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电影   作者:温泉笨蛋   文章类型:原创-纯爱-近代现代-爱情   作品视角:主受   作品风格:正剧   文案:   被怪病缠绕的影帝段殊,受邀进入了高度仿真的虚拟世界,开始了一个个写满偏执与迷恋的故事。   被冷血律师当成替身的笼中雀,被医生哥哥温柔控制的赛车手……   他以为这是一场沉浸式感官治疗,却在现实与虚构混淆的界限里渐渐迷失,最终才发现,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单恋。   当段殊带着被唤醒的记忆回到现实世界,曾经在故事中数次相遇的那个人,依然充满耐心地等候在原地,明亮炽热的眼眸一如往昔。   “好久不见,段老师。”   ——在所有交错跌宕的故事线背后,唯一的元叙事,是我爱你。   【阅前须知】   1.因为情节需要,序章是攻视角。   2.会涉及到电影行业,没什么娱乐圈内容。   3.文风偏精细,情节走向清奇,不太适合倍速阅读。   4.看文图个开心,不合口味就换,婉拒写作指导,弃文不必告知,感谢。   立意:没有人是完美的,接纳真实的自己。   内容标签:强强,幻想空间,情有独钟,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段殊、齐宴|配角:完结甜文《你好,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戳专栏可见|其它:微博@温泉笨蛋   一句话简介:每个你,我都爱过了。 序章 电影开场   -----------   冬日里的街道寒风凛冽,四处蔓延着苍白的气息,绵延高耸的写字楼在灰蓝天空下泛着冷光,行人们裹紧外套,步履匆忙。   重型机车斜斜地停在拐角处,穿着棕色夹克的男人从凋敝的树荫里走来,与周围臃肿的人们显得格格不入,微卷的短发被风吹得凌乱,他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街边店铺上悬挂着的一块块招牌。   坐落在十字路口的咖啡馆生意很好,几乎是这一带最热闹的地方,透明橱窗中映出无数张交谈着的脸庞,人们身后的墙上贴满了经典老电影的海报。   他在这里停下脚步,隔着玻璃饶有兴致地望向某张写着法语名字的海报,画面中央的男主角穿着与自己相仿的外套,眼眸湛蓝,似笑非笑地咬着一支烟。   几秒钟后,男人伸手推开咖啡店的大门,冷风陡然灌入,坐在最外面的顾客适时地发出小小的惊呼。   木质拉手上垂落的风铃叮当作响。   店里的空气温暖,四处蔓延着浓浓的咖啡香气,与芬芳甜蜜的烘焙气味。   他显而易见地皱了皱眉,浓密的眉峰锐利不羁,薄唇紧抿,写满了厌倦。   服务员依然微笑着迎上来,将面孔冷淡的男人领到仅剩的空座位。   整间咖啡店有内外两个出口,外侧面朝马路,里侧对着可供漫步的河岸,此刻河面结了冰,望出去是白茫茫一片,积着昨夜飘落的雪。   最好的观景位里空无一人,椅背上搭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餐桌上的冰淇淋松饼刚端上来不久,圆润的冰淇淋球依偎着松软的华夫格,新鲜的草莓落进乳白的奶油花,散发着他最厌恶的甜腻气息。   男人瞥了一眼,很快移开视线,略显不耐地凝视着手腕上繁复的镂空陀飞轮表盘。   傍晚五点整。   对面的座位空着。   周围的客人们声音或高或低,支离破碎的语句漫进耳中。   “……预算很宽裕,两个亿,男一号我们打算找程泓秋……”   “听说那个项目早就投满了,现在溢价卖份额也有不少人抢……”   “不打算上院线……对,想送到海外走奖……”   每桌的话题互不相同,但都与电影有关。   男人沉默地聆听,暗色眸光在墙面上的电影海报间流连,手指散漫地敲击着桌面。   十分钟后,他等的人总算推开了咖啡馆的大门,带来一阵沁凉的冷风。   徐维青约莫三十岁,站在门口往店里张望了一圈,迟疑片刻,从手机里拨出一个电话,然后循着突然响起的铃声走过去。   “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公司临时有个会。”   拉开椅子落座的时候,他颇为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特意又确认了一遍:“你是夏寻吧?”   男人点点头:“你好。”   徐维青向服务员要了一杯美式,随即很自来熟地聊了起来:“我头一次见外形条件这么好的编剧,名字也好,是小姑娘喜欢的那种,不来拍戏可惜了。哎,你这是真名还是笔名啊?”   夏寻面无表情道:“笔名。”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并没有要深入介绍自己的意思,空气微妙地凝滞了几秒钟。   余光里,邻桌的冰淇淋球冒出轻微融化的奶液,夏寻有些焦躁起来,直奔主题道:“你是制片人?”   徐维青熟练地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过去,笑道:“对,你可以叫我青哥。”   夏寻看了眼印满头衔的烫金名片,随手接过,表情毫无波动:“你准备找我谈什么?”   在没有任何社交意愿的直白话语面前,徐维青罕见地卡壳了,眼前这个从外貌到性格都很不像编剧的人,仿佛同他调换了身份地位,更像是有钱有势跑来玩票的公子哥。   要是放在别人身上,他恐怕早就失了兴趣。   但夏寻不同。   他的手里有个难得一见的好故事。   徐维青清了清嗓子,迎合他的节奏:“是这样,你的本子挺有意思,我们公司有往下开发的意向,而且要做就做成中上的体量,请一线明星来拍,你之前听过我们公司吗?前段时间破了十亿票房的那个喜剧片就是我们联合出品的……”   光明的前景,雄厚的资本,难得的机遇。   夏寻在这里坐了十分钟,已经熟悉了这个在咖啡桌上被反复陈述的套路。   这是江都市影视资源最集中的一片区域,大量知名的电影公司盘踞于此,几乎占了全国影视行业的半壁江山。   行业巨头的余荫下,数不清的小公司也跟着挺直了塞满谎言的腰杆。   于是每天行走在这里的人,无论来自何处,挂在嘴边的全是各色项目,和听起来犹如一块钱的一个亿。   对于初涉行业的新编剧来说,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砸下来,能眩晕很久,只想着赶紧抓住这个机会,以至于忽略了深藏其后的陷阱。   可夏寻兴致缺缺,他今天应约而来,仅仅出于某种隐秘的好奇心,想要近距离见一见那些身处银幕背后的人。   他决定替滔滔不绝的徐维青节省力气:“需要我做什么?”   “呃……”徐维青猝不及防地顿了顿,尽量让语气显得亲近,“我好像跟你聊到过,你对现在这个本子还不是很满意,要修改,是吗?”   “对。”   夏寻又看了一眼邻桌的松饼,呢子大衣的主人还没回来,冰淇淋融化了小半,源源不断的甜味涌入他的胸腔,在狭小空间里无处可逃。   他心不在焉道:“我对开场不太满意,想要换成一个更特别的相遇。”   闻言,徐维青眼睛一亮:“对嘛,我也这么想,我觉得应该再喜剧一点,比如弄个狂欢派对,电影一开始要有个大场面才好看,然后男女主宿醉……”   夏寻又一次皱起了眉头:“我不会改成那样,很俗。”   徐维青立刻咽回了接下来的话。   这个人执着地游离在规则之外。   寂静半晌,他还是硬着头皮委婉地道明了来意:“前年情人节档票房最高的那部爱情片《婚礼告急》,你看过吗?这部片子的编剧老师跟我们公司有合作,对你这个本子很感兴趣,愿意带着你一起改,你毕竟是第一次写剧本,有不少地方很青涩……”   屋里的暖气很热,融化的冰淇淋打湿了松饼,奶液流向鲜艳明亮的草莓。   夏寻的耐心耗尽,烦躁的情绪已达到了顶峰,准备起身告辞。   徐维青看出了他的意图,连忙补救道:“你别多想啊,不是说要抢你的本子,那位老师就是有心想带带徒弟,人家正儿八经江影文学系毕业的,是我师兄,不可能乱来,最多是加个署名,反正对你没影响……”   夏寻停下了正要离开的动作。   “你是江都电影学院毕业的?”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提问,咖啡馆的后门同时被推开,两个女孩拿着手机有说有笑地走进来,背后是寂静的河岸。   “让我看看,那个帅哥拍照技术怎么样?”   “看这张!夕阳落在冰面上,把我们俩衬得很好看诶。说起来,耽误了他那么久,要不要请他喝杯咖啡啊……”   在嘈杂的交谈声里,夏寻心无旁骛,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眸光隐隐发亮。   “对啊,正经学院派。”徐维青开了个玩笑,敏锐地发现眼前人居然有了堪称兴奋的情绪,“是不是喜欢哪个明星啊?说不定我还合作过,哈哈。”   夏寻的呼吸沉了沉:“你认识段殊吗?”   “段殊……”徐维青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这个略显陌生的名字,恍然大悟道,“哦,录音系那个嘛,前几年在学校很有名的,没毕业就主演了长片,那个什么森林……前段时间是不是还靠它拿了个奖来着?”   “白日森林,最佳新人奖。”夏寻一字一顿道,“他能来演这部电影吗?”   他难得认真地注视着对面的徐维青,没有注意到后门再次被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夕阳里走来,裹挟着外界的寒意。   “这个……我记得他是演文艺片的嘛,没什么知名度。”徐维青琢磨着对方的表情,故作为难道,“这个体量的片子很少用这类演员的,演个配角还行。”   夏寻单刀直入:“如果他能出演男主角,我可以接受剧本的改动,也可以和别人共同署名。”   他低沉的声音里漾开热切,毫不在意地露出自己的软肋。   冰淇淋下面的松饼被泡得更软,整个瓷盘里像是落满了流动的雪,只余正中央的一抹鲜红。   “不过段殊的演技是很好,外形也不错。”徐维青当机立断道,“我有个朋友跟他很熟,这事可以谈。”   邻座的客人轻轻挪动了瓷盘,隐约泛起一丝笑意。   夏寻恍然不觉,认真地打量着徐维青,像在思考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徐维青面不改色地画大饼:“真的,我好像听朋友说起过,他是想往商业片这块发展,在找本子呢。反正这些都可以商量,就算是去年拿了影帝的程泓秋我们都请得到,何况段殊,总之一切以剧本为先,先把故事改好了……”   在夏寻充满审视的视线里,手机铃声适时响起,徐维青不知怎么地松了口气,逃也似的起身走去门外接电话。   信誓旦旦的说辞在空气里渐渐冷却,夏寻沉默下来,望着对面那杯被喝掉了一大半的苦涩咖啡。   他在脑海里想着许多事,狂热的项目氛围里满口沾亲带故的制片人,电脑文档里修改了无数次的剧本开场,还有曾经只在大银幕上见过的那个人……   他忽然意识到了视野里的某种变化。   呢子大衣旁边坐下了一个男人,正犹豫地看着面前完全融化的冰淇淋松饼。   邻座的客人回来了。   夏寻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目光上移,直至被惊愕吞没。   他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段殊。   段殊恰好也看向他,这个尚未成名的年轻演员眉眼清隽,气质温和。   “我第一次在这家咖啡馆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他的语气平淡自然,像在和相识已久的老友聊天。   夏寻想要说话,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字句,只能那样怔怔地凝视着他。   在陌生人灼热的视线里,段殊总算想好该如何处置眼前这盘松饼。   他用银色餐具叉起草莓,吃掉了茫茫白雪里唯一的艳色。   然后抱起呢子大衣,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开。   走过夏寻身边时,他微微倾身,带着笑意留下了两个字。   “别信。”   似有若无的热气漫过耳畔。   几秒钟后,木质拉手被推开,清脆的风铃声又一次响起。   墙面斑驳,海报上穿着棕色夹克的男主角,在迷蒙的香烟雾气里,眺望着远去的爱人。   而夏寻望着那个很快消失在人海里的身影,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黄昏寂寥的光线从窗外投进来,将融化的奶油染成了温暖的灿金,愈发浓烈的咖啡香气持续烧灼着他的神经。   有一种极度充盈、几近满溢的情感填满了他的胸口,代替了血液的流淌与心脏的跳动,激起灵魂深处那阵酝酿已久的风暴,鼓胀着、叫嚣着,湮没了理智,将要不顾一切地喷薄而出。   那个瞬间,静默坐着的男人失去了所有念头,只想起一件事。   他想,这是一个很好的电影开场。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希望能跟大家愉快地度过一段全新的旅程(づ ̄3 ̄)づ 第一章 囚鸟   五年后。   以往游客稀少的长平岛,迎来了难得的喧嚣,在海风照拂下,电影《囚鸟》在这里举办了开机仪式。   作为一部注定与票房无缘的文艺电影,导演又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所以《囚鸟》从立项之时起,受到的关注并不高。   但今天到场的媒体数量,远远超出了同类影片应有的待遇。   至于原因,在场的人们显然都心知肚明。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同一个人身上。   年轻的女导演显然缺乏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被日光晒红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紧张,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众星拱月般的男人,直到望见他始终平静的神情,才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安定。   “佳燕是第二次跟段殊合作了,上一次是四年前的《半场谋杀》,如今再次见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同样站在主创们中央的女主角章佳燕,笑着回答了这个明显是铺垫的问题。   “首先当然是要感谢段老师给我推荐了这个本子,非常动人,上次跟段老师没什么对手戏,这次终于可以……”   看着眼前娱记们的目光,她知道谁也不想听这些场面话。   在不算过界的范围里,章佳燕聪明地给出了一个大家想要的答案。   “要说到印象最深的,因为以前接触不多,只觉得段老师的演技非常好,但怎么说呢,好像离大家很远,结果这次我真的特别惊讶——”   娱记们的眼睛亮了,话筒凑得更近。   演技出众,远离人群,这是段殊留给外界的最深印象。   因为除了能在荧幕上看见的角色,人们没有任何直接途径去了解角色背后的那个演员段殊,他没有社交账号,不接代言,不上节目,不做采访,甚至连影片的路演都很少到场。   作为风头正劲的年轻影帝,这样的状态几乎是不可思议的,起初还有人斥为炒作,但在往后的几年中,他主演的佳作频出,票房口碑双丰收,段殊本人却依旧保持着最极端的隐形,从不曾改变。   于是原本众说纷纭的声音,终于汇成了整齐划一、愈演愈烈的好奇。   开机仪式上的采访环节,是段殊鲜少无法避免的对外接触途径之一。   章佳燕转头看着站在她和导演中央的段殊,眼中染上几分真切的歆羡。   “我在谋杀里演了一个出场不多的配角,那时候跟大家也没什么机会聊天,杀青宴上倒是喝多了,说起过一直想演那种在痛苦中挣扎蜕变的角色,结果时隔四年,段老师通过朋友找到了我,说这个本子或许很适合我,封闭海岛上被囚禁的鸟,这是一个能让很多人,尤其是很多女孩都有共鸣的角色。我当时真的很开心,也很感动。”   娱记们也随之发出了惊喜的声音。   这是他们想要的新鲜故事。   为了避免这段叙述被扭曲成似是而非的绯闻,章佳燕继续说了下去:“在这部片子前期筹备的时候,跟段老师的接触变多了,我才发现其实段老师是很好相处的,他脾气很好,非常细心,也非常敬业,记得大家的很多小习惯,每次剧本围读都是来得最早的……”   这些话,在许多和段殊合作过的人口中都出现过。   “路导说过段老师是他合作过最优秀的演员,很多业内的前辈都这样说过,我现在也有了这样的感受,所以特别期待这一次跟段老师的合作,我一定会努力演绎好这个故事。”   大方得体的回答结束后,镜头和话筒们自然而然地对准了段殊。   “刚才佳燕说这个角色是段老师介绍的,为什么会想到找佳燕来演呢?真的是因为四年前偶然在杀青宴上听到了佳燕说的话吗?”   段殊将目光转向提问的那个记者,微笑着颔首。   同他对视的时候,记者竟然有一丝赧然:“哇,段老师记性真好啊!”   段殊摇摇头,脸上维持着一贯的温和笑容:“不是记性好,是因为我会记在文档里,合作过的老师们每人都会有一页。”   在场众人适时发出笑声。   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玩笑,为了防止传出什么不必要的绯闻。   又有人问:“段老师和佳燕在《囚鸟》里再次合作,路导知道吗?对此是什么反应呢?”   段殊笑容不变:“他知道了,很生气。”   他的声音是优雅的,念出这些不算常规的回答时,总带着一股轻盈随性的气质,似乎游离在认真与调侃之间。   笑声再度蔓延。   “那么路导正在筹备的新片,段老师还会继续饰演男主角吗?”   路明野和段殊是一对互相成就的黄金搭档,路明野至今一共执导了三部长片,处女作《白日森林》叫好不叫座,但为同样初涉电影界的段殊赢来了一座最佳新人奖的奖杯。   此后的《半场谋杀》和《幻夜》题材迥异,却连续创下票房佳绩,将路明野捧成了时下最具潜力和商业价值的青年导演,也为远离人群的段殊带来了高涨的名声和人气。   走神片刻后,他回答道:“应该不会了。”   话筒背后的人很机灵地附和着他的上一个玩笑:“为什么?是因为路导生气了吗?”   段殊语气随意:“不是,是我生气了。”   善意的哄笑声。   没人相信据传脾气很好的段殊,会真的跟当下最受追捧的商业片导演路明野一拍两散。   何况是在这样轻松淡然的口吻里。   在段殊极少接受的采访中,他几乎不说那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所有简短又出人意料的回答,都被旁人诠释成一种独特的幽默,可以放在标题上博人眼球,又不至于闹出什么真正的风波。   对于这样一个神秘且不靠流量吃饭的演员,人们的好奇心里充满了对特立独行的渴望与宽容。   记者正想继续往下挖这对黄金搭档的逸闻轶事,却有一道年轻毛躁的声音插了进来。   “请问段老师为什么一直保持着一个神秘的形象呢?按照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是为了打造某种人设吗?”   这个问题出口的一瞬间,许多记者齐刷刷地朝这个自以为犀利辛辣的愣头青投去责备的眼神。   这是所有来到这里的娱记都应该事先清楚的提问禁忌。   段殊慷慨展现的幽默会到此为止,他甚至不会再回答接下来的任何一个问题。   果然,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人群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哀叹。   “我不需要人设,只需要对剧本里的角色负责。”   他已经说过这些话许多次,但每次都完全发自肺腑,哪怕那个提问的记者眼中似乎写满了嗤之以鼻。   “角色诞生后就不再属于我,而属于观众,我不应该打破观众对上一个角色的任何想象,也不应该为观众想象下一个角色制造任何障碍,所以我选择藏起来。”   段殊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又语气柔和地补充道:“今天是《囚鸟》的开机仪式,这是一个很真诚的故事,有着一群认真负责的主创,你应该把视线放在这个电影上,而不是关注我。”   然后他再也没有开口。   海风潮湿,吹乱他额前的碎发,拂过平静无波的眼眸。   短暂的寂静过后,心知这次采访已经宣告结束的记者们,只好转向其他剧组成员,提起那些最常规的问题。   一刻钟后,在众多长/枪短炮的注视下,主创们齐声喊着开机大吉,一起掀开了盖在摄影机上的红绸。   在每个镜头里都处在焦点位置的段殊,安静地注视着遥远空茫的前方,秾艳的红绸翻飞,远处海岸的浪花拍打着褐色礁石。   他就站在那里,却像身处另一个世界。   没人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因而每个人盯着这张为银幕而生的脸庞时,都迫切地想要知道隐藏其后的秘密。   看到了宣传通稿后的路明野亦然。   他愤怒地摔开了捏在手里的美术气氛图,一旁的助理立刻噤声,小心地退出这片空间,轻轻关上了门。   躺在墙角的华美纸页被摔出了褶皱,沉静地与他对视。   段殊接到路明野电话的时候,正在宾馆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出神。   电话接通,两端俱是沉默,段殊没有在意,打开了免提放到一边,顾自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   在噼里啪啦的敲击声里,路明野先败下阵来,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地开口:“我不找你,你就准备一辈子不跟我说话了?!”   “我不会做一辈子这么长的设想。”段殊平淡地纠正道,“目前来说,我确实没什么事要找你。”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路明野大概是爆了句粗口,深呼吸后忿忿道:“你今天跑到那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拍垃圾电影,一声招呼都没跟我打!大梦的男一号一直给你留着,赶紧拍完回江都——”   段殊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演大梦,囚鸟不是垃圾电影,一定要说的话,大梦才是垃圾,路明野,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手上打字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在稳定的机械击打声中,路明野奇异般地收起了愤怒,试图冷静地跟他解释。   “我知道,现在故事还不完整,我会调整的,几个编剧一起在写了,至少概念已经在那儿了,这次盘子很大,我不能埋头只弄剧本,很多新的东西要接触要学,这个项目毕竟要做成奇幻大片工业化的标杆,那么大的投资砸进来……”   “你是为了拍大梦,顺便竖立标杆……”段殊的语气很冷,“还是为了成为标杆,才选择了拍大梦?”   路明野焦躁道:“这他妈有什么区别!”   “你知道背后的区别。”段殊意识到这场对话依然会无功而返,“路明野,你变了。”   他跳过了追忆往昔的步骤,冷静地宣布了这个结论。   半晌之后,路明野再次响起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是,我变了,我拍得越来越好了,资本和观众也越来越信任我,我有能力和资格去追逐那些以前高高在上的东西,为什么你非要把这说成是一件坏事——”   “那你自己呢?”   这个问句脱口而出的时候,段殊蓦然感觉到一阵刺痛,深重的疲倦随之涌上来,他不想再说下去了。   “会有很多人愿意陪你玩这场游戏的,不一定非要是我。我该休息了,晚安。”   他挂掉了电话,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渐渐变暗,最终转入深不见底的漆黑。   在起身去洗澡之前,段殊轻轻移动着鼠标,犹豫地审视着电脑上刚刚新增了一页的文档。   属于章佳燕的那一页里,多出了一行“善于跟媒体打交道,说话有分寸”的记录。   而《囚鸟》剧组其他主创的名字下面,或多或少地都多了一些文字。   所有他认识的人,都能在这个文档里找到姓名。   除了路明野。   曾经他唯一的朋友。   段殊的记性确实不好,他没办法把那些只是认识的人放在心里,所以就用文字记录下来,在可能会用到的时候,当作剧本般提前进行温习和记忆。   路明野是唯一一个不在剧本里,而存在于他生命里的朋友。   但就在刚刚,他们结束了一路以来的同行,彻底分道扬镳了。   他不再犹豫,缓慢地为最新那一页打上了姓名。   内容是空白的,他还没想好要怎么概括这个相识多年的人,也许等明天再写。   段殊伸手合上了电脑,灯火斑斓的玻璃窗上叠印出他清寂的身影,朦胧的影子正疲惫地走向浴室。   他有令人惊叹的表演天赋,能将活在剧本里的角色演绎得真实贴切,他太习惯剧本这种东西了。   所以这份关系到他工作和生活的剧本,他也能演得很好。   他从不说谎。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了好多熟悉的读者ID,开心嘿嘿嘿,谢谢大家投雷和灌溉!   为了更好的阅读体验,会一周放一次感谢名单~贴贴! 第二章 大梦   正式拍摄的第一天。   剧本和拍摄通告单被翻花了边,凌乱地放在折叠椅上,咸涩的海风透过敞开的窗户涌进来,纸页翻出了哗啦啦的声音,差点要被吹走。   一瓶半满的矿泉水及时压了上来。   眼疾手快的赵媛松了口气,顺势在一旁的空椅子上坐下,目光却胶着在这张被填写得满满当当的通告单上。   这是她的剧组。   不再是学生时代的小打小闹,而是一个正式的电影剧组,有着缜密精确的人员安排,每个部门各司其职,如齿轮般一刻不停运转着。   赵媛想起昨晚那篇热度很高的报道,由一个在电影圈里知名度极高的媒体发布,标题是这样写的——段殊再次出演学院派新人处女作长片,能否造就下一个路明野?   脑海里浮现出文章里那些把她和路明野作对比的句子,赵媛心里产生了某种荒谬般的感受,此刻望着通告单上演员那一栏里段殊的名字,也仍觉得不可思议。   赵媛对一年前毕联展映结束后接到的那个电话记忆犹新,她甚至清楚地记得那天听到的每一个字。   “你好,我看到了你的短片《囚鸟》,很有感染力,你想把它做成一个长片吗?”   “谢谢,当然!”正在忧愁毕业后能不能留在这个大城市的她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请问您是哪家公司……?”   另一端被电波渲染得失真的声音和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平静至极。   “我是段殊。”   在这年全校毕业生拿出的二十部毕业联合短片中,那个早已功成名就的学长选择了她的故事,从此彻底地改变了她的命运。   在走神的间隙,那道清朗的声音忽然在她身边响起。   “上午顺利吗?”   赵媛下意识站了起来,挺直了背,转头看他:“很顺利,今天时间很宽松,主要是磨合……师兄,你怎么过来了?”   段殊笑了笑:“待在房间里没什么事,过来看看。”   尽管项目前期筹备的时候,赵媛已经跟段殊接触了许多次,但仍然无法摆脱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拘谨。   她考进江影导演系的第二年,深知自己和城市孩子的艺术积累有多么大的差距,便成天泡在老电影里分析镜头拉片,而那时的段殊已经凭着《半场谋杀》里在天真和阴郁间徘徊的侦探角色,以绝无仅有的表现力捧下了自己的第一座影帝奖杯。   这个气质独特的名字渐渐走进了大众的视野,赵媛也从同学口中听到了更多关于段殊的故事,却从来不敢幻想能有和他共事的一天。   但此刻的段殊近在咫尺,正打量着片场里井井有条的一切,波澜不惊的目光唯独在经过录音师手中的挑杆时,多停留了几秒。   开工前几天会拍些非重场戏,帮助整个剧组相互磨合,今天段殊的戏排在傍晚,只有一场,他本可以到那时才过来的。   “如果有什么处理不了的问题,可以告诉我,或者多跟制片老李沟通,他的经验很丰富。”   他的语调舒缓,蕴含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明白,我会的,谢谢师兄。”赵媛应下他的话,又忍不住重复道,“谢谢你,师兄。”   段殊比她高很多,闻言垂眸看她,很轻地笑了:“没关系。”   赵媛不知从哪涌上一股勇气,小声感慨道:“要是我能早生几年,跟师兄同时在校就好了,真想亲眼看看那年的毕联。”   段殊并不感到意外,他已经从许多人口中听见过这句话。   于是他微微颔首,像是应下了这句话,也应下了背后未竟的话语。   要是时光能重来就好了。   但那不可能。   最初段殊在江影并不起眼,他不是表演科班出身,反而来自八竿子打不着的录音系。   有些系会要求拍短片作业,需要学生自己找不同系的同学帮忙,分工合作,至少要凑出一个包含了导演、摄影、录音和演员的迷你剧组。   段殊很好说话,技术也好,所以很多同级或不同级的学生都会找他来做录音,意外的转折发生在他大二那年。   某个组提前找好的男二号临时生病,那是个只需要表现一腔深情的花瓶角色,导演急病乱投医,抓着当时在现场所有男生中外形最好的段殊,拜托他帮忙顶替一下。   这是学生剧组里经常会出现的状况,谁都有可能被临时抓壮丁出演角色,段殊答应了,导演和其他人集体松了口气,庆幸着能照常完成拍摄计划。那时没人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把录音包和挑杆交给顶替自己的场记,教会他操作开关,看了五分钟剧本,换了身衣服,然后走进镜头。   这是一个简单轻松的校园爱情故事,活泼靓丽的女主角在两个倾心于自己的男生中,选择了更有内涵也更有趣的那一个。   摄影开机,导演顶替场记打了板,女主角和男主角在空教室里笑着聊天,路过的男二号敲响了门,很难过地注视着心上人,然后低声喊出了她的名字。   剧本中的女主角应该动摇,但在犹豫之后仍旧留在了原地,看着这场感情角力中的失败者沮丧离开。   可在现实中,她看着那双写满落寞和深情的眼睛,忘记了该说的台词,甚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朝他走去。   整个剧组都傻了。   大脑宕机的导演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喊卡,这一声后,段殊的神情很快恢复如常,女主角却半天没有回神,别人好奇地问她在想什么。   她说:“他看起来太难过了,好像一转身就会消失,而且他看着我的时候,像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我,是那种真正的喜欢。”   在段殊饰演的花瓶男二号面前,幽默风趣的男主角完全失去了魅力。   一群学生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天,决定现场魔改剧本,改成了再有趣的灵魂也比不过美好皮囊的走向。   课堂放映那天,导演的老师毫不留情地批评了这个价值观跑偏的故事,却也不得不承认它的成功:“抛开价值观不谈,这个短片的逻辑是自洽的,但跟剧情无关,全靠这个男演员撑着,他的表演为故事赋予了极大的说服力——他是哪个系的?还是你从外面找的演员?”   从此,来找段殊出演角色的人,比来找他担任录音的人要多得多。   只要腾得出时间,段殊便不会拒绝,他的面孔常常出现在不同班级的投影幕布上,但没有人觉得厌倦。   他是好看的,却从不会因外貌盖过人物特质,他能毫无障碍地融进每一个角色,在化妆与造型之后,就彻底成为了那个原本只存在于剧本中的人,很多时候,等到出了片尾字幕,学生们才反应出来:哦,原来又是段殊。   在毕业前的一年,各系学生们都会申请由学校支持并资助的毕业联合作业名额,成片质量会比普通的学生作业高很多,对很多家境普通的学生来说,这是走上导演之路的最好机会。   这些短片中,有些人能请到知名演员担纲主角,为短片带来商业电影的质感,但更多人做不到,好在他们知道一个尚未被外界发现的瑰宝。   于是段殊大三那年的毕联展映上,师兄师姐们带来的二十部短片中,十部里都有他的出现,从青涩初恋演到中年失意,全都准确且令人难忘。   被校方请来观展的影视公司代表,坐在荧幕前看到第五部 时,终于按捺不住惊诧的目光,窃窃私语起来。   这个很好说话的录音系学弟,成了那年毕业季最耀眼的人。   那年的毕联也成了最让学生们津津乐道的一届,往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特殊的盛况,标准放映厅里的大银幕被同一张面孔长久地占据。   而很久以前在镜头里起身向段殊走去的女主角,暗恋了他一年,终于在放映周结束后,偷偷地决定放弃。   她知道那个看起来很难过的男二号,将要走向她触不可及的地方。   所有人都知道,段殊的未来不会仅限于此。   当时的段殊浑然未觉,他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静地看着这些或真挚或匠气的作品,其中他最喜欢的一部,是导演系师兄路明野拍摄的《白日森林》,恰好由他主演,他饰演一个在生活困境里逐渐失控的普通人,最终沦为走投无路的杀人犯。   几天后,路明野兴奋地找到了他,说有公司想要给他投资,让他把这个故事扩展成长片,那些人说了很多话,犯罪悬疑是当下很受资本欢迎的一种类型电影,成本低廉,容易出黑马,文艺点也没关系,票房和口碑总能占一样……诸如此类的,但这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不用管那些废话。”路明野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重要的是我能拍电影了!段殊,跟我一起拍电影,男一号依然是你,只能是你。”   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跟我一起,我们把它做成所有人都能看见的长片,我还有好多个本子,全是我喜欢的故事,以后我要一个个把它们拍出来,我要拍那些能永远留住的故事,那些能刻在观众心里的故事,是我的电影——也是你的电影!”   段殊看了他很久,看着这张年轻热烈的面孔在太阳下闪着光,然后他笑着点点头:“好。”   他没有告诉路明野,自己拒绝了多少家艺人经纪公司的邀约,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原本打算跟大多数同班同学一样,按部就班地成为一名录音师。   段殊从小就喜欢各种各样的声音,所以顺理成章地选择了录音专业,他也不讨厌演戏,只是前者更让他觉得自在。   但与声音为伴是孤独的,那里没有这样一个人,会用自己灼热纯粹的梦想照耀着他,令他仿佛也间接地触到了这种听起来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以他默不作声地修改了人生规划,走上了一条充满未知的道路。   段殊对金钱和名声都没有什么欲望,于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故事和角色本身,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事。几年来,他始终如一地认真对待着那个属于路明野的梦想,就像自己也拥有了梦一样。   有梦的感觉很好,有同伴的感觉也很好。   直到路明野在日渐浓重的光环和荣耀里,忘记了自己最初的那些话,丢下了案头那些在旺盛表达欲下一气呵成的故事,选择了做一场更大的梦,被浮华和虚名包裹的大梦。   段殊比路明野本人,更早地窥见了这种改变。   他无力回天,只是在一年前的某个夏夜,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母校,静静地看完陌生的学弟学妹们拍摄的毕业作品,然后从里面选择了赵媛。   赵媛是热忱的,《囚鸟》是动人的,年轻人的心里总是装满了用真心征服世界的美梦。   但有些东西,永远无法重来。   在陡然侵袭而来的回忆里,段殊失神了很久,直到赵媛忧心忡忡的声音将他叫醒。   “师兄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他回过神来,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没什么,只是走神了。”   “那就好,但是师兄你看起来好像很累。”赵媛小心翼翼道,“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需要换房间吗?”   段殊摇摇头:“不用麻烦,不是因为房间,我先回去,等时间差不多了再过来。”   赵媛自然没有意见,关切地送他离开,很快便投入到下一场戏的拍摄中,雀跃地盯着导演大监上显示的画面。   而段殊独自待在房间里,望着窗外灰蓝的风景,发了一下午的呆。   在永不停歇地奔涌着的海浪声里,他几乎无心思考《囚鸟》的剧情,将这个带有导演本人半自传色彩的成长故事完全抛在了脑后。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选错了,在当年那道命运的分岔路口,也许他应该走向另一侧,从一开始就被孤独浸没的那一侧,总好过得到后又失去的落寞。   可现在的段殊,已经不能当回一个普通平凡的录音师了。   ——而且似乎也失去了这样做的必要。   他衣食无忧,什么也不缺,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在路明野的前车之鉴下,他没法再像过去那样,自然而然地将赵媛的梦当成是自己的。   没有人会永远不变。   在被海风填满的房间里,段殊凝视着从岛屿上空飞掠而过的鸟。   纯白的尾翼像从云里流淌而下的诗。   远方传来片场时而响起的喧嚣声,可他的周围是寂静的,在这种四下无人的寂静里,只有明明灭灭的诗,和灼热深重的呼吸。   他似乎经历过相似的场景,背对着人群的独处与秘密,连耳畔仿佛都残存着隐约的触感。   但段殊忘记了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   他不记得许多人和事。   所以无关紧要。   傍晚时分,段殊面色如常地回到了提前搭建好的片场。   他已经换好了服装,也上好了妆,这个角色的造型令他失去了昨日的俊朗与风光,看起来落魄不已,像是变了个人。   这座布景朴素的老房子是燕子的家,也就是影片中章佳燕饰演的角色。   影视剧拍摄时一般会把场景相同的场次排到一起,节省转场和布景的时间与成本,而不会完全按照情节顺序来拍。   《囚鸟》的场景几乎全都在这座海岛上,置景也不复杂,所以预计拍摄周期不到一个月,其中段殊的戏份集中在前十天。   这是一个略带奇幻色彩的故事,出生在偏僻海岛上的女主角燕子,终其一生都想跳出这个被贫穷和愚昧锁住的囚笼,在她与周围人漫长的斗争中,总能看见一道过去生活在这座房子里的幻影。   那是一个热爱画画的男人,一个村民眼里精神错乱的异类,也是燕子感到痛苦时唯一的慰藉。   燕子会和只有她能看见的画家说话,这道无比真实的幻影也会隔着漫长时空回应她,像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今天拍摄的这场戏,是燕子最后一次在这座房子里看见那道影子,也是整个故事里情绪最明亮的一刻,赵媛想把这种明亮放在所有人都精神饱满的第一天拍完。   燕子终于偷到了那把锁住小船的钥匙,在漫天红絮的黄昏,她回头望向这座囚住自己二十多年的旧房子,看见衣着陈旧头发凌乱的男人坐在墙角,将怀里刚刚完成的画作递给她。   画里是模样稚嫩的燕子,眼中饱含对这个世界的期待,这是幻想与现实交错的一刻,而笼罩在黄昏里的燕子早已成年,她朝他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伸手接过了这副不存在的画,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她将要去往没有桎梏、无限明亮的未来。   无人知晓的画家依然坐在那里,他的脸庞上洋溢着同样的笑容,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   其实他的确消失了,他只是一道已经在囚笼里死去的幻影,再也不会有明天,但他仍然笑着,如同不知道一切早已结束。   指腹残留着尚未凝固的颜料,黯淡的身影被绚烂的色彩与夕阳浸没。   镜头沿着轨道慢慢拉远,画面定格在破旧房门合上的那一刻。   没有人喊卡,整个片场都被那种强烈的情绪吞没,过了很久才逐渐有声音复苏,恍然地从这场荒诞破碎的梦里醒来。   场工打开了房门,对这一条非常满意的赵媛快步走过去,想要同发挥出色的男主角说些什么,镜头之外深受感染的章佳燕平复了心情,带着满腔热情走回了屋子,摄影师反复回看两个机位里的素材,检查着画面里的每一个细节,想要确保它的完美无瑕,助理拿着纸巾和水杯后知后觉地迎上来……   但坐在地上的段殊把头埋进了膝间,久久没有动作,落魄的画家蜷缩在墙角,散乱一地的颜料静止着,仿佛构筑出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在由温热身体构成的黑暗里,段殊闭上眼睛,异常冷静地想着一件事。   他不是故事里的画家,他没有消失,这里也不是充满幻想的电影世界。   但他却真的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部分章节的顺序有移动,如果发现看不懂之前的评论,不要慌(づ ̄3 ̄)づ 第三章 知觉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段殊保持着埋首膝间的姿势,额头明明抵在柔软温热的臂弯里,越靠近手腕却越觉得麻木,酸涩鼓胀的感觉沿着神经蔓延,源头是无比陌生的手心。   方才拿画的双手像是不再属于自己,于是他将那种迷失般的情绪诠释得极为到位,因为他捧着画望向章佳燕的时候,的确不知道这副道具油画会不会突然跌落在地,他失去了对双手的感知,所以身体脆弱又茫然地微颤着,准确地诠释了这个人物应有的心情。   纷杂的声音在耳旁嗡嗡作响,段殊无心理会,努力试着在一片空茫里找回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力,然而双手仿佛被鞭笞了千百次,又仿佛被看不见的深渊吞噬。   但在外人看来,他只是那样独自待着,悄无声息,唯有被发丝拂过的手指微微弹动了一下。   在这个突发状况里,畅快淋漓地完成了今日戏份的女主角章佳燕,要比缺乏经验的导演赵媛淡定得多,她放轻了语气,关切地问道:“段老师怎么了?”   段殊没有回答,于是章佳燕接着望向他还在发呆的助理:“笑笑,段老师是不是不舒服了?”   姚笑笑抓着纸巾和水杯,被她一问,才从愣怔中醒来,恍然大悟道:“噢,可能是低血糖了,我带了巧克力!”   她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动作熟练地从随身小包里摸出一排巧克力,一看就是早有准备,又顺手拉来一把椅子,准备叫段殊坐着缓一会儿。   见状,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幸好没出什么事。   章佳燕反应很快地对赵媛道:“反正今天的拍摄也结束了,让段老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对了导演,明天有场戏我还有点疑问……”   说着,她便同赵媛一道往外走去,赵媛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及时地对其他剧组成员道:“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收工,先去吃晚饭吧,可以晚点再来收拾。”   无论是低血糖还是别的什么,总之现在应该把空间留给段殊自己。   片场里的人渐渐走空了,嘈杂淡去,剩下笼罩在夕阳余烬里的寂静。   陷在黑暗里的段殊不由得想,在说话有分寸之外,还应该给章佳燕加上一条“机灵又敏锐”的注解。   姚笑笑原本半蹲在段殊身边,见周围没人了,索性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轻巧地撕开了巧克力的塑料包装袋,随时准备递给段殊。   她的声音里洋溢着如名字一般的明亮感:“段哥,难受得厉害吗?要不要帮你叫医生?我之前没见过你在拍戏的时候低血糖发作呀,是午饭没吃好吗?”   段殊从臂弯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我没有低血糖。”   姚笑笑作势捏住了鼻子,把巧克力递过去:“好好好,你没有低血糖,只是喜欢吃甜食而已,快点吃吧,这个牌子好香,每次拿出来我都要跟自制力作艰难的斗争,我还在减肥呢……”   她实在很难把段殊和嗜好甜食联系在一起,又因为他每次吃糖之前的状态很像是身体不适,便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有低血糖。   在她一如既往的碎碎念里,段殊总算抬起了头,他望着这块浓香四溢的巧克力,犹豫了很久,才试探着伸出了那片空洞,仿佛在操作娃娃机里充满了不确定的抓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用视觉判断着它与巧克力之间的距离,指尖触到光滑包装纸的时候,他毫无知觉。   姚笑笑观察着他的表情,把这种堪称复杂的情绪,以及他略显迟钝的动作,理解成了一种因戏而生的难过。   “段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看到段殊疑惑的眼神,她紧接着道:“刚才那场戏连我看着都很伤感,段哥的情绪是不是受到影响了?而且,今天下午……”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今天下午,路明野的账号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张相当夺人眼球的美术概念图,没有任何配文,很快被外界解读成是对那篇流传甚广的报道的无声回应。   段殊去拍新导演的小众文艺片了,而他走上了一条国内尚未有人走过的道路,舆论热烈地讨论着与之相关的一切,还有人根据段殊新鲜出炉的采访内容,煞有介事地分析起这对黄金搭档分道扬镳的可能性。   姚笑笑的话音顿住,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段殊不会主动去看这些,现在也不是一个向他汇报这种事的好时机。   她是极少数知道这两个人正在闹矛盾的人之一。   段殊了然于她的迟疑,他开始用比往日迟缓很多的动作吃巧克力,语气却很平常:“路明野又干嘛了?”   “唉,没干嘛,就是发了点新片进度。”姚笑笑托着腮,用她标准的一本正经开玩笑的语气安慰道,“路导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人了,怎么做事还是这么冲动呢。”   如她所料,段殊笑了,脸颊上属于画家的颜料痕迹被霞光染得更浓,他总是会被这样故作老成持重的口吻逗乐。   姚笑笑终于放下心来,体贴周到地把水杯挪到他身边。   他不再问,专心地咬开被一片空白托举起来的褐色甜食,唇齿间绽开清脆的碎裂声,一次又一次响起。   可可味的糖分在口腔里迅速融化,多巴胺在大脑里疯狂滋生。   他闭上眼睛,低垂的睫羽轻颤,在斜阳里投下浓密深重的阴影。   再睁开眼的时候,落寞的画家彻底消失,被快乐的错觉覆盖。   段殊静静看着自己的手心,攥着单薄的包装纸,一点一点,慢慢地握成了拳,如同凝视隔着玻璃的机械抓手,不知道是握得很紧,还是松软无力。   他的脸上恢复了平时的表情,温文尔雅,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然后他轻声道:“笑笑。”   姚笑笑从手机屏幕前抬起头:“嗯?”   她正在计划马上请一位相熟的营养师到这个偏远封闭的海岛上来,虽然段殊的戏份只有十天,但饮食很重要,不能让他再犯一次低血糖了,这是她的责任。   而段殊看着她,这个比他小几岁的女孩,已经做了他四年助理,染过三次头发,现在是棕色短发,肉肉的圆脸,浅蓝的小包上挂着时下流行的企鹅玩偶,手指灵活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桌面是和男朋友的合照,两个人都笑得很傻,怀里全是玩偶娃娃。   到处洋溢着丰沛的活力气息。   那个在风里摇晃转圈的企鹅玩偶离他很近,小黄帽戴得很端正,细密的毛毡看起来绒绒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伸出手戳一戳。   可他做不到。   他用尽全力,也不能准确地触到那一抹不断流动的暖黄。   他甚至有预感,这场突如其来的失感,不会因为时间流逝就自然好转。   “不用找营养师,帮我联系医生。”段殊平静地说,“也许,我真的需要看医生。”   *   两周后。   宽敞明亮的诊疗室里,年轻的医生坐在办公桌后,正专注地敲击键盘记录着什么。   有人敲了敲门,他反射般坐直,应声道:“请进。”   戴着粉色护士帽的女孩探出脑袋朝里张望,小声道:“陈医生,你的病人还没来呀?”   陈医生顿时又坐回了老样子,挥手道:“去去去,别来捣乱,没到时间呢。”   护士眨了眨眼道:“告诉我是哪个明星嘛,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边说了要签保密协议的。”陈医生正直地摇摇头,“行了,忙你的去吧,小心被张姐抓到你离岗。”   “那肯定是大明星啦!”护士朝他做了个鬼脸,没再坚持,轻轻地关上了门。   陈医生失笑着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电脑屏幕,随着鼠标滚轮的滑动,许多被他特意放大的关键词一闪而过:体像障碍、躯体失认症、科塔尔综合症、BIID……   密密麻麻的文字内容从神经领域转向心理范畴,他却依然没有什么把握。   虽然在护士前面一脸淡定,但陈医生其实也不知道即将到来的病人是谁,只是在线上沟通的时候听对方描述了大致症状,并提到了自己从事影视行业。   再加上对方最初由助理代为联系,所以他估计大概率是个明星,在光顾这家收费高昂的高端私立医院的病人中,有不少是注重隐私的艺人,员工们大多习以为常,除非来的是大牌明星。   不过今天这位病人的症状很特别,导致陈医生难得起了好奇心,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列了列自己有所耳闻的明星里,身体受过严重创伤,或是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那些人——这与他目前能想到的病症比较相关。   可这些人似乎并没有签署保密协议的必要,这算是非常郑重的双保险措施,这家医院本就以保护隐私而闻名。   正在他思量的当口,敲门声再一次响起,很平缓的两声。   陈医生便又挺直了背,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几张三四线艺人的脸,他清清嗓子道:“请进。”   房门被慢慢推开,出乎他的意料,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他身边的棕发女孩将他推进屋子,才松了口气般关上了门,脸上透出一股连口罩都挡不住的忧心忡忡。   而轮椅上的男人只露出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朝他打招呼:“陈医生,您好。”   陈医生立刻站起来,将办公桌前为到访者准备的椅子挪到一边,很贴心地提醒道:“您好,如果不方便的话,其实我可以提供上门看诊的服务。”   他完全想不出来,娱乐圈里有哪个明星是需要坐轮椅的。   可对方的声音却格外熟悉。   “没关系,只是暂时不方便。”   轮椅上的男人像是笑了,眼眸里漫过窗外明亮的日光,语气平淡。   “之前同您说过,先是双手出现了症状,后来转移到了背上,现在又变了,双腿没有知觉,走路变得很困难,所以只能先坐轮椅。”   “根据之前的规律,明天就会好转,也许是新的位置,也许又回到手。”   棕发女孩将他推到办公桌前,然后安静地退出了诊疗室,只留下有些发怔的医生和从容自若的病人。   即使是在对此类疾病研究更早的英文文献中,陈医生也没有看到过与眼前人所述症状完全一致的病例。   他下意识地动手记录了下来,很自然地询问道:“能跟我详细描述一下发病的过程吗,这位——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抱歉,忘记了。”病人摘下了口罩,露出了颇为歉意的表情,“我姓段。”   陈医生抬头望过去,动作忽然僵住。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因为他曾看过很多次由对方主演的电影,那是近年来最好的国产电影之一,年轻的导演与男主演常常被视为一种象征着国产电影灿烂未来的美好希望。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要签保密协议。   如果这种感官失灵的症状无法好转,甚至情况再恶化下去……   段殊将永远消失在大银幕上。   *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都发了红包~贴贴!爱你们! 第四章 医生   与陈医生的震惊比起来,段殊要冷静得多,他耐心地等待医生的表情恢复镇定,还不忘同他开玩笑:“您好像知道我。”   陈医生深呼吸,好不容易才按捺下心头澎湃的思绪:“当然,我很喜欢你的电影……我有很多同事也喜欢。”   他立刻想起不久前才看到的新闻:“我记得段先生似乎刚有一部电影开拍,这种症状是否影响了你拍戏?”   感慨归感慨,陈医生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   “有影响,幸好和角色的状态略有重合,所以没有耽误进度。”段殊回答道,“也幸好腿部的症状是在第十一天出现的,拍摄一共十天。”   联系他前面的陈述,陈医生立刻意识到:“所以是每个部位五天吗?”   “嗯,很规律。”   对疾病而言,这是一种很不合常理的规律状态。   如果不是段殊看起来足够理智和坦诚,再加上他本能吸引无数视线却主动避世的状态,陈医生几乎要怀疑他在撒谎——这也是一种疾病,孟乔森综合征,一种通过伪装或制造病症来博取外界同情的心理疾病。   段殊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听起来让人很难相信,但这是事实。”   陈医生点点头,略有些为难道:“段先生你的症状与躯体失认症比较类似,认为自己的一部分躯体不属于自己,而属于他人,但这通常出现在偏瘫病人的身上,与特定区域的脑部损伤有关……”   段殊纠正道:“我知道它属于我,只是感觉不到。”   陈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道:“那么你会有这一部位是多余的感觉吗?例如现在的双腿,会不会有一种想要截去它的冲动?”   “没有。”段殊并没有因为这个奇怪的问题而有丝毫波动,“不是身体完整认同障碍症,我查找过相关的资料,我没有任何想要截肢的念头。”   不等陈医生开口,他继续说了下去:“我也不觉得这个部位不存在,不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所以不是科塔尔……”   “我不认为这是心理疾病,我没有任何妄想的念头,对我而言,这是一种客观的生理症状,就像一些本该运作着的神经突然失去了活力,骤然熄灭了,导致我感觉不到它。”   最后,段殊总结道:“所以我找到了你,希望你能替我安排一次全面的检查,找到是身体的哪个地方出现了问题。”   陈医生是神经科的医生,这是他擅长的领域。   私下里爱好心理学的陈医生欲言又止,可看着眼前早有打算的病人略显固执的神情,最终没有说出口。   “好,我马上帮你安排检查。”   段殊向他道谢,重新戴上了口罩,任医生小心地将自己推向陌生的地方。   他的手放在腿上,像靠着一截没有生命的抱枕,隔着长裤的布料,只有一种柔软而冰冷的触感。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失而复得的感觉是奇妙的,他用力地张开手掌,指缝皮肤的边缘犹如被拉伸到极致的橡皮筋,传来鲜明的酸胀感。   段殊珍惜这种感觉,因为不久之后,他或许又要失去了。   三天后。   落地窗前的白纱帘被风轻轻吹起,隔着透明的玻璃,能俯瞰大半个城市的风景,与倒映的屋内景象隐约重叠。   木质茶几上放着一杯插有吸管的水,零食盘里放满了糖果和巧克力,手机屏亮着,正处在通话界面,宽大的电视屏幕上放着一部黑白画质的老电影,无声的默片。   段殊窝在沙发里,目光懒散地落在上个世纪的留存下来的影像上,表情平静地听着茶几上传来的声音。   “新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太明显的问题……”   他这几天打字会很困难,所以陈医生拨来了电话。   如他所料,双手再一次被选中,构成了头尾相接的循环。   这已经是他做的第二次深入检查,依然没有找到任何诱发症状的原因。   手,背,腿,毫无关联的三个部位,由大脑神经统摄在一起。   “……右侧顶上小叶如果存在异常,可能会导致类似症状,可你的检查结果很正常……不管怎么说,大脑是个很神秘复杂的区域,也许还有我们没有发现的——”   经过几天的沟通,陈医生的语气显得熟稔了许多,也充满了某种不言自明的认真和斗志。   在测试之后,确认了段殊的病发部位在客观上的确是失感的,他也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异样认知,这种奇特的状况令陈医生燃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为此,在征得段殊的同意后,陈医生隐去了他的私人状况,而将这个病例的症状记录下来,发给了不少相识的专家教授,想要听听其他人的看法,开拓思路。   可惜目前收到的几封回信里,并未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大多局限在此前已被排除的几类疾病中,还有人委婉建议他仔细确认患者是否在撒谎。   “截至今天中午的五封回信里,有三位专家都提到了内侧额叶损伤,保险起见,我认为等你的症状稳定下来后,可以再做一次检查……”   段殊听着电话那端的医生正儿八经地同自己讲着听来拗口的器官与部位名,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他从没想过这样不可思议的事会落在自己头上,就像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连就医时都能被认出来的演员。   “陈医生,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   陈医生停下了絮语,问道:“什么可能?”   电视上播放着一百年前拍下的电影《大都会》,假扮成人类女子的机器人向人们发表着慷慨激昂的讲话,煽动起无数民众的情绪。   “有没有可能是我的生理构造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陈医生静了一瞬,试图翻译谜语:“你的意思是……?”   “间隔规律的失灵,像不像一种被提前设定好的程序?例如机器人电量耗尽前的警示?”说着,他自己也隐隐笑起来,“抱歉,我刚看了一部讲机器人的电影。”   “……”陈医生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咳嗽了几声,不禁笑道,“要不是你刚做过身体检查,而我们医院的设备都是顶尖的,不然我可能就真的信了。”   他只当段殊是在苦中作乐开玩笑,顺势安慰道:“我会尽全力帮你的,你放心,一定能治好的。”   “谢谢陈医生。”段殊毫无异议地应下,“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再工作,可以随时配合治疗。”   等陈医生挂断电话后,他望着手机屏幕渐渐变暗,然后微微抬头,看向不远处装满糖果巧克力的盘子。   每到心情黯淡的时刻,他就会很想吃甜食,这是最容易得到的快乐,而不是姚笑笑误以为的低血糖。   但现在的他,连想要拿起一颗糖都变得不再容易。   段殊低垂的眼眸下方映出淡淡阴影,修长的手指很慢地落在糖堆里,陌生的指尖迟钝地拆开明亮的糖纸。   他的确想过自己是不是机器人,或者说,他希望自己是。   ——路明野曾经想拍最好的电影,赵媛亦然,章佳燕想演有深度的角色,姚笑笑想要收集一切可爱的玩偶,连陈医生都想为自己欣赏的电影演员治好怪病。   只有他什么也不想,唯一的梦想还是从路明野那里偷来的。   和别人相比,他缺了很多东西,在同样生而为人的范围里,这让他觉得不安。   草莓味的软糖在口腔里化开,铺天盖地的甜味像风暴来袭。   他等待着能令人感到愉悦的多巴胺。   时间如水逝去,微不可见的白色分子渗进密布的血管,在身体内部迷失游走,沁入神经,驱走了沉沉的乌云。   在如期而至的快乐的错觉里,段殊闭目安静地梳理起这一阵的生活琐碎,趁还记得要及时记下来,免得它们悄然消失。   赵媛向他保证后续的拍摄一定能按时完成,正在写的新本子也想给他看看;章佳燕希望有机会还能再合作,什么角色都行;姚笑笑说原定要客串的一个戏会想办法推掉,幸好他只凭喜好接戏,没有乱七八糟的商务行程……陈医生说,截至今天中午的五封回信。   五封回信。   段殊蓦地睁开眼睛,从沙发前起身,步伐略显急促地向摆在餐桌上的电脑走去。   柔软的白纱帘像雾一样拂过身侧,在日色里飘忽不定。   陈医生把所有往来邮件都密件抄送给了他,中午前他打开过邮箱,他记得收到了六封邮件,未读邮件是鲜红的数字6。   陈医生认真负责,不会说错。   是他的记忆出错了吗?   这明明是几个小时前才发生的事。   尽管动作艰难,但段殊依然打开电脑,找到了邮箱。   未读邮件又多了几封,他看着右侧的时间栏,中午之前送达的确实有六封,其中一封被陈医生再次转发给他,他点开后看到了最上面的附言:抱歉,这封应该是发错了,不用看。   他没有记错,陈医生也没有说错,只是有人发错了邮件。   段殊松了口气,正想依言退出,苍白的手指僵硬地停泊在鼠标上,不慎扫到了滚轮,页面便飞快地拉到了底。   他皱了皱眉,心中生出一股懊恼,想要努力控制手指的位置,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了电脑屏幕。   【……虚拟现实呈现系统,取代单向输出的常规电影模式,革新娱乐方式,提供超出想象的第二人生……】   【……建议进入与现实无涉的虚拟空间内,尽量摆脱心理束缚,而后尝试输入大量强烈的情感刺激,以激活倦怠休眠的神经区域,促使大脑认知恢复正常。】   落款:沉浸式虚拟体验技术研究员齐宴   *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偷偷藏了很多伏笔,往后就会发现啦。   接下来我要开始神展开了(bushi 第五章 齐宴   段殊下车的时候,蓝牙耳机里仍持续不断地传来陈医生唠唠叨叨的声音。   “……我问了朋友,他在给那家公司做医学顾问,刚好跟对方聊起了这个病例,那边很感兴趣,所以回了这封邮件过来,理论上有可能行得通,但实际操作的难度无法估量,对脑部造成的影响也难以预计……”   他继续语重心长道:“段先生,我觉得你还是可以慎重考虑一下,我这里也会想办法再联系一些专家。他提出的治疗手段太理想化了,几乎称得上荒谬——”   段殊眼前的园区里,绵延的大楼仿佛高耸入云,玻璃外窗反射着耀眼的日光,在建筑外观上不常见的深空灰,极度简洁的造型有种未来社会的气质。   楼体上缀着相当醒目的“FH”两个字母,Future human。   在猎猎风声里,段殊谢过了他的好意,低声应道:“我已经到那家公司门口了。”   陈医生的声音登时卡了壳,又听见他平淡道:“这种病症本身就很荒谬,这样说来,反倒很相配。”   他与荒谬共处了二十日,已经习惯于这种生活的离奇失常,不再觉得还有什么事绝不可能发生。   陈医生便叹了口气,不再劝他:“那你试试,不过尽量要警惕一点,如果发现有什么异常反应,可以随时联系我。”   段殊温声应下,对方随即体贴地挂掉了电话,他也懒得伸手去摘耳机,按照齐宴发来的地址和说明,一路向前行去。   沿途穿着白大褂的员工们行色匆忙,无人在意这个戴着口罩的访客,段殊在一楼前台出示了齐宴随信提供的访客证明,然后在前台女孩惊异的目光里进了电梯。   不知道是在诧异他拿手机时格外迟缓的动作,还是隐隐觉得他的声音像是在哪听过。   电梯在三十三楼停下,入目是悠长的走廊,蜿蜒地布满了一间间大门紧闭的实验室。   他走出轿厢的时候,视线最远处的那个房间门恰好同时被打开。   一道人影从实验室里走出来,走廊尽处是一扇漏出灿金日光的窗,那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孔,双手落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沉默地望过来。   段殊迟疑了一瞬,很快意识到对方应该就是齐宴,他们约好了会面的时间。   他不再犹豫,朝陌生的研究员走去,平缓的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漫出寂寞的回响。   距离拉近,对方的面孔也逐渐清晰,眉眼锐利,却静默地藏在眼镜背后,暗金边框为冷峻的神情添上一分禁欲气息,微卷的短发被流光染得近乎透明,一身洁净的白大褂,像极了科幻电影里神秘莫测的科学家。   他望向段殊,抬手看了眼腕表,是充满机械感的陀飞轮表盘,繁复的漩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后他似是满意地移开视线,才向到访的客人伸出了手。   “你很准时。”   段殊觉得这道声音有些耳熟,他鲜少有这样的感觉。   一时间毫无头绪,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把这种熟悉感归结于对方极为典型的形象——过分英俊的虚拟现实技术研究员,昂贵的手表,出众的气质。   这个宛如电影角色的人,理应拥有这样一道充满磁性的声音,才能令那个高傲完美的最终反派栩栩如生。   段殊露出惯常的微笑,却没有伸出手回应:“抱歉,不太方便。”   他的手全无知觉,握手这一行为也就丧失了应有的意义。   齐宴挑了挑眉:“现在是手吗?”   不等眼前人回答,他又将目光移到了段殊的耳畔:“在听音乐?”   段殊摇摇头,意识到这样看起来并不礼貌,便缓慢地抬起手准备去摘,用余光判断着准确的位置。   “没有声音,刚才通了个电话,忘记拿下来了。”   齐宴看着他的动作,在他笨拙地伸手触碰之前,出声制止:“手部失感果然很麻烦,要不要我帮你拿?”   段殊没有异议,最近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处不在的帮助,能节省精力毕竟是件好事:“谢谢,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就会转移到背。”   闻言,齐宴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感同身受般的庆幸,顺手替他摘下了两粒小小的耳机。   对方的神情专注,低垂的眼眸凝望着自己的耳畔,段殊面色如常,心头却升腾起微妙的情绪。   姚笑笑曾屡次扶他坐上轮椅,陈医生也曾帮他调整待在检查舱里的姿势,那时的段殊丝毫不觉得异样,但此刻,当陌生人的手指轻轻擦过颊侧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阵触电般的热意。   齐宴浑然不觉,他将两粒耳机随意地拢在了手心,很绅士地侧身,请他先进房间。   与段殊想象里布满复杂仪器的杂乱实验室不同,这里几乎像一间宽敞到奢侈的书房,足有一面墙宽的书架上摆满了厚重的书籍,段殊克制地扫了一眼,古老的神话故事集与最前沿的计算机科学文献挨在一起,交织着构成奇异的矛盾感。   房间中央摆着两张类似躺椅的设备,流线型的透明椅身宛如艺术品,最上方各架起了一副小巧的神经电极贴片,红色的接线缠绕着没入椅身,如同涌动的血管。   段殊回忆着那封起初被陈医生标成“发错”的邮件内容:“这是你提到过的虚拟现实呈现系统吗?”   “那是通俗易懂的说法。”齐宴在他身后颔首,“我通常把它叫做类脑计算模拟器,主机并不在这里,这只是两台终端。”   “类脑计算?”   “顾名思义,模仿人类大脑神经系统的运作模式,达到接近甚至超越人类大脑的智能水平,它是人工智能的终极目标,比僵化的冯·诺依曼结构要聪明得多。”   齐宴话锋一转:“你的症状应该能让你明白神经系统的强大,它能在身体看似毫无异状的情况下,让你失去对特定器官的知觉,身体本身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神经传来的信息决定了你的感受。”   他的语速不急不缓,略显低沉的嗓音蕴含着不言自明的说服力:“过去有人做过研究,发现人们对身体的拥有感其实是一种复杂的计算结果,换句话说,‘自我’是大脑经过统计推理后得出的答案,可以进行测量,当然也可以模仿——”   齐宴一边说着,一边将视线投向段殊始终观察着的两台模拟器:“它们就是模仿的成果,FH在类脑智能的探索上取得了尚未对外界揭露的巨大突破,当你坐进模拟器,聪明而强大的类脑智能会高效运转起来,为你提供一个相当逼真的全新世界,并在其中扮演无数个不同的角色,而你会沉浸在某种被制造出的自我感受中,相信自己正生活在那里,并真真切切地成为了另一个人。”   “一切都归功于神秘又复杂的神经系统,尽管它现在正让你觉得痛苦。”他做了一个漂亮的总结陈词,“但是很快,它会给你带来新的生命。”   在段殊提出那些每个人都会好奇的问题之前,齐宴已经预先给出了简洁明了的答案,听起来无懈可击。   可段殊仍然想到了什么:“如果类脑智能已经达到了这样的水平,为什么只用来革新娱乐模式?它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可以做。”   听到他这样问,齐宴并不觉得被冒犯,隐藏在眼镜背后的眸光里甚至露出了某种堪称柔和的情绪:“它已经很像人,但仍有缺陷,它需要一定的剧本指导,还不能完全自主运行……但一个能将既定角色扮演到极致的类脑智能,为人类提供高度沉浸式的虚拟世界体验服务,是它目前开发得最完善的用途之一。”   段殊安静地听他说完,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又想吃巧克力了。   发现自己的人生轨迹与冰冷的类脑智能格外相似,终归是件怪诞的事。   在口罩的遮挡下,他努力地压制着这种低落的情绪,思考着齐宴说过的每一句话。   很有说服力,也很有诱惑力。   但是,也许回去再问一问陈医生的意见会比较稳妥。   那种仿若近乡情怯的微妙感受,阻止了他往下走去。   段殊已经有了打算,他微微抬起下巴,直视着齐宴的眼睛。   齐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想法。   “……对我而言过于新鲜,所以我想再深入了解一下你今天提到的这些内容,然后再做决定,谢谢你提供的这个建议。”   他耐心地等待段殊说完了这段真心话,用指尖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神情泰然自若:“没关系,我知道你需要再问问其他人的意见,可以在回去之后仔细考虑。”   段殊正要顺势告辞,又听见他陡然转变的话锋。   “——但你会再来的,段先生。”   宛如电影角色般的研究员齐宴,早就认出了眼前真正的电影演员段殊。   “你很熟悉电影,恰好我也一样,我喜欢电影,也为类脑智能编写了许多以代码为载体的剧本。”   齐宴冷淡的面孔上第一次露出笑意。   “我刚刚完成了故事的铺垫,邀请你走入崭新的章节,因为太过震撼,你当然会觉得犹豫,但你离开之后必定会经历许多波折,比如想要拿起水杯却猛地跌落在地,还有更多令你苦恼的事……那些琐碎的片段会不断折磨着你,于是你与身边持不同意见的人争执,最后你下定决心,一意孤行,再一次走进这幢大楼,来到三十三楼,敲开这扇门,告诉我你决定试一试。”   戴着金丝眼镜的研究员倚在墙边,双手随意地插在白色口袋里,透出一股气定神闲的不羁。   “也许我们可以节约彼此的时间,跳过这些繁琐的流程,直接进入新的阶段。”   “如果你坚持要回去考虑,也没有关系,做科研的人总是有充足的耐心。”   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口袋里摸索片刻,然后伸手出来。   “不过,别忘了带走你的东西。”   段殊被他的话语所震慑,下意识地将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掌翻过来,面向两人之间炽热的日光与空气。   齐宴朝他走近一步,悄然松开手指,将那对小小的蓝牙耳机放在了他的手心。   他依然察觉不到这轻盈落下的分量,却清楚地看到属于陌生人的指尖,垂悬在自己掌心,像两个漂浮着的世界,下一秒就将彻底相接。   高大的影子落在几乎重叠的交界线上,淡淡的阴影攀上段殊的身体,遮去了落在他眼里的刺目光线,只留下寂静的温度。   “你会在这里找回失去的一切。”   男人磁性的声音在耳畔转瞬即逝。   “相信我。”   *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宙斯   这是一句让段殊无法拒绝的话。   上一次对他说过类似话语的人,声音里充斥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动与活力,亢奋地宣告要和他一起拍出能永远刻在观众心里的电影。   而眼前人成熟理性,平淡的语调里满是毋庸置疑的自信,语言的韵律、叙述的节奏共同构筑出了一种强大的说服力,不必欲说还休,他毫不遮掩地显露出自己浓郁的支配欲,当猎物已步入瞄准镜。   段殊看着他,沉默的目光在空气中交织,带着旁人体温的耳机静静躺在空洞的手心,然后他微笑起来。   “你编写的剧本一定很有意思。”他真心实意地称赞道,“类脑真的能将那样的故事演绎出来吗?”   齐宴显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像是早有预料,径直走到了书架前,拿出一叠类似于影碟外盒的东西。   他将三个盒子放在了身旁空无一物的茶几上,一字排开。   盒子表面通体哑光黑,右上角各有一个标签,优美凌厉的笔迹写着完全不同的标题。   《午后之爱》、《双重赔偿》、《日落大道》。   他有些诧异:“都是好莱坞的经典电影……是改编了这些电影里的故事吗?”   “不,只是一个表达致敬的小把戏,借用了名字而已。”齐宴似笑非笑道,“类脑还不能处理内容太复杂的故事,所以在为它们编织虚拟情境的时候,我选择了一些不那么深奥,但永不过时的俗套情节。”   “人们喜欢戏剧性强烈的故事,背后往往与情感有关,这也正是类脑智能最需要学习的东西,如果它能理解人类的情感,就很有可能涌现出自主意识,实现伟大的进化,成为彻底的强人工智能。”   “但当它不能真正理解爱的时候,类脑会像许多人类一样,做出那些看起来很符合目的理性的选择:欺骗、强制、替代品——过程不重要,只要能达成某个特定的目的。”   他的目光在书架上艰深晦涩的计算机文献上停留片刻,转向了一旁精美华丽的神话读本。   “阿波罗痴迷地追逐达芙妮,无处可逃的达芙妮绝望地化作了一棵月桂树,然后阿波罗状似深情地摘下她的枝叶,做成桂冠代替她陪伴自己……宙斯贪恋特洛伊王子加尼米德的美貌,将他捉来奥林匹斯山,在欢愉靡丽的宴会里日夜为自己倒酒,直到嫉妒不已的天后赫拉将情敌变作了一只水瓶,瓶中汩汩流出王子的眼泪。”   “这些故事在希腊神话中早已写就,时至今日仍在流行,捕获幻影是人类心中永恒不灭的欲望,带来缺陷、痛苦,与极致的迷恋。”   “这一代类脑有一个很不好记的名字,但我私下里把它叫做宙斯,宙斯会按照编写好的内置逻辑生成人物,那些朝着炽热欲望一路前行、以至于忽略了常理与真情的偏执角色,我相信遭遇这样浓烈的情感会为你注入前所未有的刺激,唤醒你身体里沉眠的某些神经。”   “在安全性上你可以放心,我们已经做过多次生物实验,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你身临其境地体验了另一种人生,醒来后却依然感觉不到自己的手。”   对段殊而言,这是一次没有弊端的治疗尝试,附带着体验一场无需成本的奇妙电影。   但掌握着高端科技的资本与研究员,绝不是什么不求回报的慈善家。   段殊问得直接:“为什么会邀请这个病例来参加实验?需要我做什么?”   齐宴也答得坦诚:“一方面是你的症状与大脑神经的异状紧密相关,众多专家都找不出原因,而宙斯的核心逻辑就是模仿人类大脑神经系统的运作方式,但它并没有完全模仿成功……所以我们需要收集大量神经系统有异常缺陷的例子,看能否有益于研究,你并不是唯一的受试者。”   “另一方面,我相信真人神经信息的涌入,会对高度仿生的宙斯系统产生某种奇妙的影响,这也是这类虚拟世界体验服务的卖点之一,为每个身处其中的体验者提供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   说到这里,齐宴放慢了语速,像在编织一场虚幻的梦境:“每个世界只有预置好的开端和结尾,中间的发展是自由与随机的,充满了无限可能,就如同现实里的人们,出生和死亡是固定的,但行走其中的姿态可以大不相同。区别在于,真实世界里的人一定会死去,宙斯系统里的体验者,却有可能打破那个被预设的结局。”   “这是对你唯一的要求,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你能试着将宙斯生成的主要角色带离原定结局,让它感受到任何不应属于原剧本的东西,爱、憎、悔恨……什么都可以。在我的角度,你是将要对宙斯进行训练的刺激源,用属于人类的真正情感,试着感染这个只会按照既定逻辑运行的类脑。”   闻言,段殊唇角微弯,有些遗憾地笑了:“也许你不太了解,我并不擅长这种事,即使是我自己拍戏的时候,也从不会脱离剧本。”   出乎他的意料,齐宴依然淡定:“我知道,你是最尽职的演员。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你和宙斯很像,你们都受神经系统的牵绊,都安分地待在剧本范围内……所以,你不想亲眼见一见你的同伴吗?”   这是第二句让段殊无法拒绝的话。   “我收回刚才的话。”段殊心悦诚服,“你很了解我。”   齐宴被这种认可所取悦,镜片冷光背后的笑意一闪而逝:“我相信我们都会在这次合作里受益良多。”   段殊提醒道:“我只能承诺尽力而为,不能保证结果。”   齐宴颔首:“那样已经足够了。”   他走到实验室角落里被冷落的工作台前,从抽屉里翻出一叠厚厚的纸张:“接下来我们会有很多文件要签,比如承诺书和保密协议,还要做一系列麻烦的身体检查,确保你的精神状况可以承受这次特殊的旅行……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我先挑重点来说。”   “为了体验者能在虚拟空间里释放出自己最真实的情绪,真正拥有与现实无关的第二人生,也为了保护隐私,体验过程是无法在外界查看的,除非取得你的授权,否则就只会检测一些必要的生命体征,避免出现意外。”   “鉴于你第一次进入模拟器,也许会经常需要帮助,但暂停退出又十分影响沉浸度,所以我会跟你一起进入故事,扮演一个不重要的小角色,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解答困惑,也能让你更有安全感——放心,我没法读心,也没有全知视角,宙斯系统是完全仿真的,一切都遵照现实里的逻辑。”   很合理的安排,段殊没有反对,实验室里并排放置的两台模拟器也有了解释。   他轻轻点头,想象着那个即将见面的“同伴”。   铺垫彻底完成,故事进入新的章节。   齐宴抱着文件,半倚在办公台前,目光里透着玩味:“在一起去办这些让人头痛的手续之前,先来做件有趣的事。”   段殊不解其意,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茶几上的三个黑盒仍然放在那里,漂亮的笔迹上浅淡地反射着迷离的光线。   “来挑选B故事。”   段殊对他挂在嘴边调侃的编剧术语并不陌生,此刻听来有种解构主义的幽默。   他配合地笑起来,回忆着不久前对方刚说过的话:“欺骗、强制、替代品……分别对应了这三个盒子吗?”   齐宴耸耸肩膀,没有否认:“你的记性很好,本来还想让你盲选的。”   段殊思考了大约几秒钟,就做出了决定,前两个名词对他而言都过于陌生,人总是倾向于从熟悉的事物开始。   “哪个标题是替代品的故事?”   齐宴扶了扶因为低头而微微下滑的镜架:“你可以试试望文生义,我挑选名字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于是段殊心领神会,将目光定格在其中一个黑盒上。   耐心充足的研究员一点点拂去了漫天尘埃碎屑,露出沉睡的秘密宝藏,盒子表面的干涸墨迹像一道布满遐思的咒语,无声地诱惑着他。   这一次,换成他走近一步,笨拙地伸出手,穿过沁凉的空气,小心地触碰那个即将开始的故事。 第七章 双重赔偿   遥远的鸟鸣织成了一曲悠扬小调,隔着朦胧的距离,在玻璃窗外蹁跹盘旋。   耳畔仿佛笼罩了一层透明的隔膜,一切声音都显得不分明,直到突兀的闹钟铃声打破了晨间的寂静,喋喋不休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段殊蓦地睁开眼睛,头顶的白墙上垂下璀璨繁复的水晶吊灯,他茫然地环视四周,像从一场万里长梦中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窗外的杂音亲切又渺远,曾回荡在每个如此醒来的早晨,暗红色的被罩依偎在他下颌,柔软地抚慰着皮肤,他真切地被丝绒温暖的触感所覆盖,于是反射性地用手捏了捏被子,想要确认这是现实还是幻境。   他立刻感受到了藏在其中细腻蓬松的被芯,与现实里别无二致。   段殊的心中涌现出强烈的不可思议,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前,他早已做过心理预期,但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FH掌握的技术能令虚拟世界达到这样的真实度。   要不是他在现实里的双手正处在失感状态,恐怕会真的迷失在如此逼真的幻境里。   用了片刻平复心情,段殊关掉手机闹钟,掀开被子下床,缓慢地走到了穿衣镜前,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在意识中被制造出的“自我”。   熟悉的面孔,温和疏离的眼神,久违的毫无异样的身体,连手背上不知何时留下的微小伤口都保留着。   他还没有做好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的准备,所以选择在虚拟世界里使用真实的外貌。   此刻全身上下,唯一让段殊觉得陌生的,只有看起来过分华丽的丝质睡衣,他更喜欢纯棉质地。   空气里流淌着馥奇调香薰温暖沉稳的气味,热烈的日色被窗帘缝隙切成细碎流光,鸟鸣尚未远去,一种久未进食的饥饿感从胃部传来,他渴望着新鲜温热的食物。   听觉,视觉,触觉,嗅觉,味觉……无处不在的知觉。   段殊无比鲜明地意识到,这将是一种把人们带往全新未来的可怕科技。   不过他并不关心。   紧闭的房门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段殊侧眸,听见真皮鞋底不急不缓地叩击着原木地板,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房门把手轻轻转动起来。   推开房门的男人穿着裁剪合身的手工定制西服,衬出高大挺拔的身形,手腕处的白金袖扣落在背光的阴影里,幽光点点,略带混血的面庞英俊不凡,却透着显而易见的冷漠气息。   在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开口之前,段殊先叫出了一个名字,声音里透着些微犹豫:“陆执?”   来人的面色愈发沉郁,盯着他身上与自己显得格格不入的睡衣:“你起晚了。”   段殊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表情里难得露出一点不加掩饰的新奇。   对方果然是故事的男主角陆执,一个由他亲手随机出来的名字。在正式进入这里之前,研究人员告诉他可以随意设定自己与主要角色的姓名和外形。   对有些人来说,这一步里就能体现拥有某种替代品的意图,但段殊没有这样的念头,索性选择了随机生成,好在数据库里预设的姓名和外形特征大体上都很顺眼,点了几次便确定下来。   这就是他终于见到真容的“同伴”,由他亲自命名的“同伴”。   段殊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鲜少有这样复杂幽微的情感波动,与此同时,齐宴同他简单讲解过的预置设定一并浮现在脑海。   陆执的心里有一个无法忘怀的人,他得不到那个人,就找来了一个与之相似的替身,就像阿波罗拥有了一顶用来怀恋达芙妮的月桂王冠,但这个替身始终没有成为他心上的王冠,最后只是成了一件褪色的道具,又被陆执亲手毁掉。   对于演过许多出色剧本的段殊而言,这是非常简单的剧情走向,很好理解,也几乎没有表演上的难度。   唯一的区别是故事里的两个主角都是男人,这也来自齐宴的建议,他知道段殊在太多电影里和异性发生过感情纠葛,只要段殊不反感,将主角的性别稍作调整,会带来更新鲜的冲击感。   段殊自然没有所谓,在他眼里都是虚构的故事而已,没什么区别。   但是——   陆执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浓眉微蹙,上前几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段殊。”   不是角色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名字。   他没有设定新的外形,也没有更改自己的姓名。   奇怪的感觉在心头蔓延,段殊不动声色地回答了他上一句话:“抱歉,我现在就去换衣服。”   他躲开了陆执的视线,看向豪华卧室里附带的卫生间,准备朝那里走去。   同对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陆执抓住了他的手臂。   指腹的薄茧猛然刻下烙印,灼人的热度越过轻透的布料侵袭而来。   “你的手背上有伤口。”近在咫尺的陆执俯视着他被迫半垂在空中的手,“为什么会受伤?”   那是一道一公分长的划伤,伤口不深,已经结出淡褐色的痂,微微隆起在光滑的皮肤表层。   段殊再一次感叹这无与伦比的真实度,然后还真的试着回忆起这个问题的答案。   前几天他的手一直处在失感状态,没有知觉,当然也没有痛觉,听起来是一件好事,实际上却很危险,他直到看见凝固的血迹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受伤了,幸好伤口不大。   段殊如实相告:“不知道。”   陆执对他的答案并不满意:“我会叫医生过来。”   “只是小伤,很快就会愈合。”段殊以为这是智能程序面对受伤的标准处理方式,当即回绝道,“没有必要叫医生来。”   语气冷冽的独/裁者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嘲弄似地重复着他的话:“没有必要?”   段殊目露愕然,惊讶于对方如此鲜活生动的即时反应,又听见他冷笑道:“你觉得我在关心你的伤口?”   陆执松开了眼前替代品的手臂,渐渐收起这鄙夷又不耐的神情,恢复了毫无瑕疵的冷漠。   “别再让我看到你身上出现多余的东西。”   西装革履的男人走向敞开的房门,丝毫没有回头看。   “我不需要你受伤,你就不该有任何伤口。”   他重重地关上了门。   短促有力的撞击声在心头荡开涟漪般的余震。   门内的段殊被独自留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鸟鸣声依然清越,好闻的馥奇香调被另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打乱。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是一如往常的平静,但隐藏其后的是往日不存在的汹涌波涛。   ——他错估了这个世界的模样,他不应该把这当成是一场单纯的、虚构的表演体验。   陆执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喊出他真实的姓名,把他当作另一个人的替身,以最冰冷的态度打量着掌心里不值一提的玩具,仿佛真正的段殊就该被这样对待。   可陆执却不知道,连这个名字和这张面孔都是由段殊选择的。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陡然降临的背叛。   段殊冷静地想,齐宴说得很对,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刺激。   第一次,他的心中涌现出难以自控的征服欲。   *   作者有话要说:   狗男人一号! 第八章 香烟   黑色豪车自地库驶出,穿过宽阔花园与庭院大门,消失在视线尽处。   浅褐色的鸟儿从海棠树上惊起,张开翅膀倏地飞走,鸟鸣声也随之远去。   别墅顶楼的玻璃窗前,眉眼冷淡的青年慢慢收回了视线,清透倒影与一树繁花相映。   他仍穿着那身不合心意的丝质睡衣,径直走进一旁的衣帽间。   悬挂整齐的衣柜格子里只有两种颜色,深酒红与毫无杂质的黑。   这并不像是一般人为自己购置衣物的方式。   段殊想起刚才暗红华丽的被罩,稍加思考,伸手取下一件深酒红的衬衣。   他知道陆执是一名家境优渥的律师,在家人的反对下一意孤行走上了这条道路,因为陆执喜欢赢,法庭上的输赢很可能会决定某个人一生的命运,这样的赢能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快感。   当陆执的职业生涯中第一次遭遇失败的时候,他困惑地看着孤零零坐在对面的那个当事人,直到这种困惑渐渐转化成难以自拔的沉迷。   他爱上了自己唯一的败绩,对方却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而“段殊”刚从音乐学院毕业不久,爱慕虚荣,所以机缘巧合之下,偶然相遇的陆执选择了他与白月光七分相似的面孔,他也顺理成章地选择了陆执能提供的物质与浮华。   这是段殊知道的基础人物设定,至于更细节的内容,齐宴建议他试着自己去故事里发现。   一刻钟后,他走下楼梯,来到位于二楼的餐厅。   长长的餐桌上只用玻璃瓶插着一束混合鲜花,隔壁的厨房里空无一人,瓷盘里散落着洗到一半的新鲜草莓,台面上水渍点点。   没有准备好的早餐,也没有理应出现的佣人。   段殊有些意外,正想打开冰箱门看看食材,体验一下在虚拟世界里进食的感觉,就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响亮的动静,和一连串窸窣的脚步声。   头发染得过分乌黑的中年女人,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进来,厌烦地叹了口气,提步上楼。   她一看见站在冰箱前的段殊,立刻皱起了眉头:“今天一个两个都不守时!点心送得晚,你也起得迟!今天的画要是画不完,看陆先生怎么收拾你……”   在絮絮叨叨的抱怨声里,女人将手中的盒子猛地搁在餐桌上,扬起头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继续洗着草莓。   楼下隐约传来一阵机车的轰鸣声,又渐渐远去。   点心盒子上扎着漂亮精巧的蝴蝶结,丝带下面衬着一张卡片:巧克力布朗尼,祝您生活愉快。   段殊诧异地拿起这张卡片,又望了望陌生女人的背影。   他不觉得这样一个脉络简单的故事里,会出现陆执带着情人与亲戚同住这样的特殊情节,眼前这个气势汹汹的女人应该只是陆执家的佣人。   女佣对待主人名义上的另一半竟然是这样毫不收敛的态度。   再结合早晨陆执对自己说过的话,不难想象“段殊”在这座房子里的地位如何。   他在脑海里收纳细节的当口,女佣洗完了草莓,拢进瓷盘,擦干净水渍,转身出来。   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她还在没好气地小声嘀咕:“就你事多,非要吃这家的点心当早饭,也不嫌腻得慌,害我天天要跑上跑下……”   她端着这盘为自己准备的草莓,步伐丝毫没有停留,直到在客厅的大屏电视前坐下,拿来遥控器,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电视剧,音响里瞬间传出男女主角爱恨交织的对话。   段殊的诧异淡去,他很快适应了自己在这里最初面临的处境。   他在餐桌前坐下,略带好奇地打开了点心盒子。   里面的确是一块浓香四溢的巧克力布朗尼。   段殊拿起盒子里备好的勺子,小心地舀起一勺,送进口中。   很甜。   味蕾上如熔岩蔓延的甜蜜鲜明而真实。   段殊的眼里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安静地吃完了早饭。   他不讨厌这个能真切尝到甜食的世界。   而且这个世界里充满了未知的秘密。   伴随着可可香气一并涌入呼吸的,还有桌上那束鲜花正在盛放的芬芳,青绿的花茎被紧紧地束缚在狭窄透明的瓶口里,枝蔓纠缠,顶端的各色花瓣依然艳丽如火。   他神思游离地想着,“段殊”在这段关系里得不到任何尊重,陆执控制了他的一切,甚至没有穿衣和受伤的自由,连家中的女佣都能肆意责备他而不怕被告状。   他的生活中只有负面的东西,却似乎唯唯诺诺地忍受至今,即使有爱慕虚荣的性格设定,即使陆执能带给他足够奢华的生活,段殊也依然不觉得,这能令一个人甘愿放弃所有的尊严。   齐宴留下的这个谜题让他很好奇。   脾气暴躁的女佣沉浸在电视的世界里,段殊吃完了布朗尼,独自走到楼上徘徊,想要找到更多关于自己生活的细节,来补全这个角色的形象,他还拿不准要以什么样的性格对待其他人。   别墅大而幽深,一扇扇房门紧闭,走廊昏暗,段殊原路返回,打算先从自己的卧室开始探索。   温度渐冷的丝绒被还乱作一团,床上只有一个靠左的枕头,临近的床头柜上放着水杯和纸巾盒,还有早晨他随手放下的手机。   右侧的床头柜空无一物。   所以这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住,陆执似乎并不会来。   整个卧室,包括附带的衣帽间和卫生间里,都没有任何会让人觉得特殊的东西,只有最常见的生活用品。   段殊转了一圈,最终将视线定格在这个离“自己”最近的左侧床头柜上。   他在床边坐下,试探着拉开了柜中的抽屉。   上层抽屉里摆着一个不大的钱包,里面有身份证、银行卡……和一张已然过期的学生证。   学生证照片上的“段殊”面露青涩,目光明亮,与段殊本人大学时代的模样几乎一致。   学校则完全不同,平澜音乐学院,声乐系。   下层抽屉里是两本仍包着塑料薄膜的证书,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侧边的空隙里放着一支透明的水晶奖杯,底部镌刻着某个声乐大赛一等奖的署名。   段殊的目光在这些代表了“自己”过去的物件上游移,略感惊讶。   他好像很在乎自己曾经选择的专业。   却把象征着荣耀的奖杯埋在了暗不见光的柜子里。   为什么?   段殊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些碎片,早晨他关掉手机闹钟时,隐约看见了一道白色的通知栏。   就在他回忆的时候,手机屏幕骤然亮起。   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戚闻骁:段哥,醒了吗?]   在他好奇这个陌生名字之前,锁屏最上面的那道通知先一步落进了视野里。   [距离戒烟已经823天]   看到这行字,段殊更觉得错愕,他以为会是跟陆执有关的纪念日,结果却是戒烟的日子。   他眉头微蹙,将手机解锁,试图找到更多的线索。   可惜这个手机里应用极少,通讯软件里只有寥寥几个好友,聊天框一片干净,此刻仅剩一个来自戚闻骁的红点,“段殊”像是会随时清理消息,以应对某种检查。   唯独相册里有许多照片,放眼望去,满目都是不同油画在各个绘制阶段的照片,随着日期与时间变化,画面会越来越丰富,直到彻底完成,就换成了新的一幅。   ——今天的画要是画不完,看陆先生怎么收拾你。   女佣随口说过的话回荡在耳边,段殊顿时了然,再结合每张照片拍下的时间,原来这就是自己每天待在这所幽深别墅里的全部生活。   “段殊”要保持外貌的无暇,要遵照某种特定的穿衣风格,还要准点起床像完成任务般去画画。   他彻底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段殊看着相册,手指不断上滑,幅幅不同的油画仿佛没有尽头,足足绵延了两年时光,数百个日与夜。   他又想起那个戒烟的日子。   823天,两年零三个月。   于是他再将相册往上滑,找到了那一天。   没有任何照片,只有一段视频。   这里或许藏着故事最开始的那一刻。   段殊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点开了这段视频。   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瞬间在寂静的卧室里响起。   光线很暗的KTV包间,有人握着话筒在唱歌,茶几上放着一个蛋糕,蜡烛已经吹灭,头戴生日帽的寿星正在低头切蛋糕。   镜头摇晃着,背后传出一道清澈透亮的声音,如同近在咫尺:“开灯了,我录个视频作留念。把靠边的位置切给我吧,突然想吃奶油了。”   有人就笑:“老段你是真的不怕胖啊!牛逼!”   声音的主人便将手机挪过去,对准了他,笑骂道:“滚蛋!”   他的声音很好听,几乎能让人想象出化成歌声后极具辨识度的样子。   调侃他的人笑呵呵地拿着话筒凑上来:“来,给今天的寿星露一手,你可是我专门请过来的大明星。”   黑色的话筒横亘在画面中央,他毫不怯场,听着抒情的伴奏声,随口接了下去。   在骤然响起的优美歌声里,一群不算熟悉的朋友先是鼓掌起哄,然后很快安静下来,专心地聆听着。   镜头随意地对着大屏幕,静止了半分钟,只有歌声悠扬,直到包间门被人忽然推开。   这个极近的歌声戛然而止,他转过头,手机也一并移动,看向了门口。   穿着西装的男人与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包间顶部闪烁的绚烂彩灯,流转过他深邃的眉眼,在暗夜里尤为耀眼。   是陆执。   他定定地看着镜头背后的那个人,目光遥遥相交,晦暗的眼神在呼吸里悄然浮沉。   沉默片刻后,陌生的闯入者语调微哑:“抱歉,认错人了。”   他转身离开,大门合拢,深色的影子在玻璃窗外一晃而过,身后的朋友们很快又热闹起来。   声音的主人却久久没有动静。   微微摇晃的镜头里,门外不断有人经过,再也没有人突兀地推开门。   那个相熟的朋友走过来:“怎么不唱了?要不换一首?”   他想了想,慢慢站起来:“有烟吗?我出去抽一根。”   “靠,你居然还抽烟,嗓子不要紧啊?”   “没关系,偶尔一次。”   他接过递进镜头的烟和打火机,独自往外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没有关掉视频录制。   在经过每个包间的门口时,流动的画面就会稍稍慢下来,但一直走到了一楼侧边的出口,他仍一无所获。   从小门出去,是条长长的巷子。   他倚在路灯下,单手点了烟,另一手握着手机,一动不动,似乎在发呆。   视频里的画面一直静止着,映出眼前黯淡的墙面,被踢翻的垃圾桶,流淌蔓延的污水,还有在夜空里盘旋的白色烟气。   然后那道低沉的声音在画面外响起。   “你在抽烟?”   镜头慌乱地随着主人的动作转过去,刚才见过一面的男人从同一个出口走出来,昏黄路灯映亮了俊美的面孔。   那时的陆执看起来并不冷漠,眼里甚至还带着微不可见的笑意。   “你唱歌很好听。”他说,“别再抽烟了。”   于是在猝然而至的无措中,那个橘红的光斑被丢落地面,烟气逸散湮灭。   “……好。”   清亮的声音染上喑哑和小心。   “这是最后一根。”   他将手机放进口袋,画面变得漆黑,视频到此为止。   段殊握着安静下来的手机,手指微微发紧。   原来这就是故事的开始。   跟着第一人称的镜头,他仿佛身临其境地体验了那一晚的相遇,也始料不及地走进了这个陌生又真实的世界。   他再一次望向那些被妥帖收拢在抽屉里的物件,心绪难平。   视频里那个惊鸿一瞥的闯入者,和他早晨时亲眼见到的陆执相比,容貌未改,性情却完全不同。   陆执很聪明,职业的熏陶让他相当擅长于捕捉旁人的弱点,并以此来博取最大化的利益。   年轻气盛的“段殊”是有一些小毛病,喜欢出风头,爱听溢美之词,被浮华迷眼,或许的确爱慕虚荣……所以最终接受了这桩看似公平的交易,成了陆执见不得光的情人。   但他最大的弱点,在见到陆执的第二面,就被那个陌生男人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他喜欢陆执。   所以823天前,他戒掉了烟。   也戒掉了曾经最钟爱的声音,和属于自己的人生。 第九章 重叠   手机静静躺在蓬松柔软的被子里,暗沉的屏幕上映出高悬的水晶吊灯,像一片极具压迫感的乌云。   段殊独自坐在房间里,看向外面的世界,这一幕似乎在不久前才上演过,区别仅仅是窗外的风景不同,此刻有粉白的海棠花如梦似幻。   那时他听着海浪汹涌的声音,怅然若失,不知道下一秒该往哪里去,心情是近乎麻木的平静。   但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股对他而言很陌生的悲哀与愤怒席卷了心头,眼前像有自动曝光的胶卷,鲜明地印出那些他其实没能看到的景象。   那个与他容貌相同的声乐系学生,站在空寂寥落的巷子里,指间仍残留着苦涩的烟味,目光留恋地追逐着那道颀长的身影。   始于朦胧夜晚和迷离烟气的相遇,一定曾有过一段还算浪漫的相知。   他渐渐以为陆执也爱自己,哪怕只有一丝。   然后在陆执高超手腕的摆布下,他一点一点地放弃了自己的灵魂,只剩一具任人摆布的躯壳,和每天早餐要吃甜点的渺小坚持。   因为他说想吃奶油,视频里的寿星依言切下了一块涂满奶油的蛋糕,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   可他没有机会吃,就追着陌生男人留下的幻影离开了,也许再也没有回到那个音乐声鼓噪的包间,被特意切下的浓郁奶油孤零零地待在纸盘子里,最终倒进了垃圾桶。   于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每天早晨都会吃甜蜜至极的蛋糕,今天段殊刚刚代他吃下一块棕褐色的巧克力布朗尼。   每一块蛋糕都香甜可口,却再也不是最初的那一块。   在命运的岔路口,如果他没有情难自禁地借着抽烟的机会去寻觅那张陌生面孔,而是留下来,笑着吃完奶油蛋糕,继续为朋友唱歌,庆祝生日,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但他选错了。   从此万劫不复。   段殊看着窗玻璃中映出的自己,靡丽的深酒红衬衣,手背上的疤痕将要痊愈,他没有笑,虚幻的影子便有了一张悲伤的脸。   他不喜欢这个颜色。   “段殊”一定也不喜欢。   楼梯上传来平稳的脚步声,电视情节正演到精彩处,女佣面前的草莓已吃掉大半,她眉毛紧皱,懒得回头:“又有什么事?”   身后传来突兀的提问:“家里还有其他颜色的衣服吗?”   “没有!”女佣不耐烦道,“都在房间里了,你要干嘛?陆先生叫的医生一会儿就过来,别折腾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正想再说些什么,下一秒,这道声音擦肩而过。   有人推开了厚重的大门,日光倾落进来,照拂着那道头也不回的影子。   光线慢慢消逝,大门再次合拢,徒留中年女人错愕的面孔。   外面天气很好。   春日里的街道,草木蓊郁,大地生机勃勃,天空明亮如镜,行人们脚步缓慢,神情倦懒地享受着这恰到好处的气温。   段殊孤身走在人流如织的马路边,略带新奇地打量着周围面目生动的一切。   写字楼,便利店,车站,斑马线,等待着红灯变绿的行人,远处招牌盛大的大型商场。   人行道上落满树叶明明灭灭的倒影,斑斓如星点,街角肆意生长的灌木丛旁,斜斜地停着一辆外观亮眼的重型机车。   十字路口,外观复古的咖啡馆,笑着推门出来的顾客,木质拉手上悬挂的风铃被摇得响声清脆。   他目露惊叹,将绚丽风景尽收眼底,继续一路向前走去。   商场里人气很旺,段殊随意选了一家男装店走进去,销售立刻殷勤地迎上来。   “先生您好,想看看什么类型的衣服?您这件衬衣很特别呢。”   段殊对穿着并不在意:“帮我拿几套适合我的——不要红色和黑色的上衣,谢谢。”   销售精神一振,明白来了出手阔绰又好说话的客人,当即应声去拿,其他同事也涌上来帮忙。   几分钟后,段殊看着堆满她们手臂的衣架,哑然失笑。   他正要伸手接过,口袋里忽然响起了手机铃声。   “抱歉,接个电话。”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戚闻骁。   段殊这才想起,不久前刚收到过这个名字发来的短信,问他有没有睡醒。   这个人叫他段哥,不知道和“段殊”会是什么关系。   他避开销售们走到一旁,接通电话,一言不发,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突然而至的喧嚣,说话声与汽车驶过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随即,听筒另一端传来大大咧咧的男声:“段哥早啊——刚起还是没睡啊?”   话音出口,背景里倏尔蔓延开旁人的笑声。   段殊敏感地察觉到一丝微妙的恶意。   他谨慎地回应:“刚起,有事吗?”   “哦,没什么事,才散场出来,等车呢,想起段哥了呗。”戚闻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醉意,“你昨晚没来真是太可惜了,啧啧,难得场子这么热,好多美女……帅哥也多。”   他的语气顿了顿,染上几分隐晦的促狭:“陆律师怎么突然管你管得这么严啊?不是说都依你嘛!段哥以后还能出来玩吗?你不在,酒都没开几瓶,没意思,你开的酒才好喝。”   几句话下来,段殊的心中了然。   “段殊”会为这群酒肉朋友的消费买单,也会在他们面前虚构与陆执相处的方式,即使他们的轻视表现得那么不加掩饰,他也要装作不知情,并背着陆执偷偷与他们见面。   这群不知道从哪里结识,却愿意配合他表演的朋友,是他压抑情绪唯一的出口,只有在他们面前,他好像还是他自己。   那个落落大方地袒露着自己的虚荣心,对未来尚有无限期待,神采飞扬又不惮于展现自我的“段殊”。   段殊笑了,声线也跟着明亮起来:“总要依他一两回……下次一定来,都算我的。”   他的语调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张扬,像个恃宠而骄的小少爷。   他喜欢那个视频里清亮的声音,也喜欢那个声音的主人被叫做大明星后充满自信的样子。   他要为他保留这份仅有的虚荣。   戚闻骁假装求饶道:“哎哟,行了行了,别刺激我们这些单身狗了。”   身边人小声说了句什么,他顿时反应过来,话锋一转:“对了,段哥你晚上跟陆律师一起过去吗?”   段殊想,这份恶意终于进入了正题。   他疑惑道:“去哪?”   “哎!陆律师不带上你啊?”戚闻骁故作愕然,“金辉酒店那个慈善晚宴啊——你不知道?”   “段殊”当然不会回答不知道。   于是他似乎刚刚才想起来,矢口否认道:“那个啊,我觉得没意思,之前就跟他说了不想去。”   戚闻骁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那我错怪林子了,原来他没看错啊。”   段殊顺着问下去:“他看见什么了?”   戚闻骁打了个哈欠,若无其事道:“他说看到陆律师去了市中心新开的那间画廊,还带着好大一束花,估摸着晚上也要跟那个大画家一起出席吧,原来是因为你不去啊。”   画廊,鲜花,画家。   别墅,酒红,油画。   陆执穿着一身对上班来说过分夸张的正装出门,带着花去了画廊,晚上将要偕同画家一起参加晚宴。   散落的细节串联成线。   他的声音里闪过对方想要听见的慌乱:“他们以前因为案子认识嘛,一起去也很正常。”   戚闻骁意味不明地笑了:“那你现在还觉得晚宴没意思吗?”   通过他的反应,段殊知道自己猜对了,令陆执初尝败绩又深深迷恋的当事人,就是这位他尚且不知姓名的画家。   察觉到他的沉默,戚闻骁语气自然地补充道:“我是说,晚上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啊?临时去玩玩也不错嘛,反正在家也是闲着,是吧?段哥。”   段殊站在男装店门外,面色沉静地听着这番不怀好意的邀请,玻璃门内的销售抱着一大堆衣服,探头探脑地望着他的身影,像是担心他蓦地掉头走开。   于是他微笑起来,嘴角上扬,指尖轻轻触上冰凉的玻璃,语气却截然相反,隐隐泄露出某种强撑的镇定。   “好啊,那我陪你们去看看。”   他不会走开。   故事原定的结局,是陆执察觉到了替身游戏将要暴露在心上人面前,于是提前一步,不带任何感情地毁掉了这个活生生的证据。   而齐宴让他试着把陆执带离剧情,体会新的感情,无论是爱、憎,还是悔……段殊也思考过哪一种走向会更合理和容易。   但现在,他忽然不想做选择了。   他要让陆执同时尝到这些滋味。   *   作者有话要说:   狗男人二号! 第十章 油画   春夜烂漫,整座城市流光溢彩,景观灯与车灯交相辉映,如绚丽长虹。   富丽堂皇的酒店外,一辆辆光泽纷然的轿车先后驶来,制服笔挺的泊车员小跑着殷勤地迎上来。   戚闻骁随手将车钥匙丢过去,转头看向从后座出来的两个朋友:“喂,他来消息了没?”   林子看了眼手机屏幕:“刚才又给他发了条消息,没回。”   戚闻骁顿时皱起眉头:“不是怂了吧?”   剩下那人便嬉笑道:“哪能啊,他今天要是不来,以后还怎么有脸继续在我们面前炫耀。”   戚闻骁眯了眯眼睛,随口道:“要不是为了看这场热闹,我才不来这破地方,觉还没补够。”   说着,他和朋友相视着会心一笑,又提醒林子:“给段殊打电话,打到他接为止。”   林子没有参与他们的奚落嘲弄,拿着手机,依言开始拨电话。   耳畔机械的等待音响了十多秒,他正要对戚闻骁摇摇头,示意没人接,就听到等待音戛然而止。   “喂?”电话那端的人轻声道,“林子?”   林子愣了愣,连忙应道:“段哥吗?我们刚下车,你到哪儿了?前面给你发消息,一直没回……”   “我在酒店外面。”   清澈的声音从电波里涌来,又像是沿着看不见的信号溢进了空气,他隐约听见附近传来同样的声音。   正盯着他打电话的戚闻骁也听见了,他们几乎同时转过头去。   中心喷泉里的清凉水花源源不断地升起又落下,在夜色里熠熠闪光,前面不远处站着一道身影,修长挺拔,白色衬衫与黑色西裤,再简单不过的穿着,衬得气质优雅从容,与平日的秾艳大不相同。   这已经足够令戚闻骁一行人感到惊讶。   戚闻骁的视线紧紧胶着在他的上衣,难掩错愕:“段哥换风格了?”   不再是万年不变的酒红与黑,那个画家最常用的颜色。   他居然换成了白色。   段殊挂断电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初次见面的朋友们,表情依然张扬恣意:“穿腻了,偶尔换换口味。”   戚闻骁有一副好皮相,衣着考究,又有豪车相衬,可惜眉眼间透出一股掩盖不掉的轻佻,显然是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   寻常的吃喝玩乐已经满足不了这类人,能用钱买到的东西终究是死物,哪里及得上活生生的人好玩。   这群所谓朋友刻意施舍的逢迎就成了“段殊”唯一拥有的快乐,不管背地里他们究竟如何议论自己,他仍要竭力保持这种表面的光彩,并越陷越深,日渐沉溺于这种只剩脆弱假象的生活。   因此在他们面前,“段殊”不允许自己露怯,也绝不能暴露自己只是个替身的事实,即使当他进入这座酒店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极不可控,但他依然要挺直脊背走进去,催眠自己真的被爱,接下来也许相安无事,也许他的忤逆会令陆执当场翻脸……   不,陆执不会。   陆执跟他一样,都是可悲的赌徒,是绑在一条船上的同伴,他也不会想让苦苦追逐的心上人知道自己背地里的所作所为。   所以在这座金碧辉煌的酒店里,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他们会平静地望向对方,又慢慢移开视线,接着,两个人会同时无法自持地想象起今晚散场后,必然降临在私密别墅里的狂风骤雨。   想到这里,水汽氤氲下的俊美青年笑容更盛,戚闻骁恍神间,险些要怀疑自己曾经下过的结论。   他回过神来,张了张嘴,最终努力恢复了平常的语气:“白色也好看,我们进去吧,段哥。”   在门童恭谨的躬身相迎中,他们一道走进了华丽璀璨的光里。   灯光投落的阴影中,戚闻骁打量着他:“今天晚上一定很有趣。”   段殊笑着回视,似乎真的全然不惧:“当然。”   没有比在悬崖上行走更有趣的事了。   前提是,这座悬崖伫立在梦里。   一行人入场就座,晚宴尚未开始,光鲜亮丽的客人们低声聊着天,不少人的目光诧异地投向刚刚坐下的段殊。   “那是黎先生的兄弟吗?长得真像。”   “不是吧,我记得他们打过官司,今天不可能过来……”   浅浅的议论声传进段殊耳中,他总是对声音很敏感。   原来画家姓黎。   戚闻骁也听见了,他审视着四周走动的人群,目光里充满兴味:“怎么没看到陆律师?”   段殊摊摊手,语调自然:“不清楚,我是和你一起来的。”   “不问问他吗?我还想跟陆律师打个招呼呢。”   “不了。”段殊似是有些厌倦,“总是黏在一起也没意思,今天我们玩我们的。”   戚闻骁哦了一声,笑着点点头:“有道理,偶尔是要保持点距离。”   说话间,宴会厅里的灯光渐渐暗下,光束集中在中央舞台上,靠左侧的位置摆着一架盖有红绸的钢琴,台下的话语声当即淡去。   主持人笑容满面地介绍着今晚的流程,说起那些略显用力的俏皮话,台下的宾客们适时鼓掌,一切都和现实世界里别无二致。   段殊看着周围言笑晏晏的人们,内心感叹之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好像忘记问齐宴,会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这个故事里。   齐宴说过,会跟他一起进入故事,扮演一个不重要的小角色,在他需要的时候为他提供帮助。   不重要的小角色。   那就应该首先排除画家和戚闻骁。   段殊的视线从戚闻骁的两个跟班身上掠过,试图寻找端倪。   察觉到他忽然投来的目光,林子悄悄低下了头,将视野拘谨地禁锢在眼前的酒杯上。   正在他走神的时候,重要嘉宾致辞结束,主持人再度接过话筒,宣布拍卖环节正式开始。   “第一件拍品,是由黎嘉年先生捐赠的油画——《风暴》。”   段殊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现场的气氛也热烈了起来。   追光灯和摄影机转向同一个位置,最前排的2号圆桌旁,笑吟吟的卷发男人。   段殊离得很远,幸好舞台上有大屏幕,那张被放大的面孔便陡然撞进他眼中,令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五官,神情却完全不同,笑容明朗,栗色卷发和酒红衬衣令肤色更为白皙透明,更显出一种不知世事的天真。   不止是天真。   段殊下意识觉得,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尽管他甚至没有亲眼见到黎嘉年本人。   众目睽睽下,屏幕上的黎嘉年对着镜头微笑示意,然后礼貌倾身,聆听身边的男人说着些什么。   那个男人是陆执。   他仍穿着早晨出门时那套裁剪合身的手工定制西服,手腕处的白金袖扣光彩夺目,神情却不再冷漠,或许还称得上温和。   镜头很快移开了,但不少人都见到了这一幕。   戚闻骁挑了挑眉,朝身边的段殊低声道:“总算找到陆律师坐在哪里了,你和他旁边的画家长得真像啊。”   段殊回忆着那张面孔,点头认同道:“他很像我。”   的确是黎嘉年像他。   他选择了用自己的脸进入这个世界,扮演替身的角色,正主的外貌自然要以他为蓝本生成,才符合逻辑。   闻言,戚闻骁像是愕然于他的无端自信,沉默地瞪着他,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遥坐在前方的陆执不断举牌,仿佛势在必得,最终以高价拍下了黎嘉年提供的这幅油画。   宽幅油画里是浓稠如墨的海面,暗红天际中盘旋着狂乱的风暴,将深海搅成破碎的漩涡,仿佛要将凝视着它的观众也一并卷起去。   陆执站在这幅极具风格的油画旁,冷漠的面孔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任由摄影师和记者们按着快门。   期间段殊面色淡然,和其他人一样鼓掌,笑着注视这位豪掷千金的知名律师。   戚闻骁与跟班面面相觑,连掌声里都写满了迷惘。   直到下一件拍品显露真容。   主持人掀开了身旁那架施坦威钢琴上笼罩的红绸,骄傲地宣布这是一位世界级大师成名前所用的钢琴,无论是本身的品质还是附加的意义,都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   为了活跃气氛与抬高拍价,她笑着向台下端坐的各界名流发出邀请:“有没有哪位来宾想要亲自试一下音色的?”   戚闻骁的眼睛亮了。   “段哥,你在音乐学院里学的是什么专业来着?我记得是钢琴吧!上去秀一段呗?”   说着,他兴致勃勃地举牌示意,将段殊慢了一步的回应抛诸耳后。   “不,是声乐系——”   没想到台下响应得这么快,主持人立刻望过来,摄像镜头随之移动。   “好,那我们就请17号桌的这位来宾……”   当段殊的面孔出现在大屏幕上时,全场哗然。   他们的视线在遥远的17号桌和2号桌之间逡巡,以为自己出现了什么幻觉。   连黎嘉年本人都诧异地咦了一声,下意识坐直了。   而陆执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恰好对上段殊遥遥望来的视线。   清晨时被他丢在房间里的弱小玩物,此刻换上了白得刺眼的新衣,神情波澜不惊。   陆执目光中森然的冷厉只维持了少顷,又忽地消失,剩下一片深重墨色。   然后他抬手,平静地鼓起了掌。 第十一章 风暴   在一道道或惊讶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戚闻骁听到段殊说的话之后,像是有些懊恼地小声对他道:“不好意思啊段哥,我记错了,不知怎么就记成钢琴了……”   他拉长了语调,不确定道:“你应该会弹钢琴吧?现在的歌手不是都会搞创作嘛——要是你不会,我替你上去吧,我倒是学过一点。”   戚闻骁像绝大多数来宾一样,以期待的目光看着段殊,却在等他露出努力隐藏的慌张,反正他已经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陆执和黎嘉年回头时的表情,目的达成,好戏还在后面。   段殊看着他作势要起来的姿态,空气不过沉凝了片刻,眉梢眼角随即漾开出人意料的雍容气度。   “没关系,我刚好想试一试。”   他没有让不知内情的宾客们等待太久,在众目睽睽中以微笑回应,然后起身,朝最前方的舞台走去。   掌声礼貌性地响起,在清一色的响动中,戚闻骁难以置信地看向同桌的两个朋友,耳畔还残留着段殊起身时悄然送来的低语。   “谢谢你替我举牌。”   淡淡的馥奇香气萦绕在鼻间。   段殊不急不缓地走过红毯,越过众人,在经过陆执身边时,也丝毫没有停留。   他本该将自己藏得很好,避免在黎嘉年面前出现,保守好替身的秘密,才能尽量令自己悲惨的结局延后到来。   但段殊并不打算这么做。   他要光明正大地出现,甚至要想方设法让黎嘉年记住自己。   这是他最好的筹码。   台阶之下,黎嘉年望着那个即将走到钢琴前的优雅身影,侧眸看身边的陆执,语调惊奇:“我第一次见到跟我这么相像的人。”   “要不是爸爸发过誓,说我是他唯一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我差点要以为他也是我的亲生兄弟。”   陆执熟知他家族的秘辛,摇头道:“不会,你就是唯一的。”   闻言,黎嘉年笑了,神情柔和无害:“你认识他吗?”   白金袖扣微微一颤,西装笔挺的律师不动声色地收回胶着在钢琴前的视线,低声应道:“不认识,为什么这么问?”   画家倦懒地放松了身体,向后倚去,语气随意:“我发现你一直看着他。”   陆执的后背紧绷,面色如常:“他很像你,我觉得意外。”   “是啊,我也很意外。”黎嘉年随口应下,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解释,饶有兴致地将目光移到了台上,“要开始了。”   一袭长裙的主持人对这个陌生又特别的客人充满好奇,她握着话筒走过来,试着挑起话题:“这位……”   段殊应下她的疑问:“我姓段。”   居然不是黎。   主持人笑意盈盈:“好的,谢谢段先生愿意上台,您要试弹片段,还是想给大家带来一支完整的曲子呢?”   “完整的乐曲,升c小调前奏曲。”   段殊从容自若地在琴凳前坐下:“拉赫玛尼诺夫最有名的前奏曲之一,它很适合上一件拍品的气质。”   “上一件拍品是油画《风暴》……”主持人很快反应过来,惊喜道,“您是要将这支曲子送给黎先生吗?”   台下顿时难掩哗然,原本或多或少在走神的宾客们纷纷来了精神,以为将要见到这场漫长无聊的晚会上,突然上演的精彩片段。   段殊微微一笑,专注地看向眼前错落的黑白琴键,留下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送给风暴。”   修长手指有力地按下左侧三个低沉的音符,沉重的共鸣响彻整片空间,慢板起奏,追光灯落下,于是一切杂音便都隐没了。   第一乐段,结构重复的低音,被叫做命运主题,节拍缓慢,像教堂庄重的钟声,轰然响起,惊起在穹顶上停泊的白鸽。   一片黯淡的光线中,黎嘉年真正被勾起了兴趣,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个犹如同胞兄弟的陌生人。   他身边的陆执亦然。   他无法理解眼前正在发生的事,豢养在别墅里见不得光的替代品,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大屏幕上显示的画面中,熟悉的手指在琴键上缓缓流连,他清楚地见到了手背上那道突兀的伤疤。   不被他允许的伤疤。   画中人被耀眼光芒笼罩着的右手,渐渐加快了落下的节奏,像蹁跹的羽毛,轻盈又缠绵。   第二乐段,情绪持续推进,白鸽动荡不安,剧烈地扇动起翅膀,令人目不暇接,急促的快板,鸟儿匆忙地飞向天空。   在交错迷离的旋律中,段殊的双手本能般按下每一个琴键,没有半分失误。   他对钢琴并没有特别的喜好,只是曾经在某部电影中饰演过一个钢琴天才,为此专门苦练了三个月,自然记得几支练到了深深刻入灵魂的曲子。   恰好其中有一首曲子,与黎嘉年的那幅油画极为相衬。   双手的律动越来越快,缠绕着揪紧了心脏,遥远的天际涌来一阵狂乱的风暴,狂潮肆虐,没过穹顶,风声里传来绝望的哀号。   来宾们屏住了呼吸,静默地听着,人群里的戚闻骁紧紧捏住了冰冷坚硬的酒杯。   身旁的朋友大感震惊,倾身过来低语,诧异那个仅有金玉其外的笼中鸟,怎么变得如此不同。   于是他平静点头,悄然松开了手心。   第三乐段,重回慢板,命运主题再现,力度却渐渐增强,风暴越来越大,吞噬了挣扎的白鸽,染成凄怆的霞光。   乐曲接近尾声,段殊闭上眼睛,光束在面颊蜿蜒,他想起那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栗色卷发的画家收起了多余的表情,神色晦暗不明,酒红衬衣在黑暗中显得更为浓重。   陆执依然不明白缘由,但在宏大悲怆的乐声中,他心荡神驰,目光缭乱,再也看不清那道淡褐色的伤口。   天与地,教堂与穹顶,一并消失了。   暗红的霞光蔓延,虚无里淌出汹涌浓稠的海,风暴尚未停息,席卷了一切,只剩破碎。   白皙的手指慢慢地叩下琴键,长音和弦持续,深海破碎的漩涡里响起渺远寂然的钟声。   直至消弭。   乐曲结束,被调暗的灯光慢慢亮起,等待着来宾们找回失落的呼吸。   陆执尚未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便听到身边人叹息似的低语。   “我后悔了。”   他茫然地转头看黎嘉年:“什么?”   “我不应该把那幅画捐出来的,反正总会被你买下。”   黎嘉年精致的眉眼里流露出明显的不豫,口吻却是孩子气般的天真:“我不想卖给你。”   第一场风暴结束,技艺高超的演奏者躬身谢幕,在热烈绵长的掌声中,眉目间如有积雪融化,明艳恣意,神采飞扬,叫人移不开目光。   “——我想送给他。”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太狗的三号! 第十二章 深海   眼前是盛大如潮水的掌声,一阵阵向他涌来,黑压压的浩荡深海,头顶的水晶吊灯异彩纷呈。   段殊忽然想起那部电影里的自己,被坎坷命运和敏感心灵折磨着的天才钢琴家,距离片尾二十分钟的时候,灵魂黑夜结束,他从人生至暗时刻的沼泽中爬出来,重拾光彩,举办了一场不需要观众的演奏会。   他在空荡荡的音乐厅里演奏了一首又一首,乐声华美浩瀚,直至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然后颤抖着起身谢幕,在无数观众的幻象里,在自己鲜活的心跳声里,他深深地弯下腰去。   被影像保存的回忆,与此刻在意识层面制造出来的景象重叠,令他的心中重新涌上曾熟读过千百遍的剧本文字。   [从此,他不需要别人的眼光了……]   [他拥抱自己。]   这不是台词,也不是动作与神态提示,是无法拍摄出来的内心活动,是编剧在心潮澎湃时洋洋洒洒写下的文学性段落。   但现在,段殊仿佛体会了那种心情,替另一个“段殊”。   台下最近的圆桌旁,黎嘉年刚刚对身边人说了句什么,然后目光炽热地望过来,陆执恰恰相反,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一动不动,周身的空气似乎也是凝滞的。   段殊的视线从他身上毫不留恋地掠过,转向了一旁也在鼓掌的主持人。   主持人回过神来,看向他的眼神里终于带了几分真,她看到的不再是某个和画家长得很像的人,而是那个刚刚从琴凳上起身的耀眼的陌生人。   “令人印象深刻的演奏,像是真的看见了风暴。”主持人赞叹道,“再次感谢段先生,为我们带来了一段难忘的回忆。”   段殊颔首道:“音色很好,非常好的钢琴。”   他只是上来试音色的。   简单的对话过后,段殊下台,在万众瞩目中,回到了自己最初的位置,优雅坐下,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接下来的时间里,气氛火热,这架施坦威钢琴被推上了一个超出想象的高价。   而戚闻骁手中本该用来出价的号码牌,一次也没有动过。   从风暴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再说过话,心中似乎只剩下不解与迷惘。   等段殊走过来时,他甚至有些刻意地移开了目光。   那个常常附和他的朋友同样有些怯怯的,不敢兀自开口。林子则面露担忧,他紧张地观察着戚闻骁的反应。   主持人落槌定音的时候,段殊像是松了口气,主动对戚闻骁道:“看来你举牌的决定是正确的,我弹得还不错。”   戚闻骁放在桌沿上的手指紧了紧,语调干涩:“你让人很意外。”   段殊闻言,诧异地回眸看他:“意外吗?”   这个衣着光鲜的纨绔富二代,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揽尽光芒的眼睛,一时慌乱,只好从喉间挤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回应。   段殊笑了:“那你是个不合格的朋友。”   然后他回头,再也没有看戚闻骁一眼。   在风暴与风暴的交相辉映之后,后续的拍品和节目都显得苍白无力,时间流逝,这场慈善晚宴渐渐走到了尾声。   主持人讲完了结束致辞,于是不断蔓延的交谈声盖过了一整晚的文雅矜持。   平日里难得见到的一些人齐聚一堂,当然会有个寒暄的环节。   在觥筹交错中,无心社交的段殊准备独自离开,脑海里想象着今晚回家后见到的陆执会是什么样子,忽然被一道声音叫住。   “段先生,等一下。”   璀璨的灯光下,黎嘉年丢下了一众想要找他说话的陌生人,快步朝他走来。   段殊停住脚步,便听到他很是自来熟的招呼声,像是多年老友般:“我还以为结束后你会来找我,怎么走得这么急?”   他微微挑眉,并不排斥黎嘉年带给他的这种微妙的越界感:“你好,黎先生,我该回家睡觉了。”   黎嘉年展颜一笑,相当顺畅地接下了他的话:“今天可以晚一点,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非常喜欢你送给风暴的这首曲子,这就是我要表达的东西……如果我会弹钢琴的话,你简直像是另一个我。”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们都很像,对不对?”黎嘉年热切地看着他,言语间并无异样含义,仿佛只是单纯的喜悦,“我从不相信缘分这种陈词滥调,但是今天,我找不出更好的形容了。”   黎嘉年的身后站着一天未见的陆执,段殊一边耐心听他说话,一边感受到陆执冰冷的视线越过正主的肩膀,落到替代品的身上。   更远一点的戚闻骁见到他与黎嘉年交谈,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所以,为了纪念这次缘分,我想把《风暴》送给你。”   说着,黎嘉年恍然般回眸看了一眼浑身低气压的男人:“不对,不仅仅是我,还有陆律师,这幅画之前被他拍下,但他愿意割爱,让风暴吹到它真正的主人那里去。”   他打了个俏皮的比方,段殊很配合地笑了。   陆执讨好心上人,花了大价钱拍下油画,又为了满足对方一时的兴起,不得不把画送给心上人的替代品,还不能流露出一丝异样,以免两个人之间真正的关系被心上人察觉。   黎嘉年真的送了一个他喜欢的礼物。   段殊的笑容更深。   看着他们相谈甚欢的戚闻骁拳头紧握,似乎随时都会冲上来说些什么,但在这个笑容里,他停住了动作。   “太贵重了。”段殊推辞道,“我只是有感而发,黎先生能认可我的演绎,我已经很高兴了。”   “叫我阿年,别这么生疏。”黎嘉年的口吻十分孩子气,“如果你觉得太贵重,那就答应我一件事,我们做交换。”   “什么事?”   “明天来我的画廊,我想让你看看我其他的画。”黎嘉年的热情溢于言表,“我不想给任何其他人介绍我的画了,毫无意义,我只想带你参观。”   出人意料的邀请。   段殊稍加思考,然后爽快地答应了。   他对这个与自己极为相似,又有种莫名亲切感的人,也充满了好奇。   黎嘉年的眼睛更亮:“太好了,那你把家里的地址告诉我,今晚我就派人把画送过去,然后明天我来接你。”   家里的地址。   他跟陆执住在一起。   段殊不动声色地等了两秒钟,陆执始终没有说话。   看来黎嘉年并不知道他的别墅在哪。   于是他和黎嘉年顺理成章地互换了姓名和联系方式。   “明天我要先办一点事,不用来接我,我可以自己过去。”段殊笑道,“我听说过,市中心新开的那家画廊最近很有名,堆满了别人送来的花。”   听到花,陆执紧绷的神情终于微不可见地僵了僵。   黎嘉年似未察觉,又同段殊聊了几句,然后笑着和赶着回家睡觉的他挥手道别:“那就明天见……段殊。”   “明天见。”   在他们的目送中,段殊从容离去,抛下了身后的一切喧嚣。   戚闻骁不再是他的“朋友”,陆执也不再是他的“爱人”。   他替“段殊”撕掉了这层美丽却虚伪的外衣,露出伤疤,和血淋淋的真实。   本应对立的黎嘉年却成了和他距离最近的人。   [从此,他不需要别人的眼光了……]   [他拥抱自己。]   夜晚的别墅区,灯火错落,家里的女佣早早地进房休息,说不定是陆执提前吩咐的。   段殊回到这间忽然成为他“家”的别墅,坐在一楼的沙发上,沉浸在深海般幽然的黑暗中,等待着大门再一次响起。   也许是黎嘉年派人送来的《风暴》,也许是另一场真正的风暴。   他安静地坐着,聆听着窗外漫进来的簌簌叶声,隐约模糊的猫叫,像一条看不见的绵密围巾,柔软地缠在他颈上,等待随时收紧。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动静。   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第十三章 黑云   皎洁月光拂过立体锋锐的五官,点亮了那双阴鹜的眼眸,光一路淌下去,填满了大门被推开的空隙,在地上映出那道深深的影子。   陆执站在熟悉的大门口,里面的一切都是寂静的,陷落在浓重夜色里,唯有远处的真皮沙发上,传来温热的呼吸声。   段殊没有临时逃走,这出乎了他的意料。   今晚的黎嘉年异常兴奋,几乎懒得搭理任何人,在段殊离开后,同殷勤的旁人草草寒暄了一番,就兀自回家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默许让陆执送他回去。   为了避免露出马脚,陆执谨慎地让司机在环城高架上绕了一圈,才找了个出口下来,大费周章地回到了这座别墅。   在窗外车影如虹的后座上,陆执面无表情地思考着来龙去脉,关于今晚为什么会发生这一连串的意外。   段殊从来都是听话的,是他不需要盖章就已明了的胆小奴隶,唯唯诺诺地顺从着他的话,任他摆布,即使偶有不甘,也会在他刻意流露出的关心中,瞬间丢盔弃甲,他被养得越来越懦弱,懦弱到只需要撒下一丝温度,就会留恋地跟上来。   这个相处模式已经持续了两年,往后也只会越来越牢固,越陷越深的段殊不可能逃脱他的掌心。   陆执乐于养一个这样的宠物,这是他在黎嘉年面前遭到一次次挫败后,最稳定的避风港和发泄处。除非某一天出现意外,他豢养替代品的事可能暴露在黎嘉年面前,那么他会不顾一切地销毁证据,把它们埋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而这个意外过早地到来了。   面容冷峻的陆执感到一丝焦虑,他不确定黎嘉年有没有发现端倪,他知道他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   他努力地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想要从中找出解开迷雾的线头。   前几日毫无异样,段殊按时起床,在家画画,以他需要的样子生活着,偶尔会趁他加班,偷偷跑出去找朋友玩——他以为陆执不知道,但这显然是陆执放任的结果,总要给宠物一个散心的地方,才能让他在放纵之后,甘愿把绳索交回来。   由于今天他要去拜访黎嘉年新开的画廊,并偕同他一起参加晚宴,所以为防万一,他提前一天将段殊禁足。   然后就到了今天早上,段殊没有准时起床下楼。   他的手背上有了一道不算明显的伤口。   一小时前,他提到了画廊与花,他本不该知道的。   想到这里,后座上的陆执垂下眼眸,任阴影溢过深邃眉骨。   他在试着打破自己立下的规则,他在探听自己与黎嘉年的关系,一点点越过不容置喙的边界。   这道挥之不去的思绪像一条阴冷的毒蛇,黏腻地缠了他一路。   现在,陆执站在一片漆黑的房子里,没有开灯,只借着月色,慢慢走到了沙发旁。   白金袖扣上沾满了春夜的凄寒。   “这是挑衅?”   沙发上的人影听见他陡然响起的声音,似乎很错愕地摇了摇头。   “不是,只是一个意外。”宠物语气轻松地说道,“如果吓到你了,实在对不起。”   他的确变得不一样了,渐渐超出控制。   陆执的眉头紧蹙,一些藏在内心深处的黑暗念头即将浮现出来,他必须要在事态失控之前,解决掉这个巨大的隐患。   他开始构思此后将要发生的一切。   “我不需要不再听话的宠物。”   这是陆执的最终结论。   毫无波澜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坐在沙发上的人影像是微微一颤。   于是他朝那道影子走得更近了,鞋底覆过大理石地面,窗帘的缝隙里透出碎屑似的光,寒气透骨,两道被拉长的影子在冰冷的玉石茶几上交错,叠印,幻影中滋生的毒蛇吐出鲜红的信子……   当彼此的距离近得足以听见对方心跳声的时候,在黑云彻底压下之前,他听见了宠物平静的反驳。   “我们的目标一致。”宠物淡淡地抬眼看他,“陆执,我们是同伴。”   “你能提供给我的东西,我已经厌倦了,我不想再玩这个游戏了,每天都是重复的,我讨厌这种重复。”   “黎嘉年的世界看起来更有趣,他看起来过得很开心……放心,我不会妨碍你们的关系,甚至我还会帮你。”   “我在宴会上听人说,黎嘉年和他的兄弟打过官司,是不是你唯一失败的那一桩案子?”   “会是什么官司?兄弟阋墙,争夺遗产?让我猜个最俗套的剧情——他是私生子,对不对?”   陆执被戳中最深的伤疤,怒气滋长。但宠物懂得适可而止,在勾起他的怒火后,又熨帖地抚平。   “如果他是私生子,那跟他长得那么相似的我,说不定也只是另一个私生子而已,黎嘉年自己或许都这么想,所以不用担心。”   宠物的语调平淡,屋外响起遥远的汽车马达声。   “我会保守好我们的秘密,希望你也是。你想要黎嘉年,我想要走进他生活着的世界看一看,仅此而已,我们是同伴,陆执。”   在这番令他难以置信的独白之后,陆执沉默了很久,只冷冷地吐出一句:“离他远一点,他和你看到的不一样。”   宠物朝他笑了:“我和你看到的也不一样。”   清亮的眼睛里淌过斑斓笑意。   陆执内心那片磅礴的黑暗奇异般地沉了下去,倏地消失不见。   他有些恍惚地想,这一刻的替代品跟黎嘉年真的很像。   像到他几乎要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良久,这片沉凝的空间内响起突兀的门铃声。   运画的工人来了。   当庭院大门开启,他们一路穿过花园,小心地搬着画走进屋里的时候,在这昏暗阴冷的气氛里,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情绪强烈的暗红天际与破碎深海,就这样被固定在了别墅的客厅里。   “无论是你买下,还是送给我,它都会来到同一个地方。”   宠物起身上楼,准备去休息。   “这足以证明,我们是同一边的。晚安。”   话音渐渐消散,陆执站在原地,凝望着这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手上的油画,久久没有动作。 第十四章 画廊   清晨,穿梭在树梢间的鸟鸣百啭千声。   段殊依然没有按时起床,他换了一件新的白色衬衣下楼,面色如常。   陆执早已离开,女佣收拾好了餐厅,洁净的餐桌上摆着精致点心盒,蝴蝶结与丝带,崭新的卡片:红丝绒蛋糕,祝您生活愉快。   楼下传来电视剧的喧闹声,段殊一边吃早餐一边听,依然是昨天那个爱恨纠葛的奇情故事。   深酒红色的蛋糕口感绵密,柔软芬芳,是他吃过最令人难忘的红丝绒,糖分直接渗透进意识。   在这种甜蜜又快乐的幻觉里,段殊独自离开别墅,打车来到画廊,走进这片陌生天地时,他的眼睛里始终带着笑。   春日里总是乍暖还寒,降温时窗外灌进来的风裹挟寒意,画廊里人气很旺,一幅幅油画按某种特定顺序稀疏地悬挂,参观的客人们将交谈声控制在一个低低的范围内,为满屋子的留白添了一分回荡的厚度。   段殊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度里,欣赏着黎嘉年的作品,他的画风很特别,对色彩的运用独树一帜,反差鲜明的碰撞中流淌出浓郁的情绪。   他正在思考这些画是直接取用自现实世界,还是由宙斯智能生成时,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你来了,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黎嘉年走到他身边,今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长风衣,双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颇感兴趣地看着他:“你心情很好,比昨天更好。”   段殊唇角扬起,像是在反问:“昨天我心情好吗?”   “呈现了一场完美的演出,心情当然好。”黎嘉年顾自点点头,又问他,“喜欢哪一幅?”   他褪下昨夜在灯光里浓烈明艳的酒红衬衣后,那种远离俗世的天真感也一并淡去,此刻看起来要更成熟,话语也暧昧不清,不知道是在说钢琴,还是别的。   “都很好,但我还是最喜欢《风暴》。”段殊回答道,“昨晚收到后,让工人挂在了客厅,非常好看,谢谢你。”   黎嘉年顿时被取悦,眉眼弯弯:“看来跟你家里的装修风格也很搭配,真好,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亲眼看看。”   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面孔笑得热情洋溢,段殊从不会在生活中这样笑,但此刻却并不觉得别扭。   他莫名觉得,眼前的黎嘉年很兴奋,被单纯的热烈掩盖了的亢奋与悸动。   段殊并不认为黎嘉年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和陆执之间的关系,毕竟他昨晚的状态相当自然,没有刻意回避陆执,也没有过分关注,看起来完全是陌生人,一般人很难把他们关联上。   也许,黎嘉年真的以为自己可能同他有着血缘关系。   他已经在法庭上打败了自己的亲兄弟,赢得了巨额遗产,如今生活中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孪生兄弟般的可疑人物,他当然按捺不住那种胜负欲。   黎嘉年为什么要邀请他来画廊?他想做什么?   段殊暂时没有得出结论,便重复了他的话:“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邀请你来家里。”   闻言,黎嘉年的眼眸中有某种光芒一闪而过,他正要说话,旁边匆匆走来一个人,对他附耳低语:“阿年,王先生来了,也看到你了……”   段殊会意地移开视线。   他进来后特意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就是怕有人错认身份,涌上来同他打招呼。   然而他们站在一起相当夺人眼球,时间一长,还是被注意到了。   黎嘉年的笑容里当即染上厌倦:“知道了。”   “抱歉,我要去招呼一下客人。”他叮嘱段殊,“很快就回来,等我。”   段殊点头应下,看着他匆匆走进人流中央,很快被热情的喧哗淹没。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一幅幅情绪各异的油画上,认真地游览起这间画廊。   闲庭信步中,他始终没发现有个在人群外徘徊的身影,结束了心不在焉的参观,径直朝这个方向走来。   那个人走到了他的身后,沉默半晌,低低地出声唤他:“段殊。”   黑红交错的荒原宛如炼狱,孤零零的纯白颜料凝结出一个天使般的少女,段殊看得专心,直到暗金画框旁的白墙上,投落了一个斜长的影子。   当这道尚算熟悉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他的面上丝毫不显意外,语气自然:“好巧,你也来看画?”   他没有计较戚闻骁为什么突然改口,不再叫他段哥,在假象被戳穿之后,他早已在心里将一切属于“段殊”的人际关系都清零。   戚闻骁的眼下漫着一层阴影,前天通宵泡吧,昨晚显然也没有睡好,不知被什么梦魇缠住了。   他看着眼前若无其事的那个人,心中无端地升起一阵怒火,又咬牙压下去。   “你最近变化很大。”   戚闻骁缓步走到他身侧,放缓了语气,尽力想要找回平日里与他对话的状态:“是不是发生什么了?需不需要帮忙?”   “不是最近,只是这两天。”段殊随口纠正他,“我很好,谢谢关心。”   画上的少女展露着最纯净的笑颜,令周身的地狱也笼上一层光辉。   段殊很喜欢这幅画,想要安静地欣赏,可惜身边的戚闻骁还在喋喋不休地作徒劳的努力。   “我知道昨晚你受到了一些刺激,但你这样刻意接近黎嘉年没有好处,反而会激怒陆律师。”   自欺欺人的赝品被强行拉到了阳光下,直面“爱人”与真品的纠葛,为此失去理智,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甚至自取灭亡的举动,是很常见的情节,戚闻骁显然是这么想的。   “你认识了他,然后呢?接下来要做什么?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戚闻骁不赞同地皱了皱眉,“你应该用更聪明的方式赢回陆律师,现在这样只会造成反效果。”   “段殊”是总在被人支配的蠢货,他看起来并不聪明,否则也不会令自己的生活陷入如此境地,所以他需要别人的帮助,比如一直以朋友的身份存在的戚闻骁。   然后,这个会哭会笑会伪装坚强的有趣玩具,就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掌心。   段殊听到这里,终于依依不舍地移开视线,回眸看他。   “戚闻骁。”他第一次叫出这个人物的名字,言简意赅地勘破了他此刻的心理,“玩具失控了,是不是让你很难受?”   戚闻骁脸色僵住。   “昨天,你是不是想在黎嘉年面前戳穿我们三个人真正的关系?”   “你以为自己是那个拿着遥控器的局外人,那为什么又会因为一个坏掉的玩具而耿耿于怀,甚至要在第二天追到画廊来?”   他抛下了三个平淡的问句,戚闻骁霎时神情仓皇,又极力掩饰:“我不明白你在说……”   见他抗拒,段殊便不说了,他环视了一圈画廊,冷不丁道:“你来之后,有没有好好看过这些画?”   戚闻骁像被捕兽夹咬住的猎物,已完全落入他的节奏,亦步亦趋:“……没有。”   “我看过了,每一幅都看过。”段殊的表情相当认真,“黎嘉年喜欢画风景,大海、森林、田野……他画一切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却不画任何有现代气息的东西,也不爱画人,这是他唯一一副有人物的油画。”   看不见的丝线吊住了戚闻骁,他恍然地顺着段殊的目光看过去。   “她很美,是荒原炼狱里最圣洁的风景。”段殊感慨道。   仿佛在发光的天使,静静地横亘在两人中央。   “——但她的脚下是一片空洞,如果时间往下流动,她会立刻落入悬崖深渊,幸好画面是静止的。”   段殊的话语里带着些微叹息:“很明显,黎嘉年不喜欢人,他不喜欢任何人,所以不画人,笔下唯一的天使,也陷在将要被黑暗吞噬的危险里。”   “所以,你觉得他真的会在乎我和陆执的关系吗?”   “再回到第一个问题。”段殊几乎是笑着的,“究竟谁才是玩具?”   真正的操纵者,绝不会为了区区玩具而心旌摇曳。 第十五章 错位   戚闻骁闭口不言,面色灰败,他的指尖隐隐带着颤抖,全身被极大的愤恨和难堪席卷,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找出有力的句子。   段殊不再理他,继续看着皎洁如月的画中少女,甚至没有注意到戚闻骁是在什么时候狼狈地离开的。   黎嘉年结束了令人生厌的客套礼节,像躲避瘟疫般快步走回来的时候,看见段殊的目光落处,面上总算露出一丝真挚的雀跃。   “我也很喜欢她。”黎嘉年语带欢欣,“我们果然很像。”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这句话。   段殊颔首:“可惜等待她的命运是毁灭。”   “但是她跌落下去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一定很清脆。”黎嘉年不假思索地接了下去。   短暂的静默后,这对像是无意间说起了双簧的孪生兄弟,又默契地笑了起来。   “说回正事。”黎嘉年清了清嗓子,“刚才我们说到了去你家,对不对?”   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段殊隐约有了预感。   “我觉得你一定有画画的天赋,我想教你画画。”黎嘉年直截了当道,“我很好说话,还可以上门教学,不如你先试学一次,要是不满意,就当作是我贸然来拜访了一次,顺便参观《风暴》被吹到了哪里……”   他兴致高涨地顾自说了下去,似乎笃定段殊不会拒绝。   段殊也的确没有拒绝,故事的走向愈发神秘,他的心里被激起一种奇妙的憧憬。   “我会准备好一个宽敞的画室。”   和一个只属于他的房子。   当女佣提起陆执的行李箱,往对面那栋新租下的别墅走去的时候,总在段殊面前高高昂起的头颅,分明低眉顺眼了许多。   她想不明白,擅自出门且没有完成画画任务的段殊,竟然没有受到任何来自陆先生的惩罚,居然还要独自拥有这个豪华的大房子。   她实在搞不懂有钱人的脑回路。   屋外夜色沉沉,段殊倚在楼梯栏杆边,面露倦意,但仍然对着即将离开的陆执真心实意道:“你效率很高。”   陆执脚步一顿,语气淡漠道:“芳姨会留在这里照顾你。”   言外之意,会有一双眼睛时刻盯着独居的段殊。   他买来的画成了段殊收到的礼物,豢养的私人宠物出入在大庭广众下,一切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在段殊告诉他黎嘉年想要来家里教他画画的时候,陆执却格外平静,很快让人找好了附近空置着的房子。   在绕过了那个暴露即毁灭的类脑逻辑之后,段殊此刻也摸不透陆执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没关系,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将步入更有趣的阶段。   真品亲自教赝品变得更像自己,而那个最偏执的爱慕者,却只能在毗邻而居的地方远远看着。   翌日,段殊很晚才起来,他穿着更舒适自在的棉质睡衣下楼,这在往日是陆执绝对不允许的事。   黎嘉年跟他约好了明天过来,所以今天的段殊是自由的,他还没想好要怎么消磨这一天。   餐桌上放着拆开了的点心盒,松散的丝带被整齐地折好,点心不见踪影,只余一张寄语卡片。   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的时候,一楼的电视剧动静当即暂停,芳姨略显紧张的声音传过来:“段先生,点心放在冰箱里了,我来帮你拿?”   段殊觉得这个转变有些好笑,但他也懒得为难这个遵照既定逻辑办事的工具人角色,应道:“不用了,我自己拿。”   “哎,那你有事就叫我。”   沙发上响起光滑的摩擦声,芳姨重新坐了回去,按下播放键,熟悉的男女主角争吵声倾泻而出。   段殊从冰箱里拿出那块棕色的小蛋糕,小心地端到餐桌前。   卡片上的字迹端正清晰:提拉米苏,祝您生活愉快。   在逐渐习以为常的肥皂剧背景音陪伴下,他拿起精致的小勺子,慢慢插进绵软蛋糕的时候,动作忽然顿住。   这几日沉浸在跌宕起伏的情节中,他差点忘记了那个尚未解开的秘密。   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平台栏杆前,向下望去。   欺软怕硬的女佣依然在看同一部电视剧。   “芳姨。”他骤然问道,“你还没有看完这部剧吗?”   “啊?”芳姨错愕地回过头,像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片刻后才道,“看完啦,好看嘛,就多看几遍……”   她是故事背景里不起眼的功能人物,没必要像陆执等人那样生动鲜活,类脑会压缩这些冗余的细节,于是她每天都重复地看同一部电视剧,过得简单粗糙。   而段殊已经收到了三张内容不同的寄语卡片,和三份口味各异的精致甜品。   那天在实验室里,齐宴谈起故事标题时似笑非笑的眼神,霎时浮现在他脑海。   ——不,只是一个表达致敬的小把戏,借用了名字而已。   这一刻,段殊捏着这张极具真实感的崭新卡片,不知不觉间露出纯粹的笑容。   又一个小把戏。   “那家甜品店的地位在哪?”   “哦,就在前面那条街的十字路口。你认得吗?”芳姨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很显眼的,门口总是停着一辆怪吓人的摩托车,老板每天都骑这辆车来送点心,对了,其实不是甜品店,是咖啡店……”   他记得第一天下楼时,听到的那道机车轰鸣声,也记得随后路过的那个十字路口,建筑与风景栩栩如生。   原来齐宴在故事里的角色,是一个每天都会骑着重型机车,送精致点心来家里的咖啡店老板。   实在不像那个被白大褂和机械感手表禁锢了形象的科学家。   快速解决了既甜蜜又苦涩的提拉米苏,段殊迫不及待地出门,直奔目的地而去。   春光明媚,他从浓密的树荫里走来,轻快的脚步融入了天地间盎然的生机。   坐落在十字路口的咖啡馆生意很好,几乎是这一带最热闹的地方,透明橱窗中映出无数张交谈着的脸庞,人们身后的墙上贴满了经典电影的海报。   他在这里停下脚步,隔着玻璃惊讶地望向某张十分熟悉的海报,画面中央的男主角一身白色衬衣,沉醉般合着眼眸,重重地按下黑白琴键。   几秒钟后,段殊回过神来,伸手推开咖啡店的大门。   木质拉手上垂落的风铃叮当作响。   店里的空气温暖,四处蔓延着浓浓的咖啡香气,与芬芳甜蜜的烘焙气味。   小小的咖啡馆有内外两个出口,里侧对着近在咫尺的河岸,靠窗的位置能看到在日光下波浪粼粼的河面。   这个最好的观景位已有人落座,穿着棕色夹克的男人垂眸看着手腕上齿轮不断转动的表盘,直到咖啡馆的大门又一次被推开。   于是男人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仿佛与其他正在闲聊的客人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那道沉静的视线越过漫漫时空,准确地落到他身上时,却带了不动声色的火焰。   像是已经等待了很久。   *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 第十六章 咖啡   窗外的河流波光潋滟,闪烁着点点灿金,像盛满了破碎的回忆。   当梦幻般的风景隔着玻璃,映入来人剔透眼眸的时候,瞬间就为这道略显诧异的目光染上了朦胧的郁色。   一如上次见面,齐宴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满意,开口道:“这次也很准时。”   热度汹涌的火焰被收回裂隙,转瞬即逝,重新沉入地底。   熟悉的句子打破了时间短暂的停滞。   段殊穿过了一对对正在聊天喝咖啡的客人,在他对面落座,语气庆幸:“你应该很讨厌别人迟到。”   第一天是序幕,第二天是铺垫,第三天已有足够提示,理应发现蛋糕与卡片背后的秘密。   齐宴或许是希望他能认真体验这个虚拟世界,意识到真人和背景板角色的区别,然后主动认出自己。   段殊并不排斥这种有趣的小把戏,此刻亦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奇妙感觉。   从背后落进来的日光,将齐宴微卷的短发照成了巧克力色,配上款式复古的夹克,显得气质散漫,完全颠覆了此前给人留下的印象。   他听见段殊的低语,语调便带了隐约的笑:“嗯,我讨厌绝大多数迟到的人。”   这样的句式仿佛生来就为了让人追问,段殊也不能免俗:“有例外吗?”   “总有特殊的人。”齐宴一语带过,似乎不愿意多提。   服务员微笑着端上来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分别放到他们面前:“老板,你要的拿铁。”   齐宴便微一点头:“辛苦了,你去忙吧。”   看着白色瓷杯里拉花精致的热拿铁,段殊突然意识到,齐宴并没有问自己想喝什么。   他回头望向其他顾客的桌子,才发现所有人桌上都放着一模一样的咖啡。   一旁点单台背后的菜单上,饮品栏里只有拿铁,点心栏下则写着一行硕大的暂不供应。   仍旧是背景板角色的逻辑,一切从简。   齐宴沿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调侃道:“如果在现实世界里也能开一家这样的咖啡店,每天准备原料的时候一定很轻松。”   段殊笑起来:“那我每天早上吃到的甜品,是哪里供应的?”   “私人供应。”齐宴喝了一口拿铁,抬眸看他,“这个世界是为你而存在的,你当然应该享受到一些特别的待遇。”   即使只从字面意思来理解这句话,依然会让心跳蓦地漏掉一拍。   段殊按捺住内心那种微妙的波澜,平静道:“比如……这家咖啡店墙上贴着的海报中,有一张来自于我主演的电影?”   那张印有全情投入的白衣钢琴师的海报,正是来源于他演过的那部讲述钢琴天才坎坷命运的电影。   他在橱窗外看到这张海报的那一刻,差点混淆了虚构与现实的界限。   齐宴放下咖啡杯,双手在桌上交错,金属表盘熠熠生辉:“我很喜欢这部电影,就顺手把海报拿来用了,希望你不会介意。”   老友似的闲聊漫谈结束,话题陡转,他开始进入工作状态。   “这两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段殊想了一会儿,摇头道:“过得很好,这个故事很有趣。”   从他与陆执达成交易关系的简单原点开始,线索脉络不断延展,现在他已经拥有了三对人物关系,冷血主人与宠物,恶劣玩家与玩具,还有真品与赝品,每一对关系的主导权都在悄然转移。   齐宴察觉到他漫游的思绪:“你也可以跟我聊一聊故事现在的走向,我会替你保密——如果你想倾诉或寻求建议的话,这也是帮助的一部分。”   段殊没有多加犹豫,就爽快地分享了目前为止他觉得最好玩的部分:“我进入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一个让自己暴露在黎嘉年面前的契机,然后我也确实这样做了,陆执很生气,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可能真的想抹除我的存在。”   齐宴专心地聆听他毫无保留的叙述,手指无声地敲击着桌面。   “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的故事背景里,陆执是害怕这个丑陋的事实展现在黎嘉年面前,才会想要毁掉替代品,所以我试着让他相信,我会保守这个秘密,而黎嘉年会把我的出现往另一个方向诠释。”   “于是我成功了,类脑遵循的逻辑果然很刻板,当危险不再是危险,他开始纵容我的存在,然后一步步退让,甚至从自己的别墅里搬了出去。”   眼前人的面孔上流露出难得的鲜活神采,齐宴的目光中也隐隐透出柔和。   “虽然这样说听起来很像是恭维,但宙斯系统真的是一个伟大的创造。偏执无情的律师,明暗两副面孔的画家,还有纨绔幼稚的富二代……他们的确在按照这种鲜明的特征说话和行动着,但并不死板僵硬,看起来简直和真人没有差别。”   见他的话语停顿下来,齐宴便接着补充道:“宙斯很聪明,也很固执,他的优点和缺点跟许多真正的人类极为相似,你完全可以把它当做真人来相处。所以,现在你已经初步绕过了程序,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段殊如实相告:“还没有想好,黎嘉年明天要来家里教我画画,我想更多地了解他,然后再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办。按照标准的戏剧逻辑,陆执喜欢的人对我产生了兴趣,我就应该要趁机把那个人夺过来,才能实现最强烈的报复。”   齐宴闻言,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你全都告诉我了。”   这句话逝去得太快,段殊几乎没有听清:“什么?”   齐宴没有再重复,只是道:“你很诚实,其他体验者通常不会把故事说得这么细。”   段殊霎时有些发怔。   他在生活中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坦诚。   见他的神情陷入彷徨,齐宴又转移了话题,提醒道:“你应该记得,这里和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故事进展到了第三日,现实里才过去半天,但你依然可能会觉得疲惫,毕竟在这里度过的闲暇和睡眠时间是被压缩过的。”   “虽然依靠现实中的营养供给,不出意外的话,你可以体验完整个故事才离开,但如果你觉得情绪异常,或是想要真正地睡上一觉,也可以随时选择暂停体验,退出世界。”   这是在段殊进入之前,就被其他研究员反复提醒过的注意事项。   “我记得的,一切以精神状况为最优先。”新的疑问随之浮现,段殊无暇去思考他上一句话,“所以你会跟我一样,一直待在这个世界里吗?还是会在我正常体验剧情的时候,抽空退出?”   在这个被智械思考构建起来的世界中,他和齐宴是唯一的真人。   在没发现齐宴之前还好,见了面之后,难免会产生一丝微妙的依赖,像是流落到神秘荒岛后,遇到了唯一一个能真正和自己对话的人。   齐宴敏锐地读出了那丝依赖,淡白的咖啡雾气飘荡开,褐色眼眸中清晰地映出对面人的模样。   “我会准时送来每天的早点。”   每日不重样的甜蜜蛋糕,不会在咖啡店里对外售卖,只是私人供应。   段殊不由得笑起来:“你送来的甜点很好吃,是在里面藏了一道让我觉得好吃的数据指令吗?”   “不是,那样太偷懒了。”他浓密好看的眉峰微微扬起,“这是我从现实里带来的手艺。”   正式的工作谈话结束,气氛重回散漫惬意。   “做甜品是你私下的爱好吗?完全看不出来。”   “隔壁实验室的同事偶然知道之后,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你在现实里也会骑机车吗?”   “嗯,一比一复刻,可惜最近限行了,只能周末开去郊区,没法骑它上班。”   “老实说……我很难想象现实里的你骑机车开进公司园区。”   “很久以前有过一次,当时急着回实验室找一组数据,结果下楼之后发现一群保安围在我的车子周围。”   段殊被勾起了兴趣,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们异口同声地问我,这辆车看起来真帅,要多少钱。”齐宴通常冷淡的语气里染上诙谐,“平时他们从不会主动跟员工说话。”   段殊努力回忆着前天出门时,曾无意落入视线的那辆机车:“是很帅,如果是我,说不定也会这样问你。”   杯中的拿铁渐渐见了底,只余下一层细密的泡沫,淡淡的咖啡渍。   被数据洪流包裹着的世界里,一家位于十字路口的咖啡馆,一群永远只喝拿铁的客人。   齐宴再一次放下杯子,在托盘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他眼前的世界始终被同一道身影占据。   “嗯,你会的。”他低声说。   与主线人物无关的闲暇时间的确过得很快,不知是被世界规则刻意地压缩,还是气氛足够愉快。   转眼便将近黄昏,咖啡馆里的客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最好的观景位上,两位同样高大英俊的客人始终没有离开。   “每天做研究会不会很辛苦?”   “会,所以要多吃甜食,补充脑力。”   “又要做研究,又要做烘焙,不会更辛苦吗?”   “所以我偶尔也会偷懒,尤其是同事们说想吃的时候,我会从楼下蛋糕店买现成的点心敷衍他们。”   “同事们有没有发现被骗了?”   “没有,大家做研究的时候都很聪明,生活里却很笨,只要提前拆掉包装就不会发现端倪。”   “这不是刻板印象吗?”   “不是,是造物主的慷慨和吝啬。”   ……   直到芳姨发来消息,询问段殊是否回家吃饭。   这声短促的提示音,像个打破静谧的转折点,提醒他是时候离开了。   段殊的心头划过一丝无端的怅然。   临别时刻,他终究没有忍住始终萦绕在脑海里的那个疑问:“这间咖啡馆让我有种熟悉感,这是被制造出来的感觉吗?这个人物曾经来过这里?”   齐宴表情微怔,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最终模棱两可地点点头:“也许是吧。”   他们结束了对话,粉紫色的夕阳照进来,像是点燃了满墙色块浓郁的海报,如置幻境。   有人坐在原地,有人即将消失于人海。   段殊的手扶上了缀有风铃的门把手,即将往外推开的时候,身后及时地传来那道愈发熟悉的磁性声音。   “店里会研发新品,欢迎下次光临。”   那道怅然的空缺,忽然被声音填满。   于是段殊回头,屋外的春风迫不及待地从缝隙涌入,他被黄昏浸没的面孔上,露出极淡的笑意。   *   作者有话要说:   重回序章~ 第十七章 窥视   太阳升起,照亮了一个寻常的工作日。   女佣在二楼厨房小心翼翼地忙碌着,按照新东家给出的食谱和要求,她准备了份量精确搭配合理的早餐,要保证在八点整热气腾腾地端上桌,这时候新东家会刚好走下楼梯,并在用完餐后于八点半准时出门上班。   分针渐渐走向原点,这是女佣正式到岗的第一天,她一边做着收尾工作,一边回头望向墙上的时钟。   57……58……59……   当时针指向8字正中央的那一刻,楼梯上果然传来鲜明的脚步声,真皮鞋底缓缓叩击着地板,西装革履的男人随之走下来。   女佣悄然松了一口气,穿过中式早餐上方升腾的热气,朝来人打招呼:“陆先生,早上好,您的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陆执面无表情地应声:“早。”   然后女佣拉开椅背,他坐下,开始姿态优雅地进餐。   今天的早餐只有一人份。   他的视线静默地扫过对面没有人的空座位,长桌中央的新鲜花束洋溢着伶仃的芬芳,女佣已懂事地钻进了厨房。   放在以往,会有另一个人坐在对面陪他吃早餐,那束每天换新的鲜花会隐约遮挡住对方的面孔,露珠闪烁,花影靡丽,便更像那个人了。   但从三天前开始,一切都改变了。   陆执垂下眼眸,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他想起手机上收到的晨间财经快报,天气预报是晴,手头那桩棘手的案子临近尾声,很少联系的家人看到晚宴照片后罕见地发来了消息……   思绪蔓延到这里之后,他命令自己放空大脑,强迫性地将视线投向周围的环境。   这栋别墅与自己原先的房子格局完全一样,屋主人的审美与自己接近,导致装修风格也很类似,再加上出门上班的路线毫无变化,所以这次搬家对他来说几乎不需要什么适应的成本。   几乎。   陆执停下了动作,瓷勺碰撞碗壁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终究无法忽视心头那丝焦灼的异样。   他知道今天黎嘉年会来家里找段殊。   这道讯息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将他困在了某种边界外,让他与平静无波的正常生活遥遥相望。   陆执沉默地坐着,周围一片死寂,连带着厨房里的女佣也放轻了呼吸,唯有滴答时针不受影响。   八点半到了,他没有去车库。   在新任女佣惊讶的目光中,陆执拨通了合伙人的电话,告诉他自己今天不去律所。   他回身上楼,脱掉了西装,走进书房。   从书房的窗口能窥见对面那栋别墅的景象,庭院里粉白的海棠花纷纷扬扬,与桌上空空如也的花瓶相映成趣。   陆执在宽大皮椅上坐下,失神片刻后,划开手机的消息栏,找到了那排被折叠的未读消息。   久未见面的父亲发来了大段大段的文字,陆执一眼扫过去,只看到了四个用感叹号强调过的字:适可而止。   消息最顶端是一张照片,身后宾客熙攘,他坐在言笑晏晏的黎嘉年身边,脸上是不同以往的和煦,在酒店宴会厅暖黄的光线里,便显出暧昧的意味。   陆执的面色微微松动,像是被这亲昵的氛围所感染,黎嘉年的笑颜占满他的眼帘,他本该认真地欣赏这张他追逐已久的面孔。   但下一秒,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放大了照片,往后拖动,在面目不清的人群里,找着另一张脸。   另一张总被花束遮掩的脸。   可惜拍照的人完全将注意力放在了他们俩身上,背景模糊不可辨。   当陆执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后,他立刻摁掉了手机,屏幕转为一片漆黑,映出他略显愠怒的神情。   只消片刻,他就将这种愤怒归咎到了父亲身上,那个总认为他是异类,想要将他的职业与感情一并带回正轨的父亲。   陆执没有回复消息,厌恶地丢开了手机,在心潮起伏中,索性捡起书桌上厚厚的文件翻了起来。   纸张被风掀得窸窣作响,来不及装饰的花瓶孤零零地立着。   他一直没有离开这个窗口。   远处枝头的海棠花瓣被风吹散,静静地飘落在地。   在时光的悄然流逝中,它渐渐地沉进草丛的缝隙,不日就要化作花泥。   午后,一辆老款的玛莎拉蒂跑车驶入了别墅区,车身纯白,一派贵气。   玛莎拉蒂穿过了明艳的花雨,驶进庭院,依旧穿着黑色风衣的黎嘉年从车上下来,朝站在二楼阳台上的段殊招了招手。   段殊便笑着回应,转身下楼,身后的窗纱如云雾浮动。   从第三人的视角望去,这幅画面像极了午后幽会的情侣。   芳姨见到这个与段殊长得极为相似的客人时,差点惊掉了下巴,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才战战兢兢地将他请入屋里。   “下午好。”段殊看向那辆停在院子里的白色玛莎拉蒂,“这不像是你会主动选的颜色。”   黎嘉年的心情显然很好,赞许道:“猜对了,这是我爸过去最喜欢的一辆车。”   然后他拉长了语调,像是在开玩笑:“现在……成了我的战利品。”   原来这是黎嘉年父亲留给他的遗产之一。   籍籍无名的私生子,突然被认回豪门,深受宠爱,不仅在父亲逝世后得到了巨额遗产,后来又凭借自己的才华成为了一个声名鹊起的画家。   他的人生是无数种曲折命运中最传奇最幸运的那一种,饱受旁人艳羡。   不过这样情绪难辨的句子,让人很难接下去,段殊便转移话题道:“画室已经准备好了,等会儿就要麻烦你了,我不一定是个聪明的学生。”   黎嘉年随口道:“没关系,无论如何,你都会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话音尚未落地,他已不再留恋这个暧昧的句子,转而饶有兴致地看向客厅墙面上那幅巨大的《风暴》。   “很漂亮。”   不知是在赞美自己的画作,还是在赞叹这幅画与整座别墅的浑然一体。   陆执偏爱冷色,除了餐桌上的那瓶花,屋子里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全是简单硬朗的黑白灰,此刻配上红黑交错的凄怆深海,色调和谐融洽,还增添了别样的艺术气质。   段殊点点头:“还要感谢陆律师愿意割爱。”   由于赠画的关系,他在表面上与陆执也算是相识了。   黎嘉年闻言回眸,笑意盎然:“我会替你转达这句话的。”   礼节性的参观宣告结束,段殊带着他往楼上的画室走去。   “对了,说到陆律师……”   画家的声音回荡在楼梯间,伴着清脆的脚步声。   “你喜欢他吗?”   这个突兀的问题钻进耳中时,段殊脚下的步伐丝毫未变,面露茫然:“什么?”   午后晴朗,猛烈的日光从楼梯拐角处的大块玻璃窗渗进来,放肆地落在他们身上,像一双静默又灼热的眼睛。   黎嘉年定定地看着他,完整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喜欢陆律师吗?” 第十八章 侦探   “陆律师?”   段殊疑惑地咀嚼着他的话,两道情绪不同的眸光在极近的距离间交错。   “他看起来不是很好相处,性格很冷……坦白说,我不太喜欢这样的人。”   他将黎嘉年话中的喜欢理所当然地诠释成一种朋友意义上的认可,毫无异样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也避开了潜藏的陷阱。   他领着黎嘉年在画室门口停下脚步,身后人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感兴趣,发出轻轻的笑声。   心头绷起了一根无形的弦,段殊按下房门把手,推开了门,和画家一起走进那个曾关了“段殊”数百个日夜的画室。   墙壁是清洁的浅灰色,偌大空间里整齐地摆放着画架、空白画布、常见的石膏像与静物……   原本这里还堆着许多幅已完成的作品,大多是对黎嘉年作品的临摹,段殊已经提前让芳姨搬走。   黎嘉年环视一圈,颇为满意:“准备得很齐全。”   段殊走到窗边,看见对面的别墅二楼窗户大开,略微停顿后,伸手拉上了里层的白纱帘,挡住过分烂漫的日光。   “昨天临时让人送来的,希望我不会浪费这些工具。”   对话重回日常,芳姨端着招待客人的茶水上来,目不斜视地放在工作台上,相当恭敬地朝段殊欠了欠身才离开。   她缓步走到门外,转身关上房门之前,从窄窄的门缝里看见,这对孪生兄弟似的男人已面对面坐下。   灰色空间里只剩下他们,和窗外影影绰绰的风景。   黎嘉年姿态大方地坐到了为模特准备的椅子上,仿佛已经忘记了进门前那个意味不明的提问。   “今天不想教你基本功,太枯燥了。”   他脱掉深黑风衣,随手搭在了椅背上,露出鲜少会穿的雪白衬衫。   “不如先来画点好玩的,省得你练完一天的排线和起形,就再也不想走进这个房间了。”   段殊并不意外,他本来就不觉得黎嘉年是来一本正经教自己怎么画油画的:“好玩的?”   “来画我吧,无论是用线条,还是色块,画你眼里的那个我,形准不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抓住神韵——我知道你有这种天分。”   黎嘉年语气笃定,懒散地向后倚靠着,渐渐又显出几分天真:“作为回报,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段殊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故事了。   此刻白色的黎嘉年,像是另一个自己,坐在镜子的彼端。   于是他欣然应允,低头在崭新的颜料盒里翻找着想要的颜色。   初学者的凌乱线条太难表达黎嘉年这个人,唯有浓郁的色块还算合衬,不需技巧,只要直觉般的本能。   段殊深思熟虑后拿起了一管深红,画板背后的模特同时开始了叙述。   “这个故事的主角刚好是我们都认识的人。”模特保持着倦懒的坐姿,语调莫名疏离,“而且,是我们都不喜欢的人。”   “他的性格古怪,有时候难以相处,有时候又会刻意伪装……但我觉得,他其实很容易被看透,因为心里只装着赢与输,他喜欢赢带来的快感,尤其是当一次输赢能决定某个人一生命运的时候。”   “可惜在遇到我之后,他输得很难看。”   这是陆执和黎嘉年的故事。   段殊将深红颜料挤进木质调色板,安静地听他说着。   陆执在律师界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这被陆执和他同样掌控欲强烈的父亲一并隐瞒了下来,他本该是继承庞大家业的独生子,却因为走上“歧路”,几乎与家人断绝了关系。   他入行不为名利,也并不信仰公平正义,唯有一腔渴望胜利的狂热野心,只接他觉得可以赢的案子,于是昨天为凄惨的受害者慷慨陈词,争取高额赔偿金,明日又为充满争议的杀人犯狡猾辩护,帮他逃脱死刑的结局。   陆执以令人吃惊的工作强度接下一桩桩光怪陆离的案子,并在心中暗暗标记好了这些人的命运,然后开庭,辩论,最终收获一纸预料之中的判决,看着天平两端的人们露出截然相反的表情,这是他最愉悦的时刻。   在七年职业生涯中,陆执唯一的败绩便来自于一个在法庭上选择自辩的对方当事人,黎嘉年。   陆执受黎嘉年哥哥黎哲的委托打财产官司,试图证明跟他同父异母的私生子黎嘉年在照顾病重父亲时蒙蔽其心智,篡改了遗嘱,因此依法将丧失继承权。   “现在想起黎哲把我告上了法庭这件事,依然让我觉得很难过。”模特的语气低沉,神情却莫测,“爸爸明明已经在遗嘱里留给他五分之一的东西了……他总是不知足。”   “那时爸爸的肝癌到了晚期,脾气很坏,除了我,没有人愿意耐心听他说话,也没有人真心盼望他活得再久一点。所以他爱我,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深红在苍白画布上蜿蜒,段殊边听边思考,又找到一管熟褐色。   身家不菲的绝症患者,豪华却孤独的病房,在那些日子里来殷勤探望他的人们,的确很难辨明关切背后真正的心思。   而被认回豪门不久的私生子黎嘉年,久久地陪伴在病榻前,为父亲想尽了一切延长生命的办法。   “陆律师很聪明,他始终揪着我被爸爸抛弃了很久这点不放,质疑我对爸爸能有多少感情,质疑我为他积极联系新药的真正动机。”   熟褐接管了大地,轮到浓浓的黑。   “但是他错了,爸爸只是肝癌,仍然有清醒的头脑和意识,他靠自己攒下那么多财富,疾病仅仅带走他健康的身体,并没有摧毁他看人的眼光,他知道我是真心的,真心盼望他活下去。”   所以黎嘉年孤身上了法庭,他不需要律师,他有最完美的证据,父亲清醒时录制的种种视频,公证过的遗嘱,与医院签订的周全协议,被这段父子深情感动得眼泪直流的护士……   即使包括陆执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黎嘉年是早有预谋,正常情况下,这样一个被遗忘了多年的婚外私生子,不可能被风流的富豪父亲慷慨赠予大多数财产,但证据链无懈可击,他依然赢了。   肃静的法庭上,黎嘉年一身深酒红色的衬衣,神情始终是阴郁的,被笼罩在兄弟阋墙的黑雾中,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唯一的愿望是爸爸还活着,即使我一分钱都得不到……当然,你们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我希望他没有死,一天比一天希望。”   每个人都能听出这句话里毋庸置疑的真心。   当庭宣判后,他望向对面席上满脸不甘的陆执,眼中露出似有若无的天真笑意。   那个眼神和那句话,深深扎进了陆执心底。   “黎哲一脸颓然地坐着,好像失去了全世界,陆律师却一直看着我,我很难形容那道目光。”   模特的视线滑向被洁白纱帘遮掩的窗口:“大概就像今天的太阳,有种烧灼般的感觉。”   远处那个黑黢黢的窗户若隐若现。   “后来,他就常常出现在我身边,他说他爱我。”模特笑了起来,“这件事最有趣的地方在于,黎哲知道以后气坏了,觉得我们两个早就串通一气,差点想要把我们俩打包再告一次——可惜他找不到更出色的律师了。”   故事说完了,画布上的笔触也已走到尾声。   短暂的寂静过后,段殊问他:“你为什么那么希望父亲还活着?”   他并不怀疑对方反复强调过的这一点,只是好奇背后的原因。   黎嘉年笑吟吟:“你猜。”   段殊没有猜,他的心中无端地浮现出一个离经叛道的答案。   他缓缓停下了涂抹色块的动作,将画笔搁在一旁。   “画完了?”   黎嘉年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起身,向前倾来。   他并不急着观赏画像,尚有一桩更重要的事。   功成身退的模特凑到新任画家耳边,神情晦暗不明:“我在晚宴那天发现了陆律师的异常,他先是一直看你,然后变得不敢看你。”   “你们早就认识对方。”   无形的镜面破碎,两张极为相似的面孔耳鬓厮磨。   “所以,你是不是我的……替代品?”   尽管段殊早已对黎嘉年的复杂与聪颖有所预料,但他此刻展露出的侦探般的敏锐和直觉,仍令他悚然一惊。   而这个形容词闪过他脑海的时候,终于有什么东西拨云见日。   侦探。   *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聪明蛋发现这个伏笔! 第十九章 蓝本   在三四年前,这个词曾频繁地出现在段殊的生命中。   从江影毕业前,他答应了路明野的邀请,出演了自己的第一部 长片电影《白日森林》,作为两个人共同的处女作,这部电影技巧青涩,被影评人挑出了诸多不足,但那股贯穿全片的强烈情绪却足够令人动容,充满痛苦与幻灭的故事,相当风格化的摄影,还有仿佛将全部生命都交付在了这个角色上的演员。   这部电影为他和路明野分别带来了人生中第一座奖杯,金月奖的最佳新人演员和最佳新人导演,以及路明野下一部长片的投资。   但除此之外,段殊并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改变,独立电影的影响范围始终有限,受众局限在业内人士和一部分电影爱好者中,院线票房还不过一千万。   他仍然像过去那样平凡地生活着,街上擦肩而过的人们并不会惊喜地多看他一眼。   幸运地拍完一部基本由自己掌控的低成本电影后,路明野飞快地成长起来,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艺术表达,他想要更多的观众、更高的票房,而第二部 电影水涨船高的投资额,也让资方对他提出了更明确的商业化要求。   所以路明野拿出了第二个剧本《半场谋杀》,他既善变又长情,不再写过分自我沉浸的悲情故事,开始探索观众喜爱的那种轻松明快的戏剧性,却保留了犯罪悬疑的元素和一定的深度;不再描绘深陷庸常生活的普通人,写出了一个引得不少一线演员倾心的魅力角色,却执意要让初出茅庐的段殊来演。   时而天真时而阴郁的侦探虞年,暧昧地游走在正义与邪恶的边缘,做事看起来只凭内心喜恶,惹人争议,常常让略显愚笨的助手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身上又有在绝境里乍现的执着和光明。   再配上演员俊美的面孔和精湛的演技,这将是一个极具观众缘的角色,不是遥远的伟光正,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反派,只是活得自由而恣意,是许多人内心渴望成为的模样。   资方在知名演员抛来的橄榄枝前游移不定,最终还是在潜力无限的导演面前妥协了,路明野用一段令人似懂非懂的话解释了自己固执的选择。   “我知道那些演员的条件更好,也许演技更娴熟,也许吸引来的观众会更多……但段殊是透明的,他可以成为任何人,所以他不需要演,他会成为虞年,这是没有人能取代的优势。”   于是段殊得到了这个角色,从此真正进入了主流观众的视野。   电影上映一周后,好评如潮,成了一匹黑马,排片一路上升,社交网络上到处流传着从影片里截取的精彩动图,穿着黑色风衣的侦探弯下腰来,停在穷途末路的反派耳边,低声戳穿困兽最后的一搏,光影变幻迷离,漫过他深邃含笑的眼眸。   电影上映半年后,段殊和路明野再一次共同走上了金月奖的红毯,这次他们捧回的奖杯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去掉了新人的前缀——最佳男演员,最佳导演。   段殊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场遥远的颁奖典礼,上一届金月奖的影帝得主程泓秋在万众期待中拆开装有答案的信封,大屏幕上出现电影的片段集锦,那个神情捉摸不定的自己行走在城市的暗夜里。   然后现实里的他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上台,接过了灿金奖杯与瑰丽花束,在程泓秋递来的话筒前,平静地发表感言:“谢谢路导,谢谢剧组的每一位成员。”   这或许是金月奖历史上最短的领奖致辞,但他的确没有更多想说的话了,只是模糊地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大大方方地去逛过超市了,上一次去的时候,有人推着购物车认出了他,兴奋地叫他“那个侦探”。   他身上落着耀眼的追光灯,遥遥望去,台下无数张礼貌微笑的面孔里,路明野的喜悦最为真挚。   段殊走下来后,理所当然地和一路提携自己的导演兼师兄拥抱,这个场景被许多镜头捕捉定格,成了这届金月奖最经典的画面,因为下一个奖项的得主,正是路明野。   从此,他们成为了名声在外的黄金搭档。   然后他们并肩前行,又渐行渐远,分道扬镳,段殊的身体出现了奇怪的症状,求医未果,接到了一封看似荒诞无稽的邀请函,他决定试一试,便进入了一个充满未知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段殊遇到了黎嘉年,这个令人看不清真正心思的复杂画家,分明是他在《半场谋杀》中扮演的侦探虞年的翻版。   怪不得他总莫名觉得对方熟悉和亲切,因为他天然地理解黎嘉年,那些语气神态、细微动作……根本就来源于四年前的他亲身演绎过的范例。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像黎嘉年,换句话说,黎嘉年确确实实以他为蓝本诞生,不仅是面孔,而是全部。   回忆如潮水涌来,在意识中浓缩地呈现了逝去的数年时光,段殊心生喟然,等回过神来,看向黎嘉年的目光也就更为复杂。   他真的是另一个他。   无论是真品和赝品,还是演员与角色。   周围的空气仍被凝固在轻飘飘的“替代品”,黎嘉年的呼吸轻轻地在他耳畔拂动,温热又亲密。   段殊跳过了那个不再重要的问题,侧眸望向近在咫尺的自己,目光渐渐柔和。   “你当然是最不希望父亲去世的那个人。”他悄悄拾回了上一个话题,“因为他将要死去的时候,旁人的反应才最有趣。他健康无恙,或是溘然长逝,值得观赏的戏剧就彻底结束了。”   虞年这一角色有许多超出常理的行为,有时会故意放过已然上钩的调查对象,有时又会对心存私欲的委托人抱有不同寻常的宽容,很多人将此理解为双重人格,光明和黑暗两面交替支配着他,这种交替和矛盾彰显了人性在善恶之间的挣扎……诸如此类的老套解释。   但实际上,他只是专心致志地寻找着好玩的事。   虞年喜欢一切有趣的事,为此根本不在乎所谓的道德伦常。   黎嘉年亦然。   话音落地,黎嘉年的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很快又平静下来,他蓦地离开了双生子的耳畔,慢慢站直,眼中染上惊叹般的神采。   “我说过,你会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段殊沉静地应下他的话:“我画完第一份作业了,老师。”   湿润的颜料尚未凝结,光泽鲜亮。   黎嘉年无声地走到他身边,垂眸望去。   深红的天空,熟褐的大地,尽情涂抹的色块里蔓延着彻底的黑,像一条条流动带毒的丝线,所有颜色都朝着中央挤压,最终陡然消弭于那道纯净的留白。   他没有直接画黎嘉年,而是画了他周围的世界,然后在中央,留出了一道纯白的人影,踽踽独行,突兀地撞进观看者的眼睛。   黎嘉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郁:“你猜对了,我也猜对了,你真的很有天分。”   “不过,还少了一点。”   与此同时,他从段殊身旁的工作台上捡起一管饱满的钛白,挤进调色板,然后挑了一只干净的画笔,塞进段殊的手里。   “照理来说,现在还不能叠色,画面会变得很脏。”黎嘉年站得很近,俯身握住了段殊的手,“但是,我喜欢这种未知的混乱。”   两只手一起执着画笔,蘸起覆盖力极强的钛白色,毫不犹豫地画下了第一笔。   纯白的笔尖被染上红与黑,空白人影的旁边,出现了另一抹复杂的白。   淡淡的颜料气味在鼻腔弥漫。   风从窗户里钻进来,吹过白纱帘,吹过交缠的身影,也吹过隐秘的门缝中,奉命监视的芳姨蹑手蹑脚拍下的照片。   这阵风在明亮的屋子里盘旋,吸纳了碰撞的颜色,低低的话语,柔软的衣角,仓促步伐掀起的尘埃,它越来越大,卷起时间与杂音,极近处是鲜活同步的心跳,不远处的邻居家里则传来什么东西轰然落地的破碎声。   太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溺于黄昏。   黎嘉年一直在画室待到傍晚才离开。   屋外的汽车马达声渐渐远去,片刻后,另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段殊闻声下楼,才到楼梯拐角处,就看见了那个快步走来的身影。   满面寒霜的陆执回到了他真正的家,手上缠着还在渗血的绷带。   酝酿了半日的飓风追到这里,目光交错中,气氛暗潮涌动。   但这一次,他们的位置彻底交换了。   “你的手上有伤口。”站在楼梯上的段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为什么会受伤?” 第二十章 骤变   相同的冷淡质问出现在当初弱小的宠物口中,陆执冷冽的眼眸里当即涌上难以置信的惊怒。   他当然不会回答这个具有羞辱意味的问题,只是答案不可自抑地浮现在脑海里。   三个小时前,被丢到一旁的手机发出一连串短促的提示音,陆执以为又是控制欲发作的父亲,烦躁地捡起来,却看到了芳姨发来的一张张照片。   明亮的画室中央,两道身影挨得极近,相似的白色衬衣重合在一起,而他长久地追随着的那个人,背对着镜头,只能看见那双交叠着抬高了的手,衬在色泽深重的油彩前,白皙清瘦,骨节分明,泛着洁净的暧昧气息。   下一张照片里,被握住手的另一个人,微微侧目,便有半张面孔入了画,他起初是错愕的,突然被人靠近的错愕。   可再下一张照片里,错愕淡去,他的眼眸里流淌出一种很少见的柔软和包容。   他专心地凝视着那个正在教自己画画的男人,无数情愫涌动闪烁,最终又如潮水般涌去,沙滩上只剩淡金色的温柔。   陆执已经很久没有从宠物的眼中看到过这种情绪。   在那条阴暗肮脏的小巷里,他说你唱歌很好听的时候,那个人就露出了相似的表情,然后很听话地灭掉了刚燃起的香烟。   橘色光斑熄灭,时间也随之流转。   年轻的段殊刚刚毕业,辗转在出租屋和录音棚之间,他录了一张又一张DEMO,寄给渐渐式微的唱片公司,试着在网上自己发歌,也在酒吧驻唱,一边赚取生活费,一边等待着或许会出现的伯乐。   半年时光过去,他的坚持和努力如同投进深海的微小石子,不起波澜,身上那种在象牙塔里养成的骄傲自信和意气风发,渐渐动摇黯淡,只剩一点在朋友面前强撑的倔强。   陆执一开始并没有和他联系太多,只是每当他深夜下班,从酒吧里疲倦地走出来时,会准时地等候在马路边,送他回家。   他的车库有许多豪车,时不时就会换一辆,被昏暗路灯照着时,便展现出极为醒目的光彩。   段殊会对倚在车门前的他露出羞赧的微笑,他身后一并出来的同事,则会瞪大眼睛撞一撞他的肩膀,像是惊叹,像是艳羡。   陆执主动接过他背上的吉他包,然后为他拉开车门:“累吗?回家吧。”   豪车汇入深夜的车流,沿路灯光落进车窗,段殊坐在副驾驶,手指下意识攀着系紧的安全带,常常用那种温驯却易碎的目光看他,当其中蕴含的感情过分热烈之后,又会匆忙地转头看向窗外。   几周过去,在他的双手不再紧张,能大方地放在身侧时,陆执对他说了第一句超出日常问候的话:“你应该拥有更轻松的人生。”   那时的段殊立刻透过两人中央的后视镜,望向了躺在后座上的吉他包。   陆执的话里充满为他思量的真挚:“你有很好的条件,无论是外形,还是声音,但你还欠缺一点东西。”   车子驶过豪华的五星酒店,恰有筵席散场,一辆辆名贵轿车鱼贯驶出,车窗里映出一张张如在云端的脸庞,气质非凡。   而倒车镜里的段殊,好看却朴素,衣领泛着不够服帖的褶皱。   等酒店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他悄悄抚平领子,以很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于是陆执满意地收回视线:“我会帮你。”   这是他精心规划的回家路线,他反复地让段殊看见那种更绚烂华美的人生。   往后的事便顺理成章。   段殊住进了他的别墅,像卖花女遇见了教授,开始了缓慢而不可逆的蜕变。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在变成一个光鲜完美的人之后,能站上更大更广阔的舞台,实际上,他再也没有唱歌的机会。   当他意识到这种帮助的本质之后,也想过结束,可富裕浮华的生活、若即若离的“爱人”牵绊着他,他越来越难挣脱这个镀金的囚笼。   所以渐渐地,段殊很少那样笑了,纯粹的、只有温柔的笑。   等陆执回过神来,桌上那个空荡荡的花瓶已碎了一地,满地瓷片里躺着屏幕碎裂的手机。   楼下传来女佣刻意放低的脚步声,他愤怒地站在巨响回荡的书房中央,窗口映出的那栋别墅被纱帘覆盖,一切都看不分明。   然而愤怒褪去之后,陆执望着那块熄灭的屏幕,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个久违的眼神。   他蹲下来,捡起手机。   无孔不入的碎瓷片划破了他的掌心,刹那间鲜血淋漓。   手机摔坏了,他再也调不出那一系列正在对面上演的照片,压抑的风暴便从下午蔓延至今。   ——为什么会受伤?   陆执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呼吸,松开了下意识紧握的拳头,任裂开的伤口洇湿雪白纱布。   “我很久没有听你唱歌了。”陆执抬头看他,话语里带着隐隐歉疚,“我不该逼你学画画的,你应该继续唱歌。”   宠物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熟悉的情愫,只是淡漠地看着他。   “别再跟黎嘉年学画画了,他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我会帮你,帮你成为真正的歌手,你该做自己真心喜欢的事。”   “对不起……段殊。”   时针走动的声音平缓又绵长,那幅高悬的《风暴》在漫漫黄昏里被染上霞光艳色。   铺天盖地的云霞模糊了他的视线。   段殊想,如果是另一个“段殊”听见这段情真意切的话,大概会真正湿了眼眶,为自己逝去的人生,也为自己又一次被拉入陷阱的软弱彷徨。   陆执慢慢向他走来,此刻昏昏然的日光与那一晚的朦胧路灯如此相似,冷峻男人的面孔也丝毫未改,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命运的岔路口。   只要他点头,一切尚有重来的机会。   直到陆执走到了楼梯下,他们之间仅剩几步台阶的距离。   段殊看着他,看着他幽深的眼眸中只有自己的身影,自己被放得越来越大,好像下一步就能走进心脏,占据全部心房。   美丽又诱惑的幻觉。   站在陷阱边缘的猎物冷不丁道:“曾经你就是这样哄骗我放下音乐的吗?”   幻觉碎成齑粉。   陆执的脚步僵住。   “我已经不喜欢唱歌了。”段殊越过陷阱,冷淡地拒绝了他的邀请,“现在我真的想学画画,但不是因为你。”   “是因为阿年。”他的语气蓦地缓和下来,“他画得很好,我喜欢他的画。”   这个亲昵的称呼猛地击中了陆执,他先是困惑,然后是惊慌失措:“你叫他什么?”   “阿年。”段殊回忆道,“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让我这样叫他,可惜我忽略了。”   “我应该早点听他的话。”   在这悠长的叹息中,陆执觉得脑海中有什么永远缜密周全的东西崩裂了。   楼梯上的男人像是没有察觉到他激烈的情绪,好整以暇道:“对了,要不要帮你叫医生?”   “你的外形很完美,是我挑选的,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段殊笑容和煦,隐隐与天真明朗的画家重叠。   “你不该有任何伤口,这是我的真心话。”   语毕,他不再看陆执,安静地回身上楼。   独留陆执失魂落魄地怔在原地。   相似的语句牵引着他回到一切骤变的那一日。   什么叫做……是我挑选的?   这一刻的段殊,又为什么会跟黎嘉年那么相似?   他足足想了一夜,未能入眠,仍找不到答案。   窗外天色大亮,新送来的手机里已堆满亟待处理的工作消息,合伙人好奇地问他昨天请假在做什么,今天又会不会来,助理提醒他有一名相当阔绰的委托人指名要同他面谈……   陆执无法再忍受这座只有女佣和他的新别墅,匆匆出门。   他第一次迟到了,也第一次在工作中变得心不在焉。   堆积如山的文件与掌心的纱布,混合成令人心乱如麻的苍白。   他开始反复想起曾经与段殊相处的画面,想起对方的小心翼翼与委曲求全,想起最初那段时间里他主动包揽的早餐,煎蛋、牛奶、面条的稚拙香气。   中间的时光是笼统乏味的深酒红,他匆匆翻过。   于是就到了几天前,钢琴前耀眼至极的身影,沙发里镇定自若的态度,楼梯上俯瞰自己的眼神,分明更适合他的白色……   他在黎嘉年手中已经输得彻底,在段殊这里从来都是大获全胜,可如今,这里也要输了。   失败又要降临在他身上。   陆执惶然地陷进这种莫大的恐惧和不安,纸张锋利的边缘在指腹擦出浅白的痕迹。   那个陪伴在他身边很久的面孔,渐渐与另一张追逐已久的脸重叠。   心神恍惚间,助理从外面敲响了门。   “陆律师,预约时间到了,您的客人来了。”   “请进。”   他听见自己略显干涩的回应,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有人扬长而入,一切声音都像隔着一层玻璃。   陆执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恢复以往的从容不迫,望向这个指名要见自己的客人。   这位委托人一身名牌,气质桀骜,是个标准的富二代,正大步走进他的办公室。   只是他的相貌似乎有些眼熟。   不等他搜寻回忆,对方已开门见山:“你应该认得我吧?那天我坐在段殊旁边。”   是那个段殊曾经会私自见面一起玩的朋友。   陆执记得他,也确认过他没有威胁,才故意纵容了他们的私下交往。   他厌恶这种不分场合的突袭,顿时沉下面孔,漠然道:“有什么事?”   戚闻骁拉开为客人准备的椅子,随意地坐下,脸上透出某种志在必得的自信。   那天他离开画廊,在回去之后想了很久,始终觉得不甘心。   他不能容忍那个陷在他掌心如小丑一般的玩具就此逃走。   所以他找到了这里。   戚闻骁望着眼前这个先他一步拥有了玩具的敌人,直截了当道:“你玩够了吧?把他让给我。”   敌人冷冷地看着他,他丝毫不惧,甚至犹有笑意,成竹在胸。   陆执不过是个毫无背景的律师而已。   只要他许诺出足够的利益,就一定能换来那个最有趣的玩具。   *   作者有话要说:   “像卖花女遇见了教授”:来自电影《窈窕淑女》中的情节。 第二十一章 房间   这天下午,段殊独自在画室里练习,他和黎嘉年约好,隔天来家里一次。   前方摆着简单的石膏像,浸没在光影里,他握住铅笔,在素描纸上慢吞吞地描摹的时候,隐约听见楼下的厨房传来忙碌的声音婻瘋。   不同寻常的动静。   这个沉迷于同一部电视剧的女佣,总会在电视机前坐到下午四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准备主人的晚餐。   现在还不到三点。   她并不会主动改变规律的时间表。   段殊下意识望向了画室的窗口,映出对面那栋一片寂静的别墅,今天他并没有拉上那层若隐若现的白纱帘。   他和黎嘉年在画室共处一下午后,陆执显然受到了不轻的刺激,不知道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   段殊想了想,推开房门,走下楼梯。   厨房的大理石台面上堆满了各种食材,像要办一场盛大的晚宴。   芳姨听见楼梯上的响动,连忙回过头:“段先生,有什么事吗?”   她对他的称呼已经从“你”,上升到了跟陆执并列的先生。   昨天段殊听见了这个忠心耿耿的监视者走到门口的脚步声,也知道她拍了照。   然而即使看到了那样的画面,陆执怒气冲冲地回来,段殊却若无其事,到最后也没发生什么,这又一次超出了女佣的理解范围,于是只好茫然地提升段殊在心中的地位。   段殊倚在门边,静静地俯视着她:“在做晚餐?”   “啊,对。”比他矮很多的芳姨紧张地扯了扯围裙,“陆先生晚上要回来吃饭,吩咐我好好准备。”   果然是陆执。   段殊的视线在这些名贵食材上逡巡了一圈,真心实意地评价道:“你会做很多菜。”   受到赞扬的芳姨放松了一点,自卖自夸道:“我学了好多年呢!只要是报得上名字的菜,都能做,段先生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段殊看着她骄傲的表情,忽然想到了什么:“会做甜品吗?”   他常常想起前天上午去咖啡馆之前,吃到的那份苦涩又甜蜜的提拉米苏,可惜齐宴提供的早餐真的做到了每日不重样。   芳姨一愣:“甜品?是您早上吃的那种吗?”   见段殊点点头,她霎时显得有些赧然:“段先生,对不起,我唯独不会做这些……要是您想吃的话,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他们送些过来。”   段殊对她的答案并不意外,脸上反而浮现出一丝笑意:“没关系,只是随便问问。”   什么菜都会做的万能女佣,唯独不会做甜品。   因为已经有一位真的会做甜品的咖啡店老板了。   他不再打扰芳姨,回身上楼,重新坐回了画板前。   或许是因为过去为了拍戏,段殊要快速学习很多新东西,日积月累下来,倒是培养出很强的学习能力。又或许这是体验者在虚拟世界里的特殊待遇,学东西会更轻松容易。   现在面前的素描纸上,他画的石膏像已经有模有样,进步堪称神速。   但段殊其实并没有太大兴趣,想学画画不过是他用来为“段殊”出气,顺便刺激陆执的托词。   因为他不像黎嘉年,真的将画笔当成了传递情绪的中介,有许多心绪和感受要借此传达。   即使他拥有很好的美术功底,也不知道该画什么。   不过现在,段殊突然有了一样迫切地想要记录下来的东西。   那碟记忆里的提拉米苏。   精致的包装盒,柔软的丝带,方形的小块蛋糕,娇艳欲滴的花束……一点点在画纸上成型。   窗口映出的天色也渐渐转暗。   门缝里飘入食物的香气,汽车马达声越来越近,随后驶进他看不见的车库。   陆执回来了。   段殊望着这幅尚未完工的记忆里的画面,眸光专注,直到芳姨小心翼翼地敲响了房门,提醒他下楼用餐。   段殊不舍地放下笔,难得有些烦躁。   但当他看到坐在长桌另一端的陆执时,那丝烦躁立刻化作了惊愕。   今晚芳姨准备了西餐,摆盘相当精美,银色餐具,烛光与鲜花,姿态优雅的男人,一切看起来都很好,是个标准的浪漫夜晚。   除了陆执的脸。   他的嘴角带着淡淡的青紫,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破坏了这张完美的面孔。   芳姨也看见了这不同寻常的一幕,她什么也不敢说,默默低着头钻进厨房,假装自己不存在。   陆执察觉到对面那道不加掩饰的打量目光,似乎习惯性地要露出不耐的表情,又按捺下来,尽量展现出某种温和:“在画画?”   段殊颔首,略带揶揄地凝视着他的脸:“怎么又受伤了?”   陆执像是僵了僵,语调平静:“一个意外。”   他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回避昨天那道伤口一样。   段殊挑了挑眉,不再追问,自顾自地握住了刀叉,开始用餐。   陆执白天遇到了什么事,又为什么要特意安排这顿晚餐?   他总会知道谜底的。   金属刀叉轻轻地触碰着盘子,在这细密的声音里,段殊始终淡定自若,专心地处理着盘中的食物,陆执则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明天开始我会搬回来。”   男人冷不丁地向他宣布。   段殊一怔,很快道:“这本来就是你的房子。”   言外之意,陆执想住在哪里是他的自由。   “但是,明天阿年会过来。”   如果他不怕关系暴露的话。   陆执垂下眼眸,手指有力地捏住了刀叉的柄,他的语气沉下来:“别再这样叫他。”   段殊却道:“为什么?”   略作停顿后,他像是单纯好奇地追问下去,并不怕触怒这个天生的□□者:“你会叫他什么?黎先生?嘉年?还是也跟我一样……”   银光烁烁的餐具被重重地放在了桌面上,陡然的响声打断了他的话。   “别再故意激怒我。”陆执的声音是暗沉的,“明天我会让人来收拾你的房间,清空衣柜,你喜欢什么颜色?白色?”   段殊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对□□者而言极为罕见的恩赐。   他仁慈地允许段殊不用再穿那些被规定的颜色。   他不想让自己继续模仿黎嘉年了。   明明已经发现事态超出了控制,却仍要摆出掌握着全局的模样。   段殊笑了起来,一针见血道:“你是不是又喜欢我穿白色了?”   他知道陆执开始改变了,至少他对这个曾经不屑一顾的宠物,做不到干脆地舍去,反而换了一套似乎更有尊严的驯养方式,看起来像是某种关心和退让,实际上仍然是想安排和控制他的生活。   丢掉了黎嘉年常穿的酒红色,就换上陆执如今喜欢的白色。   没等陆执回答,段殊又漫不经心道:“可惜我每天都喜欢不同的颜色。”   “如果你非要替我安排点什么的话……我想要一个陈列柜。”   对于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陆执沉默片刻,应声道:“好。”   然后他们都不再说话。   这顿本该培育浪漫的晚餐,在静默中结束。   芳姨的手艺的确很好,如果换个用餐的同伴就更好了。   在陷入睡眠时间前,段殊这样想到。   陆执的效率很高,翌日上午,衣帽间里的一切东西都被清空,连暗红色的床品都换了新,段殊倚在一旁看着,手中捏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免得被当作杂物清走。   那里面盛着咖啡店老板写给他的寄语卡片,现在已经有六张了。   崭新的实木陈列柜按照他的要求,摆在了房间里很显眼的位置。   对面的别墅重回冷清,陆执搬了回来,还叫人新添了许多东西。   当他站在门外,审视着这个焕然一新的房间时,格外留意到这个突兀的柜子。   上面异常空荡,只放着两本证书,还包着塑料薄膜,看起来曾经被保存得很好。   陈列柜旁的段殊低着头,细心地拭去水晶奖杯上的尘埃,然后将它放在了柜子中央。   日光将透明的水晶奖杯照得无比璀璨。   大功告成,段殊回眸看他,表情明朗:“我之前不该把它们尘封在床头柜里的。”   “它们应该被光明正大地放在这里。”   耀眼的光芒像密密麻麻的针,刺进陆执的眼睛。   他没有回答,转身离开,嘴角的青紫令人难以忽视。   有些事情正像这块意外降临的伤痕,开始无可挽回地改变了。   下午到访的黎嘉年敏锐地注意到了这栋豪华别墅里的某种改变。   “好像多出了一点生活气息。”他打量着客厅里突然新添的暖色调装饰品,衬得墙上的《风暴》也变得舒缓起来,“看腻原来的风格了吗?新的布置很好看。”   段殊走在他前面,神色自若:“不是我买的。”   黎嘉年闻言,先是一愣,眉眼间随即涌上雀跃:“那就更好了。”   画室的门推开,话语点到即止。他们不再提起与替代品有关的话题,也不再讨论那个重新布置了别墅的人。   黎嘉年翻动他昨天画下的练习,从里面挑出了一张最满意的,笃定道:“你一定很喜欢这张,画得很用心。”   深浅交织的铅灰色细腻地勾勒出甜品的模样。   段殊看向这个能一眼看穿他心情的人,目光愈发柔和。   “这是几天前的早餐,印象很深刻,所以突然想要画它。”他坦诚道,“但是画完了之后,又不知道该画些什么了。”   黎嘉年讶然道:“是没有灵感吗?”   “不。”段殊摇摇头,“只是不知道该记录些什么。”   绘画和电影一样,是对某种心情或感受的永久镌刻,如果对人对事都记忆淡薄,一切如过眼云烟,就很难产生那种浓烈的表达欲。   对黎嘉年这样内心复杂,又能随时随地找到乐趣的人来说,这显然是他无法理解的领域。   他揣摩着这句话背后的意味,自言自语道:“是因为觉得日子过得很无聊吗?”   “要不要出去采风?换个新环境,可能会有新的感受……”   黎嘉年蓦地想到了什么,目光灼灼,语速也快了起来:“你去过云山吗?就在隔壁市,风景很美,那里的温泉很有名,我时不时就会去住一段时间,有家熟悉的酒店,里面有最舒服的温泉水。”   段殊当然没有去过,他专心地听着黎嘉年介绍。   “我去了太多次,那里的服务员都认识我了,如果看到你,他们肯定会很惊讶的。”   “对了,陆律师之前常常会跟过来。”黎嘉年又一次提起这个名字,“他应该也对那里的风景很满意。”   “你会喜欢那里的。”他笑得天真热烈,“这一定是趟有趣的旅行。”   段殊几乎瞬间明白过来,眼前人又找到了一样好玩的事。   记忆中那个在镜头前同样恣意妄为的自己,渐渐与身旁的黎嘉年重合。   他的心头便生出一种放纵般的溺爱和包容。   “好。”段殊毫无异议,“我们一起去。”   黎嘉年像一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立刻兴奋起来。   “那我现在打电话订房间,我们明天就出发。”   他兴致勃勃地计划起这趟突发奇想的旅行。   段殊安静地注视着黎嘉年的一举一动,澄净无波的水面下,他心潮起伏,某种复杂难言的思绪如海浪奔涌,泛起泡沫般的雪白浪花。   在表面上亲昵又安然的气氛中,放在桌上的手机忽地响起。   屏幕上显示出戚闻骁的名字,段殊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也接到了他的电话,从此被卷入一段段荒诞不经的关系。   见他在出神,黎嘉年好奇道:“不接电话吗?”   浪花在他的声音里轰然落下,刹那间席卷了一切。   于是段殊恍然般收回心神,然后笑着拿起了手机。 第二十二章 说谎   第七天的早晨,街角的咖啡店依然准时送来了点心。   长长的餐桌上垫着一块田园风格的碎花桌布,在清晨的日光下令人产生一种温暖的错觉,精美纸盒与丝带折得整整齐齐,等楼梯上传来段殊的脚步声时,芳姨候在餐桌旁,恭敬地问他:“段先生,现在吃早餐吗?”   段殊点头,她便利索地为他倒好一杯新鲜牛奶,再从冰箱里端出一小块深褐色的蛋糕,盛在精致的盘子里,还附带一份刚切好的水果沙拉。   看着眼前日渐完美的早餐,段殊顺便提醒道:“今天晚上不用准备我的晚餐。”   “噢,好的!您要去外面吃饭吗?”芳姨应声道,“那陆先生的要准备吗?”   段殊轻轻地切开蛋糕:“你应该去问他。”   锐利的刀锋下沉,柔软的巧克力浓浆便如火山喷发,流泻而出。   熔岩蛋糕,祝您生活愉快。   在芳姨错愕的视线里,他补充道:“我要出一趟远门,这几天都不会回来。”   黎嘉年已经安排好了行程,会在今天下午开车来接他,一起出发前往云山。   面对着两位主人日渐疏离的关系,以及越来越不同的段先生,芳姨显然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在浓浓的巧克力香气萦绕中,只好干巴巴地应了一句:“这个蛋糕真香。”   “嗯,很好吃。”段殊抬头看她拘谨的样子,不禁失笑,“去看电视剧吧,不用在这里守着我。”   芳姨喜上眉梢:“哎,那我去了——对啦,段先生,咖啡店在卡片上写着出新品了,要不要帮您订一份?”   段殊闻言,将目光投向那张熟悉的卡片,又将它翻了过来。   往日一片洁白的卡片背面上多了一行字:新品已上架。   那是齐宴主动邀请的下次见面。   在熔岩蛋糕的绵密口感里,段殊扬起唇角,被一种奇妙的雀跃所包围:“不用了,等会儿我顺路去一趟。”   “好,那我下楼了,您有事随时叫我。”   看着女佣的背影,段殊蓦地叫住她的名字:“芳姨。”   芳姨好奇地回头。   “换一部电视剧看吧。”正在吃蛋糕的段先生这样对她说,“不要永远只看那一部。”   于是女佣有些茫然地点点头,下楼的脚步也变得缓慢,直至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收回视线,专心地品尝着这份只能吃到一次的蛋糕。   半小时后,段殊再度推开了那家咖啡店的大门。   店里面目生动的客人们依旧喝着千篇一律的拿铁,菜单上点心栏里的暂不供应也毫无变化。   今天的齐宴并没有坐在最好的观景位上等他,不知道去了哪里。   “您是老板的朋友吧?他在后厨,很快就来。”   上回为他端来拿铁的服务员,笑眯眯地将他引向那个提前被保留的座位。   段殊没有等待很久,就嗅到空气里传来一阵浓郁的松饼香气。   有人将一份甜品放到了他面前。   白色瓷盘里盛着两片新鲜出炉的华夫格松饼,上面覆盖着奶油与冰淇淋球,和一颗鲜红的草莓。   依然是卷发,棕色夹克,昂贵手表,从后厨出来的齐宴放下了盘子,表情丝毫不显意外:“欢迎光临。”   段殊看着他走到自己对面坐下,和上次一模一样的位置,金色日光落在他发尾。   “我刚刚吃过早餐。”   “没关系,熔岩蛋糕很小。”齐宴望向还未开始融化的冰淇淋球,“你也可以只吃草莓。”   段殊笑起来:“我会尽量在融化之前吃完的。”   在听起来格外熟稔的几句对话之后,齐宴看他认真地吃着松饼,问道:“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过得很好,很有趣。”段殊的答案一如既往,“而且还有新的惊喜。”   他看向墙面上那张白衣钢琴师的海报,意有所指道:“看来你还很喜欢我演的另一部关于侦探的电影。”   “你发现了。”齐宴的眼中泛起一抹亮色,并不否认,“那是一个被演绎得很好的角色,我很喜欢。”   段殊先吃掉了红色草莓:“我也很喜欢。”   “故事有新的进展吗?”   “我和黎嘉年的融洽相处,让陆执受到了很深的刺激,他开始改变对待我的方式,不再要求我模仿黎嘉年,再往后的发展,还不确定。”   这次,段殊言简意赅。   “对了,黎嘉年邀请我出去旅行采风,所以接下来这几天我都不在家。”   “采风?”   “嗯,他想帮我找到画画的灵感。”   冰淇淋球只剩下半个,美妙的甜味覆盖了他轻描淡写的叙述。   齐宴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转变了话题。   “现在是第七天了,不用退出世界休息一下吗?”   “不用。”段殊垂下眼帘,任自己被糖分淹没,“我不觉得累,而且现实里也没什么事需要处理。”   片刻寂静后,这个为他亲手制作了草莓冰淇淋松饼的咖啡店老板,常年冷淡的面孔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我在墙上新贴了《双重赔偿》的海报,之前疏忽了,不该把它漏下的。”他的话题越来越偏,“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段殊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西装男人与身穿明黄长裙的女人亲密相拥,环在她后腰的手里却赫然握着一把黑色的枪。   “很久以前看过。”   他用松饼蘸着奶油和冰淇淋,一并送入口中。   而齐宴看着这张与所处世界同名的海报,仿佛不着边际地评论起电影剧情。   “女主角与情夫合谋,害死了丈夫,还要诈取巨额赔偿金。他们被欲望驱使着,为了爱情和金钱不择手段,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   “我喜欢听人说谎。”齐宴像在谈论一些与眼前人完全无关的事,“因为谎言是欲望的载体,漂亮的谎言背后是闪闪发亮的欲望,欲望背后才是真实的生命,无论是好是坏。”   涵义微妙的话语掠过耳畔。   段殊没有接话,似乎正全神贯注地对待着眼前的食物。   他成功赶在冰淇淋融化之前,吃完了这份特地为他准备的新品。   “等离开这个世界,我会去重温一次这部电影。”瓷盘里反射着今天的太阳,他语气平静,“我该回去收拾行李了,新品很好吃,谢谢招待。”   齐宴目送他起身离开,语气颇为真诚:“玩得开心。”   轻盈的风铃声中,段殊又一次在他的目光中走出了咖啡店。   店外的空气中依然蔓延着春日的明媚生机。   在咖啡店老板看不见的角度里,他看着玻璃橱窗中倒映出的那个自己,面孔上流露出微微笑意,然后径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齐宴比侦探更敏锐。   玻璃橱窗彼端,越过一张张圆桌和咖啡杯,留在原地的男人似乎心情很好,他悠然望向咖啡馆背后那条波光粼粼的河流,深邃的眼睛里便落满了光。   二十个小时前。   段殊接起了戚闻骁打来的电话。   几日不见,戚闻骁像是忘记了画廊那天的狼狈,也忘记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种种,重新热络地叫他段哥。   “段哥,在哪呢?”   段殊简短回应:“在家。”   戚闻骁立即滔滔不绝起来,邀请他出去玩,话语中少了往日的戏谑,似乎多了一分郑重。   段殊只是沉默地听着,这个独角戏电话持续了许久,连一旁的黎嘉年都投来好奇的视线。   等到独角戏告一段落,他云淡风轻地回绝了对方:“抱歉,明天没有时间,要和朋友一起出去旅行。”   他很想知道,为什么戚闻骁会对一个不算重要的“小丑”这么执着?   电话那端的声音顿了顿,尽力掩下那股带着烦躁的怒意:“哪个朋友?是不是陆……”   段殊打断了他的揣测,答案暧昧不明:“很重要的朋友。”   然后不等对面继续发问,他就挂掉了电话。   刚订完酒店的黎嘉年倾身过来,似笑非笑:“是谁的电话?陆律师?”   段殊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清澈眼眸中映出的自己,如实作答。   “一个玩具。”   十三个小时前。   段殊独自待在不再有任何酒红色的房间,准备关灯入睡,迎接第二天的到来。   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敲击声短促有力。   他打开门,便看见了陆执。   陆执嘴角的青紫几近淡去,看来这个世界里的医生的确很擅长处理伤痕。   “有事吗?”   陆执的视线在他过分朴素的棉质睡衣上掠过,保持了绝佳的克制,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如果你真的想学画画,我会替你找最好的老师。”   然后他加重了语气:“除了黎嘉年。”   段殊语带遗憾:“可惜你说晚了,阿年明天就要带我出去采风。”   陆执开始学会忽视这个刺耳的称呼,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去哪?”   而段殊看着他面孔上快要消失的淤痕,笑容是画家似的明朗天真:“一家风景很好的温泉酒店。”   “听说你也去过。”   现在。   日色浓烈,纯白的老款玛莎拉蒂缓缓驶来,一直到别墅门口停下。黎嘉年按照约定来接段殊,还绅士地为他拉开车门。   玛莎拉蒂驶出别墅区,又驶过街道,经过了十字路口的咖啡店。   段殊望向窗外,眼中光芒闪动,像是能看见店里的人们端起香浓拿铁的身影。   他的确对齐宴说谎了。   他不再像上次见面时那样,坦然又仔细地向局外人描述他的处境与心情,当内心拥有秘密的时候,人总会下意识地想要掩饰些什么。   没有暂停退出世界也不是因为不够累,而是他不想离开。   因为他遇见了另一个自己,那个曾经鲜活生动、又被悄然遗忘的自己。   属于“段殊”的不甘已经在陆执丢掉酒红衬衣,而他摆出尘封奖杯的那一刻开始消散,剩下的,全是他自己的欲望。   段殊喜欢这个世界,喜欢发生在身边的一切,这些混乱、迷失、灼热的执念与痴恋,化作汹涌海潮弥漫而来,叫人心荡神驰。   于是浪花落下,他怀着隐秘又顽劣的心绪,将故事的主人公们引向同一个目的地,迫切地想看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他被阿年的欲望所感染,黎嘉年,虞年……相似的面孔与性格,那个镜中的自己,亲昵地站在他身旁,共同面对这不可思议的世界,交握的指尖,缠绵的色彩,令他变得不再疏离,渐渐情难自禁。   所以,他终于说谎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入V啦,等下的零点就会更新三合一的万字章~   另外还开了抽奖,只要在开奖前全订了就会自动参与抽奖,感谢一路追连载的正版小天使们,你们是我更新的动力(*^▽^*)   趁机放个预收!   【非常规狗血文《无人像你》 风流渣攻×黑化疯批受】   摄影师邵蔺春生来就拥有一切,皮囊优越,才华耀眼,于是他骄傲矜贵,视爱情为游戏。   当他再次对枕边人感到厌倦时,和往常一样提起裤子走人,没有半分留恋。   富二代谢眠除了钱什么都缺,缺得生无可恋。   直到他在准备同世界告别的那天,遇见了神似心中白月光的邵蔺春。   被一眼惊艳的邵蔺春热烈地追求他,带给他极尽所能的浪漫。   谢眠沉溺其中,差一点以为自己真的被爱。   可三个月后,邵蔺春毫无预兆地抽身离开,还嘲讽他肤浅乏味,不过如此。   宿命重演,谢眠永远都是那个被抛弃的傻子。   但在此刻,痛苦与绝望不翼而飞,浑身冰冷的谢眠竟感受到久违的兴奋。   如果爱情只是一场不必付诸真心的游戏,如果渴望地久天长的深情毫无意义。   ——他输得太多,久病成医,也该赢一次。   【更多预收戳专栏可见,努力开坑稳定日更,收藏一下我叭=3=!】 第二十三章 命运   纯白色的经典款豪车行驶在明亮的道路上, 经过了店铺与行道树,与繁忙车流交汇,又渐渐分离, 开往城市的边界, 风景像雾一样从倒车镜里闪过。   车窗摇下了一半, 段殊坐在副驾驶座上, 感受着颊边的发丝扬起,空气里飘荡着清新的树木气息,他侧眸,便看见身旁正在专心开车的黎嘉年, 春风递来一阵淡淡的馥奇调香味。   他原本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令人着迷的真实感,几乎把这里当作了现实,不再分出心神感叹。   但在见过了齐宴之后,段殊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那些制造出这个世界的研究员们, 想象他们问齐宴讨要亲手制作的点心,结果被那个人若无其事地用楼下蛋糕店里买来的商品敷衍的画面。   他们聪明到能创造出另一个世界,却也看不穿表面正经的同事随口编织的小小谎言。   思绪漫无边际地徜徉着,段殊体会到一种难得的放松感,好像整个人都融化在了旅途的微风中。   他很喜欢咖啡店今日上架的新品, 虽然说是上架,其实只有他能品尝到。   草莓的甜味似乎还残留在唇齿间。   “在想什么?”   黎嘉年敏感地留意到他情绪的变化,好奇地提问。   段殊回过神来, 怔了怔, 才道:“你的香水很好闻。”   他原本要诚实地回答“想起了一个朋友”, 不知怎么, 涌到嘴边的话语临时转了个弯。   他开始接二连三地说谎。   多年来深入骨髓的坦诚, 让段殊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自己, 他可以对戏里的角色说出虚假的剧本台词,却从不对生活中认识的人说谎。   但想起分别前齐宴说的那句话,将要冒起的负罪感又随即消散。   ——我喜欢听人说谎。   那些无伤大雅的谎言,只由自己保管的秘密。   闻言,黎嘉年笑了起来:“我本来正打算把它换掉,既然你喜欢,它得救了。”   段殊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在“段殊”的房间里闻到了这种气味的香薰。   “但这不像是你会喜欢的味道。”段殊道。   这种香味温暖沉稳,简单明朗,不够复杂,也不够神秘。   “我只在出来旅行的时候用它。”黎嘉年看穿了他的想法,握着方向盘道,“给自己制造一种接下来的旅途会很愉快的错觉。”   就像巧克力的作用一样。   蜗居在酒店里看似没有心事的画家,热气袅袅的温泉,洁净的月光,似有若无的香气,一路追随而来的追求者。   怪不得陆执会在“段殊”的房间里摆上这种香薰。   而且他不要会慢慢淡去的香水,而要能持久占满整个房间的香薰。   “说起来……”黎嘉年似乎想起了什么,“晚宴那天,你好像也用了这个味道的香水,是吗?”   段殊摇摇头:“不是香水,是染上了房间里的味道,以后不会再有了。”   他不知道黎嘉年对“替代品”的理解能达到什么程度,能不能从自己的身上窥见过去那个逆来顺受的“段殊”,又能不能发现自己如今对待那份感情的截然不同。   但是段殊无端地觉得,他会明白的。   黎嘉年思考了一会儿,目光仍然专注地看着前方的道路。   “你有没有告诉陆律师,我们今天要去哪里?”   他的语气十分漫不经心。   段殊的回答则一如那天的黎嘉年:“你猜。”   黎嘉年也没有猜,他已然明白答案。   双生的画家露出惬意的微笑:“我越来越期待这趟旅行了。”   玛莎拉蒂敏捷地驶入高速公路,浅灰色的护栏飞快后退,指示路牌上的云山越来越近。   黄昏已至,粉紫色的霞光透入窗框,洒满复古的木质柜台。   这是一间占地面积很大的园林式酒店,风格古朴,坐落在群山之间,四周是翠绿的茂林修竹,天光云影浮动,宛如世外桃源。   春意困倦,窗台上的雪白猫咪蜷成一团,守在前台的年轻女孩也跟着悄悄打了个盹,直到远处传来接驳车熟悉的声音。   有客人来了。   女孩连忙坐直,扶了扶胸前暗色的铭牌,准备好礼貌又亲切的微笑,身旁的猫咪被动静惊醒,轻轻地叫了一声。   慵懒的猫咪露出了柔软的肚皮,在这纯白的光泽里,女孩笑得真心许多,紧接着,当她看见被门童领进来的客人时,笑容则更加雀跃。   “黎先生,您来啦!”   黎嘉年时不时就会来这间酒店小住一段时间,许多员工都对他很熟悉,他出手阔绰,长得又好看,再加上是个名人,所以员工们都很喜欢他,尤其是女孩子,出于某些原因,会特别关注他。   黎嘉年也熟稔地同她打招呼:“傍晚好,安安,今天莉姐不在?”   而下一秒,安安还来不及回答,表情里立即填满了不可思议。   跟在黎嘉年身后走进来的另一位客人,竟然同他长得十分相似,宛如孪生兄弟,只是风格迥异,看起来要更清冷一些。   黎嘉年看见她的表情,仿佛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也不主动解释,反而同目瞪口呆的她聊起了长胖的猫咪。   “大黑又胖了,是不是你偷偷喂的?”   “啊?是……不是!”   被叫做大黑的白猫气恼地翻了个身,用毛茸茸的屁股对准他们。   黎嘉年身边的男人便笑起来,像有无尽包容。   安安被这双倍的风景晃得头晕眼花,手忙脚乱地为他们办理了入住手续,锁定了黎嘉年最常住的那个房间,只是在要目送他们离开时,终究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好奇。   “黎先生……”她叫住了黎嘉年,又有些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视线眼巴巴地在两人之间徘徊,流露出一点恳求。   黎嘉年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笑意在眉梢眼角弥漫,最终还是良心发现地公布了答案。   “这是我的哥哥,他叫段殊。”   他说得无比自然,身边的哥哥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安安当然知道这位客人的名字,身份证上写着,她也知道黎嘉年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黎哲,两人之间的遗产争纷曾霸占八卦新闻的版面许久,而黎嘉年从没有叫过黎哲一声哥哥,一直都是直呼其名。   原来黎先生还有另一个姓氏不同的哥哥。   安安在心中暗暗惊叹,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黎嘉年还在逗她:“不像吗?”   “像!”安安连连道,“您跟段先生是我见过最像的两兄弟。”   黎嘉年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嗯,而且他看起来比较像哥哥。”   说着,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哥哥,似乎在确认这句话:“对不对?”   黎先生的哥哥又笑了:“对。”   他的目光很柔和,又有着奇妙的穿透力,像是透过眼前人看见了别的什么,即使安安只是旁观者,仿佛也被这种弥漫着怅然的温柔包围了。   于是她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打扰这对格外瞩目的客人,目送他们低声交谈着远去。   窗台上的大黑无忧无虑,懒洋洋地享受着夕阳的最后一丝余韵。   “大黑,你说黎先生的这个哥哥,为什么没有卷进那场遗产大战呢?”   安安托着腮,百无聊赖地同猫咪说着话。   “他跟黎先生长得那么像,应该是双胞胎吧,怎么会一直没出现过,难道是之前失散了,最近才相认吗?”   猫咪不会明白人类的故事,它用爪子挠挠窗沿,宝石绿的眼睛望向黛色远山。   当夜幕彻底降临的时候,刚刚吃过了晚饭的安安和猫咪,又迎来了另一位熟悉的客人。   难得没有穿西装的陆执。   安安面对他时要稍微拘谨一些,挺直了背,以标准的热情笑脸问候道:“晚上好,陆先生。”   但她并不意外,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在黎先生到达酒店之后,陆先生也会很快抵达,他们住在不同的房间,各自做着自己的事,看起来并无关联。   不过次数一多,员工们还是发现了这两人不同寻常的关系,似乎是陆先生在单方面追求黎先生,而且持续了至少两年。   因为他们都有出色的外貌与光鲜的职业,又因为相同的性别,这份感情更显得特别,而陆执矢志不渝的执着追逐总被大家津津乐道,还有同事说过,要是哪天陆先生不来了,连他们都会有一种失恋的感觉。   陆执朝她略一点头,声音低沉:“晚上好。”   安安熟练地帮他办理手续,选中了那个位于黎嘉年对面楼的房间:“陆先生,房间还是老样子吧?今天刚好还空着,麻烦您签个名。”   陆执怔了怔,接过她递来的笔,似乎在问她,又似乎在自言自语:“他来了吗?”   安安自然以为他在问自己。   “来了呀,黎先生是傍晚到的,现在已经吃过晚餐了,刚刚我们还在餐厅遇见。”   提到这对兄弟,安安有些兴奋:“黎先生和他的哥哥长得真像,进来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呢!”   木质柜台上方垂落着造型别致的吊灯,光芒晕开,将陆执的下半张脸藏进了阴影里,连同那道极淡的淤痕。   他手中的笔握得很紧,笔尖抵着纸面,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泛白,语气莫名。   “是吗?”   安安浑然不觉,兀自点头:“是啊,餐厅里的客人都盯着黎先生他们看呢,双胞胎常见,一样好看的多难得呀。”   “黎先生本来都会先去室外温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被打扰了,这次说不去了,要和哥哥一起回房间泡私汤——”   她的话语在纸面上那道尖锐划痕里戛然而止。   陆执松开了笔,清脆地跌落在台面上,声音里蕴着复杂的情绪:“抱歉,重打一张吧。”   毛色优雅的猫咪警惕地直起身子,安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讷讷道:“好的,陆先生。”   她不敢再说话,迅速办完了手续,将房卡递回给陆执。   “他们……已经回房间了吗?”   这是陆先生最后问她的问题。   安安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道:“好像是的,我也不确定,也许又出去了吧。”   陆先生没有再回应,独自离开了,皮鞋在木质地板上叩出沉沉的声音。   但安安并没能闲下来。   她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前台的电话骤然间铃声大作。   今夜的酒店注定不会平静。   猫咪被吓得炸了毛,安安连忙把它抱进怀里轻抚,顺手接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云山温泉——”   “喂,安安吗?你去确认一下,还有没有空着的豪华套房。”   轮休的莉姐语速又快又急:“有位客人在过来的路上,直接打了老板的电话,说是马上到了。快去确认,要最好的房间……”   *   在山林竹海的环绕下,酒店里有几排外观别致的三层小楼疏朗地分布着,每栋楼共有三间套房,每套都有独立入口,自成空间,一楼是院落私汤,二楼是宽敞卧室,三楼是景观露台。   有两位容貌极为相似的客人正坐在某栋小楼中央位置的露台上,在幽暗长夜的笼罩中,气质和发色的差异似乎都隐没了,像是镜子内外的一对倒影。   丰盛的晚餐之后,直接泡温泉仿佛太容易陷入困倦,于是他们决定先来露台上看看山间的好风光。   天空中繁星闪烁,在露台木桌上的玻璃酒杯边缘洒落银辉,衬得酒水如同流淌的河,也将身边人的眼眸渲染得流光溢彩。   从这里望出去,外侧是暗里摇曳的树影与山风,内侧则是另一栋楼,中央的套房还黑着灯,无人入住,两旁的套房已有灯光点亮,人影晃动。   黎嘉年背对着黑雾般的群山,专注地望向对面的小楼。   “这是我最喜欢的位置,离山很近,离人也很近。”他的声音里透着愉悦,“只要转身,就是不同的世界。”   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段殊同样望向对面楼那个黑着灯的房间,大概知道那里有谁即将到来了。   “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会有画画的灵感吗?”   一旁的屋檐下,已搭好了木头画架,此时画布上仍一片空白。   “大部分时候都有。”黎嘉年的目光移向了左边,“你知道这家酒店里最常见的客人是什么类型吗?”   段殊不确定道:“游客?”   “是看起来像情侣的人。”黎嘉年语气微妙,“深山、别墅、私人温泉……这是他们最喜欢的元素组合。”   “为什么是看起来像?”   “因为爱情是一件很古怪的事。”他的答案似是而非,望着对面的眼眸蓦地发亮,“看,爱情在向我们招手了。”   一阵隐隐约约的手机铃声飘来。   段殊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对面楼左侧的套房二楼拉着浅色窗帘,照出一个男人独自待在卧室里的影子,声音从那里传来,于是男人抬起了手,像是在接电话。   没等他疑惑地发问,便听见身旁的人兴致盎然的声音:“再看右边。”   右侧的套房三楼露台上,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女人,她没有开露台的灯,整个人都被凄迷冷色湮没了,只有放在耳边的手机屏幕露出一点亮光。   片刻错愕之后,段殊恍然道:“是她打的电话吗?”   身边人笑着啜了一口澄清的酒液:“我希望是。”   前方的小楼里上演着两幕似乎相关的皮影戏,黎嘉年还为他们构思起了台词。   “如果真的是他们在通电话,会说些什么?”   段殊想起电影故事里常用的桥段:“问对方现在人在哪里?”   “在出差。”黎嘉年答得很快,兀自分析起来,“公司加班很难解释过夜,在朋友家聚会又显得太过冷清,还容易穿帮,所以是出差。男人通常只有这三种借口。”   “我在陪客户吃饭,不能走开太久。有什么事?——老板叫我了,先挂了。”   黎嘉年惟妙惟肖地模仿出那种略显不耐的口吻,恰好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男人的确放下了抬着的手,他往里走去,似乎打开了电视。   而另一边孤零零坐着的女人,也慢慢收起了手机。   在这奇妙的巧合中,黎嘉年和段殊安静了稍倾,便看见女人手里亮起橘色的光斑,她点起了一根烟,灰雾在山风中飘零。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某种叹息。   “她比刚才更难过了。”黎嘉年的语气里泛着淡淡的嘲讽,“即使一路追到了这里,可能已经亲眼见到男人走进隔壁的房间,但在打电话之前,她的心里还残存着不知所谓的幻想。”   “所以,爱情是一件很古怪的事。”   十分钟后,男人的身影从左边的卧室里消失,一楼小院的灯光亮起,似乎有人来了。然后,卧室里便显出两个依偎的身影。   左边卧室里看起来像是情侣的男女,右边露台上抽烟的女人,中间的套房仍黑着灯,像一片遥远的深渊,静默地与他们对视。   “她的位置看不到左边的房间,也许是不愿意亲眼看见,所以她一定还找了其他人帮自己盯着——很可能就在我们的隔壁,正有人隐蔽地举起了摄像机。”   “多么绝妙的构图。”在酒精的温度里,黎嘉年感叹起来,“任何一个房间都看不到全局,我们是旁观者,也是画里的人。”   段殊再一次望向那块空白的画板,在身边人叙述的感染下,他的心头仿佛也涌起那阵不可捉摸的表达欲。   “如果是在推理小说里,接下来就该发生意外了。”他难得主动提起记忆里散落的碎片,“度假的温泉山庄,优美的风景,不为人知的人物关系……”   黎嘉年眼眸闪亮,准确地接过他的话:“还差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风雪,封住了山间唯一的道路,没有人能离开这里,但尸体已经飘出了血腥气,于是轮到客人之中的侦探登场,抽丝剥茧地还原人们错综复杂的关系,找出那个隐藏其中的凶手。”   “可惜现在是不会下雪的春天。”段殊感受到一丝真切的遗憾。   黎嘉年随即站了起来,走向屋檐下被小灯点亮的画架。   “今天没有暴风雪,没有凶手,也没有人死去。”他垂下头,打量着凌乱的颜料罐,侧脸线条被灯光照得很柔和,“但依然可以有侦探。”   段殊便轻轻应声。   当然有侦探。   他看着那个像在发光的自己,满杯澄澈的酒水仿佛倾倒在了心上,几分辛辣,还有随之漾开的酡然热意。   等黎嘉年被灵感浸没,专心地执笔开始画画之后,段殊悄悄地离开了露台,将整片空间都留给了他。   在他转身的瞬间,中间始终漆黑的套房,终于亮起了灯,模糊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段殊并未察觉,只是反复想起黎嘉年说过的话,想象着每个房间里全然不同的故事,如画卷无限延伸,于是他决定下楼看看。   两排小楼中间的空地用来供客人散步,青灰色凉亭与潺潺溪水,溪边缀着春日里的烂漫繁花,虫鸣悠长,鞋底落在石板路上,碾过了青青野草,发出窸窣的响声。   在那里能看见所有人,也会被所有人看见。   而他坐在凉亭里,才看了几分钟皎洁月色,尚未找到那个可能从隔壁房间伸出的摄像机时,身后先传来了一道冷冽的声音。   “跟我回去。”   熟悉的声线,熟悉的命令语气,但其中夹杂着一缕陌生的东西。   段殊恍然地转过头,看见那张曾经亲手挑选的面孔上,流露出连那个人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不安。   后方的园林深处传来细细的猫叫。   安安怀里抱着叫做大黑的白猫,快步向这几排小楼走来。   今晚有过预约的客人已经悉数到达,她可以结束一天的工作,下班休息。   但安安的心里始终弥漫着一点慌乱,她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黎先生哥哥,又想起情绪异常的陆先生,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事。   还有那个戴着帽子的最后一位客人,他说自己是段先生的朋友,问对方在哪个房间,安安本不想说,但碍于这位客人被莉姐万分重视的样子,再加上他确实能说出段先生的名字,安安只好告诉了他:102,一号楼的第二间房。   平日出入这间酒店的大多是很讲究颜面的有钱人,而且大家都是男人,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安安乐观地想着,不过她仍匆匆向这里赶来,也许是出于担忧,也许是某种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窥私欲。   今夜的一二号楼全都客满,这片山间别墅灯火通明,她看见每一户都亮着灯,万籁俱寂,幽香浮动,和平常别无二致。   安安心情微妙地松了口气,怀里的猫咪慵懒地窝成一团,她正想去前方的凉亭放下大黑,坐下来休息休息,顺便拿出手机和好友感慨一下今天接二连三遇到的俊美客人,就看见那里已有两道人影。   她很快认出了那两个人,是黎先生和陆先生。   安安的眼睛里立刻盛满了闪烁的期待。   陆先生已经追黎先生很久了,一直都保持着一个亲密但又很有距离感的状态,就像一前一后的102房和202房一样。   黎先生每次来都会认识很多新朋友,他喜欢跟陌生人聊天,偶尔会在露台上画画,陆先生则完全不同,他似乎只是换了个地方处理工作,成日待在房间里,仅仅从那扇正对着102房的窗户欣赏风景。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们俩独处,而且站得很近。   虽然偷听是件不道德的事——安安在心里谴责着自己——但这是整座酒店的员工们都想知道的连续剧大结局,她实在无法抗拒这种近在咫尺的诱惑。   所以她放轻脚步,悄悄地竖起了耳朵,脑海里甚至已经开始思考将要发在同事群里的八卦标题。   然后她听见了一道有些陌生的声音。   “陆执,他不爱你了。”这个声音是清冷沉静的,她只在今天傍晚听见过一次,“那个过去的我……不爱你了。”   这不是黎先生。   安安下意识捂住了嘴巴,免得自己惊呼出声。   这是黎先生的哥哥。   她慌忙转头确认,一号楼中央房间的露台上,有个身影独自待在迷蒙月光下,那才是真正的黎先生,他在画画,她刚才竟然忽略了。   而陆先生过了很久才回应。   他从来都沉稳凛然的语气,在绵长的虫鸣声中显出罕见的干涩。   “为什么?”   怀里的猫咪不声不响,在听见主人忽然变得剧烈的心跳声后,抬起了脑袋看她。   透亮的宝石绿对上安安写满不可置信的眼睛。   *   与此同时,102房里响起了持续的门铃声。   戚闻骁站在门口,他的帽檐压得很低,掌心里的手机屏幕停留在拨号界面,无人接听。   从昨天那个邀请段殊失败的电话开始,他再也没有拨通过这个曾经随叫随到的号码。   在接二连三的挫败之后,他的心头蔓延着难以言喻的焦躁感。   段殊不过是个空有皮相的笼中雀,陆执也只是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在戚闻骁过往的人生中,这样的人最容易解决,第一步利诱,第二步威胁,鲜少有人能扛过去。   但在这两人面前,他的手段完全失效了,相反还换来数道隐隐作痛的伤口。   ——当他居高临下地对律师发出渡让玩具的命令时,没有预想中的错愕和犹豫,只看到对方近乎于轻蔑的笑意,还有从唇齿间挤出的那个字。   “滚。”   在陆执不留余地的狂妄态度中,利益交换显得毫无可能,场面立即陷入失控,戚闻骁快要记不清是谁先开始动手的,似乎是他自己,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字了,几乎在瞬间就怒火中烧,不假思索地挥出了拳头。   那一拳擦过了律师的下颌,也彻底激怒了对方,戚闻骁很快落入了下风。   他其实并不会打架。   一个家里有钱有势、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小霸王,百依百顺的同学、老师、朋友……戚闻骁在众星拱月中长大,有的是人愿意替他出头,不可能有打架的机会,只除了一次。   想到这里的时候,在这危险情境中走神的戚闻骁,额头撞上了尖锐的桌角,顿时涌出鲜血,幸好办公室外的人们听到动静,连忙冲进来劝阻,努力将两人分开。   触目惊心的血滴渗进织花地毯,此刻的戚闻骁本应勃然大怒,对着看起来比他体面许多的那个人发出足够令人胆寒的威胁,但是他没有。   也许是流逝的鲜血让他陷入了一种昏昏然的状态,他捂着伤口,感到头晕目眩,忘记了当下的激烈冲突,记忆像上了发条的钟摆,不停往回追溯,一直拨到了四年前。   那时的戚闻骁还在念高中,比现在要盛气凌人得多,许多人对他敢怒不敢言,他知道这一点,但并不害怕,因为他同样知道没人敢承担惹到他的后果。   可惜凡事总有例外。   有个常常被他们欺负的好学生,戚闻骁自然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总之不是班长就是学习委员,在一群尚未成年的同学莫名其妙袭来的庞大恶意中,他的精神被击垮了,办了很长时间的休学,与保送机会失之交臂。   然后在某个四下无人的黑夜里,有人巧妙地绕过了家里保镖的视线,将戚闻骁打晕了带走。   但这并不是一次蓄谋已久的绑架,只是一场纯粹泄愤的殴打,戚闻骁从来没有那么痛过,他在拳脚相加中醒来,又痛得几乎晕死过去,可他没机会晕过去,对方似乎存心要让他清醒着被折磨。   最后,在眼泪、汗水和鲜血的交织中,他意识到行凶的人离开了,可他说不了话,无法呼救,身体已经散了架,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等待得救或死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深陷在一片混沌中呼吸困难的戚闻骁,清晰地听到了一道好听又透亮的声音,像破开乌云的霞光。   “那条巷子里是不是有个人躺着?”   这是上天抛给他的救生圈。   “段哥你喝大了吧?哪来的人,就是些垃圾杂物,走了走了,再晚就要被宿管大妈记过了。”   有人要夺走他的救生圈。   眼角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溢出,戚闻骁像是被丢弃的垃圾,煎熬地徘徊在希望与绝望的边缘,在这极短又极长的一瞬,他在心里发下许多誓言,如果这个人真的救了他,他一定竭尽所能地回报,等痊愈之后,他愿意收敛起曾经的气焰……   “不行,我看见他动了,我要过去看一下。”   那是他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喂——你不是吧段哥!那里好黑的,等等我啊!”   然后就是纷乱的脚步,年轻大学生们惊慌的说话声,当听见那道清亮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的时候,戚闻骁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叫救护车了,你坚持住……”   声音忽远忽近,他像一艘深海里颠簸的航船,身不由己地驶入长夜,只剩那一盏引路的光。   戚闻骁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窗明几净的医院病房,看到了一脸焦心的父母。   他昏迷了很久,那几个大学生早已离开了,马路边的监控记录下了他们热心救人的举动,也记录下了行凶的人。   是那个好学生的哥哥,他为人生剧变的弟弟报仇,结束之后便已远赴他乡,做好了此生不能回家的准备。   这是戚闻骁唯一一次宽容,他让父母放过这个人,不再追究。也许是在生死之间,他意识到了冥冥之中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同样地,这也是他对救起自己的大学生的某种答谢,他觉得对方应该会高兴的。   如果戚闻骁想,可以很轻易地找到他。   但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甚至不记得那个人的全名,母亲同他提过一次,可他忘记了,如同忘记好学生的名字一样。   他保留了那个美好的幻象,像是从天堂传来的声音,无边深海里的北极星。   此后的戚闻骁的确收敛许多,即使仍然不改飞扬跋扈的本性,绝大多时候都点到即止,大概是害怕下一个为了报复不顾一切的亡命之徒。   直到他再一次听见那个声音。   灯光昏暗的酒吧里,有人弹着和弦简单的吉他,歌声却称得上华丽,如淙淙流水。   正坐在卡座里和朋友玩乐的戚闻骁,一下子停住了动作,任朋友们怎么叫他都充耳不闻。   他越过无数陌生的面孔,第一次亲眼看到了那个正在舞台上唱歌的人。   和他想象的一样,意气风发,光芒耀眼,足以用任何一切美好的词汇来形容。   戚闻骁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赶走了所有狐朋狗友,还特意跑去洗手间整理了衣服和发型。   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肆意妄为的高中生,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对方的面前。   那天他很有耐心,独自坐到了深夜,他不想打断那个人的歌声,所以安静又专心地听着。   戚闻骁一直等到了歌手驻唱时间的结束,看着舞台上的男人收好了吉他,和同事们告别,往外走去。   他才忐忑地跟了上去,望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背影,想叫出那个深深铭刻在他记忆里的称呼:段哥。   这两个字在戚闻骁嘴边盘旋了许久,他既紧张又惶恐,花了很久才做好心理准备,可就在他正要叫住对方时,脚步蓦地顿住了。   一辆豪车静静地停在酒吧门口的路灯下,面孔英俊的男人拉开了车门,接过那个朴素的吉他包。   而那个本该完美的人变得渺小,他顺从地坐进车里,一下子从高贵的星星变成了低贱的尘埃。   幻象轰然倒塌。   戚闻骁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背叛感吞没了。   他在那间酒吧门口站了很久,手臂被冷风吹得僵硬,意识被驱逐出身体。   后来他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但命运没有放过那个曾经明亮的大学生。   不久之后,戚闻骁又遇见了他,在一家装潢极尽华丽的KTV里,他依稀听见了那个熟悉的歌声。   这次他没有做太久的心理准备,径直推开了那扇包间门,装作被歌声吸引的路人,真心地赞美那个人唱得有多么好听。   虽然出乎他意料的是,那间包厢里只有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偌大沙发中央,与歌声为伴。   听见他的恭维,那人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向他道谢。   戚闻骁看得出他眉梢眼角真心的喜悦,也看得出他根本不认识自己。   身体内部越来越大的黑色空洞吞噬了他的理智。   从此,戚闻骁成为了段殊的朋友,那个笼中雀唯一的朋友。   “你比我大两岁,那我叫你段哥吧?”   “好。”   农夫与蛇,操纵者与玩具……   故事从此开始,又在两年之后猛地转弯,拐向了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方向。   套房里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戚闻骁漫游的思绪。   门铃响了很久,里面的人终于愿意下来了。   一楼小院的大门被人有些粗暴地拉开,朦胧幽暗的灯光下,102房的主人相当烦躁的面孔出现在木门背后,夜色模糊了一切微小的差异,只映照着他手腕附近沾染的铅灰和油彩。   戚闻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段殊”,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目光短暂相交之后,他略显狼狈地别开视线,脱口而出道:“我来找你……你说在跟重要的朋友一起旅行。”   他知道段殊没有其他任何朋友,也知道了陆执是单独过来的。   他不相信真的存在这个重要的朋友。   “段殊”听他这么说,被打扰的烦躁渐渐淡去,打量他片刻,忽然笑了:“现在是晚上,你为什么戴着帽子?”   戚闻骁意识到这是一种很久未见的明亮笑容,显得眼前人竟有些陌生,连声音都柔和许多,这令他胸口原本备好的愤怒和质问陡然间烟消云散。   于是他忽略了对方的答非所问,鬼使神差地摘下帽子,撩开垂落的发丝,露出了额头那道可怖的新鲜伤疤。   他的声音很轻,不自觉地褪去了往日的虚伪,像枯叶飘零下来,又脆弱地折断。   “段哥,我受伤了。”   那人听他这样说,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惊讶。   然后他向前走了几步,很认真地端详着戚闻骁额头的伤口,就像数年前的那个深夜,他挨得很近,呼吸都倾落下来。   那道熟悉的馥奇香味萦绕在周围,戚闻骁的身体蓦地紧绷起来,手指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又刻意松开。   戚闻骁黑亮的瞳孔里,有些怔忡地映出“段殊”极近的面孔,和他抬起的手。   他伸出了手,慢慢拂过那道可怖的伤口,温热的指腹触碰着凹凸不平的疤痕,像蜿蜒闪烁的火焰,带着仿佛感同身受的叹息。   “看起来很疼。”   真的很疼。   可这次突如其来的触碰,温暖得让人忘记了疼痛。   戚闻骁沉浸在这柔软的热度中,几乎生出一种梦幻般的错觉。   那一瞬间,他以为时间回到了四年前,那个被救起的深夜。   于是天旋地转,他目眩神迷,悄悄在心底发誓。   他不会再一次毁掉这个救生圈了。   不会了。   戚闻骁的眼里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惴惴不安地看向眼前始终笑着的男人。   那个人与他视线相交,似乎敏锐地读懂了他所有的情绪,眼中倏然光芒闪动。   接着,男人慢慢松开了手,如情人一般靠近了他的耳畔,滚烫的热意灼烧着他的皮肤,他全身僵硬地屏住了呼吸,以为这是命运的再次垂青。   他听见那道亲昵至极的低语。   “可是……你认错人了。”   这个声音温柔又残酷。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富婆蛋的支持(鞠躬 第二十四章 风雪   看着眼前人不可置信的表情, 黎嘉年愉悦地扬起了唇角。   他并不认识这个莫名其妙打扰了他画画的陌生人,只是从对方说的第一句话里,想起了昨天在画室里段殊接到的电话。   他一直以为那个电话是陆执打来的。   原来还有另一个玩具。   他慷慨地把自己发现的有趣游戏分享给段殊, 没想到对方不仅准确地接收了讯息, 还回赠给他意外之喜。   黎嘉年很开心, 微弯的眼眸里像是被今夜的星光填满, 熠熠生辉,他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他喜欢这个哥哥。   而眼前看起来幼稚轻浮的富二代,看见他不加掩饰的笑容,惶然地后退了两步, 以为自己陷进一场毫无预兆的噩梦。   “不可能……你……”   戚闻骁刚刚还沉迷在某种自以为是的想象里,然而他遇到了一个比他更恶劣的人,那个晶莹剔透的迷梦轰然破碎。   黎嘉年向前走了一步,离开那道照在他发顶的昏黄灯光, 于是他的短发便显出原本的栗色——那不是灯光投下的幻影,他不是段殊。   被打断了创作过程的画家难得心平气和,似笑非笑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在叫人头脑发昏的冲击感里,他像个面色苍白的木偶,唯唯诺诺地回答操纵者的提问:“……戚闻骁。”   然后戚闻骁终于意识到了, 眼前这个“段哥”究竟是谁。   “你是黎……”他想起来那个总是笑吟吟的真正画家,觉得当下的一切都很荒诞,“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他知道段殊与黎嘉年已经结识, 这甚至还是他间接促成的, 但戚闻骁始终以为那是段殊在情急之下的举动, 他不觉得这两个天然对立的人会生出真正的友谊。   段殊怎么会跟黎嘉年一起出来旅行?   黎嘉年双手抱臂, 仰起了线条优美的下颌, 茫然不解道:“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   戚闻骁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但还有更恶劣的玩笑等待着他。   “受伤了就去看医生, 或者去找妈妈哭,而不是来找他。”   黎嘉年的目光再一次扫过他额头的伤疤,这次的温度是冰冷的。   “而且,你不可以再叫他段哥。”   在这毫无道理的命令中,戚闻骁的眼神里生出浓浓的愤怒,他刚要开口反击,就听见如惊雷乍响的后半句。   “因为他是我的哥哥。”   画家的眼睛里写着纯粹且柔和的憧憬,与看着他时判若两人。   戚闻骁想斥责他荒谬的谎言,却开不了口,他的脚像生了根般扎在地面,不能行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黎嘉年轻轻掸去手腕上的铅灰,毫不留情地关上门,走回了这栋灯光明亮的屋子。   随即他急促地呼吸起来。   他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境,一切都乱了套,敌人成为兄弟,朋友变作陌路……   抛下那个像是被击溃的玩具,黎嘉年愉快地回到了三楼露台上。   画架仍然立在一旁,他却不再看那幅此前一气呵成的草稿,因为他有新的灵感了。   在这落满月光的露台上,他缓慢地拧上一罐罐刚刚打开的颜料,纷繁色彩于指尖蔓延,黎嘉年在脑海里勾画着那个最新的灵感,心脏里传来悚然般的喜悦和震动,它一定会成为他最满意的作品。   余光里,对面楼左侧卧室的男女已交缠在一起,也许是贪恋山林间清澈的晚风,也许是寻求刺激,他们没有拉上厚重的遮光帘,只有那道浅色的内窗帘作为遮挡,影影绰绰地映照出那对缠绵暧昧的身影。   黎嘉年面露厌恶,随即向右侧看去,独自等待的女人再一次拿起了手机,这次似乎是由别人打来的。   她听完电话,摁灭了第二支烟,橘色光斑骤然熄灭,这个暗夜里模糊的黑影,起身离开了露台。   同样的夜幕下,戚闻骁快步离开了这栋噩梦盘旋的一号楼,他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智,门铃响了那么久,正在画画的黎嘉年才一脸怒气地下楼开门,那段殊一定不在屋子里。   他是不是去找陆执了?   戚闻骁脚步仓皇,渐渐迷失在这个空旷的酒店山庄里,他跌跌撞撞,和一个同样惊惶的女孩擦肩而过,在暗夜里浑身雪白的猫咪有一双宝石绿的眼睛,它窝在心乱如麻的主人怀里,往来时的路离去。   而方向与之相反的戚闻骁,很快踏上了那片冰凉的石板路,两栋小楼之间宽敞的休憩地,溪水与野花,小小的凉亭。   他立刻找到了那个身影。   戚闻骁欣喜若狂,刻意无视了旁边那个才同自己打过一架的男人,当下一切纷乱的念头都隐去,他迫不及待地高喊出声:“段哥!”   他不再思索为什么,只觉得有种迟来的懊悔缭绕心间。   在那个路灯照亮了豪车的深夜,吉他包被第三个人接过之前。   他就该这样叫出对方的名字。   段殊错愕地回头,他听出了这个声音里蕴含的鲜明、复杂的感情。   他知道戚闻骁会来,但不知道这种感情源于何处。   无论如何,主人公们到齐了。   他坐在凉亭边缘,仍未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摄像机,却发现黎嘉年离开了露台,灯光熄灭,对面抽烟的女人也不见了踪影。   平静沁凉的空气里正酝酿着无形的风暴。   戚闻骁的帽子不知遗失在了哪里,他额角还未结痂的伤痕被月光点亮,段殊看得分明,终于知道了陆执嘴角伤口的成因,所以他侧眸看向那个沉默至今的男人,语气里是纯然的好奇,似乎与他并无嫌隙:“你们打架了?”   陆执像是一架突然接上了电源的机器,迟滞片刻,简短地回答道:“他来律所找我。”   段殊能想象得出来,那一定是场不太愉快的会面,对于戚闻骁主动找上门的缘由,他也有所预料,无非是那些幼稚的把戏。   而幼稚的戚闻骁显然看不得他们旁若无人的交谈,他终于藏不住心底那个保守已久的秘密。   “是我先认识你的,段哥!”额头带伤的纨绔公子哥急切地看向他,“在四年前,我们就认识了。”   这句话也出乎了陆执的意料,他的目光里透出冰冷的怀疑。   段殊倒是淡定许多,他摇摇头,诚实道:“我不记得了。”   “你记得!”戚闻骁的反应很激烈,“你救了我,在源和街那条巷子里,你把我送去了医院,不然我可能会死在那里,是你救了我,你一定记得!”   他的语气执拗,段殊依然平和,敏锐地发现了这个故事里的巨大漏洞:“我救了你,然后你假装成为我的朋友,把我当成玩具……这是你回报的方式吗?”   戚闻骁的热切霎时哽在喉间,他的身体狼狈地晃了晃,半晌,才哑声道:“……对不起。”   段殊竟笑了:“没关系。”   在这个格外宽容的答案里,戚闻骁惊喜地抬起头,却看见了陆执隐隐带着嘲弄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命运相同的丧家之犬。   “我不记得你了,大概是因为,你对我来说是个不重要的人。”段殊轻描淡写道,“所以没关系。”   周围的小楼里传来似有若无的骚动,空气开始发烫,而这个声音像一只停泊在树梢的鸟,轻盈翩然。   戚闻骁颤抖起来。   不久之前,段殊也用相同的语气回答了陆执的疑问。   这个从来都胜券在握的男人,在黎嘉年之外,第二次体会到突如其来的挫败感,而且比第一次更深重。原本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宠物完全变了,往日的手段也失去了作用,他不甘心,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甘心。   所以段殊要帮他厘清。   他为“段殊”选择了一种更光明清澈的命运,在他决定拿出尘封的证书和奖杯,并堂而皇之地摆在黄金囚笼的陈列柜里之后。   “那个过去的我……不爱你了。”   他曾跌进美好的幻象,并深陷其中,难以自拔,那是以爱之名织就的囚笼,很难靠自己的力量挣脱。   他也的确没有挣脱,是另一个人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但没关系,没人知道这背后的秘密,“段殊”仍能拥有迟来的体面。   所以当陆执问他为什么的时候,段殊冷静地宣判了这个独/裁者在爱情里的命运。   “因为你不配。”   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   树影摇曳,溪水安宁,同样颓然的两个失败者被阴云笼罩,陷进相似却又不同的汹涌情绪里。不远处的阴影里,响起草丛被踩动的模糊声音。   更早被宣判的陆执先一步收拾好了心情。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强撑着惯常的自负,略带混血的英挺面孔在夜色里依旧耀眼,仍有着迷惑人心的力量。   戚闻骁的脊背绷紧,像一只想要寻找殉葬品的困兽,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可能!你根本就把他当作黎嘉年的替身……”   “从衣服的颜色,香水,再到画画,你只是想把他变成另一个人!”   额头红褐色的伤痕映出他鲜明的恨意。   所以他不假思索地将这个难堪的秘密公之于众。   陆执的手指收紧,面对这个毫无章法的捣乱者,他在忍耐些什么,心底涌动的不甘令他不能就此失态,他要夺回那块原本就属于他的领地,就像在法庭上一样冷静而理智。   “以后不会……”   而没等漩涡中央的当事人回应,一旁的二号楼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骚动。   女人的惊叫声和男人的怒斥声响彻山间,还有急促的脚步、重物跌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段殊兀自走出了凉亭,专心致志地看向那个有着数道人影重叠摇晃的二楼左侧卧室。   这个从电话开始的故事,终结于所有人齐聚一堂的动荡。   有人赤着脚跑出了房间,没人去追,而男人那道原本怒意澎湃的呵斥声很快减弱,转换成哀哀的恳求。   所有明里暗里的旁观者能看见的最后一幕,就是狼狈不堪的男人跪在了一个女人面前,一高一矮的影子在浅色窗帘上摇晃,鲜明地对立着,然后遮光帘被人用力拉上。   皮影戏结束了。   一个混乱又悲伤的夜晚。   陆执和戚闻骁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都毫无准备,他们茫然地看着那个封闭的窗口,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段殊格外清冷的声音。   “她会原谅他吗?”   他并没有问在场的这两个人,似乎是在自问自答,又似乎在跟不远处的窥视者隔空交谈。   “也许要等下雪的时候。”   追寻着他声音的指引,陆执和戚闻骁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错愕地望过去。   不知何时站在了树后的黎嘉年,听着这个似乎不着边际的答案,像是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   寂寥、彷徨的长夜,被命运笼罩的古朴山庄,还缺一场洁白的风雪。 第二十五章 故事   当悄然而至的第四人显出那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时, 陆执和戚闻骁的表情都变得很复杂,前者局促,后者惊惧, 唯有段殊是沉静的。   而三道目光的焦点似乎对此浑然不觉, 他正笑着看向他们:“抱歉, 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昭然若揭的秘密刚刚被捅破, 不知道他听去了几分,气氛顿时像沼泽一样胶着。   幸好黎嘉年并不想得到任何回答,也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专注地看向段殊,露出无辜的表情:“我只是想来叫你回房间, 我刚才画得太专心了,直到被人吵醒,才发现你不见了。”   “不过现在我有了新的灵感,要慢慢构思, 所以今晚不再画了,不用担心打扰到我。”   段殊没有犹豫,语气温和地应下来:“好,我们回房间。”   他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向黎嘉年,当他们并肩, 看起来宛如一对叫人分辨不清的双生儿。   黎嘉年想起了什么,忽然回头,语调微微上扬:“戚闻骁。”   被点名的戚闻骁浑身一颤, 便听见那个恶劣的画家欢快的声音:“你再看看……有没有认错呢?”   多年前那个深夜的小巷, 他的眼前模糊着眼泪、汗水和鲜血, 看不清大学生的模样, 只记得那道宛如天籁的声音。   灯光昏暗的酒吧, 他的耳畔被吉他的旋律和悠扬的歌声填满, 然后一路追随过去,却看见幻梦破碎的一刻。   后来的KTV包间,他依然被声音引诱,推开房门,开始了这一场游离在地狱边缘的游戏。   他只记得声音,却连面孔都认不清。   戚闻骁惶然地开始回想,刚刚段殊说话的声音,似乎和记忆中也有偏差。   是流逝的时光带来的改变,还是他又一次认错了?   独自待在房间里画画的男人,和刚才跟陆执待在一起的男人,究竟哪个是段哥?   明明前者听起来更像。   混乱的迷雾袭击了他。   看见戚闻骁陷入惊慌失措,黎嘉年满意地收回视线,面露愉悦。   然后他凑到段殊耳边,小声道:“我在帮你报复,哥哥。”   他全都听见了。   段殊听着他半开玩笑半正经的话语,也轻声问他:“刚才是戚闻骁打扰了你吗?”   “开始是。”黎嘉年笑道,“后来就不算打扰了,因为他给我带来了新的灵感。”   “新的灵感是什么?”   “保密,以后你就会知道的。”他们一道走过幽静的院落,回到灯火通明的房间,“你会是那幅画的第一个观众,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嗯。”段殊关掉了小院的灯,方形的温泉池登时隐匿于夜色,语气如常,“今天早点休息,明天再泡吧。”   远处那个窗口已经彻底陷入寂静,厚重的窗帘里隐隐显露出灯光的亮度,夜风呼啸,群山宁静蓊郁。   黎嘉年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兴奋的情绪渐渐平息,他忽然道:“你觉得难过吗?”   他侧眸,认真地凝视着这个刚才陷在风暴中央的哥哥。   “总是被控制、被改变、被要求成为另一个人……你会觉得难过吗?”   他在问“段殊”,段殊本应不知道答案的。   可段殊沉默片刻,慢慢地摇了摇头:“不会。”   “为什么?”   段殊越过黎嘉年的身旁,走向卧室,他的面孔被印在玻璃窗上,与遥远的灯光重叠,璀璨又落寞。   “因为我不记得了。”   他在洗手台前洗漱,刻意不去看镜子彼端那个虚构的自己,然后安静地上床,以为这段对话就此结束,开始安心地等待着第二天迅速来临。   黎嘉年却像影子一样跟了进来。   “所以我说过,我们很像。”   他坐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正在下意识逃避的哥哥。   落在枕头上的声音很轻:“为什么?”   “当我打赢了官司,继承了庞大遗产之后。妈妈来找我,忐忑地问我恨不恨她,我说不恨。”   “她的眼睛刚刚亮起来,我就接着说,因为我不记得了,连同她是我妈妈这件事,我也一起不记得了。”   黎嘉年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所以,她不用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分钱。”   段殊的声音被感染得轻松了一些:“你在骗她。”   “对,这是报复,因为她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总是骗我。”   “骗你什么?”   黎嘉年坐到了床上,抱着膝盖,卧室的顶灯照出他栗色温暖的头发。   “她说我爸爸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他风流、自私、无情、该死……她把能想到的一切恶毒词汇都加在他身上,其实她说得很对。”   “但妈妈同时还说,因为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液,所以我也一样。我有最坏的基因,我会变成最糟糕的人,她恨我,甚至超过恨爸爸。”   “爸爸早就抛下她离开了,她恨不着他,而我就在身边。”黎嘉年感叹道,“她总是说得那么咬牙切齿,所以那时候的我真的相信了,我很害怕,只好什么都依她,因为我以为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还愿意接纳我的人,在知道我丑陋的基因之后。”   这是黎嘉年的背景故事。   段殊已记不清那份附在剧本背后的人物小传,但他知道侦探虞年一定也有一段黑暗又悲伤的过去,那样特殊的性格,总要由特殊的故事造就,通常是爱的失落和恨的绵延。   他坐了起来,平视着黎嘉年的眼睛:“但你现在很好。”   “因为我坚持着长大了,好在我喜欢画画,在那个虚构的梦幻世界里可以短暂地忘掉一切。”   黎嘉年的语气轻快:“长大以后才知道,原来我并没有最坏的基因,她也只是个懦弱胆小的女人,不敢找毁掉她生活的真正凶手报仇,就把满腔的怒火都倾倒在我身上。”   画画是黎嘉年的救赎,正像许多没有被苦难击倒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里总是蕴含着深刻真切的情感,充满着无穷的感染力。   也正因为如此,黎嘉年从不画人物画,他只画风景,在最脆弱纯真的童年时代,本应最亲近的人却带来了最深的伤害,所以他不再喜欢任何人。   段殊一时间忘记了之前的低落,由衷地替他觉得庆幸:“幸好你抓住了它。”   抓住了那道黑暗里的光,那条从天堂垂下的绳索。   “所以对我来说,你是特别的。”黎嘉年转头看他,“看着你的时候,我总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处境相似,选择却全然不同的自己。”   段殊目露愕然,又听见身边人继续说了下去。   “但我们俩有一个最不相像的地方。”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过去,知道了我可笑的家庭故事,甚至猜到我恶劣的爱好。可我完全不了解你,在表象之外的你。”   黎嘉年淡淡道:“因为你总是问别人,却从不说起自己。”   “和其他人相处的时候,你也这样吗?”   段殊听见他难得冷淡的声音,也听见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在岑寂的卧室里回响。   潮湿的冷汗在脊背蔓延,他觉得心悸。   在这个听起来漫不经心的疑问里,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最近一次和真正的人相处聊天。   热闹嘈杂的咖啡店里,他追问齐宴看似斑斓的生活。   在现实里也会骑机车吗?做研究会不会很辛苦?同事们有没有发现点心是现成的?……   他只有问题。   从他的表情里,黎嘉年已经得到了答案,于是他靠近了问他:“为什么?”   段殊无法回答。   那个听起来荒诞又悲伤的答案就在那里,但他没有勇气把它从尘埃碎屑中拾捡出来,堂而皇之地放到别人眼前,即使对方根本不是真正的人。   他没有自己。   所以他无从说起。   黎嘉年没有再逼问他,他下床,伸手关掉了卧室的灯,轻声道:“晚安。”   一切归于寂静。   在这个构筑于意识虚空中的世界里,段殊第一次度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   他仍觉得回忆一片模糊,许多时光被尘封凝固,线头凌乱,他无从下手,甚至开始遗憾没能把那份存在电脑里的“朋友”名单带进这里,至少是一个开启记忆的端点。   段殊迫切地想要从这苍白冰层中寻找些什么,他不想让黎嘉年觉得失望。   他不想让那个已经从荆棘里挣脱出来的“自己”觉得失望。   他想了一夜。   *   翌日早晨,云山温泉酒店的自助餐厅里,客人还不多。   泡过温泉后的那一觉会让人身心舒畅,客人们常常起得很晚,所以这顿早餐也会很体贴地供应整个上午。   不过对很多人来说,昨晚都是一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   安安精神萎靡地端着餐盘,今天轮到她休息,猫咪大黑留给了正在前台值班的莉姐,她独自坐在餐厅里,对着眼前精致可口的食物发呆,食不知味。   相熟的同事看见了她,诧异地坐过来:“安安,你不是休息嘛,怎么不回家?”   “我……”安安吞吞吐吐道,“没睡好,怕一会儿晕车。”   “咦,是昨晚太吵了吗?”同事想了想,脸上忽然露出揶揄的笑容,“是不是在小群里潜水看八卦呢?”   安安表情一僵:“什么……八卦?”   “就是那个来捉奸的呀!”同事放低了声音,“听说原配可有钱了,长得也好看,想不通为什么男的要出轨……”   “哦,你说二号楼那两个客人啊。”   安安莫名松了口气,正想顺着同事的话说下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看见有两道相当瞩目的身影,一起走进了餐厅。   相似的面孔,不同的气质,他们随意地取了食物,在靠窗的双人座坐下,日光模糊了一切,像是在亲密地交谈。   同事一脸震惊:“哇,真的这么像啊,昨天我没看见,还以为你们在开玩笑呢……”   安安却心慌意乱地放下了餐具,经历了昨晚的意外撞破,她再也无法直视这对起初以为关系很好的兄弟,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期待陆先生和黎先生在一起。   她知道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秘密,这个秘密既怪异又瑰丽,她不希望更多人发现,打扰这种神秘,又想悄悄窥探秘密的缘由与结局。   “你吃饱了吗?”同事毫无察觉地吃着东西,“说起来,陆先生怎么还没来?他知不知道黎先生有双胞胎兄弟?”   在同事八卦的低语里,又有客人接二连三地到来。   比如同样没睡好表情阴郁的陆先生,又比如那位面色苍白却不再戴帽子的新客人。   他们不约而同地去往同一个方向。   “噢,陆先生终于来了。”同事开始觉得茫然,“那不是昨天新入住的客人吗?难道他们是一起来的吗……”   安安已无暇回应,她仿佛被这奇异的画面勾去了心神,定定地望过去。   在所有视线的落处,段殊浑然未觉,他仍陷在昨晚的思绪里,努力寻找着可供叙说的故事。   餐厅明亮洁净,早餐香气馥郁。   旁边的位置有前来用餐的客人坐下,他没有理会,反而是黎嘉年抬头,微微一笑,十分自然地同他们打了招呼。   “早上好。”   没人出声回应,气氛微妙沉凝。   黎嘉年笑容渐深,便收回视线,同他抱怨道:“隔壁桌的客人看起来很不高兴,像刚刚吵过架一样。”   段殊怔了怔,这才抬头望去。   陆执和戚闻骁居然坐在了同一张桌子的两端,也许是因为其他方向的桌子已有客人,这是仅剩的一张最接近他们的空桌。   在某种微妙的较劲中,迫不得已,他们只能坐到了一起。   隔壁桌像是在吵架的客人。   段殊的视线扫过去,落在斜对面的戚闻骁身上,他的目光立刻亮了亮,似乎要说些什么,然而这道视线很快又挪开了,戚闻骁愚蠢的热切只换来对面人嘲讽的冷笑。   段殊又看向自己面前的瓷盘,盛着松软炒蛋,德式香肠,新鲜水果和一小份甜点,边上还有一杯橙汁,这是他每次住酒店时的习惯,从不改变,有时候自己拿,有时候助理姚笑笑就会帮他端来。   尘封的记忆隐隐松动。   他对面的黎嘉年动作优雅地处理着食物,仍在低声谈论着隔壁桌的客人:“你猜他们俩谁会先开口说话?”   他记得相似的场景。   同样是高级酒店的自助餐厅,早餐时间,坐在对面的助理姚笑笑一脸八卦:“段哥,隔壁桌的客人脸好臭哦,好像是在吵林导那部电影好不好看。”   那时候正值电影节期间,会场附近的五星酒店里集中地住了许多演艺界人士,于是餐厅里到处都在谈论电影、故事与资本。   段殊一瞬间松开了手中的刀叉,抛开了当下的一切,目光灼灼地看向黎嘉年。   “以前在酒店餐厅里,我遇到过一件有趣的事。”他说。   从苍白空茫的脑海里,他终于找出了一样值得诉说的故事。   黎嘉年饶有兴致地看着第一次主动打开话匣子的段殊:“是什么?”   “几年前,我去参加一个电影节,在附近酒店的餐厅里,听见隔壁桌的客人在聊一部很有名的电影。”   那是段殊凭借虞年这一角色拿下影帝的第二年,他又来到这个电影节,准备为下一任影帝颁奖。   颁奖的前一天,他在酒店吃早餐,在姚笑笑的提醒下,他听见隔壁桌的客人在聊今年最热门的一部喜剧电影,由一个知名度很高的老牌导演执导,算是突破自我之作,但评价褒贬不一。   “其中靠窗的客人说得很尖锐,觉得这部电影一无是处,只有噱头,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客人似乎是这部片子的支持者,被他的话气得面红耳赤。”   靠窗的客人被身后照进来的日光模糊了面孔,段殊已记不清他的长相,只记得他冷静又讥诮的评价:“一味堆砌观众喜欢的元素,大场面、低俗笑话、突兀的煽情……故事成了一盘散沙,支离破碎,只剩下一个又一个所谓的爆笑场面,逼着观众开心,如果你喜欢这种效果,不如像老式的情景剧一样,直接配上机械的罐头笑声,想要多开心就有多开心,不要为难影厅里坐立不安的可怜观众。”   偷听的姚笑笑没忍住,被这个刻薄又形象的说法逗笑了,段殊的眼里也浮现出笑意。   恰好隔壁桌因为这段话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于是这点细微的动静立刻被注意到了,两位正在争论的客人将视线投过来。   他们显然都认得那时已经颇具名气的段殊,那个被气得面红耳赤的中年客人不知怎么想的,蓦地对着他问道:“你看过这个片子吗?”   看来是争论无果,索性去问第三人的观点。   姚笑笑率先反应过来,在桌下悄悄碰了碰段殊的鞋子。   他不应该公开回答这种有可能得罪人的问题,这时候直接说没看过是最省心的,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是谁,又会不会拿他的回应去做文章。   段殊明白这一点,但另一位客人说的话仍在他耳边回响,对方也正安静地注视着他,他的目光如日色一样明亮。   于是他点点头:“看过。”   中年客人紧追不舍道:“你觉得好看吗?看的时候有没有笑?”   段殊想了想,如实回答道:“在听见您的同伴对它的评价时,是我唯一一次为了这部电影笑。”   中年客人在反应过来话里的含义之后,神情僵住,似乎陷入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对面的年轻同伴却笑了起来,笑声低沉又磁性。   “看,段老师也这样觉得。”   遥远的声音落进灿烂的空气。   正在聆听这个故事的黎嘉年同样莞尔:“原来你还会这样拐弯抹角地损人。”   “我只是……被那个客人带跑了。”段殊有些恍然地回忆道,“但最有意思的,还不是这里。”   接连遭受打击的中年客人对着餐盘发了一会儿呆,年轻同伴怡然自得地吃着早餐,几分钟后,中年客人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叫住了用餐结束正要离开的段殊。   “段殊。”他叫出了眼前这个演员的名字,迟疑道,“你是不是没认出我?”   见到段殊和姚笑笑都是一脸茫然,中年客人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脸颊,叹了口气道:“这个片子是我拍的啊。”   林导多年来以一脸胡子闻名,这几乎成了他标志性的特征,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剃得干干净净,所以整个餐厅里压根没人认出他来。   姚笑笑目瞪口呆,尴尬道:“林、林导好……”   他们居然在一位名气和人脉都相当广的导演本人面前嘲笑了他最新的作品。   段殊也很意外,他看了看焕然一新的林导,又看了看那位始终淡定的毒舌客人,便礼貌地伸出手:“你好,林导,抱歉,刚才没有认出来。”   林导一边同他握手,一边琢磨着他的反应:“那对我刚才的问题,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段殊略作思考后,摇摇头:“您的同伴总结得很好。”   姚笑笑一副要晕过去的表情。   “但是……”   姚笑笑睁开眼睛,以为这口大喘气还有救。   “您剃了胡子看起来判若两人。”段殊诚恳道,“不如直接去影厅里观察普通观众的反应,应该不会有人认出您的。”   姚笑笑:……   年轻同伴笑意更浓,接过他的话:“我也这样跟他建议过,但他不愿意接受现实。”   “好了好了,闭嘴吧你。”林导瞪他一眼,又对段殊道,“你明年上半年有空吗?”   面对眼前这个著名导演突然抛来的橄榄枝,姚笑笑的脸上浮现出惊喜的表情。   段殊依旧平静:“暂时没有安排,您要找我试镜吗?”   林导点点头:“新戏里有个角色很适合你。”   “能先让我看看剧本吗?”段殊的语气不卑不亢,“如果我觉得自己把握不了角色的话,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他说得委婉,但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背后的含义,即使面对大导演,他依然会挑本子。   这是他去年一举成名之后渐渐养成的习惯,剧本像雪花一样向他飞来,不能再像学生时代一样什么都演。   林导今天似乎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直白道:“放心,跟这部不一样,没这么烂,都说我故步自封,只好尝试点新东西,结果不小心失手了一次嘛……”   他小声抱怨着,眼睛里很快又涌上自信的神采。   “总之,你一定会喜欢这个本子的。”   林导颇为自来熟地拍了拍段殊的肩膀,段殊便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毕竟你刚刚才跟这个剧本的作者达成了共识。”   那个声音磁性的年轻同伴仍坐在那里,被耀眼日光笼罩,如同记忆里折了角的纸张,始终看不清那张被掩去的面孔。   回忆到此为止。   段殊隐去了自己是个演员的身份背景,将这个略显诙谐的小故事说给黎嘉年听。   然后他观察着黎嘉年的反应,直到后者的脸上露出愉快的神情,他才放松下来。   “很有趣,我喜欢这个故事。”黎嘉年意犹未尽道,“要是我在现场就好了,真想亲眼看一看导演的身份曝光以后,你们之间尴尬的气氛。”   正如此刻。   替身的秘密被公然揭开,曾经掌握着主导权的人陷入两难境地,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自以为在戏弄玩具的人终于意识到最初的心情,却不知道是否还有挽回的机会。   主人公们齐聚一堂,一顿食不知味的早餐,刀锋在瓷盘上划出僵硬的声音。   处在数道视线中央的段殊,眼神专注,心无旁骛地为黎嘉年讲起一个与当下毫不相关的故事,似乎这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   在这个故事结束之后,黎嘉年的雀跃和另外两人的不甘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戚闻骁手中的玻璃杯都快捏碎了。   而段殊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喃喃道:“这家酒店很好。”   自助早餐台上食物丰富,任人挑选,光是咖啡就有许多种,不仅仅只有拿铁。   前台服务员安安不再像昨天那样满脸天真热情,她似乎窥见了某种隐秘,频频朝这里打量,面露忐忑。和只会看电视剧与做饭的女佣芳姨完全不同。   还有在本该隐去的舞台背景里,突然发生的充满戏剧性的捉奸故事。   黎嘉年听见他的低语,应声道:“所以我很喜欢这里。”   段殊的心头升起某种恍惚的感觉。   这家温泉酒店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场景,它的创造者倾注了大量心血,精心设计了这些内容,没有半点敷衍,令每一帧都像是寓意复杂的电影画面。   在这里,他终于被迫直视苍白的自己,并开始努力回忆被掩埋的过去。   然后在慢慢涌来的既视感中,他想起了那个同样发生在酒店早餐时间的故事。   四个吃早餐的客人,相似的座位排布,相似的微妙气氛。   段殊看着周围表情鲜活的客人们,仿佛要透过他们看见那个总是待在咖啡馆里的人。   是巧合吗?   黎嘉年察觉到他的出神,好奇道:“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吗?”   良久,段殊才找回声音:“不,很好吃,我只是突然想喝拿铁了。”   “那边有,要我帮你去拿一杯吗?”   “不用了,忽然想起了家附近的店。”他摇摇头,面色恢复如常,“等旅行结束,我会去店里喝的。”   黎嘉年轻轻应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旋即漾开促狭的笑意。   “你不是在想拿铁,你想起了别人。”他的语气像是在吃醋,又亲昵地上扬着,“你想起了谁?” 第二十六章 演绎   他想起了谁?   四周的空气立刻因为这个问题陷入了微妙的凝滞。   段殊看着黎嘉年澄澈眼眸中映出的自己, 不得不承认,他想起的确实不是拿铁,而是那个坐在自己对面喝拿铁的男人。   于是他没有否认, 平静地回答:“一个特别的人。”   那个人创造了这个奇妙又瑰丽的世界, 并在里面埋下了许多亟待解答的秘密, 然后邀请他进入。   段殊仍记得在实验室里初见的那一日, 齐宴笃定又沉着的语气,仿佛知道他一定会答应这个看似荒诞无稽的实验。   那时摆在茶几上的黑色盒子有四个,因为名字都取用自经典老电影,所以段殊现在还记得:双重赔偿、午后之爱、热情似火、日落大道。   双重赔偿讲述了关于替代品的故事, 这恰好影射了他当下的生活,所以段殊没有多加思考,很快就选中了这个标题。   当时段殊没有察觉到异样,但现在想来, 这或许不仅仅是巧合。   齐宴事先知道他正陷在用赵媛来“代替”路明野的困境中吗?   杯中的橙汁已经见了底,段殊找不到答案,只觉得被一个巨大迷离的幻梦所包围。   黎嘉年对他的回答心生妒意,不满道:“好了,不可以在我面前说别人特别——”   放在桌上的手机蓦地响起, 打断了黎嘉年的话,也打断了其他人风雨欲来的气氛。   是个没有备注的未知号码。   黎嘉年看了一眼,脸上霎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不接吗?”段殊提醒道。   铃声持续作响, 黎嘉年想了想, 忽然狡黠道:“这个电话一定跟你有关, 要不要跟我一起听?”   段殊诧异了一瞬, 顺势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好, 正好吃完了。”   黎嘉年率先起身, 往外走去,段殊便同他一起离开。   他知道旁边桌的两个男人有许多话要说,但他完全被齐宴织下的谜语所吸引,已没有多余的耐心。   “是谁的电话?”   段殊轻声问步子轻快的黎嘉年。   铃声漫长,等走到了无人处,黎嘉年才笑着按下接听键:“是另一个哥哥。”   是曾经把黎嘉年告上法庭的黎哲,他的富翁父亲名正言顺的儿子。   电话接通,黎嘉年悄悄地对段殊比了噤声的手势,然后按下了免提键。   话筒里立刻传来了黎哲年轻又焦躁的声音:“黎嘉年!你在搞什么鬼!”   段殊看见黎嘉年的眼睛里带着笑意,声音却是截然相反的冰冷。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   黎哲似乎僵了僵,重重地一喘气,才勉强令态度显得柔和一些:“我在网上看见了照片,你在温泉酒店度假吗?为什么你身边会有一个……跟你长得那么像的人?”   即便他再如何克制,说到最后的时候,也带上了难以自制的惊惶和怒气。   段殊这才恍然,黎嘉年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公众人物,他同这样一个特殊人物在一起的画面,的确很可能被好奇的网友拍下来,上传到网络,然后又意外被黎哲看到,便引发了他心中强烈的恐慌。   单是黎嘉年这一个私生子,就已经夺去了本该属于他的许多遗产,如果再冒出来一个……   黎嘉年轻飘飘道:“哦,原来你这么关心我的生活。”   他的话音停顿下来,似乎在等黎哲想好追问的措辞。   但在对方出声之前,他又坏心眼地补充道:“是爸爸的财产分割还没结束,让你觉得不安了吗?”   他戏耍着那颗正吊在钢丝绳索上的心脏。   黎哲深吸气,强行忍下怒意,声音隐隐颤抖:“那也是我的……弟弟吗?”   听到他这样说,黎嘉年笑了起来,语气莫名变得轻柔:“黎哲,你这样乱认弟弟,爸爸泉下有知,会生气的。”   段殊在一旁聆听,听着黎嘉年那熟悉的语调,毫无预兆地在冰冷和天真间游离切换,他的思绪也捉摸不定,与庸常的普通人不同,一切都随心而变,总是令人陡然惊颤。   那是他熟读剧本后的演绎。   齐宴为什么会选择虞年这个角色作为蓝本,又放在了这个恰好合衬的替身故事里?   被时光封存的旧日影像,和此刻正在发生的真实电影,如两条并行的河流,在段殊心头交错。   在故事之内,他被要求模仿黎嘉年的着装与爱好,被当作那个永远也替代不了真品的替代品。   在故事之外,他是公认合作起来最舒服的演员,他从不改动剧本,不会提出任何指手画脚的意见,只会遵照着预先写好的情节认真演下去。   齐宴对他提出过将类脑生成的主要角色带离剧本的要求,但段殊也明确地回答过:他做不到。   因为连他自己,都挣脱不开剧本。   真正的段殊,与虚构的虞年或黎嘉年,拥有截然不同的个性。   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浓厚的欲望,一切选择都为了自己的欢愉,活得恣意又任性,看起来甚至比他更像真人。   这是治疗的一部分吗?   假设是的话,齐宴又希望他做出什么样的改变?   空寂无人的拐角处,日光被拦在墙外,黎嘉年与同父异母没有任何感情的哥哥通着电话,他的眼睛是通透的黑色,像夜晚独行的猫咪,散发着寒冷的光泽,而段殊怔怔地看着他。   一种触电般的感觉袭上心头。   如果他还是电影里的虞年,那个比黎嘉年更像黎嘉年的人……   他会怎么做?   黎哲显然不相信黎嘉年的调侃,仍要追寻一个确定的答案,声音里透着可悲的急切:“看在我们还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份上,告诉我,好不好?算我求你了。你们为什么会长得那么像?爸爸是不是真的还有一个儿子?”   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   黎嘉年厌倦地叹了口气,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像要忘记那张与他三分相似的愚蠢面孔。   再睁开眼时,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察觉到空气里微妙的变化。   黎嘉年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发现握着手机的指尖忽然被另一种温度所覆盖。   柔软又炽热的指腹擦过他微凉的手背。   有人接过了他的手机,也接过了这段对话。   “你很害怕吗?”   黎嘉年难得感到了错愕,他听见段殊抛出的极轻问句,近在咫尺的男人微微垂下头,看不清表情,浓密的睫毛洒落深深阴影。   电话那端的黎哲像是僵住了,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你是谁?……是照片里的那个人吗?!”   段殊没有理会他的质问,仿佛只是在好奇:“为什么害怕?是为了钱吗?”   “你回答我!你到底是谁?是不是爸爸的儿子——”   黎哲几乎要疯了,毫无理智地重复着相同的句子,段殊在聒噪声中皱眉,关掉了免提,那个声音一下子变得遥远又苍白。   黎嘉年感受着手指上一闪即逝的热度,眸光格外明亮,完全将另一个人抛在了脑后:“哥哥,我们不理他了。”   即使在父亲的病榻前,黎嘉年都没有叫过黎哲一声哥哥。   而现在,他对着身边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亲昵地叫了出来。   在黎哲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惊慌失措中,电话□□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手机屏幕转向漆黑,黎嘉年脸上的兴奋溢于言表,段殊长久地注视着他,心间波涛汹涌。   然后他听见自己声音里温柔的引诱。   “要不要让我做你真正的哥哥?”   黎嘉年的眼睛里写着希冀,以至于小心地屏住了呼吸,像在看白雪纷飞的玻璃球,等待着风雪平息后,显露出那份珍贵的礼物。   他认真地听着。   “我们一起出行的照片被人拍下,这是一个最好的契机,你可以借此公开宣布,我是你的双胞胎哥哥,我们长得那么相似,没有人会怀疑你说的话,你还可以骗大家,你将和我分享遗产,那就不再需要亲子鉴定,什么都不需要……连黎哲都会相信的,钱是最重要的证据。”   荒诞不经的句子落地成型,滋长出阴郁华美的念头。   黎嘉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他根本不在乎庞大财富的流动,无论是真正的分享还是虚构的假象。   他毫不犹豫地应下:“好。”   铺天盖地的洁白雪花停下了,他看见玻璃球里并肩而立的那对小人,他们有精致的面孔和雀跃的笑容。   “但是——”他向段殊走近了一步,“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他们之间的距离几乎消失,能听见彼此清晰的心跳声。   “因为很有趣。”段殊的目光很柔和,“而且,那才是报复。”   “真正的报复。”   身边人的咬字很轻,却鲜明地烙进了黎嘉年的呼吸里。   他猜不到段殊要做什么。   他喜欢这种感觉。   电流涌动的感觉同样蔓延在黎嘉年的身体中,悚然又欢畅,他终于不再孤单,有人和他一样了,一样在这个明暗交错的世界里逆着光前行。   于是黎嘉年张开了手臂,情不自禁地抱住了眼前人。   那是一个热意汹涌的拥抱。   “哥哥,我知道你会长大的。”   他俯首在段殊肩头,低低地感慨着,然后换来了一道轻轻的笑声。   角落暗不见光的阴影里,他们合为一体。   *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 第二十七章 陷阱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张拍得很清晰的照片, 酒店华丽的晚餐厅,窗外是低垂的夜色,许多客人在用餐, 而画面的正中央, 一对相貌相似的客人面对面坐着, 左侧的男人似乎在兴奋地说着些什么, 右侧的男人则专心地聆听着,眸光很温柔。   黎嘉年放大了照片,认真欣赏了一会儿,存进相册, 然后满意地打下一行文字。   [这张照片把哥哥拍得很好看。]   他用自己的账号点击发送,然后就随手关掉了页面,把这句话引发的波澜抛诸脑后。   视野里是绿意茂盛的山林,在白日里随风摇曳, 方形温泉池里雾气氤氲,温热的水流拂过皮肤,惬意又平静,令人昏昏欲睡。   朦胧水汽里,对面的人影站了起来, 湿漉漉的水滴从白色浴巾的边角蜿蜒至地面。   水面漾开的波澜轻缓地渡来,漫过黎嘉年的身体。   从这里回去之后,就又要回到百无聊赖的日常生活。   但幸好, 他找到了新的乐趣。   “明天我们一起去画廊, 好不好?”他问走进了房间倒水的段殊。   “好。”   杯底轻轻地撞击着桌面。   意料之中的应允。   黎嘉年愉快地扬起嘴角, 又追加问题:“等到冬天的时候, 我们再一起来这里, 等着暴风雪的到来, 好不好?”   这一次,段殊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好。”   小院温泉池里的黎嘉年没有察觉到异样,他心满意足,便放任自己沉进热意源源不断的泉水里,让自己变得透明,耳边的声音轰然间遥远。   他看见与水面重合的世界里,哥哥拿着毛巾朝他走来,像一片只为他倾落的天空。   当黎嘉年在社交网络上公开回应了那些被陌生人偷拍的照片之后,他的话语里暧昧不清的“哥哥”一词很快引发了轩然大波。   豪门恩怨常常是普通人最喜闻乐见的八卦,尤其是掺杂着私生子、争夺遗产这些简单清晰又足够吸引人的元素时。   私生子黎嘉年和婚生子黎哲的财产之争早就告一段落,前者大获全胜,围观的人们以为这件事本应尘埃落定,如今却出现了新的波折,还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转折——黎嘉年竟然还有一个哥哥,一个看起来简直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   他们的兄弟身份无可置疑,要么是黎父寻回儿子时并不知道这是一对双胞胎,可这不合常理,要么就是黎嘉年连同他的哥哥都不是黎父的儿子,所谓的私生子仅仅是一场针对黎父的骗局,但若果真如此,此前争产争得快要发疯的黎哲,不可能没有反复查验过血缘。   或者还有一个听起来最不可能的可能,黎嘉年只是偶然发现了一个同自己长得很像的人,并随口把对方叫做了哥哥。   黎嘉年的“哥哥”究竟是谁?另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黎哲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那笔已经被不均等地瓜分的庞大遗产,还会有新的变化吗?   这个被迷雾笼罩的豪门故事立刻成为了小城媒体追逐的焦点,无数镜头和话筒对准了黎嘉年最常现身的画廊,想要问个究竟。   而黎嘉年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在他结束度假的那一天,便光明正大地回到了画廊,和神秘的哥哥一起。   他慷慨地满足了人们的窥私欲。   当那个只在照片里出现过的男人堂而皇之地站在黎嘉年身边时,闪光灯像是发了疯一般闪个不停,起初还有人质疑照片被修改过,并言之凿凿地找出了所谓的修改痕迹,但这一刻,没有人会再怀疑。   对着急切地伸到眼前的话筒,黎嘉年神情不变,他轻咳一声,一个略带伤感的故事便娓娓道来。   “我们的确是双胞胎兄弟,但我也才知道不久,也许有人还记得前段时间的那个慈善晚宴,我是在那里才意外见到哥哥的,当时我想,怎么会有和我长得这么相似的人,这不应该是巧合……”   “哥哥也这样想,所以我们去做了亲子鉴定,才发现我们竟然是同胞兄弟。”   一半真实,一半虚构。   他身边的段殊安静地听着,在这间挂满油画的画廊里,色彩浓郁的画面映照下,情节曲折的奇情故事慢慢织就。   “但是你们也清楚,爸爸去世了,即使在去世前,他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我的存在,更别提连我都不知道的哥哥,而我的妈妈在爸爸抛下她不久后,就因为悲伤过度而精神失常了,她常常不承认我是她的儿子,还会说我是骗子——也许很快,你们又会听到她这样说。她不记得我,当然也不会记得另一个早就失散的儿子。”   黎嘉年跟他甚至没有提前商量过答案,这是他信手拈来的故事。   “所以这段时间里,我跟哥哥在试着一起拼凑出事情的原委,妈妈当时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但那时已濒临失常的她把这两个婴儿当作了最痛恨的仇人,瞒着家人把我们遗弃了,后来也许是母爱的本能令她捡回一点理智,又想将我们找回来,却只发现了我,当时看起来要更健康些的哥哥,被过路人抱走了,我们从此拥有了不同的命运。”   听着他平缓的叙述,媒体们不断发出惊讶的声音,也有人提出更尖锐的问题:有没有鉴定报告?有没有当年的亲历者?   黎嘉年没有理会他们,对外人解释自己的私生活本就不是他的义务,他单纯地享受制造故事的乐趣。   “因为妈妈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所以她反而以为自己只生了一个儿子,另一个婴儿不过是一场幻觉。”他叹息道,“这些年,我和哥哥在不同的家庭里长大,有着不同的人生经历,但过得都并不好,这也许是骨肉同胞的分离所带来的不幸。”   “但是幸好,现在我们重新回到了对方身边,我很感激那场晚宴,和那个邀请哥哥去参加宴会的人。”说到这里,黎嘉年充满依恋地看向身边人,“从今往后,我的一切都会跟哥哥一起分享。”   这是媒体们关注的焦点,当即有人高声道:“您的意思是要跟哥哥共享遗产吗?”   “共享遗产?”黎嘉年状似错愕地看着那个提问的人,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当然不是。”   人群里传来一片哗然,在莫名其妙的兴奋里,镜头对准了段殊的反应。   段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知道黎嘉年会抛出一个更精彩的回答。   “不需要共享,因为我把所有钱都交给哥哥了。”他脸上的笑容天真又明朗,“我比哥哥更早地过上了优渥的生活,那时哥哥还在为生活所累,这是我对哥哥的补偿——但不止这么一点。”   镜头外的媒体,屏幕前的观众,纷纷陷入了难以置信的寂静。   黎嘉年环视着周围高悬的油画,仍继续说着:“哥哥也有很好的绘画天赋,或许比我更出众,所以我会教哥哥画画,我们的画会一起放在画廊,会一起开办画展……直到哥哥的成就彻底超过我,到了那时,就变成哥哥教我了,对不对?”   他亲昵地问身边人,然后换来一个温柔的回答。   在众目睽睽之下,哥哥抬起手,轻轻地抚平他被风吹乱的发尾:“我希望你开心。”   这座画廊里原本唯一的人物画,那幅在荒原地狱中定格的少女画像旁,已挂上了另一幅人物画:红褐交错的世界里,独行的纯白身影,那是段殊画的第一幅画,他眼中的黎嘉年。   金钱的去向是感情最有力的“证明”,媒体们集体失语,在这超乎寻常的答案面前,他们的想象力失去了用武之地。   当喧嚣散去,画廊重归往日的气氛,黎嘉年意犹未尽地凑到了段殊耳边,小声问道:“所以,什么才是真正的报复?”   段殊站在那两幅相似又不同的油画前,笑着回答他:“你很快就会看到的。”   他上一次站在这里观赏油画时,身旁同他对话的人是戚闻骁。   那是一个很容易被看透的华丽草包。   电视上,这则娱乐新闻的报道接近了尾声,画面定格在兄弟俩低声交谈的身影,面上的惊诧始终未能散去的记者还握着话题,喋喋不休地分析着这个不同寻常的豪门故事。   “……不得不说,黎先生对哥哥的感情显然非常深厚,甚至愿意将名下的财产都转移给对方,那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据之前流传的统计数字,光是不动产就有……”   富丽堂皇的房子里,戚闻骁看着电视屏幕,浑身冰冷,仿佛置身地狱。   他迄今为止目空一切的人生,全都建立在父母的财富与地位之上。   曾经被他戏耍的那些人,一概都卑微平凡,所以才能任他拿捏,有时是金钱,有时是权力,有时是处心积虑的戏弄,他们无力抗击。   正因为如此,戚闻骁始终怀有高高在上的心态,他的恶意,他的依赖……全都是他居高临下的施舍。所以即便在温泉酒店中,他对段殊的追逐遭到了巨大的挫败,他也依然不觉得绝望,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毫无背景的陆执争不过他,曾经虚荣的段殊也不可能抵挡住他此后的攻势。   而现在,在段殊面前,他最有优势的东西即将彻底失效。   获得了庞大遗产的段殊很可能会比他更富有。   屏幕上的记者仍在说个不停,惹人厌烦,戚闻骁愤怒地关掉了电视机。   巨大的漆黑屏幕上,映出他额头颜色加深的刺目疤痕。   他像一只穷途末路的困兽,明知前路已毫无希望,却被深深的不甘冲垮了理智。   那天黎嘉年的话不过是对他的戏耍,戚闻骁事后才反应过来。   他同时也意识到了,曾经那个孤独地坐在KTV包间里唱歌的男人,如今已不再触手可及,每个人都想夺走那个本应属于他的美好幻影。   而戚闻骁不可能对现在已成为段殊弟弟的黎嘉年做些什么。   尽管他不愿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但又不得不信,至少在名义上他们是亲生兄弟,不可能建立超出兄弟的关系。   戚闻骁焦躁地思考着,坐立不安,胸腔里淤积的郁结怒气无处倾泻。   他必须要把它们发泄出来,就像过去他每一次心生愤懑时做的那样。   随意寻找一个目标,然后为对方带来残酷莫测的命运。   他又一次看见明亮如镜的屏幕里,那道突兀降临的可怖伤疤。   戚闻骁伸出手,慢慢抚过这条凝结得凹凸不平的痛苦。   往日繁忙的律所陷入了难得的冷清。   空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坐着几个面露忧色的男人。   陆执看见深色大理石长桌上映出的面孔,他嘴角的淤青已了无痕迹。   合伙人焦虑地踱着步:“你们再想想,到底是哪桩案子得罪人了,又是得罪了谁?我实在搞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律所原本接下的案子大都被竞争对手抢走,还有平日里不够谨慎的同事遭遇了举报,陷入无穷无尽的麻烦,更有不少金牌律师被高薪挖走。   合伙人本以为是同行竞争所致,想用金钱和关系来化解,他托人一层层去问,却只得到一个含糊不清的回答:花钱没用。   “不要钱,那到底要什么?”合伙人愤怒地拍了拍桌子,“就为了把我们整垮?同行也没有做得这么绝的!”   陆执默不作声,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静悄悄地亮起,又一次收到来自父亲的消息。   [什么时候回家吃顿饭?你妈妈很担心你。]   这一次,父亲不再长篇大论劝他适可而止,他已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契机,像耐心旁观的黄雀,等待他自投罗网。   [是个毛头小子做的,你同他打过架。他很莽撞,再拖延下去,你会输的。]   父亲知道这间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也知道此刻他面临的困境。   [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   三条消息接连亮起,然后陷入长久的沉寂。   那个碍眼的输字令陆执厌恶地别开了眼神。   合伙人朝他看过来,眉头不太明显地皱起:“你是整个所里名气最大的一个,没有人来挖你吗?”   其他人也一并朝他看来,目光里隐隐闪动着怀疑。   陆执没有说话。   他并不在乎眼前这群人是否被自己牵连,也不关心这间律所未来将何去何从,他大可以换个地方工作。   但在戚闻骁蛮不讲理地摧毁了他生活表面的平静之后,父亲会像闻见血腥味的野兽,牢牢地咬住这个缺口,直到达成自己的目的。   陆执从来都很善于捕捉旁人的弱点,这显然遗传自如出一辙的父亲。   他可以抛下眼前这群废物,做一个独行侠,但仅靠自己,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反击,只好被那个野蛮人牵着走,他知道父亲甚至会在背地里帮戚闻骁一把。   然后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他都将一败涂地。   他无法容忍这一切的发生。   无论是对抗那个仗着家世耀武扬威的戚闻骁,还是重新追逐那个在聚光灯下突然光彩熠熠的昔日所有物,此刻的自己,都太过势单力薄。   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输。   他不能输。   陆执长久地凝视着冰冷桌面中倒映出的自己。   那首深深刻入心底的钢琴曲蓦地在耳畔蔓延,教堂的钟声响彻天地,哀号的白鸽被卷入风暴,一望无际的深海吞噬了周围的一切,他的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放弃他追逐已久的事业,回到那个精雕细琢、以爱为名的金色囚笼。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应该就结束了,准备换地图啦~ 第二十八章 谢幕   屋外开满海棠花的欧式别墅里, 接连迎来了三次告别。   段殊的行李很少,依然是黎嘉年开车来接他,他所有的行李只是一副由黎嘉年赠予的油画, 和一个小小的皮箱, 里面放着奖杯、证书, 和一个盛有精致卡片的盒子。   黎嘉年执拗地要和他一起住, 段殊对他总有无条件的包容,于是他即将搬进黎嘉年的住处,以哥哥的身份。   玛莎拉蒂又一次开过了十字路口的咖啡店,段殊从窗口望出去, 看见店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木质扶手上挂着一块即将另迁新址的提示牌。   齐宴似乎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段殊将要搬走, 他的点心外送自然没了持续下去的必要。   段殊有一腔的疑问,但他安静地收拢在脑海里,并不急着找到那个隐没在街角小店里的点心师。   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真正的见面。   陆执的离开则更显得突然,那天从律所下班之后,他按照父亲的提议, 回家吃饭,然后便再没回到这个叛逃时长住的家,同样也再没回到那间律所。   别墅里的一切都被保存下来, 原封不动地维持着还有人生活时的模样, 只丢弃了餐桌上那束终将会枯萎的花。   他所有的工作文件, 所有的日常用品, 连同这段短暂如流星的反叛时光一起, 锁在了这间繁花掩映的别墅里。   芳姨是最后离开的人, 她尽职尽责地清理了房子里的全部食物,免得腐烂生虫,然后她关上门,离开了这个永远静谧的别墅区。   街上日光灿烂,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渐渐穿过了几条小街,走进了人流茂盛的商业区。   斑马线两端等待红灯的行人密密麻麻,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蚂蚁。空气里传来热闹的音乐声,大型商场外面的墙体上,有巨大的LED屏幕,正播放着新闻。   高清晰度的镜头对准了一个精神抖擞的中年人,他西装革履,表情看起来和蔼又亲切,似乎正在一个剪彩仪式上,身边站着一个同样身穿西装却面色冷漠的年轻人。   芳姨很熟悉这张脸,这是雇佣了她好几年的主人。   原来陆先生回到了家人的身边。   她看了一会儿,直到被步履匆匆的行人撞到了肩膀,才惊醒过来,觉得该回家了。   回家之后,换一部新的电视剧看吧,或者看看新闻也好。她想。   这则报道播放到了尾声,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的黎嘉年特意放大了屏幕,似乎想要看穿陆执那张冷漠面孔背后的情绪。   陆执的父亲转头同他说话时,敏锐的黎嘉年立刻捕捉到了陆执神情的波动,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又很快松开。   于是黎嘉年略显兴奋地站起来。   在他走向画室的路上,新闻已播报到了下一条:戚氏实业深陷债务危机,股价大跌。   黎嘉年挑了挑眉毛,轻轻推开没有关紧的房门。   画笔搁在一旁,段殊默然无声地看着眼前的画板,像在思考下一笔该落在哪里。   于是黎嘉年作势敲了敲门:“我有没有吵到你?”   段殊回过神来,摇摇头:“没有。”   黎嘉年便向他走去,言语里满是兴致盎然:“我刚刚看了新闻,陆律师看起来很讨厌他的爸爸,但是他们俩又站得很近。他在憎恨,却逃不开,因为下一条新闻就是倒霉的戚……”   当他走到段殊身后的时候,不禁感到一丝诧异,话语也随之中断。   “这是什么?”   画布上铺满了浓烈的象牙黑,除了黑色,别无他物。   段殊正看着这片黑色,声音无波无澜:“没有窗户的房间。”   闻言,黎嘉年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眼,不禁笑起来:“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不开灯,除了一片漆黑,还有什么?”   “还有声音。”段殊回答他,又轻声提问,“该怎么画声音?”   这个问题出乎了黎嘉年的意料。   他抬起头,认真地凝视着段殊的面孔:“这是你的画,你会知道的。”   说着,他的脸上又露出那种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天真笑容:“我的画已经准备好了,那是迄今为止我最喜欢的一幅画,会在画展那天给你看,你是第一个观众。”   黎嘉年已大方又热烈地将段殊介绍给了他所认识的一切人,那天他在媒体的话筒前编造的谎言,并不全是谎言,除去血缘的部分纯属虚构,其他的,他都做到了。   他的确把所有财产都转移到了段殊的名下,也竭尽所能地想将段殊带进自己所处的那个圈子,试着让段殊成为未来更光明的画家。   这几乎让段殊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真的有一个竭力想要补偿他人生遗憾的弟弟,心无杂念地想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都捧给他。   这种错觉险些令段殊沉溺在这个世界里,不愿离开。   或许齐宴正是预料到了这件事,所以提前将咖啡店迁走了。   只要段殊心中尚有许多未能解开的疑问,他就不会真的陷在这里无法自拔。   又或许,齐宴知道现在的他不再需要甜点来维持心情,因为周围发生的故事已足够叫人沉迷。   “要在哪里办画展?”他问黎嘉年,“画廊吗?”   “当然不是。”黎嘉年神秘道,“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接下来的时光如同一场梦境,段殊和黎嘉年在这座房子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日子过得飞快,因为时间的度量准则与主线人物与事件息息相关。   在陆执重回豪门之后,他重新拥有了地位和权利,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报复戚闻骁。陆执的父亲也很爽快地帮了他,对他而言,在独子回来之前,戚闻骁是一个趁手好用的工具,但在目的达成之后,他当然不允许外人继续损害家人的颜面。   戚闻骁的家族一夜之间遭逢变故,摇摇欲坠,黎嘉年在闲暇之余就放着新闻当作背景音,还会兴致勃勃地同段殊分享,他们最后一次在电视上看见与戚闻骁有关的消息,是他与朋友发生冲突后进了医院,原因不明。   新闻画面里有个隐约有些眼熟的身影一闪而过,段殊还没来得及想起对方的名字,就见到了面色苍白的戚闻骁躺在病床上的影像。   黎嘉年不禁感叹:“等他痊愈出院之后,就会发现一切都改变了。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应该有很多人恨他。”段殊淡淡道。   陆执的偏执和掌控欲来源于某种绝对的自信,在家世之外,他也的确拥有不俗的能力。而只会玩乐、空虚度日的戚闻骁在失去家人给予他的金钱之后,什么也不是。   曾经给许多人带来过伤害的戚闻骁,如今跌进泥里,会不会变成别人的玩具?   黎嘉年笑了起来,还没来得及畅想那些有趣的情节,便听到佣人恭谨的声音:“黎先生,陆先生又派人送花来了。”   她抱着一束娇美嫣红的玫瑰,等待着主人决定它的命运。   黎嘉年仰起脸问段殊:“哥哥,你想怎么处理?”   “花是无辜的。”   在芬芳的花香里,段殊起身,走向画室。   这束花夹带的卡片上没有署名,外人仍以为他在孜孜不倦地追逐才华横溢的年轻画家,但唯有当事人才知道,他究竟想将花送给哪一个画家。   也许是当时在法庭上给他带来莫大挫败的黎嘉年,也许是被他欺骗和辜负后又重新绽放光彩的“段殊”,也许两者皆是。   而段殊明白,陆执已经意识到了某种冥冥之中的宿命,曾经他让爱着他的“段殊”付出了全部自我,如今一切倒错逆转,他也将赔上自己的人生。   陆执对戚闻骁的报复越成功,他此刻的地位越高高在上,他就会越发难以忘记这第二场代价惨烈的失败,在付出了自由和追求之后,他唯一剩下的坚持,就是段殊,所以他会日渐深陷,再难割舍,只要他还没有放弃,他的人生就不算一败涂地。   多么熟悉的情节。   从戚闻骁到陆执,“段殊”曾经的处境,分别在他们身上重现了。   与他们的遭遇相反,如今的段殊拥有越来越明亮的生活。   这趟采风结束后,段殊真正对画画产生了兴趣,也的确获得了灵感。他从久远又稀薄的回忆里翻出了一些难以忘怀的事,所以整日沉湎在画室中,与画笔为伴,黎嘉年常常溜进来看他,他无声地坐在他身旁,像镜中的倒影,艳丽色彩,眼神流连,交错的手,似有若无的触碰。   直到举办画展的那一日。   名流云集的画展,双生儿的公开露面,黎嘉年最满意的杰作,身份煊赫的陆执,已没有资格被邀请的戚闻骁,按照电影故事的规律,所有耸动的元素会在此时汇聚到一起。   段殊本以为这将是故事最灿烂的高潮。   但恰恰相反,黎嘉年根本没有对外公布画展的消息。   他为画展选择的地点也极为特殊,不是画廊,不是美术馆,也不是公园。   而是一个被包下的游乐场。   眼前是五颜六色的灯光,造型精美华丽的游乐设施,浓郁的色彩,飘扬的气球,似乎盛满了一切快乐和美好。   “如果这是一幅画,它就是有声音的。”黎嘉年像是心驰神往,“观众看着这幅静止的画面,会听见欢快的音乐、孩童的笑闹、嘈杂的话语……还有自己的笑声。”   他在回答段殊问过他的那个问题。   段殊环视四周,黎嘉年的作品散落在游乐场里,浓墨重彩的风格与画外的世界倒是极为相衬。   “那幅你最满意的作品呢?”   “在终点的位置。”黎嘉年带着他往前走,落在周围游乐设施上的眼神充满眷恋,“小时候妈妈从来没有带我来过这样的地方,因为她觉得我不配得到快乐。”   “长大之后我自由了,但一个人来毫无意义,直到今天,我想带你来。”黎嘉年想起了那天信手拈来的谎言,调侃道,“毕竟我们是久别重逢的双胞胎。”   他语气轻松,段殊却觉得心脏像是被轻轻地揪了一下:“那你现在快乐吗?”   “我很快乐,遇到你是我最快乐的一件事。”黎嘉年的口吻是难得的真挚,“但是,我要离开了。”   段殊停下了脚步:“离开?”   他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先要离开的人。   “我要出国进修了,我并不想走,但我需要离开了。”黎嘉年认真地看着他,“我猜,是因为我的使命完成了。”   段殊几近愕然地看着他,这句话的含义已超出了角色应有的范围。   “什么……使命?”   周围热闹的风景向后退去,他们快要走到终点,那幅黎嘉年最满意的作品就在眼前。   “以前我不画人物,因为我不喜欢任何人。”黎嘉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语气是天真的雀跃,“现在我唯一喜欢的人是你,也是我自己,所以我画了我们。”   画布上是他笔下第一幅真正的人物肖像,栩栩如生的男人,既像他,又像段殊。   没等段殊从怔忡里回神,黎嘉年又一次轻轻地拥抱了他,仿佛要与他真正地合为一体。   “你一定会成为比我更好的画家。”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因为你拥有灵魂,而我只是一个空壳。”   段殊还没来得及追问,这究竟是黎嘉年想对他说的话,还是类脑挣脱了剧本后迸发的自我意识,便察觉到怀里忽然变得空荡。   在他面前永远热烈的黎嘉年此刻化作了透明幻影,像雾一样消散了。   晶莹的粒子游离着穿过他的身体,在指间散开,他的目光追随幻影而去,看见游乐场外有豪车停下,多日未见的陆执从车上下来,捧着一束新鲜的玫瑰。   他不会错过有心上人出现的画展。   他们隔着微凉的空气对视,段殊看见他眼中隐隐的焦急,他害怕失去入场的资格,他仍在渴望着“段殊”的爱。   但爱是什么?   段殊并不明白,他仍陷在黎嘉年消失的震撼里,内心充盈着巨大的失落,久久不能平息。   他想起了见到黎嘉年的第一面,富丽堂皇的宴会厅,如潮水一般倾泻而来,穿着酒红色衬衣的黎嘉年坐在台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真心实意地为他鼓掌。   那时他的手指从琴键上移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曾演过的那部电影,被坎坷命运和敏感心灵折磨着的天才钢琴家,也想起那段最贴切的剧本文字。   [从此,他不需要别人的眼光了……]   [他拥抱自己。]   这是黎嘉年的使命吗?   在他与黎嘉年相识并相熟之后,黎嘉年从未对他露出阴郁的那一面,他也不再觉得疏离,全情投入了这个跌宕起伏的故事。   然后就是那个在酒店度过的夜晚,万籁俱寂的房间里,黎嘉年坐在他身边,抱着膝盖,平淡地讲起自己的过去。   而段想尽办法,也只从回忆里捡出了那个早餐与导演的小故事。   黎嘉年一点点帮他变得真实,可他还没能想起更多的过去作为对等的回应,对方就消失了。   透明的粒子消散在春风里。   流光溢彩的回忆不断袭来,段殊闭上眼睛,选择了在这一刻离开这个世界。   他有许多问题要问齐宴。   而当段殊意识回笼,恍惚地睁开眼,从一场漫长的梦境里醒来,回到全然不同的现实世界时,却闻见一种熟悉的香气,苦涩又甜蜜。   不远处的玻璃茶几上,白色瓷盘被日光点亮,盛着一份提前准备好的提拉米苏。 第二十九章 选择   段殊记得这个香味, 和他在虚拟世界里的那个早晨,从冰箱里端出来的那份提拉米苏一模一样,连造型都完全相同。   高端精密的仪器检测到他大脑神经活动的变化, 预先亮起了提示灯, 那群在他进入世界之前就见过的研究员们早已等候在了一旁, 带着紧张与急切。   在情节跌宕起伏的宙斯系统中, 他的精神并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放松,所以在回到现实之后,倦意立刻涌了上来,意识变得模糊, 尤其是见到了一个挂念已久的锚点之后,心情蓦地放松,便将要坠入梦的海洋。   朦胧中,段殊似乎听见了齐宴的声音, 和那群同事们低低的话语声交织在一起。   他们有没有吃到过这个味道的提拉米苏?   怀着这个有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段殊陷入了某种奇妙的半睡半醒的状态,像是麻醉后尚未完全苏醒,意识与身体分离,他能察觉到研究员们正围在自己身边, 审慎地评估和判断着。   他也听见自己有些迷茫的声音:“过去几天了?”   很快有人回答他:“六天,目前看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不用担心, 你现在很累, 先好好睡一觉。”   他却还在试着睁开眼睛, 似乎有什么事尚未解决:“但是……”   那道低沉又磁性的声音在听到问题之前, 便做出了回答:“我会放进冰箱的。”   于是, 段殊才安然地陷入了睡眠。   沉沉的黑暗涌来, 又悄然亮起斑斓色彩。   在光怪陆离的梦里,他见到一个男人的背影,正站在装修温暖明亮的厨房里,他的手里握着打蛋器,熟练地打发着蛋黄和芝士,浇进模具。   四周漂浮着烘焙的香味,暖洋洋的。他在往厨房走去,离那个男人越来越近。   下一秒,视野便切换了,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要加多少奶油?”   “很多。”他听见自己有些轻快的声音,“我会好好刷牙的。”   那个人就笑了:“是吗?”   段殊努力地想要看清梦里人的样子,却怎么也做不到,眼前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当他再次试着睁开眼睛的时候,梦境戛然而止。   他在一间整洁明亮的房间里醒来,床垫柔软,他睡了很长的一觉,应该是这座研究大楼里备好的房间,到处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他隐约听见了陈医生的声音,从门缝里微微飘进来。   “我要看检测数据……这是我的病人……”   段殊按下床边的呼叫铃,房门很快被人推开,齐宴和陈医生一道走了进来。   “睡得好吗?”齐宴与宙斯世界里的模样完全不同,仍然是白大褂与金丝眼镜,冷淡的表情,“你有一个很负责的医生。”   陈医生见他醒来,连忙松了口气,顺口抱怨道:“我看你几天没跟我联络,就找过来了,但你一出来就睡着了,他们又不肯透露更多的信息,说要数据保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段殊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回答道:“现在很好,每个部位的感觉都很正常。”   陈医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神经感知恢复正常了?”   段殊点点头,心中也觉得不可思议。   齐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补充道:“是暂时的,检测数据显示你在体验过程中,出现过这样的好转,然后很快又出现了异常波动,现在可能只是处于临时好转的阶段中。但这至少证明了这种治疗手段是有效的。”   这一次连陈医生也没有再反驳,他踟躇片刻,颇为不好意思地道:“这个数据真的不能让我看看吗?你们之后会发论文吗?不用那些保密的核心数据,我只是想知道段先生症状好转背后可能的原因……”   见齐宴面无表情,段殊忍不住道:“我作为受试者,能看到这些跟我的身体密切相关的数据吗?陈医生在之前的治疗过程中帮了我很多。”   齐宴的表情这才有了一丝波动,他对陈医生道:“你可以和我正在隔壁的同事讨论这件事,现在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跟体验者沟通。”   他晃了晃手中的记录本。   陈医生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又同段殊简单聊了几句,就跑出去找齐宴的同事了。   宽敞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段殊。   空气霎时沉静下来,段殊从床上坐起,看着他走到一旁的椅子前坐下。   “是不是有很多问题想问?”齐宴的声音柔和了一点。   段殊的确有很多疑问,但此刻最重要的,是一个问题。   “我们以前……认识吗?”   他直视着齐宴的眼睛,那里面并没有一丝逃避和犹豫。   “认识。”齐宴的语气平静无波,“但你忘记了。”   段殊其实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答案,可当他从齐宴口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头依然蔓上了一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什么程度的认识?为什么在他电脑的记事本里,完全没有过这个人的痕迹?   但这个问题对于被遗忘的那个人来说,显然是残酷的,所以他无法再问下去。   “抱歉。”   齐宴摇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他很快结束了这个短暂的话题,将略显凝滞的气氛引入公事:“还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吗?”   闻言,段殊沉默了很久,一幕幕深深烙印的画面在脑海里闪过,出口的话语也有些干涩:“你……事先知道我会怎么选择吗?”   无论是弹奏钢琴的晚宴,精心布置的温泉山庄,还是那个与他惺惺相惜的黎嘉年,所有被他选择的人和事件都被设计得丰富而精彩,甚至与他的真实经历有颇多契合,带给他极为特别的体验。   这也同样意味着,齐宴提前预料到了他选择的每一步。   “我始终没有脱离剧本,对吗?”   在故事的后半程,他一度以为自己为“段殊”带来了全新的人生,也为自己突破了某种藩篱,结果现在看来,只是一种幻觉。   黎嘉年最后说的那些话,或许只是齐宴提前写好的台词,并不是类脑所谓的自我觉醒。   这个故事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有巨大的变化,但从未脱离最初设定的核心性格,即使是与他交换了处境的陆执亦然。   段殊的确将类脑生成的主要角色带离了原定结局,那个在替代品的秘密曝光之际,“段殊”被悄然销毁的惨淡结局,也令陆执尝到了原剧本中不存在的诸多负面情绪,但那个人物从来都没有改变。   陆执并不明白真正的爱,他的人生中只有征服或失败,他并不是为错过爱情而悔恨,而是不甘于自己的又一次失败,因为他是一意孤行只按逻辑条件前行的类脑,也是那些情感失败者的缩影。   听到这个问题,齐宴先是静默片刻,然后说起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话题:“你知道林子的全名吗?”   段殊一时间有些茫然:“林子?”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是谁。   是戚闻骁的两个跟班之一,曾经在晚宴开始前打电话催促他的人。   他一直以为那是一个背景板角色,所以只在小角色里寻找齐宴时多看过他一眼,此后再无印象。   齐宴语气平淡:“在我写下的剧本里,他暗恋这个故事的主角,但主角显然把目光更多的放在了戚闻骁身上,所以他从来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在戚闻骁的光环里,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注视着对方。”   段殊完全没有发现这件事,他目露惊诧,然后安静地听着。   “如果故事开场后,你暂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陆执与黎嘉年之间的三角关系,或者觉得这么快见到黎嘉年是一个会让故事提早收尾的陷阱……”   他列举着各种各样的可能:“又或者你是只是单纯地想要回避突然降临的矛盾和冲突,那么在戚闻骁打来电话邀请你去晚宴的时候,你会试着拒绝,于是你不会见到黎嘉年。”   “我的一些同事在参与测试的时候,大多会谨慎地去熟悉这些角色,如果你也有那样的倾向,就会试着遵照原先那个主角的步调生活,而在跟戚闻骁的接触过程中,你会因为他的态度而涌上一些负面情绪,在失落和郁闷之余,林子一定会试着安慰你。”   他的语调里有一种引人遐想的魔力。   “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选择,可能你从视频里见到了主角的过去,也可能你根本没有去试着翻看他的手机,没能发现那个戒烟天数背后隐藏的秘密。”   “无论如何,我猜场景或许又会是在喧嚣夜店背后的寂静小巷里,但人物变了,一个一腔真心的暗恋者走近你,那样昏黄的灯光总是容易让人陷入爱情,然后你们聊天,你知道了他的全名,林风。”   “在和他的接触中,你渐渐觉得陆执和戚闻骁都失去了意义,从此展开一段完全不同的剧情线,你会一如既往地背着陆执出去玩,但不是为了宣泄苦闷,而是为了见那个人。”   段殊已经陷入了愕然,直到被齐宴的问题唤醒:“戚闻骁后来有没有出事?”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喃喃道:“在故事的最后,他进医院了,因为跟朋友起了冲突,是林……风吗?”   “对,你在离开之前,是不是成功地报复了戚闻骁?”齐宴扶了扶眼镜,“他的性格像走在钢丝绳上,很容易令自己变得一无所有,也很容易陷入疯狂,在失去理智之后,他会想要找到那个引发一切变故的源头。”   “所以林风拦住了他。”段殊怔怔地接过他的话。   “在剧本里,他会为他爱的那个人付出一切。”齐宴的声音里辨不出感情,“但你没有走近他,所以你无从知晓。”   而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段殊记得五年前的相遇,记得那家咖啡馆,在第一天出门时就好奇地走进去,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也许都与陆执、黎嘉年、戚闻骁无关了,变成了他和齐宴两个人的故事。   “我曾经告诉你需要摸索设定,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已经被预设,我在剧本里埋下了无限的可能,每个人都会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诠释这个人物的生活碎片,那是他们真正自我的化身,有的人会追逐刺激,有的人会选择逃避。”   他注视着段殊:“像你,就选择了立刻直面危险的陆执,冒着下一秒就会被抹除的风险。”   “你并不是只想按照剧本生活,你只是不敢光明正大地释放内心,甚至需要剧本和其他人的掩饰。”   比如黎嘉年。   段殊久久地呆在黎嘉年身边,在这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物的影响下,他觉得自己发生了变化。   但实际上并不是黎嘉年或虞年改变了他,而是他选择了他们。   他选择被改变。   黎嘉年是他在那个由宙斯演化的虚拟世界里最留恋的人。   他留恋那个肆意妄为、自由自在的自己。   段殊知道那是一个虚构的角色,而且就以他曾经饰演过的角色为蓝本,他不应该对他投注任何真实的感情。   但他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画家栗色的头发和温暖的怀抱,仿佛就在昨天。   “如果……我继续参与这个实验,还能在下一个世界里见到他吗?”   齐宴凝视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某种克制的温柔。他似乎想抬起手,触摸段殊的发顶,最终又停了下来。   “不会了,但你可以去爱真正的自己。”   齐宴站了起来,轻轻地对他说:“去吃蛋糕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彻底结束啦QAQ 第三十章 改变   这天傍晚, 段殊离开FH科技的大楼,回家休息的时候,是姚笑笑来接他的。   圆脸短发的女孩坐在副驾驶座上, 不时回头新奇地打量他。   一周没见, 姚笑笑对他这段时间的经历充满了好奇。   但碍于保密协议, 段殊不能向满腔好奇的姚笑笑透露具体的体验过程, 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她兴奋的提问。   “感觉上真的很真实吗?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在这种虚拟世界里面开后宫,找一堆男朋友啊?”   段殊想了想,很无奈地回答道:“他们不是笨蛋,会发现的, 你能同时处理那么多关系吗?”   “好吧,我不行。”姚笑笑叹了口气,又想到了什么,“电脑真的有那么聪明啊?要不等它普及了之后, 我让老赵进去体验体验,跟人工智能学习一下怎么谈恋爱。”   老赵是姚笑笑的男朋友,一个内向木讷又求知若渴的工程师,和段殊也算相识。   段殊忍俊不禁道:“那里面的自由度很高,老赵说不定会天天泡在图书馆里, 抓紧时间看书学习。”   “……算了算了当我什么都没有说。”姚笑笑打了个寒颤,紧跟着琢磨起来,“段哥, 那你在里面体验了什么呀?谈恋爱了吗?”   听到她八卦的语气, 段殊笑着别开了视线, 看向车窗外向后流逝的风景。   “不能告诉你。”   这是他的秘密。   姚笑笑听着他简短的回答, 眉眼间渐渐浮上放松的笑意:“你在那里肯定过得很开心。”   段殊点点头:“这是一次很特别的经历。”   虽然最终他没能完成齐宴交付的任务, 没有改变宙斯系统运行的逻辑, 但齐宴说没关系,至少他的大脑神经与这个脑内的世界的确产生了某种共振,才令身体的异常情况有所好转。   他说,往后的时间还长。   “笑笑,帮我买一些画画的工具和材料吧。”段殊忽然道,“我想学画画了。”   不等姚笑笑发问,他已作出了解释:“我有一幅还没画完的画,想在现实里完成。”   那幅缺失了声音的画。   姚笑笑闻言,沉默了一瞬,认真地打量着他:“段哥,我觉得,你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开始主动谈论自己了。   他一直记得黎嘉年对他说过的话。   阳光透过车窗玻璃,静静地落在他白皙的手指上,照出淡青色蔓延的血管。   “我没有低血糖。”段殊又说,“之前时不时要吃巧克力,只是因为我低落的时候就会想吃甜食。”   姚笑笑怔了怔,随即道:“那我后面多给你找一些口味不一样的糖果点心备着,好不好?总吃巧克力会腻的。”   段殊便颔首:“好。”   “段哥,你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呀?”   “不知道,你有想吃的吗?”   “来来来,看我这几天攒下的店,老赵他们公司集体去旅游,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拍给我看,害得我按捺不住寂寞,一个人去吃了好多店。”   “怪不得你的脸又圆了一点,几天不见,看起来更明显。”   “……你想不想听路导的事呀?”   “……你是不是故意的?”   “段哥段哥你真的变啦!”   一周后,赵媛的剧组提前结束了拍摄,离开了那座封闭的海岛。   她隐约知道完成拍摄工作后就匆匆离开后的段殊似乎是生病了,所以回去之后便销声匿迹,助理帮着推掉了他接下来一年的所有片子,也告诉她段殊之后很可能无法参加《囚鸟》的后续宣传活动,即使这是由他一手促成的片子。   赵媛不清楚段殊身上发生的状况跟自己的剧组有没有关系,所以心里始终怀着一股忐忑,等拍摄一结束,就找到了段殊。   那天段殊窝在家里,姚笑笑为他购置的画具早就送到了,他直接将冷清空寂的客厅当作了画室,立式画架放在落地窗前,他认真地学起了画画。   从宙斯世界里出来之后,那种握着画笔就能尽情挥洒的感觉不再,他需要从头学起,好在对画面的感知能力和审美并未消失,那是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而且,至少他的手指可以自如地控制走笔,比起之前三个部位的轮流失感,现在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一周里至少有一半时间是完全正常的。   当赵媛看见他客厅里的画板,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才离开不久的电影片场,被困在旧屋里的那个无人知晓的画家。   赵媛想了又想,也没能语气熟稔地问他怎么突然学起了画画,只是小心地问候他最近怎么样,一如往常。   段殊听出赵媛声音里常伴的不安,于是认真地看向她:“我的身体问题和你的剧组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多想。拍摄顺利吗?”   “很顺利,李哥帮了我很多。幸亏有师兄的叮嘱。”   她总是有许多感谢要说,段殊看着她,不着痕迹地打断了她的话:“那就好,它会是一部出色的电影。”   没等赵媛松口气,他又道:“如果你觉得和李哥合得来,可以和他商量,下一部要不要继续由他来做制片,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再接触其他人,会有更好的机会找到你。”   “但我不会再看你的下一个剧本了。”   赵媛惊慌失措地抬起头,语气一下子急切起来:“师兄,是不是我……”   “《囚鸟》的剧本很好,你拍得也很好。”段殊的口吻和缓,“你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其实不需要时刻有人站在你身后,你不用依赖任何人。我只是发现了你的才华,并不意味着你要一直待在我的影子下面。”   在亲身体会了那个替代品的故事之后,段殊才意识到,他最初找上赵媛的目的,本就是错的,所以他要结束这个错误。   那个自卑胆怯的海岛女孩,已有了第一部 自己的长片,也该有属于自己的光彩。   “那不是我的剧组,是你的剧组,你应该足够强硬,不必时时要看人脸色。”他在安慰这个始终被不安全感环绕的女孩,“如果你遇到超出能力范围的事,还可以来找我。但更多的时候,你可以试着靠自己,才能真正变得强大。”   赵媛从落后封闭的家乡来到大城市,经历过许多坎坷,从来都没有哭。   这一刻她悄悄红了眼眶,落进空气的依然是那句曾说过无数次的话:“谢谢你,师兄。”   段殊将纸巾递给她:“没关系。”   “我也是刚刚才明白这个道理。”   黎嘉年消失了,但他还拥有自己。   圈里有不少人听说了段殊暂时停工的事,纷纷发来消息问候,有些是真切的关心,有些是涉及切身利益的探听。   路明野也给段殊发来了消息。   这个如今炙手可热,几乎被捧上神坛的导演仍在为他听起来恢弘不已的《大梦》而努力,也并没有放弃劝回昔日伙伴的念头。   再一次见到这个名字,段殊显得格外平静,他礼貌地回复了对方的来信,拒绝了他的邀请。   仅此而已。   总有一些留不住的人和事。   但在收到林导的消息时,想起那顿遥远的酒店早餐,刮掉胡子后就没人认得的知名导演,和那个言辞冷峭被日光笼罩的男人,段殊犹豫过要不要问对方一些事,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也许问齐宴,会得到更准确的答案。   自从那天在研究大楼分开之后,他和齐宴就没有再联系过,倒是得到了他身体监测数据的陈医生,时不时兴奋地打来电话,对他说些听起来很深奥的医学术语。   段殊身体的失感部位依然是那三个,手,背,腿,现在会间歇性出现问题。   这次神秘的遭遇为他的生活带来一种巨大的改变,现在他已不觉得荒诞,反而试着接受它们的存在。   但在双腿持续出现症状的第二天,他主动给齐宴打去了电话,联系下一次治疗。   也许是因为这个部位的失感更深地影响了日常生活,也许是因为他想见到齐宴。   由于他出行不便,所以这次是由齐宴来接他的。   看起来简约又流畅的黑色轿车停在地库里,齐宴上楼来接他,并没有进门,他将坐在轮椅里的段殊动作平缓地推进电梯,一路向下。   “今天不是机车吧?”   他在学着开玩笑。   齐宴很轻地笑了一声:“你想坐的话,等下一次。”   他将段殊推到了车门旁,很绅士地伸手示意,段殊便微微前倾,等待他的协助。   齐宴有力的手臂环过他的后背,半扶半抱地帮他坐进了车里。   在身体紧贴的那一刻,段殊忽然问他:“这一次,你依然会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吗?”   然后他听见近在咫尺的声音,温热的呼吸挥洒在他的脖颈。   “不会,我很公平。”   段殊坐在后座上,长久地凝视着后视镜里映出的齐宴专心开车的身影,优雅稳重,还是想象不出来他开机车为自己送甜点的样子。   斑驳的树影犹如正在放映的胶卷,一格格流动着,叠印在了车内安静的司机与乘客身上。   直到重回实验室,听日渐熟悉的研究人员提示注意事项的时候,段殊才明白公平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   由于他的上次体验十分顺利,齐宴将不再和他一起进入宙斯系统构建出的虚拟世界,段殊要独自面对充满未知的情节。   但在听起来冰冷疏离的研究与实验之外,齐宴已经预先在那个世界里,写好了一个以自己为原型的角色。   “你可以从那个人物的身上发掘秘密。”齐宴告诉他,“只有你被探寻是不公平的,所以我也敞开自己。”   “所以,你是不是帮我选好了下一个故事?”   段殊已然明白,从双重赔偿和替代品的关系开始,这些故事就被天然地编好了号。   “你也可以拒绝。”   玻璃茶几上,安静地躺着写有《午后之爱》的盒子。   他当然没有拒绝,这是一连串令人心驰的秘密。   流程井然有序地推进着。   “这次会尝试新的接入情境,需要尽可能的专注,你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心率稳定,准备开始倒计时……”   身边纷杂的声音蓦地远去。   他又一次沉入那个梦幻而神秘的世界。   短暂的黑暗和恍惚之后,段殊感受到一阵汹涌袭来的热浪,直直地冲向面颊。   他睁开眼睛,响亮的马达声透过头盔传进耳中,他的双手紧握着方向盘,被包裹在手套里的掌心渗出了潮湿的汗水,前方道路弯曲,方向被高大的树木遮挡,赛车一路风驰电掣,两边的风景急速向后掠去。   “左四一百米接右二。”   他的身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在段殊的大脑反应过来这串陌生的指令之前,他的身体已行云流水地做出了反应,准确地控制着赛车漂移过弯。   轻微腾空的赛车落地时溅起飞尘无数,又丝毫不停顿地继续向前疾驰,沿路传来观众热烈的呼喊声。   “不要分心。”   车窗外尘埃风烟漫漫,身旁同样戴着头盔的男人手中紧攥着路书,正为他领航,语气沉着又冷静。 第三十一章 午后之爱   在旁观者视角看来堪称危险的极快车速中, 由于意识里存在着某种类似于外挂一般的帮助,段殊很快适应了当下所处的陌生环境。   研究员们所说的新的接入方式,不仅是他醒来后便身处激烈的运动场景, 没有了缓冲探索的时间, 也包括这一次他接受故事信息的方式, 不再由旁人事先告知, 而是直接通过意识读取。   为了避免上一次给主人公起名后带来的微妙心理,这次段殊回避了设定人物的环节,一切交给随机,所以直到此刻, 许多陌生记忆在脑海里漾开,他才知道故事背景与主人公的姓名。   在这个世界里,段殊是一个年轻气盛的赛车手,他的父母意外离世, 但留下了一笔巨额赔偿金,足够他和哥哥温佑斓相依为命。   两人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爸爸姓温,妈妈名斓, 从名字里就能看出这个家庭过去的美满与幸福。   父母去世时,段殊还不到十岁,对他们的印象其实相当模糊, 而且哥哥对他极好, 间接地弥补了父母逝去所带来的伤痛, 所以他的记忆里基本没有什么负面的往事, 全是生活被妥帖照顾的安逸, 还有努力追逐梦想的快乐。   他的性格开朗又柔和, 朋友众多,很受车队里其他人的喜爱,和配合默契的领航员齐宴是固定搭档,在赛车上有很好的天赋,又有足够的金钱来支撑他体验这项昂贵的运动,段殊的人生几乎是完美的。   这是前置设定,最终的结局却和前面的明亮大相径庭。   温佑斓担心弟弟的安全,一直不是很赞成他开赛车,尤其段殊还痴迷于参加与恶劣自然环境为伴的拉力赛,这让温佑斓常常为他担惊受怕。可弟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做不到面对弟弟失望的眼神。   直到段殊执意要去参加一场地形条件极为险峻的长途拉力赛时,温佑斓终于被心中的恐惧吞没了,他切断一切和外界通讯的机会,锁上了家里的门,不让弟弟出去。   梦想实现在即,段殊当然不肯接受这样戛然而止的结局,他待在屋子里想尽办法,最终冒险地选择了攀窗而出。   好运没有降临,他从楼上猛地摔了下去,双腿粉碎性骨折,动了好几场手术,在痊愈之后,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这对一个赛车手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段殊与温佑斓愤然决裂,一段曾经人人艳羡的深厚兄弟情,从此分崩离析,梦想和亲情一并消失殆尽。   这样看来,温佑斓就是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个主人公。   段殊要做的事,依然是避免这个对自己来说十分惨烈的结局,寻找其他未知的可能。   段殊一边消化着脑海里接收到的信息,一边也熟悉着身体对于这辆赛车的绝佳控制力。   夏日骄阳似火,发动机持续工作带来的热量使得座舱内的温度居高不下,隔着赛车服炙烤皮肤,汗流浃背。   身边那个还没见到正脸的“齐宴”,快速又准确地报着接下来的道路信息,他的声音透过耳麦传来,穿越了重重噪音,清晰鲜明。   段殊很想转头看一眼这个故事里属于他的领航员,确认对方究竟是不是刚刚才分开的那个齐宴。   但行车过程中相当危险,那种自动驾驶般的感觉渐渐褪去了,现在他需要靠自己来控制车辆,尽管这个身体有着强大的本能和意识,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比起上一个世界,他觉得这个故事听起来要容易许多。   段殊和温佑斓这对兄弟之间存在着真真切切的感情,只要沟通得当,不至于迎来那个令人叹息的结局。   但是,为什么这个故事会被命名为午后之爱?   轻微的疑惑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段殊很快便投入到这项他在现实中从未接触过的危险运动中去。   他演过侦探,演过钢琴家,演过恋爱中的男人,但并没有接触过运动竞技类的题材,他在现实里对开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所以这一刻颇感新奇。   赛车是一个大类,段殊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对它的理解仅限于知名度更高的F1汽车比赛,身价不菲的职业车手们开着炫彩夺目的高端定制赛车,在标准场地里一圈圈竞速。   而故事里的段殊不同,他对这种相对机械和重复的比赛方式不感兴趣,他更喜欢追逐未知。   与场地赛精心设计的人工环境不同,拉力赛的比赛场地基本都放在大自然中,比如横亘在丘陵地带的盘山公路,或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和草原,大多地形复杂,障碍重重,赛道又长,基本没有车手能记住全部的路线。   所以拉力赛中,必须由领航员和车手配合出赛,他们需要提前勘察路线,制作比赛时指引方向用的路书,领航员会遵照路书及时向车手预告路况,便于车手在高速行驶的过程中及时做出相应操作。   由于路程漫长,再加上每辆车都是错时出发,所以在整个比赛过程中,车手很可能见不到任何一辆其他车,全程只能见到自己的同伴,行驶过程还会被天气及各种各样的外界因素影响。   所以对他们而言,最大的敌人并不是其他选手,而是战胜自己内心的恐惧。   坐在副驾上的领航员需要无条件地信任控制着刹车油门的车手,相信他的下一个操作不会带来危及自身的灾难,车手亦然,他无暇记忆那些复杂多变的地形,一个个不规则的弯道,领航员就是他的眼睛,替他看到未来的方向,这是一场既热闹又孤独的比赛,他们是彼此的观众。   今天是段殊第一次参加小型的户外拉力锦标赛,场地是郊区的沙石路,环境不算危险,赛程也不长,只有三个赛段,平均五公里左右,但对于此前只能在固定场地里做训练的段殊而言,这是让他兴奋不已的一天。   现在已经是最后一个竞速赛段,耳麦里齐宴的领航中也添上了即将抵达终点的提示,沙石路两旁围满了热情的观众,这是拉力赛的特色之一,与人群极近距离的接触,有时候为车手带来一往无前的勇气,有时候则会带来可怕的灾祸。   路上尘烟滚滚,赛车爱好者们丝毫不惧危险,为先后驶过的参赛车辆欢呼呐喊,每当有车辆腾空落地或急转漂移,都是尖叫声最剧烈的时刻。   在这陌生又欢畅的气氛中,段殊渐渐被他们感染,脚下加速,在疯狂的速度和高温中,心脏时不时传来窒息般的感觉,怦怦作响。   “五十米终点。”   夏日热浪带给人头晕目眩的幻觉,他深呼吸,紧紧地握着方向盘,脊背绷紧,猛力冲过了终点。   旗帜高高扬起,观众的声浪一波又一波涌来,烧灼般的日光将一切渲染成刺目的白。   在路段终点等候的工作人员记录着时间,赛车开始渐渐降速,等到彻底停下的时候,段殊才敢放松,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耳旁持续回荡的尖锐马达声好一会儿才散去,世界寂静下来,他摘下头盔与防火面罩,终于能往身侧看去。   身旁的领航员同样摘下了闷热的头盔,露出一头带有些微自然卷的短发,已被汗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颊边,略显沉重的喘息声。   半晌,齐宴才平复了呼吸,回过头来,恰好对上他探究的视线。   “今天开得很好。”   他先开口道。   与之前透过耳麦听到的失真声音不同,这个声线听起来更熟悉了,的确就是齐宴的声音。   一种奇妙的感觉涌过心头。   如果是陌生的人物来担当他的领航员,或许段殊还会心存犹豫,不一定能做到完全的信任,但换成齐宴,这个问题似乎迎刃而解。   “第一场比赛。”段殊回想着记忆里的自己对这场比赛的期待,那种浓烈的成就感冲击着他,于是由衷地笑了起来,“我们做到了!”   齐宴点了点头,也一并笑起来,他看起来要比现实里更青涩一些,也没有那么冷淡,身上蔓延着蓬勃的朝气。   一个可靠、冷静又富有活力的领航员,他最好的搭档。   这次的齐宴果然很公平,没有再让他花心思寻觅,从一开始就出现在他身边,丝毫没有掩饰,连名字都没有变。   而齐宴在这个以兄弟为主的故事中,仅仅是作为段殊的背景板搭档出现,两人之间是纯粹的友情,可以说是一个不重要的配角。   这显然又是一次选择的开始,后续发展的决定权在段殊手里。   段殊漫无边际地想着,和齐宴先后下车,很快见到了车队里的其他人。   “段哥你刚才那个拐弯好帅!”   “我算了算,应该至少有第二名,还得等组委会核对时间卡……”   每个人见到段殊,都是热情的拥抱和祝贺。   人们围绕着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话语声和笑声层层荡开,宛如众星拱月。   齐宴也在他的身边,耐心地聆听着大家和段殊交谈,甘愿成为配角。   他却时常分心,不住地看向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搭档。   最终段殊没有忍住,悄悄地靠近齐宴一点,随意地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他也带进话题的中心。   “齐宴全程都很冷静,本来我还有一点紧张,而且中途走神了。”   “所以说你们是黄金搭档嘛……”   阳光炫目又热烈,将一辆辆赛车照得闪闪发亮,梦想也跟着熠熠生辉。   这是一个看起来很完美的世界。   直到有人猛然想起了什么,对段殊道:“对了小段,你哥哥也来看比赛了!”   “咦,温医生也来了吗?我怎么没看见,在哪在哪?”   “好羡慕段哥啊,温医生的工作那么忙,还能天天抽空来看弟弟……”   大家谈论起那个段殊还没真正见过的温佑斓。   段殊已经从记忆里知道了温佑斓的长相,虽然是亲兄弟,但两人差了好几岁,长得也不太像,大约是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   有人四处张望,立刻从人群里找到了他。   “在那里!”   还有人主动同他挥手打招呼。   段殊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   在被风沙笼罩的观众群里,相貌清俊的温佑斓很是出众,他看起来温文尔雅,带着一股书卷气,再配合医生这个职业,更显气质。   温佑斓一直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人群,等到他们一道回眸望来时,他便朝最中央的段殊温煦地笑起来。   段殊同他对上了视线,立刻回以和往常一样的明朗笑容。   但他心中莫名觉得,温佑斓的目光落点,似乎是自己正搭在齐宴肩膀上的手臂。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骨科不是骨科不是骨科(纯真脸.jpg 第三十二章 约定   在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中, 段殊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周围的人群喧哗,而温佑斓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 像是在为弟弟的安全凯旋而感到喜悦。   他还抬起右手向段殊招了招, 并向旁边比了一下。段殊记得这个姿势, 在记忆里常常出现, 这是哥哥等他回家的意思。   于是他朝温佑斓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就很快就来。   和他站得很近的齐宴,看到了他和温佑斓之间的无声交流,低声道:“一会儿颁完奖, 你就要回去了吗?又不参加聚餐?”   段殊将视线从哥哥身上收回来,有些抱歉地应道:“今天很累,想早点回去休息。”   段殊是独生子,没有过兄弟姐妹, 对他而言,突然有了一个哥哥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温佑斓照顾他的方式,会像他此前对待黎嘉年一样吗?   尽管记忆里有许多温佑斓体贴对待弟弟的记忆,但这和亲身经历不一样,段殊还想更近距离地接触一下这个陌生的哥哥。   闻言, 齐宴颔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仍站在原地的温佑斓,不再说话。   这场小型拉力赛的参赛人数并不多, 流程没有那么繁琐, 组委会统计出比赛结果之后, 立刻宣布了名次。   段殊和齐宴果然获得了第二名。   然后就是领奖杯, 捧花, 拍照。   段殊并不是初次得奖, 但在时常有风沙扬起的环境里,面对着一群晒得黝黑却热情不减的观众,骄傲地举起手中靠汗水赢得的奖杯,这还是第一次。   主办方安排的摄影师竭力捕捉着场面,车队里的朋友也闹腾地举起手机为他拍照留念,温佑斓依然安静地站在原地,与四周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等到热闹散场,人群渐渐散去,相熟的人同他打了招呼后结伴离开,独自前来的温佑斓终于走到了他身边。   “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见到他时问的第一个问题,也很符合医生的本能。   “没有不舒服,现在还很兴奋。”段殊如实回答。   他沉浸在那种风驰电掣的快感里,不时回想起刚才最惊险的几个弯道。   温佑斓看着他额前的汗水,递来纸巾,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现在就回家,明后天我陪你去做个检查,以防万一。这几天不去训练场了吧?”   赛车是一项危险的运动,在高速行驶的过程中,不断变换的速度和弯道,令车手的身体时刻都在承受着不小的冲击力,所以体能训练是必不可少的,车手和领航员都需要优秀的身体素质。   段殊没有拒绝,他的确想跟眼前人多接触。   目前看起来,温佑斓只是有一点关心过度。对于习惯了照顾弟弟的兄长而言,这很正常。   “好,明天先在家休息。”   温佑斓听到他如往常一般答应了自己的提议,似乎放松了一些,眼中隐隐流泻出温柔。   然后段殊便上了哥哥的车,穿过这座繁忙拥挤的城市,一路驶向家的方向。   此时正值盛夏,沿路的一切风景都是热烈的,繁花盛放,气温居高不下,烈日下的行人步履匆忙,与上个世界里恬淡的春意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段殊和温佑斓的住处位于市中心的一座公寓中,地理位置优越,安保严格,环境优美,他们的家在五楼。   沿路遇到的公寓员工们显得都认识这对外形出众的兄弟,纷纷同他们问好,温佑斓也笑着回应。   在等待电梯到达的过程中,段殊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从五楼跳下去的感觉。   幸好只是骨折。   推开门,屋里的装修以原木色调为主,富有格调,看起来优雅又简洁,设计很有整体感,没有任何显得突兀的装饰品,简直如样板间一般完美,茶几上的遥控器正对着前方,连沙发上的两个抱枕都摆成了相同的菱形,布艺枕套没有一丝褶皱。   段殊的赛车事业目前在单纯的烧钱,还没有开始挣奖金,家里的财政大权都掌握在温佑斓手中,所有的事也都由他来安排布置,他为弟弟提供了最优渥的生活条件,但唯独有一点,他不请佣人和保姆,从不让陌生人踏足自己的家。   段殊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在心中一点点建立起自己对温佑斓的印象。   年轻有为的医生,在专业领域中已有了相当高的成就,他是任何人眼中的那类最标准的社会精英,而且又帅气多金,段殊每次去医院找温佑斓的时候,都会见到对哥哥脸红心跳的小护士。   不过年近而立的温佑斓从来没有公开交往过女朋友,他的感情问题是医院同事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段殊在比赛中出了一身的汗,所以温佑斓一回到家,就走进了浴室,随即传来浴缸蓄水的响声。   “我去给你放水,你先泡个澡。”   段殊应声,换好拖鞋,右手扶在光滑的玄关鞋柜上,纤尘不染。   不请保洁,是温佑斓自己打扫卫生吗?   鞋柜里的鞋子被排列得整整齐齐,按照颜色分类,即使温佑斓急着要去浴室,也没忘了将自己脱下来的鞋子放进对应的位置。   段殊犹豫了片刻,也将自己的鞋子放到了被预留的空位。   温佑斓作为医生难免有一些洁癖,或许再加上一点如今并不罕见的强迫症。   浴缸里很快蓄满了热水,当段殊放任自己沉进透明池水里的时候,在比赛中紧绷的身体才真正地放松下来。   浴室门是磨砂的,他能看见外面偶尔闪过的身影。   “晚上想吃什么?”   “都可以。”段殊想了想,又补充道,“想吃辣的。”   除了时常会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助理姚笑笑,这还是第一次有名义上的亲人问他想吃什么,尽管这是只存在于虚拟世界里的哥哥。   “好,我打电话订那家川菜馆,一会儿我们出去吃。”   温佑斓的声音隔着朦胧的雾气传来:“今天来不及买菜做饭了,明天晚上我不加班,提前去超市买你爱吃的菜,晚上在家吃饭,正好庆祝你今天的成绩。”   温热的水流洗去满身疲惫,在这平淡又日常的对话里,段殊似乎也体会到了记忆里那种被妥帖照顾好全部生活的幸福感。   他觉得温佑斓是一个很好的哥哥,尽管他并不赞同弟弟坚持这项危险的运动,但依然会为了他取得的成绩主动下厨庆祝,医生的工作肯定很忙碌,却还能分出充足的精力来照顾弟弟。   温佑斓不像是一个固执、不关心别人感受的人,段殊想。   他们之间最终应该不会走到那么糟糕的结局,还来得及沟通和改变。   彻底放松之后,他们一起出发去吃饭,段殊和这个越发熟悉的哥哥度过了一个相谈甚欢的夜晚。   温佑斓会给他讲在医院里遇到的奇怪病人、棘手病例、同事之间流传的八卦……他讲起这些事的时候语气诙谐又幽默,与白天在人群中的疏离全然不同,总能逗笑段殊。   直到在灯光明亮的席间,段殊的手机里响起一道短促的消息提示音。   温佑斓的话语停顿下来,等待他查看消息。   段殊想了一会儿,才输入了一串组合复杂的锁屏密码,这是记忆里的数字,不知道那个段殊为什么会设这么难记的密码。   是齐宴发来的消息。   [齐宴:明天来训练场吗?]   段殊愣了愣,没想到齐宴会主动联系自己。   温佑斓观察着他的表情:“怎么了?”   “齐宴约我明天去训练场。”他反射性地脱口而出,“齐宴是我的领航员。”   “嗯,我知道。”温佑斓轻声道,“你答应过我明天不去训练了,会在家休息。”   段殊只好道:“可能他有别的事,等我问问他。”   他同样不愿意放弃和齐宴见面的机会。   [段殊:明天不想训练了,有事吗?]   齐宴回复得很及时。   [齐宴:不是训练,想跟你聊一下今天的比赛。]   段殊结合记忆里的片段和以往对运动员的了解,猜测这应该是比赛后常规要做的复盘。   他已经初步熟悉了温佑斓和自己的家,也应该去熟悉今后会常去的训练场和那些队友。   “明天我想去一趟训练场,不是去训练,是需要复盘一下今天的比赛。”   原本热闹的餐桌沉寂下来,温佑斓定定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段殊以为他在因为自己的出尔反尔而生气,当即补充道:“明天我一定不上场,只是去跟他聊聊。”   “跟谁聊?”温佑斓淡淡地发问,“齐宴吗?”   从温佑斓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段殊的心头划过一丝微妙的感觉,然而还没等他深思,又听见温佑斓渐渐染上温度的声音。   “好,记得早点回来。”他说,“我会等你回家。”   段殊知道他在说那顿约好的晚餐,于是露出笑容:“我会的,哥。”   他自然而然地喊出了这个称呼,也许是身体的本能。温佑斓却在这个笑容里有些恍神。   片刻之后,他为弟弟夹菜,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关切:“快吃这个,要凉了。”   这天晚上,段殊心情很好地上床睡觉,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明天没有机车送来的甜品也没关系,反正他将要见到那个正生活在故事里等待他探寻的齐宴。   灯光熄灭,房间里一片漆黑,他很快陷入了睡眠。   空调送出冷气,段殊盖着薄薄的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团。   房门轻响,有人替他调高了空调温度,轻轻地掖好被角,凝视许久,才静默地离开。 第三十三章 等待   翌日, 段殊在舒适的温度中醒来,遮光帘的缝隙中已透出热烈的阳光。   他下床去卫生间洗漱,不多时, 温佑斓就敲了敲房门:“起床了吗?我要做早餐了。”   段殊含着一嘴泡沫回答他:“在刷牙。”   温佑斓听出他声音的含糊不清, 笑了笑:“慢慢来, 我去煎蛋。”   清澈的水流冲过面颊, 洗手台明亮又洁净,早晨的清爽气息从窗外蔓延而来。   厨房里飘出食物的香气,还有锅碗瓢盆的动静。   一个美好的,并不孤独的早晨。   等到段殊坐下吃早餐的时候, 温佑斓已经摘下了围裙,他起得很早,已经吃过饭了,随时可以出发去上班。   “要不要我送你去训练场?”   温佑斓工作的医院离段殊常去的那个训练场很近, 之前早上出门的时候,他经常会顺路送段殊过去。   段殊摇摇头,今天他起得比平时晚,不想耽误温佑斓上班:“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 今天不着急。”   “好。”温佑斓顿了顿,又道,“中午在那里吃饭吗?”   医院有午休时间, 由于训练场离得近, 段殊又是为了练车会废寝忘食的个性, 所以温佑斓为了监督他按时吃饭, 及时休息, 基本每天都会在中午到训练场来看他, 有时还会给他带定制的午餐。   在段殊的记忆中,车队的朋友们总是对这个体贴又好脾气的哥哥羡慕不已。   段殊想了一会儿,随口道:“不知道,还不一定。”   昨天是段殊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他也不知道齐宴到底会跟自己聊什么,记忆中没有参考。   这次温佑斓沉默了少顷,才若无其事地走向门口。   “那我先去医院了,路上注意安全。”   “好,晚上见。”   段殊冲他挥了挥手,便低头继续吃早餐。   温佑斓在玄关处弯腰换鞋,他打开鞋柜,目光微微一凝。   他看见段殊的鞋子虽然摆在规定的位置,却放得很随意,与其他鞋子相比,明显歪了一些。   连带着刚才对话中的种种不确定,一种焦灼的失控感陡然浮现。   温佑斓的手指紧了紧,不动声色地把鞋子摆正,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低头吃饭的弟弟,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地关上了门。   段殊对此一无所知。   他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打车去了训练场,其实这算是一家赛车俱乐部,里面以标准的弯道训练场地为主,辅以一些训练体能的设备,是段殊玩赛车时结识的朋友开办的,主要用来给车队里的成员用。   拉力赛的场地环境复杂多变,是与大自然做对抗,国内仅有的几个专业拉力赛训练场都在相对偏远广袤的城市,那里才有合适的自然场地,例如宽阔的林场和山脉边缘地带。   段殊所在的城市附近没有,温佑斓又不支持他去那类不正规的私人农场练习赛车,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安全性最高的赛车俱乐部,好在现在也有了模拟各类不同情况路面的特殊赛道。   段殊走进俱乐部的时候,场地里正传来熟悉的轮胎擦地声,一圈又一圈剧烈地烧灼着耳畔,令听者心潮起伏。   有人正在赛道上练习,相熟的俱乐部员工李朋正趴在场外栏杆旁,津津有味地看着,见到他来,笑呵呵地同他打了个招呼。   “段哥早!来训练吗?”他顺便恭喜了一下段殊,“昨天真牛,可惜我没去成,恭喜啊!”   段殊笑道:“来找齐宴,他来了吗?”   李朋立刻朝赛道里的那辆车努了努嘴:“来了,在那儿呢。”   段殊顿时有些诧异,他以为齐宴只是自己的领航员,由于齐宴在这个故事里只是个背景板角色,所以段殊的记忆中关于他的内容不算丰富。   “好久没见宴哥开车了。”李朋感慨道,“真帅啊。”   说着他忽然想起来:“哎,这是你第一次见宴哥开车吧?”   段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辆车,应道:“对。”   无论是现实里还是故事中,都是第一次。   段殊和齐宴在半年前在这家俱乐部相识,那时段殊天天来这里练习,齐宴也天天来,但并不上场,只是看着驶入赛道的赛车发怔,像个有心尝试却不敢上场的业余爱好者。   性格外向的段殊偶尔会同他搭话,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后来段殊发现齐宴非常了解赛车,从理论知识到修车什么都会,再加上沉稳可靠的性格,索性邀请他来做自己的领航员。   此时正在赛道里驰骋的那辆车,速度相当快,每一圈的轨迹却极其稳定,看得出来技术非常高超,至少不会比段殊差。   似乎是发现他来了,齐宴开始降速,最后稳稳地停了下来。   他从车里出来,摘掉头盔,微卷的短发凌乱地贴在额头,又被随手捋开。   “我以为你会晚点来的。”齐宴隐约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很久没参加比赛了,昨天很精彩,所以难得想自己开车试试。”   “原来你技术这么好。”段殊由衷道,“你应该自己做车手的。”   齐宴像是笑了一下,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向更衣室走去:“我去换衣服,一会儿就来。”   十分钟后,训练场里已经有其他人在练习,段殊专注地看着,直到回来的齐宴在身边坐下。   宙斯世界里的画画很有意思,赛车也很有意思。   “昨天比赛的时候开心吗?”   身边人低声问他,有那么一瞬间,段殊产生了一种对方是真正的齐宴的错觉。   段殊思考片刻,认真地回答道:“很刺激,也很开心。”   “嗯。”齐宴应了一声,又道,“比赛过程中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吗?或者需要我的领航方式做什么改变吗?”   段殊回眸看他,仿佛在好奇他为什么这么问。   齐宴看到他的眼神,坦诚道:“昨天我发现你在比赛过程中走神了,这样很危险,是有心事吗?”   那时段殊的身体由一种奇妙的本能所控制着,所以他放心地让思绪游离,回想确认着这个世界的剧情。   但不得不说,这个齐宴也很敏锐,不愧是以现实里的齐宴为原型。   “没有,只是不小心走神了。”段殊歉意道,“抱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领航员将自己的人身安全完全托付给了车手,段殊明白自己那样的行为是极不负责任的。   “没关系。”齐宴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我只是想说,如果你有什么觉得困扰的事情,其实可以跟我说的,也许我可以帮你一起解决。”   段殊听着他略显郑重的语气,颇感新奇。   不光是气质,连说话的风格都比真正的齐宴要青涩许多,没有那种强大的自信与笃定。   这是过去的齐宴吗?   “好,我会的。”   听见他没有犹豫的回答,齐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观察着段殊的表情,发现对方好像真的毫无察觉,仍在饶有兴致地看向马达声刺耳的赛道。   于是沉默片刻后,齐宴换了一个话题:“一个多月后的那场长距离拉力赛,你确定要参加吗?”   那是一场段殊期待已久的比赛,和昨天小试牛刀的小型拉力锦标赛不同,这场比赛的路线全长有几千公里,分为多个赛段,历时大半个月,需要穿越诸多复杂路况,还可能会经历极端天气,是众多拉力赛爱好者期待的一场盛会。   段殊去年就考出了相应的赛车手资格证,但因为哥哥的反对,再加上当时没有找到合适的领航员,计划一再搁置,但今年夏天的这场比赛,他不想再缺席。   “当然要参加,我们都已经报名了。”他好奇地看向齐宴,“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齐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哥哥不会反对吗?”   作为和段殊相对最亲近的搭档,齐宴也知道一些他哥哥对赛车的态度。   段殊回想起昨晚温佑斓的态度,不假思索道:“不会,我会说服他的。”   齐宴不确定道:“是吗?我以为他一直很反对你参加正式的比赛……”   “昨天他还祝贺我拿了第二名。”段殊笑道,“人总会改变的。”   齐宴闻言,像是松了一口气,不再谈论这个有些敏感的问题:“要喝饮料吗?”   尽管俱乐部里开着空调,可屋外是盛夏酷暑,导致周围的空气依然炎热,段殊的额头上很快渗出了薄薄的汗水。   旁边就有自动贩售机,五颜六色的饮料摆了许多排,令人眼花缭乱,最后一排里有瓶装的冰拿铁。   段殊本想顺口回绝,但在看到这种熟悉的饮料时,眼里浮现微微笑意:“我喝拿铁。”   齐宴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会要可乐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硬币,悉数投入贩售机,出货口里霎时滚下了两瓶冰拿铁。   “你居然随身带着硬币。”   “这样买饮料比较方便。”齐宴弯腰去拿滚出来的饮料,话题转入日常,“还可以在晚饭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掷硬币用。”   这个青涩又朝气蓬勃的齐宴,将手中的拿铁向他递来,冷藏过的瓶身为灼热的掌心带来一丝沁凉。   “一会儿我们去看昨天比赛的录像。”齐宴道,“晚上跟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吧,昨天的聚餐推迟了,正好今天你在。”   段殊记得此前跟温佑斓一起吃晚饭的约定,但在齐宴纯粹的眼神中,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接过这瓶苦涩又香浓的冰拿铁。   “好,我跟哥哥说一声。”   现在才是白天,温佑斓正在上班,还没有提前为晚餐做准备。   兄弟俩朝夕相处,把晚饭推后一天,应该没什么问题。   等到午休时间,段殊给温佑斓打去了电话,告诉他晚上不能回去吃饭了,要跟车队的朋友出去聚餐。   电话那端的温佑斓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于是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段殊在俱乐部里闲逛,听齐宴分析赛况,偶尔聊起毫不相干的家常,临近傍晚,俱乐部关了门,一群人便嘻嘻哈哈地涌向附近的火锅店,在燥热的夏夜又痛快地出了一场汗。   人群里的段殊不由得想,这个世界里的段殊,的确过得充实又惬意,惹人艳羡。   从火锅店里出来的时候,时间已近深夜,段殊的手机里没有收到任何来自温佑斓的消息,他本以为按照对方的习惯,会主动问要不要来接他。   也许是白天工作太累,现在已经睡下了。   所以段殊回到那座位于市中心的高级公寓时,开门的动作很小心,生怕惊扰了温佑斓的睡眠。   然而当他推开大门,走进玄关的时候,却发现屋里灯火通明。   平时空无一物的餐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正冒着热气,厨房的抽油烟机还响着,里面的人听见声音走出来,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你回来了。”   温佑斓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异样,仿佛只是最日常的叮嘱。   “晚饭刚刚做好,快去洗手吧。”   墙上的时针已走向了深夜十一点。 第三十四章 异物   在温佑斓平淡的语气中, 段殊却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寒意悄悄攀上了脊背。   他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晚饭会在他回家的时候正巧做好,只是脱口而出道:“我在外面吃过了。”   温佑斓的表情霎时有些错愕。   “你吃过了?”   他的反应很自然,似乎并不知道段殊不回家吃饭的事。   段殊蝻灃顿觉意外:“我跟车队的朋友们聚餐, 中午就给你打了电话, 说过晚上不回来吃了。”   温佑斓一怔, 他放下了手里端着的盘子, 缓慢地摘掉了隔热手套,似乎在认真回忆中午那个电话。   “今天中午有突然送过来的病人,临时要做手术,那时候我刚从上一台手术下来, 饭都没有吃。”他的眉毛微微皱起,“小赵说今天吃午饭恐怕要很晚了,然后手机响了,是你的电话。”   “手术室附近的信号不太好, 我只能隐约听见你说吃饭,很快就要进去换手术服了,我也来不及问你。”   说着,温佑斓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表情里立刻涌上了歉意:“抱歉, 中午太忙了,我把两段话记混了,以为你是要晚点回来吃饭。”   他又重新戴上隔热手套, 准备把一桌子热腾腾的菜端回厨房:“一不留神就做了太多菜, 一会儿等凉了放进冰箱, 明天再吃。”   “今天又在训练场待了一天, 是不是很累?”他的语气里一如往常地充满了关切, “早点回房间休息吧, 我会尽量把动作放轻的。”   段殊注视他的神情,尽管笑容温和,背后仍有一股掩盖不住的疲惫。   但温佑斓还是努力地在他面前表现出无尽的包容。   在医院连轴转忙了一天,下班回家买菜做饭,一直等到深夜,却迎来了一场空。   于是他下意识地叫住了温佑斓的动作。   “没关系,晚上吃得不多,我陪你吃吧,就当是宵夜了。”段殊去厨房洗手,然后拉开椅子坐下来,“对不起,哥,我不应该失约的。”   温佑斓闻言,眼睛微微亮了起来,语气里带着喜悦:“好,我去拿碗筷。”   屋外已是宁静的深夜,厨房里灯光暖黄,温佑斓絮絮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忘记了,还有你最喜欢的甜豆没有做,本来想等你到家了再水煮,怕放凉了。”他的声音是和煦的,“今天的甜豆都很饱满,一定很甜。要不要我现在煮?”   温馨又熨帖的家常气息。   起初有些不安的微妙心情淡去,段殊渐渐放松下来:“已经有很多菜了,明天再吃吧。”   “好,明天当早餐。”   温佑斓坐在他对面,这顿晚餐虽然开始得有些迟,气氛依然很好。   “昨天比赛的时候紧张吗?”   “有一点。但是很快就沉浸到那种感觉里去了。”   段殊其实是赛车新手,昨天是他第一次开赛车,这段经历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可这些感受不方便对车队里的人说,面对着对赛车知之甚少的温佑斓,反而可以大胆地说出心里话。   “征服自然的感觉真的很好,而且旁边会有人告诉我,接下来该往哪里去,完全不需要思考,只要凭借身体本能的反应,在最快的速度里穿越一个又一个的弯道……”   温佑斓耐心地听他倾诉着,还为他夹菜。   “你和第一名是不是只差了一点?”   “下次我会争取更快,拿到冠军。”   说到这里的时候,段殊特地留意了温佑斓的表情,他似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也完全看不出来之前他其实不赞同段殊去开赛车。   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结束了赛车这个话题,又和温佑斓聊了聊他白天的工作。   尽管段殊晚上已经吃过饭了,但温佑斓的手艺很好,袅袅的菜香渐渐麻痹了神经。   “下个月就是妈妈的生日了,今年要跟我一起去看她吗?”   听到温佑斓不经意提及的这句话,段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父母双双去世之后,每年到了他们各自生日的时候,温佑斓和段殊都会去墓园祭拜。   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去,有时候则会分开,因为会有一些想单独跟逝去的父母诉说的话。   “今年一起去吧。”段殊低声道,“我会提前留好时间的。”   随着涌来的记忆,段殊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们的父母是因为一场车祸去世的。   酒后飙车的富二代,撞击后骤然起火的车子,其他亲戚做主签下了谅解书,换来高额赔偿金……   那时候的段殊还小,被十几岁的温佑斓竭尽全力地保护着,他没有跟弟弟提起父母去世的原因,也不让他沾染那些事情背后的曲折,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温佑斓都告诉弟弟,父母是出了远门。   成年之后,段殊才意外知道了父母出事背后的原因,但那时的他已经爱上了赛车,难以割舍,又因为没有经历过年幼时被车祸缠绕的梦魇,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了坚持自己的梦想。   他似乎明白为什么温佑斓会反对弟弟去开赛车了。   心头一时间百味杂陈,段殊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温佑斓察觉到了他起伏的思绪,他放下手中的筷子,轻声安慰道:“不用担心,之前我们已经说好了,只要你能在比赛里保护好自己,我不会阻止你去开赛车。”   “我恐惧过,害怕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宿命,直到现在也依然这样担心。”   说到这里,温佑斓的话语戛然而止,半晌后才道:“我不想逼你放弃自己的梦想,这是不公平的,我只是希望你平安。”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最后一句话很轻,很快就被瓷勺撞击碗沿的声音所覆盖。   但它重重地落在了段殊的心里,掀起阵阵波澜。   如果让他处在温佑斓的位置,或许不会比他做得更好,也许他会更偏执、更强势地决定弟弟的命运。   尽管故事里的段殊并不是故意的,事先也不知情,但执着于赛车的他,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对哥哥造成了二次伤害。   段殊心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彻底消失,被感同身受的挣扎和煎熬所取代。   温佑斓则不再说话,他安静地吃饭,正当段殊想要开口的时候,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   段殊接起来,是齐宴的电话。   “到家了吗?”耳畔是齐宴显得有点遥远的声音,“现在很晚了,又喝了点酒,看你没回群里的消息,大家就让我给你打个电话。”   “已经到家了,放心,刚才在跟哥哥聊天,没注意看手机。”   这个段殊被无数的爱和关怀环绕着,兄长、朋友……段殊不自觉得神思游离,想起上一个故事里的“段殊”,有些惊诧于这两个角色完全不同的宿命。   “那你现在有空吗?刚才吃饭的时候提的那个训练方案,我回来之后又翻了点其他视频,觉得还可以再改进……”   段殊下意识地望向对面的温佑斓,温佑斓已经吃完了饭,他一边用眼神示意段殊没关系,一边收拾起碗筷,去往厨房。   段殊本来就不饿,这顿迟到的晚餐就此结束,他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客厅里的对话声渐渐远去,剩下寂静的厨房,和一桌子其实没有吃掉多少的菜。   温佑斓独自呆在厨房里,开始收拾残局。   他能猜到那是谁打来的电话。   他之前就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是段殊半年前在俱乐部里认识的朋友,后来成了搭档。   但一直以来,段殊跟他的来往都很正常,最近却突然亲近了起来,那个名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   温佑斓眉眼微敛,情绪被隐藏在明亮的灯光里,他按部就班地为剩菜覆上保鲜膜,洗碗……   今天买了很多菜,还有一份没有做。   洗菜篮里装着弟弟最喜欢吃的甜豆,洗净之后水煮,撒一点盐,入口就是天然的清甜。   温佑斓打开了水龙头,水柱清澈,他修长的手指没入甜豆,仔细地一个个洗过去。   等轮到其中一个绿色豆荚的时候,他的动作顿了顿。   这是一个被混在了甜豆堆里的豌豆荚。   它们长得很像,口味却不同。   温佑斓不喜欢这种混乱的感觉。   原本秩序井然的世界里,悄然挤进了一个不该属于这里的闯入者。   他顿了一会儿,直到绵延不断的水流漫过了洗菜篮,像一场过满而溢的洪水,淅淅沥沥地涌入下水道。   在汹涌的漩涡里,温佑斓重新恢复了动作。   他的脸上维持着平常的笑容,把那个豌豆荚挑了出来,走到垃圾桶旁,松开手,看着它坠入黑暗。 第三十五章 暗涌   又一个阳光晴朗的早晨, 洁净的餐桌,水润嫩绿的甜豆,牛奶和炒蛋。   一起出门, 乘电梯下楼, 段殊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 一边看窗外的风景, 一边同正在开车的温佑斓闲聊。   在赛车俱乐部外停下,段殊下车,和哥哥告别,目送他开进隔壁医院的停车场。   比赛结束之后, 生活回归正轨,段殊开始亲身体验了原本那个自己的日常生活。   上午做些理论分析,偶尔发发呆,看些知名车手的比赛视频, 中午温佑斓会过来,陪他吃午餐,听他憧憬地提起之前看到过的某个精彩片段。   下午便是实车练习和体能训练,畅快淋漓地出汗,傍晚结束后冲个澡, 一身清爽,如果温佑斓没有加班,就会来载他回家, 如果哥哥要忙到很晚, 他会自己回家, 冰箱里永远有温佑斓提前备好的方便菜。   故事里的那个段殊度过了许多个这样充实、规律的日子, 生活里到处都有温佑斓的痕迹。   先不论他们只是兄弟, 即便是要共度余生的伴侣, 大多数人也没法做到温佑斓这样体贴周到、始终如一的程度。   如果说段殊起初还有一些诧异的话,在意识到相依为命的弟弟对温佑斓的意义之后,他已不再疑惑,反而存有一点淡淡的歉疚。   赛车是之前那个段殊选择的事业,而段殊本人在适应过程中的确燃起了对这项陌生运动的兴趣,也觉得自己不应该擅自改变这个人物的梦想。   每一次看见弟弟在赛车场上驰骋的时候,温佑斓会不会想起十几岁的自己得知父母出车祸后度过的那段艰难日子?   无论是在场地赛还是拉力赛中,翻车事故常有发生,只要不引发起火和爆炸,普通的侧翻算是平常的小事故,连意外都称不上。   可对于一个有过类似心理阴影的人来说,也许任意一条赛车事故的新闻,都可能被关联到同样在开赛车的弟弟身上,足以引发他巨大的恐慌。   尽管除了那天在餐桌上,温佑斓轻描淡写地提到过一次以外,他从来没有主动说起过这些事,看起来真的在努力调整自己,试着接受弟弟的梦想。   赛车圈里时常会传出在某个比赛和训练中发生了事故的新闻,段殊会刻意绕开,不告诉哥哥,也觉得他不会主动去留意。   但正因为如此,段殊反而会替默不作声的哥哥感到担忧,他所谓的梦想对另一个人来说,是长久的慢性伤害,那种微妙的负罪感始终缠绕着他。   于是他会下意识地在其他方面更听哥哥的话,像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补偿。   比起从小背负了更多责任和灰暗的温佑斓来说,段殊已经足够自由和幸福了。   他应该听温佑斓的话。   午休时间,温佑斓照例来看他,带着一份由私厨送来的午餐,他白天要工作,没有时间下厨,所以会从专业的私厨那里订餐。餐盒里是精心搭配的高档食材,比一般餐厅供应的菜品看起来要可口得多。   之前他只是偶尔会带午餐过来,最近频率却变高了,几乎天天都带,对此温佑斓的解释是:熟悉的私厨临时聘了一个手艺很好的大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所以要趁现在多吃几次。   段殊没有多想,面前卖相极佳的菜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尝了一下,果然很好吃。   他们在段殊常用的休息室里吃饭,窗帘敞开,玻璃窗关着,空调里吹出簌簌的冷气。   透过明净的玻璃,能看见屋外几乎具象化的暑气,太阳酷热刺目,在每天气温最高的午后,不得已在室外行走的人们全都汗流浃背,他们步履匆匆,被晒得头晕目眩,只想着赶快走进室内,从而忽略了一路上的风景。   在最猛烈的阳光下,眼前会浮现出白色的光点,于是人们忘记了别的,只记得这份汹涌而来的热度。   盛夏午后的日光像浓烈的爱一样,令人晕眩,失去视野。   “今天下午没有手术,有一些空闲的时间,要不要过来顺便做个体检?”温佑斓为他夹菜,“我已经帮你提前打好招呼了,很快就能做完,只要一个小时左右,不会耽误你太多的训练时间。”   温佑斓的理由很充分,安排得也很妥当,段殊没有理由拒绝。   从事这类运动的人,的确应该定期做身体检查,对自己负责。   段殊正想点头应下,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段殊,你在休息室里吗?”   熟悉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   “在。”他简短地应道,“怎么了?”   下一秒,齐宴推门进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训练服,碎发漫过眉峰,略显昏暗的走廊,更衬得眼眸明亮炽热。   当他的视线落到屋里的另一个人身上时,眉毛微蹙。   温佑斓又来了。   段殊看他一直没有说话,下意识又问了一遍:“在吃饭,有事吗?”   温佑斓放下了筷子,同样沉静地抬眸,看向这个陡然而至的闯入者。   “李朋订了烧烤,说今天中午他请客,所以我过来叫你。”说到这里,齐宴顿了顿,“以后都不跟我们一起吃午饭了吗?”   在这种并不是集体训练的车队里,每天的吃饭时间是人最齐的时候,是个很好的交流机会。   吃完饭大家一起对着空盘子聊天扯淡,有时还打打游戏,那些插科打诨闹哄哄的感情,大多是这时候培养出来的。   之前的中午,段殊还时不时会跟他们待在一起,但自从那场小型拉力赛结束之后,段殊再也没有在中午出现过。   听到他这样问,段殊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温佑斓,他的心中浮现出一种无端的紧张,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在犹豫间,温佑斓替他开口了。   “赛车手要控制体重,不应该吃那些高油高热量的东西。”   他的语气里带着委婉的不赞同,仿佛只是单纯针对这顿烧烤。   齐宴立刻道:“烧烤只是偶尔,平时的饮食都很清淡,但段殊已经很久没跟我们一起吃饭,跟大家都有些生疏了。”   他的眼神里丝毫没有闪躲,定定地注视着温佑斓。   “他已经是成年人了,你应该给他更多空间,没必要管这么多,也不用天天来。”   齐宴说得直白,这句话已经在他心里藏了很久了,今天恰好有机会,索性说了出来。   在成为段殊的领航员之后,他就大概知道了段殊的家庭情况,以及那个和他关系很好的哥哥。   起初齐宴并没有多想,但在好几次聚餐前夕,段殊却被哥哥以各种理由临时叫回去之后,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某种异样。   段殊的哥哥不光是不希望段殊来玩赛车,而且似乎并不希望他和周围的朋友深入接触。   尽管温佑斓看起来并没有过分阻拦,也像是默许了段殊的选择。但前几天的拉力赛上,齐宴发现温佑斓一直平静地站在人群中,连颁奖的时候都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只是随大流地鼓了鼓掌。   如果真心接受了弟弟的事业,为什么在他第一次得奖的时候,都没有想要为他拍照留念的冲动?   齐宴始终觉得怪异。   这种怪异在最近温佑斓的频繁到来中达到了顶峰。   他在潜移默化地控制段殊。   一种当事人甚至不曾察觉的控制。   他的话音落下后,段殊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筷子。   他略微不安地看向温佑斓的表情,他不确定在这句有些逾矩的质疑之下,温佑斓会做出什么反应。   齐宴同样紧紧盯着温佑斓,脑海里构思着更过分的话,他想要激怒温佑斓,让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   领航员不仅是车手在赛场上的搭档,也应该是车手在生活中最亲近的伙伴,他会为段殊处理那些琐碎的事情,在一点一滴的生活日常里培养出比赛中最重要的默契和信任。   温佑斓的过分干涉打乱了这种赛车手和领航员之间应有的秩序。   小小的休息室里暗潮涌动,在空调吹出的冷气里,依然有汗水悄然滴落。房门敞开着,外面隐约传来其他人的笑闹声。   温佑斓的表情丝毫未改,片刻后,他温和地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管这么多。”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干脆地应下了齐宴的指责。   温佑斓不再看门口的男人,而是转而看向段殊,语调里满含歉意:“抱歉,明天我不会再来了。”   “但是今天先吃完吧,下午要检查,最好不要吃太油腻的东西,我怕你会不舒服。”   他重新拿起了筷子,全当另一个人不存在。   段殊心情复杂,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先点点头,然后因为烧烤的缺席,对齐宴说声抱歉。   他想,温佑斓又一次退让了。   齐宴的眼神中闪过不可思议,他握紧了拳头,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漩涡无可奈何地散去。   午餐结束之后稍作休息,段殊跟着温佑斓来到了隔壁的医院。   今天主要是一些对神经、肌肉和骨关节的检查,防止段殊在比赛和训练过程中有什么长期积累的损伤。   检查的医生和护士都跟温佑斓很熟,调侃着他对弟弟的关心。温佑斓全都笑着回应,他在医院同事眼里的形象幽默风趣,很受欢迎。   宽敞整洁的诊疗室,谈天说地的医生,窗外斑斓的阳光,一切都很明亮。   检查结束之后,温佑斓拿着纸质报告单,细心地对段殊解释检查结果。   他的语气柔和,将每一个指标都解释得简单易懂,完全是在为了弟弟的健康考虑。   “肌肉有一些损伤,以后最好定期做些舒缓性的治疗。”   说完报告单之后,温佑斓的话音有些沉郁下来,他提起了中午的小风波:“对不起,我不知道中午过来会影响你和车队朋友的关系。”   他真心实意地为此道歉。   段殊当即摇摇头:“没关系,那不重要。”   他对齐宴以外的那些朋友,并不太在意,他知道他们都是不重要的背景板人物,所以本就很难交付出真挚的感情。   “那就好。”温佑斓像是松了口气,他略作停顿,话语里又带上舒展的笑意,“我最近在看一些国内经典比赛的报道,想多了解你喜欢的这项运动,比赛果然都很精彩。”   “当然,发生事故的时候,也的确很可怕。”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温佑斓的语气并无异样,只是在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   段殊顿时有些惊讶地望过去,温佑斓对上他的眼神,笑道:“不用替我担心,没事的。”   他在努力克服内心的障碍。   段殊还未从这种隐约的感动中回过神来,便听见他继续说道:“而且在看资料的时候,我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他反射般提问:“谁?”   然后他看见温佑斓好奇的眼神。   “你知道齐宴之前也是车手吗?” 第三十六章 记忆   段殊当然不知道。   在他接收到的属于这个段殊的记忆里, 齐宴的存在感很弱,对两人的过往只有一段在赛车俱乐部里偶然相识的概述,段殊其实不知道彼此之间的默契和信任是如何一点一滴生成的, 它们在记忆中全部被略去了, 或许是因为不重要。   他的记忆里, 全部都是温佑斓。   见他陷入沉默, 温佑斓的表情似乎有些犹豫:“你应该知道吧?那我就不往下说了。”   “不,我不知道。”段殊低声道。   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关于温佑斓突然提起齐宴的目的。   “他一点都没有告诉过你?”温佑斓却蓦地提高了声音,眼神里流露出不赞同。   从这个语气可以判断, 那一定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往事。   果然,温佑斓的下一句话就是:“他曾经是个很有潜力的车手,却在一场重要的国际比赛里临时退赛了。”   他看见弟弟的表情里流露出迷惘,于是语速变得更快了, 像一场因为担心而降下的疾风骤雨。   “他也有过一个配合默契的领航员,我看到他们曾经一起拿了很多比赛的大奖,报道上说齐宴有很好的天赋,但心理素质不太稳定,最终选择了放弃比赛, 也和自己的领航员从此分道扬镳。”   段殊沉默地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   “之前因为我的缘故,你一直没有去参加正式比赛, 他过去的这段经历, 放在普通的训练中或许没有关系。但你们已经一起参加过比赛了, 他怎么能一句都没对你提起过?”   “外界的报道很可能是美化过的, 也许实际情况更糟糕, 那场中途放弃的比赛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那之后他就销声匿迹了?”   温佑斓的声音里蔓延着真切的愤怒, 段殊看见他手中的报告单都被捏出了褶皱。   如果他是故事里的那个段殊,此刻他一定也会很气愤,对这个本该无话不谈的领航员,产生质疑和不满。   但他并没有。   因为他和齐宴之间还有一层超出故事的特殊关系。   段殊恍惚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一种突然遭遇打击的不可置信,所以温佑斓开始为他下结论。   “我说过,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温佑斓放缓了语调,“我可以不反对你去开赛车,但你不能跟这样一个不可靠的人成为搭档,太危险了。如果他在为你领航的时候,突然恐慌发作,那你要怎么办?”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与此同时,段殊却想起了另一件被自己忽略已久的事。   那天在实验室里,齐宴随口举例时说过三个词:替代品,强制,越轨。   替代品的故事已经结束了,而无论是他、温佑斓,还是齐宴,都是单身状态,也就谈不上越轨。   所以这个故事的主题是强制。   一种温柔的、悄无声息的强制。   温佑斓的最终结论落入空气,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换掉齐宴,找一个新的领航员。”   他的眼神里写着相信,他相信一贯听话的弟弟不会忤逆这个并不过分的决定。   而段殊看着这张温文尔雅的脸庞,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幕毫不相关的画面。   在和温佑斓外出吃饭的那个晚上,他收到了齐宴发来的消息,然后他想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找出了那串组合复杂的锁屏密码。   为什么原来那个段殊会设下这么难记的密码?   这个问题一闪而过,然后被他忽略了。   “段殊”的生活充实又简单,他的记忆里最重要的人就是哥哥,在生活中占据最大分量的人也是哥哥,那些车队里的朋友,甚至是理应最亲近的领航员,都是背景色。   那些人并不逾矩地喜爱着他,不可能擅自翻动他的手机,也并没有这个机会。   只有朝夕相处的温佑斓。   段殊忽然很想问眼前似乎正全心全意为他考虑的哥哥,是不是知道他的手机密码?   他没有问,他知道答案。   表面光风霁月的温佑斓会暗中翻看检查他的手机,所以他才需要一个足够复杂的密码。   在明亮的诊疗室里,彻骨的寒意蓦地笼罩下来。   “段殊”也许在很早以前就察觉到了哥哥对待自己的方式,那些与亲情和温暖伴生的控制。   但无论是出于血缘、感情,还是道德,他都无法真正反抗多年来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哥哥。   而更吊诡的是,温佑斓的控制并不明显,也不冷酷,他是真的在对弟弟好,只不过是以他想要的那种方式。   在自由和亲情的艰难抉择之中,“段殊”最终选择了刻意忽视,并且说服自己,哥哥只是在对自己好。   除了哥哥,生活中的其他人全都不重要,这是温佑斓想要的状态,“段殊”默默地接受了。   因为在改变不了现状的时候,人们通常会选择另一条路,来令无能为力的自己安心:告诉自己,现在的一切就是最好的。   所以“段殊”抹掉了那些令自己心生疑虑的点滴,只留下在偌大世界里与哥哥依偎着长大的美好与温暖,他享受着这种风平浪静的富足日子,几乎完美的人生。   这份被美化过的记忆,也蒙蔽了起初对这个故事一无所知的段殊。   和上个世界的独自探索不一样,这次,段殊是在意识层面直接获得了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以“段殊”的视角。   小说里常见的穿越背后,对所谓原主记忆的继承通常只是为了更简洁地引出故事,而不会去深究这种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完整记忆,可能给人带来的影响。   实际上,哪怕只是移植了他人器官的病人,都出现过性情改变并渐渐趋向于捐赠者的例子。   这种新的接入方式,是宙斯世界研发组的大胆尝试,游走在一根危险的钢丝绳边缘。   现实生活中,几乎没有人被这样凭空制造过记忆。也许唯一可以用来类比的情况,就是催眠。   体验者被植入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拥有了全新的身份,进入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而这之中最危险的部分在于,记忆是一种主观的、始终游离在美化和丑化之间的存在,它与人们的感受和心情息息相关,永远不可能客观。   尤其随着视角和所处位置的不同,记忆会不自觉地改变形态,添上自我感受,然后才烙入脑海深处。   “段殊”美化了自己的记忆,接着段殊沿这条轨迹一路前行,随之迷失。   就像中午的时候,他坐在温佑斓身边,面前是对方细心安排的可口午餐,在提到检查之前,温佑斓刚刚才给他讲了一个医院里发生的笑话。夏日里的空调房,冷风吹拂着耳畔,让人懒洋洋的美食和趣事。   所以他觉得温佑斓的回应是一种退让,他当时那样觉得,也许很久以后回忆起来,还是会被那一刻哥哥的大度所触动。   那么独自站在门边的齐宴呢?他又会怎么看待温佑斓说的那些话?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管这么多。”   “但是今天先吃完吧,下午要检查,最好不要吃太油腻的东西,我怕你会不舒服。”   会是一种令齐宴觉得不适的高姿态吗?   隐蔽的蔑视,轻描淡写的道歉,以退为进的要求……   他一定不会觉得那是一种退让,因为他已经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从一次又一次的聚餐失约中,确认了温佑斓对弟弟的某种控制欲。   齐宴和段殊不同,他没有那份二十多年来被哥哥包容着长大的记忆,他没有亲身体验过温佑斓的体贴与关怀,晨间准备好的早餐,浴缸里放好的热水,等候到深夜的一桌子菜,按捺住内心的恐慌决定支持弟弟的梦想……   从段殊进入这个世界开始,他所感受到的全都是温佑斓对自己的好,即使偶有怪异的地方,都被他自己的记忆和温佑斓的解释完美地掩盖了过去。   所以他心无旁骛地相信了自己的记忆,认为温佑斓是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哥哥,引发跳楼的那次囚禁只不过是情急之下的意外,又因为两人之间命运的不同,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歉疚与想要弥补的感觉,在一些不算重要的生活小事上,他自愿听从温佑斓的安排。   直到温佑斓让他放弃齐宴。   这个美丽的梦境出现了裂痕。   窗外热辣的日光晒进来,将温佑斓的表情照得很清晰,他正在等待段殊的回答。   温柔包容的哥哥,为了弟弟的安全着想,才提出了这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要求。   段殊不禁想起那封邮件里曾写到过的第二人生。   在上个世界,他不过是个局外人,他以客观的视角观察探索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没有亲身经历那场小巷里的暧昧相遇,也没有切身体会过“段殊”对陆执日渐失去底线的迷恋,甚至连戚闻骁向他忏悔时,他都不清楚两人间真正的过往。   所以段殊能毫无障碍地按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个故事。   这并不是体验者的第二人生,他仅仅是担任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只需要冷静审判的上帝。   被美化过的记忆环绕着的此刻,不知不觉便陷入原主生活的当下,才是真正的第二人生。   “这次会尝试新的接入情境,需要尽可能的专注,你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段殊一直以为那句话指的是,他在宙斯世界里醒来时正身处高速行驶的赛车之中。   其实并不是。   研究员们有过十分隐晦的提示,但他还是被“段殊”的记忆迷惑了,失去了应有的专注。   而且,这个故事的主题是强制。   如果他足够清醒,足够抽离,那他自然会聪明地选择逃离,根本不可能陷入强制,这个故事也就无从展开。   不同的故事和主题,需要不同的叙述方式。   双重赔偿中的替代品故事已经持续了很久,他只需要做那个破开迷局改变自身宿命的人。   而在午后之爱中,强制并未开始,故事里的那次囚禁和挣脱尚未到来,温佑斓还没有做过任何强制性改变他选择的事,他在用漫长熨帖的爱融化体验者的防线。   直到这一刻,他想从弟弟的生活中剔除过分刺眼的齐宴,段殊才陡然惊醒。   这一次,齐宴依然给他留下了一道线索,就像那张伴随甜点送来的寄语卡片。   齐宴没有改变自己的名字,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外形,甚至在故事刚开始的时候,就直接出现在了他身边。   他是段殊在这个故事里确认自我的锚点,也是诱发故事向前推进的导火索,正如戚闻骁的那个电话一样。   对原本的那个段殊而言,哥哥是最重要的人,齐宴只是个领航员,他在段殊心中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所以温佑斓并不会干涉他们之间的来往,也就不会有当下的这段对话。   可段殊进入了这个世界,他知道自己可以在这里探寻现实里的那个齐宴,所以他一定会对领航员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关注和亲近,从而引发温佑斓的危机感,于是齿轮徐徐转动,故事步入正轨。   根本不需要等到那场诱发兄弟二人争端的比赛前夕,这个以强制为主题的故事,从那场小型拉力赛上,齐宴在耳畔提醒他“不要分心”时,就已经彻底开始了。   “段殊”的记忆麻痹了他,温佑斓的假面麻痹了他,从未感受过亲情温暖的他也麻痹了自己。   复杂的思绪如电流般涌过脑海,段殊的后背渗出属于夏日的汗水,在白皙的脊背上蜿蜒,带来迟到的专注。   手握报告单的温佑斓拥有充足的耐心,他静静地看着似乎正陷入挣扎的弟弟,等待着那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于是段殊回过神来。   他直视着这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哥哥,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换掉他。”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的开局是地狱模式,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一脸傻笑地掉进陷阱,然后被哥哥做成一盘温泉蛋配甜豆(。) 第三十七章 试探   段殊第一次从温佑斓脸上看到了惊讶的表情。   这种惊讶丝毫不加掩饰, 他的面孔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种对眼前状况的难以理解,紧跟着段殊的拒绝,疑问脱口而出:“为什么?”   段殊还没有说话, 又听到他问:“你要不顾自己的安全, 和这样的人做搭档吗?”   从未被弟弟拒绝过的恐慌, 很快转化成了就事论事的不解。   “你忘记那个小学时的同桌了吗?”   随着他的问题, 相应的回忆便浮现在段殊的脑海里。   “段殊”的记忆里基本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那个小学同桌就是其中罕见的例外。   他的小学同桌玩心很重,一门心思放在玩上面,经常到处疯跑, 胆子又大得离奇,常常能告诉大家一些闻所未闻的新鲜游戏。年幼且渴望新奇玩意的孩子,总是容易被这样的孩子王吸引。   那时的段殊就常常跟他混在一起,直到被温佑斓发现, 难得严厉地制止了他,警告他不许再和这个同学来往,还直接请老师给他换了同桌。   年幼的段殊当然很不开心,哥哥的告状让同桌不愿意带他玩了,他错过了同桌嘴里的许多稀奇风景, 为此他跟哥哥大吵了一架,甚至同他冷战好几天。   结果就在几天后,他的前同桌爬到高压电线杆上, 试着解开缠绕其上的风筝, 结果触电身亡, 同他一起大着胆子爬上电线杆的男孩尚未碰到电缆, 他亲眼看着同伴直直坠下, 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愿意跟人说话。   无论从谁的角度来看,温佑斓当时让弟弟远离那个男孩的决定都是极其明智的,“段殊”每次回忆起这件事,都充满了后怕。   那现在呢?换掉一个隐瞒了过去、心理素质很可能极不稳定的领航员,是不是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那些被选择后留存的记忆,一刻不停地影响着段殊的思绪,他仍能切身感受到那种曾经躲开了一场灾难的恐惧与庆幸。   他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是因为那时候不情不愿地听了哥哥的话。   “我记得。”段殊的声音有些滞涩,“但现在不一样,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了。”   这是真真正正的第二人生,他要在那些虚构鲜活记忆和浓烈感情的干扰下,专注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温佑斓的眼神中倾泻出一种复杂的失望:“那时候,你也是这样和我说的。”   他抚平了报告单上的褶皱,不再强硬地要求段殊,语气转向柔和:“为什么不愿意换掉齐宴?因为他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吗?”   他的话语循循善诱,像是一个真的用心良苦的兄长,试着找出原因,然后再来劝慰弟弟不理智的决定。   “不是。”段殊抬头看着他,神情里流露出明显的焦躁,“是因为太麻烦了。”   齐宴对他来说当然是特别的,这就是他不能答应的原因。如果换成其他人,也许不用温佑斓要求,段殊自己也会动摇,因为隐瞒过往的比赛经历的确会损害车手和领航员之间的信任。   但他不能在温佑斓面前承认这件事。   他看见了这个问题背后危险的黑影。   “一个月后的那场比赛,我们已经报名了,时间很紧张,再找一个新的领航员磨合肯定很麻烦,很可能会导致我最后没法参加比赛,我已经期待很久了,不想就这样半途而废。”   他将原因归结到自己对拉力赛的憧憬上,听起来无懈可击。   温佑斓默不作声地审视着他的答案。   “他以前是车手这件事,我会去问他,他之前的比赛过程中看起来很冷静,心理素质分明比我要好。我相信这里面还有内情。”   段殊继续道:“半年前我主动找上他的时候,他其实没有那么热情,算是被我说服,才成了我的领航员。我们之间除了比赛也没有别的交流,所以他才没有跟我提起那段经历吧。”   “可无论如何,在我目前能接触到的人里,他是最优秀的领航员。我想赢下比赛,目前只能跟他搭档。”   说到后面,段殊的语气中已带上自嘲,他热爱赛车,但全靠哥哥的支持才能烧钱追求梦想,好不容易磨合完毕的领航员,又有着自己的秘密,前路看起来光明,却时刻笼着晦暗的雾气。   温佑斓听出了他的低落。   他只能安慰弟弟。   “那不是你的错。”他温和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波澜,“这场比赛参加不了,也还有下一场,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   段殊短促地应声,他看起来心乱如麻,眉毛皱起,在哥哥的提议和自己的执念之间挣扎。   实际上,段殊在思考另一个问题。   他已经窥见了温佑斓那种模糊又庞大的控制欲,却还不知道它的边界与形态,以及控制落空后温佑斓会被激怒到什么程度。   在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看来,他现在当然该立刻逃跑,跑得越远越好。   但段殊现在不仅会被那段过分美好的记忆所影响,还受现实条件的制约,家里的钱全都在温佑斓手里,他没有积蓄,也就做不到那种毫无痕迹的逃离。   况且,温佑斓作为一名技术精湛的知名医生,在行医过程中渐渐积累下了庞大的人脉。   帮风评极佳的温医生寻找一个离家出走的任性弟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没有任何人会质疑。   而且段殊下意识觉得,如果他真的突然消失,会彻底激怒温佑斓,一旦他被找回来,也许就会面对那个不再有任何假面掩饰的哥哥。   他不想面对那个很可能会比原定故事更可怕的结局。   伴生在亲密关系中的隐形暴力,外人往往难以察觉,也很难施以援手,这从来都是一个令当事人煎熬至极又无计可施的难题。   他该怎么办?   段殊暂时还毫无头绪,但他很确定一件事。   他不想再和温佑斓住在一起了。   即便他知道往后的日子里依然会有周到的三餐和舒适的环境,但当他想起那个复杂的手机密码,就会意识到温馨日常背后隐藏的恐怖。   装在瓷盘里的丰富食物越引人垂涎,那种似有若无的恐怖也就越透骨。   想到这里,段殊面孔上的焦灼渐渐淡去,转化成一种下定决心的勇气。   “这场比赛,我一定要赢。”他不假思索道,“齐宴的事等比赛结束后再说,也许赢了这场比赛,我就能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圈子。”   这是抛给温佑斓的诱饵。   “哥,这段时间我想住在俱乐部里,我要抓紧时间训练。”段殊的语速很快,“二十四岁,还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成绩。我没有时间了,我必须把握住眼前的每一个机会。”   温佑斓怔了怔,似乎没想到话题会跳转到这里。   他当然想要拒绝,但段殊的话还没有说完。   “只有拥有足够亮眼的成绩,才有选择的权利,才不会遇到这样隐瞒自己经历的搭档。”   “而且俱乐部就在医院旁边,我们还是离得很近,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休息的时候,我会来医院里找你。”   “以前总是你来看我,那样是不公平的。”   段殊提出了一个对温佑斓来说有些越界的改变,但这个改变并不伤筋动骨,其中还夹杂着弟弟回馈的关心,甩掉碍眼的齐宴的可能性……   他在小心地试探温佑斓的底线。   “段殊”的驯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成,是温佑斓有意识的长期控制中改变的,就像温水煮青蛙。   既然温佑斓选择了这种方式,那他一定很相信它的效用,也确信被温水包裹了二十多年的弟弟无法察觉。   所以将这个方法用回到他身上,会不会也同样见效?   段殊不知道,但他只能试一试。   空气是静止的,温佑斓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在考虑弟弟这些话背后的真正用意,也许在和自己的内心辩论。   阳光落在洁净的白大褂上,白得炫目。   段殊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在温佑斓耳边响起:“你已经很辛苦了,我不想再让你那么累。”   温佑斓的眼神隐约闪烁,他听得出这句话里的真心。   年少时父母双亡,属于温佑斓的只有一笔不断被人觊觎的巨额赔偿金,和一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弟弟,但最终他不光自己事业有成,也为弟弟提供了足够舒适的生活。   温佑斓过去的人生,显然是孤独的,他只能孤独地依靠自己,还要强撑着成为另一个人的支柱。   所以连段殊都很难分清自己的那句话里,究竟是真心多一些,还是演戏多一些。   他们之间的空隙里,尘埃飞舞,像点点逝去的金粉。   片刻后,温佑斓叹息似的应下了这个来自弟弟的提议。   “好。”他的目光是柔软的,“你长大了。”   段殊没有再说话,他移开了目光,看向树木蓊郁的窗外。   午后强烈的日光依然令人晕眩。   从医院离开,回到俱乐部之后,段殊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齐宴。   齐宴没有去训练,他坐在赛道外的长椅上,出神地望着场内疾驰的车辆,似乎正在发呆,就像“段殊”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于是段殊也像故事里的那个自己一样,主动地走上去,同他搭话。   “我回来了。”   他从极具沉浸感的泥沼里回来了。   齐宴抬头看他,似乎愣了一下,才问道:“检查没有问题吧?”   “没什么问题。”   他看见段殊的表情一如往常,踌躇片刻,忍不住道:“中午的时候,我是不是太多事了?”   段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忽然道:“你还有硬币吗?”   用来在自助贩售机里买饮料的硬币。   齐宴很快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递给了他:“还没换训练服,刚好有。”   段殊接过来,走到饮料机前,选中最后一排的两瓶冰拿铁,等待它们滚落到出货口,然后他弯腰拾起,将其中一瓶递给有些茫然的齐宴。   “这个牌子的拿铁很好喝。”   和上个世界的咖啡馆里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晚上请你吃饭,作为回报。”   其实他想不出来要怎么回报那个真正的齐宴,这些精心编写的世界里,充满了被他遗忘的回忆,而齐宴却拥有着他想象不到的耐心和宽容。   齐宴一怔,半晌才明白背后隐藏的含义:“你不回家吃饭吗?”   “今天开始,我会住在俱乐部。”   段殊觉得自己能做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认真感受这个世界的点滴,从里面找出齐宴想告诉他的事。   “上次那场比赛让你很兴奋。”段殊记得齐宴在比赛中的全情投入,也记得他对自己可能无法参加下个月那场比赛的担忧,“是因为你喜欢在大自然里疾驰的感觉吗?”   齐宴对他的这个问题毫无预料,他拧开塑料瓶盖,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拿铁,轻轻地应了一声:“也许吧。”   “不用等下个月,一周后就有一场民间沙漠拉力赛,有很高的奖金,现在我需要钱,而那里有最艰险的环境和最壮丽的风景。”   齐宴捏紧了手中的瓶子,下意识道:“但是,你的哥……”   “不需要他的同意,我会想办法瞒着他。”段殊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比赛。”   两瓶拿铁在极近的距离里相对,瓶身上凝结着湿润的水珠。   段殊看着还未彻底反应过来的搭档,语气微微上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沙漠?”   二是,靠近故事里的这个齐宴,挖掘他内心隐藏的秘密。   然后,和他重新相遇。 第三十八章 潜流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面前, 齐宴似乎重新认识了这个一直将哥哥挂在嘴边的搭档。   他没有再犹豫,回答得很快:“要去。”   他不像段殊那样,性格外向, 会大大方方地跟车队里的朋友说起自己对野外的向往和憧憬, 但凡是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后, 就能察觉到他对赛场的渴望。   齐宴很快放下了心里的那些顾虑, 不再纠结中午那个略显难堪的场面,立刻将思绪投入到即将到来的比赛中。   “是今年刚办的新比赛吗?我好像没有听说过。”   午休时间早已结束了,两人默契地起身,向更衣室走去。   “嗯, 我也是今天特意查的时候才发现的,是当地一个大企业冠名赞助的,想借此打造文化品牌。因为知名度不高,报名的人少, 所以他们又提高了奖金。”   听到这里,齐宴的脚步顿了顿。   “你现在很缺钱吗?”他问。   段殊像是笑了笑:“以备不时之需。”   齐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肯定的意味,再想起中午的争执,和他刚才说要瞒着哥哥去参加比赛,顿时明白了什么。   “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可以找我。”   段殊没有应下这句话。   他和这个齐宴并不算熟稔,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也不知道这句承诺对齐宴而言, 究竟是举手之劳, 还是颇费力气。   换句话说, 彼此之间的关系还没有达到能随时向对方开口求助的程度。   更衣室里的冷气稀薄, 隔着一排长长的更衣柜, 传来不清晰的衣料摩擦声。   段殊一边换衣服, 一边在脑海里渐渐构筑对这个齐宴的想象。   那天他看到齐宴有很好的赛车技术,温佑斓在新闻报道里也见过外界对他天赋的评价,单从上次比赛而言,段殊并不认为齐宴是个心态糟糕的人。   为什么他突然放弃了赛车,甚至连在俱乐部里都很少上场,总在赛道外坐着,看着场内的赛车奔驰……直到那个段殊叫住了他。   “今天要出去跑沙地吗?”   齐宴换完了衣服,探头看他。   一些特殊路面虽然在俱乐部里难以模拟,但在庞大的城市里总能找到一些可以用来临时练习的地方,比如废弃的砂石场。   “不去。”段殊想了想,果断地摇了摇头,“就在这里做训练吧。”   今天是他脱离温佑斓的第一天,他要尽可能地收敛。   而且自从进入这个世界以来,他真正驾驶赛车的次数很少,即将要去参加在沙漠中举办的拉力赛,他还需要更熟悉手中的方向盘。   齐宴没有异议,听从他的安排:“好。”   他们一起走出更衣室,穿过走廊,静默地走向空旷的室外训练场。   从走廊上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隔壁高大的白色建筑,永远忙碌的医院。日光在它身上打下宽阔的阴影,覆盖了周围的居民楼。   段殊看见了医院楼体上一个个方正的窗口,是幽暗的灰蓝色。   温佑斓会站在其中一扇窗户背后,看向这里吗?   他不知道。   段殊收回视线,面无波澜地看向眼前长长的过道。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的时候,齐宴也轻车熟路地坐到了他旁边。   在踩下油门之前,段殊侧眸看他:“如果有一天,你想要坐在我的位置,也可以告诉我。”   齐宴闻言一怔,同样没有立即回答。   在此前的“段殊”无法与人深交的前提下,他们都对彼此有着隐藏的防线。   微妙的心情很快消弭在高速行驶扬起的热浪里。   这一次,段殊抛却了所有的杂念,专注地享受着赛车这个过程本身。   模拟赛道的道路情况并不能像真正的野外一样复杂又多变,一圈跑下来,段殊就大致记下了路况,但齐宴还是会通过耳麦,语气沉稳地向他预告下一个拐弯处的距离和弯度。   这样能培养他们之间的默契和配合感。   优秀的领航员往往只需要留意手中的路书,而不必时刻抬头确认窗外的实际路况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的后背紧紧倚靠着座椅,可以通过车身传递来的震动,判断行驶的距离和方向,身体就是他们的眼睛。   而齐宴就是这样的领航员,此刻熟悉的环境使得路书都变得不太重要,所以他没有看向手里的纸页,也没有看向风景千篇一律的窗外。   他微微侧过视线,看向身边的驾驶员,对方正戴着头盔,其实看不到脸,只能瞥见颊边几丝凌乱溢出的碎发。   齐宴难得一心二用,他一边预告,一边凝视着那张看不见的面孔,想起对方刚刚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他垂下眼眸笑了起来,极轻的答案飘散在风里。   “好。”   天色入夜后,段殊履行了自己的诺言,请齐宴吃饭。两个人分别冲了澡出来,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进依然燥热的晚风。   俱乐部附近有一条老街,里面有许多口味独到的老牌餐饮店,是大家聚餐时最爱去的地方。   坐在大排档的室内餐桌边,段殊和齐宴一边讨论着一周后的那场比赛,一边聊起琐碎的日常。   “你今天晚上就住在俱乐部吗?”   “对,还有其他人住吗?”   “最近应该没有,你可以一个人享受浴室。”齐宴道,“不用回去拿东西吗?”   “不用,休息室里常用的东西都有,洗漱用品这些等下去隔壁的超市买就可以。”   这是段殊刻意为之的做法,他不想让温佑斓产生一种他做足准备要离开的感觉,临时起意毫无章法的外宿,也许更让对方觉得放心。   齐宴回忆了一下,认真道:“我记得上次我住的时候,走廊的灯泡电压不太稳定,有时候会闪,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修好,你要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我不会被吓到的。”段殊笑着摇摇头。   已是晚上八点,平常这时候,段殊和温佑斓应该都已经回到了家,度过一个平凡又温馨的夜晚。   温佑斓傍晚的时候发来过一条短信,问需不需要他送衣服过来。   段殊回复得很随意,说都可以,反正休息室里也放了几身衣服。   现在该是汇报行程的时候了。   段殊和齐宴聊得很开心,街边小馆子的手艺也很好,在对方低头吃饭的间隙,他笑着打下几句话,发给温佑斓。   [和俱乐部里的朋友随便吃了顿饭,口味一般,一会儿还要赶着回去做体能训练。你今天加班了吗?]   温佑斓的回复来得不疾不徐,他叮嘱弟弟不要训练过度,多注意休息。   段殊从善如流。   [你也是,别太累,晚安。]   而这顿晚餐结束,他在同齐宴道别的时候,告别语却是明天见。   夜晚回到俱乐部,偌大的建筑里只剩下段殊一个人,他在休息室里对着电脑,认真地观看了许多沙漠比赛的录像,研究那些选手的细微操作,他和齐宴约好了明天要一起讨论。   等到了深夜,他独自一人去盥洗室里洗漱的时候,果然看见头顶一闪一闪的灯光,很有恐怖片的气氛。   结果第二天晚上,齐宴就带着工具来修电灯了。   段殊倚在墙边看着他的动作,感慨道:“我还以为你只会修车。”   “那只是第一步。”齐宴专心地拧着灯丝,“光会修灯也不够,我还会钻木取火,也许几天后我们就会用到了。”   一场地形险峻条件恶劣的拉力赛,不亚于一次荒野求生,而领航员正是这一过程中时刻准备着处理突发情况、几乎无所不能的超人。   灯泡的亮度变得稳定,映照出那张年轻且朝气蓬勃的面孔。   段殊被他略带调侃的话语逗笑了,在笑意散去之后,他又觉得恍惚。   这是一种似乎很熟悉的冷幽默。   齐宴从梯子上下来,像是随口道:“今天晚上开始,我也住在俱乐部,时间很紧张,我不想一个人耗在家里。”   “好。”段殊默契地接过他手里用完的工具,“你先洗澡吗?”   夜晚的医院灯火通明,被树影环绕,浴室里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段殊站在窗口凝望远处,总觉得那道庞大的阴影似乎没有那么不可逾越了。   在某种不言自明的氛围里,他和齐宴开始变得熟悉。   洗完澡之后倦意褪去,两个人索性一起对着电脑研究比赛录像。   睡前不能再喝冰拿铁,于是桌前整齐地放着两杯纯净水。   [今天训练很累,先睡了,明天想睡个懒觉,晚安。]   与此同时,对另一个人编织的谎言也在继续。   段殊和齐宴几乎抓紧了一切时间用来训练,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期间段殊抽空去过医院几次,温佑斓对他的到来显得很高兴,同事们一如既往地调侃着他们之间的深厚感情。   段殊每次去之前都没有提前跟温佑斓打招呼,名义上是惊喜,实际是在观察温佑斓平时的生活状态。   好在他亲眼看到了医院忙碌的氛围,每次他来的时候,温佑斓不是在亮着红灯的手术室里,就是在查房或坐诊,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多精力能时刻盯着弟弟。   段殊渐渐放下心来,也跟开办俱乐部的那个朋友商量好了,以集体出去实地训练的名义,将他未来几天的消失合理化,这次去参加沙漠拉力赛,至少要花去近一周的时间。   这天凌晨,万籁俱寂,连隔壁的医院都陷入了沉寂。段殊和齐宴离开了俱乐部,打车前往机场,今天是组委会安排选手勘路的日子,等清晨飞机落地,白天他们就将一起走进那片沙漠。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坐进车里,出租车扬长而去,在路灯下拉出斜长的影子。   像一场无声的奔逃。   *   作者有话要说:   到了我第二喜欢的偷情私奔(?)环节!! 第三十九章 沙漠   今日有风, 吹得黄沙漫漫,扬起的沙尘不时漫过前挡风玻璃。   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勘路车像一座渺小的山丘, 在酷暑下的金色沙粒中向前移动。   对照着组委会提供的官方路书, 段殊手握方向盘行驶在规定的赛道上, 他身边的齐宴则拿着自己的记录本和笔, 时不时抬头确认前方的路况,然后快速地写着什么。   今天只是勘路,气氛还算松弛,没有像正式比赛那样紧张。   虽然组委会方面会下发正式的路书, 但里面的标注不够简明易懂,很少会有选手直接用它来领航,通常都会在勘路过程中以自己习惯的方式,做一份外人大概率看不懂的手绘路书。   而勘路这一天, 通常是领航员最难受的时候。因为他们要一边低头记录,一边抬头确认外面的环境,视线时不时地上下交替,会导致人产生眩晕感。   况且今天段殊和齐宴直接搭凌晨的飞机过来,到达后稍作休息就开着勘路车入场了, 本就舟车劳顿,现在又一路奔波,更容易身体不适。   车速不快, 段殊并没有全副武装, 没了头盔的阻挡, 他常常转头确认齐宴的情况。   齐宴察觉到他的视线, 低声道:“我没事, 不用担心。”   他的脸色看起来跟平时一样, 隐约有一些苍白,在漫天黄沙中更像是一种错觉。   段殊心下了然,放慢了车速,顺便将路况报给他听,减少他抬头的频率。   “前面八十米左右是右拐,弯度四。”   车载录像持续地记录着前方的景象,如果途中有不小心遗漏的地方,回去后还可以核对检查。   齐宴听着他的声音,眼眸里流泻出一丝柔和,正要说些什么,却被突兀地打断了。   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喇叭声。   段殊往车窗外看去,后方的八号勘路车追了上来,由于出发勘路没有时间间隔,再加上大家都不追求速度,所以在赛道上遇见是常有的事。   这阵尖锐又刺耳的喇叭声,不像是意外手滑,似乎是在跟他们打招呼。   段殊有些错愕,故事里的他只参加过一次正式拉力赛,交际不广,还没有到参赛时常常会遇见老对手的程度。   倒是齐宴往倒车镜里看了一眼,眉毛微蹙,言简意赅道:“不用理他。”   闻言,段殊没有多问,脚下的油门丝毫没有停顿,仍以原来的速度向前行驶着。   后面的车见他们不理会,索性加速追了上来,与他们并驾齐驱。   八号勘路车位于段殊他们的右侧,此时摇下了车窗,露出驾驶座上的车手黝黑的面庞,看起来笑容满面:“我还以为是同名呢,在登记簿上看到了,原来真是你啊,齐宴。”   与他相隔不到一米的齐宴面无表情,似乎并没有打算做回应,段殊略显担心地望过去。   八号车手显然也看到了段殊,啧啧称奇道:“带了个新面孔啊,怎么,现在又能撑得住了?是不是去看心理医生了?不过这次怎么不跟搭档换位置……”   充满恶意的话语,透过坚实的玻璃车窗飘进来。   现在轮到段殊皱起眉毛了。   他不想再听这个陌生人废话下去。   在其他人都没能预料到的时候,段殊重重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一个漂亮的急转弯,喂了毫无防备的八号车手一嘴沙子,然后扬长而去。   片刻寂静后,后方传来隐隐的骂声,很快被沙粒淹没。   齐宴惊讶地望向段殊。   甩掉了碍眼的陌生人之后,段殊重新调整速度,一本正经道:“你让我不用理他的。”   齐宴顿了顿,随即笑了起来:“嗯,很精彩的拐弯。”   从温佑斓那里知道的新闻报道,和从八号车手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都指向齐宴不愿主动提起的过去,段殊再一次被提示了这段往事,但他始终没有开口问齐宴。   他只是回想着刚才瞥见的八号车手吃了满嘴沙子的嫌恶表情,心情不自觉地便明朗起来,手指愉悦地敲击着皮质的方向盘把手。   接下来的行程和此前一样,还是枯燥的开车,勘路,做笔记。为了不打扰齐宴的思路,段殊甚至都不能跟他聊天,只能独自欣赏着沿路的风景。   而时间一长,那种眩晕感越来越重,齐宴终于忍耐不住,主动要求停车休息。   沙漠里的大风渐渐平息了,风沙静谧,齐宴打开车门透气,面色苍白地接过段殊递来的矿泉水瓶。   清凉的矿泉水淌过喉咙,他听见段殊随意的声音。   “八号还没有追上来,他正式比赛的时候也那么慢吗?”   齐宴慢慢平复着身体里涌上来的恶心感,同他闲聊:“应该比你慢。”   “我们是十二号,明天我找找机会,争取再甩他一脸沙子。”   段殊知道他现在需要转移注意力,以减缓身体的不适感,所以他努力地搜刮着脑海,想要说一些轻松有趣的话,帮助他放松。   就像是姚笑笑之前经常为他做的事。   他喜欢听那些不算浓墨重彩的笑话,不知道齐宴会不会喜欢。   段殊对着沙丘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灵光一现。   “你要听冷笑话吗?”   齐宴怔了怔,应道:“好。”   “一个总是不开心的人,自从有了一个新朋友之后,他就变得每天都会笑,你猜是为什么?”   听他说完,齐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因为他的朋友喜欢讲冷笑话?”   “不是。”段殊摇摇头。   “因为他的朋友很好笑?”   “不是。”   接连两次猜错,悬念营造成功,段殊看起来心情很好,扬起了眉毛。   齐宴追问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的朋友叫姚笑笑。”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齐宴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冷到极点的谐音梗,但还是被他蹩脚的冷笑话逗笑了,的确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   他忍不住调侃道:“你是不是很少这样安慰人?”   段殊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我会努力练习的。”   至少齐宴看起来没有那么难受了,第一次说笑话的尝试很成功,他想。   齐宴放下了矿泉水瓶,看着他颇为认真的表情,总觉得他不像是一个会记录笑话的人,便鬼使神差道:“你是不是真的有个朋友叫姚笑笑?”   段殊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语气格外轻松:“是啊。”   姚笑笑和巧克力一样,都是曾经他在难受时用来提醒自己要快乐的标记。   他现在不仅可以对别人谈论自己,还可以主动把那些负面的情绪变成不太好笑的冷笑话。   如果黎嘉年知道了,也许会开心地拥抱他。   齐宴没有再问,不适感彻底消退,他重新坐好,和段殊一起继续向前驶去,看着沙粒在车窗边缘舞蹈。   这天的勘路临近结束,太阳落山,在沙丘上漾开一阵极其耀眼的橙红色,引人流连。   段殊和齐宴不约而同地放下了勘路这件事,抬头望向这壮丽的奇观。   勘路车停下,他们同一时间下车,望向眼前沉落的夕阳,淡金的黄沙与橙红的太阳,不分你我地交融在一起,让人仿佛身处灿烂的岩浆。   在这极致的美丽面前,任何的赞美都是多余的。   良久,齐宴低声道:“抱歉,我不该瞒着你的。”   他主动提起了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透明隔膜。   彼此渐渐熟悉之后,这是必须迈过的一道重要关卡。   “我以前当过一年车手,虽然参加了几次比赛,但时间不长。有些人知道我,有些人不知道,认识你的时候,你就不知道我,而我一直都不是很想面对以前开赛车的事,所以就没有特意告诉你。”   在烂漫的夕阳里,段殊专注地聆听着。   “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一个业余的赛车爱好者,偶尔会去不同的俱乐部里玩,看别人开车,直到被那时刚刚成为车手的庄樾发现,邀请我试着跟他一起练习。”   听到这里,段殊才意识到齐宴没有主动告诉他的原因。   这个开端,与后来齐宴和“段殊”的相识一模一样。   庄樾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车手,立志要闯出一片天地。他邀请了那个看起来素质不错的齐宴来做自己的领航员,没想到几次训练之后,齐宴的天赋被教练发现了,两个人之间临时交换位置试了试,结果此后一直没有再换回来。   这是很常见的意难平故事,为自己的舞台精心挑选的配角,最终却压过了自己的光芒。   齐宴的天赋极佳,又相当努力,很快跑出了十分惊人的好成绩,那是庄樾几乎无法企及的成绩。齐宴一时间被外界称为天才车手,车厂和赞助商早早地找上了门。   几次大型比赛之后,声名鹊起的齐宴始终觉得不安,但问起庄樾的时候,对方又看起来很大度,笑着摆摆手,说没关系,现在这样就很好。   庄樾在私下里曾经偷偷练习过许多次,却始终没有跑过齐宴的成绩。如果他们俩之间真的交换位置,成绩只会一落千丈。   齐宴在讲述的时候微微垂着头,任夕阳没过微卷的发梢:“然后就到了……我中途退赛的那场比赛。”   那是一场饱受瞩目的国际比赛,齐宴是唯一被邀请参加的本国车手,身上寄托了许多人的期待。   齐宴承受住了这种巨大的压力,发挥一如往常,但庄樾没有。   所有人都盼着他们赢,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一定会赢。在这种高压气氛里,庄樾开始心态失衡,他既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又控制不住心里那种被夺走了位置的不甘,在比赛过程中领航时屡屡出错,险些导致车祸,幸好齐宴及时地控制住了车子。   庄樾并不是故意的,但在愈发紧张的比赛氛围中,心态是最重要也最不可控的东西,他无可挽回地失控了。   在一个急刹车后,齐宴停了下来,他知道身边的领航员彻底分心了,也明白对方现在的心理状况会导致比赛无法再安全地进行持续下去。   所以他松开了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主动告知组委会,说他想要退赛。   作为国内唯一出赛的一组选手,这样不明不白的中途退出,令齐宴遭受了许多非议和攻击,至今仍有人耿耿于怀,譬如前面遇到的那个八号车手。   而齐宴任凭外界风言风语的揣测,始终没有对外说起那场险些发生的事故,也没有对任何人抱怨自己临时掉链子的搭档。   从此以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分道扬镳,齐宴失去了那个带他入门的领航员,也失去了那种信任别人的能力,从此再也没有上过场,直到遇见段殊。   这是一个充满了叹息的故事。   听他说完之后,看着颜色越来越浓烈的夕阳,段殊先开口问他:“要不要跟我交换位置?”   比赛开始之后,不可以再换人,但车手和领航员之间仍能交换位置。   他的问题是真诚的,因为对段殊而言,无论是做车手还是领航员,都是一样的,他的赛车能力本就不属于自己,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挣扎和纠结。   他唯一贪恋的是茫茫大自然中的瑰丽风景,还有征服自然的感觉,这些都与位置和名声无关。   齐宴似乎并不意外他会这么问,他摇了摇头:“其实坐在左边还是右边,都不重要。我只是希望,那时候庄樾能主动告诉我,他不甘心,也许我还来得及解开他的心结。”   段殊准确地接下了他的话:“然后两个人可以一起心无杂念地驶向目的地。”   齐宴抬眸看他,身边人的脸庞被前方的夕阳渲染得很昳丽,于是他不再说话,专心地观赏这场盛大的日落。   他们拥有一样的答案。 第四十章 来客   两天后。   虽然这片沙漠地处偏远, 但在比赛开始的这天,出发点附近仍围满了观众,有特意赶来的狂热爱好者, 也有许多是当地的居民, 肤色偏黑, 笑容却很淳朴。   这场沙漠拉力赛的主办方是西北的一家新兴车企, 连同当地政府一起,试图将现下四处开花的越野比赛搬到这里,将这条尚未被外人知晓的沙漠路线固定下来,一步步打造成知名品牌。   所以这次比赛有主办方慷慨提供的参赛车辆, 还有再次加码的高昂奖金,使得不少专业车手闻风而动,外界的关注也随之而来。   人群熙熙攘攘,在不算舒适的大风天气里, 夹杂着摄影机快门按下的声音,闪动的镜头对准了这群外表光鲜亮丽的车手。   之前勘路车上的标号与今天的出发顺序一致,此时正轮到八号车手启程出发,光泽闪烁的头盔遮住了车手的表情,但站在后方的段殊能感觉到, 身处黑色赛车内的对方正朝这里看来。   他与身旁的齐宴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信念。   下一秒,他们扣好头盔, 回身上车。   几分钟后, 属于他们的十二号红色赛车得到命令, 获准出发。   轮胎摩擦着沙地, 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滚滚沙尘熏得观众眯起眼睛, 一趟漫长的旅程就此开始。   这次比赛一共持续三天,其中有六个特殊赛段,也即需要记录车手通过时长的比赛路段,全长一千公里,此外还有一千公里的道路路段,这些路段将赛段串连了起来,不记录速度,但车手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到达,并在领航员的悉心安排下,及时完成车辆检修和吃饭休息等必需的日常活动。   因为沙漠地形特殊,所以这次比赛的特殊赛段数量不多,但单程都很长,相当考验选手的专注力和耐力。   赛车如离弦之箭出发,每辆车之间有着两分钟的出发时间间隔,一般情况下,极速前行的车手们很少会在赛段中相遇,除非开得太慢或太快。   但这一次出发不久,十一号车手就错愕地意识到,有人超上来了。   从倒车镜里望出去,耀眼的红色赛车越来越近,他不敢多看,心头被一种成绩落后的恐慌笼罩,试图提速保持领先,又在身边领航员的话语里冷静下来。   “放松,注意前面的大弯。”在语速极快的领航中,搭档见缝插针地提醒他,“那是齐宴的车,别跟他争。”   车手怔了怔,原本焦虑的心情霎时淡去,他不敢太过分心,所以没有再跟搭档交谈,只在心里想着一件事:齐宴又回来了?   片刻后,红色赛车彻底追了上来,如疾风一般驶过他们身侧,在被超车的瞬间,车手下意识往旁边看去。   他看见了几年前常常出现在新闻里的那件深蓝赛车服,可它的主人并不在最受瞩目的驾驶位上,而在一旁的副驾。   不是齐宴在开车。   车手和搭档的眼中,几乎同时闪过难以置信。   那明明是久违的恐怖速度。   红色的影子扬长而去,逐渐逼近下一辆十号赛车。   当第一个特殊赛段路程过半的时候,段殊已经能透过挡风玻璃清晰地看到前方的黑色赛车,在勘路时特意追上来嘲讽齐宴的八号。   身旁齐宴的声音冷静又沉稳,车厢内的空气已经很热,段殊几乎产生了一种能感受到刹车温度的错觉。   沙地与普通路面不同,细碎的小石子等摩擦物,会导致轮胎的抓地力很弱,难以像F1场地赛那样,车辆能紧贴着赛道前行。   在路面的不稳定性影响下,车手们频繁依靠左脚刹车来保持抓地性,漂移过弯,常有腾空而起的画面,看起来惊险又刺激。   他记得那天对齐宴的承诺,脑海里仿佛已经勾勒出下一秒超车的画面。   那一定是一个惊艳至极的急转弯,卷起漫天沙尘,通通挥洒到后车附近,还以足够的嘲讽。   八号显然意识到了他们的靠近,尝试加速,但前方弯道极多,风力又逐渐增大,危险系数和难度相当高。   车手不敢再加速,他挥手重重地打在方向盘上,愤怒之余,还要竭力保持着现有的轨迹。   在他与同伴无可奈何的视线里,越来越近的红色闪电陡然划过。   即使车内噪音极大,他们依然清晰地听到了那道刺耳的转弯声,令人心脏停跳的腾空漂移,轮胎悍然落地,掀起鼓荡的沙尘,又毫不停歇地向前疾驰而去。   所有的沙粒都被甩给了旁边的黑色赛车,极具挑衅意味。   八号车手怒骂一声,不甘心地向侧面望去,他看见曾经那个被视作希望之光的深蓝色身影,安静地坐在陪衬的位置。   无论齐宴坐在哪里,都能带来让人难以忽视又无可比拟的速度。   这一次,八号没能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彻底超越。   他只能看着前面火焰般的车影越来越远,泄愤似地猛踩下油门。   这一赛段结束的时候,裁判在打卡点计时,结合出发时间考虑,屡屡超越对手的段殊和齐宴显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而且有着相当大的领先优势。   在接下来的两天多时间里,占据上风的段殊完全投入到了这项艰苦又刺激的运动中去,齐宴也将赛段和普通道路的衔接安排得很好,激烈的比赛之余,保证了有充足的休息时间。包括一路领航的过程中,他从未有过失误。   最终,比赛结束的那天,他们第一个到达了终点。虽然几个赛段的成绩还没有进行综合,结果尚未出炉,但在场的人们都意识到,这个原本籍籍无名的新星车手,和曾经在最风光时默默退出的前任车手,又将带来一场震慑人心的风暴。   当赛车彻底停下的时候,段殊摘下几乎被汗水浸湿的头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虽然一路奔波辛苦,他的心中却始终被巨大的满足感所充盈。   他似乎明白为什么故事里的那个段殊会痴迷于这项运动了,在一望无际、鬼斧神工的大自然里纵情奔驰的体验,没有人能抗拒,何况在紧密的赛程安排和规则限制下,在道路上的风驰电掣仿佛也带着别样的自由气息。   那是“段殊”只能在心底渴望的自由。   等到齐宴也从激动中平复下来之后,望着周围涌上来的媒体镜头,段殊叹息道:“看来没办法保密了。”   他们在这场比赛里取得了相当惊艳的成绩,温佑斓不可能会不知道,所以他不能再一味地隐瞒。   至少现在已经安全凯旋,段殊可以把这场比赛当作是一种满心不甘的弟弟带给哥哥的惊喜,赶在外界报道出来之前,先通知温佑斓。   木已成舟,又有听起来尚算可信的理由,温佑斓应该可以接受。   齐宴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要趁现在告诉你哥哥吗?”   段殊想了想:“我们是不是该提前对一下口供,隐去比赛里那些危险的瞬间?”   这是只能由彼此保守的秘密。   齐宴便笑了起来:“好。”   这场短暂的逃离里,他和段殊已经建立起了足够的信任与默契。他交付了自己的秘密,也更深地了解了对方在家庭里的处境。   趁着此刻的心情仍然炽热,段殊当机立断地拿出手机,拍下了风尘朴朴但笑容明亮的自己,和热闹喧嚣的闭幕式场地,然后发给温佑斓,言简意赅地告诉对方:他赢了。   然后他放下手机,没有刻意关注温佑斓的回复,现在他要扮演一个手段拙劣,只是凭自己心意做事的任性弟弟,而不是一个处心积虑逃跑后又惴惴不安的外来者。   和上次参加比赛一样,依然是等待组委会紧张统计中的成绩结果,接受简单的采访,然后颁奖,捧花。   但段殊的心情已大不相同,那时他是被一个一点点拉入陷阱的局外人,现在,他在这具虚拟躯壳里,找到了真正的乐趣。   齐宴亦然,上次的比赛规模太小,很不起眼,而且他刻意疏远了人群,所以很多人并没有发现他的重新出赛。   今天不同,有许多专湳秎业选手和媒体到场,纷纷对他的出现投来了诧异的视线。   齐宴被无数镜头包围着,心情仍然平静,他没有回答那些关于陈年旧事的八卦,只是诚实地回应:“我很享受这场比赛。”   他终于重新拥有了合适的搭档。   人们见他口中挖不出更多值得大写特写的猛料,只好放弃追问,转而采访其他选手。   忙碌里偷得空闲,他转过头,同段殊讨论起今天晚上应该去哪里吃一顿好的。   这场比赛已经主动曝光在了温佑斓面前,所以他们也就不再急着赶回去。   “你想吃什么?”他问段殊。   段殊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他没有反问,也没有回答川菜。   “什么都想吃。”   梦想实现后的欢欣,与好友相处的愉悦,满足的心情像风浪一样涤荡心间,所以他什么都想吃。   原来真正的快乐是这样的。   齐宴听着他的答案,哑然失笑,正想说些什么,不远处的媒体们突然肉眼可见地变得激动。   灰蒙蒙的人群里,有一个蓦地被镜头发现并追逐的观众。   齐宴轻松的神情收敛起来,段殊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渐渐意识到了什么。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此刻有些不知所措地逃避着镜头,视线不知不觉便落到齐宴身上,带着久别重逢的感慨。   段殊听见周围人喊他的名字。   庄樾。 第四十一章 搭档   这可能是今天到场的记者们最兴奋的瞬间了。   无故退出比赛并和搭档分道扬镳的天才车手, 几年后和毫无名气的新搭档一起夺得了比赛第一名,与此同时,他的上一任搭档也出现了。   庄樾并不是受邀到场的车手, 自从那次戛然而止的国际比赛之后, 他和齐宴一样, 已经很久没有音讯, 像是彻底退出了赛车圈,此刻似乎只是作为爱好者,私下前来观赛的。   一时间,所有的镜头都给了他们, 每个旁观者的心里都含着隐秘的期待,翘首以盼地等待着下一秒即将出现的画面。   但齐宴沉默了片刻,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样,主动和昔日的好友搭话。   他重新将视线放到身边的段殊身上, 有些遗憾地开口:“我突然想起来,我们不能自己决定吃什么了,至少今天不能。”   在咔嚓作响的闪光灯里,段殊则茫然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闭幕式结束的晚上, 主办方会安排聚餐,我猜会是当地的特色美食,应该很好吃。”   段殊一边听着他说话, 一边还留意着余光里那个陌生人复杂的表情。   庄樾依然望着这个方向, 仿佛在等待某种默契的回应。   而齐宴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影响, 甚至还在思考着他们刚刚随口讨论的吃什么问题。   渴望热闹的镜头和话筒无功而返。   段殊却无法释怀, 他想了一会儿, 主动道:“那是你之前的领航员吗?”   “嗯。”齐宴点点头, 声音里毫无波澜,“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很久没有跟他联系,不知道他今天会过来看比赛。”   段殊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不准备再跟庄樾有任何的接触。   此后,尽管有不死心的媒体主动上来询问,也没有得到齐宴的任何回应。就像曾经那场比赛结束后他的反应一样,足够自我,也足够冷淡,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颁奖,组委会致辞,熟悉的流程。   在蓝天与黄沙之间,天色转暗,这群为了赛车而相聚的人们渐渐散开。   财大气粗的主办方果然安排了一场相当丰盛的集体晚餐,欢迎到场的所有车手和媒体参加,为业内交流和联络感情提供一个合适的机会。   很有当地特色的烤全羊和烤肉,穿着民族服饰载歌载舞的年轻男女,气味芬芳的新鲜瓜果,夹杂着一波又一波的喧嚣。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奔波了好几天,无论是工作人员还是车手,都疲惫到了极点,此刻终于能放松地坐在桌前,大快朵颐。   段殊和齐宴坐在相当靠中间的位置上,主办方车企的负责人笑容满面地问他们有没有代言的意向。   起初并没有人注意到报名表里齐宴的名字,以为只是同名。现在意识到了这对新搭档的高超技术和话题性,当然不愿错过。   齐宴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愿意掺和到这些事里去。段殊便代他敷衍过去,让对方联系车队里专门负责这些的人。   即便如此,依然不停地有人过来敬酒寒暄。   觥筹交错之间,这趟原本为了挣笔奖金的秘密之行,忽然也有了一举成名实现梦想的意味,令人如坠梦境。   除了坐在另一张餐桌旁的庄樾。   他是这场梦境里最现实的部分。   庄樾同样被主办方邀请参加这次晚餐,不知道是为了制造话题,还是单纯因为对方也曾经是出名的圈内人。   之前的退赛流言里,庄樾算是无辜的“受害者”,所以人缘并没有受到影响,这会儿不少人涌上来同他叙旧,在清脆作响的酒杯中,长吁短叹他陡然转折的命运。   他应该是很内向的个性,此刻听着旁人隐隐指责齐宴的话语,想要说些什么,又没能开口,只好将手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段殊每次不经意瞥到他,都会心生恍惚。   他是齐宴上一个搭档,而且配合默契,差一点就能一起站在更高的领奖台上。   这个想法令他心绪难平,这是他从未有过的陌生感受。   在某种难以形容的焦虑中,段殊的手机铃声响起,他看着显示屏上的哥哥二字,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一直没有去看温佑斓的回复。   他同齐宴打了声招呼,随即起身走到室外去接电话。   电话接通,温佑斓熟悉的声音传过来:“怎么一直没回消息?”   他的心情听起来并不坏。   段殊努力提高声调,让话语里透着应有的雀跃:“太忙了,又颁奖又采访的,晚上还有聚餐,很多人敬酒,刚刚才空下来。”   “敬酒?你才结束了激烈的比赛,少吃刺激的东西比较好。”   “嗯,我喝果汁。”见对方适应良好,段殊主动提起自己的隐瞒,“哥,抱歉,一直瞒着你,因为我不确定到底能不能拿到名次,万一输了,我会没脸面对你……你下班了吗?吃饭了吗?”   “今天加班,在医院随便吃了一点。”弟弟的关心对温佑斓而言很受用,连声音里都带上笑意,“输赢都是暂时的,幸好你平安凯旋了。对了,比赛已经结束了,什么时候回来?”   对于温佑斓的宽容和不计较,段殊微微有些诧异。   “明天好好休息一下,后天就启程回来……你不怪我吗?”   他以出去集训的名义,对温佑斓隐瞒了这场发生在沙漠里的危险比赛。   “我说过,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温佑斓耐心道,“我看到报道了,这场比赛的安全措施做得很好,你也没有出事。怕我担心所以没有事先告诉我,我能理解,为什么要怪你?”   “你总会长大的,会有自己喜欢的事,我不想阻拦你的追求。”   温佑斓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和,充满了真挚的关怀。   “虽然我能理解,但下一次,我希望你不要瞒着我了。”他的语气低落了一些,“被欺骗毕竟不好受。”   对于这番言辞恳切的话语,段殊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踌躇了片刻,才状似懊悔地应道:“下次不会了。”   听见他的许诺,温佑斓很快转移了话题,声音更为柔和:“今天开心吗?”   在见到庄樾之前,他当然是开心的。   段殊显然不能对温佑斓提起他内心的种种纠结,只能若无其事道:“开心,沙漠里风景很好,拿冠军的感觉也很好。”   闻言,温佑斓停顿稍倾,然后笑了起来:“那就好,不要忘记你之前跟我承诺过的事。”   段殊和他承诺过什么?   他想拥有拿得出手的成绩,然后才能拥有选择的权利,可以随意挑选自己的搭档——他会换一个不再隐瞒自己的搭档。   还是他体谅哥哥的辛苦,想要更快成长,让哥哥不再那么累?   段殊没尚未得及确认,就听见电话那端传来陌生人的声音,有其他人来叫温佑斓了。   “又有一台手术要开。”温佑斓似乎疲惫地叹了口气,同他道别,“我先挂电话了,定好回来的机票之后记得告诉我,我来接你。”   最后他顿了顿,才补充道:“如果……你需要我来接的话。”   电话挂断,在规律的忙音里,段殊觉得自己从那句话里听出了退让,和隐藏起来的落寞。   温佑斓是真的想通了吗?   还是他同样在演戏?   他暂时想不明白,决定先放下这团乱麻,再观察一段时间。   也许他可以征求齐宴的意见,他们现在的关系已经很熟悉,可以对彼此交付更多的秘密。   故事里的齐宴拥有现实里的齐宴一样的敏锐,或许能从他的话语里窥见这个故事未来的走向。   这样想着,段殊收起手机,往回走去。   西北夜晚的风很苍凉,毫不留情地刮擦着面颊,聚餐的院子里牛羊肉的膻味很重,段殊特意走到了一个空旷无人的角落里透风。   当他正要走进灯火煌煌的内院时,忽然间听见了一道陌生的男声。   “对不起,虽然现在说这句话已经很晚了,但这是我欠你的。”   那个人的声音里含着浓烈的愧疚:“对不起,齐宴。”   段殊停下了脚步。   此刻他正站在树影里,可以看见前方的立柱旁有两道身影,是齐宴和庄樾。   他们离正在聚餐的人群并不远,只是走到一边方便说话。   齐宴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但段殊能清晰地看见站在他对面的庄樾脸上急切的神情。   “后来我才意识到,你那个时候说退赛是在保护我。但之前,我被自己的嫉妒蒙蔽了,我以为你彻底看不起我,甚至不愿意好好完成那场比赛,直接甩手离开。”   “所以我没有主动替你解释,让你一直承受了那么久的骂名,这全都是我的错。我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否定,没有再上场,没有再跟任何人搭档过,你也是这样,对不对?”   “因为你是我开始玩赛车的第一个搭档,我也是把你领进这个世界的人。最初的人离开了,一切都变得很奇怪……”   “现在我已经明白我们之间的差距,我不会再觉得不甘,也绝对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位置,这个道理很简单,可惜我花了很久才明白。”   听到这里,段殊已经预料到了庄樾即将出口的话,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听见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你是天生的车手,不应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庄樾忐忑又期待地看着对面的人,“我们之间有更长的磨合时间,如果现在能重新开始,一定能给你带来更好的成绩。”   “你愿意再一次和我搭档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第二喜欢的挖墙脚环节! 第四十二章 歉意   当这个问题落地, 周围的一切杂音都显得遥远起来。   段殊知道自己不应该再继续听下去,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关系到他未来的赛车事业,但这本质上是齐宴的私事。   庄樾向齐宴道歉了, 而且邀请他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这次他心甘情愿地给齐宴做领航员。   他是最初将齐宴引入这个世界的人。   齐宴会答应他吗?   段殊无法克制心头那丝焦灼的感觉。   树丛摇晃, 从院子里漫出的烤肉和酒香越来越浓郁, 熏得人目眩神迷。   在没人看见的暗处,段殊也许比庄樾更紧张地等待着那个身影的回应。   片刻后,齐宴的答案响起:“太晚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里面似乎并没有蕴含任何多余的情绪, 只是陈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却让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陷入沉寂。   庄樾的表情是难堪的,混合着懊悔与不愿接受。   这种微妙的僵持没有持续太久,齐宴很快又道:“现在我已经有了很好的成绩, 没必要再换搭档。”   他就事论事地拒绝了庄樾的提议。   庄樾立刻抛下了那三个让他无法回应的字,急切道:“可你现在在给别人做陪衬!你不应该待在那个位置……”   不等齐宴再说些什么,旁边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庄樾的话音顿住,下意识收了声。   他看见了这个话题背后隐含的另一个焦点人物,齐宴现在的搭档。   他知道对方的名字, 但还没有真正说过话。   段殊拿着手机进来,似乎刚刚打完电话,看见他们站在这里, 略微有些惊讶。   看他的表情, 应该没有听到两个人方才的对话。   齐宴语气自然地问道:“怎么样?”   “没事, 混过去了。”段殊的笑容里带着庆幸, “还好比赛完就及时告诉他了。”   庄樾的身体僵硬, 他明白眼前的两个人正讨论着他无法插足的话题。   段殊扫了一眼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庄樾, 神情没有任何异样,只是道:“那我先进去了。”   “好,我一会儿就来。”齐宴点头应道。   段殊走进人群,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旁边的人当即涌上来说话,而他游刃有余地回应,和庄樾的内向局促完全不同。   他拥有一切。   庄樾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他不再重复那些劝告,声音艰涩道:“什么叫太晚了?”   齐宴厌倦了这次突然到来的谈话,他不再回应,低声道:“外面很冷,就到这里吧。”   庄樾分明出现得比段殊更早,也许曾经他和齐宴之间的关系更密切,是彼此在追逐梦想道路上的第一个同伴,拥有旁人难以替代的深厚感情,但他却做了错误的决定,从此和原本的至交分道扬镳。   尽管这次意外得知了齐宴来参加比赛的消息,庄樾按捺不住心头的冲动赶了过来,但他依然醒悟得太晚,也来得太晚。   齐宴走开了,他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明亮的白炽灯光下,段殊越过重重人影,他看见庄樾失魂落魄的样子,却有种莫名的熟悉,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   他原本不打算走出去,但在听到齐宴的回答之后,那种奇怪的即视感席卷了他,令他不由自主地打断了他们接下来的对话。   太晚了。   段殊仿佛真真切切地听见了这几个字背后无尽的叹息,齐宴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口的?遗憾,不舍,还是释怀?   齐宴又为什么会给故事里的自己设计这段情节?   上个世界里,连一个只在开场时出现过的配角跟班,都有特殊的意义,暗示了故事线背后隐含的无数种可能。那庄樾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段殊毫无头绪,却忍不住反复揣摩。   他被这种复杂的思绪包围着,匆匆忙忙地度过了接下来的几天。   这场晚餐结束之后,比赛也正式落幕。段殊和齐宴睡了个懒觉,然后在当地随便逛了逛,也算没有白来。   两天后,他们一起前往机场。   段殊在买好机票之后,就告诉了温佑斓,没有必要在这种小事上隐瞒并触怒他。   同时他也委婉地告诉温佑斓,不用来接自己,因为车队的朋友说要在机场搞一个浮夸的欢迎仪式,以庆祝他们夺冠。   温佑斓大概也提前预料到了弟弟的拒绝,所以并没有流露出不满,也没有要求他回来之后就得来见自己,只是叮嘱他不要忘记几天后妈妈的生日。   在段殊还没有发现温佑斓身上的古怪之处的时候,曾经答应他在妈妈生日的时候,要一起去墓园祭拜。   段殊无法再回绝,毕竟是在气氛悲伤肃穆的墓园,温佑斓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而且在猝然离世的亲人面前,带着重重假面的温佑斓,或许会放下防备,露出一些真实的自我。   段殊一边思索着这个故事未来的走向,一边和齐宴同往常那样聊着天。   这座城市很偏远,每天的航线并不多,巧合之下,庄樾也和他们搭乘了同一班飞机,在相当温暖的机舱内,他就坐在右后侧,随时都能看向正在交谈的他们。   在那道若有似无的视线里,段殊总觉得如芒刺在背,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咽下了那些他和温佑斓之间的纠葛,转而聊起外面的天气、车队的朋友、附近座位幼稚又可爱的小孩,他试着谈论所有明亮美好的事物。   他不愿意在此刻示弱。   那是一种近乎于吃醋的感觉。   就像……在爱情里一样。   好在庄樾除了一路同行,并没有上来搭话,飞机落地之后,仅仅是礼貌性地点头示意,便各自散开。   车队里的那群损友果然举着浮夸的牌子来等他们,嘻嘻哈哈,相当引人注目,段殊和齐宴脸上也露出了相似的笑容,朝他们快步走去。   在这热闹又亲密的气氛里,远处的庄樾拖着行李箱,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段殊莫名松了一口气。   他希望这个人不要再出现在齐宴的生活里。   回到俱乐部后,段殊一如既往地训练,自从温佑斓不再过来之后,大家先是诧异了一阵,随后便打趣他终于不开小灶与民同乐了,使得段殊和他们的关系的确比之前要亲近一些。   在墓园见面之前,段殊主动去医院找过一次温佑斓,他的生活节奏没有任何变化,还是每天忙碌,像个再正常不过的精英医生。   对待病人和蔼宽厚,与同事之间的相处也很有分寸,温佑斓令人如沐春风的性格和强大的交际能力,让他很快就能和任何人熟悉起来,于是到处都有朋友,而且患者很容易对他敞开心扉,格外相信他的为人和能力。   段殊某一次去找他的时候,正值午休时间,其他科室的医生一边吃饭一边打趣,说幸好温医生不是心理科的,不然他们估计会被打击得连班都不想上了。   当时段殊只是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如果温佑斓真的是心理医生,那他一定是最好的心理医生,也是最可怕的。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闲暇时间里,段殊会尝试搜索一些关于当年那场车祸的资料,可惜一无所获。在溯源温佑斓的个人履历时,也完美至极,看不出任何问题。   但段殊没有想到的是,他很快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且,是由温佑斓主动告诉他的。   墓园里青松挺拔,许多石碑前都放着或黄或白的菊花,新鲜的水果和糕点。   依然燥热的夏日,温佑斓穿着衬衫长裤,领口打理得很整齐。他提前准备好了给妈妈的生日礼物,一束洁白的玫瑰花,一个裱花精致的蛋糕。   在恰当的场合里,它们应该代表着温馨与美满,此刻却只剩淡淡的哀伤。   “这是我毕业那天穿的衣服。”温佑斓的声音里带着怀念,“是妈妈在很久以前就买好的,她把我后来的身高预估得很好。”   段殊看着墓碑上那个结合了两人姓名的名字,段安斓,心头泛起怅然。   故事里的他跟妈妈姓,温佑斓跟爸爸姓。   温佑斓的名字被赋予了守护的意味,可惜应当被守护的那个人,过早地离开了。   今天他们是一起过来的,温佑斓来俱乐部接他,他没有下车进门,只是在外面等待,然后一路无话。   段殊看得出来,温佑斓对母亲的怀恋是真心的,这一身在很多年前就被准备好的衣服,款式微微过时,面料却始终崭新,显然一直被细心地保存着。   “如果妈妈知道你现在的成就,一定会很高兴的。”他试着安慰道。   温佑斓轻轻地应了一声:“可惜爸爸不能一起陪她过生日。”   段殊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对在同一场车祸里丧生的夫妻,却并没有葬在一起,眼前的墓碑上只有段安斓的名字,看不出任何丈夫的痕迹。   此时,温佑斓的声音里带上了叹息:“他们的感情明明很好,在车祸发生的时候,爸爸紧紧地护住了她,可他们却不能葬在一起。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段殊当然不知道,他的记忆里只有那些明亮的往事,缺失了这些晦暗的细节。   “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成年,我没有保护他们的能力。”温佑斓自嘲道,“我不想原谅肇事者,他毁掉了我们的家,我希望他受到的惩罚越重越好,可那些亲戚做主签下了谅解书。”   “为了报复他们,我想办法拿走了那笔赔偿金,所以他们带走了爸爸的骨灰,剥夺了爸妈最后一次团聚的机会,除非我把钱交出来。”   在这听来平淡的话语里,段殊怔住。   突如其来的车祸背后,还隐藏着一场对于年少的温佑斓来说更残酷的灾难,一心追逐着金钱的血亲,视情感和道德如无物。   “我当然不愿意。”温佑斓凝视着他,“因为那样我们会一无所有。我没能让害死爸妈的人获得更深重的报应,我会一辈子背负这个错误,但你不用。”   孤独的少年在无尽的罪恶感里长大,还承担着养育弟弟的责任。   “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用知道……我没能像名字一样守护好妈妈,我只剩下你了,所以我必须要保护好你,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温佑斓往日温柔的声音已变得很难过。   “我见过太多不好的事,所以我想,至少你不用再经历了,我该把你保护得很好,不要经历危险,不要碰到任何黑暗,你应该永远开心和明亮,后来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心情变成了越来越疯狂的控制欲。”   “对不起……我应该跟你说对不起。”   段殊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深深的愧疚。   “爸爸妈妈已经分离了很久,我们不应该再分开了。”   墓碑前洁白的玫瑰,在微风里轻轻颤动着花瓣。   “不要再躲着我了。”孤独的男人像是在恳求,“回来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想改个更贴合故事的文名,《漫长告白》怎么样? 第四十三章 重现   段殊很清晰地意识到, 温佑斓在向他示弱。   无论是带给逝者的生日蛋糕,还是墓碑上那个结合了两个人姓名的名字,甚至是本该在这里却缺位的父亲, 他们没有声音, 此刻却同样静默地诉说温佑斓的伤痛。   那是真实又彻骨的伤痛, 从少年时代灾难降临的那一日开始, 就彻底地改变了温佑斓的命运。   段殊不再意外温佑斓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性格,当无依无靠的夜行者对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指望,身边却还有一个懵懂无知的年幼至亲时,这种密不透风的保护, 对可望而不可得的明亮人生愿景的转移,理所当然地发生了。   如果是故事里那个真正的弟弟,现在面对温佑斓的恳求,他会有什么反应?理解哥哥的难处, 接下来原谅、接受……   然后他回到温佑斓身边,从俱乐部里搬出来,重新过上只有彼此的二人世界。   而段殊想到这里,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俱乐部走廊上那盏忽明忽暗的灯泡,被另一个人细心地修好。   如果他真的回去了, 就再也看不见那盏只在夜晚亮起的灯。   温佑斓是真的醒悟了吗?他想要的是弟弟搬回来住,彼此互不干涉,开始新的相处模式, 还是希望一切都回到以前的轨道?   段殊不确定。   他不想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而确定性地失去那盏灯。   温佑斓仍然注视着他, 看着弟弟的表情从怔忡到挣扎, 再到下定决心。   然后他听见弟弟说:“哥, 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 你不需要特意让我回来。如果你真的明白了,就会知道不该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   “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你已经为我耽误了自己的人生,我不希望那样。”   “我需要出去跟朋友聚餐,以后或许还会恋爱,你也一样,不用每天给我做饭,不用费心照料我的一切,不加班的时候,可以和同事一起出去喝酒,而不是在家里守着我。”   “过去的阴影已经过去了,不要让它困着你,你是自由的,我也是。”   面前早已长大成人的弟弟,说着动听的关心。   但温佑斓听出了这些话语背后潜藏的拒绝。   新鲜的玫瑰花瓣悄无声息地掉落下来。   他不再强求,只是低声叮嘱:“你一个人住在外面,会遇到很多意外,如果发生了不开心的事,记得告诉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温佑斓凝视着弟弟的眼睛,似乎要从眼神里判断他现在究竟过得好不好。   段殊点点头:“好,我会的。”   于是温佑斓不再说话,他弯下腰,动作很轻地为母亲拆开蛋糕。   段殊在一旁帮他,气氛始终带着淡淡的失落,直到这一场祭拜结束。   他并没有真的把不开心的事向温佑斓倾诉。   回程时,温佑斓送他到了俱乐部门口,两人告别,轿车很快驶向医院。   段殊一走进去,就看见了庄樾,他刚从赛道上下来,大汗淋漓,正腼腆地和主动上来搭话的陌生人聊天。   庄樾没有如他所愿地消失在齐宴的生活中。   大概是不愿意就此放弃曾经并肩很久的搭档,庄樾开始来这家俱乐部里练习,他并不骚扰齐宴,只是偶尔会跟他搭话。   他恪守着还算恰当的分寸感,即使是齐宴,也很难对这个单纯来俱乐部里消费的客人指责些什么。   但对于段殊而言,他每一次见到庄樾,都像在被无声地提醒:他是迟来的那个人。   庄樾是齐宴的第一个搭档,他们相处了很久,如果不是因为庄樾自己的心态出了问题,以齐宴的性格,他们肯定会一直这样搭档下去。   在这种可能性的想象里,不会再有段殊的位置。   这是一个让人难以释怀的念头。   而且更微妙的是,段殊无法因为这种并未实现的想象,去对齐宴说些什么。   因为齐宴的态度已经表现得很明确,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庄樾,也正在为了和段殊一起参加的下一场拉力赛而努力准备,从他身上找不出任何问题。   段殊只好独自消化这种陌生又复杂的情绪。   敏感的齐宴显然发现了他状态的变化,主动提议去郊区的荒废道路做户外练习,抛下枯燥的场地训练,换换心情。   段殊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至少庄樾不能跟到那里去。   远离了城市中心,马路上的车流渐渐变得稀疏,直到进入少有人去的废弃路段,周围终于彻底寂静下来,齐宴才主动挑起话题。   “你不开心吗?”   齐宴仍旧坐在副驾驶位上,侧眸看他。   段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想问齐宴是不是会回去做车手,会不会真的被庄樾劝动,又到底介不介意成为陪衬……   但他知道,这些问题很多余。   齐宴明明告诉过他答案。   车内一片沉默,齐宴想了想,试着猜测:“是因为庄樾最近经常来吗?”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会再试着跟他沟通,让他不要在练习。”   齐宴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抱歉:“其实我第一天就跟他说过了,但他还是坚持要来,我记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记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段殊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庄樾最近的出现。   是因为在故事里这个齐宴的生命中,庄樾比他出现得更早。   他们之间拥有着比他跟齐宴要长得多的过去和往事,见证了彼此从青涩到成熟的转变,是旁人永远无法横插进去的记忆。   所以他无法自控地介意这一点。   当这道念头划过段殊脑海的时候,那种奇异的熟悉感又浮现了上来。   他被某种潜藏于记忆深处的惯性所牵引,下意识道:“如果是我先……”   那个句子在被掩埋的记忆里浮现。   “……遇见你。”   是另一个声音说过这句话,低沉磁性,往日里会带着漫不经心的戏谑,那一刻却只剩执拗的不甘。   ——如果是我先遇见你。   ——你是不是就不会把他看得那么重要了?   话音落地,段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在心底响起的声音和齐宴的声线很像。   身边的齐宴听见他的喃喃低语,先是诧异了片刻,然后垂下头,神情难辨地应声道:“可是,没有如果。”   没有如果。   失落的记忆在身体深处愈发喧嚣。   曾经,段殊面对着那句短短的假设,也给出了一模一样的答案。   现在,他和身边人交换位置,重新演绎了这段对话。   段殊在宙斯世界里体验过许多次交换,最初陆执质问他的伤口,后来他们的地位调转,轮到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回去。戚闻骁的第一个电话故意将他拉入风暴中央,后来他再一次接起对方的电话,换成他蓄意将戚闻骁带进温泉山庄……   段殊一直以为那只是巧合,是情绪推到了合适位置时,每个人都会做出的顺理成章的选择。   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也许这种工整的对仗,精巧的设计,是故事背后那个设计者的练笔,他在练习要怎么样才能不动声色地将自由的体验者引入他想要重现的情境。   比如这一刻。   他切身地体验到了成为后来者的不甘与愤懑,而另一个当事人,对已经逝去的时光无能为力,只能干涩地回答:“没有如果。”   当时的后来者,是怎么回答他的?   那些复杂的情绪和记忆碎片一并在心海里漂流、回荡,冲刷着渐渐不再苍白的心房,一点点为它染上色彩。   段殊想起了那个妄想一般的答案。   他看着身边的齐宴,很慢地重复。   “现实不能改变。”   “但在故事里,我们可以从头来过。” 第四十四章 电影   车窗外属于盛夏的风, 依然是鼓噪的,瞬间就吹散了段殊的声音。   更多细碎的记忆涌进脑海。   他终于明白,当下齐宴与庄樾之间的关系, 正是他在现实里和路明野关系的投影, 尽管行业和细节各不相似, 但同样从并肩奋斗走向了分崩离析。   正如庄樾被自己内心的嫉妒蒙蔽, 路明野则被越来越盛大的成功所引诱,开始追寻浮华的名利,忘却了最初和段殊一起出发时的信念。   对段殊而言,曾经他没有自己, 也没有梦想,所以第一个意气风发向他许诺未来的路明野,几乎就成了他的生活支柱,他去当演员不过是为了完成路明野的梦想, 因为这样一来,自己的人生似乎就能变得不再庸碌,好像有了真切的价值和意义。   而且在路明野改变之前,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段殊的人际交往本就淡薄, 他生活和事业的重心完全都是围绕着路明野运转的。   如果他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齐宴……段殊几乎能想象到之后的结局。   他会将相识数年的路明野看得很重要,而这一定是让齐宴无法忍受的事。   故事里的他是在齐宴和庄樾决裂之后才出现的,即使这样, 他都会对庄樾的存在耿耿于怀, 何况是两段关系并存的时候。   段殊和路明野之间只是纯粹的友情, 只是他单方面地在里面放进了许多难以言明的寄托, 可惜这些寄托最后幻灭了, 他以为路明野不会变, 然而对方变了,所以他的生活变得空空荡荡。   被遗忘的齐宴显然曾经被段殊划归在不敢抱有期待的范围里,但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齐宴的耐心和执着超乎了任何人的想象。   如果他先遇见的人是齐宴。   然而世上充满了阴差阳错。   那个在厨房里做甜品的身影,在酒店早餐厅里刻薄评价电影的声音,片场里在他耳边低语的男人……他们渐渐变得清晰,并最终与齐宴的模样重叠。   他们因为林导的电影而相识,然后他主演了由齐宴编写的剧本。   在汹涌而来的记忆里,段殊找到了那个编剧的名字,不是齐宴,而是夏寻,那是一个很好听的笔名。   他一直不知道夏寻的真名,所以对齐宴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在他的记事文档里也没有踪影。   在双重赔偿里,直到故事结束,他都只知道戚闻骁的跟班之一叫做林子,而不知他的全名。   因为段殊没有接近他,也没有问。   所有线索早已写好,只等他一点一点地串起。   而他为什么没有问夏寻?   是因为觉得和生命中遇到的其他人一样,拍摄结束之后两人就会渐行渐远,还是因为那时他已经意识到,苍白无力的自己无法回馈对等的爱,所以怯懦地退缩了?   段殊不知道。   那些遥远的记忆像海浪一样涌来,他努力地拾捡着沙滩上散落的贝壳,过载的思绪令他头晕目眩。   前方荒僻的道路上跑来一只流浪的野狗,齐宴从他听起来没头没尾的话语里回过神来,声音急促:“快刹车!”   在宙斯系统强制他离开休息之前,段殊强迫自己恢复了冷静,也惊险地在撞到流浪狗之前停下了车子。   在这个噪声尖锐的急刹车里,伴随着强大的惯性,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去,幸好有安全带制止,但额头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了车前挡板。   刹车及时,段殊松了一口气,他并不觉得疼,只是有一些眩晕,混乱的思绪作祟,连带着身边人焦急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   “你受伤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段殊摇摇头,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但并不是因为受伤。   他不愿意离开,精神波动又被控制了下来,没有到必须退出的限度,所以系统只好强制他在故事里进入休息状态,就像每一次回到房间睡下之后那样,比不上真正的睡眠,但可以脱离当下的情境。   等醒来之后,他希望自己能想起更多的记忆。   “不要让他知道。”   在意识陷入黑暗之前,段殊对身旁正在替他解开安全带的齐宴叮嘱道。   那个离得很近的身影反应了一会儿,温热的呼吸挥洒在他耳畔:“好。”   于是他安心地睡了过去。   段殊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医院的病房。   他往窗外看去,并没有看到熟悉的俱乐部。   不是温佑斓工作的那家医院。   看来齐宴明白了他的意思。   虽然段殊答应过温佑斓不会再隐瞒他,但无论是这几天因为庄樾引发的心情波动,还是这场在外人眼里看来接近于车祸的小事故,他都很难对温佑斓提起。   那一定不是温佑斓想听到的话。   房门被轻轻推开,齐宴恰好在这时候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堆单据,看见他已经醒来,像是松了口气。   “医生说是轻微脑震荡,没有什么大问题。”齐宴放下单子,给他倒了一杯水,“我帮你办了住院手续,观察两天,彻底没事了再出院。现在难受吗?”   “不难受,就像睡了一觉。”   他的情绪已经平复,可惜没有想起更多的往事,那些琐碎的片段被收拢在脑海里,中间错落着许多空白,尘封的记忆还没有完全解锁。   段殊从齐宴手里接过透明的玻璃水杯,听着他耐心的絮语:“我跟俱乐部请了假,说我们临时出去一趟,过两天就回来。连他们都不知道,你哥哥应该也不会知道你现在在医院,你可以想个理由掩饰过去。”   “这两天我在这里陪你,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跟我说。”   齐宴说完之后,两人之间的空气便沉寂下来。   尽管这些善后处理细致又妥帖,但原本它并不需要出现。   几秒钟后,齐宴平静道:“庄樾不会再出现在俱乐部了。”   “一切都会跟以前一样,不用担心任何改变。”   他显然把这场事故发生的原因归结到了自己身上。   段殊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齐宴就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医院有病号餐,你想吃的时候告诉我。”   他已经决定了要承担这场意外的责任,决定了要彻底远离前任搭档,决定了要在故事里重构现实,就不会改变想法。   他是段殊见过最固执的人。   也是最神秘的。   所以段殊没有再和他纠缠这个问题,他想了想,小声道:“我想吃甜品。”   齐宴有些惊诧于他突然跳转的思路:“你应该吃清淡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蓦地停住了。   齐宴当然知道病人应该遵守的规定,清淡饮食,少油少糖……   但他看见段殊正专注地凝视着自己,清亮的眼眸里只盛着近在咫尺的自己。   那只是一个很小的要求。   他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你想吃什么甜品?”   “提拉米苏。”   “好,我去买。”   窗外悄然而至的黄昏里,没有那栋阴影般的巨大建筑物,不需要躲开任何人的视线,段殊喜欢这段独处的时光。   没有哥哥,没有俱乐部,也没有比赛,只剩下他们。   片刻之后,齐宴带着清淡的病号餐和不够清淡的提拉米苏回来了。   当看着段殊拆开点心盒子的时候,浓郁的奶油香气飘逸出来,他反射性地往后躲了躲。   段殊发现了他的闪躲,好奇道:“你不喜欢这个气味吗?”   “太甜了。”齐宴如实回答,“我不喜欢甜食。”   段殊愣了愣,他想起那个会做甜品,而且做得很好的齐宴,心头微微一颤。   “所以……你以前从来不吃甜食吗?”   齐宴没有发觉他的复杂心绪,也没有意识到这个“以前”的另一层含义,颔首道:“嗯,几乎不吃。”   这个更青涩的齐宴,一定想不到后来的自己,能制作许多漂亮又精致的甜点。   夜幕垂落,一扇扇灯光明亮的窗口与繁星交相辉映。   为了防止段殊一个人住在这里太无聊,齐宴会待到快睡觉了才回家。   晚餐后,段殊想了一会儿,主动提议道:“你想看电影吗?”   这是消遣时间的好方法,齐宴没有拒绝,他打开了病房里的电视机,准备调到影视频道。   “想看什么类型?”   段殊的心里已经有了某种隐约的预料:“看轻松一点的喜剧。”   齐宴不知道他的想法,依言调到了喜剧分类,结果原本还令人眼花缭乱的影片列表,像是发生了某种程序错误,所有影片都变成了同一部,一模一样的封面和名字,叫《一路狂奔》。   段殊一看到这个名字,眼里便泛起了笑意。   菜单不过是个装饰,反正无论如何,店里只供应拿铁。   齐宴很意外:“电视出问题了吗?”   段殊看着这个对此浑然不知的“罪魁祸首”,语气轻快道:“就看这部吧。”   曾经在酒店早餐厅里遇见的林导,因为刮掉了胡子而没被段殊认出来,那时他和坐在对面的男人激烈争论的,正是这部影片。   这部光看名字就很有烂片相的电影,是林导当时大胆转型的突破之作,却招致了身边同伴毫不留情的批评。   齐宴听到他的决定,微微蹙眉,他并不觉得这个电影会好看。   但看到段殊兴致勃勃的样子,他只好咽回了想说的话,点开播放键。   段殊对此视若无睹,装作认真地看起了这部他早已在现实世界里看过的电影。   只是在观影过程中,他时不时就会偷偷移开视线,观察齐宴的表情。   这是早些年相当流行的公路喜剧片,主角们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踏上旅途,追逐真爱或是仇人,结果在这个过程里发生了一桩又一桩的爆笑琐事。   当感□□业都一团糟的主角,开场便苦着一张脸花样自杀未果时,齐宴面无表情。   满口低俗笑话的损友来找主角,嚷嚷着要去追寻真爱的时候,齐宴皱起了眉。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上路,又和途中偶遇的朋克美女被迫绑定在一起之后,齐宴开始彻底走神。   走神之后,他才察觉到段殊的视线,如释重负地把眼神从电视机屏幕上移开,轻声问道:“怎么了?”   段殊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没什么。”   齐宴看起来真的很讨厌这部电影,怪不得那天会对着拍下它的导演,说出那一长串直言不讳的刻薄评价。   “……逼着观众开心,如果你喜欢这种效果,不如像老式的情景剧一样,直接配上机械的罐头笑声,想要多开心就有多开心,不要为难影厅里坐立不安的可怜观众。”   坐立不安的可怜观众。   段殊发现这个可怜的观众好像正望着电视机旁边的花瓶发呆,也许在思考,身边人为什么能对着这样的烂片笑出来。   有一种奇怪的、柔软的情绪,席卷了他的心脏。   虽然许多记忆还不清晰,但有酒店餐厅的那段回忆作为依据,他肯定没见过现实里的齐宴第一次观看这部影片时的样子。   但现在,这个第一次不可思议地重现了。   从头来过。   段殊记得那天他对林导说过:“在听见您的同伴对它的评价时,是我唯一一次为了这部电影笑。”   可今天,记忆重写了。   再次观看这部一点都不好笑的电影时,段殊一直是笑着的。   不再是因为那段评价,而是因为那个同伴。   病房里的灯光被特意调得很暗,只有电视机屏幕发出的光亮,在他们的面孔上闪烁摇曳。   在身边人频频投来的目光里,齐宴终于迟钝地发现,段殊似乎也没有在专心看电影。   荧幕里聒噪的热闹持续着,他们之间却很安静。   视线偶尔交错,眸光隐约浮动,一切都交汇于静谧无声,落点是怦然作响的心跳。   半晌后,齐宴低声打破了这种静谧,夜色隐约,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柔和了许多。   “今天的提拉米苏好吃吗?”   空气里似乎仍然残留着那种苦涩的甜蜜。   “好吃。”段殊惋惜道,“你也应该尝一下,那是很特别的味道。”   虽然没有齐宴亲手做的好吃。   “很久以前,我好像尝过一次。”齐宴搜索着回忆,不确定道,“是我的表姐买的,那时候她在学意大利语,在第一堂课上,老师就教了这个单词。”   “她说这个单词的含义很浪漫,还给我讲了一个长长的爱情故事,然后骗我吃了一口。”   “我记得它吃起来很甜,也很苦。”齐宴一点点打开了自己的记忆,感慨道,“我不喜欢这个味道,但的确很符合那些含义。”   光影变幻的电视画面已成为背景音,段殊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又一个谜底的揭晓。   “是什么?”   “带我走。”他说,“还有,记住我。”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粗长了!(骄傲 第四十五章 明天   记住我。   在平淡的尾音里, 段殊想起那个春意盎然的早晨。   他从每日不同的寄语卡片里发现端倪,然后带着和春天一样的心情,穿过街道, 来到十字路口, 走进那家只有拿铁的咖啡店。   有人坐在观景窗旁边的位置上, 抬头看向他, 像是已经等待了很久。   他真的等待了很久。   齐宴发现了他的沉默,难得有些局促:“用食物来寄托这种寓意,是不是太幼稚了?”   段殊摇摇头,失神道:“那一定是个很美的故事。”   没有人再关心电视里的那趟喧嚣旅行, 在时而响起的轻快配乐里,混合着病房里漫无边际的絮语。   段殊又开始不停地问起别人的故事。   但不再是因为他不想谈论自己,而是他很想了解齐宴。   他的过去,他的家庭, 他的一切。   段殊已经解开了许多环环相扣的伏笔,他猜齐宴会预先留下奖励,比如把真实的人生经历放在故事里的自己身上,任他探寻。   “你为什么会喜欢赛车?”   现实里的齐宴则喜欢机车。   齐宴毫无保留道:“一开始是因为,想跟爸妈作对。”   他想了一会儿, 才想到合适的形容词:“他们明明有最渊博的知识,却很古板。”   齐宴的父母是一对因科学研究而结为眷侣的高级知识分子。   他们懂得最深奥的科学理论,致力于窥探人类不可预测的未来, 认为冰冷先进的科技凌驾于一切之上, 信仰那种将人和机器合为一体的进化。   “我被要求继承他们的梦想, 从小就开始学那些复杂又艰涩的理论, 也许是他们把天赋遗传给了我, 我学得很好, 但我……始终不相信他们的理念。”   段殊在实验室里第一次见到齐宴的时候,他看起来的确像一个知晓一切的反派科学家。   “所以你选择了一项最不确定的运动吗?”   手腕上戴着精密昂贵的陀飞轮手表,却喜欢穿复古懒散的夹克,会骑着重型机车在城市里兜风,脑袋里又装满了令人无法揣测的故事。   他像一个奇异的矛盾体,游走在冰冷理性和浪漫艺术的交汇点。   “嗯,人是自由的,从生到死都是,我不觉得人类最后的进化方向是机器,也就不想按照他们的安排,进入那种野心勃勃的科技公司。”   故事里的齐宴还在同父母抗争,整日流连在赛车俱乐部,现实里的齐宴却已经成了一名工作繁忙的研究员。   段殊想起齐宴所在的那家科技公司的名字,Future human,未来人类。   而他们当下掌握的科技,真实度令人惊叹的宙斯系统,似乎的确窥探到了人类未来的某种可能,将意识单独提取,然后在虚拟世界里生存。   在某种失落和怅然的包裹下,段殊脱口而出道:“不要去。”   他希望齐宴能始终保有自己的坚持。   哪怕是在一场虚幻的梦里。   齐宴听到他有些急切的声音,怔了怔,眼眸里闪过几丝复杂的情绪,反问道:“为什么?”   段殊被问住了。   他还有许多记忆没有厘清,在明明灭灭的回忆里,齐宴的形象并未清晰,他还不能确定彼此之间的关系。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从遇到齐宴并开始这场治疗之后,他很少再遗忘什么。   而且在这虚拟的数据洪流里,齐宴是唯一的真人。   至少,他很依赖齐宴。   于是他有些刻意地别开了视线,轻声道:“因为我们还有一场比赛要参加。”   齐宴寂静片刻,笑了起来:“嗯,在那之后,还会有很多场比赛。”   恰好电影也进入尾声,疯狂了一路的几位主角,即将开启新的旅程,为续集做铺垫。   这是一部糟糕的电影,却成为一段关系的美好开始。   翌日,齐宴很早就过来了,因为和父母之间的紧张关系,他已经在外独居了好几年,一个人的生活很自由,所以有时也会随性地住在俱乐部。   上午,有神经外科的医生来为段殊复查CT,正好由齐宴陪着他去。   医生很细心,仔细看了他的检查结果,还询问了他这两天的感觉。   “你是开车时出的意外,是吧?”   见段殊点点头,医生关切道:“下次要注意,这次是运气好,没什么事,但头部是很脆弱的,要保护好。”   “会的,谢谢医生。”一旁的齐宴沉稳地应下,顺便问道,“那他可以出院了吗?”   “明天吧,今天再最后观察一下。”   医生低头在病历上写着什么,段殊侧眸,便看见齐宴朝他无声地说了一句。   ——明天再去吃好吃的。   他不禁失笑。   病房电视里的电影只有寥寥一部,于是齐宴带了电脑过来给段殊解闷,检查结束之后,两个人回到病房,闲来无事,就看起了比赛集锦,分析着未来对手最近的变化和成长,为不久后的那场大型拉力赛做准备。   将赛车作为梦想的齐宴很认真,他身边的段殊也很认真。   他想珍惜这个在现实里不会出现的故事线。   平行时空里,永远在大自然里驰骋的赛车手段殊和领航员齐宴。   时间很快过去,又到了夜晚,清淡的晚餐之后,齐宴试着在电脑上搜索真正好看的喜剧,结果还是只有那一部。   看着他困惑的表情,段殊很努力地才忍住了自己的笑声,以及那个听起来很荒诞的原因。   那是未来的你钟爱的恶作剧。   齐宴皱起眉头看着电脑网页,段殊忍俊不禁道:“你身上还有硬币吗?”   “有。”齐宴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已经对彼此之间这个默契的暗语十分熟悉,“你要现在喝拿铁吗?太晚了,会睡不着的。”   “明天。”段殊接过他手心的硬币,“明天请你喝拿铁。”   “还有,用它决定晚上吃什么。”   他的指尖触过齐宴温热的手心,引起电流般的涟漪。   窗外的夜色投来缠绵的视线。   齐宴的手指颤了颤,想要说些什么,但在万千思绪里,最终手足无措地归为对明天的约定:“明天我来接你出院。”   “好。”   段殊捏紧了手中的硬币,他怀念这种对一切都感知清晰的感觉。   他第一次那么希望彻底摆脱这种古怪的病症,然后就能尽情触碰那个不再苍白的现实世界。   住院楼已陷入安宁,齐宴起身同他道别:“晚安。”   段殊目送他离开:“晚安。”   这个夜晚在似有若无的暧昧中结束。   齐宴离开后不久,护士敲了敲房门,拎着一个袋子走进来。   “段先生,这是你家属送过来的点心。”   护士把手里的袋子放到了病床旁的柜子上,表情看起来颇为艳羡。   段殊怔了怔,越过透明的袋子望进去,是一个色彩明亮的纸盒。   和昨晚那份提拉米苏的包装盒一样。   他反应过来之后,便笑了起来:“他人呢?”   “好像回去了,说不想打扰你休息。”   护士完成了交托礼物的任务,同他道了晚安,关门离开。   在蛋糕甜蜜的气味里,段殊很快沉入舒缓的梦境。   第二天早晨,齐宴在闹钟声里醒来,准备按照约定去接段殊出院。   他正要出门的时候,却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庄樾一脸踌躇地站在门外,像是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敲门。   看见齐宴出来,他诧异地往后退了一步,很快又鼓起勇气开口道:“宴哥……原来你还住在这里。”   在事故发生之后,段殊醒来之前,齐宴就已经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决定,他给庄樾打了电话,语气严肃地要求他不要再来那家俱乐部,也不要再跟自己联络。   对于庄樾将他带入赛车领域的那段交情,齐宴退赛后长久的保持沉默已经仁至义尽,他不欠庄樾什么,反而是庄樾亏欠他。   此刻再见到他,齐宴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难看。   “有事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将人拒之门外的冷淡。   庄樾原本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想要再试着说服他一次。   齐宴的冷淡显然已经给出了答案。   庄樾脸上的笑容僵住,神情渐渐变得难堪。   齐宴记得这个表情,有一次在两人一起夺冠之后,听见记者单独采访自己时,庄樾就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他总是无法摆脱那种如影随形的嫉妒和不甘。   “你不会再选择我了。”庄樾喃喃道,“论技术,你现在的搭档比我要厉害得多。即使你要交换位置,他也是更好的选择。”   他垂下头,良久才道:“为什么……有些人总是能够拥有一切?”   齐宴以为他在说自己,勉强消耗着自己最后的耐心:“至少我没有家人的支持。”   庄樾家境优越,父母也没有反对儿子开赛车的选择,提供了不少金钱上的赞助。   庄樾神情惨淡地摇摇头:“不,他是天生的赛车手,有最好的搭档,还有家人的支持……而我是天生的陪衬,还是过时的陪衬。”   短暂的错愕之后,齐宴忽然就意识到了他话语里的那个人是谁。   一种凛然的寒意悄悄在心头蔓延。   庄樾为什么会知道段殊有家人的“支持”?   齐宴回忆着这些天来的种种,沉声道:“你为什么会去看那场比赛?”   庄樾没有回答他,他又陷入了那种备受打击的失魂落魄,颓然地站在原地。   见状,齐宴不再浪费时间,同他擦肩而过,匆匆赶向医院。   他的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焦虑。   自从和父母冷战之后,他的人生便以赛车为分界线变成了两段。   在后半段人生里,他先后遇到了两个搭档。   庄樾是时间最先推给他的那个人,但他只是搭档,他们的交集仅仅囿于赛车,他并不关心庄樾的私人生活。   而段殊,正像他的名字,似乎是特殊的。   他不想失去那种特殊。   齐宴匆忙地赶到了医院,乘电梯上楼,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病房。   他推开门,却看见病房里早已被打扫干净,没有了任何多余的东西,床铺整洁崭新。   段殊不在这里。   有护士路过,狐疑地看了看他:“你找谁?”   齐宴语气急促地问她:“住在这个房间里的病人呢?”   “是姓段的病人吗?”   护士回忆了一下,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昨天晚上就出院了呀,没告诉你吗?”   齐宴表情一僵,反射般道:“我们约好了今天来接他出院的。”   “我记得是家里临时有事吧。”护士道,“所以病人的家属来把他接走了。”   “……家属?”   “对,病人的哥哥。”护士的笑容里带着天真的景仰,“是个很有名的医生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先放一盘甜豆在这里(纯真脸.jpg 第四十六章 哥哥   两周前。   温佑斓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的时候, 在门外等候已久的病人家属眼睛蓦地亮起,紧张地凑上来,问他病人好不好。   他便按捺下一身疲惫, 温和地解释道:“手术非常顺利, 病灶清除得很干净, 等麻醉过了, 病人就会醒过来。”   家属们立刻松了口气,连连朝他道谢。   这是每天都要重复许多次的画面。   但今天不同,温佑斓看见冷灰色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与他并不相似的面孔和气质, 总是充满了青年人应有的朝气。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手术结束了,那个人也跟着站起来,朝他招了招手。   身边的小护士忍不住打趣道:“温医生,弟弟最近好黏着你呀, 真好。”   温佑斓当然要回以笑容,他的语气里透着宠溺:“还是小孩子。”   累了一上午的护士们散开,只留下他和段殊。   “吃饭了吗?”他关切道,“等很久了吧,要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段殊语气轻快道:“今天俱乐部的午餐看起来不好吃, 我就顺便过来看看,没有很久,我陪你去吃吧。”   然后他带着段殊前往医院食堂, 吃饭, 聊天, 和一路遇到的同事们打招呼, 期间温佑斓一直是笑着的, 好像被充裕的幸福围绕着。   从前的弟弟虽然依赖自己, 但总是享受着他给予的关怀,像许多被宠爱长大的人一样,常常会忘记回报。   现在他长大了,知道玩赛车一直在烧钱,知道独自养家的哥哥很辛苦,不想让哥哥那么累,所以段殊加倍努力地训练,参加比赛,要拿下更好的名次,不需要哥哥再事无巨细地帮他安排午餐,还会主动来医院看他……   温佑斓应该开心的。   但当午餐结束,段殊说回去训练,他一个人慢慢走进了办公室之后,表情却是晦暗的。   温佑斓很熟悉这种看起来美丽的体贴。   很多年前,笑容满面的亲戚在父母意外离世后,也对他很好,给他买新衣服,送他男孩最喜欢的电子产品,告诉他愿意认他做继子,给他一个完整的新家庭……   可他们的目的,只是想哄骗他交出存有巨额赔偿金的银行卡。   温佑斓不想怀疑与他相伴二十多年的弟弟,但他总是无法自制地想起自己的童年,从父母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得到过那种纯粹的爱。   他害怕历史重演,宁愿段殊仍像从前那样,心无杂念地接受着他的给予,而不考虑回报。   突然长大的弟弟,是不是想逃开他?   他来医院,是想陪自己好好吃顿午餐,还是想确认自己在干什么?   温佑斓控制不住这种阴暗的想法。   他打开手机,调出一个软件,画面上是纵横交错的地图,密密麻麻的道路和地名。   画面中央的红点从医院离开,回到了隔壁的俱乐部,然后再也没有大幅度地移动过。   被发梢阴影覆盖的眼睫微微一颤。   至少段殊今天没有骗自己,他的确回去训练了。   自从弟弟给手机设置了一个很复杂的密码之后,温佑斓就不再去翻看他的手机了。   他放宽了自己对段殊的控制,不想将弟弟逼得太紧。   因为在温佑斓把这个手机作为毕业礼物送给弟弟的时候,就已经留下了最重要的定位。   无论弟弟到了哪里,他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他会保护好唯一的亲人。   几天后的凌晨,温佑斓被一阵刺耳的提示音惊醒。   红点离开了俱乐部,前往机场,飞往遥远的西北方向。   他面无表情地在闷热的夏夜里起身,打开电脑,查询最近举办的拉力赛。   温佑斓很快找到了那场以横穿沙漠为宣传噱头的比赛。   第二天早晨,一夜未眠的他打电话给主办方,装作听到风声的赛车爱好者,询问消失已久的齐宴是不是报名参加了这场比赛。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又是齐宴。   碍眼的异物,搅乱了他和弟弟平静生活的闯入者。   在无影灯的照射下,温佑斓一边用手术刀划开病人柔软的皮肤,一边思考着要如何取出这个异物。   段殊变相拒绝了换掉齐宴,他不能再步步紧逼,只能从另一个当事人身上下手。   而齐宴已经察觉到了他对弟弟的控制,显然不会答应他的任何要求。   于是,温佑斓想起了一张眼神里隐隐泄露出不甘的面孔。   在段殊表露出对齐宴不同寻常的关注后,他仔细翻阅过跟齐宴有关的所有新闻报道,绝大部分照片里,齐宴的身边都站在同一个人,那个人总是仰视着更耀眼的搭档,像一株攀附在大树边缘的藤蔓。   他猜,那次退赛的真正原因并不在齐宴身上。   很快,温佑斓就通过自己庞大的人脉关系,找到了赋闲在家虚度时光的庄樾。   他以段殊哥哥的身份出现,看起来温和无害,担忧着任性弟弟的前途,想知道齐宴当年到底为什么退赛,所以才冒昧地找上了门。   在温佑斓用最关心的语气谈起齐宴现在的搭档——自己的弟弟的时候,他看见庄樾的手指不自然地动了动,眼眸里也闪过黯淡的钦羡。   “他们现在去西北参加比赛了,而且瞒着我,我很担心。”   温佑斓顿了顿,欲言又止。   庄樾问他:“为什么?”   “因为他们并不合适。”温佑斓叹息道,“我很了解我的弟弟,他太任性,也不受约束,和齐宴合不来,这样耗下去,最终只会耽误他们两个人的前程,齐宴应该换一个更适合他的搭档……”   庄樾闻言,沉默了半晌,最终小声道:“是吗?”   沉湎于昔日荣光的失败者,总是很好驱使。   温佑斓言尽于此,温文尔雅地同他道别,并在几天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比赛观众刚刚发布在社交网络上的照片,人群里一脸忐忑的庄樾,和远处略显冷漠的齐宴。   还有几日未见的段殊,在漫天沙尘里,他目光明亮地望向身边的搭档。   温佑斓的手机里躺着弟弟几乎同时发来的短信。   [弟弟:我赢了。]   是比赛赢了,还是这场逃离赢了?   在那种近乎于失去的预兆里,温佑斓度过了短暂的焦虑,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不会失去弟弟的。   段殊不可能忽视他们之间数年的感情,那是最有力的武器。   尤其是在庄樾出现之后,他和搭档的关系一定会陷入猜疑,那会是弟弟最脆弱的时刻。   温佑斓开始示弱。   “如果……你需要我来接的话。”   “不要再躲着我了。”   “回来吧。”   在母亲的墓碑前,洁白玫瑰的注视下,温佑斓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弟弟差一点就要答应自己了。   可是有一根无形的线拽住了他。   那根线只可能是齐宴。   温佑斓不明白,为什么在短短的时间内,往日还和朋友们不算亲密的弟弟,会和齐宴的关系发展到这个程度。   这个不寻常的变数,让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范围。   温佑斓开始体会到那种无可挽回的失去,心脏里长出冰冷的空洞。   但他还抱有一丝期待,他给了弟弟机会。   “如果发生了不开心的事,记得告诉我。”   弟弟分明深陷在由庄樾引发的困扰中,他的脸上写着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彷徨担忧,他应下了这句话,可他并没有告诉自己。   甚至在他驾车出了意外之后,也选择了隐瞒。   温佑斓是在看到红点长期停留在郊区的位置时,才发现了异样。   那个位置是一家医院。   看清地图的那一刻,他几乎要被恐慌冲垮了。   温佑斓记得自己翻动手机通讯录,想联系在那家医院工作的朋友时,手指是颤抖的,按了很多次,才拨出电话。   电话接通后,在朋友热情的问候声里,他的大脑依然一片空白,失去了往日的冷静,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不动声色地问出弟弟的下落。   直到朋友主动提起:“我今天经过住院部,看到有个病人跟你弟弟长得很像啊,吓了我一跳,差点以为他还有个双胞胎呢!”   温佑斓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是吗?那个病人怎么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一个最重要的弟弟。   朋友说着说着,才迟钝地发现了不对:“好像是开车撞了下头,轻微脑震荡,没什難份么事——咦,你弟弟是赛车手吧?”   轻微脑震荡。   温佑斓的呼吸终于不再紧扼着喉咙。   他苍白的手指紧攥着手机,那种劫后余生的气息流露在轻颤的话语里:“我也吓了一跳……他一定是不想让我担心。”   是吗?   另一个声音在心里问他。   朋友连声附和,说明天就请科里最好的医生去帮段殊复查,肯定不会有事。   温佑斓谢过了朋友,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内心的不安。   他毫不犹豫地丢下工作,赶到了那家医院。   尽管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了段殊的情况,但没有亲眼确认,他还是不放心。   等他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医院,按照朋友给出的信息,走进住院楼,来到那间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见了独自坐在床上的弟弟。   他孑然一身,看起来有些孤单,正转头看着窗外。   那是温佑斓从来没有在弟弟身上见过的孤单。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被黑暗包裹的自己。   在这个瞬间,温佑斓差点要被冲动吞噬,那阵突然涌上来的情绪骤然填满了空洞。   他想立刻走进去,不管弟弟是不是会发现自己卑劣的跟踪方式,也不管弟弟将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待自己,这些全都不重要了。   他可以改,他不会再这样下去。   温佑斓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心里掀起难以言说的波澜,他从未这样认真地凝视弟弟。   然后,他看见段殊的脸上笼罩着夕阳温煦的光,他的眼眸澄澈粲然,没有落寞与脆弱,分明是在雀跃地等待着什么。   他不可能在等待对此一无所知的哥哥。   温佑斓停住了脚步。   他收回手,走开了。   几分钟后,齐宴提着两个袋子从电梯出来,走进病房。   精致的纸盒里是一块漂亮的蛋糕。   他们一起吃了清淡的晚餐。   天色入夜,电视里放起了嘈杂的喜剧。   他们坐得很近,一刻不停地说着话。   闪动的光影落在年轻的面孔上,像一份暧昧的注解,亮如繁星的眼眸里始终含着笑。   温佑斓独自回家了。   他想,段殊真的不需要他了。   昏黄的路灯光拉长了他的身影。   他离开之前,朋友好奇地问他怎么不进去看弟弟。   他说:“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他不想让我担心,我就当作不知道,只要他没事就好。”   不是的。   他听见了回答。   心脏里的空洞越来越大。   第二天,温佑斓依然没有去上班,他走遍医院附近的蛋糕店,买到了同一款蛋糕。   复查结果很好,这次轻微的脑震荡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病房里一直有另一个人陪伴。   温佑斓没有出现的机会。   所以他耐心地等到了齐宴离开,将准备好的蛋糕交给已经渐渐熟悉他的护士。   半小时后,温佑斓告诉朋友,家里人出了事,他得立刻带弟弟回去。   没人知道他根本没有其他家人。   他很快办好了出院手续,带着陷入昏睡的段殊回家了。   很久以前,得知父母出事的深夜,他就是这样背着年幼的弟弟走向医院的,他的脚步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印记,夜空里薄薄的雪花也盖不住那沉重的空缺,他们的命运从此扭转。   夏夜里不会下雪,只有远方传来轰鸣的雷声,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   温佑斓走进灯光明亮的公寓大堂,相熟的保安好奇地望过来,他便压低声音解释:“喝醉了。”   保安了然地笑起来,会意地放轻了脚步,十分敬业地为他按下电梯。   红色的数字一路上跳,温佑斓丝毫不觉得累。   空洞像潮水一样漫过走廊里的地毯,撞在墙上翻起浪花,又沿着门缝淌进永远整洁的客厅,留下透明淋漓的水渍。   他动作很轻地脱下鞋子,走进卧室,放下暂时不会醒来的弟弟,为他盖好被子,道了一声晚安,又轻轻关上房门。   温佑斓回到玄关前,细心地将两双鞋子放在它们应该归属的位置,摆正角度。   沙发上的两个抱枕保持着最完美的菱形。   此前少了一个人的屋子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除了他断开的网络和电话线,还有段殊被没收的手机和钥匙。   暖黄顶灯下,温佑斓站在客厅中央,带着一身不属于夏季的冷意。   他失神了很久,随即转身出门,背影没入无边的夜里。   如果段殊醒来时看到自己,大概会很害怕。   所以温佑斓决定去医院住一夜。   冰箱里有提前准备好的早餐和午餐,早上出门之前,他认真地做了很久,是段殊平时最喜欢的口味。   温佑斓并不想伤害唯一的弟弟,只是希望他能回家,待在最熟悉的屋子里,仿佛时光倒流,回到齐宴出现之前的日子。   他希望一切回归秩序。   虽然他才是那个真正毁掉秩序的人。   第二天早晨,温佑斓在噩梦中醒来,在这场漫长梦魇的分分秒秒中,他见到的只有弟弟仇恨的眼神。   上午,他正常接诊,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他在两种幻想之间反复挣扎。   一种是恢复如初,温佑斓下班后回到家,用钥匙打开门,就看见弟弟像往常那样待在沙发上玩赛车游戏,抬头同他打招呼,等着他去厨房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另一种是彻底失控,温佑斓会看见一片狼藉的家,被撞开的大门。   虽然弟弟没法同外界联系,但如果他真的那么迫切地想要逃出去,可以透过门对着走廊呼救,会有人听见的,他会被救走,接着去控告自己,从此与自己决裂。又或者,那个执着的闯入者会聪明地来家里找他。   温佑斓不会伤害段殊,也不能永远困着他,但他无法忍受这种至亲被夺走的痛苦,也无法再控制自己日渐崩溃的思绪。   他想要一个被给出的结局。   傍晚下班,温佑斓开车回家,驶进公寓的地下车库。   这座漂亮的高档公寓依然宁静,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偶遇的保洁还是笑眯眯地同他点头问好。   他走出电梯门,看见毫无变化的家门,门口的地垫还保持着他出门时的样子,方方正正。   不是第二种结局。   温佑斓找出钥匙,插进锁芯,垂落在空气里的其他钥匙因为他的颤抖,发出细密清脆的响声。   他缓慢地推开门,几乎不敢睁眼看。   没有温暖的灯光落下。   ——客厅是暗着的,玻璃窗里流泻出来自夜幕的冷光,窗帘沉默地伫立着。   沙发上只有没人动过的抱枕。   也不是第一种结局。   属于段殊的那个卧室,房门紧闭,同他离开时一样。   温佑斓忘了换鞋,他快步上前,想要开门进去看看,门把手却钝钝的,没法按下去。   房间门被锁住了。   他离开前,并没有锁房门。 第四十七章 段殊   段殊被窗外暗沉的阳光唤醒。   他还没来得及睁眼, 就感受到一种宿醉般的晕眩感,浑身无力,半晌之后才渐渐好转。   这不是正常睡醒时的感觉, 眼前也不是装饰单调素净的病房。   他回到了和温佑斓同住的家, 属于自己的熟悉的卧室。   段殊立刻想起了入睡前吃下的那块蛋糕。   护士羡慕的表情、家属、托人转交……   是温佑斓。   他发现了这场被自己隐瞒的意外。   段殊从床上起身, 匆忙地走出房间。   客厅里看起来毫无异样, 但大门被反锁了,他的钥匙和手机一并消失不见。   故事的原定结局,那场导致了弟弟意外摔下楼的软禁,提前发生了。   段殊清晰地记得之后的发展, “段殊”骨折,与赛车梦想失之交臂,从此也和温佑斓彻底决裂。   玻璃窗外天色昏沉,隐隐闪过雷鸣。   他不会选择这个既定的结局。   段殊深呼吸, 镇定下来,开始仔细地回忆这些天里发生的一切。   他和齐宴的生活里原本只有训练,无波无澜,直到他们偷偷跑去西北参加比赛时,遇见了庄樾。   庄樾作为观众出现在一场拉力赛上似乎合情合理, 但他对于齐宴的执着,在正常情况下,一定会引发齐宴和段殊之间的争执。   也许他们就会因此分道扬镳。   这是温佑斓最想见到的事。   所以庄樾的出现不是偶然, 而是温佑斓所带来的必然。   他不仅知道这场称不上车祸的意外, 还知道段殊和齐宴私自去参加比赛, 他对弟弟的掌控欲比段殊之前所窥视到的更深。   而现在, 他想方设法将段殊带回了家, 自己却不见了。   他想做什么?   段殊迅速地思考着这一切。   手机不见了, 屋子里被断了网,他打开电脑也无法与外界沟通,厨房里的尖锐物品都被收走,像是防止他撬门,或是伤害自己。   但家里毫无变化的摆设,冰箱里悉心准备好的菜肴,仿佛又重回往日。   温佑斓似乎只是想让弟弟回家,除了象征性地切断他与外界的联系,实际上并不能真正地困住他。   这座公寓的管理很好,时常会有打扫卫生的保洁经过走廊,周围的邻居也不是聋子,段殊完全可以拍门呼救。   再退一步,齐宴会在上午去医院接他出院,发现他突然消失,肯定也会联想到温佑斓,即使俱乐部的人都不知道段殊的家庭住址,但他相信以齐宴的能力,想要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他没有危险,这是一场随时可以逃离的软禁。   为什么要这样?   段殊想起那场墓园里的见面,温佑斓听起来很难过的声音,和他孤独的恳求。   他不是演戏,没有撒谎。   温佑斓已经意识到自己内心里日渐扩大的荒芜,意识到自己与弟弟渐行渐远,却无法控制自己,所以他把与外界隔绝的过分软禁,和恢复往昔平静日常的午餐放在一起,让弟弟来选择。   他等待着被审判。   段殊凝视着那扇深棕色的大门,外面就是自由的世界,只要他现在选择逃离,就会和温佑斓再也没有关系,接下来可以在这个世界里和齐宴继续相处,也可以立刻回到现实。   但段殊的脚步停留在原地,始终没有向前走去。   那不是他想做出的选择。   他无法忽视这座看起来温馨的房子背后透出的深深孤独。   段殊在这个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唯独没有去过一个房间。   温佑斓的卧室。   起初他被“段殊”美好的记忆所蒙蔽,安心享受着温佑斓的给予,后来他发现了异样,便把全部目光放在了齐宴身上,心思深沉的哥哥随即退入背景。   他一直没有试着去弄懂温佑斓究竟在想什么。   段殊尝试着打开房门,把手很顺利地扭开了,并没有上锁。   床,衣柜,书桌,漆成白色的木质家具,蔓延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冷清。   他就像生活在病房里。   床铺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木架上的书籍分门别类地排列,所有物品的摆放井然有序。   温佑斓有很明显的洁癖和强迫症,总是努力地在为生活排序,为它们营造一种安定的秩序。   段殊脚步很轻地走进了房间,与此同时,外面开始下雨了,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浇出淋漓的脆响。   书架上的一半书都关于医学,看起来深奥晦涩。   段殊的目光逡巡过去,然后错愕地停住。   另一半则全部关于赛车,赛车手的传记,每月发刊的杂志,还有一些更专业化的赛车理论知识,这里面有许多书被翻阅过很多次,边角都磨花了。   温佑斓很认真地了解过弟弟的爱好。   段殊没有在这个房间里发现一个可怕的、阴暗的温佑斓,却看见那种寂寞的苍白。   书桌里放满了医学论文,他的生活里好像只有两个部分,工作和弟弟。   段殊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将视线转移到床头柜上。   人们常常会把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放在那里,比如那个从声乐系毕业的“段殊”。   段殊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一侧摆着合同文件和身份证件,另一侧,则是一本相册。   他踟躇片刻,才翻开了这本显然已年代久远的相册。   第一页是约莫六七岁的温佑斓,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一旁的母亲紧张地注视着,双手轻轻拢在大儿子身边,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画面里没有爸爸,或许他就是那个拍下照片的人。   那是温佑斓曾经幸福美满的家。   第二页,弟弟一岁了,脸蛋圆圆的,笑得傻里傻气,温佑斓抱着他的动作已变得很熟练,哥哥的头上戴着生日帽,桌前是奶油蛋糕,爸爸正在切蛋糕,这次是妈妈拍的照。   第七页,正在上幼儿园的弟弟,五官里已能看出段殊的模样,他穿得像个小大人,背后的黑板上写着花里胡哨的几个大字:当我长大。一脸笑容的爸爸妈妈站在他的身旁,似乎是在参加幼儿园里举行的活动。   这张照片有些失焦,应该是温佑斓拍的,段殊注意到相纸上隐约有些突起,他将照片抽出来,看见了背面有一行写得端端正正的小字。   [弟弟说长大了想当科学家,先帮他记下。]   十个小孩里,有五个都想当科学家。   第十页,上了小学的段殊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正对着电视机掉眼泪,坐在左边的母亲满脸忍俊不禁,右边的温佑斓正在看书,脸上也隐隐露出笑意。   端正的小字变得更清秀了一些。   [被社会新闻气哭了,又说长大了要当律师。]   第十二页,礼堂上悬挂着奥数比赛颁奖的横幅,胸前挂着金牌的温佑斓抱着视线乱飘的淘气弟弟,父母一左一右站在身旁,一家四口兴高采烈地合影。   [我能成为数学家吗?]   然而幸福的时光到此为止。   再往后,画面里不再有父亲和母亲,也没有了温佑斓,只剩下永远在镜头中央的段殊。   每年生日,温佑斓都会为他拍照留念,那行写在照片背面的小字纪念着段殊人生的每个阶段。   [弟弟的梦想又变了,变成了消防员。]   [弟弟说想要考警校,我不想让他去。]   那行字迹愈发成熟,脱去了所有的稚气。   第二十五页里,十三四岁的段殊正在尝试攀岩,他的身上捆着牢固的绳索,一脸兴奋地朝着远处的镜头微笑。   [他越来越喜欢追逐危险。]   段殊恍然地转头,再一次看向那个被赛车和医学填满的书柜。   所以,温佑斓没有成为数学家,他成了一名最好的医生。   这些暗地里的担忧和付出,他从来没有向只需要任性度日的弟弟提起过。   温佑斓说过许多次: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已经失去了父母,不能再失去弟弟,所以他甘愿压缩自己的人生,他甘愿付出一切。   温佑斓被这个家困住了,他被自己困住了。   从父母离世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走出去过。   这是齐宴早已埋下的线索,就像床头柜里的毕业证书和声乐比赛奖杯,只是段殊到此刻才去探索。   他为什么会写下这样一个人物?   不被理解的、孤独的人,背负着哀伤的往事,没有真正的同伴。   段殊觉得很熟悉。   熟悉得仿佛窥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唯一的区别在于,温佑斓有一个需要保护的弟弟,所以他将感情都转移到了弟弟身上,强迫着自己为了弟弟而好好活下去。   而他没有。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一场汹涌而至的夏日暴雨,疏离地降下,丝毫没能落进这个被封闭的家。   段殊想起和黎嘉年在温泉酒店里的对话。   已经从黑暗中走出来的黎嘉年,毫不在意地对他提起了自己痛苦的童年。   于是他被黎嘉年感染,开始试着用心画画。   他离开上个世界之时,有一幅画尚未完成。   ——“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不开灯,除了一片漆黑,还有什么?”   ——“还有声音。该怎么画声音?”   黎嘉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这是你的画,你会知道的。”   现在,段殊知道了。   这一刻,他听见屋外磅礴的大雨倾盆而下,打在雨棚上是厚重的脆响,落进草丛里是短促的闷声,拍在路灯外壳上,会淬出更空灵清透的声音。   他的听觉很敏锐,能准确地分辨出雨点落在不同物体上的声音,能辨识出声音里细微的不同,凭着这份能力,段殊在考大学时顺理成章地选择了录音系。   但那不是天赋,不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   而是他被关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时,唯一拥有的东西。   房间里很黑,老式水泥墙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所以他能隐约听见掠过枝头的鸟鸣,听见楼下轿车按响的喇叭声,听见左邻右舍又在为了琐碎的小事大动干戈。   那个外面的世界便一点一点浮现在他眼前。   但段殊最喜欢的还是下雨的夜晚。   人们会急匆匆地赶回家,街上少有车辆,所以整个世界里只剩下自然的声音,雨点拍打万物,洗净一切污垢,美好得像一场梦境。   他会透过淅淅沥沥的声音,努力地想象那个美妙的雨夜。   漂浮的雨丝如同一场朦胧的雾气,无数树叶像暗绿的萤火,忽闪忽闪,五颜六色的伞面上清脆地飞溅出晶莹的水珠,落进他眼睛里,就成了最安静的雨滴。   他蜷缩在角落里拥抱着自己。   直到终于消了气的母亲或者父亲,用力地打开被锁住的房间门,不耐烦地叫他出来吃一顿冷透的饭。   那是真正的禁闭,不被爱的禁闭。   弟弟的假意接受和仓皇逃跑,只会让温佑斓的人生变得越来越糟糕。   他也一样。   被段殊刻意遗忘了许多年的往事,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虚构的温佑斓也是他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有三个角色,从同一个黑暗的原点出发,却拥有了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人生。   风流的富豪父亲遗忘了露水情缘,留下一个日渐偏执的女人,将被抛弃的怨恨发泄在无辜的孩子身上。   幸好,那个孩子在黑暗里发现了光,他喜欢画画,所以用烂漫的油彩绘成了一条船,载着自己驶向无限可能的远方。   长大后,他活得任性又恣意,不顾旁人眼光,作为私生子回到富豪父亲身边陪伴,又微笑地看着父亲死去,掀起无边风浪。   从此,有人为失去的财富耿耿于怀,也有人在肃穆沉郁的法庭里,难以自拔地迷恋上那个酒红色的身影。   他是黎嘉年。   恩爱的父母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里丧生,本该温厚的亲人眼中却只有利益,那个十几岁的孩子第一次体会到彻骨的失去。   幸好,他还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弟弟,自己眼中的世界已经千疮百孔,所以他把所有对光明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弟弟身上。   他为弟弟打造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家,愈发浓烈的控制欲也随之增长,情感与自我的天平左右摇晃,但无论如何,还有弟弟爱他。   他是温佑斓。   在生活中屡屡受挫的平庸父母,将自己对人生的所有希冀都投射到了孩子身上,明明过着再平凡不过的日子,却以最严苛的要求围剿着儿子的全部个性。   有许多事,他还来不及开始尝试,就已被迫放弃,他的生活被无尽的重复和麻木所包裹,氧气日渐收缩,幼小的身影被困在那个用于惩罚的黑屋里。   没有梦想,没有相依为命的弟弟,没有情绪的出口,没有人会爱原本的他,什么也没有,只有漫无边际的孤独和绝望。   所以他选择了逃避和遗忘,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黑屋,直到齐宴突然闯入他的生命。   他生命中的这个幸好来得晚了一些,却竭尽所能地为他找回了失去的一切。   他是段殊。 第四十八章 出发   面对着从内侧被反锁的房门, 温佑斓的内心漫上一阵恐慌。   他设想过许多回到家可能看见的场景,却没想过会面对这样的状况,弟弟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面。   愣怔片刻后, 温佑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他有家里的钥匙。   他无措地翻找出钥匙串里与房间对应的那一个, 在插进锁孔之前, 他迟疑了一瞬间,抬手敲了敲门,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于是温佑斓不再犹豫,迅速打开了门, 寂静的房子里回荡着齿轮扣合的清脆声音。   屋外的天色早已暗下,被淋漓的大雨熏得一片昏沉,有个身影静静地蜷缩在墙角。   随着房门的打开,地面上微微漏进一丝月光, 而那个身影毫无动静,这种反常的沉默让温佑斓觉得惊慌。   他试探着开口:“我回来了。”   段殊毫无反应。   懊悔涌上心间,温佑斓小心翼翼地开口:“不要坐在地上,会感冒的。”   这时,那个沉默的身影才轻微地动了动手指。   这与故事里的温佑斓无法看到那一幕现实景象重合, 被困在老旧房子里的落魄画家,一场戏结束之后,演员本人却失去了双手的感觉。   同那天一样, 段殊将头埋在膝间半晌, 才开口说话了。   “他们第一次惩罚我的时候, 打了我的手。”   这句开场白超出了温佑斓的预料。   他问道:“谁?”   段殊的语气淡淡的, 很平缓地说下去。   “手掌被反复打了很多次就会发麻, 仿佛不是自己的手。接下来我会不能写作业, 不能完成他们的要求。”   气氛如一场谵妄的梦境,温佑斓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段殊继续往下说着。   “所以他开始用藤条抽我的背。如果后背被打肿了,晚上躺着睡觉会很痛苦。如果我忍耐不住叫出声来,又会挨骂。”   伴随着段殊的声音,温佑斓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他和弟弟的过往,确定父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也确定没有人能在他的视线里这样对待弟弟,他产生一丝无措的困惑。   段殊的声音变得更低了。   “然后就是腿。但那样一来,我上学的路变得很漫长,会迟到。”   他缓慢地介绍完了这三个部位,像是笑了起来。   “他们总是不满意每一个受难的地方,又忍不住要动手,所以就不停地轮换它们。”   在和路明野分道扬镳之后,他失去了人生的方向,那种茫然无所依的感觉涌上来,引发了始终潜藏在记忆里即将被惩罚的恐惧,所以身体先一步作出反应:屏蔽感觉,就不会痛了。   温佑斓开始确认,弟弟似乎陷入了一种妄想的情景,在极度的恐慌里,他反而冷静下来轻声安抚。   “那些事不会再发生了,现在你是安全的。”   段殊轻轻应声:“是我主动走进来的。”   温佑斓注意到段殊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在夜雨和月光的辉映里,他才渐渐看清,那是一枚闪闪发亮的硬币。   齐宴留给他的硬币。   段殊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温佑斓:“我不想再被关在房间里了,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   在这间被大雨包裹的房子里,一切装饰都冰冷得井然有序,除了理应拥有不同人生的他们。   故事里的温佑斓是孤独的,段殊也是,他们明明都将对方视为最重要的人,却被看不见的城墙阻隔,近在咫尺又相距甚远,在最亲密的关系里,最不自由地活着。   温佑斓希望年幼的弟弟永远明亮,过着被保护的日子,甚至不惜为此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后来这种念头越积越深,让他变得愈发偏执,他以自己的视角和方式来判断衡量着段殊的人生,渐渐变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强制爱。   “段殊”明白哥哥对自己的付出,明白这份亲情的珍贵,也逐渐溺于这种如密网一般的爱,或许他察觉到了不安,尝试过反抗,却不敢真正地拒绝,只好靠自我催眠度日,长年积累的矛盾最终爆发,用决绝的翻窗逃离结束了这场以爱为名的软禁,毁掉了自己追逐的未来,也毁掉了这份本应美好的爱。   “我应该更早告诉你我的感受,我不想被翻看手机,我想跟朋友出去聚会,我想和现在的搭档继续参加比赛。”   “你希望爸妈出事的时候,你的年龄能再大一些,就能光明正大地守住赔偿金。”   “我也一样,我希望那时的自己至少可以发现,比起学医,你还有更擅长的梦想。”   听到这里,温佑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晦暗的沉疴翻涌上来,一点点被段殊的话语消解,随之而来的是浓重的懊悔。   他们之间根本不需要这种亦步亦趋的捆绑,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彻底错了。   在段殊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温佑斓哑声仓皇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刻,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温佑斓没来得及关门,齐宴大步走了进来,他白天在医院没有接到段殊,立刻开始找他,花了不少时间才打听出了他的住处,随即赶来。   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也许是因为瓢泼大雨,也许是因为慌乱而生的汗水。   见到段殊独自待在房间角落里,齐宴立刻判断出了眼下的状况,他毫不犹豫地一拳挥在温佑斓脸上。   齐宴的身上蔓延着沉默的怒气,用仅剩的理智勉强控制着自己的行为,他一言不发地带走了段殊。   温佑斓追了上来,此刻他已不想再挽留什么,只是单纯地想知道弟弟的情况怎么样,他并不知道这次软禁会引发弟弟这么严重的阴影。   电梯通往一楼,大厅里的员工们错愕地看着这不同寻常的一幕。   在夏夜的滂沱大雨中,雨水浇湿脊背,段殊阻止了眉头紧皱的齐宴帮自己说话。   他清晰地告诉哥哥:“我会去参加那场比赛,我会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他彻底挣脱了这段亲密关系中的强制和束缚,想起来了人生最初的那段灰暗回忆。   这是齐宴在这个故事里为他留下的隐藏可能。   段殊可以选择对温佑斓演戏,也可以选择干脆利落地逃离,但他终于鼓起勇气,选择了真正的面对。   温佑斓站在原地,怔忡地看着他们远去,良久才回神。   一周后,那场被期难夆待已久的大型拉力赛开始了。   人山人海的出发点,炫彩夺目的赛车,穿戴好赛车服的段殊和齐宴又一次一起出发,他们即将共同征服目之所及的山川湖海。   而在启程的那一刻,段殊看见人群里的温佑斓在为自己拍照。   耳麦里传来齐宴沉稳的声音:“你的状态还好吗?”   从温佑斓那里离开之后,段殊并没有同他主动说起那个夜晚的经历,齐宴也体贴地没有问,也许在等他愿意敞开心扉的时候。   在风景绮丽的路上,和故事最开始时那样,齐宴依然在专心地为他领航,段殊的眼角隐约有泪花,又消融进空气。   他说:“这一次,我不会再分心了。”   段殊在这个瞬间退出了这个世界。   他愿意说起一切,却不是对着虚构故事里的齐宴。   因为他已经想起了更重要的故事。   回到现实里,仍然是朦胧的眩晕感和研究员的絮语,那道熟悉的声音也夹杂其中。   于是段殊低声感慨:“你对电影的评价真的很刻薄。”   糟糕的喜剧和美好的夜晚。   破碎的记忆与被遗忘的过去彻底重合。   始终留在现实里的齐宴,闻言轻轻地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段老师。”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收尾写得好累QAQ正文快要完结啦,番外里会有撒糖的小世界,因为跟前面的风格不太一样,怕看起来突兀,所以就放进番外啦。 第四十九章 正文完 时光(三合一)   这是段殊第二次听见这句话。   看着这张日渐熟悉的面孔, 漫长久远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入脑海。   三年前,在林导的工作室里,他受邀前来试镜, 说是试镜, 其实主演已几乎确定是他, 那天过去更多是为了给争取其他角色的人搭戏。   林导和一干主创神情认真地坐在一旁, 观看着演员们的表现,坐在最角落的那个人本该不起眼,却总是吸引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姚笑笑跟在他身边,小声道:“那天吃完早餐我就去搜了编剧老师的作品, 我居然看过他的上一部电影诶,很好看,没想到本人居然这么帅。”   剧组里总是喜欢把稍有身份的人都称作老师,摄影老师, 灯光老师,听起来很是尊重,还避免了记错名字的尴尬。   段殊听着她的低声八卦,笑了笑,转头便对上那个人的眼神。   此刻房间中央的演员刚结束表演, 忐忑地看着林导的反应,林导则低头同身旁的制片商量着什么。   房间里闹哄哄的,弥漫着不同人的说话声, 在这鼓噪的气氛里, 那个坐在角落的人挑了挑眉, 朝段殊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 段老师。”   那时段殊想, 距离酒店餐厅里的偶遇, 还不到一个月,这期间里他和林导谈论过这部正在筹备中的新片,敲定了合同细节,还看完了剧本,怎么都不算久。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笑着回应:“好久不见。”   对方闻言,眼神里似乎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失望,段殊始终不明白那种情绪的由来,又很快被那一天忙碌的日程夺走了注意力,随即便把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都抛入了记忆深处。   现在他记得了,在更久以前,段殊尚未成名、还能不加掩饰地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去一家背面紧挨着内流河的咖啡馆,因为那里介于城市的喧嚣与自然的静谧之间,有最丰富悠远的声音。   他喜欢声音,还喜欢点一份柔软芬芳的松饼,上面堆叠着香浓的冰淇淋和甜美的草莓。   万物凋敝的冬季,河流结冰,上面积着昨夜飘零的雪花,天地一片白茫茫,是极美的风景,来到咖啡馆的客人们很喜欢去冰面上拍照。   段殊看起来是温和好说话的,所以总会有人找他帮忙,其中也不乏存了搭讪心思的异性。   那些在咖啡馆里消遣时光的日子看起来重复,但有一天是特别的。   他帮一对结伴而来的女孩子拍完照,从猎猎寒风里回到室内,便听见隔壁座的客人正在谈论自己。   其中一个人是傻傻的门外汉,却知道当时籍籍无名的段殊,还想要请他来演电影。   另一个人是影视圈里最常见的那种自大狂,仿佛认识一切从一线到十八线的演员明星,当即满口应允,仿佛比段殊本人更了解段殊。   段殊错愕之余,便觉得有趣,他转过目光,悄悄地打量着那个正在被忽悠的门外汉。   出众的相貌,慵懒的夹克,还有名贵的手表,看起来像是很好骗的富二代,不小心掉入了满口大话的制片人的圈套。   段殊原本不想理会,因为他无法预料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得知自己喜欢的演员就在身边的时候会做出什么反应。反正他根本不认识那个制片人,要不了多久,富二代自然会知道这只是一个谎言。   但段殊听见了对方热切的声音,热切得丝毫不惮于显露出自己的弱点。   ——“如果他能出演男主角,我可以接受剧本的改动,也可以和别人共同署名。”   原来富二代是一个编剧。   对编剧而言,亲手写下的故事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但对方却愿意让出这些权利,只为了请来一个毫无名气的演员。   段殊很难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他看见那个人的眼睛里有很浓烈的光。   所以他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而接下来,他看到对方灼热的视线,像持久经年的烈火,是他最陌生也无法招架的东西。   那是段殊的第一次离开,他离开了那家熟悉的咖啡馆,从此再没有去过。   也许是因为他意识到拿了最佳新人奖的自己,会开始被关注,不能再那样随便地出现在业内人士常去的咖啡馆里。   也许是因为他害怕那样专注地追逐着自己的视线。   他值得那样的追逐吗?   段殊不知道答案,但早已被掩埋在尘埃里的童年,似乎透过潜意识向他传来了沉沉的低语。   他常常被惩罚,因为他一直做错事,总是不能令人满意。   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值得别人的喜爱?   段殊很快就遗忘了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富二代,对方仅仅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连工作同事都算不上,也就不会被记进那个冰冷的文档。   当他再次遇见那个人的时候,他知道对方是炙手可热的新兴编剧,有个好听的笔名,夏寻。   作为同事出现的夏寻当然被记进了那个文档,但他名字下面的描述寥寥,不是因为乏善可陈,而是因为那时段殊跟他的关系颇为亲近。   他们因同样不满林导的旧作而产生交集,又在筹备新片的过程中时常有交流,总要讨论剧本里的故事、虚构的人物……渐渐便发现与对方有许多契合之处。   虚构剧本里人物的举动往往映射出作者本人的意图,在谈论故事时,往往也在谈论彼此在故事之外的人生。   这个受林导心仪的剧本是一部轻松诙谐的公路片,里面充斥着大量的对话和令人出乎意料的情节转折,很有欧洲文艺电影的气质。   试镜结束之后,屋子里到处都是热闹又客套的寒暄,夏寻走到他的旁边,问他看完剧本后有什么感想。   段殊想了想,答道:“看来林导对上一次的失败印象深刻,还想拍出一部真正好看的公路片。”   夏寻便笑了:“他说想要这个本子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个本子很好。”笑过之后,段殊认真地回答他的提问,“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是吗?”夏寻深邃的眼眸里依然闪烁着笑意,语气却同样认真,“比起那个让你拿了最佳新人奖的剧本呢?”   那是路明野自编自导的《白日森林》,也是段殊开始成为职业演员的契机。   但在大银幕上留下了经典侦探形象的《半场谋杀》横空出世之后,鲜少会有人再向段殊提起那部相对小众的处女作,因为它在票房和艺术成就上都算不得突出。   但夏寻格外敏锐。   段殊思考了一会儿,毫不犹豫道:“并列第一。”   《白日森林》里的他是陷在生活困境里渐渐走向毁灭的普通人。   这部未定名新片里的他,则在漫漫旅途中逐渐与自己的过去和解。   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被包裹在编织精巧的情节里,都莫名地吸引着段殊,使他分不出高下。   听到这个答案的夏寻没有再说话,连一边审慎地聆听着他们对话的姚笑笑都没有提出抗议,这句话不会得罪路明野,也不至于得罪夏寻。   但直到几个月后,段殊才意识到,那个问题并不仅仅是指剧本。   剧组结束了前期筹备,很快就开始正式拍摄,由于剧本里有大量外景,所以这次拍摄时间很长,差不多有两个月,包含了好几个取景地。   整个剧组要近乎封闭式地朝夕相对两个月,在平日里紧张忙碌的拍摄工作之余,难免发展出许多私人关系。   谁和谁恋爱了,谁找谁出轨了,消息灵通的姚笑笑经常会私下跟段殊分享这些八卦,段殊往往一笑置之,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八卦的中心。   那天待在保姆车里,姚笑笑欲言又止,还是段殊主动问她发生了什么。   “段哥,你跟……”姚笑笑面色纠结,最终还是鼓足勇气道,“你知道夏老师喜欢你吗?”   怔了片刻,段殊才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大家都在传这件事,好像是前两天林导的助手说漏嘴了,说这个剧本本来就是夏老师为你写的,再加上平日里的一些表现……我怕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会有不好的声音,毕竟你们是同性。”   姚笑笑一鼓作气道:“我知道你可能不在意,我也不想干涉你的私人生活,但是,作为朋友,我总觉得……”   “你好像还不知道夏老师喜欢你。”   于是段殊沉默了许久,才轻轻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他的确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段殊恍然地开始回忆。   夏寻说话时总是很不客气,连林导都逃不过他的刻薄批评,他仿佛并不在乎所谓的人脉关系,也不在乎在圈子里发展的前景。   但唯独对待段殊时,他的态度是特别的。   被事先写好的剧本有时会需要根据现实情况而修改,有时林导会有突发奇想的主意,有时个别演员会试着委婉地想给自己加一些戏份,这些要求大多都被夏寻不留情面地驳回了,只认可一些真正有必要的修改。   而段殊的习惯是从不会对剧本提出建议,夏寻却常常问他对下一场戏的想法,有没有想要修改的地方,有时甚至会主动挑剔自己写下的剧本,只等段殊提出改进的想法。   他像是在努力地激活着什么。   严苛又无情的夏寻作为跟组编剧,敢于回绝许多莫名其妙的修改要求,也就有了许多闲暇时间。   在气氛忙碌的片场里,夏寻像个局外人,常常抱着本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写着什么。   林导对他的行为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写下一个剧本,要是合适的话,他可以提前定下,省得这部拍完之后又为没有好故事而发愁。   夏寻却总能让他碰一鼻子灰,引得相处融洽的剧组成员们哄堂大笑。   而背对着人群的角落里,轮到段殊休息的时候,他偶尔好奇地问夏寻在做什么,对方会很坦诚地告诉他答案。   “在记录下一个故事的灵感。”   “是什么样的故事?”段殊的好奇心很有分寸,“如果可以说的话。”   他记得那一刻的夏寻笑了:“只要你问了,我就会攮賵告诉你。”   “这是一个关于替代品的故事。”   “替代品?”   “人和人的相遇会有先来后到,当那个重要的位置被占据,迟到的后来者就只能望洋兴叹。有时候甚至会被所爱的人利用,煎熬痛苦,又不愿逃离。”   “听起来是个伤感的故事。”   “嗯,但不一定,我还没有想好最后的结局。”夏寻注视着他,“有的后来者会成为笼中雀,有的后来者却会成为赢家。”   那是一个在许久以前就已刻下的预言。   在段殊回忆的同时,旁观者姚笑笑也在试着努力概括自己的感受。   “夏老师就像是为你而来的。”她说,“和你相比,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原来这是喜欢。   姚笑笑还想再问下去,她想知道自己的老板是不是对那个直白热烈的编剧有着同样的感情,便于她提前做好应对舆论的准备,但从段殊的表情里,她意识到连段殊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所以她收回了那些尚未出口的疑问,小声道:“段哥,无论你怎么想,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如果你要谈恋爱,无论是想瞒着还是公开,都有对应的办法,如果你不喜欢夏老师,我也会替你澄清谣言。”   段殊远离人群,从不享受那些年轻演员习以为常的关注和名声,来拍戏也不是为了钱,姚笑笑时常会暗地里好奇,自己的老板究竟喜欢什么。   如果他真的有了喜欢的人,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和性别,姚笑笑觉得那都算是一件好事。   在助理相当贴心的话语里,段殊的心情放松了一些,却没能立即做出选择。   第二天见到夏寻时,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躲闪,很快被后者发现了端倪。   “抱歉,这件事本来应该保密的,给你造成困扰了吗?”   他主动找到段殊道歉。   “没关系。”段殊问他,“所以……这个剧本真的是给我写的吗?”   “嗯。”夏寻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如果林导后来没有选中你,我会把剧本收回来。”   段殊不禁笑了:“这样会违约的。”   “那不重要。”   所以什么才重要?   脑海里灵光一现,段殊忽然问他:“你为什么会起这个笔名?”   夏寻依然诚实:“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有多遥远?”   “那时候的我还会因为不知道未来该做什么,心情郁闷,就和朋友一起在郊区飙车。”   听到他这样形容自己,段殊忍不住笑了,眼前随之浮现出那幅风驰电掣的画面。   “我的父母给我安排了一条我并不相信的道路,我不愿意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嘲,“临近毕业的年轻人永远是迷茫的,又有无穷的精力要释放。”   “飙完车聚餐喝酒,喝完酒就不能再骑车了,深夜的城市里,商场关了,我不想去夜店和网吧,就只剩下电影院。”   听到这三个字,段殊似乎对他即将出口的故事有所预料。   “我选了一部最快开场的片子,买票的时候连片名都没有看,只想随便找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深夜的电影院里人很少,我成了唯一包场的观众,如果我不来,也许他们根本不打算放映那部片子。”   段殊静静地听着,命运的绳索悄然缠绕着靠近。   “那是一部很伤感的电影。”夏寻回忆道,“故事里的男主角总是被一个又一个陡然降临的意外所笼罩,他想挣脱,却会跌入更绝望的深渊,最终彻底走向毁灭。”   “它很文艺,也很沉重,主演是从来没听说过的新人,那时候我就想,这部电影的票房一定不好,所以电影院也敷衍了事,把它排在不会有人来看的深夜。”   “但是我看到了,在那个夏天的夜晚。”夏寻低声道,“我记得天气很热,电影院里开着温度很低的冷气,我一个人坐在放映厅里看向大荧幕,荧幕里常常也只有那个男主角。”   “周围很安静,安静得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循着他的声音,段殊似乎也身临其境地走进了那家深夜的电影院,看见观众席上更年轻青涩的夏寻,也看见大荧幕上同样年轻的自己。   “他看起来很难过,我忍不住这样想。”   “他不应该那么难过的。”   那是段殊最喜欢的一个剧本,也是他投入最深的角色。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部少有人知的电影会为他带来一个如此执着的观众。   夏寻。   从那个夏天起,就开始寻找了。   静默片刻后,在这微妙的气氛里,段殊本该顺理成章地问起对方的真名,犹如撇开那些人工炮制的浮沫,面对真实的对方。   但他没有。   他好像还没有做好和另一个人如此接近的心理准备。   夏寻喜欢的是那个在大荧幕上看见的他,此刻见到的也是在人前温文尔雅的演员段殊,却对真实生活中那个苍白无趣的段殊一无所知。   他喜欢着一个幻象。   而博学多才又极具个性的夏寻的确吸引着段殊,他的身上有一种不羁的自由气息,是段殊从来没能拥有的东西。   他们都被彼此的表象所吸引,就像无数段在剧组拍摄期间萌芽的爱恋,大多因为极近的空间与有限的人际关系而滋生,当离开片场,回归足够宽阔的世界,这样的感情很快会消失无踪。   这只是一场注定转瞬即逝的火花。   所以段殊没有问起夏寻的真名,没有试着探寻他真实的样子,同时也藏起了自己。   “谢谢你喜欢我出演的电影。”他一如既往地诚实,“但我也许并不值得那样的喜欢。”   他不会撒谎,因为他不被允许撒谎,这个根深蒂固的要求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成为无法违抗的潜意识。   对他相当委婉的拒绝,夏寻似乎不意外,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会改变想法的。”   那天以后,夏寻展现出的执着超乎了段殊的预料。   他依然没有掩饰自己对段殊的好感,但给它赋予了一层听起来更正当的外衣:他是段殊的影迷,会进入这个行业就是因为段殊。   为了偶像入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受到大导青睐的高冷编剧已经给出这样的结论,而且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就是单方面的仰慕,旁观者也很难再说些什么闲话。   夏寻的身上有一种拿捏得当的分寸感,看起来像是越界的举动,又踩在普通朋友的线上,还带着引人发笑的幽默,让人很难拒绝,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同他渐渐地靠近了。   段殊有时候会让姚笑笑帮自己订甜品,被夏寻撞见过两次之后,夏寻看着他面前相当精致优雅的点心,问他:“你很喜欢甜食吗?”   段殊点头,结果一天后,姚笑笑一脸古怪地拎了一个盒子过来。   “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姚笑笑边说边笑,“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是真的好丑啊。”   段殊打开精美的包装盒,就看到一块棕黑色的……蛋糕,大概是蛋糕,因为散发出一股甜蜜的气息,形状却像刚刚撞击过行星的陨石,令人望而生畏。   盒子上还放着一张寄语卡片,上面写着一行很漂亮的字。   [测试一下,看看外形会不会影响食欲。]   段殊哑然失笑。   后来他知道,那是夏寻第一次尝试做甜品。   很丑,但味道还不错。   夏寻只肯同他分享下个剧本的构思,渐渐被其他剧组成员艳羡地概括为偶像专属福利,林导便总是撺掇段殊去把夏寻的剧本撬出来,而他也的确很想听。   因为夏寻很有讲故事的天赋,每次都卡在让人心痒难耐的转折点上,却要下回再见分晓,时间一长,段殊被成功地培养出了和他待在一起的习惯。   就像那个名为一千零一夜的民间故事,他是其中日渐迷失的国王。   从电影到剧本,再渐渐延伸至事无巨细的日常琐碎,夏寻的存在像空气一样渗进他的生活。   段殊最初时以为拍摄结束之后,他会很快和夏寻失去联系,但事实却完全相反。   举办杀青宴的那个晚上,段殊照惯例没有喝酒,不少人都知道这一点,便不来劝他。   夏寻也没有喝酒,他在剧组里的形象一贯是特立独行的,所以也没有人强求他。   主创们坐在一桌,林导已经喝得满面红光,一桌子人都大咧咧地说着醉话,段殊侧过脸,好奇地问身边人:“你酒精过敏吗?”   “不是。”夏寻摇摇头,“等下你就知道了。”   几个小时后,热闹散去,大家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店,段殊落在了最后。   然后他看见浓郁的夜色里,一辆外形极为亮眼的重型汽车停在酒店门口,车身斜斜的,夏寻单脚跨在地面上,摘下头盔看他。   段殊的目光完全被吸引了,怔了片刻,他问:“这辆车很帅,贵吗?”   “原来你也会问这样的问题。”夏寻笑了,“要一起去兜风吗?”   他很难拒绝这个极具诱惑的邀请。   在城市夜晚呼啸的风声里,段殊坐在机车后座,仿佛回到更久以前,他并未亲眼目睹过的那个夜晚,青涩又迷茫的夏寻和朋友们飙完车,然后走进那家命中注定的电影院。   他和夏寻的距离近在咫尺,能听见纷繁噪音里清晰的心跳声。   夏寻的声音飘过他的耳畔:“你为什么从来不喝酒?”   风很大,他不敢抱紧前面人的腰,只能无措地抓住对方的衣角。   “因为那是错的。”段殊的声音很轻,“所以不能做。”   这是铭刻在潜意识里的规训,不能做被认为是错的事情,否则就会被惩罚。   暴露在空气里的手背被夜风吹得冰凉,忽然间,另一种温度覆盖上来。   夏寻帮他将手环上了自己的腰。   “你可以自己决定什么是错的。”   凛冽的风拨开尘封的心门,灼人的热度攻城略地般奔涌而来。   “你是自由的。”   恰到好处的夜晚和气氛,恰到好处的话语和那个人。   他试着向夏寻透露了一点隐藏的自我,而对方将那些怯懦收拢得很妥帖。   段殊几乎动摇了。   距离下一部戏还有几个月的空档,在他以往只剩平淡乏味的生活里,如今到处都是夏寻的影子。   在夏寻独居的公寓,段殊亲眼见到他做甜品,他学得很快,已经能做出精致的模样,不需要再用奇怪的外形来测试段殊的食欲。   在热闹的电影院,新上映的国产大片,主演是和段殊颇有渊源的知名演员程泓秋,他们前后脚拿了影帝,段殊的那座奖杯还是程泓秋递给他的。   看完电影之后,段殊感慨起程泓秋的精彩演技,夏寻却话锋一转,语气莫名:“你喜欢夏天还是秋天?”   段殊微微错愕后,忍不住笑起来:“我喜欢冬天。”   “为什么?”   “因为冬天是雪白的,很干净。”   到了冬天,在积雪蓬松的街角,他们并肩往前走着,什么都没有说,只有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这也许是段殊记忆里最灿烂的一段时光。   他在很长的时间里自我逃避,迷失在幽暗的海上,此刻却有人甘愿做他的灯塔。   尽管他始终不知道什么是爱,因为他没有感受过,但他应该可以学习。   从显然明白什么是爱的夏寻那里学习。   在去过夏寻家很多次之后,段殊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在某一天一起吃完午饭之后,第一次主动邀请夏寻来自己的住处。   他用了一个很拙劣的借口:新买了投影仪,当然应该叫上朋友一起来看。   这次邀请无关那些不可言说的暧昧,只是一次小心的试探。   摆放衣服的方式,放在柜子上的展示品,床边最常看的书籍……从最私密的独居住处里总能窥见那个更真实的自己。   夏寻则配合得很好,他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没有把期待抬得很高,仿佛只是听见了下午一起出门散步的提议,平平淡淡地应下。   那天他们走到门口,夏寻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提着为投影仪准备的零食和水果,段殊则俯身在密码锁上输入数字。   他以为那将是一次很好的开始,懒洋洋窝在沙发上看投影的间隙,他会故作随意地问起夏寻的名字,他知道夏寻一直在等他问。   然后段殊会认真地记住那个陌生的姓名,让这段关系彻底从虚幻的电影走向触手可及的现实。   门打开了。   段殊脸上轻松的笑意蓦地僵住。   他看见门口的鞋柜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平日里他随手放下的鞋子,此刻被摆放得很是整齐。   客厅里那些熟悉的陈设变了位置,被强制地以另一个人的意愿和喜好放置。   那道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影正坐在沙发上,身后靠着被捋平了边角的菱形抱枕,本该花白的头发被染成死板的乌黑,她皱起眉头审视着走进来的两个人。   “你一个人过日子就是会乱七八糟。”她语气严厉,“这是谁?你的朋友?”   夏寻还没有从这突然的质问里回过神来,段殊的声音已开始微不可闻的颤抖。   “……我换过密码了。”   沙发上的女人讥讽地笑了起来:“换来换去不就那么几个?”   “你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从来就没变过。”   所以他从来都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连珠炮似的指责一如以往,尽管段殊已经不再是那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孩子,他被狂烈的风暴吞噬,拉入瞬间湮灭呼吸的深海。   那一天再往后的事,段殊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那是他开始彻底遗忘一切的节点。   被掩藏的岁月猝不及防地展现在了夏寻眼前,他不敢想象夏寻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是如此的怯懦、渺小,又不堪。   那个曾经被对方铭记许久的幻象一定破灭了。   他只能选择带着残破的幻象逃离。   与此同时,上天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借口,路明野即将开机的新戏,又是几个月的封闭拍摄期。   段殊记得他们之间有过一段时间争吵,关于突如其来的疏远,关于横亘在彼此中间的路明野,关于那些已发生的和未发生的一切。   或许算不上争吵,他只那安分是消极地听着夏寻说的话,不愿做出任何需要调动内心的努力。   他把自己关起来了,关进那个漆黑一片的空房间。   这不是那时的夏寻能靠言语改变的事,段殊知道他一定会放弃,夏寻也的确从他生活中消失了。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林导那部电影的宣传活动上。   有记者提起编剧夏寻是他影迷的传闻,问他如何看待自己的这个粉丝,段殊无比真心地回应道:“我很喜欢他写的剧本。”   不远处的夏寻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冷峻,一直没有露出笑容。   活动结束,黯然避开的视线,离别。   段殊真的很喜欢那个在旅途中告别过去的公路故事,但他始终只能活在白日森林。   灯塔消失后,他的生活里只剩下苍白麻木的荆棘。   直到这一刻,回忆被重新唤醒,段殊甚至听到了一声在现实里或许永不可得的对不起,出自虚构的温佑斓口中,却解开他数年的痼疾。   他的父母想要一个能变成完美模样的孩子,段殊曾经做到了,但他把自己丢了。   他丢弃了自我,又恰好有一点天赋,便造就了这个能装下万物的壳,成了旁人眼中极其出色的演员。   正是因为他做了演员,所以才被那个人看见。   世事像交缠的环,过去与未来,虚构与现实,紧紧地勾连在一起,在他的生命里织下绮丽的花纹。   那个人为他写下了真正的第二人生,从尘埃里找出他被丢弃的灵魂和消失的感觉,送回这具麻木的身体。   记忆复苏后,绵长的懊悔弥漫在段殊心间。   人的命运总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岔路口中被改变,甚至重塑成完全不同的模样。   如果他没有因为内心重新涌现的怯懦,而和夏寻渐行渐远。   如果他没有马上离开初次相遇的咖啡馆。   如果没有阴差阳错的意外发生。   如果……   没有如果。   只有永不可逆的现实。   但人生还短,未来尚长,过去可以被覆盖,可以被重构,只要他愿意,就能折叠那些错过的灰白时光,留下烂漫明亮的华彩。   这是灯塔教会他的事。   周围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们在低声交谈,这一次,被汹涌记忆席卷的段殊没有陷入深深的睡眠。   他拾起了那个早就该问出口的问题。   “虽然你的笔名很好听。”段殊问得很慢,“但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真名是什么?”   寂寞的遗憾穿越时空,得到期待已久的回响,在最动听的声音里,从未熄灭的火花熠熠生辉,粲然盛放。   眼前人便温柔地回答他:“齐宴。”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要保护眼睛,番外就不承诺时间了,会尽量更的~后面的新文可能也要多休息一段时间再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