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媳》作者:因之   文案:   他们早该相爱,却都成了Alpha   每次易感期,程幻舟总是彻夜不归,回来时必定带着满身男男女女的气味。   他像个滥情的海王、混乱的变态,伪装得风流。   可在闻到杜尽深身上沾染专属于Omega的信息素时,剧烈的反胃感从身体深处涌上来,他舌根发苦,落荒而逃。   杜尽深一把将人按在门上,冷眼瞧着他,略带戏谑地嘲弄:“怎么,平时玩得这么开,我这个人倒是很让你恶心?”   程幻舟无言以对,像是什么东西顶到了喉咙口,咽不下去,又发泄不出来。   他多次想,那个可以光明正大站在杜尽深身旁,被他亲吻,与他组建家庭的人,本应是自己。   然而他们都成了Alpha。   他和杜尽深十年友谊,如一坛早已过期发涩的青酒,泛滥成失控的占有欲和疯狂的冲动,他浸没其中,无处躲藏,快要溺死时便挣扎。   却永远没法满足。   ***   杜尽深x程幻舟   天之骄子掌控欲极强攻x病娇鬼畜疯批男神受   双A 竹马竹马 双向暗恋 酸甜口HE 第1章 白夜城   2:00 A.M.   程幻舟进门时带起一阵冷风。   巨大的金属门在他身后发出沉重的嘶鸣。   S市已经入冬半月余,夜晚的寒风尤其刺骨,程幻舟却只披了一件单薄的铁灰色西服,脸色苍白得吓人。   混杂着甜腻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程幻舟下意识皱了皱眉,极力抑制住卡在喉咙口的咳嗽声。   他将一张纯黑色的卡片递给门口的服务生,那个胸牌上标着123号的服务生连忙接过,唯唯诺诺地低声说:“欢迎您……这位尊敬的贵客。这边,请跟我来。”   程幻舟没什么表情地走过去,他其实并不需要服务生带路,他来了太多次。   比他矮了半截的123号服务生始终低垂着头,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捧着程幻舟的卡,二人七拐八绕地来到一座金色的电梯前。   电梯门开了,服务生刷了一下卡,小声问:“您去哪一层?”   “十七。”   “好的。”服务生像是被小幅度地吓了一下,动作僵硬而机械地抬起手,按下数字。   镜面的电梯能把人看得很清。   在安静平稳的上升过程中,程幻舟打量着垂着头的服务生。   123号的刘海有些长,几乎遮住了半张脸,颊边有一点软肉,身形瘦小,大约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站得离程幻舟很远,好像是有意躲避着他。   大概是气氛太无聊,抑或是这个服务生奇怪的排斥态度令他产生了一点兴趣,程幻舟随口问了一句:“你是新来的?”   “是的。”   服务生的声音很清澈,程幻舟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丝很细微的颤抖。   “你很紧张?”程幻舟明知故问,他是个Alpha,他们这类人尤其擅长捕捉他人的情绪波动。   他用冷漠的语气说:“为什么?”   “我……”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   深红色的地毯延伸至灯光昏暗的深处。   门边上一左一右立着两名身材高大魁梧、西装革履的男人。   他们不戴胸牌,面如刀削,与其说是迎客门童,倒不如说是怕客人惹事特意雇来的打手。   “程先生。欢迎光临‘白夜城’。”   高大的男人用熟稔而恭敬的口吻说。   程幻舟微微点了点头权作回应,对自己上一秒抛出的话题全然丧失了兴趣。   他抛下那个鹌鹑似青涩稚嫩的服务生,径自走进大厅,任由周围浓郁到能令人立刻进入发qing期的信息素包裹住全身。   “白夜城”是S市最有名的销金窟,就开在S市寸土寸金的心脏地带。   会所十楼以下,传统的娱乐设施应有尽有,酒吧、台球室、KTV、影院,那些寻常来找乐子的顾客总能得到满足。   而十楼以上的白夜城,则经常被用四个字来形容——   “人间天堂”。   腥甜的助兴烟雾将程幻舟的轮廓模糊在迷离昏暗的灯光中,123号手足无措地站在这一片虚幻的入口。   他已经提前注射过抑制剂,饶是这样,仍然被空气中极具冲击力的气味弄得红了脸,脑门冒出几滴热汗。   他的胸牌被守门人取下,转而换上了一枚雕刻着梅花的银胸针。   这是一种隐晦而风雅的暗示。   通常,绅士一点的主顾会在门口等一会儿,等服务生把胸针换好,然后一同进去。   这就像上正餐前必要的一道预热程序,大多客人都会默认这一规则,这样也显得不那么急色。   不过显然程幻舟完全没那个意思。   守门人将小巧的胸针在123号胸前的衣襟上扣好,意味深长地叮嘱道:“这位程先生,他一向不点人,碰到谁就是谁,你今晚就好好跟着他吧。”   “虽然你是新来的,但这里的规矩总不需要我教吧?不管发生什么,伺候周到着点,别砸了我们的牌子。”   “……我知道。”服务生垂着眼,过长的刘海掩住了脸上的神情。   换好了胸针,123号一路小跑,左右顾盼,今晚程幻舟就是他的上帝,他哪敢把人弄丢。   17楼整整一层都是半开放区域,装潢风格非常奇特,它的形状是一个偌大的圆形,被猩红色的柔软绒布划分成好几个不同的区域,有的地方铺着地毯,其余空无一物,有的摆着几张沙发和酒桌。   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帘帐,圆形的大厅中央甚至有敞着的舞台,舞台上立着一个中空的架子,上面挂着几根柔软的黑色长绳,不过现在没有人使用。   尽管白夜城的隐私保护做得十分到位,但大部分人依旧接受不了这种公共场合,换言之……   只有喜好特殊的客人会选择来这一层。   123号急促地小跑跟上程幻舟,紧绷的衬衫被汗水打湿,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就在他拉开帘子的一瞬间,他浑身僵硬,满身的汗也全成了冷汗。   一个不大的区域,横了三对。   整个地面仿佛都在剧烈摇晃,皱褶的衣带、丢弃在一边的包装盒、用过的塑胶垃圾、还有浑浊不明的印记布满了整张地毯。   程幻舟斜倚在场内唯一的一张沙发上,领口半敞,喉结凸起,衬衫下露出一截弧度优美的锁骨,两条被西裤包裹笔直的长腿随意地交叉着,锃亮的皮鞋尖点在暗红色的花纹地板上。   程幻舟半抬起眼,目光在123身上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枚银色的梅花胸针上,意味不明。   “还没问你名字。”程幻舟说,123站在他身侧,像个被罚站的学生,保持与他不远不近的距离。   短暂的一秒,123号显然犹豫了一下,就在他开口前,程幻舟却打断了他。   “别告诉我真名,不合适。”   123号怔愣地看向程幻舟,随后,他却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叫颜越。”   他说完,伸手拨了拨自己眼前的刘海,露出一张清秀白皙但略显稚嫩的脸:“我认识你,却不告诉你我的真名的话,这样好像不太公平吧……学长。”   程幻舟听完后依旧没什么反应:“没什么印象,刚大一?”   “大二了。”颜越说,语气带上了一点不自然的失落,“学长不认识我也很正常,您以前还在校辩论队的时候,打的每一场比赛我们都会看……”   “停。”程幻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闭嘴,没兴趣听。”   颜越一下子红了脸,大概实在是太紧张了,他竟然当着程幻舟的面开始套近乎了,但是眼下这个场景显然不是个闲聊的合适时机……   打碎的高脚杯丢在地上,玻璃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却没人有兴致收拾。   紫红的葡萄酒液体溅在Omega雪白娇嫩的脸上,陌生的Alpha用充满恶意的语气伏在Omega耳边道:“嘿,小可怜,被别人看着的感觉怎么样?”   眼前的场景像是被人拉长了,一秒钟的时间也变得经久如年,颜越像是被扔在油锅里,浑身着了火,在接触空气的每一秒剧烈燃烧起来,却又在同时感受到了一股极为真实而强烈的反胃感,让他忍不住弓起身躯捂住了嘴。   “想吐就去吐,不用跟着我。”   程幻舟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颜越转过头,勉强笑了笑,把满是冷汗的手背到身后在裤子上蹭了蹭。   “我没事的。”他很勉强地绽出个职业式的笑容,“……您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程幻舟瞥了他一眼,道:“去开瓶酒。”   “啊?哦,好的。”颜越脸上刚褪下去的血色又涌了上来,“您要哪种酒?”   “红酒。”程幻舟说,“其他随便。”   颜越点点头:“好的。您稍等。”   他转过身,逃也似地掀开帘子去服务台给程幻舟点酒,离开了那个令人无比焦躁的环境,他才按了按自己狂跳的心脏,小小地吐了一口气。   他是个没有经历过情事的Omega。   他分化时间很晚,是直到上了大学后才知道自己的第二性别。   白夜城的经理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招的他,否则以颜越这种不会来事的性格,出来卖都没什么人要。事实也的确如此,他长得只能算还行,压根比不过那些美艳又活好会勾人的Omega,他自来到白夜城后在一楼做了整整快一个月的门童,没有一个客人点过他。   每个服务生有三周的试用期,今天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不是碰上不挑人的程幻舟,他恐怕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颜越默默盘算了一下,他目前的账面上是0元,他要是想在白夜城继续混下去,今天至少要让程幻舟点三瓶奖金三千块的酒。   他的目光从一排酒水单上滑过,他这么做其实有点心虚,虽然程幻舟说了让他随便点,但这么贵的酒,不知道他会不会反悔……   最终,颜越咬咬牙,带着一瓶2899元的酒回到包间。   他想,今晚自己一定好好表现,无论程幻舟说要几次,把他怎么弄,他都绝对不敢反驳一字半句。   原路折返,掀开帘子的那一刻,他却怔愣在原地。   他看到程幻舟正对着他倚靠在沙发上,似乎依旧是他离开前的姿势。   两条修长的腿随意交叉着,皮肤苍白,脸上毫无血色到几近诡异,修长而浓密的睫毛在昏暗的灯光落下一小片浓郁的阴影,仿若脆弱而优美的蝶翼。   颜越一瞬间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纸做的。   程幻舟此时的脸色苍白到极致,已经有点超出了美学的范畴,反而看起来不寻常。   他生病了吗?   跟C大很多春心初动的少男少女一样,他仰慕过在辩论赛场上意气风发的程幻舟,更何况,眼前的青年无疑是个极为英俊的Alpha。   他的眼瞳是很浅的金褐色,有一种很少见的透明感,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大概是最纯净的琥珀石都无法比拟的样子。   然而,当他盯着人看的时候,你却会不由自主地觉得那双明明异常漂亮的眼睛仿佛没有生命一样——   就比如现在,他看到程幻舟用那双琥珀色无机质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一片混乱的场景,以及在原始驱动下失了智丢了魂的人们。   就像一个没有温度,冷静到可怕的旁观者。   作者有话说:   一些可能会需要的看文指南:   1.程幻舟是受,不互攻,颜只是个炮灰,攻下一章出场   2.从头到尾都是两个A,没有A变O、A装O等剧情   3.两位主角没有跟其他人发生过任何关系,都是第一次谈恋爱   祝食用愉快,喜欢的话点点收藏吧~(●′З`●) 第2章 回到人间   颜越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人,轻手轻脚地把那瓶红酒放在程幻舟面前的小茶几上,半蹲在程幻舟脚边,乖乖地低着头,一动不动。   程幻舟扫了一眼,只吐出一个字:“开。”   颜越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好的。”   他用开瓶器开了酒,缓缓倾倒瓶身,看着深紫红色的液体将流入高脚杯。   就在他上前打算将酒杯递给程幻舟时,程幻舟却忽然痛苦地晃了晃,接着脱力般整个人斜着滑进沙发里。   颜越吓了一跳,晃动的红酒洒了一点出来,沾在他的手套上,不过颜越一时也顾不上。   他急忙放下酒杯:“学长,你没事吧?”   程幻舟整个人不太自然地微微蜷缩着。   颜越这时才看到程幻舟的脖子后贴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抑制贴,是药店里最常见的那种。   难看的泥土色,像一块不合时宜的补丁。   颜越眨了眨眼,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怎么会?   与Omega的发情期对应,Alpha每个月也会在固定时间进入易感期。   对Omega来说,最常见的度过发情期的方式就是使用信息素抑制剂或者抑制贴。   抑制贴贴合覆盖在腺体的位置,防止信息素的扩散,抑制信息素生成,可以帮助Omega在发情期维持正常生活。   而对于Alpha来说,情况却大不相同。   Alpha的易感期没有Omega的发情期反应那么强烈,大多数Alpha会表现出易怒、暴躁以及轻度发情的症状,但不至于影响到正常生活。   另一方面,Alpha的易感期比Omega的发情期要短很多,一般一天之内就能自行缓解,所以很少有Alpha会使用抑制剂之类的药物。   颜越目光吃惊地盯着程幻舟后脖子那块土黄色的补丁,那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的大脑当机了。   程幻舟点了酒,那就是明确表示要做的意思,这是白夜城不成文的规矩。   处于易感期的Alpha来寻欢作乐这一点都不奇怪,那他为什么要贴抑制贴啊?   “你出去吧。”程幻舟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他捂着脖子,背对着他,沉着嗓子喑哑地挤出一句话。   “啊……好的。”   颜越有些不知所措,他搞不懂情况,但程幻舟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有点生气了,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老实退后了一步。   “那您有事叫我,我就在门口。”   于是在自己的主顾身边呆了短短几分钟后,颜越又灰溜溜地逃出了包间,他垂头丧气地站在帘布外,像一只没人要的看门狗。   浑浊的空气里各种不同的信息素交错混杂在一起。   有Alpha的,有Omega的,无一例外都带着浓重的情欲,这种来自充满动物性的原始压迫感是巨大的。   每一次呼吸,那种感觉就像有一只铁钳掐住喉咙,连同气管和肺部都被强烈地挤压。   这个世界三类第二性别之中,Alpha和Omega尤其对信息素感知敏锐,身处这种环境对于任何一个清醒的人都是一种酷刑。   颜越作为侍候的一方,每天上工之前都会被注射特制的高浓度抑制剂。   保证他即使在最混乱的状况下也能以清醒的意识接待客人。   他望着那猩红色拉开一点缝隙的绒布帘帐,程幻舟没有任何动作,西装三件套都好好地挂在身上。   不是吧?颜越感到荒谬,他真的只是来“看”的吗?   颜越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了。   他起初还站在帘子外等,等待临幸,后来架不住腿酸,便席地坐在门口。   再后来,帘幕后的人都进进出出换了好几波,他眼睁睁看着面泛桃花的男女从他跟前熟视无睹地走过……   他再睁眼的时候外面天已经亮了。   被他垫在脑袋下面的手已经彻底麻了。   颜越睁着迷蒙的眼环顾四周,发现昨晚那些形状疯癫的欢客们早已走得差不多了。   整座大厅在黎明的金光中显得空荡而安静。   ——程幻舟呢?   颜越瞬间醒了觉,顾不得酸麻的手臂,一激灵跳起来。   他踉踉跄跄地掀开背后的帘子,却呆住了。   他目睹程幻舟以一种十分不舒服的姿势倒在沙发里,双目紧阖,似是睡着了。   就在颜越犹豫要不要叫醒他的时候,程幻舟蓦地睁开了眼。   他眼里满是红血丝,目光发寒,那样子看起来竟有些狰狞。   他毫无波澜地看着颜越,又好像压根没看见他,而仅仅是注视着他面前的一片虚空。   良久,程幻舟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难言的疲惫。   “去,楼上开间房。”   说完这句话,他又闭上了眼,整个人摔进了体感并不舒适的沙发里,像是累极了砸下去那样,发出很重的一声。   程幻舟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四点。   他从雪白的被褥中睁开眼,花了将近半分钟时间等待自己的意识回笼。   入目是富丽堂皇的酒店装潢风格,嗯,很熟悉。   之前浑身上下那种几乎将他整个人烧起来的燥热已经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后颈和腰腹处麻木的酸疼,是他昨天蜷在那张小沙发太久扭到的。   他让自己清醒了一会儿,然后慢腾腾地从被窝里爬出来。   他仍旧穿着昨天的衬衫,原本光洁的面料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纽扣掉了一个,上面星星点点沾着红酒干涸后的印记,铁灰色的西装外套挂在床边的椅背上。   暖橘的余晖从半掩不掩的落地窗照进来,洒在程幻舟穿着白衬衫的半边上身和背脊上。   有一种奇异的圣洁感。   他像是终于从地狱回到人间。   程幻舟拎起西装自己套上,随手拨了拨睡得七翘八歪的头发,然后打开门走出去。   这间房是套间,卧室外有一个独立的吧台。   他一开门就看见颜越靠坐在吧台边,手一点点地撑着头,一副半睡不醒的样子。   听到开门声,颜越揉了揉鼻根:“学长……你醒啦。”   他扶着墙从地上坐起来,露出一个好像有点高兴的笑容,殷勤地问:“你饿吗?需要吃点什么吗?”   程幻舟说:“困得话就进去睡会儿吧,我走了。”   “啊?”闻言,颜越睁大了眼,瞌睡顿时醒了。   “可是这间房是开到明天早上的呀,您不用这么着急走呀。”   光这一间房的价钱就抵得上颜越半个月的工资,程幻舟说不住就不住了?   程幻舟没说什么,他懒得理这个聒噪的小服务生,随手把抑制贴撕下来,露出苍白干净的后脖颈。   几近透明的皮肤下腺体的位置微微凸起,周围缠绕着淡青色的血管。   在混杂着香水、酒精和各种从欢客们身上带来的信息素的房间中,颜越忽然嗅到了一股非常浅淡却极具辨识度的乌龙茶香。   那是作为Alpha的程幻舟信息素的味道。   “结束了。”程幻舟将抑制贴扔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离开,剩下一句话被留在砰然关闭的房门后——   “赶着回去上课。”   这句完全是屁话。   颜越无言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豪华套间内,再不能更清晰地感受程幻舟的敷衍。   今天是周日。   他上什么课?上个鬼的课啊?   颜越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再次确认,他真的搞不懂程幻舟在想些什么。   颜越还在愣神的功夫,程幻舟已经结完账离开了白夜城。   他径自穿过马路上拥挤的人潮,走进地铁站。   C大在S市的东边,地段不算偏僻却也称不上热闹,离市中心有七站路左右的距离。   程幻舟下了地铁后去学校的小卖部逛了一圈,拎出一桶2L的矿泉水和一袋原味切片面包,慢悠悠地往宿舍楼的方向走。   有一点他倒是没有骗颜越。   程幻舟今年已经大四,但修的是双学位,即使临近毕业课业也并不轻松。   他着急离开一方面是因为太饿,一方面是学校里的确还有一大堆的事等着他处理。   然而,就在他打开宿舍门的那一刹那,他见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拥挤逼仄的房间内,那个人背对着他立在窗边,迎着一撮萧瑟的枯木和即将落尽的夕阳。   Alpha的身形挺拔修长,他一身简单而沉郁的黑,整个人就好像是所有光线遗留下的一道影子,轮廓被勾勒出细碎的金边,显得那样虚幻而不真实。   程幻舟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他,那人缓缓回头,与程幻舟眼神相接。   程幻舟恍然,好似没听到一样立在门口,就这么盯着他看,而那人也瞧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时间连空气都安静了下来,直到一旁奋笔疾书的室友沈恪摘下头戴耳机,转过头,一脸诧异地出声。   “程幻舟,你终于知道回来了?干嘛呢?为啥站着不进来?”   程幻舟垂下眼,错开视线,默默把皮鞋脱掉摆在鞋柜上,然后换上自己的拖鞋。   “什么味儿?”沈恪一脸嫌弃,“程幻舟,你身上好臭。”   窗边那人漆黑的目光如有实体般凝在程幻舟满是皱褶的西装上,几乎将他整个人穿透,却不置一词。   程幻舟短暂地僵了一下,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团成咸菜扔进脏衣篓里:“我去洗个澡,马上。”   “我靠!程幻舟你还知道回来啊!你这是上哪儿鬼混去了?”   正在打游戏的于未明一脸震惊地从激战正酣手机屏幕中抬起脸。   “我的妈,这味道,您老这是昨天搞了一晚上吧,睡了几个啊?……日,我特么死了!”   他吼完一串话后又连忙手忙脚乱地继续按动起屏幕上的游戏人物,那架势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   程幻舟冷着脸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棉卫衣和运动裤,一头钻进浴室。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迫切地渴望逃离那人的视线。   于是连脚步都带上了一点匆忙和窘迫。   “哐”地一声关上浴室门,程幻舟习惯性地按住门把手上的锁门键,背靠着门,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打开龙头。   浴室内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   “哎,杜尽深,你也不管管他。”沈恪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窗边的人。   “他以前不是最听你话了么?”   杜尽深看了一眼紧闭的浴室门,一言不发。   水声响了很久,大约是终于做足了心理建设,程幻舟慢腾腾的趿着拖鞋打开门走出来。   苍白的脸上沾染了一点被热气熏出来的嫣红,肩上挂着一条白毛巾,揉得乱糟糟的微卷短发向下啪嗒啪嗒滴着水。   那股难闻的,混杂着各种信息素,廉价香味和烟草的气味被冲洗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来自沐浴露清淡干净的柠檬香。   他一边胡乱地擦着头发,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穿过额前潮湿的碎发停在了与他仅仅相隔一个床铺的杜尽深身上。   他这些年已经很少见到杜尽深了。   自从大三那年他们彻底闹崩,杜尽深出国交换一个学期,回来后两人便完全形同陌路。   杜尽深成日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也许是在躲他,总之就更少住宿舍了。   这场面挺搞笑,程幻舟想。   他和杜尽深认识的时间差不多有二十年,他与杜尽深父母的相处时间比自己的亲生父母还长。   他俩从初中开始上同一所学校,连到了大学都还分在同一个寝室,关系比亲生兄弟也不逞多让。   如今却落得这番田地,实在荒谬。   这就好比两辆规律行驶的并排火车,突然中途生变。   一辆硬生生改变了轨道,驶向一个完全截然不同的方向。   再也回不了头。 第3章 程幻舟是个疯子   C大给本科生安排的是最普通的四人寝。   一栋七八层高的宿舍楼里能塞上百个学生,除了Alpha和Omega必须分开居住以及发情期定时报备行程以外,学校没有对学生加设过多的限制。   程幻舟的宿舍除了他和杜尽深是Alpha以外,沈恪和于未明都是Beta。   程幻舟的床位在右侧门边,就在浴室旁边,床下是衣柜和杂物架,床边是写字桌。   杜尽深则在右侧靠窗,与他的座位只不过相差几步路的距离。   程幻舟在卫生间吹头发的时候浴室门半敞开着。   他在镜子前,被热汽覆盖的镜子中央被他用手抹出了一片空隙,于是程幻舟看见杜尽深从窗边踱步到了桌前坐下,他的手机屏幕亮了,杜尽深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其上按了几下,应该是在回消息。   程幻舟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   电吹风轰隆轰隆地在耳边响着。   嘈杂的轰鸣让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不太愉悦的状态,而镜子里杜尽深的侧影更像视网膜上抹不掉的黑点,无论如何调转角度都避无可避。   这一切让他刚刚耗费了一整个晚上才勉强压抑下去的烦躁感瞬间又开始死灰复燃。   这种血液开始沸腾的感觉并不陌生。   他甚至觉得能听到自己身体和无数条血管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关掉电吹风,程幻舟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脸色已经很不好了。   他也懒得再控制自己的脾气。   “杜尽深。”他直接走到对方面前,语气很冲地说,“你有事吗?没事请别在我面前晃。”   杜尽深抬起眼,他眼中带了微弱的诧异,随即,那点微妙的情绪一闪而逝,他似是嘲讽得挑了挑眉:“我有什么事需要跟你报备?不爽我就自己滚出去住,你不是很能左拥右抱么。”   “哎,这又是怎么了?”   沈恪无奈地把耳机拿下来:“你们俩真是,能不能别见面就吵啊?多大的人了。”   “谁跟他吵。”程幻舟目光冷得几乎能冻死人,“好奇一下不行么?不想说拉倒。”   杜尽深转过头去,眼神回到电脑屏幕上,手指飞速打着键盘。   这态度比刚才还令人生气。   程幻舟觉得他那态度就像是把自己当成了一团空气或者会动的垃圾,看都不屑看一眼,说句话都觉得浪费了自己几秒金贵的时间。   程幻舟“嗤”地冷笑一声,翻开自己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输个密码都把键盘敲得劈啪作响。   “……”一旁目睹了全程的沈恪疲惫地揉了揉鼻根。   晚饭的时候杜尽深就出去了,他只拿了手机和钥匙,没带包,看样子是约了人吃饭。   沈恪和于未明问程幻舟要不要一起点外卖。   程幻舟刚吃过面还不太饿,拒绝了他们。   他自己拆开了刚买的那一袋切片面包,吊儿郎当地刁了一块在嘴里,一只手撑着下巴盯着自己长时间待机而进入屏保的电脑,眼神有一点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恪和于未明今天点了烤冷面,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辛辣油腻的食物香味。   于未明吃饭的时候总算放下了手机,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就聊了起来。   “诶,之前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啊?就是杜哥那个。”   于未明吸溜了一大口面,鼓囊着腮帮子,然后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环视了一下杜尽深空空的座位。   “好的。他真的走了,情况安全,快说快说。”   “哦,说他新交了个小男朋友的那个?是真的吧。”沈恪道。   “也不意外啊,来咱们楼给杜哥送情书的人得排到校门外去吧,他上大学这么久还没谈恋爱才让我惊讶呢。”   他们背后的程幻舟一动不动地沉默着,鼓着腮帮机械性地咀嚼着一片毫无味道的干面包。   “那个谁,就是他对象,好像比我们小一届来着?还挺出名一Omega。”   “他俩挺配的。昨天杜哥过来的时候我正好碰到他们,黏糊着呢,还特意送到门口,我都没眼看,赶紧跑了,我们这种学畜单身狗真是羡慕不起,头不秃就谢天谢地了。”   “哇哦。”于未明夸张地啧啧两声。   “杜哥真行啊,所以这是特意回学校陪对象了呗,之前哪见他在寝室住过。”   程幻舟被切片面包噎地够呛,他正打算把那桶新买的矿泉水拧开,谁知一下子用力过猛,盛的满满当当的水被他捏了一下瓶身涌出一大片,全泼在了他新换的裤子和手上,而他的手掌也被塑料瓶盖尖利的边缘划出了一长条火辣辣的红痕。   “咳咳咳咳!”   程幻舟被这桶不听使唤的水弄了个措手不及,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面包就卡在了喉咙眼,顿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程幻舟,你没事吧?!”   沈恪和于未明都被他吓了一跳。   于未明在他背后拍了几下,沈恪赶紧给他抽纸巾。   程幻舟咳地意识全失,满面红潮,热泪汹涌。   程幻舟裤子上全是水,淅淅沥沥洒了一地板。   他的样子简直狼狈不堪。   沈恪一边拿着纸巾给他擦水,一边莫名其妙地想到,程幻舟好歹也曾经是堂堂法学院有头有脸的风云人物,吃个面包都能差点把自己呛死,这说出去谁信?   那些堵在学生会门口偷拍程幻舟的痴男怨女吗?   折腾了老半天,程幻舟的咳嗽声才渐渐停下来。   他脸上的血色慢慢褪下去,又回到最初那种极端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状态。   “诶,你喝点水吧。手要紧不?”   程幻舟垂眸注视着自己手心中央一片触摸惊心的红,他肤色太白,任何一点小伤都会显得十分吓人。   “没事。”他哑着嗓子,扶着书桌站起身,“我去一趟图书馆,晚上不用给我留门。”   “真没事?”沈恪语气斟酌,十分小心地暗示道,“如果不舒服千万别忍着啊。”   程幻舟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恢复一片死寂的冷淡。   他抬手收拾了一下自己的电脑,还有一些搁在书架上可能会用到的纸质材料,装在一只灰色的双肩包里,再套上一件风衣,出门。   ——程幻舟是个疯子。   这件事除了沈恪和于未明两个室友外,很少有人知道。   半年前程幻舟状态最差的时候在宿舍发作过,把当时唯二在场的沈恪和于未明吓了个半死。   自此,他们宿舍的气氛就像被绷在一条拉开到极致的橡皮筋上,堪堪维持着一种表面上的平静。   在那次突如其来的发作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异常提心吊胆,担心程幻舟的精神状态再次出问题。   然而程幻舟却再没有在宿舍或是其他公共场合表现出任何异常。   好像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程幻舟开始经常夜不归宿,第二天身上必定带着满身男男女女的气味。   后来,在他们相处氛围还算和谐的时候,沈恪旁敲侧击地劝阻过他不要再这么堕落下去,程幻舟只是敷衍地笑了一笑,什么也没说。   沈恪至今也不清楚程幻舟的精神状态究竟如何,他的病有没有控制住。   这种事大部分人终究是避讳的,他没必要上赶着去撞枪口。   程幻舟迎着晚风穿行在夜晚的校园里。   墨蓝的天际下,他宽大的衣摆被风吹起,在身后展开巨大的翅翼。   程幻舟在图书馆一楼自习室随便找了个座位。   他把笔记本电脑摊在桌子上,刚刚打开屏幕,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就好像脑子里的电线突然断掉了一样。   程幻舟怔怔地盯着自己静止的桌面。   屏幕上是一片很简单的花园,绿油油的草地一边用篱笆围城一小个方块,里面的那一片土地被划成一块块豆腐状的区域,里面种着各种不同的蔬菜,花花绿绿的。   花园后方则是一栋古色古香的小楼,青翠的爬山虎和淡紫的喇叭花盘绕在斑驳的外墙上。   那是他刚买了相机后随手拍的照片,不知不觉已经沿用了那么多年,照片里是他曾经的家。   或者,更准确的说,杜尽深的家。   恍惚间,他有些分不清时光的边界感。   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下一瞬间,他又清醒过来。   他想起自己刚刚从别人口中听说杜尽深谈恋爱的事实,一道天堑横在断裂的岁月中间。   原来真的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他迟钝地想到,十八岁的自己无法想象杜尽深和别人在一起的样子,而现在,他面目淡然地坐在图书馆喧嚣的人群中,甚至没有在离开宿舍之前开口问一句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姓甚名谁。   程幻舟抿了抿唇,用手机点开了学生会的微博。   C大的校园论坛名存实亡,学生们更习惯用微博讨论学校里发生的大事,C大学生会甚至专门开设了一个分号叫做“C大万事通”,每天收集学生关于新鲜事,遭遇的困难或疑问的投稿,挑选后发出来供大家讨论。   与其他很多学校不同,C大学生会的职权要远远高于普通学生会,上到学校的管理政策,下到吃穿住行,几乎任何学生生活的事务都属于学生会的管理范畴。   也因此,C大学生会的规模非常庞大,足有百人,杜尽深出国前卸任了主席的位子,而程幻舟是如今的现任学生主席。   “C大万事通”微博号的创立就是程幻舟刚上任时提出的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改革举措。   纸媒衰落,学校和学生的沟通产生断层,于是当时他们也把工作的重心也转移到了新媒体工具上。   这个微博号刚开通后就受到了热烈反响,时至今日C大万事通的粉丝数已经有几万了,每天活跃的人数都在千人上下,只要上去查一查,几乎没有它不知道的事。   程幻舟点开微博,果然一条被点了一千多次赞的热门内容被顶在页面最顶端。   “投稿:小通小通 看看孩子,请问杜尽深和林馥是在一起了吗??我今天在西门小树林那里看到他们抱在一起啊。。。[图片][图片]见上图,这是什么情况??我男神就这样被收了吗[哭泣][哭泣]天哪我失恋了呜呜呜”   这条微博底下的评论一片哀鸿遍野。   不吃麻辣烫:我也看到了,上周二他们俩一起去了食堂,关系很好的样子,杜总好像还搂了一下林馥的肩膀,我当时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啊啊啊   猫的伊甸园:都这么多锤了,肯定在谈了吧,感觉他们也没有很低调的样子,以前杜总都不怎么出现在学校的……   蓝莓芝士罐子:同失恋求安慰[捂脸]有集美组团攻略程幻舟的嘛~   啾咪mi:杜尽深没戏了,程幻舟如果也公布恋情我真的直播跳楼好吧,我的男神啊[大哭][大哭][大哭]   多喝热水- :拜托,底下评论没必要在那里哭丧吧。人家谈个恋爱很正常好吧,难道你们还指望所有帅哥一辈子孤独终老吗?再说林馥真的很厉害,长得又好看,这种Omega哪里配不上杜总了?   长安未央:不管怎么说,祝福99999   ……   程幻舟木着脸快速滑了一遍,冷笑一声,把手机翻过来背着重重扣在桌面上。 第4章 终点   诚然,在C大,林馥是个很出名的Omega。   Omega一向给人娇弱需要保护的形象,但林馥本人却与花瓶一词完全搭不上边。   他今年大三,不仅是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还是是学校主持人团的副团长,他的容貌出众,却比许多Alpha还能干,据说他性格十分清冷高傲,整个学校的追求者前赴后继,却至今没人能拿下他。   哦不,“至今”这个词已经不合适了,是“曾经”。   程幻舟对林馥没什么印象,林馥也是学生会的,可惜程幻舟懒得关心任何无关的人和事,对林馥这个人的记忆仅停留在知道名字的范畴。   然而现在,却是这等像蚂蚁一样的无名小卒爬到自己头上。   当程幻舟终于回到宿舍时,宿舍已经过了熄灯的点。   沈恪和于未明的床帘拉着,应该是已经上床了。   轻轻推开门,在窗边那盏昏暗的台灯下,程幻舟看见杜尽深的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却依然棱角分明,眉目如画,只有神明之手亲自操刀才能雕刻出这么一副几近完美的容颜。   这人一生来就受了上天太多太多偏爱。   程幻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杜尽深身上多停留了一秒,而当他闻到扑面而来的空气中飘荡着一种陌生的若有似无的Omega信息素香味时,程幻舟感觉到自己亟待罢工的身体毫不意外地产生了无比强烈的反胃感。   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他与闻声转过头来的杜尽深短暂视线相接了一下。   随即,程幻舟用手紧紧地捂住嘴,也顾不得其他,慌慌忙忙地掉头就走。   他一把甩上了卫生间的门,按下马桶抽水键,痛苦地撑在镜子前,对着台盆,吐了个天昏地暗。   他晚上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胃里空得像是火烧。   这把火从下至上一路蔓延到喉咙口,又热又苦又酸的味道从舌根窜上来,直到充斥整个口腔。   他力竭地趴在那儿,全程基本都在干呕,到最后只能呕出淡青色的胆汁。   唯一庆幸的是,有马桶抽水的声音做掩盖,他相信外面的人听不见这动静。   吐完后,他用冷水洗了把脸,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走出去。   “你怎么了?”   谁知杜尽深竟就抱着臂倚在卫生间门旁,程幻舟打开门时被他吓了一跳。   杜尽深用一种堪称阴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脸上还沾着水滴的程幻舟:“这是怀了啊?”   程幻舟面无表情:“你开这种玩笑有意思么?让开。”   杜尽深比一八五的程幻舟还高小半个头,他向下静静俯视着程幻舟,没动,反而向前一步,程幻舟顿时感觉空气那种若有似无的香味好似更浓了。   他蹙着眉,脸色极差。   杜尽深神情晦暗不明,他站立片刻,在程幻舟忍无可忍之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嗓音低声道:“我爸叫你周六回来吃饭。他和妈都挺想你的。”   “哦。知道了。”   程幻舟无动于衷。   杜尽深如有实质的眼神自上而下凝视着他,但程幻舟的表情天衣无缝,毫无一丝破绽。   程幻舟不耐烦地问:“还有事么?我要睡了。”   杜尽深站立了片刻,擦身走进卫生间,让出一条道。   程幻舟发出一声很轻的鼻音。   他把刚才扔在地上来不及收拾的包拎起来,挂在自己的椅背上,把明天要带的资料整理好,习惯性地给手机定好明早七点半的闹钟,然后关灯,翻身上床。   睡眠对程幻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以往他最常做的事就是在写字桌前坐上一个通宵,把台灯开到最暗,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反正他的其他两个室友沈恪和于未明睡得很沉,从来不起夜,根本不会发现。   现在唯一让程幻舟头疼的只有杜尽深。   他们宿舍使用的床帘构造很简单,往天花板上钉四个带勾的钉子,挂上几块布料即可,能起到一定的遮光效果,但完全遮挡是不可能的。   程幻舟只好老老实实地躺进被窝里,睁着眼睛百无聊赖地装睡,免得被杜尽深觉察出异样。   没过一会儿,程幻舟听到卫生间的门很轻地打开又很轻地关上,然后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从床边经过,延伸到房间的另一端。   被过于无聊的黑暗包围着令他的感官更加敏锐。   接着,他听见衣料窸窸窣窣摩擦过皮肤的声音,大脑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那人优美的人鱼线和坚实的肌肉纹理,一路延伸向下……   一阵如火焰的高热从他的小腹处燃起来,直直往上窜。   又来了。   快停下。   程幻舟烦躁地翻了个身。   自从杜尽深出现,这种濒临失控的感觉来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频繁。   他是个不正常的Alpha。   这点他自己也很清楚,易感期极其不稳定,以及——   难以通过普通的方式纾解欲望。   程幻舟在床榻上翻滚了几圈,感觉自己反而越来越热,实在是受不了。   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下来,然后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一片抑制贴给自己贴上。   抑制贴冰凉的药膏立刻从腺体处渗入皮肤,立刻缓解了那种令人焦躁到坐立不安的灼烧感。   程幻舟喘了一口气,随后警惕地看了一眼杜尽深紧闭的床帘,确认自己刚才的动静没有引起杜尽深的注意,这才再次小心翼翼地回到床上。   本来程幻舟以为自己就要和从前一样一直清醒着等到天明,但也许是闭着眼睛躺得久了,他到后来竟然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   这一晚,程幻舟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早晨闹钟准时响起,程幻舟睁眼的时候有一瞬间恍惚,但他清醒地很快,下床之前不忘把脖子后面的抑制贴撕掉,悄悄丢到外面的垃圾桶。   Alpha的身体很耐操,各种意义上的。   程幻舟作息混乱,厉害的时候熬夜能连熬上四十个小时不闭眼,各种五花八门的药片当水喝,饥一顿饱一顿,饶是这样,他这些年也几乎从来没感过冒发过烧。   这具年轻的身体让他无论内里的骨架如何腐朽溃烂,都仍能在外人面前支撑出一副光鲜亮丽的皮囊。   所以程幻舟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天,在他难得入眠后接踵而至的早上,他就这么当着杜尽深的面,直接晕了过去。   杜尽深和程幻舟都是法学院大四的学生,不过杜尽深修的专业课侧重方向和程幻舟不太一样。   今天早上他们上的就是同一门课,涉外仲裁。   一切发生地毫无预兆。   就在短短一瞬间,程幻舟此时正站在教室中央就CICC司法审查及地方保护主义进行演讲,忽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眩晕和窒息感。   接下来,他整个人就像某种通电电器被突然拔掉了插头。   他的眼帘一片漆黑,冷汗如瀑而下,大脑对身体的掌控权全部断开。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他听到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全身上下的骨骼在坠地的那一刻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咚——   像是什么进行到终点发出的回声。   程幻舟十岁的时候,也是伴随着这样一声沉重的巨响,他自以为是的幸福生活随之彻底崩塌。   那天晚上他在家里的书房写作业,他父亲程省在客厅。   隔着厚重的房板,他依旧能听到程省正对着电话为了什么事争论不休,高声怒骂。   这段时间他总是这样。   程幻舟停下笔,他开始心不在焉,注意力不自觉转移到了外头。   程幻舟悄悄地挪到门口,把房门拉开了一条缝。   父亲激烈的骂声立时如敲在耳膜上,程幻舟却还是什么都没听懂。他依稀明白他应该是在说生意场上的事。   躲在门缝后偷听的程幻舟心跳得很快,四肢冰凉,大概是一向仪态良好的父亲表现得太过歇斯底里,程幻舟感受到一种从内而外本能的恐惧和无所适从。   他听了半天,只记住了一个陌生的词,叫作“扎空”。   程幻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下意识觉得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他关上门,一板一眼地把这两个字用拼音标在练习本上,想第二天拿去学校问问老师。   接着,楼下似乎有车辆驶来和陌生人交谈叫嚷的声音。   突如其来地,他听到“咚”的一声巨响从门厅处传来。   听起来好像是大门被人用很大的力气给甩上了。   程幻舟吓坏了,他猛地跳下椅子,拉开房门。   “爸——”   他惊慌失措的喊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回响,无人应答。   程幻舟从二楼书房跑到一楼客厅,只看到一桌子打翻的酒瓶和还未熄灭的烟头,家里负责打扫的郭姨正弓着腰拿着抹布收拾。   “小少爷,您怎么下来了,快快上楼吧,地上都是玻璃渣,小心别伤了手。”   “郭姨,我爸人呢?”   “哦,他呀……”郭姨憨实的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先生有点事,去一下公司。”   她重复道:“没事啊,没事的。您先上去吧,他估计很晚回来了,您做完功课就先睡吧。”   程幻舟直觉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只好点点头。   第二天,他把本子上标着拼音的两个字给老师看。   他不确定自己写得对不对,而老师只是扫了一眼,便蓦地沉下脸,告诉他少琢磨这些不三不四的玩意。   后来,程省的面容在他记忆中渐渐模糊。   自那次争吵以后,他惊觉自己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一面。   程幻舟由郭姨接送上下学,剩下的时间,就是在空旷到令人害怕的大房子等父母回家。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他爸程省涉嫌操纵证券内部交易和收受贿赂,由于情节严重,数罪并罚判了八年零三个月。   在锒铛入狱之前,他还把一大部分非法所得转移到了境外。   而早在程省出事三个月前,一架飞机去了新西兰,他妈薛兰短暂地拥抱了他一下,踩着高跟,袅袅婷婷地离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对看似过得精致体面的夫妻忠实贯彻了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古老箴言,却没人来管过那个落在家里的孩子。   家里的佣人该遣散的都遣散了,房子也查封了,就在这个时候,程幻舟被杜家主动领走了。   程家和杜家是世交,关系一向不错,两家住的地方就隔了一条马路,程幻舟小的时候经常去杜家找杜尽深玩儿,杜伯伯脾气很好,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没他爸那么凶,偶尔下个厨烧个菜也很好吃。   程家出事后,没人愿意碰这个烂摊子,唯有杜伯伯向他伸出手,笑说:“就由叔叔来暂且照顾你吧。”   就这样,善良的杜尽深父母给了程幻舟一个安身之所,尽管他们没有任何义务亦或责任要这么做。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他和杜尽深同住一片屋檐。   相伴长大,朝夕不离。 第5章 你停——   程幻舟在医院醒来。   他所处的地方是一间单人病房,手背上扎着针,吊着一瓶还剩不到一半的透明液体。   他在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病房里没有人,程幻舟观察了一下窗外阳光普照的天色,确认自己并没有昏迷很久,于是当机立断拔掉针管。   一小行血顺着针孔流出来,不过他没有在意,只是整了整衣领,推门离去。   谁知他刚走了没两步,正好与过来查房的护士撞了个正着。   那护士吓了一跳,赶紧拦住他。   “哎呀,小同学,你醒了啊,怎么自己走出来了!”   “啊,你的手怎么这样了,这是自己拔得针吧?你说你着什么急呀……”   程幻舟暗骂一句倒霉,无奈地被这个热心的护士推回病房。   程幻舟拧着眉看护士用酒精棉花给自己止血消毒。   “你们给我吊的什么?”他问。   “葡萄糖溶液,还有一些其他的微量营养元素,主要是补充能量的作用。”护士说,“同学你是隔壁C大的吧?不愧是学霸,平时学习肯定很用功。”   程幻舟不动声色:“什么意思?”   “你呀,过劳得人都晕了直接救护车送医院里来了,还问我?”   护士怒其不争地摇摇头:“你同学把你送进来的时候都紧张死啦。”   “长期熬夜,作息不规律,还有营养不良,低血糖,唉,现在的年轻人呀,真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程幻舟随口问:“很严重?还有什么别的毛病吗?”   “哦,那倒不至于啦,好好休息,补充营养就没什么大事,毕竟你还年轻嘛。”   “不过你的信息素指标不太稳定哦,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再做一个深度检查,之前你被送进来的时候只抽了个血。”   程幻舟听到“只抽了血”这几个字后彻底放下心来,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既然你醒了,那也不是非得吊针。”护士指了指吊瓶,“你看你要不要再休息会儿?”   程幻舟:“我能现在出院么?”   “唔,可以倒是可以。”护士沉吟道,“不过那个送你来的同学走之前留了话,说是给你带吃的东西过来,他现在出去了,你最好联系一下他再走哦。”   程幻舟面露疑惑:“送我来的同学?”   “嗯,就是一个高高的,穿黑衣服的,长得特别像明星的Alpha。”   程幻舟心里嗝咚一下。   这个人……除了杜尽深还能有谁?   就在程幻舟思考着干脆直接偷偷逃跑的时候,病房的门开了。   一个挺拔高挑的人影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印着长街粥店logo的乳白纸袋。   护士笑说:“这么巧,正说到你同学呢,他就回来了,那我不打扰你们了,要办出院直接去前台就行。”   护士推门走了,程幻舟木着脸,和杜尽深大眼瞪小眼。   还是杜尽深先开了口:“醒了?”   明知故问。   否则现在跟你对视的人是谁?   程幻舟抿了抿嘴:“怎么又是你?”   杜尽深没说话,把手里的纸袋搁在病床旁的柜子上,清浅的饭香飘散开来。   程幻舟盯着他:“你假惺惺的是做什么。”   杜尽深抬起眼,淡声说:“我自认还没有冷血到看着同班同学晕倒还见死不救的程度。”   “就算在马路上碰到一个需要抢救的路人,我也会帮他叫辆救护车。”   “哦?同班同学?路人?你还真是够道貌岸然的啊,杜尽深。”   程幻舟讥讽地勾起唇角,完全没有碰那个盛着热粥的纸袋。   “因为有了新欢,所以连我这个人是谁都说不出口了么?”   程幻舟十分刻薄地说:“不过你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原地消失了呢。”   杜尽深沉下脸:“你怎么会这么想。”   程幻舟上来两句话全是污蔑,杜尽深甚至感到颇为莫名其妙,但他考虑程幻舟刚醒,许是心情不佳,没有与对方计较。   “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   程幻舟哼笑:“反正我一罪犯的儿子,哪配得上杜少您。你躲我还来不及吧。”   杜尽深不可理喻地道:“你好好地又提这些做什么?我现在说的是你的情况。”   “我怎么了?”程幻舟无谓地笑笑,“不就是学习太累,没吃饭而已,所以晕了么,还能怎样。”   杜尽深用幽如深井的目光在程幻舟身上扫视一圈:“学习太累?没吃饭?”   程幻舟被他用那种眼神盯着,心里怵了一下,一瞬间他以为杜尽深发现了什么,下一秒他又想,这怎么可能。   他刚才跟护士确认过,普通的血常规绝不可能检查出任何异常。   他的病历记录里干干净净,杜尽深上哪儿去知道?   完全是他多虑了。   程幻舟想明白了这一层,完全有恃无恐起来:“对啊。反正死不了,让你失望咯。”   “程幻舟。”杜尽深沉着脸色,一字一顿地直呼他的大名。   “你怎么能一副对自己都这么无所谓的态度?”   “生病了被救护车送医院很好玩?你到底想干嘛?报复我?”   他阴沉着神色质问,不自觉声音里就带上了一丝焦急。   “你是三岁小孩吗,自己有低血糖不知道?上课前不会先吃个早饭?难道还要我每天把饭喂到你嘴边盯着你吃吗?”   “你这么折腾自己,难道不舒服了难受的是在我身上吗。”   他的语气里带了一种没由头的怒意,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火气。   一时间,空气都仿若凝固了。   程幻舟被杜尽深劈头盖脸说了一通,“呵”地轻笑了一声,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辩解,徒劳地解释:“我真不是故意的。”   “以及。”他嘲讽地说,“报复你?你可真是想多了,跟你没关系。”   “杜尽深,别自作多情。”   医院真是个是非之地。   只是还未等程幻舟来得及摆脱杜尽深,这间令他如坐针毡的病房又迎来了一位新的不速之客。   就在僵硬冰冷到极致的气氛中,房门被敲响的声音格外引人注意。   “笃笃”声响了三下,一道清脆的男声从门口响起。   “学长,我进来啦。”   一个长得略显稚嫩,白皙清秀的男生探着身冒出一个头,少年的神色在他见到坐在床边的程幻舟那一刻明显雀跃了一下。   “学长,你这么快就醒啦?真是太好了。”   程幻舟愣了一下,反应了一下才响起眼前人的名字:“……颜越?”   “是我,这回学长你总算记得我了啊。”   颜越笑起来的时候腮帮有浅浅的酒窝,他本来就长得小,这样显得更加幼,跟个未成年似的。   比起那天在白夜城时候的样子,颜越整个人显得更加大方开朗,不再那么畏畏缩缩的样子。   他过长的刘海用两个细细的小夹子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脸蛋,显得干净、清纯而坦荡。   程幻舟微微皱了一下眉,余光扫过仍坐在一旁不打算动身的杜尽深。   他想把杜尽深赶走,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好转向颜越。   “你怎么找来的?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是这样的。”   颜越解释道:“就是学长当时上着课然后突然昏过去了嘛,好多人都吓坏了,后来救护车也来了,还被发在了学校微博上。”   “所以大家就……嗯,都知道了。”   “我当时看到消息真的很担心,就问了法学院一个认识的朋友,他告诉我你被送到学校旁边的华东人民医院,我一下课就赶过来了。”   颜越扬起提着果篮的右手:“那天……学长真的帮了我大忙,我一直想找机会感谢你来着,就带了点水果。”   他笑着说:“学长有什么其他需要尽管吩咐我呀。”   程幻舟沉默地看着他,目光如一潭死水,半晌,才回应道:“嗯。”   颜越对程幻舟冷淡的态度毫不在意,他将果篮摆在床边的柜子上,把那只装着粥的纸袋挤到一边,然后掏出一个柚子剥起来。   他对程幻舟说:“学长,吃个柚子好吗?”   杜尽深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啊……”感受到目光的颜越好像这时才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朝杜尽深露出一个礼貌羞涩的笑。   “杜主席,杜总,你好,久仰大名。我是大二英语系的颜越。”   杜尽深微微点头,金口不开,他仿若高高在上的君主,即使只是随便地坐在那里,都能令人感受到无法忽视的威压。   柚子清香酸甜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程幻舟却在其中闻到了一丝非常类似却稍显特别的味道。   颜越的信息素也是柚子味的。   自己的信息素是柚子味的,还给他剥柚子吃,这里面的小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程幻舟并非不解风情,相反,他深谙如何掌控和操纵一个Omega的全部,从身到心。   或许在颜越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程幻舟就已经足以预言整场故事的走向。   缘分相遇,怦然动心,你追我赶,终成眷侣。   很完美的剧情不是吗?   可惜他讨厌。   一旁的杜尽深只捕捉到程幻舟唇角边一点微末的,怪异的,反常的,恶劣的笑意。   “程幻舟,你停——” 第6章 怪胎   杜尽深尚未来得及阻止。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的信息素从程幻舟身上释放。   Alpha乌龙茶香味的信息素如滔天洪水般溢出来,被颜越瘦小的身体自动接收,Alpha的信息素将这个Omega整个人严丝密缝地围困住,包裹,吞噬。   “唔……!”   颜越还没来得及反应,惊人的热量从腺体处充斥全身。   那种恐怖的充满侵略性的信息素如扭曲的毒蛇一般从五脏六腑钻进深处,根本容不得他说一个“不”字。   颜越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望着程幻舟。   程幻舟在用自己的信息素强行逼迫他进入情期。   眼前的Alpha唇角那一点微弱的笑意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此刻他那张俊美的脸上表情冰冷至极,眼神空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因为站立不稳而匍匐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的颜越。   Omega身体软绵绵的,通体都是诱人的绯红色。   他伏在地上,呼出的热气在地面上形成月牙形状的水雾。   因为Alpha信息素霸道的冲击,Omega无措地蜷缩起来,起伏的曲线一览无遗。   浓郁鲜甜的柚子味信息素在房间内炸开。   “啊!程学长……好难受……”陷入高热意识不清的颜越用破碎的声音呢喃着。   杜尽深的脸色阴郁得吓人,他紧皱着眉头,猛地站起身,上前两步,紧攥住程幻舟的衣领,厉声道:“程幻舟,收手!你闹什么!”   程幻舟骤然被人拽了脖子,却依然在浓郁的Omega信息素中仍四平八稳地半坐着,姿势放松,他饶有闲暇地审视一圈挡在自己面前的杜尽深。   “哈。”程幻舟讽刺一笑,“杜尽深,杜大少爷。”他用极其恶劣的语气笑意盎然地一字一句说——   “你也不过是个凡人,一个会被Omega影响的白痴。”   “你又搁我面前装什么清高?硬了啊?想上吗?”   杜尽深垂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他额头边沁出几滴汗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里好似有什么在惊涛骇浪地翻滚着。   他拽着程幻舟领口的手迸出青筋,同时,另一种更具压迫感的信息素倾泻而出。   程幻舟瞬间冷下脸。   杜尽深身上桂花酒香醇柔和的气息源源不断地流淌,却充满侵略和攻击性,几乎以蛮横的态势袭向程幻舟。   Alpha天性好斗且充斥攻击性,任何两个Alpha在同一地盘上释放强烈的信息素对对方都绝不是一种愉快的体验。   这种行为只有唯一一种解释——那就是挑衅。   对在场Alpha权威的挑衅。   程幻舟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桂花酒熟悉的味道从裸露在空气的腺体钻进身体,疯狂地侵袭程幻舟的控制力和理智。   程幻舟条件反射地咬紧牙关,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脖子后和耳根一定已经红了一片。   风水轮流转这句话说得果然没错。   前一秒他让杜尽深出了丑,下一秒就是他自己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同是Alpha,程幻舟却在当年分化期的时候出了点岔子,导致他在信息素的强度上也弱于杜尽深,只要杜尽深放出信息素来压他,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更何况……他会对杜尽深的信息素起反应。   有人说,每一个独立的个体都是由过去的记忆组成的,那么程幻舟就是由杜尽深的过去构成的。   杜尽深的信息素就像他身体内部防御机制的一道万能秘钥。   在感知到正确指令的那一刻,所到之处全部开门放行,畅通无阻。   而另一方面,身为Alpha的本能却在极力抵抗另一种Alpha信息素的入侵,两种博弈在他身上同时展开,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场重感冒侵袭全身,负责分泌信息素的腺体处痛楚尤其明显,那个脆弱的部位仿佛被人用烈火灼烧,发出一阵阵焦灼尖锐的刺疼。   “为什么非得吃了苦头才肯听话呢。”   杜尽深上半身撑在床头,将不自觉蜷曲身体、一只手捂着后颈腺体的程幻舟笼罩在身下,不紧不慢地寒声道。   “闹够了吗?”   “唔。”   程幻舟艰难地眨了眨眼,感觉有汗水顺着睫毛黏在眼皮上,乌龙茶香的信息素却更加不受控制、源源不绝地往外淌出来,也像水一样。   他发着抖,张口就骂。   “杜尽深,我日你——”   一句粗口还没骂完,杜尽深毫不犹豫地加大了信息素的浓度,程幻舟大脑空白,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哼。   “呃……!”   太疼了。   万蚁噬心莫过于此,程幻舟满头冷汗,徒劳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呈抵御的姿势遮挡住自己的下身,嘴中无知觉地哑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别过来……离我远点……”   带着浓重侵略意味的信息素终于松了绑。   程幻舟闭紧眼,将头埋在枕头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杜尽深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倒在地上已经在一片混乱中彻底失去意识的Omega,单手顺着人的背脊把Omega像小鸡仔一样拎到病房外。   他带着那个Omega离开,“砰”地一声重重甩上门。   一片狼藉的病房内顿时安静得宛如死寂。   程幻舟缩在床上,一动不动。   唯独身体急促的上下起伏暴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状态。   他喘了许久时间才从刚才那种恐怖的威压中回过神来。   程幻舟抖着手臂,费力地将自己直起来,他失控得厉害,连下摆的衣襟上都沾染了一小片湿润的水渍。   一塌糊涂。   他闭了闭眼。   明明那么痛,你怎么还能这么激动。   贱不贱啊。   程幻舟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怪胎。   他像个随时会在特定时段仪态尽失的Omega那样,体内翻起汹涌的潮汐,好像连理智都要被这滔天的巨浪席卷一空。   明明是个Alpha,漫长缠绵、时断时续的易感期却像是酷热不停的梅雨,淅淅沥沥,无穷无尽地折磨着他。   如热水从鼻腔、喉管灌进肺里,从肺泡卷满全身,他整个人只能浸在里面,快要溺死时便挣扎,一直、一直。   永远没法满足,永远在渴求不止的路途上痛苦,他知道自己最终得不到的是什么,不管他要如何让自己做一个怪物,他都没法变成Omega。   ……他都没法变成一个真正的Omega。   到最后,程幻舟沸腾的脑海里只剩下乱七八糟的咒骂。   我快疯了,我快疯了……我他妈的快要疯了。   结束后,程幻舟虚弱地闭上了眼,一种极大的困倦感笼罩了他。   桌上的粥已经凉了,鲜亮的水果在周遭五彩斑斓的花卉衬托下依旧娇艳欲滴,程幻舟抽了一张纸,将湿透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没有带走任何一样东西,只身扬长而去。   病房外边早就已经没有人。   他想找一找被无辜牵连的颜越,询问许久,却没有打听到对方的下落。   杜尽深也不知去了哪里,程幻舟只好先行离开。   他拿着医院开的诊疗单去向教授请假。   请假手续一路办得非常顺利,所有教授都用十分关爱的眼光示意程幻舟好好休息,千万不要勉强,程幻舟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事还真闹得挺大。   他当着众人的面晕过去的场面太恐怖,不仅到处都有学生在讨论,连学校高层也被惊动了,紧急发了通知,告诫学生们平时务必注意劳逸结合,保证充足的休息时间,如有不适及时就医检查,以免类似悲剧再次发生。   “C大万事通”甚至专门给他开了一个祈福贴,这条微博底下的评论数已经超过了四百条,放眼过去满屏都是双手合十的表情。   程幻舟合理怀疑他如果再不出院,明天校园里就会流传出他在课上骤然猝死,火化入葬的离谱谣言。   程幻舟平时下了课就会去实习。   他掏出大衣口袋里电量已经跌至个位数的手机,打开一看,果然,整个微信界面已经被右上角的红色标点占据。   发来消息的大部分是认识的朋友,慰问他身体如何,还有几条是领导发来的,时间是下午三点。   唯有一句问他怎么还没到公司的消息是用文字打的,剩下的全是一长片60秒语音和几份名字各异的pdf和ppt文件。   程幻舟给每个发来关心的朋友都发了一模一样的“没事”两字,然后点开领导的头像,简要回复:“抱歉,临时有点事,我马上到。”   程幻舟的实习单位是一家红圈律所,这一行工作压力和竞争都大,996完全是家常便饭。   回宿舍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他的两个室友也在,还颇为紧张地慰问了一下程幻舟的身体情况。   正打算出门,谁知道杜尽深不知何时也回来了,正堵在了门口。   程幻舟怔了怔:“你……”   杜尽深阴沉着脸,直截了当地质问:“谁允许你出院的?”   程幻舟赶时间,不欲与他多纠缠:“护士都说我没事了,行了,让开,我还要去……”   他心里还盛着半腔心虚,此时理智回笼,知道万万不该当着杜尽深的面前惹事,可他发疯起来连自己都控制不住,此时追悔莫及,却又有点担心杜尽深找他算账。   “去上班?”好在杜尽深没提白天的事,只是道,“你居然还想着实习?”   他默了默,才说:“你知道我差点以为……”   你知道我差点以为你要死在我面前了。   但他把这后半句话咽下去了。   程幻舟急于离开,冷冷道:“有什么问题吗,我不觉得我需要请假。”   室友沈恪插嘴道:“程幻舟,不是我说你,这一次,万幸,没什么大事。下一次呢?你再这么熬下去,是真的不想要命了吗?”   程幻舟面上不动声色,闻言却微微心惊,总觉得沈恪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我们只是你室友,没立场管。”沈恪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重话,只是道,“但你自己也注意点吧。”   程幻舟垂眸,淡淡地陈述了一句:“我今天是真的很忙,必须去一趟,领导来催了好几次了。”   他不习惯于解释,只是这样的场面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也不喜欢受人关心。   程幻舟说完这句话,绕开杜尽深,抬步就走,却被人一把扯住了手臂。   “不许去。”   程幻舟抬起眼,说出的话毫不留情:“杜尽深,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关你屁事。”   杜尽深冷峻的脸好像出现了一道裂纹。   程幻舟甩开了他的手,对他剩余的室友说:“我今天应该很晚,不用给我留门。”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他不再叫那个人“哥哥”了。 第7章 哥哥   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在程幻舟家里还没出事之前,程幻舟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黏着杜尽深。   杜尽深就比他大三个月,平时却总像个小大人似的,每次带他玩儿总喜欢想方设法地哄程幻舟叫自己哥哥。   约摸都是独生子的关系,两个家就隔了一条马路的小孩儿很快发展出了胜似亲兄弟的玩伴关系。   程幻舟小的时候生得漂亮,是那种还没长开前有点女相的漂亮,浑身雪白,细皮嫩肉的,加上性格怕生,不爱说话,简直就像个精致的木偶娃娃。   相比之下,杜尽深虽然也同样五官出众,但带着更多的是矜贵的少年气。   杜尽深性格强势,唯独单单让着宠着程幻舟,像供着个宝贝似的,生怕他哪里磕了碰了,导致两个人的相处模式中程幻舟总是被保护和照顾的那个。   大人们有时看他们好玩儿,总夸杜尽深是个靠谱的好哥哥,程幻舟就老实地跟在一旁大眼睛吧噔吧噔地眨,满眼都是对“哥哥”的依赖和喜爱。   之后,程家遭遇一系列变故,程幻舟到杜家后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   杜伯伯和伯母还是一如既往对程幻舟周到备至,还特意给他腾出来一间单独的卧室,就在杜尽深房间的隔壁。   程幻舟拎着行李箱过来的时候,杜尽深很开心地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发出一声欢呼。   程幻舟长长的眼睫眨了眨,像小蝴蝶扇了扇翅膀,他眼睛里有一点点开心,然后蝴蝶翅膀又遮了下来,掩盖住了一双曾经会闪光的眸子。   杜尽深抢着要帮他拿行李,他却轻轻推了一下杜尽深,小嘴紧紧抿着。   “宝,你怎么了啊。”   比他高半个头的杜尽深眼巴巴地凑过来,嘟着嘴对着他的刘海吹气,把他被外头的雨水有点淋湿的软毛毛吹得乱七八糟。   程幻舟垂着眼没看他,开口说了进门后的唯一一句话:“谢谢,我自己来。”   “哦,行啊。”杜尽深大方地放开手,乐滋滋地笑了笑,“需要帮忙尽管叫我哦!”   杜尽深沉浸在程幻舟终于名正言顺成为自己“弟弟”这一事实,乐得合不拢嘴。   在他的认知里,那就是原本做完作业才能去见的小朋友现在每天都跟他住在一起,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程幻舟拒绝了杜家一切管家保姆的帮助,自己一个人把沉重的箱子拖进房间,在地板上铺开。   他盯着自己面前花花绿绿的行李,莫名其妙的就流了满脸的眼泪。   他干巴巴地拿自己的脏手在哭得湿乎乎的脸上抹来揉去,很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程幻舟向来娇惯,摔一跤都会哭,以前他哭杜尽深总会笑他幼稚,然后一边笑一边轻轻地拿纸巾点着他的脸给他擦眼泪。   不知怎么,他在离开家的时候没有哭,在跟从小陪他长大的郭阿姨挥手说再见的时候没有哭,到了杜尽深家里,却突然难过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想,自己难过的原因应该只是在于,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让杜尽深看到他红着眼睛的样子。   好丑。   ……   日子很快就到了周末。   周五的时候程省照例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每周都是很简单的一句话,问他这周末过不过来吃饭。   程省是在他刚上大学那会儿放出来的。   程幻舟十三岁的时候远在新西兰的母亲就和别人再婚了,此后再无一点音讯。   那时程幻舟一周会去看程省一次。   程省小时候就跟他并不亲近。   程省日理万机,难得见一趟人影,程幻舟有限的童年记忆里程省永远是一副板着脸沉默寡言的样子。   入狱之后,程省还是那副老样子,他天生就不是个热络的人,程幻舟随他,父子见面甚至都说不上几句话,最常见的画面就是程幻舟给他送些生活用品,然后木着张脸走人。   程家的房产都被法院抵押拍卖了,程省出狱的时候完全称得上身无分文,还是程幻舟用工资给他在郊区租了间出租屋,勉强住着。   监狱是个磨人的地方,从前程省身上那种意气风发的锐意早已在经年累月的蹉跎中磨光了,程幻舟去接他出狱的那一天,看到程省佝偻着身子,两鬓斑白,早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了。   从前程省是说一不二的那种人。   他管着偌大一个的公司,一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精英派头,动不动就发脾气砸杯子,像个独断专行的土皇帝。   出狱后,他虽然依旧不善言辞,却做起了他曾经最不屑的工作,找了份做货车司机给人运货跑腿的活儿。   他一个月工资也不多,那间郊区的出租屋便一直租着,程幻舟偶尔周末会过去看看他。   程省会提前去超市买点新鲜的食材,炒点家常菜,爷俩坐在一起吃顿饭。   程幻舟拿起手机打了一句“这周不回来了”。   程省的回复很快来了:哦,好的。自己在外面注意。   他也没问为什么程幻舟不回来。   有一种破碎的平静感。   杜尽深的车就停在学校,周六上午,程幻舟搭杜尽深的车一起去他家吃饭。   程幻舟上了车,两个人都没说话,气氛尴尬而疏离,程幻舟坐在副驾驶,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不断倒退,像某种老旧的影片在眼前飞驰而过。   电台里空灵忧郁的女声在唱Sasha Sloan的《Runaway》。   Every time I fall in love   I go and f*ck it up when it gets good   Don't you think it's funny   ……   Don't know why I always run away   I was never one to say goodbye   ……   他们到的时候杜伯伯杜城和伯母贺晚鹃早早等在门口。   杜尽深的车穿过那一片种着蔬菜的小花园,停在鹅卵石子路中央。   程幻舟很长时间没回来了,此时竟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陌生。   “尽深,幻舟,回来啦。”   二老难得见到两个人一起回来,都很高兴:“快,进来吧,进来吧,外面风大。”   程幻舟被热情的两夫妻推进门去,手里拎着一盒特意提前买的燕窝,有些无所适从。   “你说说你这孩子,喊你回来吃顿便饭,还买东西,像什么话。”   贺晚鹃笑着将他迎进门,她保养良好,已经是年近五十却还如三十多岁的贵妇人般。   她将柔顺的黑色长发松松地别在脑后,戴一只燕子衔枝形状的发簪,显得整个人温婉而富有气质。   程幻舟也笑了笑,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的带了一丝拘谨:“之前逛街正好看到的,真不是特意买的。一直想找个机会给您带过来,总抽不出时间。”   屋子里飘来温暖的风和淡淡的鲜花气息。   杜家的房子是五十年代古典洋房的风格,整体建筑面积不算特别大,但每一处都设计感十足,伯母本身又是个十分会生活的女人,将整间房子打理得雅致而不失格调。   正值冬日,进门的门廊铺着厚厚的浅驼色毛毯,几束精心修剪的花束一左一右地摆在客厅的茶几和飘窗的窗沿上,厨房里隐隐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饭菜飘香四溢。   这间房屋里的每一样事物,都对程幻舟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因着程幻舟和杜尽深回来,杜伯伯特意下厨烧了好几道好菜,有红烧牛腩,乳酪通心粉,法式鹅肝和奶油面包南瓜汤。   程幻舟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吃奶制品,芝士奶酪之类的格外喜欢。   和他完全相反的是,杜尽深最嫌弃带奶味儿的东西,每次饭桌上这种菜必定是一口不碰一口不吃。   他将这项原则贯彻得十分彻底,除了一个例外——那就是浑身奶香味儿的小程幻舟。   后来程幻舟长大后也渐渐很少碰这些腻乎的食物了,他没想到杜伯伯还特意记着。   “来吧,赶紧上桌上桌。”   杜伯伯兴奋地搓搓手,老顽童似的:“最近退休在家闲着没事做,就研究研究菜谱,这几道菜都是经过我特意改良的,快尝尝。”   杜伯伯和伯母坐在餐桌的一边,程幻舟在杜尽深手边落座。   刚出锅的几道菜肴色泽鲜亮诱人,还蒸腾着热气,程幻舟觉得眼前有点模糊。   他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   “好吃。”程幻舟真心实意地夸,“伯伯手艺又精进了。”   杜尽深吃了一口,也说:“爸,不错啊。你这是宝刀未老啊。”   杜伯伯十分开心,笑得满脸褶子。   他们都长大了,以前杜尽深看到带乳酪的东西必定皱眉,现在却能面不改色一口接一口地咽下去。   在长辈面前,他们还和从前一样,默契地扮演一对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乖宝宝,好像那些龃龉和面红耳赤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吃完饭,杜伯伯说要带他们去爬山消食,S市没有山,得开车去隔壁省,走高速最快也要一个小时。   “我还不知道你们嘛。”   杜伯伯振振有词地说:“整天对着个电脑,伛着个背,再不出去走走,锻炼锻炼,以后老了什么毛病,富贵包啦,啤酒肚啦,都出来咯。你们俩这么帅的小伙,这可怎么行……”   “爸,你别念叨了。”杜尽深打断他,“我们去就是了,走吧。” 第8章 幻觉   于是四口人又坐进了一辆车,这回是杜伯伯开车,杜尽深和程幻舟两个人坐后排。   程幻舟浑身不自在。   同处狭小的密闭空间时,杜尽深的存在感就显得尤为强烈。   尽管他将自己的信息素控制得很好,程幻舟还是总觉得能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桂花酒味。   程幻舟又不想让坐在前排的二老发现,只能尽可能地不断把自己往车门处塞,他一个一米八几的成年人,到最后硬是只占了半个座位。   一路无言。   他们来到的地方是S市与X省交界处的万名山。   万名山在S市是个挺有名的风景区,S市是个典型的现代化城市,生活节奏快,很多人周末都会到万名山附近来郊游,顺便感受一下难得的自然风光。   万名山本身并不高,两百米出头,与那些被群山峻岭环绕的地方相比说是小土坡也不为过,山顶有座万名庙,里面供奉着是百位无名神佛,这座山也由此得名。   杜家的车停在万名山风景区外的露天停车场。   程幻舟下车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好,不过他本身就白,没人看得出异样。   他背着手,落在明显比较兴奋的杜伯伯和伯母后方。   那对年过半百的夫妻这么多年下来仍旧精神矍铄,容光焕发,走起路来都比程幻舟这个年轻人快上许多。   杜尽深走在他前方,两个人始终隔着两步的间隙,不远不近。   周末,万名山门口人头攒动,程幻舟远远听到杜伯伯抱怨:“……这地方咱也好久不来了,怎么现在还要买门票了?”   伯母声音温柔:“难得带两个孩子出来,连买个门票你都不乐意了?”   “冤枉啊,我怎么可能连这点钱都舍不得花……”   程幻舟顿住脚步。   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接触不太灵敏,一下子断了档。   眼前游客人来人往,他看到那两夫妻一边拌着嘴一边走远。   像两个小黑点最终汇入到面目模糊的人群中去。   杜尽深也随之离他远去。   杜尽深今天穿了一件纯黑色的衬衫,外头套着一件浅灰和墨蓝拼接的风衣,勾勒出男人挺拔修长的身影。   像极了一个完美的幻觉。   程幻舟站在原地,注视着那个人渐行渐远,神色平静无澜,好像只是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所以发起了愣。   没有人会看见他背在身后苍白的指尖微微抽搐,怪异地在虚空中握紧。   又松开。   只要伸出手,他好似就能抓住那个人……   又也许,他不断挣扎踌躇,都不过是原地打转,停步不前。   只是程幻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杜尽深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过头。   “怎么不走了?”   杜尽深停下步子,然后回过身,向着程幻舟迈步折返过来,他用一种很随意地语气问:“不想爬山?那跟爸妈说一声吧,人太多,我也懒得去。”   程幻舟琥珀色的眼中难得的出现了一丝错愕:“我就是……”   他憋了半天吐出一句话:“……有点晕。”   杜尽深很轻地笑了一下:“晕什么?晕人啊?”   程幻舟很困难地挤出一个附和的笑,快步上前,落下即将与他并排的杜尽深一步的距离,若无其事地答话。   “……是啊。”   杜尽深看了他一眼,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举着门票招呼他们的杜伯伯给打断了。   “你俩干什么呢走这么慢呐?快快,票都买好啦,一张家庭票,跟紧咯不然进不去。”   “家庭票?”杜尽深失笑,“爸,我和幻舟咱们这两个成年人,你还当我们小孩呢,家庭票人家能让我们进去?”   程幻舟不自觉地眨了眨眼,余光瞥向身旁的杜尽深。   他总觉得今天杜尽深笑了好几次。   “这有什么的?成年了就不是我家的人啦?”   杜伯伯拍拍胸脯,信誓旦旦道:“放心吧,你老爸我都问清楚了,五个人一套票,不管大人小孩。”   “那行。”   杜尽深肩膀往程幻舟的方向靠了一点,压低声音附在程幻舟耳边:“要不就进去走走?给我爸个面子。累的话我背你上去?”   他低沉的嗓音钻进耳廓里,酥酥麻麻一片,程幻舟又不自在地扑扇了几下眼睫。   “谁要你背。”程幻舟说,换了个姿势把手插在身后的裤子口袋。   万名山不陡,但通往山顶的路修的有些年头了,加上近几年游客越来越多,以石头砌成的台阶布满坑坑洼洼的腐蚀痕迹,有的甚至直接缺损了一大块。   不过大部分慕名而来的游客倒并不在意,相反,这种年久失修的石子路反而给他们一种身临古境的错觉。   由于路不好走,有的人甚至还特意带着登山杖前来,其他人基本也是结伴而行。   杜伯伯和伯母贺晚鹃互相搀扶着走在前面,两个人嬉嬉笑笑地在说些两个孩子还小时候的趣事。   程幻舟和杜尽深依旧落在后面。   程幻舟低着头,视线完全集中在脚下的石阶上,小心翼翼地避开石阶上破损的地方。   然而走了没几步,却蓦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了去路。   程幻舟抬起头,见杜尽深侧着身停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伸出了一只手,是想牵着他扶他一起走的意思。   程幻舟初中的时候右脚踝崴过。   是有一回他不小心踩空了学校操场的台阶,本来并不算严重,但因为他那时年纪小又爱动,还不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养伤,所以那只脚习惯性扭伤过好几回,落下了病根。   那会儿程幻舟着实过了一段憋屈日子。   家里每个人都着急着他的脚,不许他出门不许他玩激烈运动,到了学校也有杜尽深时刻虎视眈眈地盯着,走哪儿都搀着,生怕他一个不当心又把那只负伤多次脚给崴了。   现在杜尽深那只手在半空中孤零零地停留着。   程幻舟跨在下一格台阶,双手插兜,一动不动,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   过了几秒,杜尽深把手收了回去,转过头,一言不发,继续往上爬。   程幻舟默默跟上。   他们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开车回市里的时候正巧还碰上一起车祸,堵了个把小时。   于是程幻舟和杜尽深自然而然地又留下来吃了一顿晚饭。   杜伯伯熟练地搬出一个家庭自用火锅,叫保姆洗了点干净的菜,一桌人围坐在一起涮肉吃。   吃着吃着就难免喝起了酒,程幻舟被灌得浑身发热,走路摇摇晃晃。   他这才意识到这一趟完全是被二老算计了。   两个长辈难得把他们逮回家里,怎么肯轻易放他们走。   小时候他和杜尽深住过的房间仍好端端地保持着原状,被子都是现成铺好的,有一股晒过阳光的温暖气息。   都细心安排到了这份上,程幻舟自然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便老老实实地留了下来。   杜尽深喝得比程幻舟还多上不少,已经在隔壁房间躺下了。   临睡前,贺晚鹃亲自端了一杯蜂蜜水给程幻舟,程幻舟连忙道谢。   贺晚鹃微微一笑,柔声说:“你这孩子,这是还把我们当外人呢。”   程幻舟讪讪。   “没事儿,慢慢来吧。”贺晚鹃倒是浑然不介意,慈爱道。   “明天我和老杜一大早的飞机,去见个朋友顺便旅游几天,跟你说声,明早看到我们不在的话千万不用意外。尽深今天喝得多,明天起来恐怕要难受,你多照顾着点。”   “我跟老杜不在,你们俩可以在家里多住几天,也省得我们两个老家伙杵在你们跟前,你们还不自在。”   程幻舟微微睁大眼:“伯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不用……”   二老果然还是发现了。   也是,他和杜尽深如今形同陌路,见一次面都恨不得隔三尺远,二老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   但约摸只是觉得他们长大了,所以生疏了吧。   “好啦。”贺晚鹃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早些睡吧。”   程幻舟点点头,将蜂蜜水一滴不剩地喝完,乖顺地钻进被子。   程幻舟庆幸自己至今仍将那点隐秘的心思瞒得密不透风,所以他们现在还能堪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这个不速之客还能登堂入室,偷来一点属于杜尽深父母的关爱和温情。   贺晚鹃替他关掉夜灯,轻轻掩上房门。 第9章 程少爷   梦里的程幻舟回到十岁。   他搬进这栋漂亮的洋房,有了新的家人,曾经破碎的生活仿佛重新变得完好无缺。   直到这天,杜家的菲佣正在房里打扫卫生,见到他,很默契地不再说话。   程幻舟从前还未必如此在意,此时却变得格外敏感。   也许是小孩子的天性,他能感到这些人眼神闪烁,瞧着他时总有些未尽之言在里头。   那里面的含义,多半不是什么友善的成分。   程幻舟将校服脱下来放进洗衣房,装作回房去写作业的样子,其实却暗暗躲在走廊的门后。   不远处,佣人们聊天说话的声音清楚地传来。   “哎,这两天先生夫人看着心情也不好,是法院判决书下来了吧?”   “八年苦牢,这些喝人血的资本家哟,真是活该……”   “嘘,你轻声点。”   “怎么了?还不让说了哦?里边那个罪犯的儿子,也不知道先生是发了什么善心,竟然还让他继续寄住下去,子偿父债,要我说,这种小孩,让他去街上流浪就好了哦,也体会体会我们老百姓的艰辛……”   一人语气鄙夷地附和:“就是,事到如今还一副少爷派头,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的脸,我一想到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伺候他,浑身难受你晓得吧?”   “唉,倒也不必这么说,人小孩儿能有什么错?”另一人道,“老爹锒铛入狱,老妈远走高飞,直接撒手把他扔在一边,也是可怜。”   “我听先生的口风,那对夫妻是离婚了吧?”   “哎哟,闹这么大的事了,能不离么?也就是瞒着孩子罢了。”   “但我听说赃款还没追缴回来,全转移到国外去了吧?啧啧,还真是情深义重……”   “可不嘛,不就是那姓程的宁肯蹲牢子也不肯把吃的吐出来,否则咋能判这么久?说白了,这些人呐,只要有够多的钱,其他什么也不在乎呢。”   “造孽哟,这么小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真是猪油蒙了心。”   ……   年幼的程幻舟立在门缝后,一言不发。   饭桌上,程幻舟捧着自己的白瓷小碗一口一口吃着,贺晚鹃不停地给他夹菜:“幻舟,多吃点呀,你看看你,怎么这么瘦。”   “谢谢伯母。”程幻舟小声说,然后乖乖地把所有他不喜欢的红萝卜都咽了下去,一声不吭。   杜尽深还处在很皮的熊孩子阶段,一回家就原形毕露,程幻舟在他旁边,他更是尤为亢奋,一顿饭吃了没一会儿,便把米粒儿弄得到处都是,整个桌上一圈。   贺晚鹃斜了他一眼,一双筷子毫不客气地打在了杜尽深的手上。   杜尽深叫了一声:“妈!你干嘛!”   贺晚鹃端坐着,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什么吃相,给我坐好了。”   一旁布菜的佣人笑起来:“夫人,少爷还小呢。”   “也不小了。”杜伯伯指着程幻舟教育杜尽深,“你看看你,比幻舟还大几个月呢,还没人家懂事,以后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哥哥?”   一搬程幻舟出来杜尽深就立马老实了。   他一点儿不酷地把自己洒出来的米粒一颗颗捡起来吃掉,丝毫不浪费,双手捧碗,正襟危坐,腰杆儿笔直,姿势标准。   程幻舟垂下头,并没有任何被夸奖的欣喜。   其实从前他在自己家时,约摸比杜尽深还要难伺候一些。   他最严重的毛病就是挑食。   豆类不吃,红萝卜只吃切成丝儿状的,葱姜蒜辣椒动物内脏一概不碰,虾要替他把壳剥好,送到嘴边才勉强吃两个,吃鱼只挑颊边的那两块活肉。   程省和薛兰工作忙,时常不见人影,郭姨却相当溺爱他,惯了程幻舟一身的臭毛病。   一顿饭折腾下来,郭姨偶尔也无奈笑道:“少爷,你这也不吃,那也不碰,以后可怎么活?”   而此时,当着杜家长辈的面,年幼的程幻舟戳了戳米饭,没有出声,没有辩驳。   从今以往,他发誓会做一个不挑食,懂事的小孩。   再大一点,程幻舟便愈发明白,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是贴着种种标签的。   人以此为名牌,每个人与他人相交,也总是首先看到这张标签。   没有人有耐心来钻研你的内里。   从程省被带走的那一天,他身上的标签就被从“程少爷”替换成了“罪犯的儿子”。   若说程省的刑罚还有时限,这张标签则直接宣判了他无期徒刑。   那是他的原罪。   从今往后,他行走世间,也如寄人篱下的鼠蚁,人人喊打。   在杜尽深家里,亦是如此。   他曾无比想要一个家,却只不过是个随时会被驱赶的房客。   就像连他的亲生父母,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一样。   二十二岁的程幻舟从杜家的卧室醒了过来。   窗边天色已经大亮。   他花了几秒钟时间将停滞在脑海中不算愉悦的回忆清扫出去。   接着他穿戴整齐,洗漱干净,正欲出门时却发现房门打不开了,明显是从外面锁住了。   锁住了?   程幻舟心底泛起了一丝微弱的茫然和疑惑。   怎么回事?   难道是昨晚伯母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把门锁带上了吗?   他不知道杜尽深起没起来,他一点都不想接触宿醉的杜尽深,但对方似乎是他此刻唯一可以求援的对象。   他拍了拍门,弄出了一点惹人注意的噪音,仿佛家里无端进了只会挠东西的野猫。   没过一会儿,外面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杜尽深过来给他开了门,却反而拦住他的去路,倾身上前。   程幻舟立刻下意识后退一步,不敢离对方太近。   杜尽深凝视了他片刻,才道:“下来吃早饭吧。”   程幻舟没出声也没应,杜尽深拎着他房门的钥匙走了,他背过身的时候云淡风轻地抛下一句。   “爸妈临走前说了,让你住两天?”   程幻舟站在他背后,半晌才“嗯”了一声。   “那就别想着走了。”杜尽深说,“乖乖留下来,别逼我再把你关起来。”   程幻舟顿了顿。   杜尽深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语气倒还平和,只是与其说是商量,倒不如只是冷静地来告诉程幻舟一下他的决定。   趁着程幻舟睡着,把人锁在卧室这件事显然就是杜尽深本人干的。   程幻舟沉默地立在原地。   成年以后的杜尽深很多时候看起来是温和的,他大部分时间都如同一个稳重负责的兄长,但实际上程幻舟比任何人都了解他、都明白他骨子里的强横和说一不二。   楼下的餐桌上摆着培根吐司和牛奶,牛奶只有一杯,杜尽深不喝,他只是做了把买来的纸罐打开倒进杯子里这一工作。   还有将吐司面包放进烤面包机,锅里的培根煎到微焦,放上一片金黄色的奶酪。   家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隔着一张长长的餐桌对坐着,相顾无言。   半晌,杜尽深随口问:“你今天要出去么?”   程幻舟没回答“要”还是“不要”,而是用充满不耐的语气说:“杜尽深,你能不能滚远点啊。”   杜尽深这次没有搭理他恶劣的态度,他抬起幽深的眼,道:“我给过你机会了,你自己不珍惜。”   他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次,不能。”杜尽深从容地吐出四个字,一锤定音。 第10章 病态   早餐后,厨房的水声响起来,程幻舟很困难地坐着一动不动,竭尽全力地一言不发。   他还在想怎么才让杜尽深放过他。   他很不自在。   就在这时,鼻尖忽然嗅到了一股非常浅淡的桂花酒味,这杜尽深独有的气味对本就神经过敏的程幻舟来说格外明显。   通常成年的Alpha都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信息素,这主要是为了避免波及到脆弱的Omega群体。   当一个Alpha在正常情况下有意收敛时,几乎不会让别人闻到自己信息素的味道。   而此时,他却从中嗅到了一丝躁动的气息。   程幻舟立时颤了颤手指,心里猛地突了一下,回想起来,这几天他已经闻到杜尽深的信息素好几次了。   他意识到一件绝不令人愉快的事。   ……杜尽深是不是快到易感期了。   程幻舟本就心里有鬼,平常更是见到杜尽深都要绕道走,恨不得避得越远越好,而现在,他们不仅同处一个屋檐下,还……   当着杜尽深的面,他也不可能去临时找抑制贴给自己贴上,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程幻舟莫名感到了一丝恐慌。   他就像个没有了盾牌和盔甲的士兵,抑制贴是他最后一剂用以维持理智的心理安慰。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   他没信心在这种情况下控制好自己。   “今天我也不出去。”杜尽深出来的时候说了一句。   杜尽深靠近的时候,程幻舟感觉到他身上的味道更重了。   同样身为Alpha,程幻舟这下完全确定杜尽深是什么情况,这可能就是他说“今天不出去”的原因。   但杜尽深明明是有固定伴侣的不是吗?程幻舟心想,那个传闻中正在和他谈恋爱的Omega,林馥。   “哦。”程幻舟思及此,几乎是逃也似地丢下一句,“谁管你出不出去。”   他把自己关回了房间。   心脏猛烈地跳动,他几乎产生了强烈的幻觉,觉得这空空的房间里好像仍旧飘着那种特殊而霸道的甜味,却又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沉醉其中。   程幻舟不得不屏息凝神来抵御侵袭,然而并没有任何效果。   嗓子眼像是被堵住或者顶到了什么硬物,尽管没人来触碰他,口腔里却不断地分泌出唾液,让程幻舟不得不一直滚动喉咙,不停地吞咽。   口水流进空虚又鼓胀的胃里,然而只不过是石牛入海一般,完全无济于事。   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和无奈,简直就像某种没有思考能力的动物一样,随时随地都会欲火焚身。   实在受不了了,他只能用手悄悄去掐自己胳膊内侧的软肉。   疼痛让他勉强清醒过来,甚至在这种尖锐酸涩的清醒中感到了一丝病态的喜欢。   外边隐约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小时候一样,他们现在只不过一墙之隔。   杜家的房子是文物保护建筑,年代久远,十几年前翻新过一次,但基础结构是不能乱动的,不管再怎么修缮隔音效果都很差。   甚至程幻舟若是在房里砸个杯子,隔壁房间的杜尽深都能听见,若是以前,这家伙便会跑过来问他有没有伤到手。   更过分一点,比如外放个小电影什么,隔壁甚至都能觉察出动静,所以程幻舟在上大学以前都从没敢看过片,更不能在房间里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这么想来,实在是没什么隐私可言。   那会儿,小小的杜尽深经常放了学,抱着书包拖了个小板凳就往程幻舟边上凑,自己不务正业,反倒来看程幻舟写作业。   “你这里错了。”杜尽深看就看了,还要煞有其事地点评几句。   “我没有。”程幻舟立刻反驳道。   “你都没问我说的是哪道题,怎么就知道没有了?”   “就是没有。”程幻舟死犟着嘴。   杜尽深还欲跟他解释,指着程幻舟作业本的某一处:“有啊,你看这里,这个公式怎么能这么用……”   程幻舟眨巴着眼睛,一脸不悦:“你是不是故意欺负我?”   他一边说,一边顺便抢走了杜尽深吃到一半的一小袋子开心果。   两个小孩放学回家都嘴馋,但零食吃多了就容易吃不下晚饭,所以杜家父母给他们零食配额只有一小点,这一袋开心果就是他俩这一天所能拥有的全部了。   杜尽深被程幻舟偷袭后又扑过去抢,抱着程幻舟挠得他哈哈大笑。   程幻舟不甘示弱,把开心果藏到背后,对着杜尽深连摸带踹。   胡搅蛮缠到最后,杜尽深只好无奈地道:“好吧,是我眼花了, 你都对,是我错了宝。”   两个男孩子共处一室,可比同时养了两只大型宠物还要闹腾,房顶被掀了都算小事。   也好在杜父杜母的卧室在三楼,除非他俩真的过分到闹出太大的动静,很少干涉他们。   家里这样吵闹的日子占据了无数他们的少年岁月。   再之后,他们长大了。   程幻舟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从包里翻出了一副耳机戴上。   也许是太久不回来,也许是太久没和杜尽深呆在同一房檐下,他竟觉得十分不习惯。   哪怕是墙的那一边冒出一点点微弱的声响,他都忍不住地想站起来,去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   简直像个变态的偷窥狂。   程幻舟心绪不宁地呆在房间里,简直坐立不安,一边想着杜尽深还是离远一点好,又担心杜尽深言而无信,真的走了。   他从来不着急自己,对来易感期的杜尽深却紧张得半死。   太可笑了,他竟然像个歇斯底里的怨妇那样,时刻提防,无中生有地担心杜尽深管不住下半身。   可这早晚都会是必然的不是吗?   Alpha命中注定会和Omega在一起,就像一把锁注定会有一把钥匙可以完美嵌入,把它打开。   他们会相爱、标记、成结,那种强大的契约没有任何外力可以破坏。   这就是事实,这就是命运。   又一会儿,他听到杜尽深应该是接了个电话。   他怀疑杜尽深正靠在与他卧室相连的那堵墙,他几乎能想象杜尽深此刻的姿势,微曲起腿,手肘撑在窗沿,举着手机讲电话。   低低的说话声从另一边传来。   ”……嗯。”   “我在家。”   “对。”杜尽深说,“今天不方便,明天吧。”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杜尽深压低放轻了嗓音的缘故,又也许是因为隔着墙壁的原因,那隐隐约约的声音仿若有实质的钩子,带着若有似无的欲,在撩拨另一个人脆弱的神经。   程幻舟烦躁至极,最后他忍无可忍地从椅子上窜起来,摘掉耳机,把自己顶在了冰冷的墙上。   他知道阻碍他的只是一层薄薄的水泥,他和那个人其实距离并不太远,任何一点过激的动静都会被察觉。   他的指腹小幅度地摩擦着墙面,动作异常诡异而温柔地抚摸那片死物。   墙上流下了一条蜿蜒的白色印记,像被人故意破坏,像什么肮脏的东西溅了上去。   晚间,他俩正吃着饭,门铃突然响了。   程幻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在杜尽深起身之前快步过去打开了门。   就好像他知道自己早晚必须要见上对方一面不可。   门廊暖黄的灯光下,来人穿着燕麦色的连帽休闲外套,栗色的短发微卷,软软的发梢垂在一张莹白隽秀的脸边,那张脸看起来如艺术品一般,易碎却足够美丽。   他比程幻舟矮了大半个头,他在见到程幻舟的那一刻有些惊讶,圆圆的杏眼扑闪着,随后落落大方地打了个招呼:“嗨。”   一股百合花味的Omega信息素充盈飘荡在空气中。   林馥。   程幻舟在见到对方的一瞬间就顿时明白过来。   这个人是林馥。   四目相对。   短短一刹那,好像所有过往的画面都在眼前飞速流动,如同一整个世纪。   这应该是程幻舟平生这么认真地打量一个异性。   大部分时间他看别人就像看周边的花草浮云是一个态度,他根本不在意,也懒得在意。   然后他不得不承认,人如其名,这个Omega的确很漂亮,就像一朵开得正好的鲜花,香气四溢,配得上杜尽深。   短暂的沉默后,程幻舟站在门口笑了笑:“你好。”   林馥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来,他主动说:“程幻舟学长,好久不见呀,您怎么在这里?是找杜哥有什么事吗?”   杜尽深在这时走到程幻舟身后,他的视线看向林馥:“你来干什么?”   程幻舟脸上从始至终挂着充满风度的优雅笑容,他从善如流地让出一条道,让杜尽深和林馥两个人面对着面。   杜尽深微皱着眉看了程幻舟一眼,程幻舟笑得愈发灿烂,看起来简直仿佛开心得过分——   实则那笑容古怪,根本透着十足的疯癫。   让上门的客人站着说话也不是什么礼貌的待客之道,杜尽深将林馥请进来,两个Alpha一个Omega共处一室。   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饭菜,林馥露出抱歉的表情:“不好意思,是我打扰了……”   杜尽深没说什么,给他倒了杯水:“你先坐一下吧。”   林馥点点头,乖乖地抱着杯子端坐在沙发上。   程幻舟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我不吃了,你们聊吧。”   杜尽深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程幻舟本就还没动两口的饭菜:“再吃点吧,小心晚上饿。”   他丝毫不避讳自己和程幻舟暗含亲昵的关系。   林馥闻言转过头来,语气探究:“杜哥,你和程学长很熟呀?”   程幻舟敏锐了察觉到林馥口气中一丝维护领地的意味,尽管他掩饰地很好,用一种绵软的声音问出来也不会让人感到反感。   杜尽深却只是点点头,他的目光看向程幻舟,那意思很明显:真不吃了?   程幻舟花了一秒钟时间,很认真地问了三个字:“杜尽深,你确定?”   是你非要让我留下来的……   他在心底默默补充道,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真的怪不得我了。   毕竟我……   实在已经有在非常努力地忍耐了。   程幻舟垂下眼,慢条斯理地回到桌前坐下来,动作优雅地夹了一筷子菜,慢腾腾地咀嚼起来。   可惜,原本美味的饭菜在他嘴里已是味同嚼蜡,每一下吞咽程幻舟都在极力忍耐干呕的冲动,胃里翻江倒海,钻入鼻腔里的百合花香味简直让他无比恶心,每时每刻都是折磨。   一顿晚饭难熬到仿若度秒如年,不知过了多久,杜尽深蓦地放下筷子,对程幻舟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程幻舟惊讶于杜尽深的敏锐,他已经几乎神志不清,眼前就像晕开了两个巨大的光圈,所有景物都异常模糊,在面前一阵一阵地盘旋。   他看不清杜尽深的神色,对方似乎起身走到了自己面前,想要摸他的额头。   程幻舟仰着头躲了一下,勾起唇角笑了笑,语气云淡风轻:“我没事啊。”   “程学长怎么啦?”身侧传来林馥关切的声音。   程幻舟抹了一把脸,站起来,将碗碟收拾到一边,突兀地冒出一句:“你们接过吻么?”   他转过身,冰寒凌厉的目光看向林馥。   “……什……么?”   林馥那张我见犹怜的光洁脸蛋上露出了一种茫然与无措。   程幻舟分出心思来想,他大概不是对这个问题本身茫然,而是对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茫然。   耳边冒着轰隆轰隆的巨大声音,来自身体的内部。   他好像听到杜尽深在叫他的名字,声音像隔着一层水膜,听不分明。   程幻舟笑意盎然,脸色却苍白至极:“到底有没有啊?”   林馥眨着水灵灵的圆眼,脸上浮着两团红霞,结结巴巴:“……我们……”   他话未说完,下一刻,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程幻舟突起青筋的手一把拽住杜尽深的衣领,把人拽到自己跟前,连杜尽深都没反应过来程幻舟突然莫名其妙发难,究竟是要干什么之前——   当着林馥的面,程幻舟抖着手拉住眼前这个从小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俊美男人,微微凑近。   然后他们的嘴唇贴到了一起。   说“贴”也许不太贴切,程幻舟用了狠劲,这个动作根本就是“撞”。   毫无怜惜之意,旖旎之情。   只有痛觉、酸楚和从骨子里迸发出来的……   疯狂的占有欲。 第11章 痛吻   他们像两只纠缠在一起的野兽。   浓烈的Alpha信息素随着唾液在口腔内横冲直撞,他如同是在啜饮一口烈酒,最滚烫的液体顺着喉舌流入腹中,五脏六腑都烧起来。   心跳的负荷几乎满载,他的牙齿磕到了杜尽深的,笨拙极了。   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他长了这么大,很多事情都是杜尽深手把手带着他做、教他学会的。   但杜尽深没教过他该怎么接吻。   这是他的第一次,他们的第一次。   他眼皮都在颤抖,他紧紧闭着眼,不敢看杜尽深的表情,生怕他流露出一丝半点厌恶的表情,却遵循本能狂热地噬咬对方。   对方反击似的攻击回来。   绵绵的疼痛让体验并不良好,这个与杜尽深唇齿交融的动作本身并没有给他太多生理上的愉悦。   可也只有程幻舟自己知晓,他兴奋,他激荡,他紧张,像嗅到血味的鲨鱼。   越是痛,越是印象深刻。   林馥像是已经傻了,很久以后,他惨白着脸,惊恐地发出一声尖叫。   程幻舟这才从一片混沌的热意中回过神来。   他慌乱地睁开眼,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像碎掉的宝石。   他感到杜尽深有力的手拉开自己,说的却是:“你冷静点。”   对方的语气似乎充满了无奈,像是怒其不争,却又无可奈何。   “你在我跟前耍横也就算了,当着外人的面发疯,程幻舟,你丢不丢人?”   程幻舟被杜尽深拉得踉跄了一下,想哭,也想笑。   丢人,当然丢人。   他不要脸面,不要自尊,如同一条彻彻底底的疯狗,最后其实根本挽回不了什么。   他从胸口呼出一口浊气,冰凉的空气灌进去,杜尽深短短几句话像当头冷水浇下,他在一刹那浑身上下都变成寒冷。   “那个……你们……你们是……”一旁的林馥结结巴巴地挤出破碎的句子。   杜尽深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跟你没关系。”   他换上礼貌客气的口吻:“见笑了,如果没什么要事的话,就请先回吧。”   林馥红着脸,支支吾吾地没说话。   在一旁的程幻舟心想,其实林馥会在这个时间点突然造访,打得什么小算盘他不用猜都能料到。   这人若是安分些,程幻舟或许还能抱着眼不见心为净的想法,勉强容忍他们。   可林馥都主动送上门来了,这会儿天都黑了,一个Omega却贸然跑到还在易感期的Alpha家里来,不就是千里送炮么?难道叫他今晚躺在房里,听着这两个人在隔壁翻云覆雨?   怎么可能。   他怎么忍得了。   程幻舟自认不是什么圣贤,只不过是在努力压抑自己骨子里的恶劣因子罢了。   也许小时候那些背地里爱嚼舌根的佣人没有说错,他就是个罪犯的儿子,他从来并不无辜,生下来就继承了一半程省糟糕的基因。   程省会为了金钱利益犯罪,说到底是为了一己之私的欲望,他程幻舟终有一天也会。   他其实根本不可能克制得住本性里黑暗、贪婪、虚伪和自私的那一面。   杜尽深本该是我的。   他想要全世界都知道。   杜尽深是我的。   可什么是“该”呢?   也许林馥前来是杜尽深默认的,也许根本就是杜尽深邀请他来的,他根本没资格对此指手画脚。   程幻舟悲哀地心想,一切的前提,他还是得要杜尽深爱他。   可惜感情这事没有道理可言,从不讲究先来后到。   如果他是个Omega,他还可以去求杜家父母成全,这么多年的情谊,杜尽深或许终究会像小时候那样纵容他再无理取闹一次。   但没有如果了,他并不是个Omega。   他们俩都是Alpha,这个世界两个Alpha在一起太过于离经叛道了,何况杜尽深的父母对他恩重如山,他又怎么敢伤他们的心。   他没法坦荡地与杜尽深做亲人,成不了情人,却也又不甘心只当最亲密的普通朋友。   一出闹剧,最后林馥自然没有多留,杜尽深把人送出去了。   林馥磨磨蹭蹭地跟在杜尽深身后,近乎是痴迷地望着杜尽深高挺的身影,刚才那一过于震撼的一幕让他久久回不过神来,好似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阴私秘密。   他接着又想到这段时间眼前这个男人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   Alpha靠强悍的武力、智力和体力征服世界,而他们Omega靠征服Alpha占领最优质的资源,接受宠爱和保护,简直是四两拨千斤、划算到白赚的买卖。   他很庆幸自己是个Omega,也懂得利用自己的性别优势。   然而,就在前些时日,哪怕他故意释放出信息素来勾引对方,这个男人都完全不为所动,简直像个十足的性冷淡。   林馥自诩魅力过人,在情场上无往不利,他很清楚自己的美貌、气味,生理上的一切对对方的吸引力,不需要花很多功夫,就能让任何强大的男人拜倒臣服在自己脚下。   杜尽深不会真是……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两个Alpha,这怎么可能。   杜尽深绅士地替林馥叫了车,林馥漂亮的圆眼睛像鹿一样盯着他,在路灯下,美丽的Omega露出不舍和挽留的神情,柔声说:“今天真是我叨扰了,不知道杜哥你这么忙。”   杜尽深神色不明,像一块不解风情的石头,一言不发,不远不近地迎风立着。   “嗯。”   林馥优越的脸蛋上是嫣然的粉红,身上萦绕着只要凑近就能闻到的馥郁百合花香味,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只是突然很想很想见你。”他有些哀婉又动人地笑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对不起啊,给你添麻烦啦。”   他最后临走前才天真而好奇地问了一句。   “杜哥,你和程幻舟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杜尽深似乎不愿谈论这个话题,过了会儿才答:“我弟弟。”   他说:“他是我的家人。”   这话太重了。   林馥被推上了车,忽然心里就有点犯慌犯虚。   再回头时,出租车疾驶向前,他已经看不见马路边杜尽深的身影。   杜尽深约摸一刻钟后才回来。   程幻舟蹲坐在客厅角落里,他恍惚了很长时间,听到开门声才迟缓地转过眼珠,视线没有焦点,仿佛看见了杜尽深,也像是没有看到他。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他又惹了麻烦,却拉不下脸来求杜尽深原谅。   他没法说,杜尽深,你忘了吧,你忘了我刚刚干了什么。   他明明已经压抑了那么久,明明不应该为了一时冲动而功亏一篑。   “程幻舟。”   杜尽深上前,他表现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很轻淡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样很有意思吗。”   实际上,先前吻上去的那一瞬间,程幻舟在脑海中预料过杜尽深无数种反应,比如愤怒,比如震惊,却唯独不该是平静,平静到几乎没有一丝波动。   这本身就足够怪异,怪异到不像正常,就好像是这个人在刻意营造、刻意压制后想要呈现给他看的表象一样。   然而程幻舟没有来得及深思这么多,此刻,他想到的只是,他惊世骇俗地强吻了自己一起从小长大的哥哥,还是个同性的Alpha,而对方回来后第一句话,只是毫无波动地问他,你这样有意思吗。   程幻舟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几乎没有迟疑,轻飘飘地说:“别当真。”   他随手抽了桌上一张餐巾,擦了擦还留着湿润液体的红肿嘴角,装作完全无所谓地道:“只是个恶作剧而已。”   短短一瞬间,说出的话有一大半只出自下意识的反应。   程幻舟选择了挽回自己的冲动,他选择了对彼此最安全的回答。   不要当真,这只是个恶作剧。   他还是退回去了。   他给出了对自己行为最合理的解答。   话音落下,程幻舟不再多言,正欲远离,只听杜尽深叹了一口气,却似乎奇怪的没什么责怪的意味。   真是离奇。   程幻舟心道。   之前他夜不归宿从白夜城回来时被杜尽深在寝室抓个正着,他俩当时就差点吵起来,后来他意外在课上昏迷,杜尽深把他送到医院却又指着鼻子对着他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通。   这次,他明明干了更过分的事,杜尽深怎么反倒不生气了。   只听杜尽深在他身后用商量口吻道。   “那咱以后能不能不胡闹了?”   杜尽深拽住程幻舟的手腕,程幻舟没使力,脚一滑,一下子被他又拖了回来。   他们贴得很近,几乎能互相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乌龙茶和桂花酒的香味纠缠在一起,已经变得很浓郁,整个房间里都充满这两个Alpha信息素的味道。   杜尽深弧度优美的薄唇边被刚才发疯的程幻舟咬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豁口,微微红肿,干涸的血迹粘着,杜尽深管都没管。   那么英俊逼人的脸,配上这一片惊心动魄、昳丽暧昧的痕迹,却离奇地显示出了一种仿佛被破坏、被占有过的美感。   程幻舟一时间竟又产生了强烈的想咬上去的冲动,却也明白,若再来一次,那他就真的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了。   咱以后能不能不胡闹了?   这话听起来好像在试图和一个叛逆顽劣的孩子讲道理。   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程幻舟在破罐子破摔上前再尝一口还是暂时退后中左右摇摆犹疑不定,对他来说,此时还处在易感期的杜尽深简直就像一块肥肉吊在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乞丐面前,那种强烈的饥饿甚至仿佛已经把他内部从里到外都烧穿了。   最后到底还是仅剩的那一点理智占了上风,程幻舟敷衍地耸了耸肩,却不敢直视杜尽深的嘴,而是目光游移地盯着他身边柜子上泛黄的盆景。   他眼尾还残留着一抹微弱艳丽的红,很风流地挥了挥手,说。   “It’s just all playing. Don’t be serious.”   在稍微远离了对方身上那种几乎让他濒临窒息的甜酒味后,脚步匆忙地落荒而逃。   【杜尽深。】   他回到屋里才想起什么,好心地给对方发了条消息提醒。   【你闻起来像是要发情了,你自己知道么。】   程幻舟按完发送键几分钟后才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像某种晦涩的超乎正常距离的暗示,他真是昏了头了。   但撤回已经来不及了。   杜尽深没回复。   作者有话说:   一点点关于舟舟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一句英文的解读: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那种感觉,有时候很难说出口的话,比如表白、撒谎,换个不是母语的语种似乎就没那么难以启齿了…… 第12章 仿制   程幻舟揉了揉眉心。   他本来还有点心神不宁,电脑上突然一口气跳出来五六条信息,逼得他不得不立刻整理好被杜尽深搅乱的心绪。   【老大,关于咱们学联的那个圣诞晚会的活动】   【之前派发问卷的统计结果出来了,已经发到您邮箱了】   【另外,不少同学说希望能增加活动环节,如果经费满足的话,也许可以租个能够过夜的,更大的场地?】   【还有,我们在考虑能不能换一个主持嘉宾,想问问您的意见……】   程幻舟扫了扫,微皱了下眉,直接发了条语音过去,冷冰冰地道:“什么?要换人?”   “为什么,给我个理由。”   对面给程幻舟发消息的Beta是他的副手,叫郁梁,郁梁干笑了下,也发了语音来回答。   “是这样,主持人团那边内部出了点问题,我们本来请的王一天,据说前不久把他们团长给绿了,劈腿了我们隔壁体校的一个Alpha,这下好了,现在闹得,王一天都差点被封杀了,老大你最近是不是都没刷朋友圈啊?大家到处都在说这个瓜……”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然后我跟那边聊了聊,王一天来不了了,那唯一更好的人选就只有林馥了。毕竟这次活动隆重,校领导都是要来看的,随便找个新人咱也不放心对吧。”   怎么又是这个名字。   程幻舟冷然道:“这事本来已经定了,还剩一周时间,临时换人,你确定他不会出错?”   “是是,我知道,但林馥也算靠谱嘛,毕竟是我们自己人。”郁梁说,“我会多盯着他的。”   程幻舟沉默了一会儿。   “ok。”他道,“下周彩排,我亲自过来。”   “还有场地的事,租个更大的没问题,有方案么?”   “这个……”   “尽快给我个可行的计划,我去报备经费。”   “好的。”   郁梁想起什么,又道:“哦对,外联的人是不是还说那天圣诞晚会结束后要找我们联谊来着?老大,您这回可一定得赏脸啊,他们部长姐姐拉了这么大一笔赞助,十几万呐,虽然咱都知道人是冲你来的,但为了那一笔赞助,您老于情于理,怎么也得给人家大美女个面子……”   程幻舟回了条语音,打断他道:“先把手头的事好好做完,庆祝的事之后再谈。”   另一边的郁梁点开他们老大这条回复,砸吧了几下嘴,对一旁学生会的同事吐槽道:“哎哟哟,我们程主席,到底要怎么如花似玉的Omega才能让他动心啊?”   他又把程幻舟的语音公放了一遍。   “你听听,哇塞,太冷酷无情了吧——”   韩婷婷是个扎小辫子的Omega,长得娇小可爱,却管着整个学联的秘书处,她深有感触地附和:“你别说,整个学校几千人,就没有谁比咱们老大更傲慢、更高岭之花的存在了。”   “不过这样也蛮好的哇,至少留给我们这些单身的少女一点幻想的空间。”   “说真的,我好好奇,谁能配得上老大,换作是我,我肯定会觉得攀不上,驾驭不住啊,他那张嘴,吵架都吵不过他,我想象了一下,觉得另一半跟他生气的时候他也只会用冷冷地说,你怎么这么会无理取闹?”   “哈哈哈哈,这哪个小O受得了,直接玻璃心碎一地了吧。”   “是哦,那我还是比较想找个体贴的会哄人的,比如杜总那样的。”   “等等,我听到了什么,杜总会哄人?”   “他不是瞧着对林馥挺温柔的嘛,杜总那么绅士,私下里肯定会吧。”   “喂,你们就这么光明正大在学联办公室说主席和前主席的坏话好么?”   “哎呀呀,这怎么叫坏话呢,我们这是对主席爱得深沉啊好不好。”   ……   这天半夜的时候程幻舟又醒了。   他躺下以后大概只睡了两个小时。   翻来覆去了一会儿,他打算出去喝口水,一路畅通无阻地出门后才意识到杜尽深或许是忘了把他继续关起来。   他暗自嗤笑了一下,心道这人可真是粗心大意。   既然要伺养一条疯狗,又怎么能不拴好锁链呢?   他带上包,迅速穿好衣服,悄没声息地离开了。   程幻舟出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拐进街边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要了一盒抑制贴。   贴上抑制贴的那一刻,后颈的凉意从燥热的腺体钻进去,其实并不太好受,程幻舟却顿觉通体舒畅,他终于又勉强变回了一个正常人,而不是兽类。   茫茫的夜色里,他发现自己四处漫游而无处可去。   他最后还是走进了白夜城。   他这次上到了九楼。   九楼整层都是个十分适宜观景的360°酒吧。   程幻舟自己调了一杯伏特加,加了三大勺糖浆,甜且烈,齁到了嗓子眼。   冰冷的液体顺着喉管穿肠而过,仿佛一个来自寒冬腊月的吻,让他从没这么清醒,也从未这么混乱。   明早还要回学校上课,学生会大大小小连着四五个会议,还有一堆杂事等着他去处理,两篇论文下月截止,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发,他已经挥霍了一大半生活费……他还在想那个带着攻击性、撞击牙齿、流着血的亲吻。   直到身旁一个有点突兀的声音钻进耳朵里。   “学长。”   程幻舟掀起眼皮,发现来人挂着一张熟悉而略带腼腆的笑脸,胸牌上写着数字123。   “是你。”   颜越迈着小步子踱过来,坐在了程幻舟边上的高脚凳上。   程幻舟问:“你还好吗。”   颜越说:“我没事儿,杜哥带我去护士那儿处理了一下,他说你只是生病了,心情不好,让我不要介意,还替你向我道歉,说我有任何后续问题都可以找他解决。”   程幻舟瞳孔一缩,连心跳都仿佛漏了一拍。   “其实我真的没什么的,杜哥实在太客气了。”   颜越用很真切也很诚恳的口吻说:“本来就是我自己要来探望的,您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异议。”   程幻舟一言不发。   大概是气氛太沉默也太尴尬,颜越干干笑了一下,开始倒豆子一样自剖伤口:“学长你可能不知道,我很缺钱,我妈妈……”   程幻舟想打断他,强调自己没有兴趣了解,但他突然不出声了,难得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情况很简单,颜越家里欠了巨额赌债,他若是不出来卖,第二天或许就会被要债的打晕抓去挖肾。于是因果关系成立得一目了然,颜越娓娓诉说,含情脉脉,如果不是程幻舟,他就会因为无法通过试用期而被赶出白夜城,那么还不起钱的他也许连性命都会受到威胁。   程幻舟就是他的英雄。   “学长……”颜越说完,试探地小声道,“或许你有心事的话,可以跟我讲讲吗?”   他带着见不得光的爱慕,打着报恩的名义,暗示自己的主顾。   “你看,我把我最重要的秘密都告诉你了。”颜越细声细气地请求,“你可不可以也还给我一个?”   程幻舟喝了一口酒,没说话,神情一片死寂。   颜越等了许久也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心里慢慢失望了下去,他望着程幻舟在昏暗灯光下苍白到极致的侧脸,看起来是多么的帅气冷酷。   颜越又是慌乱又是不死心地想,哪怕一点点希望也好,只要程幻舟多看自己一眼,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   他是个和这世界上其他人一样囿于世俗,折服于肤浅外表的Omega,程幻舟太过光鲜夺目,他不得不飞蛾扑火。   他无数次梦想过自己无聊平凡的人生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完美对象所拯救,然后开启童话般的爱情,过往的一切磨难都变成值得,只为了这一刻命中注定的相遇。   那个人不仅拯救他,也拯救他的全部人生。   就在这时,程幻舟毫无征兆地忽然揪起颜越的领子,带着浓重的酒香,端详着眼前这个Omega。   Omega瓷白细腻的脸上露出一丝欣喜和期待,眨着眼睛望着他。   程幻舟心想,这家伙也不长教训,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变态,还要眼巴巴地凑上来,吐露心意,受过一次伤害却还是像个癞皮膏药一样不肯离去,和自己一样,就是活该啊。   就是活该。   颜越向前倾,凑得近了些,程幻舟一动也没动。   然而在外人看来的话,那个角度,就仿佛两人已经缠绵地吻上了一般。   突然,昏暗酒吧的某个角落似乎传来一声不太寻常的响动。   就好像……在黑暗里有个恐怖的幽魂在监视着他们的举止。   程幻舟顿了顿,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了看,一时不察,手边的玻璃杯从吧台翻落下去。   “啪。”   琥珀色的酒液流到脚面上。   加了太多糖浆后甜腻的液体踩上去就会变得粘粘的,程幻舟垂目,推开颜越,过甜的伏特加酒溢出,洒在地上,逸散出一股醇和浓郁的气息。   是甜香的酒味,好像能钻进人心里去。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脚边那只脏污的酒杯。   ……可惜,再怎么仿制,都不像真的。   短暂的麻痹之后,依然没法彻底戒除。   注意到程幻舟心不在焉的眼神,颜越这时才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地道:“啊,那个,学长,你的鞋……我去给您擦一擦。”   他作势就要蹲下来,要为程幻舟服务,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   程幻舟抬了抬鞋尖,声音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苍凉:“不用了。”   他说。   “让我自己呆一会儿。”   颜越怔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秘密说出口的话,就不能算作秘密了。”   程幻舟叹息般敷衍地道:“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颜越不知什么时候失魂落魄地走了,程幻舟衣着单薄地弓着背,四周上下,只剩他孤零零一个。   万籁俱寂。   最后他枕着手臂倚靠在吧台上逐渐失去了意识。 第13章 进退   杜尽深隐没在黑暗里,静静地注视着他。   程幻舟并不知道,自他推开家里卧室房门的那一刻起,杜尽深就醒了。   他冷眼看他离开,全程杳无声息地跟在他背后,目睹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遥遥地盯着程幻舟,神情阴郁。   杜尽深站了许久许久,最终,他还是退开一步,缓缓从漆黑的酒吧走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杜尽深又在屋檐下立了一会儿。   夜半时分路上行人稀少,他像一根凭空在路边生出的桩子,笔直地竖在那里。   他没有折回,也没有离开,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进退两难。   手机恰在此刻响起,打破了原本有些窒息的气氛。   杜尽深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去接电话。   他看也不看一眼就把电话掐断,谁知,手机没过一会儿又孜孜不倦地震动起来。   如此来回往复了两三次,杜尽深终于拿出手机随意地瞥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接起来:“喂?”   属于Omega脆生生的声音从听筒的另一端响起来,“杜学长,那个,您好……”   “你是?”   “我是颜越,您可能不记得了,上次在医院给我留了一张名片……”   杜尽深沉默了一会儿:“你有什么事?”他淡淡道,“是需要报销医疗费吗。”   “要多少,钱我打你账上。”   杜尽深跟外人交谈的时候总是这样,几乎没有什么起伏,像流淌的夜。   可明明他好像只是在正常地说话,礼貌克制,平和到仿佛任何人或事都不会惹他生气,让他动容,那一头的颜越却莫名从这个Alpha平和的声音中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威压感。   他莫名想起以前在学校公号上看到的某个对杜尽深的评价。   ——杜尽深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你只要跟他对视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跪在他脚下。   尽管他表面上似乎总是看起来很温和,不露锋芒,总是运筹帷幄,气定神闲。可越是这样,就愈发叫人好奇他凶起来,失控地染上欲色的模样。   这番言论得到了无数小O的点赞,大部分都是在底下嗷嗷乱叫,说形容得太贴切了,自己情愿一辈子匍匐在杜尽深脚下做一只属于这个强大Alpha的宠物,任其踩踏,只求杜尽深愿意正面上自己一次。   “不是,不是。”Omega咽了咽口水,话音不自觉就带上了一丝紧张的微颤,“是……程学长,他在我这里,我在……那个……白夜城打工。”   我当然知道他在你这里。   杜尽深默默心想。   “程学长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颜越小心翼翼地说,“我在想,我照顾他可能有点不方便,我担心他睡一晚可能会着凉,您是不是可以来接他?”   杜尽深闭上眼,英俊而深邃的面容隐没在阴暗潮湿的夜雨里,锋利的线条因模糊而变得柔和。   他深吸了一口气,垂落在身侧的手却渐渐握紧。   杜尽深去而复返,像个鬼影一样轻手轻脚地来到了趴伏在吧台处的程幻舟背后,将人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下方。   程幻舟呼吸平稳,沉沉地睡着,一动不动地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映衬着苍白而略微泛青的皮肤。   杜尽深低头静静看着他。   片刻后,他俯下身,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抄起这个烂醉如泥的家伙,把人稳稳地扛起来,抱在怀里。   成年男性Alpha的一般都要比Beta和Omega重,何况程幻舟这么高的个子,要挪动他本来不是件易事。   直到两人紧密相贴,杜尽深搂着他时才发现程幻舟瘦得几乎过分,骨头凸起的感觉在掌下异常明晰,几乎是整个人硬邦邦地膈在他怀里。   他轻得几乎已经不像个Alpha了。   “大半夜的跑出来买醉。”   杜尽深在程幻舟耳朵边上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你被人甩了啊?”   还把自己糟蹋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程幻舟早已不省人事,当然没有听见,也不会给予他任何回答。   杜尽深闭了闭眼,自知失言,却双臂搂着程幻舟,极为用力。   也只有这种时候,他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将程幻舟牢牢按住自己怀里。   程幻舟睁开眼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杜尽深家里的大床上,身上穿着他昨夜的睡衣,干干净净,下面却什么都没有,两条光溜溜的腿被包裹在柔软的被褥里。   他茫然了一瞬,产生了一种疑似记忆错乱的感觉。   他疑心自己昨晚只是做了一场梦,梦到出了门,去了白夜城,碰见了颜越,还喝多了酒。   后颈像绷着什么有点难受和胀痛,他伸手向后摸了一把,却突然顿住了。   是一块抑制贴。   是他昨天出门后去药店买的抑制贴。   抑制贴贴得太久了,导致他的整个后脖子都是冷的,连腺体也因为太强烈的药性产生了细微的不适感。   所以他并没有在做梦。   他的确离开过了,最后醉到不省人事前他还在白夜城九楼的酒吧。   那他又怎么可能回到这里,回到这张床上?   想到这里,程幻舟的动作都不自觉带上了一丝手忙脚乱的无措,睡衣掀起来丢到一边,露出苍白的皮肤、雄性Alpha流畅有力的线条和不算明显的腹肌,还没来得及换上能够见人的遮羞布,房间的门突然开了。   杜尽深抱着臂,出现在正前方,程幻舟怔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衣服来不及套上,他只能先用被子把自己盖起来。   杜尽深通体冰寒,神色冷然。   杜尽深这一次的确没有再用温和的语气跟他说话了,而是命令般地道:“穿衣服干什么,你今天不能出去。”   程幻舟本能性地心里一怵,只能强自镇定地说:“我早上还要上课。”   杜尽深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程幻舟,没什么起伏地道:“替你请假了。”   “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   程幻舟沉默,看了一眼壁钟,中午十一点,还真是黄花菜都凉了。   杜尽深对程幻舟的课表了如指掌,早就知道他今天只有一节课,在早晨八点。   然而当他清晨进房时,看到这人还沉沉睡着,连梦中似乎都蹙着眉不太舒坦的样子,到底还是没舍得叫醒他。   “院里的教授都巴不得你多休息几天。”杜尽深道。   “而且你昨晚喝太多了,今天要头疼吧。”   程幻舟回过神,心说,果然是杜尽深,这人难道还跑去酒吧逮他了吗,否则还有谁会半夜把他抓回来?   “还好。”他干巴巴地答道。   相比之前更过分的情况,多摄入一点酒精对他来说的确已经不算什么了。   杜尽深似乎还想来伸手探他的额头,以此来判断程幻舟到底是装的还是真没事。   明明至少已经过去了一整天,杜尽深的易感期却好似还没有褪去,他多靠近一点,程幻舟就感觉被他无处不在的桂花酒气味笼罩,那种充满侵略性的信息素一窝蜂地往他本就脆弱的腺体里钻,就好像要将他整个人搅乱成一滩无意识的奶油。   程幻舟躲了躲。   杜尽深却是越发见不得程幻舟这副对自己敬而远之的模样,他蓦地沉下脸,浑身散发着几乎令人提心吊胆的气场,毫不手软地把缩起来的程幻舟从床里刨出来,隔着抑制贴碰到他脆弱的腺体,捏他的后脖子,像捉住猫的命门。   “你为什么要贴这玩意儿?”   后颈敏感胀痛的部位被他轻抚了一下,尽管明知杜尽深没有别的意思,程幻舟还是被弄得浑身酥麻了一瞬,几乎连最基本正常的表情都要维持不住。   “我也到易感期了。”程幻舟滚了下喉咙,用毫无温度的声音答,“控制信息素不外泄只不过是一种基本社交礼仪而已。”   他一边说,一边如避蛇蝎地往边上挪,一副完全忍受不了和杜尽深再呆一分一秒的样子,语气冰冷而厌恶地道:“别碰,放开我。别告诉我你改口味了。”   杜尽深面沉如水,他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你喜欢上谁了。”杜尽深却没有轻易放过他,压着声音低低地道。   程幻舟猝不及防地愣了愣,顿时浑身的血液如同冰冻。   杜尽深微眯起眼,似是对程幻舟后脖子那块狗皮膏药般的抑制贴极为不满,他每一个字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至于这么守身如玉吗?”   这让他状似玩笑的话音里带上了一点不太明显的,咬牙切齿的意味。   而心思正一团乱麻的程幻舟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杜尽深此刻外漏出的那些许微妙的异常。   程幻舟疑心自己是不是昨天喝多后吐露了什么不该讲的,以至于杜尽深像是猜到什么了一样,问出如此奇怪的话。   他此时还坐在杜尽深家的床上,宿醉过后,还没正常运作的大脑乱七八糟,他甚至半身赤裸,衣冠不整,他没料到自己要在这么难堪的境地下将自己袒露到杜尽深眼前。   程幻舟那双半透明的琥珀色眼眸定定地注视着杜尽深。   一分一秒,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仿佛在跟着发起了抖,他恐慌自己竭力维持的现状就这么被打破,又抱着一点点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微弱而羞耻的期待。   空气像是凝固了,时间也像是停滞住。   程幻舟一颗心被吊在半空,摇摇欲坠,他从没有如此不安,眼睛一眨不眨,浑身警惕,进入一种要将自己从头到脚铁桶一样坚固保护起来的防守状态,不敢错过一丝一毫杜尽深脸上的神情变化。   良久,他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地发现杜尽深并没有作出什么出格的反应,仿佛他单单只是以一个兄长身份,提出一句平常的询问而已。   程幻舟终于还是撇过头去,躲避似的撤回了注视杜尽深的视线。   他像是累极了,语气疲惫地吐出四个若有似无的字。   “你觉得呢。” 第14章 活该   程幻舟真的太瘦了。   杜尽深一边搅拌着蛋液,一边还这么想着。   从前在家有佣人,他很少需要干活,即使有时候他想帮忙,下人们也是诚惶诚恐,在他们眼里杜尽深到底是正经少爷,哪有洗手作羹汤的道理。   倒是杜尽深出国交换那半年,他一个人住,不得不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练就了一身好厨艺。   杜尽深独自一人在厨房忙碌着,洗菜、开火、熬汤,如同进展一场熟能生巧的化学实验,精准到毫克,一丝也不会出错。   那年深秋枯叶满地的异国他乡,他静坐在自己公寓的落地窗前,面前摆满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他为此浪费了整个早上。   这段时间他可以用来干任何更有意义的事,或者,随便找个相貌出挑的异性约会,与对方共度良宵。   这在这个开放的国家并不是什么异事,他身边从不缺爱慕者,自然可以找到无数种玩乐的办法。   隔壁文学院有个浅金色头发、翡翠眼睛的Omega正在追他,闹得整个学校都轰轰烈烈,所有熟人都以为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个某小国皇室出身,娇滴滴的Omega为此不惜成为了他居住片区的兼职邮递员,每天都将情书夹在杂志里送到他家门口的邮筒里,纸上散发着清浅的铃兰花香,如同柔软的钩子,甜蜜的陷阱。   诱惑他跳进去。   他可以留下来,他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学院的院长是位年近七旬的老教授,对他十分赏识。   “Du,很遗憾你只能在这里交换半年,这个美丽的国家能否吸引你留下,哦,或者,你美丽的同学没有挽留你吗?”老教授这么说,“希望你完成本科学业后,我还能在这所教室里见到你。“   老教授将一封亲笔书写的推荐信递给杜尽深。   字字恳切,句句都是对这个年轻有为学生的溢美之词。   杜尽深双手接过那用牛皮纸装好的推荐信,深深地鞠了一躬,捧在手里轻飘飘的一样东西,意味着他半只脚已经踏入了这所全球最顶尖的高等学府大门。   盛大热烈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投在他端坐的身影之上。   杜尽深盯着面前那些色泽鲜亮的食物,然而直到一桌饭菜都凉了,他都没有动筷。   就好像在等一个明知不会出现的人。   可明明是他自己离开了家。   他从来不轻易动摇,唯独在这件事上,他后来问过自己无数次。   是不是做错了。   那个秋天落满金色枫叶的国家很好,浅色头发、充满异域风情的Omega也很美,可惜他花了几百个独自入眠的深夜,最终无数次确认的只有一件令他无可奈何的事实——   他来之前自以为可以放下的、舍得的,全都是一场笑话。   杜尽深把刚出锅的糖醋鱼和炒山药盛进盘子里,摆好餐具,去叫程幻舟吃饭。   杜尽深在餐桌上留了个心眼,才发现程幻舟现在吃得很少,怪不得那么瘦,也只有他爸杜城亲自下厨的那天,程幻舟很给面子地把一整碗饭都解决干净了。   程幻舟注意到杜尽深的视线,也不知道是不是下意识动作,又不太自在地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塞进嘴里,程幻舟板着脸没什么表情,杜尽深却忽然疑心他看起来似乎有点痛苦。   “拜托,我做的东西有这么难以下咽吗?”   程幻舟垂着眼,慢慢地咀嚼着。   是你这个人才真让我难以下咽。   程幻舟在心里默默回答道。   “再不放我走,我就咬你了杜尽深。”   杜尽深却会错了意,以为程幻舟是嫌弃他做饭不好吃,才又对他发脾气,心道他要修炼成他爸的手艺级别,那估计还得要很长一段时间。   下午的时候杜尽深接到了贺晚鹃的电话。   “喂,妈。”   “……”   “嗯。”   “好。”   “我知道了。”   贺晚鹃和杜城原定度假一周,但那边出了点事故,气候异常涨潮淹了堤坝,景区已经封了,他们可能得改签机票提前回来。   “我们不在的这两天,你们怎么样,你没欺负舟舟吧?”   “妈。”杜尽深无奈地道,“我哪敢欺负他。”   贺晚鹃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讥诮自家儿子:“我看你这回绝对是惹急他了,他那么长时间都不肯回家来,还不是被你气走的?”   杜尽深很想反驳一句,却沉默了。   他道:“你们几点落地,要我来接你们吗?”   “不用不用。你在学校吧?别来回跑了,你今天是不是有课?”   “没有。”   “哦,记错了。”贺晚鹃说,“我记成舟舟的课表了。”   ……还真是亲妈。   “行,那你们自己注意安全,挂了。”   杜尽深放下了手机,轻叹了声气。   很显然,杜尽深清楚他和程幻舟这样的状况不会持续很久,贺晚鹃和杜城早晚会回来,他们还得回学校上课,他不可能永远这么关着程幻舟,尽管在潜意识里,他知道他发疯似地想这么干。   这场名为囚禁,束手束脚的捉弄游戏必须要结束了,只不过是早点晚点而已。   他们都长大了,他没道理再像小孩子一样照看程幻舟。   对方已是个跟自己一样的成年Alpha,除非运用某些非正常暴力手段,程幻舟不可能一辈子是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满眼只有他,围着他打转的弟弟了。   他管不了他,也管不住他了。   何况今时今日,他们从亲密无间走到针锋相对、相逢陌路,全是因为他。   杜尽深闭了闭眼。   没错,都是自己活该啊。   他走上楼去敲了敲程幻舟门。   程幻舟坐在桌前,弓着背,手撑着桌面。   杜尽深淡淡说:“晚上我送你回学校。”   程幻舟抬起眼皮,回报了他一个漠然的眼神。   “哦。”   杜尽深停了停,最后还是抬步走过去,克制而礼貌地抚了抚程幻舟的发顶,一触即离,多么汹涌复杂的感情表现出来也不过如蜻蜓点水一般。   程幻舟眼皮颤了颤,不明白杜尽深怎么又突然变了卦,等他惊魂未定地转过头时,杜尽深已经出去了。   傍晚,杜尽深驾车,他们到达C大,程幻舟立刻拉开车门,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下了车。   好在杜尽深也没计较,自顾自去找地方停车了。   晚间的校园人来人往,他不欲与杜尽深一同出现,一边心里又暗自琢磨着到底有多少人认识杜尽深的车。   程幻舟立刻直奔宿舍区出入口的自助超市。   谨慎确认周围的路人没有注意到自己后,程幻舟随后迅速点了几个按钮。   为了避免学生突发生理状况引起混乱,校方每隔一段距离都设置这样的自助超市,里面的商品内容从口服片剂、外用贴膏、到一次性针筒,各类药物一应俱全。   贩卖机里掉出一支注射型的抑制剂。   所有抑制药的类型里,注射直接作用于血液,是对身体伤害最大的一种,当然其药效也是最霸道的。   哪怕一个彻底发情到神志全失的Omega被注射下这一管抑制剂后也能在短短五分钟内立刻恢复正常。   一排注射剂满满当当地排列在贩卖机内,极少被人购买,一般只会拿来救急。   程幻舟最近已经很少用注射的办法,超高剂量的药水直接猛地打进去时就像从内部被人砸了一拳,他知道自己不一定还能承受得住。   如果可以,他一点也不愿回想那种滋味。   然而总是贴抑制贴到底容易引起怀疑。   程幻舟拆掉包装随手扔在垃圾桶里,寻了个无人的角落,拆开针管,只用三秒钟时间,熟练地将里面的液体顺着静脉推到最底。   针尖顺着血管扎进去,在青白的皮肤上留下一个细小的血点,微微的刺痛。   极为强力的药效在体内迅速扩散,浑身像流进了冰水。   心脏每搏动一下都好像被硬渣子划过,他齿根打起了颤,脑门上滴出冷汗。   在咬牙熬过了那几乎如同死去又活过来一次的剧烈颤栗感之后,程幻舟舒了一口气,恢复到神色如常的模样。 第15章 光环   第二天,程幻舟早晨从床上爬下来的时候看到自己书桌上搁着一杯豆浆和一袋热腾腾的烧麦。   他有些奇怪地转向唯一还留在寝室的于未明,对方正狼吞虎咽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   “这些,是你给我带的?”   于未明口齿不清地说:“哦,不是,杜尽深买的啊,他好像天不亮就起来了,大概是去晨跑了?回来给我们所有人都带了早饭。”   程幻舟便没再说话,他默默在纸杯的塑料盖子上插进吸管,咬着管子喝了一口。   豆浆的温度正好,就是太甜。   杜尽深座位边上的包不在,他应该是早已经出门了。   烧麦太多了,他本来胃口就差,根本吃不下,但丢掉又有点浪费。   程幻舟赶去上课的时候差点迟到。   教授已经来了,他低声说了句“抱歉”,接着目光扫过整间教室,正好瞧见杜尽深坐在后排,旁边的Beta女生正捧着电脑问他问题,叽叽喳喳,杜尽深时而简单地回复几句。   他前后左右都已经没有空位了,程幻舟脚步匆匆,在离杜尽深最远的位置落座。   不知怎么,坐下后他却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刚才来得着急,跑了一段,汗从脖子淌下来。   程幻舟不自觉地用力扯了扯领口,随意地同附近的同学寒暄了两句。   课上到一半,他被教授点名时还差点没反应过来。   早上吃太撑了导致难以集中注意力,一不留心就开始走神。   接着程幻舟听到自己的名字和杜尽深又出现在了一起。   “两位同学的内容都非常出彩,提出的观点却截然不同,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绝对的正确或者对错,我非常想听听他们不同的看法。”   教授笑眯眯地问:“或许你们可以向大家分享一下自己的思考过程吗?不用紧张,随便讲一讲就好。”   程幻舟被迫站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压下了正想打哈欠的冲动,镇定地点了点头。   那是很久以前布置下来的一篇案例分析作业。   他自己都不太记得写了什么,因为并不算平时分,其实就算做得敷衍一点也并不会怎么样。   但程幻舟最后还是交了三大页纸上去,贴上参考文献和法条,纯粹是出于他个人严重的强迫症和完美主义。   程幻舟整了整衣襟,不紧不慢地走上台去,杜尽深从另一方向走来,然后与他并肩而立。   教授把电脑和投影设备都让给了他们。   底下所有人盯着,程幻舟总不能承认自己其实早已把自己写过的内容忘了个精光,他和杜尽深的两份报告被教授陈列在单独的文件夹内。   他们的名字似乎总能挨在一起。   仅在几秒钟的时间,程幻舟扫了一眼屏幕,大脑飞速地组织思路和语言。   此时的杜尽深离他极近,杜尽深的手碰到了他想要握上鼠标的手。   程幻舟微微侧头看他。   杜尽深递给他一个眼神,什么话都没说,然而程幻舟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先讲还是我先?   程幻舟回应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意思是我先来吧。   杜尽深微微颔首,表示ok。   他比了个二的手势。   ——第二部 分交给我?   ——行。   一切都仅发生在短短几秒钟内,他们已经用简单的肢体动作和脑电波沟通了好几个回合。   这是一个关于跨国商业纠纷的案例分析,涉及各种复杂的法律体系问题。   “因此,我主张根据SCC规则……”   程幻舟顿了一下,因为长期疲惫工作的大脑突然空白了一瞬,杜尽深在旁边,十分自然地接过话头,替他补上了最后一个单词。   “……Stockholm.”   程幻舟眉尾动了动,没有将多余的目光留给身边的这个男人,迅速调整好状态,继续讲了下去。   “当事人也应直接要求在斯德哥尔摩进行仲裁……”   程幻舟简洁意赅地收尾,说完后,他往边上迈了一步,对杜尽深做了个“请”的动作。   杜尽深完全没有看投影屏幕,姿势全然放松地靠在黑板上,唇角略挑,给了程幻舟一个含笑的眼神。   程幻舟莫名怔愣了一下,用目光回应他:让你讲话,你冲我看什么?干嘛,想打架啊?   杜尽深便慢条斯理,不急不缓地开始陈述,却并不剑拔弩张。   他以与程幻舟完全不同的角度切入,语气沉稳,天然让人不得不信服。   程幻舟结束自己的部分后没有退场,一边听他说,一边偶尔替他补充几句。   十五分钟后。   全程即兴发挥,没有任何提前演练,他们却像是一对合作过无数次的搭档那样,极其流畅地完成了这次演示。   完美到无懈可击。   这位本学期新来的教授像是都傻了,完全没料到仅仅是一个没有任何提前通知过的即兴演讲,这两名学生竟能表现得如此出色。   最后他热烈地鼓起掌,赞不绝口地感叹道:“非常精彩,实在是非常精彩。”   程幻舟坐下后心跳的速度还没复原,却不是因为同学佩服崇拜的目光或是教师的盛誉夸奖。   程幻舟觉得自己亟需做点什么,摊开课表,拿起笔随便在纸上写了两句话。   笔尖却好像拥有自我意识一般,滑下了一个潦草的英文单词。   “Stockholm”   程幻舟盯着那串字符,意识有短暂的停顿。   他还记着杜尽深刚才给他解围的事,那种从小培养的默契好像从未远离。   接着,他重重合上了书本,把那被写上字迹的盖住了。   程幻舟没有再往杜尽深的方向奉送任何一个眼神,自然不知道杜尽深托着腮望着窗外的一棵被雨打湿的柳树,其实是在看他。   程幻舟课间的时候去办公室交公假单。   这周末就要举行校领导异常重视的圣诞年会,周三是彩排时间,程幻舟亲自盯梢,至少一整天都得呆在大礼堂,也因此不得不错过下午的两节专业课。   他的权限很高,没有教师会为难他,但程幻舟还是特地去打了个招呼。   “这么忙呀?”毕竟是得意门生,教授相当关切地慰问了两句。   “能力强是好事,你也要注意不能把自己绷得太紧了,这几天落下的课程有什么跟不上的地方吗?”   “没有。”程幻舟说,“我找同学要一下笔记自学就行。”   “那好。”教授道,“你有不会的随时联系我。”   杜尽深是来办公室拿奖状的。   他有一张竞赛证书,是他出国前得的,因为是代表院系参加,主办方直接将东西都寄到了C大。   后来杜尽深一直忘了来取,今天收到老师的邮件才想起来。   杜尽深前脚进来,程幻舟后脚就出去了。   杜尽深余光扫到程幻舟放在桌上的公假单,视线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了。   除了一张金光灿灿的证书,杜尽深还收获了一只价值不菲的水晶挂扣,是赛方为他定制的,上面刻着他的名字。   这枚特别奖品比寻常的奖杯看着漂亮精美得多,不占地方,还有一定的收藏纪念价值。   程幻舟那里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杜尽深不久前刚见他拿出来过。   程幻舟并不爱惜,就像寻常物件一样把它用来挂寝室门的钥匙,随手丢来扔去的,水晶的侧面都砸掉了一个角。   杜尽深这才忆起,他们当时是作为一个团体,一起参加的那场竞赛。   和今天一样,他们若是联手合作,总是能所向披靡。   来回一切吃用和住宿都由主办方报销,但许是经费并不宽裕,当时他们被安排住同一个酒店房间,就在比赛的场馆附近。   程幻舟看准备资料看到深夜,他较真起来九头牛都拽不回来,认真地对领队的杜尽深说,他们不可以输。   杜尽深劝不动程幻舟早点休息,就陪着他,两个人挑灯奋战到最后神志不清,衣服也没脱,互相搂着睡了过去。   他们是队友,是战友,也是彼此最信任的依靠。   而如今,杜尽深甚至早已忘了来领奖,证书在办公室放了太久都积上了一层灰,教授笑说自己还是前几天整理不要的文件时发现底下还压着这么一样东西。说这么一样不得了的荣誉,居然自己都不记得,说杜尽深年纪不大,倒实在是淡泊名利。   而程幻舟看起来也是把赢来的东西当成随意处置、毫不爱惜的小玩意儿,似乎丢了、摔了也不会心疼。   杜尽深心想。   的确,再贵重的东西最后的用途也不过是一个钥匙扣罢了,地摊上二三十块可以买到一大把,怎么都能替换。   他们的人生就这样从一无所有的稚嫩童年到光环显赫的现在,走着走着却渐行渐远。   拥有的太多,摆在面前的选择也太多,所以他曾经从来都觉得,没必要,选最难的那条路。 第16章 保护   程幻舟一整个下午都呆在学生会办公室。   今天只有郁梁在,其他人都有事,偌大一个办公室就他们两个人。   郁梁算是聒噪多动的性格,但若是只碰上程幻舟他就不太敢说话。   首先因为他是个Beta,在一个强大而专断的Alpha面前自然而然就会显得弱势,其次程幻舟的确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对象,他在正事上毫不留情说话一针见血,闲暇之余也不见得有多随便友善。   程幻舟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也许傲慢这个形容词太过刻薄,更确切地说,就好像他把自己隔上了一层膜。   四点的时候秘书处的韩婷婷来了,她是为了给程幻舟交月报和报销单,下课绕了一下,这样之后就不用多跑。   小兔子一样娇俏的Omega风风火火地抱着一个巨大的纸盒子,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发票。   杜尽深如穿行在自家庭院般走进来之时,去门口的倒水的韩婷婷正好碰上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杜总……!”她惊喜地喊了一声,“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啦?”   女生的声音很响,跟个小喇叭似的从外面传进来,里面的人听见时,办公室的门已经被闯入者打开了。   杜尽深将一只袋子放在他们手边的置物架上。   程幻舟闻声下意识斜了他一眼,杜尽深站在他身侧,掌心轻轻搭在他肩上,有点亲昵却不过界的动作。   坐在程幻舟对面的郁梁惊了一惊,却没敢抬眼表现出过多的八卦和好奇,主席的座位本来就是杜尽深的,这间办公室也不仅仅是程幻舟一人的老巢。   “给你们带了点下午茶点心。”杜尽深很自然地说,“顺便来看看你们程老板。”   “哇,杜总真是太体贴了。”韩婷婷十分开心,“我刚下课,正饿得前胸贴后背。”   杜尽深扫了一眼那只堆在墙角,放满了五花八门的票据的纸箱子。   韩婷婷客套了几句就将魔爪伸向了面前的甜品袋子,她还去把隔壁外宣部的同学叫来,反正程幻舟和郁梁两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不一会儿,一窝蜂的人群涌进主席办公室,杜尽深带来的一大袋下午茶就几乎被瓜分了个精光。   程幻舟没搭理他们,好似周边发生的事都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杜尽深来送完所谓的下午茶也不走,就在旁边帮他数发票。   过了会儿,程幻舟停下敲打键盘的动作,道:“行了,你回去吧。”   杜尽深手里正捏着一堆皱巴巴的纸,那只优美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如同不染凡尘的玉器,怎么看都不应该用来做点发票的活儿,而杜尽深只是平淡地说:“这事总要有人做的不是么?”   郁梁也实在看不下去了,笑着打了个哈哈:“我来吧,以前也一直都是我来数的,我稍微留一会儿,今晚也就点完了。”   让太上皇坐在小板凳上替他们对报销单?开什么玩笑。   “你数完你们老大还得自己核对一遍。”杜尽深毫不客气地说。   这下郁梁不说话了。   程幻舟在工作上的要求很高,甚至是挑剔的,这导致郁梁时常战战兢兢,但他一向是大喇喇的那种做事风格,改不过来,凡是需要程幻舟过手的,一般程幻舟有时间都会自己再检查一遍。   郁梁和程幻舟与杜尽深同级,当年也是刚进校的时候一齐通过招新进的学生会,到如今三年过去,他却依然时常觉得自己仿若一个局外人。   大概大一的时候,有次他们全部门加班,郁梁和程幻舟、杜尽深恰好被分在一个组。   他们要了一间空教室而没有去图书馆,这样既可以说话,也不会被打扰。   那天已经很晚了,教学楼里不剩几个人,郁梁中途离开去食堂见朋友,就把电脑和书包留在了那间教室。   他回来的时候只有程幻舟和杜尽深还在,两个人不知道在干嘛,靠得极近,程幻舟差点都坐到杜尽深的腿上,杜尽深的手指捻过一颗圆溜溜的蓝莓,塞进程幻舟的嘴里,说:“老盯着电脑,给你的眼睛补充点微量元素。”   程幻舟含糊地“嗯”了一声,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就着杜尽深的手一颗颗吃蓝莓。   当时郁梁看到那一幕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正常吗?程幻舟多大个人了,是没长手吗需要这个样子喂?   现时现刻,杜尽深带来的那只纸袋里依然放着一盒蓝莓,放在那些打包好的下午茶甜品、蛋糕盒子最下面,独独被剩下了。   其他人可能是没有兴趣,或者没注意到这底下的东西,而他是看到了不敢拿,因为他一直知道这盒蓝莓是专门给谁的。   他在很久以前就觉得杜尽深和程幻舟两个人之间有种很奇怪的磁场,不好形容,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成天喊他俩男神、老公的Omega包括学生会其他同事都没看出来。   也许是因为两个人都是Alpha,所以没有旁人敢往那个离经叛道的方向去揣测。   说实话作为一个淹没在人群中的Beta,郁梁很少参与或者关注C大众说纷纭的感情纠葛,那些大部分是属于Alpha和Omega的特权。   他是个迟钝的普通人,所以他不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还是说那只是他神经太过敏感而产生的错觉。   郁梁一直呆到晚上八点。   他左顾右盼了半天,却发现程幻舟和杜尽深还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   程幻舟是真的忙,而杜尽深明明早就数完了发票,那些凌乱的纸张被一沓沓大小分类好,整齐地用长尾夹夹住,放在一边。   郁梁犹豫再三,说:“那个,老大,我先回去了?明天早上我还有早课……”   程幻舟过了几秒才从屏幕前抬起眼:“又没不让你走。”   郁梁抽了抽嘴角,立刻收拾好东西火速滚蛋了。   程幻舟好似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旁边还杵着个大男人,奇怪地问杜尽深:“你怎么也还在这儿?”   杜尽深答:“等你一起。”   程幻舟抿了抿唇,合上电脑。   “走了。”他说。   学生会办公室和教务处在同一栋独立的楼,靠近学校南门。从这边走路回西边的宿舍区大概要二十五分钟的时间。   程幻舟下楼后才见杜尽深的车就停在楼前的正门口,大喇喇地横在他面前。   程幻舟轻嘲了跟着他一起出来的杜尽深一句:“就这么点路,还要开车,杜少,你可真奢侈。”   杜尽深没说什么,只道:“上车吧。”   程幻舟却拒绝了。   他道:“我走路回去,就不劳烦你送了。”   杜尽深开车出来时程幻舟已经步行出去很远。   程幻舟没等他,好在校园里只有一条大路,程幻舟顺着路沿行走,杜尽深很快就看见了他的背影。   杜尽深放慢车速,车子便慢慢跟在程幻舟后边,龟速地爬行。   入夜后的校园很黑,人烟稀少的宽敞车道只有零星几盏路灯,暗色的树木张牙舞爪地竖在边上。   很多学生都说过不愿意很晚回去,据说校园里曾发生过几次侵袭骚扰事件,多半都发生在这样无人的深夜。   那些时不时像水里的气泡一样冒出,在朋友圈疯传的谣言描述地头头是道——   人高马大、手持武器的变态就躲在那些没有路灯光照的阴森角落里,看到落单的行人,就会悄悄尾随,趁机行一些不轨之事。   程幻舟听闻过各种版本危言耸听的故事,但他依然我行我素地晚归,他从来不害怕这些。   何况他是个Alpha,并不需要也不应该为此担忧,寻求保护。   杜尽深的车灯从他背后照过来,于是程幻舟可以清楚看到自己投下的影子,还有面前被打亮的道路。   杜尽深完全没有先离去的意思,不管程幻舟走得有多慢,他就一直尾随着。   程幻舟不需回头,也能感受到身后的杜尽深带来的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车子前照灯的灯光恰好就照在他前方几寸的位置。   就好像有人凭空给他打了一个巨型的手电筒,随着他的步子匀速移动。   程幻舟一边走,一边又忽得神经质地想——   比起不知道藏匿在哪里的“校园变态”,此时杜尽深明明才对自己的安全构成更大威胁。   他们距离这么近,杜尽深若是现在突然一脚油门撞上来,走在前面的自己应当会在顷刻间死无全尸,变成一滩烂泥,连逃跑都没有时间。   当然,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程幻舟在前面悠悠地走,杜尽深驾驶车辆,打着灯,就这样,一直,慢腾腾地跟在他身后。 第17章 送上门   这天程幻舟临睡前在整理明天的东西时,忽得发现自己常用的钥匙扣挂件好像变得和之前不太一样。   这枚水晶扣用久了,表面本来有好几道明显的划痕。   有一次被他骑车的时候这小家伙还从口袋里掉出去过。   他一路骑到图书馆时才发现东西不见了,只得原路返回,一寸一寸蹲在地上搜寻。   他几乎找遍了校园里途经的所有地方,才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生满杂草的角落找到了它,却遗憾地发现这脆弱的挂饰破损了一只角。   这种独一无二的定制物件,自然是没法修复了。   起初他还很珍惜地使用,但人有时候就是很奇怪,那次摔坏之后,他反而渐渐无所谓,也不再爱惜了。   而现在他握在手里的这枚水晶扣,却光滑平整如新。   程幻舟定睛仔细一看,才发觉里边那刻着的一串小字,不再是他自己的名字,而是另外三个字,“杜尽深”。   程幻舟愣了愣,一时间,他以为自己拿错了杜尽深的东西。   可上面挂的钥匙,明明是自己的。   所以……是杜尽深把他们两人的挂扣调换了?   这算什么。   杜尽深的床帘透着一丝微光,他应该是还没睡,在床上看书。   程幻舟想了想,还是走过去,隔着帘子拍了拍对方。   杜尽深伸出手,自动送上门来的程幻舟躲闪不及,被他逮了个正着,手捏在对方掌心。   程幻舟心里一突,到底顾念着这里是寝室,没敢出声太过,他仰着头,将钥匙扣举到杜尽深面前,压低嗓子轻轻地道:“你的东西,落我这儿了,麻烦拿回去。”   杜尽深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送你了。”   杜尽深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随即不再回复,拉上了床帘。   程幻舟其实大可以把东西拿下来扔在杜尽深桌上,不知为何,他却还是没有那么做。   他没能把那块刻着杜尽深名字的水晶挂扣还掉,而是自己留着,放进钥匙,睡前压在了枕头底下。   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他想,他只是舍不得为这个小物件曾经付出过的汗水和艰辛。   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虚荣心,他总是愿意表现得看起来毫不费力,其实他心知那个奖项拿得并不容易。   九死一生,惊心动魄。   在裁判官们几十双挑剔的眼睛注视下侃侃而谈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何况他知道他们组员上交的论稿有个地方其实出了差错,但他检查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场,因此难免就带上了一丝心虚。   他听到自己剧烈如鼓槌的心跳,听到身边杜尽深的心跳。   然后他们胸膛搏动的频率最终变得同步、一致,一起共振。   中场的时候,杜尽深在后台握了一下他的手,摸到了一手冷汗,笑说:“这么紧张?”   程幻舟没法承认自己不紧张,就任由他牵着,手指紧紧地扣着杜尽深的,以此发泄自己无法外漏的情绪。   杜尽深轻吻了吻他的前额。   “没事。”他说,“你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后半场,哥哥把你想要的都赢给你。”   ……   日子到了周三,程幻舟没睡几个钟头就被手机来电连环轰醒。   他们请了外部团队的技术工人来做音效和灯光,工资日结一直到周六圣诞晚会结束,全程参与彩排。   结果师傅们到早了,组织部负责人的电话还打不通,不知怎么大清早的就找上了程幻舟。   大概是沟通的时候某个部员把程幻舟的手机号写给他们了。   大礼堂前后都落着锁,程幻舟急匆匆地穿好衣服就去给他们开门了,连包都忘了带。   之后程幻舟独自单挑,把几十号请来还不熟悉学校设备的技术工人们勉强摆平。   他们工作程幻舟只好盯着,没法走,忙得连骂人的时间都没有。   一直到快中午,主持人团、场务和演出人员才陆陆续续过来。   都很饿,大家说要一起叫外卖,程幻舟随便要了个叉烧便当,点开手机看菜单的时候才发现屏幕上五六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杜尽深,大部分是对方趁课间休息的时间给他打的。   程幻舟发了条短信:【什么事?】   他稍微等一会儿杜尽深的回音也没有来,程幻舟便把手机塞回外套里不再管了。   程幻舟坐在舞台最前边的中间位置,一边吃便当一边继续盯彩排。   没过一会儿,林馥来了。   其实主持人早就该就位,但这次是正式排练,除了所有演职员,主持人也要做好造型,所以晚了一会儿。   林馥一身浅色的正装,脸上画着看不太出痕迹的妆,眉毛描得英气,显得愈发唇红齿白,眼睛也更大了。   他的五官是十分上镜的那一种,像漫画里的人物。   他手上拿着提词卡,时不时地翻看,一边看着的程幻舟从客观角度评述,这个Omega台风出众,临时换主持人的事是上周末才定下的,一共给林馥的准备时间才只有短短几天,他现在在台上报幕、衔接,不磕绊,流畅自然,的确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程幻舟拿着一张安排表一边帮他过流程,一边偶尔指点几句。   半小时后,郁梁上来说:“主席,宣传部的人说他们马上送印好的幕布过来,估计得要十几个人一起帮着装一下,台上得清场,咱们等等再继续?”   程幻舟总算高抬贵手道:“那大家一起休息半小时吧。”   郁梁也跟着连轴转了快一上午,这便高兴地鼓起掌,立刻屁颠颠去通知其他人了。   剩下的演员也散了,台上林馥将话筒放下,却忽得朝正前位置程幻舟方向看了过来。   Omega对上Alpha时会自然感受到臣服的威慑力,林馥却丝毫不怵,落落大方地朝程幻舟笑了笑,席地坐在了程幻舟旁边,是一个近到有点亲昵的距离。   林馥是四年前才改姓的林,他换掉了整个生活环境和朋友圈,所以这件事如今早没有人知晓。   他母亲顾茜安是那种只凭身材和脸蛋就能嫁进林家、从胜林集团分得一杯羹的Omega,林馥很幸运,完美继承了顾茜安出众的外貌,和她的野心勃勃。   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这一次,他打扮完美,全副武装,他自信自己不会再输。   坐在原地的程幻舟瞥了林馥一眼,出于礼貌,没有挪动。   林馥像跟程幻舟是朋友似语气熟稔地开口了。   “程主席,你长这么帅,之前不会没谈过恋爱吧。”   程幻舟过了几秒才冷漠回应:“关你什么事。”   林馥笑说:“我是替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问问,你别介意啊,他只是太喜欢你了,成天关注你的感情状况,连手机壁纸都是你的照片。”   “我每天看着他单相思,也有点于心不忍呢。”   程幻舟没什么反应地“哦”了一声。   “你会喜欢吗?他是牛奶巧克力味儿的,信息素级别A级的Omega,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给你看看照片呗?”   程幻舟一脸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感兴趣?我难道会因为信息素的味道就爱上他吗?”   “您可真是个有有意思的Alpha,Omega的信息素香味可是感情的助燃剂啊。”林馥理所当然地解释,“药店里卖的各种给Beta们用的助兴品可压根比不上Omega天然分泌出来的气息。”   “你真该找个Omega试试,Alpha们都会迷上那种感觉。”林馥低声细语,说出的话内容却直白到毫不避讳,“跟Omega做起来很爽的,水也很多。”   程幻舟:“……不必了。”   林馥笑意盈盈地眨了眨眼:“味道契合的话,目前流行的说法就是基因里匹配度高,是命中注定的恋人,而且听说在那种时候两个人之间的引力也会很不一样哦。”   程幻舟根本没在仔细听林馥说什么。   他有点渴,一早上都在说话,停下来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现在只想喝口水,这才想起自己连杯子都没带,只能作罢。   而林馥还在一边闲聊般絮絮地说着,状似不经意地将话题扯到了杜尽深身上。   “之前倒没听杜哥说起你们的关系。”   “你们是兄弟?”   “以前没注意,你们长得还真蛮像的,你们的父母一定很好看吧,否则怎么能生出这么俊的孩子。”   “你觉得两个Alpha能在一起吗,我听说身体本能上就是会互相排斥的吧?硬要做违背常理的事,应该……很难受很痛?真的有人能忍得了吗?”   “你知道吗,被捅进去的感觉……简直就像你整个身体连带灵魂被一根钢铁搅和在一起,连最脆弱柔软的部分都全数交给他,随便怎么摆布……”   “一个骄傲的Alpha,怎么受得了被这么对待呢?”   有什么受不了的?   找不到水喝口干舌燥的程幻舟拒绝回应,却在心里默默地想,信不信自己现在就打个电话当场把杜尽深叫来做给他看。   程幻舟瞧着林馥那张粉妆玉砌的脸,配合着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差点一拳揍上去。   可惜前不久注射进体内的强力药剂还在孜孜不倦地发挥效用,在还尚算清醒的情况下,他没法说服自己对一个娇柔没有反抗之力的Omega动手。   “你有空费这个口舌,不如多去背几遍主持稿。”   他垂目望着这个漂亮精致的Omega,十分不留情面,缓缓吐出两个字。   “聒噪。”   他可不是杜尽深,他不温柔更不体贴,缺乏同情,生性刻薄,从里到外都长满了尖刺。   林馥的神情猛僵了一下。   耐心耗尽的程幻舟正欲起身,就在这时,礼堂大门被人推开了。   程幻舟看着那个刚刚还在话题中被提起的家伙直直朝自己走近的那一刻,内心疑惑地想。   杜尽深怎么还真的送上门来了。   作者有话说:   小杜和林啥事都没发生过!他没谈过别人! 第18章 香香煎饼   程幻舟注意到杜尽深提着一只简单的印着C大logo的帆布袋,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里面塞了什么东西。   林馥估摸也是没想到杜尽深突然出现,立刻颇有些惶恐地站起来,细细地叫:“……杜哥。”   杜尽深点了下头就算打过招呼,他取代了林馥刚才的位置,坐到了程幻舟身旁。   他从帆布袋里拿出一只那种一般用来装咖啡的保温杯。   程幻舟停滞了片刻,默默伸手接过了。   他打开杯盖,里面装的却不是咖啡,而是温水。   程幻舟咕咚咕咚地惯了半瓶下去,感觉自己从一块干涸的海绵变成了一块饱满的海绵。   “就知道你出门前没带水。”杜尽深说。   林馥欲言又止地站在一边,目光不着痕迹地黏在两人身上,像是不甘心,又不敢继续贸然前来搭话。   他敢在程幻舟面前放肆,是笃定程幻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掉脸,像C大任何学生那样,他自然听过无数关于程幻舟学长的各种传言,好的说他高不可攀,坏的说他装腔作势,一副别人是野鸡只有他自己是凤凰的倨傲模样。   两相说辞的共通性也很一致,程幻舟太要面子,有时候放不下身段并不是什么优点,不过对林馥来说自然是件好事。   所以林馥也在赌,赌自己不择手段的决心,赌程幻舟要因此在感情上失败,被他趁虚而入。   但他精心堆砌的形象,可绝不能在杜尽深面前崩塌。   却在程幻舟喝水的当口,杜尽深忽得朝林馥的方向淡扫了一眼,男人身上精准掌控的信息素逸散出微弱的剂量,针对明显地冲着林馥而来。   林馥在这一瞬感到一种莫名的惧怕。   桂花酒的味道不甜了,而是变成危险的烈意,Omega独有的,用以接收Alpha讯号的器官倾轧而来。   那是一种无言的警告。   警告他不要随便接近程幻舟。   林馥顿了顿,后背凭白冒起了冷汗。   也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先前之所以还能上蹿下跳,只是因为这个Alpha一开始就没打算对他怎么样。   或者说,杜尽深就跟面前有只小动物在脚边打转一样,没有把他一脚踢走就是给了颜面,其余他根本不在意。   要说程幻舟是好是坏都表现得显而易见,杜尽深却如窥不见底的深海,可越是频繁出海的船员都越是对看似平静的海洋敬畏,它能载得了船,也能随时随地把一切自以为是的闯入者倾吞淹没。   林馥最终还是决定先姑且打消耍小聪明的念头,默默离远了一些。   短暂片刻,杜尽深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接着掏出一件叠好卷起来的珊瑚绒毛毯。   这条圆形的毯子十分引人注目,因为非常逼真地做成了一块大煎饼的样子。   程幻舟这时转过头,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怎么把它也带来了?”   杜尽深把程幻舟跟一只墨西哥卷饼一样包了起来,配上毯子的花纹,抱膝团在那儿的程幻舟真的十分像一大坨香喷喷的食物,非常让人想啃一口。   那还是杜尽深刚上大学那会儿随手买的,总是被更怕冷的程幻舟抢走拿去用,每次于未明路过掉在地上的毛毯都会很夸张地叫一句,说以为寝室里摊了一张饼,他看得很饿。   “礼堂里冷,你别老是坐地上。”   程幻舟也没反抗,好笑地嘲他:“你是不是被你爸附体了?”   杜尽深很轻地勾了下唇角,手臂搭着程幻舟:“那你叫我声爹?”   程幻舟没好气地说:“脸真大。”   半个小时休息时间到了,台上的候场演员和场务们重新就位,程幻舟催杜尽深走,杜尽深纹丝不动,倒是路过所有人眼珠子都盯在了包成一个墨西哥卷饼的程幻舟身上。   不过几分钟,程幻舟和杜尽深被人群团团围住。   “这里有个好吃的……呃,不是……”   “哎呀,杜总来看我们彩排呀?我有点紧张诶。”   “杜总多久没来过了,不过想想以前杜总还没卸任时也盯过好几次联欢晚会,我那会儿和小韩一起演过外语小品的,杜总你还记得不?”   “程主席这个毯子好潮啊,我也想拥有一个。”   程幻舟不胜其扰:“该干嘛干嘛去,今晚是都打算睡在礼堂了是吧?”   众人吁着气一拥而散。   程幻舟从郁梁手里接过他的指挥专用话筒。   “地上的标呢,贴了没?”   “下场太慢,磨蹭什么,别让我一直提醒。”   “鞋带开了,自己注意。”   外边请来的灯光师傅最着急下班,进程很紧,程幻舟不得不争分夺秒,言辞自然直接严厉。   杜尽深的手绕过程幻舟的后背,贴着他的腰侧,钻进毛毯里,悄悄伸进他的衣兜里。   程幻舟最后一句的话尾不小心就带上了一点点颤音。   “唰”地一下,震耳欲聋的背景乐响起,整个舞台包括大礼堂都黑了。   程幻舟立刻下意识地摁住了手里话筒的关机键,确保自己的声音不会被扩散被其他人听见。   “杜尽深,你……”   一片漆黑中,他能感觉到杜尽深的呼吸离他很近,程幻舟出门时只穿了一件卫衣,而杜尽深的手掌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不轻不重地搭在他的腰胯上,似乎只是一个亲密朋友间的寻常动作,却连他掌下的余温都被皮肤清晰感知。   程幻舟大脑里突然产生个不切实际的联想,他觉得对方简直像个十八岁的少年,躲着班主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坏事。   真要回忆起来,他们高中时其实比这要更过分,杜尽深和程幻舟一直是同桌,杜尽深第二性征发育早,大约十七岁的时候就显示出了明显的Alpha特征。   那年,程幻舟清楚地记得是个炎炎盛夏,杜尽深发育期少年特有的血气方刚,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焦躁、好动,对整个世界、乃至对他亲近的人都产生了一种堪称怪异的好奇。   那时候的杜尽深不会掩饰,总是离他最近的程幻舟就成了他首当其中的骚扰对象。   有时课上到一半,杜尽深转着转着笔就突然把手里的文具弄到了地板上,杜尽深弯下腰到课桌底下去捡,起来的时候却把脑袋凑到程幻舟小腹处,隔着一层T恤重重地嗅了一下,然后才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在他身旁端坐好。   就这样还不够,杜尽深压低声音,跟程幻舟咬耳朵,说:“舟舟,你身上真好闻,香香的。”   程幻舟异常惊恐,心脏差点停跳,讲台上的老师点他的名,问他怎么脸这么红,程幻舟答,是天实在太热了。   科普材料上说,Alpha,尤其是级别高的Alpha,在分化期出现这样的状况是非常正常的。   他会对气味,尤其是Omega信息素的味道格外敏感,甚至可能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   一切只是因为激素水平的变化,其他什么也代表不了。   可程幻舟想,他身上明明只有刚才体育课打球留下的汗味,哪里香了。   他那时还完全没有分化的迹象,每个人体质不同,分化的时间有早有晚,强求不来,程幻舟也暗自着急过,却没什么作用。   杜尽深说他好闻……他将来会成为一个Omega吗?   从那时起,程幻舟经常重复不断地做同一个梦,梦到自己做了杜尽深的Omega。   程幻舟的思绪胡乱飘散出去了一小阵子,又很快收敛回来,演员上台了。   现在排的是个舞蹈节目,LED如梦似幻的蓝紫色灯光缓慢地亮起。   昏暗里,杜尽深的手还放在程幻舟的腰上,在毯子下面,以一个仿若占有归属的姿势从后环着他。   程幻舟此刻甚至分出心思想,他知道林馥没走,就在后台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程幻舟的报复心熊熊燃烧,于是他没有避让杜尽深的触碰,就任由杜尽深以这么一个前所未有的极近距离,挨在自己身边。   杜尽深压着嗓音,声带低沉地振动,像一把上好的乐器,说的却是无关紧要的话题。   “你今晚几点回。”   “不知道,争取十二点前吧。”   “十一点宿舍门禁,你让宿管再给你开门?”   “那我就住外面,跟他们一起开个房。”   “之后几天你也打算这样?”   “应该吧。”   程幻舟被他问得有点不耐烦:“你在我这儿坐着干什么,不去陪你那小男朋友?”   杜尽深奇怪地问:“谁?”   程幻舟微顿了顿,在黑暗中,他轻轻说:“林馥。”   “你们没在一起?”   杜尽深皱了皱眉:“怎么可能。”   程幻舟:“……哦。”   “随便问问。”他说,“反正跟我也没关系。”   杜尽深道:“明天我得去我爸那儿,他公司有点事。”   “哦。”   “你今天没来上课,要找谁借笔记?”   程幻舟默了默,定定地看着他:“随便谁都可以。”   杜尽深说:“这样。”   他照着程幻舟的口气,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随便谁都可以。”   “那我可以么?”   一曲奏完,又是“唰”地一下,他们头顶的射灯全部同时亮起,仿佛一瞬间从漆黑的夜里回到白昼。   “什么?”程幻舟的问句隐没在礼堂嘈杂的人声和刺眼的灯光里。   他其实听见了,只是下意识又想确认一遍。   成年已久的杜尽深不着痕迹地收回搭在程幻舟腰上的手,轻描淡写地道。   “没什么。”   作者有话说:   标题:一些饥饿人类的章节名大赏 第19章 苦茶   杜尽深只在程幻舟身边呆了三十分钟。   助理通知他说新到的法务已经等在公司,烦请少爷尽快过去一趟,杜尽深便走了。   程幻舟周五时就没那么忙了,基本流程、场地问题都已解决,其余一些小事,他让底下部门的其余人去跟了。   杜尽深在他视线范围内刹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程幻舟毫不意外,认为他一时心血来潮出现,果然坚持不了几日。   周五那天,程幻舟下午就不在学校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程幻舟倒了两班地铁和一趟公交,七弯八绕地拐进了一片灰突突的建筑区域。   这地方的构造风格很独特,圆且矮的水泥大楼一座座排列着,形成一种诡异又坚硬的沉重科技感,四下少有行人经过,铁门内的值班亭只有一个保安昏昏欲睡。   寒风吹过,枯萎的灌木沙沙摇摆,衬着阴沉的天际,如同在呜咽一首不成调子的哀歌。   门口的铁丝网上挂着一块积满灰尘的铁牌子——   “医疗重地,访问请先预约,闲人免入”。   这里原先是一片实验基地,后来渐渐荒废了,地价不贵,渐渐成了一个地下诊所的聚集点,兼带贩售一些不便公开的商品。   这是正经人家绝对不会让Omega踏足的地方,存在地位和某些国家的红灯区一样,从业人员鱼龙混杂,安全卫生水平堪忧,然而有需求自然就会存在市场,某些Omega企图通过某些别的手段抓住自己丈夫的心,也会偷偷跑来做腺体整形,只是出现医疗事故的概率就无人知晓了。   听说附近时常出没穿着白大褂、戴反光眼镜的怪咖,抓走适龄的Omega做活体实验,传得十分耸人听闻。   程幻舟熟门熟路地进入大楼内,从角落一条隐蔽楼梯向下。   这地方他从刚成年那会儿开始就常来,闭着眼都不会走错。   那曾是他这辈子做过最谨慎也最大胆的一件事,为了避开同学,有时还有来接送他和杜尽深的杜家司机,程幻舟申请了留校自习,晚饭后搭公车过来,然后再谎称自己是步行回家。   也好在杜家长辈开明,只要求程幻舟晚归时发个短信报备,他编织的谎言天衣无缝,连杜尽深都不知道他那些年都偷偷去干了什么。   程幻舟下到地底后,推开一扇小门。   穿着白大褂、戴无框眼睛的医生正伏案工作,他闻声抬起头,镜片在森冷的白炽灯下泛着光,显得寒气森森。   “哟,稀客。”   程幻舟点点头,潦草地打了个招呼:“陈医生。”   这个被称作陈医生的Alpha面貌还算年轻,三十几岁的模样,头发却是斑驳的灰色。   他脸型太过细长,又瘦削,皮肉凹下去,眼圈微青,看着异常渗人。   程幻舟最初见到他那一刻就觉得那些传言形容得有多么可怕都一点也不奇怪。   以陈医生这副尊容,夜间无论去附近哪里晃上一圈,都会立刻成为家长恐吓孩子的最佳形象代表。   陈医生姓陈名迹,奇迹的迹。   不过他在很多年以前就不再谈论自己的真名,人前人后,程幻舟也总是只叫他陈医生。   陈医生问他:“你最近情况还好?”   程幻舟简单道:“不太好,我需要抑制剂的频率更高了,别的……办法,也不算太管用。”   陈医生皱了皱眉:“我一直建议你去找个人试试,一直打抑制剂不是个办法,几个月前那次你打抑制剂打到突然高热抽筋,你自己没忘吧?”   程幻舟冷下脸,讽刺地说:“找谁,你也让想我找个Omega?”   陈医生长叹了口气:“不然?你跑去看就有用?”   “这种事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的,画个大饼放在自己面前就能不饿了?关键是你得真的吃啊。别告诉我你是想整望梅止渴那一套。”   程幻舟冷然说:“放个发霉又恶心的饼在面前,看久了当然就不饿了。这很难理解吗?”   陈医生:“……”   “行。”陈医生无奈道,“这就是你告诉我你非得每个月非得跑去观赏的原因?你当人家夜总会是动物园吗?”   程幻舟被陈医生神奇的比喻逗笑了,片刻,他道:“也不全是。”   “我一直在说服自己坠落,沦陷,我看着他们,就在想,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那一刻早晚会到来。”   “然后……”   程幻舟轻轻道:“然后我就会成为一个所有人都期望成为的,正常人。”   陈医生神色复杂,半晌才接话道:“但显然,你不甘愿。”   “有时候我也挺不懂你的,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事到如今,你只能学着接受你自己,而不是想尽办法用这种乱七八糟的手段往你自己身上戳。”   “做个Alpha不好吗?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分化概率,社会阶级的顶层,明明有阳关大道不走,非得放着自己不好过,硬要去闯那条荆棘满途的路,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癖好,嗜虐、恋痛?”   程幻舟默了默,良久没回答,只是问道:“能试一次移植手术么?”   陈医生回答得很快,斩钉截铁的两个字:“不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移植腺体从Alpha变成Omega?不可能,别异想天开了。”   “虽然我是个庸医。但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会死。”陈医生用严肃的口吻说。   程幻舟苍白的脸上露出无所谓的表情:“谁不会死?”   “你有至少八成概率死在手术台上,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   “我听你问出这话……”陈医生说,“你还清醒着吗?还是你真就打算彻底做个疯子了?”   程幻舟说:“我很清醒。”   “所有精神病也都会说自己没病。”   程幻舟不慌不忙地回:“正常人也会说自己没病。”   “所以这是个悖论。”   “咱俩谁也说不了谁。”   “但这事我不会同意的,这样下去,你的情况只会更糟。”   “小程,你还年轻,能有什么过不去的槛?如果你真觉得生活无望了,你不该来找我,去心理科挂诊才要紧。”   程幻舟对他苦口婆心的循循劝导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冷酷地反问了一句:“所以在你自己看来,你依旧是个医生而不是个杀人犯?”   陈医生哑然。   程幻舟的思绪飘回了半年前。   早在那时,程幻舟就获知了陈医生的秘密,以及他为什么隐去了自己的姓名,从全市最闻名的医院辞职离开。   那年的他也如此刻一样,站在对方面前,冷静地表示,自己愿意出高价购买一支性别转换剂。   陈医生静静地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俊美的Alpha瞧了许久,半晌,用食指关节敲了敲桌面,手指敲击木板发出的清脆声音透露出一点点不知所谓的情绪:“你跟我来。”   程幻舟从不知道陈医生的诊所还连通着这么一个偌大的地下室。   他跟着陈医生拾级而下,经过一条狭窄的走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灰尘堆积太久后产生的古怪味道。   他们走了大约五分钟,陈医生打着手电,停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门前。   陈医生从贴近心口位置的口袋中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大门。   一股难以形容的诡异气味扑面而来。   ……就好像是潮湿的霉味和无数种过期的香薰混杂在一起,绝对说不上好闻。   屋顶的灯泡闪烁了几下后亮起,几只乱动的小虫子围着光源不停地冲撞,发出很轻的“嗡”、“嗡”的声音,那恼人的声音叫人本能性地头皮发麻。   通电后寒冷的灯光下,呈现在程幻舟面前的是一排排铁架。   架子上都满满当当地放着一瓶瓶外形一模一样,装着透明液体的玻璃瓶,整个场面蔚为壮观。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程幻舟几乎是震惊地望向陈医生,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不是变态?”   这满满一屋子液体状的东西,竟然全都是Omega信息素的浓缩提取液!   一旁的陈医生听到变态两字,却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吊儿郎当地笑了起来:“怎么?吓到了?”   程幻舟确实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的嗅觉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现在整个地下室里弥漫着成百上千种不同信息素的气味。   “这是什么东西?”他囫囵地话都差点说不出来。   “信息素香水,没听说过?”陈医生推了推眼镜,“方便好用,任君挑选。”   程幻舟斟酌着问:“你从哪里……弄来这些的?”   陈医生瞟了他一眼:“你在想什么?这是人工合成的。你不会以为我抓了这么多Omega然后把他们都榨干了吧?”   程幻舟垂着眼:“……哦。”   陈医生慢腾腾地在铁架中穿行,他背着手,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惬意,打量着那些玻璃瓶的目光简直称得上含情脉脉。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开始研究性别转换剂吗?”他悠悠扬扬的声音回荡在整间地下室。   程幻舟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   “那是我曾经做过最大胆的实验。当时我甚至还只是个还没毕业的医学院博士生,在二院里给导师打下手。”   陈医生自顾自地说:“我有一个病人,他要我给他做变性手术,而我……”   他苦笑了一下:“……不能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为了他,我在实验室没日没夜地呆了三个月,然后做出了最初的转换剂。”   “转换剂,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希望它能真正实现性别转换。”   “但事实上,转换剂根本没办法让一个人变性,它只能压抑改变部分生理特征,它是个笑话,我失败了。”   “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没有放弃,我想到了用转换剂和信息素共同作用,于是我调配了无数种Omega信息素,妩媚的、性感的、诱人的、他想要变成什么样,就可以变成什么样,我们在掩耳盗铃的路上越走越远。”   “他要做Omega,我就让他做最好的Omega。”   “后来呢?”程幻舟问。   “后来……”陈医生用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凉语气描述道,“他怀孕了,然后死在了我的刀下。”   “他那时候其实已经快不行了,但他什么都没跟我说,我还沉浸在自己的美梦里。”   “直到我剖开他的身体,才发现他全身的器官都已经衰竭了,整个人跟干尸没两样,因为注射了太久跟自身不兼容的人造信息素,伤害太大了,但就算这样他竟然还想要生孩子,简直是异想天开。”   “这怎么可能,我不是上帝,创造不了奇迹。”   程幻舟听得浑身发冷,像是身处冰窖。   陈医生缓缓地转过头,泛着阴森寒光的镜片后,他的目光像是把程幻舟整个人都洞穿了,幽幽地说——   “你就真的那么想死吗。”   “你又是为了谁?”   程幻舟的手指正滑过一只盖子上已经覆满尘埃的小瓶子,瓶身上面贴着的标签写着三个字,“乌龙茶”。   他的手在那一刻忽得机械性颤抖了一下。   “啪”地一声,刺耳的脆响。   那只刚拿起的玻璃瓶被他不小心碰倒,从铁架上摔落,砸成了无数碎片。   四溢出来晶莹剔透的液体流到肮脏的地上,一点溅在他脸边。   一瞬间,满室都散满了苦涩的茶香。 第20章 桂酒   杜尽深离开大礼堂后,从C大校舍侧门出来。   他没开自己的车,家里的老司机已等在门口,加长版Bentley就停在正门空处,周围疾步而过的学生十分统一地驻足朝杜尽深的方向多看了几眼,小声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杜尽深目不斜视地钻进车里,有礼地同司机打了个招呼,后座上放着一套熨好的西装。   杜尽深换好衣服,上身挺拔,衣襟上连一丝褶皱也无,他把碎发捋到后头,露出立体饱满的前额,显出一种温润的锋芒,通身矜贵。   他在学校时不会穿成这样,周围都是家境普通的学生,杜尽深不欲显得太特殊,更没有炫耀的意思。   家里也知道,但杜家的生意规模也决定了杜尽深不能如此随便,于是如果需要出席更重要的场合,司机就会提前给他在车上备好一套西服。   车载香薰是含一点薄荷的茶香味,清寒,有醒神功效。   杜家祖上是做工艺和丝质品起家,后来还经手过油画、墨彩等,当年英租界还在的时候杜氏就是第一家具备规模的外贸行,至今杜氏的企业早已脱胎换骨、历久弥新,富贵过了三代。   杜城的父亲当年是本家的掌家,三个儿子两个已经移民在海外定居,唯独年纪最小的杜城接手了家业,还是在老头子的逼迫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整个杜氏家族的人放在外头都是异类,他们追求生命价值和虚无缥缈的人生意义大过经济收益,秉持着一种传统、固执,甚至天真的文化气场,他们热爱一切美的事物、或者人,杜尽深的其中一个伯伯前阵子在冰岛沐浴极光,另一个新娶了一名年方十八的混血模特。   杜尽深在其中不能算格格不入,但他也不是那种纯粹的幻想家,这起源于从他十几岁开始杜城就天天在他耳旁念叨家里要破产了,这让身为独生子的杜尽深产生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因为杜城总是说,你要好好念书,将来早点替爸爸分担工作,否则公司倒了你就没钱娶媳妇了。   还处在天真烂漫年纪的杜尽深于是不得不发奋图强,他少时的梦想是做个无拘无束的画家,在街上卖艺赚口饭钱即可,碰上有趣的人,就免费送对方一副抽象派的肖像,一个圆圈做头,四根棍子做手脚,读作抽象派肖像,简称火柴人艺术。   随后他转念一想,他家破产了没关系,他出门卖艺过苦日子也没关系,但程幻舟大概是会哭的。   他将来自己不娶媳妇不要紧,但他还要帮舟舟娶媳妇呢。   结果长大以后他才发现自己被杜城骗了,公司没有倒,也没有任何要倒的迹象,杜城志不在此,却不能否认是个经商领域的天才。   杜尽深大学学的专业是他小时候一定会觉得很没劲的商法,但他现在不觉得。某种程度来说,他父母对他的教育和劝阻是改造性的。   “少爷,公司到了。”   杜尽深回过神来,颔首淡道:“谢谢。”   “晚上我来接您?”   “不用了。”杜尽深道,“结束了我自己回学校。”   “老爷夫人的意思是您不如住家里,离得还近,省得路途辛苦,还来回折腾。”   杜尽深只是摇摇头。   老司机笑了笑,也不再多劝了。   整个公司楼内多种绿植,大面积使用透光玻璃,层次有致呈几何形状拼接的露台和旋转楼梯,处处都透着浓郁的文艺氛围。   杜尽深的办公室却很干净,一片简洁的黑与灰蓝色系,甚至对比起来显得有些过于深沉阴郁。   颜色是情绪调动下的产物,对于一个在视觉内容上格外敏感的人更是如此。   老司机十分懂自家少爷的品味,杜尽深身上不仅西装外套是黑色的,连里面穿着的衬衣都是全然的深灰,杜家少爷每次进公司,不像是来开会,倒似来奔丧的。   杜尽深一副来扫墓的态度,前台小姑娘倒是丝毫不介意,拿出十二分的热情对杜尽深招呼道:“杜总,您来啦。”   杜尽深很衬这样偏暗的色调,他那张脸是招眼到会被少女幻想为梦中情人的那种帅气,套上一层板正硬挺的着装,就如满带诗意,从虚幻的梦境中走出来,落进铜臭堆叠的世间,人人都想看一看,最好还能摸上一摸。   跟上的助理道:“兴睿的法务已在会议室。”   杜尽深说:“知道了。”   一进门,一排候着五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女,依次上前与杜尽深躬身握手,热络地说“久闻杜少爷大名,今日终于得见,真是一表人才”,算计的目光却毫不掩饰虎视眈眈地瞅在杜尽深身上。   兴睿和杜家算是许多年的合作关系,杜城不在,他们突然提出想解约,已经派人来闹了好几次了。   杜尽深随意拉开门口的椅子坐下,他像是坐进群狼环伺的丛林中央,不慌不忙。   对面抄出一大堆文件,开始挑刺耍赖。   杜尽深一一平静回应,轻飘飘把一叠所谓的解约书掷回五个唾沫横飞的西装机器人面前。   文件袋“啪”地一声。   蓦地叫人通体生寒。   “造假证据是要入刑的,各位也算正经科班出身,不用我提醒吧。”   他的语气只如在单单陈述一项事实。   碰了钉子的兴睿法务气得怒火中烧,脸上的沟壑愈发明显,皮笑肉不笑地道:“杜少,您今年还没从学校毕业呢吧?高材生呀,怎么今天没上课呢?”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无外乎是暗示杜尽深年纪轻轻,初出茅庐,不过是靠着家里仗势欺人而已,有什么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   杜尽深也不恼,声音温和平稳:“是没毕业,只是这行与不行,您说了不算,我的话才作数。”   中年人咬了咬牙:“行,杜少架子大,我们不跟你争!”   他狞笑了一下:“你找你爹来,我倒要看看……”   杜尽深纹丝不动,只微抬了抬眼,目光幽暗,不紧不慢道:“您不正是趁我父亲不在,几位打的什么算盘,敢放到台面上来吗。”   “已经定下的事,不可以改,谁来都是一样。”   杜尽深沉着声,一字一句说。   兴睿这边也没想到他这么硬,一点商量的余地也不留,杜尽深看起来好说话,实则强势得刀枪不入,反而是他们被压得死死的。   一行人摔门而去。   留在会议室的杜尽深独自坐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对着空白的墙壁。   半晌,他站起来,到卫生间去洗了三遍手。   刚才那五个人身上还带着呛鼻的烟味,难闻。   杜尽深洗完手,又冲了一把脸,才回到他自己的办公室。   杜尽深办公室外头的布置都板板正正的,走到最里面,才会发现一个堆满杂物的小隔间。   那里面收纳着他从小到大随手涂鸦的全部画作。   当年的杜尽深也还是个的高中生,贺晚鹃执意叫司机放学后立刻把他接回来。   杜尽深到分化期了,家里担心他被那些来路不明的玩意儿缠上,酿成大祸,看杜尽深看得极严。   杜尽深把包丢在地上,端着家里佣人硬塞到他手里的水果和酸奶回到房间,打开素描本写写画画起来。   伏在桌上,无所事事的杜尽深的确有一些心不在焉。   要说分化期给他最大的感受,那就是他觉得自己体内好像有什么陌生的东西突然开始发芽,旺盛生长。   他在分化初期的味道特别甜,去医院判断下来,基本可以确定信息素的气味就是桂花。   他在家里楼上楼下走来走去时就像一棵移动的树,到处晃荡,不停地散发着香味儿。   过去杜尽深经常跑到程幻舟房间去,写字桌和椅子就一张,程幻舟坐在那儿写作业,杜尽深就趴到程幻舟的床上。   然而没过了一会儿,程幻舟回过头开始抱怨,说你味儿太冲了,我感觉自己像泡在桂花蜜的罐子里一样,甜得快晕了。   杜尽深煞有其事地嗅了嗅自己:“真的吗,我没觉得。”   大自然界的花会开,是到了固定该播种的季节。   他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用不完的精力,如同在为某场大家心照不宣,所有成年人都要经历的仪式做准备。   而他爸妈居然像看守犯人一样禁他足,而程幻舟居然也乖乖听话,不再跟他玩,还嫌弃他太甜,味道太浓。   生理课上,老师频频念叨,你们到了生长发育的关键时候啦,这个阶段,尤其是已经有分化征兆的A和O,一定要保持距离,不鼓励早恋,不要乱来,知道吗。   为什么呢?   老师语重心长地回答,因为你们还小,冲动之下的后果可能是很严重的。产生喜欢和爱恋是常有的事,但生活不是只有风花雪月,等到你们能为自己,为家庭负得起责任的年纪,自然就会明白和谁在一起不仅仅是一拍脑袋看对眼就能决定的事,不谈结果的交往不过是开玩笑、耍流氓而已。   那会儿标记清洗术还不成熟,Omega后颈的腺体被咬破就代表永恒的印记,老师循循劝导道,你们八岁时爱不释手的玩具早就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吧。   那你又凭什么保证十八岁喜欢上的人就会深爱一生?   脑袋乱乱的,杜尽深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手下的铅笔只随着本能在勾勒着。   寥寥几笔,雪白的纸上出现了一张漂亮利落的侧脸肖像。   随后,他换了一支更细的笔,一笔一划,仔细地描绘对方柔软的发丝,长长的睫毛,薄薄的唇,挺翘圆润的鼻尖,宝石一样剔透的双目,一张长着青稚俊朗脸蛋的少年画像跃然纸上。   这是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放松方式,单纯作画的方式就能让他感到惬意。   杜尽深画完,把水果切块拌在酸奶里,一口一口吃着,整本厚厚的素描本被窗边的风吹动,每一张都是同一个人不同的角度,一颦一笑,开心的,发呆的,睡着的,皆是生动。   都是程幻舟。   最终杜尽深源源不断青春期的所有精力都用来干了这么同一件事。   那些画销毁了太可惜,最后就堆到了公司的杂物间来,这扇门常年上锁,平时连保洁阿姨都不能进入。   并不是那些画见不得人,而是杜尽深觉得他自身藏着某些东西见不得光。   这间屋子没有窗,只有很小的一个通风口,排风作用很有限。   任何人只要打开那扇门,就会闻到墨香掺着浓烈的甜味,纸张像浸染过什么粘稠的液体再风干而变得皱巴巴的。   一沓沓画满了同一人肖像的纸张们都经历了什么早就无人知晓,除了杜尽深自己。   而这些早年留下的画上因为香气太重,居然留存到现在都还没有褪掉。   杜尽深发育初期被诊断为桂花味,当时谁都没料到他是极为少见中和了花香和酒类气息的Alpha。   除非控制不住,杜尽深现在已不再允许外人获知他信息素的气味,对许多Alpha来说是社交礼仪,对他而言却是理性上的克制。   他的信息素的基调味道依然是甜的,天然容易亲近,也或许会叫人联想到乳臭未干的小孩,后劲却是凶猛的酒味,若是不刻意收敛,很容易冲撞到那些没有抵御力的脆弱Omega。   一般来说,味道越浓郁强烈,代表分化腺体的质量越强,等级越高,也算一种不成文的,身份优越的象征。   有时候杜尽深觉得那好像是人类对繁衍和后代品种筛选的一种文雅说辞,即使他成长的环境好像已经足够开化到显得高人一等。   这个名流的圈子不大,像杜尽深这般年纪家里已经放手让他完全掌家的就更不多了,人人都盯着一只眼睛,说杜少爷今年都二十二了,这么一个天骄贵胄,长相无可挑剔的顶级Alpha,正宫的位置竟还空着,实属稀罕。   他们暗中探听杜尽深对信息素的喜好,他过往的情史,各路牛鬼蛇神蠢蠢欲动,剩下的则在暗中揣测。   他们说杜尽深其实早就交往着某个青梅竹马相恋多年的Omega,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比如对方条件不够般配,而未曾公开。   听起来像某种王子与灰姑娘的都市童话,在口耳相传下杜撰得天花乱坠,越来越离谱。   林氏是上个月前亲自登门拜访的。   胜林集团主要业务在房地产,最近打算大力开发高端酒店项目,于是盯上和杜氏的合作。   那边讨好的意味强烈,除了几笔大单,酒桌上,林家掌权人林宣明还带着一个美丽的男孩,称是本家的儿子,名叫林馥——   干干净净、质量上乘的Omega,味道也是Omega中最优质浓郁的花香品类,从没被标记过。   林馥端着酒杯走上前来主动给杜尽深敬酒,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笑:“杜总,我能叫你一声学长吗?听说我们还都是C大的呢。”   杜尽深过了会儿,才伸手与他的杯子碰了碰,不置可否:“是吗。”   林宣明厚着老脸套近乎说:“犬子修的是设计,跟您也算是有缘,这孩子自小聪明,又好学,我是有意让他跟杜少您多历练,还劳烦杜少以后多多关照他了。”   杜尽深见林馥第一眼,便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内心的反骨只在一瞬间冒出了头。   杜尽深轻淡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随口道:“历练说不上,林先生有空,不如从仓库打杂做起吧。”   林馥端着那种正好露出八颗白牙的表情,话音里只有短暂的停顿:“……没问题。”   能被林宣明带出门到正经场合陪着应酬的必然长着颗七窍玲珑心,林馥似是没听明白杜尽深话里的刁难,讨巧地软声说:“只要杜少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短暂的沉默后,杜尽深抬起酒杯轻抿了口,酒红的液体在杯沿只微微沾了一沾唇,总算是给了林氏半分薄面。   他在很小的时候不断想象过自己要快些长大,直到顶天立地,独当一面,配得上高中老师说的那一句,“为自己,为家庭负得起责任”。   如今他约摸算是勉强做到了,只是是否所以一切都已变得面目全非,他自己或许也说不清。   他不再事必躬亲,也很少再自己动笔绘图。   喜形不动于色,他和林馥在林宣明的注视下有来有往、装模作样地客套,宾主尽欢。   他心里那一扇落锁的门后,狭小阴暗的屋内堆满了程幻舟的画像。 第21章 开花   程幻舟在杜尽深的视野里消失了整整两天。   周六圣诞晚会当天,程幻舟上午才回了趟宿舍拿充电线,公司学校两头来回跑了好几趟的杜尽深终于结束了独守空房的日子。   杜尽深呆着的时候都没声儿,他以前也这样,有时候摸来程幻舟房间的时候程幻舟都压根没听见,要出门的时候一转身被他吓一跳。   程幻舟下意识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杜尽深说:“早上。”   程幻舟“唔”了声,总觉得心里有点打鼓。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虽然可以用谎言掩盖,但杜尽深若真的费心去查,很轻易就能发现他不在学校。   程幻舟有点心虚,又掺杂着懊恼,不知该如何接话。   是他错估了杜尽深的忙碌程度,同时又想不明白,对方之前明明也没怎么来宿舍住过,现在却好像没事干似的成天在自己面前晃悠。   谁知,杜尽深下一秒来了一句。   “你去开房了?”   杜尽深的语气里察觉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然而程幻舟总觉得这话怎么听着有股古怪的味儿。   程幻舟原本还在思忖如何掩盖行踪,这便顺水推舟地承认道:“对。”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晚上过门禁了就不回来住。”   他想了想还是又补充了一句:“我跟郁梁睡的。”   然而他说完才觉得好像感觉更怪了,有种越描越黑的嫌疑。   杜尽深过了会儿才没什么表情地问:“那今晚回来吗。”   程幻舟:“今晚结束之后我们去联谊,租了过夜的地方,要通宵。”   “你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你?”   其实有。   上周他就得知这次租了个那种专门用来联谊的小别墅,来来去去已经有三四个人明里暗里地问过杜尽深要不要过去“玩一玩”。   “早退休了,没人邀请我。”杜尽深彬彬有礼地问,“我可以去么?”   程幻舟:“……”   他觉得杜尽深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先前也没见得他对这些活动有多感兴趣,当然程幻舟自己也一样,若不是学生会的人强烈表示这次程幻舟必须得同去捧场,他实在没法推辞,否则也不会参加。   程幻舟半天憋出一句:“你想去就去啊。”   “反正也都是你的熟人。”   抛下这句话,程幻舟一脚还没踏出门,杜尽深拉住他的背包带,程幻舟重心不稳地晃了晃,一下栽在杜尽深怀里。   “你包开了。”杜尽深淡声说,“帮你拉好了。”   程幻舟在杜尽深的体温里沉溺了半秒钟时间。   然后他弹了弹,逃出来,快步走了。   六点整,晚会开场。   程幻舟在底下指挥,偶尔提醒,九点钟,整场晚会顺利圆满结束,程幻舟从后台走出来,学生会的工作人员一个个上前与他拥抱。   比起他们的兴奋激动,程幻舟倒没太大的反应,众人闹了一会儿,合了几张影,闹哄哄地出发往租好的小别墅出发。   程幻舟莫名有点心不在焉,这样的症状从六点钟开场时就出现了。   注意力不集中。   也许是他最近病情加剧的证据之一。   那天他去找陈医生,对方用新研制的药物给他做了一些保守治疗,这些年陈医生十分了解他体质,照理说才过去这么短时间,不应该又出现异常状况才对。   但程幻舟依然在时不时地走神、发呆,他拿着对讲机在后台时能清楚看见场上所有演员和场下所有观众,当年杜尽深大二的时候也站在过这个位置,有条不紊地控场。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走楼梯的脚踉跄了一下,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臂钳住,这才没摔。   杜尽深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程幻舟眨了眨眼。   “这次杜总也一起呀?”   旁边人惊呼一声。   程幻舟回过神来。   整个学生会,光核心成员就不止三十几个,况且这种难得学校拨款的大型联谊活动,不少人还带上了潜在家属,趁机培养感情。   这下导致人数就更多了,乌泱泱地挤在寒风凛冽的学校门口,叫车都得叫上半个钟头。   杜尽深轻轻拍了拍程幻舟的肩,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说:“我带你先走?”   一边的韩婷婷立刻就道:“对啊,杜总有车,怎么也不早说,我能蹭不?”   杜尽深温和地笑了下,答:“抱歉,不能。”   韩婷婷垮下脸,伤心地瘪了瘪嘴,还欲再争取一下:“不要这么小气嘛,你都带我们老大了,车上再坐两个人也不挤嘛。”   郁梁赶紧阻止了她继续纠缠,小声提醒:“那个,杜总和程老大……呃,你要不跟我一起?”   程幻舟冷着张俊脸:“这人有洁癖,不是针对你,别理他。”   韩婷婷惊讶地捂着嘴,睁大眼。   “诶,原来是这样嘛?”   都大学四年了,杜尽深平常待人接物一向和善有礼,鲜少叫人下不来台,她完全不晓得原来杜尽深连被蹭车都受不了,那他是不是其实也不喜欢别人碰他啊?   等等,那为什么他们程老大会知道这事儿?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还没等韩婷婷想明白,杜尽深已经把他的人带走了。   今晚是个大风天,在外面没站了一会儿就跟冻住了似的,杜尽深发动车子之后立刻打开了暖气,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抬手碰了一下程幻舟苍白的脸侧,果然触感冰凉。   程幻舟瞥了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我一直搞不懂你那个洁癖症到底是怎么回事,某人是身体里装了个开关,还是手贱?”   杜尽深不正面回应,半冷不热地说:“怎么着,不让碰啊。”   程幻舟扭过头。   过了会儿,他又装作不经意地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被那人手指触摸过的地方有点发烫。   “杜尽深。”   他找茬般颐指气使地说:“空调不要油啊,加油不要钱啊,你把暖气开那么大做什么?”   杜尽深把温度调低了一档。   杜尽深和程幻舟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不需要去现场工作的外联部同事已经在准备丰盛的晚餐了,包括他们的部长,之前郁梁多次对程幻舟提过的沈萱。   这一回丰富的赞助经费全仰仗外联部,沈萱功不可没。   沈萱长着一副姣美动人的容貌,做事雷厉风行,是位女性Alpha。   程幻舟进门的时候就看到她系着围裙,扎着高马尾在厨房边忙活,一双雪白的手在水龙头下淘米,这样自带反光效果的人很难不然让注意到,而对于郁梁提出对方是冲着自己来这一说,程幻舟并未放在心上。   他不过是前阵子与沈萱因为工作原因走得近了些,他们巧合地在同一律所实习,两个人报道第一天在公司正好碰见,因为同在学生会任职,程幻舟之前和沈萱的关系就不算陌生,这下自然更熟络了。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也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就变成了一件风靡校园的桃色新闻。   说来也怪,当今社会人们对同性Alpha的包容度很低,但若放在一男一女身上,那柏拉图似乎听起来也挺浪漫,大约还是刻板印象在作祟。   沈萱手里正忙活着,随意地朝程幻舟打了个招呼,直到看见程幻舟身后跟着走进来的杜尽深,才怪稀奇的挑了挑眉。   “杜尽深。”   她直接地道:“好久不见啊。”   外联是管钱的部门,虽然从属于校联的下级,但两方不太受管辖也鲜少互相掣肘,倒更像是合作关系,因此沈萱一向对程幻舟直呼其名,也不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对一同到来的主席和前主席毕恭毕敬。   屋里的暖气开得很热,程幻舟把大衣脱下,杜尽深随手把他和自己的衣服挂在了门口。   沈萱:“你俩别光顾着脱,过来搭把手。”   程幻舟:“……”   他诚实地道:“我不会。”   杜尽深倒是主动上前,撩起袖子时露出一截线条优美流畅的前臂。   程幻舟没事做,就在边上待着,杜尽深舀了一勺番茄汤一边吹一边叫他试味,程幻舟喝完,觉得味道不错,却苛刻地评价还得再加一勺糖,不够甜,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沈萱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脸上出现了些意味深长的神情。   程幻舟趁厨房没人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学会烧菜了。”   杜尽深答:“在国外的时候。”   程幻舟问出口那一刻其实就料到了他的答案,但他依然感到十分不爽。   说变就变了脸,程幻舟不想再搭理他,转头便说自己要去外头找沈萱,杜尽深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他,等他的理智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这一回,程幻舟是踏踏实实被他抓在了怀里,杜尽深倾覆上来,把他按在墙根的角落里,那种从他身上倾泻出来的威压感从未如此强烈。   外头都是人,程幻舟也不敢大肆挣动,只小幅度地蹭了蹭,他受到惊吓时不小心漏出了一点信息素,本意是驱散对方,却不料杜尽深放在他腰侧的手臂反而更加用力,两个人从未如此亲密地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紧贴在一起。   只一片刻,程幻舟感受到杜尽深微妙而奇怪的变化,似是碰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   这简直就像石头里开花那样稀奇。   他第一反应是茫然。   无法思考。   杜尽深的易感期不是才过去不久吗。   ……怎么会这样?   作者有话说:   一则小通知:不出意外的话将于22号(下周二)入v,届时粗——长——爆更,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 ̄▽ ̄)~ 第22章 打碎(一更)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杜尽深低低地说:“我去洗个手。”   程幻舟没说话,直到杜尽深真的去“洗手”了,他还站在原地。   又过了会儿,人陆陆续续都到齐了。   晚上没来及吃什么,忙到这个点,大家都已经很饿了。   一张长条形的餐桌,程幻舟和杜尽深被簇拥着,自然而然地互相挨着在中间坐下。   一时间,除了狼吞虎咽,就是觥筹交错。   旁边人夹菜的时候没在意,便碰到了杜尽深的叉子。   程幻舟注意到了,杜尽深再也没用过手边那只银叉。   他了然地把自己的餐具递给了杜尽深,转而拿走了杜尽深被别人碰过的叉子。   杜尽深上桌后就没一个眼神往程幻舟的方向投来过,直到这时,他平淡幽深的目光才终于撇过来。   程幻舟已然毫不介意地用叉子插了块面前的牛排,对他做了个口型,三个字:“不客气。”   饭菜的味道尚可,就是盐搁多了有点咸。   吃到最后程幻舟拿起了手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喝完发现自己不小心拿成了杜尽深的杯子。   他俩挨得近,两只差不多的玻璃杯也放在一起。   他刚才也没注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就覆盖着杜尽深喝过的地方上面,杜尽深看见了,并没有露出任何介意的神情。   程幻舟顿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心跳突如其来地失了规律。   手里那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清清楚楚地印着两个交叠的唇印,仿若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接了一个随时可能被察觉的吻。   可明明他们以前也经常用同一只杯子,这只是他们众多共通生活习惯中一个小小的缩影。   或许是因为伯母贺晚鹃也特别爱干净的缘故,杜尽深自小身体健康也没什么毛病,唯独有点轻度洁癖,症状并不算太严重也较难察觉,具体表现形式为杜尽深从十几岁自我意识逐渐觉醒后就不再让家里的佣人随意碰他。   那会儿程幻舟就觉得杜尽深十分奇怪,程幻舟自己没有洁癖也理解不了,而且杜尽深明明会抗拒肢体接触,却老是吵着嚷着要程幻舟陪他一块儿洗澡。   小小的程幻舟问他为什么,小小的杜尽深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咱俩关系好呗。   程幻舟想到此处,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错觉。   杜尽深不喜与人过近接触,自己不在这个范围之内,这在程幻舟的认知范围内已经勉强超出理解。   那他又怎么会对我硬啊?   他思索了半天,只觉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先暂时归咎为自己精神失常,俗话说是失心疯了。   程幻舟无处宣泄,只好在心底暗自骂了一句。   陈医生果真是个庸医。   去他那儿一趟,没见好转,反倒病得更厉害了。   这别墅是专门租借给大学生办各类联谊活动,内部还特地留有一个影音厅。   巨大的液晶屏幕嵌在墙壁上,还贴心地立了几只话筒,长型的黑色皮沙发,点歌的操作面板,小茶几,各种音效灯光装置,可谓是设备齐全。   这边收拾完碗筷,那边已经开始鬼哭狼嚎了起来,程幻舟嫌吵,想着躲起来,不巧被几个热情的同事逮住,生生拉进了影音厅。   他被推上了台,还有人在他手里塞了一把旧吉他。   是房主特意留给前来玩乐的租客们使用的乐器,一旁还堆放着高矮不一的架子鼓。   程幻舟上手一摸便知这东西做工粗糙,且积了一层薄灰,大约只是用来装饰摆设。   他垂着目,坐在高脚凳上,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弦一动,抬起手指不紧不慢地给吉他调了下音。   他没有要任何伴奏,唱得不太用心也不太认真,就好像一个流浪无处可归的旅人,在深夜无人经过的巷口哼着零落的小曲。   程幻舟本就音色偏冷,平时常让人觉得他不近人情,唯独此刻在略带哀愁忧伤的旋律里,有种说不出的深情。   我爱过朝阳晨星   见你的样子总是眩晕   直至黄昏熄尽   白日梦醒   我会在这一刻离去。   时明时暗闪烁的光照在这个英俊帅气的Alpha身上,唯独他透彻的琥珀色眼睛里空无一物。   大家都激动地尖叫起来。   韩婷婷整张脸都红成了酱紫色,抓着旁边的人乱晃。   “值了值了,我在大学四年了,都没听过老大开一句嗓。”   “哎,今天还好来了,早知道有这种意外福利,我就该多叫几个小姐妹一起……”   “你录个视频发啊,明天一早起来他们那些说太晚了不来的肯定都后悔死。”   “我靠,有道理啊!”   “所以你录了没?快快快……”   韩婷婷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找手机。   “老大,这歌好好听,曲库里没有吗?”   “我刚也想问了,这歌名字叫什么啊?”   程幻舟慢慢地弹完,才答了一句:“是我自己写的。”   他说:“没有名字。”   闹哄哄的人群七嘴八舌地聒噪着,唯独杜尽深静静地坐在底下,目光从一而终地凝在程幻舟单薄冷清的身影上。   记忆里那个抱着吉他在草坪上唱歌的十八岁少年好像消失又好像还在。   高中那会儿,杜尽深和程幻舟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一家乐器专卖店。   两个男孩子有时不乐意坐家里的车回去,就一路步行,程幻舟每次经过那家店都会往放着一排吉他的橱窗里看上好几眼。   杜尽深知道程幻舟是不好意思花自己的爸妈给他的零用钱,于是杜尽深趁有次留校晚归,便溜了过去,打算悄悄给程幻舟个惊喜。   他也不懂如何分辨好坏,进门便叫老板直接把店里最贵的拿出来。   程幻舟第二天见到那巨大的横在角落的物件,不见开心,反而眼神奇怪地问:“杜尽深,你干嘛啊?”   杜尽深还在思忖怎样把东西顺理成章地让给程幻舟,就听程幻舟接着补充了一句:“你不会是看上了哪个妞打算泡她吧?”   杜尽深被噎了一下,立刻反驳道:“……没有。”   “就是买了好玩呗。”他欲盖弥彰地道,“我学会了唱歌给你听啊。”   结果杜尽深的水平止步于一首生日快乐歌,程幻舟倒是真的一丝不苟地自学起来。   杜城乐呵呵还觉得挺好,为此特意去给程幻舟找了个家教。   然而没过多久,程幻舟原本葱白的指尖就多了不少鲜艳的红痕。   吉他的弦太硬,按久了总难免伤手,杜尽深又开始觉得懊恼了,后悔不该自作主张让他受这些罪。   杜尽深说:“你别练了。”   程幻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手不疼吗?”   杜尽深小心翼翼地捏着他的手给他擦药,程幻舟“嗯”了一声,他想了想,才说:“但我好像有点喜欢。”   是喜欢弹琴还是喜欢疼,杜尽深没有琢磨更多,下意识认为是前者。   程幻舟一门心思要学,杜尽深也劝阻不了他,于是偶尔他们都闲暇的周末,两人就会呆在家里种满蔬菜的花园,程幻舟练琴,杜尽深坐在秋千上晃来晃去地听。   程幻舟生来长着一副俘获人心的样貌,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在午后明丽的阳光下显得干净而璀璨,偏心的杜尽深看着他的时候就想,没有人会不爱他。   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又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没资格质问,是他自己放的手,于是程幻舟再不会给他唱歌,他也再不知晓,原来程幻舟还曾自己写过曲子。   不知怎么,杜尽深又想起那日在灯光迷醉的白夜城,他眼睁睁看程幻舟在吧台前亲吻别人,缠绵缱绻。   他在熠熠星空与憧憧灯光下漂亮到了极致,比他这辈子见过最名贵的艺术品还要动人无数倍。   那么美的一副画面,程幻舟神情却带着与此时此刻如出一辙的落寞。   如同被打碎过一样。   天知道,杜尽深在此刻又一次,或者说第无数次,生出一个强烈到让他自己都害怕的念头。   如果程幻舟眼中的人,如果能让他露出这副表情的人,如果彻底打碎他的,是自己,就好了。   转而,他又知道自己舍不得。   他小的时候除了喜爱素描、油画,偶尔还收集微型雕塑,那些东西坏了还可以再买,多名贵多独一无二的藏品都总会找到更美更稀罕的来替代,可程幻舟只有一个。   如果糟蹋坏了,就没有新的了。   他明明知道。   可还是忍不住想把人占为己有,从里到外,狠狠糟蹋个遍。   杜尽深意识到自己体内那团横冲直撞的邪念在不受掌控地不断膨胀,他深吸了口气,才堪堪压下了直接把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唱着情歌的程幻舟从台上扒了弄走的冲动。   那是他弟弟,他半个家人,他怎么能,怎么可以对他产生这种想法。   不应该,这不应该。   后来大家都玩嗨了。   一直到凌晨两三点,众人才终于东倒西歪地横在周围的床铺和沙发上,有喝多的更是直接歪倒在地上,就这么毫不嫌脏地呼呼大睡过去,整个场面看上去一度非常酒池肉林。   人太多,床却只有几张,大家把仅剩的四五张床挪动拼接在一起,弄成了那种可以多人挤着睡的大通铺。   程幻舟倒到塌上就闭上了眼,意识处于将醒未醒的状态。   身侧的床铺塌陷,他便知道是杜尽深在自己身边躺下了。   这地方足够挤,杜尽深却还是与对方留足了一线距离,克制地一点都没碰到程幻舟。   程幻舟滚了滚,本来已经困了,不听使唤的大脑中忽然冒出个挺不着调的念头。   他想试试杜尽深的反应。   他无比想知道先前那到底是不是错觉。   打定主意,他紧阖眼帘,装作已经睡熟,不经意地在翻身过程中朝杜尽深的方向接近。   两人之间原本楚河汉界般地留着一条小缝,此时那条心照不宣的安全线终是被越过了。   程幻舟的脸挨到了杜尽深的颈侧,呈现出一个自然的依偎姿势。   他努力让自己平缓地呼吸着,不露任何破绽。   杜尽深也动了动,没有推开他,手不轻不重地搭在他的肩上,替他拉了拉被子,然后就没有别的动静了。   程幻舟又等了半天,杜尽深既没有远离,也并未更靠近,程幻舟没感觉到有什么,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刺挠着,又是酸又是痒。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最难受,他这时无比期望干脆给他来个痛快。   随后他又想。   他就算确认了又怎么样呢?他在期待什么?   从他无可救药地成为一个反常的变态时起,他就该让自己放弃了。   是啊,他早就该放弃了。   现在倒也为时不晚。   在这天夜里漫长的踌躇与无谓的等待之后,程幻舟僵硬的身体舒缓了下来,吊着的心弦也松泛,他好像是在不断努力与自己妥协,并终于与自己和解。   他到底还是没有暴露自己还醒着的事实,只是故技重施,小幅度朝后又挪了挪,不继续试探。   他放弃了。   就在这时,身旁的杜尽深蓦地靠过来,程幻舟只来得及感受到对方略微粗重的呼吸。   而后,一片漆黑。   一连串滚烫的吻落了下来。   一个接一个……   落在他的额头、鼻尖、眼皮、脸颊、耳侧。   连绵炙热的触感宛如蜻蜓点水,那亲吻比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还要温柔,轻得好像会惊扰到他一样。   徘徊流连,来回往复。   像连着跟透明的,藕断丝连的线,让那双唇的主人总是若即若离,却又无法彻底撤退。   闭眼装睡的程幻舟被他弄得浑身酥麻,那一个个热烈的印记好似能带来无穷无尽微小却存在感强烈的电流,绵延不断地往他脑海深处钻,让他手足无措,也让他无法动弹。   在细细密密的热感中,杜尽深亲遍了他外露出皮肤的全部,最后在他唇角的位置停了停。   他停下来,久久不动。   不再深入,不再接近,不再越界。   程幻舟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好像是足够足够多的吻,却又都不是他想要的吻。   杜尽深小时候每晚临睡前也会这样亲他,软软的嘴唇落在眉心,然后对他说一句“晚安”。   少年稚嫩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眷恋,他因为人类不得不睡八个小时的觉而感到忿忿不平,在程幻舟耳边轻轻地埋怨着道,这样自己生命里就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没法看着他了。   “在做梦的时候我也会很想你的。”   “明天早上,我还要第一个见到你。”   所以他一定要说晚安,少时脑回路稀奇古怪的杜尽深认为这两个字应该算作一项郑重的契约,承诺他们在分别八小时后必须立即重逢,不可以爽约。   于是在分别之前,要留下一点记号和烙印,表示契约成立。 第23章 贪欲(二更)   有时程幻舟会回想起杜尽深决定出国的那段时日。   某个毫无征兆的傍晚,杜尽深平静地宣布他已经答应去交换。   程幻舟顿了顿,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我不想让你走。”   程幻舟立即说:“杜尽深,你是故意整我吗,你知道我修双学位,本科四年学校都是规定不让申请出国,你非得这样?”   杜尽深淡声道:“我只是去半年。”   半年?   程幻舟懵了片刻,彻底冷下脸,拔高声音道,我们从小到大,连分开一周的时间都没有过,现在你居然告诉我你现在要去半年?   他口口声声地质问杜尽深,你怎么敢,你让我怎么能接受得了?   你怎么能这么淡漠地说出这种话来?   杜尽深缄默了很长时间,回了他一句:“那怎么办,我们一辈子都这样下去了吗。”   程幻舟愣在原地。   “……你什么意思?”   他浑身发凉,心里慌得像坠下一块巨石。   悬于头顶的铡刀似终于落了地,他在巨大的悲哀与愤慨中又奇怪地感觉到一丝释然。   “就算是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也有分开的时候吧。”   “程幻舟。”杜尽深说,“我们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能永远黏在一起么?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   杜尽深顿了顿,轻声道:“我不能替你过你的人生,你也不能替我。”   近十年朝夕相处的时间,他俩偶尔也会拌嘴,有时也会因为意见不合而冷战,但每次不过两天,杜尽深就会主动跑来求和,道歉,然后他们和好。   只有这一次,杜尽深再没有回过头来哄他,无论程幻舟如何挽留,他都还是坚定地固守着原先的决定。   他坚决地要离开。   几乎有半个月时间,两个人见面都不说一句话。   到了最后,程幻舟拒绝去机场送他。   道理都懂,可真要他含笑体面地目送那家伙远去,他自认做不到。   杜尽深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凌晨迫近。   程幻舟手机开着,屏幕上不断跳出消息,程幻舟看到了权当没看到,但他也没有关机,彻底阻断被骚扰的可能性。   这些消息是他和杜尽深许多共同关系要好的朋友们发来的。   他们来找他,说毕竟杜尽深要出去这么长时间,你去见见他吧?他肯定也想你能出现。   杜尽深在候机厅坐着,他航班是十一点半起飞,父母在身边,给他送行的朋友也很多,只是缺了一个程幻舟而已。   对于这个结果,他不能说毫无预料。   他第一次做哥哥,总是免不了溺爱对方,程幻舟一瘪个嘴,他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给他。   他在纵容助长程幻舟对他的依赖,但在此之前,他并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完全发乎本能。   自己从小惯出来的人,现在他突然要忤逆对方意愿,他当然预料到程幻舟会不高兴。   是他爽了约。   但他又能怎么办。   那种闷痛像长在骨头缝里,在时间一点点逼近中愈演愈烈。   这当然是一次机会,也许是最后一次,给他们彼此自由的机会。   悬崖勒马,把即将失控的割断,在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之前收手,做一个负责任的兄长,之于程幻舟合格且“正常”的亲人。   在家中的程幻舟摸着不断震动的手机。   很多信息堆叠在聊天框上方,那个被置顶的人却毫无动静。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杜尽深的头像在这时蓦地跳出一个红点。   【别对我生气了,好吗】   程幻舟不理他,过了一会儿,又拿起手机,打了两个字。   【不好。】   两种矛盾的想法在程幻舟脑中翻腾,来回撕扯,一时这一边占上风,一时又是另一边。   他又在原地坐了半晌,看着那两句简单的对话,发怔片刻。   然后他决定将一切交给上天,交给命运和缘分。   程幻舟出了门,慢腾腾地走上地铁。   如果还能见上杜尽深一面,那他就对他说个再见,顺便骂他一句滚远点。   夜半十一点。   程幻舟站在人来人往的中央大厅,他想,还有三十分钟起飞,杜尽深一定已经去登机了。   谁知,程幻舟不过是不抱希望地在拥挤的人流中随意游荡,却正好碰上了还等在入口处,像一根直杆一样杵着的杜尽深。   杜尽深不知是不是猜到他要来,还是只是在那儿漫无目的地干等。   对方一眼就捕捉到了他,他也一眼就撞上了杜尽深幽暗沉寂的目光。   视线交错间,空气中宛如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那一刻交融于一体。   程幻舟脚步停顿,声音微颤地问他:“这都几点了?”   “……你是不是,不打算走了?”   杜尽深轻轻摇了摇头。   程幻舟不再说话。   杜尽深上前一步,伸手抱了他一下,轻吻他的脸侧。   杜尽深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程幻舟闻到他身上有一点冷冽清隽的味道,像是香水味儿,也不知哪里沾染的茶香。   满腹话语,程幻舟没有说“再见”,也没有说“滚远点”。   短暂的拥抱撤去,杜尽深还是走了。   在二十个小时后踏上另一片时差七小时的大陆。   程幻舟一直没敢问,杜尽深,你要是在外面喜欢上了别人怎么办。   他有什么立场问啊。   又不是什么明媒正娶的爱人,担心对方“移情别恋”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连那点“情”,都不知在哪里呢。   真的要想来,这一切并不是没有预兆的。   从十八岁那天起,从程幻舟被确诊为分化成Alpha那一刻起,他认为是他此生最可怕的噩梦开始了。   一开始,杜尽深什么都没说,对待程幻舟的态度一如寻常,但程幻舟觉得他并不高兴,甚至是失望的。   杜家的两位长辈准备替程幻舟举办了一场隆重的生日暨成年礼,也对外正式宣布程幻舟的Alpha身份。   程幻舟正式成年那天,迎来送往登门道喜的宾客络绎不绝,以杜家今时今日的财势与身份地位,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是被无数人拿着放大镜端详。   那些身家千万的大老板们几乎将家里适龄且尚未婚配Omega都带了来,不知道的大概还以为是在举办什么相亲盛事。   他们嘴上说着是给程幻舟庆祝生日,眼睛却全都已经盯在了杜尽深身上。   在他们看来,程幻舟分化成Alpha,这简直是普天同庆喜大普奔的好事。   ——作为“潜在对手”的程幻舟已经自动出局了。   杜城和贺晚鹃的婚姻当初便是C城两大名门间AO的强强联合,以杜氏的身份地位,怎么会允许两个Alpha搞在一起这样的门庭丑事发生呢?   没了程幻舟这个搅局坏事的家伙,之后自然是各凭本事,看谁家的儿女能争到杜尽深身旁那个明媒正娶的宝座。   在此之前,杜城和贺晚鹃从未掩饰或隐瞒过程幻舟的存在,对外宣称他是友人家的孩子,背地里却花了很多功夫,把程幻舟父母的身份掩藏的很好,毕竟程省坐牢的事是个污点,免不了要被说闲话嚼舌根。   许多人暗地里都说,这是杜家长辈早就给杜少爷备好的“童养媳”,早早定好要进自家的人。   程幻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他都知道。   这些不像样的话他听了不少,有看热闹的,有诋毁的,有贬低的,程幻舟照单全收。   因为在他心里,事实也的确如此。   程省在狱里,薛兰早已改嫁,他能平安无事,甚至于依然锦衣玉食地长到十八岁,全要仰仗杜家人给他一口水一碗饭。   就算他们真的是将自己作为“童养媳”养大,那又怎样?   杜家二老却从没有跟程幻舟提过这些外人口中的污糟事,他们宽容且尊重程幻舟的一切意志,连填大学志愿都全权交由程幻舟自己做主,没有过丝毫干涉。   杜尽深难得喝多了,几乎不省人事的地步。   整场晚宴,他少说应付了五六波各怀鬼胎的人马,要说平时他都不觉自己能忍这么久,可到底顾念今天是替程幻舟庆祝的仪式,他不想因为自己,把程幻舟这么重要的十八岁生日宴搞得鸡飞狗跳。   程幻舟扶着杜尽深回房,杜尽深几乎半个人都重重地压在他身上,身上的西装敞开,   杜尽深一遍一遍地喊:“舟舟,舟舟……”   程幻舟被他叫得都有点烦了,自己不回应杜尽深就一直喊,回应他杜尽深却又不继续说话。   杜尽深的生日比程幻舟早两个月,分化期也提前了差不多一年,此时依然是个完全成熟的Alpha,程幻舟搬动他的难度可想而知。   两人跌跌撞撞地进了门,完全醉了的杜尽深没有控制收敛信息素,而程幻舟刚刚分化,还没有完全学会如何掌控自己的味道,两种Alpha的气味全数交融在卧室。   桂花酒和乌龙茶香混合在一起,醇厚浓烈。   程幻舟觉得有些难受、抗拒,但此时气喘吁吁的他没空顾及这些,酒醉的杜尽深似也没意识到这一点。   但他们都心知肚明,Alpha好斗,争夺地盘和主导权是天性,将来他们两个人能和平相处已属不易。   或许连靠得太近,都会演变成一种伤害。   程幻舟把杜尽深放在床上,就退到了与对方一步之遥的地方,安静地半蹲下来,盯着他看。   杜尽深一直在笑,脸上却像是长了两块不听使唤的肌肉,做出的表情有些扭曲而奇怪。   “你是个Alpha了。”   杜尽深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絮絮地说:“真好,你是个Alpha了。”   “以后我再也不用担心你被欺负了。”   程幻舟没说什么,想了想,又上前,打算替杜尽深将西装脱下来,让他睡得更好些。   杜尽深不太配合,一把抓住了程幻舟的手。   “……可你为什么是个Alpha?”   话音末端有些颤,许是因为杜尽深喝多了,程幻舟以为他要不舒服,守在杜尽深床边不敢走,哪怕杜尽深现在吐他一身他也只能接着。   杜尽深没有吐,可颠三倒四说出的话却比秽物还令他惭愧。   这无关别的感情,光站在道德的层面上,整个杜家多年来对他的照顾细心入微,毫无分别之心,用恩重如山一词来形容也不为过,他想要报答,可也许他程幻舟作为一个毫无仰仗一无所有的人存在的价值,只有当他是个Omega时才能报答。   而他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出发,这又何尝不是他心底深处最龌龊,最不堪见光的贪欲。   然而,就在他满心期许,以为两个人会永远像少时那样相携陪伴下去,现实就这么给了他当头一棒。   在拿到确诊报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程幻舟都是恍惚的,茫然的,好像被混乱的暗流淹没,浸在一片冰冷模糊的海水里。   程幻舟有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他或许想要一份忠贞到苛刻的感情,其实是寄希望于得到一个永不背弃自己的家。   他在对杜尽深多年的憧憬与仰慕中也许还掺杂着他自己也没法说清的嫉妒,如果他成为不了杜尽深家庭的一份子,他也没法想象杜尽深和杜尽深父母曾给予他的,被另一个不知名姓的Omega夺去。   一切的问题,只要他分化为Omega,就都能迎刃而解。   他所有的救命稻草,都在赌那个分化概率。   直到……他押上的全部,如幻影一般,顷刻落空。   就在这个杜尽深酒醉的夜晚,他眼睁睁看着杜尽深身旁人来人往地围满了Omega,杜尽深微笑着与那些打扮精致、花枝招展的异性一个个碰杯,交换联系方式。   他终于对自己的第二性别有了无比清晰的实感。   他们完了。 第24章 标记   也许是因为最近太累,后来程幻舟意识逐渐模糊,窝在杜尽深边上,不久就真的睡熟了。   睡前一众学生会的人还在玩桌游和真心话大冒险。   程幻舟倒霉地被抽中好几次,有人问:“程主席你有没有对在座的哪位产生过好感呀?”   被搬过来围成圆形的长沙发坐了十几个人,杜尽深和他挨着挤坐在一起,程幻舟不转头,心不在焉,目光注视在对面的沈萱身上。   然后,他拒绝了回答。   作为惩罚,他要灌下整整一瓶啤酒,还不允许去厕所。   程幻舟拉开易拉罐,杜尽深拿过他的杯子。   他说:“我替他喝。”   其他人起哄道:“啊哟,喝酒有什么意思!”   “杜总回答问题吧,也可以免了这杯惩罚。”   “什么问题?”   “还是之前那个,你有没有对在座的哪位产生过好感呀?”   杜尽深没说话,只是端起酒瓶。   一饮而尽。   ……   许多画面来回播放,直到小腹升起焦灼的鼓胀感,程幻舟迷迷糊糊地纠结了半天,还是爬下床去卫生间解决了一下生理需要。   程幻舟闭着眼,痛苦且犹豫地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一个头。   外面好冷。   他处于一种半梦游半保留微弱意识的混沌状态,一口气放完水,他完全是凭直觉摸回床榻,不睡自己的位置,反倒是直接压在了杜尽深身上,本能地抢夺对方的被子。   睡眠尚浅的杜尽深猛地睁开眼,着实是被他弄得立刻激灵了起来。   程幻舟滚烫的呼吸扫过他的脸,两个人近在咫尺,一上一下以一个十分暧昧地叠在一起,杜尽深都几乎能透过微弱的光线看到他前襟的衣领垂下来,露出里面一截凸起的锁骨,还有起伏的胸口。   程幻舟眯着眼睛,他看起来还完全没有清醒,似乎还在疑惑为什么自己床铺上多出了一个挤占他睡觉空间的大男人。   杜尽深平躺着,静静地凝视着在自己身上作乱的程幻舟。   程幻舟这晚睡觉特别不老实,一直在杜尽深边上蹭来蹭去,可能是陌生的环境容易令他不安,他从小就这样。   然而这租借的地方本来就挤,杜尽深被他扰了半宿,不久前还听到他在梦中模模糊糊地说了句“你敢走”。   你把我当成谁了?   不知道为什么,杜尽深忍耐了许久,却终是并没有出声。   也许叫他一声名字程幻舟就会醒来,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就这么任由程幻舟上下其手。   就在这时,程幻舟凑过来,微凉的唇突然凑到杜尽深的后颈,按在Alpha平静蛰伏的腺体上。   尖利的犬齿在那块散发着桂花酒香气的皮肤上磨过,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   这种过于敏感的地方,不管是Alpha还是Omega都不能随便碰的,其严重程度无异于摸老虎屁股。   程幻舟就好像一只叼着肉的兽,舌面摆弄着自己掌下的猎物,唾液中的信息素附在那块腺体的位置上,如同标示所属权,如同留下一个标记。   他似乎正在犹豫该从哪里下口。   杜尽深侧了侧头,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规劝他远离,这个动作却反而把脖颈后方的部位更加暴露到对方面前。   香气四溢。   他根本控制不住。   两个人之间就好像压着一个充水的柔软炸弹。   在挤压中变形。   杜尽深再怎么好脾气也不能容忍程幻舟这样乱来,腺体被触碰使得Alpha天然的攻击性被激发出来,他手背上都绷起了青筋,连一种无法言说濒临界点的躁动都在翻涌。   他确定程幻舟一定是把自己错认成别人了。   没有哪个Alpha能受得了被这么对待。   一片漆黑之中,窄小的床很响地“嘎吱”了一声。   程幻舟只感觉自己突然经历了一阵强大的外力,他翻天覆地滚了一遭,被人牢牢按着,陷在残留着杜尽深气味和余温的床榻里,终于彻底醒了。   他第一反应是挪开视线,接着下意识观察了一下周围。   所幸,周遭的同学们都死沉死沉地睡着,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   否则这全是熟人的地方……   他都不敢想象若是被发现他俩这副姿势,会产生什么样灾难性的后果。   杜尽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指尖点在弧度优美的唇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程幻舟果真没再出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杜尽深。   他们这副模样真是奇怪,程幻舟都来不及疑惑,明明害怕被人瞧见的话,杜尽深只要放开他,让两人分开不就好了。   可现在两人位置倒换,杜尽深将程幻舟笼在身底,程幻舟从模糊的光线里,不知怎么竟觉对方的样子竟有些凶恶冰寒的意味,像从一只满载的壶里漏出来的。   杜尽深挤出一个字:“走。”   程幻舟发出了一点小小的气声:“啊?”   杜尽深把人从拼接后狭窄的床榻上拖起来,程幻舟第一次感觉到成年后的杜尽深力气这么大,大得他手腕的骨节都差点要被震碎,举手投足间分明是带着毫无辩驳不容许反抗之意。   杜尽深直接把人扛了起来,出门左拐,塞进车里。   大半夜的,程幻舟睡得脑袋上的头发都翘起来几根,简直莫名其妙:“你干嘛呢?”   杜尽深喘了两口气,才平缓地说:“地方太小,睡不好,我们回家吧。”   程幻舟直觉哪里有些古怪,合着他们深更半夜地从聚会现场逃出来,就因为杜尽深觉得床太挤睡着不舒服?   怎么那么像私奔呢。   一路到家程幻舟还没想明白,他很困,杜尽深直接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上前替他解开安全带,拢了拢衣襟。   “啊。”程幻舟缓慢地反应过来,说,“没拿大衣,我们外套落在那别墅里了。”   “嗯。”杜尽深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听不出任何起伏涟漪,这对他仿佛只是一件还没有灰尘大举足无重的小事。   他说:“明天我去取回来。”   他注视着里面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浅灰色衬衣的程幻舟,停滞了片刻,然后又关上车门,转头走了。   程幻舟没明白他这是干嘛,只见杜尽深径自进了屋,就把他一个人丢在了车里。   什么意思?   很快杜尽深又回来了,身上披着件宽大的黑色羽绒服。   他先用自己的体温把衣服焐热了,然后将羽绒服套在程幻舟身上,也没管他自己大冬天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袖。   杜尽深从小就热,以前程幻舟一到天冷就会化身章鱼,手脚并用地把杜尽深当人形暖手炉。   程幻舟被他抄起来,连同罩在他身上蓬松的大外套,裹在这个全是杜尽深气息的怀抱里。   两人轻手轻脚地进了门。   杜尽深直接把程幻舟拐进了自己的卧室,放在床上。   “睡吧,太冷了,你房间的暖气都还没开。”杜尽深压着他,在程幻舟耳边低声呢喃道。   程幻舟觉得挺有道理,于是闭上了眼。   杜尽深还是很暖和,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他的手感没有小时候好了,这个长大了的Alpha浑身都是硬的。   程幻舟在意识迷离间莫名觉得,杜尽深好像太热了一点。   直到……他忽然后脖子上一痛。   程幻舟立时不受控制地叫了一声。   却迅速被覆在身上的人捂住了嘴。   “……唔!”   “别喊。”   程幻舟几乎是惊恐睁大眼,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现实还是梦境,鼻尖嗅到浓重的血味,还有空气中逸散的,自己与杜尽深的信息素。   但酒的味道明显更重,本身酒香就所有信息素中刺激性最强存在感最显著的类型。   现在他们房间就好像变成了一个酒窖,而且还打翻了好几缸陈年佳酿。   程幻舟被捂住了嘴发不出声音,后颈持续的疼痛让他不停挣扎,却被压在身上的Alpha禁锢着一动也不能动弹。   程幻舟没法形容那种疼。   他应该躲开,或者甩身上的人一个耳光,强硬地令对方退开,停止这种侵犯,但他又确切地知道,自己因此变态地兴奋起来了。   程幻舟用牙齿狠狠咬对方的掌心。   杜尽深牢牢按着他,依然不为所动。   程幻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自己已然满面红霞,生理性的泪水盈满双目,从眼尾溢出。   漫长到几乎过去一个世纪的时间过去,杜尽深终于松开了他。   如同一个简陋的仪式结束。   痛感也随之消失了。   却变成了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程幻舟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腺体处一定已是一片泥泞。   程幻舟甚至没精力问杜尽深你为什么咬我,Alpha的犬牙能注射信息素,对方的印记直接被打进了身体最深处。   杜尽深的一部分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像是要把他撕成两半。   杜尽深的一切对他而言就是掺着砒霜的亢奋剂,但他从不知道就这么一点点信息素就会引起如此灾难性的反应,他曾注射过太多乱七八糟的药物,包括年少无知时曾听信黑心商贩的谗言给自己打过诱导分化为Omega的三无针剂。   直到后来碰上陈迹这个对脑子有毛病的Alpha研究颇深的医生,才勉强从岔路走回来,捡了一条命。   但他的腺体机能其实一直很差,易感期异常,控制不住信息素外溢而经常需要贴抑制贴,他完全没想过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被另一个Alpha咬会发生什么。   他开始喘气,像破掉的机器。   流汗,不停地流汗。   脑子里乱得像烧化的浆糊。   只剩下全然的冲动,和Alpha的本能。   他扑了上去。   在杜尽深后颈同样的位置留下一个齿印。   然后他像在品尝什么仙液琼浆一般,舔掉对方的血。 第25章 不够   后来程幻舟好像一直在发烧。   他自己完全已经意识不清了,而杜尽深不久后就发现了异常,被他吓坏了。   “程幻舟,你怎么了?”   杜尽深的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无法自控的慌乱。   他没顾得上自己还淌着血的脖子,去给程幻舟拿冷敷的冰块和毛巾。   他用了最快的速度返回,程幻舟缩在团成一团鼓鼓囊囊的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他每一下呼吸都很重,那张常年苍白的脸此时红得异常。   杜尽深觉得自己好似也有点不对劲,心跳快得失常,但也仅此而已。   他来不及多想,将冰凉的毛巾轻轻贴在对方额头,企图为程幻舟退热,但似乎效果微乎其微。   “舟舟。”他什么都顾不得多想,已经直接唤起了对方多年不叫的小名,“还难受是吗?你跟我说,哪儿不舒服?”   程幻舟昏昏沉沉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就是热。   无休无止的热。   膨胀的热量堵在体内,亟需一个发泄途径。   然而那种堪称饥渴的需求,他根本难以启齿。   杜尽深:“我带你去医院,我带去医院好不好?”   程幻舟一听医院两个字,立刻条件反射,勉强唤回了一丝神智。   “别……”   他拼命地摇摇头,说。   “我不要。”   杜尽深:“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你这样……”   绝不能去检查,他的秘密不可以暴露。   程幻舟只剩这唯一一个念头。   他道:“不去,我没事,真的。”   杜尽深见他态度如此抗拒,又拿他没办法,只得守在床边,一遍遍给他换毛巾。   他后半宿都没再合过眼。   兵荒马乱。   程幻舟的高热在第二天清晨破晓之前褪得干净。   他接而觉得寒冷,就好像身体提前把能量透支掉了,里面有一个大洞,让他觉得无比空虚。   他小幅度地扯了扯还坐在床边的杜尽深的衣襟。   杜尽深自然还醒着,立刻问他:“你怎么样?好点了吗?”   他下定决心,天亮之后若程幻舟还不舒服,那他怎么也不能再惯着对方,一定要送他去医治了。   至于到时候被发现程幻舟腺体处留下的新鲜伤口……   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程幻舟点点头,又拉了杜尽深一下,轻声说:“你过来点。”   杜尽深搂住他。   程幻舟便顺理成章地攀在他身上。   “靠一会儿就好了。”他小声说着,已虚弱地合上了眼。   直至接近中午,两人是被一阵脚步声和敲门声惊醒的。   程幻舟条件反射地弹起来,杜尽深晚了一拍,没来得及按住他,受惊吓反应过度的程幻舟哐地撞了一下床板。   后脑勺磕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噪音,程幻舟吃痛,情不自禁地捂住头,而杜尽深条件反射地抱住他。   “尽深。”   贺晚鹃敲了半天门没得到回应,正觉奇怪,她的声音从外边传来,“是你吗,你车在楼下。”   程幻舟脑海里“嗡嗡”的,像有口钟被撞了开始来回作响,一颗心也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杜尽深下意识替缩在自己怀里的程幻舟揉脑袋,一边装作平静地轻咳一声,回答道:“对。”   程幻舟还迷迷沌沌着,他冒出的第一想法是:自己现在躲进衣柜里还来得及么?   好在贺晚鹃只是敲了敲门,并没有贸然闯进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昨晚叮叮咣咣地闹腾什么呢?”   杜尽深说:“三四点,学校活动。”   “妈,你别吵了,让我再睡会儿。”   “行,你小子长大了,我懒得说你。”   贺晚鹃的脚步声远去了。   程幻舟悄悄松了一口气,尽管他自己都说不清他刚才为什么那么紧张。   一间卧室重新变回安静。   杜尽深的手轻轻揉着程幻舟被磕疼的脑壳,因刚醒声音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沙哑,有种奇异的性感:“看把你急的。”   声带连着胸膛共振,全部毫无阻隔地传导给了程幻舟。   程幻舟垂落的睫毛不自觉地拼命颤抖。   杜尽深低头,沉沉地问道:“你慌什么啊?”   他好似察觉到对方此刻的表现有些不对劲,具体却又说不上来。   程幻舟无言,他实在疲惫得没什么力气,若是正常情况下,他大约还会撒谎敷衍几句,这会儿是真连找借口都懒。   于是他干脆沉默,不出声。   程幻舟被揉了好久才终于缓过劲来。   也不知他最近是不是流年不利走霉运,就这短短一晚上过去,浑身都是伤。   好在脑壳撞得不太重,稍肿了一个小包,过几天就会消下去。   然而他依然晕头转向,也许是因为昨晚那场莫名的高热消耗了太多体力。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杜尽深颈后那个齿印上。   一圈圆圆的咬痕,皮肤发红微肿,像个另类的纹身。   程幻舟端详着,感到还挺满意。   他不知道,与此同时,杜尽深也在看他。   “还疼么。”   程幻舟以为他在问自己头还疼不疼,于是回答:“不疼了。”   而杜尽深的手掌停留在程幻舟背后,他没有碰程幻舟后颈,只不轻不重地按在对方脖根与肩膀的连接处。   程幻舟看不到他自己的样子,还说不痛,杜尽深却瞧得清楚。   昨夜尚且光线昏暗,此时天光亮起,一切在眼前暴露无遗。   这大概还会是他这辈子最印象深刻最血腥的画作。   狰狞可怖,如同完美的雪白瓷器上裂纹遍布,触目惊心。   怎么会不痛。   无论是Alpha还是Omega,那个位置都是极脆弱的,Omega的腺体天生有被Alpha标记的作用,暗含缔结伴侣关系的意味,Alpha的腺体却没有类似功能,不存在永久标记,除非因外力破坏而造成无法褪去的伤疤。   杜尽深心知自己下口的那一刻,目标明确,就是程幻舟的腺体。   他不能说服自己一切只是冲动、意外,昨夜的一切,他很清楚,所有行为皆出自他自己的意志和本愿。   他凑近在自己怀里毫无防备熟睡的程幻舟,嗅着对方那个乌龙茶香最浓郁的地方,一块苍白干净的皮肤,微微凸起。   他一遍一遍用嘴唇抚摸,舌尖在其上打着转,像坠入深渊,却流连忘返。   越是这样,越觉得不够。   不够。   他心底翻涌的黑暗冲动无可言说,只有自己知道,清晰可辨,炽烈至极,没法否认。   那一刹那,他想的就是,他要占有他,以一个Alpha的身份。   他还是咬了他。   杜尽深的手指上移,一直一直注视着身下的人因自己而留下痕迹的那片支离破碎的皮肤,两种矛盾的思绪在左右拉扯着,他想为对方缓解痛苦,他想说就像刚才他替程幻舟揉被撞到的头一样,只要摸一摸就会没事,但只要他伸手触碰到那处尚未愈合的创口,他所做的便只是继续伤害。   程幻舟被按住脖子,本能性的感觉到危险,抖了抖。   杜尽深俯下身,亲了亲他的鼻尖。   他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拿药箱。”   他说完,穿好衣服,就出去了。   程幻舟躲在被子里,就听到贺晚鹃就在楼下同保姆说话。   他心虚地想,不能被发现,自己就在杜尽深房间……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出去,还是不出去?   告诉伯母,自己一起回来了?那他俩脖子上的伤口又该怎么解释?   根本讲不清楚。   怎么好像杜尽深带了个野种到家里来偷人似的。   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愧疚,他想,伯父母昨晚就睡在楼上,他居然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同杜尽深干出这种事。   杜尽深很快回来了。   他应当并没有下楼,而是去隔壁的储物柜把药箱拿回来的,否则贺晚鹃看到他一定会问脖子上的齿印是谁的,留在隔音不好的卧房内的程幻舟也一定会偷听到他们的对话。   杜尽深打开药箱,依次拿出消毒水、棉签和创口贴。   他动作异常小心地为程幻舟处理伤口。   沾上消毒水的棉签轻轻碰到血液凝固的颈部,一片狼藉的腺体下青色的血管都根根分明,杜尽深觉得自己掌下的那块皮肤都好像在一下一下跳动。   程幻舟坐着,背对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不知是紫色还是橙色的云霞,整个人一片混乱。   随后他想,现在是上午,那应当是不会出现紫色的云。   那他是又产生了幻觉吗?   可这幻觉那么真,连湿润微凉的棉棒按到腺体时细细密密的刺痛都那么真。   直到杜尽深将一块大小合适的纱布覆在那个位置,他温热的手离开,说,“好了。”   程幻舟回过神来。   他说:“你后面,自己够不到,我也帮你处理一下吧。”   杜尽深没拒绝。   程幻舟便学着对方的样子,给自己在对方后颈印刻下的齿痕消毒,然后贴上一块遮盖作用的狗皮膏药。   他一边做着这件事,心里一边冒出一个词。   欲盖弥彰。   但至少还是稍有些作用的,杜尽深外出见人的话,自己的牙印露在外面也太不成样子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早点休息,不要熬夜,可以早上起来再看哦:3 第26章 亲情   贺晚鹃下午约了朋友,左等右等,杜尽深还不起床,又上楼去轻轻敲了敲他的房门。   “张姨走前给你煮了点南瓜煲,你起来热一热就能吃,我下午还有事,先出去了啊。”   张姨是家里的保姆,因杜城和贺晚鹃不喜佣人留住,只在大部分白天和上午过来。   “你爸今晚也不知道几点回来,你不用给他留饭。”   等楼下终于没声了,程幻舟开始蹑手蹑脚地换衣服。   手机不知何时已经没电了,他充上电,开机后立刻跳出一大堆信息。   沈萱给他发了条消息来问:【你怎么提前走了?】   程幻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含糊其辞地回复:【有点急事,就先回去了。】   正巧杜尽深扫到他的屏幕,状似若无其事地问了句:“你和她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好什么?   不就是正常朋友间的对话么。   程幻舟答:“我和她最近一起实习。”   杜尽深没再多说。   南瓜煲超级大,里面放了炖肉、土豆和粉条,煮得又软又嫩,两个人分食都绰绰有余。   吃完饭,杜尽深又探了探程幻舟的前额,再次确认对方的体温已恢复正常。   杜尽深想了想,提出:“我还是想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他不知程幻舟为何那么抵触就医,道,“你放心,我有个朋友就在二院……”   程幻舟立即毫不犹豫地回绝:“不去。”   杜尽深皱了皱眉。   程幻舟实在不愿意配合,他总不能把人绑走。   他留了个心眼,程幻舟自己倒像个没事人似的,就好像夜里那个突然高烧的不是他一样。   杜尽深还是不太放心,给自己在二院上班的朋友王旭奇发了个短信。   真要说来,王旭奇还是他一个远房表叔的儿子,比杜尽深大约摸十岁。   小时候他们关系不错,王旭奇后来还见过住在杜家的程幻舟几次,现在杜尽深和他虽不经常联系,但偶尔也会问候。   短信发过去石沉大海,杜尽深知道他忙起来经常人间蒸发,也没再催。   直到周日,王旭奇直接给杜尽深回了个电话。   “抱歉抱歉,刚看到你消息。”王旭奇在那边道。   “今天有空吗?”   “加班呢。”   “不过我两点左右应该可以休息半小时,你有事?”   杜尽深道:“我过来一趟。”   二院是本市数一数二有口皆碑的大医院,平常要挂个号都难,周末时间医院外头更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杜尽深打完电话就出发了,他早到了许久,现在才一点半左右。   王旭奇还未忙完,杜尽深便坐在他办公室外走廊的长凳上。   旁边就是产科,他看着那一对对Alpha搂着自己怀了孕大腹便便的Omega,从自己面前经过。   他们脸上大多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和对还未降临的小生命满满的期待。   杜尽深静静坐着。   相比起大部分人,他应该还算生在一个传统但较为和谐美满的家庭。   他母亲是首富贺氏的嫡出大小姐,她和杜城经父母认识,约会相处了几次,双方长辈便迅速定下亲事。   两个家族势力相当,杜城和贺晚鹃又互相看对了眼,Alpha配Omega,简直是一桩天赐的美满姻缘。   那个数字媒体还不发达的年代,杜城和贺晚鹃的婚礼登报了整整一周,几乎是件令整座城市轰动的盛事。   商业联姻并不少见,但感情这么好的夫妻却罕有,那张自己父母的结婚照现在还挂在杜尽深家里,英俊的杜城和穿着白色婚纱容貌明艳姣丽的贺晚鹃坐在一起,脸上的笑灿烂甜蜜。   贺晚鹃二十几岁时就是贺氏集团的CFO,她虽然是个女性Omega,但丝毫不输集团里任何男人,生完杜尽深后只休息了两个月就重新回去工作。   然而杜尽深才三四岁时,贺晚鹃生了一场大病,因此不得已摘除了腺体,从此也丧失了生育能力。   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重病,他现在应该会有很多个弟弟妹妹。   他那时太小,具体已记不清,残留的印象里,就是自己原本能干要强的母亲突然性格大变。   杜城和贺晚鹃本来早已缔结了稳定的永久标记,腺体摘除不仅会大幅影响身体的激素水平,连留下的标记也一并消除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贺晚鹃经常歇斯底里地同杜城大吵,她易怒、焦躁、不讲道理地砸东西,吵架的由头早已不可咎,多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杜城是个性格温和也顾家的男人,又顾念贺晚鹃大病初愈体弱,总是在忍让妻子的坏脾气。   但就算是圣人,也偶尔会没法控制情绪。   两个人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杜尽深站在一旁,甚至会想,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还是自己原来那个优雅体面的妈妈吗?   他不明白,年幼的他还没有发育,在他的概念里,他难以理解,为什么仅仅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器官摘除,缺失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标记,就能让他妈妈变成完全另一幅模样。   那是他们整个家最艰难的一段时日。   但杜城并没有选择离开。   他也许挣扎过,屋里总能闻到呛鼻的烟味,年幼的杜尽深默默看着杜城在楼下抽烟,杜城发现杜尽深,才会对自己年幼的儿子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然后默默把烟掐掉。   一直到杜尽深六七岁时,贺晚鹃才渐渐恢复到本来的样子。   他们卖掉了杜尽深出生前新购置的婚房,约摸是觉得不吉利,搬回了老宅。   她再没有管过贺氏集团的任何事务,而是专心一意地留在家里照顾丈夫和孩子,打理他们的生活起居。   她成为了一个完美的贤妻良母。   这段后来重回和谐美满的婚姻里,究竟谁牺牲付出得更多,似乎也实在难以算清。   也许在很多外人眼里,杜城这种财势地位的Alpha,他不出轨,不出去乱搞私生子,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婚姻和家庭,只会是因为贺氏不容得罪。   豪门贵宅的污糟事多了去了,表面光鲜,装得感情和睦,背后怎么样谁又真正晓得呢。   他们不相信存在所谓真正的忠诚,何况贺晚鹃已经是一个被摘除腺体的女人,杜城离婚再娶都一点也不奇怪。   可这么多年来,杜尽深是知道的,他爸爸一定是很爱护他妈妈的。   否则不会这么多年,一有空就陪着她,连自己的事业都经常丢下。   贺晚鹃虽然注重保养,但每到换季都免不了要咳嗽,换了许多良药偏方都不见效,只能慢慢调理。   煮汤、熬药,天凉的时候贺晚鹃手脚发冷没力气,按摩会好一些,这些似小不小的事杜城从不假于人手,向来亲力亲为,   曾几何时,贺晚鹃轻柔地摸了摸少年杜尽深的头,温婉美丽的脸上现出一丝伤感:“宝贝,都说孩子是父母爱情的结晶。”   “我和你爸爸相爱过,所以我们有了你。”   “现在,我们剩下的是亲情。”   年少的杜尽深想,所有爱的终点都会变成亲情吗?   还是因为失去了Omega的腺体和标记,所以他妈妈也失去了维持爱情的能力。   这算是一种遗憾吗。   他没有从自己的母亲这儿得到答案,这似乎是所有人类都旷世难解的问题。   程幻舟在杜尽深离开不久后也出门了。   他不约而同地和杜尽深一样,穿了大衣,围了一条几乎把整个脖子和下半张脸全部遮住的毛茸茸大围巾,要做贼去抢银行似的。   他去见陈医生。   来得不巧,陈医生今天有好几个病人,程幻舟还在外头等了近一个小时。   看到程幻舟,陈医生的表情跟受到惊吓差不多。   “你怎么又来了?!”   程幻舟仍裹着大衣和围巾,如穿着厚重铠甲的士兵,严阵以待地站在陈医生的诊疗室内。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自己的情况。   陈医生奇怪地端详他:“屋子里开着暖气啊,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程幻舟确实很热,但心理要素占了更多,他犹豫了几秒钟,终于还是慢慢解开了围巾。   露出贴着东西的光洁脖子。   陈医生还没意识到情况,说:“你怎么又开始贴抑制贴了?你这易感期还没完没了了……”   然后他顿住了话音。   那不是抑制贴,而是一块纱布。   程幻舟绷着脸,面无表情地说:“我被咬了,你能不能处理。”   陈医生正用来写字的钢笔发出“咔”的一声。   “谁能咬你,谁敢咬你?”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问,“朋友,你是个Alpha……”   接着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又不说话了。   良久,陈医生长叹了一口气,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道:“你这情况,棘手了啊……”   程幻舟升起些不良的预感:“怎么了?”   “你这不是一般的高烧。”   陈医生道。   “是假性发情。”   ……   王旭奇对杜尽深这么说。   两点过十分,终于暂时忙完的王旭奇前来迎接杜尽深,他俩简短地寒暄了几句。   杜尽深向他简要地叙述了一下情况,当然略去了其中许多细节和程幻舟的身份,只说对方被自己弄破腺体,然后开始离奇地高热。   “Alpha假性发情要求腺体被注入大量信息素,而且跟Alpha的体质强弱有关系,如果只是寻常咬一下的话是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   “而且我听你的叙述,他烧成那样,你这绝对是把人折腾狠了。”   “杜尽深,我问你,你到底弄了多少信息素进去?”   杜尽深阴郁地拧眉沉思许久:“可能的确是我动作太重了。”   “不是我说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啊。”   王旭奇指责地说,“人家被你搞成这样,你居然还什么都没做,这跟脱了裤子放屁有什么区别?虽然Alpha生理构造和Omega不同,Alpha被咬一下也掉不了几根毛,但你这是耍流氓不想负责了?”   杜尽深没理会他粗俗的比喻,道:“我之前是真不知道。”   他又详细地问了些注意事项。   “总之这是正常现象……”王旭奇说。   “你也不用过于紧张,健康的Alpha一般出现假性发情后过段时间也能自行缓解,你下次非得咬的话……”   “记得轻一点就行。”   临走前,王旭奇靠在门上,似笑非笑地对他说。   “两个A不容易,好好对人家。”   杜尽深微微停顿脚步,略一颔首,答:“知道了。” 第27章 跳动   杜尽深从二院离开,正准备回家。   刚出一条马路,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在开车,便直接按了一下驾驶座边上以蓝牙连通的操作面板来接听。   一个年轻的女声响起来。   是沈萱。   她在电话里说:“杜尽深,你今天有空吗,一起吃个饭?我在南区附近。”   杜尽深想了想,道:“饭就不吃了,但我有事想见你一面,耽搁你十分钟。”   沈萱在那边笑了一下,爽快地答应了:“好吧,那我找家咖啡厅,把地址发给你。”   杜尽深淡淡地“嗯”了一声。   半小时后,他到达了沈萱所在的那家南区的咖啡馆。   美貌的Alpha女性坐在窗边。   杜尽深在沈萱面前坐下。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他们桌上用作装饰的水晶瓶里插着一朵鲜艳欲滴的玫瑰。   服务生迎上前来,问:“先生您要点什么?”   杜尽深连外套都没脱,有礼地道:“我马上就走,不麻烦了。”   礼貌客气,其实根本是一副冠冕堂皇的疏离态度。   沈萱挑起红唇:“怎么,你连做朋友的机会都不能给我哦?”   杜尽深淡声道:“我今天只是来问一句,你去接近程幻舟做什么。”   沈萱搅拌咖啡杯的手顿了顿,随即无辜地眨眨眼:“好奇不行嘛。”   杜尽深露出不太愉悦的神情,眸色阴沉,周身环绕着强大而让人心生恐惧的气场。   “你们发生了什么,他喜欢上的人是你?”   沈萱并不明白杜尽深何出此言,不过她瞧杜尽深这副难得动怒的样子十分有趣,便随口道:“对啊,我们关系很好的。”   杜尽深默了默。   在那一刻,沈萱产生了一种错觉,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个女性,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身处公共场合,她可能已经原地被杜尽深剁成一团肉酱,而不只是被对方用目光千刀万剐。   过了会儿,杜尽深徐徐开口道:“不管你是为什么,请你立即停止这种行为,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   沈萱强撑着表情:“哦?为什么?”   “因为,”杜尽深沉着嗓,话音字字掷地有声,在另一个Alpha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毫无道理的专断,“我不喜欢。”   “听明白了吗。”   沈萱沉默了许久,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过多的涟漪,刷得浓密卷翘的睫毛下,那双原本生得妩媚动人的眼睛里却隐隐透出一点伤心。   随后,她缓缓开口道。   “我记得那时候,你说我是个Alpha所以拒绝了我。”   “你说你也不喜欢太过强势的性格。”   “真是不能再敷衍了啊。”   “现在呢?”   “站不住脚了吧,还是说,当初,这其实全部都只是你自己劝服自己的借口?”   沈萱打量的目光落在杜尽深脖子后那张方方正正的创口贴上面。   她也是个Alpha,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部位受伤代表着什么。   Alpha腺体被咬本就罕见,何况杜尽深这种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说一不二强势到极点的Alpha。   除非他自己甘愿。   “不过现在我总算知道你拒绝的真正原因了。输过他,我感觉自己也不算太失败。”   杜尽深目光毫无起伏地看着她,不咸不淡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萱勉强地笑笑:“我可不是瞎子。”   “听说过一句话吗,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   “曾经我约你约了那么多次,你不是没空就是直接拒绝,我以为我主动一点,是块石头也能焐热了吧。”   “结果现在,我不过就跟程幻舟多说了两句话,你就这么气势汹汹地要跟我算账,他是你什么人啊到底。”   杜尽深缄默了不长不短的时间。   在此之前,很多人问过杜尽深同样的问题,最近一次,他回答林馥,程幻舟是自己的弟弟。   现在呢。   沈萱说得对,他的确一直在提醒也在警告自己。   告诫自己不该越界。   “兄弟”两个字,是他给他心里那只野兽上的最后一道枷锁。   但他其实早已没法再把程幻舟只当成“弟弟”来看待了。   杜尽深许久没说话,却被沈萱误解为另一重意思,以为杜尽深是根本不屑同她谈论。   那年才大二的杜尽深以高票当选主席,她跟杜尽深也因为学生会的事务慢慢走近。   在此之前,她交往过十几个形形色色的Omega和Beta,什么类型长相的都有,因为她是Alpha,所以总在这些关系中扮演强势、照顾另一半的角色。   她觉得厌倦,她承认自己喜新厌旧,只想换换口味,于是,不可避免地,她对一切都完美符合甚至超出她择偶标准的杜尽深产生了浓重的兴趣和好感。   得不到,反而更加想征服。   其实也未必有多喜欢。   她兀自低叹了一口气。   算了。   “你眼睛一直盯着谁。”   沈萱换上一副调侃的口吻:“那天晚上联谊我就发现了,怎么着,不看着他你难受,担心咱程主席这么大一Alpha被骗去拐卖了?”   她随手指了指咖啡厅窗户外站在路边的行人:“看到了吗,比那牵着自家八岁小孩的妈妈还过分,就这你还装呐。”   杜尽深的目光顺着向外望出去,他对那些往来的行人无动于衷,目光直至在捕捉到远处一个似有些熟悉感的身影瞬间停住。   那个人背对他们站在那儿,笔直的肩和腿,姿势优雅,两手插着兜,他的脸被车辆挡去,杜尽深因此不太能分辨。   但还是像。   杜尽深的手指微动了动,说:“先失陪了。”   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从咖啡店跑出来,朝着之前那个俏似程幻舟的背影消失的方向寻找。   杜尽深急急忙忙地穿行几条马路,衣摆都被风吹起来,终于勉强追上了前方那个人。   路口的信号灯由绿转红,杜尽深不得不刹下脚步。   隔着一条马路,对方还是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渐行渐远。   杜尽深遥遥在那人背后喊了一声。   “舟舟!”   面前一辆车疾驶而过,遮住了那个与程幻舟相似的背影。   没有人回头。   不是程幻舟。   他认错人了。   杜尽深站在原地,他听到“滋滋”的声音在大脑深处不停地想着,如同保险丝在燃烧的响声。   然后,线断了。   他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立时拨通了程幻舟的号码。   “嘟……嘟……”   电话响了几声,无人接听。   打不通。   他又拨。   在规则的盲音里,他又开始琢磨小时候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复杂难题。   人是动物、是兽,还是别的另一种自诩更高贵的物种?   我们到底有没有拥有过自由,我们的情欲、爱恨,是否被本能掌控,在更宏大的自然规律面前根本没有挣脱的空间。   如那天地囚笼里的行尸走肉。   那爱又算是什么呢?   是繁殖本能、是另一种形式的利己主义、是失控的程序代码、是不值讴歌的低廉欲求?   不知过去多久,电话终于接通了。   “喂?”   “舟舟。”   他温柔地喊了一声程幻舟的小名,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   “杜尽深。”   程幻舟的声音很轻,如同从天上降下的纯白羽毛。   他奇怪地问:“你发什么毛病?有事?”   杜尽深于是放弃了思考。   面前繁华世间车来车往,喧闹嘈杂。   他的心脏正为电话另一头的那个人,热烈地跳动。 第28章 我在约你   程幻舟的腺体情况很不好。   寻常Alpha被另一个Alpha咬一下不会怎样,但程幻舟的身体却经不起这么折腾,尤其杜尽深的信息素又极为霸道,继续留在体内只会像强效病毒一样把本就不堪一击的防御系统扫荡得支离破碎。   陈医生给他打了麻醉针,帮他做腺体修复和清除。   程幻舟躺在手术床上陷入短暂的昏迷。   待他悠悠转醒时,陈医生脸上带着戏谑,道:“你出门没跟你家属说?”   麻药劲还没完全散,程幻舟一脸莫名其妙,迷迷糊糊地问:“什么家属?”   陈医生把程幻舟的手机丢给他。   “自己看吧。”   这小东西一直在震,程幻舟立刻被满屏覆盖的未接来电提醒给震惊了。   短短不到两个小时内,手机上凭空出现了将近二十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杜尽深。   杜尽深已经回去,然后发现他不在家了,所以打电话来追问吗?   他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性。   他顿觉自己辛苦,从病床上下来,第一件事便是组织语句,编造谎言。   杜尽深那边,他听到程幻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很轻,好似有种没法形容的脆弱感。   他隐约感到不太对劲。   程幻舟道:“你到家了?给我打这么多电话干嘛啊?”   “还没,我在外面。”   杜尽深说:“在路上看到一个像你的人,我以为是你。”   程幻舟缄默了几秒钟时间,才道:“我刚睡醒,被你吵醒的。”   接着他意识到,说错话了。   如果他真的在家里睡觉,完全可以从开门声判断,他一开始就不会问杜尽深你是不是到家了。   他希望杜尽深没有捕捉到自己这个微小的破绽。   好在杜尽深只是说:“抱歉,那你先好好休息。”   双方都安静了片刻。   程幻舟有些惴惴地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   杜尽深:“等等。”   “我这里有两张票。”   杜尽深认真地问。   “你下个周六有时间吗?”   明明他们在家里、在宿舍都能轻而易举地见到面,他却非要现在立刻在电话里和对方提出邀请。   程幻舟十分莫名其妙:“啊?”   这么短的时间里,杜尽深当然还未来得及订什么所谓的“票”。   他给予的是一张空白但拥有魔力的纸,只要是程幻舟喜欢的、感兴趣的、想做的任何事,他都可以令其变为现实。   半晌,程幻舟轻轻地道:“你找不到人陪你是吗。”   “不是。”杜尽深答。   “程幻舟,你听懂了吗。”他说,“我在约你。”   程幻舟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我不懂。   他在心中暗道。   你现在又在做什么?戏弄我么?   杜尽深静静地等他的回音。   程幻舟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忽然间,通话就断了。   是陈医生拿走了程幻舟的手机,替他掐掉了电话。   “你自己知道轻重吧。”陈医生推了推眼镜,说,“我也不指望你这就跟他断得干干净净。至少伤口没恢复前,离他远点。”   程幻舟动了动唇,“嗯”了声。   “最近一段时间你的腺体功能会完全休眠封闭,切忌,在没有恢复之前不要强行催发信息素。”   陈医生尤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这个月要是再来,我真得加钱了啊。”   程幻舟无语地瞥了他一眼:“黑心。”   杜尽深看着屏幕上那显示为“来电终止”的字样。   这种行为别无解释,应被视作心照不宣的拒绝。   事实上,杜尽深的确察觉到了对方的异常,话语间的矛盾,杜尽深迅速得出一个粗略的判断,程幻舟或许根本不在家,他身边甚至很可能还有别人。   他不想让自己发现,隐瞒的手段却蹩脚。   程幻舟不知道的是,杜尽深在他身上留了一个微型的定位装置,就来自于不久前杜尽深换给程幻舟的那个看似平常,实则经过了些小幅改装的水晶钥匙扣。   ……就算程幻舟远在天涯海角,他也能把人绑回来。   马路上经过的行人诧异地看向杵在正中央的杜尽深,只觉这个强大的Alpha一定心情极差,纷纷自觉绕道,免得被波及。   杜尽深周身就好像环绕着一团看不见的浓郁黑气,连四周的空间都仿佛在极具压迫力中产生了微弱的扭曲。   他犹豫了许久,到底还是堪堪控制住了自己。   这样是不对的。   还是再等一阵子吧。   他会把程幻舟吓跑的。   杜尽深到家时,程幻舟正在换衣服。   他一进门,就看到程幻舟一截雪白的腰际,就这么大喇喇地露在外面。   杜尽深悄没声地上前,从后方笼住他,程幻舟反应过来时已被身后之人极重的味道侵袭。   杜尽深像是故意,桂花酒的香气如一张巨网,让程幻舟几乎难以呼吸。   信息素施与的力度太强烈,到了让程幻舟异常不适的地步。   他赶紧拉好上衣,杜尽深的手缓缓从后伸过来,掐住他的喉咙,指尖停留在喉结附近。   他从这个动作读出了杜尽深此时不同寻常的烦躁和阴郁。   程幻舟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滚动,他主动坦白道:“好吧,我骗了你。”   “我其实去了一个朋友那里。”   杜尽深的声音在他身后淡淡地响起:“什么朋友,O还是A?男的女的?”   “……”   程幻舟自然不可能如实相告,语气不太好地说:“你管这么多,查岗啊。”   杜尽深口吻轻缓,声音变得更加温和,却隐隐约约透着一丝危险:“不能告诉我吗。”   他压着程幻舟喉咙的手指微微收紧,若无其事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有事不能告诉哥哥了。”   程幻舟后背莫名其妙地冒起了一层薄汗,头皮发紧,连刚刚经历了新一轮创伤的腺体都开始灼烧发痛,他直觉这时候还是不要忤逆对方为好。   否则无论是暴露自己还是激怒对方,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乐见其成的结果。   程幻舟稳了稳心神,才装作平常地道:“是个A,你不认识,他都三十多岁了,有妻有室,我只不过是跟他吃个便饭,聊了聊工作上的事。”   程幻舟补充了一句:“他想招揽我从现在的单位跳槽过去。”   这也不全是空穴来风的假话,程幻舟只不过把另一个时间地点的人和事搬来借用了一下。   “是吗。”   杜尽深不置可否地吐出两个字。   “这样。”   程幻舟没法回头,只听他声音依然平和,应该是并没有生气……吧。   他呼吸困难地请求道:“可以……放开我了吗。”   杜尽深没回答。   他在程幻舟看不见的角度不着痕迹地凑近,鼻尖在程幻舟覆盖着纱布的后颈嗅了一圈,如同确认领地。   除了一点多出的消毒水气味,再无其他,没有沾染任何其他人的信息素气味。   他勉强相信了这个解释。   “对不起。”杜尽深恢复了礼貌的态度,动作上却没有任何歉意,“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程幻舟因缺氧而胸膛起伏,他难耐地小幅度挣动了一下:“杜尽深,你今天怎么回事啊,真受不了你。”   杜尽深:“你还没回答我,下周六有时间吗?”   程幻舟觉得自己的答案并不重要,他说:“如果我说没有呢。”   杜尽深道:“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比较空。”   程幻舟只得说:“好吧,下周六我有空。”   他感觉过去了半个世纪,终于,在他答应之后,杜尽深慢慢松开了手,放开他脆弱的咽喉部位,也撤去了信息素带来的桎梏。   程幻舟本来打算下礼拜去看程省,但再推迟一周也没什么关系。   晚上,程幻舟编辑一条看起来口吻很像在跟陌生人交流的短信。   【父亲,我下周末有些临时安排,要不月底我再来吧。】   他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只是通知一下自己关系根本不亲近的父亲。   程省或许已经睡了,很久没回复。   直到第二天程幻舟起床,才看到程省在半夜四点给他回了一条信息。   【好。最近缺不缺钱?】   他并没有得到程幻舟的回复,在半小时后给程幻舟打来了一笔银行转账。   整整五千元。   程幻舟怔忪了一下,不明白程省为什么要突然给他钱。   他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   他要这笔钱没什么用,他希望自己短时间不需要就医,账面告罄也许反而可以阻止他前往白夜城。   他原封不动地把五千元转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程省又转账回来,附言写道:【留着花吧。】   他们也是真够客气,一对亲父子,一笔钱推来阻四好几次,好像生怕承了对方的情,生怕亏欠。   程幻舟还是收下了。   他打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又删掉,最后只回复了程省两个字:【谢谢。】 第29章 盛宴   程幻舟做完修复后的腺体至少还需恢复半个月的时间,他不得不一直戴着围巾,哪怕到教室里也不敢脱,提心吊胆,生怕别人察觉出异样。   杜尽深后颈的牙印倒是没过几天就褪了,程幻舟万分后悔,悔没能咬得更重一点,好让杜尽深这家伙陪自己一起受罪。   某一日,程幻舟在走廊里遇见沈萱,对方同往常一样和他打了个招呼。   程幻舟点点头,与对方擦肩而过,沈萱却在这时出其不意地扯下了程幻舟的围巾。   程幻舟未曾料到她会突然偷袭,躲闪不及。   沈萱悠悠然地问:“哟,程幻舟,你脖子上这是什么啊?”   程幻舟反应很快,面不改色地道:“撞了一下。”   所幸周围就他们两人,程幻舟拿回围巾戴好,脸色冷峻,不高兴地说:“麻烦别再干这种事了。”   你们这俩人也真是行。   沈萱默默腹诽,那天当着学生会那么多人呢,别是去上床了吧?   她感觉自己在短暂失恋后立刻找到了新的乐趣。   杜尽深这周很忙,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学校,程幻舟也没找过他。   直到礼拜五晚上,杜尽深给程幻舟发了条消息,说明早来接他。   时间到了周六,程幻舟刚下楼,就见杜尽深迎风站在寝室楼大门口。   他竟还穿着件一丝不苟的暗红正装,愈发衬得他整个人身姿挺拔,帅气夺目。   周围路过的学生全在看他,时而窃窃私语。   程幻舟疾步走过去,狠狠拉了一下杜尽深的领子,抬手遮住他的脸,小声道:“你避一避不行吗,还嫌风头出得不够啊?”   程幻舟把他拽进了车内,忽然意识到另一件事。   “杜尽深。”   程幻舟把杜尽深压在椅背上,光明正大地打量着杜尽深那张仿若天神手笔毫无瑕疵的俊脸,随后他用发现新大陆般略带戏弄的口吻道:“你是不是打发胶了。”   杜尽深淡淡地扫来一眼。   “你那天说你要约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杜尽深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道:“就是字面意思,如果你还不懂,我不介意说得更清楚一点。”   杜尽深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在约会。”   他的模样平静淡然,如果忽视他背在身后,紧紧握成拳青筋凸起的双手的话。   程幻舟垂目注视着他,他没法否认面前这个男人从小到大都很帅,特意收拾了一下后更是英俊得惨绝人寰,出去站一秒钟都能迷倒一大片。   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危险。   他懒得去探究杜尽深究竟想干嘛,陈医生的叮嘱又在脑中响起。   离他远点。   那天,陈医生在临打麻醉药之前,问了他一句:“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还一直这样不清不楚地继续下去吗?我可得警告你,你们要是再发生点什么……”   程幻舟迷茫地睁着眼睛,喃喃道:“我会放弃的。”   他很慢地说:“我早晚会跟他断绝关系……我只是需要时间。”   因为我还舍不得。   随后,程幻舟在泛着寒光的针尖下闭上了眼。   即使在麻药的作用下,他好似依然感觉到杜尽深残留在他腺体里的信息素随着坏死的皮肉组织被剥离出去,连同别的不可言说的东西也一起抽离,身体因此变得很轻,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   程幻舟短暂失神后,很快清醒过来。   回到现时现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穿着体面、模样比往常更招人的杜尽深,忽得恶劣地笑了起来。   他十分不解风情地评价了一句。   “你这是刚从公司回来吗。”   见杜尽深不说话,程幻舟更加肆无忌惮地继续嘲讽:“某人是不是说过他讨厌穿西装?怎么了这是,咱们现在这是去约会还是去上坟,你见我还得顺便诅咒一下我早死早超生?”   杜尽深没什么表情地道:“那以后我就不穿了。”   他说着就把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   程幻舟愣了愣,顿觉没意思。   一瞬间他竟然首先担心起杜尽深别是打算直接在车里把自己剥光了,那岂不是平白让外头的人看了个笑话。   “你差不多够了啊。”程幻舟拉了一下杜尽深脱衣服的手,用敷衍的口气道,“用得着么。”   杜尽深:“我听你的。”   程幻舟半晌才道:“行了,你开车。”   “走了。”杜尽深说,“带你去看展。”   因为杜家生意的关系,每年总有几天的时间会飞往世界各地游览、参加各类展览会,但由于程省的案件情况特殊,程幻舟在程省放出来前一直都是被限制出境,只能独自被留在家里。   有好些年,他都为此感到耿耿于怀。   程幻舟忽然不敢直视对方的目光,扭头看着车窗外,只留给杜尽深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布置典雅气派的展厅中,一件件各式展品陈列在透明的玻璃匣内,除了视觉上赏心悦目,对走马观花的看客来说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这是杜尽深的专业领域之内,程幻舟却对此一窍不通。   他不说话,不想暴露自己看不懂,杜尽深倒是自动替他解说了起来,一点也没有不耐烦。   程幻舟上一秒还觉得自己曾经挂怀许久的东西原来也就如此而已,下一秒已全忘了个精光。   杜尽深会是个体贴的情人,程幻舟从不怀疑这点。   他从小就爱照顾人,无时无刻都要把程幻舟笼在自己的羽翼下。   在他们缺失的那段时间里,他的温存体贴又给过多少个别人呢?   程幻舟变得有些意兴阑珊。   杜尽深注意到了,问:“舟舟,你在听吗?”   程幻舟“嗯”了一声。   他只听到最后一句话,杜尽深说今天是这场移动展会的最后一天,晚间所有展品都会进行拍卖。   两人很快逛完后,去餐厅吃了顿饭,杜尽深又开车带他原路复返。   程幻舟终于意识到了对方的打算:“我们要参加晚上的拍卖会?你有想要的东西?”   “嗯。”杜尽深意味不明地应了声,说,“就当陪我去坐会儿?”   程幻舟倒无所谓。   若说白天来往展会的还只是普通游客,晚间的场面与白日时已大不相同。   今夜的这场拍卖行就在展会边上那栋已有百年历史的会堂举办。   罗马柱外墙的宏伟建筑此刻全部亮灯,光影憧憧。   门口停着一辆辆豪车,来来往往全是穿着西装和晚礼服的名流雅士,遥遥看去如同一场气势磅礴的盛宴。   程幻舟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杜尽深今天穿得这么正式。   他看了看自己,不过简单的休闲毛衣加一件外套,他刚才吃晚饭的时候就疑心自己会不会被赶出来。   有专人替杜尽深泊车,杜尽深下了车后自然地为程幻舟拉开门,然后牵起了他的手。   程幻舟怔了一怔,发凉的手指被人捏在掌心,杜尽深看似若无其事,力度却令他挣脱不得。   “杜少,欢迎您。”   程幻舟依稀记得今早看过的某些展品名牌下标注着:1886年,荷兰皇室私有藏品。   他有点怀疑今天这一场下来,不管杜尽深要买什么,都至少得花个七八位数。   “杜尽深……”   他在门口,附在对方耳边,欲言又止地道。   杜尽深问:“怎么了?”   “你悠着点啊。”程幻舟冷着张脸,像模像样地教育对方,“冲动消费要不得。”   杜尽深轻轻勾唇,从善如流地答应:“是。”   程幻舟觉得他这副态度显然就是在敷衍自己,用空着的手掐了他一下对方后背的软肉。   杜尽深那张英俊深邃的脸微微抽了抽。   两个Alpha相携进入会场。   程幻舟穿着随便,在穿流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迎宾的侍者却毕恭毕敬地笑脸相迎,无人敢指摘半句。   他没有注意到,入场前所有人都被要求出示请柬,杜尽深却带着程幻舟长驱直入,在上层视野最佳的平台落座。   杜尽深本人就是一张通行无阻的名片。   拍卖会进行过半,杜尽深似根本没有举牌的意思,而一直在跟程幻舟闲聊。   “白天的展票是沈萱给我的。”杜尽深随口道。   程幻舟并没有察觉到对方语气中暗含的试探意味。   “哦。”程幻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说本来想邀你一起,她临时有事来不了,于是把票给我了。”   程幻舟随口应了声,没太明白杜尽深说这话有什么别的意思在里面。   杜尽深幽深的目光静静地落在程幻舟的脸上。   等了许久,他没有捕捉到程幻舟任何不同寻常的反应。   在谈及沈萱时,他表现得就如在谈论一个普通的朋友。   不是她。   “下一件,是我们的压轴拍品……”   主持人说话很大声,由话筒扩散至全场,所有人都抬起头。   只见那块全方位镶嵌在场中墙内的大屏幕上,放大显示着一枚款式简洁却异常吸睛的戒指。   那戒托上镶嵌着一颗罕见的浅金钻石,在四面八方照射的灯光下显示出一种纯净至极的光芒,精美绝伦、熠熠生辉。   杜尽深见到这样东西的第一眼,就产生了势必要将其纳入怀中的冲动。   只因它像极了某个人眼睛的颜色。   沉寂已久的杜尽深终于动了。   他慢条斯理地举起了拍牌,淡声说了个数。   他的目标很明确,对其他物件都不感兴趣,等了一整场拍卖会,就是为了这枚戒指。   他直接报了个比起拍价翻倍的数字,显然势在必得。   全场一片哗然。   楼底,前排几名西装革履梳着整齐平头的男人大惊失色,纷纷开始窃窃私语。   “一号是谁??!该不会是……”   行业内几个有头有脸的重要人物都在场,楼上的杜尽深很快被认出,一号牌这个数字经常空缺,代表某个大家心照不宣的独特身份,虽鲜少出现,却如雷贯耳。   “那不是杜氏的那位少爷吗?”   “他来做什么?”   “谁?”   “等等……你们说的是……”   “是他吧,不然谁还会拿一号。”   “我不知道啊,没提前听到消息啊。”   “……这,那咱们还举不举?”   “你敢跟他争啊?”   “你想想,真要叫板起来,你抬价怎么可能抬得过他。”   “到时候白丢了面子,还得罪了他,你是不想继续在这行混下去了?”   “……”   一切如同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程幻舟完全没来得及阻止,等反应过来,已经尘埃落定。   他立即揪了揪杜尽深的衣襟,咬牙切齿道:“我刚才就提醒你不要冲动消费……”   杜尽深四平八稳地安慰他:“不贵。”   程幻舟嘴角僵了僵:“……”   他想打人。   杜尽深笑了笑,指了指他们桌上的茶点,声音和缓地问他:“蛋糕还吃么?”   一副刚去喝了杯茶的模样,丝毫不像是刚花出去一笔震惊四座的巨款。   过了一会儿,侍者将戒指送来。   程幻舟眼睁睁看着杜尽深将这颗价值连城的小东西摊开在掌心,然后拉过他的手。   “好看。”杜尽深不容置疑地将戒指套入程幻舟的左手无名指根,说,“给你戴着玩。” 第30章 蛤蟆白菜   “这钻太大了。”   程幻舟说。   “做事不方便。”   杜尽深若有似无地勾着他的手指,钻进指缝,从指根摸到指尖,来来回回地骚扰着,逗猫似的。   程幻舟一挣扎,反被他牢牢抓住。   杜尽深如征询意见一般平和认真地问:“你要做什么事不方便?”   程幻舟被他这句问话堵住,也不知联想到什么,莫名其妙地红了下脸。   “……”   好在厅内现在灯光昏暗,杜尽深应当没有发现。   程幻舟:“我不会收的。”   周围侍者探究的目光落在俩人身上,大概是为向来呼风唤雨的杜少难得吃瘪而感到惊奇。   花这么大手笔讨好,结果人家根本不为所动。   大庭广众之下,杜尽深脸上却连一丝不悦都寻不见踪影,淡道:“反正是买来给你玩的,你不要,那就丢了吧。”   “杜尽深,我很好奇你怎么还没把你家败光。”程幻舟严肃地说,“你能长这么大还没被伯父伯母抽死真是个奇迹。”   杜尽深轻笑了一下,像小时候说悄悄话那样凑近,同程幻舟咬耳朵,“这你不是最清楚了么。”   程幻舟顿了顿。   和相对早熟的程幻舟相比,杜尽深没长大那会儿属实不能算个多让人省心的小孩,他除了在程幻舟跟前当哥哥时还算懂事靠谱以外,在别人那儿就是整一混世魔王。   有一回,程幻舟都忘了是什么事,好像是杜尽深在某个试图欺负程幻舟的同学饭盒里放毛毛虫,把人家多年不曾复发的哮喘都吓出来了。   杜尽深被班主任留堂,程幻舟一回家就见杜尽深被杜城抄着块竹板追着打。   杜伯伯向来好脾气,他还没见过自己面前两个和蔼的长辈发这么大的火,吓坏了,第一反应却不是躲得远远的,而是先冲上去阻拦。   杜尽深看见程幻舟更来劲,直接往他背后一躲,抓着程幻舟的衣襟,对自己爹妈做鬼脸。   杜城气势汹汹:“死孩子,你给我滚出来!”   程幻舟眼巴巴杵在原地,盯着手抄武器体态如山的杜伯伯,两只眼睛吧嗒吧嗒两下,经验丰富的他就花三秒钟时间,水珠子便开始哗哗往外掉。   程幻舟一哭,两个长辈就下不了手了,只好道:“哎呀,算了算了。”   贺晚鹃指着杜尽深怒道:“你的零花钱从今天开始全部没收,给我回房间去好好反省!”   两个小孩回到房间,程幻舟没来得及刹住车,还在哭,杜尽深经验丰富地开始哄。   “宝,还好有你在。”杜尽深拉着他的小手晃了晃,说,“没有你,我就要被我爸打死啦。”   程幻舟眼泪还挂在脸上:“怎么办。”他有些伤心地说,“你没有零花钱了。”   “没有就没有吧。”杜尽深无所谓地耸耸肩,说,“看到电视机柜旁边摆着的那个蛤蟆白菜吗,什么时候我偷偷把它拿去卖了,咱俩今年的零花钱就都回来了。”   杜尽深口中的蛤蟆白菜是个翡翠摆件,只因是绿色和白色的,就这么被无辜地起了绰号。   程幻舟顿时不继续哭了:“……”   他忽觉自己任重而道远,还是省省眼泪,以后多的是用武之地。   程幻舟回想起这件往事,自己也笑了。   可惜他的笑容一纵即逝。   杜尽深不听话,他自己不还是一样,毫无长进。   结束以后,杜尽深带着程幻舟出了会场。   “今晚回家住?”   程幻舟道:“我想回宿舍。”   杜尽深没多说什么:“好。”   杜尽深发动车子,慢慢往学校开,一路无话。   还没到熄灯的点,本应灯火通明的寝室楼却一片漆黑,两个人刚到门口,正好就撞见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的室友沈恪和于未明。   程幻舟诧异地问:“你们干嘛呢?”   沈恪暴躁道:“哎,别提了,宿舍停电了!”   “啊?”   “就,最近咱们后面那栋楼不是在装修吗,说是地下的电缆被哪个不知死活的给挖断了。”   “唉……我听着感觉明天也不一定能修好。”   “你说说这,这下电灯热水都没了,洗个澡都难。”   他们宿舍卫浴间用的都还是那种储水加热的电热水器,没有电,自然也就运行不了了。   于未明附和着大叫了一句:“我特么手机也快没电了!这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沈恪一脸懊恼地抱怨:“我们本想到学校旁边的招待所先住一晚,结果刚去问了前台,一间不剩你敢信!都是我们这片宿舍临时过去开房避难的人。”   程幻舟听完,用眼神示意了下杜尽深。   他俩倒是没什么问题,反正车就停在边上,大不了还是回去住,但他们两个室友可就惨了。   杜尽深会意道:“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去我家。”   于未明两眼亮了亮:“真哒,我要求不高,只要给个充电器就行!睡沙发都可以!”   沈恪:“太好了,那真是叨扰了。”   四个人便上了车。   关于杜尽深的校园传说有很多,在此之前,沈恪知道他出身背景大概的确不一般,但杜尽深为人低调,平时也鲜少摆架子,他与对方以朋友相处,并不曾感到差距。   直到这个晚上,他感觉自己朴实无华的世界观都彻底颠覆了一次。   最离谱的是,杜尽深家对面就是市中央博物馆,而杜尽深家和博物馆这两栋建筑的外墙风格竟然出奇地相似,大概率是同一年间建造的双子楼。   沈恪:“……”   他谴责地瞥了一眼于未明这个憨子,万分想倾诉吐槽一番,然而于未明却根本不领情,这家伙因为手机没电没有游戏可打,便立即对周遭的一切都丧失了兴趣。   非常不巧,今晚家里还来了几个杜伯伯的朋友,客房已不够住,程幻舟知有点洁癖的杜尽深是万万不可能让外人进他房间的,便指了指杜尽深隔壁自己的卧室,提出:“要不你们今晚先将就一下,睡我那儿吧。”   沈恪听懂了程幻舟的言下之意,露出惊恐到宛如被雷劈的表情。   他本以为他今晚受的惊吓已经够多了,没想到原来最劲爆的还在后头。   干什么这是?他只是来蹭个热水澡,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于未明还完全不在状态,一脸奇怪地问:“你那儿?哪儿?我们再去程幻舟你家吗?”   沈恪猛地拉了他一下:“你是傻逼吗?”   于未明:“???”   两个人进了房间,再迟钝的于未明也终于反应过来了。   杜尽深家里,专门留有一间给程幻舟的屋子。   而且看陈设,程幻舟绝不是最近才搬进来的。   程幻舟在他们身后道:“充电器在左手边第一格抽屉里,衣柜里有我的衣服,如果你们要穿也可以。”   沈恪干巴巴地道:“那个,程幻舟啊……你们俩,你跟杜尽深,究竟是什么关系?”   程幻舟抱着臂,看沈恪一副呆滞的样子,好笑道:“你看我们长得像不像?”   “真要说,貌似是有点像,所以你们是……”   程幻舟随口骗他:“兄弟啊。”   拜把子的那种?   “这样……”沈恪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来不及处理信息的过载CPU,反应了老半天才讷讷地说,“你怎么也没、没跟我们讲过啊……”   不知怎么,沈恪忽得想起前不久的一件小事。   那是杜尽深刚完成交换学期回国后没多久的时候,沈恪约过他一次,本着给他接风的意思,提出宿舍几个人一起和杜尽深吃个便饭,聚一聚。   于未明正好有事要回趟老家,而当自己提出这个建议,程幻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杜尽深倒是答应了。   但他表示自己那天晚点还要赶趟飞机去临省看项目,时间不多。   于是这顿所谓的接风宴最后就只剩下沈恪和杜尽深两人。   饭桌上,沈恪说起杜尽深不在时学校的情况,多讲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讲着讲着,他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他道:“那个,有件事啊,我挺纠结,不知道该不该说,是程……”   沈恪听说杜尽深接下来还要赶去机场,再不走就要赶不上起飞,沈恪说到一半觉得还是算了,免得耽误杜尽深这个大忙人宝贵的时间,便闭上了嘴。   谁知,杜尽深却立刻追问道,程幻舟怎么了?   沈恪感到一丝奇怪:“我都没讲完,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程幻舟?”   杜尽深没回答,沈恪也没太在意。   他道:“我也不知道程幻舟是怎么了,情绪有点不对,而且他经常熬夜,一晚上不睡,还偷偷瞒着不让我们知道,这样下去,就算是个正常人也要精神衰弱的吧?”   杜尽深沉着脸,没有附和。   他一言未发。   第二天,杜尽深没有飞去临省,忽然反常地出现在了他已经很少踏足的C大学生宿舍。   这天晚上,躺在程幻舟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的沈恪还在想。   哦,这就是兄弟吗。 第31章 “张嘴。”   另一边,程幻舟拿着自己的牙刷进了杜尽深的房间。   杜尽深熟练地给他放好枕头,把折成四方豆腐块的被子摊开:“你先去洗吧。”   程幻舟:“嗯。”   他看见杜尽深弓着身,露出流畅的腰背线条,他将被角展平,把三分之二的被子堆在留给程幻舟睡觉的空位处,抱走本来躺在那儿的长毛水怪,放到书桌前的椅子上。   上一次他俩大半夜滚进家里的时候,它直接被没心没肺的主人丢到了地上,可怜兮兮地在地板上睡了一晚。   杜尽深屋里总是会间歇性地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或便宜或昂贵,没有定数,造型更是千奇百怪,他的房间就像一个颜料盒打翻的神奇胶囊空间,有时程幻舟对他的审美不敢苟同,有时又觉得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艺术家。   程幻舟恍惚了一阵,然后他默默把手上的钻戒褪下来,放在床头柜。   他冲了一把就从浴室出来,沾湿的额发沾在苍白的脸边。   其实这短短一天,他不能说自己过得并不愉快。   他不知道别人“约会”是什么样的,他对此没有概念,如果忽略近期杜尽深一系列反常行为的话,他会认为他们正在回到从前。   回到他们都没有分化的从前。   很快杜尽深也洗完了,在程幻舟边上躺下,关掉了灯。   程幻舟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没过一会儿,杜尽深靠近过来,程幻舟感受到自己后背的热源,往前挪了挪。   杜尽深却并未收敛,反而更加迫近。   直至将程幻舟逼至床沿,在他快要掉下去之际,杜尽深长臂一伸,将人捞进怀里。   程幻舟刚起的瞌睡又没了,张嘴就骂:“你他妈就不能好好睡……”   Alpha的领地意识很强,程幻舟自以为他们能达成心照不宣的共识,井水河水互不侵犯。   不过杜尽深显然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愈发收紧了手臂,就好像程幻舟在他怀里变成了一个可供按揉搓扁的玩具。   “别动。”杜尽深在程幻舟耳边低声说。   程幻舟这时便觉得,杜尽深自小横行霸道的潜质并不是随着年龄增长消失了,只是掩藏起来,变成了一副看似深沉难测的模样。   剥开壳抽出芯,好似还是从前那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会为自己和别人打架的哥哥。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杜尽深的嘴唇就不远不近地挨在程幻舟后脖子与肩膀的位置,还在他后边轻轻蹭了蹭。   程幻舟浑身都软了。   也许是因为手术后休眠的腺体让他产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先前他会因杜尽深的接触而躁动,产生Alpha天然的排斥和攻击性,现在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   就好像是自己的身体在警告他,身后的人比他强大的多,他被杜尽深按在掌下,就好像砧板上任人刀俎的鱼肉。   随时随地都能被他为所欲为。   这让他觉得有些恐惧,又有些新奇。   程幻舟反手轻轻推了杜尽深一下,可这样不够坚定的推拒反倒更像欲拒还迎。   杜尽深并没有完全睡着,困倦沙哑的声音朦朦胧胧的。   “舟舟,我怎么好像闻不到你的信息素了?”   程幻舟心尖一抖,硬邦邦地回应道:“收住了,不想让你闻。”   更加危险莫测的声音在黑夜中低沉地响起。   “你后面的伤这么多天还没好吗,给我看看。”   程幻舟闻言,立刻进入高度戒备状态:“不。”   “好的差不多了。”他冷冰冰地解释道,“贴着创口贴只是为了防止你再咬我。”   杜尽深梗了梗,忽觉得舌底都泛起苦涩。   “我不咬你那儿了。”杜尽深半天才说,“那天……是哥哥没控制好自己。”   不咬脖子,那就换一种咬法。   他在心底默默说。   杜尽深扳着他的脸,突然毫无预兆地,凶狠地亲吻了过来。   “!”   程幻舟顿时瞪大了双眼,好似还完全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火光砰地窜起,紧接着大脑一片空白。   也许是程幻舟的样子太过不敢置信,甚至显得有些害怕,杜尽深伸手遮住了那双剔透雪亮的眼睛。   “闭眼。”   两个字被吞吐,含在齿间。   程幻舟的视野里立时只剩下一片漆黑,嘴被堵住,鼻尖嗅到的全是侵略性极强的桂花酒香味。   杜尽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无孔不入的黑暗幽灵,四面八方包裹住他,从他微微张开的唇齿钻进去。   视觉被遮蔽、嗅觉被入侵、口腔被占领。   他所有与外界连通的关窍全部都在顷刻沦陷。   程幻舟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舌根往外推,合拢牙关,试图将肆意侵入的敌人赶出去。   更要命的是,他现在没法释放信息素,便完全无法与对方抗衡。   杜尽深没有完全离开,只稍微给了他一点喘气的空间,他们的唇尚未完全分开,杜尽深就这么在黏着的状态中发出命令。   “张嘴。”   程幻舟得了空隙,慌乱地提醒他:“外面还有人……!”   他们朝夕相处的室友就在隔壁。   这要是弄出点什么动静,他还怎么面对这两个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室友?   杜尽深不要脸,他还要脸!   与此同时,他又如此清晰地感知到——   他们在接吻。   在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停顿后,杜尽深无视了程幻舟的提醒,再次封住了他的唇。   他的动作越来越凶狠,越来越过分,满房间都是不堪入耳的响声。   别再亲了,别再亲了,他要死了……   程幻舟想要哀嚎,想要求饶,却连一点多余的声音都发不出,全部被那人强硬的动作堵在嘴里。   杜尽深好像是要把他体内仅剩的香味都硬挤出来。   身体本能地想要迎合,却无能为力,后颈还没完全恢复好的腺体又开始隐隐作痛,火烧火燎。   似某种严厉的提醒。   他们其实早就走进了死胡同里,往前出不去,那就只能退出。   只是程幻舟总是逃避思考,如同一个快冻僵的乞丐,不可自制地留恋火焰烧灼后灰烬残留的余温。   这些年,他把自己过得一团糟,喜怒无常,惹人讨厌。   没有人会喜欢他疾病缠身,精神无状的样子,自然,他也更不敢让杜尽深知晓他背着对方偷偷做的一切。   所以,理所当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珍视的一点点从指缝里流走。   在他曾经梦到过无数次的唇舌纠缠中,他在其间并不坚定地挣扎沦陷,左右摇摆,因为他的软弱。   某一刻,程幻舟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踹了身上的人一脚,膝盖击中对方因用力而变得坚硬的下腹部。   物理层面上,作为Alpha的程幻舟攻击力依然不容小觑。   在临了之际,他却还是本能地留了力,生怕真伤了对方。   杜尽深猝不及防被他打了一下,捂着被击中的部位退了退,神色极为阴沉。   程幻舟直起身,坐在原地,小声喘着气,眼眶都泛起了红。   他颤抖地说:“你别过来。”   杜尽深停住了动作。   程幻舟深吸了好几口气,胸口仍不断地起伏:“你耍我耍够了没有,你要发情找别人去,我不吃你这一套。”   杜尽深抹了把脸,哑声道:“没有。”   面前,程幻舟冷漠的模样像一根尖刺扎进杜尽深眼里。   他知道对方不乐意。   是啊,他心里藏着别人,他怎么可能愿意。   可那又怎样。   杜尽深再一次压上去,丝毫不顾任何受伤的危险,一把死死地按住程幻舟的手腕,将人牢牢攥住。   程幻舟也万没有想到,杜尽深被他这么重地踹了一脚,居然还敢变本加厉。   他是个Alpha,他们都是Alpha,没有Omega驯服、温柔,他所有的反应都不该是对方所喜爱所期待的,他到底有哪点值得对方留恋了?   杜尽深,当年决定要走的人不是你自己吗?   杜尽深却在这时又来亲他的指根。   这样还不够,他捏起床头柜搁着的那枚戒指,顺着程幻舟无名指戴上,噬咬出一圈浅浅的印记。   一个从深处冒出的声音在往复盘旋,不断摧折理智。   抢过来,抢过来。   程幻舟是他的,是他的,是他的。   事到如今,他要的东西,有能力让旁人不敢觊觎。   只有身边这个人,他不会再让。   “舟舟,你听我说,我后悔……”   “啪”地一声,尖刺的脆响,程幻舟直接把手边的台灯扔了过去,然而就在台灯脱手的那一刻,他猛地抖了一下,于是那台灯没击中杜尽深,而是砸在了杜尽深身后的柜门上。   “我不想听。”   凌乱的碎发散落的额前,毫无血色的脸在朦胧的夜中显得格外惨白灰败,让他看起来像个在丧失一切后开始自暴自弃的赌徒。   不管是什么,他都不想听,那么他就不会再动摇。   已经太晚了。   作者有话说:   煎饼毯子、蛤蟆白菜、长毛水怪,现已加入小杜豪华套餐(x 第32章 舍不得   干躺了快一个小时的沈恪还在试图入眠。   就在他终于培养出一点点微弱的睡意时,他隐约听到隔壁传来些不寻常的响动,叮叮咣咣的。   沈恪瞬时又醒了。   他感到十分心累。   说实话,他真不想听,他也真不想往奇怪的方向联想,他对那些隐秘的八卦纠葛没有兴趣。   是的,根本,没有兴趣。   旁边的于未明睡得跟死猪一样,时不时还打呼噜,沈恪崩溃地抓了抓头发,下了床,跑到走廊。   他趿着拖鞋,哒哒哒地从那间闹着怪异声响的房间外走过。   世界安静了。   他顿觉心情复杂,他本意是想提醒卧室里那两位稍微收敛点,不知怎么,反又产生了些负罪感。   ……他是不是打扰某些人的好事了?   第二天早晨,沈恪在规律生物钟的敦促下醒来,正好早上七点整。   他起了床,洗漱完毕,思考着要不要帮忙做顿早饭,也算报答杜尽深这夜的收留之恩。   谁承想,他一出房门,就看到杜尽深睡在外面客厅的沙发上。   沈恪走到杜尽深面前,端详片刻,满脸疑惑:“?”   杜尽深身上连被子都没有,就潦草地盖了件昨天穿过的西装外套,两条长腿曲着,线条立体分明的脸上有些不知怎么形成的红痕,唇角还有些不规则的破损,肿起来一点,如同被人猛揍了一顿一样,看着竟怪可怜的。   不是,你是被什么人赶出来了吗?   沈恪心道。   等等,杜尽深,这不是你自己家吗??   他感觉自己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巨大的问号。   没多久,大约是听见声音,杜尽深缓缓睁开眼。   沈恪委婉道:“那个,昨晚,你还好吧?没……发生什么过激的事故吧?”   沈恪自觉是真诚地在关心对方,没想到杜尽深听到这句问话,忽得就笑了起来。   他揉了揉头,坐起来,道:“没事。”   “只是尝试了一种失败的策略而已,我舍不得的。”   沈恪完全没听懂,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话虽如此,他还是直觉杜尽深心情不佳,但也不至于很差。   因着家里要招待许多客人,保姆张姨也来了,此刻正巧买完菜提着东西进门。   “哎呀呀!”张姨一见杜尽深披着件外套衣冠不整地倚在沙发上,惊疑地大呼一声,“少爷,您怎么睡在这儿呀,小心着凉,家里是没有空屋子了么?”   杜尽深竖起一根手指到唇间。   “嘘。”   意思是房间里还有人在睡觉,不要吵醒他。   张姨赶紧闭上了嘴。   杜尽深去外面的卫生间把自己的仪容收拾了一下,再出来时,那张帅气的脸上多了两个创口贴,如同佩戴上战役过后的荣誉勋章。   他现在真的看起来很像夜半出去打架的不良少年,哪还有先前那个在学校被大家认同为喜形不动于色的“杜总”模样。   沈恪在一旁默默评价道。   张姨询问两个人想吃些什么早饭,她没想到自家少爷和客人今天起得这么早,准备工作还没做完,一时有些焦头烂额,连连道歉。   “张姨,我自己来吧。”杜尽深说,温言宽慰了两句这个实心眼的女人,“你忙你的就好,不急。”   沈恪也附和道:“对啊,我平时在家也是我给爸妈烧饭,不碍事的,让我一起帮帮忙吧。”   两个人进了厨房,杜尽深动作娴熟地挽起袖子,开始打蛋。   沈恪随口问:“你给程幻舟做早饭啊?”   杜尽深没有否认,说:“等他起来再做,不然凉了。”   沈恪叹为观止道:“你可真惯着他。”   程幻舟直到接近中午时才从卧房里出来。   他瘦削的身上挂着件宽大的T恤,领口半敞,露出凸起的喉结和分明的锁骨。   脸色苍白,嘴唇却艳红,像个妖精。   他才冒出个头就被杜尽深按了回去。   “穿好衣服再出来。”   程幻舟被推回卧房,抬起眼,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杜尽深揉了揉他的头,把他的头发弄得更乱,然后手滑到衣襟,替他拉了拉领子。   程幻舟警惕地盯着杜尽深,拍开他的手,过一会儿又自己移开视线。   又过了会儿,杜尽深抄着个摔坏的台灯出来。   张姨急急忙忙地道:“这是怎么了?”   杜尽深说:“昨晚不小心碰掉了,得换个新的。”   “哎哎,这灯罩都碎了,怎么搞的,少爷你给我吧,别割伤了手。”   旁边,沈恪听到了动静,再次告诉自己——   不感兴趣,对,他一点都不感兴趣。   他担心自己往那个方向再多撇几下,明天很有可能就要长针眼。   杜尽深借他留宿一晚,他作为一个善良的投桃报李的好人,应当为他们保守秘密……   妈的!沈恪痛心疾首地摇摇头,这种事,被发现了真的不会被打断腿吗!   他在中午时分也见到了杜尽深的父亲和与其年纪相仿的几位叔伯模样的客人。   杜尽深的父亲没什么架子,为人相当和蔼可亲,还问沈恪:“小同学,昨晚睡得好吗?要不要在多住几天?”   沈恪点头如捣蒜,讪笑连连,心中的愧疚感更为强烈了。   他可不敢说,伯伯啊,你知道他俩昨夜就在房间里乱搞,把灯都打碎了吗。   这也太对不起人家了。   热情好客的杜城留他们又吃了顿饭,沈恪简直如坐针毡,满头冒汗。   午餐后,无所事事的沈恪刷了刷手机,看到学校的施工维修队总算在C大万事通上发了个告知,说正在全力抢修,宿舍区会在今晚八点前恢复供电。   沈恪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拉着于未明告辞了。   周一的时候程幻舟和杜尽深也回到学校。   不知不觉间,这个学期已经临近尾声,直到学校发来邮件提起期末考安排,他们的本科生涯也只剩最后短短半年这件事才被忆起。   也就在周一那天早晨,杜尽深收到了一封全英文的正式信函,抬头是他当初交换院校的校徽,落款是校长和院系主任的亲笔电子签名和盖章。   他在出门上课前快速地扫视了一遍。   其实不需要多读,信件的内容也足够简洁明了,是那边的学校给他发了预录取通知函,并且表示愿意以校方的名义,为杜尽深提供在读期间的全额奖学金。   杜尽深没有交过网申,而且每年光是国内就足有上万毕业生竞争寥寥无几的入学席位,申请通道早已满员关闭,因此杜尽深颇感意外。   他判断,这应该是当年那个为他极力推荐的老教授在其中运作,私立院校的终身教授权限很大,如果执意要收下一个学生,完全可以绕过那些固定申请流程。   照理说,别人收到这样惊天的好消息,早该欢呼雀跃,传播得人尽皆知。   杜尽深第一反应,却是关闭了页面,合上电脑。   他晚到了两分钟,进教室时程幻舟靠在后排的墙边,枕着手臂趴在桌上,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   杜尽深随便找了个空位放下包,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正欲走过去,教授恰好进来,喝止了教室内闹哄哄的同学们,说今天进度很紧,烦请大家配合,不要浪费时间。   杜尽深于是收回视线,拿出教材资料。   今早他们有三个小时的课,但一起上的只有前半段,后半段教授要求他们分小组做课题研究,自由讨论,最后根据验收报告质量打分,作为平时成绩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程幻舟和杜尽深并没有被分在一组。   当然,这对大部分同学来说绝对是件好事,因为若是把这两人放到一起,那他们所在的那一组相当于直接斗地主抽到王炸,胜负毫无悬念,而班上的其他人也就基本上没什么可发挥的余地了。   课间休息有二十分钟。   程幻舟立即拎上包出了门,身后簇拥着他的组员们。   杜尽深也跟着走了出去。   程幻舟在隔壁的空教室放下背包,然后走到开窗通风的走廊外面,和四五个同学讨论接下来的细节分工。   杜尽深默默站在他对面,靠着墙壁。   两个人之间泾渭分明地隔着一条走廊。   程幻舟隔着人群抬起眼,他看见了杜尽深。   两个人视线交汇了一瞬。   杜尽深没有走,就等在那儿,一副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程幻舟收回目光,继续讨论。   直至课间休息的二十分钟过去,由于出现了一些意见分歧,他们的小组会议依然没有结束。   杜尽深转身离开了。   中午,杜尽深这边也拖了一会儿,完成原定进度时已十二点半,超过下课时间一刻钟还多。   他临走前去程幻舟小组所在的那间教室,里面已没有任何人。   杜尽深便去了食堂。   整个C大食堂共有三层,每一层都有两个提供不同菜系的餐厅,两侧各有电梯,中间还有一个旋转升降的结构,如同一座巨大的迷宫,同时可容纳好几千名学生一起就餐。   饭点时间,食堂里里外外全是下课的学生。   杜尽深没怎么犹豫,就去了二楼右边的餐厅,只有那儿卖米粉。   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做出这个判断——   到处人山人海,面目熟悉或陌生,在他面前匆匆掠过,他一眼分辨出了独自坐在窗边埋头喝汤的程幻舟。   杜尽深端着空盘子走到程幻舟座位边,在他身旁放下包。   程幻舟转过头,眼神中出现了一丝难掩的震惊,张了张口,好像想说什么。   随后他塞了一口叉烧到嘴里,鼓着腮帮咀嚼着。   杜尽深静坐片刻,两个人的腿不远不近地挨在餐桌底下。   最后杜尽深只是道:“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还继续读研吗?”   食堂里噪音鼎沸,程幻舟如同根本没有听见,也并未回答。   很久以后,他有些复杂地道:“你特意等了我半天,就为了说这个?”   杜尽深:“嗯。”   程幻舟低下头,侧脸在热气氤氲有些模糊,手里的筷子卷来卷去,米粉被他卷成一个球形。   他道:“你先去买饭,不饿吗。”   这副样子就是不太想谈了。   在排队的时候,杜尽深想到,程幻舟已经很少跟他讲起将来有何种打算。   他们上一次规划未来,大致要追溯到高三的时候。   程幻舟目标明确,他一直想学法。   学校的老师们一致评价他犀利,透彻,聪明且逻辑性强,这个专业很适合他。   程幻舟回家来,问杜尽深:“你要不要和我填同样的志愿?”   杜尽深毫不犹豫地答应:“好啊。”   “真的?”   “真的。我挺喜欢的。”   过了一会儿,程幻舟又皱眉说:“不,你骗我,你不会喜欢。”   杜尽深便转而道:“爸爸妈妈也想让我跟你读一个专业,如果你真是他们的小孩,一定比我让他们省心多了。”   杜尽深后来用事实证明他能做到最好,以此反驳程幻舟早先对他下达的批语——“你不会喜欢”。   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确相当了解对方。   杜尽深点了和程幻舟一样的米粉。   很大一碗,上面铺着厚厚的叉烧,撒着绿油油的葱花。   他没有着急动筷,边上走过来来往往的学生,杜尽深在桌面下的阴影中勾了勾程幻舟的手。   程幻舟很明显地抖了一下,眼里好像有抗拒,却又不全是。   杜尽深不着痕迹地靠近,温声问:“现在可以谈了吗?”   程幻舟的脸好像被面前汤粉的热汽蒸得有些红了,杜尽深看不分明。   他抿了抿唇,没有做声。   一直到程幻舟解决午餐,收拾完手边的东西,忽得说:“不读。”   他背上包,在离开前丢下两个字:“工作。” 第33章 下沉   程幻舟果真下了课就去实习律所上班了。   他缺席的时间有些长,到达后才发现自己原本的工位已经被另一个陌生人占据。   相熟的同事慰问了程幻舟两句,向他解释,组长以为你不来了,咱们最近忙得团团转,只好又招了几个新的实习生。   “不过他们笨手笨脚的。”同事怕程幻舟介意,又补充道,“一点简单的材料都找不好,我可太想念你了。”   程幻舟没说什么,他在一张临时搬来的空桌前坐下,包放在脚边。   另外几个同事路过的时候见到程幻舟面露惊喜,慰问了他几句,最近怎么都没来?   程幻舟一律以学业繁忙作答。   他们与程幻舟闲聊几句,不约而同地提出,自己手头有些活,不知道小程你有没有空帮个忙?   程幻舟说,可以。   一直到夜幕降临,办公室的人渐渐走光了,最后一个同事临走前来到程幻舟边上,问:“还加班啊?”   程幻舟应了一声。   “好吧,你年轻,能拼。”   同事将从楼下便利店买来的速冻盒饭搁在程幻舟桌上:“喏,你的晚饭,那我先走了哈,我老公在家里等我吃饭呢。”   程幻舟跟她打了个招呼,又把注意力放回显示着密密麻麻资料的电脑屏幕上。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程幻舟终于觉得有点饿了。   他拿着那个冰冷的便当盒走到休息区,放进微波炉,转到750W,加热三分钟,开始。   他点完按钮,微波炉却没有反应。   他又按了几下,面前死气沉沉的机器仍旧纹丝不动。   大约是坏了。   程幻舟只好放弃摆弄它,将冷冻食物原封不动地拿出来。   他又不觉得饿了,也许是胃知道它再怎么叫嚣都无用,这位身体的主人向来无视自己,便干脆停止发出催促的信号。   程幻舟回到电脑前把今天的任务做完,就在他检查完最后一遍,准备向上司发送汇报邮件之前,却见公司的U盘里已经存有另一个实习生做好的同样内容的分析报告和表格。   但没有人告诉他。   就像那些看起来热情友善的同事们也不会告知他,你只要一离开,你本来的位置就会立即另属他人。   你并不独一无二,随时都能被取代。   这是世界运转的规律。   上一个人离开前把中央暖气关掉了,四周变凉了。   程幻舟只有频繁打字的手好像还有血液流通,其他地方浸在一片黑沉沉的冰冷空气里,慢慢淹没。   程幻舟浏览了一遍那个陌生实习生存在U盘里的东西,挑出了十三处大大小小的疏漏与错处,他一处一处打了批注,并依次订正修改完毕。   直到他发狠似的做完这一切,才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则也颇为幼稚无聊,就算他不断证明他人没有自己优秀,又能怎样。   于是他默默将自己多余的那份文件删掉。   在点击鼠标清空文件这个动作的间隙,他想起白天时杜尽深莫名其妙地询问他,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若是更直接一些,他会回答对方,他工作,是因为需要工作。   他也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来以此证明自己一团混乱的人生还能创造出微末价值,而不是持续制造拖累、麻烦和负担。   这也是所有人期望的,一个Alpha应该过的生活,应该有的担当。   当然,这么说的话,就太矫情了。   他相信他若是提出想要继续深造,杜尽深的父母一定会很乐意资助他。   他现在工资不低,跟正式员工相差无几,按小时计薪,但任务也重,自从他开始工作,工资有三分之一都会打给杜尽深的父母,起初他们阻拦过,让他自己留着花,后来劝了几次后就不再提这事了。   但程幻舟知道那个账户里的钱从来没有减少或使用过,而他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去动那里面的钱。   杜尽深的父母不要,不代表他就可以不给。   程幻舟从楼里下来,外面天色早已全黑了。   没有月亮,灰色的云层滚滚,不是一个好天,最近程幻舟总觉得,他的白天变短了,而黑夜变得很长,看不到尽头。   他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就立在大楼门口呆站着,试图想起来。   结果只是吹了半天风,他的大脑已经完全不运行了。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壳,苦口婆心,自言自语地劝道,喂,你死了吗?这次罢工的时间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然而脑子并没有听他的。   好在没有路人看见他怪异的举动,否则可能会被当成神经病抓起来。   距离地铁最后一班到站还有不到半小时,程幻舟得赶紧动身,但他又想打个车,因为有点累。   掏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看了看,附近车辆预计应答时间:45分钟。   请耐心等待。   他把手机放回了口袋,往地铁站走。   路灯坏了两盏,他被什么东西绊到,程幻舟踉跄了一下,手撑在墙面,粗糙的石子颗粒扎进掌心。   头脑不灵敏,四肢好像也跟着生锈,程幻舟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空虚的黑夜,仿佛幻视了自己终将到来的结局。   独自下沉,直至溺亡。   转而他又觉得自己是在犯毛病,明明没什么大事,只是他今天运气似乎特别不好。   却不想,刚拐出另一条大道,昏暗寂寥的暮色里,一身漆黑西服的Alpha撞进眼帘。   程幻舟停下了脚步,目光微怔。   皮鞋在水泥石砖上轻微地磕碰,发出一点不够规则的响声。   眼前熟悉的俊脸上带着不太明显的疲惫。   杜尽深竟正好与他碰上了。   杜家的集团总部选址确实就在附近,S市最中心的繁华地带来来回回就这么几栋摩天大厦,相隔一两条马路遥遥相望,遇上也不奇怪。   杜尽深看见程幻舟,对他说:“我也加班。”   程幻舟不知该怎么应答,杜尽深上前,语气平常地问他:“你有没有吃晚饭?”   程幻舟不理解他为什么问出的话状似若无其事,却又像是知道自己在加班,也知道自己没吃晚饭。   他宁愿相信只是巧合,否则他可能会怀疑杜尽深在跟踪自己。   程幻舟想了想,认为没什么撒谎的必要,便道:“没有。”   杜尽深说:“我也没有。”   “附近有家面馆,一起?”   程幻舟找不到拒绝的说辞,只好点了点头。   面店里人还挺多,都是这个点才出来觅食的社会动物。   程幻舟已经有点胃痛,但他不想表现出来,只有额上沁出了一点冷汗。   滚烫的面汤喝了几口,似乎缓解了不少。   程幻舟大致吃了半碗不到。   两个人安静地吃完了面,程幻舟要付钱时,杜尽深已主动买了单。   程幻舟也没打算跟他纠缠,一碗面不贵,他把刚拿出来的信用卡放了回去,终于发现放在一起的钥匙不见了。   他找了找,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出公司时忘了拿,对杜尽深说:“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   “怎么了?”   程幻舟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的钥匙落在办公室,是开公司资料库的门锁的,由于明早保洁阿姨进来打扫,可能会把东西乱放,保险起见,他打算现在回去取一下那把钥匙。   杜尽深道:“那我陪你。”   程幻舟甩不脱他,只得任由杜尽深跟上。   程幻舟鲜少拜访杜尽深家里的公司,当然也没有带杜尽深来自己工作的地方参观过。   程幻舟按了下开关,办公室的灯一排排亮起。   方桌排列拼接在一起,因放了太多把椅子,显得格外挤,程幻舟走到那个角落里他新得的临时工位前。   杜尽深与他并肩走近,眉心微蹙。   程幻舟不知怎么,看他不高兴反倒心情变佳,起了逗弄的心思,语气戏谑:“杜少,你这副领导视察的架势是什么意思?嫌我们地方太小?”   杜尽深打量着那张数据程幻舟的桌子,看起来只有豆腐块那么大,他想,他们公司的前台姑娘似乎都过得更舒坦些。   程幻舟翻找了片刻,在台式机的屏幕后面寻到了埋在阴影里的钥匙,松了口气。   否则明天还要去补办,想想都觉得麻烦。   而桌上没有被动过的盒饭全尸也暴露在杜尽深眼前。   杜尽深拿起那只塑料盒子来看了看,发现标签上印的保质期都过了,沉声道:“你晚上就打算吃这个?”   程幻舟回过神,懊悔自己忘了扔掉它。   他没扔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打算留着明天中午继续吃,只是不知道放一夜食物会不会变质,以及微波炉明天能不能修好。   不过这话程幻舟没讲出口,直觉杜尽深不会愿意听,只好狡辩说:“我没打算吃,微波炉坏了。”   杜尽深的脸色却愈发变得难看。   程幻舟将钥匙收进包里:“好了,找到了,走吧。”   就在这时,杜尽深欺身上来,伸出手,毫无防备的程幻舟被他推到椅子里。   面前的Alpha凑近,膝盖嵌进程幻舟的两腿之间,将他顶至落地窗边。   程幻舟懵了片刻,脑子里下意识开始播放那天他们接吻的场景,他以为杜尽深又要做什么不好的事,脸颊开始自动发热。   杜尽深的手却只是搭在他的腹部,轻轻地揉了揉。   动作十分温柔,说出的话语却很欠揍,好似还带着一丝懊恼。   “你这样,活该胃疼。”   程幻舟目光怔了怔,觉得脸不烫了,眼睛却接而变得很热,让他有点看不清对方此时的样子。   杜尽深抬起头,淡淡地问:“舒服点了么。”   四肢冰冷,却好像随着这句问话慢慢回温起来。   程幻舟被他压着,目光凝滞地望着离他很近的杜尽深。   坚硬的防线忽然塌陷一瞬。   他轻轻叫了一声。   “哥。”   这个简单的字冲击力好像比程幻舟近期任何语句都大,杜尽深顿了顿,幽深如井的双目好像卷起波涛。   程幻舟觉得杜尽深的反应有些有趣,这个称呼对他并没什么所谓,他小时候一直唤对方,冷了热了饿了病了不舒服了开心了难过了,通通可以以叫“哥”开头,到现在这种惯性都还没完全消除。   只是许久不这么称呼过杜尽深,到嘴边叠词的发音都显得有些许生涩。   他又喊了一遍:“哥。”   杜尽深无可奈何地阻止他,好像是对这个字神经过敏似的:“别叫了。”   他声音微哑,神色晦暗不明,如同压抑着什么更黑暗的东西,轻问:“你这到底是难受还是不难受了?”   程幻舟自己也不太分得清,他的神经反应越发迟钝。   他眨了眨眼,按住杜尽深给他揉肚子的手,说:“你没用力,我感觉不到。”   杜尽深一时没说话,老半天才道:“这种事,哪有什么用力不用力的,你不是胃不舒服么,重了怕你疼。”   程幻舟有些乱,也有些莫名,他选择了最简单的提问:“你怎么发现的?”   杜尽深却好似思考一个多复杂的问题一样,半晌,他说:“感觉,你好像不开心。”   他轻缓地揉着程幻舟的小腹,又问了一遍:“好点了吗。”   程幻舟愈发疑惑,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在贪慕着杜尽深这样温情的动作。   他好多了,只是有一点点舍不得杜尽深的手撤去。   他没有正面回答对方,又问:“杜尽深,你在等我下班吗?”   这次杜尽深应得很快,像是提早备好了答案:“没有。”   “哦。”程幻舟便没有再探究下去。   接送上下班这种事是男朋友会做的。   而杜尽深依然是个很称职的亲人。   那一瞬间,也许是因为工作一天的大脑太过疲惫,也许是因为杜尽深的手掌太温暖,程幻舟产生了像儿时那样,向杜尽深、向他最亲近的哥哥倾诉,指望对方将他捞起的冲动。   胃不太疼了,让他难受的事还有很多。   比如坏掉的微波炉,要等待四十五分钟的出租车……   还有杜尽深本人。 第34章 虚荣   程幻舟十几岁时,发生过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现在再来追根溯源,他会认为,他单方面对杜尽深超出常规范围的依赖,就是那个时候开始。   那年杜尽深和程幻舟同龄,也是一起上的初中。   杜家父母操心,特意叮嘱了校方把两人安排进同一个班级,好互相照应。   程幻舟在新学校产生了一些水土不服。   这所精英学院的准入标准十分严格,多数学生都是与他从前家境类似的少爷小姐,还有少部分凭借着优异智商和天赋挤破头考进来的寒门学子。   双方在校内形成了两股格格不入的小圈子,而程幻舟的处境却格外尴尬。   他既失去了做草包的本钱,也没有做天才的本事。   学校的老师多是请的外教,教学理念也相当先进,课上随意,考试却凭运气。   程幻舟从小学习成绩就好,属于从来不需要爹妈操心的那种。   不管是世俗眼光中任何一项评判指标,他不允许自己是失败的那一个。   事到如今,这种倔强更是如刻在了骨子里。   他没有了光鲜亮丽的出身,他什么都失去了,便更不能接受难看的自己。   上初二之后他们的课业愈发繁重起来。   老师上课热衷于放哲学电影、天南海北地和他们讨论人生,可考卷上的知识点却一个赛一个的难。   挂钟指针堪堪到达夜晚十一点时,程幻舟将课外习题册全部做了一遍,错题和正确的解题思路在一旁全部标注好。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用眼过度,他眼睛都红了,又干又涩。   程幻舟把台灯关掉,就这么和衣躺在了床上,也没再去冲澡——浴室离杜尽深的房间很近,他怕吵醒他。   假期后第一次月考,他摘下了年级第一的桂冠。   班主任非常喜悦地表扬了程幻舟,当着全班的面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文曲星转世,并且热情地邀请他在周一的年级大会上发表讲话,分享自己的学习经验。   程幻舟答应了,写了几句稿子,不多。   周一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   明媚的阳光如舞台灯光般打在程幻舟板直挺拔的身上,即使尚未长开的面容也看起来格外俊朗帅气,他跟杜尽深时常被人就“谁是校草”这个话题争论不休,在千人众目睽睽下,程幻舟傲然站在高台上,不紧不慢地道。   “我从不刻意刷题,放学之后,我会和朋友打篮球,去附近聚餐,劳逸结合。”   “上课认真听,做好笔记,及时复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只要学习方法找对,不需要费太多的力气就能获得满意的成绩,我的分享内容到这里。祝各位在接下来的期中考中旗开得胜,谢谢。”   发言完毕,他优雅地鞠了一躬,心安理得地收获着台下或崇拜或敬仰的目光。   整个操场上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少年的身影在日光下镀着金边,琥珀色的眼睛在照耀下颜色极浅,流光溢彩。   他光是站在那里,就仿佛一个所有人都会向往痴迷的生动影子。   这一刻,他是这么前所未有的骄傲与满意。   程幻舟心底冒出一个念头。   他生来以虚荣为食。   下个月,程幻舟又打算故伎重演,却不想出了意外。   杜父杜母听说程幻舟考了第一,相当高兴,当即表示国庆要带两个孩子出去好好放松放松。   他们飞去南边的小岛,杜尽深很自然地和程幻舟住在了一起。   他们早出晚归,在海边呆了多日。   漫长的假期刚过了一半,这天夜里,程幻舟说自己有点累了,于是他们九点多就各自睡下了。   熄灯之后,程幻舟很安静,他们各自睡在一张床上,互不打扰。   杜尽深原本想和程幻舟聊聊天,但想到对方约摸没什么兴致,便也没多说什么。   他不太困,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没睡。   但他也没动,程幻舟背对着他,雪白的被子外露出纤细的脊背。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那坨被子兮兮索索地响了一下,杜尽深闭上眼,听到程幻舟轻手轻脚地爬出来,然后进了厕所。   关上门,他听到对方难受的呻吟。   少年的声音很轻,像猫叫,若非他醒着,大概压根不会觉察到。   杜尽深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有点气,正打算冲进卫生间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随后,他忽得想,我就装作睡着,看你能憋到几时。   这家伙,为什么连生病了,都不跟自己说?   好一会儿,程幻舟才悄没声地从厕所出来了,他喘着气,慢腾腾地把自己塞回被褥里。   杜尽深阖着眼。   安静了不过片刻,程幻舟再一次从床上爬了起来,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将卫生间的门一把关上。   杜尽深终究先破了功,他火急火燎地过去,隔着门问:“舟舟,你不舒服?”   凑近了那扇磨砂的玻璃门,他才看到,程幻舟痛苦地趴在洗手台边。   杜尽深吓坏了,连忙进去,只见程幻舟弓起的脊背一抖一抖。   程幻舟两眼发黑,根本没力气应付突如其来的杜尽深。   好在杜尽深虽然焦急却也冷静,他迅速联系了隔壁的父母,将程幻舟送去了附近的医院。   ……   “急性肠胃炎。”医生道,“他现在有高烧、呕吐、腹泻症状,建议住院。”   程幻舟烧得头昏脑涨,意识不清,迷迷糊糊间只听到这么一句话。   杜父杜母立刻替他办了手续,送进病房,吊消炎针。   一顿折腾到后半夜,两个长辈和杜尽深巴巴地守在程幻舟的病床前,压根没合过眼。   一瓶水吊完,程幻舟舒服了一点,困难地睁开眼,只见自己的手边,杜尽深坐在一个塑料的小板凳上,双臂枕在病床的沿上,姿势难受地睡着。   程幻舟一动,杜尽深就抬起头:“你醒啦?”   他道:“爸爸妈妈回去给你拿衣服了,马上回来。”   程幻舟用含沙带哑的嗓音小声说:“……对不起。”   杜尽深顿了顿,不解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程幻舟定定地看着他:“我生病,麻烦你们了。”   杜尽深用手碰了碰程幻舟尚且烫着的额头:“没有。”他说,“没有很麻烦。”   房间内一时很安静。   杜尽深趴着,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宝宝,你最近干什么了?”   程幻舟困惑地望着他。   “医生说你是因为休息不好,睡眠不足,导致的免疫力下降。”杜尽深说,“是旅游让你太累了吗?”   程幻舟垂在身后的手抓紧了床单,显示出一种微妙而不自然的紧张。   “对不起。”他又重复了一遍,“以后我会注意的。”   杜尽深歪过头,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没事啦。”他安慰道,“下次等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再出来玩。”   由于程幻舟突然生病,原本安排的行程都取消了。   程幻舟在医院又挂了一天水,退烧后他们就回了家。   因为这次事故,程幻舟也不敢再熬到太晚了。   期中考结束后的一周,程幻舟被叫到办公室,面前摆着一叠用红笔标注的试卷。   “程幻舟,不是我说你啊……”人到中年的班主任叹了一口气,脸上的沟壑似乎也因此更深了。   程幻舟看着面前那张84分的卷子,没有说话。   “这成绩放在别人身上,倒也看得过去。”   “但以你的能力……”班主任道,“怎么也不应该只考了这点分数吧?”   “说说,最近是松懈了?还是因为上次考得好,所以骄傲了?”   程幻舟站在原地,垂着头,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班主任皱了皱眉,教育道:“程幻舟,你这是什么意思?说你两句就不高兴了?不要以为偶尔取得了一次好成绩,尾巴就可以翘上天了,你还小,以后踏上社会,要学着点不骄不躁的抗挫能力……”   程幻舟半晌才说:“……我下次会努力的。”   班主任将那张写着总分和排名单的纸扔给他:“你是聪明孩子,我也不多讲什么,好自为之吧。”   “周五是家长会,到时我会如实跟你父母反映你最近的学习情况。希望你能引以为戒,好好调整状态,不要再让我失望。”   听到“家长”两个字,程幻舟几乎是目光失措地抬起头来。   他张了张嘴,脸上毫无血色,难以发出任何声音。   “我……”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程幻舟僵硬片刻,低下头:“没有。”   他转身离开办公室,将那张仿佛屈辱柱的考卷死死捏在手里。   在到达教室门口前,他停顿了一下脚步,最终仍然选择将纸张藏进了衣兜。   随后,他花了一秒钟平复自己的表情,缓步走回自己的座位,杜尽深是他的同桌,一头乱毛的少年趴在桌上,在一本空白的素描纸上不知写写画画着什么。   见程幻舟回来,他合上了本子,问:“有事儿?”   程幻舟摇摇头:“没事。”   老师还是给他留了面子,程幻舟考砸这事儿是私下跟他说的。   他坐下,装作不经意地问:“这周五家长会,还是你爸妈一道来?”   自程幻舟和杜尽深上初中后,每次家长会都是杜伯伯和伯母同时上阵,杜伯伯坐杜尽深的位置,贺晚鹃则对外宣称是程幻舟的母亲,一对在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夫妻硬是装成陌生人——   他们清楚程幻舟心思敏感,所以从未同校方提过程幻舟家里的真实情况。   杜尽深点点头:“他们上周就安排好了。”   “哦。”程幻舟应了一声,不自觉地瞟了一眼自己笔记本上的日期。   作者有话说:   支棱一下!试图开始日更! 第35章 雨夜   到了周五,是个阴天。   程幻舟如往常一样和杜尽深一起到学校,下午是家长会,他们今天只有半天课。   午休时间过后,程幻舟回到教室,路过老师办公室的时候看到那儿的办公桌上摞着一叠已经打印好的成绩单。   这是他们学校每次期中的惯例,会当着家长的面一个个发排名和成绩,考得好会被极力表扬,坐在底下的学生父母自然面上有光。   程幻舟把手插进口袋,这样就没人看见他连手心都在出汗。   两点钟家长进校,学生就可以走了,程幻舟忽得对杜尽深道:“你晚上去哪儿?”   杜尽深收拾着书包:“回家。”他道,“你想去哪儿?”   程幻舟:“我下午要去市图书馆借两本书,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杜尽深挑起眉:“一起呗,要借什么书?干脆让张姨买了送家里,也省的你来回跑一趟麻烦。”   “真的不用。”程幻舟坚持说,“不麻烦,你先回家吧。”   “今天看着要下雨。”杜尽深说,“带伞了吗?”   程幻舟没带伞,但他点了点头:“很快就回来,地铁两站路而已。”   杜尽深便没再多说什么。   学校大门打开,家长陆陆续续进校。   程幻舟和杜尽深在教室门口迎接准时到来的两位长辈。   贺晚鹃穿着一袭珍珠白的旗袍裁剪式长裙,乌黑的发盘在脑后,胸口辍着款式简单却不失身份的冰种翡翠,优雅端庄,丝毫看不出是个年龄三十多岁生过孩子的女人。   程幻舟一路引着她到自己的座位落座,周围的同学纷纷夸道:“程幻舟,你妈妈可真好看!”   贺晚鹃每每来,每每能让这些孩子发自内心地夸奖数遍。   她笑了笑,友好地同学生们打了个招呼,温婉道:“我们家幻舟还劳烦你们照顾了。”   程幻舟站立在一旁。   “……妈。”他艰涩地叫了一声,怎么听怎么变扭,“……那我先走了。”   “诶。”贺晚鹃应了一声,轻声细语,“到家先吃点东西,别饿着。”   其他人用羡慕的眼神投向程幻舟:“你妈妈对你真好。”   旁边的一个同学趁着自己家人还没过来,夸张地拉着双腮,苦下一张脸,哀怨道:“哎,别说啦,我爸今天开完会,回家肯定得赏我一顿 ‘竹笋烤肉’……”   另一人同病相怜地拍了拍他:“谁不是呢,我已经提心吊胆一礼拜了,生怕今晚我妈开完会回家我就得丧命当场,我也好想有一个程幻舟妈妈这样的家长哦,又漂亮,脾气又好。”   贺晚鹃笑了笑,温柔道:“哪儿有家长不疼孩子的呢?没事儿啊。”   杜伯伯跟在贺晚鹃旁边,杜尽深的位置落座。   人到中年的杜先生穿着一身手工西装,打理干净,胸口一块折叠成三角的方帕,光是坐在那里,便是由内而外散发着那种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和气派。   谁知,杜伯伯刚一坐下,却掏出方帕,哼哧哼哧替儿子擦起了课桌。   杜尽深无语地看着他。   “你这小孩。”他一边擦,一边嘟嘟囔囔地说,“桌子也不知道收拾收拾干净,怎么书也摆得乱七八糟。”   接着,他又替杜尽深将课桌里凌乱的书籍从大到小,依次归类,排列整齐,所有试卷和练习册分别放到一边。   短短几分钟,他将杜尽深的桌肚整理地干干净净,条理分明。   所有人叹为观止,杜尽深扶了扶额:“行了,我走了啊爸。”   程幻舟又跟贺晚鹃打了个招呼,才跟在杜尽深的身后离开教室。   他们在校门口分道扬镳,程幻舟搭地铁,杜尽深则坐上司机的车回家。   程幻舟顶着阴云盖顶的天气走进地铁站。   他用剩余的零花钱在便利店买了饮用水和面包,却没有如之前对杜尽深所说的那样只乘两站,而是一路坐到了终点。   心跳很快,体温却没有回升的迹象,程幻舟被车厢内的冷空调一吹,愈发手脚冰冷。   程幻舟无法想象特地放下工作为他空出一天的贺晚鹃将怎样度过这个下午和夜晚。   他害的那个优雅得体的女人丢了脸,失了面子。   而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无能。   程幻舟背着包走出站,外边,大雨终于下了起来,临近黄昏的天空暗沉如夜。   雨势凶猛,程幻舟走不了,只好坐在站口无所事事地等,没过一会儿,裸露在外的脚踝就多了四五个蚊子包。   过了许久,大雨渐弱,外边路灯已经亮起,地铁口外是一片宽阔的马路,荒芜的平房,周边偶有夹杂淹头搭脑的绿化植物。   程幻舟走了出去,融入茫茫的雨气雾色中。   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不一会儿就把他浑身的衣服淋湿了,黏在身上,有点难受。   天黑后,路上的行人更少了,程幻舟思考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找个地方呆着。   至于呆到什么时候,他没想好。   也许等包里的干粮吃完,也许等雨停。   马路远处亮着白色的灯光,走近,程幻舟才看清那是个自助银行。   这个点,银行柜台的工作人员早就下班了,ATM机边的地板上横躺着个衣衫褴褛的大汉。   程幻舟站在玻璃门外,顿了顿脚步,里面莹白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让程幻舟的身影与玻璃门内的流浪汉奇异地重合到一起。   他在门口呆站的时间或许太长了,里面的人抬起头朝他奇怪地看了一眼,程幻舟与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对视片刻,内心怵了一下。   短暂犹豫了片刻,他抬起脚步。   自动门开启,程幻舟走了进去。   流浪汉审视的目光落在程幻舟身上,程幻舟回视,忽然问:“还有位置么?”   那流浪汉愣了一下,随后才像是明白过来程幻舟的意思,他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程幻舟笔做工精致的校服,笑了笑:“哟,小朋友,离家出走啊?”   程幻舟抿了抿唇,脸上带上了一点被冒犯的不悦。   他并不喜欢被称为小朋友。   当年的程幻舟自诩自己做出来的事并不幼稚。   他拍了拍衣服,靠着墙席地而坐,这个自动取款机房很小,他不得不与那名邋里邋遢的流浪汉拥挤一室。   外面的雨唰啦唰啦地下着,雨滴拍打着地面形成嘈杂的背景音,过了一会儿,那流浪汉又问:“几岁了?”   “十三。”程幻舟说,他毫无焦距地盯着前方,整个人处于一种不自在的紧张中,僵硬得仿佛一尊木雕。   “哦,挺巧。”那流浪汉笑了笑,“我二十三了。”   “怎么称呼?”   程幻舟得知对方名叫梁建义。   梁建义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闲聊着说:“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成天在网吧里打游戏,动不动就往外跑,差点没把我妈气死。”   程幻舟迟钝地动了动眼珠,语气似是轻蔑,他看着对方,缓缓道:”没有 ‘也’。”   他面无表情地强调:“我不去网吧。”   梁建义“嗤”地笑了下,倒也不恼:“嗯,你一看就是个好学生。”   程幻舟没说话,或许是因为他心里介意,便总觉得对方都是在嘲讽他。   好在,对方没有在追问自己出走的理由,而是用一种沧桑的口吻道:“好好读书,以后有出息。十三岁出来体验体验生活不要紧,但千万别像我这样,这辈子就算完了。”   程幻舟滚了滚喉咙:“你……不考虑找份工作吗?”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作为一个学生太过缺乏阅历,总之他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又收获了梁建义一种堪称好笑的神情。   “有工作也没辙啊。”他幽幽说。   程幻舟表示不太理解:“为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我做生意赔了点钱。”梁建义道,“我兄弟原本是合伙人,自己卷款跑了,我这边资金链一断,贷的款更加还不上,所有房产被银行收缴拍卖,还欠了一屁股债,估计下辈子都还不清咯。”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像是愤慨,又像是身在其中,不得解脱,带着失败者的无力。   程幻舟没作声。   他书包里的手机不停地震动着。   将手机拿出来,屏幕上立刻跳出杜尽深的来电提醒。   “家里找你了吧?”梁建义了然地道,“早点回去,别让他们担心。”   程幻舟的手指颤了颤,随后却把屏幕倒扣在地板上,关机。   梁建义看了看他,叹了口气。   他没再追问,翻了个身,程幻舟抱住膝盖,朝角落里让了让。   他们在倾落的暴雨声中聊了几句,时间很晚了,程幻舟有点饿,把准备的干粮都吃干净,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经十点多了。   他有些犯困,平时这个时候他已经洗漱好躺进温暖地被窝准备睡觉了,而此时,他就这么躺在硌得他浑身酸疼,又冷又肮脏的硬地板上。   闭上眼,他想。   这个时候,杜伯伯他们应该已经开完会回到家了吧。   他不再继续深想下去。   程幻舟像一只鸵鸟一样将自己的脑袋缩在压红的手臂里。   明天吧,也许明天会好的。   程幻舟蜷缩在角落,不知何时,被一声巨大的开门声惊醒。   水汽与寒意随着大开的自动门扑面而来。   程幻舟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警惕地睁开眼,随后,与来人四目相对。   突然间,程幻舟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   他甚至无法说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银行门口,杜尽深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发出清脆的响声,饶是打了伞,他没来得及换的衣服被瓢泼大雨淋湿了半边。   湿漉漉的发梢黏在额前,整个人隐没在夜色中,一双浓郁深沉的眼眸紧紧盯着程幻舟。   程幻舟仿佛突然患上了失语症,怔愣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下一刻,杜尽深丢下了手中的伞,程幻舟落入一个充满雨水、树叶、青草与泥土味的潮湿拥抱。   他好像随着对方同时融入了这个大雨倾盆的世界,在浇灌中被冲刷干净。   程幻舟无措地被杜尽深紧紧抱着,杜尽深的力气很大,大到令程幻舟感受到一种近似于被揉碎的错觉。   程幻舟不适地推了推他,却被拥得更紧。   “为什么不回家?”杜尽深用一种堪称干涩的声音问,他湿透的脸上满是水渍,掩盖不住的疲惫,“你知不知道我快急疯了?”   从小到大,杜尽深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跟他说话,程幻舟本能地感觉到一丝畏惧。   他缩了缩,下意识想道歉,杜尽深问。   “舟舟,你是不是因为考砸了,害怕被说,所以才自己一个人跑出来?”   程幻舟心脏一抽,埋在他的怀里,安静许久,最后只是说:“嗯,对不起。”   他的确考砸了,但也不是完全因为害怕被指责。   他并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受家长批评的权力。   因为他没有“家长”。   杜尽深却又忽得再一次紧紧地拥住他,说:“你没什么可道歉的。”   他笨拙地安慰道。   “程幻舟,考不好也没关系。没有人会怪你。”   程幻舟无处安放的心脏剧烈地抽动起来。   他慢慢地抬起手,拉住了杜尽深的衣摆,紧紧攥住。   鼻子有点酸酸的。   程幻舟多年后仍然记得那个雨夜,杜尽深找了他一晚,撑着伞立在银行门口的样子太令人深刻。   尽管或许杜尽深从始至终都不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但他还是愿意听到杜尽深那句“没关系”。   后来他们慢慢成长的无数个日月里,程幻舟仍会想,困住他的究竟是什么?   是骤风,急雨,还是回忆。   他没有答案,就像这世上许多事,总是没法求得一个标准解。 第36章 爱慕   程幻舟回过神。   杜尽深躬着身,像少年时那样拥住他,他仍在面前,这一次,杜尽深搭在他后背的手不轻不重,让他产生了自己随时都可以逃脱的错觉。   程幻舟呆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仅是由于胃部不适。   杜尽深亦不说话,就保持着那个完全接纳、全然包容的姿势,   很久以后,程幻舟轻轻推开对方。   他从旋转椅上站起来,走到窗边。   外面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一望无际的沉寂黑夜,一如当年。   杜尽深的身形在办公室的灯光中落下拉长的、浓重的阴影。   “怎么办。”程幻忽得说,“没有地铁了。”   杜尽深看了看时间,又露出像是不太在意的神情:“现在也过了宿舍门禁的点了。”   “我去开车,我们回家……”   程幻舟道:“我不要跟你回去。是我之前表达得还不够清楚吗。”   杜尽深被他打断,便没有继续下去。   短暂停顿后,他未曾移动,耐着性子询问道:“那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程幻舟背过身,缓慢地一字一句说:“我想要你离我远点。”   杜尽深静静地凝视着他:“做不到。”   “为什么?”   程幻舟十分疑惑也十分不解地问道。   “你明明早就毫不犹豫地离开过我一次了。”   杜尽深只觉自己立时被程幻舟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扎了个对穿。   “……对。”杜尽深闭了闭眼,“是。”   “都是我的问题。”杜尽深低低地陈述,“你不相信我了。”   程幻舟以默认作答。   良久,他极轻极冷淡地说:“我时常觉得自己不够重要。”   “于你,于任何人而言。”   “尽管我一点也不想承认。”   “但事实就是……”   “你说走就可以走,我的意愿,我们的过去对你来说可有可无。”程幻舟在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喉咙有某些东西横在中间,因此连吐字也十分困难,好像他浑身上下每一处尊严、脸面、想要维持的体面,都在阻止他继续下去。   但他还是坚持着说完了。   程幻舟靠着办公室的落地窗,抱着臂,呈现一个全然的防御姿势。   他面色惨白,用不太有所谓,又有些意兴阑珊的声音问。   “……既然你早晚要离开,现在又为什么要承诺,给我希望呢?我真的没力气被你耍弄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谈起那将两个人关系撕裂的离开和缺失的半年。   尽管程幻舟总是想要逃避提及。   但他没法否认,这件事横在他们中间,像一根长在血肉里的尖刺,左右回避,时而在触碰时隐约作痛,始终绕不过去。   杜尽深拧起眉:“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程幻舟,不管你相不相信,你一直是我最重要的人。”   杜尽深声音似变得有些急,他上前一步,程幻舟便往后又退了退。   杜尽深没再动,停留在原地,只道:“你不是我可以抛弃的过去。”   “你本身就是我的过去,和我的未来。”   程幻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杜尽深,感到迷惑,因为面前杜尽深的神情看起来出乎意料地真挚。   “是吗。”   他当然不会提问那种我和你父母同时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这样愚蠢又幼稚的问题,这种攀比毫无意义。   他自知不应贪婪,却又时时苛求,在对方三言两语的蛊惑下变得颠三倒四。   程幻舟一脸茫然,乱极了,他转过身不再看杜尽深,而是望向窗外,自言自语道:“你现在的确是在补偿我,对吧。”   理智上,他明白事到如今说什么已再无意义,也明知自己不该再深究下去,却终是又忍不住地道:“我听见了,那天你说你后悔了。”   “但你后悔什么呢?后悔出国?后悔放弃过我?”   你遗憾?你怎么会遗憾。   只有我困在原地。   剔透如镜的玻璃上倒映着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   杜尽深在他身后说:“我没有放弃过你,我不可能放弃你。”   杜尽深看着程幻舟站在寒冷的玻璃窗前,周身边缘溶于黑夜,显得傲然、孤寂而美丽。   他依然是他的画,他青春期的全部,他梦里的人。   但他自己却在日复一日的克制与压抑中,磨平了棱角,变成无趣的大人。   那些美好的东西在中间缓慢氧化、变质,变成他心底总是翻涌起的,黑暗的冲动。   越过所有,不管走哪条路,他最终想要的,不过是拥有对方。   但拥有与喜爱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可以不拥有,但依然喜爱。   杜尽深闭了闭眼,像是踌躇许久,才缓缓道。   “但我确实放弃过许多次……让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的可能。”   “这一点,我无法辩驳。”杜尽深沉声道,“如果这件事能够补偿的话……”   “我把我剩下所有时间补偿给你,我补给你一百倍。”   程幻舟听他说出后半句暗示性明显的话,彻底愣住。   他知道其中的含义什么,因此心跳漏了一拍,垂下的手指不自觉地缩紧,掐进自己的掌心,好像以此辨别这一切到底是虚幻还是真实。   更进一步的可能。   杜尽深低声说:“在那之前,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我弟弟,不管如何,我都希望你过得更好。”   他苦笑了一下,心想说来你现在可能也不会相信了。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提,我都会全部给你。   虽然那样可能不够妥当。   他还是做不来一个称职的哥哥。   程幻舟转过头,颤抖地动了动唇,果然首先露出的,先是有些紧张、又有点警惕防备的神情。   杜尽深微微俯身,阴影包围住他,不远不近。   程幻舟知他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动荡不安地想,杜尽深其实不欠他。对方道歉或欺哄都完全没必要。   错过了地铁末班车,当晚程幻舟没能回去。   他便打算和以往一样,随便在学校附近找个酒店住下。   杜尽深于是也没回,和他一起。   酒店值班的前台正恹恹地打了个哈欠,见到两个挺拔英俊的男人闯进来,顿时一个激灵,醒了。   他眼神八卦地接过两个人的身份证件,心说这深更半夜,两个Alpha神色古怪地跑出来开房,怎么都令人觉得有种禁忌的暧昧。   “一间还是两间?”   程幻舟说:“两间。”   前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另一个男人,询问他的意思。   杜尽深:“听他的。”   接而又补充道:“有连号的房么。”   哟。   前台内心嗤笑了一下,心想这人表面上还真是端得一本正经的,这种装得温柔体贴的男人他见得多了,背地里脱衣服的时候还不知道怎样呢。   他把两张房卡给面前的Alpha们。   “夜晚愉快。”他祝福了一句。   房间在二十楼。   两个人进了电梯,互相都沉默着,程幻舟就看着液晶显示屏上的数字一格一格往上跳,莫名产生些许焦虑。   楼层到了,面前是铺着复古地毯的走廊。   “我不进来。”   杜尽深将程幻舟送到房间门口,说。   “就在你隔壁,有事可以喊我。”   程幻舟点了下头,然后“砰”地合上房门。   他把自己放到被褥平铺整齐干净的大床上,有些犯困,却又睡不着。   他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觉得自己低估了杜尽深的执着程度,又高估了自己。   杜尽深就好像将他笼进了一张无法逃脱的网里,看似温和却又严厉地一寸寸收拢,令他逐渐失去呼吸的余地,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沦陷,引诱杜尽深将自己彻底掐死。   他问自己是否还有挣脱的余地,现在这正在发生的一切又好像让他梦寐以求,就像那晚杜尽深咬破他的腺体、强横地注入信息素,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摄入一剂蜜糖、一饮砒霜。   他不敢说他渴求杜尽深咬他,将他的皮肤变成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的样子。   他爱慕那种疼痛。 第37章 好不好?   不久,业内一条神秘传闻逐渐蔓延。   说杜氏掌门人为爱妻拍得天价钻戒,不日即将订婚。   杜城紧急把杜尽深召回了家。   杜尽深踏进客厅,就见他父母坐在沙发上严阵以待地候着他。   杜城将一叠八卦小报上丢在杜尽深面前。   杜尽深面色如常地扫了一眼,并不意外地看见他特意挑选的照片出现在板报抬头,配着一行耸人听闻的粗体标题,格外醒目。   倒不如说,他根本就是故意。   报纸上的照片不太清晰。   杜尽深的侧脸容易辨认,程幻舟的模样被他挡掉大半,显得模糊。   “说说吧,怎么回事。”杜城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此刻板下脸时显得不怒而自威,“你最近做什么?”   杜尽深抬起眼,一字一句清晰作答:“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他在自己父母面前坦坦荡荡地承认,然后问:“你们反对?”   “不反对,但也不赞成。”   贺晚鹃像是早已料到,对杜尽深的反应一点也不惊讶,直接道:“但我这么说,并不是一定要逼你娶一个Omega。”   “是因为心疼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不想你们遭罪。”   自己母亲的回答,杜尽深大致猜到了。   从他选择出国交换时起,他父母的态度就已明了。   他们没有劝阻,没有评价杜尽深做得是对是错,就是默认了杜尽深和程幻舟两人或许的确应该分开冷静一段时间。   “你拿到offer了吧。”   杜尽深静默了一下。被录取这件事他瞒住没有向任何人提,却不想被贺晚鹃一语道破。   “那位推荐你的教授联系过我和你爸爸。”贺晚鹃道,“问了问你的情况,还有你接下来的读研意向。”   “这事我们一直没跟你说。”   杜尽深:“可能是我那时入学的时候在资料表格里填过你们的信息。”   贺晚鹃声音轻轻缓缓地问:“打算去吗?”   杜尽深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如果我说不呢?”   杜城叹了声气,道:“你自己想清楚了吗。”   杜尽深说:“想清楚了。”   他蓦地想起从前他小时候犯错,被爸妈骂,程幻舟总是替他掩护、怕他受罚的那一个。   如今,他们却倒过来了。   期末周来临,程幻舟总是成天成天地不见人影。   要么泡在图书馆,要么呆在学生会办公室。   这阵子他跟杜尽深见得频率也变少了。   杜尽深也十分繁忙,却经常给程幻舟发消息,短信简洁,有时是简单一句几点归来,有时是问他中午吃了什么,有时是你在哪儿,见了什么人。   杜尽深也会说自己在公司,或者又需要参加某个临时会议,还告诉他,自己在筹备一件要紧事,只不过还没有告知父母,也暂时不能告诉程幻舟。   来来回回都是些琐碎无聊的内容,让程幻舟没法判断他到底是真的忙碌还是假的忙碌。   他把手机静音放到一边,免得被打扰。   杜尽深的行为称得上规律,如果程幻舟半个小时不回复,他就会在三十分钟过后掐点打来一个视频电话。   如同某种并不明显的监视行为。   程幻舟大部分时间不接,偶尔会选择只用语音接通。   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至少是程幻舟自以为如此。   那天郁梁来学生会总部取文件做整理,看到程幻舟裹着那条状似墨西哥卷饼的毯子坐在桌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地伏案工作。   郁梁惊讶片刻,慰问道:“老大,你还没回去啊?”   程幻舟睁开眼,如同冬眠苏醒,他打了个喷嚏,拿手边的纸巾擦了擦鼻尖,慢腾腾地说:“自我隔离。”   他最近总是打喷嚏,但也没什么别的难受症状。   可能是最近天气异常,气温忽上忽下,导致有点过敏。   郁梁:“老大,你这是感冒了,还是生病了?最近流感还蛮厉害的,我好几个室友都中招了。”   程幻舟不置可否,含糊地“嗯”了声,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分明写着四个大字——“莫挨老子”。   正说着,那个挨他的人就找上门来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似带着些几不可察的急促。   门被推开,好些天不曾出现的杜尽深走了进来。   他的模样肉眼可见地疲惫。   他最近时常需要一天往返于学校和公司两三次,若是平常,他外出见人必定将自己的形象打理整洁至一丝不苟,此刻他衬衫最上边的那颗扣子却没有系起,显得不太正经,额发散落两根,缀在锋利英挺的眉前。   郁梁莫名觉得,他好像很热。   这样的杜尽深不太常见,好像褪下一张常年佩戴的假面,难得带了一丝痞气,帅得很别致。   程幻舟突然腾得站起,面色不太好看。   正准备离开的郁梁感到一丝诧异,觉得程幻舟的反应是不是太大了些。   接着他立刻闻到此刻房间里……充斥着香甜诱人的桂花酒信息素。   Beta能闻到信息素,但感知力不如Alpha和Omega敏锐,饶是对他来说都这么浓的味道,杜尽深的实际情况一定已经相当严重。   郁梁吓坏了,赶忙问:“杜……杜总,你没事吧?需要送你去医务室吗?”   程幻舟也即刻意识到,杜尽深是来易感期了。   杜尽深只是摇摇头,神色自若,一副只是不小心喷多了香水的样子。   他说:“没事。”   程幻舟立在原地,眉心紧蹙,不太明白,既然没事,杜尽深为什么不控制好自己,把香味弄得到处都是。   程幻舟后颈的纱布已经拆掉,幸运的是没留下什么疤痕,他的易感期也随着腺体沉睡休眠了一阵子而变得不规律,已经许久没有来过了。   程幻舟自觉这对他应当算是一件好事,他不再因为不受控制的信息素紊乱而难堪地失控,于是也前所未有地冷静。   进门后的杜尽深微眯起眼,用一种阴森森的目光扫过郁梁,又环视周围,好像在确认和程幻舟在一起的还有没有别人。   郁梁缩了缩脖子,强盛的求生欲让他立即决定离这两个人远一点。   室内只剩下程幻舟和杜尽深。   程幻舟读出杜尽深信息素里强大而猛烈的躁动,亦觉得十分不对劲,声音不由带上了焦虑:“你带抑制药了吗?”   杜尽深随手倒了两粒药片咽下去,冒出一句:“要不要听歌?”   程幻舟完全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为什么要听歌?”   程幻舟问出这话就后悔了,因为四周太安静,如果两个人都不说话的话,就显得特别不自在。   杜尽深将手机搁在桌面上,坐到程幻舟身边,笑了一下:“下次应该带一个蓝牙音箱。”   程幻舟嗤了声:“你还真是讲究。”   轻缓的旋律飘荡起来,程幻舟意识到,杜尽深竟然放起了情歌。   程幻舟被他扰得心神不宁,陌生、无关痛痒的歌曲播放着,让两人之间笨拙而别扭地升起了一种应当被称为浪漫的气氛。   杜尽深想,自己原本应是很会这样做的,他天生习得该项本领,只是太久不用,就不太擅长了。   杜尽深靠过来,轻轻挨在程幻舟肩旁。   他没有说,因为他的信息素味道太烈,他控制不住,又必定会冲撞别人,只好把自己关在一间无人的屋子里。   在后来无数个没有程幻舟的易感期,他都是这么度过。   只有这种时候,他说服自己只是在生理冲动的驱使下失控,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想念程幻舟。   程幻舟僵坐着,注意到杜尽深那儿十分明显的动静。   杜尽深今天穿得是条不太宽松的黑色西裤,布料硬挺,坐着的时候尤其……什么都一清二楚。   程幻舟闭了闭眼,心跳变得又快又重,几乎要突破胸膛。   “杜尽深,你……”   他想问对方真的不要紧吗,却连句完整的废话都挤不出来,自觉此时他自己狼狈的模样比杜尽深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时间,他甚至想问杜尽深借两片抑制药。   易感期会传染吗?   程幻舟在心底冒出个疑问。   Alpha很少受外界影响,所以理论上是不会,何况他的腺体功能还封闭了。   ……但他好像真的被传染了。   杜尽深侧过身,手臂使力,忽得把程幻舟一把抱起。   等程幻舟反应过来,已经面朝着杜尽深,坐在了杜尽深腿上。   只隔着一层衣料,坚硬的触感抵在两人中间。   程幻舟也跟着浑身绷紧,脊骨都泛起麻劲。   杜尽深幽如千尺深潭的双眼凝望着他,目光好像如骤雨中的汪洋充满了凌乱的波纹,却又温柔地不可思议。   他轻喘了声,嗓音微哑地询问。   “考完试,我们去旅行吧,我带你去看看学校,好不好?”   说话间,一阵强烈的、雄性荷尔蒙的气息扑入鼻端。   杜尽深真的看起来有些神智不清醒。程幻舟想。   他还从来没见过对方易感期发作得这么厉害,成年以后的杜尽深总是克制的。   在令他感到排斥、吸引、与窒息的桂花酒香味中,程幻舟明显晕头转向。   这兴许已与生理与本能早已无关,与他是Alpha还是Omega无关,仅仅是因为这他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他根本不敢直视杜尽深现在的样子,迫切想要逃离。   一个进入求偶状态的Alpha天然会散发出强大的魅力,何况这个Alpha是杜尽深。   他不是任何别人,杜尽深就是杜尽深,最容易让程幻舟沦陷。   尽管理智告诉他,杜尽深此时的任何行为都代表不了什么。   反倒是程幻舟又觉自己趁人之危,他屡教不改,对自己卑劣的本性深有体会。   一边说着要放弃,又迟迟没法真的下定决心,时不时死灰复燃。   程幻舟许久没有回答,杜尽深忍无可忍,扳着他的脸,亲吻过来。   程幻舟只来得及偏过头,使得杜尽深的第一个吻只落在他的唇角。   对方热而重的呼吸绕在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减弱,全数被程幻舟接收,让程幻舟感到他自己也已接近忍耐的临界阈值。   紧接着,杜尽深用一种……带着很多欲望,几乎冲破所有的,充满渴求的声音重复地问。   “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   他接连给出了第二、第三、第四个亲吻,一边问,一边吻下来,正中靶心。   若是忽略滚动在两人唇间浓到极致、横冲直撞的Alpha信息素味道,杜尽深的动作可以说堪称温柔至极。   程幻舟在杜尽深含糊的尾音中,仿佛受到某种难以抵御的蛊惑,鬼使神差地说了“好”。 第38章 神神秘秘   二月份,假期,初春。   他们来到了杜尽深曾留学的国家。   这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国家比程幻舟想象得还要美丽诗意得多。   杜尽深走后,他曾在网络上翻找过当地的照片。   通过一张电脑屏幕,看过它据说已有两百年历史的教堂,铁栅栏和红色砖瓦的大学和郁郁葱葱、许多世界名流长眠在此的神父公墓。   他依次滑过照片,并一边思考杜尽深是否会驻临这些名胜,和谁一起。   杜尽深抵达两周后逐渐掌握了一些当地人的学习工作习惯,开始给程幻舟发长段长段的邮件。   标题郑重严肃,写明日期,有时是中文,有时是英文,有时中英交杂。   他似乎只是想到给程幻舟写些东西,正文中却摘录一段他刚做的研究课题报告,或者某期课程的法条,其余什么都不叙。   在程幻舟看来杜尽深像是为了不得不凑出篇幅而行使的敷衍行为。   ——“有限约束力,松散的合同不是一个各方都追求相同目标的永久婚姻。”   摘自关于合资企业的条款描述。   这句话原文是一句冗余的长达三行的英语,程幻舟收到时只感觉不明所以,并没有回复。   应该说,除了几句讽刺的话,整整半年,他没有再给过杜尽深只言片语。   起初,杜尽深每天都会在固定晚上十点时将邮件投送到程幻舟的邮箱,后来也许是因为邮件发出永远石沉大海,又许是丧失兴致,频率变为一周一封,一月一封,直至什么都不再有。   他们下了飞机,杜尽深已提前安排打点好一切,有当地的接待司机等候在机场门口,送他们先去放行李。   这次只有杜尽深程幻舟两人。   程幻舟本以为杜尽深父母会一起来,故而出发前他并没有料到此次行程会变成一场含义不明的双人旅行。   杜尽深在市区有一套房子,房间不大,很平常的独立公寓。   因杜尽深不太受得了租住别人的房子,便在那年去交换临行前直接买了一套,差了个中介做装修。   杜尽深回国后,房屋就空置着,也没有向任何人出租。   程幻舟行李不多,就只有些简单的换洗衣物,他把自己的箱子搁在了角落里,打量四周。   公寓整洁,外头是厨房和门廊,独立的卫生间,卧室内摆着一张床,一只柜子和一套桌椅。   屋内几乎没有留什么东西,只有少量厨具、教材书籍,是杜尽深回国前没有带走的。   杜尽深把两个人的东西放好,见程幻舟还站着,对他说:“你先随便坐会儿吧。”   “我把床铺了,咱们去附近走走?”   程幻舟正拿手机地图研究附近的场所,过了好几秒才“哦”了声。   他一阵恍惚,总觉得这种体验有点奇妙。   程幻舟开始想,当初他要是能跟杜尽深一起来交换,是不是就该是现在这样。   他们会住在一起,同进同出,周末的时候到两条街区以外剧院看新上的歌剧,在昏暗的大厅里云里雾里、什么也听不懂地花两个小时浪费生命。   他注视着杜尽深里里外外忙忙碌碌,屈尊纡贵地做那些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绝不会碰的杂活儿,看上去反倒十分像模像样、熟练自如。   然后他意识到另一件事,卧室里只有一张床。   随即他安慰自己,没事,这张床看起来很大。   程幻舟神游的功夫,杜尽深走到他面前,声音含笑地从头顶传来:“想什么呢?”   程幻舟转过眼珠,否认:“没有。”   杜尽深摸了摸他的发顶,问:“饿不饿?”   程幻舟:“有点。”   杜尽深:“家里没备食材,我们出去吃,想吃什么?”   程幻舟思考了一会儿,说:“奶酪吧。”   杜尽深露出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果然如此”的表情。   程幻舟对奶制品的固执持续至今,甚至于杜尽深之前试图给他做点别的菜肴来转移他的注意力,程幻舟就要立即露出厌恶的神情。   而他们现在又来到了堪称奶制品天堂的西方国家。   “好吧。”杜尽深说。   他决定再多纵容对方一次……无数次。   实际上,在提出邀约时,他向程幻舟隐瞒了此行的最终目的。   在那夜的谈话之前,杜尽深未曾设想,或许正因为他当初离开时的坚决,让现在所做的一切在程幻舟眼里宛如戏耍与玩笑。   如果他出国这半年对彼此都是一种缺失,那遗憾为什么不立即弥补?   他不是一个会犯两遍同样错误的人。   倒不如说,是他从年少至今深藏的念想,终于有足够的、去付诸实践的理由。   他会让程幻舟明白,对方在他漫长的一生和所有将来中,始终占据着不可或缺的位置。   杜尽深对这附近的片区很熟,顺利地找到了一家颇有情调的露天餐厅。   侍者给他们点上了香薰蜡烛,程幻舟在摇曳的火光中看起了菜单。   上面的文字不是英语,应该是另一种更小众的语言,程幻舟毫无方向,杜尽深就在旁边给他解释,然后等他做决定。   程幻舟要了一个含有产自不同地域使用各种不同风干方式熟成的乳酪拼盘。   他一人显然吃不了这么多,也抱着点捉弄的意思,毕竟杜尽深向来不喜欢奶制品。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杜尽深竟然完全没有阻止。   让程幻舟产生了些许事出反常必有妖的直觉判断。   拼盘上来了。   满目黄灿灿的块状物体,切成一个个小片,摆成错落有致的圆形,程幻舟不懂分辨这些方块到底有什么区别,就每个都叉一勺尝尝。   餐后,他们继续闲逛,一直走到完全中心的地段。   杜尽深指给程幻舟看不远处那座在夜晚中亮着灯、尖顶的精美宏伟的古老教堂,对他说,许多当地人的婚礼都在此举办,无论何种性别,只要去市政府厅注册,再邀神父见证,就算是受到上天与世俗的允许与祝福。   死后,也一同埋葬在这教堂地底下,完整的一生便全数记录在此,不再分离。   他们进去随意地逛了一圈就出来了。   一路上,杜尽深看了几次手机,不知是在回消息还是怎么,而且好似还有点刻意避着程幻舟不让他瞧见的意思。   他这样遮遮掩掩,程幻舟反而容易注意到,他挑起眉,问:“你在搞什么鬼?神神秘秘的。”   杜尽深收起手机,轻笑道:“还不能告诉你。”   杜尽深之前就对他说过在筹备什么要紧事,连他父母都没告知。   不过杜尽深显然不打算说,程幻舟知道自己就算继续深究也没什么意义,便压下好奇心,不再追问。 第39章 永久的婚姻   下一个白天,他们去拜访了杜尽深曾呆过整整半年的交换院校。   这座拥有几个世纪历史世界闻名的大学外观看上去如同一座古典园林。   岁月沧桑的教学楼印在苍翠茂盛的树木间,学生来来往往,抱着书和电脑、背着单肩包匆匆而过。   现在的节气正好,微风吹在身上,不冷也不热,像一双阔别重逢的手擦过脸庞。   杜尽深带着程幻舟散了会儿步,两个人并肩走进法学院。   白色的光面大理石铺成宽阔的走廊,如同一面透彻的镜子,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对了。”杜尽深对程幻舟道,“带你见见我的老师。”   程幻舟觉得不太妥当,露出有些犹豫的神色。   杜尽深解释说:“交换时他对我很好,想让他认识一下你。”   两人上到顶楼,写着法学院院系主任的办公室,门口贴有一张预约表,标注各段可以会面学生的时间安排,上面写着该教授本周已没有任何空闲的谈话时间。   杜尽深敲了敲门:“老师,是我。”   在听到一声“请进”后,他带着程幻舟进门。   程幻舟看到两鬓斑白,整齐穿着墨蓝色西装的老人独自坐在阳光底下。   “瞧瞧,这是谁来了。”   杜尽深用英语和教授寒暄几句,并认真地介绍了程幻舟。   在谈及两人的关系时,他用了partner这个词。   程幻舟以为这话指的是自己为杜尽深的朋友与伙伴的意思。   一句得体合适的介绍用语。   程幻舟没有多言,向老人说了自己的名字,配合地点点头。   老教授满脸笑意。   三人去了教学楼内专门设有的会客室,老教授最近沉迷中国文化,还像模像样的掏出一包据说特意远洋购入邮寄过来的茶饼。   他们于是一边喝茶一边谈话。   老教授说自己这几年也再未遇到杜尽深这样的学生,属实遗憾。   杜尽深用英文对老教授说:“他比我更优秀。”   程幻舟诧异地瞥了杜尽深一眼。   老教授倒是和善慈祥地笑了:“能让你说出这话,我简直像看到蓝眼睛男孩那样惊喜。”   他转向程幻舟:“你知道吗?Du在上学期间,经常被指责独断专行,太过强势。每次小组作业我总要接到好些学生的投诉,说他不够具有团队合作精神,像个温和的暴君,因而后来他们常用 ‘路易十四’ 这个绰号来叫他。”   “有次我为此事找他谈话,Du,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杜尽深十分有礼道:“他们太蠢了,而我没有讨好他们的义务。”   老教授哈哈大笑:“是的,就是这样。”   “虽然我个人认同你是个天才。”老教授说,“但你这脾气也得改改。”   程幻舟脸上露出调侃的神色,附和道:“的确。”   自小到大与杜尽深搭档最多的程幻舟表示深有体会。   “他不听我的,我就会很生气,怎么理论都没用。”   他忿忿不平地抱怨道。   杜尽深神色温和而溺爱地望向程幻舟,用气声同程幻舟理论,以试图洗刷对方对他的诬陷。   “我明明对你最没有办法。”   程幻舟的耳根后头泛起一片隐秘的绯色。   他侧过头去,愈发不敢搭理杜尽深。   老教授又问了杜尽深是否愿意提前加入课题组的意愿,说若是杜尽深再晚到几天,自己恐怕已去往美洲,得很长时间不能回校。   当然,若是杜尽深愿意参加此次研究项目,他可以立即为杜尽深定好机票,安排一切事宜。   杜尽深静静地听完。   他这一趟来,其实特意与教授做了预约,他知道对方忙碌,很难得见一面,所以今天这场谈话并不是巧合。   他这么做,其一是对方特意为他进行研究生名额的推荐,为录取一事在其中牵线搭桥,杜尽深于情于理,都该亲自当面对他表示感谢。   其二……   “很抱歉,辜负您的好意,但我暂时不打算接受您的邀请。”   杜尽深放下茶杯,礼貌客气地向老教授说明道:“因为我还有些别的,更重要的打算。”   “如果我哪天决定入学,我会重新提交申请,走正式招生流程。”   一旁的程幻舟听他这么说,忽得全然懵了。   杜尽深表达得这么明白,他自然读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然而这件事杜尽深之前并没有跟他讲过,他至今都不知道杜尽深已拿到正式的研究生录取。   教授看透一切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意味深长地问:“更重要的打算?”   “哦,Du,我想不明白。”老人笑意盈盈地说。   “还有什么比在世界上最好的法律系读书更重要的事?”   “除非你是要结婚了,那我必须说还是度个长长的蜜月更有意义一些,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   杜尽深不着痕迹地弯了下唇。   “过来人的经验,我的夫人是位Beta,我必须承认,当年我忙于自己的研究和事业,又因刻板印象觉得Beta不比Omega,并不需要太多陪伴而常常忽略他,我至今为此感到深深的愧疚。”   程幻舟有些惊讶:“您的夫人……”   “你们在来的路上就能见到他。”老教授说,“他就在月石花园的中央。”   他们来时确实路过月石花园,程幻舟还留有印象,因为杜尽深特意停下来,同他介绍。   那里竖着一名专攻AO性别与生物学究的半身雕像。   石头上刻着他的生平与成就。于两年前逝世。   程幻舟明白过来,心中微颤。   又聊了一会儿,时间不早,两人告辞离开。   程幻舟拽着杜尽深的衣袖把他拉出去,也顾不得此时他们还在教学楼里,走廊两边的教室坐着正在上课的学生。   反正这些外国学生和教授多半都听不懂中文,他压低声音质问道:“杜尽深,你疯了吗?为什么要拒绝?”   杜尽深轻描淡写地说:“我以为你不会愿意我再走一次。”   程幻舟停顿了一下:“这不一样……”   他感到异常荒谬:“你别告诉我,是因为我?”   他感到一阵难言的慌乱和无所适从,冷声劝说道:“这种事,你的前程,你的终身大事,我可担待不起。”   “不是。”杜尽深道。   他忽然用一种很柔和也很平静的声音问:“舟舟,如果我现在说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决定,你会骂我么?”   程幻舟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像是难以组织语言。   杜尽深笑了笑,上前,牵了牵程幻舟垂落在身侧冰凉的手,微微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皮。   回程的路上程幻舟开始打哈欠,眼睛都几乎眯成一条缝。   杜尽深问他是不是累了,不如早点休息。   程幻舟的确有些疲倦,他前一天在飞机上只睡了不足两个小时,到现在时差也完全没倒过来。   两个人回到公寓,程幻舟简单地冲洗了一把热水澡,就把自己放进了床里。   被褥的味道很干净,有点像杜尽深与阳光混合在一起,于程幻舟而言两种截然不同又殊途同归的热源,将他团团包住。   他在沾到枕头的那一刻就完全失去了意识,甚至都来不及忆起自己似乎已很久没有再失眠。   杜尽深端坐在写字桌前。   他倒是异常清醒,好像神经内部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也可能是程幻舟的存在对他来说就像一株全能的植物,能够吸收掉他所有负面的情绪,以及困意。   杜尽深没有制造声音,以免吵到程幻舟,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地翻阅留在桌面上的书籍。   无趣的封面上已经积了一层薄灰。   杜尽深打开到折角的一页。   关于合资企业与拟并购协议要解及案例。   条条框框整齐地在纸张上排列。   “永久性的婚姻”两词被钢笔圈出。   permanent marriage。   在密密麻麻晦涩复杂的英文单词中显得格外醒目。   杜尽深合上书,将它放回书架,继续落灰。   他走到床边,垂目,看程幻舟歪着头、侧睡在边上,身躯缓慢规律地起伏着。   杜尽深弯下腰,用手指背碰了碰程幻舟毫无防备的脸。   他用目光温柔地描摹熟睡的程幻舟的模样,一寸一寸,抚过他生动的眉眼,美丽的唇瓣,月光般泛着皎洁白色的皮肤。   杜尽深凑近过去,偷偷吻他,一触即离。   半个晚上,他清醒着注视程幻舟许久,膝盖触地,半蹲半跪地挨在床榻边。   杜尽深伏在程幻舟耳边,用很轻柔的、如同哄睡的声音,说出一句他藏了很久的话。   “我看到永久的婚姻,就想起你。” 第40章 daddy   长假结束前,他们坐车去中心城区,又看了几次展。   临近的地方有一条著名的,开满了奢侈店铺的繁华商街,三四辆轿车那么宽的行走道路上全是人,其中不少是慕名前来的游客。   这天,太阳还没有全部落下,他们路过这里,斜照的余晖将那些装潢得很贵的商铺衬得光彩熠熠,令人感觉仿佛步入了一个以财富论输赢的辉煌帝国。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名看起来略显老态,衣着富贵的女士。   她穿着皮质的外衣,里面是领口很低的白色连衣裙,胸前挂一副墨镜,袅袅婷婷地踩着高跟鞋,她身后的陌生男人替她拎着好几只硕大的购物袋,恰巧当街与程幻舟与杜尽深相遇。   程幻舟的脚步忽然停了。   他闻到了香味馥郁的兰花香气,他的身体发出信号,告知他应对此感到熟悉。   杜尽深旋即发现程幻舟神色不对。   那一瞬间,他只觉面前的女人有些许眼熟,却不太想得起来在哪里见过对方。   只见程幻舟紧皱起眉,被自己圈在掌心的手更加冰,忽然开始轻微地、机械性地发着抖。   寻常人在情绪太过激烈的时候也可能发生类似现象,但杜尽深却莫名产生一种出于本能的、毫无依据的猜想——   这种痉挛似乎更像是病理性的。   程幻舟发作得毫无预兆。   那种沉寂已久、他已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的痛苦感受重新回到身体里,仿若迎接一个陪伴他半生的老朋友。   程幻舟目无焦距地盯着面前那张妆容浓艳、与自己有三四分相似、美貌精致的女人的脸。   她大约是整过容,和程幻舟小时候印象中的样子完全不一致。   但她也有一双颜色很浅的琥珀色眼睛,天然显出某种无机质的冷酷,和程幻舟尤其像。   此时此刻,她脸上摆出的表情过于丰厚,就好像那种从事夸张的、需要通过卖弄来获取注意力的演职人员。   一时间,程幻舟不知自己应当说什么,甚至怎么称呼她。   叫一声“妈”?   但这个称呼他在很多年前就已保留给贺晚鹃。   薛兰看见了他,愣在原地,许久不动。   程幻舟脸上的表情寒冷至极,几秒种后,他抓着杜尽深掉头就走,就在这一刻,那个女人在他们背后大喊了一声。   “幻舟!”   杜尽深听到她的声音,这才忆起,对方竟是程幻舟多年未见的亲生母亲,薛兰女士。   他拉住形容略显狼狈的程幻舟。   意思是,你要不要听听她说什么?   程幻舟转过头,眼睛在落日映照中,泛出一抹剔透易碎的橙红。   薛兰紧追不舍地上前,一副想要接近又不敢的模样,带着哭腔对程幻舟说:“我知道你恨妈妈。”   “这么多年,妈妈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解释……”   “我出国的时候,老程只说让我替他过来料理购置点资产。”   “他突然出事以后,我才知道我经手的那些钱都不干净,这些东西在我名下,我想把自己摘出来都来不及。”   “我怎么敢回来……”薛兰语速很快,着急忙慌地解释说,“我放弃我的生活,我的全部,陪他回去坐十年牢吗?”   “他要赔那么多钱,我拥有的是我应得的,我怎么知道他会去犯罪……”   她看起来似乎真的快要哭了,声音发着颤。   “这个决定,我做的真的很难,妈妈当然舍不得离开你,但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你要相信,妈妈是爱你的啊。”   程幻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觉得她的样子简直可怖又好笑。   事到如今,在贸然偶遇后冒出一句“爱”,拗出一副深情的模样,是不是太令人作呕了一点?   他这么想,便真的弯下腰,捂住了嘴。   因为感觉到内脏挤压在一起,里头翻江倒海。   像是强迫他,要把他仅剩的一点对生命对世界美好的情感掏出来,掏给她。   然后他自己就真的只剩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程幻舟垂着目,只回:“我不认识你。”   薛兰的脸部表情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一时甚至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用极度漠然的声音对薛兰说:“再见。”   直到快步走出很远,将还跟在他们身后跟了一程的薛兰彻底甩开,程幻舟兀然冒出一句话,声音冷酷:“我不在意。”   杜尽深想了想,觉得他应该是在对自己说话。   杜尽深突然很想拥抱他,思考不了其他,于是他便真的这么做了。   双手用力环绕,将人整个笼入怀中。   程幻舟听到杜尽深沉稳有力的心跳,许久,埋在他胸口轻轻道。   “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对她没有任何感情。”   “嗯。”   他们拐进另一条大街。   程幻舟指了指不远处那栋打着五彩斑斓灯光,看着十分醒目鲜艳却没有标牌的大型建筑,问:“那是什么地方?”   杜尽深过了会儿,才答:“赌场。”   程幻舟闻言,露出一点感兴趣的表情:“我想去看看。”   实际上,他表现得平静,又亟需发泄。   杜尽深没再多说什么,顺着他道:“那就去转转吧。”   “不过你进去就知道了,没什么好玩的,很吵。”   两个人从大门口进去,门口立着两个体型壮硕身着制服的黑人,要求检查他们的身份证件。   赌场在地下一层,果然如杜尽深所述那样十分嘈杂吵闹,刚进门就能感觉到大地都仿佛在人声鼎沸中上下起伏。   此类场合,程幻舟比杜尽深适应得多。   封闭的空间充斥着各种AO的气息以及成分过于复杂而呛鼻的香水与烟酒味,每一样都曾与程幻舟有过许多次同床之谊。   戴着手套的荷官在牌桌前发牌,夜晚已悄没声地降临,五光十色的人造盛世里,四处都是神情过度亢奋的赌棍与欢客。   放眼望去,整个赌城内端着酒水来来往往的服务人员全部为Omega。   拾级向下,扮装的侍者暗示性地贴上来。   程幻舟可以清楚看见自己边上这个Omega画着很浓的妆,嘴唇鲜红,十分清凉地只穿一件挂有身份号的细闪背心,裤子挂在很低的胯部,两条纤细的胳膊都敞开裸露在外面,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些不能摆到明面上来的服务。   杜尽深用英语说了句他们不需要招待,并掏出钱夹给了几张纸钞。   围着两人的侍者娇笑着离开了。   程幻舟忽得产生一种离奇的不自在,那种感觉简直就像出门寻欢作乐还要全程被家长在旁监视一样。   他甚至开始臆想,自己今日若想找人上床,杜尽深都会提出要对方先出示近三个月内的体检报告,验证通过之后,才能脱衣服。   程幻舟端详了下杜尽深的神情。   许是因为杜尽深洁癖发作,显得神色阴郁,似有些不悦,但并不算明显。   程幻舟眼尾微挑,风流与沮丧同时出现在苍白的脸上,他故意说:“杜尽深,你能不能不要自作主张?你把人家都赶跑了。”   杜尽深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他此刻这副异常招人的模样,沉声道:“我只答应你可以进来转转。”   意思是别的他都不可能允许。   程幻舟面露无趣地耸耸肩。   他语气随意地说:“好吧,daddy。”   程幻舟自如地穿行其间,坐在一张暂时空置的,玩Split Aces的桌前。   倚在牌桌边衣着暴露的Omega抽着金箔纸包裹的细烟,撇过来,懒散地吐出烟圈,朝他们抛了个媚眼。   “帅哥,来一把?”   杜尽深在是否驱赶那个靠近程幻舟的Omega之间迟疑片刻,他不动声色地靠近程幻舟,手臂将他圈紧,以一个亲近到几乎随时随地可以接吻的距离,抬眼扫了一眼对面那个Omega,贴着程幻舟的耳朵淡声问:“想玩吗,想玩就开。”   他说:“哥哥有钱。”   “唔。”程幻舟抬起眼,不置可否地应了应。   他心情很糟,打得极凶,处于一种富有攻击性的状态,纯粹只为了发泄,丝毫没有礼让的意思。   桌对面美艳的Omega脸色越来越差。   他混迹于各大赌场,遇见的大部分Alpha都表现得衣冠楚楚,不论背地里思想多么龌龊,至少表面上看起来颇有绅士风度。   许是因为一直输,因或看透了程幻舟根本没有钓他的意思,Omega将目标转向了旁边看起来更好说话的杜尽深。   “哥哥。”他软软地冲杜尽深叫了一声,眨眨眼:“你只在边上看吗?不陪我玩一下?”   程幻舟顿了顿,那张一直木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略显勉强,仓促的神色。   杜尽深读出程幻舟的表情,含笑道:“可以走了?”   最后算了算,程幻舟竟还赢了不少散钞。   不过他们玩得不大,顶多也就是一顿饭钱罢了。   刚从地下赌城出来,一个黑影从两人身旁略过。   程幻舟当即意识到不妙,掏了一下不知何时拉链敞开的背包。   “杜尽深,我们钱包呢?” 第41章 一生   杜尽深立即报了警。   而程幻舟朝着那个黑影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程幻舟!”   杜尽深没来得及阻止他,身边的人已经窜了出去,杜尽深顾不得其他,赶紧跟上,想告诉他这样的行为很危险。   那一刹那,他脑中第一反应闪过的竟全是不好的猜测,万一偷窃他们的人是强盗、劫匪呢?万一对方有刀、持枪呢?   不管多少钱,丢就丢了,他只想要程幻舟平安。   然而程幻舟却异常着急,就好像不见的不仅仅只是一个钱包。   晚上的中央城区熙熙攘攘、程幻舟擦过汹涌的人潮,钻进地铁站。   正好迎来一班到站的地铁,他逆行在太多下车的乘客之中,被撞了好几下。   那个他一直紧盯着的小偷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早就不见了踪影。   程幻舟倒退几步,喘着气,仍在盲目地四下搜寻着。   随即,跟上来的杜尽深从后一把拽住他,程幻舟被拉紧,后背撞到杜尽深的胸膛。   “你太冲动了。”杜尽深用一种压抑的,想要责备却最终又放缓下来的声音说,“程幻舟,我一不看着你,你就要惹事是不是?”   “下次不能这么冲动知不知道?”   程幻舟没应答,胸口在剧烈的奔跑后仍在一下一下地起伏着。   他闭上眼,又睁开,好像还在寻觅找他们俩丢失的钱包,亦或者,说服自己东西找不回来了这件事。   他发现他长到二十多岁,仍接受不了这样尤其让他感受到自己无力的场面。   小到丢失一样物件,大到丧失与一个人的联系。   就在他已经完全失望之时,视线捕捉到两只黑色的钱夹躺在角落站台肮脏的地面上。   程幻舟快步过去将东西拾起来。   他们两人的皮夹外头被过路人踩了,留下几脚泥印,里面的现金被洗劫一空,好在银行卡、身份证件之类倒全部还在。   柳暗花明,倒也算是幸运。   “之前我有个同学也是这样。”杜尽深说,“被偷后小偷见里面没多少钱,就又还给他了。”   “没想到给我们也遇上了一次。”   程幻舟轻轻舒了口气。   他过了会儿才说:“我以为肯定找不回来了。”   杜尽深道:“可能是小偷把现金拿走以后发现我们是外国人,所以又还回来了吧。”   程幻舟嗤笑了一声。   这整件事就跟一些黑客团体自称不会入侵医院和慈善机构、奉行某种混沌的道德准则一样令人哭笑不得。   杜尽深安慰道:“还好,没事了。”   程幻舟这才平静下来,刚要收回的手却在此时猝不及防地被杜尽深攥紧,杜尽深从他手里夺走了那只刚刚失而复得的钱包。   杜尽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程幻舟:“你刚才为什么这么着急?”   程幻舟睁大眼,下意识地去抢夺。   而杜尽深已经把他保护很好的秘密打开了——   一来一回间,钱包的夹缝里掉出一张一寸大小的照片。   杜尽深也没料到。   程幻舟表现得那么反常,他以为是丢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才令他如此紧张,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些不愉快的联想。   比如里面是不是藏着程幻舟某个地下恋人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杜尽深低头,静静地看着那张滑落的,已经老旧的、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面的不是任何别人,正是杜尽深自己。   是十六岁时的他。   杜尽深弯腰捡起了那张小小的纸片,感到一丝难以形容的诧异。   “你什么时候藏的?”   程幻舟脸色煞白,手指在身后拧成一团。   他没说话,一直沉默着。   杜尽深端详着那张照片,逐渐产生些微弱的印象。   这张照片拍得好,但不巧底片早已丢了,因此也没法多印,他父母那儿都各有一份,至今出入仍会带在身上,因为别有些纪念意义。   拖父母的福,他十六时被邀请参加某个国际颁奖典礼的嘉宾,第一次穿西装,办签证前还被带去剪了一下头发、修过眉毛。   他上午请了假,结束后从使馆离开,直接去了学校。   杜尽深穿着西装进教室的时候,程幻舟看了他很久,下午的时候,杜尽深去教师办公室交完申报表,回来的时候程幻舟依然在看他。   过了会儿,程幻舟幽幽道:“咱们班花在走廊上等你。”   杜尽深问:“她等我干什么?”   程幻舟答:“她说要跟你说话。”   杜尽深:“你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程幻舟:“我只是帮忙转达。”   杜尽深笑起来,笑容里有一种很少年的俊朗帅气,他像讲废话一样又问了一遍:“别跟我装傻,你真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程幻舟默了默,才答:“好吧,她想跟你表白。”   杜尽深:“嗯。”   程幻舟:“你 ‘嗯’ 是什么意思?”   杜尽深漫不经心地捋了下额前的头发,光这个动作都让程幻舟挪不开眼。   “你跟她说吧,我不去了。”   程幻舟:“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她。”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杜尽深又笑:“你哪儿来这么多为什么。”   杜尽深翻了翻笔袋又翻了翻书包。   “你看到我放在桌上放一寸照片的纸袋子吗?”   程幻舟说“没有”。   良久后,杜尽深将保存过久的脆弱纸张还递给程幻舟,说:“怪不得后来我一直找不到剩下的照片,原来是被你拿走了。”   过多的话语堵在喉中,一时不知该先解禁哪一部分。   就好像一篇论文在写到尾页的结论前,才突然得知一开始的假设好像都是错的。   程幻舟极不自在地躲开了杜尽深略带打量、探究,似还带着疑惑、惊讶的目光。   他们回到公寓。   假期快结束,明天他们就要回家。   若是忽略中间冒出的几个出人意料的小插曲,这几乎可以算是一趟完美的旅行。   走进屋子里,暖黄的灯光亮起,房间还保持着他们出发前的模样,比起刚来时,看起来稍微有些凌乱。   他们没有特地带睡衣,睡觉就凑合着穿件棉短袖,现在两件短袖就皱巴巴地挂在床边的椅背上,程幻舟还扔了一条出门前嫌热而没穿的裤子。   杜尽深说,飞机的时间虽不算早,但为了避免匆忙,还是先把箱子收拾了。   程幻舟点头,于是两个人便开始打包衣物和行李。   桌面上搁着乱成一团的数据线,根本分不清哪条是谁的,还有一大袋子家庭装没吃完的薯片。   短短几天时间,地板上出现了如小山一样堆叠的礼品袋,装着各种还没来得及拆封、乱七八糟的纪念品——   手工的风铃、腕表、冰箱贴。   还有一些程幻舟自己都记不得,好像只是他路过时随手指着橱窗说这东西有点意思,杜尽深就带他进到店里去看看,然后若无其事地买下。   浴室里则摆放两个人挨在一起的牙刷、毛巾、拖鞋。   程幻舟把手里的东西放好,那些还需使用的留下。   他靠在衣柜旁站了会儿,就看见杜尽深将他挂在椅背的裤子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箱子。   程幻舟看着他,目视着屋子周遭让他觉得有点温馨的一切,忽然产生巨大的留恋与不舍。   他天生有种对生活的粘性,并不擅于挪窝,习惯的地方就会总是去,喜欢的人就会一直喜欢,他本质上十分封闭、执拗、固执己见,一直被黏在原地,困在过去,困在他自己给自己圈定的地盘里,不接触也不容纳任何别人靠近。   然后他被杜尽深带出来了,这种粘性继续绵延,在短时间内没有办法转换状态,依然留在前几日和杜尽深一起散步、睡一张床、早晨被对方唤醒,然后去公寓对面的西餐厅点两个可颂一碗奶油蘑菇汤和两片鹅肝当作早午餐的状态里。   他会产生错觉,觉得那样的时间也可以延续下去。   但这当然是不行的,他们总得回程,总得自己关上箱子、关上那道门,也总得分开,总得离别。   如做完一场美梦后醒来。   不知不觉,杜尽深出现在程幻舟的面前,问他。   “发什么呆?”   程幻舟说:“看你理东西。”   杜尽深将程幻舟的睡衣搁在一边,裤子也放好,手臂撑过来,按在程幻舟脸边的柜门上。   程幻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心跳有一些失速,但没有到难受的地步。   杜尽深的眼睛变得很暗,程幻舟莫名觉得自己的低落,或者其他复杂的内容都像被对方看透了。   杜尽深动了动唇。   这一天内发生的许多事像线一样串起来——   程幻舟在遇见薛女士后那种不正常的情状、之后的言行举止、以及从钱夹里掉落的自己的照片。   杜尽深觉察到了,也得出了一些符合逻辑的推断,只是需要确认。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不询问,回去之后自行查证,了解原委。   这不会太过困难。   只需时间,早点晚点,他会窥破所有程幻舟隐藏的,愿意或不愿意让他知晓的所有秘密。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娇软放肆的声音,使得他们靠床的墙壁似乎都颇为规律地震动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   杜尽深轻声说:“你知道的,这边的人比较开放,而且不太在意邻居的感受。”   “先前,偶尔,我也听过几次。”   “他们进行得太晚的话,得戴耳塞才能睡着觉,或者干脆失眠到第二天清晨。”   他平静地描述道。   然而杜尽深挨得太近,说话时都似乎有温热的呼吸撩拨在程幻舟的脸上。   程幻舟僵了僵,也不知是否是那“背景音乐”太过激烈,让他觉得自己与空气接触的那部分也全都发热起来,口干舌燥。   他没法在这种环境中心平气和地注视杜尽深,暗示感太明显,面前杜尽深英俊的面容和那种声音合起来形成一种强力的磁场,他在其中难以自制地发散联想,就像脑子里也被安上了个会敲击床板、来回顶撞的马达。   杜尽深摸了摸他滚烫的颊侧。   头顶灯光明亮温暖。   他用一种这辈子都难以形容的心情,见到程幻舟在他面前红了脸。   这一路来,他计划了很多,不动声色地左右试探,试图在程幻舟最不设防的时刻把人哄骗诱捕。   事到临了,却都没能用上。   那一刻他内心生出一个无比真实而冲动,尽管自知无法实现的念头——   他们可以藏起名姓,在这里度过一生。   杜尽深进一步上前,然后躬身,半跪在他身前。   从这个角度,程幻舟能清晰地看到他修长浓密的睫毛,棱角弧度完美的英挺鼻梁,还有那一双几乎能将他吸进去的眼睛。   杜尽深微微仰头,脸便正好凑在程幻舟两腿之间。   是一种刻意放低的、带有隐晦取悦意味的、暧昧的姿势。   “程幻舟。”   杜尽深说。   “和我结婚吧。” 第42章 浅白   杜尽深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十分镇定自若。   仿佛一个早已对着镜子演练过无数遍,于是在台上一点都不慌张的优等生。   他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危险,能够提供足额安全感且美好可靠。   杜尽深望着他,用十分温柔的口吻说道。   “这是我现在能给你最郑重的保证。”   杜尽深一字一句道:“我是认真的。你想要的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说觉得自己对我来说可有可无,那么现在,你对我的重要性,我证明给你看。”   “只要你答应,我们明天一早就可以去市政厅,我来前就办好了预约,什么都不是问题。”   “我不会再离开你。”   “可以再相信我一次吗?”   程幻舟只听见脑子里“轰”地一声,像是受到过大冲击之后停止运转的机器。   这人怎么这样啊……   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第一反应,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却发现自己早已被对方逼至无可退缩的墙板。   “杜尽深……”   程幻舟勉强地挤出几个字。   杜尽深耐心很好地等待着。   程幻舟吸了几口气,慌慌忙忙地道:“你让我考虑一下。”   这实在太匆忙也太突然了。   尽管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可能拒绝得了杜尽深。   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咫尺的眼前,所有防线轰然塌陷,只剩一个在嘶吼着“快答应他”的念头。   “可以。”杜尽深彬彬有礼地提问,“你想要考虑多久?”   他仍跪在程幻舟面前的地板上,单边的膝盖触地,以一个很优雅也很漂亮的姿势,仰头望着程幻舟。   程幻舟觉得他实在靠得太近了。   杜尽深神情很正经,以至有些许过度严肃,如同提问某个科学或法律难题。   将他后半辈子最重要的承诺如同一份珍贵精致的礼物一样轻易地递到程幻舟手边,请他接受。   程幻舟闭了闭眼,他想,杜尽深或许真是有穿透人心的本事。   也难怪,他会为这个人动心无数次,永不悔改。   在最后的理智断裂之前,程幻舟用细如蚊蝇的微弱声音垂死挣扎说:“得先问过你的父母,我不能……”   结婚这两个字,伴随过他漫长的岁月,在每一次尝试那些各种让他疼痛、高热、反胃或呕吐的新式性别改造药剂时翻滚而出。   最冲动的时候,他甚至想过假造一个Omega身份证,然后立即拉着杜尽深去领证,不管杜尽深情不情愿,只求那个结果。   他幻想过无数遍类似的场景,过程荒诞疯狂、光怪陆离,一直到多年后的如今,连提都不敢提起。   彷如一块长在他身体里,反复破损、不断扩大又经久不愈的伤疤。   他总是在担心他们之间那点微妙的情愫早晚会被沉重的负累拖垮。   与此同时,他许多的不安与患得患失都来自随时被抛弃、随时会被取代的恐惧。   以至现在听闻之时,依然感到强烈的痛苦和同等程度的欢欣。   两种对立到极致的情绪相互拉扯,好像将他整个人完全撕裂。   许是由于条件反射。   杜尽深的手掌在这时抚了上来,停在拉链的位置,轻轻勾住。   程幻舟睁大眼猛地颤抖了一下,话音戛然而止,额上立刻滴出了汗。   墙壁与衣柜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让他难以逃脱的死角。   程幻舟弓起的脊背在后头撞击。   “哐”。   杜尽深的手穿过柔软的衣料,温热的指腹按压在程幻舟髋部坚硬的、凸起的骨骼。   他像握着两端不粗不细的棉绳线,钻研如何疏通一只死结那样,将人捆绑,也将人解开。   程幻舟浑身发麻,就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压迫力制服住一样,一动也动不了。   杜尽深的嘴唇只要一触碰他,所有的神经便像全部同时过电,一种说不清难受还是欢愉的感觉从末端窜进脑门里,燃烧,发出浅白的火光。   下意识咬住的牙关还是漏出了一声轻哼。   程幻舟用力地抵着柜门,企图缓解这种让他难以适应的感受,其实无济于事,但他若是不这么做,就很难阻止自己在别的地方用力,那么情况很可能会更糟糕。   不多时,杜尽深松开他,嘴里充盈着被他半强迫地压榨出来的,属于程幻舟的,浓郁的Alpha乌龙茶信息素。   明明是茶,比最烈的酒还要醇香。   杜尽深站起来,舔了舔嘴角,带着一抹笑。   程幻舟早已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红了个透。   他轻轻喘着气,常年苍白的皮肤泛起生动而诱人的光泽。   杜尽深将人嵌在身下,强硬地同他接吻。   程幻舟立时很抗拒地皱起眉。   太羞耻了。   他没法接受在杜尽深嘴里尝到自己的味道。   激烈的信息素在舌尖跳动,他在其中品尝出太明显的,压抑又绽放的情欲,在柔软的上颚与坚硬的利齿之间不太温驯地流动。   杜尽深咽下去一半,又含着渡给他另一半,剩余的一点在唇缝的空隙淌下来。   程幻舟推他、打他,杜尽深反而更加用力压下来,迫使程幻舟坠往窒息的边缘。   温柔的假象撕去,他在对方口腔中肆意地掠夺,程幻舟感到自己的喉咙口都被过于强势的侵犯给堵着,对方好像因自己的提议没有得到回应而暗含不满。   程幻舟此时再想与他讨价还价都做不到。   杜尽深连说话的机会都不再给他。   不知过去多久,这个像过去半辈子的长吻才终于结束。   程幻舟意识不清,又觉得应该是自己先喊的停,他变得更湿,因为出了很多汗,好像还因为眼泪。   杜尽深碰了碰他的发梢:“怎么反应这么大。”   程幻舟眼尾都泛着艳丽的潮红,特别明显,他像只凶悍炸毛的猫一样挣动,不让摸。   他甚至十分想把自己的脸挡起来,这样就不至于继续丢人。   杜尽深轻叹了声气,低低地说。   “你干什么,哭什么。”   杜尽深用手指擦了擦他潮湿的脸:“我打你,骂你了吗。”   程幻舟睁着眼,混乱地摇摇头,哑着嗓子冷冷地说:“没哭。”   杜尽深在他脸上的手指好像也是滚烫的。   程幻舟越是睁大眼,面前的人影却好像越是模糊,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把杜尽深的手指也弄脏了。   杜尽深在是否继续中犹豫片刻,到底松开了双臂,放他出来:“算了。”他说,“今天先不欺负你了。”   他可以等。   第二天,早晨八点,他们离开公寓,出发返程。   依然是来时在机场接他们的司机送他们过去,司机问:“小杜先生,您和您的朋友玩得还好吗,不多留几天?   杜尽深说:“回去还有些事要处理,不能再呆了。”   程幻舟还没有给他回答。   杜尽深用平生最好的耐性宽限了对方一周思考时间。   他暂时没有告诉程幻舟自己的父母其实已经知晓,因为昨晚程幻舟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特别易受惊吓。   程幻舟确实感觉有些不舒服。   他在短时间内受了过多刺激,也可能是因为睡眠质量变差的关系,始终半梦半醒。   直到上飞机,落地,醒了又没有完全醒,空乘问他要喝什么他都没反应,杜尽深又问了一遍,程幻舟才缓缓掀起一点眼皮,说“不要”。   两个人回到S市,是下午。   杜尽深依然叫了家里的司机来接,程幻舟这时才对杜尽深说,自己这周得去看望程省,他已经太久没把一丁点时间分给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杜尽深没有阻拦。   他们在机场分开,程幻舟说不用送,自己打了辆车,拎着行李箱上了车。   程省租住的屋子位置在很偏的郊区,一排排矮矮的平房隔得老远,地广人稀,程幻舟打车到最近的农贸市场,买了点水果和新鲜蔬菜,然后再步行过去。   他有钥匙,一直随身带着,当初程省搬进来前配了两把,给了他一把,没说别的,但应该是欢迎程幻舟随时过来的意思。   程幻舟推着箱子,提着几个塑料袋推门而入,屋内漆黑一片,毫无人声。   窗帘拉起,煤气关好,插销拔出,像是房屋的主人早就准备好要出一趟远门。   但他最近并没有听程省说起要出门。   程幻舟感到一丝异样。   但程省有时候也会接到长途跑高速的活儿,一去好几天,这次或许也只是工作上的安排,未跟他提起,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他把带来的蔬菜和水果搁进没放什么东西的冰箱,只在冷冻柜找到一包开了一半、冰太久已经结起来的速冻韭菜饺子。   程幻舟想了想,还是找到程省的号码,打了个电话过去,无人应答。   他之前来时会帮着收拾,但今天连狭小的客厅都很整洁干净。   程幻舟拉开窗帘,下午刺眼的光线照进来,他坐在破旧的小沙发上。   十分钟后,他打了第二个电话,依然没有接通,他给程省发了条:【父亲,我过来了。】   程省的手机似乎也关机很久了。   程幻舟百无聊赖地等了会儿,手机震了一下,他以为是程省回复,来消息的是杜尽深。   杜尽深问:【到了吗?】   程幻舟回:【嗯。】   杜尽深:【你爸爸最近怎么样?】   程幻舟完全没有头绪,他连程省人在哪儿都没处寻,但还是回道:【挺好的】   杜尽深又问:【你这次打算住几天?】   程幻舟:【还不知道】   杜尽深那边显示在输入中很久,过了几分钟,杜尽深说:【早点回来】   程幻舟等到了晚上天都暗了,已在沙发上蜷缩着眯了一觉,程省还是一直没来任何讯息。   他撑着头坐起来,有点焦虑,手机打开杜尽深那条“早点回来”还挂在屏幕最顶上。   他在犹豫要不今天就算了,干脆不等了。   他也有点想回去,或者就随便和杜尽深聊会儿天,也比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地待在这间什么声音都没有的屋子里要好。   这周围真的太安静了,就好像一个完全真空的环境。   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没有鸟叫犬吠,连墙上挂着的时钟都坏掉许久,不再走动。   面前放着个笨重古老的电视机,砖块模样,是房东留下来的。   程幻舟便随手拉开了面前茶几柜,想找遥控器。   看清抽屉的内容物时,他讶异地顿住。   里面放着两大捆钱。   很厚,程幻舟没有细数,数额大约在几千或者一万,用崭新的纸条包着,应该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   其中一张纸条背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   “给幻舟”。   程幻舟又拆了旁边的另一沓钱,纸条上也写着三个字。   “给兰兰”。   程幻舟瞳孔缩了缩。   他花了几分钟时间努力分辨,确认这太过模糊的笔迹指向的确实是他那多年前再婚,不久前他还在异国他乡见过一面的母亲,薛兰。   他们至少已十年没有提起过这个女人,他以为程省放下了,事实上程省在出狱后也始终表现地很平静。   况且,这年头,大家都直接电子转账,鲜少有人专门取这么多现金出来,特意搁在家里,费事不说,还很不安全。   他又忆起几个月前程省那笔莫名其妙的转账。   程省工资不多,加上他面前的这两沓现金,必然是攒了许久。   他终于确切地意识到事情不对了。   作者有话说:   莫慌,程爸大概算个……另类助攻 第43章 爱人   杜尽深花了几天功夫处理集团事务。   自从那次他与父母的谈话之后,杜城态度未变,给予他的股份没有收回,反而又陆续转了更多的一部分到杜尽深手里,叫杜尽深什么事都自己担着。   如同某种变相的考验。   杜尽深憋着一口气,他繁忙不假,有时也试图同程幻舟联系,但从机场回来后,程幻舟就没再来过什么音讯了。   杜尽深抽不开身,又联系不到人,连下属都察觉异样,跟着战战兢兢。   直到三日后,杜尽深得片刻空闲,他驱车离开公司,到家已是凌晨。   睡在楼底的张姨听见动静,立即醒来,殷勤地迎接他。   这些天家里没人,杜尽深更是连做饭的时间都没有,只好让张姨暂住一段时间在宅子里打理杂活儿。   张姨将他的西装收好,准备第二天拿去干洗熨烫,问他要不要夜宵。   杜尽深说自己一天没吃饭,张姨急坏了,唠叨着杜尽深忙起来连身体都不管,小心得胃病,一边立即开灶煮上面条。   杜尽深见玄关处放着两双拖鞋,便能判断,除了他自己和张姨,家里没有别人。   他问了一句:“程幻舟最近回来住过吗?”   张姨想起什么地讲道:“哦,今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他来了又走了。”   程幻舟回过家里一次,若非张姨说起,杜尽深都压根不知晓。   杜尽深蹙起眉。   “小程他……”张姨欲言又止地道,“看着蛮急的。   “匆匆忙忙拿了个东西就走了。”   杜尽深问:“什么东西?”   张姨回想了一下,说:“不太清楚,看着好像是个小盒子吧,放首饰一类的?”   杜尽深推开程幻舟的房门,人自然是不在的,房间里仍是他走前的陈设。   随后他想起,若说首饰,大概是自己前不久送给程幻舟的那枚戒指。   起先,程幻舟拒绝了几次,杜尽深便把戒指连盒子一道给了程幻舟,说自己送出去的东西必定不会再收回,他既然不喜欢,也随他处置。   杜尽深没见程幻舟在公开场合戴过那枚戒指,应当是一直收起来了。   杜尽深没有去翻程幻舟存放私人物品的抽屉,那一刻,许是劳累让他坚守的“正确”原则不那么坚固,杜尽深没怎么犹豫,轻而易举地打开那个他留在程幻舟身边的微型定位装置,如同开启一个存放已久的潘多拉魔盒。   定位显示程幻舟人在郊区。   杜尽深立马知道那处地址是程幻舟父亲的租房位置。   他潦草地吃了两口面,就下楼到车库开了车,然后上了高速,往那个定位地点向赶去。   他在路上的时候对自己进行了一番有理有据的劝说,他早就通知过程幻舟早点回来,对方没有做到,那自然只能换他去看望程幻舟。   已经过去三天了,这没有问题。   他已宽容地给予了对方适当的自由。   天未破晓的C城下起了一场大雨,针尖般的水滴大肆冲刷着黑蒙蒙名为城市的钢铁巨兽。   浓厚的乌云里偶尔闪过惨白的雷电,如同要将天地都劈成两半。   程幻舟行走在一条无人的巷中。   街道两边的店面大多都已歇业,他一脚一脚地踩在凹凸不平盈满积水的泥坑里,吃力地辨别着,衣服和头发都全被淋湿了,沉重而冰冷地贴在身上。   拐到街角,他总算找到了那家挂着一块写有“仁义当铺”四字木牌的门面。   程幻舟呼了口寒气,疾步走过去,拉开了当铺外那扇半掩的玻璃门。   店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灯,小小的Omega趴在柜台前,淹头搭脑,昏昏欲睡。   他听闻声响蹭地一下弹起来,大约是还没完全醒,几秒后才道:“……欢迎光临。”   程幻舟脸上毫无血色,身上还在啪嗒啪嗒地滴着水,像浸湿后短路的机械造物。   他直接问:“你们收首饰吗?”   那个店员Omega懵懵地说:“收的,都收,您把东西带来了吗,我们需要先做个鉴定。”   这地方还是颜越推荐给他的,就在几小时前,他在路上正好撞上从白夜城下班回家的颜越。   他想起颜越曾对他诉说过的遭遇,上前一步,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你了解贷款的途径么?银行不行,要立刻能借到钱的。”   程幻舟声音凌厉,大约是他的模样太过可怕,在逼问下颜越缩了缩脖子,惧怕地小声说:“学长,您要干嘛呀?这种事您还是要谨慎一些的……”   程幻舟面色冷淡,如同一具坚固的冰雕,却好像距离彻底失态只差一线之隔。   他说:“你不知道就算了,谢谢,再见。”   “您等等……”   颜越不敢再多劝,手忙脚乱地翻了下手机,给了他一个地址:“那个,您如果急用钱,我知道我朋友在一个典当行打工,他们老板人还算靠谱。”   程幻舟迟疑了片刻。   如果做一个再自私一点的人,他现在还可以掉头就走。   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说,别管了,别问了,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很好吗?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   然后将藏在怀里的小盒子拿出来。   外边大风呼啸、电闪雷鸣,他周身都淋透了,这只盒子却完好无损,一丁点雨丝都没有沾上,还带着他怀中的余温。   安静躺在匣内的戒指璀璨夺目,光亮如新,连一丝划痕、一粒灰尘都寻不见,可见主人非常爱惜地保存它。   程幻舟说:“抵押,不当。”   受过鉴定训练的店员看见这种成色的钻石,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表示必须得先叫他们老板出来,说这东西太贵重了,他做不了决定。   现在深更半夜的,老板不在,能不能请程幻舟第二天白日再来。   程幻舟十分不宽容地说,不行,能不能快点,急用,我等不到明天。   年轻的店员眨了眨眼,最终还是向这位神色糟糕,看上去好几天没睡觉的坏脾气客人妥协。   他拨了老板的电话,嘴上有些亲昵地叫了声梁哥,告知对方,有笔大生意上门,客人等着,麻烦他亲自过来一趟。   一个多小时后,这间地下当铺的老板出现在店里。   这人三十左右的样子,胡子拉碴的,有点颓,就挂着件不知是睡衣还是袍子的东西推门进来。   他把雨衣脱下,穿着塑料拖鞋,每走一步进了水的拖鞋都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仿佛一只体型巨大的鸭子。   他眯着眼打量程幻舟片刻,又看了看摆着柜台上那只首饰盒里的小东西,眼神一亮。   程幻舟看他的神情便知对方打着什么算盘,硬声坚决地向他重复了一遍,只抵押,不当。   老板拍了拍柜台边那个Omega,叫他先去休息。   小店员乖乖走进里屋。   老板转向程幻舟,点了支雪茄,悠悠道:“你要多少?”   程幻舟说:“五十万,现金。”   老板怪笑了下:“哟,要这么多啊,小年轻干嘛了这是?赌博去了?”   “我们家小二给你说了利率了吧,我这儿虽然是正经生意不放高利贷,但到时候这笔钱你还不出来……”他捻起那枚浅金色的戒指,“……就别怪我把你这小宝贝出售了啊。”   他一副根本不相信程幻舟能在短短三个月内还出五十万的模样,口气不屑地劝道。   “你这是当还是押,结果不也是一样的?”   程幻舟冰寒着脸,眼下有不明显的乌青,一字一句说:“我会还的。”   老板挑起眉:“好吧。”   直到老板做完验证鉴定,调取现钱和合同,回来时,程幻舟还捏着那枚戒指,不肯松手。   老板明知故问地说:“怎么,又舍不得了啊。”   恍恍惚惚的摇曳灯光下,程幻舟惨白的脸上落下很多块不规则的、扭曲的阴影。   他像是变成了由很多碎片拼接而成、掩盖不住狰狞裂纹的硬物,随时都可能在一个小小的外力作用下土崩瓦解。   半晌,他说了两个字:“没有。”   面前递过来一份抵押合同。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若是债务人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偿还欠款,将丧失赎回权,抵押物将被任意处理。   他拿起笔,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当铺老板在另一处签名。   程幻舟端详合同落款处的签字半天,抬起头盯着对方的脸,感到些许不可置信。   “你是梁建义?”   梁建义也怔了下,许久之后,他终于回忆起什么,说:“你是当年那个离家出走的……小朋友?”   程幻舟依然感到被冒犯的不爽,冷道:“别叫我小朋友。”   梁建义笑了起来:“居然是你。”   十三岁的程幻舟和现在长开时已不算十分相像,气质却类似,这么长时间过去,也难怪他们一开始都根本没认出对方。   那晚杜尽深来接他回家,程幻舟临走前,将他手里仅有的两百元零用钱折成细小的长条,偷偷压在了梁建义手边的杯底。   他不着痕迹地做完这件事,没有告知对方。   萍水之缘,他们谁也没料到十年后的今天,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相遇。   当年的梁建义还是个睡ATM机房的流浪汉,现在倒是成为了个混得还不错的当铺老板了。   还真是应了句风水轮流转。   梁建义完全换了一种态度,说:“你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要是有我能帮上的……”   程幻舟打断他:“用不着,本金和利息我会照常付你的。”   梁建义叹了声:“行,我毕竟是个要养家糊口的生意人,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你这个戒指……”他了然地说,“爱人送的?对你挺有意义的吧。我知道,走投无路跑来我店里把传家宝都当了的我见过无数个了。”   “我可以替你再保留一段时间,等你有余力的时候把它赎回。”   程幻舟目光颤了颤,最后看了一眼。   钱已到账,他转身走了。   杜尽深冒着雨,到达人烟罕至的偏远郊区。   他把车停在那一片平房外,前去按了按门铃,无人应答。   等了很久,他渐渐失去了耐心。   面前的门把却在随手一推之下轻松地打开了。   屋子的门没有锁,连灯都还开着。   杜尽深出声道:“舟舟,你在吗?”   他没有得到回应,进门。   在看清屋内的情形后,杜尽深目光发寒,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一片狼藉。   地板上有几枚散落的药片,药瓶被打翻,还有拆开使用过的抑制剂针盒。   杜尽深走过去,一个一个捻起那些药瓶、罐子……   程幻舟的包、行李箱躺在一边,敞开着,许多杂物滚落在地上。   杜尽深走过去拎起那只包,内层的拉链没拉好,又滚出来一只药盒。   当扫过这支针剂包装背面写着“强效镇定、抗焦躁,处方用药,请严格遵循医嘱使用”几行字时,他已完全没法冷静,心中如沉下一块大石,越来越重。   茶几的另一边,碎裂的玻璃杯躺在水里,若不是被不小心碰掉了,就只可能是被人为砸成了这样。   狭小的沙发上铺着一条很薄的,皱巴巴的毯子。   程幻舟的电脑打开,就扔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杜尽深得到的定位显示程幻舟在这里,是因为程幻舟任何东西、包括那只杜尽深留给他的钥匙扣都没有带走。 第44章 成全我   杜尽深将地上散落的东西一样一样捡起,玻璃碎片收走,水渍擦干。   他打程幻舟的电话,一直提示无人接通,请稍后再拨。   杜尽深于是打开了程幻舟放在茶几上处于待机状态的电脑。   没有关机,也不需要密码,   一进去,桌面是家里种着菜的花园。   好几个没关闭的页面就挂在屏幕上。   第一个网页,是程幻舟的邮箱界面,正文内容是关于放假期间图书馆的权限申请,编辑到一半。   杜尽深判断,他离开前应当是正在处理工作,然后发生了什么意外,让他连门都没锁、电脑也没关,什么东西都没带就匆匆出门。   最左侧,“Draft”那一栏跟着一个灰色的、不太引人注目,却令杜尽深难以忽略的数字“8”。   提示邮箱内有八条尚未发出的草稿。   他点了一下。   页面在一瞬间跳转。   随后,很多封从没有发出过、杜尽深从未见过的邮件静静呈现在眼前。   在看清了那些排列整齐的邮件,还有他自己的邮箱地址后,杜尽深心跳变快,感到难以呼吸。   他缓慢地移动鼠标。   一封、一封点开。   草稿箱里的信件每篇都很简短,多数只有一句话,有的对应着杜尽深在国外时给他发的邮件标题和日期,有的则没有。   杜尽深盯着那短短的几行字,觉得自己仿佛在接受某种痛苦的施舍。   眼前的每个字都如针扎、刀割、火烧,又仿若置身数九冰寒的大雪天。   他却没法停下地一遍遍反复阅读。   Re: 杜尽深-3.2   三月二号那次,杜尽深给他传来几张照片,拍摄的是夕阳中从天台窗外看出去的教学楼全景。   程幻舟未曾发出的邮件里写着两句话。   “你那边的太阳都落下了,我的白日梦还不愿醒。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清醒。”   (无主题1)   “你什么时候回来。写了首歌,唱给你听。”   Re: 杜尽深-3.14   “快两个月没回家,你妈妈路过学校给我带了素鸡,问我最近是不是很忙。   他们应该挺想你的。   你妈妈有点咳嗽,你爸爸出差了。   下午给她买了梨,看张姨炖了一次,学会了。   晚上回学校,在校门口看到几对情侣,才想起来今天是白色情人节。   不过这种无聊的节日。”   (无主题2)4.8自动保存   “等发工资,可以去手术了”   (无主题3)4.25自动保存   “如果我把腺体摘了会怎么样?   成全我。”   Re: 杜尽深-5.2   “杜尽深,成全我。   成全我。”   (无主题4)7.16自动保存   “那个庸医不让,换了几种新的药,效果都不好,一直想吐。   第一次被救护车拉走,原来烧到四十度的时候会抽筋,腿痛,没力气。   估计吓到室友了。   算了。”   (无主题5)11.10自动保存   “变成吃饭才吐。   那只好不吃了。   吐什么吐?又不是怀孕了。”   杜尽深翻到了底,来来回回都是这八条草稿。   没有更多了。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反应,感官如同被全部抽离,只觉得自己手脚虚浮,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穿透。   到现在,杜尽深依然很清楚地记得,那年他出国后,他们有很长一阵子完全断了联系。   杜尽深他在到达两周后开始给程幻舟发邮件。   他们第一次相隔这么远的距离,示好的方式都变得有限,杜尽深不清楚程幻舟每天在干什么,程幻舟没有理他,他又没办法飞回去,于是更加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   三周后,杜尽深开通了国际长途,一天早中晚各三次拨程幻舟的号码,程幻舟始终没接。   第四周,杜尽深发了一句:“程幻舟,能不能接电话。”   几天过去,程幻舟终于回复,语气恶劣至极:“你滚就滚了,不要他妈再来管我。”   杜尽深:“你讲不讲道理?”   他不知道程幻舟如此明显的敌意和冷漠是从哪来的,只能归咎于是这场太长的分别导致。   临走前,程幻舟没有拒绝杜尽深拥抱他,也没有拒绝杜尽深亲吻他的脸,那么也许时间久了,程幻舟会慢慢消气,接受他的决定。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他变得尖锐,导致两个人更加针锋相对。   杜尽深自己那时也有点控制不住情绪,压着声音阴沉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程幻舟不冷不热地道:“我跟你无话可说。”   没过多久,杜尽深发现自己被对方拉黑了。   他对程幻舟愤怒,又何尝不是在生自己的气。   随后,杜尽深进行了一项不够正当的举动。   他辗转找到国内一个从事机密行业的朋友,托人去跟踪、拍摄程幻舟的照片。   直至近七月,杜尽深的回国手续本已差不多办妥,对方给他发来一段程幻舟进出娱乐场所的影像资料。   那段仅长三分钟的监控录像,杜尽深反反复复看过不下几十遍。   四周灯光昏暗,画面的清晰度并不高,依稀可见昏暗的环境中,一个陌生的、看不清面容的人依偎在程幻舟身边,应当是个细皮嫩肉的Omega,领口开的极低,一截白皙纤细的脖子格外明显。   程幻舟就着对方的手喝酒,颌线优美,酒液顺着他的唇角滑过滚动的喉结,流入皱着的衣襟。   两个人贴得极近,姿态暧昧。   再然后,画面一黑。   尽管没有更露骨的内容,但是个人都能猜得出发生了什么。   那一刻,杜尽深意识到,或许自己的离开,也是遂了对方的心愿。   这场绵延的冷战没有任何一方发出投降的号角,仅剩的依恋与惯性被斩断。   他应该心甘情愿地道一声,一切如他所料,尽如人意。   他放自己自由,也成全程幻舟。   从此他们心照不宣地毫无瓜葛,所有不甘不愿与未尽之语咽回肚里,见面只有陌路。   又过了半个月,移民局的官员突然上门找到杜尽深。   他们说杜尽深的居留证失效,是他的信息没有被系统录入,必须重新办理,否则逾期很可能留下案底,以后都将被限制入境。   运气实在不好,这种官方系统故障的小概率事件都给他碰上了。   杜尽深思虑再三,决定临时取消了回国的机票,因为补录的材料和芯片卡必须要他本人到场才能受理。   为了这件事,他不得不又多滞留了三个月,等走完繁琐的申报流程,时间已经到了晚秋。   他终于回国时S市已变得很冷。   他从航站楼出来时,云层灰蒙蒙的,压在不远的上方,天空变得很低,像是即将降雪。   杜尽深抬起头来,站了一会儿,依稀产生些物是人非之感。   他临走前程幻舟嘴上说着不来,却还是跑到了机场。   这次他回来,对方是真的不会再见他了。   他自以为做了对彼此都更好的决定,也希望在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之前,可以少给对方造成一些伤害。   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爱情这一种感情,那么爱情自然也可以不是他们两个人最终的归宿。   他的家庭教会过他责任和担当,他也见过他曾深爱彼此的父母在苦难中变得面目全非的模样,所有不成文的条款与公约都在劝他冷静、理性、克制,但没有人在他还年少时说过——   你想做的事,就要勇敢去做。   你想爱的人,就要勇敢去爱。   否则也许到了将来某一天,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杜尽深坐了一夜,听着屋外的暴雨刷刷地拍打屋檐。   面前的屏幕亮着,他盯着程幻舟写的那一句“杜尽深,成全我”看了一夜。   天明了,程幻舟依旧没有回来。 第45章 Alpha   三日前的程幻舟在程省的屋子里躺了一夜。   他睡得不太安稳,可能是因为那张凹凸不平、皮质泛黄变硬又过于狭小的沙发。   程幻舟没有进程省的房间,可能是因为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距离感。   他盖了一条从行李箱内拿出来的毯子,把自己裹住,蜷缩起来。   这样的姿势让他想起自己曾经在白夜城度过的许多个混乱的夜晚。   意识里的他好像在逐渐变小,面前回放过他倚在白夜城的沙发上,象征欲望的紫红色灯光忽明忽暗,身体柔软的Omega爬过来,外衣褪到一半,伏在他腿上,散发出来的信息素味道甜甜的,好像很依赖也很喜欢他。   程幻舟却推开了对方。   时光像开了倍速一样飞快逆向流动,接着,是他躺上手术台,在差一点摘除腺体前被赶来陈医生劝回、杜尽深在他眼前离开的背影、他十八岁的盛大生日、他独自前去地下诊所……   一直到程省入狱被带走以前。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就是以这一个个支离破碎的片段组成而来。   他有时觉得最早自己还和程省与薛兰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薛兰并非一个完全满分的母亲。   她总是很爱消费,嗜好获取、囤积与装饰,也养过好几只宠物,各种名贵的猫猫狗狗都有,尽管伺养它们和清理粪便这些杂活全都由保姆负责。   薛兰一般只喜爱那些小动物几周,起初会给它们顺毛,逗弄一阵,然后没兴趣了就丢在一边,送给朋友。   她也会常常温柔地抚摸小程幻舟的头,给他唱舒缓的歌谣,哄他入睡。   每当这时候,程幻舟仍体会到眷恋。   他觉得自己与薛兰喜欢的那些小动物没有特别大的区别,但他也得到过爱。   程省早年生在一个清贫的教育世家,父母及祖父母都是高知教师,程省本人却发家很快,二十四岁名校毕业就进了那家被戏称为“包裹着人类脸庞的巨大吸血乌贼”的国际著名投行。   他在其中适应良好,并一路高升,似乎走向另一个极端。   程幻舟那时见程省的次数属实不多。   隔三差五他放学回家,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里面可能装着男孩子喜欢的飞机模型。   他便知道,是爸爸回来过了。   第二天早上,屋子外传来人声,程幻舟从浅眠中睁开眼。   浑身酸痛,脖子有点扭到。   他知道这附近会有来进货批发的商贩路过,程幻舟懒得在意身上的不适,坐起,扯了扯衣服,推门出去。   外头不少早起的居民,站在摊位前闲聊。   他出门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感觉比昨夜里好了一些。   他在人前中瞧见个眼熟的女性,有几次他来时正好碰上对方来家里送菜,便知她就住在不远的隔壁,人很热情,有时候家里做多了饭会给程省带一点。   有时候,程幻舟见到她,她还夸说,小程你长得真俊,有没有对象?我家闺女今年刚上大学,还想着介绍给你呢。   程幻舟连忙摆摆手,诚恳地向对方解释自己已有一个谈了七八年的男朋友。   对方露出惊讶的表情,说,这么多年了呀,那感情好,外人是插不进去咯,祝你们长长久久。   接着她又道:“小程,你爸爸,虽然话不多,但人是很好的,平时我有什么水呀重物要拿呀,他看到都会主动帮我扛的。”   “我听说你爸爸以前还是什么老总……名校的高材生,怎么也不计划一下找个体面的差事,现在干那种卡车司机的活儿,多累啊,身体都不知道吃不吃得消。”   程幻舟将滔滔不绝的中年妇女送走,心想。   她应当是不知道程省坐过牢,所以才敢这么慷慨。   程幻舟走过去,和这位正在挑水果的女性打了个招呼。   他问:“你知道我父亲去哪里了吗?我来看他,电话打不通,人也不在。”   邻居大妈不善掩饰,见到程幻舟,微变了脸色,欲言又止地道:“你不晓得?”   程幻舟拧起眉:“怎么了?”   大妈脸上出现了同情又伤心的神色,犹犹豫豫地小声对他说:“你爸爸,好几天以前,就被救护车拉走了……”   “那天大半夜的,车子来的时候警报老响了,把我们都吓一跳……”   一阵寒风刮过,从衣领钻进身体,刺骨切肤的冷意。   程幻舟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完全懵了。   他眼前眩晕般地发着黑。   最让他不敢置信的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完全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程幻舟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四处打听奔走,一上午过去,他终于从社区急救中心获悉了程省所在的医院。   整件故事在别人口中已变得极为惊悚,他们说,程省被救护车接走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还在不停地往外吐血,特别可怕,具体也不知是什么病,但恐怕是很难救回来了。   在得知程幻舟是他的亲儿子之后,每个人都露出怜悯的神情。   程幻舟处于一种巨大的迷惘和无措中。   他甚至已做好最坏的准备,也许等他赶到医院时,连程省的骨灰都见不上。   程省被收治在五公里外的公立医院。   医生从他的联网病历记录中获知,程省早在半年前一次例行体检中查出了中期血癌,但他没有治,只拿了点药。   程幻舟:“为什么?”   “怀疑应该是收费的问题,他本身的求生欲望也十分薄弱。”   那医生道:“他前几个小时醒来时,我们派人进去问过他的意思,他说他没有亲属,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打算把急救的诊疗费交了就回去。”   “我们当然拦住了。”医生说,“但他可能……也不剩太多时间了。”   程幻舟想起程省留在茶几柜的两捆钱,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问:“还有办法么?”   “如果拖延生命的话,换最好的药和仪器,还是有希望的。”   “但是你要知道,像他这种晚期病人,只能是能拖一天是一天,烧钱吊命而已,你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程幻舟立在程省的病房门外,像童年时那样感觉到某种本能的恐惧,他在前进还是后退中踌躇许久,最终掉过头。   程幻舟带着筹到的现金回来时,浑身都挂满了雨水,衣襟湿透,冷得牙齿都在轻微颤抖。   深夜的医院总算得片刻安宁,程幻舟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   程省安静地躺着,浑身插满了管子,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连呼吸声都很微弱。   程幻舟上前,每行走一步,都留下泥泞不堪的印记。   他没有打算吵醒对方,程省却像好似预感到什么,忽然睁开浑浊的眼。   程幻舟愣了愣,然后沉默地望着他。   程省反应迟钝,花了很长时间,才断断续续地说:“幻舟,是你,你怎么来了。”   程幻舟发现,自己在面对他时,还是很难表达任何关切或者慰问的语句。   于是他只是干巴巴地对程省说:“你再坚持一下,还可以治疗的。”   程省却摇了摇头。   “我犯了错,都是报应。”   他困难地拍了拍程幻舟的手背。   “我希望,你不会步上我的后尘。”   “你要做对的事情。”   “否则……就像我一样……”   “后悔一辈子……”   程幻舟听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也眼睁睁看着这个才到中年,却满脸苍老的男人生命一点点流逝,直至终结。   他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程省已闭上了眼。   他想问,父亲,可是谁不会犯错呢?   他们只是都并不拥有被原谅的资格。   哪怕作为亲子,他也没有学着去原谅程省。   一步踏错、一念之差,就永远印刻在骨骼血液里,作耻辱的印记,直至程省用死亡偿还。   这一刻所有过往清除为零,程幻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如心脏被揪住、撕破。   当年杜尽深离开后,他开始厌恶令他失去一切的命运,更厌恶的,是身为Alpha的自己。   可他终究丢掉的是什么呢?   在程省去世的这一天,他想——   原来,自己本是有机会成为一个正常人的。   但这个机会被他亲手掐断了。   十多年来,他自始至终没有学会过原谅程省,于是他也丧失了原谅自己的能力。   程省的后事处理起来不算复杂,也不需盛大的葬礼。   程幻舟的祖父母在他很小时就都已病逝,程省尚且留在世上的亲人实际上也只有程幻舟一个。   若非程幻舟正好去看他,他大约是真的不打算通知任何人,就这么毫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火化后,骨灰送往郊区的墓园。   程幻舟游走在阴森的石碑之间,四处荒芜,冷风呜呜地吹过树梢。   天色一点点变沉,光线被厚重的云层遮蔽,直至逐渐熄灭。   这边太偏僻,没有灯,终于,天色还是全暗了下来。   他太久没休息过了,头昏脑涨,大概还因为淋了雨,一直在咳嗽,像是要把肺都整个吐出来。   饥饿感也很明显,眼前一阵阵发晕,连目视的景象中凋零枯萎的树木都好像在跟着旋转。   这有些奇怪,因为他对饥饿的耐受程度一向很高。   不是那种进食的欲望,倒不如说,是由于太过空洞而急于掠夺和占有。   墓地的空气中充满着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不知何时,面前出现了一道黑影,将他完全笼罩。   程幻舟迟滞地抬起眼,努力分辨来人。   是杜尽深。   他的脸上除了焦急,还有很多很多程幻舟看不懂的东西。   杜尽打着手电筒来时,便只见程幻舟蜷缩在地上,脊背弓起,衣服下整个人瘦削,骨骼突出,整个人不住地颤抖着。   杜尽深神色一凛,立刻疾步上前,喊了声:“舟舟!”   程幻舟从混沌与恍惚中勉强抽回了一点意识。   杜尽深一把把他搂住。   十分、十分地用力。   杜尽深也蹲在地上,程幻舟被对方禁锢,内部咯吱作响,这个动作好像在两人之间凭空制造了强力连绵的无形联结。   在接触的那一刻,他们的体温开始互相传导,穿过衣物、防备、身份与世俗。   程幻舟的脑袋贴在杜尽深的颈侧,贪婪地吮吸来自他身上的气味,每一分带着安抚气息的桂花酒信息素侵入,都让他觉得自己如同无边黑暗的宇宙中飘散的粒子,从无处可依的动荡中,重新回到稳态。   这次程幻舟完全没有挣动,反而扑上去,很用力地噬咬对方,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   “哥……”   他看起来很难过。   他把杜尽深送给他的戒指押在了别人那里,是不是也亲手把他自己和他最爱的人弄丢了。 第46章 能   在那个更多是宣泄和依赖的亲吻中,他们互相都咬伤了对方。   似乎只有疼痛,才能让此刻的程幻舟感到鲜明的触觉。   半晌,程幻舟松开杜尽深,说。   “我不知道他生了那么重的病,他根本没跟我讲。”   倾诉没什么意义,但他只是非常需要找杜尽深说说话。   杜尽深便认真地听着。   “明明很早就发现了也确诊了,他却跟个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他到底是有多爱钱,死了还要留钱给我,给那个早就不在乎他的女人。”   程幻舟眼神空茫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呢?他是觉得我会嫌弃他,不管他吗,还是为了那种可笑的赎罪?这人怎么这么犟啊。”   话语中带着冰冷的自嘲,好像也在骂他自己。   “对啊,我的确嫌弃他,我从小到大就讨厌他,他根本就不会表达,不会沟通。”   “你看。”程幻舟指着面前的墓碑,上面只剩下了无生机的文字和日期,见证着一个叫程省的人存在过的痕迹。   “我一点也不想像他一样。”   “可我最后……还是变得,跟他一样,什么事都做错……”   杜尽深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   程幻舟最后还是没有说下去,面无血色的脸上只剩惨白。   他想,你如果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也许这坟墓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你怎么找到我的?”   杜尽深道:“……说来话长,我到医院时听闻你爸爸已经不在了。”   程幻舟也没再追问,忽得问:“杜尽深,我们能一起死吗。”   杜尽深闻言怔了怔,立即产生不良的预感,心中一沉:“你胡思乱想什么。”   他吸了口气,又放缓了声音:“程幻舟,人在伤心的时候是会感到悲伤难过的,会好的,都会好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乱七八糟的话从程幻舟心肺的深处冒出来,它们隐藏压抑了许久,此刻闸门的主人已不剩多少自控能力,它们便源源不断地汹涌而出。   “我们能在一起吗?”程幻舟茫然地问,“还是我们只能一起死?”   “能。”杜尽深语气坚决地说了一个字,不知是在回答程幻舟的哪一个问题,亦或他为所有问题都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他重复了一遍:“能。”   程幻舟被杜尽深带回了家。   在路上时,程幻舟就靠着杜尽深的肩,沉沉地昏睡过去了。   他太累了。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仍在车里。   早就到家,车辆停在车库,司机不见踪影,只剩他们两人。   杜尽深就这么纹丝不动地让他枕着。   程幻舟睁开眼,便对上了杜尽深的视线。   程幻舟抬起头,说:“我睡了多久?你怎么也不叫我。”   杜尽深低声道:“想多看看你。”   程幻舟怔了怔。   进了门,家里没人在,杜尽深上楼,开始收拾东西。   程幻舟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见杜尽深不仅拿了自己的东西,还替他拿了换洗衣物。   杜尽深弯腰,从程幻舟卧室的衣柜里拎出一条毛茸茸的睡裤,背对他问:“最近天热,这个你带么?”   然后他没等程幻舟回答,又自己道:“你晚上估计要穿,带着吧。”   程幻舟老半天,才在他身后发出了一个表示疑惑的单音节:“啊?”   杜尽深转过头,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说:“不用你忙,你去歇着,坐会儿。”   “我跟爸妈说过了。”杜尽深轻描淡写地道,“带你出去住一段时间。”   “房子我已经让人安排好了,离学校不远。”   程幻舟怀疑自己还没有睡醒,头脑尚未开机。   杜尽深的每一个字他好像都听得懂,却又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紧接着,他迟钝地捕捉到对方的关键词:“你爸妈……”   杜尽深只回了他两个字:“放心。”   他道:“他们没有反对。”   这话倒也也不算是哄骗。   杜尽深带着两只大箱子出来,几乎什么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带上了,包括程幻舟用惯的枕头和茶杯。   他再次把程幻舟塞进车里。   程幻舟莫名感觉自己像某种即将被处理待宰的活物,或许是金枪鱼之类,被杜尽深剁成肉泥然后装进罐头。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害怕,也许是对金枪鱼还不够感同身受。   又也许他此时此刻很想把自己封闭起来,真的变成一只不用思考不用行动、方方正正的鱼肉罐头,只要被吃掉,就算完成了存在的全部意义。   他们驱车,来到一片新建的庄园似的小区,那里是一排排很新也很漂亮的公寓楼。   坐电梯就可以直接进去,一层楼只有他们一户。   空气里弥漫着清淡的柠檬和草木香,像一条柔和温暖的毯子。   入目是一尘不染的地板,新鲜盛开的白玫瑰花束一左一右地摆放在进门处,看起来与他们住惯的杜家老宅没有太大区别。   布置精心,氛围温馨。   整间屋子还有一个小客厅,一边是厨房,有带电磁炉的灶台、洗碗机和冰箱,客厅的另一侧是卧室和卫生间。   地方没有家里那么大,但该有的一应俱全。   程幻舟站立着没动,很难判断这件事是杜尽深突发奇想还是早有预谋。   就在程幻舟发愣的功夫,门铃响了声,杜尽深走过去开了门。   程幻舟回过神,问:“还有客人?”   外边,身着白大褂的王旭奇向他俩打了个招呼:“哈喽。”   他端详的目光扫过杜尽深,又掠过他身后的程幻舟,挑了挑眉。   他立刻明白了杜尽深之前提起的那个Alpha是谁。   说实话,倒也不算意外。   毕竟若是真要探查从小到大与杜尽深走得近的对象,王旭奇也只能想得到程幻舟。   他带了一只看不出内容物的盒子。   程幻舟眼神闪烁,有些不自在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他对王旭奇印象不深,只记得对方小时候来过杜家几次,一直把自己和杜尽深当表弟。   “来吧,小程。”王旭奇放下那只盒子,从中拿出设备,似笑非笑地戴好橡胶手套,浑身冒着消毒水的气味,说,“给我看看你的腺体,咱们小杜这次又怎么你了。”   程幻舟在听到“腺体”两个字的瞬间,脸部血色褪尽,通体生寒。   他强忍着不动声色,心底却顿时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惊慌,像某种陷入攻击状态的动物,下意识地反手捂住自己的后颈。   杜尽深发觉他的排斥,环着他的手拍了拍程幻舟的背部:“你别紧张。”   他顿了顿,还是声音艰涩地道:“……舟舟,我都知道了。”   程幻舟猛地转过头,看向杜尽深,像是完全反应不过来,也完全不明白杜尽深这句话背后的真正含义。   接着,他见到自己的留在程省出租屋里的背包,笔记本电脑,以及他曾努力掩藏的那些药瓶都搁在玄关处的收纳柜上。   ……杜尽深去过那间房子了。   程幻舟如被冰冻。   他现在努力回想,才勉强记起,他当时意识已经几乎完全恍惚,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得知程省被救护车带走,又找不到人时,他便预感到自己可能濒临失控。   他用仅有的神智回去翻包找了几瓶他惯吃的药。   从水龙头倒了杯冷水,手却一点也握不住,将玻璃杯砸落了下去。   他站了一会儿,干脆直接将那些药片咀嚼吞咽了下去。   然后他开电脑查了查附近急救中心的地图,就火急火燎地出门了。   所以,杜尽深说他都知道了的意思……   程幻舟过载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后退了一步。   杜尽深眼疾手快地拦住了还欲逃离的程幻舟。   把人拦腰抓住。   他轻哄道:“别怕,别怕,就是看一下你的情况,不会有事的。”   一旁的王旭奇挪开眼,露出十分牙酸的表情。   程幻舟在杜尽深怀里稍微安分了一点,他已经完全处于一种慌乱状态,回不过神来,好在反抗不算激烈。   然而程幻舟的身体情况比想象中更严重。   王旭奇来时未曾料到事情如此棘手,没有带那么多复杂的仪器设备,他觉察出来不对,立即发动杜尽深,两个人把程幻舟押着,又去二院做了一个深度检查。   结果不容乐观。   程幻舟知自己的秘密暴露已无可挽回,到此刻才终于稍微冷静下来。   “腺体三级损伤,四级就是最严重的了,所幸,目前好好治疗,还是可逆的。”王旭奇把报告递给两人,“另外还伴随有中重度信息素紊乱。”   王旭奇不复玩笑的模样,神色不渝地道:“小程,我问你,你打过多少次抑制剂,还是注射型的?”   程幻舟不欲承认。   当着杜尽深的面,他还是感到异常难以启齿。   王旭奇拿着那一叠厚厚的检查报告,又翻看了一遍,问:“发作时还会抽筋是吗?”   程幻舟抿着嘴,不答话,也不配合,杜尽深在旁边,环着他,替程幻舟作答:“是。”   程幻舟浑身僵硬,垂目盯着桌面。   “你不能再摄入任何抑制药品了。”王旭奇警告说,“一点点都不行。你现在的情况,绝对和你滥用抑制剂的后遗症脱不开关系。”   王旭奇长叹了口气:“真是的,就算Alpha抗造,也不能这么乱搞啊。”   程幻舟心说,每一个医生见到他都会做出同样的反应。   这些危言耸听的话他实则早已听过无数遍。   王旭奇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杜尽深:“你跟我出来一下。”   杜尽深颔首,拍了拍程幻舟的肩:“等我一会儿。”   程幻舟脖颈微垂,坐着没动。   王旭奇和杜尽深走到门外边。   “当着他的面我没好意思说。”关上门,王旭奇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音量道,“你知道他为什么逃避就医?”   杜尽深蹙着眉,脸色极为阴郁,又带着苦涩,哑声道:“不确定,可能是不想让我发现。”   王旭奇揉了揉眉心:“我现在怀疑他之前腺体还做过手术,这种程度的损伤不完全像是药物作用,更像是人为造成,他想干嘛,从Alpha变成Omega?真有人这么轴吗?”   杜尽深背后的手不自主地握紧,没有作声,神情里有不外露的痛楚。   “还有你注意一点。”王旭奇委婉地嘱咐道,“不能用抑制剂,他下一次易感期……可能会特别不好过。”   “你能照顾,尽量照顾着点。”   杜尽深问:“能大概知道是什么时候么?”   王旭奇沉思一会儿,道:“不好说,他应该有一段时间易感期不规律了。”   “但根据刚刚做出来的激素指标,我个人判断应该就是最近。”   杜尽深点头表示知道了。   王旭奇想了想,又补充说:“具体的我可以写给你。还有,不要用Alpha信息素刺激他,他现在还受不了,你知道的吧。”   杜尽深说:“好。”   等从医院回来,回到新房子收拾停当,吃过午饭,大半天已经过去。   杜尽深下厨做了一锅番茄土豆牛肉,程幻舟被喂得有点撑,靠坐在餐桌前没动,整个人都处于放空状态。   感到杜尽深来到自己面前,程幻舟没作声,除了心虚,更多的是担心杜尽深要同他算账。   他没有设想过这一切在这样的情形下摊开,更不想受到杜尽深的怜悯和同情。   这让他觉得比事情本身更加难以忍受。   脑子像被任务撑满的处理器,从得知程省出事到眼见他去世,这几天过得好像将他的前半生都重走一变,到现在都还是懵的。   杜尽深立在那里,像一个高高在上支配一切的君主,平淡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他道:“从现在开始,你没有反驳的权力。”   “医生说的注意事项,你记得了吗。”杜尽深说,“要我给你打印下来?”   程幻舟过了老半天才问:“……什么?”   杜尽深瞧他这反应,便知他压根没听进去,刚才也全是在神游。   杜尽深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又用唇碰擦他柔软的耳廓,就贴在程幻舟耳边,十分耐心,低低地一字一句重复。   “乖乖呆在家里。”   “不可以再打抑制剂,药箱我会没收。”   “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难受了要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ps:会在下月初完结 第47章 好看   程幻舟闻言,过了很久,才十分勉强笑了一下:“最后一句王旭奇可没说。”   “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杜尽深不置可否:“嗯。”   程幻舟:“……我看过医生。”   他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没有他说的那么严重,你不用这么夸张。”   杜尽深皱着眉:“你到这时候了还想瞒我什么?”   “程幻舟。”杜尽深神情严肃道,“我们能谈谈么?”   程幻舟睁了睁眼,在杜尽深此刻十分强势的话语中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程幻舟没有说话,紧抿着唇。   杜尽深斟酌片刻,只是温和地道。   “这事你还不想谈,咱们可以以后再说。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你给我把自己先养好。”   晚间突然降温了。   紧闭的窗外隐约还能听见呼啸的风声,程幻舟没想到杜尽深替他带来的那条毛茸茸睡裤立刻就派上了用场。   他洗完澡,坐在床上,因杜尽深还把地暖打开了,并不觉得冷,反倒有些热。   杜尽深在后面洗,浴室哗啦啦的水声响着。   程幻舟听着那声音,产生些许令他不太自在的心慌意乱,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屏幕显示是郁梁。   程幻舟完全可以挂掉,但他亟需找点事来分散注意力,便接了起来。   他们聊的无非是主席换届的事,马上要离任的程幻舟有一大堆文件材料要准备。   杜尽深不知何时从浴室出来,他穿着件单薄的棉短袖,肩上挂着块白毛巾,头发湿漉漉的,发尖还滴着水,他把前额的碎发撩起来了,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英挺的眉毛。   程幻舟还在打电话。   杜尽深悄无声息地来到床边,听到郁梁的声音以及他们聊天的内容,上前不由分说从程幻舟手里拿过他的手机。   “喂?”杜尽深道,“郁梁,是我。”   郁梁一惊一乍地拔高声音:“杜总!”   杜尽深言简意赅地道:“申报表发给我,我来做。你知道我邮箱。”   一边听他这么说的程幻舟愣了愣,正欲阻拦:“杜尽深,你……”   杜尽深:“就这样,挂了。”   程幻舟从他手里拿回已经挂掉的电话。   “暴君。”他瞥了眼对方,嘲了一句,“这事你也要管啊?”   杜尽深说:“这一套流程我当初卸任前也都走过一遍,放心。”   “现在不是该你操心的时候。”他道,“睡吧,早点休息。”   程幻舟撇过眼,抄起那块掉在床上的毛巾扔他,叫他先去把头发吹干。   杜尽深被他驱赶,却没走,程幻舟感到他湿润的发梢蹭到自己脸上,导致两个人身上都落下水滴。   “拿开。”程幻舟闭着眼躲了躲,说,“痒。”   杜尽深退开,去吹头发了。   过了会儿,程幻舟却又自己摸去浴室。   吹风机的声音很响,杜尽深并没有听到程幻舟进来的动静。   程幻舟在他身后看了他一会儿,在被他发现前又离开了。   程幻舟无所事事地回到卧室,蹲在地板上,杜尽深带来的行李箱已经收好,所有东西整齐的放置。   他抱着膝盖,有种复杂到难以说清的,恍如隔世之感。   到了现时现刻,他最难堪的一面都全数暴露在杜尽深眼前,无所遁形,无可挽回。   他总是躲避对方的视线,不敢在杜尽深的眼里看到他自己现在最真实的样子,但他其实都心知肚明——   偏执、疯狂;不好看、不优雅、不正常。   与杜尽深的审美理念大相径庭。   实际上,他下意识猜测过许多次杜尽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以程幻舟对他的了解,杜尽深应当会喜欢那种相貌极其精致、不染凡尘不食烟火的Omega,出身高贵,纯粹干净,有趣而善解人意。   因为杜尽深是很苛刻的,也拥有很多挑选的余地。   然后他们顺利在一起、结婚,像杜家伯伯和伯母那样,杜尽深会和对方拥有一个或几个可爱漂亮的孩子,然后一心一意对待家庭。   明明自己才是那个不合时宜的麻烦家伙。   程幻舟盘腿靠在床上,抱着破罐破摔的念头,走到外面,拿回了他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自留在程省屋子再被杜尽深带回后过去好些天,电池已然耗尽。   程幻舟摁了几次开机键没有反应,又翻箱倒柜地找充电线。   折腾了十来分钟,终于通电的屏幕亮起,自动恢复关机前尚未关闭的页面。   他刚进去便看到最上面自己邮箱的草稿栏里多出了一封他从未见过的信件。   标题的时间标的是半年多以前,但明明内容是最近几天才创建的。   “程幻舟:”   上面的内容跟在程幻舟原本存有的草稿后面。   ——Re:杜尽深,“你爸妈……他们挺想你的。”   ——Re:Re:程幻舟,“是我很想你。”   程幻舟停在键盘上的手颤了颤。   程幻舟在杜尽深返回前把屏幕合起来,笔记本丢在一边。   然后钻进被窝,连脑袋都蒙上。   杜尽深很轻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他很长时间没有出声,然后程幻舟听到他关掉床头灯,“啪”的一下。   身上的被子动了动,是杜尽深躺了进来,不远不近地挨在他旁边。   程幻舟一动不动,装作已经睡熟了,杜尽深却很清楚他没有。   信息素紊乱到了一定的严重程度会导致食欲不振、失眠,这些王旭奇都告诉他了。   杜尽深默不作声,什么都没有提,没有给程幻舟施加心理压力,闭着眼,手臂不轻不重地搭在程幻舟腰上。   程幻舟起先失去了意识一阵,约摸到了后半夜,他又醒了。   梦里,仍全是程省去世前的模样,狰狞可怖。   程幻舟看到病床上那濒死的人皮肤皱在一起,是了无生机的青灰色,干裂的嘴巴不停的张张合合,重复那句——“你要做对的事情”。   简直如同一句诅咒。   程幻舟睁开眼,感受到自己逐渐回暖,杜尽深躺在他边上,与他紧紧相贴。   程幻舟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还是觉得睡不着。   他想找点事做,轻轻搬开杜尽深的手臂,翻身下床。   杜尽深却在这时睁开了眼。   程幻舟被抓个正着,只好对他说:“有点干,想出去找点东西喝。”   杜尽深声音里似还带着些惺忪的困意,淡道:“知道了。”   随后他也起了身。   两个人身上挂着皱巴巴的睡衣,从卧室摸到外头。   昏黑的客厅与厨房相连,只厨房内炉灶上方亮着一盏照明小灯,杜尽深从柜子里找出一只小锅,倒了些牛奶进去。   一汪乳白色的液体在半开不开之际,表面咕噜噜地冒出细小的泡泡。   程幻舟等着,听到锅烧开在安静的夜里细微的声响。   他等了一会儿,上前一步,试探性地,轻轻靠在杜尽深背后,   从少年长大的男人已经拥有了挺拔的身形和宽阔的肩膀。   程幻舟感受到对方的脊背安稳地起伏。   很快,杜尽深关掉火,将热好的牛奶倒进杯子,塞进程幻舟手里。   程幻舟慢腾腾地喝了两口,可能是有点饱了,放下杯子。   深夜灯光下的程幻舟看上去毫无防备,收起锋利的棱角,浅浅的眼睛显得迷蒙,好像蒙上了一层月光与薄雾,有种不自知的吸引力。   杜尽深便十分想吻他。   他不自觉地靠近,程幻舟握着杯子,因他这个前倾的动作而自然地闭上眼。   在他们的双唇几欲碰上之际,杜尽深用了平生最大的自制力,堪堪停了下来。   然后他选择了一种不会让程幻舟接收到他信息素的方式,一触即离,像盖上一只没有留下痕迹的印章。   亲昵却又好像有点敷衍。   程幻舟睁开眼,心底漾起少数分量不重的失落,但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知道杜尽深有顾虑,王旭奇特意叮嘱他们目前还不能太亲密。   又或许是因为他刚喝了牛奶,而杜尽深向来不喜欢,特意爬起来煮牛奶,也只给他煮了一杯。   这一晚不算难熬。   程幻舟本以为自己会和以前一样,半夜一醒就直接失眠到天亮,却不想后来很快睡熟了,一直到第二天接近中午才睁眼。   他洗漱完要出去的时候转了下门把手,感受到了明显的阻力。   卧室的门锁紧闭。   “……”   程幻舟竟不觉意外。   他又被杜尽深关起来了。   那个先前在他脑袋中冒出的,关于金枪鱼的奇怪想象又浮现了一次。   可能是因为有过上一次经验,他并不惊慌,熟练地拿手机给杜尽深打了个电话,几乎没到一秒杜尽深就接了:“醒了?”   程幻舟:“嗯。什么时候来给我开门。”   杜尽深解释了一句:“刚公司有点事,马上就回。”   他回来时还带了烘烤好涂上蓝莓酸奶果酱的吐司,包装的纸盒写明它来自一家市区很出名的西点店。   可能是因为杜尽深早上有事,他没有下厨,反倒还拎了许多大包小包进门。   程幻舟瞧着那些纸袋子,颇为惊奇。   “你买什么东西?买了这么多?”   杜尽深把袋口展开,拿给他看。   里面全部都是吃的。   冷冻生鲜、零食甜点、新鲜蔬菜水果,应有尽有。   杜尽深询问:“早上你没醒,也没叫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程幻舟便对杜尽深要求道:“想吃金枪鱼罐头。”   杜尽深从善如流地说:“好,明天让人订了送过来。”   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好,与程幻舟并排坐在餐桌前。   程幻舟刚刚动筷,杜尽深以很平常的语气问:“要我喂你吗?”   程幻舟呛了一下,咳嗽几声。   杜尽深拍了拍他的背,替他顺气:“好好吃个饭都会呛。”   程幻舟心说,还不是因为你。   杜尽深却真的上手将烤好的面包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喂到程幻舟嘴边。   程幻舟抬眼看了看他,顺着他的手将小半片涂满果酱的吐司叼走,收口前尖利的虎牙磕在杜尽深的手指上,留下一道印痕。   杜尽深:“咬我做什么,我又惹你了吗?”   程幻舟不说话,一边吃早饭,却又不断瞥向杜尽深手上的齿痕。   程幻舟被关在家里闲来无事地呆了几天。   第三天时,下午程幻舟实在忍耐不住地开始尝试出门,他想去把押在梁建义那儿的戒指取回来,但又不愿杜尽深跟着。   他不动声色地试图与杜尽深谈判,在经历几次失败后,很快意识到这两件事不能兼得。   于是程幻舟只问:“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   杜尽深停顿几秒,不知是不是不愿,然后说:“好。”   “但不能走远。”杜尽深道,“你想逛的话就去逛逛吧。”   他们去了附近街区的周末集市,程幻舟放风,而杜尽深买放在家里的花束,这个习惯沿袭自贺晚鹃。   花店的老板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杜尽深这次买了一束白玫瑰,又多要了一束红玫瑰。   程幻舟:“怎么又买玫瑰。”   杜尽深轻笑:“你说呢。”   他自己捧着一束,将另一束塞到程幻舟怀里。   程幻舟肤色过白,精巧鼻尖下的嘴唇好像涂着一抹淡粉色,却反而显得很衬这样特别鲜艳的花,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身形修长,抱着玫瑰,看上去有种让人挪不开眼的艳丽与生动。   杜尽深欣赏着他的样子,眸色变得很暗。   就在他们走在铺着鹅卵石的幽静小巷中时,程幻舟眼前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像是被绊倒一般小幅度地歪了歪,所幸离他最近的杜尽深立即扶住了他。   程幻舟臂弯间红色的花朵因剧烈的震颤而晃动,在他脚步落下几片鲜艳的花瓣。   青天白日,公共场合,程幻舟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喉咙滚动,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杜尽深。”   许久不至的信息素波动如同一场海啸,汹涌地席卷全身。   这种如同火烧的感觉不算陌生,程幻舟立即意识到,是他的易感期来了。 第48章 带你回家   乌龙茶香味的信息素飘荡在湿润的空气中。   长年累月积累下的反应,程幻舟第一反应仍是去寻找随身带着的抑制贴,摸了下口袋才回想起在医生的特意关照下,所有东西都被杜尽深没收了。   他只能向身边的杜尽深求救:“……我有点热。”   他神色不动,不想表现得失态,却也感觉到,这一次好像跟以往任何一次易感期发作都不同,来势异常凶猛。   杜尽深一听,立即了然,闻到渐渐从程幻舟腺体处流淌出来的香气,信息素发出的信号中带着踟蹰犹疑。   他在意图阻止体内自然生成的攻击性继续蔓延。   “别慌。”杜尽深握了握他有点出汗的掌心,“这就带你回家。”   走了两步,兴许是嫌太慢,杜尽深又停下来。   他直接躬下身,抄起程幻舟的膝弯,把人整个抱了起来。   程幻舟呼吸一窒,难以自控地感到血液上涌,心绪如麻。   杜尽深两只手抱着他,就没有别的余地了,程幻舟替他抱着两捧花。   杜尽深的脚步一声声落在石子路上,显得略重,带着越来越遮掩不住的急促。   程幻舟将两束玫瑰压在两人振动的胸膛间,环住杜尽深的脖子。   他看向他们身后,杜尽深一路走,一路蜿蜒掉下零星深红与纯白的蜷曲花瓣,被风吹着飞舞。   十分钟后,他们终于到家了。   两个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进了门,大门关上在身后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重响。   只不过无人在意。   程幻舟已经开始觉得难受了,又喊了一声杜尽深的名字提醒他,杜尽深立即摸了摸他的发顶,权作安抚。   程幻舟呼了口气,甚至想,所幸他们搬出来了,否则若是他们还住在杜家老宅,杜尽深的父母还在的话……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被放进卧室,杜尽深没有立即压上来,也没有走,似是程幻舟让他觉得不知从何下手。   程幻舟像条被迫上岸脱水的鱼一样,不甘不愿地躺在那儿,等着他的厨师挥起尖刀,替他开膛破肚。   他死死地咬着牙根,在这种生理本能带来的强大压迫之下他很难开口说话,连房间内稀薄的空气都好像被抽走了,程幻舟每一次呼吸都得竭尽全力才不至于缺氧而亡。   他的脊背大幅地起伏着,额头泛出一颗颗汗珠,苍白的脸颊泛起潮红,心脏剧烈振动,耳膜与胸腔都似乎连在一起,共同作用发出巨大的响声——这感觉太不好了。   杜尽深脱下外套,将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前臂一截流畅漂亮的曲线。   “我用手可以吗?”   杜尽深脸上没什么太多的表情,问出的话也清清淡淡的,完全仿佛只是在礼貌地征询他的意见。   ……如果忽略他暗哑的尾音和不自觉变重的呼吸声的话。   程幻舟听到这句问话,完全没来得及思考,发作强烈的易感期侵蚀了他的理智,在神经传输到达之前,肢体本能已经率先替他做出了回答。   他摇了摇头。   杜尽深笑了起来,亲他有些泛红的鼻尖,再滑到翕动的嘴唇:“用手不行啊?”   他像是真的不明白,又更像是逼迫程幻舟亲口说出来那般,用带着诱哄的口气问:“那你要什么?”   程幻舟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本能下做出何种丢脸的举动。   他发誓自己平生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不好意思过。   脑中一左一右两相拉扯着,他没法阻止熊熊燃烧的、得寸进尺的念头。   天知道他肖想了多久,杜尽深都送到嘴边了,哪还有说“不要”再吐出来的道理。   杜尽深用很温情也很克制的方式亲了他一下,然后稍稍退开。   他说:“等我一下,很快就来。”   程幻舟胸膛起伏着,坐在原地,感到手足无措。   下意识喊了一声:“哥……”   那个字到了嘴边,发出一点震动的声响,再冒出头后又可怜地被轻轻压回去。   也许是程幻舟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这个称呼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太过不合时宜。   杜尽深说很快就确实很快,一两分钟后,杜尽深拿了个长型的东西和一瓶澄澈无色的液体回来。   程幻舟看清那是什么以后,整个人立时“腾”地烧了起来。   他张了张口,试图装得冷静,硬声硬气地道:“你要么给我抑制剂,要么……给我个痛快。”   杜尽深愣了一下:“不行。”   他颇有些艰难地阻止了对方的任性要求,重复了一遍:“现在还不行。”   程幻舟呼着气,眼睛微红,像是有些不堪承受地狠声说:“杜尽深,我不要你可怜我,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我没有可怜你。”   杜尽深像叹息一样用情人呢喃的口吻道。   “你就像我身体延展的一部分,你懂吗程幻舟,你懂那种感觉吗。”   他声音带着类同质问的凶狠,更多的,是悲伤、无可奈何的意味。   他似乎要程幻舟理解,却又不想他理解。   “……你疼,我就必须跟着一起疼,我们剥不开了。”   程幻舟微怔,一点点生理性分泌出的泪珠沾着他过长的睫毛上,另一些挂在他燃起红霞的脸颊边,静止地看他。   只是这样,杜尽深却仿佛受不住他的目光似的,轻轻地吻他的眼泪,慢慢将那些微咸的液体吮干净,温柔地仿佛在含着一颗软糖,连嚼一下都会破坏掉脆弱的躯体。   程幻舟莫名想到他们小时候杜尽深替摔倒的他擦眼泪的场景。   曾经的他不会这么爱护自己,他永远没有这么爱过他自己。   程幻舟抬起混乱的双眼,如同第一次也如同过往无数次,注视杜尽深。   然后他上前,吻住了对方。   用自己的气味,将杜尽深也全部沾染。   他感到杜尽深很轻微地停了片刻,没有任何动作,如同一种妥协的默许,放任他肆意妄为。   程幻舟便很认真也很渴求地继续吻他。   然而他对此实在没有经验,也缺乏技巧。   于是在打开连通的关窍后,只是用舌尖扫来扫去,一会儿进一会儿退,牙齿磕碰到对方,让双方都感受到微弱的痛意。   没过一会儿,杜尽深有点强硬地把他推开。   杜尽深那张体面英俊的脸上显露出那种锋利的、几欲压抑不住的暴躁,低沉地骂了一句:“程幻舟,你别他妈的再勾我。”   程幻舟难得见杜尽深这副模样,一边觉得自己被对方强大的压迫感弄得躁得慌,一边又感到一丝好笑。   程幻舟道:“谁让你动作这么慢。”   他说:“我等了很久了。”   回应他的,是杜尽深一边亲在他不断上下滚动的凸起喉结上,空余的一只手又一边抚过他后颈那一片腺体蛰伏,因易感期而变红的皮肤。   动作十分柔情,某种意义上却也十分残暴。   程幻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疼痛,不适躲了躲。   “碰你也受不了,不碰你又要哭,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啊?”   程幻舟不搭理他,咬住自己的下唇,用自己施与自己的疼痛来进行一些徒劳无功的发泄。   “别咬,松开。”杜尽深说,“你要把自己咬烂吗。”   程幻舟嘴里弥漫着他自己的血腥味。   杜尽深摩挲过他自己弄破的唇瓣,手指稍稍用力捏着他的下颌,强迫程幻舟松口。   接着,他骨节分明的食指与中指伸入对方的口腔,抵在程幻舟微张的坚硬齿间。   “你觉得不舒服。”杜尽深道,“可以咬我。”   程幻舟囫囵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然而他也只是用舌面摩挲着对方的指腹。   许久之后,杜尽深顶在他牙尖的两根手指终于撤去。   程幻舟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对不住对方,他双颊的红与热还没有完全褪去,十分难以启齿地提问:“要不要我帮你?”   杜尽深已恢复了平静,眸色幽黑,如燃烧着一簇暗色的烈焰。   细小的汗珠从他额边滑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只是说:“不用。”   他掉头离开,然后有些重地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第49章 见不得光的   程幻舟独自留在房内,许久没动。   之前那种奇异的,他从未体验的感觉很难以形容,剩下还有腿酸。   从此以往,他不会再是个正常的Alpha了。   可是他早就离经叛道了不是吗?   出了太多汗,身上粘粘的。   他想去清洗一下,然而卫生间还被杜尽深占着。   他走过去,听到水声,敲了敲浴室的门,问了句:“你还没好?”   半晌,杜尽深隔着门说:“没好。”   程幻舟:“你在里面呆了快半小时了。”   杜尽深:“嗯。”   又过了会儿,程幻舟透过磨砂的玻璃门看到另一边的人影慢慢走近。   他看不清他具体的样子。   杜尽深用一种极为喑哑、含糊不清的声音很慢地传出来:“宝宝,别催。”   程幻舟刚刚平缓下来的心绪又不可控制地重新猛烈震颤起来。   杜尽深没有开门,程幻舟也没有进去,两个人都没有率先动作,好像那扇玻璃之间也绷着一条看不见的绳。   然后程幻舟无视了杜尽深的劝告,又说:“快点。”   “我要洗澡。”   程幻舟觉得自己可能是天生长了些反骨,越是知道不能、不让的事,他就越是来劲,越想试探杜尽深的底线。   门外的人好像变成了一个更湿润的影子,杜尽深在那一头深吸了几口气,才艰难道:“知道了。”   程幻舟过了一阵子相当糜烂安逸的生活。   杜尽深买的食物太多,一时半会儿消灭不完,程幻舟被照顾得很好,这次易感期仿佛都比以往短了许多。   反倒是杜尽深,他这几天情况有点微妙,看着像是上火。   起因是程幻舟联系梁建义,   程省的葬礼和救治费用一共花掉七八万,他立即将剩余的先还去,并表示自己会尽快赎清剩下的。   梁建义回复道:【你放心,东西在我这儿好好的。】   他很快又跟来一句:【你的困难解决了吗?】   程幻舟没有多说,只打了一个字:【嗯】   杜尽深在进门前程幻舟下意识地迅速将手机往旁边一放。   杜尽深走上前,坐在程幻舟背后。   “你在干什么?”   程幻舟说:“没什么。”   杜尽深的手从后方环过他的肩,以若无其事地口吻道:“我刚进来的时候看到你在玩手机了。”   程幻舟一僵。   就在这时,他手边的屏幕亮起,梁建义发来的那条最新消息就出现在顶上。   【行,你有任何不方便的,随时找我。】   杜尽深看到了,没说话。   程幻舟侧头,见他神色平静,没有什么多余的波澜。   然后杜尽深转身出去了。   程幻舟过了会儿也起了身。   走到外面,他看到杜尽深在厨房,好像是在清理冰箱。   程幻舟隐约能看到他拿着那一包包冷冻食品,侧脸英俊,眉头蹙着,   他走过去,杜尽深站起来,将一大袋子水饺丢在边上的地板,像是对那些硬邦邦的食物不满。   程幻舟皱了皱眉:“你要是不舒服,就我来做,或者出去吃。”   杜尽深道:“你是不是烦死我了。”   程幻舟简直莫名其妙:“啊?”   程幻舟眼前闪过梁建义发来的那条短信,怀疑是不是因此被杜尽深误解了。   “杜尽深,你在生气吗?”   “那只是个普通朋友,他讲的是我爸的事,我跟他没有你想的任何别的往来。”   杜尽深没有回答那个“你是不是在生气”的问题,只是用很平和的声音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再跟他联系,或者跟别人。”   程幻舟怔了怔:“这不太可能吧,我不能交朋友了?”   杜尽深道:“你有什么事我不能满足你吗。”   程幻舟:“……就一个短信的事,你怎么能发散到这么远的地方去?”   这下他确定杜尽深的确是有些超乎寻常的不对劲了。   下一秒,杜尽深却主动道:“抱歉,我这两天……”   他没讲完,只是向程幻舟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程幻舟盯着他,叹了口气,把他推出厨房:“你去休息会儿吧,晚上我们下个面行不行。”   杜尽深闻言微微笑了一下:“你不是不会做饭么?”   程幻舟说:“看你弄了两天,学会了,没那么难。”   他沉默片刻,又补充道:“以前我这么说只是不想学,因为很少有让我想要照顾的人。”   他大约是第一次说这种话,有点接受不良,陈述的语气中夹杂着些许磕绊。   杜尽深的脚步停下,闷着声音低低地说:“我们舟舟长大了,会照顾人了。”   见杜尽深心情果真变好,程幻舟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怎么了。”程幻舟用随意地口吻道,“哥,给我个机会?”   “好。”杜尽深摸了摸程幻舟的头,说,“让你一次。”   这一天,杜尽深好似比以往沉默寡言一些。   傍晚,程幻舟在书房,杜尽深在外面   程幻舟出来时,见杜尽深斜倚在客厅的茶几前,手边放着靠枕,双眼紧阖。   他探了探杜尽深的额头,几乎可以确定对方有些低烧,程幻舟隐约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程幻舟从房里拿了条毯子出来,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   还在他迟疑是否要叫醒对方去房里睡时,杜尽深动了动,醒了。   程幻舟便低头看着他,也不离开,不作声。   杜尽深从嗓子深处挤出一句艰涩的话:“你回房间去。别来招我。”   程幻舟冷着脸,说出的话却十分惊世骇俗:“那戴套行不行?”   他用冷静而无所谓的声音说:“我是个Alpha,来一次你还能把我弄死不成?用不着这么紧张吧。”   杜尽深愣了愣:“你……”   程幻舟打断他,道。   “是我愿意。”程幻舟半透明的浅色眼睛注视着他,看起来执拗。   他一字一句说:“杜尽深,因为是你,所以我愿意。”   杜尽深默了默,唇角现出十分复杂的笑意。   然后他翻了个身,背对着程幻舟。   毯子掉在一边。   “嗯。我知道。”   杜尽深良久才说。   “但我不愿意。”   程幻舟望着漆黑中杜尽深的背影,不知怎么,忽然感觉到些许无力。   他想,杜尽深确实总是个坚定的人。   这一点他比程幻舟酷得多,他打定主意的事、真的想做的事,也不会为程幻舟轻易动摇。   过了几日,杜尽深有些事务要处理,要去公司一趟。   他征询程幻舟的意见,说自己会尽量早些返回,能不能请他在家中等候。   程幻舟抗议了一句:“你非得这样成天地看着我?你打算关我关到什么时候?”   杜尽深不置可否。   “至少等你恢复了。”   他们本也约好了周末去医院复查程幻舟的身体情况。   程幻舟想了想,问:“那我跟你一起去可以么?”   杜尽深面上看不出喜怒,只道:“只要你不乱走。”   程幻舟答应了。   他们由前来的司机接上,来到杜家的集团总部。   杜尽深刚到,就被他的助理和秘书团团围住,杜尽深只来得及嘱咐一句,让程幻舟去自己办公室先坐会儿。   程幻舟点点头,并不介意。   不得不承认,与他那所实习律所四处逼仄的感觉截然不同,杜尽深的公司最近应当又重新小幅度修缮过,装饰愈发别致,而且透光极好,像个庭院。   程幻舟在宽敞的办公室踱步,走到最后边时发现那里竟然还通向一个看起来很狭小的房间。   因为门锁看着像是新换的,程幻舟随手推了一下,却发现推不开。   他不理解,杜尽深自己的办公室,旁人也不会进来,为什么还要多加一道上锁的门?   以程幻舟对杜尽深的了解,他第一反应,就是杜尽深一定是故意藏了什么特别隐私的东西。   趁着杜尽深不在,程幻舟在茶水间遇上楼里的保洁阿姨,便随口问了句:“您知道办公室后面那个小门要在怎么打开吗?”   阿姨说:“哦哟,那个钥匙我也没的啦,小杜总自己收起来了,我们平时都不能进去的。”   程幻舟愈发感到奇怪。   他去看了看,杜尽深那边会议还没结束,程幻舟便长驱直入地坐进了杜尽深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程幻舟犹豫了一秒要不要打开手边的抽屉。   随后他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小时候杜尽深和他连衣服内裤都能换着穿,现在他看个杜尽深的抽屉怎么了。   在直觉与本能的指引下,他很快寻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程幻舟将那把小小的钥匙藏在袖口,走到无人经过的储物间门口。   接着,程幻舟放入钥匙,若无其事地转了转门,果然听到轻轻的“咔嚓”一声。   那间在办公室最角落的储物室在他眼前缓缓打开。   微弱的光线照射进来,细小的灰尘在空气中飘荡。   里面很暗,也没有灯,程幻舟首先感受到不是视觉上,而是嗅觉上的剧烈冲击。   简直就好像他在白夜城十七楼体会到的,放大浓缩一百倍。   那些不纯洁的,不收敛的,原始而野蛮的。   清清楚楚地表明着香气散发者见不得光的欲望。   接着,程幻舟终于看清面前堆着的是什么时……   他几乎是震惊地盯着那一屋子画着他自己的画。   鼻尖嗅到那些画上他非常清楚怎么产生又怎么沾上的桂花酒信息素。   他不受控制地猛咳嗽了几声,立刻浑身如火烧火燎一般,脸都红了。   程幻舟呆站在那儿的时间过久,完全未来得及反应,以至于程幻舟根本不知道杜尽深何时回来,又何时杳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为什么不乖?”   他声音淡淡地质问道。   “我让你不要乱走,你为什么不听话?”   程幻舟立即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却发现自己就像掉进陷阱被团团包围的猎物,动弹不得。   “还特意去翻我的钥匙,你想要看到什么呢?”   程幻舟:“杜尽深,你居然在你自己办公室里装监控啊?”   杜尽深没有回答,程幻舟也无需再确认,毕竟他在刚才那一瞬间已然得知了答案。   在阴暗狭小的储物间角落,杜尽深将他按着,程幻舟看不清对方,却感受到杜尽深说话时声带沙哑的震动,还有随之隐约扫过他脸的炽热呼吸。   程幻舟挣动了一下,转过脸,也许是他们离得太近,也许是这个动作让对方产生了误会。   杜尽深强制地扣住程幻舟的喉咙,手指捏着那于Alpha都极为脆弱的关窍,不让他上前,自己却凑近,在多一分毫就能接触到的距离停下。   杜尽深慢条斯理地说:“我现在不想吻你。”   程幻舟哽了一下,喉咙动了动。   只能听到那仿佛如影随形的声音,在密闭的黑暗中回荡。   “我要咬你。我会把你踩碎,禁锢你,让你不得不只能依赖我一个人,让你不管怎么喊痛也不会停下,这是你想听的吗。”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有小可爱说看不懂的,提示是小杜拿来的东西是个长条物体哦   最近收尾写的比较慢QAQ明天请假一天~ 第50章 “继续。”   程幻舟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他手里的钥匙被夺去。   只听寂静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很轻的锁眼扣上的响动。   杜尽深从里面把这间储物室的门给反锁上了。   空气仿佛收到某种类同压缩的外力撕扯,他们两个人被同时装进了这只密闭的罐子。   无处可逃。   杜尽深的手按在程幻舟的后颈,轻轻抚过他的腺体。   程幻舟浑身从里到外地麻了个遍。   不仅仅因为杜尽深这个动作,更因为杜尽深刚才的话语。   他不知要怎么向对方坦白,这些事……他自己也幻想过无数次。   事实上,他感到一种来自身体深处的渴,喉咙干涸,像野火燎原。   程幻舟很为难地,冷声冷气地挤出一句:“你要咬就咬,别摸了。”   这在他看来应当已算一种明显的催促。   杜尽深的利齿却没有落在他后颈的腺体,而是凑过来,不碰他的嘴唇,磕碰在程幻舟的下巴。   疼痛感很尖锐。   大约是出血了。   身体自然反应地挣了一下,杜尽深欺压上来,用十分低沉的声音说:“……程幻舟。”   “就你现在这样,还敢来招惹我,你说,你是不是想死。啊?”   杜尽深温热的指腹仍停留在程幻舟脖颈后方腺体的位置,那块经历过各种摧折的皮肤早已长好,埋在下方的腺体遍布神经,一点点凸起,微微按压下去,仍显十分脆弱。   这一下,程幻舟立即感到强烈的不适,“嘶”了一声。   杜尽深掐着他的喉咙,让程幻舟处在一种呼吸困难的边缘。   随后,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背着我去摘腺体,你知道去那种没有安全卫生标准的诊所有多危险吗,一个不小心你连命都没有了,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他压低的声音里全是掩盖不住的怒火、焦躁与不安。   先前克制着,照顾程幻舟的情绪,现在全都暴露无遗。   程幻舟顿了顿:“你全知道了?你调查我?”   杜尽深默认了。   “那个你常去找的医生叫什么,陈迹?”   “这人三四年前就因为医疗事故被吊销了行医资格证,这种人,你居然敢相信。”   程幻舟手脚有些发冷,不太有底气地辩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杜尽深根本听不进去。   “你当真在乎我吗,你想没想过你要是出点事,你让我怎么办?”   杜尽深跟吃了火药桶似的连珠炮弹般地质问,万分咄咄逼人。   “你是我的,没我的允许,你凭什么这么伤害自己,不好好照顾自己,成全?我一点也不想成全你。”   程幻舟只觉心中有根无形的弦被拨动了一下,在拼命地震颤。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程幻舟轻轻地道:“我以为你会想要个Omega。”   杜尽深简直要被他气死,几乎是用一种十分凶狠声音道:“当初我就应该找个屋子把你关起来,腿上拴上锁链,让你哪里也去不了,每天只能等我来抱你。”   程幻舟在那种极为强大的压迫感下噎了噎。   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无比真实的错觉——   他怀疑自己将会被杜尽深连同那些不可告人的画作一起,永远关在这间狭小阴暗的储物室里。   无论怎么呼救都没用。   “你……”   他只发出了一点点含糊的声音后就被杜尽深全部堵上,吞回喉咙里。   杜尽深用尖锐的犬齿磨过他耳垂的软肉,在他耳边幽幽地说:“想跑?外面都是公司的员工,你想要被他们发现吗?”   他好像真的只是在提出一句询问。   被杜尽深这么一说,连外面隐隐约约的陌生说话声都好像格外明显了起来。   与血管里流动的血液沸腾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程幻舟好像在一口锅里被点火,这一切都形成一种无与伦比的,激起和催动亢奋的燃料。   程幻舟摸黑朝后推了他一下,接着果不其然地被杜尽深牢牢按住手腕。   程幻舟又动了动,意图挣脱,扣着他的手反而愈发收紧,如同那种会主动囚困猎物的食人花,越是挣扎,越是令他不得动弹。   程幻舟在思及自己把杜尽深比作食人花的时候莫名感到滑稽,不小心笑出了声。   然后他不再挣扎,好像刚才只是意思意思给杜尽深个面子。   杜尽深问:“你笑什么?”   杜尽深松开了他,程幻舟才终于得了一点喘气和说话的空间。   从十八岁起萦绕着他的噩梦终于云消雾散,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放下。   如释重负。   在桎梏松开的这一刻,充盈着灰尘与陈酿的桂花酒香的气味涌入鼻腔、灌进肺部,流向全身。   生理的本能依然让他感到排斥,却又像中了毒的人一样,着迷般地不断大口大口呼吸着。   得到喘息空间的程幻舟胸口起伏,过一会儿,才说:“笑你。”   他用很轻的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   “杜尽深,你在我面前还装,装这么久,不累啊?”   “你早点这么讲,我也用不着去找那什么陈医生。”   黑暗里的杜尽深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程幻舟只听到他规律的呼吸和并不规律的心跳。   程幻舟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于是杜尽深用手指听到程幻舟与他自己同样的剧烈。   一下、一下,疯狂、无序、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振动着。   杜尽深的手指渐渐缩紧。   “继续。”程幻舟贴着杜尽深的脸,说。   他们挨着,彼此的鼻息都交融,却没有亲吻。   “你刚才想对我做什么?继续啊。”   若杜尽深是个变态,那他程幻舟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会因常人觉得难以接受的事异常兴奋,连对方给予的疼痛都甘之如饴。   黑暗中,杜尽深额上都突起青筋。   他忍无可忍地食言,堵上了程幻舟的嘴。   一边却又抱着他,手掌贴在程幻舟的后脑勺,防止他磕到。   他在程幻舟口腔中肆意侵略的动作却一点也不体贴温柔,相当横行霸道,充满了独占欲。   在这本就拥挤的空间里,也不知是谁先挪了一步,地上堆满的画被撞到,木质的画框哐哐地响了响。   程幻舟走神了一下,垂目,余光瞥到满地的画作,上面全是他不同年纪的模样。   这些肖像的笔触与排线水平也高低不一,从青涩到成熟,从稚嫩到流畅。   下一秒,他被杜尽深掰过脸,被迫移开了视线,杜尽深的动作更重了,好像在惩罚他在这种时候还能走神。   两个人出来时,外露的脖子处都密密麻麻,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甚至分不清谁更严重。   杜尽深的身上的正装出现了大片难看的皱褶,里面深色的衬衫的扣子解开,连里头都全是新鲜的咬痕,领带吊儿郎当一长一短地挂着。   程幻舟稍好些,他里面穿的是件圆领的卫衣,满是红痕,但外套是高领的,拉链拉起之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棘手的是,杜尽深这副样子,别说办公,出去随便见个人都恐怕要将脸丢光了。   程幻舟打量着对方这一身痕迹:“你办公室没人进来过吧?”   杜尽深说:“我锁门了。”   程幻舟道:“你下午是不是还有事?”   杜尽深看了看表:“……对。”   “十分钟后,有另一个会。”   程幻舟嘴角抽了抽,想了想,便开始脱衣服。   杜尽深:“你干什么。”   程幻舟把外套丢到杜尽深身上:“那你先穿我的吧,不然你这怎么办?”   他俩身量差不多,小时候衣服就能换着穿,现在依然可以。   杜尽深:“我还以为你想再来一次。”   程幻舟咳了一声,脸有点微红。   时间紧急,杜尽深穿着充满程幻舟气息的外套去开会了,程幻舟则裹着全是杜尽深味道的西装里等他回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杜尽深的“紧急会议”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程幻舟在他办公桌前眯了一会儿,杜尽深便回来,说没事了,走吧。   他们没回家,杜尽深不放心,赶紧先去了二院找王旭奇。   “我很忙的好吗?不是说好周末来?”王旭奇焦头烂额道,“他妈的真不想管你们。”   他听闻情况,指着杜尽深的鼻子骂:“我早让你小心一点!”   程幻舟见杜尽深这么被骂有点不忍心,道:“……是我。”   他面无表情地说:“是我的问题。”   王旭奇:“……?”   结果复查下来情况并没有很糟糕,甚至比起上一次来,程幻舟的各项指标还有转好的迹象。   应当是归功于这段时间杜尽深的悉心照料。   王旭奇给出的指示依然是静养,脸上的表情却是“我知道你们要干嘛,算了,随你们便吧。”   杜尽深亦觉奇怪。   程幻舟道:“我早就说了没什么事,是你太紧张。”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更早以前,他使用过的有些性别诱导剂会要求使用Alpha的信息素作引,于是在某次杜尽深熟睡期间,程幻舟跑进他房间,偷取了一管对方的信息素。   那些据说能够逆天改命的三无药物没有起任何效果,反倒是程幻舟长此以往,慢慢就形成了某种难以启齿的生理反射。   后来,有一回无意间,陈医生告诉他,其实不管Alpha、Omega,同性或异性之间都有匹配度这一说,可能是先天,也可能是后天形成,只不过关于这方面的研究还停留在初期的概念阶段,学界对此也完全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   陈医生说,发生这样的情况,说明他和杜尽深的匹配度很可能相当高,如果他们不都是Alpha的话……   程幻舟脸色难看。   陈医生意识到失言,没有继续讲下去,知道他介意。   那时的程幻舟听闻此事只觉得遗憾,钻心地痛楚,若非他是个Alpha……   他很清楚自己在钻牛角尖,却没有任何办法地,一直一直想。   那时的他放不下,更放不过自己。 第51章 亲人   没过几日,杜尽深去外地了。   那边有个集团旗下的半公益性质项目,涉及文化科普一类,这件事也是杜氏起家后坚守近半个世纪的传统。   最近那边新造了个地质博物馆,杜尽深除去验收成果,也已受当地工会邀请数次,便趁着假期亲自过去一趟。   杜尽深没让程幻舟跟着,他自己无所谓,只是不想程幻舟辛苦。   那地方是好地方,山青水绿,但交通不便,下了高速还得换车,各方面条件都一般。   程幻舟嘲他,说我这半个月都快被你养成个废物了。   杜尽深微微笑了笑,脸上反倒露出满意的神情,说,那样最好。   最终杜尽深表示自己最快三天就回,程幻舟拗不过他,干脆作罢。   杜尽深走后的第一天,到达住下时已至傍晚,程幻舟立即就接到了他的视频通话。   杜尽深自然不可能走了还把程幻舟关家里,程幻舟在他离开前获得了家里的钥匙,他闷了许久,此时正迎着晚风四处闲逛。   程幻舟接到电话,想了想依然没开视频,因为他拎着袋子,刚从超市出来。   杜尽深大约是听到些杂音,问:“你出去玩了?”   程幻舟说:“没有,买点东西,没走远。”   “买什么了?”   程幻舟一一陈述,然后习惯性地随口嘲他:“你差不多可以了,管得真紧。”   杜尽深的声音似带着笑意:“看得不紧不行。”   他说:“我们家舟舟这么招人喜欢。”   “停。”程幻舟用毫无感情的声音打断他。   他现在还提着袋子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可经不起杜尽深这么撩拨。   第二天杜尽深有些忙,他们睡前才来得及聊上几句,电话一直没挂,程幻舟早上起来时才发现。   第三天同一时间,程幻舟以为杜尽深即将回程,却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座机的陌生号码。   他接起,电话那端的声音急促,三言两语表明情况,并说,以防万一,能否请他立即过来一趟。   杜尽深现在人在那外市的中心医院。   飞机、火车,公共交通工具都不够快,程幻舟当机立断,直接去家门口开了杜尽深停在车库的车。   导航上显示过去预计时间四小时,程幻舟只花了两小时。   他赶到时神情冰寒,面无人色。   一名两眼红肿的陌生女性就等在外面,还有医生和护士,问程幻舟是不是就是电话里的家属。   程幻舟说是。   杜尽深伤得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但现在人还在急救室里面没出来。   那名还在抽泣的陌生女性道,是她不好,但她也没想到,自己好好走在路上,旁边施工的大楼就掉下来一根大概是钢筋或者铁板的东西。   那根钢筋砸下来时,杜尽深经过,替这名路人拦了一下。   杜尽深被送医及时,直接就进了急救室。   那名路人哭哭啼啼地说,当时她已然吓傻,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出事的时候,只感到自己被猛地推了一把,避过了要害,否则现在躺在里面的人就该是她。   掉落钢筋的那处工地平日都有人施工值守,照理说也符合安全标准,也不知怎么,这两天正刮大风,突然就出事了,完全是飞来横祸。   守在外头的医生说:“情况还好,但出血比较严重,我们这儿没有备那么多血浆,已经找人去临省调了,但刚才接到电话,有一段高速施工封路,他们绕路便必须晚到两个小时,但这样病人的风险就大大增加……”   程幻舟在这一刻反倒无比冷静。   于他而言,面前只剩下两种可能性。   最好的结果,杜尽深平安无事。   最坏的结果,杜尽深如果真的不在了,那么他将留下来照顾对方的父母直到他们安度晚年。   随后他便能了无挂碍地去河的另一岸见他。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程幻舟撩起袖子,没有片刻迟疑,面无表情地说:“要血的话,先输我的。”   那医生抹了抹汗。   “是这样,我们需要先做个检查,了解你们之间的匹配度……如果可以,那自然是最好。”   “你是Alpha?”   程幻舟点点头。   很快,护士拿着检查报告出来了,脸上有欣喜也有惊讶。   “匹配度很高,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完全没问题。”   “太好了,很幸运,你们俩匹配度这么高,真的是很少见的。”   程幻舟拿过报告匆匆扫了两眼,情况刻不容缓,立即道:“抽吧,随便抽多少都没关系。”   粗大的针头扎进静脉,程幻舟并未觉得丝毫疼痛。   程幻舟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差,护士拿走了一整大袋从他身上抽取的新鲜血液,表示这已经是规定的标准献血量上限。   过了会儿,护士出来,给了他一块巧克力,说问了里面,您能不能再坚持一下,还要300cc。   程幻舟不明白这样的问题为何还要浪费时间找他,他冷着声毫不犹豫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事,继续吧。”   又过不久,杜城和贺晚鹃也赶到医院,他们从邻国飞回来,花了更长时间。   两位长辈面容憔悴,脚步匆匆。   程幻舟按着手臂的针口,有些头晕,没什么力气地坐在门口的硬板凳上。   他抬起眼,却一眼看见了杜尽深的父母。   “舟舟!”贺晚鹃喊了他一声。   她急忙问:“情况怎么样?”   程幻舟勉强提起神,镇定地解释几句,并宽慰道,自己刚跟医生聊过,应该没事。   贺晚鹃的目光落在程幻舟按着的棉布上:“舟舟,你手臂怎么了?伤着了?”   程幻舟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程幻舟和杜尽深的父母一起守在急救室外。   许是失血过多,他的手很冷,贺晚鹃握着他的手,她的手也很凉,柔软,保养良好,但也能感觉到一些年岁累积的触感。   就算他已经尽了全力,就算医生表示多半没有大碍,但哪怕只有十万分之一可能的发生意外,在杜尽深好好地出来之前,他们任何一人都没法合上眼。   贺晚鹃爱怜地摸了摸程幻舟的发顶:“我跟老杜前些天刚刚听说你爸爸的事,你这段时间辛苦了,不要太难过。”   程幻舟说:“……还好。”   贺晚鹃轻轻地问:“舟舟,你们最近在外面,住得还习惯吗?”   程幻舟点点头,又觉不妥,赶紧补充:“您想杜尽深回去住的话,我完全没有意见,我可以回宿舍……”   杜城道:“你不用不好意思,住得惯就好。”   “我和他妈妈都很清楚,孩子长大了,总会有离开父母的一天。”   “我们都会老,但你们还有很长时间,互相陪伴照顾。”   “你们做出的决定,想过的生活,终究是你们自己的。”   程幻舟抬起眼,目光像泛着涟漪的湖泊。   贺晚鹃说:“在我们心里,尽管不是亲生,你一样是我们的孩子。”   “我们作为家长,自然希望你们将来过得顺当,但归根究底,只要你们觉得开心、高兴就好了,我们没那么多要求。”   程幻舟怔了怔,一股说不出的暖意涌上心间。   那一夜,程幻舟想的是,他与杜尽深,他们已拥有十多年的时光,其中或好或坏,大多是好的。   比至寻常夫妻,或许朝夕相处的时间都更长,毕竟很多人的婚姻也许都无法持续这么多年。   足够了。   他只是有一些懊悔,懊悔他们走过些许弯路,懊悔他自己太别扭,浪费那么多不必要的时间,还没来得及对对方更好一些。   他终于理解了杜尽深所说的他们再也剥不开了是什么意思。   痛他之痛,一起生,共同死。   也许从程幻舟搬进杜尽深家的那天起,他们的命运从此就编织成两股交织的线,比任何承诺都要坚固。   进入他的家庭,冠上他的姓氏,把对方的父母当成自己的父母来敬重,爱对方胜过爱自己。   是爱人,更是亲人。   两个小时后,急救室的指示灯灭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   对方说,没事了,人已经脱离危险。 第52章 而我确实爱你   杜尽深的伤口缝了几针,大量失血后也需要时间恢复,但他身体一向健康,年轻自愈能力也强,伤口没有发炎,大约两周后就没事了。   这两周,程幻舟也陪他呆在医院。   杜尽深从急救室出来很快就醒了。   那时天已微亮,程幻舟脑袋半歪,终于合眼,安然睡着了。   杜尽深目光闪动,轻轻伸手,抚过他的发,揉了揉他的颈侧,眼底全是歉意与不舍。   他想起程幻舟小时候也有过生病被送医的经历,他和对方现在的姿势一样,就趴在床边守着。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程幻舟没睡太久,一个小时后就醒了。   杜尽深眼尖,几乎是立即就发现了程幻舟手臂上遗留的针孔,语气微沉地问。   “你干什么了?”   程幻舟也知道瞒不住,照实说了。   “他们备血不够,我就给你输了一袋血。”   杜尽深的父母在杜尽深脱险后就离开了,说是不打搅他们俩了。   程幻舟想起这事,欲言又止:“你爸爸妈妈,我昨天……”   事发突然,杜城和贺晚鹃来时程幻舟尚未来得及反应思量,只记得贺晚鹃在对话中还问了他,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程幻舟说是。   程幻舟后来回想起才觉可能有些不妥。   虽然之前杜尽深向他表示过他父母并不反对,但两个长辈究竟对他们的进展知晓多少,是缓缓告知给个心理准备还是如何,他完全没有提前思量过。   杜尽深却像是早就猜到程幻舟要说什么般,安慰道:“没事,他们都知道。”   程幻舟还是感觉有点尴尬:“你什么时候告诉他们的?”   他忽得想起自己最早之前明明还装模作样想要隐瞒两位长辈,杜尽深这个队友不会早就把他卖了吧!   程幻舟脸颊都有些发烧。   杜尽深笑了笑:“看把你紧张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以陈述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注定是我家的人,早点有这个觉悟。”   过了会儿,到饭点,护士进来送饭,两份。   煮得稀烂的土豆、炒芹菜、排骨、一根香蕉还有巧克力奶昔。   杜尽深动作十分熟练地顺走程幻舟餐盘里的芹菜,然后把自己的奶昔香蕉和排骨给他。   他用命令般地口吻道:“吃,你要多补充营养。”   程幻舟默默腹诽道,谁才是重伤躺在急救室里的那个。   不过程幻舟也没多和他争,就默默坐在杜尽深床边,一口不落地咀嚼着。   他对医院的饭食不敢苟同,吃得极慢,不情不愿。   直到吃完,才意识到自己绝对是被杜尽深养刁了嘴。   从杜尽深的角度,他能看到对方侧着身,背部微微弓起,睫毛垂落,没在从窗户照射进来金色的阳光里。   杜尽深拉了拉他的手。   程幻舟转过脸。   杜尽深轻声说:“宝宝,让我亲一下。”   程幻舟感到难以言喻的强烈心悸,他动了动唇,耳后红了一片。   他侧了侧头,然后慢腾腾地挪过去。   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接了个吻。   “杜尽深,你的味道……”   程幻舟微微睁眼,表情诧异。   刚才的吻很好,与以往又有些许微妙地不同。   唇齿纠葛间,他们信息素的气味十分自然地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崭新和谐的香气。   程幻舟又凑过去到杜尽深颈边,鼻尖动了动,非常仔细地分辨。   杜尽深配合地又放出一些信息素。   这次程幻舟确认了,他不仅没感到排斥,甚至感到十分安心与舒适。   杜尽深现在整个人闻起来……非常像是冒着桂花乌龙茶的味儿。   “怎么会这样?”   他问出这个问题,却已有了答案。   因为那场输血。   只是在此之前,若非这一场意外,他们谁也不知道竟会发生这种事。   空闲时候,程幻舟联系了很多个医生,都表示闻所未闻,包括近年总是进行各种稀奇古怪研究的陈迹,陈迹乍一听闻也觉十分不敢置信。   “不可能,这……绝对是极小概率才会发生的事,我从没有听说过。”   那头的陈迹声音有唏嘘也有怅然。   “你们两个Alpha折腾了大半天,居然真的给你们走出一条路来,可能这就是天意吧。”   他像个沧桑的过来人那样在电话那头说:“也好。祝你们幸福。”   杜尽深出院后,离寒假结束还有几天时间,他们在一个晴空万里的周末,提前回到学校报道。   盖完报道章,他们刚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   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就这样开始了,程幻舟忽觉时间过得真快。   还没到正式的学期开学日,校园两侧种满梧桐的人行大道上没什么学生。   两个人正走着,只见远处,有个瘦小的人影跌跌撞撞,看着似乎情况不大对。   那人摇摇晃晃地停在自动贩卖机前,慌慌张张地点了好几次按钮,机器却一直发出指令错误的警报声。   程幻舟与杜尽深对视一眼,默契地快步上前。   走近,他们便愈发确定,是这个Omega意外发情了。   抑制剂贩卖机的警报声依然在滴滴作响,闪着红灯。   程幻舟看了一眼,判断,许是那个Omega发作的厉害,所以点错了订单的顺序键。   程幻舟迅速刷了自己的卡,看都没看屏幕上的操作提示,在选择抑制药类型时,他手指停顿片刻,没有点最上那一排注射针剂类,而是只买了较不伤身的口服片剂。   程幻舟把掉下的要从底下的窗口拿出来,拆开包装,   Omega睁大眼,只隐约感觉到面前是两个Alpha,下意识感到害怕:“我……”   他已满身都是自己散发的香味,仅剩的理智让他知道这样的情况极有可能轻而易举激起任何一个Alpha生物的掠夺性。   “您离我远点,那个,我……”   杜尽深与程幻舟同样冷静,他二话不说,上前扶住人,不轻不重托着他的胳膊,以一个绅士但不过界的动作。   “还走得动么?”   Omega额上挂满了汗,勉强地点点头,不想再麻烦他:“我……”   程幻舟买了瓶水,先让他吃了点抑制剂下去。   几分钟后,对方发情的症状明显缓解不少。   “我们送你去医疗室。”   所幸今天医疗室正好有一个老师值班。   杜尽深简要描述了一下情况,并说,来的路上他们已经做了简单处理,喂他吃过药。   软趴趴的Omega脱力地应了声,房间里洋溢着热情的Omega信息素,仿佛招人采撷的花。   “还好,没什么大碍。”   老师走出来,拿了盒抑制贴问他们:“你们要紧吗?”   程幻舟和杜尽深异口同声地说了两个字,没事。   然后他们又互相看了一眼,程幻舟微怔。   医疗室的老师神情含笑地打量着他们:“这年头,你们这种Alpha倒是少见了。”   哪种Alpha?   程幻舟面色不动,心中却有些赧然。   躺在里面那个神志不清的Omega或许也没想到,他遇到了两个奇怪的Alpha,没有一个人受到影响,就像教科书上不会动心不会动情的男人那样,表现得过度冷淡而镇静。   把那个Omega送去后,他们从医疗室出来。   程幻舟心尖如爬上几只蚂蚁,有种存在感难以疏忽的痒。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口:“杜尽深,你没事吧,你真的不会被影响?”   “不会。”杜尽深淡扫了程幻舟一眼,“从分化期开始,我一直都知道,我不会对其他Omega有反应。”   “更确切一点来说,是不会对其他任何人有反应。”   一时间,程幻舟从他暗示性的话中读出了真相:“那你……”   他顿了顿,没有讲完,反倒挑起眉,语气调侃,故意拉长声音恶劣道:“哦——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性冷淡?这可是大事,咱们什么关系,你这么多年都不好意思跟我说?真不去治治啊?”   杜尽深被他气笑了:“咱们什么关系,我会对谁产生想法……”   他眯了眯眼,缓缓地低声道:“你还不清楚吗?”   程幻舟唇角挑起。   “你记得吗?”杜尽深似想起什么,换了个话题,说,“我交流院校的教授,他的伴侣是名研究AO关系的学者。”   “前不久,就在我们回国之后,他给我了一篇这位学者逝世前的随笔。”   “因为涉及一些容易引发争议的内容,这篇文章从未在任何地方发表过。”   杜尽深边走边说:“他质疑标记连接与人类的感情究竟有没有关系,他自己就是个Beta,他的丈夫却是个Alpha,他一生没有拥有过标记。”   “但有很多年,他亦不能确信自己的丈夫是否真的爱他。他的丈夫富有责任心,也体贴他的需要,但由于他不像Omega那样每个月有固定的时期必须被伴侣陪伴,他的丈夫便可以方便地在南美洲做项目小半年不归家。”   程幻舟听完,评价道:“这跟他是Beta还是Omega没关系吧,但半年不回家确实有些过分,如果一定要外出做项目的话,带上家属一起不就没事了吗。”   杜尽深笑了笑,道:“是的,或许陷于婚姻或感情的人们都免不了要犯错,包括我。”   程幻舟本来说那话并没有别的意思,这时闻言倒愣了愣。   杜尽深接着说:“他不在以后,我的教授自始至终没有再娶。我那时时常见他站在他的石雕像前,一站就是一个下午。”   “作为旁观者,我为他们感到遗憾,也感激他们做我反省的镜子。”   微风吹过,校园路边开花的树随之晃动,沙沙作响,花瓣洋洋洒洒地落下来,有些沾到脸边。   程幻舟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杜尽深在这时牵起了程幻舟的手。   “这跟你是Alpha还是Omega没关系。”   “我没有想要一个Omega,我只想要你。”   他在回答程幻舟曾经对他提过的话。   程幻舟曾经说,我以为你会想要个Omega。   温暖的风擦过脸时如同心间扫过一片羽毛,程幻舟睁开眼,看到面前的杜尽深神情认真,逆着光的轮廓显得英俊也真实。   杜尽深凝视着他,声音十分温柔:“你就是你。”   “而我确实爱你。” 第53章 半生   程幻舟正式卸任那一天,几乎学生会所有人都来了。   他们一边大叫着终于不用再受老大折磨了,一边又说舍不得他走。   大家办了场挺热闹的欢送活动,在学校旁边的饭店订了个包厢。   理所当然的,程幻舟作为主角,被灌了不少酒,   不过他今天心情还不错,照单全收。   也许是终于卸下些责任的感觉让他觉得轻松。   看着评级表上所有监督老师一致给出的“优秀”评价,他到底也可以说,这一年自己确实竭尽全力,也做到了功德圆满。   身旁传来杜尽深的声音。   “你少喝点。”   程幻舟:“你大三卸任时,不也这样被灌过来?我记得最后咱们回去时,好像还有几个女生眼巴巴跟在咱们后面不肯走呢,她们看上去难过得都要哭了。”   杜尽深好笑道:“这你也要比啊,怎么这么争强好胜。”   饭局将尽,一个看着大概才大二的Omega来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问。   “程……学长,能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吗?”   程幻舟从善如流地点头,随对方来到包厢外的走廊,这边依然能听到里头吵闹的欢声笑语,偶尔有几个服务员经过。   “我……”   程幻舟没什么表情地站着,看着对方。   他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无非是在临走前被拉到角落里表白,伴随着这一阵神游,他果然听到对方用青涩紧张的声音说“我喜欢你。”   不是很有新意,亦不太熟练,程幻舟莫名想到,若是他十八岁时鼓起勇气同杜尽深表述心意,大概也会这样表现,没有什么华丽的包装。   但现在的话,应该不会这样了。   程幻舟若有所思,然后在停顿几秒后回过神来。   眼前的不是杜尽深,而是这个不太熟悉的年轻Omega。   他甚至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也许曾经见过,也许没有,这并不重要。   程幻舟垂下的手下意识抚过他自己空荡的无名指。   然后程幻舟说:“我结婚了。”   那个Omega闻言一时像傻了一般,顿时大惊失色:“啊……啊?”   他反应了老半天,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那个……我能问问……是谁吗?”   “您大学期间好像都从没有公布过恋情。”   程幻舟说:“嗯。”   他用冷冰冰的声音向对方道:“他比较害羞,不要打扰他。”   Omega勉强笑了笑:“是哪个Omega这么好运呀。”   程幻舟露出有点难以形容的神情。   “不是Omega。”他说。   程幻舟还在犹豫是否告知真相,没有说话,这时那Omega耷拉下脑袋:“好吧,谢谢您的时间,我知道了。”   他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立刻掉头溜走了,看着有些局促可怜。   程幻舟站在原地,余光扫过一个熟悉身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杜尽深也跟着出来了,也许连刚才他和那个Omega说了什么都被杜尽深一清二楚地听去。   程幻舟看见他,颇有些没脸,他换了副不近人情的表情,立刻掉头就走。   谁知,却被杜尽深一把伸手拉住。   程幻舟被迫转过脸,手被拉着:“干嘛?”   杜尽深微微俯下身,用气声在他耳旁问:“我刚好像听见有人跟我表白?”   程幻舟没好气地道:“他跟我表白,谁跟你表白。”   杜尽深轻轻笑起来:“我不是说他,我说你。”   “你说你结婚了,除了我,你还想跟谁结婚?”   程幻舟默了默,然后捧着他的脸,不让杜尽深继续说话。   身后的包厢内都是闹腾的欢叫声,他们旁若无人地接吻。   几日后,学生会举行了一场十分盛大隆重的辩论表演赛,也是作为送给所有即将毕业的大四生们的礼物。   当天,整个学校大礼堂人满为患。   程幻舟受邀坐在观众席最前头的位置,前方的桌上还特意放置了一块写着他名字的名牌,而程幻舟左手边上的座位还空着,座位前方放着纸片的牌子印有“杜尽深”三个字。   等大伙都陆陆续续进场,离开始还有五分钟,程幻舟将手机拿到桌底,给杜尽深发了条:【你怎么还没来?】   杜尽深昨天没住在学校,他公司有点事,下午才下的飞机,因此程幻舟昨天一晚上没见到他人。   杜尽深给他发了条语音,大约因为是在开车。   程幻舟将听筒凑到耳边,听到杜尽深说:“这就来了。”   结果杜尽深姗姗来迟,此时表演赛已开始十分钟。   杜尽深推开沉重的礼堂大门走进时,发出一些声音,正巧台上的主持人致辞告一段落,正要离场,底下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聚集在了杜尽深身上。   只见杜尽深穿着一身笔挺的白色西装,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程幻舟身边。   第一排,正中央。   招眼得很。   这次表演赛主题定的是“应不应该在人生的关键阶段谈一场不计结果的恋爱”,学生们对这种话题都相当感兴趣。   程幻舟并没有亲自上场。   他刚进大学那两年在辩论队活跃,打各种主题的比赛时探讨过各种社会、哲学与感情问题。   他在台上侃侃而谈,牙尖嘴利一针见血,约摸也说得上是一种锐气的挣扎。   现在他倒已未必这么尖刻,也不像少时那么爱出风头了。   这么些年,其实杜尽深也未必不知道。   知道程幻舟虚荣、矫情、傲慢、掩饰,光芒万丈的假象要做给所有人看。   却也只有杜尽深,侥幸陪他一同长大,见过他忽明忽暗的灵魂。   台上唇枪舌剑,正激昂地高谈阔论,台下倒是一片岁月静好。   早有工作人员给坐在第一排的他们准备了水和零食。   杜尽深轻声对程幻舟说:“今天前面那班车堵了二十分钟,在机场就只买了个三明治,还忘拿了。”   程幻舟扔了一包开心果给他:“吃不吃?”   杜尽深接过:“怎么还准备这个。”   程幻舟没说话。   当进行到正方四辩的总结陈词时,程幻舟原本握着矿泉水瓶的手动了动,指节停留在桌面。   由于只是表演赛,辩论双方的队伍其实都会事先交流沟通好,为的是让现场更有看点,稿子也是提前备好的。   他们请已退休的程幻舟做指导,其实程幻舟也不过是负责最后审阅检查一遍。   这种观赏意义大于竞争和技术的内容其实不怎么需要他发挥。   只有这句话是他写的,原封不动、一字未改。   “这个人的存在,让世界悲喜,皆是浪漫。”   随着台上年轻的学生慷慨激昂的发言,坐在第一排观赛的程幻舟嘴唇轻轻动了动,他动唇的频率与场上辩手的声音一致,由话筒传至四面八方所有角落。   他面色坦然、正大光明,又彷如在说一句隐晦无声的告白。   “谢谢各位主席、评委和观众,我的发言到此结束。”   台上的辩手将这句话说完,全场在片刻鸦雀无声后,响起轰然的掌声。   在一片欢呼中,杜尽深用极轻的声音低低道:“你是故意的吗,特意要我来看。”   程幻舟眼神微移。   眼尖的人或许会发现他们身侧的手正紧紧牵着。   事实上,C大万事通在这场表演赛结束二十分钟之后,就将一条图文并茂的推文顶到了最上方,甚至特意打了一个tag。   #程主席杜总公开恋情#   附上一张他们在表演赛现场靠在一起说悄悄话的照片。   程幻舟都卸任了,这事当然不归他管也根本不是他授意。   多半是某个他曾经的手下干的。   比如……嫌疑人一号,在屏幕前丝毫控制不住面部表情、笑容十分猥琐的韩婷婷。   平时毫无存在感,也不怎么玩社交媒体的沈恪当即用自己的号转了一条,并在底下评论道——   “作为他们四年的室友,不得不告诉大家,这事是真的。   那个,多的就不说了,要脸,别来私信我,也别给我点赞,谢谢了。”   十分钟后,沈恪这条评论被赞到的最顶上。   底下多了几十条留言。   i帅哥:所以他们在宿舍干嘛???   自闭婷:老哥,你这么说,我就更好奇了[捂脸]   就饿了:别把兄弟当外人呀,有没有内部照片来咱们悄悄分享一下,录音也行……   熊猫联合国:等等,这意思是早就在谈了,而且已经谈了四年?不是,保密工作做得也太好了吧!   cnkl:我靠我靠!!楼上,难道你发现了真相。。   沈萱也转了一条,附言两个字:祝福。   程幻舟和杜尽深的名字如雷贯耳,不仅学生会,整个C大校园都炸开了锅,不久后,连院系的教授们都听闻八卦,两个人的手机全是各方好友发来的未读消息。   学校那儿因为他俩的事闹翻了天,而程幻舟和杜尽深正在出市区的高架路上。   清明节临近,程幻舟带杜尽深一道去看望程省。   这回是程幻舟开车,他的手机放在一边,因为一直在不停地响动,被杜尽深拿起。   杜尽深说:“你要看他们发了什么吗,我给你念?”   程幻舟只说:“不用了吧。”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   杜尽深仿佛看出他的局促,将手机屏幕上下翻了翻,然后说:“我看怎么都是拍手叫好激动得跟自己脱单了似的,没你担心的事。”   “系主任给咱俩都发了问候,不过他什么也没提,只说记得论文初稿月底要交,这老爷子也怪可爱的。”   杜尽深停了停,又幽幽道:“还有少部分向你哭诉自己失恋的。”   程幻舟仍目不斜视地开着车,随口问:“没有骂我抢了他们老公的?”   杜尽深声音带了丝谑意,开玩笑道:“有啊,有骂我的。”   程幻舟颇为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平时鲜有人烟的郊区墓地周围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扫墓的人。   今天云层颇厚,有些阴,他们到达不多时后天空便下起濛濛细雨。   周围旺盛生长的树木在灰暗的天际下依然仿佛张牙舞爪的魔鬼,连四周的气温都仿佛被闹市区低上好几度。   他们并排撑着两把黑伞,缓缓踏雨来到墓前。   程幻舟将一束用黑纸包住的洁白兰花放在刻着程省名字的石碑边上,站定。   他面对程省时依然安静,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站立着。   杜尽深便默默地陪在他身旁。   程幻舟想,父亲,我做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他不知道,也懒得再问。   人生在世,也不是活一个对与错。   程幻舟摸索了下衣襟,把一只保管良好的小盒子拿出来。   就在他正要打开之时,却被杜尽深抢先一步从他手里夺过。   程幻舟愣了一下,睁了睁眼,心跳变得不规律。   只见浅金色的钻石依然熠熠生辉、完好无损,安然地躺在杜尽深掌心的首饰盒中。   程幻舟没想到刚见天日没多久的小家伙又被杜尽深顺走,没好气地道:“你还说我争强好胜,这你也要抢。”   杜尽深神情意味不明,手指捻过那枚戒指,没说接不接受,只道:“那天我回家,张姨说你拿了什么东西就急匆匆出门了。”   程幻舟默了默。   “后来我去找过那个叫梁建义的家伙,不过这人嘴挺严的,我说我出双倍的价钱,他说东西也不是他的,对你很重要,他不会随便做主,怎么也不肯松口。”   杜尽深一边说着,一边捏住程幻舟的手,摩挲对方光洁的无名指,一直从指尖摸到指根,动作有种说不出的旖旎,直至两个人十指相扣。   手指绕在一起,像他们试图分开又不舍,纠缠不清的前半生。   程幻舟张了张口,自知瞒不住了,良久才道:“对不……”   杜尽深按在他微张的上下唇上。   “不要道歉。”杜尽深说,“没有怪你。”   杜尽深握着他的手,吻了吻他苍白的手背,说:“那么这次,你可以收下了吗?”   程幻舟面前一阵恍惚。   眼前,许多场景交织。   有他幼时,生活安稳、懵懵懂懂的日子。   有他们年少时,一起并肩上下学,杜尽深抢着要帮他背书包,躲着家里的司机悄悄分一根冰棍吃的样子。   有他们长大后,杜尽深轮廓分明的脸、英挺的眉目,宽阔的背和有力的手伸起,如邀请也像指引。   指引他兜兜转转,终于还是要走向前方而不是回往过去的路。   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程省的幽魂出现在灰暗的石碑旁。   他面容年轻,还像程幻舟小时候那样,爱穿铁灰色的西装。   男人目光平和,沉默寡言,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透明的水珠顺着伞檐纷纷落下,在他们脚边溅开一朵朵晶莹的水花。   程幻舟当着自己已逝的父亲的面,在阴森的坟前,银色的伞柄微倾,用行动作了回答。 第54章 尾声(正文完结)   五月的时候,程幻舟收到了国外那所名校法学院破格录取,而杜尽深则打算去与程幻舟所在院校邻近的城市中央学艺术了。   程幻舟本来没报什么希望,只不过写了个简历与动机信投递。他都已找好工作,若是学校没着落,干脆就去上班。   结果是意外之喜。   杜家两位长辈十分高兴,成天招呼着他多回家吃饭,说他以后出去了就更见不着人了。   一时间,程幻舟在家里的地位已完全压了杜尽深一头。   杜城与贺晚鹃很乐意资助他们,他们俩却一致表示这次出去不会花家里的钱。   最后他们商定,学费和生活费都自己挣,杜尽深也获得准允,放手一段时间家族企业的担子。   于是,他们和过去相似又有些不同的研究生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程幻舟到达后很快就找到了份合适的兼职,过得不算拮据。   他与周边家境普通的留学生都没什么两样,白天上课,晚上写paper、打些零工,以及,约会。   周末前的研讨会结束后,程幻舟被同行的朋友们包围着,一起走出校门。   有人热情地邀请道:“怎么说,幻舟,要不要晚上一起去喝一杯?”   “对啊,Charles的party你还没去过吧,可热闹了,你要是想玩点新鲜的……”   “你记得安娅吧?咱们隔壁系的女神,她今晚也来,之前还嚷嚷着要见你呢。”   程幻舟摇摇头,只说:“抱歉,晚上我有安排了,以后这种活动不要叫我,我一般没有时间。”   “好吧。”同学面露失望,“真冷漠啊。”   另一人了然地扫过程幻舟无名指上素白的戒圈,附和道:“懂啦,毕竟你是已婚人士嘛。”   他拍拍身旁同学肩:“这就是你不对了,人家英年早婚,人生赢家,当然是回家陪夫人了,怎么能和我们一样?”   闹哄哄的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八卦着。   有人调笑,说程幻舟性格孤僻执拗,白白浪费了这么一张招蜂引蝶的脸。   有的则说,羡慕他拥有感情稳定的伴侣,说自己到了这个年纪,根本没想好要怎么定下来,也没法对什么人产生义无反顾要在一起的决心。   程幻舟一字不发,也不太介意别人怎么讨论。   他离开人群,径自回到自己的公寓放下包和笔记本。   房间干净整洁,没什么多余的物品,唯独拖鞋、牙刷、枕头都是双份的。   好像昭示着这间房屋还有另一个不知在哪儿没有出现的主人。   程幻舟走进厨房,正打算给自己煮一碗意大利面。   就在这时,隔壁的墙壁隐隐约约传来暧昧的响声。   程幻舟停下手,对着空空的房间和晃动的墙壁站了会儿,脸上的表情显得无奈又有些怀念。   然后他放下煮水的锅。   这时放在写字桌上的电脑“叮”地响了一声,显示他收到新的邮件。   程幻舟湿着手,没擦,走过去按了按。   屏幕上跳出了一封电子信件。   “From:杜尽深-10.29   今天上雕塑课的时候,飞进来一只很大的蜜蜂,一直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地打转。   大概是迷路了。   然后他停在了“你”头上。   可惜很快它就走了,没来得及拍给你。   做完的石膏有些重,我请了几个师傅帮我一起抬回家,下次你来可以见到,但没有上色。   今天也很想你。   杜尽深。”   程幻舟的邮箱里已经有上百封杜尽深发来的邮件了,每天一封,雷打不动。   程幻舟吃完那一碗简陋的意大利肉酱面,合上电脑。   他换了身衣服,脱掉了西装和衬衫,穿了件随意的棉短袖,兜上一间帽衫。   程幻舟带走车钥匙和手机,其余什么都没拿,就出门了。   他走得快,带起一阵风,柔软的布料被掀起一角,露出苍白干净的皮肤,和腰腹漂亮的纹理线条。   此时天边今天的夕阳正红,云层层叠叠,是很深玫粉色,边际泛着斑斓的深紫。   程幻舟迎着明丽的晚霞,侧脸轮廓镀上金黄与玫瑰色,于无边绵延的公路上飞驰。   头顶的车窗开启一条缝,傍晚清亮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扫过额前。   他和杜尽深相隔两座城市。   准确的说,是91公里、57分钟的路程。   他将车停在杜尽深家门口的小院,抬头望去,头顶已经笼罩上墨色的幕布,星星点点,而楼上那扇熟悉的窗户已亮起暖黄的灯光。   程幻舟还没下车,一个穿着简单居家服,挺拔的人影出现在了楼下。   杜尽深大约是看见他,匆匆忙忙下来,头发翘起一角。   两个人自然地伸开双臂,给了彼此一个很亲密的拥抱。   杜尽深抱着他,明知故问:“你怎么来了?”   程幻舟凑上去吻他。   两个人刚刚滚进卧室,程幻舟一眼就看见杜尽深邮件中所说的半身雕像,刻得自然是程幻舟的模样。   程幻舟对着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石膏脸,不可避免地怵了一下,动作立马停住,身上刚起的热度都褪了大半。   他喘了口气,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居然把这东西放卧室?放你床头?”   杜尽深捏着他十分方便脱卸的短袖衣角,居高临下地按着他,如同控制着掌下的猎物。   他在程幻舟的质问下不为所动,反而轻描淡写地弯了弯唇角:“不然呢,放厕所?”   程幻舟:“……”   杜尽深俯下身,用手掌覆住他的双眼:“不碍事,今晚你可以不看。”   程幻舟衣衫凌乱地倒在床榻上,咬牙切齿:“明天就扔出去,听到没有?”   杜尽深声音中似有些不乐意的阴沉:“为什么?”   程幻舟才不同他讲道理,直接搬出杀手锏威胁他:“不然我以后不来找你了,你抱着你的雕像过日子去吧。”   杜尽深不轻不重地咬住程幻舟的腺体上。   “唔。”   程幻舟抖了一下,浑身像被电到一般地发了麻。   他随便被杜尽深撩拨了几下,便说不出别的话了,只有喊杜尽深的名字,也重新一遍一遍地……叫他“哥哥”。   在彻底给予他想要的之前,杜尽深又压着嗓子微哑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程幻舟被吊着不上不下的,只好承认:“想你了。”   杜尽深露出满意的表情,动作温柔,眼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掠夺和占有欲。   他凑到他颈部,轻轻舔过程幻舟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腺体、再到胸前的锁骨,向下,再到腰、腹部,深深地吸气,好像要将他吃掉,却又舍不得一样。   这动作比那些更亲密的行为还要让人觉得不好意思,程幻舟额前冒汗,有些受不了地推了推他:“别闻了。”   “那可不行。”杜尽深低低地说,“我充电呢。”   房间里,属于两个Alpha清澈的茶香与甜而烈的酒香混作一团,不分彼此。   周五,程幻舟这天下课得晚,学院外面乌泱泱的。   程幻舟忽得想起,那个怪吓人的雕像不知道被杜尽深处理掉了没有。   上回程幻舟被杜尽深弄得五迷三道,到最后都没心思再关注那东西。   距离上一次,算来他们也又快一个月没见了。   倒也不是他刻意不去找杜尽深,只是最近几周他们都忙。   好不容易两个人凑出三天空闲,杜尽深已说要过来和他过周末。   程幻舟看了看手机,却发现没有收到杜尽深的消息。   他已经到了吗?   程幻舟走路的脚步不自主地加快些许。   刚下教学楼,然而正好碰上法学院的老教授与程幻舟一道出来,聊起,教授礼貌地祝他周末愉快,并问最近生活如何。   他们并行了一路,程幻舟插在衣服口袋里的手紧紧握着安静的手机,有些心不在焉。   直至走到大门口,许多人堵在那儿,不知发生了什么,比往常还要热闹。   教授好奇道,今天是来了什么演出表演么?   程幻舟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他们走近,才看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学校门口,杜尽深背着画架,穿着休闲卫衣,像个卖艺的。   他光站在那儿,身形挺拔,面容英俊帅气,本身就是一副别样的风景。   好些人围在杜尽深的“摊位”前,想给他钱,叫他给自己画幅肖像。   只听杜尽深礼貌地拒绝道:“抱歉,这项服务是私人订制,非卖品。”   程幻舟停下脚步,遥遥望着他,眼中泛起涟漪的微光。   老教授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被学生们包围的杜尽深,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又对他说了一遍:“Cheng,祝你们周末愉快。”   程幻舟颔首:“您也是。”   程幻舟站在远处看了杜尽深一会儿,然后他钻进人群,脚步停在杜尽深面前。   杜尽深早已发现他,对程幻舟微笑着说。   “这位先生,我可以给你画一张画吗?”   程幻舟故作认真地问:“可以啊,你怎么收费呢?”   杜尽深看着他:“我不收钱。”   “哦?为什么?”   程幻舟打量杜尽深上下,装作疏离疑惑的语气,用外文道:“这位先生,你不是缺钱才在我学校门口卖艺,哦不,卖身的吗?”   或许是因为“卖身”这个词,四周的学生们爆发出一阵好奇的惊叫。   “真的吗,那我可以吗?”   “可是他的气质,怎么看也不像……”   杜尽深纹丝不动,笑意盎然,然后他同样以外语回答道。   “只对你免费,也只卖给你。”   “作为交换,晚上能让我去你家吗?”   在这一刻,程幻舟在耳边听到了很多声音。   他们身侧也环绕过很多人。   这世界来往万千,他们在其中无度漂泊,直至另一个人出现,便总能找到家。   然后他说:“好。”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番外会有,谢谢大家的陪伴,祝生活幸福,感情美满!!   接下来会一边更番外一边写隔壁《冥灯》的小短篇,有兴趣可以去看看,评论区置顶有链接可以直接跳转   以及可以点点作者头像关注一下作者,更新消息早知道~   很爱你们,下本再见(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