关系,你的事不用我管,我的事你最好也少管。我知道你的把戏,就算是柯南跟踪别人也会被发现,上回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不代表这次我也不跟你计较。”我说。 “秦韵!”他咬牙切齿,刚刚的温情脉脉果然都是片刻昙花。 我挑眉。 他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摔门出去。 直到他走了有一会儿,我才把攥紧的拳松开,深深感叹蒋磊说不定真的有心理学功底。 我以前果然对这个人渣太仁慈了,偶尔发一次狠,爽死老子了! 爽了半天,见到QQ震动。秘书说本部门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欢迎新人,问我能不能到场。 新人,不就是宋晓么? 有新人来就聚餐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还是我起的头,就是个玩乐的借口。不过这次,大概会比以前都有趣。 公司的酒席有家指定酒店,下了班,部门人员勾肩搭背,到楼下打车。如今限制酒驾,出门哈皮谁也不开车,浩浩荡荡几辆车打过来,一路有说有笑。我坐了最前面一辆,秘书小姐与副经理聊完皮肤保养,转过头问我:“秦经理,你脸色不好?” “你工作努力些,我就面色红润有光泽了。”我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里看着她。 秘书小姐娇嗔一声,道:“人家哪里不认真工作了嘛~” 我笑笑,望向窗外。 因为我是经理,理所应当坐在主席。宋晓被安排坐在我左手边,与我对视时,拘谨谦恭的表情下是一点挑衅的光。我没理他,部门自然有几个能闹的,妙语连珠,气氛一点也不沉闷。菜流水价上,可谁也顾不上吃。你敬我我敬你,满地都是酒瓶子。我一开始就说过,今天不想喝太多,要大家把火力对准新人。大家嘻嘻哈哈,果然猛灌宋晓。 宋晓的酒量早有耳闻,听程远风说,他微醺时脸颊一抹嫣红,格外撩人。撩不撩人我不知道,但他酒量的确是好。啤酒之后换红酒,红酒之后,不知道谁竟然喊了泸州老窖。宋晓来者不拒,每一杯都一饮而尽,喝完了,那眼角扫我。 奇了怪了,得胃癌的怎么不是他呢? 说这话,我是忘了当初陪程远风谈生意的时候,高度白酒一口气灌三杯了。对方是东北过来的建材商,跟你谈生意全靠对脾气。说白了,就是看你酒桌上豪不豪爽。程远风的酒量是众人皆知,三瓶啤的下去都满嘴胡话,更何况人家东北老板直接上茅台。我在一边看得肉疼,但好在那时候茅台的价格还没有到如今这样吓死不要命的,狠狠心,喝得起。程远风又一次三杯倒地,我把他扶起来,靠到一边,自己孤军奋战,愣是拿下一个三百万的大单子。 第二天就胃出血送医院,住了一个星期,错过期末考试。下个学期,干脆就不再去了。 想起过去就难受,不如看眼前。几轮车轮战宋晓都没见不正常,谁来敬酒,还是彬彬有礼,一口干。是不是学生会外联部长都像他一样,酒量超群,喝几杯就拉一个赞助?我止不住心里恶毒的想法,一边跟别人聊着天,一边诅咒宋晓下一秒就不支倒地。 可人家顽强撑住了。 吃完饭,大家商量去KTV续摊。吃饭这事是我同意的,经费公司里出。反正程远风那边不会不同意,他需要这种发票走账。但是KTV就有点出格,毕竟是计划外的了。我看看手机,晚上十一点,既然连女士们都没说要走,我又何必扫兴。手一挥,大家尽管玩。 一伙人赶赴KTV。 这次不知谁不长眼,叫我跟宋晓同车。 上了车,我就坐在一边闭目养神,宋晓浑身酒气,眼睛却仍然亮如星子。在我身边坐了一会儿,语带关心道:“秦经理不舒服?” 我不置可否,嗓子里应了一声。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假惺惺的惋惜:“听程总说您酒量很好的,我还以为您喝点没问题,这才大着胆子敬了您两杯……” 酒席间他曾敬我的酒,两次。第一次,是大家一起来敬我,感谢我无时无刻不罩着他们,希望我今后也罩着他们。第二次,他转过身,酒杯在我的杯壁上碰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他似乎以为我应该懂,可惜,我不懂。 我不知道他是向低调地炫耀他成功抢走了我的人还是想谢谢我不争不抢甚至还□□地留下来充当家庭主妇。 无论之前如何,以后不会了。 “好刀用在刀刃上,这跟酒量没关系。部门聚餐高兴为主,喝酒倒是次要的。一杯接一杯,同事敬的酒很廉价么?” 宋晓轻哼一声,刚要说什么,同车的另一个同事出来打圆场。话题岔开就回不去了,进了包厢,宋晓倒是想坐在我旁边,不知那同事说了什么,其余人善意地把我们隔开。 隔开也好,我今晚战斗力微弱,昨夜喝得烂醉,今天又接着来,癌细胞跟造反了似的。 窝在沙发里捧着茶杯暖胃,部门里暧昧很久的一对在合唱《今天你要嫁给我》,虽然男声鬼哭狼嚎女声被带出十万八千里,可到底有感情的歌听起来都别有一番味道。KTV刚在城市流行起来的时候,我跟程远风也曾经一起来玩。两个人要个小包就够,抱在一起,越唱声音越小,往往唱到最后就滚到一起。 那时候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是《水晶》,爱一个人常常要很小心,仿佛手中捧着水晶。 我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眼眶湿润也不怕。这时候响起《水晶》的前奏,下意识去找话筒,可还没直起身子,宋晓已经站了起来。 笑颜如花,探着身子不好意思道:“我点的。” 也不奇怪,程远风会把这件事也告诉他。 我跟自己说。 我和程远风过去有多少甜蜜,说不定都被当成笑话,说给新欢听。自古,下堂妻就是不值钱了,更何况,我一个男人,连领证的资格都没有。 当初找办假证的办一个也好啊。 我装作困了,把脸往肩膀蹭了蹭,蹭掉眼角的泪,抬起头,却发现程远风站在我面前。 肯定是眼花了。 我身边坐的本来是秘书小姐,见老板来了,奸笑着让座。我往旁边挪了挪,手里捧着的茶凉了,一口喝下去,探身子又倒了一杯。最早最早的时候,我要喝水,程远风就巴巴给我倒好,要吃苹果,他巴巴给我削皮,我无心地说了句想吃三鲜馅饺子,他自己买肉剁馅对着网上的教程忙活一下午。后来就越来越大爷,成了我给他倒水,我要是不给他弄,他就能活活饿死渴死。到现在,坐在我身边,别管我是喝水还是尿尿,人家眼睛就只顾着盯宋晓。 于是宋晓把一首情歌唱得百转千回深情脉脉,就差没当众表白。 我继续捧杯子发呆,实际自己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只听见宋晓一首一首地唱。身边人有时候跟着鼓掌,脚尖一直打着拍子,很是自得。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诧异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现在是恍然大悟。 众目睽睽之下悄然约会,紧张刺激又浪漫。 还是年轻人会玩。 宋晓唱了几首,把话筒交出去,叫着自己再唱下去嗓子就要哑了。我恶毒地诅咒他明天就哑了才好,就听秘书小姐把话筒举到程远风面前:“老板,帮你跟秦经理点了首。” 程远风一愣,满脸笑意地接过来,问:“什么歌?” “《知心爱人》。”大家一起心照不宣地笑。 “好歌啊。”程远风笑着把胳膊搭我肩膀上,“冲这首歌都得扣了你们这个月奖金。” “老板不要!”一片哀嚎。 程远风笑得爽朗,低下头,凑近我耳边说:“你会唱吧,小韵?” 我瞥了他一眼,满肚子恶毒的诅咒酝酿,反复劝告自己淡定。张张嘴,刚打算说话,却猛烈地咳起来。 就好像胸腔里的气流摩肩接踵往外冲锋,所有的血液都往头顶聚集。剧咳间也顾不得手里的茶杯,只能捂住嘴。好像有谁在身后拍我的背,越拍我越难受,胃液一股脑涌上来,我强忍住那种想呕吐的感觉。咳嗽稍微停了些就躲开那人的手往卫生间跑,七拐八拐的走廊好像通往鬼门关,每迈出一步都是煎熬。 一脚踏进卫生间,还没来得及插上门锁,就已经吐得昏天黑地。我跪在马桶边,把今晚吃过的东西都吐完了,就开始吐酸水,酸水都没了,就是红彤彤的血。听见身后门响,头也没回,胳膊往后一伸,顺手插上门栓,继续吐。吐得涕泗横流,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血流的多还是眼泪流的多,马桶里全是红彤彤的一片。 我从来不知道我有这么多血。 吐过了,胃里开始疯了一样的疼,就好像有人拿一把电钻,这里钻够了那里补一下。我蜷成一团坐在隔间里,就听见有人在外面疯狂砸门。 “小韵!开门!” 我没理会。 他还是砸门,一下比一下猛,照这架势,不把门砸烂把我拽出来不罢休。我扶着墙,勉强站起来,按下冲水按钮。血混着水,渐渐由浓稠变得稀释,最终消失不见。那一刻,我想,有一天,也许我也会这样。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如果这样死去,不会有人记得,不会有人怀念,每年清明,坟头长满杂草,都未必会有人去看一眼。 所以我怎么能甘心,我快死了,而他们俩却如胶似漆,幸福美满。 那些幸福本来都该是我的,我的付出和牺牲,不是为了最后得到一纸死亡判决书。 我要让他们有生之年,回忆起我,就是铭心刻骨,不堪回首。 打开门,程远风堵在门前,抓着我肩膀仿佛想捏我个粉碎性骨折:“小韵,你怎么了?” 就算胃疼,也强迫自己站得笔直。眼眶大概还有些发红,但眼泪擦干净,就不怕被发现哭过。我往他身后扫了一眼,浩浩荡荡,大半男士都站着卫生间里。可怜门口那位尿急大叔观察半晌,见我们人多势众,以为是打架,只能低着头飞快钻进女厕。我笑笑,说:“喝多了。” 程远风明显是不信,还要说什么,身后忽然拐出一个人,语气惋惜心疼:“秦经理,都劝你别喝太多了,你怎么……” 宋晓的话被程远风回头一记眼刀,拦在喉咙口。 我拂开程远风的手,对站在门口的同事说:“不好意思,没控制住,多喝了几杯。大家赶紧把这事忘了啊,不然我明天都不好意思上班了。” 大家赶紧嘻嘻哈哈,生怕我觉得尴尬。部门的小李递过来胃药,说是部门有人胃不好,随身带的。程远风接过来,牵着我的手说:“我跟他们要点温水,你吃了吧。别继续玩了,我们回家,好好睡一觉。” 我点点头,伸出手,让他把药给我。他就当没看见,牵着我的手往外走。宋晓站在一边,脸上似笑非笑,说不清的表情。我也懒得揣测他心里想什么,说实话,现在被程远风牵着手,都觉得别扭,要抽却抽不回来。 一直到出了门,坐上车,这手才松开。低头系好安全带,口袋里手机震动。扫了一眼号码,想都没想就接听。 “哈罗。”蒋磊先生语气轻佻。 我忍不住笑了,说:“晚上好。” 程远风往我这边扫了一眼。 我躲开他的视线,对电话那头的人轻声道:“已经很晚了。” “今日感觉如何?”他问。 “爽翻了。” “现在相信我是学心理学的了吧?” 我笑得双肩乱抖,说:“大师,我甘拜下风。” “那要不要大师再给你支个招?” “请。” “他现在是不是在你身边?” “当然。” “信不信任大师?” “绝对!” “你叫/床的时候是什么声音?” “哈?” “叫一声听听。” “别闹了。” “大师好歹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开花结果每个步骤都经历了,要不要听,随你。” 我迟疑了一下,忍着笑,低低地叫了一声。 急刹车差点没把我晃出去。 “秦韵!”程远风摘挡,怒视我,“这就是你的新朋友?” 我慢条斯理挂断电话,道:“挺有意思的一个人,不是吗?” “以后不准跟他来往!”他怒视我半晌,大概顾念到我身体不佳,没有发作,反而重新发动车子。 我没有说话,兀自靠在座椅上打瞌睡。他沉默了一会儿,终究叹了口气,说:“我是怕你遇到什么坏人。” 笑话,我活了三十年,还会像高中女生一样,幼稚单蠢到交个朋友都是坏人? 不理他,继续装睡。 “你今晚干嘛不听劝,明知道自己胃不好,还喝那么多酒?”过了会儿,他见我没反应,又问。 我冷笑一声,忍不住回道:“是不是他说什么你都信?如果我说我根本没喝多呢?” 他语塞,扯出个不怎么好看的笑:“你想多了。” 接下来就一直没说话。回到家,我自顾自脱衣服洗澡,他在外头丁丁当当,不知道干些什么。胃疼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了些,我用毛巾擦着头发想,实在不行就去弄点止疼药,老这么疼着,多耽误事啊。 走出浴室,直接打算睡觉。他从厨房走出来,喊我:“小韵,过来喝点粥。” 我愣了一下,走进厨房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煮了白米粥,刚煮熟,还冒着热气。盛出来一碗,放在放满冷水的盆子里,快速降温。我坐下来,用勺子搅合两下,放在嘴边舔了舔。 程远风这个人很会做饭,煮出来的粥尤其天下无敌,媲美任何一位大厨。 我有一年多没喝过他煮的粥了。 “怎么样?敢喝吧?”他用毛巾擦着手,坐到我对面,微微一笑。 就算喝下去会胃疼,疼得我大出血,我也要喝。 到了地底下,投了胎,下辈子也记着这个味儿。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能做出这个味儿的粥。他给了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也亲手把我推进地狱。 我一勺一勺,一滴不剩,喝完了碗里所有的粥。软软糯糯,又很暖,胃里一下子就舒服起来。他拿过碗,问我:“还要不要了?” 我摇摇头。 “那你去睡吧,我来刷碗。” 我就去睡了,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却半梦半醒。恍惚间似乎有谁亲吻我的额头,气息那么熟悉。 熟悉得我蜷缩起来,开始发抖。 “所以说,我是学平面设计的,不是建筑设计师,你要搞房地产不能找我,懂不懂?”我回过头,对身后那个紧皱眉头,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平面设计师没办法帮他设计一座楼该怎么建的人露出白牙。 蒋磊先生手头有几个钱,放在后院池塘里长毛还不如拿出来投资,哪怕赔了,就当支援经济发展。他考察一圈,最终决定于市郊某处建一高档别墅小区。我本来想劝他三思,毕竟限购令国八条每个都冲击楼市,更何况新婚姻法都跟着掺和。可一听是高档别墅小区,我果断闭嘴。 这年头唯一成交量逆市上扬的,恐怕就是别墅。 近来越发消瘦,上臂内侧长了些红疹子,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我在医院留了虚假联系电话,免得出现电视里负责医生打电话到家里却被那渣攻知道病情的狗血剧情。某日跟蒋磊通电话时候胃疼,就照实跟他抱怨,病魔不肯放过我。没想到他第二天就把车开到公司楼下,要带我去复查。 除了胃部检查,蒋磊还顺便让仪器把我五脏六腑探测了个遍,拿着检查报告,自己研究半天,老神在在道:“癌细胞稳健扩展,白细胞日益减少,嗯……还有往淋巴扩散的迹象啊……” 我斜他一眼,叹气道:“所以我不喜欢来医院。我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最后那一个月,瘦得皮包骨头,躺在床上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整夜整夜不睡,疼得乱叫。我爸,那么坚强一个人,我从来没见他哭过喊过,到最后被折磨地求我给他打吗啡,见到医生查房,立即满眼含泪,求医生救救他……” “那我也觉得,吃点抑制类的药物对你是有好处的,放任不管,说不定让你更早嗝屁。”他抖抖诊断书。 “吃个屁抑制类药物,不如多买点安定,知道自己不行了,自己来个安乐死。”我趁他不注意,把诊断书夺过来,亲手撕碎。 “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为程先生着想。”他撇撇嘴,“你总要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好好记住你的好。” 我忍不住笑了,搂住他的肩:“有你在,时间对我构不成威胁。” “秦韵?”不知道谁叫我,我赶紧转过头,一瞬间身体僵直。 面前的妇人保养得当,虽然年近六十,但看起来足足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在全市零售行业,大概很少有人不认识这位女强人,面对外来零售业的冲击,她旗下的超市仍旧能够拥有市场占有率第一名的成绩。 不过说实话,她多厉害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之所以害怕她,是因为她是程远风的妈。 我跟程远风最开始交往的时候,知道的只有亲近几个朋友。大家凑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曾经开玩笑说起过这位女王,纷纷表示对我们俩的前景很不看好,劝程远风不如带我私奔得了。不知道程远风当时怎么想,反正我知道,我是过于乐观,或者说,过于依赖程远风。他说不要我管,他自己能搞定老妈,我就真的一点也没往心里去。 程女王呼风唤雨,有些事自然不会无所察觉,有几次嘱咐程远风带他的室友,也就是我一起回家吃饭的时候,也曾敲打过我。后来又接连给程远风介绍过三四个女孩子,都是门当户对。那人白天去相亲了,晚上就回来跟我分享心得,搂在一起滚床单滚得兴起,还不忘捏着我胸口说我胸这么小,他一会儿把我伺候爽了就给白天那个波霸打电话。 后来东窗事发,程女王关了程远风紧闭,把我从大学课堂直接叫到家里,好茶好水摆在面前,思想政治课上了半天,只为了告诉我,我跟程远风从性别到家世都不相配,她了解自己儿子,知道他就是玩玩而已。 如今看来,她果然是很了解自己儿子。 我是绝对不肯松口的,又见不到程远风,浑浑噩噩过了一个多月,接到父亲电话。他说他查体时候发现是胃癌,叫我回去一趟。大约我所经过的人生中,除了如今,就数那段时间最黑暗。父亲重病,数数家里积蓄,根本不够填这个无底洞。晚上父亲睡了,我偷偷跑到病房外给程远风打电话。手机充满了电,给他打半个小时,就不信他开机时候提醒短信震不死他。我甚至经常联系他的朋友,虽然得不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但总觉得,他会通过这样的方式知道我没放弃他。 如果你妈告诉你,我已经同意分手了,你也不要信。一辈子,我一辈子也不会跟你分手! 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但前一年,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的病是发现得早,做了一场手术,延长了半年寿命,后来同事又给他送了点偏方,也让他着实精神了一阵子。但毕竟,钱是越来越少。我的研究生课程并不是特别忙,几乎逃了所有可以逃的课,接活给人做设计。还记得有次有家公司拖欠我工钱,我撒泼耍赖疯子似的大闹,才把属于我的钱要回来。去医院的路上紧紧搂着我的包,好像全世界都在惦记我这千把块钱。到了医院,却见程女士坐在父亲病床前,正说着什么。我心里一股火腾地燃起来,当着父亲的面不好发作,话里话外却都是送客的意思。程女士从善如流,临走却提出让我送送她。我本打算推辞,父亲却瞪了我一眼。 没想到刚出病房,程女士就塞过来一信封钱。我的确是缺钱的时候,白天照顾父亲,晚上就回宿舍熬夜接活做设计,一个月瘦了十五斤,整个人看上去形销骨立。但我明白她什么意思,不让我见程远风,有打算用钱打发我。 所以说,程女士到底纵横沙场多年。人家绝口不提我跟她儿子的事,只说知道我们已经欠了医院药费,知道我们困难,叫我们先用着,以后还她。 后来程远风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到最后也没要那笔钱,我想了想,到底没能回答他。我怎么能告诉他,那时候我已经有些支撑不下去,如果接受了钱,就等于给了自己一个跟他分手的理由。其实我不是有骨气,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还在坚持,那我有什么理由不咬牙撑下去呢?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有天下课往食堂走,被人捂着嘴搂进怀里。我以为这是新的抢劫手法,正犹豫是奋起反抗被打倒在地还是实话实说我身上就一张饭卡饭卡里还就四十块钱,就听见那个久违了一年多的声音喊我名字。 他被老妈关了一阵子后,强行送往美利坚。在那边呆了半年,没找着跑的机会,反倒真正学了不少东西。后来趁着看他的人不注意,这才跑出来。转机到法国,又从法国转机回国,绕了个大圈子,终于回来了。 他回国的同时,跟母亲断绝关系。那个时候开始创业,也帮我照顾父亲。让我意外的是,父亲对他的态度非常平静,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他回来后半年左右,父亲去世。再后来的事情,有很多,我都不愿意再想起了。 不过无法回避的是,离开程远风母亲的帮助,他不可能成功。 只不过手段有点过于激烈,让我直到如今都对这个女人又是厌烦又是害怕。 “你在这里干什么?”程女士左右打量我跟蒋磊,表情是一贯的高高在上,“你生病了?” 我下意识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道:“陪朋友过来的。您呢?” 她笑了一声,说:“我过来做个常规体验。” 我也跟着笑:“经常体检是必要的。” 她看了看蒋磊,问我:“你忙不忙?我还有两个项目,你陪我去了吧。” 陪她来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而我身边也有蒋磊,女王也不知道是习惯了发号施令还是想整治我,竟然如此要求。我犹豫了一下,低头对还在坐着的蒋磊说:“不如你……” “我在车上等你。”他刷地站起来,晃着车钥匙说,“朕圣体违和,要回车里听听音乐,治愈一下。” 我实在没控制住唇边的笑意,目送他走了。回头面对程女士,心里也不再忐忑,接过她的检查单,看了一下,说:“下一项是心电图,在这边,您跟我来。” 跟着她的女人自然打道回府,程女士是富一代,也没那些私人医生的讲究,看病还是讲究上医院。照顾父亲那几年,各种化验单据看得习惯了,把她的看了一遍,悲催地发现这位年近六旬的阿姨身体比我还好。心中一阵悲愤,大约眼神中泄露了一点,被程女士讥讽:“看我各项指标都正常所以心里不舒服了?” “啊?”我赶紧说,“当然不是,您身体好,我当然高兴。” “是吗?我以为你巴不得我赶紧死呢。”程女士冷哼一声。 “没有……”我发现在她面前,我的智商立即变成负值。 刚好这时走到心电图室,我过去排号,一路祈祷最好下个就是我们,赶紧伺候女王陛下做完体检赶紧跑路,结果不巧,在我们前面还有七个人。 我看着护士小姐都快哭出来了。 回去跟女王汇报了,女王微微一笑,道:“正好,我们聊聊。” 我认命,说:“行。” 结果女王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问:“你们分手了?” 我仿佛被一只五百斤的大锤打中头部。 “没有。”我照实说。 “那小风上回回家带回去那个人是谁?” 我一愣,立即反应过来,说:“大约是宋晓。” “你们怎么回事?” 我耸肩:“就是这么回事。” 程远风跟母亲和好以后,程女士也奇迹般不再干涉我们。偶尔他回家吃饭,也会接到程女士电话,要求带我一起去。最近半年来,我也曾去过两次。最近没见他跟我提这事,我以为是程女士终于厌倦在饭桌上下我面子这件事,原来是他儿子带了更好的玩具。 我在心里唾弃自己,明明知道程远风不过是带新欢去见自己的母亲,却还要往好处想。我这个毛病不改,早晚还会被程渣攻欺负。 “我也猜到了。”程女士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模样不错,小风喜欢的一直是这样的。伶牙俐齿,讨人喜欢。不过我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说到底,小风领男人回家,我就是不高兴。” 我来不及高兴,人家言下之意,她是不喜欢宋晓,可也不喜欢我。 我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那件事,你还是不同意?” 我点点头。 “你说你喜欢小风,宋晓这孩子也说喜欢,我也不知道你们俩谁是真喜欢。不过,我把孩子的事跟宋晓说了,他说要考虑,第二天就给我打电话,说同意。” 程远风的父亲跟程女士是同村,很早就结婚,两人一起到城里打拼。在程女士快三十的时候才有了程远风这么一个孩子,后来一直没再要。如果程远风不结婚不生子,那老程家就断了根。所以程女士拦不住自己儿子跟我在一起,就希望起码他能找个女人生个孩子。对此程远风是完全不同意,没办法,程女士就从我这里下功夫。她想得不假,其实这件事,如果我同意的话,程远风也不难同意。 但我没办法答应。 我知道自己自私狭隘不通人情,所以程女士无论如何刁难我,我也都忍了。我也是家中独子,父亲还有个妹妹,许多年没联系了,如果我不结婚,秦家也算断了根。早在我打算跟程远风一辈子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程远风应该也有。况且,我不敢试。 我怕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亲身体验到那份雀跃,欲罢不能,连带着也重视起孩子的母亲,最后回归正常人的家庭生活。 那时候我怎么办呢? “不管你是为什么拒绝,可你现在这样又有什么意思?他虽然没明确告诉我带回来的是谁,可我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说句实在话,我再不喜欢你,可毕竟也认识了你这些年,你是个好孩子坏孩子,我心里有数。”程女士拍着我的手说,“这样吧,你要是同意,我就帮你个忙,叫小风还跟你在一起,怎么样?” 我把手抽回来,还是摇头。 程女士怔了一下,说:“这样吧,我也不逼你,你好好考虑几天,给我打电话。” “不用了,”我抬起头,“再怎么考虑,我都不会同意。我有办法让程远风回到我身边,谢谢您。我知道您是为他好,是我自己不识抬举。” 程女士的眼神变了几变,看得我心惊胆战,但最终,所有的感情都沉淀下去。她仍旧是那个笑起来充满涵养和气质的本地名人:“没关系,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年轻人别急着做决定。” 从医院回来后几天,消停很久的胃又开始闹。好不容易支撑到下午的设计部全体会议开完,我跟秘书说了一声,提前回来了。4S店打来电话,我的车明天就能修好,让我有时间过去一趟。现在看来,能不能安然无事撑到明天还是个问题。回了家,我倒在床上蒙头就睡。程远风今晚要去他妈那里吃饭,按惯例,今晚是不会回来的,我可以放心大胆提前挺尸。 睡得迷迷糊糊被谁拦腰抱起来,有谁用胡茬蹭我的脸。我做了个不好的梦,心里正不爽,一巴掌甩过去,甩空了。 人也清醒过来。 “吃饭了么?”程远风问。 我摇摇头,去抓手机:“几点了?” “七点多。”他把手机拿开一些,不让我碰到,“你吃饭了?” 我坐得远了些,摇头,把他拦在我腰上的一只手划拉开,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哪次你妈不是恨不得再把你关起来? 他干笑两声,说:“我就是坐了坐,听说你不舒服,赶着回来看看你。” 我斜他一眼,掀开被子下床。胃已经不疼了,就觉得饿。上了个厕所,一出门,他坐在客厅,没开灯,点了支烟,不知道想些什么。我打一百个保票,我跟他妈在医院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他妈会添油加醋告诉他。这位女王从多年前就一直把拆散我们当成她的终身事业,我也见怪不怪,洗了手,打算做点东西给自己吃。 冰箱里除了啤酒和吃剩的豆腐皮什么都没有,冰箱上面倒是还剩了一包泡面。拿下来看看,过期三天。不过这东西防腐剂搁得多,过期了倒也不怕。刚要撕开,就被人夺过去。 “多久了?过期了吧?”程远风一边说一边检查日期,看过了,顺手扔进垃圾桶,“出去吃吧。” “吃什么?”我解开睡衣的扣子,进卧室换衣服。 他跟在我身后,一路提议。自助烤肉、火车火锅、回转寿司,每说一样,我的胃就抽一下,最后把外套往床上一扔,说:“你要是没有好提议,我宁可把那包泡面捡回来。” “那去吃面吧。”他举双手表示无奈,“你前几天不是说想吃学校门口那家西红柿鸡蛋面么?” 以前读研的时候,他来接我下课,两个人去学校门口的小店吃一碗鸡蛋面再回家。前几天有学妹联系我,假期想到公司实习,聊起来的时候顺便问到那家店,竟然还在,并且在校内开了分店。晚上回来,我随口提过,没想到他倒是记住了。 坐在车里心情复杂,忍不住掏出手机想给蒋磊发短信,敲了几个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取消。程远风看到了,清清嗓子说:“我妈说那天去医院遇见你了。” 我“嗯”了一声。 “你陪朋友去的?那天那个朋友?你跟他打电话那个?”他问。 我点点头。 “他怎么了?” “很好。” “小韵,不是说好了不再跟他来往?”他皱着眉头,把车速提了一档。 “我当时应该没答应你。”我把手机装进口袋,“交朋友是我的自由吧。” 抓着方向盘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仿佛克制着怒气,就车速而言,他没开车门把我推出去都算给我面子。我抱着胳膊看窗外,看上去若无其事,甚至比他还生气,实际在盘算万一他发难,我该如何自保。 直到到达学校后门,他才开口,一句话,就让我所有的盘算落空。 “为了我可以放弃一切,这句话还算数么?” 我解开安全带,小心打开车门免得碰到停在隔壁的车,他在身后低不可闻地喊我名字,我也装作听不见。好像只要这一秒变成聋哑人,这个问题就可以成功逃避过去。 “小韵!”他忽然探身过来,抓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走,“回答我!” 你看,果然发飙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没记错的话,是二十四岁吧?”我回头一笑。 他一脸肃杀,抓着我胳膊的手渐渐用力,仿佛又一次想给我捏成粉碎性骨折。 “我现在三十岁了。”我说,“你四岁时候相信的童话,四十岁的时候还会相信吗?” 我甩开他的手,甩得重了,他的手重重撞在车门上。大概很疼,可是这怎么够呢? 我才三十岁,就得了胃癌,明明华山上的道士说过我可以长命百岁的,现在我生命的三分之二都被你截断了。程远风,没有人会好端端就得癌症的。如果不是当初陪你创业时候常常一瓶一瓶往下灌酒,如果不是为了公司的工作加班到两三天不吃饭,也许该死的癌细胞根本不会找上我。又或者,在癌症的早期,我就能发现自己的不正常,如果你让我心情好一点,如果你让我觉得,活下去还是件值得憧憬盼望的事,那我怎么会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已经是癌症晚期。 而你还好意思来问我,是不是愿意为了你放弃一切? 怎么可能?! 我现在恨不得立刻夺走你的一切,亲眼看着你痛不欲生! 面馆的生意还是那么好,只是换了年轻的脸孔经营,招呼人的态度不如以前殷勤,但总归还是有礼貌的。我挑了以前喜欢的位子坐下,跟年轻的老板说:“西红柿鸡蛋面,要大碗,谢谢。” 他仰头朝厨房喊了一声,里头厨师答应了,他又转头问走进来的程远风:“您来点什么?” 程远风坐到我对面,果然一只手的手背红肿起来。我就当看不见,低头检查辣椒油和醋是不是都齐全。他叹了口气,说:“西红柿鸡蛋面,大碗的。” 老板答应着走了,他转过头跟我说:“你吃不完大碗的,不是吗?” 我耸肩:“你一个大碗不够吃,不是吗?” 他轻轻笑起来,温柔得就好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因为想追我,所以使尽浑身解数,明明骨子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特别没数的混蛋,还装得像个英国绅士。偏偏我社会经验缺乏,还就上当了。所以我一直没好意思打击程女士,明明是你儿子先追我的,我是被他掰弯的才对。 大概受环境影响,又或者程先生的笑容一贯如此蛊惑,我也忍不住回以微笑。如果没看过的话,程远风的眼神中绝对掠过一丝叫震惊的情绪。我扩大这个笑容,把一次性筷子分好,放到他面前,说:“东仓药业的资金到位之前,设计部绝不开工,这个我都跟部门的人说过了,至于别的事,你来协调吧。”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刹那间跟吃了苍蝇似的,半天,道:“小韵,我们能不谈公司的事吗?” “那还能说些什么?”我问,“还有,上次一系列新品的设计图纸是整个部门加班两天做出来的,我已经承诺过奖金翻倍,人事那边说需要你批准,你什么时候能批准?” “我明天去了就签字。”他说。 我点点头,把筷子掰开,划拉着上面的木刺,轻轻一笑:“现在你想说什么?” 他扶额,无奈笑道:“我本来想跟你回忆过去的。” “可千万别回忆过去。”我把筷子夹在指缝间,像转笔一样转着,“往事不堪回首,我们说说现在。你妈又劝我同意那件事。” 程远风点点头,说:“她跟我说了,她说你不同意。” “程远风,我不可能同意这件事。我说过了,你断子绝孙,我陪你,可是你跟别的女人生孩子,不行!”我的感情酝酿出来,真想一口气喷他一脸口水,可惜不巧,这时候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桌,硬生生把我的话堵回肚子。事后想想,也并非坏事,当时如果说得多了,说不定口不择言。 他一言不发,低头吃面。我一边吃一边把香菜往他碗里扔,顺便扔点西红柿皮进去,他投桃报李,把碗里的鸡蛋都捡给我。我是真饿了,呼噜呼噜吃了大半碗,觉得胃里暖和了点,低头喝了两口汤,把碗往他那里一推。他咬着面条抬起头,对我呲牙一乐,不一会儿功夫,两碗面都见了底。 蒋磊跟我说过,有一种东西是三儿一辈子也别想有的。 我猜这种东西,大约是默契和熟悉。 “我不会跟别的女人生孩子的。”他边说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饱嗝,“小韵,你别生气。” 吃完饭,他提议到校园里走走。我无可无不可,他要上演温情脉脉的戏码,我陪同也无妨。我的大学本科不是在这所大学就读,在这所大学读研究生读了一年多,没领毕业证就不念了。严格来讲,重回这里,并没有多少美好的记忆。 他被母亲送去美国后,我实在负担不起房租,只能退掉房子,到学校住宿舍。后来父亲生病住院,生活基本两点一线,学校医院,每天奔波。即便是后来他回国,实际的忙也没帮多少。他在美国学了东西,打算回国一展拳脚,除了父亲和学业,我要忙的反而多出个他。与其说后来我辍学是因为错过考试,不如说在学业和他之间,我做出了选择。 我有个朋友曾经告诉过我,情侣散步有很多种姿势,我跟程远风就是欲盖弥彰式。不管两个人走得再远,还是能一眼就看穿我们的关系。天早就黑了,学校后门的门禁很松,过了九点再进出也很麻烦。我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八点半多了。转过头刚想跟他说回去吧,他手机却响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嘴巴不由自主瘪了一下,这是烦躁的姿势。我耸肩,大概也猜到是谁,说:“您请便。”自己走进旁边的鹅卵石路上去。 我曾经趁他不注意翻过他的手机,宋晓的电话几乎每天都会打来,通话时间有短有长,但无一例外,都是接听,没有拨出。他刚跟宋晓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天真,问他我究竟哪里不够好。每次问着问着,他就开始烦躁,跑进书房关上门一整夜不出来。后来也不去干这么丢人的事了,在家里想了一天一夜,跟他摊牌说分手,被他打了一顿。 扯远了。 沿着鹅卵石路走过来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电话才打完,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朝我挥手。我走过去,说:“我们回去吧。” 他脸上的笑容淡下来,深吸一口气,说:“不是宋晓。” “是也没关系。”我说,“我感觉这样不好,程远风,你这样很不厚道。你喜欢的毕竟是人家,又把人家当个三儿包养着,人家多难受。咱们已经没感情了,你要是觉得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说踹就踹了对不起我,就给我点钱补偿。你的公司还是你的,我给宋晓腾位置。” 他手插口袋,没吭声。 “我觉得这件事你应该好好考虑,这样耗下去,我是没所谓的,小心人家不跟你了。”我快走两步,拦住要关门的门卫,一闪身出了门。程远风紧随其后,一路上跟被人切了声带似的,连个喘气声都没有。他这个反应,我反倒有点担心自己激将法是不是用过了头。万一人家这时候来一句“没问题,明儿个我就给你开支票”我可如何收场。 但程远风就是程远风,大多数时候,激将法对他是管用的。 上了车,他并没有着急发动车子,安全带抓在手里,一字一顿地问:“这件事,你在心里想了多久?” “很久。”我说。 “我跟你说过了吧,分手你想都不要想,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哪也去不了!”他一松手,安全带反弹回去,打得车壁闷响。 我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小韵,”他几个深呼吸,声音虽然还是生硬,语气却软下来,“我们之间并不是没有感情,你不要每天胡思乱想,我现在不想跟你吵架。” 说得好像我找茬一样。 我懒得再跟他废话,转过头,装睡。吃面时候难得的一点点温馨气氛都没了,我心里不是不惋惜的。即便是以前,他的脾气也算不上好,吵架吵得凶了,动手是常事。两个大男人在家里挥拳头挥得一屋子狼藉,好几天不说话,收拾家具的时候笤帚和拖把碰一起都能再打一架。后来宋晓的事被我发现,他的脾气却好像有了点变化。当然生气发火的时候还是一样恐怖,那操性让人打心眼里想弄死他,但平时却比以前温柔了很多。情感上不愿意承认,一厢情愿觉得他哪里都十恶不赦,理智上…… 理智上他也是个混蛋! 对我好有个屁用,杀了你给你买个好骨灰盒就不叫杀人犯了? 把车停好,两个人一起坐电梯到楼上。我到底不是胆大的人,站在电梯角落,离他远远的。他按下按钮,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我。 “小韵。” 我抿着嘴当没听见,他忽然一步跨过来,在我的惊呼还没出口的时候,严严实实地堵在里面。 我使劲推他,可这人这些年越发强壮,骨头外面结结实实一层肌肉,不开起重机来只怕弄不开他。不管怎么打都没用,刚想咬他舌头,却被他捏住了下巴。我微微放软了身子麻痹敌人,下半身运气,膝盖曲起,猛地上移! 老子这一下不废你一辈子也废你三个月! 他捂着裤裆,疼得叫都叫不出来,眼睛里都是疼出来的眼泪。我心情大爽,真想立即告诉蒋磊什么回忆过去的美好,什么怀柔战术,什么夺回渣攻的心再让他什么也得不到,通通放屁。 早该踢他裤裆剁他二哥! 我擦擦嘴,冷笑道:“程远风,我警告你,别再碰我,一股厕所味,你不嫌恶心我还嫌呢!” 人不能太得意。 第二天我就发烧,整个人烧得脱水,瘫在床上,连活动手指的力量都没有。耳朵里听到程远风起床,厨房里锅碗瓢盆乱碰,间杂着流水声,却怎么也用不上力气。胃里空空的,火烧一样疼。蒋磊对我说过,接下来,发烧是家常便饭,低烧会让我整个人仿佛整天走在棉花上,浑身没有力气。由于我的癌细胞往淋巴转移,直接影响排毒,脸色蜡黄是不必说的,最明显也最快的症状是,我开始便秘。 便秘是早就出现了,脸色也的确一日不如一日,可发烧,今天是第一次。父亲当时第一次高烧不退,是他住院后第三天。他的癌细胞最后转移到胰腺,每日痛不欲生,一辈子的体面人,去世前却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不要,大哭痛骂,只求医生打一针吗啡。 我闭上眼,把头埋进枕头里。嗓子里干得很,张张嘴,却说不出话,破风箱一样,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头一歪,又睡死过去。不知道迷迷糊糊睡了多久,被一只手抱起来,探着额头,用非常震惊的声音说:“小韵,你怎么发烧了?”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恍恍惚惚好像还是以前生病的时候,感冒细菌好像侵占了我的神经系统,控制着我每一个细胞,向这个人示弱撒娇,告诉他自己难受。程远风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手探进被子里,摸摸我发烫的身体说:“是不是昨晚吹了冷风冻着了?你哪里难受?” 我摇摇头,他的指尖有些凉,一下子唤回我三分神智,知道这已经不是以前,便不再无用地撒娇。他张开嘴,发出那种好像撕报纸一样的声音,表示自己说不出话。他赶紧倒了杯水给我,不习惯伺候人,把我给呛着了。我趴在床边猛烈咳嗽,咳出一口痰来,嗓子眼这才舒服了些。五脏六腑好像都着了火,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癌细胞在攻城略地,就像十三世纪的蒙古军,所向披靡。 程远风到药箱给我找了药,倒在手心里叫我和水吃下去。我捧着杯子,咕咚咕咚,把水喝了整整一杯,觉得不够,捏着杯子表示还要。他又倒来一杯,一边喂我喝下去一边说:“要不要去医院?” 我赶紧摇头,心想去医院,那我胃癌的事不就立刻真相大白。 他见我喝完了,说:“小韵,听话,你知道自己烧到多少度了吗?咱们起床穿衣服,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我还是摇头,腰上用力,不要他扶,一点点往床里挪。他追过来,重新把我搂进怀里,声音更加柔软:“听话,去医院,打个点滴,好得快些。” “我,不去!”我嗓子哑着,吼出来大概非常难听,可震慑力也强。 他叹了口气,说:“那你怎么会好呢?”过了会儿,轻轻在我额头吻了一下,“肯定是昨天吹了冷风的原因。” 我闭上眼,想再睡一觉。父亲那时候就是这样,发烧了,吃点药,睡一觉,自己就会痊愈。痊愈不了,就会习惯。说白了,人的体温是三十六度和三十九度,差别不大,习惯了都一样。被人搂在怀里睡非常不舒服,我皱着眉头扭,想叫程远风自觉松开我。他大约在注视我,看得我闭着眼都觉得难受了,才肯把我放平在床上。盖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门。 又睡了不知多久,胳膊被人拿出被子。我不知道程远风又要搞什么把戏,运足力气把胳膊抽了回来。耳边却听见一声绝对称不上熟悉的笑,接着,程远风有点无奈地说:“小韵,我叫了医生来。” 我愣了一下,接着就明白这就是那种上门给人看病的家庭医生,只不过我更喜欢叫他们做赤脚大夫。我把头偏向另一边,摆出你们多此一举,赶紧带着东西滚蛋别打扰老子睡觉的姿势。没想到医生竟然不依不饶,掀开被子来抓我的手。 我刚要挣扎,程远风竟然一起过来帮忙,在两人的通力合作下,我终于被四仰八叉按在床上。医生大概是留过洋的,把老祖宗“望闻问切”这一套全扔了,只听了听我呼吸翻了翻我眼皮就扯本子开药方。我用目光询问程远风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找来如此医术高明能掐会算的大夫,这位大仙竟然又开口了。 “病人平时好有个头疼脑热,或者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程远风是诚实的人,他都没仔细想,就说:“他胃不太好,以前胃出血过。” 医生一听,简直大喜,把本子往医药箱一塞就说:“哎那他是不是吃得不合适了,肠胃型感冒?正好我研究生研究方向跟胃病有关系,我看看。” 我操你妈!有力气我早骂了,老子都便秘一星期了,肠胃型感冒个屁!你研究胃的看不出胃癌晚期?把毛手从老子胸脯上拿开! 我没力气喊,也喊不出来,瞪完了医生瞪程远风。程远风接到我的目光,还非常温柔地笑了笑,说:“别怕。” 怕你个头!你二哥又不疼了是吧?! 医生在我胸口按了半天,按得我胃更疼了,末了,抬起头,想了半天,说:“没什么大问题,这几天吃点清淡的,好消化的东西。打着点滴睡一觉,晚上就退烧了。” 点滴打上,昏沉的感觉又渐渐袭来。程远风坐在床边,帮我拉拉被子,我就这么又睡了过去。 昏睡间,听到他在外间走动着打电话,偶尔蹦出类似“并购”这样的词汇,让我忍不住分神去想他又在动什么坏心眼。我已经没什么钱了,如果不是遇见蒋磊,只怕根本过不了如今这么洒脱。 真可笑,我有情人,有工作,有家,却还要依靠一个认识了不过两个月的陌生人。 脑子里一转,头就开始疼。翻个身,丢开点滴管,接着睡。这一觉直睡到晚上,浑身的汗出了几遍,床单都湿了。我浑身难受,想起来换身衣服,却四肢酸痛不愿意动。过了会儿,就听到脚步声,程远风走进来,帮我拔掉针头。我哼了两声,身子一侧,被他打横抱起来。 温热的湿毛巾擦掉身上的汗,换上一套新睡衣。接着,用被子裹起我,放在椅子上坐好,又换下被汗湿透的床单。我拽着被子,大约是出尽了汗,身上虽然仍旧没力气,但并不像开始那么难过了。他把湿床单扔在地上,回头,没想到我会醒,笑道:“好一点没有。” “我大概不烧了。”我说。 他过来摸摸我的头,把体温计塞到我腋下,说:“饿了吧?我煮了粥,给你盛一碗。” 我点点头。他把我抱回到床上,看了看时间,捡起床单走了出去。我张张了嘴,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很想问问他,昨晚那一下,现在还疼不疼。 不一会儿,传来洗衣机注水的声响,我有点口渴,直起身想倒点水来喝。刚走到外间,就听到“嗡嗡”的声音,环视一圈,果然,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正在震动。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往厨房看。他不知道在切着什么,刀碰击菜板,“砰砰砰”。我趿拉着拖鞋,弯腰拿起手机,本想给他送过去,可扫了一眼号码,走不动了。 是宋晓。 神使鬼差,我就给接了。接通后,两边都沉默了一下,接着,宋晓那边传来气急败坏的诘问:“程远风!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不是说好了今晚一起吃饭么,你又想到什么借口了?我告诉你,我再等你半个小时,还不来,后果自负!” 我微微皱眉,这语气,这态度,大概很多年没人敢跟程远风这么说话了吧? 要搁以前,他爽约,我还会打电话痛骂。这两年,我是懒得管了。他不来,我就自己点餐自己吃完,反正再晚他都会回家睡觉,我大可以第二天早晨趁他没醒好好踢他两脚解气。 我没回答,手里捏着手机无声地笑。那边得不到回应,负气道:“喂?你听不到吗?你说话!” 我当然不能说话,我急死你。 他果然急了,语气开始软下来,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吃西餐?没关系,我们换一家店,你想吃什么都行。远风,我妈大老远过来一趟不容易,我把咱们的事都跟她说了,你好歹过来见见她,别让我下不来台,好不好?” 呦,拜见双方家长啊,这事不能马虎。我赶紧转身,想转身到厨房通知程远风。没想到他就站在我身后,左手一碗粥,右手一碟子小咸菜,表情有些晦暗。我耸耸肩,把手机直接贴到他耳朵边,顺手端过粥和咸菜,一个人走到茶几上大口大口地吃。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对电话那头的人吼了句:“以后再说”,果断干脆挂了电话。 “小韵……”他深吸一口气,刚开了个头,那边电话又打过来。他又想挂断,我叼着咸菜摆手:“快接快接,丈母娘不能得罪。” 我不该如此善良建议的,程远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直接关机。 我仰头,把碗底吃进肚子里,哀叹:“完了,你得罪了岳母,聘礼要准备双份了。” “秦韵!怎么病了都管不住你那张破嘴!”他恶狠狠把我的碗夺去,一会儿,又盛一碗,坐到我身边看我吃。我吃了半碗就吃不下去,如今胃容量急剧缩小,八成癌细胞已经占据半壁河山,正打算江山一统。他见我吃完了,也不嫌我,就着我剩的一点咸菜,几口把剩下的粥喝干净。我揉着肚子靠在沙发上发呆,没想到这人忽然过来扯我衣服。 “我是病人!”我大叫。 “没打算对你干什么!体温计呢?”他语气不善。 我一愣:“不知道……忘了……” 他“腾”地站起来,语气里又是无奈又是烦躁,说:“敢给我打了,我……” “我”什么,他没说,到卧室找了一圈,在枕头边找到了。气冲冲走出房间,我拿着手机,挑着眉毛,比他更不高兴:“有人给我打电话,你接了?” 他点点头,说:“你出车祸怎么不告诉我?” 你跟三儿都缠绵到厕所里了,还顾得上我出不出车祸?我直接拨回去,4S店竟然还有人,跟我约了后天下午去取车。 “你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了。”他递上一把药。 “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蒙古大夫?”我指着一把红红绿绿的药片,“这都是什么?杀人用得着这么复杂?” 程远风先生咬牙切齿:“对,就是杀你,你吃不吃!” 我的眼神在他和药之间几个来回,欣然接受:“吃,反正就算我不吃,你也有的是办法弄死我。” 到底是年轻,身体的抗击打能力也好很多。记得父亲上次高烧不退,折腾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只用了三天,就又活蹦乱跳。只是到底留下后遗症,每次吃了东西就开始胃疼,偶尔还往上咳血丝。 我把宋晓的设计稿关掉,拿起手机拨号,第一遍拨过去没人接,又拨了第二遍。对方这次接得很快,声音也充满惊喜:“你终于想起我了?” 我把宋晓的设计稿拖进回收站,点击清空,笑着说:“怎么敢忘了大师,大师就是我感情道路上的指路明灯啊。” 蒋磊满意地嗯了两声,说:“怎么这几天消失了?” “我生病了,发烧。”听到那边传来询问的哼声,我接着说,“没有理由的发烧,而且,我的上腹部出现了那种肿块。” “这么快?!”蒋磊的声音沉下来,“我给你的药你是不是一点也没吃?” “吃了,不过经常忘。”我揉揉额头,“我们不说这些,说点正事。如果我只给你一个季度的账目,你有没有办法看出哪里不对?” “怎么了?” “我怀疑程远风又在玩什么经济把戏。我对经济不精通,会计把上个季度的账目给了我,我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哪里不对。你不是很擅长?帮我看看。” “这可是你们公司的账目,你放心给我一个外人?”他轻笑,“你就不怕我看出假账给税务局举报?” “不放心又能怎么样,我自己又看不懂。更何况,你不是比程远风有钱很多,还在乎这些?”我玩着桌上的签字笔,“不仅如此,我还想借你的神通广大查查程远风成立的那家皮包公司。” “你说他用来转移资金的那家公司?” “我跟他认识七年了,他还没二到为了找小三又怕我拿钱走人成立一家公司的地步。他成立这家公司肯定有更重要的目的,我想知道为什么。” 蒋磊禁不住笑起来:“你终于发现了。在你跟我说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怕你跟他分手就成立一家公司,他也太小题大做了吧。现在成立一家公司的手续多么繁琐,况且这家公司是两前成立的,法人不是他。” 三年前成立的? 我再迟钝,也知道两年前他肯定没有出轨,而且我们的生活风平浪静,唯一的波折就是那时公司出现了短暂的资金链断裂。而程女士的及时融资让这次公司成立来最大的危机悄然消弭于无形,但那时的手忙脚乱,让他怎么有时间再去成立一家皮包公司? “你什么时候查到这些的?” “你跟我说了之后,我觉得不对劲,就查了一点。但是说实话,你觉得这其中有内情,我也基本同意。因为对于这家公司,我查不到太多的内容。”蒋磊说。 我沉吟半晌,说:“我先给你把账目发过去,你看一下。这家公司的事情你也顺便查着,我这边看看能不能从程远风嘴里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他打了个响指,瞬间变身八卦男:“据我所知,除了老板以外,会计无权把账目复制给别人吧。” “可我是他们老板的相好啊。”我翘着二郎腿,“我施加点压力,她当然就会给我,再施加点压力,她就会以为是老板同意我看的。” “哦哦,”蒋磊恍然,道,“我得赶紧给会计去个电话,以后我老婆查账,不行!” 自从有了三儿,我跟程远风就再也没一起回家过。他下了班的生活我不干涉,他同样也不插手我的生活。大约是上午跟蒋磊通话让我心里有底,这一整天状态都很好,前几天头重脚轻的症状基本消失,在电梯里遇见客服部的美女还饶有兴致聊了几句。 人家都说胃癌患者到中晚期时,食欲会明显减退。我觉得自己倒是没什么减退,只是一想到吃饭这件事,就条件反射一样胃疼。后来就慢慢明白过来,光是这疼,都能让你再也不敢想吃饭。 我捂着胃窝在沙发上看书,可看着看着就走神了。不得不承认,一旦开始怀疑,疑点就越来越多。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避开我鬼鬼祟祟打电话,有时候对着电话那边气急败坏,就会听到他在指点着什么。我向来对经济不敏感,也懒得管这些,公司账务之类的他看得懂就好,我只管低头做设计。 可被他算计一回之后,就不得不加倍小心。 看了会儿书,钟表的时针指向七。我把书放在茶几上,胃疼得打哆嗦,不得不起身去拿止疼片。站起来的一瞬,忽然像被一根很尖的棍子顶住胃部,眼前一片黑暗,连带着身体各个部位不受控制,整个人重重跌倒在地上。 “小韵,小韵?”过了不知多久,被人晃着肩膀喊,才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程远风大衣未脱,脸着急得狰狞。 我支撑着身体坐起来,面前一片狼藉,连衣服都湿了大半。大约摔下来的时候下意识去扶身边的东西,反而带掉了茶几上的水壶,冰凉的水洒了一地。 “我没事。”我揉着头,连自己的声音都像远在天边。耳朵里不停耳鸣,脸烫得像要烧起来。 “没事会晕倒?”程远风皱着眉头,拧着我衣服上的水,“哪天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检查,”我撑着沙发,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就是晚饭没吃,低血糖。刚刚起得太急,供血不足。” 他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跟在我身后走进卧室,看着我换衣服,恨道:“晚饭没吃?我看你最近根本就没有正经吃饭的时候!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这衣柜里的衣服有一件你穿着不显大的吗?” 我被他说得胸腔火起,猛地把衣橱门一关,道:“你怎么那么烦?我吃不吃是我的事,你管好宋晓就行了,少来跟我装温存!” 他被我吼呆了,眼睁睁看我换好衣服出门,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其实他说的不假,今早起床我还对着镜子数自己的肋巴条。深吸一口气,那一根一根简直呼之欲出。但这才刚开始,父亲在去世前的一个周迅速地消瘦,比起他那时,我这又算什么呢? 拿着笤帚扫碎了的玻璃杯,头重脚轻的感觉又回来了。越是弯着腰低着头,越是觉得自己要一头栽倒。撑不住的前一刻,有人夺过手里的东西,冷哼一声:“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每年到这个时候心情就不好。” 真是无稽之谈,心情不好这东西难道是大姨妈,每个月一次有规律有流量? 我运足中气瞪他,他浑然不觉,扫干净满地碎玻璃碴子,抬起头,瘪嘴道:“后天是你父亲的忌日,你忘了?” 我呆在原地。 他把玻璃碴子倒进垃圾桶,回头,叹着气说:“元宝和纸钱我都买好了,在后备箱里,后天的会议取消了,我陪你去给爸爸扫墓。” 我怎么会把父亲的忌日忘了呢? 我抿着唇,使劲让自己不要哭出来,可心里就是无比委屈。 以前,每次难过无助的时候,即便明知父亲已经去世,还是会去想,如果父亲还活着,就有人安慰我,用并不伟岸的身躯把我挡在身后。这样想上一遍,也许还是委屈难过,但想上十遍二十遍,就会觉得有用不完的力量。所以每年去给父亲扫墓,都提前很久就开始准备,把要对父亲说的事写在一张纸上,一件一件说给他听,希望他托个梦,告诉我怎么办。 可今年我怎么会忘了呢? 我又该跟他说些什么呢? 无论说什么都是难以启齿,只要想到当初在他弥留之际对我说过的话就难过。 好好活着。 对不起爸爸,我不仅活得不好,而且。 我快死了。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那些母亲坐在床边给自己讲故事的美好童年,我一点也没有经历过。我以为所有的小朋友都有这样的童年,父亲戴着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在灯下彻夜阅读抄写备课,而我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跟墙上的倒影玩。 后来慢慢长大,变得沉默而内敛,永远没有办法好好融入集体,就像父亲。 不管后来再怎么逼自己变得八面玲珑,变得开朗阳光,可面对父亲的时候,我却好像还是那个长手长脚的少年。背着半旧的书包,一级一级,规规矩矩走家属楼断裂的楼梯到顶楼。自己取钥匙开门,自己准备晚饭,躲进屋子里,面对着一整面白墙,给自己写信倾诉。 程远风拿扫帚扫开父亲墓碑上积累的尘土,清理了前前后后的落叶,跟我一起跪在父亲面前。老家有个规矩,给父亲上坟,子孙必须跪着,听老人的教诲。我把鲜花放在父亲墓前,从袋子里取出一摞纸,数出十二张,点燃。 父亲一辈子不信那些规矩讲究,书架上整齐码着一列马克思主义真理,面对上门传教的基督徒疾言厉色。可临终时,却连巷口张贴的小广告都不放过,坚信给小鬼烧点钱,小鬼就能放他一马。我把燃烧的纸丢进铜盆,又数出十二张,扔进去。 “前三次十二张是给小鬼的辛苦钱,各位莫要难为我爸爸,我爸爸是个好人。”我抽噎了一下,再数出十二张,丢进去。火苗一下子窜得老高,好像小鬼哄抢着把纸钱一抢而光。我探手想丢一个元宝进去,程远风已经丢了进来。 他买了一后车厢的元宝和纸钱,我们两个拿上山顶公墓都废了些力气。刚刚在家里又为去医院的事情吵了一架,他执意要带我检查,我誓死不从。父亲死后,我一直很抗拒医院,有些小感冒,连吃药都不肯,喝一杯热水,蒙上被子睡觉。他跟我吵得不欢而散,独自摔门进书房。我以为他不会跟我一起给父亲扫墓,没想到正换衣服的时候,他忽然进了卧室。 “我不去,你爸肯定要给我托梦数落我。”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嘟囔。 你看,他连一个死人都防备。 我不置可否,毕竟父亲泉下有知,看到我如今这个样子,只怕又要心疼得生出皱纹。 我一捏一捏往铜盆中扔纸,动作渐渐机械。母亲是佛教徒,去世后要求火化,骨灰供在庙中。父亲也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我本来答应了,在联系寺庙之前,他却变了主意。 “还是找个离得近的地方把爸爸埋了,你又不信佛,把爸爸扔在庙里,你就要忘了我了。” 我抬起头,问程远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抬起头,问程远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他头也不抬,说:“你不会死。” “谁都会死。”我说。 “那你也不会死在我前面。”他低头,把撑开的元宝折进去,扔进火中。 “为什么?” “你舍得扔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我轻轻笑出声:“你不是还有……”宋晓的名字,我实在不愿在父亲面前提,用沉默掩饰过去。 他抬起头,看了我半晌,继续低头扔纸钱:“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不知道。但肯定是不一样的,不然,他已经有了我,干嘛要再招惹一个宋晓? 大概人病了,脑袋也懒了。以前还战斗力十足,打算报复他,让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让他体会到十倍于我今日的苦,可现在却都倦怠了。呆坐在办公室一整天,到下班的时候才发现,竟然一天过去了。 因为交待过秘书小姐,所以宋晓的设计稿每天都会送来。也许他来做设计,也是个正确的选择,在经过了最开始的稚嫩后,他的成长只能用日新月异来形容。等到程远风培养出了一个新的设计部经理的时候,也许他就真的不需要我了。 大概,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幼稚又天真,以为自己的死能够给别人带来伤害,但其实,没有人会在乎。 拜祭过父亲后,又过了半个多月。我不仅拒绝程远风带我去医院检查,连蒋磊打来要求我去复查的电话都拒绝。情绪一直都很低落,这种心情,就像回到当初父亲去世的那段日子,明知道这样下去不好,可是不行,走不出来。 蒋磊说,你快要得抑郁症了。 我都快要死了,还在乎什么抑郁症呢。每天早晨,叫醒我的不是闹钟,是胃疼;不管在马桶上坐多久,都还是便秘;根本不敢喝凉水,因为会引发持续一天的胃痛;甚至于,短暂昏厥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上一秒还好端端在电脑前办公,再睁开眼,整个人躺在地上不知多久。 我揉揉额头,近来不仅胃痛,头疼的毛病似乎也跟着捣乱。屏幕上跳动的文字一个也看不下去,索性起身出门。跟秘书小姐说声提早下班,直到进了电梯,那种猛然站起导致的眩晕才结束。 胃癌的一个症状是贫血。 好在还能勉强开车,就算反应比平时慢上半拍,只要控制车速就不会有问题。虽然不是晚高峰,但仍旧有些堵。走走停停,一条二百米的路,走了十几分钟,终于轮到我。 可因为反应慢半拍,硬生生把绿灯慢成红灯。 后面的车泄愤似的猛按了两下喇叭,我深吸一口气,拉上手刹发呆。十字路口东西向的红绿灯坏了,车辆来往全靠交警,怪不得会堵车。我用手托住下巴,刚想趁这几十秒养养神,就听见“呲——”的一声急刹。 在我面前,一个女人腾空飞了起来。 女人骑着电动车,明明交警已经摆出禁止通行的手势,仍旧想趁着对面没车钻个空子。没想到这时左侧来车,两边速度都过猛,女人被高高得顶飞上了天,摔下来时,一地的血。 我浑身颤抖,离合没踩住,车一下子熄火了。 交警吓呆了,过了很久才大叫着“喊救护车”走过去,探探鼻息,默默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女人头上。浅色的警服止不住女人的血,不一会儿就染红了,顺着地上坑坑洼洼的石子缝隙流出来,大太阳下,泛着恐怖的光。 原来死亡这么轻易。 一场高烧就能夺走婴儿的生命,一次淋雨也会导致急性肺炎。也许静静躺在那里的女人,在不久之前,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她有个疼爱自己的丈夫,有个争气的儿子,有幸福的家庭,稳定的工作。她不听交警的指挥,只不过因为儿子明天有考试,她要赶紧回家,为儿子煲一锅鱼汤补充营养。 不论是之前还是以后,也许她都会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可是就在刚刚那一刻,短暂的一瞬间,她死了。 我低头,想要摸出一根烟来抽,可手抖得根本拿不住东西,渐渐渐渐,不能自抑地哭起来。 我不想死。 为什么是我呢? 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 从来都没有说过谁的坏话,从来都没有背地里阴毒地诅咒过谁,从来都没有为了自己而伤害别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明明世界上有那么多十恶不赦的人,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如果真的做错过什么事的话,也许是我不该跟程远风在一起。 可就因为这个,我就要死么? 我一直不愿承认,自己是怕的。从知道自己病情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害怕。把诊断书用打火机烧掉,灰烬装到一个信封里,寄到自己都不认识的地址,好像不去看,就没有得癌症。拼命去恨程远风和宋晓,诅咒他们的每一天。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蒋磊,要他跟我一起想办法报复这两个人。无数次幻想凭自己的能力让程远风一无所有,哪怕自己根本没有那个时间和能力,可想一想,就能忘记疼痛。 我一直不肯承认,也许我刻意加深我的恨意和复仇心,只是因为我更加惧怕死亡。 因为我不想死。 我才刚刚三十岁,人生过了也不过三分之一。我还想躺在田野里画画,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唱歌,想去喝布宜诺斯艾里斯的瀑布之水,想在马尔代夫的海滩上打滚,想领养一个孩子,教导他成长,看着他成为我想成为的那种人,等他长大,送他扬帆起航。 为什么是我呢? 我还有这么多想去做的事,还有这么多的愿望没有达成,我的人生才刚开始。如果我做了一个长达七年的错误选择,那还有下一个七年供我改正。 为什么是我呢? 灯亮了。 有人大踏步走进来。 我抬起头,太强烈的灯光让我眼睛生疼。伸手遮住光,模模糊糊看到那个人一边脱衣服,一边自说自话:“怎么不开灯?秘书说你下午三点就走了,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又胃溃疡了?说了要带你去医院你又不去,吃饭没有?” 我心生厌烦,起身往卧室走。起得太急,脚下踉跄。跌跌撞撞调整脚步进了卧室,刚要关门,程远风跟了进来。这个时候,我实在是不想见他,心里波涛汹涌,看见他只会徒增烦恼。打开衣柜,索性出门去躲躲他。 “我跟你说话呢!”他的措辞虽然凶狠,但语气是问询的,“你最近怎么了?精神这么不好,瘦得不像样。” 我摇摇头,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棉衬衫。他又问了一遍,我只觉得隐隐头疼,更加懒得理会。程远风从来不是脾气多好的人,一个问题问上第三遍,已经失去所有耐心。不巧,我也心烦意乱亟待发泄,听他再问一遍,回头,恶狠狠道:“用不着你他妈的多事!” 他愣住许久,眉梢扬起,嘴角下耷,皮笑肉不笑道:“不用我多事?” 我把衣服脱下来,整整衬衫,刚穿进一个袖子,被他拽着胳膊狠狠扔到床上。我眼冒金星,偏头疼“腾”地一下涌上来,耸着肩膀支撑起身体,怒道:“你疯了吗!” 他抓着我的手,把我压倒在床上,本来下垂的嘴角在看到我脸上的泪痕后颤抖了两下,渐渐变成一个疑问的弧度:“小韵,怎么了?” 我咬着牙说:“滚!” 他反复看着我脸上的泪痕,有些难以置信,问:“谁欺负你了?” 我冷笑:“谁敢?” “那你为什么哭?” 我别过头,冷笑渐渐化作控诉的笑意,从淤积的胸腔缓慢涌出。程远风撑着身子,有些不解和迷惘地看着我。 我真是恨极了他这种无辜的表情。 于是我运足力气,一巴掌打了上去。 他被我打懵了,表情僵硬,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然后,我让他更加难以置信地补了一巴掌,疯了一样推着他的肩把他掀翻在床上,压住他的肚子对他一阵重拳。好像从认识到现在,我跟程远风的互殴就从来没有胜利过,但此刻除外。他束手无策,被我骑在身上拳打脚踢,额角青紫唇角开裂,简直狼狈不堪。 我获得了一次不公平的胜利。 打得没力气了,我伏在他身上喘着粗气,间或欣赏一下自己的战斗成果,感到无比自豪和欣慰,仿佛头疼胃疼幻肢疼通通离我远去。他四肢大开,躺在床上,伸出舌头舔舔唇边的血迹,疼得面部狰狞。 下一秒,上半身猛地弹起,把我压在床上,泄愤般吻了上来。 我浑身脱力,他压得我胸口憋气,翻着白眼死鱼一般。亏他还能吻得如斯动情,舌根齿列一丝不放,啜着嘴唇好像儿时吸吮薄荷糖。我后仰着头,躲避他太激烈的追逐。 这么强势,像是要把我吃掉。 我转过头,躲开他的唇,他就顺势咬住我的喉结。那是我的敏感带,百发百中,被轻轻咬一口,就酥了半边身子,何况咬完了又开始舔。这下子,连踢他的腿都无力地软下来,手腕被他抓着固定在身体两侧,只能被动地接受他的每一个动作。 这种情形,真像整个人被他的一对唇主宰。 “程远风……哈……”我咬着牙,忍住每一声呻/吟,“你给我滚下去!” “我不!”他把我的双手拉到一起,固定在头顶,空着的一只手在我赤/裸的胸膛游走,见我微微颤抖,低下头,含住我的乳/首。 所以说,七年来,我跟他真是太过熟悉,熟悉到无论闹到多么不可转圜,都能准确找到对方的敏感带。 我只剩下了喘气的力气。 他见我放弃抵抗,缓缓地放开我的双手,用舌头玩弄着我的乳/首,双手下移,打开我的皮带扣。我伸手阻拦,他轻而易举把我的手丢到一边,牙齿上下一合,我几乎不能自抑地叫出声来。 “啊——” 他在我的叫声中离开胸口,舌头打着旋下移,经过肋骨,经过腰线,到达小腹。裤子早就不知被扔到哪里,他双手并用,内裤脱了一半。我微微起身,拦住他的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碰我!” 他微微一笑,说:“又想踢我?你舍得?” 我恨得五脏六腑剧痛,真想像上次一样踢一脚过去。但下半身被他压着,被他玩弄得又实在没力气,心中不甘,怒道:“你不是有宋晓么?滚!” 他怔了一下,就连整个身子都猛然僵了,不过五秒,恢复毒蛊般的笑:“我说过了,你们不一样。” “程远风,你……哈,别……” 他低下头,竟然把我的二哥整个含进口中。我们在一起七年,情到浓时,口/交是有的,可大多数都是他给我。我对这种性/爱方式有点排斥,勉强做了几次,事后刷牙刷上半小时。以至于有次我刚吻到他下面,他就笑着向马克思保证他绝对用浴液洗过。这么一搅局,我根本没了给他口/交的兴致,泄气般捏着他脸,自己坐了上去。 都说人要死之前,特别喜欢回忆过去,我果然日薄西山,连做/爱时候都能走神,想到那么久远的过去。 白白让自己难受。 程远风技术高端,简直可以开个培训班专门教人如何在伴侣将射未射之际果断抽身。我被他这么上上下下一舔,如今身上不仅仅是软得无力,更加如同燃了团火,烧得发热。看着他的脸,听着他叫我名字,心里一阵阵抽疼,用手指捏他的胳膊,发泄一般。 说到底,我也憎恨自己。 他抬高我的双腿,扶着自己的二哥,轻轻地插了进来。我闭上眼,被他顶得一上一下,心里闪过许多念头,只是一个也抓不住。 后来就渐渐沉沦,憎恨也好悔恨也罢,都顾不得了。 进入设计部数月,宋晓的成绩有目共睹,突飞猛进,果然在月底例会被全票通过,获得每月优秀员工奖金。在会议室,宋晓得到全部门的一致掌声,显得激动又羞赧。我作为部门经理,不得不跟着大家微笑,亲手把奖状递到他手中。宋晓背对众人,笑弯了一双眼睛,青春的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漂亮得让人心生厌恶。 我忍着一口恶气保持微笑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狂喝水镇定,不巧这时有电话打进来,怒气顿时有了发泄方向。按下接听键,恶声恶气道:“谁!” 对方沉默良久,压低声音,道:“税务局查账!” 我翻个白眼说:“蒋磊,你精神病还没痊愈?” 蒋磊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怎么又不高兴?” 我不想多说,敷衍道:“别提那个了,你打电话来做什么?” “没事不能找你联络感情?”蒋磊吊儿郎当的本性不小心暴露了。 我接着翻白眼:“再他妈跟我废话我就把你从我电话本拖黑。” “你不想知道我查出来点什么,就尽管抛弃我好了。”蒋磊有恃无恐。 我直起腰,追问:“你查出来什么了?” “从今年一季度到现在,你们家那口子的皮包公司总共有三笔进账。账面显示是合法交易,但我去查过,与他们交易的公司与其说不正规,不如说,那同样是皮包公司。我猜测,这几家公司,要么跟程远风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洗黑钱或者干些别的不合法的勾当,要么,就都是程远风的。不过不管这两点哪一点成立,你家那位都没干啥好事,这个可以肯定。” 我心里一沉,那边蒋磊却根本不给我思考的时间,接着道:“另外,皮包公司的法人我查出来了,是个来自X市农村的年轻人,名叫赵明。程远风家往上数三代,都没人跟X市扯上什么关系,所以我去查了赵明。你猜如何?” 我没有回答。 蒋磊也不需要我回答:“赵明这个人五年前出门打工,只在前一年的时候跟家里有过联系,之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秦韵,四年前你和程远风如何?” 我闭上眼睛,四年前,父亲去世不久。程远风的公司刚刚成立,业务艰难,一个周内有四五天,我陪他穿梭在各个酒席间,用宿醉的头疼和日后的胃出血来换一笔支撑公司运作的订单。 关于四年前,我只敢想这么多。 于是我照实回答:“我跟程远风相依为命,感情很好。” “哦,这样……”蒋磊顿了一下,说,“不过你们好不好都没关系,程远风借一个失踪的人成立公司是两年前的事。” 我一怔,随即醒悟这是某个喜欢八卦的男人有假公济私,咬咬牙,皮笑肉不笑:“说正事!” “反正呢,程远风这个皮包公司的法人是个早就消失的人,并且这个公司的资金不周转则已,一动就是笔大钱。你家那口子肯定背地里在谋划什么勾当,只不过,我劝你也不必太担心。你已经一穷二白了,他做什么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就算他引火烧身,也正好合了你的意,到时候你往里头投几块木柴,也算报答了这些年的濡沫之恩。” 我不由得笑道:“说得轻巧,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么一天。” 那边也跟着笑,但声音里不加掩饰的关心:“话说到这,你最近感觉如何?” “我最近在吃药。”对面传来一声疑惑的质询,我接着说,“昨天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说癌细胞扩散非常迅速,强烈建议我放疗。” “那你接受么?”那边急切起来。 “我说要考虑。”我说:“听说化疗掉头发,放疗掉不掉啊?况且已经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万一治疗了又没有用怎么办?而且我……” “秦韵。”蒋磊打断我,“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所以,我会好好考虑。” “考虑出结果随时通知我。”他一贯如此,从不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人,尊重我的每一次选择,哪怕是错的。 我笑了一下,说:“谢谢你。” “不用谢,顺便说一句,我手下呢,最近招进几个菜鸟,查程远风的时候不小心露了马脚,被发现了。虽然没有留下什么把柄让他知道我们是谁,不过呢,为了保险起见,特地友情提醒你一下。为了让你消气,我已经把那两个菜鸟打发远远的了。你可千万别动气,你现在这个状况,要保持情绪的稳定。”他大言不惭正义凛然。 我恨得咬牙,怒道:“蒋磊……” 那边把电话挂了。 如果如蒋磊所说,他手下的人的确没留下什么把柄,那我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毕竟程远风不知道我跟蒋磊的关系,而蒋磊的人也没有留下把柄。只是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既担心着这件事,又思考程远风究竟要做什么。 公司运营稳定,利润每季度都大幅提高,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需要融资的地方,也想不出他有什么必要成立一家皮包公司。至于别的,更是想破头也弄不明白。我大概知道自己也就这点本事,经济上的事实在算不过来。只能告诉自己,这都跟我没关系了。 我自己都要死了,还管别人死活富贵做什么呢? 如此,情绪镇定回到家,并且镇定地给自己冲了杯麦片,打算喝下去之后吃药。我如今的肠胃,也就吃流食的时候不疼,只能换着各种粥吃,还被程远风责怪瘦成这样还不正经吃饭。麦片喝了一碗,从衣柜角落取出藏好的药,就着热水吞服。正打算再喝一杯,门响了,程远风回来了。 我照常倒水,水杯端到嘴边,他已经走到身旁。 “你查我?” 我的动作僵住,脑中天人交战,是承认还是继续装傻。他翘着一边唇角,笑得讥讽:“你要查公司的账也罢了,我不跟你计较,就当不知道。现在倒好,联合外人造我的反了?” 我也瞬间火大,怒道:“程远风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什么叫联合外人造你的反?你是皇帝么?你把我的钱都转走了,我要不回来,还不能看看你都用哪了?” “你想知道用哪去了不会问我?偷偷摸摸找人查我的帐,我看就该把你关起来,叫你离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远点!”他把领带一扔。 他以前也曾经表示过对蒋磊的不满,可这次大约有所铺垫,我的火气来得特别大,讥笑道:“我的朋友怎么不三不四了?你的朋友倒是好学上进,削尖了脑袋往老板的床上爬!” 他本来一边脱衣服一边倒水喝,闻言端着杯子,气得脸上肌肉抽动,沉声说:“我们说的是查账的事,你别扯三扯四的。” 我冷笑:“对,你那个小情儿就是心里的伊甸园,一点也不能侮辱,我的朋友就是不三不四?我告诉你,我的朋友在我心里也重要的很,起码人家对我比你对我好!” “你什么意思,秦韵?” “字面意思。”我气得发昏,咬得牙齿格格作响。 他几个深呼吸,勉强抑制怒气,用眼睛剜我:“秦韵,我警告你,别一而再再而三碰我的底线。我看你最近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才忍让你,你查账的事我也全当不知道。告诉你朋友,不该打的主意少打,我不拦着你们交往,不代表我什么都能忍。” “那可真是难为你了程先生,忍人所不能忍。”我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掼,“以后您歇着吧,不用忍了。” 说完我就往屋里走,拉开衣柜的手发着抖,气得几乎喘不上气。他跟进来,猛地把衣柜门一关,吼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不用发扬风格了,咱们分手!以后我跟你没关系,你死在谁床上我死在谁床上都是老天爷说了算,彼此管不着!”我把着衣柜门,大声吼回去。 “你放屁!”他拽着我的胳膊,一把把我摔在地上。我被摔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胳膊肘撑着地面,半天都没坐起来。眼前刚能看见东西,他就沉重地压过来,捏着我的下巴说:“我跟你说过,你最好少动这些心思,我有的是本事让你走不了!” “程远风,你……放手!”我挥拳,用尽全身力气,打在他下巴上。他挨了重重一下,身子偏向一边。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大事不妙,我踹开他,跌跌撞撞往门口跑,可实在是体力不济,刚跑到客厅就被一把抓住胳膊,往沙发上重重甩过去。脖子撞在沙发靠背上,好在是软的,没有瞬间骨折,但还是伤到,头一正起来就疼得厉害。他揉着下巴,缓缓走过来,把我压在沙发上,朝我伸出手。 我吓得一个瑟缩,算是彻底知道,以前自己打不过他,生了病,在他跟前更不是个儿。躲他的手就像躲原子弹,恨不得以光年为距离逃窜。可不管逃多远,都被一把拖回来。某人情深款款,仿佛刚才下手的根本不是他,竟然还是紧张万分,柔声问我:“小韵,你有没有事?”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深信他的确是人格分裂,不然如何能刚打了我就问我有没有事,这不是明摆着么?只怕癌细胞还没弄死我,你就先打死我了。 大概是我歪着脖子像棵歪脖树,鬼都能发现我不正常,所以程远风先生也发现了自己的杰作。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查看我的脖子,摸着我淋巴结上的肿起一脸心疼,说:“小韵,我气急了,下手没有轻重,你……你怪我也没关系,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我心里一紧,知道自己千万不能去医院。淋巴结上的肿起并不是刚刚那一下造成的,实际早就有之,是癌细胞转移形成的肿块。上次做/爱大约两人都太过投入,我给忘了,他也没发现,这要是一会儿去了医院,非被他知道不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被他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还是下意识拒绝:“我……不去!” 他皱眉:“你别跟我置气,把你的脖子弄好了,你怎么打我都行,别拿自己发火。” 我还是拒绝,脑中灵光一现,说:“你把上次那个医生叫来,让他看看。我不喜欢去医院,他说一定要去,我们再去。” 程远风看了我半天,叹了口气,起身打电话。我一点一点躺在沙发上,心里知道以蒙古大夫的医术撑死了把我看成个落枕,叫他来是最安全的。 程远风大概打过电话,回到我身边,跪在地毯上,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我看着他这样就烦,心里叹怎么老天爷不开眼没让他得个癌症赶紧下地狱,闭上眼,冷冷道:“你别说话,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 他乖乖闭嘴,但还是跪在我旁边。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他的手机响起来。我听见他有些急躁地接起,压低声音问:“走哪儿了?” 对方不知说了句什么,他几乎火冒三丈:“什么打不到车?……你白痴么!你的车呢?……你他妈的不会跟别人借辆车啊!……别废话了!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挂断电话,他大步回来,跪在我身边,语气烦躁但却努力保持温柔:“小韵,我去接医生过来,你别急。你疼不疼,要不要先吃点止疼片顶顶?” 我闭上眼,还是不理他。 他叹了口气,乒乒乓乓忙活。我眯缝着眼偷偷看去,他把杯子里倒满水,放在我面前,又把止疼片挤好,搁在茶几上。然后从卧室拿了床薄毯,盖在我身上,说:“小韵,我很快回来,疼得厉害你就吃一片。” 我不做声,人家看了看我,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就出了门。 等他出门二十分钟,确定真的走远,我一把掀开薄毯,扶着脖子找出手机,熟练拨号。 电话很快被接通,那人懒洋洋的,拖长音:“哈罗——” “蒋磊,救救我!” 又在一个黄昏醒来。 接受治疗后,似乎就一直过着这样晨昏颠倒的生活。因为前期对癌细胞太过放纵,冷不丁想调/教的时候,发现这家伙已经遍插红旗耀武扬威。体力跟不上,往往吊瓶刚挂上,没过几分钟我就睡过去,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胃部大概已经千疮百孔,食欲仿佛是上个世纪才有的东西。最开始还能抑制着恶心喝点白粥,如今连喝水都恶心呕吐。嘴唇每天都是干的,连带整个人脸色蜡黄。身上瘦得只有皮包骨,有时候自己捏捏肋下,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很久,已经干瘪。 被蒋磊带回家已经半个月,他请来医生为我做了全身检查,制订治疗方案,正式开始治疗。因为他的房子够大,大约本身也是有背景的人,所以用不着住院。私人护士照顾我的起居,医生每天被车接车送。偶尔清醒的时候我忍不住再三感叹,在生命最后的这段日子里能认识这样一个人真是太好了。 但自己很清楚,事已至此,不过是延长生命,治是治不好的。 我扶着脖子,一点点坐起,免得太快导致供血不足。上次被程远风甩了那一下,脖子也只是闪了,如今只是轻微疼痛,比起胃疼头疼,根本算不上什么。我掀开被子,走到窗口,毕竟是黄昏,夕阳的余光并不刺眼,反而有种柔和的力量。我闭上眼,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接着,有人叫我的名字:“秦韵。” 我回过头,笑:“我这次睡了多久?” “不久,整整一天。”蒋磊举举手中的碗,“我带了礼物来。” 白粥和腌黄瓜,我吃了一口,抬头笑道:“今天胃口有点好。” 他得意洋洋:“我亲手做的。” 我一脸怀疑:“就你?” “……咳,咸菜是我切的。”他不得不说实话。 我笑着,给他三分面子,就着咸菜把粥吃完。他在旁边坐了一会儿,走到窗口,指着下面小花圃说:“我叫人在下面种了点白菜,长势挺好,打算再去逛逛,买点茄子种子回来。这么大一块地方闲着真是可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放下勺子,站到他身边。蒋磊居住的是个小别墅,带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蒋磊老嫌院子里空,据说养过一只狗,从来不栓绳子,某天被流浪的小母狗勾引走,至今未归。蒋磊被深深伤害,再不养狗,改种花,结果因为呵护过度浇水过多,花齐齐凋谢。他这才幡然悔悟,知道自己祖上也不是什么洋气人,干不来文明事,遂改邪归正,开始种菜。 于是有了这一小块菜田。 我往下望了一会儿,说:“当然去。我这几天身上有劲了,大概药效开始发挥作用,闷得厉害,出去走走,正好顺道去看看我跟你说的那两样东西。” 他一愣,面色稍沉:“我说,那都没谱的事,你别胡思乱想,安心治病。” “也就是说过去就过去了,我自己看过了,自己放心。”我说,“你不是给我忘了吧。” 他眉头紧皱看了我半晌,气呼呼收了碗出门,临走给我丢下一句。 “忘了!” 其实没忘,我知道。第二天用不着挂吊瓶,我早早起床,七点半就坐在客厅等着吃过早饭出门。他被我弄得没办法,见我如此配合连早饭都肯吃,只能打电话联系对方。我心情一好,早饭也有了食欲,吃了两碗粥。可惜吃了之后没等出门,都吐了出来。混着血,格外带劲。蒋磊见我这样,刚想叫我好好在家养病,我把嘴一擦,发号施令: “出门!” “你可真是不要命。”他换挡,踩油门,发泄一般。 我整整安全带,笑道:“我也想要啊,但是得有人给啊。” 他斜了我一眼,没做声,过了会儿,问:“我那天要是没去,你怎么办?” 我知道他指的是跟程远风上演全武行那天,于是笑笑道:“那就求他给我个干脆的,直接打死我算了。” 他叹了口气:“所以我有时候都不知道怎么劝你,你是我见过的最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人。” 我还是笑:“这不是,谁都有年少轻狂犯傻的时候么?” “那你现在不傻了?”他扫了我一眼,“不想用自己的死给他沉重一击了?” “我现在就想好好治病,能活多久就活多久。指望这种人会后悔,真是太天真了。”我调下车窗,“是不是醒悟得太晚了?” “不晚。”他把车窗调上去,“永远都不晚。” 我们要去的,是城市的西边,而我们是从城市的东边出发,即便走最快的路也要两个多小时,跨过这个城市。我几乎把脸贴在车窗上,心里头明白,这样的车水马龙是看一次少一次了。 然后,就走到了那条我最熟悉的路。 每天早晨上班都会走这条路,高峰期堵得一塌糊涂。市政规划乱七八糟,明明写字楼林立的街道,不拓宽路面不说,竟然放纵小商贩占道经营。于是每天早晨,不仅要在车流里穿行,更要小心避让小商贩卖早点的推车。 我知道自己整个身子贴在车门上的姿势也许很不好看,但面前的大楼里有我的心血。为了这家公司,我做了许多从来不敢想,更不敢做的事。 如今我要放弃了。 前方一如既往堵车,但因为不是高峰期,路况稍好。我仰着头,不经意间,却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真是好久不见。 他瘦了些,脸颊两边凹陷下去,冷风中被吹乱了头发,也顾不得整理。胳膊里夹着包,显得行色匆匆。他身上穿的那件大衣是去年我给他买的,当年的新款。那时他大概就已经有了宋晓,我却不知道,大衣买回来,他很喜欢,不到脏得没法穿就一直裹在身上。大约每个深夜,他都带着我赠予的温暖,到宋晓的住处。 我趴在窗上看着他,直到车子缓缓开动,将站在路口等绿灯的那个身影抛在后面。蒋磊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问:“你在看什么?” 我摇摇头,深深觉得疲惫:“没什么。” 精神不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醒过来时已经到了目的地,蒋磊从后座拿出件大衣甩给我,叫我别冻着。我把大衣纽扣仔细扣好,如今也知道生命宝贵,连冷空气都要躲避。近年来本市人口缓慢增加,老龄化日益严重,城郊有点风水的山头建起大大小小的公墓。我跟蒋磊沿着水泥台阶一路往山顶走,据说某处墓穴风水极佳,能保证人往生极乐。我倒是不惦记极乐不极乐,只是别太逼仄就好。 人还活着,却给自己看墓地,这种晦气事大概只有我做得出。 公墓负责人是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领带系的一丝不苟,见到我们急忙恭维。他大概以为是给家里老人寻墓地,把自己的墓地吹得像市中心高级公寓,只要投资就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大约见我和蒋磊都是神色浅淡,年轻人沉不住气,抛出杀手锏:“一次性付清全款,我们还送全套丧葬礼仪!” 蒋磊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我也哭笑不得,说:“用不着那个。” “哎老板,这你就不懂了,这人死了的排场才能显出生前的身份。葬礼越是豪华,越说明子孙孝顺生前高贵。我们公司的丧葬礼仪都是比照国际标准,绝对超一流享受!”年轻人越说越带劲,手舞足蹈仿佛恨不得现在就给自己预订一个。 我满头冷汗,说:“这人活着的时候也没过几天好日子,就想死了清净点,用不着排场。再说,我付不起全款。” 年轻人很是不解,毕竟蒋磊是开着他那辆宝马来的,说一个开宝马的买不起一块墓地,谁也不信。我摊摊手,说:“我只付得起首付,月供要一位程先生支付。你们墓地不是也接受按揭?” 大约看我表情认真不像涮他,年轻人也将信将疑,试探着又给我推荐了些五星级豪华墓地,都被我拒绝后,也就彻底相信我是穷人一个。至于他怎么看待一旁的蒋磊,那就真不是我能猜度的事了。 墓地选了半山腰靠中间的一个,旁边两个墓都是空的,不过也无妨。又不是买房子,还要担心邻居装修声音过大扰民。大家把棺材盖一盖,整天睡大觉。我站在空墓地边仔仔细细踩位置,算计我躺进去会不会太窄,果然经济适用墓就是逼仄了点。我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蒋磊,人家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点上,不理我。 我知道他有点意外,大概早就做好了给我送葬的准备,我却打算叫程先生给我付账单。不过人家有什么义务连我的墓地都包了呢,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肯收留我,已经够我感恩戴德到下辈子。 我又比量几下,抬头问那年轻人:“人躺进去是不是窄了点?” 年轻人瞪圆一双眼睛,说:“先生,放一个骨灰盒进去,不窄。” 你看,我果然是没有死过,没经验,关键时刻忘了自己不是整个人死进去,是烧成灰死进去。 这样一来,小点就小点,本来也用不着太大,一个人住,地方太大慎得慌。我点头定了这个墓地,就要跟年轻人去签合同的时候,蒋磊不抽烟了。 他拦着我,说:“咱弄个好的,钱我出。” 年轻人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得了吧你,我可不要附送的豪华葬礼,我现在就够丢人的了。”我拂开他的手,笑着说,“你帮了我很多了,下辈子当牛做马我都还不清,再给我买个豪华墓地,难道下辈子我要做你的杜蕾斯,帮你管理子子孙孙?” “秦韵!”他咬牙切齿,“你这张嘴!” 我一笑,示意年轻人前面带路。蒋磊跟上来,几次想劝我,被我的目光挡回去。索性不再管我,一根接一根抽烟,留下一地烟蒂。 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我还记得带上财物,付了首付,叫年轻人给我展示一下骨灰盒。现在的公司都讲究一条龙服务,有墓地自然提供骨灰盒。年轻人把我带到旁边一个屋子里,指着架子上的骨灰盒说:“你看,这都是样品。” 摆在最显眼位置的是一个金灿灿的骨灰盒, 年轻人见我盯着那个目不转睛,忙介绍到这是用马达加斯加进口的大叶紫檀制成,上面镶了24K黄金,如何如何大气华贵,如何如何千年不腐。我现在也大概摸清他的套路,越是极力推荐只怕越是华而不实利润丰厚,况且24K黄金——我又不是暴发户。 最后挑了个黑檀木的,普普通通的花纹,质地很硬,一看就是地震都震不坏的材质。我对着骨灰盒前面放照片的地方发呆半天,想着哪天精神好,要照一张漂亮的照片以后摆进里头。化疗让我大把大把掉头发,说不定哪天就会掉光了。如果照片上是一个光头,那多难看。 回去的路上,蒋磊一言不发。我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了,自然比他心情好,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摸出一颗糖,也主动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顺着咽喉流进胃里,我笑得自己都没有发觉。 “秦韵!我真不知道你的心是什么做的!”蒋磊生了半天闷气,终于宣告失败,长叹一声。 “瞧你这话说的,肉长的呗。”我向下缩了缩,“其实,早知道我这么快也要死,当年就嘱咐我爸一句,奈何桥上等等我,我们爷俩做个伴。”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现在医学昌明,你不要太悲观。” 我只是笑,不回答。 这不是悲不悲观的问题,病入膏肓,总要有这么一天。 当天晚上回来就高烧,烧到四十度,整个人脱了水,唯一一点力气都用在狂吐上。我疼,又烧得神志不清,也不知道谁把我抱在怀里,搂着我的头让护士给我打针。我絮絮叨叨说着自己都记不得的话,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他身上,只觉得心里委屈难过。隐约间,仿佛能看到癌细胞的生长,从我的胃部蔓延,像一枝檞寄生,在我的体内攀爬。 折腾了不知道多久,才慢慢退烧。偶尔从昏睡中醒来,连抬抬手指的力量都没有。有一次睁开眼睛,恰巧看到蒋磊坐在身边。我哆嗦着去抓他的手,还没说话,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问他,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的回答我没有听清,只是一个劲的掉眼泪,哭着哭着,又睡过去。做了个杂乱无比的梦,独自在梦中奔跑,跑着跑着,又烧起来。 反反复复退烧又重新烧起来,这样折腾了一个多星期,才终于渐渐好起来。整个人又蜕了层皮,稍精神些到楼下客厅坐坐,用蒋磊的话,窝在沙发里跟没有了似的。 其实哪有那么夸张,我自己照镜子看过,就是很明显的消瘦而已,脸色枯黄灰败,脖子一边鼓起一个包,不仔细看又看不出来。不亲自把病历递出去,人家只会当我营养不良,根本想不到我身患绝症,命不久矣。 蒋磊给我弄了点中药,说是有奇效,整天弄得屋子里苦不拉几,还逼着我喝。我抱着中药碗磨磨蹭蹭,趁他出去给老婆打电话的空当悄悄倒进沙发旁的花盆里。只当滋补花卉,功德一件。 读大学的时候我曾经在红十字会的器官捐献登记表上登记过,这些年来断断续续都会收到对方寄来的电子邮件,过年甚至还有贺卡。以前还常常跟程远风感慨,如今的公益机构真是认真负责,我不过留下了一点个人信息,他们还逢年过节如此热情问候。程远风翻着白眼,嘲笑说他们不过惦记你身上的器官,怕你改主意不捐了。那时候一笑而过,仿佛器官捐献与否是八十岁以后才会考虑的事,怎想到这么快,就摆在眼前。 老辈人有个讲究,叫做死留全尸。我这一捐,全尸是注定留不成了,心里不是不遗憾的。晚上裹着被子想了又想,第二天还是拨通了红十字会的电话。 再不想死,也免不了一死。我道德没有多么高尚,情操没有多么无私,说白了,不过想借另一个人的手活下去。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魂器这种东西,我愿意广泛播种,哪怕死气沉沉地活着,可是能再仰头看到如此蔚蓝的天空,能再次脚踏实地地奔跑,哪怕只为了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束阳光,也觉得是值得的。 反复询问过本地红十字会,确定他们跟郭美美和郭美美的干爹没有一点关系,我的一个肾不会被拿去换一个爱马仕之后,才同意他们登门,正式签署器官捐献协议书。打完电话,转回头,蒋磊端着一碗粥,被我气得七窍生烟。我刚想跟他坦白,他扔下粥就走,到晚饭才见。他这个人,思想上有些保守的地方。无偿献血是肯的,但肯定不会同意我器官捐献。为此,我费了不少口舌,两个人不知道僵了多少天,就在我以为两个人就要这么冷战下去的时候,他忽然想通了。 透过玻璃窗看他打电话时柔和到极点的表情,我也大概能猜到是谁帮了我一把。 他讲完电话回来,满意地看着桌上的空碗,还以为我都喝干净。我捅了他一把,问:“你老婆?” 他轻轻笑起来:“女儿要学钢琴,她想让女儿学舞蹈,跟女儿吵了一架,来找我诉苦。” “结果呢?”我问。 “我让她们抓阄。”蒋磊一脸无辜,说出史上最公平的回答。 我捧腹大笑,说:“你老婆当时肯定是迷恋你的外表才跟你在一起的!” 蒋磊仍旧一脸无辜,说:“这个我可真不知道。说实话,我那个时候男的女的来者不拒,长得漂亮就行。” 我皱眉:“那个时候?” “七年前,我跟一个哥们在东北倒腾木材,发了,就转行做建材生意,钱越赚越多,人就有点空虚。穷人家出来的,也不知道啥叫享受,忽然间有了钱,恨不得上厕所不带纸,用百元大钞擦屁股。那时候就有点乱来,男的女的,天天换人。有喜欢的,留在身边玩一阵子,不喜欢的,上了床就丢开人家。直到五年前我认识了我老婆,也不知道怎么,慢慢收了心,心里想,别管喜不喜欢有多喜欢,这辈子就是这个人了。后来女儿出生,怀里搂着这个孩子,就知道,自己是再也没有沾花惹草的理由了。” 所以我当初说什么也不同意程远风有孩子,男人对自己的孩子就是不同的。 我只是笑,没接话,他转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实话,我老婆这个人有时候犯迷糊,为人有点二,跟你倒是有点像。不过她勤俭持家,家务活样样精通,你嘛……不行。” “滚!”我呲着牙,“我一个大男人持个屁家。” 但他这句话,也能稍微减轻我许久来的迷惑。 与他的相识太过戏剧性,我就算再往后退个五年八年,也不至于大街上见到个人,就信任他到如此地步。最开始也只是把他当做倾诉对象,毕竟我心里的苦闷无处诉说,跟陌生人发发牢骚是最安全的方法。但后来,实在是与他相处太过轻松舒服,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出现,所以不觉有些陶然。况且程远风虽然也是本市数得上的有钱人,但实在比不得大款蒋磊,蒋磊要难为程远风,根本用不着在我身上使用什么迂回战术。 所以我与蒋磊的相处,与其说是朋友间平等信任的共处,不如说,我是在抓一根救命稻草。 因为我生命里已经看不到一点希望,所以哪怕是虚假的光芒,我也希望得到。 但好在,这阳光是实实在在,充满温暖的。 又聊了一会儿,就等来了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来人是一男一女,看起来都三十岁上下,穿着得体,精神饱满。那男人姓张,女人姓梁,大约世面见得多了,见我这样也丝毫不觉得奇怪。仔细跟我讲明所有细则,把所有隐藏条文也都说清楚,问我,是否需要再考虑一会儿。 该考虑的都考虑过多次,我提起笔,摇摇头,刚要签字,蒋磊抓住我的手。 “你再考虑一会儿吧。”他说。 “没什么好考虑的。”我说。 其实我这个人很信命。 天理昭彰因果循环,这些我相信得很。所以最开始知道自己癌症的时候,与程远风和宋晓同归于尽的念头不是没有过,只不过一秒,就消散了。毕竟平民百姓一个,马列主义普世价值教育多年,理智还是有的,杀人这种事,无论如何做不出。况且人这辈子做过的坏事,下辈子要还,我不敢拿我下辈子的富贵,来赌一时的爽快。 况且万一真的同归于尽,奈何桥上,他们也要欺负我。我实在是怕了,万一投胎时被宋晓飞起一脚踢进畜生道,不是得不偿失?人一旦信命,顾虑就会很多,宁可相信空洞的报应,也不可能去沾血腥。 “我要求你们加一条。”蒋磊说,“他的器官移植给谁,我说了算。” “这……”两人面面相觑,等我发话。 我叹了口气,说:“这样也可以。” 就这么,签了协议。 送走两人,蒋磊还是闷闷不乐,妻子打来电话的喜悦似乎瞬间消失。我耸耸肩,上楼换了件衣服,走到他面前,甩着车钥匙说:“走吧,爷带你出去散散心。” “哈?”他睁大双眼。 “好歹爷也算地头蛇,好像从来没带你系统逛过这个城市的犄角旮旯吧?走,带你出去长长见识。” 我是十二岁才来到这个城市的,父亲来到这个城市的大学任教,我也就自然而然跟了过来。比起程远风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有些隐秘的去处我也并不是很了解。 蒋磊一开始拦着我,把我往副驾驶座位上赶,我拉开车门蹦进去,抓着安全带不放手,他就只能作罢。坐在副驾驶,不看风景只看我,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生怕我听不到。 我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四点,车子开进市区,天也渐渐黑了。小吃街有家小笼包店,正宗杭州风味,供应南京鸭血粉丝汤和各种小菜,我一直很喜欢。把车找地方停好,两个人散步去小吃街。快一个月没到闹市区,这么大一家商场开业我都不知道。闪过滑着滑板的中学生,趁着绿灯闪烁的空当,抓着蒋磊飞快跑过马路。到了对面,扶着栏杆气喘吁吁,被蒋磊臭骂。 没办法,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是个快死的人,见到要变红的绿灯会飞快跑过马路,见到涂着厚厚奶油的蛋糕忍不住就想带回家吃的满嘴都是,就连身边的商场开业,都想进去看看有没有新款风衣帮我度过这个冬天。 明明都未必能坚持到过完这个冬天。 进了店,老板已经认识我,招呼着问是不是还要四笼小笼包两碗粉丝汤。我刚要回答是,想了想,说:“三笼吧,我吃不下那么多。” 老板看了我一眼,笑道:“节食啊?多吃点吧,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只是笑,不接话。粉丝汤很快做好,跑堂的小哥也是熟面孔,端着两个碗过来打趣:“程先生没一起来?” “他忙。”我笑着说。 老板听见我们说话,插嘴道:“可不是忙么!前几天来了一趟,要了四笼包子两碗汤,我还以为给你要了一份,正奇怪你怎么没一起来呢,可他坐下没一会儿,也走了。我过去看看,四笼包子就吃了两个。” “是吗?”我笑得都僵硬了,“他最近胃口不好。” 老板点点头,嘱咐了几句要保重身体,跑堂的看着蒋磊,讨好地问:“这位先生贵姓?” “免贵姓蒋。”蒋磊点点头。 跑堂赶紧送上订餐卡,表示堂吃外卖本店通通经营。说话间,小笼包上桌。我用筷子夹起一个,放在嘴里。香浓的汤汁顺着咬破的包子皮充满整个口腔,烫得我瞬间红了眼眶。蒋磊无奈地递过一张纸巾,我接了,还是把汤汁咽下去,对他露出龇牙咧嘴的笑。 我是真的喜欢这家的包子,癌细胞也给面子不排斥,一笼八个包子我吃了六个,吃得浑身温暖舒服。吃完饭跟蒋磊在步行街上散步,城市华灯初上,路人行色匆匆。 以前抱怨着工作的辛苦和忙碌,如今想想,竟然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奢求。 程远风刚创业那阵子,跟母亲决裂,口袋里只有自己那点私房。我为了给父亲治病,钱也花得七七八八。两个人穷得连喝杯酒的钱都没有,唯一的放松娱乐就是吃过晚饭,一起到楼下散步。那时租住的就是这附近的房子,哪怕房租贵一点,好在方便。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天,偶尔给对方买罐啤酒犒劳一下,喝得直打饱嗝。 为什么人能共贫贱,不能同富贵呢? 思考这些也没用,馋虫倒是被捞上来了。我拍拍蒋磊的肩膀,说:“走吧,爷带你去看看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车子开到路口停下,酒吧门朝东开,车开不进去。我刚要熄火,蒋磊皱着眉头拦我:“都这样了,你来这儿干嘛?” 我刚要回答,窗上忽然传来敲击声。降下车玻璃,一张大大的笑脸看着我:“秦韵!你还记得过来啊!” 酒吧的酒保泰半我都认识,车外面这个叫阿辉,为人爽快大方,上次见他他正在苦追调酒师,也不知道追到没有。我笑笑,说:“最近忙。” 他一脸不信,一边帮我拉开车门一边讽刺:“都是借口!”顺便冲蒋磊抛了个媚眼,问我,“今晚来得早,给你把车往外停,怎么样?” 我把钥匙抛给他,说:“谢了。” 他撞了一下我的肩膀,神色一滞,仔细看了我半天,沉声道:“程远风怎么养的你?人都瘦得皮包骨了。” 我瞪了他一眼,笑骂他多事,一把拉过咬牙切齿的蒋磊往里走。 既来之则安之,蒋磊坐在我身边恨铁不成钢,除了严令禁止我饮酒外,也实在没办法把我拖出去。我知道自己如今的情况别说酒精,稍微刺激一点的东西都不成,可还是馋得慌。我实在是很久没有这么惦记过什么东西了,好不容易等到蒋磊去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吧台边,跟调酒师要了杯低浓度鸡尾酒。 夜场早就开始,身边人扭动着身体沉迷放纵,我捏着酒杯细品。其间阿辉过来了一次,跟我聊了几句,临走拽过调酒师,狠狠亲在脸上。看这样子,果然是追到手了。我远远地对他竖大拇指,他抱拳承让,不过几个姿势间,灯光全灭。 面前的舞台上站着个身着蓝色短裙的长发美女,调整一下话筒,情深款款唱着《我只在乎你》。声音柔美动听,连我这没什么音乐细胞的都跟着陶醉,放松身体,沉浸在歌声里。 一曲仍未终了,却有人手脚并用,爬到台子上,抓着美女的胳膊抢话筒。四周的酒保赶忙上前,扶着美女免得她摔倒。那人也不管美女是不是从台子上摔下去,抢过话筒,口齿不清叫道:“我来给大家唱一首好听的!……你们别碰我!我来唱!我给大家唱一首《水晶》!” 我转过身子,把手里的酒杯轻轻放在桌子上。 怎么会是他? 阿辉看场子,怎么会叫他乱来。跳到台上,也不过推了一把,就把人推了下来。我听见重重的一声,连音乐都盖过,下意识回头看,正好对上宋晓迷离的目光。 于是迷离立即换为倨傲,他优雅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对我微微一笑。 我却笑不出来,只想大喊三声我不认识他。 太丢人了。 酒吧里开了几盏大灯,倒显得不是那么暗。蒋磊找过来,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无奈苦笑,身子挪了挪,挡住后面的酒杯。阿辉走过来,低声问我:“你认识这个人?” 整个酒吧都在注视着我,我张张嘴,运足中气,刚要大叫“这谁家孩子赶紧领回去”,宋晓妖娆一笑,说:“当然认识,对不对,秦经理?” 我发现有些人天生是另外一些人的克星。 宋晓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捏着杯酒,侧脸完美得无可挑剔。我闷头玩玻璃杯,心里盘算着怎么送走这个瘟神,他却单手撑着头,轻轻笑道:“秦经理有没有这样的感觉,程总精力太过旺盛,有时候让人非常招架不住。” “所以当网上团购充气娃娃的时候,你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回之以微笑。 宋晓轻轻咬牙,因为面部肌肉绷得太紧,导致笑容扭曲。我转过脸对蒋磊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蒋磊深吸一口气,转过头装不认识我。 气氛有点诡异,酒吧里恢复狂欢,我们三个人却坐在吧台边各自对着酒杯发呆。宋晓一杯接一杯喝酒,从青岛啤酒喝到血腥玛丽,看得我叹为观止,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打算喝个胃穿孔在我面前以死谢罪。他本来就醉了,这么喝,更是连直起腰坐着都做不到,整个人瘫软在吧台上,嘴里却还不停下,再叫一杯。 调酒师看了我一眼,把一杯柠檬水推到我面前。我长叹一声,用一根指头戳戳宋晓的肩膀,说:“你别喝了,连坐都坐不起来了,一会儿怎么回家?把这个喝了,醒醒酒。谁陪你一起来的?程远风呢?” 他勉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忽然大笑起来,恨道:“你很得意吧?” “哈?” “你一闹失踪,程远风就什么也不做了,只顾着找你。现在你证明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又打算回来了,是不是?”宋晓笑得苦涩又辛酸,“世界上怎么有你这种人,人家已经不喜欢你了,你还巴巴地贴上去……你要走,为什么不早点走!跟他分手,永远别再出现在他面前!” 我愣了,怎么他说得,好像我是三儿,他倒成了原配。 “为什么要有你呢?”宋晓用一只手捂住脸,声音里带着哭腔,“明明说过你唱歌五音不全的,可是我唱一首《水晶》,他却气得给我一巴掌。答应好的约会,你生病了,就随随便便爽约。你知不知道我跪在我爸妈面前多久,他们才同意我跟他在一起?我好不容易让我妈同意见他一面,他却让我妈等他一个多小时,最后也没有过来……没关系,这些我不在乎,一个月顶多到我这里一两次我不在乎,从来不肯对我笑我也不在乎,至少他带我去见他的家人。他的母亲百般刁难,我忍了,说要让他有个孩子,我也可以同意。只要让我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可是为什么要有你呢!你陪他吃过的苦,我都能吃,为什么只要有你,我就什么也不是!” 他说得杂乱无章,却我有点发抖。明明酒吧暖气充足,可还是想把外套抓过来,穿在身上。 宋晓仰头,将柠檬水一饮而尽,拍着桌子,抑制不住眼泪流下来:“我有哪里比不上你?我比你年轻,比你好看,比你更懂得付出。我唱歌比你好,天赋比你高,我身边的人都喜欢我,都愿意跟我亲近。我不怕被人当变态,我连艾滋病都不怕!我什么都可以,你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我究竟哪里不如你?我甚至比你更爱他!” 蒋磊的手从后面绕过来,轻轻抓住我的肩。 感谢他在关键时刻给了我勇气,因为我好像听到了些很不得了的东西,明明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明白,串起来,却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宋晓看着我,哭得委屈又无助。我跳下座椅,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身上,说:“我的确什么都不如你,可有一条,你不如我。” 把宋晓扶进车里很费力气,蒋磊一边抱怨我把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推给他,一边把宋晓重重往后座上一推,再也不管。宋晓喝得太多,几乎刚沾后座就睡着,就连下坡时候摔下座椅都没有醒。 当然,我们谁也没有管他。 在他家楼下把他弄醒,看着他进门,我们才走。至于他有没有在楼梯间继续睡着——其实我很乐意看到这件事的发生。 大概是宋晓下车了,我紧绷的情绪有些松懈,他说过的话,也就渐渐涌上心头。蒋磊踩了脚油门,右手去摸香烟,不知道想到什么,又丢开。歪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比宋晓更爱程远风,这就是宋晓不如你的地方吧。” 我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似乎不得到我的回答不甘心似的,他步步紧逼:“秦韵,你还爱他么?” “不回答我没关系,你给自己一个答案。” “还爱他么?” 我闭上眼,其实脑子空空的,那几分钟里,我什么也没想,仿佛这一个问题,就让我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然后,我回答他。 “这一年多来,我只要想着宋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就彻夜难眠,每天每天,闷闷不乐,到现在,甚至得了癌症,命不久矣。如果这样我还爱他,是不是,有点太贱了?” 我以为蒋磊不会信,或者至少,他会问我,我是不是真的这么想。 但他没有问。 也许是我哭得太过激烈,让他觉得,已经没有问的必要。 推开门。 家具落了薄薄一层灰尘,满屋子的烟草味,带着潮气。在玄关换鞋,却发现玄关莫名其妙急了一滩水。往里走,经过卫生间,脏衣服堆满了洗衣机,又随便扔在盆子里。茶几上摆着隔夜的饭菜,旁边的半杯水甚至盛满烟头。径直往卧室走,打开门,床铺倒是很整齐,仿佛从我离开,就没有人在上面睡过。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头脑发昏,找个这么烂的借口,说要回来拿衣服。明明以前的衣服肯定都宽大得没法穿。而且,又不是穷到衣服都买不起,巴巴地偷偷溜回家,只是欲盖弥彰。 但心里终究唾弃自己,只能折中,选了个铁定没人的时间。打开门,果然没人。 打开衣柜,把所有的衣服都卷一卷,扔进大包里。我转过身,环视整个屋子,心里跟自己说,赶紧看看有什么要带走的,都带上,不能给自己回来的理由了。 于是,就看到枕边那一个玉佛。 前些年一起去五台山,在庙里买了对开过光的玉佛,据说是保平安的。我的那个绳子断了,不知道掉到哪里,他这个却还在。他说要给我,我没要。那时候根本不信这些,心里一直抱怨明明不是什么好玉,上了五台山就敢要出蓝田玉的价。我不戴,他也没戴,慢慢地,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没想到一直压在他枕头下面。 我把玉抓在手里,佛背后裂了条纹,不知道是跌了还是碰了。整理整理绳子,戴到自己脖子上,绳子太长,一直垂到胸口,冰凉的,让我微微战栗。 下一刻,一个温暖的怀抱把我包围。 这个怀抱这么紧,两只手从后面环住我的身体,好像要把我整个人融进他的身体里。我挣脱了两下,他却抱得更紧,贴在我耳边的牙齿微微打颤,仿佛有什么强烈的感情呼之欲出,却强行压制着。他的怀抱明明这么暖,可人却在不停发抖,后背微微弓着,像是要把我罩起来。 我轻轻仰头,额角蹭着他的颧骨。程远风偏过头,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说:“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 “你还走么?”他的眼圈红红的,声音也在发抖。 我想点头,可是被他环着,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小韵,”他深吸一口气,“你愿不愿意听我解释?” “什么?”我努力保持平静。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话到嘴边,都化作一个微笑:“你想……你想知道的事……” 我点头:“嗯。” 他立刻高兴地笑起来,让我坐在床上,双拳紧紧攥起来,近乎欣喜若狂。我仰着头,看他把我的包踢到一边,回过头,脸上一直挂着许久未曾出现的笑意,坐到我身边,扳着我的肩说:“小韵,我现在,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你在这里等我,我用不了很久就会回来,你不要走,我都跟你解释清楚,好不好?” 我对他微笑:“好。” 他又抱住我,双臂环着我瘦得不成样子的腰,鼻腔里有一点点抽动的声音。我的脖子里好像进了水滴,滚烫的,稍纵即逝。我回抱他,像拍小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 拥抱了不知多久,他站起身,整整衣服,走到门边。拐进玄关的一刹那,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这辈子,我都会记得他这个眼神。 “我不走。”我扬起一个大大的笑,“你快点回来。” 然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僵硬地坐了多久,浑身都是冰凉的,脑子里明明闪过很多东西,却一个也记不住。我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清清嗓子,接通。 “秦韵。” 对方清晰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你好,伯母。”我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此姿势可进攻可防御,不知能否抵挡程女士一根小指。 程远风的妈是厉害人物,不管喜不喜欢,见了你,先露三分笑。如今她也是笑着,问我:“小风在你身边?” 我往门口看了一眼,说:“没有,刚走。” “那你知不知道他去见谁?”程女士声音里的笑意深了三分。 我却更加汗毛倒竖,诚实道:“不知道。” “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都没跟你说?”程女士不愧商界强人,翻脸如翻书,一句话间,和煦春风变成朔风凛冽,“我也是昨天上午才知道,一直以来,蚕食我公司的竞争对手,竟然是我的亲生儿子。” 我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无意冒犯程女士,可她没头没脑这么一句话,我是真没听懂。 程女士语气平静——我以为她会火冒三丈:“你那个时候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出手帮你们么?现在你有答案了?” “我以为是伟大的母爱。”我说。 程女士冷哼一声:“我的儿子,再怎么跟我闹,都还是我的儿子。他要出去闯也好,回来也好,我的东西早给他晚给他,都一样。不过当初我帮他,的确有个条件。” 我没说话,直觉告诉我多说多错,不如满足程女士的倾诉欲。 “有个人叫刘跃东,你记得么?” 手机在我手中滑了一下,快要掉下来的时候,被我抓住。 过了半天,我说:“记得。” “这人曾经是你们的大客户,后来因为涉黑,被抓进去了,对不对?” 我深吸一口气:“对。” “你听说他被抓进去的时候,松了一口气吧。” 我咬着牙,问:“是您组织了他的犯罪材料,匿名交上去的?” “我儿子的人,他不要可以,可既然他要,我就不能看着有人在外面给他丢人。” “您当初的条件是什么?”我问,“让程远风跟我分手?” “不需要这么麻烦,我只是让他知道了这件事。对男人而言,有些事是高压线,绝不能碰。我只要告诉他,他就不会再跟你在一起。” “您失算了。”我微微笑起来,“他还是要跟我在一起。” “说实话,我也很意外。”程女士也跟着笑起来,“他跟我说,这是他的家务事,用不着我插手。我当时非常生气,但也不能不兑现我的承诺。他从小到大,央求我的事,我没有一件食言过,这次也不例外。我觉得时间还长,况且,那之后,你们的确没过多久风平浪静的日子。小风用一个宋晓,让我觉得自己的离间计得逞了。” 我没有接话,程女士顿了顿,接着道:“大概一年多来,我的公司一直受到不明竞争对手的排挤,市场份额被不断分割,同时,账目上的很多问题也都暴露出来。不久前,我接到报告,我们已经没办法筹集到银行贷款了,同时,几个大股东一起撤资,直接面临着资金链断裂,企业无以为继。可真是焦头烂额啊,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着我,一步步往深渊走。我努力回头,可还是无力回天,最终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被收购,二是破产。我同意了第一条路,并且要求见见收购方的法人代表。没想到电话打过去,是小风接的。” “他大概觉得,我是拦在你们之间的唯一阻力,只要让我没有办法再从中作梗,那你们就能一辈子幸福快乐地在一起。可是秦韵,究竟是不是这样呢?你有你的理解,他有他的理解,我也有我的理解。但我还是欣慰的,我的儿子终于长大了,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知道向前冲的愣头青,他也学会了忍而不发,一鸣惊人。”程女士轻轻笑出声来,“当然,还有一件事,我也很欣慰,那就是,你快要死了。” 她连这个都知道,并不让我惊讶:“上次在医院,我说的话你不信。” “我的确不信,所以只是问了一下,医生就全盘托出。如果一直没有接受治疗,你现在应该已经连床都下不来,不过看你说话的底气,似乎比我想象得要好一些。” “您会告诉程远风么?” “你希望呢?” “我想了足足三天,才敢再进这个家门。宋晓说的话,让我开始觉得,也许事情有着另一面。那一面,就是我一直害怕面对的东西,是事情的真相。可既然是真相,那逃得了一天,逃不了一世。况且,我们之间,似乎一直缺少一份坦诚的沟通。所以,无论你告不告诉他这件事,请帮我转达,”我说,“让他早些回来,我在等他。” 体力不行了,做一点家务活就累得浑身虚汗,坐在沙发上,有点喘不上气。程远风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对着桌子上的剩饭叹气,抬起头看见他,手一抖,碰倒了手边的一杯水。他冲上来,三下五除二收拾干净,递给我一杯热水。 这样安静地并排坐在沙发上,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情。我端着水杯,喝了一口,咬咬牙,把一整杯都喝下去。嗓子得到润滑,就格外好开口,捧着空杯子,我说:“刘跃东那件事,我试过跟你坦白,可是一直开不了口。” 创业最艰难的时候,真的几乎揭不开锅,公司离倒闭只有一步之遥,两个人窝在一起吃泡面,哪怕吃不饱,也不敢开第二包。刘跃东这个客户的出现,也是他的朋友实在看不过眼,帮我们介绍的。刘跃东是东北人,据说酒桌上喝得尽兴,什么事都好商量。我们俩凑了钱,在最好的酒店摆了一桌。去之前我就想好,如果这笔客户谈不成,就让他回家,我们分手。 程远风从很久之前到现在,酒量都没什么长进。唯一不同的是,那时他三杯白的就倒,雷打不动能睡一天一夜,现在他还是三杯的量,但喝了不倒,反而体力大增仿佛大力水手吃了菠菜。刘跃东是个精明的人,我们请了他三次,他叫人送等价的礼物到我们办公室,迎来送往,滴水不漏,就是吊你的胃口。第四次,我几乎失去耐心,言语上掩饰再好,神色间也会表现出来。扶程远风坐到一边的沙发上,一抬头,却迎上刘跃东的眼神。 他问我:“没了我这笔投资,你们公司就要倒闭了?”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只是抓紧程远风的手。这个人即便酒醉沉睡,可只要在我身边,就能让我勇敢。 “他是程凤英的儿子吧?你们的事,我有所耳闻。”刘跃东说,“没想到这年头也有私奔的事,真是新鲜。我说,这小子就这么好?他操的你很舒服?” 我瞪他一眼,搂着程远风的腰,想直接起身回家。刘跃东走过来,对着程远风伸出手。我把他的手打开,他转而对我一笑,说:“你就不想试试别人?” 我实在忍不住,骂道:“你他妈的变态吧!” “跟我睡一宿,多大的单子我都签,怎么样?” 刘跃东有钱,有钱到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家多少。他三年前来到本市,没多久就风生水起,全是钱的功劳。他当然能拯救我们的公司,而且他生怕我不信,甚至拿出支票本,晃着纸页说:“只要你点头,我就签。我可没必要骗你,我可以先交钱。” “为什么是我?”我问。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因为我觉得你干净,肯定没病。” “你拒绝的时候,其实我半梦半醒。”程远风说,“我听到你斩钉截铁拒绝他,心里很高兴。记得最开始,我抛弃一切的时候,曾经跟你发过誓,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算饿死也不怕。我想,我的人,宁可饿死,也要跟我在一起。呵,我很自豪。” “你妈给了你什么证据呢?”我问。 “刘跃东录了像。”他捏紧拳头,说不下去。 怪不得,既然录了像,就是物证。况且刘跃东的目的就是折腾我,从GV里看来的姿势,不管不顾往我身上用。 “你为什么不来问我呢?”我问,“问我,是不是真的,或者,我有什么苦衷?你是不是以为,我在你面前装正人君子,背地里就找人发骚?” “小韵……”他深吸一口气,“我对你说过的,吃多少苦都没关系,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我莫名其妙失踪了两天,我跟你说我是去老家。可我十二岁就到这里来了,老家还有什么呢?你这个人,一贯的粗心,该注意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在意过。”我苦笑一下,说,“这两天,我在刘跃东那里。” “咱们以前住那种老式家属楼,楼梯间里的灯全都坏了,只能摸索着往上走。所以藏着个人,也不会被发现。我就是这么被绑架了,睁开眼睛,四肢都被绑着,面前只有刘跃东。他玩了我整整两天,足够让我这一辈子,听到他的名字就心惊胆战。后来要放我走的时候,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勉强穿上衣服,就被他甩了张支票到脸上。他说,他想要的东西,我给也得给,不给,他就自己来拿。同样,给我的东西,我就必须得要。”我用力抓紧空杯子,像是被谁扼住咽喉般,深呼吸,“支票我没拿,我觉得拿了,就好像你情我愿银货两讫,不拿,这样就算强/暴。其实那段时间我很想跟你坦白,酝酿了很多次,每次话到嘴边就咽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可是你又能怎么样呢?论武力,论财力,你都不如他,闹上门去,怎么看都是你吃亏。” 程远风盯着我手里的水杯,缓缓道:“我宁可吃亏,都不会让你白受苦。” “现在的你是这么想,当时的你呢?也许你出了这口气,接下来就要考虑怎么处置我了吧?我不敢冒险,刘跃东跟你签了合同,资金进来得很快,公司渐渐起死回生。我越来越不敢对你说出实情,我怕好不容易有的这些会化作泡影,我怕你会不信我说的话,会唾弃我背叛承诺,我怕你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我抱着侥幸心理,总觉得刘跃东玩腻了,就不会再来找我,后来见过几次面,他也掩饰得滴水不漏。过了两个月,我以为自己的猜测成真的时候,他却打电话来。” “我们的项目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我知道他一直以来就是在等这个时机,让我没有办法拒绝。我躲了他很久,借口不舒服,在家里不去公司。这么过了一个周,他没再打电话来,我以为他放弃了,结果刚一出门,就被他堵住。”我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刘跃东推开车门,一把把我拽进车里,当着司机的面上我,抓着我的头让我给他口/交,一边强/暴我,一边给程远风打电话,让我告诉他有朋友聚会,今晚不回家,“后来他再打电话来,我就真的不敢不去了。我已经错过了告诉你的最佳时间,之后再说什么,你恐怕都不会信。被他绑架去,糟蹋一顿,倒不如自己乖乖过去,身体上的伤害少了很多,他后来也越来越温柔,答应我不会告诉你,玩腻了,就把我扔了。” 程远风把我手里的杯子撤出来,宽大的手掌把我的手包裹其中:“他这样对你,多久?” 他的手比我的还冷,我看着他小拇指上一个小小的茧说:“半年多。我们见面不定时,总是他联系我。半年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联系我。我开始觉得也许他终于对我腻烦了,抑郁的心情也一天天好起来,直到有天,警察把你带到局里问话,我才知道他因为涉黑被抓进去了,而我们由于跟他有经济往来所以被要求协助调查。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他的关系并没有曝光。话说到这儿,也要多谢你妈,她把那些录像给你看,却没有交给警察。大概她觉得,这是儿子的污点,不能被人知道。” “即使你真的被抓进去,我也会把你弄出来。”程远风磨着牙,手上加力,“我要问问你,我是哪里做的不好,你竟然找别人。” “那我究竟哪里不好呢?”我抬头,上牙齿紧紧咬住下牙齿,告诉自己不能哭出来,“因为看到了录像,所以果然如我料想,误会我出轨在先,所以报复么?” “那我究竟哪里不好呢?”我抬头,上牙齿紧紧咬住下牙齿,告诉自己不能哭出来,“因为看到了录像,所以果然如我料想,误会我出轨在先,所以报复么?” 程远风的目光游移半晌,终究,点了点头。 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跟他从来都是不同的。他是富人家长大的孩子,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体谅。朋友聚会的时候虽然豪爽,但也会让人下不来台。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任性起来,也还是让人吃不消。他仿佛只相信他看到的事实,却从来不去考虑事实背后是否有隐情。所以我了解他,出了这样的事,他当然火冒三丈,却不会为我想想,我是不是有苦衷。更加耻于问我,因为他这样刚愎自用的人,肯定很怕得到诸如“因为我心爱的人坐了牢,我不得不退而求之”这样的回答。 “那时候公司已经走上正轨,刘跃东虽然是大客户,但被抓进去也并不影响大局。可是后来我发现我低估了刘跃东涉黑这件事的影响,虽然做生意彼此间难免有些来往,但毕竟,我们跟刘跃东的牵扯太多,又被警察传唤,谁都不想引火烧身。那段时间的困境你是知道的,我实在走投无路,却在某天下午接到妈妈的电话。我跟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我跟她说,不接受你,我就不进这个家门。可是她打电话给我,说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功亏一篑,让我回去一趟,什么都好商量。” 他始终躲避着我的目光,被我这样盯着,更加无地自容。我抓着他的手,把手心的一点点热量传递给他,说:“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刘跃东涉黑的材料是我妈递上去的,但在那之前,她就已经暗中调查了刘跃东很久。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妈在本地经营多年,说到底,局子里的人跟她关系也还是铁一些,说合作调查,自然有些小打小闹不适合捅出来的内容,她就可以保留。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查出来的,但当时,看到那个录像,我几乎五雷轰顶。”程远风几个深呼吸,说,“我反复问自己,究竟哪里对你不好,让你背着我做这些事。难道你一直以来,脸上对我笑着,心里都在唾弃我么?是不是如果刘跃东不被抓进去,你就要跟我说分手?当初你断然拒绝他,是因为知道我醒着,所以说给我的假话么?” “我妈就是这个目的,她不用说什么做什么,把录像摆在我面前,我的胡思乱想就能逼疯自己。而且,我不敢问你。我总觉得,如果推测都是真的,那问清楚了,也许你就会离开我,我装得什么也不知道,也许你无处可去,就会留下来。正是这个时候,宋晓来到我面前,我拒绝了一次两次,某天早晨起床发现身边睡着他,也就这样在一起了。” “为了报复我?”我问。 “是。”程远风说,“我跟宋晓并不经常在一起,一开始的确想用钱打发,但发现打发不掉。更何况,每天回家面对着你的微笑,你的身影,就觉得备受折磨。宋晓让我有了个逃避你的理由,哪怕这个理由连我自己都唾弃。而且我心里清楚,也许你并不是爱刘跃东,你只是想帮我。可是我想不通,小韵,我怎么也想不通,明明都说好了的,一起饿死也没关系,我不稀罕你的付出,我愿意跟你一起吃苦,可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呢?你让我觉得,我连身上穿的一件衣服,都透着股血腥味。” 他稍稍垂着头,还是那副无地自容的样子。我伸出手,去捧他的脸,他把手移过来,让我的手离他的脸再近些再紧些,说:“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跟宋晓长久地维持关系,直到现在,我跟宋晓上床的次数也都数的过来。小韵,我心里有疙瘩,怕碰你会控制不住力气。而且那段时间,你不知道为什么,也在躲我。我有需要要解决,没想到被你堵了个正着。” 在酒店发现他和宋晓之前的一段时间,我并不是一无所觉,所以他碰我,让我很不舒服,无理取闹了几次,彼此不停冷战又和好,身体交流却几乎停了。因为刘跃东的原因,我对那方面一直有所惧怕,做/爱做得兴起,才会沉迷其中。可程远风明显缺乏前戏的耐心,以前我可以将就并乐在其中,之后就没有办法忍受。 大概世上的事情,总脱不了“阴差阳错”四个字。 “在酒店前台,看到你脸上的表情,我忽然觉得心情大好,仿佛看着你也像我一样难受痛苦,就能稍稍让我缓解。事实证明,这不过是饮鸩止渴,看到你难过,我当时的确可以缓解,但后来想起来,却更觉得难受。一边恨你,一边责怪自己。就是那个时候,我决定把一切都画上个句号。其实两年前,我就一直在谋划,收购母亲的公司。这对我而言虽然有难度,但并非做不到。而且宋晓的存在,也是一个障眼法。当所有人以为我在宋晓那里的时候,其实我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跟我的团队做着吃大象的努力。” 我微微皱眉:“宋晓只是障眼法?” 他脸上渐渐浮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我并不爱他,只是,用钱打发不走,他又隐约察觉出什么,威胁要宣扬出去。所以在成功收购母亲的公司前,有些要求我不得不答应,比如带他回去见我妈,把他调到你的部门。” 我微微翘了一下嘴角。 我跟程远风的母亲合不来,以宋晓的精明,肯定早就探听出来。互见家长,既是承认他的地位,也许,他也打算放手一搏。毕竟以他的能力,博得一个老太太的喜爱易如反掌。只不过听程女士的意思,大概他是失败了。因为程女士毕竟不是一般女人,若是宋晓豁出去变个性,兴许她还能高看两眼。 “你说,宋晓只是障眼法……那厕所的事,你怎么解释呢?你会跟一个幌子在厕所上演活春宫?”我心里对这件事终究不能释怀。 他的身子震了一下,说:“小韵,刘跃东判了死刑,但不知道谁动用了人脉,让他多活了两年。他死之前,给你寄了一样东西,你不在,那东西是我收的。你知道那是什么么?” 我有些控制不住,双腿颤抖,问:“是什么?” “你以为丢了的那块玉佛。”程远风从我的脖子上拉起玉佛说,“我们一起买的,是一对的。也许是哪次他趁你不注意拿下来的,但是我当时以为,是你给他的。” 所以他发狂一样,只为了让我难受,甚至听到我在外面剧烈呕吐也不停止,反而在事后冲进我的办公室,像刘跃东一样强/暴我。 我们之间,真是一笔烂账。 我把头撞进他怀里,轻轻笑着,说:“反正现在说明白,我也不亏了,轻轻松松下黄泉,也没什么遗憾。” 他身子一震,把我抱进怀里,颤声问:“小韵,什么时候发现的?” “四个多月了。”我说,“你们厕所大战的前一天。” 他的牙齿格格打颤,把我抱得更紧,声音里一点底气也没有:“为什么不告诉我?” “瞧你说的,”我笑得满脸是泪,“我以为你没时间管我这些烂事。” “现在医学昌明,什么病都能治好,哪怕倾家荡产,我也给你治!”程远风捧着我的脸,大拇指不停给我擦眼泪,可是他自己的眼泪,他却不管一管。 “都是我的错。”明明生病难过的是我,他却哭得比我还厉害,“为什么不是我得这种病?” 两个人对坐着,哭得泣不成声,给对方擦眼泪擦得满手心的水。在他和蒋磊的口中,胃癌好像是种非常容易治愈的病症,只要医学昌明,只要他们肯花钱,我就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他们却没有问过我,愿不愿靠药物靠仪器,苟延残喘地活着。 程远风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跟我保证:“我有个发小,叫大威,去美国读医科了,你记得么?他的导师是胃癌这方面的专家,我已经跟他联系过,无论有什么条件,我都会请到他来给你手术。小韵,哪怕你怪我,你恨我,可是我们好好治病,好不好?把你的病治好了,你恨我一辈子也没关系,每天早上你起床,我就跪在你面前,让你先打一顿再刷牙,好不好?” 我被他逗笑了,搂着他的脖子吻上去。他被我亲愣了,环着我的腰,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说不出话,只是使劲点头。 原谅和理解并不是多么难的事,做到这些,只要一秒钟就够了。 为什么我们没有早一些明白这个道理? 不肯对对方坦白,不信任对方对自己的感情,胡乱猜测着事情的可能却不去询问对方,缺乏起码的沟通……原来这七年来,我们做了这么多错事。 “小韵,有三个字,我好像很少对你说……”他刚开口,被我捂住嘴。 “程远风,”我含着眼泪笑,“我想跟你做,你敢不敢?” 然后他拨开我的手,把我扑倒在沙发上。还是一贯的心急不重视前戏,吻得潦草又敷衍,双手几下动作,就把我脱个精光。我抬起腿,缠住他的腰,仰着头加深这个吻,下身一疼,他已经冲了进来。 我想,这一辈子,唯一一个能让我痛得如此甘心的,也许只有这一个人。 “亲爱的程先生……” 很久没写字了,一整篇,就数这几个字最难看。我把笔插进笔筒,抖一抖十六开的信纸,用双面胶粘在墙上。其实我完全可以给他发个短信或者打个电话说这些话的,可我毕竟天性善良,哪怕要走,也体贴地给程先生留下点实际的纪念。 与他把话都说开,就仿佛回到从前,滚完床单拥抱着说话,说着说着,又重新滚到一起。即使疲惫,可凝视着对方的脸就觉得满足。他打了几个电话,大洋彼岸的朋友再三表示这种大事尽管放心,抛头颅洒热血也要给他办好。他挂了电话跟我保证,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美国医术精湛,这种手术手到擒来。 我笑着答应,看他围着围裙给我煮粥,把每一勺都吹凉,送到我嘴边。 这个傻瓜,他一定不知道,在我轻易就原谅他的时候,在我抱着他喘息的时候,在我笑着答应他继续过这长长的一生的时候…… 我都在骗他。 因为恨意而杀人,这杀戮就不是罪孽了么? 如果说我的错,是不该罔顾他的意愿,背弃我们的誓言,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他根本不想要的投资的话,那么,我用我的死来赎罪。 那么,程先生,我坐在床边,抚摸这人精致的睡颜。 活着,是对你的惩罚。 有些事,无论再怎么有苦衷,都不能成为理由,人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买单。我把加了安眠药的水杯刷洗干净,放回茶几下面。墙角一个小小的包袱,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留下的东西。拉开门,最后回头望一眼我们的家。 每一块木地板,每一方瓷砖,每一处家具,甚至卧室的壁纸。 再见了。 冬日的阳光一如既往迟来,天刚蒙蒙亮。我跺了一下脚,一楼的声控灯亮起来。蒋磊裹着大衣靠在车边,脚边一地烟头。我拉开车门,把包扔进后车座,坐到副驾驶位置。他也坐进来,看了我一眼,发动车子。 我没睡够,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蒋磊暖着发动机,问:“都说清楚了?” “没来得及说清楚的,都写在纸上。”我说。 “他老娘跟他说了你的病?”他问。 “大概即便被儿子收购,也能凭借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快快乐乐过下半辈子了。”我说。 “他什么反应?” “还能有什么反应?浑身冰凉,抱着我的时候抖得不成样子,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甚至跟他发小联系上,说要请美国专家给我手术。” “呦,那你还走?” “我有没有救你还不知道?”我嘲讽地看了他一眼。 他笑着摇摇头,往楼上瞅了一眼,问:“不后悔?”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看着他,有些怅然地笑起来:“我已经给我的墓付过首付了,那笔钱要不回来吧?” 他也跟着笑,只是怎么笑,眼角都是下垂的。 “蒋磊,有个问题我很想问你。”我说。 “什么?” “你究竟是谁?” “你真想知道?” “别废话了。” “我有个大哥,”蒋磊挂档踩油门,车子平稳地滑出去,“我们感情很好,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后来彼此的生意做大了,来往反倒少了。我一直做正派生意,他的买卖却有点颜色。彼此有一年多没联系,忽然有一天,他妹子联系我,说是他犯了事,叫我帮帮忙。我知道怎么回事以后,二话没说,打算倾家荡产也把他捞出来。可是对方来头太大,我就是个生意人,费尽力气,也不过让他多活两年。这两年里,我经常去看他,虽然每次聊得都很多,可我总觉得有些话,他欲言又止。终于在他死刑前的最后一次探视,他托我以他的名义寄一个玉佛到一个名叫‘秦韵’的人那里。” 我下意识地按紧了胸口的佛。 “你的照片,我之前见过。跃东哥的钱包里夹着,你趴在那里睡觉,显得很脆弱。我之前从来不知道跃东哥也喜欢男人,我玩男孩子的时候,他总是训斥我恶心。不过这种事情不好说,毕竟他对你上了心,就算为你死了,也没有怨言,还嘱咐我,以后多照顾你。” 我抓着自己的衣襟,尾音发颤:“蒋磊,你恨我么?” “不知道。大概最开始想整你,可是后来也想开了。大哥是心甘情愿,他都不恨你,我跟着起哄干嘛?再说,我都答应他会照顾你了。”蒋磊从口袋里把烟摸出来,想了想,扔到一边,“大哥把他藏起来的所有资产都给了我,冲着这钱,我也得给你伺候好了。” 他一脚油门,我被狠狠晃了一下。 蒋磊在院子里放了把摇椅,他这个人很喜欢午后摆个小桌喝个红茶装绅士,实际上二十岁之前都没品过咖啡的滋味。至今腰缠万贯,也就认识个奔驰宝马。 我躺在摇椅上,一点点平复着心跳。从楼上走下来,就花了很多力气,最后一阶腿软,扶着栏杆才没有摔倒。如果被蒋磊看到我擅自下楼,还穿得这么少躺在院子里,大概会竖起眉头训斥我。 他最近越来越像老妈子,在我痛得挣扎的时候压住我的双手不让我乱动,过问我的一日三餐。在死前拥有这样一份关怀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 我翻了个身,对着太阳轻轻笑起来。 感谢那一次追尾,否则蒋磊也许一辈子都只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探听我的近况,而不会这么真切地走进我的生命。 虽然知道蒋磊出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还是心虚地往门口瞥了一眼。在床上躺得都要发霉了,今日阳光正好,实在想出来晒晒太阳。被阳光扑在脸上,仿佛有一颗种子在体内发芽,焕发新生。 每次捂住胃,大拇指上移一点,就探得到那枚玉佛。裂开的纹路有加深的迹象,在背后,纵贯的一条。 好歹是我送你的东西,用不着拿它泄愤吧。 我从来没有问过,却也从蒋磊话间听出程远风如何心急如焚地寻找着我。他着急的时候,眉毛总是很紧地蹙起来,几乎拧到一起。眼睛比什么都反应激烈,红个几天几夜都没有问题。胡子是绝对顾不上刮的,一旦找到你,就用胡子扎得你叫苦。 我跟他在一起七年,一直觉得彼此就算不够了解也没关系,反正还有长长的一辈子,有些话不说开也没关系,早晚有时间说明。 谁会想到,上帝根本不舍得给你那么多时间。 如果还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坐在床边写信的时候,几乎每写一句,就会抬起头,看一会儿他的睡颜。程远风长得非常帅气,无论哪个角度,都符合我的审美。就算是缺点,这么多年看习惯了,也觉得顺眼。那时候觉得,一张看了七年的脸,哪怕失忆了,也不会忘记的吧。可是你看,癌细胞大概已经开始侵占我的大脑,我已经越来越记不清他的眉眼和吻过我无数次的嘴唇了。 大学时候与寝室的兄弟们吹牛打屁,曾经设想过死前的自己。那时还没有认识程远风,我以为自己会跟一个大波妹子过一生,破坏计划生育生几个孩子,临终把他们叫到床前,挨个巡视之后立遗嘱。后来认识了程远风,打趣着对他说,我死前,要写休书,准你再嫁。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直接把我推倒,咯吱我的痒痒肉让我承认他才是夫。 大概时光再倒流一百次,我都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的自己,也不过想再见他一面而已。 不需要走到面前,也不需要有什么交流,只要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悄悄地,悄悄地看上那么一眼,就已经很足够了。 不知道这么任性的要求蒋磊会不会答应呢。 我侧了侧身子,头斜着靠在摇椅上,按住胃部的手缓缓松开。 然后。 我就死了。 ———————————— BE结局,十分钟后送上HE。 死亡痛吗? 我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边翻了个身,在手腕打到一个不停震动的东西三秒之后,仍旧没有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我知道,无论如何,不该在你死后,还能翻身并且听到电话响。 我猛地睁开眼睛,踹开被子,一蹦三尺高。 这是怎么回事! 面前的摆设虽然杂乱,可无疑,非常熟悉。刚毕业那年我托人租到一居室的便宜房子,老板却连个床都不肯给。自己在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家具千疮百孔,那个八十块的书架在服役三个月之后毅然决然坍塌,让我非常不爽——可不就是眼前这对废木头么! 为什么我会死到这房子里来? 蒋磊!我墓地都买好了,你哪怕在自家后院把我烧了,扔进去也成啊! 手边的手机响过一次,对方挂断,又打过来。我低头,发现这还是我刚毕业时候用的诺基亚直板系列,六楼扔下去都摔不坏那种。这才确定真的有什么东西不对,按下接听键,好哥们的声音震天响: “秦韵你是猪啊!” “我去你妈的!”我轻车熟路骂出一句,自己都惊了一下。 究竟怎么回事? “赶紧别睡了,中午有人请客吃饭,你也一起来!”他大声吩咐,“拾掇漂亮点啊,今儿个请客那个有钱着呢,一招手来好多妞。你不是还没有女朋友么?抓紧啊!” “等会儿!”我叫停,“今天几号?” 对方顿了一下,大概想了想,说:“八号吧?” “几月?” “十月啊,睡傻了?” 我跳下床,把月历翻得震天响,反复确定上面的数字不是造假。又喝了口隔夜凉水,习惯性的胃痛也没有到来,这才对着镜子里明显年轻了的自己发出一声低喊。 我回到了七年前! 肯定是阎王发现生死簿弄错了,像我这样的人命不该绝,阳寿未尽,准我重回世间,再享红尘。 我把电话拿到耳边,兴高采烈道:“今晚很多漂亮妞?” “当然。”对方声音里透着鄙视。 “随便追吧?”我就不信重活一回,我还他妈喜欢上个男人! “这可未必。”他冷静跟我分析,“你想啊,人家是冲着请客那位来的吧,那位不挑完了剩下了轮不到我们吧。” 我心里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几经思量,试探着开口:“那人……叫什么,你知道么?” “不知道,只知道姓程,家里开超市的。” 是的,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七年前,就是因为这顿饭,我认识了程远风。饭桌上那么多胸大无脑漂亮妞,可他偏偏看上了我。我也丢人,没经得住糖衣炮弹,没怎么抵抗,就被轻易拿下了。 如果今天去,肯定还会遇见程远风。 再重新开始一个七年,重新吃一遍难熬的苦,重新被强暴,重新被小三,重新得胃癌然后死翘翘? 我哪有那么多阳寿好折腾。 可是,好歹这次有备而去,对他有了防备,就知道这是高危区绝不碰,说不定…… “我说,你别婆婆妈妈的,赶紧说去不去!不去我找别人了啊!” 对方很明显不耐烦,在他看来,这种好事,不抓紧的是傻瓜。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的苦衷? 我只要一想起程远风这个名字就胃疼! “我……” 不去的话,顶多损失一个与漂亮妞亲密接触的机会,可我赢得的是自己的宝贵生命! 可是,我上辈子最后一个念头,不就是见他一面吗?在一开始就灭了他的念头,看一眼就各走各路,不也可以重活一回吗? 但程远风是你说没戏就能放弃的人? “秦韵!”对方终于忍不住开骂,“你他妈考虑好了没啊!你以为我想叫你去啊!你去了,说不定都没有妞注意我了!你赶紧给个准话!” “你……你让我考虑十分钟,我待会儿打给你!” 远远地丢开手机,我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 考虑? 考虑个头啊! —————————————— END 明晚有个番外。 【番外】The ending of life 我见证了程远风先生生命中最后一段光景。 程远风是本地商业新贵,前途不可限量,为业界广泛看好。据我所知,之前他并没有什么致命病史,为何会在半年内如流星般迅速陨落,外界给予了广泛推测。 而我正是有幸得知其中真相的有数几人之一。 彼时我面临医科毕业,被老师推荐,担任美籍华裔医学博士顾念博士的助手,同时观摩学习。顾念博士在内科方面高屋建瓴,颇有建树,却很少回国。这次医学交流活动本地医学会与他接洽很久,顾博士一直不曾理会,却于今年五月的时候忽然发函,定于下月来访。经过几轮筛选,我得以脱颖而出,成为顾博士的助手,这对一个应届毕业生而言,是非常大的荣幸。 跟随顾博士的确受益良多,不仅仅是技术和学术上的,更加包括顾博士对于医学的严谨和对于患者的体贴。我作为他的助手,除了打下手外,也帮他处理一些琐事。顾博士在本地逗留的最后一天行程并没有很完善的安排,我问过,他也没有解释。我以为顾博士也懂得何为劳逸结合,便自己盘算良久那空闲一天该如何让他全面了解本地风物,以期让他流连忘返,每年都可以到此交流几次。可没想到,到了那一天,顾博士却带我去了一处私宅。 顾博士不熟悉本地交通规则,故而驾车工作全权在我。所去之处是本地一处高档公寓,我从来不知道顾博士竟有本地朋友,随他上楼敲门,直到对方来开门,一直有些疑惑。 来开门的是个长相俊朗的男子。 他自我介绍,姓程,顾博士也递上名片。二者看来并不熟悉,后来我直到,顾博士只是程先生朋友的朋友,两人严格来讲,这是第一次见面。我被打发进书房上网,两人在客厅议事。房间隔音效果太好,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索性不去探听,径自开电脑。 我脑子里转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低头摆弄手机,却听到电脑轻微响声,已经启动。抬起头,宽大的屏幕上是两个勾肩搭背,互相微笑的男人。左边被勾着肩膀提着耳朵的,是刚刚见到的程先生,只是那时神采奕奕,脸颊有着健康的笑肌,看起来比现在精神十足。右边一脸坏笑的男子却不知是谁,只是虽然不及程先生亮眼,五官轮廓看上去也非常舒服熨帖。 我本以为这大约是程先生表弟之类的角色,后来才知道这就是秦韵。 程先生的爱人。 我有些阴暗不足为外人道的怪癖,既然已经看到如此秘辛,就忍不住继续探究下去。趁着身边无人,点击鼠标,试图查看主人家隐私的文件夹。可惜,大部分都设了密码,唯有一个标明“游戏”的文件夹,点进去,只剩一个打僵尸。 我有些丧气地双击。 玩着玩着,却听到外面传来提高声音的争吵声,那个抑制不住大叫起来的,竟然是一贯内敛沉默的顾博士。我打开门冲出去,顾博士满脸通红,已经拂袖而去。 他竟然忘记了我! 我追赶几步,转头,看到程先生瘫软在沙发上有些疲惫的身体,心中一颤,脚步也乱了。这迟疑间,顾博士已经走进电梯,把我丢在了外面。我叹了口气,重新按了电梯按钮,装作不经意转过头,正对上程先生的目光。 他的门没关,客厅正对着门,虽然离得远,可眼神中的绝望和无助却像把利刃,插在我的心头。我很好奇,这样两个人如何能和和气气地谈着话,忽然就吵起来。大约盯了他太久,他微微一笑,问我:“你也是学医的?” 我不由点点头。 “能够做顾博士的助手,想必你的医术也非常厉害。”他直了直身子。 我还记得老师曾说过,刚毕业切记谦虚,只是笑道:“您过奖了,我下个月底毕业,在医学这个行业还是个菜鸟。” 他“哦”了一声,低头想了三秒,向我提议:“你愿不愿进来坐坐?我刚刚竟然一杯茶都忘记给你。” 我看看电梯,电梯上到12楼,到我这里只需要十层。况且顾博士已经下去,车钥匙在我这里,我不跟上去,他只能站着干等。但神使鬼差,我还是答应了程先生的提议,一边说着请长话短说,一边关上了门。 程先生笑起来非常漂亮,这是种充满男性魅力的诱惑,向来为他着迷的人一定很多,即便是我也有些招架不住。他温言问我家庭情况,又关心我学业是否艰辛,是否觉得游刃有余。我有些不喜欢他这种查户口般的说话方式,道声抱歉,告辞的话还没出口,却听他说: “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私人医生。” 比起照片,程先生现今的确有些瘦得厉害,但除此之外,我看不出他身体哪里不适。况且我连毕业证都没有拿到,怎么够格做私人医生。我一口回绝,却也知道顾博士的来意,说:“顾博士对病患非常耐心,您要找他做私人医生也不要心急,我可以帮您劝一下。” 程先生摇摇头:“他不会答应的。因为我根本不是想活着,我是想死。” ———— 有个BUG忘记改了,重发下。 后来我才知道,秦韵消失前曾给程先生留下只言片语,言之活着是对他的惩罚,让他尽情享受之后的日日夜夜,不准自杀。程先生不敢违背,连绝食的方法都不敢轻易尝试,只怕归西之时,爱人还要为这个跟他闹别扭。但他独自苦熬一年多,身心俱疲,对身体有害的生活方式尝试了数百种,也不过让自己越加消瘦,与死亡实在相距甚远。无奈之下,他只能求助医生。 顾念博士情操高尚,怎么肯答应这种无理要求,严词拒绝后认为对方是在挑战自己的人格,愤然离去。我则不然,程先生给出高额月薪,且越快让他达到目的所得越多,实在是发家致富的不二通途。我从来不拘小节,况且与程先生商议好,我只需要告诉他什么是正确的,他自然知道什么是错的。如此一来,病人自己不配合,道德上却不能谴责我什么。 至于良心,且让他喂狗去吧。 程先生收购了母亲的公司,拆分整合后,公司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他背地里的这些动作,并不能让人知道。我尽职尽责,每日或当面或电话,嘱咐他好好生活好好饮食,于是他黑眼圈越来越大,精神也越发不济,三十多岁,鬓间渐生华发。如此折腾一个月,去医院检查,除了身体机能下降之外,竟然无甚大碍! 我熬夜钻研医书,心怀鬼胎询问专业课老师,甚至考虑在程先生饮食中加点佐料,好帮他尽快达到目的,我拿钱走人。 这是下策,我深吸一口气,把厚厚一本医学专著推到一边。 我可不想变成杀人犯。 程先生却像不着急,某日与我聊天,说起身后事,笑着对我说墓地已经买好,就等大获成功,往里头一趟。我为这件事费心伤神,下意识问他买在哪里。他说了个公墓的名字,又取出照片给我看。狭窄逼仄一个墓穴,不经意照到旁边一角,却叫我心跳漏了两拍。 “旁边的是……”我大惊。 “小韵的墓。”他说,“他下葬后不久,有账单寄来,我才知道,他已经去世。那是他消失的第三个月,我几乎把整座城都翻过来,却没想到,他已经静悄悄去了,连个参与追悼会的机会都没给我。” “他留下什么遗言了吗?”我问。 程先生把照片放在桌上,抚摸着照片上秦韵两个字缓缓道:“听说走得很安详,躺在躺椅上,好像睡了一觉般,就这么去了。我猜他大概临终都在恨我,否则怎么会想出让我帮他付账单这一招,每月一次,让我痛不欲生。那时候我事情做得绝,什么也不跟他商量,也不问他,他的病,是生生被我气出来的。你看,他到最后,连买一方地容身的钱都没有。如果我肯放手,准他拿着钱远走高飞,兴许他都能好好活着。” 他与秦韵的纠葛,曾经同我说过几次,前前后后,也能串起整个故事的起因经过。我听他这么说,也并不觉得同情,只想叹一句种什么因结什么果。两人正各自沉默,忽然他手机响起来。 说到底,我的努力并没有全部白费。程先生的视力和听力都有些受损,手机音量需要调到最大才能听清。我就坐在他对面,是而那边的话,也一句不差传进我耳中。对方大约是程家的保姆,哀求程先生好歹回去看看,老太太非常想念他。程远风敷衍几句,挂断电话,抬头见我望着他,无奈道:“她毕竟是我妈,我不能不管她。可是就我个人而言,的确不愿见到她。何况每次见面,她对小韵都口出恶言。我只能让她继续过富足的生活,可别的,实在做不到了。” 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不可置喙。往后的日子里与程先生聊天,也曾多次被这种来电打断,程先生一贯的敷衍,只说忙,却不点明究竟去或不去。我开始以为是程先生内心纠结矛盾,毕竟公司运作上轨道,说他忙,也并不是一点时间也抽不出。后来却渐渐开始怀疑,是否是他恶意提供虚无的希望,吊着母亲的胃口,以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来惩罚母亲。 转眼两个月过去,程先生距离死亡仍旧海角天涯,甚至某日过称,发现胖了三斤。我听他对自己的描述,他之前应该是个脾气非常火爆的人,可我折腾了他两个月也没有结果,他却并没有责怪我。 大约爱人的死让他彻底改变。 甚至某日,我发现他拿着手机看得脸带笑意,连我走到旁边都不知道。之后他起身时,我拿起手机飞快地扫了一眼,发现只不过是一条寻常信息。两人互相扯皮,这一条的内容是强烈要求程先生既下厨又刷碗。 发信人是秦韵。 我性格有些内向,对方说三句,我也许只回答几个字。时间越长,程先生大概越意识到我是个非常好的倾诉对象。他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精神上却已然像个濒死的人,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并且反反复复讲着那些让他感到幸福的瞬间。他去吃完西红柿鸡蛋面,也打电话叫上我,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说着秦韵挑食的坏习惯。 回程的路上,更是笑容满面,说:“最后一次到这里吃面,回家的时候,我在电梯里吻他。他踢了我一脚,差点把我废了,恶狠狠威胁我不准碰他,还说我身上一股厕所味儿……”他的手指抽紧,紧紧抓着方向盘,上半身微微发起抖来,尾音带着哽咽,“你说,他是一开始就不想告诉我实情,打算让我后悔痛苦,还是我真的伤了他的心,让他觉得已经没必要跟我说了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程先生开车到自己楼下,让我顺便上去把资料拿走。我顺利领了毕业证,程先生牵头,介绍我去他朋友的制药公司工作。那份资料,是我入职前需要熟悉的所有内容。可我们刚驶入小区,却见路边忽然冲出一个人。 那人整个趴在车前盖上,一双眼睛通红,看起来憔悴又单薄。即便如此,也能看出是个非常精致的男子。程远风微皱眉头,继续发动车子,他猛地向前一扑,更加紧得抓住车盖。程远风终于发怒,把车停下来,降下车窗。那人立即跑到车边,未语泪先流:“远风……” “宋晓,话我都说明白了。”程远风冷冷道。 我这才知道,原来眼前的就是宋晓。果然青春靓丽,一副好皮囊就顶得上别人奋斗十年。他扒着车窗,贪婪地看着程远风的脸,泣道:“你说分手就分手吗?那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年呢?什么都不算么?” 程远风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们从来没有交往过,不叫分手。”他打量了宋晓两眼,“钱我已经给了你了,不够的话你想要多少尽管开口。” “我不要钱!”宋晓大叫,“我不要钱!我又不是MB,我跟你在一起不是为了钱,程远风!我爱你,我爱你你懂不懂!” “我不懂。”程远风仍旧冰冷,“宋晓,我一直没有仔细调查,可我知道,自己喝醉了之后会一睡不醒,却不会把人往床上拉。咱们俩是怎么纠葛上的,你比谁都清楚,给你钱,是看在你毕竟陪我睡了几次的份上,你要是再不识抬举……” “程远风!”宋晓面目狰狞,再不是刚刚梨花带雨的漂亮人,“你不要装情圣了!你以为踹了我,就好像秦韵的死都错在我么?告诉你,他会死,不是因为我的出现,而是因为你默许我的存在,甚至用我来刺激他!程远风,你才是罪魁祸首,凭什么迁怒我!” 程远风瞥了他一眼,升起车窗,什么话都没说,把车开进停车场。宋晓追上来,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进电梯,苦苦哀求:“远风,秦韵再好,毕竟已经不在了,你再难过也没有用。这世界上只剩下我陪着你了,我愿意陪你一辈子,你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宋晓,”程远风甩开他的手,“不管小韵在不在,我身边那个人,都不可能是你。” 宋晓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我们走进电梯,哭喊着大声问:“为什么!程远风,为什么不能是我!我也爱你啊!” 程远风没有回答,电梯关上,而宋晓并没有追上来。 之后他有没有再纠缠过程远风,我并不知道,他对我说的琐事中,从此不再有“宋晓”两个字。多年后我考上法医,进入刑侦队,曾在审问室再遇宋晓。他是缉毒组抓获的几个瘾君子之一,当年的精致漂亮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整个人,也不过比竹竿多一层人皮,瞪着空洞的眼睛木然坐在那里,无论怎么问话都不回答。 他当然不记得我,可不知道,他还记不不记得程远风。 在我为程远风服务的第三个月上,可谓身心俱疲。我在思量,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是时候把我辞退。因为以我的能力,并没有办法让他死亡,或许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医生,都不能完成他所要求的这件事。况且,如今的我真心想劝说他,逝者已矣,生者还需坚强,即便要品尝悔恨与失去。 但我没来得及说。 那日他邀我一同给秦韵扫墓。据说这是秦韵的阴历生日,所以程远风非常重视,准备了各种祭品。我们到时,发现有人已经来过了,时令瓜果精致点心摆在墓前。程远风眸色暗了暗,把那些东西挪到一边,将自己的摆在正中。 旁边的墓已经立好了碑,只差往上刻字。程远风絮絮叨叨跟秦韵说这话,询问他在下面可曾受寒可曾受气,又嘱咐他缺什么要给自己托梦。我蹲下身子,想帮他一起烧,他却拒绝:“我自己来就好,谢谢你。” 我只能束手,往墓碑上看。立这碑的是个叫蒋磊的人,只写明是朋友,多余的字眼一概没有。只是文字排列整齐,程远风除非想叫墓碑难看丢人,否则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 “小韵,这种滋味非常不好受。”即便不想听,程远风的话也清清楚楚传入我的耳朵,“我以前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有没有消气?……我不想再熬下去了,一年多了,我当初叫你难受,也有一年多,这样扯平,好不好?我想你了,你让我看看你,好不好?你不要连个梦都不肯给我……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每天睡上二十四小时,就在梦里等着你,来见我一面。我等不下去了,我知道是你忙,没时间看我,我去看你,好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流眼泪,跪在墓前,一张一张烧纸钱,烧自己写给他的信。我看得心中难受,径自走到一边去抽烟。走到山顶再走下来的功夫,程远风却不见了。 秦韵的墓前只留下一对灰烬,还有一枚玉佛,端端正正摆在墓碑上。 当晚我自己打车回了家,之后再给程远风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到他家中拜访,也总是锁着门。三天后,我的账户中莫名多了一大笔钱。疑惑之下打电话给会计,会计语焉不详,只说程总已经解雇我,这是给我的抚恤费。 下班时候路过报摊,当天的晚报头版是程远风一张照片,照得他发胖黯然。 我买下报纸,回家,给自己煮了碗面,这才敢拿出报纸,把这篇报道整个看完。 原来当天程远风不告而别,回去的路上就遭遇了车祸,车毁人亡。 报刊媒体纷纷猜测,为何会有这场蹊跷的车祸,甚至有人挖出仇杀情杀秘闻,一时间,程远风的死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聊天的好材料。 他们不知道,也许只有我,才最可能掌握真相。 但我又懂得多少呢? 是秦韵终于决定原谅程远风,答应给他一场死亡,让他与自己团聚,还是程远风终于看开,不愿再独留人间承受这一份痛苦,才撞上对面的山壁呢? 无论为何,程远风终于得偿所愿。 而我,会永远替他保守这一份秘密。 ———— 全文完。   命中注定   此文承接《我快死了》的HE结局,小受重生后。   《我快死了》第二部   1 我没去。   我抛弃了校门口的那家西红柿鸡蛋面,即使要过个几年我才会去那所学校上学并且爱吃上那一口;我远离本地大小GAY吧即使外人看来现在的我还是个性向正常的好孩子;我甚至宁可早晨多起五分钟去离家较远的另一个车站坐车上班并且在公司门口鬼鬼祟祟仿佛偷窃就怕有人站我身后用熟悉的声音叫我名字。   我躲开一切重新与他相遇的可能。   因为这次我想老死。   一旦接受了自己重新活一次的设定,就觉得做什么都有力气,年少轻狂时候犯过的错误,也都能防患于未然。重生半年后,我提前半年升了职,工资翻番,并且经人介绍找到一位虽然不温柔却很漂亮的姑娘。   姑娘家世清白,父母都是公务员,外人看来跟我那叫一个般配。很快,我们就互见双方父母,开始谈婚论嫁。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靠着货架深深叹了口气。   姑娘的父母都不是本地人,今天大老远从老家过来,只为了见我一面。姑娘一个月前就在我耳边嘱咐,让我千万别掉链子,在她爸妈面前给她争脸。为此,我特地请了一天假,把自己从上到下拾掇成商业新贵,然后顶着老佛爷的旗头般不敢擅动的发型到超市给未来岳父岳母买见面礼。   姑娘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过来,岳父岳母讲究甚多,烟酒不要,脑白金嫌俗,大号养生保健洗脚盆不方便携带,直接塞钱,更加怀疑你是暴发户。我推着空空如也的购物车叹气,心想我为什么要结这个婚。   手里的车忽然推不动了,我把目光从旁边的橄榄油上挪开,顺着推车冰冷的钢条看过去。   真是巧,程先生,躲来躲去,躲不过你。   我看起来大概很呆,上半张脸僵着,下半张脸却在笑。程远风也许隐约觉得我像精神病晚期,自己的车子撞到我的走不动了,眼睛还不看前面的路,只看我,拧着眉毛,仿佛仔细思考究竟是谁看管不严让我跑了出来。   我略低头,心想总不会那么巧,他也跟着穿回来,否则让那些梦想回到古代嫁四爷的妹子们怎么办。车子一歪,想蹭着墙过去。   我一动,他也跟着动,两人角度刁钻,过一百年都不可能碰到一起的空隙愣是被我们俩擦身而过。天杀的他推车上恰好突出一枚钉子尖――   于是我的衣服就被他的车勾破了。   出门之前我反复思量,是否要穿这件西装。不仅仅由于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西装,更加因为,穿上这件西装就证明我进入了工作状态,有时候就连自己都不知道口中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   而现在,程远风先生勾破了这件对我而言如此重要的西装。   要这事搁别人身上,我肯定怒目而视,让他充分领会我的不满。但对象是程远风,大概上辈子的记忆太深刻,即使现在两人还是陌生人,我也对他凶不起来。   更多,是一种想逃开的情绪。   “抱歉。”他还是以前的老样子,道歉的话就说一句,微微探头看我衣服如何。   我后退一步,下意识躲开他:“没事。”   “我赔给你,”他把车靠在一边,说。   “没事,不用。”我推着车拔腿就走。   他疾走几步追上我,抓着我的车扶手说:“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我赔给你吧。”   我曾经养过一盆米兰,花朵小又金贵,很是难养,却被他失手摔碎。他一脸无所谓的道歉,毫无诚意,导致看见他我就想起我的花,所以不爱搭理他。当时他也是这样的语气神态,一脸无辜,说大不了我赔给你。   在程先生的世界里,大概只有两种事:用钱能摆平的事,和用钱摆不平的事。   我咬着唇甩开他的手。   我知道我为什么想结婚了。   我只是想让妻子的唠叨,孩子的哭闹,以及琐碎的家庭生活来帮我逃避这些偶尔来袭的记忆。   2   未来岳父母对我的不满表现得很明显,因为我穿着一件缺了一块的西装走到他们面前,并且全程心不在焉。半年多来,我几乎已经习惯了没有程先生的生活。努力工作,定期回去看爸爸并带他体检,也不再三餐不规律。自从谈了女朋友,空闲时间更加全部奉献。如果不是偶尔会在梦中重逢那个熟悉的身影,我几乎记不得我曾爱过这样一个人。   可老天爷到底喜欢玩,送我一个死人回到过去,又让我在这样重要的时间遇见旧情人。他仍旧是七年前我们初识的样子,穿着漏洞的牛仔裤,金属腰带扎在外面,头发不知道在哪家烫了卷,连鸟都不愿意在上面做窝。   他的品味如此之差,把不搭调叫做时尚,直到遇见了我才稍稍改善。   可惜,他这辈子大概只有下午那一个机会遇见我。   一整餐饭我都在想他,看着对面两位老人的脸,想过去的一点一滴。即使再怎么告诫自己不可以走神都没用,用手指猛摁自己的虎口,疼得半边身子抽搐,他也还是幽灵一样在我提起筷子的间隙蹦出画面。可怜旁边的女朋友独角戏唱不下去,提议时候不早,二位老人不如先回去休息。她临走的时候一眼也没有看我,她肯定生气了。   不知道又要吵几天。   我一直不愿承认,总觉得自己说到底是个双,男人可以,女人也不排斥。跟她在一起后,虽说没有过去那么铭心刻骨,可还算熨帖,天时地利的时候,也曾经觉得她如此美丽动人,是我今生伴侣。但现在,我也禁不住怀疑是否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   我可以对她与其他男人的暧昧短信视而不见,却一想起程先生曾经亲吻宋晓的嘴就浑身难受。   不过好在这半年多我已经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得足够好,有些事情忘记虽然不容易,但好在我还有时间。这一次,爱与恨都放缓一点,也许就会少许多伤害。   我到路边的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边走边喝。没想到酒入愁肠愁更愁,啤酒喝完,人也醉了。脚下不稳,重心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躲着电线杆走,结果与它亲密拥抱。我咂着嘴推电线杆,没注意,衣服挂住一块突起的铁片,“刺啦”一声,那片碎布料掉下来了。   也不知道怎么就爆发了。   顺着西装破裂的地方左右一拽,材质高端的西装一秒之内变破布。把破布从身上拽下来,扔在地上又踩又踹,团成一团往电线杆上甩,甩够了,直截了当捅进垃圾箱里。   明明西装没有错。   可是你叫我跟谁发泄?   发泄过了,终于觉得好些,靠着电线杆无奈地大笑,然后到路口打车回家。顺着马路晃晃悠悠往前走出一段,忽然一拍大腿――   坏了,钥匙在里面呢!   我总爱丢钥匙,所以把家门钥匙单独贴身放在外衣的内袋里,免得再回不去家到处找人借住。刚刚大概真喝懵了,竟然忘了把钥匙拿出来。我发足狂奔,走到跟前,两眼一黑。   垃圾箱呈半包围结构,仅开一个小口,塞件衣服进去容易,伸只手进去却谈不上简单。我急得抓耳挠腮直跺脚,心知就算手能伸进去,这又不是家里垃圾箱,削好皮的苹果掉进去捞出来洗洗还能吃,这是公共垃圾箱。   从里面掏出一只盛满精液的杜蕾斯你都得受着!   可没有钥匙,我今晚回不了家啊!   我围着垃圾箱转圈,一圈两圈三圈,最后确定,要么找朋友借住,要么伸手进去掏出来。可找到朋友怎么说?说我自己发酒疯把自家钥匙扔垃圾箱了?我敢保证今后五年内,此笑料经久不衰,说不定都能进德云社!   心一横嘴一歪,掏出来!   好在四周没人,路过的车也不会注意我这小小举动。我蹲下身子,试探着一点点,把手伸进去。很好,手指进去了,关节进去了,手背进去了,终于轮到了手腕子……   “滴!――”   3   “滴!――”   我被吓了一跳,手腕卡在垃圾箱里,整个人条件反射向上跳起,把手腕扭了个彻底。我龇牙咧嘴把手捧在怀里,一边揉一边仰头看,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隐约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车中向我走来,然后蹲在我身边。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蹲着的腿反应迟钝,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下意识保持平衡――   得,又扭了!   我哀嚎了一声,程先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探头过来:“这是怎么了?”   “关你屁事!”我骂他,捂着我的手想站起来,心里哀叹伤得还他妈是右手。   他实在是憋不住了,笑得惹人厌烦:“看你也不像吃不起饭的人啊,怎么大半夜来掏垃圾箱?”   我实在是不愿搭理他,看他的脸不用多,就一眼,我那胃就跟烧起来似的,冒着热气的疼。人家还没什么自觉,我躲着他,他就往上凑,笑得一脸晦涩不明好像他刚从男科医院出来一样。   “这么大酒味,喝了不少吧。”   我举着手机往垃圾箱里照,不理他。   “你是不是喝多了啊?看着好端端一个人掏垃圾箱呢?”   赶紧滚,要不老子把你也塞垃圾箱里!   “是不是扔了什么重要东西进去了?”   右手伤了,一使劲就疼,我用两根手指夹着手机,再伸左手。还是不行,到手腕子就卡住进不去。   “钱包?女朋友的照片?……你外套哪儿去了?不会在里面呢吧?”   这人有时候说话跟放屁一样,你要仔细听了那真对不起自己耳朵。我抽回左手,转头想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趁手的棍子勾子能把衣服勾出来,哪怕只露出口袋让我拿出钥匙也行啊。没想到他恰好也凑头过来一起看垃圾箱里有些什么,两个头凑得太近,我的脑门“哐”一声磕在他下巴上。   他捂着下巴就蜷起来了。   其实我也很疼,但不知道是不是经过一场胃癌,耐痛能力直线上升。可有个人明显不行,捂着下巴半天不抬头,好像我给他毁容了一样。我于心不忍,试探着问:“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不说话。   “你玻璃做的啊,我都没使劲。”   他还是把脑袋缩着,没反应。   我也没想到七年前的程先生这么绣花枕头,明明那时候俩人吵架互殴动手的时候也不少,怎么现在撞一下就能直接给撞哑巴了?我叹了口气,刚想说话,他忽然抬起头,说:“你看你把我撞残了,怎么赔吧。”   赔你妹!我怎么就能忘了七年前的你就是个死缠烂打的无赖!我猛地起身,衣服钥匙都不要了,大步流星走到路口打车。他跟在我身后,一边走一边笑:“我就是开个玩笑,不过你劲真挺大的,练过?我觉得相逢即是有缘,咱俩聊聊也无伤大雅不是……”   旁边大路车灯一闪,一辆出租车稳妥地停在我旁边。我拉开车门坐进去,他扒着我的门,还在喋喋不休:“我把我名片给你啊,我还弄坏你衣服了你记得找我赔……”   “师傅麻烦开车。”   “哎你……”   我使劲带上车门,还是被扔了一张名片在怀里。“程远风”三个大字印在名片正中,我只看了一眼,就赶紧盖住不敢再看。   如果我没有死过再活一次,那么也许对他如今的话痨和无赖,更多的会是一种不知如何应对的感觉吧。   凭什么我已经历尽沧桑,他还可以像最初的时候那样?   我把他的名片撕成纸片,顺着车窗扔了出去。   4   升职之后,工作就似乎变成两个极端,闲时闲死,忙时忙死。鉴于上辈子吃了经济细胞缺乏的亏,所以这辈子我买了各大财经类畅销书榜首的图书仔细研究,哪怕我还是不明白股市的红字绿字,搞不清楚基金和股票的区别,但起码,我知道两块钱三斤的菜比一块五两斤的贵。   终于能弄明白在每天记账的情况下每个月还静悄悄消失的一千块大洋究竟哪里去了。   这一日我照旧在办公室公然摸鱼,销售部经理李昼忽然打进内线。此人销售出身,口才甚佳,每次托人办事都哄得你浑身舒畅,不好拒绝。不巧我跟他高中隔壁班,彼此什么德性再熟悉不过,他刚开口,我就想起他之前跟我提过某事,忙说:“不好意思,我今天下午偶感不适,不宜接客。”   他咳了一声,说:“我是为了公司。”   我翻个白眼,不说话,心想你为了部落我都不管。他清清嗓子,舌灿莲花,我仍旧充耳不闻,手指尖转一支笔。   之前他曾隐晦地跟我提过,如今销售部有个大项目对于设计稿的要求很高,希望我能亲自协助。对方是自己哥们,又是职责之内,自然责无旁贷。可了解多了,我被惊出一身冷汗。   对方不是别人,竟然正是程氏企业。   记忆里,我所任职的这家公司似乎的确曾与程氏有过合作,至于成没成功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正在办离职手续,专心考研。   看来无论我怎么凭借一己之力改变着自己的生活,这个世界都还是有着既定的轨道。   我这边想着,那边李昼仍旧喋喋不休。我划拉着鼠标,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他忽然使出杀手锏:“你要是答应了,我就帮你把晓月约出来,怎么样?”   晓月就是我女朋友,自从那次捅了篓子,她一直处于消失状态,电话短信邮件一概不理会。我实在不擅长应付女性这些小情绪,况且每当想起那夜,自己先心乱如麻,怎么找得出理由跟她解释,于是也就搁置着,想彼此冷静。奈何夜长梦多,等我收拾心情打算好好谈谈的时候,却发现我用尽方法也联系不上她。   好在李昼表姐是晓月同系学姐,所以李昼此时开这个口,也不知是趁人之危还是雪中送炭。   我只能答应。   据我所知,当年的程远风并不负责项目洽谈,他在公司物流部门。可凡事都有个万一,所以我一路都在忐忑,生怕一见面一握手,对方笑弯了一双不怀好意的眼,嘴角别有深意。   乌鸦嘴!   我趁着会议间隙大步跨进洗手间,几个深呼吸,才仿佛吐尽体内那股浊气。的确,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可身边的一切却都朝着我最不希望的方向转变。   我开始相信老天爷让我再活一回是纯为了恶心我的了。   那天晚上回去就噩梦不断,面前似乎总有穿着白大褂的人在走动,说着陌生的名词,宣告我命不久矣。醒来床单湿透,我蜷成一团,捞过手机,再三确认日期,才相信自己的确仍旧好端端活着。   我靠着白色瓷台慢条斯理抽一支烟,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换第二根的刹那,却忽然听到洗手间深处,传来似曾相识的声响。   手里的烟“吧嗒”一声掉了。   不会吧?   我踮着脚尖,屏住呼吸,从白色复合木门门缝里一个个看过去,手心几乎瞬间就充满了汗。   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心情,程远风如今跟我毫无关系,就算他再在会议间隙搂着什么人在厕所隔间大战,也与我无关。可我就是着魔了一样,还没弄明白是不是幻听,就草木皆兵,挨个隔间检查。   “秦韵。”   我脚下不稳,膝盖一弯,差点摔个狗吃屎。咬牙切齿回头,马上没了脾气。   面前的人使劲忍着笑,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问:“你干嘛呢?”   我把手里攥得变形的烟盒揣回口袋,轻描淡写:“拉屎。”说完,拉开门,进了隔间。   然后把牙磨得咯咯响。   我本想躲在这里,等他走了再出去,可等了一会儿,竟然传来淡淡的烟草味。厕所味配着烟味,别说多难闻。小口小口放缓呼吸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刚想出去,手机响了起来。   是女朋友的来电。   我一边想着李昼办事难得如此靠谱,上午提的事下午就搞定,一边按下接听键,尽量用讨好的语气:“晓月……”   “秦韵,你现在忙吗?”她的开场白向来如此,不咸不淡。   我赶紧回答:“一点也不忙。”   “那你今晚有没有时间?”她问。   我福至心灵:“今晚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她笑了笑,说:“好,那老地方,下班后我就过去。”   刚刚冷战这么久,就能如此心平气和甚至舍得对我笑,真是恩赐。瞬间,我觉得她之前的种种都成了瑕不掩瑜。手机装进口袋,心情瞬间大好,脚尖仿佛有节奏般踢开厕所隔间木门……   程先生靠在墙上,手指尖夹着一根烟,似笑非笑看着我,说:“你没冲厕所。”   我咬牙。   一脚踩下厕所的冲水开关。   憋不住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没拉出来冲什么厕所啊?”   回头,程先生五官紧凑地挤在一起,笑得跟紧急集合似的。   头脑一热,脱口而出:“老子前列腺疼,便秘!”   最多两分钟后,我就反应过来,前列腺跟便秘没关系。   但当时我已经先行一步,走在程氏的写字间内。   他从后面追上来,很明显刚刚经过一场大笑,后槽牙的结石都清清楚楚:“女朋友?”   我没理他。   “晚上一起吃饭?”   还是不理。   “不如晚上我请你们两个吃饭?”   我斜了他一眼,低声讥笑:“程氏怎么派了你这么个白痴来谈?”   说完,推开他的手走进会议室。   5   后来我问李昼才知道,程远风如今任职大型项目部副主任,这样的场合当然应该他出面。只是当时的我顾不得这些,设计部的设计稿非常出色,销售部与业务部又通力合作,这个项目当然没有谈不成的道理。我方本说晚上做东请客,程远风借口等合同全部签毕留到庆功宴一起,也就免了一顿折腾。   看看时间,这时搭车过去刚好能够比晓月早到十分钟左右。我瞅准机会要跟李昼打声招呼,程远风忽然道:“秦经理一直看时间,有急事?”   李昼也表示关心:“有急事?”   我干笑两声,明知程远风有心为之也不能发作,只能说:“跟人约了饭局。”   李昼个二百五立刻笑道:“晓月吧?”转头扩散八卦,“咱们秦经理啊,可是个情种,对女朋友简直没话说!这不,马上就要订婚了,真是羡煞旁人啊!”   程远风一个劲盯着我笑,笑得我后背发麻,我脸上也不能有多余的表情,嘴角都翘不起来了。大家笑完,程远风问:“约在哪里?不如我顺路送你?”   “不用麻烦了,肯定不顺路。”我说。   “你都没告诉我是什么地方,怎么知道顺不顺路?”程远风看着身边人笑,“我的技术很好,秦经理放心就行啊。”   大家又笑,叫我赶紧占程远风这个便宜,他那是刚买的新车。   几番拒绝都徒劳,无奈,只能感谢程先生的盛情并接受。上车时恨不得用安全带把自己整个人都缠起来,以我跟程先生多年交情,他兽性大发时是神鬼勿近。   好在这人从发动车子就不发一言,双眼紧盯路况,无比认真。看来果然有些责任心,知道车上载了别人就要小心驾驶――等会儿!你开车上高架干嘛!   “你走错路了吧!”我说,“你这要绕半个城才能到啊!”   他转过头,眯着眼笑了笑:“秦韵,咱俩这是第三次见面吧?”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心里实在是烦了他,于是抱着手不说话。他一脚油门,车子飙起来,他接着问:“你好像特别讨厌我?”   我还是不理他,却明白,自己也不能说多么讨厌他,只是很烦他的出现。只要他在我眼前一笑,我就觉得自己大半年的风声鹤唳全白费了,就像掉入生活的漩涡,不管再怎么挣扎,都还是会掉入那个叫“命”的怪圈里,让他把我的人生搅合得一团糟。   我上辈子已经吃够亏了,这辈子只想好好活着,这个活着,不包括认识程远风。   “秦韵,如果你是在生气我弄坏你的衣服,我可以赔,十倍赔偿都没关系。但我觉得你并不是因此才对我态度不好,究竟是为什么,能否告诉我?”程远风问。   “那你呢程先生?”我说,“凭我的感觉,你不是一个因为弄坏人家衣服心里内疚而上赶着一而再再而三纠缠人家的无赖,你又是图什么呢?”   程远风抬起眼,从后视镜里看着我的眼睛,我也毫不回避地看着他。其实心里有点虚,把他会说的话都猜了一遍,万一他表白该如何拒绝也编造妥当,他却很久很久,什么都没说。   “图什么呢?”他放松肩膀,靠在椅背上,新买的车真皮座椅,发出吱嘎的响声,“小时候跟发小放炮仗,炮仗五颜六色,放在那里也就那么丁点,谁想到一点燃,轰的一声――我从来都是最喜欢点炮仗的那个。”   他转过头,看着我,意味不明地眨眼:“你让我回忆起童年了。”   我气得直到下车都没理他。   在高架上这么一兜圈子,足足比之前耽搁了半个多小时。我顾不上凶程远风,下了车就往店里跑,一进门,晓月刚好把注意力从手机上移开,抬起头,对我温柔地笑。   看来她心情不错,即使我迟到半小时也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太难得了。   她只要了杯果汁,紫红紫红的看不出原材料,反正女孩子喝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从来也闹不明白,索性不去多此一问。我很是不好意思,边脱衣服边说:“公司有急事,有个项目走不开,所以来晚了。”   “没关系,”她说,“你喝点什么?”   我摇摇头:“你饿了吧?咱们先吃饭?”   她上个月刚做了头发,卷曲的发梢一说话就会从肩膀滑到胸前。她身边追求的人一直不少,她也的确有这个资本。长得漂亮,身材也刚好,正正经经的文员工作,跟她不输的人都夸她恬静温柔,熟起来也会赞她伶俐可爱。我从很久之前就想过,也许人家配我有点可惜,可她说出这种话还是让我有些意外。   “我们分手吧。”   我想自己大概是没听清楚,大睁着双眼看她,她就又重复了一遍。   “秦韵,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6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呆呆地看着她,那表情应该很呆傻,简直堪称自毁形象。她绷不住,比我先笑出来,说:“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我摇摇头,瞬间反应过来,又点点头,问:“为什么?”   她喝了口果汁,眼睛盯着桌面,仿佛在回忆打了很久的腹稿,最后却长出一口气,打算脱稿演讲:“秦韵,你是个好人。”   好人卡。   要是在平时,陪她看那些毫无营养的八点档爱情剧,我肯定会在心中腹诽他是个好人你干嘛不要,还不是因为有更好的。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只能打起精神仔细听清她的每一句话。   “我一直是那种很有目标的人,生活也好工作也好,虽然我不跟别人说,但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所以当初我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我一直想找的那种类型。所以现在我们的感情出了问题,我也一直在找原因,我想知道,是不是我做得不够,是不是我不够好。”   她自嘲地笑了笑:“但我发现,问题不是出在我这里。所以你问我为什么,我反倒很想问你一句,为什么?”   我不解地看着她。   “你心里究竟想着什么人,为什么不肯把心给我?”她说完这句话,大概自己都觉得太过怨妇,憋着嘴耸了耸肩,“我问过你的朋友,他们说,你在大学时曾经跟一个英文系的女生交往过两年。秦韵,你有没有觉得,其实你一直没有忘记她?我说过无数次,我不喜欢吃火龙果,我不喜欢喝加冰的可乐,我希望你能记住我们的交往纪念日是七月十三号而不是一月……你究竟跟谁在一月相爱,我怎么会知道?你自作主张买了戒指向我求婚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可那天是你跟谁的爱情纪念日,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里渐渐饱含了泪水,睫毛沾湿一片。我无言以对,连出言安慰都觉得自己伪善。   因为她说的都对,她在全心全意爱我,我却没有全心全意爱她。   我明明可以在她每天下班的时候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今晚是否可以跟我共进晚餐的,可工作忙总是可以成为我逃避的理由;我也明明可以在她暗示我有闺蜜聚会的时候带着玫瑰花出现,可我偏偏把所有的工作都安排在那天;我更可以随便挑一个日子哪怕是她的生日向她求婚而不是挑一个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对我而言却难以忘记的日期。   那个追了我半年多直到那天才让我点头的人不是她。   她是无辜的。   她唯一的错误就是答应跟我在一起。   而现在她决定改正了。   她眨眨眼睛,努力把眼泪忍回,她的表情让我觉得,她已经打定主意分手后彼此只能是陌生人了。   “秦韵,”她终究是个善良的好女孩,“我毕竟爱过你一场,有句话,还是想劝你。人活着就为了图个明白,好歹你要弄清楚,自己爱的是谁。跟爱的人在一起才会每一天都高高兴兴。”   然后她就走了。   我把咬紧的牙关渐渐松开,浑身的肌肉也一寸一寸放松,忽然就觉得非常口渴。捞过她的果汁一口气喝个精光,还是觉得不够,又叫了一杯,几大口喝完,这才觉得稍微好些。   这才觉得,回响在我耳边嘈杂的声音稍稍平静了些。   我爱的是谁?   我站起身,慢条斯理穿上外套。侍应礼貌过来叫我结账,我丢给他一百块示意他不用找了。从桌子到门不过五六米,我却觉得仿佛整个店里的人都在看我。并不是因为我被想要结婚的女朋友甩了,也不是因为我刚刚给了几十块的小费,仅仅是因为――   我不知道我爱的是谁。   推开门,夜里的风特别大,店里暖气烘得我整个人暖洋洋的,出门时便觉得更加冷。走出几步,就看到停在街边的那辆崭新尼桑。驾驶室的门打开,程先生从里面跨出来,看着我,轻声说了句什么。如果是以前,他会叫我的名字,可现在,我不知道。   我爱的是谁?   呵。   7   我把大衣裹紧,顺着墙边走出去,过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就有回家的公交车。身后传来汽车鸣笛声,程先生开着车赘在后面,大概因为我没理他所以气急败坏,竟然忘了这里禁止鸣笛。   完全可以回头跟他说一句你先回去或者你别管我,但就是懒得看他一眼。   后来才觉得自己大概在习惯性地任性。   但当时只觉得百感交集,仿佛女朋友会跟我分手,仅仅因为程先生的出现。   我们老家有个词,叫“命儿里带”,说的是命里有时终须有。村头王老五家生五个闺女没一个小子,是命儿里带;一楼林爷爷不识字可孙子念哈佛,是命儿里带;院子里的野猫之前不受待见生了一窝小猫后母凭子贵被院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收养,还是命儿里带。   恰如我的美好生活总是会被程先生的一根小指打败一样。   都是命儿里带。   “秦韵!”身后忽然有人拽我的手,就像当初吵架一样,拉得我整个身子像要散架,“我叫你你没听到?!”   “凭什么你叫我我就要听到!”我气急败坏,本来这股火还压着,能勉强进行点理性思考,他这么一拽,我那点理性都没了。   他深吸一口气,说:“秦韵,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我看有个女孩子哭着出来的,怎么了?”   他现在的表情我太熟悉了,以前吵架的时候为了表示自己大度,某人就常常深吸一口气,保持心平气和说接下来的话。   这只是一种假象,让你能够老老实实等待他接下来的拳头。   我可不会再上当,手腕用力,甩脱他接着往前走。我走得又快又急,浑身没一个细胞都高度紧张,只等他挥起一拳好赶紧躲开,甚至考虑是否赶紧打车立刻回家。可直到走到公交站,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却没有来到。我借着等车偏头看,程远风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   待我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侧着身子不知跟他对视多久。七年前的程先生也不是一个脾气好的人,追我时固然甜言蜜语好好先生,一追到手也原形毕露,跟我吵跟我动手,把家里所有的茶杯都摔到地上。   可他也曾对我温柔。晚上不开车,坐公交去接我下班,站在公司马路对面,迎着我的目光走过来。   那时他的身影,恰如此时。   我觉得自己很没骨气,我明明在生他的气,觉得如果没有他,也许我就能有个正常的家庭,渐渐变得性向正常,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到老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在某个阳光和煦的清晨满足而死,可他只是这样看着我,就让我什么都气不出来。   “秦韵。”他站到我身边,“我刚刚说话有点急了,你别介意。你要去哪,我送你好不好?”   我没说话,面前开过一辆21路公交车,人少有座,我却没有上。   程先生把车开了过来。   很久很久我们都没有出声,他打开了广播,晚高峰末期的主持人三十多岁,她轻声劝着着急回家的司机安全驾驶,描绘出的幸福家庭仿佛近在眼前。   8   他把广播的声音调小,问我:“为什么吵架?”   “不是吵架。”我说,“是分手。”   “分了?”   “分了。”   “为什么?”   “我的原因。”   他扑哧一声笑了:“看你身无二两肉也不像能满足女人的……”   “滚!”我笑骂。   两个人笑了一阵,他忽然成为知心哥哥:“不过我劝你你还别不爱听,你下回要再找,就找个气场强点的,能帮你参谋着拿主意的。你脾气啊,太好!”   我无语:“你从哪看出来我脾气好了?”   “感觉呗。”他右转弯,道,“你们出来挺快的,没吃东西吧?我请客?”   “不了,我回家,你知道我家住哪吧?”我报出地址。   他眼底有失望一闪而过,但还是从善如流。新车性能就是好,一会儿就开到楼下。我拉开车门,他也从另一边走出来。   “谢谢你,我上去了。”我说。   “秦韵!”他赶紧叫住我。   “嗯?”   “你……”他支支吾吾犹豫半晌,干笑道,“没事,你上去吧。”   我耸耸肩,走进楼。   做了一锅面条端到电脑前,就着酱油菜吃。吃之前拉开窗帘一角,那辆崭新尼桑仍旧停在刚刚的位置,仿佛占用车道与他无关。   其实我知道,他只是想上来坐坐。   可我不能答应。   我只能做到这样了,实在躲不开的时候,就像朋友一样开开玩笑聊聊天。   再多,真的应付不来。   我低头吃面,一边吸溜面条一边玩游戏,等到任务完成,一锅面也见了底。起身刷锅的时候再掀开窗帘,车已经不在那里了。   9   如果说本山大叔是屋里憋屈型的话,那程先生绝对是给点阳光就灿烂型的。   不知他从哪里听说我失恋之后意志消沉,竟然屡次借公事之机给我介绍漂亮女孩。我本来兴趣缺缺,禁不住身边人一再怂恿约出来一个,女孩子三句不离“远风哥”,只差没有梨花带雨叫着欧巴求他回心转意。   我只不过和颜悦色对他那一回,程远风是哪里来的错觉我要跟他和平相处?   我扔掉电话,揉着太阳穴发愁。七年前的手机技术远没有现在成熟,程先生的电话无法设定为黑名单,况且他用不同的手机打过来,甚至冠冕堂皇打进我办公室,名为洽谈公事实为邀我共进晚餐。   我借口手头有点事忙不开,赶紧挂了电话。把头重重磕在桌上,都想赶紧找个女人闪婚得了。   否则这样下去,说他对我没意思鬼都不信!   电话再次响起来时,我几近虚脱,额头还抵在桌上,只伸出一只手在桌子上摸到手机,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   “喂――”   我半死不活,那边人不高兴了,怒道:“你没吃饭啊!”   我愣了一下,说:“你是……”   “还能是谁!”   我恍然大悟:“二狗子,你死哪儿去了!”   二狗子是我大学室友,大名王贰,我们都管他叫二狗子。毕业之后我们各奔东西,他承父荫进入本市电视台,如今是业内大名鼎鼎的编导。我们上次联系是两个月前,他率团队赶赴荷兰,在机场给我电话,寒暄一番后让我给他充二百话费。此人是典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他每次给我打电话,都肯定是有事求我。   我洗耳恭听。   果然,一阵回忆过去后,他开始探讨正题:“秦韵,你知不知道有家酒吧,锦城公园旁边那家,叫DAY的?”   我心头一颤,道:“知道,那是家……”   “GAY吧。”他轻描淡写。   七年前,GAY在这个城市,乃至这个国度都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不知是否媒体人都如此嗅觉敏锐,DAY酒吧从开业以来就非常低调,只招待结伴而来的同性,是本市第一家GAY吧。以前我是那里的常客,现在……避之不及。   “秦韵,我们节目下一期,是做关于同性恋群体的心理调查,我想到那里收集下素材。但是你也知道,那家酒吧必须两人结伴才能进去,所以我想……”   我讽他:“你不是手底下挺多人么,叫我干嘛?”   他长叹一声,刚刚的拿腔拿调装腔作势瞬间消失,让人由不得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我手底下那些男士,要么结了婚要么有女朋友,唯一剩下一个,人家过来实习,还是个孩子,我不能害人家啊!”   “那你就来害我?!”   “也不是,这不是也带兄弟你开开眼界么?再者,听说你刚跟女朋友分手,后宫空虚……”   “滚!”   我扔开手机,忍不住上网查黄历,网站刚刚打开,电话又响起,我如临大敌,摸过一看,果然,又是程先生。   前世差不多的时间,郊区一对俄罗斯人开了一家烤肉店,这一世也照常开业。程先生很喜欢那家店的口味,每过一段时间就要过去,当然,带上我。   我不想跟他牵扯过多,无奈所有理由都被他一眼看穿。反复推脱不去的当口忽然想起二狗子方才的电话,忽然想寻到救命稻草。   此时此刻,唯有真实的理由才能阻止程先生。   “不好意思,程经理,我今晚真的有约了……”   这家酒吧上辈子真是常来常往,仿佛自家后花园,以至于二狗子在门口被突起的小台阶绊了个平沙落雁式,我都能轻松踏过无压力。搞得迎宾小哥几番侧目――他们一直把这一跤当做分辨熟客生客的标准。   二狗子,我给你省钱了。   二狗子这厮天生八面玲珑,明明摔得惊天动地,转瞬也能跟人谈笑风生。我在他身后充满怀念,他在我身前勾勾搭搭。不一会儿,目测消费已达两千,身周围了一圈画着眼线的小0。   不知道这种消费能不能报销。   他如鱼得水,我就不要自讨没趣。坐在吧台上随便点了杯酒,看看手机,不一会儿要到十点,应该有热舞表演。酒保面孔生疏,按照惯例过来套我的话,问我年龄工作,喜欢什么类型。我依照官方答案一一回答,酒保摸不出我深浅,只能作罢。   独自坐在吧台边浅酌,台上热舞过了一圈,气氛已经完全被引爆。我抻着头瞅瞅,刚才还能看到在距离舞台最近的地方,二狗子正搂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扭腰,这会儿却已经找不到他。我也懒得找,喝完这杯只管自己回家,反正也没指望他会请我,我只是想躲人而已。   恰在此时,一杯红酒递到我面前。   顺着捏着红酒杯的手向上看去,是一张蓄着小胡子的脸。我挑挑眉,他把红酒抬高,嘈杂的音乐声中动了下嘴唇,唇角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后来我就一直猜他到底说了个什么,因为我确实没听清。   但我当时没理他,酒吧里这种约419的方式非常老土,七年前似乎也不怎么流行。他举着酒向我示意,然后贴到唇边轻轻咂了一口,带着酒气的头垂到我耳边,仿佛想低声调情。天可怜见,他低声了我更听不见。就见他以一种非常装13的姿势附到我耳边,大声喊道:“请你喝酒!”   我看着他,轻飘飘地笑了一下,从他手中接过酒杯。鼻子对准他喝过的地方,也就是他残留的哈喇子,也同样非常装13地嗅了一下,闭上双眼,仿佛回味片刻,然后手起刀落,杯子重重落在桌上,红酒溅了满桌。   “刷牙!”我大声吼。   那人被我震惊,趁他回不过神的空档,我赶紧走人。钱包里甩出几张票子,推开扭动的人流就往门口走。走着走着,走不动了,因为面前有个人,我走左边他走左边,我走右边他走右边。   我抬起头。   要是不抬头就好了。   不抬头,好歹我还能绕个大弯躲开他,可抬起头,我却连迈步的力气都没了。   我觉得,似乎我从来没认真观察过他的脸,可每个恶梦的夜里,却偏偏把他的五官衬得那么清晰。于是虽然经年未见,此刻在昏暗的灯光里,只是抬头看这一眼,我仍旧能清楚分辨,这是他。   刘跃东。   上辈子要挟强暴我足足半年,让我之后的每一天都不能坦然生活,却也间接将蒋磊送到我面前的人。   如果说,有什么人是比程先生更让我不想见到的话,无疑只有他。   10   我对自己说,你要赶紧走,在这个人面前多呆一分钟,你就越危险,可身体不知为何,就是不听使唤。七年前刘跃东刚刚来到这个城市,带着他在东北倒腾木材钢材挣下的丰厚身家在这个城市呼风唤雨,所向披靡。   但他同样覆灭于自己的张狂。   这都是后话,刘跃东生死与我无关,眼下我终于恢复了点理智,刚抬起脚,手腕被他抓住。我触电般抽回手,惊恐地看着他。他完全没有预料到我是这种反应,笑着问:“直的?”   我呆若木鸡。   “过来感受生活的?”   我继续木鸡。   “不是?那是……雏?”   酒吧打开了闪灯,五颜六色的灯光依次走过他的脸颊。上辈子他也曾搂着我什么也不做,一个多星期见一次,见一次只是两个人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没有好看的节目了就扳着我的脸吻我。喝一点红酒,跟我讲他吃过的苦。他十几岁的时候在街上跟人打架,对方持西瓜刀,对着他一刀砍下来,他差点没命,治好了以后额角仍旧留一寸长的伤疤。   此刻他看着我笑,额角的伤疤全都皱皱巴巴地堆在一起。   我摇摇头,反应过来,又点点头,还是觉得不对,干脆躲着他,绕路他旁边。他这次没有拦我,双手高举仿佛投降的姿势,远处爆发一阵大笑,像是我成了某些人的笑料。我顾不上许多,闷着头往门口走,可刚刚迈出一只脚,却被人拦腰抱住了。   我猛抽一口凉气,回过头,刘跃东笑得一脸奸诈:“别急着走啊。”手指往里头一指,“那是你朋友吧?”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二狗子那货正被人抓着衣服领子打算开打。我真是有心去帮他个忙,无奈抓着他领子那人目测六块腹肌,再说,我也不知道他俩谁对谁错。我要是过去喊声“好汉且慢有话好商量”约莫我也见不着明天的太阳――眼睛还肿着呢。   但好歹二狗子算我朋友,要我眼睁睁看他挨打,我于心不忍。急得抓耳挠腮,却忘了腰上挂着某人一只手臂。   “刚刚不是很牛逼么,怎么不过去帮忙?”   他凑近我的耳朵,酒气喷进耳洞,我几乎条件反射般竖起汗毛,脊椎仿佛都软了一下。他笑意更深,伸出手来摸了我的脸一下,说:“怕打不过人家吧?亲哥哥一口,哥哥帮你搞定。”   你做梦!   我在心里骂,但最多也就敢把他那只长臂猿的手甩开。站在门口犹豫三秒,脖子一梗脚一跺,冲――   还是没成功,被人从身后拦住了。   有完没完,老子豁上被打成猪头请一个礼拜假养伤了还不行么!   回过头,准备好的恼羞成怒在见到面前的人时瞬间消失。   程远风怎么会在这里?   “那是你朋友?”他冲着二狗子扬扬下巴,问我。   我点头:“你怎么在这里?”   “你别管。”他瞥了刘跃东一眼,“在这儿等我。”   说完,非常大义凛然就往里头去。我跟上几步,他回头一摆手,脸朝着我,话却是冲刘跃东去的:“离他远点!”   刘跃东耸耸肩,靠着门看戏。程先生的脾气这辈子我虽然摸不准,但也仅限于对我的事,这种事件,他出场多半也能圆满解决。只不过,程先生的固有套路是扔钱,扔钱不成就开打,而刘跃东,你别指望他扔钱,他没叫你扔钱就算给你面子了。   “你男朋友?”刘跃东问。   我没理他,眼睛望着程远风,果然见他从口袋里掏钱包。   “背着他偷腥,不怕今晚回去他折腾你?”刘跃东点燃一支烟,对我吐了个眼圈。   我还是不理他,心里愤愤不平凭什么老子要是被折腾的那个。   “看那怂样,直接两拳过去,看丫兔崽子还敢找事!”刘跃东狠狠吸了一口,“掏钱?呸!”   “你不怂,刚刚不是照样没冲上去么?”我回嘴。   “我?我为什么要冲上去?”他笑起来,“你要是我的人,我兴许还能为了你玩命一回。”   我瞥他一眼,见程远风摆平事端,二狗子灰溜溜跟在他后面出来,忙抬脚迎上去。可刚动一步,就被刘跃东抓着肩膀按在墙上,嘴唇重重的贴过来。   想也没想,我右手握拳,捶在他胸口正中。   程先生冲过来的时候,他还蜷在地上,间歇性咳嗽几声。程远风真动怒了,握着拳头要再补上几拳,我知道论打仗他跟刘跃东没得比,赶紧连哄带拽把他拖出门。出了门,他的车停在门前,我们几个上了车,我见程远风还是一脸怒意,赶紧转换话题,问二狗子:“怎么回事?”   二狗子失魂落魄,沉默半晌,我以为他都不会说话了,他忽然道:“秦韵,其实我骗了你。”   我根本没多想,问:“怎么了?”   “其实,那期关于同性恋的节目我已经做完了,只是接触了这么多同性恋,我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所以……想找个人试一下。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他坐在车后座,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我被他说了个措手不及,半侧着身子问:“那你……觉得自己是么?”   他摇摇头,苦笑。   我想劝他趁着还能回头,不要越陷越深,却觉得自己也没什么立场。这种事,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两人都无言以对,程远风忽然说:“不管男女,只要他让你觉得对,不就得了么?”   我一直觉得,你是男是女都好,只要是你,我就很喜欢。   那天晚上我加班,非常累,他陪我坐末班公车回家,我靠在他肩膀上睡觉,他就曾经如此在我耳边呢喃。他以为我睡了,其实我只是闭目养神,偷偷把他这句话回味一遍一遍,觉得自己选对了人。   直到后来,再想起这句话,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做了正确的选择。   “我知道了。”二狗子笑了一下,把脸深深埋进手掌中,直到下车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秦韵,”送走二狗子,车子行驶在送我回家的路上,程远风调了调后视镜,说,“你今晚只是陪朋友去的么?”   我愣住。   “还是说,你喜欢的根本是同性?”   “你喜欢的是同性,还交什么女朋友?”   “你喜欢的是同性,我给你介绍女孩子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拒绝?”   我转过头,无措地看着他。   “你喜欢的是同性,”他一脚刹车,车在高架上尖叫着停住,“你既然喜欢的是同性,为什么从来没有考虑我?!”   11   这时候,我似乎应该说点什么。   否认,或承认。   否认,告诉他我仅仅是陪朋友去确认性向,承认,告诉他我虽然喜欢同性但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你。   可无论哪种回答,似乎我都没办法平静并且不颤抖地说出口。   “什么……什么时候?”我问得磕磕绊绊没头没尾。   “那天,你跟她分手的时候。”程远风竟然听懂了,“跟在你后面,仿佛很久之前也曾经这样跟过。猜测你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好到我去跟你说句话你也不会跟我发火。从远处走到你面前,很想把你抱进怀里,安慰你别难受……我说不好这些,一开始我也很害怕,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觉得你这人有趣好玩,根本没打算喜欢你。”   我语无伦次:“你现在后悔,来得及。”   “来不及了。”他苦笑,“来得及的话,我也不会到处打听,跟你到这里。”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心里太乱了,恨不得把他说的每个字翻译成英文来消化。   “秦韵,”程远风说,“跟我在一起。”   我往车门瞟了一眼。   “秦韵。”他忽然探过身,抓着我的手想吻我。可惜,安全带系太紧,他只能勉强侧过半个身子。我手忙脚乱扳开车门锁,想起身起不了,安全带也系着呢。   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解安全带,只看谁速度更快。   我输了。   被他一把按在座椅上,一对唇重重压了下来,吻得不尽兴,干脆捏着我的下巴,用舌头舔我后槽牙。我一只手用力推他,另一只手还是解安全带。被他发现,两只手一起抓着举到头顶,放倒座椅,更加肆无忌惮地亲。   不仅亲,还乱摸。解开我衬衫的扣子,手掌在我胸膛游走,几次准确点到我敏感带。没一会儿,我半边身子就酥了,脑子里脏话连篇,等到他放过我的嘴唇,只能色厉内荏骂一句:“你这个混蛋!”   他没理会我,舌头顺着脖子一路下移,另一只手去抽我腰带。这身体虽然非常熟悉,但菊花好歹是货真价实第一次。程先生在这种事上向来如狼似虎,我怎么敢由着他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折腾自己。好歹你叫我找个前戏充足扩张到位的人开了苞再给你上……   你看我脑子里都乱七八糟想些什么东西!   我略微恢复了一些神智,就开始扯着嗓子骂,边骂边曲起腿踹他。他不为所动,把我胸口添得全是口水,又转战下半身。揪着裤子两边,一点点往下拽,好在我今天穿着条略紧的牛仔裤,拽下来的过程几乎可当电影慢放版看。   恰好此时,有人敲敲车窗。程远风本来没理会,继续在我身上用功。可车窗又被敲响了,并且有人在外面大声喊道:   “警察!开门!” 开个屁门!   我趁程先生不备赶紧抽回手,抓着自己的裤子往上提。车门刚刚被我拉开一半,站在门边上一探头就能知道里面干什么。警察叔叔这句“开门”,说不准就有讥讽成分。   我心气不顺,见谁都想咬他两口。把程先生踹一边,我扶起车座,心想要不要脱下衣服蒙着头免得明天晚报社会版头条是我的大幅写真。   可警察根本不给我掩饰的时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门被拉开了。   门外站着两位交警。   前面的那位三十岁上下,下巴上留着一点小胡子,看起来真不像警察,倒像巷口炸油条的。后面那位怯怯地朝我看了一眼,目光在程先生身上转了三转,更加羞怯,真像个大姑娘。   “呦,搞对象搞到大马路上了啊。”油条交警打趣,“看你们这车,也不像去不起宾馆的啊。”   程远风笑笑,从车上下去,走到我这边,顺手关上我的车门。他们的声音隔了车窗,我只有竖着耳朵才能听清楚。   程远风赔笑:“这不是,良辰美景奈何天,今宵别梦寒么,等不了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油条交警掏出本:“这个,理解,你们也算弱势群体,我们应当给予关怀。不过这附近可不让停车,咱们大晚上的出来执勤,就是为了保障市民的正常夜生活。你这一违章停车,还停马路中间,我不管你,都对不起纳税人的钱!”   “对对,是是。”程远风认罪态度良好。   “先声明啊,罚钱不是因为你们在车里干伤风败俗……啊不,是两口子的事,纯粹是因为你违反了交通规则。”交警撕下罚款单,递给程远风。   程远风赶紧接过来,反正多少钱他都付得起,就算扣分,家里也能摆平。他的想法我大概知道――赶紧打发了这俩交警好走人。   没想到油条喋喋不休:“我说你们啊,好端端的女同志不喜欢,喜欢男的。你说他能给你生孩子,叫你妈抱孙子么?这几年不是一直在说社会老龄化,老年人多了,小孩少了么?我看就是叫你们闹的!你说你们不跟女同志结婚,女同志找谁生孩子,那小孩能不少么?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在国家大义面前,个人感情要置后……”   哪怕光线这么暗,我都能看出来程先生脸色已经很不好了。   他肯陪着笑打发交警,纯粹是因为我在车里,他不愿意叫我也被连累。要是他自己摊上这么档子事,那是肯定呼朋唤友几个电话打过去当即查出这交警姓甚名谁明天就叫他回家休假的。   我寻思着,万一程先生要爆发,我就得冲出去。   这大半夜的何必在马路上丢人。   “班长……”一直站在身后当背景的年轻交警说话了,“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去路口查酒驾吧,我看强哥他们也该歇会儿了。”   油条看看表,冲身后的交警点点头,看了我一眼,说:“抓紧到交警队交罚款。”   然后就带着年轻交警走了。   程先生气呼呼上车,把罚单往车里一扔,骂道:“老龄化关老子什么事!老子要么不生,一生就是双胞胎!”   我拿过罚单,瞟了眼上面的数字。   说一百遍他这罚单没带个人感情我都不信!   不过我乐得程先生被罚款,最好罚得他下次见到我就肉疼才好。没想到程远风神经坚韧,开了一段以后问我:“我们去哪儿?”   我疑惑地看着他。   “交警同志说了,让咱们去开房。”   我脸色沉下来:“程远风,你要是再开这种玩笑我就跳车。”   “你看我像开玩笑么?”他看了眼后视镜中我的脸,“我那地方,现在还是硬的。”   我直接拉车门栓。   “秦韵!秦韵,你等会儿!”程远风赶紧道,“我送你回家!”   我一路上没理他,直到车子停在我家楼下。   “秦韵!我是认真的!”程远风追出车子,大半夜在小区里吼出回声,不知道谁家狗产生共鸣,叫的比他还响。   我推开楼道的铁门。   我从来不怀疑程先生的认真,七年前,或者七年后。   认真地爱我,或者,认真地伤害我。   12   当天晚上做了个梦。   关于上辈子死前。   不是忽然的坦白,也不是病痛的折磨。   而是那时的日光。   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让我从绝望中挣脱,这么久来,第一次真正释然。   觉得,能再见他一面也很好,哪怕只是在远处,躲在人群里,默默地凝视他的背影。   只是这样简单的愿望,却没有时间实现。   好在能够再活一次。   每次坐公交车经过他的公司,每次看到“程”这个字,每次想借换工作之机离开这个城市……   都会想起死前那个愿望。   所以也许,在超市重逢的那刻,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其实是庆幸。   又见面了。   即使之后的生命再也不会有交集,可还好,愿望实现了。   这个梦真不吉利,让我在昏昏沉沉间都忍不住想哭。酸着鼻子翻了个身,手机在枕侧响起。摸来摸去摸到手机,接听,电话那边是似曾相识的急切声音。   ”小韵?是秦韵吧?“   我“嗯”了一声:“您是?”   “小韵,我是陈阿姨!赶紧来医院看看你爸爸,你爸爸昏倒了!”   上辈子,爸爸去世是我毕业两年后的事。那时程先生为了我跟母亲决裂,事业举步维艰。我一边是爸爸一边是研究生学业,二者只能选其一。生活仿佛一下子变成一团乱麻,不管怎么努力都顺不出头绪,越缠越多。   所以在我挂掉电话穿衣出门的这段时间里,脑海里转过几千几百个念头。   上个念头还在安慰自己,下个念头已经把自己打入冰窖。   在楼下银行把卡里所有的钱都取出来,我抱着包奔到大马路上打车。因为是周末,所以车很不好打。父亲住在城郊,出租车担心回程是空车,哪怕加钱都不肯载我。我站在大马路中央急得跳脚,打算下个车给出三倍车钱。   恰在此时,程先生致电。   我想挂断,心里着急手也跟着出错,竟然按下接听键。   “小韵,我想……”   我挂断。   过了十秒钟,电话又打过来。我理也没理,接着按红色按键。我不敢关机,生怕陈阿姨的电话接不到,错过爸爸的消息。这反而给程先生提供便利,这样打来拒接打来拒接重复了四五次,手机终于不再响了。   我把手机揣进口袋,一路小跑着去另一条更宽阔的大路上打车。刚拐出十字路口,就见一辆黑色尼桑疾驰而来,稳稳当当停在我面前。   “秦韵!”程先生被我屡次拒接,仍旧笑意满满,“我来看看你。”   我哪有时间管他,他来看昨晚跟他交相辉映的那条狗都不关我事!我挥着胳膊对任何一辆开过去的出租车招手,无奈里面总是坐满了人。程远风见我傻子似的搂着包站路边,道:“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我浑身一个激灵,跺脚道:“赶紧上车!”   怎么把他给忘了。   爸爸的生活很简单,每天在学校上完课,就回家对着一堆书研究,偶尔去图书馆查阅资料。他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很低,所以对他而言,住在郊区反而更清净。再加上这些年大学大多搬到郊区,爸爸更是用不着进城。自从我在城里租了房子,见他的次数也少了起来。算算,我已经近一个月没回家。   一路上我什么也没说,程先生身为话痨竟然也缄口不言。我很感激他顾忌我的心情,没有问我去医院干什么,否则只怕我更加紧张忐忑。   进了医院我一路小跑,在第二急救室门前找到正掩面哭泣的陈阿姨。她的丈夫站在身边,同样一脸难过。   我三两步跑到她面前,道:“阿姨,我爸怎么样了?”   陈阿姨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哭得更厉害了。   “阿姨,我爸到底怎么样了?进去多久了?”   陈阿姨还是哭,说:“小韵……你爸,你爸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爸他……”   13   “你爸他今天早晨下楼的时候还好好的,没想到还没到学校就忽然晕倒了。医生还没出来,已经送进手术室抢救一个多小时了。”陈阿姨的丈夫跟爸爸一个系,是教德语的,姓李,性格向来严谨稳重。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昏迷么?”我问。   李老师摇摇头,我咬住嘴唇,站在手术室门外,趁着护士进进出出的间隙努力向内张望。   入目一片白色。   上辈子爸爸查出癌症,也是类似的情形。胃疼持续了两天,他没当回事,周末照样去学校。路上走得急了些,忽然就大面积胃出血,倒在了地上,是上自习的学生看见他,七手八脚把他送进医院。   李老师上午还有会议,又陪了我一会儿,就匆匆离开。陈阿姨不放心我,坚持要再陪我一会儿。我答应第一时间告诉她爸爸的情况,自己也不胡思乱想,她才肯回去。直到转身仍旧眼眶通红,反复嘱咐。   我送出几步,一抬头,程先生站在前方。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也许爸爸并不是胃癌,反正他一直胃不好,说不定只是单纯的胃出血。   但如果是的话,也许他提前两年发病,都是我害的。   重活一次,有很多事情都与过去不同了。我想,这也许是一种再简单不过的蝴蝶效应。   因为我逃避了与程先生的相遇,所以之后的事情就都发生了变化。   “你爸怎么样?”他走过来。   如果我去见他,也许爸爸就不会提前两年发病。   “秦韵?”   如果上辈子他能对我好一点,也许我就不会害怕见他。   “你别想太多,你爸会没事的。”   如果上辈子的那天,我也没有去见他就好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无论何时,程先生的鼻子眉毛眼睛,都是让我不可自拔的毒药。   如果生命里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就好了!   “程远风,”我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朦胧而不清晰,“昨晚的问题,我回答你。”   “咱们两个,不可能。”我说,“就算我真的喜欢男人,那个人也不可能是你。”   他的手伸出来,仿佛想按住我的肩膀安抚我。因为这句话,僵硬地抬在原地。   “为什么?”   “因为我恨你。”   14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最终,虚虚地放在我肩头。   “小韵,你在说气话。”他勉强自己微笑,“你心情不好,所以想找人发泄,我知道的。”   好像上辈子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对我说过,不跟我一般见识。   从小就这样,只要我心情不好,身边的人一个也跑不了,都要陪着我难受。坏习惯养成了怎么也改不掉,一开始是爸爸,后来倒霉的就成了他。   被我毒舌都是轻的,牛角尖钻起来直接动手,不分青红皂白什么东西都敢往他头上扔。   最厉害的一次是喝着粥直接砸了一个碗过去,砸的他额角破裂鲜血直流。他脾气那么暴躁,当时竟然也没跟我计较,自己去找棉花纱布消毒包扎,事后很久才抱怨我真是要谋杀亲夫。   所以他现在这样说,忽然让我觉得,过去的那个他好像又回来了。   他知道我只是在自责又不肯承认,所以迁怒到他身上;他知道我明白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责怪自己会让我心有不甘;他知道这时候只要顺着我的心意来,事后我自己就会后悔万分……   所以他只是笑,说我只是气话,即使他自己都摸不准。   万一成真了怎么办。   我没有回应,觉得那很多余。手术室的门恰在这时开了,许多人围上去等待医生叫家属的名字。我也跟着围上去,爸爸抢救两个小时,终于有了结果。   “病人的情况稳定了,胃部出血伴并发症,还要等待进一步的病理化验结果。”医生说,“你就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就出来。住院手续都办妥了吧?没有的话赶紧去交费。”   我来的匆忙,钱倒是都带了,可却忘了问李老师他们是否办妥了住院手续。打过电话问明白,因为爸爸有医保卡所以可以先手术再交费。我把装钱的包颠了颠,转身拉住护士问明白交费窗口在哪里,要过去时,被程远风拦住了。   “我去吧,”他说,“你在这里等你爸出来。”   我摇摇头,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潜意识里就是拒绝。他笑了笑,说:“你就不能把我当个普通朋友使唤?别想那么多,你要是真去了,心神不宁的我还怕你掉钱呢。”   说着,他拍拍我肩膀就走。我追上几步,把装钱的包给他。他不要,我用力塞进他怀里。来来去去几回,他耸肩,收下,继续往交费窗口走。   我觉得,把钱给他,以后再寻个机会好好谢谢他也好。可后来,他把钱原封不动的交还给我,笑得一脸得逞。   “好好攒着,以后你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爸爸出来的时候竟然微微清醒,医生叫我一路喊着他,说他可能对麻药有点抗药性,不太好麻醉。我抓着他的病床一路小跑,嗓子眼仿佛堵着东西,用了几次力才叫出来:“爸……”   他的脸不是苍白的,而是一种土黄色,嘴唇却白得发紫,整个人陷在病床里,比我上次见他时要老了十岁。他听见我叫他,微微张开嘴,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眼眶却已经湿了,握着他的手,轻声问:“爸,你疼不疼?”   他想摇头,可实在是没有力气,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努力牵动着面部肌肉笑了一下。   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像小时候他牵着我一样,生怕他忽然就消失了。   “你别担心,爸爸不死……”   进了电梯,在狭小的空间里,他忽然动了动手指,对我这样说。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因为失血过多,他一说话就有严重的口臭,嗓子也嘶哑干渴得不成样子,可他毕竟是我爸爸,我们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他只要摸着我的手,就知道我在怕什么。   我怕他死。   15   从手术室出来后,爸爸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监护了一宿,才转回普通病房。即便这么折腾,爸爸仍旧昏昏沉沉地睡着。   大概是麻药的后劲太大。   好在入住的病房只有他一个人,才没有吵到别人。   我一直以为是我们运气好,住的这个双人病房一直没人入住,后来才知道,是程远风多掏了一张病床的钱,给爸爸这种单人病房的待遇。   但那毕竟是很久很久的后话了。   我坐在爸爸床边一天一夜没合眼,通知护士换药,在每次仪器报警时大惊小怪地喊护士来查看,抓着爸爸的手,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   自虐一样。   程远风曾试图在我身边陪着我,被我赶走。爸爸这突然一病,弄得我心力交瘁,实在没力气再应付他。   病理结果要两天后才能出来,其实我心里有数,大概就是那个病。   胃癌。   上辈子我不懂,为什么爸爸体面了一辈子,嗓子眼有痰偏要吐在手纸再扔进垃圾箱的人,到了最后的那段时间,会声泪俱下求医生给自己打一针吗啡止疼,在我劝他忍忍的时候,扯着嗓子骂我不孝。   后来我就都体会到了。   疾病的可怕,健康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所以他们可以轻飘飘地劝对方再忍忍,在对方疼得满头是汗时,皱着眉头抱怨“只有你毛病多”。   哪怕是已经死过一次的我,在面对一次感冒时,也缺乏必要的重视。所以当上次没时间陪爸爸体检的时候,我也就由着他自己去了。   可爸爸这种不在意身体的人究竟会不会自己去体检,我心里是有数的。   我总觉得自己重活一次,很多事情都预先知道,所以能想出充足的对策。可命运偏偏跟我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它让我知道,自己是多么可笑。   用如此残忍的方式。   爸爸睡着时我坐在他身边,眼泪流不出来,只是抓着他的大拇指。脑子里转各种各样的念头,上辈子的,这辈子的,与爸爸有关的,与爸爸无关的。   这一想,就天亮了。   我一宿没睡,打算用凉水拍拍脸,让自己清醒些。刚站起身却腿软无力,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退到床边,被床栏挡了一下才没歪倒。   晃神间觉得有人在一下下戳我大腿根,我回过头,原来是爸爸醒了。   他还是很虚弱,但比昨天刚出手术室时好了很多,脸上微微有了血色。我也不洗脸了,坐到他床边,问:“爸爸,你难不难受?”   他摇摇头,问:“你今天不上班?”   “不上班。”我倒了杯温水给他,他嗓子嘶哑,医生说刚醒来时可以少量饮水,让嘴不干就够了。   爸爸肯定渴的厉害,可我控制着水量,让他喝了两三口就把杯子拿开。爸爸也不恼,这次的声音有了些底气:“你都开始管着爸爸了。”   我也跟着笑:“咱们这叫风水轮流转。”   爸爸笑了一阵,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我问他:“你想不想解手?”   如今他跟我一个月也就见一次面,彼此间虽然记挂对方,可到底面对面的时候,产生了些距离感。他生病,我伺候他排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他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看着他拘谨的动作,我又是一阵自责。   明明发过誓,重活一次,要更珍惜跟爸爸在一起的时间,为什么没有做到?   爸爸身体太弱了,躺在床上没什么力气动弹,却不想睡。我跟他絮絮叨叨说着生活里工作上的事,他偶尔插两句嘴,倒也能缓解一下我心中的自责不安。   其实我的一身毛病,都是爸爸惯出来的。   说到我最近又涨了工资,他忽然想起什么,身子微微往我这边挪了一下,问:“既然涨工资,结婚的事就不要再拖了吧。等我出院,就去见见晓月的父母,把这件事定下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跟晓月分手的事,一直没敢跟爸爸说。上辈子,直到爸爸去世,我都没有跟他说过我的性向,至于他能不能猜出,我也不愿多想。这辈子感情的事更加复杂,连我自己都理不出头绪,更加不敢拿来吓唬爸爸。   没想到,他却在这个时候提起来。   见我没有反应,爸爸有点不高兴了:“别挑挑拣拣的,我看晓月这孩子不错。既然人家跟了你,你就要为人家考虑,女孩子的青春禁不起耽误。”   我点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爸爸微微皱起眉头,问:“怎么?不是跟人家吵架了吧?”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见爸爸眉头越皱越紧,简直不知怎么回答。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坦白晓月跟我分手,可更不愿骗他,我仍旧在跟女孩子交往。   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个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伯父醒了啊?”程先生提着果篮鲜花,轻车熟路推开门,大大的笑脸晃得人眼睛疼。   我的头更大了。   爸爸也摸不着头脑,问我:“这是……”   程远风把果篮放到地上,鲜花塞到我怀里,再自然不过地说:“伯父,您可能没见过我,我是晓月的堂兄啊。”   -----------   16   他毫不认生,自然地跟爸爸打招呼,说:“伯父,晓月借调到外地公司工作半年,暂时回不来。她听说您住院非常担心,特地嘱咐我代替她照顾您。您哪里不舒服就跟我说,缺什么想吃什么也都跟我说,我肯定妥妥的给您办好。”   我的眼瞪得有铜铃大。   他还在编:“您这一病,可把秦韵吓着了,没吃没睡守着您,水都没喝一口。我这大妹夫可真孝顺啊哈哈哈哈……”   他一边笑一边看我,我斜着眼,真想用眼睫毛扇死他。   爸爸却信了,嘶哑着嗓子问我:“没吃饭没喝水?”   “别听他瞎说。”我说,“我没事。”   爸爸指着门,说:“你快去吃点东西,我没事。”   我刚要拒绝,程远风道:“对,你赶紧去吧,我在这陪伯父。”   关你屁事!   我瞪他,可爸爸明显同意了,不停催我快去。我没办法,只能乖乖下楼。   回来时爸爸已经转了普通病房,两人间只住了爸爸一个人。我一进门,他就转过头,对着我毫无机心的笑。   程远风后来在商界杀伐果断,骨子里却从来没变,是个纨绔公子。他爱玩爱热闹,嘴甜又会来事,虽然做情人也许刚刚及格,做朋友却大大值回票价。   他这会儿不知道跟爸爸聊了些什么,哄得爸爸眉开眼笑,见我坐在一边,紧着说:“晓月的表哥啊,真是个孝顺孩子。   我不解,问:“为什么这么说?”   “这年头,能给自己妈妈下厨的孩子不多了,何况还是个男孩子。”爸爸啧啧有声,拖着病体也要表彰他的孝子精神。   我却不太舒服。   对程远风的母亲程女士,我一直都不能释怀。   最开始时见她还是犯怵,到后来,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厌恶。我这人性格虽说不好,可别人对我有敌意,我绝对是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唯独对着程女士,我是半点替她考虑的心思都没有。   并且恶毒万分,真诚建议她去看看心理医生。   也许七年前的程女士不如之后偏激,但仍旧让我心生畏惧。   程远风大概想在爸爸面前留下孝子印象,方便他之后登堂入室,可惜卖错了乖。   我指着门说:“你吃饭了?你妈吃饭了?没有的话赶紧回去做饭吧!”   这话实在不中听,程先生立刻楞了,连我爸都皱着眉头,沉声说:“小韵,怎么说话呢。”   我没接茬,心里头别扭。程先生赶紧打圆场,说:“对对,我早晨急匆匆来的,确实没吃饭呢。小韵这是关心我,我这就去吃饭,伯父,回见。”   说完,却不走,可怜巴巴看着我。   这是希望我送你?   我装看不懂,爸爸却催我:“去,送送人家去。”   我一咬牙,送他出门。   他走得很慢,仿佛想把从病房到电梯这段路走成北京到西藏的距离,一边走,还一边侧着头看我。   我心想你何必看得如此猥琐,他忽然道:“你不谢谢我?”   我不解地抬头,忽然意识到他是指伪装晓月表哥这件事,于是道:“谢谢你帮我解围。”想了想,补上,“下回不用了,爸爸好一点的时候我会告诉他真相。”   “什么真相?”他问,“你是个同性恋的真相?”   我不说话。   “有些同性恋的父母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子女喜欢的是同性,你爸爸是老师,思想保守,未必能接受,何不瞒久一点?”他微微笑了起来,“你放心,这场戏我可以一直帮你演下去,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有很多个单身的表妹。”   “不必,你还是回家关心你妈是否能接受吧。”   我语气已经如此不善,他仍旧面带笑容,手搭在我肩膀,有些无奈地说:“你何必跟我客气呢?我在追你。”   如此肉麻的话,就算当年他也没说出来过。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心里却明白这不过是糖衣炮弹。   当年再怎么深情万分,他对我下手也从来没软过。   深吸一口气,我打算认认真真再拒绝一遍,没想到他居然忽然洒脱一笑,就这么走了。   一口气憋在胸口,化作三声咳嗽。   第二天出了父亲的化验结果。   我跟公司请了三天假,打算好好陪陪爸爸。工作交接得仓促,一上午电话不断,请来的护工又迟迟不到位,真是手忙脚乱。   但更乱的,是我的心。   快十点的时候,我从住院部往门诊楼去。爸爸稍微好了些,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能透出些血色。他很为自己的伤口头疼,盼着快些愈合出院,好继续回学校带他的研究生。   我也希望他快些愈合出院,这样起码证明,我所有的担心,都是杞人忧天。   化验窗口围着一堆人,我过去的时候刚好正出结果。翻了翻,找到爸爸的,打开一看,各种数据皆有。有些熟悉的,能看得出是否健康,那些不熟悉的,却着实让我头疼。   上辈子就吃了医疗知识缺乏的亏,没想到这辈子居然又摔一跤。   我拿着各类化验结果去找大夫,没想到门诊室门口患者家属都围成小圈子焦急等待着。随便挑了个地方站着,偶尔不安地重新看一下手里的单子,等叫号。   旁边忽然传来抽泣。   我转过头,旁边的女人穿着暗绿羽绒服,袖口星星点点全是污渍。她也不嫌,手指夹着袖口,一下一下抹眼泪。站在她左边的男人扁着嘴,看起来要有四五十岁,头发蓬乱,也是眼眶通红。   他们面前蹲了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手指缝里夹着自己卷的香烟,哭几声,抽一口,再哭几声。   “刚出来的结果,胃癌,晚期。”身边有人低声跟我解释。   我怔怔地盯着白发老头佝偻的身躯。   很怕我一会儿会变成他这个样子。   除了接受结果,毫无办法,接下来的时间,只能看亲人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深地陷入痛苦。   这也许是他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唯一一次尽兴的哭泣。   这种时候尤其不想一个人面对,胡思乱想会逼疯自己。一会儿想如果爸爸没有得病,我一定要光速辞职然后带爸爸周游世界;一会儿又想到爸爸如果得了病,我一定连电线杆子上的□□都不放过,为他寻医求药。   这种时候就格外希望有个人能陪在身边。   哪怕平时是单打独斗从巨龙手下解救公主的勇士,此时也希望身边能有个人,让我向他坦白自己的无助恐惧,问一声,怎么办。   护士小姐叫到爸爸的名字,让我做好准备。我心想我再怎么准备,该来的结果还是回来。捏着各种化验单据到门诊室里,排在我前面的人无不浑身紧绷,目光四窜,想来心里的紧张也不逊于我。   我踮起脚尖,想看看医生面前还有几个,排在最前面的男人非常高大,挡住了我的视线。   宽阔肩膀,长腿长身,如此熟悉的背影。   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声音颤抖,叫道:   “程远风!”   当然没有回应,他又不是他。   医生见惯生死,爸爸不过是他万千病人之中的一个,所以我当然不指望他对我的感觉感同身受。诚恳道谢后,捏着诊断结果出门诊室,刚拐出走廊,手脚就没了力气。   好歹比上辈子好一些,我安慰自己。   上辈子爸爸被送进医院时,已经是胃癌晚期,癌细胞星火燎原,在体内生根落户。这次发现得早,胃部只长了个硕大肿瘤,还可以手术切除。   医生说,理论上,手术能有效控制病情。   但理论终究是理论,上了手术台就再也没下来的也有的是,我知道必须让爸爸冒这个险,但还是担忧难过。   就是觉得,这都是我害的。   一路想一路红了好几回眼眶,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去。心乱如麻方寸大乱,不提防,竟然撞了人。   “对不起!”我吸了吸鼻子,赶紧道歉。   抬起头,惊得呼吸停滞。   “你怎么在这!”我大声道。   刘跃东笑得没心没肺不着四六,问道:“我一个兄弟在这住院呢,过来看看。哎呀巧,竟然遇上你!”仔细看了看我的红眼眶,微微皱眉,“怎么了?查出来自己得痔疮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掉头就走,他却跨前一步拦在我眼前,也不知什么动作,等我反应过来,爸爸的诊断结果就到他手里了。   “癌症?”他匆匆扫了一眼,“你爸?”   “滚!”我吼道,“跟你他妈的没关系!”   他却不肯把诊断结果还给我,高高举着单子,左躲右闪。我恼羞成怒,本来就心情不好,遇见他更有了发泄的借口和人选,一时间也忘了此人的危险性,单手握拳,使出在游乐城里砸大锤换积分的劲,朝他的胸口狠狠捣了一拳!   他面部扭曲,控制不住地弯下身子,手里的单子也松了。我赶紧蹲地上捡,刚把诊断结果抓手里,却被人拦着腰,下死手往后背脊梁骨压了一肘子。   疼得我叫都叫不出。   我们俩在这拳打脚踢,身边人全都退避三舍,有想过来拉架的,被刘跃东吼了一嗓子,也都不敢靠近了。他喘了两口气,拽着我的胳膊就走,一路走到楼梯间,手腕子一甩,我像滩稀泥似的,啪唧贴在墙上。   “你行!”他用胳膊架着我脖子,把我往墙里压,“我多少年没挨打了,你今儿个倒让我又爽了一回。”   那股疼劲还没过去,我张着嘴,一声接一声咳嗽,每一下都像牵着肠子,从最底下喷出来的,吐沫星子溅了刘跃东一脸。   每次见他都没好事。   刘跃东眯缝着眼,把灼热的气息都喷到我脸上,深情款款地说:“哥看你的诊断单子,是关心你,你懂吗?”   懂你奶奶个腿!黄鼠狼给鸡拜年!   “不懂?”他更加痛心,仿佛救苦救难的法海,帮助许仙逃脱蛇妖的魔掌却不被理解,“哥帮你懂。”   然后血盆大口就贴了上来。   我有多么讨厌被刘跃东吻呢?   你一定不会喜欢被人强摁着头,把嘴唇贴在抽水马桶内壁,尤其是,那他妈还是公共厕所里的马桶。   而我现在不仅仅被强迫亲吻马桶内壁,更被扳着下巴,像刷子一样的舌头冲进来,尽职尽责地清理我的口腔,把让人恶心的口水往我嗓子眼里灌。   我使劲推他,被他按着双手贴在墙上,曲起腿踢他,被他挤进两腿之间来,弓着腰顶他……   那地方我敢随便刺激么?!   只能默默祈祷,他顾忌这里是人来人往的楼梯间,随时有人看到这一幕,所以赶紧亲完赶紧滚蛋。   如此自我安慰,也就勉强能够忍受。被他叼着嘴唇一转头,却看见楼梯间的窗户上映出一张熟悉的脸。   我的身子顿时被吓软了。   所以这时候使再大的劲咬他舌头都可以谅解。   事后我也曾自我厌弃,怎么平时生龙活虎,到了刘跃东面前就窝囊废。他妈的咬舌头这招随便个小言文的女主耍起来都虎虎生风,怎么当时我个老爷们给忘了。   我把他咬的弯下身子,疼得叫都叫不出,刚刚那野兽般示威耍狠的眼神也没了。   好像是齐着根咬的,我得意洋洋。   程先生动作也不慢,拉开楼梯间的门,拽起人,对着肚子就是三四下。最后一下刘跃东抓着他手,扭着他手腕还击,程远风也顺着他的力道躲到一边,一个扫堂腿扫过去――我怎么不记得他会这招?   不过二位本质再流氓,此刻过了几招,也装起斯文人,两两相对,看着对方喘粗气。我深知程远风不是刘跃东对手,刘跃东不再继续挥拳头,大概是我那一下咬的。   程远风却不知道,个不怕死的,还牵着我的手撂狠话:“别再叫我看见你!”   刘跃东轻蔑地笑了一下,往旁边吐了口血水。   程远风眯着眼,看守自己领地的狮子般紧紧盯着刘跃东,手里的力气越来越大,让我骨节生疼。   他大概也发现了,刘跃东是只有野心的狼。   问题是,羊是谁?   我甩开他的手,刚想走出楼梯间,却听见刘跃东问:“这是你相好?”   他果然伤着舌头,还伤的挺重,说话口齿不清,咬字连音。我没打算理会这种无聊问题,继续往前走,程远风却跨过来,把我搂进怀里,说:“是,怎么了?”   我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你把我放开。   刘跃东得到这个答案,竟然很诡异地笑了一下,把手插进口袋,说:“你不是。”   “我不是,我还有机会,你不是,可你已经没有机会了。”程远风说。   “何以见得?”   “你会喜欢一个大庭广众之下把你拖进楼梯间不顾人来人往强吻你的流氓?”此话一出,我明白他为什么能找到这里来了。   “只要这个吻能让他享受,何必计较吻的形式。”刘跃东舔了下唇,疼得微微皱眉,也还是一脸邪笑。   真当我是那只羊了?!   我猛地推开程远风,怒道:“谢谢你帮忙!”接着又推楼梯间的门,一头冲出去,冲在个人身上。   撞得我眼花。   我捂着额头,抬头,日光里,那人刚好低下头,眉头微微皱着,话说的毫无诚意,却让我整个人通了电流一样,每个细胞都在膨胀。   “不好意思。”   我吞了口口水,在心里默默念他的名字。   蒋磊,好久不见。   如今的我在他眼里是个陌生人,他避过我,往里面走,看着刘跃东,很是爽朗地笑:“哥,你又惹事了?”   好像刘跃东天天惹事,而他只负责善后一样。   “磊子!你什么时候来……我操!”刘跃东说话一快就舌头疼,疼得他说不出话。   蒋磊看得更好玩了,问:“舌头又怎么了?”   刘跃东对他使了个眼色,我看不出什么意思,但绝不是责怪之类。他盯着程远风,说:“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程远风挑着眉梢不屑地笑:“请讲。”   “那你输定了。”   “走着瞧吧。”刘跃东拍拍蒋磊的肩膀,蒋磊拿肩膀顶他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笑。   “让人咬破了吧?”他用余光扫了我一眼,“你的口味能不能换换?”   这个曾经在我最窘迫时出手相助,在我生命的结尾施以援手,最终帮我下葬的人。   他不认识我了。   我甚至不能冲到他面前,告诉他我有多么感激他。   我无力地退到墙上,苦涩地笑起来。   程远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跟我并肩站着,过了很久,说:“我刚刚是装的。”   我下意识应了一声:“嗯?”   “我也不知道谁赢谁输,”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问,“我有几分胜算呢?”   我抬头看着他。   如果我没有死过,那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他,你有百分胜算。   我看起来冷淡,其实很好交流,会顺着对方的思路走。据说我这样随和的人总是很好追求,对我好一点,我就感激涕零,再适当地奉上爱意,也许就死心塌地。   所以上辈子的程先生轻易就得到我一颗心,而后挥霍得肆无忌惮。   这辈子我好像忘了教训,又进入这样的循环,程先生一和颜悦色,我就心生感动,连拒绝都不彻底。   秦韵,你想再死一遍?   我抬脚离开。   王警官大名王开来,在交警岗位上已经战斗了第八个年头,像他的婚龄一样久。   可今天,他的第一份婚姻结束了,也许,赖以为生的工作也要结束了。   王警官跟老婆结婚八年,算上婚前同居那年,总共九年。   九年,别说孩子,连个未成形胚胎都没见。   因为他不行。   不孕不育这事,中国传统,老喜欢在女人身上找原因。这些年,他陪妻子在空闲时间走遍了中国的大小不孕不育医院,宣传用的扇子带回来三箱,大夏天一天换一个不带重样的,都没能结出个果。   一时兴起查了查自己,找到了原因。   先天性精子成活率不足。   说白了,他射十回,未必抵得上人家射一回管用。   灰溜溜回了家,妻子算彻底扬眉吐气,这些年遭的冤枉罪都有了罪魁。别说好不好好过日子了,人家不到半年,搞大了自己的肚皮,彻底洗刷了自己不能生的冤屈。   离婚协议书拍在王开来面前,王开来自觉对不起妻子,老老实实签了。   到底还是窝囊,民政局出来,开着车,随便挑了家小酒馆,喝到人家半夜打烊。迷迷糊糊把钱包扔给人家,晃晃悠悠开车上路,没走出两条街,被交警拦下了。   林川刚大学毕业一年,毕业后直接考入交警队。一进队,这帅小伙就引起了交警大队的轰动,一年来,几乎每个家中尚有女孩待字闺中的热心前辈都给他介绍过对象,可不管谁来问,人家都是摇头。   问他为啥,他腼腆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师傅不让。”   这位帮助他熟悉工作,教他如何分辨酒驾和各种违章行为,甚至带着他穿三条街协助民警捕获犯罪分子的师傅,就是面前这位。   “林川,你看这……”强子比他早进队一年,但是个优柔寡断的性格,遇事向来让林川拿主意。如今抓到了自己班长,这事可大可小。   公职人员知法犯法,轻则写检查作检讨扣工资,重了,说不定丢工作!   “班长,”林川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什么人注意,弯下身子,拍王开来的脸,“班长,还认得我不?”   王开来喝大发了,被人拦下来以为到家了,趴在方向盘上一通狂睡。林川见实在叫不醒他,又不敢把他晾在这,一会儿万一过来个上司领导,可就兜不住,于是心一横,道:“强子,你在这看着,我送班长回去。”   “啊?”强子觉得这娃觉得癫了,“就我一个人在这儿?开什么玩笑!一会儿据说李队要来检查工作,看见你不在这我怎么说!”   “李队十回里有八回不来,万一来了,你就说我无故旷工,写检查扣工资我认了。”林川平时看着腼腆害羞,可强子知道,这娃内里是个爷们,关键时刻敢作敢当。   他妈的现在感慨什么敢作敢当!   “林川,你把班长扶一边倒着,睡醒了不也就得了么!这事我不往外说,一会儿李队来了,咱都有办法交代。”强子还是拦他。   林川没理会他,拖着王开来的腋下,把他从驾驶位挪到副驾驶。王开来三十好几,肌肉也是有几块的,虽然没发福,但林川细胳膊细腿要挪动他也费劲。强子看不过眼,抢上来帮忙,被林川挥到一边。   “我不能让班长在大马路边上睡觉,”林川看了强子一眼,意味不明地笑笑,“我心里别扭。”   “哎,我说你怎么就不听!”强子还要劝,被林川一个眼刀挡了回去。   “强子,你也知道吧,今儿个班长跟嫂子协议离婚。班长这么醉醺醺的在这,多半也是为了这事。班长平时待咱不薄,这事,就当我还人情。”他摘下自己的对讲机交到强子手里,跨进驾驶座。   王开来这一觉睡得踏实,迷迷糊糊睁开眼,脑子还是有点钝。恍惚间就觉得有人把手放在自己额头,摸了摸自后又收回去,问自己:“难受吗?”   酒喝多了,嗓子发干,他实话实说:“想喝水。”   过了半天,没人说话,他使劲咽了两口口水,伸出舌头润湿嘴唇。身边忽然有个人声音喑哑,低沉着说:“不要这样,我停车给你买水。”   车子停住,车门打开又关上,王开来渐渐清醒过来。   掏出手机,夜里一点多。他记得林川这小子今晚应该查酒驾呢,怎么会在自己旁边?   片刻后,林川回来,很意外地发现王开来瞪着一双大眼盯着自己。   “酒驾查完了?”他问。   林川不知怎么回答,把水递过去,习惯性低头,看上去,真像个羞涩的大姑娘。   王开来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接着问:“今晚这么快就查完了?”   这事,早晚王开来都得知道,林川思忖一下,诚实回答:“没,我半路溜了。”   “溜了?!”王开来没听懂,“你咋溜了?”   林川仍旧低垂着头,眼珠上移,瞟了王开来一眼,咕哝道:“你还说,身为交警队三班班长,竟然带头酒驾。要不是为了包庇你,我也不会提前溜走……”   他这么一说,王开来也不是没脑子,当即就知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还好,知道更怒,甩着矿泉水瓶子发火:“你个蠢蛋!不想叫我被看见就从车里拖出来扔一边醒酒不就得了!你看你这一走,可怎么交代!这个月工资不想要了?!优秀肯定也凭不上了!我还指望你给我长脸,结果你……操,我个喝酒误事的!”   林川偷眼看着自家班长跳脚,嘴角弯出一个得逞的弧度。   “算了,这事我想办法给你兜着。”王开来怒完了,心里舒服点,把剩下小半瓶矿泉水喝完,挥手道,“事情已经这样了,送我回家吧,明天再说。”   车子一溜烟开回王开来家,他在车上迷迷糊糊又睡了,下车时候腿软,踉跄了一下。   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林川,却发现他也微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与自己的目光接触,欲盖弥彰地转了过去。   王开来向来心粗,也没在意,晃晃悠悠上了楼,酒意上涌,钥匙半天对不准锁孔。旁边忽然伸出只手,握着他的手指,小小的钥匙插进去,纹丝合缝,旋转,咔嚓。   门开了。   王开来靠着门打了个酒嗝,问:“川子,你回去吧。爱回家回家,不爱回家就去帮……”   “看你睡了我再走。”林川把他的钥匙取出来,顺手塞进口袋。   王开来愣了一会儿,甩甩手,说:“得了,随你。”   他太困了,哪有力气跟他叨叨,进了门,踹开鞋就躺床上了。   原来这就是他的家。   晚上查完酒驾,也曾经一起去吃点夜宵,然后开车回家。可每次,他都只把他送到楼下。   “你嫂子该等急了吧。”他每次都一脸期待,哪怕是在妻子跟她闹离婚的前一个星期。   等急了?林川冷笑,看这一室的纸箱子,她把你扫地出门了。   林川爬上床,仔细摩挲王开来的眉眼,指腹轻轻划过他的唇。   他年轻时肯定不愁娶媳妇,长这么惹人爱。   “班长,醒醒,”林川咽了口口水,“脱了衣服再睡。”   ――――   手指忽然停住。   他在哭吗?   林川凑近了,仿佛眼睛已经没有作用,他想嗅出眼泪的味道。   “班长,”他问,“你怎么了?”   王开来的脸在枕头上蹭了两下,咕咕哝哝答道:“我明天就搬,明天……”   梦到妻子了?   王开来的事,林川一到交警队就知道了。闹腾了半年,终于以离婚告终。   队上都心照不宣,大家都是压马路的,不少人都曾见过王开来的老婆跟别的男人亲亲热热手挽手,可这话,没法说。   王开来实心眼,说了他也不会信,也不敢信。   林川有时候觉得他挺窝囊的。   可偏偏,就是看上他了,一边觉得他窝囊,一边喜欢他强撑出来的强大。   林川觉得,这样一个人来做自己的出柜对象,很合适。   他低下头,轻轻咬住了王开来的唇。   牙齿微微扣合,唇瓣在齿间变换着厚度。林川咬了一会儿,见王开来没反应,闭着眼,试探着拉开他的下巴。   安安静静的舌。   林川一边吻,一边注意王开来,手上也在动作,顺着胸口腰线,摸到要紧的地方去。   “|嗯……”王开来哼了一声,猛地伸手抱住林川,在床上打了个滚,把他压到身子底下。   吻得狂热而激烈,把他当自己老婆了。   林川由着他一边吻一边手脚并用脱衣服,反正他自己脱了,自己省事。   可慢慢,王开来觉得不对了。   那对揉惯了的大奶哪儿去了?   而且身子板硬邦邦的,自家那婆娘再瘦,小肚子那里也一堆肉啊。   睁开眼睛,吓了自己一跳。   “川……川子!”睡意醉意全没了,“你……你怎么在这里!”   林川一脸委屈:“班长,我本来想给你擦擦脸擦擦手,让你好好睡一觉,谁知道,你忽然就……那啥我……”   禽兽不如啊!   竟然把自己徒弟当老婆!   王开来有那么几分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都是错。最后一拍脑袋,说:“川子,你师父糊涂了,你就当今儿个的事没发生过,赶紧穿上衣服回家吧。”   林川点点头,把衣服整理好,胳膊支撑着身体爬到床边。   王开来无颜以对,感觉他坐在床边很久也没有动弹,下意识抬起头。   林川正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班长,”他指了指自己下面,“你看。”   一个小帐篷。   王开来,你看你造这孽!   “川子,卫生间在……”   “班长,”林川的声音隐约带上怒气,“你不是一直告诉我,做人要负责任?”   哪有在这种事上负责任的啊!   林川爬回面前,一双幽深的眸子几乎逼视着王开来:“班长,你说呢?”   “他妈的,你想怎么着吧!”王开来也豁上了,谁叫自己先惹事!   林川低下头,抓着王开来的手,轻轻按在自己昂着头的小兄弟上:“帮我撸出来。”   王开来年少的时候,曾经跟同村的男孩干过这事。   翻墙进人家院子偷枣,倚坐在树枝上,敞开的窗子里,同村的张跛子正搂着邢寡妇疯狂交媾。   王开来晚上回家就做了春梦。   第二天上学,逃了课跟一起偷枣的玩伴在臭烘烘的公厕里为对方手X,粘稠的白色液体喷了一墙。   林川的话一说出口,王开来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气喘吁吁,却无比满足。   “川子……”王开来竟然有点打哆嗦,“你……你吃错药了?”   林川没说话,只是解开自己的皮带,裤子脱下来,远远抛到地上。紧身内裤包裹着昂头的欲/望,他把王开来的手往下按了按。   王开来吞了口口水,大拇指在那东西尖端蹭了一下。   林川不能控制地发了个抖。   粗糙的大拇指关节处长了个茧,每次划过,林川都能感觉到缝隙的刺激。王开来蹭了一会儿,感到手里的东西又胀大了,真是怕内裤箍坏了它,于是手指挪过去,想把他的内裤拽下来。手指头一划,内裤的橡皮筋竟然弹了一下。   弹得林川咬紧牙,弯着腰半天出不来气。   王开来使劲吞了口口水,想也知道那东西正硬着时候被橡皮筋来一下有多疼。他也不敢,更没脸问问林川怎么样了,心里甚至隐约希望林川就此软了,免了两人这场酷刑。   没想到林川勇猛无敌,疼过去了,两眼冒火,磨着牙说:“继续!”   王开来哆哆嗦嗦,真的继续。   脱下他的内裤,手毫无阻隔地将那硬邦邦的东西抓进掌中,灼热的温度让他也跟着浑身发烫,他也不知怎么,竟然闭上了眼睛。   战战兢兢的抚慰慢慢就在这黑暗里变作沉溺和享受。   恍惚间,有只手伸过来,同样握住他的,上下抽动。年轻人没干过粗活的细腻手指带来完全不同的触感,王开来想,自家婆娘那里涂了最高级的润滑剂,也未必比得上这一只手。   于是他高高地射了出来。   短暂的失神后,他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床上。顶灯闪烁花白光芒,照的他眼前全是大块大块的光斑。   他缓缓地出了会儿气,朝底下看去。林川正跪坐在那里,目光深沉地看着自己的小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自己的子子孙孙滩平了正慢慢风干。   呸,什么子子孙孙,王开来自嘲,那里头要是有料,你会离婚?   林川俯下身,他本来以为自己只要这一点亲近就够了,可真的到了手,却知道,原来自己想要的还有那么多。   那些疯狂的念头,原来自己都想实现。   他伸出舌头,将那些奶白色的液体一点不落地攒在舌尖,藏在口中,一路摸索着这人的胸膛,来到他唇边。   按住他的双手,吻上他的唇,舌尖撬开他的齿列,将这带着腥带着甜的味道送到他喉头。   这个念头,是上次他们熬夜加班的时候,他就有的。王开来是结了婚的男人,懂得体贴人,买了两盒老酸奶,与他分吃。勺子却只拿了一个,于是林川用勺子,他直接对嘴喝。   林川很想问他,这味道,像不像我们一起喝过的老酸奶?   可王开来肯定回答不出,他躲闪不迭,他惊慌失措,他顾此失彼,他――   又硬了。   林川也发现他的变化,舌头更加卖力,身子也渐渐挪到王开来两腿之间。他身长腿长,比王开来高一个头,这点身高优势平时不明显,这会儿就全表现出来了。   王开来几乎是晕晕乎乎,就被人把双腿架在了胸前。   双腿间的器官硬挺着,随着王开来的大口呼吸起伏。林川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那灼热的尖端。   “川子……”王开来喘了两口粗气,忽然伸手过来,手指刚刚能颤颤巍巍碰到林川的脸,“你是同性恋?”   林川怔了一下,蹭他的手指:“对。”   “你……你想上我?”王开来的嘴干渴极了,嗓子仿佛冒着火,说话都费力。   林川点点头。   “为……为什么……”王开来吞了口口水。   “因为我爱你。”   王开来的身体和声音一样,因为紧张和未知名的情绪而颤抖:“你记得,咱们两个有次半夜执勤,看见两个男的,在车里……你不是跟我说,像他们那样的,今天晚上是这个人,明天就换了另一个,乱的很……”   “那是他们,”林川放开王开来的腿,把头枕在他胸口,闷声说,“我不会。”   “川子……你这个毛病,就……治不好?”王开来的身体几乎都僵硬了。   “王开来,同性恋不是病,你说过,你不歧视同性恋。”   “对……”他仰头,在强烈的灯光中闭上眼,“我不歧视……”   “而且,我想要你,是因为我爱你。”林川说,“我觉得,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或者说,遇见了你,我才知道我要寻找的是什么样的人。”   王开来没办法睁开眼睛。   他能感觉到林川躺在自己胸口忐忑的呼吸,他能感觉到两人交握的手,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那精子缺乏的无用液体由于兴奋而滴在自己小腹的滚烫触感。   王开来,他对自己说,那个女人对你说过她爱你吗?   她没有。   那么,过去的几十年来,有没有人对你说过我爱你?   没有。   “班长,王开来,”林川捧着他的脸,亲吻他的脸颊睫毛,和刚刚冒出来的胡茬子,“你还让我上你吗?”   “我可以上你吗?”   “我会很温柔……”   “我爱你……”   “川子,你来吧。”王开来献祭般放软自己的身体。   他想,自己只是喝醉了,神志不清了,否则,怎么会在心里还是一团乱麻的时候还答应他这样无礼又孩子气的要求。   巨大的凶器插进来,一下一下撞进他的最深处。林川鼓励他叫出声,他却咬着嘴唇,不肯松口。   他想,自己一定是喝多了在做梦,梦里的人哪里会出声呢?一出声,梦就碎了。   第二天睁开眼,再想骗自己是做梦,就不容易了。   林川叫了外卖,把他各色饭菜摆了一桌,见他醒了,对他微微一笑:“班长。”   他吃干抹净,心满意足,王开来却腰酸背痛,只能破口大骂:“你个王八犊子!”   林川高高兴兴坐在他身边,听他骂的中气十足,反倒舒坦:“你前妻刚刚来过。”   王开来一腔怒气堵在胸口,发泄不出,猛咳两声,问:“怎么着了?”   “限你两天内搬出去。”林川幸灾乐祸,“你还没找房子吧。”   王开来申请了警队宿舍,可宿舍都满着,最快要一个月后才有位置。   这事林川也知道。   “班长,不如过来跟我一起住。”他不怀好意地建议,“我房子够大。”   “不……”   “好,就这么定了。搬家公司一会儿就到,我已经跟警队请好假了,咱们今天就搬过去。”林川起身,把碗筷摆好。   “林川,我他妈什么时候说要搬你那的!”王开来怒道。   “班长,我要是你,现在肯定先洗澡,穿衣服,然后吃饭,再来纠结这个问题。”林川好心建议。   “林川你个混小子,胆肥了!”王开来一跃而起,瞬间牵动四肢百骸的剧痛,忍不住“哎呦”一声,恰在此时,门铃响了。   两人都是一愣。   “谁!”林川吼道。   “搬家公司!” 不过,我这个人,向来最吃激将法这一套,姑娘成功了。   爸爸是大学老师,搞了一辈子学术,思想保守,让他接受儿子是个同性恋,大概不会比他接受“吃人肉合法”更容易。所以当刘跃东手持玫瑰一捧走进病房时,爸爸稍稍好转的脸色,立即添了三分蜡黄。   或许还有几分青紫,但我没顾得上仔细观察。   我第一反应是冲过去关门,可刘跃东人高马大,身子已经挤了过来,一张脸笑得全是褶子,跟我爸喊:“叔叔,您好。”   我爸刚刚好转一些,刀口还没愈合,见他喊得响,也跟着点头:“你好你好……小韵,这是……”   “这是……我同事,同事!”我赶紧冲刘跃东使眼色,“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刘跃东赶紧顺话茬:“对对,我是秦韵他们领导!”   领导个屁!我恨不得踩他一脚,可我爸明显已经信了。他深怕哪里惹领导不高兴领导以后给我穿小鞋,胳膊肘撑着身子,这就想起来。   他一动,刀口就拽着疼,疼得眉头拧在一起。我三两步奔过去,扶着他躺好,小声跟他说:“我们领导人好,你别动,我来招待就行。”   爸爸点头:“就是不错,下属的爸爸病了还能亲自来看看,这种领导不多了。”   我干笑不止,趁着给爸爸倒水的空隙使眼色给刘跃东让他快点走,他环顾天花板,手里还捧着花,巍然不动。   过了一会儿,坐到爸爸床边,把花瓶里的花撤出来,随手扔掉,换上自己带来的玫瑰,笑意盈盈:“叔叔,身体好些没有?”   看着萎顿在垃圾桶里的百合和满天星,我竟然有点心疼。   程先生在鲜花方面毫无天赋,可他说,这花是他叫花店的人教他插的。   “好,好,我挺好。”爸爸一边笑,一边斟酌词语回答刘跃东的问话,“领导,您贵姓?秦韵在你那里工作还认真吧?”   “我姓刘。”刘跃东一边说,一边饶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秦韵他工作非常认真,我很喜欢他。”   我后背忍不住冒冷汗,这当口,也不能当着爸爸的面暗示他快点走,他竟然还得寸进尺,跟爸爸一人一句聊了起来。   话题内容从工作到生活,从生活到生病,再到世事艰难学问不易做,不愧是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确比程先生有经验,能够顺着爸爸说话。   我低头叹气,不提防一只手竟被忽然拉住。   那只忽然伸过来的手很不安分,大拇指在我掌心画圈,偶尔指甲扫过掌心的纹路,钝重的触感让我从脊背酥到尾椎。   从爸爸的角度看不清楚刘跃东正拉着我的手,所以他玩得更加放肆。我怎么抽,抽不出,又怕被爸爸看见,只能努力屈起手掌。   后来就反应过来,这个动作有点刻意,几乎一瞬间就告诉对方那里是我的敏感带。但当时实在考虑不了许多,在大腿都要松懈的前一秒,猛地一抽手,拽的刘跃东一个不稳,歪了歪身子。   爸爸正说着什么,此刻也停了下来,不解的看着我们:“怎么了?”   我也跟着装蒜:“领导,怎么了?”   刘跃东低头一笑,嘴角抽搐着,看着我,说:“没事,叔叔,您刚才说什么?”   “我寻思着,您能不能帮我劝劝秦韵,”爸爸格外斟酌语句,“这孩子一心扑在工作上,可眼看着他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先成个家,我才放心。年前他谈了个女朋友,都谈婚论嫁了,过了年,又说什么不急不急的……他不急,我跟着急啊。”   女友跟我分手后,爸爸跟我提过几次结婚的事,可我的结婚对象都跑了,跟谁结婚?又不敢告诉他实情,只能推说工作太忙,谁想到,他会真把刘跃东当我领导,甚至如此暗示。   我顿时哭笑不得,心想不如坦白告诉老爸刘跃东不是我领导,爸爸顶多无奈一笑,倒不会跟我计较很多。谁想到刘跃东竟然半路杀出来坏事。   “女朋友?秦韵不是已经跟他女朋友分手了么?”他说。   大事不妙!   且不说刘跃东是从哪里知道我跟女朋友分手的事,他说这句话是出自下意识还是有意为之,就值得我好好思考。   但我没时间思考,爸爸惊了一跳,胳膊肘撑起半个身子,难以置信地问:“你分手了?”   “爸,你听我说……”   “怪不得我住院这么久,晓月都没来过……”   “爸,不是这样……”   “你从哪雇来个人,装成晓月的表哥糊弄我?”   “爸,我没糊弄你……”   “小韵,你跟谁学了撒谎?还跟你爸撒谎!”   “不是,爸,我没撒谎……”   “伯父,不是小韵的错,都是我的主意。”   门口忽然有人插嘴,逆着阳光,他的脸看不清晰,但身影却是熟悉的。   程远风。   他三两步走进来,看着我,只是短暂的一眼,却像是说过了很多话。   我想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想告诉我,这件事交给他处理。   “伯父,这件事都是我的主意。”他说,“您身体不好,小韵他……不想让您担心。”   姜还是老的辣,爸爸半信半疑,问我:“你什么时候跟晓月分手的。”   我不敢再说谎,老老实实说:“一两个月了吧……”   “那时候我还没查出生病呢!”爸爸猛地一拍床,“你说实话,人家为什么不跟你在一起了?!”   爸爸一辈子知识分子,跟我大怒拍桌子也就是两次。第一次,我为了好玩跟隔壁班的小胖一起去打群架抢钱,被对方家长找上门,第二次,就是这回。   爸爸一直觉得晓月不错,据说家里早就备好了聘礼,是真心打算让她做儿媳。   我支支吾吾,回答不出,脑海中回响着晓月跟我分手时说的话。   “你心里究竟想着什么人,为什么不肯把心给我?”   我心虚不已,我冷汗直冒,我不敢告诉爸爸,我跟晓月分手,都是因为面前的人。   “因为……”   “因为晓月心里有别人了。”程远风深深看了我一眼,抢过我的话说。   终归是我伤害了晓月,我没办法再让她戴着顶变心的帽子,可别的理由又都太苍白,爸爸绝不会信。程远风大约也知道我的窘迫,及时替我解围,担了这个黑锅。   “有别人?”爸爸还是不信,他看着我,每天皱的紧紧的,像是小时候每次戳破我的谎言前,那最后给我一次机会的表情。   我咬紧牙关,仿佛还是那个屡教不改的孩子,宁可挨打也不愿服软。   但爸爸老了,他已经没了把我拽过来按着打一顿的力气,他还打着点滴,刚刚做完手术。癌细胞正在他体内扩散,他生不过来那么多气了。   他缓缓躺回床上,闭着眼睛,略显苍白的脸冲着天花板,半晌,才沉声沙哑地问我:“不能和好了?”   “……不能了。”我说。   爸爸没再说话,我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平静,但他硬是压了下来。那只挂着点滴的手老老实实卧在身侧,另一只手略微抬起,冲我们摆了摆。   这是叫我们出去。   出了病房,刘跃东大概也知道事情闹大了,忙凑过来。我本来对他就没什么好印象,这样一来态度更差,一肚子火都冲他去了。   “你什么意思?”我问。   “对不住,我没想到。”难得刘老大还会道歉。   “刘跃东,我跟你说过吧,我很烦你,看见你就浑身不舒服。”这是医院,就算我想吼也要顾及公共场合,只能压低了声音,全无气势,“烦人有瘾?”   没想到他竟然笑了,挑衅地看了程远风一眼,说:“有瘾,尤其是看见你这生气的小样,更上瘾!”   我觉得跟他是彻底说不通,撒丫子往外走。他跟程远风从后面追上来,两个大老爷们,保镖似的,整个医院都在看我。   我受不了,停下来,说:“我要拉屎去,你们也跟着?”   “哎呀不巧,”刘跃东反应快,捂着肚子说,“今早吃坏东西了,我拉肚子!”   我冷冷地瞥他一眼,说:“那你去吧,我不拦你了。”   “哎,我又好了!”他赶紧说。   我无力地靠到墙上,脑子一团乱麻,闭上眼睛,面前都是混乱的光影。   “小韵,”忽然,一直沉默的程远风说话了,“你爸的病,你打算怎么办?”   我抬起头:“我托人联系了几个北京的专家,还没有回音。”   “你打算请北京专家给你爸手术?”程远风说,“你算过这个手术全程下来要多少钱吗?你有钱吗?”   我有,爸爸有些积蓄,我这几年也攒了点钱,但谁也不知道我们这些微薄存款,是否只是杯水车薪。   程远风叹了口气,说:“我有个朋友,他正在美国读医学硕士,导师就是肿瘤类专家。下个月那个专家就要来华交流学习,到时候我帮你联系一下,让他到咱们这里一绕,顺便给你爸把手术做了,你看这样?”   我看着他,没表态。   “费用问题你不用担心,到本地交流,医院自然会出路费食宿,手术费的话,也都可以商量减免。”程远风继续说。   一旁的刘跃东忽然一声冷笑。   就连我,心里也忍不住泛起寒意。   “程远风,你只是单纯为我考虑?”我问,“你的目的呢?”   此文写的我吐血,一直状态不佳,写不出满意的剧情,不如就此揭过。   先上大纲。   在程远风跟刘跃东的较量中,当然是程远风获胜。一来,秦韵心里终究还是喜欢程远风多一点,二来,刘跃东之前对秦韵做的事让他无法释怀,三来,如果程远风情商为0的话,刘跃东的情商就是负值,他总是在秦韵最尴尬的时间做出让秦韵更尴尬的事,所以秦韵当然选择了程远风。   秦韵父亲的肿瘤查出并不严重,一场手术就可搞定。并且,秦韵的父亲看出儿子跟程远风的关系,作为父亲,他当然不好接受,但毕竟经历生死,很多事情也都能看淡,儿子高兴就罢。   但是程远风的母亲就没那么好说话,她一如既往为难二人,但程远风一力应付自己母亲,让秦韵好好照顾父亲,并且暂时安抚住母亲,让母亲不再为难两人。   秦韵的父亲接受手术后恢复良好,大约三个月后,重回大学讲台。生活恢复风平浪静,两人相约再爬华山。   结局稍后奉上,慎重收看!   结局   我们在华山不远处的停车场停了车,从后车厢翻出一个不大不小登山包,徒步上山。   我们特地挑了旅游淡季,反正他的工作机动自由,自家生意,谁也不能拦着太子爷放假。我又刚好四天年假未休,算上周末,刚好一次旅行。   加满一缸油,两个人倒换着开车,来到华山脚下。一路很少交谈。有时候真的很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语言苍白,所知道的词汇,都不足以表达此刻的心境。   我如此感激,过尽千帆,劫后余生,仍是你在我身边。   手牵着手走在山路上,华山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本就险峻的山路更加难行。有几次我险些滑倒,都靠他一只手稳住。身边经过的人朝我笑笑,我也有点不好意思,抬头看他,说:“是不是特别丢人啊?”   他点头:“身娇体弱,天生受命。”   活的不耐烦了。   我踹他一脚,继续往山上走,一路绿树抽芽,生姿勃发,看得人心中激荡。忍不住大口呼吸,加紧脚步,走一阵,就见一段石板路。一侧是山壁,另一侧是泥泞的泥土和杂草。一条铁链隔出分明的两边,铁链上全是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锁。   恰好有个旅行团也在这里驻足,导游声情并茂讲述这铁链铜锁的来历,身边有小女孩应景地举着一大串铜锁叫卖。   程先生饶有兴致,蹭上去听。我一边腹诽一边拔着路边的野草编草戒指玩,不一会儿,竟听见他跟人家讲价。   “便宜三十块钱卖我吧。”程先生奉送超值微笑,可惜,华山远迎中外游客,比他帅的肯定一抓一把,买锁的女孩不为所动。   “一口价,不讲价。”   “要不,你降点我添点,便宜二十五?”程先生竟然先服了软,退了步。   他不懂讲价的哲学,这东西比的不是嘴皮子,乃是气场。我看他也就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无奈走上去,拉着他说:“你买这个干什么?”   “这锁是铜的,叫永结同心锁,买一对,咱俩挂上。”他仍旧兴致勃勃要跟人家讲价。   “再好的锁也免不了生锈,别那么多讲究,走吧。”一把铜锁,放在商店几块钱,到了山上,身价翻番。我可不吃这个亏,赶紧拽他走人。   没想到他一跺脚,口袋里掏出张百元大钞递给女孩,说:“一对!”   然后拿着锁高高兴兴拽我去挂。   他手里摆弄着锁,左右选择位置,挂在哪里才不显得局促狭窄,又显著醒目。好不容易挂上了,回头,冲我扬起一个照亮山谷的笑。   我扯扯唇,很想笑,可更想叹息。   当年上华山,也曾遇见叫卖铜锁的。我兴冲冲去讲价,拎回两只铜锁,左思量右考虑挂好,抬起头,见他抱着胳膊一脸似笑非笑看着我。   张小娴说:“你遇上一个人,你爱他多一点,那么,你始终会失去他。然后,你遇上另一个,他爱你多一点,那么,你早晚会离开他。直到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人,你们彼此相爱。终于你明白,所有的寻觅,也有一个过程。从前在天涯,而今咫尺。”   以前程先生肆无忌惮,任意妄为,也许不过是他明白,再怎么闹腾,我都不会离开他,因为我爱他,永远比他爱我多。   所以他觉得我挂锁的行为幼稚,所以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我对不起他并用宋晓来折磨我的神经,所以他觉得,在报复过我后,只要道歉,我就会原谅他。   而现在,天平终于平衡了。   我俯下身,把我的锁挂在他的锁上,真正永结同心。他从背后抱住我,轻轻耳语:   “我想吻你。”   走过这段路,前方的路愈加险峻,脚下的道路不到一掌宽。我走在前面,他在我身后,掌心托在我的腰间,只要我一个不平衡,总有他给我支撑。迎面的山路走过来一对下山的老夫妻,老爷子走在前面,手里抓着老伴的手,探路般迈出一步,嘱咐着,看着老伴脚步落定,才迈下一步。   也是这样互相扶持的姿势。   我心有感触,朗声打招呼:“老人家,这么陡的山,好身体啊!”   老爷子笑笑,道:“老了老了,年轻的时候爬这山,也就一个小时不到!”   “你就吹牛吧!”老太太在身后嗔怪了一句,冲我们笑笑,继续下山。   我站在原地良久,手忽然被包裹住,回头,程先生走的脸颊通红,冲我笑道:“走吧,老伴。”   近山顶处有个寺庙,里头供奉着九天神仙,门外坐着个赤脚大仙。一边摇头晃脑喊“算古算今算万物”,一边闭着眼睛一副“尔等鼠辈”的表情看天。   我们进去拜了神仙,出来时,也不知道程远风怎么就对这半仙产生了兴趣,跟他聊了几句,就要坐下算一卦。   我一头黑线,死命拖他走:“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个了?他算的一点也不准,别信了!”   “听听,就当个乐呵。”程远风兴致勃勃,坐在椅子上伸出手,让人看手相,“再说,你怎么知道他不准,你又没让他算过。”   我叹气,没想到七年前的程先生改变诸多,封建迷信这点毫无变化。   当年就是他拽着我在这位大仙面前算了一卦,说我没病没灾活到八十没问题,结果,我年满三十,英年早逝。   果然,大仙说辞跟当年一模一样,说完了,眼神按照惯例往我这里一瞟――这是打算给我看上一卦,收个双份卦钱。   我赶紧张口拒绝,大仙速度超群,已经出了结论:“这位道友面相纯善,多行义举,以生年看,没病没灾享福到八十,那是绝无问题!”   我脑中顿时炸开一个双响炮,扔下五十块钱,拽着程远风就走。   歇着吧你,再说下去,又要被你咒死!   到黄昏时刻,终于爬上了山,我们算计着时间,恰好遇见山顶这一轮落日。仰起头,仿佛伸手便是青天,懒洋洋的日光近在身周。俯瞰山下的城镇,点点橘红。城市的喧嚣离我们这样近,又那样远。   他拉我在山顶的一片空地坐下,胳膊伸过来,自然地圈着我的肩,说:“一会儿天黑了,我们就回去。”   “嗯。”我说。   气温渐渐降下来,我有点冷,打了个哆嗦。他从登山包里取出衣服,给我披在身上,又使劲搓着我的手,想叫我暖起来。   “这次回去,我就跟我妈说辞职。”他边说,边龇着一口牙笑,“我自己开一家公司,自己做老板,这样我妈就没什么立场说咱们了。”   我却笑不出来。   他还在满怀希望,信心满满畅想我们的未来:“你想继续在现在的公司就继续,辞职来我这里帮忙更好。我们开夫妻店,我管挣钱,你管数钱……”   他再说了些什么,我都听不清楚了。   满脑子嗡嗡回响,全是数字。   那算命的,也许没说谎。   我的确,也许,只能活到八十岁。   因为上辈子,我跟程先生风平浪静的生活开始出现波澜,的确是从他开始辞职创业开始的。   照这样看来,上辈子,我活了三十岁,这辈子,我心态良好,抗击打能力一流,也许再多出个小三什么的,也能轻轻松松多坚持个二十年……   三十加三十加二十……就是八十。   “程远风,你确定要自己创业?”我问。   他一脸笑容,满是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对!”   “不改了?”   “当然不改。”   “行!”我猛地站起身,衣服往他身上一扔,“分手!”   “小韵……”他慌了,过来拉我的手,被我没好气的甩开。   就知道跟你在一起没好事!   我这是倒了什么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