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决》作者:南北逐风   作品简介   同室操戈,同床异梦。   如果拥有简单的爱或者简单的恨,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然而权力与欲望又高过一切。 第1章   潞城沿海,区域很大,因由便利的交通网络和宜人的气候,成为滨海地区最为繁荣的城市。它拥有最大的海上机场,永不休止地吞吐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   一个穿着岛屿风情花衬衫,脚踩人字拖的男人拉着行李箱走了出来,他脸上挂着笑,和身边的美女聊得热络。一路旅途劳顿,幸好飞机上有美女作伴。他本想约美女晚上一起吃个饭,话刚要出口,那位美女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不光是那位美女,机场到达口的人们都会被这个景象所吸引。   不远处站着十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安保人员警惕地分散在他们的周围。目光穿过层层人群才能看到为首的男子——这种费力的、颇有障碍的视线寻找是很值得的,因为他太特别了,完全可以称之为视觉奖励,却又无法叫人生出亲近之情,不敢靠近。   整齐严肃的黑色西装显得他白得不像个普通人类,留着一头不属于这个年代的黑色长发,那真的又直又长,披在背上,几乎快要到腰了。他没什么表情地低头看手机,双手带着黑色的手套,这时仿佛有人叫他,他才抬起了头。   一双眼睛凉如夜月。   初到潞城的游客路人窃窃私语,以为是在拍电影,有人对着他拍照,用手机搜索半天也查不出到底是哪个明星。他身边的男人上前跟拍照的人说了几句话,对方不得不吞下口水,把手机里的照片删掉了。   “裴哥,这么大阵仗,不至于吧?”那个穿花衬衫的男人一手撑在行李杆上,说话口气松松垮垮。他站直后是比对方高的,可他偏偏不站直,弓着腰,视线从下向上看向那个男人,“过年啊?”   “过年还早。”裴照雪板着一张脸说道,“云叔让我务必接到你。”   “明白明白。”男人笑着说,“我想今天晚上家里的晚饭应该很丰盛吧,我可以带个伴儿么?”他说着指了指那位美女。   美女一直看着裴照雪,被人这么一指,脸一下就红了。   “周策。”裴照雪刚要发出警告,周策就向后退了一步,用略带遗憾的表情跟那位美女挥了挥手,心想着“可惜了”。   车队浩浩荡荡地驶上机场高速,周策就坐在裴照雪身边,他时不时看看裴照雪,裴照雪始终目视前方,也不理会他。他再看向车外,左右都有并行的车辆,把他们这辆车严实地保护起来,这让周策觉得有些夸张,甚至不太适应。他随意嘟囔了一句,口气尽是嫌弃。裴照雪没有应答,他就不说了。   结果没想到过了一小会儿,裴照雪才跟反应过来似的,回了他一句:“听话。”   周策先是“哦”了一声,而后有些轻浮地说:“这么多年,我爸还真是一点没变过。”   裴照雪说:“他也是为你好。”   “嗯嗯,我知道。”周策笑着说话,可裴照雪眼里没有他,他讨了个没趣,收起了笑容。   潞城的发展跟几个延续百年的家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周家原本算是“外乡人”,却靠着当家人的手腕跟能力,让这个家族一跃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周家现任的家长周向云,也就是周策的父亲,更是如今潞城联合商会的会长,潞城的中心人物。   还有两周便是周向云的七十大寿,这是潞城商界里近来最大的一件事,家中三位哥哥均在潞城掌管着家族各项生意,周策是周向云唯一在外的幺子,必然是要早早赶到的。   当然,这次回来除了给周向云过寿,对于周策而言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窗外的世界被那辆车挡着,他只得稍稍抬起头,才能在缝隙中看到天空。潞城的天气一向很好,阳光都是透亮的,带着花草的香甜气息和海的味道。周策不由深吸了一口,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前一段时间睡眠不好,老师说可能是学期末再加上论文压力所致,所以一切结束之后他就飞去太平洋的热带岛屿上度假,过一个漫长悠闲的假期,好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最终的学位答辩。只可惜阳光和艳遇也没能给他带来良好的睡眠,显得愿景总是那么滑稽。   他时常做梦,梦到小时候的事情。周向云喜欢带着他们兄弟四人出海钓鱼。那时候他很小,只能被母亲抱在怀里咿咿呀呀地吃手指。大哥周简和二哥周岭年纪相仿,是男孩子最闹的岁数,总是要周向云评选他们两个到底谁钓的鱼最大。三哥周昂胆子小,周岭曾经把他踹下过海,后来周昂只要出海,便会一直紧张地抓着周向云的衣角。   母亲建议让周昂待在家里,要不然总是担惊受怕的。周向云没有同意,劝说妻子的态度很温和风趣,理由是周家的男孩儿可以怕老婆,但是不可以怕死。   周策很奇怪为什么自己总是梦到这样的场景,明明那时他还小得不曾有过记忆。不过后来,他长大了一些,家里多了一个男孩,年纪跟三哥差不多大。周向云把他领回来的时候是个晚上,那天家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但是没什么人说话。   那个晚上的事情周策是不知道的,他被早早哄上床睡觉,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才看见了裴照雪。   小孩子的记忆总是今天有明天无,他极小时跟裴照雪一起玩过,长时间不见面就忘记了,再见也不认得是谁。见裴照雪的头发留到了肩膀,开口就管他叫“姐姐”。   周向云告诉他这是他裴叔叔的儿子,以后要住在家里。周策还在想裴叔叔是谁,周简已经懂事儿了,先问裴叔叔怎么了。   周向云直接说,裴叔叔死了。   周策那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是“死”,他的注意力全然没在这方面,而是盯着裴照雪看了好半天,也没从记忆的糖果匣子里翻找出了这个人。他跳下桌子凑近裴照雪,裴照雪一动不动,没有什么表情,像个漂亮的瓷人儿。   “妈妈才有耳洞。”周策说,“你也有。”   裴照雪说:“是痣。”他又侧过头去,“这边就没有。”   “噢。”周策四处看了看,又问,“三哥呢?”   母亲说:“三哥还在休息。”   也是很久很久之后,周策才知道那段时间家里发生了什么。他早就对这个家庭逐渐感到厌烦,也不缺这一件两件不光彩的事情。他很庆幸上面有三个哥哥,家庭的负担不必落在他的肩膀上。当然,还有一个裴照雪,他可太优秀了,同时攻读了金融、法律以及管理三个学位,就像他早逝的父亲一样,在这个家族中身居高位,为周家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   多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任何一个像是企业一样的家族都会有这么一个角色的,只是裴照雪性格冷漠,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不爱与人深交,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但周家的四个儿子倒是对他颇为客气,尤其大儿子周简态度更是明显。周策一直在外,嘴上叫他一声“裴哥”,其实已经没有小时那种熟络了。   而且他总觉得,裴照雪似乎不太看得上自己,如果今日不是周向云叫他来接自己,裴照雪自己怕是没有这个兴趣。   周策是有理由逃离家庭的,少年时代一直都在外读书,不怎么回来,这让他和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了些距离感。周向云向他提过几次回来家里做事的要求,都被他以“学业为重”回避掉了。他那时远比现在叛逆,有次仅仅是跟周向云吵架,就赌气三年没有回过家,后来是周向云态度软化,加上三个哥哥旁敲侧击软磨硬泡,他才勉强回来。   就因为这件事,他奋力读书读到了博士,甚至想着要不要继续下去,以后留在学校里教书。   娶一个温柔的妻子,最好能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然后平淡无奇地过一生。   一切都好过回到潞城。   他爱他的家人,但不爱家人的生意,也不爱那种生活。   “醒醒。”   周策震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视线逐渐聚拢。裴照雪用带着黑手套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膀,说道:“到家了。”他先下了车,一片光洒了进来,周策挡了一下眼睛,自己这一面的车门也被打开了。   他终于真真正正笼罩在潞城的光阳之下,眯起眼睛看向眼前古朴的庭院。原来回家时,母亲总是会站在门口等他,不光是他,每一个儿子回来时,母亲都会在这里等。后来母亲去世了,这里就再也没有人了。   现在有的是修整一新的房檐,装点的灯笼,隐隐有些迎接什么重大节日的喜悦气氛,以及站在院落中央的裴照雪。   周策的房间早被打扫得干净,里面堆满了三位哥哥送他的礼物。他先补了一会儿觉,晚饭时才见到自己的家人。   圆桌之上,周向云坐在主位,一侧是周简,另外一侧是裴照雪,周岭和周昂坐在周简旁边,周策打了个招呼,拉了一把靠自己最近的椅子随意地坐下,正好在裴照雪旁那头。   人来齐了,周向云先动了筷子,之后大家才纷纷动起来。裴照雪却双手握在一起,安静地祷告,最后一个才动。   席间,一直都是周简和周岭在跟周向云聊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周策懒得听,闷头给自己剥虾吃。裴照雪也不说话,吃饭时候背都挺得笔直,一小口一小口地嚼着,永远保持在一个节奏里,衬得周策更加没有正行。   “你打耳洞了吗?”周策问裴照雪。   “没有,是痣。”裴照雪回答。   周策说:“我记得不是在另外一边吗?”   裴照雪把头侧过去:“这边没有,你记错了。”   “噢。”周策笑道,“可能是太久没见到了。”   “太久没见就应该多在家里待一阵。”周向云听到了他们两个人的对话,笑道,“这次借着过生日的事情,我有两件事要宣布。”   大家纷纷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等着周向云后面的发言。 第2章   “一个是我准备给阿雪举办授刀仪式。”   桌上静了一下,显然大家都不知道这件事,裴照雪一贯表情不多,也无法从他的神态中知晓他在此之前是否知情。   “这感情好。”周简率先开口,“阿雪早就是我们的家人了。”   周家从古至今都有供刀习刀的传统,孩子们一生之中会拥有两把刀。出生时会得到一把比匕首略长的短刀,名为“戒刀”,刀柄刀鞘花纹繁复华丽,刀刃却不开锋。习刀时多以木杖代替。待成年之后某一重要时刻,由家长授予一把直刃长刀,名为“律刀”,用以确认自己已经可以在家族中独当一面的地位。   周简授刀时是二十二岁,因为谈成了人生中第一笔重要的生意。   周岭授刀时是二十三岁,因为带人干平了一群挑拨是非的人,捍卫了周家的面子。   周昂今年二十八岁,尚未授刀,二十五岁的周策就更不用说了,在外面风流倜傥,哪儿关心这种老古董的做派?   周岭拧了下眉毛,看似有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左右看看,才说:“爸,这么大的事您怎么不先跟我们商量一下?太突然了……”说到这里,他也不想打太极装客气,挑明继续说:“虽然我们情同手足,可他毕竟不姓周,这种事此前也没有先例,难免造人非议。爸,一码事归一码事。”   周向云指着周策说:“他姓周,可你看他顶什么用?”   周策立刻说:“是啊二哥,都什么年代了,别计较这么多。大哥说得对,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对着裴照雪挤了挤眼睛,笑道,“裴哥,是不是?”   裴照雪低头饮茶,无动于衷。周向云摇摇头,对小儿子的态度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周昂小声说:“我也觉得这没什么……时代不同了。”   周岭道:“你们当然不会有意见!”   周简拍了一下桌子:“周岭,别太过分!”   周向云似乎不把这些插曲当一回事,继续说:“第二件事,阿雪的授刀仪式之后,我将会正式宣布继承人。”他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了一圈,这次众人却再无异议,每个人脸上都没有过多的表情,仿佛这个消息远不如裴照雪的授刀仪式重磅。   只有周策皱着眉看了一眼周向云,仿佛没有听到自己预期的那件事。   周向云曾经在世界各地以妻子的名义购置过诸多房产,其中有一个漂亮的庄园在周策的留学所在地。庄园的主建筑通体白色,坐落在海边的高崖之上,远远望去,海天一色,洁白的庄园仿佛湛蓝之海中的明珠,周策管那里叫“珍珠庄园”。   曾经一家人总是在夏季前去度假,那时的时光总是无比快乐的。周策无比怀念,但比这些记忆更重要的是,那里埋藏着他孩时的秘密。   母亲去世之后,那些产业便暂时挂在了周家公司下面,不过一直没有人打理。周策想要珍珠庄园,他鲜少跟周向云提什么要求,因此周向云对他向来有求必应——除了周策不想回家之外。   周向云应允周策借由他这次寿宴回来,顺便把那处庄园正式过户给周策。而且闲谈之中也不再执着于让周策回潞城做事,好像把这件事办完,周策就可以过自己真正想要的自由生活了。   这是父亲和小儿子的约定,其他人是不知道的。周策刚回来,他猜想父亲可能会单独找个时间跟自己商量这件事,便收回了自己短暂停留的目光。   周向云笑了一下,这是他入座以来第一次笑。   “我老了,也该退休了。”   周向云寿宴那天有两件大事要做,任何一件都足以震惊潞城的上流圈子,周策也有了一些“大新闻”的感觉。   周家约定俗成的规矩,只有拥有律刀的人才有继承资格,他天然就已经被排除在那个圈子之外了。若无其他意外,他觉得周简当家的概率最大,毕竟是长兄,跟在父亲身边做事最久,核心业务接触得也最深,一切理所应当。   可中间突然多了一个裴照雪,这叫周策不由好奇周向云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周家的律刀怎么可能会授予一个不姓周的人呢?想必这个消息也会震惊潞城联合商会。想到这里,他就想笑。什么冠冕堂皇的名字,不过就是几个大家族捆绑利益分赃罢了。   潞城的地下世界远比地上庞大复杂的多。   一连几日,周策都没怎么见到周简,周岭和周昂也不怎么回家,大家仿佛都是大忙人,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个宅院里过着清净的生活,和一两个学生时代至今都有联系的死党聊天吃饭,过着标准富贵闲散少爷的生活。   有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实在睡不着觉,便穿上衣服出来散步,结果在走廊拐角处见到了裴照雪。   裴照雪穿着整齐的西装,头发梳成了一个高马尾,靠在柱子上低头点烟。打火机很不给他面子,只能擦出来一些火花,忽闪忽闪,像奇异的波。   “裴哥,这么晚还不睡觉?”周策上前,接过了裴照雪的打火机稍稍摆弄了一下,“唰”地一下擦出火来。他举着凑向裴照雪,火光给裴照雪的脸增添了一点暖色。裴照雪微微低头,吸了一口,烟丝在寂静的夜中发出燃烧的呲呲声响。   “谢谢。”裴照雪轻声说。   周策注意到裴照雪仍旧带着副黑手套,再仔细看裴照雪的穿着,不像是晚上睡不着觉出来抽烟消遣,更像是要出门的样子。他那一头乌黑长发梳起来的样子洒脱得很,像电视剧里的大侠。周策心中一动,说道:“我睡不着,出去溜达溜达。”   他要往后门走,裴照雪却伸手拦住了他。虽然一句话没说,可周策明白裴照雪是拦着自己不要去前面。   “行。”周策态度顺从,一闪身却要越过裴照雪。裴照雪反应极快,身手也极好,两个人对了一招,周策的胳膊碰到了裴照雪的身侧,感受到了一个坚硬得不属于人体的东西。   他知道那是什么,有些戏谑地问:“睡不着出来抽烟可没劲,要不打两发?”   裴照雪对周策这样的玩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掐灭了手里的烟,他们之间仅有的光亮便消失了。接下来,他一点一点地解开了自己西装外套的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衣,衣襟被掀开,里面交缠着黑色的带子把枪套牢牢地固定在身上。   再然后,裴照雪的双目直盯向周策,眼神中带着警告,仿佛周策再胡乱说话,他就会掏枪在周策的脑门上开个洞。   周策觉得裴照雪这样太没意思了,为保安全收起了玩笑态度。他知道裴照雪此番应该是要出去准备做点什么,小时候好像也见过类似的场景,父亲也好叔叔们也好,总会神色匆匆地去处理一些事情。他想起来每当这个时刻,裴照雪也会跟他们一起出门,头发都是像现在这样梳着的。   他们在一起接受各种各样的训练,裴照雪总能做得很好。   记忆有点模糊了,回来时裴照雪对他说的话却浮现出来。那么多人去接他,裴照雪叫他“听话”,现在又是好像要去“办事”的样子,再结合最近要发生的事情……周策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上帝可不喜欢不够虔诚的信徒。”周策难得正经地说,“我记得大哥的车喜欢停在后门,你今天是陪他出去吗?这么晚了啊,想必……”他抬头看看月亮,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裴照雪,“你后来都没有再剪过头发吗?”   裴照雪摇摇头,张嘴却回答他上一个问题:“谈点无伤大雅的生意,问题不大,带枪防身而已,等时间,一会儿就走。”   周策意外裴照雪回答了他这么多话,追问:“那还弄这么神秘?”   裴照雪说:“你不是最讨厌这些事情吗?”   周策又问:“你为大哥做事?”   “我为周家做事。”裴照雪说,“我也可以为你做事,你要吗?”   “我……”周策心想他可受之不起,端看裴照雪说这话时的眼神表情,也读不到什么真心实意,更多的是对周策的不屑一顾。周策笑着说:“我早就想问了,头发留这么长,打架方便吗?”他说着,手就伸了过去。裴照雪稍一侧身,让周策落了个空,并且制住了他的手臂。   “你可以试试。”   “我可不喜欢打打杀杀。”周策嘴上这么说,心中不悦裴照雪的挑逗,直接上了手。裴照雪没想到周策会有如此行动,两个人出招拆招。裴照雪看着身型很薄,但极其有力,周策只在身高体型上占些优势,两人缠斗难分上下,裴照雪趁其不备猛一发力,将周策压到了墙上。   他们面对面距离极近,周策似乎都能闻到裴照雪发间的淡香和残留的烟火味儿。可裴照雪从周策的眼睛里看到了不易察觉的凶光,他对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反应,立刻就掏出枪抵住了周策的下巴。   “你!”一切发生得太快,周策看清了裴照雪逼近的脸,大脑瞬间就清醒了。现在的情形对他们而言不太好,周策忽然朝远处喊了一声“大哥”,裴照雪不疑有炸,一回头就上了周策的当。   周策的手指勾着裴照雪绑头发的发带就顺了下来,裴照雪的长发散落肩膀。   “怎么样?”周策笑嘻嘻地甩着手里的黑色发带,全然不似刚才的肃杀。下一秒,一个巴掌就脆生生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周策让裴照雪打得有点懵,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等他回神要找裴照雪理论的时候,裴照雪早走了。   不拿他当回事儿也就算了,现在还真敢打他,裴照雪手劲儿很大,打得周策有种皮要破了的疼感,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看着手里的那条发带,用力地攥了一下。 第3章   那晚裴照雪具体去做了什么,周策不得而知。不过用脚猜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勾搭,后来他没有听说有什么帮派火并的消息,便知那天夜里的事情应该算是顺利,隔天裴照雪在教堂里待了半天,周策不关心他是不是在忏悔。   只是裴照雪打得他那一巴掌实在太狠,脸有点肿,这便成为了他和朋友吃饭时的一个笑点。   “你怎么了?周少爷的脸什么人摸得?别是窃玉偷香让女人给打了吧?”   调侃他的是年少时的好友张文杰。张文杰一家子都是做律师的,在城里有着极为复杂的关系网络,父辈就和周家打过交道,熟悉周家的背景。两个人关系好的另一部分原因是张文杰在外求学跟周策是同一所学校,两人多有照应,张文杰毕业回事务所工作后也没有断开那些浪荡公子应有的联系,默契是只聊风月,不聊家里那些事。   “裴照雪这几年在做什么?”周策反问了张文杰一个问题。   “我哪儿知道?”张文杰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这问题不该你问我啊。”随即他又想到周策这些年没怎么回来过,想必也不太清楚当中发生的大事小情,便说,“嗨,他挺厉害的,手段又辣又狠。你回来之前城郊出了点事儿,死了两个人……”   说到这里,他左右看看,凑近周策颇为神秘地说:“是王家的人,后来王家公司下面一个项目经理也跳楼自杀了。”   周策说:“得了,别弄得像讲鬼故事一样,你想说什么?裴照雪做的?”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张文杰说,“只是你们家之前跟王家在地产生意上一直有点争端,你大哥管你家这块,裴照雪跟你大哥走得近,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吧?”   周策问:“他是我大哥的人?”   “私底下大家是这么传的。北城的教堂翻修是以裴照雪的名义,但实际出资人是你大哥。裴照雪每周都要去教堂的,没人不知道。还有人传说,裴照雪跟你大哥……”说到这里,张文杰似是有些难为情。周策偏要煞风景地追问。张文杰只得无奈说:“还能是什么,裴照雪那个样子你能联想到什么?”   “不可能的。”周策当即否认,“他很虔诚的,那些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有罪的。再说,我大哥也不是那种人。”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觉得这话和实际情况有些出入。裴照雪虽然神神叨叨规矩不少,可严格来说,他没有受洗过,更像是那种逢庙必拜求神信佛只求一个心理寄托的人,周策也不懂裴照雪到底算什么身份。   可是,杀人越货也有罪,如果张文杰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裴照雪似乎也没有那么虔诚。只这么看裴照雪,真是从头到脚充满着矛盾,周策不能一概而论。   “我也不清楚,只能说瓜田李下,别人又不了解裴照雪,他那副样子叫人想入非非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张文杰拍了拍周策的肩膀,“不过也没什么,都是玩笑话,裴照雪太优秀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很多人不具备跟裴照雪硬碰硬的实力,于是只能编造点花边新闻了,但是清者自清。你们家兄弟关系这么好,你又是老小,回头你大哥当家你也不会差的,你也应该跟裴照雪搞好关系,记得多给兄弟介绍点生意哦。”   “嗯,行。”周策随意应付张文杰,听他话里这意思,好像全城的人都默认会是周简当家。裴照雪原本是周向云身边的人,现在又与周简关系密切,似乎也有些指向。   “不是我说什么。”张文杰忽然问周策,“你就真不惦记你家里那点东西?周策,你不是没有能力的。”   周策说:“我不感兴趣。”   “真的?”   “你记不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儿?”   “有点印象。”张文杰想了想,“我记得你追她的时候阵仗大得好像电视剧里演的似的,她后来还转学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转学吗?”周策搭在桌子上的手里玩弄着一根牙签,漫不经心地说,“因为她家里人被‘温和’的提醒了这件事,让他们的女儿要么跟我在一起,要么不要打扰我。那封礼貌的信件用一把刀插在了他们家的墙上。”   话是轻描淡写的,张文杰联想到那个地下王国的做派,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周策闭上了眼睛:“我要什么他们都会给我,但那一刻我知道,我不想要这些。我们家的人从小到大都要习刀,古怪,陈旧,跟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我不喜欢那种法则和规矩,一个个都以为自己在拍义薄云天的电影,实际上不过就是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罢了。”   他睁开了眼睛,手里的牙签随着他最后一个字音的落下而被折成了两段,末了忽然小声嘀咕了一句:“没劲。”他神情漠然,眼睛只看着手里断开的牙签。每当他露出这种仿佛沉浸在思考中的神态时,张文杰都不敢大声跟他说话。   “说起原来追过的女生。”张文杰想换个轻松点的话题,“你好像喜欢的类型都差不多,要有乌黑漂亮的长发,要有像神话里的白色长裙。”   周策神秘一笑,反问:“你不喜欢吗?”   张文杰想象了一番,暧昧不明地笑着说:“是呀,哪个男人不喜欢呢?”   张文杰只想到了那种清纯女神的形象,好像没有人能拒绝这种设定,他当周策口味如此,其实不然。   这是周策从未跟人谈起过的,属于他自己的一种意象:阿芙罗狄忒生于海洋,是海中最洁白的浪花,是天地间最美的存在。 第4章   周向云寿宴当天,周家大宅前来拜访道贺的客人络绎不绝,潞城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纷纷到场,好不热闹。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家里人”。   大家都穿着正式的西装,周策虽也是西装打扮,但藏蓝色的外套和卡其色的裤子,再配上条纹领带,典型的藤校学生装束与周遭严肃的黑色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在他高而挺拔,不至于让人觉得太过轻浮。   周策跟客人们交际,他很久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了,很多叔叔爷爷辈的人见他甚至有一种陌生感,然后反应过来是周家的小儿子,继而再感叹都长这么大了,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都是长辈,他也只能笑着来回应这种家庭式的嘘寒问暖,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迷茫,仿佛这里只是一个寻常人家,大家只是寻常人。   但不是,那些笑眯眯和蔼可亲的叔叔爷爷们,没一个人是善茬。   刚来一位客人寒暄一阵之后问他寿星在哪儿,周策左右看看,摇头说自己不知道。仔细找找,几个哥哥也不在,裴照雪也不在,倒是看到了刘瑞——公司董事会里的重要人物,周向云身边的重臣,周策也要叫他一声“叔叔”的。   今天会宣布周家继承人的归属,这对刘瑞来说也是件大事,若将来有他辅佐,事业上想必不会遇到什么太大的坎坷。   只是刘瑞也不清楚周向云父子去了哪儿,这让周策心中升起一些无法言说的微妙。   北侧书房内,窗户被厚重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半遮掩着,房间又在背光的北边,室内光线不太好,只有沙发旁的矮灯亮着。   周向云、周简坐在长沙发上,旁边坐着的人侧对大门,周岭站在周向云后面,周昂坐在靠窗户的位置,远离中心圈,再抬眼一看,裴照雪双手环臂靠在门边,屋子里各个角落还有其他人,但不是周家的。   房内烟雾缭绕,坐在单人沙发背对大门的人是王家的少当家王世锦,他年纪要比周简还要大一些,一手夹着烟扶在沙发扶手上,翘着二郎腿。王家跟周家近来摩擦不断,他在别人的地盘上他倒是也很放松。   “云叔,咱们总是这么争来争去没意思,我是抢过你们的生意,你们不也做掉了我手下的人么?咱们就算扯平了,坐下来谈谈一起赚钱的买卖怎么样?”王世锦侃侃而谈。他说他们在跟海外政府准备联合开发一个项目,有大批土地可以使用,但是对方提出了比较苛刻的条件,而且这块饼他们一家也吃不掉,思来想去就打算来劝说一下身为潞城联合商会会长的周向云,最好能由他出面联合其他家族一起来做,至于好处,自然是大大的有。   “那块地区域很广。”他在地图上指给周向云,“靠海的一部分可以开发度假村,这一部分可以做种植,亚热带的经济作物需求市场很大。”   “经济作物?”周向云说,“咖啡、橡胶……”他一个一个点着,到最后问王世锦,“还有别的么?”   “如果想有,自然可以有。”王世锦意味深长地笑道,“云叔,几家分账,不会亏的。”   周向云看似还在考虑,周岭走到了正面:“既然说到这里了,不如把话说的明白一些,打太极可没意思。”   “周岭。”周简打断了他,“别多嘴。”   裴照雪原本是背靠墙的,此时站直了身体,一双眼睛盯住了周岭。周岭扯了下嘴角,往后靠了一下。   王世锦说:“不如你们先考虑考虑,有了意向我们再谈后面?云叔,我知道过去我们有很多小误会,我也是带着诚意的,咱们两家能合作,对整个潞城来说都是件好事,我希望您能……”   忽然有人敲门,屋内人均是一动,裴照雪走过去打开门,外面站着周策。裴照雪问:“有事儿么?”   周策往里面瞥了一眼,说:“该叫爸出来了,不要让客人们等太久。”   “好。”裴照雪点头,周策拉了他一下,“什么事儿这么兴师动众?”   裴照雪回头看了看,周向云向他递了一个眼神,裴照雪就对周策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走吧,我先跟你出去,云叔一会儿就来。”   他拉着周策的胳膊往外走,反手关上了门,周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过去,从即将合上的门缝里看到周向云把手里的茶杯放在了桌子上。   然后门就合上了。   周策有一肚子话想问,裴照雪这副冷冰冰的态度看样子是不会做过多解答的。裴照雪拉着周策的手腕,周策注意到裴照雪没有带手套,他的手很白,手背上有一条很长的疤痕,手心的触感也不好,有着厚厚的茧。周策一下就想起了那天晚上裴照雪给了自己一巴掌的事情。   他的脸仿佛条件反射一般,立刻就有了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我还没有跟你算账。”周策说,“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很生气。”   裴照雪说:“对不起。”   他直接的态度出乎周策的意料:“就这样?”   裴照雪想了一下,才说:“你的身手很好,比你的几个哥哥都好。不管你承认与否,你……”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周策不喜欢打哑谜,他追问,可裴照雪什么都不说,自己径直往前走。周策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快追两步,伸手去拽了裴照雪的头发。   这一次他是有准备的,游刃有余地接下来裴照雪的攻击,握住了裴照雪的手腕,笑道:“裴哥,别生气别生气,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他好像变魔术一样掏出来一条纤细的银白色项链,上面有一个很小巧的银色十字架挂坠。虽然造型简单至极,细一看做工极好,以周策的手笔来说,恐怕价格不菲。   “你看我多大度,你打了我,我还给你买礼物。”周策说,“本来想授刀之后送给你的,但我怕我忘了,提前给你吧。以后在这个家里,我还得受你照顾呢。”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可惜给我爸买的生日礼物今天送不到,得明天了。我对你比对我爸还好,是不是?”   他把项链强行塞到裴照雪手里,裴照雪也不明白他在玩什么把戏,他端看一阵手里的项链,听周策继续说:“我对家里生意上的事情不关心,但是我关心我的家人,你也是我的家人,我希望你们都能安全,不要总是做那些拼命的买卖。我很少见到我爸有那种神情,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裴照雪抬头看向了周策,小时候的周策的影子慢慢与他重合,忽觉这个人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   周向云红光满面地站在人前,先是感谢大家的到访,继而宣布计划的事情。关于裴照雪授刀一事,坊间各有说辞。有人见过裴照雪的手段,也有人只是在传闻中听说过他,不过这是周家自己的事情,大家也是看个热闹,此次前来的目的,大多也是确认一下周家的继承人。   这决定了潞城某一圈层的格局和家族之间的关系,诸多人的利益也会因此而发生改变。从周家目前的产业分配和核心业务参与程度上来说,长子周简几乎是十拿九稳,甚至性格和作风上来说,他都符合一个家长该有的姿态。   当周向云口中说出周岭的名字时,现场一片哗然,连周岭自己都流露出意外的神情,一贯矜持冷静的周简也微微睁大了双眼,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周昂和周策更是不必多说了。   在场唯一波澜不惊风雨不变的只有裴照雪,他一手提着刀,安静地站在周向云的身边。   一个孤寂清脆的掌声响起,打破了现场的宁静,周简笑着拍手,走到周岭面前拥抱了他,似是向他祝贺,周岭也用力地抱住了大哥。周家父子关系一向不错,哪怕这个结果跌破眼镜,但以兄弟情分来说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消息被以最快的速度传了出去,大家都称赞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周向云透露了自己想要退休的意愿,周家由儿子来打理,潞城联合商会会长的职位也要择日重新选举,他的时代终究是要结束的。   新的格局似乎要被重新建立,可生日的第二天,周向云就在出门时遭遇了枪击暗杀。当时只有裴照雪在场。   周向云被送去医院抢救,生死未卜。 第5章   “命是保住了,但爸年纪大了,很难说能恢复几成,情况不太乐观。”   周简坐在饭桌的中央讲着医院里的情况。周向云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可人尚在昏迷中,这一半日潞城风云突变,各路消息如同暴雨一般,乱七八糟地打在周家的玻璃上。   今天确实在下雨,周策一边听着周简说话,一边走神地用余光去看窗外。这是一场家族会议,饭桌上不光有几个姓周的,还有刘瑞等公司高层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里,“家族”并非血缘的纽带,而是一种更加牢靠古朴的契约与信仰关系。   “周岭呢?”周简厉声问,“周岭去哪儿了?”   众人面面相觑,裴照雪说:“昨天他半夜离开医院之后就回家了。”   周简低声说:“不像话。”自从周向云出事之后,周简的情绪一直就不太好,一反沉稳之常态,变得有些凶恶。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父亲遭此重创,连一向游离在家族体系之外的周策也需得面对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二哥本来说会来的。”周昂说,“可能有事情耽误了吧,大哥你就别跟他计较这些了。”   “他能有什么事情?”周简说,“现在所有的问题本该他去处理的。”   周昂说:“……也许他就是去处理一些事情呢?”   周简瞪向周昂,周昂立刻就缩了头,周简笑道:“无论如何,在这个家里我始终是你们的大哥。”   周昂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照雪似乎听不下去他们无厘头的争斗,轻咳了一声,开口说:“当务之急,是……”   “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局势,幕后主使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周策说,“爸没有死,凶手已经自杀了,查不出来底细,这事情恐怕不是这么容易就结束的……”他大概讲了一下他的看法,周简看着一向不在家族会议上插话的周策如此冷静地分析情况,着实又些意外,又有些痛心的欣慰。   不过周策对家族生意上的事情所知甚少,能讲的有限,正当他停顿时,周岭带着一行人进来了,他神情严肃,目光始终盯着周简。周简看着他走进,直到站到自己身边,他也只是稍稍仰头,没有任何动作语言。   周岭一只手撑在周简的椅背上,说:“大哥,让一让。”   周简是在这句话落下几十秒之后才起身坐到了一旁,所有人都在看他们,现在的情况心照不宣,他需要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体面的当,不失身份。   周岭坐下之后讲了一番自己迟到的理由。关于周向云的事,家里所有人的态度和想法是一致的,但周策却在这张桌子上感受到了奇怪的微妙的气息流动,他下意识地去看裴照雪,裴照雪却不知何时站到了周简的身后。   周策皱眉,此时便听到周岭叫自己过两天就收拾东西回学校,家中的事情不必记挂,周简也同意这么做。周策更是不解,不过也没有当面和周岭发生什么顶撞。事后,周岭身边的人私下告诉周策,周岭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   他看着空落落的院子,雨还没有停,雨水把眼前的景色打得雾蒙蒙的,这叫他时常抽离,心绪难平,只看得到雨线,耳边却无半分声响。   “你要走吗?”裴照雪无声无息地把周策拉了回来,他又听到了那嘈杂的雨声。裴照雪的声音夹在雨里,像风铎过耳,远而虚妄。   “关心我?”   “不关心。”   “那你问什么?”   “你也可以不回答。”   “走?走哪儿去?”周策无奈说,“我的假期还没有结束呢,而且爸答应我的事还没有兑现,我要等他好起来。”   “我不知道你和云叔约定了什么,但现在总归不是好时机。”裴照雪说:“也许你应该听你哥哥们的意见,回学校去,他们会保护你的,潞城始终不太安全。”   周策冷哼一声:“他们要做我什么我就要做什么吗?”他转向看裴照雪,“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你……”话到此处,周策却觉得自己不应当问了。裴照雪的立场对他而言是模糊的,家里目前的情况也很复杂,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从裴照雪的口中得到真实的答案,便话锋一转,“我想去医院看看我爸,你可以陪我去吗?”   以裴照雪对自己冷漠轻视的态度,周策觉得他未必会答应,可他又很喜欢看人为难的样子,就像小时候总是会拽裴照雪的头发似的。他难道一定要捉弄裴照雪吗?未必,他只是爱招惹罢了。   所以他做出了无可奈何神态,语气温柔地说:“我哥他们都很忙,家里也没有其他人愿意理我,除了你。”   才怪。   他稍稍颔首,眼睛抬起来看着裴照雪,这么看人是很无辜的。果然裴照雪没意料到他会说这种话,停顿片刻之后,缓缓点头。   好像裴照雪不喜欢,但也没得选。   医院都是周家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明里暗里布防了很多,确保周向云住院期间的安全,就连周策想要探病,也要经过很多道检查。   周向云没有醒,周策只能坐在床边看着他。记忆中的父亲拥有高大帅气的身影,周策是幺子,最得周向云宠爱,总是让周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另外一只手拉着周昂,周简和周岭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周策觉得很奇怪,为何小时候那些本该模糊的画面最近总是异常清晰地呈现在自己脑海中?   对比回忆,他确乎意识到,周向云老了,生命在不可阻挡地朝着尽头奔涌,一去不回。他一手搭建的庞大帝国也随着他的老去而出现了松动的痕迹。   裴照雪在病房外面等周策,时间还早,但由于下雨的原因,天要黑上许多。周策出来后跟裴照雪说要回家,裴照雪就叫司机把车开到医院后门,此时那里是没有闲杂人等的。   雨不小反大,裴照雪撑着伞陪周策等,伞大多让给了周策,自己一半的肩膀被雨淋湿。周策从病房里出来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言,不知在想什么,直至此时,他问裴照雪:“你怀疑是谁?”   裴照雪摇头。   黑色的轿车缓缓驶来,裴照雪往前一步准备给周策开门,车速虽慢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心生疑惑,只见驾驶位的车窗降了下来。   不认识的司机,黑洞洞的枪口,裴照雪刚一反应就被周策给推了出去,几乎是一瞬间,枪响了。   那响声很小,还没有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大,但子弹已经穿过了周策的身体。裴照雪大惊,周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掏出手枪去追,“砰砰砰”几发打出去,车里面的人被射中,车不受控制的撞向了旁边的树,车身严重扭曲挤压到了一起。   周策还保持着举枪的动作,他身体起伏很大,涌出来的血被雨水融开,人好像也变成了赤红色,那一刻是从未有过的杀气,随即就消失了。   天地之间只有他,他晃了晃,倒了下去。   “周策!”裴照雪大叫。   周简先带人赶到了医院,见裴照雪浑身湿漉漉地坐在走廊里,周策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医生说子弹没有伤及要害,只需要好好养伤即可。   先是周向云遇刺,紧接着又是周策,不知道到底是谁跟周家有如此冤仇。周岭得到消息之后立刻放出话去,要血债血偿。   其余家族虽看似平静,也不由得要想一想之前跟周家的过节,以免被连带屠戮。   这样一闹,各家族间的关系反而陷入了一种平静的对峙状态,悬而未决的联合会长的位置暂时没有人再提过了。   周简告诉裴照雪,杀手杀死了司机,劫持轿车后伪装成司机前来刺杀,身份暂时查不到。但是医院周围原本就布防了很多人,能在那个时间地点做出如此举动来,想必对方很熟悉他们的轮岗方式,恐怕有内鬼。这句话他说得很谨慎,似乎也不愿意把事情朝着这个方向去设想。   裴照雪沉默地听完,开口说:“如果我告诉你,那把枪原本指的是我呢?”   “什么?”周简大惊。有人想杀周策他不会意外,因为周策是周家最宝贝的弟弟,他如果出了事,无疑是一种很强有力的示威举动,对周家也是一种重创。可裴照雪在周家固然有着很高的身份地位,但是杀他能有什么好处呢?搅乱浑水么?   “周策救了我。”裴照雪低头说道。   周简内心复杂一时无法言语,去找了一条毯子来盖在了裴照雪的身上,“一会儿你先回家,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今晚这里有人看守,放心,都是我们的人,很安全,周策不会有事的。爸爸那边也加派了更多的人手。”   裴照雪没有按照周简的话去做,他十分自责,想要留守在医院里等周策醒来确认无事。周简看了他一阵,坐在他身边仔细问他当时的具体情况,他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唯独把周策身上带枪的细节做了保留。   周家的孩子们从小会进行各方面训练,包括枪械格斗,但周策对此一直表现得兴致缺缺,喜欢偷懒,不务正业。   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没人会想到周策身受重伤还能在大雨的干扰之下,连续数枪精准地射击一点击穿防弹玻璃,用最后一颗子弹射穿凶手的脑门要了他的命。   冷静,利落,意志坚定,技法精湛。   后来周岭和周昂也赶到了,他们对周策有着共同的担忧,也向裴照雪问了很多,裴照雪仍旧是那番回答。   夜里,裴照雪在周策的病床边守着。他身上的水已经干了,衣服有些皱皱巴巴,却不显得颓唐,连坐在那里的姿势都是笔直的,像个雕像。他眨眼睛的频率很慢,目光从未离开过周策。   周策紧闭双眼,身上缠着白色的绷带,线条一览无余。裴照雪的视线不自觉地顺着他的鼻梁一路扫下去,行至半程,觉得唐突不妥,闪烁地收了回来。 第6章   周策生气地问过裴照雪为什么要留头发。   那次生气是因为他出于小男孩的顽劣与好奇,在结束了下午的格斗课程后揪了裴照雪的头发。裴照雪高高的小马尾被一下拽散了,周策的手里还捏着他的犯罪证据——几丝头发。不过他也没想要逃罪,还在坏笑着炫耀,裴照雪就动手打了他。   男孩们处在最天真无耻的年纪里,打架的事情难以收场,最后由周向云严肃地告诫了他们兄弟之间要和平相处,并让他们晚饭之前都要在庭院里罚站。   然后周策就问了裴照雪这个问题。他有很多理由,比如头发长打架很不方便,会被人当成女孩儿,看上去很奇怪……裴照雪在中途就打断了他,告诉他自己出生没多久后妈妈就不在了,他没有别的亲人,从小到大都是爸爸照顾他,给他剪头发,以前爸爸没时间管他,现在爸爸也不在了。   周策年纪不大,但似乎也能意识到这是个有些敏感的话题。他无法想象没有爸爸妈妈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是他知道,如果有一天他们无法再带着哥哥们和自己出海钓鱼,那将会是件十分令人悲伤的事情。   所以他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有点安慰地说:“那现在开始,我觉得你留长头发的样子也很好看,全潞城的男人只有你可以留长头发。”   他的声音稚嫩,口气大得像个大人,裴照雪不想理会他,他却沉浸在自我的感动中。特别是当母亲去世时,他又想起了当初和裴照雪的对话,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把话题往更恶劣的方向引,因为失去亲人的感觉是很痛苦的,他体会到了。   那天他还想勾引裴照雪跟他一起逃避惩罚,反正没有人看着他们,他就偷偷地坐了下来。裴照雪仍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周策信誓旦旦地告诉裴照雪,爸爸其实是爱他们的,偷懒也没什么,而且他们两个人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   裴照雪向上指指,告诉他做人要诚实,上帝知晓一切。   周策不以为意,他嘴里没有说话,心中忽然萌发了一种浅显的欲望,想要强迫裴照雪信服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些虚无的神明,哪怕裴照雪抗拒。   后来他接受教育,变得礼貌而有修养,尊重他人的信仰与喜好,甚至还拿到了哲学的学位。与裴照雪的疏远让小时候的事情都变得模糊,再见面时也变得客气,没人会计较小时候的故事,只当是幼稚玩笑。   周策睁开眼看天花板,那些画面才暂停了播放。他稍稍转移视线,看见裴照雪坐在他身边。周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种种行为确实恶劣,招人厌烦也是正常,怪不得裴照雪总是对自己爱答不理的。   裴照雪双手抱肩,一条腿规矩地叠在另一条腿上,垂着头,双目紧闭。一侧的头发别在耳后,另一侧则垂了下来。   他以一个很克制的姿势睡着了,周策只是“咳”了一声,他就惊觉地睁开了眼,视线对上了周策的双目,他眨了下眼的功夫就移开了,说要去找医生过来。周策阻止了裴照雪,他觉得自己现在状态还行,不想一睁眼就那么吵闹。   裴照雪安静地保持一个姿势坐着,起初两个人没有说话,周策发愣一样地看着天花板,才缓缓开口,第一句竟然是问裴照雪有没有杀过人。   裴照雪什么都没说,周策却知道了,又说道:“我一直以为杀人会良心不安,夜里会做噩梦。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还梦见了小时候跟你一起玩的画面。”   “不要想太多。”裴照雪说,“安心修养。”   周策说:“我是不是听他们的话离开潞城会好一些?”   裴照雪说:“选择权在你。”   周策又看了一阵天花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动作很轻。   “其实……”裴照雪含糊地说,“他们也是因为关心你。”   周策说:“我知道,我爸也是如此。可是,那些是我想要的吗?”他提出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是在问裴照雪,还是在问自己。   裴照雪问:“那你想要什么?”   周策先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默默说:“我想要珍珠庄园,我爸答应给我的。”   “现在该叫医生了。”裴照雪的关怀时间结束,他想要站起来,可保持一个姿势静坐了那么久,身体已经变得麻痹,失去了应有的行动力。他没有站稳,扑倒在了床上。幸运的是没有压到周策受伤的上半身,而是压在了他的大腿上。   他的手掌摸在了一块形状凸起的部位,监听心率的仪器发出异常的提示。裴照雪慌忙地爬起来,他全身的血液还未走通,挪动一小步都是针刺一样的痛。   “裴哥。”周策的心率在叫,可他脸上神色如常仿佛无事发生,还好心提醒裴照雪,“你走顺了。”   裴照雪脸一下子就红了,想发作又没有发作的条件。还好医生的及时赶到缓解了房间内某种高浓度的气氛,裴照雪的麻痹感也弱了下去,飞快地离开了病房。   医生给周策做了全面的检查,他如同工具人一样被翻来覆去,脑中全是脸红的裴照雪。他几乎不曾见过裴照雪窘迫至此,裴照雪对他而言是悬浮在云端的人物,直到刚才,才有了一点人气。   医院的布防很严密,周简和周岭来看过周策两次,不过来得最多的人是周昂,也只有他来时神情轻松,只跟周策聊些没营养的玩笑。他跟周策一样,都是游离于周家核心集团外部的人,哪怕是家族会议,他也只是听听,说不上什么话。   不过,他没有周策那么倔的脾气,也没有脱离家庭的勇气和决心,所以哪怕是被人忽略,没有实际的权力,他都安然地呆在潞城,看管周家那些虽然赚钱却无关痛痒的生意,打打牌聊骚聊骚女人,好不快活。   裴照雪每日都在的,只是他大多傍晚出现,一直陪着周策到睡觉。周策只向他询问过外面的事情,裴照雪总是拧着眉不正面回答他。这叫周策的疑惑越来越深,对于裴照雪的态度也产生了很大的反感,好几天没有理过他。   裴照雪早就察觉出了周策的变化,不是因为他不理自己,而是在这之前,裴照雪有几次晚上来病房时发现房间里的灯没开,周策坐在床上,低头对着手机不知道捣鼓什么。唯一一束微弱的冷光照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竟然有些严肃瘆人。   随着光源的消失,他与黑暗渐渐融为一体,孤寂感油然而生。但那种孤独不是需要被人怜悯的,而是令人望而却步。裴照雪从未在周简或周岭身上看到过这种气质,甚至连周向云也与他不同。   黑暗中的他看上去很危险,又让人无法抗拒。   裴照雪把灯打开,周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裴照雪问周策在做什么,周策却让裴照雪出去。   那口吻,比周向云对他发号施令时还要理所应当。 第7章   周策出院时特意去看了看周向云,他还是老样子,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外面很乱,一切由他而起,却又与他无关。   为了迎接周策出院,家里的厨师特意多做了几道好菜。兄弟几人落坐时,周岭已经是很自然地坐在主坐上了。周策现在还不能喝酒,以茶代酒与他们举杯,一派欢愉。   酒过三巡,周岭点了一支烟,他深吸了一口,手指轻轻敲了敲烟蒂,说道:“今天大家都在,我有件事情想要宣布。”   众人齐齐看向他,等他后面的内容。   “我打算跟王家合作那个项目。”   “我不同意。”周简想也没想,“爸如果坐在这里,也不会同意的。”   “你怎么知道呢?爸当时也没有把话说死,他需要时间思考。”周岭说,“我有专业的团队对他们进行了评估,风险可以降到最低。大哥,我们都是生意人,对不对?”   周简低声说:“你应该知道,这不是生意。”   周岭笑着叼起了烟,吞云吐雾:“我知道你对爸选我做继承人一直意难平,一码归一码,不要让这种怨气影响你的商业判断。”   周简说:“你想没想过如果爸醒来知道这件事,他会作何感想?”   “他也只能支持我,因为我是他选择的。”周岭说,“难不成爸不醒来,周家就不做生意了?现在外面乱成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盯着联合会长的位子,其他几个家族已经跟王家达成了初步意向,如果我们不入局,难道你想被他们联起手来围攻吗?难道你还想用那套火并争斗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吗?”   周简看向周岭:“那你凭什么说了算呢?”   “就凭现在我当家。”周岭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当家?”周简冷笑一声,“那……刀呢?”   周岭拍桌而起,怒目而视。周简抬头看着周岭,仍旧在笑。饭桌上的合家欢气氛急转直下,变得紧迫。   “大哥二哥,兄弟之间以和为贵。”周昂出来打圆场,“今天是阿策出院的日子,咱们就别谈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   周简说:“我可没觉得哪里不愉快。”   “谈,让他谈。”周岭说,“这件事他要是聊不明白,我看他一辈子都咽不下这口气!”   周简所说之“刀”,是周家当家人所传的律刀——真言律刀。一般正式接受家族事物后由上一代当家人传授,大家也以此作为真正的权力让渡。现在周岭徒有其名,但周向云尚未向他交接便出了事故,这让周岭现在的地位也有些尴尬,也是周简不服的真正原因。   “爸现在伤情未愈,你就要着急忙慌地跟王家合作。周岭,你到底在想什么?”周简说,“难道你就确定爸遇刺的事情没有王家从中做梗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岭厉声道。   “你们俩……”周昂站了起来。   “咳!”周策忽然咳了一声,无论那边吵得多凶他都跟没看见似的,擦了擦嘴,“我吃饱了,你们继续。”今天的主角是他,他感觉到周简和周岭似乎只是借着这么一个机会把一些事情挑明。他们小时候也总会这样,趁着大人不在家就折腾得天翻地覆。周昂是很怕事的,想要拉架又不敢,只能躲在一边,往往周简和周岭打得惨烈,哭得最狠的而是周昂。   周策就不会去掺合他们的事情,他让周昂也不要理他们了,周昂表现得很为难。后来周策也不会再这件事上劝说周昂了,他不喜欢周昂那种犹犹豫豫要关心不关心的样子。   “裴哥。”周策看向裴照雪,“一会儿你可以帮我去干点活儿吗?我现在这样不太方便,你可以帮我吗?”   “我……”   “你怎么使唤起阿雪来了?”周简问话,把自己从与周岭的对峙中解脱出来。   “哥,我都这样了,让裴哥帮一下忙不可以吗?”周策笑着跟周简说话,有点像小时候撒娇,周简说:“你想做什么?”   周策说:“一点私事。”   “你能有什么私事?”周简的口气很像周向云,问裴照雪,“阿雪愿意吗?”   裴照雪沉默地想了一下,然后点头。   周简无奈摆手,随他们去了。周策先离席,周昂小声说:“阿策还是小孩儿脾气,好像一点都没变。”他不是讽刺周策,反而带着一点唏嘘与感怀。周简听后看向冷着脸的周岭,犹豫再三,才跟周岭说了一些软话,大意是刚刚话赶话说到那里,他并不是要有意给周岭找麻烦,兄弟之间应该好好说话,闹成这样,是他这个当大哥的不对。   有人给台阶下,周岭自然顺了下来,解释说是自己最近太忙太累了,又想要做点事情稳住局势,没控制好情绪跟周简呛了起来,属实不该。   周昂又当和事佬说了几句,饭桌上的气氛融化开来,裴照雪面无表情地听完全程。   饭后,他去周策的卧室找周策,以为周策要找他干什么搬挪东西的体力活,没想到周策把他拉进了浴室,然后就开始解衬衣扣子。   “干什么?”裴照雪的表情有些茫然。   “洗澡啊。”周策毫不介意,话音还不小。他把浴室的门关上,热水哗啦啦地往浴缸里放,还说,“我确实不太方便,裴哥,帮我擦擦背。”   裴照雪微微垂着头,似乎不太愿意。   “你在医院里也没管我。”明明在医院时是周策不理裴照雪,现在他却能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医院里有护工。”   “那我救了你的命,你得报答我吧?”周策笑道。   这下,裴照雪就没有反驳的理由了,浴室里开始升温,他只得脱了自己的外衣,把衬衣袖子整齐地挽好。   “有些事情好像总得给你找个理由你才肯做。”周策忽然说,“道德洁癖这么高,为什么还要做背道而驰的事情?上帝怎么原谅你啊?你不难受么?”   “我没有。”裴照雪说,“你不是要洗澡吗?”   “我骗你的。”周策伸展了一下上肢,“我很好,不需要别人帮忙。”   “那你……”   “想跟你说句悄悄话,不可以吗?”   “……”   “你毕竟你跟我大哥关系近,大哥和二哥又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一会儿吵架一会儿又和好,我看着都觉得烦了。”   裴照雪刚想问周策怎么知道,见周策那副笑模样,大体也猜到他会做那种偷听的事情了。他环顾四周,说道:“那也没必要在自己家里弄得像做贼似的。”   周策靠在洗手台上,歪着头说:“那是爸出事之前。”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直视裴照雪时探究的目光,“而且……”他伸手捋了一下裴照雪的头发,目光顺着那缕头发慢慢地滑到指尖的发梢,又忽地一抬眼。   猛然而来的视线打得裴照雪措手不及,听到周策意味深长地说:“你都知道些什么呢?”   裴照雪没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周策。   周策摇头,头发从他的指缝中滑走:“裴哥,不要装老实人,老实人在潞城可活不到现在。” 第8章   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未减,周策盯着裴照雪,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无趣似的转身去关了水龙头,然后坐在了浴缸边缘。   他们之间有几步的距离,里面的灯光稍暗一些,周策好像又要没入黑寂之中。   “直说吧。”裴照雪说,“不必拐弯抹角。”   “我?”周策笑笑,“我说什么?我哪儿知道为什么只是回趟家参加我爸的寿宴就会发生这么多事情?我自己还险些搭了条命进去。”   “你当时可以不用……”   “不用救你是吗?如果你觉得你欠了我的,可以偿还我。”周策说,“但是我在医院的时候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人想杀你?”   裴照雪摇头:“没有线索。”   “这哪儿需要什么线索。”周策的手指在水面上划动,水被搅出了波纹,他看着自己的手指说,“潞城的利益分配总共就是这么多,我爸代表什么,你又代表什么,除掉你们之后谁最获益?裴哥,你拿了那么多学位,不会连这点计算题都算不出来吧?”   “周策。”裴照雪低声说,“有时候,哪怕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没有证据,没有理由,你也束手无策。”   “所以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只是打个比方。”裴照雪说,“周王金白陆,潞城大家族就这么几个。无非就是那几家人,那几股势力,但你能怎么样呢?”   周策嗤笑:“所以我不喜欢你们的做派,总是要有道理,把自己弄的缚手缚脚,老掉牙。”他站起来走近裴照雪,低声说:“如果我现在就去杀了王世锦,你觉得会怎样?”   他说出如此惊人之语,裴照雪却没有表现得太惊讶,而是说:“我觉得,你的枪法很好。”   “……”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裴照雪说,“危机面前你也是束手无策,一个人的力量总归是渺小的。你怀疑王家从中作梗,大可以去杀了王世锦,结果会是什么呢?周岭犹豫着想要跟他合作,你要杀王世锦,周岭不会为难你么?你要打你哥的脸么?”   周策盯着裴照雪,他的眉头微微蹙着,没有反驳裴照雪的话。裴照雪看出了他的意思,继续说:“你什么都不说,因为你从心底里知道,在我们的世界里,权利才是一切。你虽然姓周,但你什么都没有,你只不过就是在我面前表演一些故作聪明的小把戏罢了。”   刹那“砰”的一声闷响,裴照雪被就被周策揪着衣领按在了墙上。裴照雪知道,他刚刚惹怒了周策,然而周策的脸上没有太多愤怒的情绪,只是眉头皱得更深,眼底那股隐藏很深的狠戾冒了出来。   “你今天话太多了。”他直视裴照雪的双眼,手上的力道加重,“不要跟我说你们那套规则。”裴照雪感到了很大的压力,长久培养起来的自我保护意识让他不自觉地想要回击周策。两人对峙之时,周策扯破了裴照雪的衣领,露出了一根细细的银色项链,正柔顺地贴着裴照雪的脖子。   周策的眼睛垂了下来,忽然一笑,说道:“故作聪明的小把戏……你倒是好好戴着。我大哥知道吗?”   裴照雪拍开了周策的手,说道:“妥善收藏好被人赠与的礼物只是最基本的礼貌罢了。”说话间,他已不慌不忙地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深吸一口气,“如果没有什么其他事情的话,我可以走了吗?我没有时间陪你玩过家家,你也不要想太多别的事情了,安心在家里休养,其他的我们会处理。”   “你随意。”周策摆手。   “对了,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裴照雪临走前说,“周岭要重新整合周家的海外产业,有的出售,有的另作他用。云叔原本答应给你的那个庄园,周岭可能打算改建成中转基地。”   “为什么?”周策瞪大双眼。   “临海。”裴照雪意味深长地说,“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做一些事情很方便。消息告诉你了,我走了。”   周策目送裴照雪离开,脑中快速回溯着裴照雪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有一种非常模糊的意识,先前他单纯的以为裴照雪只是看不上自己,现在却觉得裴照雪在面对他时的态度和言语总是很分裂的。当然,他也会对裴照雪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他说他要杀王世锦,实际上他并不认为当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跟王世锦有太多关系。裴照雪提到了周岭,这正是周策不太想听到的名字。周岭对待王世锦的态度令周策相当失望,而在他走后所偷听到的周简和周岭的对话也令他啼笑皆非。   关键的是,周岭竟然要一声不吭的处置那些产业,这让周策倍感意外和紧迫。他开始试图揣测周向云的内心,究竟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一番抉择?   周策想不明白,他只知道周岭的所作所为让他非常不满。庄园的过户不是什么大事,但好歹也算周策这次回来要完成的任务之一,父亲突遭不测和自己的受伤打乱了他原本所有的计划。他不喜欢这种被推着走的感觉,失去主动权让他内心变得有些阴郁,于是那座庄园就好像变成了他执念,执念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如果完不成,他将无法忍受这样的结果。   他决定去跟周岭谈谈,他认为这对周岭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周岭只要同意自己的请求,他就能立刻省去一件挂心的魔障。   周岭仿佛确实不认为这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让他去找刘瑞,那些产业毕竟挂在公司名下,刘瑞负责处理掉。周策特意去公司拜访刘瑞,刘瑞对待周策非常和蔼,可听说周策前来的目的之后就犯了难。   “这恐怕还是需要周岭答应才行。”刘瑞从文件柜里找出了相关的文件摆给周策,“你看,已经在公司立项了,如果项目有改动是需要他签字的。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你还不如借着找你二哥,我看只是个普通房子罢了,他那么宠你,还能不答应你?”   “就是他让我来找您的。”周策快速扫过了文件,疑惑周岭为什么会这么做。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周岭当真不想应他这件事,可能在周岭看来,这样一个不痛不痒的插曲随便糊弄一下自己就会当无事发生,过两天也就忘了。   可越是这样,周策就越有那种逆反心理。一切不由他所促成或非他所愿的事情发生,都会叫他倍感焦虑。   “那没办法了。”刘瑞拍拍周策的肩膀,“这件事我也帮不了你。”   周策默念:“只是个房子而已……我也姓周,我也有权利,为什么我不可以?”   “阿策,在这样一个家族里,哪怕是一个硬币的归属也应当听从当家人发落。现在是周岭当家,他说的话就大于一切。”刘瑞说。   周策说:“可我爸已经答应我了,要不是他……”   刘瑞严肃说道:“权利不在你手上,你只能听之任之。要怪……就怪你自己从来没有珍惜过吧。”   周策垂着头一言不发,他心中愤恨难平。很快,那团怒火便被诡异的冷静压了下去。他知道周岭想做些什么,他可能会把珍珠庄园当做一个地下交易所,来处理他即将要拓展的那些肮脏生意,那是周策的永无乡,他不允许周岭这么做。   从回到潞城的那一刻起,周策的面前仿佛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是他一直以来极力想要逃避的东西,他以为自己远走高飞就可以拥有足够自由的光明的人生。   可惜幻想很美,却像泡沫般脆弱不堪。他的父亲被伤害,他自己也难以周全,更可怖的是他察觉到漩涡中的暗礁就在不远的地方。他告诉自己快逃,快逃,不要回头看。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似乎对那团黑暗也充满了隐秘的期待。   周策的冷静太过诡异,连他自己也不住反问自己,他在期待什么?   他只是想要拿到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并且,他一定要拿到。 第9章   周策约了张文杰吃饭。他受伤的消息被封锁得很好,连张文杰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还以为周策跑去跟美女谈恋爱,疏忽了朋友关系。   周策也没有跟张文杰解释过多自己的近况,只是有意无意地聊了聊最近市面上的一些八卦消息,张文杰对待周策很是坦荡,知无不言。他比较好奇的是周家的八卦,周简之前跟王家闹得关系很僵,现在周岭上台,周向云的情况又不明朗,外面的传说就越来越多。   张文杰关心周策的处境,同样也希望通过从周策嘴里了解一些情况,以免周家再出什么变故导致自家蒙受损失,毕竟在当初可是连他父亲都是看好周简的。   周策怎会不知道张文杰的想法?只道是人之常情罢了,坦然说道:“现在确实是我二哥当家,只是你猜也知道,情况肯定是没有那么简单的。再多的,其实我也触及不到了。”   “哎。”张文杰叹气,“孩子多了就是麻烦,你看我家,我爸就我一个,就算我再怎么不争气,家业最终还是得留给我。你家兄弟几个都那么出色,确实是个难办的事情。如果你有上进心就好了,我也就不用考虑这么多了。”   他见周策沉默,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解释说:“你不要误会,我只是随便说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的。”   “我知道。”周策点头,转念又说,“周末在白马酒店有一个派对,你去吗?”   “当然。”张文杰说,“陆小姐的派对不去的话可是很失礼的,你呢?”   周策摇摇头:“可惜,我没有这个资格。”   陆家在潞城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陆老爷子走得早,剩下孤儿寡母两个人。陆夫人独自把陆艾带大已是不易,生意上的事情难免有所怠慢。论实力背景,陆家是远不如其他家的。只是陆艾这人极为善于交际,八面玲珑得很,跟任何人都保持琢磨不透的关系。久而久之,她的派对成了城里最重要的一个社交场所和信息交换平台,陆家一举掌握了重要的信息资源。虽然没有人能真正拉拢陆艾,但是大家又都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参加陆小姐的派对,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她可能不知道你回来了。”张文杰没想到会这样,找借口说,“或者……她觉得你对潞城的社交圈不感兴趣。”   周策耸肩,张文杰就开始吐槽这些看似上流社会的派对本质上也无趣得很,来来回回就是那么点人,要不是身在此中,他也不想浪费时间。啰里八嗦说了很多话,张文杰还打算向周策直播一番现场情况。   “反正我三哥会去,估计到时候他也会跟我讲的。”   “你三哥去?”张文杰有些惊讶,“我以为陆小姐会邀请你二哥。”   “那我就不知道了。”   张文杰细想一番,也许陆艾也对周家目前的状况持观望态度,所以才只请了周昂。只当作一个普通的下午茶,日后也不会有什么过多纠葛。   派对当天,司机却找不到周昂了。   这些天周昂已经不怎么回来家里住,周策见司机那急匆匆的样子,便亲自给周昂打电话。因为是他,这个电话很快便接通了,听筒里周昂的声音懒洋洋的。他在自己的公寓里,不知道跟什么女人在鬼混,周策提醒他赴约的事情,他的态度很敷衍。   电话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周昂告诉周策自己的请柬没有带,应该是放在了家里。周策依照周昂的提示找到了那封请柬,周昂大概想好了理由,叫周策替自己去。周策本是拒绝的,架不住周昂一再劝说。请柬打开来上面只写了“周先生”三个字,周昂又告诉他陆艾的派对只看请柬不看人,只是去凑个人数,并无大碍。   周策听着周昂的说辞想要翻白眼,周昂的性格像是一团泥,总是能在某些方面让周策不太能看得上。只是出于兄弟关系,周策也说不出什么,而且除此之外有关生活玩乐上的事情,周昂对他还是很好的。   司机载着周策去了白马酒店,如周昂所讲,果然门卫只看了请柬便让周策进去了。玩乐的聚会派对他去过很多,很能适应现场的状况。在场众人几乎都是各家当中同龄的少爷小姐,有些人他认得,有些人就不大熟悉了。   他大概浑身写满了外来者的气息,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张文杰快步走来,周策跟他笑了笑。   “你怎么来了?”   “我替我哥来的,怎么,不可以吗?”   “哪儿的话。”张文杰拍拍周策的肩膀,“来,我带你介绍一下。”   一圈过后,大家都知道今天来的人是很少在潞城现身的周家四少爷周策,鉴于周家目前的情况,大家对于跟周策的交往都保持着一定的尺度。周策并不在意,只是环视四周也没有发现陆艾,反而视线之中看到了一个熟人——王世锦。   “他也在?”周策问张文杰。   “嗯。”张文杰说,“他很追捧陆艾的,只是陆艾不太给他面子。”   周策说:“你连这种八卦都知道?”   张文杰笑笑:“这不就是我的优点吗?”转念,他又说,“但很难说结果会怎样,王世锦如果真的促成了那笔几个家族联合的生意,可真是一跃成为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了。陆艾和他连手,对陆家是最有好处的。”   “你们这些家族门阀啊。”周策摇摇头,“连婚姻利益都计算的无比准确,真是没劲透了。”   “哎,你不也是……”张文杰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回廊那处出现一个人影,仔细分辨,正是陆艾。他给周策指了一下,周策也看见了。他少年离家,此前也不关心潞城的任何事情,对于陆艾的认知只有很小的时候的几面之缘,可以说得上是陌生人。   眼前的陆艾跟他所设想的的形象相同又不同。陆艾有着典型的上流特征,优雅美丽,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风情。她穿着一件白色露背长裙,周策仔细打量着她侧身经过人群时的背影,看着她背部肩胛因稍稍绷住而收紧的线条,不住猜想这位陆小姐的身手一定很不错。   王世锦很殷勤地上前,陆艾跟他笑着聊了两句天,然后摆摆手,意外地朝着周策的方向走来。   “周策?”陆艾问。   周策点点头,礼貌地亲吻陆艾的手背。陆艾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代替周昂来,也没有问他以前做什么以后做什么。她说话总是带着笑,语气温柔,随意聊聊天气饮食的样子都熟络得仿佛两人是老相识。   陆艾说话喜欢直视对方的眼睛,她眯起眼睛笑的样子也许是迷人的,可在周策看来很危险。这个女人聪明且深藏不露,周策心里渐渐对她保持起警惕。   陆艾走后,周策脸上的笑立刻就消失了,变得严肃起来。张文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问他怎么了,他抬头看了看天上,什么也没说。   在学校的时候两人经常出入各种聚会,周策是很受女人欢迎的类型,他也很擅长迎合女人,然而在刚刚他与陆艾的交流之中,张文杰似乎感受不到周策一贯那种花花公子玩世不恭的态度。   而在远处,王世锦把陆艾和周策的一番互动尽收眼底。 第10章   等周策和张文杰找了一个避开人群的桌子坐下时,他摇晃着酒杯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周策,好久不见。”王世锦跟周策完全没有客气的样子就坐了下来,反而周策稍微有一个起身的动作,很快就被王世锦按住了。“觉得这里怎么样?我好像没怎么听说你出来过。”他笑道,“年纪轻轻,不要总是呆在家里,多跟同龄人接触接触。”   他翘着二郎腿,身体松弛地靠着椅背,说话的时候下巴微微扬起来,明明没比周策大到哪儿去,口吻和神态上却好像周策的长辈。   “不过我还挺意外的,我以为今天是你哥来。”王世锦斜眼看了一下张文杰,张文杰干咳两声,跟周策说:“我去那边拿点吃的,你们先聊。”   周策点头,等张文杰走远之后才回答王世锦:“我有三个哥哥,你说的是哪个?”   “周昂吧,我猜的。”王世锦说,“周岭可没有这种闲工夫的。”   周策说:“你跟我二哥关系真好,对他的行程安排都这么清楚。”   王世锦一笑,身体稍微靠近周策,拍拍他的肩膀:“咱们两家之前虽然有些纠葛,云叔对我可能也有一些误会,现在他老人家……哎,不说这些晦气的话了,你不用太担心,云叔平日里身体就很好,一定能扛过去这一关的。现在你二哥当家,我和他都希望我们能有更近一步的合作,大家以和为贵,生意兴隆。”   周策说:“我二哥能做这个主吗?”   王世锦脸上还是笑着的,并且这个笑意加深了许多,反问:“不然呢?听你大哥的?听你三哥的?还是听你的?噢我忘了,在你们之前还有个裴照雪,你和周昂可比不了他的地位。”   面对对方如此明显的嘲讽挑衅,周策面色不动“嗯”了一声,说道:“王哥,我们家的事儿你就不用太操心了。你的意思我回头会转告给我哥的。”他没有指明到底是哪一个,起身却是要走。王世锦叫住他,抬高一点声音说:“周策,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些事情不该你掺和就不要掺和,安心当你的少爷,日后仰仗你二哥有什么不好的?”   周策转身,歪头看了王世锦一会儿,对方态度愈发轻蔑。周策慢慢地走了回去,随着他的靠近,王世锦松松垮垮地往后靠了一下,仰头笑对周策。   周策站定,一手抄在口袋里,说道:“我爸还没死呢,你可别这么笃定。”   王世锦无所谓地说:“都一样。”   周策欠身,一手撑在王世锦的椅背上,一手撑在桌沿儿上,他面带笑意靠近了王世锦,王世锦倏地感受到一股压迫感,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绷直身体,周策却拍拍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说:“这么自信?我爸出事跟你有关系吗?王世锦,也许你还不够了解我,如果让我知道你从中作梗,我就让你血债血偿。”   最后四个字从周策的嘴里发出时仿佛真的有血腥的味道,王世锦不信邪,故作镇定地说:“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是谁?借你十个胆子,你敢吗?”   周策目光直视王世锦,两个人在对视之中已经形成了角逐,这时,周策收回目光转向到了桌面上,仿佛那里有更吸引他的东西。王世锦也顺势看了过去,只见周策拿起了他自己刚刚喝水的杯子碰了一下自己的酒杯,玻璃杯壁的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那响声细微,在音乐与人声之中完全不起眼,几乎要融于风中。王世锦却听得格外清楚,因为在那之后的一瞬间,玻璃碎成了几片,他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他搭在桌面的手掌上。   王世锦的叫声比他实际感受到的痛苦要来得晚,他在未察觉之间就被周策用玻璃片割开了半个手掌,好似玻璃锋利如刀,楔入桌面,将他的手死死定住,血流不止。   “啊——!”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样一声惨叫,所有人都惊恐地寻找着惨叫的源头,张文杰在远处看见周策竟冷不防地在这样公开的场合对王世锦下此毒手,惊出一身冷汗。人们乱了,周策却很镇定。他不太喜欢别人对他大喊大叫,特别是王世锦这种目中无人的威胁,更令他觉得可笑。   自小到大,从来都只有他想不想,没有他敢不敢。   周策走出了白马酒店,一路之顺畅竟无一人前来阻拦。他独自站在酒店的门口,天色已晚,嘈杂纷乱被抛在身后,他看着眼前向下的长阶,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一点血都没有沾染,也没有颤抖。此时,好像有另外一个他从身体里分离了出来,站在某个高而虚无的地方俯瞰着这具肉身。客观来说,他惹了大麻烦,他割断了王世锦半个手掌,王世锦和他背后的王家都不会善罢甘休的。但是,周策的心里没有一丁点的害怕,也没有那种闯祸之后像个无头苍蝇乱飞乱撞的惊慌。他心中很坦然,甚至不把这些当做是问题。   他想起下着大雨的那天,他在无人的街道上射杀了那个前来暗算的司机,他第一次拿枪杀人,他问裴照雪那应该是什么感觉,是因为他察觉到自己似乎对一个生命的消亡无动于衷。   现在,连伤害别人也是。   皮开肉绽的割裂与鲜血惨叫会叫大多数人觉得可怕,有一些人则会为此而兴奋,那种兴奋是沉浸在失控中的,周策则不然。他颇为冷静,每一个动作都想得很明白,他知道自己好像有点快感,但并不沉溺。   他想这么做,于是便这么做了。   他小时候跟着周向云和哥哥们一起去钓鱼,周简和周岭总爱比较谁钓得多钓得大,他站在一旁看着鱼篓里扑腾的活鱼,周昂在一旁小声嘟囔,可怜那些被鱼钩割破嘴的鱼在痛苦挣扎死去,他却无动于衷。   当时他在想什么呢?   周策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心里是知道答案的。 第11章   消息比周策本人先一步抵达家中,裴照雪代周简先回来,见周策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己脸色愈发阴沉。他把周策叫到了书房中问询来龙去脉,周策没有任何隐瞒,照实回答。当裴照雪问他有没有想过后果时,周策却笑了。   “你们做事为什么总是要想后果?”周策说,“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讽刺我,怎么不是他想后果?裴哥,你这话是不是问错人了?”   没想到裴照雪没有跟他对峙,而是背过身去,幽幽叹息,低声说道:“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周策看着过去,裴照雪是侧着身的,微微颔首,眼睛半垂着,说那话时眉头轻柔地拧了一下,不再是一贯是的冷若冰霜。想来是最近事务缠身,若不是真的心中疲累,也不会说出这种松懈的话来。周策心里莫名动容,上前一步问道:“说到底,你还是希望大哥继承周家吧?你不喜欢二哥,是不是?”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们兄弟三人对我来说并无任何区别。”裴照雪转过头来,直视周策的双眼,“就算是你当家也是一样的。”   周策抬了一下嘴角,摇头说:“我能感觉出来,你也不喜欢我,你一直都在敷衍我。”   裴照雪说:“那是你的错觉。”   “这不重要。”周策说,“反正我救过你的命,你就算心里不喜欢我,也总得承我的人情。”   “你总说我要报答你,一次两次我都答应你了。”裴照雪问,“这种把戏你要玩到什么时候?周策,你几岁了?”   “玩不腻。”周策说,“欠我人情,就要生生世世的还。”   裴照雪似乎不愿提起这件事,他挪动了两步,跟周策拉开了一点距离,神态恢复到最平常的那副样子,对周策说:“与其想这些,不如想想自己一会儿该怎么面对周岭吧。”   周策耸肩,忽然严肃地对裴照雪说:“裴哥,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希望我们之间所有的对话都不要有第三个人知道,好吗?”   裴照雪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周策不担心裴照雪骗他,像裴照雪这种道德包袱异常沉重的人,定能说到做到的。   在得到裴照雪的应允之后,周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此时周岭还没有回来,周昂先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在往家里赶。不过周昂总是关注不到重点上,周策随便敷衍了他两句,转头给周简打了过去。   周简人在外地出差,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周策电话一过来,他就沉着声音训斥了周策一顿。周策一声没吭地听了下来,周简自觉对着空气发脾气没什么意思,就问周策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周策叹了口气,用小时候跟讨好周简的口气说起了当时的情况。他所述情况倒是属实,只是在说完之后轻飘飘地问周简:“大哥,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   “什么问题?”   “我心里始终觉得王世锦跟爸遇刺肯定脱不开关系,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想过很久都想不通。”周策说,“瞄准我又为了什么呢?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没有任何意义呀。”   周简说:“你是爸的儿子,是我的弟弟,哪里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兴许是对方觉得你不设防,容易下手。总之无论他针对的是谁,都是指向的我们周家。”   周策说:“医院里里外外都是我们的人,到底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来?大哥,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我回潞城之后一直跟裴哥在一起,在潞城谁不知道裴哥是在你身边做事的?会不会我遭难不是针对周家,而是针对你?”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周策心中默默地数起了时间。   周简从周策口中听到的描述与裴照雪所说有些出入,他们都说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到底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呢?周简分析问题不会把亲情关系考虑在内,他认为利益才是行为的唯一驱动力。周策不在利益圈内,事情发展成任何样子都跟他没有关系,所以没有说谎的动机,那么只有可能是裴照雪有所隐瞒。   周简倒吸一口冷气,裴照雪为什么要对他说谎?他在周向云身边呆了那么久,一向与世无争,难道这次也想出来搅局?他感情上仍旧有点无法接受,理性上已经认定了裴照雪在干扰他的视线。纵然他和裴照雪算是交好,而裴照雪也隐隐站在他这边,但这些都像是表面上的说辞,一个人真正想什么,要看他实际在做什么。   他在黑暗王国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久,早已经铸造了冷酷的内心和多疑的思维,怀疑的苗头一旦出现,便不可抑制。   周策等了片刻,周简还是没有说话,他继续说:“大哥,有件事情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   “我怀疑是二哥……”周策的口吻听上去略带迟疑,“王世锦威胁我时一直说二哥不会放过我的。而且爸生日那天你们在书房里的谈话我也知道一些。我虽然不懂你们生意上的事情,可道理我懂,跟王家的合作不是什么好事,二哥再一意孤行下去,只怕……大哥,你想想办法,如果二哥真要把我推给王家谢罪,我可怎么办?”   “好了你别说了,我会想办法的。”周简打断了周策,“今天这番话不准跟任何人提起,哪怕是阿雪都不可以,知道吗?”   “嗯。”   周简又跟周策嘱咐了几句话,然而再也没有提起周策的猜想。他人在外地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多说无益。周策挂了电话之后回到了前厅,在那里等周岭回来。   周岭从公司出来先去医院看望了王世锦,得知了王世锦的伤情,然后气冲冲地回了家。   到家之后看到周策老老实实地等他,他一口闷气怎么也撒不出来,把周策叫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门被大力带上,门框都震得发响。周岭在窗边来回踱步,周策就看着他绕圈。   “周策,你是疯了么?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大本事?王世锦的手就算没废也毁得差不多了。”周岭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件事情你连个理都不占,王家向我要人,我拿什么给人家?”   周策淡淡说道:“二哥,我知道错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绝对不会连累你的。”   “连累我?你是我亲弟弟,我还怕你连累吗?”周岭怒道,“我是气你做事不过脑子!王世锦能代表王家直接跟爸谈生意,他是你得罪得起的吗?”   “可是大哥说……”   “大哥说什么?”   周策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偏过头去保持沉默,周岭追问:“大哥说什么?别话说到一半不说了,你觉得在这件事上,是大哥能救你还是我能救你?你好好想清楚吧。”   周策思考片刻,叹了一声,说道:“大哥说他一直怀疑王世锦跟爸的事情有关,上次吃饭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只是他碍于你跟王世锦的关系没有办法涉入太深,如果现在不是你当家,那他自然有许多办法的。他甚至怀疑……”   “怀疑什么?”   周策做了一番心理斗争,回答道:“他怀疑你和王家联手陷害了爸,为的就是巩固自己的权利。不过二哥,大哥这番想法没有任何证据,我是相信你的,你怎么可能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大哥也是一时钻了牛角尖才会做这种猜测,你千万不要跟他去对峙。”   听了这番话,周岭无奈地说道:“他果然还是心中有怨,上次吃饭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只是气急了口无遮拦。”   “二哥,大哥没办法那么快接受转变也是人之常情,我们不要为此生出间隙,兄弟几人如果能合力的话,什么坎儿迈不过去呢?现在是我闯祸了,还是那句话,这件事我一个人扛。二哥,只要能修补你和王世锦之间的关系,我怎么样都可以的。我没什么本事,但我也是周家的孩子,我会竭尽全力维护家族的荣誉的。”   “你别说了。”周岭说,“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周策点点头,转身走出房间,开门正要离开时,他忽然回头叫了周岭一声“二哥”,眼中尽是期许和恳求地望着他,周岭叹气,安慰周策说:“你是我的亲生弟弟,我哪儿有把你推给外人的道理?”   得到这句话之后,周策对着周岭笑了笑,这才关上了门。 第12章   王世锦与周策的恩怨即便王世锦本人不追究,王家也不会放过周策,这关乎到家族的脸面,更何况依照王世锦那种锱铢必较的性格也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就让周岭犯了难。   他左右摇摆,一方面实在不想跟王家交恶,又是周策有错在先,不给王家一个说法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他当真能把周策推出去么?别人因此会怎么看他呢?如果连家人都无法袒护,他又有什么资格坐在当家人的位子上呢?   一边是难以应对的王家,一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周简,周岭不由得有点怨恨周策,恨他偏偏在这个时候给他找麻烦,更恨自己拿周策实在没办法。   一个鲁莽做事但不会参与到利益竞争力的弟弟,周岭还能杀了他不成?   他爸醒来如果知道这种事,可能会先杀了他。   在周岭和王家讨价还价的这几天里,下面的人倒是发生了几次不大不小的冲突,连官方都介入了此事,警告他们不要做得太过分。   双方你来我回都损失了不少,最终才坐在谈判桌上谈合解条件。周岭原本有意加入王世锦的合作计划,只不过在此基础上他需要让一部分利给王家才行。此外,王家还要求在新一任联合会长选举中,周岭要力推王世锦,毕竟上一任会长家族在选举人投票方面是有半票优势的。   钱也好权也好,周岭都可以做出让步,他性格虽不如周简沉稳,但也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些条件让他肉疼,却并非不可接受。   最后,王家还提出了一个条件,他们要周策的一根手指。   周策切断了王世锦的半个手掌,他的后半生都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活动手指了,让周策还他一根手指不算过分。   周策得知此事时没有表现出太过激的反应,他坐在一边沉默不语,反而是周岭在仔细地打量他,观察他的反应。   “我知道二哥尽力了。”周策淡然说道,“不就是一根手指吗,明天我亲自去王家还他就是了。”   听到这句话,周岭忽然松了口气。他怕周策再求他,这会令他更头疼。身处这个位置,他不得不面对一些取舍,哪怕是他很难做出的选择。随着形势的转变,他愈发觉得有些吃力,每做出一次抉择,他都要考虑很多事情,涉及的环节越多,就越瞻前顾后。午夜梦回时他会不由思考,他真的适合这个身份吗?   可那种站在顶端发号施令的感觉又太过迷人了。他在家里总是矮周简一头,原本是什么都不期待的,但是那天他第一次赶走周简坐在最中心的座位上时,他就觉得自己离不开了。   周岭想得更多的是以后,牺牲眼前一点小利没什么,牺牲周策一点也没什么,他现如今所做的让步,将来一定要成倍的讨回来。   他走到周策身边,很是郑重地伸手的按在周策肩膀上,说出了一句和他内心想法完全相反的话。   “只要你开口,哥牺牲再多也要保下你来。”   “不必了二哥。”周策直视周岭,“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是我该有的教训。”   周岭轻轻拍了拍周策的肩膀,不再多说了,心里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   周策离开周岭书房后发现裴照雪站在门口。   “你找二哥?”   “我在等你。”   “我有什么可等的?”周策说,“二哥又不会吃了我,不过,我明天得去趟王家。”   裴照雪跟在他身边问:“去做什么?”   “切腹谢罪。”   裴照雪多迈一步挡在了周策面前,周策不小心和他撞了一下,裴照雪纹丝不动,板着脸看他,周策倒是后退一下,见裴照雪这副神情,只能说:“我开玩笑的,切根手指罢了,你别紧张。”   “你答应了?”裴照雪问,“周岭强迫你的?”   “不是,是我自己领的,这点惩罚已经算很轻了。”周策口气轻松,“你是没见到王世锦那个惨样儿。”   裴照雪又问:“你打得什么算盘?”   “别想太多,论算计,我可算计不过你们。”周策说,“对了,大哥今天晚上回来,你知道吗?”   裴照雪一怔,摇了摇头。   “什么?他没告诉你吗?”周策自言自语,“奇怪,你们关系那么密切,现在潞城局势又乱七八糟的,他肯定见到你才能安心的。”   裴照雪否认:“不,我只是在周简那里工作的时候比较多而已。”   “你不用跟我解释。”周策说,“我不关心这些的。”   裴照雪虽然答应过周策不把他们之间的对话告诉任何人,但是周策要去王家谢罪这件事可不在范围之中,周策要真去了,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他思付之后还是决定告诉周简。周简收到消息时正准备上飞机,只回复了裴照雪“知道了”三个字。裴照雪又问要不要去接他,他只回答不用。   周简在飞机上一直合着眼睛,脑中没有停止过思考。相似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裴照雪和周策又一次在同一件事情上的描述出现了偏差。在裴照雪口中,是周策自己要去王家谢罪,可周策告诉他的却是周岭让他这么做,如果他不答应,周家会陷入更为苦难的境地。   他虽然不在现场,可是毫不怀疑周岭会做出此中举动,周岭似是铁了心的要促成那笔生意,周策主动闯祸,他顾全大局牺牲周策也完全有情可原。可裴照雪在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向自己传递不同的消息呢?   飞机落地时周简才睁开双眼,无论如何,他心中已经有了定夺。   周简到家已是深夜,周岭有饭局出去至今未归,周昂又是个不分时候只会花天酒地的主儿。他以为周策也睡了,没想到看见周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大厅里等他。   他仔细瞧了瞧,也不是只有周策一人,旁边暗处的座位上还有裴照雪。这两个人的组合让周简有点意外。   “大哥。”周策站了起来。   周简却对裴照雪说:“阿雪,我想跟阿策单独聊聊。”   裴照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起身便走了。   周简一路风尘不见任何疲惫,他坐在沙发上,胳膊靠在扶手上,手指曲起来撑着太阳穴,看着周策说:“明天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周策无奈回答,“这一刀不落在我身上,这事儿就不算完。”   周简沉默片刻,说道:“周岭没出力。”   周策问:“大哥,我该怎么办?”他坐到周简身边,低声说道:“我知道是我自己闯了祸,这事儿我认。但是哥,我……我也害怕……我一直以为咱们家在潞城是能呼风唤雨的,可是我在外面被人嘲讽,二哥又保不了我。大哥,我还年轻,我真不想就这么……”他越说越难过,声音都轻了很多,“咱们周家在潞城,也不过如此。”   “你闭嘴!”周简怒喝。他听周策唉声叹气听得内心烦闷,周策做错事不假,可若是父亲周向云此时坐镇,哪儿有什么王家出来挑事儿的道理?周策就算再怎么不行也是他们家的人,王世锦嘴贱就活该被人砍。   他看周策现在这窝囊样儿更气了:“你砍王世锦那劲儿去哪儿了?废物!”   周策闷着头不说话。   周简早就盘算清楚,到底是周策切手指还是断胳膊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周岭叫周策去以此认罪,为的是巩固他和王家的关系,周策只是一个棋子罢了。周岭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利做出任何丧心病狂的事来周简都不意外,但他不能让周岭如愿以偿。   他掏出一张门卡给了周策:“明天你出门之后不要去王家,去我这套房子,谁找你都不要理,等我叫你,你再回家。”   “什么意思?”周策问道,“哥,你想做什么?”   “如果你不想被切根手指,就照我的话做。”周简说,“其余的,什么都不要问,也别跟别人说。”   “那……”周策眼睛一转,问道,“裴哥可以知道吗?”   周简盯着他,轻轻摇头。   次日,周策依照周简所说去了周简的住所,把门一关,陷入只有自己的世界。   他坐在窗边,房间的楼层很高,外面就是大海,透过云层仿佛可以看到很远之外的世界。他一个人沉默地坐了好久,最近他时常这样,独处时喜欢保持着一个姿势,像是雕像一样,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和真正的自己对话。   他最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是:他希望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吗?   也许还可以更差一点,他冷笑一下,乐意见到那种画面。 第13章   裴照雪按照周简的要求带人去了王家,王家的人以为他是送周策过来,左看右看不见周策人影,裴照雪又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霜面孔,王家很是愤怒,要裴照雪给个说法,难不成他们兄弟几人合起伙来拿他们开涮?周岭之前和和气气商量的那些还算不算话。   裴照雪告诉在场所有人,周策不会来的,周岭答应的事情去找周岭要说法,如果王家不依,想要公然搞对立,那大不了大家就鱼死网破。   他王家在潞城有势力,难道周家就是小门小户吗?笑话!   他说出这种话激怒王家定不能安然离开,王家老爷子发话扣下裴照雪,先砍条胳膊给周家送过去,看看小兔崽子们的嘴是不是还那么硬。   裴照雪虽然不姓周,可周向云已为他授刀,就家族地位而言,他要远远高于周策。虽然伤害王世锦的人不是裴照雪,把他千刀万剐也不能消解老爷子心头之恨,但是对于外界而言,钳制裴照雪所带来的震慑力要远远大于周策。   毕竟周策在潞城尚无根基,只能依附于周家,裴照雪可就不一样了。   来之前裴照雪就做好了打算,他也知道这不是一趟轻松差事,故而带齐了人手。对方一声令下想要擒住裴照雪,他带来的人就开枪闯了进来。在王家的宅子里传出枪声是何等大事,双方乱作一团,斗了起来。   可终究是敌众我寡,裴照雪也在乱战之中受了伤。就在他救自己手下的时候,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他的后脑勺。   “都给我住手!”那人高喊,“否则我就一枪崩了裴照雪!”   见到裴照雪被擒,手下人只能放弃抵抗,王家的人将他们一一擒住。   枪始终顶着裴照雪的头,他受了伤,只是西装是黑色的,手套也是黑色的,血在上面丝毫不明显,滴在地上时才聚成花簇一般。   即便如此,裴照雪脸上也不见任何狼狈之情,对方狠力地踹他的腿窝想让他跪下,他却纹丝不动,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惧风雨。   “事已至此咱们也没什么可谈的了。”王老爷子挥挥手,“拖出去剁碎了喂狗吧。”   他上了年纪,头发花白,平时笑眯眯得十分和蔼可亲,刚刚一阵乱战也没有让他失了体面。他坐在主位上,手掌撑着拐杖,挥手时好像只是随意地说了一句话,却是视人命如草芥。   王世锦是他的独子,遭此大难已让他十分痛心,现在周家的人蹬鼻子上脸,他如果还能忍下这口气,今后王家要如何在潞城立足?   周家已经触怒了他的底线,裴照雪就是他们要付出的代价,所以今天裴照雪必须死。   “不好了!”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报信,王老爷子瞪了他一眼,他顾不得擦汗就凑上前去在老爷子耳边嘀咕半天。只见老爷子眼中忽得变色,盯上了裴照雪,良久之后怪笑一声,起身走到裴照雪面前,说道:“潞城今后怕是没有安生日子可过了。”他背过身去,严声说:“带着你的人,给我滚!”   其余众人大惊,不知局势为何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如此变换,可老爷子都发话了,裴照雪要走,他们也不敢拦。   裴照雪步伐稳健地走出了王家的宅子,可一上车,他便不行了,手下人连忙为他解开衣服检查伤情,手刚摸到西装外套就是一片湿漉漉的感觉,脱下外套一看,里面的白色衬衣竟已染得鲜红,裴照雪的肩甲上被子弹完全击穿了!   “走,快走……”裴照雪不敢松懈,他带人来王家,周简还安排了另外的人手去了王世锦所在医院,以及王家其他几处重要的生意场所。他们那边刚打起来,这边的人就也闹起事,演了一出围魏救赵,这才能让裴照雪脱困。   车子一路风驰电掣,没有回周家,而是去了周策那处。   周策完全没想到再见裴照雪时他竟然能伤成这样。裴照雪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叫人扶着躺在了床上,医生早已赶到,为裴照雪处理伤情。   裴照雪血红的衬衫被剪开丢弃,他的皮肤上也全是血迹,肩膀上开了一个洞,血从那里流出来。周策盯着那处枪伤,心里不觉害怕或反胃,只觉得那个血洞像是开在皑皑白雪上一团炽热邪恶的火焰,连血腥的味道似乎都是它所散发出来的燃烧气息。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竟觉美妙。   然而他的脸上还是装作关切神情的,医生把裴照雪扶起来包扎伤口,裴照雪失血过多人已经有点失神了,医生便让周策帮忙。   周策面对裴照雪坐着,双手固定裴照雪的肩膀。这么凑近了看,他才发现裴照雪身上有很多伤,今天添的这一处实在算不得什么。   “别看了。”裴照雪垂着头,额头好像抵着周策的肩膀似的,说话有气无力,声音只发散在周策的耳边,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裴哥,平时看着你身型又瘦又薄,没想到脱了衣服还挺有料。”周策低声在裴照雪耳边调侃。因为疼痛,裴照雪一直绷着劲儿,连肋骨上的前锯肌都清晰可见,就不要提其他部位了。这种精确的力量感和他现在的虚弱样子大相径庭,周策只注意到他腰细得好像一把就可以掐住。   裴照雪说:“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那就不开玩笑。”周策摸了摸裴照雪的头发,“是谁伤了你?我去杀了他。”   裴照雪嗤笑,他觉得自己可能脑子里的血也快流空了,听到周策这句话之后,脑中竟然出现了一种幻影。周策这句话说得很轻,可却比他听过的任何一个人说的话都要有说一不二的气势。   不许人忽略,不许人拒绝,更不许人反驳。好像周策天生就适合发号施令一样。   怎么会这样……   裴照雪勉力扶着周策的肩膀撑住自己,他近距离地看着周策的双眼,眼神极为复杂,周策眼中却很平静,什么都读不到。   太深了,太深了。   “经此一役,你……你再也没有办法过你想要的生活了。”裴照雪说,“你后悔吗?”   “前提是,那确实得是我想要的生活。”周策一笑,语意不明。   裴照雪忽然喘了一下,马上又咬紧了牙关,手指仅仅攥着床单。原来是医生最后收尾时稍一用力碰到了他的伤口,他被激得满身大汗,抽力得倒在了周策怀里,却连声“疼”也没喊。   “他怎么样?”周策问道。   “没什么大事,静养几天即可。”医生简单说明情况,此时已经有人送来的各种药品和仪器,卧室迅速被改成了病房。他们这些人刀口上讨生活,这套流程已经熟门熟路,只要不是伤及肺腑有性命之忧,那统统都是“小事情”。   这处私宅有周简的人专门看护,外面已是血雨腥风,此处却安然无恙。   只是这两天内,周策除了裴照雪来时照看了一下之外,再也没有踏入过裴照雪房间半步了。 第14章   裴照雪的恢复能力很好,耐受力更是强,两天的时间虽然不够伤口愈合,可足够他可以日常行动。同样,也足够周简处理外面的事情。   待周简控制住了局面,周策才跟裴照雪一起回到周家。周岭已经出离愤怒,事发之后他跟周简大吵一架愤然离开了周家,而周简也相当有默契的没有选择住下来,回了自己私人的住处。   兄弟二人的对峙已经拉到了明面上,不想跟彼此见面,周家的宅子就被他们两人高高架起,一狼一虎仿佛盯着一块肥肉,谁技高一筹,便可登堂入室。   老三周昂又是个贪生怕事的主儿,他兄弟搞出这样的大事,他既不敢站队,又不敢冲锋陷阵,只得躲回自己的老窝,把靠近王家地盘的几家店面关了,只在自己的地盘上活动,天天买醉温柔乡,也不会露面。   这样一来,偌大的周家宅子就只剩下了周策和裴照雪。   周策对这个结果倒不意外,只是他端看裴照雪的神情,感到裴照雪似乎有点困惑。周策故意问道:“裴哥,这到底是都是怎么回事儿?我大哥没跟你讲吗?”   “没有。”裴照雪摇头,“他只让我那天代你去王家,剩下的什么都没有交代。”   “噢……”周策说,“嗨,这样也好,反正潞城已经是一片浑水了,你我二人走出这个宅子都有可能横死街头,不如就待在这里,我看周围布防也算紧密,难不成他们还能硬闯?”   裴照雪说:“周策,你不害怕?”   周策笑道:“怕,当然怕了。怎么着,我说一句害怕,裴哥晚上就会讲故事哄我睡觉?”   “你……”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周策正色道,“我要是怕的话,当初也不会做那样的事了。”   裴照雪看向周策,他好像很喜欢这么安静地看着周策,不知道想透过周策的皮囊看穿什么。周策伸手在裴照雪的眼前晃了晃,裴照雪问:“周简联系过你吗?”   “没有。”   “那周岭呢?”   “也没有。”   “你哥都不管你了?”   “哪儿的话?”周策说,“三哥给我发过消息,不过是让我保重安全,还说我要是一个人不行,可是暂时到他那儿去避难。他开的都是一些娱乐场所,人来人往,把我藏起来还是很方便的。”   “那你要怎么做?”   “我当然是感谢并回绝了三哥。”周策说,“我走了,你怎么办?”   裴照雪说:“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人。”   “是吗?”   裴照雪房间里的浴室没有明窗,浴缸里热水的烟雾升腾起来时会显得格外迷幻。裴照雪坐在浴缸的边缘,周策帮他把头发挽了起来,看到他脖颈上那条细细的银色链子。周策一勾,裴照雪扭头看他。   “原来你还带着。”   裴照雪又把头转了回去,没有回答周策。周策没有戏弄裴照雪,小心翼翼地为裴照雪裹好伤口,才扶着他慢慢地坐入水中。   “我大哥是不是也没联系过你?”周策漫不经心地询问裴照雪,“小心,别碰到水。”他让裴照雪好好地靠着浴缸,自己的手顺着落在水里撩了撩。   “没有。”裴照雪半合着眼说,“我只知道能够动弹了之后回到这里,其余的他什么也没说。”   周策说:“你倒也真是可以,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就要洗澡,不怕好不了?爱干净也不差这几天吧?”   “反正也死不了。”裴照雪说,“我原来一贯如此。”   “都没有人说你?”周策的眼光掠过裴照雪的胸膛,“我们家也不缺人手吧?你身上这些大大小小的伤是怎么回事?”   裴照雪答道:“我在这个位置,有些事情必须亲力亲为。”   “可谁又关心这些呢?”周策说,“我大哥让你出生入死,结果对你不闻不问,你又何必呢?”   裴照雪缓缓睁开眼睛,稍微仰头才能直视周策的双眼。他说:“我在周家长大成人,周家于我有恩。别说受不受伤,真要我一条性命又何妨呢?”   他说话时眼神坚定语气真诚,不像违心之话。周策听后脱口而出:“那我也姓周,我对你也是一样的吗?”   裴照雪歪了一下头,他的答案是肯定的,可他似乎不懂周策为什么会这么说。   “你这么聪明的人,想必已经察觉了吧。”周策轻轻甩了甩手上的水,从架子上抽了一条毛巾将手擦干,一转身一回身的工夫,他就好像换了个人,口气也淡漠了许多,“在我二哥成为正式的继承人之前,你一直都跟我大哥走得近。你是我爸身边的人,在周家是张焦点牌,在外界看来,你出现在谁身边,谁就是下一任当家人。所以从始至终,你都没有站进过二哥的队里。二对一,局势清晰。但是现在,利益集团发生了改变……”   周策坐得靠裴照雪更近了,他上身前倾,说话呼吸的气息都能触到裴照雪的脸颊,他忽然一笑,笑得幸灾乐祸:“你被我大哥从他的阵营里踢了出来,我二哥也不会要你。你手里有律刀,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他们都会视你为敌人。除非你自己可以上位,否则你还能站在哪里呢?”   他跟裴照雪说周简没找过他,周岭也没找过他,都是骗裴照雪的。他说不打算理会他三哥的邀请也是骗裴照雪的。   裴照雪听周简的话去大闹王家,这在周岭那里无疑更加坐实了裴照雪和周简的捆绑关系。可是周简已经不再相信裴照雪了,他让裴照雪去王家更像是一种试探。周策对周简说的话真假参半,跟裴照雪独处的那两天也没有什么交流,把关系撇得一清二楚。他知道,那个房子里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大哥都会知道的。在他的引导下,老道多疑的周简开始怀疑裴照雪和周岭暗通款曲,抑或裴照雪想趁他们兄弟二人相争之时坐收渔翁之利。   而这些建立的基础都是在裴照雪拥有律刀,拥有继承权之上。   权利之事关乎重大,在这条路上,不怕杀错人,只怕信错人。周简也好周岭也好,他们最相信的其实只有自己。   “不过,我身边倒是有一个位置。”周策虽然靠裴照雪近,说话声音压得也低,但他的却看也不看裴照雪眼睛,目光只顺着他抬起的手掌一起落在裴照雪的耳侧。   他动作轻柔地抚上裴照雪的发端,手指绕着裴照雪散落的头发滑下来,眼神也滑了下来,停留在裴照雪锁骨间银色的小十字架上。   “你要不要站过来?”   周策语气跟他的动作一样轻,可裴照雪不由得屏住呼吸,生怕多流露出一丝气息从而暴露了自己内心情绪的变化。   “你……”   “我也姓周,我也可以。”周策此时才抬起眼睛注视裴照雪,眼中尽是笃定。   他那种眼神让裴照雪很难立刻做出回答,不过他也不着急,手顺着裴照雪的头发来到了他的肩膀上,掌心摊开按在他的伤口上。裴照雪浑身绷着劲儿,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肩膀处,眼睛盯着周策,不敢移动。   周策的手指一用力,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就破裂了。   “流血了。我说什么来着?不是不让你带伤洗澡吗?”周策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他还是笑着,笑意更浓,一双眼睛看着裴照雪。   好像在说:让你选,但万事都有后果。 第15章   当时周策并没有得到裴照雪的答案,他看着裴照雪伤口洇出来的血顺着皮肤流进水里变成淡色,这他看得有些失神,裴照雪猛得握住了他的手,水拂起“哗啦”一声。   裴照雪的手劲儿很大,握得周策的骨头发出咯吱的声响。周策吃痛,不知道是自己甩开了裴照雪,还是裴照雪甩开了他。只见裴照雪从水中站了起来,被带起来的水好似瀑布一样从他的身上直流而下。   他迈出了浴缸,每走一步都留下一小滩淡红的水渍,但却不以为意。周策注视着他的背影,被水浸湿的头发贴在他的背上,肩上有贯穿的伤口,这一幕让周策想起裴照雪那天被带回来时的情景。   只不过从水里走出来的模样更叫人觉得美妙罢了。   裴照雪拎着架子上的浴衣裹住了自己的身体,随手把头发撩出来,然后推开了浴室的门。   “难道你也想抢?”周策忽然问。   裴照雪停在原地,微微侧头,说道:“你刚刚那么笃定的邀请我,不觉得现在问这样的问题有些多余吗?”   “对你,永远没有‘多余’两个字。”   这下,裴照雪回头看了周策一眼,目光稍作停顿,而后只字未说便走了。门后隔绝了裴照雪和周策,裴照雪长呼一口气,伤口再度撕裂浸水已经超过了他的承受,之前的镇定自若完全是撑着一口气。他不禁猜想,若是他当时拒绝或者说出什么别的话来,周策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呢?   他会第二天被人发现溺死在了浴缸里吗?   裴照雪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周策的问题对他而言不是问题,可总是让他不自觉的想要后退,那种压迫诡异的气势叫人喘不过气来。   小的时候,周策对裴照雪总是充满了好奇。第一次知道裴照雪的名字时,周策露出了小孩子特有的嘲笑表情。他笑裴照雪留长头发像个女孩儿,名字也像女孩儿。   裴照雪却说自己的名字是妈妈取的,他出生那天下着大雪,月光照在雪上发出钻石一样的光芒,能把窗户都照亮。   他那时年纪也不大,描述此番场景有些磕磕巴巴,周策说他胡说,潞城从来不下雪的。周策没见过雪,也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他很恶劣,一直追着裴照雪说他骗人,裴照雪吵不过周策,脸上尽是委屈,周向云为此教训了周策很多次,可他仍旧不知悔改。   后来周策才知道,裴照雪在他妈妈的家乡出生,那里地处北国,常年飘雪。他也是在长大之后四处游历,见过了月华临雪,雪彩粼粼,才领略到那是怎样难以言说的风情。   他想着那样一个身影,觉得裴照雪确乎是人如其名。   雪夜静谧,风雪无情。   再遇裴照雪,有了更多的接触之后,周策对这个名字的含义有了不同的理解。也许裴照雪的母亲在这个名字里所寄托的并非是裴照雪降生那天安静落下的雪,而是那晚的月光。   愿他流光皎洁,远离纷争。   只可惜愿望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遥不可及难以实现而已。   周策没有再去跟裴照雪提过那件事,因为他知道裴照雪能够做出的选择实在不多。裴照雪想要站队,周简周岭可能会对他手里握有的资源感兴趣,却已然不会给他什么机会的,鉴于危险性说不定还要想办法除掉他;他想要自立门户,虽然有资格,在家族中也有威望,有可以动用的权利,但是他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可能他还没有打败周简或周岭当中的任何一人,已经被舆论淹没了。   当家人最忌讳的就是出师无名,难以服众。   何况周家对裴照雪有养育之恩,裴照雪的父亲也曾是周向云的左膀右臂,裴照雪也不可能离开周家。他势必要与这场纷争有关,而且势必要选择一方。   所以周策当时并没有在建议裴照雪自立门户的选择上给裴照雪过多的思考时间,而是直接给了裴照雪自己身边的一个位置,因为他不认为裴照雪做得出来那种事情。他觉得裴照雪是个聪明人,不会想不明白各中利害关系,而且最终一定会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当然,一切还要感谢他那互不对盘的哥哥们。如果没有这些猜忌,裴照雪这个人是在这场战斗中必争的一个人。然而事情就是这么的阴差阳错,没人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推了一手,裴照雪就变成了一个相当尴尬的存在,招揽与不招揽都有着极大的风险,左右看看,也许他消失才是最好的结果。   为了让事情朝着自己所预期的发展,周策不顾危险地走出了周家大宅,在周昂的保护下去了周昂自己的地盘。   外面乱虽乱,可是在周昂看来,再怎么严峻的局势也不影响吃喝玩乐。周简和周岭两个人撕扯到了台面上,王家也不是吃素的主儿,他们三方打起来的话对潞城整体的局面都有相当大的负面影响,金白陆三家断然不会袖手旁观。   事实也是如此,三家都派人出面调停,王世锦那边还是陆艾亲自上门。王世锦心中虽有天大的怨恨,可陆艾的面子他不能不给。他甚至认为他的让步也是一次对陆艾示好的机会,如果他能跟陆艾联手,那获得的利益远比家族争斗夺取的利益要多。   在这件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和需求,潞城竟然意外的维持在一个扭曲平衡的状态里。可这并不意味着周策和裴照雪可以肆无忌惮地横走街头,保不齐有谁在背后放冷枪,制造一些说不清楚的无头冤案。 第16章   “家里太无聊的话可以在我这里多待一段时间,这里很安全,而且应有尽有。”周昂神采奕奕地给周策介绍他的产业——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温柔乡,销金窟。周昂分管周家大部分的娱乐产业,包括夜店、KTV以及赌场。周策能从周昂的口气中听出来那种少见的自豪感,他现在身处尴尬境地,周简和周岭都不易跟他有直接接触,反而周昂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周昂虽然怕事,在眼下的档口里也能做一个像样的兄长,对周策极尽帮助。   不过他的帮助都是不痛不痒的。他没什么实际权力,在潞城的权力集团里说不上话,无非就是给周策钱,或者给他提供一些消遣场所,别让周策在家里憋出什么毛病来。   “阿雪没有跟你来吗?”周昂问道。   “他什么要跟我来?”周策说,“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我明明跟裴哥也没有多深的交情,到最后反而是我俩被扔在了家里。哎,三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裴哥那个性格,反正我是不太想接近的,不知道大哥在想什么。”   “我也不清楚,大哥二哥现在闹成了这个样子也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周昂表情略微有些沉重,“你管好自己就好了,其他的别太担心,还有爸那里也是很安全的,已经取消轮岗了,装备配的都是最新的K20,我这里都没有那种好货,所以暂时闹不到他那边。”   周策不知道周昂怎么忽然提到了周向云,他觉得有些古怪,却不知道古怪在哪儿。周昂招呼他喝酒,两个人的话题很快就变成了风花雪月,论起做“浪荡子”的经验,周策可是不输周昂的。   两人玩至半夜,都喝了酒,精神很亢奋,周策仿佛无意间问周昂怎么看待周简和周岭之间的事情。周昂摇摇头,似乎没有什么想法。周策沉默片刻,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他向周昂一表衷肠,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做了错事惹了麻烦,现在又让大哥二哥身处对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从出生到现在,他都是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少爷,一直承蒙家庭庇护,如果周向云情况没有好转,周简和周岭又因此而分家,他又能靠谁呢?   显然,周昂是他现在最好的选择,周昂是有产业的,并且他们两个人常年游离在权利集团之外。   “你别看我现在安稳,其实我也很难。”周昂颇为忧虑地说,“大哥二哥要真是分家,可能我也不能全然自保。阿策,咱们这样的人,就像是依附在大树上的藤蔓,树要是倒了,咱们又能去哪儿呢?”   周昂难得正经,说这话时有些出神,眼睛不知道望着远方何处。   “三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周策说,“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取而代之吗?”   周昂一惊,左右看看,压住周策的手低声说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怎么可能?”   “因为我真怕大哥二哥谁都不管我了。”周策苦恼地说,“三哥,你帮我个忙吧,我想离开潞城回学校去。离开才是我能做出来的最好选择,这里不适合我,我也无法适应和接受咱们的家庭,我甚至没有能力保护我自己,我只想逃避……”   周昂看着周策痛苦的样子,长叹一口气,拍拍周策的肩膀说:“好,我替你想想办法,离开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周策点头。   周昂本想打算留周策过夜,周策坚决要回家,周昂只得派人护送周策,临走时给了他一张卡,里面有很多钱,可以供周策挥霍很久。回去的路上,周策说车里摇晃得厉害,他喝多了想吐,想要下车解决。坐在他旁边的保镖不让他单独行动,他哈哈一笑,随手把自己的棒球帽扣在了保镖头上,胡言乱语地说:“你想多了,哪儿有那么多危险,你当我是什么重要人物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要下车。”周策说,“要不然我就吐在车里了。”   保镖对大少爷没法子,只好拉开的车门先行下车。可就当他的头刚刚探出来时,只听“嗖”的一声,保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脑袋上就被开了个窟窿,倒在了地上。   周策下意识地就跳出了车子,借着掩护逃离,杀手知道自己一击未中,放弃了隐蔽,对着周策连开数枪,均被周策躲过。   对方身居高处,位置关系对周策极为不利,他胜在反应快,行动力强,即便是枪声被消音器隐藏,他也判断出了对方的位置。   他没有落荒逃跑,而是打算正面直击。   杀手也颇为意外,想要身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人影。黑夜之中难以分辨面貌,但见一头长发,他断定这不是周策。   因为被偷袭,杀手丧失了先机,拳脚之间落于下风,他想要出枪,可对方好像早就料到了他这一步动作,抢先制住他的手肘,干净利落地下了他的枪,反手顶在他的额头上。   “别动,小心擦枪走火。”   杀手一惊,好像从未想过自己竟然如此之快的落于他人手中。   屋顶之上,裴照雪高束长发,一身劲装,一手扣枪。他虽语气平平,但气势卓绝,身姿宛若拔地倚天,不可直视。   周策赶到时正看到这一幕,他从未见过如此有杀伤性的裴照雪,竟从心中生出一种震撼的感觉,惊道:“裴哥!你怎么在这里?”   裴照雪抬头看他,周策被这一眼看得心里突突直跳。裴照雪又看向被自己制服的杀手问周策怎么处理。周策走过来,蹲在趴伏在地的杀手面前,他没有问谁派他来的,对刚刚自己所经历的一场暗杀也没有太多的后怕,反而像是看热闹一样语气轻松地说:“你不是潞城人,打工卖命不容易,我们做笔生意吧,你开个价钱,替我工作。”   他见杀手不语,继续说:“也许你的上一任雇主还不太了解我,给你的资料也不够完善,但我肯定要比你想象的难对付。这笔钱你注定赚不到了。出来打工拿钱办事,拿谁的钱不是钱呢?况且我又不需要你对我忠诚,你只需要对我手里的钞票忠诚就够了。这笔买卖很划算,不是吗?”   杀手似乎从未见过周策这种人,他一番思考之后,点了点头。   “裴哥,你放开他吧。”   裴照雪依言松开了那个杀手,枪虽然离开了他的额头,但枪口始终朝着他,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裴照雪。   “我叫阿飞。”杀手就说了四个字,当做自我介绍。   “阿飞?不错。”周策仔细打量了一番阿飞,看上去年纪不大,甚至脸上还有些尚未脱去的少年气,可眼神却十分阴冷,就算与裴照雪打斗之后模样狼狈,可只要对上他的眼睛,也不会生出取笑他的念头。   周策却笑了一下,说:“你是个聪明的生意人,以后会有大作为的。”他给阿飞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让他把银行卡号发给自己,以便自己先行兑现承诺。   “我只要黄金支付。”阿飞回答。   “没问题,不过我需要时间准备。”周策说,“三天后你来周家取。”   阿飞没想到周策答应的如此爽快,不禁疑道:“你不怕我转头再暗杀你?”   “当然不怕,现在你没有要杀我的理由,我死了,你会损失更多的利益。”周策说,“我反而比较怕你不敢来。”   阿飞竖起手掌:“三天后见。”   周策与他击掌:“一言为定。”   他叫阿飞走了,阿飞也没多说什么,收起了自己的东西很快消失。周策和阿飞对话时裴照雪一言未发,等人离开了,裴照雪才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周策一头雾水。   “为什么放了他。”裴照雪说,“应该杀了。”   “裴哥,别那么凶。”周策示好一般地搂了一下裴照雪的肩膀,“我现在身边缺人,能花钱买到自然是最好的。特别是这种跟潞城任何一方利益集团都没有关系的人。”   裴照雪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潞城人?”   “我什么都知道。”周策卖起了关子,“别说他了,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   “那可真是太巧了。”周策说,“正好路过,正好看到有人暗杀我,正好被你制服,正好救我一命。裴哥,你是想还我人情吗?可是我说过,欠我人情可是得还一辈子的,这一点半点哪儿够?”   “你还想要什么?”   “当然是你。”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不,你刚刚就听了我的。”周策说,“我让你放开阿飞的时候,你连疑问都没有。这说明在你心里,你已经有了问题的答案。”   裴照雪忽然不说话了。   “想必从我出门的时候你就一直在跟着我了吧。如果我不离开三哥那里,你会在外面守一夜吗?”周策靠近裴照雪,“明明还带着伤,如非已经下定决心,你又何必这样?”   “我……”裴照雪被周策逼得退后了一步。   “我几乎不向人做什么承诺。”周策说,“但如果你肯跟我联手,事成之后,有我周策名字的地方就会有你。无论在任何时候,无论任何人,见你如我。”   裴照雪是知道周家真正的实力的,周策给他的比以往周向云或者周简周岭给他的都要多,这是一种极大的诱惑,而周策相信,裴照雪也是肉体凡胎,凡人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果然,裴照雪在好似深思熟路一番之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周策笑了,张开双臂拥抱裴照雪,拥抱他的盟友。 第17章   周策不担心阿飞会放他鸽子,裴照雪对他们之间的约定充满了怀疑。第三天的晚上,周策坐在前厅里喝茶,前厅的大门全都敞着,月光洒进庭院。他放眼望去,院内果真如积水空明,树影浮动,心想古人诚不欺他。   “都这个时候了,你觉得他还会来吗?”   “不要突然说话。”周策回头,看到暗影中的裴照雪,“装神弄鬼。”他倒了杯茶,然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裴照雪过来。裴照雪走过去但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周策的一边,也没有接他手里的那杯茶。周策另一侧的桌子上有一个箱子,那里面有阿飞要的黄金。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别那么拘谨。”周策说,“我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哥,我这个人可是很随便的,最讨厌规矩。”   “我知道。”裴照雪说,“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周策笑问:“哪里不一样?”   裴照雪摇摇头,周策也没有继续再追问他。裴照雪看了一眼时间,还差十分钟就到十二点,今天马上就过去了。他对周策说:“别等了。”   “今天还没结束呢。”周策回答。   “你会相信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   “不相信。”周策莞尔,“但是我相信我自己。”他声音很轻,口气无比自信,毋庸置疑的那种自信。裴照雪叹了一口气,决定看看这最后的十分钟会不会如周策所想那样。   当分针即将和时针重合时,院中发出阵阵声响,周策和裴照雪寻着声音源头望过去,从树影中走出来一个人,正是阿飞。   “还挺准时。”周策起身,朗声对阿飞说,“不过下次来可以走大门,没人会拦你。”   阿飞说:“我的东西呢?”   周策拍拍箱子:“过来验。”   阿飞径直走过去,翻开箱子,里面的金条码放的整整齐齐。他随便挑了一根在手里颠了颠,没有仔细看就又放了回去,盖子一合,问周策:“你需要我做什么?”   “让我想想。”周策沉吟片刻,从上衣口袋中摸来一张叠好的纸。他把纸抵在鼻底轻轻嗅了一下,然后交给阿飞,“帮我送封信吧,送给陆艾。”   阿飞扫了一眼,压根儿没有看里面的内容,又对折了一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对周策说:“我走了。”   “回见。”周策说,“下次来的时候请你吃饭。”   阿飞对吃饭没兴趣,他怎么来便怎么走。对于周策的一番举动,裴照雪虽然猜不太明白可也没有多问,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奇妙,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最近的某一时刻起来开始认识周策。过去的种种印象通通不算数,也许现在此刻所见的周策也不尽然是他。   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裴照雪不敢妄言。   “想什么呢?”周策见裴照雪有些发呆,就在他面前搓了个响指。裴照雪被吓了一下,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   “什么没都想。”他说,“早点休息吧。”   裴照雪转身欲走,周策叫住了他:“裴哥,你伤怎么样了?”   “没什么。”   周策贴近到裴照雪的背后,刚要伸手摸上他的蝴蝶骨便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制住了。这次,周策没有因为被袭击而生气,直视裴照雪的双眼问道:“你会这么攻击我爸么?”   “……”   “你不会。”周策告诫一般地说,“那么你对我也不可以。”   紧接着,他甩掉了裴照雪的手。甩开的动作幅度不大,像随意丢弃。他微微仰着下巴,仿佛站在很高的位置俯瞰裴照雪。   “早点休息吧,裴哥。”周策说。   周策送给陆艾的信里是他随手抄的一行诗,横看竖看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但仅在一天之后,陆艾就邀请周策吃午饭,周策欣然赴约。   陆艾在这家颇具历史格调的餐厅里有一张预留桌,周策提前抵达,没想到陆艾早早在那里等他了。他很不好意思地向陆艾致歉,亲吻她的手背,陆艾只是微微笑着,落座之后开口说:“你也真不怕死,一个人就敢来这种地方?”   “我想不会有人那么不长眼扫了陆小姐的兴致吧?”   “我可没那么大面子。”   “不过我倒是觉得现在也没人能顾得上我了。”   周策此话一出,陆艾又是轻飘飘地笑了一下。过去的一天之内确实发生了大事情,周简对公司董事会施压,要求停止周岭所控制的投资业务的向外输出,并以各种财务问题刁难周岭。周岭也不是吃素的,料到周简早晚会有这么一手,双方在当天就进行了激烈的碰撞,闹得不可开交。   如果仅仅是周家自己内部互斗,其他人是很乐于看热闹的,只可惜他们现在的一举一动无不牵扯着联合会长的选举,这叫其他几家对此也颇为头疼。   想起周简和周岭,陆艾只想冷笑。周策当然能从她的神情上感觉到她的态度,甚至可以说陆艾向自己发出邀请的时,他就知道陆艾的意思了。   “怎么?想搞大新闻?”陆艾问周策时,双眼里闪着狡黠的亮光。   周策没有正面回答,他看舞池一旁的乐队要进行演奏了,对陆艾说:“我请你跳今天的第一支舞吧。”   陆艾扬起脖子,身处她的手,周策牵着她来到舞池中央,向乐队点头示意,然后一手握着陆艾的手,另外一只手放在陆艾的腰后,掌心朝下,用虎口轻贴陆艾的腰。   “你砍王世锦那天可没有这么绅士。”双人舞的好处是双方距离很近,说话只有彼此能够听到,陆艾在周策耳边说,“不过你倒是挺冷静的,我喜欢冷静的人。”   周策说:“所以你才会见我?”   “不全是吧。”陆艾说,“主要是我讨厌王世锦,你那天不应该切他的手,而是应该捅他的心脏。这样我耳根就清净了。”   “可惜你当时没告诉我。”周策的口吻随意地像是风凉话,“我那时要是知道,一定不会让王世锦活着走出白马酒店。”   陆艾噗嗤笑了一声:“周策,我们还不那么熟,你跟我说这种话不怕我转头把你卖给王家?”   “陆小姐,你知道我最喜欢女人的哪里么?”周策也笑了,“我喜欢她们说话和行为总是南辕北辙,把愚蠢的男人耍得团团转,那样子可爱极了。”他知道陆艾不会把今天与他发生的一切告诉任何人——或者说,她也不必说。现在是公开场合,可能现在潞城的上流圈子里所有人都知道陆艾跟他一起吃饭,还跳了一支舞。   陆艾不是笨蛋,她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陆艾挑眉:“那你算愚蠢的男人,还是聪明的男人呢?”   “我?”周策说,“我是个可以被你利用的男人。”   “你什么都没有,我能利用你什么?”陆艾说,“周策,你在周家可什么都不是,你手上没有任何资本,我还不如去找周简或者周岭,随便哪个不比你强?”   “可你现在确实是在跟我跳舞。”面对陆艾的挑剔与讽刺,周策仍旧保持着他应有的风度。陆艾随着音乐转了一个圈,也跟周策拉开了距离,周策轻轻一用力,陆艾就回到了他的身边。两人不再是面对面的姿势,周策的胸口贴着陆艾的背,俯首在她耳边说:“我出身周家,但我却什么都没有,这对你而言就是最有价值的。你有困境,你需要一个身份地位跟你相匹配的人,但是不可以太强,这个人需要年纪和你相仿,也不能像王世锦那么讨人厌,放眼潞城,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个角色。”   陆艾转过身来望向周策,慢慢垂下眼睛,说道:“可是你却没说出最重要的那个条件。”   “什么?”   “要有副好皮囊。”陆艾一笑,“否则,哪儿那么容易被我看上?”   舞曲达到尾声,两个人在最后一个音符处定格下来,周围有掌声,陆艾站直后拎着裙摆向大家致谢,然后对周策说:“有时间可以来我家,我们能谈谈生意。”   “恭敬不如从命。” 第18章   与陆艾的碰面,在周策看来是非常顺利的,陆艾的心思态度跟他之前猜测的相差不多,他只需要择日再去陆艾家里一趟,而这一次对他而言才是一场重头戏。现在,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会面要处理。   他让裴照雪帮他约刘瑞见面,裴照雪认为周策自己主动登门拜访会显得更有诚意,周策却笑着跟他摇头,理由却没跟裴照雪讲。裴照雪无奈,只得去见了刘瑞,把周策的事情跟刘瑞讲明白,刘瑞沉思片刻之后,决定见周策。   刘瑞是在一处私人会所见的周策,房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裴照雪在外面。他并不知道两个人在里面商量了什么,只知道周策出来的时候仿佛心情很好,眼睛里都带着笑,他许久没见过周策这么笑过了。   说也奇怪,周策不是个什么严肃的人,可裴照雪就是觉得他与回来时的状态大相径庭。他承认这段时间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可如此短的时间真的足够改变一个人吗?这种想法的出现是危险的,裴照雪对危险很敏锐,那种感觉就好像他站在某个高处打量周策似的,并对周策报以非友善的目光。   可他自己也绝非良人,他心中对危险敏感,或多或少也是出于对危险隐秘地追逐。他羞于剖析面对自己的内心,每当有这样心情出现的时候,他都会去教堂——他已经不记得从何时开始信仰悬于空中的圣光,但至少在这短短几刻,这确实可以免去他的罪恶。   只是多少自己骗自己的成分在,裴照雪也不敢全部坦诚,他左顾右盼,只敢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不以任何身份自居,想要被原谅,又害怕被看到。   没人知道他冷静自持的外表下是怎样的纠结不堪。   裴照雪就这么一边以旁观者的视角去观察周策,一边为周策忙前忙后。他在外界眼中本来就不站周岭的边,现在也跟周简拉开了距离,周简周岭两人的争端日益升级,反而便于他的活动。只不过,旁人要多打量他几眼,看他是不是还怀有别的目的。   周策也很快跟陆艾再次见面,裴照雪本以为周策不会向自己透露谈话的内容,没想到在回程的路上,周策就跟聊天似地对他讲了出来。刘瑞会在协商会议上对周简和周岭二人进行问责,动用公司的力量架空他们二人的权利,并且推举周策进入公司领导层。   听过之后,裴照雪觉得周策是个疯子。   “你不怕自己算计半天,结果被被人摆了一道?”他边开始边问周策,语气也很随意。   “为什么要怕?”周策懒散地仰靠着椅背,“瞻前顾后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我会害怕,那么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动这样的念头了。”   “可……”   “裴哥,你这些年是怎么在爸身边做事的?为什么总是要问我蠢问题?”周策看向裴照雪,“还是说,这也是你对我的考核?试探像我这样的人到底有没有能力来让你信服?你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手上做一套,嘴上说着另外一套,你心里想着的是不是跟你说的做的还不一样?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不会是想玩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吧?”   红灯亮了起来,车在铁轨前停了下来,栏杆缓缓落下,有火车要经过。   这一带夜里人很少,穿过铁路,前面才是闹市区,此刻这里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孤零零地等着红灯数秒,陪伴他们的还有火车驶过前的警示铃声。   铃声很吵,车里却意外的安静。   裴照雪一手握在方向盘上,另外一只手挂了手刹却没有抬起来,垂在自己的身侧。他一向表情不太丰富,现在连眼睛眨动的频率都放慢了下来。他的眼神从车内后视镜里掠过,从那里能看到周策。   周策不知何时调整了身体,原本是靠着椅背的,改为手臂靠向车窗,手掌半握着,指关节抵在唇边,嘴角挂着钩儿。   他笑得幅度不大,笑意却深。他见裴照雪垂在椅边的手指随着铃声的节奏轻点着,再往下看,漆黑一片。裴照雪的目光始终直视前方,周策也看向前方,仿佛两个人都在等着火车驶来。   时间似是没有尽头。   “你……”   周策刚一开口,火车呼啸而过,轰隆隆的嘈杂响声盖住了铃声,也盖住了他的话。火车驶过之后,铃声停了下来,红灯数完最后几秒也变为绿色,栏杆缓缓升起。   裴照雪垂着的那只手拉了一下手刹后也放到了方向盘上,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平稳地驶过了铁轨,朝着闹市区而去。   他没有听见周策说了什么,而是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的口型。周策的手指虽然半掩着嘴,可裴照雪却看得清清楚楚。   周策说裴照雪三番五次问那些蠢问题是为了试探他,他接连戳穿裴照雪何尝不是如此?他知道裴照雪在那一刻被他的话激怒了,他直接挑明了裴照雪的沉默所蕴含的意思,裴照雪在这个家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没有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逗他。同样,他也知道,裴照雪不会不明事理,他只是在思考,在计算。   他们之间所有的情绪、语言、动作都可以是假的,真正驱动他们的只有利益。如果周策死了,裴照雪什么都得不到,这笔账不划算。   火车呼啸而过的时间足够裴照雪做出决定。   “裴哥。”周策呼了口气,又往后躺在靠背上,双手抱肩,闭上了眼睛,“我想吃荣记的烤乳鸽,正好前面就是,停下买点吧,我们回去一起吃。”   “嗯。”裴照雪点点头。 第19章   周家的乌烟瘴气对生意有很大的影响,董事会由于周简和周岭的分裂也陷入两难境地,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们二人还没有分出个胜负,公司上下就已不堪拉扯。内忧未平,还有外患,且不说王家如何,其他家族对于周家也是虎视眈眈,只不过没有摆在明面上罢了。   为了有一个正式的说法,也为了让失态不再扩大化,刘瑞宣布召开会议协商。他的话很简单,信息量却十分丰富,言外之意无非是两个人也该闹够了,虽然各自有一方势力,可最终还是要背靠周家这个大树。周向云虽然承认了周岭的继承人地位,但这个地位是不牢靠的,周简仍旧有可能通过运作董事会对周岭发动攻击。   会议时间在下午,上午半天空闲里,他和董事会内几位长老以个人名义请兄弟几人喝茶。   他们都心知肚明,所谓会议只是走个过场,这碗茶水才是一锤定音,由以刘瑞为代表的家族重臣们出面来从他们当中选择一个真正认可的人。这些人才不管什么周简周岭,他们从始至终认可的都只有能够给他们带来真正利益的人。   至于周向云原本的安排,连他两个儿子都不放在眼里,其他人就更不必关心。   显然,他们再斗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周简和周岭自然也明白个中道理,表示会赴约。除了他们,周昂与周策、裴照雪也收到了邀请,这不意外,毕竟应该有的场面是要有的。   日期不远,就在一周之后,可就在如此关头,周昂忽然因为夜店一桩非法交易的事情被警察带走,这让周策倍感震惊。   潞城的权利分配一向泾渭分明,这些家族与官方也保持着一种似是而非的关系,所谓的一些“流血事件”,也只是他们的内部斗争,与外人无关。“规则”在这里是非常重要的,大家族们支撑着潞城的发展,官方对他们私下里的举动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周昂就被抓了呢?地下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交易,周昂虽然不是那种机敏聪明的人,就算做了什么也不至于查到他的头上。   周策此前曾拜托周昂帮自己离开潞城,现在周昂被拘留,要多久还不得而知,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他怕是要错过好戏了。   到底是谁?是谁想把水搅得更混?   周策在书房里独自思考,忽然有人敲门,他应了一声,见是裴照雪来了。   “有事么?”   “没有。”裴照雪反手把门关上,“这么晚了看见这里的灯还亮着,过来看看你。”他走到书桌前,把台灯扭得更亮了一些,周策被黑暗笼罩的身躯逐渐浮现出来。“你这么坐着的样子很像云叔。”裴照雪说,“你简直就像年轻时候的他。”   “说得好像你见过一样。”   “没有。”裴照雪回答,“但是我爸爸给我讲过,他们年轻的时候一起做事,一直到……”   “裴哥。”周策抬眼看向裴照雪,“这么多年了,你想过给裴叔叔报仇么?”   “想。”裴照雪毫不避讳地回答。父亲死时他年纪尚小,但已经有了记忆,而且周向云一直没有向他隐瞒。裴照雪对于母亲的认知只有一张照片,他从小跟着父亲颠沛流离,来到潞城后才算稳定了下来。他不知道父亲跟周向云是怎么认识的,仅仅记得生活从某一刻开始出现了光明。   不用挨饿受冻,不用朝不保夕。   不过他也很寂寞,因为父亲时常不在他身边。没有家人陪伴的童年,他仍旧觉得自己像个野孩子。也许年幼的他幻想过单纯普通的未来,可是很快,他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绊。   裴照雪在周家学会了很多东西,其中有一个,就是有仇必报。   然而他又低声说,“但是当年参与过那件事的人都已经死了,我又该找谁报仇呢?”   周策问:“我爸难道就没有查过么?”   “查过,可是信息很少。云叔原来常常叹气,说如果当时没让爸爸去就好了。”裴照雪垂下眼睛,“云叔已经为了我们父子做了很多了,我今生都会报答他。”   周策笑道:“为什么不是报答我?”   “你……”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周策说,“人手安排得怎么样了?”   “已经吩咐好了,周简和周岭身边二十四小时都会有人盯着,其他家族也布下了眼线,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们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周策轻点一下头,他伸手在桌面上划了划,忽然问裴照雪:“裴哥,你带烟了么?”   裴照雪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盒烟,用手指敲了敲,抖出一根来递给周策,并且帮他点燃。周策用手指夹着烟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来,陷入了沉默。   “你之前不抽烟的。”裴照雪说。   “偶尔抽,学习也是件很累人的事情。”周策说,“你呢?我那天晚上看见你在院子里抽烟。”   “……”   周策轻笑:“那你一定知道很多秘密。”他放松似的往后靠,随着身体的舒展,他半边身体没入灯光弱势的黑暗之中,只有靠近光源出的脸颊能被清楚看到,剩下的只有围绕在烟雾之中的一点火光。   “我要是大哥,我就会让你那天死在王家,留着也是个祸害。”周策点了一下烟蒂,“他们忌惮你,却又不敢真的下手。”   裴照雪说:“他们何尝不忌惮刘瑞?不过他们怎么都料想不到,刘瑞会跟你合作。”   “瑞叔可是个老江湖,他看得比谁都明白。”   “他忠心于周家。”   “对,他很忠心,但是这不代表他看得起我。”周策说,“那天我去找他的时候,他问了我一个跟陆艾一模一样的问题。”   “什么?”   周策学着他的口气说道:“‘阿策,你手上既没有人也没有枪,不要异想天开了’。”说完,他耸肩,哈哈笑了两声,掐灭了手中的烟,“我手上确实没有枪,不过我站在了他的身后,用手指顶着他的后脑勺,他当然知道我只是吓唬他,但是这不重要,我给了他一个谁都无法给他的条件。”   “如果我得权,我会选他做商会的联合会长。我有一点五票,陆艾手上有一票,王世锦想参选是无法投票的,哪怕他有本事弄到金家和白家的两张票也没有任何意义。”   裴照雪完全不知道周策跟刘瑞做出了这样的交易,他双手按在桌面上逼近周策,说道:“可是刘瑞不是当家人,他拿什么做会长?”   “有谁规定会长只能是当家人做吗?”周策说,“既然大家都能从中获利,何而乐不为?我也没有律刀,可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么?不破不立,潞城的规则也该重新制定了。”   “那陆艾呢?她能得到什么?”   “得到周家和整个商会做靠山,陆家的生意将会得到最大限度的通行保障。”周策说,“这个女人很有野心,她想洗白上岸,区区潞城是圈不住她的。”   “你又剩下什么?”裴照雪低声问,“周策,你这是养虎为患。”   “这只是交易的一部分,他们算不了什么。”周策伸手拽住了裴照雪的领带,拉扯着他靠向自己,两人几乎面贴面,周策才说,“我身边最大的隐患永远都是你,但是你只要保证忠诚于我,我就会把我所拥有的都给你。”   裴照雪始终不习惯跟周策距离如此之近,他下意识得皱了一下眉头,周策放开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丢在桌上,说:“你帮我去把周简杀了吧。”   裴照雪看着那把隐在黑暗之中的枪,没有动弹。   “我做不到。”   “是做不到还是舍不得?”周策说,“听说他帮你翻修过北城的教堂,你隔三差五就去那里。他一直都很想讨好你,因为他知道你意味着什么,在这一点上,他比二哥要明白太多。但是到头来他还是不信你,他和二哥都是很自负的人,但凡他们向对方求证一下事情的真伪,我的这点小把戏就会被拆穿。可他们不会,他们相信自己的判断远胜过其他人,他们把你当做争夺权力的工具,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难道你没有这么想过么?”裴照雪漠然说道,“如果我不是今时今日的裴照雪,你会正眼看我吗?”   “明明是你!”周策“噌”地站了起来,椅子都被他带倒了。裴照雪不知道周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怒气冲冲说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紧接着又像是急刹车一样,站在原地没有了后文。   明明是他什么?   周策心想,明明是裴照雪连正眼都不愿意看他一看,裴照雪倒是会污蔑人,上嘴唇碰下嘴唇,轻巧得很。他盯着裴照雪的嘴唇,忽然想掐住他的下巴,让他把刚刚的话收回去。   但他没有这么做,那是他脑中萌生的想法,与他的实际行动毫无关系。   “裴哥,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周策开口说道,“我那么信任你,你却这么对我。”他的口气降了下来,显得有些可怜,“周简是真的想让你死,你舍不得他吗?”   “不是。”裴照雪摇了摇头,“你们都是云叔的孩子,我跟你们一起长大,情同兄弟,我不能做这种事。”   “可是他们都想杀我。”周策小声嘟囔了这么一句,他垂下了头,孤零零的,仿佛被抛弃一样,“那我又算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我难道就应该成为权利的牺牲品么?”   “他们不会得逞的。”裴照雪的手按在了周策肩膀上,“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没有人可以靠近你伤害你。”   周策张开手臂抱住了裴照雪,裴照雪本能有些抗拒,他的下巴就压在裴照雪的肩膀上,裴照雪这才卸下力气,轻拍着他的后背。他们的胸口紧紧贴在一起,这是人与人的心所能达到的最近的距离,但却是彼此目光永不相交的距离。   周策的眼中已经褪去了方才的弱势,转而浮现的尽是冷漠神情。   裴照雪望向窗外,明月高悬,他却不敢直视,怕被窥探。 第20章   周策在确定自己手上握有足够的筹码时,才跟裴照雪和盘托出,他是为了表示对于裴照雪的信任,同时也需要裴照雪相信自己。   挑拨裴照雪与周简的关系只是顺水推舟,就算没有他从中作梗,他相信这几个人也不会相安无事。他与陆艾和刘瑞的约会看似稀松平常,私底下却是花了很多调研的时间。他甚至把这两个人当做一门学科去攻略,他坚信,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无法拉拢的人,全看拿出来的条件是否真正合对方心意。   他从张文杰的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又让裴照雪派人收集,在做好充足的准备工作之后,他开始了他的谈判之路。也许他是个天生的生意人,对于空手套白狼这件事熟门熟路,在陆艾那里拿到一个空头支票之后,转头就去跟刘瑞兑换,又把从刘瑞那里兑换出来的东西交付给陆艾,陆艾便相信他是真的有能力的。   左手倒右手,他一丝力气都没出,就得到了陆艾和刘瑞的支持。   当然,他也不是一点底气都没有,裴照雪算是他的底牌,就算在陆艾和刘瑞那里没走通,他还可以依靠裴照雪的力量去玩一场硬的。只是比起动粗,他更喜欢花点心思动动脑子。   至于他为什么那么相信裴照雪,他也说不上来具体的理由。那是他的直觉,如果他的直觉欺骗了他,他也不会觉得后悔。   因为他从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所作出的选择一定是对的。   在等待会议的这些天里,周昂被拘留,周策派人去打探,得到的消息是周昂在里面没有大碍,只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不过这对于周昂来说反而是安全的,谁也没办法跑到拘留所里对周昂做出什么事情来。   周简和周岭这两天都没有任何动作,周简甚至还去外地出差,归来的时间正好是会议当天的早晨,周策猜测周简是以退为进,当天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暴风雨前夕总是很安静的。   刘瑞与他们约定当天早上十点在清风茶庄见面,而正式的公司会议在下午两点。他不管什么真言律刀在谁手上,公司掌权花落谁家只以当日商讨结果为准,至于他们兄弟几个人自己的事情,他们爱怎么斗怎么斗。   周策还假惺惺地装作为难,说十点钟太早了起不来,不想去,直接下午去开会就好。而后又扭扭捏捏的表示家里的事情跟他没关系,他本来应该回学校的,拖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回去之后导师会不会骂他。   总之,很不上道。   后来裴照雪还说他表演得有些过于二世祖,显得很假,他左思右想一番确实如此,只不过做都做了,也没办法反悔,只得趁着这两天平安无事,出入各种声色场所,宛若醉生梦死,对那些事情全然一副不关心的态度。   事实上,他不光关心,甚至还是他自己提议把日期安排在那个时候,刘瑞本来想安排得再远一点,这样留给他准备的时间也算充足。然而周策等不了,一是怕夜长梦多,二是他所剩时间确实不多,周岭虽然被周简牵制了一部分实际权力,可仍旧抱有对于那些海外产业的所有权。   再等下去,珍珠庄园就要易主,而周岭一旦在海外建立交易枢纽,那么谁都管不了他。周策时时刻刻都在监视着周岭,怎会不知道这些?   周策必须要在这之前结束一切。   会议召开的当天,天还没亮周策便起来了,昨夜下过雨,外面还是阴沉的。周策从衣柜里找出来一套纯色的西装换上,黑色的让他看上去成熟了很多。他原本是不喜欢这样压抑的装束的,现在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却也不再觉得违和。   裴照雪敲开了他的房门,周策有些意外,问道:“裴哥,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周策,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   “云叔要见你。”   医院周围的绿化很好,雨后清晨湿气很重,叶子上有凝结的露珠。周策一下车就觉到一股凉意,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云层厚重,太阳还没有出来。   他的心中亦是疑云密布,手掌握在   病房门把手上时都让他觉得恍惚,他转头看了一眼裴照雪,忽然问:“我哥他们知道吗?”   裴照雪摇头:“这件事谁都不知道,也许你应该还有很多问题想问,进去吧,云叔都会告诉你的。”   周策转动了把手,裴照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等着裴照雪说下文,裴照雪却往后退了一步,重复说:“云叔都会告诉你的。”周策看着裴照雪的眼睛,他眼睛里不再是往日那般平静,甚至是周策不曾见过的一种神态,让他隐隐察觉这扇门的背后不光有他的父亲,更多的是未知所带来的恐惧。   “你在这里等我。”   “好。”   周策在出事之前每周会有固定的时间来看望周向云,周向云一直是昏迷的状态,周策会坐下来跟他聊聊天。   一开始没有什么可说的,周策不太习惯跟周向云独处,后来他会讲一讲自己最近做的事情。他发现这没什么难的,就像小时候那样,他还是个天真的孩子,会缠着父亲和哥哥。一直到进入叛逆的青春期,周策才开始对家庭规则产生了抵触心理。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人了,他要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父亲也好哥哥也好,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亲情维系,他视他们为对等的雄性生物,他不会听他们的,跟他们对抗才是正经事。   直到周向云受伤卧床,周策才意识到多么厉害的角色也逃不开生老病死,他开始回忆曾经家庭的温暖,也开始接受自己的转变。记忆中的画面越是温情,他觉得自己的心就越是冷,直到他可以把现实和记忆完全割裂,一边缅怀,一边嘲笑。   现在,他站在门口,周向云躺在床上,父亲不再是闭着眼睛,手上却还是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旁边的仪器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周向云很吃力的抬起手,周策赶忙上前将其握住,有些无法控制轻重地用力握,甚至有些颤抖,但一言不发。   “阿策,我知道,我都知道。”周向云的声音沙哑,“你现在很为难,对不对?”   周策不解地抬头凝视周向云,此时的周向云看起来已经很苍老了,说话语气也很平缓,可他的眼神却不平静,仔细看去,能看到星星光点,仿佛带着某种极大的欣慰与雀跃望向周策。周策端看之后,心中的迷雾渐渐退去,反复回荡着周向云那句“我知道”,突然,他的手臂震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盯着周向云。   “你一直都很聪明,阿策,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周向云反手握住了周策,“不要怕,我不会阻碍你的计划,周家必将成为你的囊中之物,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周策张嘴想要说话,周向云将他按下:“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第21章   在周向云寿宴结束的第二天上午,他按照预定的时间打算出海钓鱼,裴照雪负责开车送他过去。车子驶出周家大约十分钟左右发生了枪击,子弹从周向云的胸口穿过,差一点就射中心脏当场毙命。   凶手自杀,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裴照雪把周向云送到的医院,所知信息也非常少。   这一切宛如一张看不见的巨网从天而降,没有人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大家都知道,自从那天起,周家变了。   周策怀疑过很多人,他甚至怀疑过裴照雪,但从来没有怀疑过周向云本人。   而亲手织造这张网的,正是周向云!帮助周向云达成这一切的人是当时陪在他身边的裴照雪。   所谓的“凶手”只是个幌子,裴照雪把车开到了预定地点,那里他早就布置好了,没有任何车辆经过,等慢慢驶向摄像头盲区后,他用力踩了一脚油门,车头就撞到了路旁的树上,周向云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云叔,你没事吧?”   “还好。”周向云说,“你开车的技术很好,连车祸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他说完之后把枪交给了裴照雪,裴照雪犹豫地问:“真的要这么做吗?我怕……”   “不要害怕,我相信你。”周向云敞开手臂,“来,就像我曾经教你们的那样。”   裴照雪想了一阵,最终决定听从周向云的命令,朝他胸口开了一枪。他的枪法精湛,对于人体器官也十分了解,此前他们反复演练过,要做得真,那么枪眼就要距离心脏足够近,稍有差池就会满盘皆输。   周向云是个赌徒,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   当然,这也是出于对裴照雪的足够信任,枪响之后,裴照雪需要用最快的时间把他送到医院,否则他仍旧会死。   一切都很顺利,周向云性命无恙,他甚至很早就醒了过来,这段时间潞城发生过的事情他通通知道,剧情的发展几乎没有偏离他预设的轨道,除了一件事——裴照雪在医院门口遭人暗杀。   那不是计划的一部分,他知道,有人想搭顺风车,趁火打劫。   周向云只让裴照雪暗中堤防,他不介意局势变得更混乱一些,越混乱越复杂,才是对周策更为全面的考验。   “为……为什么……”周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他有些微微出神,呢喃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完之后,他又有些不确定似地歪了一下头。   “因为我想把这一切都留给你。”周向云说,“我太了解你们了,周简多疑,周岭鲁莽,周昂更是烂泥扶不上墙。阿策,只有你,只有你……”   “可是我!”周策猛得拉近周向云,话却压在了牙缝里。可是什么?他想说可是他根本不想要这些,什么无上权力荣华富贵,他统统都不想要。他要自由,他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他按照自己的意志活着,他不需要被任何人支配。   可是,可是,原来总是挂在嘴边的话,在现在巨大的真相冲击之下变得支离破碎,一个字眼都拼凑不起来。   权利太迷人了,他甚至都没有握住过荣耀的权柄,只是稍稍品尝过一丁点味道就已经感受到诱人的味道,那种把一切都掌控于手心之中的感觉是人间极乐。   周策被雨幕中的血腥唤醒,他开始明白其实自己并不是厌恶这个庞大的地下世界,并不是厌恶黑暗,并不是厌恶杀戮与争斗。   他只是厌恶“别人的给予”。   当他拥有主动权,当他想要得到什么的时候,他心底的欲望就会升起,像是最凶恶的鲨鱼闻到血腥味时的反应。权利游戏的规则很简单,所有人都是狩猎者,所有人也都是猎物,周策想赢,就要在黑暗之中握紧他的猎枪。   这游戏没有让他感到恐惧,反而让他快乐。   欲望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强烈。   可就在这个时候,周向云忽然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什么香甜的血腥味儿啊,都是周向云早就布好的诱饵,现在他要收网了,他要把他拽出海平面,让他看清真正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是什么模样。   他怎么能接受呢?   他像是个自作聪明的蠢货一样被人愚弄了,所有的处心积虑都变成了笑话一场。   “裴照雪,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   “是。”   “二哥要出售海外产业的事情,也是你授意他告诉我的?”   “是。”   “那瑞叔呢?”   周向云叹息道:“这件事情只有我和阿雪知道,别人都不知情。好孩子,你要相信自己,你天生就具备一个领导者的能力。”   “相信自己?”周策苦笑,“到头来还是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按照你计划的每一步往下走。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自己的愚蠢!”   “因为你身处危险!”周向云厉喝一声,周策被他呵斥住愣在原地,而这一声好像用尽了周向云全部的力气,随后的话语如烟如雾,不太真切,“如果可以,我也想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可是阿策,你现在很危险,你的哥哥们对你是最大的威胁,我不知道背后的始作俑者是谁,但是,如果你想把权利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就要解决掉他们,你明白吗?”   解决掉?周策心中犹如山呼海啸,他似乎有点听不清周向云说的话。仔细分辨之后,又不敢确认周向云的意思是否是自己所理解的。   一瞬间,周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小时候的画面,他们一家人出海钓鱼,哥哥们在打闹,母亲一只手搂着他,另外一只手为大家准备零食。父亲一抬杆钓上来一条大鱼,大家都在为他庆祝。   周策不知道那副画面为什么如此清晰,甚至连那天明媚的阳光和轻柔的海风都是那么的鲜活。   他一直以为父亲很爱他们,母亲也是,兄弟之间吵吵闹闹的长大,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亲密,可他们仍旧是手足,仍旧是一家人。   忽然,画面被冲破了,周策的面前出现了一扇黑色的大门。他觉得这扇门很熟悉,跟自己心底的那扇门一模一样。   那里面关着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敢去触碰。他背过身不去看,就自欺欺人当做它不存在。   可为什么现在会出现? 第22章   “我已时日无多,半年前就已经查出身患绝症,现在只是强吊着一条命。我多想亲手教会你们生存,可我已经没得选了。”哪怕没有这场精心的谋划,周向云的生命也已经快要走向尽头。如果血雨腥风的争斗是必然会出现的,那么周向云希望自己可以主导结局,他的死要有最大的价值。   周向云低声说道:“你们只能靠自己去争,去斗了。孩子,我爱你们每一个人,但是你们终将会长大,会知道世界的残酷。即便是父子兄弟,输赢也无法交换。家族是一艘无法回头的大船,船长要有足够的意志力和决策力,为了保障航行,必要时就要有所牺牲。这很残忍,但有价值。”   “我也想让你过阳光自由的生活,但是我不能。在这个身份之下,很抱歉,我无能为力。”周向云的语气有些激动,“时代已经变了,以前那套方法已经行不通了,所有旧关系都需要被打破,只有你能做到。”   周向云无不怀念他的青葱岁月,几个过命兄弟几把枪就能闯出一片天地。可时代终究会兴衰更替,他们年轻时候的规矩和道理在现在已经逐渐讲不通了,年轻一代也终将会建立起属于他们的世界法则。周向云清楚的知道,他的三个孩子都不具备这样的气质,只有周策。即便周策再怎么不屑,他心底里都是有那种欲望和执拗的。   知子莫若父。   所以周向云安排了这个计划,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侧重周简,也让裴照雪去辅佐周简,让所有人都认为周简就是钦定的继承人,然后再在寿宴当日说出周岭的名字。他知道周简一定会接受不了,而周岭也不会毫无准备。周岭有野心,可他的野心是膨胀的,周向云早就知道周岭私底下跟王家有所勾结,那日在书房会见王世锦,也不过是王世锦和周岭两个人一唱一和。   他把刀授予裴照雪,为的也是让周简周岭无法拉拢裴照雪,并且对裴照雪有所顾虑,混淆视听,周策才会更加注意到裴照雪。   他躲在暗处看着一股又一股的势力登上舞台,把裴照雪留在了周策身边,他知道他交给裴照雪的任务一定能够很好的完成。   周策一定会入局,他的儿子从来都不是待人宰割的羔羊。   他拉着周策的手按在自己插着透明管子的手背上,继续说道:“阿雪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我把他留给你,他会听你的话的,会给你最需要的东西。”提起裴照雪,周向云的眼中有了一丝哀愁,“我对不起他的父亲,也对不起他。阿策,答应我,你要尽你所能的善待他。”   话音落下之后,周向云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周策,你要延续家族的荣耀。来,让我看到你的决心。”   周策第一次握枪的时候,是周向云亲自教他的,那时他力气小得甚至扣不住扳机。周向云笑着握着他小小的手一枪指了出去,“砰”的一声,前方的靶子上出现了一个窟窿。一旁的周昂被枪声吓得哇哇大哭,周策却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现在周向云握着他的手,他的掌心之下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一根柔软的管子。周向云的话充满着蛊惑,他要他亲手打开眼前的这扇门。周策呼吸变快,周向云的话仿佛在遥远的天边,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砰砰砰砰,像催促的闹钟。   快打开那扇门,看清里面是什么东西!   太吵了,实在太吵了,周策耳边尽是嗡鸣,夹杂着不知名的话语。他知道解决的办法,他只要对指间那根柔软细小的管子轻轻用力,一切就会安静了。   会安静的,他心想,会安静的。   结束吧。   裴照雪一直守在病房门口,他看着窗外的天气,太阳应该是升起了,可云层太厚,完全被遮挡住了,显得外面还是阴恻恻的。他又站了一会儿,忽然房门打开了,他闻声看过去,见周策沉着一张脸走了出来。   “云叔他……”   “爸走了。”周策平静地说,“刚刚。”   裴照雪愣了一下,意识到周策说的话后才恢复原状,虽然看上去很冷静,眉宇间却挂上些许悲伤。周策斜着眼睛扫过他,问道:“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裴照雪点点头。   “怪不得。”周策自言自语。   怪不得他总觉得裴照雪的行为举止有些分裂,明明不太喜欢他,还偏偏要在他身边做事。怪不得裴照雪总是用一副探究的眼神打量他。怪不得他不认同自己的行为,可仍旧对自己如此忠诚。   因为这就是周向云留给他的遗产之一。   “你做的一切不是因为我。”周策平静地问,“是因为我爸,对不对?你心里对我究竟……”   裴照雪低头似是躲避周策的眼神,眉毛拧了一下,等他刚要张口回答时,周策背过了身去。周策显然不想听裴照雪的答案了,因为一切都是肯定的,原来他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周策开始憎恨周向云,也恨裴照雪,他恨这个故事里所出演的每一个角色,恨一切的一切。   “爸的事回来再处理。”周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拨通了一个号码,对方很快接听,只听周策说,“阿飞,我改变注意了。”   裴照雪盯着周策的背影,看他对阿飞发号施令。   周策打完电话之后看着天空出神,他长呼了一口气,问裴照雪:“你会永远忠诚于我吗?”   裴照雪点了点头。   “好。”周策方才那副难看的神情不见了,他变得冷静,忽然又笑了一下,理了理自己的袖口,“该走了,阿雪。” 第23章   清风茶庄因竹林泉水环绕,风过清幽而得名,这里是周家的产业,公司里的很多高层都很喜欢把一些商务洽谈安排在这里。   文雅的景致总能消减谈判的血腥味儿。   今天的茶会对大家来说相当重要,几个老头子早早的就到了茶室内。刘瑞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饮茶,纸窗外的云层依旧很厚,外面绿竹掩映,水气让这份绿色更加浓郁,近浅远深,层层荡荡。他就这么一直微微颔首,没有任何表情。   一辆黑色的轿车开到了茶庄门口,周策一个人从车上下来了,门口有人迎接他,他笑着跟对方打招呼,交出了身上所有的通信设备,并在对方的引领之下来到茶室内。   虽说只是几个人喝茶聊天,但是大家都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即便是闲谈,气氛仍旧有些浓重。现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差不多一刻钟,周策推开门,见里面人来了大半,点了个头致意,自己就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从始至终都没有靠近那张长桌。   “各位叔叔伯伯们早上好啊。”周策笑嘻嘻地说,“瑞叔早上好。”   刘瑞点点头,向他身后看了一眼,问:“裴照雪怎么没跟你来?”   “是吗?我不知道,他也要来吗?”   刘瑞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时间,说道:“还有十分钟咱们就谈正事,请大家稍作等待。”   阿飞前一夜就被安排去周岭家附近蹲守,周策原本只是让他盯着周岭,可一大清早他突然接到了周策的电话——周策改变主意了。   周策手下的其他人和他交接,继续盯着周岭,他则改道去了机场。   周简是一大早的飞机落地,抵达潞城之后会直接去公司开会。大家都只知道他出差而已,没人知道他在这个时候离开潞城的真正动机是什么。   他从到达口出来,身边跟着保镖,一路行色匆匆地去了停车场,在那里有专车等候。阿飞早就埋伏在了停车场里,等待周简现身。   周简被簇拥而来。   黑洞洞的枪口从隐秘之处伸了出来,一颗子弹穿过重重人群,抵达了它的终点。   “砰——”   周策翘着二郎腿坐在角落的沙发上,跟那些上了岁数的中年人比起来,他好像要更加沉默。只有手指有节奏地在沙发扶手上点着,像是在消磨时间。   还有五分钟就到准点了,刘瑞看了看时间不禁皱眉。周昂被关押与他们无关,可是现在事关周简和周岭的权利分配,没有道理此时还不现身。   他的目光顺着长桌望向周策,周策仿佛有感应似的正好也抬眼看他,两人四目相对,周策又百无聊赖地偏过了头去。   周岭收到了周简突然的死讯,此时距离清风茶庄还有一段距离。   他看着那些文字只是愣了一下,用了数秒钟的时间消化。他不知道是谁做出了这样的事,但他有一种直觉,危险离自己也很近。   很快,他发现有几辆可疑的车在跟着自己,于是让司机改道。司机的车技很好,在高架上兜了几圈,把后面的车悉数甩掉,并问周岭还要不要去清风茶庄。   周岭也在犹豫,他不清楚危险从何而来,他需要面对未知做一个选择。周简死了,对他而言是个危险信号的同时也是一个好消息。他设想了很多可能性,今天对于周家而言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日子,断然不可能有人在那里摆鸿门宴。   这么想想,去清风茶庄才是一个更加安全的选择。   临近约定时刻,周岭的车出现在茶庄门口,他从车上下来,拧着眉毛看了一眼门楼上的牌子。   就在此时,一辆高速驾驶的摩托车由远及近,驾驶者带着厚重的头盔看不清面目,众人却感觉到了危险。   可对方的速度太快,周岭以及身边的人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就已经行至面前,以极快的速度掏枪射杀了周岭,此时众人再掏枪拦截已是徒劳,凶手灵敏地压车躲过了子弹,飞驰而去。   周岭睁眼倒下,胸口的鲜血溢出。胳膊摊开,手表表面也随着他倒下的冲力撞裂,上面的时间停留在了十点。   “不好了不好了!”   茶室的大门被报信的人冲破,他满头大汗惊慌失措地向众人说出了周岭在门口被人枪杀的消息,在场之人无一不震惊失神。   “什么!”周策第一个反应过来,用力抓着报信人的手腕,不敢置信地问他,“你胡说些什么!二哥怎么……怎么可能……”   对方被他吓住,哆哆嗦嗦地告诉他周岭的尸体就在外面,人命关天,他怎么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这时消息已经传开,周家二少爷在自家茶庄门口被杀,整个茶庄都沉浸在了惊恐癫狂的氛围中。   很快,周简遭遇不测的消息也传了回来。   亲眼所见他们二人的尸体之后,所有人都是眼前一片黑暗,周家两个儿子在同一天相继被杀,这到底是何等冤仇?今日原本计划的内容被打乱,董事们个个心神不宁,本想着今天能够让周简与周岭二人的纷争告一段落,没想到却发生了更加荒谬的事情。   周家怕不是要完了。   没人有什么心情喝茶,全都被叫去了公司。世界仿佛变了一个模样,大家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能做主的人恐怕只剩下了刘瑞。   这时,角落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哥二哥的事情一定是有人精心谋划,此前我也曾突遭不测,三哥现在身陷囹圄,有人想对我们周家赶尽杀绝。”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了一直没有太过在意的周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周策已不再是在清风茶庄时那副闲散模样,他好像换了一个人,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强大的压迫力,让人不得不专注地听他看他,把所有注意力都交给他。   这时,刘瑞说道:“赶尽杀绝?周家又不是没有人了!”他说话间看向周策,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就是稳定人心,周策就变成了焦点。   “周策还在,周家亡不了。”刘瑞道。   若是以前,这一屋子的人都要犯嘀咕,没人相信周策可以扶起来。但现在,听过周策那句话,看过周策的样子之后,似乎也没有人敢怀疑周策——哪怕周昂在,他也是比周昂更好的选择。   不论周策自己愿不愿意,这个位置必须要有人坐着。   周策在众人注视之下慢慢地走到了长桌尽头,那里有空着的主位。他把椅子拉开,双手撑在桌面上,环视所有人。   大家好像知道周策要做什么,可谁都不敢说。   这时,门被打开了,一个个目光唰地移了过去,裴照雪进来了。他仍旧是那副冰冷表情,脚步生风地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把刀。   那把刀很长,是周家典型的律刀制式,可与周家兄弟所持律刀都不同,裴照雪手上这把刀的刀鞘是白底盘金,细细一看竟是骨雕镶金丝花纹,刀柄有一豁口,正是周家当家人所持真言律刀!   裴照雪先看向刘瑞,刘瑞轻轻点了下头。   众人屏吸,看着裴照雪一步一步走向周策,在如此多双眼睛的注目之下,裴照雪提刀走到了周策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奉刀举过头顶。   周策接过刀,轻轻横放在桌上。裴照雪起身,垂首站在周策身后。事已至此,就算再怎么头脑不灵光,也已然知晓了当前局面。只听一旁地刘瑞徐徐说道:“周策,周家现在只有你了。”   周策坐了下来,手指摸在刀上,用一种很轻的语气说:“我周策发誓,一定要让害我周家者,血债血偿!”   他的誓言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咬牙说出来,更像是喃喃自语,可是没有人敢不把他的话当真,因为他抬起眼睛看向所有人时的目光是平静的。   平静,才是最恐怖之事。 第24章   周策的上位伴随着周家两兄弟的陨落,在一片阴云当中成了既定的事实。他不单单要处理自己的两个哥哥,还有他刚刚去世的父亲。   众人散去之后,他独自去了周向云的办公室,现在,这里属于他了。   潞城这些年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今天的重磅新闻却接二连三。外面的报纸会写周家两兄弟遭人暗杀,家族内斗升级成为帮派血仇。周向云去世的消息也瞒不住,周家乱了,彻底乱起。本不安定的潞城要面临新的权利格局,人心惶惶,谁都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   大家都在讨论着家族八卦、公司股票、生意场子,件件都是关乎潞城的大事。无论是周向云也好周简周岭也好,他们都是潞城商界里极致的象征符号,没有人在乎他们还是别人的家人,父亲和儿子。   没有人在乎周策一天之内失去了三位至亲。   兴许有人觉得他可怜,明明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幺子,被迫被推上了这个位置。有人也觉得他幸运,明明什么都不会,却能坐在那个他大哥二哥至死都没挣来的宝座上。   大家习惯性地忽略老三周昂,一方面是他被关押已然错过了当天的会议,另外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无能,让他来坐这个位子,周家怕不是真的要完了。周策好歹修了两个学位,至少脑子该是灵光的。   周家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可是潞城权贵悉数到场,周策在人前是一副憔悴又勉强支撑的样子,他站在丧主的位置上接受每一位宾客的吊唁,此间一滴眼泪都不曾出现过。裴照雪还是那副冷淡模样,从眼神中却能看出来些许怅然。周策心想,也许自己之于父亲兄弟的感情还不如裴照雪来得深厚,否则现在自己也不会是这样的境地。   事发当天裴照雪和他分开去取真言律刀,周向云托裴照雪保管,并在适当的时机交给周策,保他上位。裴照雪把刀藏在了教堂的神座之下,所以周岭在周家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说来可悲,死到临头都不知道自己被自己的亲爹给算计了。   周策又不禁深想裴照雪的内心世界,他到底知不知道周家父子的死因?这个问题无论怎么想都很纠结,如果他当真知道,现在又何必神伤?如果不知道,又为何事后帮阿飞藏匿好了行踪?   裴照雪始终站在周策的身旁,周策回头打量了他一番,裴照雪一身肃穆的黑色西装,头发也黑得发亮,低头垂眼眉头微蹙。这副模样在周策看来只觉唏嘘,无论如何,裴照雪也不是什么置身事外的清白无辜之人,他的罪孽不比自己少,到头来却能装得纯洁无瑕。此番道貌岸然的作态,只让周策手痒,想亲手撕开他。   他想看看裴照雪这个高不可攀的躯体里,究竟装着什么颜色的血和心。   遗体送去火化之后变成一捧一捧的尘埃,人就同这个世界彻底告别了,若有缘分,也只能在轮回中相见。裴照雪去办理后续的事宜,周策在外面等候,宾客也悉数离开了。张文杰拍了一下周策的肩膀,周策下意识地瞪了他一眼,张文杰赶紧后退一步,摆手说:“是我啊。”   周策没说话。   张文杰也不知道在这种场合之下该怎么跟周策聊天,许久未见的好友突遭如此人生变故,换做是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接受。现在端看周策面容平静,虽然看似憔悴,但也看不出来什么痛苦伤心。张文杰不由叹气,觉得周策成熟了很多,情绪再也不会表露出来了。   “我……哎!”张文杰抓了抓头发,说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如果我有可以帮忙的地方,你一定要跟我讲。”   “好。”周策反而问张文杰,“你最近在做什么?好久没听到你跟我聊八卦了。”   “我能做什么?说起来都是麻烦事。”张文杰说,“我爸不知道哪根筋打错,不想让我在家里做事了,想让我去市政厅工作,他还替我疏通好了关系。不过该有的考试审核也是要有的,这几天我一直在看书,头都大了。”   这个消息让周策很意外,他停顿片刻,拍拍张文杰的肩膀说道:“那你好好考,不要让你爸丢人。”   “进去也是个端茶倒水的闲职。”张文杰说,“还不如在家看看案子呢。”   周策说:“也许会不一样呢?”   两人攀谈一阵,裴照雪就出来了,相互打了个招呼双方便做了告别。骨灰择日放入了周家的墓地,那天早上下着雨,一行人举着伞黑压压地站在墓碑前,看着周策履行自己最后的义务。临别的时候,裴照雪在最后,周策放慢脚步等了他一下,却看见似乎有一滴眼泪从裴照雪眼睛里落了下来,像此时的雨一样。   周策看到了,他心中又萌生了撕开裴照雪的想法,甚至更加粗暴。他讨厌被人欺骗,显然裴照雪对他而言就是一个骗子,所以他顺理成章的厌恶裴照雪,连这滴眼泪都觉得假得荒唐,假得虚伪。   假得好像在嘲讽周策无情残忍。   待丧事尘埃落定之后,周策才有时间去整理公司内部的事情。刘瑞也是为了扫去连日阴霾,打算为周策举办一场接任仪式,同样也是为了向外界彰显周家的实力,告诉所有人,周家在潞城仍旧有说话的资格。   周向云的办公室在顶层,空间很大,并且有一个相当开阔的露天平台。周向云在那里种了很多绿植,时常在那里跟人喝茶谈事情,潞城之美景尽收眼底。   周策坐在平台的长椅上瞭望,现在已经是傍晚了,上午下过雨,云层虽然没有完全散开,天却晴了,落日的光芒打在云朵之上,天就着了火,红彤彤的一片。他沐浴在这团火光之中,人也被镶上了一道金边。   背后有皮鞋踩到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周策动了一下,听到后面的人说:“我敲了门进来,办公室里没人,于是就过来看看,原来你在这里。”   周策这才回头,见裴照雪怀里抱着一大摞文件站在不远处。他向裴照雪招了招手,裴照雪这才过来,将那些文件放在周策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周岭当时对于全部的海外资产所做的变更计划。”裴照雪说,“现在都已经暂停搁置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还有,今天晚上有陆小姐的约会,明天上午要试新定制的西装……”   “好了,我知道了。”周策打断了裴照雪机械的工作汇报,问道,“你之前在我爸身边做事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裴照雪点头。   “怪不得他说你是个得力助手,什么都会做。”周策笑道,“不过不要总是绷得那么紧,偶尔也要放松一下,来,坐下来一起看看云。”   裴照雪依言坐在了周策身边,看看远处天边,说道:“很美。”   “是很美。”周策回答,“不过比起珍珠庄园的夕阳还是逊色很多的。”   裴照雪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那里?”   周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愿意跟裴照雪分享一点私事,于是娓娓道来:“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一家就经常去珍珠庄园度假,那里气候宜人,天和海都是蓝色,庄园有很多对我来说非常宝贵的记忆。”   他畅谈着那时的快乐时光,好像无论过多久,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心中都有一块纯洁的自留地,保存着他最善良的一面。他在那个静谧的夏日夜晚见到了一个像天使一样的女孩儿,她裹着白纱,虽然看不清面目,但她落在阳台上,背后是静谧的大海和月光,那感觉仿佛她是从海中走来的阿芙罗狄忒。那是一个一闪而过的画面,等他再度回神时,天使已经消失了。   时至今日,周策都分不清那一幕到底是少时的幻想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但他始终相信,这是一种注定,他所有对于爱的追求与偏好都从那时开始建立。   珍珠庄园对于周策而言,已经在长年累月一遍又一遍的记忆复习中,被美化成了神圣纯洁的殿堂。   “说这么多你也未必能知道那里的美妙。”周策说,“可惜你没去过。”他也并不打算让裴照雪亲自去看一看那里,对他而言,裴照雪是不够格的。   没想到裴照雪却说:“我去过那里,有些印象。”   “什么?”周策惊讶地看着裴照雪,“你去过?”   “对,很小的时候。”裴照雪说,“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当时爸爸带我出国,有天晚上好像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去做,就把我暂时放在了那里,他说那是周家,周阿姨——也就是你母亲,她会好好照顾我的。”   父亲让裴照雪在珍珠庄园安分地呆一晚上,天亮了就俩接他。去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裴照雪很困,伏在父亲的肩头,听见一阵又一阵的浪声,鼻间能闻到一点点海的味道。他在房间里睡到不知什么时候,天没有亮,他却肚子饿了,偷偷跑出来房间去找吃的,而后就在庄园里迷了路。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一个露天的大阳台,透过白纱,围栏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轮明月悬挂空中,美不胜收。   周策听着裴照雪讲述这一切,表情渐渐凝固。裴照雪的话跟自己脑海中的记忆渐渐融合,他僵硬地开口问道:“你……小时候一直都是长头发吗?”   裴照雪点头。   周策又问:“你去珍珠庄园那天穿的什么衣服?”   裴照雪摇头,太久远,他不记得了。只是他看周策表情有些不对劲,反问:“周策,你怎么了?”   “没……没事……”   这是周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流露出无措茫然的神态,他命令自己冷静,可记忆的堡垒在他的脑海中开始崩塌。无数碎片画面疯了一样地涌现出来,一个重复记忆了成成千上万次的轮廓,一个已经化为执念的影子,他的海上珍珠,他的阿芙罗狄忒,他一生之中所见最美的画面……   这怎么可能? 第25章   周策无法消化这件事,他想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去解释问题,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他都无法保证他记得所有的细节,又怎么能对裴照雪的话予以回击呢?   这种“不相信”的心情驱使他以另外一种目光去审视裴照雪,连晚上跟陆艾的约会都显得有些不太专心。陆艾当然能察觉到周策的状态起伏,她不想过多询问,她跟周策只是合作关系,周策心里想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他所有的行为能够遵从他们之间的约定就可以了。   两个人在这件事上保有非常高的默契,周策和陆艾都不是喜欢被人猜心的人,可他们就是能从彼此的对话言谈中,在对方的眼睛中读懂意思。这不是什么女人的第六感和男人的警觉,而是属于同类的味道。   缄默不言是他们对于这类情况最好的处理方式。   周策跟陆艾分手之后独自驱车离开,身边没有跟任何人。这样的行为在外人看来是很不安全的,没人知道他哥哥们的悲惨命运何时会复刻在他身上,只有周策知道,一切都不会发生。   次日上午,为周策定做西装的张师傅来到了周家。他为周家服务了很多年,却几乎没什么接触过周策,周向云曾跟他说周策不大喜欢那种正式的装束,现在他为周策做了一身极为庄重的套装,时过境迁,人可能都是会变的吧。   周策一早就起了,每天睁眼之后都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连试衣服都安排在了书房里。他站在镜子前,身上穿着半成品,张师傅围着他做更精细的调整,裴照雪则在不远的地方给他念今天的简报,一些小事情周策当即就可以做出决定。   “海外产业的项目事关周岭原本的一些关系网络,交接起来有一些阻碍,不过已经处理大半了,后面得很快也会协调好。之后是交到资产部门那边统一管理还是你亲自处理?”   裴照雪在周策的背后,说完之后看向镜子里的周策。周策却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也没有做出回答,他随手拽了一下驳头,对张师傅说:“是不是有些太挺了?”   “是小周先生身材本来就好,宽肩细腰背部挺拔,全麻衬的西装穿在身上才显得更加挺阔,而且量体裁衣更是要突出身材的优点。”张师傅站在周策背后为他整理肩膀和领子,然后撩起一边的下摆露出里面的马甲,刚要继续拍几下马屁,就听周策说:“我不想要里面的马甲,没有必要弄得这么复杂,搭配也很无聊。”   “这哪儿行?”张师傅惊道,“马甲一定要有的,穿西装怎么可以不穿马甲?这种正式场合,马甲的合理搭配才是绅士的体现。”   周策转头直视张师傅:“你觉得我是绅士么?”   张师傅语塞。他为周家服务的这些年里,周向云对他在穿着上的建议一向认可,其他人也多多少少会听从他的建议。没人会像周策这样不守礼术,还如此质问他。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周策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像聊天一样平淡,好似随口问了一句,但眼睛里流露出来一种不容反抗的压迫。   答对不会有表扬,答错可能会死。   纵然是经验老道的张师傅,此时此刻也感到脊背发凉,他直觉回答“是”或者“不是”,可能都不是什么好答案。   这时,裴照雪放下了手里的文件,从一旁的矮柜里取了样东西出来。他走到张师傅身边,张师傅自动就往后退了一步,裴照雪的双手绕过周策的肩膀,手指刚刚按在领口处就猛地被周策按住了。   镜中两个人僵持,周策看着镜子里的裴照雪,连眉头都压低了许多。   “我帮你把外衣脱了再试试看。”裴照雪对镜中的周策表达自己的意思,周策这才松手。裴照雪取来的是一块怀表,他把怀表放在马甲的左兜里,表链垂下来放在另外一边,又替周策把马甲布料顺得更加贴身平整,最后把背部的细带留松了一些。   他的动作很规矩,只是普通的整理,可周策就是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觉得裴照雪的手指所到之处都能隔着布料激起他的鸡皮疙瘩。那种生理反应几乎要越过衣服遮挡的皮肉,一路爬到他的脖子和下巴上。   “马甲会提高你的腰线,衬得你腿更长,脱掉外套之后也会很优雅。张叔的手艺很好,相信他不会有问题的。”裴照雪继续说,“怀表是云叔的,如果你晚宴带上,他一定会很高兴的。”他从张师傅手里接过刚刚脱掉的外套为周策穿好,在周策身后说话的语气很轻。周策几乎要感觉到裴照雪口中呼出的温热气体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但他听不到什么声音,镜子里只有裴照雪嘴巴的开合。   脖子上有些痒,他已经无法忍耐了,就在裴照雪要摸他衬衣领子的时候突然转身攥住了裴照雪的手腕。   裴照雪一滞,问道:“怎么了?”   这句话周策听清楚了,看到真实的裴照雪的脸,他的世界仿佛才回归到真实。裴照雪的脸上多数时没有过于复杂的表情,哪怕是惊讶,也仅仅稍微抬一下眉头。这样的神态让周策记忆中的模糊面容与他融合,也让周策不禁去想,如果那个女孩儿当时真的回头了,是不是就是裴照雪的脸?   周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松开了裴照雪,长长叹息,说道:“没什么,就按你说的做吧。”   一旁的张师傅见周策没有继续发难,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裴照雪回头说:“张师傅,我和周先生有些事情要聊,您可以回避一下吗?”   “当然,当然。”张师傅知道裴照雪是为自己解围,他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东西,跟周策和裴照雪道别之后就走了。   书房内就剩下了他们二人,裴照雪才说:“那我刚才说的事……”   “珍珠庄园划到我的名下,其他的随便处理吧。”   “好。”   周策简简单单一句话是很轻松的,裴照雪答应得也轻松,实际上他为了摆平周岭留下来的烂摊子付出了很多辛苦和努力。对于那些实在不配合的对象,他也动用了一些手段。周策刚刚上位,根基未稳,想这个时候做文章的大有人在,裴照雪的麻烦事还很多。   他尽心尽力,兢兢业业,像是个永远不知道疲惫的机器。他对周策是忠诚的,不是对周策本人,而是基于对周向云的承诺。在周策身边这么久,他对周策的脾气性格也有一定的了解,周家父子的性格一个比一个强势,周策却是不同的。周策童年时代的顽劣和长大后的轻浮给裴照雪留下了不敢恭维的刻板印象,所以裴照雪对周策持有相当保守的态度。   事实证明周向云的选择没有错,裴照雪心服口服,也不再用审视和疑惑的目光去打量周策了。周策未必是最强势的那一个,但他是最能狠下心来的那个,并且他的聪明智慧完全能支撑他的欲望和野心。   一将功成万骨枯,想要成就一番事业,心里怎么能有情感的杂质呢?   周向云死后,周策也变了很多,不再像当初那样肆无忌惮,也不再像当初那样连说话时眼睛里都带着笑。   “我对你比对我爸还好,是不是?”   “是谁伤了你?我去杀了他。”   “无论在任何时候,无论任何人,见你如我。”   当初周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对他说这样的话?当初的周策心里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当初自己是否也有那么一两刻被他的真挚所打动?   当初?裴照雪摇摇头,明明时间也没有过去多久,他们之间也谈不上“当初”。他答应周向云的就一定会做到,即便不赞同周策的一些想法和决策,也对周策愈发阴晴不定的性格感到无奈,可他还是会试着去做。   给周策一切他想要的,这就是裴照雪的忠诚与承诺。   “还有一件事。”裴照雪说,“下周一,周昂就要被释放了,你去接他吗?”   “周一?”周策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周一是不是宴会那天?”   “嗯,他早上出来。”裴照雪回答,“宴会在晚上,他应该能赶上参加。”   周策说:“看他自己愿不愿意吧,被关了那么久,也不知道他状态怎么样。谁能想到短短这么点时间,外面的世界就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裴照雪似是有心事,眉头微微拧了一下,才对周策说:“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裴照雪说话待人都很有礼貌,这种礼貌是有很距离感的,这样一个没什么烟火气息的人竟然会求人?周策颇为意外,值得裴照雪开口的想必一定是极为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是什么,他竟然不知道。   周策心中产生一点扭曲的不悦,问:“什么事儿?”   裴照雪缓缓开口:“别杀周昂。” 第26章   周策先是没反应过来裴照雪的意思,紧接着,他歪了一下头,冷不丁地笑了一下,问裴照雪:“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杀我三哥?”   “他是个废物,对你没有任何威胁。哪怕你让他去当个闲人都可以,但是留他一条命,好吗?”   “阿雪,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周策说,“三哥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保护他还来不及,有什么理由杀他?你简直就是在异想天开。”他的叙述很平静,但心底里却无比翻涌,原来裴照雪什么都知道,“既然你关心他,我倒是想知道你跟他关系很好么?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周策似乎过分在意裴照雪的世界里都有谁,裴照雪认为是自己当初帮周向云欺骗周策的事情给周策留下很深的不安感,为了让周策安心,他只得说道:“我爸当初是为了救周昂才死的。”   周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小时候的画面。   那个晚上家里有很多人,父亲坐在沙发上,手搭着沙发扶手,指尖有一支烟在燃烧,父亲却始终没有抽,其他的叔叔伯伯在激烈的对话,内容周策不记得,他在楼梯拐角的地方,那里离客厅很远,母亲找到了他,要哄他去睡觉。   大哥二哥站在一旁,周策就问三哥在哪儿,母亲蹲下来摸着他的头发告诉他,三哥在外面玩,一会儿就会回来。   第二天,裴照雪就来到了周家,周策开口就管他叫“姐姐”。周昂一直在睡觉,直到晚饭的时候才见到他。周昂的性子在那天之后变得更怯懦了,甚至有点怕人。   裴叔叔也死了。   周向云告诉过他们,裴叔叔去救被绑架的周昂,但是对方忽然改变了计划引发了火并,裴叔叔为了保护周昂不幸中弹才死的。这样的恩情周家兄弟要一辈子记得,要把裴叔叔的独子裴照雪也当作自己的亲生兄弟,互相关爱照应。   然而童年时代的裴照雪跟周昂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他知道真相,但是并没有对周昂表现出什么恨意或者其他情绪,他父亲死的那天,他哭都没哭过。   反倒是后来被周策作弄掉过眼泪。   那都是被时间尘埃隐没很深的记忆了。   “我爸用命保下来的人。”裴照雪看着周策,“他可以活下去吗?”   “……”周策与裴照雪对视,裴照雪的理由非常充分,周策无法辩驳,他甚至应该被这样一个充满人情味儿的故事感动一下,但他没有,他只有不满。他低声问裴照雪:“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   这样一句话已然向裴照雪承认了他做过的所有事,他倒是要看看裴照雪是什么反应。   只听裴照雪淡淡回答:“这是你我选择的路,没有什么不堪。”   周策背过身去保持沉默,片刻之后,他才说:“我答应你,周昂会活着,而且会活得很好。”   “谢谢你,周策。”   “他出来那天你亲自去接他吧,让他好好休顿,晚上来参加宴会。”周策说,“他始终是我周策的至亲兄弟,不能被别人轻看。”   “好。”   周昂早上离开的看守所,从大门出来就看见一排车在外面等着,为首的裴照雪穿着正式,笔直地站在车边。他亲自开车,周昂有些受宠若惊,裴照雪只说是周先生叫他来接周昂的。周昂下意识地问是哪个周先生,裴照雪告诉他是周策。   周昂坐在后排听着裴照雪讲完了他被关押期间发生的事情,生死大事被三言两语一笔带过,周昂有些失神,然后开始痛哭。   “别哭了。”裴照雪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捂着脸的周昂,“至少你现在还活着。”   车队穿过潞城热闹的街道,路过市政厅的时候张文杰正靠在窗边发呆,听到外面有动静就撩开纱帘往外看去,长长的车队好不气派。他知道这是周策的手笔,自从他来到市政厅工作以后,虽然只是挂一个闲职,也帮了周策不少忙。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周策的变化他看在眼里,但奇怪的是,他不觉得有任何奇怪之处,心里倒是有点羡慕周策。   周策是那样优秀的人,无论是读书还是执掌家业,只要想做就一定能做到。张文杰比之就差了不少,兴许他父亲也知道他无法在家族争斗中走得太长久,就帮他在这里谋了职。   “真厉害啊……”张文杰默默地念叨了一句。   周策在大厅里等着周昂,周昂一进来,见到周策之后就哭着奔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周策。周策拍着周昂的后背安慰他,告诉他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然后,周策对周昂背后的裴照雪使了个颜色,裴照雪拉开了周昂,送他去梳洗,洗去这些日子的晦气和阴霾。   在家中简单地吃过午饭后,周昂说想要回自己家看看,周策就派人送他回去。他的情妇也知道他今日回来,早早在家中等他,两人也算小别胜新婚。   下午小憩之后,周昂患上了崭新的礼服,带着自己的情妇去了举办宴会的酒店。   酒店是周家的产业,原本是周简负责的部分,现在都统一归周策管理。他很早就跟裴照雪一起到了现场,看了一下自己的演讲稿件和宴会流程,他就去后台休息了。   宴会邀请了潞城各界名流以及大家族的当家人,甚至连王家都在受邀名单里,不过碍于之前两家人的关系,王世锦是不可能来的,可又不能没人来,最后只能象征性的派个小辈来,在这个短暂宁静的休战期内,也算没有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周策在后台闭目养神,裴照雪一直替他在外面招待宾客。等时间差不多了,裴照雪来到后台叫他,可周策好像睡着了。   裴照雪稍微走近了一些,周策闭眼眉头紧皱,他不知道周策的梦里有什么,正要伸手触碰周策,周策就惊醒了,一瞬间的警觉和防备让他下意识地就握住了裴照雪的手。   “是我。”裴照雪轻声说,“该出去了。”   “好……”   周策起身整理自己的衣服,张师傅的手艺果然出众,剪裁贴身却不拘谨,把他的身型勾勒得挺拔有力。裴照雪站在周策背后看他,忽然有些恍惚。现在的周策好像一座端庄巍峨的山峰,让他不由仰望,却高不可攀。   “怎么了?”周策转头问裴照雪。   “没事。”裴照雪说,“你刚刚做梦了吗?梦到了什么。”   周策转过头去,没有回答。裴照雪说:“抱歉,我不该问。”周策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还是没有反应,显得裴照雪有些自作多情。   门外是一条长廊,打开尽头的大门就是宴会厅。长廊与热闹只有一门之隔,却显得过分寂寥。以周策的步伐,走过这条长廊不过数十步。就是这区区数十步,他走得艰险,也走得残忍。   周向云告诉他要扫清障碍,于是他的父亲,他的兄长,都在这条路上消失殆尽。现在,他身边只有裴照雪一个人了。   似乎从一开始,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一个骗过他的人。   周策手按在门把手上,等他推开门的那一刻,他忽然说:“如果我说我梦到了你呢?”   门打开了,宴会厅内富丽堂皇光亮无比,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里,裴照雪一步没有跟上,周策就融在一片光明之中。裴照雪用手挡了一下亮,看清周策的脸上扬起了笑容,与在长廊中的沉默截然不同。 第27章   潞城没有冬天,哪怕是月份到了也不会有寒冷的感觉,从西伯利亚赶来的季风早在半途就被消减,抵达潞城时已经没了什么威力。   周策有些怀念分明的四季,但是他无法抽身,于是早早给老师写了信,还附上了自己半夜睡不着觉时写的学术论文并办理了休学手续。老师的回信中言语颇为可惜,他的得意门生原本是要赶在明年夏天结束时候完成毕业答辩,然后走上跟他一样的学术研究道路的。可是周策的信中已然对未来只字不提,他也只能作罢,告诉周策好好生活。   简简单单四个字,反而是周策最难做到的。   联合商会新会长选举在即,周策没有代表周家参选,反而是刘瑞顶上,周策还大举赞同。此番决定引起了其他人的议论,周策推脱说是自己年纪尚轻才疏学浅,打理周家偌大的产业已经非常吃力,对于商会事宜实在无力顾及。   但是——关键在于这个“但是”,周家又不能没人来,周昂非常识趣地表示自己不行,剩下的论资排辈只有周家元老刘瑞了。   当时几家人还围坐在桌子上讨论这个问题,王世锦是坚决反对的,他一向咄咄逼人,与周策又有前仇,当然不能让周策好过。王世锦说话的时候,周策身体放松地靠在椅子上,一直手搭在桌面上,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动,一言不发。   也不反驳,也不解释,也不看王世锦,就这么听着,显得王世锦说了半天有些自讨没趣。   “周策,潞城有潞城的规矩。”王世锦最后说,“你还不够格。”   听了这话,周策的目光才慢慢从自己的之间移到了王世锦的脸上。他盯着王世锦看了一阵,呼了一口气,扬起下巴对王世锦,也对在座的所有人说道:“可是我已经决定了。”   说完,他笑了一下,起身说:“阿雪,走了。”   裴照雪立刻跟在了周策的身后,周策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了一句话。   “你们谁要跟,谁要弃,自己选。不过我看这联合商会没了周家也没所谓嘛,大家轻松点。”   周策扬长而去,剩下一干人等大眼瞪小眼。几个家族之间相互牵制不假,可是发展到现在如今,大家都明白生意利益的重要性。纵然有些恩恩怨怨,断然也不可能把任何一方赶尽杀绝。   周策摆明了就是要耍无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家之前也猜测周家的惨剧背后是王家在捣鬼,现在见周策如此态度,只能反过来劝王世锦退一步海阔天空,和气生财。   王世锦大怒,愤然离场,弄得大家都很尴尬。结果没过两天,陆艾就邀请金荣达吃饭,席间莺莺燕燕,金荣达红光满面,好不快活。不凑巧的是,他的手下告诉他在外面看到了金夫人,金荣达当即觉得大事不好,要是让老婆看到自己在外面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那就坏了。陆艾提议让金荣达躲一躲,护送他去地下停车场佯装离开,再转道去了酒店的秘密房间里。   一进房间,就看到了周策。   “你……”金荣达先是一愣,马上就想明白这是怎样一出戏了。   “周家的酒店和娱乐场所都在我三哥那边管,这间酒店是刚刚完成收购的,金叔不太清楚也很正常。”周策双腿交叠闲适地坐在沙发上,房间内的光很暗,他的眼下鼻尖下一片阴影,显得他有些骇人,“金叔,我想跟你谈谈生意。”   “生意?”金荣达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既然着了人家的道儿挣扎也是徒劳,还不如放松状态,坐下来跟周策对视,“你想谈什么生意?”   “王家的生意。”周策说,“既然他能做,那我也能做,不是吗?王世锦和海外政府合作开发的那块地你知道拖到现在还没有下文是为什么吗?”   金荣达说:“还不是因为搞不定你们姓周的。”   “哪儿的话。”周策笑笑,“当初王世锦劝我爸入股,我爸一直没答应。这件事牵扯这么多利益关系,哪儿能我们一家就能决定生死的呢?我查过了,王世锦一直没搞定我们这边的相关批文,之所以来劝我爸,是想以联合商会倒逼。”   潞城的政商关系一向敏感暧昧,互相有需求也互相忌惮,保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关系中。王世锦想做大生意,就需要打破这种关系,拿联合商会全部的力量迫使批文的通过,开通对外的贸易往来优惠窗口。   “王世锦说得好听,什么有钱一起赚。可这个项目如果真叫他吃了下来,以他的性格,咱们还有的做么?”周策忽然换了个姿势,胳膊肘压在膝盖上,身体前倾靠近金荣达,“金叔,我们周家的惨剧难道还不够吗?”   “这……你是说……”金荣达既惊讶又疑惑地看向周策,周策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金荣达不可置信:“周策,事关重大,你有证据么?”   周策苦笑:“我要是有证据还要这么费劲心思地跟你搭话?金叔,我这也是无奈之举。”   金荣达想了一阵,哼笑道:“周策,你话说得也很好听。联合会长选举之后刘瑞上位,还不是你们周家呼风唤雨?我又怎么能知道你的一番许诺是真是假呢?”   “因为我只谈生意,不谈生死,要人命那种事情我不会做的。金叔,听说你有条线被卡了,我帮你想想办法?”周策说,“正好我最近谈了笔生意,有批货要进来,金叔,你也帮帮我,我给你这个数。太远的事情你可以慢慢考虑,眼前钱总不能不赚吧?”他举起了手指,他相信自己给金荣达的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数字。   周策没有把话说死,金荣达也明白他的意思,他现在不宜站队,周策也不逼他。他们都知道关系是在不断的生意往来中推进的,周策有意合作试水,金荣达也没必要矫情,稍作思考之后就答应了周策。   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在联合会长选举的当天,金荣达投了弃票,因为他就算站王世锦也影响不了什么结果。白家虽然是铁定站王家的,但是大势已去,周陆二人联手把刘瑞推上了联合会长的席位。   一切都按照故事的既定剧本发展,可真到了那一步,刘瑞心中还是会有高兴的感觉,周策言而有信,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那天他们站在公司的顶楼,刘瑞拍着周策肩膀告诉他,整个潞城都会是周策的。   周策表现得很平静,他看着城市的全景,忽然感觉有些空虚。   “瑞叔,阿雪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他说,“他说是在冬天,出生的那天还下着大雪。”   “是啊,说起来好像就是下周了。”刘瑞说,“原来你爸在的时候唯独给阿雪每年都过生日,你哥哥们都有一年没一年的。”   “我记事儿起他就从来没给我过过生日。”周策说,“我哥他们还算好的。”   刘瑞说:“所以他最爱你。”   放做以前,周策肯定对此嗤之以鼻。现在他站在这个位置上,似乎也能理解刘瑞的意思了。像他们这样的人不能有太过明显的喜好憎恶,否则都是一种伤害。既然如此,周向云又为何每年都要给裴照雪过生日呢?是愧疚还是补偿裴照雪自幼缺失的父爱,还是什么别的?周策不能理解,还有点别样的酸涩。   “不过阿雪好像不太感冒那些,过生日从来没什么多余的内容,也不跟你爸要东西。”刘瑞说,“只是多吃一碗长寿面而已。”   “可是我爸死了,他该怎么办呢?”   刘瑞莞尔:“不是还有你吗?”   “你说的对。”周策对这个答案相当满意。他嘱托刘瑞帮他把周家在市中心那家最为豪华的酒店空出来,刘瑞说这事儿归周昂管,并且酒店的房间已经都订出去了,空不出来。   “所以我才跟你说的,这种事情三哥搞不定。”周策说,“一直留到阿雪生日那天,我自有用处。” 第28章   裴照雪到酒店的时候,里面没有往常那般热闹,只有一个侍应生在门口接应他。这座酒店的年纪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大,室内装潢复古华丽,充满了宫廷气息,这也是潞城最昂贵的酒店,客人们非富即贵。裴照雪知道前段时间周策下令推掉了所有预定,光是赔偿就处理得下面的人头大,连周昂都忍不住抱怨,不懂周策发得什么疯。   这不算裴照雪管辖范围内的事情,只是听闻了一些。他去忙其他业务谈判的事情也有些不可开交,今天是下了会直接被请到这里来,不知道周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古老的建筑里没有任何人显得很冷清,裴照雪觉得可能是心理缘故,好像室内的温度都比平时低了许多。   当他打开通往后花园的大门时,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心理反应了。   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潞城竟然在下雪。   一股冷风迎面吹了过来,裴照雪冷地打了个寒颤,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确定眼前的景象并非梦中。肩膀上忽然多了一点温暖的披裹,裴照雪下意识回头,见到了周策。   “生日快乐。”周策为裴照雪整了整大衣,“这儿冷。”   “这……”裴照雪满是不解地看着周策。周策穿得正式得体,外面套了件跟他差不多的深色大衣,两个人就这么站了一小会儿,雪已经落满了肩头。   “今天是你生日啊,你生日那天就在下雪。”周策解释。   “我都忘了。”裴照雪这才想起来,他看向满天大雪,不由感叹,“原来雪真的像电影里演的一样美呀。”   周策问:“原来?”   “我……”裴照雪想了一下,回答,“我好像从来没见过雪。”   “你后来都没有离开过潞城吗?”   “离开过,都是出差的时候,也不一定会赶上下雪。”裴照雪说,“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周策的问题,眼神一直留在雪中,甚至不由自主地张开手掌去接落下的雪花。原本的露天花园全被封了起来,天花板为了营造夜空的效果全部铺了屏幕,诸多造雪机和制冷机被巧妙地藏了起来,地面上的雪刚好没过脚面,四周还有北方冬季常绿的植物,一番装点,宛若雪中仙境。   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雪,连一向沉稳的裴照雪也不免有些兴奋,径自走到雪中,脚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独有声音都令他觉得可爱,让他忽略掉这里零下的寒冷。   虽然不懂周策为什么要给他看雪,但在温暖的潞城营造出如此景象相比花费不少,他转过头去对还站在台阶上的周策说了声“谢谢”,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温度。   周策站在远离裴照雪的高处,雪地里只有裴照雪一人。他的长发上、肩膀上都挂了雪,他的脸颊、耳朵尖被冻得有些红,反倒让他有了人的鲜活气息。他说“谢谢”的时候甚至带了一点笑意。   周策在记忆中翻找了很久,已经找不到上一次看到裴照雪笑是某年某月了。裴照雪没有那么多情绪,也没有那么多表达情绪的需要。他在父亲的葬礼上看到过裴照雪的一滴眼泪,那时的自己因此对裴照雪恨意更深。   可裴照雪现在这浅浅一笑,忽然让他觉得世界一片清朗。好像他不是真的在意裴照雪欺骗自己,也不是在意裴照雪口是心非,而是在意裴照雪是否把自己当作唯一。仿佛他小的时候也是隐隐有这样的心思,他不想让裴照雪去信仰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神,他想让裴照雪看着自己。   只有自己。   原来冥冥之中皆是缘分,哪怕他挣扎、反复、怀疑和否定。很多人都说人的出场顺序很重要,可在这里,裴照雪似乎无论在哪里出场,到最后都是这样一个结局。   周策去过世界上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四季奇景,见过小雪初晴,见过大雪漫天,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的理解了什么叫“月华临雪,雪彩粼粼”。   曾经过去都稍显逊色了。   美的确实不是雪。   “那你喜欢吗?”周策上前一步脱口问道,“喜欢……”   “雪吗?”裴照雪反问,而后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周策愣了一下,然后才走到了裴照雪面前对他说:“那我以后可以带你到别的地方去看雪,你在北方出生,你回去过那里吗?”   裴照雪摇头:“没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对我妈妈也没有什么印象了,其实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   “我还是你的亲人。”周策打断了裴照雪。   “对。”裴照雪点头,“你也好,你哥哥们也好,云叔也好……都待我如亲生父兄。”他不会去谈后面的变故,在这件事上他和周策保持着出奇的统一。哪怕最后大家走到了你死我活的悲惨境地,也不妨碍在此之前确实存在过的温情。   对谁好对谁不好,这种感性感情更像是一种皮囊修饰,揭开外表着一层,人所剩下的只有无处安放的“欲望”。而这两者又互不相干,各行其是。   所以周策才能这么坦然地执行自己每一个残忍得不近人情的决定。   “那我跟他们比起来就没有什么不同么?”周策继续问。   裴照雪反问:“你想要什么不同?”   “我……”周策被裴照雪问住了,他还能要什么不同?裴照雪对他的忠诚毋庸置疑,只要他一个口令,裴照雪可以去做任何事情。其他人已经死了,他还活着,这就足够了。“没什么。”周策摆摆手,往前走了走,弯腰在地上揉了一个雪球,冷不丁地扔到了裴照雪身上,笑着问,“阿雪,打过雪仗吗?很好玩的。”   裴照雪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的身体被刀砍过,被子弹穿透过,他能应对自如。可是面对一团松软的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童年时代也没有对于这种快乐游戏的认知。周策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他忽然变得有些恶劣,想捧一把雪塞到裴照雪到衣服里,看他冻得瑟瑟发抖,皮肤通红。   他的想法还没来得及实现,迎面就有一个雪球飞了过来,他来不及躲闪被击中,抚开面前的雪后,他看到裴照雪的双手还握着一团雪。   在这一片冰雪的世界里,两个人畅快尽兴的玩乐一扫之前的阴霾,好像回到了孩童时代——那个最单纯最美好的时代。   周策满身是雪地躺倒在地上,裴照雪也走了过来,周策向他招招手,裴照雪就坐在他身边。裴照雪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口间冒出一团又一团的白雾。周策爬了起来,在地上抓了一把雪给裴照雪搓手。“这样就不会冷了。”他说,“今天开心吗?”   “开心。”   “我也是。”周策说,“今天是我回潞城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他低着头,很仔细地给裴照雪搓手,雪被温度融化成了水,裴照雪的手湿答答的,泛着红,已经热了。雪再落到皮肤上瞬间就融为一体。   裴照雪张开了手心,感叹说:“可是它很快就消失。”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一直保留这里。”周策说,“或者我们一起去看真正的雪,只要你喜欢,去哪里都可以。”   “这些都是一时的,人不应该沉迷一时的幻境。”裴照雪说,“雪总会消融,像人生一样。”   “不,你会活很久。”周策说,“我活多久,你就活多久。”   裴照雪没有接周策这句话,他只是转移了视线私处看看,周策却一直在看他,因为他转过头来时正好对上了周策的目光,不过周策在这之后立刻低下了头。   “周策,谢谢你。”裴照雪忽然说道。   周策漫不经心地说:“你今天说过很多次了,我知道。”   “以前没有人会这么对我。”裴照雪低声说,“云叔没有过,你哥也没有过。”   周策缓缓抬头,他想看裴照雪的双眼确认裴照雪刚刚说过的话。裴照雪却是垂着眼睛的,小小的雪花挂在他的睫毛上和发丝上,周策忍不住伸手为他拂去,也忍不住摸了裴照雪的脸颊。   然后凝视,一言不发。   裴照雪觉得有些怪异,那个从未见过的周策又一次出现了。这一刻本该温情,可他却察觉到一丝丝诡异的暗涌的危险气息。他不着痕迹地拨开了周策的手,问道:“你怎么了?”   “……”周策仿佛一下子被人从什么地方抽离了一样,神魄回到了他的躯体里,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没什么。”他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饿了,走吧,我给你准备了生日蛋糕,我们去切蛋糕。”   饭桌在花园临窗的位置,他们可以一边赏雪一边吃饭,这才是冬日该有的气氛。周策让裴照雪对着点亮的蜡烛许愿,裴照雪想了半天说自己没有什么愿望。周策觉得裴照雪这一点真的有些无趣,便说:“那你就许愿祝我心想事成吧。”   没想到裴照雪真的答应了他,还问他有什么愿望。周策随口说:“你周三帮我去金家的码头接一批货吧。”   “这也算愿望吗?”裴照雪说,“好,我答应你。”   “可是这次可能有些危险。”周策说,“我拿到了内部消息,供应商公司似乎遇到了一些问题,对方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心怀鬼胎,在交易上做手脚。”   “没关系。”裴照雪心想这件事既然如此机密,那么确实不能经他人之手了。但是反应过劲儿之后又隐隐有些苦涩,好像周策前面铺垫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要跟他说这件事似的。如果是这样,周策实在没有必要这么破费,拐这么多弯子地讨好他。有话直说即可,反正他也不会拒绝,甚至还会公事公办地说:“上天入地,尽我所能。”   “我不要你上天入地,我要你每次都能平安回来。”周策按住了裴照雪的手,“算了,我们现在不说这些,好好吃饭。” 第29章   周策要裴照雪去接的货是一批轻型武器弹药,这在潞城是一个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买卖。潞城多港口,每天吞吐量数以亿计,在这么庞大的体系之下做些手脚不是难事。这一次之所以周策如此重视,一是因为这是和金荣达后续合作的一个试水,二是这批武器虽然体量不算大,但是市面上能找到的最新型的,价格极其昂贵,而且也是跟供应商首次合作经由潞城入境再进行后续分销。   当然,对于周策来说还有第三个原因,一个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原因。   他跟金荣达谈的时候轻轻松松,跟裴照雪说的时候也只是阐述了对方遇到了一些麻烦,交易过程可能比较危险。实际上,对方遇到问题不假,半年前他们被国际刑警盯上,周策拿到消息称,国际刑警已经和潞城警署联系,对这家公司在潞城的活动进行调查。   好巧不巧,就撞上了周策。   周策认为之前的运输计划已经不算稳妥了,但是他并没有完全废弃掉之前的路线。在确认和金荣达合作之后,原本的路线交易仍在继续,只不过货就被替换成了红酒和罐头。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两笔交易,而他本人将亲自去原定的交易地点等着警察出现,所以另外一边只能交给裴照雪去做,并且让阿飞陪在裴照雪身边。   凌晨时分,一切都在按照周策计划的好的进行和发生着,连见到潞城警方第一句台词都宛如设计好的一样精准,他在休息室里喝茶,等着看外面的人清单那批无伤大雅的走私食品,一个噩耗就传了过来。   裴照雪在交易的遇到了警方埋伏,双方火并,裴照雪受伤,阿飞为掩护裴照雪被捕。   周策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时警察走了进来,是一个中年人,穿着熨贴的制服,挺拔魁梧,目光矍铄。他拿着清单,用一种略带揶揄的口气对周策说:“红酒和罐头都需要周总亲自出马了?现在生意这么难做的话,周总不如考公,也能养家糊口。”   “那倒不必了。”周策心里再怎么烦乱,脸上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镇定,“周家生意要是也难做了,潞城的就业岗位和经济增幅得少多少?坐办公室工资也难发。”   中年警察耸肩:“周总也真是操心民生。”   “毕竟我跟我爸不一样,我喜欢事必躬亲。”周策起身,“咱们没必要打太极,这么点东西你连拘留我都没必要,后面的事情我会叫我的律师来处理。好了,回去睡觉了,晚安警官先生。”   对方也不阻拦周策的离去,摆手说:“晚安,周总,好梦。”   周策一路疾驰回家,进门就问裴照雪在哪儿,人怎么样了。医生早就赶到为裴照雪处理伤情,除了多处擦伤和轻微骨折之外,裴照雪的腿部中弹。周策看到裴照雪的时候,裴照雪已经在药效的发挥下睡着了。   他去了书房,今晚参与交易的其他人还在等着向他复命。   一见周策进来,众人纷纷起身,却也不知道该由谁开口跟周策说话。周策也没急着问话,他走到桌前拿了一包烟取一支出来,有人主动给他点火,他摇了摇头,自己擦亮了打火机点燃了烟,待吸了一口之后,才缓缓陷入沙发,双腿交叠。   书房里不太亮堂,昏黄的顶光撒在周策身上,脸上的阴影让他看上去沉默得可怖。   气氛极其压抑,周策手里的烟剩下半支时,他才开口说:“阿亮,讲一下当时的情况。”   阿亮一直跟在裴照雪身边,他被点名时冷不丁打了个颤,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句讲出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大致情况跟周策回来前听到的差不多,只不过多了很多细节,最后阿亮说,他觉得来的可能并不单单只有警方的人,也许还有别人混入其中。警察认识裴照雪,绝对不可能对裴照雪下杀手。   “你什么意思?”周策抬眼问。   “裴哥当时是在地上被阿飞护了一下,子弹才没有打到要害。”阿亮说,“那一冷枪绝对是照着要裴哥的命去的。”   周策沉默。   知道今晚交易实情的人很少,可哪怕如此小的范围里,他也无法锁定谁是内鬼。遣散了手下人之后,他给刘瑞打了个电话,让他去进行疏通。那批货全被沉海了,警方一时半会儿拿不到有力证据,虽然损失惨重,但尚有回转余地。   他料理好一切事务之后来到了裴照雪的房间。裴照雪还在沉睡,周策坐在床边,稍稍俯身看着裴照雪。上一次裴照雪也是受伤,但那时候周策自己的心境跟现在截然不同。他变得有些难过懊恼,如果让他知道是谁出卖了自己致使裴照雪受伤,他一定要把那个人剁碎了喂狗。   周策的上身压得更低了一些,他好像又闻到了属于裴照雪的血腥味儿,他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裴照雪的脸,兴许是受伤的缘故,裴照雪有些发烧,指尖能触摸到高于自己的温度。手指顺着裴照雪的脸颊往脖子上滑,周策看到藏在领口下面的细细的银色链子,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十字架。   那是自己当初送给裴照雪的礼物,他一直都随身带着。   想到这里,周策心中不由一动,闭上眼睛嗅了一下,发觉鼻间的血腥味道更加浓郁了,他埋首在裴照雪的颈间,嘴唇碰到了对方的皮肉和那条有温度的链子,他轻轻一抿,链子就来到了他的唇缝中。   他吸了口气,透过血腥闻到了裴照雪发间的味道。他的嘴唇蹭着裴照雪的皮肤,他很想张开嘴咬裴照雪,他确实也这么做了,只不过最后变成了亲吻和吮吸。   一开始很慢,而后越来越急,从裴照雪的耳上的小痣到锁骨。   睡梦中的裴照雪觉到了异样,很费力地睁开了眼睛,黑暗之中察觉到自己身上有一个人,身体条件反射地做出了防御的动作,伸手格挡,另一拳击出,却被对方接住。   “你……”裴照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看清了眼前人,惊出一身冷汗,不可置信地问,“周策?”   “是我。”周策沉静回答,他趁着裴照雪一瞬间的失神抢下了先机,手掌钳了裴照雪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下去。   裴照雪顿感窒息,他本能地挣扎反抗,一拳打在周策脸上,紧接着膝盖一拱,将周策踢下了床。   “你疯了么!”裴照雪大声呵斥,“你……”   周策被裴照雪打得稍稍清醒了一些,他脸上火辣辣地疼,嘴巴里有腥甜。他看着裴照雪愤怒的模样,猜想如果不是裴照雪有伤,自己大概就不是挨了一拳这么简单的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会做出那种行为,但是他没有窘迫和后悔的想法。   “我没疯。”周策站起来,用手背擦拭了嘴角,面对裴照雪的斥责反而非常坦然,并且不打算跟裴照雪解释。   做都做了,有什么可解释的?   “我来看看你,你好好休息。”周策用极为平淡的语句结束了他的疯狂行径,在裴照雪的盯防中翩然离开。   离开裴照雪房间后,周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心里好像变得很轻快。 第30章   没人能解释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到底是幻觉还是梦境,唯一留存下来的证据只有印在裴照雪脖子上的吻痕。   裴照雪伤到了腿,只能卧床静养。修养期间周策每天都来看望他,房间里没有别人,周策嘴上不会说什么奇怪的话,但总是有一种露骨的眼神盯着裴照雪。裴照雪无处可去,一贯冷静的他仿佛被人撬起了什么隐藏开关,一对上周策,整个人就呈现出一种非常焦躁的状态。   周策看破不说破,他甚至有点享受裴照雪浑身紧绷地看着他的状态。他恶劣地搅乱池水,在裴照雪身上看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情绪,哪怕裴照雪脸上没有那种表情,哪怕裴照雪装得再妥帖,他也知道裴照雪心里在想什么。   直到裴照雪忍无可忍,终于开口对周策说话。   “你可以不要再来了么?”   “为什么?我可以照顾你。”   “我不需要你照顾,我一个人很好。”   “阿雪,你在害怕?”周策笑道,“我又不会吃了你。还是说,我对你还不够好?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说,我都可以给你。”他凑近裴照雪,裴照雪意外地没有动,他与裴照雪面贴面,连呼吸都能触碰到对方,他很想吻他。   “周策,你是喜欢男人吗?”裴照雪忽然丢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周策想了一下,摇摇头。   “那就不要这么做了。”裴照雪淡淡地说,“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周策拉开了和裴照雪之间的距离,他站直看着裴照雪,裴照雪却不看他。周策心里燃起了无名火,却无处发泄。他攥了攥拳头,紧接着又松开,转身离去,留了一个满不在乎的“噢”字给裴照雪。   等周策走了,裴照雪才转头看向门口。他内心并不如表情那么平静,自那天之后,他终于开始理解之前从周策陌生的眼神里读到的情感,分明是同现在一模一样的,但那时自己完全没有察觉。   面对周策这样的行为,他感到深深的恐惧——并不是恐惧周策,而是恐惧自己心渊尽头的迷茫徘徊。他第一次处理这样的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抗拒面对,因为他对周策怀有对情感是复杂的。   他想忠诚于自己的承诺,也想忠诚于自己的信仰,但二者有时不可兼得。   他向上帝祈祷,希望周策只是开个无聊玩笑,希望一切会很快过去。   希望是这样的。   周策在裴照雪那里碰了满鼻子的灰,浑身戾气毫无遮拦,只是他的气息从始至终都是平静沉默的。   他需要把阿飞捞出来,刘瑞找了很多关系但是情况都不太乐观。期间调查组的人也经常出入公司,弄得阵仗不小。周策倒是不担心这些,以周家在潞城的根基,这些事情顶多挫伤皮毛。   但他知道,有人想让他死。   刘瑞担心阿飞兜不住供出来什么,周策只是摇头,说阿飞不会那么做。刘瑞觉得周策就是年纪轻轻意气用事,阿飞是外面来的,不知根也不知底,哪儿能博得周策如此信任?   周策告诉刘瑞,也许原来没有,但是现在阿飞进去了,阿飞就不会背叛自己了,刘瑞想了半天也没明白周策的意思。   原来当时出事时,周策就找到了张文杰帮他处理阿飞的档案。像阿飞这种不能活在阳光下的人有着非常“丰富”的过去,一旦暴露出来,十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被抓不要紧,被问出来什么也不要紧,关键是他必须是那个人。   如果他不是呢?   正好张文杰在市政厅就是管档案的,这段时间还升了职。他帮周策在系统里做了些手脚,让警方只能调到一份假档案。   底细清白只是误入歧途的社会青年,危害性瞬间降低了很多。   当然这只是缓兵之计,为的是制造混乱为他们争取时间,周家强大的律师团不断对其施压,相信局势很快就会变得明朗。   金荣达在知道出事之后立刻联系了周策,那时周策就知道问题没有出在金家身上了。思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哪个环节有问题,哪个人值得怀疑,但是这种被人在暗中算计的感觉很不好。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张文杰给他打了一通电话。   “文杰,有事儿吗?”周策靠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着落地窗外的景色,最近一直多云阴沉,外面的云层很厚,压得很低。   “周策,那个阿飞……”张文杰组织了一下语言,“他跟你三哥认识么?”   “什么?”   “他之前是没有入镜记录的,但是我后来查了一下,他不是没有入境记录,而是记录被销了。之前用的假身份以务工身份过来的,挂靠了一家不知名的小贸易公司。”张文杰告诉周策那家贸易公司和老板的名字,周策确定这跟他们家没有任何关系。   “问题是,这家公司的注册地址关联了另外一家公司,是你三哥的。”张文杰说,“你知道这件事么?”   周策一怔,许久没有答话。   “喂?周策?你在听吗?”   “在听。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周策挂了电话,他双手撑在桌面上,眉头紧锁。他感觉一个杂乱的毛线团上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线头,他需要抓住它。   阿飞第一次出现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当时他从周昂的店里出来遇到了伏击,现在阿飞又和周昂有了某种微妙的联系。   这背后到底是什么?   周策目光放空投降窗外,云层越来越低,好像要覆盖摩天大楼,他脑中闪过一幕又一幕的画面,忽然,云外传来闷闷的雷声,他双眼瞪大,捕捉到了什么。 第31章   周策深夜回到家中,闲来无事想去看看裴照雪,在裴照雪房门前敲了敲,没有回应,他就问:“阿雪,你睡了吗?如果你睡了,我就进来了。”   裴照雪睡着了也被他喊醒,拿他这无赖行为也没有办法。周策坦然地进了裴照雪的房间,裴照雪揉了揉眼睛,问道:“你做什么?”   “没事,来看看你。”周策问,“最近恢复的怎么样?”   “小伤,第二天就能活动了。”裴照雪说,“只是伤到了腿不太方便而已,你如果很忙的话其实不用再来看我了。”   周策说:“是你不想见到我吧?”   裴照雪把脸扭了过去。   “阿雪,我给你个选择。”周策默默地说,“你希望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希望我们之间没有关系。”裴照雪直言不讳,“周策,你应该有一个很好的人生,如果你只是一时兴起想要玩一玩也不应该找我。”   周策问:“如果我不是周策,是不是那天你就杀了我了?”   “不。”裴照雪说,“在更早之前我就已经有无数个理由可以杀你了。”   周策莞尔:“那我真应该谢谢我爸。”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消沉,垂着头说,“如果没有我爸,我在你眼里也许什么都不是吧,像我这样的人要是也能拥有美好人生的话,那这个世界就太不公平了。不过,我曾经确实也幻想过的。一个温柔漂亮的妻子和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我白天在学校里教书,晚上陪伴家人,然后看着他们长大,我渐渐老去,人的一生如果能这么结束也算圆满。可是现在,这些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裴照雪说:“如果你想,你仍旧可以。”   “那你想么?”   裴照雪曲解了周策的意思,回答:“虽然是云叔让你走上了这条路,但他希望你变得强大,而且这跟拥有一个完整家庭也不相悖。”   “然后让我的孩子再互相残杀?”周策冷笑,裴照雪不知该怎么回答。周策的脸上散去笑容,他凝视着裴照雪,问道:“阿雪,你对我……”他的手攀上了裴照雪的肩膀,后面的话没有再问出来,而是继续看着裴照雪。   他问不下去,却希望裴照雪给他一个答案。   裴照雪也看着周策,慢慢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拂去,周策便明白了。裴照雪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努力对他好过,但就是捂不热他。   如他所讲,如果不是周向云的嘱托,他早就把周策千刀万剐了,哪儿还有现在这样扭捏拉扯的机会?   周策早该明白的。   “阿雪,我确实可以拥有一个普通家庭。”周策说,“我明天就去跟陆艾求婚,这样你满意了吗?”   “可是你并不爱陆艾。”   “对,我不爱她,她也不爱我,但是我们就是合适,我们能够成为最坚实的伙伴,这就够了不是吗?”周策盯着裴照雪说,“至于我爱谁,这还重要吗?”他猛然凑近裴照雪,裴照雪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挡住周策。   “你!”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周策的表情和语气弱了下来,像最开始他一贯跟裴照雪说话的态度。此时,他仿佛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周策,而是那个应该拥有平静美好人生的周策。   “阿雪,无论是我爸的想法也好还是你的想法也好,我都可以照做。但有时候我也没有办法保证自己完全不会犯错。我在这个位置上需要衡量的事情太多了,我也没有办法能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会原谅我吗?”   周策压低上身,用一种仰视姿态去看裴照雪,无形中仿佛可怜的祈求裴照雪似的。裴照雪以为周策指的是之前胡来的事情,加之他对周策的了解,这个人虽然年轻,似乎处事阅历也不够多,但他不蠢,而且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去做。   经验和方法是可以积累的,但是坚韧果敢和狠辣的本性是天生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具备这样的素质。   裴照雪不会被周策这种撒娇行为打动,他答应周策也只是出于自己分析清楚了,想明白了,认为事情的结果都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而且单论他自己来说,也不值得周策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所以他才点了头,周策很开心,但是他再也不会像原来那样抱住裴照雪了。   周策第二天当真去找陆艾跟她商量结婚的事情。陆艾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哦”了一声就答应了周策,这件事情自然而然便促成了。两个人仿佛开会一样在陆艾会客厅里聊什么时候订婚,什么时候举办婚礼,到时候要邀请谁,怎么安排怎么布置。   一切都被计划得相当完美。   两个人并肩坐在长沙发上,在讨论完相关事宜之后双双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里。对面有落地窗,窗外被修剪整齐的绿植覆盖,看上去赏心悦目。周策端看一阵,开口问陆艾:“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你指什么?”   “钻戒要多大,礼服要哪位设计师,还有……”   “要最好的就可以了。”   “你有喜欢的么?”   “我喜不喜欢不重要,反正只是穿一次,别人喜欢才最重要。”陆艾点了一支烟,她没有自己抽,而是递给了周策,点燃的第二支才是自己的,“我们只需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就可以了吗?”   周策问:“陆艾,你会后悔么?”   没想到陆艾说:“我怎么知道?”她笑了笑,将烟灰点掉,“做过再说吧,谁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呢的?至少现在我是不会后悔的,反正婚姻也好爱情也好对我而言并非什么太重要的事情。人一生只深爱一个人这种事情只有童话故事里才有吧,也许现实里也会有,可是离我的世界很遥远,大部分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都会喜欢不同的人和事情。有的人有过好几任对象,也许每一任都是认真爱过的。有的人一辈子只和一个人结婚,也许也从来没喜欢过那个人,二者孰高孰低呢?只是不同的人生境遇罢了。周策,你还记得自己的初恋情人是谁么?”   被猛得问起这个问题,周策脑海中瞬间就浮现起裴照雪的脸。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陆艾,但是陆艾捕捉到了他的变化,笑道:“你一定没得到过她,否则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是啊。”周策感叹。   陆艾说:“那就祝你早日心想事成。哦对了,婚礼我想在海边举行,我觉得这是这个城市最大的特色。”   “订婚呢?”   “随便什么地方都好。”   “好。”周策说,“我一定会给你一场最盛大尊贵的婚礼。”他伸出手悬在面前,陆艾跟他轻拍了一下,两个人从来没有任何恋人情侣的关系,可就对彼此的了解而言,又远胜其他人。   这个消息一经流出,气氛就有了微妙的转变,大家都认为周策和陆艾早晚是会在一起的,无论出于任何一种原因,两家的利益也会被紧密地捆绑在一起。然而想是那样想,当这一切即将成为现实时,仍旧会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周策相当在意阿飞和周昂的关系,他派人去查了周昂所有的信息,几乎没有什么问题,他也暂时接触不到阿飞,不能从他的口中得到什么。疑心已起,周策就绝对不会放过,最后,他去查了周昂被羁押时的记录,得到了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结果。   根本没有周昂的记录!   明明那时候大家亲眼看着周昂被带走的,而且当时周策记得家里还为周昂打点了一番,也确定周昂是被关起来的。   可是为什么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周策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他把从头至尾发生过的事情复盘了一遍,一个可怕的答案在逐渐浮出水面。   直到几天之后,阿飞被送回周家时,周策在书房中见了阿飞,才向他问出了那个问题。   阿飞当初问周策想不想知道是谁派自己来的,周策不感兴趣,他觉得谁都一样,对于阿飞他不想问那么多过去。   现在他却问了,仿佛随口一说。   这是阿飞意料之中的,他坦诚地告诉周策,其实幕后老板是谁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人告诉他那个时间那个地方,周策会从那里经过,并且告诉他当时周策穿了什么。   能够知道这些的,除了周昂还能有谁?   周策想起了那天晚上非常重要的一个细节,当时他只是有一瞬间的诧异,并没有细想。现在想来,如果自己当时就注意到那个问题,是不是故事的走向就不会是这样?当时他遭遇枪击不久,周昂为了安慰他,告诉他医院的轮岗已经没有了,一直都有人把守,而且配备了如何先进的武器系统,还精准地说出了型号。   这么细节的事情连周策自己都不知道,周昂何处得知?以他平时的做派,周简和周岭会跟他商量这种事吗?   周策跟金荣达的合作虽然秘密,但却是在周昂的地盘见面的,前面一切都成立的话,那么出卖周策的人只有一个——周昂!   周昂被捕也是有意为之,为的就是避开周简和周岭的纷争,因为他知道届时二人一定会打得你死我活,他不妨避其锋芒,把水搅浑,等待机会。   裴照雪后来跟周策讲过,周昂出来时曾问过裴照雪是哪个周先生拍他来接人的,想必当时他也没料到是周策吧。   周策一夜未睡,坐在黑暗的书房中独自抽烟。他对周昂的感情跟周简周岭没有什么区别,可是他对周简周岭是没有恨意的,但是此时,他对周昂产生了一种极端的痛恨。裴照雪怕他丧心病狂地对所有家人赶尽杀绝,特意求他放过周昂。周昂一无是处,周策不介意养一个闲人,甚至不介意让他拥有比过去更多的财富和声望。   而周昂呢?他才是那个躲在暗处最丧心病狂的人。   如果不是周策没有按照常理出牌,在周昂的计划中,他才是最后的黄雀,他懦弱胆小毫无建树,没人会在意他,正因如此,他才最好施展拳脚。   可他有时候又不能完全地装下去,他也会忍不住向周策炫耀。如果不是那几句说露嘴的话,周策很难察觉到周昂的漏洞。   周策看不起周昂,周昂想来也是没有把周策放在眼里的。   除了恨意之外,周策也有些许的难过,裴照雪第一次开口求他,就是为了保这么一个烂人。 第32章   天亮之后,周策如往常一样去公司,下午时他就开了一个临时会议,借着他跟陆艾结婚这件事,需要做比较完整系统的财产公证,其中一些部分涉及到公司资产和账务,他也要求一并整理,免得到时候出什么问题。   果不其然,拿到的资料里是没有周昂那部分的。他装作毫不知情地问下面的人为什么没有,这部分产业虽然归周昂管理,可他才是周家实际的掌权人。总之他把那些人训了一便,弄得好像是属下办事不力,大老板发怒要求彻查以儆效尤一样。   没想到周昂那边的财务推三阻四,说没有整理好,需要一段时间。   周策非常生气,干脆直接找周昂。   他约周昂吃饭,周昂睡到日上三竿结果迟到了,周策上来就是一番严辞,周昂很没骨气地点头称是。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周策正色问,“三哥,你我是兄弟,现在家里只剩下咱们俩了,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周昂笑笑:“哎呀,我好吃好喝地能有什么难处?这个真的得怪我,其实我本来也不太会做生意,对于管理方面也不太专业,所以手底下的人有些散漫。这次也太突然了,你早跟我说,我也就早早做好准备了,也不至于让你看笑话。这周,我一定督促他们把账目整理好递交到总部。”   周策开玩笑似地说:“你不会账目真的有亏空吧?你要钱做什么?”   “哪儿能啊。”周昂说,“我还以为今天只是吃饭,阿策,欠你的我肯定给你,你要是还想聊这些,这饭我可吃不下。”   “行,说点别的。”周策转移了话题,周昂这人不着调,说话很发散。酒过三巡,两个人就聊到了小的时候。虽然家人大多已经离去,但周策不认为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周昂似乎也对过去有很多唏嘘之情。周策说小时候大哥二哥不爱带自己玩,只有周昂会和他玩一会儿。周昂笑了笑,却说周策长大之后也嫌弃三哥了。   周策是有点看不上周昂的性格,可别人这么明摆着说出来,面子上也有些过不去,矢口否认。周昂就说,他们小时候在海边,周策为了跟二哥玩闹还打翻了自己的小桶,把他收集的贝壳全都弄散了,海水一冲上来,什么都没剩下。   周策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周昂却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时候他以为周策跟自己关系最好,可周策连道歉都没有,立刻就跑得没影儿了。   “当时我挺难过的。”周昂有些醉意,“我以为……”   “哥,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我是你最亲的人。”周策一只手压在周昂手背上,“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可以对我诚实一点的,有什么喜欢的讨厌都可以告诉我。哪怕你犯了错,只要你告诉我,我都可以原谅你。”他直视周昂的双眼,周昂不像往常那样喜欢躲躲闪闪,而是跟他对视。   周昂是这个家里最不起眼的孩子,童年时的遭遇让他性格变得更加内向胆小,周向云对他也格外宽容。男孩子们长大到一定的年纪都喜欢互相比强,周简和周岭不喜欢带周策玩,懦弱的周昂就成了周策那时的玩伴。   裴照雪让周策放周昂一条生路时,周策自己何尝不是那样想?现在,不管是为了对于裴照雪的承诺,还是为了自己最后一丝丝亲情幻想,他都想给周昂再留一个机会。   只要周昂能向他坦白,他可以既往不咎。   “告诉我,是你吗?”周策忽然开口,声音轻不可闻。他看着周昂眼神的转变,心中已经知晓了答案。   周昂笑了一下,问道:“阿策,你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周策收回了自己的手,转而拍拍周昂的肩膀,“吃完这顿饭,你回去要好好做功课,这周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好。”   周昂吃饭原本慢条斯理的,可是这顿饭吃得很快,草草结束之后就跟周策告别离开了。周策一个人在包房之中,看着紧紧关闭的大门长叹一口气。   他知道周昂回去不是要给他整理什么账目,而是要准备反击了,不过应该不会很快,周昂显然是有计划的,他不会自乱阵脚。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了什么悲伤难过的心情,他很平静,他知道他的哥哥背叛了他——不,谈不上背叛,从一开始周昂就没有跟他站在一起过。   只是他盲目自大地忽略了这一点,差点就犯了跟周简和周岭一样的错误。   他想嘲笑周向云看走了眼,临死都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狼崽子。周昂太了解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了,他记得住仇恨,他知道自己无法靠真正的实力上位,所以他必须要铲除挡在自己面前的人。   连周策和裴照雪也算在内,有一个算一个。   他和周策简直一模一样,只可惜他没有被他的父亲选中。他就是家里那个最该被忽略掉最没有能力的孩子,被家里人念叨着只要平安长大哪怕一事无成也可以。   兄弟看不起他,父亲对他更多的是亏欠,他说话不算话,没有人尊重他。   可是他也姓周,他也有对权利的向往。   周策揉了揉眉心,他无需再犹豫了,他要修正这个错误。在周昂离开之后,他给阿飞打了电话。   阿飞动手的时候是一个周末的白天,他很有把握,不必专门挑选夜晚。他会把事情做得很漂亮,因为周策告诉他,周昂要死得有价值。   周末的潞城很安逸,裴照雪难得出来就去了教堂,周策正好休息,就要陪他来看看。裴照雪挣不过周策就答应了,告诉他去了之后安安静静地和他在最后一排坐着就好。   在潞城,像裴照雪这样的人不多,教堂里松松散散的,唱诗回荡。裴照雪在祷告,周策百无聊赖地环视四周,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裴照雪。这里根本没几个人,裴照雪总在角落里,也不知道到底是想融入,还是不想融入。   裴照雪闭着眼睛,但是他好像能感受到周策的目光。他忽然无法平静,并且为此感到羞愧,他需要在神明面前忏悔他的罪过,其中一条包括跟周策的逾矩,即便那并非他所愿。   他做过的坏事也不算少,就像周策所说,如果他们这样的人都能得到一个好的结局,那么世间还有什么公平所在?他甚至觉得自己来这样的地方都是对这里的玷污,但他也不屑。   可是裴照雪很挣扎,也许罪过是可以被告解的,只要他足够虔诚。   人世间没有他的栖息地,他只希望自己死后能有一扇通往天堂的门。   周策的手机震了一下,他起身离开去接电话。感觉到身边的人不在了,裴照雪才松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周策走到教堂外面,太阳很热烈,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此时教堂的钟声响了,他按了收听键,阿飞告诉他进展顺利,任务完成。   他听着钟声和电话里的细细的电流声有些出神,钟声停下的时候,他才“嗯”了一下,告诉阿飞一切都不要跟裴照雪说。   周策没有回到教堂里,他坐在台阶上,听着隐隐约约管风琴和唱诗班的歌声。他不信仰什么神仙上帝,但至少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无法再踏入那个世界了。 第33章   周家的后院有一处道场,孩子们从小就在那里练习拳脚功夫。周策对那里的记忆不算太美妙,因为他经常在道场走廊里被罚站。   裴照雪伤好之后一直没有什么事情做,周策的意思是他之前太过劳累,可以借此机会好好休息一番。他无所事事,为了不让自己闲出毛病来,每天都在道场里进行一些体能训练。   傍晚,周策把阿飞叫来家里。他已经帮阿飞把底洗得干干净净,别的地方他不敢说,至少在潞城里面,阿飞是个相当安全的存在。阿飞性格沉默,听到周策告诉他这些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周策对此也毫不意外,只是告诉他,他现在可以自由地生活了。但是周策希望他可以一直跟在自己手下做事。   阿飞没回答,然后四处看了看,忽然问他裴照雪在哪儿。   周策把阿飞带到了道场,裴照雪正在练刀,听到门口有人进来,便收刀转身。阿飞不解地看向裴照雪,初遇那晚他被裴照雪偷袭制住,不过从交手那次可以感觉到,裴照雪身手极好,没想到他还会用这种老掉牙的冷兵器。   “现在还有人用刀?”阿飞说,“过时。”   “是很过时,不过很好看,是不是?”周策从刀架上取了一把刀递给阿飞,“你会吗?”   阿飞摇头,拒绝了周策,然而他却径自走到了裴照雪的面前,对他说:“上次你偷袭我。”   “想报仇?”裴照雪把刀放回到刀架上,对阿飞招招手,“来。”   阿飞出拳速度极快,裴照雪却看得分明,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就对得数招。周策在一旁观战,他不知道阿飞用了几分力,但他知道裴照雪是没用全力的,裴照雪出手夹风狠戾,却不如原来拿枪抵着自己时那般煞气。他大约只是和阿飞比一比,没想要过要比出一个什么结果来。   两人速度越来越快,阿飞直取裴照雪要害,裴照雪用手背格挡,一侧身卖了个破绽给阿飞,阿飞乘胜追击,拉拳冲出直击裴照雪面门,裴照雪只觉一阵风过来,他料到如此,顺势用手掌抵住了阿飞的拳头,掌心一拧化去了力道。阿飞身子一矮,就见裴照雪抬腿,脚踝竟然砍到了自己脖子上。他连忙闪退,裴照雪就着巧劲身体腾空而起,闪电一般凌空转到了阿飞身后。   裴照雪居高临下禁锢住阿飞,这个动作在周策看来,下一秒怕不是要双手干脆利落地拧断阿飞的脖子。   不过阿飞勉力转身,裴照雪已经落地,他又是不服地想要反制裴照雪,裴照雪握住了他的手腕,手掌贴着阿飞的手臂宛如灵蛇一般游到了阿飞面前。   这时,裴照雪食指和中指直直伸出,眼看就要戳中阿飞双目。阿飞无处可躲只得本能地闭上眼睛,可是预想到疼痛没有发生。   他睁开眼,见裴照雪两个手指曲了起来,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然后松开了双手。   “你……”阿飞皱着眉,有种被耍了的感觉,瞪向裴照雪。   裴照雪也不理解阿飞这是在做什么,便说:“拳脚比试,点到为止。”他不知道阿飞今天来周家的意图,也不知道周策为什么带他来这里。他擦了擦手,习惯性地捋了一下头发,然后看向周策,也不说话。   周策耸肩,对裴照雪说:“累了吗?喝杯茶?”   裴照雪点了点头。   阿飞一直在他们身后,总是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等裴照雪走了,他才对周策说:“我可以给你做事。”   “好。”周策轻笑应答。   本来,有关周昂一系列事情的处理,周策都做了充足的准别,他需要等周昂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间足够久,然后再慢条斯理地去执行他的计划,可他没有想到,周昂哪怕死了都还会给他留出来麻烦。   那天裴照雪出门,回来时却带着个女人,那女人周策认识,是周昂的情妇。他又看向一旁的裴照雪,用目光询问,裴照雪皱眉说道:“她说她有几天没见到周昂了。”   听到这个名字从裴照雪口中说出来,周策神经一刺。   “什么?我前几天才和他吃过饭,还约定一起对账。”他镇定地问那个女人,“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女人哭着说自己记不住日期,跟周策核对了好久才知道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周昂是他跟周策吃完饭的第二天,那天周昂吃过中饭出门,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她知道像周昂这样的花花公子身边肯定不止她一个女人,只是她是呆得最长久的,知道周昂的事情也最多,当然,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情。周昂其实也会很长一段时间不来她这里,不过两个人还都会有联系。这一次,她给周昂发消息却没有回音。   “他之前有对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吗?”周策问。   女人回答:“他临走前倒是没有说过什么,但他原来说过,如果超过三天没有他的音讯,就让我去找裴照雪。”   周策没想到周昂还跟这个女人留下过这种口讯,立刻看向裴照雪。裴照雪也颇感意外,他跟周昂关系并不亲密,为什么会留下这种话?他下意识地也去看周策,从周策的目光中读不到太多东西,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想向周策解释,周策却收回了视线。   “找我做什么?”裴照雪问话,女人不住摇头,更多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了。她说自己很害怕,怕周昂真的出什么意外。自己这些年虽然跟周昂没有什么名分,但感情是在的。   而且她还怀孕了。   “你怀孕了?”周策一下就站了起来,盯着对方的肚子,可见她小腹平坦,怎么都很难跟孕妇关联起来。   “我也是……我也是……”女人支支吾吾的,忽然又大哭起来。   周策本来就是耐着性子演戏,现在对方说出这种爆炸性新闻,他丧失了所有的耐心。他叫人把这女人带下去安抚休息,自己背对着门发呆。裴照雪没有走,周策意识到这件事之后转头问他:“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   “你是不是想问我周昂去哪儿了?”周策冷笑一声,“我还想问你那女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过你们两个没关系吗?现在人都找上门儿了,你打算用什么理由搪塞我?”   “我也不清楚。”   周策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似的,他的表情有些无奈又有些难过,看了裴照雪一会儿,才说:“阿雪,你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裴照雪被周策问愣了,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周策才会相信,他也不喜欢无意义的争吵,只好沉默不语。周策需要的恰恰就是这样的沉默,他让裴照雪出去,他想要一个人静一静。裴照雪不疑有他,离开之后周策松了一口气。   他咄咄逼人,因为他也没办法向裴照雪解释周昂失踪这件事。   周昂死了,一个死人还怎么可能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   周策讨厌意外,意外致使他不得不修改他的计划,这种临时变阵的感觉令他很不好受。他希望控制事情的发展曲线,也希望控制自己,一丁点变化都令他抓狂。 第34章   那个女人确实怀孕了,可是孕期做鉴定有流产的风险,他也只能等到孩子出生在说。另外一边,他让裴照雪去找周昂的下落,裴照雪没有拒绝,在紧密的追查中终于发现了一些线索。   裴照雪心中对周策有愧,自然没有察觉到这些线索仿佛都是专门为他准备好了似的。   他看到周昂尸体的一瞬间有种眩晕感,即使当时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可真正面对这一切时才感受到那种巨大的冲击。   周昂死于非命,他手机里有一条没有发出的信息。   “阿策,我去跟王世锦谈谈,也许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如果我遭遇什么意外,不要轻举妄动。”   存储的时间是他死前几个小时。   周简和周岭出事的时候,大家默认这是家族争斗导致的,当时就有人怀疑王家从中作梗,这下周昂的信息仿佛更加坐实了这一点。   警方介入调查,更多矛头指向了王世锦。   王世锦当然不会当这个冤大头,他根本没见过什么周昂,这种明显的嫁祸怎么可能有人相信?他不知道这几个人是怎么死的,但他知道周策一定是有意而为之。周策要跟他斗,他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潞城一下子又陷入了那种焦灼的境地,周王俩家的战争升级,周策直接挑明了就是王家对周家赶尽杀绝,冤有头债有主,他不会让他的三个哥哥死的不明不白。   针对此案的听证会就来回开了好几轮,周策的证据准备得非常充足,饶是王世锦也有些难以招架。外面的舆论已经乱了套,人们喜欢看热闹,也同情弱者,大家更愿意相信就是王家做的,这样也符合一个标准的赶尽杀绝的争斗剧本的剧情。   周策和陆艾订婚的时间并没有因为周昂的事情推迟,陆艾也在公众面前表现出了对于周策的关心,一直陪同他出入各种公开场合。   她早就看王世锦不顺眼,周策对王世锦下手正合她意思。只要没有了王世锦,她就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与周策合作的稳固性。   在这样反复的拉锯之中,裴照雪隐隐察觉到事情似乎并不是如表象那样。   深夜,裴照雪还没有睡觉,他出来散步,看见有人从周策书房里出来。这么晚了还来拜访的肯定不是因为普通的事情。周策也看到了裴照雪,他跟那人挥挥手散退,然后扬起下巴看着裴照雪,也不说话。裴照雪站在远处,同样沉默。   两人对视一阵,周策才说:“阿雪,这么晚了有事儿吗?”   “你今天晚上有安排?”裴照雪指了指那人消失的方向。   “没有。”周策说,“只是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耽误了,带回家来处理。你知道的,最近王世锦给我找事……”   “真的吗?”裴照雪忽然问。   周策左右看看,让裴照雪来书房。裴照雪一进书房就闻到了浓郁的烟味儿,连他也有些受不了。周策看到了裴照雪的反应,但他没有开窗通风,而是又点燃了一支烟,漫不经心地问裴照雪:“阿雪,你什么意思?最近家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裴照雪顿了顿,终于问了出来,“周昂的死,真的跟王世锦有关系吗?”   “不然呢?”   “可是周昂跟王世锦没有任何交集。”   “你怎么知道没有呢?”周策说,“三哥是什么样儿的人,难道你比我更清楚吗?阿雪,我知道三哥死了你很难过,我也一样。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与其让他死得不明不白,不如让他死得所有价值。他跟王世锦到底有没有交集这重要吗?重要的是我要让王世锦死。”   裴照雪安静地听着周策说完这番话,末了,他轻轻问:“是你做的吗?”   周策应该矢口否认,可是面对裴照雪,他说不出来正确答案。他心底里出现了一种报复心理,他很想告诉裴照雪一切都是他干的。裴照雪所关心的记挂的周昂就是他弄死的,他想让裴照雪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他之外不会再有更重要的人和事了。   周策甚至不需要做出回答,他的沉默在裴照雪看来已经是答案了。他一把抓住了周策的领子,压低声音斥问周策:“你答应过我的!”   因为裴照雪的排斥,周策许久没有如此接近过裴照雪,没想到两人再一次面贴面的对话竟然是因为周昂。周策看着裴照雪带有愤怒和痛苦的眼神,失去了解释的想法。   他有理由的,他也可以跟裴照雪解释。   他可以告诉裴照雪,周昂不是什么天真小白花,一切都是周昂在背后捣鬼,周昂想让裴照雪死,也想让他死,甚至不惜以整个周家为代价。是周昂出卖了他,裴照雪受伤也是因为周昂。   他可以告诉裴照雪,周昂从来没有把裴照雪放在过眼里,裴照雪又何必暗暗保护他?   他可以告诉裴照雪,他想信守承诺,他给过周昂机会,只要周昂肯跟他说实话他可以既往不咎,为了裴照雪他已经做出如此让步了,可周昂不领情。   可是,他告诉裴照雪这些有用吗?周昂已经死了,而他自己在裴照雪眼中就是个丧心病狂的变态,他有解释的余地吗?   “你这个……疯子!”裴照雪咬牙说出这句话,手有些发颤。   “疯?”周策的烟燃了一半,另外一半他也没有兴趣,按脆在烟灰缸里碾灭,然后轻蔑地笑了一下。   所以,他为什么要解释?   那天晚上,潞城东南方火光四起,王家的宅子从头烧到尾。由于是沉睡的夜里,没有人逃出来。 第35章   没人知道这个湿润的沿海城市为什么会突然起火,有人说是天灾,也有人说是人祸。事发突然,大家的视线直接就转移到了周策身上,可是也没人敢明说,周策自己也闭口不提。   若说以前家族势力之间的争斗更多是互相制衡和约束,如今一角倾塌,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失衡,在失衡中,大家也隐约知道,周策会变成那个支点。   一时间,周家门庭若市,多以他和陆艾订婚为拜访的理由,大势所趋,人们的选择是趋利避害。死了的人已经不存在了,没有必要再争个所以然出来。   事情一个连着一个出,短时间内周策也不想再有别的动作,他眼前只有和陆艾的订婚典礼,而后是婚礼。订婚在家里,安排得也简单一些,至于婚礼方面,陆艾说想在海边举办,周策当真就提前封闭了一部分海岸线做前期准备。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只是一个过场,但是这个过场要豪华盛大,要让所有人到来的人无不称赞一句“神仙眷侣”。   周策让裴照雪去给自己订婚礼用的玫瑰,裴照雪回来之后给了周策一张签单,话也没说。周策拦下了他,问:“你订的红色的?”   裴照雪反问:“结婚不用红玫瑰吗?”   “我要白色的。”   当时周策并没有明说颜色,裴照雪理所应当的以为是红色。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和周策纠缠,就拿了签单准备回去换。手刚伸到桌面上就被周策按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来,周策却按得更死了。   裴照雪皱眉看了周策一眼,周策笑道:“当初我多问你两句话你都想杀我,怎么现在刁难你,你连脾气都没有了?”   裴照雪不说话,周策也觉得无趣。自从周昂的死被裴照雪发现端倪之后,两个人就进入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关系中。他以为按照裴照雪当时那副发怒的模样,后续可能真的会对自己做出来什么报复行为也说不定。   可是裴照雪没有,他似乎只有那么短暂一瞬的情绪,后面便恢复了正常,只是在日常中与周策的交流更少了而已。   周策心想,裴照雪本来就躲着自己,倒也见怪不怪。也许他心中已经恨死自己了,只是碍于承诺无法发作罢了。   想到这里,周策又觉心中苦闷,便问裴照雪:“我和陆艾就要订婚了,结婚的事情提上了日程,你开心吗?”   裴照雪看了周策一眼,只是说:“你把手松开。”   “好,从今往后,我都听你的。”周策果然松开了手。他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白色信封交给裴照雪,上面是周策亲笔写的裴照雪的名字。“这是我的订婚请柬,我亲手交给你。”他说,“阿雪,我希望从今往后我的每一个人生节点里都有你。”   他看着裴照雪说话时的表情很认真,眼里也有无限情绪,好像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跟裴照雪讲,可一对上裴照雪,他又什么都讲不出来了。裴照雪没有接他的请柬,他就一直伸着手,两个人仿佛对峙一般。   “你是不愿意来吗?”周策有些失落,叹了口气,“看来你还是恨我。”   裴照雪很难回答周策提出的问题,他是恨周策吗?其实他也不知道。知道周昂失踪的消息之后他就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当时他的大脑里有一个潜意识,那个意识不断地暗示他,也许真的只是人没了,也许不是周策。因为周策答应得他好好的,周策没有理由拿这种事情跟他开玩笑。   当真相揭开时,他一方面悲痛于周昂的死讯,他爸保下来的人到他这里却死了。另一方面,他似乎更难过的是周策终究还是骗了自己。   若说两个人一报还一报,他是欺骗过周策,可是他有不得已的理由,他跟周策讲明了,而且他最终的目的也是为了周策好。周策呢?别人的生死在他这里只不是就是一句轻飘飘的话,承诺也不那么重要。   只是因为裴照雪答应过他会永远对他忠诚,永远在他身边,他就可以肆意妄为。   甚至连编造一个理由都不肯。   裴照雪倍感难过,原来他在周策那里也不过尔耳,甚至连欺骗的价值都不太大,因为周策最终还是明白地告诉自己一切。   裴照雪常常觉得心上压了一块大石头,每当看到周策,那块石头的重量就会增加一些,每个午夜梦回,那块石头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承认周策对他很好,比周向云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种关心和体贴是截然不同的,是他以前从未经历过的。好像周策总是能精准地把握他的喜好,理解他内心所渴望什么。   周向云对他的好像是一种弥补,中间总是隔着什么。周家其他兄弟同他客气友善,虽然自小一起长大,他却只能看着他们之间的打闹,他说着他们情同手足,但他自己心底里也知道,他是个外人。   因为他清楚自己的位置,所以他竭尽全力。   如果没有周向云的那个计划,裴照雪觉得这样走过一生也不算什么,“周策”只会成为他记忆里的一个名字,一个无关痛痒的名字。   不会让他想起小时候那些恶劣玩笑,不会在他的脖子上挂一条银色项链,不会对他说替他报仇。   也不会看到一场雪。   原来他缺失过那么多。   有些东西,没拥有过,就不会在意。拥有过,哪怕稍纵即逝,都足够影响一生。   那么些许瞬间,裴照雪真的以为,如果自己某天为了周策而死,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但他又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原来周策并不是想要他的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周策是别有用心的。   或者他只是周策一个可以戏耍的对象,那只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只能怪裴照雪自己一厢情愿了。   裴照雪从不畏惧死亡,但面对周策的逼近,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他不想回答周策的种种问题,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连周策的靠近让他产生的也是躲避的姿态,而不是像原来一样的回击。   他怎么回击周策?他对周策是有誓言的。   裴照雪陷入了纠结和焦虑,他怕周策旧事重提,也怕自己陷入沼泽,他从未经历过这种情绪波动,唯一冒出来的念头就是“离开”。 第36章   周策和陆艾的订婚典礼虽然简单,但从种种细节上足见心思,而且这也是潞城这段时间以来少有的喜事。   周策一大早就起来准备,家里人多且忙乱,他找了好久都没见到裴照雪。随便找个了人问,被告知裴照雪去取花了。   现场需要大量的鲜花,周策临时改了颜色,时间上有些紧张,有一部分需要早上才能空运到。周策觉得裴照雪可能是不太愿意参与这种场合便没有多想。   可是一直到仪式开始,花全都摆好了,他都没看到裴照雪的人影。   周策按照流程完成着他的动作与台词,每一步都非常精准,他笑着为陆艾带上了订婚的戒指,两个人拥抱接吻,接受祝福,与宾客碰杯饮酒,热热闹闹。可是他的脑子里全是裴照雪,他曾让裴照雪答应他不准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但是现在,他这么重要的时刻,裴照雪却玩起了失踪。   订婚宴席结束之后,周策让人去找裴照雪,但均无消息。他去裴照雪的房间里翻看,衣服用品还都在,他转念又想,裴照雪这样的人如果想要消失,还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吗?周策回头一看,发现刀架上的刀都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但是那把授勋的律刀不见了。   他果然还是带走了东西。   陆艾看着周策盯着空刀架眉头紧皱一言不发,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她觉得周策的眼睛有一点红。   眼底泛起的红色的后面,有一种即将爆发的情绪,很陌生。她下意识地按住了周策的手,说:“现在还没有裴照雪离开潞城的记录,他应该还在,也许……也许只是……再找找看吧,你不要着急。”   “我没着急。”周策说,“让我找到他,我一定……”   “他自己一个人会去什么地方?”   周策眼睛一转,想了想,说:“我知道了。”   他立刻带人离开了周家,朝着北城教堂的方向进发。这里离周家远,平日里人也不多,今天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连路边都不见行人。   周策从车上下来,嘱咐手下把教堂给围了,没有他的准许,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进去。他推门进去,教堂里很安静,后排角落里坐着一个人,长发披背,身边竖着一把长刀。周策反手把门关上,一步一步走向前,皮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摩擦的响声。他刚刚结束订婚典礼,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盛装的模样与此刻情景倒是般配,只是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幸福喜悦的表情。   裴照雪早就察觉到了有人,只是他没有动,双手握在一起抵着自己的额头,双眼合着,仿佛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来,来的是谁。   周策坐在了裴照雪的身边,他先是看了一会儿前方的神像,然后开口喊了一声:“阿雪。”   裴照雪像是雕像一样,动也不动。   周策说:“今天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时刻,你没在。你答应我的事情没有做到,我很难过。”   裴照雪这时才动,他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周策:“周策,何必呢。”   周策先是把头偏向了一边,不知在想什么,表情有几次微小的变化,最后一次,他让自己平静了许多,手伸向裴照雪:“阿雪,我们回家吧。”裴照雪没有动弹,甚至毫无反应,周策就去拿他的刀。   手指刚刚碰到刀鞘,周策就被裴照雪一把推了出去,周策反应也快,顺势抓住了刀鞘,没想到刀却从鞘中滑了出来。裴照雪握住刀柄向后一拉,刀尖直指周策。   自周策掌权后,裴照雪从未对周策有过任何不恭不敬的行为言语,可现在,他浑身散发着抗拒周策的气息,令周策十分恼火。他的怒意没有表现在脸上,反而轻松地笑了一下,将刀鞘扔在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道:“阿雪,你用刀捅穿我这里,你就能给周昂报仇了,裴叔叔就不算白死。”   他戳到了裴照雪的痛处,裴照雪脸色都变了,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阿雪我问你,我在你心里,真的一点分量都没有吗?我不如周昂重要,是吗?我对你……”周策的话音刚落,只见眼前一道白光,杀气扑面而来,他竟惊出一身冷汗,回过神来才发现,裴照雪手上的刀几乎是贴着自己的脸颊飞了过去,死死地钉进了他身后的墙壁上。   数十米的距离都有如此强的力道,足见裴照雪下手之狠。如果这一刀稍稍偏一丝一毫,想必周策的头已经被捅出个血窟窿了。   “还给你。”裴照雪冷冷地吐出了三个字。   周策彻底明白了裴照雪的心意,若是无情无义,裴照雪也不会做此举动。可是这样的“情义”不是周策想要的。他慢慢走到裴照雪面前,苦笑道:“我知道你背负的承诺让你痛苦,从始至终,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前尘过往就当浮云绘梦,你的使命其实已经完成了,你不应该被周家束缚。裴哥,如果你想走,就走吧,我不强迫你。”   裴照雪没有想到周策会对他说这样的话,他本就不想跟周策有任何冲突,既然周策如此坦荡地放下,他也不必多言。   他身上的戒备放下来一些,对周策说了一声“保重”,转过了身去。   周策本来面色凝重,可裴照雪转身背过他去,他脸上那份凝重深沉就消失殆尽。他没有了表情,眼里也什么都没有,趁裴照雪不备,一步上前,手刀斩在了裴照雪脑后。裴照雪瞬觉天昏地暗头痛欲裂,脑子一下子就懵了,身体滑落单膝跪在地上。纵然他能反应过来回击,可这一下力道实在太猛,他眼前一片眩晕看不准确。周策乘胜追击,裴照雪连连格挡招架不住,胳膊被周策锁住,只听“咔嚓”一声就被卸了下来。   裴照雪吃痛也只是闷哼一声,身体被周策按在地上,他用力回头瞪向周策,身体本能地跟周策扭打起来,脑子似乎才开始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   他不敢相信周策竟然这样对他。   “如果你不再相信我,就永远不要相信我。”周策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这时他才笑了一下,仿佛换了个人,“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他一用力,裴照雪另外一条胳膊也被卸了下来。   “你!”裴照雪双臂无力地倒在地上,疼痛感席卷全身,额头上渗汗来。他察觉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恐惧感觉,压得他心脏都要爆裂了,可却无处可逃。这时,他的脸被周策掰正,一个凶恶的吻落了下来,身上的外套被拨开,衬衣扣子掉下来几颗。   他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银色项链,周策一眼便看到了。   “你干什么!”裴照雪惊恐地叫出声,即便上肢无法动弹,还是忍不住地剧烈挣扎。他的挣扎在周策眼中仿佛是挠痒痒,周策扯下了自己的领带,低头在他耳边说:“阿雪,天堂的门已经关闭了。”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的领带覆在裴照雪的眼睛上,一切光亮都消失了。   裴照雪常在夜里出去做事,黑暗是很好的并且是安静的保护色,可以消减大多数血腥杀戮和尔虞我诈。他从未对黑暗产生过任何恐惧的心理,他坦然接受一切,但绝不是此时此刻。   他受过很多伤,严重时命悬一线,因此,他的身体熟悉各种各样的疼痛,也对疼痛有着惊人的耐力。他被撕成了两半疼得发抖,嘴唇都失去血色,脸色惨白,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倒吸了口气。因为这些比之他内心的感觉算不得什么。   他被反了过去跪着,只有脸颊和肩线贴在地上,地板和皮肤一样冷。项链上挂着的十字架垂掉在地面上,被无情的碾压着。他能听到周策的声音,但在很遥远之外。拉扯之间蒙在他眼睛上的领带松了一点,有光透进来,也在很遥远之外。   原来他所期望的许愿的,最终都无法得到,反而渐行渐远。   原来,他是不配的。   他闭上眼睛,一片寂静。 第37章   周策把裴照雪抱出了教堂,裴照雪的胳膊垂着,怀里摆着他的刀。外面都是人,从里之外始终都是安静的,大家看到裴照雪那副样子也不多想,没人说话。   到家之后陆艾还在等他,周策只是简单跟陆艾交代了几句,也没有细说详情。医生给裴照雪看伤,周策冷着一张脸,双手抄着口袋站在门外。陆艾端详他的样子,他眼里还有一些红,陆艾叹气,拍了一下周策的肩膀就离开了。   裴照雪伤得不算严重,可人总是昏昏沉沉,总在半睡半醒之间。想必是周策给他带来的打击和挫伤过于严重,让他一时无法接受,便本能的产生这种逃避的状态。   原先周策还会碍于裴照雪的想法有所顾忌,如今已是无所忌惮,每天回家之后都要来裴照雪的房间看他一会儿。裴照雪背对着他,两个人也不说话,通常一坐就是个把小时。周策常常想裴照雪这样的人遭此劫难会做什么事出来,也许他会想方设法杀了自己,如果不能,也许他会有一个自我的了断。   无论何种结果都不是周策想要的,他很想跟裴照雪在一起,他不希望有无法控制的事情发生。   周策和陆艾的婚期渐近,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要把婚礼的地点从海边改去教堂。陆艾不解周策的意图,她问起周策原由,周策就摇摇头,告诉她只是一时兴起。他看人家在教堂里结婚,婚礼办得很庄重神圣,他很喜欢。而后又说在沙滩户外若是遇上不好的天气就实在扫兴了,不如转到室内。   陆艾知道周策不是那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人,理由也绝对不会这么简单。陆艾不关心地点的问题,她隐约觉得这可能与裴照雪有关,她知道那天周策是在教堂里找到的裴照雪。   可惜没人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   裴照雪既无事可做,也没有显得郁郁寡欢,他仿佛只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跟人交流,就像养在房间里的一棵安静植物一样。他本来也不是话多的人,沉默仿佛是他原本的样子。周策不会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也许裴照雪在谋划什么,也许他有别的打算……要知道,如果裴照雪能跟自己闹,能用一种相对激烈的情绪跟自己对抗的话,他反而安心很多。现在这样,他就摸不准了。   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变得有限了。   周策给裴照雪做了新礼服让他在婚礼上穿,他只是想让裴照雪试一试,裴照雪连看都没看一眼,他去脱裴照雪的衣服,反被裴照雪拽住了领子。   那一瞬间,周策从裴照雪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情绪。   “装哑巴有意思吗?”周策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过去了这么久,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裴照雪甩开了手,头转向另外一边。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吧。”周策说,“你还记不记得三哥有个女人?她怀孕了,是三哥的孩子。阿雪,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最喜欢威胁别人。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就杀了那个女人,让他们一家人去地下团聚。”   裴照雪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向周策,两人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静默对视,裴照雪才动了一下,毫不避讳地在周策面前脱换衣服。周策看着裴照雪的背影,得逞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快乐,反倒是觉得更加不悦。   原来周昂对裴照雪还是如此重要,周昂死了,他的孩子裴照雪也要保,甚至不问是真是假。也许裴照雪是故意的,他在自己铺得整整齐齐的花房里随意一拨,拨乱了藤条花瓣,破坏了周策心里的期许,偏巧周策还不得不在乎。   总之,裴照雪不得意,周策也不得意。   周策干脆从后面抱住了裴照雪,下巴压在裴照雪的肩膀上,说道:“等他出生了,他就是周家唯一的继承人。”   裴照雪顿了顿,“嗯”了一声。就这一声,是这数月以来他对周策唯一的应答。   周策和陆艾的婚礼如期举行,盛大隆重。这一次,裴照雪坐在了第一排,这是他第一次在教堂里坐得如此靠前,也是离周策最近的地方。所有人都沉浸在节日一般的喜悦气氛中,唯独他没有。他消失的这几个月中,周家对外宣称是他生病了在修养,言简意赅,可传到别人的耳朵里多少会揣测出别的意思来。   归根结底,裴照雪也算是周家拥有继承权里的人,虽然如今的周家被周策牢牢把控在手里,裴照雪对周策忠心耿耿马首是瞻,可以裴照雪的地位来说,难免不会对周策产生威胁。一个又一个问题麻烦已经被周策料理清楚,现在想削弱裴照雪也不是不可能。   找个理由圈他几个月,从权利和势力上瓦解他,裴照雪还能翻出什么浪来吗?   但是见周策婚礼上给裴照雪的待遇来看,又不像是与裴照雪有了疏离。裴照雪一贯淡漠,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已是常态,现在离人更远了几分。周策看起来倒想亲近他,两人礼服制式几乎相似,算来算去,能说得上是周策唯一亲人的,也只有裴照雪了。   很快,周家就对外界宣布裴照雪结束了休息回来复职。如此一番,外人就更看不明白了,周裴二人关系当真是镜花水月,扑朔迷离。   周策这段时间心情很好,在外人看来是新婚燕尔,在他看来,其实不过是裴照雪和他的关系恢复如常。他当然知道裴照雪的心思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只是他对阿谀我诈互相猜忌有了一些疲倦,他不想再花功夫去那样揣测裴照雪。   周昂的女人临盆在即,裴照雪没有表示出什么特别的关心,但周策看的出来,裴照雪很在意这个问题。等孩子出生后立刻就被带去做鉴定,这确实是周昂的孩子,周策心中有点如释重负的意思。   他给那个孩子取名叫周然,满月酒那天是裴照雪抱着周然出来的。周策没有隐瞒过这孩子的身世,对外都说是三哥周昂的遗腹子,至于孩子生母的信息却没有透露过,大家也从未见到过有其人。   自那之后,裴照雪也再没见过那个女人,她好像生下周然之后便凭空消失了。   又或者,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似的。 第38章   潞城恢复了应有的平静,每个人的生活似乎都回归到了正轨上,陆艾跟周策生活在一起,结婚的时候周家重新整修过,周策很喜欢窗前的那个矮塌和茶几,他经常坐在这里和陆艾喝酒聊天。陆家和周家的生意随着他们的婚姻有了更多的交叉,两个人的感情更胜从前——他们是亲密的,但是那种志同道合的亲密,可以欣赏和理解对方,惺惺相惜,理性动物没有男女之情。   这正是因为如此,陆艾和周策的相处十分坦然自如。陆艾甚至知道周策隔三差五就跑去裴照雪的房间是为了什么,也知道周策对待周然视如己出的态度是为了什么。   她觉得周策这人愈发有趣,明明心里又冷又狠,可总有那么一两刻又让你觉得,他似乎还有那么点情真意切。   也许那个还没有经历过一切的周策,本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陆艾只庆幸家里有一个周然,她和周策的压力就没有那么大,这样她就更加有精力去处理和周策联手计划的事情。   王家陨落之后,家族势力范围内的那些肥肉被其他几家瓜分,王世锦原本联合各家想要做的项目最终落在了周策手里,只是他不像王世锦那么迫切的想要做出个大事来,慢条斯理地跟所有想要分羹的人周旋,反正他不着急。   随着势力的扩张,周策的身边出现了很多人,可裴照雪的位置从来没变过。按理来说,周策的事业越是稳固,裴照雪的地位就越是危险,可是,他在众人疑惑又嫉妒的目光中为周策处理那些棘手又私密的事情,周策似乎没有任何想要动他的想法,偏巧裴照雪表现的还那么的尽心尽力。   周策会拿那些周家老臣提醒他的话跟裴照雪开玩笑,他躺在裴照雪的床上,一手揽着裴照雪,说完话就笑嘻嘻地把头埋在裴照雪的颈窝里,裴照雪摇摇头,当作是耳旁风。   自从周然出生后,裴照雪和周策的关系缓和了很多,只是周策知道,这并不是和裴照雪日久生情,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变化,也不存在裴照雪能忽然从他身上发现什么好处。拿周然威胁裴照雪算是一些原因,但周策不相信裴照雪会是这么单纯的傻子。   裴照雪不爱和人交流,很难说是真的因为性格沉默,还是不屑。周策原来就常常有那种裴照雪看不上他的感觉,他相信那种感觉不是无端端产生的。   可是那又怎样呢?哪怕裴照雪肚子里盘算着什么恶毒的主意,哪怕裴照雪无时无刻地不在想杀了他这件事,哪怕裴照雪恨他更胜从前,周策会在乎这些吗?   周策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如果能够顺利地走到人生终点,实在是上天最不公平的待遇。他既已经坦然地接受发生在未来某天毫无预警的死亡,那么他就不会在死之前留下什么遗憾。   他想让裴照雪留在他的身边,那么对裴照雪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裴照雪想必也非常了解他的想法,一直没有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两个人好像都在猜测对方的想法,又在等对方的行动,好像了解对方的脾气性格,又因为可能性太多而猜不透彻,午夜梦回时,谁没有用那种探究的眼神看过另外一个人呢?   他们的关系竟然意外的平衡了下来。   因为项目的缘故,周策频繁出国,最长一段时间一个多月没在国内,因为忙于工作,他也没什么时间理裴照雪。   不想念是假,说想念又不够真。   周策不在,很多事情就要裴照雪替他处理,酒局舞会在所难免,裴照雪不热衷此事,人总要到场。他在宴会上看到了张文杰,知道这是周策的好朋友,有过些许印象。但这么久没见了,张文杰和印象中有很大出入。裴照雪想到他在市政厅工作,听别人对他的称呼,想必是升职了。   张文杰那样的背景如果想向上爬,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也看到了裴照雪,笑着跟裴照雪打了个招呼,裴照雪嘴角都没动一下,他都不会把周策放在眼里,也不在乎周策的朋友会不会跟周策说他的坏话。   宴会深夜才结束,裴照雪到家的时候已经困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进去就觉得有点不太对,困倦一扫而空,无声无息地反手带上了门,却没有开灯。   黑暗之中,他的警铃开始作响。这时,有一点红光闪过他的眼睛,再回神时,一个激光红点出现在他太阳穴上。   裴照雪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有人在他的侧面,却不知道是谁胆大包天又悄无声息地闯进周家,竟然还如此威胁他。   潞城里面,还有谁想杀他?   裴照雪快速地过滤一遍名单,想要稍稍侧过身来。在余光之中,那个红点从他的太阳穴上挪到了他的大动脉上。   然后,他看见了黑暗之中指着他的那个人。这一刻,紧绷的身体不知道该放松,还是进入更深一层的戒备。   “别紧张。”周策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黑暗之中只能看到他的一点点轮廓,那个红点随意地在裴照雪身上转了转,“开个玩笑。”   裴照雪没说话,也没有去开灯,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周策。   “我走了这么久,你想我了吗?”周策一边说话,一边把那个红点挪到了裴照雪到眉心。虽然只是一只激光笔,但是这么被人指着令裴照雪很不舒服。他微微皱起眉头,头歪了一点点。周策知道裴照雪露出这副表情时就是不高兴了,于是便说:“阿雪,我很想你。”   裴照雪“嗯”了一声,才说:“很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是啊,这么晚了,陆艾都睡了。”周策故意说,“我可以在你这里睡吗?”他手中的红点从裴照雪的眉心滑了下来,很慢。他稍微抬头,仿佛在欣赏藏在暗处的影子。哪怕看不太清楚,他都可以把裴照雪整个轮廓都描摹出来。   “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我吗?”   那个红点在裴照雪的领口的扣子上打转,周策朝他扬了扬下巴,然后松了一下自己的领子。   裴照雪吸了口气,停顿片刻后又无奈呼出。他脱了西装外套丢在地上,手指按在衬衣领口的扣子上,随着那个红点位置的移动,将扣子一个一个解开。   红点去了哪儿,他的手就去了哪儿,衣服便也脱到了哪儿。   裴照雪走到了周策的面前,他一手撑在沙发靠背的边缘,人就坐在了周策的身上。他的位置要比周策高,低头看着周策,头发顺着耳边就滑了下来。他的另一只手拽住了周策的领带,一用力,拉近了周策与自己的距离。   “你觉得呢?”裴照雪反问。   周策笑了笑,他拢了拢裴照雪散下来的头发,仔细地为他别到耳后,含糊不清地说:“我可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说罢,他还要伸手去摸裴照雪的小腹。裴照雪按住了他,问:“是吗?”   距离够近,周策可以看清裴照雪的眼睛,但读不懂他的眼神。他干脆吻了裴照雪,抱着他滚到了沙发上,咬了一口。   裴照雪仿佛不怕疼,仅仅只是咬一口不算什么,比这更过分夸张的疼痛他都可以不当回事。周策看过裴照雪处理伤口时的样子,不打麻药也能忍下来,只有疼到极点了才会吭那么一声。   在床上也是,不叫不闹,只偶尔喘那么一两下,比个哑巴还不如。   人如果可以忍住身体自然而然的本能反应,如果可以忍住一切欲望的侵袭和支配,那还会觉得有什么是痛苦的吗?   裴照雪侧过头去,半张脸埋了起来,双眼紧闭。周策不知道,也许“忍耐”本身对裴照雪来说就是一种痛苦。   既要忍受周策对自己的践踏,也要忍受这样温柔践踏所带来的欢愉。更令裴照雪觉得可怕的是,背德禁忌的行为让他诡异地嗅到了一丝诱惑气息,就像是隐藏在角落里的危险一样,当你注意到它时,身心就会不由得被它所吸引。   他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脑中浮现出很多故事和片段,它们大多是温和明媚的画面,然后他就会问自己,为什么自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是天生不爱和人接触,不爱理人,不爱讲话吗?他被任何人珍视过吗?他自己珍视过自己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不过,原本那些令他迷茫和困惑的情绪,都会随着周策一次又一次靠近他的时候变得清晰起来。   他睁开眼睛向上看,头顶没有璀璨的星空,只有周策的脸,这个人摧毁了他最后的法则,却亲了亲他的脸颊,拥他入怀。   他看着周策的双眼,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内心的幽暗。 第39章   时间的流逝在小孩子身上最能体现出来,周策没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回来看周然却发现长大了很多。他跟陆艾分享这些小发现,陆艾压根儿就没有察觉到,原来是每天都看在眼里已经没有感觉了。   陆艾知道周然的身世,她跟周策聊起过这件事。显然,周策把账分得很清楚,他对周昂冷血冷情,但没有迁怒到周然身上来。相反的是,他对周然很好,俨然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再忙也要花时间来看周然。   这就很值得玩味了,陆艾开玩笑地问周策是不是很喜欢孩子,有没有想自己要一个。周策直接反问陆艾,谁给他生?   陆艾被问住了,更叫她疑惑的是周策怎么会问出来这种问题?以周策的身世样貌来看,就算结了婚,身边也少不了那些莺莺燕燕。想到这里,陆艾才猛然间发现,周策真的没有和任何人有过纠缠,那些不知情的人都说他俩情深意重恩爱万分。   想来想去,一切只可能跟裴照雪有关。就算周策没有明确地跟陆艾说过二人的关系,跟那么个大活人同住一个屋檐下,陆艾也不会察觉不到。   也许她思考的时间太长了,周策才开口说:“我这种人没什么好的,没必要留下个种。”   陆艾顿了一下,说道:“周策,你故意的吧?如果没有周然,这么大的家业你以后给谁?”   “我死了以后你想要可以拿去。”周策说,“我只管我活着的事情,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了。死了之后两眼一闭还能知道什么?洪水滔天跟我有什么关系?”   陆艾笑道:“你们周家的祖宗要是知道你是这种想法,八成是要气死的。”   “别说别人了,我爸要是知道我是这么想的,可能能气活过来吧。”周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不明地看着茶几上的茶杯发呆。然后,他往后靠了一下,窗户透进来的光照在他的额头上,睫毛镀上一层软绵绵的光晕。   “周然什么都没做错过,他应该有一个正常的生活。”周策慢悠悠地说,“在这样的家庭里,没有兄弟没有姐妹,一个人孤单长大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谁叫他先来到这个世界上呢?再说了,就当是我欠阿雪的吧……”   “欠?”   周策把跟裴照雪的恩恩怨怨粗略讲了一番,陆艾听后直摇头:“你不怕裴照雪等周然长大,把这一切告诉他?”   “那这说明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说明阿雪至少要在我身边呆二十年,这不是也很好吗?”周策轻描淡写地说,“我相信他有那个耐心,但是我不相信他会那么做。”   “为什么?”   “他这种人,宁愿让自己活在仇恨里,也不会让别人活在仇恨里。有什么仇什么怨要报,他会亲力亲为,不会假他人之手。”周策忽然笑了一下,“他跟我……是不一样的。”   陆艾说:“他……哎,你开心就好吧,我相信你心里是有把握的。”   周策“嗯”了一下当作回答,这一个简单音节里,却不知道包含了多少种意思。   “下个月你去延城谈生意,要带裴照雪去,是吗?”   “嗯。”   “那你多带点人手吧。”陆艾说,“那边可不比我们这里,气候寒冷民风彪悍,裴照雪在你身边,你自己放心,我可不放心。”   “你怕他半夜杀了我?”周策笑着拍了拍陆艾的手背,安慰她说,“你放心,他要想杀我,不知道有多少个半夜的机会,何必要跑那么远?”   陆艾揶揄道:“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想不开?”   周策笑着摇头。   延城在极北之地,相距潞城十分遥远,这个季节已是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本来这里的一切都跟周策无关,他手上那个海外项目却让他看到了这里的机会。潞城的空中和海上运输网四通八达,好处虽然很多,可难免压力过于集中。周策想要另外开辟一条陆上通道,一来是分摊风险,二来也能作为开辟市场的尝试。   他研究了很久,最终选择了北线,北线上最重要的一个枢纽城市就是延城,而打通延城的关键,就是盘踞延城的齐家。   周策从飞机上下来就觉得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他在没有分明四季的潞城待久了,好像有点不太习惯外面的世界了。   冷归冷,外面的世界一片白色,大雪覆盖了一切。人们常形容海的尽头和天连在一起,这里的天是白色的,雪也是白色的,它们在地平线相交,也连在了一起。   齐家的人来接他们,抵达的会面地点是山腰间的一处宅院,中间有一小段路只能走上去。   一路上种满了梅花,迎风傲雪,风景雅致。裴照雪第一次来这么冷的地方,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只这么一小会儿功夫,耳朵已经冻红了,可人还是站的笔直,没有一点瑟缩。周策把自己的围巾围在裴照雪的脖子上,树上的雪被吹落下来,落在裴照雪的鼻尖上,很快便融化了,留下湿漉漉的水迹,周策弯曲手指在裴照雪的鼻子上轻刮一下,很是亲昵。   “这地方,真是太冷了。”   这是周策见到齐化风时说的第一句话,齐化风听后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周策环视四周,这大厅三面无墙,只用拉门和屏风遮掩着,隔出来的各种形状露出外面的雪景,三面景色各有不同。   神奇的是,房间里并不觉得冷,脱掉外套也是暖融融的,自然光很充足,放眼望去四面皆白。能设计出这样房间的人,心中想必尽是诗情画意。   不知怎么的,他看了一眼裴照雪,裴照雪坐在一旁安静饮茶,他背后是梅花景色,细细闻来,竟有暗香,香气中夹着雪的味道。周策忽然想起裴照雪在北方出生,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里,但也是个有雪的地方。   裴照雪这样的人,与此情此景是很般配的。   只可惜潞城从来不下雪。   这地方天气冷,人也冷,齐化风好像冰雕似的人,他比周策大上不少,却没有那么多人情世故,双方交谈之中几乎没有什么情绪,话也不多,多数时候都是他身边那个高个儿的秘书在讲话。如果不是手里一直抱着一个小暖炉,周策都觉得他可能是个假人。   这点倒和裴照雪很像。   今天这一面只是大家的第一次接触,谈判内容停留在表层,周策也需要实地观察一番之后再跟齐化风进行后面谈判,所以他们需要在延城停留一段时间。   齐化风虽然看上去很淡漠,但是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他为周策的到来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舞会,延城各界名流悉数到场,周策也借此机会和大家一番接触。见那场面,他感叹齐家家大业大之余,更觉得这齐家颇有底蕴,没有那种大操大办的奢华,却能给人极雅丽的享受。   他来之前对齐家的了解只停留在表面上,现在一见,就觉得这一家子都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似的。可他们的生意又很庸俗,家里甚至还有一座矿山,这就显得相当矛盾了。   裴照雪是被周策硬拉着去的,周策被人团团围住之后他就躲到了一旁的角落,本想着落个清闲,没想到有人找到了他。   “我还没问过。”一个冰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裴照雪回头一看,竟然是齐化风。他这样的角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裴照雪竟然没有察觉到。再侧脸一看,齐化风那个秘书不知何时站在了齐化风不远的位置,安静地看着他们。   这人叫李应,绝非常人。长年累月的训练让裴照雪竖起了警惕,可眼前是齐家的主人,也要保持尊重。他简单地说了自己的名字,齐化风听后想了一下,仿佛很在意似地强调:“你姓裴?”   裴照雪点点头。   齐化风的表情有一些松动,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打量裴照雪,而后又问他:“你曾经来过延城吗?”   裴照雪摇头:“第一次来。”   齐化风显然还有问题想问,可这时候周策找到了裴照雪,他叫了一声裴照雪的名字便走了过来,见齐化风与裴照雪独处,问道:“齐先生也在呀?”   齐化风稍稍颔首,当着周策的面递给裴照雪一张名片,什么话也没说便带着李应走了。裴照雪看着齐化风的背影,又低头皱眉看手里的名片,不知道齐化风作何用意。周策问:“你们在聊什么?”   “他问我的名字。”   “只是这样吗?”   “……嗯。”   周策也被弄糊涂了,可是他不喜欢别人私下接触裴照雪,就说:“我们人生地不熟,齐化风看着也古怪,小心为妙。”   裴照雪点头,把那张名片收了起来。只是对于齐化风,他有些无法忽略,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不由得又向齐化风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看。   这一看,周策就不高兴了,他朝着裴照雪伸出手,裴照雪轻轻叹气,将齐化风的名片交给了周策。周策拿在手里看了半天,用手一弹,丢到了一旁。   他丢了也没用,在延城里,齐化风手眼通天,他给裴照雪名片也不是为了让他找自己,裴照雪没理由找他,他想见裴照雪却有千百种方法。 第40章   齐化风独自坐在自己的书房中,他靠着椅子,眼睛半合着,手中有一打纸,第一张的左上角是裴照雪的照片。   周策一行人来延城已经有几天了,齐家负责接待,从裴照雪身上摸下点什么东西来易如反掌。齐化风手里的是这些天差人连夜搜寻的裴照雪的资料,看完之后,心中一片寂静。   他不认识裴照雪,第一次见面时却觉得亲切,联想到多年发生的事情,一向严谨的他也不由得去设想若干可能。   没想到,造化弄人。怪不得,怪不得。   延城下了一整天的雪,次日天亮时才停,没有清理过的雪面几乎快到了膝盖,外面永远是白色的世界。   裴照雪睁眼的时候,周策已经在打领带了,房间里有一股温热的气息。他在被子里缩了一下才起来,揉了揉眼睛问:“怎么没叫我?”   “看你累了。”周策走过来按住了欲要起床的裴照雪,“今天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多睡会儿吧。”   “睡不着。”   “那就起来吃点东西,我今天只是出去跟这边的人吃顿饭,没什么别的。”周策说,“你要是无聊,可以叫人带你出去逛逛。延城的冰糖点心很有名,去尝尝吧,晚上给我带回来些。”   裴照雪点点头。周策走后,他简单吃了点东西,就把这事当任务一样去执行了。只是他没叫人跟着,自己独自出门,呼吸了一些雪后的新鲜空气。鞋底踩在雪上发出了吱吱响声,让他不由得连脚步都轻快了一些。这时,他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人喜欢旅行,似乎只要去一个全新的地方,就能短暂的抛弃过去的自己。   延城卖冰糖点心的铺子随处可见,裴照雪四处看了看,挑了一家人最多的进去,捡了三四样点心包了个匣子。不料想刚一出门就叫人撞了个满怀,匣子落在地上,里面的点心全滚了出来,那人只是敷衍地说了声对不起就匆匆离去了。裴照雪本不想理会,蹲下身去捡,忽然又觉得不对,手就伸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他的钱包不见了,顿时有些恼火,转身就追了出去。   钱财于他是身外之物,证件丢了就麻烦了。再者,他在潞城何时遇到过这种事情?小偷小摸要都多大的胆子偷到他身上来?   裴照雪自认追踪不差,可那个小毛贼似乎没有那么简单,毫不费力的躲避了他,裴照雪紧追不舍,很快就来到了僻静的小路上。他对延城不熟,更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四周没有人,建筑又十分老旧,裴照雪不禁多了几分警惕。   只听“嗖”的一声,裴照雪感觉有什么东西向自己袭来,利落地一转身,凌空抓住了那个物体——竟然是自己的钱包。裴照雪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还在,他突然心叫不好,恐怕有诈!   “裴先生。”一个声音从拐角处传来,“我家主人请你。”   裴照雪浑身竖起防御,盯着那处。只见有几个人走了出来,他们身材高大体格壮硕,面相凶恶,绝非善类。双方相距数十米,那人声音洪亮,裴照雪隔着风都能听得字字清晰,然而他理都没理,转头就走。   不成想刚一转身,又见到几个人冒了出来。他们一前一后,两拨人把裴照雪围了起来,并且慢慢地缩小范围,向他靠近。   裴照雪是第一次来延城,在此处无仇无怨,如今因为大意着了人家的道儿,也没有什么怨言。他粗略估算了一下人数和站位,突然矮身拾起墙角杂物里的一截硬塑料管,向朝他最近的人攻了过去。   数十人瞬间如水般快速涌到了一起,裴照雪在当中以一斗十,塑料管在他手中宛如利刃,丝毫没有落得下风。面前一拳袭来,裴照雪闪至旁边,顺势一脚踩在墙面上,身体跃动而起,好似飞过了眼前的人,后面又有人直追上来,他连踢三下,对方后仰躲避,他便顺势踹了出去,将对方的高度压了下来,借力曲腿夹着对方的脖子一拧,那人被直接掀倒在地,惨叫连连。紧接着,裴照雪转身抬起手上的长管戳着另外一人的胸口把他按在了墙上,然后猛敲了一下对方的太阳穴,人当场就昏了过去。   来人都没想到裴照雪看似单薄,可身手竟这般厉害,见他出手虽然利落果敢,但都躲开了致命之处,被打倒的几个人虽然失去了战斗力,看似悲惨地躺在地上,却也没有性命之忧。   天寒地冻,裴照雪斗得血液翻涌,战况看似无忧,只是时间拖得有些久,他不知道对方还有没有多余的人手。他只有一个人,这偏僻的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对方要是跟他打车轮战,他也无暇应接。   裴照雪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速战速决!   他又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注意力,出手动作更快更厉,就在即将突出重围之时,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枪响。   对方竟然带了枪!裴照雪心道不好,转念又想,既然带枪又为何不早点掏出来?   “裴先生,我家主人请你。”为首那人将枪口指向了裴照雪,“我家主人诚心诚意,裴先生不要让我们难做。”   那人面带笑容,黑洞洞的枪口仿佛还有一缕青烟冒出来,显得冰冷极了。裴照雪这才明了,原来对方是先礼后兵,看来势必要将自己带回去。自己手无寸铁,也无力抵抗,再闹下去只会消耗自己的体力,现在逃也逃不了,他干脆把那截扭曲的塑料管扔在了地上,顺便掸了掸身上沾的雪和灰尘,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一言未发。   “失礼了。”那人朝裴照雪颔首而笑,走了过来。   对方对裴照雪礼貌客气,带他上了一辆黑色轿车,车玻璃被覆盖了起来,从里面看不到外面。可裴照雪能感觉到,车在往高出开。约莫四五十分钟的路程,车停了下来,裴照雪被请下车,他左右看看,延城海拔不算高,只是气温很低,这里的山仿佛被冰层包裹了起来,好像水晶的世界。   他细细听了听,远处有机器作业的声音,延城产一种特殊的晶石,这里应该是一处矿场。在延城拥有如此大的矿场的,只有齐家。   当裴照雪见到齐化风时候,既意外又不意外。   他不知道齐化风如此大动干戈的把他弄来所为何事,齐化风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旁边站着李应。李应的存在感很低,房间里就想只有裴照雪和齐化风两人似的。他们对视半天谁也不开口说话,齐化风只是盯着裴照雪看,似是打量审视,手里握着暖炉慢慢旋转。   末了,他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交给李应,李应把它递到了裴照雪的面前。   那是一张纸,裴照雪没用手接,李应就把那张纸按在桌面上,推到裴照雪那边。裴照雪垂下眼睛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愣在了原地。   说是纸,其实是一张照片,相纸是崭新的,可上面的内容却有些老旧,像是转印过的,不太清晰。别人看这张照片自然是看不出名堂,可裴照雪脸色已经变了。这张照片上有个女人——那个跟他有最亲密关系,可又无比陌生的女人。   他只在父亲留下的一张照片里见过她的模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样子在裴照雪的脑海中已经变得极其模糊,裴照雪甚至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可再见时,裴照雪又能一眼认出她来。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关系,怎么会有一张他母亲的照片?裴照雪倒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齐化风。   “她是我的姐姐。”齐化风问道,“你认得她吗?”   这句话叫裴照雪更是震惊,可他摸不清楚齐化风的路数,并没有回答齐化风的问题。齐化风也不太在意这些,继续说道:“很多年前,有个外乡人穷困潦倒地来到延城,是我姐姐救了他。我姐姐为了这个人放弃了很多,两人一起私奔,再无下落。而那个人,姓裴。”   裴照雪越听心跳越快,他盯着齐化风说道:“你什么意思?”   “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熟悉,你长得很像她。”齐化风说道,“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这是裴照雪第一次见到齐化风笑。齐化风望着裴照雪,出神地说:“我以为我都要忘记她了。”   对方的眼神让裴照雪稍感不适,他的头轻轻转动了一点角度,对齐化风说:“你说的,我不信。”   齐化风把一沓文件叫给裴照雪:“我比你更在意真假,信不信,随你。”   裴照雪看也不看,他与齐化风此前素未谋面,不过就这段时间接触看来,对方绝对不会是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而且,他骗骗周策有据可依,骗自己毫无利益可言。裴照雪第一次见齐化风时也觉得似曾相识,心中已经有了偏向。   理性归理性,感性上,他还是无法接受的。谁能活了二十多年之后接受并且相信一个陌生人的颠覆理论?   “我知道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但是我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孩子。”齐化风的表情染上了一点人情色彩,语气也沉了下来,“如果我知道的话……”   裴照雪打断了他:“你对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齐化风顿了顿,将手中的暖炉放在膝盖上,拍了拍手。这时,门打开了,两个手下扭着一个人进来,一脚把他踹在了地上。 第41章   两个手下守在门口,跪在地上的人穿着破旧的工服,身型佝偻,他少了一只耳朵,双手各却一根小指,唯唯诺诺地抬了下眼,随后又赶紧低下头。   裴照雪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下,等着齐化风继续往下说。齐化风却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捧回了他的暖炉。房间内安静地可怕,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时间久了,那人额头上竟留下来一滴汗水。   齐化风叹了口气,才对地上的人说:“很多年前,你去过潞城,劫过一个孩子,对不对?”   “……”那人说,“……是……是。”   “那孩子姓什么?”   “姓……”那人想了想,回答,“姓周。”   裴照雪听到这个字眼之后,忽然正色看向地上的那个人。很多年前被劫持的周家孩子……难道是周昂?他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扭头看齐化风。他这反应大概在齐化风的意料之内,齐化风却故意问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裴照雪躲开了齐化风的目光,他不知道齐化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事情在朝着一个非常诡异的方向发展。   他陷入思考,齐化风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他“咳”了一声,对地上的人说:“讲讲你过去的事情吧。”   那人吞了吞口水,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话。   潞城的夏季对于外人来说可能有些难耐,空气潮湿,带着一点海的咸腥,如果旁边还有一个哭闹的孩子的话,那将会更加令人烦躁。   他常年流窜各地,干的虽是杀人越货的买卖,但从不涉及权贵,如果不是这单生意钱给的太多,他实在不想趟浑水。这小兔崽子看着就柔弱,一直哭哭唧唧的,本想打晕或者灌点药让他昏过去,可领头的却说重点不是这孩子。   他入伙之前打探了一下这个所谓的周家,在潞城相当有势力,能跟他们家做对的恐怕也绝非善类。这种豪门恩怨他见得很多,也清楚里面的门道,单看这次临时拼凑互不知情的团伙,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   他们藏在郊区一个废弃的二层筒子楼里,他负责在二楼看着小孩儿。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楼里没怎么点灯,光线很差。外面都是他们的人,夜已经很深了,派出去接头的人还没回来。   小孩儿的嘴上裹着胶布,可还是一直发出呜呜的叫声,他干脆往他身上来了一拳,恐吓他说如果还哭就杀了他。小孩儿疼得冒汗,先是惊叫了一下,随后就整个身体蜷缩了起来。   这时,楼下有了动静,他跑去窗边借光看,一辆不认识的黑色轿车停在了门口,下来了几个男人,为首的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面容冷峻,应该就是这个小孩儿的父亲。   下面很安静,双方在进行交涉,可是他明白,越是这个时候往往越容易出现意外,于是就更加警觉起来。不知道他们谈判到了什么地步,周围一直很安静,又待了一会儿,他的同伙上楼来提人。   人质的出现往往能够掀起波澜和转折。他暗自扣紧了枪,能看的出来,大家都很紧张。那孩子被拎了出去,看到他爸爸之后愣了一下,随即又挣扎起来。   为首的人凌空按了按手掌,然后让手下人拿出了十几个箱子,里面打开全是黄金。如此多的黄金令人乍舌,大家都有那么一瞬间的慌神。就在此时,周家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些人来,枪声一响,现场当即乱做一团。   对方火力凶猛,他掏枪战斗,鼻间一片硝烟味道。他本应该看着那个小孩儿,慌乱之下一下就找不到人了。只见那小孩儿被另外一个人拖到了一边,紧接着那人就中弹倒在了地上。那么多黄金摆在中间竟无一人关心,此时似乎所有人都在围堵周家的老大。他眼睛转了一圈,自己只是搭伙做生意,没道理拼命,于是眼疾手快,抓了几根金条想要趁乱逃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声枪响……   “我只知道这些……”那个人最后说,“真的只有这些……”   裴照雪听这人描述,确定此人所讲正是他父亲去救周昂的那天。他那时候也还小,是后来长大了,周向云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故事剧情基本无差,只是有一点有出入。裴照雪想了一下,问那人:“你说……来的人是谁?”   “是那个小孩儿的爹。”那人非常笃定地说,“打电话的时候我在现场,我们带头只跟小孩他爹对话,要求要让那个小孩的爹亲自来赎人!”   裴照雪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然后问:“你确定?”   “当然确定!”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这人又无比憔悴萎靡,很有可能记忆出现偏差。只见那个人又想了一会儿,李应半蹲在他的面前,一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少爷问你话呢,知道什么说什么,要是有假话大话,就拔了你的舌头。”   他不凶,可是淡淡说话的样子比谁都狠。   那人好像很怕李应,立刻就说:“不……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小孩儿管他叫爸爸,小孩儿吓成那样了怎么会骗人?我们有照片,当时虽然黑灯瞎火,但车和人都能对上,不过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个周家老大好像没有应过那个小孩儿。”   周向云没有向裴照雪透露过这些细节,只说是他父亲主动请缨去救周昂,为此周向云万分后悔,不然也不会损失掉他的亲信。如果按照此人所说,他们明确要求周向云来赎人的话,那后面发生的到底算什么?   必然有人说谎,或者他们都在说谎。裴照雪不会轻易相信这个陌生人的说辞,哪怕他说的细节都能对得上。周昂回去之后身上确实有一处非常隐蔽的淤青,好久都没退下去,这事裴照雪是知道的,位置跟这个人形容的几乎一致。   “为什么?”裴照雪问。   齐化风此时反问裴照雪:“什么为什么?”   裴照雪说:“为什么一定要让那小孩的父亲来?”   那个人说:“因为……因为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那个姓周的。”   裴照雪立刻看向齐化风,齐化风慢悠悠地说:“五年前,这个人犯了事。”说来也是机缘巧合,那桩买卖过后,此人就到处流窜,他本身没有任何特点,做事手脚又干净利落,既没有什么把柄,主犯又不是他,就算周家动用若干力量,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将所有人都抓住。他就像是一滴水一样融入了人海之中,除非再犯,否则很难有他的行踪。   不巧的是,他来到北方之后,偷出来的金条很快挥霍一空,就又动起了歪心思。一家苦主正好跟齐家有些关系,这座城市在延城的辐射范围内,齐家就派人手前来寻人。本来一开始也没有什么头绪,可是有人跟齐家人通风报信,说在郊区某个破旧的小酒馆里看到了这个人,齐家人赶过去的时候,他酒性大发,正在和人吹牛说自己当初在潞城做过一票大的。   齐家带头的人听了之后心里留了个底,就将人带回了延城,一番拷打之后,牵扯出了周家的故事。   不过已经时隔多年,延城潞城相距甚远,他们也互不认识,齐家就把此人扣押在了矿上,怕是要卖命一辈子,死也要死在这里了。   这种人生再无希望的折磨,远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齐化风在收到了周策的讯息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这样一回事,他觉得上天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本想把这个人送给周策当个礼物,不料遇到了裴照雪,一查裴照雪的底细,发现事情并不如他想的那么简单。   于是才有了今天的会面。   齐化风讲完之后,李应将一个平板递给了裴照雪,示意他看看里面的内容。裴照雪打开,是一个视频,画面有些撕裂,很不清楚,但是能看出来环境很破旧,有年代感,里面有人走动。   忽然,画面一抖,就有另外一群人进来了,画面很黑,虽然只是一个轮廓,可裴照雪断然不会看错,这就是他父亲!   原来,那人当初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之后多留了一个心眼,趁乱逃走时将其中一个监控器的存储盘拿走了,最终这一切又落到了齐化风的手上。   太多信息冲击着裴照雪的大脑,如果说刚刚还在怀疑齐化风的话,可现在看到了这个视频,他心中彻底动摇了。他父亲死了那么多年,生前没有任何录像,甚至连照片都没留下几张,所以这个视频根本没有作假的可能,只能是那时候拍下来的!   他把平板丢在了地上,一时无法接受。跪在地上人看了一眼屏幕,立刻说道:“对对对,就是这个人,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人就是那个姓周的!”   “他不姓周。”裴照雪硬生生说道。   那人呆愣了一下,不知道裴照雪在说什么。齐化风挥了挥手,门口的守卫就把那人拖了出去。齐化风走到了裴照雪的身边,对他说:“他们原本计划就是要杀周向云,但是,死的人不是周向云,有人替他死了,而且这个人不知情。”   “不会的!”裴照雪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随即又沉声说,“他不会的……”   短短的时间内,裴照雪想了无数种可能性,他想,有没有可能他父亲知情,古人有士为知己者死,换做他的父亲,他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如果没有他的存在,也许他父亲会那么做,可是他那时还是个小孩子,他父亲怎么可能会弃他而去?   那时候的记忆太模糊了,他关于这件事所有的认知都是周向云告诉他的。周向云提及过他父亲为周向云而死,但是从未透露过他父亲可能不知情的信息。周向云后来也确实在寻找当初参与过绑架周昂的人,能找到人都被他干掉了,而且周家参与过那件事人后来也陆陆续续的被调走,或者已经死了。   这一切是巧合吗?现在看来,显然不是的。   除了周向云,再也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周向云知道那天晚上对方的目标是他,就假意让他父亲前去营救周昂,做他的替死鬼呢?如果是这样……他是不是也不在乎周昂是否真的被救了回来?对了!那时还有周昂!按照这人所说,他们没有道理弄不清楚他父亲和周向云到底谁是谁,可是当时是晚上,光线不好,他父亲开的是周向云的车,但这并不是妨碍辨认的重点。   重点是,周昂先开口叫的“爸爸”。   他思索时微微拧着眉,齐化风看出了他表情的变化,问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裴照雪沉默了很久,突然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要走。李应要拦,齐化风说道:“送他回去吧。”   李应点了点头,转而差人护送裴照雪离开矿山。   裴照雪一路心事重重,陈年旧事被牵扯出来,甚至还在动摇着他原本坚信的很多事情,他一时间难以接受,可惜又不喜欢表达,所有情绪都闷在心里,顿时觉得神经都在拉扯。   他做在椅子上发呆,周策回来了也没意识到。可是周策注意到了他的失神,左右看看,问裴照雪有没有给他买冰糖点心。   裴照雪早就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此时两手空空,面对周策的问题竟是哑然。   周策第一次见到裴照雪如此无措的神情,既觉可爱,又觉反常。他亲了亲裴照雪的脸,然后凑在他耳边问道:“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第42章   “没什么。”裴照雪摇了摇头,周策仔细看了他一下,从表情来看,裴照雪并没有什么反常,可周策就是能感觉到有些许的不对劲。   裴照雪一贯少话,他如果不想说,周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问出什么来。裴照雪没有给他买冰糖果子,他却顺路给裴照雪带了一点小食回来,告诉他还是热的,要赶紧吃。裴照雪虽然对吃住都没有什么要求,可看着那些重油的炸物,还是有些难以下手,不由皱起了眉。   他不是嫌弃,而是在观察。   周策干脆用纸包起来咬了一口,换了另外一边递到裴照雪嘴前,说道:“直接吃。”裴照雪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闻到了热腾腾的香气,然后不确定地看了一眼周策。周策跟他扬了下下巴,裴照雪才咬了一口。   入口酥脆,回味无穷。   “好吃吗?”周策问。裴照雪点了点头。周策故意逗他说:“你倒是让我爸养得娇气,路边的东西一口不吃,还要人喂。”   提到周向云,裴照雪稍微平静一点的心绪又起波澜。仔细想想,周向云确实对他好,甚至比他的几个儿子都好,当然,这种好并不是一味的溺爱,而是更加严苛的教育和期待。周向云总是希望他好,这种期待让裴照雪身上担着无形的责任,哪怕周向云从来没要求过裴照雪一定要报答周家,裴照雪都把这当成了自己的首要任务,所以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也愈发严格。   他好像潜移默化地就接受这些,接受了这样一个被别人赋予的人生。   裴照雪回忆起小时候的画面,周策从不把老师的话当回事,背地里有各种顽劣的恶作剧,罚站没一会儿就走神地去捉院子里的蝴蝶。他一直不耻周策这样的幼稚没心,这一刻,他忽然看向周策,第一次通过周策回顾自己。   他对周策有怨恨,但是难道从来没有羡慕过周策吗?   想到这里,他便又有些落寞,转过头去。周策以为自己一句玩笑话惹裴照雪不开心了,说道:“我瞎说的。你想怎样就怎样,你要是吃饭不想动手,我就喂你,我不嫌麻烦。”   你想留长头发就留,全潞城只有你一个男人可以留长头发。   那会儿,他也是这么说的。   裴照雪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是“你要如何如何”,只有周策跟他讲过“你想如何就如何”。对着周策,关于周向云辐射他整个人生的桥段一下子全涌现了出来,很多点滴不是无迹可寻的。   他的信仰难道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摧毁吗?   “周策。”裴照雪倏地回神,看向周策,“我今天想自己待会儿,可以吗?”   “……好。”   周策没多问就离开了房间,门关上之后他的表情就变了,眉头拧着,有点阴沉。他打电话让这次跟来的阿亮去查查裴照雪今天都做了什么,有消息立刻跟他汇报。不一会儿阿亮就告诉他,今天裴照雪自己一个人出门了,最后一次能找到行踪是在一家卖冰糖果子的店门口,后来他去追一个人,此后就再也不见踪影。   在潞城,哪怕是埋在地底下的事情都能叫周策给挖出来,可是这里不比潞城,周策这次来是谈生意,又不是打架,身边没有带那么多人,但是此刻,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裴照雪不是那种情绪化的人,能让他做出如此反常举动的事情,一定不简单。   在延城的生意谈得差不多,齐化风人虽然有点不太好接触,可谈生意向来明码标价,账算得很清楚,也不跟周策绕弯子。周策心中盘算一番之后,觉得回去之后跟刘瑞和陆艾商量过后就能有个结果,就定下了回程的日子。   结果天公不作好,延城忽然又下起了大雪,断断续续几日都没有停过,地上的雪一层盖过一层,到后来,雪越下越大,整个延城都仿佛进入到了冬眠的状态,机场车站均已停运。周策没有办法从延城直接离开,只得开车去下一个城市,然后从那里转机回潞城。   齐化风本想为他们安排,周策却婉言拒绝了,叫阿亮先行出发做后续安排,随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延城。   那座冰雪铸造的城市在身后变得越来越小,周策看了一眼坐在旁边闭目养神的裴照雪,心中却变得愈发忐忑。   这里的雪不像延城那么大,但也稀稀疏疏地下着,车行驶到一处加油站时停下来加油。因为这条路比较偏僻,平时没有什么车经过,连加油站都很小,等了好久才等到了一个工作人员出来。   周策下车呼吸新鲜空气,裴照雪还在车里坐着,一动不动的。周策环视四周,这里偏僻不说,还背靠山脉,山是白色的,加油站几乎被山势包围了起来。周策回头看了看加油站里面的小超市,手下人刚买了烟出来,这里是加油站没办法抽,就胡乱地塞到了口袋里。   周策扭头,瞥见了后视镜里那个正在给车加油的人,反手时有道光擦过。周策当即觉得不好,一脚踹开了那人,拉开车门把裴照雪拽了出来。裴照雪虽然闭着眼,也是万分警觉的人,意识到危险时也是第一时间有了反应。   小小的加油站不知从何处冲了一群人过来,他们手里提着刀棍,显然是埋伏已久。周策的人都被分了开来,他们手里有枪,但在这个地方开枪纯粹是找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想杀周策的人能从这里排到潞城去,哪怕论资排辈,他都不知道这些是谁的人。他们也不是吃素的,双方混战起来,手下飞身过来想要护周策离开,只是他们的车不知什么时候都被捅了车胎,开都开不动。   想要走,就必须杀出一条血路来。   裴照雪最先认清了眼前的情况,他的手伸进衣服里摸到了贴身藏着的枪,毫不犹豫地射击最近的两个人的腿部,周策听到了枪声,叫到:“阿雪!”那子弹若是打偏一点都有可能引起爆炸,到时候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裴照雪是艺高人胆大,其他人可不敢保证自己有这样的枪法。周策身边有两三人保护,他自己也不弱,但是拳脚无眼,很快就挂了彩。周策这次是来谈生意,又不是来找茬儿,根本就没有带阿飞,阿亮又先走了,对方有备而来,哪怕手上有枪也不是对方的对手。   双方均有人员损失,周策见自己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反而更加冷静了一些。他把大衣脱下来甩到了攻击自己的人脸上,拉住对方的手用力一折,抢过了他手里的长刀。这是街边巷斗最常见的那种窄片刀,跟周家人惯用的刀比起来,长度短了一些,分量上差了很多。   砍人,却是正好。   他拿到不是自己用,而是抛出去给了裴照雪。裴照雪被围住,手里的枪已经掉了,赤手空拳虽不至于打不过,但仍见吃力。裴照雪只听周策大呵一声,朝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伸手接住了刀,顺势划了半个圆弧出来,在人群中扫出了一个口子。   “跑!”周策叫道。   他们不能全都折在这里,裴照雪的位置是最容易突围的,周策借机冲过去拉扯住了想要阻拦裴照雪的人,他要让裴照雪先逃,这是唯一的机会。   这个决定几乎是一瞬间就做下的,周策从不畏惧突变和死亡,但他不能接受毫无争取和束手待毙。   可是,对方的目标好像并不完全是他,一部分人跟他缠斗在一起,另外的人立刻去追裴照雪。裴照雪站在原地,那样子竟不是要走。   周策后背被人砍了一刀,他仍是大喊了一声:“阿雪!跑!”   明明他们之间只有数十步的距离,可声音好像无法传递到那边去。周策面前有一把刀举起,他无处可躲,就在接受刀要落在自己身上时候,刹那,自己被人推了一下。   他定睛一看,裴照雪不知从何处冲了过来,居高面对着自己,一手撑着自己脸侧的墙壁,另一只手反手背刀横在肩后,刀刃向上,正好抗住了落下的那把刀。   那人见自己差点砍刀裴照雪的后背上,顿时露出了慌张的神情,他根本不知道裴照雪的速度竟能如此之快,就在下一秒,他就被裴照雪反手击飞,血溅了出来,手里的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这脆生生的响动好像一个按钮,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了一秒的停滞。   裴照雪早已脱了外套,扯下了自己的领带,单手绕好头发,然后横刀在前,左臂弯曲夹住刀刃慢慢地抽了出来,刀上的血擦在了衬衣袖子上,刀尖指地,轻轻一动露出寒白刀光,顿时杀气外露。   “你还不能死,至少,不是现在。”   裴照雪丢给周策这句话后,就杀入人群之中。周策根本来不及细想,也起身加入了战斗。只是他背上的刀上很深,血一直往外流,体力也有所下降,只能勉强应付自己这边,实在无法帮到裴照雪更多。   但看裴照雪那边的战况,他手里有刀,如虎添翼,在人群之中来去自如,白衬衣上沾染了诸多血迹,连他脸上都有几滴血珠,可全然不见狼狈,直让人觉得他气势如虹。   这时,忽然有一人搅入局面,那人虚晃之后直朝裴照雪而去,周策见状拦了一下,见这人个子高,面容平静,对着自己出手却尽是狠招。待看清他的样子之后,周策大吃一惊。   不是李应是谁?   可他没有更多时间去惊讶消化,侧身躲过李应的拳头,可没想到李应下一招来得更快,直接击在了周策的耳侧。势头到此,周策无从躲避,李应的拳头沉得像是灌了铅一样,周策感觉耳朵里轰鸣而过,头感觉要爆炸,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裴照雪回身正好看到这一幕,他瞪大了双眼,也没有想到会看到李应。   难道这些都是齐化风的人?这究竟是为什么? 第43章   “你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   李应拍了拍手,那些人就停住了攻势,陆续走到了李应的身后。周策他们的人全都折了,连周策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一切归于平静,刚刚的战斗仿佛不存在似的。   裴照雪在几步之外的地方一动不动的站着,他手里的刀刃朝着李应,一副戒备的样子。李应笑了笑,说:“少爷,齐先生想让你留下来。”他下手虽狠,可是对裴照雪的态度又很温和,见裴照雪好久没有说话,又说:“跟我回去吧。”   裴照雪还是没说话。   李应很有耐心,他低下头看了看昏迷的周策,然后用脚踢了一下,问裴照雪:“放心,你走了,没人会知道。”   “我要带他走。”裴照雪说。   “这……”李应眼睛垂下来又看了一眼周策,再对裴照雪说,“不好吧?”   “我要回潞城。”裴照雪说。   “少爷,你该回齐家。”李应说,“你的家人在这里。”   裴照雪说:“我没有家人了,我也不是你们的少爷。”   李应端看裴照雪一阵,说道:“齐先生说过让我不要用强,但是我答应了他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失礼了。”   听到这句话,裴照雪立刻做出了防御的姿势,李应刚踏出去一步,忽然就站定了。他用手点了一点耳朵,好像在听什么,紧接着,他似乎放下了那股要攻击的势头,对着裴照雪笑了一笑,问道:“你跟周策是什么关系?”   “……”   “好吧。”李应说,“我知道让你相信这一切是很难的,你不蠢,不会别人告诉你什么就认定是什么。想要让你相信那些真相,所有的线索都应该被你自己发现的才对。但是齐先生没有那种耐心,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血缘关系是没有办法做假的。他们姐弟关系非常亲密,你母亲的事情对他打击很深。他一直以为,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牵绊了,直到你的出现。所以他会直接告诉你全部的内容,他相信你可以判断。而且周家能给你的,他能百倍千倍的给你,更何况,关于你父亲的死,周家也脱不了干系,你还不明白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裴照雪说,“不需要你们来管我。”   “齐先生只让我把你带回去。”李应颇为遗憾地说,“其他人,就无所谓了。”他一脚踩在了周策的后背上,袖管里滑出来一把匕首,他的意图很明显,就在即将动作的下一秒,他感觉面前一阵寒意,裴照雪的刀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我说过,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裴照雪警告他。   “好,好。”李应一点都没有命在别人手上的自觉,他笑得很风凉,匕首丢在了地上,脚从周策的背上离开,双手举过头顶,“你走吧,我不拦你。”   裴照雪的眼睛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李应脸上,他确定李应说的应该是实话,就矮下身来将周策伏在背上,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李应一只手抄在口袋里,和他的人站在原地看着裴照雪远去,并没有上前阻拦。等裴照雪消失后,他就命手下人把余下的人处理掉,而后,他一个人朝着反方向走了一段,路旁停着一辆轿车,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齐化风坐在一侧,一直看着窗外。   “他走了。”李应说,“拦不住。”   齐化风转过头来看着李应,李应说:“当时刀就架在我脖子上。现在就算没有鉴定书,我都相信他是你们家人。”他自顾自说了半天,齐化风却没有反应,旁人会觉得有些自讨没趣,李应早就习惯了。   过了一会儿,齐化风才说:“他想走就走吧,凡事都有一个过程。”   李应说:“他带着周策走的。”   齐化风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李应自言自语地说:“费这么大劲,生意没戏了,人也没留住,没准儿他还要反过来恨你,哪儿有这么咄咄逼人的舅舅?”他微微外头看了看齐化风,齐化风瞪了他一眼,他就当无事发生一样对司机说了声“回家”。齐化风望向窗外,李应说:“放心,叫人跟着呢,不会出事的。实在不行,我亲自走一趟潞城。”   齐化风还是没回答他,不过李应知道齐化风在想什么。   裴照雪背着周策在路上慢慢地走,这里雪没有延城大,可也是天寒地冻。裴照雪打斗时脱了外套,现在身上只剩下了一件衬衣,还好他身体强健,耐性又好,此时并不觉得过于寒冷。只是周策的情况不妙,背上的刀口虽然不深,但是长度骇人,裴照雪把衬衣下摆扯了一圈给他包上也无济于事。   可怕的是,裴照雪背着他走了一段路后,就觉得脸上有温热的液体。周策的头垂在他的肩膀上,左耳贴着他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往外流血。可能是被李应打拿一下所致。   雪又下了起来,飘落在他们身上。这条路上没有人,也一眼望不到尽头,裴照雪不知道要走多久,饶是他也开始有些担忧。时不时地摸摸周策的手腕,还有温度,还有脉搏的跳动。   又过了一阵,周策似乎有了一点意识,动了一下,嘴巴里呼出一点热气。   “阿雪……”   裴照雪无心聊天,但是又怕周策意识昏迷就此死过去,就“嗯”了一声,可周策还是反复叫他名字,好像没听见似的。裴照雪就说:“我在呢,你可以说话,但是别太用力,节省体力。”   周策反应了一下,勉强才说:“你可以把我丢在这里,我死了,你就解脱了。拖着我,你也很难走。”   听了这话,裴照雪心中五味杂陈,他大脑中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他的人生正在被慢慢的颠覆,走到这样一个路口,任何一个选择都有可能是对的,也有可能是错的,他着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何尝不希望自己有简单的爱或者简单的恨,这样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一码事,归一码。”他只能这么一字一句地回答周策。   后来,周策就没有跟裴照雪再讲话了,裴照雪能确定周策是活着的,只是如果一直这么走下去不见人烟,他也不知道周策还能活多久。如果周策真这么死了,一切就只能归结于时也命也。   他继续走了一段路,听到了远处有车的声音,再回神时,那辆车正好开到了自己的面前。阿亮从车里下来,见两人这般惨状大吃一惊,急忙过来接应。裴照雪已经没有心力讲话了,跟周策一起坐在后座,闭着眼睛。   车里暖和,他身上的风霜融化开来,神经一松,疲惫和疼痛感瞬间席卷全身,皮肤上冻得刺辣辣,碰都碰不得。   阿亮以最快的速度开到了附近城市的医院里,裴照雪只是皮外伤,周策失血过多,再耽搁一会儿怕不是真的就要咽气了。裴照雪只当是周策命大,后来才知道,原来周策派阿亮出来先行探路,当时跟他约定好,如果他们没有按照约定时间和他汇合,那多半是出了事情,阿亮即可便宜行事。阿亮等了很久都没有他们的消息,电话什么的都打不通,最终决定沿路过来看看,于是才有了后面的发展。   裴照雪他们的手机要不就是落在了车上,要不就是打斗的时候掉了,那会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不是周策早有安排,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亮把他们的情况发回了潞城,听说周策受伤很重,陆艾勃然大怒,立刻派专机过来接应,他们的势力伸不到北方,离潞城越近,对周策他们来说才是越安全。   一下飞机,周策就被转送去了医院,他的伤情已经控制住了,唯一不好的是他的左耳,李应那一拳实在太重,中途又耽搁了时间,就算没有聋得彻底,也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裴照雪背他回来时候跟他说过几句话,明明自己都应答了,可他还是反复叫自己的名字,原来不是故意的,是他真的听不到了。   可他却连提都没提。 第44章   关于自己左耳听不到声音这件事,周策似乎并不在意。他醒来之后先问裴照雪有没有回来,陆艾答他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听到的声音有些失衡,陆艾才告诉他实情。他只是消化了一下,短暂地露出了一个有些遗憾又有些无奈的表情,然后对陆艾说了一句“就这样吧”,便再无后续。   在那样的状况中能够活下来,没有断手断脚或者落下什么不可逆转的后遗症,只是聋了只耳朵,实在不足挂齿。   唯一令周策有些不悦的是,裴照雪始终没来看望过他。一开始他还能找理由告诉自己裴照雪也受伤了,需要修养。可是到后来,他自己养病养得都快长毛了,也没见裴照雪的身影,甚至来一句口信都没带来过。   陆艾笑话他是被人打坏了脑子,原先裴照雪对他冷若冰霜也不见他埋怨一句,怎么现在就受不了了?人家裴照雪最近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忙得很。周策摇摇头,然后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周。陆艾知道这是他的习惯,通常他做这样动作的时候,都是准备要说一些只有在场人可以听的话。   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   “阿雪是不是没有主动跟你说袭击我们的人是谁?”周策问道。   陆艾说:“他说你知道。”   周策笑了一下:“什么就我知道了?他那是不想自己说。袭击我们的是齐家的人。”   “他们疯了?”陆艾说,“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天大的事情能比做生意重要?”   “生意是小。”周策转头望向窗外,脸上的笑意散去,眼神极为复杂,他沉默半晌之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事情很复杂。”   陆艾问:“你有头绪吗?”   周策看着陆艾的双眼,陆艾在询问他,可是他不知道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只能叹气。陆艾这才说:“算了,你先好好养病,外面的事我来处理。至于阿雪……阿雪他……”提到裴照雪,陆艾有些难以言喻。她知道裴照雪和周策的关系,这让裴照雪处于一个相当尴尬的位置上。这次遭了大难,是裴照雪孤身一人把周策带出来的,然而裴照雪对这件事的态度讳莫如深,提也不提,这让她有些难办。   周策闭上双眼似是思考,再睁开眼睛时才说:“跟他没关系。”   周策出院回家有种很恍惚的感觉,特别是看到周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然已经会咿呀学语了,只是每次都只能蹦出来一两个字。也许是天性使然,他看到周策之后就张开了手臂,周策顺势把他抱在怀里,周然就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往外吐,听着是在叫“爸爸”。   陆艾有些哭笑不得,告诉周策小孩子就是这样,先学会的就是“爸爸妈妈”这样的词。说到这里,她觉得有些不妥,停下来看周策的反应。没想到周策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后跟周然说叫他“小叔”。   小孩子虽然不懂说话,但是天然能感觉到那种气氛的变化,“哇”的一声就哭了。保姆赶紧把周然带走,房间里才清净了下来。   周策问陆艾怎么不见裴照雪,陆艾告诉周策,这几天裴照雪深居简出,要么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要么就去道场里待着。她最近在忙着别的事情,也没有多问过,只是调侃了一句裴照雪身体很好,回来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这些话周策听下来,心里并不认同陆艾的说法。裴照雪从小就在温暖的潞城长大,对冰天雪地几乎没什么概念。他在延城时候就观察过裴照雪几次,发现裴照雪对冷有明显的感知。但是无论再怎么冷,他都能直挺挺地站着,不会抖一下。   子弹穿堂而过他都能面不改色,只是冻伤的话,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   千刀万剐也能忍着不提。   周策一时百感交集,也不大想去见裴照雪。连晚饭都特意约陆艾出去吃,像是没有准备好面对眼前的若干麻烦一样。他忽然跟陆艾说想去度假,陆艾莫名其妙,一下子又有点想生气。周策出事之后她出来应付已经很是疲惫,现在周策似乎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了,压根儿不提后面的计划安排,愣愣地就说要去度假,陆艾实在有点接受不了。   不过她到底能沉得住气,性急只是一时的。以她对周策的了解,周策绝对不是这么乱来的人,于是便心平气和地问周策有什么打算。   周策摇头,手里的茶杯攥了松,松了又攥,来来回回几下,才对陆艾说:“齐家的事情没完,现在迎上去不是好时机。”   “可是潞城是我们的地盘,谁敢撒野?”陆艾说,“你现在离开岂不是更危险。”   “不会的。”周策握住了陆艾的手,非常郑重地说,“现在,我需要你顶替我站在前面,但是理由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而且很多东西我也不能完全确定。陆艾,你相信我吗?”   一瞬间,陆艾脑中冒出了很多想法,她知道的信息有限,不能确定周策的意图。只是她少见周策如此严肃地跟她讲事情,相比周策所说一定涉及重大。聪明人应当明哲保身,但明哲保身往往不会赢。   陆艾跟周策是一类人,让她相信周策本身这件事是很不切实际的,可是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和周策有着至深的利益捆绑,是一条船上的人,所以她愿意相信这番说辞。   于是她摊开掌心,和周策轻轻碰了一下,两人击掌为誓。   周策说要去度假,当真是非常休闲的模样。他让阿飞阿亮守在陆艾身边,自己带着裴照雪走的。   目的地是珍珠庄园。   这是若干年之后周策第一次回到珍珠庄园,当他触摸到庄园的围栏时,一瞬间心潮涌动。他掌管周家之后对名下资产做过整理,他把心心念念地东西握在手中后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激动的感觉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时隔这么久才来到这里。   抵达时他才明白,原来他所执着的其实并不是一个房子这么简单。   他的假期有七天,整整七天他都将和裴照雪在这里度过二人世界。裴照雪是没有所谓的,他对周策所做任何决定都不发表意见。不过,接下来的发展跟裴照雪的设想出入很大。   周策竟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每天醒来之后就是看着外面的海景,然后跟他聊聊天。原先周策很喜欢说一些尖锐的话来逗他,现在竟再没有那样过。庄园里没有别人,一直都是周策做饭,他就让裴照雪坐在阳台那里陪着他。裴照雪没有话讲,周策也不嫌他无聊。   这些天过得无比寂静,仿佛只能听到外面的海浪声。   周策偶尔会看着阳台上的裴照雪出神,裴照雪依着栏杆看着外面,周策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后,他一下子就察觉到了,转过头来看着周策,用眼神问他要做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许很久之前就认识?”周策忽然说道。   “小时候?”   “也许是小时候。”周策含糊地说,“也许是上辈子,也许是几百年前。”他从来没跟裴照雪提过那件事,也不是故意要骗裴照雪,只是无从提起。   裴照雪说:“你这样的人,会相信有上辈子下辈子?”   周策说:“我以为你信。”   “不。”裴照雪摇头,“不再相信了。”他目视远方的海平面,难得话多,“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无论是好是坏,人只有这一世。”   周策听后脸色有些细微变化,那是很复杂的神情。裴照雪转过头来时正好看到了,下意识地喊了他一声:“周策?”   “抱歉。”周策硬是笑了一下,“我刚刚没听清楚,你是在对我说话吗?”   裴照雪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周策的左边,想到周策的左耳几乎失聪,而自己说话又轻,听不清很正常。就是这么普通的一句话,裴照雪微微拧了一下眉头,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周策似的。   周策每一次发呆,好像都在提醒他,周策不是在发呆,而是听不清楚。裴照雪似乎很能理解那种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感受,世界有些封闭,有时并非所愿。   “你……”裴照雪低声说,“你原本不必这样的。”   周策依旧像是没听见,然后他拍了一下裴照雪的肩膀,说:“明天我们就要走了,我有件礼物一直想送给你。” 第45章   周策带着裴照雪来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打开灯,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长盒子,裴照雪扫了一眼,盒子掀开后,里面躺着真言律刀。   周策用下巴指了一下:“试试?”   裴照雪不知道周策这是什么意思,并没有动作。周策干脆把刀从刀鞘中抽出,发出金属撕拉的摩擦声,他轻轻一甩,刀柄朝向裴照雪,说道:“周家的真言律刀自古传今已有百年历史,相传刀下亡魂无数,是不世出的宝刀。后来日子太平了,刀也就变成了摆设。”   “现在没人再用了。”   “可我看你却很喜欢。”周策说,“试试。”   这一次,裴照雪接过了刀,可是下一秒,他就反手把刀架在了周策的脖子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周策也不惧怕,身形动都没动。   裴照雪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周策说,“是我为什么不藏不躲,还是为什么把它送给你?如果是前者的话,我大可不必担心,你要是想杀我,绝不会如此一时兴起,也不会刀脊朝着我。后者的话……我周策想送人一件东西,需要理由吗?”   “真言律刀是你们周家的传家信物。”裴照雪说。   “老掉牙。”周策歪了一下头:“哪怕当初你没有把它给我,我依旧能站在现如今的位置。要是我没有能耐本事,有多少把刀也无济于事。刀是死物,人得信自己。阿雪,这把刀在我手上就是个摆设,它配给你才算值得。”   裴照雪问:“你不怕?”   周策反问:“你怕不怕?”   裴照雪将刀撤了下来收入刀鞘之内,轻轻一合,握在自己手上。他没有回答周策的问题,把刀放在了桌面上,而后笑了一下。他笑得很淡,仿佛只是嘴角有些轻微的拉扯,周策便觉心满意足。   他们从小在一起学习,裴照雪在刀术之上有着极高的天赋。只可惜裴照雪没有生在古代,要是那时,他一定是名扬天下的刀客。冷兵器没落了,它们最终只能成为一个象征符号被高高悬挂起来,但仿佛是比人还重要的存在。   周策不信这些,离经叛道的事情他做得多了去了,他嗤之以鼻。   他只是见过裴照雪用刀一人可战千敌的气魄,不知怎的就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他的心中多少有点“宝刀赠英雄”的君子义气,说是报答裴照雪的救命之恩也不为过。   周策救过裴照雪的命,他要裴照雪还他一辈子。后来他对裴照雪做下那般事情,裴照雪的平静反应让他意外。他总是暗中揣测裴照雪会以怎样的方式报复他,时至今日也没有见到裴照雪有任何动作。   裴照雪本可以让他在那时就死了,裴照雪却折返回来以命相救。   这个人不爱说话,也不爱表达自己的情绪,周策只能去猜去想。对于裴照雪来说到底是承诺重要,还是恩仇重要?他也许是好心的,可周策不认为自己值得裴照雪好心。他甚至有些惶恐,他怕自己反而陷入裴照雪波澜不惊的宽容之中。   裴照雪的心思实在是太深了,经历种种,周策又不太确定自己能琢磨明白。他看着裴照雪面前那把刀,这把刀对周家意义非凡,裴照雪却把弄得轻描淡写。   只是他注意到,裴照雪的手掌忽然握了一下。   “周策,你想个法子。”裴照雪忽然说,“把账算算,两清。”这话他说得轻巧得仿佛两个人之间只有个百八十万的钱债,各自拿出来账本逐一核对清楚,双方多退少补,以后就再无瓜葛了。   裴照雪提出这句话,周策得占天大的便宜。然而周策似乎无法忍受裴照雪这个态度,不惜用破坏这样宁静氛围的冰冷口气说:“你连恨一个人的心都没有吗?”   此话一出,裴照雪本来稍稍垂着的眼睛抬了起来,他认真盯着周策,然后问周策:“值得吗?”   这也是裴照雪一直再问自己的话。他从小在周家接受的教育就是“有仇必报”,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如果没有去延城,他会把这四个字奉行到底。   从延城回来后,他暗中调查了很多过去的事情。经历过那些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了,可若是仔细调查,还是能找出一些不合乎常理的蛛丝马迹。   原来过去只是他天真地相信了一个故事的版本罢了。   当事态愈发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时,他濒临于一个要失控不失控的边缘。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外面缓缓落下的夕阳,连姿势都一动未动,到最后太阳完全消失了,他才仿佛缓过神来。   他想了很多事情,从小到大点点滴滴。他觉得自己该恨周向云,或者该恨周策,可是这时脑海中浮现出他们的脸,他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要知道在过去,他手下哪怕折了一个不知名的弟兄,他也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周家的教育向来如此,周策更是能为了那份不甘心去疯狂屠戮。现在,他也要如此吗?   爱恨简单,放下太难。   在珍珠庄园的这几天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放空的状态,他全然没有去想现实中的那些麻烦事情,他和周策的关系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松弛。他看着海,偶尔思考海天之外的世界,如果真有一道神力此时把海分开,他会不会选择渡海而去。   他给了周策一个问题,并且自己也在思索答案,不是周策值不值得,而是这一切之于他的人生值不值得。他忽然间觉得一切都很轻,无论走到那条路上他都变得不那么在乎了,也许去执着一个意义并不重要,人生如风如水,自然而然地倾泻流淌又怎样呢?   裴照雪的这个问题就像是抛了个硬币,正面反面会让他做出不同的选择,选择是什么,是好的是坏的,是做天使还是做恶魔,对他来说都是很坦然的事情。   现在硬币落在了地上正在转圈。   然而周策却因为裴照雪忽略的主语导致会错了意,他先入为主地认为裴照雪就是在说他不值得裴照雪恨,那样不值一提的态度衬得他周策像是个跳梁小丑。   他知道自己不值得裴照雪爱,现在连恨都不值得,这种打击让他浑身都汗毛都立了起来。他突然很想抽自己一下,让自己的情绪脱离。原来就在刚刚,他竟然觉得很委屈,好像他原本都指望能得到什么似的,得不到了,他就难过了。   他们连朋友都没做过,如果不是他一厢情愿,结局可能虽好,可未必如他所想。周策总是喜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没有什么勉强是不来的。想到这一层,他立刻又能狠下心来,对裴照雪说:“你凭什么跟我谈两清?”   裴照雪听后认认真真地闷头想了一阵,手指抚上刀身,动作很慢。忽然,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似乎有些放松释然,对周策轻声说:“好吧。”   这下,周策是真看不懂裴照雪在做什么了,他只是浑身绷紧,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最终,裴照雪提刀一握,说:“这是你送我的,我就收下了。” 第46章   周策不在的时候,陆艾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回来后他只是简单地看了两眼,什么都没多问。这一次只分别的短短几天,可是陆艾能从周策身上感受到一种很微妙的变化。他的外表看上去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松弛,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太关心了,然而他的内里绷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   这种感觉很不好,饶是陆艾这样经历过许多的人,面对周策时心中也时常会有惊慌的感觉。   齐家的事情像是没有发生一样被揭过去,生意谈不成对周策来说太正常了,无非就是寻找下家。机会总在瞬息之中,没过多久,张文杰就约他吃饭。   两人许久未见,曾经可以谈天说地的朋友,如今却有了各自的身份。张文杰在市政厅里摸爬滚打竟也混得风生水起,这是出乎周策意料的。不过,张文杰混得好,周策自然也有诸多方便,张文杰知道周策最近在做什么,可是他不知道周策在齐家碰到的事情。菜刚刚点好,他就兴致勃勃地跟周策聊了起来。   听来听去,言外之意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周策若是真想把这件事盘活,不如跟他合作,正好潞城未来几年要跟外部其他城市建设环海网络,依靠这样一个资源背景,后面的事情就是水到渠成。从上游生产到下游经销,这里面的门道很多,周策听了一耳朵就知道张文杰只是一个说客,他代表谁来商议,这事儿心照不宣。   这样一个蛋糕的诱惑是非常大的,王家当时拉扯了那么久都没吞掉,最后惹了一身是非搞得家破人亡。周策接盘虽然还算顺利地把事情捋了下来,可越是到收尾,就越有一种深陷其中的感觉。   他保持和张文杰谈笑风生的姿态,告诉张文杰自己一定会认真考虑。张文杰跟他说话总是一副天真无心的二世祖模样,他亲昵地拍着周策的臂膀,像是好兄弟那样。   当夜,周策坐在卧室的长沙发上把这件事跟陆艾讲了,两个人都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陆艾先试给周策点了一支烟,又给自己点了一支。两点星火在黑得只剩月光点房间里异常鲜艳,它们一直燃烧着,谁也没有被打破。   “这件事,不简单。”陆艾说。   周策始终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听陆艾说话,像是睡着了似的。陆艾吸了一口烟,点点烟蒂,烟雾在他们之间散开,周策这才睁开了眼睛,悠悠说道:“不简单,但是要做。”他又叹了口气,继续说,“我跟文杰太熟了,这件事不该我出面,你要绕过潞城往外走,也不适合跟他们接触。”   “你有人选?”陆艾看着周策的双眼,“裴照雪?”   “如果瑞叔没有坐在联合会长的位置上,其实他是最合适的。”周策说。   “那你就是想选裴照雪。”陆艾握住了周策的手,有些关心地问,“你们去延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家不是没有别人的,为什么一定是他?”   周策的一只手按在陆艾的手背上,两个人的动作看上去无比郑重,周策看着陆艾的双眼,回答:“他需要一个位置。”   陆艾眼睛一眨不眨地也看着周策,她能从周策的眼神中看到那种惯有的坚定和信念,可是出于女人的第六感,陆艾觉得周策的眼神之下还藏有另外一种信息。这种信息不是对她开放的,或者说,不对任何人开放,周策真实的想法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他这样的口气则说明他在做决定时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周策的心思很深,陆艾也摸不透,她想了一阵,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周策,示意她同意周策的决定,这是两人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裴照雪接到周策通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意外,他听周策讲完大概情况,消化了一下之后问了周策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想的?”   周策说:“我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你能帮我分担一些就分担一些吧,像原来那样。阿雪,我们要面对的事情会越来越复杂,只有你能让我全身心的交付,你可以代表我。”   裴照雪沉吟片刻,点头说:“好。”   “你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周策说,“我可以向你敞开一切。”   “到时再说。”裴照雪似乎对周策的坦诚相对没什么兴趣,他永远是那种淡漠的表情,从不透露自己的心事。   张文杰见到裴照雪时有些意外,他以为这么大的项目无论如何也得是周策亲自处理,更何况这中间也要算一些自己的情分。裴照雪坐在桌子的另外一边,他谈话时不像周策那么随意,甚至连坐姿都是很板正的,张文杰早就习惯了公务会议的那种冗长和严肃,可是面对裴照雪,他仍旧觉得两个人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   主要是,张文杰能和周策开些玩笑,却无法跟裴照雪开玩笑。双方的生意明明自己在上位,裴照雪端坐那旁话也不多说,客客气气的,身边都没俩人,气派却更胜于他。张文杰不由得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还不如周策手下的人。他杂念过多,谈着谈着不自觉地口气上松懈了下来,裴照雪停顿了一下,察觉到了张文杰的变化,这时就在利润的百分比数字上点了一下。   要是按照原来周策的想法,周家至少能拿到一半,可是北部的运输线路没谈拢,张文杰横插了进来,这是周策无能为力的事情,蛋糕必须要往外分,能分多少,周策也不敢打包票。   裴照雪竖起了三根手指:“三成。”   张文杰摇头:“恐怕不行。”   “张先生不妨回去再商量考虑一下。”裴照雪说,“我们择日再谈?”   张文杰说:“也好,你回去问问周策,这桩生意不是为了我们个人做的,周策一定懂。再说,潞城这么多家族,彼此牵制纠葛,其他人的想法也要考虑,这不是我们两个人就能说得算的。”   裴照雪知道张文杰在拿别人家来点他,现在虽说周家独大,这样的突飞猛进靠得是周策的狠辣手段。一口吃得太大,自然需要时间好好消化,可周策没有那么多时间。潞城只是看上去平静,每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其实谁都不知道。周策要时刻提防别人的冷枪,他的松弛只在表面之上。   跟张文杰分手之后,裴照雪没有立刻回去,外面天气很好,他说自己想要逛逛。其他人别他遣走了,只有阿飞留在他身边。阿飞和他都是话不多的人,就那么一直跟着他。裴照雪一直走到了北城的教堂,教堂前面有一片开阔的小广场,裴照雪在广场前的小回廊停了下来。   “为什么来这里?”阿飞问。   裴照雪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习惯了。”   “你以前总来。”阿飞又问,“后来好像就不来了,怎么了?”   裴照雪没说话,他的目光投视前方,好像在出神。   阿飞提议:“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吧。”   “不用。”裴照雪说,“只是看看。”话音一落,他忽然皱了下眉,然后微微侧了一下身,低声对阿飞说:“有人。”   阿飞似乎也感觉到了,潞城是他们的地盘,谁能这么胆大包天地盯着他们?阿飞双手抄进裤子口袋里,稀松平常地说:“好像在我们右后方,我去处理掉,你安心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没有威胁。”裴照雪看了一眼阿飞,目光停留,话没有继续说下去。阿飞歪了一下脑袋,裴照雪从来没有这种眼神看过他,他好像定在了原地一样,问裴照雪:“我怎么了吗?”   “没什么。”裴照雪说,“周策给你洗了底就不要浪费,很多事情不杀人也可以解决。”   阿飞跟在周策身边,周策对他很好,可是从来没对他有过什么要求。周策只让他随心所欲,但这对于阿飞来说才是最大的限制,因为他的随心所欲其实就是按照习惯和本能去做事。杀人放火对他来说太稀松平常了,反倒是裴照雪这样让他很不习惯。   有什么比把人处理掉更简单的方式方法吗?阿飞琢磨了一下,似懂非懂。裴照雪见他那样子就大致清楚了,说:“阿飞,你还小,有些事情你可以选,也可以重新开始。”   “你呢?”阿飞突兀地问,“换做是你,你怎么办?”   “我?”裴照雪陷入沉默,阿飞看着他的侧脸,虽然裴照雪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可是他隐约能察觉到裴照雪是有答案的,并且那个答案十分坚定。   阿飞忽然觉得裴照雪人虽然站在自己面前,可是实际上他已经离得很远了,于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下来吗?”   裴照雪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对阿飞也没有什么好奇心,他淡漠的表情有点惹到了阿飞。阿飞终究还有点少年心性,说道:“你不好奇吗?”   裴照雪看了他一眼,没有问。   阿飞说:“现在就算你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了。”   裴照雪表情变都没变。   阿飞说:“我本来没有决定,但是跟你打过一次之后,我就做了这个决定。” 第47章   裴照雪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对方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些想要继续讲下去的想法,他可能需要裴照雪问一个“为什么”,这样整个故事才显得不那么单调,不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裴照雪心里知道,然而他没有那么多好奇心。在他看来,他一时兴起跟阿飞想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至于阿飞听不听,听进去多少,那对他而言是不重要的。   更何况阿飞所谓“留下来”的心路历程,裴照雪更不在意。他的态度对阿飞来说或许有些无情,阿飞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裴照雪一句话,他低头,然后干脆转过身去,不再理睬裴照雪。裴照雪又独自发了一会儿呆,不知过了多久,太阳要下山了,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周策在找他。他拍了拍阿飞的肩膀,示意阿飞要回去了,阿飞起身。   来时阿飞与他并肩而行,现在,阿飞只肯跟在他的身后。   周策晚饭的时候才等到裴照雪回来,他没问裴照雪去做了什么,吃饭的时也不多话,饭后才叫裴照雪跟他去了书房。他点了一支烟递给裴照雪,裴照雪摇了摇头,他也不想抽,也没有掐灭,干脆就把烟放在桌沿上。这时,他才问裴照雪和张文杰的会开得怎么样,裴照雪在回答之前,反而先是问张文杰是不是找了周策。   这问题让周策笑了出来,裴照雪太了解他的行事风格了,竟然都能猜出张文杰先找了他。周策换了个姿势坐在沙发上,双手的指头轻轻碰在一起,像是在思考。片刻,他对裴照雪说:“你的价码进攻性很强,同样,风险也很大。”   裴照雪说:“风险与收益并存。”   “你以为我会阻拦你?”周策说,“我是让你小心一点。别看文杰平日里吊儿郎当,他那个身份立场,一切都不好说。”   谈话之中,那支烟燃烧了一半,周策点了一下烟蒂,又将它递给裴照雪,这一次,裴照雪接了过来,轻轻咬在唇间。   “阿雪,这笔生意随你做。”周策说,“文杰跟我说什么,我不听就是了。”   裴照雪点了点头。   没过几天,由刘瑞牵头,裴照雪请其他家族的人吃了顿便饭。王家已经没了,陆艾又是周策的老婆,这顿饭主要请的是其实是金白两家。   早在之前的合作之中,金荣达已经和周家建立了比较深的联系,周策给了金家不少好处,此后若是以联合商会行动的话,金荣达是会支持周策的。白家就不同了,他们之前始终站在王家一派,王家倒台之后虽然没有明面上跟周策有什么冲突,但一直属于一种“深居简出”的状态,在相同的城市里,两家竟然没有什么交集。   不过他们对于周策接手王家生意这件事没有什么异议,能分一杯羹就分,分不到也没什么。大家本以为周白两家没有放在明面上的关系会持续僵持下去,结果没想到白家的当家忽然撒手人寰,家中一团乱,只得由他弟弟暂时接替这个位置,一切都显得十分局促。   当时周策看这情况,还跟裴照雪开玩笑说白家那个一定是死得很正常,大家都没想到,否则家里也不会那么乱。   不过白家的人到底还是没有被搅乱,白正卿本来就十分深度地参与家族事务,只是刚刚接手时有些倒不开手,杂事处理的差不多了,局面也稳定了下来。现在摆在他眼前很重要的是一件事就是处理跟周家的关系。   他大哥跟王家感情深厚,性格也偏向保守,跟周策虽然不至于撕破脸,但是对于周策的行径相当不耻。白正卿虽然同意大哥的看法,但他认为凡事都有变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有必要把彼此之间的关系划分的太明确。   张文杰早在跟裴照雪开会之前就给这些家族通过气,白正卿心里有了一些猜测,正好这次裴照雪约他吃饭,他也正好接过这个台阶。   他以为裴照雪是替周策传话,来之后见裴照雪一人坐在主座上,金荣达坐在一边就犯了嘀咕。他知道裴照雪在周家相当有地位,当初周策能顺利上位,裴照雪功不可没。可问题是如今他们要谈的事情对于周家乃至整个潞城来说都是相当重要的,周策就让裴照雪一个人来,是否有失重视?   白正卿暗自腹诽,脸上波澜不惊,他看看金荣达,金荣达似乎也对今天饭局的清淡不太满意。   裴照雪谈事情不像周策那样迂回,哪怕是相对轻松的饭局,他也喜欢把事情一件一件讲明白。当然,他的直白不是什么都往外讲,他有他的话术,简单几句,不容置疑。   金荣达吞云吐雾,对裴照雪说:“照雪,这件事情是你们周家牵头去跟张文杰谈的,我们的意见其实不太重要。再说,民不与官斗,哪怕他们只肯放利一成,你们周家敢叫板吗?”   “是他们不敢。”裴照雪说,“其他的,都有得谈。”   金荣达揶揄道:“好大的口气呀,这话是周策他说的?”   裴照雪抬眼看向金荣达,眼神淡漠,可金荣达却感受到别样的讽刺,好像被裴照雪白了一眼似的。一直没说话的白正卿此时说道:“小裴,不要掖着藏着,我跟周策不是很熟,面也没见过几次,万一想歪了,那多不好?”   他和金荣达的态度一致,不太买裴照雪的账,可又忌惮裴照雪背后的周策。如果裴照雪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大可以继续袖手旁观。潞城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他们白家绝对不是出来领风头的那个,但绝对是在众多势力中最稳定的那个。   裴照雪亦知这两人打的主意,他先是轻轻“咳”了一声,坐得笔直。虽然是圆桌,三个人坐的位置形成了一个三角,他左右看了看金荣达和白正卿,仍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眼睛里全无情绪。   “话是我说的。”裴照雪淡然开口,“二位倒也不必过多猜测,我既然说了,那么就务必做到。”   金荣达说:“说得轻松,你手上有什么资本去跟他们谈?”   裴照雪说:“秘密。”   “秘密?”金荣达嗤笑,“合着就是什么都没有,在这里卖关子?裴照雪,你拿我俩当三岁小孩耍?”   裴照雪不恼,继续说:“我说的秘密,是秘密本身。你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信息。周家处在这个位置上,知道的信息比你多,也比他们多。你们如果不是三岁小孩,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对不对?”   白正卿和金荣达听了裴照雪的话之后互相对望一眼,他们似乎都在思考这话的意思。要想追求金钱和权利,首先要知道方法,就像是打开锁就需要相对应的钥匙一样,有人也把这叫做“先机”。他们不知道周家掌握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信息,可他们能从王家手里接盘,并且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整件事盘活,自然是有些内幕的。裴照雪既然敢放话,也必然是有备而来。   他们谁都没发话,饭桌上陷入了沉默。裴照雪不理他们,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正常吃饭。这时,金荣达说:“你也得具体说说吧?”   “你也可以不选。”裴照雪吃完顺势将筷子一并,筷子尖朝向桌面,只见他手腕一用力,动作幅度不大,筷子就牢牢地钉入了木质桌面里。   木头碰木头发不出来多大的声音,可金荣达和白正卿看那筷子入木之深,虽然没有表现出太过震惊,可脸色眼神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改变。裴照雪擦了擦嘴巴,从口袋中掏出烟盒随意用手敲了敲,然后取了一支烟出来。烟盒扔在了桌子上,他手指夹着烟,烟嘴朝下,有节奏地在烟盒上点,随意说道:“我们只有一步的距离,一步内,我比枪快。所以,不要想多余的事情。”   裴照雪的眼睛左右一瞟,各看了金荣达和白正卿一眼,二人坐在那里,一动未动,看着裴照雪一下一下点烟头的样子,竟有些压迫感。   忽然有人敲门,裴照雪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外面明里暗里有不少他的人,既然放人进来,那么就不会是什么大事。他不露痕迹地绷住了身体,手里的烟还是夹着,说道:“进来。”   门开了,金荣达和白正卿同时扭头,看到了周策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你们吃得怎么样?”周策说,“我开完会路过,想你们还在这里,就来看看,顺便蹭个午饭。”他说着,目光落在了裴照雪面前直直立着的筷子上,又看他在敲烟头,就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白正卿几乎没有正面跟周策有过什么接触,裴照雪的举动已经让他心里有了很多想法,这时周策又忽然出现,很难不联想这二人在做什么局。他打算以不变应万变,料想这两个人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看向金荣达,想从金荣达的表情上读到一些信息,然而金荣达看到周策来之后就变得很谨慎,完全不像是一个长辈应有的姿态。白正卿看得出来,金荣达怕周策。   裴照雪似乎对周策的到来不为所动,他甚至只在最开始的时候看了周策一眼,然后就当做空气一样置之不理。周策差人去添把椅子,走到了裴照雪身边,椅子还没送来,他只得站着。金白二人都比他大,不可能给他让座,裴照雪竟然也坐得四平八稳,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   他的烟敲了半天好像终于敲实了,这才慢悠悠地咬在嘴间。正在摸打火机之际,“嚓”的一声,一束火苗亮在了裴照雪的面前。   裴照雪抬眼一看,周策弯腰带笑给他点火。他没有拒绝,轻轻往前一凑,烟就燃了起来,一口青雾从他口中呼处,夹着烟的手随意放在桌面上。   他们这样,让旁人分不清到底谁在上位,谁在下位,只叫人左右嘀咕。好在周策的椅子送来了,他就在裴照雪身边落座,也不客气,添了副碗筷就吃饭,仿佛是真的饿了。 第48章   桌子上四个人,只有周策在吃饭,显得他有些格格不入。他垫了两口肚子,似乎才有说话的意图,金荣达和白正卿都看向了他。   “你们聊你们的。”周策说,“不用管我,我吃个饭而已。”说完他还笑了笑,仿佛这三个人在谈的事情他并不关心,也不想了解。   刚才裴照雪把那副筷子戳进桌子里时,那二人心里大概就有了考量。也许再僵持那么一刻,他们就会松下来,和裴照雪好好谈,对于这一点,裴照雪心里是有把握的。可谁都没想到周策忽然来了,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对峙。   裴照雪不喜欢被人搅局,下意识地就想摸打火机点燃那根烟,周策就凑了上来。周策什么话都不用说,他的举动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白正卿看了看他们二人,一个看似不着调,一个冷若冰霜,外面的人都说裴照雪是周策心腹,二人关系极近,现在看来着实不太像。当着外人的面,裴照雪对周策更是面子都不太给。要说周策突然到访而裴照雪不知情,白正卿不相信,可是要说周策就是来给裴照雪撑场面的,看裴照雪这态度,也不太像。   他思来想去都拿不准这二人在玩什么把戏,不过有一点他相当确定,在这件事上,裴照雪确实说话算话,而且周策的态度也非常坚决,甚至……比裴照雪还要坚决。   “嗨。”白正卿说,“刚刚其实已经聊得差不多了,吃饭,吃饭。”   金荣达也打起了哈哈,刚刚饭桌上那种凝重氛围一下子就不见了,变成了普通的饭局。裴照雪把那支烟抽完之后也没再说什么,倒是周策话多,跟那两个人扯东扯西,好像很有的聊。   饭后,周策要回公司,裴照雪还有别的事情去做,正好顺利,周策就要捎裴照雪一段路。上车之后,周策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我进来之前你们在说什么?”周策说,“你要杀人啊?”   “你监视我?”裴照雪反问。   “没有,我没骗你。”周策说,“我知道你在那里开饭局,今天路过时想去看看你,至于你们在谈的内容,我一个字都不知道。你不要吓唬他们,金荣达不禁吓,至于白正卿……我们跟他没有过接触,不能确定他的立场。”   裴照雪说:“我有把握。”   “我知道。”周策叹了一口气,他看着裴照雪压在膝盖上的手,但是自己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目光投射过去,“我叫阿飞来跟你,怎么样?”   “你不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我身边暂时不需要人。反倒是你,最近忙进忙出,虽然人手是够,但是我担心……”周策说到这里无奈地笑了一下,“算了,再来一个阿飞也不是你的对手,看你自己想法吧。”   裴照雪说:“随便。”   他中途下来,跟周策分道扬镳,晚上又去参加了一个饭局,一直到深夜才回去。在这之中,周策问要不要派人来接他,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很多时候,他习惯独来独往,让别人来保护他,效率还不如自己单打独斗来得快。可是没想到,裴照雪结束应酬的时候,周策还是派了车来接他,他只得上车。稍稍合眼休息了一会儿之后,裴照雪看着窗外的夜色,在距离周家还有三条街时,他让司机停车,他想去商店里买些东西。司机要等他,他就冷着一张脸命令司机。司机左右为难,周策是他的老板,可裴照雪也是一个很可怕的存在,裴照雪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足以让他出一身冷汗。   最终,司机没办法,只得自行回去。裴照雪转身进了商店,逛了一圈买了本杂志出来,慢悠悠地往回走。他拐进了一个无人的小巷子里,这条街很窄,灯也昏暗,他走到巷子的中间时,抽了手里那本杂志就朝着一个方向飞了出去。   杂志虽然薄薄一本,可裴照雪夹了极大的力道,仿佛刀片一样划过空气。紧接着,只听唰唰声响,杂志就散开了页落在了地上。   “没想到你喜欢看漫画杂志。”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裴照雪转过身,黑暗中有一个人影,他慢慢走过来,身体被光亮照到。裴照雪不需要看,光听声音都能从记忆中翻找出此人。   李应穿了一身便装,比在延城见时看上去随性很多,他半靠在墙边看着裴照雪,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说道:“开个玩笑而已,你都不笑吗?”   “你想做什么?”裴照雪直接问。   “还能有什么。”李应无奈地说,“你的好舅舅让你回去,你又偏偏不听话,我当然是来做老好人的。这段时间你查的都查过了,该想的也都想过了,怎么样?我可不想一直再外面出差。”   裴照雪没有说话。   李应看了他一会儿,大概早就习惯了裴照雪像个哑巴一样的姿态,也没有显得特别不耐烦:“让我想想……我猜,你今天会给我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裴照雪垂下眼睛好像想了一阵,才说:“我有条件。”   李应拍了一下手,开心地说:“这样才好嘛。你尽管开口,杀人放火我都替你做到。”   “不必。”裴照雪说,“在此之前,我要先向你确定一件事。”   裴照雪回去得很晚,没想到周策还在厅里等他。   “我让司机去接你,没想到你先把人遣回来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责怪谁。”周策说,“他说你去买东西了,买了什么?”   裴照雪本想错过周策离开,擦肩之际,周策拽住裴照雪的胳膊,抬头看他:“又嫌我话多?”   “没有。”裴照雪说,“晚了,该休息了。”   周策说:“那你不早点回来,在外面闲逛什么?”   裴照雪这才有了一点认真的态度,他率先想到的是周策可能知道李应的事情了,但转念一想,可能性比较小。据李应所说,他这次没带人来潞城,而且行迹藏匿的相当好。裴照雪知道这话不假,他在潞城也算得上消息灵通,要不是李应今天跟着他的时候似乎有意露出马脚,他根本没有察觉到潞城里忽然多了这么一号人。   他现在几乎把持着周家所有的信息渠道,他不知道的事情,周策就更别知道了。   “我……”裴照雪紧张的精神稍稍松懈下来,声音也柔和了一点,“我没想到你要等我。”   “因为我怕你不回来。”周策站起来,目光与裴照雪齐平,“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你在外面,或者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你,就觉得……就觉得好像会发生什么事情似的。今天中午我没骗你,我走到那里时就是想去看看你。”   “我知道了。”裴照雪淡淡说,“你不用再讲一遍。”   “我想说。”周策继续说,“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你说,是不是我亏心事做得太多了。”   裴照雪问:“难道你怕我夜里敲你的门吗?”   周策笑道:“我怕你不敲。”   他这句话仿佛一下子勾起了裴照雪的兴趣,裴照雪眨了眨眼睛,节奏很缓慢,一张一合,周策看他如同看升格镜头。他带着夜晚昏暗光源下特有的光晕,人也变得温柔许多,虽然还是不说话的样子,却叫周策心中充盈着暖流。   周策深深叹息,叹息声也变得柔情似水。   裴照雪动了一下,他迈步离开,等走到门口时候,他转身扭头望向周策,似是有话要说。可他什么都没说,就那么看了周策一眼,朝着一个方向歪了一下头,然后就走了。周策下意识地跟了上去,与裴照雪始终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一直跟着裴照雪到了他的房间。裴照雪开门进去,门正要合上就被周策按住了。   “不敲算了。”周策说,“我可以来找你。”   “周策。”裴照雪直接对他说,“你真不怕死?”   周策说:“人都会死,死得合自己心意就行。”   这次,裴照雪不再挡在房门前了,他往后退了一步,让周策走了进来。 第49章   李应与裴照雪见面的地点是李应选的,离着周家不算远,是一个很普通的民房,窗户外面是一个小公园,下午时几乎没有什么人,看上去很安静。   裴照雪坐在窗户旁边喝茶,一点也不担心被别人发现,因为李应在这里藏了这么久都没有被他察觉,那么他想,李应应该是做了很充足的准备,确定万无一失。或者他实在是心大,或者是自信,不太把周家的人放在眼里。既然如此,裴照雪也没有什么可纠结的。   “南方的茶确实好。”李应说,“不像北方,冰天雪地,什么都没有,烧壶开水泼出去都能冻住。”   裴照雪放下茶杯,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物件摆在桌子上,抬眼示意李应。李应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非常小的U盘,他问道:“里面是什么?不会是周家的绝密文件吧。”   “把它给齐化风。”裴照雪说,“如果齐化风看过之后仍旧没有改变主意,我再和他谈条件。”   李应好奇道:“这里面是什么?我能看吗?”   “如果你想的话。”   “算了。”李应说,“你们舅甥之间的事情,我就不掺和了。”他随意一握,将U盘握入手中。裴照雪转头看向窗外,眼中神情甚是淡然,李应看他年纪轻轻,然而全然没有年轻人的生气模样。他时常看上去像是在发呆,也有可能是在想事情,李应回忆他在延城见到的裴照雪,不清楚是否身世的揭露给他带来的太多的影响,现在的裴照雪比那时更加像是风都吹不动的潭水。   又冷,又深,目不可测。   “其实你心里没有任何怀疑,对吧?”李应忽然开口。   裴照雪转过头来看他:“什么?”   李应说:“你和你舅舅真的很像,就算没有血缘证明,我也相信你们是一家人。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有些东西确实是与生俱来的。这也是为什么他可以不管不顾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与你相认,并且希望你留在齐家,他不会看错的。”   “是吗?”裴照雪又陷入了沉默,李应觉得他有一句还没有说完的话。   一天之后,李应才明白他感受到的那句没有说完的话蕴含着什么意思。裴照雪走后他就把U盘里的内容发给了齐化风,他把玩着手里的U盘,屡次想要打开里面的内容,最后都忍住了。他对危险有很敏锐的嗅觉,虽然当时裴照雪告诉他如果想看可以看,但是他知道,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李应接到了齐化风的电话。他相当意外,齐化风不是一个会把时间浪费在打电话上这件事上的人,而且一开口就是让他处理了周策,说得仿佛让他出门买瓶水一样。   通常时候,李应不会质疑齐化风,但凡事总有例外。   “为什么?”李应说,“这里可是潞城,周策有那么好杀吗?你想杀他,为什么当初不在延城动手?”   “周策不死,他是不会乖乖回来的。”   李应问:“裴照雪到底给你看了什么?”   齐化风沉默,李应从他最后一下呼吸声中察觉到了情绪的变化,他知道这件事可能相当严重,便压低了声音,把裴照雪那天所说的话跟齐化风一字不落的复述了一遍。齐化风听过之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才说:“我知道他的意思了。”   “什么?”   “你告诉他,不论他有怎样的过去,是个怎样的人,他都应该姓齐,齐家永远不会拒绝他。”   李应费解,这跟周策死不死有什么关系?   他心中的疑问太多,但得到结果未必是件好事。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是为了追寻某个问题的答案,知道了,此生便再无他求,死而无憾。他不想死,于是就不多问。他找机会把齐化风的口信告知给裴照雪,裴照雪听后发了好一阵子的呆,最终把自己的条件说给了李应。   “调他手下最好的一批人给我。”然后,裴照雪竖起了三根指头,“三年,我给他一个答案。”   “三年?”李应说,“什么事情用得着这么久?你舅舅等得了,我可等不了。我现在出门把周策的头砍下来,带你回家。”   “他可以不答应。”裴照雪看向李应,“但是你得把命留下。”他眼睛里还是没有任何波澜,口气也很淡,可是李应能听出来裴照雪没有开玩笑,他说的是真的。自己这些日子和裴照雪多有秘密联系,而秘密如果不想被其他人知道的话,人就得闭嘴。   死,是一种最好的闭嘴方式。   李应丝毫不会怀疑如果事情谈崩了,裴照雪会对自己下手。   裴照雪问:“他怕不怕你死?”   “少爷,你可真是会开玩笑。”李应扯了一下嘴角,“我只是给齐家打工的,死与不死很重要吗?倒是你……你和周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把他的命看得那么重要?”   裴照雪答道:“与你无关。”他不愿和李应多谈,起身便走,临行前背对李应说:“我的条件,你们好好考虑考虑。”说罢就离开了。   李应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齐化风听了裴照雪的条件之后,当真一口答应了下来。他招李应回了延城,分批将自己手下的人派去给了裴照雪,裴照雪给他们做了全新的身份。周家的项目谈拢之后即刻便开始动工,正是招兵买马之际,安排几个人进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牵动潞城几大家族的项目实施起来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光是在海外动工建设基地就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期间还有大大小小的摩擦和冲突。周策只在几个重要的场合上露过面,剩下的一直都是裴照雪在打理。而陆艾,这一年时常不在潞城,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也没人知道她都做了什么。只是恍然间大家发现,周家和陆家的结构有了一些变化,外界传闻周策与陆艾有了婚变,曾经一对神仙眷侣,如今也不再同进同出。可是也不曾听闻周陆二人在外有什么花边新闻,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令人琢磨不透。   那么多真真假假的消息里,唯一变成大家心照不宣的是,一年中总有那么固定的一天,潞城是会下雪的。   只是,没有人见到过那场传说中的雪。   周然第一次看见雪时以为是点心上的霜糖,趴在地上舔了一口,嘴里冰凉凉的,没有任何味道,很是失望。他被抱了起来,那人拍拍身上的雪,然他安稳地坐在手臂上,他搂住那人的脖子,撒娇地喊了一声“裴叔叔”。   “别在雪里打滚。”裴照雪说,“小心着凉。”   “今天冷。”周然说着把手揣进了裴照雪的怀里,“特别冷。”   裴照雪说:“下雪时就是这样的。”   他抱着周然回了房间里,周策坐在饭桌边上,他对周然说:“你多大了,还叫裴叔叔抱着?自己不会走路吗?”   “裴叔叔要抱我。”周然说,“不是我缠他。”他比同龄的孩子长都得都快,年前还能在桌子下面钻,过个年就碰头了,说话也利落很多。周策看着他长大,有种时光易逝的感慨。关于周然的教育问题,他和陆艾有过争执。陆艾想请老师来家里教周然,也好管教一些。周策觉得没必要,周然应该跟更多同龄的孩子在一起,人生看似很长,但快乐的时光实在太短,他不希望周然连这样的快乐都没有拥有过。   陆艾担心周然普通平凡,配不上周家的基业,周策反倒是希望周然普通平凡。   周然的爷爷也好,父亲叔叔们也好,就是太不平凡了,才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除了上学,周然已经开始学习刀法,是裴照雪教他,裴照雪对他很严格,可他好像一点也不怕裴照雪,一直粘着他。长刀竖在地上比周然还高,他舞不起来,练习了好久之后才将将学会怎么把玩自己的戒刀,有一次还不小心划破了手。   裴照雪能看出来,这孩子在这方面没有天赋,是强求不得的。   小孩子其实最会洞察人心,周然似乎感受到了裴照雪态度的变化。一日放学,周然和一个小姑娘坐在教室的走廊外面等人来接,裴照雪来晚了,刚要带着周然离开,周然就拽了拽他的袖子,说想等他的同学家里人来了再走。裴照雪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的同学陪着他,所以他也要陪着他的同学。   裴照雪觉得,周然这孩子虽然天赋不足,可品性尚佳,倒也不错,于是便坐下来,一大两小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小姑娘好奇地看着裴照雪,等得无聊了,小孩子就坐不住,她碰了碰裴照雪的头发,裴照雪没有动,她就起来缠着裴照雪陪她玩。   应付一个周然已经很麻烦了,裴照雪实在应付不过来一个小女孩,他的头发就遭了殃。小女孩站在他背后给他编辫子,大的小的,粗细不一。小孩子的手指没有那么灵活,总是拽疼裴照雪不说,还拽下来好几根头发。裴照雪没办法跟小孩子计较,就全依她去了。   对方家里人来时,小女孩依依不舍地问裴照雪明天还来不来,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哥哥,她要给哥哥梳头发,裴照雪什么都没回答。那小女孩走时一步三回头,看着裴照雪,仿佛要多看两眼,生怕自己忘记。   回家后,周然把这件事讲给了周策,周策听后只是笑了笑,看向裴照雪,说了一句“你裴叔叔可真是惹人”。周然不懂什么意思,只是从那以后,裴照雪再也没有去接过他了。   周策嘴上对周然严格,可是周然从裴照雪身上下来之后又爬上了周策的大腿,坐得好好的,周策也没有轰他。   虽然裴照雪生日,晚饭吃得倒是简单,周然想去雪地里玩,裴照雪就陪他去了,周策只坐在一边看着他们。   他一下子想到了最初给裴照雪过生日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能感受到裴照雪是有过“快乐”这种情绪的,但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走过,裴照雪什么都不剩下了。连天真无邪的周然都无法打动裴照雪,让他有些许动容。   雪下得大,沾在裴照雪的头发上,远远看去好像变白了似的,周策走进了雪中,走向裴照雪和周然,不一会儿,他也染了风雪。周然拉着他说:“小叔,可以点灯吗?这里好黑。”   周策指着天上说:“有月亮。”   周然抬头看看天:“好暗。”   周策笑道:“可是洒在雪里,就是亮的。”他转头看向裴照雪,情不自禁地伸手为他拂去头发上落下的雪花,裴照雪没有躲闪,直直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的手指停留在裴照雪的发间,定睛一看,说道:“阿雪,你有白头发了,有什么烦心事吗?”   裴照雪看也不看,说道:“年纪到了。”   周策不由幻想,如果裴照雪头发全变白了,是否就真的像雪像月光一样?他忽然发现他对这个画面充满期待,但这种期待又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所以期待才更显得荒唐。 第50章   裴照雪最近频繁出差,他们的项目在海外,中间加上谈事情,一个来回总要消耗十天半个月,忙得不可开交。他身边有自己的人跟着,周策倒是不插手这件事,只是一直叫阿飞陪在他身旁,不过,他也不会特意询问阿飞知道或者看见些什么,仿佛打心底里不在意。   陆艾倒是消停地留在了潞城,她坐在自家庭院里晒着太阳,放松地和周策喝茶聊天,闭上眼睛沐浴着阳光,感慨道:“还是潞城好。”   “如果说风景的话,自然是这里好一些。”周策说,“至于别的嘛……”   陆艾笑笑:“周策,你对这里有眷恋的感情吗?”   “原来没有,现在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你倒是越活越想得开了。”陆艾摆摆手,“你知道吗?听说裴照雪在最新一批的清单上划了一个零,他真是玩得大,也不怕张文杰跳起来买张机票去打他。”   周策笑笑:“文杰不会的。”   张文杰这两年也不知道怎么得,就像是突然有了非常强烈的上进心,再加上他家里本就有些背景,简直就是平步青云。前不久他的上司调任,他直接成为了项目的总负责人。如此年轻便坐上了这个位置,前途不可限量。   “金荣达和白正卿倒也由着他胡来。”陆艾说。   “他们不是由着,他们是不敢。”   陆艾看着天上的云,忽然说道:“这水啊,我看是越来越浑了。”这时,她扭头看向周策,“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周策笑而不语。只是,他的笑里没有那种运筹帷幄的意味,更多的是一种思索。也许,他也在摸着石头过河,不到最后一秒,他无法断定一切的发展是否顺理成章。可是,他又不害怕,也不心虚,哪怕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也敢坐在赌桌上,气势上像是家财万贯。   很快,张文杰就真的来找周策了。自从上位之后,他鲜少有这样的举动,他们明面上的身份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朋友,各自代表的立场截然相反,接触过多难免会落人口舌。   就连这次见面,都是相当秘密的。   周策坐在书房里,他的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指尖夹着一支烟。张文杰站在窗户前,纱帘挡住了大部分的光,即便是白天,都显得屋里有些暗。   “裴照雪这两年做事越来越过分,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真的很难走到现在。”张文杰说,“周策,他的胃口太大了。”   “不就是多划了一个零吗?”周策说,“这么看的话,周家的损失才是最大的,你着急什么?”   “你说得轻松,可是账不是这么算的。”张文杰转过身来,“他划了一个零,你们几个家族虽然看似有所损利,可是按照当初协定的合同来说,你们只不过是左手倒右手,反倒是把我给坑了,周策,你们是这么做生意的吗?”   张文杰讲的道理周策自然是明白的,可是商人重利,在合约允许的范围内谁能做出手脚来那是谁的本事,区别只在于裴照雪确实不太把张文杰放在眼里,这也是周策一直以来疑惑不解的地方。   裴照雪不傻,他肯定明白张文杰哪怕是个再怎么不起眼的政客,也绝对没有说得罪就得罪的道理,况且张文杰高升,在潞城政坛里已经是个相当耀眼的明星了,搞好关系都来不及,哪儿有把事做绝的道理?如果说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利益的诱惑太大,以至于裴照雪会选择冒险。   可是,裴照雪是那种会动容的人吗?而且,之前几笔生意的运营非常顺利,大家都赚了不少,没有必要在最近这一笔上突然态度急转直下。   “周策,咱们朋友一场,事到如今,我不妨给你透露两个消息。”张文杰走到周策面前的沙发前坐下,稍稍凑近了周策一些,“现在我们内部在商讨禁枪方案,一旦通过,从明年开始会正式执行。潞城的家族争斗太频繁了,再这么下去,大家都没得好。而且……”说到这里,张文杰拧了一下眉,好像在纠结下面的话到底要不要说。   周策见状,说道:“文杰,到底是天要下雨还是娘要嫁人,到时候我们自然就都会知道。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但是你处在你的位置上也确实有很多不可为之事情。你不必勉强自己,我都懂。”   “周策。”张文杰认真地说,“总之,很多事情已经不在我们能控制的范围之内了。”   周策点了点头。   张文杰走后,周策一直没有挪动位置,他仍旧在思考,思考的内容也很杂乱。他脑海中一直都是张文杰走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事情已经不再我们能控制的范围内了。周策对这句话相当敏锐,他隐隐察觉,局势确实有了一些变化。裴照雪的做法不能有说有任何错误,只是他们所处的视角不同,他想,也许应该要收紧一些了,不能任由裴照雪无边际的行动,等裴照雪回来之后,他要好好的跟他谈谈。   只是,比裴照雪先行回来的是他被偷袭受伤的消息。   听到消息传来时,周策脑子懵了一下,电话里的人追问了他好几句,他才回了一声。意外对于他们而言是家常便饭,只是他没想到,怎么裴照雪在那么安全的地方也能被袭击。周策询问了裴照雪的伤势,听说不太重,心暂时放回了肚子里。那边不宜再待下去,他命人把裴照雪立刻带回来,两天之后,他才见到裴照雪本人。   裴照雪确实伤得不重,但是周策一接近他,就能从他身上闻到血的味道。他本想让裴照雪先休息,可是裴照雪神情凝重地要跟他谈话,周策无奈,只得和裴照雪两人进了书房。   “是张文杰。”裴照雪说,“或者说,是他背后的人。”   周策惊道:“你确定吗?”   裴照雪低下了头,慢慢地摇了摇。不过周策很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会做无端端怀疑的人,也许裴照雪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说出来张文杰的名字,那么就一定是有原因的。   “在我签字之前。”裴照雪缓缓开口,“张文杰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   “他说,裴照雪,你确定吗?”裴照雪抬眼看向周策,“第二天,我就遇袭了。”他解开袖口的扣子,把袖子挽了上去,就看到手臂上缠着绷带,他好像要继续把绷带解开,周策按住了他的手。   “还好子弹没有卡在里面。”裴照雪说。   “验过没有?”周策问。   裴照雪点头:“不过是很普通的枪型,在那边的黑市随处可见。”   越是普通,就越是叫周策怀疑。他们在当地没有跟任何势力结仇,发生这样的事情,幕后无外乎利益相关者,目前看起来,金白二人没有动机,张文杰确实是最可疑的。   但一切都不是绝对。   “先不要考虑这些,阿雪,你好好养伤。”周策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周然都想你了。要是让他看到你受伤,他估计又要闹了。”   裴照雪望向周策,目光停顿了好很久,最后却幽幽地说:“我不想见他。”   “为什么?”   裴照雪摇头,他想要跟周策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不想留在此处,就起身要走。周策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下意识地拉了裴照雪一下:“阿雪,你没有别的想跟我说的吗?”   “你想知道什么?”裴照雪反问。   两个人相隔一段距离,周策上下打量裴照雪,裴照雪神色淡然,周策沉默片刻,忽然迈步走到裴照雪的面前,双手固定住裴照雪的头,然后用力地吻了他一下。   这个吻不是爱恋不是亲昵不是欲望,裴照雪稍稍一惊,他无从判断周策的意图,只听周策低声说道:“阿雪,只要你告诉我你心底里真正的想法,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你知道吗?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我什么都不在乎。”   他盯着裴照雪看,也不知道这句话裴照雪听进去了几分。裴照雪只是垂着眼睛,表情没有一丝丝的改变,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发呆。   而后,裴照雪“嗯”了一声,拂开了周策的手。他走了,周策却站在原地看着半敞的门,走廊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第51章   裴照雪突遭意外并没有影响这一次项目的推进,周家先确定了内容,很快其他家也签了字,这样一来倒逼张文杰同意也不是什么难事。张文杰纵然心中一百个不爽,可现下各方势力纠葛复杂,他权衡利弊之后只能以退为进。   很快,他收到了一个秘密的消息,原来裴照雪在国外时被人偷袭,他颇为震惊,怪不得裴照雪后面没有再出现过。而现在,根据他掌握的线报来看,做手脚的人应该就是剩下的某个家族。   这事情很好推理,钱赚得太顺利,难免都要争先谋求更多,裴照雪如果有什么意外,对周家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周策那么信任裴照雪,所有的事情都交给裴照雪负责,他出事必然会打乱节奏,有周家好受的,此时在趁乱搅混水,谁赢到最后并不一定。   张文杰决定再往后退一退,等着他们几方能斗出个什么结果来,眼下有些损失关系不大,要用长远的目光去思考问题。   他计划得很好,并且也是按照自己的计划去执行的。在后续几笔项目的分割上,他对于裴照雪的分配没有任何异议,反倒是发现金白两家好像产生了分歧,并且金荣达和白正卿两个人私底下都来和自己接触,说一些暧昧不明的话。   这让张文杰觉得,这个看似雄伟的大厦已经开始出现了松动的迹象,他可以按照他的计划去执行最后的,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了。   潞城的禁枪令在张文杰向周策透露信息不久的一段时间后就公示了出来,等到新的一年开始时自动执行。   此前,潞城虽然不禁枪,但绝对谈不上乱,能够听到的枪声多是来自于家族或者帮派的争斗,普通民众离血雨腥风的世界是很远的。所以此举所针对的就是这些活在地下王国的人们,表面上,禁不禁枪,潞城都是一派和谐。   作为目前潞城最大的势力,周策对此没有发表什么公开的意见,其他家族也只能腹诽。新的一年到来时,大家便默认了。   在周策看来,禁枪令的威慑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现在没人能单单靠着一把枪闯出一片天地来,父辈所沉迷的英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他早有预想,所以,他也不在乎。   伴随着枪声销迹,潞城的又一变动是税务改革,其中对于这些大家族影响最为重大的一项是系统合并。此前他们在潞城的经营与在其他地区的经营纳税是两个系统,潞城的交通发达,多的是贸易往来,潞城本地企业在外资本的税收有着相当大的优惠政策。   可是如今统一成一条线,对于中小企业来说不痛不痒,可是对于那些庞然大物来说就是一笔不菲的开销。最能明显感受到疼痛的,其实就是周家在外的联合项目。   并且这不单单关系到周家,而是关系到潞城的联合商会。   刘瑞作为代表去谈判,对方也不是不给面子,谈可以谈,不过要有理由,要有条件。税收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提高了他们的税收力度,但同时,潞城还颁布了其他基础建设项目和民生建设项目,钱从哪儿来?必然是要有人买单的。   身为潞城最普通的市民,他们才不会关心那些家族赚多赚少,他们只关心自己的日子有没有过好。所以刘瑞哪怕再怎么竭尽全力地去争取,也无法和大势做对抗。   现在的情况是相当为难刘瑞的,联合商会虽然是一个集体盟约,可是商会内部大大小小家族和企业的实际状况均有不同,利益出现分歧,意见就无法统一。   刘瑞感觉周策也是不太情愿的,当他直接询问周策时,周策只是想了想,说自己其实无所谓。刘瑞看他的态度神情不像是在敷衍自己,于是详细追问,周策就从沙发上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云彩,眼神有些放空。刘瑞不敢打扰周策,等了一会儿,周策忽然笑了一下,紧接着笑容又收了起来,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叹气。   “怎么了?”刘瑞问道。   “没什么。”周策说,“只是忽然想到潞城没有四季,也就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词汇。我原来也不能理解,直到离家之后看到季节轮转才有所感悟。春花秋月最是短暂,身在其中时又往往察觉不到,不懂珍惜,失去了,只能凭空缅怀。”他低头默默自言自语,“留不住,真是……留不住啊。”   刘瑞只当是周策陷入伤感,他固然心思深沉,可还是太过年轻,人生中许多经历他还没有拥有过,有些迷茫寻常不过,便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说道:“你还有大好人生,不必如此感怀,等变成像我这样的老头子时就会发现,人生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活到最后也许连年轻时的遗憾都不记得了,也就无所谓到底什么能留住,什么又留不住了。最终,一切都会变成黄土一捧。”   周策转过头望向刘瑞,若有所思,又慢慢转头看外面,玻璃上有他的倒影,刘瑞见到他似乎嗤笑了一下,听他说:“可我不甘心。”   白正卿不是第一次收到裴照雪的邀约,可等他进到房间内才发觉这次的不同。   这次只有他一个人。   裴照雪坐在桌边,他看到白正卿之后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白正卿寒暄了几句,裴照雪没有说话,白正卿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问裴照雪还有谁来,裴照雪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单独碰面。   白正卿笑道:“照雪,你不妨有话直说。”   “最近的事情,你都知道吧。”裴照雪说,“下周最新的一批货的合同就要签了,这一笔的资金是投入最大的,并且回报也是最丰厚的。”   “是这样。”白正卿点头,“我没想到张文杰竟然同意签。不过,今年新令颁布了,这笔钱我们能拿到手多少还不知道,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定数,难免有些夜长梦多的感觉。怎么,你那里是有什么消息吗?”   裴照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白正卿自从接触裴照雪之后发现他时常这样,聊着聊着就断开了,陷入短暂的沉默,不知道是想事情,还是真的在发呆,或者他根本就不想理人,所以总是会去自己的世界里。   白正卿也不着急,他喝了口茶,茶杯放回到桌子上时,裴照雪才开口。   “我要你……不要签字。”   白正卿一怔。 第52章   “这……”白正卿说道,“现在资金已经到位,你这个时候要我不签了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他觉得裴照雪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这里面想必有什么蹊跷,便沉静下来,“照雪,你要跟我说得明白一些。”   没想到裴照雪根本没有解释任何理由,只是对白正卿说:“我不会亏待你。”这句话让白正卿不禁思考,这到底是裴照雪的意思,还是周策的意思。那份合同需要几家联合签署才能生效,如果一直拖着的话,资金被卡在那里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哪怕周家背景雄厚也禁不住折腾,这对于周家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所以此时裴照雪提出这个要求,到底是在图谋什么?   “而且。”裴照雪平淡地说,“你也没有拒绝的选择。”   “照雪。”白正卿说,“一个把戏玩两次就没意思了。”他拍拍手,门口有了脚步声,他带的人悉数进来了。裴照雪一点也不慌乱,此时就见那些人并没有站在白正卿身旁,而是越过了白正卿,来到了裴照雪身后。   裴照雪问:“你刚说什么?”   白正卿从未想过剧情会如此急转直下,定心一想,才发觉自己身边原来已经被渗透了。或者说,早在当时裴照雪要合作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伏笔。眼前是这般景象,那么在整个白家里,或者说在其他家族里,裴照雪的手触到什么位置了呢?   原来,他没有拒绝的选择,原来竟是如此!   事已至此,白正卿已经没有什么余地了,他松懈了下来,释然地笑了笑。   “我向来说话算话,决不食言。”裴照雪重复了一遍,“我不会亏待你。”   白正卿点了点头。   签订合同的当天,几方人马悉数到场,因为金额涉及巨大,连周策也来了。大家围坐在一张桌子上,金荣达打着哈哈聊着天,气氛还算活跃。只是到了约定的时间总是不见白正卿的身影,张文杰左右看了看,问道:“白家的人呢?”   裴照雪看向门口,这时有人进来报信,说白正卿今天不舒服,来不了。张文杰听后气道:“到底是多么不舒服连人都来不了?是病死了吗?他不知道今天的事儿有多重要吗?”他叫嚷了几声,报信的人也没办法接他的话茬,大家只能大眼瞪小眼。张文杰说:“只要他还没死,抬也要给我抬来!”   他挥手让那人去办事,人走后,屋内几个人互相看了看。金荣达先开口说:“这个老白怎么回事?关键时刻掉链子,这不让人着急上火吗?”   陆艾笑笑:“哎呀,多等一分钟又不掉块肉,再等等吧。”   刘瑞道:“老金,先喝口茶水吧,稍安勿躁。”   裴照雪一直没说话,但是他能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目光来自于周策。周策就坐在他侧面的位置,隔着陆艾,不过周策的眼神没有太直接,他只是轻轻的瞥了一下裴照雪,见裴照雪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对于现在的情况没有一丁点想要发表意见的模样,于是周策也端看事态发展,没有多言。   过了一会儿,那人回来了,一进门就摇了摇头说,说见到白正卿本人了,确实病得起不来床,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面对这种状况,张文杰也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他看看旁人,说,“看来今天确实是不成了。”   “这怎么行?”金荣达叫道,“老白说倒就倒,连点征兆都没有,这未免也太蹊跷了。不说别的,合同卡在这里签不成,走不了货,钱扔在里面一天就要损失多少?难道就因为一个白正卿,大家都在这里干等着烧钱吗?他们白家没有别人了吗?”   他像是机关枪一样说了一大段话,陆艾安稳他说:“金叔,你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大家一起合作做生意,谁不是钱扔在里面了?要赔大家一起赔,可不是光你们金家吃亏。”   “你说得轻松。”金荣达说,“周陆是一家子,你当然不慌不忙。”   刘瑞和周策都一直在盯着金荣达,然后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似乎也都发现了金荣达的不寻常之处。虽然现在确实有些状况之外,可金荣达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变动的人,没道理现在这么大反应。   张文杰也察觉出了异样,说道:“今天横竖是签不成,而且也不知道白正卿什么时候能好,还是想想其他解决办法吧。”   金荣达说:“我看他是心里有鬼!”   周策一只手轻轻撑着下巴,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自然知道。”金荣达起身说,“反正今天签不成,大家都挨损失,我倒是要看看,他白正卿什么时候能好。还是说……”他笑了一下,带着点狠劲儿,“永远都好不了了。”他说完便不再奉陪,一挥衣袖就离开了。   张文杰没有拦金荣达,他皱着眉,扫了所有人一眼。   白家传出来的消息一直都是白正卿卧病休息不见客人,白家不落笔签字,所有人都卡在同一个地方,钱摆在里面不能流通就如同废纸一样。几个家族都在往里面烧钱填窟窿,钱在此时似乎又不是问题的重点,而是货物的生产和运输计划受到严重的阻挠。   钱不放出来,就无法进行生产,后续一切都犹如空话。一个进度耽误了,就会产生多米诺效应,后续一连串的计划全部搁浅。   这对于整个项目来说才是最具伤害性的。   这里面最不担心的其实是张文杰,他虽然在跟裴照雪谈判的时候让了一步,可是以他为代表的潞城官方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金钱投资,他们全部是等价的资源置换。资源这个东西,说它值钱便是金山银山,说它不值钱也可以当做空气。   而且马上就要进入本季度的财务清算,项目的钱没回来,但是所得税要缴纳,等于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这些家族虽然在潞城都是庞然大物,可是体量再大也要依靠流动的血液才能活下去。现金流就是他们的血液,如今出现问题,一拖再拖,已经有人坐不住了。   金荣达利用自己所掌握的交通便利,偷偷地把一批货从海外的基地运了回来,打算走私去外地。这件事被周策得知,他派人去劫了对方。金荣达气急败坏地来周家朝周策要说法,周策面色如常,就听着金荣达斥责,理也不理。   “周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的那点好事!”金荣达说,“那天害裴照雪的是白家的人,你弄他白正卿去,干嘛要拖着别人下水?我知道你小子野心不小,难道你要吞并整个潞城吗?可是你看看现在的情况,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周策听到金荣达所说的一句重要信息之后明显表情变了一下,他心有异样,不过没有直白地问金荣达,而是说:“伤阿雪的是白家人,你连这件事儿都知道呀?”   “这是裴照雪亲口所说。”金荣达说,“周策,你是不是恨白家当时站在王家的队里?找个理由想把白家也拆了?”   “你怎么知道?”周策对着金荣达忽然笑了一下,这个笑容隐藏在半边阴影里,显得有些恐怖,“如果可以,金家也没有必要留下,毕竟,我讨厌话多的人。”   “你……你!”金荣达被逼迫的连连后退几步,急忙左右看看,没有人冲进来,也没有意外发生。周策看他这窘迫的样子哈哈大笑,说道:“你放心,我现在不想杀你。你要是肯等,一切都会有一个答案。你要是不肯等,我难保会发生什么不错。金叔,有些道理你该明白的,对不对?好了,你回去吧,也像白正卿一样休息几天,暂时不要出来出了,免得……”他往前走了一步,靠近金荣达,低声说,“溅一身血。”   金荣达被周策吓得够呛,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周家,几日不曾出门,也再也不提赔钱的事情。   事情却并没有因此而平息,那种焦灼的氛围笼罩着整个潞城,不光是资金压力,现在连潞城官方的压力也施加了下来,裴照雪频繁的外出活动,连周策都不得不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家里通常都没有什么人。   周然放假了,他爱粘着裴照雪,裴照雪不在,只能是陆艾有时间陪着他。周策干脆让陆艾带着周然出去度假,省得大家都在这里心烦。   陆艾带着周然离开潞城那天,周策亲自去机场送他们,临别前夕,他蹲下来对周然说:“在外面玩,不可以给小婶惹麻烦,知道吗?”   周然用力的点头。   周策起身直视陆艾,他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了抱陆艾,低声对陆艾说:“在外面好好玩,家里一切有我,不用记挂。”   陆艾点头,面色凝重,一点都不像是要出门旅行的人。周然看着两个人,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与众不同,拉着周策的袖子说:“小叔,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去玩?”   “小叔还有工作。”   “那我给小叔带礼物。”周然说,“小叔,我会想你的,也会想裴叔叔的。”   “嗯。”周策摸了摸周然的发顶,“等假期结束了,你们就回来了,到时候就又能见到小叔了。” 第53章   周家的高层开会,到场人数众多,大家都觉得周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说。果不其然,周策来了之后没有多废话,先讲了一下目前潞城以及几个家族之间的情况,现在局势不太稳定,公司内部所有事宜从今天开始全部由他负责,包括裴照雪一直分管的海外项目。   众人听后面面相觑,此前周策对裴照雪在外的工作从不过问,只要最终总账能对上,中间过程发生什么他也不管。大家都能感受到这一次事情有些棘手,可并不是完全超脱了裴照雪的能力范围,周策虽然没有换掉裴照雪,可由裴照雪做主变成了他自己做主,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裴照雪倒是没什么反应,他似乎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漠不关心,周策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别人想要怜悯他,他也并不领情。   白正卿的情况没有好转,事已至此,周策也明白这已经不是白正卿自己想不想康复的问题了,同样,金荣达也深陷其中。周策重新回到台前,梳理了所有的信息之后,做了一个相当重要的决定。   他要把白家、金家甚至是陆家从联合项目里踢出去,周家一家独大,全权掌控。   要是以前,这几家都不是省油的灯,绝对不可能放任周策做这种春秋美梦。可是现在,由于官方的牵扯以及整个项目的拖延,大家都有所损伤,甚至有些焦头烂额,周策如果这个时候投入更多资金跟其他几家做交易,也未尝不会成功。   他把他的想法跟裴照雪说了,裴照雪听后问周策:“你确定吗?”   “当然。”周策说,“要赌,就要赌最大的。”   裴照雪又问:“是吗?”   周策看着裴照雪,说道:“你知道赌桌上最刺激的是什么时候吗?不是中间的起起落落,而是最后一把all in,成王败寇,一局定输赢。”   “随你。”裴照雪顿了顿,又说,“你这么做,云叔在天之灵不知作何感想。”   “他?他既然让我当家,就要有这个觉悟。”周策说,“不过他走前一直让我照顾好你。他说他对不起你,我从来没问过是为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裴照雪摇了摇头。   周策伸手捋了裴照雪一束头发,笑道:“那等我哪天死了,我再亲自去问他吧。”   夜晚,潞城城郊寂静无声,有一辆黑色的车停在野林子里,相当隐蔽。裴照雪摸黑前来,拉开后排的车门坐了进去。驾驶位上有一个人,车里几乎没有光,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白家已经同意把股份卖给周策了。”那人说,“金荣达估计很快也会松口,如果真让周策做成了,事情就不好办了。我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手,看来你我还不够了解他。”   裴照雪摇头,说道:“我怀疑他早就有所察觉。”   “我不能再等了。”那人说,“事情必须尽快尘埃落定。”   “嗯。”   两个人在车里呆了一阵,裴照雪这才下来,车子就开走了。林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发怔,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   裴照雪心里警觉了起来,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往林子外面走,等走出来时,看到有几辆车停在路边,车灯全都亮了起来。   车里的人都出来了,那阵型像是把裴照雪围了起来,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的人,是周策。   他笑着问裴照雪:“阿雪,这么晚了不睡觉,来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裴照雪不答。   “那让我猜猜。”周策说,“总不能是杀人越货,那么是……见人?见谁呢?”   裴照雪还是不答。   周策脸色沉了下来,走近了裴照雪。两个人面对面,周策遮住了大片月光,整个人陷在阴影里,说话的口气也冷了下来:“我说过,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事已至此。”裴照雪打量了周策,“无需多言。”   “你跟我回去。”周策低声说,“你肯收手,我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想要抓住裴照雪,可裴照雪反应更快,身子往后一躲没让周策得逞,紧接着,他一拳打在了周策心口上。周策一口气没提上来,连连后退几步,旁人都被周策分去了注意力,裴照雪早就盘算好了退路,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便逃走了。   他的行动非常快,几下就闪进了林子里,周策叫道:“快追!”手下人四散进入林中。然而周策心里大约明白,裴照雪是不容易抓到的。   此时他缓了过来,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是叫做愤怒,还是叫做失落,只有心口阵阵的疼是真实存在的。来时他设想过无数种情况,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一种就是裴照雪不解释他任何问题,不狡辩,不抵抗。他不想那么了解裴照雪,可是,裴照雪真的给了他这个反应。   周策回家之后先是翻了裴照雪的房间,发现裴照雪的刀全都不见了,包括他送给裴照雪的真言律刀。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呆了整整一夜,都没有收到有关裴照雪的任何信息。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带人去了周家的墓地。   裴照雪的父亲藏在这里。   他找到了墓碑,让手下人把墓翻了。众人惊讶万分,又不能违抗周策的命令,只得推了墓碑,把墓给打开了。原本裴照雪父亲的骨灰盒葬在下面,可当打开石盖时候,里面却空空荡荡。   周策一拳砸在了石盖上,他愤怒至极,原来裴照雪早就留有退路,他甚至不希望他的父亲葬在周家的墓地里,就算要走,也要带着一起,离姓周的越远越好。   他在裴照雪的世界里,仿佛就像一个小丑一样,当真连他的恨意都不配拥有。   一连三天都没有裴照雪的消息,周策在各个交通要道都布下了人,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裴照雪必然还在潞城,可是他能躲在哪儿?   由于裴照雪的败露,周家也陷入动荡,关于周策的合并计划诸多人提出了异议,连刘瑞都担心周策是不是失心疯。本来金荣达是想同意转让的,可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也开始变得犹豫。   压力全都来到了周策这边。连张文杰都亲自登门拜访,劝周策收手,现在情况不受任何人控制,就像是一辆飞速行驶的列车,它要冲到悬崖下面去,难道所有人都不跳车吗?   周策偏不。   “周策!”张文杰气道,“你是不是疯了!我明摆说吧,你们的势力已经严重影响到整个潞城的运转了,官方不可能一直放任你们不管的。你现在独吞,就是在跟所有人作对,到时候真出事没人保得了你。”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绝不做反悔的事情。”周策盯着张文杰一字一句地说,“现在谁挡在我面前,谁就得死。你也不例外。”   “你!”张文杰大为震惊,周策这话说得稀松平常,可他却觉得,周策真的有胆子做。周策仿佛无所顾忌,洪水滔天也与他无关,他的气势恐怖逼人,张文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离开周家之后,才将将回神。   他确定周策不是疯了,而是比疯更可怕。   七日之内,潞城发生了数起斗争,哪怕没有枪,伤亡也极其严重。周策开始用最原始的方式来逼迫金荣达,谁出来调停都没有用,好像他铁了心地要找人出恶气,连早就就范的白家也被牵连了进来。   血的味道,连下雨都冲不散。   没人知道这样心惊肉跳的日子何时会过去,直到有一天的凌晨,阿飞看到一把短刀直直地插在周家大门口的门楣上。   他好不容易取了下来,刀上贴了字条,他把刀和字条交给了周策。   周策看后,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笑容。   阿飞问:“写了什么?”   “三日之后,午夜,道场见。”   阿飞没理解,周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他终于要来见我了。” 第54章   这天下雨,不大不小,但雨夜总要杀人。   最近周家的布防森严了许多,越是在这个时候,人的神经越容易紧绷。   阿齐在周家做了两年,起初的时候以为能像电影里的古惑仔一样风光,但事实并不如他想的那样。潞城这两年太平静了,所有人都无事可做,后来又禁了枪,他觉得电影里那种建功立业兄弟义气的故事离他越来越远。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生锈的时候,潞城忽然就乱了。   他参与了几场械斗,表现得很勇猛,他的老大很看好他,调他过来周家布防。听老大说,今天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日子,越是到天黑的时候,越要全神贯注。他和同组的人巡视了一圈,雨打在雨衣身上啪啪作响,周围全被雨水冲得起了雾,再怎么认真也什么都看不到。   他们想结束这班轮岗之后去喝酒,就在这时,阿齐看到眼前的一个小水坑被石头溅起了水花。他原地愣了一下,旁边人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说没事,心里却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也爱看乱七八糟的小说,小说里说,这是杀人的好天气。   天上有闪电划过,昏暗的小路上亮了一些,三个人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一黑影倏地飞了过去,极快,看不清楚。他们立刻戒备的转身,又听“轰隆”雷响,距他们三五米之外站着一个人。   那人在雨中站得挺拔,周围光线极差,只有一个轮廓。又一道闪电划过,才看清那人腰间左右各别了两把长刀,背上背了一把长刀,后腰上似乎别了一把短刀。五长一短,在黑暗之中仿佛一个伸着冰冷触手的妖怪。   他但不是妖怪,他的头发整齐地梳起来,好像连雨水都没打乱,阿齐看清了他的脸,是裴照雪。   雷声作响。   “让我过去。”裴照雪开口说道。   阿齐三人互相看对方,握紧了手里的短棍。他们必然不能叫裴照雪过去,相反,如果能活捉裴照雪,那他们在周家的地位必然飞升。   他们没有动作,裴照雪干脆往前走,三人竟然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裴照雪继续走,眼看就来到了他们的面前,阿齐一咬牙提着短棍就冲了过去。裴照雪只卸下腰间的一把刀,也不抽刀,连着刀鞘当棍用。他一侧身,阿齐的棍子就冲过了头,然而已经收不住力气,裴照雪的刀鞘先是打在了他的脖子上,再打在他的腰上腿上,连着三下,速度快力道足,阿齐直接就跪在了地上。   剩下俩人见状一起袭了过来,也都敌不过裴照雪,纷纷倒下。裴照雪一手提着刀,三人倒在他身后,他连看也不看,阿齐愤恨不已,说道:“你知道今天晚上有多少人吗?你一个人单枪匹马不可能闯进去的。”   裴照雪跟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阿齐一咬牙,发了信号出去。   周家的大宅在这条小路的尽头,裴照雪透过雨声能听到有人赶过来,很多人。他急行了一小段,前头就有一对人马冲了过来,将他层层围住,仔细数数,约莫十几个人。   “让开。”裴照雪说。   大家认识裴照雪,他们有所忌惮,但又不能放裴照雪过去。裴照雪眼睛一一扫过这些人,他不想浪费时间,右手将刀一提,握住刀柄把刀抽了出来,与此同时,他的左手也从腰间抽了一把刀,双手双刀转了个刀花,一刀护在胸前,一刀别在背后,刀尖指天。   “裴哥,失理了。”为首的人说,“一起上!”   十几人想利用人数优势制服裴照雪,可那两把直刃长刀耍起来好似连雨线都能斩断,水珠被舞得四射,刀光雨影闪得人眼前繁乱。刀剑无眼,不一会儿,地上流的水就变成了红色。   裴照雪双刀交叉举过头顶挡住了两人的短棍,这时背后有人袭击他,一下勒住了他的脖子,正面又有人过来,为了避免被多人压制,他把手里的刀甩了出去拦了两个人,顺势往后仰让自己的腿抬起来,踹在对方胸口上将其击飞,再接着惯性腾转了自己的身体,双手掰着身后那人的脖子一扭,那人也被他扭翻。裴照雪稳稳地落地,单膝压在地面上,另外一只手撑着膝盖。   有人倒下自会有人补上,裴照雪抽出另外两把刀,一鼓作气冲杀到底。当他的刀背敲在最后一个人的头上时,他已经到了周家的大门。   从这里到道场,不是很远。   门和墙都很高,裴照雪抬头看了看,将手里第一把刀插进了木质立柱上,踩点借力翻了进去。里面的人没想到裴照雪直接就这么进来了,都有点愣神,裴照雪不给他们思考的机会,提刀就上。   人随刀走,刀随人转,人影不停,刀刀见血。一把单刀从大门直接杀到了花园。   周策坐在道场的正中央,他有些无聊,看了看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知道裴照雪在赶过来,这条路却不是那么容易走。   连天气都不给裴照雪面子,他有些期待看到裴照雪是什么模样,也许可以试想一下,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有脚步声,不是周策听到的,是他感觉到的。裴照雪不爽约,也不会迟到,时间越近,脚步声越重。   一直到周策闻到了血的味道。   等他睁眼时,裴照雪已经出现在了道场的门口。他浑身被雨淋透,衬衣贴着皮肤,水顺着头发啪嗒啪嗒地掉。他的衬衣上有血,却不是他的血。   周策看到他慢慢走过来,身后背着一把刀,正是真言律刀。   裴照雪一路打到这里,呼吸幅度也只比平时少显起伏,他站在了周策的面前,这会儿,周策很清晰地闻到了血的味道。他抬起头看向裴照雪,问:“你来找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都可以。”裴照雪答道。   周策笑道:“阿雪,有时候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么,如果你想杀我,你有无数个比现在更好的机会,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这不重要。”裴照雪说,“就当我们之间做一个了断吧。”   “你说断就断?”周策站了起来,“你骗我的那些……”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裴照雪问。   周策扯了一下嘴角,回答:“在加油站,我当时并没有完全晕死过去。你跟李应的对话,大部分我都听到了。”   “所以。”裴照雪问,“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回潞城能查到的事情我也能查到。”事到如今,周策也不想隐瞒下去,“关于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所以他选择退到后面来,所以陆艾才会有那么长一段时间在外奔波。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了周家大部分财产去外面,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措手不及。   “但是我太天真了,我以为你……”周策的拳头攥紧了,表情也变得有些挣扎。这些秘密他一直藏在心里,他猜想过裴照雪也许会报仇,如果裴照雪想杀了他,他也完全不会意外。他在观察裴照雪,裴照雪的沉静让他有时会幻想,也许这个人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也许他真的麻木了,也许他们可以这么扭曲地过一辈子。   当他意识到裴照雪有所行动的时候甚至给了裴照雪无数个挽回的借口,可是裴照雪什么都没说。   “其实从那时起,我死不死根本就不重要了。”周策苦笑,“你想扫平所有的家族,你想让潞城的时代彻底结束,对不对?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报仇来得痛快些,有些事情哪怕被磨成了粉末化成了灰,都不会改变的,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虽不能改变,但至少……”裴照雪说,“我不会再有什么介怀了。我所做一切,也并非出于报复。”   周策脸上浮现出一丝讶异。   “周策,你知道吗?在教堂发生那件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确实很想杀了你,每个午夜梦回时都想。但是想到和做到,有时是两件事,我不想被情绪支配。如果那时我能少给自己找一些理由,事情可能就完全不同了。”裴照雪说,“后来延城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那时我很混乱,我杀你的理由比以前更充足了,但当我把一切都想明白透彻之后,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周策很久没有听裴照雪说过这么多话了,也没有听裴照雪讲过自己的内心想法,这些话对他而言是一种巨大的冲击,让他足以消化很久。   只听裴照雪继续说道:“对我而言,其实选择哪种结果并不重要,我没有必要非去寻求一个意义。我父亲也好,我也好……我不想活在复仇的因果之中。只要我能尊崇我的本意去做任何一件事,那么,其他的人和事再怎么变化,都与我无关。”   “我也与你无关么?”周策问。   裴照雪没有回答。   周策忽然说:“那天那个人是张文杰吧?除你之外,我一直能够感受到还有一股隐形的力量,我不知道你们是从什么时候融合在一起的,但我能推断出来,你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不光你,他……甚至可以说是他所代表的力量需要让这些家族分崩离析。你怎么让张文杰相信你,愿意跟你合作的呢?”   “我对他说,周策能做到的,我也能。”裴照雪把背后的刀卸下来握在面前,“我有资格,我可以取而代之。”   周策大笑两声:“他相信你?”   “他相信人对权力的迷恋。”   “所以你真的想取而代之吗?”周策笑了一会儿,脸色忽然变得阴沉起来,大声对裴照雪说,“我说过!只要你想,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给你!”   “我不想。”裴照雪摇摇头,“当初我让你想个法子,把账算一算,两清。你没想到办法,如今让我来吧。”   周策说:“你我之间的事,不死不休。”   裴照雪走到了一旁的刀架前,拿着面前的刀扔给了周策,周策伸手接住。裴照雪说:“办法很简单,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他慢慢地把刀拔了出来,横在他与周策之间,周策明白了他的意图。   小的时候,他们常常在道场里比试刀法,大家拿着木刀幼稚地砍来砍去,唯有裴照雪有些章法。年轻的男孩儿总会不服,他的哥哥们没少为此受伤。比刀对他们而言是一种相当古老的决斗方式,也许在无法靠其他分出胜负时,这种方法最简单。   也是对于周家的人来说,最为体面、公平的方式。   周策也拔出了自己手上的刀斜上方一挥,刀背贴着背膀转了过来,左手接刀灵活地转了一圈,刀接到了右手上,身体后倾一步,马步盖刀。一个行云水流极其潇洒的开刀式,刀尖就朝向了裴照雪。   裴照雪起式简单,但能看出来,他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报以了十二分的专注。   “嚓”的一声,两把刀刃就碰到了一起。裴照雪没想到周策竟然一上来就是猛攻,挡了他三刀之后,裴照雪才发现周策的刀术并没有生疏,反而招式娴熟,力道精准。这让他想起了当年在医院遇袭的那刻,周策也是展露了绝顶的枪法。也许对于周策来说,没有他学得好与不好的本领,只要他想,他都可以做到最好。   周策不是隐瞒,是被仙人抚顶却满不在乎。   又是一刀劈下,裴照雪双手握刀开步格挡,周策的刀架在他的上方,裴照雪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心有杂念,提了力气,上步劈刀把周策顶开,刀势一转直接刺了出去。   真言律刀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周策即便是躲开了,胸口也被那相差一毫一厘的刀尖挑了很长一条伤口,血流了出来。他眉头也没皱一下,左右劈刀,刀在空中挽了一两圈斩向裴照雪。   道场之内只有金属擦碰的声音,一声声一下下,仿佛闪电惊雷。外面的雨没有停的势头,里面的二人打得愈发火热,各自身上都添了刀痕,血的味道越来越重。   周策伤得比裴照雪更重一些,他被裴照雪打到了场地的边缘。裴照雪将刀藏在腋下,再抽出时双手转刀,将刀按在了身体另外一侧,左右手换把竖劈,周策只得狼狈地在地上一滚,躲过裴照雪这几刀。   这时,周策明白裴照雪是真的想杀自己,爱恨皆无,没有任何情绪的杀意。若在平时,他不认为自己能打过裴照雪,但现在无论周策自己怎么想,他都还留有人类身为动物的最高本能,自杀的人濒死之际也会本能地去对抗死亡,何况是他?   他以命相搏,裴照雪一时半会儿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伤越添越多,体力消耗也越多,裴照雪气喘连连,刀势却不落下风。周策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只会陷入无尽的泥潭,他们都知道胜负就在这一刀之间,于是周策便拼尽全力到当头点裴照雪一刀。   “喝——!”   裴照雪深吸一口气,横刀架住了顶头落下的刀刃。周策这一刀力道极大,震得裴照雪虎口作痛,裴照雪的刀刃贴着周策的刀滑过,只听“嚓啷”一声脆响,周策手里的刀就被劈成了两段,刀尖一头飞出了场外,直直地插在了木地板上。   周策大惊,就是这一下的失神让裴照雪抓住了时机,转身挥刀便上。周策乱了阵脚慌不择路,一把抓住了裴照雪的头发,扭着他和自己贴近。   刀有长度,需要一定的距离施展空间,两个人越是近,刀就越施展不开。裴照雪没想到这时周策还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紧接着,他腰里一空,原本别在身后的戒刀被周策抽了出去。   短刀破甲,最适合近身攻击。裴照雪当机立断,转手将刀背向身后快速一抽,周策拽着的头发失去了对抗的力量,连他也失衡地后退一步,再一看,裴照雪原本梳起来的一条辫子落在自己手中,裴照雪人也和自己拉开了距离。   紧接着,周策感觉腰部一热,裴照雪的刀已经捅进了他的身体,这一刀有些偏,可他在这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哐当倒地,裴照雪的刀抽出来时他才感觉到那股锥心疼痛。   他此前从未有过这种疼的感觉,可下一秒,他好像又感觉不到疼了。   他的双手在地上挣动,怎么都爬不起来,手里还有裴照雪的一把头发。   再一看裴照雪的人,头发全散了下来,用刀割得参差不齐,长的到肩膀,短的还不过耳。他竟然把自己从小留到大的头发都斩断了,周策握着手里的头发,所有的情绪全都哽在了喉头,血就呕了出来。   原来人没有牵挂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裴照雪提着刀走向周策,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周策,然后半跪在周策身旁,刀尖高高举起。   真言律刀在周家传了这么多代,据说刀下亡魂无数,周策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周家的人。也许周家的人总要死于真言律刀之下——因为它是权利,是欲望,是一切。   就在刀落下的一瞬间,周策突然喊道:“裴哥!”   杀人不能犹豫,更不能听临终遗言,裴照雪的刀却停了下来,因为周策问他为什么还带着他送的项链。   裴照雪没有回答。   “裴哥,我爱过你。”周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可以宣泄感情,可以声嘶力竭地问裴照雪,“这么多年,你以为我爱过谁!哪怕你恨我也好!”   裴照雪顿了一下。   就是这一瞬间的停顿,一颗子弹划破空气,从裴照雪的胸口穿过。裴照雪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倒在了周策身上,血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浸满了周策。   周策慢慢地抬起手来,他的手上全是血,他有些失神,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他用这双沾满血的手抱住了裴照雪。   阿飞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枪,也许这枪里只有一颗子弹,杀一个人足够了。他在外面埋伏了很久,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一直等到刚刚。明明裴照雪可以先杀了周策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裴照雪忽然停下了动作。   刹那之间,生死互换。   “他死了。”阿飞对躺在地上的周策说,“也解脱了。”   周策抱着裴照雪的尸体动也不动,他的手抚摸着裴照雪的发端,嘴巴动了动,阿飞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也读不出来。   阿雪,你不该信我的。   血流得太多,好像连外面的雨夜都染红了。 第55章   周然很喜欢珍珠庄园,自从小时候跟陆艾一起出来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就爱上了这里的风景。   只是后来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再来,上学读书需要花费的时间太多,假期可以和同学在一起玩,很快地,那种一时兴起的喜欢就不再认真了。   直到十四岁的时候,他要去看珍珠庄园看望周策。   数年前的纷争结束之后,潞城的几大家族元气大伤,固有秩序被打乱重新清洗,连周家也不免被牵连。还好周策早有先见,把很多资产和生意转移了出来,如今也不在以潞城为中心,渐渐地远离了那个世界。   他把大部分生意交给了陆艾,几年前自己就搬到了珍珠庄园,有点避世的意思。不是他刻意萧条,而是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他有一道伤是在腰上,准确来说,是在脊椎上。他的下半身彻底失去了知觉,只能依靠轮椅度日。   面对这样惨重的打击,周策也没有太过失落痛苦。   他得到过,也失去过,人生大起大落在他面前已经不再算是什么值得神伤的了。   “小叔!”   周然见到周策还是很亲切的,男孩儿处在变声期,生意哑哑的。周策要摸他的头顶,周然拒绝说:“小叔,我都多大了。”   “你长大了。”周策说,“小叔也老了。”   “小叔你不老。”周然一边推着周策一边说,“你帅着呢!是那种我们班上女同学最喜欢的帅叔叔。”   “是吗?”周策问,“那有女同学喜欢你这样的吗?”   周然脸一下就红了,开始扯东扯西,胡言乱语。   他推着周策在走廊上,看到尽头的门,随口说:“小叔,那个房间不是真个庄园里最大的房间吗?你为什么不住那里?”   “没什么为什么。”   “我想住你也不让我住。”周然说,“里面到底有什么呀?”   “你可以随便猜,但是不准靠近,否则后果……”周策笑了笑。他小时候就用这种方式恐吓周然,周然那时小,能被吓唬住。后来不怎么来这里了,也就不太在意了。   如今他长大了,也拥有了足够匹配好奇心的勇气。   他偷偷找周策不在的时候来到了那扇门前,他没有钥匙,也看不到里面。于是他想了个办法,从隔壁的房间窗户那里探头过去。   这办法相当好,并且实施地也很顺利。当他一只手搭到那个房间阳台的栏杆时,瞥见了里面。   隔着飘动的纱帘,他看到了一个人。一身白衣,一头乌黑长发,背对着他,忽然动了一下,侧过脸来。   海市蜃楼,如梦似幻。   周然瞪大了双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