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暮色》作者:初禾   文案:   一篇试图勾引你去帕米尔高原旅行的文   ------------------   旅行文。   故事发生在喀什、塔什库尔干县等地。   地名有的是真的,有的是架空的,食物都是真的。   发在微博,长佩备份。   风格相似的文:《有海》CP130878   乡土/HE/市井 第1章   黑灰色的福特商务车挤在一条歪歪斜斜的车流中,缓缓驶向检查站的另一头。   除了司机,车上所有人都得下车,拿着边防证和身份证过安检。   通过的人快步跑向自己的车——七月日照强烈,露天晒几分钟就难受。   人群中却有一道逆流往回挤的身影。   斯野拖着新买的橘红色行李箱,走到检查站对面的小卖部,远远看了眼那辆已经经过检查站的福特,用力压了下鸭舌帽。   两天前他从成都飞到喀什,跟着攻略住进了艾提尕尔清真寺旁边的青旅。   这个季节,拼车上帕米尔高原的游客很多,他把手机号昵称性别往小黑板上一挂,当天就被一个师傅捡走了。   师傅姓杨,才23岁,老家在重庆下面的区县,一听他是成都人,就热情地跟他说川普。   但他习惯说普通话,小杨拿川普问一句,他就用播音腔回一句。   小杨没嗅到家乡的味儿,觉得没趣,转头找女游客聊去了。   上帕米尔高原要办边防证。   第二天小杨凑齐一车客人,带去游客集散中心排队办证。   他们中午才去,整个喀什就这一个办证点,从大厅门口排到了院门口。   斯野一看就嘶了声。   旁边的女生也抱怨起来,“这得排多久啊?”   小杨很有经验,“这会儿人家午休,队伍才没动,动起来也快,4点多肯定能办到。”   车里一通哀嚎。   小杨将安全带一解,“没事,你们在车里凉快,我去排,到了你们再来。出来玩就别怕累哈,晚上我带你们上维族迪吧嗨去。”   4点多,斯野拿到了那张薄薄的边防证。   小杨千叮万嘱一定要收好,他随手抄进屁兜里。   喀什夏天的夜晚,10点多天才开始黑,想去迪吧嗨,那至少要等到12点之后。   斯野也想去见识一下,但实在太困。   小杨在青旅挨个叫人时,下午还闹着要一起去的人,只有俩妹子真去了。   次日一早,福特就上路了。   喀什最近天气不好,浮尘将整座城市染成土黄。   小杨夜里嗨到3点多,这会儿还精神奕奕当导游:“别急,上了帕米尔,马上给你蓝天白云。”   说着就放起一首《沙漠骆驼》。   斯野平时不听这些歌,觉得又吵又俗。   但人在旅途,心境一下子就变了。   一车人都跟着唱,他哼了两声,也跟着唱起来。   唱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声。   歌一首接着一首,弥补了没去迪吧的遗憾。   但好心情在靠近边防检查站时戛然而止。   斯野找不到边防证了。   头一回来新疆,他想当然地以为可以通融一下。   小杨一听,脸都绿了,川普又冒了出来,“哥子,不得行的哟,没得证肯定上不切!”   全车沉默。   车只有一辆,一人过不去,其他人怎么办?   斯野不想连累别人,“小杨,你把我放这儿,我搭个车回去。”   小杨:“那也不得行。不安全。”   斯野刚想说他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这儿又是边防检查站,有啥好怕的。   就见小杨拨通了一个电话,“靳哥,你今天在喀什没……不不,我没事,客人边防证丢了……你有空的话能帮我接回去不?钱我转你……好好,谢了啊靳哥,回头带客人上咱妈店里吃牦牛火锅去!”   斯野听了个大概,“你叫人来接我?”   “靳哥,我大哥,你跟着他,我放心!”小杨很江湖气地说:“你就在那小卖部等他,回去重新办一张证儿,他家在塔县,他明天带你上来,你听他的就行。”   福特早开走了,斯野在小卖部转了圈,买了瓶矿泉水、一根火腿肠、一个干饼,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吃起来。   这小杨做事不拖泥带水,有点混社会的机灵,几分钟就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一点反应时间都不给。   他就这么因为丢了边防证,傻不拉几地等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来接他。   从喀什开过来,少说也要俩小时,他刚才嚎歌把嗓子给嚎哑了,一想到还得跟这风吹日晒地等俩小时,就后悔没有拒绝小杨。   一辆辆私家车从塔县方向驶来,身边好些背包客搭车而去,其中不乏小姑娘。   他低骂了声操。   3点多,一辆黑色别克SUV在检查站拐了个弯,停在小卖部旁。   斯野活活等成了“望夫石”,那啥靳哥还不来,他就要被晒成鱼干了。   副驾车窗降下,驾驶座上的人侧过身来,寸发,一身黑,还戴着黑色墨镜,斯野根本看不清他长什么样。   “野哥?”男人嗓音低沉,很有磁性,原本是成熟的声线,却带着一丝轻佻,与这方土地的野性浑然一体。   斯野当即从晒傻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拖着行李箱问:“您是靳哥?”   男人嗯了声,打开后备箱。   斯野连忙把行李箱放进去,拉开副驾门。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男人身材相当不错,黑T半紧半松,隐约可见肌肉轮廓,一片纹身从V领和右边袖口蔓延出来,直达脖根和手肘。   不过看不明白文的是什么。   注意到右边的视线,男人扭过头。   斯野知道他肯定在打量自己,但墨镜是绝好的遮掩,他不知道男人的眼神是什么样。   这让他有些微妙的不爽。   “安全带。”男人突然开口。   斯野愣了下。   男人又说:“野哥,安全带。”   “啊!”斯野赶紧扣上安全带。   野哥是小杨的叫法。   小杨年轻,跟谁都叫哥。这靳哥似乎比他大,还劳神费力来接他,他怎么都当不起这声野哥。   “您叫我小野就行。谢了啊靳哥。”   “嗯。”男人也不客气,收下这声谢,上路前将斯野那边的遮阳板拍了下来。   斯野又说了声谢谢。   之后谁也没再说话。   斯野对这位靳哥其实挺好奇。   听小杨的意思,靳哥也是做游客生意的,而且仗义可靠,在喀什塔县都有人脉。   这样的人不该比小杨还话多吗?   但人家整一个酷哥。   从外形到嗓音到这一截儿路表现出的性格,无一不酷。   喀什的3、4点,在成都也就午后。   斯野上午嗨过头,这会儿坐在四平八稳的车上,没人说话,玩手机又不大礼貌,没多久就困了。   他很想建议靳哥也放一首《沙漠骆驼》。   但他们又不熟,蹭了人家的车,还想着蹭人家的歌吗?   男人忽然说:“想听歌?”   斯野内心惊讶。他表现得很明显吗?   男人朝中间的触摸屏抬了抬下巴,“自己选。”   斯野点开一看,一首都没听过。有的汉字倒是认识,有的直接就是少数民族语。   男人腾出右手,随便点了首。   车里响起舒缓空灵,充满民族风格的乐音。   曲子中途,渐入孤独高远的笛声。   斯野即便不懂音乐,也听出这笛声是全曲的点睛之笔。   “这是什么笛子?”他忍不住问。   “鹰笛。”男人说:“塔吉克族的传统乐器。”   斯野点点头。   来之前他在攻略上看到过,塔县生活着许多塔吉克族,塔吉克族崇拜翱翔的鹰。   离喀什越近,浮尘越严重。斯野鼻子开始不舒服,遮阳板也不需要了。   他瞥了男人几眼,心想就这光照,怎么还不把墨镜摘下来?   “还去塔县吗?”进入喀什市区后,男人放慢车速。   斯野:“当然去!”   “塔县的边防证管七天,明天走的话,今天我捎你去办。”   斯野一天也不想在浮尘里待,“那麻烦您。”   “嗯。”男人这回也没跟他客套,别克往游客集散中心开去。   中途斯野突然想起小杨说的事,问:“我明天搭您的车走吗?”   男人说:“我明天不上塔县。”   斯野:“……小杨说您要上。”   男人很轻地笑了声,“他哪儿知道。我今晚给你联系个师傅,明天上塔县的车多的是,你想走肯定走得了。”   也就这一声算不上笑的笑,似在斯野耳边吹了口气。   鬼使神差的,他宁愿多吃两天浮尘,也不想走了。   “那您哪天上塔县?”他还挺有理的,“主要我六天的车费都给小杨了,他让您带我上塔县。”   男人也不啰嗦,“那就跟着我。但我明后天有事,最早大后天才能出发。你不赶时间?”   斯野松了口气,“不赶。”   “行。”男人调头,开向喀什噶尔老城,“那出发前一天再来办证。你住哪?我把你丢过去。”   斯野说了清真寺旁边的青旅。   男人略一挑眉,“保留房间没?”   斯野心说马上订就行,结果上网一看,没了。   不仅是他那家青旅没了,老城里所有青旅和民宿都客满了。   酒店倒是有房,但来喀什不就是感受风土民情的吗,住酒店没意义了。   斯野觉得这事可以请靳哥帮个忙,随便给他塞哪家民宿都成。   他见过小杨怎么拉客——满老城的青旅民宿跑,和各家老板都称兄道弟。   靳哥和那些老板的关系必然不输小杨。   他一提,男人果然没说不行。   车开进老城,停在露天车位。   斯野从后备箱把橘红色行李箱取出来,男人熄火,摘下墨镜丢在驾驶台上,也从车里出来。   斯野才看清男人的“全貌”。   很高,目测有一米八七,宽肩窄腰长腿,比例绝佳。   但更绝的是那双眼睛。   瞳仁是灰蓝色,在阳光下像透明的玻璃珠。睫毛很长很浓,眼窝深邃,鼻梁挺拔。   有少数民族血统,但整体仍是汉族的轮廓。   “走吧。”男人说。   “哦好!”斯野拖着箱子跟上。   老城的地面多是凹凸不平的小砖块,轮子哐哐作响。   斯野跟着男人穿街转巷,停在一处院落外。   和别的民宿想比,这里安静许多,但院子和厅里也看得见游客。   斯野说:“谢谢靳哥,房费多少,我给您还是给老板?”   男人转身看了他一眼,“不用。”   “嗯?”   男人语气淡淡的,“没空的客房了,你跟我住。”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行李箱的轮子卡在一道略宽的砖缝里,斯野惊讶道:“和你住?”   这一路的尊称到这儿出人意料地划上休止符。   说完斯野自己也觉得唐突,“不好意思啊,我就是没想到。”   靳哥垂眼,看了看他那显眼的行李箱。   几步倒回来,单手拎起就往楼上走。   连试试重量的动作都没有。   斯野只得快步跟上去。   经过前台时,一个维族姑娘用不大标准的汉语说“你好”,他赶忙低头回“你好”。   那姑娘又跟靳哥说了一段话,语速很快,大约是维语,靳哥侧过脸也说了一段。   斯野自然是听不懂的。   两人直接上到三楼,他一边紧跟靳哥,一边观察周围。   楼梯和走廊都铺着充满民族色彩的地毯。   墙上漆着蓝绿二色,拐角和临近客房的地方有彩绘。   栏杆上也挂着地毯。   “我跟夏提说,你是我的客人。”   停在一间浅蓝色的房门外,靳哥拿钥匙时顺道解释。   斯野很意外。   他确实想知道靳哥和前台女孩说了什么,但又不好问。   这人似乎也是懒得开口的样子,没想到直接解答了他的疑惑。   加上车上开音乐那次,这人已经两次看穿他心里想什么了。   观察力这么强吗?   斯野想了想,又觉得大概只是巧合。   靳哥根本没看他几眼。   要说观察,他有事没事瞄人几眼那才叫观察。   据他观察,靳哥是这所民宿的老板。   喀什噶尔老城里民宿很多,装修大同小异。   但内里的气质却各不相同。   老板热情一些,院儿里热闹得天天开party。   老板是姑娘家,长桌摆满指甲油,哪个客人想涂自己拿。   这家客人不少,却相对清静,和老板冷淡的画风还挺搭。   不过真冷淡,也不会随便带个陌生人和自己一起住吧?   斯野觉得有点矛盾。   这时靳哥已经把门打开了。   不是单独的一间,是个一室一厅,客厅有沙发,里间才是床。   斯野暗自呼出一口气。   是两间屋就成,他睡沙发。   “你睡里面。”靳哥将行李箱放里屋,转身去卫生间洗手。   “那不行!”斯野从小锦衣玉食,但并非不能将就,否则也不会图新鲜去挤青旅。   “本来就上你家来打搅你了,怎么能让你睡沙发?”   靳哥洗完手,又低头往脸上头上浇水,闻言双手撑在盥洗台上,转过脸看斯野。   斯野一下愣住。   男人锋利的轮廓和深邃的五官满是水痕。   睫毛打湿后更加浓郁,在那双透明的灰蓝色眼睛里投下暗影。   几滴水沿着眉骨、下巴下滑,绕过喉结,顺着脖子上有力的筋,在黑T的领边和胸口浸出一大块湿痕。   说不出的性感与迷人。   斯野在艺术行当里浸淫多年,最不缺乏的就是发现美的能力。   男人身上散发的边境的野性和仿佛与生俱来的克制沉默,咒语般蛊惑了他。   他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不打搅。这不算我的家。我明天一早要出去,你睡客厅会被我吵醒。”   斯野忽地意识到,这一室一厅几乎没有生活气息,干净得过分。   这种干净并非单指卫生。   一个人常住一个地方,那必然有许多个人物品。   但除了牙刷毛巾抽纸,他没看见别的生活用品。   男人好像只是在这里睡个觉而已。   一阵尴尬的动静打断了斯野的思考。   他捂住叫唤的胃,假笑着退到卫生间外。   今天一早就出门了,中午本来要在一个镇上吃拌面的,但小杨说塔县的牦牛火锅是一绝,一定要空着肚子去吃。   大家一致决定不吃午饭了,节省时间,节省肚子。   结果就遇上被检查站拦下的事。   他买的干饼和火腿肠太难吃,他草草咬了两口,就喂小卖部的猫了。   这么折腾大半天,不饿才怪。   “你自己出去吃,还是跟我吃?”男人问。   斯野以为人意思是不出去的话,就在民宿厨房开火。   他住的那青旅对面就是喀什著名的夜市一条街。   什么羊肉串烤肺子凉拌肚子缸子肉全尝了个遍。   好吃归好吃,但也腻着了,能在民宿解决的话那最好。   “我跟你吧。我也会做菜。”   男人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琢磨他这句话。   但男人的神情太淡了,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   那种窝火的感觉又上来了,倒不是生气。   只是面对这人就好像面对一片淡色的雾,看不清雾的外面是什么,伸手一抓,也什么都抓不到。   那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让人止不住心痒。   出门前,斯野换了件白色T恤,弯腰搓弄一头金毛。   昨天小杨说高原上冷,他早上穿的是紫色黑长袖运动套装,想着到了高原上再加冲锋衣。   这一身在等靳哥时就汗湿了,还裹了不少沙尘,头发里也有很多沙。   他本想洗个澡,但不好让靳哥等,简单拍掉头发林子里的沙,抬头却见靳哥靠在桌沿看他。   这注视比之前几次都来得长,但与他的观察截然不同。   他看靳哥时多多少少带着好奇。   好奇本身就是一种鲜明的情绪,与平静无关。   靳哥的眼神却很安静,像那双眼睛本来的色泽一样,没有丝毫杂质。   也没有感情。   他回神,“靳哥,我们现在走?”   “嗯。”靳哥应了声,却没有向门口走,而是从卧室抽屉里拿出一条迷彩围脖,“戴上。”   “这?”   “挡沙。你刚来不习惯,捂住口鼻和耳朵。”   斯野平常出现在春熙路太古里街头,也是回头率颇高的潮男。   到喀什之后已经尽可能朴素,却也没想过戴这么一个老土的围脖。   而且,他们不是去厨房吗?用得着围脖?   但靳哥给他围脖,就像安排他睡床一样,虽然没有命令的语气,却有命令的气场。   他扯了扯围脖,盛情难却,还是戴上了。   楼下院子里客人多了些,几个维族小孩儿跑进来玩秋千,见到靳哥都欢喜地打招呼。   斯野特意看了看靳哥的表情。   靳哥在前台抓了一把糖分给他们,揉揉其中一个孩子的头发,露出一个微笑。   但即便是面对天真活泼的孩子,他的笑容也极淡,只是唇角弯起一点不明显的弧度。   斯野想,这人的酷不是装出来的。   太阳开始西沉了,但离黑夜彻底降临还有很久。   斯野来的第一天就惊讶于凌晨还能看见一丝晚霞挂在天边。   靳哥带着斯野走进一条巷子,步伐不算快,没有聊天的意思。   斯野想找点话说,“靳哥,我们去哪里吃?”   靳哥只道:“跟着走。”   那语气也是平静的,男人沉沉的声音浸在夕阳里,有点懒散和不耐的意味。   要在成都,谁这么敷衍他,斯野能马上冷脸。   但这时却生不起气来。   就好像男人并没有针对他,只是习惯这样。   对谁,都是这样。   看似不上心,又并非真的冷漠。   再往前,是一条卖杂货、蔬菜水果的小型商业街,面向本地人。   靳哥买了洋葱、芹菜、西红柿、青椒,再加上一口袋面,走进一家杂货铺。   斯野看见杂货铺门口放着一台冰淇淋机,一个不到二十的维族男孩正在给排队的小朋友打冰淇淋。   靳哥用维语和男孩打招呼,男孩和那个叫夏提的女孩一样,兴致勃勃,又很礼貌地冲斯野笑。   杂货铺后面是个院子,有厨房、仓库,楼上看样子是卧房。   靳哥把菜拿进厨房,“这里热,你去店里坐,有电视。”   斯野对靳哥做菜更感兴趣,但没站一会儿就被赶出去。   他无所事事地在店里游荡。   电视播着维族歌舞节目,听不懂。   货品几乎都印着维语,外包装的质量虽说不上好,但图案精美。   杂货店老板也是靳哥?   搞旅游,开民宿,开商店,家里人还在塔县开牦牛火锅店?   挺富的啊。   男人端着两盘拌面出来。   劲道的粗面条上淋着番茄汁,洋葱青椒芹菜切块,往下一挑,一块块牛肉露了出来。   拌面是这儿的家常菜,斯野还没吃,闻着味儿就馋了。   靳哥拍拍门口那维族男孩,大约是叫他去里面吃面。   男孩去后院,靳哥自己守在店门口。   没客人来就吃面,有小孩来买冰淇淋,就放下盘子,利索地打冰淇淋。   斯野突然也想吃冰淇淋了。   喀什很多商铺门口都有冰淇淋机,他路过好几回,都不觉得有什么好吃。   冰淇淋很便宜,三块五块,十来块就能买最豪华的了。   这个价格,对他来说没有吸引力。   但看靳哥打,冰淇淋突然有吸引力起来。   “靳哥,给我来一个吧。”他开口前就扫了码,生怕人家不收他钱。   靳哥听见收款语音,却没给他打,“先吃面。”   “噢……”   斯野重新拿起盘子,和靳哥一块儿坐在门口。   靳哥吃得很快,吃相却并不糟糕,没多久就光盘了。   斯野见他去厨房,连忙把自己的吃完,也跟着进去,提出洗碗。   这回靳哥没拒绝,斯野帮那男孩也洗了,换来一声生涩的谢谢。   回到店里,靳哥已经给他打好了冰淇淋。   冰凉细腻的甜味在口中融化。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斯野觉得这冰淇淋不亚于他吃过的那些昂贵、华美的冰淇淋。   “我们当地的牛奶做的。”靳哥又预知了他的问题。   天幕渐渐变成宝蓝色,那种蓝像是月光下的海面,透着幽幽的亮色。   斯野吃完冰淇淋,旁边递来一个长方体小盒子。   上面的字是维语,看不懂。   “这是?”   “鼻炎喷剂。”靳哥说:“浮尘天不习惯,喷点有用。”   斯野接过,略微出神,谢谢都忘了说。   他好像没有提过鼻子难受吧?   只是在车上揉过几回鼻子。   这都看出来了?   不久前他才断定靳哥不是观察力强,只是巧合。   现在又来一个巧合?   “记得路吧?”靳哥突然说:“自己能回去?”   斯野不解:“你不回去?”   靳哥摇头,“我在这儿也能住。”   斯野犹豫了下:“……是我挤着你了吗?”   男人背对着店里的光,眼神比白日更加看不透。   半晌,他摇头,懒得再解释的样子,跟维族男孩交待了几句,又对斯野说:“走吧。”   莫名被支走,又莫名和靳哥一同回到民宿。   斯野不大想得通。   睡前他再问了靳哥一次,要不自己睡沙发吧。   靳哥没同意。   斯野关上卧室门,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他头发刚洗过,还很湿,但不需要吹,很快就会干。   半干的时候,他搓了把脸,起来整理行李箱,在票夹里找到了那张边防证。   “……”   他想起来了,昨晚因为计划去维族迪吧,他担心弄丢边防证,一回青旅就将边防证放票夹里。   但今天在检查站,他忘得一干二净。   坐回床沿,他盘起腿,沉默地看着对面花纹繁复的墙壁。   许久,苦笑了声,双手捂住眼睛和额头,用力揉了揉。   医生让他出门散散心,他这心散得着实有点猛,有时甚至连为什么来喀什都忘了。   忘掉边防证放在哪里又算得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放心,小野不是失忆忘了靳哥,今后也不会失忆忘了靳哥。他健忘有别的原因。 第3章   03   斯野一觉醒来,靳哥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因为与北京时间隔着时区,喀什的上午很安静,10点多了古城的街道上也没多少行人。   斯野去阳台站了会儿。   今天还是浮尘天,古老的建筑仿佛罩着一张灰黄色的面纱。   他没什么食欲,鼻子又难受起来。   回屋拿出靳哥给的喷剂,象征性地扫一眼说明书——看不懂。   他不太容易相信别人,即便是医生开的药,也会通读说明,发现不合适的地方,那药就束之高阁。   但这回他将那说明书一丢,仰头就往鼻腔里喷。   浓重的药香,清清凉凉的,并不刺鼻。   闭目养神,斯野蹙了蹙眉。   他这算是用了陌生人给的药吧?   连靳哥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下意识就觉得人可靠,不会害他。   斯野笑了声。   有的人与生俱来就有这种气场。话不多,不怎么劝,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让你觉得照他说的做,没错。   鼻子果然舒服了些。   斯野想,今天得问问靳哥的名字,加个微信什么的。   有花费也好及时转给人家。   之前小杨建的“帕米尔0706”群顶在聊天记录的最上面。   出发前有女生想改群名。   小杨说这是他们跑车师傅的习惯,地点加上出发时间,不然容易搞混。   小杨点进去看了看,他们已经沿喀喇昆仑公路经过白沙山、慕士塔格峰、喀喇库勒湖,达到塔什库尔干县城了。   群里全是风景照。   斯野一张张放大,高原的云很大很矮,抬手可及。   但队友们都不是摄影师,设备也只是手机,照片总差点意思。   今明两天都没安排,斯野套了件防晒防沙衣,扣上帽子,挂了台单反,打算去古城其他地方转转。   之前忙着找司机和队友,后来又耗了大半天办证,除了夜市,他还没去过别的地方。   已经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来,犹豫了会儿,回去拿上围脖。   没戴,揣进腰包里。   这个点,民宿的客人要么赶早上塔县去了,要么还没起。   斯野经过院子,看见一胖乎乎的维族大叔。   大叔正在煮奶茶,指指桌上的囊,示意他坐下来吃。   他笑着摆摆手。   大叔却走过来,不让他走,“泥是小靳的客忍!”   斯野反应了会儿,才想到小靳指的是靳哥。   “小靳的客忍就是窝们的客忍。赤了再揍!”   斯野心中疑惑,靳哥不是民宿老板吗?就算比大叔年纪小,也不好被叫小靳吧?   大叔又让夏提把烤包子拿来。   斯野硬是被按在桌边吃了顿维族早餐。   大叔很健谈,问斯野这几天去哪里玩过,之后打算去哪里,对自家民宿印象如何。   斯野渐渐听出问题来了。   大叔好像才是老板?   大叔哈哈大笑,说小靳对他们家有恩,前些年在高原上救了他的小儿子。   他们全家都把小靳当做家人,三楼的房间也是给小靳留的,知道小靳在喀什,就要把人叫来住。   原来是这样。   大叔看斯野背着单反,又找来一张文创地图,给他指古城哪里拍照好看。   斯野见这地图画得不错,标志清晰,不像有的文创地图,过分注重可爱,难以找到路。   “这是您家做的?”   大叔笑道:“小靳帮窝们做滴!”   ……又是靳哥。   靳哥是万能的吗?   夏提过来解释。   说前几年古城划出一个片区专门做旅游文创开发。   他们懂的太少,靳哥有空就帮着出谋划策。   地图倒不全是靳哥画的,但靳哥找来几位汉族艺术生,帮了大忙。   后来地图初稿出来,是靳哥改的,把一些繁杂的东西去掉了,很受游客欢迎。   斯野又要了一份地图,叠好夹入记事本里,拿着另一份出门了。   浮尘天气虽然烦人,但做好防护也不会太难受。   斯野到底把围脖戴上了。   沿着地图走街窜巷,经过有名的喀什老茶馆时停下来,听着楼上传来的乐声,拍下老人们闲适演奏的场景。   古城在正午醒了过来。   店家忙碌着往街上洒水降尘;   铁锅打开,白气蒸腾,炖着的大骨头羊肉咕咕作响;   铜铃声传来,住在古城外的跟团游客们进来了。   这鲜活旺盛、有别于大城市的生机让斯野放松下来。   他避开观光骆驼和马,朝地图所指引的,一条适合“出大片”的巷子走去。   医生建议他旅游散心。   但他这趟出来,也不全是为了散心。   否则也不会选择喀什。   这里有他眼界之外的艺术,天地赋予的恢弘色彩。   他想看看,走这一趟,会不会有意外的收获。   圈子里的人都觉得他垮了,他确实病得很严重,但从头至尾,他没有放弃过自己。   那条巷子似乎在举办什么活动,比老茶馆门口还热闹。   斯野凑近看了看,原来是几家民宿合搞了个摄影大赛。   身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年轻男女在黄墙彩绘间载歌载舞,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笑容。   年纪稍长的则围坐一圈,手持民族乐器为他们伴奏。   斯野被这气氛感染,立即打开单反,拍着拍着,听见熟悉的笛声。   是鹰笛。   即便在各种交汇的乐声中,鹰笛的辨识度也极高。   斯野循着笛声走上一条石阶,又转了个弯,瞳孔轻轻收缩。   挂着地毯,放满铜壶、果盘等拍摄道具的顶楼,靳哥正吹着一支鹰笛。   两位穿着民族服装的女孩——此时斯野尚且分辨不出是哪个民族的服装——正在笛声中起舞,另一位男孩为她们伴舞。   他们都很年轻,脸上的笑容有一丝羞涩,眼中却有希冀的光。   在这民族风格浓厚的顶楼,靳哥是唯一穿着黑T与迷彩裤的,明明格格不入,却像与周遭浑然一体。   他就是那笛声。   孤独,高远,护佑着听见笛声的人。   斯野定定看着靳哥,当靳哥的视线转过来时,他已经无从躲藏。   笛声停下,起舞的三人也随着靳哥的目光看过来。   两位女孩像是被打搅了,齐齐躲在男孩身后。   斯野尴尬道:“抱歉,我听见鹰笛,很……好听,就过来看看。打搅你们了。”   靳哥摇头,“没事。”   斯野知道应该立即离开,但内心又不大想走。   他们是靳哥的朋友吗?   靳哥说今明两天有事,就是参加摄影大赛?   两位女孩虽然胆小,但眼神很友善,她们小声与靳哥说话,斯野听不懂,觉得和这几天听过的维语不大相同。   靳哥走过来,在单反上扫一眼,“来拍照?”   斯野马上点头,“随便逛逛,看到这里有摄影活动,就拍了不少。”   “能给她们拍几张吗?”   “嗯?可以吗?”   “嗯。”   斯野当然愿意,问有没有什么要求,靳哥说没有。   斯野开始找角度时,他却又走近说:“她们很腼腆,你能引导她们一下吗?”   斯野:“没问题!”   他并非专业的摄影师,这趟嫌长枪短炮扛着累,只带了一台入门机出来。   但客串一下摄影师也不是不行。   如靳哥所说,她们果然很害羞。   斯野尝试与她们搭话,但语言不通,她们只是羞涩地对他笑。   但不久,斯野就找到了路子。   她们的美是质朴而天然的,根本不需要过多的修饰。   穿上精美的民族服装,她们无疑是雪山流云下的明珠。   他唯一该做的,就是让她们适应镜头。   靳哥再次吹起鹰笛。   斯野忘我地投入。   不知是他的外形对女孩来说很有亲和力,还是拍摄手法让人舒适,女孩们的拘谨消失了,大胆地展现着笑容和纯粹的美。   拍摄结束,女孩们对斯野说了几句话。   他看向靳哥。   靳哥说:“她们说谢谢你,可以勇敢地去参赛了。”   楼下的欢呼比刚才更加热烈。   靳哥和女孩们又交流几句,听语气像是叮嘱。   她们便和男孩一起下楼了。   顶楼只剩下斯野和靳哥,斯野突然不知道干嘛,只好没话找话,“她们是你的……”   “村里的小妹。”   斯野想了想,“从塔县来?”   “嗯。”   斯野明白他们说的话为什么和维语不同了。   住在塔县的多是塔吉克族,说的也是塔吉克语。   他昨天先入为主以为靳哥有维族血统,现在看来,其实是塔吉克血统?   “很多人从其他地方赶来参加活动吗?”   “塔县、莎车、阿克陶……都有。”   靳哥弯腰收拾地上的道具,“维族,哈萨克族,塔吉克族,柯尔克孜族,很多民族,汉族也会参加。”   斯野说:“你留在喀什,是因为这个活动?”   “嗯。她们第一次离开塔县,想参加,又胆小不安。”   斯野记得女孩的眼神,胆怯与向往同在那双蓝色的眼睛里。   就像高耸的雪山,与雪山脚下静默的冰湖。   她们渴望来到更广阔的天地,又矛盾地退缩。   所以靳哥才会留下来帮她们,而刚才他也帮到了这些女孩。   她们在他的镜头下,变得自信了。   斯野胸中畅快,忍不住用力呼吸一口,却被浮尘呛得直咳嗽。   靳哥沉默而视,等他缓过来了,才拿起放在地毯上的水壶,“自己倒。”   那是一个保温水壶,斯野暗自吐槽七月还喝热水。   结果打开倒出来,居然是冰的。   茶水在杯盖里呈淡金色,有一些他叫不出名的小茶叶。   一喝,冰凉入喉,味道乍一尝十分奇怪,但又忍不住继续喝。   “这是什么茶?”   “药茶。”   “……什么药?”   “不知道。”   斯野来喀什之后吃过不少味道奇怪,香味浓郁的东西,现在又添一样。   靳哥问:“还喝吗?”   斯野将保温壶还回去,“谢谢靳哥。”   “嗯。”靳哥给自己倒一盖子,仰头而尽。   斯野耳根有些发烫。   也不知道靳哥碰到的,是不是他碰到的位置。   “对了。”斯野拿出手机,“我们加个微信吧,方便联系。”   靳哥直接点出名片码给他扫。   头像是一座巍峨的雪山,名字三个字:靳重山。   作者有话说:   重念chong 第4章   攻略上说香妃墓没啥看头,斯野本着“来都来了”的四字箴言,还是顶着热浪去了。   确实没啥看头。   香妃墓算是喀什最商业化的一处景点,有导游,还有歌舞表演。   斯野看了一圈,热闹归热闹,但缺点东西,没有那俩塔吉克少女跳得自然。   中午加上靳重山的微信后,他就继续背着相机游逛了。   靳重山也没跟他多说什么。   他问香妃墓值不值得看。   靳重山淡淡道:“想看就去。”   这和“来都来了”异曲同工。   从香妃墓出来,斯野随便找到一家鸽子店用餐。   他来喀什之前以为新疆最多的是羊肉店,到了才知道,遍地开花的是鸽子店。   这会儿过了午餐时间,离晚餐还早,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清静。   鸽子和拉面端上来之前,他抽空点开靳重山的头像。   靳重山。   这一下午,他脑海里已经多次浮现这个名字。   重山,是重重山岭的意思吗?   靳重山算塔吉克族还是汉族?   如果是塔吉克族的话,还有塔吉克名字吗?   在这之前,他对塔吉克族的了解几乎为零。   和很多第一次到新疆的游客一样,见到街上深目高鼻的人,就以为是维族。   现在因为靳重山,他对这个崇拜鹰的民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靳重山的朋友圈发了不少图,而且没有设置多少天可见。   斯野一条条翻,大多数是高原上的风景和喀什街头。   也有卖货链接、拉客信息、类似摄影大赛的活动广告。   靳重山发朋友圈的频率不低,有时三天一条,有时一天能上四五条。   单看这些朋友圈,看不出靳重山是个冷淡寡言的人。   斯野之前察觉到的矛盾感又上来了。   他看着这个人,总觉得他眼里看不进东西,对一切都不太在乎。   但这个人做的事,又让他觉得他心怀万千。   同乡小妹胆怯,靳重山会留下来陪她们,给她们吹家乡的鹰笛。   维族男孩遇险,靳重山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古城发展旅游,靳重山找来汉族学生,帮忙制作手绘地图。   对他这个丢失边防证的冒失鬼,开两个多小时车施以援手。   边疆人民信仰雪山,信仰大地,信仰翱翔的苍鹰。   靳重山像这些信仰的具象。   鸽子汤和拉面上桌,斯野放下手机。   他也许想得太夸张了。   靳重山是个人,怎么能扯到信仰的高度?   顶多,是个看似冷漠,却乐于助人的人。   斯野吃完鸽子,将拉面倒入金黄色的汤中,刚搅拌好,就听见手机嗡嗡震响。   是斯宇打来的视频。   斯野犹豫了下,接起。   一个身穿西装的三十多岁男人出现在屏幕上。   斯野说:“哥。”   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工作繁忙,他算是被年长十岁的亲哥拉扯大的。   这些年他们虽不像少时那样亲密,但出事之后,是斯宇一直撑着他。   家里的公司现在是斯宇在管,斯宇很忙,压力也大,抽空给他打来视频,他不可能不接。   斯宇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观察他心情好坏。   “哥,我吃鸽子呢,喀什的鸽子汤很有特点。”   斯野对准汤碗,又转回来,脸上已经挂上笑容。   “哥,我挺好的,你别操心。”   大约是刚喝过热汤,斯野面色红润。   斯宇这才点点头,“还在喀什?”   斯野一边吃面一边和他聊,只说想多在喀什待几天,没提忘记边防证的事。   斯宇是会议间隙抽空打来,只聊了不到十分钟,挂断前说:“放心玩,有哥在。”   斯野鼻腔泛酸,挤出笑容,“哥,我知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放下手机,斯野一动不动地坐了会儿,手机又震动起来。   嗡嗡,单调的两声。   靳重山的雪山头像跳了出来。   斯野眼尾很轻地一张,立即点开。   [靳重山:想明天去塔县吗?]   嗯?不是说最少今明两天都会待在喀什吗?   [野:你明天能走?]   [靳重山:嗯。]   虽然差不多适应喀什的浮尘了,但能早点上高原的话,斯野当然愿意。   [野:行,那就明天出发。]   靳重山直接拨了个语音过来。   语音和文字就像两个维度的事物,斯野和靳重山打字时没觉得有什么。   但听见那磁性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斯野耳边很浅地嗡了一下。   像靳重山就在他耳边,隔着一张半透明的面纱,和他耳语。   靳重山的唇碰到了他的耳尖。   可事实上,碰触他耳尖的只是面纱。   不,连面纱都不是。   斯野一刹那心悸。   靳重山问:“在哪里?”   斯野还陷在方才的心悸中,“啊……我刚看完香妃墓。”   “发个定位,一刻钟后我来接你。”   “接我?”   “嗯,去办边防证。”   一想到边防证,斯野彻底清醒了,看看店外的阳光,想起办证大厅外的长龙,“要排很久……”   靳重山说:“不用排队。”   是托关系的意思?   靳重山应该门路很多,斯野没继续问,发去定位,靳重山果然准时来接他了。   到了游客集散中心,斯野才发现,靳重山根本没托关系。   长龙不见了,大厅空空荡荡,不到三分钟就拿到了边防证。   斯野:“……”   所以他们前天为什么会排几个小时?   “游客都赶着上午和中午来,就算不是当天走,也想早早办好证。”   靳重山淡然道:“但其实这儿每天五点就没什么人了,掐着点来不用排队。”   斯野有种跟对了大佬的感觉。   和靳重山相比,小杨还太嫩。   回民宿的路上,斯野问不陪那俩女孩比赛了吗。   靳重山道:“多亏你。”   斯野不解:“我?”   “我也不会陪她们全程,她们不怕了就行。你的镜头让她们提前适应,我没必要再待了。”   “……这样啊。”斯野轻轻握了下手指,有种和靳重山一同完成了一件事的充实感。   脱口而出:“那我们这算是合作愉快吧?”   靳重山不经意地笑了声。   这一声太低太轻,像是默认,却没有认同的重量。   是斯野体会过的,原始而野性的轻佻。   它在耳边萦绕不去,烧红了薄薄的耳郭。   回到民宿后,斯野匆匆去洗澡。   这是靳重山交待的。   塔县海拔不算太高,但到底是高原,在平原生活惯了的人刚上去最好别洗澡,容易高反。   所以得提前一天把澡洗了。   斯野擦着头发下楼,看见靳重山在和大叔、几个游客模样的人说话。   听了会儿,原来他们住在这家民宿,大叔得知靳重山明天回塔县,正给他招揽生意。   靳重山确认他们都有边防证,很快谈好价格。   斯野抿了下唇。   经过这一天,他已经不想和人拼车了。   但一个客人就是一份钱,他不能阻止靳重山拉别人。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   他可以直接将靳重山的车包下来,有几个座,就给几份钱。   但这目的性太强,如果他说了,靳重山会怎么想?   算了。   小杨上回带两个妹子去维族迪吧,妹子们玩得开心,在青旅群里发了不少迪吧的图,居然在游客中引起维族迪吧热。   一个确定要坐靳重山车的客人问,可不可以今晚去迪吧看看。   斯野竖起耳朵。   靳重山说可以。   斯野前天犯困没去,这回却在12点前把金发吹好。   戴耳钉时选了枚灰蓝色的戴上。   衣服是宽松黑色背心,上面有大面积亮色装饰,搭配牛仔裤和小皮靴。   虽然赶不上他带模特去太古里街拍的装扮,也足够惹眼。   靳重山打量他,他被看得不自在,“我这打扮不合适?”   靳重山摇头,“挺好。”   时间还早,迪吧暂没热闹起来。   靳重山把客人带进来之后,就没管他们了,找了个角落喝饮料。   成都的九眼桥酒吧一条街很有名,斯野刚满二十那会儿是酒吧的常客,这时也不怯场。   不过比起舞池里的俊男美女和节奏感极强的音乐,他更感兴趣的是光影中的靳重山。   靳重山还是一身黑,但和白天那件黑T并不相同。   斯野怀疑他所有T恤都是黑色。   他端着杯子,沉默地注视舞动的人群,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另一个时空。   斯野再一次想到边疆人民信仰的自然之神。   神俯视自己的信众时,是否也是这样空茫而无情?   一个身材曼妙的维族女郎走到靳重山身边,和他碰杯,笑着说话。   斯野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当然,就算听得见,也听不懂。   但他看得懂女郎的眼神。   那是仰望心爱之人的眼神,含着光、眷恋、深情。   靳重山却自始至终淡然。   就像根本没有看出女郎的情义。   不知哪来的信心,斯野觉得靳重山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但不接受,也没有任何不自在。   那些浓烈的爱,被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过滤成了一缕轻易消散的风。   不留一丝痕迹。   斯野竟是有些怅然。   第二天上午,出发的时间,斯野意外地在车边看到了那个女郎。   她热情地和客人们打招呼,说搭靳重山的车去塔县。   斯野回头看靳重山。   靳重山什么也没说,只示意他坐副驾。   女郎很活泼,不久斯野就知道她叫艾依,恰好在迪吧碰到靳重山,就说好搭车。   靳重山开车不像别的师傅那样爱讲风土民情,艾依正好当起导游,和后面几位客人聊了几小时也不累。   这次经过检查站时很顺利,继续开,随着海拔爬升,天空露出它本来的面貌。   天是纯粹的蓝,大片云朵洁白无瑕,低得像牵在手中的气球。   视野尽头是连绵的雪山,阳光将它们照得银光闪闪,不经意看去,如同飘在空中的圣洁丝绸。   斯野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高原上清冽的空气灌进来,浸入肺腑,豁然开朗。   这就是帕米尔高原。   这就是喀喇昆仑公路。   下午,第一个打卡地点到了。   白沙山,白沙湖。   靳重山将车停在离白沙湖一公里远的路上,让客人们走过去,沿途拍照。   艾依本来想留在车上,和靳重山一同去湖的另一边等游客。   但她太受欢迎,女游客们拉着她下去拍照。   车里只剩下靳重山和斯野。   靳重山侧过脸,“你不下去?”   斯野已经挂好单反了,却突然有种冲动。   “艾依喜欢你吧?”   他不该这样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   他不是这么八卦的人。   片刻,靳重山道:“嗯。”   “那你们……”   “不可能。”   车里静默了会儿,斯野又问:“你喜欢她吗?”   靳重山摇头。   斯野说:“因为不喜欢,所以不可能?”   靳重山说:“不全是。”   “嗯?”   “她是维族。”   斯野更加不解。   靳重山平静道:“塔吉克族不与其他民族通婚。”   斯野下意识抓紧单反,看着靳重山浓密的睫毛。   可……   可不对啊。   如果不可通婚,你为什么是……混血?   “下去吧。”靳重山说:“白沙山很美,一步步走近它,才不会错过它。”   “哦,好。”斯野推开门,干燥的冷风吹得他别开脸。   “等一下。”靳重山说:“穿上外套,别感冒。”   斯野准备好了冲锋衣,只是刚才忘了。   他应了声,立即去开行李箱。   靳重山看见他拿出没有兜帽的冲锋衣,皱了下眉,将自己的棉服抛过来。   斯野接过,“靳哥?”   “风大,最需要保护好的是头。”靳重山做了个拉兜帽的动作,“棉衣穿上,帽子拉起来。”   斯野穿上那件大一号的棉衣,兜帽里的羊羔绒贴着他的脸颊。   脸颊很热,不知是因为羊羔绒太温暖,还是他脸颊本就升高的温度。 第5章   05   车从斯野身边缓缓驶过,开向白沙湖的另一端。   帕米尔高原上几乎没有圈起来收费的景点和停车场。   但拉客的师傅们会自发将车停在一个开阔的地方,等待打卡尽兴的客人。   这条路上时常有下车步行的游客,因此靳重山开得很慢。   后视镜里,斯野还站在下车的地方,低着头,双手捂住棉衣的兜帽,不知在干什么。   棉衣罩在斯野身上,显得有些大,衬得那双腿更加修长。   随着车行,斯野的身影越来越小,几乎与身后的雪山融为一体。   靳重山收回视线,看了眼一旁的手机。   刚才他忘了告诉斯野,走向白沙湖之前,可以往回看看。   他停车的地方背后就是壮丽巍峨的雪山。   虽说雪山在喀喇昆仑公路上随处可见,但离得这样近的并不多。   他带的绝大多数客人,下车就会奔向前面的白沙湖,错过身后的奇景。   他拿起手机,正要发条语音,后面来了辆车,催他开快点。   他将手机放了回去。   斯野在劲风中站了会儿,勉强将鼓胀的情绪压下去。   正想向前走,白沙山的方向刮来一股更凌厉的风。   他下意识闭眼转身躲避,再睁开眼时,视野已经被逼至面前的雪山撑满。   “我操……”   这一刻,那些因为靳重山而起的不自在忽然消散。   心中涌起的是置身恢弘天地间的浩渺和坦然。   他注视那雪山,一步步向后退,直至眼睛开始发酸。   散去的不仅是关乎靳重山的情绪,还有积蓄了半年的恐惧和痛苦。   ——而这,仅仅是帕米尔高原上的第一站。   斯野唇角弯起松快的弧度,转身向白沙湖走去。   这条路向下方倾斜,在湖边转了个弯。   但是人在路上,看不到那个弯,仿佛这么走下去,尽头就是那片静谧的湖。   斯野走得越来越快,后来几乎跑了起来。   在他的奔赴里,白沙湖宛如迎接他一般,渐渐向他展开怀抱。   晴空下,湖水呈蓝绿色。   湖中心的白沙山闪着银光,却在水中投下浅灰色的影子。   斯野俯视它,一种熟悉的感觉在胸中翻涌。   游客们已经沿着木梯走到湖边,踩在那些即便夏天也不融化的雪霜上。   他也走下去。   离湖越近,风越大。   艾依正在给女游客们拍照。   一些牧民牵着牦牛,牦牛身上挂着繁复的装饰品,合影一人二十块。   斯野远离那些热闹,独自在湖边散步。   他有点后悔没有带专业的设备来,入门机实在是拍不下美之万一。   但即便是最好的装备,恐怕也拍不下这湖这山。   白沙湖其实是因为白沙山才得名。   人们慕名而来,慕的是白沙山的名。   但他更钟爱的却是湖。   它太安静了,风吹得他睁不开眼。   湖水却始终安静,只有岸边卷起细小的白浪。   他注视它,它好像也凝视着他。没有情绪,淡漠,却包罗万象。   就像……   斯野忽地一怔,眼睛微微张大。   他明白那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靳重山。   湖水的颜色极似靳重山的眸子。   并非纯粹的蓝绿,而是带着一丝灰。   灰色并不靓丽,多数时候给人沉郁之感。   淹没过于旺盛的生机,像尘埃,像经年累月,像雪山背面,光照不到的沟壑。   但它是苍茫高原上最常见的色彩。   藏在靓丽的蓝天洁白的云朵银白的雪山间,它无所不在。   身后传来雪霜被踩的沙沙声,斯野以为别的游客来了,收起思绪转身,看见的却是另一片湖水。   “靳哥……”   靳重山把棉服给了他,此时黑T外只套了件机车夹克。   湖边所有人都穿得臃肿,靳重山这一身的野性和洒脱简直成了斯野眼里的风景。   “你不冷吗?”   靳重山来到他身边,双手揣在裤袋里,和他一起看向白沙湖。   “还好。”   斯野想把棉服脱下来还给人家,靳重山只是看他有个摘兜帽的动作,就道:“穿好。”   “……哦。”   骑牦牛那边越来越热闹,艾依索性跳起维族舞。   斯野想聊天,“靳哥,你怎么下来了?”   “来看看。”   “……”   换个人斯野就懒得找话说了。   但和靳重山在一起,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他愿意去当那个找话题的人。   “看白沙湖?”   “嗯?”   “你们三天两头带客人来,小杨说他都看腻了。”   过了会,靳重山摇头,“经过,就看一下。”   随遇而安的语气,却像长着茧的手指,在斯野的心弦上拨起音符。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突然斜过身子,歪在靳重山面前。   靳重山垂眸看他。   湖水仿佛倒悬在天上。   “你的眼睛是另一片白沙湖。”   靳重山不语,但视线似乎深了些。   “真的,刚才我就发现了。”斯野转回来,再次看向湖水,“一样平静、迷人。”   他没想过用“迷人”来形容靳重山。   但那两个字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他心尖颤了一下,下意识拿余光去瞄靳重山。   靳重山神情还是淡淡的,像是不为所动,也像默许包容他的失言。   他们是最早回到车上的。   斯野将棉服脱下来抱在怀里。   靳重山指了指保温瓶。   他会意,但水入杯盖,居然和上次不同,是热的。   养生么?   靳重山说:“刚上高原,别喝冷水。”   “哦。”斯野捧着杯盖,尽量快速喝完,把瓶子还给靳重山,却见人家拧开一瓶可乐。   “……”   不养生了吗?   “我又不是游客。”   斯野觉得,靳重山说这话时眼里带着一丝笑意,很轻,但绝非错觉。   这时,一缕阳光直洒在湖面,掠过一条明亮的弧光。   游客们都回来后,车发动起来。   大家情绪高涨地分享照片,给手机充电,斯野才想起,自己几乎没动单反,只是拿手机拍了几张。   但他并不觉得遗憾。   湖水就在他身边,他带走了那片安静的湖水。   海拔持续爬升,车在山上转圈时,甚至看得见风吹起大片雪尘。   靳重山虽不爱言语,却是个合格的师傅。   帕米尔高原的风景都在路上,没有任何标识,第一次来的人很难靠自己发现最好的拍摄点。   靳重山在每一处“野生”打开点停车,耐心地等着客人们拍照。   斯野总是最后一个下车,和靳重山一前一后关上车门。   他是故意的。   他们站在悬崖上,下方笔直的公路像一条细长的线,天空近在眼前,云几乎从身边飘过。   风太大了,风声嘶鸣,斯野抓着兜帽,闷头往前走,没听见从后方传来的鸣笛。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从后方搂住,一个不容抗拒的力将他推向悬崖。   他本能地屏住呼吸,嗅到那人身上的热息时,却没由来地相信,自己是绝对安全的。   悬崖公路很窄,但悬崖边上的一小块地却足够站十来人。   一辆越野从他们身旁驶过,斯野转身,兜帽在靳重山肩颈上蹭掉了。   “靳哥。”   靳重山随意地扯起兜帽,帮他带好,沉声说:“看路。”   斯野笑着跟在靳重山后面,“谢了啊靳哥。”   “嗯。”   已是下午五点,但天空仍旧明亮。   塔县的夜晚在十一点之后才会降临,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流浪在高原。   一座座巍峨雪山从远处奔向他们。   靳重山难得开口了。   “那是慕士塔格峰,冰川之父,帕米尔高原的标志。”   “它下面的是卡拉库里湖,天气好的时候,山完全倒影在湖里。今天天气就不错。”   “它北面的是公格尔峰,它们都属于喀喇昆仑山脉。”   “乔戈里峰,世界第二高峰。”   车开开停停,客人们兴奋下车,赞叹而归。   斯野最初还会“哇”一声——他从未见过如此多又如此壮观的雪山。   后来却渐渐平复。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些山被边疆人民奉做神山。   你站在它的面前,确实会有一种被净化的感觉。   苦闷、挣扎、畏惧,好像都被终年不化的雪所覆盖。   你是新生的。   你心怀勇气,一往无前。   太阳移向西边,白光变换为金光。   靳重山将车停在进入塔县县城前最后一个“野生”打卡点。   他们站的位置很高,眼前是平坦开阔的旷野。   夏季,牧草丰盛,但是和辽阔的原野相比,它们渺小得像是匍匐在泥土中。   只有旷野尽头的重重高山,才能赋予旷野起伏的线条。   斯野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天地,心跳忽然加快。   “靳哥。”他目不斜视地叫了一声。   又一声,“靳哥。”   靳重山正在帮游客拍照,听见之后走来,“怎么?”   斯野抬起右手,“你看。”   靳重山:“嗯。”   “旷野没有生命。”斯野脑子里很空,自己也不明白在说什么。   但话就这样出口,没有经过脑子,却经过了滚烫的心脏。   靳重山转过脸来看他,“为什么?”   “它没有起伏,像一条笔直的心电,岂不是没有生命?”   斯野吸入带着牧草和冰雪气息的风,心跳更加汹涌。   “但那些山让它活过来。连绵起伏,高低错落。”   “旷野奔向重山。如果没有山,它将没有归宿。”   斯野转向靳重山,面色那样平静,好像只是在讲述一个客观事实。   他确实没有带上太多个人情绪。   他说,即他见。   “山让旷野起伏,山是旷野的心跳。” 第6章   越过又一座山峰,从高处俯瞰,已经看得见塔县县城的一排排矮房。   正值日落,霞光慷慨洒向大地,将车后的巍峨雪山染成金色。   但因为背向行驶方向,游客一般注意不到。   上午出发,已经跋涉了一天,大伙多少都有些累。   车里安静,斯野直视前方,面无表情,脸颊却越来越烫。   不久前说的那番话,他发誓没有任何暗示的意思。   他只是沉浸在雪山与旷野的壮丽中,忍不住直抒胸臆。   他太投入了,以至于当时没能发现,在他说完之后,靳重山唇角很轻地一抿,眸底的灰像是被风扬了起来。   又无声地落下。   他无知无觉,再次面向旷野,直到脸被吹得发麻,尽兴的游客喊“小野,上车啦”。   此时,车里的温度让发麻的脸有了知觉,脑子也重新转动。   他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了一段不得了的话。   什么旷野,什么重山。   还重山是旷野的心跳,是旷野的归宿!   天!   难怪靳重山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任谁听见这样的话,都会觉得是变相的告白吧?   可他!真的!没有!   抱在怀里的棉服突然烫起手来,但突然丢开才更加可疑。   他抓心挠肺地思考怎么跟靳重山解释。   可话已经说出去了,解释不是等于再提一遍?   靳重山这么淡然的人,听到了也只会“嗯”一声吧?   斯野莫名失落起来。   靳重山应该不会在意他的解释,就像不在意他的“告白”。   塔吉克族信仰鹰。   鹰从空中掠过时,劳作的人们会抬头仰望它,满目虔诚。   可鹰会怎么看仰望自己的人?   斯野不知道。   他甚至没有见过在这片大地巡游的鹰。   但此刻,他笃定鹰会像靳重山一样,将虔诚看在眼里。   却仅此而已。   人们的虔诚就像刚经过的山路上,被风吹起的雪尘。   飞上天空,映在鹰的眸子里,然后融化在鹰的眸子里。   曾经存在,又不复存在。   “向后看。”靳重山的声音打断了斯野的思绪。   他愣了下,“什么?”   后排的旅客闻声打了个哈欠,往后转身。   然后斯野就听见一声惊呼——   “妈呀!”   所有人都清醒了。   日照金山。   不久前白雪皑皑的雪山迸发金光。   它们的神圣与辉煌映在每个人的瞳孔,追着远行的车辆。   仿佛一场肃穆而隆重的赐福。   神山无言,庇佑苍生。   斯野回过身来,重新坐好。   “靳哥,谢谢。”   “嗯。”   剩下的路途,没人再打瞌睡。   马上就要进入县城了,道路稍稍变宽,两边是白色的树干,和金黄色的枝叶。   红色屋顶的平房一排连着一排,身穿塔吉克族传统服装的牧民赶着羊群穿梭。   艾依再次当起解说。   “这些房子都是当地政府帮忙盖的,很漂亮是不是?不放牧的时候,牧民们就住在这里,冬天也不会受冻了!”   女游客问:“你也住在这里?”   艾依摇摇头,悄悄往驾驶座看了一眼。   “夏天是旅游旺季,我姐的民宿忙不过来,我来帮忙。”   斯野在后视镜里看着艾依,但艾依眼里只有靳重山,对别的视线毫无察觉。   “靳哥,民宿有空时,我还可以去给古丽巴依帮忙。”   靳重山说:“不用。”   艾依鼓了鼓腮帮子,大眼睛里的光黯了下去。   但很快,她又开心地跟游客们说:“到了塔县,一定要尝的是牦牛火锅。牦牛骨髓你们知道怎么吃吗?就像喝椰子水那样,插根管子……”   斯野旁观完艾依这一连串的表情变化,虽然不知道古丽巴依是谁,但大致判断得出是靳重山的家人。   他靳哥真是无情啊,拒绝得这么干脆,一丝希望都不给人小姑娘留。   进入县城,天空已经变成海水那样的深蓝,但夜晚尚未真正降临。   靳重山拉的这一车客人都是散客,独自出来拼车的。   昨天就说好了只到塔县,之后去哪里、玩多久,靳重山都不管。   大家在车边散去,艾依特意过来跟靳重山告别,见斯野没有拖行李箱的意思,好奇地问:“你不和他们一起住?”   斯野知道艾依对靳重山的心思,自己不久前又歪打正着跟靳重山告了白,被艾依这么看着,突然尴尬起来。   “他不一样。”靳重山淡淡道:“他跟我车。”   “哦。”艾依眼神微变,倒是没有敌意,只是像看出了点什么,“那我先走啦!下次见!”   “嗯。”   县城没有雪山上那么大的风,但斯野还穿着棉衣。   他有点出汗,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建筑,以为这是县城的边缘。   但靳重山说,这儿就是中心。   “……”   难怪对面有一排牦牛火锅店。   斯野面临一个问题。   他给小杨交了六天的钱,小杨把他托付给靳重山,说是钱会转给靳重山。   但转没转他也不知道。   而且靳重山没答应让今天的客人继续拼车,就是说从明天起,靳重山就不会给他当司机了。   那他到底该找小杨,还是怎么着?   路上他就在“帕米尔0706”群里看过。   小杨带着大家到塔县下面的乡去了,住在牧民家里。   他跟是跟不上了。   靳重山将橘红色行李箱拿下车,经过斯野面前时说:“走。”   斯野连忙跟上,“靳哥,小杨说把费用转给你……”   “嗯,转了。”   “那我?”   靳重山回身看他,“你有计划吗?”   斯野茫然。   他能有什么计划。   小杨能说会道,拉客时就制定好六天行程,客人们什么都不用操心。   “呃……那我看看。”   斯野在“帕米尔0706”群里找到小杨发的行程,“……盘龙古道?塔莎古道?”   靳重山说:“行。”   斯野不太明白,“那一会儿我们去民宿捡人吗?”   靳重山挑眉,“捡什么人?”   “不捡吗?你只搭我一个?”   “嗯。”   斯野惊讶,“可是……”   开了一天的车,想必是乏了,靳重山在不停歇的问题下有点不耐烦。   “人多了吵。”   “哦。”斯野不好再问,但疑惑半点没消。   做旅游生意的师傅会因为客人太吵,只搭一个人吗?   那今天怎么又愿意拉一车人?   逐渐深邃的天幕下,靳重山的背影在斯野眼里多了几分神秘、不可触碰的色彩。   他捏了下眉心,不管了,跟上去再说。   靳重山带斯野去的是招牌很大的一家牦牛火锅店。   一进店,几个塔吉克族打扮的店员就跟靳重山打招呼。   斯野听不懂,但已猜到这应该是靳重山家里的店。   ……靳哥,是真的很有钱啊。   两层楼都客满,靳重山直接去了后面的院子。   两位长辈模样的人迎上来。女人亲切地抱了抱靳重山,又和蔼地看向斯野。   斯野乖巧站好,“您好。”   “我的客人,我带他几天。”靳重山转了个向,“我阿妈,古丽巴依。”   “你,好!”古丽巴依的汉语显然不怎么好,但热情好客写在脸上,麻利地将两人赶去一间小屋子,拿来一张菜单。   斯野看靳重山。   靳重山说:“店里没位置,我们平时就在这儿吃。你点吧。”   斯野还是把菜单推过去,“靳哥,你推荐一下。”   靳重山随手勾了几笔,正要起身去后厨,斯野突然说:“我想尝尝那个椰子水一样的骨髓。”   靳重山顿了下,拿笔加上。   之后靳重山一直没回来,应该是在厨房帮忙,斯野不好去打搅,只得刷手机。   过了会儿,靳重山端着一大口锅过来了。   他已经脱掉机车夹克,黑T的上臂部分被肌肉撑起,小臂上的青筋也浮了起来。   锅很重。他很有料。   跟在靳重山身后的是一位塔吉克大叔,脸上有许多皱纹,但笑起来就和古丽巴依一样真诚友善。   大叔端着两大盘肉,对斯野说了一大段话。   斯野求助地看向靳重山。   “我父亲,库尔班。他说欢迎你来塔县。”   ……父亲?   斯野不禁讶然。   靳重山的父母如果都是塔吉克族,汉族血统又是哪来的?   但迎着库尔班热情的笑容,斯野立即将诧异收回去,起身鞠了一躬。   锅里的牦牛肉是提前炖好的,已经可以吃了。   靳重山调来两碗蘸酱,递给斯野一碗。   每一坨肉都有成年人半个巴掌大,带骨的就更加可观。   第一口下去,斯野就明白为什么攻略里一定会提到牦牛火锅。   嫩、香、有嚼劲,确实是塔县一绝。   中途靳重山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端着一大盘带筋的骨头。   斯野看傻眼了,“这怎么吃?”   “不是你要的吗?”靳重山语气里居然有一分戏谑。   很轻,并不让人感到不快。   就像他偶尔显露的,原始而野性的轻佻。   原来这就是艾依说的“椰子”。   斯野伸手去拿,被烫得缩回手。   靳重山又笑了一下,没有帮忙的意思,自顾自吃着肉。   斯野等不那么烫了,又去拿。   这回倒是没烫着。   但吸管插进去,吸得咔咔作响,也没吸出骨髓来。   什么鬼椰子?!   骨头上有很多筋,肥美诱人。   他索性换一种吃法,拿起来啃。   但筋死死黏在骨头上,啃得万分费力,脸上手上全是油,也没啃多少下来。   不过没关系,入乡随俗,边疆人民狂野奔放。   他来都来了,啃个骨头算什么。   这时,靳重山才拿起另一根骨头。   斯野眼睁睁看着他用小刀优雅地将筋剔下来,整齐码好一盘。   剔得有多好呢?   那骨头上已经没有一丝肉的痕迹。   斯野:“……”   狂野奔放的原来只有他自己。   然后,靳重山拿起一支没有用过的筷子,伸入骨头中捣弄。   半分钟后,插入一支吸管。   骨头现在摆在斯野面前。   “……”   靳重山淡声说:“应该这样吃。”   斯野狠吸一口,忍不住呜了一声。   浓厚的骨髓涌入口腔,温度正好,未经作料点缀,却无一丝腥气。   还真的是像吸椰子水那样啊!   斯野迅速喝完,抬头看向靳重山,两眼放光。   天知道他绝对没有再让人家服务的意思,但这神情也太像讨食的猫了。   靳重山无情地将筷子递给他,“自己弄。” 第7章   “靳哥,今晚我自己订酒店,还是你给我安排?”   斯野在app上查了下,塔县不像喀什那样火爆,还是有房间的。   靳重山起身收拾餐桌,扫他一眼,“看你。”   斯野将手机一放,“那我听你的。”   他并非没有主见的人。   就是因为太有主见了,在那个圈子,才招来不少恨。   这两天跟着靳重山“躺玩”,这男人身上虽有很多谜,但为他挑的总是最优解,他“躺”得挺开心。   靳重山“嗯”了声,弯腰端锅。   斯野忽然觉得自己也该表现一下,“靳哥,我来吧。”   靳重山又看他,带着一丝打量的意味。   “……”   怎么?以为我不行?   靳重山淡淡道:“你不行。”   斯野还就行了,抢过锅耳朵,一拎,居然没拎起!   靳重山在一旁看着,脸上没什么神情,但眉宇舒展,有那么一点看戏的意思。   这就激到斯野了。   他一个用力,终于把锅端起来。   但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材质,重得要命。   既然端起来了,那就不好放回去。斯野认命地走到门口,回头:“靳哥,往哪儿送?”   靳重山朝右前方亮着灯的平房一抬下巴。   这时,库尔班看见了,跑过来接。   斯野连忙躲开,“不用不用!”   库尔班汉语说得不好,但简单的能听懂,急得朝靳重山说了一连串塔吉克语。   斯野猜,这位父亲应该是在责备儿子让客人干活。   收拾妥当,斯野跟着靳重山走到街对面。   塔县日落晚,天黑得也慢。   斯野呼吸着高原清冽的微风,仰望着微亮的、深蓝宝石般的天空。   鱼鳞云飘过,给天空点缀波纹。   真的很像海在天上。   斯野看得出神,靳重山侧身,“跟上。”   “哦,来了!”   他们踏入的是一家三层酒店,环境自然赶不上斯野在大城市住过的,但也能凑合。   前台入住系统似乎出了问题,几队客人焦急地等待。   靳重山上前问了问,说是网络卡了。   斯野有点为难。   趁现在还没天黑,他想赶紧办好入住,出去溜达一圈,买点水和零食什么的。   靳重山伸手:“把你的身份证给我。”   “嗯?”   “你先去过安检,再扫一下脸,我在这等着。你回来找我拿房卡。”   斯野倒是不介意将身份证拿给靳重山。   但靳重山的意思是,今晚也住这酒店?   “你……不住自己家里?”   “这就我家。”   “……”   是少爷!打搅了!   斯野沿着车开来的路倒着走。   路灯像沉默的卫士,温柔的光是它们给与行人的保护。   这儿是边疆,离国境线很近的地方。   在斯野过去的认知里,边疆多少意味着蛮荒、危险。   但此刻,在身后熹微的灯火,与前方静默的雪山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再往前,就快出县城了,灯光更微弱了些。   来时看见的小平房窗户漆黑,住在里面的牧民大约已经睡下。   一位中年男子骑着摩托驶来。   他靠近时,斯野就看见他一直看着自己。   摩托停下,斯野也没再走。   男子操着蹩脚的普通问,是客人吗,是不是要去村里参加婚礼?   斯野摇头。   对男子提到婚礼有些不解。   男子憨厚地笑起来,说有的客人来塔县就是为了参加塔吉克婚礼,自己遇到几次夜里徒步去村里的客人了。   斯野马上来兴趣,心想回头问问靳重山去。   男子看上去很不放心,叮嘱斯野不要继续往前走了。   斯野问:“是因为出了县城会有危险吗?”   男子哈哈大笑。   说只是担心他找不到路回去,夜里人少,真迷路了也找不到人捎一程。   最后男子还邀请斯野坐摩托,顺道捎回县城中心。   斯野委婉地拒绝了。   男子离开前很骄傲地说,塔吉克族是善良的民族,在塔县,他不用担心遇到坏人和危险。   斯野以真诚回应真诚,“谢谢您。”   回到酒店时,斯野提着大桶装矿泉水,还有两瓶“夺命”大乌苏。   过安检时翻遍所有口袋,却没找到身份证和房卡。   他愣了,额头上瞬间涌出冷汗。   房卡丢了可以补办,但在新疆,失去身份证简直寸步难行。   到底丢哪里去了?   他捂着额头使劲回忆。   是在散步的路上丢了?还是买水的时候?   想着,他冲出酒店,朝商店跑去。   店员说,没有捡到身份证。   他只得原路寻找,走得太急,胸口渐渐发闷。   这是高反的症状。   他告诉自己冷静下来,认真看着地上的石板。   这时,手机突然震动。   [靳重山:还没回来?]   斯野直接拨了个语音过去。   “靳哥,我身份证和房卡丢了!”   手机里传来沉默。   靳重山很无语吧?   就这么一会儿没看着他,他就把身份证弄没了。   斯野也觉得自己很没用,但当务之急是找到身份证。   “靳哥,要不你帮我一下?”   “你的身份证和房卡都在我这里,让你回来找我拿,忘了?”   “……”   斯野缓缓蹲在地上,左手抱住膝盖。   浓烈的气闷将他包围住。   他怎么……又突然犯病了?   上次是边防证,这次是身份证和房卡。他这记忆是和证有仇吗?   极其消沉的情绪中,斯野并不知道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被靳重山听得一清二楚。   “在哪?”靳重山问。   斯野尽力让语气听上去轻松。   “我刚出来找找,马上回来。靳哥,你在哪个房间?”   “在哪?”靳重山却重复道。   这一声有力、低沉,甚至带着一丝对斯野不肯老实回答的不耐。   斯野只好报出坐标。   靳重山冷言道:“等着。”   斯野还真半步都没挪。   并非被靳重山吓着了。他只是很不开心。   因为自己的病,因为又给靳重山添了麻烦。   今天本来很开心的,看了那么壮美的风景,吃了足够回味一辈子的牦牛骨髓。   开心得他都忘了自己是个病人。   最后却被“遗忘”杀了个回马枪。   风有点大,他不太舒服,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也没察觉。   靳重山骑着摩托过来,车头灯打在斯野身上,最先看见的就是那一头金色的、凌乱的头发。   古丽巴依养了很多流浪猫,他刚还揉过一只猫的脑袋。   猫爱干净,将毛打理得很顺。   ……这个人还没猫讲究。   摩托停下,斯野抬头望着靳重山。   他的脚蹲麻了。   靳重山本想催人上车,但对视的一刻,话突然顿在唇边。   路灯下,斯野的瞳孔是琥珀色,像加了冰的高原药茶。   皮肤很白,像盛着茶水的精致瓷器。   茶水好像快溢出来了。   他很难过。   靳重山想。   古丽巴依的流浪猫每天都无忧无虑,但有几只莫名其妙就会闷闷不乐。   他跟古丽巴依说。   古丽巴依叫来库尔班,却都看不出哪只不开心。   只有他看得出。   他揉难过流浪猫的脑袋。   它们起初背对着他,不久就会翻出肚皮,朝他眯起眼睛。   靳重山摘下骑车用的半指手套,在斯野凌乱的金发上按了按。   斯野半张开嘴,有点没反应过来。   “上车。”靳重山说。   斯野到靳重山房间拿房卡和身份证,意外发现靳重山住的居然是客房,和喀什民宿那间屋子一样,少有个人物品。   “你平时也住这儿?”   “哪里都住。”   斯野不明白。   哪里都住,是哪里都可以住,但哪里都不是家吗?   从喀什到塔什库尔干,靳重山随处可住,随遇而安,没有过多的行李,没有牵挂,可以随时来,也可以随时离开。   是这个意思?   斯野回自己房间前,被靳重山叫住,再次叮嘱今晚不要洗澡,还将自己的保温壶递了过来。   斯野抱着保温壶,此地无银道,“靳哥,我没有健忘症。”   靳重山淡淡点头,“嗯。”   斯野躺在酒店干净的床上,睡不着。   靳重山的手仿佛还停留在他头发上。   他很庆幸自己当时没有表现得太明显。   事实上,他陷入极端负面的情绪中,因为忘记证件这件事将自己批判得体无完肤。   ——在成都时,他时常这样。   药物没用,医生的劝导也作用有限。   每每陷入这样的情绪,他需要花很长的时间,自己一步一步从泥潭里爬出来。   但靳重山的车灯照进他眸子的一刻,靳重山的手按在他头上的一刻。   他忽然觉得温柔而慷慨的光将自己托了起来。   那些恶臭的污泥也顷刻间被光芒冲刷赶紧。   头一次,他不用独自绝望地挣扎。   有人能够将他拉起来。   斯野留了一盏小灯,蜷缩着身子,过了很久才迷糊睡去。   睡得不安稳。   仿佛是感觉到了被驱散的危险,那些束缚了他半年的噩梦又回来了。   提醒他,恶意不会如此轻易消失。   没有人能够拯救你。   高高的仓库,光柱从顶端的数个小窗打进来。   仓库明暗分明。   斯野引以为傲的设计穿在一具具没有生气的模特身上。   所有模特都长着同一张脸。   逼真得可见皮肤纹理。   那些衣装已经被剪烂,鲜血凝固成黑色。   模特们看着他,阴沉,疯狂。   有一个“模特”会动。   那是个病入膏肓的人,穿的是他最受瞩目的作品。   当然,这件作品也满是血污。   “模特”脸颊凹陷,正在被病气夺走生命。   “模特”来到他面前,在他的撕心裂肺的喊声和请求下,笑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在这座仓库里,和站立的模特,和倒下的尸体共处了一天一夜。   他也险些死在仓库里。   斯野一身冷汗地醒来,梦里的惨状挥之不去。   一看时间,原来他只睡了一个小时。   再也睡不着了。   斯野将全部灯打开,拉开窗帘,瞳孔突然放光。   黑晶一般的天幕里,银河横贯,北斗七星清晰可见!   换衣服时,斯野先是拿起自己的冲锋衣,想了会儿,又换成靳重山的棉衣,快速向楼下跑去。   塔县已经沉睡,仅有路灯还亮着光。   斯野双手揣在棉服口袋里,坐在酒店外的花坛边,头脑空空地看着星星。   不知看了多久,路上传来摩托声。   他看过去,三个男人骑着三辆摩托。   牧民们爱骑摩托,上了年纪的还是习惯骑马,年轻一辈几乎个个都有摩托。   三人从摩托上下来,斯野定睛一看,其中一人居然是靳重山。   分别时,靳重山还叫他早点睡,明天去村里。   靳重山自己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干什么?   靳重山是他的司机,他的命系在靳重山身上,疲劳驾驶害己害人。   斯野走过去,“靳哥。”   靳重山转身,刚从摩托架上拿下一条目测很长的红绸。   斯野问:“这是?”   另外两位塔吉克小伙围过来,其中一位普通话不错,笑道:“这是提亲用的红绸,给女方的!”   斯野懵了,“提亲?”   “对啊,靳哥回来了,正好明天去提亲!” 第8章   斯野错愕地看向靳重山,语气带着一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不满,“你要结婚了?”   那你不告诉艾依?   靳重山手握红绸,沉默与他对视。   倒是刚说话那塔吉克小伙笑起来,“不是啊,要结婚的是艾力米!”   说着还在另一小伙肩上狠狠一推,“嘿,你木头一样傻着干啥?”   斯野一看,那小伙确实有点木。   单看五官的话,是很标致的塔吉克帅哥,但木讷地站在靳重山身边,即便在夜色下,也看得出脸上红了两坨。   健谈的小伙又跟斯野说:“你就是靳哥的客人吧?你明天想去盘龙古道?正好,艾力米的新娘就在古道旁边的村里!你也和靳哥一起来吧!”   斯野看看木讷小伙,“艾力米?”   健谈小伙:“对对,就是他!你好,我叫阿西木,我们都是靳哥的朋友!”   斯野艰难地记着两人的名字,“你们好,我是斯野,叫我小野就可以。”   艾力米实诚道:“小野。”   靳重山冷不丁来一句,“比你们大,叫野哥。”   艾力米立即改口:“野哥。”   斯野:“……”   靳重山和艾力米、阿西木在酒店门口告别。   艾力米很紧张地用塔吉克语跟靳重山说着什么。   阿西木嫌弃地拍拍他,语速很快地说了一串。   斯野虽然听不懂,但直觉阿西木把艾力米给怼了。   只剩下靳重山和斯野。   斯野正要开口。   靳重山问:“怎么不睡觉?”   “我……”   做噩梦了,起来看看星星。   斯野将实话吞下去,反问:“艾力米他们刚才说什么?”   “叮嘱我一定要说服女孩嫁给他。这亲他已经提过三次了,这次如果还不行,就成大家的笑柄了。”   “……”   斯野对塔吉克婚俗一窍不通。   不懂艾力米娶亲,为何要靳重山去说服女方。   而且还一而再再而三。   这是什么包办婚姻吗?   靳重山又道:“还有,让我多拍点女孩的照片给他看。”   偷,偷拍吗?   斯野在包容度自由度极高的成都长大,最见不得女人被强娶。   闻言眉心皱起,但又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反对。   毕竟他只是个外来者,不该对当地的风俗指手画脚。   靳重山看了斯野一会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斯野假装无所谓,“没啊。”   说着转过头去。   古丽巴依的一只猫就是这样,有心事时就转头不看他,挠脖子都不理。   靳重山眼尾弯了弯,“不早了,回去吧。”   “哦。”   靳重山的完美形象第一次在斯野心中有了裂纹。   就算是民族风俗,他也不太能接受靳重山帮朋友抢女人。   回到客房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查塔吉克婚俗。   看完之后,斯野面无表情放下手机,把自己丢进被子里。   他又误会他靳哥了!   原来,过去塔吉克族的婚姻确实是包办婚姻。   但年轻一代已经能够自由恋爱了。   不过结婚流程依旧按传统来。   一对男女互相爱慕,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就得由男方的亲友带着红绸去向女方提亲。   而男方自己不能出现。   就算两情相悦,女方也要象征性地拒绝男方数次。   最后一次才从男方亲友手中接过红绸。   而这条红绸将在结婚时盖在新娘头上。   根本没有什么强抢女人的戏码。   艾力米只是去不了,又特别想看看自己的女孩,才让靳重山多拍照。   斯野扯起被子,将脸捂住,脑中出现靳重山的淡笑。   又是那种洞悉一切,看破不说破的笑。   靳重山肯定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跟他解释,反而取笑他!   闷头臊了会儿,斯野睡意全无,索性继续看塔吉克婚俗。   网上的讲解多半配有图片,新娘们穿着绣花红衣,头戴银丝珠帘,在手鼓与鹰笛中起舞,美不胜收。   斯野忽然感到像是站在海边,涛声从远处滚滚而来。   很远,他还抓不住,但他已经听见了。   那是他近乎枯竭的灵感。   被从仓库中救出来之后,他精神失常,别说创作,就是日常生活都难以自理。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他看起来像是个正常人了。   但只要一拿起画笔,脑中就浮现那些被划乱的衣服、满身是血的模特、倒在他脚边的尸体……   他再也无法创作了。   但现在,灵感在他听得见,却尚且触碰不到的地方翻卷。   像是第一声春雷。   雨水将在不久后,洒向枯萎的大地。   斯野连忙跳下床,打开橘红色行李箱。   将里面的东西翻得到处都是,从最底下摸出一个长方形锦盒。   打开,里面放着一对红宝石银流苏耳环,宝石上方各有一支雄鹰翅膀。   这是出事之前,他最后设计的作品。   造型夸张且大,再加上红宝石有些艳俗,工作室开新品会议时,这对耳环最终从新一季当家作品中被划下来。   不过他自己倒是丝毫不认为它不好。   相反非常喜欢它,准备将它作为总监独立作品推出。   然而还未开始运作,那件事就发生了。   离开成都前,他收拾行李,看见这对耳环,鬼使神差就放进了行李箱。   刚才上网查资料,看见提亲时,男方亲友通常会送耳环。   他便想,将这对耳环交给靳重山,送给艾力米的女孩。   ……毕竟,艾力米都叫他野哥了。   一宿过去,斯野没怎么睡,精神却很好,还想着早早下楼,去宽阔的地方看早晨的日照金山。   没想到拉开窗帘,金山近在咫尺。   窗框如同相框,将对面金光闪闪的巨大雪山裱做一幅画。   这样近的距离,他都可以对着雪山说上一句“早上好”了。   “给艾力米新娘的?”   吃早晨时,靳重山看了看斯野递过来的锦盒。   斯野因为夜里的误会,还有点尴尬,“嗯,一点心意。”   靳重山却没收,将馕掰开泡进咸奶茶里。   “靳哥,我放这儿了啊。”   靳重山扭头看他,“你也参加抢媳妇?”   斯野:“……”   他看得出来,靳重山是跟他开玩笑。   靳重山这个人,连开玩笑也是淡淡的。   一点笑意藏在灰蓝色的眼底,像一尾鱼溅起一滴水花,不注意便看不见。   三天相处下来,靳重山在他眼里还是特别酷。   不过不再是去检查站接他时那种陌生人的酷,是有温度的,甚至有些温柔的酷。   “我错怪你们了。”   斯野帮忙掰馕,金毛垂下来,很柔顺。   “没有抢媳妇,是正经的婚娶。”   靳重山低笑了下,“嗯。”   “那耳环你收了哈!”斯野心情不错,正要将掰好的馕丢靳重山碗里,却被靳重山挡住了。   “你逛一早上,没洗手。”   “……”   靳重山将那碗泡满囊的咸奶茶推过来。   “吃吧,等会儿带你去送耳环。”   到了出发的时间,斯野看见酒店外停着好几辆摩托。   靳重山已经换上塔吉克传统服装,站在黑色别克旁朝他招手。   斯野好奇,“他们也是去提亲的吗?”   靳重山点头。   斯野又问:“只有我们开车?”   “摩托是我们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代替过去的马。你可以理解为,骑摩托去提亲比较拉风。”   “……那我们开车岂不是不拉风了?”   靳重山唇角又有笑意。   斯野:“……”   那不行!他和他靳哥,怎么可以在拉风上输给别人?   将昨晚那辆摩托推出来时,靳重山说:“你真愿意骑摩托?”   “我愿意!”   “摩托没有SUV舒服,高原风大,村里路也不好。”   “我愿意!”   “……行。”   靳重山上楼,回来时手里多了一顶黑色的帽子。   斯野看着靳重山走向自己,然后那顶十分厚实的圆皮帽就戴在了他头上。   靳重山说:“吐玛克,冷了就把帽沿放下来挡住脸。”   斯野在摩托的后视镜上照了会儿,突然有了想法。   “靳哥,你能借我一套你们的衣服吗?”   靳重山看他。   “呃,你们都穿传统服装,我这样不太好吧?”   他精心打扮过,穿的是破洞牛仔裤。   靳重山打量完,“跟我来。”   换装并未花多少时间。   斯野侧身照着镜子,靳重山在他面前,帮他系上红色绣花腰带。   白色绣花衬衣,夹袷袢,深色长裤,紫红色皮靴,再戴上吐玛克。   斯野摇身一变,成了塔吉克小伙。   等在楼下的阿西木惊呼:“野哥,真帅!”   “走了。”靳重山已经跨在摩托上,引擎轰隆。   斯野坐上后座。   给新娘的礼物已经统一放在阿西木的摩托上,此时他两手空空,下意识想环靳重山的腰,还没碰到又缩回来,抓住身后的架子。   昨晚有没有抱靳重山的腰?   他不记得了。   当时他情绪很差,神游天外,也许抱了吧?也许脸还贴在靳重山身上了?   但夜晚和白天本就不同,夜里稀疏平常的事,白天做出来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再说他又不弱,架子也很好抓。   马达强劲的摩托在雪山和旷野间飞驰。   劲风扑面而来,吹得斯野睁不开眼。   大片的云近到什么程度?   地上看得见它们的影子。   骑摩托和坐SUV的感觉天差地别,斯野感觉自己已经离开地面,乘风直上,驰骋万里。   靳重山超过了所有人,他们的前方只有雄伟的雪山和汹涌的云海。   斯野很想大声喊叫。   “啊——”   “啊——”   喊声荡回,那是雪山在回应他。   但还有一声,清越、孤独、傲然。   靳重山说:“鹰来了。”   斯野抬头,天空展开巨大的翅膀,一只雄鹰盘旋在它们上方。   阿西木他们全都喊叫起来。   提亲路上遇到鹰,这是上天的祝福。   斯野却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鹰。   原来塔吉克族信仰的是这样的鹰。   威风,强壮。   天空是它的翅膀,风是它的吐息。   它大多数时候安静沉默,好像漠视一切。   却会在信仰它的人需要时,毫不吝啬地给与祝福。   不知何时,斯野的手已经没有抓着架子了。   他环着靳重山的腰,偷偷在那宽阔的背上躲风。 第9章   摩托车队进入瓦恰乡,路变得更窄。   路边的树有的笔直刺入苍穹,那是喀喇昆仑上最常见的白杨。   有的却向路中间弯着,枝叶纠缠在一起。   “你来得不是时候。”靳重山突然开口。   “嗯?”斯野偏过头。他查过,夏天是新疆旅行的旺季,怎么会不是时候?   “夏天适合看北疆的草原。巴音布鲁克、喀拉峻草原、伊犁薰衣草基地,去过吗?”   “啊……打算去的。”   斯野出发前想的是,先到南疆,从喀什玩到和田,再去北疆。   但到了喀什才体会到,新疆太大,别说北疆,就是和田他都不大想去了。   他就想待在塔县,跟着他靳哥四处看看。   “那该什么时候来?”   “春天和秋天。”   斯野这回不信了,觉得靳重山是在逗他。   攻略上说春天是新疆唯一不怎么美的时候。   因为雪化了,但草还没长出来。   草原丘陵光秃秃的,而且南疆春天时浮尘会特别大。   斯野扯了扯靳重山腰间的衣服,带着一点抱怨的语气笑道:“靳哥,你骗我。”   “没骗你。”   “就骗了。”   “看到那些树了吗?”靳重山示意右边的河滩。   河滩边上长着很多树,乍一看没什么特色。   “那是杏树。每年春季有大约十天,这整条河沟,杏花盛开,看不见叶子,只有花云,直到每家每户。”   不知是不是和煦的风迎面吹来,斯野觉得靳重山语气里有一丝笑意。   笑意到最后一句,又变成他熟悉的轻佻。   “你想象一下。”   仿佛有万里雪云在斯野眼前展开。   山谷河沟满是花雨,绿水倒映着雪山,小羊在花瓣中打滚。   斯野几乎脱口而出:“我明年再来!那秋天呢?”   “秋天。”这时,摩托驶入一个像隧道一般的地方。   但“隧道”顶却并非钢筋水泥,而是交缠的枝叶。   夏天,枝叶看不出特别之处。   “秋天叶子变黄,这一整段路就会变成金色树洞。”   斯野扬起头,阳光从还未变黄的枝叶间漏下来,在他脸上打上斑驳的光点。   他看得出了神,周遭瞬间由绿意变作金黄。   靳重山载着他,从这片金色的一段驶向另一端。   秋天的阳光比夏天温柔。   小河上漫起白雾,和阳光一起铺洒在他们身上,随着车行,拉出长长的,飘飞的光影。   像一层白色透明的纱。   像新娘的头纱。   斯野深吸一口气,无意间将靳重山的衣服抓得更紧。   设计师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   但他这突如其来的想象过于出格,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靳重山察觉到腰上的力道,“怎么?”   “没,没!”斯野耳朵发烫,“靳哥,这帽子戴着有点热了。”   靳重山瞥一眼后视镜,“嗯,是挺热。”   “啊?”   “你脸热红了。”   “……!”   前面已经看得见民居,车队速度慢下来。   斯野好奇地张望,那些房子和在塔县县城看见的很不同。   更加原生,是用灰白色的石块堆砌起来的。   同样的石头在外面围出低矮的院墙。   门是木门,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养着羊,屋顶插着国旗。   风将国旗吹起来,那一点红是整个村庄最亮丽的颜色。   斯野问:“国旗是……”   靳重山说:“大家自发插的。”   斯野心里顿时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   它澎湃、原始,在每一个细胞里沸腾燃烧。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沉默时,靳重山像是自语道:   “塔吉克族热爱自己的祖国。我们不仅在家里插上国旗,我们还是这条边境线上的卫士——尽管我们不是军人,也不是警察。”   斯野若有所思地点头。   但此时,他尚无法体会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前面热闹起来,村口早就聚集着许多等待提亲队伍的牧民。   他们当然不是干等着,音乐响起,男男女女正互相围绕着跳舞。   婚姻对所有塔吉克族来说,都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所以当村里有人要嫁娶,所有人都会前来围观,送上祝福。   车队在欢呼和乐声中驶向阿米胡玛尔的家,那里更是喜庆非常。   人们全都穿着传统服饰,载歌载舞,即便是只有四五岁的小孩,也在跳舞。   斯野第一次接触这样的风俗,雀跃道:“靳哥,你会跳吗?”   靳重山揭穿他的用意,“想让我教你就直说。”   斯野偷偷耸起眉骨,被吐玛克压趴的金发已经被风吹得蓬松。   他说得劲儿劲儿的,像头威风的狮子。   “这又不难,我观察学习过了,我会。”   “嗯,那我就不教了。”   “靳哥!”斯野一秒认怂,“要教的!”   靳重山轻轻哼笑,唇角的温度被风卷起,悄悄掠过斯野耳际。   提亲正式开始。   却不是斯野想象中的,类似汉族婚礼的正式。   塔吉克族所有仪式都融合在吃与舞中。   斯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塞了满满一盘羊骨肉。   而靳重山吹起鹰笛,阿西木他们拉开架势,在院子里起舞。   不久,女方亲友也加入。   提亲仪式顿时成为大型斗舞现场。   斯野端着羊骨肉,很想加入,又怕自己跳不好。   靳重山来到他身边,“知道为什么你有羊骨肉,我们没有吗?”   斯野想了想,“因为我看起来比较瘦?”   “因为你是我们尊贵的客人。”   靳重山道:“塔吉克族好客,就算你只是路过,如果恰好有婚礼,我们也会邀请你来参加。”   斯野被这纯粹的热情感动,低声道:“谢谢。”   靳重山话锋一转,“而且你不会跳舞。”   “……”这个就必特意挑出来了吧!   “主人家怕你站着尴尬,所以提前请你吃羊骨肉。”   这时,乐声暂歇,女方亲友将大家招呼到铺着绣花桌布的长桌前。   那里摆着一盘盘羊骨肉。   这儿的羊都是牧民们自己养的,肉质鲜美,但要吃这么大一份,对斯野来说还是太勉强了。   不过扔掉绝对不可能。   他无法原谅自己辜负善良牧民们的心意。   见靳重山要去拿肉,他赶紧将人抓住。   “嗯?”   “靳哥……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吃这一份?”   靳重山灰蓝色的眼里荡出些逗弄的情绪,“我不给你剔肉。”   斯野马上拿出小刀,“我给你剔,我给你剔!”   “那好。”   于是他们席地而坐,在同一个大盘子里分肉吃。   主人家又上了加奶油的咸奶茶、切成大块的西瓜、黄灿灿的杏子、一杯杯暗红色的鲜榨石榴汁。   斯野每样都尝。   起初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放开了,左手拿着羊骨肉,右手端着石榴汁。   美其名曰:解油腻。   乐声再起,阿西木他们又跳起来。   斯野说:“靳哥,我早就想问了,你们跳的这叫什么舞啊?”   “鹰舞。”靳重山站起,“模拟雄鹰翱翔时的姿势。”   “啊!难怪那么飒!”   靳重山俯视他,眼睛逆着光,更加深邃神秘。   “现在要学吗?”   斯野当然想,却有些怯场。   鹰舞看上去很简单,但他知道眼睛学会了身体没学会的道理。   靳重山向他伸出手,“不用怕,我们从不嘲笑愿意了解我们文化的人。”   斯野看看眼前的手。   它很大,有些粗糙,掌纹分明,像是深深扎入这片土地的树根。   “嗯。”他轻轻应答,然后握住,被一个强劲的力道拉起来。   乐声浪漫,在人群的边缘,靳重山将鹰舞的每一个动作教与斯野。   斯野跳得尚且生疏,时不时回头看看靳重山。   在他基本动作都搞错时,靳重山会握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卡住他的手臂,将他纠正过来。   每每这时,他的心脏就会不听使唤地加速跳动。   胸膛的热度蔓延到脸上,所幸额头已经出汗,脸红了也可以解释为太热。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从他将阳光和水雾幻想成头纱时就开始了。   或者更早,在他悄悄靠在靳重山的背上时。   或者更更早,在说出“重山是旷野的心跳”时。   靳重山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气息将痒从耳尖传到心尖。   是乐声太响亮,是心跳太吵闹,他什么都没听清。   他的眼睛变得很潮,纷繁的欲望和彷徨像小石子投入水中,在眼底激起涟漪。   他知道自己跳错了,知道靳重山正在耐心纠正他,可他无法静心去学。   他甚至不敢看靳重山。   他已经许多次体会过靳重山洞悉一切的能力。   生怕下一场对视,靳重山就会窥见他眼中的秘密。   他太好懂了。   越来越多的牧民向他们这边看来。   如靳重山所说,塔吉克族确实不会嘲笑愿意接近自己文化的人。   他们笑容满面,正踩着乐点,为他鼓掌。   斯野突然为自己的拙劣舞姿汗颜,不敢看靳重山,视线转向另一边,仓促跟着转圈的牧民,学来另一种舞姿。   没有人纠正他,欢呼更加响亮。   他自认为学得不错,而靳重山也放开了他的手臂和腰,围着他起舞。   他转得更加起劲,直至乐声终了。   掌声如雷,新一波食物又被放在长桌上。   斯野擦擦汗,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中天,即便是在树荫下,还是很热。   “我们什么时候送礼啊?”斯野惦记起耳环。   “阿米胡玛尔出来的时候。”   “她什么时候出来?”   “再跳几轮,她感动了就出来了。”   斯野一口气干掉石榴汁,绣花衬衣被汗水打湿,贴在身上,但很快又被干燥的风吹干。   若没有身在其中,这听起来冗长的仪式一定会让他不耐。   但此时他丝毫不觉得烦躁,乐声再起时,他又与靳重山起舞。   阿米胡玛尔终于在姐姐的陪伴下走出来。   靳重山以男方提亲代表的身份送上红绸。   阿米胡玛尔接过,艾力米的第四次提亲就算成功了。   村里欢声不绝,斯野大受感动,亲手把耳环送到阿米胡玛尔面前。   美丽的塔吉克姑娘用不流利的普通话向他道谢,祝福他也遇到白首一生的人。   提亲结束,男方车队即将离开瓦恰乡,飞奔回去告诉艾力米喜讯。   斯野看看靳重山。   靳重山说,他们不回去,一会儿带他去看看壮观的盘龙古道。   斯野在村口和摩托车队告别。   阿西木很喜欢他,和他撞了撞肩膀。   “野哥,你跳舞很有天赋啊!跳得比我姐还好!”   “……”   为什么是姐?   看斯野一脸茫然,阿西木大笑。   “野哥,你不会不知道,你跳到后来,就变成女方姿势了吧!我们汉子,姿势是像靳哥那样的!” 第10章   靳重山脸上总是没有太多表情。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永远是从容、淡漠。   不见焦急、愤怒之类激烈的情绪,即便是笑,也只是淡淡地挂在唇角。   但斯野发现自己能够察觉到靳重山的愉悦。   对,只是愉悦。   开心、快乐这样的词将情绪拉得太涨,像是要满溢出来。   而靳重山其人,如一片黑色的深潭,只会容纳,并不会满溢。   靳重山愉悦的时候,眼里的灰色会变得很淡。   不是色泽本身变化,而是光落在里面。   像是展翅的鹰从雪山上疾驰而来,强壮的羽翼投下雪和苍穹的天光。   比如现在。   摩托车队已经离去。   斯野瞪着靳重山,“靳哥,你怎么不纠正我?”   “我纠正了很多回。”   “那是之前!”斯野那糟糕的记忆这会儿又没问题了,“我跟你学,但姿势不标准,那时你纠正过我。但后来……”   后来我不敢看你,胡乱跟着对面的姑娘转起来,你就没纠正我了!   靳重山眉宇间的愉悦似乎更浓,轻佻与逗弄蓄在唇角,恰如其分。   “嗯?后来?”   斯野耳根烧起来,顾左右而言他,“我是你的客人,现在我被阿西木笑了。”   “他赞美你有天赋。”   “……那还是笑了。”   一辆摩托车突突从村里驶来,靳重山看一眼,抓住斯野的手臂,将他拉到路边。   两人站在树荫下,斯野摸摸被碰的地方,抬眼皮偷瞄靳重山。   靳重山正在光明正大地看他。   “……”   “男女姿势虽然不同,但没有优劣之差。”   “嗯?”   “谁的女姿跳得好,即便他是男人,也会获得赞美。”   斯野“哦”了声。   靳重山低笑,“鹰舞男姿展示力量,你身高……”   斯野立马抢声,“我有一米八!”   “嗯,一米八。”   “……”   “你身高不低,但骨架偏小,平时不怎么锻炼,很难跳出力量感。”   斯野叹气。这倒是。   靳重山半眯起眼,“但你跳女姿很合适。轻盈、灵活。”   斯野打岔,“但我有一米八!”   哪个塔吉克姑娘长到了一米八?   靳重山补充完:“……高挑。”   斯野愣了下,别过脸,“谢,谢谢夸奖。”   靳重山走进一个院子,一位大叔用塔吉克语招呼他。   斯野跟在后面,一边蹲在地上逗小羊,一边听他们说话。   尽管什么也听不懂。   他喜欢听靳重山说塔吉克语。   虽然都是听不懂的语言,但靳重山说塔吉克语时比说维语时温柔。   听说在天山南北,维语都有很大的差别,北疆更官方一些,南疆听起来像是唱一首欢快的歌。   他想,靳重山说的塔吉克语是一首温柔的、低沉的情歌。   认真听的话,甚至能听出一丝的悲伤。   靳重山和大叔说完,招呼斯野跟上。   两人绕过院子,斯野看见路边停着一辆SUV。   靳重山拉开驾驶座的车门,“上车。”   “摩托呢?”   “还想提一回亲?”   ……倒也不是。   在高原上飚摩托虽然很酷,但长时间吹风还是顶不住。   坐车里就不用戴帽子了,斯野将吐玛克拿在手里仔细研究。   吐玛克是塔吉克男人的传统帽子,里面是不掺假的羊羔绒,非常保暖。   他翻来翻去,意外发现帽子里面绣着名字:靳重山。   “古丽巴依做的。”靳重山说:“但我没戴几回。”   斯野觉得这帽子更珍贵了,下意识抱在怀里,拍了两拍。   靳重山目不斜视,“你当它是羊吗?”   小动作被发现,斯野眨眨眼,“你们的帽子都是自己做吗?”   “嗯,全手工。”   斯野心想厉害。   那远处的涛声仿佛又近了一点。   “看见那座山了吗?”靳重山突然问。   斯野闻言抬头,“哪里?”   帕米尔高原上几乎看不见绿色的山,近处的是褐色,天边的是白色。   放眼四周,褐色连绵不绝。   “啊!盘龙古道!”   斯野看见了,就在车行的这条路上,笔直开到底,一条曲折的公路蜿蜒而上,就像卧在褐色山峦上的巨龙。   斯野在成都长大,小时候跟着斯宇去川西、川北,也不是没有体会过蜀道难的感觉。   但弯成这样的公路,印象中着实没有见过。   靳重山在路边停下。   斯野不解地扭头看他,“靳哥,我们不一鼓作气冲上去?”   “这路能冲?”   “……不能。”   靳重山推开车门,指指右边一块巨大的牌子,“去拍个照。”   斯野这才注意到牌子,定睛一看,写着:今日走过了人生所有的弯路,从此人生尽是坦途。   斯野不肯下车,“我不去。”   靳重山在车外看他,“嗯?”   “那一看就是打卡到此一游的地方!”   有点傻。   靳重山的声音和干燥的风一同卷进来,带着灼热和粗糙的气息,“来都来了。”   “……”   你们塔吉克族也信这四个字?   斯野不情不愿下车,走了半截路,草草拍一张就想回车上。   靳重山却扯扯他的后领,指着牌子下,“去合个影。”   那就真成到此一游了!   靳重山拿过他的手机,又说:“去吧。给你这身留个影。”   斯野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塔吉克绣花白衬衣。   他走到牌子下,想了想,张开双手,仰望天空。   回到车上,靳重山说:“拍了几张,你自己选。”   此时已是漫长白天的尽头,车沿着急弯上行,像坐过山车一样。   旅客们多是从塔县直接赶到盘龙古道。   看过之后还要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因此上午中午人多。   到了太阳快落山时,古道上几乎没有游客了。   车到山顶,斯野跟着靳重山走到一块高耸的石头上。   俯瞰整条古道,不禁深深舒了口气。   刚才在山下,他还对那块牌子不屑一顾。   来到山上,看着这无穷尽的弯路,心里突然豁然开朗。   险峻的山峦又怎样?   数不清的弯路又怎样?   路不是开出来了吗?   他不是都走过来了吗?   红日在西边缓缓下沉,雪山又被染成金色。   斯野在石块上坐下,吹着风,许久没有言语。   出来旅行这件事,只有医生和斯宇知道,他也一直没有发过朋友圈。   但此刻,他有种强烈的冲动,想将那张他本以为很俗的到此一游照发上去。   那大约是一个宣告。   他会走出来。   他正在走出来。   图片已经上传,但文字突然不知道该写什么。   斯野盯着手机发呆。   靳重山低头看了看,“你可以把牌子上的字抄上去,很多游客都这么干。”   斯野抬头,望着靳重山笑,“我可是有品位的人。”   靳重山说:“那就什么都不写,顶多定个位,装酷。”   “就像你一样吗?”话一出口,斯野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靳重山从头到尾就没装过。   和话多话少没关系,人家是真酷。   两人一坐一站,这个高度差倒是很适合揉揉脑袋。   靳重山就像是惩罚他那句“装酷”,手指插入他的金发,不轻不重地按了两下。   “揉乱了揉乱了!”斯野笑着哀嚎,“靳哥,你有事没事折腾我头发干嘛!”   靳重山收回手,“发吧,随心。”   这么一闹,斯野发朋友圈的冲动被打了个岔。   他站起来,手机揣回去,“嗯,我酝酿一下,晚点再发。”   回到村里,天快黑了,家家户户升起炊烟。   斯野白天吃了不少羊肉,这会儿只想吃点青菜。   靳重山把车停回原位,领着斯野走进那院子里的一间房。   灯打开,房间不大,但塔吉克民居该有的都有。   石炕上铺着暗红色的绣花毯子,绣花被褥整齐叠起来放在石炕角落。   中间放着一张桌子,铜盘和铜壶虽然空着,但很干净,看得出刚擦洗过。   桌子边有一个炉子,上面悬着原始的抽烟管。   夜里点上炭火的话,废气会被抽出去,以免中毒。   石炕对面放着棕色矮柜,上面是老式电视。   房间还有一个门,打开原来是卫生间。   “我们今晚住这里?”斯野兴致勃勃地参观。   塔县到底是县城,酒店里虽有民族风情浓郁的装饰,但远不如村里牧民家原汁原味。   “嗯。”靳重山从外面接来一锅水,放在炉子上烧。   斯野不知道他这是在干嘛,想帮忙,靳重山却让他去卫生间洗个澡。   斯野白天跟着摩托进村时,已经做好了不能洗澡的准备。   没想到石头房子从外面看虽然原始,但卫生间装着烧电和烧太阳能的热水器,水也足够,洗澡没问题。   洗完出来,斯野嗅到一股家乡的香味。   冒菜?   靳重山正在炉子上煮冒菜!   斯野震惊,“靳哥,你哪来的底料?”   靳重山将速冻丸子倒进去,漫不经心道:“淘宝。”   “……”   靳重山挑眉,“你以为这儿与世隔绝?”   矮柜有一个抽屉没合上。   斯野一看,好家伙,里面不仅有成都冒菜底料,还有重庆火锅,贵州酸汤鱼!   他靳哥的酷哥形象有了一丝丝裂痕。   然后忽然反应过来,这儿也是靳重山的住处?   冒菜一部分煮好了,靳重山挑出一碗。   斯野吃了多天新疆菜,特别怀念家乡的味道,连忙端起。   碗里有一种当地青菜,他在喀什吃过,受不了那味儿。   但烫成冒菜,辣味一遮盖,马上就能接受了。   除此之外,还有肉肠、土豆、西红柿、粉条等。   自然不如成都街头丰盛,但已经足够抚慰他的胃。   狼吞虎咽之后,斯野问起这间屋子和那些底料。   靳重山淡然解释。   瓦恰乡算是他的家乡,白天那位大叔是他亲戚,他回来就住在这,吃腻了馕和羊肉,就煮点别的换口味。   这是一户传统的塔吉克家庭,斯野又想起靳重山的汉族血统,越发好奇,话在嘴边转了几个来回,还是吞了下去。   吃完晚餐,靳重山被大叔叫走,不知忙什么去了。   斯野犯困,又不知道那些被褥该怎么弄。   最重要的是,屋里只有一个石炕。他不可避免地要和靳重山同床了。   等靳重山回来的时间里,斯野又把那张照片翻出来看了会儿,最终没有加上文字,就按靳重山说的,定位,发送。   发完他就没再看,嫌烫手似的将手机丢在石炕上。   这是那件事后他第一次发朋友圈,必然会收到大量评论。   靳重山回来了,见斯野坐在石炕上打瞌睡。   “怎么不睡?”   斯野抬头,眼神有点迷糊,“靳哥,你回来了……”   靳重山开始铺床。   白色的厚褥子在最下,上面罩一层绣花褥垫。   再是枕头,绣花被子。   两套被褥各在石炕的一头。   没有同床,隔着千山万水。   夜里,靳重山被沉重的呼吸声吵醒,转身,看见斯野被子边有手机的光。   他在黑暗中看了会儿,光没有熄灭,呼吸声更急。   微弱的光线下,被子裹着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他皱了皱眉,唤道:“斯野。” 第11章   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斯野像是被冻在了无形的枷锁中,双眼睁大,直视前面的黑暗,连呼吸都停下来了。   那里原本放着多余的被褥,睡觉前他还仔细观察过上面精致的绣花。   但现在,手机的光直射在他眼里,他看到的是模糊的黑雾。   “斯野。”靳重山又喊了一声,见对面毫无动静,索性掀开被子,直接走过去。   在他蹲下,手正要按住斯野肩膀时,斯野忽然“活”过来,拼命将自己裹进被子里,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   但手机却丢在了外面,屏幕上的光暗下去,呼吸灯却一直在闪烁。   并且接连发出几声“嗡嗡”。   谁会半夜不断发来消息?   靳重山正要去拿手机,斯野紧抓着被子,声音沉闷哽咽,“靳哥,别管。”   靳重山的手顿住了,三秒后,落在被子上。   “出来。”   这一声沉稳,是并不刻意的命令口吻。   你可以说它有边疆生而有之的野性,也可以说它是淳朴的霸道。   总之,它和靳重山说塔吉克语时情歌般的调子截然不同。   斯野就像被鹰爪抓住了,须臾,将捂得严实的被子敞开了一道缝。   国境线旁的村子,夜里只要不开灯,便只剩下星月的亮光。   那些微弱的光尘从窗户洒进来,落在石炕上。   手机仍然在震动。   突兀、吵闹。   信息一条接着一条进来,不绝的嗡嗡声宣泄着发信人的刻薄和残忍。   斯野又开始发抖。   靳重山拿过手机。   斯野以为他要摁亮屏幕,连忙伸出手,可靳重山只是利落地从他身上跨过,将手机塞进那整齐叠放着的被褥里。   呼吸灯的光看不见了,震响也消失在厚而软的棉花中。   靳重山没有再从斯野身上跨回去,坐在他与那撂被褥间,看了他一会儿,将那道缝扯得大了些。   昏暗中,斯野的眼睛很亮,蒙着一层水光,看不出是哭过了,还是眼泪尚未掉下来。   听不见震响,斯野渐渐镇定下来。   他想翻个身,但鹰的爪子似乎仍钳制着他,他翻不了。   可明明是被鹰抓住了,他却感到劫后余生。   鹰没有撕碎他的内脏。   鹰将他从蟒蛇的洞穴中救了出来。   “靳哥。”他很轻地喊了一声。   “嗯。”单音节,却如不可动摇的依靠。   斯野放任那些恶毒的话语在脑海中重放,撑起身子,“靳哥,我来喀什,不是单纯的旅游。”   他的声音不像白天那样轻松,说出半年前的事,无异于主动撕开血淋淋的记忆。   但此刻,他想要发泄。   回应他的,还是淡淡的“嗯”。   似乎漫不经心,但他知道,靳重山在听。   “我以前有个很好的兄弟,他叫聂云滨。”   斯野出生在成都,但父母并非成都人。   他们一南一北来到成都,在这座城市颇有盛名的糖酒会上相识,从最初的生意伙伴,变成育有两个儿子的夫妻。   与越做越大的生意相比,他们将家庭经营得一团糟。   斯野很小的时候,父母双双出轨,斯母死于成都郊区的一场车祸。   坊间传闻,车祸并非意外,而是斯冠群有意为之。   斯冠群就是斯野的父亲。   传闻捕风追影,没有证据,但在斯野心里留下极大阴影,至今与父亲不亲。   斯宇当过兵,回来后对斯野严加管教。   那时斯野刚进入青春期,虽然知道兄长是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人,还是忍不住和斯宇对着干。   他的17岁生日宴,邀请了不少同学。   宴会之后,斯宇将他叫到书房,让他警惕聂云滨,最好是不再交往。   云滨是他最好的哥们儿之一,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将来都想走时尚设计这条路。   斯宇凭什么干预他的社交?   斯宇就是大男子主义,死心眼,一股爹味!   云滨是打扮另类了些,不那么阳刚,但谁说男生就一定要像他斯宇那样呢?   他并未将斯宇的话放在心上,还因为聂云滨和斯宇吵过几次。   后来不知是被他哪句话伤到了心,还是单单懒得说了,斯宇终于不再管他与谁结交。   念大学时,他留学了两年,而聂云滨一直留在国内。   即便有时差,他们也不曾断过联系。   聂云滨说,要在成都开一家工作室,专门设计小众服装和饰品。   “小野,你和我一起干吧。我们一加一肯定大于二!等我们做起来了,就把旗舰店开在春熙路,开在太古里!”   他怎么回答的?   他满怀雄心壮志道:“好!看看我们谁先把店开到太古里!”   太古里,那是成都时尚的中心。   聂云滨愣了,“先?小野,你不和我一块儿干吗?”   “当然不!”他骄傲得像一轮肆意释放热量的太阳,不知耀眼的光芒会轻易将身边的人灼伤,“我们合开一个工作室,不就不能互相刺激了吗?”   “刺激?”   “嗯。最好的兄弟也是最好的对手。工作室你开一家,我开一家,彼此学习,彼此竞争,这样才能越来越好啊是不是?”   “啊……这样……”   回国后,聂云滨已经先于他开起工作室,展露头角,当面找过他几次,还是想说服他与自己合伙。   他都坚定地拒绝了。   一来他确实认为竞争是最好的提高方式。   二来他从小被斯宇管束。   至少在设计这件事上,他要自己当老板,自己做主。   “旷野”第一波夏装推出时,聂云滨还帮忙打过广告,两边工作室时常互通业务,交流想法。   但半年后,“旷野”锋芒毕露,开始压过聂云滨的工作室。   斯野变得很忙,每天增加的不仅是业务,还有身为老板,摆脱不掉的应酬。   他经常需要离开成都,全国飞,有时还得去日韩欧美。   “旷野”是他珍爱的孩子,他全副心思都扑在工作里,工作以外的交际越来越少。   有段时间,连斯宇想见他,都要提早预约。   他并不清楚,聂云滨的工作室口碑越来越差,直到去年上半年,他手下的一位设计师将一组模特照发给他。   聂云滨,居然在模仿他的作品。   他自诩了解聂云滨。   他们的风格截然不同。他当初欣赏聂云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聂云滨的设计有殊于他的灵气。   但现在,聂云滨的特点消失了,变成了低配版的“旷野”。   低配一词,是业内私底下对聂云滨的评价。   他感到愤怒,又不得不以锻炼出的世故去审视自己有没有资格愤怒。   聂云滨只是借鉴和模仿。   在他们的圈子里,这不算污点,却必然被诟病。   他愤怒的并不是聂云滨模仿,而是聂云滨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特色。   这不是在否定自己的才华吗?   但一项设计大赛迫在眉睫,他来不及去和聂云滨推心置腹。   聂云滨也参加了这项大赛,拿出的作品与他的新作是同一种风格。   他拿了奖,而聂云滨第一轮评定都未通过。   聂云滨向他表达了祝贺。   他直视那双微红的眼睛,一句忍了很久的话脱口而出:“你应该坚持自己。”   聂云滨尴尬地笑了笑,狼狈离开。   圈子不大,大家又在同一个城市,聂云滨很快就成了圈子里的笑柄。   牙尖的设计师们捧高踩低,说聂云滨东施笑柄。   聂云滨的工作室陆续有人离职。   斯野深思熟虑,决定找聂云滨谈谈。   进入职场后,才能体会到学生时代友情的珍贵,他认可聂云滨过去的才华,不想失去这样一个朋友。   但“旷野”的经纪人星姐告诫他,最好不要再与聂云滨来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现在聂云滨已经将他视作对手,他给与宽容,聂云滨不一定会买账。   可他没听星姐的话。   就像十来岁时,他为了聂云滨,出言伤了斯宇的心。   他将聂云滨约出来,促膝长谈。   全程没有指责过聂云滨模仿,尽可能委婉地鼓励、开导。   聂云滨反应寡淡,近乎疏离,最后客套地跟他说了声“谢谢”。   他不知道有没有说动聂云滨。   但身为朋友,他确定自己已经尽力,他问心无愧。   此后又是一段长时间的忙碌。   他听说聂云滨陆续也在出设计,但没空再去留意。   半年前,他突然接到聂云滨的电话,问他有没有空,自己突然有了一个头饰的灵感,想听听他的意见。   他抽出半天时间,愉快赴约。   聂云滨的声音听上去很亢奋激动,他很熟悉那种语气。   灵感是设计师的命,他自己忽然有了某个灵感,也是这样的反应。   聂云滨快要走出来了,而他也许能够拉上一把。   踏入聂云滨市郊的小别墅时,他由衷为朋友的振作感到高兴。   然而噩梦就此降临。   他喝下加了药的饮料,但晕得不彻底,被重击头部,醒来后已经被绑在别墅自带的黢黑仓库。   他无法动弹,嘴被封住,几乎发不出声音。   然后他便看见了那一幕——   逼真的模特穿着他所设计的衣装,它们被剪烂,泼上血,或者暗红色颜料。   它们眼神空洞地看着他,怨毒,没有灵魂。   仓库外的景观树在寒风里摇曳,将碎裂的光从天窗扫进来。   光在动,它们仿佛也在动,在向他走来。   其中一个“模特”,真的走了过来。   聂云滨形容枯槁,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生气,穿着他的得意新作,晃晃悠悠地走到他身边。   他用力挣扎,聂云滨伸出手,掐住他的脖子。   那一刻,他以为聂云滨会杀死他。   但没有。   聂云滨的双手像是被抽掉了筋一般,使不出力道,看似用力地掐了几下,又重重垂了下去。   “你以为我会杀死你?”聂云滨冷笑着抚摸他的脖子,“死是解脱,我终于可以解脱了,怎么会把这么好的事让给你?”   斯野呼吸一窒。   死?解脱?   聂云滨不堪重负地倒坐在地,“当年我说,我们一起做工作室,你为什么不同意呢?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最好的朋友,为什么要竞争呢?”   “你总是这样,从来不听我的话。我们一起将工作室开到太古里不好吗?我不如你,我可以给你打下手。你为什么非要和我竞争?”   “我从来就不擅长和朋友竞争。小野,我不想和你竞争。”   聂云滨似乎非常痛苦,额上一片冷汗。   “但没有办法啊。你看,成都每年冒出那么多工作室,走下去的有几家?”   “我的风格不如你,看你越来越好,我忍不住模仿。但你的灵气我学不来……”   斯野很想说,你的灵气我也学不来。   但他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聂云滨的眼神忽然充满恨意,“那次,你不该对我说‘坚持自己’。你知道吗,那是你,一个高高在上的成功者,对街边乞丐的羞辱!”   不,不是!   “你更不该来找我。我宁可你痛骂我一顿,或者和我打一架,也比你自作聪明跑来劝导我强。”   “小野,有的人也许不能在每个阶段做朋友,我们最好的结局,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但你非要当英雄,非要把我拉出来。你是不是还很骄傲啊?看,你多大度,多宽容,连我这样恶劣的朋友都能原谅!”   “我不需要你的慈悲。你也当不成我的英雄。你越是这样,我越恨你,恨不得将你变成我这样!”   聂云滨声音发抖,睚眦欲裂。   仓库里回荡着绝望的喊声。   聂云滨突然开始吐血,大团大团的血浸透胸前的布料。   他惨笑着看向斯野,“你的杰作成这样了,你伤心吗?害怕吗?它将成为我的寿衣,而你会看着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小野,今后你还能创作吗?”   “哈哈,哈哈哈哈……”   聂云滨像被什么附体一般,缩在地上抽搐、呕吐,直到不再动弹。   即便已经死去,他的右手仍旧抓着斯野的脚踝。   斯宇报警,斯野被找到时,精神已经不正常。   但现场只有他一人,他必须接受调查。   警方很快查明,聂云滨是服毒自杀。   在这之前,聂云滨被诊断为癌症晚期。   聂云滨的诅咒应验了,斯野再也无法创作,拿起笔就会想起满是血的作品,和那张青灰色的死人脸。   “旷野”暂时交给星姐打理,斯宇不放心,入了部分资。   工作室至今运转良好,设计师们仍然不断推出作品。   只是没有了他的作品而已。   半年里,他很配合医生。   别人不知道,说他垮了。   但他自己清楚,他有很强烈的,想要走出来的主观欲望。   当初过度治疗,让他的记忆偶尔出现问题。   他会不由自主地遗忘一些细节,这是创伤之后的自我保护。   他想,这些都不重要,哪怕患上健忘症,哪怕老了会痴傻,他都不怕。   只要能够走出来,他什么都愿意尝试。   睡前,他将盘龙古道的照片发在朋友圈,评论都在鼓励他,期待他归来。   但他被聂云清一连串信息吵醒,看完,整个人像是被拉扯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聂云清是聂云滨的姐姐。   聂云滨死后,聂云清指责是他杀死了自己弟弟。   微信是很久以前加的,他没有删除她,发朋友圈时也没想过屏蔽她。   “你永远没有坦途!你永远别想走出来!”   “云滨在看着你,你害死了他,你有脸心安?”   “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云滨走不出来,你也不可能走出来!”   “斯野,你个伪君子,你什么时候死?”   ……   “我没想当英雄。”   斯野低喃,“我只是想,我只是想帮他。”   靳重山说:“嗯。”   沉沉的一声,从胸膛里传出,在斯野脸颊轻震。   斯野这才意识到,自己靠在靳重山肩上。   是他主动靠上去的吗?   为什么又记不得了。   应该是的吧?   人在最脆弱时,总是本能地寻找依靠。   他靠了多久?是不是太不礼貌?   贪恋靳重山肩头的温度,他闭上眼,片刻,还是准备直起身子。   但肩膀忽然有了重量。   靳重山说:“斯野,你会走出来。我带你走出来。” 第12章   离天亮还早,斯野平躺在厚实的褥子上,盯着漆黑的天花板。   聂云清姐弟从漩涡中伸出四只手。   他拼了命挣扎,遍体鳞伤,狼狈不堪,所幸未被漩涡完全吞噬。   终于等到一只干燥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   他已经平静下来,但漫长的黑夜仍旧难熬。   “靳哥。”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决定如果没有回应,便不再出声。   “嗯?”   “你……还没睡?”   “嗯。”   斯野连续咽了几次唾沫,才鼓起勇气道:“靳哥,我可以挨着你吗?”   “冷?”   “不是!”斯野沉默几秒,“我就是,就是想挨着你。”   靳重山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   斯野既尴尬,又有些气馁。   隆隆作响的心跳遮住了一切,他甚至不能靠听觉判断靳重山的呼吸是否和往常一般平稳。   “那就……”他想说算了,但黑暗里突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动静。   他立即坐起来,只见从窗外钻进来的微光勾勒着靳重山的背影。   靳重山背对着他蹲在石炕上,正在将被褥往他这边拉。   他看不到靳重山的神情,连背影也很难说清晰,像星夜下,静默不言的雪山。   在这间未开灯的塔吉克石屋里,唯一清晰的恐怕是他心里的那个念头。   它发疯生长,一往无前。   就像旷野终将奔向重山。   靳重山拉着被褥后退,脚后跟踩在了斯野的被子上。   斯野连忙起来帮忙。   靳重山跨到被褥的另一边,一人推,一人拉,两床被褥很快挨在一起。   斯野拉得狠了点,靳重山的褥子已经压住他褥子的边缘。   他看着那重叠的一小片,它既像一道沟壑,又像他即将藏不住的秘密。   靳重山躺下,面对斯野,“睡吧。”   斯野还跪坐在被褥上,脸有些烧。   他以为靳重山会背对他,起码也是平躺。   这样他该怎么躺呢?   背对的话,可能不太礼貌。   人家是因为他才挪过来的,他反而将背撂给人家看?   平躺也很奇怪。他只能看天花板,靳重山却可以看他。   面对面……   两个男的,会这么睡吗?   靳重山说:“你给我守夜?”   “睡了睡了!”斯野立即钻回被子,心想豁出去了,面对面就面对面!   等到拉扯被子的声音平息后,周围除了呼吸,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斯野紧闭双眼,却毫无睡意。   刚才他只是觉得长夜难熬,现在简直亢奋得度秒如年。   他以为已经装睡很久,久到靳重山已经睡着。   他小心地、悄悄地睁开一道缝,惊讶地发现,靳重山居然睁着眼!   像个被抓现场的小偷,他连忙闭眼。   但哪里还来得及。   “你在干什么?”靳重山淡然地问。   斯野装不下去了,睁眼恶人先告状,“你怎么不睡觉?”   还……还盯着我看!   “因为你好像很难受。”   “啊?”   “你心跳很快,呼吸很急,眼皮闭得太紧,睫毛在发抖。”靳重山顿了下,“你不舒服。”   天!   斯野在心里呐喊,原来他连心跳都没有藏住!   黑暗只对他有用吗?   靳重山的眼睛和塔吉克族崇拜的鹰一样吗!   “我,还好……”他吞吞吐吐。   靳重山探出手,在他的被子上拍了拍,“再躺两个小时,日出前带你去盘龙古道。”   斯野疑惑,“昨天不是去过了吗?”   “再去一次。”   说完,靳重山就换成平躺的姿势。   斯野松口气,偷偷看了靳重山一会儿,慢慢有了睡意。   但人在清醒时,尚且能够约束心底的渴望。   睡熟后,就是潜意识说了算。   斯野觉得自己睡了个很长的觉,没有噩梦,也不是空白一片。   聂云滨死去后,他头一次做了美梦。   梦里他正在塔县下的某个村子参加塔吉克婚礼。   靳重山拿了叼羊比赛的头名,而他终于学会男姿鹰舞。   靳重山骑着马向他奔来,却不被允许靠近他。   他着急地挥手,人们却起哄着端给靳重山奶茶。   这奶茶和他们平时喝的咸奶茶不同,加的是厚厚的奶油。   靳重山一饮而尽,牵住他的手。   美梦醒来,外面已经有些亮了。   斯野眨下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钻到了靳重山的被子里,还抓着靳重山的手。   “……!!!”   对不起。   唐突了。   他默默往自己被子里退,可惜才拱出一点,靳重山就醒了。   灰蓝色的眼睛安静地注视他。   没有被吵醒的不耐,也没有被占领被褥的不悦,甚至没有刚醒的迷糊和起床气。   斯野本想趁靳重山的晨间迷糊时间,糊弄过去。   但显然计划失败了。   ……你们鹰之后裔,都不给反派一点准备时间吗?   好在靳重山并没有提他钻被子这件事,利索地离开石炕。   “起晚了,动作快点。再晚游客就多了。”   “哦,马上!”   清晨有些凉,斯野又把吐玛克戴上了。   车到盘龙古道脚下,靳重山再次停车。   斯野:“……你不会又要我去和那块牌子合照吧?”   靳重山却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你来开。”   “啊?”   “你会吧?”   斯野会开车,成年就考了驾照。   而且盘龙古道看起来虽然吓人,但路很平整,只要不是在上面飙车,老老实实开,就不会有问题。   “我会。靳哥,你去哪儿?”   “你开,我跑上去。”   斯野傻眼。   跑?怎么跑?   但靳重山已经向山脚跑去,他没工夫再问,只得一脚油门踩下,驶向第一个弯道。   第一波旅客未到,整条古道只有他这一辆车。   他开得很仔细,时不时看看后视镜,找不到靳重山的身影。   人跑得再快,也追不上车。   十来个弯道之后,斯野已经静下心,速度也稍稍加快了些。   但一想到一会儿到了顶上,还得等靳重山跑上来,他便又把时速降回去。   哪知到了山顶,只见昨天的石块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靳哥,靠着两条腿,居然比他四个轮子还快?!   问题是他这一路根本没看见靳重山!   这人是变成鹰,飞上去的?   斯野坚持了二十五年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产生了一丝丝裂痕。   “靳哥!”他张嘴就喝了一口风,“你怎么上来的啊?”   靳重山用下巴示意右边,“看到没,那里有一条路。”   斯野一看,全是黄色的沙土,哪来的路?   “仔细看。”   斯野双手遮在眉骨上。   离数不清的弯道几十米远的地方,好像确实有一条笔直的细线。   它在山坡的隆起之处,仅有一人足迹那么宽。   如果靳重山不说,他根本不可能发现。   而且就算靳重山说那是路,其实也不算真正的路,充其量只是人们不断走过,踩出来的路。   靳重山说:“盘龙古道现在成网红打卡点了,但你知道当初它是为什么而建的吗?”   斯野看着那条线,摇摇头。   “为了让瓦恰乡的人走出来,方便他们的生活。”   “有了这条路,物资才能运进去,里面的牛羊、手工艺品才能运出来。”   “但其实,即便没有它,人们也靠着自己的双脚,不断和艰难的自然条件抗争。”   “那条路,就是他们一步一步走出来。”   初生的太阳在那条线上洒下金光。   它看上去那样锋利,像战士手中所向披靡的长剑。   没有突破不了的困境。   没有迈不过去的山峦。   靳重山语气一转,又添了一丝熟悉的轻佻,“你开车还没我跑得快。”   斯野正感动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挑衅噎住。   “我是想等你,我哪知道你独辟蹊径!”   靳重山在斯野肩膀上一推。   斯野差点没站稳,“靳哥?”   靳重山双手揣在夹克衣兜里,“再比一次。你走那条路,我开车。”   斯野眼里晃着琥珀色的光。   下山,靳重山是在让他。   车下山时,考虑到安全,会开得更慢。   但人下山,自然不会有上山那样费力。   “好!”   后领又被抓住,斯野回头。   靳重山说:“别忘了这里是高原,不能跑太急。”   斯野踩上那条细长的路时,胸中像灌满了高原上的风。   过去沾上的污泥全都被吹散了,他是全新的、干净的。   只要他愿意,就能在这高高的荒山上飞起来。   他向地面跑去,余光里是千回百转的盘龙古道。   视野的正前方,笔直的公路载着远道而来的第一波旅客。   靳重山的SUV被他甩在了身后。   他的自由无可阻挡。   他就要从与世隔绝的山上,回到这方炙热的土地!   “呼——呼——”   斯野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息。   身后传来车行的声音。   SUV停在他身边,车窗降下,从里面伸出来一个保温壶。   养神装备,又派上用场了。   斯野接过,倒出一杯温热的咸奶茶。   一饮而尽后,转身凝望壮观的盘龙古道,还有那条几乎看不见的路。   靳重山没有打搅他。   这时,游客的车停在路对面。   人们兴高采烈从车里下来,去牌子边拍照。   其中一人喊道:“哥们儿,你们这么早?”   斯野转过身,笑道,“对!”   “山上好看吗?”   “好看,特别壮观。”   “好叻——”   斯野靠在驾驶座的门边,朝阳将他的头发染得金灿灿。   “靳哥,我知道你为什么又带我来一次了。”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融化在风里。   但又很重,足以沉淀在他自己的心里。   “想要带上沉重的行李,不管是进去,还是出来,都必须修一条蜿蜒的公路。”   “那些弯道,是人们的抗争。”   “但如果放下重荷,轻装上阵,单单是一条细长的路,也可以走出来,走进去。”   “那条直路,也是人们的抗争。”   “有时候,弯路不必走。有时候,弯路必不可少。取决于做选择的人有多少负重。”   “靳哥,我不后悔我走过的弯路,因为我有放不下的负重。”   说着,斯野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你带我走的那条细长的路,在我这里。”   “今后我也想试着放下负重,像鹰一样自由翱翔。”   风穿过辽阔的荒野,真的有鹰飞来了。   靳重山轻轻笑了声,“上车。” 第13章   在路上喝的咸奶茶不算早餐。   回到村子后,靳重山又在屋里点火,用昨晚剩下的冒菜作料,煮了两碗酸辣粉。   粉里还埋着鸡蛋。   斯野的四川胃这两顿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靳哥,你这还有什么宝藏是我不知道的?”   靳重山看看他,“晚点煮碗螺蛳粉?”   斯野捧着碗在石炕上不断退。   后背顶着被褥了才停下来。   他的别都能吃,螺蛳粉真不行。   靳重山淡笑,“骗你的。”   这笑晃在斯野心里,分明那么淡,只是唇角轻轻弯了下,但他无可救药地觉得迷人。   非同寻常的迷人。   靠进被褥里,脊柱被一个硬物抵了下。   斯野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夜里被靳重山塞进去了。   以前他手机不离手,即便是这半年,也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动不动就看一眼。   但从半夜到现在,他没有手机,竟也不觉得不适应。   吃完酸辣粉,斯野执意洗碗。   村里的水很冰,洗完两个碗一个锅,他双手冻得有点木。   但这双手将手机拿出来,点开聂云清的头像,删除拉黑,一点没犹豫,一点没抖。   靳重山拿着一袋羊奶疙瘩进来,丢在石炕上。   斯野边吃边问:“靳哥,我们今天上哪?”   靳重山打扫屋子,“你说。按你的行程来。”   斯野早就不在意什么行程不行程了。   这帕米尔高原上处处是风景,就算哪儿都不去,就和他靳哥待在这村子里,他也乐意。   “我都行,看你有什么事。”   靳重山拄着拖把,直起腰,视线扫过来,“你说了算。”   “为什么啊?”   “你是客,你给钱了。”   “……”   斯野险些被羊奶疙瘩给噎住。   靳重山怎么一本正经跟他说钱不钱的?   他靳哥鹰之后裔,是在乎钱的人吗?   不在意钱,带他玩,给他讲道理,比一般包车师傅都尽责。   而且来村里提亲,看起来是撂下他办自己的事,其实也是因为他本来就要到瓦恰乡看盘龙古道。   斯野心里本就不坦然。   想来想去,总觉得靳重山是借着钱的话头待他好。   不然干嘛不带那一车从喀什来的客人呢?   所以靳哥对我也有好感吗?   这个念头刚出来,斯野就吓了一跳。   一边暗骂自己想多了,一边又忍不住美。   后半夜的梦浮现,靳重山纵马驰骋,是叼羊比赛里的英雄。   “我想参加塔吉克婚礼!”   这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了,斯野说出来也有些后悔。   昨天才参加了提亲,今天临时这么一提,靳重山哪儿去给他找婚礼。   但靳重山还真找到了。   从瓦恰乡出发,开一百来公里,就到了塔尔乡。   塔尔乡有一场盛大的婚礼,今天刚进行到第二天。   赛马叼羊,正是斯野梦见的画面。   乡里的年轻男人几乎都上阵了。   靳重山一到,就被两队争抢。   斯野看得瞠目结舌,他靳哥,怎么走到哪儿都是香饽饽?   等靳重山换上赛马服时,他又眼前一亮。   塔吉克族是白种人,五官非常深邃。   但靳重山的深邃里又有汉族的细致优美,瞳孔的颜色也最特别,往草原上一站,挺拔高挑,比壮阔风景还引人注目。   斯野不会骑马,和上了年纪的塔吉克男人、打扮靓丽的塔吉克女人们一同在场边观看。   马蹄将草原变作战场,黄沙近似硝烟。   年轻男人们狂奔冲撞,喊声不绝。   这是绝对力量的对抗,原始、粗矿。   斯野一直盯着靳重山,周围的人和黄沙混为一体,唯有靳重山眉目清晰。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跑起来,哪怕不可能跑过骏马。   靳重山消失在人群中,他瞪大双眼,急得衣服被汗水打湿。   他清楚自己根本不用担心,但还是害怕在看不见靳重山的时候,远处的硝烟里出现事故。   这时,那里传来男人们高亢的欢呼。   顷刻,鹰笛手鼓齐鸣,迎接即将凯旋的勇士。   斯野一眨不眨地盯着沙尘,一道影子越来越清晰。   影子冲破黄沙,马上的人高高举着战利品,接受人们的欢呼。   是靳重山。   斯野又跑了起来。   他的心跳声比欢呼还要响亮。   他跳起来,不断向靳重山挥手。   胜利者会带着战利品绕场。   靳重山却中途停下来,和身旁的队友说了几句,战利品交到队友手中。   斯野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靳重山离开欢庆的队伍,逆着人流,纵马跑向他。   骏马扬起前蹄,兴奋地打鸣。   靳重山没有立即从马上下来。   一瞬间斯野觉得梦和现实重合了。   也许下一秒,就有一群人冲过来,围住靳重山,要他喝下那碗加了奶油的奶茶。   靳重山只是被那双和平常不太一样的眸子吸引,一时忘了下马。   斯野的眼睛一直很亮,瞳色比他见过的汉族稍微浅一些,对着阳光的时候格外清澈。   但此时,斯野看着他,却好像看着很远的地方。   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靳重山翻身下马,斯野也终于回过神来。   没有加奶油的奶茶,梦和现实果然不能划上等号。   “跳什么?”   “你怎么回来了?”   两人同时开口。   斯野愣愣道:“啊?”   靳重山牵着马,带斯野往人群外走,“又忘记这是高原了?”   斯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你是看见我在那跳,才把羊给别人,过来提醒我?”   “嗯。”   斯野既觉得可惜,又暗自开心。   “我没事,你回去继续绕场吗?”   他还没有看够。   “不去了。”   “哦。”   绕完场,羊被放在早就准备好的炭火上烤。   几位塔吉克族青年端来不锈钢盘装的羊肉串。   靳重山和他们聊天。   斯野一边吃一边听靳重山的“温柔情歌”。   靳重山转过身来时,斯野视线还没收回去。   “看什么?”   “靳哥,你是喀喇昆仑上的山神吗?”   靳重山挑眉,端起他旁边的铜杯嗅了嗅,“没喝乌苏啊。”   斯野笑起来,“我没醉,就是特别好奇,从喀什到塔县,到瓦恰乡,到塔尔乡,你怎么走到哪里都在帮忙,走到哪里都有人脉?大家还特别喜欢你,好吃好喝供着你。”   说着,斯野偏过头看靳重山。   “靳哥,你好像下凡来巡查领地的山神啊。”   靳重山把铜杯里剩下的咸奶茶喝掉。   “那我到底是喀喇昆仑的山神,还是帕米尔高原的雄鹰?”   “啊……”斯野简直醉在这淡然,又有一丝调笑的口吻里。   “你看出来了啊?”   他偷偷将靳重山想做鹰之后裔,居然在当事人面前暴露了。   靳重山兴致不错,“山神还是雄鹰?”   斯野弯腰抱住膝盖,用手臂挡住下半张脸,“那还是雄鹰吧。”   雄鹰会飞。   也许他可以带走雄鹰。   但他带不走山神。   山神会永远屹立在喀喇昆仑,护佑雪山的民众。   “明天想去哪里?”靳重山问。   斯野想不出来了,诚实招来,今天这一遭是梦的启发。   “我们靳哥不愧是山神,连梦里的叼羊比赛都能带我看真的。”   “还梦见了什么?”   “还梦见了……”   你打马在我面前停下,喝下加了奶油的奶茶。   可他说不出口。   得知靳重山是塔吉克族之后,他有空就恶补塔吉克族风俗。   了解到在塔吉克族的婚礼中,新娘一方会给新郎一碗加奶油的奶茶。   它醇厚甜美,寓意浓情蜜意。   他敢梦,却不敢说。   只是以靳重山的洞悉力,或许已经看出他的图谋不轨。   看出来了,还允许他靠近,带他参加婚礼,也许他主动一点,就能够带走他的雄鹰?   但一张漂亮的脸孔出现在脑海。   那是维族姑娘艾依。   靳重山说过,塔吉克族不与其他民族通婚。   何况他是个男人。   他恶补塔吉克族风俗时,还得知一件事,塔吉克族将婚姻和后代看得非常重要。   塔吉克族男人最大的荣耀就是有人继承自己的名字。   斯野低落下来,不敢继续想了。   晚些时候,小杨开着那辆福特商务车来到塔尔乡。   一见到斯野就激动道:“野哥,你怎么赶到我们前面来了?”   小杨那一车人多,包下牧民的一个院子,提前预定了羊肉火锅。   看见靳重山,小杨更是不得了,道了半天谢,要靳重山和斯野一起来吃火锅。   靳重山要去帮另一户牧民修羊圈。   斯野本来也想跟着去,但被热情的小杨强行拉走了。   “祝野哥归队!”   倒满乌苏的铜杯碰在一起,夕阳照在这群从五湖四海聚来的人脸上。   他们比斯野早两天出发,这已是来到帕米尔高原的第五天。   明天就要经过莎车,回到喀什,就地解散。   虽然时间不长,但也玩出了情谊,一顿火锅吃到后来,几位旅客已经喝醉了。   小杨要开车,没喝。   斯野怕挨靳重山说,只喝了一点。   两人聊起靳重山。   小杨满脸自豪,“靳哥啊,他特别好!我觉得吧,他就是这儿的保护神。真就没他不能帮的,所以那天你边防证丢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斯野默默听着。   这几日他接触的都是塔吉克族,看得出他们都很尊敬靳重山,但碍于语言不通,他没法向他们了解靳重山。   幸好遇到了健谈的小杨。   “你到塔县吃过古丽巴依的牦牛火锅了吧?那店就是靳哥家的。靳哥家还有酒店、商店、数不清的牛羊,反正特别有钱。”   斯野想,看出来了。   小杨又道:“塔吉克族特别淳朴,你听说过帕米尔高原的护边员吗?”   斯野点头。   护边员不是军人,也不是警察,但他们会自发骑着马、牵上牧羊犬,在风雪中去国境线上巡逻。   很多非法越境的、滋事的,就是被塔吉克族护边员抓住。   “所以说这就是个朴实又善良的民族。”   小杨感慨地拍了拍腿。   “靳哥不需要为生活发愁,也有时间,就时常在各个村子里转。哪儿需要他帮忙,他就搭把手。前些年他还救了个维族小哥,就喀什一民宿老板的儿子。老板感动得噢,差点把民宿送给靳哥。”   斯野知道这家民宿。   当时靳重山带他去住的就是这家。   “靳哥不差钱,当然没接受。而且靳哥自己在老城也有生意,卖点杂货什么的。不过那商店,开起来也是为了帮他的老乡。”   斯野想起在杂货店打工的少年,还有靳重山给他打的冰淇淋。   想念那味儿了。   “在喀什的塔吉克族不多,靳哥开个店,他们就有了落脚的地方,好些年轻人现在也去喀什做跑车师傅了,这活儿啊,能赚钱。”   小杨说着又绕回民宿老板。   “不过靳哥不靠这个赚钱,他拉人很随意的。就那老板,总想报答他,给他塞客人,觉得照顾了他生意吧。其实呢,是靳哥在照顾老板想要报答的心情。”   斯野一下子坐直。   原来是这样。   那天老板给靳重山找来一车旅客,靳重山接下了。   不是因为想要赚钱,是不愿辜负老板的“报答”。   靳重山救了老板儿子的命,却什么都不图,家里有的是牛羊财产,不需要任何金钱上的报答。   但老板不做点什么,内心又过意不去,只好一遍一遍地给靳重山找客人,留靳重山住在自己家里。   靳重山统统接受。   斯野心尖发麻。   夜色渐渐浓郁,像温柔的帷幕。   可是再温柔的帷幕,也抵不过靳重山。   这个男人,是他至今为止的人生中,邂逅过的,最温柔的灵魂。 第14章   靳重山来接斯野的时候,他正和小杨收拾院子里的锅碗瓢盆。   靳重山招了招手,“走了。”   斯野跟小杨道别,从橘黄色的光里走到院门口的阴影中,才看见靳重山还拿了件外套。   靳重山将外套丢给他,他连忙穿上,“谢谢哥。”   少了个靳字,靳重山看他一眼。   他是故意的。   所有人都叫靳哥,他想喊得更特别一点。   哥比靳哥更亲近。   但喊的时候,他有点忐忑,不知道靳重山会是什么反应。   应该不会直截了当地跟他说不许这么喊,但眼神也许会有抗拒的意思。   可靳重山只是淡淡看他,没有他担心的反应。   注意到改变的称呼,并不在意突然的改变。   斯野悄悄耸耸眉毛,跟在靳重山身后。   他现在有跟靳重山剖白的冲动。   很可能被拒绝,就像艾依那样。   但不管怎样,都可以缓解他的亢奋。   这种被悬在空中的滋味太不好受了。   小杨说,靳重山带客很随意。   会到检查站接他,是因为小杨的呼救。   但这几天一直带着他,他在靳重山眼里总归是有点不一样?   而且都说塔吉克族淳朴,晚上睡觉房门都不用关,他只是在村里走个夜路而已,用不着靳重山来接。   靳重山还是来了。   斯野越想越膨胀,话已经到了嘴边。   但这时,却看见前方站着一位执勤村民。   村子里几乎没有路灯,他们走这一截路,是靠手机电筒照明。   斯野正在想执勤村民真辛苦,这么晚了还一个人站在外面,忽然觉得那村民的姿势十分奇怪。   “啊,是假人……”   他想起来了,白天经过时就发现路口有个塑料村民,穿制服拿引导棍,做得比较粗糙。   斯野心里突然发毛。   因为到了晚上,塑料村民的胸口、腰带、引导棍发光。   就算知道那是假人,茫茫夜色中看见这样一幕,还是免不得心跳加速。   “走近了不要往那儿看,目视前方,假装没看见。”靳重山说。   斯野点点头,更加膨胀了。   靳重山知道他会害怕,知道他经过时会忍不住好奇扭过头去看,所以才来接他。   快要接近塑料村民时,靳重山走到斯野左边,挡住那频繁闪烁的光。   他们已经走过塑料村民,斯野忽然抓住靳重山的手腕。   靳重山脚步顿了下,没将斯野甩开。   斯野试探得逞,那团火烧得更旺。   “哥,今天你问我还梦见了什么,我没说。现在说的话,你还愿意听吗?”   前面就是他们住的院子,石桌上吊着一盏橘黄色的灯。   但是灯光照不到院子外,他们被夜色笼罩。   周围太安静,只听得见不远处溪水潺潺流动的声响。   斯野都快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了,靳重山才道:“嗯。”   “我……”经过刚才的沉默,斯野鼓胀的勇气像是被戳出一个孔。   他慌忙将孔堵上,多出几分恰如其分的退缩。   “我梦见你在我面前,喝下一碗加了奶油的奶茶。”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已经轻如蚊蝇。   但他知道,靳重山肯定听见了。   靳重山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看不透他那藏藏掩掩的心思?   他说出来,也不过是将藏着的东西,放在了灯光下。   靳重山先一步走入院中,回过头来看斯野。   背对光线,阴影将靳重山的鼻梁修饰得更加挺拔,眼睛更加深邃。   灰蓝变成不见底的黑,像澄澈的潭水,倒映着斯野的模样。   没有惊讶,没有不悦,只是眉心很浅地皱了皱。   斯野手心出汗,双脚像踩在烧红的炭上。   他不得不快步向前走,直至也走到院中的橘黄色光芒下,走到靳重山面前。   他身高足有一米八,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当自己情不自禁想要亲吻一个人的时候,需要踮起脚尖。   他像是被数条看不见的细线牵引着,汗湿的手虚托住靳重山的后颈,仰起脸,生涩地碰触靳重山的唇。   他不敢睁开眼,不知道冒犯到这种程度,靳重山正用怎样的视线打量他。   那就索性不看。   他喝了一杯乌苏,但比乌苏更醉人的是靳重山的气息。   他豁出去了,此时他只想当人们眼中最俗的那一种——在旅途中仓促又随便地爱上一个人。   他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亲过人,自以为吻得十分霸道,堪比偶像剧里将美人堵在墙边的恶霸。   但事实上,他只是毫无章法地贴着靳重山的唇,啄一下,又蹭一下。   忽然,铺洒在脸上的气息变得粗重,后脑被一只干燥的手扣住,挣脱不得。   他蓦地睁开眼,惊讶与茫然在他瞳底凝作一团轻晃的光。   靳重山垂着眼睑,眼里的平静与平常略有不同,好似深潭之上刮起风,吹散落在潭水中的星子。   斯野脑海空白了片刻,迟钝地反应过来,靳重山在回应他这个虚张声势的恶霸。   夜很深,吻却很浅。   灯光将这一切变得不真实,但热烈的心跳又告诉斯野:不,这是真实的。   靳重山松开他,视线落在他脸上,看得十分专注。   他脸颊发烫,不知道靳重山此时正想着什么。   他们认识不久,但他已经明白靳重山是少说多做的性子,能用行动解决的,就懒得陈述。   所以刚才的吻,是接受了他的示爱?   还记得初上帕米尔高原的那天,他问靳重山,为什么艾依不行。   除了民族不同,靳重山还说,因为不喜欢。   不喜欢,所以直白了当。   喜欢,哪怕尚且只有一点,所以纵容他的冒犯。   斯野胸膛灼热柔软,不禁道:“哥……”   靳重山好似终于观察够了,侧过身,“夜里温度低,进屋。”   塔尔乡的房子是新盖的,但住在牧民家还是只能睡石炕,被子褥子都是自己铺。   斯野不干点什么,手脚好像都找不到地儿放,抢在靳重山之前把褥子抱下来。   石炕很长,并排睡五个人都没问题。   他刚强吻了人家,这会儿后知后觉害起臊,将两床褥子各摆一头,还发神经地在中间堆起两床被子。   靳重山看了会儿,把那两床被子抱走了。   斯野老实地跪坐在自己的褥子上,“嗯?”   只见靳重山又把褥子往他这边拉,像昨天那样拼在一起。   “靳,靳哥?”   “我喝过加奶油的奶茶了。”   斯野脸颊顿时红得如同烧过头的炉子,“我,啊,那个……我们……”   靳重山又靠近,亲了亲他乱七八糟吐着词语的嘴。   他马上安静下来。   三分钟后,他匆匆跳下石炕,“我去洗把脸!”   烧热的水浇在脸上,斯野捂住额头,拼命让自己不那么躁动。   他现在没办法思考太多东西,吻了人家,说了一堆话,可然后呢?该做什么?   他根本没有想好。   他就是被小杨点了火,又让乌苏助了兴,才仓皇将心捧出来。   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唯独没有做好被接受的准备。   现在他就像即将参加期末考的学渣,别说老师划的重点一条不知道,就连笔和准考证都不知丢在哪个角落。   斯野回到屋里时,靳重山拿上洗漱用具去卫生间,大灯已经关掉,只剩一盏夜灯。   斯野钻进被子,听水声和自己的心跳。   靳重山出来,推开房门,大约是去院子里晾毛巾,不久又回来。   那盏夜灯也熄灭,斯野感到身边的被褥动了动。   等到动静停歇,他低声说:“哥。”   “嗯?”   “我没有理解错吗?刚才你吻我,是那个意思?”   一段无法度量的沉默后,靳重山说:“嗯。”   斯野在被子里紧紧抓住自己的衣服,“我可不可以知道,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   这个答案出乎斯野的意料。   不能、不会、不知道,这样的词语仿佛永远和靳重山无关。   他是帕米尔高原的雄鹰,是喀喇昆仑的山神。   雄鹰和山神,竟然也有不知道的事?   斯野往靳重山那边挪了挪,黑暗让他更加大胆。   在他就要碰到靳重山时,靳重山说:“你呢?”   “我?”他想了想,装作油腔滑调,“我应该是一见钟情。”   这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真假。   靳重山摘下墨镜时,他确实被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所吸引。   可那算不算钟情?   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大约不算。   但人的情感就是那么复杂,环环相扣,一见钟情看似肤浅,但缺少任何一环,都不过停留在惊鸿一瞥。   靳重山很轻地笑了笑,“你们创造的成语很美。”   那个压在斯野心底的问题再次浮起。   靳重山说“你们”,是清楚地将自己划作塔吉克族。   但靳重山身上汉族的特点更浓,说普通话时,发音甚至比他这个四川人还要标准。   “你们赞美一见钟情和旅途中的邂逅。”   靳重山说得很平静,斯野却听出一分怅然与不赞同,噌一下从被子里坐起来。   “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靳重山躺着看他,他难得有俯视靳重山的时候。   这个角度,靳重山不像平时那样无所不能。   “我不是那种肤浅的见色起意,更不是图谋打个‘旅炮’!我,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确实是见色起意,却不是轻浮的见色起意。   靳重山一定听过许多与他相似的告白。在靳重山眼里,他的一见钟情也许和那些见色起意毫无分别。   靳重山从被子里探出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嗯,我知道了。” 第15章   斯野睡了来到新疆后最沉的一觉。   沉到上午醒来,看着一旁早已叠起来放好的被褥,以为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做的梦。   他茫然地伸出手,在本该铺着褥子的地方摸了摸。   是石炕的温度,没有体温。   所以真的是梦吗?   他抿住轻微起壳的嘴唇,指腹在下唇轻轻摩挲。   帕米尔高原上很干,稍长时间不喝水,嘴唇就容易不再柔软。   靳重山的嘴唇,就不像他的柔软。   昨晚……不是梦。   因为留在嘴唇上的触感不会骗人。   他确实吻了靳重山,而靳重山回应了他的吻。   “啪——”   斯野往脑门上拍了一巴掌,缓缓捂住双眼。   怎么一杯乌苏也能让他上头,傻乎乎地把白给告了啊?   他根本没有准备好,逮着人就上嘴,这跟处处留情的渣男有什么区别?   难怪靳重山觉得他肤浅。   他自己都嫌肤浅。   这时,门被推开,阳光和那道高挑的身影一同倾泻进来。   斯野犯怂,下意识想躺回去装睡,但来不及了。   “早上好。”   靳重山一手拎着盛咸奶茶的铜壶,一手端着一盘馕,盘子里还扣着两个碗。   走到桌前,若无其事地将早餐一一摆好。   斯野心脏都快从胸口蹦出来了,见靳重山云淡风轻,赶紧装作昨夜无事发生。   “靳哥,早上好。”   靳重山抬起头,似有深意地看他。   “……呃,怎么?”   “没,只是有点好奇。”   斯野惊讶,靳重山也会好奇吗?   经过昨天的胡来,他现在特别谨慎,老实巴交地跪坐在被子上,双手还端正放在膝头。   小心问:“好奇什么?”   靳重山的目光含着清浅笑意,“昨天叫哥,一觉醒来,又变成靳哥了。”   斯野绷直脊背。   这让他怎么回答?   “去洗漱吧。”靳重山没抓着不放,轻松道:“今天起晚了,只有传统塔吉克早餐,将就一下。”   “没事没事,我喜欢咸奶茶!”斯野连忙穿上鞋,不看靳重山,径直跑向卫生间。   如果他此时不这么着急的话,大约看得见靳重山小幅度挑起的眉尾。   斯野这次洗漱花的时间特别长。   站在院里的水槽边打开前置镜头,一会儿挑剔发型,一会儿看牙齿够不够白亮,眼角有没有没洗干净的眼屎。   久到旁边的小羊都围过来几只,对着他咩。   “来,跟哥哥拍一张。”   他蹲下来,一手背对镜头比“耶”,一手将手机举得老远。   正要拍,却看见镜头里出现一双长腿。   靳重山蹲在羊后面,全脸入镜,右手正对镜头比了个“耶”。   斯野耳尖几乎立即变红,连按几张,只有一张勉强算清晰。   靳重山站起来,“奶茶要凉了。”   “来了来了!”斯野跟着进屋,端起碗就闷了口。   然后疑惑地看看碗,又看向靳重山。   “哥,你是不是忘记放盐了?”   他刚到塔县时还不习惯,这儿的奶茶放的居然是盐。   但每天喝就喝上瘾了。   奶是现挤的奶,茶也是现煮的茶,唯一添加的就是盐,比他以前喝的几十块一杯的兑奶茶健康多了。   “嗯。”靳重山平静地看过来,“今天加的是奶油。”   斯野该感谢靳重山没有在他喝时说出这句话。   不然他得直接喷出来。   “奶,奶,奶油!”   靳重山已经开始掰馕吃了,淡定得仿佛不知道奶茶加奶油是什么意思。   斯野觉得自己这一惊一乍的模样着实蠢,赶紧把情绪压下去,也拿过一个馕,一点点掰开。   但今天连馕也跟他作对,烤得太硬,居然没掰开。   放在平时,他早就靳哥长靳哥短,让靳重山帮忙了。   现在却不好意思。   靳重山视线扫来,也不问,把掰好的放他碗里,又拿过被他掰得坑坑洼洼的。   这已是他们来塔县的第四天,加上办证的那天,七天时限已经过了五天。   最迟后天就要返回喀什。   斯野琢磨回去办个时间长点的边防证,又觉得让靳重山来回跑很麻烦人。   “哥,跟你打个商量。”吃完早餐,在塔尔乡没什么目的地瞎逛时,斯野以商务口吻说。   靳重山听得漫不经心,走到一棵杏树下,朝他招招手。   粗壮的树枝下挂着木秋千,绳子是成年人两指粗的麻绳,看上去朴实又牢靠。   斯野上次荡秋千还是小时候,坐上去时有点别扭。   他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怎么还玩这种小姑娘玩的东西?   但靳重山在一旁推他,风里是成熟杏子的香甜,他将腿抬起来,很快适应一米八的大男人也会荡秋千这件事。   “商量什么?”靳重山问。   “我那边防证后天到期了,但我还想在塔县待一段时间,想借你那辆别克开一下,办了我就回来。”   “不借。”   “……”   靳重山手上加力,秋千越荡越高。   斯野起初只是虚虚挽着两条麻绳,现在双手抓得死紧,生怕被甩出去。   风从耳边呼啦啦吹过,眼前的景物在蓝天、雪山、杏子和褐色的土地间万花筒般变化。   “哥,哥!”开口就被灌一嘴杏甜的风。   虽然借车未果,但身体被高高甩起,又急速后退的刺激让斯野盲目地畅快起来。   他不停笑,不停喊,“哥!放我下来!要飞出去了!啊!哥——”   又一次坠落时,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他的腰。   他的心脏仿佛还停在空中狂跳,他的灵魂也停在空中,俯瞰被靳重山搂住的自己。   他稳下急促的呼吸,在靳重山怀里偏过头,“哥?”   “我和你一起回喀什。”   “送我吗?”   “嗯。”   斯野既开心,又觉得给靳重山找了多余的事,“其实我可以……”   “车不租给你。”   “啊?”   靳重山拿来一个梯子,手臂挎上篮子,爬到树上摘杏。   “小杨转给我的费用只有六天,从出发那天开始算,明天就截止了。你想开车回去,租车是另外的价钱。”   斯野听到一半都懵了,听完才反应过来,靳重山在逗他。   “另外的价钱是多少?”   “不想租了。但可以免费接送。”   斯野跑到梯子下边,望着上面的靳重山。   树影在他们身上脸上明媚地晃动。   “小杨说你带客很随意,原来租车也很任性,说不租就不租。”   说接送就接送。   靳重山选了颗大杏子,往下一抛。   斯野接住。   “不用洗,撕掉皮就可以吃。”   “哦。”   斯野照做,很甜,糖水黏了满手。   两人一个在树下,一个在树上,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靳重山时不时抛下一颗最好的,斯野只管吃。   他有很多很多话想问靳重山,但吃人嘴短,胸膛都被甜被堵住了,什么也问不出来。   靳重山没多久就装满一篮,带斯野去溪水边洗。   溪水不深,将篮子放在鹅卵石上,水流自动漫过黄灿灿的杏子,从雪山上来,汩汩朝远方而去。   斯野蹲在溪边,金发被晒得和溪水的粼光一样耀眼。   “哥,你不是说不用洗吗?”   靳重山毫不亏心,“骗你的。”   斯野没忍住,一捧水朝靳重山泼过去,靳重山更狠,仗着自己站在小溪里,索性一脚朝斯野踢来。   在耍水这件事上,脚的威力可比手大得多。   斯野湿漉漉地回村子,又去荡秋千,风没多久就把他吹干了。   靳重山端来现榨的杏子水,除了冰块什么都没加,清爽香甜。   斯野接连喝了两杯,看着雪山发呆。   毕业之后,他每天都被工作塞满,虽然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但偶尔还是会感到焦虑和失落。   在塔县的短短几日,焦躁被抚平,失落被填补。   他还谈起一场恋爱。   他很咸鱼地想,不回成都了,一辈子在帕米尔高原上放羊就可以。   但很快,他甩了甩头。   靳重山回喀什倒不是只为了送斯野,喀什还有他的生意,和时不时需要照顾一下的老乡。   喀什和塔县之间的这条喀喇昆仑公路,他每月都要跑上几次。   斯野如果跟着小杨的车走,最后一天得从塔尔乡翻越险峻的塔莎古道去莎车,再从莎车返回喀什。   这样不用再走回头路。   但和靳重山待一块儿,他就无所谓了。   靳重山怎么安排,他就怎么走。   “还想回塔县吗?”靳重山问。   “还可以吃牦牛火锅吗?”   靳重山笑,“又想喝骨髓?”   “嘿嘿。”   靳重山在塔尔乡的检查站拐弯,朝塔县方向开去。   他们车后面放着好几篮杏子。   斯野突然道:“但我们是骑摩托到的瓦恰乡,现在得去把车换成摩托吗?但杏子怎么给古丽巴依他们带回去?”   靳重山说:“顶在头上。”   斯野想象一番那场景,都要当真了,才发现靳重山唇边挂着一丝不明显的笑。   他又被骗了!   “不想顶的话,我们直接开这辆回去。”靳重山还不承认刚才说了谎话。   斯野再笨也猜到了,这车和瓦恰乡那院子一样,都是靳重山的。   他靳哥,在帕米尔高原的任何角落,都有车有房。   但靳重山的气质又和那些车与房那样疏离,好像只是暂住暂用,没有多少深厚的感情,随时可以离开。   这是游牧牧民天然的性格吗?   流浪,浪漫的流浪,处处是家,又处处不是家。   斯野想,这样的话,我可以将他带走吗?哪怕只是带走一小会儿。 第16章   经过瓦恰乡时,靳重山没去把车换成摩托,倒是回屋拿了个塑料袋。   斯野解开一看,居然是一包冒菜调料两包螺蛳粉。   “……哥,您怎么能吃螺蛳粉?”   您可是喀喇昆仑上圣洁无暇的山神。   哪个山神是臭烘烘的?   靳重山答非所问:“你也吃。”   斯野连忙摆手,“我不吃!”   他们这会儿在瓦恰乡村口休息。   半个哈密瓜切成牙放在引擎盖上,下面垫一张毛巾。   斯野从小爱吃哈密瓜。但在成都,再贵再号称空运保鲜的哈密瓜,也是在路上折腾了好一会儿的。   这是他头一次吃到现摘的瓜,香甜新鲜简直没得说。   别说和靳重山分半个,就是让他一个人吃一整个,他也能如河马啃瓜,不带抬头的。   可靳重山说哈密瓜一次不能吃太多,容易伤肠胃。   斯野顾及自己的形象,勉强赞同。   但靳重山居然说起螺蛳粉。   哈密瓜都不能忍。   靳重山吃完两牙就不吃了,从后备箱拿出一桶备用水冲手,“我们这儿有个习俗,关于婚姻的。”   斯野河马啃瓜的动作一顿。   靳重山眼里盈着淡淡的笑意,语气很轻松,“新婚燕尔,姑娘和小伙会在一个碗里用餐,加深情谊。”   斯野将一块没怎么嚼的瓜囫囵咽下去,被哽得涨红脸。   靳重山看看他,善解人意地拍他的背,“瓜还有,不急,没跟你抢。”   斯野觉得,靳重山每一句话都在逗他,并且越发乐此不疲。   刚接触靳重山时,他就觉得这人虽然从内到外都一副酷哥派头,但时不时会流露出原始而野性的轻佻。   现在熟了,这种轻佻变成一张网,而他成了网里的猎物。   靳重山好像觉得逗他很有趣。   没救的是,他作为被逗的那个,居然很没出息地乐在其中。   “哥,能打个商量吗?”嗓子浸了哈密瓜的甜,连语气似乎都软了些。   靳重山却无情道:“不可以。”   “……我还没说商量啥。”   “不就是不吃螺蛳粉吗?”   斯野感觉自己已经闻到臭气了,“那这样,螺蛳粉我吃,今后你陪我去吃厕所串串!”   靳重山挑眉,没听懂,“厕所……串串?”   “就是我们成都的一种串串,串串你知道么?”   “嗯,有签子的冒菜。”   斯野点点头,“厕所串串就是开在厕所旁边的串串店!”   靳重山难得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   斯野还在那儿倾情讲述,“是我家乡不可或缺的美食。哥,你在淘宝上买不到那么香的底料,就像我在成都也吃不到这么新鲜的哈密瓜!”   靳重山眼里的那片灰似乎浓了些,“你想带我去成都?”   斯野轻怔。   他觉得靳重山身上轻佻的氛围消失了,重新变得安静冷沉。   是不想和他去成都吗?   其实他刚才只是顺嘴一提,并不是要靳重山跟自己回成都生活的意思。   他们这才到哪儿啊,将来的事还远得很。   但靳重山的反应多少让他茫然。   只是去成都旅行也不可以?   “将来有空的话去玩玩也行啊。”   斯野故作轻松道:“四川也有高原和雪山的,海拔也不低。不知道为什么,我上帕米尔没高反,但是一去川西高原就胸闷头涨……”   “水土不服。”   “咦?”   他,成都潮哥,太古里男模,在四川,水土不服?   来到新疆,在帕米尔高原,水土服了?   靳重山用毛巾包起哈密瓜皮,擦了擦引擎盖,准备上路。   后面的路比较平坦,斯野说想开,靳重山便和他换了位置。   之后谁也没再提去成都的事。   日落之前,他们回到塔县,车停在上回住的酒店。   怎么住成了问题。   前几天离开塔县时,两人只是师傅和旅客的关系。   师傅收了钱,有义务给旅客订房间。   现在师傅旅客关系解除,恋人关系达成。   斯野想,自己是不是该和靳重山住一个房间?   但现在和在乡里村里又不一样。   瓦恰乡塔尔乡只有石炕,他和靳重山挨一起睡没什么大不了。   可他们这儿在靳重山家人眼皮底下,不好办。   夏季来帕米尔高原的游客不少,前台姑娘普通话不错,斯野听见他跟靳重山说,从昨天开始房间就订满了。   斯野:“……”   哦豁?   靳重山招手,意思是让斯野过去刷脸安检。   靳重山自己也要安检。   喀什地区安检特别严,即便是自家的酒店,该走的程序也得走。   手续办完,斯野跟着靳重山进电梯,明知故问:“哥,那我今天住你屋?”   “嗯。”   “多谢啊,不然就没房间住了。”   “不谢,转一半房费给我就可以。”   客房正好到了,靳重山停下,斯野险些撞他背上。   “还要转房费啊?”   靳重山逗他的。   古丽巴依和库尔班知道靳重山要回来,上午就开始张罗菜。   斯野洗完澡,一头金发吹得蓬松,靳重山已经不在房间了。   他的橘红色行李箱摊开放在床边的地毯上,桌上有一瓶矿泉水,一杯新鲜石榴汁。   杯子下压着纸条:我在商业街,你休息完了来。   商业街,就是上次吃牦牛火锅那条街,和酒店也就隔着一条马路,是这小小的县城最繁华的地方。   斯野将纸条收起来,喝掉石榴汁,洗干净杯子放回去,然后走到窗边出神。   这间房背对商业街,很安静,窗外是沉默的雪山。   他的思绪也变得沉默。   虽然知道这两天的经历不是梦,但独自静下来,还是有种飘在空中的不真实感。   他和靳重山在一起得似乎太容易了,从被靳重山接回喀什的那天算起,他们认识才七天。   一见钟情固然是人力不能控,但七天就在一起,似乎也太快了。   如果靳重山拒绝,或者半拒绝半接受,他都觉得真实一点。   可这两天相处,又很自然舒服。   靳重山虽然总是逗他,但他感受得出,那并不是不怀好意的戏弄。   很多举动像是自然而然就完成了,回头细想,才发现这场恋爱谈得毫无章法,像是做游戏。   有些事就是不能细想。   斯野看久了雪山,眼睛有些酸痛,越想越乱,开始怀疑自己和靳重山并没有谈恋爱。   但在爱情这件事上,他并无经验。   别人谈恋爱是什么样,他没有概念。   或许应该和靳重山谈谈。   可除了聂云滨的事,他们几乎没有深聊过,总是停在一个无法深入的地方。   就像今天提过的去成都。   斯野抓了抓头发。   靳重山身上还有很多秘密和故事,他盲目地想要占有人家,并且已经开始占有,然后才发现并不了解自己的男朋友。   也许谈恋爱本来就是一个剥洋葱的过程?   好像也不用太急。至少这两天他感觉很舒服。   这时,手机响了。   斯宇几天没与他联系,又打视频来查岗。   “哥。”斯野打招呼时愣了下。   现在他有另一个意义的哥了,面对亲哥突然有种做贼的感觉。   斯宇还是老样子,西装革履,说一不二的霸道总裁。   “过得怎么样?看你发了朋友圈。”   斯野暗笑:发几天了,你这弧够长的。   不过他其实知道,亲哥不是弧长,当天就点赞了,只是耻于热情地表达关心,非要过几天,再装作冷淡地打听他的近况。   斯野没提聂云清姐弟,只说自己这趟收获颇丰,尤其在盘龙古道看着广阔的天地、无数曲折的弯道,突然豁然开朗,渐渐感到灵感正在回来,也许不久后就能重新开始。   斯宇矜持地笑了笑,让他不要急着工作,“旷野”有自己和星姐盯着。   又聊了会儿,斯宇准备挂了,各种叮嘱的话车轱辘一番,突然露出不加掩饰的不耐。   “对了,如果斯冠群叫你回来,你别管,电话也不用接。”   斯家两兄弟和父亲关系都不怎么样。当年斯宇在叛逆期愤而进部队,就是为了躲斯冠群。   后来成熟了,进部队这件事唯一令他后悔的是,那几年自己不在,唯一的弟弟在不称职父亲的身边,基本没有得到家人的爱护。   斯野问:“他又怎么了?”   其实斯野想得到斯冠群会说什么——去新疆是逃避现实,搞设计是不务正业,聂云滨的事算什么,工作室别开了,滚回来给斯宇打下手!   斯宇没把那些难听的话说给斯野听,让他安心休养,一切有哥顶着。   晚餐时间,商业街很热闹,几乎所有旅客到了塔县都会吃牦牛火锅。   古丽巴依的店早就订满了。   斯野去后院找靳重山,看见靳重山正和库尔班包腌制好的牛羊肉。   库尔班看见他,热情招呼,“小野。”   斯野不知道靳重山是跟家人怎么说他的,多少有些忐忑,走过去鞠躬,“您好。”   库尔班普通话说得不好,将靳重山往斯野推,着急地说了一连串塔吉克语。   靳重山转过脸,“让我别忙了,给你煮火锅去。”   斯野当然不好意思,这儿一看就是在做正事,库尔班一个人搞不定。   “这些肉装起来是做什么?我不饿,我也能帮忙。”   靳重山翻译给库尔班听,库尔班连说带比划。   靳重山笑道:“他说你是客人,不能干活。”   斯野灵机一动,“我这不是还差你房钱?干活能抵吗?”   靳重山又和库尔班说。   但斯野知道,他翻译的肯定不是这一句。   库尔班好像终于被说服了,“给你蒸,骨髓!”   斯野连忙道:“谢谢谢谢!”   牛羊肉包了两大箱,斯野很好奇,“哥,这些都带去喀什?”   “明天先上红其拉甫一趟。”   斯野猛地站起来,“真的?”   红其拉甫是高耸在海拔4700米国境线上的国门,前几年偶尔开放,不少游客去打过卡,这几年却不怎么对游客开放了。   斯野在攻略上看过照片,很羡慕。   小杨说他们这样短暂停留的游客都很难上去,不过在塔县住个一年半载,可能会等到机会。   靳重山看看他,“很高兴?”   “当然!我们带这些牛羊肉上去?”   “嗯,带给驻扎在那边的塔吉克护边员。” 第17章   从塔县县城往红其拉甫山口开,起初还算一马平川。   斯野跃跃欲试想当司机,靳重山却不把驾驶座让给他。   “过一会儿就不好开了。”   随着海拔爬升,云像是降落在了地面上。   路两旁的草原从青绿变成草黄,后来又变成褐黄,最后被白色覆盖。   斯野趴在车窗上,“靠!居然有雪!”   此时路已经变得很窄,覆盖着一层要化不化的雪,和泥土灰尘混在一起,中间压着一道道车轮印,看起来很脏。   靳重山问:“还想开吗?”   斯野认怂,“这我开不了。”   他最怕开这种有雪的山路,泥泞不说,还容易打滑。   又开一截,世界已经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路上是积雪,夹道而来的山全是雪山,因为海拔足够高,不像在县城那样,还能看见雪山下半部的灰黑部分。   斯野一眼望去,雪山从头到脚都裹着银装。   天是灰蓝色,浓密的云层遮住了大面积天空。   乍一看,根本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雪。   云在脚下,雪却被山撑在天上。   斯野将车窗打开一道缝,呼啸的风声和冷空气炮弹一般轰进来。   他连忙关上,摸了摸被抽麻的脸,“外面这么冷啊?这是七月啊!”   车里开着空调,恒温。   外面却是狂风乱雪。   “不奇怪。你在南疆玩够了,可以走一趟独库公路。”   “从南疆的库车到北疆的独山子,中间经过巴音布鲁克,越过天山。夏天的草原到冬天的飞雪,只需要一天。”   斯野知道独库公路,这是一条只有夏天才开放全程的公路,几乎每篇攻略都会提到。   “那我们一起去?容易的路我开,难的路你开。到了独山子,还可以去伊犁,更北的阿勒泰。”   斯野越想越觉得这个计划很美。   这样一圈环下来,赶在独库公路封路前回到喀什,差不多就可以看帕米尔高原的秋景了。   靳重山却没说话。   斯野自个儿兴奋完了,察觉出不对劲,侧过身子,“哥?”   “我不上独库公路。”靳重山说得很平静,语气也很寻常,却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但我可以送你到库车。”   斯野起初以为靳重山是旅游线路跑多了,对独库公路审美疲劳。   但再一想,喀什到塔县这条线靳重山不是跑过更多次吗?   可正想问为什么,视野尽头出现一排低矮的房屋。   在白茫茫的天地间,那些房屋显得格外孤单,又格外坚定。   “哥,那是什么?”   车速慢下来,靳重山说:“护边员的临时住所。”   斯野睁大双眼,“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云起云涌,只有下不完的雪。   只有静默的山,只有不停歇的长风。   只有绵延的国境线。   靳重山说:“嗯。但总得有人守在这里。”   车从窄路上驶下,在雪地上颠簸。   平房越来越近,斯野才看清平房外还有一匹马,两只黑背正冲他们叫唤。   屋里的人听见动静,开门出来,见是熟悉的车,连忙招手。   靳重山停车,侧身从后座拿来棉服,丢进斯野怀里。棉服里还包着那顶吐玛克。   车里挤,不好穿太厚的衣服,靳重山看斯野在副驾上折腾,又把吐玛克拿回来,将帽沿折下来,给斯野戴上。   厚厚的羊羔绒遮住脸和耳朵,斯野抬起眼,和靳重山四目相对。   靳重山笑了笑,拍拍他的头顶,“穿好了就下车。”   车门打开,斯野险些被吹得下不了车。   倒不是柔弱得像个姑娘,只是没被这么吹过,身体一时没适应过来。   靳重山从驾驶座绕过来,一身黑色,脸也被墨镜罩住,正好看见斯野被风吹回去的一幕,唇角勾了下,弯腰紧握住斯野的手。   斯野觉得有点丢脸,但被牵手又很高兴,站稳了在兜里一摸,墨镜呢?   身上没有,车里也没找到。   这雪天雪地的,不戴墨镜不行。   靳重山从车斗里翻出一副,“戴上。”   斯野这个人,有点轻微洁癖,这墨镜是反光镜,不像靳重山的风格。   如果是别人忘在靳重山车上的,那他宁可不戴。   看出斯野的顾虑,靳重山直接支开眼镜腿,往斯野鼻梁上一架,“古丽巴依送的,她说好看,我没怎么戴。”   “哦。”斯野乖乖戴上了。   护边员穿得比他们都厚,脸上挂着朴实的笑容,说了一串塔吉克语。   两条黑背跟着跑来,一条扑到靳重山身上,一条围着靳重山转,尾巴摇得飞快,还发出呜呜的叫声。   斯野:“……”   猛狗撒娇?   护边员看上去五十多岁了,可能不会说普通话,靳重山一直与他说塔吉克语。   斯野听不懂,只好默默充当苦力,帮着将牛羊肉搬入平房。   房里生着炉子,有好几张床,简陋,却打扫得很整洁。   护边员给他们倒热水,还准备泡馕。   靳重山不让他泡,斯野觉得靳重山说的可能是他们马上要走。   果然,搬下部分牛羊肉,歇了十来分钟,靳重山就和护边员告别了。   护边员热情地将他们送到车边,两条黑背又跟来。   短短一刻钟,它们就跟斯野混熟了,猛狗撒娇的对象从靳重山换成斯野。   斯野蹲下来,揉它们的脑袋,和它们额头蹭额头。   直到靳重山点点他的肩膀,“走了。”   车驶回公路,后视镜里,护边员骑着马一路护送,黑背矫健地在雪地中飞奔。   短暂的相逢,已经让斯野红了眼眶。   靳重山说:“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塔吉克族热爱自己的祖国?”   “嗯。你说你们不仅在家里插上国旗,还是这条边境线上的卫士——尽管不是军人,也不是警察。”   车向下一个护边员站点开去,后视镜里已经看不见护边员骑马追逐的身影了。   “许多塔吉克族都自发成为护边员,他们在塔县、塔县下面的村子也有家,但轮流住到雪原上——巴克的队友骑马巡逻去了,他一个人留在站点。”   “后面还有两个站点,海拔更高,条件也更艰苦。”说着,靳重山看了看斯野,“海拔快到四千七了,你有没不舒服?”   斯野摇摇头,轻声道:“哥,那你呢?”   “嗯?”   “你也是护边员吗?”   静默片刻,靳重山的声音变得有些远,“我不是,我只是偶尔给他们送送补给品。”   之后,两人又到了剩下的站点,每个站点只有一人留守。   留守的护边员和靳重山很熟,见靳重山带来汉族小伙,更加热情。   斯野听见他们不停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着“谢谢”。   可他更想握住他们粗糙的手,说一声“谢谢”。   送完物资,再往上,就是军队驻扎的国门了。   靳重山问:“想去看看吗?”   都到这儿了,谁能不想?   到达边防的营地,靳重山的车就不能开了。   战士认识他,和他拥抱,带他们去国门,去哨塔,去界碑。   离开时,斯野见靳重山和战士互相敬礼致意。   下山比上山更加难开。   看着那些雪,斯野丝毫不怀疑,如果开车的是自己,早就栽进沟里。   经过这一趟,斯野心中泛起说不出的滋味。   有敬畏,有崇敬,更多的是对那种无私奉献的感慨。   在新闻里看英雄,和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亲眼看到这些平凡的人,冲击是完全不同的。   他出生在衣食无忧的家庭,成长在成都那样自由包容的城市。   最骄傲的是,从来不曾向现实低头,二十五年来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实现理想。   来到海拔四千七的雪山,被护边员们握手感谢,他忽然感到自己很渺小。   在恢弘自然里的渺小。   在纯白人性里的渺小。   他转过脸,静静看靳重山。   小杨说,靳重山家里非常富裕,牛羊成群,在喀什塔县都有生意。   有人将富有用于挥霍享受,有人奔走在帕米尔高原最远的乡村、最艰苦的站点,送物资、修羊圈,将远道而来的客人带向家乡,帮胆怯的乡亲走出闭塞的高原……   确实如小杨所说,靳重山是因为有钱,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做这些事。   但有钱的人何止千千万,他却只遇到这样一个靳重山。   雪山上又有一只鹰飞过。   斯野透过车窗看着它,忽然更加透彻地明白帕米尔高原的雄鹰、喀喇昆仑的山神,之于这片土地的意义。   海拔下降,视野不再被白色占据。   前面有一条岔路,斯野发现靳重山几次看向那条岔路。   “哥?你在看什么?”   靳重山说:“冬天下大雪的时候,那条路很危险。经常有车掉下去。”   斯野忽然想起维族老板的小儿子,“民宿大叔家的小伙子,是不是就是被困在里面?”   靳重山转过来,似乎因为他还记得这事而诧异,两秒后才点点头。   “时间还早,进去看看?”   斯野不懂为什么要去,但应道:“好。”   进入岔路后,靳重山开得更慢,认真观察两边。   斯野隐约明白了,靳重山这是在看有没有人像维族小伙那样掉进山谷里。   这段路不长,尽头被边防拦住,不能通行。   斯野明显感到靳重山松了口气,调头往回开。   此时是夏天,这条路不像刚才那样大雪封途。   像这样的路有很多,斯野不大明白靳重山为什么会格外在意这一条。   忽然,斯野瞳孔轻轻一收。   救维族小伙那件事,他一直以为是靳重山正好遇见了,所以仗义相救。   其实是靳重山在寒冬中特意开进这条路,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维族小伙?   这条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斯野脑中出现靳重山在最冷的冬日,开着车一遍遍从雪上驶过的情景。   忽然,车停在路边。   那是一处山沟,荒草蔓延,在蓝天雪山下,有种别样的野性之美。   靳重山说:“等我一下。”   斯野也要下车。   靳重山却制止了他,“我很快回来。”   隔着车窗,斯野看见靳重山往山沟里走了一截,静立在那里,像缅怀着什么,像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作者有话说:   前面几章有读者说小野和靳哥以前就认识。没有哈,这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然后有读者说我在第二章的作话说,小野不是因为失忆忘记了靳哥,所以是别的原因忘记了靳哥。可能是我表达不准确,因为那章的氛围看起来像两人以前认识,但小野失忆把靳哥给忘了,我才说放心,不是因为失忆把靳哥忘了,小野健忘有别的原因。到现在他为啥健忘大家也知道了。这篇没有失忆重逢梗,就是旅途中一见钟情。 第18章   斯野还是没忍住,下车向靳重山走去。   户外鞋踩在碎石上,沙沙作响。   靳重山听见动静,侧过身看向公路和山沟之间那形同断崖的地方。   斯野不确定靳重山有没有为自己的擅作主张生气,对上靳重山的视线时,他立即停下脚步,低头别开目光。   靳重山转身朝他走来,伸出手。   斯野愣了愣。   从公路下到山沟,他一个人也可以,但有个人搭把手的话,摔下去的几率就更小。   他们一人在公路上,一人踩着斜坡,一人背后是辽阔的天空,一人身后是黑色的土地。   斯野看着倒映在靳重山眸底的白云,慢一拍握住那只伸向自己的手。   靳重山的手干燥而粗粝,他的却很柔软,只有指腹和中指侧面因为长期画图而有细小的茧。   靳重山握稳斯野的手后,左手由护住斯野的腰,将人半抱下来。   斯野身高在那里,下来的冲劲不小,重心略斜,扑在靳重山怀里。   “小心。”靳重山提醒。   斯野耳根有些发烫,“谢谢哥。”   “嗯。”   靳重山有个松手的动作,但斯野条件反射握紧。   靳重山看了看他,重新握住。   两人向靳重山之前站立的地方走去。   斯野习惯了高原上的一望无垠,来到山沟,黑褐色的山在近处阻拦视线,天空变得很狭窄,忽然感到一股没由来的压抑。   几天以来闷在心里的话再次涌到嘴边。他太想拨开靳重山周围的迷雾。   “哥。”开口时还有些慌张,尾音带着不自知的颤意,“这里……发生过什么吗?”   风顺着山沟掠过,将斯野的金发吹起来。   良久,靳重山点头,“嗯。”   “你救民宿大叔的儿子那回,不是碰巧从这里经过吧?”斯野望着靳重山的侧脸,“哥,你特意在这条路上巡逻,走了很多很多遍……”   靳重山打断,“嗯。”   斯野心跳突然变得很快,他知道,靳重山应该会告诉他一些什么。   山沟里的风没有规律可言,明明不算大,当它们掠过时,还是会带来呜咽般的呼号。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古丽巴依和库尔班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孩子?”   斯野轻轻咽下唾沫。   靳重山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回头看看斯野,拍拍身边的位置。   斯野连忙走过去。   “因为他们是将我养大的父母。我真正的父母已经在我小时候去世了。”   斯野坐在靳重山身边,不由自主收紧手指。   其实他早就有隐约的猜测。   只是现在听见靳重山用平静的语气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些难以形容的怅然。   靳重山抬起手,指了指前方,“冬天,鹅毛大雪。那个年代,这条路上多的是越境者。古兰茹孜骑着马,抓到的越境者比她还高。”   斯野想,这位古兰茹孜,大约就是靳重山的亲生母亲。   “冬天是最艰难的时候,几乎没有女人会去巡逻,就算想去,男人们也不会让女人去。”   “但古兰茹孜不一样,她读过书,是大学生,是喀喇昆仑的骄傲。大家都听她的。”   来塔县之后,斯野见过许多塔吉克女人。   她们美丽勤劳,但大多数都听从家中的男人。   古兰茹孜站在塔莎古道纷纷扬扬的杏花雨中,轮廓渐渐清晰,是一位英气自信的女人。   “她一定要参与执勤,像男人一样骑马,她的丈夫被她命令待在村里的家中,照顾年幼的孩子。”   斯野低声说:“这个孩子……”   靳重山没回答,继续说:“但靳枢名也不肯好好待在家里,大多数时间开着车,给站点送炭火、送蔬菜、送牛羊。”   “小孩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安全,靳枢名干脆把小孩带上车,和自己一起在雪山里颠簸。”   斯野回想不久前驶过的路,心有余悸。   现在是夏天,而且经过这么多年,路必然已经修缮多次。   当年的冬天,一个小孩子跟在车上,会有多危险?   “靳枢名给小孩说,看,这就是帕米尔,是爸爸和阿妈守护的地方。它是不是很美?等你长大了,你就是帕米尔高原上的雄鹰。”   “你愿不愿意像爸爸和阿妈一样守护他?”   小孩眨眨灰蓝色的眼睛,稚嫩的声音坚定地说:“愿意!”   “小孩的姨母看不过去了,靳枢名和古兰茹孜上山时,古丽巴依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   “小孩在古丽巴依家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这个冬天快要结束时,靳枢名和古兰茹孜的车从一条险峻的路上翻进山沟。”   斯野的心狠狠抓紧。   靳重山回头,看向沉默的断崖,沉默的公路。   “你看,其实这个山沟没有多深,那个斜坡也不算陡峭。如果不是冬天,如果有人经过,他们应该能够活下来。”   斯野想抱住靳重山,却又明白靳重山并不需要安慰。   “他们俩,仗着念过大学,有文化,一贯我行我素。古丽巴依、库尔班,还有其他塔吉克族,包容了他们太多。”   斯野想到靳重山曾经说过,塔吉克族不与其他民族通婚。   那古兰茹孜和靳枢名?   “哥,你的父母……”斯野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父母吗?还是像靳重山那样直接叫名字?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靳重山唇角扬起极轻的笑,“在你的家乡。”   斯野惊讶,“什么?”   “古兰茹孜是大学生。那年头,塔县哪有几个大学生,尤其她还是女孩。”   “她考到成都,那么远的距离,家里的长辈差点不让她去。”   但古兰茹孜说服家人,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闭塞高原,前往陌生的四川。   在那里,她与同样远道求学的东北小伙靳枢名相识相爱。   毕业前夕,古兰茹孜告诉靳枢名,她会带着知识回到帕米尔高原,请求靳枢名和自己一起。   塔吉克族的姑娘不能嫁给其他民族的男人,但两颗炽热的心足以冲破一切世俗阻碍。   靳枢名问:“如果我跟你去帕米尔,你会因为你的家人放弃我吗?”   古兰茹孜坚定摇头,“我不会!”   靳枢名笑了,“那我跟你去。”   两人的爱情起初并未得到家人的祝福。   但古兰茹孜并不在乎,就像当年执意要离开家乡,看看外面的世界一样。   此刻她执意追求真正的爱情,将自由、眼界带回家乡。   靳枢名在村外搭起屋子,夫妻俩养牛养羊,空闲时给小孩们上课。   他们家的羊养得最肥,渐渐有牧民跑来向他们讨教。   古兰茹孜大学学的就是农业畜牧,专业知识讲起来头头是道。   不久,夫妻俩就出了名,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   古丽巴依将父母请来,偷偷看姐姐和姐夫的生活。   靳枢名高大勤劳,干起活来不输塔吉克小伙,对古兰茹孜也很好。   慢慢地,家人终于接受他们这离经叛道的婚姻。   古丽巴依还问过靳枢名,“姐夫,你不想家吗?”   靳枢名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答应了你姐,要为她守护辽阔的大地和巍峨的雪山。”   当年还小的古丽巴依不解,“那我姐答应了你什么?”   靳枢名眼神平静而幸福,“她嫁给我了啊。”   婚后第三年,古兰茹孜和靳枢名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新成员的到来让家中充满甜蜜的气氛。   古兰茹孜说,等哥哥大一点,还想再生个弟弟或者妹妹。   不然哥哥太孤单,长大后都没个照应。   她就是从小和古丽巴依互相照顾着长大,小时候妹妹是她的依靠,将来妹妹是她能够托付家人的人。   当时没有人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   直到那场车祸的降临。   严格说,古兰茹孜和靳枢名都不算护边员,他们只是将所有空余时间和财力都利用起来,让护边员稍微不那么辛苦。   夫妻俩说好这趟回去后,就上古丽巴依家将儿子接回来,给儿子宰一头羊,一半烤着吃,一半烫四川火锅吃。   两人虽然都不是四川人,但读书的四年早养成了四川胃,就好那一口麻辣。   但他们到底没接到儿子。   三天后,搜救队员在山沟里找到了他们深埋在雪中,早已冰凉的遗体。   故事讲完了,靳重山自始至终很平静,但斯野难以平静。   靳重山从未提到那个男孩就是他自己,可斯野知道,那只能是他自己。   靳重山有一对互相深爱的、思想开放的、勇敢的、心怀大爱的父母。   但在抚养孩子上,他们未必是一对称职的父母。   他们降唯一的孩子孤零零地留在他们深爱的土地上。   靳重山确实如靳枢名希望的那样,成为了帕米尔高原上的雄鹰,护佑着这方大地。   莫名地,斯野觉得不对。   靳重山继承了双亲的胸怀和责任。   但好像不该是这样,至少不该只是这样。   斯野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从后面抱住靳重山。   他知道靳重山不需要拥抱和安慰。   但他想这样做。   或许需要拥抱和安慰的是他自己。   “重山两个字,是靳枢名取的。”靳重山没有拨开斯野的手,淡淡开口,“我没有塔吉克名字,只有这一个名字。”   “重山,是永远告别家乡,翻越重重高山,来到喀喇昆仑的意思。”   “重山是路途上的阻碍,他们想要翻越它。”   “但后来有人跟我说,旷野奔向重山。”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重山也可以是目的地,是归宿。” 第19章   六天前,当这句话被斯野脱口而出时,它甚至根本算不上告白。   那只是一个在经历了长达半年挣扎的人,第一次来到帕米尔高原,所发出的最纯粹的感悟。   斯野为自己的口不择言尴尬得耳根滚烫时,绝对无法想象,它对靳重山来说,竟是世间仅此的承诺。   他用这句话叩开了靳重山的心门。   斯野转到靳重山面前,急切地想要在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   动摇、激动、感慨……什么都好。   可即便说出刚才那样绝不客观也绝不理性的话,靳重山的眼神还是如往常平静。   那是高原上神圣缥缈的湖。   湖心含着他的倒影,一动不动,仿佛害怕惊扰了他。   可是看得再仔细一点,却又能察觉到天光坠落溅起的微小涟漪。   斯野注视着自己的倒影,忽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而浩瀚的悲伤。   这无关乎疼痛,无关乎悲剧,无关乎此情此景。   命运的玄妙在于,一个人发自内心,几乎可以用私密来定义的一句话,居然可以照进另一个人心底。   他们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又似乎共享了彼此的人生。   “哥。”斯野情不自禁地环住靳重山的脖子。   上一次,他借着酒意亲吻靳重山,两人身高的差距令他不得不稍稍踮起脚尖。   这次,他向往的那片湖水却迎他而来。   低头亲吻他时,靳重山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如同雄鹰展开的羽翼。   斯野的嘴唇与呼吸一并被掠夺,脑海撞开纷乱的色彩。   靳重山带来的色彩像靳重山本人一样温柔而强势。   他掠夺他的吻,色彩掠夺他的神智。   他无法思考了。   不知道那覆盖住这片湖水的鹰羽是要关住里面的情绪,不让他发现。   还是仅仅一时忘情。   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被靳重山牵着往斜坡上走时,斯野才从突如其来的吻里清醒过来。   他的手心很烫,贴着靳重山干燥的手心。   他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负罪感。   这里是靳重山的亲生父母,古兰茹孜和靳枢名遇难的地方。   他们的爱就像这片高原上回荡的牧歌,纯粹空灵,来自万物生灵,归于无垠天地。   而他却和靳重山在这里接吻。   靳重山也许看穿了他的心思。   不,都不用看,他手心的轻颤已经将他的愧疚传达给了靳重山。   “他们不会介意。”站上路沿,靳重山一把将斯野拉起,“他们是活得最坦荡,最我行我素的人。”   拉开副驾的车门,斯野又看了看这寻常的路,寻常的山沟。   他毫不怀疑自己还会来到这里,却像是告别一般,朝着长流不息的风,和静默不言的云深深鞠下一躬。   靳重山也看向山沟的方向,在他直起身来时道:“走了。”   车经过塔县县城,却未再进入中心地段,翻过来时的雪山,朝喀什开去。   在开到慕士塔格峰之前,两人都没有说话。   斯野安静地看着奔行而来的雪山,实际上却什么都没看。   他脑中转着很多事,像有无数壶水正在等待沸腾,却统统受限于高海拔地区的气压,而无法沸腾。   它们徒劳地吹起一串接一串气泡,但总是达不到那个既定的高潮。   斯野终于窥见靳重山的一角,迫不及待想由这个角撕开,发现更广阔的世界。   大约人不仅有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特质,还容易在得知自己的分量后想太多。   斯野琢磨了一路,如果靳重山是从他那句“告白”开始对他暗生情愫,在那之前呢?   去检查站接他当然是帮小杨的忙。   后来给他安排住处,在一车人里给他特殊照顾怎么解释?   靳重山将车停在路边休息,斯野越想越兴奋,又因这一路的沉默变得极有表达欲。   “哥。”   “嗯?”   “除了那句话,我还有特别的地方吗?”   靳重山放下矿泉水,扭头看斯野。   他们正站在公路边的空坝上,风很大,将脚下的小石子吹到断崖之下。   斯野有点尴尬,担心自己没表达清楚,画蛇添足地补充:“呃,就是在那个之前,你是不是就觉得我不一样了?”   这话烫嘴,斯野说到最后简直想将厚颜的自己按到土里,和小石子一起翻滚。   靳重山忽然很轻地笑了声。   这笑烧在斯野耳根,他差点原地跳脚。   又无可救药地想,他喜欢的这个人,就连嘲笑他,都充满旁人无可比拟的魅力。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靳重山笑意未消,明明是那种带着些轻佻的笑,注视斯野的眼神却认真得像要将眼中人融化掉。   斯野心想,他又逗我了。   那不如就让他接着逗。   “先听假话吧。”   靳重山似乎有些意外,嘴唇张开又闭上,将到嘴边的真话转换为假话。   “你没有特别的地方。我去接你,后来也带着你,可能是因为我很特别。”   斯野先是失落,后面又被绕晕。   既然是假话,靳重山怎么不说点好听的来哄哄他?   还有,到底是谁特别?   “你特别什么?”   “特别闲。”   “……”   斯野的金发被吹乱了,看上去有些可怜。   靳重山靠近,很自然地帮他将乱发拨回去,“现在我要说真话了。”   “哎……”   假话都不好听,真话得多伤人噢?   “如果他不是特别好看,我可能把他带回古城就不管了。”   嗯嗯知道了。   斯野默默念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突然抬起头,“特,特别……”   靳重山温声说:“嗯,特别好看。”   这才是假话吧?   你们塔吉克酷哥都是这样撩人的吗!   “但不止是好看。”靳重山适时给斯野降温,“你不是普通的游客,你到喀什来,是寻找某种解脱。”   斯野惊讶。   他知道靳重山看似冷淡地洞悉着高原上的一切,却没有想到他们的第一面,靳重山就窥见了他深藏的痛楚。   靳重山解释道:“我见过许多以旅游的名义到帕米尔来寻找答案的人。你的眼神里,有与他们相似的色彩。”   “那是……”斯野低喃道:“什么色彩?”   “迷茫,不甘,陷于绝望,但还没有放弃挣扎。”   “是,是吗?”   “嗯。所以我想看看,是否有我能够帮忙的地方。”   来到高原一周,斯野头一次感到高反带来的眩晕。   他与靳重山此后的一切际遇,原来始于靳重山的“助人为乐”。   靳重山想要救他这个远道而来的迷路者。   这倒是符合靳重山一贯的行事法则。   从旷野卷来的风又将靳重山的话递到斯野耳边,这次更轻更低,像情人之间的暧昧低语。   “不过最原始的前提还是,你特别好看。”   “!”   斯野睁大双眼,盯着靳重山。   “这是真话。”靳重山笑了笑,“有这个前提,我才几次留意你的视线,才看见你眼里的色彩。”   所以那天在车上,当他一边腹诽酷哥一边观察酷哥时,其实也在被酷哥观察。   斯野眼睛起潮,又惊又臊地问:“你留意我的话……是不是看见……看见……”   “嗯,看见你偷看我。”   老天!   斯野抱头蹲在地上,他居然那么早就暴露了!   靳重山也蹲下,安静地看斯野。   斯野用手臂挡住脸,只露出眼睛,闷声说:“不要看了。”   “为什么?”   这还用问?   “你什么都知道,我在你眼里是透明的!”   靳重山眉心浅浅蹙了蹙,似乎在思考。   “……也许我比较聪明?”   斯野疯了,“哥,你在卖萌吗?”   前几日他就发现过端倪。   靳重山会从淘宝上囤积螺蛳粉、冒菜底料。   还会在他与小羊自拍时主动入镜,和他一起比“耶”。   这些反差全是自然而然流露的,所以现在靳重山自夸聪明,他也见怪不怪。   靳重山却因为这个词罕见地困惑起来。   少顷,斯野听见他说:“我的事,你可以问。”   “嗯?”   “像今天这样。你问了,我就会告诉你。”   斯野品了半天,又开心又郁闷。   开心的是他有了光明正大探寻靳重山的资格。   郁闷的是……在聪明这件事,他好像输了。   靳重山能够看穿他,他却看不穿靳重山,所以靳重山给他开了个“小挂”。   谜底解不开,那就问吧!   “哥,我们换换?”   后面的路有一段很好开,斯野被喂满了劲,迫切地想要使出来。   他最想要的其实是靳重山。   但是不行,太早了,太快了。   他不断劝说自己,谈恋爱这种事要循序渐进,不要刚亲了嘴,就像个色魔一样希冀更深的探索。   所以只好飙个车。   但靳重山真与他换了,他又飙不起来,在笔直一条线的路上开出了在成都二环内的水平。   靳重山叹气,“这样开,我们半夜才能回到喀什。”   斯野不是不想开快。   但越是亢奋,身体越是不听使唤。   担心一脚油门踩下去刹不住,反倒越开越慢,不仅没有飙车的快感,还积蓄起更多躁动。   “那我们还是换回来吧?”   默了会儿,靳重山说:“你开。”   斯野继续龟速前进,直到晚霞覆盖了整片高原。   帕米尔的日落很晚,而且因为过于辽阔,视觉上日落的过程被拉得极长。   夏天十点多钟太阳才开始西沉,凌晨时分,最后一抹余晖将将被黑夜吞噬。   中间的两个多小时,是漫长而壮丽的黄昏。   雪山和大地全都被染成金色,在一条看不到边际的路上,靳重山忽然说:“天空也可以是旷野的归宿。你看。”   没有雪山的阻拦,金色的公路淹没在霞光里,像一条通天之路。   斯野却摇头,“但天空不会真正等待旷野。它只会给旷野等待的假象。”   靳重山若有所思。   车驶入霞光中——是刚才那视觉上,天空迎接旷野的地方。   天空仍旧高高在上,旷野已经奔向地平线上的雪山。   第一批星星出现在东方,斯野后半程已经加快速度,可还是没能在暮色消失前离开帕米尔高原。   车停在白沙湖边,这个时间,已经不可能有游客。   白天所见的白沙湖与暮色沉沉中全然不同。   它不再是冷淡的灰蓝色,而是混淆着热情的金红,与神秘的深紫。   斯野转过身,想要看看此时靳重山的眼睛,却在下一刻被拉入怀抱。   靳重山退后两步,靠在后门上,手环着斯野的腰。   斯野被他搂得措手不及,却灵光一现地明白他想做什么。   后门被拉开,两人坠了进去。   皮质的座椅发出与衣料摩擦的声响。   凌晨的晚霞如海浪般从车窗灌入,起潮,没顶。   白天不见风浪的湖水在潮汐的牵引下摘下稳重的面纱。   在绝大多数游客离开之后,荡起一层接一层汹涌的浪。   斯野在浪里颠簸,看着高悬的湖水终于倾泻而下。   上次他经过这里时,暗暗对自己道,虽然没有拍照,但他带走了湖水。   那时他还不曾想到,再次经过这里时,自己已经拥有了湖水。 第20章   中午的喀什噶尔老城人声鼎沸。   百年老茶馆乐声阵阵,迎接着新一波慕名而来的客人。   斯野翻了个身,从面对墙壁换成面向窗户。   夏季的阳光晒在眼睑上,投下一片暗红色的影子。   他下意识抬手遮光,这才从酣甜的梦中醒来。   睁开眼,睫毛被照得像羽毛一般透明。   记忆仿佛还留在凌晨的白沙湖边。   斯野眯眼与阳光对视,直到身体在酸胀中苏醒,被光芒过滤成茶水色的瞳孔才忽地一收。   他猛地坐起,那种和疼痛、满足有关的陌生感觉激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下意识向后摸去,午夜发生的一切在睡得迟钝的脑海中陡然清晰。   他和靳重山,在他一见钟情的白沙湖边,做了。   离开白沙湖时是几点,他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靳重山让他躺在后座,他却偏要逞强,一定要坐在副驾。   靳重山将副驾的座椅放到最低,还将车上所有靠垫放在他与座椅之间。   车行快速却平稳,经过检查站时,他刚推开车门,就见靳重山伸到面前的手。   一系列常规检查后,他回到车上,剩下的路程便记不清楚了。   只记得进入喀什时,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   车无法开到靳重山的杂货铺,而他又困得不行,似乎是靳重山将他抱到这里。   这间卧房。   斯野在迅速攀升的心跳中完成回忆,低头一看,身上穿的已经换成睡衣。   他对洗澡和换衣有印象。   衣服是他自己穿的,但是洗澡时,他紧紧贴着靳重山,双手环着靳重山的脖子。   在向发生过关系的男朋友撒娇这件事上,人类似乎总是无师自通。   斯野看向另一半床。   夏天的浴巾被草草扔在床沿,和他盖的这一张同款不同色。   靳重山昨晚也睡在这里。   以前他们一起睡过石炕,睡过酒店的大床,这次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同床共枕。   那么那位与他分享了彼此身体的靳先生,一大早跑哪里去了?   斯野下床,试着走了几步。   虽然有一些不可避免的不适感,但并非无法忍受,也不至于让不知情的人看出来。   打开门,空气中飘着某种熟悉的香味。   他一时却没想起是什么香味。   老城的房子几乎都被改造成了民宿或者商铺,充满民族风情,隔音效果却不佳。   斯野听见外面的叫卖声,想起靳重山的铺子外是本地人每天都会光顾的菜市场。   铺子在一楼,院子和厨房卫生间也在一楼,斯野往楼下走,刚下两步梯子,就看见靳重山。   视线相触的一刻,斯野下意识别开眼。   夜里有多放浪,白天就有多害臊。   他也想不到自己能容纳靳重山到那种程度。   想不到自己会在车里摆出那样近乎原始的姿势。   想不到自己能发出那种不该属于自己的叫声。   当黑夜在他们的披星戴月中被日光取代,他突然无法像往常一样与靳重山说早上好。   “早上好。”靳重山已经上到他面前,站在矮一阶的地方。   他左右转着眼珠,可靳重山的气息笼罩着他,他最终不得不将视线转回来。   那一步台阶给了他们平视彼此的机会。   斯野受不住这么近的、品尝过对方身体后的对视,又要转眼,却捕捉到靳重山眼中意味深长的探寻。   换做以前,他一定不明白靳重山在观察什么。   但现在,他像一夜之间开窍,只销这一瞥,就看懂了靳重山的心思。   这!个!人!   在!观!察!他!痛!不!痛!   斯野脸颊噌地窜红,这变化自然落在靳重山眼里。   那片灰蓝色的湖水漾过一丝光,是明晃晃的不错心情。   好在靳重山没有问出来,只道:“来吃早餐。”   斯野跟着下楼,洗漱之后,才反应过来刚才嗅到的香气来自什么。   靳重山居然蒸了小孩脸盆那么大一碗虾肉蛋羹!   喀什远离海洋,但新城的市场里买得到活虾。   蛋羹浅黄,嫩滑得像布丁,上面铺着蜷缩的虾仁,个大饱满,散发着芝麻油的浓香。   靳重山拿着两只勺子,其中一只递给斯野。   斯野舍不得吃,很俗气地拿着手机找了半天角度。   见靳重山要开口,斯野连忙道:“马上马上!”   手机却震了一下,浮窗跳出靳重山的头像。   斯野不明白此时靳重山给他发什么,点开一看,居然是刚出炉的蛋羹!   靳重山说:“可以吃了吗?”   那张照怎么看怎么好看,不止是因为刚蒸好,而且角度和滤镜一看就是经过网上教程调教的。   “哥,你跟谁学的?”   靳重山直接将手机递过来。   嚯!   桌面上现下流行的APP不少,其中一些斯野嫌俗,下载没多久就删了。   他,成都潮哥,还没帕米尔牧民酷哥会拍早餐图!   靳重山已经舀起一勺,斯野才发现这一碗不仅是自己的早餐。   难怪会做这么多。   蒸蛋据说是最简单的菜。   斯野做过,勉强能吃,但掌握不好火候,总是软一般韧一般,有许多气泡,口感差劲。   靳重山做的却找不到气泡,每一口都是享受。   吃得差不多了,两只勺子撞在一起,又同时回缩。   斯野突然想起,在他恶补过的塔吉克婚俗里,新婚之后,新郎和新娘会在一个碗里吃饭,有的持续几天,有的持续一个月。   靳重山上次开玩笑,还说要和他一起吃螺蛳粉。   “哥。怎么想起做蒸蛋?”   “你想吃什么?”   斯野被问住了。   他早上胃口一般,其实不太想吃东西。喀什这边早餐大部分是烤包子、馕、奶茶。   都有点油腻。   这么一想,好像只有蒸蛋最适合此时的他。   “我小时候,古兰茹孜和靳枢名每次来接我,都会蒸一碗蛋羹。塔县其他家庭不会这么蒸。”   靳重山看看斯野,“他们说,是从大学的食堂学来的,成都人喜欢这样吃。”   难怪!   靳重山问:“正宗吗?”   斯野捧起大碗,将最后剩下的一点喝干净,“正宗!”   古城就那么几条街,靳重山回来的事,民宿老板很快就知道了。   但这回靳重山很坚定,说什么都不去民宿住。   老板劝不过,在杂货铺里转来转去,挑了两篮子东西。   结账时才发现收银小伙不知上哪儿去了,站在台子后面的是个眼熟的汉族。   “啊!小靳的客忍!从塔县会来了?”   斯野笑着将货品一件件拿出来,虽然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但扫码结账还是会。   “是的,那天您给我的地图很有用。”   “等等等等!”老板制止斯野,“客忍不该干或!吾力提江呢?”   吾力提江就是跟靳重山打工的维族小伙,现在是旅游旺季,带客人更赚钱,靳重山让他去给游客当导游去了。   铺子缺人守,正好斯野顶上。   刚才吾力提江教斯野收银,斯野一学就会。   吾力提江红着脸说自己当初学了一天才会。   看在斯野这么聪明的份上,吾力提江又教他打冰淇淋。   但这回不管怎么教,斯野都学不会了。   维族小伙困惑:“这个比收银好学。”   斯野搓搓满手的冰淇淋,“可能我对烹饪没什么天赋。”   民宿老板还是有点没想通,“但你是客忍,不该达工。”   斯野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办法,欠靳哥钱了,一时半会儿还不了,只能留下来打工。”   老板爽朗地笑起来,“劳动好!好好干!小靳是个好人,你可以相信他!”   斯野收完钱,将老板送到铺子外,笑道:“嗯,我相信他。”   靳重山说回喀什不只是送斯野办边防证,还有别的事。   果然如此。   将民宿老板劝回去之后,靳重山就出去了。   斯野般了个凳子坐在门口,懒洋洋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和当地人,渐渐松弛下来。   都说成都是座“慢城市”,但他这个地道的成都人却从来没有慢过。   以前在视频上看见小城镇的人们用上午忙完一天的事,下午就坐在院坝里晒太阳,他只感到不可思议。   这样的生活离他太远,恐怕等到七老八十,他还是闲不下来。   但在喀什噶尔古老的街道上,他正享受着这一份惬意。   一边发呆,一边想,靳重山才是闲不下来。   大概又去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奔走了。   没把靳重山等回来,倒是等来了一群维族小孩。   斯野刚来喀什时就发现,小孩子是古城里最生动的风景。   他们成群结队在蜿蜒的巷道里奔跑,看见哪个院子里有秋千、有人奏乐跳舞,或者有别的有趣活动,就会跑进去和主人家一起玩耍。   现在在他们眼里,坐在靳先生杂货铺门口的这个金发小哥哥,比秋千还让他们好奇。   “要吃糖吗?”斯野从货架上拿下一包糖,对着孩子们晃了晃。   “要!”   好吧,没有糖果哄不来的小孩。   斯野让他们进入铺子,不知道他们爱吃哪一种,便让他们自己挑。   孩子们虽然馋,但一点不贪心,六个小孩只挑了一包。   斯野看了看,里面只有七枚糖,除了最幸运的小孩,其余每人只能分到一枚。   这包糖是他请的,他刚付好钱,正想看看谁能得到多出的那枚糖,就见其中一个女孩将金色糖纸包裹的那一枚递到他面前。   “哥哥,我们分完了,这枚给你!”   斯野惊讶,“我也有份?”   “嗯!它和你的头发一样好看!”   “不止头发!你也是金色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着刚在学校学来的普通话,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的赞美。   斯野展开糖纸,橙子糖在舌尖上化开时,突然感到远处奔涌多日的灵感终于涌入了四肢百骸。   他要为这些善良纯真的孩子,设计糖纸一般漂亮的衣服。 第21章   靳重山到喀什来,是給塔吉克族和柯尔克孜族的孩子们找大学生老师。   塔县和阿克陶县虽然都有学校,但此时是暑假,老师们很难管到每一个学生。   从几年前开始,就陆续有尝到教育甜头的牧民找到靳重山,希望他能让孩子上更多的课。   牧民们懂的不多,单单知道读书好,小孩该读书,暑假那么长,小孩没有能读书的地方,那就找靳重山来解决。   靳重山还真给解决了。   一部分愿意在暑假读书的小孩被家长送到喀什的亲戚家。   白天统一去大学校园,十来位汉族大学生免费给他们讲课,陪他们写作业。   也有一部分小孩留在高原上。   愿意去帕米尔住上一个月的大学生老师,靳重山要么亲自开车送,要么让小杨等人送过去。   给孩子们联系老师这件事,除了靳重山,别人办不了。   没他那么广的人脉,也没他这天生的“混血”优势。   到喀什念大学的汉族学生,不说所有,至少有一小部分,是对南疆、对喀喇昆仑有特殊情感的。   他们中一些人对这里充满好奇,想亲自感受这里的生活。   一些人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给尚且落后的高原带来向好的改变。   所以当靳重山找到他们,说明来意,他们不仅自己愿意,还想发动同学。   一度出现老师比学生还多的情况。   有一年,一位大学生将这仅存在于暑假的课堂取名为“靳哥夏令营”,后来便延续了下来。   今年“靳哥夏令营”已经开营。   遇上斯野之前,靳重山就把牧民小孩和小老师们安排好了。   但一些观望的牧民思考来思考去,终于决定把自家孩子也送来。   靳重山就得把他们也安排上。   斯野听说这件事后,满眼崇拜地看着靳重山,“哥,你管得好宽啊。”   这话语气硬一点,听着就像嘲讽了。   但斯野是软着声音说的,还跨坐在靳重山身上。   靳重山弯了弯眼,轻轻揪他的后腰,“你用成都话说一遍。”   “嗯?”斯野觉得自己时而跟不上靳重山的思路。   他们在说“靳哥夏令营”的事,怎么突然扯到成都话?   难道夏令营需要一位成都话老师?   还是别了吧。   好不容易让塔吉克族小孩学会普通话,干嘛说成都话?   靳重山说:“好听。”   斯野坚决不认同。   成都是普遍不说普通话的环境,但他上初中后,就主动说普通话了。   理由很简单,成都话很软,拖着绵绵的尾音。   女孩子说起来娇滴滴的,还算好听,男生说的话……   反正他不接受。   见斯野一脸抗拒,靳重山又说:“你刚才说的也不算普通话。”   “咦?”   “就是你们的川普。古兰茹孜去成都上大学,普通话没学标准,学了一嘴川普回来。”   “……”   靳重山又捏捏斯野的后腰,气息浇在斯野脖子根。   斯野被弄得很痒,心里跟着发麻,腰一下子就塌了下去。   “你们成都话,听起来像撒娇。”   斯野开始喘,“你想听我撒娇吗?”   “嗯。”   这时大约不管靳重山提出什么要求,斯野都会照办。   他埋在靳重山怀里,脸颊羞得绯红,多年不曾说的家乡话一句接着一句,一句比一句更软更娇。   说到后来,他听见靳重山坏心思地学他:“你到哪er切(去)喃~我等你好久了哦~”   “啊!”斯野挣扎起来,金毛炸开,像只被撸发毛的猫,“不嗦(说)咯(了)!”   靳重山拍拍,“好嘛~不嗦就不嗦咯~”   斯野被他逗得直乐,“哥,你在哪儿学来的?怎么比我还成都?”   靳重山拿出手机,给他看短视频。   一连好几条,有成都情侣吵架,有成都广场舞阿姨碎碎念,有成都老大爷对狗弹琴,有成都烧烤师傅说段子。   不仅搞笑,还充满成都大街小巷的烟火气。   看这些视频时,靳重山眼中有笑意。   是很温柔的笑意。   斯野觉得,他一定对成都这座城市很感兴趣。   “哥,要不过段时间你跟我去一趟成都吧。”   斯野不自觉郑重起来。   他曾经跟靳重山提过去成都的事,但靳重山没答应。   不仅是成都,靳重山连独库公路都不愿意上。   因为独库公路的另一端在北疆。   但斯野抱着希望想,现在情况和那时不一样。   他们做过了。   靳重山转过脸,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关掉吵吵闹闹的视频,“陪我去一趟批发市场吧。”   斯野有点失落。   靳重山还是不愿意跟他去成都,才会转移话题。   他也不想将气氛弄得尴尬,笑道:“好。我们去买什么?”   喀什的批发市场不是一般的菜市场,夏季许多供应到其他省市的瓜果在这里汇集,价廉物美。   斯野闻着空气中的瓜果香,闷了一会儿的心情又好了。   去不去成都都不是什么大事,最紧要的是,他正与靳重山在一起。   两人逛到太阳快落山才满载而归。   靳重山先开车去大学,将哈密瓜西瓜送给“夏令营”的小老师和孩子们,剩下的带回古城。   斯野琢磨着这么多瓜果,自己也可以在杂货铺门口摆个摊,结果进入院子一看,居然凭空多了一个半开放的棚子!   棚子下面有一张宽敞的座子,旁边摆着工学椅。   “哥,这是……”   “你可以在这里画画。”   前几天斯野随口跟靳重山说过,铺子收银台太窄了,他放下不画本和工具。   在楼上做设计的话,又关照不到店里。   靳重山说,那就不关照店里,可以请人。   他摇摇头,说喜欢当小老板的感觉。   而且他做设计时并不需要多与世隔绝的环境,那种时不时的打岔更能刺激他的灵感。   靳重山当时没说什么,他也把这事给忘了。   现在靳重山居然在后院给他搭了一个能够立即使用的棚!   这位置简直太好了。   能直接看到店里面。棚能挡住晒人的阳光,却不会将他隔在另一个空间中。   在成都时他就想要这么一个工作室,但客观条件受限,暂时无法达成。   靳重山居然在喀什为他实现了!   斯野跳起来,挂在靳重山腰上,“哥,我好爱你!”   靳重山微笑着看他,“介意先在你的工作台上切个瓜吗?”   “不介意!你等着,我来切!”   斯野就这么在杂货铺里安定下来。   白天一边当小老板,一边做设计。   晚上和靳重山探寻世界的奥秘。   靳重山白天一般不在店里,但会回来做饭。   傍晚,两人坐在院子里吃晚饭,不管靳重山讲白天发生的什么,斯野都会被逗笑。   斯宇还是时常打视频来查岗,像个古板的老父亲。   斯野好几次想跟他说自己和靳重山的事,都没说得出口。   成都那帮亲友里,最早知道他谈恋爱的是星姐。   星姐是“旷野”的经纪人,他出事之后,星姐和斯宇一起把“旷野”撑了起来。   之前挺长一段时间,星姐害怕打搅他,影响他的心情,与他联系不多,看他发了盘龙古道的图,才时不时问问他的近况。   有天斯野画图画累了,半躺在棚子里和星姐视频。   开始时聊的是工作,星姐说年底有一系列展会和比赛,“旷野”已经确定参加其中的几场。   虽然星姐没说让他也参加,但他听得出,星姐其实是希望他能出作品的。   这和能不能给“旷野”拿奖无关,星姐只是想看到他真正走出来。   之后聊起生活,星姐试探着问:“小野,你是不是遇到喜欢的人了?”   斯野不得不感叹女人的观察力真是惊人。   他承认了,并转过摄像头,给星姐看院子和杂货铺,“现在我们住在一起。”   星姐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为他高兴,“真好,姐支持你!”   一晃到了八月中旬,从来到喀什算起的话,斯野已经在喀什地区待了一个多月。   除了包车旅游的那次,他还和靳重山上了一回塔县。   更多时候就待在杂货铺里,在棚里待腻了,就拿着画本去百年老茶馆的阳台上画画,俨然已经是生活在这里的人。   为小孩们设计的衣服差不多完工了,斯野还另外设计了几套成年男性的衣服。   但制作出来,即将穿在模特身上时,斯野突然退缩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被困在那个噩梦里。   他最得意的作品被泼上血,被剪烂撕烂,穿在血淋淋的假人身上,最新的一套则是穿在聂云滨身上。   它们和聂云滨一同死去。   他对模特有了一种几乎克服不了的恐惧。   可是一个设计师,必须面对模特。   他的作品,需要由模特来展示。   斯野谁也没说,明白这事只能靠自己去克服。   但他拼命掩饰的恐惧却被靳重山洞察无余。   这天,靳重山提早回来,手上没提装菜的口袋。   斯野以为今天出去吃,就说自己去换个衣服。   靳重山却给杂货铺关了门,牵着他的手腕上楼。   “哥?”   靳重山没解释,却在卧室将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直至仅剩下一条内裤。   斯野忍不住轻呼一口气。   靳重山这是要做什么?   “你给我做的衣服呢?”靳重山视线坦荡平静,并没有赤裸见人的尴尬。   斯野愣了片刻,“衣服?”   “给我换上,我来当你的模特。” 第22章   卧房的窗帘并未完全拉上,一道锋利的明暗分界线斜插在两人之间。   斯野站在明亮的一边,注视着靳重山,却觉得这个男人就像是柔和的光源,在阴影中散发着黑暗裹挟不了的光。   “哥。”斯野声音有些发抖,“你真的要我给你……”   “嗯。”靳重山展开双手,“我听说你们做设计的,都喜欢亲手给模特换衣服。”   斯野胸膛被感动,亦或是其他柔软的情绪填满,唇角轻轻勾起,“你听谁说的?”   靳重山看看一旁的衣服堆,他的手机就丢在里面。   斯野知道,他又想展示那一堆“俗气”的APP了。   斯野心脏被狠狠抓了一把。   这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可爱?   像神明一样洞察着世间的一切疾苦,倾囊相助。   蝼蚁和雪山在他眼中是平等的存在,他高高地翱翔,又匍匐在最深的山沟,最险峻的天路。   他仿佛应该不食人间烟火,却下载了许多在斯野眼中游手好闲之人浪费时间而使用的APP。   看在全国各地发生的鸡毛蒜皮,对着并不好笑的内容弯起眉眼。   连设计师亲手给模特换衣服这种事,他也是从网上看来的。   这一刻,捆缚着斯野的恐惧似乎消失了。   就像在做着醒不来的噩梦时,有人将家中所有灯都打开,然后抱住他。   也许不那么温柔,却足够强势,足够将他从梦魇的爪牙中抢回来。   如果模特是靳重山,那给模特换衣服这件事,还有什么好怕的?   “哥,那我开始了?”   “嗯。”   斯野设计的这套男士秋季礼服本就是按照靳重山的尺寸做的。   细节处采用了塔吉克族婚服的传统元素,在内衬衣领、外套一边衣袖、腰带,以及配饰上使用红色白色交缠的设计。   整体则是暗红色绣暗纹,纹路乍一看不容易看出是什么。   只有仔细瞧,才能看出是连绵的雪山,和云层中展翅的雄鹰。   雄鹰的线条已与云与山融合在一起。   斯野的设计向来以大胆著称,并非每一件作品都能符合大众喜好,这一件尤其如此。   但近来设计的所有作品中,斯野最喜欢这件,它也是最早从图纸变作实物的。   整套礼服被铺在床上,斯野拿起衬衣朝靳重山走去,在呼吸到靳重山的气息时,心跳突然快得无以复加。   靳重山却只是垂眸看着他,双手像刚才那样微微展开。   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好像不会动的塑料模特啊。   斯野将衬衣展开,披在靳重山肩上。   身高差让斯野不太好操作,而且这个模特实在是太“配合”了,一点都不动的。   在几次套袖子失败后,斯野好笑地望着靳重山。   “哥。”   “嗯?”   “多少请您抬抬手?”   靳重山眉眼间竟然流露出一丝困惑,“不是你给我穿吗?”   斯野听出了他的意思:怎么还要我动?   “就算是给塑料模特穿衣,手这么垂着,衣袖也是不可能套上去的。”   靳重山眨眨眼,浓长的睫毛扇两下,“那塑料模特该怎么做?”   斯野直接上手,将靳重山的胳膊抬起来,“关节固定,换好了再按回去。”   靳重山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让斯野把衬衣穿好。   看着那条还支着的手臂,斯野:“……”   靳重山说:“酸了。”   “……”   “你没给模特按回去。”   此时在斯野心中,靳重山已经从酷哥变成了大可爱。   没有人能像靳重山这样自然而然地流露可爱。   斯野握住靳重山的手臂,按下去之前鬼使神差地抬起来。   抬到嘴边,低头轻轻吻在手背上。   靳重山眉梢不经意地扬起。   在斯野抬起头时,靳重山第一次在对视时别开视线。   但斯野并未留意到,他比靳重山更加紧张。   亲吻完全是出于冲动,未经任何思考,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吻下去了。   他也不大敢看靳重山,只匆匆瞄了一眼就假装镇定地转身拿裤子。   给塑料模特换裤子比换上衣更麻烦。   但塑料模特靳重山却比刚才“上道”。   斯野碰碰他的腿,他就抬起来。   即便如此,斯野还是换出了一身汗。   戴腰带时,斯野环着靳重山的腰,两人胸膛几乎贴在一起。   斯野汗澄澄的,想着等会儿要洗个澡。   靳重山却低下头,在他脖颈上嗅了嗅。   斯野一下就害起臊来。   人是他追来的,虽然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但斯野多少还是有些负担。   他想让靳重山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   别的都好说,干净是最基本的。   现在他出了这么多汗,全给靳重山闻到了。   “换完了我去洗澡。”斯野红着耳朵说。   “不洗。”   “啊?”   靳重山又岔开话题,“到外套了。”   外套穿起来简单,最后还有一条链子要戴上。   链子垂在胸前,有交缠在一起的数条。   塔吉克族在结婚时,男女都会戴上红白布条绞在一起的戒指。   寓意不离不弃,白头偕老。   斯野将这一理念用于项链,融入流行与现代,视觉上有种狂野和朋克相碰撞的感觉。   “大功告成!”   斯野欣赏着自己走出困境之后的杰作,觉得它的完美无与伦比。   它呼吸着帕米尔高原上的风,在喀喇昆仑的群山中驰骋。   它天生是有生命的。   而赋予它生命的那个人,正用身体展示着它。   卧室没有全身镜,下面的杂货铺也没有。   斯野迫不及待地想让靳重山看看,靳重山将手机递给他,“你拍给我看。”   拍模特斯野是专业的,但将镜头对准靳重山时,所有的技巧好像都不需要了。   这套礼服与靳重山完全契合,斯野觉得自己不是在拍模特,而是拍自己的新郎。   两人坐在床沿看照片,靳重山在屏幕上划拉时,斯野就偷看他的睫毛和鼻梁。   有光尘落在靳重山鼻尖,斯野抬手去挥。   靳重山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两人对视片刻,默契地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欲望。   刚穿上的衣服又要脱了。   斯野还没来得及将换衣服折腾出的汗洗掉。   长久以来压在斯野心中的最后一道阴影消失了。   当他再想到模特时,不再是仓库里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塑料模特,也不是倒在他脚边的聂云滨。   是穿着他的作品,将他困在被褥间的靳重山。   这之后,一切变得出人意料地顺利。   解决了对模特的恐惧,斯野灵感更加充沛。   给“糖果小孩”们的衣服做好了——斯野将设计图发给星姐,星姐让“旷野”的合作厂打样,前后花了半个多月时间,寄回杂货铺。   虽然不是商品,用的也是不错的面料,星姐亲自盯着工艺,成品让斯野十分满意。   星姐也很喜欢这套糖果主题,又融合了民族风格的童装,问斯野想不想在“旷野”下面开一个童装品牌。   斯野考虑了会儿,说暂时不开。   临近九月,孩子们和小老师都要开学了。   一年一度的“靳哥夏令营”即将关营。   斯野紧赶慢赶,又催着星姐打样,做出一批“夏令营制服”,是帕米尔高原上最常见的蓝天白云色。   配套的还有“夏令营徽章”,圆圆的一枚,里面是斯野尚未见过的高原春天。   换上制服的孩子们开心不已,男孩当场就跳起鹰舞。   给他们上了一暑假课的汉族大学生跃跃欲试,很快被拉入其中。   斯野当初学错姿势,跳成了女步,得知真相后气红了脸。   此时却毫不抵触,跟着音乐转起圈来。   在场所有汉族中,斯野是跳得最好的。   一位小老师跳得大汗淋漓,动作还是很别扭。   他很郁闷地指着塔吉克族小孩问:“野哥,你这跟谁学的?怎么和他们跳得一样啊?”   斯野笑笑,冲靳重山抬抬下巴,“你们靳哥教得好。”   小老师惊讶:“靳哥从来不教跳舞的!”   “哦,那可能是那天他心情特别好。”   秋天也是喀什旅游的旺季,帕米尔高原上的树黄了,游客争相去“树洞”打卡。   靳重山又变得特别忙,好像每天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找到他,杂货铺全权交给斯野打理。   斯野对这个小老板兼小二的角色相当满意。   征求靳重山的同意后,还在店门口特意摆出一排衣架,卖上回做多了的衣服。   这些衣服和维族、塔吉克族常穿的不太一样,但又融合了民族风格,很受年轻人喜欢。   星姐看过他卖衣服的视频,开玩笑道:“干脆在喀什开个‘旷野分野’。”   也不是不可以。   斯野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不会离开靳重山,若论私心,他最想将靳重山带回成都。   但靳重山似乎很抗拒离开喀什。   那他便将就靳重山。   他可以将一年划分成很多块,其中大部分时间待在喀什。   反正在这里也能创作,甚至他的灵感也是在这里找回来的。   公司需要他的时候,比如新品发布,比如参加展会,比如见重要的合作方,他就回成都。   现在交通这么发达,距离在爱情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等过几年,他还是要硬拉着靳重山到成都玩的。   网购冒菜底料算什么,他要带靳重山尝尝地道的成都冒菜。   门外传来快递小哥的喊声。   斯野对这喊声已经很熟悉了。   靳重山动不动就在网上买东西。   主播说什么好,他就买什么。   斯野觉得乖乖被人骗的靳重山很好玩。   每次靳重山看直播,他都在旁边专注地看着靳重山。   观察得久了,他发现靳重山其实并不是多么热衷网购。   不管是看直播,还是刷视频,靳重山好像只是对外面的世界好奇。   高原上的生活充实却也单调。   靳重山的无所不能也许让很多被庇护的人忘记了,他也只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而已。 第23章   斯野原本只是将做多了的衣服挂在杂货铺卖。   起初光顾的也只有住在附近几条街的年轻人。   但那些将民族、时尚,朴实、奢华巧妙融合在一起的设计引来了出人意料的好评。   衣服销售一空,配饰也很快断货。   老顾客跟他打听什么时候有新款,慕名而来的新客人忙不迭留下联系方式。   斯野其实没有想到自己天马行空的设计会在这座多民族共居的城市卖到“脱销”。   刚成立“旷野”时,他的风格和现在很像。   也是狂野而自由的。   “旷野”里的“野”字,并非单单指他的名字,更是他追逐野性的风格。   但是工作室渐渐走上正轨,既需要他的风格来树立品牌形象,也需要融合更多的、容易被市场认可的风格。   他在坚持自我的同时,也在逐渐变得圆滑。   就像被他带到帕米尔高原,并最终送给塔吉克族新娘的那对耳环。   它是他的心血和杰作,却因为过于大胆和张扬,未被选作工作室的新款。   这是一个成年人必须做出的妥协。   “旷野”也因为他的妥协与坚持,一年比一年更好。   出事之前,他在设计一件配饰、一套服装时,已经会下意识将自己放在“旷野”的框架里。   但靳重山将他拉出来之后,他将那框架也一并挣脱掉了。   设计出的衣服夸张野性,让人联想到天边的牧歌,飘在脚下的白云。   不用问工作室的同事,他也知道这不是“旷野”如今会大力打造的作品。   但只要他还在设计,星姐就很高兴,将图纸要过去,飞快制作成成品。   可这些偏离工作室核心审美的作品,在它们诞生的地方,成了年轻人们追捧的fashion。   不过斯野并不认为这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事实上,衣服如果只是挂出去,并不会引来那么多关注。   他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模特。   所有衣服最初都是按照靳重山的尺寸设计的,后来才制作成不同尺寸。   靳重山这“衣架子”往杂货铺外一站,简直就是活广告。   秋天过半,帕米尔高原率先进入旅游淡季。   喀什噶尔古城的游客也一天比一天少。   每年这个时候,古城的商铺就要开始维修整理,为来年开春做准备了。   杂货铺隔壁原来是家鸽子汤店,老板手艺不错,但位置选得不好。   喀什的鸽子汤店要么一开一大串,虽然竞争激烈,但客人也多。   要么开在其他餐饮店中间,不愁客源。   这一整条街只有鸽子汤这一家餐饮店。   不远处的另一条街就是夜市,几乎没人爱上这儿来吃鸽子。   老板要换地方,靳重山就把鸽子汤店盘下来。   斯野起初以为他要把古丽巴依的牦牛火锅开过来,见他把厨房那一套拆除后才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儿。   快递小哥又来了,这次没骑三轮车,直接开了个小货车过来。   靳重山和小哥一起将一撂塑料模特搬下来,还有网红衣架、网红彩灯之类的装饰品。   斯野目瞪口呆。   靳重山却用很平常的口吻说:“店里铺不开,衣服就在这边卖,模特够吗?”   斯野好歹是个内行,一看就知道靳重山买的这些模特衣架都是网红店主推崇的,但他自己从来不用这些。   “旷野”和一抓一大把的网红服装店不在一个层次,展示用的模特和衣架更有质感。   但靳重山并不知道。   不知道,却买了自己认知里最受欢迎、最有人气的道具来支持斯野的生意。   斯野眼眶发热,快步走过去,狠狠抱住靳重山。   也许抱得太急太重,靳重山很难得地懵了一下,才抬手轻拍他的背。   下午,小杨又打来求救电话。   说一同拼车去瓦恰乡的客人有三人着迷于高原深秋的景色,临时改计划想在牧民家里多住几天,其他三人却要按原定时间返回喀什。   这个时间游客已经很少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别的师傅接盘,只好请万能的靳哥跑一趟,价钱当然是按最多的给。   靳重山听完皱了皱眉,回头看看还没收拾好的服装店,“我帮你问问其他人。”   小杨一怔。   没记错的话,这是他靳哥头一回“见死不救”。   “靳哥,你在忙啊?”   靳重山又看看店里,“嗯,半小时后给你回话。”   现在找司机确实困难,靳重山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在塔县找到一个愿意跑一趟的牧民司机。   小杨听说后更稀罕了,觉得他靳哥肯定遇上了什么不得了的要紧事。   “靳哥,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说啊。你照顾我那么多,你说一声,我把事情都丢下来帮你!”   “不用,能搞定。”   那就是确实有事了,小杨一个热心肠,非得问出是啥事。   靳重山说:“我在安装模特和彩灯。”   小杨傻了,“啥?”   靳重山就把给斯野开店的事说了。   小杨站在狂风乱舞的高原上,嘴巴差点被吹歪。   斯野在靳哥杂货铺卖衣服的事他知道,他自己都买过一套。   但他没听错的话,靳哥不仅给斯野盘下一个店,现在还亲自在店里摆弄模特!   靳哥不再是随叫随到的靳哥了!   小杨想了想,觉得这模特肯定很难安装,只有靳哥行。   靳重山淡然地回答:“不难,随便装装。”   小杨想不通了。   斯野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出来找靳重山时,靳重山已经挂断电话。   “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啊?”   靳重山摇头,“彩灯你想怎么挂?”   “都听你的。”   靳重山又开始刷视频,看网红博主怎么挂。   斯野最近本来就有了规划未来的想法,见靳重山刷视频,自己也装模作样刷起来,还故意开大音量,让成都话充斥在乱糟糟的店里。   靳重山果然被吸引过来,“你在看什么?”   “这个电视塔在成都很有名,你猜为什么?”   “嗯?”   “因为围绕着它,有很多好吃的,一到晚上就特别热闹。”   视频里,是成都布满美食和啤酒的夜生活。   和喀什的夜市不同,成都更有灯红酒绿不夜城的味道。   “还有这里,九眼桥,一整条街都是酒吧。”斯野说着看向靳重山,“你猜这条街旁边是什么?”   “嗯?”   “是古兰茹孜和靳枢名相识的大学。”   靳重山无波无澜的眼里果然显露出一丝感兴趣的情绪。   斯野循序渐进,“川大里面有一片很大的荷花池,一到夏天,荷花全都开了,我小时候还进去钓过虾。”   靳重山眨眨眼,安静地听着。   “他们也许在荷花池边散过步。哥,将来我也想和你去那里散散步。”   “然后穿过校园,从小北门出去,吃香辣爬爬虾,比冒菜还好吃,你有没吃过?”   靳重山摇头。   “还有电视塔下面的菠萝烤鱼,还有钵钵鸡。再晚一点,我们就去九眼桥,如果我喝醉了,你就带我去酒吧外面吹风,那儿有一条河,风很凉快。”   斯野始终注视着靳重山的眸子。   他不知道靳重山有没有动摇,但至少,靳重山愿意听他说。   服装店边布置边开张。   旺季过去,吾力提江回到杂货铺帮忙,正好接了斯野在杂货铺的活儿。   天气冷下来,棚子里不再适合画图,斯野就把工作台搬到服装店里。   冬天来临之前,帕米尔高原上的牧民要做很多越冬的准备。   靳重山频繁地回塔县。   斯野也越来越忙,一方面要催星姐制作新一批服装,一方面要考虑年底的参展项目。   上次星姐给他说“旷野”年前的计划,上新和参展有条不紊,他看中了一个在成都办的设计大赛,打算带作品参加。   放在以前,他所有精力都会投入其中,但现在却不得不分心在服装店上。   时间如果倒退一年,他绝对不会相信自己将成为服装店小老板。   他是潮牌工作室的创始人,是设计师,不是网红销售。   起初卖衣服也只是因为反正做好了,挂在杂货铺也不耽误时间。   但靳重山给了他一间店,那些模特、衣架、彩灯是靳重山捧到他面前的心意。   他是心甘情愿接受的,并且很享受这个不一样的角色。   杂事好像确实变多了,还有很多小孩被爸妈带着来买衣服,但他觉得自己能够兼顾。   今后还要在喀什开“旷野分野”,不能这点劳累都坚持不了。   星姐在将新一批服装寄出后,却有些欲言又止。   她担心斯野走偏了,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立场来提醒。   上半年斯野的困境她亲眼目睹。   斯野在喀什找回了重新开始的希望,就算斯野可能走了歪路,她也不想去干涉。   成都时常有一种“算了,开心就好”的情绪。   星姐想,就随他高兴吧。   靳重山这回在塔县待得有点久,去了几个村子加固房屋羊圈,又跑到护边员站点送物资。   本来这个季节,靳重山基本就待在塔县了,但因为喀什有了等待他的人,所以他又从高原上开回来。   还带着古丽巴依精挑细选的耗牛肉牦牛骨,连作料都调好了。   寒风呼啸的夜里,烫一锅牦牛火锅,是最安逸的事。   靳重山风尘仆仆回来,斯野已经将其他配菜准备好了。   两人在后院匆匆接了一个吻,斯野正想帮靳重山打下手,就听隔壁喊:“小野老板!”   是熟客带着孩子来买新衣了。   斯野赶紧过去招呼,回来时靳重山已经麻利地摆好锅。   棚子里开着明亮的灯,斯野熟练地捣着骨髓。   靳重山几次看他,突然问:“你是不是很累?” 第24章   “我不累啊。”斯野诧异地抬起头,“哥,你哪儿看出我累了?”   靳重山又看了斯野会儿。   将斯野手里的牦牛骨拿过来,熟练地剔下贴骨肉,用筷子捣里面的骨髓。   他做这一套比斯野流畅得多。   肉也剔得更干净,稍微肥一点的不要。   满满一盘全是糯弹的筋和瘦肉。   斯野开心地接过,把烫好的肉夹给靳重山。   累不累的话题没继续。   斯野忙归忙,但并不认为这种忙碌是负担。   他是怀着希望和热情在经营自己的生活,所以就算身体上确实有些累,精神也是满足的。   比起说自己的事,斯野更想听靳重山在塔县的这几天做了什么。   靳重山一件一件说,小到顺便帮牧民接生了小羊,大到和边防战士抓了个企图非法越境的。   斯野前面听着还在笑,听到后来就紧张起来。   骨髓都忘了吸。   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靳重山,生怕他遭遇危险。   “没事,没你想象的那么危险,我只是帮个忙。”靳重山淡淡道。   吃完火锅,斯野心疼靳重山开了几小时车,抢着洗碗。   服装店本来都关门了,竟然又有客人。   靳重山说:“我去看看。”   这回的客人有点挑剔,翻来覆去挑。   若是斯野,这会儿已经和人聊起搭配来了。   但靳重山只是站在一旁,毫无做生意的热情。   斯野收拾完厨房,匆匆赶来,就见靳重山在门口抽烟,一副爱买不买的高冷劲儿。   他就乐了。   别的老板摆这种脸,那多半是不耐烦,不想做生意了。   但他靳重山靳老板就是这种气质,什么事儿都淡然处之,也许算得上另一种意义的爱买不买。   客人最终看上两件,付款离开。   这天夜里喀什开始新一波降温。   靳重山不在时,斯野懒得换厚被褥,把靳重山的厚衣服翻出来一件件盖在被子上。   晚上往被子里一躺,觉得自己特聪明——   既暖和,还有种被好多个靳重山搂住的感觉。   靳重山看看堆满衣服的床,拧起眉心,“冻着了?”   “刚降温时是有点冷,多盖点就好了。”   靳重山却抿着唇,将衣服扔到旁边的沙发上,又去另一件房拿厚被褥。   斯野见他一言不发地铺床,忽然反应过来。   靳重山好像因为走之前忘了换厚被褥而自责。   天哪!   斯野在心里喊,这个男人为什么连自责都这么可爱?   靳重山刚把垫褥铺好,正要去拿别的,就被斯野从后方袭击,狠狠抱住。   低头看看勒在腹部的手,靳重山:“嗯?”   “哥,我真的没冻着!”斯野在靳重山后颈蹭了蹭,“也不是因为找不到厚被褥才拿你的衣服将就。我就是想盖你的衣服!”   身高差令斯野不得不踮起脚。   他坏笑着凑到靳重山耳边,轻轻咬了一口。   靳重山条件发射地缩了缩。   斯野还在往里面吹气,耳语道:“哥,你不知道,每天晚上我盖着你的衣服睡觉,都觉得有好多个你抱着我,怎么可能冷?”   靳重山转过来,还没来得及出声,斯野已经恶劣地吻了他一口。   几番被偷袭,靳重山将斯野双手一剪,利落地困在墙角。   斯野呼吸立即急促起来,“哥,现在?”   靳重山余光扫过才铺一半的床,语气中流露出少见的不满,“等一会儿。”   当靳重山将一床厚度惊人的米白色长毛毯子抱进来时,斯野惊讶得瞪大双眼。   毯子是牦牛毛和羊毛混合制成,不掺一点儿假,纯手工。   那质感简直不用躺上去,就想象得出有多舒服多暖和。   靳重山麻利地铺好毯子,斯野突然害羞起来,“哥,我们在这个上面啊?”   靳重山丝毫没收敛骨血里的那一份野性,将斯野扒得精光,丢了下去。   后背陷入柔软的毯子时,斯野甚至觉得自己弹了一下。   他很白,和米白色的毯子几乎融为一体。   他就这么赤裸地,等待着他的鹰降落在他这片“雪原”上。   后半夜,斯野在餍足中沉睡,忽然被灵感唤醒,匆匆下床。   腰和腿都还在发麻,他尽量将动作放轻,但还是吵醒了靳重山。   灯亮起,靳重山支起身子,“不舒服?”   “没有没有!”斯野很亢奋,扑回床上,亲了亲靳重山额头,“宝贝儿,你刚才给了我好多灵感。”   他以前没这么叫过靳重山,一时没克制得住,说完有些害臊。   靳重山显然也愣住了,反应了会儿,“哦。”   “睡吧,不用等我。”斯野又臊又躁,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   靳重山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带着一丝刚醒来的茫然。   几分钟后,才起来穿上衣服,跟着下楼。   斯野来灵感的是年底要参赛的项目,坐着有点难受,便站着画。   拿去比赛的作品和平时随便设计的不同,要考虑所表达的意义,要考虑市场,要考虑专业人士刁钻的眼光。   既要出格,又要在一个看不见的框架内。   斯野已经有接近一年的时间没有参加类似的展会了。   如果顺利拿出作品,不管能否获奖,都算他真正意义上的回归。   近来他反复设计,反复推翻,始终在向前走,但好像总是卡在某个地方。   倒是为服装店设计的新款层出不穷。   灵感终于来了。   斯野披着靳重山的冬衣,在明亮的灯光下一心一意地绘制。   靳重山站在他身后,安静地看了会儿,煮好一碗咸奶茶,放在桌边。   次日,画到天亮的斯野睡到太阳快落山才起来。   吾力提江被迫兼任服装店的小二,靳重山回来时给他俩一人带了两只烤鸽子。   斯野发现靳重山好像没以前那么忙了。   说不忙倒也不对,靳重山每天还是会出去一段时间,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也没再三天两头回塔县了。   每天至少有一顿餐是在家里做,早餐在熟悉的餐铺买,晚餐偶尔出去吃。   斯野起初以为是秋冬季整个喀什和帕米尔高原都闲了下来,没有太多需要忙的事。   但连续从服装店被赶出来之后,斯野突然发觉,靳重山不是不忙了,是认为他既要应付客人,又要做设计,太辛苦,所以留下来给他帮忙。   斯野不确定自己想的对不对。   他没有靳重山那样的洞悉力,无法一眼看穿靳重山举动背后的意义。   于是他做了个实验。   早上起来,吃过早餐,斯野完全没有要画图的意思,点了点货,站在服装店门口和好奇往里看的潜在顾客答话。   这时,靳重山什么都不说,像巡视领土的国王一般出门,不知又去哪家哪户帮忙去了。   中午前,靳重山拿回来一口袋菜,又来服装店看看。   斯野还是没画图。   靳重山去厨房做饭,下午又出去了。   次日早晨,斯野早早搞定早餐,抱着画本去服装店,没有客人上门,就假装专注地画图。   靳重山就来赶他了。   “哥,这是我的店。”斯野故意不满道。   “今天我有空,你去楼上画画。”   “没事,我两边都能顾。”   靳重山却很坚决,“你的比赛快开始了。”   斯野感动得猛地扎进靳重山怀里。   比赛的事他给靳重山说过,但涉及太多专业的东西,说得并不细。   靳重山当时听得好像也没太在意。   但事实上呢,靳重山数着时间,尽力给他一个最好的创作环境。   靳重山被扎得有点错愕,手悬了一会儿才落在斯野背上。   “哥,每一天我都更爱你。”斯野目光灼灼,赤诚的情意毫不遮掩。   “更爱你一点,灵感就更旺盛一点。”   靳重山灰蓝色的眸子有光影晃了晃。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累,也不用担心我不行。你在,我就特别行!”   靳重山静静地凝视斯野,片刻,笑了笑,“我知道了。”   斯野追问:“知道什么?”   他以为靳重山会说——我知道自己在你心里的分量了。   但靳重山却用那一贯的轻佻微笑说:“男人不可以说不行。”   “……”   哥,你又刷了什么短视频!   斯野保证自己行之后,靳重山还是时常出现在服装店。   生意越来越好,来的客人不再只是年轻人,很多年纪稍微大一些的客人不会说汉语,或者发音很不标准。   斯野和他们沟通起来费力,靳重山就很贴心地当起翻译。   斯野因此省了不少麻烦。   吾力提江也被安排了翻译的任务,靳重山不在时,他就来帮斯野。   斯野自认为将两个截然不同的生活圈兼顾得很好,打算在展会后就着手在喀什开分店。   作品已经设计好了,“旷野”正在打样。   他与星姐,还有工作室的几位主管设计师都讨论过。   大家一致认为新作很有想象力和竞争力。   接下来就是回成都的事。   展会安排在十二月下旬,斯野二十号之前就要回到成都。   他早就给靳重山说过回去的时间,靳重山准备了不少土特产,让他带回去。   这几个月斯野都在循序渐进地向靳重山灌输“走出去”的想法,但并没有急着立即带走靳重山。   甚至在几天前,他计划的都是自己回成都,完了又回来。   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分别,因此也不用有告别的情绪。   但再一次从柔软的长毛毯上醒来后,他像个在冬天舍不得被窝的孩子,突然任性地想要靳重山陪自己去参赛。 第25章   “去成都?”靳重山停下扫雪的动作,转过身来看斯野。   喀什下雪了,古城许多面向游客的店铺已经关门。   但杂货铺和服装店这样本地人也会逛的小店都还开着。   靳重山一天要在门口扫几回雪,整整齐齐地码在路边。   斯野来的时候还是夏天,行李箱里最厚的衣服不过抓绒冲锋衣。   入秋后虽然网购了几套厚衣,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不如靳重山那些手工棉服穿着舒服。   此时他像往常一样裹着大一号的羊绒棉服,双手揣在袖笼子里。   衣服太大,显得肩膀和脖子耸在一起,整个人像个被冻得可怜巴巴的小老头儿。   “可以吗哥?”但那双眼睛在这样老气横秋的姿势里仍是明亮的,含着期待和紧张。   怕靳重山不同意,又故意夸大了自己的担忧,“我其实有点担心回去了就不行了。”   “嗯?”   “因为你,我才再次想要创作。我的灵感也是你的家乡赋予的。想到要一个人回去参赛,我就觉得……”   说着,斯野忍不住瞥了瞥靳重山,“飞机在成都降落的时候,是不是就是魔法消失的时候?就像《灰姑娘》里面午夜十二点的钟声。”   靳重山将扫把放在墙边,“不会。”   斯野摇头,“但我还是担心。哥,如果你能陪我去,魔法可能就会持续得更久一点。”   靳重山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不用太久的,我们元旦节之后……不,你不想在成都过元旦的话,我们在元旦之前就回来!”   斯野眼里多了一份乞求,“哥,好不好?”   靳重山没什么表情,回屋拿了盒烟。   斯野觉得他大约是在犹豫。   抽完一支烟,靳重山再次打量斯野。   被那道仿佛能看进心里的视线笼罩,斯野下意识想别开目光。   但他忍住了。   别开的话,会显得他心虚。   “确实需要我陪你去?”   问句,却几乎是陈述的口吻。   斯野连忙说:“哥,我知道你想留下来,我本来也做好一个人回去的准备了。但实在是很没有底。”   靳重山淡声道:“嗯。”   斯野努力分辨着这个“嗯”,判断靳重山是去还是不去。   “给我订一张机票。”靳重山想了想又问:“还能买到和你挨着的位置吗?”   斯野脸上的忧虑一扫而空,上前抱住靳重山,“能!”   从靳重山答应,到起飞的那天,斯野在喜悦和不安中度日如年。   既担心中途出现突发情况,靳重山去不成了。   又觉得自己这状态根本不像要参加重要展会的设计师。   他的目的突然从回成都拿奖,宣告“旷野”的斯野回来了。   变成回成都省亲,把俊美的情郎拐回来了。   决定要走,靳重山不在家的时间多起来,又回了一趟塔县,似乎是把离开之后的事安排妥当。   去成都前一夜,斯野兴奋得睡不着,很小心地不让靳重山发现。   但睡到半夜,靳重山在黑暗里将他抱住,“睡不着?”   “啊……”被发现了。   斯野以为靳重山会说:明上午要赶飞机,早点睡。   可靳重山却翻了个身,将他罩在身下,开始吻他。   他太清楚即将发生什么,僵了一瞬,没想到靳重山会用这种方式来治疗他的失眠。   直到天亮,两个人一起失眠。   斯野腰软得支不起来,在床上多懒了一会儿,心道糟糕。   从喀什到成都几乎没有直航,他们买的是经停西安的机票。路程远,耗时长,到成都已是凌晨。   等于这一整天,他要么坐在飞机上,要么在候机厅待着。   腰酸成这样,那儿更不用说,这一路撑得过去吗?   靳重山也太野了,他都求饶了,最后一次靳重山还像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者,在他耳边说:“你睡不着。”   对对对,都是他的错。   谁让他睡不着呢?   靳重山上楼把橘红色行李箱提下去时,斯野知道不能再懒了。   离开前的早餐,吃的是喀什传统的咸奶茶配烤包子。   靳重山虽说是被斯野连哄带骗求去成都的,但眼里也流露出对这一趟的期待。   “成都早餐吃什么?”   “老一辈喜欢吃豆浆油条包子稀饭,还有在家煮荷包蛋的。”   “你呢?”   “我……”   斯野不好意思说。   其实在来喀什之前他都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偶尔吃,也是星姐买来的面包牛奶三明治。   靳重山看穿,“你不吃。”   “我改了!”斯野立即说:“其实成都的早餐很多,整个四川的早餐在成都都能吃到,川南喜欢一大早就吃酸辣粉豆腐脑,辣的豆腐脑,我明天就带你去尝尝!”   靳重山看看他,欲言又止。   斯野:“嗯?”   靳重山:“你不要吃辣的豆腐脑。”   斯野上了飞机才反应过来靳重山话里的意思,脸立马着火。   可是……在四川,哪有那么多不辣的菜吃呢?   飞机越过一座座白雪皑皑的山头,终于穿上云海,看不见地上种种。   斯野很困,没多久就睡着了。   再睁眼时发现身上盖着一条毯子——肯定是靳重山帮他要的。   偏头一看,靳重山正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窗外是没有尽头的云,初看很漂亮,但很快就会审美疲劳。   斯野只有小时候坐飞机时,才会固执地守着窗边的位置,看到眼睛发酸,被斯宇禁止为止。   靳重山看了多久?   从给自己要了毯子后,就一直在看吗?   怎么这么像第一次坐飞机的小朋友啊。   斯野没有出声,心里却有点乐。   但突然,他想起之前选座位时,他没问靳重山,直接就选了靠过道和中间两个位置。   如果不是想和靳重山挨着,他其实更想选两个靠过道。   个子高的人坐靠过道会舒服一些。   但靳重山看了看,问:“可以改成窗边吗?”   “你想坐窗边?”   “嗯。”   “窗边很挤啊。”   “但可以看外面。”   他把座位改了,却随口笑道:“小朋友才爱看窗外。”   此时在万里高空,斯野忽然意识到,这不会是靳重山第一次坐飞机吧?   靳重山是家境殷实的“少爷”,哪里都有房有车,斯野下意识就以为他肯定坐过飞机。   而且刚才过安检时,靳重山也不像第一次的样子。   他睡着了,靳重山还知道找空乘要毯子。   但如果不是第一次坐飞机,怎么会看那么久的云?   细心想来,靳重山没坐过飞机其实有迹可循。   夏天还未结束时,斯野想让靳重山带自己上独库公路。   靳重山没答应。   原因仅仅是独库公路的另一端在独山子,那里已经是北疆了。   靳重山出生在帕米尔高原,成长在喀喇昆仑,成年后来到喀什,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许就是独库公路的南端,库车。   往来这些地方,有车就行,甚至不用乘火车。   所以靳重山从未坐过飞机。   靳重山是守卫着这方土地的雄鹰和山神,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它们。   翱翔的雄鹰,竟然没有飞到天山的另一边去看看。   现在,却被他带去了更远的四川盆地。   斯野心中阵阵发涩,被汹涌的情绪填得满涨。   靳重山终于发现有一道炙热的视线长久停留在自己身上,转身和斯野目光相接。   斯野就着被子,投进靳重山怀里。   靳重山在他近乎莫名的举动里懵了下,“你……晕机?”   斯野用力摇头。   他这种各大航空公司的常客怎么可能晕机?   倒是靳重山,一定背着他做足了头一次坐飞机的功课,才会那么像一个熟客。   才会说出晕机这种乘机指南里常见,却很不口语的词。   可是那小朋友一般的举动,却将靳重山出卖了。   斯野抬起头,“哥,你是不是第一次坐飞机?”   靳重山眼底难得地浮现出惊讶。   “是我把你拐走了。”斯野既开心,又有种说不出的心疼,“你第一次出远门,就是为了陪我。”   靳重山那一丝惊讶像漂在水面的浮萍,安静地沉下去。   “哥,我会一心一意地爱你,永远爱你。”   斯野在高高的云海之上,说着发自肺腑的誓言,甚至没有经过多余的思考。   这一刻,他无比笃定,自己会像雄鹰和山神守护高原一样,守护着靳重山。   他们一定可以长长久久。   靳重山眨了下眼,本来逆着光的灰蓝色眸子闪过淡淡的光彩。   里面是清晰的,斯野的倒影。   就像天晴时,慕士塔格峰将身影投入喀拉库里湖,喀拉库里湖拥抱着自己的雪峰。   斯野清楚感受到了靳重山此刻的愉快。   航班经停西安,斯野带靳重山去吃陕西名小吃。   喀什和西安都属于西北,以面食为主,风味虽然有不小差异,但整体还算一致。   靳重山吃完后没有太大反应,显然很习惯,没被惊艳到。   “到成都就彻底不一样了。”斯野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准备认真做笔记,“哥,你最想吃什么?我一样一样带你去吃。”   靳重山说:“到成都都半夜了。”   “半夜算什么,你不是看视频了吗?凌晨四点老妈蹄花还满座。”   靳重山点点头,一边刷视频一边认真思考。   斯野撑着下巴看他,着迷于他看似无所谓,却专注对待自己问题的模样。   不久,靳重山放下手机。   斯野坐直,“想好了?”   “想吃厕所串串。”   “……啊?”   斯野没想到靳重山挑了半天,居然选了这个。   “为,为什么?”   快到上机的时间了,靳重山起身推行李箱。   “我陪你吃了厕所串串,你就陪我吃螺蛳粉。”   斯野怔在当场。   这个人,对逼他吃螺蛳粉到底有多执着!   但很快,斯野就在靳重山眼角流露的笑意中发现,自己又被逗了。   作者有话说:   厕所串串换螺蛳粉在16章,明天不更新。 第26章   斯野在成都有两套房子。   一套是刚毕业时斯宇在武侯区给他买的住宅式小洋房。   一套是后来他自己在天府新区买的loft。   两边斯野都住。   “旷野”离loft更近,出事前他大多数时间住在loft。   后来心理状态不稳定,需要人照顾,才搬回武侯区。   斯野是从斯宇买的这套房子出发去喀什,按理说回来了,也该先回武侯区。   但斯野打着光棍出去,带着个男人回来,心里不能说没鬼,下意识就不想回小洋房住。   不过他也不至于连回来的事都瞒着斯宇。   订过机票后,他就跟斯宇和星姐说了。   斯宇嘴上不说什么,第二天就请家政阿姨将小洋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临到回来前一天,斯野才又跟斯宇说,要带一个在喀什认识的朋友回来。   他还没敢立即就说带回来的是男朋友。   听说这位朋友不住酒店,要和自个儿弟弟一起住家里,斯宇脸色有些难看。   倒不是不愿意斯野交朋友,只是在他印象里,斯野不怎么把朋友往家里带。   所以他没让阿姨收拾客房。   斯野连忙说不用,他们回天府新区的房子住。   在路上奔波一天,从西北到西南,坐上斯宇的车时,已经是凌晨一点。   斯宇本来要亲自去机场接,斯野死活不让,说休息一下再带朋友和他认识。   斯宇无奈,他就这一个亲弟,以前不听话还能骂一顿揍一顿。   自从出了聂云滨的事,他就不敢刺激斯野了。   兄弟俩有什么争执,最后一定是他妥协。   不过斯宇不放心斯野半夜叫车,让自己的司机跑了一趟。   为了不让司机跟斯宇多嘴,斯野坐在前排,一路上都在和司机聊天。   靳重山坐在斯野后面,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夜景。   姹紫嫣红穿过暗色的玻璃,落在他灰蓝色的眼里,像是阳光经过彩色玻片,浮出冷调的缤纷。   车在家门口停下,司机还想帮忙搬行李,斯野赶紧说不用。   靳重山更是身体力行,将斯野的橘红色行李箱和自己的行李包一并拿下来,另一只手还提着封箱的土特产。   屋里有股久未住人的味道,但斯野顾不上那么多,门一关上,就勾住靳重山的脖子索吻。   昨天夜里才做过,斯野并不认为自己是不满足的人。   可终于将靳重山踏踏实实地带到自己的地盘,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在靳重山身上染上自己的气息。   说好的厕所串串没去吃得成。   凌晨四点,草草洗漱后,两人躺在铺得皱巴巴的毯子上相拥而眠。   正午的阳光穿过大片落地窗,晒在两条赤裸的身影上。   斯野难得地先于靳重山醒来,睁开眼,在成都冬天特别少见的晴朗天光中端详身边的男人。   靳重山是仰躺着的,长睫盈满浅金色的光,胸膛缓缓起伏,喉结凸起的形状像刚好一口就能吞下的点心,引诱着斯野咬住。   斯野看了会儿,轻轻坐起来,这才发现他们躺在一片狼藉中。   夜里只顾着亲热,根本注意不到屋里乱得有多不讲究。   他们的衣服从客厅一路脱到楼上。   地上、楼梯上、沙发上,到处都是。   弄脏的毯子被卷起来仍在门口,新换的这床有一小半掉在地上。   斯野的枕头在床底,他睡着时枕的不是靳重山的手臂,就是靳重山的枕头。   矿泉水也打翻在地,手机不知被踢到哪里去了。   斯野在卧室的假花上捡起自己的内裤,羞耻值终于攀上顶峰。   在靳重山的地盘,不管他们是在杂货铺楼上,还是在塔县的酒店、乡下的石炕,靳重山总是将一切收拾得干净整洁。   到了他的地盘,第一夜他就让靳重山睡在“垃圾堆”里。   这时,靳重山也醒了。   两人对视片刻,靳重山沙着嗓子问:“你看什么?”   斯野被这低沉性感的声线撩得一阵酥。   大约是赶路太辛苦,又连着两晚折腾,靳重山声音比平时哑一些,懒一些,像更加醇厚醉人的美酒。   斯野甩了下头,心道自己不能这么沉溺下去了。今天是有正事的。   下午他要去工作室一趟,和另外几名主管设计师碰头。晚上很大可能要被斯宇逮去见面。   之后就要开始布展参展,在展会结束之前都很忙碌,只能见缝插针带靳重山走街串巷。   “哥,下午你和我去工作室吧,晚上我们去吃串串。”   靳重山没意见。斯野捡地上的衣服时,他去楼下参观,把冰箱和厨房的其他柜子都打开看了看。   斯野尴尬地喊:“什么菜都没有!哥,我叫了外卖!”   没多久外卖小哥就上门了,送来的是龙抄手和油茶。   斯野点的时候多了个心眼,顺便上盒马买了一堆菜。起码把冰箱填满。   所以靳重山正吃着个头特别大的抄手,门又被敲开。   斯野把菜塞冰箱里时,靳重山过来看。   喀什和塔县也有外卖,但送菜的业务要少许多,大家也不常像点外卖那样买菜。   斯野满意地合上冰箱,“哥,原料都有了。半夜饿了的话,你烙饼给我吃。”   靳重山笑笑,“嗯。”   手机在客厅的地毯上找到了,上面好几个斯宇打来的电话,说晚上在常去的日料店订了座,叫朋友一起来。   斯野惦记着带靳重山去吃厕所串串,靳重山却写了一张纸条递给他:   没事,吃了再吃。   斯野一下子笑出来。   斯宇在那边问:“笑什么?”   “没。那就八点?我从工作室过去。”   挂了电话,斯野问:“哥,你怕不怕和斯宇见面?”   靳重山摇摇头,“为什么怕?”   “……因为他是霸道总裁?”   靳重山沉默。   斯野正想说“我开玩笑的”,就听靳重山道:“我比他霸道。”   斯野乐得不行,即将见家长的担忧瞬间消失。   出门前两人一起换衣服。   靳重山很快换好,是一件灰棕色的机车夹克,工装裤加上靴子。   这一身在高原上只能秋天穿,冬天必须上棉服。   但靳重山嫌棉服占地方,一件没戴,正好成都的冬天没那么冷,真皮夹克就够了。   换好后,靳重山站在一旁等斯野。   在喀什时,他们出门前花的时间差不多。   但到了成都,一切都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斯野将衣帽间的衣服一套套扯出来,比划了不下半小时,才选定一套浅灰色改良西装。   之后搭配帽子、鞋、首饰,又花了不少时间。   身为设计师,斯野绝不吝于在自己的外表上“浪费”时间。这些都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只是旅行时,他没那个心境,也没有客观条件,所以随便套一身衣服也就差不多了。   斯野对着镜子打理发型、上淡妆,靳重山便饶有兴致地注视他。   此刻在靳重山眼里,斯野好像正发生着一种奇妙的分裂。   这个是崭新的、明亮的斯野。   而那个裹着笨重棉服,在西北干涩的风里缩得像小老头的是另一个斯野。   两个都是斯野,现在的斯野却有点陌生,一如成都这有别于喀什的陌生环境。   斯野专注地做一件事时,很难兼顾周围。   终于将自己打理好,他转过身来,撞入靳重山的视野,只发现靳重山一直看着自己,却未窥探到靳重山的心理活动。   靳重山在看他,这让他高兴。   “哥,这身怎么样?”   靳重山点点头,“好看。”   恋爱中的人总是喜欢明目张胆地搞一些小动作。   斯野拿出一串灰黑色珠子给靳重山戴上。   手串和他自己的耳钉是同一套。但因为珠子大小不同,耳钉有更复杂的设计,所以乍一看看不出关系。   “旷野”在一栋高耸的写字楼里,周围多是时尚、创意、艺术类的公司。   午休刚过,白领们拿着咖啡奶茶往公司走,也有不少穿着职业装的人在写字楼附近的咖啡店、露天水吧谈合作。   斯野带着靳重山进入写字楼,有种隐秘的雀跃。   而他们的出现也引来路人的目光。   这些目光自然都集中在靳重山身上。   靳重山太高了,长相一看就不是纯粹的汉族。   成都街头时不时看得见披着僧袍的藏族,但西北少数民族却不多。   靳重山的俊美兼顾着塔吉克族的深邃野性,和汉族的柔和清隽,再加上这一身几乎不会出现在写字楼的机车夹克,不引人注目都难。   喀什新城也有很高的写字楼,但靳重山几乎不去新城,平常也接触不到都市白领。   别人好奇地打量他,他也观察着周围。   只是他惯来是淡漠的气质,就算观察,旁人也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兴趣。   上电梯前,斯野被人叫住,是合作过的摄影师,但没多熟,对方的公司也在这栋楼里。   “哪儿找来的模特啊?也太帅了吧!”摄影师眼睛半天才从靳重山身上挪开,“斯总,啥子时候我们一起拍一哈?”   靳重山看斯野,斯野只好说:“不是模特哈,我朋友。”   “莫得事噻,朋友也阔以拍噻,恁个帅,配你那些衣服绝咯!”摄影师热情地点开微信,“帅锅,加个微信噻,有机会跟你约几套图。”   靳重山手都没动一下,灰蓝色的眸子直视摄影师,里面却没有情绪。   他好似将帕米尔高原凌冽的风带来了,摄影师莫名发憷,悻悻将手机收回去。   斯野看得有些想笑。   他刚认识靳重山时,虽然不怎么怕,却也觉得这人冷酷无情。   摄影师也是个一米八的大个子,居然被靳重山盯缩了,斯野打圆场:“我朋友不是我们这行的,不拍照哈,而且他手机在我这儿。”   靳重山又看斯野。   他们出门时,斯野把靳重山的手机和自己的一起放在随身包里了。   他自己在附近丢过手机,就有点操心靳重山这个外地人也丢手机。   靳重山看他,他以为是因为手机的事。   却不知道靳重山在意的是他前面那句话。 第27章   星姐早早跟同事们打过招呼,别搞欢迎会那一套,就当斯野结束了长假,正常回来上班。   但斯野出现时,大家还是露出惊讶的神情。   因为跟在老板身后的混血男人实在是太帅了。   做这一行,见得最多的就是帅哥美女。   但靳重山的气质和其他美人不一样,他像是游离在人群之外,俯瞰着众生万象。   星姐帮斯野打样时,看过靳重山的照片,此时见到真人,仍是震惊得愣了片刻。   靳重山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和斯野一同进入独立办公室。   斯野有点后悔带他来了,怕他被那么多人看着,不自在。   关上办公室的门,就凑近环住他的腰,“哥。”   “嗯?”靳重山眼神淡淡的,看不出和平常有什么区别。   “你有没觉得不自在啊?”   靳重山摇头,“没有。”   斯野盯着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那里面确实没有任何勉强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   “哥,我马上要去开会,你想在这里休息,还是跟我一起去?”   其实从内心说,斯野是希望靳重山跟他一起去的。   他们是恋人,他想要靳重山看看他工作时的样子。   不过如果被关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周围全是陌生人,听不感兴趣的项目,这些让靳重山不快的话,他宁可靳重山在这里等他。   靳重山拨了拨他的额发,“我可以旁听?”   “当然可以。”   “那我和你去。”   斯野有些意外,担心靳重山是顺着自己说。但再想又觉得不会。   靳重山想做的一定是愿意的。   星姐给大家点了星巴克,特意问斯野,靳哥喜欢喝哪种。   斯野自己爱喝美式,怕靳重山喝不惯,要了一杯香草星冰乐。   在满屋咖啡的香气中,靳重山那杯顶着奶油的星冰乐格外突出。   靳重山没坐在斯野旁边,找了个斜对着斯野的位置。   屋里很暗,斯野在投影仪上展示自己的作品。   冷光照在斯野身上,将他本就白皙的脸庞照得近乎冷白。   搭 上那一身浅灰色的西装,加上严肃认真的神情,和在边防检查站蔫蔫等车的小金发判若两人。   靳重山握着星冰乐的杯子,手心被凝结的水珠打湿。   斯野侃侃而谈的模样落在他的瞳仁里,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遥远。   但他唇角轻轻扬起一个弧度。   毫无疑问,此刻的斯野是迷人的。   比在塔尔乡的夜色里醉醺醺向他索吻时,比躺在长毛毯子上向他打开时,都更加迷人。   靳重山眯了眯眼,脑中浮现出斯野第一次跟他说重山与旷野时的画面。   这时的斯野,和那时的斯野,哪个更迷人呢?   他无法判断。   但现在的斯野也很好。   忽然,几道目光看向靳重山。   他刚才走神了,不知道斯野说到了哪里。   视线与斯野对上,只见斯野皱着眉。   周围充斥着讨论,斯野态度强硬道:“靳哥不是我找来的模特。”   原来是在说模特的事。   靳重山并非对模特一无所知。   喀什噶尔古城自从开始有规划地发展民宿,就时常有穿着民族服饰的模特去拍照。   上回他带塔吉克族的女孩去参加,还恰好遇到了斯野。   许多民宿都邀请过他当模特,开的价格很高。但他一次也没有接过。   一位女设计师道:“但是斯总,你这套设计本来就融合了边疆、高原的意象,我们找的所有模特都比不上靳先生。刚才我一看到他,就觉得他是你这套衣服最完美的模特。”   斯野当然知道。   但他也知道靳重山不可能愿意在展会那么大的场面中当模特,被所有人围观。   所以他提都没跟靳重山提过,早早让星姐找几位少数民族模特。   靳重山沉默地听着他们讨论,手中的星冰乐没多久就喝完了。   太甜。   会议室似乎分成了两个阵营,斯野一个人是反方,其他设计师是正方。   别人试图说服斯野,这套作品有冲奖的可能,如果有靳先生展示它,那便是锦上添花。   斯野流露出靳重山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气场。   果断,甚至是独断,将建议一条条驳斥回去。   靳重山莫名想到,中午斯野说斯宇是个霸道总裁。   看来血缘这东西果然奇妙,至少在工作上,斯野也是个霸道的。   靳重山微微笑了笑。   还是那位女设计师,突然话锋一转,不再与斯野辩论,“靳先生,您愿意试试我们这套衣服吗?”   斯野急了,“他……”   靳重山却点点头,“可以。”   斯野瞳光微凝,一眨不眨地看着靳重山。   大家都愣了。   没想到在这儿争执半天,模特本人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女设计师欣喜不已,“那我们现在就试试!”   换衣间里,助理已经把衣服准备好了。   斯野还是不放心,“真的可以?哥,你不愿意就跟我说。”   靳重山想的却不是模特不模特。   他饶有兴致地观察斯野,觉得斯野又变回在帕米尔高原时的样子了。   紧张,嘴上说着你再考虑一下,其实期待和兴奋早就写在眼睛里。   “我做模特是不是更好?”   斯野想了想,“是。”   靳重山将夹克脱下来,解开工装裤的纽扣,里面的黑色内裤沿露了出来。   斯野耳根陡然发烫。   靳重山没有避着他,一件一件脱,直到像上次一样脱得只剩一块布料,“来帮你的模特穿衣服。”   接触到靳重山赤裸的身体时,斯野指尖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来。   现在和第一次给靳重山穿衣服很不一样。   他回到成都了,就在自己的公司。   给模特穿衣服本来是很严肃的一件事,他却忍不住心猿意马。   换好后,他再次跟靳重山确定:“哥,展会有很多人,评委、同行、媒体,他们会不停对你拍照,对设计评头论足,谈论的虽然是作品,但不可能完全避开模特。”   靳重山:“啰嗦。”   斯野:“……”   换好衣服后,造型师和化妆师忙碌起来。   斯野这一套走的是野性与华丽相撞的风格,模特造型上也要往同一个风格靠拢。   靳重山从头到尾都很配合,就连化妆师给他上金铜色的眼影,他也没拒绝。   效果一出来,设计师们大呼绝了,斯野却一动不动站着。   他在设想这一套时,脑中出现的是翱翔了万万里,最终降落人间的雄鹰。   它的身上有雪山的永恒,流云的漠然,天空的辽阔,也有大地的烟火。   它从神和图腾,变成了人。   现在,他的鹰就站在他面前。   鹰选择降落的地方,是在他可望也可即的前路上。   大家都觉得斯野这回肯定拿奖,提议今晚就先去吃一顿。   星姐赶紧降温,说明天就要去布置场地了,不要粗心大意。   斯野也道,今天不行,家里大哥要来查岗。   会开完,和斯宇约好的时间也快到了。   成都晚上堵得要命,靳重山换衣服时,斯野看了几次手表。   “是不是来不及了?”   “没事,不着急。”其实斯野都快急疯了。   倒不是怕迟到挨说,但这是靳重山和斯宇第一次见面,他不想斯宇今后拿迟到来干涉他们。   靳重山将夹克搭在肩上,“走吧。”   “哥,你还没卸妆!”   靳重山转回来看他,“很奇怪?”   “也没有很奇怪……”   但那是金铜色的眼影啊!   “不奇怪那就走,不是要迟到了吗?”   斯宇故意晚到几分钟,正好与二人碰上。   他的视线几乎立即落在弟弟身旁那个高大的男人身上,仔细一看,竟然还化着夸张的妆。   日料店闹中取静,雅间里听得见流水和竹节相撞的声响。   “哥,这位就是我跟你提到的朋友,靳重山,塔吉克族。”斯野用十分正式的语气介绍道:“在喀什时靳哥帮了我很多忙,盘龙古道就是他带我去的。”   斯宇向靳重山伸出手,“谢谢你照顾斯野。”   靳重山握住,淡淡道:“不客气。”   好像冷场了,斯野连忙拿过菜单,“哥,你点了没?”   斯宇仍旧看着靳重山,“订的时候点了你喜欢的那些,别的你自己加。”   “哦好的好的!”   靳重山向来不回避投来的目光,平静地与斯宇对视。   这个人是斯野的哥哥。   除了这个概念,斯宇在他眼里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斯宇想的却多得多。   斯野那些朋友他见过不少,靳重山却是最特别的,带着浓妆就来了,仿佛丝毫不在意旁人的视线。   身上有种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傲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却半点不怯场。   更特别的是,斯野和靳重山说话时好像很开心。   那样的开心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斯野心不在焉地点菜,时不时瞄斯宇和靳重山。   这俩都不是活跃的性子,如果他不发出声音,他们大概能闷声吃完。   “靳哥,你看看这些喜欢吗?”在亲哥面前,斯野不得不将叫惯了的哥改回靳哥。   靳重山看了看他,又看向菜单,“寿喜锅?”   斯野这才想到一件忽略了的事,靳重山可能没有吃过日料。   如果现在只有他和靳重山两人,他很乐意一道道菜跟靳重山讲吃法,如果靳重山动作错了,他甚至会笑话靳重山。   就像靳重山当初笑他不会吃牦牛骨髓一样。   但斯宇在,气氛就不同了。   他有些懊恼,埋怨自己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一点。   应该选在靳重山熟悉的餐厅。成都多的是中餐厅,西北少数民族风格的餐厅也不少,怎么就任由斯宇选了个日料!   但斯野的担忧在靳重山这儿根本就不是问题,他很快搞懂寿喜锅就是日本的甜味牛肉火锅。   之后一份份精致的菜肴端上来,他也并没有因为第一次尝试而有半分局促。   他用他的方式品尝着高原上没有的异国料理,天生优雅,不正规的动作也让人心悦诚服。   斯野看靳重山,斯宇就看着斯野。   弟弟眼里有他陌生的情绪,他能够判断的是,这种情绪不赖。   晚餐结束,斯野送斯宇上车,斯宇免不了又是一通念叨。   斯野赶紧塞给他几张展会的票,让他抽空来看。   餐桌上斯野已经说过靳重山这次会当自己的模特。斯宇转向靳重山,郑重道:“麻烦你了。”   靳重山点头,“小心开车。”   斯宇走了,斯野像结束一场大考,轻轻舒了口气。   刚才点的菜不少,但他基本没吃,全程警惕。   “走吧。”靳重山突然牵住他的手。   “嗯?”   “你没吃饱。”靳重山笑笑,“陪你去加餐。” 第28章   斯野如约带靳重山去吃了厕所串串当做宵夜。   靳重山起初嫌辣,后来适应良好。   就是想吃两个饼压一压辣时,老板娘说没有饼,只有米饭,就算你长得帅,我也不可能给你变出饼来。   用的是靳重山刷视频时经常听到的成都阿姨腔,亲切又有点好笑。   斯野背过脸去笑。   靳重山往他头上砸了颗瓜子,也笑。   星姐说明天去布置会场,但其实是让主管设计师们去看看初布置后的效果。   今晚助理们和资历低一点的设计师已经过去忙碌了。   斯野打包几大盒,“哥,陪我去送给温暖?”   靳重山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   喀什夏天日落虽然很晚,但到了秋冬,天一黑就特别冷。   斯野每天早早钻被窝,还老是伸出焐得热烘烘的脚,碰碰他的腿,催他赶紧也进来。   回到成都,天气没那么冷了,街头巷尾白天和黑夜似乎区别不大。   中午十二点是什么样子,晚上十二点还是什么样子。   所以斯野也活跃起来了吗?   靳重山点头,“我来开车。”   上了车,斯野帮忙将目的地设在天府新区的一处综合展馆。   靳重山开得不快。   斯野觉得他不是怕出事故,只是在从容地打量着这座熟悉却陌生的城市。   好比拿着一叠旧照片,一张张将照片嵌入实景。   展馆果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这个展会是全国性质,正在布展的就有上百家,未来几天还会更多。   斯野偷偷看了靳重山一眼,怀着一点忐忑的心思。   靳重山答应做他的模特时,并不知道现场有多大,人会多到什么程度。   他再怎么形容,都不如在现场感受来得直观。   这也是他今晚提前带靳重山来的用意。   靳重山如果有一点不舒服,哪怕只是皱一下眉,他都会叫停,不顾工作室其他人的反对,找新的模特。   但靳重山始终淡然,看不出不悦,也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注意到斯野的视线,靳重山侧过脸,“又看我。”   轻挑的,带着一丝逗弄的语气。   斯野悬着的心放下,“你是我男朋友,看看都不行哦?”   最后这个语气词让靳重山挑了挑眉,“行哦。”   “……”酷哥禁止撒娇好吗!   斯野出现在“旷野”的位置,正在干活的员工们惊呼起来。   靳重山没走近,半远不近地看着斯野。   此时的斯野和下午开会时又有些许不同。   更温和包容一些,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看起来很会和员工打成一片,备受喜爱。   但其实很好地控制着一个度,并没有因为年轻而真的将自己划入对方的阵营。   因此他所得到的喜爱有很大一部分尊敬的成分。   会场太吵,靳重山听不见斯野和大家说的是什么。   但从斯野的肢体动作,和员工们渐渐认真的眼神能够看出,在最初的问候和玩笑后,斯野已经巧妙地将气氛带入工作,正在交待布置时要注意的地方,或者开展后可能出现的问题。   回到成都,在自己的领域,斯野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都是当之无愧的王者。   靳重山眼前不由得浮现出斯野在服装店忙碌的情形。   每一件衣服都亲自熨平,挂在衣架上;   和来来往往的客人介绍新款,帮忙搭配;   语言不通,双手乱比,连蒙带猜;   连收银这种事,也是亲自来。   当初他只知道斯野从事的是服装设计,偶尔也设计首饰。   喀什和塔县有不少制衣铺,他以为斯野的工作和他们差不多。   在他固有的认知里,每个人都需要工作。   所以当看见斯野在杂货铺门口摆起小摊,他第一反应就是给斯野一家放得下所有衣服的服装店。   他以为有一间服装店,斯野就有了工作,就有了栖息之所。   他以为那就是斯野的工作。   但不是。   原来斯野并不需要面对每一个客人的问题,不需要天天守在店里。   斯野的作品不是摆在古城小小的店铺里,是呈现在这样壮观,比这更加壮观的展馆。   斯野更不用因为几块钱找补不开,匆匆跑回杂货铺,在抽屉里翻零钱。   斯野只需要专注地出作品,划定全局和方向。   其余的小事,自然有一整个团队落实。   场馆开着节能却极其明亮的灯。   这里没有黑夜,就像成都这座城市不会沉睡。   斯野在靳重山眼里,刚好就站在最明亮的地方。   那身浅灰色的西装仿佛在发光。   斯野从头到脚,每一寸都在发光。   帕米尔高原上的斯野也有明媚的时候,但和现在相比,还是失了光彩。   现在斯野拥有的不是外界赋予的光芒。   而是从内向外的自信、把控、魄力。   这种感觉,就像斯野终于回到了他本来应该在的地方。   这里是斯野的王国。   靳重山眉眼间极其罕见地浮现出一缕茫然。   瞳孔里的灰色隐隐遮住了蓝色,就像滚滚铅云压在白沙湖上,湖水不安地波动。   但斯野朝他走来时,那一缕茫然已经消失无踪。   “接下来去做什么?”他平静地问。   斯野惊讶,“哥,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回家?”   靳重山笑笑,“你的精力还没有挥洒完。”   半小时后,斯野坐在常去的发型店里。   熟悉的发型师絮絮叨叨,说着这几个月遇到的好玩的事儿。   斯野在镜子里看靳重山,靳重山在看手机。   刚才在会场,他又被靳重山看透了。   这个点该回去睡觉,但他今天就像被打了鸡血,突然想将所有准备工作做完。   发型是重点。   金发是去喀什之前染的,已经长成了鸡窝。   今天他打理半天也没打理好,吃串串时索性全部捋到后面,露出额头,扎了个尾巴。   展会正式开始后,他得以最优的形象出现,颜色染成奶奶灰,正好搭他选定的服装。   发型师听说他要染灰色很是惊讶,因为以前建议过很多次,他都不肯。   “小野,你说不喜欢灰色的!”   “我现在喜欢了。”   做头发是个挺漫长的过程,斯野时不时跟靳重山聊天,总担心靳重山会打瞌睡。   但靳重山似乎没有睡意,中途还出去溜达了一圈,给他和发型师、助理一人买了一杯奶茶。   “对了哥。”斯野在满脑子工作里扒拉出一件情侣间的小事,“你可以买螺蛳粉了。”   “嗯?”   “不是说好你陪我吃厕所串串,我就陪你吃螺蛳粉吗?家里没有了吧,你多买点,按箱买,我都陪你吃完。”   在斯野看不见的地方,靳重山握着手机的手顿了一下。   “不急。”   “是不急,但你先买着啊,快递送过去慢,等到年底,有些直接就不发新疆了。”   “嗯。”   斯野染了新的发色,还特意选了个和靳重山瞳色近似的灰,心里高兴,话说起来就停不住,“哥,你现在就买吧,这样我们回去就可以吃了。”   “……好。”   凌晨四点多,斯野杂乱的金发变成了灰色。   气场似乎也随着发色变得更飒,更凌厉果断,也更魅惑。   不等斯野拿出手机,靳重山已经点开照相功能,招招手。   斯野立即凑过去,靠在靳重山肩上,搞怪夸张地冲镜头笑。   次日中午又要到会场,还好两人精力都不错,回去睡了几个小时就饱了。   斯野穿着睡衣下楼,看见靳重山正在用昨天买的材料烙饼,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歉意。   他从后面抱住靳重山,像只猫一样蹭蹭,“哥,昨天害你陪我熬夜,你困不困啊?”   靳重山将一张饼夹到盘子里,手肘推推他,“别赖,去洗脸漱口,饼凉了不好吃。”   “噢……”斯野继续蹭,“哥,我好爱你啊哥。”   靳重山轻笑,“快去。”   烙饼配的是红茶包泡的奶茶,斯野觉得不对味,撒了一小勺自家的食盐,味道还是很怪。   斯野皱皱眉头,“还是塔县的咸奶茶正宗,这都什么味儿?”   见靳重山看着自己,斯野又笑嘻嘻地补充:“哥,不是说你泡得不行啊,但我想我们家里的咸奶茶了。”   “你这是红茶包,咸奶茶得用茶叶和鲜奶一起熬。这儿没条件。”   “嗯嗯,回去就有条件了。”   靳重山看了斯野会儿,突然说:“你是不是不会煮?”   “我当然不会!”   “空了我教你。”   斯野将最后一口烙饼吃完,“不学不学,反正有你给我煮。你想偷懒的话,我就上街买去。喀什哪儿买不到咸奶茶啊?”   展会还有两天就正式开始了,今天会场更加拥挤吵闹。   斯野在成都设计圈子里消失了几乎一年,这次归来备受瞩目,时不时就有熟人跑来寒暄。斯野应对得游刃有余。   靳重山帮大家干活,中途实在是觉得人多空气混浊,才拿了包烟,去外面透气。   旁边有一个工作室正在下货,员工们将模特、衣架、装饰品挨个搬进去。   靳重山觉得眼熟,想了想,原来他给斯野的服装店买的就是这些。   货都搬完了。   另一群参展者嘲讽道:“刚进去的那是不是‘茉莉黄桃’?这拿的都是什么破烂?”   破烂?   “对啊,品牌名字没品,没想到审美也这么low。”   “笑死了,跟着带货的网红选衣架和模特,疯了吧?把我们这些同行的level都拉低了。”   “嗐,可能人家根本不想当设计师呢,开个网店带货就满足了,啧啧。”   烟已经蓄了一截灰,成都十二月潮湿的风吹来,卷走了最顶上的烟灰。   靳重山回过神,走到前面的垃圾桶边,将烟头按熄在上面。   手机响了,闪烁着斯野的名字。   “哥,你在哪儿?”   “出来透个气,怎么?”   “哦哦没事,就一下没见着你,想你了。”   靳重山眼尾爬上一丝浅浅的笑意。   斯野又说:“星姐订的展示架到了,我们都没你高,要不你回来帮我弄下?”   靳重山挂掉电话就回去了。   几个高个子正在组装展示架,靳重山看了看,和他给斯野买的不同,更有质感和设计感,也许因为太小众,他没有在视频上刷到过。   他走过去,扶住展示架,“我来吧。” 第29章   展会开始了,前面两天是自由展示和现场初评。   “旷野”参赛的不止斯野一人,十来套风格各异的春季潮款一亮相,立即引来众多关注。   在这十来套男女装中,最受瞩目的是“鹰还”。   它用最精致的线条描绘野性与奔放,一看就是斯野的手笔。   而展示它的模特有着一张深邃、冷漠的面容。   眉眼间却偶尔流露温柔的笑意——尤其在他侧过脸,与他的设计师低语交流着什么的时候。   他的气质仿佛与这套时装融为一体。   如果“鹰还”有生命,他便一定是这生命的具象。   数不清的镜头对向他,并且越来越多。   无数目光汇集在他身上,赞叹的、痴迷的、审视的、羡慕的、不屑的、嫉妒的……   靳重山灰蓝色的淡眸并未因为这些注视而掀起一丝波澜。   就像年年岁岁,一波又一波客人来到白沙湖,将它与生俱来的美留在相机中,又匆匆离开。   他们不会为它留下,它自然也不会为他们起潮。   靳重山像是什么都没看,面容始终保持与妆容一致的冷淡。   可所有人的视线,包括视线里复杂的意义,他都一清二楚。   他好像天生就善于看穿旁人的心思。他看上去很遥远,但近在每一道目光能够抵达的地方。   但他看得最多的,还是斯野。   斯野这几天睡眠时间很少,不像在喀什时,一天要睡饱多少个小时,不够的话就赖在床上不起来。   这毛病一回到成都就好了。   斯野好像有无穷尽的精力,眼睛自始至终在放光,脸上也看不见一丝疲惫。   今天早上天不亮,靳重山就起来了。   因为要做造型,这个时间是和化妆师造型师约好的。   但斯野也跟着他一起起来。   “你不再睡会儿?”   “不睡了,我也要化妆的。”   他们先到工作室,斯野的阵仗比他还大,上妆结束时,他已经等了半小时。   斯野穿的是一套与“鹰还”色调很搭的礼服,胸前坠着繁复夸张的多层项链。   刚染的灰发大面积向后梳。   整个人显得利落从容,又有几分距离感。   靳重山走近,拇指在斯野眼尾碰了碰。   斯野笑道:“哥,和你化个情侣妆。”   他说得很小声,但旁边的星姐还是听到了,冲他们善意地笑笑。   金铜色的眼影,按理说和奶奶灰的发色不怎么搭调。   但斯野搭的是自己的模特。   两人站在一起,没人会不觉得那是会场上一道特殊的风景。   斯野尽量和靳重山待在一起,但来找他的人太多。   关系不错的设计师、媒体、合作方,还有明星团队。   他时常不在靳重山身边。   他不在的时候,靳重山就不怎么说话,像他当初出了一身大汗伺候的“塑料模特”。   只有他在时候,靳重山才会低头跟他说小话。   周围很吵,就算离他们很近,旁人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有人觉得他们咬耳朵的画面特别有爱,连忙抓拍下来在各个群里分享。   斯宇太忙,知道斯野肯定能通过前面几轮筛选,就没去现场,打算决赛再去。   但他这个当哥的,还是忍不住在工作间隙远程关注。   于是一个下午,看到了不少斯野和靳重山互动的照片和视频。   斯野几乎贴在靳重山身上,整理他的发型。   斯野弯着腰,给坐在凳子上的靳重山补妆。   斯野喂靳重山喝水,用的是自己的杯子。   斯野凑到靳重山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自个儿弯着眉眼乐起来。靳重山温柔地看他,似乎也在笑。   斯宇心中生出一丝异样。   这异样在约两人共进晚餐时就有了,他起初以为是错觉,或者是对陌生人固有的防备。   现在看来,异样真实存在。   一天半的展示后,现场初评结果公布,除了四家热门工作室爆冷出局,其余结果都在业内人士的预料之中。   靳重山今天换了另一套斯野的作品,这套走的是柔美中性的路线。   造型师本来觉得靳重山不合适,但真把衣服换上,出来的却是反差极强的效果。   靳重山无疑是美的。   他在喀什噶尔老城摘下墨镜,斯野看见他眼睛的一刻,就被他那近乎原始的美所吸引。   只是他的气质时常将他美的一面遮盖住。   就像人们在谈论雄鹰时,更多注意到的是它展翅时的勇猛。   已经有好几位和“旷野”相熟的设计师过来,希望斯野介绍这位天生的“衣架子”给自己认识。   毕竟圈子里模特虽然不少,但靳重山这样五官、身材、轮廓、气质无疑不是S级的太少见,请到就是赚到。   斯野当然不会让靳重山给别人当模特。   几番周旋,设计师们开玩笑道:“斯总懂得金屋藏娇了。”   靳重山一开始没说话,但中途看了斯野好几回,发现每次有人提到模特的话题时,斯野虽然应对得不错,可他看得出,斯野不喜欢这个话题。   而当来人聊到设计、想法之类的话题时,斯野就会很开心地与对方讨论。   靳重山得出结论,斯野喜欢设计本身,不喜欢和人客套打官腔。   于是当又一位设计师发出邀请时,靳重山赶在斯野之前,十分难得地开了口。   “我是他一个人的模特,不接其他活。”   这一声不大,低沉淡然,一锤定音。   设计师和斯野都看向靳重山,设计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斯野也有点懵。   靳重山又道:“所以抱歉。”   他语气很淡,双眼却坦荡地看着对话者,轻易让人感受到真诚。   设计师连忙道:“没事没事!理解的!好模特难求,羡慕斯总啊!”   斯野琢磨着那句“他一个人的模特”,耳根突然红了。   稍晚时候,初评被淘汰的工作室需要搬到B场,后续活动仍可以参加,比如媒体展示、合作签约等等,但不能再参与A场的评选。   虽然被淘汰,但参加展会本身就是个机会,所以除了爆冷出局的设计师们,其余工作室基本都选择去B场。   星姐叫的下午茶到了,大家正在补充能量。   一队人马从“旷野”前面经过,靳重山抬起头,瞳孔轻轻一收。   是前几天他在门口看见的“茉莉黄桃”。   他不记得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脸,却记得被嘲讽的一干模特、衣架、装饰品。   他们被淘汰了。   斯野端着两份精美的蛋糕走到靳重山身边,“哥,你在看什么?”   靳重山接过一份,下巴朝“茉莉黄桃”的方向抬了抬,“他们没通过初评。”   斯野一看,“是他们。”   靳重山问:“你认识?”   “知道,但没打过交道。四川的一个小品牌,喜欢跟风,创意不太行。哥,你怎么注意到他们了?”   靳重山没吃蛋糕,看了看斯野,“他们用的模特和衣架,和我给你买的一样。”   斯野愣了下,“啊,那个……”   “你不喜欢那种衣架。”靳重山像在客观陈述一件事,“怎么不告诉我?”   斯野有点心慌。   当初看见靳重山买的模特时,他确实在心里吐过槽。   如果是助理给他买了这样的模特,他一定会全部扔掉。   但靳重山是个外行,在视频上看到网红用这些模特,以为受欢迎,才买给他。   那和服装店一样,都是靳重山的心意。   而且服装店不等于他的工作室,那些模特很符合服装店的定位。   “我没有不喜欢。”斯野注视靳重山的眼睛,“哥,你送我的,我怎么会不喜欢?”   靳重山沉默了会儿,摇头,“我送的不一定好。它们不适合,你应该告诉我。”   斯野有点着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同的设计,不同的服务群体,用来展示的道具本来就不一样。我这是在参赛,所以不可能用网红卖家的衣架。但是我开服装店,做的是另一门生意,网红衣架更好。”   羊群闯入白沙湖,蹄子掀起一层细细的浪。   靳重山眨眨眼,将蛋糕上的猕猴桃挑到斯野的蛋糕上。   两门不同的生意。   在喀什和许多普通的个体户一样卖衣服。   在成都像个光彩夺目的小王子,向全世界展示最得意的作品。   本质不同,所以需要的道具也不同。   这不是喜欢与否的问题,是基于现实需要的理性考量。   靳重山点头,“嗯。”   斯野捧住他的脸,“哥,你有一点点不开心。”   “没有。”   “是我不对。本来想带你在成都好好玩的,结果一回来就让你给我打工,一天空闲都没有。”   靳重山轻笑,“本来就是陪你回来参赛。”   “那哥,等比赛完了,我们在成都多待几天好吗?”这话来成都前斯野不太敢说,生怕靳重山不陪他回来,“我想带你把成都走遍。好多吃的,你只在视频上看到了,我还没时间带你去吃。”   他舍不得成都。靳重山想。   “好。”靳重山眼神仍旧温和。   斯野眼睛忽然变得很亮,环住靳重山的脖子,差点亲上去。   靳重山将他挡开,“不亲。”   “哎?”斯野高兴过头,这才意识到他们这是在公众场合。   靳重山说:“你嘴上有奶油。”   斯野:“……”   原来不是因为公众场合,是嫌他呢!   展会进行到后半程,“旷野”一路过关斩将,共有三件作品进入决赛。   其中就包括斯野的“鹰还”。   斯宇推掉工作,去现场支持弟弟。   而这一天,展会上来了个不速之客。   聂云清以媒体人身份入场,穿着聂云滨生前设计的女装,抱着聂云滨的立牌,大呼主办方利益熏心,让失德设计师参展。   斯野讶异地看着这个疯癫的女人。   她对着他高喊:“你想复出?你想拿奖?你也配?”   会场哗然。   成都设计圈几乎都知道这件事,也清楚斯野无辜。   但展会是全国性质,评委也来自全国。   许多外地设计师低声讨论起来,看向斯野的目光带上怀疑、探寻的意味。   斯宇刚到,知道聂云清又来闹事后,立即报警,并向漩涡的中心挤去。   但有一个人,已经先于他,挡在了斯野的前面。 第30章   靳重山将斯野拨到身后,迅速拿过斯野的手机。   斯野尚不明白靳重山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手机,就见靳重山点开相机功能,对着聂云清连按数张。   然后从拍照换成录像,从左往右记录。   聂云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喊道:“你拍什么!”   而周围的人群在被镜头对准后,要么挡住脸,要么将正在拍摄的手机收回去。   展会开始后,靳重山无疑是最受关注的模特。   但最多的时候,聚焦在他身上的镜头也没有此刻对准斯野的多。   人们欣赏美的冲动,远不如看热闹的本性来得汹涌。   他们中的一些人不清楚聂云滨的事。   而一些人明明知道内情,此时却仍旧抱着看戏的心态,暗戳戳地拿起手机。   他们想记录别人的无助,却不愿自己成为被记录的人。   靳重山的镜头扫过来时,他们只好粉墨退场。   斯野明白靳重山的用意,又在靳重山的保护之下,顿时有了底气。   他本来就是受害者,他已经走出来了。   如果他这么容易又被聂云清拉回去,那他怎么对得起挣扎了一年的自己?   斯野轻轻握住靳重山的手,靳重山立即回握。   聂云清是个虚张声势的,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直接伤害斯野。   但她要让斯野不好过。   她自己就是做传媒的,太明白怎么毁掉一个人。   在时隔一年的复出展会上声名扫地,成为全国设计师的笑柄,就算事后澄清了又怎么样呢?   人们会记得闹剧高潮的一幕,记得斯野惊慌痛苦,又百口莫辩的神情。   那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她要在斯野职业生涯的每一个节点制造噩梦。   她要让这个才华横溢的人,像弟弟一样摆脱不了泥潭!   但是这个突然出现,将斯野彻底挡住的模特却打乱了她的计划。   他的举动让不少看热闹的人转身离去。十人转身,很快就有百人转身。   围观仿佛成了一件很不体面的事,尤其对这些自诩清高的设计师来说。   但围观正是她想要的。   斯野会在无数道嘲讽、看戏、奚落、怀疑,或者单纯充斥恶意的目光中再度崩溃。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这个模特彻底挡在身后。   靳重山还在拍,围在最里层的人已经散去大半。   镜头再次对准聂云清,她表情狰狞地惊叫道:“你拍什么拍!”   靳重山平静道:“收集证据。”   他的语气似乎和平时差不多,即便这种时刻也不见多少起伏。   但只有斯野听得出,这份平静里多了一簇冷意。   像寒流从白沙湖上刮过,卷起冰渣和雪尘。   因为他,靳重山动怒了。   聂云清难以置信,“收集什么证据?你想干什么?”   “你多次骚扰斯野的证据。”靳重山收回手机,不紧不慢地按了几下。   斯野见他打开相册,在里面翻找。   聂云清:“骚扰他?是他害死了我弟弟!”   “聂云滨的事,警察已经调查清楚。他是加害者,斯野才是受害者。”   “不是,不是!”   靳重山似乎找到想要的东西了,“过去的一年,你多次因为聂云滨的死骚扰斯野。每次他接受心理治疗,眼看着要好起来时,你都会给他发几十上百条消息,辱骂他,贬低他,让他无法从聂云滨的死里走出来。”   偌大的会场突然安静,评委、赞助方、媒体、合作方、同行,都听着这位俊美模特淡漠却有力的回击。   斯宇讶然地看着靳重山,和靳重山身后的斯野。   他多次推掉工作,亲自开车送斯野去看心理医生,但他从来不知道,这一年斯野还忍受着聂云清的折磨!   斯野为什么不告诉他!   “因为你是聂云滨的姐姐,斯野知道你也在为聂云滨的过世痛苦,所以他一次次原谅你。你却至今不肯放过他。”   说着,靳重山将显示截图的屏幕转向聂云清,“但你所有骚扰他的消息,我们都保存了。”   聂云清目瞪口呆,两秒后,情绪失控,冲上来想要抢夺手机。   靳重山立即收回手机。截图展示给聂云清看的时间非常短暂。   之前聂云清只是语言骚扰,但现在已经算袭击。   靳重山制住她,保安赶来,架着聂云清往会场外走。   靳重山竟是跟了上去,再次晃晃手机,“一个人的忍耐有限,斯野忍你一年,不会再忍你第二年。聊天证据和今天的视频证据我将一并交给警方。聂女士,你好自为之。”   会场里响起聂云清发狂的尖叫,几番回荡,消失无踪。   展会继续进行,警察赶到,将聂云滨、斯野、靳重山都带走协助调查。   斯宇因为是报警人,也一同来到警局。   斯宇特别火大,“她骚扰你的事怎么不跟我说?我不能给你解决?”   斯野揉揉耳朵,指指警局墙上贴着的“请勿喧哗”。   斯宇:“……”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自己此刻像个炮仗,不单因为聂云清,更是因为弟弟受了这么大的罪,他这个当哥的还没一个刚认识的外人清楚。   当时那个情况,如果挡在斯野面前的是他,他未必能处理得比靳重山好。   他很难形容这个边疆来的男人。   靳重山过于冷淡,又和斯野过于亲密,斯野好像被迷住了。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可靳重山又切切实实维护了斯野。   就算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在关键时刻很可靠的男人。   警察做完笔录,除了聂云清,其他人可以回去了。   斯宇已经冷静下来,打算把这件事一口气解决掉,着手联系分局的朋友和律师。   时间已经耽误太久,斯野想赶紧回去。   拿不拿奖无所谓,但他得给主办方一个交代。   回展馆的路上,斯野问出那个一直忍着的问题,“哥,我没有截图,你哪儿来的截图?”   从盘龙古道回来后,斯野就将聂云清拉黑了。   事后也想过应该截图,如果聂云清继续做出让他忍无可忍的事,这些截图就将成为他递交给警察的证据。   靳重山将刚才展示给聂云清看的截图找出来,手机递给斯野。   那哪里是聂云清的骚扰记录,只是一个服装店的老顾客半夜给斯野发来的彩虹屁!   这位老顾客就是曾经追过靳重山的艾依。   斯野的服装店开起来后,艾依是最早的那批顾客之一。   聪明的维族姑娘爱美,喜欢斯野的衣服,连带也喜欢斯野。   大约因为追了靳重山许久,艾依渐渐发现斯野和靳重山关系不一般。   一问,斯野还没说话,靳重山就承认了。   艾依难过虽然难过,但生性豁达,看上的男人有了伴侣,她便果断放手。   入冬时艾依跟斯野抱怨,说太冷了,穿什么衣服都不好看。   斯野便一时冲动,说给她设计一套。   成品放在艾依面前,姑娘喜欢得热泪盈眶,当面吹完彩虹屁还不算,半夜还嗡嗡嗡“骚扰”斯野。   斯野嘴上嫌弃,却把聊天记录截图保存下来,时不时拿出来美一下。   好巧不巧,艾依的头像和聂云清头像的颜色很相似。   斯野恍然大悟,“所以你才一上来就拿走我手机!”   靳重山点头,“我的手机虽然也可以拍照,但我没有艾依的截图,而且用你的手机展示截图,更能让聂云清相信。”   “那刚才在警局时……”   “现场照片和视频交给警察了。给她看截图主要是让她别再瞎闹,证据有今天的就差不多了。”   靳重山看看斯野,见他的头发有一缕乱了,帮他理好,“她知道我们有截图,今后不会再敢骚扰你了。”   斯野心脏怦怦直跳,顾不上司机还在前面,埋进靳重山的怀里,甜着嗓子喊了一声“哥”。   充盈在胸口里的是感动。   但又不完全是。   感动似乎太正直又太疏远,那鼓震着的应该是又一次的心动。   每一天,靳重山都让他更加心动。   即便不在喀喇昆仑上,帕米尔高原的雄鹰还是翻越千山万水,护佑着他。   回到展馆,还未到奖项公布的时间。   星姐和“旷野”其他几位高层正在与主办方沟通,告知一年前发生的事。   见斯野回来了,星姐担忧地跑过去,什么都没说,一把将他抱住。   斯野沉稳地笑笑,“星姐,我去跟他们说。”   斯野独自来到会议室,其他人不能进去。   他在里面待了半个小时,靳重山就在外面等了半个小时。   门打开,斯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靳重山。   靳重山牵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按住他的后脑,让他没有负担地靠在自己身上。   “我解释清楚了。”斯野说:“成都这边的赞助方也已经为我作证。哥,她没有影响到我。”   靳重山摸了摸他的灰发,轻笑:“那就好。”   展会结束前,最重磅的九个奖项公布。   斯野的“鹰还”获得创意大奖。   靳重山作为模特,还得再换上衣服,站在聚光灯下。   斯野上台发表获奖感言时,感谢了很多人。   长枪短炮对准他们,斯野却还嫌拍得不够,下场后举着手机,远远和靳重山自拍。   但镜头里,靳重山从台上下来,向他走来。   就像告白后的第二天,他和小羊自拍,靳重山擅自闯入他的镜头。   斯野没动,看着靳重山越来越近。   等到靳重山已经贴在他背上,他突发奇想,比了一个“耶”。   照理说,靳重山会学他比“耶”。   然而靳重山手臂从他头上绕过,直接拿走了他的手机。   “咦?”   “我来拍。”   画面定格,是刚获奖的优秀设计师,和被他打扮得如同鹰神降世的模特。   他们的身后,是光华,是璀璨。浪漫的才华熠熠生辉。   “哥,后面几天我就可以带你到处玩了。然后我们回喀什,我打算开个‘旷野分野’。” 第31章   靳重山问:“为什么?”   斯野被问懵了,他以为靳重山会为他这个决定高兴。   成都是他的家乡,而帕米尔高原是靳重山的家乡。   雄鹰就该翱翔在雪山之上,所以他不会将靳重山留在成都平原。   是他去追随靳重山。   “当然是因为你在喀什啊。”斯野环着靳重山的脖子。   他很喜欢这样贴着靳重山,感受得到靳重山的心跳,连呼吸也纠缠在一起。   靳重山眸底的暗色晃了晃,眉心很轻地蹙起。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但今天是斯野的好日子,尽管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克制的茫然和无解,他还是牵起唇角,温柔地笑了笑。   “喀什和成都离得这么远,单程一趟就要花大半天。”   “这有什么。”斯野早就设想过两地跑的情况,“我大部分时间就待在喀什,那不还有我的服装店吗?成都需要我,我再飞过来。”   服装店。   靳重山想起斯野在服装店里忙碌的样子。   顾客太多的时候,斯野吃个饭都吃不清净。   有的顾客要求还很多,他代替斯野都不行,他们说他不懂,一定要让斯野给搭配。   斯野跑前跑后,白天没时间,只有晚上关了店,才有时间画图。   斯野从来没有抱怨过。每次他端着一盘宵夜,斯野都冲他笑。   夜晚柔和的灯光里,斯野的笑特别甜,总是让他联想到夏天南疆甜美的蜜瓜和多汁的葡萄。   可那不是斯野该有的样子。   这年轻的、从内到外无一不优秀的设计师不应当将精力消耗在那种寻常的琐事上。   他应该像今晚,不,不止今晚。   应该像回到成都的每一天,将满格的才华和热情浇洒在设计上。   花时间将自己打扮得精致傲气的斯野;   自信向合作方介绍作品的斯野;   和其他设计师侃侃而谈的斯野;   在内部会议上掌控全局的斯野……   这才是斯野真正的样子。   只有成都,斯野的家乡,才给得了斯野这样的生活。   靳重山的沉默让斯野觉得不对劲,“哥,你在想什么?”   靳重山摇摇头,将那些尚未作出决定的挣扎压下去,“今晚怎么安排?”   斯野对看不穿靳重山这件事一直很懊恼。   有时他觉得,自己比其他所有人都能感知到靳重山情绪的变化。   就像现在,他看出靳重山在想什么事。   但他不知道靳重山想的是什么。   不过拿奖的兴奋让人盲目乐观,那种轻快的情绪像一片云,托着他往高处飞去。   高处没有烦恼,至少在这一刻,他轻易将无法看穿靳重山的疑虑揭了过去。   “星姐安排了庆功宴,先在火锅店,然后去酒吧。”斯野眼睛很闪,“哥,你会跟我去吧?”   “去。”   吃火锅时,靳重山是主角,所有人都端着啤酒或者饮料和他碰杯。   这次展会,虽说斯野能得奖靠的是才华,但靳重山这个模特确实给“鹰还”添了许多彩。   获奖之外,靳重山的连锁反应也给“旷野”带来更加实际的,并且是立即就能兑现的好处——   他的出现让“旷野”成为展会上最受关注的工作室之一。   意向方起初只是对他好奇,但来到“旷野”的展台后,又被其他作品吸引。好几套作品现场就已达成合作。   大家都很聪明,虽然不一定看出老板和靳哥是一对,但至少看得出,老板和靳哥关系不一般。   敬老板酒,不如敬靳哥酒。   一顿火锅的工夫,靳重山喝了不少。   起初斯野确实高兴,后面就不乐意了,谁来挡谁,“我喝,冲我来,我哥菜都没吃几口!”   靳重山自然不会让他挡酒,就他这酒量,在塔尔乡和小杨喝了几杯,就凑上来要亲人。   斯野不让大家和靳重山喝了,夹了块毛肚,一边烫一边嘀嘀咕咕:“毛肚是我们火锅的必点菜,你是不是一片都没吃?”   “嗯。”他就吃了几片嫩牛肉垫胃。   毛肚十多秒就好,斯野赶紧放靳重山油碟里,又要夹,却见放着屠场鲜毛肚的冰盘已经空了。   他们一共四桌人,每一桌都点了至少四份屠场鲜毛肚。   斯野又让加了两份,一份摆在对面,一份摆在面前,“哥,这份你吃。”   靳重山笑,“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一份九十八,招牌菜,只有在四川才吃得到!”   斯野又开始烫,“你看他们都知道抢这个,上一份秒一份。哥,你快吃,先把这份吃完,其他还想吃什么,你就只动筷子,我给你烫。”   “你自己吃,我又不是不会。”   闻言,斯野将四川人吃火锅的小骄傲写在脸上。   靳重山:“……”   斯野:“你会,但是你烫得没我好。我烫二十多年了。”   他的神情清亮明快,像高原上浅而清澈的溪流,晃在靳重山眼里。   靳重山笑了,“那你烫。”   斯野和靳重山分着把那一份毛肚吃完了,意犹未尽,“哥,还要吗?”   “不要了,还有那么多别的菜。”   斯野想想也是,“那我们回去之前再来吃一回,点它个三份!”   靳重山筷子一顿。   斯野以为他惊讶,以过来人的语气道:“信我,吃得完。回去之后就吃不到这种毛肚啦!我特别喜欢吃喀什的凉拌毛肚,但和牛油烫的不一样……”   大约是看到老板吃了不少,几位员工又端着酒杯过来了。   斯野起身和他们喝,靳重山望着斯野,那些和此刻的氛围极不融洽的情绪又起来了。   他生来就没有为什么事苦恼犹豫过。   高原上的生活很简单,旁人也许觉得他很忙,但只要一件事一件事去解决,就不会有茫然的时候。   从未体会过的挣扎悄然撕扯着他。   他当然想带斯野回去,斯野看起来也很想回去。   但一个更加理智而淡漠的声音说:这不对。   遥远的边疆,那不是这个开玩笑自称太古里潮男的设计师该待的地方。   他问斯野为什么的时候,如果斯野说去喀什寻找灵感,他都能勉强说服自己接受。   但斯野说的是为了他。   古兰茹孜为了靳枢名,放弃家人和族里延续千百年的婚姻传统。   靳枢名为了古兰茹孜,背井离乡,再也没有回到过重重山岭之外的故乡。   他们被当地人视作英雄,但在当年的他眼中,他们的爱情并不美好。   古兰茹孜在家的时间特别少,在被古丽巴依接走之前,他几乎是被靳枢名带大的。   幼小的孩子什么都不动,他只知道阿爸和其他人长得不一样。   他问:“阿爸,我们的名字为什么和别人不同?”   “因为阿爸的家乡不在这里。”   靳枢名给他讲东北辽阔的田野,讲秋天绚丽的五花山,讲支着大烟囱的工厂,讲永远精神十足的工人。   他又问:“那阿爸想念家乡吗?”   靳枢名沉默了很久,用那时的他还无法理解的温柔语气说:“想。但是你在这里,阿妈也在这里。”   古丽巴依这些年偶尔跟他说,古兰茹孜和靳枢名的爱情像喀喇昆仑上的雪一样纯洁。   他们都为对方放弃了最珍贵的东西。   不是。   他在心里反驳,起码这不对。   他见过靳枢名后悔的样子。   也许这份后悔和爱情并不矛盾。但靳枢名的确是被爱情捆缚在了这片大地上。   他不想捆缚斯野。   斯野就该永远站在光芒的中心。   离开火锅店,大家唱着闹着赶去酒吧。   斯野已经有点醉了,乖乖地软在靳重山身上,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交换亲热的吻。   成都的夜生活比西北更加丰富,就像斯野说的,凌晨四点街边的老妈蹄花还满座。   酒吧放着陌生的音乐,人们肆意扭动着身体,一杯杯缤纷梦幻的鸡尾酒被调酒师送到面前,就像魔术般绽开的花束。   斯野一饮而尽,幽暗的灯光笼罩着他。   如果成都的夜色是琥珀,他就是这琥珀里的精灵。   最后斯野喝醉了,靳重山搂着他回家,他醉里耍起小性子,要吃红星路上的三哥田螺。   靳重山叫了辆车带他去,他嗦着田螺,吃着黄辣丁,迷迷糊糊地说:“最喜欢这家苍蝇馆子,如果喀什有就好了……”   留恋的情绪只有在面对懵懂的小孩时才会流露。   像当年的靳枢名。   同样,不舍的心情只有在不清醒的时候才会流露。   像现在的斯野。   喀什不会开这种馆子。靳重山想,回到喀什,就吃不到了。   睡醒后已经是下午,斯野记得自己赖着靳重山去吃了三哥田螺,但不记得说了什么。   那店开在一条深巷里,十几年没变过样,环境是一等一的差劲,每次去吃完,都是一身油味。   但他被洗干净了,身上是清新的柠檬香。   他心情很好地想,我哥是个什么大天使?   几个月来,他对靳重山的印象已经换了好几轮:酷哥、大可爱、宝贝、大天使。   他有一个最好的男朋友。   已经是十二月底,“诱拐”靳重山来成都前,斯野说展会结束就回去。   来了之后他又想带进重山多玩玩,靳重山也同意了。   那么他们就可以在成都过新年、过元旦,等到一月中旬再回去。   斯野认真制定了一张成都及周边游乐安排表,包括成都的美食天堂电子科大建设路、古兰茹孜和靳枢名的母校、熊猫基地、青城山……   如果不是季节不对,他还想带靳重山往川西走。   那里也有高原和雪山,是四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留在成都的时间被填得满满当当,三十一号晚上待在家中跨年,元旦约斯宇吃顿饭,就差不多该回喀什了。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二十九号下午,斯野和靳重山已经到青城山,“旷野”突然来了个重要客户,星姐问斯野能不能回来。   电话是靳重山接的,斯野在洗澡。靳重山帮他做了决定。   两人风尘仆仆赶回去,斯野本来有点郁闷,但到了工作室,又很自然地进入工作状态,专业、自信、从容不迫。   这客户带来的是大单合作,明年还需要“旷野”的设计师去欧洲。   直到三十号下午,合作才谈得差不多。   将客户送走,时间倒早不晚,斯野干脆召集主管设计师们开会,说一说明年的安排。   他要去喀什这件事只有星姐和另外两位主管设计师知道,会上他把这事正式提出来,说到自己会有大半年不在成都。   还是上次提出让靳重山当模特的那位女设计师直言道:“我们的第一个分店应该开在上海或者杭州。”   大家小声讨论起来。   斯野说:“这家店定位比较特殊,算是我个人的投资,不作为‘旷野’的第一家分店。”   女设计师有些惊讶,斯野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继续说什么。   但另一位设计师道:“斯总,但是从明年起,我们将有更多走出去的机会。今天这位客户只是第一位,之后肯定有更多。设计师需要去欧美日本,也需要在全国飞。但你去喀什开店,这些机会……”   去欧洲这件事斯野已经和一位年轻设计师沟通好了,由她代表“旷野”去。   但会上的声音他也理解,这次展会打开了“旷野”的路,别说去喀什开店,就是像以前一样守着成都的店,他一年里也没有很多时间留在成都。   可生活就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选择。   他已经不是小孩了,不会幻想将所有好处抓住。   他喜欢喀什的生活,想和靳重山待在一起,他做了让自己满意的决定。   会继续开,从设计师们说到“旷野”会走出去时,靳重山就听见了。   斯野开会前给他发消息,撒娇说想喝他煮的咸奶茶,要奶油特别重的。   他便煮了一锅,用保温瓶装着,拿到工作室来。   会议室门没关严实,他走近时听到了里面的议论。   斯野开完会,像打了一场费劲的仗,都忘了咸奶茶的事,回到办公室发现靳重山在,疲惫一扫而空,端起咸奶茶就喝。   靳重山专注地看他,做着最后的挣扎。   又或者在此刻,靳重山已经做出决定。这样看他,只是想将他更深地刻在脑海中。   “哥?”斯野有些诧异,“你怎么盯着我?”   靳重山笑了笑,以轻松的口吻道:“你好看。”   “哎呀哥!”斯野扑过去,“你真甜!”   十二月三十一号,“旷野”提前放假,斯野带靳重山去吃说了很多次的菠萝烤鱼,之后又去太古里溜达了一圈。   节日的灯光下,太古里的玻璃房子像一个个亮晶晶的梦。   “我的店不久后就会开到这里来。”斯野的鼻尖被冷风吹红了,“哥,到时候我再带你来。”   靳重山看着他,“嗯。”   若是再年轻几岁,斯野大约想和靳重山在外面跨年,听听钟声。   但是现在他很想赶紧回到他们的loft,做更浪漫的事。   对家人向来疏于关心的斯冠群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个小儿子,非得在跨年这天让斯宇和他去看看斯野。   斯宇要阻止也能阻止,但因为靳重山的存在,他也想去看看弟弟这个新年怎么过。   父子俩在车里等待,后座放着不少礼物。   斯冠群说:“你不是有他的钥匙吗?”   斯宇道:“能不用就不用。不是要展示你的父爱吗?这一会儿都等不了?”   他们也没等多久,斯野的车驶了过来。   喜气洋洋的路灯下,斯野和靳重山从车里下来,斯野按捺不住,将靳重山按在车门上亲吻。   斯宇仿佛已经预料到,但脸色仍是冷了下来。   斯冠群却难以接受儿子和男人亲吻,摔门而下。   斯野听见动静,松开靳重山,只见许久不见的父亲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后面是他哥的车。   他们一家三口,居然在这个时间,这样的情形下,难得地相聚了。   斯宇走过来,靳重山看了看他们,正要开口。   斯野突然站到他前面,回头轻声道:“哥,你先回去,我去处理一下。”   不等靳重山回应,他又加重语气,神情异常坚定,“哥,我会处理好,相信我!”   刚停下的车又往小区外开去,后面跟着斯宇和斯冠群的那辆。   靳重山在楼下看着他们,直到车灯再也看不见,才转身向楼里走去。 第32章   斯野已经很久没回到斯家所谓的“老宅”了。   那是斯冠群将公司做起来后买的第一套别墅。   做样子给别人看,装修家电一概往奢华的方向整。   多年过去,它就像个年华老去的贵妇。   泛黄的墙纸、坏掉一两个灯泡的水晶灯、不再瓦亮的金属雕塑,处处显露着过时的沧桑,与硬撑阔气的滑稽。   “那个人是谁?”斯冠群咆哮,气得发抖的手不断在斯野眼前指指点点,“你居然和男人搞在一起!”   斯野毫不退缩,“他叫靳重山,是我男朋友。”   小时候,他既害怕又讨厌斯冠群。   每次被斯冠群责骂,他都会下意识别开视线。   但现在,这个名义上是他父亲的人对他不再有充满压迫的威慑。   害怕消失了,讨厌变作不在乎。   靳重山的淡然和平静好像传染给了他。   在说出“是我男朋友”时,他展露出来的是稳重和坚定。   一旁的斯宇轻皱起眉,看向弟弟的眼神多了一丝审视。   这审视和以往不同,没有长辈的包容呵护、高高在上,而是像看一个平等的、独立的对手。   此刻斯宇才隐约意识到,他这个捧在手心的弟弟,似乎真的长大了。   “你有病!”斯冠群口不择言,“你确实有病!你说你要旅游治病,我看你是越治越严重!”   说着,斯冠群抬手就朝斯野脸上招呼去。   斯野没躲,但巴掌并没有扇在他脸上。   斯宇大步上前,稳稳抓住斯冠群的手臂。   斯冠群喝道:“我教训儿子,你也是我儿子,你有资格拦?”   斯冠群突然想通了什么,怒气更甚,“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他跟男的搞在一起了!畜生!你是不是也要找个男的来气我?”   斯宇这一晚上都没流露过直白的情绪。   但此刻,眉眼间突然浮起怒容,冷眼看着早已没自己高大的父亲,“你再想想,该不该这么跟他说话。”   斯野倏地看向斯宇。   从小,斯宇就是管他管得最厉害的人,但就算在年纪很小时,他也并非不识好歹。   他知道,斯宇是真的为他好,不像斯冠群,只是将他当做一个符号、一个工具。   因此他明白斯宇此刻的怒意是为什么。   斯冠群拿他的病说事,这一年来斯宇最担心的就是他的病。   他已经好了,在很多人以及他自己的努力下好了。   和同性在一起并不是病。斯宇不允许任何人如此说他,即便这个人是他们的父亲。   斯冠群还想发作,但斯宇的眼神让他不由得退缩,气焰也弱了几分,“他就是被你惯坏了!现在变成这样,你不管?”   “我管。”斯宇丢开斯冠群的手,转向斯野,“谈谈?”   兄弟俩上到二楼书房,斯宇指了指沙发,“坐。”   斯野环顾书房,看见玻璃书柜里摆了一排的玩具,不经意地弯起唇角。   那是以前考得不错时,斯宇奖励给他的。   这个书房有许多属于他和哥哥的回忆。   斯宇自己成绩就不怎么样,却固执地希望他当个学霸。   有时深更半夜脑子抽风辅导他功课,奈何自身水平实在有限,一道题半天解不出,索性丢下本子,带着他去红星路上吃三哥田螺。   斯宇沉着脸,“笑什么?”   斯野深吸口气,“想到你以前给我辅导作业了。”   斯宇摆出家长的威严,“跟你说正事,别东拉西扯。”   斯野端正坐好,“哥,你说。”   斯宇端详这个被自己拉扯大的弟弟,头一次没用哥哥教育弟弟的口吻,而是同龄朋友之间互相倾述的语气。   “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到喀什时,我对他一见钟情。”   斯宇眼皮直跳,抬手压住,忍着烦躁,“他呢?”   斯野想到自己说“旷野奔向重山”时,靳重山看向他的目光。   那时他不懂,但后来他懂了,那里面是惊讶、开心,和懵懂的心动。   “他可能比我还早。”   斯宇半是无语,“那你俩还真是绝配。”   “哥。”斯野正色道:“我是认真想和他在一起。”   斯宇视线在斯野脸上逡巡。   如果斯野是那天吃日料时跟他坦白,他大约会像斯冠群一样暴跳如雷,绝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以他的性子,必然做得比斯冠群更过分,将斯野关起来也说不定。   然后等火气下来,再和斯野苦口婆心。   但展会最后一天,他亲眼看到靳重山是怎么保护斯野。   他养大了斯野,在斯野过去的人生中充当着保护者的角色。   他太明白真心保护一个人时是什么样子。   靳重山就像另一个他。   不,靳重山做得比他更好,就像在告诉他——你可以把你弟弟交给我。   “但你考虑过你们将面对的问题吗?”斯宇不得不为弟弟考虑今后,“你的事业不可能在西北,我听小星说,‘旷野’明年会往东边发展,还签了一个国际项目。他……靳重山是塔吉克族,会陪你留在成都?对了,他在喀什做什么?”   斯野不由得抓了抓裤子的布料,像是面临期末大考的学生。   “哥,这事我已经想好了,我不会让他跟我到成都来,我要去喀什开一家新的工作室。”   斯宇蹙眉,明显不赞同,但还是压着脾气,“喀什适合发展旅游、人文历史,但你从事的是潮流设计。”   “我明白,但我想尝试将时尚和民族相结合。哥,我在喀什开了个服装店,这你知道的,我设计的服装很受欢迎。‘旷野’有时不能允许我完全随心地做我想要的设计,但在喀什就可以。”   一说起自己的专业,斯野就滔滔不绝,眼中放光,“哥,其实你们没有去过喀什,对那里有很多误会。那里的接受度超乎想象,我所有出格的作品,都能在那里遇到热爱它的人。”   斯宇沉默了会儿,“靳重山不愿意和你留在成都吗?”   斯野摇头,“是我想让他回南疆。他是帕米尔高原的雄鹰,是喀喇昆仑的山神,在塔县,有很多人需要他。”   斯宇啧了声,“什么雄鹰山神,你被迷得不轻。”   “他就是!”斯野眼里的爱意掩饰不住,“哥,他是个特别好、特别温柔、特别可靠的人!”   前面三个特别,斯宇难以感同身受。   但后面一个,他勉强赞同。   “那‘旷野’呢?你去了喀什,‘旷野’交给谁?”   斯野听到这儿,明白自己已经过了家长这一关。   他并不在意斯冠群说什么,但他不想斯宇伤心失望。   斯宇理解他,他绷着的弦一下子松下来,“哥,我只是去喀什开一家店,又不是不回来,‘旷野’还是我来管啊。”   “会经常回成都?”   “当然!我还等着你时不时大发慈悲请我吃大餐!”   斯宇开恩地给出一个笑容,“就惦记吃。”   斯野看看时间,再不回去的话,就会错过跨年。   这是他和靳重山在一起的第一年,也是第一次一起跨年。   他很期待。   “哥,我想回去了。”   斯宇点头,将斯野送到车库。   经过客厅时,斯冠群愤怒又无可奈何地瞪着他们,刚想骂点什么,斯宇就瞥去一记眼刀,“老家伙,以前没管过他,现在也别来摆父亲的架子。”   斯野坐上驾驶座,斯宇帮他关好门,唇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斯野看得出,斯宇虽然同意了,但到底不放心。   不远处的广场已经开始放烟花了,炸开的绚烂落在他眼里,他扯出一个特别明亮的笑,“哥,你放心,我和靳重山会一直一直在一起,我们一定会特别幸福。”   斯宇叹了口气,“走吧。”   斯野刚开出车库,就迫不及待地跟靳重山打电话。   大约因为太开心,没听出靳重山语气中与平常不同的低落。   靳重山叮嘱他小心开车,回家再说,他在家里等着他。   斯野觉得“等”这个字特别甜美。   跨年夜,他的恋人等着他回家,等着带他去遥远的帕米尔高原。   橘黄色的光从loft窗户里倾泻出来,斯野停好车,快速向家走去,最后几步用了跑。   门打开,他高声道:“哥——”   话音未落,他眼神突然变得茫然。   靳重山换上刚到成都那天的衣服,餐桌边摆着鼓起来的旅行包。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他胡乱丢的衣服、没收的包装袋都被整理好。   窗明几净,迎接新年。   可是他想要一起跨年的人,好像不准备与他迎接新年了。   靳重山确实在家里等他,但只是等他回来,与他道别。   “哥?”斯野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你怎么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我们不是元旦过完了再回去吗?”   靳重山垂眸看着斯野,橘黄色的灯光将他眼里的挣扎和不舍严严实实地掩盖住。   白沙湖起了多年难遇的风浪。   可滚滚乌云压下来,连白沙山也看不见湖水的震荡。   “我今天就回去了。你留在成都。”   斯野眼眶红了,木然地问:“为什么?”   窗外的烟花更加密集,斑驳的光影投在他脸上,像擦不完的泪痕。   靳重山注视他,手抬起,想碰碰他的脸,却最终收了回去。   “斯野,我们分手吧。”   “砰——”   马上就是零点,烟花声震耳欲聋。   斯野觉得自己耳鸣了,幻听了,否则怎么会听见这样的话?   一小时之前,他还兴致勃勃,甚至得意洋洋地向斯宇描绘他和靳重山的将来。   他们会在喀什有一家风格奇异的店,一切他说了算。   靳重山不那么忙的时候,他会带着靳重山回成都,去上海北京,去欧洲日本,去所有展示他才华的地方。   雄鹰还是雄鹰,而他也会展翅,直至与雄鹰一同翱翔在白云雪山之间。   他刚说过,我和靳重山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怎么一回到家,靳重山就说出分手?   假的吧,一定是假的。   他还不了解靳重山吗,从让他搭车那时起,靳重山就总爱面不改色地逗他。   他上了无数次当,怎么还不长记性?   只是这个玩笑真的不好笑。   “哥……”斯野轻轻抓住靳重山的衣服,“别这样逗我,这不好笑。”   几秒钟的沉默后,靳重山重复道:“斯野,我们分手吧。”   斯野瞳孔猝然收缩。   这好像不是玩笑。   他的双手克制不住地发抖。   不信、难堪、愤怒,这些情绪先于难过和委屈爆发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回去吗?为什么要分手?”   “是因为我哥和斯冠群?我说过我会处理好,我已经处理好了啊!我哥同意了!你明白吗?我哥同意了!”   他激动得破了音,越说越快,像头愤怒的狮子。   潜意识里,他以为自己表现出神经质的一面,靳重山就会抱住他。   可是没有。   靳重山还是认真地看着他,视线没有丝毫游离,无情得像是千万年不曾动摇的雪山,“没有说好。”   “什么?”   “斯野,我们没有说好。”   “怎么没有?”斯野更加激动,“我跟你回喀什,在喀什开店!你偶尔跟我回一趟成都!你不是答应了吗?”   靳重山摇头。   零点的钟声敲响。沉闷,经久回荡。   紧随而来的是更加密集的烟火声,远处还有人们的欢呼传来。   新的一年到了。   可是斯野却被困在旧的一年中,在钟声里奇异地冷静下来。   靳重山真的从来没有答应过。   每次他说到这件事时,靳重山要么沉默,要么旁敲侧击地说成都更适合他。   但他居然都忽略了!   斯野还试图说服靳重山,可此时根本组织不出像样的语言来,只吐出一句苍白的:“哥,距离根本不是问题,我们肯定可以克服……”   靳重山还是摇头,“克服的代价是让你放弃一半事业。”   斯野连声反驳,“但我愿意!我可以为我的选择负责!”   “我不愿意。”靳重山难得地叫了他的小名,“小野,留在成都吧,不要因为别人束缚自己。”   “你是别人吗?”   靳重山缄默不言。   斯野再次抓住他的衣领,“靳重山,你放得下我吗?”   烟花无数次升空,时间好似就此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靳重山轻轻分开斯野的手。   “放得下。”   寒风突然穿堂而过,将刚洗过的窗帘吹得噗噗乱响。   像有一柄木槌,重重击打在耳膜上。   斯野站在原地,不动了。   靳重山拿起行李包,再看了他一眼,走到门前。   斯野肩膀颤动,近乎自语:“可是我放不下。”   靳重山没有回头,“时间会帮你放下。”   合上门,里面的一切动静,连同这起风起潮的半年都被一并关住。   靳重山站立了会儿,走入夜色。   时间会帮你放下。   时间会帮我们放下。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 第33章   手机里挤满快递的取件码,最早一个已到被退回的时限。   菜鸟驿站的老板打来电话,问需不需要提供上门服务。   二十多个,本来一个一块钱,一起拉上来,五折再抹个零,只收十块。   斯野躺在床上,冬天难得一见的阳光照在他脸上。   “喂?要不要送给个声儿?”   斯野坐起来,嗓子因为宿醉沙哑,“不用,等会儿来取。”   老板有点暴躁:“要取就赶快!也不看看堆多少天了,我都没收你超时费!”   “行,这就来。”   “啧,十块钱都舍不得……”   老板骂骂咧咧挂断电话。   斯野又坐了会儿,脑中什么都没有。   这阵子他时常是这种状态,什么都不去想,避免回忆到和靳重山在一起的点滴。   好像这样就可以免于伤心。   他似乎做得很成功。   元旦假期,他将自己关在家里,谁也没见。   刚和斯宇坦白,斯宇理解他和靳重山想过二人世界,也没打搅他。   虽然打来过一次电话,但他懒着嗓子说在睡觉。   斯宇噎住,显然是想歪了,烦躁地叮嘱他不要纵欲过度,之后再没打来。   元旦后,“旷野”就开始忙新一年的项目了。   他将自己收拾得十足精致,每一根头发丝都吹成他想要的样子。   忙起来,没人注意到他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星姐倒是问过靳哥怎么好几天没来了。   他握笔的手极浅地顿了下。   平静道:“冬天高原上有很多事需要他处理,过完元旦他就暂时回去了。”   星姐点点头,“那我们赶个工,争取在春节前把压着的活儿全都干完,提前放假,你早点找靳哥去。”   他笑笑,“行。”   靳重山的淡漠果然传染给他了。   分手这件事他瞒过了所有人,甚至连他自己,偶尔都感到其实他们没有分手,靳重山只是回喀什处理必须要处理的事。   只是一些细枝末节还在固执地提醒着他——   你的淡然都是假的,你没有你展示的那样平静。   他时常忘记吃饭。   每天在工作室加班到很晚,回到家脑中一片空白,需要酒精才能入睡。   有时他醒来,摸到枕头洇湿。   可他记不得自己哭过,也不记得梦里有什么让他伤心的事。   快递也忘了去取。   也不是忘记,取件码每天都会发来。   但他提不起兴致去拿。   也可能是,害怕拿到某个东西。   离开喀什前,他以为自己会和靳重山一起回去。   他根本没有想过靳重山会将他留下来。   他在喀什生活了半年啊。   杂货铺楼上的卧室,服装店,院子,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他又很喜欢花钱,有用的没用的,只要看上了,就会买回来。   靳重山随遇而安,哪里都没有太多的行囊。   靳重山的私人空间,早已堆满了他的物品。   这些东西,一定会被靳重山寄回来的吧?   它们会像一堆无人要的垃圾,挤在驿站。   其他包裹都被需要,被买家满怀期待地取走。   只有它们,是被丢弃的。   就连他这个接受者,也不愿意带回它们。   斯野看了会儿阳光,眼睛被刺得发痛。   可是垃圾堆在驿站,也是给别人添麻烦。   斯野想,今天天气好,去把垃圾都清理掉吧。   下床时,他有些恍惚,摔了一跤。   赤裸的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破皮了。   但疼痛好像并不鲜明,他药都懒得涂,去卫生间洗漱。   以前,卧室地上铺着地毯。   他和靳重山在地毯上做过。   前几日,他将酒洒在地毯上,难得清理,扔掉了。   有一回,他下床,腰腿没力,也摔下去。   膝盖撞在柔软的地毯上,毫无痛感。   靳重山却打横将他抱起来,帮他洗澡时,很温柔地揉着膝盖。将他放回床上时,还亲了亲那泛红的地方。   他一度怀疑,膝盖并不是撞红的,而是被靳重山揉红的。   电动牙刷已经停止震动,斯野还浑然不觉地握着。   直到牙膏沫和唾液一起淌得满下巴都是,他才叹了口气,赶紧洗掉。   取快递时,斯野跟老板借了个板车。   二十几个包裹全部搬上板车,没有一看就是大型行李的。   斯野问:“只有这些了吗?”   老板不耐烦地将机器丢给他,“你自己对!”   斯野看完所有对应他手机号的快递,没有一个来自新疆。   把机器还给老板,斯野竟是莫名松了口气。   包裹全部拉回家,斯野坐在门口拆。   好几个包裹他都要想一下,才知道那是什么。   拆到第二十个,斯野忽然不动了。   双手渐渐用力,指骨泛白。   那是一箱螺蛳粉。   和靳重山吃过厕所串串之后,他催靳重山赶紧买一箱螺蛳粉寄到喀什。   去新疆的快递比较慢,冬天更是如此。   不早点寄的话,他们回去之后可能吃不上。   靳重山答应了,但买没买他不知道,也没催。   这箱螺蛳粉居然寄到了成都。   斯野指尖有些发抖,找出货单展开。   下单日期是十二月二十八号。   三十一号那天就已经到驿站了,他却没去拿。   他说,想在成都过完元旦。   所以螺蛳粉在元旦前夕寄到了成都。   可他们没来得及吃。   斯野紧紧捏着一包,几乎将包装捏破。   下单的时候靳重山在想什么呢?   是打算和他一起吃的吧?   他不知道靳重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分手,刚来到成都就开始了吗?还是在展会中途?   他想起每次提到回喀什时,靳重山的沉默。   大约那时候,靳重山也在反复犹豫中备受煎熬。   斯野晃晃悠悠站起来,拿着那包被捏破的螺蛳粉去厨房,开火,烧水。   至少靳重山曾经是想和他一起过完这个元旦。   只是在三十一号那天,突然下定离开的决心。   早几天晚几天又怎样呢?   靳重山还是会跟他提分手。   水烧开了,斯野将粉和料一股脑倒进去。   酸笋的气味充斥厨房,最后锅都煮糊了,斯野也没将它们捞起来。   粉连同锅,一起扔掉了。   今年的春节来得比较早,在一月底。   昨天开会时,斯野突然宣布接了个日本工作室的合作,春节后会带一个小组过去。   大家都很诧异。   上次不是说年后要去喀什吗?   斯野没解释,把工作带回loft,熬夜和对方沟通,出了一份双方都满意的计划表。   快天亮了,“旷野”下午有个年会,然后就放假了。   斯野疲惫,却没有困意,想喝杯咖啡,这个时间却叫不到外卖。   家里有咖啡机,只是很久没用了。   他翻箱倒柜将咖啡机找出来,找豆子时却拿出一包茶。   不是他用来泡水的茶包,是用来煮的茶。   一旁还有一袋奶粉,新疆的特浓羊奶粉。   还有一瓶盐,和炒菜用的不同。   他抱怨过茶包做的咸奶茶没有喀什的味儿,后来靳重山让人寄了茶叶和奶粉过来。   但时间紧,只煮了一回。   靳重山走那天,几乎将存在的痕迹清除干净。   做咸奶茶的材料却留了下来。   是因为他喜欢咸奶茶,所以留给他吗?   可是,他喜欢咸奶茶,并不是因为咸奶茶好喝到上瘾的程度。   仅仅因为咸奶茶是帕米尔高原上的咸奶茶,是靳重山亲手煮的咸奶茶。   让他上瘾的从来只有靳重山。   斯野闭上眼,蹲了会儿,关上橱柜的门。   他没有煮咸奶茶,突然嫌磨咖啡豆麻烦,兑了杯速溶草草了事。   帕米尔高原刮起一年中最寒冷的风。   大地白茫茫一片,除了零星的黑色,看不见其他色彩。   塔县的酒店、民宿都已歇业,只有一家青旅还开着门。   每年这个时刻,都有极少数的户外勇士来到塔县,想亲眼目睹风雪浩荡中的喀喇昆仑。   前几天,有两人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山上遇险,青旅老板和靳重山亲自把人接回来。   老板想请靳重山带他们去下面的村子。靳重山在,他放心。   但靳重山摇摇头,说不带客人了。   老板想了想,也理解。   往年这个时候,靳重山忙着给护边员送补给,确实不怎么带客。   到了护边员的站点,靳重山没立即返回。   和他们一块儿巡逻,把车换成马。   老护边员满脸诧异,说站点人手够。   他淡声道,他来了便出一份力,换几位护边员去休息。   在山上待了三天,靳重山才回来,把古丽巴依心疼坏了,连忙把他拉到炉子边,看他有没有受伤冻着。   靳重山轻笑,说自己没事。   库尔班做了一桌牦牛火锅。   这是自家吃的,没店里那么讲究。   古丽巴依问斯野怎么没回来,隔壁民宿的小丫头盼着穿斯野店里的新衣。   靳重山说,斯野在成都很忙。   古丽巴依和库尔班也想不到太多,聊了几句后就催靳重山多吃。   次日,靳重山又上山了。   喀喇昆仑的风雪在脸上刮过,冷得刻骨。   他骑着马,奔行在辽阔的雪原,呼号的风雪在他眼中像默片。   沉默,却愈加凌厉。   前面看不见山峦,雪野的尽头是灰蒙蒙的天空。   他胸中陡然升起一股难以排解的沉闷,纵马向那天空与雪野相接的地方跑去。   可是不管怎样跑,都跑不到尽头。   天空与雪野并不会真正相接。   但是群山会。   视野中终于出现连绵的雪山。   它们从天际线上接过雪野,亘古不变地站在那里,是雪野真正的归宿。   在冬天最冷的时刻,靳重山忽然想起夏天时,斯野与他的一段对话——   “天空也可以是旷野的归宿。你看。”   “但天空不会真正等待旷野。它只会给旷野等待的假象。”   靳重山勒住缰绳,马停下来。   天空给与旷野的是假象。   时间给与他的,也是假象。   作者有话说:   那段对话在19章 第34章   帕米尔高原的春天来得比平原晚一些。   锦官城草长莺飞,城外油菜花遍野时,塔县还没迎来第一波赶春的客人。   古丽巴依的酒店好些设施老化过时了,刚过去的冬天大改了一回,这会儿还敞着门窗散气。   青旅民宿开始打扫清洁,将塔莎古道杏花游的组团拼车信息发布到网上。   歇了好几月的司机们跃跃欲试,已准备好在这个春天将春节花出去的钱赚回来。   靳重山像过去一样在喀什和塔县两头跑,似乎更忙了一些。   牧民家的孩子不想在县里读书,想去喀什上小学,没有门路,也不知道上哪儿去问。   他帮着解决。   塔县蔬菜紧张,从喀什运来的涨价了,两头争执,各有各的理。   也是他从中调节。   他让自己像个不停歇的陀螺般转起来。   管的事好像一天比一天多。   眼看海拔稍低的地方,杏花已经打出花骨朵,寒冬的气息退去,他却在上山送过一趟补给后感冒了。   古丽巴依最担心他像古兰茹孜和靳枢名那样永远留在雪山上,多年来难得强迫他一回,押着他去医院输液。   又把他关在家里养了几天。   “你啊,父辈的人生是父辈的,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责任感太强,才把古兰茹孜和你阿爸的担子接过来。”   古丽巴依一边缝吐玛克,一边用塔吉克族语和靳重山絮叨。   “如果古兰茹孜还活着,她一定希望你能放下担子,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们塔吉克族,讲究孩子继承父亲的名字,这是男人们一生最大的荣耀。”   “但是继承名字并不是连他的责任也一同继承。孩子快乐幸福,才是父母最希望看到的。”   靳重山帮古丽巴依理羊毛。   古丽巴依声音轻了些,带着怀念和已经释怀的悲伤,“而且他们已经为这片大地奉献了生命,他们的孩子谁也不欠。”   外面传来摩托声,来的还不止一辆。   小伙子们高声呼喊靳重山。   靳重山正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古丽巴依就把他按在炕上。   “又是找你办事,你待着,我去看。”   果然,小伙子们是来找靳重山提亲的。   古丽巴依笑着赶人:“全县的亲都让重山提了,又不是没有别的男人!”   “靳哥最好使!”   “靳哥鹰舞跳得最好!”   靳重山走到窗前,小伙子们一阵欢呼。   他正想答应,古丽巴依又冲窗外喊:“不行,让阿西木去,他也该出出力了!重山在山里着了凉,这阵子都在家休息!”   “古丽……”   靳重山刚开口,手臂就被古丽巴依拍了一巴掌。   小伙子们倒是讲道理,说了几句关心的话,就骑着摩托找阿西木去了。   “你从来不拒绝他们。”古丽巴依叹气,“他们才会遇到任何事,都第一时间找你。”   靳重山沉默了会儿,“能出力就出力吧。”   “没让你不出力。我只是怕你被拴住了。偶尔你也可以看看,不搭把手,他们会做成什么样。”   两天后,摩托车队威风地从古丽巴依家门口经过,傍晚带回了提亲成功的喜讯。   阿西木乐颠颠地跟靳重山显摆:“喀依木说我跳的鹰舞比你还好看!”   靳重山笑了笑。   阿西木越说越得意,“靳哥,下次谁家提亲,你就别去了,抢我风头!”   古丽巴依听见了,端出一大盘牦牛骨送给阿西木,“你去,让重山多放几个假。”   靳重山生这一回病,身体倒是没有大碍,但着实空闲了下来。   以前牧民遇到任何事,也不管自己能不能解决,第一想到的便是靳重山。   古丽巴依把他们挡回去几次,大伙儿渐渐发现,很多事他们自己也能搞定。   靳重山闲下来时常骑着摩托去乡里转悠,有时待在院子里看看雪山。   古丽巴依发现他发呆的时间比看手机的还多。   以前靳重山刷短视频,她也跟着刷。   也是从视频这个细节里,她猜到靳重山向往外面的世界。   她不知道靳重山有什么心事,有时看到好笑的,就找靳重山一起看。   靳重山陪她看完,但不像过去那样有兴趣。   古丽巴依忧心忡忡。   靳重山对短视频里各色各样的生活不再提得起兴致。   他已经体会过其中一种。   在成都的春熙路、建设路、磨子桥、九眼桥……   每一天都五光十色,将视频里那些遥不可及的烟火衬托得黯淡无光。   帕米尔上第一片杏花绽放时,游客来了。   小杨去年和靳重山一起拉了好几拨客人,累归累,但赚得也多。   今年又想和靳重山合作,但靳重山说,今年不带客了。   小杨觉得他靳哥有点不对劲,可能和斯野有关。   但他不好问。   斯野那铺子一直开着,但服装全都收起来了,卖的是咸奶茶和手工冰淇淋。   就卖这两样,哪用得着这么大个铺面?   小杨想不通。   但他靳哥有钱,大约不在乎。   小杨挠挠头,带着自个儿的客人走了。   看杏花主要就是塔莎古道,游客都往塔尔乡那几个村子挤。   没几天,小杨在古道上看见靳重山了。   靳重山车上没有客人,胸口挂着台相机,手里还握着手机,正在拍摄绯云一般的杏花。   小杨认识靳重山挺久了,没见过他这样。   靳重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想要什么。   古丽巴依给他挡过几次牧民后,需要他办的事少了。   那种时刻绷着的心性好像也散了。   他出生成长在这方高原,却从来没有像一个普通人般欣赏它的美。   他总是记得靳枢名在车上对他说的话。   “这就是帕米尔,是爸爸和阿妈守护的地方。”   “它是不是很美?等你长大了,你就是帕米尔高原上的雄鹰。”   “你愿不愿意像爸爸和阿妈一样守护它?”   他说愿意。   对一个守护者而言,帕米尔高原意味着神圣、永恒,以及危险。   他警惕地俯视它,护佑它。   唯独不会欣赏它。   现在,当他像游客一样对它举起镜头,当花雨纷纷扬扬落在定格的画面中,他眼前浮现出斯野的身影。   去年,他对斯野描绘过塔什库尔干的春天。   雪山上尚未融化的雪,汩汩流淌的蓝绿色春水,漫山遍野的杏花云……   斯野眼中闪烁着憧憬。   斯野说,等开春了就来看。   他抱着矛盾的心情向喀什的青旅和民宿打听,没有斯野。   斯野没有来看曾经向往的帕米尔春日。   晚上,天空像碎银盘,星光璀璨。   靳重山坐在塔尔乡一处院子里,将白天所拍的视频、照片剪辑到一起。   注册新号,发在常用视频APP上。   春节还未过完,斯野就带着助理和五名同事前往日本,一待就是两个多月,错过了成都难得的春光。   这不是“旷野”第一次接国外的项目,但待这么久还是第一次。   斯野如愿签下几个合同,在东京拿了奖。   年前在成都谈的合作也都在顺利推进,每天都在高速运转中,他几乎没有空余时间和精力想其他事。   斯宇问过他和靳重山的事。   他不想对斯宇撒谎,却也不想流露一丝一毫的软弱。   只道:“哥,我们翻篇儿了。”   大约去年的聂云滨是“旷野”必须面对的一场劫。   渡劫之后,一切变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斯野抽空在日本看了很多场秀,结识不少小众设计师,收获颇丰。   直到四月上旬,才稍稍空下来。   日本的樱花开了,红云浪漫。   大家提议在回国之前放个假,一起去看看樱花。   斯野准了。   现代化的城市,古朴的街道,樱花无处不在。   斯野欣赏着它们,目光渐渐变得遥远。   他想起了一个地方。   他从未见过那里的春天,却没由来地相信,那里的春天更加烂漫。   若问这份相信从何而来。   因为只要是靳重山说的话,他都相信。   靳重山说,时间会帮你忘记。   于是他相信。   他将过去的斯野交给时间,现在的只管往前看。   只有在凌晨突然醒来时,他会蜷缩起来,不敢问过去的他——时间真的帮你忘记了吗?   直到他离开成都,他留在喀什的东西还是没有寄回来。   他不认为靳重山忘了。   也许靳重山想要将它们留下来,作为一段经历的承载。   他也一样。茶叶、羊奶粉、盐,他都没有丢弃。   不用再用,但也不想扔掉。   一天下来,助理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   晚上又是P图又是剪辑,花几小时加工,才发到视频APP上。   “野哥,快给我点赞!”   斯野平时不玩这些APP,上回“旷野”在上面发作品,他才注册了个号。   登上去给助理点完赞,想退出,却看见首页推荐了一堆樱花桃花视频。   乍一看,整个屏幕都是粉色的。   斯野原本不会在视频上耗费时间,但此刻突然想到了什么,搜索:帕米尔,杏花。   果然,有许多游客拍摄的视频。   他一条条看,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游客们的设备参差不齐,技术也有限,大部分作品都拍不出塔莎古道真正的美。   斯野退到首页,系统已经根据他的搜索给他推荐了不少热度较高的视频。   他随便浏览,被其中一条抓住眼球。   发布者不像热门视频那样出镜,连解说都没有,但点赞和评论却不少。   在发布者的镜头里,杏花村的美在摇荡的秋千间,在低矮的院墙上,在成群的牛羊里,在展翅的雄鹰下,在塔吉克族善良的笑容里。   这是个懂塔什库尔干的人。   斯野点到发布者的首页。   没有简介,只有名字:心跳。   普通得近乎俗气。   许多网友催更,发布者回复其中一条,说过几天更新。   斯野在退出之前,点下一个关注。 第35章   [您关注的心跳更新视频啦!]   傍晚,斯野正在健身房做完有氧。   打算喝口水,再跑半小时,就回工作室。   喝水时习惯性看手机,就看见这条推送。   他没立即上跑步机,走到窗边,靠在栏杆上点开视频,迅速关闭音量。   自从在日本时无意间关注了这个视频主,每次有新的内容,他都会抽时间看看。   起初是几条攒在一起看,最近变成心跳什么时候更新,只要不是正在开会或者做其他重要的工作,他就什么时候看。   在家时开音量,公共场合就盲看。   反正心跳从不出声讲解,顶多配点文字说明。   这条心跳果然还是没有献声。   实时弹幕已经有很多人排队让心跳说句话了。   [跳哥说句话这么难吗?刷火箭都不行?]   [求求了,跳哥你吭个声,不会是跳姐吧?]   心跳:[男的。]   斯野看着这条简单的回复,忍不住笑了声。   他倒不认为心跳是女性,他自己也算半个摄影师,心跳拍摄的高度角度,一看就是个高大的男人。   起初他猜想心跳可能和营销公司签过约,故意打造沉默人设,后期剪片也有团队配合。   但若真和营销公司有关系,心跳这更新频率也太不敬业了。   有粉丝问过心跳是哪里人,心跳说住在喀什。   斯野有一瞬间恍然。   本地人,高大沉默,男性,对帕米尔高原的美了如指掌。   但是那想法很快就被他否认了。   那些视频照片不管是拍摄还是剪辑,手法都是专业的,而且看得出花了不少时间。   靳重山怎么有这么多时间做这样的事?   但斯野还是忍不住搜索靳重山的号。   靳重山刷视频时经常叫他一起看,所以他知道那个号。   不是同一个。   那一刻,他心里陡然涌起失落。   失落之后是轻松。   淡然地笑了声,自语道:“想什么啊。”   心跳最近更新的视频,更加说明那不是靳重山。   杏花花期非常短,几天时间就凋零了。   塔莎古道上的杏花飘落后,心跳开车绕乌鲁木齐,来到北疆伊犁。   土尔沟的杏花刚刚绽放,漫山遍野,全是一团一团粉红和雪白。   心跳用文字向粉丝讲解——   北疆和南疆的杏花各不相同,塔莎古道的杏花沿着溪流生长,北疆的长在起伏的山包上。   粉丝问:[跳哥更喜欢哪里的?]   心跳答:[家乡的。]   靳重山也热爱家乡。   可靳重山不会越过天山,去富饶的北疆。   四月下旬,伊犁的杏花也凋谢了。   心跳继续向北,到了秋景最为闻名的阿勒泰喀纳斯。   但此时,喀纳斯就像脱下华服的平凡少女,乍看并不引人注目。   斯野正是在此刻发现,心跳有非同寻常的发现美的天赋。   极少有人能够将春天的北疆拍得美。   冬天的白雪融化了,初春的杏花凋谢了,夏天的青草和薰衣草还未长成。   天地间是光秃秃的黒褐色。   但心跳的镜头捕捉到冰雪消融成碧绿春水。   嫩芽在褐土中挣扎出第一片叶。   杏花落红,枝叶间诞生细小的杏子。   技巧能够后天习得,天赋却不会。   斯野心中感慨,给心跳打赏过几次。   数额不算大,和那些动不动就刷火箭航母的大哥不能比。   最新这条视频,心跳已经在往回走了。   时值五月下旬,再过一阵子,北疆美如仙境的夏天就要到了。   届时草原水草丰茂,赛里木湖澄澈如玉,独库公路开放,巴音布鲁克牛羊成群。   而这一切正在酝酿的变化,已经悄然诞生在心跳的镜头里。   粉丝问:[跳哥这就回去了?怎么不等到独库公路开放?]   心跳答:[下次有机会。]   斯野抿了抿唇。   他到底没能让靳重山带他走走独库公路。   关掉视频前,斯野又打了次赏。   以前都不留言,这次写道:[去的时候一定要发视频啊。带我们也看看。]   此后一段时间,心跳大约是回到喀什了,视频没再更新。   斯野不像别的粉丝那样催更,有更新就看,没有也不惦记。   他从日本回来之后也总是在出差,留在成都的日子就没几天。   星姐前阵子跟他说合作得最舒服的摄影团队要离开成都了,新的还在磨合,总感觉没有以前的融洽。   这份工作就是这样,不一定大牌摄影师就最好,说到底得看合不合拍。   斯野一下就想到心跳。   虽然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但只看心跳的视频,他也相信心跳是他需要的那类摄影师。   但喀什与成都相距遥远,让心跳来试试不具备可行性。   所以斯野也只是想想,安慰星姐道:“没事,磨合不了就换,让大家有意见大方提。”   靳重山回到喀什有一周了。   雄鹰终于飞过天山,一路向北。   而回到熟悉的高原时,发现他不在的时候,高原上也一切井然有序。   阿西木提亲成了好几对。   吾力提江给杂货铺发展了接送小孩放学的业务。   库尔班也上山送过几次物资,说在县城待久了,跑一趟算是活动手脚。   古丽巴依将新做的吐玛克戴在靳重山头上,“你看,担子放下来,也没有发生你担心的事。”   绕着大半个新疆开一圈,就像镜头里渐渐融化的雪,一寸寸舒展的新芽,靳重山发现自己也有了一些改变。   “我还做了一顶,你那小朋友今年还来吗?”   靳重山一怔。   斯野?   古丽巴依笑道:“去年他跟我要的,还给我画了个新图,我看着好看,和我老给你做的不一样。”   靳重山接过吐玛克,摸索金线秀的图案。   古丽巴依说:“你替他收着吧。”   “嗯。”   回来后还没更新过视频,靳重山剪辑了一条喀什噶尔老城的,发布后随意翻开评论和打赏。   最初收到打赏时,他每次都说不用打赏,不靠这个生活。   但粉丝们热情,后来他便不说了。   提现过一回,全拿去给孩子们买书和衣服。   打赏列表很长,他划得快,余光忽然扫到一个头像,连忙划回去。   那人的昵称是ye.S,唯一一条留言是让他去独库公路时别忘发视频。   [带我们也看看。]   很普通的粉丝,唯一不普通的是头像。   乍看是两个红白交缠的麻花圈,只有熟悉塔吉克族婚俗的人才知道,那是一对戴在新郎和新娘手上的戒指。   靳重山心中莫名一沉,手指悬在头像上方,没立即点下去。   他就像站在一扇门外,不知道里面是惊喜还是失望。   如果不打开门,惊喜就永远是惊喜。   但半分钟后,他还是点了下去。   这是个一般用户,只打赏了他一人。   但看清楚ye.S的关注列表和浏览记录,他的胸膛轰然震动。   就像闷热的夏季,天边滚滚传来的雷声。   雨快要降下来了。   这个用塔吉克族婚戒做头像的,叫做ye.S的人,一共关注了六个号。   除了他,其余全是“旷野”官方和设计师的V号。   靳重山放下手机,看向星空下绵延不尽的苍苍雪山。   斯野说,旷野终将奔向重山。   但重山也能够拥抱旷野。   夏天到了。   去年这个时刻,斯野满面风沙,拖着橘红色行李箱等一个陌生人来接自己。   此时,他刚从杭州回到成都,带着新的奖项和合同。   他身上已经找不到去年的颓丧和迷茫,就像这个季节,草原上疯狂生长的生机。   看心跳的视频成了他工作之余最大的乐趣。   但可惜的是,心跳已经许久没有更新了。 第36章   “经过半年的筹备,下周我们的旗舰店就要在太古里正式开业啦……”   观光巴士在成都最有文化气息的街区穿过,缓缓向市中心春熙路驶去。   窗外喧闹,一只耳机里传来视频主爽朗的声音。   艳阳洒进来,手机屏幕已经调到最亮,还是看不大清楚。   靳重山索性关掉视频,看了看司机座上方的电子站牌。   还有两站,就要到春熙路了。   春熙路旁边,就是太古里。   靳重山一身黑色T恤和工装裤,右耳挂着耳机,左边绕过脖子,垂在胸前。   坐观光车的人不多,他右边座位放着一个深灰色的背包。   前方拥堵,他坐了会儿,又把刚才的视频点开,左手挡住阳光。   这是“旷野”官号半个月前发的宣传视频,旗舰店已经在上周开业了。   最近几天官号每天都会更新活动视频,但他最喜欢看这一条。   因为在2分15秒的时候,斯野出镜了。   斯野头发长了些,已经从奶奶灰染回黑色,大半往后梳,很有精神,也很锋锐。   穿一件绸面的宽松豆紫衬衣,飘带松松系在胸前,修身黑色长裤扎进漆皮短靴,耳骨上戴着两枚宝石耳钉,是既正式又不沉闷的打扮。   靳重山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   “前方到站春熙路,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靳重山把手机揣进裤兜,拿起背包挂在右肩上,下车,手下意识抬起来,挡住阳光。   冬天的成都总是阴雨连绵,出个太阳都值得放一天假。   夏天却格外晒人,气温不比沙漠边的喀什低多少。   靳重山循着记忆往太古里的方向走。   但商场林立,人流如织,没走两个岔路,他就不得不借助导航。   太古里外动不动就有身着“奇装异服”的模特拍照走秀。   靳重山每次经过时都认真看了看,辨别是不是“旷野”的服装。   他这一身很普通,但气质和外表加成,在一众妖艳中,反倒显得出众。   所以当他看别人时,那些模特、摄影师也看着他。   “那是哪个工作室的喃?好——帅——哦!”   “晓不得噻,得不得是‘旷野’的哟?他们家天天有活动……”   靳重山听得懂简单的成都话。   模特们抑扬顿挫的调调穿到他耳边,最清晰的便是“旷野”两个字。   他也知道“旷野”开业后时常有活动。   今天一下飞机,酒店都没去,就先赶过来,也是想现场看看“旷野”的活动。   还记得斯野以前每次提到太古里,眸子都明亮放光。斯野是真的很想在这里开店。   如今总算如愿以偿了。   绕过又一个迷宫般的街口,前面的坝台聚集着不少人。   灯光、摄影纷纷就位,一看便是有展示活动。   靳重山抬头,看向坝台后的玻璃房子。   正门上方用艺术体写着“旷野”二字。   它狂野、不羁,乍看很难看出写的是“旷野”。   只觉得那是两个燃烧着、冲向天穹的字。   一个穿着超短裤的男生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漂亮的脸蛋化着浓妆,披着一件长至脚踝的防晒纱衣。   这样的扮相在别的地方难免因人非议,但在成都,男生和其他穿着喜欢的衣服上街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分别。   靳重山“认得”这个男生。   他是“旷野”今年招来的新鲜血液,专门负责旗舰店的运营。   “旷野”的官号就是他在管。   每天靳重山点开视频,就看得见他活力十足的身影。   斯野唯一出镜的那条视频,也是他拍的。   男生身上有一种永不疲倦的干劲,但此时,他脸上精致的妆容竟遮不住愁色。   出什么事了吗?   靳重山想着,往人群的方向又走了几步。   “威廉是哪个工作室的?来不了不晓得早点通知?”   “老娘没给他钱还是啷个?妈卖批临时咋个找人?”   “啊啊啊啊老娘要封杀勒个瓜批!”   靳重山:“……”   男生在视频里走的是可爱漂亮小公主的路线,镜头下居然是如此彪悍的作风。   两组正在拍摄,还有几位模特待机准备,工作人员个个忙碌,男生将纱衣扯下来扔地上,走来走去打电话。   几通电话打下来,大约还是没有找到顶替的模特,男生又开始进行瓜之攻击。   一个女员工急急忙忙上前,捧着平板,“白总,我这儿还有几位……”   男生只扫了一眼就摇头,“不得行,全都不得行!野哥的风格他们hold不住!我挑了啷个多人,豆威廉那个瓜批气质符合!”   女员工为难道:“那……问问星姐还有没有熟悉的模特?或者找斯总?”   “野哥忙死咯,不要切打搅他。”   “那总不能不拍了吧?”   “实在找不到,今天豆算了,野哥的我不想将就……”   男生话还没说完,一抬头,就与靳重山目光相接。   几秒钟后,男生大叫一声,踩着高跟鞋飞奔而来,“哥,大哥,你来逛街哈?”   靳重山没忍住皱了下眉。   男生身上的香水味太浓了,他差点打喷嚏。   “你是模特吗?哎呀不是模特也没关系。我是‘旷野’的经理,我叫白小也。是这样的,我们有一套衣服,模特临时放我鸽子。我们那套衣服吧,特别挑人,刚才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你比所有模特都适合……”   白小也一连串机关枪突得靳重山太阳穴痛。   但他第一反应是,这个人也叫小ye。   “这套衣服是我们老大亲自设计的,他超厉害,在国外都拿过奖!哥,你现在有空吧?帮个忙好吗?”   靳重山点头,“嗯。”   白小也一扫方才的泼男骂街相,又变成视频上那个娇声娇语的小公主,客客气气将靳重山领到店中,“哥,你看看,这都是我们的新品。这套就是想麻烦你穿的。”   大胆的剪裁,粗犷却不失精细的纹路,像一首流淌在天边的歌。   果然是斯野的作品。   靳重山换好衣服,白小也立即叫来造型师。   造型师惊讶地啊了声。   靳重山朝他点点头。   旗舰店几乎都是生面孔,但造型师还是去年那位。   “靳哥?你回来了!”   靳重山淡淡地应了声。   白小也凑过来,“你们认识?”   “靳哥是斯总的朋友啊!你不知道?”   “啊?!”   旗舰店开业后,斯野只去了一回。   曾经做梦也想在太古里开店。   一群还没干出名堂的设计师们把酒言欢,说等店终于开上了,就天天守在店里,看客人最爱谁的衣服。   但真到了这一天,才发现现实和理想是有差距的。   他根本没有时间守在店里。   白小也昨天害委屈巴巴跟他抱怨,说新店展示他都不露面。   马上“旷野”就要推秋季新款了,这阵子他有见不完的合作方,还亲自盯着样品。   开会时,斯野将手机静音,一小时之后,才看见白小也发来的信息轰炸。   刚翻几条,他脸色就变了。   “小野,去哪儿?”星姐只见一道风刮过,连忙追出去喊:“今晚和乔总吃饭,准时啊!”   斯野头也没回:“我不去了。”   星姐还没反应过来,“啊?”   车已经绝尘而去。   白小也做事利落,靳重山也很配合。   赶在夕阳最浓墨重彩的时候,靳重山站在“旷野”的玻璃房子外,在摄影师的指挥下随意地摆着造型。   他和太古里的时尚艳丽格格不入,但恰恰是这份格格不入,将这套衣装的特色完全展示了出来。   斯野那一脚油门踩下去时,头脑几乎是空荡荡的。   白小也前面说了一堆废话,中间夹着偷拍的照片。   他一看见,理智就尽数归零。   靳重山来了,在成都,在他的旗舰店。   这怎么可能呢?   简直像做梦一样。   去年,靳重山离开他的时候,说放得下。   衬得放不下的他像个小丑。   靳重山说,时间会帮他放下。   所以他把一切都交给时间。   不敢问:斯野,你放下了吗?   刚才一瞬的冲动已经告诉他答案。   他没有放下。   手心阵阵发冷。车速也降了下来。   所以他在干什么?   他没有放下,为什么还敢赶去见靳重山?   放不下的人,在放下的人面前,永远只能当可笑的小丑。   车停在路边,斯野拖着一半被凿空的灵魂走进去。   晚霞中的太古里迷幻而美丽,他却无暇欣赏那些光怪陆离。   “旷野”近在眼前,拍摄还未结束。   他看见靳重山了。   那道他这辈子无法忘记的身影就站在“旷野”两个字下,穿着他设计的服装,眉目如淡漠的山。   他喉咙忽然涌起哽意,周围的嘈杂变得很远。   这套服装是他在日本时设计的,和当时的工作全无关系,只是在看见心跳的视频后,灵感涌现。   靳重山答应过他,带他看帕米尔高原连绵数里的杏花云,看春水滋润干裂的河谷。   但他没有看见。   他将想象中的春色画在设计图上。   他给自己画了一幅帕米尔之春。   这套作品有非常浓厚的个人色彩,是他的任性之作,原本不应该放在旗舰店。   但新来的经理白小也一眼相中。   “夸张一点哪儿不好?野哥你看我,我还穿十厘米的细高跟呢!”   现在帕米尔之春穿在了那个属于帕米尔高原的男人身上。   斯野移不开眼,却又责备自己的不堪。   他大半年来强行撑起的精气神,在见到靳重山的一刻,隐隐有了崩塌的征兆。   “野哥!”白小也眼尖,最先看到斯野,“这儿这儿!马上拍完啦!一会儿我们去吃蛙好不好?”   靳重山也看过来,灰蓝色的眸子和过去一样深邃,却好似起了风浪。   斯野轻轻闭眼。   白沙湖没有风浪,一定是他看错了。   白小也噔噔跑来,靳重山紧随其后,视线从看见斯野的一刻就未再挪开。   但斯野别开了眼。   “今天真是太巧了,要不是靳哥救场,我就完蛋了呜呜呜!”白小也卖乖,“野哥,平时我叫你你都不来,今天靳哥在,你才来。你是不是要带靳哥去吃那家特好吃的蛙啊?带上我带上我!”   “斯……”   靳重山刚开口,斯野就道:“抱歉,今晚有个饭局,改天吧。”   说完,斯野转身快步离开。   白小也傻了,“……野哥就,就来看一眼啊?”   靳重山看着那道既熟悉,又变得有些陌生的背影,瞳光静静地沉了下去。 第37章   “靳哥,你别看这家蛙开在小巷子里,要不是我和老板娘熟,让她留了个桌,我们这一路堵过来,怕是十一二点也吃不上!”   白小也大马金刀地往塑料凳子上一坐,纱衣和包随手丢在另一张凳子上,一边在菜单上勾画一边用川普跟靳重山介绍。   “这家蛙剖得特别干净,野哥那么讲究的人,都爱上这儿来吃!辣油往肉上一淋,再洒一把葱花香菜,哎哟不摆咯不摆咯!靳哥,你来几斤?我一个人都要干三斤!”   这待拆迁巷子里的小店环境着实堪忧。   靳重山个子太高,小凳小桌的,腿都伸不开。   但也只剩下这最后一张桌子了,外面还排着几十人边嗑瓜子边等位。   “斯野平时来多少斤?”   “哈哈哈靳哥,你怎么什么都看看野哥?”   桌上放着两瓶唯怡,也是白小也问靳重山喝什么,靳重山反问斯野来这里喝什么点的。   “野哥没我能吃,每次就吃两三只。”   “那就两三只吧。”   白小也眼睛睁老大,“两三只才一斤,靳哥,不到四斤你吃不饱的!”   靳重山本来也不饿,白小也冲老板娘招手:“美女,七斤,微辣!”   “哟,口味啷个淡了?”   “野哥的朋友是北方人,吃不得辣!”   老板娘立即看向靳重山,“野哥的朋友哇?”   靳重山浅浅点头,“你好。”   “野哥的朋友和野哥一样帅,行,这就给你们做锅少辣的!”   杀蛙剖蛙需要不少时间,白小也就跟靳重山瞎掰扯。   “这家店我们都不知道,还是野哥给我们说的。”   “不过野哥太缺德了,你猜他是哪天让我们来吃的?”   靳重山摇摇头。   “就今年情人节!”白小也一副受伤的模样,“当时我刚入职,野哥已经去日本了。过节当天,大家让野哥请客吃饭。有人嘴贱,说我们大多数都是光棍儿,情人节没地方过,缠着老板请客。”   靳重山眉心轻轻蹙了蹙。   “野哥真转钱了,请我们吃这家蛙。嗐,确实好吃,野哥诚不欺我。”   “但我们都吃完了,视频也发给野哥看了,他才给我们看一张图。哎呀气死我了!”   靳重山想不到斯野能缺什么德,“什么图?”   白小也点点点,“就这张,呱呱呱,孤寡孤寡!”   图片是一张青蛙,叫着孤寡孤寡。   靳重山:“……”   白小也大笑:“是不是特缺德!”   靳重山笑不出来。   今年的二月十四,如果他没有和斯野分手,将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情人节。   “他开玩笑的。”沉默了会儿,靳重山说。   “当然是开玩笑。”白小也诧异地看了看靳重山,“靳哥,你好严肃哦,是不是因为他没和我们吃饭生气啦?”   “没有。”说完,靳重山又补充:“不会。”   白小也心大,“没事,今天这顿也是野哥请的,我找他报账去。本来应该给你钱,但你又不收,只能请你多吃几个蛙了。呱呱呱,孤寡孤寡——对了靳哥,你孤寡,呸,你单身吗?”   靳重山没答,喝了口唯怡。   “不好意思啊,我就是八卦,反正我孤寡。”白小也又给斯野开脱,“野哥今天是真有应酬,我刚才在群里看了,他和星姐要跟乔总吃饭。那是个大客户呢,而且特别照顾我们野哥……”   靳重山握着瓶子的手一顿。   “他们在那里吃饭?”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肯定是五星级酒店。乔总不爱吃我们这种苍蝇馆子。啧,错过了好多好吃的哦……”   靳重山一改之前的淡漠,“你问问星姐。”   白小也愣了下,被靳重山看得紧张起来,“哦好。”   五分钟后,白小也报了个位置。   七斤蛙终于上桌,红油还在沸腾,上面一层铺满辣椒。   白小也一看就吸溜起口水。   “来来来靳哥,你看它这样,其实它不辣的!”   靳重山起身,付了账,还把菜单上的招牌烤五花肉和兔脑壳一起点给白小也了。   白小也懵怔,“不是,靳哥,你咋走了喃?”   老板娘将新点的端上桌,白小也已经吃得满嘴油,跟老板娘抱怨:“我说微辣,你还是放这么多辣子,把野哥朋友都吓跑咯!”   老板娘:“这都算多嗦?没得辣子啷个吃嘛!”   星姐发现斯野今天很不对劲,先是突然离开,说不和乔总吃饭了。   后来又莫名回来。一顿晚餐话没说几句,菜没吃几口,酒倒是没少喝。   各类饭局,斯野很少喝酒,顶多意思意思碰一杯。   “旷野”也不需要他靠喝酒谈生意。   尤其今天面对的还是乔总。   这位自去年的展会后,就一直与“旷野”有合作,很欣赏斯野的才华,从来都是他喝酒,斯野随意。   开席时,乔总让人将斯野面前的酒杯拆走。   斯野却按住,说想喝。   这一喝,就一发不可收拾。   谁跟斯野说两句话,斯野就端杯子。后来乔总都看不下去了,让他喝果汁。   他却摇摇头,跟乔总碰杯。   散席,各人向电梯走去。   星姐不放心,要和斯野一起回去。   斯野摇头,“我叫代驾。”   “我送他吧。”乔总说,“今天怪我,小野看来有心事,还赶来陪我吃这顿饭。”   酒店门口,乔总的司机将车开过来。   星姐有点犹豫,虽然知道乔总正人君子,不至于对斯野做出些什么,还是不放心。   “我……”斯野正要开口,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   那一声很远,好像隔着……隔着连绵的群山。   但他还是看了过去。   轻轻晃动的视野里,靳重山站在花园的另一边,喊过他之后,急切地跑了过来。   “啊……哥……”他小声嘟囔,就连站在他身边的乔总也没听见。   星姐非常惊讶。   斯野虽然什么都不肯说,但她看得出来,斯野和靳重山分手了。   “靳先生。”   “星姐。”靳重山打过招呼,立即看向斯野。   斯野醉了,虽然看着他,但没有焦距。   星姐一个旁观者,看得最是清晰。   刚才她与乔总争辩谁送斯野回去,斯野一句话没说,好像谁送都无所谓。   但自从靳重山出现,斯野就没再看过别人。   星姐暗自叹口气,却轻松下来,“乔总,小野的家人来接他了。”   乔总挑眉,“家人?”   “嗯,是小野的哥哥。”星姐立即说:“靳先生,小野喝多了,麻烦你照顾他。”   靳重山向斯野伸出手,斯野看了看,嘴唇不经意地嘟了下,然后很自然地让靳重山牵住。   乔总笑了笑,“那我就先回去了,合作愉快。”   星姐将他送到车边,“乔总再见。”   靳重山搂着斯野走到车边,摸索出钥匙,让斯野坐在副驾,系好安全带。   酒精彻底起作用,斯野醉得更加厉害了。   靳重山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点开导航,开出酒店。   “还住在以前的地方吗?”   斯野反应慢,半天才点头:“嗯。”   回到loft,斯野快睡着了。   靳重山没叫他,直接将他抱了回去。   家里一切照旧,连密码都没换。   靳重山将斯野放在沙发上,烧水,又热了杯牛奶,想抱斯野去洗澡时,斯野忽然清醒了些。   “你回来干什么?”斯野双眼还是没有焦距,明明看着靳重山,却好像什么也没看。   “来找你。”   斯野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抓住靳重山的T恤,将人狠狠拉到沙发上。   醉的人只会自己表达,至于别人怎么回答,他们是一概听不到的。   靳重山膝盖支在沙发上,罩住斯野。   斯野手指发抖,抓得却很紧。喝下的酒仿佛都氲到了眼中,眸子又湿又亮。   靳重山叫斯野,但斯野没反应,只顾说自己的。   “你都走了,还回来干什么?我没有叫你回来,不是我求你回来的……”   斯野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语气里的委屈越重。   他就像个倔强的孩子,拼命将脆弱藏起来。   靳重山握住他的手,“不是你叫我回来,是我回来找你。”   “我会忘记的,我已经忘记很多了。”斯野自欺欺人:“不是只有你才放得下,我也放得下。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什么都放下了。”   一种名为心痛的情绪抓住了靳重山。   雪山并不像人们看到的那样千万年岿然不动。   它也会狂风肆虐,飞雪奔流。   “你走,别来打断我的进度。”斯野吸吸鼻子,“我又要重新开始放下了。”   “不是。”靳重山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他皱眉,小声说:“痛。”   靳重山松手,斯野无意识地摸着被捏红的地方,嘀咕:“反正你都要走。”   “我不走。”   “你放下我了。”   面对斯野那双半是茫然半是清醒的眼睛,靳重山喉咙像是被堵住。   他将斯野伤得最深的一句话就是:放得下。   “你放下我了。”斯野用更轻的声音重复,连眼眶也红了,“所以我也会放下。你回去,不要来了。”   靳重山将他抱进怀里,“我没有放下。”   斯野愣愣地看着墙壁,好一会儿才说:“但我要放下你。”   “你骗我,说要带我去塔莎古道看杏花。你没带我。”   “但我不稀罕,有别人带我看。”   靳重山肩膀一僵。   斯野继续说自己的,“你也不带我看独库公路。没关系,我也找到人带我看了。”   靳重山问:“是谁?”   斯野摇头,眼皮打架,“所以你不要来了,我放下你了。靳重山,我放下你了。你回去。”   靳重山松开他,他便在沙发上蜷了蜷,闭着眼睛说:“是你要走的,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了。”   凌晨,斯野从床上醒来,坐着发了一会儿呆。   他记得自己喝多了,是靳重山送他回来。   他好像跟靳重山说了很多话,但他一句也记不得了。   靳重山为什么回来?在成都有什么事吗?   斯野叹气,揉了揉有点痛的眼眶。   不该再去想。靳重山做什么,都和他没有关系了。他也不能奢望靳重山是为了他回来。   因为他经不起下一次“放得下”。   睡不着,斯野在床头摸到手机,看心跳的视频。   自从心跳不再更新,每天都有粉丝催更。   斯野从来没有催更过,此刻却因为靳重山的去而复返突然想看独库公路。   夏天,独库公路已经开放了。   斯野第一次像打赏榜前列的那些大哥一样刷了枚火箭。   又嫌一枚不过瘾,连刷五枚,附加催更留言——   [什么时候带我们看独库公路?] 第38章   高额打赏会有系统提示,靳重山半夜倚在酒店的阳台护栏上,看见了斯野留给他的信息。   夏天的风到了后半夜,吹在身上发凉,带着高原上没有的潮意。   斯野喝醉了,酒后吐真言也好,胡言乱语也好,今晚终是不可能与斯野谈些什么。   他想抱人去冲澡。   斯野眼睛都睁不开了,却十分抗拒。   他只好打来水,给斯野擦干净脸和手脚。   斯野一直在迷迷糊糊地叫他走,说放下了,不要他了。   将斯野抱到楼上,他想守着斯野。   但他的存在好像让斯野很不安,嘴里嘀咕,还总是翻身。   他问:“我能留下来吗?只是看着你。”   斯野摇头。   “那我去楼下待着?”   斯野还是摇头。   他想碰碰斯野的脸颊,指尖刚一挨上,斯野就往被子里缩,将整张脸都盖住。   屋里开着凉风空调,也不能这样悟。   他叹了口气,“如果我回去,你会好好睡觉吗?”   斯野埋了好一会儿,点头。   “那我回去了。”   说过这句话,直到他下楼,斯野也没再动过。   酒店是来成都前就订好的。   去年提分手的是他,用“放得下”伤害斯野的也是他。   他还不至于认为自己一到成都就该住进斯野家里。   出发前他想了很多。   事实上,从初春开车去北疆,他就开始反复思考。   想把斯野找回来。   但找回来之后呢?   他不想将斯野束缚在贫瘠的高原,不要斯野整日忙于琐碎的生活。   可是他与斯野不是同一类人。   他像一道沉重的锁链,会将斯野紧紧捆缚起来。   就像古兰茹孜的爱,将靳枢名永远留在高原。   他试着放下家乡,走向斯野。   他可以为了斯野,留在成都,或者陪斯野去更广阔的天地。   但斯野害怕了。   去年夏天,斯野那么勇敢地奔向他。今年换他将那个勇敢的斯野找回来。   可他其实很迷茫。   过去他总是淡然地看待着周遭的一切。   长久地仰望雪山,人们会认为天地浩大,人生弹指一挥间,个人的悲欢离合不再重要。   但再如何渺小,那也是凡人的一生。   他开始为失去懊恼,为前路焦急。   他从雪山上,从白云间,从雄鹰的羽翼上跌落下来。   第一次感到,亘古不变的山是山,而他只是他。   人根本不该在感怀天地之大时,忘记渺小的个体也是完整的生命。   这一切都是斯野给与他的。   斯野将他这样一个没有色彩的人,浇上浓墨重彩。   他要重新得到斯野,尽管他并不知道重新得到之后,他们还会面临什么。   此刻他确定的是,从分手到现在,他没有一刻真正放下了斯野。   看着闪烁的打赏提示,靳重山轻轻呼出一口气。   不是说好好睡觉吗?   怎么又醒了。   次日,斯野刚到工作室,就被白小也拉去看修过的图片和视频。   金色的夕阳下,靳重山穿着他设计的帕米尔之春,站在太古里人来人往的街头。   眉目并不舒展,眼中有极淡的茫然和忧愁。   远离尘嚣的野性和原始仿佛在靳重山身上活了过来。   但又因为这份茫然,将野性撞入都市的拉扯感展现得淋漓尽致。   斯野喉结不禁滚了滚。   这是和去年给他做模特时不一样的靳重山。   去年靳重山流露的是神性,今年展现的却是凡性。   很难说哪一种更好。但毫无疑问,靳重山此时的气质极衬这套衣装。   “野哥!靳哥也太牛批咯!你看勒姿势,勒眼神,威廉那瓜批给靳哥舔孩(鞋)子都不配!”   斯野回过神,“嗯。”   “而且靳哥还懂摄影!勒几张是他让摄影师拍的,我咋觉得他比摄影师还专业哟!”   懂摄影?   斯野不记得靳重山会摄影。   不过靳重山确实玩过他的相机,还喜欢给他拍照,在他自拍时突然闯进画面。   想到他们第一张合照,他、小羊、靳重山。   斯野眼里就多了一丝近似温柔的神色。   “不过靳哥不要钱,我昨天说请他吃蛙噻,结果蛙一上来,他一看那满满一层辣子,就遭黑跑咯!”   斯野:“吓跑?”   “是噻,我一个人吃了三斤,打包四斤!”   白小也边说边比划,“野哥,靳哥他又不要钱,又不吃饭,我心头过意不切,你好久还是约他吃一顿嘛。”   斯野点头,“嗯,好。”   白小也马上卖乖,“还有哇野哥,你是不是该去店里看看了耶?昨天你刚来豆走咯,不算哈!”   斯野心里装着事,被吵得头痛,应下来,“我今天下午过去。”   靳重山中午给斯野发微信:   [我未来一段时间都在成都,你哪天有空,我们见个面。]   分手后,他们并没有彼此拉黑。   斯野舍不得,靳重山不是动不动就拉黑的性子。   但这却是半年多以来的第一条信息。   斯野食欲不佳,中午只喝了几口星姐特意带来的汤。   星姐本来想问他靳重山的事,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能开口。   斯野不知道怎么回答。   昨天在全然混乱的情况下,他想,靳重山不会是为他而来。   但此刻他明白,靳重山就是为了他而来。   若是刚分手时,他一定开心得奔向靳重山,现在顾虑却超过了欣喜。   去年他不懂,觉得靳重山太绝情。   但时间将许多细节打磨得清晰。   靳重山从来就是心有天地的人。   也许在靳枢名告诉他,你要守护这片高原时,他就习惯了凡事为别人思考。   靳重山考虑过自己吗?   没有。   雄鹰在翱翔时看不见自己,只看得见护佑的生灵。   所以靳重山给他选择了一条最适合的路。   他稳稳当当走在这条路上,越来越成功。   靳重山再次出现,无非是想看看他过得怎样。   也许靳重山也在苦恼,分手有没有影响他的人生。   可看到了又怎样?   这样的重逢他根本不需要。   新的消息又来了。   [我们谈谈。]   斯野迅速将手机翻面,双手插入发间。   但不久,他又拿回手机。   [好,我下午去店里。就在春熙路找个地方吧。]   白小也没吃午饭就跑去旗舰店,今天还有一场活动,他打算将斯野剪进去。   没想到下午斯野还没来,靳重山先到了。   “靳哥!你怎么又来了?”   靳重山打扮和昨天差不多,但肩头挂了个相机,“来看看。”   “你也玩摄影?我就说嘛,你昨天让摄影师拍的那几张照片怎么那么有感觉。”   “随便拍拍。”靳重山时不时看向店里。   白小也笑,“别看啦!野哥还没到,来里面坐坐?我还是个咖啡师。”   白小也做咖啡时,靳重山去布景的地方参观。   模特和其他工作人员都到了,闹哄哄的。   斯野到的时候,没看见靳重山。见白小也刚做好咖啡,端起喝了口。   “野哥!”白小也喊:“那不是给你的!”   斯野笑,“你的?再做一杯。”   靳重山进来了,白小也结巴道:“靳哥,你咖啡让野哥喝了。”   斯野一僵。   “没事。”靳重山语气平静,看向斯野。   斯野别开视线,“我可能要忙一会儿。”   “嗯。我等你。”   斯野一来,白小也就没时间给靳重山做咖啡了,忙带着老板看流程,盯拍摄,还偷拍了斯野几段。   要平时,斯野早发现了。   白小也觉得老板心不在焉。   他来“旷野”这么久,斯野做事向来效率高,很少有走神的时候。   白小也坦白偷拍的事,问能不能捡到视频里。   “捡吧。”斯野今天格外好说话,“差不多我就先走了。”   靳重山虽然没参与工作,但始终注视着斯野。   斯野从店门出来时,他已经在街边等着了,“喝什么?”   “都行。”   春熙路太古里这一片,有太多装修别致的咖啡店甜品店。   靳重山停在一家边,“这里?”   “好。”   点餐时,也是靳重山说了算。   问斯野,斯野只会说好。   他们之间好似变得十分陌生,却也不是真正陌生人的陌生。   两个曾经亲密到拥有彼此的人回到陌生人的轨道,竟是比陌生人更加尴尬。   靳重山想起以前,斯野总有很多小要求。   糖少一点,冰多一点,柠檬多了不行,奶油再加一点。   他很怀念那个撒着娇跟他提要求的斯野。   饮品放在桌上,谁也没动。   斯野看着杯子里的桃子,靳重山看着他。   “昨天晚上我送你回去,我们聊了一会儿天。”   斯野还是没抬头,但肩膀很轻地绷住了。   “嗯。”   “你说,已经放下我了,叫我走,不要再来打搅你……”   斯野心中一惊,终于直视靳重山。   他居然对靳重山说了这样的话。   也好,也好。   喝醉的他代替清醒的他将难听的话都说了。   现在他再重复一遍,也不至于太难堪。   “是。”斯野直了直腰背,“你说时间会让我放下。分手这么久,我已经放下了,也已经开始新的生活。”   靳重山眉眼极沉,“我昨天也对你说了一些话,你醉了,我想在你清醒的时候再说一遍。”   斯野心跳轰鸣。   靳重山对他说了什么?   现在又要对他说什么?   “斯野。”靳重山声音很轻,也很坚定,“可是我放不下。我放不下你。”   斯野瞳光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   他就这么盯着靳重山,压抑半年的情绪冲向头顶,又在名为理智和受伤后的自我保护下冰封住。   许久,他重逢后第一次毫不避闪地看着靳重山,脸上带着淡然又决绝的神情。   “可相同的事我不想再经历一次。”   “靳哥,一方已经放下的感情,不可能再捡起来了。”   “我们……还是像去年说好的一样,算了吧。” 第39章   成都这座城市,有着超乎寻常的包容力。   有一技之长的人很容易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过上不错的生活。   那天在咖啡馆,斯野说完就起身告辞。   靳重山本能地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腕。   他胸口闷得厉害,却强作冷静,“靳哥,我们没必要闹得这样难看。”   靳重山盯着他,嘴唇动了动,也许想说什么。   但他抢先一步:“你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以前的我算是,但我已经变了。”   “所以,让我们都体面点吧。”   斯野垂眸,看着那只抓着自己小臂的手。   他曾经那样喜欢这只手。   掌心温暖干燥,有着边疆的粗糙。   他将脸贴上去,轻轻蹭。   靳重山就会扣住他的后颈,摸他泛红的耳垂,和被风吹乱的金发。   但那都是早已过去的事了。   他碰触靳重山的手背,将手指从自己小臂上分开。   靳重山确实成全了他想要的体面,任由他分开手指。   可那一刻,心底只有他知晓的角落剧烈地疼痛起来。   他收回手臂,没再看靳重山,“我走了,再见。”   靳重山看了很久斯野的背影。   彻底看不见了,才回到座位上,把两人份的饮品喝掉。   他感到迷茫和无措。   斯野并不想继续,他的出现是不被期待和不体面。   回去吗?   这想法刚一出现,就被他否定了。   他此生第一次遵从内心的“自私”,来到成都。   尝过一次“自私”的滋味,就再难回到过去的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挽回斯野,但知道一旦体面地回去了,就将永远地失去斯野。   靳重山还是住在斯野家附近的酒店里,没再给斯野发信息,也没去工作室堵人。   他每天背着相机出门,很快找了个摄影兼后期的工作。   不忙,接多少单子全由他定。   拍的多是时尚这一块,有时也去川西做风景拍摄。   川西和帕米尔高原虽然地处南北两地,居住的少数民族也不同。   但靳重山对高原的适应和理解远非普通摄影师能比,并且还能包办后期。   夏秋两季是川西最美的时候,三不五时就有单子。   没用多少时间,靳重山就成了小圈子里很有名气的摄影师。   他就像斯野所期待的,没有死缠烂打。   但也没有远离。   他和斯野当着隔着一条马路的邻居,做时尚拍摄时经常去太古里,每次都会从“旷野”门前经过。   白小也一看见他,就会热情招呼他到店里喝咖啡。   他给其他品牌拍摄时,白小也大模大样走过去。   “勒是我们家御用摄影师,借你们用用。”   他从来不否认,只是淡淡地笑一下。   “旷野”开业时办的多场活动造足了势,和哪些摄影工作室合作,同行们心里都有数。   有一次,靳重山的客户听不下去白小也的吹嘘,终于扒了他“皇帝的新衣”。   “靳哥从来没接过你们的单子!啥子你们的人,靳哥只是懒得苕你的皮!你个瓜娃子还吹上瘾咯?”   白小也委屈,“靳哥是我们家的豆嘛!靳哥,你不跟我们合作,别个都不信!”   客户:“靳哥,你别理他!你现在身价高了,他就来蹭你!”   靳重山道:“我是他们家的。”   客户:“啥子喃?搞半天老子表错情了?”   靳重山继续拍照,“只是本家还没有给我派任务。”   白小也马上来劲儿,“我这就派!”   斯野扎进工作,尽量不去想靳重山。   但白小也时不时靳哥长靳哥短,他知道靳重山不仅没走,还在成都找到了工作。   每当闲下来,斯野就很焦急。   靳重山就在成都,为了他留在成都,连工作也与他的事业有关。   靳重山是什么时候学会了摄影和后期?也是因为他吗?   他心里堵得慌,复杂的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偏偏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只能将它们往深处压。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载,就会彻底爆发。   越是这样,他越是频繁地点开心跳的主页。   没有更新。   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会带他看独库公路的人就这么一声不吭消失了。   夏天已盛,如果再等,进入九月,独库公路就要关闭了。   他突然很想逃离。   靳重山在成都,那他就要离开成都。   去年没看成独库公路,今年总该去了。   他也会开车,帕米尔高原的山路他都开过,租一辆车上独库公路,一个人穿越天山又有什么不行。   计划成型,斯野打算给自己放个假。   手上的事抓紧时间完成,还未定下的工作暂缓。   但就在他定好机票酒店后,“旷野”遇上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几个月前,星姐就跟他提过,那个合拍的摄影工作室离开成都后,新接触的几个团队磨合得都不太好。   这个行业,如果没有适合的摄影师,出来的效果就要打折扣。   他说不合适就换,有看上的就去谈,不用担心钱。   星姐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本来大家合作不成交情在,有的摄影师不对“旷野”的味,但“旷野”牵线搭桥,给他们找到了合拍的客户。   但有一家人品不行,合作没谈妥,前期的酬劳拿到了,嘴上一派和气,背地里把“旷野”还未发布的照片流了出去,还造谣“旷野”破坏行业规则,拖欠酬劳。   这事当然得维权。   “旷野”当初还是个小工作室时,斯宇怕斯野被骗,给他的是自己的法务团队。   打官司是小事,麻烦的是本来谈妥接手的摄影师很介意之前的照片流出,也不想风波沾上自己,这事就黄了。   事已至此,好一些的摄影师都不愿意接盘。   愿意接的,水平连星姐那一关都过不去,更别说斯野这一关。   大家开会想办法,白小也开口就是:“我靳哥啊!他才跟我抱怨,本家怎么不约他!”   斯野不做声。   白小也连忙展示靳重山的作品,积极得像个经纪人。   主管设计师们都是斯野的老伙计,谁还不知道靳重山?   只是靳重山去年突然消失,斯野什么都没说,大家暗自猜测,这俩是有什么矛盾。   一位设计师道:“小野,靳哥愿意的话,要不就请他试试?现在确实找不到其他人了,他也熟悉咱们的风格。”   白小也连忙点头,“嗯嗯!”   斯野不想拿私事影响工作,靳重山拍的每一张图,只要白小也有,他都看过。   诚实地说,没有别的摄影师比靳重山更适合。   “小白,你去安排。”   靳重山接到白小也的电话,声音没有意外和惊讶,但眼神突然多了一抹光亮。   “行,我这就来。”   因为法务上的纠纷和临时更换摄影师,斯野不得不将行程延后。   斯宇本来不知道靳重山回来了,来“旷野”只是想看看纠纷解决得怎么样,却看见正在和两名设计师开会的靳重山。   斯宇又惊又气,险些冲进去,被心神不宁四处走动的斯野发现,一把拦住。   斯野以近乎乞求的神情道:“哥,哥,你听我说!”   好在会议室外没什么人,斯宇镇定下来,知道要顾及弟弟的脸面,回到斯野办公室才发作:“你们又在一起了?是谁大过年的被扔下?是谁亲口说翻篇儿了?”   斯野出奇平静,“哥,我和他现在只是普通合作关系。我们急需一位摄影师,他最合适。”   “我最烦你拿工作当借口!”   “没有当借口,不信你可以问星姐,他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斯宇暴躁地踱步,“那然后呢?合作完了你们想怎样?他为什么走?现在又为什么回来?”   斯野默不作声。   “你是这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斯宇越想越气不过,他弟弟凭什么被一个外人这样欺负,“他不想待了就走,他想回来就回来?”   “哥,不是这样……”斯野头痛不已。   “你还在为他解释!我看你们根本就不是工作关系!他会哪门子摄影?”   “别说了!”斯野突然吼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斯宇一怔,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   “哥。”斯野静下来,双手抱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别管,好吗?”   斯宇现在冲出去把靳重山揍进医院的心都有了,但斯野这样求他,他能怎么办?   设计师们和摄影师的小会还在继续,斯宇吃了炸药般叮嘱完法务团队,愤愤离开。   拍摄一共三天,不包括后期时间。   斯野一直待在现场,精力却时常不集中。   和斯宇吼的那一回仿佛将他心底积攒的负荷点燃了一个角。它们沉闷地炸响,等待真正的爆发。   最后一天,拍摄顺利结束,大家都松了口气。   白小也最开心:“野哥,吃火锅啊!”   靳重山正在收拾镜头,闻声看过来。   斯野道:“我就不去了,要干个工。”   白小也有点遗憾,“懂的懂的,你赶完要出去玩。多拍照啊野哥。”   斯野快步走去车库,拉开车门时,却被一只手挡住。   他猛然转身。   是靳重山。   压下那股不断折磨他的郁结,他平静地问:“有什么事吗?”   “你要去新疆?”   斯野蹙眉。   靳重山说:“我带你去独库公路。”   去年和今年,零碎的画面没有章法地重叠在一起。   他满怀期待地说:“哥,我们去独库公路吧!”   靳重山却说:“我送你到库车。”   他已经放弃了,不要这段感情了,不稀罕陪伴了,靳重山凭什么又回来对他说:“我带你去独库公路。”   压抑着的东西终于失控,斯野声音很轻,却发抖:“我们这算什么?”   靳重山想揽住他的肩膀,“斯野,我放不下……”   “我也放不下但那能怎样!”斯野用力挥开,情绪完全爆发,“你还不是不要我了?你放不下,那我就该放下吗?我说我放不下的时候你怎么回答我?”   靳重山将斯野抱住,斯野奋力挣扎,他也没松手。   斯野挣扎得累了,渐渐没了动静。   “我陪你留在成都。”靳重山轻拍着他的背,“斯野,我可以当你的模特,你的摄影师。你出差,我也可以跟着你。”   “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去年我连买什么衣架都不懂,现在我可以帮你了。”   “斯野……”   斯野突然打断,“那我想去喀什呢?”   靳重山一顿。   斯野苦笑着摇头,“你看,你又是这种反应。你有负担。”   “你是不是以为我跟你去了喀什,就是自毁事业?我说那是我找回灵感的地方,我说我在帕米尔重新活了过来,我说我需要那里!你是不是直到现在还以为我只是在哄你?”   靳重山唇角动了动。   “我没有!我说的就是实话。”   眼泪啪嗒一声掉下,斯野才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抬手擦掉。   真是太狼狈了。   他想,还叫靳重山体面一点,现在不体面的是他自己。   “靳哥,你当模特,学摄影,学后期,是为了我吗?”他轻声问:“到成都来,也是为了我?”   靳重山点头。   “这对你来说是束缚吗?”   “不是。”   “那我为了你去喀什,你为什么总认为是捆住了我,毁了我?”   斯野深呼吸,半仰起脸,将眼泪忍回去。   “靳哥,我再问你一次。我曾经给开在喀什的店想好了名字,叫‘旷野心电’。将来有一天,如果我想开这个店,你还会有负担吗?”   两人站在空无一人的车库,看着彼此的眼睛。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靳重山再次拥住斯野,“我都知道了。”   “斯野,我想通了。” 第40章   斯野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躺在床上,头脑清醒,却懒得动弹了。   也有很多个不能入眠的夜晚,但他从不将失眠的时间浪费在空想上。   睡不着,正好起来画图。   全心投入工作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再抬起头,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日出前的幽蓝色。   “哥。”他转了个身,露出大片赤裸的脊背。   卧室橘黄色的灯光下,背和后颈上的吻痕若隐若现。   靳重山抚摸他的脸颊,拇指在湿润的眼尾摩挲。   刚才承受熟悉的占有时,他哭得厉害,好似这半年的委屈、苦闷全都发泄在了这一场久违的拥抱里。   嗓音哑了,分外性感。   “我想喝咸奶茶。”斯野埋在靳重山锁骨上,潮湿的眼睫在咬出的齿痕上轻轻扫动。   靳重山手指在他脊线上游走,“好,回喀什给你做。”   “不要。现在就想喝。”   身体上的再一次亲密将半年来的疏远、难堪撞得烟消云散。   斯野自然而然地向靳重山提要求,“羊奶粉、茶叶、盐,我都好好收起来了。”   靳重山撑起身子,又俯下去吻了吻他,下床穿上睡裤,“我去看看。”   斯野一个人睡了大半年,早就习惯身边没有别人。   但靳重山这一下楼,他立马不适。   也跟着起身穿衣。   靳重山将楼下的灯都打开,在柜子抽屉里翻找。   斯野找出一个没有用过的奶锅,又洗好两个杯子。   “奶粉快过期了。”靳重山说。   斯野一看,还有两个月,“没事,喝不出毛病。”   “还是去喀什喝吧。”   “可我馋,我忍不住。”斯野环住靳重山的腰,脸上的薄红还未褪去。   靳重山忽然用力,将他托起来,他轻呼一身,抱住靳重山的脖子。   靳重山抱着他去厨房,放在料理台上,烧水、煮茶叶、兑奶粉。   不久,厨房充满奶茶的香气。   斯野半眯起眼。   羊奶粉和平时喝的巴氏除菌奶不同,更加浓郁醇厚,几乎将他拉回那个在帕米尔高原上度过的夏天。   奶茶汩汩冒泡,撒上盐,关火,加上半盒冰块,等会儿就能喝了。   斯野忽然问:“哥,你真的想好了吗?”   靳重山搅动奶茶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他。   “我……”斯野低头,“我挺害怕的。我们现在这样很好,你来成都找我,当我的模特,又帮我摄影。但是我害怕你哪天又钻进牛角尖,不要我和你在一起。”   靳重山走过来,牵住他的手指,“不会了。”   受过一次伤的人,重新建立信任是件很复杂的事。   斯野知道自己可以相信靳重山,也正在努力去相信。   但那道阴影还是在。   语言和承诺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只能将一切交给时间去印证。   斯野深呼吸,让自己振奋起来,“你什么时候学的摄影和后期?”   “杏花开放的时候。用的是你的相机,但不够用,买了新相机和镜头、无人机,还有专门做后期的笔记本。”   斯野正要开玩笑说少爷有钱,忽然想到去年回成都时,没有将那个入门机带回来。   那时他不知道一去不回,相机,还有许多其他物品都没带走。   他以为靳重山会打包寄给他,不敢去取快递,生怕看见那些像他一样被抛弃的记忆。   但它们没有被抛弃。   斯野笑道:“我还奇怪怎么你不把东西给我寄回来,原来是稀罕我的相机。”   靳重山却认真道:“不是稀罕相机,是舍不得。”   “嗯?”   “舍不得所有。寄给你,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一股麻意在血管里游走,斯野被泪水冲刷得明亮的眼睛又有些红了。   半晌,他才摇着头笑道:“你真是……”   “拍杏花是突然想记录,没什么明确的目的。”靳重山继续刚才的话题,“但拍着拍着,忽然就有目的了。”   “是吗。”斯野看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已经猜到了靳重山的想法。   “你的事业,我以前一窍不通。我以为你和其他开服装店的老板一样。”   “是我见识太少。”   斯野赶紧摇头,“哥,不是。”   靳重山却很坦然,“因为不懂,所以才离你很远。如果学会摄影和后期,是不是就可以离你近一些。”   斯野心痛了,抱住靳重山,“哥,我就在你身边。”   靳重山摸着斯野的头发,“后期好难。”   这一声和靳重山一贯的淡然语气不同,斯野听出了一丝近乎依赖的倾诉。   不是只有他会向靳重山撒娇。   靳重山也会向他寻求港湾。   “哥。”斯野与靳重山额头相抵,“如果你一直在成都陪着我,那你的家乡……”   靳重山说:“你不是也会陪我回去吗?还要开‘旷野心电’。”   斯野一下子笑出来,下巴抵在靳重山肩上,“还要开一家‘小野咸奶茶’。”   “不好。”   斯野惊讶。靳重山居然又拒绝他了。   “喀什遍地是茶馆,随便一家炒米粉店也卖咸奶茶。”靳重山一本正经地打击他,“你单独开一家,会亏钱。”   斯野几乎要笑出眼泪。   他想开“旷野心电”,靳重山同意。他想开咸奶茶店,靳重山却不干。   靳重山没有骗他,是真的好好评估过他在喀什开店、生活的可行性。   喝完奶茶,反正也睡不着了,斯野开始收拾行李。   刚才靳重山说回喀什,可其实他们手上都有需要干完的活。斯野要出一套图,靳重山要给拍完的视频图片做后期。   真正出发的日子在一周后。   斯野退了机票酒店,和靳重山一起重新订了票。   但斯野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关注了一个视频主,跟着他看了今年的杏花。”斯野只收了两件衣服,又三心二意给靳重山看视频,“本来他说要拍夏天的独库公路,但突然就消失了。我还给他打赏了好多钱呢。”   靳重山看着自己的视频,沉默不语。   他原本打算告诉斯野,自己就是心跳。   但斯野这么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跳哥,他忽然开不了口。   “你看,我还留言了。”斯野找到自己的评论,“什么时候带我们看独库公路?”   靳重山说:“我带你去看。”   “好!”   这一周诸事繁忙。   白小也对待旗舰店简直像老妈子照顾心肝宝贝,图片视频一点瑕疵都不能有。   靳重山被他盯着一遍遍修图剪辑,还补拍了一回。   彻底交付时,靳重山有点不想踏进旗舰店的大门了。   而白小也又变回原来的活泼可亲,“靳哥,来尝尝我的咖啡呀!”   靳重山:“我去接斯野。”   斯野要处理的事更多,确定完图,还要过问上一家摄影工作室违约的事。   本来斯宇的法务团队出马,解决起来很容易。   但麻烦在于,斯宇知道他又和靳重山在一起了,横竖看他不顺眼,不管见面还是打电话,动不动就阴阳怪气刺他两句。   他也只能受着。   大哥这已经很给面子了,大约看见靳重山出的片子确实不错,给“旷野”救了一回急,实在找不到地方入手棒打鸳鸯。   违约的事彻底解决,会议室只剩下斯野和斯宇。   “哥,我要休个年假。”   “哦,去哪里?”   “新疆。”   “……”   眼看斯宇即将发作,斯野连忙道:“不止是休假,我还要过去考察一下,把开店的方案定下来。”   斯宇目光如炬,斯野没避开。   此时的斯野像去年跟他坦白时一样充满底气。   但斯宇又觉得,这份底气里多了一丝对不确定的慎重,少了盲目。   好像不再有感染人的热量,却更加成熟、沉稳。   “做好亏本的准备了?”斯宇说:“底裤都赔掉了别来找我哭。”   斯野笑道:“不会的哥。”   “还挺自信。稳赚?”   “不是,还是可能亏本的。”   “嗯?”   “不过亏了我找靳哥哭。靳哥不差钱。”   斯宇气死了,“滚滚滚!”   斯野滚到门口,“我滚了,但哥,这是我的公司。”   斯宇抄起文件夹想扔他,他早跑得没影儿了。   斯宇独自坐了会儿,气也没消。   全“旷野”的员工都看见老板的大哥气呼呼离开。   星姐:“……宇哥都气多少回了?”   飞机降落,一出机舱,斯野就嗅到了西北粗粝的风沙味。   他站在广阔的停机坪上,不由得闭上眼,深深呼吸。   工作人员挥着手大喊:“快走快走!不要逗留!”   靳重山敲敲斯野的后脑,斯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那架势矫情得有点像拍狗血电视剧。   喀什噶尔古城一切如旧,杂货铺和去年也没多少变化,斯野走进服装店,独自待了好一会儿。   靳重山说着放得下,其实将属于两个人的回忆都封存在这里。   这是哪门子的放得下?   夏天快要收尾,再不上独库公路就要等明年了。   只在喀什休整了一天,斯野便与靳重山驱车驶往库车。   前面就是独库公路南段了,斯野刚和靳重山交换座位。   现在他在副驾上,靳重山开车。   他拍下一张照片,兴致勃勃地点开心跳的主页。   跳哥还是消失状态。   斯野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打赏了。   接着,火箭一枚。   [跳哥,我自己上独库公路了!好人一生平安!]   “嗡嗡——”   靳重山手机振响,“帮我看看。”   “好的。”斯野解锁,只见屏幕中心跳出提示——   [尊敬的心跳先生,金主ye.S打赏您一枚火箭,还不快去感谢!] 第41章   当斯野将那条提示念出来时,靳重山默默找了个能停车的地方。   虽然没想到马甲会掉得这样突然,但靳重山在成都时就做好了打算。   上独库公路后,他会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向斯野坦白。   这个时间不是很合适就是了。   更惊讶的是斯野。   其实他没想念出来。   但看完一遍后,每个字他都认识,可组成一句话他就理解不了了。   于是傻乎乎地念了一遍。   念完,驾驶座那位整个僵住,车也停了下来,他那卡住的脑子终于转过弯儿来。   震惊!他包养的小网红竟然是……   “哥,你在干嘛啊?”   斯野既尴尬又想笑,将手机丢到靳重山腿上,歪着身子端详靳重山。   他居然没想到跳哥就是靳重山。   在日本刚关注跳哥那会儿,他不是没有熟悉的感觉。   跳哥是塔县人,男,高大,对帕米尔高原和喀什了如指掌,并且从细节可以看出,跳哥深爱着那片土地。   跳哥不出镜、不献声,如果没有那一首首民族风情浓厚的音乐,整个视频就像哑剧。   跳哥不仅是不出声,和粉丝互动也不积极。只回答关于新疆旅行的问题,其他一概不理。   连高额打赏,跳哥也不会挨个感谢。   高冷,却是让人觉得可靠的高冷。   塔什库尔干又不大,除了靳重山,还会是谁?   他当初认定跳哥不是靳重山,理由是靳重山不会离开南疆。   而跳哥一路向北,最远到了阿勒泰。   但这个理由在靳重山来到成都时就已经不成立了。   只是重遇靳重山,他整颗心都再次被这个男人占据,没有余力再去考虑跳哥是谁。   后来靳重山更是处处露出马脚——比如会摄影,比如会做后期,比如成为川西风光拍摄圈子里的知名摄影师。   但他统统忽略了。   他只是偶尔在想起独库公路时,去看看跳哥有没回来更新视频。   而对于独库公路的执着,也仅仅是因为靳重山去年没带他去。   靳重山估计是嫌手机烫手,丢进手屉里不管了,“我……我打算跟你说的。”   靳重山总是淡然、处变不惊。   掉马这种尴尬的事,他也只是稍微有些不自在。   但斯野太喜欢这看似很轻微的不自在了。   它出现在靳重山身上,简直比喀什下一场雨还难得。   山神雄鹰一样的靳重山,因为他,别扭起来了。   这份别扭也格外可爱。   “你早就知道ye.S是我了?”   “……嗯。”   “到底什么时候?”   “你给我打赏留言之后。”   一问一答的靳重山未免太好玩儿,斯野故意道:“哦,只有金钱能让你注意到我。”   靳重山侧过身,眼神带着点无措和无辜。   斯野憋不住笑,“哥,你好好骗。”   靳重山认真道:“别人骗不了。”   牧民酷哥的情话直白甚至朴实,斯野受不了,满腔的爱意难以用语言表达,索性搂住靳重山的脖子索吻。   靳重山一边亲,一边将两人的安全带解开,扣住他的后脑,吻得比他更深。   总是这样。   主动的是他,最后被带入靳重山节奏的也是他。   一辆辆车从旁边的公路驶过,几乎都是来旅游的。   其中一辆开过了还拉开窗子大叫:“哇!有人在亲嘴!”   斯野:“……”   靳重山的大拇指在他唇角擦了擦,“第一次来旅游的客人都比较兴奋奔放。”   斯野道:“我去年怎么没他们那么奔放?”   靳重山意味不明道:“你也差不多。”   不会吧?   斯野觉得自己很冤枉。他去年那是落寞文青的气质,与奔放相差甚远。   车拐回公路。   斯野才忽然明白靳重山那语气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搭了趟车,就告白加强吻,在白沙湖畔敞开身体。   谁有他奔放?   斯野捂着脸笑。   独库公路虽然以跨越天山南北,一条路走遍春夏秋冬著名,但风光几乎都在北段,南段是绵延的荒山,景色乏善可陈。   斯野看了会儿窗外的荒凉,心情比刚才平静了些,“哥。”   “嗯?”   “你今年……怎么想到绕那么大一圈去北疆啊?”   靳重山说:“我想试试。”   斯野有点忐忑地将墨镜腿支开又合拢。   “看我有没有放下故乡的勇气,看我回去的时候,我所担心的事会不会发生。”   “我试成功了。”靳重山声音里有一丝很轻的放松,“我可以离开它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它没有我,就像没有其他任何人一样,牧草照样生长,雪水照样灌溉农田。”   “哥……”   斯野当然知道,靳重山为什么会尝试离开帕米尔高原。   像是想让斯野放心一般,靳重山又道:“但我不能离开它太久,更不会一去不复返。我想回来看它的时候,你要陪着我。”   斯野鼻腔一酸,用力点头,“嗯!”   靳重山几乎没有对他提过要求,他们之间总是他向靳重山提要求,靳重山为他考虑好一切。   现在靳重山终于学会向他索取。   这一句“你要陪着我”比靳重山过去给与他的任何承诺都更让他放心。   那是尘埃落定的放松。   在车上待了整个半天,太阳快要落山时,他们终于到达巴音布鲁克。   这是一片极其辽阔而美丽的草原,水草丰茂,牛羊成群。   摄影爱好者们抓住夏天的尾巴,在绚烂的红日下,放飞无人机,抓拍落日下的“九曲十八弯”。   虽然时间充足,不用像大多数游客一样急着赶向下一个目的地,斯野还是追着夕阳,抱着无人机冲了出去。   每天日出和日落的时候,是巴音布鲁克最壮观的时候。   弯曲的水流将太阳变作无数个,火红火红地映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我来。”靳重山挂着相机和镜头,叫斯野把无人机还给自己。   斯野虽然算半个摄影师,但拍的几乎都是人像、服装,还没有玩过无人机拍摄,“哥,你让我先玩玩。”   靳重山却不依,“我先拍你,夕阳马上就没了,你往前跑。”   “你拍我?”   “嗯。”   斯野欣然,“好!”   被晚霞染红的草原和水湾,斯野放肆地奔跑。   燃烧着的风灌满他的衣袖,几乎要将他吹起来。   他张开手臂,高高挑起,转身,转圈,对着群山和天空肆意欢笑。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都被记录,在靳重山手里定格成不褪色的画卷。   最后一抹斜阳消失,斯野精疲力竭地回到靳重山身边,“哥,明天我也要给你拍。”   靳重山将手机塞他手里。   斯野:“嗯?”   靳重山搂住他的肩膀,他们身后是东升的满天繁星。   斯野知道了,靳重山和当初闯入他的镜头一样,要和他自拍。   他的大可爱酷哥,从他们恋爱的第一天起,就喜欢与他自拍。   还喜欢学他摆姿势。   斯野故意使坏,对着镜头做猪嘴巴。   靳重山看了看,也跟着做。   斯野却突然收回去,靳重山还没来得及,画面已经定格。   “哈哈哈!”   靳重山无奈,还有点委屈,“重来。”   “不行不行!”斯野藏好手机,“哥,我饿了。”   “去吃黑鼻羊。”   黑鼻羊是巴音布鲁克的特色羊,斯野一吃就迷上了,“哥,比喀什的好吃。不想回去了怎么办?”   靳重山不上他的套了,“不回去‘旷野’会倒闭。”   “……”完蛋,逗多了逗不着了。   晚上回到住处,靳重山还想处理一下照片,就被斯野拐到床上。   半夜斯野忽然说:“哥,今天的视频发上去吗?你很久没更新过了。”   靳重山埋在他肩上,声音懒洋洋的,特别低,“不。”   “为什么?拍都拍了。”   “累,睡觉。”说完,将斯野抱得更紧。   斯野心都化了,戳戳靳重山,“哥,你是不是在撒娇?”   靳重山半理不理,“唔……”   斯野吻他的发顶,“睡睡睡,今天累死你啦!”   在巴音布鲁克待了三天,看够它的旺盛生命,两人又启程,继续向北。   到了独库公路烈士纪念馆,走过无数壮美却叫不上名的风景。   此时还是夏天,但北段有一截,崇山峻岭已经是秋天的金黄。   而另一截大雪纷飞,就像冬天的帕米尔高原。   独库公路从南到北,在独山子就结束了。   靳重山问:“要原路返回吗?你是不是要回去画图?”   斯野笑道:“我在路上也能画,哥,你真操心‘旷野’倒闭啊?”   靳重山似乎当真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要去更北的地方找灵感。”斯野扒拉出心跳今年春夏之交拍的视频,“你去过的那拉提草原、喀拉峻草原、特克斯八卦城,还有赛里木湖,我都要去!”   靳重山跟喀拉峻草原上的哈萨克牧民租来一个毡房,和斯野一住就是小半月。   他们的毡房周围没有游客,掀开厚厚的帘子,雪山和绿野就在眼前,绚烂的日出和日落也在眼前。   日子忽然变得特别慢,不赶路,也不赶着做什么。   斯野有灵感了就画几笔,没灵感就和靳重山骑马、闲逛。   靳重山帮牧民放牧,居然又在人家的婚礼上拿到了叼羊赛的冠军。   斯野吃的羊肉串是靳重山亲自烤的,喝的水也是靳重山和牧民们一起从河谷运上来的。   草原上生活虽然原始而粗犷,但斯野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有一天半夜,他从毡房出来,看见银河横贯,星星仿佛触手可及。   草原到了凌晨,温度很低。   靳重山将一顶崭新的吐玛克戴在他头上。   “这是……”看着那些熟悉的,出自自己之手的图案,斯野一下就明白。   靳重山说:“古丽巴依给你做的。她问我,小朋友什么时候再去家里吃牦牛火锅。”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完结啦! 第42章 (完结)   漫天的星光好似都汇集在了斯野的眼里,吐玛克温柔地为他挡开已有秋意的夜风。   靳重山说:“新的吐玛克给你了,你是不是该把戒指给我?”   斯野惊讶抬眉,“戒指?”   “你头像里的那一对。编的结构和正宗的不太一样,那是你自己做的吧?”   斯野反应过来,靳重山说的是ye.S的头像。   前阵子他只惦记靳重山掉马的事,忽略了他的头像也有故事。   “现在还不能给你。”   “嗯?”   “我把它们藏在帕米尔高原了。”斯野笑:“回去吃了牦牛火锅才能给你。”   离开喀拉峻草原,他们继续向北向西。   到了牧草开始变黄的赛里木湖,又到了紫色刚刚消退的伊犁薰衣草场。   斯野一看见特产店里各种各样薰衣草制品——助眠香薰、香氛沐浴露——就把持不住,一口气买下许多。   靳重山说,这些都是哄游客的。   “没事,我这游客被哄得很开心。”斯野付过钱后直接打包,寄往成都,倒出实情:“星姐和白小也他们喜欢,我这不是休假多时了吗?哄哄他们,怪不好意思的。”   靳重山听罢居然倒回去,也买了一些香薰之类的玩意儿。   斯野:“不是哄游客的?”   靳重山温和地笑笑,“哄你开心。”   斯野夸张地捂心倒地。   但他不会真的摔在地上,靳重山把他揽住了。   斯野虽然嘴上说着休假太久,该做的事其实都没落下。   辽阔的自然给了他闷在成都没有的灵感。   这一路走,他一路画,作品接连发往“旷野”,每一件都让人眼前一亮。   星姐根本不需要他不好意思,巴不得他继续玩。   旅途还在继续,但也快到终点了。   最后一站是阿勒泰,秋天层林尽染的喀纳斯。   他们住在禾木的童话小木屋里。   每天清晨看河雾弥漫,傍晚看炊烟阵阵。   其余时间就牵手走在铺天盖地的金黄中,看雄鹰在碧蓝的天空飞过。   “哥,你看,这里也有雄鹰。”   “嗯。”   “雄鹰飞了好远啊,飞过天山也不停下,还要去更远的地方。”   “因为远方有等着他,他想接回的人。”   说好去拍延迟星空的,斯野却突然有一个视频会议要开,设计师组要一起讨论新款,他发回去的作品也都在列。   “哥,你先去,我完了来找你。”   “好。”   延迟星空一拍就是一宿,斯野不怕赶不上,窝在小木屋专心开完会,才提着一壶热奶茶,上山去找靳重山。   靳重山站在相机支架边,专注地望着秋天的星空,身后支着一个双人帐篷。   斯野悄悄走过去,从后面抱住靳重山。   靳重山立即将他的手握住,轻轻呵气。   “会开完了?”   “嗯。”   “累不累?”   “干事业,累是应该的。哥,我很高兴。”   “嗯?”   “我的作品都通过了,他们说我这次出来,又上了一个台阶。”   靳重山点点头,深深的眸子带着笑意,“真好。”   斯野捧住他的脸,“所以我没有骗你。我不是勉强到这里来,你的爱没有成为我的束缚,它是让我飞起来的云和风。”   许久,靳重山眼里笑意更浓,鼻尖在他鼻尖上蹭了蹭,“嗯。”   新疆的秋天极其美丽,却也非常短暂。往往一场降温之后,金黄就会被雪白取代。   斯野坐在帐篷边,望着禾木的星空,“哥,我们现在回去,还看得见帕米尔高原上的秋色吗?”   “运气好的话。”   “那我们明天就走!”   靳重山有些不解,“去年不是看过了?”   斯野摇摇头,“我有一件礼物藏在帕米尔的秋色里。”   踏上归途,独库公路好几个路段封闭,已经不能走了。   绕大环需要花更多的时间。两人轮流开车,将天山南北全疆有名的拌面吃了个遍。   最后回到喀什时,天高气爽,金黄仿佛是为了等待他们,正停留在最盛时,晚一步就要飘落。   休息一天,办好边防证,时隔大半年,斯野再次奔向一见钟情的帕米尔高原。   秋意让旷野被金黄覆盖,日照金山时,他们像奔驰在一条飘浮在天空的路上。   看见斯野,古丽巴依特别高兴。她热情地拥抱斯野,斯野特意戴上吐玛克。   古丽巴依却笑着让他摘下来,“吃牦牛火锅热,戴着烧脑袋。下次给你做个夏天也能戴的。”   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古丽巴依和库尔班改良了配方,斯野觉得这次的骨髓比去年还好喝。   吃完,靳重山要帮古丽巴依收拾,斯野把活抢过来,“库尔班不是叫你给他修摩托?”   厨房只剩下古丽巴依和斯野。古丽巴依用不流利的普通话说:“小野,谢谢你。”   “谢我?”   “你改变了重山。我早就觉得他不该像他父母那样一辈子守着这里。我们,还有高原上的一切不该是他的责任。”   “谢谢你,带他走出去,让他明白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人生。”   天完全黑了,靳重山骑着摩托,接斯野回酒店。   两人同时开口——   “你们聊了什么?”   “几步路还骑摩托?”   靳重山先说:“因为想载你。”   斯野笑倒在他怀里,“古丽巴依把你许配给我了。”   靳重山眨眼。   斯野最受不了他这毫无修饰的茫然,“明天就去取彩礼。”   次日一早,他们又上路,沿着最初走过的乡道,去帕米尔高原更深的秋色里。   斯野永远不会忘记,初来乍到的他坐在靳重山的摩托后,听靳重山讲述整条路的树洞变作金黄时的美景。   他将河雾与光影想象为新娘白色的头纱。   他戴着这头纱,和靳重山穿过长长而璀璨的金黄长廊。   长廊的彼端,是誓言、陪伴、再也不会松开的手。   所以去年,他受到塔吉克族婚俗的启发,亲手编了一对红白戒指。   在秋天来临时,瞒着靳重山,悄悄将装着戒指的盒子埋在树洞的一端。   那时他想,他要向靳重山求婚,亲手将戒指戴在靳重山的无名指上。   然后用戒指跟靳重山讨要一个不必盛大,也许只有他们两人的塔吉克婚礼。   埋下盒子时,他心潮澎湃地给戒指拍了照。   遗憾的是,他没能将靳重山带到树洞的彼端,也没能给靳重山戴上戒指。   戒指成为他的头像。   他孤独的见证。   但现在,他还是把靳重山带来了。   靳重山看看手里的铲子,不明所以。   斯野:“寻宝。”   盒子埋得很深,看靳重山埋头挖土,斯野有些忐忑。   万一盒子找不到了呢?   好在没多久靳重山就把裹了好几个密封口袋的盒子挖出来,“这是?”   斯野心跳很快,假装淡定,“打开看看?”   又是铲土又是拆密封袋,靳重山手上沾着不少土。   当他终于将盒子打开,斯野看见他眼里露出惊讶,惊讶之后是开心。   “哥,我想用它们,跟你换一场婚礼。”斯野不知道自己声音以有微微颤意,“哥,和我结婚好不好?”   靳重山几乎没有动作,只是看着他。   专注、认真,仿佛只看得见他。   斯野把戒指拿出来,牵住靳重山的手腕,要给他戴上。   靳重山却突然缩回来,手指急切地在裤子上擦了擦。   斯野从没见过靳重山这么笨拙的举动。   “全是土,脏。”靳重山解释。   但没有水,很难完全擦干净。   斯野看见靳重山指尖都在粗糙的裤子上擦红了,连忙再次捉住。   “就这样。哥,我等不及了。”   靳重山停下,两人目光再次交汇。   片刻,靳重山张开手指,让斯野将戒指戴上他的无名指。   “哥,还有我的。”   靳重山拿起另一枚,小心地、珍重地推到斯野指根。   斯野眼里泛着水光,举起手,对着温柔的阳光,轻轻哽咽:“我求婚成功了。”   靳重山搂住他,将他眼角的潮湿吻去,“我也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再次站在当初对靳重山说“重山是旷野的归宿,重山是旷野的心跳”的地方时,斯野情不自禁地将脸埋进靳重山怀里。   靳重山说:“它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看见的颜色了。”   斯野抬头,“嗯?”   “旷野,它不再是夏天的颜色了。”   “嗯,秋天嘛,草都变黄了。”   “但是山还是一样的颜色,雪白,黑灰。山只有单调的颜色。”   斯野看靳重山,思索他话里的意义。   “我以前从没真正理解古兰茹孜和靳枢名。”靳重山眯眼望着辽阔的天地,“靳枢名说他想念故乡,我以为他后悔被爱情束缚在这里。”   “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后悔。那不过是一个寻常人都会有的情绪。”   “人生本来就应该有不一样的情绪,积极的、负面的,都该有。不然生命就像那些山,只有黑白灰,单调乏味。”   “旷野让山看见不一样的、山没有的色彩。春天杏花的粉与白,夏天的绿色,秋天的金黄,还有冬天的雪白。”   靳重山收回远望的视线,灰蓝色的眸子注视近在咫尺的斯野。   “是旷野让山的世界有了色彩。”   秋日的风浩浩荡荡自雪山吹下,将满原野的荒草吹成金色的海浪。   雄鹰掠过长空。   长空之下,戴着戒指的手紧握,重山亲吻他的旷野。   重山是旷野的心跳和归宿。   旷野终将奔向重山。   可旷野也是重山的色彩。   重山终将拥抱旷野。   (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