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东柏林的六月船歌   作者:美岱   文案:   他们重逢于1950年的东柏林(完结)   这是一段漫长的岁月,1944年到1992年,我们见证了世界的转变。   故事的开始,是一名德国医疗兵因为贪图美色在战壕里哆哆嗦嗦地为身受重伤的帅气苏联军官注射了一针吗啡。   故事的中间,是一场看似意外却注定的相遇以及德意志精神小伙儿对苏联大人物的迟来的复仇。   故事的最后,是柴可夫斯基音乐厅前的一场大雪以及六月船歌中的久别重逢。   铁幕之下,是无硝烟的战场,诡谲的年代里,你是我唯一的信仰。   “他们说,我一生所寻求的都在东方。”   考据党、冷战文、谍战大戏 第1章 【I:冷杉】Chapter 1   ====================================   “名字?”   “莱茵·穆勒。”   “年龄。”   “十三岁。”   国防部征兵处的漂亮女官员抬头看了我一眼,仿佛一只审视猎物的豹子。上帝,她绿宝石般的眼睛可真美,金色的波浪鬈发就像黄金麦浪。我真希望胜利归来后可以睡到这样的美人儿。   我双手撑在桌子上,故作潇洒地问:“美人儿,有男朋友吗?”   她握住笔的手突然停顿了一下,露出甜美但却危险的笑容。   “你不是贵族。”她说。   我耸耸肩:“那又怎样?”   “这说明你没钱。”   我吹了声口哨:“有钱也用不出去嘛!”我痞笑地敲敲桌子:“等我回来后,做我女朋友好吗?”   我瞄了瞄她挂在胸前的铭牌:“海格尔少尉……”   她盯着我,突然叹了口气:“莱茵……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这里不需要你,你回去吧。”   这句话戳中了我的痛点,但我依然腆着张脸好言相劝:“给我一个机会不行吗?”   “莱茵,你是残疾,战场上不需要残疾人。”她的语气冷漠,并且着手开始收拾她的文件,我知道她要走了。   “莉莉丝,求你。”情急之下我叫出了她的名字,央求着我的邻居姐姐莉莉丝,我暗恋了好久的莉莉丝:“只要让我上战场,让我做什么都行!”   莉莉丝绿色眼眸里突然荡漾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你还太小,莱茵,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握住了我的手:“留在柏林,对你来说是最好的。”   “不!”我愤怒地站起身,甩开了她的手:“比我年纪小的格鲁特,米夏都去了东线,可就我不行!我只是被一块砖头压伤了脚而已,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涨红了脸,看向漂亮的莉莉丝:“我不是残疾!”   莉莉丝随即低下了头,洁白的脸颊上浮上红晕,我看到她卷翘的睫毛被泪水濡湿。   “莱茵,你不懂……”   “莉莉丝姐姐,我们还有胜利的希望!”我行了个标准的纳粹礼:“你看!我可以为元首付出一切!”   莉莉丝抬眼看我,嘴角勾起一抹萧瑟的笑。她正准备说什么,就听从国防部大楼征兵处内部走出一个伟岸的军人,他的脚步声平稳有力,带着大人物的气势,看向我时笑得十分明媚。   他身量高大,军装笔挺,负手而立派头十足。金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地向后倒着,睿智的棕色眼睛上下打量着我。   “海顿中校。”莉莉丝赶紧站起身行了军礼。   “你叫什么名字?他朝莉莉丝点完头后问我。   “莱茵·穆勒。”我让自己的语气铿锵有力,高高扬起下巴,看起来就像一只斗志昂扬的雄鸡。   原来是个中校,那我可得好好表现。   海顿中校嘴角勾了勾,问身旁的莉莉丝:“他为什么会被拒绝?”   莉莉丝小声说:“他是个残疾。”   说这话时,我善良的姐姐躲避着我的目光,愧疚让她的脸再次红了起来。我的心很痛,因为我不想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我想要她为我骄傲,而不是怜悯我。   “走两步。”中校饶有兴趣。   我抿了抿嘴,捏紧了拳头,迈出了我的右腿,然后在迈出左腿时,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来控制我的左脚让它来完成它应有任务。   然而它还是让我失望了,在落地的刹那,一股难以言说的无力感从脚上传来,就像踩在柔软的棉花上,我整个左边身子就朝下一坠。   我憋着一股气走了几步,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蕃茄。   “够了。”中校的声音依旧温柔,我站定迎向他的目光。   “你真的想上前线?”   “是的!中校!”   “为什么?”   “作为一名德意志公民,我要为帝国献出一切,为元首献出一切!”   我模仿着元首演讲时的语气,声音慷慨激昂。尽管内心深处一直认为这种模样傻里傻气像个小丑。但我表演得很好,因为我看到中校眼里流露出欣慰的光芒。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略显单薄的肩。   “多少岁?”   “十三岁!”我挺直了身子。   他好似在思索什么,片刻后转身对莉莉丝说:“安排他到护理学校培训一个月,然后去东线——”   他看向我:“以医疗兵的身份。”   于是1944年3月,十三岁的莱茵在被国防部拒绝了三次之后,终于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医疗兵。那时他斗志昂扬,在护理学院里学的比任何人都认真,终于在次月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即将前往东线。   出发的前一晚平静无澜,我揉着我发痛的脚在铺着薄棉被的床上辗转反侧。尼雅奶奶在隔壁睡的正香,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清幽的月光洒在我简陋的卧房里。这栋位于柏林东区临街的五层小楼,生活清贫的我们居住在最简陋的顶楼。从卧房玻璃窗向外看去,月色下的柏林到处都是来不及修理的残垣断壁,这个世界之都在英国人的轰炸之下发出不情不愿的哀嚎,但它依旧骄傲。   我想此时施普雷河畔的菩提树在一定在风里温柔地摇摆着,菩提树下大街在月光下犹如银白的缎带,勃兰登堡门屹立在夜色中仿若不屈的巨人......我意识到我是如此深爱这座城市,在即将离开的前一天。   我突然很怀念和好友米夏在河里游泳然后回家挨骂的日子。1939年,我们还不满十岁,胆子大的米夏总爱和尼雅奶奶对着干,气得奶奶连黑面包都不给我们。肚子饿得不行时我们就只能去莉莉丝那里讨吃的。那时她刚大学毕业,追求她的男人有很多,但我和米夏都觉得那些歪瓜裂枣都配不上她。   “能配得上莉莉丝的当然是我啦!”米夏骄傲地昂起头,一手撑在门上,模仿成年男人们抽烟时颓丧的滑稽模样,他认为这样很有男子气概。   我生气地反驳他:“莉莉丝喜欢聪明的男人!她和我一样喜欢古典乐。”   “可你力气小,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打倒你!”米夏露出他小小的犬齿,仿佛嘲笑我:“况且你家早就没有钢琴啦!”   “该死,闭上你的嘴!”我被成功激怒,然后不可避免地和他扭打在一起,直到没有力气瘫在莉莉丝家门口傻笑地等她回家。   真是美好的时光啊,战争还未波及到柏林,那时我们的帝国一路走向胜利。   突然,楼下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我蹭的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   “莉莉丝!”我冲下楼,钻进了莉莉丝的车里。   “我真想你!”我搂着她的细腰,尽管我已经和她差不多高,我善良的姐姐依旧会允许我拥抱她,和她撒娇。   她揉着我的头发,声音就像夜莺一样动听:“你放心去,我会照顾好尼雅奶奶的。”   我抬起眼睛,坏笑地问:“那等我回来后,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莉莉丝捏了捏我的鼻子,眼眸弯弯地说:“好哦。”   “真的!”我激动地看她。   莉莉丝点头:“真的,只要你回来。”   我开心得就差在她脸上亲一口,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绅士一点,毕竟莱茵·穆勒可是柏林这条小街区里有名的美少年。这可不是我骄傲,毕竟就连尼雅奶奶都说我继承了我死去父母的全部优点,尤其是我母亲,那个出身落魄贵族的雅利安美人儿。   “我其实不明白,莱茵,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东线?”   莉莉丝点起一根女士香烟,烟雾缭绕着夜色,她看起来忧郁又魅惑,让我的心脏狂跳。   “其实你并不喜欢战争,不是吗?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我不想被他们看不起。”我说。   “他们当中有我吗?”   莉莉丝吸了口烟,笑得眼里满是星光:“莱茵,我比你大十三岁,我已经二十六岁了,你出生时我就和你一样大呢。”   “所以呢?”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我很愧疚,前年的那晚没能及时把你从轰炸中救出来。”莉莉丝看向我:“你恨我吗?”   “不,莉莉丝,我爱你。”   “小莱茵。”她温柔地揉我的头:“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脸色微红,因为我刚刚鼓起勇气告白了,但莉莉丝的反应并不是我想看到的。于是我想把自己从这样的尴尬处境中救离出来。   “你还记得那时住在附近的那个吉普赛女人么?”   “记得。”莉莉丝眼眸暗淡:“她死了。”   “我知道。”我抓住了莉莉丝的手,陷入了回忆:“那时她还没被抓走,我喜欢吃她做的司康饼,一次在她家蹭吃蹭喝时,她突然对我说,去东方看看,我要找的在东方。”   莉莉丝一愣,看向我。   我笑了笑,接着说:“多么巧,后来你爱玩塔罗牌,你给我算时和她说了同样的话。”   “你们都说,我一生要寻求的都在东方。”   我想那时我的眼眸应该是亮晶晶的,因为我感觉到眼睛湿润了,我怔怔地说:“我想去东方看看,尽管我都不知道我要寻求的是什么。”   莉莉丝有些哑然,或许在这一刻她也相信了命运,她把我抱进怀里轻抚我的头:“好莱茵,我亲爱的弟弟,你要寻求的一定是非常美好的东西,因为上帝会嘉奖善良的孩子。”   她在我面颊上落上一吻,无声地哭泣。   那晚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幸福时刻,我在我深爱的城市里,抱着自己喜欢的人,汲取她的温度,心中怀有触手可及的梦想。多愁善感的小莱茵,那一晚流了很多泪,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自己一定会安全回来。   而那时他却不知道,这一晚竟是永别。   他更不会知道,像这样的离别,在他接下来的人生中会发生很多次,每一次都让他心碎,直到垂垂老矣,他才能真正懂得这些离别的意义。   东方,东方,战火硝烟弥漫的东方。   我背着自己小小的行囊,登上了开往前线的军车。   我看到尼雅奶奶在人群中抹泪,拿着黄手绢向我挥别。我忍住没有流泪,因为我坚信我会回来。   我要去东方,从苏联人的枪下拯救同胞的性命,我要寻找人生中注定会寻找的,抱着美丽的幻想,我相信我会大获全胜,收获满满地回来。   直到第一次听到喀秋莎火箭炮那独特仿佛催命般的声音,暗夜的上空被火光照亮仿若白昼,浑身是血的战士们一个个被抬进前线后方的战地医院,他们的哀嚎无论播放什么样的交响乐都无法掩盖住,我才意识到,在这里我并不能寻求到任何美好的东西,只有无尽的鲜血和死亡。   血腥味让我吐了出来,我甚至来不及擦嘴抬起头就与一名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士兵目光相撞。   他躺在担架上,鲜血浸染了他瘦小的身躯,肠子就像一滩软体动物从腹部的可怖破口流了出来。他嘶哑着嗓子,血泡从他嘴里不断涌出,尽管声音喑哑,但还是可以听到他绝望地说:   “救救我。”   然而说出这句话仿佛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脑袋一歪,目光瞬间涣散。   我睁大了眼睛,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情,深吸一口气后走上前去合上了他的眼睛。   这是我来到罗马尼亚边境防线的第一天。   --------------------   这是一本谍战文,前期埋伏笔,中期开始爆发。对具体历史有参考也有改编,会在写到时做批注。 第2章 Chapter 2   =========================   “嘿,你能指望他做什么事儿?”一名漂亮的女护士朝她的同伴眨眼:“他虽然是个小瘸子,但还是个雏儿。”   我能感受到那两道目光游走在我身上时的温度,又听到一道尖声尖气的声音说:“他长得可真俊俏,不出两年绝对是个美男子。”   “那你现在就先拿下嘛。”   “只怕我要手把手教他。”   她们捂嘴笑得像两只小山雀,站在简陋的护理台前卷着纱布,眼睛不断瞟着我。我蹲在墙角,看着地上混杂着鲜血粗糙泥地,整个人都在颤抖。   经过昨晚一整夜的折腾,我把路上吃的吐了个一干二净,现在整个人都是晕的,面对那种肆无忌惮的玩笑话我都没有反应。换了以前,我肯定就走上去拍拍她们肉墩墩得屁股,坏笑着说:“那就来一发嘛。”   “等我好了也跟我玩玩吧,护士小姐。”病床上的一个裹着浸血的纱布的军人朝她们吹了个口哨。其中那个高挑的护手走过来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那你可得娶我,罗恩·基尔少尉。”   罗恩咧开嘴笑了笑,然后因为疼痛闷哼了一声。护士小姐撇了撇嘴:“看来还早着呢。”   她亲吻了罗恩有些干枯的唇,然后走到了我的面前,就像施号命令的女王:“站起来,穆勒医疗兵。”   我扶着墙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双脚哆哆嗦嗦地发软。   “没尿裤子吧!”她轻笑几声,然后朝我伸出手:“我叫夏洛特,在下次开战前你就得呆在战地医院了,海因茨医生让我负责带你,你可得好好听我的话。”   她眨了眨漂亮的蓝色眼睛凑近:“你要学习的事儿可多着呢。”   我浑身一寒,还是挤出了个略显惨淡的笑容:“谢谢你,夏洛特。”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那傲人的胸脯上,浑圆紧致从解开了三颗扣子的护士服下似乎呼之欲出。我的脸开始发烧,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她挑起两道弯弯的柳叶眉毛,细长如狐狸般透着精光的眼睛眯了起来,骄傲中带着丝勾引人的魅惑,正当我以为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她突然朝前走了一步,俯身在我脸上亲了亲。   “真是个干净的孩子。”她身上的消毒水味道迎面扑来:“这里的人都太脏了,小莱茵。”   我愣住了,看向她长着些雀斑的脸,这些雀斑让她看起来很性感。然后因为她身体的前倾,该看的我几乎全部看到了,我咽了口口水,感觉有些东西不受控制。   她突然有些神经质地笑了出来,然后揪着我的衣服把我拖到了外面的一间病房。   “现在帮我们把这些人抬出去吧。”   我数了数一共有十五个担架,上面躺着十五个死人。他们的死相很惨烈,气味很难闻,叫本身没什么可吐的我只能流着眼泪干呕。   “你可真可爱。”夏洛特笑得开心,她指着那些人好像在炫耀她的战利品:“这个和我接过吻,嘴里总是一股杜松子酒的味道,还有他,亲吻过我的手背,腼腆地不像话,这个嘛,在上一次来战地医院时和我上过床,技术很好......”   她看向我,表情十分得意,我想我当时震惊到张大了嘴巴的模样一定很滑稽。   “怎么?很惊讶吗?”她又挑起了眉头。   我赶忙摇头:“你很美,他们应该都很喜欢你。”   我的恭维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她笑得脸蛋红扑扑的就像五月玫瑰,然后我和她花了一个小时把这些尸体抬了出去,堆放在战地医院后面的空地上。接下来会有专门的人处理这些尸体,她问我要不要观摩一下,我赶紧摇头。   消毒完后,她递给我一支烟,我说我不会抽,她就说我迟早得学。于是我在她的手把手教导下开始抽了第一根烟。后来我不得不感概,烟确实是个好东西。无数次夜晚,身边没有几根香烟我根本无法度过。   当晚,夏洛特被海因茨医生叫去辅助他手术,我被她指派到战地医院的顶楼病房里给一位大人物换药。   “你就帮我一下嘛,说不准他会喜欢你呢!”夏洛特没个正经,在我屁股上拍了拍:“大人物都有特殊的癖好哦。”   我脸霎时就红了,迄今为止我还没被女人拍过屁股,尤其是像夏洛特这样妖媚的女人。于是我端着换药的器械和药水,来到了大人物的病房外。深吸一口气后,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进来。”   里面传来一声好听的声音,怎么形容呢,就像巴伐利亚的清泉,流淌在阳光下,清澈而通透。   推开了门,我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大人物。   上帝!他可真美,那种即使在病痛中也无法掩盖的健壮,就像米开朗琪罗刻刀下的大卫王。直到多年后我也会记得初次见到他的这幅场景,四月罗马尼亚的阳光下,我遇见了我生命中的贵人,我一生都记挂在心中的朋友。   ——威廉·维克多空军少校。   清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脸上,他棕色的头发凌乱显得慵懒,麦色的皮肤光泽健康,一点都不像个中了好几枪的伤员。   传闻他的战机被击中冒着滚滚浓烟就像只折断了翅膀的雄鹰快要触地,在大家都以为他要和战机同归于尽的最后时刻他从驾驶舱里跳了出来。缓缓下坠中,该死的俄国佬仗着自己不受《日内瓦公约》的约束恨恨地朝他开了好几枪。然而帝国的英才可没这么容易死,他坚持到了最近的战地医院,并且恢复得很好。   “少校,您好,我来为您换药。”   我声音小得可怜,请原谅莱茵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吧。谁叫这个少校长得好看的过分,而莱茵天生对美就没有抵抗力。   他懒懒地转过头来看向了我,我迎上他的目光,看到他嘴角扬起一个明媚的弧度。   “好啊,请便。”他的语气轻快。   “嗯。”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然后掀起了他的被褥,解开了他的病服。在为他换药的过程中,我感觉到他一直在盯着我看,看得我不禁有些手抖。   我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他伤口上,但他伤痕累累的腹部肌肉线条依旧那么好看,让我突然羞愧得无地自容。如果是他来到了莉莉丝身边,小莱茵大概一点竞争力都没有了吧。   我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手上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你在紧张?”他突然问。   我张了张嘴,然后迅速恢复冷静:“我刚来这里不久,少校。”   “你要上前线?”   “是的。”我点头。   “你多大了?”   “十三岁。”   我听到他轻笑一声,然后他看向窗外:“十三岁啊......我们的帝国居然要十三岁的孩子上前线......”   “不!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我有些激动:“是我自愿的。”   他宁定地盯着我,似笑非笑。   我有些羞怯地低下了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害羞。我平常可不是这样的性格,我顽劣不堪,满嘴脏话,尽管米夏和莉莉丝都说那只是我的伪装。可这世上也只有那两人能看出那是伪装。   我本来在这位少校面前也该嬉皮笑脸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笑不出来,反而显得很窘迫,这可不是因为他是大人物的缘故。我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在病房内,包裹着我们。他很悲伤,或者说,他对我很感兴趣。   我们后来没什么交谈,等到了第二天,夏洛特坏笑地戳了戳我的肩:“不错嘛,这么快就赢得了大人物的芳心,维克多少校可点名说要你接下来照顾他哦。”   夏洛特吸了口烟:“反正最近苏联人要消停一阵子了,你也不必上前线,就在这里先照顾他吧!”   我非常诧异:“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问苏联人吗?战争就是这样的,大家都需要休息,我们需要,那些俄国佬更需要。”   “不,我是问为什么维克多少校要我照顾他,明明你们都更有经验。”   夏洛特睁大了眼睛:“呀,原来你不知道呀!”   她笑着在我耳畔悄声说:“维克多少校喜欢男人。”她戳了戳我:“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漂亮男孩儿。”   我瞬间涨红了脸:“这可是犯法的!”   被一个男人喜欢,可真叫人恶心。   夏洛特挑眉:“我照顾他的时候看过他时常带在身边的一张照片,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他,还有一个嘛,我不认识,但好看得过分。怎么说呢?”   夏洛特揉了揉太阳穴:“干净澄澈,就像诗人一样。”然后她又瞟了我一眼:“你也是嘛。”   我就像抗辩似地吐了句脏话:“妈的!我才不是!”   然后我落荒而逃,夏洛特后面的笑声仿佛爬到了我的背上,挠的我浑身不适。   于是下一次换药时,我更紧张了。   我的手简直不听使唤地抖,在用镊子将纱布夹起来的时候居然不小心触碰到了他的伤口。   维克多少校痛得嘶了一声,我大惊失色,连忙向他道歉。   他突然笑了,伸出手来,好像要摸我的头,我慌乱地朝后躲了躲。   “你怎么了?”他皱眉问。   “没有......”   “你在撒谎,小莱茵。”他半坐起身,笑着把我扯到他身边,搂住了我。“你怕我,小莱茵,但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我第一次被男人抱,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她们说您喜欢男人。”   “是啊,我喜欢的是男人。”   我咽了口口水,要不是他是长官,我想我现在应该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   他松开了我,命令我在他面前坐下看着他。我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强忍着不适照做。   “莱茵,喜欢男人和喜欢的是男人不是一个意思。”他的语气清清淡淡的,神情恬然中带着些许落寞。他从枕头下摸出了一张照片,递给我说:“看看。”   犹豫片刻,我从他手上接过那张照片。我想这该是夏洛特所说的那张照片。   年少的维克多少校和一位如山间清风般的男人站在一起,矢车菊在他们脚下随风摇曳,少校笑的很开心,是少年人独有的笑容,而那位高瘦的男人却像中世纪的王子,娴静优雅,仿佛带着一层光晕,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样的人,我想就是海涅看到他都会词穷地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夏洛特说对了,他的确像位诗人,宝石般的眼眸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浅淡的笑容里似乎蕴含了万物。   “他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就像波茨坦的湖泊。”   维克多少校看向我:“你也一样,莱茵,你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灰蓝色的,如冬日的海。”   说着,他突然哽咽起来。然后他背过了头,我想他应该不想让我看见他流泪。我赶忙将照片还给了他:“少校,我该离开了。”   “不,你坐下。”   他的挽留让我心下一软,其实我并不想走,只是不忍看他这副模样。圣子耶稣!你得知道一个美人儿在你面前流泪的模样有多么让人心碎,更何况他是一名健壮如钢铁般的军人。   我猜他似乎想讲述什么,而我是个比较好的倾听者。如果他喜欢我的眼睛的话,我愿意让他多看几眼。   于是我问:“少校,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少校转过头,垂下了忧伤的眼眸,“他啊,他去了他最喜欢的地方。”   他的目光突然飘向了很远的地方,仿佛在出神:“海洋。小莱茵,他最喜欢海洋,就像我喜欢蓝天,可我不能死在天上。”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人该是一名海军。我叹了口气,想继续问什么,但似乎少校已经神游在外。我只好耐心等待他收回思绪,自己也发起呆来。   因为我突然很思念莉莉丝,还有不知道在哪条战线上的米夏。   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和他们见面,我意识到我是如此想念他们。   --------------------   PS:根据《日内瓦公约》中的《空战规则草案》第二十条:机上人员因航空器丧失战斗力而力图跳伞逃生时,在其降落过程中不得对其进行攻击。但苏联在二战期间并不是《日内瓦公约》的签署国。 第3章 Chapter 3   =========================   维克多少校是个非常好相处的人,我很快就和他成为了好朋友。他热情洋溢的性格让我们之间没有军阶之分,至于他喜欢男人这件事在我这里也完全没了问题。像他这样的人喜欢谁都不过分。   他会和我讲述他小时候在巴伐利亚和那位死在海里的将军的故事,我每次都听得很着迷,原来男人之间的感情也会这么细腻和温柔。直到有一天我不自觉地发出感慨:“真羡慕您会遇见这样的人!”   少校挑眉,温柔地抚摸我的头:“你也会遇见的,小莱茵,但我希望你遇见的时候,能够勇敢地抓住,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遇见了,是莉莉丝姐姐!”我骄傲地跟他说莉莉丝有多么美,多么温柔,而他只是恬淡地笑。   “莱茵,有时候真正的爱情会让你说不出口的。”   那时我年纪还太小,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少校说的有多么对。   当我可以理解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深陷痛苦之中,有时候真正的爱是那么难以言说,仿佛只要一张开嘴,眼泪就会比声音先到来。   然而那都是很将来的事情了,1944年的小莱茵还是个天真浪漫的小男孩儿,尽管擦着边儿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战役,但他依旧充满了善良与希望。   后来维克多少校要出院,临走前他叫来了一名名为罗恩·基尔的陆军,我认出他就是和夏洛特打情骂俏的那个少尉。   “长官。”他在维克多少校面前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看起来恢复得不错,我想夏洛特的梦想可以成真了。   维克多少校很赞赏地看向这名年轻的少尉,然后再看了看我:“他分配到了你们营里,是吗?”   罗恩扫视了我一眼:“应该是的,长官。”   “好了我亲爱的罗恩,不必这样拘礼。如果你要还我一个人情的话。”维克多少校笑了笑,就像巴伐利亚原野上的晴空那样灿烂,顿时整个病房都亮了几度,叫我和罗恩都看愣了:“照顾好他,尽量让他活着。”   我有些诧异,我可不是一个需要被人保护的小孩子!   “不需要!”我站起身,涨红了脸:“我不需要特殊对待!”   维克多少校目光温柔:“这可不是特殊对待,我亲爱的小莱茵,你活着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你可不能指望苏联人对我们拥有仁慈和善良。”   我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地低下了头。   罗恩笑着将胳膊搭在了我的肩上:“好啦!穆勒医疗兵,少校说得对,你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哪一个中枪的士兵不想在倒下时看到冲向自己的医疗兵呢?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吧!”   罗恩笑得开心,我委屈巴巴地看向维克多少校,然后冲上前去拥抱了他。   “等战争结束后,我还可以见到您吗?”   维克多少校凝视我的眼睛:“当然,我的小莱茵,你是我的好朋友,没有任何理由能阻挡朋友之间的见面。”   我开心地笑起来,在维克多少校棕色的眼眸里,我看到了真实的自己。   真实的莱茵·穆勒,一个看似玩世不恭却极重感情的爱流泪的男孩儿,敏感善良,梦想着在东方寻觅神秘的未知,然后在战争结束后成为一名可以边听古典乐边做手术的医生。   1944年7月,我告别了维克多少校和战地医院,去了前线。临走前夏洛特站在医院的灰色大门前背过头去抽烟,她微抖的肩膀出卖了她正在哭泣的事实。这个被战争折磨到有些神经质的漂亮女人是真的喜欢我,而我也是真的喜欢她。   我冲回去拥抱她,跟她说战争结束后一定会去找她。   “我会邀请你参加我和莉莉丝的婚礼。”我笑着说:“当然,你和罗恩的婚礼我也回去参加。”   夏洛特笑得眯起了湿润的眼睛:“小莱茵,你可别死了。”   我大手一挥:“我可不会死!英军的轰炸都没炸死我呢!”   夏洛特笑着在我脸上落上一吻,然后目光就和下面的罗恩相触,她热情地送上了一个飞吻。   “走了!莱茵!”罗恩呼唤我,我跑到他的身边,登上了前往前线的卡车。   雅西,这个罗马尼亚边境的城市,我从未听说过,也不曾想过第一次来到这里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当看到战壕如同可怖的虫子虬结在灰黄色的大地上,杂草丛生的平原被坦克履带压出的痕迹就像纵横的伤疤,我难以想象这座城市原本的美丽。   战壕后简陋的营地里,我所待的猎鹰营一片沉寂。士兵们歪歪扭扭地靠在破落的营房外,搂着枪支顶着他们掉漆的深绿色钢盔,伸长了双腿抽着闷烟,年轻的面庞上攀附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与麻木。   原来战争可以摧毁一切,无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   罗恩少尉的回来让营地里有了片刻的生机,战士们纷纷围了上来,为他们长官的归队而庆祝。   “看我带了什么?”罗恩举起手里的一瓶威士忌:“这可是维克多少校给我的!”   “哈哈,这下就算死了我也瞑目啦!”   “就是,这可是难得的好货!”   他们围着酒兴奋地叫嚷着,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存在。罗恩转身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我推了过来:“莱茵·穆勒,新来的医疗兵。”   “你们好。”我有些拘谨地和他们打招呼,敏锐地注意到他们的目光瞬间有些暗淡。   “他才多大?”   “看见没,他还是个瘸子。”   “指望他来救我们,还不如指望俄国佬的子弹不长眼儿。”   他们言语中充满了鄙夷,我羞愧地低下了头,抓紧了医疗包棕绿色的带子。   “嘿!你们说话注意点儿!”罗恩有些不悦,语气变得严肃:“莱茵可是被维克多少校指名要他照顾的医疗兵,别看他年纪小,人家的水平可一点都不赖!”   我向他投过去一道感激的眼神,别看我在柏林的街区里是个和米夏不相上下的小霸王,但当面对这样真正在生死场上滚了一圈儿回来的老兵们时,我可怂成了一个软蛋。   士兵们气焰被挫败了,但看向我时依然冷冰冰的不怀好意,罗恩拍了拍我的肩:“别在意,他们都是好人,只是战争总是能把人最坏的一面给逼出来,要是下次有人再骂你小瘸子,你可以狠狠地给他一拳,男人嘛!要学会用拳头来维护自己!”   我笑着点头,心想能被罗恩罩着真是太好了,这时我无比感谢维克多少校。   苏联人没打过来时,我就和战友们驻守在营地里。罗恩时常呆在我身边,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他才24岁却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军官了。他为人慷慨热情,会教我怎么使用枪械,会把营里最好的面包留给我吃。我每天都会维护好营队里的医疗设备和器械,总是细心检查我所拥有的那些药剂,每天不看上几眼心里就不放心。那都是救命的玩意儿,况且现在医疗物资哪里都缺。   有时我也会帮营队去打水,在一次被人骂小瘸子时我给了对方狠狠一拳,然后赢得了战友们的尊敬。总的来说,只要那些该死的伊万不打过来,我在营地里的日子还不错。大家渐渐接受我,我没事还会帮他们看看那些陈年老伤。   “战争结束后,我们大家找你看病你可不能收钱啦!”罗恩笑得开心:“我们的小莱茵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医生的,我相信!”   “我还会开自己的诊所!”我骄傲地脸红起来:“绝对不收你们一分钱,埃利奥,你的钱我也不收!”   骂过我小瘸子被我狠狠揍了一顿的埃利奥耸肩笑道:“我可害怕你把手术刀落在我的肚子里!”   我扯开嘴角笑了起来,似乎这里因为我变得欢乐了。罗恩说他们有的人在家里都有兄弟,看到我他们就想起自己的亲人。   我问罗恩:“你呢?”   罗恩笑了笑,眼眸突然闪烁起来:“其实我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妹妹,但在轰炸中死了。”他摸了摸我的头:“至少你还比较幸运,只是伤到了脚。如果有机会做手术还是有康复的可能的。”   我低下了头:“可现在没有为我们这种普通人做手术的机会了……”   “以后会有的。”   罗恩摇晃了一下见底的威士忌酒瓶,喝下了最后一口。晚上,我们坐在战壕里,仰望着罗马利亚上空的星辰。这里的星星似乎特别近,和柏林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就像一双双眼睛,罗恩说,人死后就会变成星星,这上面是我们死去的战友在看着我们呢。   我有些破坏氛围地说:“那上面也有苏联人了。”   罗恩笑得两眼弯弯,神情突然变得落寞起来。他年轻却老成的脸上充斥着对战争的无望,那种情绪他似乎只敢在我面前表现。他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是一个对战争充满信心的热血少年。   可我不是的,我知道我们的帝国快输了。莉莉丝的眼泪我看到过很多次,尽管国内的新闻报纸如何渲染我们在外的辉煌战绩,连我这种小孩子都要上战场了,是个头脑清醒的人都明白现在帝国所面临的是什么处境。   莱茵虽然年纪小,但又不傻。我上战场的理由很简单,无非有二,不要输给我的那些朋友们,来到东方看一看。   多么可笑的理由,然而那时我却觉得理所应当。真不敢相信莉莉丝送我上战场的心情,直到多年后我都一直感到愧疚。   我抓住了罗恩的手,对他说:“我会努力地让大家活下来的。”   我的语气坚定,带上几分不属于我这个年纪的成熟,罗恩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我。   “那我们可得好好仰仗你啦,穆勒医生。”   我嬉皮笑脸地说:“那你有时间教我玩玩撕布机。”   罗恩挑眉:“像个男人!”   话语刚落,我心爱的喀秋莎又开始奏响了炮火的交响曲。罗恩站起身朝营地内吼叫:“准备战斗!”   我吓得浑身颤抖,这是我的第一次战斗!我迅速跑回营地背上了我的医疗急救包,带上了涂有红十字标志的头盔。然后我看到战友们纷纷涌进战壕,几辆庞大的虎式坦克如钢铁巨兽般立于战壕前,在罗恩吹响了冲锋哨后,他们怒吼着端枪奔赴向前。   步坦协同作战中,我像一直寻觅猎物的鹰跟在队伍后,在漫天的炮火与枪声中寻找中枪倒下的战友们,尽管吓得快要呕吐,但我的眼力很好,处理得也非常及时。一次差点被流弹击中前罗恩保护了我,他把我压在身下躲避爆炸时在我耳边吼着说:“你还真不赖!”   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我扯起苍白的嘴角骂了句:“去他妈的俄国佬!”   --------------------   PS:撕布机是指MG-42通用机枪,被称之为“盟军的噩梦”。 第4章 Chapter 4   =========================   第一次上战场我的表现让整个猎鹰营刮目相看,我成功地挽救了至少二十名战友的生命,整场战役下来自己也是伤痕累累,但那都是血皮肉伤简单包扎一下就好。看来苏军对医疗兵还是遵守战场公约的,并没有朝我开枪,而唯一一发流弹也是擦着装甲车的外壳蹦到身边的。   我在营地里整理自己的医疗器械和急救包,为负伤的战友们进行简单的医治,得以休息时便为这场持续了一整天的战役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终于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了,我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比睡几个姑娘都还要带劲儿。   并且我天真地以为苏军真的对医疗兵怀有仁慈,直到下一次战役时我才知道我有多么蠢蛋。   天气逐渐转冷,晚上在营地里睡觉时总有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我忍不住咳嗽。本来已经睡下的罗恩从床上爬起来为我倒了杯热水,将他的大衣盖在了我身上,我感激地看向他,他看起来如此温柔和煦,一点都不像白天那个浴血的战士。   “看到你,总让我很心疼。”他坐在我身边,凹陷眼眶里棕色的瞳孔依旧明亮,闪烁着怜爱的光芒。他抚摸着我的头,很轻,就像在对待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你这样的孩子,应该坐在亮堂堂的教室里,学习法文,念诵那些优美的诗句。”他眼睛弯了起来,十分宠溺地说:“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们是杀人的,而你是救人的。”   他垂下眼眸,长睫落下阴影,笼罩住眼睛里的情绪,叫我看不清。   我想他应该是悲伤的,毕竟今天我们营队又少了六个人。那个被我揍倒的埃利奥再也没机会让我把手术刀缝在他的肚子里了,一颗子弹爆开了他的头,尸体被卷入到坦克的履带之下。当时我强忍不适想要上前取下那个能代表他身份的东西,但罗恩先行一步,从那摊模糊不清的血肉里扒到了他的那条金属身份牌。   罗恩很沉默,沉默时的他很好看,就像阳光下的巴尔干半岛的山脉,无言地散发着濛濛光晕,尽管我知道是营房里昏暗的灯光加持,让他莫名带上了些神圣。因为平时罗恩很排斥我们做祷告,因为他说上帝早就不要我们了。   当然,他又会对我说,上帝还是怜爱小莱茵的。   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罗恩的脸,是湿润的触感。   阴影下,原来他在无声地哭泣。我突然哽咽起来,非常想要拥抱他,于是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让他的脸埋在我有些硌人的肩窝里。他没有拒绝,他需要这个拥抱。   莱茵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给人温暖,至少他现在是知道的。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段祷告词,为那些认识不久就逝去了的战友们。   于是当第二次上战场时,我冲得比谁都带劲。很多年后我会想,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够稍稍理智一些,稍稍对苏联人有更深的理解而不对他们抱有仁慈的幻想,是不是接下来我的人生都会好过很多。   我或许在战争结束后会顺利进入医学院,通过自己对医学的热爱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度过自己安稳平静而又幸福的一生。会有自己的家庭,儿女绕膝,而不是被卷入诡谲的明争暗斗中,更重要的是,我不会在和平年代还要一次次见证残酷的现实以及血淋淋的死亡。   如果这就是遇见爱的代价的话,是否后悔也得等到多年后再说了。因为此刻游走在战场上不断为战友们缠裹纱布注射吗啡的我大概早已忘记自己冲得太前,已经接近了交战双方中间的那条废弃战壕,于是在一颗炮弹落于我身侧爆炸之后,我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随即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儿轰的一声砸在废弃壕沟里。   天旋地转,头痛欲裂,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死了。   等到视野逐渐变得清晰,耳朵也停止嗡鸣,我呛了几口气咳嗽着撑起身子,然而下一秒,我震惊到呆滞在原地。   顺着一只军靴,我看到了一条修长的腿,目光移动,棕绿色的裤管里另一只腿蜷缩着,缓缓抬头,目光扫过军绿色的军官制服,尽管弹片将这套军服划的破烂不堪,血污混杂着泥沙污迹斑斑,但我一眼就瞟到眼前这人上尉的肩章。   我瞬间意识到,在我面前,坐着一个苏联军官。   与我面对面,近到他伸手就能抓到我。   我咽了咽口水,盯着他继续呆滞。   以为我是被吓傻了?不,不是的,我大部分震惊都来自另一个方面,因为好色的莱茵向来对美人儿没有抵抗力,这也是他第一次在现实当中见到这样的人。   美得简直……不可方物。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明身受重伤浑身是血,但血污在那张瓷白的脸上仿佛古老东方所说的雪中红梅,只能加添他的姿色和韵味。深绿色的眼睛犹如顶级的猫眼石,或者产自缅甸的高级祖母绿翡翠,不,世界上任何宝石都不及他双眸千分之一的璀璨,尽管他现在半眯着,隐现强忍疼痛的神色,然而那略显颓丧的目光却带上了几分迷离和慵懒,落在我身上叫我浑身颤抖。   我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他右眼角下的一颗泪痣让我着迷,更令我惊讶的是这个斯拉夫美人儿居然有一头介于浅金色和银色之间的头发,砂石和碎砾落在他的发丝之间就像落在柔软顺滑的缎带上,在灰沉沉的天光之下这难以形容的头发居然发出圣洁的光芒,无端地将这个军服早已破烂混杂着淤泥和血水的人抬到了神圣的高度。   他身形高大但并不壮硕,带着军人特殊的魅力,但只要看看那张脸,上帝!这分明是柴可夫斯基芭蕾舞剧中与天鹅共舞的王子!高贵而空灵,优雅得不像话。   圣子耶稣!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突然,他皱了皱眉,我看到他肋下的枪洞朝外涌出一股血。我心疼起来,几乎是想也没想就从医疗包里掏出一针本该用在战友身上的吗啡,冲上前去朝他的胳膊上扎了下去,尽管仍止不住颤抖,但我处理迅速,掏出纱布就缠裹在他胸侧。   莫辛纳甘狙击枪明明就在他手上,而他腰间的军官配枪也是一秒就能掏出来,而我似乎就像没看见,不,我真的看不见,我只能看见他那张脸了。这张迷惑我的脸,诱导出我所有的善心,此刻却显露出难以理解的微蹙眉头的脸,真的令人叹为观止。   轰的一声,剧烈的爆炸发生在战壕附近,无数泥沙滚滚而下,我下意识地跪起来将他的头抱在了怀里,用自己的身躯抵御那些落在身上能带出血痕的沙砾。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脑子坏掉了,因为当我松开他后我们目光相撞,他依旧疑惑不解,而我则掏出一块干净的纱布,竟有些深情款款地擦拭掉了他漂亮脸蛋上的血污。   “莱茵!”   就在我沦陷在他深湖般的眼眸中时,突然听到了罗恩呼唤我的声音,刹那间我就从那种恍神的状态中苏醒,瞳孔极速收紧,吓了一跳。就在清醒后快要从他身上移开时,他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力气大到让我的鼻子差点撞在他的脸颊上,然后他从我的军服下扯出了我的身份牌。   嫣红而晶莹的嘴唇无声翕动,我从口型上依稀能辨认出他在念我的名字。   “莱茵·穆勒。”   “莱茵·穆勒。”   “莱茵·穆勒。”   好像怕忘记似的,他念了三遍。   我反应过来后大惊失色地拍掉了他的手,落荒而逃。我不知道再在这里呆上一秒会发生什么,上帝!我真是疯了,刚刚看他念我名字时,血液在他唇瓣上就像覆盆子果酱,鲜美诱惑到让我想要狠狠吸上一口。   我爬上壕沟,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这名漂亮的斯拉夫美人儿竟也看着我,我很潇洒地说:“别死了。”但我想他应该听不懂德语,不过我也不在意,现在我只想去罗恩的身边,去战友的身边。   罗恩躲在一处突起的土堆之后,那是个很好的掩护。他看到我后脸上露出惊喜,稍稍直起了身子朝这边招手,我不断躲避着流弹和炮火朝他跑去,然而脚步还是被一个苏联人绊倒。   身受重伤的俄国佬抓住了我的右脚,让我整个人朝前一栽摔了个狗吃屎。我去掰他手时听到他嘴里说着些不清不楚的东西,那双绝望的眼睛似乎在央求我救他。   我被吓坏了,枪林弹雨中被敌军缠住是件多么可怕的事,罗恩看到我在地上蠕动的瞬间就意识到我遇到了麻烦,于是他从掩体后溜了出来。   他顺利来到我身边,给这个该死的俄罗佬补上了几枪让我终于得以挣脱,他边伸出手想拉我起来,边警觉地注意周围情况。看我站起来后,罗恩露出一道欣慰的笑容。   “没事儿吧?”   话语刚落,欣慰的笑容凝滞在他温柔的脸上。   砰地一声,他的眉心被开了个血洞,鲜血糊住了我的脸。   我惊叫一声,直愣愣地转身,看到了废弃的战壕上架起了一尊莫辛纳甘狙击枪,而那双我沦陷过的绿眸,冰冷到快要把我冻僵。   我突然感到眩晕,下意识地搂住了瘫软下去的罗恩。我哭不出来,只哑着嗓子嘶吼,仅存的意识告诉我,我得把罗恩的尸体带回去,要带他回去。   于是我一瘸一拐地拖着他,朝后方走去。   砰!   我感觉到什么裂开了,疼痛在瞬间传来,我怔怔低头看到我的左腿上中了一枪,血肉绽开就像猩红的玫瑰,再次回头,又难以置信地对上那双绿眸。   传闻中西伯利亚的猎人们一千米开外可以打穿一枚硬币,果然名不虚传。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这样呢……   怀中罗恩的笑容已经僵硬,鲜血汨汨而出,我意识到自己做了无法挽回也不可原谅的事情。我朝后一倒,感觉自己快死了,其实是真的死了,死去的是那个天真善良的莱茵。   他在这一刻逝去,逝去在罗马尼亚八月低垂的天空下,逝去在硝烟弥漫的荒草堆中,逝去在那双他曾救助过的人的冰冷双眸里。   他决心再也不要记起曾经的自己。 第5章 Chapter 5   =========================   1949年的柏林苏联占领区被称之为“东柏林”,战败后盟军怀着仇恨将我们的国家分裂成四个区域,说是想将德国改造成为一个热爱和平的国家。后来西方和苏联老大哥渐渐分道扬镳,四个区域逐渐变成两个区域,而西柏林作为一块飞地被包裹在东德之中。   不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但在我看来这是我们该得的。我和尼雅奶奶的房子刚好在柏林东区,自然就归了苏联人管。当然,要不是尼雅奶奶腿脚不方便根本移居不了,我早就跑到西柏林那边潇洒去了,不过至少东西柏林间居民仍然可以自由穿梭,所以我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待在东柏林,免得招惹些麻烦。   从卧室里钻出来,我在尼雅奶奶沟壑纵横却软乎乎的脸上落上一吻,然后在她骂骂咧咧的声音中吹着口哨出了门。十二月的柏林乌云低垂,天气阴沉得不像话,灰色的鸽子掠过苍茫的天空,翅膀扑扇的声音伴随着风声就像一首如泣如诉的哀乐。   我和米夏约好去给莉莉丝扫墓,可怜的莉莉丝·海格尔少尉死于1944年寒冷的冬天,盟军的子弹毫不留情地洞穿了她的心脏,让她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比利时瓦隆的阿登森林里。   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莉莉丝会被派往西线,她本该驻守在柏林,即使最后她也难逃一劫,但至少我们还能见上一面。   天知道得到这个噩耗的我那三个月是怎么过来的,自被从战场上送回来后我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整整三天,后来又迎来了莉莉丝战死的消息,尼雅奶奶那段时间每天都会守在我的卧室门前不断对我说自杀的人是不会上天堂的。她却不知道莱茵早已忘记了他的信仰,他坚信上帝早就抛弃他了。   穿着破旧的毛呢大衣走在街上,寒风割人,让我瑟缩着弓起身子像只鳌虾。远远地就看见套着件皮衣的米夏在街角搂着一名穿着艳俗的金发女郎激吻,他的手不断摩挲在女人浑圆紧俏的屁股上,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我咧开嘴角笑了笑,走过去吹了声口哨,把金发女郎吓得一哆嗦。   “别害怕呀!”我走上前在她屁股上摸了摸:“和我也玩玩吧!”   金发女郎眯起她细长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你长得比女人还好看,我不喜欢。”她声音软糯糯的,然后在坏笑的米夏胳膊上拧了一把:“记得下次找我。”   说完她扬长而去,米夏挑着眉头目送她,然后和我勾肩搭背起来。   “你要是再晚一点,我就在这里把她给办了。”他朝一旁的地下室努努嘴,仿佛他真有那个意思似的。   我看向我的好友,米夏·沃尔夫,比我小三个月,奇迹般从东线活下来的装甲兵,一头凌厉的棕发,锋锐的眼眸仿佛可以射出刀子来,明明只有十八岁,个头儿却窜到了一米九几,魁梧得让人想象不出他怎么钻得进去坦克驾驶舱。   和他站在一起我简直娇小可人,要知道我也是个一米八的帅小伙儿。   五年匆匆而过,我和米夏都长大了。两年前我们在一个灯红酒绿的夜晚在某个脱衣女郎身上变成了真正的男人,此后他凭借着自己出生就有的大胆以及在战场上打下来的气势在这条街区混起了地下帮派,现在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头目。   当然,他能当上老大也少不了我这名给他出谋划策的军师,他在这一片区除了杀人什么都干。只是现在苏联人管得严,他和他的小弟们不得不低调一些。   乘车来到柏林东区郊外的墓园,顺着一条碎石道我们在成排山毛榉树下找到了莉莉丝的墓碑,米夏拿着束在街边买的新鲜紫罗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刷着白漆的木质十字架前。   “她说等我回来了就当我女朋友的。”米夏惨淡地笑了笑,看向我:“她也对你说了,是吗?”   我点头,感觉眼眸有些湿润。   米夏露出只会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孩子气,他不开心地坐了下来,有些赌气地嘟囔着:“明明她更喜欢我的。”   我拍了拍他的头,微笑说:“是啊,她更喜欢你的。”   米夏皱眉,抬头看我:“我一直很好奇你在罗马尼亚遇到了什么,莱茵,你不像以前了。”   “我只是在那边交了好运,中枪后在战地医院善良的海因茨医生顺带给我的脚骨也做了手术,让我摆脱了一个当瘸子的命运。”   我坐在他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包廉价香烟,递给他一根后自己也开始抽了起来。廉价烟的味道很重,很呛人。我的目光变得怅惘,落在墓园远处凋零的荒草地上。   有些事情一直想要忘记,但总是忘记不了。   罗马尼亚阴沉的天空。   罗恩温暖和煦的笑容。   那人冰冷的绿色眼睛。   “我突然很怀念以前的你。”米夏搂住了我,吸了吸鼻子:“虽然你胆子小,力气也不大,但和你在一起我总觉得温暖。”   “现在不温暖了吗?”我笑着朝他脸上吐了一口烟,呛得他眯上了眼睛。   “你看,你以前就不会这么做。”他睁开眼睛,温柔地注视我:“以前你做坏事儿了之后总会脸红,我和莉莉丝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是装的。”   “莉莉丝说你是像天使一样善良的孩子,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我最讨厌别人说我善良。   似乎察觉到我的不悦,米夏有些闪躲目光,他低声说:“可你现在做起坏事儿来比我还猛,上次卡尔三兄弟是你找人打残的,是吗?”   “是啊。”我点头:“他们惹到你了嘛。”   “那也不至于......”米夏低下头:“这种事儿让我做就好啦,你为什么要脏了手。”   我笑着吸了口烟:“我的手本身也不干净。”   他眨着双棕色的水汪汪眼眸盯住我,然后老成地叹了口气,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不要多想,至少我们现在很快乐。   即使莱茵不再善良,但我们现在很快乐。   但这快乐只延续到1950年一月的某个安静的晚上,尼雅奶奶突然敲响我的门,告诉我她明天要死了。   我从床上猛地坐起,黄色杂志散落一地,裤子拉链都来不及拉上。我挤出笑容,有些尴尬地问:“您又在说什么鬼话?”   尼雅奶奶披着她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淡紫色披肩,佝偻着身子,银发闪耀在夜色中,浑浊的眼睛比任何时刻都要明亮,她宁定地看着我,说:“我并没有跟你开玩笑,小莱茵,我有预感,我明天就要死了。”   看她说的那么笃定,我突然有些生气,站起身把她搂着让她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您得吃点药。”   我给她倒了杯热水,让她吞下了几粒药丸。她有些不耐烦地摇头,对我说:“等你父亲回来后,你把我柜子里的围巾交给他。”   这句话让我心里冒火,我那该死的父亲在我五岁时就失踪了,经历了这场战争他早该尸骨无存了。但碍于照顾我可怜奶奶的心情,我还是好言劝慰:“等他回来了你自己给他嘛。”   尼雅奶奶瞪大了眼睛,说:“我明天要死了,真的。”   她说得信誓旦旦,让我一瞬间恍神。   有人说老年人到了一定时间就能准确预知自己的死亡,因为他们的灵魂在某种程度已经半步迈入了死亡的领域。我扯了扯嘴角,不自觉地害怕起来。   尼雅奶奶温柔地望着我,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小莱茵,人生的路最终是要一个人走的。”   “不,我要您陪着我!”我突然哭了起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因为她令人信服的眼神叫我相信她明天的确会死。   尼雅奶奶宠爱地帮我揪掉毛衣上的毛球,抚着我的后背宽慰说:“你会迎来新的人,小莱茵。”   我泣不成声,那一晚无言地抱着她,黑夜似乎变得特别短暂,一个眨眼的功夫窗外的天际就泛起清明,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耀进客厅时,尼雅奶奶呼吸变得浅浅的,直至消失。   米夏闻讯赶来后,把失魂落魄的我从沙发上扯起来。他在报纸上登上了讣告,许多奶奶的旧友都来参加了她这场由街头地痞流氓操办的葬礼。   我和米夏在葬礼上抱头痛哭,叫米夏那一众小弟都看傻了眼。   葬礼结束后,我时常觉得屋子太过空旷,米夏说我该找个室友,正好也可以收点房租贴补家用。我虽然和米夏的那个小组织藕断丝连,但他从不让我经手他手上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用他的话说是不想拉我下水,要死就死他一个就好了。   二月的一个安静的下午,日暮暖黄色的光从玻璃窗透进来,我正躺在沙发上抽烟,看着烟雾缭绕在余晖中,空气中有一种旧木头混杂石灰的味道,来自于附近被修葺和翻新的建筑物。   这个城市要变了,我的柏林,即将焕然一新。   抽完三根烟,本就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更加混沌,似乎难以聚焦,我突然想起今天一整天都没吃饭,脑子昏昏沉沉的,就连房门被敲响了三遍都没听见。   好不容易迫使自己清醒,我站起身,拖着疲软的身子打开了门。   “穆勒先生吗?”   声音响亮,带着浓重的德累斯顿口音,我抬起眼睛,无神地打量眼前这个红头发的年轻人。嗯,长得挺漂亮,狡黠的棕色眼睛,线条独特的鹰钩鼻,锋锐的唇角让他看起来像个无利不图的奸商,但笑起来时又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显得憨态可掬。   “您是?”   他穿着考究,衣领浆得雪白,灰黑色的套转崭新而考究,精准地勾勒出他瘦削的身材。米白色安茹式的羊绒手套上秀着一个小而精致的金色纹饰,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很名贵的剑桥包。   他眨了眨魅力十足的棕色眼睛,脱下手套向我伸出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右手。   “在下是艾伦·克劳德。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您的招租广告,提前打电话联系过您,但并无人接听,只能冒昧来拜访您了。”   我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心暖烘烘的,而我则冒着冷汗,我突然感到胃在痉挛,痛苦地皱了下眉头。   艾伦·克劳德似乎没想到我现在是这副模样,他皱了皱眉,关切地问:“您没事儿吧?”   “我......没......”我想说我没事,但却不争气地双腿一软,整个人朝前栽去。   于是莱茵·穆勒在见到他的新房客艾伦·克劳德的第一天,就像有预谋似的倒在了人家怀里。   --------------------   PS:冷战时期开始啦!   莉莉丝死去的那场战役是著名的“阿登战役“,是二战结束前西线最后、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德军在节节败退下主动出击,却惨遭失败。在纳粹德国女性军官是不上前线的,所以莉莉丝这里是个伏笔,特此说明一下。   另外,东西柏林在1949年5月后检查站和路障拆除,两地居民还是可以通过Ubahn和Sbahn提供的交通服务一定程度上自由穿梭。 第6章 Chapter 6   =========================   “您是患上了低血糖,穆勒先生。”   在喂我吃下一勺砂糖后,艾伦·克劳德提议说去市区的一家名为“莱茵河畔”的高级餐厅里吃饭,算作他送我的见面礼。   “我可还没答应让你住这里呢!”我从沙发上挣扎着坐起来,想摸根烟来抽。   艾伦咧开嘴角,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精明的狐狸:“您会让我住这里的,因为您需要钱,也需要人陪伴。”   于是我被这个认识不到半小时的男人拖到市区的“莱茵河畔”吃上了高级的炭烤猪蹄,餐厅里飘荡着现场演奏的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巨大的水晶吊灯流转着华丽却不艳俗的光芒,身穿硬领西服的男招待穿梭来去,我穿着件起球的旧毛衣,虽与这里格格不入但仍旧怡然自得。   那钢琴曲可真好听啊,看着演奏钢琴的表演家,我心里止不住羡慕。   用雪白的餐巾擦完油津津的嘴后,我发出满足的叹息。要知道可怜的莱茵还没来过这么高档的餐厅吃饭,我想下次等有钱了一定得带米夏来一趟。   艾伦饶有兴趣地盯着我,说:“我可以对您不用敬语嘛?似乎我比您年纪要大。”   “随意。”我耸肩,“叫我莱茵就好。”   他笑得眼睛弯弯,说:“你就叫我艾伦吧,我二十岁,是一名就读于柏林洪堡大学医学院的学生。”   我上下打量他,医学院啊,这小子可真幸运。   他拿着刀叉优雅地切割着牛排,慢条斯理地吃着,见我盘子已经空空,于是贴心地再叫了份鹅肝酱和松露汤。   他摇晃着红酒杯和我碰杯,顾盼神飞地说:“我们以后可以常来。”   “为什么?”我有些呆。   “因为我很喜欢吃这家的牛排。”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来?”   “一个人吃饭很孤单嘛,我在学校没什么朋友。”他眨眨眼:“都是群书呆子。”   我撇了撇嘴,没有回话。   他笑吟吟地,凑前低声问我:“莱茵,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我脸一红,点头:“有啊。”   “这就是了。”他眨眨眼:“你陪我来这种地方,我有面子。”   我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重点信息,于是挑眉问:“这么说每次都是你请咯?”   “当然,我亲爱的房东先生。”   酒杯相碰,醇香的酒液顺着喉管而下,难道小莱茵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临了?   于是医学院学生艾伦·克劳德在第二天就搬着他的行李来到了我那简陋的两室一厅里。在征求了我的意见后,他叫来装修工对整个屋内都进行了翻新和改造,足足花了三天时间让这套旧公寓焕然一新。   看着换上了双层玻璃印着矢车菊花纹的窗户,绣着淡雅花卉图案的白色纱帘,造型别致的雪花型的水晶灯,铺着克什米尔毛毯的米白色沙发,以及散发着松脂清香的木地板和淡灰色交织着银丝线的格子墙纸,我整个人呆滞到原地,心想这个人这么有钱为什么不直接去买套公寓?   艾伦笑眯眯地扶住我的肩站到窗前,说:“你看,在这里可以看到勃兰登堡门哦。”   “那又怎样?”   他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我有点不解风情:“我很喜欢这里,这一排公寓就数你家视野最好。”   “另外,这里离我学校很近,菩提树下大街嘛。”他惬意地点起一根烟,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脚上的名贵皮鞋擦得锃亮:“以后带女孩儿们回来方便。”   我瞪大了眼睛,说:“你睡我的房间!”   艾伦啊了一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生气地冲进卧室里开始收拾东西,我才不要让他在尼雅奶奶的卧室里做那种事儿呢。   不久后他好像反应过来,在客厅里笑得花枝乱颤。   后来我发现,这个来自德累斯顿的小少爷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他不仅带形形色色的女孩儿回来,有天我推开门居然撞见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和一个年轻男孩儿热吻。   两具衣衫不整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他呼吸急促地把手伸进身下男孩儿的衬衫里,男孩儿也热烈地回应着他,眼见他们就要进行到下一步,我尴尬到瞪大了眼睛。而那男孩儿却仍旧勾着他的脖子,面色潮红地看看我,又看看艾伦,亲昵地像只小狗在他脸上蹭着,娇声娇气地问:“他也加入吗?”   艾伦宠溺地在他唇上吻了吻,柔声说:“他可不行,他怕疼的。”   我差点原地爆炸,肢体僵硬地移动,不断对自己说,忍一忍,忍到他们结束后好好找该死的艾伦聊一下。我躲进卧室,不久就听到客厅里传来嗯嗯啊啊的声音,简直让我头皮发麻,感到恶心的同时又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妈的,上一次还是两个月前,在米夏介绍的那个十六岁的妓女那里呢。想起那女孩儿曼妙的身体,我内心不禁开始荡漾起来,就在脱下裤子准备闭上眼睛好好自我满足一下时,房门被敲响。   艾伦满头是汗,红发濡湿黏在额间,右臂抬举撑在门上,眼神迷离,脸上还带着高潮后的余韵,看起来竟分外迷人。   他微微喘着气,说:“要不要出去吃饭?”   我朝外瞥了一眼,客厅里已经空空无人。   见我没什么意愿,他笑着说:“好啦,下次一定去卧室,我没想到你这么不能接受,我以为你很新潮呢。”   “我……我很新潮啊!这有什么不能接受,我只是怕打扰你们兴致而已”   我撒谎了,但已经不会脸红。   “是呀,都已经二十世纪下半叶了!”艾伦一把攀住我:“要与时俱进哦小莱茵,否则会不受欢迎的。”   我不耐烦地推开了他,没好气地说:“那你快换衣服,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他抓起自己的衬衫闻了闻,坏笑说:“男人的味道。”   之后,艾伦渐渐融入了我的生活,就连米夏也开始关注这个有钱的大学生房客。艾伦出手很阔绰,他带我们去了很多高级餐厅,然而最钟爱的还是那家“莱茵河畔”,我看出来米夏还挺喜欢他的。   “交好运啦我亲爱的朋友。”米夏在我耳边醉醺醺地说:“记得每年涨房租。”   房租……房租……   我一愣,原来都快三个月了,我完全忘记找艾伦要房租了!   莱茵啊莱茵,你这辈子都是个穷鬼命了!   于是那晚我打算找艾伦要房租时,他正在坐在卧室窗前的台灯下抓耳挠腮,仿佛浑身爬满了虱子一样难受。   “你怎么了?”我问。   他头发乱糟糟像个鸟窝,带着副金丝眼镜,眼眶下爬满了乌青,脸色苍白得像个患了痨病的病人,灯光下他无力地蠕动嘴唇,抬头说:“看不完了。”   “什么看不完了?”   “病理学。”他指着桌上的一本巨大的书,说:“马上就要考试了。”   “病理学啊,听说过。”我翻了翻,看到前面几页还有熟悉的知识。   艾伦眼睛微微睁大,说:“你还知道这些啊,小莱茵,你该代替我去读书的。”   我又把那本病理学理论朝后翻了翻,后面全部都是天书一样完全看不懂,想当年我在护理学校时还非常带劲儿地啃过这本书呢,那时所有人都笑我心比天高。   正出神时,艾伦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拉着我就说:“你陪我去趟学校吧!”   “啊这……”   我来不及反驳,就被艾伦风风火火地抓着来到了柏林洪堡大学。   这座大学我还是小时候来过,虽然离家很近,但我总是有意地避开它。那些历史悠久的灰黄色建筑和风情万种的林荫道总是会勾起一些令人心痛的回忆,而回忆则会变成溶于血液的毒药,再次侵蚀掉好不容易修复的灵魂。   然而这次我来不及感伤就被艾伦带到了医学院大楼,然后被推搡着进入了一间冒着浓重刺鼻味道快让我呼吸不过来的实验室,他比划着他要找的那份样品,叫我找到后马上去大楼前等他。   “那你呢?”我问。   他小声说:“我要去趟教授的办公室。”   “做什么?”   “当然是找点可以利用的东西啦!”   “你要偷答案!”我惊叫出声。   他吓了一跳,连忙捂住我的嘴:“小莱茵,那可不是答案,那只是组数据,你就帮我找一找吧,记住了,是只白色的,屁股上有个红点儿的小老鼠。你可得当点心别叫巡逻的人发现你,另外——   “别开灯我亲爱的。”   这太高难度了吧!我望向阴森森的实验室,咽了口口水,不得不承认,我又怂了。   大晚上的,只有月色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渗透进来,幽暗的实验室内闪耀着一些诡异的光芒,好像是来自于某些玻璃容器,至于那些容器里面是什么,我虽不想知道,却难以将那些可怕的联翩浮想驱逐出去。   轻手轻脚地走进,过于安静又听到一些吱吱呀呀的声音,就像蚂蚁顺着血管爬进耳朵,叫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该死的艾伦,我是欠他的吗?   我尽量收束目光,不让自己看到两旁架子上的玻璃容器,也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任何设备和仪器。   借着月色,我来到实验鼠存放区域,果然,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是这些小家伙们发出来的。我拨开了百叶窗让月光和路灯可以照进来,上帝!这里至少有二十只老鼠,屁股上有红点儿的,屁股上有红点儿的……   啊,在这里!我看到那只小玩意儿正在一个巴掌大的小玻璃箱中打滚儿呢,于是我小心地打开玻璃箱的盖子,将手伸了进去。   “该死!别动!”   我骂了它一句,然后手指上传来一道刺痛。   “嘶,敢咬我!”我恨恨地拎着这个小东西,它滴溜个大眼睛不断挣扎着。   我想莱茵已经十九岁了虽然没个正经但至少不该跟一只老鼠计较,于是把它塞进夹克的兜里,准备原路返回。   本来该一切顺利的,没想到在出门时腰上突然传来酥痒,随即皮肤就像被什么东西在啃噬似的,我忍不住哆嗦了几下然后就撞在一张旋转椅上。我赶忙扶住椅子免得闹出动静,没想到刚抬头就和架子上玻璃容器中泡着的一个奇怪的东西视线相撞。   说是视线……真的是视线……这里面他妈的居然泡了个脑袋!!   白惨惨的脸,这这这……   我吓得大气儿不敢出,浑身冒冷汗,不至于吧,不至于真的是人脑袋吧……   咽了口口水,好奇心驱使我凑近想要一探究竟,慢慢来,莱茵,不要害怕,什么死人你没见过,不要怂……   “谁?!”   啪嗒,我的眼前瞬间一片明晃晃的白,我尖叫一声,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然后开始大喊大叫:“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啊啊啊!我不该看你,我不该冒犯你!!”   在地上胡乱蹬了一番,好像并没有什么发生,于是我哆嗦着张开指缝,然后就看到实验室的灯光大开,而门口则站着两个面露惊讶的男人。   我愣住了,然后心里劈下一道惊雷,完了,被发现不说,这下可丢死人了!   “你是谁?是医学院的学生吗?”站在前面的矮个胖老头透过厚重的眼镜打量我,满脸狐疑。   我连忙爬了起来,心里迅速编造借口,可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我是……”   “啊!”   该死,那老鼠又咬了我一口,我捂住侧腰整个人歪了下来,嘶嘶地喘气。   “你怎么了?”   这是一道复杂的声音,醇厚却轻盈,关心却警惕,我抬头,看到胖老头身后站着的那个身穿米白色套装,带着秀气金丝眼镜的高个年轻男人正似笑非笑,浅棕色的眼眸隐含不明意味。   我心想坏了。   我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再不找机会跑这俩人怕是会报警了,情急之下我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对这外面大喊一句:“你在这里呀!”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两人着了道儿迅速回头,趁着这个空档儿我飞速撞了过去,把那胖老头撞倒在地嗷嗷直叫,年轻男人赶忙扶住了他,根本来不及顾上我这个顺着楼梯仓皇逃窜的人。   后来艾伦还对我啧啧称赞来着,说我把他的病理学教授撞断了一根肋骨,叫那老头儿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月,并且顺利地让那场考试推迟到了六月份。   艾伦搂着我,激动到就差在我脸上亲一口。我心里酸楚楚的,心想被老鼠咬了应该没什么事儿吧,我可不想感染上一些莫名其妙的病毒。   艾伦拍着胸脯向我保证:“放心,那些老鼠比你都干净!”   我翻了个白眼,朝他伸出手。   “什么?”他疑惑地皱眉。   “房租,亲爱的克劳德先生,三个月的!我想你可不愿意被我赶出去!”   艾伦笑吟吟地从钱包里抽出几张大额票子塞到了我的手里:“半年的,小莱茵,和你的沃尔夫同志好好去爽一下吧。” 第7章 Chapter 7   =========================   老实说,当我和苏联人打仗的时候,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也会被人称之为“同志。”   多么布尔什维克的称呼啊,可米夏却十分受用,他那些灰色生意少不了要和警察们打交道,当他和那些片警站在一起时,他们一口一个“同志”称呼彼此,笑嘻嘻地仿佛亲自参与了十月革命。   艾伦常说,我要对时局有点基本了解。   有天我们一同乘车外出到东郊,远远路过卡尔斯霍斯特时,他突然神秘兮兮地问:“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我点头:“苏联人的大本营呗。”   他又问:“那你知道苏联驻东德的军事管制委员会么?”   我摇头。   他立即显出大惊小怪的模样,说:“这你都不知道。”他啧啧两下,仿佛对我的无知而感到惊奇:“整个东德恐怕就是被他们控制的。”   我耸肩表示自己并不感兴趣,艾伦撇撇嘴,说我这么两耳不闻窗外事总有一天会栽个跟头的。   “可这个时代瞬息万变,谁知道刚了解的时局下一秒怎么变化,像我这样的小人物还是老老实实过自己平凡的人生就好啦。”   我点起一根烟,笑吟吟地坐在菩提树下大街路边,欣赏着盛夏时期女人们裙下白花花的大腿。   艾伦不置可否:“可有时候平凡的人生最不容易。”   他也和我一样坐了下来,在林荫下发起呆。他的目光清清浅浅的,看向被太阳照耀得明晃晃的路面。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在他白皙的脸上,让他的肌肤变得仿佛水苍玉般透明。轻抿着嘴唇,他罕见地皱起眉头。   “你怎么了?”我问。   他怔了怔,然后苦笑,说:“真羡慕你,莱茵,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度过人生。”   我笑着摇头:“我可想过女人和金钱都不缺的人生呢,你看我做到了吗?”   他温柔地轻笑,摘下我肩上的一片菩提树叶,捻着那片叶子用纤细的手指缠绕着,喃喃道:“小莱茵,至少你自由。”   我撇嘴,心想这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知道能进入柏林洪堡大学读书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这人居然天天逃课,只知道拿着家里的钱与各种男人女人们厮混。   要是我有这个机会……   要是我能去医学院……   哎!算啦,小莱茵,你不会有这种机会的,因为很快你那“自由”的生活也将成为幻影啦。   一切都是命运,是天注定,是圣子耶稣冥冥之中的安排,是耶和华为了挽救我这颓丧的人生找了个奋起的理由。   被关在地下室的那整整三个月我都是这么想的,我对自己的所做所为一点都不后悔,直到再次得以见到光明,我才意识到犯下的错误有多么严重,似乎用一生的年月都无法弥补。   灯光璀璨的莱茵河畔,悠扬的现场演奏,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在夏日的夜晚飘荡在我周围。酒香弥漫的大厅中,我和艾伦像两位古典的绅士举杯相碰,嘴里却谈论着女人身体最柔软的部位,听他讲述和男人做爱时不一般的体验。我们大声开着下三滥的玩笑,仿佛故意要把这间高级餐厅拉低档次似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晚——   餐厅里的珐琅彩座钟敲响了八点的钟声,旋转门反射出水晶灯的光芒,在一片流溢的白色碎光中,擦得锃亮的军靴落在镶金边的白瓷地砖上,笔挺的军官制服被五指宽的皮质腰带收束着,让完美的腰线显露无遗,少将的肩章躺在他挺拔的肩上,修长的雪白脖颈像只天鹅般高傲地舒展——   优雅,圣洁,不容侵犯,仿佛看上一眼就是对他的亵渎。   而我却哑然盯着那张脸,那张六年过去了却丝毫未变的脸。   冰冷如贝加尔湖的绿色眼眸,利刃出鞘般凌厉的五官线条,凭添易碎感的泪痣,嫣红好似五月玫瑰的双唇……   上帝,还有那头几乎于银色,仿若绸缎一般的头发。   我感到眩晕……然而这次却不是因为迷醉,而是因为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我火急火燎地饮下一大口琴酒,感受到脸在勃然烧红。   努力镇定下砰砰直跳的心脏,我恨恨盯着他。   而那人却似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他依旧面无表情,但嘴角却挂着缕若隐若现的笑容。他和同行的一位西装年轻男人径直走向了莱茵河畔二楼的高级区域,在经过我座位附近时,我差点将手中的酒杯捏碎。   砰砰砰……因为过于用力酒杯在桌子上撞出细碎的响声……   “嘿!莱茵!”艾伦敲了敲桌子:“你怎么了?!”   我啊了一声,赶忙说没事。   艾伦狐疑地看我:“你认识那个苏联军官?”   我矢口否认:“不认识。”   “那你还盯着人家,当心惹祸上身。”艾伦使了个眼色,低声说:“他可是少将,大人物,管好你的眼睛。”   这时我才发现整个餐厅里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复当初的哄闹,只剩下六月船歌在兀自飘荡,直到那人和他的同伴消失在楼梯尽头,餐厅才逐渐恢复生机。   我抬眼看向二楼,他坐在靠边的位置。西装男人正拿着菜单凝眉思索,而他的目光却淡淡扫视着下面的一楼区域。我以为只要盯着他就会和他目光相撞,没想到自始至终他都没朝我看上一眼。   不错嘛,现在是大人物了。   那时在罗马尼亚重伤落魄时你可是盯着我不放,抓着我还念了三遍小爷的大名儿呢!   我冷笑一声,咽下一口酒。艾伦看我有些不对劲,赶紧付款把我拎了出去。   “你是不是发烧了?”艾伦摸了摸我的额头,说:“虽然人家长得好看,但可那是苏联人,招惹谁都不能招惹他们,知道吗?”   “你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看上他了?”艾伦直视我的眼睛。   我一愣,然后咧开嘴笑了:“是啊,我看上他了。”   艾伦倒吸一口气,说要把我带去实验室打上一针镇定剂,浇灭我心里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那可是犯法的,犯法的……”   他碎碎念地把我拖回了公寓。   不该有的想法……是什么想法呢?   我的确是看上他了啊,不,准确地说,应该是盯上他了。   整个苏联加上东德是多么辽阔的地土,其中又有多少人多少家餐厅啊,这个辜负了我的善心,杀害了我的战友,改变了我一生的男人就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不是耶和华的旨意还能是什么?   换做是任何人也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的吧。   人生就像突然找到了方向,混沌中出现了一缕犹若实质的光明,看着那道光明,我就像患上了失心疯。   复仇……复仇……   我站在窗前抽烟,抽着抽着傻笑起来。初夏的星空在天际泛起深沉的矢车菊紫色,勃兰登堡门在月色下沐浴着光辉,渐趋消亡的德意志精神仿佛又回到了我的心里,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的战斗精神……   恍惚间,罗恩好似站在夜色中向我招手,笑着说:“小莱茵,想做就去做吧!”   不知呆滞了多久,我摸了摸脸,竟一片冰凉。   我哭了吗?   难道我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吗?   六年仿若行尸走肉般的茫然,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变得清明,就像飘荡在无边海域中却突然看到了那座象征希望的灯塔,我漫无目的的漂流即将迎来终点。   翌日,我找到米夏,对他说我需要一把枪。   米夏瞪大了眼睛,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   “留着防身。”我说。   米夏眯起了眼睛,声音变得低沉,带上几分威慑:“是卡尔那三兄弟找你麻烦了吗?”   我摇头:“没有。”   “那你要干什么?”米夏疑惑地说:“国家安全部的那帮家伙们现在盯得可紧了,要是被人举报你有枪支……”   “不会出现那种情况的。“我咧开嘴笑了笑:“我会很注意。”   米夏犹豫不决,我只好拉着他坐下来,搂着他的肩膀说:“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在罗马尼亚经历了什么吗?”   米夏点头:“但你从来不说。”   “是的,米夏,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我在那里犯了个巨大的错误,而现在,弥补错误的机会出现了。”我直视他亮晶晶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有信服力:“被骗走的东西,我要亲自拿回来。”   米夏哑然地看着我,片刻后他问:“会有危险吗?”   我摇了摇头,轻快地笑:“不会有危险的米夏,但我还是需要一把枪来防身以防万一。另外——”   我摸摸他的后脑勺:“这段时间我们尽量别联系,等以后我来找你。”   米夏低下头,抽起了闷烟,随后他叹了口气,说:“真希望我知道该怎么拒绝你,莱茵。”   我看着他,阳光下他卷翘的睫毛浮着浅金色,褐色的双眸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我捧起他的脸,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谢谢你,米夏。”   他有些发愣,脸颊烧红好似海边的晚霞。随后他朝身后的一名金发少年说:“安迪,把我的那把左轮手枪拿来。”   安迪点了点头,走入昏暗的地下室。   米夏看向我:“会用左轮吗?”   “当然。”   他有些老成地叹了口气,似乎欲言又止。为了宽慰他我只好向他保证自己绝对不会以身犯险,米夏只是无奈地撇嘴,一言不发。   等我要离开时,他在身后叫住了我。   “莱茵!”   “嗯?”   “你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吧。”   我笑了笑,对他说:“当然,你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我扬手向他挥别,他双腿交叠背靠在街边灰黄色的墙上,穿着灰色套头衫和牛仔裤的他看起来很活泼,只是微蹙的眉头显露出他不符合年纪的成熟,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兀自燃烧缭绕着烟雾,阴影下他宁定地注视我。   这一幕在我心里记了好多年。   也许那个时候他就猜出我要去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儿了,但我亲爱的朋友依旧默许了我的疯狂。尽管这疯狂会将我们都带入深渊,让我们步入脱离自己掌控的命运之轮。   但他依旧让我去做,因为他是如此爱我。   而我,可耻的莱茵,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对最亲密的朋友说了谎话,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全部揽下来就可以息事宁人。   殊不知悬在我们头上的,不仅有灿灿的夏日烈阳,还有一双双别有用心的眼睛。   --------------------   PS:“国家安全部”是指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国家安全部(德语:Ministerium für Staatssicherheit,MfS)为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国家安全机构,通称“史塔西”(Stasi),来自德语“国家安全”(Staatssicherheit)的缩写。成立于1950年2月8日,总部设在东柏林。   东德为民主德国,为社会主义国家,执政党位社会统一党(简称SED,在1946年由德国共产党和德国社会民主党合并组成,指导思想为马列主义和共产主义)此际第一总书记为瓦尔特·乌布利希。西德则是联邦德国,为英美支持下建立的资本主义国家。这一点在后面会详细写到。 第8章 Chapter 8   =========================   我恢复了祷告,至少他的出现让我知道上帝并没有抛弃我。   我找出了尼雅奶奶每日做祷告时拿在手里的《圣经》,细心擦拭上面的灰尘,然后捧在心口念了一段主祈祷文。   我虔诚而专注,渴求天父的垂怜。   将《圣经》小心地放在床头后,我走出卧室,朝艾伦的房间瞄了一眼。房门虚掩着,里面空空无人,只有那只小白鼠被关在笼子里,四脚朝天在窗台上惬意地享受落日的余晖。   我至今都不知道艾伦叫我把这只小老鼠偷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换做以前可能还有兴趣想弄清楚他是否在尝试做什么实验,而现在我心里却只有那个人。   那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仇人。   连续一周,每天到了下午五点,我都蹲伏在“莱茵河畔”对面的巷子里,远远地紧盯着这家餐厅的大门,进出的每个人都不放过。   然而一周过去了,并没有任何发现。   不可能是我看漏了,就他那身形,化成灰我都认得。我也旁敲侧击问过艾伦,如果要找苏联军人最好的地方是哪里?瞬间明白一切的艾伦说我疯了,胆子竟然大到这种程度。   “会被送到古拉格群岛的。”他威胁我说。   “那是什么地方?”我茫然。   艾伦左右看看,在我耳边小声说:“集中营,亲爱的,那里是苏联人开办的集中营。”   我大惊失色,就算不知道古拉格,我可知道集中营是什么意思。但我的心意依旧不会改变,后来被我烦得没办法,艾伦挥挥手把我赶走免得耽误他和小男友的甜蜜夜晚时,没好气地说:“还能是哪里,卡尔斯霍斯特嘛,是个苏联人都归那里管……”   这句话说了跟没说一样,我虽然想报仇,但还没完全被仇恨冲昏了头脑。那可是苏联红军驻东德总司令部所在地……那是我能去的地方吗?   于是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守在餐厅对面,就跟盯梢一样,终于在第十天,一辆高级轿车稳稳当当地停在“莱茵河畔”门口,车门打开后,一头耀眼的浅金色头发撞进了我的视线里。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过于兴奋地笑出来,等他进去后,我揣着左轮手枪过了马路,然后沿着不远的街角散步,顺带在附近的报亭买了份报纸。   隐身在“莱茵河畔”旁边的那家咖啡厅的门檐下,我佯装借着咖啡厅的灯光在阅读新闻。   我的心脏狂跳,报纸都在发颤。朝后看了一眼,咖啡厅另外一侧便是我提前踩好点的巷子,只要朝那里面跑进去,翻进最近的那处院墙,从几户人家的私人花园里穿过,我就可以顺利地逃之夭夭。   好几个夜晚我都在此处苦练翻墙,我想只要自己没被吓得腿软,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颤颤巍巍点了根烟,看着不断颤抖的手,我恨恨骂了句:该死的!你以前也是和苏联人打过仗的,怕什么!   不要怕,莱茵,不要怕,想想当时他是怎么爆掉罗恩的头,把你的左腿打得皮开肉绽,辜负了你一片善心的!   我不断给自己打气,眼睛看似落在报纸上,其实一直死死盯住餐厅大门。   就在他出来的那一刻……出来的那一刻……   不到二十米的距离,莱茵,你没问题的,罗恩不是教过你枪法嘛?用他教你的枪法为他报仇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整个人都在颤抖,好几次产生退缩念头都被我咬牙坚持了下来。不知为何突然涌来一股清爽的凉风,我抬头,看到街边的路灯一盏盏顺着街道延伸到远处,就像通往未知世界的天梯,我打了个冷噤,有那么一瞬间心想自己到底在干嘛……   复仇?我真的要复仇吗?有没有考虑后果……   突然,我感觉一切恍然如梦,我应该回去的,不该招惹大人物,艾伦说的对,招惹谁都不能招惹苏联人……   一道绚丽的白光闪过,旋转门将餐厅内的灯光反射到了我的脸上,随即有人走了出来。   近乎于银色的浅金发丝,军装下高挑完美的身形……   我立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进了大脑,右手就像自己有了意识一样伸进了外套的兜里,掏出手枪咔哒上膛,对准他就扣下了板机。   干脆果决,毫不犹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我想自己肯定帅呆了……   然而随着砰的巨响,我瞬间清醒。   我开枪了?我真的……开枪了?   人群开始尖叫与奔逃,我失神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那人身上,他捂着渗血的手臂,微微俯下身子,靠着军官专车正看向我……   那戏谑的绿色眼眸,微扬的唇角……   他居然……在笑?   我就像被雷劈中,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情况?   不对,我不能再呆站着了,得跑,莱茵,你得跑!   于是我迅速朝后退,跑进咖啡厅后面的巷子里,然而我才跑进去几步都没来得及翻墙,后肩就传来一阵钝痛……   天旋地转,黑暗袭来,唯一一副画面浮现在我眼前。   他,在,笑。   潮湿黑暗,仿佛在冰冷的沼泽当中下坠,呼吸被阻塞,肺里被灌满了淤泥,下坠似乎永无止境。   肚腹传来剧痛,恍惚中又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提了起来,上升到温暖的云层中,靠近光明的尽头,周身沐浴在暖流中。   砰的一下,我像一只鱼被砸在坚硬的甲板上,身体不由自主地拱了起来,然后在尖锐的痛楚中睁开眼睛,大口喘着粗气,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的氧气据为己有。   我醒了,入眼便是粗糙冰冷的水泥地。   幽暗无光,只有地上的水渍反射出一道道银白。我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站着一行人,视野模糊不清,他们的身影就像被晕染的水彩画一样溶于身后的惨白灯光中。他们似乎在看我,似乎在交流,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看不清,但那道炫目的银色……   我感觉眼皮似有千斤重,于是闭上了眼睛。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恍惚中醒来,看到离我一米远的地面,有着一双军靴。   我闭上眼睛,心想着是幻觉,一分钟后再次睁开,发现军靴又离我近了几分。   “该死!”我迅速撑起身子,浑身传来的剧痛让我倒吸一口冷气。我捂着我的肚子我的腰我的胳膊连连哀嚎,挤眉弄眼地完全没有一点形象可言。   但眼前这人很有耐心,在我哀嚎的过程中,他就那样静静站着,军靴未移动分毫。等痛楚渐渐镇静,我才得以抬眼看他。   莫名强大的气场让我一哆嗦,就只看了一眼,我竟怯怯地低下了头。   该死的莱茵,你开枪时的悍勇去哪里了?   突然,我反应过来……开枪……环视四周,看看眼前这修长的腿,我内心里一声惨叫——   他没死!而我被抓了!!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他。他微垂眼眸,嘴角依旧带着莫名其妙的笑意。昏暗中瞳孔是幽幽绿色,散发着饶有兴趣的光,就像一只抓住了猎物不急着吃掉而想先把玩一番的猫。   我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地朝后退了退。   “我以为你很勇敢的。”   他突然张开嘴说了句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就像十二月的西伯利亚,茫茫白色中冷杉林的味道若隐若现,空灵悠远,带着丝丝寒意,叫我在夏日的柏林感到浑身发寒。   他用的是德语,标准地道,完全没有一点口音,好似一个土生土长的德国人。   我缩了缩,不知道该说什么。上帝!我真是胆大包天,惹到不该惹的人了。我突然想到米夏和艾伦,眼眶就开始发红。   古拉格监狱……我会被送到那里去吗?   见我不回应,他向前走了一步,我大惊失色,慌忙往后躲,缩在了墙角抬起头战战兢兢地看他。   他两道好看的眉毛涌向眉心,似有些不能理解。但这表情转瞬即逝,他又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宁定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爆裂,被这样一个美人儿盯着看,却毫无任何享受只觉得快要被冻僵。看着他腰间的军官配枪,我无比祈求他的双手就背在身后吧千万不要动,否则我真的会忍不住哭出来。   小莱茵到底还是怕死的。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然后抬起两手,左手缓慢而优雅地扯掉右手上的军用手套,露出骨节分明如象牙般白皙的手指,五指轻轻活动了一下,在幽暗中仿佛寒玉般散发着莹润光泽。   他盯着我,右手缓缓向下,落在了腰间的配枪上。   咔哒一声,他打开了枪套。   我无比震惊,瞪大了眼睛。   他开始抚摸枪柄,玉笋般的修长手指摩挲在黑色金属上,温柔而缠绵,好像在摸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上帝!我在这一刻看的竟然喉咙发紧,忘却了他随时都能掏出抢来把我崩掉。   莱茵啊莱茵,你这个好色之徒真的死得不冤。   就在我看得脸都要红起来时,他突然停止了动作,啪的一声又将枪套扣上。然后他朝前走了几步,在我面前蹲下身来。   我咽了口口水,看到他伸出右手,紧捏在我下颌上。   冰冷而柔软的触感叫我浑身一颤,目光不自觉地就要躲,然而他的力气是那么大,死死锁住了我的任何动作。   “莱茵·穆勒。”   他叫我的名字,为了掩饰心虚和害怕,我恨恨地盯着他。   “是我!”我咬牙切齿的,就像一只随时能扑上去撕咬他的小豹子。   他唇角微扬,如扇般浅金色的睫羽下落,掩盖住瞳孔里的情绪,然后又瞬间抬起,更加饶有意味地打量起我来。柔润的目光就像触手一般抚摸着我的脸,从额头滑向鼻尖,然后落于唇瓣,直至下颌。   如此往来,不下三遍,我浑身被冷汗湿透了……   圣子耶稣,这就是苏联人的审讯吗……   我感到喉咙发紧,止不住打颤,方才恶狠狠的表情消失殆尽,只觉得疲累一阵阵涌来。   “知道我是谁吗?”他问。   我一愣,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你是苏联军人……”   答非所问,但这的确只我知道的唯一事实。   他笑了笑,居然带上些许明媚色彩,让整个牢房都明亮了几度,当然,也让我看呆了。   “我是尤利安·阿兹雷尔。”   “尤利安·阿兹雷尔……”我跟着他念他的名字,然后愣头愣脑地来了句:“不认识……”   他又笑了,如初春明媚的阳光,让人联想起生长于爱尔兰岛那一片片粉白粉白的苹果花,随风簌簌而落,而我就站在树下,任那花雨落在我肩头。   或许我的表情太过懵懂,他松开了手,像是很满意我的反应似的,他站起身带上了手套。   眼见他准备离开,我脑子一嗡,张口就问:“你会杀了我吗?”   我心脏狂跳,看见他缓缓转身,目光劈在我脸上。   “你觉得呢?”   我张了张嘴,眼泪唰的一下就流出来了。   我觉得呢?   苏联人对德国人的仇恨人尽皆知,你觉得我觉得呢?   我忍住没有哭出声,直到他出了牢房消失在监狱的走廊尽头,才开始低声啜泣起来。   我才十九岁,艾伦给我的半年房租都还没花完,难道我真的要……   英年早逝了吗? 第9章 Chapter 9   =========================   流了整整一晚上的眼泪后,我决心认命。   后悔?不存在的,我决不会后悔。   要说唯一后悔的,那就是怎么没有打死他。   想起开枪的刹那,我真是没有丝毫犹豫,这一定是耶和华的指示,我是注定要走出那一步的。   我缩在铺了层薄被褥的铁丝网床上,打量起这间空荡荡的牢房来。四周都是平整光滑仿若可以吞噬掉所有生气的灰色水泥墙,走廊上白惨惨的灯光从牢门上的铁窗渗透进来,灰尘漂浮在光束中,就像蜉蝣生物一样将光线搅扰得浑浊不清。另一边的角落里,安置着还算干净的马桶和盥洗池,只是白瓷表面上结满了斑驳的锈迹,就像患了梅毒而生满的恶疮。   我怔怔盯着那束光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一天过去了,我感觉自己快要疯掉,然而身体痛楚的褪去又唤醒了本能的饥饿与干渴,我颤颤巍巍爬起来,走到盥洗池边,拧开了水龙头。   用冰凉的水洗了把脸,我清醒了许多,然后咕嘟咕嘟喝下几口,冰冷瞬间刺痛了我空无一物的胃,让它痉挛起来。   我捂住腹部蹲了下来,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就在这时,牢门最下方的一扇小窗打开,一个铁质的小盘子被推了进来。   盘子上放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和一块夹杂着谷物的黑面包。   我踉跄地冲过去,抓起面包狼吞虎咽起来,吃得太快差点噎住,慌乱地喝下一口牛奶才避免食道被阻塞的危险。   莱茵真的狼狈极了……   吃完东西后,我又缩在铁架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去,在这样的地方时间仿佛流逝得特别慢,不,应该说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能依靠每日固定的送餐来判断自己到底是否迎来了新的一天。   每天就是一块黑面包加一杯热牛奶,吃到第十次的时候,铁盘上多了一小段熏香肠。   我从未觉得熏香肠是这么美味,品尝着那咸鲜的味道,我差点感动到流下泪来。   某天,我正幻想着自己是否一辈子都要在这个小牢房里度过时,牢门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心脏瞬间狂跳,该不会是要拉我出去行刑或者要流放到古拉格监狱了吧……想来想去只有这两个可能,我将头埋进了双膝里。   门打开后,他走了进来。   尤利安·阿兹雷尔少将,无情的斯拉夫美人儿。   他负手立于前方,就和上次一样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我。   我扯开嘴角笑了笑,许久未开口说话,一张嘴声音就像坏了的提琴那样喑哑难听。   “要杀了我吗?”   我直视他的眼睛,没有害怕也没有怂到哆嗦,这十几天经历最初的恐惧后我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他扬起嘴角,嫣红的唇瓣在牛乳般洁白的牙齿上优雅地张开,声音温柔到差点让我骨头酥掉。   “你想死吗?“   上帝,这个人怎么能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这么恶毒的话?!   “当然不想。”我实话实说:“我还没活够。”   他轻轻挑眉,这细微的表情让他看起来生动许多。   “看不出来。”他向我走近:“我还以为你活腻了呢。”   我哑然,随即恨恨瞪了他一眼,他俯下身,正准备朝床上坐着的我伸出手,突然止住了动作,两道好看的眉毛涌向眉心。   他迅速直起身子,朝后退了两步。   “你有味道了,莱茵。”   他远远地看我,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毫不掩饰对我的嫌弃。   整整半个月被关在这里,吃喝拉撒都在这小小的十平米空间,没有衣服换洗,没有淋浴的设备,是个人都会有味道好吗?   我想我现在肯定胡子拉碴的十分丑陋,但那又怎样,人之将死,还能顾及形象?   于是胆大妄为的莱茵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端的勇气,他突然觉得在死或者被流放前或许可以找点乐子。   我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痞气十足的微笑,然后从床上站起来。我抓起自己的衣服闻了闻,果然,味道十分浓郁。   他远远地站着,开始皱眉,不明白我要干什么。我看着他,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真的有味道了吗?”   “嗯。”他点头。   “可是是你们不给我洗澡的呀。”   我猛地向前冲,就想给他来一个大大的拥抱,把我身上的汗渍污垢全部蹭在他那套干净的军服上,我还很想在他那张高傲的脸上蹭一蹭,把我的口水都糊在他脸上唇上,不是嫌弃我脏吗?我现在就恶心死你!   然而我刚跑上去两步,还没来得及碰到他,就被一脚踹了出去狠狠撞在铁架床上。我哎哟一声惨叫,捂住腹部急促喘气,冷汗瞬间冒出,躬起身子就像一只濒死的虾。   我觉得肋骨肯定断了,不然怎么会这么痛,嘶嘶喘气中我偷偷瞥他,这个人居然又在笑,竟有几分得意。我真是倒了大霉了,没一件事做成功的,就连恶心他都做不到。   所谓的报仇,不过是把自己玩儿进去了。   想到这里,我就止不住地开始流泪,抽抽嗒嗒哭了起来。良久,我听到他说:“你还真是个怪人。”   他打开牢门走了出去,我恨恨地朝他吐了口口水!怪人!还不都是因为你我才变成了这样!!   他离开后没过多久,来了一群看起来好像是医生的人,他们叽里哇啦说着俄语,一句也听不懂。强按着我给我打了支镇定剂后,我昏睡过去。等再次醒来,四周漂浮着一股好闻的冷杉味道。   撑起身子,我发现我的牢房变了样。马桶和盥洗池被擦得闪着白光,水泥地面也被拖得十分干净,我床铺上的被褥洁白无瑕,触感柔软细腻。而我自己,居然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囚服。   我注意到盥洗池上面的墙壁多了面镜子,于是我走过去,打量镜子中的我。   虽然眼眶深陷,神态疲惫,但我浅棕色的头发已经不再像鸟窝一样炸毛,被修剪得整齐爽朗,脸和脖子上的汗渍污垢都被洗净,白皙的皮肤在暖黄色的光芒下泛着光泽。   暖黄色……光……   我猛地回头,发现靠墙处多了套胡桃木桌椅,桌子上还摆着一盏亮着暖黄色光芒的台灯。   这是要干什么?似乎一副我要在这里长住的模样。难道我没被判死刑吗?或者,不流放了?   正疑惑之际,牢门打开,他又走了进来。这次他没有看我,而是先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才将目光落在一脸呆滞的我的身上。   “干净了。”他似乎比较满意,随后他从身后拿出一本棕色封皮的书籍,放在了桌子上。   这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盯着他,眼神似乎要在他身上挖块肉下来。但他却全然不在意,依旧气定神闲,高高在上地看着我。   真是人如其名,尤利安,好一个高傲的罗马皇帝。   我满含嘲讽地笑了笑,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碧眼一弯:“看不出来?”   “我只看出来你在囚禁我。”   “难道不应该?”   我哑然,当街袭击苏联高级军官,死个十次恐怕都不够。而我却好端端地在这里度过半个多月,这样看来对我还算是仁慈的了。   但这个蛇蝎美人儿绝对没那么好心,我警惕地看他,狐疑地问:“你不会想拿我做什么实验吧?”   他轻笑一声:“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们德国人一样变态?”   我……   我竟无言以对,甚至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   “你变了许多。”他突然说。   我抬头看他:“我不认为你了解以前的我。”   他直视我,盈盈眼波简直勾魂夺魄:“我说的是外表,莱茵。”   我一愣,抿紧了唇,六年过去,我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但,这人为什么一口一个“莱茵”叫得这么顺口,叫人听了心里直发麻。   “为什么不回答我?”他饶有意味。   “回答你什么?”我耸肩:“人终究会长大,不是很正常吗?”   他点点头,说:“长好看了些。”   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说,我突然感觉脸颊在发烧。他伸手敲了敲桌角,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竟优雅的不像话,弯曲的食指虽包裹在手套之下,但我依旧能够想象那美妙的弧度与凌厉的骨节。   他指着那本书说:“下次我来之前,看完。”   “啊,为什么?”我惊讶问。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凛冽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这不是某种可以询问的要求,而是绝不可违抗的命令。   我被他强大的气场所折服,讪讪地低下了头,等他走后,我来到桌边,看到台灯暖黄色的灯光下,一行漂亮的烫金字体正闪耀金光。   《普希金诗集》……   我差点吐血,要我这样一个学都没上完的街头地痞读伟大文豪普希金的诗,这人到底想干什么……好在我翻了几页,都是德语,看来这位将军还真贴心,是本书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我长叹一声,坐下身来,随便翻开一页小声读了起来。   *“你可曾听见林中歌声响在夜阑,*   *一个歌者在诉说着爱情与伤感?*   *清晨的时光,田野静悄悄,*   *芦笛的声音纯朴而又幽怨,*   *你可曾听见*   *你可曾见过他,在那幽暗的林间,*   *一个歌者在诉说着爱情与伤感*   *你可曾看到他的泪水,他的微笑,*   *他愁绪满怀,他目光暗淡,*   *你可曾发现*   *你可曾感叹,当你听到歌声低缓,*   *一个歌者在诉说着爱情与伤感*   *当你在林中遇到了那个青年,*   *他的眼中已熄灭了青春的火焰,*   *你可曾感叹”*   读完这首名为《歌者》的诗,我并不是很懂,但觉得很震撼,仿佛林中的那位青年真的走进我心里去了。   黎明清冷的天光之下,他站在丛生的冷杉林中,踩着淡紫色的积雪,靠在笔直的棕灰色树干上,神色温柔而沉静。绿眸中流淌出伤感的目光,掩映在冷杉树下,金色的睫毛上落满了一层淡淡的冰霜,忧伤的泪水凝结在眼角下化为一颗风情的泪痣,嫣红的唇瓣微张,仿若来自远古的歌声如泣如诉,顺着薄雾弥漫的田野飘荡。   不对,为什么是绿色眼睛?   我啪的一声合上书,真见鬼,我怎么在想他那个人?   我懊恼地将诗集扔到桌子上,然后走回铁丝床缩进了暖烘烘的被窝。   我这种人,怎么会读诗呢?我该是街头和妓女们开下三滥玩笑的流氓,一不开心就随便踢烂老太太们栽种矢车菊的盆栽,没事还和卡尔三兄弟约个架打得鼻青脸肿,和米夏在地下室对着脱衣舞娘做各种猥亵动作的街头混混啊。   我轻笑一声,枕着双臂进入了梦乡。   --------------------   PS:罗马帝国有位皇帝叫“尤利安”。 第10章 Chapter 10   ===========================   吃了五次熏香肠后,门打开,我意识到这已经是五天后了。   他负手走进时,我正百无聊奈地躺在床上发呆,一手枕在脑后,一手伸进裤子里,摩挲我那软趴趴的玩意儿,怔怔盯着天花板。   再这么下去,我可能那方面快不行了。   一天一顿,不见光明,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摸了半天幻想了半天,居然一点都硬不起来。   什么感觉都没了,吃饭味同嚼蜡,生理需求也丧失殆尽。   就在他走进的那一刻,我懒洋洋地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提琴般美妙的腰线上时,心脏竟不争气地跳了两下,一股暖流便瞬间向下涌去,我居然他妈的有了点感觉。   我想我真的是疯了……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下流动作,只是站在桌边,问:“看完了没?”   我把手从裤子里抽出来,在身上擦了擦,又掏了掏耳朵揉了揉眼睛,让他看得眉头一紧。   “没看完。”   他的声音变得冷冽起来:“为什么没看完?”   我蹭的一下坐起来,愠怒道:“见鬼!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既然你能把我抓到这里来,就应该对我做过基本的调查,战后我没上过学,我是个没有文化的地痞流氓!你懂吗?阿兹雷尔少将!”   面对我的激动,他淡定的就像一汪无澜的湖水,绿眸里毫无情绪。   “那又怎样?”他向前走进一步:“你是想说你不识字,还是看不懂?”   我简直懒得理他,我负气似的朝下一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背对着他嘟囔:“要杀要剐随便,不要玩什么歪把戏!”   “是吗?”我听见他在冷笑,然后就是脚步走近,他似乎已经站在了我身边。   随即,啪嗒一声,枪套打开的声音。   好啊,阿兹雷尔少将,终于忍不住了吗?   我紧咬牙关,尽量不让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太过明显。随后,我感到一抹冰凉的坚硬抵在了我的太阳穴上。   我闭上了眼睛,心想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别害怕莱茵,像个男人一点!   一分钟仿佛有一世纪那么漫长,这抹坚硬就安静地抵在我的头上,毫无动作。   就在我心底开始愤怒这人是不是又在玩儿我时,整个人就被一股大力从被子里扯了出来,重重摔倒在地,啪的一声,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拖着按到了桌边的椅子上。   “读书。”   他半倚在桌边,用枪指着我。   上帝啊,这是什么噩梦,我居然被人用枪指着头强迫读书!这他妈的也太荒诞了吧!   噩梦,噩梦,这绝对是噩梦。   然而那道犹如刀子一般的目光狠狠刺在我身上,脸上火辣辣的痛楚叫我又意识到这不过是难以解释的现实。   我抽抽嗒嗒起来,伸出手摊开了那本书。   “念出来。”   *“假……假如……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妈的,这是首什么诗?专门为我写的吗?   我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书里,念得断断续续,但他似乎很有耐心。   “继续,念完。”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都将成为亲切的怀念。”*   我一口气念完,然后眼泪汪汪地看向他,他好像在憋笑,盈盈笑意简直快要从绿眸里淌出来。   “真的一切都会过去吗?”我没头没脑地问。   他微微侧头,现出优雅紧致的下颌线条,绿眸微垂,目光仿若一层轻纱将我笼罩在内。   “一切都会过去的。”他收起枪站直了身子,声音温柔的就像六月船歌:“只要你听话,好好读书。”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我读完了普希金的诗集。他后来又来过一次,在得到了满意的回复后,他又要我为他念了一段诗,然后拿出一本更厚的书给我。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德语版,厚得简直不像话。   他给我的命令是一周之内看完。   我借机向他提了个要求,问他能不能加餐。   “我是个年轻人!”我捂住肚子,委屈巴巴地说:“总是吃不饱。”   他微微抬眉,轻声说:“好。”   于是一天一顿变成了一天两顿,除了熏香肠之外,我还多了一小节烤鱼和几片橄榄菜。   吃了几天后,我身体逐渐好转,性欲也奇迹般回来了。就是嘛,肯定是因为吃不饱的原因,我年纪轻轻怎么会不行呢?于是解决完一发后,我开始啃《罪与罚》,虽然读这本书里面的人名快要把我绕晕,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患上癫痫,然而我还是津津有味地读了下去。   反正也无事可做,况且小说比诗集容易多了。   一周过去,《罪与罚》结束,接下来就是各种俄国人写的书,什么《战争与和平》《死魂灵》《钦差大臣》《上尉的女儿》《安娜·卡列尼娜》 ……   听说过的和没听说过的我都看了,时间渐渐流逝,我也习惯了书籍相伴的日子。期间我又被打过好几次镇定剂,每次都被好好处理了卫生情况。到了后来,似乎都快忘记自己还是个在坐牢的人了。   或许,我只是本能地将一些想法驱逐在外,只想专注于眼前的分秒。   某天,也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只知道气温变得很冷,夏天已经结束了。我裹在新送来的棉衣囚服里,坐在书桌前将最新看完的那本《往事与随想》合上长出一口气时,牢门打开,他走了进来。   “新的是什么?”我问。   他声音浅浅淡淡的,说:“没有新的了。”   我哑然,心想难道到时候了?我的表情变得难看起来,低下了头。   他走过来,俯身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来迎向他。我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姿势,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卑微的女人,但又知道不能反抗,也反抗不了。   “你近期很听话。”他言语轻柔,绿色眼眸氤氲着朦胧情绪:“一切都过去了。”   我睁大了眼睛,揣摩着这句话的意思。   “我被释放了?”   “嗯。”   他这一声毫不犹豫的轻轻的“嗯”就像是一道天籁之音,仿佛是一道自由的天启,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惊诧之后然后想也没想就一把环住了他的腰。   “谢谢你!尤利安!”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我紧搂着他,脸颊贴在他的腹部。上帝!要知道这种姿势有多么危险,他的托卡列夫手枪就在我脸旁,而我也看到他的手已经警觉地握住了枪柄。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越矩行为,莱茵啊,到了关键时刻可不能掉链子!   于是我赶忙松开了他,腆着张好脸赔笑道:“对不起,阿兹雷尔将军,我不是故意的,请您别放在心上。”   他似笑非笑,手从枪上落了下去。   “对不起什么?”   我吸了吸鼻子,低头说:“就是……我刚刚,突然,抱,抱了你。”   他冷笑一声:“你要道歉的是这个?”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然后看到他眼里露出不可思议。   “莱茵,我左臂上还留有你打的枪伤,你如果要道歉,应该是为这个。”   他甩下这么一句,然后径直走向牢门:“另外,从这里出去后并不代表你完全恢复了自由,接下来会有人详细为你解释情况。”   于是在经历了整整三个月的牢狱生活后,我被带到了有阳光的地方。揭开眼上的眼罩,清冷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痛,好不容易等视野清明,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卡尔斯霍斯特。   也是,被关押的话肯定在这个地方。只是具体地点我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   我发现自己此时正坐在一棵橡树下的白漆长椅上,而身边则坐着位身穿军装,光彩照人的年轻女军人。婀娜的身姿,卷翘的金发好似黄金波浪,她正看向另一边,朝我露出她乳糖般细腻的修长脖颈,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了我亲爱的姐姐莉莉丝。   她白皙的指间夹着根女士香烟,看到我缓过神来,她优雅地转过身,亲切地朝我伸出了手:“你好,穆勒先生,我是索尼娅·杜涅奇卡上尉,阿兹雷尔将军的秘书。”   我轻轻握住了她柔若无骨的手,有些呆愣地说:“上尉您好。”   她盈盈一笑,明亮的棕色眼眸打量着我:“听说你在罗马尼亚救过将军的命,我一直很好奇,你这次又是为什么,想要他的命呢?”   她问得直接,我却无言以对,这说来可就话长了,但我并不想提及那些事儿。重获自由的莱茵决定忘却一切,重新开始。   见我不说话,她吸了口烟,指向马路对面的一处院宇。雕花铁栏后种着一排排法国梧桐,一幢白色的三层建筑掩映在嶙峋树干之后。看那略微有些斑驳的墙壁,我知道这幢建筑有些年头了,应该还是战前留下来的。   毕竟卡尔斯霍斯特从旧时就住满了有钱人,而1945年帝国就是在这里签署无条件投降书的。   “现在那里是将军在东德的宅邸,从这周开始,每个周末你都来这里上班。”   我啊了一声:“上班?做什么?”   “做清洁工作。”   我又啊了一声:“这是要我当佣人?”   索尼娅戳了一下我的头:“东德可是社会主义国家,你这个小布尔乔亚,提高你的觉悟。”   “我......我不是很明白。”   索尼娅无奈叹息,掐灭了香烟,提了提我棉衣下的衬衫衣领,柔声说:“穆勒先生,你要为任何劳动而自豪,让你来这里上班,是为了让你步入伟大的工人阶级,而不是剥削你,知道吗?”   “在社会主义国家,没有人是佣人,大家都是平等的。”   我半知半解:“那我和阿兹雷尔将军也是平等的?”   索尼娅睁大了漂亮的眼睛,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她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了小莱茵,是不是平等的你自己去寻找答案吧,一会儿我会亲自开车送你出去。”   我想我真是蠢透了,但其实有道疑问一直萦绕在心里,看到索尼娅还算亲切可人,临走前我还是打算问出来。   “杜涅奇卡上尉?”   “叫我索尼娅就好。”索尼娅扭转着方向盘,军用吉普缓缓驶出卡尔斯霍斯特。   “嗯,索尼娅,那个......阿兹雷尔将军,到底是谁?哦,我是说,他是军管会的么?”   我看到索尼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仿若一盆冷水浇下,心想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了。   没想到索尼娅只是摇了摇头,说:“真不知道你在东柏林是怎么活下来的,莱茵,但凡稍微留意一下时局,看过几张时政报纸,你就应该对‘尤利安·阿兹雷尔’这个名字有所耳闻。”   “他不仅棣属于军管会,整个军管会都归他管,亲爱的,他是驻德苏军总司令,最高司令官。”   轰!大晴天的,怎么听到一声霹雳巨响。   我忘了我是怎么离开卡尔斯霍斯特的,我回到熟悉的那片街区,浑浑噩噩地走上五楼,在打开门后,被艾伦一把抱在怀里。   “我还以为你死了!”艾伦哭哭啼啼的,对我又是抱又是亲。我嗫嚅着苍白嘴唇,抱住了他。   “艾伦......你说的对,我该多看看报纸的......”   --------------------   PS:历史上此时军管会上一任最高司令是瓦西里·达尼罗维奇·索科洛夫斯基(朱可夫元帅的继任者),由于驻德苏军总司令一直在变,就不多做说明,在本文中就一直设定为尤利安。特此说明一下,本故事有真实历史真实人物,也有对真实历史和人物的适当改编,尤其在人物这一块儿,但大环境会依照史实来写。   另外,“军管会”是指苏联对德军事管制委员会,1949年10月10日,苏联宣布撤销德国苏占区军政府,其行政职能移交给刚成立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政府,另建立以驻德苏军总司令为首的管制委员会履行上述监督职能。   简言之,苏联军管会监督东德政府,一定程度上控制着东德。 第11章 Chapter 11   ===========================   艾伦为我检查身体后,得出了我除了营养不良之外,但身体一切健康的结论。   “你知道我快被你吓死了吗?”艾伦喂我吃下几片维生素后,没好气地说:“报纸上刊登了苏军总司令阿兹雷尔将军被刺杀的消息,我根本想不出那会是你做出来的事儿,上帝!我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莱茵,那个斯拉夫美人儿就是总司令吗?”   “你不知道他?”   “我不认得他的长相,亲爱的,他是新上任的,低调的大人物。”   “苏联人来过这里了吗?”我问。   艾伦翻了个白眼:“当然,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快把我吓死了,临走时还威胁我说要是说出去就死定了。”   我抱了抱他:“对不起,艾伦。”   艾伦叹息一声:“铁幕之下,人人自危,你做这种事情,根本没有仔细考虑过后果。”   我听说过“铁幕”这个词,我记得47年时这个词就很流行,说是以英国为首的西方世界对以苏联为首的社会阵营的讽刺与指责,而之后美国那个什么总统搞出了个什么主义,则正式拉开了冷战的序幕。   “杜鲁门主义。”看我在那里念叨,艾伦说:“杜鲁门总统在1947年3月致国会的关于援助希腊和土耳其的咨文中,提出以"遏制共产主义"作为国家政治意识形态和对外政策的指导思想。”   他看了懵懂的我一眼,继续说:“但这种话只能我们在家里说,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   艾伦收好了药剂,变得沉默起来,似乎欲言又止,随后,他宁定地注视着我:“莱茵,可是报纸上又说,枪击犯已经被处决了。”   我睁大了眼睛:“说什么呢!这怎么可能?我这不还好好的吗?”   话语刚落,我脑子就嗡的一下,仿佛迎头撞上一座冰山。   就在这时,我的公寓门被撞开,一道身影向我扑来,拳头狠狠砸在我的脸上。我整个人倒在沙发上,嘴里涌上一股咸腥,衣领被揪了起来,一张愤怒到扭曲的脸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   “安迪......”   米夏身边的男孩儿,金发少年安迪,扯着我的衣领,双目通红,滚烫的泪水和拳头毫不留情地往我身上砸,他咬牙切齿的仇恨在这一刻让我大脑空白。   我瞬间脱力,无力反抗。   艾伦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脸色惨白,赶忙拉开了安迪:“安迪!他现在身体很虚弱,经不起打的!”   “都怪你!都怪你!我们老大被抓了,该死的!都是你的错!”安迪被艾伦环腰抱着,哭着连踢带抓,恨不得把我给吃了。   我挣扎起身抓住他,吼着问:“米夏怎么了?!”   “你说他怎么了?!”安迪挣脱了艾伦,再次扑倒我:“你以为他们查不出你的枪是哪里来的?”   我张了张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我要去找米夏,我的米夏,米夏啊!”   我哭着大喊大叫,就朝外面跑,艾伦摁完安迪又跑过来扯我:“莱茵你疯了!你要去哪里找他,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艾伦撇过我的肩,把我摁在门上,双目通红地说:“报纸上说了,枪击犯,已经被,被......”   “被处决了。”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随即眼前一黑。   再次醒来,日暮昏暗的光从窗户里透进来,落在艾伦的背上,晕染了他的身影,尽管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觉得此刻他十分温柔,温柔到我想钻进他的怀里哭一场。   我幻想自己正在做一场梦,然而艾伦轻抚我的背时所给予的温暖与安慰,叫我不得不正视我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误的现实。   我在他怀里啜泣起来,哭得不能自已,整整一个晚上,我亲爱的朋友都抱着我,不断为我擦拭眼泪。我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睡去的,直到第二天醒来,我仍旧躺在艾伦的怀里。   他见我苏醒,拿出几片药和温水。   “小莱茵,吃点药吧。”   我麻木地吞下药片,扯过他又往他怀里钻,我真是卑劣极了,妄想在面前的友人怀抱里忘却失去另一位友人的悲痛。   艾伦轻抚我的头,但我仍旧没有好起来的迹象,身体状况急速变坏,直到第三天,艾伦说不能再让我这么消沉下去。   “米夏看了也会伤心的。”他说。   他给我套上大衣,系上围巾,扶着我下楼。   “亲爱的,你需要新鲜空气。”   冰冷的空气快要把我的肺冻僵,我站在街上,泪眼朦胧。   这片街区每个角落都有我和米夏嬉闹的身影,我们靠在灰黄色的墙壁上抽烟,蹲在拱形的石门下开着无聊玩笑,刷着黑油漆的路灯被我们用石头砸坏过几个。小时候经常一起爬的那棵菩提树,在冬日里变得金黄,叶片落了一地。   我看向莉莉丝的那栋早已易主的宅邸,碎石路上我和米夏在那里为争夺莉莉丝而打架,总被石子划伤腿。我们会坐在灰色的水泥阶梯上,靠着金属栏杆,百无聊奈地抚摸她种植的郁金香等她回家。   三个人,现在就只剩下我了吗……   这里,只剩下我了吗?   艾伦搂了搂我:“走吧,莱茵,朝另一个方向走。”   他扶着我走出了街区,来到了洪堡大学的校园,突然,我的意识飘回了我五岁之后的日子。那时,我的母亲和我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在这片美丽的校园里,只是我没有她那样歇斯底里,抓到一个看起来像是教授的人就央求他们把她的丈夫还给她。   而我的米夏,我可以央求谁来还给我呢?   艾伦让我坐在一张长椅上,给我拢了拢围巾,说:“乖,在这里等我,我去买两个三明治过来,你该补充点体力。”   我点头,其实毫无食欲。   我呆滞地坐在长椅上,脑子一片混沌,我想我大概是做了太多坏事儿了,耶和华要惩罚我。   本性就坏的人去做坏事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如此,而本性善良的人去做坏事更加不可原谅,因为那是他们的有意为之。   我默默流泪,鼻子完全被堵住,被冷风吹得生疼,突然,我注意到离我不远处立着一道身影。   他宁定地看着我,微皱的眉心显露出不解。   深沉的灰色大衣,秀气的金丝眼镜,优雅的圆顶礼帽。修长挺拔的身材,温文儒雅的俊美面容,我在一瞬间就记起了他。   他看我,我看他。   我再次哭出声来,颤颤巍巍站起身,朝他走去:“对不起……对不起……那天我不该撞你们的,我把教授撞伤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哭得是那样伤心,抓着他的袖子猛烈咳嗽起来,我想我涕泗横流的模样一定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他只是从兜里拿出一张手帕,十分绅士得体地递给我:“别哭了,教授已经没事了。”   我接过手帕擦拭眼泪,淡淡的海洋味道涌进鼻腔,真丝的触感细腻滑润,就像莉莉丝在用她的双手安抚我。   我抬头看向这个温柔的男人,露出一道惨淡的笑容,摇了摇他的手:“原谅我好吗?”   他棕色的瞳孔微微睁大,随即轻轻一笑:“你得亲自向教授去道歉。”   我点点头,全然忘记自己此时的行为有多么令人不解和奇怪。我只觉得胃很痛,很难受,头开始发晕,随后哇地一声,我吐出一股酸水,整个人朝前栽了两步,他赶忙扶住了我。   “我想您需要治疗,先生。”   “不需要。”我回转身紧紧抓住他:“带我向教授道歉,我要忏悔,先生,我做了太多坏事儿了,我不该打碎安德森太太的盆栽,我不撞伤教授,我不该把卡尔三兄弟打残,我更不该……”   我将头抵在他的胳膊上,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重蹈母亲的覆辙:“不该去报什么该死的仇,哦!先生,求求您,带我去向教授道歉,我错了……请把米夏还给我……还给……”   我突然喘不过气来,两眼一黑,腿瞬间软了下去。   “你实在有够奇怪。”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柔软的病床上,而男人坐在我身边,他穿着白大褂,正在调试药剂。   “两次遇见你时,你都是在道歉。”他柔柔一笑,“可你都是在道歉什么呢?”   他推了推注射器,一小股药水从针管里涌了出来。   “肌肉注射有点疼,但会让你好得更快。”   他站起身,掀开我的被子,然后把我翻了过来,扒下我半边裤子,对准我的屁股就扎了下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我都没反应过来。   痛楚让我瞬间清醒,这是在哪里?这个人又是谁?   “啊!”我惊叫一声,提起裤子就往后缩,捂着屁股睁大了眼睛:“你是谁?”   他弯起眼睛微笑,放下了手中的注射器,向我伸出了手:“我是萨沙·科帕茨基医生,而你现在就在我的诊所里。”   我哑然地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心很暖,让人感到安心,就像他的眼睛,望着我时温柔得就像圣母玛利亚。良善与怜爱快从他眼里溢出来了,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是医生的缘故。   我转头朝窗外看去,格斯萨曼克教堂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优雅的尖顶上散发着圣子耶稣受洗时所降下的熠熠光辉。整个普伦茨劳贝格区都笼罩在一片密密实实的金色下,孩子嬉戏笑声在飘荡,老年人互相搀扶着散步,树荫下年轻人在偷偷接吻。   看起来一切都是那么平和,美好得不像话。   “你呢?”他如水般清澈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听完别人的介绍后要介绍自己才算礼貌哦。”   我转头看他:“我,我是莱茵·穆勒。”   “一个……”   我呆了呆,我并没有任何职业可以拿来介绍。   我只是莱茵·穆勒,一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失去了挚友的可悲年轻人而已。   “莱茵啊,让我想起了那美丽的河流。就像你的眼睛,夜幕下灰蓝色的莱茵河。”他笑着,伸出手来轻抚我的背:“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吧,善良的孩子总是爱道歉。”   我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他站起身,说:“好好休息吧,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请相信我的医术。”   “嗯……”   他的神情是如此让人信服,优雅的眼镜金边上跳跃着碎光,那双棕色的瞳孔似乎比钻石还要夺目,因为那里噙满了温柔——   那是令人折服的温柔,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只要看上你一眼,等待你的只有沉溺与沦陷。   橘色的暮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打在他那张俊美无暇的脸上,让他恰到好处地融于病房的背景当中,就像西斯莱笔下的暖色调油画。   这是我对萨沙最初的美好记忆。   暮光中身穿白衣的萨沙,一辈子都深刻在我心里的萨沙。   困意袭来,我在他的注视之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12章 Chapter 12   ===========================   艾伦冲进病房时,萨沙·科帕茨基医生正坐在我身边,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我睡得很满足,精神开始恢复。   多亏萨沙高明的医术,哦对,萨沙说虽然他比我大很多,但仍旧希望我能称呼他为“萨沙”。   “因为这样使我感到年轻,和你们没有距离。”他摸着我的头说。   “可是你有三十岁了吗?”我懵懂地问。   “二十九,快了,亲爱的,我比你大上了足足十岁,你的朋友快来了。”   他起身,艾伦欣喜地推开病房的门,看了我一眼,然后看向萨沙。   “您好,我是艾伦·克劳德,莱茵的朋友,柏林洪堡大学医学院的学生。”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萨沙依旧绅士十足,他温柔地与他握手。   “我是萨沙·科帕茨基医生,您的朋友已经好很多了,请妥善照顾他。我还有病人,就先离开了。”   艾伦还准备说什么,萨沙已经消失在病房外。于是他走到我身边,敲了敲我的头:“不听话哦,我找了你整整一天。”   我抱住他:“好艾伦,带我回去吧,我对不起你。”   艾伦叹息:“我从来不需要你的道歉,小莱茵。”   离开前我向萨沙道谢,萨沙在一堆病人中间扬起修长的脖颈,微笑地向我们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目光和煦得就像秋日暖阳,拿着病历单的手让人不自觉地还想去握一握。   一定会是非常暖和的,我想。   我随着艾伦离开,在格斯萨曼克教堂旁坐上了一辆计程车。   “这么年轻就开诊所,真是个厉害的人物呐。”艾伦啧啧摇头。   而我只是沉默看着窗外,突然一个想法窜进我的内心:“今天礼拜几了?”   “礼拜五了,亲爱的。”   我还记得索尼娅说这周开始就要去卡尔斯霍斯特上班,我本来没有任何意愿还想回去那个地方,但有些事情我总想问问清楚。   很久之前,当我还在罗马尼亚前线的时候,就时常担心米夏会死在哪条不知名的战线上,但那时我总觉得心中并没有缺少什么,我想如果他死了,我的心中一定多出一个空洞,寒风会在那里呼呼作响。   经历最初的悲痛,我仔细体会着自己的心情,那里虽很沉重,但并无寒风。   或许是我不肯承认米夏已经死了。   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如果有机会,我会向阿兹雷尔将军问清楚,但凡能够得到他的一丝怜悯,我或就会知道一点有关米夏的事情。   若他真死了,我会毫不犹豫地自杀。若他没死,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找到他,带他回来。哪怕是古拉格群岛上的集中营,漂洋过海我都会去。   于是第二天,当我站在卡尔斯霍斯特哨所外时,我望着这片灰蒙蒙的东郊,无声做了祷告。肃杀之气仿佛从这片地土勃然升起,无数来自西伯利亚的猛兽们在此地蛰伏,控制着整个东德。   我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在这里被关了三个月。   出示了索尼娅提前给我的证件后,哨兵警惕地看了看我,用不太流利的德语说:“沿着这条路走你将会到达将军的宅邸,记住,除了这条路不要去任何地方,否则一旦被射杀,我们将不负任何责任。”   我沉默地点头,一路上噤若寒蝉,大气儿都不敢出。我可是个德国人,居然独身走在苏联人的军区大本营里,尽管战争已经结束,但我仍旧心虚得要命。   俄国佬可是出了名的狠的。   稍稍抬眼,路上就跑过一群人高马大的苏军,几辆军用卡车嗡鸣驶过,我赶忙站在道路一边低下了头,生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军事机密。即使他们目光根本都没落在我身上分毫,我也不自觉地开始腿软。   好不容易走到宅邸,院子外占了一群守卫军,高大威猛,皮质的军大衣威慑力十足,全部荷枪实弹,看起来吓人得很。他们走过来检查我的证件,对我进行了全方位的搜身才放我进去。   一套流程下来,我冷汗涔涔。   铁质的雕花大门打开,我步入宅邸前的花园中,东德寒冷的冬日并无什么花卉,泛黄的草坪修剪得十分整齐,中央的圆形喷泉中丘比特雕塑沐浴在爱神箭矢上喷出的晶莹水柱下,洒落在四周水面上粼粼一片。   灰蓝色的天空下,周围叶落到快要光秃的梧桐树依旧在寒风里招摇,枯黄的落叶打着圈儿转下,我伸手,一片落在我的手心。   捏了捏,发出嘎吱吱的脆响。   “莱茵!”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响起,我抬头看到了宅邸乳白色的大门前站着戎装笔挺的索尼娅。   我朝她鞠躬:“你好,索尼娅。”   索尼娅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你来的还挺早,但将军已经开始在办公了。”   她带我步入宅邸,我踩在干净柔软的短毛地毯上,看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掉在大厅上方。地毯由门口通往宅邸中央的旋转楼梯,象牙白的楼梯是考究的充满古朴气息的红木扶手。楼梯两处摆着两个巨大的青花瓷花瓶,足有半人高。   “都是原本的装修,过于繁琐的已经拆除了。”   索尼娅带我走进大厅深处,来到宅邸的后门,打开门后是一片空旷的院子,被梧桐树环绕着,方方正正的,只有远处尽头有一座木屋孤零零地矗立着,我想这里对英国人来说是个打板球的好地方。   但此时只有一位穿着蓝色制服的老人正在请扫落叶,索尼娅朝他招了招手:“嘿!安索洛夫同志!”   被称之为“安索洛夫同志”的老人抬起头,笑着回应索尼娅:“杜涅奇卡同志,这是我们新来的小帮手?”   他慈爱的灰色眼睛看了看我,我有些脸红,朝他鞠了鞠躬。   “您好,同志。”   索尼娅笑着拍了拍我的肩:“好了,我们的小布尔乔亚,你就和安索洛夫同志一起工作吧,他会告诉你一切的。”   我被这句“小布尔乔亚”揶揄得脸红起来,在苏联控制下的民主德国,这个词于这几年变得越来越敏感,甚至有时候街头地痞流氓在打架时都会骂对方“你这个该死的布尔乔亚迟早被社会主义的铁拳打爆头!”   当时我不甚理解,但经过了三个月的牢狱生活后,我开始渐渐明悟。   然后看着索尼娅回了大厅,不久之后我就听到她的军靴走在楼梯上的声音。   “你就是莱茵·穆勒是吗?”   “是的,同志。”我毕恭毕敬。   安索洛夫笑了笑,摆了摆手:“就叫我安索洛夫好啦!”   接下来他为我介绍了这栋将军的宅邸。   “只能在一楼和后面的院子,二楼的办公处只有在被允许的时候才能去,而三楼,那是将军的琴房和卧室,绝不能去,知道吗?”   他让我换上了一套和他一模一样的蓝色制服,然后在我脖子上挂了个印有我名字和照片的牌子。   “我们得热爱自己的劳动,莱茵,尽心尽职,因为只有我们把宅邸打扫干净了,将军才能得到更好的休息,我们的社会主义伟大事业才会更进一步。”   他说得斗志昂扬,然后领我穿过院子,来到木屋前:“这是杂物间,你可以在这里休息。还有,小莱茵,一会儿我会教你辨认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我问。   安索洛夫笑了笑,说:“窃听器,小莱茵,你在打扫的过程中要记得随时注意这栋宅邸里会不会有窃听器。那是个很小的玩意儿,但你会发现的,年轻人眼睛都很好,不像我,索尼娅经常说我得去配副眼镜。”   他后来教我看了一系列窃听器的图片,各种各样,什么打火机的,牙签的,蜻蜓的,还有隐藏在皮鞋里的。   “当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专业人员来检测,而我们只是得保持警觉。”   安索洛夫递给我一把扫帚:“现在开始处理落叶吧,午饭会有人送来的。”   他准备回宅邸,刚走几步,他就转身说:“哦对,你的工资是月结,月底会给你的。”   我点头,其实对工资毫无兴趣。看他走进了宅邸,我站在空旷的院子中,遥望宅邸三楼那扇拉着墨绿色窗帘的一排拱形窗。严严实实的,什么都看不到。而二楼的左侧的一扇窗户后,我依稀可见索尼娅的身影。   她背靠着窗,端着杯咖啡似乎在和谁说话。   我想也许是阿兹雷尔少将。   我叹息一声,开始干活儿。我很卖力,也很认真,只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被允许上到二楼的办公处,得以和他说上几句话。   他一定知道有关米夏的一切。   但我忘记了他其实是可以下楼的,于是在一天将近结束,我拖着疲惫身子收拾好清洁器具,在杂物间换下工作服正准备离开时,他突然出现在院子里。   他站在院子一侧,斜对着我,手里拎着把狙击枪。   我吓了一跳,赶忙躲在了杂物间后,透过木门的缝隙,我看到他穿着苏军的便服,看起来很单薄,但让他完美的高挑健壮的身形展露无遗。他优雅地举起枪,头微微一侧,银发就像月光一样洒落在枪身上。   他站定,对着一棵梧桐树上的枪靶,连开数枪。   砰砰砰!   梧桐树一阵颤抖,落叶簌簌而下,我瞪大了眼睛,心想这不是在为我找事儿干吗?   他开过几枪,然后就看向了我这边。   “出来。”   他声音很轻,但我却听得非常清楚。我只好悻悻地走出去,满心不解,浑身上下写满了局促不安。   “今天没找我报到。”   我啊了一声,我不知道还要找他报到啊?这是什么规矩?没人和我说啊?   “不好意思,将军,我不知道这个规矩,明天我会向您报到的。”   我说得恭恭敬敬,身体还微微躬身。   他嘴角微微上扬,笑容冷得让我发颤。   “怎么现在这么听话了?”他扬了扬手中的枪:“因为这个?”   我低头,脸色通红,随即深吸一口气,朗声说:“将军,是我对不起您!我不该向您开枪,做出伤害您的事情,那都是我一人所为,和别人没关系!”   我抬头看他,因为害怕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您,您能告诉我……米夏……米夏在哪里吗?”   我浑身直抖,如果他命令我跪下,去亲吻他的鞋,我都会去做,只要他愿意告诉我,我愿意付出一切。   而他只是为不可察地侧了侧头,连神情都未动分毫,目光如针一般扎在我脸上。   他伸出手,递给我狙击枪。   “靶心。”   他声音轻柔,浅金色的睫羽缓缓下落,又倏尔抬起,多了几分玩味,散发着令人心惊的气场和魅力,就像那次在牢狱里一样,叫我看了浑身冒冷汗,又忍不住多看。   “正中靶心就告诉你。” 第13章 Chapter 13   ===========================   正中靶心……   我想起袭击他的那次,不到二十米我都没打死他,这烂到不能再烂的枪法,目测一百米的距离,正中靶心?   我紧抿嘴,从他手上接过狙击枪,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还算冷静。深吸一口气,我架起枪,对准了梧桐树上的枪靶。   说实话,我还没用过狙击枪,之前玩机枪时也是乱打一通,此刻我连自己的动作是否标准都不知道,但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想到米夏,我就像拥有了世界上所有的勇气。   我紧盯着枪靶,内心不住祷告。   “上帝与我同在!”   我扣下了板机,碰的一声,肩膀传来剧痛,巨大的后坐力让我整个人都后退一步。   我想到刚刚这人站在这里气定神闲开了好几枪的模样,果然啊,这就是顶级的军人,传闻中雪地里的西伯利亚猎人,兵临城下的瓦西里传说。   他从我手上拿过枪,轻笑一声:“但愿院外没有人。”   我张大了嘴巴,然后就听到宅邸后门处索尼娅清脆的笑声。   “小莱茵,天上可没有鸟儿,你打谁呢!”   我羞得脸色通红,心里急切得要命,赶忙走到他身后,央求着说:“少将,求您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他站定,微微转身,宁定地看我。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就行么?”   “我……”   在他目光中我无法撒谎,只能眼睁睁的看他走进宅邸,索尼娅为他披上了军大衣。   临走前,索尼娅叫我机灵一点儿。   “我刚给他披大衣的时候你看到什么了吗?”   我摇头。   “中将,小莱茵,他已经是中将了。”   我脸现震惊,这么快,他成为中将了?想起自己刚刚还傻乎乎地叫他少将,心想他没对我发脾气算是好的了。   或许他本来就是个好脾气的人,毕竟能容许我活下来,还在他的宅邸里工作。我闷闷不乐地走到卡尔斯霍斯特的巴恩车站,搭乘汽车回了家。   跟艾伦讲述了我的经历,艾伦啧啧不停。   “我起先是觉得你看上他了,现在看来,或许是他看上你了。”   艾伦逗弄着他那个屁股上有红点儿的小老鼠,说:“能把一个谋杀过自己的人放在自己的宅邸里工作,小莱茵,除了喜欢你,找不到别的理由了。”   我脸一红:“怎么可能!他……他怎么可能喜欢我呢?我可是男的!”   艾伦停住逗小老鼠的动作,撑起头看我:“亲爱的,所谓的喜欢和爱不仅仅只有一种,就比如,我也喜欢你,但对你是朋友的喜欢,朋友的爱,或许他对你……”   艾伦耸肩:“总之,爱情是要上床的。”   我大惊失色,心想不会吧……他身边有索尼娅那样一个尤物,不可能还想和我这样的男人上床吧。   艾伦看我的神色不对劲,敲了敲我的头:“别想多,或许他只是觉得你好玩呢,喜欢你,就像我喜欢这只小老鼠一样。对于他那样的大人物,你和这只小老鼠也没有区别。”   我咽了口口水,问艾伦:“老鼠咬过你吗?”   “咬过。”   “你想杀了它吗?”   “不想。”   “为什么?”   “小莱茵,那只是老鼠而已,他或许还会咬破我的手,但亲爱的,那伤口不值一提。”   我松了口气,不值一提……是啊,或许对他那种人来说,我对他造成的真是不值一提的伤害。   我又想,做一只大人物身边的小老鼠挺好的,能得到一点恩惠我就足够了。而那点恩惠,我迫切需要用来挽救米夏的生命。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我当时问的是米夏在哪里,如果米夏死了,他不会说如果我中了靶心就告诉我。   今天发生的事就像一束小小的火苗在我心里燃起,那是米夏还活着的希望。如果在此之前我对米夏活着的希望只有十的话,今天就有了五十,也许等到一天,米夏活着的希望会成为百分之百,到了那时,我会和他在阳光下重逢。   我始终相信有这么一天。   第二天,礼拜日,一大清早我赶到卡尔斯霍斯特,经历了和昨天一样的排查后,我来到了宅邸。   今天我开始打扫宅邸一楼的地面,我拿着抹布细心擦着,白色的瓷砖很显脏,稍微有一点灰尘就很明显,我不得不多擦几遍。   我知道,他有洁癖,在牢里时我就看出来了。   那时我很脏,他对我避之不及。于是我想能让宅邸里干净到不染一尘,或许会讨他欢心。   想起他昨日所说的我没找他报道,我心想是否该去一趟二楼,于是我到院子里找到正在修建绿植的安索洛夫,问他自己是否能上去。   安索洛夫挤着两道杂乱的眉毛,鼻尖被冻得通红,说话时有些瓮声瓮气,显然这位老同志患上了感冒。   “既然是将军说的,你就上去吧。但记住,将军的办公室在最右侧,上面有牌子,你会看到的,一定要先敲门,小莱茵,先敲门。”   “好。”   我回到宅邸,清理了一下自己的鞋底,走上了楼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楼上有些压抑可怖,蜿蜒的楼梯尽头就像一个未知的世界。   我来到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门。   “进来。”是索尼娅的声音。   “索尼娅,将军要我来报道。”   入门是一间秘书室,我看到索尼娅坐在一张小巧的办公桌后,台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光,红茶缭绕着水汽,她的军大衣挂在身后的落地衣架上。   索尼娅坐得端正,正在处理文件,她冲我笑了笑,对里侧的一扇门说:“他在里面呢。”   我点头,走过去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回复,我推门而入。   “将军,我来报到。”   “嗯,好。”   我看到他站在窗前,穿着件军装衬衫,灰绿色大衣随意地披在肩上,一手拿着文件,另一只手上夹着一根香烟,飘渺上升的烟雾中,他就像笼罩在一层轻纱之后,微凝的眉头显示他正专注思考。   窗外灰沉沉的天色就和凋零的梧桐树像一副清冷背景画,而他则被镌刻在这画面中,宁静而悠远。   一阵风吹过,窗外梧桐树摇晃着落叶。   “看够了吗?”他侧头看我。   我啊了一声,连忙道歉,就要出门。   “回来。”   我止住脚步,怔怔地转头看他。   “你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手上的文件?”   我瞪大了眼睛,说:“我看不懂俄文的!我是在看您!”   话一脱口,我又意识到不对,算了,这总比要看他手上的文件要强,那可是会被抓起来的。   “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走到办公桌后,放下了文件,坐下身后将香烟摁熄在五角型的玻璃烟灰缸里。   “您,您是很好看的。”我实话实说,但不知为何要低头。   他嘴角微扬,眼里又开始意味不明起来,说:“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那样看我。”   我哑然啊,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再说,这人是不知道他自己长得好看吗?思索之后,我决定说些好话讨他欢心。   “您的眼睛很迷人,将军,仿佛荡漾着贝加尔湖的碧波,让人忍不住欣赏。”   “是吗?”   他十指交叉,撑起下颌,微仰头凝神地看我,银金色的头发向后散落,映照在窗外照进来的清冷阳光下。突然,阳光拨开浓厚的云层,变得温暖起来,暖黄色毫无偏倚地落在他的侧脸上,精致的右耳透着微光,红润透明可见血丝,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   是吗是吗是吗?   当然是啊……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紧紧握紧了拳头,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对他已经没有一丝仇恨,变成了个仰望他,祈求他怜悯的小老鼠。   见我局促不安地模样,他朝后一躺,军大衣落了下来,衬衫下的肩膀线条若隐若现,我又是喉咙一紧。   你可真是没救了莱茵……   “出去吧。”   “好的,将军。”我落荒而逃。   接下来整整一天,我擦了五遍的地,擦到地砖反光如镜,都没看到他下来。想起早上自己的蠢样,心里就懊恼不已,心想只能等到下周再去探探口风了。   晚上悻悻而归,我满心的沮丧。   艾伦宽慰我说,不能心急,调查米夏这件事得慢慢来。   “可别被那些克格勃盯上。”   我点头,承认他说的对,克格勃我是知道的,那是一群无处不在的人,你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但他们只要愿意,眼睛就一定会盯到你的身上。   礼拜一,我开始惶惶不安,一想到米夏可能在那里受苦,我就心中着急,恨不得马上跑到卡尔斯霍斯特去,但我又知道不在规定时间去那里就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艾伦建议我出门散散心,或者找一份工作。他说现在像我这样没有工作只靠收租的简直就和布尔乔亚没有区别,被他这句话吓到的我赶忙溜了出去。   闲逛在东柏林街头,我心里烦闷无比,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身处普伦茨劳贝尔区。直到那座美丽的教堂出现在我眼前,我才意识到距离萨沙的诊所已经很近了。   在教堂外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抽完几根烟后,我走进了诊所。   萨沙有一种宽慰人心的魔力,只要远远看他一眼,我就会觉得心安。此刻他被几个年轻漂亮的护士簇拥在中心,对着一个年迈的病人温柔笑着,拿着几瓶药剂在对他做细心的解释。他穿着干净整洁的白大褂,棕色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带着金边眼镜宛如一个时髦的英伦绅士。   我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会儿他,他突然转过头看,冲我笑了笑,似乎在说,稍等我。   我有些脸红,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仿佛我的双脚自己有了意识,带我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萨沙面前。   “小莱茵,身体不舒服了吗?”   忙完后,萨沙来到我面前。   我摇了摇头:“没有。”   “那是来看望我的?”萨沙眼睛亮晶晶的,好似落满了星辰。   我点了点头,说:“萨沙,上次的事很感谢你,我应该给你医疗费的。”   萨沙眼眸流转:“哦?原来是来付钱的呀,穆勒同志。”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犹豫片刻后我说:“我没有钱,萨沙,我很穷,但我可以付给你医疗费,用我自己!”   萨沙瞪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   我意识到我说的话带上了歧义,赶忙解释:“萨沙,战时我做过医疗兵,我读过病理学,注射水平一流,还曾为高级军官做过专业的护理。”   我握住了他的手,有些急切:“能让我在你的诊所工作吗?我不要工资,真的!”   萨沙愣了愣,漂亮的眼眸弯了起来:“你来就是想说这个?”   “嗯!”我点头:“可以吗?”   “可以啊。”   轻飘飘的,几乎是毫不犹豫,堵住了我在心里盘算的所有的求告话语。   我有点不敢相信,呆愣地站在原地。萨沙把手从我的两手中抽了出来,摸了摸我的头:“好了小莱茵,让我看看你的水平吧。”   我睁大了眼睛,一把抱住了他:“谢谢你,萨沙!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的!”   梦想实现得如此容易,让我感觉像是活在梦里。   --------------------   PS:克格勃,苏联情报机构,全称“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俄文:Комитет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英文:The Committee of State Security),简称КГБ。经过几轮整改大致由契卡(创始人为捷尔任斯基),成为格别乌,然后再更名为克格勃。克格勃这个称呼是1954年才有的,但为了简单记忆,我在本文中统称为克格勃,不然还要讲为什么整改改名的,比较麻烦。   另外,为了读者简单记忆,我将苏联角色们的名字统一简化了,例如尤利安,其实应叫“尤利安诺维奇”等,但真实人物的全名我会标注,举个例,比如接下来会出场的“叶甫根尼·佩特诺维奇·皮托符拉诺夫”,克格勃驻卡尔斯霍斯特机关主任(当然,该职位也一直在变动,本文统一设置为他,历史上都称之为皮特诺拉沃夫),在本文都称为“叶甫根尼”。 第14章 Chapter 14   ===========================   于是我开始了周一到周五在萨沙诊所上班做护士,周末在卡尔斯霍斯特的白色宅邸做清洁工的日子。   我是一个伟大的劳动人民了,我想全年无休应该没有人比我更热爱劳动了。   无论是在诊所,还是在将军宅邸,我都干得无比认真和卖力,献身医疗事业是我的梦想,而做清洁工则能让我得到米夏的消息。   我记得我在做了一个月结算工资的时候,尤利安从二楼下来,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冷不丁地来了句“你的朋友还活着”,我当时整个人兴奋得快要晕过去。十二月的东柏林在我眼里从来没有如此明媚过,我差点抱着他的腿对他千恩万谢了。   回到家我对艾伦说米夏还活着,艾伦以为我在做梦。   “阿兹雷尔将军亲自说的!“我抱着他又蹦又跳:“千真万确!”   艾伦皱了皱眉,不解地摇头:“苏联人什么时候这么仁慈了?”   我耸肩:“或许只是他比较仁慈。”   艾伦笑嘻嘻地戳了戳我:“那以前是谁揣着把枪就去袭击人家……”他眼眸流转,露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容,说:“小莱茵,没准儿他真喜欢你呢。”   “或许他是在感恩我曾经救助过他。”   我辩解说,因为除了这个原因我想象不出别的。但一想到死在他枪下的罗恩,我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人的心情总是太复杂,我以为我恨他,这段时间却对他心怀感恩,我以为我不恨他,但只要一想起罗马尼亚战场上的回忆,我还是会浑身冒冷汗。   在萨沙的诊所工作时,被这种心情折磨的我有些心不在焉。   “你该喝点茴香酒。”凯瑟琳护士长对我说:“你脸色很差,是消化不良。”   我朝她惨淡地笑了笑,今天萨沙不在诊所,她带我工作。她是一位漂亮优雅的女性,德国人,年纪似乎和萨沙一样大,有着一头红色的直发,热烈却不失矜持,苍白的皮肤上带着点点雀斑,让我想起了多年前战地医院的夏洛特。   德国女人脸上总是带着些雀斑,这让她们看起来很性感。   我问她:“凯瑟琳小姐,您有既憎恨而又感恩的人吗?”   凯瑟琳微微侧头,露出纤细的脖颈:“我能说是萨沙吗?”   她笑得两眼弯弯,卷翘的睫羽如伸展的蝶翼。见我一脸懵懂,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感恩他给了我这份工作,但我恨他不接受我的爱情。”   我瞪大了眼睛,心想自己可知道不得了的秘密了。   我扯了扯嘴角,恭维说:“您这么漂亮,他只是害羞不敢表达自己的爱。”   凯瑟琳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或许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或许……”   她看了看我:“他喜欢男人。”   我哑然,就在这时外出的萨沙突然回到诊所,他推开门径直走到凯瑟琳面前,轻轻搂住了她的腰,笑容温柔得一塌糊涂:“我亲爱的凯瑟琳,你会吓坏我们的小莱茵的。”   说完,他满含深情地捧起凯瑟琳的脸与她接吻,呢喃道:“我可不觉得你是男人。”   凯瑟琳苍白的脸颊飘上绯红,她瞪大了蓝色眼睛,随后迎来萨沙的下一轮亲吻。我站在旁边手足无措,沉溺于萨沙温柔之中的凯瑟琳呼吸渐趋急促之余还不忘伸出手推开我,我识趣地走出护士办公室,带上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有点怪怪的。看着萨沙捧起凯瑟琳的脸,那双可以拿起手术刀救死扶伤的修长白皙的手,温暖到可以安抚一切的手,有那么一刻我居然希望他捧住的是我的脸。   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萨沙可是个男人!我锤了几拳自己的胸口,想让自己恢复清醒。但回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门,心情又低落起来。   周末在卡尔斯霍斯特,我脑子里全是萨沙和凯瑟琳接吻的模样。看我总是在出神,索尼娅笑着对安索洛夫说,小莱茵是谈恋爱了。   “他是那种为了女孩子而伤神的年纪。”安索洛夫说:“我年轻时也这样。”   我拿着扫帚蹲在院子里撑着脑袋出神,看着东柏林上空苍蓝的天,叶子快要落光了的法国梧桐,时常掠过上空盘旋而去的灰鸽群,我的心飘到了格斯萨曼克教堂下。   他怎么那么轻易地就让我实现了梦想呢?   他一定是耶和华派来的天使…   哦,萨沙,我的天使……   我眯起眼睛,神情变得迷惘起来。暮色中萨沙温柔的脸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想着想着我就傻笑起来。   如果有一天,萨沙做手术时,我能和他一样穿上灭菌的手术服,带着神圣的手术帽,站在他身旁为他递上止血钳和手术刀,为他递上他需要的一切,将病人们垂危的生命挽救回来,该多么美好啊。   这样的场景只要想一想,我就觉得幸福。   我的梦还没做完,我们的安索洛夫同志就拿着一柄长长的修剪钳对我说他突然有事要外出,如果我没事的话可以帮他修剪一下围栏前的小黄杨树。   “高度要整齐一致,小莱茵,将军喜欢整齐划一的东西。”   我接过巨大的修剪钳,看着这胳膊长的钳子,意识到自己离拿起手术刀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距离。   身为清洁工的莱茵,在挚友还不知道在何方受苦时,有什么资格去实现幸福?   看着那一排小黄杨树,我叹了口气。   喜欢整齐划一的东西,好的,我会让它们很整齐,只要你开心,我绝不让任何一片叶子突兀地冒起来。   只要你开心。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修剪黄杨当中度过,这可真是个苦力活,咔嚓咔嚓几个小时后我觉得自己的胳膊快断了。天色渐暗,院子里的照明灯亮起,索尼娅在和我打了声招呼后乘车离去,回到了自己的军官公寓。大约七点多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雨。   修剪工作差不多完成,我想回到杂物间收拾一下就离开。可雨势渐大,我又想着等雨稍稍小一点再走。疲累与饥饿让我缩在椅子中,望着窗外湿淋淋的黑夜,我发起呆来。   白色宅邸,二楼依旧亮着暖黄色的光。   他还在工作吗?也是,大人物都很忙的……   我裹紧了围巾和大衣,吸了吸鼻子,决定小憩片刻。   但我低估了自己的疲累程度,没想到所谓的片刻就是好几个小时。   冰冷的杂物间里,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回到了父亲还在时我们所拥有的那栋带着花园的老宅邸里,房间里飘荡着烤栗子蛋糕的味道,甜腻浓郁,尼雅奶奶在围裙上擦着手,问我想要什么味道的奶油,柠檬味道的,或是香草味道的,如果是覆盆子味道的话,她说,可能需要制作一点果酱。我选择了香草,因为那是米夏最喜欢的。   父亲在日光室里看书,他总戴在身上的老式英国怀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会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他说他脑子里的学问能制造出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我问他,什么是武器?父亲愣住了,他把我抱在怀里,说那是他一辈子都不愿意我去触碰的东西。   那时的父亲看起来很悲伤,他环住我时很用力,就像担心失去我似的。我用手碰了碰他苍白的嘴唇,在他脸上落上一道亲吻,然后笑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朝着琴房跑去。   我听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来自于我的母亲安娜那双灵巧的手,拥有灵魂的手!飞舞在琴键上,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就像流水一般用涌进我的心里,我知道那是她最爱的一首曲子!哦我的安娜,我的母亲,那是你最爱的曲子!   我睁开了眼睛,脸上一片冰凉。   雨声,钢琴声,仿佛一首协奏曲。   我忘记了那晚我是怎么走出杂物间,就像失了魂儿似的走向白色宅邸。多年后我一直认为这是耶和华的旨意,即使他告诉我那是他的有意为之,我也固执地认为是耶和华让他在那晚弹奏起六月船歌。   我穿过院子,被雨浇得浑身湿透,踩脏了白日里被我擦得不染一尘的地砖,走上了旋转楼梯,到了二楼我也没停下,那琴声吸引着我的灵魂。   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站在了那扇漆金暗蓝色的门外,暖色光芒伴随琴声从轻掩的门缝渗透出来,落在我满是雨水的脸上。   或是雨水,或是泪水,不重要了。   我只知道我不该,我不该出现在这里,我不该偷偷朝里看。   看他穿着柔软的衬衣,坐在一架巨大的瓷白色三角钢琴前,灯光下的发丝镀上一层朦胧的金。   看他背对着我,双肩微微起伏,一双纤长的手优雅地飞舞在琴键上。   看他忘情地弹奏我最爱的六月船歌,好似不知道我的存在。   仿佛一副油画,隽永地刻在我的记忆里。这个下着雨的寒冷夜晚,他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弹奏钢琴,六月船歌交织着雨声,是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场景。   那一刻,我竟觉得他与我是灵魂共通的,很奇怪,我竟有这种感觉,   于是在他按下最后一个琴键时,我忘记了离开。   他没有转身,但他发出了声音。   “好听吗?”   我想那应该是在问我,于是回答:“好听。”   可是下一秒,我突然浑身发寒,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大错。正当我准备道歉离开时,听见他说:“过来。”   寂静的夜晚,这声“过来”是如此清晰,每一个音节都撞击在我的心脏上。我惊诧得呆滞在原地,心脏狂跳不止,于是他又说了一遍:“过来。”   我从恍惚中惊醒,推开门走了进去。   走进了尤利安的琴房。   ——我的琴房。 第15章 Chapter 15   ===========================   我低着头,局促地打量这间琴房,米白色的木地板上是一架瓷白的三角钢琴,绿丝绒罩灯和墨绿色的落地窗帘相得益彰,右侧摆着张沙发对着烧得正旺的壁炉,左侧则是一道拱形门,垂着一帘落地白纱,隐隐可见其后的卧房。   他站起身,手里端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室内很暖和,他穿得很单薄。   我正准备解释,他却先开口。   “你淋湿了。”   声音浅浅的,带着冷杉林和雪原的味道,让我想起了普希金笔下的青年歌者。   这难道是关心?我愣了愣,低声说:“没,没关系。”   他沉默地看着我,没有一丝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情绪。   “你应该去洗个澡。”依旧是清清浅浅的语气。   我抬头看他,满眼的不可思议。洗澡?我去哪里洗澡?不是应该赶我走吗?   我咽了口口水,躬身说:“我该离开了,将军。”   “我叫你去洗澡。”他走向窗前,看了一眼窗外:“雨还很大。”   他抿了一小口红茶,说:“浴室在壁炉的墙后,换好睡衣出来。”   完全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我深吸一口气,说:“是,将军。”   我走向壁炉侧边的门,推开后走了进去。浴缸和淋浴是分开的,我简单冲了个热水澡,换上了一套叠放在衣架上的棉质睡衣,走了出去。   热水让我很舒服,但我空空如也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叫出了声。   他半倚在钢琴上,身姿优雅得一塌胡涂,那笔直修长的腿简直要伸进我心里去了。   唇角微扬,他内眼角向下一勾,魅惑得令人心惊,问:“没吃饭?”   我老实点头,的确没吃饭,但这并不是问题,问题是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突然想起艾伦说的一些话,什么他喜欢我,爱情是要上床的,我心脏咚咚直跳,千万不要啊……   只有上帝知道我现在有多么紧张,我可不想和他睡觉。虽然他长得好看,但……但我并不觉得他会让我在上面……   就算让我在上面,给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平静的面容之下,我在心里疯狂祷告,渴求圣子耶稣能够挽救我于水深火热之际。他似乎对我这种反应很感兴趣,于是站直了身体,走向窗前的大理石桌台,说:“过来。”   我默默地走了过去,发现他拿起了一把刀……   我差点吓晕过去……   哦,还好,是把餐刀。他切下一片满是坚果的列巴,递给了我。   “我房间里一般不留吃的,只有这个了。”   我颤颤巍巍感恩戴德地接过,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起来。   他皱眉:“你怎么吃饭像个女人一样。”   上帝!圣子耶稣!救救我!什么像个女人,被他盯着我吓得要死,怎么可能吃得下东西!   被他这么一说,我又开始哆嗦起来,心想万一他真的要睡我怎么办?虽然为了米夏我也不得不献身,但紧张总该是允许的吧。   看我这种扭捏的模样,他神色恢复冰冷,说:“三十秒吃完。”   又是命令……三十秒……我大口撕咬了起来,该死,为什么俄国佬的面包这么硬,咯得我牙疼。   在差点被噎死后,我就像受罪一样吃完那片面包。他斜睨了我一眼,指着钢琴前的凳子说:“坐下。”   我不明就里,但老老实实坐下。   “会弹吗?”   我扯了扯嘴角:“不会。”   “我教你弹。”   “啊?”   我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转头看他,猛然发现他俯身在我身侧,我这么一转头,鼻尖差点触碰到他的脸颊。   我吓得往后一缩。   “我,我很笨的……”   “没事,我教你。”   他说话时湿润的气流扑朔在我耳边,让人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见我呆头呆脑的模样,他伸出手捏住我的头,轻柔一转,迫使我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钢琴琴键上。   “现在开始,认真点。”   我抿紧了唇,缓缓抬起了手。   这一晚,他开始教我认谱,然后对我说,我要弹的第一首曲子,就是六月船歌。   他说,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走到岸边——*   *那里的波浪啊,*   *将涌来亲吻你的双脚,*   *神秘而忧郁的星辰,*   *将在我们头上闪耀。”*   他俯身摁着琴键,用俄语说了一段话,见我满脸的懵懂,他转用德语念了出来。   “是六月船歌的题诗,来自普列谢耶夫。”   他耐心为我解释,声音轻柔得好似伏尔加河上的碧波,在星辰下微澜荡漾。   别说学琴了,我整个人都麻了。   恍惚间几个小时度过,我脑袋快要支撑不住,眼皮都开始打架,他突然说:“睡觉吧。”   我睁大眼睛看他:“我……我还是回去好了。”   “已经凌晨了,莱茵。”   他走向卧室,掀开白纱帘,也不回头看我,只是说:“你睡沙发。”   他的身影没入卧房,随后灯光逐渐暗淡,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地走向沙发。沙发很柔软,丝绒的表面很暖和,壁炉里氤氲着最后一点火光,提供着恰到好处的暖意。疲累在瞬间席卷了我,我很快就陷入了睡眠。   这一晚,我睡得很安心,梦里总是有一双修长的手在飞舞。   那时我尚未意识到,原来我们的开始,便是在这个东柏林的雨夜。   直到很多年后,我也一直会怀念这个雨夜。   他第一次教我弹琴,第一次为我念诗的——   这个雨夜。   翌日我醒来,身上盖着一条毛毯,我小心地叠好就想偷偷溜下去。他从浴室里走出来,裸着上身,银金色的发丝上还缀着水珠,仿若深秋的朝露。   “下周六晚上继续学。”   他甩下一句,穿过琴房步入卧室,看着他那洁白如玉的后背,雕塑般的肌肉线条,我的脸又不可避免地羞红了起来。   啧,好一个斯拉夫美人儿,简直就是雪地里的精灵,空灵的不像话,无关乎欲望,仿佛纯洁的化身。   莱茵啊莱茵,你昨晚到底在想些什么?   下楼后,我开始工作。不久后安索洛夫说为我在一楼后的偏厅里留了间房。   “是将军吩咐的,说你过来卡尔斯霍斯特太远啦。”   我点头,这倒也是,几乎横穿整个东柏林,每日耗在电车上的时间差不多都要三四个小时,为了能够准时抵达,我不得不每日凌晨就出发。   在诊所照顾病人都没这么累的……   于是从这周开始,我顺理成章地在白色宅邸拥有了一间小卧房,每周六我都被允许在这里留宿,但没人知道的是,我从来都不在一楼的偏厅睡觉,因为我会在他的琴房里学琴,学完之后睡在沙发上。当然,这都是他的命令,虽然令我不解,但我从未想过违抗。   从未想过,甚至有些期待。因为他说,等我学会演奏六月船歌时,他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明白他在说什么,那双深绿的眼眸里露出的狡黠的光,让我觉得自己被玩弄在手心。   就像艾伦时常把玩在手心里的那只小老鼠。   我是他的小老鼠。   白色宅邸的周末是冬日的梦,而在萨沙的诊所里,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以为凯瑟琳在得到萨沙的回应之后会变得很愉快,但这个奇怪的女人却总是站在窗前默默流泪,面对我的关心,她默然不语。   我想不通萨沙那样温暖明媚的人为何会使她伤心,但我心里却莫名其妙地高兴,因为萨沙对我是很好的,他会和我一起用午餐,会细心地教导我各种护理知识。   他还说,如果时机成熟,他愿意支持我去读医学院。   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思索之后我还是拒绝了他。   我对他说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让我的好朋友现在在不知名的地方受苦,如果我那么轻易地就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日子,那对我的朋友来说也太残忍了。   萨沙只是温柔地笑,他总爱抚摸我的头,说:“我知道莱茵是善良的孩子。”   我已经快二十岁了,但萨沙总说我是个孩子。我们踱步在教堂前的宽阔广场上,我仰望着他,想把他的笑容一辈子刻在心里。偏斜的日光将我们的身影拖得很长,长到纠缠在一起,让我以为那些时光可以永恒。   在家里时,我会和艾伦讲我在白色宅邸和诊室的双重生活。我说那两个人简直是极端,每当谈起尤利安时,我的表情总是很复杂,而说起萨沙时,我总是欢欣雀跃的。   艾伦很喜欢听我讲述我在诊室里的工作,他说等他毕业了之后也会开一间诊室,我劝他可以去和萨沙聊聊,而艾伦则是耸耸肩,说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萨沙的竞争对手,所以还是保持距离好了。   我的生活渐渐稳定下来,双重工作并未将我完全割裂,在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中,我们迎来了圣诞节。   1950年的平安夜,东柏林下起了大雪,光秃秃的榉树上落满了白皑皑的一层,雪让街道变得泥泞,混杂着泥水总是弄脏人们的裤脚。广播里有几个频道放起了圣诞歌,尽管我们已经是社会主义国家,但我们大多数人都保留了信仰。   诊室和学校都放了假,我和艾伦在家度过。我站在窗前抽烟,在家是我为数不多可以抽烟的时间。诊所自不必说,白色宅邸内,安索洛夫告诉过我,那里除了将军和索尼娅之外,任何人都不被允许吸烟。   勃兰登堡门掩映在漫天大雪中,模糊不清,在冰天雪地里孤独地屹立着。我出神了很久,心中挂念着不知在何方的米夏,就连艾伦亲手做的起司蛋糕在我口中都索然无味。   艾伦说,照这样下去我会有心理疾病的。我说任谁都无法轻易将心上的担子卸下去,这半年来因为我的一时冲动改变了太多,多到能够改变米夏的人生,我的人生。   “可是,他给了你机会,你得怀抱希望。”艾伦说:“如果只是学会六月船歌那首曲子,我想对你来说并不难。”   我苦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是的,学会并不难。当我在某天完整弹奏下来,充满期待地望向他时,他却只是站在窗前,冷淡地看我,碧色眼眸里隐现失望,或者一些我看不清摸不透的情绪。   “没有感情,很难听。”   他走到我身边,合上了钢琴的盖子。   “如果你的目的那么明确的话,以后就不用学了。”   他离开了琴房,第一次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我哑然望着钢琴手足无措,随后扑在钢琴上狠狠哭了一场。   其实我谁都不恨,我只恨我自己。 第16章 Chapter 16   ===========================   索尼娅对于尤利安允许我在琴房里弹奏一事感到十分震惊,因为在某个温暖的冬日下午她和尤利安站在院里时,居然听到琴房传来演奏声。安索洛夫跟我说那天索尼娅罕见地跟尤利安发了脾气,美艳绝伦的上尉小姐气得脸色通红。   “他们是上下级,但更是朋友。”安索洛夫说:“是很好的朋友。”   他看了我一眼:“可是将军都不允许她上三楼。”   我啊了一声,不敢相信,我一直以为他们俩之间……   我不安地搓了搓手,安索洛夫只是无奈地摇头和叹气。他拿着扫帚,将落在喷泉池里的梧桐叶挑出来:“杜涅奇卡同志应该认清现实的,爱神丘比特的箭射中的从来不是将军,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她的。”   我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但我隐隐感觉自己还是少知道一些比较好。令人庆幸且意外的是,索尼娅对我的态度仍和以前一样,她依旧对我满含热情和关心,因为她说,尤利安既然允许我去弹琴,那么就有他自己的理由,如果他有自己的理由,那么就值得尊重。   经历最初由于不解而带来的愤怒后,索尼娅认为尤利安有做出任何决定的权利,而她,也同样拥有这个权利。   我知道她是一名优秀的苏联女性,她们从来都和男人处在平等的位置上,不卑不亢。战时,她们是可以和男人一样上战场的士兵,和平年代里,她们也能为共产主义的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她从来不是谁的附属品,在是尤利安的秘书前,她首先是她自己。   时间流逝得很快,转眼来到1951年的三月。   法国梧桐褪下了斑驳的棕黄色外衣,抽出了点点嫩绿。   花园里烧红了一片虞美人,铃兰的清香顺着白色宅邸蔓延,欧石楠在风中肆意地盛开。   丘比特的箭矢上跳跃着初春的暖阳,一只归北的白鹳优雅地站在喷泉池旁。   它舒展修长的脖颈,阳光下张开洁白无瑕的羽翼,就连尖端处那一层深邃的黑都泛起独有的光泽。火红色的鸟喙朝天扬起,又缓慢落在池水中,涟漪交叠,它的身影变得晃荡。   春天到来了。   东柏林快要从阴沉的寒冷中苏醒,迎来新一轮的勃勃生机。卡尔斯霍斯特变得温柔起来,白色宅邸则是漂亮得无以复加。   而我却无暇欣赏这些美丽,对米夏的思念和愧疚,已经沉重到快要让我喘不过来气。   一个周六的夜晚,我就像着了魔似的弹奏六月船歌,琴声承载不住心底的悲伤与悔恨,弹到最后已经泪流满面,感觉快要呼吸不过来。我抬头看向站在窗前默然无语的尤利安,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我,绿色眼眸里流淌出少有的温情。   他走到我身边,伸出手落在我肩上。   冰冰凉凉的,冒着寒气。   “莱茵,够了。”他又摸了摸我的头:“已经很好了。”   我泪眼朦胧地看他,张了张嘴,想问,却不敢问。   没想到他突然叹了口气,走向床边的大理石台,拿出玻璃杯倒了一点伏特加。   我很少看到他喝酒,但我知道俄国人都很喜欢喝这种烈性酒。他喝下一口,看向窗外。玻璃窗映照出他微凝的眉头,他的目光飘入沉沉黑夜里,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他很安全。”他转身看了我一眼:“没有受苦。”   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哭得那叫一个猛,让他登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递过来一杯酒,说:“你还年轻,但你得学会成长了。”   我接过那杯高浓度的伏特加,想也没想就一口闷掉,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抓住他求他允许我见见米夏,结果他只是轻轻巧巧地把我从他身上摘开,扔到了沙发上。   他捏起了我的下巴,说:“如果你那么想见他,就得先让自己变强大。”   “那……那他在哪里呢?”   尤利安苦笑,随即说:“不知道。”   我一愣,抓住他说:“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哪里!你在骗我!”   他无奈地摇头,撇开我的手,站起身:“莱茵,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复杂很多。”   我不让他走,我想我可能是醉了,否则不会胆子突然变得那么大,我从后把他环住,搂着他的蜂腰,把额头埋在他的后肩上,好闻的冷杉林味道涌进我的鼻腔。   “我不管,你得告诉我他在哪里,否则我会缠住你,我不让你走……”   我哭哭啼啼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衫,像个撒泼的女人一样。他身体嗖嗖冒着凉气,提醒着我他的耐心正在耗尽……   可生气也没办法,因为莱茵醉了,醉了之后他就是个难缠的小流氓。   他轻轻掰了掰我的手,没掰动,于是轻叹一声,下一秒,我感觉到我整个人都腾空起来,还没反应过来时就狠狠砸在地上。   我一阵鬼哭狼嚎,心想这人至于吗?至于对我用近战格斗术吗?   我踉跄地爬起来,冲向大理石台就拿起伏特加往嘴里灌。我的心情很复杂,米夏还好好活着,可我却找不到他。而眼前这人明明知道他在哪里,却死也不告诉我。这真是无解,我恨不得拿什么东西敲开这个人的嘴巴。   “如果你吐在这里,请提前联系好医生。”   他半倚在沙发上,双手插在裤子兜里,一双碧眼饶有意味。   我怔怔地放下酒,晕晕乎乎地问:“你真不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但……”他眼睛里的光芒突然明亮起来:“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   “真的?”   “真的。”   我嘴角一撇,心里满腹委屈,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可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你和我又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被你玩弄在手心的一只小老鼠。呜呜呜,我只是你无聊时候拿来打发时间的小老鼠而已,呜呜呜,我后悔了,我后悔我做的一切,我不该招惹苏联人的,不该招惹你的……”   我蹲下身哭,哭到他有些不耐。他一把把我拎了起来,扔进浴室里:“如果你要哭,在里面哭个够,把自己洗干净再出来。”   说完他就要关门,我用脚抵住了门,恶狠狠地说:“洗干净了又怎样?你要睡我吗?!”   他的瞳孔急剧收缩,刹那间脸色变得冰冷如霜,我心底一沉,完了,我把心里藏的最深的话说出来了……   原来我还在担心他对我图谋不轨,可刚刚明明是我一直缠着他。   我以为又要挨上狠狠的一下,没想到他突然松开了门,整个人就走了进来。   冰冷的表情全部褪去,换上了一副让人看不透带着几分玩味的神色。他关上了浴室门,啪嗒一下,还上了锁。   绿色的眼睛就像长在了我的身上,微扬的唇角勾起令人心惊的魅惑。   我咽了口口水,害怕到不自觉地往后退,退了两步,砰咚一下跌坐在浴缸里,登时水花四溅,浑身湿透,薄薄的衬衫变得如蝉翼般透明。   我霎时清醒了……   这这这……   “你这样,总让我觉得是你在勾引我。”   他轻笑一声,双手撑在浴缸边上,凑上前来,银金色的发丝如瀑布般往前洒落,绿眸在氤氲的水汽中变得朦胧,唇瓣仿佛沾满了虞美人的汁液。   他在靠近,越来越近……   我浑身战栗,缩在浴缸里,紧靠在墙上,吓得闭上了眼睛。   时间仿佛静止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但也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发生,我小心翼翼地张开眼睛。   “莱茵。”   他念出我的名字,轻柔之音就在耳边。他是那么近,近到他的发丝飘在我的脸上,呼吸的气流涌向我的耳边,我甚至可以听到发自他喉咙深处的沉吟。   “相信我。”   他说:“你要相信我。”   我讶异地看他,他却迅速站起身,不再言语,只是拿起一条毛巾擦了擦手,转身走出了浴室。直到他关上门,我才缓过神来。   他叫我相信他。   即使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来相信他,可他说叫我相信他。   这一晚,当我再出去时,他已不在琴房里。我站在他卧室前的白纱帘前很久,仿佛有满腔的话语,却无从言说。   “Спокойной ночи。”(晚安)   我用的俄语,特意学来的俄语。   没有回复,只是灯光渐暗,黑暗缓缓笼罩下来,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却更加明亮。我转身走向沙发,睁着双眼,久久无法入睡。   我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和他之间总是环绕着一股奇异的暧昧氛围。这种暧昧时而明显,引出流淌在我与他之间的情愫,时而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做了一场梦。   他喜欢我吗?   而我,也喜欢他吗?   眼前仿佛又出现沐浴在阳光下的教堂尖顶,暮色中纠缠在一起的身影,白鸽掠过普伦茨劳贝格区上方蔚蓝的天空。   我曾以为这一切都很清晰。   静谧的白色宅邸,月光弥漫,我半撑起身看向落地纱帘,朦胧的银白。   心里升起一股不清不楚的情绪,感觉一切都糟透了。   翌日,我在擦拭一楼旋转楼梯处的巨大青花瓷花瓶时,安索洛夫突然从楼梯后现身跟我说话,我正出着神,手一抖花瓶就开始晃荡,慌乱中我一把扶稳了花瓶,结果听到里面传来微不可察地细碎响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滚来滚去。   我朝里望了望,一片漆黑,和安索洛夫商量了一下,我们两人便一起将花瓶抬起倒了过来。   抖了抖,居然滚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东西。安索洛夫捡起来一看,脸色变得唰白。   “是窃听器!”   我睁大了眼睛:“真的有窃听器?!”   安索洛夫神色严肃,走向二楼,不久后索尼娅匆匆而下,赞赏地看了我一眼:“好样的莱茵。”   说完她便径直走了出去,肩上的红星闪烁在阳光下,铿锵的步伐中带着一股狠劲儿,我知道这位漂亮的苏联女军官正在压抑怒火。   望着她的背影,安索洛夫说:“杜涅奇卡同志负责将军宅邸内的情报秘密安全,这算是踩在她的红线上了。”   我点头,心想谁胆子这么大,能在驻德苏军总司令的宅邸内安置窃听器,安索洛夫摇了摇头,说:“周一到周五将军和杜涅奇卡同志都在军区的司令部,白天只有我一个人,照看这么大的院子,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可是外面不是有守卫吗?”我问。   安索洛夫拍了拍我的肩,慈爱地笑道:“小莱茵,我们都不能百分百信任任何人,如果不是你找出来这枚窃听器,第一个接受调查的就是你了。”   我脸色变得惨白,嗫嚅地说:“我不会做那样的事的……”   安索洛夫笑了笑:“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单纯的孩子,没人会拿着枪当街去袭击将军的,说实话,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我以为你是个傻子,小莱茵,东柏林的天空上都是眼睛……”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人能逃离那些眼睛。”   我一愣,仿佛明白了什么,怔怔地问:“这么说,将军早就知道我会去袭击他了吗?”   安索洛夫耸了耸肩,没有回我,他布满沧桑的脸颊上挤出一道道皱纹,意味不明地微笑起来。 第17章 Chapter 17   ===========================   不久后,我发现白色宅邸外的守卫换了一批人,与此同时,宅邸内也经历了一次大清洗。   一队身穿特殊制服的军人拎着各种仪器走了进来,对白色宅邸内的每一寸都进行了细致的扫描,最后找出了另外两个窃听器。   一个在索尼娅秘书室的挂衣架后,一个在二楼茶水间的木地板下。   自始至终尤利安都没有过问这件事,索尼娅忙上忙下,好几次气得跳脚,揉着军帽纤细的手指骨节发白,漂亮的脸蛋上堆满恶狠狠的表情。   “该死!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在她的指挥下,那些检查人员都瑟瑟发抖,生怕遗漏了一个,他们可不想被这个厉害的上尉抓起来狠狠训斥一顿。   “这些克格勃们也只有在这里才会低下骄傲的头颅。”安索洛夫笑得十分开心:“我想不久后某人就要上门了。”   “谁?”我傻乎乎的。   安索洛夫眨了眨眼:“叶甫根尼·佩特罗维奇·皮托符拉诺夫上校,克格勃卡尔斯霍斯特机关主任。”   听着这超长的一串名字,我咽了口口水,不错,又是位大人物。话语刚落,这位大人物就匆匆而来,我认出这人就是那次和尤利安在“莱茵河畔”一起吃饭的西装男人。   他大约三十岁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年轻,瘦瘦高高的,穿着身克格勃军装,上校的军衔很显眼。红星军帽下,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透着诡谲的精光。   他朝索尼娅点了点头,就向二楼走去。   “好啦,我们得去干活儿了。”安索洛夫递给我一把扫帚:“去院子里吧,这里没我们的事儿了。”   我接过扫帚,问:“安索洛夫,那他就是克格勃在东德的头子咯?”   “是啊。”   “他为什么要来呢?”   安索洛夫没好气地说:“能让人把窃听器装到总司令的宅邸里,他手下的反间处都不要干了。”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我说:“真是个厉害的人物呐。”   我不禁感慨伟大的苏联真是人才辈出,一个个的这么年轻都身居高位,我啧啧起来,突然意识到我都还不知道尤利安的年纪。   “将军有三十岁了吗?”我问。   一提到尤利安,安索洛夫就喜笑颜开:“刚满三十啦!”   居然和萨沙一个年纪啊,我站在院子里看向二楼,想起和他最初的相遇,他身受重伤倒在战壕里,大概是23岁,那时他就是上尉了。   而这七年,他居然从上尉一路晋升到中将。   真令人难以置信。   我蹲在院子里清理杂草,四月的阳光倾盆洒落,空气中漂浮清新的青草气息,抬头望去,是一片蔚蓝蔚蓝的天空。   东柏林的苍穹上,真的全是眼睛吗?   他们都在看着谁呢?   这个问题没有困惑我太长时间,因为不久之后,我就得到了答案。   你看,有时候当你意识到一件事情不对劲,那么这件事情肯定就有问题。   我总是不理解凯瑟琳在得到了萨沙的温柔之后为什么还是默默流泪,郁郁寡欢,直到那天我站在诊室的窗前休息,看到一群乌鸦盘旋在格斯萨曼克教堂上空,一阵心悸让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教堂和乌鸦,生命和死亡。   一辆军用卡车嗡鸣地驶向教堂,卡车后跳下一群身穿史塔西制服的秘密警察,他们持枪冲入教堂内,不久后一群叫嚷着的市民被包围着赶了出来。   他们仿佛在谩骂,但被枪抵住时就会乖乖地闭上嘴巴。   不知何时,萨沙出现在我身后,我吓了一跳。   “你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吗?”我问萨沙。   萨沙走到窗前,日光映照在他漂亮的面容上,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微蜷在玻璃上。   “知道。”他轻声说,浅浅笑着,一如既往的温柔。   “能告诉我吗?好萨沙。”   他看了我一眼,眼眸弯起来:“莱茵,他们是反东德政府的人士……”   我惊讶:“反东德政府?”   “是的,莱茵,具体来说,他们反SED,他们想回到以前的那种奢靡的生活……”   我瞪大了眼睛,问:“你怎么知道呢?或许,或许他们只是在这里做祷告!”   萨沙笑了笑,伸出手抚摸我的头,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时的我只觉得是因为萨沙比较聪明,但直到史塔西来到我们诊所时,我才意识到一切都没那么简单。   那天,凯瑟琳沉默地脱下护士服,穿上了她的克什米尔针织外套,她走到我面前,拥抱了一下我。   “莱茵,你得学聪明点儿。”   萨沙依旧微笑地看着她,凯瑟琳走过去勾起了他的脖子,和他拥吻在一起。   “萨沙,你觉得我后悔吗?”   萨沙伸出手,撇去她眼角的一滴泪:“我们可以挽救生命,却不能挽救后悔的心。”   凯瑟琳明媚一笑,柔情快要从眼眸里淌出来了。她提起了自己价值不菲的羊皮小包,踩着昂贵的高跟鞋,走向站在门口脸色阴沉的秘密警察。   两个魁梧的史塔西架起了她纤细的手肘,她回头朝我盈盈一笑,我愣在原地,不明所以。   萨沙搂住了我的肩,目送凯瑟琳消失在楼梯尽头。缓过神后,我看向他。   “你是苏联人,是吗?”   萨沙点头,说:“我是苏联人,亲爱的,我一直是。”   科帕茨基,多么俄国的姓氏,可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在我心里萨沙是哪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萨沙。   他只需要有这么一个身份,于我而言就够了。   我明智地没有继续询问这件事和萨沙有什么关联,诊所照常营业,病人有增无减,只是萨沙不在诊所的时间变长了。新补上来的护士长塞琪小姐说,科帕茨基医生在外还有许多工作要忙。   “比如柏林洪堡大学的医学院,亲爱的莱茵,他在那里有自己的实验项目。”   回到家,我走向房间里正在埋头苦读准备考试的艾伦,问他知不知道萨沙在大学里有自己的实验项目。   “医生多多少少都会跟医学院有点关联的。”艾伦耸耸肩:“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想也是,第一次见到萨沙,就是在医学院的实验大楼。   “可你没见过他吗?”   艾伦笑嘻嘻地说:“像我这种经常逃课的学生,连老师都见不了几面,还见他一个校外的医生?”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你说他是苏联人吗?我就该猜到,这么年轻就能开办自己的诊所,肯定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心里有些烦闷,艾伦攀住我,笑眯眯地说:“我的小莱茵,看了一天的书我可累坏了,要不要去找点乐子?”   “还是不要了,我明天还得去卡尔斯霍斯特。”   “那里可把你压榨坏啦!”艾伦戳了戳我:“喂,我说,你好久都没开荤了吧。”   我他妈直接一个白眼,这一年来我连正常的女人都没见到过几个。   索尼娅,估计我会被打残。凯瑟琳,哦,那个精致的女布尔乔亚已经去坐牢了。   见我连连叹气,艾伦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我跟他一路溜到柏林洪堡大学的一个地下酒吧,惊讶地发现大学里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玩得最欢的当然都是学生啦!”   艾伦点了一杯鸡尾酒,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在我们面前的一个灯光璀璨的圆形舞台上,穿着性感比基尼的美女正在跳钢管舞。这种香艳的舞蹈配上浓浓资本主义味道的音乐,足够把我们一屋子人送到鲁斯彻斯特大街103号管吃管住一个月了。   我突然想起来和米夏一起偷偷去看脱衣女郎跳舞的日子,那时候我们总觉得这种事偷偷做起来才刺激。见我叹了口气,艾伦贴心地问:“对女人不感兴趣了?”   他坏笑地眯起眼睛,火红的头发在灯光下热情四射。   “你喜欢男人了,莱茵。那个斯拉夫美人儿把你的魂儿都勾走了。”   我白了他一眼,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小莱茵的心,似乎现在迷了路,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呢……   我突然懊恼起来,灌下一口伏特加,为什么是伏特加,算了,我就喜欢喝伏特加……仰起脑袋,我闭上了眼睛。   我只觉得自己快疯了。   晚上我们醉醺醺地互相搀扶回家,我搂着艾伦,问:“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像要和他睡啊?”   艾伦打着酒嗝,傻呵呵地笑:“想和一个人睡,并不代表你爱他,但你爱他,就一定想和他睡。”   “喂,你怎么要用‘他’啊……”   “嘿嘿嘿,小莱茵,是你先用的‘他’嘛,我看得出来,你喜欢那个斯拉夫美人儿。”   “可是,可是……”我不满地嘟囔:“现在有两个斯拉夫美人儿啦……”   艾伦睁大了眼睛,随后捂着肚子笑起来。   “我没想到你比我还猛,小莱茵,一口吃两个,当心撑爆肚子哦……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他眯起狡黠的眼睛,伸出食指戳我的胸口:“问问它,你到底喜欢谁?”   我打了个嗝,心脏一阵抽痛。   我们东倒西歪地往家里走,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玻璃碎开的声音。我刚回头,就被一道身影撞在地上。   “妈的痛死我啦!”   我和艾伦挣扎着站起来,借着酒劲儿就想把眼前这人抓住,当我们把他按在地上时,挣扎之中我们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安迪。   他红着眼睛,满脸的慌乱与惊诧,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裹,而我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吼叫声。我们立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于是转身把他拖进街道旁的幽暗巷子里。   屏住呼吸,我们看到几个人影从街道外闪过,嘴里骂骂咧咧的,直到消失不见,我们才松了口气。然而我刚站稳,就被安迪一拳打到在地。   “该死的!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见你一次我打一次!”安迪恨我恨得咬牙切齿,艾伦笑眯眯地扯开他。   “好了嘛,我们不是救了你吗小偷先生。”   安迪恨恨啐了一口:“不是因为他我能做这么掉价的事儿?老大不在了,我们,我们都……”   说着说着他就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唉,可真是个小孩子啊。   我颤巍巍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几个干巴巴的面包。   “你穷到这种地步了吗?”我难以置信地问。   “你以为谁都有你的好运气?我们都跟着你倒大霉啦!”安迪从我手中抢过面包:“该死的秘密警察还去调查了我的父母,彻底了断了他们的职业,莱茵,没有任何工作给我们,没有!”   “你是说史塔西?是他们做的?不是苏联人吗?”   “你笨死算了,你以为史塔西是被谁扶持起来的!”   “不,我是说,史塔西也介入了这件事?”   “当然!”安迪气愤地说:“他们无所不知,无处不在!”   说完安迪看了一眼艾伦,没好气地说:“你是个好人,劝你离他远点!”   艾伦耸肩,笑着说:“我喜欢刺激,小安迪。”   安迪深深剜了我一眼,就朝大街张望一番准备离去。我愣在原地,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了自己和艾伦兜里剩下的所有钱,追上安迪全部塞到了他的手里。   “总之,我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   扔下这么一句,我抓住艾伦朝家的方向跑去。   --------------------   PS:SED,指德国统一社会党。真实历史上这座教堂就是这些人士的秘密聚会场所。鲁斯彻斯特大街103号,史塔西总部所在地。   此外说一下,写冷战就少不了写到所谓的意识形态纷争,本文涉及此方面都采取真实历史改编,基本上百度百科可以查到的真实事件,不带任何自己的主观色彩。 第18章 Chapter 18   ===========================   第二天我肿着张脸来到卡尔斯霍斯特,哨所的守卫瞥了我一眼,用蹩脚的德语说:“迟到了。”   “是啊,同志,昨晚被伏特加害惨啦!”   这名已经熟悉我的苏联红军笑得眼眸弯弯:“你们德国人不行,不行。”   我傻笑两下,摆了摆手,朝着白色宅邸走去。   索尼娅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愣住了:“你挨打了?”凑近来闻了闻,她皱起眉头:“一身的酒气!脸疼不疼?”   我摸摸自己的脸,说:“不疼,没关系。”   “你打回去没有?”   “没有。”   索尼娅鄙夷地挑了挑眉,说:“像个男人点,小莱茵,被人打了要记得打回去。”   我笑嘻嘻地说:“我可是个绅士。”   “我看你是个小布尔乔亚,叶甫根尼迟早有一天要把你抓到卢比扬卡去。”索尼娅吸着烟,褐色的眼眸亮晶晶的。   我吓得往后一退,跟她贫嘴起来:“不要啊杜涅奇卡同志,我可是伟大的无产阶级,全年无休没人比我更爱劳动了,你看看我的手,都长满茧子啦!”   索尼娅被我逗得笑了起来,然后饶有意味地盯着我。   ”可是,现在你必须得跟我走一趟了,亲爱的莱茵,这是将军的命令。”   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去,去哪里呢?”   “圣·安东尼斯医院,亲爱的,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见我一脸懵,她笑得开心,柔声说:“是东德的卢比扬卡,莱茵,那里是卡尔斯霍斯特的克格勃机关总部。”   我想我的脸色应该就和西伯利亚的雪一样白,怔怔地跟索尼娅登上一辆军用吉普,沿着宽阔的马路行驶,十五分钟后一栋灰白色的大楼出现在眼前。   在卡尔斯霍斯特工作了一年,我从来没来过这里。看那苍白色的墙壁,方正的楼体,密密麻麻的窗户,气氛莫名的有些诡异。   仿佛有死亡的气息从那些窗户里渗透出来。   上帝!这可是克格勃的地盘!克格勃是什么?比史塔西都可怕一万倍的情报机构,全是特工间谍,只要他们愿意,分分钟就能捏死我还不带让人知道的。   我记得我和那个什么叫叶甫根尼的没有仇啊,不会是因为我昨晚去地下酒吧了吧,不会吧不会吧,史塔西都没来抓我,这罪有这么重吗?   看我紧张得发抖,索尼娅笑了笑:“好了小莱茵,医院就是这样的,外面总让人看起来很可怕。”   “我,我,我不是怕这个……”呜呜呜呜,我怕的是克格勃啊。   “去吧,将军在里面,会有人带你见他的。”   “啊?为什么?将,将军为,为什么在里面?”我话都说不利索了。   索尼娅爱怜地看我,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   那时我以为她在叹息我的胆小与怯懦,认为我不像个男人。   直到多年后当我理解她这声叹息的真正意义时,才会明白,索尼娅,我亲爱的朋友,原来她也是爱我的。   善良如她,不忍心看到一个人步入深渊。   但他不可避免地要步入深渊。   因为他没有选择。   莱茵·穆勒,从来都没有选择。   我被带到克格勃总部的三楼,全程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楼内压抑的氛围让人浑身冒冷汗,我只好盯着灰白色的阶梯,让眼睛专注于脚下。   等来到走廊最深处的那间办公室门外时,引路的士官敲了敲门,用德语说:“将军在里面。”   我向他道谢,然后推开了门。   尤利安站在窗前,正对着我,日光快要将他淹没,他的面容却融在无光的黑暗里。   “你来了。”   “将……将军。”我紧张得捏紧了拳头:“请,请问有什么,事儿吗?”   “嗯,有事。”他朝前走了几步,面容逐渐清晰。“坐。”   他指了指旁边靠前的一张黑色皮沙发,我僵硬地走过去坐了下来。他自己则坐在办公桌后的皮椅上。   他本身比我高半个头,此刻又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而我,陷在低矮的沙发里,局促不安地握紧了手。   这种角度,简直就是审讯犯人。   有什么事儿不能在宅邸里说吗?灰色的墙,灰色的桌子,黑色的沙发,还有一扇黑色的门,这办公室的装修,简直就要逼死人的节奏。   我咽了口口水,紧张得浑身冒冷汗。   “你受伤了。”   ‘嗯……“   “和别人打架了?”   “嗯……”我的头更低了。   “打赢了没?”   “输了。”   传来他的一声轻笑,我抬头看了一眼他。他吸着烟,目光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突然蔓延开来,寂静的办公室里只能听到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我想要你加入史塔西。”   我还没缓过神,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让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什么?叫我加入史塔西?   什么史,什么塔,什么西?   叫谁加入史塔西?   那可是国家公务机构,我这种地痞流氓出身能加入?   不对,我为什么要成为一名可怕的秘密警察啊……   “这……这……”我语无伦次,最终深吸一口气,问:“为什么?”   他微微侧头,点起了一根烟,目光盯着燃烧的烟头,举重若轻地说:“当我的线人。”   我又是一惊!   这人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吗?说好听了叫线人,说不好听了就是间谍!   而我,哪有那个能力?杀人易容窃听样样不会。   还有,为什么他要在史塔西里安置线人?他们不是一派的吗?   好复杂我的脑子快不够用了。   “愿意吗?”他吸了口烟,看向我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我猜不透他的想法,只是摇了摇头:“不愿意。”   “为什么?”他微眯起碧色的眼睛,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场。   “我不适合做秘密警察,将军,我没那个能力。”我抿紧唇,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   他嘴角勾了勾:“可是,我想要你去。莱茵,重点是,我想要你去。”   瞬间一股怒火窜进了我的心里,我强压住怒气,恭敬地说:“但那不是我的选择。”   “你的选择是什么?告诉我。”   “医生,我想当一名医生,等我找到了米夏,我会去读医学院,有人跟我说会赞助我读书。阿兹雷尔将军,我会成为一名医生。”   我的语气激动起来,恨恨盯着他,誓要为自己捍卫未来。   “啊,是这样。”   他佯装惊讶,发出软软的一声,眼角含着温柔笑意,我敏锐地捕捉到那笑意当中的一丝恶劣。   我还没猜测出这抹笑意的含义,他掐灭了香烟,一缕轻烟升腾,缭绕着消失。   “你说过要赞助他读书吗?”他笑着侧头,望向那扇黑色的门。   我瞬间浑身发寒。   “是啊,我说过。”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影,哦,上帝!萨沙走了出来,我的萨沙,穿着克格勃上校的军服走了出来。   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这感觉让我每个毛孔里都嘶嘶冒着寒气。   眼前两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仿佛承载了难以抵御的重量,我不由自主地僵硬,打着寒颤。   “小莱茵,吓傻了?”   萨沙走到我面前,捧起了我的脸。   他终于捧起了我的脸,穿着克格勃的军服,当着尤利安的面。   “还认识我吗?”   “萨沙……”我泪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你是克格勃……哦,萨沙……”   “是啊,小莱茵,我一直是。”   他温柔地帮我擦去泪水,指腹的触感犹如真丝般细腻,原来是这种感觉,被他抚摸,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依旧笑得如春阳般和煦,就连那身严肃的军服都变得柔和起来。萨沙是克格勃,是可怕的特工和间谍,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抓住他的手,激动地问他:   “那你医生的身份呢?假的吗?”   他轻轻挣脱了我的手:“也是真的,莱茵,一名克格勃会有很多身份,每一个身份都是真的。”   我突然感觉很悲伤,我意识到我是喜欢萨沙的,我很喜欢他,喜欢的是作为医生的他,可是当他还是一名克格勃,哦上帝,我该怎么办!   萨沙,我该怎么办!   我盯着他,目光不肯移动分毫,我只想要得到他最初的温暖,于是我想也没想就问了出来,完全忘记了尤利安还在一旁。   “你对我的好呢?对我的温柔呢?那些也都是真实的吗?”   萨沙抚摸我的头:“都是真的,亲爱的莱茵,都是真的。”   “可……可那是你主动的吗?还是说……”   萨沙笑容微微一滞,目光闪烁起来:“一名克格勃高级军官是不会和德国人有这么密切的关系的,莱茵,你得明白,你得……”   他深吸了口气,仿佛说出来对他来说也是艰难的:“这是我的任务,来自阿兹雷尔将军的命令,他嘱托我,要好好照顾你,你那时生病了,病得很重,比你想象的要重……”   “不!”我拍开了他的手:“那就是假的!”   我哭了起来,萨沙对我的好,居然全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站起身,抓住萨沙的肩膀,哭着说:“我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的,我,我……我差点……我差点……哦,不!”   萨沙显然没想到我的反应这么激烈,他还是耐心安抚我:“我是真心的,莱茵,即使是任务,我也是真心的,阿兹雷尔将军也很关心你,他比谁都要关心你。”   阿兹雷尔将军,阿兹雷尔将军。   科帕茨基上校,科帕茨基上校。   “上帝啊!你们都是恶魔!”我退后一步,望向一旁沉默许久的尤利安:“你是故意引我来杀你的,你明明知道我的计划,却故意让我实施,然后让米夏替我担罪,借此把我捆在身边……”   “而你!”我看向萨沙:“你给了我不该有的梦想,然后亲手毁掉了他!上帝!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我!”   尤利安依旧沉默,面无表情地看我,萨沙苍白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挤出一抹僵硬地笑容向我走来,伸出双手妄想继续安抚我:“小莱茵,乖,别激动,我们都是为你好。”   我摇头,往后退,凝视着他的眼睛:“那么我问你,你也想要我加入史塔西吗?”   萨沙的脚步停住,片刻后他神情变得冰冷,就和尤利安一模一样。   “是的,莱茵,我希望你加入史塔西。”他深深看着我:“相信我,你要加入史塔西。”   泪水不争气地涌下,我不知道多年后萨沙有多么后悔这一刻,也不知道此刻尤利安平静的外表下内心里翻起了何等的惊天巨浪。   我只是觉得眩晕,分不清真假。   或许,本就没有真假。 第19章 Chapter 19   ===========================   于是1951年的夏天,我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史塔西。   在前往总部大楼述职的前一晚,尤利安跟我说晚上在白色宅邸的琴房等他。   这还是第一次,我不是周末但仍待在卡尔斯霍斯特。这个苏联军区大本营,这个克格勃总部所在地,这个充满危险的谎言与阴谋的地方。   我呆坐在琴房里,看着天色渐晚,六月的夜空明朗,星辰垂挂在天际。   不知不觉,我脑海里涌入那首诗。   *“走到岸边——*   *那里的波浪啊,*   *将涌来亲吻你的双脚,*   *神秘而忧郁的星辰,*   *将在我们头上闪耀。”*   我掀开钢琴的盖子,弹奏起了六月船歌。   你看,莱茵这个人有多么不知好歹。   一年前还是个地痞混混,现在却在高级的将军宅邸里弹钢琴。   几天前一跃成为国家安全部的高级警察,抱着个人人都想不来的铁饭碗。   吃穿不愁了,模样都张开了,走到哪里都说是个日耳曼帅小伙儿了。   可这人居然弹琴弹着弹着流起泪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   琴声落罢,另外一道比琴声还动人的声音响起。   “你总是哭。”   尤利安穿着军装走了进来,带着工作一天之后的倦容,关上了门:“我最讨厌男人哭。”   我扯了扯嘴角:“没办法啊,我不像个男人嘛。”   他径直走到大理石台前,倒了一杯伏特加一饮而下,放下杯子,他出神地望向窗外。喉结在白皙的脖颈上下滚动,烈性的酒液残余一丝在他的唇角。浅金色的睫羽映照着夜色,仿有星辰闪烁其上。   他站了大约几分钟,默然不语,只是看着窗外。   寂静在蔓延,他的话语总是很少。   良久,他突然开口。   “你很害怕克格勃吗?”   “是人都怕。”   “即使那个人是萨沙?”   他转头看我,仿佛在期待我的回答。   我低下了头,如果是萨沙,说实话,我不知道。   即使他是克格勃高级军官,我也不知道是否该怕他。他的温柔只要一显露,就如潮水般涌来,我本能地就会沦陷。   “你喜欢他?”尤利安走到我面前,伸手捻起了我的下巴。   唉,这人,为什么总用这个动作呢?   我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喜欢萨沙这个人,还是喜欢和他绑定在一起的梦想,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我很久了。   我不知道对他是否是爱情,但知道自己的确很喜欢他。   “喜欢他。”我说:“真的喜欢他。”   尤利安眼眸微不可察地颤动,问:“那我呢?喜欢我吗?”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他问得那么直接。   艾伦跟我说过,当你无法回答一个人的问题时,你就拿同样的问题反问他。   “那你喜欢我吗?”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看透他的灵魂。   绿色的,深沉的,如湖泊般深藏不露的灵魂。   沉默片刻,他松开了我,说:“莱茵,站起来。”   我老老实实地站起来,一年了,我已经习惯听他的话,很习惯,只要他开心。   他向我走了一步,面对面地贴了上来,微微俯身,将我的两手摁在了钢琴上。   嗡……钢琴发出长长的嗡鸣。   我们的距离消除了,完完整整的,他贴在我身上,将我怼在钢琴前,让我的鼻尖轻触他的下颌,让我动弹不得。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他吻了上来。   令人产生无限遐思的柔软的唇,吻在我的唇上。   呼吸浅浅地交织着,我因悸动而颤抖,但已无惧怕,仿佛这个吻是早就已经注定的,我笨拙地回应他,舌尖温柔地纠缠,彼此的气息交换在漂浮着冷杉林味道的静谧空气里。   一吻落罢,他凝视我的眼睛。   “莱茵,你可以喜欢别人,但你得爱我。”   他亲吻我的眼睛。   “你只能爱我。”   那晚我没有睡在沙发上,洗完澡后,他牵着我走进他的卧室。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尤利安的卧室,简约的布局,暗绿色的床帐,洁白松软的床被。   我们再也没有亲吻,也没有任何别的交谈,甚至都没有对目前的状况做相应的解释。他只是牵着我,让我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不说喜欢我,我也不说喜欢他。   而对于他说,我必须得爱他这件事,我也没有做任何回应。   那一晚,我们只是共枕而眠,像两个纯情的少年,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他从后环住了我。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那是他第一次抱我。   温温柔柔的,他的胸膛透着一股暖意,就像雪原上燃烧的一簇篝火。热流从我的肩胛流淌到全身,温暖悸动的身体,抚慰受伤的灵魂。   直到第二天,黎明的第一束阳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床上,我们相拥醒来。   我和他道别,他在我脸上落上一吻。   “记住我说的话。”   他碧色的眼眸里满是深情,我浅笑地点头,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把他的话真记在心里了。   我可以喜欢任何人,但我必须得爱尤利安。   我走到门口,止住脚步,转身看站在白纱帘前的他。   “我可以相信你吗?尤利安。”   他唇角缓慢地扬起,真挚的笑容绽放在他那张朝露般清澈的绝美脸庞上。   窗外透进的夏日阳光将他笼罩在内,沉静如水的绿眸里仿若吹起一阵清风,微澜荡漾。   “你永远可以相信我,莱茵。”   我深深望着他,或许就是在这个早晨,我爱上了尤利安。   又或许,我爱的,一直都是尤利安。   但这得等很久之后我才能明白了。   看了一眼又一眼。   阳光下的尤利安。   哦,我既爱又恨的尤利安。   我的,尤利安。   东柏林苍蓝的天空中,盘旋着一群灰鸽。   盘旋着,向下俯视着。   我抬头看它们,它们仿佛也在看我。   我笑了,收回视线。   鲁斯彻斯特大街103号,一组由49栋大楼组成的庞大灰色建筑群形成规则的封闭状矩形,如同高砌的围墙。每栋楼都无明显的门牌标识,只是沉默地矗立在那里,仿佛审视的巨人。   史塔西总部,森寒的风穿梭其中,人站在楼群渺小到里很容易被忽视,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这个师从苏联情报机构克格勃,继承了纳粹时期盖世太保的经验和工作态度,以缜密和严谨的作风,在这短短的一年多里就将秘密警察和情报业务发展到了可怕高度的东德国家机构,正张开双臂拥我入怀。   “WIR SIND UEBERALL(我们无处不在)。”   看着总部里贴着的这句标语,我又抬头看了看天。   灰鸽已不见,只剩东柏林的天。   灰色的天。   我穿着件卡其色风衣,拎着一个艾伦挑选的手提包,让自己看起来还算有个精英人士的模样。在一个穿着史塔西文职人员制服的男人的带领下,我穿过整个楼群,来到了最深处的一号楼。   “蔡塞尔部长会亲自接见您,穆勒先生。”   说完这名职员就匆匆离去,脚步回响在冷冰冰的走廊上,我深吸了一口气,敲响了门。   “进来。”   里面传来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温和醇厚。   我推门而入,看到偌大的办公室内摆着张黑色办公桌,桌后坐着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套剪裁利落的西装,棕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身形不算高大,但周身散发着一股威严的气场。但他目光又十分和煦,站起身向我伸手的笑容简直算得上真挚可亲。   “你好,穆勒先生。”   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任谁都不想不出这人会是可怕的史塔西头子,威廉·蔡塞尔部长,管控着所有秘密警察的一级上将。   “您好,部长先生,我是莱茵·穆勒,前来报道……”   我有些紧张,毕竟我接到的通知就是于今天来这里报道,连自己要做什么被分配在哪个部门都一无所知。   蔡塞尔部长看出了我的局促,他十分贴心地缓和气氛:“你是军管会直接介绍过来的,莱茵,哦,希望你别介意我叫你莱茵,因为你看起来很年轻,你多少岁了?“   “二十岁了,部长先生。”   “二十岁,的确很年轻,我儿子还活着的话,年纪大概就和你一样大。”他仿佛跟我闲聊了起来,弯起眼眸亲切地笑:“你从没有接受过任何情报工作或安全保护工作方面的培训?”   “是的,部长先生,我只是在战时做过几个月的医疗兵。”   “哦,医疗兵。”蔡塞尔挑了挑眉毛:“战场上最伟大的就是医疗兵。”   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回复什么,于是问:“部长先生,那么现在我该做些什么呢?”   蔡塞尔看了我一眼,温柔的眼中第一次露出意味不明的神色。   “你将会在反间谍情报侦察处工作,莱茵,这是阿兹雷尔将军的命令。”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他已经做到了这一步,连我所在的哪个部门都安排好了。   “可是,我的能力十分有限。”我低下了头:“为什么您会允许我这个走后门的进来呢?哦,我是说,我实在有些不明白……”   “军管会想知道我们的消息,我们也知道他们想知道我们的消息,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他们想知道我们的消息,消息则需要送信人。”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莱茵,这一切说起来很拗口,但我相信你会明白的,不需要花很长时间,你就会明白一切。”   我突然想到尤利安曾说过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似乎有些东西我已经不知不觉间触碰到了。   于是我站起身,对蔡塞尔部长鞠了一躬。   “无论如何,我都会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请您放心。”   蔡塞尔露出和煦的笑容,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肩。   “那么,我亲爱的穆勒同志,请记住我们的座右铭——”   “党的剑与盾。“   他指向墙上的那个巨大的史塔西标志,一只有力的手紧握一支带着刺刀的枪,枪上飘扬着一面鲜红的旗帜,黑黄两道横杠中,暗金色的麦穗围绕着一个长得像船锚的符号。   “WIR SIND UEBERALL。”他看向我。   “WIR SIND UEBERALL。”   我怔怔地跟他念出来,然后看到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   PS:威廉·蔡塞尔,民主德国国家安全部第一任部长。本文大致按照真实经历来些,情感关系和人物性格略有改编。 第20章 Chapter 20   ===========================   莱茵·穆勒,史塔西反间谍情报侦察处高级侦察员,代号为:“River”。   河流……什么品味?   我问尤利安时,他只是浅浅地笑,眸子里荡漾起碧波。   “我喜欢河流,莱茵河,伏尔加河,我都喜欢。”   他坐在沙发上饮下一口酒,伸出右手将我搂在怀里,我缩在他身边,就像他的小情人。   我们的关系进入到了一个稳定的暧昧阶段,为什么是暧昧呢?因为我们从不对彼此说喜欢,说爱,每个周三和周末的夜晚我们都待在白色宅邸的三楼,弹琴或者静坐,偶尔会喝酒。最亲密的情况下,我们接吻,然后上床睡觉。   仅仅是睡觉。   艾伦说,尤利安在克制,因为一旦和我上床了,他就犯法了。苏联军队里的规定,同性恋会判处五年的刑期的。   “即使他是将军,他也一样受军规的约束。”   想起艾伦的话,我叹了口气。我倒并不是想和他上床,只是现在的情况让我很迷惑。   时常感觉自己被他引诱着,面对这样一幅美好的躯体,身体诚实地起了反应,心里又总是在顾忌着什么。   是死去的罗恩吗?是不知在何方的米夏?   还是已经离开的萨沙?   想到萨沙,我又是叹气。   请原谅莱茵吧,这一年他实在成长了太多。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快乐了,叹息早已挂在他的嘴边,就像一根缭绕着愁思的烟。   很久没有见到萨沙了,听尤利安说,他已经回到莫斯科。   “萨沙是卢比扬卡的宠儿。”提起萨沙时,尤利安笑得总是很温暖:“从小就是。”   “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吗?”   “是的,莱茵,这不是秘密。”他揉了揉我蓬松的头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还有索尼娅和谢尔盖。”   “谢尔盖?那是谁?”   尤利安看了我一眼,在我额头落上一吻。   “他已经死了,莱茵,他死在你的战友枪下,在罗马尼亚。”   见我瞪大了眼睛,他贴心补充道:“是那个抓住你的士兵,亲爱的。”   我哑然,罗恩杀死的那个人,是他的好朋友?   那么他杀死罗恩……圣子耶稣,这该死的战争!   我突然意识到,仇恨在我这里似乎变成了单向的。尤利安,不,所有的人都比我成熟太多。   “那你为什么要朝我开枪?”我尝试想找点过往的恨意来。   他又看了我一眼,将酒杯里的伏特加一饮而尽,眼中便带上了些许酒意,瓷白的脸颊上浮现两朵玫瑰般的红晕,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绿眸变得迷离,仿若蒙上一层飘渺的雾。   “你的左腿本来就是瘸的,我看出来了……”   “你知道吗?我的枪法,能够在一千米外准确无误地打入一个德国人胸前的纽扣。”   他笑了笑,带上了些自豪,然后收束目光凝视我:“我可以保证不伤害到你的骨头,顺利送你下战场。”   我刚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按在沙发上,被他用力地吻住。   是因为说出了心中的隐秘吗?他这一晚吻得有些放肆。   柔软的舌在我口腔内探寻着,狠狠刮了一圈又一圈,吸允着叫我不可避免地兴奋起来。我搂住他的腰,手就伸进他的衬衫下,刚触碰到他温热腻滑的皮肤,他身子微微一凛,松开了我。   殷红的唇瓣微张,呼出热烈的气流,他抚住我的脸,绿眸里的深情快要凝聚如水,那颗泪痣挂在眼角,如秋日晨光下坠在草尖的朝露。   有那么一刻,他竟是脆弱的。   “莱茵,说爱我……”   这是命令,还是恳求?   我微笑地看他,眼里荡漾着莫名的情愫。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起身在他唇上轻落一吻,然后微微用力,自下而上搂住了他,让他的头埋在我的颈侧。   银金色的头发如绸缎般散落,冷杉林的味道涌进我的鼻腔。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他,感受他炽热的身体,感受到他扑朔在我耳边的呼吸。   对不起,现在还不能说爱你。   不知道该不该爱你,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你。   所以我还不能说爱你。   滚烫在逐渐冷却,我们再次回归了静默。   夜晚无声。   而后的几个月,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在史塔西接受了一系列的培训,你简直不敢想象训练的严苛程度,有些时候我甚至认为那些所谓的培训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我严重怀疑某个将军在故意整我......   反间谍处嘛,那就是要首先弄清楚间谍们会做的一切,然后再反过来发现他们,制衡他们。所以我学的东西简而言之就是“我抓我自己。”   听起来简单,等于说样样都得会。专门负责培训我的是一个三十五岁的资深反间谍侦查员,据说他还专门去苏联捷尔任斯基高等学院进修过一段时间呢。   那所学校不仅教授学员将近五十多种外国语言及专业科目知识,同时还教授高等数学、物理和其他学科,培养边防和通信干部、密码译员、某些技术专家。   总而言之,从那里出来的克格勃都是高级克格勃,和一般“干脏活儿”的间谍有本质不同。   听说萨沙就是那所学校毕业的,他主修医学。而我的这位老师,菲利普警长,史塔西反间处响当当的“精英猎人”,居然修习的是通信。   “那当然啦,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亲爱的莱茵,监听才是发展方向,你不敢想象现在的监听设备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他伸出手,戳了戳我的制服。   “我可以把监听设备藏在你制服上的扣子里,就跟一小颗米粒那样大。”   看我一脸呆萌,普利普端着杯咖啡,站在走廊上眉飞色舞道:“不过,你的枪法实在太烂,你得去接受枪械训练,两周好吗?穆勒警员,不能再多了,你得抓紧时间,后面你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是的,要学的太多了。   近战格斗术,枪术,窃听技术,英语以及俄语,甚至医术......   总之,我首先要成为一个工于心计的间谍,然后再成为一个破解间谍心计的特工。   整整三个月,在史塔西的秘密训练所差点把我给摧残坏了。但好处是,我的体能以及各项身体素质都在呈指数级上升,包括我那稀里糊涂的大脑,被菲利普开发得明明白白的。   “记住,当你迷失方向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诱导敌人来骗你。”菲利普眯起眼睛,说:“你既要聪明,又要像个傻瓜。”   每次菲利普故弄玄虚时我都感到身上冒着寒意,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尤利安要我到这个部门。史塔西也有医疗部门啊,我这种人不被别人干掉已经算是不错了。   我喘着粗气,刚做完一系列的体能训练,满头大汗都来不及擦,就被菲利普一把拎了起来。   “好了小莱茵,现在要开始执行第一个任务了。”   我啊了一下,就被扔进一辆警车,手里塞了一把枪。   警车一路嗡鸣,车内的秘密警察们都噤若寒蝉,个个面无表情,冷得像冰块儿,而我坐在他们中间,就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他们都是精心挑选的。”菲利普小声对我说:“万里挑一的好苗子。”   我冷汗直冒,那我呢?要做个拖后腿的了吗?   莱茵啊莱茵,做个拖后腿儿的也没什么不好,多年后你就会明白,这不仅不是你的梦想,更是你的噩梦。   你要是一直懒散下去,或许结果还要好得多。   你忘记你走进史塔西大楼总部前抬头看到的那片灰色的天吗?   可现在莱茵到底还是个热血的小青年,既然被安排到了这个岗位上,既然拿着纳税人的钱工作了,自然要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抓间谍嘛,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就是保护自己的国民,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于是我拿着枪,猫着腰跟着他们跳下了车,然后看着眼前的场景一脸呆。   这这这……   熟悉的灰黄色建筑,风情万种的林荫道,让我流连忘返过的地下室入口。   柏林洪堡大学的地下酒吧……   跳着艳舞喝着香槟满满资本主义腐朽味道的酒吧……   我咽了咽口水,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心里升起。   见我愣住,菲利普在后推搡了我一下:“发什么呆?!快跟上去!我们的线人举报这里有人在贩卖情报!”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两撇小胡子:“该死的帝国主义的走狗,居然荼毒到大学来了,这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带回去好好审问!”   “是!队长!”史塔西们一涌而下,我也反应过来跟着跑了下去。   上帝上帝上帝!保佑艾伦千万不要在里面!!   千万不要在……   哦!真见鬼!   我看到,我的艾伦刚灌下一口酒,头还埋在跳舞女郎的胸口里,就被一个史塔西,现在应该说是我的同事,像拎只小鸡一样拎了起来。   他满脸通红,大白天的就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揉着乱糟糟的红发,看向我时眼里突然冒光,露出他的招牌笑容向我招手:“嘿!莱茵!你来啦?!今天这里的妞儿好正……诶,不过,你们是谁……啊!”   艾伦发出一声惨叫,被架起他的史塔西一拳打晕,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在我脸上。   我感受到双颊勃然烧红,变成了个熟透的番茄,继而紧咬牙关,浑身颤抖,骨节捏得噼啪作响。   但这并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愤怒!   该死!居然敢打我的艾伦!   当着我的面,打我的艾伦!   怒火瞬间淹没了我,我一声怒吼,就朝那名史塔西扑去! 第21章 Chapter 21   ===========================   事实证明,一个菜鸟独身对抗一名十项全能的顶级秘密警察是一个傻到不能再傻的行为。   当我被一脚踹出去时,我在半空中看到了菲利普难以置信的目光。   他想他怎么亲自带出来个白痴?   “嘿!莱茵!听着!”他揪起了我的制服领子,眼里半是怒火半是担心:“当心你的行为,因为那关乎你的立场!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着,要不要我叫人把你打清醒点?!”   我脸色苍白,嗫嚅道:“他,他不该打,打我的朋友。”   “这里所有人都有嫌疑!”菲利普哼了一声:“只是会把他们带回总部做个笔录,你的朋友太招摇,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和秘密警察套近乎,尤其是你,莱茵,别忘了你的身份!”   他威慑性地拍了拍我的脸:“你是反间处的,知道吗?”   我点点头,然后被菲利普摔在地上。   “好了小子们,带他们走吧。我们的穆勒警员还是见习的,大家得多包容包容他,有什么事儿咱们回总部再说。”他踹了我一脚:“站起来!该死的!”   我挣扎着爬起来,浑身都在痛,脑子嗡嗡的。那人简直不带任何犹豫,竟然使出了全力。也是,一拳就能把艾伦干晕的……   于是我在一众白眼中登上了警车,比来之前还要心虚,心里还琢磨着怎么把艾伦弄出来。   酒吧里所有人都被带回了鲁斯彻斯特大街103号13号楼的审讯室,当然,那里的环境还是挺好,沙发热水伙食一应俱全,就是没有自由。   “问问就得了。”菲利普撇了眼那瑟缩着的十几个年轻人说:“没一个有用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都是些学生。”   我惊讶到不行:“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菲利普嘿嘿地笑了两声:“当然,你看他们那怂样儿。”   他对身后两名负责审讯的史塔西说:“别为难他们,也就是去喝了点酒。”   “是,队长。”   他们走进去对那些学生挨个提审,我站在审讯室外看到艾伦还晕倒在沙发上。唉,好歹让我看看他的伤势嘛?万一伤到内脏怎么办?   “不过,去那种地方也少不了受点处罚,让我看看,该怎么让他们吃点教训……”   菲利普正凝眉思索时,就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吃什么都不如吃枪子儿嘛!”   我看到平常镇定得要死的菲利普突然浑身一震,目光急剧收缩,僵硬地转过身,嘴角扯了扯,朝着眼前的来人鞠了一躬:“米尔克局长。”   穿着米色风衣的高个男人从走廊深处走来,三十岁左右,微卷的棕发有些凌乱,一双蓝色眼睛微微眯着,苍白瘦削的脸颊让人觉得他像是患了肺病,然而微扬的嘴角又衔着一股无所谓的戏谑,仿佛对生命的嘲弄。   他迅速扫了我一眼,然后笑着拍拍菲利普的肩:“干什么这么客气,菲利普队长,我就过来看看,这些学生们都还好吗?”   “都是些去找乐子的,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这个叫米尔克的人“哦”了一声,说:“那么就是我们的线人提供的情报有问题咯?”   菲利普摇头:“或许他们已经提前发现了我们的行动。”   “是的,是的,有这个可能。美国人精明得像猫一样,哦,菲利普,我最讨厌猫了,总是在晚上活动,还不带出声儿的,你呢,你讨厌猫吗?”   菲利普嘴角扯了扯:“当然,局长,我可是专门抓猫的。”   米尔克哈哈大笑了两下,然后饶有兴趣地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就是那个小信使?”   “啊!我是莱茵·穆勒,新到的反间谍侦察员。”我赶忙介绍自己,把腰完成了九十度。   “信使?”菲利普皱起了眉头:“他是蔡塞尔部长指明叫我带的,他是什么信使?”   米尔克挑了挑眉,攀住了菲利普:“我亲爱的菲利普,你得知道,他们一向对我们都很不满,很不满,亲爱的,你看看,除了你手下的这批人,其余的史塔西都是饭桶!饭桶!”   他又莫名其妙地乐不可支起来,然后突然冷起眸子,盯住我。   “小心点,谁的狗都不好当,我亲爱的穆勒同志。”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状况,我只能低头沉默。米尔克显然懒得再打趣我,他对黑着张脸的菲利普说:“那些学生就都放了吧,毕竟是国家的人才,对,我们东德需要人才,不过……”   他眯起漂亮的棕色眼睛:“给他们的档案上都画上一笔,然后,我想我们不缺窃听器,亲爱的菲利普,这是个训练我们警察队员们的好机会,得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窃听和监视。哦,对,那个学生——”   他指了指晕倒在沙发上的艾伦,然后看了我一眼:“他就不必了,毕竟,是我们小信使的朋友嘛,你们不是住在一起吗?”   他凑近我,啧啧两声:“希望你们不要睡在同一张床上,你得知道,穆勒同志,国家公务人员犯法,比普通人受罚更重哦。”   我紧抿嘴唇,心中涌上一股不耐。这个人莫名的就对我有一种敌意,不仅仅是因为我是走苏联人后门进来的,更重要的是别的原因。尽管我想不出来,但直觉告诉我没错。   一定有别的原因!   于是我换上一副好脸,腆着脸笑道:“谢谢您的提醒,我会遵守法律,并且好好工作!成为党的剑与盾!”   他侧头,微挑的眉头透出一股不屑,然后对菲利普说:“好啦,菲利普,我亲爱的朋友,我去见部长了,记得下班后来点金酒。”   他摆了摆手,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处。   直到再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菲利普才长出一口气。   “他是谁呀?”我小声说:“有够讨厌的。”   “莱茵!”菲利普狠狠地给我头上来了一下:“这里可不是什么地下街头,这里是国家安全机构,他是埃里希·米尔克,社会统一党中央委员,公安部国务秘书,负责反侦察业务,总侦查局局长,你得知道什么叫做尊重!”   我内心里一阵惊叫,我他妈的又惹上了一个大人物?!我的人生到底是怎么了啊?   经验告诉我,只要跟大人物产生纠葛就会倒霉,倒得还不是小霉,是可以把自己人生葬送进去的大霉!   我无奈望天,米夏啊,你到底在哪里,能不能把我也带走,让别人也找不到我啊……   菲利普宁定地看着我,然后重重叹了口气。   “小莱茵,你可得当心了,米尔克局长说的没错,苏联人的活儿可不是那么好干的……你还这么小,这么年轻,怎么就……”   他语气痛心疾首起来,好像我已经误入歧途。   我连忙笑嘻嘻起来:“我不会乱说话的!阿兹雷尔将军主动问我我就说!”   菲利普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我:“上帝!居然还是阿兹雷尔将军!”   他脸色惨白,望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怜悯,畏惧,无奈,可悲?   ——要是那时我能读懂他的眼神就好了。   然而我还是乐呵呵地说:“是啊,是他,尤利安·阿兹雷尔将军嘛。队长,我现在可以把艾伦带走了吗?”   菲利普挑起眉毛,用一声轻哼表示默许。我仿佛自己得到大赦,兴冲冲地拥抱了他。   我把艾伦带回家,找出他的医疗器具为他简单治了伤,还好只是些皮肉伤。喂他吃下几粒阿斯匹林,我驱车前往了卡尔斯霍斯特。   周三夜晚,我必须去白色宅邸报到。   这可不是幽会,而是正儿八经作为线人的实时报告,按尤利安的意思,我们的电话线路很可能都已经被监听,所以最好我亲自去见他。   当然,这番话有几分真假还说不清呢!我心里美滋滋的。   这几个月在史塔西的日子让我出乎意料地开心起来,或许是因为菲利普对我心智的磨练让我坚强了些,或许是我发现史塔西好像也没那么恐怖,就像米尔克局长说的,饭桶!   真的,除了反间处,我都觉得别的很多都是饭桶!   蔡塞尔部长也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他对我很好,就像一位父亲一样。他并不介意我为苏联人“工作”,甚至按照他的意思说,他也需要我这样一个人。   “为了让老大哥们放心嘛。”他慈爱地拍拍我的肩,然后邀请我去他家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蔡塞尔太太厨艺一流,她很喜欢我,因为她说看见我就像看到了他们死在战时的儿子。   我慢慢意识到,或许尤利安还有萨沙,他们是真的为我好。尤其是尤利安,他似乎真的为我考虑了很多。毕竟我不能一辈子当个清洁工,也不能一辈子在萨沙诊所里工作。   这几个月说是当他的线人,他也没给我布置过什么任务。况且,我真的有些想不通,他怎么让我这个线人的身份暴露得这么彻底。   算起来,知道的有三个人了,不不不,说不准还更多……   唉算了,想不通就别想了。我开着史塔西分给我的吉普车,心里美上了天。今天能把艾伦捞出来,说不准以后遇见米夏在哪里关着,我也可以把他捞出来呢!   一路哼着小曲儿,来到白色宅邸,已经是晚上九点,安索洛夫已经休息,索尼娅也下班回家。我接受了常规检查后径直来到三楼琴房,然后在某个正在演奏六月船歌的将军脸上狠狠嘬了一口。   啧,又美又香!   --------------------   PS:埃里希·米尔克,真实历史人物,大致按照真实背景与经历来写。为了保持故事的悬念感,再次便不多加解释。因为很多关键人物都是历史上真实人物,大家不要去百度哦,谍战戏悬念感很重要,百度后一些人物的结局就出来了。当然,我也会有适当的改编。在故事完结后会统一做出详细解释的。   希望大家能多给我点评论,欢迎各种交流,感谢阅读! 第22章 Chapter 22   ===========================   “去洗澡,你身上有汗味。”他微笑地说。   “好嘛好嘛!你最爱干净!”我站在琴房里解开我的制服,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他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盯在我胸前的那个脚印上:“你受伤了?”   见鬼!还真他妈的是个脚印!丢人丢到家了……   我点头:“嗯。”   “执行任务了?”   “是啊。”   别问了别问了,我真不想说这是被自己人踢的。   我转身就要往浴室里走,直到关上浴室门,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原以为自己会松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不爽起来。   我推开门,冲钢琴前的他喊道:“你一点都不在意我受伤了吗?”   他缓缓地转头,潋滟的绿眸向下一勾,眼尾快飞了起来。   “对一个男人来说,受伤是荣誉的象征。”   我不满地嘟囔:“可是也真的很疼,肋骨差点都断了!”   他似乎很赞同我的说法,点起了头:“是的,应该很疼,这一脚看出来很用力了。”   他妈的这人什么意思?   我气呼呼地摔上门,冲起了澡。   有时候觉得他喜欢我喜欢得要命,有时候又觉得他根本不在意我。   该死的俄国佬!见鬼的大伊万!   我在心里恨恨骂了他几句,然后又笑嘻嘻地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你今天似乎心情很好?”他倒了一杯酒,站在窗前看我。   我说是啊,然后跟他说自己今天怎么把艾伦捞了出来。   “他都没接受审讯哦!”我简直乐不可支:“不然他还要拖着受伤的身子在那里呆上个一两天。”   尤利安听我绘声绘色地讲,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怎么,你不开心吗?”我皱眉看他。   “不。”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很少看到你这么开心的模样。”   我一愣,然后安静下来,突然脸色也羞红起来,抓着他的手,带着几分扭捏说:“尤利安,谢谢你,让我进入了史塔西,那里似乎并不可怕,只是有个叫米尔克的局长知道我是你的线人了,但我并不担心,因为你会保护我的,是吗?”   尤利安摇了摇头:“不会,莱茵,你得自己学着去对付他。”   我拧起眉头:“喂!不要这么绝情吧!我可是你的线人!”   “是啊,但关键时刻得弃兵保帅。”   这句话惹怒了我,我搂着他往前一顶,把他按在窗前大理石桌上,眼里就要冒出火来。   “嘿!你看看,咱们俩的关系!”我在他唇上舔了舔:“这样你都不保我?”   他弯起亮晶晶的绿眸,笑得开心:“不保,什么关系都没有呢,拿什么保?”   他的手突然伸进了我的睡衣里,细腻冰凉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震。   “你看,你在怕。”他两只手都伸进去,把我往前一搂,让我与他贴得更紧。   “你都不说爱我。”   我恶狠狠地说:“你也不说,凭什么要我说?”   他眼眸闪了闪,笑容有刹那间凝固,但又很快融化。   “得你先说,亲爱的,得你先说。”   他的手顺着我的脊骨缓慢向上,落在后颈,那手所经之处的酥麻让我浑身颤栗,他稍稍用力,便按下了我的头,让我的唇落在他的唇上。   这一吻吻得缠绵,吻的我呼吸急促,浑身燥热,真想把他的衣服给扒了。   那双含情眼,荡漾着碧波,叫谁看了不迷糊。我的手不自觉向下,就去他的双腿间探寻,果然,反应很好嘛,我轻轻一捏,忍不住坏笑起来。   “莱茵,即使是我,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这一点你得明白。”   这种关键时候居然讲起了道理,尤利安啊,你是个圣人!   他两只手落在我肩上,把我推了出去。   “而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了,这一点你也得明白。”   他站起身,凝定地看我。   “人成熟的标志,就是能够驾驭住自己的一时冲动。”   我想吐血,来个人把我扶出去吧。这个人真是奇怪透了,白长了一张这么好看的脸,这性格可真够糟糕的。   “你想清楚了,再跟我说。”他转身喝下一口酒。   我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想清楚?”   他并不回头,只是声音淡淡地飘过来:“莱茵,我早就想清楚了,但前提是你得爱我,你得对我说,你爱我。”   我站在原地,忿忿地说:“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有些事儿看不出来吗?”   他放下酒杯转身,弯起碧绿的眼眸,睫羽如蝶翼飘飞,霎时魅力四射到快把我晃晕。   “在我看来,真正的爱情是表现在恋人对他的偶像采取含蓄,谦恭甚至羞涩的态度,而决不是表现在随意流露的热情和过早的亲昵。”   我不耐地哼了一声:“谁说的!”   他轻侧头,下颌线优雅地一闪:“马克思。”   我捂住了胸口,头也不回地冲进卧室,钻进了被窝。   好啊你个马克思!!   仲秋的柏林天空蔚蓝蔚蓝的,蓝的不像话。   牛乳般的白云随风飘荡着,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法国梧桐变成暖和的棕黄色,叶片打着圈儿飘下来。   广播里放着慷慨激昂的《国际歌》,俄语的吟唱总让人很动容。鲜红的旗帜飘飞在卡尔斯霍斯特上空,入眼便是一片红红红。   我曾畏惧的红色巨兽,此际却温柔地拥我入怀。   卡尔斯霍斯特军官公寓前方的广场,带着红领巾的孩子们在阳光下踢足球,一张张小脸红扑扑的,他们唱着国际歌,对着红旗敬少先队礼,眼里闪烁着童真而又充满信仰的光芒。   不知为何,看着这一切,我觉得十分美好。记忆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战争还没爆发,我也曾度过一段美好的童年,只是伴随着饥饿与战败后的阴霾。那时人们脸上总挂着畏畏缩缩的神情,每天都在担心填不饱的肚子与随时可能丢掉的工作。   我蹲在广场旁,看着那群孩子,红色的孩子们,竟有些热泪盈眶。我意识到不知不觉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了,或许是被他们感染了,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在史塔西学院里,我也会被教导马克思主义,用菲利普的话说,一是为了给我扫盲,二是为了提高我的觉悟。我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并不深刻,但我知道他想创造一个美好的社会,理想的社会。   我们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人们都会有工作,自己掌握生产资料,不再被资本家们榨取剩余价值,只要热爱劳动,就可以过上没有饥寒交迫的舒适生活。   我的理解很简单,但菲利普说这样想没有错。因为我们是为了人类更美好的愿景在奋斗,正如国际歌里所唱: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   《国际歌》放完后,孩子们又开始踢足球,我耐不住寂寞也加入踢了一会儿,然后气喘吁吁地坐在广场旁的长椅上喝汽水。   广场旁边的草地上盛开着一片蓝紫色的矢车菊,我摘下一些,用旧报纸包好,再用细麻绳扎进了下端的根茎,驱车回到白色宅邸,然后送给了索尼娅。   “生日快乐!”我搂住索尼娅细细的腰,在她脸上亲吻一下。   “哦,莱茵!”收到花儿的索尼娅脸色绯红:“你可真贴心!”   安索洛夫从院子外走了进来,双手在围裙上擦着,带着询问:“杜涅奇卡同志,我准备点蛋糕吧!生日得吃点蛋糕,今晚就在宅邸吃饭好吗?”   索尼娅望着我,又抬头看了看二楼:“将军晚上还有公务要处理,等我们先忙完,我想没问题,安索洛夫同志,哦,莱茵,你也不准走,你得留在这儿。”   我笑嘻嘻地说:“当然啦!”   就在这时,某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进来,长腿交叠行动如风,径直走向索尼娅张开双臂就把她搂在怀里。   “哦叶甫根尼!你也来了?”索尼娅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叶甫根尼,克格勃在东德的头子,笑得两眼快眯成一条缝儿:“我怎么可能忘呢?亲爱的杜涅奇卡同志,我能记住所有人的生日,但我只想为你送上祝福。”   他从兜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装的巴掌大的礼品盒。   “亲爱的,这是从巴黎买来的,希望你别介意我已经拆开过。”   “哦叶甫根尼谢谢你!”索尼娅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一吻,我看到叶甫根尼脸红得快要爆炸了。   他似乎并不好奇我为什么在这里,对,他也不可能好奇,这人肯定已经把我调查了个底朝天了。他礼貌微笑,朝我伸出手:“你好,穆勒警员,再次见到你很开心,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哦,你就叫我叶甫根尼就好了。”   谢天谢地!他后面一串长名我还真记不住。   “您好,幸会。”我恭恭敬敬与他握手,然后他笑了笑,就问索尼娅:“我可以上二楼吗?”   “去吧!他在上面呢。”   叶甫根尼点头,然后走上了旋转楼梯。   看着他消失,我扯了扯索尼娅:“他和萨沙谁厉害啊?”   索尼娅微笑说:“不一样,小莱茵,他是东德所有克格勃的头子,但他管不了萨沙,因为萨沙是中央特派的,你能明白吗?中央特派。”   我哦了一声,心想我的萨沙还真厉害。   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他呢?他还会来东柏林吗?上次执行任务的时候,路过格斯萨曼克教堂,我遥遥望着街边三楼的诊所窗户,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走进去。   那是一个快要忘却的梦了。   我没有勇气再去回顾,只想既怯懦又不顾一切地把握好现在。   无论是战战兢兢的,瑟瑟缩缩的,只要还能向前迈开步伐,只要还能看到前路的方向,只要还能怀有希望,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走下去。   我眯起眼睛抬头,倾盆的阳光洒在我脸上。   --------------------   PS:叶甫根尼是真实历史人物,爱好是在晚上带着红外线望远镜打野猪,下属经常担心他不小心打到当地居民。历史上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物,在本文中之后也会详细写到,但有所改编,比如外貌年龄人际关系等。 第23章 Chapter 23   ===========================   当那个叫娜塔莎的苏联女人敲响我家公寓门时,艾伦正捧着他的小老鼠躺在沙发上抽烟。门打开后,奔放的苏联女人踩着高跟鞋气冲冲地走到艾伦面前,一张漂亮的小脸气得通红,俄语夹杂着德语如机关枪子弹一样砰砰地射出来:“好啊!好啊!”   她跺着脚,有些神经兮兮地颤抖:“你居然去那种地方,和那些女人厮混在一起!艾伦!你看我,放下你那只该死的老鼠!”   艾伦懒洋洋地扭动脖子,抬起无神的眼皮,望了一眼眼前的金发美女:“奥洛夫可不是什么该死的老鼠,它可是会长命百岁的。”   娜塔莎抿紧了唇,眼睛就开始发红,眼见就要开始爆发,我赶忙上前安抚:“这位女同志,艾伦也是学习压力大嘛,他需要放松......”   我就不该蹚这淌浑水,娜塔莎蓝色的眼睛里突然射出精光,狠狠扎在我身上,厌恶和鄙夷完全不加掩饰:“你是谁?”   突然,她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惊恐地捂住嘴,然后就朝艾伦扑去:“真见鬼!你这个天杀的,你居然还跟男人搞在一起!你信不信我举报你!我要去找那些秘密警察举报你!”   娜塔莎揪着艾伦的衣领哭哭啼啼的,艾伦乐了起来,笑容里堆满了恶劣,他搂住娜塔莎的腰:“我亲爱的娜塔莎,这里就有一个呢,去举报吧,喏,你都不用去鲁斯彻斯特大街103号,转过身就可以举报我了。快点,我亲爱的,我迫不及待被我们的小莱茵戴上手铐。”   “艾伦!”我扶起惊讶的娜塔莎:“别听他瞎说,我是他房东。”   娜塔莎瞥了我一眼:“你是秘密警察?”   我诚实地点头,她哼了一声,嘴角撇出鄙夷的角度,然后嘟囔一句:“德国人要玩完啦!”   我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笑脸,意图缓和我和这位美女之间的气氛,艾伦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把奥洛夫放进笼子里——我也才知道这只小老鼠叫奥洛夫!艾伦居然还给它取了名字!   他伸了个懒腰,然后笑嘻嘻地将娜塔莎搂进怀里:“好了我亲爱的,你什么时候从索契回来的,回来考试的吗?哦,娜塔莎,来卧室帮我复习吧,你生气的模样可真可爱,我和我的床铺都很想念你。”   不得不说艾伦哄女人真有一套,他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对娜塔莎的欲望,一只手在她盈盈可握的细腰上来回游移。   没有哪个女人不愿意见到心爱的男人折服于自己魅力之下的。   娜塔莎虽然红着眼睛,还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亲爱的克劳德先生,我可不像你们德国女人那样虚伪。”   她眨了眨眼睛,舔了一下下唇:“我会让你醉生梦死的。”   艾伦乐不可支:“那简直太棒啦!”   看着他们两人一同走进卧室,我呆滞在原地。真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悲哀。   一年多了,莱茵没有任何性生活,唯一排解的方式.....说出来可能有点下流。   无数个深夜,幻想着某位将军大人雪白的身体,纤长的手,殷红的嘴唇,我可能会默默地自己来上一发。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我长叹一声,穿起大衣出了门,开上我的吉普来到了临近的一个街区。我将车靠在街边停下,随后走入一个幽暗的巷子。十二月的天气降至零下,飘着雪雨夹雪,朔风吹得我直抖,牙关打着颤,走了五分钟后我推开街边的一扇刷着红油漆的铁栅门。   入眼是一栋青灰色的五层建筑,斑驳的墙壁昭告的它悠久的历史。楼梯道理漂浮着煤炭和油漆的味道,让人觉得头晕。路过几道门,里面传来孩子的啼哭与女人的尖叫,当然,也有醉酒的男人正在骂骂咧咧。   安迪和他的父母住在这栋破旧公寓的顶层,虽然每个月我都会往这里寄上一笔钱,但临近圣诞节,我还是决定亲自来拜访一下他们。   我敲了敲门,心里暗自祈祷安迪可以手下留情。   门打开后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面黄肌瘦的女人,她穿着件起球的费尔岛毛衣,围着条灰扑扑的围裙,深陷的眼睛里透露出一股对生活的的无望与疲惫,我意识到这应该是安迪的母亲。   “您好,韦斯莱夫人,我是莱茵·穆勒,安迪的朋友。”我向她鞠躬,她厌恶中带着点畏缩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大衣袖子的史塔西标志上。   “你有什么事儿吗?”很明显她没打算让我进门,当然我也理解,我是一切事情的自愧祸首。   “安迪没在吗?”我吸了吸鼻子,朝他们简陋的屋内望了望。   “不在,他找了份洗车的工作。”她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石英钟:“是临时工。”   我点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   “韦斯莱夫人,这,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哦,请您千万别介意,这并不是施舍,我,我只是......”   莱茵你的嘴真是笨死了!我在心里骂自己,然后看到韦斯莱夫人毫不犹豫地将信封接了过去。   “我知道,这是该有的补偿。”韦斯莱夫人冷淡地瞥了我一眼,我讪讪地笑了笑,朝她点头:“提前祝您圣诞快乐!”   我想是时候该离开了,于是朝她鞠躬,她对我并没什么表示,关门时小声嘟囔着:“史塔西什么时候成为慈善机构了,居然好几发儿地来送钱......”   我一愣,惊得站在原地,转身就问:“您说什么?谁还来送过钱?”   我一把扯开门,没控制好力度把她吓得脸色苍白,她嗫嚅着嘴唇:“我,我不知道.....说,说是什么总,总侦查局的人.....哦,上帝!”   她惊恐地捂住嘴,意识到自己不该多话,于是忿忿地摔上了门。   我呆滞在原地,总侦查局......   某个局长满是恶意的笑容浮现在我面前。   驱车来到鲁斯彻斯特大街103号总部,我在13号楼里见到了正结束一轮审讯的菲利普。   “反侦察处的可以去总侦查局查阅档案吗?”   “你要查阅谁的档案?”   “埃里希·米尔克局长。”   菲利普刚喝下的咖啡噗的一下喷了出来。   “小莱茵,枪就在我腰上,你想死的话不用那么麻烦。”   我扯开嘴角笑了笑,心想自己确实有些异想天开。于是我又问:“那我能去调阅搜查记录吗?”   菲利普看了我一眼,语重心长地说:“穆勒同志,虽然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那是很危险的,因为你权限不够。”   “那怎样才能提高权限?”   “升职。”   我撇撇嘴,升职,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毕竟曾为纳粹效力过,我现在连入党都难。闷闷不乐到晚上,我接到了蔡塞尔夫人邀请我去府邸吃饭的电话,这位失去独子的夫人总是对我青睐有加。   四十二岁的蔡塞尔夫人依旧身姿窈窕,白皙的皮肤上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悲天悯人的温柔,金色的鬈发拢在脑后,简直就是端庄优雅的代名词。每次看到她,我都会想起我的母亲,逝去在战争爆发前那一年的安娜。   和蔡塞尔夫人一样,我们的蔡塞尔部长也总是挂着副温淳的笑脸,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总以为那绵绵笑意中藏着刀,或者饶有意味,但后来发现这不过是我自己的幻想。他的笑容是真挚的,就如冰块撞击在玻璃杯中发出分明的叮当声那样纯粹。   总而言之,他们是一对善良的夫妇,然而善良的人总是不被命运善待。   我在他们家里看见过他们那位小蔡塞尔的照片后,就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我。要说我们的不仅年纪相仿,那眼睛和我简直太像了。   “灰蓝色,就如莱茵河。”蔡塞尔夫人在壁炉边擦着眼泪:“他也叫莱茵呢,莱茵·蔡塞尔。”   而后部长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好了亲爱的,你会让莱茵不自在的。”   我笑着说:“不会的,部长。”我低下了头:“正如您们失去了孩子,我也失去了父母。唯一的亲人和朋友也都离我而去。”   想到尼雅奶奶,还有莉莉丝和米夏,我的心就抽抽地痛了起来。   蔡塞尔部长端起圆木桌上的茴香酒,慈爱地说:“莱茵,只要我们没有忘记他们,他们就永远不算离去。”   他弯起眼睛笑,抿下了一口酒。壁炉的火光映照在他温柔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让我想起了我那不知所踪的父亲。我思索片刻,然后问:“部长,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他朝蔡塞尔夫人点点头,蔡塞尔夫人便站起身在他脸颊上落到一道亲吻:“我先出去了,你和莱茵好好聊。”   她贴心地为我们关上门。   我有些惊讶:“抱歉,其实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蔡塞尔部长温柔地笑:“没关系莱茵,安妮也需要休息了。她有偏头痛。”   我点头,两只手有些局促不安地绕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于是蔡塞尔部长非常贴心地为我倒了一杯麦斯卡尔酒。   “我想你需要点酒来帮助你敞开心扉,小莱茵。”   我感激地接过酒杯,喝下一口,感受弥漫开来的醇香。   “其实,部长,我,我一直想要找个人。”我鼓起勇气看向他:“我认为他和总侦查局有关。”   “那就是米尔克局长的管辖之下了。”他笑了起来:“那可不容易。莱茵,你得知道我们的米尔克局长身兼多职。”   “老实说,我只需要亲自确认他还活着,所以……”   “所以你想查阅总侦查局的档案?”   我低下了头:“我知道我的权限不够……”   “哦,小莱茵,你怎么现在变得支支吾吾了。”蔡塞尔温柔地注视我:“你的那些事,我都很清楚,你要找的人,我也知道是谁。”   看到我眼睛惊讶睁大,蔡塞尔笑着抿下一口酒:“可得到那位的青睐,对你来说并非幸运。”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悠远起来,盯着燃烧的壁炉,缭绕着的,竟有些许……悲伤。   我不明白,拧起了眉头。   “莱茵,你亲自去问埃里希吧,我知道的,埃里希都知道。如果你已经找到了总侦查局,那么埃里希应该早就知道了。”   “怎么会……”我诧异地说:“只不过是今天早上……哦,您是说,安迪他们,一直都在监视之下吗?”   蔡塞尔部长露出一个略显惨淡的笑容,然后无声地对我点了点头。   “这太可怕了。”我说:“人将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蔡塞尔握紧了酒杯,目光又变得缥缈起来,他没有回应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有违身份的话。   “抱歉,部长。”我站起身向他鞠躬。“我没忘记我们的宣誓。”   “没关系,没关系的莱茵,你会慢慢适应的。”   他挤出一抹笑,这笑意苍白得让我觉得他突然生了病,不知道为何我突然觉得很难受,于是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麦斯卡尔酒与他道别。   “你得自己去问他。”   在门口我穿起大衣时,蔡塞尔站在走廊里,神色有些许凝重:“你得亲自去问他。”   “我会的,谢谢您,部长。”   我朝他鞠躬,离开了他们位于北郊的宅邸。 第24章 Chapter 24   ===========================   于是第二天当我站在总侦查局局长办公室外时,埃里希·米尔克坐在他胡桃木办公桌后,两脚搁在桌子上,笑眯眯地说:“小信使,终于来啦?”   我心里陡然一寒,但还是佯装出笑脸,向他鞠躬行礼。   “米尔克局长。”我满脸堆笑,心知这是个关键的时候。虽然我很讨厌他,但为了米夏,现在要我向他下跪我都愿意。   “啧啧。”他拿下双脚,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趣地打量我:“你长得的确好看,我都很少见到你这么漂亮的男孩儿,真是我们日耳曼的骄傲啊,骄傲!”   他乐不可支起来,有些神经兮兮的,他又挑了挑眉毛,似乎有些惋惜地说:“只是脑子不大灵活,这就是你的罪过啦!”   我讪讪地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是部长让你来的吗?”   上帝!还有什么是这个人不知道的吗?   按捺住心惊,我腆着张脸,好言说:“是的,米尔克局长,我想亲自来找您比较合适,您知道,他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我看到他戏谑的眸子突然闪过一道寒光,心里吓了一跳。   “你说说,怎么个重要法儿?”他语气虽然轻佻,但冰冷得快要把我冻僵。   我咽了口口水,就开始跟他讲自己跟米夏过去的一切,然后对自己去袭击阿兹雷尔将军一事表示万分悔恨,然后撇开那件事和米夏的一切关联。   “说谎。”听了十分钟,他突然冷冰冰地说:“那把枪是他的,他给你提供了凶器。”   “是的局长,但那是我骗来的。”   “持有枪支就是犯罪。”他眯起眼睛,说:“这一项你怎么为他开脱?”   我张了张嘴,然后说:“可是,战后很多人都持有枪……”   我声音越来越小,自知理亏,然后就听到他突然笑了起来。   “哦,小信使,干什么这么紧张?”他从他的办公椅上站起来,踱步到我身边,将手落在我肩上。隔着大衣我都能感受到他手上的嗖嗖寒意,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你可是那位将军的人,你还怕我把你吃了?嘿嘿嘿嘿,苏联人,哎,那些俄国佬......”他突然凑上前来,鼻尖快要碰到我,我吓得往后一退。   “你知道什么叫做殖民么?”我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不错嘛!”他笑嘻嘻地搂住我,嘴里开始嘟囔起一些我听不懂的俄语。   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这个像是得了癫痫和躁郁症的人为什么还是中央委员,总侦查局局长,我觉得他应该被关到精神病院去,或者让他在萨沙的手里好好诊疗一段日子。   他似乎说累了,松开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砸吧砸吧着说:“穆勒同志,你觉得我很奇怪吗?”   他眼角倏地内勾下去,射出一道阴狠的光。   我咽了咽口水,有些战兢地说:“还好。”   “嘿嘿......”他又笑了起来:“你会记住我的,你会感激我的,你现在是苏联人的狗,说不准有一天也会是我的狗,哦,亲爱的穆勒同志,我今天早上喝了点杜松子酒,心情很好,突然想大发善心了,尽管我不再信教,但我想耶和华会感念我的,你过来,过来。”   我怔怔地过去,走到他办公桌旁,然后看到他抓起电话的听筒,播下一串号码。   “来,拿着,说话。”   我愣愣地接过电话,根本不知道这个精神病人要干什么,白噪音涌进我的脑子里,不过片时,那边传来了接通的声音。   “您好,米尔克局长,这里马库斯·沃尔夫。”   我轰的一下呆滞在原地!!   那......那是米夏的声音......   “米夏?”我极尽全力忍住自己声音的颤抖:“米夏,是你吗?”   沉默在蔓延,我心慌得很,一秒钟都变得漫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边才传来声音:“是我,莱茵。”   上帝!   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米夏,是你!哦我亲爱的米夏!你还好吗?你在哪里?米夏,快告诉我!我要来见你!”   “莱茵......我很好......我在外执行任务,莱茵,我很好,别担心......”   “任务?什么意思?不,我要见你,米夏!”我激动得叫了出来,抽抽搭搭地哭,不断央求他。   “听话,莱茵,听话,总有一天,我们会见面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   “或许......不会很久。”   我正准备问他不会很久是多久时,埃里希·米尔克一把把听筒从我手里抢走,自己对着听筒说:“好啦!沃尔夫警员,别忘了你的任务,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报告,嗯,你的好朋友现在好得很呢,苏联人罩着他,嘿嘿,想不到吧!”   啪的一声,他挂断了电话,我睁大着眼睛看他。   “米夏,也是一名史塔西了吗?”   米尔克冷哼一声:“是啊,军管会直接下来的命令嘛,该死,以为我们这里是垃圾场吗?”   我惊喜过望地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就差去亲吻他的鞋:“谢谢你局长!正如您所言,我会一辈子记住您,感激您的!”   米尔克冷眼看我:“管住你的嘴,这世上再没米夏这个人,有的只有马库斯·沃尔夫警员。”   他嘴角上扬,让我打了个寒颤。   一天结束离开史塔西总部后,我驱车直接来到了卡尔斯霍斯特的白色宅邸,冬雪堆积在道路上,映照着清冷月色,就像某位将军柔软的头发。   啊,尤利安!   原来你为我做了这么多!   我心里涌上一股暖意,逐渐滚烫,直至沸腾。我迫不及待要来到他的身边,连平日的搜查迟滞的时间都令我难以忍受。   “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宅邸外的巡逻队长阿廖沙一边对我搜身,一边问。   “是啊!非常紧急!”我红着脸,不耐地跺着脚,“非常紧急!”   阿廖沙红着鼻子笑:“那我得速度快点啦!”   我望着白色宅邸亮着暖光的三楼,人还在下面,心已经冲了上去。好不容易结束检查,我径直奔向琴房。   尤利安!尤利安!   我破门而入时,他刚从浴室里出来,腰上系着条浴巾,雪白的身上还残余着水珠,壁炉燃烧的暖红色的光铺洒在他身上,他绿眸中的温柔氤氲进了我的心。   “你不是一直想听我说那句话吗?”   我径直走到他面前,欣赏他因为讶异而微皱的眉头。   “那你听好了。”   我搂住了他的腰,微踮起脚,在他耳边呢喃说:“我爱你,尤利安。”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看我。   “我说我爱你,听到了吗?”我笑着把声音提高了一度:“我爱你,尤利安!”   顿时天旋地转,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穿过一层云雾般的白纱,落在一团柔软的棉花糖上。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躺在了卧室里的床上。   “啊!”我惊叫出来,顿时清醒了:“你,你要做什么?”   他把我压在身下,眼里噙满了笑意:“就是做这个。”   我往后缩了缩:“这个姿势不对吧......我,我......”   话还没说完,他就用他覆盆子果酱般的柔软甜蜜的嘴唇堵住了我。啊,真甜!这人晚上喝了甜酒吗?为什么这么甜,让我有些晕乎乎的。   吻技太好了,吻得我云里雾里,要说什么都忘记了。正当我迷醉在这片甜蜜中时,我整个人又被一股大力翻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从后捂住了嘴。   “莱茵,第一次我会很温柔。”   “但你仍旧会痛,可疼痛会让你记住我。”   他俯身在我耳边说:“记住这份感情,有多么沉重。”   我心里狂跳,想说为什么这个人说得这么理所当然,谁上谁下就这么定了吗?   “呜呜呜呜......”   “安静,安静......”滚烫落在我后腰上,我浑身一震。   我的呜咽声全被一只手捂住,过程不算顺利,在他的亲吻下我渐渐放松,他继而分开我的双腿,滑腻的指腹逐渐向下,触碰到敏感部位时我吓得一紧。   “别害怕。”他小心翼翼地探寻,尽管极尽温柔我也痛得牙关打颤。然而脖颈和脊背又被湿润的吻所覆盖,我浑身战栗不已。如此不下五分钟,他的滚烫摩挲在我尾椎骨上,俯低身子,他双手环抱住我。   “我要进去了。”   他掰过我的头吻住我,腰间往前一送,我痛苦的惊叫被他柔软的唇所堵住。我双腿直抖,在他温柔的撞击之下不争气地落泪。   很痛,真的很痛,但不知道为什么,内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幸福感,那种水乳交融般的愉悦让我的灵魂充盈道无以复加的程度。   “莱茵......”他边喘边咬我的耳垂:“说爱我......”   “Я люблю тебя 。”   我用俄语回答了他,他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后如狂风暴雨般倾泻而下。   我就像一尾快要失去氧气而丧失挣扎力气的鱼,在他手里翻来覆去。他一会儿让我仰面躺着,一会儿又迫使我跪了起来,最后甚至抓住我的两只脚踝搁在他肩上,让我处于一种极度羞耻的姿势面对他。   他仰起头颅,伸长了脖颈,像一只孤傲的天鹅,银发散落,整个人都沐浴在神圣的光辉中,涌动着朦胧光晕。绯红的双颊闪烁点点莹润的光芒,紧蹙眉头似乎在表示他不愿意臣服于欲望,而那一声声低沉呻吟却又表明他早已沦陷于欲望。   他又微垂侧头舔吻我左腿上的伤疤,深情而带着股奇异的兴奋。那是他在我身上留下的第一个印迹,绽放在罗马尼亚青灰色天空下的猩红玫瑰花。   银发如月光缭绕着我,浅绿色的床帐就像一片冷杉林,我被一团篝火拥抱着,这火焰不断给予我暖意,偶尔也会灼伤我。   我在极度的痛苦与幸福中渐渐习惯了这种炽热的高温,甚至开始迷恋起来,在一道道温柔的冲撞下,我眯起眼睛欣赏他,挣扎起身亲吻他,最终迎来天国般愉悦的高潮。   脸上挂满了眼泪,洁白的床单上疏疏落落一片凌乱的红,血腥味漂浮在空气里,他用被子把我包裹起来,抱在了怀里,不断用亲吻安抚颤抖的我。   我缩在他胸口,伸出手环住他,只觉得幸福。他的心脏在咚咚地跳着,每一下都铿锵有力。这个来自西伯利亚的斯拉夫男人,完完全全将我的心夺走了。   原来和心爱的人做是这种感觉,我曾幻想过很多次,低估了疼痛程度,也低估了愉悦程度。   但如果问我还想不想要?   我的回答是,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   和尤利安,永远都不够。   --------------------   PS:终于...... 第25章 Chapter 25   ===========================   1952年的新年,艾伦回到德累斯顿省亲,他的漂亮女友娜塔莎也回到了家乡索契。我在蔡塞尔部长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酒意涌上时我向他们回忆起了自己逝去的母亲。   “就像你,安妮,我的安娜和你一样漂亮!”   我与她碰杯,安妮笑得快哭了出来,把我抱在怀里,激动地亲吻我的脸颊:“哦,我的莱茵,我的小莱茵。”   她也喝醉了,绯色的晚霞浮现在她雪白的双颊上,她抱着我呼唤我的名字,也是在呼唤另一个人的名字。我并不介意,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我也感受到了逝去已久的温情。   蔡塞尔部长端着杯茴香酒,深情地注视他的夫人,醇厚的脸上浮现对往日的追忆之情。   一直到深夜,他们才恋恋不舍地让我离去。   “你是好孩子。”安妮为我围上围巾,双唇突然颤抖起来:“你不该加入是史塔西的,哦,不……”   “安妮。”蔡塞尔部长从后扶住了她,温柔地在她耳边低语:“莱茵会在这里学到很多有用的知识,这对他有好处的……”   安妮痛苦地摇了摇头,然后亲吻我的脸颊:“我的小莱茵,不该的,不该的……”   “安妮,你喝醉了。”蔡塞尔部长扶着安妮往回走:“你该上楼休息了。”   不久后,蔡塞尔部长从楼梯上下来,来到走廊里。我出于礼节一直站在这里等他。   安妮的话使我内心生出一股滞涩的感情,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犹疑不定地看向蔡塞尔部长。   他始终温淳地微笑,送我走到院子里的吉普车前,又似乎有点欲言又止。我关上车门后,他将手肘搭在车窗上。   “莱茵,你得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我们不能选择的,而我们一旦走上了一条路,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可是部长,我认为史塔西很好,我在这里很开心。”   他笑了笑,说:“你能这么想当然好,只是……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我会尝试帮你跟阿兹雷尔将军求求情。”   我哑然,其实我从未想过要离开。我抿紧唇,向蔡塞尔部长宣誓自己的衷心,表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他在微微讶异后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嘱咐我回家时注意路上的积雪。   那时我尚且不能读懂蔡塞尔部长对我的暗示,这世界上所有的情报结构都是诡谲的阴谋聚集地,那是看起来平静美好的沼泽地,茸茸绿草之下却隐藏着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的深渊。   深渊之下,危机四伏,无数隐秘张开巨口,吞噬生命。   而善良纯真的莱茵,总是不自觉地把一切都美化。   我向部长道谢离开,后视镜里我看到他站在院子里很久。他的身影突然变得很孤单,孤单到与周围的环境相脱离。   我怔怔地移开目光。   驱车回家的路上,我记挂着卡尔斯霍斯特举办的新年晚会。我想某位将军大人一定在那场晚会上很耀眼,鲜红的旗帜都不能夺走他的光彩,烈性的伏特加和壮阔的国际歌应该很相配。   我笑了起来,哼唱起国际歌,心想回到家也要喝点伏特加。   刚停好车,我从车内跳下准备走上楼梯时,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莱茵。”   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尤……尤利安?”   我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花了点时间去辨认他。   这是我第一次在外没有看到他穿军装,黑色柴斯特菲尔德大衣很好地修饰出他的身形,精致的圆顶礼帽小心翼翼地遮盖住了他银发的光辉,蓝灰色的羊绒围巾则让他看起来很温柔。   他像一位古典的欧洲贵族,不像一名浑身浴血的将军。   “上车。”他面容掩映在帽檐下,朝后侧头,示意我停在后方的梅赛德斯奔驰轿车。   居然开的德国车?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瞧这打扮,瞧这行头,这不就是伪装起来来和我幽会的么?   我立即换上笑脸,开心地跑了过去。   “你怎么没参加晚会?”   我和他落于后座,惊讶地发现司机是白色宅邸的安保队长阿廖沙。   阿廖沙在后视镜里朝我挑了挑眉,我心虚且害羞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那里无聊。”他看了一眼我。   “不如来见你。”   我瞪大了眼睛,啧,这人可真会说话。见到他太过于激动,我心里痒痒,挽起他的胳膊直往他怀里钻,对他耍起流氓。他无奈笑着推开了我,说:“听话。”   我咬着他的耳垂:“我很听话嘛。”   砰,我脑袋上挨了狠狠的一下,我傻笑起来,坐直了身子。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安静无人的道路上,不久后施普雷河便出现在我们眼前。阿廖沙将车靠边,对尤利安恭敬地说:“将军,我在这里等您。”   “嗯,好。”   我有些诧异的跟他下了车,他也不做任何说明,只是朝我笑:“过来,莱茵,陪我散散步。”   散步?   大半夜的他来找我和他一起散步?   嘿嘿,我又傻笑起来,散步好嘛,和尤利安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我兴冲冲地朝他走去。   我们并肩走在施普雷河岸,月色皎洁,积雪零落在路边,菩提树偶尔落下一两片黄叶,飘在银黑色的水面。冬日的夜晚,安静得就像一场梦。   梦中,尤利安变成了一幅画,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在外单独共处。   谁都没有说话,我们只是沉默散步,河岸留下我们的脚印,气氛就如静谧的月色,我时而看向前方,时而转头看他唇间呼出的白气。   就连那白汽,我都觉得是温柔的。   我突然很想牵住他,于是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心。   他目光微垂,会心一笑,然后抬眼侧头,用那双绿眸凝定地看我,月光跃动在他如扇般的银色睫毛上,叫我的心也颤了颤。   他实在美得让人心惊,这张脸无论过了多少年,就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让我心醉神迷,让我心甘情愿地沉迷与沦陷。   我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上一吻,轻声说:“感谢耶和华让我找到了你。”   他双眸沉静如水,牵住我手的力度突然增加了几分。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但因为你,我也曾感谢过神明。”   他牵住我的手放在唇上吻了吻,我感觉眼眸湿润了。   他又扯下右手的手套,伸出手指撇下我眼角的泪水。   “快二十一岁了,还这么喜欢哭。”   我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起来:“是因为你我才哭的。”   “我总觉得自己在做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我为什么会遇见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喜欢我。”   他笑了笑,眸子里落满了星辰。   “我是哪样的人?”   “对我来说,是触不可及的人。”我抬起头:“就像天上的月亮,我时常仰望,却从未妄想过拥有。”   话一出口,却突然怀疑起来,我慌忙看向他,急切地想要寻求答案。   “是吗?我是拥有你的是吗?”我盯着他的眼睛,看到温柔化为流水。   他将我抱在了怀里。   “是的,莱茵,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你的。”   够了,即使是某种程度,也够了。   我明白他作为驻德苏军总司令,不仅仅是一个普通人那么简单。他不仅属于我,更属于苏维埃,属于共产主义。他流淌着鲜红的血液,肩负起的是社会主义革命的旗帜。   我明白的,你那红色的信仰。   你那红色的信仰,也就是我的信仰。这一切都不会冲突,如果你要迈向的是个更美好的新世界,那我应该紧追上你的步伐,站在你身边。   因为这道想法,我莫名地感动起来。把他环得更紧,就像是在害怕失去。   明明此际是拥有的,我却在害怕失去。   为了将来可能发生的不确定事件,我在此刻就担心起来。   他似是感受到了我的不安,低下头与我接吻。   我们在寒风中的菩提树下接吻,施普雷河记录下我们的爱情。   “我想去莫斯科。”我对他说:“我想去看看你的国家。”   “那里一定很美。”   他弯起眼眸:“你会去的,我会带你去。”   “真的?”   “真的。”   他敞开大衣包住了我,说:“我会带你去看秋天琥珀色的白桦林,绵延柔软的沼泽地,贝加尔湖映出血色的霞光,落日旋转在金黄色的原野。”   我笑了,接着他的话语幻想。   “还有苹果树里的红色晨曦,清晨落在冷杉林的迷雾,夜晚万籁俱静的荆棘丛。”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宠溺地说:“书没白读。”   我往他颈窝里蹭:“因为是你,我才愿意读书的。”   是的,因为是你。   因为是你,我才愿意去了解这个国度的一切。   因为是你,我才愿意去追随那陌生却崇高的信仰。   因为是你,我才愿意将自己全然交托出去,毫不怀疑。   如果可以,我是愿意将一切都献给你。   我的爱情,我的欲望,我的梦想,我的信仰。   我的一切都该属于你。   尤利安,我的尤利安。   我捧起他的脸,踮起脚亲吻他。   1952年的新年夜,一切都在此刻永恒,喜欢变成深爱,深爱化为迷恋。   哪怕命运被时代的车轮无情碾过,哪怕诡谲的阴谋无时不刻都在发生。   我对尤利安的爱,从此刻开始,至终都不能回头。   我也不能回头。 第26章 Chapter 26   ===========================   1952年,在我接下来的人生中将永远怀念的一年。   无论是感情还是工作都进入了稳定期,一切都美好而平静,爱人,朋友,同事,他们将我环绕在中心,浓浓的爱意让我都有些飘飘然。   索尼娅和安索洛夫自始至终都没把我和尤利安的关系往另一个方向想,直到有一天我们一同在院子里练习打靶时,我出乎意料地正中靶心,尤利安弯起眼眸毫不犹豫地就将激动得蹦蹦跳跳的我搂在怀里,给我来了个法式热吻。   我的余光中,看到安索洛夫老同志惊呆到吓掉了手中的扫把。   “原来,原来是这样的,我早该知道,我……”他脸红得不像话,看向另一边瞪大了眼睛的索尼娅。   美丽的上尉小姐狠狠剜了我一眼:“该死的小莱茵,迟早有一天把你抓到卢比扬卡去!”   我从尤利安怀里挣脱出来,笑嘻嘻地反击她:“那尤利安也得和我一起挖土豆了,你不可得心疼死?”   索尼娅恨恨跺脚,满脸怒容就要来抓我,我和她追逐在院子里,笑着打闹在一起。上帝!索尼娅的力气可真大,一拳一拳的都实在得不行,我被锤得生痛,只好跪地求饶。   她把我按在地上,小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说:“你得让我好好打一顿,因为我也喜欢他呢,不过至少抢走尤利安的不是个女人!”   她挑起两道弯弯的眉毛,骄矜地说:“我可是不打女人的。”   “哇!”我推开了她:“你也太凶了吧!谁还敢喜欢你呀!”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安索洛夫自顾自地捡起扫帚,嘟囔着说:“叶甫根尼……”   索尼娅顿时两颊绯红,我狂笑不止。   而这一切,尤利安只是斜靠在白色宅邸的廊柱下安静观看。   他嘴角衔笑,温柔随春风蔓延开来。   这是1952年的三月,初春,铃兰抱起了花骨朵,虞美人烧红了一片,优雅的白鹳如期而至。   时间过得很快,卡尔斯霍斯特在胜利日那天迎来盛大的阅兵式,尤利安一袭笔挺的军装,站在最高指挥台上,进行军队的检阅。   气势威武的苏联红军步伐铿锵,似要让整片大地都要抖上几抖。他们对尤利安行注目礼,尤利安则用军礼回应,喊出一句“乌拉”。霎时,洪亮的“乌拉”快要淹没掉世界所有的声音,让我瞬间梦回罗马尼亚的战场上,冲锋的苏联红军总爱喊出这样一句口号然后无情地收割生命。   步兵,装甲兵,坦克,战斗机……一个个方阵从我眼前走过,我站在人群里,吓得冷汗涔涔,但心里又难以抑制地激动。   这一刻,我才感受到尤利安是如此高高在上,触不可及。他简直闪闪发光,站在最高指挥台上,就像天神降临。   我仿佛也变成了一个苏联人,莫名其妙地自豪起来,全然忘记自己的国家就是被控制在这样一头红色巨兽的铁爪之下,哀嚎被捂住变成呜咽,那么我就听不到。   对,我听不到,也看不到。   这是1952年的五月,初夏,苏联打败德国的胜利日,我作为史塔西的一员受邀参观阅兵式。没人知道,有那么一秒钟,尤利安的目光曾落在我身上,并慷慨地给了我一个笑容。   我无比珍藏这隐秘的幸福。   当清风吹拂菩提树嫩绿的枝叶,施普雷河在阳光下粼粼一片,艾伦在一个飘着烤面包香味的清晨,大哭着推开了我的卧室门。   “奥洛夫,奥洛夫,不动了!”   我蹭的一下爬起:“奥洛夫不动了,什么意思?”   下一秒我立即反应过来:“难道死了吗?”   “不,不……”艾伦嗫嚅着苍白的嘴唇,好似不敢承认,仿佛这痛苦对他来说难以承受。   我知道他喜欢奥洛夫,但奥洛夫毕竟只是一只小老鼠,小老鼠的生命总是很短暂,我想我应该劝他认清现实。   “艾伦,你你得知道,奥洛夫不能一直陪你的,或早或晚……”   “不!”   艾伦双目通红,冲过来抱住了我:“不要说,我知道的,可是,我依然在奢求……”   我惊呆了。   我想艾伦是不是得了什么妄想症?怎么会有人对一只老鼠产生这样深刻的感情。死在他手下的老鼠不下数百只,可是奥洛夫有什么特别的呢?   他在我肩膀上颤抖,每一声呜咽都敲击着我那颗善良的心。我轻抚他的背,好言安慰他。   “我们该给奥洛夫一个体面的葬礼。”我说:“他会升入天堂。”   艾伦睁大亮晶晶的湿润眼眸看我,仿佛失了魂,嗫嚅说:“你说的对,莱茵,我该好好送走他,我的奥洛夫,会上天堂……”   于是奥洛夫盛大的葬礼在一个宁静无风的夏夜举行,地点则在我们这片街区最大的菩提树下,出席葬礼的有我,娜塔莎,还有安迪。   这一次,安迪出乎意料地没有对我挥拳头,他神情悲伤,安慰艾伦说:“杰西走的时候我也很伤心,哭了整整三天。”   “杰西?”   “我的猫,一只短毛猫。”他看了看站在树下抽烟一幅不耐烦模样的娜塔莎:“俄国佬永远不会体会到这么细腻的感情,艾伦,你该跟那个女人分手。”   娜塔莎冷哼,漂亮的眼尾飞了起来:“安迪,问问你的艾伦在实验室里杀了多少只老鼠!艾伦,我看你是脑子坏掉了,我该给你来点电击疗法。”   艾伦全然不理会他们两人,只是沉默站在那尊小小的坟墓前,悄声念着主祈祷文。   我走过去说:“奥洛夫一定会上天堂的,你看,在这么美的地方。”   我抬头,月色从菩提树浓密的树叶洒落下来,斑驳在艾伦那张悲伤的脸上。   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艾伦这副模样。这个来自德累斯顿的有钱小少爷,为了一只老鼠黯然神伤了整整一个星期,等他再次恢复生气后,我却要去执行一项重要任务。   “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喝酒。”那天早上他精神很好,两颊变得红润。我穿起制服,笑着回答:“好啊!弄上一瓶雪莉酒吧!”   我蹦蹦跳跳下了楼梯,钻进我的吉普车里。   这是1952年的仲夏,八月,艾伦没有和娜塔莎分手,我与安迪达成了和解。四个年轻人关系越走越近,我花了一个月的工资请他们在“莱茵河畔”吃了一顿晚餐,安迪说,他已进入汽车工厂工作,等他赚了钱,他会带我们去更好的餐厅享受。   除了娜塔莎,我们都很期待。   美艳绝伦的俄国小姐只是眯起漂亮的眼睛,冷冰冰地说我们是布尔乔亚,迟早有一天打包送去卢比扬卡。   在史塔西一年多的时间让我成功摆脱了以往的稚气,一次任务中出色的表现让我顺利从侦察员晋升到了侦查小队副队长,菲利普对我赞赏有加,那个曾经狠狠踢过我一脚的警员也对我刮目相看。   他叫利维·克林,比我大五岁,大学毕业,是个很有文化的年轻人。虽然他的性格有些冷淡,但并不妨碍我跟他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或许我的长处就是让人卸下防备,利维说,他可不是会对谁都会倾肠相诉。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进了反间处,但他又说,像我这样简单的人,或许更容易钓来大鱼,但问题是我得发现鱼已上钩。   利维心思缜密,身手灵活,是我们这支小队的队长,出色的业务能力让我十分信靠他。   这次我们通过长时间的监听终于得知一个潜伏东柏林已久中情局间谍准备和他的线人对接,于是我们提前制定了详细计划,准备悄无声息地将这件事解决。   “我们不能让美国人发现他们的间谍已经暴露。”他猫着腰,命我检查一下我的马卡洛夫手枪,“可不能让这条情报网断掉,所以这一次得尽量低调。”   我点头,通过监听我们大致已经能确定对这名美国人贩卖情报的是我们史塔西内部的人,只是至今身分不明。   他才是我们真正的目标,我和利维带着另外一名队员,在浓浓夜色下朝着预定地点遁去。   有时候生活戏剧性得可怕,或者,这本就是一场安排好的演出。   当我们潜伏到预定的废弃工厂时,一道黑色身影刚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手下的那名队员就被一枪击中,倒在我的身边。鲜血瞬间糊满了我的脸,我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呼救,就惊恐地发现子弹的来处其实并不远。   我犹记得利维是怎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然后举起枪,将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我。   他的眼神就像暗夜里的鹰隼,阴狠的光犹如利剑快要将我射伤。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背叛,浑身都冒着嘶嘶凉气。   “利维……”   听说人死前会想到最亲爱的人,在那瞬间我想到了尤利安。我后悔跟他说爱说得太晚,说得太少。我想我的脸肯定就如纸一般惨白,然而利维在夜色下的脸却像死人一样,那是带着冰冷的苍白。   他宁定地看我,竟有几分惋惜地说:“莱茵,你没记住我说的话。”   “我说过你会钓上大鱼,但你得知道鱼在什么时候上的钩。”   他扯开嘴角笑了笑:“真可惜,我们本该是朋友。”   “利维……为什么?”我想从他那双冰冷却睿智的眼神中找到答案,却因害怕连牙关都合不拢。   利维打开了手枪的保险,笑得比哭还难看。   “莱茵,我该是一位诗人的,用德语写作,用我自由的思想,将我的文字刊登在报纸上,你能明白吗?不,我想你不明白,你连书都没读过几本,你怎么会明白呢?”   他突然流起泪来,边哭边笑就像得了失心疯,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一声巨响,我们同时吓了一跳。   与他接头的美国人倒在工厂荒地上,鲜血蔓延在月色下,混杂着泥沙向我们这边淌来。   夜色中浮现一个高瘦的身影,风衣衣摆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我看到一抹一闪而逝的光,就此被剧烈疼痛所淹没,昏迷不醒。   再次醒来时,又是日暮时分,我躺在柔软的床铺上,额头正被一双轻柔细腻的手抚摸着,我艰难地转头,便笑得比向日葵还要灿烂。   猜猜我看到了谁?   是萨沙,暮色里温柔的萨沙,仿佛俄罗斯深秋琥珀色的白桦林,夕阳下柔软的沼泽地。   哦,我想念万分的萨沙。   “还疼吗?”他怜爱地问我。   我摇头,带着几分娇嗔和委屈,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我好想你,萨沙。”   我牵住了他的手:“留在我身边,好吗?”   萨沙凑上前来,出乎意料地亲吻了我的额头:“睡吧,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会心一笑,闭上了眼睛。   这是1952年的秋天,11月,我第一次遭遇背叛,生死一刻时被早就发现事情真相的萨沙所救。他手上的巨大情报网涵盖到了我所不能想象的一切,或许这就是克格勃和史塔西的区别,我们永远无法追上他们的步伐。   克格勃,世界上最有效率最为可怕的情报机关,萨沙就职于第二总局,同样都是反间谍侦查,第二总局总是能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1953年新年夜的雪下得尤其大,伤愈后的我和艾伦在家喝着雪莉酒,娜塔莎抱怨德国只有无休止的土豆,安迪饶有兴趣地把玩我那把马卡洛夫手枪。我们烧起了温暖的炉子,火焰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亮堂堂的。娜塔莎正为在厨房里找到一块熏火腿而高兴时,公寓门就被敲响。   “新年快乐!”阿廖沙鼻子冻得通红,笑得眯起了眼睛。   “新年快乐……”   “将军要我来接你。”他在我耳边小声说,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回复,身后就传来了艾伦的声音。   “再见了小莱茵,祝你新年夜愉快!”   于是我“不情不愿”地离开朋友来到了白色宅邸,一路上简直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   出乎意料的是,白色宅邸这次特别热闹。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交错着璀璨的灯光,索尼娅和叶甫根尼在跳舞,安索洛夫同志专心吃着他喜爱的奥利维尔沙拉,就连萨沙也在,他和尤利安手里拿着盛满苏联牌香槟的长脚杯,站在旋转楼梯上亲切地交谈。   见我走进,两人一同回首。   “莱茵。”   异口同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音乐声仿佛骤然变大,这些目光仿佛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情感。刹那间我被巨大的幸福所包围,真实的毫无瑕疵的爱如潮水向我涌来,汹涌深刻到我接下来的人生将永远怀念这一天。   你们都爱我的这一天。   你们都在期待见到我的这一天。 第27章 Chapter 27   ===========================   利维被处决后,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反侦察处第二侦查小队的队长。提到利维,菲利普总是忍不住叹气。   “他本来是个好孩子。”菲利普看了我一眼:“希望我这么说你别介意。”   他的笑容变得落寞,说:“他是我亲自招进来的。”   他端着杯咖啡,抬头看东柏林灰色的天。我们站在史塔西总部大楼群的13号楼楼顶上,视野很辽阔,天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勃兰登堡门。我内心里并没有任何因为升迁而带来喜悦,脑海里只是不停回忆着那天利维说的话。   他说我连书都没读过几本,又怎么会理解他的感受呢?   不久后,一个轰动整个世界的新闻出现,苏联最高领导人斯大林同志突然在3月5号离开人世,瞬间整个苏联乃至东德都进入了一段至今回想起来都令人感到恐怖生寒的时光。   卡尔斯霍斯特的气氛从未有过如此压抑的时刻,白色宅邸中,直到深夜我都没见到任何人,就连安索洛夫也不在,问起阿廖沙,他只是红着眼睛沉默。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原来在那位逝去之后苏联内部分裂成了好几派,苏联高层之间展开了空前惨烈的角逐,就连尤利安都牵涉其中。   不管他是否愿意,索尼娅曾说,每个人都无法做到完全的独立。   我问,那尤利安是什么立场呢?   索尼娅只是抬起头,看了看灰沉沉的天,对我说,他和萨沙是一样的,他们永远站在同一阵线上。   萨沙,萨沙属于克格勃,那克格勃则属于拉夫连季·巴夫洛维奇·贝利亚。我被自己的推理吓出一身冷汗。居然是贝利亚,那个可怕的男人,与马林科夫同为斯大林的左膀右臂,帮助其进行了大清洗肃清活动的男人。   萨沙供职于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克格勃,出身契卡,自然划分到那个男人的一派我能理解,但尤利安呢?   没人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对政治一窍不通,对苏联高层更是所知甚少。   只是自从那人死后,尤利安更加沉默,时常与萨沙在琴房里单独交谈。我知道那些都是我不能参与的隐秘,于是非常识趣地减少了自己在卡尔斯霍斯特呆的时间。大多时候我更加努力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跟着菲利普执行各种大小的任务。   于是那天在奉命将一批准备叛逃至西德并且携带着情报的居民抓回来时,我惊讶地在弗雷德里希大街车站人群中看到了韦斯莱夫人,安迪的母亲。   尽管她慌乱不已地掩藏,我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她藏在皮包下的宝丽来相机。以他们家目前的经济情况可负担不起这样一架相机。眼尖的菲利普还没来得及抓捕他们,米尔克局长就带着一大批武装警察涌入车站,将这批人全部带回了史塔西位于柏林的监狱。   连基本的审讯过程都没有。   韦斯莱夫人在监狱里抱着我的腿,哭着哀求我放过安迪。她声嘶力竭地向我证明,她所做的一切都和安迪没有关系。   “我只是想卖点情报,因为我们,实在是吃不上饭了。食物是配给的,没有肉,完全没有水果......”   她哭得毫无尊严,因为饥饿脸颊仿佛得了黄疸病一样凹陷下去,露出悲痛欲绝但尚未万念俱灰的神色。很显然,我成了她唯一的那根稻草。   “我会帮助安迪的,您放心。”很难忍住不对她的哀求做出回应,我好言安抚她,扶她坐在墙角的铁架床上。她眼睛失神地落向地面,心思很快就不在我身上了。她这副模样叫我看了十分难受,于是我塞给她一块油津津的面包,准备离开。   我擅自利用职权便利来偷偷看望她,可不能被人发现,可在经过隔壁牢房时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   “莱茵。”   我震惊转身,看到一身囚服,美丽不再的凯瑟琳。萨沙诊所的护士长,凯瑟琳。   她笑起来依旧很漂亮,只是形销骨立,苍白到令人心痛。   “你当上秘密警察了。”   她抓着铁栏杆,我还记得那双手在注射和治疗时表现出来的优雅和利落。但此刻,我不禁哽咽了。   “哦,凯瑟琳。”我走向她,握住了她那双冰冷瘦削的手。“他们打你了吗?”   “没有,亲爱的,你得知道德国人依然留有骨子里的绅士,尽管光辉不再,他们也不会轻易打女人。”凯瑟琳吻了吻我的手背:“他们只是在最初几个月不让我睡觉,让我听很多奇怪的声音。”   是精神折磨,我看着眼前的女人,心知韦斯莱夫人也逃不了这一劫。   我能帮她们吗?我如何帮她们?   几天前我离开白色宅邸时,尤利安和萨沙罕见地带着严肃神色,异口同声地对我说近期不要有任何违规之举。即使不甚理解,但我已经习惯尊崇他们。   我只能对凯瑟琳做出抱歉的神情,而这个女布尔乔亚却出乎意料地柔柔微笑起来,甚至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大片大片的惋惜,毫不掩饰对我的怜悯。我被她莫名其妙的同情吓坏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渐渐地,史塔西内部气氛也前所未有的紧张。   蔡塞尔部长也不再露出和蔼醇厚的笑容,那种患了绝症的压抑感在他身上越来越明显,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快要活不下去。我想不出是什么在压着我们史塔西的最高领导人,或许是内部斗争?或许是苏联人?我猜不出,只有那个米尔克,越来越疯狂,让人感到可怕。   “米尔克是乌布利希总书记的人。”菲利普惨淡地笑:“我们谁都无法保持独立,不是吗?”   他和索尼娅说了同样的话。   那么我呢?   我是谁的人?   我是尤利安的人,那我就成了从未见过的贝利亚的人?   我是蔡塞尔部长的人,那我就成为了乌布利希的反对者?   那尤利安和蔡塞尔部长是什么关系呢?据说蔡塞尔部长是上一任驻德苏军总司令钦点的东德秘密警察最高长官,那么他应该和苏联人关系很好。而米尔克则毫无顾忌地展现出自己对他的不满以及对苏联人的厌恶,可乌布利希却很亲苏。   有时,我夹在其中只感受到晕头转向,也感觉到喘不过来气。那些都不是我能触碰的东西,我下意识地敬而远之   时局在1953年春天开始后更加不安,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将会影响我们很多人接下来的一生。   安迪哭着来求我,希望我能将他的母亲从监狱里弄出来。   “莱茵,你不是工人,你不知道苏联人对我们又多么苛刻......我们挣不来钱,没有钱吃饭,食物配给根本无法满足我们的基本需求......”   “求求你,莱茵。”我看着安迪的模样,心中的不忍一股股往外涌,没头没脑地就答应了他。安迪立即激动到来亲吻我的鞋,我被他的情绪感染到流下了眼泪。   于是那晚艾伦敲响我的房门,神色罕见地严肃:“我听到安迪和你的谈话了,但我并不希望你去以身犯险。”   他抿了抿嘴:“现在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很多。”   “可是,我不能坐视不管,我欠安迪他们的太多了。”   “莱茵,即使没有你那件事,也是一样的。”   “什么?”我皱了皱眉。   艾伦走进卧室,坐在我身边,与我靠得很近,似乎在刻意压低声音。   “几年前开始体制转型,降低了德国本有的工业生产效率,数以百计的农庄、旅社及商户被没收,不少被剥夺了产权的农场主逃往国外。加上德国要向苏联支付巨额战争赔款,粮食欠收,在这种多重打击下......”   艾伦扯了扯嘴角:“普通民众根本没有活路。而对此,东德统一社会党开出的药方是让工人们加倍工作,在不增加工资的情况下提高工作份额。”   他又靠近了些,几乎快要贴在我耳朵上。   “你知道吗?不,你是知道的,平均每个月,有三万人逃离东德,但你视而不见,莱茵,你享受着史塔西给你带来的各种好处,你和苏联大人物们纠葛不清,你开着你的吉普,在卡尔斯霍斯特品尝高级伏特加,吃珍贵的鱼子酱,你无视自己同胞的苦难,佯装不知逐渐减少的食物配给。莱茵,你和苏联人上床,就成为了他们的一员吗?”   我皱眉,推开了他:“这里没有窃听器!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话?!”   “你是在生气这个?”艾伦轻笑一声,然后说:“可是我没资格评判你,因为,呵呵,可怜的莱茵,你有什么选择呢?”   他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心里发寒,我一把把他扯过来摁在了床上,怒道:“听着艾伦!你曾经告诫过我有些话不能说,现在我也同样告诉你!我可不想再去监狱里捞你!”   艾伦突然搂住了我,眼睛流露出令人难以释怀的悲伤神情,往日的戏谑与不羁悉数褪去,只残余下令人心痛的脆弱。他把我往怀里抱,用手轻抚我的背,好似在安抚我,又好似在从我身上汲取安慰。   “好了,莱茵,我错了,我不会再说那些话了。”   “任谁都没办法的,不是吗?”   他声音温柔,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将头埋在他颈窝里,淡淡的消毒水味涌进我的鼻腔。   是令人心安的味道,我喜欢的味道。   于是我抱住了他,轻声唤他的名字:“艾伦。”   “嗯?”   “我不想失去任何人。”   “我爱你们每一个人。”   我感受到艾伦在笑,他抚摸我柔软的头发,说:“我们也都爱你,莱茵,真的,我们都爱你。”   对于韦斯莱夫人一事,我尝试了,但失败了。   埃里希·米尔克在听完我的为韦斯莱夫人的辩护词后,气极反笑,没给我任何回应,走到我面前就是一巴掌,脸上瞬间火辣辣地烧红了一片。然后我被挑衅似地送往蔡塞尔部长那边,蔡塞尔部长只是沉默看我,给了我一些冰块让我敷敷肿胀的脸。   “莱茵。”他和蔼可亲地说:“这种事情你还会碰到很多很多。”   “抱歉,部长,我做不到......视而不见。”   “你得去学着视而不见......如果你还想在史塔西,或者说,民主德国待下去的话。”   我凝视他慈爱的眼睛,来不及理清困惑,来自军管会的秘密专线直接打到了部长办公室。蔡塞尔部长接通电话后,告诉我阿兹雷尔将军命我一小时内去卡尔斯霍斯特。   “怎么会这么巧?”   我小声嘟囔准备离开,蔡塞尔部长站在窗前,明晃晃的日光从后侵袭了他,将他的面容淹没在一片黑暗里。   “莱茵。”   “嗯?”   他突然微笑起来,我能感受到,即使是黑暗,但从隐约的轮廓中我能感受到他在笑。   “没什么,去吧。”   终究,我敬仰的这位部长还是什么都没说,或许他早就已经预料到了结局,他在想,也许这结局能提点我一些什么。   可那时我完全云里雾里,就连来到了卡尔斯霍斯特,还妄想从尤利安这边得到点安慰和慰藉。   几乎是在进入三楼琴房的刹那,我就被一股大力所攫住,重重摔倒在地,然后迎来狠狠的一鞭。   我蜷缩在地板上,整个人都是昏的,背部火辣辣的痛感顺着皮肤蔓延,尖锐物体划伤的痛苦让我浑身直抖地嘶嘶喘气。艰难地睁开眼睛,我看到尤利安手里拿着条军装腰带,腰带上的金属扣泛着血红色的光泽,青筋顺着他的白皙手背延伸到胳膊上,显示方才一鞭毫不留情的力度。   而另一边,暖黄色的灯光下,萨沙默然站立,镜片后温柔的眼睛隐现不忍,但仍旧是冰冷占了上风。   我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仰望他们。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   PS:贝利亚,当时苏联的二把手,当时国家安全委员会(契卡,格别乌,后整改后改名克格勃)最高领导人。贝利亚曾从库尔恰托夫手中接手苏联原子弹项目。这个点很重要,关乎后面剧情。   当时东德有很多平民通过西方提供的宝丽来相机拍摄一些军事工程,政府大楼等照片来进行情报交易,获取钱财。 第28章 Chapter 28   ===========================   “我一会儿再来。”   留下这句话,萨沙径直走出琴房,贴心地关上了门。   尤利安自始至终都紧盯着我,萨沙走后,他朝我走了一步,我吓得往后直缩。   “站起来。”他声音冷得像刀。   我挣扎地爬起来,可稍一动作背后的伤口就钻心地疼,动作慢了几分,他一个跨步上前揪住衣领把我提了起来,我疼得龇牙咧嘴,双脚几乎没怎么落地就被他拖着摁在钢琴上。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生气的他,那张漂亮的脸蛋似乎因为愤怒而更加美丽了。瞧那飞起来的眼尾,被怒火烧红的唇瓣。   啧,我突然很想亲一亲他。   “你是谁?”他捏住了我的下巴,“告诉我,名字,身份,职业。”   我被他弄得快要疼晕过去,背后的伤口将雪白的钢琴染红了一片。   “回答我!”   我眼泪哗啦啦地流,连忙说:“莱茵·穆勒,民主德国国家安全部反间谍侦查处第二侦查小队队长。”   他绿眸微眯,嘴角勾出冷峻的笑容。   “不错,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他忽地松开了我,开始一粒粒解我制服的扣子。笑容里堆满了恶劣,甚至在神思不清的我脖子上亲了一口。   上帝!我不久前被人扇了一巴掌,后来被摔在地上,又被抽了一鞭子,现在整个人疼得稀里糊涂,还要被人上了吗?   他扯掉我的上衣,把我翻了过来,抓住我的脖颈摁在钢琴上,让我吃了一口自己的血。该死,他是个虐待狂吗?   就在我准备挣扎时,他却突然松开了我。   “别动。”   他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如冰雪消融。   “伤口很深。”   我感受背上的肌肤掠过一道细腻,然后就听见他说:“你不该去找米尔克。”   “我......”   “听我说完,莱茵,听我说完。”   他深吸了口气,仿佛有些艰难地开口:“现在的情况很复杂,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很多。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我没做什么.....”我挣扎着说:“我很坚定的。”   “你的行为代表了你的立场,你的立场决定了你的生死。莱茵,记住你的身份,你是东德秘密警察,是我的情报线人。”   “明白吗?”他俯身在我耳边说:“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想想你的朋友,艾伦,安迪,萨沙,还有我。”   他伸出手抚摸我:“没有人是完全独立的。”   明明是在讲道理,是在威胁,可这人的一双手却游鱼般地滑来滑去,让我居然一时之间忘记了疼痛,不争气地兴奋起来。   我突然听见他笑得魅惑:“你这样趴着,让我很想上你。”   他用手吓了吓我:“我这样,你会觉得我是虐待狂吗?”   我完全发出不了声音,但我想我一定是在疯狂点头,然而被他完全无视。   “我想应该不会的,因为你是爱我的。”   他开始动作,非常贴心地将干净衬衫摁在我的伤口上。   我天堂地狱来回切换,在极度的痛苦与愉悦之下发出喑哑的低吟。仿佛不太尽兴,他突然掀起钢琴的盖子,让琴键自由记录下我们冲撞的声音。   真是胡乱的调子。   但也是好听的调子。   后来,他亲自为我缝合伤口,尽管他说会用麻药,但吝啬地只给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缝针时我痛得连连哀嚎。   “这是对你的惩罚。”他说:“疼痛是让你成长的最好方式。”   我懒得搭理他,今天我才知道这个人有这样变态的癖好。他拿着湿毛巾为我擦拭血迹,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是米尔克告诉你的吗?”   他没回答,我一愣,撑起身子问他:“难道你在史塔西里面还有别的人?”   他把我摁了下去,淡淡地说:“伤口会裂开。”   “你告诉我!”   他浅浅一笑,抚摸我的伤口,叫我浑身颤栗。   “莱茵,不是别的人,只要我想,任何一个人都是,因为不是的,早就不在那个地方了。”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转头看他,他依旧温柔:“史塔西是东德的,而东德......”   他笑着摇头,不再多说。   我突然想起了米尔克之前问我的那句话。   “你知道什么叫做殖民么?”   我内心里涌出一道恶寒。   但那件事情太庞大了,距离我也太远了,是我根本不可能触碰的程度。我现在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我抓住了他的手,急切地问:“那像我这样的线人,你有很多吗?”   他宠溺地在我唇上吻了吻,然后说:“线人有很多,情人只有一个。”   我放下心来,傻笑着在他唇上啃了一口。突然门被敲响,萨沙走了进来。   萨沙在看到钢琴上鲜红的血渍以及地上一些白色液体时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但他迅速收束目光,走入卧室对尤利安说:“你还得喂他吃点消炎药。”   “嗯,你说得对。”   尤利安抬头,两人相视一笑。   妈的,这是什么气氛?   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多余。   奇怪……   我把头埋在松软的枕头里,躲避两人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同时面对他们两人,我总是不自觉地心虚......   不久之后,我就感觉身体放松下来,逐渐陷入了睡眠。   几天后,我在普伦茨劳贝尔街头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安迪。他穿着沾满汽油的工人服装,头发被雨浇得一茬茬地贴在头皮上,形销骨立地游荡,仿佛失去了灵魂。我将他拉上吉普车,他反应过来后淡漠地看了我一眼,就开始无声地流泪。   “他们带走了我的父亲。”   他捂住脸颤抖,我心痛难耐,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掏出手帕给他擦眼泪,他拿起我的手帕,突然有些诡异地笑了起来。   “是英国货。莱茵,你还用得起英国货。”   我哑然,这手帕是我在白色宅邸拿的,院子后的杂物间里有整整一箱,安索洛夫有时候会用这样的手帕擦桌子。   安迪笑完后,脸色变得白支支的,他不过才18岁,面孔上满是愁云惨淡。   “你别管我了,我知道你什么都做不了。“他打开车门,冷冰冰地说:“我要走了。”   “安迪!”我抓住了他的胳膊:“拜托,你看起来很不好,去我家吃点东西吧。艾伦也在家。”   安迪沉默地甩开我的手,我和他角力起来,他突然使了狠劲,干脆反过来把我砰的一下摁在车椅上,背上的伤口顿时让我痛得脸色发白。   “莱茵,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我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安迪……现在情况很不好,你得,你得……”   “是的,情况很不好,所以我也不想靠任何人了!”   我被他怼在车座上背痛得不行,他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动作松了松,扯过我的衣领透过领口看我的后背。   他皱起了眉头,双手颤抖起来。   “他们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卖命呢?”   他难以置信地松开我,跳下车,颤抖着嘴唇说:“莱茵,我说了,你不要再管我了。”   “安迪,听话……”我挣扎地想去抓住他,却只能看到他越来越远。   我嘶嘶直喘,本来打算去见菲利普坐下一个任务的交接,但却惊讶地发现伤口裂开已经染红了史塔西制服。看了一下路线,这里距离萨沙的诊所并不远,或许我可以到那里去拜托一下赛琪小姐。   把车停在格斯萨曼克教堂前的广场上,我走进萨沙的诊所,惊讶地发现萨沙居然在那里。   “没照顾好伤口。”萨沙扫了一眼我染血的制服,径直走过来把我带进一间诊疗室。   “衣服脱了,趴下。”   我脱下上衣,趴在护理台上。他看了看我的伤口,突然明媚地笑了起来。   “尤利安的手法还是那么差。”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给你重新缝合。”   “哇!”我激动起来:“那我上次不白挨了针。”   “他不是给你用了麻药?”萨沙说:“他以前都不肯给我用麻药的。”   听他说到“以前”,我就感兴趣了。傻笑起来,顺着萨沙问:“你是受伤了吗?尤利安为你治伤?”   “是啊。”萨沙把我摁了下去,开始给我清创。   “我们都受过很多伤,很多很多。”   他笑了笑,继续说:“可是尤利安说,不要害怕受伤,因为疼痛会让我们迅速成长。”   我心里暗忖尤利安真是个变态,为什么总拿他那套理论给别人洗脑,我乐滋滋享受萨沙给我的温柔治疗,然后佯装不在意地有一句没一句地问。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嗯。”   这声嗯轻轻的,柔得不像话,似乎还带着点羞意,我转头看他,萨沙手上动作不停,沉默地浅笑,安静如处子,仿佛陷入了对往日的回忆。自此我才发现我对他们几乎是一无所知。   他们的出身,他们的背景,他们的过去。   结束后,我握住萨沙的手,央求他:“你能给我讲讲你们的过去吗?”   萨沙温柔地抽出手来,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小莱茵,放过我吧,尤利安知道了会生气的。”   “为什么?”   萨沙轻笑一声:“因为尤利安讨厌提起过去。”   我有些不满地嘟囔:“可是每个人都有过去,我想知道的也不多。”   我笑了起来,抓住萨沙的胳膊:“好萨沙,告诉我,尤利安以前是喜欢女人的吗?他有过女人吗?”   萨沙突然眼尾飞了起来,饶有意味地看我:“就问他?不问我?”   我愣了愣,然后低头说:“不敢问你,你是克格勃。”   “那要是我愿意跟你说呢?”   我睁大了眼睛,眯起眼睛说:“那当然好呀!我想知道你们很多很多,因为你们都是对我非常重要的人!”   萨沙捏了捏我的鼻子:“莱茵,太贪心了哦。”   我既心虚又有些得逞地笑,蹭着他的胳膊摇头:“没有没有没有……我只是……”   我只是,我只是……嘿嘿嘿,小莱茵当惯了地痞流氓,美人儿当然是越多越好,吃不到还是可以看一看的嘛……这可不是花心,任谁见到萨沙都会心动的。   看我一脸痴笑,萨沙抿嘴笑了起来:“我看你是没被尤利安打服。”   我笑嘻嘻地抓住他:“好嘛好嘛,我知道了……快跟我讲讲。”   萨沙收起器械,终于松了口:“尤利安从不喜欢任何人,男人女人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同。”   “那你呢?”   “我也一样。”萨沙凝定而温柔地注视我。   “古拉格出身的孩子,契卡培养的少年,莱茵,我们不喜欢任何人。”   “我们没有资格去喜欢任何人。” 第29章 Chapter 29   ===========================   伟大的苏维埃啊伟大的布尔什维克,快跟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萨沙这句话信息含量丰富到令人感到可怕,尤利安和萨沙出身古拉格?那里不是关押劳改犯的地方么?他们怎么会是劳改犯?   契卡?萨沙是克格勃,自然也就属于契卡,可尤利安……   还有,他们谁都不喜欢,那我……   我的嘴唇开始颤抖,笑容也变得僵硬。   萨沙望了我一眼,露出温和绵长的微笑,摸了摸我的头。   “别担心,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人总会改变的,不是吗?”   “冰雪,也有融化的时候。”   他望向窗外教堂的尖顶,目光变得怅惘,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里大雪纷飞,一片荒茫的苦寒。   “我和尤利安相识于五岁,那时我们就建立起了友谊,我们都一样,是骄傲而孤独的孩子。”   “在十岁时,随着犯政治罪的父母成为最新一批古拉格劳改犯。”   “我们在那里度过了一段非常艰辛的日子,两年后……”   萨沙顿了顿:“有个男人,呵呵,有个男人,他突然说要从我们这些孩子中挑选出几个优秀的,去契卡干‘脏活儿’。”   他突然笑了起来,低下了头:“就是这样,我和尤利安顺利离开了古拉格。抛下父母和亲人,就这样一走了之”   “那个男人……”我轻声问:“是贝利亚吗?”   萨沙惊讶抬头,然后温柔一笑:“你还挺聪明。”   “然后呢?”   “然后,莱茵,你知道契卡,呵呵,在卢比扬卡,我们干了很多,很多脏活儿……”   “你想象不到的,脏活儿。”   萨沙说得很艰难,喉结上下的滑动仿佛都变得滞涩起来。我突然心痛难忍,抱住了他。   “不,不要再说了,萨沙,我的好萨沙,那都过去了。”   我感受到萨沙在微微颤抖,我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为了满足该死的的好奇心而揭开他心上的伤疤。   我明白的,萨沙,你是医生,你的这双手是要拿来救人的。   我轻轻吻了吻他苍白的脸颊,说:“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是吗?”   “我听说贝利亚要为肃清行动翻盘,对古拉格进行大赦,给参加“医生谋杀案”的人员平反,克格勃现在也……”   “不。”萨沙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度:“这都是谁告诉你的?你自己看的新闻吗?还是史塔西内部流传的?莱茵,你记住,所有的话都放在心里,你所有听到的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你得知道,目前的情况真的很复杂,也很危险。”   他捧起了我的脸,认真地说:“所以,你要好好听尤利安的话,不要记恨他打了你,知道吗?”   “他是真的为你好。”萨沙抚摸我的脸:“他也是真的喜欢你了,我能看出来。”   “你一定要相信他。”   我脸红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萨沙再交代我几句就离开了诊疗室,我想现在也是时候离开了。   临走前,我看到萨沙正在为一个年轻女孩包扎受伤的手臂。他的动作是那样轻柔,就像圣经里的好撒马利亚人,生怕让女孩儿皱了眉。他一边缠绕纱布,一边笑着与她说话,这样一个人,似乎和古拉格,契卡,克格勃毫无关系。   我想,他的灵魂和那些真的毫无关系。   时局的动荡超乎我的想象,时间很快来到了六月。东柏林的夏天从来没有这么愁云惨淡过,我犹记得那天驶过斯大林大街的坦克的轰鸣声。硝烟弥漫中,我突然意识到所有平静的表面下都是涌动不停的暗流。   当暗流爆发,暴风雨就会降临。   6月16号下午,我正执行外出任务后躲在吉普车里啃着冷冰冰黑面包时,车窗玻璃突然被一柄铁锤砸碎,我还来不及将嘴里嚼了一半的面包咽下,就听见一个粗犷沙哑的声音满含怒火冲我叫着:“苏联人的走狗!俄国佬的狗!”   入眼是一张沧桑的面孔,穿着建筑工人的服装,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他的同伴拉走。   “该死的!惹他们干什么!他们是没用的虱子,苍蝇!”   “去政府大楼!”   “撕下他们的宣传画!”   一行人从职业学校浩浩荡荡地走了出来,加入了建筑工人们游行的队伍。他们一边高喊口号,一边用铁锤砸向汽车。路边的汽车和自行车都无一幸免,他们高喊着 “我们不要人民军,我们要黄油。没用的小胡子,赶快下台。”   很快人越来越多,我意识到这是场针对近期食品价格上涨和工作时间延长的抗议,建筑工人的队伍不断向政府大楼前进。中途不断有同路者加入,示威队伍很快就超过了1000人。   情况不容乐观,尤其是对于我这种还穿着史塔西制服单独在外的秘密警察,我赶忙脱下制服从吉普车里溜了出去,躲避在街角的阴暗巷子里。不久后,成群的警察赶来,把人群驱散,不过他们很快又聚在一起。他们疯狂地撕下统一社会党的竞选宣传画,高声大骂乌布利希。一时之间连警察都有些束手无策。   “明早7点在斯特劳斯贝格广场集合。”   一个高高的领头者用高音喇叭宣布。随后,队伍暂时解散。我仓皇地逃回吉普车,发现其中的食物和水都被洗劫一空。   连我史塔西的制服都被顺走了。   我撇撇嘴,心下吃惊不小,赶忙驱车回了史塔西总部。   那里完全乱成了一团,所有高层都汇聚起来召开紧急会议,不久后各项任务指令分发到每个人手上,所有指令汇聚成一句话就是——   “协助军管会对明日的抗议活动进行镇压。”   镇压,怎么个镇压法儿?   我看到面容阴沉的蔡塞尔部长从会议室走出来后,就接到了来自军管会的专线电话,而另一边,米尔克正在召集所有的行动警察紧急集合,就连我们反间谍侦察处所有的队员都得参与行动。   时间很快来到了第二天的清晨,斯特劳斯贝格广场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最初,人们呼吁增加工资、减少工时,但随着时间推移,口号内容发生了变化——增加政府透明度、提高生活质量……后来更发展到呼吁民主选举、开放言论、两德统一。   到了中午,参与抗议的人数已增加至3万到5万人。仅斯大林大街就聚集了超过1.5万民众。他们手里举着涂有“自由选举”口号的横幅,喊着“加入我们,一起抗议”,队伍变得愈发庞大。   我们秘密警察站在一边处于待命阶段,因为游行者们除了耍耍嘴皮子,并没有什么实际动作。然而到了下午一点左右,街道已经被人流塞满。随着交通停滞,示威呈现出越来越明显的暴力色彩,人们开始撕碎执政党的旗帜,掀翻路边的报亭。   菲利普满脸的不情愿,叹了口气,说:“走吧,现在得管管了。”   不知道是谁开了第一枪,顿时整个人群就变得躁动不安起来,突然,我听到了轰轰隆隆的嗡鸣声,在这种声音下就连枪声都变得孱弱无力,伸长脖子一看,发现街道尽头出现了几辆苏军坦克,渐渐地越来越多,无数苏联红军也从四面八方现身。   士兵和坦克将游行队伍分割,部分示威者用石块反击。最开始,我们只是放空枪以示威吓;随着清场行动的范围不断扩大,示威队伍中出现了伤亡。暴力开始加剧,不断有警察和示威者受伤。   尖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我在人群中和队友失散,不久后就卷入了混乱的人流里。暴力愈演愈烈,示威者们开始抢夺警察的武器,捡起石头和苏联人对干。   往日里平静的街道上顿时硝烟弥漫,灰尘冲天,我呛得咳出了眼泪,砰的一下什么东西砸在了我的脑袋上,我顿时一晕,脚步踉跄起来。   好不容易扶着路灯站稳,看着游行的领导者们举着喇叭高喊,内心只觉得一股股厌恶与无力。   这样就能改变么?   这样就能把苏联人赶走,实现两德的统一么?   就算统一了,日子就能过好了吗?   美国人难道就更仁慈一些吗?   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时间倒退几年,整个欧洲都活在我们所带来的梦魇之下。如今分裂的国家,不过是对我们无情的惩罚。曾经犯下的罪,无论在哪一方都不会被遗忘。   我剧烈咳嗽着,奋力从人群中脱身,遇到被踩踏倒地不起的人也会帮上一把,此时场面已经混乱到分不清示威者和警察,我爬上了一个高台,远远地看到苏联红军后方阵营上出现了一抹闪亮的银。   是尤利安......   上帝!他居然亲自出来指挥镇压了?   就在这时,军警们拉来更多的囚车,直接就将示威者们抓住往车上送。突然,我发现人群高处簇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正举着喇叭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   我惊恐地看到那居然是安迪!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安迪!为什么你在这里!   几名米尔克手下的军警很快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抄起武器就朝他跑去,围在他身边的人群顿时四散一空,眼见军警就要把他扑倒在地,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冲上去把他护在身下。   “退下!他是我要抓的!”   “所有领导者必须坐上囚车,穆勒队长,请您让开!”   为首的军警就要上手,我将安迪护在身后,冷冷地盯住他,他明显愣了愣,然后将枪口对准了我。   “穆勒队长,您是反革命者吗?”   我怒骂道:“去你妈的反革命者,我说了他是我要抓的人!”   “是您要抓的人,还是您的人?”   我惊了,这人居然想给我扣帽子。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扯过他的枪,往自己胸口上一带:“你来啊!有本事开枪!我倒要看看谁是反革命者!是杀死国家公务警察的人,还是执行镇压任务的人!”   他被我的动作吓到,反应过来后阴恻恻地笑:“那我只能期待能在囚车上看到他了,再见了穆勒队长。”   我恶狠狠地朝那几名军警骂了几句,然后拎起惊慌失措的安迪朝路边拖去。军警饶有意味地相视一眼,然后迅速离去朝下一个领导者奔去。   我刚把安迪拎到路边,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顿时整个人就打了个寒颤,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我怔怔回头,对上了指挥车上尤利安冰冷的目光。   --------------------   PS:该事件为百度百科可查真实历史事件,描写也是参考的国内官方新闻的报告,2013年6月26日《青年参考》22版(记者 张慧)。只是为了情节需要,无任何主观色彩。历史上进行指挥的是上一任元帅瓦西里。 第30章 Chapter 30   ===========================   这场48小时的游行示威最终结束在17号晚上九点,当然,安迪没有登上囚车,我也知道我完了。   安迪红着脸哭着推搡我,尖声喊道:“我叫你不要管我不要管我,你现在该怎么办?!”   我无奈耸肩,怎么办?被米尔克关进监狱,还是被尤利安狠狠揍上一顿?   我揉了揉发痛的脑袋,对安迪说:“回家吧,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了。”   安迪靠在我肩上哭,嗫嚅道:“我也没办法啊,莱茵,我失去了一切......”   我擦去他的眼泪,勉强挤出一个还算明媚的宽慰笑容:“你还小,我在十九岁以前也觉得失去了一切,人生晦暗无光,但总会有转机的,你得相信。”   揉揉他的金发,我告诉他不能在这里久呆,得尽快回家。送走他后,我也驱车回了混乱不已的史塔西总部。   仅仅是看了一眼那人满为患的审讯室,我就觉得好累。   我和菲利普打了个招呼,他一眼就看到我受伤的额头,于是叫我暂时先回家处理伤势。   “忙不过来的时候再叫你。”   “好。”   我亲爱的警长还没发现我的落寞与失意,我想我回家应该等不了多久,不是米尔克上门,就是阿廖沙上门吧。   我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擦拭着我那把托卡列夫手枪。艾伦今天不在家,昨晚他告诉我今天他有个重要的考试,我想是的,艾伦和安迪不一样,他什么都不缺,就算他近况日下,他也不会去参加那些危险的活动,他什么都不关心,只关心怎么寻欢作乐。   或许是自我安慰,但我真不敢往更坏的方向想。   没过多久,房门打开,艾伦带着一身疲惫走了进来。   “疯了疯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话就被我扑倒,我在他身上像只狗一样嗅来嗅去。   “哇!”艾伦惊惶地把我推了出去,然后挂上一副坏笑:“小莱茵,你饥渴难耐了吗?虽然我也喜欢男人,但我可不想招惹苏联人。”   “嘿嘿嘿......”   我傻笑起来,太好了,艾伦身上没有任何硝烟味,只有浓烈的消毒水味。他看着我一脸莫名其妙,捡起他的剑桥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累死我了,我怀疑伦勃朗教授就是故意整我。”   我爬起身,问:“你一直呆在学校里吧。”   “是啊,听说街上都乱套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看向我:“你的那位将军都快气疯了吧。”   一提起尤利安,我讪讪地笑了笑,然后跟他说了我把安迪弄出来的事儿。   艾伦听完倒吸一口冷气,抓住我的肩膀说:“要不,你快逃吧。”   我瞪大了眼睛:“啊?往哪里逃?”   “西柏林?”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拧起眉头:“不对,这两天都戒严了,该死!你你你!我早说了不要管那些事!”   我吸了吸鼻子,低下了头:“任谁都没办法的。”   我瘫坐到沙发上,佯装无所谓地说:“没关系啦,顶多被尤利安打一顿,你帮我准备点消炎药吧,最好的那种。”   艾伦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房门就被敲响,我吓得一机灵。   上帝上帝上帝!来的是谁?   不,来的是谁我都害怕......   “莱茵。”艾伦打开门后,转头对我挤出一抹僵硬的笑:“阿廖沙队长找你。”   我直接两眼一黑。   “醒醒。”   有人在拍我的脸,我猛地惊醒,尤利安幽深的绿眸如蛇一般盯着我。   我大惊失色,哇的一声叫出来就往后缩,然后发现自己被他压在琴房的沙发上。   他勾了勾唇角,直起身子。   “既然当时那么勇敢,现在就不要怂。”   我完全不敢看他,避开视线小声嘟囔:“我,我不勇敢的......”   “我看你倒是非常有勇气。”他嘴角含着戏谑,把我提了起来,就往琴房外拖去。   “哇,你要打我就在这里打,不要在别处打,呜呜呜!”   他根本不理会胡乱蹬踢的我,揪着我就下了楼,然后走进二楼的办公区,在索尼娅震惊的目光中穿过秘书室,把我扔进了他的办公室里。   “站起来,像个男人一点。”   我踉跄地爬起来,瑟缩地站在墙角,心虚得要命,浑身都忍不住抖。   稍稍抬眼看他,他已经坐在办公桌后,翻阅着手上的一沓文件,然后扯出一份,签了个字,扔到了我面前。   “看看。”   我捡起来,密密麻麻全是俄语,仔细辨认后我惊讶地发现是针对某个人的调查报告。   “这个人在西柏林,你过去把他解决掉。”   “啊?!”我张大了嘴巴:“解决他?”   尤利安抬起冰冷的眸子,说:“怎么?不敢?”   “我,我是反间处的,我反国内的间谍......”   言下之意我不是干“脏活儿的”,然后尤利安只是阴恻恻地冷笑。   我不安地低下了头。   “莱茵。”   “嗯?”   “他不死,你不能回来。”   我睁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捻起我的下颌与我接吻。   吻得很动容,带着怒气和怨怼,搂在我腰上的手用力非常。我快要不能呼吸,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我该后悔吗?我该是什么样的情绪?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吻落罢,他温柔地抚摸我的脸,情绪积沉在瞳孔深处,让人捉摸不透,浅金色的睫羽微微下垂,便将所有的柔情盖了个严严实实。   “你太让我失望了。”   轻轻柔柔的几个字,却让我紧绷的情绪瞬间崩溃,他可以骂我打我,但不能说是我失望。我哭出声,揪住他腰间的衣服,乞怜道:“尤利安,不要......”   他把我推了出去,表情前所未有的冷漠,冷冰冰地说:“去西柏林,完成你的任务。”   “否则,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失神地走出白色宅邸,梧桐树摇曳在深夜里。夜风冰凉,将我的眼泪风干在脸上。   头上的伤已经不觉得痛了,然而心里却钝痛难忍。我锤了锤胸口,深呼了一口气,朝神色阴沉的阿廖沙笑了笑。   “我自己走出去吧。”   “记得处理头上的伤口,莱茵。”   我点头,然后朝卡尔斯霍斯特的巴恩车站走去。   脑海被胡乱的思绪所填满,或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我走路有些不稳,像个买醉的酒鬼。但我甚至希望自己这时是醉了,现实并非如此,尤利安并没有对我失望,我依旧还拥有他满满当当的爱。   我意识到自己的自卑与怯懦,我是个十足的软蛋,胆小鬼。害怕被抛弃,害怕主动分离,害怕他不爱我。   哦,可是……我蹲下痛苦地哭泣起来。   我也害怕杀人。   我真的害怕杀人。   第二天刚到鲁斯彻斯特大街103号史塔西总部,菲利普犹疑地看了我一眼,便通知我去见蔡塞尔部长。   部长办公室里,忙了整整一个通宵的蔡塞尔部长揉着额头,见我进来,抬起头来露出慈爱的笑容。   他总是这样温和醇厚,就像一位父亲,我突然感觉鼻头发酸。   “头上的伤好些了吗?”   我点头:“昨晚已经包扎好了。”   他突然沉默下来,嘴角衔着的笑容突然变得落寞,然而这份落寞一闪而逝,如烟消云散。他又站起身,竟有些兴冲冲地朝我招手。   “过来,跟安妮说说话,她一直记挂着你呢。”   他拨通电话,我拿起听筒听到安妮在那边颤抖的声音。   “小莱茵,是你吗?头还疼不疼?”   我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好像受了委屈来母亲这里寻求安慰的孩子。   “安妮,我很好。”我的嘴唇颤抖起来,竟有些撒娇地说:“想吃你做的苹果派。”   电话那边突然传来啜泣声,我心里有些慌乱,连忙挤出笑容安抚道:“安妮,我真的很好,一点都不疼。我马上就可以去执行下一个任务了!等我回来,你能给我做个最大最甜的苹果派吗,要把糖霜都烤焦,弄上点橙皮?”   “好,好孩子,我的莱茵,好孩子,我会给你做苹果派的,你一定,一定要安全回来,知道吗?”   似乎安妮知道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了,我抬眼迎上蔡塞尔部长的目光,他含笑朝我点点头。   “我会的,安妮,爱你,安妮。”   我挂完电话,望向部长。   “叫安德鲁·海顿是吗?”我咧开嘴角,假装大咧咧地说:“前国防部的陆军中校,一个逃脱审判的纳粹分子,目前在为美国人做情报工作。”   部长点了点头,轻抚我的后脑勺:“莱茵,别害怕,我们都会迈出这一步的。”   “我不害怕。”我撒起谎来:“我很期待。”   我笑得没心没肺,然后向他恳求:“给我最好的装备,好吗?”   他弯起眼睛笑,说:“我会给你最好的,整个史塔西,不,整个克格勃最好的。”   我低下头,小声说:“谢谢您,部长,我一直很感谢您,遇见您是我的幸运。”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我抬起头凝视他:“下次也给我尝点茴香酒好吗?以前有人说我消化不良,应该喝上一点。”   “好,好,我会的……”   得到肯定回答,我做了个欢呼的手势,真心实意地笑起来。   他眼神却突然闪了闪,笑容变得苦涩,沉默再次蔓延开来,我们都出神地盯着地面。片刻后,他突然又明媚笑起来看向我。   “莱茵。”   “嗯?”   “你二十二岁了吧。”   “嗯。”我点头说:“二十二岁。”   “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他声线有些颤抖:“要,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明白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知道吗?”   “您怎么突然说这个?”我皱起眉,然后又大咧咧笑道:“我们的离别不会很久的。”   “是,不会很久,不会的。”   他点头,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嘴唇苍白颤抖起来,就在我正疑惑时,他接下来的行动让我浑身发凉。   他高高挥起拳头,狠狠地朝我砸下。   我毫无防备地迎接这一拳,摔在地上,然后又被他拎了起来。他是军人出身,一拳拳都使出了狠劲,我在极度痛苦之中怀着难以理解的困惑,而在困惑之中又生出无法释怀的震惊。   他在流泪。   我敬爱的蔡塞尔部长,竟然在流泪。   我不明白其中缘由,他打我打得很凶,我痛得跪在地上干呕,他却一点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逃啊,逃啊!”   他一边打我,一边把我揪着往办公室门口送。我在痛苦中本能地朝前爬,然后在他几脚的加持之下如皮球般撞开了部长办公室的大门,轰的一声滚在走廊里。   我朦胧的视野里,看到了至少十几双眼睛。   怎么会呢?   这里平常都很冷清的,这些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眨了眨眼,再次确认眼前不是幻觉。   其中一双闪烁阴恻恻的光——是米尔克,神经质的总侦查局局长。他冷冰冰地盯着我,欣赏我被部长打得如一条死鱼般趴在地上颤抖痉挛。   部长依旧没有停下来,他狠狠将我的头踩在脚下,很痛,真的很痛,我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然后我又被提了起来,像扔垃圾一样被扔向了米尔克。   然而米尔克根本没有想要扶我一把的意思,他轻轻侧身,我就摔在了地上。   磕得头破血流,视野完全被血糊住。我挤了挤眼睛,挣扎抬头,恍惚中看到了走廊尽头默然站立的菲利普。   走廊灰白色灯光将他的脸色照得惨白,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两道银白色的泪痕,却深深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想呼唤他,却发不出声音。   1953年6月18号晚10点,我被一名陌生的史塔西送往腓特烈大街的车站,过了检查站后,他把我随意扔在路边,只留下一个黑色的背包。   “说了,任务完不成就别回来。”   汽车扬长而去,我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凭着最后一丝清醒把黑色背包搂在了怀里。 第31章 【II:沼泽地】Chapter 31   =========================================   康达姆大街,路面被明晃晃的日光照成刺眼的银白。街边林立的咖啡厅前坐着无数吞云吐雾的人,午后时分酒吧里就演奏起了摇滚乐,乐手们嘶吼嗓子叫嚣躁动不安的生命,而那些买醉的人则摇头晃脑地跟随他们在酒精与音乐中消磨生命。   活泼却带着糜烂和颓丧,空气里充斥着成瘾性的味道。   抬起头,日光照得眼睛发痛,于是我识趣地戴上了墨镜。   经历了最初一个星期躲在边界线附近的发电厂疗伤的日子,我的身体终于恢复健康。至于内心里的创伤,我想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始终相信,一切都事出有因。   只是那因,我不敢想,也不愿想,那就得学会先放下,我这样安慰自己。   化名为瑞凡·兰德尔,穿上价格不菲的印花衬衫,戴着墨镜背起我的黑色背包——蔡塞尔部长答应的所有顶级装备,布尔乔亚范儿十足的我走进了一家咖啡厅。   “你好,拿铁。”   穿着粉色条纹短裙的女招待生甜笑着将咖啡递给我:“先生,您的咖啡。”   她笑起来时两个梨涡很美,她也有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睛,这样的眼睛会让我想起两个人,我深爱过的两个人。   我感到很高兴,于是冲她明媚地笑了笑。   “这附近有空房子出租吗?”我问。   “那可不容易。”她挑起好看的眉毛:“这里什么都缺,房子,电力,垃圾场……哦,还有咖啡。”   她凑上前在我耳边说:“您不知道吧,来自东边儿的先生。”   我一愣,张大嘴巴:“你怎么知道?”   她用托盘挡起嘴巴弯起眼眸笑,然后又凑近到我耳边说:“这里可没人这么穿,您时尚过头了。”   仿佛嘲弄我得到了满足似的,她发出哧哧的笑声,毫不吝啬地飞扬起裙摆走了。我盯着她娇俏的背影,脸色开始发烫,想起了《罪与罚》中拉斯科尔尼科夫第一次见到他那虚伪的准妹夫的场景。   “那一切都太过崭新,太过于显露出某种一目了然的用心。”   叹了口气,我撑起头思考起来。按照目前手上的情报来看,海顿中校的夫人在柏林自由大学文学院担任助教,而他自己也混迹于各种名流社交场合,找到他们并不难,甚至是非常容易。只是我一直迟迟没有行动。   也不知道是什么在阻碍我,我突然有些懊恼地锤锤头,然后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对,就是这样。   海顿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似乎和美国中情局(CIA)在西柏林的行动基地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那么我可得小心了,杀一个人并不难,悄无声息地杀掉还不留下任何痕迹才叫真的难,否则一不小心就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战,那我可就彻底玩完了。   别说回东柏林见尤利安了,尤利安都得跟着我遭殃。想清楚后,我一口气喝完咖啡,然后留下一张马克作为小费。   “Gib gruene Augen。”(给那绿色的眼睛)   刚出咖啡厅,一个年轻的高个男人就叫住了我。   ”嘿,老兄,借个火。“   我不耐烦地摆摆手:“没有火。”   “哦?”他阴柔地笑:“那来我们这玩玩吧,保证你欲火中烧。”   他突然凑上前在我腰上捏了一把:“这酒吧里都会是你喜欢的。”   我大惊失色地拍掉他的手:“你干什么?什么我喜欢的?!”   我看向他身后的酒吧,里面攒动的人影几乎都是……男人。   “该死!”我恨恨盯着他:“你他妈什么意思?!”   他饶有意味地笑了笑,说:“你是同性恋,我看得出来。你身上有和我们一样的味道。”   我瞪大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   这里的人都怎么了?是他们眼睛太尖,还是我把“东德”“同性恋”几个字写脸上了?这样的话下次再来个人岂不是一眼就看出我是个史塔西?   简直是出师不利,我啐了一口,推开了他,甩下一句”别烦我“就登上了电车。   我决定不再犹豫,先去柏林自由大学看看。换上一套正常点的衣服,回忆下平日里艾伦的模样,我想伪装成个学生也没那么难。   当我踏入位于达勒姆的自由大学时,已是日暮时分。金色的夕阳笼罩在这片大学内的广场上,白鸽飞过橙红色的上空,落下斑驳的暗影。人影树影拉长纠缠交错,有种莫名的哥特感。我坐在橡树下的白色长椅上,撑头看眼前的场景。   有人正高扬小红旗慷慨激昂地宣扬共产主义,有人正举着喇叭站在小车上号召下一届基督教民主联盟的选举,有人正在一片欢乐的歌曲中跳着弗朗明哥舞,有人正在广场边旁若无人地拥吻,有的人则是喝得醉醺醺地干脆倒地不起……   真是自由大学啊……有些自由过了头……   我心里无比复杂,因为刚才去文学院的调查让我得知了一个重要情报。海顿夫人已经在三天前离职,并且抹去了自己所有的踪迹。看来顺着她这条线是走不通了,或许,我想,海顿可能已经发现情况的不对劲了。   也许在东德的线人已经提前警示过他?很正常,整个柏林地区本来就是意识形态对抗的第一前线,自然会沦为充斥着无数间谍的肮脏沼泽。   我只希望他能继续保持社交场上的活跃,让人还能有点希望。   我打了个哈欠,背起背包站起身,突然朝前一个趔趄,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撞倒,然后背包就被一只黑手抢去。   见鬼!居然遇上抢劫的了!   我怒吼一声,从地上爬起就朝那人追去,看身形是个年纪与我相仿的毛头小伙子,或许是穷疯了,不到晚上就开始干这违法乱纪的勾当。这要是在东柏林,够史塔西大楼管吃管住半年了!   刚跑过广场我就把他扑倒在地,当然,我可是个训练有素的秘密警察,反间谍特工,抓住他还不容易?我一把抢过背包,把他摁在地上狠狠地砸了两拳。   “嘿,哥们儿,我错了,你就饶了我吧!”他被我打得呲牙咧嘴,讪笑地央求我。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我会把你这双手给剁了!”我露出恶狠狠的表情,说实话,他长得挺漂亮,这张脸叫我不忍心再打上两拳了。   “好,好,好。”他眯起棕色眼睛,向我做出道歉的手势:“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挣扎地从我身下挣脱,吃力地爬起来揉脸,盯着我突然笑了起来:“可是,我还想再见你怎么办?”   我一愣,准备再抓住他好好问问是什么意思时,他居然转身拔腿就跑,我刚迈开腿打算追上去,就听见一道清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莱茵。”   我一惊,万分熟悉,却因为年代的久远而变得稍许陌生的声音……   我所有的动作都停住,怔怔地转头。   橡树下,站着一道俊朗身影,时光仿佛忘怀了他,让他还如以往那般光彩照人,温暖如慕尼黑的灿灿阳光,清澈仿若巴伐利亚原野上的清风。   “哦,上帝!”我瞪大了眼睛。   上帝!我从未想到还能见到他!   这么多年,一分一毫都没变的他!   我的朋友,我亲切的长官,维克多少校!   我难以置信地笑了出来,因为极度的惊喜眼眸开始湿润。   “莱茵,是你吗?”   他带有询问的微笑,微微凑上前来。   我遏制住哽咽,太久了,真的太久了,自1944年分别,九年已经过去了。   九年,他依旧未变,而我却物是人非。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情绪瞬间上涌,扼住了我的喉咙,于是我径直走上去,将他拥在了怀里。   “是我,维克多少校。”   他微微一愣,然后舒缓下来,回赠我拥抱。   “莱茵,你长大了。”   我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怀抱就像以往那样温暖,在罗马尼亚的战地医院,在那最高处充满阳光的病房。   很多年前,我问过他,我们还会见面吗?他跟我说,会的,因为没有什么能阻挡朋友之间的见面。   我想他说得对的,无论是漫长的时间,是混乱的时局,是我们分裂的祖国,都不能阻挡我们见面。   我们在这样一个夕阳西下的校园里重逢。   良久,我才从难以自持的喜悦中缓过来,才发现他身边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年迈的女性,我惊讶地发现那是个犹太人。   “这是伊兰伽。”维克多少校说:“她生病了,我带她来医学院找我的医生朋友做检查。这里有西德最顶级的设备,不是吗?”   我笑着点头,向伊兰伽问好。白发苍苍的伊兰伽向我伸出手,凝视我的眼睛。   “哦,灰蓝色的眼睛……”   她表情动容,目光无法离开。我想她也许是和当年的维克多少校一样在怀念某人。   于是当晚,维克多少校和伊兰伽热情地邀请我去他们位于西柏林的公寓里吃晚餐,餐后,我和维克多少校站在种满矢车菊的露台上吹风。   红酒浓郁的香气让人有些迷醉,蓝紫色的花朵在夜色下摇晃,站在夜色下的少校看起来有些怅然与寂寥。   他突然转过头来微笑:“你在自由大学读书吗?”   我摇了摇头。   “那你是从东柏林过来的?”   我低下头,既不能撒谎,又不能实话实说,只能沉默。   他走过来将手落在我的肩上:“你长得和我一样高了,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我突然鼻子一酸,但还是大咧咧地笑:“好得很!一些都很好!”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摊开手心:“枪支训练很辛苦吧。”   我一愣,赶忙抽回了手,他居然一眼就看出来我经过军事训练。讪讪地低下头,我不敢看他。   “你就在这里住下,不管你要干什么,我都不会干涉你。”他喝了一口红酒,浅笑望向远方:“我想,以后机会很少了。”   “可是……”我低下头:“您一点都不在意吗?或许,我会带来危险……”   他明媚地笑了笑:“莱茵,到了我这个年纪,珍视的人和事已经不多了。”   “更何况,伊兰伽也很喜欢你,不是吗?”   我回头看向屋内暖黄色灯光下坐着的伊兰伽,她正温柔微笑注视着我,我朝她点点头,然后对维克多少校说:“不管如何,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带进这间公寓来。”   他向我举杯,鲜红的酒液晃荡,在夜色下璀璨无比,嫣红如五月玫瑰。   我心中竟又隐隐作痛起来。 第32章 Chapter 32   ===========================   西柏林大饭店外,我藏身于一辆F系列的皮卡福特车内,看着海顿和他的夫人一袭盛装地走进灯光璀璨的宴会厅内。海顿那张脸让我莫名有些熟悉,但却一时想不起来。   经过三天的调查,我终于锁定了他的踪迹。他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并不低调,但也不张扬。身边总是跟着一名黑衣司机——或许是保镖,当然,除了和他美丽的夫人在一起的时间之外。   令人懊恼的是,他几乎没有落单的时刻,这让我不得不花点时间继续追踪他。当然,我也趁他外出时间溜进他那位于市中心的豪华公寓里安装了微型窃听器。   每晚我都会躲在维克多少校公寓里的客房里进行监听,令我感到惊喜的是,这两栋公寓相聚并不远,甚至算得上在一条大街上。这为我的行动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每天早上用完早餐后,维克多少校总以伊兰伽需要新鲜空气为由去散步,我会和他们一起出门,沿着大街向南走总会经过海顿的公寓。没人会怀疑推着轮椅陪病人散步的行人,好几次与海顿擦肩而过他都没注意到我。   本来打算继续观察一段时间再进行下一步安排,但7月9日早晨报童送来的《真理报》上刊登的一则新闻让我拿着报纸差点晕过去。   贝利亚被批捕了……   以叛国罪的罪名被押往莫斯科。   我扶着桌角大口喘气,思绪一时整理不过来。那现在尤利安和萨沙是什么情况?他们还在东柏林吗?   上帝!我现在才明白他们当时说的复杂情况。或许他们早就知道贝利亚的处境很危险,所以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部署或抽离?   而我在那个时候,作为尤利安人尽皆知的线人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为贩卖情报的间谍辩护,为了抵抗运动者跟国家安全局总侦查局的军警公然对抗?   我差点吐血,莱茵啊莱茵,你真够可以的。   虽然我早猜到了尤利安把我弄到西柏林来是为了保我,但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突然心里像冒了团火似的,我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回东柏林,不能再犹豫下去了,得尽快完成任务,尽早回去。   扔下报纸拎起背包,我走出维克多少校的公寓,压低了头上的鸭舌帽,跳上了租来的那辆福特车,这几天我已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十足的美国人。   当然,已经没有丝毫刻意,可以说是浑然天成,昨天走在街上还有小妞冲我吹口哨,叫我波士顿男孩儿呢。   深吸一口气,我对自己说,莱茵,不能着急,越到关键时候越得谨慎小心,可不能再捅出什么篓子,不要害怕,总要迈出这一步的。   心里虽不断告诫自己,然后手还是忍不住抖。我没有任何杀人经验,虽然明知道经过我的手间接地已有不少人失去了生命。   可人类的本质就是自私且虚伪的,为了满足自己所谓的良知,他可以假装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亲自动刀,没有亲自开枪,那人就不是自己杀的。   我坐在车上像个哲学家似的思考人类的劣根性,脸色却苍白得跟纸一样,笑得比哭还难看。不久后海顿从公寓里出来,通过昨晚的监听,我知道他今天将要去位于达勒姆的CIA的柏林行动基地。   我小心翼翼地跟上他的车。   CIA西柏林行动基地建立在福赫伦魏格街上,这条街绿树成荫,安静静谧,位于采伦多夫区达勒姆近郊的上流社会聚集区,周围环绕着美丽的公园,正值夏季,空气里的清幽花香让人心醉神迷。   这是一栋漂亮的大楼,从外观看红灰色的尖顶就像乡下树林里的教堂,充满旧时代的情调。多年前尼雅奶奶曾带我和米夏来这边野餐,我记得公园里有一块椭圆形的草坪,一棵巨大的橡树在风中招展,投下清凉的阴影。   多么舒适惬意的美丽之地,谁能想到它居然成为了美国在西欧最大的情报中心呢?无数间谍和情报人员在此蛰伏,老实说,里面说不准还有我们自己人呢。   我咧开嘴笑了笑,远远便将车停在路边,走入临近的公园,买了份报纸坐在长椅上阅读。我庆幸今天的衣着还算高档,否则在这种上流街区一眼就会被人看出端倪。   耐心地等待,我一遍遍阅读报纸上贝利亚被批捕的新闻。   这新闻仿佛能给我奇异的力量,让我暂时忘却心中对杀人的恐惧。   只有回去,才能知道尤利安的情况。   只有杀了海顿,我才能回到他的身边。   我明白的。   几个小时后,已经临近黄昏,我在报亭买了三明治和咖啡填满肚子,又佯装散步绕着附近公园走了好几圈,但目光从未离开过那栋红色的尖顶建筑,终于,下午四点一刻,海顿从里面红色大楼出来。   我赶忙回到车上跟了上去。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什么宴会厅,而是顺着库达姆大街向西郊驶去,不久后车停在一个废弃工厂前,在司机的陪伴下他走了进去。   或许是和线人对接?   我检查了一下自己背包里的装备,拿出两把最新的配备于高级军官的马卡洛夫(PM)手枪和能让目标快速失去行动能力的APS冲锋手枪,带上充足的备用子弹,然后再拿了一些麻醉针和以防不时之需的氰化物,在跳下车的刹那还是觉得应该带上把重武器,于是我又背起一架曾经带给德军无数噩梦的波波沙(PPs41)冲锋枪,猫着腰就钻进了那灰蒙蒙的废弃工厂。   我真是怕死怕到极点了。   心脏狂跳,这还是我第一次孤身作战,然而紧张还没来得及到最高潮,几乎就在时进入工厂大门的刹那,一颗子弹贴面而过,在我脸上带出一道血痕!   我大惊失色,迅速找到掩体反击回去,尤利安训练我的超高射击术此刻发挥了作用,一枪发出后我听到那边传来凄厉的惨叫。   我迅速镇定下来朝前遁去,然后发现工厂里居然有四五个人。我瞬间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不禁有些感谢起自己的怂货属性了。   还好带了把重武器……   到了这种时刻,任谁都无法再考虑杀人是否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为了不被别人干掉,就只能干掉别人。我深吸一口气,架起了冲锋枪。   异常激烈的枪战打响,显然对面没想到我有如此充足的准备,在超强的火力输出下,他们很快溃败,我看到海顿仓皇逃错的身影,拎起枪就追了上去。   “见鬼!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是来报仇的吗?”他看向我身上挂满的苏联枪,满脸的震惊和不解。   然而我想我的神色也应该和他如出一辙,报仇?报什么仇?   但在史塔西反间处学到的伪装技巧让我迅速冷静下来,表演起精湛的演技,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终于到了这一天……”   他眼里现出惊恐,一步步被我逼到了墙角后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扯着嗓子喊道:“那也得怪你那该死的姐姐违反军令,她居然想把你从军队里捞出来,哈哈!”   他眼睛又变得通红,颤抖地指向我:“你以为,你以为我愿意让她去前线?去那该死的阿登森林?要是她肯接受我的爱……我也不会……哦,上帝,莉莉丝,我是爱你的!我亲爱的莉莉丝!”   他跪下身仰天痛哭,就像莎士比亚戏剧中表演悲情戏的演员,情绪饱满到如浪潮向我涌来。所有的记忆瞬间回溯到1944年的那个春天。   ——国防部征兵大楼里,莉莉丝拒绝了我后,那名叫我走两步看看的中校。   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仰天看向柏林的天空,幽深的苍穹中绿色星辰在闪耀,就像我那美丽的姐姐。我曾无数次想过她为什么会被派往前线,原来一切都事出有因。   她是如此爱我,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也要留下我。   可她却无能为力,永远沉睡在比利时的那片血腥的森林。   我也明白了暗杀对象为海顿并非偶然,既然是第一个要杀的人,尤利安居然如此贴心,为我安排了一场复仇的戏码。   我苦笑摇头,举起了枪,冷眼望向眼前惊慌的男人。   “你说的对,我是来报仇的。”   “现在,你可以去死了。”   砰,鲜血混杂着脑浆在灰色的墙面上盛开一朵猩红的花。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颤抖,尸体柔软地倒下,鲜血蔓延到我脚边。   我泪流满面,闭上了眼睛。   然而下一秒,背上传来剧痛。   一发滚烫的子弹没入我的胸腔。   苍穹流转,幽绿的星辰逐渐远去。   我再一次为所谓的善良付出了代价。   --------------------   CIA指美国中央情报局,目前1953年至1961年,中央情报局的局长为艾伦·杜勒斯。   《真理报》为苏联官方报纸。有关于苏联高层这个时期的事我不能多写,一带而过,说个大致明白的程度充当背景板,主要为剧情服务,否则太复杂了…… 第33章 Chapter 33   ===========================   我死了吗?   如果记忆没错的话,那发子弹应该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知道是谁射出的,因为除了海顿我没有杀任何人。我只是将那些人的手脚打残,卸去他们的武装能力。   是因为良心吗?我不知道,但当拿起冲锋枪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面前的敌人都以孱弱的火力对抗我,以为轻而易举地就能将我做掉,但没想我会居然带来如此凶猛的火力。   他们也想不到,那一发发子弹居然可以完美地避开他们的要害,只让他们痛得连连惨叫,无法再战。   他们更想不到,这个人还会跟他们的老大在那里絮叨,杀死老大后居然没给他们补枪,那么机会不就来了?   我猜应该就是如此。   叹了口气,我打算再睡一会儿,或许在惬意的睡眠中死去也是件美事。于是我放空大脑,让意识沉入安静的湖底。   但似乎有人并不想我休息,他在用什么击打我,用什么在切开我的皮肤,我突然有些懊恼,想喝斥他一句,于是猛地张开眼睛吼了出来。   森白的灯光和蓝色的手术服,灰色的眼睛噙有蕴含惊讶的温柔。   我有些不解,于是就听见一道声音说:   “加大麻醉剂量。”   我彻底没了意识。   睁开眼,眼前坐着一位陌生的男人。白衣棕发,窗外透进的日光晕开了他的身影,让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你是谁?”我艰难地发出声音,嘴里泛出药物的苦涩。   “我是理查德·赫尔姆斯。”   “嗯,理查德·赫尔姆斯……那又是谁?”   “维克多少校的朋友,伊兰伽的主治医生,柏林自由大学医学院的名誉院长。”   原来是医生,我冲他笑了笑:“我喜欢医生。”   “我知道。”他温柔地俯身,摸了摸我的头:“我知道你喜欢医生,我也知道你不叫瑞凡·兰德尔,你是莱茵·穆勒,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可怜孩子。”   我有些惊诧和困惑,但他可亲友好的态度让我莫名生出股安心感,于是我回赠他一个温暖笑容,再次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甜腻的香味唤醒。缓缓睁开眼睛,暖黄色的灯光下,维克多少校正捧着一本棕色的牛皮书,安静阅读。   歌德的《浮士德》,我听说过,但尤利安没给我读过。   他说,德国的书我是读不懂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吸引了维克多少校的目光。   他微笑凑上前来:“你醒了?”   “是您救了我吗?”   维克多少校嘴角勾了勾:“谈不上救,几发子弹而已。”   我露出愧疚神色:“真是抱歉……”   “你永远不必对我说抱歉。”他目光温柔,如父如兄地对我说:“这都是朋友间该做的,不是吗?”   我有些害羞地点头,“我睡了多久了?”   “半个月,莱茵,那颗子弹贴着你的心脏而过。”   “我可真幸运。”甜腻的香味一阵阵往鼻腔里涌,我问:“这是什么?”   “苹果派。”他宠溺地笑:“你在昏迷中一直喊着要吃苹果派,小莱茵,你是真的幸运,伊兰伽最会做的就是苹果派。”   眼眸突然湿润,安妮的微笑浮现在眼前。   突然我像是想起了什么,于是抓着维克多少校问:“东柏林那边的情况呢?贝利亚下台后那边乱套了吗?”   维克多少校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将眼中的情绪全然覆盖,随后他握住我的手,柔声说:“其实你可以不用在意那边的情况了,莱茵,你是不想杀人的是吗?只要你愿意,我或许有那个能力帮你摆脱史塔西。”   “不……”不好的预感钻进心里,我颤抖着嘴唇问:“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抬起眼睛看我:“威廉·蔡塞尔和赫尔恩斯塔德特作为叛国者,已经被批捕了。”   “莱茵,现在史塔西已经……易主了。”   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涌了出来,蔡塞尔部长……怎么会?   我难以置信地摇头,哭出声来。   那天他加之于我身上的拳头,已经让我隐有预感,可我不敢深想,那么复杂的事情,我这个笨脑子怎么会想得通呢?   他把我扔向米尔克,等于说摆脱了我和他的一切关系。   至少在明面上。   哦,我的部长,我的安妮……   抓起被角,我像个孩子一般痛哭起来。   为什么我总是在失去?   为什么爱我的人总是要离开?   我知道人生就是个不断得到与失去的过程,可是如果失去的注定的,我宁愿从未得到。   泪眼朦胧中,伊兰伽端着香气四溢的苹果派缓步走了进来。   烤焦的卷边,晶莹的橙黄色果酱,看起来是那样甜美可口。   可没有我最爱的橙皮,没有安妮的笑容,没有部长答应我的的茴香酒。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一个星期后,我勉强可以下床,期间那个叫理查德·赫尔姆斯的医生几乎每天都来看望我,他很年轻,大约三十五岁,相貌俊朗,有一双睿智的灰色眼睛,比起萨沙少了几分温柔,但多了一丝深沉。   我原以为他是受维克多少校所托才这样尽职尽责,直到那天他坐在床边,竟沉默地注视我很久。   我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但他是医生,是我最喜欢的医生,于是我只是皱起眉头笑着问:“怎么了吗?”   他摇了摇头,低头浅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请您告诉我。”   “哦,叫我理查德好了……”   他亲切地微笑,然后又沉默下来,仿若教堂里的敬虔者。   我安静而耐心地等待他开口,这样一个陌生人,能告诉我什么呢?   告诉我活不了很久了吗?   “你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他突然开口,依旧低垂眼眸,声音轻得像风一样。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我父亲,如果第一次我以为是意识不清醒时做的梦,那么这一次便能肯定他认识我的父亲。   可那个人从我生命中消失太久了,久到快要记不清他的模样。   但对于他们认识这件事,我并不惊讶。父亲的照片至今还挂在洪堡大学校礼堂中,作为最年轻的物理学教授。   但接下来他说的话,却让我吃惊不小。   “莱茵,那是一段,黑暗的岁月。”他似是已经准备好了,温柔地看向我。   “1936年,那个时候战争还没有开始,当时的纳粹就要求国内的一批先进科学家进行大规模伤害性的武器研究。你父亲就是那个时候被军方带走的……一批优秀的科学家相继失踪,而所有知情者都被迫签署保密协议,否则就会以泄漏国家机密的罪名被党卫军关进集中营。”   我并不知道这段隐秘,只记得母亲在学校里歇斯底里地恳求校方将她丈夫还给她时的无力与绝望。   那些人的神色算不上冷漠,甚至带着怜悯与温情。可那有什么用呢?   没人可以告诉可怜的安娜,她的丈夫只是去给学生们上课,为什么就失踪了呢?   理查德惨淡地笑了笑,仿佛陷入了回忆:“没人知道他起初研究了什么,但在那算时间里,他得到了沃纳·海森堡教授的青睐,对,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物理学家,我听说海森堡教授十分看重你的父亲。”   “我想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了,莱茵,1941年开始,你父亲就在海森堡教授的带领下研究原子弹核武器。”   “然后呢?”   “然而,他们失败了,海森堡教授现在被军方控制在英国,而你的父亲……”   他抬头凝视我的眼睛:“在苏联。”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他还活着?”   “还活着。我确定,因为……”   他低下头:“他是我最敬仰的教授,这么多年,我一直在……”   我眯起了眼睛:“那么,你也是保密条约的签署者之一咯?”   他眼底流出惊惶,但又迅速沉静下来:“请你原谅我,莱茵,当时我只是个学生,我对抗不了那样的庞然大物……哦,我真的很抱歉……”   我笑了出来,抓住他的手,说:“没关系,我应该谢谢你,理查德,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   是的,理查德,谢谢你。   我深知蔡塞尔部长被捕之后的结局,我不得不送走那样一位没有血缘的父亲。   可我真正的父亲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对我来说是一丝渺茫的希望。   仿若剧痛中的一针缓释剂,原来,我还有亲人活在这世界上。   我鼻子发酸,抱了抱理查德。   “那么,我亲爱的赫尔墨斯医生,请快点让我恢复健康吧。”   “我实在迫不及待要回家了。”   西柏林的十月,秋色蔓延,菩提树变得金黄,落叶点缀灰色的人行道,广场上的白鸽成群飞过,风里飘着鸽哨的回响。   维克多少校说,既然那边有我那么想见到的人,至少应该养好身体再回去,否则会让对方伤心与难过。   我笑着拆穿他的谎言。   “你就是舍不得我!”推着伊兰伽,我们并肩走柏林自由大学的林荫道下。   他竟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顿了顿,他抬眼看我:“莱茵,也许不久之后,我就要离开德国了。”   “哦?去哪里呢?”   他弯起眼眸,笑容中满是憧憬。   “去挪威,阿尔塔,你知道那个地方吗?那里有非常美的极光,非常美的海洋。”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想一定是秋风吹红了他的眼。   “是。”我说:“那里也有您深爱的人。”   “所以您要去,对吗?”   “没有什么能阻挡朋友的见面,也没有什么能阻挡相爱的人在一起。”   他略微惊讶地看我,然后欣慰地笑:“莱茵,你真的长大了。”   我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起来:“所以说,我也得回东柏林。”   “或许有一天,我还会去苏联,去莫斯科,去索契,去贝加尔湖!”   我明朗地笑:“我现在明白您那时说的话了,您说过,喜欢男人和喜欢的是男人不是一回事,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少校,我现在也爱上一个男人了。他是苏联人,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绿色眼睛,近乎于银色的金色头发,是个十足的斯拉夫美人儿,说不上温柔,有时甚至很冷漠,脾气也不好,但我想他也是爱我的。”   我兴高采烈的坦诚让维克多少校动容起来,就连一向很少说话的伊兰伽都抚上了我的手。   “那么,小莱茵,你得回到他身边。”   “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他。”   伊兰伽眼里满是怜爱:“要永远,永远地和他在一起。”   我听到维克多少校微不可察地哽咽了一下,于是我走到伊兰伽面前蹲下身,握住她苍老的手。   “我会的,我会永远珍视那份感情,绝不留下遗憾。”   我在她手背落上一吻:“我也会想念你们,永远。”   “我也是,小莱茵。”   我站起身,和维克多少校拥抱,他眼眶泛红地对我说:“这边的公寓会一直为你留着,如果有一天,你想到这边来,就去那里。”   “那里是你在西边的家。”   我满含热泪地冲他点头。   我深信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于是1953年10月中旬,我告别了维克多少校和伊兰伽,通过勃兰登堡门下的检查站回到了东柏林。   我心心念念的东柏林。   --------------------   PS:PS:柏林自由大学建立于1948年。位于菩提树下大街的原柏林大学(就是柏林洪堡大学)划归东柏林,受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管治。为了追求学术自由,原柏林大学的以人文社会科学为主的绝大师生出走,在美英法等西方阵营的支持下在西柏林成立了"自由的柏林大学",即柏林自由大学。所以说,柏林洪堡大学和柏林自由大学原本是相通的,只是一部分师生出走至西柏林创建的自由大学。   沃纳·海森堡:德国著名物理学家,曾于1932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量子力学创始人之一。1941年开始为纳粹研究原子弹,与美国奥本海默带领的“曼哈顿计划”进行角逐,但是失败了(有传言说他是故意失败的)。德国战败后一大批德国科学家被盟军或苏联带走。 第34章 Chapter 34   ===========================   你知道吗?   杀人的感觉其实很不好。   鲜红的血液仿佛曼殊沙华盛开在柔软的人体上,若是绽放在头骨,作为点缀的还有雪白的脑浆。   浓郁的血腥味夹杂着刺鼻的硝烟涌进鼻腔,刺激你的神经,不断告诉你,你在这一刻堕入地狱,无论怎么赎罪,你都被耶和华所抛弃,永远到不了天国。   可我后悔吗?   眼前的白色宅邸,暖黄的灯光从三楼墨绿色窗帘的缝隙里钻出来,晕开在幽蓝的夜色里,法国梧桐一如既往地准时落下薄脆的叶片,风吹起时在地面上刮出沙沙的声音。丘比特的箭矢依旧喷出璀璨的水柱,空气里有股冷杉林的味道。   我想,我应该是不后悔的。   你听,是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   飘荡在寂静的夜里,仿若那一晚的雨夜。我出神地聆听,视野逐渐变得湿润。   那是他最爱的曲子,也是我最爱的曲子。   他总是在我最柔软的时刻弹奏这首曲子。   *“走到岸边——*   *那里的波浪啊,*   *将涌来亲吻你的双脚,*   *神秘而忧郁的星辰,*   *将在我们头上闪耀。”*   我用俄语念着这首诗,步入琴房,从后抱住他,他丝毫不惊讶,十分自然地侧过头来吻上了我的唇,仿佛我们的分别不过是在昨日。   吻得很动容,他扯过我搂在怀里,几乎是汲取氧气一般地热烈亲吻。   我勾住他的脖子,感受他舌尖柔软而甜蜜的味道,双手忍不住抚摸他绸缎般的银发。睁开眼,迎上了他凝视我的目光。   松开我,他微扬唇角。   “你回来了。”   我点头:“我回来了。”   他依旧是那么美,绿眸在此刻清澈如阳光下的贝加尔湖,白皙无暇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哦,那长而浓密的睫羽,卷翘如飞扬的蝶翼,我捧起他的脸,深情地亲吻他眼角的泪痣。   他凝视我的眼睛,右手缓慢伸进我的衬衫里,如登山的旅人顺着脊骨一节节向上,随即微微一滞。   他触碰到了我背上的枪伤。   “疼吗?”   我有些讶异,他居然知道我受过伤?可转念一想,他为什么又不能知道呢?   他是驻德苏军总司令,西柏林或许布满了他的线人,无论是专门为军队提供情报服务的军事情报总局格鲁乌,或是国家安全委员会克格勃,甚至东德的史塔西,只要他想,所有机构都会为他服务。   我微笑问:“你一直在关注我?”   他并不回答,只是说:“你到检查站的那一刻,他们就给我打电话了。”   他牵住我的手,亲吻我的手背:“时间应该已经差不多了。”   “什么?”我问。   他罕见地挑了挑眉,笑容里带有神秘,慷慨地显示他不错的心情。   不久后,房门被敲响,他走过去开门,安索洛夫出现在门口。   “谢谢你,安索洛夫同志,请你早点休息。”   “您也是,将军。”   尤利安关上门,一股甜香涌来,我惊讶地看到他手上居然端着一份苹果派。   “这……”   他笑着将苹果派放到大理石台上,说:“吃吧。”   望着那份苹果派,烤焦的卷边,细碎的橙皮,我惊呆了。   “这是蔡塞尔夫人最后的嘱托。”他看了看我:“按照她留下的食谱做的。”   我颤抖地拿起刀叉,望着那份苹果派呆立在原地。   “那……那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尤利安眼神有些闪烁,他移开目光落在三角钢琴上,神情依旧沉静如水。   “已经枪决了。”   “枪决了……”   我感觉双腿一软,手里的刀叉叮的一声掉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尤利安,我不明白,部长不是你们苏联军方钦点的史塔西最高指挥官吗?你们怎么就放弃了他?”   我抓住他腰间的衣服,迫使他看我:“你能告诉我原因吗?难道是因为贝利亚?”   “莱茵!”尤利安皱起眉头轻轻呵斥了我一句:“不是所有的话都能随便说出来,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找出个缘由,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我往后退了一步:“我只知道部长是真心喜欢我,安妮也是,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真心喜欢我的人了……”   尤利安神色突然缓和下来,他上前一步将我搂在怀里:“你还有我呢,嗯?明白吗?蔡塞尔是个好人,但并不代表他能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深吸了口气,俯在我耳畔,仿佛要耐心解释给我听。   “乌布利希不喜欢他,乌布利希不喜欢苏联的人坐在东德国家安全部最高位置上,他想要他的人来坐个位置。”   “可是,乌布利希不是和你们关系很好吗?”   “是的,莱茵,很好。”他声音越发小了起来:“可即使再好的朋友,也会有秘密,不是吗?”   “那你呢?”我轻声问:“那个人的事情有影响到你吗?我一直很担心,因为我知道你和萨沙……”   我听到尤利安轻声笑了笑,然后在我后颈上捏了捏,说:“也没那么简单,亲爱的,你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不一定都是真实,政治……”   他微微叹气:“政治是个很复杂的东西,我们不要再谈论了好吗?”   他松开我,拿出一副新的刀叉,弯起眼眸笑:“苹果派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我知道尤利安不可能再跟我说更多,于是我接过刀叉安静地吃起苹果派。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安索洛夫老同志,但这份苹果派和安妮做得相差了简直一万倍。   我再也吃不到安妮做的苹果派了,想到这里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流。见我在那里一边吃一遍啜泣,尤利安罕见地没有斥责我不像个男人,反倒是温柔地拿起手帕为我揩泪。   他今晚实在是温柔得有点不正常了。   当晚他竟然邀请我和他一起洗澡,洗澡时他仔细观察我背后的枪伤,然后得出恢复得还不错的结论。   “看来是可以了。”   他笑得十分魅惑,我正想问什么可以了,他就抓住我的手,霸道地吻了上来。   我欲拒还迎似地推了推他:“呜呜呜,我可是伤员……”   “所以,我们试试站着,免得躺下压迫伤口。”   哇,这个人!怎么能把这种事说得那么一本正经。   于是他开始动作,我总是经不住他的诱惑,没过多久就彻底失去了自持力,疯狂地回吻他。   氤氲的水汽中,水花声激荡。   他在我耳边动情地喘息,幸福再次涌上心间。   是的,我还有他。   紧紧抱住他,我祈求父神保守我能一直拥有他。   翌日,我来到鲁斯彻斯特大街103号,站在庞大的楼群前,我就像第一次来时喘不过气。如今米尔克已经达成目的,我实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所以当那张晋升通知书传到我手上时,整个人都惊讶到合不拢嘴。   “恭喜您成为反间谍侦查处的高级警长。”米尔克的秘书林克斯眯起眼睛饶有意味地笑:“我想您将会比菲利普警长更出色地对国家效忠,不是吗?”   我斜睨了他一眼,并不想多跟他废话:“带我去见米尔克……部长。”   他喉咙里发出闷闷的笑声,扶了扶金边眼镜,装出一副恭敬的模样:“好的,我会带您去,部长早就等不及要见您了。”   于是在那间熟悉的一号大楼顶层部长办公室里,我见到了米尔克。   他依旧玩世不恭地把双脚搁在办公桌上,手里把玩着一把苏联枪。见我来到他侧头挑眉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差点让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拳头。   “回来啦?”他冲我笑:“任务完成得不错嘛,要不是你那位少校朋友帮你处理了现场,你就把咱们整个史塔西交代出去啦!”   “啧啧啧,我们小信使别的不行,就运气好,讨大人物喜欢。”   他眯起阴测测的眼睛,放下双脚,双手合十撑起头,冷冰冰地盯着我。   我早就对他的揶揄没有任何感觉,冷笑问:“菲利普在哪里?”   他勾了勾嘴角:“还能在哪里?当然是在监狱里。”   “见鬼!”我狠狠盯住他:“他是一名优秀的警长,尽职尽责,你不能这么对他!”   “哦,穆勒警长,我想你会后悔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的。”他挑起一边眉毛,一只手百无聊奈地转着枪,漫不经心地说:“加上我们马库斯·沃尔夫警员,你一共有两个人在我手上了,你就不怕我……”   他拿起枪做了个射击的手势,我心下一寒。   “不,你不可以……”   “我可以!”他站起来笑:“我当然可以。亲爱的穆勒同志,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吗?你是苏联人的狗,说不准有一天也会成为我的狗……”   他似乎被自己的话给乐到了,眉飞色舞起来:“当狗呢,最重要的就是听话。我以前觉得你很听阿兹雷尔将军的话,后来一看也不过如此,知道吗?像这种不听话的狗,就要好好驯养,必要的时候抽上几鞭,这样才能变乖,不是吗?”   “是啊。”我冷起眸子,扬起嘴角:“当然是,在做狗这方面我实在是不足,要向您学习呢。我想乌布利希总书记抽过您不少鞭子吧……”   我走上前,一步步靠近他,贴住他,就像尤利安平常恐吓我时那样——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因为愤怒,但我就这样做了,并且毫不后悔。我把他环在办公桌前,凑近他的耳边,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   “如果您动我的人,那么……”   “除非您能保证,您在这世上没有任何在意的人。”   我凝视他的眼眸笑了笑,然后径直走出了办公室。直到走出一号大楼,我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已冷汗涔涔。   但我不后悔,也无任何恐惧,抬头看向这片灰色的天,我想,如果失去是注定的,那么至少该抗争一下。   握紧拳头,我朝13号大楼走去。   --------------------   PS:格鲁乌,军事情报总局,始建于20世纪50年代,当时的国防部长朱可夫元帅向苏共中央政治局提出建议,在边防军区建立特种情报颠覆部队,一旦发生战争或战前危机,该部队可以潜入敌后进行破坏活动。主要为军队服务,旗下有各种特种部队,例如最著名的“阿尔法”。并且,和克格勃不同的是,格鲁乌并没有受到苏联解体的影响,存在至今。   但由于苏联体系复杂且庞大,本故事中只会在后期稍稍提到,主要还是集中于克格勃,特此说明一下。 第35章 Chapter 35   ===========================   冬日的东柏林北郊,我站在熟悉的宅邸前,仰望这栋爬满枯藤的灰色小楼。这里,曾经留下我不少真心实意的笑容,让我感受到无数切切温暖。如今人去楼空,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把守在门口的军警手上森寒的枪支和冷峻的眼眸。   我不被允许进去,甚至站在外面都会受到警告,直到我出示了自己的史塔西高级警长证,他们才容许我在外面观望。   冷风吹痛了我的眼鼻,我躲开军警的目光偷偷揩泪,然后走向停在路边的吉普,转身的刹那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萨沙穿一身深灰色柴斯特大衣,安静地站在车边,嘴角衔笑地看着我。   “萨沙。”我走过去拥抱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萨沙回赠我拥抱,摸了摸我的头,说:“几分钟前。”   “上车吧,尤利安说今晚在‘莱茵河畔’见。”   萨沙微笑点头,坐上了我的副驾驶。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启动发动机。   “猜的。”   他含笑注视前方,清冷的阳光跳跃在他卷翘的棕色睫毛上,像极了教廷中满含怜悯的圣徒。他总是这么温柔,老实说,这世界上我还没见过这么温柔的人,任谁都不敢相信看上去有些柔美的萨沙居然是克格勃上校,尽管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依然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每次见到他,我的心总会不自觉地柔软起来,就像秋风吹过白桦林时簌簌作响,回首间看到心爱的人站在林中深处注视你的那种感觉。   我一直认为他能够医治的不仅是肉体上的伤病,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只消对你望上一眼,心中的伤痛仿佛也能得到抚慰。   “莱茵。”   “嗯?”   “伤口还痛吗?”   我一愣,然后反应过来,摇摇头说:“好多了。”   “痛就说出来。”他伸手抚摸我放在方向盘上的手,让我的心不争气地跳了跳:“别让我太心疼。”   “萨沙……你……”   我有些惊讶地看他,他淡淡移开了目光。   “尤利安是个不怎么会表露感情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去心疼人,他知道你和蔡塞尔关系很好,他也曾为他争取过。”   他低下头,顿了顿说:“但因为贝利亚的事情我们被牵涉其中,所以我们也很无力,你明白吗?”   我点头:“明白的。”   “你们当时也很危险吧,我还为你们添了那么多麻烦,很抱歉。”   萨沙笑着摇头:“谈不上危险,我们和贝利亚的关系也没那么深,过往的不代表现在,特别是……”   他轻笑一声,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莱茵,以后你就会明白,能决定你立场的,只有利益。”   “那感情呢?“我几乎有些天真地说:“如果是你,你永远不会站在和尤利安相反地立场上吧,至少我,永远不会站在和你们相反的立场上,哪怕威胁到我的利益。”   萨沙眼睛微微睁大,随后神色放缓微笑起来:“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喜欢你,莱茵,你是个好孩子。”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结束了话题。   我知道,只要萨沙说我是个“好孩子”时,我们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就戛然而止。   来到“莱茵河畔”,我和萨沙径直上了二楼的高级区域,尤利安和叶甫根尼已经落坐在边缘处的雅座上。见我们到来,叶甫根尼站起身和萨沙打招呼,我也恭敬地向他们问好。   全程尤利安都是神情淡然地用餐,偶尔会和萨沙说上几句话,他们几乎不怎么照顾我,全程都用俄语交谈,我得费好大的劲儿才能勉强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听着听着我也没了兴趣,无非就是关于东德的政治情况等,说什么赫鲁晓夫虽然干掉了贝利亚顺利上台,但仍旧准备执行贝利亚生前的一些政策,尤其对东德,为了堵上西方世界的嘴,苏联准备放权了,乌布利希终于争取到他想要的了,虽然实权仍掌握在苏联军方,但对东德的控制权在明面上得放到苏联文官手里了……   “听说……贝利亚……枪决……痛哭……”   我捕捉到叶甫根尼凑前小声说话时的一些只言片语,眼睛不自觉地瞪大,然后惊讶地发现尤利安和萨沙竟不约而同地露出浅笑。   仿佛是阴谋得逞之后欣慰的笑容。   我不明白了……   饭吃到一半,尤利安突然为我叫了一杯茴香酒,我心里涌上一股窃喜,这人表面上看起来不怎么在意我,心里还一直惦记着我呢。   可那喜悦稍纵即逝,喝着茴香酒,我看向下方,想起了艾伦。   自我从西柏林回来,我就发现艾伦有些低迷。按他的话说是因为那该死的伦勃朗教授一直在无端刁难他,让他的论文始终无法通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只能劝他放宽心,可以多和娜塔莎交流交流。   毕竟娜塔莎可是洪堡大学医学院公认的天才,据说深得那个什么伦勃朗教授的喜欢。   我正在神思之际,突然听到尤利安在叫我的名字。   “莱茵。”   “嗯?”   “为什么不好好听?”   “啊?”我脸一红:“听你们谈话吗?”   “嗯。”尤利安看我一眼:“你得学着用俄语来获取信息,还有,我们交流的内容你也得多听听,对你有好处。”   “嗯。”我有些拘谨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听见叶甫根尼哈哈笑了起来,用德语说:“好啦阿兹雷尔将军,您就别为难我们穆勒警长了,他也没系统地学过俄语嘛,史塔西的教学简直就是垃圾……”   “不过。”萨沙抿下一口酒:“现在东西成了自己的,就会更上心了,我听说米尔克不是打算开办一所专门学校?”   叶夫根尼耸肩,眼里隐现鄙夷与不屑:“谁知道呢?”   然后这顿饭就再对我来说十分痛苦的煎熬中度过,我根本跟不上他们的速度,好不容易挨到结束,尤利安命我上他的车一同回白色宅邸。   在车上他很沉默,氛围有点压抑,我不是很明白。   “白天都和萨沙在一起吗?”他突然问。   “啊?”我摇头:“没有,只是一起过来的。”   他转身看我,牵住了我的手,似乎有点欲言又止,半天挤出一句:“算了,回去再说。”   我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回到白色宅邸,几乎是一关上琴房的门,他就把我摁在门上疯狂地亲吻。我被他的动作吓到,这亲吻中的怒气与不满快要溢了出来。   我坏笑地推了推他:“喂,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你以前不是说我可以喜欢别人的吗?”   在他紧俏的屁股上摸了一把,我搂住他的腰:“怎么,现在不行啦?”   他微眯绿眸,然后松开了我,嘴角上扬到一个迷死人的角度:“嗯,你说的对,你可以喜欢别人。”   “何况那是萨沙,谁喜欢萨沙都不奇怪。”   我一愣,然后抓住了他:“那你也喜欢萨沙?”   他冷起眸子,甩掉了我的手,不耐地说:“谁知道呢?”   “哇!”怒火瞬间淹没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揪住了他,他没想到我突然动作毫无防备,居然一下就被我摔在沙发上,碧眼中的震惊还来不及转化为愤怒,就被我重重地压在了身下。   我摁住他的手狠狠在他唇上啃了一口,威胁说:“你要敢喜欢别人,我就上了你!”   他似乎被我逗笑了,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弯起眼睛说:“我就说你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但可惜的是,你的勇气从来只存在于冲动的那一刻。”   他突然一个翻身就把我压在了身下,我力气敌不过他,被他摁得死死的。   “莱茵,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呢。”他低头在我眼睛上吻了吻。   我乐了起来:”是啊,和你比我年轻得很呢!等你老了,我还身强力壮,那个时候……嘿嘿嘿……”   他眼眸突然闪烁了几下,然后抚住我的脸:“你要和我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吗?”   “当然!”我睁大眼睛,突然反应过来:“见鬼,你不会想甩了我吧?!”   我的表情肯定在一瞬间就切换到了恶狠狠的威胁模式,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敢甩了我,天涯海角我都追杀你!”   话语刚落,他的吻就如疾风骤雨般落下,我的腰带三下两下被抽出,然后他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他距离老弱无力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我累得大汗涔涔,但搂住他不放。   “你就让我也体验一次嘛!”我眨着眼睛可怜巴巴地央求他。   他饶有意味地挑眉:“等你比我强大了再说。”   “比你强大?什么方面?你可都是将军了!”我不满地嘟囔:“这辈子我都当不上比你还大的官儿了!”   他微微侧头,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我望着他雕刻般的下颌线,不禁又心神荡漾起来。   啧,好一个迷人的斯拉夫美人儿。   “或许……”思考了老半天,他说:“或许在格斗术方面。”   他俯下身亲吻我:“毕竟,这是个力量层面的问题,不是吗?”   “啧。”我坏笑着在他腰上摸来摸去:“你可不要后悔!”   他笑意盈盈:“我可是个守信的人。”   然后第二天索尼娅就告诉我某人在苏联红军中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无情现实。   “当然啦,你见过这么年轻的将军么。”索尼娅抽着烟,眼里噙满了笑意:“尤利安揍起人来可狠了,谢尔盖最怕他了。”   我内心里疯狂点头,是的,没错,揍起人来的确挺狠。   “那萨沙呢?挨过尤利安的揍吗?”   索尼娅愣了愣,然后饶有意味地看向我:“尤利安是绝对不会对萨沙动手。”   “为什么?”我追问道:“他们俩以前是什么关系?是不是……”   我坏笑一下:“尤利安是不是喜欢萨沙?”   索尼娅瞪了我一眼,伸出手指戳我的头,说:“你们德国人一天到晚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他们俩是从小的朋友,一起走过非常辛苦的日子,他们……”   索尼娅深吸了口气,感慨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通的。”   我撇了撇嘴,心想那不就是那种关系?   心里突然有些烦闷,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   “很简单,你去调查一下他们俩上过床没。”艾伦躺在沙发上笑眯眯地说:“从小就呆在一起,如果真有那意思,肯定该做的就都做了。”   他吐出一个烟圈,乐不可支地感概:“哎,俄国佬可真带劲儿啊……”   “艾伦!”我不悦地说:“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测而已!”   其实我更烦的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真的好奇怪,我们可是三个大男人,这纠缠在一起还说不清了。   “好啦,小莱茵。你可别多想。阿兹雷尔将军不是对你很好吗?你得知足了,他们可是大人物。”艾伦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打了个哈欠说:“可是你也快成个大人物啦……”   他瞥了瞥我:“你都不怎么回家了,穆勒警长。”   我被他揶揄地脸红起来,扑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笑着挠他痒痒,说:“看来你很舍不得我呀,要不要去史塔西总部坐个牢,我为你安排一间最好的牢房,这样就能和我一直呆在同一个地方了,怎么样克劳德同志?“   他笑得满脸通红,挣扎地叫道:“别啦别啦!除非里面有大美女和小帅哥!”   “想的美!”   放过他后,我走到门口穿上大衣,顿了顿,转头对他说:“艾伦,我从来不是什么大人物,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走到这一步,有几分是我自己的意愿,我也弄不清楚了。”   我扯开嘴角笑了笑:“我唯一希望的是,我还能是以前的那个莱茵,而你们,都还能在我身边,明白吗?”   似是少有见到我如此正经的模样,艾伦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我明白,莱茵。”   他温柔地笑:“我也希望如此。”   我冲他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有那么一个人,一直在等待与我见面。而就在不久前,我终于调查出了他的下落。   现在,我就要去见他。   一刻也不能耽搁。 第36章 Chapter 36   ===========================   东柏林南部郊区的史塔西17号监狱里,我在走廊最深处的一间牢房中见到了菲利普。昔日威风凛凛的反间谍侦查警长此际穿着件灰扑扑的粗麻囚服,被投身于自己曾经关押罪犯的地方。   薄棉被的铁架床上,他背对牢门而坐,森寒铁窗之外寂寥的冬日下,他的身影显得无比寂寥和落魄。   我努力忍住自己的情绪,命典狱长开门。   “我想,米尔克部长是不会允许您这种越矩行为的。”四十多岁胖得像疣猪的典狱长脸色阴沉。   “别废话,开门。”我甩下冷冰冰的一句,连看都懒得看他。他摸了摸鼻子,悻悻地掏出钥匙。   “按照规定,探监不得超过一刻钟。”   他斜睨我一眼,然后消失在走廊尽头。直到我步入牢房来到菲利普身边,他才缓缓转过身来。   “回来了?”   菲利普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浮现淡而真挚的笑容,就像往日一般情真意切。我犹记得那天走廊惨白灯光下的他的两道泪痕,或许他早就知道接下来迎接部长和他的会是什么,但他并不打算后退,只希望能够把我送走。   我点点头,扯开嘴角献上一个明媚的笑容,努力想让气氛愉悦一些。   “你还好吗?”我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冰得吓人。   “挺好的,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他低垂下眼眸,神色温柔,语气淡淡的:“不过,我倒希望他们能给我个痛快。”   他笑了笑,眼中闪烁起来:“要知道,我追随部长快二十年了。”   我鼻头一酸,转过脸偷偷揩泪。   “小莱茵。”他反过来握住我的手捏了捏,示意我看他:“可别记恨部长那个时候揍了你,他是为你好,你知道吗?很久之前,他就开始在内部宣扬你是米尔克安排在他身边的棋子,他让所有人都觉得你是米尔克的人。”   “所以。”我转头看他:“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输吗?”   菲利普浅浅一笑:“没有所谓的输赢,只是理念的差异会导致人走上不同的道路罢了,哪条路走得通,就会一跃成为历史的进程。他没有输,他只是失败了,失败有时候并不意味着输,你能明白吗?”   我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   菲利普弯起眼眸宠溺地笑:“你看,就算他不在了,他的信念还是会有人传承下去,不论是你,是我,甚至是米尔克。莱茵,他想为这个国家献出一切,这个国家曾经犯下的罪孽让人民受尽了苦难,比如说,他始终认为警察是应该保护人民,而不是来监视人民。”   “他还有很多想法,只是这些想法很难符合如今的现实,米尔克虽然和他走上一条不同的路,但他并不是个坏人,他的心也是一直在德国的。所以……莱茵,不要和米尔克对着干,现在有阿兹雷尔将军为你撑腰,可是他们到底是苏联人,和我们有本质的不同,他们随时可以放弃你,就像放弃部长一样。你和他们走得太近,米尔克就不会把你视作东德的一份子。”   “可是,我也是真的想要为国家做出自己的贡献,尽职尽责地完成好我的工作。”我低下头,“只是现实越来越复杂,我弄不清楚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   “没有绝对的正确,也没有绝对的错误,当你不知道该怎么选择的时候,就先倾听你内心深处的声音。”他凝视我的眼睛,微笑说:“你那颗善良的心,会教导你该怎么走下去。”   “倘若有一天我不再善良了呢?”   “那么,到了那一天,你也不会再纠结所谓的正确与错误了。”   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怜爱地说:“小莱茵,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善良的人总是很晚熟,想法简单,对身边的人毫无提防,坦诚过了头。虽然不知道阿兹雷尔将军还有科帕茨基上校为何如此青睐你,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像他们那样的大人物,绝对不会做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或者说,不会做任何无法带来确切利益的事情。”   “你得留个心眼,知道吗?”   我点头,其实关于我父亲的事情,自从西柏林回来后我就一直没提过。   若我能够成为尤利安的线人,和萨沙以及叶甫根尼这样的高级克格勃交好,他们能调查出我与莉莉丝的过往,那么父亲的事情他们肯定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要知道贝利亚曾经从库尔恰托夫手中接过原子弹的研发项目,而尤利安和萨沙两人则与贝利亚交往甚切,更是没有理由一无所知。   可他们没有一个人提过,从来没有。   我和菲利普继续聊了会,我向他保证自己一定会尽最大可能将他从牢狱里救出来,菲利普只是浅笑着摇头,说他并不在意自己现在的处境。   “至少我能得到久违的安静。”   我亲爱的警长此刻就像圣徒般沐浴在清冷的日光下,我们注视彼此很久,然后互相给予对方拥抱。   “我会经常来看望你。”   “我很期待。”   我和他道别,随后径直来到典狱长办公室里塞给他一沓厚厚的的马克。   “至少给他多加一床棉被。”我冷眼看他,语气里隐含威胁:“如果他被冻出了什么该死的肺炎或者别的病来,我可不能保证自己的手枪不会走火。”   典狱长脸上横肉颤抖几分,随即缓和下来:“如您所愿,穆勒警长。”   他收下马克,我离开了这处监狱。   驱车到史塔西总部,我先是训导了手下新一批入职的秘密警察,又叫来五个侦查小队的队长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反间谍任务,然后来到13号大楼反间谍侦查处的处长办公室对施耐德处长进行日常工作报告……   直到所有事情都处理完,天色已晚,我打着哈欠走出了13号大楼。   真是冤家路窄,一出门就看到米尔克一袭史塔西大衣制服,手提黑色公文包,站在楼群前的空地上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的哈欠僵在脸上,不过又瞬间反应过来。   “您好啊,米尔克部长。”我朝他鞠躬,笑得憨态可掬。   “穆勒警长辛苦啦,从那么远的地方赶过来。”他伸出手指头掰了掰:“卡尔斯霍斯特在东边,你家在西边,十七号监狱在南边,咱们总部则靠北边,啧啧,这一天下来,你可烧了不少汽油啊。”   他弯起眼眸笑得开心:“可别忘了咱们的汽油可是工人阶级辛辛苦苦开采的哦。”   我的表情僵了僵,然后还是努力挤出更加灿烂的笑容:“当然啦,我可不会忘,我这也不是公务缠身,被您委以重任了嘛。”   “我们无处不在!”我大声念出了史塔西的标语。   他不屑地哧了一声,挑了挑眉,然后转身就走。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严重怀疑这个人有找我茬儿的癖好。或者他这个人有精神疾病,不和别人阴阳怪气两句生活就无法继续。   继续打了个哈欠,我大摇大摆朝停车场走去。   回到家,和艾伦一起吃了个暖烘烘的晚餐,我躺在沙发上抽烟,试图缓解一天下来的疲累。   艾伦坐在火炉边,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他时而也会出神,沉默下来。我觉得这样的氛围很好,轻松自在,没有任何负担。我意识到这几年来我已经非常习惯有艾伦在身边了。   于是我说:“你以后要是和娜塔莎结婚了,能不能就在这附近找个房子住啊,不然我真的会孤独死的。”   艾伦眼睛微微睁大:“你说什么?”   “嗯?”我侧头看他,炉火将他那张漂亮的脸照得亮堂堂的,红发显得生机勃勃,我就爱看他这种精神气儿十足的模样,于是我笑了笑,说:“你会和娜塔莎结婚的吧。”   他蓦然低下头,脸上现出纠结:“不知道……”   “哇!”我有些难以置信:“我能看出来娜塔莎很喜欢你,你可别伤她心,另外,可别轻易惹到俄国女人,这个民族都彪悍得很……”   我吓唬他说:“她会杀了你的。”   艾伦抬眼看我,像是被我吓到,扯扯嘴角:“那真是太可怕了。”   “所以嘛,好好对人家,咱们现在可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吸了口烟,装作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艾伦突然轻笑:“那你跟那位将军还在搞违法乱纪的勾当呢。”   “喂!你可别瞎说,我只是他的线人而已。”   “哟,还知道维护他了,你不是说这里没有窃听器的吗?”艾伦凑上前来:“怎么,你还担心我走漏消息吗?这么多年……你还不相信我?”   “不,艾伦,我相信你。”我坐起身,直视他的眼睛:“至少,在这个世界上,我很少能够像相信你一样相信别人了。”   “所以,拜托你要一直在我身边好吗?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即使你和娜塔莎结婚,不,你和谁结婚都一样,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   艾伦眼眸突然闪了闪,我这位把寻欢作乐摆在人生首要的朋友此生最害怕的就是许下诺言,但他总是对我很慷慨,他眯起眼睛笑,然后向我伸出手。   “是的,莱茵,我会和你是一辈子的朋友。”   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步入正轨,但在三月里的某一天,和尤利安缠绵之后,他枕在我的胸口上,突然说出让人十分惊讶的话。   “和萨沙一起去执行任务吧。”   我拧起眉头:“什么意思?”   “上次西柏林暗杀海顿一事让我意识到你的真实水平实在是不够看。”他抬头看我,竟有几分楚楚可怜,让我忍不住在他额头上吻了吻。   哎,明明我才是需要被呵护的那一个。   “而萨沙是在整个克格勃当中,甚至格鲁乌,都无法找出能与之相比的顶级特工。”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要跟萨沙去学习?”   “是的。”他抚摸我,指腹如绸缎般细腻,柔声说:“我想萨沙也愿意教你的。”   “你们商量好了?”我有些惊讶他们的提前安排,虽然他们总是擅自作主。   “嗯,并且,我也已经和米尔克打好招呼了。”   “上帝!”我猛地坐起来:“所以我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你们都不问我的意思?”   尤利安温柔地笑,把我搂进怀里又躺下:“莱茵,我们都是为你好,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首先你得增强自己的实力,无论在哪一方面。”   他亲吻我的额头:”你得知道,能和萨沙这样的克格勃上校学习,是多少情报人员想不来的美梦。”   “多长时间?”   “半年。”   我又是大吃一惊!   “半年!那么说我半年都得在外执行任务了?!见鬼,那我岂不是半年都见不到你!”   尤利安眼眸流转:“你不是说要和我在一起到老吗?半年又算得了什么?”   “喂,你也太无情了吧!”我不满地嘟囔:“你就不怕我跟萨沙单独待一起,然后彻底把你忘到九霄云外了吗?”   我狞笑起来,压在了他身上:“你知道的,我可是个花心的男人。”   尤利安挑起好看的眉毛,手落在我的腰上捏了捏:“所以,我要跟你说的重点就是这个。”   “你和萨沙单独出去,不能让你太自由,更不能让你乱来,虽然你也打不过萨沙。”   他笑了笑,差点把我迷晕:“你可以和他牵手,拥抱,甚至接吻。”   “但你不能和他上床。”他神情冰冷下来:“一次都不行。”   我难以置信地摇头:“你们真是奇怪,我实在是看不懂你们俄国佬了。”   他一个翻身把我压在身下,亲吻我的眼睛。   “看不懂就看不懂,照我说的做。”   我不悦地冷哼:“那万一把持不住的不是我呢?你大概忘记了我也是个一等一的帅哥,萨沙从来都对我很好。”   尤利安眼神有瞬间失焦,随即微笑道:“萨沙不会的,因为你是我的人。”   “萨沙是不会对我的人下手的。”   “那可不一……”   接下来的话被猛烈的吻所堵住,然后在他下一轮的攻势下,我被狠狠地威胁与告诫,如果和萨沙发生什么肉/体上的关系,他一定会亲自开枪处决了我。   ——以背叛爱情的罪名。 第37章 Chapter 37   ===========================   顺着波澜壮阔的多瑙河而下,你会看到一条瑰丽的河流从阿尔卑斯奔腾而来,萨瓦河作为多瑙河右岸最大的支流,在美丽的贝尔格莱德与多瑙河交汇。两条河水滋养着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作为塞尔维亚共和国的首都,贝尔格莱德是巴尔干半岛腹地上最闪耀的那颗辰星。   被誉为“巴尔干之钥”的它,是欧洲和近东的重要联络点,铁幕之下,无数来自世界各地的间谍蛰伏于此,这座美丽的城市,光鲜之下暗藏令人可怖的血腥。   你闻,空气里的味道,是阴谋和鲜血的味道,夹杂着硝烟,或许还有爱情——因为爱情是阴谋最好的助力剂。   但萨沙说,是因为我们是特工间谍,所以才对着这味道很敏感。我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塞尔维亚国家博物馆前的广场上随手风琴音乐跳舞的女孩们,觉得心里很快乐。   节拍很动人,欢快明朗的乐曲飘荡在低垂的夜幕中,灯光璀璨,女孩儿的南斯拉夫式传统套裙裙摆上闪耀钻石般的光芒。   她们牵手而舞,摩拉维亚风格的建筑下,她们弯起的眼眸就像初升的新月,笑容仿若多瑙河畔的春风。人们围绕她们,鼓掌击打节拍,不时发出吆喝和欢笑。   眼前这一幕,要有多动人就有多动人。   但萨沙把手落在我肩上,示意我看他。   他穿着平日里最喜欢的米色风衣,带着一顶轻盈的乳白色顶礼帽,走向人群前,他回首朝我笑了笑,叫我可以看见他那双沉静如水的棕色眸子里噙着的盈盈笑意。   我呆立在原地,看我亲爱的萨沙是如何走向一位身穿黑色套装的男人——步伐很随意,甚至踩着舞曲的节拍,眼睛自始至终都落在女孩儿们欢笑的脸上,仿佛被热情洋溢的舞蹈所感染,他嘴角也衔着笑。   那是明媚柔和充满魅力的笑,让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落在他那张俊美的脸上,丝毫都不会留意到他的一只手从风衣荷包里拿了出来,一柄中指长的小刀把玩在他的手心,在人群微微耸动之际,迅速在黑衣男人腕间一带,动作凌厉优雅,转瞬即逝。   在男人反应过来时,萨沙已经收好小刀走到了人群另一处,音乐声再次到达高潮,所有人都振臂欢呼,萨沙也露出灿烂的笑容,转身向我招手。   “瑞凡!”灯光跳跃在他金色眼镜镜框上,他弯起眼眸呼唤我:“好看吗?”   我愣愣地点点头,然后迅速朝他跑去。   “好看!好看极了!”   就像两个来旅游的兄弟,我们绕着广场走了一圈,萨沙拿着宣传单为我介绍周围那些历史悠久的建筑,点评得头头是道,不久后我们就脱离了人群,来到了空旷处。   “回去吧。”萨沙突然牵住我的手:“他必死无疑了。”   “多长时间发作呢?”   “24小时之内,他便会以心脏麻痹而死。”萨沙笑了笑:“接下来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消息了。”   我点头,被萨沙牵着上了一辆出租车。车上我们都很沉默,窗外的街景迅速后退,一个来自西方世界的议员即将退出历史舞台。   回到我们租住的公寓,萨沙取下风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他里面是件灰蓝色的衬衫,带有细细的灰色暗纹。他站在镜子前一颗一颗解开扣子,微侧修长脖颈,我看到那细腻的皮肤上竟有一道五厘米左右的伤痕。   或许年月已久,这伤痕已经褪去颜色,与他颈间的皮肤相融,只是略微凸起,像一片柳叶落在他的脖颈上。   “我得去洗个澡,人群中的味道总让我很难受。”他微笑看我,我坐在沙发上有些发愣地点点头,然后在他脱下上衣的那一瞬间移开了目光。   他并没有在意我的反应,而是径直走进了浴室,不久后里面传来淋浴声,待他走出来后,已经穿着件卡其色的棉质睡衣。他没有戴眼镜,微湿的棕发蜷曲在额头上,就像秋日里卢森堡公园中的黄草地。   “能看出来你的心情并不愉悦,或许你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他淡淡地说:“那么,我先回卧室了。”   他走进了他的卧室,这套两室一厅的公寓,是克格勃驻贝尔格莱德机构专门为我们准备的。算不上豪华,但很舒适,我瘫坐在沙发上,正如他所说,内心里烦闷不堪。   萨沙,我心目中温文尔雅善良如水的萨沙,杀人仿佛对他来说就是家常便饭。这已经是我看到他杀的第三个人了,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用一把雨伞,一柄小刀,甚至一个针头,他就能将目标悄无声息地置于死地。   可是他不是别人,是一开始就以医生身份与我相识的萨沙。   他那双救死扶伤的手,居然可以沾满这么多鲜血。而我的手,也即将和他一样。   多么矛盾,又有多么可悲。   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在内心里这么痛苦与纠结,那么已经深陷其中的萨沙是否早已麻木?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站在他的卧室门口,敲响了门。   “进来。”   他半躺在床上,在落地台灯下阅读。见我进房,他取下眼镜捏了捏眼角。   “好了莱茵,不要一幅闷沉沉的模样,有什么话就直说。”   我抿紧了唇,根本就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被不自觉的意识牵引来到了他的房间。他似乎很有耐心,在等待我的开口。   “你很辛苦吧。”良久,我没头没脑地说:“你心里应该很难过吧。”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坐到床边握住他的手,手心传来暖暖的湿意和微不可察的颤抖。   “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萨沙。”   我将他的手摊开,放在自己的脸上。这只挽救生命的手方才杀了一个人,可仍旧如此柔软,贴着我的面颊,仿佛能感受到生命在其中流动,来来去去。   我闭上眼睛,仔细感受这只手。我想萨沙肯定睁大了眼睛,对我莫名其妙的话语和行为感到震惊。   但他没有抽回手,反而抚摸起我来。   “莱茵,睁开眼。”   我睁开眼睛看他,萨沙浅笑地凑上前来。   “你这样,让我很心动怎么办?”   他突然搂住我的脖子,稍稍往前一带,轻轻巧巧地就吻了上来。   双唇相触,他的鼻息柔柔地扑朔在我脸颊上。是非常轻柔的一个吻,没有任何技巧,也无关乎欲望,就像小孩子接吻那样纯情。   可他在吻我。   我反应过来尖叫一声,整个人就像触电般朝后退去,一屁股摔在地上,大惊失色地看着他。   他坐在床上,抿嘴发出闷闷的欢乐笑声,似乎我这副张皇失措的模样让他得到了极大的愉悦。   “这么害怕?”他笑:“你是怕我?还是怕尤利安?”   他放下书,朝后一躺。   “是不是尤利安警告过你,不准和我上床,是吗?”   我老实点头,然后又迅速摇头:“他不警告我,我也不能和你上床的。”   “哦?为什么?”   “因为......”我低下头不好意思起来:“那是对爱情的不忠。”   “哦,是这样。莱茵真是好孩子。”   他低下眼眸看我,各种情绪糅杂在一起,尽管依旧在微笑,但让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冰凉。   “萨沙,我......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不是个孩子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想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些,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我不愿意夹在你和尤利安之间,因为尤利安那个人......”   萨沙弯起眼眸抚摸我的头:“好啦莱茵,别在意了,我想尤利安允许你和我接吻的,你不必感到抱歉。”   我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萨沙挑眉:“因为我足够了解他。”   “可是萨沙,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不解地皱眉,想要问出个答案。他对我很好,但这并不是爱情。可没有爱情,他又为什么要吻我呢?   萨沙缓缓移开目光,落在窗外深蓝色夜幕中的贝尔格莱德,从这里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萨瓦河,在夜色下安静地流淌,无垠的情绪仿若沉浸在漆黑的河水底。   “莱茵,你见过秋天的伏尔加河吗?”   他嘴角上扬,眼神飘忽不定,似是已经飘向了远处。他也不等我的回答,怔怔地继续说:   “秋天的伏尔加河,就像阿列克谢·萨夫拉索夫笔下的暖色调油画。血红的夕阳蔓延整片天际,霞光笼罩琥珀色的白桦林,棕黄的树叶落在金灿灿的河水上,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好似贵族夫人颈项上层叠的黄金项链。”   “秋风穿过树林,大雁掠过蔚蓝的天空。”   他似乎陶醉在回忆里,闭上了眼睛。   “孩子们在追逐和欢笑,姑娘们在捡拾蘑菇与木柴,而少年则并肩走在林中......他们在这里相遇,他们在这里分别......”   萨沙突然睁开了眼,转头看向满脸震惊与不解的我,露出淡淡的微笑,伸手轻抚我的脸。   “你让我想到了那一切。”   “莱茵,仅此而已。”   我怔怔地摇头:“我不明白......”   他用额头触了触我的额头:“那便不要明白。”   他深深凝视我,仿佛要窥探我不安的灵魂,我感到嗓子发紧,并非由于不堪的想法,而是深度的恐惧,恐惧于我未知的一切。   这恐惧并不是对萨沙,也并非对尤利安,在当时看来是毫无缘由的,但在后来,我才意识到有时候人本能的直觉是那么准。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凝滞,触碰到了一团迷雾的边缘。若你浑身寒毛直竖,那么残酷的真相已然靠近。   我猛地站起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萨沙的卧室。 第38章 Chapter 38   ===========================   后来我们离开了贝尔格莱德,去往了维也纳,那座被薄雾笼罩的音乐之都。   关于那一晚的吻,我们再也没提过。只是每次杀完人后,萨沙总会牵住我的手,非常自然,好似应当如此一般。   无论是他杀完,还是我杀完。   总之,我们的目标是一个和军情六处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庞大组织,甚至和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来往密切。而随着我们逐渐深入,我们也成为了目标,遭到了追杀。但萨沙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他只是淡淡地说,这是应该的。   这就是间谍的世界,不断获取情报,不断阻截情报,不断杀害间谍,不断成为间谍。   他说我得适应这样的生活,那天,他突然兴起说要去维也纳金色大厅去听音乐会,当他拿来两张票时,我正在浴室里抱着马桶呕吐,因为我又在梦中回忆起了前一日杀害一名年轻女特工的经历。   那名MI6的女特工拿走了我们在维也纳潜伏人员的名单,上面最高军衔竟达到了中校,我只记得那天坐在大雨滂沱中的咖啡厅里时,萨沙端着杯冒着热气的意式咖啡,一脸惋惜地说:“真可惜,她本该可以活下来的。”   萨沙抬起眼睛,冲我笑了笑:“那么,这次到你,好吗?”   他有些俏皮地挑起一边眉毛:“你得知道,其实到了我这种级别,已经很少做这种事儿了,只是尤利安实在不放心你,当然,我也是,所以我接下这样一个任务,甚至亲自上场。可是莱茵,在一旁看永远无法比过实操带给你的经历与体验。你只有一遍一遍地去做,才能提高技巧,明白吗?”   我扯开嘴角,脸色苍白如纸:“提高怎么杀人的技巧吗?”   萨沙眼眸颤了颤:“这是特工必备的技能,重点是,不留痕迹,悄无声息。”   我一口气喝完咖啡,然后拿起雨伞走出了咖啡厅。   穿着绿色荷叶边衬衣的她与我迎面走来,尽管撑着伞,金色的鬈发依旧被雨水淋湿,卷翘她瘦削的肩上。双唇褪去了血色,碧眼里噙着些许惊慌。这个和我同龄的女孩儿被吓坏了,这份被死去的同事交托于她的名单,将带走她这条鲜活的生命。   绿灯亮了,我随着人群穿越过马路,与她擦身而过时雨伞稍微下垂,既挡住了我的面容,又微不可察地划过她细腻的脖颈。   萨沙说过,雨天是行凶最好的时机。   我手中的这把伞,张开时每个伞骨尖端都隐藏着能控制伸缩的针头,收起时,伞柄的尽头便是一把锋锐的利刃。这并不足以为奇,而是这把普普通通的伞,骨架中流淌着的是萨沙亲自调制的毒药。   若要隐蔽行事,提前调查好对方身体的某种隐患,制作出针对此类疾病的催化药剂,让他迅速发病而亡,自然到警察医生查不出任何端倪;或用令人闻风丧胆的阿米巴菌,让目标在吸入后36小时之内呈现霍乱病症而死;或是用蜡包裹可以精确控制死亡时间的蓖麻毒素,注入后利用人体自身的体温将蜡融化从而释放剧毒。   若需起到威慑作用,那就更好办了,氰化物直接了当当场毙命。   就比如,这美丽而可怜的女孩,惊恐地捂住了脖子,走了两步,轰的一声栽倒在地。这还没完,因为即将驶来一辆鸣笛的汽车,由于“失控”而冲向人群,慌乱的惊叫中我迅速将女孩的挎包提到了自己手上,然后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咖啡厅,坐到了微笑的萨沙面前。   “挺好。”萨沙笑抿一口咖啡:“可如果没有这辆车,你能把挎包拿到手吗?”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亲吻我满是冰冷雨水的额头,然后牵起我颤抖的手。   “回家吧。”   于是我开始做噩梦,萨沙说,他会给我时间,等我缓过来后便开始教授怎么制作毒药和解毒剂,获取情报和破解密码。   后来我们一起去了维也纳的金色大厅,我几乎是疲软着身子听完那场莫扎特的交响曲音乐会,但萨沙精神很好,他注视前方的演奏厅,出神地微笑,双眸明亮,仿佛融化了一汪雪水。   他说,他喜欢莫扎特,然后抚摸我苍白的脸颊,在灯光下吻我。我没有回应他,他并不在意,只是浅笑看我。   “你开始害怕我了。”萨沙垂下眼眸,金色大厅的灯光为他镀上一层光晕,看起来犹如西斯廷教堂中虔诚的圣徒。   “可你知道吗?”他抿嘴笑了笑:“这种事情,尤利安和我是一样的,但我们风格不一样,他喜欢用刀,用枪,血液和脑浆四处迸射,面对那样血腥的场面他总会恬然地笑出来。所以,莱茵,他到底还是喜欢你的,否则怎么会让我教你呢?”   我扯开嘴角笑了笑:“我是在害怕你吗?或许,我是在害怕我自己。”   萨沙宠溺地笑:“那我可真拿你没办法了,莱茵,杀人的事情就告一段落吧,但我想让你明白,学会怎么杀人,对你来说最大的意义是如何不被别人干掉。”   “比如说,要小心下雨天是吗?”   “是的,是的,我亲爱的小莱茵。我们会的,敌人也都会。即使不会,他们很快也会学会的。”   他凝视我的眼眸,“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他将我搂在了怀里。   接下来我在萨沙的训练下开始一系列行动,比如故意引来MI6然后躲避来自其顶级特工的的刺杀,潜入奥地利外贸部中拿到他们最近外贸交易明细,甚至将一枚窃听器安置到了英国驻维也纳大使馆的大使办公室的办公桌下,对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在维也纳的据点进行斩首行动……   更重要是的,我几乎完美地继承了萨沙的那套药剂学。或许是我本身就有医疗方面的背景,或许是照萨沙所说我是个有天赋的特工,总是,在那间克格勃驻维也纳机构专门为我们安排的实验室里,他对我进行了为期一个月无休止的培训。   萨沙将他多年的研究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我,无论是我还是他都累得够呛,到了后来已经无心回到舒适的公寓,更多时候则是就地而睡。   贴心的克格勃们为我们准备了两张铁架床,却粗心地只给了我们一条被子。于是我们只能睡在一张床上,当然,也仅仅就是睡觉而已。   萨沙除了和我牵手和接吻其余什么都不做,即使睡在一个被窝里他也不碰我。只是我总被他修长洁白的脖颈和恬静的面容所吸引,无比尴尬地隐藏自己本能的反应。   但好在疲累会战胜一切不该有的欲念,最终也会安然无恙地进入深沉的睡眠。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五个月已经过去,我们最后一站在风情万种的布达佩斯。正值夏季,安德拉什大街投下浓浓绿荫,夏风里带着股清香的甜蜜,顺着这股甜蜜我们来到一处搭着红白棚子的商店前,买了两个冰淇淋。   萨沙似乎心情很好,他挑选了柑橘味道,橙色的冰淇淋在阳光下泛着牛奶般的光泽。他穿着件浅杏色的亚麻衬衫,袖口卷在手肘上,露出隐现青筋的洁白手臂。白色的长裤上系着棕色的压纹腰带,当然,那顶无比衬他的米白遮阳帽,是我为他挑选的。   他适合这种温温柔柔的调子,是我喜欢的调子。   而我,萨沙说,总是像个小流氓。可能摆脱不了身上的地痞气息,我不爱穿衬衫,总是套着件最简单的灰色长袖,然后随便一条牛仔裤,戴着副墨镜,像个美国仔。   总之,我俩站在路边吃冰淇淋,总会引来一道道饶有意味的目光。女孩儿们俏皮地朝我们眨眼,裙摆下白花花的大腿叫我看了心旌荡漾。萨沙永远保持一副得体的绅士模样,而我总忍不住对那些女孩儿们吹上一两句口哨。   “你以后会结婚吗?”萨沙突然问。   “结婚?!”我咬了一口冰淇淋:“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应该没结婚吧?”   我转头看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萨沙和尤利安这么出类拔萃的俩人,为什么一直单身到现在?   模样长得万里挑一,身份更是不用多说,想来想去只能是性格问题了。尤利安那种乖戾的性子可以理解,但萨沙......   啧,没有女人不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   “克格勃不适合结婚。”他弯起眼眸笑,朝一个向他眨眼的女孩儿点头致意。   “那我也不适合了。”我耸耸肩:“我结婚简直就是祸害别人。”   “所以你打算一直和尤利安在一起了?”   他转头看我,问得直接,我抿抿嘴,然后郑重其事地点头:“只要他不甩了我,我就会一直和他在一起。”   萨沙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真好,快吃吧,冰淇淋要融化了。”   我大口啃着冰淇淋,萨沙含笑注视我,掏出手帕给我擦拭嘴角淌下的乳液。别人看来,我们是如此要好的两兄弟,或者朋友。但只有我们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实在无法用一个单独的名词来解释。   兄弟和朋友不会牵手接吻,可恋人却不止于牵手接吻。   可我无法厘清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愫,或许是逃避不愿去直接面对,我是个卑劣的人,和他在一起时怦然心动,却无法忘怀尤利安那双带有审视的碧眸。我在心虚什么?在害怕什么?下意识地不去想,这就是我的处理方式。   我们在布达佩斯的酒馆里,从一个流亡的政治家得到了想要的情报后便离开了这座美丽的城市,离开的前一天,我们走在多瑙河畔吹风。夏季的风夹杂湿意迎面扑来,萨沙突然将我搂在了怀里。   “在我们回卡尔斯霍斯特之前,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他俯在我耳畔,呼吸的气流扑朔在我的脸颊上,弄得我痒痒的。   “好。”我环住了他的腰。   于是我们登上了去往德累斯顿的火车。   --------------------   PS:PS:MI6,英国陆军情报六局(MI6=Military Intelligence 6),对外情报机构,一般称为军情六处。冷战期间和美国CIA联系紧密,共同对抗KGB。   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不好多解释,总之反苏 第39章 Chapter 39   ===========================   穿过令人流连忘返的满是巴洛克建筑的德累斯顿市区,我们径直来到了城市的乡下。碧绿幽静的森林中,我们的汽车行驶在一条不算平坦的石子路上,多亏德国制造业的良心,否则我还真担心这轮胎坚持不到萨沙所说的那座村庄。   绵延森林中的一处山谷中,这座名为“Geheimnis”的美丽村庄濒临易北河而建,我们到来恰逢黎明时刻,它就像一位沉睡中的姑娘,在云雾蒸腾中缓缓苏醒,清冷的天光中升起寥寥炊烟,金灿灿的朝霞穿过薄雾倾洒在古日耳曼式的房屋上。   一群山雀划过蓝金交织的天空,我抬起头,嗅闻风中烤面包的味道。   我不知道他这个苏联人为什么会特意来到德国山区的一处村庄,但萨沙只是解释,因为他曾经来过这里做任务,记下了这里美不胜收的风景。   我们走在易北河河畔,在村庄简陋古朴的咖啡厅里喝了咖啡,战争期间这里并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人们脸上的恬淡笑容就像日光一般澄澈透明。我们还在村中心的集市上闲逛,妇人们在兜售山羊毛编织的毛毯,年轻女孩儿们制作一些精美的手工艺品摆在亚麻布上。   “或许我们可以买点土产回去送给朋友们。”萨沙走向一处摊贩,蹲下身拿起一个杉树木雕,他笑着说:“你看,这个很适合尤利安,对吗?”   我点头,在他身边蹲下来:“我有个朋友,对,你曾经见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艾伦·克劳德,柏林大学医学院的学生,他是德累斯顿人,我想他见到我的礼物后会很开心。”   “会的莱茵,没有什么比来自故乡的礼物更让人动心了。那么,我们一起挑选一些吧。”   最终,萨沙买下了杉树木雕和一对坠着绿玛瑙的银质耳环,我则买下了一个钳有雪花的玻璃球和用粗麻绳编织的紫色羽毛捕梦网,还有一个红木质的古色古香的烟盒,另外,在对艾伦礼物的挑选中,我在萨沙的建议下买了一条银质的十字架项链。   受难的耶稣雕刻得栩栩如生,让人不禁动容。   “他是有信仰的吧。”萨沙问。   我点头:“是的,艾伦信仰基督教的。”   怀揣着礼物,我们踏上了回程。远去时,萨沙遥望坐落在山谷中的Geheimnis,怔怔地说:“莱茵,要是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就来这里。”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我会找不到你呢?”   萨沙缓缓扬起嘴角,目光清亮澄净,圣徒般的光芒再次显现,他没有回答,沉默在风中蔓延。   1954年10月,经过六个月的外出任务,我终于回到了东柏林。照常,明明作为史塔西高级警长的我,依旧要首先去卡尔斯霍斯特报道。   我实在太想念尤利安了,一进白色宅邸,我把捕梦网送给惊喜的索尼娅,将烟盒送给有些害羞的安索洛夫,然后拉着萨沙就跑上了三楼琴房。   推开门,尤利安站的笔直,缓缓转过身,嘴角噙着浅笑。   这人总是一副淡定得要死的模样,明明心里肯定想死我了。我冲上去抱住他,在他柔软的唇上狠狠啃上一口。他也搂住了我,与我动情地接吻。   “想我没?”我竟有些撒娇地往他身上蹭,他后退两步,靠在了钢琴上。   他喉咙里发出闷闷的笑声,宠溺地在我背上拍了拍:“乖,让我先和萨沙聊聊。”   我这才反应过来萨沙还站在门口,赶紧从他身上把自己摘下,然后走出了琴房。萨沙眼神淡淡的,并没有什么反应。我走出去关上门,心情顿时沉入谷底。   六个月不见,他就是这态度?   我扯开嘴角笑了笑,蹲坐在走廊里。也是,他们是高级军官,萨沙需要向尤利安汇报此次任务的结果。在他们的世界里,感情应该排在很多事情的后面。我明白的,我也理解,但心痛却是实实在在的。   我把玩手中的那颗玻璃球,一片六角形的雪花雕刻在其中,灯光下泛着钻石般的光芒。我缩了缩,抱起双膝,盯住那片雪花出神。   我第一次见到,就觉得这雪是西伯利亚的雪。   半个多小时后,萨沙走了出来,看到蹲坐在走廊上的我。   “好了,你可以去了。”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把我拉了起来:“别沮丧了,他很想你的。”   我闪躲目光:“我没有沮丧......”   “快笑一笑吧。”萨沙捏了捏我的脸颊,然后径直下了楼梯。   我走进琴房,尤利安靠在钢琴上,双手插在裤兜里,交叠着腿,啧,那笔直修长的腿。我叹了口气,走到上前搂住他精瘦的腰。   “你可让我伤心了,居然这么冷淡。”我凝视他的碧眸,抚摸他柔软的发丝。   他衔着淡笑,垂下浅金色的睫毛,又倏地抬起,上帝,我最受不了他这种玩味的神色,这让我十分有上他的冲动。   于是我摸了摸他:“说话,亲爱的,说你想我。”   他抱住我:“你瘦了。”   “可是六个月都没歇着。”   他点点头,像是非常认同似的,捧起我的脸,仔细观察着。他的目光有若实质,上上下下地扫视,就像在检阅他的军队,让我有些不自在。   “怎么了?”我皱起眉头。   他轻笑一声:“不错。”   他吻了吻我的眼睛:“你还是爱我的。”   我松开了他,忿忿起来:“你就这么不相信我?那你为什么要安排这场训练呢?”   他弯起眼眸,有把我扯到怀里:“好了亲爱的,有这个时间吵架,还不如好好看看我呢。”   我心里涌上难过:“你都不说你想我。”   他抚摸我的头发,亲吻我的耳垂,然后双手伸进我的衣服里,将我向前带了带,让我感受到他的反应。   “这样还不足以说明我在想你吗?”   他罕见地顽皮起来,我感到满意,于是搂住他的脖子:“啧,你这个色鬼。”   他挑眉:“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我。”   “那是因为你只对我有反应是吗?”我在他脖子上蹭:“你爱我。”   他抱住我的手颤了颤,没有说话。我的心脏狂跳,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尝试要他承认他爱我。   我是如此胆小与自卑,这么几年,他从来没说过爱我,我也从未要求过他说。因为害怕得到不能接受的答案。   他喜欢我,可他爱我吗?   我不断自我催眠他是爱我的,可他从来没说过爱我。即使我刚刚说了这句话,他也只是抱着我沉默。不断以手上的动作尝试转移话题,他知道我禁不住他的抚摸,禁不住他的亲吻,于是有些事情可以轻轻巧巧地就一带而过。   心脏抽抽地痛了起来,我从衣服兜里掏出那颗玻璃球。   “你看,是西伯利亚的雪。”   我递给他,说:“给你的礼物。”   “谢谢你,莱茵。”他望着那颗玻璃球露出明媚的笑容,霎时整个房间都亮了几分:“很漂亮,我很喜欢。”   他把玻璃球放在了钢琴上,和萨沙送他的杉树木雕摆在了一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在木雕的衬托下,那片雪花突然变得轻浮起来,不同于承载着时光痕迹的木雕,雪花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没了。   我扯开嘴角笑:“萨沙比我有品位多了。”   “是吗?”尤利安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给我弹奏六月船歌吧,一会儿下楼吃晚餐,知道你要回来,安索洛夫同志准备得很丰盛。”   我点头,然后弹奏起了六月船歌。   虽然不是第一次,但总觉得今天的演奏特别悲伤,浸到骨子里的悲伤,可我无法解释缘由,这莫名的情绪叫我在吃晚餐时都没什么胃口。   “小莱茵是累过头了。”索尼娅耳朵上坠着漂亮的绿色玛瑙耳环,笑眼盈盈:“你需要来点香槟酒。”   安索洛夫拿出一瓶苏联牌香槟递给我:“这种不错的,我们都很喜欢。”   我道谢后喝上了一小杯,脸色变得红润起来,尤利安切下一块熏鸡肉放到我的盘子里。   “你可以试着沾点牛奶。”   话语刚落索尼娅就将奶罐递给了我。   “小莱茵,我们可都很想你。”索尼娅说:“快跟我们讲讲,和萨沙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你都把他那些绝招都学会了吗?   我将熏鸡肉沾了点牛奶,这种俄国式的奇怪吃法倒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好吃。   “是的我亲爱的索尼娅,那套药剂学我算是都学了,但还需要长时间的练习。”   “没错,没错。”索尼娅笑着点头:“第二总局少不了萨沙的那一套,可难了,你得花点时间,我想史塔西内部有实验室?”   “有的。”尤利安浅笑:“他们的很不错。”   “你去过吗?”我问他,他则小抿一口香槟,并不回答我。   “莱茵,你去了贝尔格莱德吗?萨瓦河是不是很漂亮?”安索洛夫贴心地为我解围:“要知道我和我亲爱的萨娜尼亚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呢。”   “萨娜尼亚?”我好奇地望向他。   安索洛夫老同志的双颊又纯朴地红了起来:“是我过世的妻子,她很美,曾在贝尔格莱德做舞蹈演员。”   我想起了那天广场上的舞蹈,萨沙手中的刀片。突然,索尼娅耳朵上晃晃荡荡的绿色玛瑙冲进我的眼底,那美丽的绿色晕染成片,化为雨幕下的一件绿色衬衣。   内心里顿时涌上一阵恶心,我惊慌地捂住嘴朝盥洗室里跑去。干呕了一阵,我用冷水洗了把脸,抬起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湿淋淋的苍白的脸,发青的双唇,疲惫的眼睛。   莱茵啊莱茵,你真是够了,你还要软弱到什么时候?   算算你亲手杀的人,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你还在这里装什么圣徒,装什么好人?   你应该趁早撇开那该死的伪善,明晓这残酷的世间真相,否则你将无法追上他们的步伐,你会让他们失望,然后失去他们对你的所有感情。   这个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   PS:geheimnis,德语“隐秘”的意思。 第40章 Chapter 40   ===========================   我站在柏林大学礼堂里,看到照片上那张年轻睿智的脸正在对我淡淡地微笑。这张和我有七八分相似的脸——灰蓝色的眼睛,浅棕色的头发,笑起来充满良善与温存。   谁能想到,这个人正在制作那种小小的一颗就能收割十几万人生命的可怕武器呢?   兰德尔·穆勒,对,就是我执行任务时化名的“兰德尔”。   以他的名,为我的姓,原来我还在思念他吗?我曾以为安娜的逝去是和他相逢,原来只是安娜一个人走了。这个人,我的父亲,他还活得好好的,在那遥远的东方,大雪纷飞的东方。   可我还能再找到他吗?   “我第一次见你,就猜到你和他的关系了。”艾伦踱步走到我身边:“你们长得太相似,而你却从来对这所学校敬而远之。”   “你调查过他吗?”我转头看他。   “没有,只是询问过教授们,毕竟,他很有名,不是吗?可谁也不想惹上麻烦,只肯说上些三言两语,但就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了。”艾伦攀上我的肩:“你想见他,其实,你心里还很爱他。”   “或许吧。”我勾起唇角,“我不知道抱有见面的希望是件好事还是坏事,毕竟,像我现在的身份,说不准哪次执行任务时就一命呜呼了。”   艾伦耸耸肩:“那到时记得通知我一声,我会尽最后的努力抢救一下你。”   我咧开嘴笑,然后从大衣兜里掏出那条银质雕刻有耶稣受难像的项链,递给他:“送你的礼物,来自德累斯顿的小玩意儿。”   艾伦惊讶接过项链:“德累斯顿?你还去了那里?”   “嗯,萨沙带我去了一个很美丽的村庄,叫Geheimnis,确实很隐秘,在易北河旁的一处山谷中,这是他帮我挑的,我可没那个好眼光。”   艾伦双眸闪烁起来,激动地把我抱在怀里:“太感谢你了小莱茵,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德累斯顿,想念易北河,想念那里的山林和村庄。”   他似是难以自持喜悦,捧住我的脸嘬了几口,看他这幅兴冲冲的模样,我心里的阴霾也一扫而光,为能给他带来喜悦而感到幸福。   然而他还没从激动中缓过神来,我们的余光中就出现了一道俏丽的身影。   “娜塔莎?”我推开了艾伦。   娜塔莎站在透过巨大落地窗照射在礼堂中的和煦阳光下,冬日里她的一头波浪长发垂到了腰际,深蓝色的眼睛里仿佛荡漾瓦尔登湖的碧波,这个性格泼辣的苏联女人居然变得温柔如水,沉静地注视着我。   “你旅游回来了?”她走上前,给我来了个吻面礼。   我回应了她,然后看到艾伦仍在一旁乐滋滋地把玩我送他的项链,几乎对娜塔莎视而不见。   “真好看,你的眼光真好。”娜塔莎对我说。   “不,这是另外一个朋友帮忙选的。”我傻笑两下,然后扯了扯艾伦,艾伦恍然惊醒,然后冲向娜塔莎,笑着说:“这是来自德累斯顿的!”   娜塔莎弯起眼眸笑:“那是个美丽的地方,艾伦,你知道我一直期待你能带我回德累斯顿。”   “是吗?”艾伦突然僵住了笑容,微眯起眼睛:“你真的想去德累斯顿?”   “你说呢?”娜塔莎走上前抱住艾伦:“至少,这是男女朋友间该做的事情,不是吗?你得带我去你家乡看看,你不是说要和我结婚的吗?”   艾伦抚摸娜塔莎波浪金发:“你不会想去的,娜塔莎。你应该回索契,或者去更美的地方。东柏林不适合你。”   “那就适合你吗?艾伦?”   娜塔莎的笑容变得悲伤,凝视艾伦的眼睛,随后在他唇上落上一吻。   “我走了,你和莱茵好好聊聊。”娜塔莎看了一眼我:“我想你们有的聊。”   艾伦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股莫名的气氛让我十分不自在,心想娜塔莎不会有误会什么了吧。   “你们吵架了?”我问艾伦。   艾伦耸肩,表情又变得玩世不恭起来:“女人嘛,翻脸如翻书,你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大概我这辈子都摸不透女人了,哎,到底还是男人简单。”   我嗤之以鼻地哼哼:“那可不一定,我倒觉得男人才麻烦。”   “怎么?你的那位将军又惹你不开心啦?”   我沉默,然后问:“艾伦,喜欢和爱是有区别的吧,你说过,爱情是要上床的,那么他愿意和我上床,喜欢和我上床,应该就是爱我的吧。”   “你为什么要突然怀疑他对你的爱呢?”   “不知道,只是觉得,他或许是喜欢我的,但并不爱我。”我扯开嘴角笑:“我这种人是不是很讨厌?什么爱来爱去的,明明对我们来说比爱情重要的事情多了去了。”   “比如说?”   “比如说他身居高位,管理那么多的军队,而我,虽然只是个小警长,也得保护好国家的安全,阻止间谍的渗透。”   艾伦笑了笑,攀住我的肩:“我的小莱茵,你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些都和爱情不冲突的。我不能给你明确的答案,但我只知道一点,对于他们那种大人物,早已经不看重事情的发展过程,而只在意最终的结果。”   “最终的结果,就是你们在一起了。你明白吗?你们在一起,他对你很好,这就是结果。这个结果,你得珍惜。”   “我感觉你在为他说好话?”   “有吗?”   “有,从来都有。”   “那我可就要闭嘴啦!”   艾伦笑吟吟地捏了捏我的肩,我们一起走出礼堂,冬日的阳光倾盆洒落,冰凉的空气瞬间洗涤了我闷沉沉的肺,新鲜空气让我的思维顿时清晰起来。   也是,管那么多干什么。   现在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   我傻笑几声,想着自己可不要做个小怨妇。哎,我可是个大男人!   “走吧。”我对艾伦说:“去喝点雪莉酒,我知道你最喜欢。”   “穆勒警长太慷慨啦!”   我们勾肩搭背地朝酒馆走去,一路上跟艾伦讲述了我这半年来所走过的那些美丽的地方,当然,和任务相关的绝口不提。只有那令人流连忘返的城市乡村美景,我就像画家一样描绘出来,他听得津津有味,不断表达对我的羡慕。最后喝到醉醺醺时,他竟然往我怀里钻,像个孩子一般哭了出来。   我想,艾伦大概快被那个伦勃朗教授逼疯了。   1955年的新年夜,卡尔斯霍斯特照常举办新年晚会,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飘荡在晶莹璀璨的灯光中,我和一众史塔西高层在米尔克的带领下受邀参加了这场宴会。老实说,在这栋战前留下来的犹太人建造的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布尔乔亚。   可要把这些巨大的水晶吊灯以及金灿灿的墙纸拆除,为了做个布尔什维克的模样,则要耗费大量工人阶级的劳动力,实在是得不偿失。于是,一众马克思主义者喝着香槟与红酒,在圆舞曲中举杯庆祝新一年的到来,我想如果这里有间谍的话,一定会有回到家的感觉。   我端着杯香槟,坐在宴会的角落里。   台上作为克格勃驻卡尔斯霍斯特机关主任的叶甫根尼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讲,尤利安坐在最前面的座位上,要不是有那身苏联红军军装的加持,他简直就像旧时代贵族里的王子。   ——柴可夫斯基天鹅湖中的王子。   啧,我傻笑摇头,不禁感慨自己的情人是如此美丽与耀眼,我一定受到了上帝的偏爱。   萨沙早已回到了莫斯科,新年的前一天,我们都收到了萨沙从莫斯科寄来的新年礼物,他贴心地为每个人都挑上了一条山羊绒围巾。   喝完香槟,演讲也结束,到了最期待的舞会时间。我搂着索尼娅的腰,和她在第二圆舞曲的律动中旋转,她灵动得像一只小山雀,在音乐中快要飞到山峦之巅。旧时俄国时期的曲子总是令人动容,很快宴会厅里就充满了喜悦的氛围。   跳完几支舞,我向坐在桌边安静喝酒的尤利安点头致意,然后揣着几盒鱼子酱,拿了瓶香槟酒,再带上了点面包和黄油,离开了卡尔斯霍斯特,径直去了史塔西的17号监狱。   总不能让我亲爱的警长孤身一人在牢里度过新年,于是那晚我和他在监狱里畅饮到半夜,聊到连平时都不给我们好脸色看的典狱长都忍不住加入,喝上了我带来的那瓶香槟。当然,最吸引他的还是苏联人最爱的鱼子酱啦,那是只供给苏联高层,我们普通人平时可吃不上的好东西。   恍然间,五年已经过去了。似乎一切都没变,似乎一切又变了太多。我站在窗前想念不知何方的米夏,只希望自己能早日见到他。   和米尔克凭平日里的装模作样也让我获得了一些平静的日子,至少我练就了一身面对嘲讽揶揄也能笑嘻嘻地鞠躬致敬,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我那神经质的部长渐渐也觉得没了意思。   当春天到来,东柏林上空的灰鸽盘旋在蔚蓝的天际,空气里飘浮着矢车菊的清香,暖意融融的阳光洒落在新修的现代化建筑上。   柏林大教堂沐浴在神圣的光辉中,一对新人在举行婚礼,他们笑得很开心。   一切都很平静,我喜欢这平静。   那日,我临时从总部回家,却没想到遇到了站在客厅里的娜塔莎。她静默地矗立在窗前,金色的齐腰长发散落在乳白色的棉质长裙上,她披着一条克什米尔毛毯,犹如清纯忧伤的圣母。   “莱茵,你回来了?”   “你在等艾伦吗?”我取下大衣,挂在衣架上。   娜塔莎笑着摇头,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薄雾般朦胧的悲伤神情,我想应该是日光晕开了这情绪。   “我在等你。”她说。   我怔了怔,问:“为什么?”   娜塔莎走上前来,我才看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显露出不曾有过的脆弱,犹若一朵被雨浇透的蔷薇,残存支离破碎的花瓣。   “莱茵,你是艾伦的好朋友是吧。”她抚住我的脸,竟有些深情款款。   我不知所措地点头。   “那你能帮我带句话吗?就跟他说……”   她突然低头娇羞地笑,这可一点都不像平日的她。一股不好的预感从我心里涌上,我猛地抓住她的手:“带什么话?他马上就回家了,你自己说!”   她温柔地看我:“莱茵,来不及了,时间来不及了,我得出一趟远门,去很远的地方,或许,或许以后就不会再见了。”   她满眼是泪,笑着握紧了我的手:“答应我,等艾伦回来,帮我告诉他,我是真的爱他。是真的。”   “不,你自己去说……”   娜塔莎捏了捏我的手:“这不是没时间了吗?好吗莱茵,算我求你。”   她深深凝视我,在她那双深蓝色的瞳孔里,我看到了令人信服的神色和无比坚定的决心。或许,我想,这位美丽的女孩儿是真的要出远门了。   我被她的情绪感染,颤抖着声音道:“我会帮你带到的,但我相信,艾伦一定会更想亲耳听见,因为,因为他也是爱你的。”   “真的?”她突然有些兴奋起来,泪眼中涌出大片大片的光彩。   “真的!你是他交往过最长时间的女朋友!他一定很爱你,就像你那么爱他一样!”   娜塔莎突然抱住了我,眼泪就像一串散落的珠帘落冲进我的怀里。   “谢谢你,莱茵。”她颤抖着在我脸颊上亲吻,泣不成声:“我也会想你的。莱茵。对不起,莱茵。对不起……”   “娜塔莎……”   我惊讶地扶住她,刚想问她道歉的缘由,她却松开了我,身轻如燕地跑到门口,就像往日那般明艳动人地向我挥手,送上热情十足的飞吻。   “再见了,莱茵。”   我听见她说。   “再见了。” 第41章 Chapter 41   ===========================   娜塔莎·弗拉基米尔·伊万诺夫娜死于东柏林北部郊区的废弃壕沟内,心脏中枪,金发如四射的阳光铺洒开来,洁白长裙被鲜血浸透,宛若盛开在大地上的一朵彼岸花。她洁白而冰冷的面庞上浮现令人费解的欣慰笑容,仿佛死亡对她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解脱。   从学校实验室里被传唤来认尸的艾伦脚步踉跄,轰的一声就跪在娜塔莎身旁,开始无声地流泪,嗫嚅着苍白嘴唇,亲吻娜塔莎糊满血渍的脸颊和唇瓣。   他那可爱的女朋友再也无法回应他,我站在一边心如刀绞,扶起快要晕倒的艾伦。   “艾伦……娜塔莎她,娜塔莎……”   我泣不成声,艾伦怔怔地望向我,突然笑了出来。   “我是个罪人。”   艾伦被两名史塔西架了起来,按照流程要回史塔西做笔录和问询,而我却因为与当事人牵连紧密并不被允许参与这件案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艾伦坐上了警车。   我一路跟随到史塔西总部,想要弄到点消息。但令人疑惑的是这件枪杀案被来自高层的指令封得严严实实,我完全被排除在外。渐渐地我开始担心起艾伦的处境。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忧是多此一举的,艾伦在24小时后就放了出来,按照负责审讯他的警长的话来说,他一直待在学校,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摆脱凶杀嫌疑。我心想这不废话,于是带着伤心欲绝的艾伦回到了家。   艾伦,我亲爱的朋友,已经进入到了魂不守舍的状态。毕竟看似玩世不恭的他实则最重感情,以前小老鼠奥洛夫的死都能让他伤心整整一个礼拜,何况那是他交往了好几年的女朋友。   想到娜塔莎那天对我说的话,我内心里止不住难过。为什么我当时不阻止她呢?或许我应该强行留下她,这样他就不会遇见如此可怖的枪杀案。   可是,那么问题来了,娜塔莎为什么要去那种偏僻的地方,谁又会去枪杀一个女大学生?   艾伦已经由于悲伤昏睡过去,听闻消息许久未现身的安迪也从工厂赶来照顾他,我想自己应该去总部调查个清楚,然而没等我的行动得以实施,我就接到了卡尔斯霍斯特白色宅邸的紧急专线电话。   “将军要见你。”那边传来索尼娅例行公事的声音。   我来不及疑惑,只能叮嘱安迪好好照顾艾伦,然后掏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马克都交给了他。   “记得他醒了,让他吃点药。哦,你得问他,安迪,你不懂,但他明白的,要跟他再三确认知道吗?艾伦的状况很不好。”   安迪皱眉问我:“你要去很久吗?”   我耸耸肩:“谁知道呢?不过一处理完我就会及时赶回来。”   于是我驱车赶往卡尔斯霍斯特,在白色宅邸见到了整装待发的尤利安。   “走吧。”他微笑这说,递给我一个行李袋。   “去哪里?”   “波兰。”他说:“这次,你得陪同我一起去。”   我来不及惊讶,连忙凑到他跟前小声说:“艾伦的女朋友死了,枪杀的,我得在这里弄清楚再走,艾伦现在的状况很不好。”   “我想安迪可以照顾他的。”   尤利安浅笑,声音没有任何波动,我猜到他已知晓了一切。   “这件事你也不要插手,米尔克会安排侦查小组进行调查。我想等你从波兰回来后,就会知道具体的细节。”   “不!”我往后退:“我不能就这样扔下艾伦,娜塔莎她……她是我的朋友,我不能!”   “莱茵!”尤利安微皱眉,冷下声音:“这是任务,工作,你不能被情绪所影响。”   “可是……”   “好了莱茵,成熟一点,这次去波兰我不能少了你,你明白吗?”   我瞪大了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表现出需求,似乎还是强烈的需求。我的心里百转千回,情绪来回碰撞,脑子里也一片混沌,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了前往机场的军用专车上。   莱茵可真是个卑劣的人,居然扔下朋友一走了之。他会受到惩罚的,可他现在却不知道。   正如艾伦所说,他有什么办法呢?   他毫无办法,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命运从来不由自己做主。   我第一次乘坐飞机,是苏联的军用专机,飞机起飞时的推背感让我有些紧张,于是尤利安贴心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暖暖的,让我不安的心稍得镇静。   他并没有说具体任务是什么,也没说我们的目的地是在哪里。他只是靠在座位上闭眼沉思,而我坐在他身旁的座位,紧邻着窗。   透过舷窗看窗外累积的层云,我心里突然涌上莫名其妙的兴奋和悲伤。   原来人真的可以上达这种高度,原来到了这种高度,看下方的一切都是如此渺小。   我突然感觉很疲惫,于是轻声叹了口气。尤利安睁开了眼睛。   “你开始叹气了。”他说:“叹气说明你已经成长了。”   “成长就是不断经历痛苦吗?”我问。   他勾起嘴角,碧眼里波光潋滟的:“至少在这个年代是。”   “那这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呢?”   他缓缓垂下金色的睫羽,声音变得低沉:“这是……这是个充满阴谋,诡谲多变的年代。”   未等我回答,他倏尔抬眼望向我:“所以,能支持我们走下去的,只有我们的信仰了。”   我有些惊讶他的话,但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说:“你说的对,你的信仰一直很坚定。”   “那你呢?”他捧起我的脸:“你的信仰是什么?你的耶和华,还是共产主义?”   我愣了愣,有一瞬间恍神。   你知道在万里高空上被美丽情人捧着脸问信仰是什么的那种感觉吗?   看着他那双荡漾碧波的绿色眸子,绿莹石般散发着光亮。我无法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爱他,所以要诚实回答他。   对于那清楚到不能再清楚的答案,我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底深处,回答他。   “是你。”我说:“我的信仰是你,一直都是你。”   他的双手颤了颤,就像碰到到烧红的烙铁,瞳孔猛地缩紧,出卖他平静外表下的震惊。良久,他的表情冰雪消融,绽放春光般明媚的笑颜,将我抱在了怀里。   “这是我此生听到过的最美的情话。”他抚摸我的头发:“或者说,是承诺。”   他松开我轻触我的唇,轻声问:“所以说,你不会离开我的,是吗?”   我有些被自己感动到了,湿润着眼睛说:“不会离开你的。”   是的,不会离开你,人怎么能离开他的信仰?   我怎么能离开你?   没有什么能让我离开你——除了你自己。   他再度拥我入怀,在我耳边非常小声,细弱蚊蝇般许下对我的第一个承诺。   “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永远不会。”   万里高空上的诺言,许下时就如美好的童话。然而就像坏人终会得到惩罚,童话也有残酷的一面。我深深凝望高不可及的他,从未想过,先打碎这个美丽童话的人,将会是我。   是的,是我。   --------------------   PS:船歌是正经的谍战文,文中有大量的细节铺垫,建议大家阅读此文可以稍微慢下来一点,若在后面有困惑的地方,不妨往前面翻一翻,我也会适当地给大家提示。 第42章 Chapter 42   ===========================   飞机降落在波兰华沙北部郊区的一处军用停机场,我们下飞机后受到波兰军方的接见,在一位空军少将的陪同下前往PZL公司在华沙的飞机制造厂。   作为曾生产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让德国空军遭受重挫的PZL系列战斗机的飞机制造公司,在战后依附于苏联的共产体系转而在武器研制上也几近苏维埃化。我们在飞机制造厂内看到了大量的苏式飞机,苏霍伊设计局的产品在这里处处可寻,最新的“苏—7”战斗机已经开始试飞,我们站在飞机场旁,看着那架战机如海鸥般飞向蓝天,又猛地扎下贴地飞行,完成一系列高难度动作。   这架最新式的单座单发战斗轰炸机向我们显示了它完美的性能,我看到尤利安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大片大片赞赏的光彩,嘴角上扬,丝毫不掩饰他愉悦与自豪的心情。   在飞机制造厂巡视了一整天,尤利安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疲累,我很少见到他这么神采奕奕的时候,我和索尼娅全程陪同。令我惊讶的是,尤利安的波兰语也说得十分流畅。   不愧是契卡出来的人,我内心不禁啧啧感叹。要知道因为索尼娅作为高级秘书外语从来都是必修课,等于说我们并没有翻译,所以整天下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云里雾里。   真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   晚上回到我们在华沙市区下榻的酒店,不知道是谁安排的住处,居然把我和尤利安安排在同一间套房内,我想肯定是贴心的索尼娅。   但尤利安说,是他。   “是我吩咐的。”他从浴室里走出来,心情似乎很好:“这么多年我还没带你出来过。”   “怎么?很愧疚吗?”我欣赏他美好的身体,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腰,色气满满地摸了一把。“突然想到我们只在琴房做过。”我不满地嘟囔。   “所以安排在一起了。”他抿嘴轻笑,然后亲吻我的脸颊:“乖,先去洗澡。”   我兴冲冲地走进浴室,把自己洗了个香香,然后冲出去把正抿下一口伏特加的他按在床上。   “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换个地方,会有新的感觉?”我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他弯起眼眸低声笑:“是吗?你很有经验?”   我脸一红:“这倒没有……”   “你以前和很多女孩睡过。”他躺在床上抚摸我的头:“可现在只能被我睡了。”   “哇!”我狠狠怼了他两下:“太过分了!要不是对你是真爱,像我这么花心的人,老早都不知道潇洒多少回了。”   “不行,你只能被我睡。”他轻言细语地发号施令。   我阴险地笑了笑:“那你呢?还能被谁睡?”   “我不是和你睡了吗?”   “不。”我吻了吻他的泪痣:“我说的是在下面,亲爱的,你不知道你在床上有多么动人,你这样的美人儿……”   他又抿嘴笑了出来,眼眸波光潋滟的:“这么说,你已经练成格斗术了?”   他勾住我的脖子,眼眸千回百转,妩媚得快把我魂儿勾走:“那不妨我们试试?”   我瞪大了眼睛,惊喜过望地问:“试什么?!”   “格斗术。”   我轰的一下裂开,然后和他过了两招,在第三招时就被狠狠地拧住手肘扣在背上,被他按在床上。   “还很弱哦。”他笑吟吟的,然后抽出了我的睡袍腰带。   哎,可真丢人呐。   但,某人温柔起来,也是真舒服啊。   我大汗淋漓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他枕在我的胸口。他在做完后总是这样,露出一副不同于以往的脆弱。   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支离破碎感,我难以形容,那高潮的余韵在他脸上缱绻成晚霞般的玫瑰红,汗水细细密密地布满额头,和我说话时偶尔抬眼看我,就像个孩子一般显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   这怎么可能是驻德苏军总司令呢?我抚摸他柔软的头发,此时他只是我的情人,一个需要我呵护的情人。   “你为什么喜欢睡在我胸口呢?”我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怔怔地问。   “因为第一次就是被你抱在胸口啊。”   “第一次?我可记得第一次结束后是你抱着我。”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我说的是我们见面的第一次。”   他抬起头,用迷死人的绿眼睛看我:“你那时还是个孩子,在战壕里抱住了我,用你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爆炸。”   “我还记得那时你心脏跳动的声音,快得吓人。”他抚摸我的胸口:“就像现在,每次结束后,你的心脏也是这样跳动的。”   “我喜欢听这个声音。”   我有些惊讶,将手插进他银金色的发丝里,轻轻揉捏着:“你那时太美了,美到让人心惊,美到让我不自觉地想要保护你。”   “是吗?”他缓缓撑起身子,将我压在了身下:“可我怎么觉得,就算我那时已经被毁了容,你也会救我,保护我呢?”   他抚住我的脸颊:“因为你在那时就爱上我了。”   “这是天注定的,一颗炸弹让你从天而降,把你送到我面前。你知道吗?用古老东方的语言来说,这是‘姻缘’,用基督的话说,这是‘耶和华的旨意’,用我们苏维埃的话说,这是‘偶然中的必然’。”   他在我唇上触了触,凝视我:“你爱我,莱茵,从见我第一眼你就爱上了我。”   我的心既难过又感动,因为他说的对,我从见他第一眼就爱上了他。往后分别的六年里,在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我忘不了他,把那种小火慢熬的心境幻想为恨意,殊不知那恨意也只是爱的衍生品。   我爱他,我的的确确爱他,之前不敢承认爱他,是因为害怕自己没有资格爱他。   可是,他爱我吗?   我深深看进他那双绿色眸子里,那深情到快要凝聚成水滴落,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在说反话。   可我不敢想,只是勾住他的脖子回吻他,热烈而又疯狂,仿佛为了要印证他方才的那番话,我将自己的爱意毫无节制地宣泄。   所有的情绪仿佛变成深不见底的旋涡,在这个夜里叫我不断下沉。   翌日,我们一同在房间里用早餐。用面包沾上波兰特色的炖牛肉酱,喝着刚煮好的热牛奶。   “那批战斗机将会送往东德。”   他突然漫不经心地说出军事机密,我差点没把牛奶喷出来。   “喂,跟我说这些不好吧……”我讪讪地说:“还有,你也不能保证这里没有窃听器,你得知道CIA那批人现在也在疯了似地搞窃听升级。”   “我知道,但没关系。”他抬眼看我:“你是我的人,可以说给你听,即使被他们听去了也无妨。”   “啊?为什么?”   “这是个很好的警告,不是吗?”他饶有意味地笑,如贵族般往嘴里送了一小片牛肉,细嚼慢咽起来。   “我们准备在东德加强武装力量。”   “乌布利希不会同意的。”   “他如果是个聪明人,就不会干预此事。”   “可是,为什么呢?”我说:“赫鲁晓夫上台后不是一直在实行宽松的政策吗?说要让民主德国真正地独立……”   尤利安抿嘴轻笑:“你还相信政治家的话?”   我狐疑地看他:“老实说,你也是个政治家。”   “我是军人。”   我哈哈一笑:“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上,你就不仅是军人那么简单啦!这年头军事家都是政治家。”   他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对了,你为什么要带我来波兰呢?不会就是带个床伴那么简单吧。“我坏笑起来:“虽然我知道自己技术很好。”   “趴着还需要技术吗?”   我不满地哼了一声,他露出得意的笑,然后说:“我需要你帮我找个人,然后带到我面前。”   “谁?”   “鼹鼠。”   我疑惑地皱眉,然后他便贴心地为我做了进一步的解释。   “乔治·布莱克,代号‘鼹鼠’,军情六处重要情报特工。”   “英国人?”   他眯起眼睛盯住我,然后嘴角上扬到一个狡黠的弧度,我在经历最初的疑惑后在这笑容里捕捉到了真实含义,就在脱口而出时我慌忙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站起身,凑到他耳边,极其小声地问:“是我想的那样吗?”   “是的,莱茵。”   他勾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说:“他在波兰,把他给我带来。”   “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了。莱茵。”   “只有你。”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心想这可揽了个大活儿。   “那么,你的安排呢?”我问。   “在华沙还有个会议,你知道去年十月联邦德国被吸收进北约了,呵呵。”尤利安摇了摇头:“这可是个挑衅,我们不会坐视不理的。”   “所以,我会一直待到5月15号。如果到了那时候你还没把他带回来,那么就带回卡尔斯霍斯特,明白吗?“   “明白。”我吻了吻他脸颊。   “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具体的任务,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相信。”   他笑眼盈盈地看我,目光仿佛承载了信任的重量。   因为,他只相信我。   --------------------   PS:PZL:波兰国家飞机制造公司,现波兰航空公司。   苏霍伊设计局:苏联时期航空设计公司,现苏霍伊航空公司   联邦德国就是西德,在1954年10月加入了北约。所以在1955年5月的华沙会议上,苏联,波兰,民主德国(东德)等国家签署了“华沙条约”,组成军事联盟华约。尤利安要参加的就是这个会议。 第43章 Chapter 43   ===========================   尤利安并未提供更多的信息,他只是神秘兮兮地说,我只要一见到他,就会知道他是我们要找的人。   乔治·布莱克,军情六处中的代号为“鼹鼠”,克格勃中的代号为“迪奥米德”。   令人费解的是乔治现在居然被波兰国家安全局UB控制在手里,但克格勃无法亲自出手解决这一问题,毕竟他们可不想暴露自己在军情六处有重要内线这一机密。而我的任务就是要在军情六处把乔治带回英国前,先带到尤利安的面前。   1950年在韩国汉城执行任务的乔治亲眼目睹李承晚政权的昏庸无能和美军对普通农村惨无人道的轰炸,在朝鲜集中营里这位自小便有共产主义倾向的年轻人便彻底投身于共产主义阵营,成为了克格勃的重要线人。   而后来,随着尤利安成为驻德苏军总司令,他便将乔治秘密发展成自己的线人,当然,这也得到了克格勃们的默许,毕竟作为总司令他需要清楚来自四面八方的情报,最好是一手的新鲜情报。   这次乔治表露自己手上有重要情报需要汇报,但无奈似乎被谁走漏了消息,暴露了他是军情六处的特工,于是波兰国家安全局的特工们火急火燎地就把他给抓了起来,可怜的乔治还没等来尤利安,就被人高马大的波兰警察按到了不知何处的小黑屋里。   他又有苦不能言,只能眼巴巴地等尤利安找个不相关的人去捞他。   而那个人,就是我。   没人知道我来了波兰,就连米尔克也只是接到了尤利安随意的一声招呼——可以想象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所以说,让我去捞他,英国人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花了三天的调查,我便定位到了乔治所在的小黑屋,你可以相信波兰人硬杠杠的武力值,但不能高估他们心思的细腻程度,某些时候他们那种既冲动又蛮横不加思考的民族性格会让他们吃上不少苦头,比如十几年前被“闪电”的时候。   安全部将乔治带走时丝毫没注意到这个狡猾的间谍留下了一些微不可查的线索,或许他们当时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作为资深史塔西专门反间谍的我轻而易举地就捕捉到这些蛛丝马迹,于是在波兰东部的卢布林市郊区的一片幽静森林里,我找到了他们关押乔治的监狱。   然后趁着月黑风高,趁着波兰警察们例行的喝酒时间,我乔装打扮后经过一系列的惊心动魄的高难度爬墙翻窗撬锁等动作,终于来到了乔治的牢房外,气喘吁吁的我在见到这个棕色头发的年轻人时几乎目瞪口呆,差点忘记了呼吸!   该死,这个人......   这个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副“早知道会是你”的模样的人......   居然是在西柏林自由大学抢我背包的人?   那个被我揍了几拳然后临走时扬言还想见到我的人?   我瞬间糊涂了,但又瞬间清醒了。   “嘿!帅哥!”他站在牢里吊儿郎当地冲我吹口哨:“快撬锁啊。”   我啊了一声,连忙哆哆嗦嗦拿出根撬锁专用铁丝来,非常顺利地撬开了牢房大门。   “啧,德国人的技术就是好。”他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十分自然地攀上我的肩膀:“帅哥,想我没?”   我迷茫地盯着他,那张好看到我曾经舍不得多揍的脸,怎么现在又无端勾上我的怒火,想要再打上几拳呢?   “嘿!傻了?”他推了推我:“有什么话出去说!”   于是我被他带出了监狱,对,是我被他。   因为我脑子里正在飞速思索另外一件事,于是我们一到林子里我就用擒拿术将他狠狠摁在树干上。   “帅哥,这样不好吧。”他笑得一副贱兮兮的模样:“虽然我知道我长得帅,但你也不要这么猴急嘛,我们可以慢慢来,至少先出了卢布林再说。”   “该死!”我锤了他一拳:“我就问你一句,当时你要抢我的包,是不是就是为了让我和维克多少校见面?你早就提前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不,应该说,是尤利安......”   “哟,果然不一样,还能直呼阿兹雷尔将军的名讳。”他挑挑眉:“是又怎么样?将军不是关心你嘛,怕你在那边没人照顾。”   我拧起眉头:“只是如此?”   “不然呢?”他眯起狐狸般狡黠的眼睛,皎洁月光为他瘦削的脸庞镀上一缕阴冷之色:“穆勒同志,难道你在质疑阿兹雷尔将军对你的情谊吗?”   见我不说话,他的目光变得审视:“或者说,你还有别的想法?”   别的想法?是的,我还有别的想法,虽然一时捋不清,但我知道绝不会有那么简单。尤利安绝不会让克格勃的重要线人引我和一个从不涉及情报业务的退役少校见面,只是为了照顾我?不,绝没那么简单。菲利普说得对,这种无法带来任何确切利益的事情,大人物们绝不会做。   但我迅速变幻表情,微笑起来,松开了乔治,甚至摸了摸他漂亮的脸颊:“你说得对,你太漂亮了,让我一时有些嫉妒,我可不想尤利安更喜欢你。”   他笑容僵在脸上,随即缓和下来,攀住我的肩,他将自己挂在我身上。   “可我怎么觉得,我不想讨他喜欢,想讨你喜欢呢?”   苍白在他脸上扩散,他颤抖嘴唇微笑几下,随后两眼一翻,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   “见鬼!”   我赶忙抱住他,扯开他的衬衫一看,上帝,他肯定是遭受了惨无人道的刑罚,身上遍布伤口,那些波兰警察快把他打残了。真不知道他刚刚是怎么跟个没事人一样和我翻墙跳窗逃出来的,看来那些行为已经消耗掉这名间谍的最后的力气。   我暗骂几句,只好背起他一步步朝山下走去。好不容易来到一个镇子上,我将他安置在一间简陋的诊所,用一沓厚厚兹罗提收买了医生和护士。幸好当时乔治已经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否则我就要暴露我不会波兰语的德国人身份了。   毕竟,德国人在波兰,唔,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但战争在人们心中留下的疮疤可没那么容易修复好,我可不想无端挨揍。   话说回来,等这次回去后我一定要恶补外语,一想到回去,我又想到艾伦和娜塔莎,心里难受得紧。   娜塔莎,唉,美丽的娜塔莎。她走时跟我说对不起,是为什么呢?一朵花儿的凋谢,多么让人心痛啊。   艾伦,现在好些了吗?那么伤心的时刻,我却不能陪在他身边。这就是所谓的朋友吗?   莱茵啊,你可糟透了。   “你在想什么?”   包扎完伤口,吃完几片阿司匹林后睡醒的乔治睁开水汪汪的棕色眼睛,躺在床上看我。阳光落在他通透的肌肤上,让他看起来如孩童般不谙世事。他的确漂亮得令人心惊,即使牢狱生活让他脸颊凹陷,眼眶发青,但也只能增添他的易碎感,就像狄更斯笔下的雾都孤儿,让人心生怜惜。   我看了他一眼,说:“在想我的朋友。”   “那么你一定很爱你的朋友了,毕竟现在我们的处境也很危险。”   “是的,乔治,我很爱我的朋友,因为曾经失去过,才会更懂得珍惜。”   乔治甜甜地微笑:“没想到两年过去你一眼就能认出我。”   “漂亮的人总能让人印象深刻。”   “我知道。”他挑了挑眉:“所以这就是我的困扰,作为一个间谍,不该这么漂亮的。”   他的笑容突然变得凄切:“你知道吗?那些波兰警察威胁说要狠狠干我,因为他们没抓到过像我这样的美人儿。”   我弯起眼睛笑:“他们也只敢说不敢做。”   “不。”乔治耸肩:“他们做了。”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他。   “于是我把他们的老二割了下来。”他眯起眼睛笑得开心:“所以把我打成这样。”   我突然觉得很心疼,于是俯下身拥抱了他。   “一切都过去了,我会保护你的。”我在他耳边说。   乔治·布莱克,不过才26岁,说话间孩子气十足,眼睛狡黠得像只小狐狸,时而绽放纯真无害的笑容,却经历了平常人所经历不到的颠沛流离,谁会在20岁出头就去远东的韩国做间谍然后还在朝鲜集中营待过呢?   这对一般人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   他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他睡觉的空档,我利用诊所简陋的医疗设备为他做了传染病的检测,幸好,他一切健康。   一天过去后,来自卢布林森林监狱的秘密通告让安全部的警察们开始大肆搜索,我意识到我们不能在这里多待,此时已经是5月15号,前一天新闻上已经登出了尤利安所参加的“华沙会议”,几个与会国家在赫鲁晓夫亲手拟定的条约上进行签署,一个强大军事联盟的雏形已经形成。   那么,我想,得将乔治径直带回东柏林了。不过,在我们离开卢布林时,乔治却强烈要求说,必须去一趟波兰中部城市罗兹。   “必须去。”他抓着我的衣袖郑重其事地说:“我有预感,那里藏着大秘密。”   “什么大秘密?”我不解地问。   “关于你的大秘密。”   --------------------   PS:兹罗提,波兰通用货币。   李承晚,韩国第一任总统。   乔治·布莱克为真实人物,大致背景经历按照真实历史来写,略有改编。 第44章 Chapter 44   ===========================   老实说,我被乔治唬到了。   关于我的大秘密?我能有什么秘密?想不出来,但我还是魔怔了似的跟他一起去了罗兹,当然,这也是我们回德国的必经之路,我们只需要在这里修整一两天即可。   可依乔治目前的身体状态,他可不能进行什么行动,所以获取大秘密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我身上,我严重怀疑他是在利用我。   “喂,你可不要榨取工人阶级的劳动力啊,你这个布尔乔亚。”我不满地将他扶进卧室,放在床上:“要是被我发现你在骗我,你可就死定了。”   “哦我亲爱的穆勒同志,快告诉我是个怎么死法儿?”他眨眨眼睛,魅惑的令人心惊:“你要上我我可不觉得是惩罚,相反,我会很享受。”   他色眯眯地在我腰上摸了一把。   圣子耶稣,看来传说是真的!英国男人没一个正常的!   我嗤之以鼻地哼哼:“我倒也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   他挑眉:“瞧你说的,难道我还高攀了不成?”   他又突然大惊小怪地惊呼一下:“莫不是,你在害怕阿兹雷尔将军吧,其实......”   他凑到我耳边,轻声说:“偶尔偷个腥也挺刺激的。”   “嘿乔治!”我推开了他:“你不用这样挑逗我,也别和我演戏,我喜欢的是男人,并不代表是个男人我都喜欢。”   他被我推到床上,似乎碰到伤口,痛得闷哼一声,我又心下不忍,把他慢慢扶了起来。   “好了,快跟我讲讲,我要怎么做。”   乔治幽怨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埋怨我的不解风情,他深吸了口气,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这次在波兰我获得了两个重要情报,第一个是从我的那位傲慢自大的同事那里截获的,他本来应该将情报加上特定的密码,但因为过于自信只用了常规密码,所以被我轻易地破解了。这是我要亲自跟阿兹雷尔将军汇报的情报。而另一条——”   他看了我一眼:“老实说,这并不是条确切的情报。只是54年年底的某天我走在卢布林熙攘的市场上,对,就是那种日常的集市,人来人往,于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往我的衣服口袋了塞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去罗兹获知关于莱茵·穆勒的秘密’。”   “当时我还在想,为什么要获得你得秘密,虽然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当然,你这样的美男子也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可我并不觉得自己会特意为了你来罗兹冒险。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久之后我被莫名其妙地出卖,被波兰人抓住,然后——”   他阴恻恻地盯住我:“你就来了。”   不同以往的冷笑接着浮现在他脸上:“看来我们被算计在一个圈套里了。”   听他说完,我倒吸一口冷气,思路竟一时转不过来,良久,我问:“那么,我们现在去获取这个所谓的秘密,万一正中对方下怀怎么办?”   乔治勾起嘴角,神色越发冰冷下来:“那么,便正中下怀。”   他抬头看我:“毕竟,要抓鱼也得先跳到河里再说,不是吗?”   我沉默,实在弄不清楚把我和乔治勾连在一起的人会是谁?但唯一可以确定是的,这个人清楚我和尤利安之间的线人关系,也清楚尤利安和乔治之间的线人关系,另外,他是我们的敌人。   一个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我走出藏身的公寓,前往乔治老早就调查好的车站。据说在那里的一个储物柜里有重要线索,当然,这是他后来闲得无聊时调查的。按他的意思,当时他还想着有朝一日要是用得着那个秘密,说不准是个挟制我的好东西呢。   罗兹市区很热闹,和柏林一样,位于波德平原腹部的城市总会拥有开阔高远的天空。城市新修的一些现代化建筑看起来十分布尔什维克,然而具有年代感的法国新文艺风格和巴洛克风格的建筑也在战后幸运地保留了许多——阳光下的小尖顶,种满花卉的小阳台,随处可见哥特感十足的小盾牌。   这个曾经满是创伤的城市已然成为波兰最大的工业中心。   我来到Lagiewniki城市公园后的长途汽车车站,找到了候车厅里的13号储物柜,我撇撇嘴,心想为什么和13这个数字这么有缘?打开储物柜后,里面是一张卡片。   罗兹市卡鲁特尔典当行的名片。   我凝思片刻,然后按照名片上的地址乘坐电车来到了卡鲁特尔典当行——一家位于偏僻巷子看起来破败得不行,仿佛马上就要倒闭了的典当行。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我在内心里疯狂组织语言,努力想凑出几个波兰语来。但柜台后的老者在见我的第一眼时就敏锐地捕捉到了我身上的某些德国人特征,眼里露出狡黠的精光,面带微笑地说出了句:“Guten Tag mein Herr。”(德语:下午好,先生)   我友好地笑了笑,带上了点心虚,走到柜台前跟老者说:“唔,我想我得找点东西,或许我朋友放在您这儿了。”   “哦?可否告知在下您朋友的姓名?”   我想了想,然后说:“乔治·布莱克。”   他低下头翻阅名册,然后做出了个抱歉的手势:“哦,这里可没有您这位朋友。”   奇怪了,我低下头思索,然后突然某个想法窜进了心里,我抬头说:“那么,莱茵·穆勒。”   老者露出恍然的神色,然后迅速翻阅名册,有些兴奋地说:“在这了!在这了!您这位朋友在我们这儿存放了几本书,哎要我说,要不是您那位朋友再三拜托我收下,我可没打算要这几本快要霉烂的书,可是是绝版了的,咱们波兰人还是有情怀的,哎!”   他似是被自己曾经的大发善心给感动到了,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然后走进后面的暗门,弄出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不过片时他便拿着一个牛皮纸包裹走了出来。   “您得付上利息。”他盯着我,砸吧嘴。   我耸耸肩,然后从荷包里掏出了足够多的兹罗提。   “我想那时我的朋友一定很狼狈。”我想从他话里套出点有用的消息来:“否则不至于沦落到卖书,他最爱书了。”   “是啊!狼狈得很!您这位朋友一看就是读书人,不会糊弄人,求人的时候只会轻声细语的,哎,要不是我大发善心,他可就得饿死啦!”他数着兹罗提,喜笑颜开:“您这么有钱,得多接济接济您这位波兰朋友,如今,如今……哎,我们日子可难过啦!”   波兰人,或许是说的一口地道波兰语的外国人。若是外国人的话,一定很善于伪装,能够让一眼就看出我是德国人的老者没能识破他的真实身份。   我在老者美滋滋的笑容里里抱着满是灰尘的包裹离开,心情有些沉重。   我没有回到公寓,而是就近找了家咖啡厅。既然是我的秘密,我自然得先过目。   望着桌上的牛皮纸包裹,我心慌意乱,感到莫名的烦闷。毕竟方才我是报了自己的名字才拿到这份包裹,那么背后主使甚至算到我会来波兰并且遇到乔治了。   这可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好似洗澡时光着身子却被别人偷看得一干二净。   我扯开嘴角笑了笑,然后鼓起勇气扯开牛皮纸上的细麻绳,摊开牛皮纸,发现是波兰著名作家普鲁斯的书。   尽管我对波兰语十分陌生,但依旧可以辨认这本书的书名为“玩偶”——多么令人感到不适的单词,一丝嘲弄的味道扑面而来。   另外两本是《前哨》和一本什么浪,我不认识这个单词,这几本书都是19世纪普鲁斯首次出版的版本,的确有几分价值。我翻了翻,里面密密麻麻的波兰语让我看得头晕眼花。我又重拿起那本最令人不适的《玩偶》,突然心里涌上股莫名的紧张。   似乎要直面命运的紧张。   我咽了口口水,翻开了那本书,因为夹着张什么东西,所以书页很自然地就摊开在那一页,于是那张照片毫无遮拦地冲进我的眼帘   尽管我已经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然而还是被照片上的内容震撼到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惊讶?疑惑?悲伤?难受?   各种各样的情绪瞬间冲进了我的心里,纠缠着上升,撞击我的大脑,让我无法思考。   我僵硬地伸出手,将那张照片拿了出来。   多么美啊,他那时是多么美,和现在一模一样,我就说尤利安是个不会老的人。而站在他面前的是谁呢?是我吗?不是我,这人会什么和我长得那么相似?   他看起来有些苍老,时光没有放过他,他有些佝偻地被苏军押着,神色颓丧,脸色灰败,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似乎已经呈麻木的疲态。而另一旁,很显眼的指挥官,就是我的尤利安,银发的少校,冰冷而沉默地注视他。   我捂住了脸,因为难以言说的情绪颤抖着,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我早就对尤利安一直知道我是兰德尔的儿子却从来沉默心有芥蒂。我明白关于核武器一直都是每个国家的隐秘,可哪怕尤利安跟我提一句兰德尔还活着,在蔡塞尔部长去世后告诉伤心欲绝的我我依然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亲人,哪怕不让我见到他,只让我知晓他还活着,我都不会这么伤心。   何况,在他给我代号“River”(瑞凡)后,我还私自加上了“Randle”(兰德尔)这个姓,任谁都知道我在想念他,想念我那一生都凄惨无比的父亲。可我最爱的人,却视若不见,残忍地将我蒙在鼓里,妄想让我活在举目无亲的悲惨现实里。   可今天我才知道,亲手抓走我父亲的不是别人,而是尤利安。   哦,尤利安,我的尤利安,为什么是你,为什么……   这么多年,你到底还有什么在瞒着我呢?   我回到乔治那里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我买了些炖肉酱和面包回去,果然乔治躺在床上大声哼哼说自己快饿死了。   然后他又在看到我发红的眼睛时突然停止了娇嗔的喊叫,神色变得温柔下来。   “所以说,你已经找到你的秘密了?”他含笑注视我,沉静而睿智,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他,不,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   我点头:“找到了。”   “那就好……”他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坐下来:“那么便不要伤心了,因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我抬眼看他:“为什么?”   “因为你救了我,而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我不需要你什么报恩,我什么都不需要,或许……”我扯开嘴角无力地笑:“或许我需要真相。”   “什么的真相?”   “一切的真相。”我把那三本书递给乔治,当然,照片已经被我取出放在大衣口袋里,我指着那本《玩偶》说:“我怎么觉得,这个词是在说我呢?”   乔治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想多了莱茵,每个人都是为自己活着的,为自己活,怎么能说是玩偶呢?”   “是吗?”我凝视他如水般的棕色眼眸,难以抑制声音的颤抖:“我真的是为自己活着的吗?” 第45章 Chapter 45   ===========================   我带着乔治一路来到波德边境,过程不算顺利,UB的警察们不断四处阻截,进行全国范围内的搜捕,好几次我们差点在火车上被逮捕。后来我们果断放弃乘坐公共交通,花了一笔不少的钱买下一辆汽车,只希望能够在过境的时候摆脱UB,顺利和边境执勤的东德军人接头。   当然,和苏联军人接头就更理想了。   这一路上我充分见识到了乔治作为间谍天赋异禀的才能,似乎他天生就该成为一名特工。他敏锐的观察力简直异于常人,一次在火车上,他仅是通过那人打瞌睡的模样就判断出他是警察。   “你看,他总把手放在腰上。”   乔治笑盈盈地对我说,然后拉着我下了那辆火车,果然,不久之后这趟列车就进行了人员调查与清洗,我们侥幸逃过一劫。   接近6月的时候,我们终于来到了边境线,只要能通过边境线,我们就获得了安全。然而来自波兰边境执勤军人冲锋枪的子弹可不长眼,最后一刻我们不得不更加小心。但乔治却说他自有办法,他那副狡猾的狐狸模样让我既信服又怀疑。   我们顺着边境线朝南走了十公里左右,乔治带我来到一处荒野,这里离边防有了些距离,然后他神秘兮兮地叫我减少行装,轻装上阵。   “我们要做什么?”我望着青灰色天空下的铁丝网,说:“这里可都通了电的。”   “当然。”他有些得意地挑眉,然后走到一处荒草堆前,笑眯眯地说:“我想,我们得做点除草工的活儿了。”   我在经历最初的震惊后反应过来:“难道这下面有个地道?”   “bingo!”他打了个响指,喜笑颜开地说:“多亏了战时四处逃窜的犹太人,哎,犹太佬真是厉害,据说这是徒手挖出来的,可这两边哪里都容不下他们。”   我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为我们曾经犯下的罪孽。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我无所不知哦亲爱的。”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我俩开始哼哧哼哧地干活除草,当然,几乎全程都是我一个人在做,乔治声称自己是个伤员干不了重活儿,于是我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勉强挖到地道的入口,果然够隐蔽的,没人这么无聊会在这里挖两个小时的土。   我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乔治似乎特别满意,走到我面前搂住我的腰:“体力这么好,让我很心动哦。”   他在我耳边吹了口气,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接下来的地道之行差点让我的肺濒临爆炸,年代已久的地道矮小逼仄,满是蛛网和灰尘,全程我们只能弓着腰通过,速度根本提不上来,差不多过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才重见光明。当然,我们也是经历了另一次绝望的挖土过程,才能顺利打开出口。   终于回到祖国了,霎时有种想哭的感觉。浑身泥土狼狈不堪的我瘫坐在地上,仰望德国上空的天,远处不过五公里便是波兰,你看,这天空根本没什么不一样。   灰沉沉的,仿佛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即便是在晴朗时的湛蓝天空,盘旋不下的灰鸽也会投下片片暗影。   这就是这个年代。   充满阴谋,诡谲多变的时代。   我将乔治带回卡尔斯霍斯特时,尤利安正站在白色宅邸后的院子里。空旷的草地上,微风和煦,他独身矗立,就像一棵孤傲的冷杉。微抬下颌,他似乎也在仰望天空,灰沉沉的天色下,他绝美的侧颜雕刻在宁静悠远的梧桐树背景中,银发如瀑般朝后散落,化为我心上的一片月光。   我总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就心软。   他转身看到我和乔治,绽放出明媚的笑颜。   他径直朝我走来,目光几乎毫无偏倚一直落在我身上。他把我搂在了怀里,带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丝毫不在意我身上发出的难闻味道。   “你回来了。”   “嗯。”我靠在他肩上,嗅闻他身上的冷杉香味,熟悉而又令人心安的味道。   “受伤了没?”   “没有,一路都很安全。”   “我在担心你,知道吗?”   他捧起我的脸和我亲吻,我动情地回应他。甜丝丝的,他的舌尖,总是像浸泡在甜酒中已久,让我着迷得不行。   环住他的腰,再在他身上赖了一会儿,我深吸了口气,然后松开了他。   “我想接下来是你们的时间。”   我转身看了看一旁环抱双手面露戏谑神色的乔治,然后再看向尤利安,在他微微惊讶的目光中朝后走去。   “莱茵。”尤利安叫住了我。   “嗯?”   他有点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落在一道沉静的微笑中。   “好好休息。”   我点头,朝他露出放心的笑容,然后绕着白色宅邸右侧的碎石路走到了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有些事情我想我可以尝试着去不在意,但我仍旧需要时间。   时间是个好东西,我相信。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我四处寻找艾伦的身影。离开了二十天左右,不知道他现在状况如何。娜塔莎那件案子调查得怎么样了?究竟是谁杀了我这位可爱的朋友?   各种疑问萦绕在我心里,我来不及去感伤别的事情。只是家里空空荡荡,于是我便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将自己弄干净之后驱车前往柏林大学。   医学院大楼的味道让我感觉心安,淡淡的消毒水味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与我作伴,想起自己曾经还是名医疗兵,护工,就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在大楼里的走廊上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不知道艾伦在哪里,于是趴在一间间实验室外朝内张望。不久一个穿实验服的白法老头被两名女大学生簇拥着走来,他慈祥而耐心地微笑,眼里满是睿智的光芒,不断回答女学生提出来的问题。   “可是,伦勃朗教授,接下来该怎么进行呢?”   在经过我时,女学生面露难色地问,我瞬间意识到这人就是快把艾伦逼疯了的伦勃朗,于是想也没想就拦住了他。   举动有些冒犯,我赶忙站直身子,朝他鞠了一躬。   “呃,您好,请问您是伦勃朗教授吗?”   伦勃朗教授有些讶异,扶了扶眼镜打量我:“是我,您是?”   我讪讪地笑了笑,恭敬说:“您好,我是莱茵·穆勒,艾伦·克劳德的朋友.......唔,是这样的,不知道有些话该不该说,嗯,怎么说呢?”   伦勃朗教授恍然后慈祥地微笑起来:“请您但说无妨。”   我咧开嘴笑了笑,努力让自己显得坦诚且有教养:“您知道,艾伦一直很努力,他的压力真的很大,况且娜塔莎也,唉,可怜的娜塔莎,上帝保佑她!也就是说,您能不能通融一些,别逼他逼得太紧,什么论文就让他过了吧......或者,您让他先放一放,我这位朋友最重感情,他可能最近都无心学习了,哦,我可怜的艾伦!他为论文可哭了不少次呢。”   我乞怜似地望着教授,却没想到他听着听着表情就变得古怪起来,随即看到旁边那两名漂亮的女大学生也瞪大了眼睛,显露出惊讶到不行的模样。   我心里直打鼓,难道我这个请求过分了吗?不会吧,难道我要好心办坏事了?   过了好一阵,伦勃朗教授的古怪表情才渐渐消退,他整理神色,得体地微笑说:“这位穆勒先生,我想您对您的朋友或许有什么误解。”   见我一脸不解,他贴心地补充道:“艾伦·克劳德是我们柏林大学医学院最出色的学生,无人出其左右,所谓的论文不能通过的情况,从来没有。先生,艾伦是天才,公认的天才。”   两名女学生仿佛为了印证教授的话似的,在一旁疯狂点头,不断用她们肯定的眼神使我信服教授所说并无任何不当之处。   “天才,真的,艾伦最优秀了。”   “他的实验成果和论文都是顶尖的。”   “可怜的娜塔莎也比不过他。”   “他的成绩从来都是第一。”   在我震惊的神色中,伦勃朗教授向我点头致意,随后带他的学生离开了走廊。我呆立在原地很久,突然发现自己对艾伦,我亲爱的朋友,不甚了解。   回忆里,他总是一副为学业发愁的模样,我也时常为他担心考试结果,担忧他怎么都过不了的论文。他的人生似乎无忧无虑,唯一的压力就是来自学业,可若是学业不是他的压力,那究竟是什么总让他唉声叹气,心怀忧虑?   也许天才也需要付出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努力,我尝试说服自己,然后走廊尽头就出现了艾伦的身影。   他笑着向我跑来,火红的头发在白色灯光下也依然掩盖不了勃勃生机,他显然已经从悲伤中恢复过来,笑容澄澈热情,明亮的棕色眼睛里闪烁动人的光彩。   “就那样丢下我一走了之,可不怕我记恨你?”   他攀住我的肩,佯装不满地说。我正为此事一直怀有愧疚,于是低下了头。   “对不起,艾伦,有时候我身不由己,你明白的,我这个身份......”   “好啦小莱茵!”他揉了揉我的头:“我可不会怪你,没人比我更理解你,因为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我弯起眼睛笑:“当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我从来无比坚信这个事实,甚至为方才自己无端的怀疑而懊恼起来。   艾伦·克劳德,永远只会是我的朋友——艾伦·克劳德。 第46章 Chapter 46   ===========================   乔治显然带回了不得了的消息,卡尔斯霍斯特的圣·安东尼斯医院——克格勃总部,从外面就可以感受到溢出的紧张。   我坐在吉普车里等待叶甫根尼。不知道为什么,尤利安居然要我来接他,把他送到卡尔斯霍斯特的驻德苏军总司令部大楼。这两处地点相距并不远,叶甫根尼作为克格勃头子自然也不缺司机,我感到疑惑,但并没有表现出质疑。   做特工最忌讳的就是问为什么,因为大多时候所谓的理由都掌握在决策层手里。等你弄清楚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后,那么你自己就将成为下一个人的为什么。   当然,这是来自萨沙的告诫。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在医院外等他,顶层的办公楼里发出森白的寒光,日暮时分,这里空气冰冷,有些违和地漂荡着盛夏时期的花香。几年前,我是怎么都不愿意接近这块地方的。可现在,我和他们也并无不同。   我甚至可以在这里惬意地打哈欠,在史塔西工作一天后的疲惫让我的眼皮有些架不住,不过幸运的是,叶甫根尼很快就出来了。   “你好啊,小莱茵。”他笑盈盈地拉开车门坐了上了副驾驶,然后脸上表情变得难看起来:“这车有些年头了,机动性不怎么样了吧。”   我耸耸肩:“能开就行。”   “下次叫将军给你配一辆更好的。”   “那我们的米尔克部长会气得发疯啦。”   我想象米尔克气急败坏的模样,乐不可支起来,启动发动机踩下油门,吉普车缓缓驶出医院的停车场。   “这一次我们真还要好好谢谢你呢。”叶甫根尼饶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不是你,我们可见不到乔治。”   我打了个哈欠,无所谓地说:“这是我该做的,毕竟是尤利安的命令嘛。”   “嗯,嗯,是,呵呵,果然没错。”他弯起眼睛笑,就像某种猜想得到证实般的喜悦。   “什么没错?”   他挑起好看的眉毛:“英国人遵循传统,法国人讲究时髦,而你们德国人,既不遵循传统也不追求时髦,你们只在意忠诚,秉性就是服从,这是深刻在你们日耳曼民族基因里的,是吗?”   他笑眯眯地盯着我,我敏锐地在他那友好良善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丝审视和锋锐。   霎时我就明白了。   我收敛神色,点头:“我自然明白。”   “那就好。”他舒缓神色,移开目光,朝后闲散地一躺:“那么,就跟我讲讲,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迪奥米德的,然后怎么把他带回来的,通过什么方式?去了哪些地方?花了多少钱等等,哦,小莱茵,你可千万不要不耐烦,也不要介意,这是必须的流程,当然,安排你来接我自然也经过了将军的批准。亲爱的,事无巨细地讲讲好吗?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我想我没有掩饰自己逐渐冰冷的笑容,但也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毕竟叶甫根尼在作为我的朋友之外——当然,我自认为的朋友,更是克格勃在东德的头子,一名顶级的克格勃上校,正儿八经的大人物。表面前屈居于尤利安之下,但某种程度上,他在这里也是对尤利安的一种制衡。毕竟,克格勃的前身契卡,不就是最开始对内部人员进行肃清和监督的吗?我明白的,因为仿照克格勃建立起来的史塔西也是如此。   不受任何一方的管控,直接隶属于中央。   我笑了笑,迎上他的目光,然后将这次的波兰之旅悉数讲给了他听,甚至细致到一日三餐吃的什么食物,睡觉睡了几个小时等等,只要我记得的,我全部跟他说,除了在罗兹市的那一天。   对,那一天,关于我的秘密,我撒谎了,只是声称因为乔治的身体原因我们不得不在那里暂时休整一天,我出门是为了去探波兰警察们的风。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如此大胆地隐瞒了这样重要的一个信息,我不清楚乔治有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如果乔治已经事先交代,想必我会迎来想不到的恐怖惩罚。   但叶甫根尼全程耐心细致地听完后,满意地点点头,拍拍我的肩说了句“辛苦”,然后便下车走向司令部大楼。   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狂跳,既坚定又懊悔,要知道我会因为一个谎言而失去他们对我的所有信任,失去信任的特工下场是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毕竟,我就是处理这类人的。   我呆坐在车内出神,突然砰的一声,车门关上,我被吓了一跳,然后看到乔治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的秘密,只能是你的秘密。”他凑到我耳边,轻声说:“我说了,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   他突然在我脸颊上吻了吻,不等我回答就想跳下车,我一把抓住了他。   “谢谢你,乔治。”   他朝我眨眼:“嘴上谢可没有用。”   他复坏笑几声,然后下车走向了司令部。   我回到白色宅邸,与安索洛夫吃了个简单的晚餐后径直上了三楼,洗完澡躺在沙发上小憩了会儿。尽管叶甫根尼对我足够温和,但那种“审问”可真耗人心神。我平时都扮演审问者的角色,今天算是颠倒一回了。   醒来后,听到淅淅沥沥的水花声,浴室里冒出朦胧的光芒,水雾弥漫中,我揉了揉眼睛,看到尤利安穿着浴袍走了出来。   他走到我身边,无声地看我,沉默彰显着他并不好的心情。他碧眸宁定,伸出手抚摸我的脸,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并无几分滚烫,然而他还是解开了自己的浴袍,将我压在了身下。   低沉的喘息犹如正在酝酿风暴,他把我抱得很紧。我能感受到他的滚烫探索到极深处时他身体的轻微战栗。   进行过程中他却突然停了下来,掰过我的脸看他。   “你今晚没什么感觉?”   我心脏一颤,挤出抹笑容:“有点累……”   “嗯,那便算了。”他猛地站起来,猝然的抽离让我整个人抖了几下。   “喂,这样不好吧。”我讪讪地说:“对身体不好的,据说充血时间太长,不弄出来会影响生理机能……”   我声音越说越小,有些没底气地抬眼看他。而他则是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良久,他表情冰雪消融,舒缓了下来。   坐下身,他把我抱起来将头搁在他的腿上,给我按摩太阳穴。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但那是克格勃的规矩,乔治对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里面容不得一点纰漏。”   他声音温柔,手上的动作也温柔。这还是第一次他给我按摩,指腹的触感细腻,力度均匀,让我舒服得飘飘欲仙。   “嗯,其实也还好。”我躺在他大腿上有些撒娇地说:“只是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娜塔莎那件事到现在还被米尔克摁着。”   “他是有理由的。”   “嗯……”   尤利安吻了吻我的脸,在我耳边轻笑:“知道刚刚我站起来时在想什么吗?”   我摇头:“不知道。”   “我在想,你是不是在波兰变心了。”他眼眸流转,笑意盈盈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好色之徒,以前迷恋我和萨沙,现在来了个年轻美貌的乔治,怎么,嫌弃我老了吗?”   我转过头仰望他,顺便翻了个白眼。   “我想浴室里应该有镜子啊。”我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左右转转,细细打量:“我有时候觉得,是不是萨沙研究了什么抗老神药,你俩一直在偷偷服用,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认识萨沙也有好几年,你们怎么都不变呢?”   我咧开嘴角痞气十足地说:“真要有这药记得也给我来点,可别让我一个人变老。”   “你还年轻呢。”他在我唇上落了一吻,然后抚住我的脸:“你可不能变心,知道吗?”   “除非这世界上还有比你好看的人。”我挑挑眉。   “不会有的。”他温和地微笑:“因为他一出现我就会杀了他。”   “这么凶残?”   “嗯。因为你是我的,莱茵,记住,你只能是我的。”   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这种带有极强占有欲的话语与神情在以往让我心动,却不知为何在今日让一道从未有过的情绪猛地窜进心里,叫我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   “你总这么说,仿佛会失去我一样,可你为什么会失去我呢?”我抚摸他嫣红晶莹的唇瓣,看进他的绿眸深处。   他怔了怔,然后微笑起来:“我说了,因为你还年轻,年轻的心总是躁动不安。”   他俯下身亲吻我,轻音呢喃着:“快跟我保证…”   我勾住他脖子,笑着说:“当然,我是你的,我一直是你的。”   “那么,你现在还累吗?”   他微微侧头,如天鹅般舒展洁白修长的脖颈,望向我的莹莹碧眼中媚光四射,嘴角上扬的每一个角度都叫做“勾引”。   哪个男人谁能禁得住一个顶级美人儿的勾引?   累?不存在的,我现在蓄势待发,甚至有把他摁下的冲动,然而我很清楚这不过是狂妄的幻想,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凑上前去,吻上了他甜蜜柔软的唇。   然后我的将军大人顺势接下了所有的主导权,在这个旖旎而潮湿的夜晚,让所有的喘息都变成一首绝美的歌。 第47章 Chapter 47   ===========================   乔治不久后就离开了卡尔斯霍斯特,毕竟英国人正在疯了似的到处找他。   “亲爱的,记住我说的话。”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他在我屁股上捏了一把,我打了个激灵,要知道我们正站在白色宅邸大门外,某个将军正在三楼看着我们呢。   “别太老实了。”   他坏笑地朝我眨眼,然后骑着哈雷摩托扬长而去,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   老实说,确实挺帅的。我傻笑几下,转头便迎来一道快要杀死人的目光。我想我可得好好安抚我的那位美丽情人,一把年纪还这么爱吃醋。   我走上三楼,看到尤利安端着杯红茶站在大理石台前,他饶有意味地看我,似笑非笑地说:“你可还真是讨人喜欢。”   我耸肩:“你得承认我是个有魅力的男人。”   我走上前搂住他,亲吻他白皙的脖颈,然后在他耳边说:“萨沙都喜欢我呢,你怎么不吃萨沙的醋。”   他挑眉,然后捻起我的下巴:“因为萨沙不会动我的人,而有的人却不知道天高地厚,想要试试看,那么等待他的只有一个必死的结局罢了。”   我啧啧两声,接过他的茶杯喝了一口,红茶的甜香在齿间蔓延。   “萨沙过段时间会来东柏林。”他盯着我:“开心吗?”   我咧开嘴笑:“开心啊,怎么不开心,我很想念他。”   他转身看向窗外灰沉沉的天空,淡淡地说:“我也是。”   我心脏颤了颤:“那你有多想?”   “总之比你想。”   内心猛地升起一股火焰,莫名的勇气又在冲动的瞬间占据高峰,我把他从后抱住,往前一顶,抓住他的后颈砰的一声就摁在大理石台上,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奇怪的大伊万,迟早我会上了你!”   然后在他快要反击时迅速松开他往后一退,毕竟谁也不想挨上来自苏联红军格斗高手的重重一击。他直起身整理衣领,优雅地转过身,柔美的碧眸中夹杂几分怒意,阴冷地微笑起来:“我看你是皮痒了。”   我打了个冷噤,大惊失色地落荒而逃。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要不是跑得及时怕是要被狠狠揍上一顿了。但一想到刚刚某人被我挟制住摁在身下的模样,又觉得心旌荡漾,挨上一顿也值了。   我乐滋滋地来到史塔西总部,找到了负责娜塔莎案件的侦查警长威廉姆。   “哎!无可奉告!无可奉告啊穆勒警长!”他翘着二郎腿坐在皮办公椅上,贼眉鼠眼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眯起眼睛好言道:“威廉姆警长,就给我点消息吧,我又不是外人,娜塔莎怎么说还是我的朋友,我可伤心了。”   威廉姆扯了扯嘴角:“做我们这一行儿的最忌讳的就是好奇心啦!穆勒警长,您是我们史塔西最年轻,最优秀的警长,可您到底还是太年轻,总是拥有太多的好奇心,您难道没听说过好奇心害死猫吗?”   “得了吧!”我不耐地哼了一声:“是不是米尔克部长?他究竟想做什么?!”   威廉姆脸色阴沉下来:“我想您用不了多久就会明白的,但在此之前,请您不要来找我麻烦。对,这就是麻烦,我可不想被你拖下水。”   “嘿!什么叫拖下水!您说的好像我犯事儿了一样。”   “呵,谁知道呢?”   他挤出古怪的表情,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我无奈只能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我的手下,第一小队的队长杜恩·巴泽尔正站在走廊里等我。他比我小一岁,是个实打实从史塔西学院毕业的高材生,金色柔软的头发,看起来瘦瘦弱弱的体格,颇有几分安迪的模样。他是我最得力的下属,也是我最信任的下属。   “头儿,来活儿了。”杜恩兴冲冲地朝我走来,满脸的激动。   我从他手上接过材料:“卡尔·斐乐,前段时间叛逃的那个?”   “是啊,可折腾死我们了,头儿,这次你得亲自带我们,据说他从波恩回来后,西柏林的CIA们一直在保护他。”   “看来他还没松口。”我冷笑几声:“美国人可不会这么仁慈,这种人利用完了就跟垃圾一样。”   杜恩耸耸肩:“所以至少在他向美国人全盘托出前我们得先把他的嘴给堵上。”   “是时候送他去见马克思了,毕竟——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仰,不是吗?”我将材料拍到杜恩的怀里:“带上你的队伍,即刻出发。”   “是!长官!”   下午三点,我带着杜恩一行人从化作便衣警察从腓特烈大街乘坐公共枢纽来到西柏林,出了车站后,我们保持表面分散实则集中的行动方式,朝卡尔·斐乐目前所居住的公寓潜去。   这个民主德国国防军陆军上尉在一次执行任务中莫名消失,经过我们的调查终于确定下了他叛逃至西方的事实,他先是和MI6打得火热,后来又以手上掌握着东德军事机密来诱惑CIA。   他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妄想通过贩卖情报在西方世界过上奢靡的生活,真是辜负了对他谆谆教诲的马克思。   当然,作为一个上尉他不可能拥有很多机密的情报,所以他一直故弄玄虚吊着那些美国人。其实史塔西并没有把他放在很重要的层级上,但一只苍蝇嗡嗡叫总是令人心烦,何况杜恩好多次都被栽在这个狡猾的男人身上,于是这次我下定决心为民除害。   一行五人包围了公寓,虽然根据我们西柏林线人的报告说是一直有四五个美国特工在保护卡尔,但依据我的判断美国人可没这个人力物力保护一个区区的上尉,无非就是做个样子罢了。   我向我的手下比了个手势,他们冲我点头,然后杜恩打头阵冲上了楼梯。   砰砰!传来两声枪响,子弹在楼梯扶手上擦出几道火花,杜恩迅速低下身隐蔽,朝我们比了个手势。   我点点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命令两名队员从另一边的消防楼梯上去包抄。   “注意,不要轻易开枪,不要击中对方,目的是为了把对方逼走。”   我们是来处决叛徒的,不是来挑起战争的。这是我们行动的准则,当然,我们也不会任人打,必要时的反击也绝不会留情。   我朝剩下的一名队员示意,便带他一起冲了上去,与杜恩汇合。   果然,我们的前后夹击让那名美国特工也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但彼此都没受伤害的枪击战,然后我们在公寓顶楼的房间里找到了脸色煞白的卡尔·斐乐。   我早就从施耐德处长那里得到了命令,对目标就地处决。于是杜恩和一名队员在得到我的准许后,架起早已魂不附体,呆若木鸡的卡尔,一脚踢在他的后膝弯,迫使他跪下。   我走上前去,打开了马卡洛夫手枪的保险,抵在卡尔冷汗涔涔的额头上。   “卡尔·斐乐上尉,现在我以背叛祖国和反革命的罪名处决你。”   我面无表情地扣下扳机,卡尔浑身一颤,瞬间就软了下来,汨汨鲜血混杂脑浆从他额头上的血洞渗出来,惊恐与悔恨的表情就此定格在逐渐冰冷的脸上。   一切都是这么有效率,这几年来处决叛徒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一项机械性的流水线工作,不带任何犹豫,只是每次看到这些人最后残留下来的表情时,我还是会觉得难以忍受。   “尸体处理了吧。”   我移开目光,对手下说。然后我招来杜恩,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一会儿我们回去,你留在这边帮我调查个人。”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小记事本,写下了一个姓名和地址:“威廉·维克多,这是他在西柏林的地址。记住,别让他发现你,还有,不能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举动。”   “明白,头儿。”   我拍了拍他的肩,在他耳边轻声说:“一有情况,即刻汇报。”   尔后我带领小队回东柏林,此时卡尔·斐乐的尸体已经在东西柏林边界处的垃圾焚烧厂中化作了一缕轻烟。没过多长时间,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了杜恩打来的电话。   “头儿,您要找的这个人在今年上半年就去挪威了,那里现在是个空房子。不过他留下了他在挪威的联系方式,就放在餐厅的餐桌上,他是不是知道我们要来?”   听到这个消息我并无太大惊讶,维克多少校曾经提起过要去挪威,留下的联系方式或许是为了我以后能够找到他,这其中并无什么阴谋,只是他对我的特殊关怀罢了。记下了他的联系方式,我思索一阵,然后依据长久以来的猜测提出了另一个调查方向。   “那么,你再帮我调查一个人。”   “谁?”   “理查德·赫尔姆斯,柏林自由大学医学院的名誉院长。记住,一切小心。”   “明白,头儿!”   杜恩挂了电话,我坐在办公室里沉思。说实话,这条电话线路肯定是被监听的,我早已不抱自己还能偷偷做出什么避人耳目的调查,但身为反间处高级警长总有权利派自己的手下外出侦察,只希望不要受到什么阻碍。   以手扶额,我重重叹了口气,心想或许不久之后就能收到来自杜恩的调查报告,没想到这一次,我那亲爱的下属,差点因为这该死的调查命丧黄泉。   原来,我们触碰到的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 第48章 Chapter 48   ===========================   几个星期过去了,杜恩杳无音讯,就连我派去寻找他的人都失去了行踪,我内心里隐有不安,但仍决定耐心等待,毕竟这种外出调查一连好几个月都不联系的情况对我们特工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回到家,我坐在客厅里抽烟,秋日的夜色逐渐侵袭房间,温度缓缓下降,我没有开灯,隐约的黑暗竟让我感到很舒适。   自从娜塔莎死后,艾伦几乎整天都泡在学校,而我大多数晚上也都呆在卡尔斯霍斯特的白色宅邸,这个家逐渐变得冷清。   记忆回到了1953年的那个新年夜,我们围坐在火炉边,吃着娜塔莎做的土豆泥,聊着各自的人生梦想,每个人都鲜明而活泼,充满热情。如今已经物是人非,所谓的梦想,不过也如手指间的香烟,逐渐燃烧殆尽罢了。   咔哒一声,门打开后艾伦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他打开灯,看到沙发上的我有些惊讶。   “你在家?”随即他露出温和的微笑。   他眼眶有些泛青,平日里神采奕奕的眸子也稍显黯淡,我掐灭香烟,说:“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嗯,最近实验室很忙。”   他打了个哈欠,脱下风衣挂在落地一架上,然后朝我走来,问我要了根烟。   他一走近,我就皱了皱眉。   “怎么了?”   我笑了两声,打趣道:“你是去挖矿了吗?身上一股子泥土味道。”   他点烟的手突然定住,不自然地挤出笑容:“你鼻子这么好?”   “当然,史塔西里面有专门的气味训练,哎,我们的米尔克部长真是把我们当狗一样培养啊!”   我大咧咧地往后一躺,敏锐地注意到艾伦因为紧张而绷直的背。   “怎么了艾伦?”   他点燃烟,深吸了一口:“没事,只是太累了。下午帮伦勃朗教授在锄草来着,你知道的,教授们也一样,把学生当狗使。”   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老实说,我可不觉得伦勃朗教授会是那种人。   艾伦沉默地抽完烟,转身对我愉快地笑了笑,说:“那么,小莱茵,我先回卧室了。”   “好。”   然后我看到艾伦站起身,径直走到门口,拿上了他的大衣和剑桥包,转身准备走进卧室。   “艾伦!”我叫住了他。   “嗯?”   “你爱娜塔莎吗?”   艾伦愣住,随即微笑:“当然。”   “你从没问过我这件案子。”   “因为那并不能改变结果。”   他看着我,如往日般宁定温柔,嘴角却逐渐上扬,泛起莫名的冰冷笑意,如晴朗天色下漂浮油污的浅溪,将映照的阳光变得扭曲和异样。在这一刻,他竟让我感觉到陌生。   我们的对视持续了一分钟,壁钟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呼应我们心脏的跳动。在他那双澄澈透明而又模糊不清的双眸里,我看到了尽管努力保持镇静,却掩盖不了脸色发白的自己。   我彻底笑不出来了,巨大的恐惧瞬间侵袭我颤抖的心,我蹭地站起身,逃也似地离开了家。   那一晚我离开家之后飞速来到白色宅邸,抱起尤利安就开始在床上和他翻云覆雨。他对我奇怪的行为感到惊讶却又莫名兴奋,于是他顺势把自己的欲望也毫不保留地倾泻而出,总之,那是疯狂的一夜,我在濒死的欢愉中让自己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   我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卑劣的人。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菩提树已经变得金黄。深秋时节,气温开始冰冷,我拼命投身于工作和训练,将自己的行程安排得密不透风。唯一的闲暇也是在白色宅邸和尤利安度过,与萨沙也是在匆忙中见了一面。   他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即使在所有人都为乔治带回的情报而变得紧张兮兮的情况下。苏联人好像在秘密地安排什么行动了,我时常看到克格勃的业务小组背着设备来回穿梭在卡尔斯霍斯特,甚至外出到东西柏林的边界。   当然,据我的观察,他们似乎都远远避开了一条重要线路——索恩法尔德公路。这条连接苏联驻东德空军司令部与东柏林之间的主要公路,交通十分繁忙,经常有重型军车通过。克格勃们似乎都有意地避开了它,当然,或许是我的观察有误,毕竟为了训练自己的观察能力居然把魔爪伸向了克格勃就已经够疯狂了。   你能指望一个丧失理智的人得出什么正确的结论呢?   两个月后,我也终于接到了寻找杜恩的队员的电话。   “有点麻烦。”那边说:“可能还要花点时间。”   我心里稍稍放心了些,表示我这边随时提供援助。然而那边的电话却砰的一下挂掉,我想他肯定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儿。   但对于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队员我并没有这么没自信,他们的实力在全国范围内都是顶尖。   关于那一晚,我和艾伦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或许是因为无法战胜的软弱让我本能地就想要逃离,某个仲秋温暖的下午,他在家里午休,我推开他虚掩的卧室门,看他睡在淡米色的被褥里,恬然如修道院中的孩童。   阳光从纱帘中渗透进薄薄得一层,落在他安静澄澈的面孔上。这张陪伴了我将近六年的脸,我似乎从来没有慷慨地献上一个吻。   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在他身旁俯身,轻轻地吻了吻他柔软的面颊。   我惊讶地发现,是湿润的。   我的艾伦,紧紧抓着我送给他的十字架项链,在睡眠中潸然泪下。   我的心突然揪了起来,他的悲伤仿佛在瞬间就盈满了这间卧室,就连丝丝缕缕的阳光也缠绕不清,拧结成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濡湿的睫毛垂在紧阖的双眼上,火红色的发丝也不再显得生机盎然,了无生气地软塌着,他沉睡在柔软的床铺中,仿佛陷入无法挣脱的泥潭。   我在他床边坐了许久,离开家才发现自己在流泪,我想这肯定是毫无理由的,莱茵本来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1956年的钟声敲响。   二月的一个清晨我驱车来到史塔西总部上班,惊讶地听到米尔克等高层出差的消息。   一道可怖的想法瞬间窜进我的内心,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疯了疯了,我想,自己肯定是疯了。   在听说米尔克他们不在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总侦查局的档案室偷娜塔莎的档案。   这桩悬在心上的案子快把我折磨疯了,久而久之它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位友人的死亡。有些事情越往下瞒,越透露出一丝阴谋的味道。   于是我决定不再等待,天知道那天半夜我是怎么偷偷溜进一号大楼的档案室的,全程我都屏息静气,丝毫没有考虑到万一被发现了可不仅是解职那么简单,到那时或许能保我的只有尤利安,可那位将军大人在老早之前就表明他只会袖手旁观的态度。   阴森森走廊的感应灯十分敏感,我不得不极力控制脚下的动静,多亏平日里的训练,终于有惊无险地穿过走廊,来到了档案室门口。   我用特殊的胶布检测密码锁上的指纹,很快便分析出了密码,或许是想不到会有人胆子大到赶来总侦查局来偷档案,这里的密码设置得也太简单了一些。啪嗒一声打开门,我像只猫一样闪了进去。   在如灰蓝色迷宫一样巨大的档案室,两米多高的铁架鳞次栉比,至少存放着数十万份档案。我迅速根据日期找到娜塔莎档案存放的区域,打开手表上的微型照明灯,十分耐心细致地依据索引来寻找。   终于,在某个铁架的最下层我找到了那分棕色牛皮纸封面档案,拿出后上面赫然写着“绝密”两字,我心脏剧烈跳动两下,不禁咽了咽口水。   我站起身,迅速打开档案,就在准备一览究竟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霎时整个档案室灯光大作,雪白的灯光刺痛我的瞳孔,让我不得不捂住眼睛,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就听到一道清晰的戏谑笑声回荡在这处巨大的迷宫,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   我内心警钟大作,迅速睁开眼,逐渐清明的视野里,米尔克正含笑斜倚在我前方的铁架上,两手啪啪相碰,鼓起嘲弄意味十足的掌来。   惊恐瞬间侵袭了我,我大惊失色地往后一退,无数道可怕的念头窜进脑海,甚至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但很快我便恢复了冷静,至少是表面上的冷静。因为在面对米尔克时总有一股莫名的勇气在支撑我,从来如此。   我阴冷着眸子,沉默盯住他。或许没想到我的反应没有他预料中的狼狈,他阴测测地勾起嘴角。   “不错,我就说我们的穆勒警长是我们史塔西最优秀,最有勇气的特工。”   “你故意的?”我声音冰冷。   “故意什么?你是说故意让你来偷看档案吗?”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有这么无聊?”   “那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向我缓慢走来,我双脚好似被定住,被他逼的怼在铁架上:“这个问题,你不觉得问出来很搞笑吗?”   他语气阴冷,凶相毕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种狠戾的模样,目光如无形的刀刃扎在我脸上。   “莱茵,哦,莱茵。”   他突然伸出手捏住我的下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讨厌你,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讨厌一个人。”   “你这种人,总是把一切都认为是理所应当,像只缩头乌龟般活在自己狂妄的幻想里,竟然渴望得到所有人的爱,渴望得到一种完美的,适宜的调和……呵呵,可是,我转念一想,你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眼神变得幽怨,呆上几分令人作呕的怜惜:“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小人物罢了。你这种人,就连得到我的讨厌,也是一种荣幸,明白吗?”   我直视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一丝惧怕,相反,我觉得很可笑。这种无端的恨意,只会让他显得很低级。   “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我勾起嘴角,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嫉妒我。”   “尽管现在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嫉妒我,但总有一天我会弄明白,或许……”   我凝视他的眼眸:“或许要不了多长时间了,只等到我见到米夏的那一刻。”   他的眼睛遽然睁大,又很快恢复如常。他捏住我下巴的手缓缓松开,转而拍了拍我的脸。   “不错,你至少没那么笨,可是你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他在我抱在怀里的档案上敲了敲,笑容再次戏谑起来:“你说的对,其实我很想让你看这份档案,因为观察一个人是很有趣的,我知道你把杜恩安排到了西柏林,也一直知道你在暗中调查娜塔莎。那么你便做吧,我不会阻拦你。因为你是一个很好的观察对象,我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人。”   他弯起眼眸,朝后退了一步,冲有些呆滞的我挑起眉毛,环抱双手靠在铁架上说:“那么,亲爱的穆勒警长,我就要开始期待了,你会是什么立场呢?我真的很好奇……”   “我的立场从未变过!”我突然感到很生气:“从我加入史塔西开始,不!从我成为一个东德人开始!我的立场就一直在国家,在我的岗位上!见鬼……”   我上前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们如果敢耍我,敢栽赃陷害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你得知道……”   我狠戾地笑:“我杀人技术有多么高超……”   他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撇开了我的手。   “好啦,穆勒警长,威胁我有什么用呢?即使我手无缚鸡之力,你也动不了我,不是吗?”   他转身就要离开,临走时情绪十分愉悦,不断冲我点头致意。   “快看看!记住,要仔细看!不仅要看,还要思考,思考之后还要有行动……”   他大笑几声,走出档案室,贴心地帮我留了灯。我却呆滞在原地,拿着手上的档案,止不住颤抖。   --------------------   PS:祝大家圣诞节快乐! 第49章 Chapter 49   ===========================   娜塔莎·弗拉基米尔·伊万诺夫那,克格勃外派高级间谍,代号“暗蓝”。   我看着照片上的娜塔莎,那美艳的面庞,动人的蓝色眼眸,束起来的金色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规整的发髻,穿着克格勃军装,带着一顶折叠式船型软帽,正冲我甜美地微笑。   自幼被选为培养目标,无论是针对女性特工们的“特殊训练”还是基础的军事训练都获得优异成绩,其中枪械术尤其高超,在同届中无人出其左右。   哦,娜塔莎,一只完美的“燕子”,一只折断了翅膀,死在污秽泥泞中的燕子。   我将档案放回后站起身,只觉得双脚发软,摸了摸额头,居然满是冷汗。回忆起娜塔莎和我们度过的日子,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是她伪装太好,还是我太迟钝?   可是……可是为什么……   我不禁苦笑,走出档案室的脚步都踉跄起来,再也不想管那些照明灯,一盏盏啪啪啪地亮起来吧!照亮我这个一无所知的小丑!剖开一切阴谋让我好好看看吧!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一号大楼,走出史塔西总部,或许并没有丧失开车的能力,因为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身处柏林大学的一处林荫道下。   我沉默注视这所曾经闪耀绚丽灯光,摇滚乐肆意疯狂,艳舞女郎狂欢大笑的地下酒吧,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一处放着轻柔音乐,装修简单的图书店。   我见到了图书店的店长——在史塔西坐了半年牢的原酒吧老板。真不明白他是怎么能在这两种行当里来回切换的,后来生活阅历足够丰富后,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看似对立的东西实则毫不冲突。   跳钢管舞的艳俗女郎可以是埋头解公式的数学家,整天为学业发愁的浪荡公子哥可以是医学院公认的天才,疯狂热烈的爱情稍微扭转方向便成为了化不开的深仇大恨,理所应当的现实背后是难以置信的可怕谎言……   我看向这个眼睛像两个逗号一样钳在那张宽脸盘上的男人,拿出了艾伦的照片。   “他,还有印象吗?”询问的声音很冷漠,但请原谅我实在难以提升自己友善的温度。   在隐而未现的残酷现实前,莱茵早已如坠冰窟。   “这个人……”店主皱起了眉头:“有那么点印象……”   “他以前是你们这里的常客。”   “哦不!”他非常快速地否定我:“他肯定没来过几次。”   “还记得你的酒吧是怎么倒闭的吗?”我努力想给他点提示,他盯着艾伦的照片凝神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般重重拍了下桌子!   “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就是他,就是这个该死的家伙!遇上他我是到了大霉了!”他忿忿地嚷嚷,然后在撇了一眼我史塔西的制服后又迅速讪讪地笑了起来。   “警察先生,请原谅我刚才的话,应该是多亏了他,我才避免陷入帝国主义腐朽的陷阱,嘿嘿……”   “我没有心情跟你开玩笑。”   “抱歉,抱歉,唔。”他托起下巴,陷入回忆:“那天本来没打算开张来着,但他是个有钱的主儿,以前来过一两回,带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毛头小伙子,长挺好看的……似乎……哎呀!就是您呀!!”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惊叫出来。   “哦上帝,请原谅我!”   “没关系,你继续。”   他尴尬地咳嗽两声,说:“之所以印象深刻,因为他是个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儿,当然啦,长得也一表人材,给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对我这样见多识广练就了一幅过目不忘的本事的人……好啦,我别吹牛了,总之,那天我还在晕晕乎乎睡觉呢,他突然在外面敲门,说是要找点乐子。”   “钱都递到跟前来了哪有不赚的道理,给他叫放了摇滚乐,叫来了我们的猫女郎,当然,下午三点多就开张,自然也吸引了一些下课无事可干的学生。就他那天玩得最疯狂,把我们的猫女郎都吓坏了,然后,然后您就知道了,一锅端啊先生!我们只是听了一些违禁的音乐而已,却被人诬陷贩卖情报,上帝!我以我的名誉发誓……”   “那么说,你们那天本来是休业的,是他强行要开张?”   “对!就是这个理儿!可把我害惨了,在牢里蹲了大半年!哎先生,可我记得他却什么事儿没都没有是吗?他一早就被带出去了,好像他是个关系户……”   他说着说着就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讪讪低下了头。我却无心理会他的反应,脑海中仿佛什么再度炸开,喉咙也被紧紧扼住。   良久我才缓过来,简单交代了一下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里做过调查便驱车离开,回到了家。   坐在无人的家里猛抽烟,我被自己逐渐厘清的思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思绪逐渐发散,更多可怕的联想涌入脑海,只能以抽烟来缓解自己的惊惧与慌张。   走吧,要不离开?有道声音说,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一切都不过是猜测罢了,没有任何证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还可以像以前那样过下去。   走吧!莱茵!抓紧时间,在他回来前离开吧!   可现实往往残酷无情,艾伦在下一秒推开了门。   我慌张地掐灭香烟,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怎么了?他笑着说:“最近还记得自己有个家啦?”   他脱下大衣,我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古龙香水味。   “你最近开始用香水了?”   他点头:“是啊,可不能继续消沉下去了,我已经不讨女孩儿们喜欢了。”   他俏皮地向我眨眼,那条十字架项链在他脖颈间闪耀光泽,我的心顿时痛得无以复加。   “可我喜欢你身上的消毒水味……艾伦,你为什么要用别的味道掩盖住它呢?不,你掩盖的是它吗……”   “你都在做些什么啊?”   我抬眼,迎上他微微惊讶的目光,我想住口,可管不住自己的嘴,嗓音颤抖到暴露所有的情绪。   经历最初的惊讶后,艾伦神情舒缓下来。我多么希望他可以气愤地揪住我的领子,说出我对米尔克说出的那些话,可他却弯起眼睛,甜甜地笑了起来。   “你觉得呢?”   他嗓音轻柔,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笑意盈盈的,我却惊恐地往后退,慌不择路地跌坐在沙发里。   “为什么你现在既要问我,又害怕听到我的回答。这就是说,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而你并不接受那个答案。”   “不,艾伦,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你说的对,我害怕……”   我带着哭腔恳求他,视野早已因为泪水而模糊不清。他捧起我的脸,掏出手帕,温柔地擦拭那滚烫的泪痕。   “莱茵,你不是去调查过我吗?哦,你想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也拥有超出常人的观察能力呀……那种能力,不是一个间……”   “不!”我一把推开了他,捂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你只是不敢面对罢了!”艾伦从地上爬起来,红着双眼冲向我,掰住我的头,迫使我看他:“你只是不敢面对现实!莱茵,因为你是个懦弱的胆小鬼!可是懦弱和胆小在这个世道活不长,你只有练就一颗刀枪不入的心,才能活到最后,你明白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艾伦……”我泪如雨下,根本发不出声音。   “对……或许我现在说的你不明白,但你总会明白的……莱茵,那么让我说点你能明白的……哦,莱茵,求你别恨我,求你……你想的没错,我是间谍,我是军情六处的间谍啊!”   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来,仿佛压抑许久的情绪在此刻彻底爆发,他抱住疯狂摇头的我,不断亲吻我的脸。   “莱茵,别恨我……求你,别恨我……”   我感到眩晕,他的吻让我难以承受。   “那么……”我转头看向他悲痛欲绝的面庞:“娜塔莎是,是你杀的吗?”   他愣住,所有表情凝固在脸上,然后化为两道更为汹涌的眼泪。   “我也不想的……哦,我是喜欢她的,她是个好女孩……我……我没想到她根本不开枪,她连躲都不躲……”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大力地挣脱出他的怀抱,转而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死死摁在沙发上,狠狠给了他两拳。   “那是因为,娜塔莎是真的爱你……她是真的爱你啊!”   我嘶吼着,滚烫的眼泪落在他脸上,与他的泪水混在在一起。他在瞬间有些失神,然后扯开嘴角瑟然地笑了出来。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伸手抚摸我的脸:“你只是不曾体验过这种绝望罢了……”   “哦,莱茵,为什么你不问我,为什么会是一名间谍呢?为什么你不问我,我是什么时候成为一名间谍的呢?”   “因为你害怕,不,不仅你害怕,我也害怕……我大概不能获得任何人的原谅了。”   “可是,”他神情又突然明亮起来:“我一点也不后悔啊!”   “为什么?艾伦,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推搡着他大哭,重重扇了他一巴掌,抱着可以扇醒他的妄想,回过神来又懊悔怜惜地亲吻他。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那么我便和你说说好了,为什么……”   他的眼神开始缱绻柔和起来,不复往日的玩世不恭,而是陷入了一种深沉,无法消融的哀伤,他轻柔地搂住我的腰,任我的泪水砸在他脸上。他似是看我,但那目光已经穿越一切实质,落向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莱茵,你知道吗?我有一个非常,非常爱的人,爱到,好像为他去死,都可以毫不犹豫,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哽咽几分,继续说:“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他不爱我,他……怎么说呢?他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人,似乎喜欢着所有人,却从不爱人。我无法得到他的目光,于是我想,或许,或许可以靠近他一些,为他做一些什么,只要能看到他,我就满足了……”   “可是有一天,有一天……我发现,他好像爱上了某个人。是的,他爱上了某个人,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可我发现了。因为我是如此爱他,尽管他爱的那个人不是我。”   艾伦哭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淌,声音带上颤抖的哭腔:“我很伤心,可我不是为了没能得到他的爱而伤心,而是为了他和我一样无法得到那份爱而伤心。很伟大吧,莱茵,我甚至希望那个人能爱他,让他不要体会到我这种痛苦。但我却没那个能力,并且还在相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亲眼见到他越来越绝望。这世界上有谁能随意改变别人的心呢?”   “没有人,没有人能改变。我们只能接受结果。莱茵,我们只能接受结果。”   “可这是理由吗?哦,莱茵,我也不知道了……”   “这能成为理由吗?”   他不等我说话,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开始自顾自地乱语。这些话我在当时未能明白,可到了后来,每每想到这晚艾伦含泪的坦白,就有无数把刀子就扎在我心上,让我彻夜为他流泪。   “我不知道,莱茵……我的心很痛,为他不爱我而痛,为娜塔莎的死而痛,为你即将恨我而痛……”   “不!”我痛哭流涕地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我不恨你……我怎么能恨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六年,艾伦……这六年我……”   我泣不成声,他的呜咽就在我耳边。我们互相抱着彼此在沙发上哭,良久,我松开他,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你走吧!艾伦,你走!趁他们还没动手,去西柏林,然后去英国!”我胸膛剧烈起伏,显示出无比坚定的决心。   他遽然睁大眼睛,往后退了一步:“不,我还不能走……”   “你会死的!”我拉住他:“你难道不知道我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却又很快缓和下来,他已经完全冷静了,于是又开始恢复温柔沉静的笑容。   “莱茵,没那么简单的,我还不能走,而他们也动不了我。”   “为什么?”   “因为,呵呵……”艾伦苦笑摇头:“或许,还没到最好的时机 ……”   “等到了那时机,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那便……那便不走了。”   “艾伦!”我气极反笑:“这么多年我才发现你才是最懦弱的那个人!”   我上前抓住他脖颈间的十字架:“你对着耶稣说,你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你说!”   我恶狠狠地抓住他的下巴,捏得他皮肉发白。他慌乱地想要挣扎,眼睛根本不敢落在十字架上。可在扭动片刻后,他又老实下来,怔怔地盯住十字架,露出道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说的对,莱茵。”   他抬起头看我:“我命不该绝,至少现在,我还不能死。”   --------------------   PS:克格勃中的美女特工,一般会利用美色、X服务等手段来获取情报的,统称为“燕子”。而与之相反的男性则称之为“乌鸦”。 第50章 Chapter 50   ===========================   后来我们抽了很多烟,大多时候都是沉默,我偶尔抛出几个问题,艾伦也都如实回答。   “所以,你为什么故意要被史塔西抓住呢?”   他轻笑一声,说:“不过是个任务罢了,你还记得那个打晕我的利维吗?对,就是后来叛变被处决的那个。”   我讶异地瞪大了眼睛:“你们之间都有联系?”   “嗯。”他诚实地点头:“不过关系不深,他说有情报要给我,我再给英国人,再加上,那个时候英国人叫我去史塔西安装窃听器,你去看看,说不准你们审讯室里有不少窃听器呢……”   “为什么要在那里安装窃听器?”   “这样他们就知道谁叛变了呀,即使叛徒能活着从史塔西走出来,他们也难逃一死。”   “呵。”我苦笑一声,无奈地摇头。   “可没想到你居然把我捞出来了,莱茵,其实做这个的该是利维。”   我突然想到那天初遇米尔克时的场景。   “或许,或许不是我,而是米尔克。”我仔细揣摩当时的一些对话:“那个时候我要带你走,菲利普答应了,但后来一想,或许是他得到了米尔克的某种默许。”   “呵,果然如此,我早已有所猜想,但一直没有证据。”艾伦吸了口烟:“毕竟我那时刚和娜塔莎认识不久。”   每每提到娜塔莎,艾伦总是变得很哀伤。   “真不知道我们的相遇是偶然还是注定的……你知道吗?她是死在我怀里的。”   艾伦颤抖着哽咽几分,扶住额头落泪。   “那么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娜塔莎的身份的呢?”   “就是你外出的那半年吧……那时我可震惊到不行,觉得自己太傻了,我旁敲侧击过娜塔莎不要再继续调查我,因为我身后……哦,莱茵,你不能知道,因为只要你知道了,你就会迎来和娜塔莎一样的结局。”   艾伦悲痛地捂住了脸:“即使到了这一步,我也无法向你完全坦白。这个世界真的是糟透了,莱茵……“   我抱住了他:“所以,你得离开,找个别人不认识你的地方,回你的家乡德累斯顿。等你说的那个时机过去了,或许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那你呢?”艾伦伤心欲绝地看我:“你怎么办?你和我的关系这么深?”   我浅浅一笑:”艾伦,这些年来我总是在面临这种选择,但没有一次后悔过。真的,如果真要为此付出代价,我会坦然接受。”   艾伦眼眸流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他眼睛闪烁几分,然后抱住了我:“你不会的,你还有他。”   “他会保护你的,我知道。”   “尤利安吗?那可不一定……”   艾伦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住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艾伦在这一晚所做的决定比我还要多,他本是这样决绝的一个人。   当晚,艾伦简单收拾了下行装就离开了家,自此我失去了他一切的行踪。   临走前,他一再吻我,请求我别恨他。我只是笑向他保证自己绝不恨他,反倒希望他能够好好活下去,期待下一次我们的见面。   “那时,只希望我们不是敌人。”   艾伦咧开嘴凄切地笑了笑:“但愿如此。”   他走到门口,突然停顿下来,转身对我说:“莱茵,这些年我少有开心的时刻,但和你在一起时,是我唯一的快乐时光。”   “无论我们是什么立场,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朝我脱帽致意,就此消失在了黑暗的楼道里。   我独坐在沙发上,默然流泪到天明,后来我想起这一夜,既佩服自己的胆大包天又痛恨自己的软弱胆小。其实经历了这晚,我仍然所知甚少,只是弄清楚了艾伦的身份而已,而对于他为什么,什么时候成为英国人的间谍,都做了些什么,尚且一无所知。   我本能地避开这些问题,用逃避的方式来保护自己。而我知道,这些答案,想必我身后的那些大人物们都一清二楚。而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或许,还被利用其中。   回想起来,我是在1951年时加入的史塔西反间谍处,多么讽刺,原来……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我才发现自己身边有个间谍……   呵呵,想起米尔克不久前调侃我的立场时自己的模样,现在也只觉得好笑。我真是个小丑无疑了,彻头彻尾的小丑。   我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天色已然泛白,深吸了口气,努力装作一切都如往常的模样。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艾伦已经离开的事实,我得保持镇静,为他争取时间。在总部简单整理了一下设备,我就带领一组小队外出执行任务。   我实在不愿意遇到米尔克那个人。   三月里的某个温暖的下午,我接到东西柏林边防检查站打来的电话,说我的人在那里情况十分危急。我挂完电话后连忙驱车前往勃兰登堡门的检查站,然后在那里看到了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杜恩。   我派出寻找他的队员凯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灰头土脸的,抱着杜恩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心下震惊之余难掩心痛,连忙将他们俩安排进了史塔西的医院。   经过一夜的抢救,杜恩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凯尔受伤不重,但也需要治疗。我坐在医院的楼廊里整整熬了一夜,无比愧疚和惊惧,究竟是什么让我手下这两名全国范围内都是顶级精英的特工伤成这副模样。   问凯尔,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找寻找杜恩的过程很不顺利,但似乎有个人一直在帮助和引导他。   “总是,我能感受到,在我找到杜恩时,我们遭遇了追杀,杜恩那个时候不肯告诉我追杀我们的是谁,我明白这是他需要向您禀告的秘密。但当时他的情况已经很糟糕,我们跑不远,于是那个人出现了,虽然之前已有感觉,但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凯尔无奈地笑:“他看起来并不强壮,甚至漂亮得有些女气。可他的实力比我们超出太多了,在他的掩护下我们才能顺利回来……对他我一无所知,但我知道——”   他抬眼看我:“但我知道他认识您。”   “因为他掩护我们到检查站离开时,对我说‘告诉你们的警长,我会一直在他身边,永远!’。”   我深吸了一口气,眼前浮现乔治顽劣的笑容,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乔治知道我的调查,也还要帮我呢?   我有太多的不解,不久后杜恩醒来,他看向坐在床边守护他的我,咧开嘴笑了笑,然后又因为疼痛拧起了眉头。   “杜恩……”我喂他喝了口水:“你伤得很重……我真的……很抱歉,真的。”   “不,头儿,这是值得的。”杜恩笑着说:“你知道吗?我们摸着大鱼了。”   见我不解,他贴心地补充道:“理查德·赫尔姆斯,他是自由大学医学院的院长,可是他的另一个身份,居然是,是CIA柏林行动基地的幕后老大。”   “头儿,他控制着整个西欧的CIA,是个十足的大人物。”   我惊讶到合不拢嘴,我曾想过理查德会是间谍或者特工,却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庞大的背景。其实要不是我和尤利安有特殊的关系,以我在史塔西的地位是无论如何也接触不到像叶夫根尼,萨沙那样的克格勃高层的。所以说,像理查德那样层次的人物,也是我们根本都不敢妄想去触碰的。   所以杜恩遭受了来中情局顶级特工们的追杀,差点命丧黄泉。而我之前的疑惑也可以解释了。   原来,原来尤利安要我去见的不是维克多少校,而是理查德!   可他为什么要我去见理查德?!   这会是偶然吗?或许他并不知道理查德的身份,只是偶然……抱着如此想法,我拨通了维克多少校的电话,问出了我的疑惑后,我听到那边传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深吸了口气,继续说:“我的确曾怀疑过理查德,因为他那时来看你实在有些过于频繁,超出了对一般病人的关心,但他跟我说,他跟你的父亲是挚友,于是我便放下心来。那么,现在你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件事情呢?理查德有什么问题吗?”   出于对维克多少校的保护,我撒了谎:“不,不,只是,我很久没遇见他了,我想问点关于我父亲的事……”   维克多少校贴心地没有戳破这拙劣的谎言,他只是笑了笑,说:“他说过,他也很想再次见到你。真的,送我走的那天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他一定会再次见到你的。”   我哑然,再与少校寒暄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空气从未如此冰凉,我坐在空荡漆黑的走廊里,觉得人生犹如一团迷雾,而我在这迷雾中不断下降,脚尖触碰到一滩柔软。   原来是沼泽啊……先是脚尖,然后是脚踝,随着便是双腿,腰,腹部,肩膀,脑袋……   整个人都淹没在这污秽的泥泞中,没有方向,不能呼吸。   我复盘整个经过,也就是说,也许是理查德想要见我,而尤利安知道理查德要见我,所以安排乔治让我与少校见面……   我还记得理查德提到过我父亲,难道是因为兰德尔?不,一个CIA高层会因为对旧时老师的怀念而想见他已是敌人的儿子吗?而尤利安,又为什么要让我去见他,他一定是知道理查德真实身份的,难道他在试探我?   我是他身边的人,知晓他许多隐秘,他在试探我是否会出卖他?   想到53年的那场动荡,我的一些行为在一定程度上的确让他们丧失了对我的一部分信任,或许又因为艾伦,他在心里一直对我有猜忌,在知晓理查德想见我的情况下,故意把我送到了那边,试探我的反应……   可他得到结论了吗?   我感觉呼吸不过来,心上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我不断告诉自己这猜忌仅仅是在以前,或许现在一切都变了。   他不是说,现在最相信我吗?他相信的只有我吗?   我自嘲地笑了笑,默默抽完烟,天色已暗,东柏林上空总是看不到明朗的星辰。 第51章 Chapter 51   ===========================   我驱车前往卡尔斯霍斯特,克格勃总部灯火通明,尤利安也不在白色宅邸。安索洛夫告诉我说,这段日子这些高级军官们都忙脱了相。   “肯定出什么事儿了……”安索洛夫摇头,说:“我有预感……”   我自己上了三楼,洗完澡后坐在钢琴前发呆,不知不觉抽完了一包烟。等尤利安回来时,他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抱歉。”我向他招了招手。   他眉头松开,轻声道:“没关系。”   我有些意外,转头看他,他站在门口脱下军大衣挂在衣架上,然后慢条斯理地解开腰带,脱下军装和长裤,随着纤长白皙的手指飞舞,他最终只剩一件单衣。   我看着他单衣下美妙的身材曲线,视线逐渐向下,落在他的双腿,直至脚踝。   他无疑是美的,只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雕刻般的冷峻,线条锋锐,每个角度都能割伤人。若他是一尊雕塑,那么创作他的雕刻家想必十分无情。   “我去洗澡。”他却朝我柔美一笑。   “嗯。”   趁他洗澡的空档,我推开窗通风,驱散屋内的烟味。拧开一瓶白兰地,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按道理既然米尔克都知道我把杜恩留在西柏林调查,尤利安没有理由不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分明清楚我最终的调查结果是指向他。   可他一再沉默,这沉默叫我根本问不出口。仿佛有些事只要得到了答案,美好的现状都会被打破,再也无法挽回了。   可他分明不想要我知道,可又纵容我去寻找答案,甚至带上了点指引。   至今我都没告诉他我在波兰罗兹获得的那张照片,自我向叶甫根尼隐瞒了那道行踪,便再无法进行任何调查和询问,那么就让它烂在心里吧,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追究究竟是谁安排了这个“惊喜”。   “你有心事。”他猝然出现在我身后,我有些慌张地转身,摇头说:“没有。”   “嗯。”他突然温柔地笑了起来:“思虑太多会变老的。”   他走到我身边,在我唇边嗅闻:“你喝了白兰地?”   “嗯。”我故作轻松道:“白天可忙死我了。”   他沉默地拧开酒瓶,到了一杯酒,然后自顾自地喝起来。窗外春夜料峭的风涌进来,我打了个寒颤,他贴心地关上了窗。   “你这么怕冷,以后怎么跟我去苏联生活?”   他冷不丁地来了句,我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他唇角含笑,缓缓移动目光,落在我身上。   “为什么这么惊讶?”他碧眼莹莹的,美到勾魂夺魄:“我可不会一直呆在德国,难道说,你不想和我一起到老了?”   我扯开嘴角:“我只是,有点激动。”   “我还没去过苏联……我想那里应该很美,你很多年前就说要带我去了,可总是没机会。”   “嗯,是我不对,我很抱歉。”   他突然的道歉让我心脏颤动几分,却根本没有任何的喜悦。   强者只有在感到愧疚的时才会示弱和低头,只有在害怕失去的时候才会一再确认拥有的现实。   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会对我愧疚?为什么总是在担心失去我?   是因为我的父亲吗?不,这么多年来,他似乎在近段时间表现得尤为强烈。   我难以想象是什么原因,只是望着他沉静如水的绿眸,突然,我在里面看到了仰视他的渺小的自己,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还冷吗?”   他的表情明显也不自然起来,仿佛为了掩饰逐渐僵硬的笑容,他含住一大口白兰地,捧住我的脸吻了上来。   滚烫的酒液涌进唇腔,渗出一些顺着下颌淌进脖颈,他轻轻扼住我的脖子,拇指沾上酒液揉在我的皮肤上,就像一只占据领地的雄狮,在我身上遍布他的味道。   他在我的动脉上标记,我是他的。   拼命强压惊惧,妄想以情欲来掩盖思绪,我搂住他的脖子,疯狂回吻他,甚至把他压在大理石台上,扯开他的睡袍,强行分开他的两腿,就像一只不知餍足的兽,吸吮他的所有气息。   令我震惊的是,他没有反抗。   他居然没有反抗……   我在炽烈的情欲中通红着双眼抬起头,抚住他的脸,绝望注视他那张隐现悲伤的脸,吻了又吻,却不再敢进行下一步。   我日日夜夜想要的,现在却不敢要。因为所有的拥有都要以另一种方式偿还,而我不敢。   一道鸿沟逐渐在我们之间悄然建立,我们分明意识到了它的存在,却视而不见。   尤利安,你也会有这样软弱的时刻吗?   你在害怕什么呢?   那一晚的最后,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迅速调整道以往的状态。是的,他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将军,他不可能被人压制在下,他不能暴露自己的情绪,而那情绪里我们都知道隐藏着秘密。   而那秘密,会让我们失去。   我从未见过如此灰暗的春天,那天我心血来潮,找安索洛夫拿来修剪器修剪院子里的瓜子黄杨,一棵一棵修剪着,仿佛不知疲倦。   那些黄杨才刚抽出嫩绿的新芽,就被剪刀无情地剪掉,只为了让他们保持整齐的高度,优美的造型。一阵风吹过,我抬起头擦拭汗水,发现萨沙站在院子里,含笑地看着我。   他总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身边。   我冲他笑了笑,于是他走了过来。   “你技术很好。”他说:“我就不会园艺。”   “说不上园艺,只是以前安索洛夫同志教过我一些,你知道的,我以前在这里干活儿。”   咔嚓咔嚓,我手上再次动作起来,目光也一直落在修剪器上。他则沉默站在一边,目光恬淡地看那些簌簌而落的叶片。   “你心情不好?”他突然问。   我心中一紧,连忙摇头:“没有啊。”   “骗人。”萨沙笑了笑:“一个人心情不好时,声音是隐藏不住的。”   我手上动作一顿,然后继续伪装:“或许只是最近活儿太多了,萨沙,你不知道米尔克对我有多苛刻,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因为我和你们关系太好了吗?”   “或许。”萨沙走过来,按住我的手,示意我停下。   “树下都是阴影,我想你需要点阳光。”   他不等我说完,牵住我的手站到了院子中间,从身后扶住我的肩。   “虽然天空是灰蒙蒙的,但其实还是有阳光,你看,云层的缝隙里。”他低头在我耳边说:“抬起头来,莱茵,让阳光落在你这张漂亮的脸上。”   他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让我不自觉地抬起了头,是的,还是有阳光的,若仔细嗅闻,空气中还有虞美人的花香……   春天也没有那么晦暗,它该是明媚的。   萨沙从身后抱住我,心脏沉稳有力地跳动着,或许他将头埋在我的颈侧,轻柔的呼吸让人很舒服,我就这样仰着头,心里涌出大片大片的悲伤,却没有那么痛。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睁开了眼。   几只燕子从灰蓝的天空中掠过,闯进视野里,叫我的心猛地一颤。   “萨沙?”我怔怔地盯住那些鸟儿。   “嗯?”   “燕子回来了。”   他抱住我的手颤了颤。   “你看啊,是燕子,多么漂亮的燕子啊……”   我转过身,就像魔怔了似地盯住他。   “你们一点都不在意燕子吗?”   萨沙愣住了,漂亮的棕色眸子猛地收缩,却又瞬间恢复如初——他们这种人总有迅速镇定的能力,对我来说无异于某种巫术。   他绽放明媚而又温柔的微笑,捧起我的脸,拇指轻轻地扫过我的眼睛,本能地眨眼后噙住的泪水突然就淌了下来。   “燕子在冬天去了南方,那么春天时就该回来。”   “可若不回来了,我们该怎么在意呢?”   他不等我回答,凑上前来亲吻我的唇,仿佛想要转移话题一般,轻笑着说:“你说,尤利安看见了会怎么样?他会不会生气?你喜欢看他生气的样子吗?”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很喜欢看他生气的样子……”   他笑意盈盈的,目光也亮晶晶的,这张绝美的脸庞在往日里总能勾起我无限遐想,抚慰镇定我的心,可在今日,只叫人感到无端恐惧。   我瑟缩朝后退了一步,萨沙眼眸顿时就冷了下来。   上一次他露出这种眼神,还是在要我加入史塔西的时候。   “莱茵,有些话,要说就得说明白了,在没想说明白之前,那就提也不要提,懂吗?”他面沉如水,声音寒冷如冰,我被他吓到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训斥我,我惶然地盯住他,紧张到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萨沙,我亲爱的萨沙,此刻只叫我感到陌生。   “相信我,我是为了你好。”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他走上前来把呆滞的我抱在怀里,开始抚摸我的头:“莱茵,哦,我亲爱的莱茵,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又是抱歉,为什么总要说抱歉,为什么每个人都在说抱歉?   我突然打了个寒颤,一把推开了他,在他诧异的目光中飞奔出白色宅邸,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被三楼的尤利安尽收眼底。   可我却不再在意。 第52章 Chapter 52   ===========================   几天后,我在史塔西总部接到了来自白色宅邸的专线电话,索尼娅通知我尤利安有紧急要事,叫我一小时之内过去。   我来到白色宅邸后径直上了二楼,索尼娅跟我说他们在将军办公室。   “他们?”   “嗯”索尼娅笑得有些勉强:“他们都在,你去吧。”   我有些疑惑地推开门,发现尤利安,萨沙,还有叶甫根尼都在,这可是个大阵仗。尤利安坐在将军办公桌后,萨沙则站在他身边,手落在他肩上,微微俯身,两人似乎在看什么文件,而叶甫根尼则独自站在窗前,端着一杯水汽氤氲的红茶。   他们三人在推开门的刹那目光全部落在我身上,我皱了皱眉,问:“怎么了?”   尤利安站起身:“你来了,嗯,是这样,有点麻烦事。”   他从办公桌后走出来,递给我一份文件袋。   “看看。”   我打开文件袋,拿出资料后发现是个叛逃的克格勃军官。   “唔,这就是麻烦事儿?”   尤利安点头,一旁的叶甫根尼笑着补充道:“可没那么简单呢穆勒警长,我想以你的水平能看出来最近卡尔斯霍斯特有些异常,是的,最近是发生了点事儿,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人拿着我们关于那事儿的机密跑了,是吧,科帕茨基上校。”   萨沙微笑点头:“是的,我亲爱的叶甫根尼。”   “哦。”叶甫根尼脸红了起来:“萨沙你这样叫我真让人心动。”   “说正事。”尤利安看了一眼叶甫根尼,叶甫根尼坏笑地耸耸肩。   “莱茵,这个人,你帮我们去解决掉。”   “为什么你们不能自己动手?”我说:“他是你们苏联人。”   “里面自然有些麻烦。”尤利安也不多作解释,面对这样的态度我有些不耐,毕竟是杀人,连一点交代都没有吗?   “我想你们不缺干脏活儿的人。”我声音冰冷下来,宁定地盯住他,但尤利安却根本无视我的目光,转过了身,于是我看向萨沙。   他沉默地低着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至少,你们得给我一个解释。”我说:“杀人并不是没有风险,万一我栽在这人身上了呢?死也得死个明白吧!”   “哦!我亲爱的小莱茵!”叶甫根尼突然在一旁阴阳怪气了起来:“你现在还真有几分史塔西高级警长的样子,可你忘了我不久前给你总结过的你们的德国人的特征吗?你是跟有些人呆在一起太久了,忘记你的秉性了吗?”   我扯开嘴角笑了笑:“我可是和你们待在一起时间最长。”   “哦?是吗?”叶甫根尼笑得两眼弯弯:“这么快就忘记了呀!”   他朝我走来,神情突然变得阴测测,不满仿佛快从眼睛里溢了出来,这种极为傲慢的神情尤利安和萨沙竟然不加任何干预,就让叶甫根尼一步步逼近我。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叶甫根尼哼了一声:“你觉得呢?你认为我们都是白痴吗?”   “哦,莱茵,做了出格的事情,自然就得有所偿还。怎么,放走了那么重要一个人,连帮我们杀个人都不愿意了?”   我害怕到牙关都合不拢,惊恐地盯住他。叶甫根尼那双细长的眼睛带有可怖的威胁,我意识到他们早就知道我劝说艾伦离开了。   “那么……”我竟壮着胆子,直视他的眼睛:“那么我杀了这个人,帮你处理了叛徒,你们就会给我一些好处吗?”   “好处?哈哈哈!!”叶甫根尼突然大笑起来,转身对一直保持冷漠态度的尤利安和萨沙说:“他居然要好处诶!”   那两人并未理会他,他猛地转头,狠狠盯住我,目光快要把我身上的肉都剜下来,随即阴狠又冰雪消融,被明媚的微笑取而代之。   “好啦!小莱茵,不吓你了。”他走过来提了提我史塔西制服的衣领,还帮我擦了擦肩上的徽章。   “你是我们的朋友,当然有好处就会给你呀。”他揉了揉我的头:“只要你帮我们的忙,真的,你看,我们不都很为难吗?”   “我们克格勃有事也会有麻烦事儿啦!好啦!莱茵,帮帮我们吧!”他似乎有些乐不可支起来,竟带上了几分米尔克的影子。   他这副模样叫我只觉得害怕,我哆哆嗦嗦地移开目光,落在尤利安身上。   “那,那么,阿兹雷尔将军,这是您的意思吗?”   尤利安微微转头,给了我一个侧脸:“当然。”   我又看了一眼萨沙,于是扯开嘴笑了,仿佛认命般地说:“那么,我会为你们带来好消息的!毕竟,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不是吗?”   尤利安彻底转身,慷慨地送上一抹笑容。   “是的,我们永远是你的朋友。”   于是我拿着那份资料回到史塔西总部,开始安排我的人手。这是个高级军官,我需要一些必要的辅助。正在我召集杜恩商量怎么行动时,米尔克突然出现在门口。   “部长。”杜恩向米尔克鞠躬,非常识趣地离开了办公室。   “啧啧啧。”米尔克摇头感慨:“你要是有这份觉悟就好了。”   他饶有意味地看我:“怎么,又来活儿了吗?”   我哼了一声,根本懒得理他,他环抱双手,斜靠在门上看我,笑着说:”你总是这样的态度,而没过多久又要与我和好,你说这是何必呢?”   “我什么时候和你和好过?”我斜睨了他一眼,语气非常不耐。   他无所谓地耸肩:“总有一天的,虽然我并不期待。”   “不过,告诉你一个有意思的事情吧。”他抬起眼睛,嘴里念念叨叨的,然后倏尔落下目光盯住我:“上次我们调研人员做过一个统计,就是咱们史塔西里谁手上的人命最多……”   他乐呵呵的,然后对浑身绷直了的我说:“我们优秀的穆勒警长在这一方面可是傲然群雄呢!你知道你排第几吗?是第二哦!”   我恨恨盯住他,捏紧了拳头。   “哦,这可不是重点,你知道第一名是谁吗?”他朝我走进,微微侧头,仔细欣赏我脸上的表情。   “是你的好朋友,沃尔夫同志哦!”   “上帝啊你这个恶魔!”我尖叫着扑倒了他,狠狠地给他来上了两拳:“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们!为什么?!”   “折磨?”他一把推开我:“我可对折磨人没有兴趣,马库斯,对,就是你的米夏,沦落到这地步不是你害的吗?你有苏联人保你,而他呢?他不靠杀人,不靠做脏活儿,他怎么活的下来?!”   “要怪只能怪你!你是个毒瘤,害了所有人。”他揪住我的领子:“当然,你害得最惨的是米夏,可怜的米夏……不过……呵呵,你终会付出代价的,去吧,去杀人,把那个叛逃的克格勃杀掉,记住,杀完这个人之后回来找我……哦,即使你不回来,我也会去找你的。”   他松开我,整理好衣服走了出去,留下我独自瘫坐在地上,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发现杜恩已经站在我身边。   他神情温柔,目光满含安抚,轻声说:“走吧,头儿,我们一起去完成任务。”   我拉住他伸过来的手,怔怔地站了起来。   “杜恩。”   “嗯?”   “你为什么要加入史塔西呢?”   “因为我想守护国家,守护人民。”   “嗯,嗯。”我点了点头:“是个很好的理由。”   “那么,我一定是个坏榜样了。”   “不。”他帮我整理凌乱的衣物。   “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我知道的,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东柏林北郊,四月的春风在夜晚里寒冷如冰。施普雷河在月色下泛着森寒的银白,我看了一眼桥上的杜恩,又低下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马卡洛夫手枪。   我趴在桥下的一处草丛后,而杜恩则乔装打扮,伪装成目标的接头人。按照我们手上的情报,那个叛逃的克格勃军官会在这里的桥上和一个美国人接头,他会带他离开东德去往西方,但现在那个见鬼的美国佬早已在我们史塔西的大牢里了。   我们安静等待目标的现身,月色下,杜恩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我有些紧张,毕竟杜恩身体尚未完全恢复。   我在心里默默祷告着,只要杜恩吸引目标接近,确认无误后,我就可以远程狙击。时间一分一秒度过,转眼间就到了下半夜。   杜恩在桥上开始踱步,我屏息静气,保持高度集中状态,果然,时间过了半夜一点钟的时候,远处走来了一道黑色的身影。   杜恩显然也发现了目标,他站定身形,压低了帽檐,虽然知道对方没见过这个美国人,但我们却担心他调查过我们史塔西内部人员。   我打开了手枪保险,摆出了射击的姿势。   突然,意外发生了,那人还未走到桥上,突然就掏出枪对着杜恩一阵猛射,杜恩一声惨叫便坠入河中,在我目瞪口呆之际,那黑漆漆的枪口转瞬对向了我,砰砰砰!几发子弹将我面前的草丛打的草叶四溅!   我还没来得及扣下扳机,子弹便贴面而过,带出一道凌厉的血痕! 第53章 Chapter 53   ===========================   我彻底被激怒了,迅速找到掩体,开枪回击!目标显然没想到我的回击如此狠戾,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转头就跑。   我站起身看到河里的杜恩正朝岸边游来,心知他该没什么大碍,于是赶忙追了上去。   他跑的特别快,不久后就逃窜到一处垃圾处理厂。腐烂的臭味在夜风中蔓延,叫我胃里翻江倒海,好在这人也似乎忍受不了这种恶臭,只是从垃圾场中穿梭而过,没过多久,我们就来到了一处战时被炸毁还未来得及修复的废弃建筑群内。   他身形如风,转瞬即逝,我只能瞥见他黑色大衣的衣摆。我凝神跟了上去,不久后又迎来一发满含怒意的子弹,但弹道暴露了他的方位,于是我抓住时机迅速回击,就听到一道低沉的闷哼。   我没有朝他的上半身开枪,而是朝他的腿,因为我知道,抓捕的要诀就是先卸去对象的行动能力,而下半身正是他们防御最薄弱的地方。   他显然没想过要放弃,依旧不停地朝我倾泻火力,想到杜恩和这人挑衅的态度,我的回击自然也不会客气,可谓是带上了很强烈的情绪。   或许,这情绪也来自尤利安他们。   总之,我从未那么疯狂过,即使我的胳膊也被子弹击伤皮开肉绽,红透了衣衫,但我仿佛就感觉不到疼,一枪一枪,毫不犹豫,永无止息,直到一发彻底瓦解掉了对方的行动能力,叫他躺在不远处的泥地上无力地痉挛抽搐,我也没有停止射击。   而那人,多么可笑,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依然还要还击,你究竟为什么要执意惹怒我呢?   我面无表情地在他身上开着血洞,直到他最终瘫软下来。   我也放下了枪,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你知道吗?人生中其实有很多后悔与绝望的时刻,但似乎我的尤其多,并且在这一晚,这种绝望的痛楚将达到迄今为止的最高潮。   后来回忆起我走向他的这几步,原来,这并不是只有简单的几米距离而已,而是生与死的距离,爱与恨的距离,谎言与真相的距离。   我曾料想过命运的残酷,但从想过还可以残酷到这等地步。   当我走近这个浑身浴血,将自己完全裹在大衣和帽子之下的人,将趴在地上的他翻了过来,扯下了他的面罩……   哈哈哈哈……我怎么能相信眼前的一幕?!   上帝!上帝啊!   居然是艾伦……   我难以置信地朝后退了一步,然后疯狂地哭嚎起来。   “不!不!不!为什么是你啊艾伦?!上帝啊为什么!”   我惊恐地尖叫,然后冲上前去抱住了他。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被鲜血糊满的眼睛温柔地盯住我。   “不……不要哭……我,我知道……是你……”   他竟伸出手,抚摸我脸上的伤口,满眼的心疼:“疼……吗?”   “啊!”我泪如雨下,心如刀扎,说不出一句正常的话语,只能喑哑着喉咙,发出难听的低吟。   原来,人心痛到一定程度,是发不出声音的。   “为……为什么……”我努力挤出几个字,抹去他脸上的血污,可艾伦无法再解释了,他喉咙里鲜血只涌,浑身因为疼痛紧促眉头,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抽搐。   我惊恐而又无助地擦拭他脸上的血,绝望地哭嚎着:“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啊!上帝啊!救救他吧!”   艾伦突然揪住了我的衣领,睁大了血眼,示意我看他,他扬起嘴角,竟露出幸福的微笑:“我……我不后悔……死在你手里......我很开心......”   “艾伦……你叫我怎么活下去啊……我的艾伦……”   “不……你要活下去……活下去……”他明媚地微笑起来,眼里却涌出大片大片的心疼:“我对不起你,莱茵……不要恨我……”   “我不恨你我不恨你!我怎么会恨你!”   我贴住他的面颊,不断亲吻他。他抚摸我的脸,突然想到了什么,慌忙摸起了脖子,我意识到他想要祷告,于是将那条十字架项链从他衣服里掏了出来,递到了他手里。   握住十字架,艾伦的神情才开始放松下来,他嘴里喃喃了一些祷告词,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可我,可我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松开了我,身体也逐渐变软,眼神缓缓落在深沉的夜幕中。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是谁?我带你去见他,现在!我立刻带你去!”   “不……我不能去……不过,我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他的……”   他怔怔地微笑起来,仿佛那人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他伸出右手抚摸空气,自言自语地说:“我会……看着你的……”   “因为……我深爱着你……”   “所以……不后悔……”   “从不……后悔……”   “哦……我的爱……再见了……”   “再……见了……”   艾伦的手随着他落罢的话语从半空中垂落,我慌里慌张地握住了他的手,贴在了脸上,妄想汲取他最后一丝温度。   “他是谁……是谁……”   “为什么这么残忍……哦,天啊……”   我望着他再也无法映照出光芒的眼睛,那逐渐僵硬的微笑,浸染鲜血的红发,绝望而惊恐地意识到,艾伦是真的离我而去了。   这个人,是真的离开这个世界了。   是我,亲手杀了他。   我亲手,杀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抱着他仰天癫狂地大笑起来,又哭又笑,彻底丢了魂。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开枪自杀,但被跑来的杜恩拦住。   他从我手中抢过枪,忿忿地对我说:“你就甘心么!”   “他们居然这么残忍……上帝!他们居然要你亲手杀了你的朋友……”   他泪流满面地扶住我的肩,猛烈摇晃我:“你不能软弱,你得去弄清楚一切,头儿,我知道的,这个人没想攻击我们,刚刚那么近的距离,他每发都打偏了,你看,我身上的伤没一处在正点儿的,你也是!哦,头儿,你快醒醒,你得去弄清楚一切……”   “他们都是恶魔……”   杜恩匐在我肩上哭,我怔怔地缓过神来,推开他,缓缓合上了怀中艾伦的眼睛。   “你说的对,我应该弄清楚一切。”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灯光大作,汽车的声音传来,照明灯霎时刺痛了我们的眼睛。   一片昏黄的光晕中,米尔克从警车上下来。灯光让他的正面融在黑暗里,掩盖住他所有的表情。直到他走近看到我怀中浑身是血的艾伦时,他眼神中隐现的不忍才分明透露出来。   多么可笑,他是在可怜我吗?   随后,他向后招了招手,于是一队史塔西跑了过来,先是架走了杜恩,又过来和我争夺艾伦,我拼命地嘶吼着,像护崽的母狼一样跟他们抢夺,又踢又咬毫无形象可怜。   “不!还给我!把我的艾伦还给我!”   我抱着艾伦和他们角力,艾伦的身体在拉扯下疯狂渗血,我慌乱中又急忙去捂那些血洞,于是他们趁机带走了他。   “不!”我踉跄地追上去,却被一旁沉默的米尔克拉住。他一把把我扯回来,抡起手就扇了我重重的两巴掌。我瞬间眼冒金星,两颊火辣辣地痛,嘴里涌出一股咸腥,干呕起来。   “好了!”他的声音居然在颤抖,仿佛恨铁不成钢般地怒吼道:“醒醒吧,到了该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我失魂落魄地看着艾伦的尸体被抬上警车,在他手中就像一尾搁浅的鱼,完全没有力气挣扎。   “莱茵,走吧,我会告诉你一切。呵呵,本来还想看场好戏,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哦上帝!这些魔鬼,让我带你去看看他们的真面目吧!你会明白一切的,莱茵,你会的。”   他拖着我上了他的专车,我浑浑噩噩早已濒死,脑子根本是一团浆糊。   好像人在经历了巨大的打击之后,思维会受到一定的损伤。总之那晚在车上的记忆完全是模糊不清的,仿佛那段行程只有几分钟,或许,是漫长的一生。   我只记得,米尔克在一旁很沉默,竟然没有取笑我。   而我也无心疑惑了,脑海里只有艾伦的那张脸,那双眼睛。   呵,我的艾伦。   我亲手杀了的艾伦。   当米尔克把我从车上架下来的时候,我发现这是我家楼下。爬上五楼并不容易,但米尔克连拖带拽把我带了上去。天知道他那天是发了什么善心,或许一个人的良知不会那么容易泯灭,但说实话,关于那晚,我还真不知道是否该感谢他。   因为他带我所知晓的真相,残酷到了一定程度。   “来吧,打开这扇你熟悉的门。”   站在我家门口,他说,我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然后打开了门。   他扶住我走到客厅,然后松开了我,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   “还记得艾伦租住到你家最开始做了什么吗?”   我愣愣地看他:“忘了……”   “不,你没忘。”他拍了拍我的脸:“清醒一点,我现在不想对你拳脚相加,毕竟……算了!我懒得说,现在,你自己去寻找吧,我想你明白的!”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坐在了沙发上,我呆立在原地……   做了什么了?   做了什么了?   突然,一阵夜风吹过,白色绣满花卉的窗帘晃荡了几下。   哦,他来到我家,第一件事不就是装修了吗?   --------------------   PS:心情抑郁爆表,求评论支持 第54章 Chapter 54   ===========================   我走到墙边,第一次仔细抚摸那些墙纸,一寸一寸,感受指尖传来的触感。不久后便摸到一些十分细微的凸起,于是我抠破墙纸,指甲差点都挖烂了,一根细细的电线便暴露出来。   扯出了那根电线,墙纸碎裂宛如伤痕一样在墙上蔓延,越扯越长,越扯越多,多到我走到了厨房,走到了浴室,走到了我的卧室……   哈哈哈,原来我家,遍布着窃听线路啊!   我望着手中那一团黑线,无声地苦笑。米尔克淡淡地说:“所以你应该明白了。”   “艾伦·克劳德不是之后才为英国人效命,在遇见你之前他就是军情六处的人了,难道你没意识到吗?想不到吧,艾伦·克劳德是个英国人!”   米尔克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可你为什么不问他呢?你在害怕吗?艾伦一开始就是间谍,则说明了,你和阿兹雷尔将军的相逢,或许并不是意外。”   “而你更害怕的是,阿兹雷尔将军分明知道你是艾伦送到他身边的,却将计就计……”   “哦,莱茵,你不会以为,他不知道英国人的阴谋吧,你不会以为,他是真的爱你吧……”   我轰的一声瘫软在地上,连猜测都不敢的真相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揭露,就像好不容易用欺骗自己养好的伤疤被人活活抠掉血痂,鲜血直冒,痛入骨髓。   “让我跟你讲讲,这些年他们是如何玩弄你的。”   米尔克哂笑一声:“1948年,军情六处和中情局不知道在哪里得知了你和将军曾经的一段前缘,你救过他,而他似乎也在找你。他们派出特工——艾伦·克劳德,四处寻找年龄段合适的,叫莱茵·穆勒的人,然后佯装巧遇般带到将军面前……莱茵,你不是第一个被带去的,知道吗?你甚至不是第一个。”   “他们要把你带去,然后把你安排在将军身边,最好让你俩互相保持亲密关系,然后不断从你口中获取情报,再在合适的时机策反你,甚至拿你为筹码来要挟将军……哦,你不知道你在他们眼中的价值有多么大,大到能让一个高级特工在你身边整整六年!”   “而他们自以为聪明的计划,却早就被克格勃安排在中情局的线人们获知,于是,阿兹雷尔将军联合克格勃们,将计就计,故意中了这个‘美人计’,你难道没发现吗?这些年从没有人告诉你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将军他们不知道从你的口中送出了多少条误导情报,把军情六处和中情局的人耍的团团转……哦,你更不知道,他们还在拿你钓鱼,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要你加入史塔西,他们在提升你的价值,把你养成一只肥饵!他们想知道是否有人会来策反你,来一个抓一个,或者,他们还在怀疑更深的东西……总之,这就是真相!”   米尔克声音越来越慷慨激昂,他胀红了脸,大步走到厨房里一阵摸索,最后再壁橱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小圆点,他冷哼了一声,说:“没想到那只燕子居然还在包庇他,在死前亲手毁掉了这个窃听器。呵呵,她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叶甫根尼自作聪明的主张或许让艾伦在前年就知道他们计划已然失败。”   他随手将那枚窃听器扔在地上,我仿佛听到娜塔莎和艾伦在我耳边不断说“对不起”,所有人都在我耳边说“对不起”,原来……原来如此……   我咧开嘴笑了,米尔克诧异地看向我,眼里再次冒出怒火。   “莱茵!正视残酷的现实吧!现在已经到了时间了,他们——苏联人,打了个漂亮的仗!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看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好戏还没结束呢!否则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要你在这个时间点杀了艾伦,看看吧,可怜的人!”   米尔克就像戏剧中的悲愤交加的英雄一般呼喊着,蹲下身摇晃早已被打击到傻笑不语的我,他眼里居然噙了泪,摸了摸我的脸。   “你知道吗?我讨厌你,但更可怜你。”   说完,他噌的一下站起身,快步离开了这里。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笑了多久,又哭了多久,然后又呆滞了多久。   总之那一晚,心里的什么东西好像彻底地碎掉了。   就如此刻暴露出窃听线路的房子,墙纸碎裂,满目疮痍,嘶嘶地往外渗血。   突然,我很想印证另外一个猜想。既然已经什么都知道了,那就应该知道的彻底些。   我挣扎地站起身,颤巍巍地下了楼,或许是自己开车,或许是乘坐公共交通,我忘了,总之我来到卡尔斯霍斯特在士兵惊诧的目光中过了哨岗,然后没跟任何人打招呼,避开执勤的阿廖沙,悄然来到了白色宅邸。   我没有进屋,心中无端生出一道指引般的感觉,于是我像个小偷蹑手蹑脚地从宅邸旁的碎石路偷偷走向后院。   然后便看到了接下来的一幕,我躲在黄杨后,卑微地、绝望地、毫无自尊地,观赏着下面这一幕。   你看,是尤利安和萨沙,清晨的薄雾里,他们站在院子里的草地上,西伯利亚雪中的冷杉和深秋琥珀色的白桦林,他们向来给我的是这种感觉。   尤利安把手搭在萨沙的肩上,弯起绿眸温柔地注视他,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俄语在他口中变得很动听,就像诗歌的吟诵。   萨沙低头浅笑,双手插在裤兜里,孩子气地用脚尖轻触泥土,时而抬起眼睛看他。两人目光交汇时,尤利安伸出手,轻抚萨沙的脸颊。   两人都笑着,平等地,深情地望着对方眼睛,笑着。   他们的这种笑容我从未见过,清澈而明媚,不含任何杂质,很美,但也很陌生。   晨风吹起尤利安军服的衣角,和萨沙的风衣交叠在一起,他们仿佛变成了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他们就站在那里,站在那里。   我就觉得他们该是一对。   他们是伏尔加河的孩子,是苏维埃的男人,是古拉格万里挑一的戴罪分子,是契卡曾经最闪耀的两颗星。   是驻德苏军总司令,是中央特派的克格勃上校。   是米尔克口中对东德的“殖民者”。   在这一瞬间,我终于了然这个秘密,昭然若揭的秘密。   他们不喜欢任何人,从来都不喜欢任何人。   其实后面还有一句,那就是——   他们只喜欢彼此。   他们只爱彼此。   原来这一切甚至可以追溯到贝尔格莱德,我那可怕的直觉。可我是如此胆小和懦弱,残酷的现实只要暂露头角,便下意识地就开始逃避。   否则萨沙为什么会吻我呢?   因为尤利安吻过我,所以他也要吻我。   他竟像孩子一样在赌气,想要看到尤利安生气的模样,是吗?   我想是的,萨沙,原来你还有这样一面。   那么,尤利安不让我和萨沙上床,是因为我是他的人吗?是因为他爱我所以要占有我吗?   不,不不不不不……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艾伦的目标是他,他已经装做上了钩,那么他就要保护萨沙。   萨沙怎么能上这个美人计呢?怎么能让英国人把利爪伸向他深爱的萨沙呢?   他预测到了一切,甚至萨沙要和我接吻。他默许接吻,是因为他爱萨沙。   他爱萨沙,他爱萨沙……   哈哈哈哈哈……   我是如此悲哀,用自己那点可怜的价值去获得他们的爱,放弃了自己原本的人生轨迹,为了追寻他们成长为他们想要的样子,不断违背初心去杀人,沦为一个彻底的刽子手,到最后甚至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可他们都不爱我。   不。   是所有人都不爱我。   上帝啊,原来无人爱我!   苍穹在瞬间远去,所有的意识开始抽离,他们走进宅邸后,我浑浑噩噩穿过院子走进杂物间,踉跄摔倒在地板上,却不想撞开一道暗门,整个人跌落进去,将仅剩的骨头摔得如心脏般支离破碎。   恍恍惚惚醒来,血,竟全是血,可我却感觉不到痛。这是一道阴森森的走廊,黑暗死寂的尽头,竟是我非常熟悉的牢房。   我曾被关三个月的牢房,原来就在这里。   我在地上蠕动,拖着一道长长的血迹,像只受伤的动物渴望巢穴一般,爬到牢房,爬到那张铁架床上,绝望而又孤独地舔舐自己的伤口,妄想可以不那么疼。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因为真正的疼痛无法触及,无法缓解。   潮湿发霉的棉被中,我极尽可能地缩成一团,缩到完全黑暗,彻底隔绝。   我只想快速睡去,甚至死去。   --------------------   PS:这几章写的我很心痛,欢迎讨论,请勿剧透呜呜呜...... 第55章 Chapter 55   ===========================   小时候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还记得,空气里带有糖霜的甜蜜,风里里夹杂着淡淡的花香。   我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脚下的矢车菊开得正盛,这种德国人最爱的花儿,在阳光下舒展嫩紫色的花瓣,我抬起头,阳光透过橡树稀稀疏疏地落在我脸上,一只漂亮的小戴菊鸟跳跃在树干上。   它滴溜着大眼睛好奇地看我,额间的一抹嫩黄就像橄榄丛中的一朵花。   我伸出手,它扑扇着小翅膀,便落在了我的手心。   我诧异地惊呼一声,开心地呼唤安娜来看,安娜提着裙摆从琴房里走来,蹲在我身边说:“它是想要和你交朋友呀!”   于是,我有了这样一个朋友。一只小戴菊,我会抓虫子给它吃,如果没有虫子的话,我会弄点面包屑,或者糖霜,总是,我绝不会让我亲爱的朋友饿着肚子。   它很粘我,到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很神奇,一只鸟儿居然也会这么粘人。   我在院子里奔跑,它便在我身边飞舞着,我们就像天生的一对儿,每个步调都那么合拍。   直到那年的冬天,它无法再站立起来,无论我怎么照顾它,喂它吃虫子,甚至带它去看医生,它都无法再像以前飞起来和我玩了。然后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小戴菊僵直的躯体冷冰冰地落在窗台上。   它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很伤心,第一次体会到那样的伤心。甚至不敢抬头看天空,担心看到了别的鸟儿。而安娜却抱起了我,擦拭我的眼泪,把我抱到了床上。   “睡吧。”她轻轻拍拍我的背:“睡吧,我的孩子,所以的悲伤都会留在梦里。”   “醒来后,一切都将恢复如常。”   于是我睡了过去,睡了很久,久到再次醒来时,床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雕塑。   ——一只可爱的橄榄色戴菊鸟。   我捧着那个小小的雕塑,笑了起来,虽仍泪眼朦胧,却已不再伤心。因为我知道能带走所有悲伤的并不是梦境,而是来自安娜的爱。   是她的爱,挽救了我。   所以,我还在继续妄想,妄想醒来时,可以看到一双满含爱意的眼睛。她会温柔地拥抱我,告诉一切都会过去,她会挽救我,于那悲伤的河流中。   不,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我被发热和痛楚折磨醒来,入眼是空荡荡的牢房。血渍干涸在地板上,晦暗的光从走廊上渗透进来。我意识到死亡正在侵袭这具肉体,但并不害怕,甚至有些享受。   但死在这个地方,我是不愿意的。   挣扎着站起来,我跌跌撞撞地爬到杂物间,清晨的熹光透过玻璃窗落了进来,浅浅的金色,带点靛蓝。原来又是一个清晨。   究竟过了几个清晨呢?我并不清楚,或许是一个,或许是两个,或许……已经过了无数个。   此刻院子里无人,我顺利地穿过,然后走出白色宅邸,好奇怪,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是的是的,他们打了个漂亮仗,大事儿不是要发生了吗?很忙吧,对,大家都很忙,不会再管我这个用完则弃的垃圾了。   我自嘲地笑,但其实并不在意,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虽然也知道自己无处可去。   嗯,无处可去便无处可去。   走出卡尔斯霍斯特,我这副浑身是血的模样引来不少目光。天色已经大亮,路上行人变多,抱着不影响市容吓到可怜的市民们的想法,我拐进一些僻静的巷子,漫无目的地游荡,心想走累了,就坐在地上死去好了。   我想我一定在笑,虽然伤口渗血,痛得牙关直打颤,但心里好像愈合了。是真的愈合了,似乎开始记不清一些事情,眼前也会出现一些幻觉,你看,真的是幻觉,我在何处?我不清楚,但为什么眼前有个熟人呢?   你在哭吗?   嗯?   安迪?你为什么哭?   哦,别哭了安迪。米尔克说的对,我是个毒瘤,害了所有人。但请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办法,那些人……那些人……   呵呵,是他们啊……   安迪,别哭了。原谅我吧,安迪……   然后在被拥入怀中时,我才意识到或许这并不是幻觉。   安迪在哭,他抱着我,真的在哭。紧绷的情绪稍稍一松,我在瞬间就晕了过去。   “你在发烧……”安迪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你受伤很重……”   湿毛巾在身上一遍遍擦拭着,水汽的蒸发让体温有所下降。我多想让那毛巾在我心上也擦一擦,擦掉那些痛楚,给它也将降温。   我咧开嘴笑了笑,然后睁开眼睛。是安迪简陋的家,发灰的墙纸,掉漆的窗框,废弃的炉子……但我却觉得很舒适,因为足够真实。   “莱茵……”   安迪匐在我身边哭,他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发,颤抖着声音说:“艾伦走的时候告诉我留意一些你,我不知道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   “那天我去你家找你,你家没人,我正要走,你和你们部长却来了……我躲在走廊上,听到了一切,我吓坏了,莱茵,原谅我,我吓坏了,于是我跑了……可等我再回来找你时,你已经不在家了……”   “上帝啊!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安迪大声哭着,瘦弱的双肩剧烈起伏,我再次感到心痛,于是伸出手拥抱他。   “抱抱我,安迪。”   我发出喑哑的声音,安迪掀开被子,钻进被窝里将我紧紧抱住。我在他瘦弱的身躯里汲取温暖,他的心脏剧烈跳动,活泼而有力,可真让人羡慕。   我又昏昏沉沉睡去,有好几次迷糊醒来,看到安迪在喂我吃什么东西。小小年纪,拧着个眉头,可真不好看。于是我冲他笑,希望可以让他开心一些。   他的表情却更加诧异,甚至惊恐,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声,然后扑在我身上开始嚎啕大哭。我十分惊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不要这样了……莱茵……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他的话让我很迷惑,可弄清问题的答案会耗费力气,所以我懒得去想,再次闭上眼睛。   意识仿佛在海洋中下沉,时而又被滔天巨浪卷起,上达到可怕的高度。由于发烧,我的神志开始迷惑不清,甚至开始出现奇奇怪怪的幻象。   有时候,我会看到米夏在菩提树下向我招手,问我要不要一起爬树;有时候,是安娜和兰德尔,我的父母,他们在日光房里跳交谊舞,舞曲很动听,他们看起来很幸福;有时候是尼雅奶奶,她依旧披着那条十年如一日的披肩,问我要什么果酱,喜欢什么样的奶油;或者是蔡塞尔部长和安妮,他们问我消化还好吗?要不要喝点茴香酒再吃苹果派;还有亲爱的安迪——当然,或许他是真实的,但当我看到艾伦时,我又会怀疑,方才那个笑得开心的安迪,是真实的吗?   而艾伦,我的艾伦,他仿佛坐在沙发边,温柔地注视我,对我说,你是低血糖了,亲爱的莱茵,你现在很难受,只是因为低血糖了。   我咧开嘴笑,有些娇嗔地说,可是安迪太穷了,他家连砂糖都不足够。艾伦摇头笑,安迪一点都不穷,因为你一直把自己的很大部分工资都送给他了。   我脸红起来,心想原来自己还是挺有善心的好人。艾伦光芒流转,突然变成了娜塔莎,她冲我微笑,然后问我,你是秘密警察吗?我嘟囔着,可不是?有我这种警察德国可要玩完啦!   她咯咯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怜爱地注视我,然后突然又变成了萨沙,我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   萨沙扶了扶眼镜,温柔地笑,走上前来问,你在害怕我吗?我摇头,说我不害怕你,因为我知道你是假的,你是一个幻象而已,他眼眸涌动,仿佛要淌下泪。然后他抚摸我的脸,就像往日一般轻音呢喃,说我是好孩子,莱茵是个好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眼,被眼前的幻觉给唬住了,猜猜我看到了谁?居然是尤利安,他坐在我的床边,满含温柔的怜悯。我微笑地看他,我梦里的他,虚假的他,才是我真正爱的他。   我伸出手,想抚摸他的脸颊,但突然想到,幻象是不能触碰的,只要一触碰就消散了。于是我又悻悻地缩回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无声地流泪。   我不知道为何要流泪,却总是在流泪。   他问我,你为什么哭?   我笑得瑟然,声音想必是在发抖的,但并不悲伤,我喃喃地,像是对他说,或者只是自言自语。   “亲爱的,还记得那间地下室吗?   最初你把我关在那里三个月,让我看了三个月的书。   我第一次有那样的经历,被人用枪指着头,强迫我读书。”   “那天我从楼梯跌落,误打误撞又回到了那里,竟一点都没变。   我缩在那张床上又睡了一觉,妄想醒来时,可以回到重获自由的时光。   但我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梦罢了。   我已遍体鳞伤,我已堕入地狱……   永生不再见到阳光。”   听我说完,他漂亮的眼眸颤了颤,神情变得很哀伤,仿佛一座掩映在浓雾的木屋,孤独地屹立在愁云惨淡的山峦。   我想去摸一摸,但不敢。   于是我又笑了,说:“你不要悲伤,不要为我而感到悲伤。”   “因为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大概不会再梦到你,也不会再看到你。”   “我们就此结束吧,亲爱的,再见了,我的爱。”   “再见了,我的尤利安。”   他沉默,垂眉注视我。   我微笑地闭上了眼睛,用黑暗斩断我们之间的所有联系。   一切都将消失,不复存在。   再见了。 第56章 Chapter 56   ===========================   安迪无助的尖叫声撕裂着我的耳膜,很痛苦,于是我迫使自己再次陷入昏沉状态。   不知道是什么在逼迫他,他竟这般惊恐。   但和快就会轮到我了。   我被强制弄醒——不知道是什么手段,反正一觉醒来眼前出现尤利安和萨沙的面孔,他们一坐一站,就在咫尺距离。   我惊恐地捂住头,尖叫着往后退去。霎时我又反应过来,自己怎么还会见到他们呢?这不过是幻觉罢了。   我又壮着胆子瞥了他们一眼,瞧瞧这两个人,都挂着幅担忧到不行的模样。那么必定是幻觉无疑了,他们又怎么会这么关心我?   我不过是被利用完扔掉的垃圾罢了。   于是我冲他们一笑,嗔怪地说:“都说了不再见面,怎么又出现了呢?”   尤利安紧绷着表情,萨沙颤动眼眸,发出一声沉痛的哽咽,扶住额头迅速转身,竟落荒而逃。我随他看去,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安迪的家,而是在白色宅邸的三楼卧室……   可恶,幻觉竟达到了这种程度吗?   我负气似地往后一趟,狠狠闭上了眼睛。   回去回去,回安迪那里!不要再见到他们,回去!   “莱茵,不要睡了。”   “这不是幻觉,你已经醒了。”   我的心脏猛地颤抖,这人在说什么?这不是幻觉是什么?   突然我紧紧抓住被子的手被握住,一丝暖意传来,这温柔强迫我不得不认清这真是残酷的现实。   我绝望地睁开眼睛,望向浅绿色的床帐。   突然,我记起安迪的尖叫,他是那么害怕,哦见鬼!我蹭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开始大声叫嚷:“我要去见安迪!你们把安迪怎么了?哦!你们这些魔鬼!你们把安迪怎么了?!为什么要折磨他!”   我拼命往外跑去,尤利安不得不从后面抱住了我,我胡乱蹬踢,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可是我力气向来敌不过他,被他锁得死死的,混乱中我像发了狂一般低下头狠狠咬在他的手臂上,鲜血瞬间入口,居然是甜的。   哈哈!魔鬼的血液是甜的。于是我又下了狠劲,将自己的牙齿深深嵌进这幅血肉里,带着汹涌的恨意与怒火。   他的身子微微一颤,然而仍然紧抱着我。   剧烈的咳嗽让我松了口,我转身央求他:“求你!让我去见他!”   “但凡对我还有一丝怜悯,但凡你曾对我有过一丝感情……”   他不动如山,碧眼如湖,浓浓的情绪沉在湖泊之底。   “莱茵,是安迪把你送来的。”他突然开口,我浑身一震,就听见他继续说:“折磨他的不是我们。”   他把我掰了过来,用力地锁住我的双手。   “是你,莱茵,折磨安迪的是你。”   “你骗人……我怎么会……”   尤利安抓住我的手腕,送到我面前。我惊恐地看到自己的两只手腕上缠满了纱布,洁白中渗透着鲜血。   “你用炉子上的铁皮划破了手腕。”   “莱茵,你多次尝试自杀。”   “安迪奈何不了你,他控制不住你,是你在用自己的死亡来折磨他。”   尤利安声音冰冷,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但他的眼神却饱含痛楚,好似又有真心实意的怜悯。   我扯了扯嘴角:“这不过是谎言,是你们妄想再次欺骗我使用的手段罢了。”   尤利安难以置信地笑了,竟带上悲痛神色:“好,好。”   “你来。”   他把我拖进浴室,迫使我看镜子里的自己。   “看看你头上的伤,是你自己撞的墙,看看你脖子上的划痕,你居然想割断自己的动脉!”   他的声音在颤抖,胸膛剧烈起伏,我轻轻扫了一眼镜子中苍白的自己,然后微笑着问他:“你为什么这么生气?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他倏地瞪大了眼睛,朝后退了一步,带上了几分辩解:“我,我没有生气。”   他复又上前把我搂在怀里,好似要把我钳紧他的肋骨中,他嗓音颤动,低声说:“我是心疼,我不想看到你这种样子,莱茵……不要再这样了……”   奇怪,他说他在心疼我。   没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了。   我推了推他,表示自己已经恢复冷静。他诧异地松开我后,我便缓缓地走进琴房。   我怎么会自杀呢?   这是真实的吗?不,我不相信,这无非又是一个谎言罢了。一个又一个,永无休止。   唉,难道耍我就这么好玩吗?   我抬起两手,窗外的阳光落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突然一些记忆窜进脑海——扯下一块铁皮,拿起一把刀……哦……安迪哭着抱我,和我争夺……   真的,这个世界糟糕透了。   尤利安仍在我身后,与我相隔一个沙发,我侧头看到并未锁的门,意识到或许是个好时机。再也不顾,我拔腿就跑。夺门而出后,我迅速下了楼,听到尤利安在后面呼唤萨沙的声音。   跑!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我跑出宅邸,跑过喷泉,却在接近大门时被萨沙从中拦截。他把我扑倒在地,制止住了我的拳打脚踢,将我死死摁在身下。   “对不起,莱茵……对不起……”   他的眼镜镜框怼在我的耳后,一道温热便落在我的脖颈。   萨沙,竟然在哭吗?   我讶异地安静下来,不解地盯住他,他湿润而又明亮的眼眸表明他的确哭了。   他们这样的人,也会哭的吗?   “哦,萨沙。”我居然笑了出来:“这可不像你。”   “莱茵,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吗?”萨沙匐在上方,央求我道:“我会在你身边,陪着你好起来,时间会让你慢慢忘记,还可以重新开始……”   我难以置信地笑出声:“你在说什么啊萨沙?折磨我的,不是你们吗?”   我又伸出手抚摸他挂满泪水的漂亮脸颊。   “看到你们,叫我又如何忘记?”   “唉,萨沙,我不痛了,我只希望离开,让我离开好吗?”   “不行!”   萨沙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尤利安斩钉截铁的声音。他走上前把我从萨沙身下拽了出来,伤口裂开让我痛得嘶嘶喘气,然后就像一只狗一样被他拖到后院。   “尤利亚!”萨沙声音颤抖,尤利安霎时停住。   “他身上还有伤。”   “嗯,知道了。”   尤利安手上的动作明显温柔下来,我被他俩这一行为给乐到了。于是被他挟制在怀里,我却发出欢畅而又满含悲哀的笑声。   “你们可真好!”   我仰天大笑,鼓掌拍手,疯疯癫癫地欢欣鼓舞起来:“你们可真好呀!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儿!”   “你疯了。”尤利安隐含怒意:“我会给你镇定剂,直到你完全好起来。”   “哦!好起来!好起来继续被你们欺骗,被你们利用!”我大笑着喊:“尤利安,你这个恶魔!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我开始咒骂他,他却就像完全听不到。一脚踹开杂物间的门,连拖带拽把我弄到地下监狱,打开牢门扔了进去。   “从现在开始,你会在这里接受最好的治疗,必要的时候,萨沙会亲自为你治疗,直到你完全好起来。”   我从地上爬起,跪在地上抬起头仰视他,嘴里喃喃道:“好起来?”   “尤利安,你说的是,哪里好起来?”   我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锤了锤胸口,笑得满眼是泪:“是这里吗?”   “那恐怕,谁来都不行了。”   “萨沙不行,你更不行。”   “因为是你们啊……”   我呜咽起来,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尤利安安静矗立在门口,一如既往地沉默。   我不知道他在这里站在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后来他又不顾我的挣扎把我抱在怀里,可我从未觉得如此寒冷过。   我后悔了,真的。   跪在地上,我开始祷告,切切地祷告。   我不该忘记自己最初的信仰,被魔鬼迷惑,最终沦落到这种地步。   人要做错多少事,才能真正地醒悟?人要经历多少次失去,才能明白所谓的拥有不过都是虚妄?   哦!父神!求您原谅我!   我彻夜痛哭,最初的一晚在祷告中度过。不知道过来多久,我从冰冷的地面上醒来,突然看到面前站着萨沙。   他脱下风衣,包裹住我,然后把我抱到了床上。   “你病得太重。”他搂住我:“还在发烧。”   我已经无力回应他,他开始自言自语:“我们也没办法,你不杀掉他,以你们的关系,你会被肃清,没有理由放过你。”   “想必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否则不会这么容易死在你手上。你的手下都告诉我们了,某种程度上,他是自愿的。”   萨沙抬起我的下颌,抚摸我干枯的唇,眼眸里噙满了泪,啪嗒一声,落了一滴在我唇上。   哦,萨沙,你为什么哭?你是在可怜我吗?   我不要你的可怜……萨沙……   他勾起嘴角,凄然地笑了笑,然后吻了上来,将他的泪水挤进我的唇腔,伴随他柔软的舌尖,一寸一寸,一圈一圈,越来越炽烈,到最后他竟把手伸进了我的衣服里,抚摸我的胸膛。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满含欲望地吻我……我真是不明白了……   可我早已不能动作,就算他要做任何事也都不能反抗。但很快他的吻就结束,他一向是个很有克制力的人。   “你恨我们吗?”   “你恨我吗?”   他眼神飘渺起来,不知道在看哪里。我艰难地抬起手,触碰了一下他脖子上的那道柳叶形的伤疤。   他微微低头,含笑轻声说:“你猜对了,是尤利安。”   “他总是那样,爱给自己的所有物打上标记。”   “我想想,这已经是十多年前了,他拿着把匕首把我怼在墙角,恶狠狠地警告我,要是离开他就死定了。他当时可凶了,漂亮湿润的绿眼睛却叫人心疼,他切开我的喉咙,自己却哭了。”   我咧开嘴角,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他……爱……你……”   萨沙点头,笑得满眼是泪:“是的,他爱我。”   “你……也……爱他……”   “是的,没错。”萨沙抚摸我的脸颊:“我也爱他,很爱很爱。”   “可没那么简单……我和他之间,是很复杂的感情,和他对你,我对你都不一样。”   “或许你不能理解,但不重要,因为我们都是……爱你的……”   “我……不……相信……”   萨沙眼眸颤了颤,然后说:“没关系,你不相信并不能改变事实。”   他再次吻了吻我,说:“睡吧,我会让你好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   --------------------   PS:尤利亚是尤利安的爱称,俄国人名一般都有爱称。   Юлиан(尤利安) Юля(尤利亚) 第57章 Chapter 57   ===========================   要不是怀中的风衣我还以为萨沙的到来是个梦。   再次醒来牢房焕然一新,瞧这洁白的墙壁,门外排成一排的高级医疗设备,都快不能称之为牢房,或许病房更合适。而我身上也穿着柔软的蓝色棉质病服,萨沙的风衣则被我紧紧抱在怀里。   索尼娅和安索洛夫来过一次,他们带来了美味的黄油与面包,耐心而温柔地安抚我,我强迫自己吃下,却又很快吐了出来。   经历几番后索尼娅带着哭腔说:“莱茵这次可真病了。”   于是开始有医生在萨沙的带领下每天为我诊疗,我说不上配合,但也不抗拒。或许是认命了,我像只小白鼠一样在他们手里翻来覆去。   但我也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心痛,只是每天捧着索尼娅带来的圣经,跪在床上祷告。   心里很平静,非常平静。   只要不看到他,只要他不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觉得一辈子被关在这里都是无所谓的。我会研读经文,每一条都细细品味精意,会为那些死在我手上的生命而忏悔,会为艾伦一遍遍念祷词。   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再也不会流下眼泪。每个来看我的人我都会微笑迎接他们,那天,安索洛夫为我带来很多书籍和报纸,我在一版过期的真理报上终于知晓了真相。   乔治带回来的情报,让整个卡尔斯霍斯特都紧张兮兮的大事,让艾伦不得不在那个时间点死去的原因。   原来如此。   军情六处和中情局居然联合起来,在54年开始挖一条地道,从西柏林延伸到东柏林,位置就在索恩法尔德公路之下。那里埋藏着苏军的电缆线,无数西方间谍们通过窃听在那里获取了海量的情报。   这条被代号为“黄金行动”的秘密计划却早就被乔治获悉,被我从波兰带回后顺利通报给苏联军方,而他们却考虑诸多因素,在知道后并未行动,而是选择一个恰当时机打上一个漂亮的舆论反击激战。   报纸上,赫鲁晓夫慷慨激昂地痛斥美国人和英国人恶劣的行径,在全世界都引起了激烈的反响。而另一个版面,是记者拍摄的隧道照片。照片中,宽敞的隧道里站满了苏联高级军官,为首的尤利安负手而立,神情冷漠,毫不掩饰他阴沉的心情。   合上报纸,我苦笑起来。   很明显,艾伦参与了隧道的项目,很大可能他就是东柏林这边的接头人,苏联人之所以动不了他,是因为时机未到,一旦动了艾伦,就会让英国人发现苏联军方或许知晓了隧道的存在。   他的死,早已被安排成这一战的第一发枪声。   而娜塔莎,美丽的燕子,她太早发现了这条该死的隧道,艾伦不得不亲手解决了她。   真是可笑。   他们到底窃听来窃听去,有什么意义呢?谁能真正地毁灭谁吗?谁能真正地挟制谁吗?   我扔开了报纸,呆坐在床上,想起那时候我还调侃艾伦是不是去挖矿了。   呵,原来他还真去挖地道了。我的艾伦,你拿手术刀的手为什么要去干那个活儿呢?   自嘲地笑了几声,突然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抬眼便看到尤利安走了进来。这还是这么长时间,他第一次来看我。   可我只感到厌恶。   我迅速钻进被子里,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莱茵,把被子拿开。”他的声音很近,我吓得牙关打颤,紧紧闭着眼,嘴里念着主祈祷文,祈求上帝把这个恶魔带走。   见我没有动作,他开始伸手扯被子,他的耐心从来不会超过第三下,于是在他的最后一道大力中我整个人跟着被子轰的一声摔在地上。   然后他蹲下身把我抱了起来:“你要是听话些该多好。”   他把我放在床上,我依旧紧紧闭住眼睛,根本不想看他这张脸。   “你这样倒让我放心,说明你还是在意我的。”他细腻温热的手心抚摸在我脸上:“莱茵,你不是说过,我是你的信仰吗?”   “那这是什么?”   我睁开眼,发现他手里拿着我的圣经。   “还给我!”我挣扎起来从他手里抢夺,就像至宝一样将圣经抱在怀里,蜷缩在床角。   “不,你不是了。”   “我是被你们骗了,假象中的一切也都是假象!”   “那么,你的诺言便不作数了?”他凑上前来:“我不是你的信仰,你要离开我了?”   我迎上他的目光,扯了扯嘴角,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是的,我要离开你,我甚至不想再看到你,你让我痛苦,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回到我的阴沟僻巷,彻底远离你们这些虚伪恶毒的大人物,远离你,再也不见你……”   “说谎!”他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把我摁在床上,恶狠狠地威胁我:“你在说谎,你不会离开我,因为你曾许下过诺言。”   “那么我现在就违背诺言。”我紧咬打颤的牙关,丝毫不示弱。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哀伤:“可是,莱茵……违背诺言的人是要受到惩罚的,在我这里,惩罚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你觉得我现在,跟死又什么区别吗?”   “不,不行……我不允许……”   我难以置信地笑,摇头说:“你又何必在意我?我离不离开你,对你来说重要吗?“   “你难道喜欢我吗?你难道爱我吗?”   “贪心的原来是你,你有了萨沙还不够吗?”   他眸子突然冷了下来,摁在我胸口的手也松了松:“你都在想些什么?”   他把我提了起来,抱在怀里:“你那么在意我和萨沙之间的事情吗?或许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但你必须在我身边,你不能离开我。”   “别再惺惺作态了,只是因为你们的目的还没有达到罢了。”我毫不留情地拆穿他:“还有大鱼没有上钩,我这个饵怎么能轻易甩掉。”   “艾伦是怎么知晓你们知道了隧道一事却不动作?你在波兰随意地把军事机密告诉我,不过是因为那些机密早就不能称之为机密了。”   我抬眼看他:“你曾找过我吗?是谁得到了这个消息然后给了英国人?或许还有很多这种事情发生吧……那么,大鱼在哪里呢?你们一无所知吧……”   尤利安眼神变得温柔,甚至带上了点赞赏:“你终于成长了,可我该感到高兴吗?”   “只是若你觉得我把你留在身边是这个原因,那么也不错。莱茵,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一些事情的原因和过程并不重要,我们更多的只在意结果。”   “结果就是,你和我在一起,你在我身边。”   我无奈地苦笑:“可是,可是我已经不想再爱你了。”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吻了吻。   “没关系,你只是不想而已。”   “不想改变不了任何事实,你还爱我。”   “哦尤利安尤利安……你为什么这么残忍?”我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只觉得这是一场永无休止的噩梦。   他亲吻我的眼睛,吞噬我的眼泪,然后吻上我的唇,然后扯开我的衣服……   “求你,我不想,求你……”   “我不是你们的玩物……你已经有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求你……”   他的亲吻突然停住:“所以,连这个你都难以忍受吗?”   “难以忍受,让我想吐,你的吻,你的抚摸,让我感到害怕,让我生不如死。”   “我不认识你了,你在我心里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他颤抖几分,在我耳边发出隐忍的轻笑:“只不过是气话罢了。”   “若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他松开了我,甚至贴心地为我扣上扣子,把圣经放到了我的怀里。   “若你的耶和华能指引你,那么我希望他指引你的终点会是我。”   他亲吻我的额头,然后离开了牢房。   身上残余他的温度,留下了他的冷杉气息,我发疯似地撕扯自己的衣服,然后又抱头痛哭。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我太傻了,太傻了。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毫无缘由的爱?他们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爱上我这样的小人物?我不过是一只毫无防备的虫子,被赋予莫名其妙的价值,被他们玩弄在手心整整六年......六年,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让我靠近他,爱上他,可真的没有一个人想过,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最残忍的东西吗?   真的没有一个人想过,那会毁了我的一生吗?   不,他们不在乎。   他们不会在乎我的朋友,我的梦想,我的信仰,我的坚守......   他们用爱来绑架我,逼迫我,将我推到悬崖边,让我如履薄冰,让我受尽痛楚。   每个人都说爱我,可没有一个人真正爱我,只妄想以虚情假意来迷惑我。   可悲哀的是,我竟......我竟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上帝啊!若您有指示,请带离远离这一切。   我若生来渺小,我愿永远渺小。我若生来卑微,我愿永远卑微。   只要能远离这一切。   我浑身瘫软在床上哭泣,他给我带来的刺激比想象中的还要大。我开始发烧和呕吐,迷糊中似乎见到萨沙来过好几次。   体重迅速下降,瘦得皮包骨头,浑身遍布伤痕,脸上也有着一道触目惊心的枪伤。尽管萨沙每天都为我换药,给我营养剂,但我似乎永远恢复不到原先的状态。   那天,他把我抱在怀里央求我,说我好不起来,是因为我迫切地想去死。   因为一个想死的人,无论什么高超的医术都是无能为力的。   我笑着看他,抚摸他漂亮的脸颊,还用指尖触了触他金色的眼镜架,就像个孩子一样捏捏他的脸,摸摸他的鼻子,然后又碰碰他的唇。   他颤动着眼眸,强笑着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就想这么做。后来我才知道,太爱一个人,会把自己活成他的模样。那时的我,变成了幻想中少年时期的尤利安。   我幻想自己是他,然后爱上萨沙。   于是我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比如亲吻萨沙脖颈上的伤疤,跟他说对不起。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的唇,然后求他不要离开我。我还会主动抚摸他,把他按在床上,解开他的衬衫,一遍遍亲吻他。   告诉他,我很爱他。   我至今记得萨沙那时的神情,讶异变幻成惊慌,最终落在一道深情里。或许有那么一瞬间,他也认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了。他哀伤地注视我,对我在他耳边的呢喃做着回应。他说他知道,他知道我爱他,因为他也爱我,于是他搂住了我,和我缠绵地亲吻。   我摘下他的眼镜,在镜架上吻了吻扔到一边,然后俯下身吻他漂亮的眼睛。手指掠过他紧致的下颌缓缓向上,插进他的发丝间,我呢喃着,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然后吸吮他的唇,带了点强硬地撬开他的牙关,探索他的唇腔。   我敞开他的上衣,脱下自己的病服,与他紧紧贴住。炽热的高温在我们当中蔓延,他的手也缓缓向下。   他说,我也爱你,莱茵,我也很爱你。   我正亲吻他的脖颈,可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恶狠狠地抬起头,抓住他的手束缚在两旁,问他,莱茵是谁?!不要提这个名字,因为我不喜欢!   他眼眸倏然睁大,讶异地问我,那你是谁呢?   我笑了,然后看到他眼角滚下一滴泪。   我用自己的舌尖舔舐那滴泪,抚摸他的脸说。   我是尤利安,深爱你的尤利安。   他身体的温度急剧下降,痛苦而惊恐地摇头,推开我的瞬间从床上滚到地上,摸起眼镜,提着风衣便落荒而逃。他踉跄逃离的背影显得很狼狈,可他的离开是那么快,我在后面歇斯底里地喊他,求他回来,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再用刀划伤你的脖子了,我会爱你.....   不要离开我......   可没有回应。   自此之后,我的主治医生换了人。   我不认识他,但他看起来挺温和。   直到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每天都要花那么长的时间和我说话?   他笑着说:   ——因为和精神病人进行交流是治疗中的必要手段。   --------------------   PS:隧道事件是历史真实事件,也是乔治透露给苏联人的消息,苏联人一方面为了保护乔治这个内线,一方面为了找准时机打舆论战,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揭露,而是在1956年的4月初正式曝光。 第58章 Chapter 58   ===========================   气温慢慢地升高,又缓缓地下降。夏去秋来,报纸堆了厚厚的一叠,有的被我折成船儿,有的被我折成纸飞机。   那天,我正在百无聊奈地折纸,安索洛夫为我带来一盆矢车菊盆栽,他说秋天正是花期,是这种花儿最美的时候。   他怜爱地注视我,我伸出手抚摸那些稚嫩的花瓣,然后摇了摇头。   “放在这里没有阳光,它们也太可怜了。”   安索洛夫浑浊的眼睛开始变红,他低下头,良久又抬头笑着说:“不可怜的,因为有你陪着它们。”   我咧开嘴角笑了,从他手上接过花,轻声说:“谢谢。”   他欣慰地笑,吸了吸鼻子,就准备离开,走到牢门时,他转身问我:“小莱茵,有没有想看的书?或是想吃的?我都给你弄来。”   我嗅闻着花瓣,丝丝甜蜜窜进鼻腔,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兴冲冲地对安索洛夫说:“安妮说会为我做苹果派?叫她为我做苹果派好吗?要烤焦了糖霜,洒了橙皮的!”   他张大了嘴巴,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点头,掩饰不住苦笑:“好,好,我会叫她给你做。她会做的。”   “谢谢你!”   我开心地笑了,而他却哭了。   其实我在这里并不孤单,除开主治医生和我谈话的时间,一有空闲就会有人来陪我。比如说索尼娅,她每次在这里一呆就是一个多小时,甚至有时候会和我在这里一起用午餐。   当然,她说这是午餐。   我早已经失去时间概念了。   索尼娅摸着我那本圣经,漂亮的眼眸变得很哀伤,我凑上前去,笑眯眯地问:“你怎么不开心呀?”   她捏了捏我的鼻子:“你不好起来,我怎么开心?”   我朝后一躺,大大咧咧地说:“我早就好了,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我捂住自己的心脏,笑着说:“这里好像已经不痛了。”   她双眸倏地明亮起来:“真的?你真的好了?”   “嗯!”我噌的一下坐起来:“你看我现在,都开始长肉了,吃啥啥香!可是......”   我皱眉看向她,表情变得哀怨起来:“可是萨沙为什么不来看我呢?他不爱我了吗?”   索尼娅挤出僵硬的笑容:“你说什么?”   “我说,萨沙是不是不爱我了?”我玩起自己的衣角,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嘟囔着:“他还在记恨我划伤他的脖子吗?”   “不!”索尼娅惊叫一声,冲上前来扶住我的肩,猛烈地摇晃我:“他脖子上的伤口不是你划的!你也不是尤利安!你是莱茵!”   “莱茵!我求你,你快好起来,你只有好起来才能离开这个地方,真的......”索尼娅突然抱着我哭了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她哭,这个泼辣彪悍的女上尉,怎么也哭了起来。   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   “你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你会完蛋的.....这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我早就知道,他们......他们真的太傻了......莱茵,抱歉,我救不了你,我救不了任何人......”   “我只能看着你们都这么痛苦吗?可你们的痛苦会让我痛苦......”   “莱茵,你要好起来,好起来了离开这里,离这里远远的......我求你,求你放过尤利安吧......”   “放过谁?”我诧异地扶住她的肩,凝视她湿润的眼眸。   她颤抖嘴唇,然后惊恐地捂住嘴,脸颊霎时变得苍白。   我难以置信地笑,心想这肯定是幻听。医生说了,我是精神病人。那么我方才一定是听错了。   索尼娅竟然央求我放过尤利安......   我叹息一声,掏出手帕为索尼娅擦拭眼泪。   “如果我让你那么痛苦的话,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只要你不流泪。”   “为什么?”她抬眼看我,难以置信地问。   “因为......”我笑了出来:“你和他们不一样是吗?”   “你也是无力的。”   “我还记得那天你开车送我去圣·安东尼斯医院时,你在叹气。”   “你是不忍心的是吗?索尼娅,在他们一步步欺骗我时,你怜悯过我。”   “哦莱茵,你回来了。”她轻叹一声,握住我的手亲吻:“但愿你可以永远是你自己。”   或许是冬天的时候——因为我已经被套上厚厚的棉衣,阿廖沙和安索洛夫也在外面烧起了炉子,当然,因为是地下室,有一次差点把我给毒死,于是他们火急火燎地做了个大工程,在地下室里给我安装了空气调节系统。   这种高级玩意儿我可只在卡尔斯霍斯特和史塔西总部见过,没想到也会有专属我的时候。于是牢房变得暖意融融,我和主治医生谈话时不再哆哆嗦嗦的了。医生由每天来一次变成两天,后来一周来一次,似乎记得我的人不多了,出现在我面前的只有索尼娅和安索洛夫还有阿廖沙。   不过这也正合我意。   精神状况明显在变好,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那天我正在给早已过了花期但还绿意盎然的矢车菊浇花,突然听到牢门打开,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我惊讶得差点跳起来。   是安迪!   安迪居然能出现在这里?!   我跑上去抱住他,对他又捏又亲,生怕是幻觉。安迪戴着顶毡帽,冻红了鼻子,脸颊也红扑扑的,金色的睫毛上挂满了水珠。   “莱茵,圣诞节快乐。”他说:“我来看你了。”   “今天是圣诞节吗?”我揉着他的脸,想给他我的温度。   “嗯!”安迪兴奋地点头:“这里的人可都不过圣诞节,但我们过!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安迪从兜里拿出一个红绿包装的礼盒,递给我。   “这是给我的圣诞礼物吗?”   “嗯!”   我拉着安迪坐到床上,摘开礼物,发现是一个小小的收音机。   “或许你可以听点广播。”安迪笑着说:“我真没想到他们连这个都没给你,把你关在这里都八个月了……”   “八个月吗?”我茫然地抬头:“怎么感觉像是才过了几天的样子……”   “莱茵……”安迪握住我的手,满脸心疼地抚摸我手腕上的伤疤:“对不起莱茵,当时他们在四处找你,我瞒不过他们,你又闹得厉害,邻居们一直来敲门,我实在没办法,我只能把你交给他们……”   他揉揉眼睛,说:“至少你在这边还有人医治你,你那时一直……哦,莱茵,你可吓坏我了。”   我抱了抱他:“对不起,安迪。可他们怎么会允许你到这里来呢?”   安迪咧开嘴笑:“是杜涅奇卡上尉安排我来的。”   “哦,索尼娅,我亲爱的索尼娅……”   我抚摸着那台小小的收音机,安迪沉默起来,似乎有点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问他。   “嗯……就是……嗯……前段时间我遇到了一个人……”他眼神闪躲,不时看向牢门,似乎十分警惕。   “然后呢?”   “他说,他有办法把你弄出去……”   我睁大眼睛,然后笑了出来:“不可能啦!这里是什么地方?卡尔斯霍斯特的将军宅邸,这道门的门锁我怎么都打不开,外面阿廖沙也一直在守着……”   “不。”安迪突然紧张地握住了我的手:“总之,你先听我说完!”   “新年夜那天,这里不会有人,牢门也会是打开的。你走出将军宅邸,往卡尔斯霍斯特的北边儿跑,那里有一片林子,你跑进林子里就成功了,因为他会带你走!”   我哑然,然后问:“可是,他是谁呢?”   “他没说他的名字,可他听说你被关在这里,在我家哭个不停,那么漂亮的一张脸,哭成了个花猫子,他说他对不起你,所以要带你走。他说,即使所有人都放弃你,但他会在你身边。”   “他会永远在你身边。”   一张漂亮的脸浮现在我眼前,可我该相信他吗?   安迪似乎有些着急,他小声而急切地说:“总得试一试,万一成功了呢?你还能继续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吗?你会疯掉的!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上帝!害了你那么久,把你关在这里整整八个多月!”   他紧张地握住我的手心,冷汗直冒:“总之,你自己决定,他们现在还动不了你,你得学着反过来将他们一军。”   我笑了出来:“安迪,这可真不像你。”   安迪一怔,随即脸红了起来:“是,是那个人教我的……他看起来没个正经,但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我点头:“他的确很厉害。”   乔治·布莱克,大名鼎鼎的迪奥米德,无孔不入的鼹鼠,间谍界的传奇,怎么能不厉害?   可是,他又为什么对我感到抱歉呢?难道这件事,他也参与了吗?   安迪走后不久,我细细思索起来,突然一个想法窜进我的心里。   那个把艾伦他们的计划告诉苏联军方的,或许就是乔治。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在不远的将来还会和我有交集,看到我曾经那么傻乎乎地为尤利安卖命的时候,他心里应该很愧疚吧。   我苦笑摇头,那么,我该相信一个间谍的愧疚吗?   但其实,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愧疚这种心情,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它会使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它会使一个人心甘情愿为另一个人死掉,它会使一个人的一生都在茫然地追寻另一个人,尽管他从来都得不到。   而那时的莱茵,尚且不会利用这种心情。其实他从来没有学会去利用所谓的愧疚,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高尚,而是他再不敢轻易去相信。   直到最后失去的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个人是真的爱上自己了。   可一切都晚了。 第59章 Chapter 59   ===========================   该怎么判断来到了新年夜?   摸索着打开了安迪送给我的收音机,我举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希望可以收到些信号。果然,苏联人搞通讯还是有一手,不久后收音机开始发出些断断续续的声音,然后信号逐渐稳定,一首新年曲开始唱响。   我笑了笑,关上收音机,等待我最后的一次晚餐。   不久后,晚餐从牢门最下方送来,不清楚外面的人是谁,只听到牢门咔哒一声,然后就没了动静。   我紧张到了极点,在床上等了好一会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耳朵贴在门上,确认外面没人后轻轻扒了一下门,一丝惨白的光亮带着冰冷的空气瞬间扑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刹那间就涌了出来。   这里没有任何我要带走的东西,只有那台收音机。于是我揣着收音机,轻手轻脚地走出牢门,穿过漆黑冰冷的走廊,爬上陡峭的楼梯,终于……时隔八个月,整整八个月,我见到了一缕月光。   清清淡淡的,透过玻璃窗渗进来的,漂浮着微尘的银白色月光。   我哈的一声哭了出来,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滚烫的泪落在手背,我明白这叫做自由和希望。   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穿过院子,跑出白色宅邸,在零下十几度的寒冷夜晚里,我跑!在空荡无人只有路灯矗立的道路上,我跑!在风里隐隐飘来的国际歌当中,我跑!   泪水凝结在我脸上,朔风割得我浑身发痛,我跑!   跑出这片地方,永远不再回来!   远处,一片黑色的林子出现在眼前,明朗的月色下,它仿佛在风中摇曳向我招手,我好似能看到树下的乔治,踮起脚守望我等待我的乔治!   我跑!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跑着跑着,却伴随着一声巨响,飞了起来?   为什么鲜血瞬间就从喉咙里涌出,剧痛压制住了一切行动力,叫我在地上连蠕动都做不到?   我仰面朝天,望着那轮月亮,还未来得及被绝望侵袭,眼前就显出一张熟悉的脸。   他手拎狙击枪,佯装出的担心却掩饰不住得意的笑容,蹲下身抚摸我的脸,摇头现出惋惜,细长的眼睛里堆满了复杂神色。   哦,是你,我都快要忘了你——叶甫根尼。   “我还想怎么会有野猪跑出林子外呢?原来是你,小莱茵。”   “可你是要去哪里呢?不不不,莱茵,你不能走。你还有价值,还有很大的价值。当然,或许我和他们想的不一样,可谁又知道呢?无非都只是印证猜想罢了。   他笑了,眼睛里渗出骇人的寒光,随即他站起身大声而急切地呼喊:“不好了!伤着人了!快叫救护车!”   卫兵闻声远去,他用枪柄戳了戳我。   “死不了的小莱茵,我想你亲爱的萨沙会为你亲自做手术。”   他哼哼两声,不再说话。我无力地睁着眼睛,看向他——我曾认为的朋友叶甫根尼,对我从未有丝毫怜悯。   叹了口气,喉咙里的血嘶嘶地直往外冒。老实说,我真希望自己是只野猪,彻底死在他的枪下。   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曾经幻想过,穿着手术服和萨沙一起做手术,可从来没想过,他会为我做手术。我多想欣赏他做手术的模样,可他却毫不留情地用足了麻药,只留下他呼唤我的声音。   在脑海里回荡着,回荡着,萨沙的声音。   我到底对他是恨不起来的。   于是我睁开了眼睛,希望见到最初相遇时,暮光里的萨沙。想必父神听到了我的祷告,我真的看见了——   宽敞明亮的病房里,萨沙守在床边,靠在墙上陷入了睡眠。冬日的夕阳将他的发丝和睫毛镀上一层浅金色,面庞的线条被光线柔化,柔软的唇像橙花般晶莹剔透,这一幕,让我回到了多年前的那间诊所。   他说,你真奇怪,为什么每次见你,你都在道歉?   我抿起嘴笑了,因为我做了太多错事了。   所以我要道歉。   但后来想,我最该道歉的人,是我自己。   萨沙睫毛翕动,便睁开亮晶晶的棕眸,阳光刺得他不自觉地眨了眨眼,下一秒,他对上了我的目光。   “你醒了。”他笑着抚摸我的头发,然后说:“先别出声,让我看看你。”   他带着些缕羞意:“你知道吗?给你做手术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紧张的一场手术。尽管只是取颗子弹而已,可我却忍不住手抖。”   “因为切开的是你的皮肤……”他眼眶红了起来:“可是,一想到在你心上也开了这么条口子,我根本难以饶恕自己。”   他凑上前来亲吻我的唇,泪水滴在我的眼睛上,颤抖着说:“所以,对不起,莱茵,可能我要暂时离开你一段时间了。我到底是个懦弱的人,哦,莱茵……别流泪,我还会回来的,只希望那时你已经原谅我,或许,你永远不会原谅我。”   我想挽留他,可我做不到,声带好像在这一刻罢工,于是眼睁睁地看到他走了。   他走了,他是真的走了。   可我又为什么会在意?他不过是众多利用我的人之一罢了。   可是萨沙……哦……萨沙……   他在暮色中离开,另外一个人却在暮色中到来。   他坐到我的床边,军装笔挺的,帽子下的银发变长了些,脸上依旧是一幅冷冰冰的模样,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眼中隐现一缕疲态,紧抿的嘴唇让他看起来似乎在克制。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说话。   “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我也不想让你受刺激。”   “你生一回病就够我受的了……”   “所以,总得有好起来的时候。如果这里叫你那么难以忍受,那么我带你走。”   尤利安轻抚我的脸,匐在我耳边说:“还记得我给你的承诺吗?我说过要带你去苏联,我带你去吧……去我和萨沙的国家,去看西伯利亚的冷杉林,去贝加尔湖看橙红的夕阳,去看落日游荡在金黄色的原野上,去看苹果树里的红色晨曦……”   “我会带你去,再也没有任何耽延。”   他的声音在颤抖,缓缓把我抱在了怀里,动作很轻柔,就像呵护一件昂贵精美的瓷器。   “你累了,我也累了……莱茵,让一切都过去吧……”   “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伏在他脖颈处,闭上眼睛,可以感受到他的颈动脉一下一下勃然有力地跳动着。他是如此有力量,在一切的面前都是那么高高在上,可他却故作姿态,摆出一幅询问我的模样,仿佛真要征求我的意见。   大抵是感动自己罢了。   我并不回答,于是他揉搓我的头发,亲吻我的额头,自言自语地喃喃道:“那么便是答应了。”   他有把手伸进我的病服里,放在我的左胸口上。   良久,他露出放心的微笑。   “真好,你这里还有我。”   “我能感受到。” 第60章 Chapter 60   ===========================   窗外落雪了,很漂亮。   一片一片的,如鹅羽般在风里飞舞,时而被卷起扑向悠远的蓝灰色天空,时而又安安静静地悄然下落。   1957年的第一场雪,我躺在温暖的病床上,平静地含笑欣赏。   在我的腹部,缠绕着雪白的纱布,纱布之下是一个用波波沙狙击枪打出来的枪洞,它正在靠自己力量努力愈合,就像我的背上,胳膊上,脸上的伤一样。   听他们说,我被击中的那一刻还抱着安迪送我的收音机,于是卫兵们很贴心地把收音机捡了回来,尽管它摔得和我一样惨,但现在它正被我捧在手里。   电台里播放的音乐有些断断续续不成调子,但我仍旧很喜欢。   你听,是《莉莉玛莲》。   “在军营之前   在大门之前   有着一盏灯   至今依然点着   我们要在那里再见一面   就站在那座灯下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我们两人的身影   看来像是合而为一   那是情侣一般的身影   被人看见也无所谓   所有的人看到也是一样   只要我们在那灯下相会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   我能认得你的脚步声   你的步伐有着独特的风格   夜晚变得令人燃烧不耐   我忘记了是如此的遥远   我将遇到如此悲伤的事   此刻你会跟谁在那座灯下   与你一起,莉莉玛莲   与你一起,莉莉玛莲   不论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   或在地球上的任何一片土地   我都渴望梦见   你那令人迷恋的双唇   你在夜雾之中旋转飞舞   我伫立在那座灯下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歌词很美,旋律很动听,让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时我12岁,柏林的大街小巷都在播放这首音乐,优美的女声不仅把德国军人们的魂儿都给勾走了,连盟军的都不放过。但很奇怪,为什么现在民主德国的电台里还会播放这首纳粹意味十足的歌呢?   啪嗒两声,音乐戛然而止,就像被剪断的一根彩带。随后传来沙沙的白噪音,磁带倒带,我疑惑地摇了摇收音机,然后就听里面传来了熟悉的钢琴曲。   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   我心脏猛地收紧,伸出手想要关闭收音机,却在触碰到按钮的刹那停了下来。   可它有什么错呢?   它不过只是一首钢琴曲罢了。   我出神地向后躺去,将自己陷在柔软的枕头间,目光飘向了窗外。漫天的大雪中,橡树上堆满了厚厚一层银白,枝桠冷缩。天空好像被冰封冻,悒郁而昏暗,沉沉地压下来,将本来就逼仄的世界,变得更令人窒息。   远处,是一片略凸起的山林,在风雪中变成模糊不清的黑灰色,像莫奈的油画,蒙上了一层似是而非的恍惚。   那里本该是我的目的地,重获自由和新生的地方,我却无法到达那里。   可是,你......你还在那里吗?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在这漫天大雪中,有个落寞的男人在林中的雪地里差点冻死,只为等待一个永不再来的人。很久之后他们再次相遇,境况已经大为不同,对他而言本该能轻易说出口的话,却再也无法开口。   伏尔加河在病房里流淌,六月的河水砰訇在东柏林的雪中,钳着铁条的窗户关不住渴望逃离的目光,一个人只有一具躯体,一个人只有一道灵魂,它们却相分离。   雪落,我在路灯下奔跑。滚烫的子弹,没入我柔软的腹腔。   我闭上眼睛,记起那晚透过玻璃,照进杂物间的月光。   病房外传来军人敬礼时军靴相碰的声音,我转过头时他已经推开了门。   “我以为你不会再听这首曲子。”   他脱下沾满雪的军大衣,摘下军帽抱在怀里,往后顺了顺银发。似乎心情很好,他舒展修长的脖颈,向后旋了旋肩,然后冲我明媚一笑。   我沉默地转过头。   他坐到床边,摘下手套,活动了一下关节,便握住了我的手。   “这次的假期会很长,我们可以一起在苏联待很长时间,你可以提前想一想去哪里,我都会陪你去。”他一边说,一边掀开我的被子,撩起我的病服看:“但我始终担心你的伤势。”   他轻轻在我腹部摸了摸,我忍不住打颤。   他抿嘴轻笑,落下睫毛,倏尔又抬起来,仿若一道闪电,闪耀着绿色火光——天知道他怎么还笑得出来。我的心已如墙角碎石,浸泡在污秽的雪水里,凌乱不堪。没过多久,病房里一片沉默,只有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在兀自飘荡。   “你知道莫斯科的柴可夫斯基音乐大厅吗?”他突然说:“这次我会带你去现场,听我们苏联最好的乐团演奏这首曲子。”   他凑近捏我的肩,心疼地说:“然后给你吃点好吃的,你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   雪仍旧在下,六月船歌一曲落罢,莫扎特的交响乐开始奏响,他伸出手轻轻摁下了关闭键,自此,病房里陷入了完全的沉寂,只听到窗外隐约的风声,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如此想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如此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   往日里,我对他满含情欲,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爱,两人待在一起时总是干柴烈火,一触即发,缠绵个不停。而后,我又对他心生怨恨,见到他就大哭大闹,在极度的刺激下精神受到严重创伤,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保持稳定的情绪。   在他面前我总难以保持清醒的理智,迷恋一个人大概就是如此,丧失掉自我,彻底沦为情绪的产物。可悲,却无奈。   而今天,我却很平静。   只是安静看着外面的雪,连他始终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都全然不在意。   良久,我转过头问他。   “西伯利亚的雪,也这么漂亮吗?”   这是我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和他说话,声音很轻,很淡,如羽毛拂过耳朵,但他的眼眸倏地明亮起来,绽放春光般的笑颜,就像很久之前,我见过的那一片粉白色的苹果花。他抚住我的脸,轻声说:“很漂亮,比这里的漂亮一百倍,一千倍。”   我点了点头:“我要去看。”   他含笑应允,柔和的目光如流水一般从绿眸里淌出来,若你见到他这副模样,决计不会认为他是如此狠心的一个人。可人从来不是生下来就是如此的,若不是我在往后的日子里往他的心里再走进了许多,我不会知道,面前这个人,原本早已破碎不堪。而他的命运,残酷到从未对他有过几分仁慈。   或许之后我对他的爱,包含了更多的怜悯。他注定不能拥有的,我也无法再给他。   这将是我一生的遗憾,不过也都是后话了。   在我离开东柏林的前一晚,有个人来到卡尔斯霍斯特医院看我——杜恩·巴泽尔,如今已经成为高级警长的我亲爱的下属。   他和安迪一样,总是喜欢红着眼睛,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行为也如出一辙——坐在我床边,像个不谙世事的姑娘一般红着脸偷偷递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米尔克部长要我给你的,他说,失去的必可避免,但总得留下点什么。”   我有些诧异地接过信封,撕开了封条,然后将里面的东西摸了出来。   霎时我捂住嘴巴,眼泪汹涌而下。   受难的耶稣上,残余着点点暗红。这条银质的十字架项链,带着艾伦的血液和灵魂回到了我这里。   我颤抖着将项链带在脖子上,然后念起了祷告词。艾伦那张生机勃勃的笑脸仿佛又出现在面前,他笑着对我说——   我是你的朋友,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到如今,那一声声抱歉都回荡在耳边,按道理来说我该恨艾伦的,恨他把我送到了尤利安身边,一步一步诱导我爱上他。可只要一想到那天下午他在阳光下午睡时孩童般恬静的面容上却挂着泪痕,便一丝一毫都恨不起来。   他只是个执行人罢了,在大人物们的局中,他也没有任何选择。   萨沙说过,一名间谍的每个身份都是真的。那么过了这六年,我还会怀疑艾伦对我的感情吗?   不,在我的心里,他一直是我的朋友。这也是我如今痛苦的原因,无论是多么理所应当,都无法掩盖我亲手杀了好朋友的残酷事实。   只是,我的艾伦,初次见面,我倒在你的怀中,最后的分离,却是你在我的怀里。你满含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却始终不愿透露那个人的姓名.....   你爱的,到底是谁呢?   他是否知晓,你已离去?   1957年的2月,我被尤利安扶着登上了苏联军用专机,我们将跨越波兰,飞往那片辽阔美丽的土地。   这并不是一个新的开始,更不是一个旧的结束。只是一件破洞的衣服上补上的一块合宜的补丁,痕迹明显,并不好看,但至少能让这件衣服继续完成它作为衣服的使命。   大概世界上所有的情感都需要缝补,而我们的尤其如此。 第61章 【III:白桦林】Chapter 61   ==========================================   雪,漫天的雪。   清晨,雪地泛着一层梦幻般的淡紫色,冷杉孤独地矗立在雪中,远处的田垅笼罩在朦胧的薄雾里。屋顶的炊烟袅袅,不久后,东方隐现金色的霞光,金黄的光带扩散在天空,将雪面照得一片橙红,慷慨地给予一丝不甚明显的温度。   天空逐渐变的蔚蓝,我们听见云雀嘹亮的歌唱,家畜从农舍里出来笨拙地走向田野,极远处有几座低矮的丘陵,几只雪鸮振翅落入软乎乎的沼泽,发出悠远的空鸣。冷杉林上的雪在霞光中泛起细碎的光,清晰而不耀目。   我们下榻的农庄旅社是几座非常古老的联排木质建筑,这种房屋和有特色,全部由木头盖成,圆木叠成承重墙,圆木在墙角相互咬榫,屋顶是刷了亮漆的木瓦,呈两面坡,很陡,积雪太多时,雪会整块儿地滑下来。   那可是个壮观的场景,就像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雪难,轰的一声,我第一次看到时被吓了一跳,然后乐呵呵地笑了出来,尤利安则为我带上了毛线帽,围上了很久之前萨沙给我们寄来的新年围巾。   俄国式壁炉里的火光烧得亮堂,木头烧裂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松脂的味道弥漫在房间里。屋内很暖和,我可以披着条毛毯成日地坐在窗边看雪。   当时他问我要去哪里,我想不出来,脑海里浮现几个词,大概都是来自于之前看过的那些俄国名著。   我说我要看西伯利亚的雪,然后要去圣彼得堡。   他抿嘴轻笑,说圣彼得堡早已不叫圣彼得堡,而是列宁格勒。如果想看雪,他提议先去列宁格勒的西北方向靠近谢尔托诺夫的乡下,他说,很久前他去过那里,当时即使那里因为战争满目疮痍,但依旧拥有令人心惊的美丽雪景。   按他的意思,我需要在郊外静养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嘈杂的列宁格勒。因为那里很吵,他说,那是一座喋喋不休,拥有各种怪人的城市,自古就是如此,涅瓦河被灰沉沉的光晕笼罩,那是来自人们喝醉后的各种荒诞不经与怪异冲动的想法。无数人投河自尽,无数人在河边发疯发癫,无数人在灰黄色的河水中,歌唱俄罗斯民族的悲哀与怆然。   在他心里,这座城市不是托尔斯泰和普希金笔下的圣彼得堡,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圣彼得堡,抑郁而黑暗,荒唐而怪诞,成日发疯,永无休止地聒噪。   他亲吻我的耳垂,轻声说,你会受不了的。   今天是我们在镇子上待的第三天,他说过,要在这里呆上一个礼拜。   我坐在窗前的床上,蜷缩双膝,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怔怔地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从身后抱住我,问我在想什么,我笑了出来,问:“你还记得《罪与罚》中拉斯科尔尼科夫梦中的那匹被米科尔卡活生生抽死的小母马么?”   他环在我肩上的手颤了颤,轻声说:“记得。”   “它只是累了,那笨重的马车对它来太沉重了。它倾尽全力,车却寸毫不移,而它就要被活生生地抽死......所有人都在笑,只有拉斯科尔尼科夫不会笑,他哭,别人却笑他哭。”   他没有回答,呼吸像羽毛一般轻盈地拂过我的耳朵,却带有沉重的意味。   我们之间的话总是很少,我坐在窗前看雪,他偶尔会递给我一杯红茶或者咖啡,但不允许我喝酒和抽烟,他说不利于伤势的恢复。每晚我们都睡在一起,他从后抱着我,但什么都不做。大概最亲密的动作,就是亲吻我的脖颈。他总爱亲吻我的伤疤,往日里叫我兴奋,如今却叫我骇然。   我的动脉,不久前差点被自己切开。如今想来还真是奇怪,若施普雷河上也被光晕笼罩的话,那大概有我很大一部分的贡献。   久而久之,沉默变成了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我看雪,他坐在一旁陪我看雪。当一路随行负责安保工作的阿廖沙送来公务时,他则会在客厅里的书桌上处理公务。卧房连接客厅,转过头便可以看到他伏案工作的模样,如果从44年开始算,我们已经相识了十二年。   十二年啊,六年的离别,六年的欺骗。   我望着他突然笑了出来,他有些疑惑地抬头,迎上我的目光。   “你以前就这么喜欢看我。”他声音软软的,眼眸流转中带上了点娇嗔。我没有回答,就只是看着他。   他放下笔,合上文件,然后朝我走来,拿起毛毯披在我身上。   “你看,这里有一只落单的灰雁。”他指着窗外冷杉林前堆放柴垛的木屋说:“它忘记跟随朋友们去南方了,在这里差点被冻死,是旅社老板好心把它养在柴屋里。它有时候不听话,总想跑出来,渴望回到蓝天,但西伯利亚的气温会把它冻僵。”   “所以它要耐心等待,等待春天的到来。那时万物复苏,天气回暖,阳光遍洒大地,它就会重回它渴望的天空。”   他扶我靠在他暖意融融的胸膛上,我出神地听他讲着,嘴角衔起一丝落寞的笑,开始回应他的故事。   “可他为什么会和朋友分别呢?是它的朋友忘记带走他了吗?”   “不,不是的,我听旅社老板说,是因为他们时常会给它一些面包屑,或者几条熏鱼碎,它被眼前的美食给迷惑住了,于是到了该去南方的时节,它却不愿走。它竟忘却了自己的本能,被一点点洒在地面上沾满灰尘的面包屑收买。”   “大概是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它太迷恋了,以至于丧失了自我。”   “是的,你说的很对。可旅社老板也是真心实意地给它面包屑的,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面包也是很珍贵的东西。”   他忽地捏住我的下颌,掰过去看他,绿色的眼睛荡漾贝加尔湖的碧波,被雪地映照出一层淡淡的银白。情绪一如既往地被隐藏,沉在深不可测的湖底。   他望着我,殷红柔软的双唇在下一秒落下,湿润的舌尖灵巧地撬开我的牙关,小心翼翼地探索我的唇腔,像是在寻找什么,尔后,他勾起唇角,好似炫耀他已达到目的。   “你越是不回应我,则证明你越在意我。”他将头埋在我的颈侧,轻声说:“我很开心。”   我垂下眼帘,淡淡地说:“或许以前我会在意你如此做的原因,但现在已不在意。因为我早已认清一个现实。”   “什么现实?”   “我永远无法看清你们的现实。”   “你们?”他轻笑:“你们是指我和萨沙吗?或者还有理查德,米尔克,叶甫根尼?”   “可你真觉得,看清是一件好事?”   “不,我不认为是件好事,但我只觉得悲哀。”   “悲哀是最没有意义的情感,你看,现在我们在一起,在安宁静谧的乡下,温暖的房间里只有你和我,如果忘却那些悲哀,我们是否会更愉悦一些呢?”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可你以前不是很擅长的吗?”他的语气突然有些不耐,撇过我的肩,迫使我看他:“这种无用的情感,只会将我们越拉越远,你何不尝试忘记,与我重新开始呢?”   他贴住我,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伸进我的棉衣里,细腻的指腹顺着脊骨向上,继而又缓缓向下。   “你不是一直最喜欢这个吗?有那个时间和我置气,还不如......”他的亲吻如雨点般落下,我颤栗不已地推开他,然后趴到窗边,让冰冷的雪景镇定我痛苦的心。   他神情变得哀伤,从后把我摁在窗户上,不顾我的抗拒,动作带有忿意,却又那样无能为力。就像一个失去了糖果的小孩揉搓着漂亮的糖纸,渴望上面残留的糖屑为自己带来些许慰藉。   我的脸贴住冰冷的玻璃,一上一下划出咯吱的声音。他从后抬起我的下颌,贴着我的耳朵命令我说爱他,我痛苦拧起眉头,看向木屋吊起来的黑棕色屋顶,枯萎的松枝被缠裹成一束一束,贴在顶部用于抗寒。   什么都感受不到,身体在不由自主地痉挛,眼睛却落在虚无缥缈之处,心里则在思考,为什么会用松枝来抗寒?   说爱我,说爱我,声音和动作都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不耐,越来越痛苦.......   说爱我.......   我笑了出来,一滴眼泪划过面颊,没有给他想要的回答,只是在他的冲撞之下,断断续续地说:“你说,他,他第一次看到这个的时候,会不会,会不会和我有同样的.......疑问呢?”   “不.....或许他根本就不会看到这些松枝,可他应该会看到......一望无际的雪......他心里应该会很震撼吧。”   他捏住我下颌的手松了松,动作也霎时停下,疑惑地问:“你在说什么?”   我转过头看他:“他应该是直接押上了车,被送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一辈子都无法再走出来了。”   “多可惜,这么美的地方,他却永远看不见,只能呆在杳无人烟的荒漠,不断地,持续不断地,倾泻自己的生命和头脑,去做一件可怕的事。”   他的表情僵住,彻底松开了我。他向后退了一步,猛地抽离出来,我不顾身体本能地颤抖,只是宁定微笑地注视他,甚至是审视他。   “你当时看到他是什么感觉呢?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   我衣不蔽体地朝他走去,他跌坐在床上,表情竟有刹那间的慌乱,但又很快镇定。   “他的儿子救了你,而你却要带走他。”   “把可怜的他带去异乡,让他们成为你们的阶下囚,在你们的控制下,永不见天日......”   “是哪个试验场?一般做核试验的试验场,都是......都是那种,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吧......这和流放有什么区别呢......”   他恢复沉静的面容缓慢渗出笑意,笑意中竟夹杂着无奈,仿佛嗔怪我是个天真无知的孩童。他伸出手轻轻扶住我的脸,温温柔柔、饶有意味地侧头。   “你真想知道我的想法么?”   “你觉得我会认为自己做的是错误的么?”   他缓缓垂下眼眸,音色宁定而坚决。   “是的,莱茵,对你,我很抱歉,但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在你的情人之前,我更是一名苏维埃红军,是一位坚定的共产主义者,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而我们拥有核武器,是对抗帝国主义的必要手段,东德不也会更加安全么?总有人要牺牲,总有人要做恶人。”   “我不后悔,亲手带走了你的父亲,至少......”他抬眼看我,目光如炬:“至少他在我手下时,享受了作为一名科学家最高等级的待遇。:   “可是,你更介意的是我对你的隐瞒吧,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他还活着的事实吗?”   我有些战兢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宠溺中又带着几分嘲讽,将我搂在怀里,轻轻握住我,满含情欲地摆弄,却又在我耳边轻声呢喃:“我亲爱的莱茵,我的莱茵,你太不了解科学家了,就像军人可以无畏赴死一般,科学家为了研究也会疯魔......”   “你想让我告诉你,你父亲一开始就不是被迫被纳粹抓走,而是主动要加入海森堡的原子弹项目吗?你想要我告诉你,你父亲不是你心目中和平爱好者,而是为了一个大杀器甘愿被敌国带走,明知道有机会可以离开回到儿子身旁,却为了实验甘心抛下一切的吗?”   “你想让我告诉你,他根本就不爱你吗?” 第62章 Chapter 62   ===========================   “不,你骗我。”我面色煞白,哆嗦不已:“为什么到了现在还要骗我?我已经不会尝试逃跑了,你要利用我尽管利用,无所谓了,可属于我的东西,至少该给我留下点什么。”   他不顾我的颤抖紧紧抱住我,好似安抚一只狼狈不堪的落水狗,和颜悦色地呢喃:“你不是还有我吗?”   声色隐含的得意让他的笑容变得恶劣,他一遍遍摸着我的头发,把我压在身下面对面地接触,扯来被子盖住,企图让他的体温包裹我。   他进来,探索,我哭出声。   他不停地说抱歉,可这炽热的喘息中,又有几分真心实意的亏欠。他吞噬掉我的眼泪,亲吻我的眼睛,动作猛烈到让我叫出来。   他说,他宁愿听我因为兴奋而嘶喊,而不愿意听我怆然欲绝的哭声。   他说,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你只有我......   尔后的几天,他对我关怀甚切,尽管枪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但残余的后遗症总让我忍不住咳嗽。他时而忧心地注视我,及时端来一杯红茶,或者命阿廖沙去镇子上买药。   他照顾我就像照顾一个孩子,用军大衣把我裹在怀里,有时候还会好言好语哄我睡觉。这种怪异的行为让人颇感不适,但他似乎并不在意,甚至乐在其中。   有一次共用午餐时,他切开盘子中的鱼糜馅饼,淡淡来了句:“如果你那么难以释怀,可以把我当做你的父亲。”   我口中的牛奶瞬间喷了出来,然后拼命咳嗽,涨红了脸,他急忙走过来帮我顺气。   “你......你脑子有病!”我甩开他的手,骂了他一句。   他挂着副无所谓的笑容,把我扯回餐桌,拿起餐巾擦拭我嘴角的牛奶。   “听话,先好好吃饭。”   我恨恨瞪着他,随即舒展眉头,神色淡漠地说:“无所谓,你想怎样就怎样。”   几天后,我们离开了乡下,前往列宁格勒。   往日的圣彼得堡,今日的列宁格勒,俄国的北方之都,通往欧洲的窗口。   车子从涅瓦大街行驶而过,周边的建筑既有巴洛克式的,又有洛可可式的,融汇了旧时俄国的独特风格,巍峨而厚重,仿佛都在诉说岁月的故事。穿过莫依卡河、格利巴耶多夫运河以及喷泉河,大街一直延伸到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   我被河边的风景吸引,想下车沿河步行,尤利安握住我的手突然紧了紧。   “外面很冷。”他微笑地说。   “但有阳光。”我对前面的阿廖沙说:“阿廖沙,请你停车。”   阿廖沙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他,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涅瓦河,在冬日里泛着青黑色的光。冷风习习,碎雪零落在桥桩的阴影下。远处运河上来往着各式各样的船只,阳光将周围的建筑变成暖意融融的橙黄色,蓝顶上鲜艳的红旗随风飘荡,周围店铺里传来苏联民谣。一名乌克兰女人穿着棕色貂毛大衣向我走来,朝我调皮地眨眼,我微笑地回应她,记下了她漂亮的蓝色眼睛。   他虽从车上跟了下来,但却走在靠近街道的一侧。目视前方,神情带上了些莫名其妙的紧张,黑色大衣穿得板正,戴着顶黑色圆帽,周身气压低沉,远远看去就像意大利的黑手党。   我们并不交流,一路走了大约一公里,我看到一张棕色的雕花扶手长椅,于是坐了下来。他很自然地坐到旁边,然后握住我放在膝上的手。   依旧无言,我们安静坐着。   我在流淌的河水里复盘脑海里对于俄国小说的回忆,他则沉默注视青黑色的河面,宛如一尊冰冷的雕塑,只有碧眼里隐隐渗出一抹既想离开又被深深吸引的神色,就像人类面对毒品时既觉得危险却又难以自持地着迷。   他竟然对一条河流产生如此感觉,不禁令人怀疑涅瓦河承载的或许不仅是奔腾的河水,还有他过往的那些回忆。   唇轻轻抿了起来,眉头微皱,目光逐渐散开,犹如薄雾霭霭,河风吹起他柔软的发丝,拂在光洁的额头上。有簇稍长的掠过眼睛,他也只是本能地眨动,并未有任何别的动作。   你看,他陷入了过去,徜徉在往事的余韵中,忘却了现在。   可他总叫我忘掉。   连他都做不到,为何又要求我做到?   他突然舒展眉头,长舒一口气。   “我赢了。”他勾起唇角,像个孩子般得意起来。“莱茵,刚刚我赢了。”   “你赢了什么?”   “恐惧。”   我心脏微颤,扯开嘴角:“你还会有恐惧吗?”   “当然……”他转过头看我,:“我不是一直很害怕你离开我吗?”   他噙着诚恳的笑意:“但是,除此之外,我害怕的事情并不多。涅瓦河算是一个。”   “为什么?”   “为什么……”他缓缓垂下睫羽:“因为我曾跳下过,和萨沙一起,不,应该是我跳下,萨沙为了救我,也跳下……”   “可萨沙那时的水性很差,是我把他救上来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讲述过去,今日有股奇异的力量在萌生他讲故事的欲望,这在过往几乎不可能。   “然后呢?你为什么要跳河?”   “因为……我觉得自己很脏。”他咧开嘴角笑了笑,目光宛若轻烟飘向过去。   “你猜那时我们多少岁?十二岁,莱茵,就和你遇见我时差不多大。我和萨沙从莫斯科出发,沿着十月铁路来到列宁格勒,执行我们的第一个任务……那时萨沙害怕,没敢动手,可那个女人不死,我们就要被送回古拉格,你知道在古拉格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他笑容里渗出凄侧:“那是我们宁愿抛弃父母都要离开的地方。”   “于是我就先动手了,用刀子割开那个女人的喉咙,可是手法不凌厉,动脉里的血喷了我一身,女人死了,我吓坏了,我浑身都是她的血,仿佛那种味道会伴随我一生,于是我想也没想就跳进涅瓦河,想把自己洗干净……”   “也许你不会相信。”他抿嘴轻笑,眼里波光潋滟的,却都是苦涩的涟漪:“我那时哭了,哭得很大声,萨沙以为我受了刺激要寻短见,于是他也跳了下来,明知道自己不会游泳……”   “他怕杀人,却不怕和我一起死。”   “你们很相爱。”我哽咽几分,笑着说:“这样的感情很难得。”   “是吗?”他眼眸颤动,抚住我的脸,问:“那我们之间的呢?”   “我们之间还有感情吗?”我勉强维持笑意:“你和萨沙不该互相忠诚吗?就算演戏,也得有个程度,做做样子就行了,可别把戏当真。”   “莱茵,你明知道说这种话会让我生气。”   “那萨沙呢?你一点都不在意萨沙的感受吗?”   尤利安轻声哂笑:“你难道没发现萨沙真正爱的是你吗?”   “你们谁都不爱我,我知道。”我紧张地抽回手,脸色苍白。   “你们只是想利用所谓的爱来捆绑我罢了,给美国人和英国人看,让他们垂涎欲滴,然后你一网打尽。”   “你对我这样,萨沙不服气,所以也对我这样。我只是你们之间拿来置气的对象,我知道。”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心疼,拧起眉头抚摸我的脸说:“你怎么可以轻易说出这种话,你的心难道不痛吗?”   “痛。”我笑着点头:“但已经无所谓了。”   我垂下头哽咽,抬眼又嬉皮笑脸起来:“我倒还想问你呢,和萨沙接吻是什么感受?你俩上床谁上谁下?我可想象不出来你对萨沙粗暴的模样,你不会是下面的那个吧?你那么心疼他,应该不舍得让他痛吧。”   他冰冷地笑了笑,并不回答。   “也是,你俩这么登对,这么爱彼此,可以换着来。”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别过脸掩饰自己湿润的眼睛,声音却止不住颤抖。   “他都可以为你跳河了,你都怕他离开你,还在他脖子上划了那么长一刀,尤利安,你的掌控欲有点变态啊,可得好好收敛一下了。”   我抹掉泪转头冲他说:“以后可不能再划别人脖子啦!“   他轻哼一声,目光如燃烧幽绿的磷火,死死盯住我:“那你可得当心点了,对你可就不是划脖子那么简单。”   我的心脏颤了颤,仍旧是一幅湿淋淋的笑容:“无所谓,你要杀了我,正合我意。”   我转身大步朝河堤上的街道走,随即听到他在下面叫住我的声音。   “莱茵。”   我回头看他,他站在长椅旁,仰头微笑注视我,随即一步一步朝涅瓦河退去。   “你说,我现在要是跳下去,你会来救我吗?”   我心下骇然,那脸上决绝神情表明他绝不是开玩笑那么简单。但我依旧淡定微笑,大声回答他:“不会,因为阿廖沙和卫兵们会救你,很多人都会救你,轮不到我这个无用之人。”   “好。”   他弯起眼眸,笑意盈盈地盯着我,随即后退的动作加快,在我惊恐的眼神中,他毅然决然地张开双手,如同受难的圣徒,面带恬然的笑意,坠入冰冷汹涌的涅瓦河。 第63章 Chapter 63   ===========================   他可不会死,他只是狼狈。   我初时讶异于他的冲动,后来才明白,他这样骄傲的人,甘心沦落到湿漉漉地自己从河里爬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出洋相,无异于一种自罚。   他在用自己的下落来填补心中因为愧疚而产生的豁口,以为这样就能好受些。殊不知心中的痛苦让他跳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冰冷的河水无法浇灭他心中灼热的火焰,他难以自持,他无法战胜,他平静的外表下,总是翻起惊天巨浪。   可他必须掩藏。   后来他生了一场小小的感冒,零下十几度跳入冰冷的河水让他在战争时期留下的旧疾复发,在我们下榻的酒店里他发起了高烧。可他丝毫不在意我只是站在河堤上漠然看他,甚至在他爬起来之前就先自己上了车。   当然,在这一场小小闹剧里被吓坏的只有阿廖沙和那一众暗处护卫他的卫兵。当事人却十分心满意足,因为他说我虽然没救他,但他看到了我的眼神出卖了我在担心他。   酒店里,他躺在床上,陷在松软的枕头中,因为发烧脸颊带上了晚霞的妃色,迷离的眼眸中噙着笑意,双唇红润晶亮,勾起诱人的弧度。他拉住我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   “你看,我在发烧。”他说:“你要是还这么冷冰冰的,现在正好给我降温。”   他像个孩子一样把我拉进被窝里,解开我的衣服搂在怀里。他的身体简直像块烧红的碳,我无声地贴在他胸口,听到他发出满足的叹息。   一晚相拥而眠,第二天他果然就退了烧。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驱车去了冬宫,喀山大教堂等著名的景点,还在十二月党人广场上的青铜雕像下留下了我和他的第一张合影。照片中我们身着苏式束腰大衣,并肩而站,他第一次面对镜头时露出欢欣的笑容,神采奕奕,整个人都在散发光芒,而我站在他身边,神色温顺,恬然地淡笑。   我们看起来就像一对出门旅游的兄弟,感情深厚,毕竟做哥哥的似乎时常都把不听话的弟弟搂在怀里,生怕他出事了什么岔子,在人群中走丢。   当晚在酒店里,他拿出那张照片,在灯光下端详了很久。   “我一直觉得,露出那样笑容的该是你。”他看向站在窗前的我。   ”这没什么不同,尤利安,只要是笑容,无论绽放在谁的脸上,都会受到这个世界的欢迎。”   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塞进他的钱包里,站起身来到我身后环腰抱住我。   “那么接下来的行程该我做主了。”   我轻点头:“好。”   他在我颈间嗅闻,还轻轻咬了一口,笑着说:“你知道吗?我今天很开心。”   “当你抚摸运河桥上栏杆的花纹,注视河水时,你的表情很幸福,看到你幸福,所以我开心。”   “真的吗?”我有些难以置信地轻笑:“从你嘴里听到这话真不可思议。”   “我是真的希望你幸福,是真的。”   “那么你就应该放开我,尤利安,你带我来苏联,难道就没有一点别的意思吗?”   “卫兵们躲在暗处到底在防谁?你作为将军行程应该都是机密吧,为什么要大摇大摆地和我走在街上?你在给谁看呢尤利安?”   我戳了戳他的胸口,无奈地笑:“可别再把我当傻子了。”   “可现在又有谁在看呢?”他一手捧起我的脸,一手拉上了窗帘:“你说,现在有谁在看?”   瞬间恍神,差点又陷入到他深情款款的绿眸中,我慌乱地挣脱开,不耐地说:“我不知道,我也并不想知道,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是个傻子,可你们教会了我太多。”   我走出两步,难以平息勃然烧起的情绪,转而又扑向他把他摁在窗户上:“你之前明明知道我在调查你,调查理查德,可你却不阻拦,不,甚至把我带去波兰要我去救乔治,也是你的引导……为什么?尤利安,你明明可以做到把我完全蒙在鼓里。”   “那样对你的话,我根本受不了。”他迎上我愤怒的目光,碧眸颤动得让人心疼:“到了我们这个层次,做什么事情已经不可能再纯粹,一件事或许有很多原因,要达成很多目的,往往不是几句话就能解释得清的。尽管是利用你,那利用你的心情,又怎么可能是纯粹的恶意……”   “所以你对我产生了怜悯?”我笑了出来:“尤利安,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怜悯吗?像情人一样对待我,和我亲吻,做爱,是怜悯?”   “这不过是你为了宽慰自己所谓的良心而产生的虚伪情感罢了,你觉得我想要这令人作呕的怜悯吗?”   我垂头抵在他胸口,哭着说:“你辜负了我的爱,我对你的爱在你这里不值一提,只换来了你的同情,而你的同情却还要伤害另一个人……”   “可你,可你为什么不朝另一个方向上去想呢……”他怔怔地说:“你为什么要把我想这么虚伪,我带你来苏联就仅仅是做戏吗?或许我一直都……一直都很……”   我抬眼看他,目光交汇时他的眼神瞬间慌乱起来,话语突然止住,把我从他身上推开:“算了莱茵,随你怎么想,这并不能改变你和我在一起的事实,无论你觉得我是在演戏与否,无所谓。莱茵,戏本来就如人生,当不当真,得我自己说了算。”   “而你的痛苦,我相信时间可以疗愈,我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照顾你,陪伴你,保护你,如果非得要给你什么诺言的话,我只能说,以后无人敢再伤害你。”   我笑着抬头,泪眼朦胧地看他:“可伤害我的人,现在只有你。”   “一个人内心的东西,怎么能经得起这样的玩弄?”   他复又惊惶起来,转过身去,声音低低地传来:“我没有……”   他垂下头的背影沉重得就像沼泽地受伤的白枕鹤,拢紧了翅膀顾影自怜,发出无声的哀叹。紧握的双拳微不可察地颤抖,骨节发白,手背上的青筋仿佛在下一秒就被撕裂。   我望着他心痛得无以复加,明明是他的良心在遭受鞭笞,可我却感同身受。因为他的痛会传染,而我无法视而不见。   他说得很对,我只是不想而已,不想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我仍旧悲哀而绝望地爱着他。   那晚他在客厅里处理了一晚上的公务,几乎没有睡觉。清晨时他有短暂的离开,临走时贴心地锁上了门。当然,床上的我基本上也是一夜无眠。   他中午回来时我正在被窝里做梦,被他扶了起来喂上一口牛奶。   “为什么没吃点东西?”他看向桌子上完好的早餐,嗔怪地说:“你需要长胖一点。”   他心情明朗了许多,但我并不想问原因。   “我们下午启程去莫斯科吧,行程已经安排好了。”他拿起餐巾擦拭我嘴角的牛奶,挑起我的一缕棕发:“你的头发也长了许多,一会儿去修剪一下,我给你买套新衣服。”   我狐疑地盯住他,他像是败下阵来,好言好语地说:“好了莱茵,既然既定的现实不可改变,何不坦然接受,开心一点呢?”   “至少,我现在是全心全意对你的。”他在我唇上吻了吻,说:“穿好衣服出门吧。”   他在一家商店里给我挑了一套灰色的柴斯特大衣,站在镜子前,他整理我的衣领,围上了萨沙寄给我们的新年围巾。   “很配,我想萨沙看到了会很开心。”他笑容清澈,让人丝毫不会怀疑这句话会暗含别的意味。   “可这是他寄给你的。”我说:“我的那条一直在家里。”   “嗯,我的就是你的。”   他伸手顺了顺我修剪好的头发,眼里渗出分明的宠溺,笑着说:“这样看起来很漂亮,很精神,我很喜欢。”   下午,我们驱车来到列宁格勒的莫斯科火车站,这座于1851年开始投入使用的火车站位于涅瓦大街与利戈夫大街的交叉点,鹅黄色的外墙,拱形的窗门,顶部有一座非常漂亮的钟塔,让人不禁想到塞纳河畔的巴黎圣母院。钟塔黛蓝色的顶上飘扬鲜红的党旗,广播里播放着旋律动听的喀秋莎。   我跟着曲子哼了起来,尤利安提着行李,带着我进入莫斯科火车站的月台,不久后,一辆绿色的火车鸣笛而来,车身线条优雅,车头有一个大大的红星。   苏联人喜欢这样绿色的火车,穿梭在白桦林中,漂亮得就像一幅风景画。   他的身份不允许我们乘坐普通车厢,按道理来说,他根本就不能搭乘公共交通。一位苏联高级军官的行程对于整个军方来说就是机密,可他却说他想和我一起看沿路的风景。于是阿廖沙他们只能买了一整节车厢的票。安保人员零散地落座,既把我和他围在中间,又保持恰当的距离。   “官僚主义。”我说他。   他耸耸肩:“官僚主义的话,就不是买一节车厢的票这么简单了。”   我们顺着十月铁路前往莫斯科,沿途的美景让人目瞪口呆。我和他一路都津津有味地欣赏,不时他还会指着某处对我进行讲解。   “你看,原野上有个农场。”他笑着说:“看起来很近,但有一次我们从火车上跳下来,萨沙腿摔伤了,我背着他走了好久才走到那里。”   “那个时候我以为他骨头断了,要知道我们可没有休养的时间,契卡不会白养人。后来发现只是被石头划伤,我为他缝针,他还说我缝得难看。”   尤利安笑了起来,就像在说一段无关紧要的事。可我分明能看到他眼中隐现的痛意,而我产生不了任何嫉妒,只有心疼。   心疼他,心疼萨沙。不敢想象他们从孩童时期经历了什么样的黑暗,这导致现在他们的心早已支离破碎,只有在对方身上才能获得安慰。   “白桦林。”火车路过一片白桦林时,我有些激动地叫出来:“看啊!是白桦林!”   “嗯,白桦林。”他含笑点头。   “萨沙是不是最喜欢白桦林?”我转头问他:“他曾说过,少年并肩行走在白桦林,是和你吗?”   “是的,和我。”   “我能想象你们走在白桦林的模样,一定,一定很美……”我强笑起来,心里溢满了羡慕。   很配,真的,两个绝美的少年并肩走在这片林子里,踩着松软的落叶,含笑注视彼此,他为他撩开被风吹到前额的发,他为他摘下肩上的一片落叶,或许他们还会接吻,靠在树干上,抿唇轻笑着,满含羞意地接吻。   真的很配,我竟产生不了一丝嫉妒,就连羡慕也是卑微的。他们平等而深刻的感情被我心甘情愿供奉着,托举到难以触碰的高度。   “那是我们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他淡笑地握住我的手,目光泛起涟漪,是亮晶晶的痛楚:“我和萨沙走过的路,是你不能想象的路。”   “你们很爱彼此,你们之间不该有我。”   “不……不是那样的,我们的确爱过,但到现在,谁也说不清那感情是否还是爱情……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一些事情将我们的生命融于对方,再也无法轻易割舍开,而又有一些事情,却又让我们永远无法真正拥有彼此。”   他掰过我的脸,直视我的眼眸,第一次预备诚恳地向我解释。   “我们很相爱,因为我们相互扶持走了一段非常辛苦的路,没有彼此我们根本活不下来。自从抛弃父母离开古拉格,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对方。可契卡又是什么地方?那里对孩子来说太残酷了,手上沾染的鲜血无论如何都洗不掉,为了活下来,我们只有沉沦与麻木,强行忘却心中的柔软,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他似乎哽咽了一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显露出别样的脆弱,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   “我们无法真正地拥有彼此,因为在对方身上总能看到自己,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恨的就是自己。恨自己抛下父母苟延残喘,恨自己不断杀人,恨自己逐渐变得阴狠无情。每一次接吻,是的,莱茵,我们会接吻,从对方的唇舌里渗出来的苦意让我们战兢不已……”   “再加上,”他声音颤抖起来,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我对不起萨沙,尽管我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可在某种程度上,我丢下过他……”   “很可恨吧,莱茵,我威胁他不准离开我,自己却丢下了他,不然我现在为什么在这个位置上呢?”   “尤利安,你……”我心抽抽地痛了起来,他的悲伤快要溢出来,让我不能呼吸。   他喉结上下滑动,强压住声音的颤动,继而又笑了起来:“莱茵,或许以后你会慢慢明白,感情这种东西,很复杂,无法用是与否,该与不该去界定,我在这方面向来看得不如他清楚。但我能够感受到,萨沙现在爱的是你。”   “他很爱你,我能从他眼里看到。”他捋着我的鬓发:“但老实说,我的确担心他被伤害,这也是我不允许你和他过于亲密的原因。理查德·赫尔姆斯是个狡猾的狐狸,他不会放弃你的,如果策反你成功的话,萨沙该有多伤心。”   “可如果萨沙爱我,你不伤心吗?”   “伤心,可不是因为他爱上你而伤心。”他将我搂进怀里,在我耳边轻声说:“而是因为他不能得到你的爱而伤心”   “因为我终究是自私的,莱茵,你的爱只能属于我。” 第64章 Chapter 64   ===========================   他很危险,他连自己都骗。   或许往日我会被他这种充满爱意的举动所感动,而现在谨慎到神经质的我则不断提醒自己,眼前这个人只是被他奇怪而偏执的占有欲给蒙骗了。   他根本就不爱我,爱情这个字眼,在我们之间是不存在的。他是我再也不敢轻易相信的人,他是玩弄我就像玩弄一个玩偶的人,他是令我产生无数痛苦的人。这是个陷阱,我告诉自己,爱是能够捆绑一个人的东西,他在诱惑我进入他的牢笼。   我深吸了一口气,带有安抚意味地亲吻他的脸颊,然后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他没有说话,尔后我们一直沉默。   莫斯科的马雅可夫斯基广场上,飞翔着一群白鸽。我站在广场上,抬头看向蔚蓝的天空,白云斜斜细细地延伸在东方的天际,正午的阳光散开一圈淡蓝色的日轮,朦胧的光晕笼罩在广场上,孩子们牵着气球在奔跑,银铃般的笑声随微风飘荡很远。   我们穿过广场,来到了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大厅。这座享誉世界的音乐厅是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主音乐厅,有着造型优雅的米白色外观,风情万种的拱形窗,进去后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灯光十分耀眼,犹如中世纪沙皇的行宫。我们落座于二层,视野非常好。   尤利安毫不掩饰心情的愉悦,脸上挂着清澈明媚的笑容,他说我们赶上了好时候,国家交响乐团今日将会演奏柴可夫斯基主题音乐会。   “会有我们最爱的那首曲子。”他在我耳畔轻声说:“我等待这一刻很久了,莱茵。”   “嗯。”我淡淡地点头回应他。   其实我心里激动得要命,要知道柴可夫斯基音乐厅是安娜年轻时来过的地方,那时她曾在这所音乐学院有短暂的学习,后来我每次打扰她在琴房练琴时,她都会抱起我坐在她的腿上,跟我讲述她在这座音乐学院的美好回忆。   “那里有一座非常非常漂亮的音乐厅,我梦想在那里演奏六月船歌。”她弯起眼眸,露出少女般的羞怯,仿佛梦想是个提不得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不去呀?”我傻笑地问她。   她漂亮的明眸逐渐暗淡,并不做任何解释,后来我才明白家族的逐渐没落以及战争悄然降下的阴影让安娜的梦想彻底变成一个难以提及的梦。她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钢琴教师,尽管优秀,但和梦想毫无关系。   先是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俄国民族的悲怆瞬间感染了整座音乐厅,让所有人都迈进这个民族的辉煌史诗当中。而当D大调弦乐四重奏中的第二乐章如歌的行板演奏时,我仿佛看见了俄国广阔无边的土地,奔腾不息的河流,微风吹拂斑斓的白桦林,巍峨群山绵延不绝,人民承受着无边的苦难与忧伤,而这忧伤中又生出明媚亮丽的希望;一曲落罢,1812序曲奏响,那猛烈的炮声仿佛让我置身于俄法战争的硝烟炮火中,亲看见证库图佐夫对抗拿破仑的长枪铁骑获得壮烈的胜利;尔后,我最爱的曲子,六月船歌涌动伏尔加河的波浪,一叠一叠,涌进我的心间。   手被另一只手紧握着,在这忧伤的旋律中,我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彻底沦陷。这让我该如何感谢造物主,赐予人类如此美妙的音乐。我想柴可夫斯基一定被上帝亲吻过。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曲子在即将摁下最后四个音键时,唇上突然迎来一道柔软。尽管轻飘飘地一掠而过,却恰好映照了最后四个音符。   我睁开了眼睛,艳丽的绿眸近在咫尺,软软的呼吸扑在我的面颊。   我难以自持地笑了,是明媚而又真心实意的笑容。   快一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我迎上他的目光如此微笑。他竟也生出些许惊讶,回应我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   胡桃夹子开始奏响,我们注视彼此,仿佛忘记了所有,安静无声,没有任何交流,只是注视彼此,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不恨他了。   所有的恨不过都是爱,因为爱才有恨,而恨是心里的荆棘丛,只能扎痛我自己。   突然间,似乎有点释怀,却无任何惶恐,或许时间或早或晚会让我原谅他,因为我是如此爱他。   “莱茵。”他突然开口。   “嗯?”   “此刻我将铭记一生。”   “我也是。”   他缓缓抿起唇,带上些许娇羞,低头纯洁地笑了,像个干净无暇的少年,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情窦初开。我怔怔地伸出手,抚上了他此际金色灯光下出奇漂亮温柔的脸颊。   “尤利安。”   “嗯?”   “虽然并不想承认,但我是爱你的。”   他眼睛里绽放大片大片欣喜的光彩,把我拥入怀中:“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你爱我,你只能爱我。”   该不该感谢你,我亲爱的柴可夫斯基,你用音乐迷惑我,让我说出万分不愿意说出的话,或许,你在叫我直面自己的心?那得有多么强大的勇气,而你却在此际给了我这份勇气。   可它是否能持续?   我们走出音乐厅,天色渐晚,上车后我们回到了酒店。我一直徜徉在音乐厅中的回忆不能自拔,他似乎也因为音乐有些动情,在当晚几乎温柔地像一滩水,紧紧包裹着我。   亲吻落在身上的每一处,迷惑我所有的神智,我根本无法保持清醒,就连视野也蒙上了情欲的迷雾。我们不是在酒店的床上,而是在伏尔加河畔的草地上,相拥着亲吻彼此身上每一寸肌肤,将缠绵悱恻的情意融进彼此的身体里。波浪在起伏,神秘的星辰在闪耀,六月船歌永无休止地奏响……   我像一滴水落入伏尔加河,失去了自己,成为了他。没有身体属于我,没有意识属于我,一切都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如河水般的温柔里。   我仰着头,起伏中任光辉洒下,紧箍在腰间的手像命运的枷锁,仿佛一生都无法再抽离。有什么东西把我绑在一起了,把我们的命运,纠缠成一个死结,无论愿不愿意,再也无法解开了。   爱他,已成为我不可战胜的本能,我认了,在一浪交叠着一浪涌来的快意中,认了。   谁到底爱谁,似乎真的没那么重要了。话语的真真假假,即使再不相信,但也不想继续纠结了。   这不啻于一种自暴自弃,但我只想为自己而活,听从心意而活。   那一晚的痛苦难耐在情欲烈火中焚烧殆尽,只剩下无声的缱绻归于沉寂。   后来我们穿梭在莫斯科的大街小巷,我早有耳闻他们那神奇的地铁站,于是央求他带我去坐地铁。我很少向他提要求,他几乎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只可怜阿廖沙他们,不得不在人群中消无声息地保护他们的将军。   可那地铁站建得可真不赖,就连他自己也不禁感叹为什么他们苏联人民这么多才多艺,充满艺术细胞。瞧那马赛克大天花板,新艺术派风格的彩绘玻璃窗,繁复的青铜大吊灯,还有昂贵的八角形大理石拱柱……第一个五年计划下的地铁站修建堪称艺术,简直就是一个无产阶级新罗马。   我们流连忘返在那些漂亮的地铁站,天黑后就漫步在莫斯科的街头,空气里涌动伏特加的香味,有一阵非常动听的旋律飘来,我好奇地驻足倾听。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多么幽静的晚上。*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明月照水面,银晃晃。*   *依稀听得到,有人轻声唱,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做声;*   *我想对你讲,但又难为情,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尤利安在我耳边轻声说:“是去年的一首新歌。”   “曲子很好听,歌手的声音很温柔。”   “嗯,是弗拉基米尔·特罗申。”他笑着说:“的确很好听,但声音没有我温柔。”   “哦?”我饶有意味地看他:“那你给我来一句。”   他脸色唰的一下红了,轻声说:“我,我不唱歌的。”   “来嘛。”我坏笑地推搡他:“快讨我开心,快点。”   他低着头脸像烧红的晚霞,在昏黄路灯下泛起莹润的光芒,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局促的模样。这让我更加激动和兴奋,下定决心非得让他唱上一句不可。   在我软磨硬泡下,他终于松了口,轻轻张开了唇瓣。   “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霎时愣住了,良久才反应过来,尴尬地咳嗽两声,拍了拍他的肩。   “不错,唱得不错。”   “真的?”   “嗯……真,真的。”   “那你为什么在憋笑?”   “我有吗?”   我迅速撇过脸,努力控制自己脸部每一块肌肉,让它们保持冷静,不要不给某人面子狂笑出来。   上帝啊!他居然没有一个音在调儿上的,难道上帝您老人家把他这扇门给关了吗?   他似乎有点不悦,哼了两声:“就知道你要笑话我。”   “我没有。”我抗辩地说:“我为什么要笑话你。”   “哼。”他傲娇地扬起下颌,不耐地哼出声,拖着长长的影子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直到觉得他应该听不见我的笑声,我才撑墙捧腹大笑起来。   可下一秒,他又像个孩子一样幼稚地跑了回来,气呼呼地说:“我就知道你在笑话我!”   “不好意思……我,我实在忍不住……怎么可以……一个调儿都没对……哈哈哈!”   我胀红了脸,告诉自己可得见好就收,否则惹怒这位脾气怪异的大人物说不准要挨上几拳,我擦了擦眼泪抬头,讶异地看见他脸上挂着恬然而欣慰的笑容。   “莱茵,你可以笑话我。”   他俯下身捧起我的脸,揩拭笑出来的泪:“真的,如果能让你开心,你可以永远笑话我。”   --------------------   PS:马雅可夫斯基广场,即今凯旋广场 第65章 Chapter 65   ===========================   后来我们又去了苏兹达尔,莫斯科周边的一座美丽的小镇,在那里尤利安告诉我,这座满是教堂和修道院的小镇是他和萨沙的故乡。   “很奇怪吧,这里都是教堂,但我和萨沙从小都是无神论者。”他抚摸我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我一愣,然后迅速扯了回来。   “这个你不能碰。”声音有些响亮,他的手在半空中凝滞片刻,随即缓缓落下。   “抱歉。”轻轻的道歉后他低下头,意识到这是我们之间永远无法修复的裂隙。   “没关系。”我抚摸十字架,然后放进了内衣里。冰凉霎时刺激胸口的皮肤,我打了个冷噤。   四月了,空气依旧这么冰凉。但在苏兹达尔,这凉丝丝的空气里却带着苦艾和荞麦的香甜。我们来时是早上,朝霞像火一般燃烧,散布柔和的光晕。蜿蜒曲折的河水流淌在绿茸茸的草原上,棕绿色的榉树林下长满了低低矮矮的浆果丛,零星的野花如星辰点缀其间。远处一只只纺织娘跳跃在树梢,后又划过蓝金的天空,发出热烈而轻快的生之鸣奏。   清晨的光晕中,拜占庭式的大理石建筑展现梦幻般的白色外墙和宗教氛围浓厚的尖顶,精美的浮雕触手可及,栩栩如生地演绎着旧时俄国艺术的生命力。我站在一处修道院里,看着圣母像,整个人都惊诧不已。   尤利安牵起我的手,带我向修道院后的河岸走去,他指着河对岸的一处农场说:“看,那里是我和萨沙曾经住的地方,只是物是人非,原先的旧房子早已不存在了。”   我目光炯炯地注视那处河岸边的平地,仿佛可以看见两个小男孩手牵着手奔跑在河畔的青青草原上,草尖拂过他们又细又嫩的腿,他们笑着,跳着,要多开心有多开心,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烦恼能叨扰到他们。   他们是苏兹达尔的天使,与古拉格,契卡,战争,军队都不相关,他们是纯洁的化身,是奔跑在河岸无忧无虑的孩子。   突然,一道温热划过脸颊。   原来不只是我,他们的命运又何曾自己做过主?政治,战争,对立,争夺……悲剧在这种年代不断上演,多少人的一生就这样被摧毁。他们终生都将活在无法成为自己的痛苦中,只能迎着残酷的命运咬牙走下去。   我仰头看向他,他正出神地看着河对面,风轻云淡的,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碧眼中隐隐泛起怀恋的波浪,暴露了他心中难以掩藏的情绪风暴。   我牵起他的手,问:“要去对面走走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在这里看一看就好了。”   心脏就像被扎了一下,原来,那是他不敢触碰的过去。有的人年少离去,至终都未曾再次踏足出生的那片土地。如此想来,我却也还算幸运。   后来我们又去了一些教堂和修道院,吃了一些当地的美食,尤利安心情很愉悦,我们在河边漫步时,我捡起一块漂亮的鹅卵石放进了口袋里。   “做什么?”他问。   “送给萨沙的。”我轻声说,不知为何有些害羞:“他也很想念故乡的,不是吗?”   尤利安弯起眼眸,牵起了我的手:“萨沙会很喜欢的。”   我们在苏兹达尔呆了一个多星期,红砖白墙的拱形门下,暮光将我们笼罩,我们留下了一道又一道忘情的亲吻。河中央的小船上,我穿着斯拉夫传统服饰,他笑着给我拍照。草原上牧羊人在放羊,我们坐在田垄边,看夕阳西下,夜色星朗。   心中的荆棘正在悄然死去,玫瑰逐渐盛开,散发阵阵幽香。   旅行的最后一站,我们来到了贝加尔湖。他说,他在这里为我准备了惊喜,在飞机上无论我如何追问他都守口如瓶,只是露出浅淡而神秘的笑意。   贝加尔湖,贝加尔湖,荡漾碧波的贝加尔湖,东西伯利亚瑰丽的蓝色钻石,清风微抚的恋人明眸。新月形的湖泊周围是艳丽的山景,在春天渲染靓丽鲜明的色彩,白桦林间的传统木屋燃烧梦幻的篝火,金翅雀振翅飞向蔚蓝广阔的天空。   他穿着一身普蓝色的大衣,从黄绿相间的山林中缓步而下,走向碧波微澜的湖水。银发随风飞舞,闪烁绸缎般的莹润光泽,而阳光却像是被揉碎了,洒在晶莹剔透的湖面上。他立定于湖畔,回首冲我恬然地微笑,这一刻时间定格,成为我一生永远无法忘怀的画面。   就像阿列克谢·萨夫拉索夫笔下的风景画,美得一塌糊涂。   就在快被迷晕之际,他向我招手。   “在这里等着。”他指着湖边一块平坦的石头,“一会儿会有人来见你。”   “谁?”我好奇地问,他并没有回答,只是帮我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头发,还贴心地为我整理了一下围巾。   “嗯,漂亮了。”他弯起眼眸笑,然后起身朝林间的木屋走去。   我有些呆愣地坐在石头上,心想这难道是他所说的惊喜?湖水在脚下涌来,我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触碰的刹那,冰凉入骨,我打了个冷噤。   过往很多时候,当我凝视他的眼睛,曾幻想贝加尔湖在风中荡漾涟漪,而我就站在湖畔,伸出双手,任那柔润的湖水淹没我。然而极北的深湖拥有难以想象的低温,赏心悦目的同时也会把我冻伤。   可是后悔吗?我不禁苦笑,的确后悔过,但若重来一次,或许还是同样的选择。   我闭上眼睛,再次把手伸进冰凉的湖水中,渐渐地,似乎感受不到冰冷,只剩水的莹润。就在我出神之际,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   “莱茵。”   我睁开眼睛,闻声望去,下一秒,我整个人呆滞在原地。   眼前的人,一身灰扑扑的旧式魏玛大衣,浅棕色的头发在风中凌乱不堪,遍布皱纹的脸上露出我万分熟悉却又觉得陌生的神情,那双沧桑的灰蓝色眼睛里映照着湖水的光斑,睿智且深沉,而他又微张着唇,显出一副惊讶而又不知所错的慌乱,就像个不受宠的孩子面对新年礼物时露出的既期待又小心的神情。   而我,我想肯定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望着他完全忘记了说话。良久才支支吾吾挤出一句:“是我......”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有些局促不安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在你旁边坐一坐吗?”   我木然地点头,然后挪动身子,给他让出个地方来。他有些欣喜地坐到了我身旁,继而便是沉默。   这叫我怎么敢相信?兰德尔·穆勒,我的父亲,二十多年未见面,缺席了我整个成长过程的男人,此刻就坐在我身旁,和我一起看着贝加尔湖?   我神经紧绷到面部都在抽搐,千言万语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微侧头,便看到他那双放在腿上沟壑遍布苍老的手,我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老了。   可他也不过才五十多岁,可见这些年他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我鼻子一酸,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   看来人的眼泪真的是没有止境的,我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干涸了。   “莱茵......这些年你还好吗?”他望着我手背上的泪水,说出了重逢场面中的经典老套台词。   我扯开嘴角笑了笑:“还好......”   他突然转过头来凝视我的脸:“可你脸上有伤。”   我抚摸了脸颊上的枪痕,尽管萨沙尽全力帮我治疗,还是不可避免地落下一道浅浅的疤,就像一片柳叶落在脸上 ,那是我亲爱的朋友送我的最后一份永恒的礼物。   “伤疤是荣誉的象征。”我浅笑:“男人有伤疤更有魅力。”   他弯起眼眸:“是的,是的,你已经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他的声音在颤抖,倏尔又将目光挪到湖面上,抿起了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我低下了头,又是沉默。   身后的白桦林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声,一只白鹳从林中腾起,飞向辽阔的贝加尔湖。   湖水微澜,粼粼闪光,一道银白跃起,噗的一声落下,涟漪一圈圈荡开,就像镌刻在记忆里的年轮。   “那么,是真的吗?”我突然出声,毫无征兆地,仿佛这声音不受大脑的控制自己从嘴巴里蹦出来的,既低沉,又带着渴望得到答复的期待:“阿兹雷尔将军说,你是自愿来苏联的。”   “是的,莱茵,我是自愿来的。”   我心里被针扎了一下,又问:“那最开始跟纳粹合作呢?去海森堡实验室呢?也都是自愿的?”   他没想到我问得这么直接,但看来他已经有过心理准备,瞳孔在急缩之后又缓缓恢复原状,露出萧索的笑容。   “某种程度上,是的。”   “上帝!”我猛地站起来,揪住他的衣领,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安娜找了你多久?你走了她就开始生病,她还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就去世了,还有尼雅奶奶,死前都在等你回来,还说要把她织给你的围巾交给你!可现在看来,你根本不配!你不配得到她们的爱,你也不配得到我的尊敬!”   我双眼通红,眼泪就像珠子一样冲进他的怀里,将头抵在他的胸口哭泣不已:“你怎么这么狠心......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尤利安说得对,你根本不爱我,你爱的只有科学,只有那个该死的原子弹!”   他单薄的身体在颤抖,两只手将我环在怀中,辩解地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是爱你的,莱茵,我比任何人要爱你......可是,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要抛弃一切,甚至抛弃自我,来完成某种超越......”   “什么见鬼的超越?!你制造出来的武器能杀害多少人!你难道没看到美国人在日本投放的原子弹吗?”   “不!”他的脸色彻底煞白,焦急地说:“不是那么用的!我的初衷不是那样的!我是为了和平,为了战争的彻底结束......你能明白吗莱茵?!”他双手用力地抓住我的袖口,就像我是他的救命稻草一样:“我和海森堡教授故意的,我们故意没让纳粹得到这个武器,因为我们知道他们会怎么用,可美国得到了,他们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一个强国如果没有与之抗衡的存在,那么整个世界都将活在他们的核威胁下,这个世界将永远无法得到和平,永远有父母和孩子分离,永远有年轻人战死沙场,永远有无辜的人民牺牲......”   他嗫嚅着苍白的嘴唇:“你说得对,我是自愿来苏联的,可最开始离开安娜和你,我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纳粹找到我,说要我帮忙,帮助一战后积弱已久的德国,你还记得那时米夏经常饿肚子吗?他的父母根本找不到工作,那个时候大家生活都很苦,于是我想着,我就想......”   “于是你就想帮助纳粹去赢得战争,然后带领大家过上好生活,可你没想到他们是如此恶劣与残忍......”我心痛难耐地抱住他:“你怎么这么天真,你一个科学家怎么玩得过那些政治家,他们的心肠都是漆黑无比,吸食民众的鲜血......”   “可你怎么不回来呢?难道安娜去世了你都不在意吗?”   “莱茵,有时候......”他顿了顿,面容痛苦到扭曲:“有时候人因为一个念头,至终都不能回头。”   “当我走进了纳粹军区试验场,便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日子。得知安娜的死讯后,我心痛不已,只能更加疯狂地去做实验去研究数据,彻底疯了魔......况且,况且我根本没有任何脸面回来面对你们了,特别是你,我的孩子......”   他泪眼朦胧地抚摸我的脸:“多年前,阿兹雷尔将军俘虏我时,他讶异于我竟是你的父亲,因为我们实在太相似了,他跟我说,你上过战场,当过医疗兵,但应该安全地活了下来。”   他低头啜泣几声,擦了擦眼泪,继续说:“他当时问我要不要离开,他会帮我解决手续问题,可是莱茵,我有什么脸面来面对你.....我将你置于如此境地,听说那时你在轰炸中腿都瘸了......我根本没有脸面对你,只能央求阿兹雷尔将军,如果他有一天能够遇到你,请他好好照顾你,我会尽我的全力为苏联研究核武器......”   我早已泣不成声,我该恨他吗?那棕发里夹杂银白的发丝,就像他命运中一道有一道无情的刻痕。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他已经在他崇高的科学使命中负重前行了旁人所想象不到的道路,无疑他是成功的,令人尊敬的。可作为一个丈夫父亲儿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但这是他的悲剧,令人可怜的悲剧。   我揩拭掉眼泪,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那么,这次是阿兹雷尔将军安排你来见我的?”   “是的,将军说他会带你来这里。”兰德尔咳嗽几声,拢了拢大衣。“不然我出不来的。”   “你从哪里来的呢?那个地方很艰苦吧。”   他扯开嘴角笑了笑:“那是,那是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城市,濒临塞米巴拉金斯克试验场建造,叫‘库尔恰托夫’。一开始的确很艰苦,但随着49年第一颗原子弹的试验成功,现在已经好多了。如今我们又在53年制造出来了氢弹......哦莱茵,阿兹雷尔将军说了,这些事情都可以告诉你,你现在也为苏联人工作吗?”   我低下了头苦笑几声,尤利安允许他告诉我这等机密我自然是明白其中原因。是的,没错,他们这种人做一件事情的目的可绝不会那么纯粹。安排我与兰德尔见面帮我找寻遗失已久的亲情是真的,提高我在理查德心目中的价值也是真的。知道的越多,我这个“饵”就越肥。我想,或许此刻暗处还有还有不少眼睛在看着我们,亲眼见证莱茵·穆勒与他的物理学家父亲见面的动人场景吧。   “我不为苏联人工作,我在民主德国做警察,是公职,铁饭碗。”我咧开嘴笑,虽然并不知道自己这份工作是否还在。当然,我也不愿意它还在。   兰德尔欣慰地笑,点了点头:“你很棒,我的孩子,这么多年你受了太多的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你。”   “你好好活着就好。”我望向湖泊,怔怔地说:“有时候,人能找到自己可以为之奉献一生的东西真的很难,你很幸运,你找到了科学。”   “那你呢?”兰德尔问。   我缓缓扬起嘴角:“我曾以为自己找到了,可后来又觉得失去了,现在正在逐渐恢复,但永远无法回到最初的心情了。”   “或许你只是缺少一个做出坚定抉择的契机。”兰德尔眼里露出慈爱,凑上前在我额头上一吻:“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我抱住他,轻声说:“上帝也保佑你,我的父亲。”   “我永远深爱的父亲。” 第66章 Chapter 66   ===========================   后来我们在湖边散步许久,尔后我目送兰德尔登上了一辆停在远处湖畔的军车,擦拭掉脸上的泪痕,回首看到尤利安站在山间白桦林的木屋前,正静默地注视我。   他做了个要我上去的手势,我便沿着山路而上,来到他的身边。   “对不起莱茵。”他搂住我,声音如湖浪般温柔:“我当时说的都是气话,你的父亲是爱你的。”   “我知道。”我靠在他肩上,情绪浪潮消退后只剩下疲软:“我一直都知道。”   他低头亲吻我的脸颊,笑着说:“这道伤疤把你父亲吓坏了吧。”   “这是一份礼物,让他知道他的儿子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他弯起眼眸满含爱怜地抚摸我的头,一遍又一遍,我满心狐疑,心想这个人不会又萌生出什么要做我父亲的奇怪念头,于是赶忙岔开话题。   “你之前找过我?”   “嗯,还是在46年的时候,那时刚安顿好你的父亲不久,我跟当时就在德国的叶甫根尼打过一次电话。”他轻笑一声:“可那时候战乱刚结束,德国一片废墟,处处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叶甫根尼忙于卡尔斯霍斯特的克格勃组建工作,而后又被调往贝尔格莱德,便一直没有着落。”   “就是这个电话被监听了吗?”   他点头,说:“是的,因为我在电话里说了这么一句话,‘找到他,因为他救过我的命,是我很重要的人。’”   他含笑望着我,贴心补充道:“这可是真话……亲爱的,我突然很想吻你。”   话锋一转,他把我抵在一棵笔直的白桦树树干上,我搂住他细细的腰,迎接他猛烈的亲吻。他噙着一股奇异的深情,柔软的舌头灵巧地纠缠住我的舌,吻得我呼吸急促,双腿发软。   “你.......”我有些缺氧地推了推他:“你怎么了?”   他脸色红润,唇瓣晶莹透亮,闪耀玫瑰色的诱人光泽,眼神隐含欲火,直勾勾地盯住我:“我想在这里上你。”   我大惊失色往后退,却被白桦树挡得退无可退:“喂,你不要这么不害臊,虽然这是深山老林,阿廖沙他们都还在呢!”   “他们不在了。”他凑上前来:“从今晚开始,这山里只有我们两人了。”   “或许还有美国人!”我争辩道。   “也不会了,阿廖沙他们已经暗中去清理了。莱茵,这是我们旅行的最后一站,接下来会带你去一些军区,让你看些东西,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那么在此之前......”   他垂下眼帘,睫毛落下一片梦幻的阴影,倏尔又猛地抬眼,飞起眼尾,渗出丝丝缕缕犹若实质的魅惑,顿时让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彩,每次他想要的时候就会如此诱惑我,而我也总是经不住诱惑。   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大概生活就是如此,反抗不了,那就干脆享受。   望着树林间碧蓝的天,感受空气中湖水的湿润,情人耳畔动情的喘息,我被他架起来,搂住他的脖子靠在树干上,心想,如果有那么一个抉择的契机,我将会是什么样的选择呢?   闭上眼睛,大脑在兴奋中彻底放空。将来的事都是虚无缥缈的影,或许风一吹就散了。此际的温存却是实实在在的,至少在这片山林里,远离一切纷争阴谋与仇恨,我们就如湖水一般,拥有短暂的纯粹。   整整三天我们都过着自给自足且没羞没臊的生活,当然,生活物资都是一开始准备好了的,我和他除了去湖心划船,还趁着月黑风高在湖里裸/泳,游累了便裹着毯子躺在湖岸上,做些爱做的事。   将近五月,气温回暖,湖水依旧冰冷,但他的身体素质很好,或许这是他们这个民族与生俱来的天赋。要知道多年前德军在寒冷的气温中可栽了个大跟头。   我搂住他,抚摸他在月光下的银发,亲吻他的额头,他依旧喜欢听我心脏跳动的声音。苍穹和湖水连在一起,无边无际。   五月初,我们结束了旅行。尔后他带我去了苏联的军区绕了一圈,当然,理查德手下那批一直暗暗跟随我们的间谍也不知疲倦地跟在身后,见我频繁出入苏联军事重地,想必我在他们眼里的价值又高了不少吧。   据尤利安说,理查德手下有一批英美特别行动小组,由MI6和CIA中的一批精英组成,全员直接服从于理查德。艾伦就隶属于这个特别行动小组,等于说,艾伦虽是MI6的情报人员,但他的顶头上司是美国人理查德。   由此可见英国对美国的跪舔程度,战后随着马歇尔计划的施行与深入,整个西欧已经牢牢掌控在美国手中,曾经的骄傲的日不落帝国也在逐渐走向下坡路。   整个欧洲因为战争伤痕累累,如今也要活在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对立之中。铁幕之下,人人自危,我花了整整六年才理解艾伦之前说的这句话。   “可是,你为什么现在又相信我了呢?”我在回东柏林的飞机上问尤利安:“你不是试探过我吗?说不准下次遇到理查德我就把你给卖了,要知道理查德肯定认为我很恨你们,并且,说不准他还会拿出更多可怕的事实来让我接着恨你们。”   “不会的,莱茵,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即使恨我们,你也会有自己的一套原则。而我一直都很相信你,真的。”他微笑看我,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信任,让我在一瞬间恍神。   我摇摇头迫使自己清醒,哂笑道:“可你53年的时候安排我和理查德见面不就是为了试探我吗?”   “不,我是在试探他。”尤利安握住我的手:“我想知道他要做到哪一步,53年的时候你和我的关系已经足够深,可见他还不满足,并没有开展对你的策反,由此可见他认为你没有真正深入到我们内部。”   我有些惊讶,就又听他问:“你父亲被我带去苏联的事,是他那个时候告诉你的吗?”   我愣了愣,理查德告诉我兰德尔在苏联不假,但被尤利安带走还是我在波兰获得的神秘信息,到如今都不知道是谁告诉我这个秘密。不过,我想应该不是理查德,他不会是将一件事分开讲的那种无效率的人。   但由于波兰那件事我已经彻底在克格勃中隐瞒下来,经历了这么多我再也无法完全相信任何人,于是在我迅速收拢思绪,点头说:“是的,是他告诉我的。”   他勾了勾嘴角,微不可察地挑眉,碧眼里渗出可怖的寒意,看来他和理查德真是结下梁子了。   “你是将军,对付理查德这种事你应该放手让叶甫根尼去做。”   “你说的对。”尤利安嘴角泛着冰冷的笑意:“但他不该一开始就冲我来。你知道我的出身,在情报这方面,我比不过的只有萨沙。”   他又轻笑一声,说:“但萨沙太理想主义,他不懂政治,并且容易心软,有着一个不属于克格勃的善良,这也是让我头疼的地方。而叶甫根尼,他更懂的是人心,他看似能言善语,但更多时候总是闷声不响地站在一边,对所有人都侧目而视,用层叠的笑意掩盖内心的真实,这是他的可怕之处。”   我扯开嘴角苍白的笑,我一个都不懂。怪不得,玩得过他们才见鬼了。   “那么,莱茵。回到东柏林我想接下来有段时间你不会清静了,你只需要按照你正常的方式去应对他们就好。而我手下的格鲁乌特别行动队,萨沙在第二总局的人,都会在暗处保护你。”   “也是监视我?”   尤利安微扬嘴角,诚恳地说:“是的,我不打算对你有任何隐瞒,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监视,但这是为你好。”   “那么,尤利安,这种日子什么时候会结束?”   他神色黯淡几分,良久,语气变得低沉:“莱茵,到了你这种程度,或者说,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这种日子已经不会结束了。无论是我,是萨沙,还是叶甫根尼,我们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的目标,只要他们能够接近我们。而理查德他本身,又何尝不是我们的目标呢?”   他轻笑一声:“要知道,在中情局里我们的线人数量已经很可观了。”   我抿了抿唇,望向他:“老实说,我看不到这种对立的意义。”   他有些怜爱地摸了摸我的头:“你说的这句话,萨沙也说过,你们很像,怪不得他那么喜欢你。但是莱茵,有时候所谓的‘意义’本身就没有意义,只是利益趋势罢了。”   “人类本质上都是政治性动物,因为人和人天然地就不一样,而为了划分这些不同就会生成国别,政党,信仰等。人类又是如此脆弱,不抱成一团根本就活不下去,而只要人与人之间产生相互关系,政治就会出现。政治一旦出现,就会把相同的一批人更紧密地联合在一起,从而更有力量地去对抗另一个群体。而在这种对立当中,人类才能不断发展,实现整个人类族群的跃进。”   他复又轻笑几声,继续说:“共产主义是人类的一次伟大革新与超越,那些帝国主义怎么会甘心低下他们骄傲的头颅呢?如果那些对你来说太深奥,而你又非要纠结意义的话,或许就只能归结于为信仰而战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笑着说:“那我可真可怜,我应该为耶和华而战的,第一个就是打倒你们这些无神论者。”   他侧了侧头,饶有意味地挑眉:“或许,你应该为我而战。”   “要知道,你曾许下过诺言。”他突然环视四周:“若我记得没错的话,还是这架飞机。莱茵,相同的飞机,一样的万里高空,你忘记当初许下的诺言了吗?”   “但我已经违背了。”   “没关系。”他握住我的手亲吻:“你可以再次违背,负负得正。”   --------------------   PS:马歇尔计划(The Marshall Plan),官方名称为欧洲复兴计划(European Recovery Program),是二战结束后,美国对被战争破坏的西欧各国进行经济援助、协助重建的计划,对欧洲国家的发展和世界政治格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951年结束,但美国对欧洲的各种援助在此基础上一直没有停止过。另外布雷顿森林体系一定程度上又加强了美国在西方国家中的主导地位,在此就不过多赘述。   “人类本性是政治性动物”,此概念出自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政治学》。后面“对立中的跃进”是我根据马哲中“对立统一”的概念进行的尤利安的观念的阐述,非正式理论。 第67章 Chapter 67   ===========================   时隔三个月,我回到了东柏林,在自己干净整洁却又无比空荡的公寓里,我呆站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这套公寓的装修已经焕然一新,重新贴满了米白色花纹的墙纸,木地板刷上了亮漆,换上了一张淡绿色丝绒面沙发。   回到这里,我感到不知所措,熟悉而又陌生,这座城市,这间公寓,生我养我的地方,在过去几年变成了像掺有毒药的黄油面包,让我既想逃离,却又离不开。   我正坐在沙发上呆愣地抽烟,就听到房门被敲响,打开门后发现是阿廖沙。   他冲我一笑,有些腼腆地问:“我可以进去吗?”   “嗯,请随意。”   阿廖沙走进,环顾四周,说:“你这房子重新装修了,里面应该有克格勃们提前设置好的窃听设备。”   我点头,笑着说:“猜到了。”   阿廖沙弯起眼眸:“你现在已经谨慎很多了,老实说,我不知道该不该为你开心。你以前傻乎乎的模样挺可爱的。”   “再傻下去小命儿都给玩没了。”我耸耸肩。   阿廖沙伸手落在我肩上,眼神露出温柔的坚定:“放心,不会的,将军会好好保护你,任何人都动不了你。”   他在公寓里转悠了一圈,便回到门口:“我只是按照吩咐来看一看,如果一切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他向我点头致意,转身出了房门,我倚在门口,目送他下楼梯,突然我想到了什么,关上门叫住了他。   “阿廖沙!”   “嗯?”   “你是格鲁乌吗?”我声音压得极低,“格鲁乌”三个字甚至接近唇语。   阿廖沙缓缓勾起嘴角,笑意渗出些缕危险,但并不致命:“是的,我一直是。但是莱茵,这是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并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挑眉:“明白。”   阿廖沙是格鲁乌,表面上是尤利安的安保队队长,实则是苏联军事总参谋情报处的人,若我猜的没错,他要不属于负责在柏林地区的谍报活动的直属第二处,要不就属于进行对外颠覆破坏,暗杀,绑架,心理战等活动的特别行动局。   他常年跟随尤利安,可见尤利安在苏联军中的势力有多么庞大。格鲁乌是他在50年代初期作为朱可夫元帅的副手一手建立起来的,而他对我用过几次的格斗术则被称之为西斯特玛(Systema)——一种哥萨克传统武术已经成为格鲁乌必修的军用高级武术。   再次感受到我和他之间的巨大差距,这种差距每次都会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不敢想象他一路爬到现在这个位置都经历了些什么,要知道他可出身于古拉格。而他之前所说的离开萨沙,或许就是他从契卡的脱离。   早就该猜到他内心中不同于常人的阴暗与无情,而我总是被他那张绝美的脸和温柔的眼睛所迷惑。   转身看向窗外的勃兰登堡门,当年苏军打到这里来时,这象征着德意志胜利与辉煌的建筑都插满苏联鲜红的旗帜。心里感觉很难受,那种被紧紧掌控似乎怎么都不能摆脱的感觉又回来了。即使我爱他,可却无法相信他,并且逃脱不了他,这种极不平等的对立让我感到窒息。   深吸一口气,双手不自觉地抚摸着胸前的耶稣十字架,我又想起了艾伦,我的朋友。   回望这处公寓,尽管已经变了模样,但似乎每一处都存留着他的影子。他蓬勃的生命力仿佛依旧蔓延在透过白窗纱照进来的阳光中,我怔怔地走向他的卧室,推开门,躺到了他曾经睡过的那张床上。   闭上眼睛,我想,我需要好好整理一下目前回到现实的复杂心情。   “头儿,头儿!”感觉有人在推搡着我,睁开眼一头金发撞进视野里。   “杜恩,你怎么在这里?”我望向窗外,居然还是白天?不对,我睡觉的时候就是日暮时分了,见鬼,难道我睡了这么久?   我蹭的坐起来,头开始发晕,杜恩激动地把我拥在怀里。   “你看起来好很多了!”他眼睛亮晶晶的,说:“听说你回来了我迫不及待来找你!哦请你见谅,这房子是我负责装修的,当然里面有......我想你明白,这都是部长的安排,他也没办法的,苏联人他们总是不放心,所以我就擅自开门进来了,哦头儿,我可真想你!不对,现在不能叫你头儿了,你现在可是我们反间处的副处长!”   他叨叨个不停,一张小嘴儿恨不得长在我耳朵上,我敏锐地捕捉到最后一句,惊讶到瞪大了眼睛:“副处长?!”   “嗯嗯!”杜恩点头:“部长亲自下的通知书。你干嘛这么惊讶?你够格的,毕竟你立了那么大一个功,成功地揭露了英美的隧道计划......”   说着说着,他意识到不对,讪讪地低下了头。   “抱歉,头儿。”他红着脸,眼神就像只受伤的小狗。   “没关系,杜恩。”我从床上起身,他扶住了我。   “我现在好很多了,杜恩,谢谢你。”   我穿好衣服,在盥洗室里简单洗漱了一番,就跟着杜恩来到了阔别已久的鲁斯彻斯特大街103号,依旧森寒的史塔西总部。   但老实说,真的见得多了,连史塔西总部都变得可爱起来,甚至有种回家的感觉,或许是我对米尔克已经没了那么大的敌意?但更多的应该是比起苏联那边,这里简直太温柔了。而我,现在也几近于释怀了。   我在一号大楼的部长办公室里见到了米尔克,当然,他还是那么一副神经兮兮的模样。先是说他因为直接告诉我苏联人的计划后被尤利安逮住狠骂了一通,说什么明明他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得到的尤利安骂他就是为了泄愤,又开始抱怨他可不是自愿给我升职要不是苏联军方宣称要用坦克轰他家大门来威胁他,他可不愿意再继续接手我这个烫手山芋。   我安静地坐在他面前,微笑地等他说完,面对情绪激昂的他,幽幽地来了句:“说真的,我现在看你,觉得你还挺可爱的。”   米尔克一愣,眼睛里顿时射出阴狠的光,阴恻恻地看我,威胁性地挤出一句:“你说什么?”   “好了,我亲爱的部长。”我耸耸肩:“我们之间不必这么剑拔弩张的,我们从来都不是敌人。相反,我们应该是朋友,很好的朋友,甚至是家人,不是吗?”   他眯起眼睛,坐下身双手撑住下颌:“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挑眉:“得了米尔克,我实在懒得拆穿你。你是不是喜欢米夏?你就是喜欢他所以一直讨厌我,把我当做了假想敌。我亲爱的部长大人,你在这方面跟个小孩一样。”   预想中米尔克应该跳起来把我狠揍一顿,但没想到他只是保持原封不动的动作沉默,看来我的猜测是准确的。这个神经质的国家安全部部长,高高在上的社会统一党中央委员,喜欢上了我那黑社会出身的好朋友,米夏。   良久,他放下手,双颊居然像煮熟的番茄那样红,啧,我叹气着摇了摇头。这都是个什么世道啊!   “你说的没错。”他突然诚恳起来,神情也变得十分严肃,对待工作都没看到他这副模样的。   “我认识米夏很久了,毕竟他敢在国安部成立初期还敢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在你傻不愣登地去袭击阿兹雷尔将军前我就开始注意到他了。”   我饶有意味地勾起嘴角,他有些尴尬地咳嗽几声。   “阿兹雷尔将军把他弄到史塔西来的时候,我只想这大概就是耶和华的旨意。没错,那个时候我这个马克思主义者就是这么想的,我总不能感谢马克思吧!唔,不过,苏联人送来的,或许该感谢列宁......”   他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思维跳跃到另外一个地方了,我不禁笑了出来。   “好啦,米尔克部长,之所以不让我和米夏见面,是怕他搀进这档子事儿了吧。”   米尔克从他耶和华、马克思、列宁的奇思妙想中恍过神来,阴笑一声,说:“当然,我甚至给他改了名字。按道理你这种身份迟早得被肃清,我可不想让他再跟着你倒霉。不过话说回来......”   他意味深长地笑:“他们居然安排你去杀艾伦·克劳德,把你摘得一干二净,看来某些人演戏演得动了真感情啊。”   我冷下神情,说:“我不想谈论艾伦的事情。”   他挑眉,啧啧了两声:“可苏联军方对同性恋可是明令禁止的,即使是将军也一样要去坐牢。”   “他去坐牢我不就自由了?”我哂笑一声。   “哦?难道你们还真有什么?将军可是对外说你只是他的线人,算是亲密的那种。”   我耸肩:“不错,就是线人。我和他没什么关系,就只是我一厢情愿。说到同性恋,咱们史塔西不也一样吗?难道部长大人想带头犯法?”   米尔克笑眯眯地朝后一躺:“亲爱的莱茵,和你一样,我也一厢情愿啊。”   说完我俩都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里意味不甚相同。这还是我和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聊天,往日里说不了几句就是互相嘲讽吵架然后动手,想来他年纪比我大这么多,还真是幼稚。   天知道这种人怎么混到这种高度的。随便再聊了几句目前的工作,我打算向他提个请求。   “请求?”他有些好奇。   “三四年过去了,有些事情该放下了。我知道你并不恨蔡塞尔部长,你们只是理念不同,走的道路不同,但目的都是一样的,如果可以的话,菲利普应该要从狱里出来了。”   他扯了扯嘴角:“我可不是那种好心人,要知道是我亲手把他弄下台的。”   “那么,想必那段日子里你心里也很痛苦吧。”   我微笑地注视他,他的表情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沉默许久,他冷笑几声。   “痛苦又如何,这就是政治,政治就是没有硝烟的战争,而战争就是注定要流血。”   “那么当战争结束后,该放下的就要放下了。”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没想到有一天也会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话,看来我们史塔西对你的教育还算成功,至少看起来不像个文盲。”   我耸耸肩,笑着接下了他的揶揄。   “好啦我们的穆勒副处长,就算我可以卖你个人情,但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还得报到总书记那里,你就等着吧,我会给你消息的。”他又狡黠地眨了眨眼:“别忘了,我说的是人情,人情是拿来干什么的,你懂吧。”   “当然,人情就是拿来还的。”我站起身,笑着说:“我已经当了苏联人那么久的狗,不介意再来当你的狗,亲爱的部长大人,这事儿办完后,莱茵·穆勒任您差遣。”   他啧啧两声,我冲他点头致意,然后离开了部长办公室。   如果一切都不能逃离的话,至少利用现有的条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那些曾经真正对我好过的人,尽全力保护他们。   菲利普,安迪,杜恩......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还能与米夏见面。   至少心存希望不是吗?   对将来最好的馈赠,就是过好现在的每一刻。   我抬起头,阳光突然明媚起来,心中仿佛掠过一缕清风,所有的迷茫和困惑倏然退去。 第68章 Chapter 68   ===========================   来得比我想象的要快,如此看来某些人有多么迫不及待。   “我也就不多说了,叛变吧兄弟。”   我一口咖啡喷出来,望着眼前这个黄毛男人。他咧开嘴傻笑,朝前一凑,撑起下颌咂吧咂吧嘴:“初次见面,我叫唐纳德·伟森,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大胆,居然敢这么出现在我面前。”我拿起餐巾擦拭掉嘴角的咖啡渍,然后感觉桌下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我的小腿。   “喏,就知道你下午会来这里喝咖啡,等你好久了。怎么样,我们对你的调查挺细致吧。”   他长满雀斑的脸上因为假惺惺的笑容挤出褶皱,簇拥着一双玩味的棕色眼睛,英国阴冷潮湿的天气养育出他苍白透着青灰色血管的皮肤,穿着件巴宝莉的威斯特敏斯特版型黑色风衣,脚上的切尔西靴前伸出的刀片正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摩挲我的皮肤。   “上面有毒,你会害死我的。”我有些嗔怪地说。   “这不是在威胁你吗?老兄。”他右脚又动了两下,笑眯眯地说:“氰化物哦。”   我耸耸肩:“你们风格差异这么大的吗?艾伦就不会这么做,他会好言好语劝我。”   他大剌剌地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笑容里夹杂着蔑视:“所以他失败了嘛!不,我突然想到,或许他根本就忘了要策反你这回事,哎,就说感情这回事最麻烦,而时间又是最容易让人产生感情的东西。”   他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望着我:“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很想见你,和你说说话。”   “用这样的方式?”我抬起脚往前送了送,他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   “没错,我动不了你。”他把脚收回去,双手肘撑在桌子上,凑上前来打量我:“你说,你有什么样的魅力把苏联人都迷得晕晕乎乎的呢?哦,不对,不仅是苏联人,就连我们头儿也很迷你。”   “这还用说?价值决定一切。”我微笑起来,往后一靠,双手微不可察地放在了腰上。   他敏锐地注意到手上的动作,挑起一边眉毛,幽幽地说:“你现在这副模样,倒让我想起最开始艾伦给我们汇报时那个傻乎乎的你,简直判若云泥。”   “拜你们所赐嘛!”我咧开嘴笑,手从枪上拿了下来,凑上前低声说:“听着,唐纳德,是吧,你刚刚说你叫唐纳德·威廉?”   “唐纳德·伟森,亲爱的,礼貌一点。”   我不置可否地挑眉,然后说:“唐纳德·伟森先生,你想的也很对,这间咖啡厅里都是普通民众,我不能在这里和你交火,当然,我也没那个意愿。理查德无非就是想从我这里获得点什么有用的信息嘛,我想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哦?什么交易?”他有了兴趣。   我露出诚挚的笑容:“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放弃了艾伦。”   “艾伦不是死在你手下吗?”他冷笑一声。   我耸肩:“可艾伦不是你的同事吗?你们如果有心要带他走,有的是机会。我的线人调查后说你俩的关系还不错,你怎么一点都不伤心呢?你有想过要救他吗?”   他眼睛逐渐地缓慢地眯了起来,露出一道森寒的光芒。   “你在审判我?”他扬起嘴角:“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我?杀人犯先生?”   “艾伦,哈哈,艾伦!”他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脸色霎时变红,咬牙切齿地说:“他不过就是一个被感情冲昏头脑的傻瓜罢了,甘愿到这里来,待在你身边整整六年,到最后沦为一颗弃子。”   “一个人要糟践自己,任谁都是挡不住的。你去过中国吗?那边有句古话是怎么说的,烂泥扶不上墙!”   我冰冷地笑起来:“他可不是烂泥。”   “可他自愿做烂泥!”唐纳德再次把脚送了过来抵住我的小腿:“得了穆勒先生!就问一句,合不合作!”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判呢?合作也得拿点资本来吧。”   “啧,看来你被苏联人惯坏了,难道阿兹雷尔将军那么对你,你一点都不恨他吗?”   “恨。”我微笑着说:“但恨他并不代表要背叛我的国家。”   “哟!我可没这意思。你背叛苏联就行,老实说,你也从来不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吧。想想你自己,你可是个德国人,你信马克思吗?你读过共产/党宣言吗?你也不是党员吧。”   “那又如何,至少现在我是一名史塔西。怎么说,还是反间谍处的副处长。挺大的官儿的,可不能玩丢了。”   “你要到我们这边来,军情六处和中情局随你挑。”   “啧。”我眯起眼睛,说:“还有这等好事,那你让理查德把中情局柏林行动基地的老大位置让给我。”   他傻笑起来,表情复又变得冰冷:“穆勒先生,胃口可不能太大了,会死人的。”   我撇撇嘴:“我早该死了不是吗?”   他冷哼两声,弯起右手的食指敲了敲桌子,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死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是最容易的事情,反倒是活下来最难。艾伦选择懦弱地逃避,我可不会。”   他抬起眼睛盯住我:“我来本就没抱多大希望,但只告诉你一句,当然,是帮我们头儿带个话。”   “什么话?”   “他说你会后悔的。”他扬起嘴角,笑得十分阴险。   “后悔什么呢?”我来了兴趣:“我还有什么需要后悔的?”   他耸耸肩:“谁知道呢?时间会告诉你一切,当然,也会告诉我一切。”   我笑了起来,喝下一口咖啡:“老实说,唐纳德,你们的策反水平实在太差了,对我们这种见惯了生死的人来说,威逼是最没有用的,你总得拿点什么来利诱我吧。”   他也嘿嘿地笑起来:“可你不都看不上吗?诺,给你一套英国最好的公寓,伦敦市中心的,虽然被你们德国人炸了不少,但还是有很好的房子,不然,给你钱?你至少开个价嘛!”   “谈钱就俗了。”我笑眯眯地说:“有钱人可上不了天国。”   “你现在也甭想上啦!”   “得了吧唐纳德,我没时间跟你在这里斗嘴。你敢堂而皇之出现在我面前,让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勇气,但不知道是你太低估了史塔西,还是太高看了我的仁慈与善良.......”   我嘴角缓缓勾了起来,神情想必如毒蛇一般阴狠,周围的空气刹那间凝滞,就如滞涩的发条,咖啡厅里的交谈声笑声瞬间止住,所有人的动作都化为定格住的一帧画面。   唐纳德的瞳孔急剧收缩,扯开嘴角:“看来你真的变了。”   他蹭地站起身,掀起面前的圆桌后就朝一侧的窗户奔去,霎时咖啡厅内枪声四作,噼里啪啦地打在地板和桌面上,木渣飞溅,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尔后子弹又追击至唐纳德跳下的窗户,玻璃哗哗啦啦地碎了一地,在听到一声闷哼后,唐纳德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我做了个手势,一名史塔西就带着小队冲出咖啡厅追击上去。   “头儿!你没事吧!”杜恩抄起枪走过来:“没想到他还挺机灵的。”   我点点头,环顾一片狼藉的咖啡厅:“没事,先给他个教训,跑了下次再抓就行。”   本来这里已经被清场到处都是我手下的警察,但还是有几名不清楚情况的平民走了进来,而为了伪装我们又无法进行刻意的阻拦,此时他们瑟缩在墙角,吓得浑身直抖。   “没受伤吧?”我走向他们,一名妇人和一对年轻男女紧紧抱在一起,吓得脸色煞白,颤抖地说:“我的上帝啊!这都是到的什么霉啊!我就说了要去做礼拜你死也不听,回去一定要忏悔,忏悔!”   妇人撕心裂肺地嚎叫着,她的一对儿女更是说不出话来,我敏锐地看到儿子裤脚上沾上了一点血迹。   “非常抱歉,这位夫人,我们会做补偿的。您儿子似乎受了点伤?”我蹲下身,朝那男孩儿伸出手:“脚疼吗?”   似乎还没从惊吓中反应过来,他回过神来就开始嘶嘶喘气,捂住脚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我被他这么一哭都给弄傻了,赶忙安慰他:“不哭不哭,我们会给你治疗的,夫人,我们会给您一个交代的!”   那妇人一愣,大惊失色地抓住女孩儿往后一退:“上帝!这是谁?我不认识他啊!他不是我儿子!我没儿子,我只有我的宝贝莉兹。”   她抱住女孩拼命吻她的额头,一副惊恐万分的模样。而那男孩儿依旧缩在地上捂住脚抽抽搭搭地哭,这幅场景让我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吩咐手下去安抚那对母女,我把男孩搀扶起来,准备带回史塔西的医院先治疗一番再说。   “别哭了,看你也快十八岁了。只是玻璃渣子进去了,我们会给你治好的,连疤都不会留。”   回程的警车上这个咖啡色卷毛男孩哭得我闹心,虽然楚楚可怜看起来万分动人,但不知为何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那个只会哭的自己。   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厌恶,我叹息一声,递给他一张手帕。   他接过手帕,对上我的目光,突然哆嗦一下,苍白的嘴唇颤抖几分,然后两眼一翻,就此晕在我的怀里。   --------------------   PS:这种鞋尖带刀的鞋子在电影《王牌特工》中出现过。 第69章 Chapter 69   ===========================   我真的快吐血,这孩子真是被吓晕了吗?我有这么可怕吗?   晃了他几下,他唇色越发泛白,痛苦地拧起眉头,意识到情况或许不对,我解开了他衬衫扣子,发现他的胸口竟有一快拳头大的紫色淤青。   “不好,肯定是撞到哪里了!”我心下骇然,赶忙对开车的杜恩说:“车速加快!”   “是!头儿!”   一路疾行至医院,男孩被推进诊疗室,杜恩站在外面一脸窘迫地说:“这下可坏了,该怎么和他父母交代?”   我凝眉沉思,片刻后对杜恩说:“先别声张出去,启动对他的暗中调查。”   “暗中调查?”杜恩瞪着迷惑的大眼睛,反应过来后低呼一声:“哦,你是说......”   “如今任何来到我身边的人都不会再简单了,杜恩。”我拍拍他的肩:“派出一支小队,暗中盯紧点。”   杜恩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放心吧头儿,一有消息我就会通报你。”   我冲他点点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刚推开门就愣在了原地。   是萨沙。   他看上去瘦了一些,高挑的身形快要淹没在橙色的夕阳中,但想必他一定在微笑的,因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如流水般的温柔气息此际正犹若波浪层层叠叠地涌向我——他向来具有如此魔力。   “萨沙。”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从夕阳中走出来。他的步伐很轻,淡雅的棉麻衬衫在暮色中镀上一层高饱和度的珠光,洁白手腕上的金色腕表闪烁梦幻的色泽。   “我等你很久了,莱茵。”   他伸开双臂将我搂在怀中,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惋。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手,搂住了他的腰。   “你身体好些了吗?”   “好很多了。”   “那就好,这段日子我一直记挂着你。”   他松开我,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便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了我在苏兹达尔捡的那块石头。   “给你。”   他有些讶异:“这是?”   “苏兹达尔河边的石头。”   他抿唇轻笑,神情恬然地注视那块在夕阳下变得通透莹润的鹅卵石,伸出手接了过去,说:“谢谢你,莱茵。”   “你很想念家乡吧。”   他将石头放进裤子口袋里,微微耸肩:“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真话便是不想。”他忧郁地微笑,缓缓踱步到窗前,再度掩映在暮光中。   “为什么?”   他微微侧头,金色的眼镜架上闪烁血色的光芒。   “因为回不去了,所以不再想。”   他声音浅浅的,看了我一眼,轻笑出声:“不过,我没想到尤利安会带你去苏兹达尔,我时常佩服他内心的强大。”   我无奈地笑:“我也一样,他能做到这个位置……”   苦笑摇了摇头,抬眼便对上萨沙玩味且戏谑的目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种眼神。   “可你爱他。”他怅然地笑:“尽管你看到了他的残忍与无情,但你还是爱他,莱茵,这是为什么呢?”   我哑然,心脏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自嘲地说:“大概从未如此爱一个人,倾尽所有,不过就是覆水难收。”   萨沙笑容变得滞涩,转身面向我,双手插在兜里,半倚在窗台前,说不出的随性和潇洒。   镜片后的棕色瞳孔里倒映出我的身影,舒缓地流淌出一片霞光般的缱绻神情。   “莱茵,你知道我爱你吧。”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我浑身一震,我害怕跟他们谈起“爱”这个字眼,不自觉地就往后退了一步,难过地低下了头。   “如果我没猜错,你最开始也是喜欢我的吧。”他一步一步走近:“那么你为什么最后选择了他呢?是因为他和你上床吗?莱茵,这种事情我也可以。”   “不。”我往后退,不敢看他:“你不要说这种话……”   “你们所谓的爱让我感到窒息。我爱他不是我愿意的,如果给我个机会,我谁都不爱。”   “莱茵,我的好莱茵。既然你这么痛苦,何不回头看一看呢?或许,你还有别的选择。”   萨沙走过来,双手扶在我的肩上,掌心的暖意丝丝缕缕渗入皮肤,让我战兢。   “别的选择?”我抬头看他:“你是指爱你吗?”   我难以置信地摇头:“萨沙,你们都错了,你们怎么这样互相较劲?你明明爱的是他,为什么总要来折磨我?”   萨沙眼眸颤了颤:“所以,你不相信我爱你?”   我心痛得牙关都合不拢,咬牙挤出几个字:“不相信,不相信你爱我。”   他就像被利剑刺入心脏一般露出受伤的眼神,有些踉跄地往后一退,刹那间双唇失去血色,无声地翕动:“也是……”   他目光垂落,难过地笑了几声,深吸几口气后,扯起嘴角说:“可是莱茵,我和他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果他带你去过苏兹达尔,想必已经将我们之间的关系告诉过你。”   “我和他是不可能的,那种感情不过就是依赖,若有爱情的成分,那也是少年时期的迷惘。自他离开契卡的那一刻,不,应该是我们从古拉格走出的那一刻,我们就再也无法拥有彼此,而到了现在,更是不存在任何爱情。”   “萨沙……”他的眼底有大片悲痛的色彩,看起来很痛,让我也很痛。   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这段日子我也去了很多地方,也想了很多。莱茵,当我走在贝尔格莱德的广场上时,我想到了你,意识到自己虽然对你有愧,但比愧更深的是爱。我想弥补你。”   萨沙声音宁定而坚决,再度抓住我的两臂,很用力,俯身凝视我的眼睛。   “真的,莱茵,你可以回头的,想一想你最开始见我时的感觉。”   这几乎是央求的语气,我难过得要命,眼泪不受控制。   “萨沙,可这对我又什么区别呢?以后理查德要挟的就是你……”   我痛苦地摇头:“你为什么要往火坑里跳呢?”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你以为我吻你是为了什么?”   他突然有些生气起来,推着我便把我抵在墙上,不由分说地就吻上了来。强势而又热烈的一个吻,带着汹涌的痛意。这个吻在我记忆中缠绵了很久,每当想起这个吻,萨沙的绝望与无助便如潮水般涌向我,而当时我却只觉得悲伤。   他的身体在颤抖,连同悸动的灵魂,靠在我的肩上急促喘气,热流扑在我的脖颈上,悲伤仿佛变成融化的柏油,压迫着我们。我心疼地抱住他,甚至产生了不相信他爱我的愧疚,理智逐渐丧失,我搂住他转过身把他摁在墙上,捏住了他的下颌。   “萨沙,你们可真让我痛苦,可我却恨不了你们,因为你们也痛苦。”我霸道地吻了上去,扯开衣领亲吻他细腻白皙的脖颈。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我给你,我全都给你……”   我连啃带咬,想必是弄痛了他,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呻吟:“你怎么能这么说……”   他的脸颊开始因为兴奋而泛红,声音也断断续续的:“我要的,不过就是你的爱而已。”   我把他抱住摁在办公桌上,桌上的文件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我压在他身上,双眼通红,就像一匹嗜血的狼。   “可我给不了你……”我颤抖地哭泣,不停亲吻他抚摸他,就好像他会消失一样:“我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怎么给你……”   他怔怔地笑了,两行泪划过脸颊,望着天花板,他竟像个孩子一般地笑了。   他起身推开了我,优雅地扣上衬衫的衣领。   “可我把我的给你了。”他笑着抚摸我的脸,湿润的眼睛就像柏林雨后的晴空:“你愿不愿意接受,我都给你了。”   “你知道吗?如果你爱的是别人,或许我可以杀了他,或者离间你和他。但你爱的却是尤利安……”他苦笑摇头:“这真是太荒谬了,太可笑了……莱茵,这个世界糟透了。”   “没了你,尤利安该怎么活?”他带着哭腔说:“他受了那么多的罪,受了那么多的苦……他该怎么活……”   “可我,又该怎么办……”   “这一切都糟透了,莱茵……”   “萨沙……不要再说了,我受不了。”   我冲上去紧紧抱住他,妄想可以安抚他,他却再度推开我。   他扶了扶眼镜,擦拭掉睫毛上的泪珠,复又微笑起来:“可这就是这个世界。”   他在我唇上吻了吻,脸上浮现不可动摇的意志:“抱歉让你这么痛苦,但总有一天,我会向你证明我对你的爱。”   “萨沙……”看着他就欲离开,我抓住他的胳膊。   “如果有一天没有我,你和尤利安还能恢复到以前吗?”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我:“什么意思?”   我咧开嘴笑了笑,佯装轻松地说:“如果没了我,你们可以尝试放下过去,重新拥有彼此,毕竟你们这么相爱……”   他惊恐地反过来抓住我的胳膊,第一次语气带上了威胁:“莱茵,如果你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我绝对不会让那种想法得到实现。”   他又柔美地微笑起来,轻抚我的头:“有没有你都一样,回不去的就永远回不去。”   “你只是恨他曾抛下过你罢了,或许你可以尝试……”   “不……”萨沙愣了愣:“我怎么会恨他这件事呢……”   “对于他离开契卡这件事,即便当时有恨,而后便是心疼与后悔……毕竟他是为了我而离开契卡的,而他却什么都不能说,默默一人扛下了所有,他就是这种性格,总觉得自己很坚强,什么都不能摧毁他。”   他语带哽咽,声线颤抖:“后来我才知道,是贝利亚拿我来威胁他,非得让他上战场,说什么他天生适合带兵打仗,差点让他死在罗马尼亚。”   “后来他抓住战争这个机会,一步步利用贝利亚的关系往上爬,最终坐到驻德苏军总司令这个位置,建立格鲁乌,扩大自己的势力,我也和他联手,暗中布局,否则,你以为53年斯大林死后贝利亚是怎么倒台的?”   “我们在最后时刻倒向了赫鲁晓夫,把贝利亚的底子都给掀了,把他送去枪决,不,是他的全家,包括他那无辜的儿女……看吧,莱茵,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做的一些恶事连我们自己都看不下去。”   “你觉得我们还会爱上这样的彼此吗?”   --------------------   大家新年快乐!船歌进行到现在已经到了非常关键的时刻,后面很多隐秘将逐一接开。看萨沙最后的一段话,大家还记得chapter 35里尤利安和萨沙那道不约而同的微笑吗?   感谢大家这一个多月来的陪伴,在这个平台上我收获了很多的快乐,今天会多多更新! 第70章 Chapter 70   ===========================   萨沙走后,我坐在办公室里抽烟许久,手上仿佛还残留着他肌肤的温度。我想我是喜欢他的,自十九岁时遇见他,对他的喜欢就已经深深刻在心里,从此不能轻易抹去。   但我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爱情。   也许他说得对,爱上他或许要比爱上尤利安要好得多。可感情向来都是身不由己,我早已被蛊惑得丧失掉了自我。   真是悲哀,如今的挣扎不过就是为了对得起自己身边的人,可仿佛因为我,他们又不得不痛苦。   掐灭了香烟,我离开总部驱车回家。从苏联回来已经三个多月了,我已不再去白色宅邸,和尤利安的见面也不过三两次。东柏林的夏季月朗星稀,啤酒花的香味流窜在大街小巷,突然很想喝酒,我绕了个道找到了一家酒馆,点了杯啤酒喝起来。   酒过三巡,醉意朦胧中仿佛有人坐到了我面前,淡淡的银金色在灯光下氤氲梦幻的色泽,我眯起眼睛收拢视线,看到一身黑衣的尤利安。   就像暗夜里的天使,我突然想起来,“阿兹雷尔”本就是圣经神话中的死亡天使,那吹响第二声号角的天使。   呵呵,果然……   他并不说话,接过我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噙着股笑意,宁定地注视我,就像在欣赏他的宝物。   “你怎么来这里了?”我打了个嗝,醉醺醺地看着他。   “想你了。”声音浅浅的:“你都不去我那里,我只好来找你。”   “你那里我不愿意去。”   “我知道。”他站起身扶住我:“回家吗?”   “嗯。”有些不胜酒力,在他的搀扶下我们走向泊车区。他很自然地坐上了我的吉普驾驶位,见我一脸诧异,他说:“你醉了,开车危险。”   “那你的司机呢?”   “我叫他们回去了。”   我耸耸肩,登上了副驾驶。车子一路疾行,某人开车都开得这么优雅漂亮,我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盯着他驾驶盘上修长白皙的手。   “你白天见了萨沙。”他目视前方地说。   “嗯……”我不耐地扭动身子,别过脸看向窗外:“如果你又要跟我谈论什么爱不爱的问题,那么就让我下车。”   他轻笑一声,吉普车拐入我家的街区:“不谈就不谈,我找你也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那是干嘛?”   “和你睡觉。”   我翻了个白眼:“别的我不信,但我信你真是个色鬼,虽然我长得帅,但至于让你这么迷恋吗?”   他低声笑了笑,罕见地跟我开起了玩笑:“男人不都是这样吗?不过,你不迷恋我吗?”   “没到那一步。”我哂笑一声:“除非你也配合我在下面一次。”   “那样的话,你可就真离不开我了。”   他扭转方向盘,潇洒地将车停在路边,把我拎上了楼。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你家。”他站在客厅里,笑意盈盈的:“可这里都是窃听器。”   “不都你们安装的吗?”   我没好气地走进浴室,冲了个凉水澡,迫使自己清醒一点。外面可有一只诱人的狐狸,我得把持住自己的理智。   沦陷得已经够深了,可不能再继续陷下去了。他说的很对,真要把他压在下面一回,我可就再也无法离开他了。   其实到现在我还抱着事情结束可以放下一切彻底跑路的幻想,尽管他一再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幻想总该是允许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   我光着身子走出去,发现他站在客厅里拿着电话在和谁说话。见我出来,他犹若实质的目光上下扫视我,让我这张厚脸皮都不可避免地红了起来,而他却依旧音色沉稳地说着话,挑着眉笑容都变得意味不明起来。   这定力……   我步入卧室,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睡衣,出来后他已经挂了电话,一颗一颗开始解黑色衬衫的扣子,那修长的手指飞舞之下光洁的胸膛让我看得喉咙一紧。   “你也知道这里都是窃听器,我可不想咱俩上床的声音被记录。”   “不会了。”他笑着说:“刚刚已经安排好了,窃听线路那边今晚都会是我的人,不是克格勃了。”   “那也不行。”我坐到沙发上点起一根烟:“你不要脸,我还要。”   “莱茵,你脾气越来越差了。”他有些嗔怪地摇头步入浴室,“给我找一套你的睡衣。”   我看着他雕塑般的脊背,冷哼了一声。要说他对我没有喜欢我是不相信的,但那种扭曲的感情跟爱情也相差太远了。我懊恼地猛吸一口烟,然后剧烈咳嗽起来。   “这对你的肺不好,你得学会节制。”他站在浴室门口说。   “那你呢?上我好像没有一点节制。”   “那是因为我只有你。”他眼角内勾,毫不掩饰他笑容里的阴险:“另外,我知道这是拴住你的最好的办法。”   “我跑得了吗?我可不觉得我打得赢阿廖沙。”   他恬然淡笑:“亲爱的,我说的是你的心。你的心得在我这里。”   他银发一飞,转身步入浴室。我心里生出股无名火,傻子也知道他今晚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不就是知道我白天见了萨沙心里又开始不安吗?   迟早得把他扭送到精神病院里让心理医生好好治疗一下他那扭曲到爆的占有欲。   用电击疗法电死他!   我咬牙切齿地扔给他一套睡衣,他不急不忙地穿好,无奈地走过来抚摸我的头:“情绪化会让你变老的。”   “那也老不过你。”我浑身带刺,因为今天的心情实在不愉快。   他幽幽叹了一声,坐到我身边也拿起一根烟抽了起来。他抽烟时目光就像烟雾一样飘渺迷离,动作很轻很柔,只听得见香烟燃烧的细微声响。   “莱茵,你不会选择萨沙吧。”   他声音突然响起,好嘛好嘛,绕了半天还是想说这个,我真的要被他们俩搞死了。   “尤利安,我最后再重复一遍,真有机会你俩我谁都不会选,我现在和你保持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根本不是我愿意的,我自知跑不掉,认命了,但这并不代表我主动选择了你,明白吗?”   他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嗯,明白。”   我呆住了,他怎么突然驯顺起来,反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反正,萨沙似乎很痛苦,你该多安慰他。”   “那我呢?”尤利安轻笑一声:“谁来安慰我?”   “我可不觉得你的心理素质有那么弱。”内心满是不解与愤懑,我抓住机会开始讥讽他。   “你该战胜的不过就是病态的占有欲罢了,你根本就不爱我,也不爱萨沙,你或许只觉得我们属于你,你高高在上,习惯掌控一切,不在意任何人,你既然那么爱萨沙,就该把我送给他啊,你如果对我有感情,就应该放手啊。你说说,你还需要什么安慰?现在谁能伤害你?”   他注视我,缓缓扬起嘴角,苦涩一丝丝渗出来,良久,他瑟然地说:“嗯,你说的对,我不需要。”   我霎时愣住了,那双淌出伤心神色的眼睛让我心底涌出大片大片的悔意。   人生中很多后悔的事情都发生在一些细微的瞬间,随口说出的话语却为对方带来沉重而尖锐的伤害。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知道有些人承受的痛苦从来都无法言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一类人,因为他们肩负太多,连倒下和软弱的权利都不曾拥有。   而因我从未涉足过极深的黑暗,所以可以无比坦然。   可他却不行。   他微笑地掐灭了烟,向后顺了一把自己的银发,凑到我面前来,眨动亮晶晶的眼睛。   “那至少,我是可以累的,对吗?”   他弯起眼眸,柔柔地就躺在了我的怀里,枕在我的腿上。心突然被什么刺痛了一下,我涩涩地笑:“是人都会累的。”   我拉起毯子盖在他身上,他闭上眼睛,露出孩子般恬淡的睡颜。银色的睫毛微微翕动着,他又在不经意间展示这种令人心疼的脆弱。   后来他真的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把他抱到床上,盖上被子,撑着头细细打量他。   睡着的他看起来纯净清澈,就像西伯利亚雪后的晴空,淡雅如百合花瓣。那双在琴键上飞舞的手指根本看不出会沾染那么多的鲜血,恍恍惚惚中,我仿佛回到了第一次遇见他时的场景。   战壕下他浑身是血,就那样坐着,安静而恬然,即使我戏剧性地落在他面前,他也只是静静望着我,一动不动。枪明明就在手上,扣下扳机就能结束我,可他却只是看着我。   我不禁怀疑,那个时候,他是否已经放弃自己的生命了呢?   而后来,他是怎么坚持活下来的,我不敢想象。如今他又爬到这样一个高度,稳坐驻德苏军总司令的位置七八年,还顺带干掉了贝利亚,在意识形态斗争第一线的柏林地区和帝国主义们斗智斗勇,看来支撑人走下去最有效的方式不过就是保持仇恨与信仰,可他的心,真的就片刻都不彷徨吗?   吻了吻他眼角的泪痣,我把他搂在怀里,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希望,他如果永远是这幅睡着的模样该多好,我也能更加坦然无惧地爱他。   翌日清晨我醒来,见他仍旧枕在我的胳膊上,呼吸浅浅的,蜷缩着好像一只小动物。尽管这种模样我看了很多遍,但依旧撩人心弦,尤其这还是第一次在我家,让我瞬间有种可以做主的感觉。   我凑上前在他唇上啃了啃,仿佛梦境被惊扰似的,他不耐地皱了皱眉,发出一声娇气的嘤咛,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这姿势……这时间……   我不禁咽了咽口水,目光燃烧着火焰从他白嫩嫩的后颈往下看,落在腰下的起伏上。啧,我激动地伸出了恶魔之爪。   这腻滑的手感……这炽热的温度……   我往前凑,紧贴住了他。就在感觉他似乎要翻身的时候彻底爆发出狠劲,把他扑在了身下,三下五除二,干脆果决地进行下去。   “皮痒了?”   满含威胁的话带有痛意的颤抖,我抬起他的下颌,阴险地在他耳畔说:“放心,就疼一下。”   他脸色阵青阵白,从胸腔里挤出一道低沉的声音:“下去。”   “我不。”我示威性地顶了顶,欣赏他疼得牙关一紧:“你要乖乖地配合我,否则我就强来。”   他转头勾起嘴角,斜睨着我搂住我的脖子:“那么,你到死都是我的人了。”   魔鬼般的绿色瞳孔映照出我逐渐惊恐的神情,我缓缓放开了他。   他嘲讽地坐起身,慢慢穿好衣服:“怎么,不愿意是我的人?”   “这不已经是了吗?”我冷哼一声。   他笑吟吟地在我脸上摸了一把,:“现在是不代表将来是,将来是不代表死了还是。”   我想也不想抄起枕头恶狠狠地打在他头上,他毫无防备轰的一声摔下了床,吃痛地爬起来时,绿眼里燃烧的怒火让我后悔到呼天抢地。   终究没能逃过一劫,当在史塔西总部杜恩关切地问我为什么走路双腿都打颤时,我只能咧开嘴傻笑说自己昨晚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弄坏了肚子。   “那可得吃点药了,喏,你接下来可不会闲着了。” 第71章 Chapter 71   ===========================   “弗兰克·罗利特,美国人,来自中情局D参谋处。”杜恩把资料递给我:“你猜得没错,现在人已经控制在医院了。”   我冷哼了一声,看来直觉真是准得可怕。   “我现在去见他。”   当我走进史塔西医院的病房时,弗兰克·罗利特像个小孩一样蜷着腿坐在床上一脸呆萌地看着我,天真无邪到任谁都不会怀疑他是个间谍。   他揉着咖啡色的卷发,看到我时双眼绽放明亮的光彩,下一秒,他又狐疑地眯起眼睛。   “你被上了,看来某位将军把你折腾得够呛。”   我差点吐血,他怎么可以一脸童真地说出这种话。我清了清嗓子,镇静地问:“你故意来这里的吗?”   他挑眉,清秀的面庞上隐现得意:“可以这么说,毕竟这是和你近距离交流的好方式。”   “为什么?”我手握住了腰间的枪柄:“我可不是艾伦以前向你们报告的那个人了。”   他耸耸肩:“你以前是什么样我本身就不知道,我是新加入的。怎么说呢?老大挺看重你,我很嫉妒。”   他从床上站起身,不怀好意地笑:“杀了我有什么用呢?何不把我绑起来,威胁我透露些情报?”   我冷笑:“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我一步一步走上前,朝他伸出手,捏出他桀骜不驯的下颌,力度大到让他皱眉。   “我对情报不感兴趣,相反,我倒想看看理查德知道你死了会是什么反应。”   我恶劣地笑了笑:“你这么年轻,能在D参谋处,看来身份不一般吧。他居然敢把你送过来……你说,是他胆子太大,还是你人缘不好?”   他嘴角抿起来,突然噗的一声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你真想杀了我?”   纯真的脸上隐现威慑的寒意,又夹杂些缕嘲讽,他直勾勾地迎向我的目光:“我既然能到这里来,自然有能力走出去,想困住我,恐怕你还做不到。”   “是吗?”我笑意盈盈的:“你就算跑了又怎样?任务不也是失败的吗?带不走我,你就得来一次两次三次……那么总有一次,你的骄傲会被我狠狠踩在脚下。”   我松开他的下巴,继而在他那张嫩嫩的小脸上拍了拍:“那个什么唐纳德中了枪应该跑不远,你说,你是在这里等他呢?还是自己溜出去找他?”   他阴狠地眯起眼睛:“不得不说,你让我感兴趣了……”   我耸耸肩:“对我感兴趣的人很多,不差你这一个,老实说,我根本没兴趣陪你玩,但克格勃绝对有兴趣,但你说我困不住你,那么……”   我看了看手表,冲他挑眉:“现在是早上十一点,亲爱的弗兰克·罗利特小朋友,从我出门到护士站打电话到克格勃进入这间房间,最多不要一刻钟。”   我勾起嘴角,神情阴冷:“这是六楼,而我会锁上门,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他冰冷地看着我走出房门,我心情愉悦,关上门前甚至冲他吹了个口哨,然后走向护士台联系上了卡尔斯霍斯特的克格勃专线。   “联系史塔西医院附近最近的特工。”   扔下这么一句,我耐心地等待结果。   一刻钟似乎过得特别快,我端着杯咖啡再次来到医院,果然,克格勃们扑了个空。我好言好语把他们劝回去后,默然倚靠在门口,看着窗前在风中飘扬的白色窗帘。   这可是六楼,鬼知道他怎么溜出去的。看来中情局也是人才辈出啊,我哂笑一声,杜恩在一旁有些不解。   “他到底要干什么?”   “谁知道呢?”我哼了一声:“做这行的有正常人吗?”   杜恩咧开嘴一笑:“那倒是。”   “唐纳德还没下落?”   杜恩摇头:“被格鲁乌接手了,那边没给回复。”   “嗯。”我点点头:“那我们也不要管了,总得做点正事儿,你手下那批人训练得怎样?有没有什么好苗子?”   杜恩撇撇嘴:“现在的年轻人都吃不了苦。”   我拍了拍他的肩:“那你可得加把劲儿了,不然怎么把你下次的考核成绩提上去?”   他嘟囔一句:“我又不在意。”   “我在意。”我笑了笑:“老实说杜恩,你又有文化,又是党/员,以后我这副处长的位置肯定得交给你。”   “那你呢?”杜恩坏笑道:“你要转正吗?”   我耸耸肩:“谁知道呢?或许我不干了……”   杜恩脸霎时就白了,不安地低下头:“头儿,你别说这种话。”   “怎么?不想升官呀?”我打趣他。   他摇了摇头:“我是担心你,头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那很危险,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艰难地说:“这个世界已经无处可逃了。”   他语气突然老成起来,让我有些惊讶。他淡淡一笑,贴心地解释:“跟了你这么久,说实话,我挺心疼你的,不敢想象你一路怎么坚持下来的,换了我肯定早就崩溃了。那么既然坚持了这么久,就得更加好好珍惜这条命不是?你应该知道,你面前的路根本没得选,不管中情局的那帮家伙是否还盯着你,你无论如何都无法脱离史塔西或者苏联这一方的阵营了。”   杜恩闪烁着亮晶晶的眼眸:“你知道的太多了,头儿,别说苏联人,你要走了就连史塔西都不会放过你。”   “无论你去哪里,和谁在一起,有没有叛变,只要你不在他们控制下,他们根本就不会放心。信任这个东西本就是考验人性的,而人性则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为了安全,最好的方式就是灭口,否则你还能指望所谓的情谊吗?”   到底是个文化人,杜恩这一番论调说得我瞠目结舌,虽然我内心里早就知晓,但他作为一个外人居然也能看得如此清楚,我不禁啧啧摇起了头。   “万一有那么一天,你亲手来解决我。”   杜恩大惊失色地往后一退,嗫嚅苍白的嘴唇:“那还不如杀了我。”   未等我说话,他猛地握住我的手,悄声在我耳畔说:“刚刚有句话说错了,别人的情谊或许不可信,但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的。”   他瞪大了眼睛,仿佛为了使我相信他,拼命点着头:“真的,我是说真的。”   我扬起嘴角,爱怜抚摸他的金发,我亲爱的下属在这一刻表现出的真挚情感唤醒了我心底的那份柔情,或许,我应该尝试着再次去相信。   但过往的经历太过惨痛,我只能默然看着他,感受他金发柔软的触感,手中咖啡香气的氤氲,窗外送来的凉爽夏风。   这一刻,我告诉自己,起码相信他这一刻。   不知不觉,1957年的秋意已经顺着菩提树逐渐金黄的叶片侵袭而来,东柏林蓝灰色的天空中永远飘荡着鸽哨的悠鸣,成群的灰鸽不知疲倦地盘旋,就像矢车菊永远不会缺席一年一度秋风中的绽放。   看来唐纳德和弗兰克果然能力强悍,阿廖沙花了好几个月都没能将他俩给逮住,期间他俩又合起伙来骚扰过我一次,当时我正在家里洗澡,裸着身子走出浴室时看到弗兰克吊在我家窗外,我惊讶得整个人都摔倒在地。   不过他们大概没想到我家里到处都是枪,我顺手抄起一个打出几发,弗兰克咬牙切齿地说迟早有一天要把我扭送到英国最大的同性恋俱乐部,让我尝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卡尔斯霍斯特依旧气压低沉,我少有见到这个总是鼻子红红的安保队长这么沮丧过,他蹲在白色宅邸院门口抽烟望天,一副受了天大打击的模样。   秋天了,法国梧桐开始准时落叶,打着圈儿地落在他面前,他捡起一片,捻着叶梗出神地旋转着。   “还有机会的嘛。”我笑着安慰他。   他抬眼看我,叹息一声,然后问:“你怎么来了?”   我耸耸肩:“怎么,来看看安索洛夫和索尼娅不行吗?”   他冲我比了个大拇指:“厉害厉害,不愧是穆勒副处长,心理素质果然强大。”   我咧开嘴角笑嘻嘻地走进去,正好赶上了白色宅邸的午餐。安索洛夫老同志见到我来了惊讶到合不拢嘴,赶忙跑进厨房揣了几盒鱼子酱塞进我怀里,在我耳边偷偷说:“军需特供的哦。”   我吐了吐舌头:“那我得多拿点。”   索尼娅刚好从楼上下来,看到我时愣在旋转楼梯上,扯开嘴角,挤出抹僵硬的笑容。   “小莱茵……你怎么来了?”   “索尼娅,我的好索尼娅,你不想我吗?”我冲上前搂住她的细腰吻了吻她漂亮的脸蛋:“老实说,我可真的很想你。”   索亚妮瞪大了眼睛,神色有些许不自然,随后舒缓下来,爱怜地抚摸我的头:“我当然想你,只是看你来到这里,让我心疼。”   我握住她的手吻了吻:“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莱茵了。”   她抿起嘴,一副嗔怪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抚摸我的脸:“好了,莱茵,他在上面呢。”   我摇了摇头:“我是来见你和安索洛夫的。”   她亮晶晶的眼睛又现出惊讶,微张薄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们没白疼你。”   她低下头轻笑,牵起我的手往餐厅里走,她似乎瘦了些,手心凉丝丝的,波浪卷发光泽不再,在船帽下挽成一个低低的发髻。我注视她纤细白皙的后颈,突然意识到,距离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美丽的上尉——不,现在应该是少校,已经过去七年了。   七年,我们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我们在餐厅落座,尤利安不过一会儿就从二楼下来,看到我时有些惊讶,但却没发问,只是嘴角衔着笑,默默地从壁橱后拿出一瓶茴香酒。   安索洛夫朝我眨眼,我耸耸肩,大口吃着奥利维尔沙拉。   “别呛着。”尤利安递给我一杯酒,然后坐到了我身边。   他小口吃着熏鸡肉,满是坚果的列巴切成小块细嚼慢咽着。安索洛夫笑着问我最近升官了是不是很忙,我跟他讲最近的年轻人都吃不了苦弄得我心烦意乱,觉得史塔西迟早玩完,尤利安有时也会插上两三句,说米尔克得换个路子,比如好好学习一下他们苏联的捷尔任斯基高等学校,培养优等人才比什么都重要。   而索尼娅居然全程沉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小口抿着牛奶,偶尔在气氛热烈时露出敷衍的浅笑。   饭后他们回到了二楼办公,我在餐厅里帮忙收拾。   “索尼娅怎么了?”我问安索洛夫。   老同志深深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我:“虽然她不说,但我猜,她和叶甫根尼是真的结束了。”   叶甫根尼……那一晚故意把我当野猪打的叶甫根尼……   安索洛夫将碟子上的水珠擦拭干净,整齐地码放在柜橱中,说:“叶甫根尼伤害了你,将军那天罕见地发了怒,他们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索尼娅夹在中间很难过。”   “他骂叶甫根尼了吗?”我拧起眉头,虽然不觉得叶甫根尼朝我开枪是他的意思,但他们可是一条道上的,况且,叶甫根尼是克格勃上校,这个身份特殊到军衔的高低都会模糊不清。   安索洛夫又是一声叹息:“何止是骂,叶甫根尼进去时好端端的,出来时脸肿得老高。将军动了手……”   他看向我,深沉地说:“将军比任何人都要在乎你,真的,莱茵,要知道克格勃直属于中央,他少有不掩饰怒气的时候。”   我低下了头,长长出了口气,心里乱成一团。   “好了我的莱茵。”安索洛夫苍老的手落在我的背上,慈爱地冲我笑:“虽然我一直不知道你和将军他们发生了什么,但你要相信,将军是真的一直为你好。”   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要知道,你被关在地下室的那段日子,将军没有一天不在挂念着你,知道你不愿意见他,就趁你睡着了偷偷站在门外看,每天都去,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老实说,我跟了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种模样。像将军这样的人,向来都不会轻易表露感情,这倒不是说他们缺少这种能力,而是环境不允许,一个人走到了一种高度,必定是孤独的。”   “毕竟。”安索洛夫笑了笑:“他们不能有软肋,不是吗?”   我苍白地笑了笑,心情沉重万分,安索洛夫再跟我闲聊了几句,就去后院清扫落叶。我也拿了把扫帚去帮他忙,落叶一团团聚集成堆,我的心思却一直飘忽在外。   天色渐晚,索尼娅驱车回了军官公寓,我看着她坐在驾驶位上,神情萧瑟就如秋风,心里便忍不住难过。   还没从情绪中走出来,三楼的琴房便飘来了六月船歌,我暗叹一声,无奈一笑。   “你要我上来,在窗户喊一声就行。”我倚靠在门口,看他坐在钢琴前。   他优雅地转身,绝美深邃的侧颜在灯光下若帷幕揭开一般缓缓出现,唇角勾着笑意,声音幽然传来。   “那个雨夜,我知道你在杂物间里睡着了,然后就想,该怎么把你吸引到这里来,以前调查过你,你的母亲是一名钢琴教师,于是我就想用琴声来吸引你。”   “可该弹什么呢?我有些犹豫,然后就想,弹我自己最爱的曲子吧。”   “可没想到,那也是你最爱的曲子。”   我笑了笑:“看来耶和华冥冥之中有指引。”   他挑眉骄矜地说:“明明是我的有意为之。”   “你干嘛吃神的醋?”我无奈地笑,走过去捧起他的脸,吻了吻他的眼睛:“你是个小孩子吗?”   “不是。”他搂住我的腰:“只是在你面前我变得不像我自己。”   我心脏颤了颤,抚摸他的银发,爱怜地说:“无论面对谁,无论在什么地方,每个瞬间的你都是你自己。”   “不错,哲学家了。”   他嘴里揶揄我,头却柔柔地埋在我的腹部,呼吸的灼热在皮肤上晕开,环在腰上的手很用力,好像在怕失去。   细细想来,这些年他一直在害怕失去我,若不纠结其中深层次原因,每时每刻都得怀有这种心情,该多么辛苦。   不可避免地又心疼起来,一遍遍抚摸他的头发,我既憎恶自己这似乎永远无法甩脱的该死的善良,又为那满溢而出的在乎而感到喜悦的悲伤。   --------------------   PS:今天我爆更,请给我小黄灯呜呜 第72章 Chapter 72   ===========================   老实说,我挺舍不得我那辆开了六七年的吉普,但米尔克说我作为史塔西总侦查局反间谍侦查处的副处长成天开着个旧货四处乱逛,有损国家脸面,于是在结束1957年的年度工作总结大会后塞给我一辆苏联新款的伏尔加轿车,叫我有个当领导的样子。   我乐滋滋地摸着那轿车光滑的表面,欣赏车身优雅的线条,正准备往驾驶舱里钻,就被另一只手抢先拉开了车门。   “头儿!这可是最新款!”杜恩两眼放光,兴奋德直搓手:“让我先来一发嘛!”   瞧这人说的,什么叫来一发,我翻了个白眼,说:“好吧,允许你当一回我司机。”   杜恩嘿嘿笑了两声,钻进驾驶室,我们俩开始沿着东柏林施普雷河畔兜风,美滋滋得快要升天。   “部长这次可是出大手笔了。”   杜恩抚摸方向盘上细腻的皮革,激动得双颊通红,像个小孩一样啧啧不停,让我想到了以前捧着我的手/枪细细把玩的安迪。   自打从苏联回来,我就一直没去见安迪。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安迪只是个普通工人,我得小心地抽离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否则他也会被理查德盯上。和我沾上关系没有什么好处,但为了彻底放心,我也不得不专门部署一些人员对他进行暗中保护。   可能这就是当官的唯一好处?   我傻笑几声,前方视野也来越开阔,不久后我们沿河出了市区。郊外春风拂面,风里夹杂着淡淡的花香,心情似乎愉悦许多,我正盯着窗外艳丽的春日风景出神,杜恩猛踩油门,把我吓得哇哇乱叫。   “看不出来你这么猛啊!”   我推开车门,蹲在路边干呕,杜恩脸现愧疚地帮我顺气:“我也看不出来你这么弱......”   我没好气地锤了他一拳:“胆子肥了,我可是你的领导!”   他笑嘻嘻地往后一退,靠在车上,帅气地甩了甩金发,说:“你可不仅仅是我的领导,你更是我的朋友,和......兄长。”   “喂,耍帅就不要脸红啊!”我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欣赏他白皙脸上浮现的一抹晚霞般的红晕。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就欲说什么,然后下一秒他那漂亮的眸子里显出惊惧,猛地冲上前来把我抱住。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就听他闷哼一声,我和他摔倒在地,抱成一团就顺着河堤滚了下去。噗噗噗的几声,子弹追随而知,没入松软的草地里。我心下大惊,掏出腰间的手枪就开始回击。   该死!究竟是谁?!   难道想要暗杀我?!   我脑子里飞速旋转着,不可能是理查德的人,他们可不会轻易伤害我的生命。那么会是谁呢?思维还没理清,几发子弹又破空而至,   我将中枪呕血的杜恩迅速往后拖,隐匿在桥下的桥墩后,霎时刹那间几发枪声从四处传来,我的手臂顿时皮开肉绽!   完蛋了,看来被包围了!   因为剧痛我急促喘气,紧靠在桥墩上,瞥了一眼腹部中弹已然昏厥的杜恩,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可不能把他交代在这里。强行按下心慌,我从杜恩腰上扯下他的马卡洛夫手枪,深吸一口气,从桥墩后探出头来!   砰砰砰!   子弹从四面八方朝射来,看来杀手人数不少。我根本没有还击之力,心里不断念叨那些跟着我的格鲁乌和第二总局的人究竟去哪儿了,再不现身帮帮忙我可真得要在这里玩完了!   就在这时,一阵激烈的枪战似乎在远处爆发,我这边突然没了动静,就在疑惑是否苏联人已经及时赶来时,我看到唐纳德站在桥上举着汤姆逊冲锋枪冲我潇洒地吹口哨。   “小子!你就感谢我吧!”   他得意洋洋地扛起冲锋枪朝河堤冲去,从他身后现身的弗兰克一袭棕色风衣,纵身便从桥上跳了下来,轻轻巧巧地蹲落在我面前的草地上,站起时帅气地向后顺了一把自己的咖啡色卷毛,似笑非笑地朝我优雅地举起了枪。   “啧,看来你得罪的人不少啊穆勒同志。”他一步一步朝我走近,突然狡黠地笑了笑,止住了脚步。   “不,我想该换种方式。”   他迅速朝后退,转瞬便来到了桥墩下,黑漆漆的枪口指向了晕倒在地的杜恩。   我脸色阴沉,话语几乎是咬牙而出:“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   “你就怎样?杀了我吗?”弗兰克童真的脸上堆满了讥讽:“瞧瞧你现在的模样,还拿得起枪吗?”   他歪了歪头,一脸无辜地说:“要不是我的唐纳德枪法了得,估计你早就死透了,你现在不应该感谢我们吗?”   我阴恻恻地笑:“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们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码?”   我站起身,捂住受伤的左臂颤巍巍地朝他走去,狠厉地盯住他:“再说一遍,把你的枪口拿开,否则,你们想要的绝无可能。”   “难道现在就有可能?”   我勾起嘴角:“你们想要的不过就是我的友谊吗?让我成为你们的人,做你们的内线,可你们分明知道这种几率微乎其微,我身边都是些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弗兰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条路的确不好走,尤其是在克格勃和格鲁乌都介入的情况下,但某种程度上把你绑回去也是另一个方向的成功。毕竟,你知道这么多,并且......”   他眯起眼睛:“有些人那么在意你......”   “那你可就低估那些人的残忍与无情了。”我狰狞着神情,恶狠狠地威胁说:“再说一遍,收起你的枪。”   弗兰克在我的威胁中似乎有些动摇,一张嫩嫩的小脸扭曲着纠结神色,随后像是败下阵来潇洒地转了几圈枪收回了腰间。   “那么说,还有商谈的可能咯?”   他的笑容变得明媚而灿烂,天真无辜到想让人甩上一巴掌。   “那你们也太没诚意了。”我喘着气,一步一步朝他走去,脸色发白地说:“怎么说也得叫理查德自己过来和我谈不是?你俩又是个什么地位?怎么说我也是个当官儿的......”   他噗嗤一笑,脸蛋红扑扑的,我迅速朝他走去,在他没反应过来时就把他扑倒在地。   他眼眸流转,盯着我不怀好意地笑:“虽然我很可爱,你也很帅,但你不是我的菜。”   我干笑两声,拍了拍他的脸:“当然。”   我一个翻身,就滚到了杜恩身边,将他抱在了怀里。   我可怜的下属呼吸微弱,身体已经在不自觉地抽搐了,再不摆脱这两个人,他这条小命怕是撑不到医院了。我努力平稳心绪,迅速在脑海里思考对策。   “怎么样,你现在是什么选择?”   弗兰克蹲在我面前,手里百无聊耐地转着枪,噙着股看好戏的笑,一副十分有耐心不着急等我慢慢思考的模样。   “喂,你不怕格鲁乌和第二总局的人吗?”我轻笑一声:“说不准他们马上就来了。”   “所以嘛,我倒是想抓紧时间,可你不是在纠结吗?为了获得你的友谊,我不得不冒着风险呐。”他突然伸长脖子朝外张望一番:“噢,唐纳德回来了,嘻嘻,我搬不动你,但唐纳德一下就可以把你拎走。”   他像个小孩子一般开心地笑了起来,唐纳德顺着河堤滑下来,扛着枪大大咧咧地说:“跑了,嘿嘿,打跑了。”   “我说穆勒同志啊,你人缘够差的啊!”他吸了吸鼻子,乐不可支地用枪管挑起我的下巴:“你说,我要是把你带走了,你的手下估计活不了两小时吧。啧啧,真惨啊!”   我冷笑,盯住他:“怎么,你有这个打算?”   他耸耸肩:“当然,不干白不干。”   我勾起唇角,一手抱着杜恩,一手便拿起了枪,打开保险,在他俩逐渐惊恐的神情中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为了给你们省点力气。”我的笑容满带威胁和戏谑:“带具尸体回去更容易吧。”   唐纳德和弗兰克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弗兰克伸出小手拉了拉唐纳德的衣摆,使了个眼神,唐纳德最终勾起一道阴险的笑容。   “那么,我们今天救了你,还送你了一个人情,这将会是我们友谊的开端吗?”   我微微一笑:“当然,友谊就是需要一步一步建立的。”   他俩相视一眼,唐纳德冲我挑眉:“那么,希望我们下次见面时能够心平气和一些,毕竟......”   他蹲下身,在我脸上拍了拍:“没人比我们更在意你了,知道吗?”   “那就快滚吧。”我哂笑地说:“格鲁乌他们快来了。”   他撇撇嘴,搂住笑嘻嘻的弗兰克朝我挥手:“再见了亲爱的,我们还会再见的。”   两人热情地送上飞吻,转瞬消失在桥墩的另一边,我松了口气,一手拎起杜恩艰难地朝河堤上跋涉,小小的一段路走得我大汗淋漓,最终将他塞到后座,自己也坐上了驾驶位,单手开车一路疾驰直奔史塔西医院。   意识由于剧痛完全处于飘忽状态,高级的伏尔加汽车里满是血腥味,我呕吐了一次又一次,弄得制服上脏乱不堪,不断摇头保持视野的清明,用后视镜里呕血的杜恩来激励自己不到最后一刻坚决不能放弃。   几乎在过哨岗的那一刻,警卫刚帮我拉开车门,我就轰的一声倒了下去。   “他妈的......这可是新车啊......”   我笑着骂了句脏话,望着东柏林苍灰色的天,就此晕了过去。 第73章 Chapter 73   ===========================   我从梦里惊醒,然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痛。连连哀嚎几声,就对上坐在一旁的尤利安的隐忧目光。   他赶忙把我摁了下去:“别乱动……”   啧,瞧给他心疼的,那双眼睛颤得我想搂住他脖子狠狠亲上一口。   “杜恩呢,他还好吗?”   “还好,他只中了一枪,亲爱的,你中了三枪。”   “三枪?”我整个人都是懵的,我有中这么多枪吗?   莱茵啊莱茵,你可真够厉害的,现在完全是个打不死的铁人了。   我咧开嘴一笑,干枯的唇霎时裂开口子,血腥味就涌进唇腔,我刚准备伸出舌头舔舔,某人就俯下身给我来了个法式热吻,滋润得我飘飘欲仙。   “你在这里多久了?”我环视一圈熟悉到不行的史塔西医院高级病房。   “三天。”   “三天?”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他抿唇轻笑,握住了我的手:“你可吓坏我了,知道吗?”   他漂亮的眼睛周围泛着一层淡淡的青色,就像雨天来临之前的低沉的乌云,给他增添几分病态的慵懒,显然这人这几天根本没休息好。   “阿廖沙那天刚好有另外一个行动,等他赶过去时你已经离开了,只找到了你落下的枪。”   “嗯,没关系,那么你们已经在进行调查了吗?”   “是的,我不会放过任何想要伤害你的人。”他俯下身,抚摸我的头发,轻声说:“这是我不可触碰的红线,亲爱的。”   他爱怜地吻了吻我的眼睛,湿润的气息扑朔在我的脸颊,痒呼呼的,我不禁被他逗笑了。他露出心上卸下重担的笑容,软绵绵的声音呢喃在我耳边:“我可心疼了,知道吗?”   他手伸进我的被窝里,游走在我缠满纱布的身体上,我满面通红地嘟囔:“喂,你这是在耍流氓啊……”   话语刚落,病房房门就被推开,一道瘦高昳丽的身影便出现在我们眼前。   是萨沙。   他目光轻飘飘地在尤利安身上扫了扫,然后稳当当带着重量落在我身上,含笑地走了过来,面对尤利安坐在我病床的另一边。接着,他十分自然而然地俯下身抚摸我的头,在我唇上吻了吻。   我瞪大了眼睛。   上帝上帝上帝!!我快疯了,这是什么修罗场!!   要不是我身中数枪根本就不能动,这就是顶楼我也会从窗户跳下去!   我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镇定,镇定……   “还疼吗?”萨沙关切地问,嗓音带着因为心疼而独有的颤抖,他就这样看着我,似乎他对面就是一团空气。   而在我的余光里,尤利安只是衔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笑。   因为紧张和尴尬我觉得自己快吐了……   “还行……”我挤出几个字,嘴角不自觉地颤抖。   萨沙弯起眼眸,爱怜地抚摸我的脸,那绸缎般的触感在我脸上滑来滑去,往日里我可能享受得兴奋不已,但现在这种时刻颇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   动也动不了,腹部上某人的手还在做些细细微微的动作,弄得我浑身酥麻,脸上则被另外一只手温柔抚摸着,拇指掠过眼睛,鼻梁,还在我唇上摩挲片刻。   被两个美人儿围绕着应该是天堂啊,为什么我现在生不如死只觉得是地狱,干脆两眼一翻装死好了。   然而我的计划还没开始实施,萨沙就收回了手,柔柔地看向尤利安:“我的人那天被调走了。”   “嗯,没关系,我会调查清楚的。”   “不会是理查德的人。”   “不会。”   “那么会是我们这边的人?”   “或许。”   萨沙微微一笑,唇角上便浮现了几分微不可察的戏谑。尤利安只是温柔注视他,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关切。   他们眼神交织在一起,仿佛在进行某种只有他们能懂的无声交流,我躺在床上仰视他们,端详他们,心想你俩要是敢在我面前亲嘴我就彻底跟你们闹翻。   不开玩笑的,我脾气再好这他妈的也忍不了。   “你也受伤了?”尤利安的视线落在萨沙的肩上:“看你出手的动作不自然。”   萨沙抿唇轻笑:“老毛病。”   “之前的枪伤?”   “嗯。”   “你需要调理。”   “我明白。”   萨沙视线绕了一圈又落在我身上,看我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莱茵,你在想什么呢。”   我一愣,脸就红了起来,不自觉地往被子里缩:“什么都没想……”   “说谎,你又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了,是吗?”萨沙凑上前来,睫毛上跳着亮晶晶的碎光,我更加支吾地说:“没,没有……”   “他的确想了。”一旁的尤利安突然斜睨过来,眼中饶有意味,突然,他说了一句差点让我撒腿就跑的话。   “他害怕我们在这里一起把他给办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我直接吐出一口老血。什么人呐!!虽然……虽然这也不是不可能,但我可是个伤员,况且,这也太奇怪了吧……   圣子耶稣,快把这个变态带走吧!   萨沙笑了出来,转过头对他说:“尤利亚,我可没那个癖好。”   尤利安耸肩,似乎在说有没有都无所谓。   “我可是伤员……”我声音小得自己都快听不见,萨沙转过头来伸手在我头上敲了敲。   “想什么呢!”他眼眸流转,在我耳边呢喃道:“等你好了,我们可以找个好点的环境,慢慢来……”   “萨沙。”尤利安突然伸手握住了萨沙捧在我脸上的手,萨沙眼睛微微睁大,然后坐直了身子面向尤利安。   “舍不得?”他轻笑一声。   尤利安微笑点头:“嗯,舍不得。”   萨沙凝视他片刻,反手就握住了尤利安的手:“我也舍不得,怎么办?”   “出去说。”尤利安的眼睛颤了颤,渗出分明的心疼。   “不,就在这里说。”萨沙语气坚定。   他们俩的目光仿佛带着电火花,噼里啪啦地烧在了我的病床上面。气压低沉得快要让我喘不过来气,长叹一声,突然觉得好累。   感情纠葛真的好累,既然这么有意愿,干脆把他俩都收了吧……我想象把他俩一起蹂躏在身下的美妙体验,傻呵呵地笑了出来。   “看来变态的是你。”尤利安从萨沙手里挣脱出来,冷冷地望向我。   我吐了吐舌头,懒得理会他,萨沙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站起了身。   “好了尤利亚,别让他难受了,我们出去吧,有些事情我得和你商量。”   “嗯。”尤利安向来很听萨沙的话,马上站了起来。两人临走前,站在房门口同时回望我,我不禁打了个冷噤。   尤利安唇角泛着冰冷的笑意,与萨沙脸上莫名的哀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的目光仿佛有着难以承受的重量,如融化的柏油,压着我,不放过我。   “好好休息。”   扔下这么一句,尤利安带上了门。   他们离开后,病房里陷入寂静,只剩冷杉林和白桦林的气息流淌着,我仿佛再次徜徉在那片西伯利亚的雪地中。   哎,这俩美人儿啊……   这世上也只有萨沙敢这样和尤利安说话,敢明目张胆地去挑衅他,故意惹他不快,有时我能感受到萨沙对尤利安是带有怨怼的,但在这看似不愉快的语气中,我更能感受到的是萨沙对尤利安的爱。   他不过是埋怨他总是独自一人撑下所有罢了。他心疼且无奈,就像面对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总想出言训斥,可说不了几句自己便又败下阵来。而那自认坚强的孩子,则因这隐匿却分明的爱意便觉得自己得更加坚强一些。   他们之间的爱平等而深刻,但正如他们所说,或许是一种无法分割的相互依赖。   过了这么多年,我对他们的过去仍然所知甚少,尽管我们之前的感情复杂到说不清道不明,但似乎每个人都将自己最成熟的那一面展现出来,没有任何嫉妒和怨恨,仿佛超出了常理,而又在情理之中。   大概人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实在不多,所以无论什么都想要格外珍惜。如果能够让所爱的人幸福,仿佛付出什么都会愿意。   我转头看向窗外绵延的暮色,橙色的光芒交织着一片淡淡的紫,零碎的星辰逐渐显露,一架飞机拖着航迹云掠过上空,留下一道笔直的金光悬挂在天际。我想象此际他们两人正站在史塔西医院楼下的花园里,和我一样注视着那道美丽的航迹云。   他们是否也会和我一样,露出恬然而幸福的微笑呢?   四月初,我和杜恩在史塔西医院的花园中晒太阳,杜恩的漂亮女友像只小云雀一般流连忘返在春天的花丛中,杜恩这小子盯着她眼里冒着星星,我在一旁只觉得自己好多余。   “我看我还是给你们俩留点单独的时间好了。”我叫护士小姐帮我推轮椅,结果走来的是尤利安。   “我想,你要不去白色宅邸休养一段时间吧。”   “医院有人照顾我。”   “我总是不放心,我也不方便总是往这边跑,在那里安索洛夫会更好地照顾你。”   我撇撇嘴,心里极不愿意,但看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见我点了头,他才绽放笑容,当晚就让阿廖沙把我接到了白色宅邸。   安索洛夫说我之前的那间卧室依然保留着,看来这个实诚的老同志仍旧认为我以前每晚都睡在那间房里,我打了哈哈尴尬地笑了几声,多年后第一次睡在这间卧室的床上。   白天在这里休息,晚上就被某个将军悄悄抱上楼,那天在旋转楼梯二楼我突然朝外张望了一番,夜晚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好像少了点什么。我凑近窗户眯起眼睛看,突然发现院子尽头的杂物间没了!   我惊讶地看向尤利安,月色映照在他瓷白的脸上,他勾起唇角,幽幽地说:“那里对你来说是不美好的回忆。”   我诧异地缩在他怀里,怔怔地注视他。他调皮地向我眨眨眼,仿佛邀功似的在说他不仅关心我的身体健康,还更关心我的心理健康。   我无奈笑着摇头,贴在他胸膛上。旋转楼梯上倾洒着皎洁的月色,我被他抱在怀里,一步步登高,走向透着昏黄色光芒的三楼琴房。寂静无声的夜里,只听得见他轻柔的呼吸声与细微的脚步声。   我伸手摸了摸他凸起的喉结,他低头抿嘴笑了。纯洁的,羞涩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姑娘般笑了。   哎,这人......看得我心里烧起一股火焰。我在他脖子上蹭,说:“够了。”   “嗯?”他有些惊讶地看我。“什么够了?”   “一切。”   我匐在他暖烘烘的颈窝上。   “一切都够了。” 第74章 Chapter 74   ===========================   四月,院子空地阳光倾洒,我躺在一张铺着法兰绒毯子的白漆长椅上,抚摸胸前的耶稣十字架,出神地怀念我那去世已经两年的朋友,艾伦·克劳德。   工作日尤利安还有索尼娅都在卡尔斯霍斯特的司令部大楼里办公,白色宅邸内只剩下我和安索洛夫。我经常在外一坐就是一整天,等待尤利安的回来。   某天晚上,他突然跟我说他要去苏联驻德军团情报局温斯道夫总部。   “唔,就是格鲁乌在东德的总部咯?”   “嗯。”他点头,神色有些凝重:“我怀疑格鲁乌中有内鬼。”   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然后摆了摆手,笑着说:“你不用和我说这些,我不想知道太多。”   他微扬唇角,抿下一小口伏特加,靠在窗前的大理石台上:“还挺谨慎的。”   我举目看他:“所以你要去几天?”   “时间不多。”他走到沙发前把我抱进浴室:“不会让你想我很久的。”   我翻了个白眼,鬼才会想你呢!   尤利安这次是单独出行,索尼娅留了下来。美丽的女少校脸上总是没有笑容,这让我很忧心,那天我们在院子的铃兰花丛中晒太阳,我牵起她柔软纤长的手,抚摸她修剪得整整齐齐光滑柔润的指甲。   “真是漂亮的手。”我赞美她:“就像蒙娜丽莎的手,优雅而温柔。”   “小莱茵,这只手可并不温柔哦。”索尼娅噙着丁香花般的淡然笑意。   “我知道。”我抬眼看她:“打人可疼了。”   她欢畅地笑出声,在我头上敲了一记:“我都还没怎么打过你呢,要知道以前......”   她突然止住了声,笑容也渐渐黯淡下去。   “以前怎么了?”我凑上前去追问,想把气氛挽回来,于是我摇晃她细细的胳膊,央求她跟我讲一讲。   “你以前经常打人吗?都打谁呀?”   索尼娅白了我一眼,嗔怪地说:“莱茵,你都27岁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我吐了吐舌头:“只是在你面前嘛。”   她轻声笑了笑,点起一根烟,烟雾缭绕中目光变得温柔起来。这种陷入回忆的目光我很熟悉,当神情变得缱绻而恍惚时,心底埋藏最深的回忆便会揭开帷幕——那是人心最柔软的一角。   “以前,以前啊......对我来说,那都是很美好的日子,当然,也仅仅是对我来说。”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那个叫谢尔盖的朋友吗?”她看了我一眼,见我点头于是她继续说:“那个时候,战争还没有爆发,我们在捷尔任斯基高等学校里认识了萨沙和尤利安。当然,他们俩是学生,而我和谢尔盖不是,我们是教职人员家属......”   索尼娅低头露出一抹羞涩:“那个时候,他俩在学院里简直让人移不开目光,太优秀了,真的,谢尔盖崇拜他们,当然,他更崇拜端着一副架子高高在上的尤利安,后来还跟着他上了战场。当尤利安告诉我谢尔盖再也回不来的时候,我有多么后悔小时候总是打他,欺负他,他是个好孩子,和你一样,我无比怀念他……”   我至今都记得战场上谢尔盖绝望的目光,那时我被吓坏了,对他的伤痛视而不见,现在想来战争有多么荒谬,硝烟中随时可以取下你性命的敌人又是另外一些人至死都放在心尖上的人。我叹息一声,迎向索尼娅的目光:“抱歉我亲爱的索尼娅......”   索尼娅笑着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落寞与悲凉。她缓缓吐出一缕轻烟,出神地说:“莱茵,我很喜欢尤利安,这你是知道的。但某种程度上,我和萨沙的关系却更深一些,尤利安的性子让我既喜欢又害怕,即使他笑着,我也能感受到那笑容中的寒意。而萨沙,我的挚友,他是那么善良温柔,在我人生中很多黑暗时光中都无私地给予我关心和温暖。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哦他俩,都可怜......”   索尼娅已经开始泪眼朦胧的了,满怀深沉的哀伤。我递给她一张手帕,她有些害羞地擦了擦眼泪。   “他们在契卡应该度过了一段很艰苦的日子吧。”   “是的,莱茵,你想象不到的艰苦。萨沙那样温柔的人,到后来可以杀人不眨眼,而尤利安,更是阴狠到了骨子里。我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尚且陷在不得不杀人的挣扎痛苦里,但现在......莱茵,你知道比结束他人生命更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吗?是玩弄人心,他们俩现在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们痛苦,却无法回头。”   我默然,这一点我早有体会。   索尼娅长叹一声,继续说:“还记得萨沙脖子上的伤疤么?那是尤利安划的。38年吧,我记得,那时他们17岁,萨沙奉命在大清洗中处决了一家人后无法从杀害孩子的痛苦中走出来,浑浑噩噩地想要结束自己的性命。尤利安吓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只能用刀抵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威胁他,如果他死了,他就会像切开他的脖子一样毫不犹豫地切开自己的脖子。”   “他让萨沙记得那份痛,因为他知道萨沙不忍心让他痛。你看,他们俩就是这么扶持着走过来的。可正因为他们之间情感太复杂了,他们都昏了头,感情的界限越来越模糊,那天......那天,有人撞见他们俩在学院后的白桦林接吻。”   索尼娅泣不成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同性恋在军队里意味着什么?贝利亚知道了这件事,但他把这件事完全压了下来。因为他很早就开始忌惮尤利安和萨沙,他要让这两人为自己所用,但又害怕他们联合在一起。于是他以萨沙的性命要挟尤利安从契卡脱离,去国防军队充当他的暗手。”   “尤利安为了萨沙不得不离开,可是萨沙什么都不知道。那段日子萨沙伤心欲绝,他不被允许和尤利安见面,连基本的通信都不可以。尔后战争愈演愈烈,他们相见的机会更是渺茫。萨沙被派到法国做间谍,而尤利安则在战场上差点丢了性命。”   “误会越来越深,谁都不知道萨沙在以为自己被抛弃的情况下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战争结束后,两人终于见面,误会也得以解开。可是一切都变了,战争改变了太多,他们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后来的事情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他们利用贝利亚爬上了可怕的高度,反过来将贝利亚置于死地。这种事情,不止发生过一次,我猜的没错的话,或许现在又有人要下来了,这是......这是他们的复仇。”   我想起萨沙和尤利安总是避开我商谈的那些密谋,两张美艳绝伦的脸望着对方明媚而清澈地笑,温温柔柔的话语中却含着夺人生命的刀。   索尼娅擦拭掉眼泪,看向有些发愣的我,轻声笑了笑:“觉得他们很可怕是吗?可是谁又是生下来就是这样的?”   “这是这个时代的错误。”我怔怔地说,脑海里又浮现苏兹达尔河畔的美景。两个天使般的孩子,最终走向恶魔的道路。   我该叹惋吗?我有这个资格吗?   “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尤利安对萨沙有愧,起先我以为是他愧疚自己曾丢下过他,但后来,我意识到事情可能不会那么简单。当然,他们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层次,很多事情已经不再和我说了。”   “我们的少年时期,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索尼娅神情怅然,转过头看我:“可即使他们是如此,我也深爱着他们。可你呢?莱茵,你到底喜欢他们什么?他们那么伤害过你,你为何能做到原谅?”   我扯了扯嘴角,叹息一声:“这哪里是我愿意的,索尼娅,你还记得1952年吗?那一年我体会到了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幸福,因为拥有过那种幸福,我便再也无法回头。即使后来的伤害让我彻底心碎,无法再相信他们,可是曾经的爱却无论如何也抹不掉。”   索尼娅眼神变得哀婉,我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可我哪里又只爱他们呢?”   “我也爱你,索尼娅,你,还有安索洛夫,都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我由衷希望你能幸福,我的好索尼娅。这些日子你在尤利安和叶甫根尼之间很难过吧,这都是因为我,我很抱歉。”   索尼娅盯着我,湿润的双眸流淌出丝丝缕缕的柔情,双唇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手也在微微发抖,她忽得把我拥进了怀里,抱得很紧很紧。   “莱茵,我们也爱你,真的,过去的一切,我也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美艳绝伦的女少校在铃兰花园里泣不成声,我轻抚她的背,把纤细瘦弱的她拥入怀中。她说得对,我已经二十七岁了,现在,该换我来守护他们了。   一个礼拜后尤利安从温斯道夫总部回来,脸上的表情阴沉得让人可怕。我本不想问,但看他一副欲言又止又十分想说的模样,我只能暗叹一声,朝他伸出了手。   “过来让我抱抱。”   他抿嘴轻笑,坐到我身边,我把他搂在怀里:“怎么,问题很大吗?”   我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有一些。”他贴在我胸口,娓娓地说:“去年秋天朱可夫元帅对苏联驻的军团有过一次访问,他跟我以及一些高级指挥官有过一次秘密讲话。讲话内容涉及几个敏感领域,比如向东德人民军透露苏联军事秘密时应该谨慎,苏联在匈牙利军事干涉的详情等等,尤其重要的是,他还谈到苏联驻德军团的作战准备和纪律以及苏联新武器的发展,他还设想在原子能力方面超过美军......”   “而这些秘密谈话的内容,却被泄露给了西柏林的CIA柏林行动基地。”   他在我颈间蹭了蹭,有些疲惫地说:“你说,这种极秘密的谈话,究竟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   “肯定是在场的某人吧。”   “嗯,但我调查了一圈,当时在场的高级指挥官们却都摆脱了嫌疑。”   “这怎么可能呢?”我思索片刻:“除非有窃听。”   他轻笑几声,赞赏地摸了摸我的头:“那么,是谁能将窃听器安装到格鲁乌的总部呢?”   “内部的人,不一定是高级将领,有时候甚至是一个清洁工。”   “没错,你说的没错,莱茵,我抓到了那个除草工,居然是个美国人,还没开始审讯他就服毒自尽了。”   “线索就这样断了?不会吧!他是怎么进入温斯道夫总部的呢?这种人员的审查一定很严格。”   他微微颔首:“他是从什未林情报站调过来的,根据手上的资料,他在什未林干了好几年了。”   我感叹着摇了摇头:“看来,是有人一开始就帮他在铺路了。”   尤利安从我怀里起身,坐直了身子在我唇上吻了吻:“你说的没错,那么是谁在帮他铺路?”   他眼尾突然飞了起来,内眼角下勾,射出一道精明的寒光。   “我怀疑,我当初寻找你的电话被窃听,波兰的军事机密泄露,艾伦知晓苏联军方知道了隧道计划,以及这次朱可夫元帅的谈话内容泄露,甚至还有很多比如苏联军方货轮数据泄露等一系列事情,背后都是同一个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怎么会......”   他挑眉笑了笑:“怎么不会?告诉你一个有意思的消息。请不要介意亲爱的,我想心平气和和你聊这件事。”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   “艾伦·克劳德,你的朋友,在那个时候本有充足的时间逃出东柏林,但他没有走,在那段期间他将一些输送给柏林行动基地的情报源头全部归结到了自己身上。比如说,这次在什未林检查站那个除草工的档案中,保荐人的姓名被划掉,填上了一个不相关的名字,而顺着那个名字我一路追查下去,发现居然是艾伦。”   他深深凝视我:“这种事情不只发生过一次,亲爱的,你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抚摸我的脸,在我耳畔轻声说:“他在掩护某个人,用自己的生命,掩护某个人。”   --------------------   PS:苏联肃反运动,也称大清洗,斯大林领导,贝利亚辅助。1934年开始,1937年至1938年被称为大恐怖时期,在此不多加赘述。   温斯道夫总部:格鲁乌在东德的总部。   什未林:德国东部城市,格鲁乌在此建有情报站。   朱可夫元帅的秘密谈话被泄露是真实历史事件,只是时间和方式稍有改编。在真实历史上泄露这件事的是格鲁乌的波波夫上校,最后死得很惨,被克格勃抓回来活活烧死的(由此可见叛徒在苏联都是些什么下场)。苏联货轮数据泄露也是真实历史事件,特此说明一下。 第75章 Chapter 75   ===========================   我诧异到牙关都合不拢,记忆瞬间回到了两年前,艾伦离开我家时和死在我怀里时说的那番话,他爱的那个人......   “所以,你在审讯我吗?”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变得冰冷。   尤利安抿唇轻笑:“怎么会,你知道的我们都知道,艾伦结交了哪些人,我们知道的比你还多。”   我心下一沉,不知道该不该把艾伦最后的那番话告诉尤利安。告诉他,对不起艾伦,不告诉他,对不起我这个东德国安部反间谍侦查处副处长的身份。   见我紧皱着眉,尤利安揉了揉我的头:“不要多想,我不会问你任何问题。之所以告诉你,是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   他目光落在我胸口的十字架上,柔声说:“毕竟,我知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况且......”他俯下身把我摁在沙发上,魅惑攀附到我身上轻声呢喃:“我也一直想要获得你的原谅。”   我黯然神伤地握住胸口的十字架,承受尤利安的亲吻。他见我心不在焉,于是把我拎了起来。   “你枪伤未愈,我舍不得摆弄你。”   “你被暗杀这件事,我也在查,在此之前,你要好好养伤,知道吗?”   我收束思绪,迫使自己保持思维的镇定,可不能在这只狐狸面前漏出什么马脚,下定决心了,我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要查是他们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艾伦尽了他最大的努力去保护那个人,而我却不能违背自己的原则背叛自己的阵营去掩护那个他虽爱着但却不爱他的狠心人。   况且,我现在稍有动作或许会加快那个人的暴露。   唉,这个世界,真是太复杂了。我将头埋在尤利安胸口使劲蹭,感觉心里憋了一股火。   “怎么了?”他垂眉看我。   “我要嘛.......”   “要什么?”   我一脸无辜地在他腰上捏:“要你......”   “你可是个伤员,亲爱的,纵欲会让你的伤更加严重。”   “但心情的愉悦会使我的伤愈合得更快。”我把他的衬衫从裤腰里扯出来,到处乱摸乱亲,不久后某人就开始本能地反应。   “跪起来。”他突然命令我。   “啊?”   “面朝沙发靠背,两臂撑住,腿打开。”   “啧啧。”我坏笑看他,某人双颊绯红,双唇亮晶晶的像沾满了覆盆子果酱,我凑上前去狠狠嘬了一口。   “不听命令?”   “听,听!”   我傻笑地按照他所说的姿势摆好,他贴了过来,在我耳边呢喃:“这样的姿势不会对你造成压迫,也会让你更舒服。”   “收到,将军大人,那么你要开始......啊!”   结束后他枕在我胸口,抚摸我腹部上的那道枪伤,那是来自叶甫根尼的波波沙狙击/枪,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一晚。   奔跑在寒冷的冬夜里,无人的卡尔斯霍斯特的公路上,至今都觉得像一场梦。   想到乔治,我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永远没法像以前那么快乐了?”他好似在问我,眼睛却直直地盯在别处。   “或许吧。”我垂眉看他,揉搓着他的银发。   他突然轻声笑了笑,很轻很浅,就像日光下山间清泉发出的汨汨声响。   “你不该让索尼娅夹在中间难过。”我说:“你得和叶甫根尼保持良好的密切关系,这对你来说有好处。”   “嗯......”他软软地就像个孩子一样应承下来。   我突然想到,他似乎从来没有问过我那晚是怎么从地下室里跑出去的,但既然他不问,我便也不会把乔治交代出来。毕竟这人以前总担心我移情别恋到那个年轻的萨克逊美人儿身上了。   我爱怜地吻了吻他的额头,右手摩挲在他光洁的背上,尔后又抚摸他左臂上的那道枪伤。   这是我留在他身上的第一个印迹,虬曲的伤疤让我既得意又心疼。   夏去秋来,枪伤终于得以恢复。我也摆脱了轮椅和拐杖,重获健康。   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我百无聊耐地数着自己身上的枪伤,一个两个三个……数上几遍把自己都给数糊涂了。上过战场的莱茵除了腿上的的那道枪伤,其余的居然都是在和平年代中“收获”的。我啧啧个不停,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魔幻得可怕。   我凑到镜子前抚摸自己左脸上那道浅浅弹痕,正细细端详着,就听到某人倚靠在浴室门口软绵绵地说:“别看了,只会让你更有魅力的。”   我回过头冲他笑:“怎么,有危机感?”   尤利安耸耸肩,无所谓地说:“我为什么会有危机感?我心态向来很稳,平稳的情绪让我永葆青春,而情绪化的你只会长更多的皱纹。”   我走过去在他屁股上拍了拍:“好的将军大人,这话一说出来就表明你在焦虑哦。”   他冷冷斜睨我一眼,神色又舒缓下来。   “这次的调查并不顺利,暗杀你的人看来是个高手。”   “是一群吧。”我耸耸肩:“当时枪声四面八方传来的。”   “但总有个幕后主使。”   我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腰:“这世上还有克格勃和格鲁乌摆不定的事儿?”   他唇角微微一勾:“我没有惊动格鲁乌,也没允许萨沙手下的克格勃插手,这件事只有我和我线人在调查。”   “为什么?”   他亲了亲我的眼睛:“不为什么,行事要低调。”   “啧,也是,我是个德国人,怎么能为了一个德国人滥用你们苏联的公职人员呢?”   我冲他吹了个口哨,径直走向门口:“我得回去述职了,我们的米尔克部长一早就在找我,看来几个月不见他很想我啊,可又不派人来慰问慰问我,啧啧。”   我心情愉悦地蹦跳而下,看到索尼娅时搂住她的细腰跳了一圈交谊舞,在她乐呵呵的笑声中,我又跑到站在门口的安索洛夫面前捧起他的那张老脸狠狠地亲了一口,脸色绯红的老同志抄起扫帚就给我屁股上来了一下,笑骂我没大没小的。   在他们的欢笑声中我走出白色宅邸,拍了拍阿廖沙的肩告诉他别泄气,迟早有一天我会帮他把弗兰克和唐纳德给绑过来,阿廖沙坏笑着把我身上唯一的一包烟给摸走了,说绑人先不重要,他没烟抽现下才是大问题。我笑嘻嘻地转过脸,看到杜恩正懒洋洋地倚靠在我的那辆据说洗了一个礼拜才洗干净的高级伏尔加轿车边,潇洒地甩着金发,冲我傻笑点头。   “头儿,我来接你了!”   “嘿嘿,这次换我来开!”   我钻进驾驶位,临走前朝白色宅邸的三楼送上一个飞吻,随后车子一路疾行,驶出了卡尔斯霍斯特。   当我走进鲁斯彻斯特103号一号大楼的部长办公室时,惊讶地发现米尔克居然一脸忧伤甚至悲戚得红了眼睛,站在办公桌后,怔怔地盯住我。   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睛,是我从未见过的,我的好心情在一瞬间降至冰点,关上门后愣在了原地。   “莱茵。”   “嗯?”   “把他带回来。”   “……”   米尔克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举起仿有千斤重的双手,紧紧抠住了我的双肩。   “莱茵……把米夏,我们的米夏,带回来……” 第76章 Chapter 76   ===========================   马库斯·沃尔夫,代号“米夏”,史塔西对外情报总局高级侦查员,业务能力出色,曾多次受到部长表彰。但由于某些原因,这位高级侦查员没有留下任何资料与照片,除了高级领导层,没人知道这位“Mischa”究竟长什么模样。   这是米夏在史塔西留下的印象,却不是我脑海中对他的印象。   米夏,我的米夏。我犹记得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我找他拿枪,尽管犹豫和挣扎,他仍旧默许了我的任性。靠墙站在阴影下抽烟的他,这么多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后来得知他还活着,还成为了一名史塔西,心底虽然稍微放心,但依旧难以释怀。我的米夏,这些年来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而由于我身份的特殊我们也不被允许见面,连基本的关心和安慰都无法做到。转瞬之间,八年过去了。   而如今,米尔克告诉我,米夏居然被中情局控制在了手里,在波恩。   “莱茵,你是我们史塔西最出色的特工,你师从克格勃最厉害的科帕茨基上校,没人比得过你,米夏对你来说那么重要,你一定会把他带回来的吧……”   米尔克双目通红,迫不及待地想在我这里得到肯定答复。   “会的会的。”我拼命点头,眼泪直往下掉:“我就是自己死了也会把米夏带回来的。”   米尔克扯开嘴角苍白地笑:“我相信你,我只能相信你了……莱茵,你一定要把他给我带回来……我不能没有他……”   他浑身颤抖,显然被吓坏了,抓住我双肩的手恨不得把手指抠进我的血肉里。   “我也是,我不能没有他。”我擦掉眼泪,说:“给我一套顶级的装备,我今晚就过检查站。”   “可阿兹雷尔将军那边……”   “你不用在意,我会跟他交代清楚。”   是的,我必须去,挽救米夏必须我亲自来。那是我必须的救赎,否则余生都将在愧疚与悔恨中度过。我回到自己办公室,拨通了白色宅邸的专线电话。和尤利安言简意赅地说明缘由后,他在那边沉默了许久。   “你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是吗?”   “是的,无论如何都要去。”   “好。”我听到他在那边深吸了一口气:“我叫阿廖沙现在给你送来格鲁乌最新的装备。”   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我有些诧异地说:“谢谢你,尤利安,叫他送到我家吧……”   然后那边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还带上了几分威胁。   “如果在那边把小命给弄丢了,我就把安迪送到西伯利亚挖土豆。”   “你敢!”   啪的一声,那边挂了电话。该死的大伊万,我狠狠骂了他一句,将听筒摔在了电话上。   我才不会弄丢小命,我要把米夏带回来,我要让他和安迪见面,我要我们三个人重新坐在一起,在菩提树下晒太阳,在施普雷河里游泳……   我回到家脱掉制服,换上便服,简单收拾行李,拿出了自己的“瑞凡·兰德尔”的西德公民护照,看到上面那张没有伤疤的面孔,我只觉得恍然如梦。   门被敲响,打开门发现居然是萨沙。   他依旧是一袭卡其色风衣,拎着个黑色手提包,眼眸带笑,温温柔柔地看着我。   “我刚好在白色宅邸,便代替阿廖沙来送送你。”   “谢谢你,萨沙。”我接过装备放到我的行李边,然后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着装。   “天冷了,记得带条围巾。”萨沙从落地衣架上取下山羊绒围巾,围在我脖子上,和煦地笑着,捧起我的脸说:“别紧张,记得我教你的那些知识,都用得着的。”   “嗯,我会的。”我抚摸着山羊绒围巾,说:“这还是你过去新年时寄给我们的。”   “我知道。”他凑上前来,笑意盈盈地说:“它带有我对你的祝福。”   我咧开嘴笑了,他垂下长睫,随后又举目看我:“莱茵,这次过去,一定要注意安全,如果遇到意外,一定不能硬抗。保持冷静,必要时会记得往后退一步。”   “我明白,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毕竟有些人执着得可怕。”   萨沙笑了笑:“你可不能把自己的安全寄托于敌人莫须有的仁慈身上。”   他走过来从后环腰抱住我,下颌枕在我的颈侧,突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我笑着握住他的手:“这也不是我第一次执行任务了。”   “但不是每次都是我来送你。”   他把我掰过去,凝视我的眼睛,轻声说:“你要是再有个什么意外,我会受不了的。”   “可这就是间谍的世界,不是吗?你以前就跟我说过……”   他的笑容突然变得苦涩,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温热的指尖顺着额头下落,滑过我的眼睛和鼻梁,落在我的唇上。   我凝视他,从他那双棕眸里感受到分明的不舍与悲伤。   他缓慢地勾起了嘴角,纯洁无暇如孩童,小心翼翼地捧住我的脸,凑上前来。我瞬间恍神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他的动作止住了。   “临别之吻,也不愿意吗?”   声音带着令人心痛的颤抖,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低声说:“不会离别的……”   他突然笑了,轻轻吻了吻我的脸颊。   “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但总有一天,你会主动来吻我。”   “我无比期待那一天。”   他拢了拢我脖子上的围巾,转身就走向房门,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萨沙,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吧。”   “嗯,我知道。”他回过身,弯起晶亮的眼眸,笑着说:“我一直知道,因为我是爱你的。”   我目送他离开,伫立在原地很久。深吸一口气后,我决定将自己从感情漩涡中摆脱,此刻我需要的只有镇定而冷静的心绪。   于是当天晚上,我从腓特烈大街乘坐公共交通进入了西柏林,随后在西柏林的机场乘坐飞机来到了联邦德国的首都——波恩。   波恩,这座盛产音乐家的古老城市濒临莱茵河而建,作为目前西德的首都,这里也是间谍异常活跃的地方。走在莱茵河畔,凉风习习,夜晚下灰蓝色的河水泛着零碎皎洁月光,我在河岸边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酒店下榻,年轻漂亮的女招待操着一口科隆口音热情地接待了我。   “来点啤酒吗先生?送到您房间?”   “是的小姐,如果再来点熏培根便再好不过了。”   我冲她微笑,转身上了二楼,步入自己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之所以选择这处房间,是因为它有扇窗正对波恩明斯特教堂,而据我们线人提供的情报,该教堂后的一片街区里就有中情局的秘密情报站,如果我判断没错的话,米夏应该是深入到了此处情报站然后被捕。   被视为波恩象征的方形塔高高的尖顶沐浴在银白的月光下,我用完女招待送来的晚餐,和衣睡在单人床上,等待夜深人静的时刻。   临近一点,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备,从侧面窗户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酒店的花园里。随即我翻出篱笆,沿着河岸朝明斯特教堂方向一路潜去。   午夜时分街上路人稀少,尤其是在教堂这附近。我顺利绕过教堂,步入后面的街区,拐过一道巷子后,顿时眼前的光线变得明亮起来,各式霓虹灯闪烁,空气中香烟夹杂烈酒的气味扑面而来,俨然这里遍布酒吧。   我穿着身卡其色风衣,围着萨沙送我的围巾,还带着副平光眼镜,看起来有些过于文质彬彬,与这种地方有些格格不入。于是我将自己扎在裤腰里的衬衫扯了出来,取下眼镜,散开领口的几颗纽扣,揉乱自己的一头棕毛,路过一面橱窗时,我从玻璃镜中看到自己慵懒随性了许多。   不错,我咧开嘴笑了笑,就朝这片灯红酒绿的街区走去。   按照手头上的资料,CIA的疑似情报站再拐过两条街巷便是。但甫一进入这片街区,就敏锐地注意到街角站着的几个路人有些不正常,那一双双贼眼似乎拼命按捺着想要窥视我的欲望。尽管我大摇大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那些眼神却依旧出于心虚而闪躲。   我不自觉地将两手揣进了兜里,握住了枪柄。然而我还是做了做表面功夫,脸上依旧挂着副风轻云淡的笑容。   没走几步,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牛仔夹克,脖子遍布纹身的壮汉,他朝我挑了挑眉,冲我露出淫/笑。   “帅哥,要不要过来玩玩?”   他眼神中饶有意味,走过来在我屁股上拍了拍,我眼眸流转,笑着说:“好啊,劳烦带路。”   他吹了声口哨:“够劲儿!”   他从兜里掏出包美国牌香烟,递给我一根,我摆了摆手:“不抽这种没味儿的。”   壮汉嘿嘿一笑,指着街对面的一家闪着紫色霓虹灯的酒吧说:“到那里,有你想要的一切。”   他凑到我耳边,轻声说:“大麻什么的,你想要的都有。”   我露出会心笑容,挑起一边眉毛,做了个带路的手势。壮汉满面堆笑,近乎于谄媚。   他帮我推开酒吧门,在关上门的刹那朝身后微不可察地使了个眼色。我心中冷笑,径直走进了酒吧,坐到了吧台上。   “啤酒,谢谢。”   酒保淡淡扫了我一眼,转身给我来了满满当当的一扎。此刻酒吧里不过三三两两个喝酒的客人,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饶有意味不时向我这边瞥,有的透过装饰镜的反光小心翼翼打量我。   看来这一切都为我准备好了。   我笑着将手伸进风衣荷包里,敏锐地注意到酒保摇酒的动作微微一滞,神色都变得紧张起来,整个酒吧里的气氛瞬间低压,然而当我掏出我那高级钱夹抽出几张大额美元拍在吧台上时,紧张的氛围又顿时消散无踪。   “开一瓶你这边最贵的酒。”   我笑着对酒保说,年轻的酒保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最贵的?”   “是的,最贵的。”我抿下一小口啤酒,笑意盈盈的,直视他那警惕的,发着寒光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   “然后给在座的每位绅士都来上一杯,告诉他们,喝完好上路。” 第77章 Chapter 77   ===========================   我手中的扎啤瞬间爆开,酒液飞溅,我一个飞跃跳进吧台内,先是一枪打残了酒保的腿,看他倒在地上哀嚎不停,突然恶向胆边生,将他提过来便摆在面前当作移动的人形盾牌。   生死时刻,我举起马卡洛夫手枪拼命还击,刹时小小的酒吧内枪声四作,身后的酒柜哗啦啦碎了一地,酒瓶一个接一个爆开,就像下了一场芳香四溢的暴雨。   吊灯摇晃起来,明明灭灭当中我杀红了眼,抄起隐蔽在风衣下的冲锋枪跟面前这群美国人对干,不久后更多的人涌向酒吧,我跳出吧台,从酒吧的后门溜走。   夜色中我一路疾行,听见后面紧追而来的脚步声,几声枪响后我身侧的墙壁突然碎裂开来,我疯狂狞笑,转身回击,然而身后的追兵似乎越来越多,就在跑过一道窄巷时,一股大力突然把我攫住,未等我反应过来就被拖进了那个只有半米见宽的窄缝中,被一双热乎乎的手从后捂住了嘴。   我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就听见一道柔媚而急促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亲爱的别动!除非你不想要这条小命了。”   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顽劣的调子,我惊讶地回头,迎上乔治那双玩味的眼睛。   他向我做了个噤声的口型,我停止动作,屏住了呼吸。不久后一群美国人从街道上跑过,好似抓住此际我不能出声的机会,他竟把自己的食指塞进我的嘴里搅了一圈,还在后面顶了顶我。   这种色情的动作也只有他能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做得出来,我恨恨地白了他一眼,他依旧玩世不恭地笑着,那双眼睛好似在说他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美国人走后,我示威性地在他食指上咬了一口,他吃痛地缩回手,一边甩手一边笑:”亲爱的,好久不见,你怎么越来越猛了?”   我把他抵住往巷子深处退,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你在跟踪我?是尤利安叫你来的吗?”   “你可真心急,开口便是三个问题,却没有一个在关心我。”他可怜巴巴地说:“你一点都不想我。”   “不……”我愣了愣,说:“这次任务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容不得一点纰漏。”   “哟,那你刚才还在那里闹那么一出?”他眯起狡黠的眼睛。   “那是因为我知道这是个陷阱,我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我已经被美国人耍够了。”   “那你不怕打草惊蛇?你要救的那个人要是被转移了怎么办?”   我笑了笑,拍了拍乔治那张漂亮非凡的脸:“你知道的可真多,可是乔治,我要找的人一开始就不在这里,我知道。”   乔治棕眸绽放光彩,搂住我的腰:“莱茵,你变聪明了,我还以为你还像以前傻乎乎的呢。”   我收敛笑容,淡淡地说:“任谁经历那些事都会变聪明的。”   乔治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凑过来在我脸上吻了吻:“对不起,莱茵。”   我摇头:“没关系,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先离开这里吧,你说的对,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我需要和你叙叙旧,我下榻的酒店就在这附近。”   “酒店……”乔治笑嘻嘻地抱住我:“和我去酒店?”   我脸皮一红,随即把他从我身上摘了下来:“别想多……我没想到会遇见你。”   “我想什么了?”乔治耸耸肩,戳了戳我:“是你在想多。”   他潇洒地甩了甩他齐耳的利落短发,攀住了我:“好了,让我们一起回酒店吧,亲爱的,你不知道这几年我有多想你。人们都说不可相信一个间谍所说的话,但我敢向上帝发誓,这句话百分之百是真的,亲爱的莱茵,我无比想念你。”   于是乔治跟着我翻了篱笆,穿梭在花园中,然后爬墙爬到二楼的窗户钻进我的房间。   他大咧咧地脱掉他的皮夹克和牛仔裤往地上一扔,然后就躺在了卧室里唯一的一张床上。他双颊微红,喘着粗气,说:“我好久都没干爬墙这种事儿了,莱茵,这也太原始了。”   “是啊,你已经到了玩计谋的程度了嘛。”   我捡起他扔在地上的衣服,挂在落地衣架上。又取下身上的装备,脱去围巾和风衣,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衣橱里。   “啧,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他躺在床上懒洋洋地看我。   我耸耸肩:“爱整洁爱干净可不是专属于女孩。”   “我看你是被某个将军调教的。”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说:“你那件风衣是Hugo Boss?你可真讲究呐,不过这牌子比起我们的Burberry差多啦,都是做过军装的,嘿嘿嘿......”   我被他揶揄得脸红起来,他看我一脸局促,说:“不过和你的围巾很搭,波兰货。”   他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你怎么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不禁惊讶他的眼力。   他有些得意地说:“当然,Hugo Boss做军装积累的经验在衣服的走线上十分明显。你围巾上的这种花纹我只在卢布林的手工作坊里见过,这可是手工制作,纯山羊绒。哎呀,这个搭配好,好极了!”   他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满脸通红,嘴里还不忘念叨:“你怎么不弄个闪电符号挂身上呀?!”   “看来你是个天生的同性恋。”我哂笑一声,开始还击:“正常男人可不会对服装配饰这么敏感。”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地挑眉,乐呵呵地看我解开衬衫。   “那你还敢在我面前脱衣服?”他又坏笑起来,我一愣,然后转身对他说:“你说得对。”   我钻进了浴室,将自己身上的硝烟味和酒味洗了个干净。   等我出来时,乔治已经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睡着,看着他孩子般的睡颜,我无奈地叹息一声,穿上浴袍睡到了沙发上。怔怔盯着天花板,我在内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今天给了他们迎头一击,想必已经惊动了某些人。但这正是我的目的,今日的损失让他们会仔细考虑接下来的诱导和陷阱是否还值得,若他们心有分寸,收回那些不该有的爪牙,我的行动应该就会顺利许多。   并且……呵呵……   我勾起唇角笑了笑,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很快便陷入了睡眠。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床上。   我惊跳而起,看到沙发上的乔治正在摆弄我的冲锋枪。   “小莱茵,睡得太死了哦。”他不怀好意地上下瞄我,我霎时就红了脸。   “放心,我可是个绅士。”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说吧,你的计划。”   “我现在需要定位一个人的踪迹。”   “谁?”   “你知道是谁,乔治。”   乔治扯了扯嘴角:“那可不容易,像他那种层次的人踪迹都是机密中的机密。”   “当然。”我笑着坐起身穿上拖鞋:“但经过我昨晚闹那么一出,想必某些人马上就要来找我了。而只要他们来了,想找他就容易了。”   乔治玩味地看我:“那么,你是想拿自己当诱饵咯?可是万一饵被吃掉,鱼却不上钩怎么办?”   “不还有你么?”我微笑凝视他:“你会让我被吃掉吗?吃掉了你怎么向尤利安交差?”   乔治唇角勾起戏谑的弧度,笑容降了几分温度:“这么说你觉得我是奉命而来?”   “难道不是?”   他冷哼一声,站起身朝我走来,伸手按住我的肩膀,拇指摁在我的锁骨上,俯下身凝望我,良久,他手上突然用力,把我推倒在床上。   “你说是就是。”   他迅速站直身体伫立在窗前,背对我伸了个懒腰,声音冷而清淡:“叫早餐吧,我饿了。”   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起身拿起客房电话打到前台叫了早餐。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变得低沉,我走进浴室换衣服,刚准备关上门却被他一脚抵住。   “喂,我说。”他胳膊肘撑在门框上,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你是不是现在已经很难相信别人了?”   “为什么这么问?”   他抿了抿嘴,眼睛斜斜地向下看去,随即抬眼看我,神色罕见地认真起来:“你先回答我。”   “如果你一定要听真话的话,是的,我的确很难相信任何人了。”   “包括你那位将军?”   我咧开嘴笑,伸出手摸了摸他那漂亮的脸颊:“乔治,你这么聪明,你觉得呢?”   “但你还爱他。”   我一愣,收回了手,无比坦然地耸肩道:“是的,我爱他,但这并不代表我相信他。乔治,曾经的那些事让我很伤心,但我伤心的不是被欺骗,而是我再也无法去相信。尽管我爱着他,但也不得不提防着他。”   乔治突然像个孩子般笑了:“你没有提防我,你昨天带我回了酒店。”   我笑着摇头:“我自然不会怀疑你要害我性命的。另外,我也得向你抱歉,那时你想带我走,但我却没能赴约,你应该等了我很久吧……”   乔治突然神色一凛,摆了摆手,说:“没有,第二天一早我就走了。”   “那就好,后来还下了雪,我一直担心你来着。”   “真的?”   “嗯?什么真的?”   “你担心我了?”   “当然。”   我点头,担心他不是很正常吗?他突然乐不可支起来,眼睛里绽放大片惊喜的光彩。我被他弄得云里雾里,但他一向没个正经,在我屁股上拍了拍,坏笑几声便吹着口哨向窗前走去。   接下来一天我们便在波恩市区闲逛,我依旧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打扮,而乔治却完全易容成了另外一个人,看着他那副陌生到认不出的模样,我差点惊掉了下巴。   “小莱茵,想学吗?”他得意洋洋地走在街上,下巴上的络腮胡子一颤一颤的,就像青年时期的恩格斯,完全没有半分以前孩子气的模样。   “这可是我的独门秘技,易容这方面就没人比得过我。”他朝我眨眼,不得不说,这门手艺的确让人很心动。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说:“想学,你可以教我吗?”   他咧开嘴笑:“那你可得交学费哦。”   他伸出恶魔之爪,在我屁股上捏了一把。   “用这个……”   他色眯眯的眼神让走在人群中我打了个激灵,迎面走来几位年轻的金发女孩儿不禁捂嘴轻笑。   “喂,你注意点!”我轻声呵斥了他一句。   “你不是想要引人注目么?”乔治攀住了我,“动静闹得越大,他们来得越快,不是吗?”   话语刚落,他把我一搂,站在闹市区的广场中心,给我来了个激吻,柔软灵巧的舌尖瞬间撬开我不设防的牙关,狠狠地扫荡了一圈,我大惊失色一声惊叫推开了他,他踉跄后退几步,一屁股摔在地上。   霎时仿佛整个广场上的人都看向了我们。   我伫立在人群中心,只感觉脸颊发烧,头发都根根竖起。而乔治只是坐在地上安静望着我傻笑,一副乐呵呵恬不知耻的模样。   突然,我和他的目光瞬间对上,一股寒意如闪电般劈下来,所有的表情都凝滞在脸上。   “他们来了。”   不约而同说出这一句,下一秒,我扑向乔治,拉起他就朝临近的一道僻静的街区跑去。   --------------------   PS:Hugo boss在二战时期为纳粹提供军服,Burberry最开始的风衣也是提供给英国军队(一战)。 第78章 Chapter 78   ===========================   “我们的穆勒同志?好久不见,为什么躲躲藏藏的呢?你难道不想念我们吗?”   唐纳德的声音仿佛魔鬼一般飘荡在日暮时分无人的街道,我和乔治隐身于一处临街的公寓二楼楼梯转角,透过一扇灰蒙蒙的窗户看唐纳德和弗兰克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中心。弗兰克童真的脸上挂着阴险的笑容,一只小手转着枪,一只小手牵着唐纳德的风衣衣角,就像个跟着大人出来玩耍的孩子。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语就让他这幅纯真无害的表面彻底撕破,他声音尖尖细细地飘来:“他还带着个男人呢!唐纳德,他俩刚刚还亲嘴来着。真不要脸,有了那位美人儿将军还四处拈花惹草,看来他是没被干够,是不是呀?穆勒同志,你是不是没被干够?!”   “是的,亲爱的,德国人一向很变态,出了名的,他是欲求不满,我们国内有很多俱乐部……哦,我明白了,穆勒同志在暗示我们呢,钱啊房子啊他都不喜欢,他喜欢被男人干啊……”   唐纳德和弗兰克笑嘻嘻地在街道上晃悠,嘴里出说令人作呕的污言秽语。我在心拼命里默念,不要上当,不要上当他们的激将法……沉着,冷静……   砰!   一声枪响,两道尖叫!我看到乔治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   “他娘的!你们骂谁呢?!”   他恶狠狠抄起枪地朝下面两人扫射,下面爆发出一阵激昂的笑声,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就笑不出来了,乔治火力猛到让我目瞪口呆。只听下面的笑声变成谩骂,而后又转为惊慌的求助。那柄冲锋枪在乔治手里玩出了机枪的架势,噗噗噗地倾斜汹涌的怒意,子弹在地上刮出一簇簇耀眼的闪光,迸射得四处飞溅!   “乔治……这里可是……市区……”   我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乔治一愣,恨恨地收起了枪。   “我可没那个好脾气。”他一把拎起我:“别愣着了,快追!”   我还想跟唐纳德他们斡旋个一阵子的,没想到乔治直接上来来狠的,效果还出人意料的好,看来我跟他的水平不是差了一点半点。   想起他往日那副吊儿郎当的孩子气模样,没想到真干起来这么猛的,怪不得尤利安这么看重他。再次看向他那张神似恩格斯的脸,我简直不寒而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还好我不是乔治的敌人。   我和他一路跟着唐纳德和弗兰克一路追去,这俩倒霉蛋根本没想到我身边带着这么一员猛将,不过乔治说他接下来得隐匿行动。   “我可不能暴露了亲爱的,唐纳德是我的同事。”   他朝我眨眼:“虽然他加入了英美特别行动小组,但亲爱的,我和他是MI6的的旧相识。”   追击直至深夜,我明显感受到这两人在故意留下痕迹,但正如乔治所说抓鱼也得先跳下河再说,我决定赌上一把。   于是当我一脚踢开位于波恩北郊的那栋破旧公寓的大门时,我看到昏黄的灯光下,我那久违的朋友——理查德·赫尔姆斯,正悠哉悠哉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灰色的眼睛透出精明而又缱绻的光芒,怔怔地望着桌前出神。   他穿着一身意大利手工定制银灰色西服套装,硬挺的白色衬衫衣领下是一条冷蓝色Dior领带,胸袋里插着一根MontBlanc钢笔,衣袖上的蓝钻袖扣在灯光下闪耀慑人的光芒。   见我进来,他无任何动作,仿佛等待我许久似的,嘴角含笑,抿下一小口红茶。   我朝他举起了枪。   “我原以为你会很温和的,没想到你对曾经救过你的人竟然能回赠如此凶猛的火力。”理查德优雅地移动目光,浅笑着看向我,“你可把他俩吓坏了,当然,也把我吓坏了。”   “这是你下属的失责,他们难道没有告诉你,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吗?”   我一步一步朝他逼近,打开了手枪保险。   他轻声笑了出来,放下茶杯,摇头说:“几年不见,你长得越发像你的父亲了。看到你,我不禁怀念战前的那段岁月。”   我冷笑一声:“是啊,你和他大概拥有一段美好的时光吧,可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提到他呢?”   “你将你恩师的儿子玩得团团转,毁了他一生……”   灰色的瞳孔倏然收紧,随即缓缓放松,仍旧是一副临危不惧意味深沉的笑容。   “那么……”他站起身,朝我走近,抓住我手枪的枪口,怼在了他的心脏处,“开枪,亲爱的莱茵。”   他唇角上扬的每一个弧度都满含阴险的意味,我强压住内心深处的愤怒与恐惧,保持声音的平稳。   “告诉我,米夏在哪里?否则我会如你所愿。”   他爽朗地笑出声,无奈地摇头:“莱茵啊莱茵,难道唐纳德没有给我把话带到吗?难道你不知道你会后悔的吗?”   “我后悔的事情多了,不怕再多出一件。”   “是吗?”他眼眸流转:“你拥有的还经得起失去吗?”   他身上流露出阴谋的气息让我紧张得浑身直颤,我咬紧牙关,恶狠狠地威胁道:“别跟我废话,告诉我米夏在哪里?!否则我真的会开枪!”   “干嘛这么着急,我引你过来,自然会让你们见面。”他摸了摸我手上的枪:“好了莱茵,放下枪吧,我们之间需要心平气和地聊一聊。”   “我不觉得和你有什么好聊的,你说的每句话不过都是谎言。”   理查德难以置信地看我,勾起一道戏谑嘲讽的笑容:“谎言?我总共和你说过几句话?有哪一句是在骗你?”   “老实说,看你现在这副模样,我很欣慰,当然,这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曾对你上心过,哦莱茵,你别忘了,53年我还救过你的命。原本我想拿米夏来威胁你,让你好好听话,但现在看你这双满是仇恨的眼睛,我就知道,你不过又是一只不听话的小鸟儿罢了。”   “这种鸟儿,笼子是关不住的,除非折断了他的翅膀。可是,我怎么又会忍心折断你的翅膀呢?”他的笑容糅杂着慈爱和阴狠,这两种相斥的神色完美地融合在他那张假意惺惺的脸上。   “你想干什么?”我牙关打颤地后退一步。   理查德弯起眼眸,娓娓道来般地说:“你说我还能干什么?这个世界不过就是你威胁我我威胁你,互为擘肘罢了……你以为你的价值只在于情报方面吗?”   “那你也太高看了某些人的善心罢了,要知道我……”   “哦?某些人?是哪个人?”理查德撇下我的枪,戳了戳我的胸口:“你真知道是哪个人?”   他哂笑一声,说:“你知道吗?有时候事态的发展会超出你的想象,比如说,当初我知道你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你竟然能够拿枪指着我,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招人喜欢。”   “你想象不到的多了。”我揪住他那高级DIOR领带,将领结缓慢向上收缩,轻言细语又满含恶劣地在他耳边说:“这次是拿枪指着你,下次可能就是用锤子敲碎你的墓碑了。理查德,你玩我还没玩够吗?你究竟在执着些什么呢?除非你今天在这里解决掉我,否则你所有想的都不可能实现,我不会背叛,更不会跟你们一伙儿……”   “这话就说的有些早了。”因为缺氧他涨红了脸,可仍旧挂着副不怀好意、志在必得的笑容:“你知道艾伦为什么违背我们给他定下的人设吗?”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松开了他,一听到艾伦我不自觉地被吸引。   他低头咳嗽几声,松开领带,抬眼看我:“作为一个间谍,最重要的就是避人耳目,简而言之,就是低调。那么艾伦一开始进入洪堡大学就不被允许展示他那惊人的医学天赋。亲爱的莱茵,我们给他的人设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差生,可他却总是考第一名,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呢?”   我脸色煞白,怔怔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   理查德笑了起来:“不,你知道,你只要仔细想想,你就会知道……莱茵,当一个人陷入爱河时,他便会情不自禁的想要吸引别人的目光……”   “该死!”我抓住理查德狠狠把他摁在桌子上:“你他妈想说什么?!”   “你说呢……连接触都不被允许,居然可以坚持六年……”理查德又是讥讽地笑,推开了我,迅速起身拿起桌子上的一张便条写下一串地址塞进我的衣服口袋里。   他拍了拍我的脸:“好了莱茵,我没时间跟你在这里玩猜谜语的游戏,等你想好了自然会来找我。记住,这地方只能你一个人来,我想你明白。”   “现在,让我告诉你你亲爱的米夏在哪里吧。”   他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摇下一串号码:“喂,这里是理查德·赫尔姆斯,对,那么现在可以把他转移到科隆了,记住,严加看管,可不能让人轻易给跑了。”   他挂了电话,微笑看我。   “那么,祝你的营救冒险一路愉快。”   --------------------   PS:今天是假期最后一天,存稿很多,会多多更新~请大家给我小黄灯,我很喜欢看大家的评论。(今天可能会有个爆点出现哦) 第79章 Chapter 79   ===========================   在科隆,我们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才找到米夏的踪迹,负责看押他的是一支由五名特工组成的行动小组,他们实力强悍,并且在科隆有着庞大的情报网。我们刚发现他们的行踪,他们便迅速转移,如此几个回合,时间就拖到了十二月。在一次火拼当中,乔治为了救我腿部中枪,我只能带着他撤退,暂时躲在一个简陋的诊所里。   冬日的科隆寒风大作,下起了暴雪,天阴沉沉的,仿佛要整个压下来。诊室里烧着炉子,然而冷风还是不断灌进来。我和乔治缩在一张床上,裹在被窝里。我抱着他,想把自己的所有温度都给他。   “都说了叫你不要跟来……”我抚摸他因为疼痛而发冷汗的额头,心痛得要死。   他孩子气地嘟囔着,嘴唇毫无血色:“没我你早就被干掉啦……”   “你说的对,我太弱了。”营救的失败和乔治的受伤让我倍受打击,忍不住哭哭啼啼起来,虽然自己也知道这副模样实在太难看,可我早已不再在意形象。   “你脚上的那些伤疤又是怎么回事?”我掀起被子看他被纱布缠绕的左腿之下的脚,那些伤疤大块地遍布在他双脚,我伸手摸了摸,心疼地问:“是冻伤吗?”   “是啊……”他苍白地笑:“是冻伤。”   我心下颤了颤,问:“难道是……你……”   意识到了一切,我又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他脸上。   乔治伸手摸了摸我的眼睛,嗔怪说:“像个女人。”   我擦了擦眼泪:“没错,可哭泣也不只是专属于女人。”   他咧开嘴笑了,像个孩子一样往我怀里钻,瓮声瓮气地说:“莱茵,那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他不看我,整张脸都埋在我怀里,呼出的热流在我胸口蔓延。   “你知道吗?那时我等了你很久,天亮了,你没有来……可我不相信,但也说不出为什么不相信……莱茵,我不是那样认真的一个人的。但那次等你,我认真了。”   “我在雪地里等了你整整三天,意识都开始不清晰,我以为自己快死了,却不想等到了另外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我泣不成声:“不知道……”   “是阿兹雷尔将军……”乔治温热的眼泪在我胸前晕开,“他说你不会来了,因为你在来的路上中了枪……”   “我在那里哭成了个泪人儿,可我动不了,我已经被冻僵了,连站都站不起来。后来是将军差人把我送到医院去的,他叫我走,不要再管你的事,他说他会保护好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伤心的模样,我意识到他或许是真的爱上你了。”   他倏尔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可怜兮兮地说:“所以,我想告诉你的是,这次不是他派我来的,或许他也知道我会来你身边,但我不是奉命而来的,你可以相信我吗?真的,我不是奉命来的!”   “我相信我相信。”我拼命点头,捧住他的脸:“我相信你是自己要来的,因为你担心我。”   “是的,可我不仅仅是担心你……”他明亮的双眸缓慢地暗淡下去,垂下长长的眼睫,轻声说:“不仅仅是担心你……更多的是,我……我……”   他张嘴发出越来越低沉的声音,至终却什么都没说,又将脸埋在我怀里。我抚摸他的棕发,用被子裹紧了他。   “可是你在白色宅邸有暗线吗?那时是谁给我开的门呢?”   乔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在安迪家里收到了匿名信息,说可以和我联手把你弄出去。”   “我本该更加小心一些的,可当时我急坏了,我不敢想象他们居然把你关在下面那么久……莱茵,多年前,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苏联人的时候,我不知道会发生这一切,这对你太残忍了,我真的很抱歉。当时在波兰,我看到你那么卖命地救我,你那么伤心,那么茫然,那么不知所措……莱茵,即使我是个间谍,但我也是个人,人的心都软的……”   他双肩颤抖起来,愧疚侵袭着这名心地善良的间谍,他隐忍地呜咽着,深深埋在我的怀里,不肯抬头。   “没关系。”我俯下头在他头上深深一吻:“一切都过去了,等我把米夏救回来,所有的事情都会恢复原点。我将不再怀有任何怨恨,我会释怀一切。”   “我会尽我的全力帮你救回他。”   “你已经做到了,乔治。”我再次亲吻他:“你已经做到了。”   乔治的腿伤未伤及骨头,休养了半个月后他说什么也要跟我再次行动,无奈之下只能好言劝他,说救米夏是我必须亲自去做的一项救赎。沉默良久,乔治举目望我:“那至少,让我开着车在外接应你,好吗?”   “好。”我摸了摸他的头,说:“不见不散。”   于是当我潜入那座市郊的小教堂时,内心感到无比镇定,回首望向掩映在树林里的那辆白色福特汽车,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安全离开。   父神啊,原谅我将在教堂里开枪,让鲜血洒在你那洁白的地砖上。祈求您能够见证我与友人历经劫难后的重逢,让我的罪孽终将在那十字架上得到赦免。   我默念主祈祷文,决定在这一次破釜沉舟,解决掉一切。毫不犹豫地扛起冲锋/枪,我步入教堂的主厅,在镂空顶部渗下来的清澈阳光中,开启了自我救赎的第一枪。   我看到鲜血在飞溅,猩红的玫瑰在绽放,硝烟缠绕在纯洁无瑕的圣子像上,一声声惨叫和哀嚎冲撞着我的耳膜。但我听不到,也感受不到。我将所有的感觉与杂念与痛楚一起排斥在外,就像一道幽灵闪烁在教堂内。   枪战持续了很长时间,但似乎又是一瞬间的事情。等我回过神来,那些美国人已经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沐浴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血色光芒。而我同样浑身浴血,可不觉得疼痛。   最终,我拖着长长的血迹,在教堂的地下室里找到了我那多年未见的挚友。   几乎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的泪水就汹涌而下。   “米夏……”   我颤抖地走向他,只见他蜷缩在一张铁笼内,衣衫褴褛,像牲口一样被绑得严严实实。浑身是伤,瘦骨嶙峋,嘴里被塞着布团,脸上遍布伤痕。我心疼地抚摸他紧闭的双眼,拧起的眉头,就连战争都未将他摧残成这副模样。   九年了……九年……我的米夏,我们居然分开了那么久啊……   我哭泣不已,到后来甚至是嚎啕大哭,愤怒扛起枪轰开了铁笼的锁链,他几乎是直挺挺地就倒了出来,我迅速将他抱在怀里,拼命亲吻他。   “米夏,米夏……你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我抱着他,一路朝外跑,他那么高的个子,体重却轻飘飘的,仿佛我只抱着一具空荡荡的骨架。我毫无形象地又哭了起来,边跑边哭,抱着他穿过满是鲜血的教堂主厅,奔向阳光灿烂的光明处。   突然,一阵清风吹过,我的呼唤得到了回应。   他艰难地睁开眼,露出了我此生最珍贵的一道笑容。   “你……来……了……”   他干枯的嘴唇嗫嚅出我心心念念的话语,我激动到浑身颤栗。   “我来了!我来了!”   阳光倾泻而下,我们终于重逢。九年的时光倏忽而过,所有的变化都不曾改变我们许下的诺言。   我们会见面,我们一定会见面!   他再次晕了过去,我却不再担心。他还活着,我要带他回东柏林,回我们的家。   我将他抱上车,乔治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我已经安排好了飞机,今晚你们就可以直飞西柏林。”   “谢谢你乔治。”   他望了一眼我怀里的米夏,又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我,笑容突然萧瑟起来。   “他是幸运的。”他启动发动机,踩下油门:“能有人这么不顾一切地去救他。”   “你也会有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无比宁定和坚决,“如果有一天你身陷囹圄,我也会像救米夏一样去救你。”   后视镜里我对上乔治惊讶的目光,他神色缓慢地舒展开来,孩子气地抿嘴轻笑。   “喂,你可不要诅咒我呀……”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却滴在怀中米夏的脸上。   1958年12月24日平安夜,我告别了乔治,带着昏迷的米夏登上了那架私人飞机。   “但愿下次我们的重逢不会太久。”我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不会很久的,我相信。”   我转身走向舷梯,乔治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我诧异地回头,看到他泛着泪光的眼睛。   “莱茵,你没忘记我之前说的话吧。”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   我抿紧了唇,努力控制声线的颤抖,想把眼泪憋回去。   “我没忘,并且我相信。”   我走过去捧起他的脸,在他唇上深深印了一吻。在我的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去吻他。那天机场的风很大,夹杂着冰冷的雨雪,我们的衣摆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吻他,但我能感受这个吻能抚慰他。   他想要,于是我给了他。从不后悔这个决定,我擦掉他漂亮脸蛋上的滚烫泪水,深深凝望他的眼睛,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每一次的分别就可能是永别。但我和他之间,却隐隐存在某种预感。   或许我们真的再也不会分开,就如他所说,他会一直与我同在。   永远。 第80章 Chapter 80   ===========================   史塔西高级病房里传来低沉而悲痛的呜咽声,我靠在门上,看着米尔克握住昏迷不醒的米夏的手,紧紧放在唇前,泪水顺着紧握在一起的手蜿蜒而下,似乎没有尽头。   我既欣喜又悲伤,昨天夜里,几乎是在到达东西柏林检查站的那一刻我们就被一辆高级伏尔加汽车接了过来,刚把米夏送进急救病房,自己就被推进了诊疗室。   醒来时已经躺在尤利安温暖的怀抱里,我看到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绿色眼睛泛起心疼的波浪,神色悒郁而无奈。   “你究竟还要让我为你担忧多少次。”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侧,长长出了一口气:“你这是在折磨我……知道吗?”   我伸出手抚摸他的银发,同样长叹一口气,笑着安抚他:“他一直在我身边。”   “我知道。”尤利安亲吻我的眼睛:“他喜欢你,我也知道。”   四目相对,我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当晚某位将军就和我一起睡在病床上,抱着我就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   翌日一早,我便来到米夏的病房,于是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高高在上的史塔西一号人物,在我的挚友身边,泣不成声。   他的悲伤犹若实质一样充盈在整件病房,我推开门走了进去,他抬眼看我,站直身体有些不好意思地抹掉了眼泪。   “我不会让他再去执行任务了,这次我将会提拔他。”   “这不容易,毕竟米夏……不,马库斯有过案底。”   米尔克笑容泛着苦涩:“是啊,就是因为他那出身,为纳粹打过仗,干过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还被卷进你那件事情里,即使是我想保他也不容易啊……”   “可我这次下定决心了,说什么也得把他的职位提升上来,他不能再离开我了,我受不住。”   我走上前去抚摸米夏沧桑的面容,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   “不止你受不住,我哪里又能承受再次失去他的痛苦呢?”我爱怜地顺着米夏的头发,小时候,我总爱这样摸他。   我说,米夏,你是我的一只小狗。   然后米夏就龇着牙过来咬我,把我摁在地上摸我的头。   现在换你当狗啦!   我们笑着闹着,恍惚间,我们都长大了。我抬眼,仿佛又看到莉莉丝站在花园里向我们招手,呼唤我们去她家吃栗子蛋糕。   香香甜甜的,栗子蛋糕。   我又是笑又是哭,然后冲米尔克说:“你会好好爱他的吧!”   米尔克一愣,然后笑着说:“当然,我会比你更爱他。”   我擦掉眼泪,说:“那就好,那我才能放心。”   米尔克沉默片刻,后又走到我的身边,说:“三天后,去史塔西17号监狱。莱茵,我们两清了。我再也不会讨厌你了。”   这下换我惊讶了,盯着他问:“你是说……菲利普能出来了?”   他点点头:“手续已经批下来了。”   我激动地将他一把抱在怀里,就差在他脸上狠狠嘬上一口。他骂骂咧咧地推开我,说他这张俊脸只允许我们沃尔夫警长亲,我可没那资格。   于是三天后,晴朗的冬日,我将心心念念的菲利普警长从监狱里接了出来,安置在勃兰登堡乡下的一处高级疗养院里。几年的监狱生活给他的身体带来了不可逆转的伤害,我照例抱着他痛哭了一场,然后答应他只要有时间就会去看望他。   我的菲利普警长只是慈爱地望着我,他似乎能从我的哭声当中猜测到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毕竟他在多年前就善意地给过我提示。   勃兰登堡疗养院分别的那一刻,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瘦削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再次透出往日威风凛凛的光芒,给了我最后一道建议。   “坚强,莱茵,你要比任何人都坚强!”   “我会的!”   我拥抱他,莱茵会比任何人都坚强,因为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会抱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他不会放弃,他会走到最后。   车子驶上通往卡尔斯霍斯特的道路,冬日清澈的阳光闪烁在勃兰登堡丛林的湖泊上,我的心情在这几年来从未如此明媚过。仿佛一切真的回到了原点,我的挚友,我的恩师……   曾几何时,我也曾为他们的离去而切切悲伤,如今他们再次回来,回到我的身边,一切都变了,但又似乎一切都没变。   即使物是人非,但生活仍在继续,美好的期望在一件件地实现。   我闭上眼睛,任林间舒爽的风吹干脸上的泪痕。很快我们便来到卡尔斯霍斯特,我吩咐司机回史塔西总部,自己散步走向白色宅邸。   没走几步身旁的一辆高级伏尔加轿车便按着喇叭吸引我的注意力,我转头看去,只见后座探出一张熟悉的脸。   “小莱茵,好久不见。”   我吓了一跳,居然是叶甫根尼。然而现在无论有多么惊讶和恐惧,我已经练就了维持表面镇定的高超能力,至少目前我如此标榜自己。   我傻兮兮地笑:“好久不见呀,叶甫根尼。”   叶甫根尼挑了挑眉,伸手示意我走近点。   “小莱茵,可别怨恨我当时打了你,你知道我有打猎的爱好,那天红外线望远镜有点问题……你想想,我怎么舍得伤害你呢?”   啧啧,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果然了得。我点点头:“当然,我们是朋友嘛,我相信你。”   他干涩地笑了笑:“那就好,喏,你去将军那边的吧,帮我个忙。”   他从兜里拿出一个蓝白色包装的礼品盒:“帮我送给索尼娅,新年礼物嘛……现在跟以前不同了,见面也不方便,但我对她可是一片真心。对,你就这么跟她说,我叶甫根尼,对她可是真心实意的呀!”   “那还能有假?我们都知道你喜欢她。“   叶甫根尼哈哈笑了起来,朝我摆摆手:“好啦小莱茵,下次再见吧,也祝你新年快乐!”   车子一路嗡鸣,将尾气甩我一脸。我耸耸肩,叹息一声。   老实说,不想见,一次也不想见。   将礼物送给索尼娅时,她的表情说不上惊喜和好看,只是默然盯着礼盒,然后冲我温柔一笑:“这回又吃苦头了吗?”   我点头,嬉皮笑脸地说:“但吃的值啊!”   “没个正经,迟早把小命玩完。”   我撇撇嘴:“那不得心疼死你们。”   “知道就好。”索尼娅将礼盒揣进兜里,说:“上去吧,一早就在等你了。”   我傻笑着跑上三楼,某人面前的桌上已经泡好了两杯芳香四溢的红茶。   “心情很好?”他朝我伸出手,把我搂在怀里,眼神莫名其妙慈爱起来。   “你怎么这样抱我看我,我又不是你儿子。”我端起红茶小饮一口。   “你想当我儿子吗?”   “变态啊你。”我含住一口红茶,吻向他,将清香的茶液渗入他的唇腔,就像过往他对我做过的那样。   “怎么?”我笑得不怀好意:“这样的儿子你也要?”   他搂在我腰间的手缓缓向下:“怎么不要,这里更想要。”   他手指突然用力,让我不自觉地缩紧。   “我看你真是个变态。”我含住他的唇,呢喃地说:“想要小孩儿了?可我又不能给你生一个,怎么,现在后悔了?”   “这不有你么……”他在我的亲吻下含糊不清地说,我狠狠咬了咬他的舌尖。   他吃痛得笑了出来,瓷白的脸上浮现玫瑰色的红晕,碧眼莹莹的,银金色的发丝泛着清冷的日光,红唇晶莹透亮,魅惑得一塌糊涂。   我看着他,心叹这人怎么就不老呢?   “你这个年纪当我的父亲还太嫩了点。”我抚摸他的脸,捏住他的下颌:“当情人刚好。”   “莱茵,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怎么?你难道还要当我的上司?”我搂住他的腰狠狠一顶:“亲爱的,你难道没发现,我快到当初你和我重逢时的年纪了吗?”   我舔吻他的脖颈,聆听他发出动情的呻吟。   “还有一年……”他双颊绯红,仰头舒展着脖颈,不自觉地迎合我,迷离着眼睛喃喃道。   他如此模样让我心动得很,我爱抚着他:“如此也就九年了……九年了,你还说我没大没小,我要真没大没小,你早就该在下面了。”   “我现在不是已经在下面了吗?”   我抬起头,笑着吻了吻他的眼睛。   “别诱惑我,亲爱的,我知道你想拿这个绑着我。”   他勾起唇角,在我起身的刹那又把扯住我的衣领将我往下一带:“看来你还是没想通呐。”   他的手游荡在我的衬衫下:“就这么不愿意吗?”   “我的父亲,我真实的父亲兰德尔,告诉过我我需要等待一个做出选择的契机,到了那时我就会明晓我这一生的追寻,而在此之前,我怎么能完全被你拴在身边呢?”   “是吗?那你完了,看来你这辈子都要追寻我了。亲爱的,无论是什么样的选项,有多少个,在什么情况下,你都必须选择我。”   他亲吻我的唇,毫不掩饰自己的霸道与威胁。   “你必须选择我。” 第81章 Chapter 81   ===========================   一周后,米夏终于醒来,我飞速赶往医院,在门口和米尔克撞了个满怀。   我们的部长大人满面通红,根本隐藏不住笑意,我做了个请的手势,乐呵呵地说:“要不,您先进?”   米尔克瞪了我一眼:“一起!”   我傻笑地跟上,走进病房的刹那就和米夏的目光对上。   “我的米夏!”我飞奔过去扑倒到身上,完全忘记了一旁的米尔克,捧着他的脸狂亲:“我想死你了想死你了……”   米夏被我亲得眼睛都睁不开,发出低沉的笑声,只听到身后一阵干咳我才反应过来。回过头时某位部长的目光仿佛想要杀了我。   “莱茵,我也好想你,真的,没有一天不想你。”   米夏牵住了我的手,深情款款地看我,我觉得我要降职了,真的……   米尔克踱步过来,坐在米夏身旁,又是几声干咳,仿佛要引起米夏注意似的。   “米……马库斯啊,身上还疼吗?”   米夏将目光从我身上挪开,缓慢地落在米尔克身上,“不疼了,部长,我已经好很多了。”   “那就好,我一直,一直都很担心你呢。”米尔克的脸啊,红得像什么似的,我坐在对面笑得嘴都合不拢。   米尔克又瞪了我一眼,转头望向米夏的时候又温柔起来:“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   “谢谢你,部长,这次是我太大意了,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我得到了个非常重要的情报。”   米夏瞥了我一眼,我识趣地站起身:“你们说,我一会儿再来。”   “哎算了,莱茵,你好歹也是咱们反间处的副处长,你也听听吧。”   我耸耸肩,既然米尔克发了话,我和米夏相视一笑,然后又坐了下来。   “不过,这倒是也可以说给莱茵听,某种程度上,这并不关咱们史塔西的事。”米夏举目看我,微笑着说:“克格勃高层有叛徒,这一次,我得到了他的重要讯息。”   米夏一字一句地说:“他的代号,叫作——‘奥洛夫’。”   我至今记得当时我的笑容是怎样僵在了脸上,我想自己大概是听错了,奥洛夫,怎么这么熟悉?   一定是我听错了。   我俯下身,轻声问:“你能确定吗?米夏,克格勃高层的叛徒,叫‘奥洛夫’?”   “是的,我无比确信。”米夏点头:“要知道我为了这个情报差点丢了性命。”   他又望向米尔克:“那么部长,您得通知苏联军管会了。”   米尔克神情凝重地点头:“当然,这是你辛苦得来的情报,我会告诉他们的,这下你立了个大功,苏联人会看好你,我也会给你升职。”   “谢谢你,部长。”   米夏像个孩子般天真无邪地笑了出来,米尔克爱怜地抚摸他的脸,我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了,再不离开,有些情绪快要忍不住了。   我向他们告别,在米夏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开了医院,驱车回到了家。   奥洛夫……奥洛夫……   我惶惶不安地踱步在家里,一定是我记错了,怎么可能呢?   我疯狂摇着头,突然,我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脖子上的那条在阳光下闪耀的耶稣十字架,我霎时脸就白了,惊恐地朝后一退,惊叫一声就摔在了地上。   上帝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拼命摇头,准备逃离这处公寓,跑到门口穿上大衣就冲了出去。我要去哪里?我不知道,我驱车看似茫然地晃荡在街道上,却在走进那栋破旧的公寓时瞬间清醒。   我走上破败不堪的楼梯,敲响了那扇门。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我记错了,不叫奥洛夫,或许是奥尔夫,拉尔夫,奥尔勒……   不,不……   我为什么要来敲门,可我还没反应过来,安迪,我许久不见的安迪,打开了门。   “哦!安迪!”我哭着抱住了他:“肯定是我记错了,绝对是我记错了!”   安迪惶惑不安地抱住我:“你怎么了?莱茵,你记错什么了?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你知道我有多么想你吗?”   “不,安迪,我不能再让你跟着我倒霉了……求你原谅我,不,你快告诉我,是我记错了,艾伦的那只小老鼠,不叫奥洛夫,是不是?这世上除了我们俩没有人记得那只小老鼠了,时间太久了,一定是我记错了!”   我惊恐的发现安迪的眼睛遽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我。   “原来,你真的会来问我这个问题……”   “你什么意思?”我抓住他的肩,把他往房间里推,哄的一声关上了门。   安迪脸色发白,低声说:“艾伦离开的那天,哭着来找我,他说要我注意点你,他说你会遭到一场劫难,你将需要我的安慰……可与此同时,艾伦也央求我,帮他保管一个东西……”   “他说,如果有一天,莱茵如果专门跑来问起奥洛夫时,就把那个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我感觉浑身的血液在凝滞,惊恐正在缓慢而绝情地侵袭我。   安迪抬眼看我,从我的手中挣脱出来,走向他卧室的衣柜,从最里层拿出一个牛皮信封来。   “就是这个,他说,只能在你专门问起奥洛夫的时候给你,在此之前,一定要保守秘密。我答应了他,因为他是个好人,对我一直很好。”   安迪吸了吸鼻子,伸手擦去我脸上的脸泪:“我当时还想,你怎么会没事问起那只在52年就死了的小老鼠呢?可是,这么长时间,你真的问了……莱茵,这是怎么回事?”   我疯狂摇头:“你不能知道,一点都不能知道。”   上帝啊!千万不要是我想的那样,奥洛夫是我从医学院实验室里偷出来的……是我亲自在那个晚上……   不要,不要……   我颤抖地接过信封,望向了安迪。   “放心,艾伦也是我的朋友,给你的信我绝不会偷看。”   “这是在保护你,安迪。”   “我明白。”安迪走出卧室,贴心地关上了门。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心理素质已经足够强大,什么大风大雨没见过,而直到我打开那个信封,拿出里面的那张照片,顿时,仿佛有无数道滚烫雷亟劈在我身上,让我浑身痉挛,生不如死。   一个人的人生会迎来很多转折点,或许就在某个不经意的刹那,一个细小的瞬间。但在此刻,我意识到,当这张照片暴露在我面前时,几乎是我身边所有人的命运都将迎来剧烈的转变。   因为那是一切的真相,而真相却带着尖刺,刺伤想要探寻的每个人。   我颤抖着手,无声地笑。   你说,我在以前为什么就没想到呢?   可即使我想到了,又能做什么呢?   你看看这张照片上,艾伦站在柏林洪堡大学的林荫道下笑得有多么开心,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幸福与快乐快要从照片里溢了出来。在他身后,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而只有那么一个人,侧身站在一棵菩提树下,隐秘地注视着镜头。镜片之下,温柔的眼睛仿佛在告诉前方的那个年轻的红发大男孩,我在你身后,我在你身后……   我瞬间大哭不止,心中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证实。   看看这个人,这个我万分熟悉的人,这双温柔的眼睛,这幅金边眼镜,这身卡其色的风衣……   哈哈哈哈!   我起先是癫狂地笑,而后又沉痛地哭,我小心翼翼抚摸着那张照片,抚过这两个人的脸,继而转过这张照片,看到艾伦用他娟秀的笔迹在后面写着一串俄语。   “莱茵,当你看到这张照片,想必时候已到,请你一定要救他,因为他深爱着你。”   上帝啊!我的视野天旋地转,哄的一声摔坐在地上,过往的所有回忆冲入了脑海。   艾伦……   艾伦至死都爱着萨沙,尽管这么多年他只和他说过一句话。   病房中,冬日的阳光蔓延开来,他朝他伸出手,向无比熟识的人介绍自己。   “我是艾伦·克劳德,莱茵的朋友,柏林洪堡大学医学院的学生。”   他与他目光相锁,手心紧握,天知道他平静的面容之下翻起了何等的滔天巨浪,如此天堂般的欢愉在他此后的人生中再也未曾拥有过。   我抚摸我胸前的十字架,仿佛又看到那天在礼堂里捧着十字架激动到流泪的艾伦,他知道那是萨沙通过我的手送给他的,那是萨沙对他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回应,可他依然感动到哭泣。   理查德说的没错,没错,艾伦本该是个差生,可他背叛了自己作为一个间谍本该有的理智,明知道这会让自己漏洞百出,可他难以自持,他想要用自己的优异成绩吸引另外一位医生的目光。   他想让他看到自己,他传达着自己无声而汹涌的爱恋。   何止如此!他竟然把那只要我偷出来的老鼠命名为“奥洛夫”,那晚的相遇绝非偶然,而那只老鼠很可能就是萨沙的试验品,只是他实验室里的一只老鼠啊……艾伦那么想要拥有,细心照料它,呵护它,甚至在它死后伤心了整整一个礼拜!   他竟是,竟是如此隐秘而又卑微地爱着他……   我捂住嘴哭泣,记忆又飘回那天艾伦向我袒露身份的时说的那一段让我云里雾里的话,所有的话语瞬间清晰明朗起来。原来每句话都有所指,只是当时我根本无法明晰。   天知道他怎么能对我说出口,他是如此深爱萨沙,而我却无情地抢走了他切切渴望的爱。   他的绝望与悲痛间隔几年瞬间涌了上来,而当时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想到这里,我突然又记起那天萨沙在我办公室里落下的眼泪,送我去救米夏时所说的“临别之吻”。   他也在绝望,而我同样毫无察觉。   为什么……为什么……   那句话仿佛又飘在我的耳边,艾伦颤抖的嗓音,滚烫的眼泪。   “因为我是如此爱他,尽管他爱的那个人不是我。”   这么多年啊……艾伦.....   这么多年……你和萨沙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就一句话啊……   你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这张和他隐秘的合影,在最后一刻还不忘将他托付于我……艾伦,你要我该怎么办……   萨沙,你要我该怎么办……   一道想法又攫住了我,我惊恐地嗫嚅嘴唇,想起了那晚从温斯道夫总部回来的尤利安,他已经在找了,所有背后的那个人,艾伦用生命在掩护的那个人……   尤利安……哦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我疯狂摇头,只觉得自己快要呕吐出来,剧烈的情绪起伏让我的胃开始绞痛,不禁发出痛苦的呻/吟,安迪惊慌地推开门,抱住了我。   “你到底怎么了?嗯?难道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不要吓我。”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收起照片,紧紧抓住安迪的手腕,神色阴冷起来:“这个信封绝对没有给别人看过?”   “绝对没有!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我又哭了出来,拥抱着安迪瘦小的身躯,近乎于哀嚎:“我哪里是不相信你,安迪,这件事太庞大了,你不能被牵涉其中,你得走!”   我盯住他的眼睛,声嘶力竭地说:“你去勃兰登堡乡下的一间疗养院工作,我会帮你安排好一切。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控制……安迪……我把米夏救回来了,可我却要失去另外一个人了……安迪……为什么我一直在失去……嗯?你能告诉我吗?我可以救他吗?艾伦这么相信我,可我能做到吗?”   安迪惊恐地推我:“你吓到我了,莱茵,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走,这里是我的家……”   “不,你必须走!”我跪在他面前央求他:“求你离开,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你得活着,和米夏见面……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他说的对,我所拥有的已经经不起失去了……”   “我不能再失去了……”   --------------------   炸弹 第82章 Chapter 82   ===========================   安迪走了。   这个最初咬牙切齿对我拳打脚踢的少年,最终听从我的安排,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东柏林。为了彻底将他从这件事情里脱离出去,我甚至给了他一个新身份,彻底将安迪·韦斯莱这个人从世界上抹去。新生的他将和我们没有任何交集,他只是勃兰登堡高级疗养院中的一名兢兢业业的看护工。   而在那里,有另一个人会好好护佑他。   我站在自己的公寓里,只觉得一切荒唐到可笑。环视四周,仿若身处迷雾之中。那么陌生,那样无助。   萨沙为什么要背叛,他和艾伦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一切的一切,我全然不知,没有任何调查的经过,最终的真相就这样赤裸裸地甩到我面前,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而这一切,都被理查德牢牢地掌控在手里吗?   我瑟然地笑,东柏林深沉的夜色蔓延开来,指尖的香烟燃烧殆尽,一点橙色的亮红渐趋黯淡,呆立在窗前,我的思维混乱不清,从未有过如此迷茫的时刻。   我该怎么做呢?尤利安绝对会将调查继续下去,不敢想象他知晓真相后会面临什么样的打击,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对他来说都是无法挽回的伤害。可我能阻止他吗?   而萨沙,他到底为什么走到这一步,我还能将他挽回来吗?即使挽回来,曾经的背叛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背叛只要有了第一次,无论愿不愿意都要继续进行下去。因为每一次的背叛都是被敌人紧紧攥在手心的把柄,是自己埋下的一颗颗死亡的种子。   我快要呼吸不过来,萨沙如果立场有问题,尤利安无论如何都不能摆脱嫌疑,尤利安一旦被怀疑,那么索尼娅,安索洛夫,我,以及我身边的所有人……   没有一个人是独立的,所有人的命运在这个时代中已经紧密相连。   除非……不!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嘴唇发白,颤抖不已,赶忙又点起了一支烟,妄想通过尼古丁来镇定自己慌乱不已的心。   艾伦啊艾伦,你真是给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我抬头看向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又开始不自觉地落泪。每每回想起艾伦临走时所说的那番话,我的心便抽痛不已。   萨沙,你为何这么残忍?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萨沙吗?   这么多年,你竟将所有人都玩弄在手心吗?   我喃喃地呼唤我的萨沙,暮色中温柔的萨沙,可是得不到回应。   你在哪里呢?你知不知道艾伦临死前都在幻想你的身影,他会在天上看着你的,你知道吗?   你那时的眼泪,也有为他而落的,是吗?   公寓里,飘荡着我低沉的呜咽声,直到深夜,我才被疲累的心绪折磨到困倦,倒在沙发上蒙头睡了过去。   翌日我驱车前往白色宅邸,决定从尤利安那里先套点有用的信息来,至少得知道他进行到了哪一步,到底凭借着什么样的决心在调查这件事。   我极尽可能地在床上讨好他,他有些莫名其妙。   “你怎么了?”他皱起漂亮的眉毛,眼里却是笑盈盈的:“怎么这么听话?”   我往他怀里钻,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想知道你最近累不累嘛。”   “不累。”他两肘支起身子,仰起头抖擞着他闪耀璀璨光泽的银发,声色明朗地说“只要你不出问题,我就不累。”   “我怎么可能出问题……”我撒娇地搂住他的腰:“你也不仅仅只是调查我那件事情嘛,你们格鲁乌的那件事都还没处理好呢。”   我的心咚咚直跳,以为他会说什么,结果等来的只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我抬起头看他,发现他仰着头,面朝灯光微眯着眼睛。   卷翘的睫毛弯起美妙的弧度,泛着晶莹的光泽,投下梦幻的阴影,微微翕动着,犹如舒展翩飞的蝶翼。   他扬起嘴角,看起来很清澈,很幸福。而我却很心痛。   “怎么了?”我爬上前去亲吻他的脖子,心虚得不行。   “我在思考。”他声音浅浅的。   “思考什么?”   “思考这些事的来龙去脉……”   “你很在意吗?”   “当然。”他突然直起脖颈,垂头望向我:“这个奥洛夫可是把你我耍得团团转呢。”   “只耍我了嘛……”我笑得勉强,心脏快要滴出血来。   “不,如果他没有告诉理查德我在找你的话,或许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情了。”他抚摸我的头,轻声在我耳畔说:“因为或早或晚,我会自己找到你。”   多么好听的话,我应该开心感动才是,我表演起自己精湛的演技,可根本忍不住泪水,瞬间就眼泪汪汪。   “感动了?”他挑起我的下巴。   “感动死了……”我扑倒他哇地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   “不至于吧莱茵。”   他含笑抚摸我的脊背,我心想的确不至于,可这对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来说是多么残忍,他将亲眼目睹所爱之人受到伤害,走向深渊吗?   我抬起头凝望我的尤利安,那双眼睛里隐现的坚决让我了然他是真的很在意这件事,在意到不行,他一定会把背后的那个人揪出来,因为他算计到了他。   可是……这个真相是他能承受的吗?   我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为了掩饰我拼命跟他告白,诉说我的爱意,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通通说了,把这几年对他的怨怼对他的深爱对他的又爱又恨拼了命地说,就像患了失心疯。   他只是眼眸颤动,深情地对我吻了又吻。   “我该怎么弥补你呢?”   他把我搂在怀里,情意绵绵地缠绕,可我却只感受到悲伤和绝望。   几天后我挂着黑眼圈来到米夏的病房,再次从他嘴里确认了一遍“奥洛夫”——我竟逃避现实到如此地步。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抵在额头上,我们之间本该有很多话要说,可气氛却因为我而变得低沉。米夏也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米夏了,他敏锐地察觉到我情绪上的变化,捏了捏我的脸,示意我看他。   “莱茵,有什么想说的就尽管说吧。”他露出往日那种让我怀念不已的笑颜,目光亲切真挚,仿佛那些分离的岁月从不存在。   我嘴唇颤了颤,亲吻他的手背,说:“米夏,那时你应该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吧……可你还是把枪给了我。”   “因为我能感受到那对你来说很重要。”   “可那却毁了你一生。”   我凝视他的眼眸,纯真不再的眼眸。   良久,他咧开嘴角笑了笑,凑上前来和我额头相触,就像小时候那样。   “什么样的人生都是人生,我很满意现在。”   “真的?”我泪眼朦胧地看他,他伸手撇去我眼角的泪。   “莱茵,你还是这么爱哭,我还能骗你不成?”   我抱住他,激动地在他耳边说:“那么,米夏,请你原谅我。或许近段时间我都不能来看你了,米尔克部长给了你马库斯这个身份,我便不能再将你带回到以前的米夏。”我亲了亲他的脸颊,继续说:“不要惊讶,也不要问我为什么,你做你的马库斯,跟着米尔克,他是真心爱你的!等你病好了,去勃兰登堡乡下的一座高级疗养院中见安迪,他在期待和你见面。”   “莱茵,你……”米夏不安地抓住我的手臂,“难道……”   “不!什么都不会发生!你相信我,我只是太害怕了,你知道我现在的身份和处境,米尔克跟你说过吧,我被CIA那群人盯上了,苏联人又不肯放过我,和我走近必然没什么好事。不说你,你想想米尔克,想想安迪……”   我抓住他的双肩,期待他的回应。突然,米夏绽放出笑容,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当然相信你,莱茵,你知道我最在意你。”   他把我抱进怀里,就像儿时一样。那天我在病房里和他呆了整整一晚,徜徉在我们共同的回忆中,怀念尼雅奶奶,怀念莉莉丝……我告诉他我见过了我的父亲,告诉他我为莉莉丝报了仇……直至凌晨,我趴在他的病床边睡着,脸上还挂着尚未干涸的泪痕。   第二天,我亲吻他的眼睛,向他告别。   “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分别。”米夏笑着说:“因为我们的心始终在一起。”   我紧抿唇,点头说:“对,始终在一起。”   几天后我来到史塔西总部,叫杜恩给我抱来一堆卷宗。   “我看你是闲不下来,这些事儿我们去处理不就好了。”杜恩倚在门上,无奈地叹气。   我扯开嘴角,说:“闲下来容易有想法,不如处理几个叛徒来得顺心。”   我抽出一沓资料,仔细阅读了几遍。   “这个人现在在西柏林是吗?”   杜恩伸长脖子望了一眼,点点头:“是啊,四处逃窜呢,这几天来了西柏林,怎么,你想亲自去解决?”   我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故作轻松地说:“至少活动活动身手,这次你就别跟我了,给我安排两个随行的就好。”   “当然。”杜恩挑眉坏笑:“半个你解决他就够了,嘿嘿。”   杜恩离开后不久,两名警员便来我办公室报到,我叫他们简单收拾一下装备,今晚便跟我过检查站。我走到落地衣架上取下我的风衣,从荷包里摸出理查德塞给我的那张纸条,瑟然地笑了笑。   看来还是得走出这一步。   拿下风衣,忽得什么落了下来,我低头一看,是萨沙送我的那条围巾。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波兰货,卢布林的手工作坊......   这条围巾是1955年新年时从莫斯科寄来的,那么说明萨沙54年年底去过波兰卢布林。   54年年底,那个在集市上塞给乔治一张纸条的人......   如此推导下去,且不说波兰军事机密的透露,那将乔治出卖给波兰安全部,诱导尤利安带我去波兰营救乔治,最后使我在当铺里得到那张照片,都是萨沙吗?   是的,绝对是他,只有他有这个能力把尤利安也算计其中,他知道尤利安会用到我,也知道我会拼尽全力为尤利安营救乔治。   也只有他有这个水平,近身接触乔治这种等级的间谍却不被发现。要知道,大名鼎鼎的鼹鼠还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   握着那条松软的羊绒围巾,我感到巨大的悲痛与不解,作为经验丰富的克格勃上校,他决然不会犯下如此低劣的错误,用波兰特产的山羊绒围巾来泄露自己的行踪,那么只能说明,将围巾作为新年礼物送给我们是他的有意为之。   尤其我在即将去营救米夏时,他特地来到我家给我围上这条围巾,或许他早就猜到我会见到乔治,而去过卢布林集市的乔治肯定一眼就能认出这种特殊的围巾。   我感到呼吸不过来,明朗的萨沙此时变得模糊不清,掩映在清晨沼泽地的浓雾里。我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只是从他那里不断汲取温柔和善意。   而他的悲伤与悒郁,直到这几年我才渐有所感,然而究其背后深层原因,我仍一无所知。   怔怔地望向窗外,我仿佛看到苏兹达尔河畔的那片嫩绿的草原。   萨沙啊萨沙,你究竟要做什么?   你和他相互扶持走过的那些岁月,难道已经忘记了吗?   你不是说你,爱我吗?   --------------------   PS:我看到有读者朋友留意到了这条围巾,非常开心!如果我总是三番五次提到一些无足轻重的事物,那么一定就有提到它的道理。在文中类似的还有很多,比如莫名其妙的微笑或者令人疑惑的神情和话语,如果看到后面觉得看不懂或者有疑惑,不妨回头看看,或者给我留言,我来为你解读。 第83章 Chapter 83   ===========================   以处决叛徒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去西柏林,又在结束后给那两名随行的史塔西安排了去康达姆大街获取另外一个情报的任务,自己便隐匿行踪,想尽一切办法甩开跟在身后的格鲁乌和克格勃。我在西柏林晃悠了一整天,在临近午夜时分才来到理查德提供的那个地址。   这是一家位于西郊的桌球俱乐部,霓虹灯闪耀着资本主义腐朽的光芒。在确认没被跟踪后,我走进俱乐部大厅,在表示自己要找赫尔姆斯先生后,穿过一片亮闪闪的璀璨灯光和桌球叮叮当当的碰撞声,男招待带我走向了隐匿在一道暗门后的私人电梯,径直上了二楼。   我在二楼的一间极尽豪华的书房里见到了一身暗蓝色睡袍的理查德,似乎早就知道我今晚会来,他甚至贴心地泡上了两杯热腾腾的咖啡。   “要牛奶吗?”他举目看我。   这一次,我意识到自己必须保持心平气和,于是我点点头,说:“再来两块方糖。”   理查德一愣,突然勾了勾唇角:“晚上吃太多糖会刺激你的胰岛素,不过,你还年轻……”   牛奶晕开成环状的花纹,理查德那双曾为我做过手术的手,此刻拿着一只银质的镊子,叮咚两声,将两块雪白的方糖沉没在浓黑的咖啡中。   我走到他书桌对面坐下,取下了围巾放在膝上,端起咖啡一饮而尽。   “别烫着。”他慈爱地望着我,眼里居然流露出毫不作伪的关切,真令人作呕。   “所以,你早就知道一切,是不是?”我直接进入正题。   “你为何总是那么心急?”   “或者说是讲究效率。”我耸耸肩:“别忘了我是个德国人。”   理查德端起咖啡,无奈地微笑,小饮了一口。身后窗外夜色浓郁得深沉,两旁柔和的灯光如薄雾般笼罩着他。若他不是我的敌人,此刻的他也优雅得仿佛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你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我只是抱着你能站在我这边的想法,但现在我越发觉得这个想法有多么可笑。”理查德出神地盯在一边,根本没看我,似乎在自言自语。   “到后来我在想,这个计划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因为策反你根本就做不到。这个世界上不堪一击的是感情,但最牢不可破的同样也是感情。”   “可你没有放弃。”我淡淡地说。   理查德抬眼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当然,我早说了,你的价值不仅仅在于情报方面,怎么来利用你,有很多条路能走。”   堂而皇之说出“利用”这两个字,却说从未想过要伤害我,我不禁哂笑,觉得他的逻辑实在无法理解。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这个世界无非就是互相利用互相威胁罢了,既然你已经来找我,则证明你已知晓一切。”理查德放下咖啡,宁定地注视我:“既然你这么讲究效率,我也就不多说废话了。”   “你在意他,想要救他,可你没有办法,所以才来找我,是这个道理吗?”   “是。”我坦然道:“你在这里等我,不就是想听到我这个回答吗?”   “你说得对,我知道你会来,因为我给了你足够的暗示。不过,你得知道,在我们这边,自由市场上任何事物都是要等价交换的。”   理查德灰色的眼睛射出一道精光:“其实,我也有很想知道的事情呢。”   “可你想知道的,我不一定知道。”   “不,你知道的,你绝对知道,否则我有什么必要来和你谈呢?”   理查德幽幽地说:“我知道在我们这边,有一个十分厉害的人物潜伏着,厉害到连我都难以确定他是在中情局还是在军情六处,要知道当时所有的消息都经过特殊加密。但我想你一定很清楚,因为据我们调查,56年暴露的柏林隧道,对,就是我们的‘黄金行动’的失败,和你有莫大的关系。”   理查德微眯起了眼睛:“毕竟,艾伦死在你手下,不是吗?”   特殊加密?我怎么记得乔治说他那傲慢自大的同事用的是普通加密所以被他轻而易举地截获和破解?然而现在并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刻,我的表情阴沉下来。   “所以呢?”我冷眼看他:“想要我把黄金行动泄漏给苏联的那个间谍交代出来吗?”   理查德抿嘴轻笑,垂下眼睛点头说:“是的,这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我朝后一躺,戏谑地看他:“那么,你的奥洛夫为什么不告诉你呢?”   “哦,奥洛夫……奥洛夫……”理查德突然站了起来,开始踱步:“没人能绝对拥有奥洛夫,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鸟儿,当然,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况且莱茵,你应该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一名顶级的克格勃更令人害怕和担忧的了。”   “所以你想挟制他?用我?”   “你倒也没那么笨。最开始想要拿你挟制阿兹雷尔将军,但后来发现,我们的奥洛夫居然也着了你的道儿——要知道最开始是他把你和阿兹雷尔将军的事情告诉我们的,你说,他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呢?”   我冷笑起来,说:“你怎么能相信一名克格勃的感情?或许他只是在表演给你看。”   “哦莱茵,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史塔西,难道还不明白吗?间谍也是人,无论是克格勃,MI6或者我们CIA,谁又能做到真正的无心呢?”   “是人就会有心,有心就会有爱,有爱,就会有软肋。”   理查德声色隐含得意,我无奈叹气笑着摇头,丝毫不在意他的志在必得,只是淡淡地说:“那天,我和我父亲在湖边走了很久,聊了很多,你的人一直在远处看着的吧。可无论怎么看,都不能靠近,根本没法听到我们聊天的内容,理查德,你猜猜,我和兰德尔在那次谈话中,提到过你吗?”   理查德得意的笑容僵在脸上,瞳孔急剧收缩,表情在刹那间失去自然。   对了,猜对了。理查德根本无法对我出手,他永远无法伤及我的性命,因为我这张与兰德尔八九分相似的脸,将成为他唯一的软肋。   一个人对过往的多次提及只会暴露出他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既暗恨自己也到了玩弄人心的地步,又窃喜这一效果果然好得出奇。   我勾起嘴角,饶有意味地说:“要是奥洛夫知道,你永远都动不了我,你拿什么去挟制他呢?”   他迅速整理神色,脚步轻快地踱步在窗前,望着我泛起一丝倨傲俯就的浅笑:“可这是你来找我的重点吗?该怎么去挟制他,不是我自己该考虑的问题吗?况且,莱茵,你没意识到现在我是在拿他要挟你吗?”   他踩着他的反问句一步一步地走近,将手落在我的肩上。   “人的潜能是无穷无尽的,今天你能够独身前来为他寻找“灵药”,就有下一次,有了下一次,就有无数次,莱茵,看来我的话你还是没听进心里去呀。”   他用良善温和的语气说出令我战栗不已的话,我不得不紧咬牙关保持镇静。   “那么,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交易?可是理查德,你从来没跟仔细介绍过你的药方呐。”   理查德垂眼看我,笑容里带上赞赏:“不得不说,你也有成为我的对手的潜质了,那么,就让我好好跟你讲一讲这个药方。莱茵,你知道,像艾伦那样不听话的弃子,我们在东德有很多,不仅是东德,甚至苏联本土,保住你的奥洛夫,只需要找一只完美的替罪羊就好了。”   “一只不行,就两只,直到把你的奥洛夫摘得干干净净,相信我,我有那个能力,但前提是,你得告诉我们隐藏在我们这边的老鼠到底是谁?怎么,难道那个人对你来说也很重要吗?我亲爱的莱茵,作为一名情报人员,心里怎么能装下这么多人呢?一个就足够危险了,你看看你。”   他好似在恨铁不成钢地责怪我,我心脏急速跳动,难道要出卖乔治来换取萨沙的安全吗?这种选择未免也太过残忍了。   时间仿佛静止,他的目光像刮刀一样一层层刮着我。不自觉地,那两张脸浮现至心间,每道笑容与每滴眼泪都让我心碎。   不,不能相信理查德,即使我交代出了乔治,他也不可能放过萨沙,只要有我在,他会想尽办法利用萨沙,而有我和萨沙在手里,他便能进一步要挟尤利安。   他可是打了个如意算盘,我差点儿就着了他的道儿!   突然我打了个寒颤,意识到自己来这里本身就是个错误……我完全没有想好退路。如果理查德现在强行摁下我,那他在某种程度上就成功了。   我咽了咽口水,缓解自己的紧张,然后咧开嘴角演绎出坦荡诚恳的微笑。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理查德的眼睛骤然放光:“洗耳恭听。”   “是弗兰克·罗利特。”我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弗兰克·罗利特。”   理查德和善的面容凝滞了一下,随即逐渐扭曲,棕眸里燃烧起被戏耍的怒火,就在他刚要说什么的时候,意外突生,几乎就在他微张嘴唇的那一刹那,一枚子弹破空而至,玻璃四溅,他的右肩处爆出一团血雾!   他整个人朝前一栽,我慌忙起身接住了他。   坏了!我瞬间心下了然,肯定是苏联人来了!可不能让他们逮住理查德,且不说理查德万一把萨沙供出去,在西柏林这种美国人的地盘上杀死美国情报部门二把手可是要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战的!   我搂住他压低身子,就听到楼下的俱乐部大厅爆发出猛烈的枪声,惨叫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此起彼伏,我正在思考该怎么办时,理查德抬起手指向书柜,艰难地说:“有密道......”   我一把扛起理查德就朝书柜跑去,在他输入密码后密道自动开启,我搀扶着他走过阴暗潮湿的地道,寂静幽暗的空间里只能听到他急促的喘息与鲜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我可不是心疼他,是他还真不能死。   “前面有人接应你吗?”我着急地问。   “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见鬼,你又想耍我吗?”   理查德扯了扯嘴角:“你觉得我像是在耍你吗?倒是你,怎么这么蠢......”   “你可别废话了,你以为摆脱克格勃和格鲁乌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吗?”我扶着他大汗淋漓,喘着粗气。   理查德垂头轻声笑了笑,没有说话。我能感受到他的脚步愈加疲软起来,真要命,他可是我的敌人啊!我到底在干什么?   可苏联人根本不知道我是来和他见面,万一把他干掉或抓住了,这他妈的后果可就严重了。要知道,目前苏联和美国至少表面上还做做样子啊,他这个身份......   我在心里狂骂不止,只能拼了命把理查德给弄出去了。   出了密道是一块空旷的校场,似乎被改造成了停车场,理查德抬了抬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一辆福特汽车后有人正在朝我们招手!心中刚燃烧起惊喜的火焰,只听嗖的一声,那个向我们招手的倒霉蛋应声倒地!   我和理查德两个人的脸都白了。   “你说,我是不是在跟着你倒霉。”理查德居然还有心情调侃我。   “你可闭嘴吧你!这是你活该!”我搀着他往那边跑,耳边飘荡着子弹的砰砰砰和理查德的轻轻笑声。   然而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我只感觉身上的重量骤然增加,理查德整个身子一软,脚步踉跄起来,我低头一看,这位大人物的腿部竟然中了一枪!   我心下大惊,看到理查德居然勾着唇角,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你......你脑子有病。”   惊恐不已地恨骂他一句,我反手就将他搂在怀里,管不了那么多了,比起自己的个人立场,世界和平怎么说也更重要吧!   我下定决心,转身便掏出了枪,射出了我人生中无比后悔的一发子弹。   我看到,一顶黑帽坠落后,一抹亮眼的银色出现在远处的夜空中。   缓慢地,仿佛带有不甘的,那抹银色逐渐下沉,随即那幽绿如猫眼的瞳孔,穿透一切黑暗,将辛辣冰冷的目光狠狠钉在我身上。   我彻底愣住了。   --------------------   PS:理查德的话需要细细理解...... 第84章 Chapter 84   ===========================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尤利安就那样单膝跪地,捂住胸口望向我这边。   我看不清有多少血液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有多么强烈的痛楚正在侵袭他。他身后的便衣军人冲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他却缓慢举起手,让这些人悉数退去。   只剩他,宁定地,毫无表情地望向我这边。   银发掩映下的绿色眼睛,即使相隔这么远,饱含难以置信和被背叛的恨意,一浪一浪汹涌交叠。大片大片悲痛的色彩溢满这片夜空,露骨的绝望扑面而来。   我瞪大了眼睛,吓得魂不附体,甚至忘记了呼吸,阵阵寒栗疯狂渗入骨髓。我多么想冲回去告诉他,我没有背叛,我不是故意朝他开枪......可是理查德温热的鲜血依旧淌落在我手上,让我不得不正视现实。   这个美国人不能死,更不能落在尤利安手里。   只要他和尤利安见面,他一定会拿我和萨沙将他要挟得死死的。完全可以想象理查德双眸里会射出什么样阴谋的光芒,而那时尤利安既不能动他,就只能被他拿捏在手了!   那还不如杀了他......   不,那绝对不能发生。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看着那张凝视我的脸,不断道歉,可是道歉只会雪上加霜,只会伤口上撒盐,只会加深他的绝望与悲伤。   我只能狠心转头,不再看他。   我抱着理查德向后退去,咬牙登上了那辆车,就此疾驰而去。   车厢里漂浮着浓郁的血腥味,我打开窗户让冷风灌进来却听到理查德隐忍的呻吟,又怔怔地关上窗。方才发生的一幕让我觉得如坠梦中,我真的朝尤利安开枪了吗?打在他的胸口?是左胸还是右胸?   他会…… 死吗?   我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抓着方向盘的手都开始颤抖,车身不停地晃荡,理查德躺在后座像见了鬼一样看我,嘲弄的声音穿透我的哭声刺向我的耳膜。   “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他的声音夹杂着强忍的痛楚:“像个男人一点!”   “呜呜!要你管!我去你妈的都怪你,你这个见鬼的美国人!该死的美国佬!婊子养的!呜呜我的尤利安我的尤利安……他该有多么痛啊!”   理查德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我居然能这么粗鄙地骂他,可是莱茵本质上就是混混流氓啊,他混乱的时候脑子里根本没什么文雅的词汇。我几乎是一边开车一边嚎啕大哭,直到来到达勒姆CIA柏林行动基地的大门口时,他幽怨地来了句:“你今天算是让我开了眼界了。”   我扶着他抽抽嗒嗒地落泪,把他放到门口就准备跑路,他却用完好的那只手一把拉住了我。   我惊诧地转身回看这个血人儿。   “莱茵,你知不知道你那是背叛?”   黎明熹微的晨光中,他灰色的眼眸变得透明,闪烁真挚而又动情的目光,嗓音居然带上哽咽的颤动。   “留下来吧,那边能给你的,我这边也能给你。”   “不!”我毫不犹豫地甩掉了他的手:“我要的你永远无法给我!”   “回去,你很大可能会死……“他几乎是咬牙说出这句话。   我一步一步朝后退去:“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他身边。”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冲向停在路边的福特车,在被行动基地的警卫们发现前迅速逃蹿出去,后视镜里我看到理查德坐在大门口被警卫们簇拥起来,仍旧紧盯着我离去的方向。   我猛踩油门。   是的,理查德说得很对,我那种行为就是背叛,不仅是对阵营的背叛,还是对他感情的背叛。我有什么脸面去面对他?圣子耶稣,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暗骂自己,揉着发痛的头一路疾驰到检查站,在检查站守军惊诧的目光中迅速开车驶向东柏林市区。思绪七零八落,卡尔斯霍斯特暂时是去不了了,万一被扣住那可真完蛋了,我得先回家处理身上的血迹,然后通过史塔西来打探尤利安的消息。   把车停在路边,我浑浑噩噩地爬上了五楼,刚推开门整个人就呆滞在原地。   昏暗的客厅内,伫立着一道万分熟悉的身影。   大衣之下,他的胸前缠满绷带,殷红蔓延在胸口,脸庞苍白毫无血色,额头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双唇泛着冷冰冰的青紫色。黎明晨光里他的身形是那样寂寥与悲伤,强撑着站在窗前,惨淡的绿眸冷若冰霜。   但在我推开门的刹那,所有的冰冷瞬间融化,化为一汪温柔的雪水。   我嗫嚅嘴唇,呼唤他的名字,眼泪又飙了出来,冲上前去把他抱在怀里!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抱住了我。   沉默如山峦,环在我肩上的臂膀是那么有力,带着止不住的颤抖,以及失而复得的难以置信和隐忍的狂喜。   “尤利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背叛,真的……”   我大哭不止,根本不敢去看他胸前渗血的绷带,哭着说:“你为什么不在医院,你伤得很重,你会死的!”   “我怕……等不到你……”   他上扬毫无血色的嘴角,声音仿佛破碎。颤动湿润的眼睫,忧伤而又欣慰地捧起我的脸,赠予我深情而昳丽的微笑。   “还好,等到了。”   几句话耗尽他所有的力气,他瞬间瘫软在我怀里,我惊慌地抱住这副从未如此孱弱过的身躯,拼命亲吻他。   原来他一直在等我,等我这个亲手朝他开枪的人。他根本就不在意我是否叛变,他只在意我是否还会回来。   他竟然,害怕我丢下他吗?   我心痛不已地把他抱在怀里,坐在沙发上,他无力地抬起眼皮盯住我,怎么都不肯睡去,仿佛在怕我消失,又或是在害怕,我的回来只是他剧痛中的一场回暖的梦。滚烫的泪水砸在他白惨惨的脸上,这温度让他确切地感受到我。他纯情而无声地笑,固执地不肯闭眼。   灰白的嘴唇里渗有血丝,缭绕在洁白的齿列间。我俯下身给他舔了舔,他将我看进瞳孔深处,深邃的,明艳艳的,柔光如炬的眼睛,淌出梦幻般的喜悦。   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让我忍不住亲吻。   我又扯来毛毯盖在他身上,想把自己所有的温暖都给他。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不会背叛你,我会在你身边,直到我们老去,死去……。”   我不停地许下诺言,像哄孩子一样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用一道道温柔的亲吻安抚他那颗悬着的心,一遍遍告诉他,我在这里,我一直都会在这里。   良久,他终于阖上了眼睛。   衔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他睡在我的怀里。身体的温度比想象中的还冷,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不敢相信这后半夜他是怎么独自拖着重伤的躯体在空荡荡的公寓里怀着绝望的心情等我。他身边居然没有一个人,那些卫兵呢?他都支走了吗?为了保护我吗?   我无声地流泪,却不敢大哭,怕惊扰了好不容易睡去的他。   他是否绝望地猜测过,我不会回来?要是我不回来,他该怎么办?   哦尤利安,我轻抚他柔软的发丝,第一次,我意识到,这个人是真的爱上我了。   尽管他从来不说爱我,可我相信他是爱上我了。   可是尤利安,你竟是如此害怕失去,我不会离开你,但那个人呢?   我们能够承受,失去他的痛苦吗?   后来阿廖沙他们来把我和尤利安一起送到了医院,这倒不是因为我也负伤,相反这次我倒幸运得很,而是某位将军在昏迷中都不肯松开握住我的手。而后的几天,我们都在卡尔斯霍斯特的医院里度过。   来看望他的人很多,给出的理由是他在打靶时不小心被流弹击中。当然,只有叶甫根尼这样的克格勃高层知道他是在西柏林受的伤。对克格勃毫无隐瞒必要,因为他们迟早会知道。   只不过,受伤的理由当中没有我罢了。莱茵·穆勒,当时在西柏林处理叛徒,和在西柏林受到莫名袭击的阿兹雷尔将军没有任何交集。   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把这件事压下去了,他去西柏林的理由阿廖沙如实告诉了我。当时我摆脱了格鲁乌和克格勃的第一时间他就知晓,以为我被理查德手下的那伙人给掳走了,想也未想就亲自带队去营救我。   “那可真不像他,要知道,这种事情他作为司令官是不可能做的,这是拿他的军旅生涯以及整个军团在冒险。”阿廖沙瞅了我一眼。   “但因为是你,我能理解。可是莱茵,当时你见的是谁呢?你为什么要反过来朝我们开枪?难不成……”   阿廖沙聪明地猜测到了真相,我只好点头,想必尤利安在我开枪的瞬间就明白了我见的人是谁。不是哪个无足轻重的特工和间谍,而是中情局的二把手,柏林行动基地的老大,理查德·赫尔姆斯。   而那时,他怕是真以为我要和理查德走了。   想到这里我又是鼻子一酸,那等待我的几个小时,他站在窗前,该有多么痛苦?   没人安慰他,没人照顾他。   孤零零地在黑暗里绝望地等待我,下着一个希望渺茫的赌注。   原来,他也会有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时刻。   我朝病房里张望,索尼娅正在用湿毛巾温柔细致地擦拭他的脸颊,在他干枯的唇上涂了点润肤油。   女人就是心细,换我只会去舔舔他。   可经验证明,越舔越干,但越干就越要舔,舔到最后干柴烈火,舌头最终会都把浑身上下扫荡个遍。   我是个无赖,我想,这种时刻还在想些色情的东西,还在想怎么去舔他。   阿廖沙疑惑地看我。   “莱茵,你的表情好变态。”   “是吗?”我撇撇嘴,眼泪啪嗒一下又掉下来:“阿廖沙,其实我真的就是个变态。那个不变态的,怎么不来看他?”   “你说科帕茨基上校吗?”阿廖沙爽朗地笑:“将军这事儿早就封锁了,科帕茨基上校肯定没收到消息,否则早就来了,要知道他俩关系最好。”   “是的,最好了。他最好快点收到消息来看他,因为我也想见他。”   我凝视病房里昏迷的尤利安,一字一句地说:   “我特别想见他。” 第85章 Chapter 85   ===========================   他醒来后第一句话喊出的是我的名字,我赶忙握住他的手。   “喂,你可不要这么过于依赖我啊……”我眼睫湿湿的,他似乎很满意。   “哭的声音不够大。”他浅笑着伸手来摸我的眼睛。指腹很轻柔,带着密密实实的温热,抚在我的眼皮上,是顶级丝绸的触感。   “我哭过了,哭了好多次,可我知道你最讨厌我哭。”我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我不想让你再为我心烦。”   “嗯,知道就好。”   他这么一说我却更加止不住眼泪,扑在他身上一通乱叫:“我对不起你,尤利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是你......”   “不必在意。”他轻抚我的背。   “可是我伤害了你。”我泪眼朦胧地看他,颤抖着手抚摸他的绷带:“你该有多么疼啊。”   他微扬嘴角,轻轻摇了摇头,纯真无辜竟有几分撒娇地说:“你回到我身边,我就不疼。”   我的心脏被针扎了扎,没头没脑地就问:“萨沙都没来看你,你不在意吗?”   他又是轻笑,眼眸流转地看我:“他有很多事要做。”   “你认为他走到哪里都在记挂你吗?”   他含笑沉默,默认了我的说法。   “是的,他走到哪里都在记挂你,你们的心一直在一起。要是他回来,知道是我把你打伤,一定会狠狠揍我一顿。”   “他不会的。”尤利安说:“萨沙会生气,会心疼,只会怪我没保护好自己。”   他抚摸我的头发,柔柔地问:“怎么,你想他了吗?为什么在我的病床前想他?有点过分。”   我心下一凛:“没,没有,只是觉得他不来看你,我很在意。”   他淡淡地说:“莱茵,这种事情在我们身上发生得太多了,要是每一次都要赶到对方身边,那事情都不用做了。”   “你们都这么坚强的吗?”我眼泪狂流不止,但咬牙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到出卖自己。   “真希望我也可以像你们那样坚强。”   “不必了。”尤利安突然叹了口气,潋滟的绿眸噙满柔情:“以前总是觉得需要你自己成长起来,但现在想来,有我们在,你也没必要那么坚强。”   他笑意盈盈地望向我:“只要我们不倒,就没人敢动你。”   言下之意,就是要把所有一切都抗在自己身上。可是尤利安,谁来保护你们呢?   谁来,保护你呢?   我擦掉眼泪,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实在有些过头了,在没想好之前必须得好好隐藏。我俯下身亲了亲他,问:“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去见他?”   “你不说,我便不问。”   他闭上眼睛,声音有些恹恹不耐的:“免得你又说我不信任你。”   就这么轻飘飘地带过去了,我有点不敢相信。这人或许心里又在打什么鬼算盘,阴险狡诈得很,可我向来玩不过他,况且这次还是真伤害了他。我趴在他床边听他的呼吸声,心绪稍一放松疲累就侵袭而来,不久后就陷入了睡眠。   那是一片暖意融融的光,暮色四合中,白桦林随风哗哗作响,伏尔加河荡漾柔情的波澜。我睁开眼睛,看到那副熟悉的金边眼镜。镜片后,霞光映照的瞳孔雕刻着一如既往的温柔与深情。   我撑起身子,伸手抚摸他悲伤的,湿润的脸。   “为什么哭?”   我凑上前去,从镜片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衔着股柔情似蜜的笑,笑里满含真挚的怜悯。   我亲吻他柔软的唇。   “回来好不好?”   他却不回答我,只是沉默地注视我。   我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口上,心脏每一次的跳动,都在说‘回来’。我想让他感受到。   再次亲吻他 ,从嘴唇,到鼻尖,到濡湿的眼睫。   眼泪是苦涩的,让我心痛万分。我把他抱进怀里,祈求他能够回来。   他却屹立不动,缓慢地从我怀里挣脱出去。身后一大片金灿灿的夕阳瞬间涌来,幻化出无数触手,抓住他,把他往后拖。他的身体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仿若一片羽毛似的,于是很快就被拖入那团浓郁昏沉的暮色中。   “不!回来!”   我惊恐地叫,冲上前去和那些触手去争抢他。可一切都是徒劳的,他笑着,流着泪,如坠入地狱般,被金色的火光淹没。   我呆立在原地,失去了所有方向。   暮色褪去,一片黑暗。   一觉醒来,抬头看到尤利安满脸阴沉,碧眸烧着幽绿的磷火,直勾勾地盯住我。   我打了个寒颤。   “在我床边睡觉,梦里却都在叫萨沙的名字。”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凉冰冰的手托起我的下颌,眼如雪原中的豹子露出凶狠的光芒。   “是觉得我现在受伤了,收拾不了你是吧。”   满含威慑的嗓音让我惊叫出声,一屁股摔倒在地,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就冲出了病房。   疯了疯了,谁能给我来点镇定剂,我的神经快被折磨得失调了!   再这么下去我肯定会得脑炎,患上歇斯底里阵的!   几天后尤利安出院在白色宅邸内疗养,尽管身体抱恙,但他仍旧坚持处理公务,每天都在二楼办公,索尼娅无奈摇头,我也劝不动他。   天知道我多么想让他好好休养一阵子,或许有些事情的进度可以往下拖一拖。   于是他一专心工作,我就去骚扰他。   请原谅莱茵这个笨蛋吧,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理查德那条路差点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战,还把他心尖尖上的人给弄得惨兮兮的。他无助到每晚都要靠吃安眠药来入睡,以遏制自己不受控制地说梦话。   “骨头痒了?”他斜斜地抬起冰冷无奈而又宠溺的眼睛,目光扎在正在舔舐他耳垂的我身上。   “没看到我在工作吗?”   他伸出手环住我的腰:“你也不去史塔西上班,天天窝在这里,像个什么样子?”   “米尔克最近不需要我。”我搂住他,亲吻他:“你需要我。”   他笑盈盈地有些娇羞地推开我。   “见好就收。”他指了指办公室的门:“出去。”   “我不,除非你跟我一起出去。”   “莱茵,别像个孩子,你知道有些事情一直让我很心烦。”他垂下眼睫,眼底沉下一片寒冷的光:“我很少有这种不安的心情。”   “还是那事儿吗?”   “嗯。”   一根钩子勾住了我的心脏,又抽抽地疼了起来。他十指交叉,撑住下颌,垂着双目陷入沉思。这种时刻再去打扰他是真的要被狠揍一顿的,我可不是怕疼,我只是担心他的伤势罢了。   我撇着嘴不满地走出办公室,缩到了索尼娅身边。   索尼娅伸手抚摸我的脸:“就这么离不开他?”   我反过来抱住索尼娅纤细的身子:“是他离不开我。”   “你也知道?”她轻笑一声:“莱茵,怎么了?这几天像个孩子似的粘人,看来是我们太宠你了,长不大了是吗?”   我并不理会这番话,只是怔怔抬头,傻乎乎地问:“你想念萨沙吗?我们好久都没见他了。”   索尼娅眼眸弯弯:“当然想了,可萨沙是什么身份,他手上的事儿多着呢。”   “再多也要抽时间来看我们嘛,或者,我去找他?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索尼娅白了我一眼:“莱茵,这几年在史塔西白干了吗?萨沙这种级别的克格勃,且不说他是第二总局的副局长,实打实的二把手,能知道他行踪的全苏联都没几个,就是尤利安都没资格。况且,他是卢比扬卡实力最......最...... ”   “最什么的?你怎么不说了?”   索尼娅萧瑟一笑,抬眼望我:“说出来也太残忍了,因为‘最优秀’对他来说并不是褒义词。”   我心下颤了颤,抚摸索尼娅的脸,一想到这张漂亮的脸蛋在不久后会挂满悲痛的泪水,就感觉呼吸不过来。   萨沙啊萨沙,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每天我都度日如年。转眼1959年的春天已过,临近夜晚,我呆坐在办公室里,望着手里的围巾出神。   突然门被敲响,我抬头看到米尔克斜倚在办公室门口。   “部长。”我站起身朝他鞠了一躬。   米尔克立即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我,啧啧个不停:“我们阿兹雷尔将军那颗流弹不是打在他身上吗?怎么觉得是打在你的脑子上?”   我呆愣地说:“要是打我脑子上就好了。”   他轻笑一声:“我说我们的穆勒副处长啊,你最近可有点消极怠工呢,别忘了你可是拿着纳税人的钱在这里工作呢!我倒不是批评你,只是你这幅昏沉沉的模样,对于一个特工来说很危险呐。要知道你之前不还被暗杀过吗?不过究竟是谁呢?苏联人也不让我们查,啧,有鬼,绝对有鬼。”   这个人大概一辈子都改变不了这副神经兮兮的腔调了,虽然我并不怀疑他话语中的善意,但老实说,这种人很容易没有朋友的。   “你在关心我吗?”我瘫在椅子上看他。   他耸耸肩:“关心你不应该吗?且不说你是咱们史塔西最优秀的特工,你要是再出事儿,我可交不了差。”   我阴险地笑了笑,他脸色立马就红了起来。   “好啦!我来是想要告诉你,马库斯·沃尔夫同志现在已经是咱们对外情报局西柏林安全处的副处长了!”他得意洋洋地仿佛邀功似的:“再远也远不了哪里去了,最多跑到西柏林,嘿嘿,啥时候安排你俩一起执行个任务啊!”   我会心一笑:“你知道我和米,不,马库斯以前最爱干什么吗?”   “什么?”   “去地下酒吧找脱衣舞娘。”我贱兮兮地笑:“你就不怕马库斯跟我去了西柏林,咱俩在某个俱乐部花天酒地去?”   米尔克嘴角扯了扯:“你会被某个将军打残的。”   我哈哈一笑,看到米尔克这幅吃瘪的模样十分受用。   我站起身连哄带劝地把他送了出去,腆着张脸说:“好啦米尔克部长,马库斯能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你也不容易,我现在的处境你也明白,某些人执着得很,我被骚扰得烦得要死,你就原谅我吧!和我关系亲密没什么好事儿,你比马库斯要明白。我知道他心里不舒服,他还是个小孩儿呢!嘴上应承得痛快心里却埋怨个不停。以前我就经常要哄着他,现在得换你哄他啦!对了,我那工资什么的发不发都无所谓,我也不想薅咱社会主义的羊毛呀。”   米尔克脸色阵青阵白,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他咧开嘴角幽幽地说:“看来你真的不是以前那个莱茵·穆勒了。”   他朝我摆摆手:“得了得了!随你干什么,活着就行。”   “收到,我亲爱的部长,拜拜!祝您今晚愉快!”   米尔克狠狠剜了我一眼。 第86章 Chapter 86   ===========================   有些事情的进展比我想象的要快,我敏锐地注意到卡尔斯霍斯特就像55年那回变得紧张起来,叶甫根尼久违地频繁进出白色宅邸,在二楼办公室一呆就是很久。   若我猜得没错,卡尔斯霍斯特的克格勃们正在经历一番大清洗,要知道米夏带回来的情报可指明了奥洛夫是一名高级克格勃。我甚至希望在这次清理中可以揪出个什么卧底来顶上萨沙的罪,然而事与愿违,洗出的一些小虾小鱼叶甫根尼甚至自己都懒得动手便叫人给处理了,更不会报到尤利安这边。   我紧张不安地在三楼琴房踱步,结束一天工作的尤利安倚靠在门前看我。   “你最近有点不正常,虽然我懒得问你,但如果你不想要人察觉,就不该表现得这么明显。”   他声音带着疲惫,冷冷淡淡的。   “你到底还是在怀疑我和理查德说什么了吗?”我迅速转移话题。   他轻哼一声,走到大理石台前到了一杯伏特加,一饮而尽。   “看来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你不相信我。”他斜睨我,轻声说:“我很失望。”   我不满地嘟囔起来:“失望就失望,你对我失望的多了。反正信任这种东西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就根本不存在!这个世道谁能完全相信谁呢?!”   我忿忿不平起来,拎起白兰地往嘴里灌,说真的,熬不住了,心态快崩了。   他反倒没什么表情,只是无奈地看着我,说:“脾气越来越大了。”   我白了他一眼,又开始猛灌酒。   “知道这次行动叫什么吗?”他从我手里拽了拽酒瓶,没拽动,于是自顾自地说:“我们定了名字,叫‘捕鼠行动’。”   我嘴里的酒瞬间喷了出来,把他胸前的军服弄湿了一大块。他不耐地皱眉,我赶忙凑过去掏出手帕给他擦。   “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呢?”我讪讪地不敢抬头看他,用手上越来越快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心虚。   “你不是知道的吗?”他握住我的手,冷冷地笑:“艾伦以前养过一只小老鼠,叫奥洛夫。”   我瞪大了眼睛:“这你们都知道?!”   “本来不知道,但叶甫根尼近期告诉我,他叫娜塔莎在52年上半年带过去一个窃听器,当然,这个窃听器没起什么作用,后来也被娜塔莎自行销毁了。不过,零碎的信息记录中,表明艾伦养过一只叫奥洛夫的小老鼠。”   我心脏剧烈跳动,直勾勾地盯住他。   “然后呢?”   “什么然后?”尤利安迎着我的目光:“没有然后了。”   “这就是你们知道的关于奥洛夫的所有信息?”   他碧眸微眯,隐现寒光:“怎么?你知道的更多吗?”   我心想坏了,差点着他的道儿了。   “当然。”我开始傻笑:“奥洛夫的屁股上可是有一个红点儿的,你不知道吧!”   尤利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握住我的手力度不减,甚至在把我往他身上带。   “亲爱的,我知道你有事在瞒着我。”他的声音极细极浅,像松针一般轻轻刺着我的耳膜:“你的伪装还是太差了点,但我不会问,因为我相信你有自己的理由。”   他另一手搂住我的腰:“你看,我在证明我对你的信任呢。不过,等萨沙处理完自己的事了,就会过来这边,到时候该出来的都会出来。明白吗?”   我简直抖得不行,咬牙问:“萨沙会过来吗?”   “要是抓不到老鼠,就只能拜托他这位顶级猎人了。”尤利安隐现得意:“要知道,没有萨沙揪不出来的。”   我惊恐万分地看他,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我一点都不在意!这是你们苏联人的事!”我悻悻地低下头,望向一边。   “当然,你知道就好。”他又把我扯进怀里:“这是我们苏联人的事,和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你就在我身边,乖乖地呆着。”   都说俄国佬又傻又笨,我看是真的!   我恨恨看他,觉得眼前这人真是傻透了!   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我冲上前去就把他摁在大理石台上一顿狂啃,他喉咙里传出低沉的闷闷笑声。   他推了推我。   “年纪长了,心性还像个孩子一样。莱茵,你要我怎么办你好?”   我扯开他的军服,扣子崩崩崩地弹出去。他被我粗鲁的动作弄得有点不耐,弯起膝盖就给了我一下。我吃痛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这不是在给咱们后勤部队找事儿干吗?”   他拢起军服,俯下身捡拾落在地上的扣子,胸口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脖颈上残余玫瑰色的吻痕,银金色的发丝一闪一闪的,像个出浴的天神。   我愣愣地看他,欣赏他。   “尤利安?”   “嗯?”他弯着身子,手里捻着一颗扣子,抬眼看我。   “你知道我爱你吧。”   他微扬唇角:“当然。”   我宁定地注视他:“那么,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他的动作止住,眼底顿时冷冰冰的一片:“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要再查下去了。”   他彻底冷下神情,直起了身子。   “看来你的教训还是没吃够。”   他正想走过来拎起我,或许要给我一顿,或许要把我扔到床上狠狠干上一场,可我这次直接拍开了他的手,甚至趁他不设防用他们格鲁乌的西斯特玛格斗术瞬间将他压到了地上。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背,反拧起他的手扣在背上。   力气很大,漂亮的脸上隐现痛意。   “不要再查了,我警告你。”   心脏砰砰直跳,语气坚硬如冰,完全是不容抗拒的威胁,我在心里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勇猛。   这可是有点玩脱了,要知道某位将军估计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挟制在地上摩擦的。   尤利安极快地便从震惊中恢复,缓慢转过头,虽然脸颊紧贴地板,然而辛辣露骨的蔑视针针刺向我。   “若我说一定得查呢?”   眼泪啪嗒一下掉在他的后颈,然而我仍旧是一副冷漠沉静的表情。   我抽出了腰间的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你要查下去,我就死在你面前。”   他并不如我预想中显露惊恐或者慌张,只是嘲讽一笑,刹那间长腿如旋风般扫起,瞬间把我缠在身下,一手扣住我,而另一只手极速将枪撇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我根本没反应过来。   他把我绞得死死的,我感觉自己的四肢都快要脱臼,疼得嘶嘶直喘,然而还是坚定不移地盯住他,显露自己毫无作伪的决心。   他忽地松开了我,只是手枪中的子弹全部落在了地上。   他揪起我的衣领,把我整个拎了起来,眼中柔情夹杂着狠戾。   啪,清脆的一巴掌。   我的脸颊勃然烧红,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任你打?我抬起手就在他肚子上轰了一拳,他痛得皱眉,抓住衣领的手却力度不减。   我正想再给他来上一下,又是连续清脆响亮的好几声!   啪啪啪!   我眼冒金星,快被他给扇晕了,还手就是抬起拳头在他胸口轻轻锤了一记,还小心地避开了他的枪伤。   有我这么好的人吗?   神思恍惚之际,只听他低沉满含怒意的声音飘在耳边。   “敢拿自己的命来要挟我,莱茵,这些年我教你这么多,是叫你拿来对付我的吗?”   我欲哭无泪,自己的脸肯定肿得像个猪头,这种人一巴掌的力度可不是开玩笑的,连扇好几巴掌,我嘴里都泛出了血腥味,见鬼的大伊万,他也真下得去手!   猛地我又被提起来,被狠狠吻上。舌尖伸进我的唇内扫荡一圈,血液被吸了个干干净净,昏昏沉沉地又被按在沙发上,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不错,生气了。   是真的生气了,周身燃烧的强大气场让我顿时萎了。他根本不管我痛不痛,就那样长驱直入,沙发都被撞得离了原地,我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响,他又扯起我的头发扭过头和我接吻。   那紧拧的眉头,如闪电般霹雳的眼神,在一浪浪交叠而至的快感中逐渐舒缓下来。他手上的力度变轻,甚至轻轻搂住我,怕我在沙发上给硌到了。只剩下迷离缱绻的双眸,曼殊沙华般发出灼热喘息的嫣红唇瓣。   而后他把我提进浴室扔在浴缸中,用冷水浇了我个透心凉。   我冷得直打颤,一把抓住他也把他扯进浴缸里,他勾着唇角,眼里的嘲讽好似在说他们斯拉夫人可不会把这点冰冷放在眼里。   好嘛你厉害!我恨恨地盯住他,上面下面都痛得要死。他微眯起眼睛,扯下毛巾沾湿开始凑上前来给我擦脸。   很细致,很温柔,手法轻得像个少女,和刚刚那个粗暴的暴君完全是两个人。   “我向你道歉。”他抚摸我脸上的红肿,心疼地说:“不该打你。”   我嘴角一撇,委屈巴巴地低下了头。   他一手捻起我的下颌,一手拎开热水开关。   “你可以威胁我,但不能拿你自己的生命来做筹码。”他将我沉入湖泊般的绿眸,轻声说:“因为那是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最宝贵的东西。”   他忽地把我搂进怀里。   “这件事早就不是我说不查就不查了,要知道克格勃直属于中央,亲爱的,现实一点好吗?”   我在逐渐热起来的水温中抱住他,与他紧贴在一起。   “可是现实如果残酷得可怕呢?”   “那你也只能接受了。”他的回答毫不犹豫,我愣愣地抬起头,看他。   “不,不是我,而是我们。”   我大概被他把脑子给扇坏了,话语根本不受控制,怔怔地流泪说:“你能接受得了吗?尤利安,你能吗?” 第87章 Chapter 87   ===========================   他的眼睛骤然睁大,从湖底卷起一股惊恐的波浪,唇角微不可察地颤抖,挤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万一,查出来的结果是你不能接受的呢?”我热血上涌,把他环在浴缸边,居高临下地说:“要是你不能接受,你该怎么办?你就这么坚强吗?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他盯着我有片刻出神,平静的面容下,被绿眸出卖风云变幻的心绪。良久,他伸出手按在我胸口,把我往后推。   “我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可明显他的慌乱已无法忍住,推开我后他站起身,走出浴缸,站定片刻他猛地回头看我,眼里劈过一道冰冷的闪电。   “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到有关这件事的任何话。”他几乎是威胁地说:“一个字也不要提。”   不提,不提就能改变结果吗?   这些年,我早已无法做到往日的轻率与坦荡,年轻的心被沉闷的情绪所折磨,渐渐忘记本来的自己。无力地瘫软在浴缸里,被热水所淹没,巨大的无力感深深袭来,我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再坚持多久。   如果我从来都未曾拥有,那么失去或许还会好受。   我自嘲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一个月后,1959年的9月,又是一个金色的秋天。   我至今记得那段时间白色宅邸的气氛因为某位将军脸上的阴沉压抑到了什么程度,就连安索洛夫老同志都摇头躲在一边,不愿意走进宅邸内。而我亲爱的索尼娅,漂亮的脸上更是愁云惨淡,显然她也意识到问题有些不对劲了。   “这次怕是要出大问题了。”索尼娅轻叹:“看来问题不在卡尔斯霍斯特,或许......”索尼娅下意识地噤声,不再说话。   我来到三楼,看到尤利安一个人站在窗前喝闷酒。   最近他的身影总是这样寂寥,明明身居高位,可却落寞得让人心疼。   仿佛日光轻而易举地就能将他淹没,可他偏要站在窗前。   他觉得自己很强大,他可以迎难而上。   明明不过是在强撑,可却舍不得露出一丝软弱。   “问题出现在中央。”我走到他身旁,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声音非常宁定,“情报是从东德出去的,但人不是东德的。”   他冷冷斜睨我一眼。   “穆勒副处长手未免伸得也太长了点,怎么,反东德的间谍还不够,还要反苏联的?”   我并不在意他的讥讽,轻飘飘地来了句:“萨沙不帮你们抓了吗?”   他微微一颤,喉结上下滑动几分:“他还有别的事。”   “别的什么事?”我紧追不放。   “克格勃还能有什么事?”   我冷笑一声,贴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吧,你也根本就找不到他吧,若我猜得没错,你们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轰的一声我被按在大理石台上,酒瓶哗啦啦地倒了一片。   酒液混杂在一起,纠缠蔓延在石台上,浸湿我的棉衬衣。   我直勾勾地盯住他,丝毫不放过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胸腔剧烈起伏,眼角罕见地带上一抹红色,拼命控制住怒气。我几乎从未看到他这副失控的模样。   我从他手里挣脱开,冲进卧室就在衣柜里一阵翻找,然后扯出那条围巾跑回他身边,将围巾塞到他手里。   我毫不留情地将他怼住,咬牙说:“你自己去查查,这条围巾到底是什么货!”   他眼里霎时慌乱一片,根本不敢看我。我抓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对上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尤利安,接下来你自己看着办!”   我兀地松开了他,一步步朝后退去。他眼底流出大片隐忍的绝望,我根本不敢再看。   我狠心回头,就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你说得对。”   “没人找得到他了。”   “他......失踪了......”   我怔怔回头,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垂头颅,额前的银发挡住眼眸的情绪,然而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手背青筋直爆,明显在强压心里的惊惶。他竟有如此模样,我的心不可避免地又痛起来。   “那么,委员会已经确定了吗?”   “不......但迟早的事。”   我感觉到整个身子往下一坠,绝望侵袭而来。他诚恳的回答让我感受到他的无助与无能为力,这件事情早已超出了他的权限。   他突然抬头看我,露出一抹萧瑟的笑。   “第二总局不会有人跟着你了,格鲁乌也不会了。”   他一步一步走近,轻抚我的脸:“莱茵,你再也不是我的线人了。”   声音和眼神都温柔得不像话,我惊恐地抓住他的手:“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他扶住我的肩,在我唇上深深一吻,这一吻满含柔情,却刺痛了我,很痛。   “这段日子,不要再来这里。回去史塔西,好好跟着米尔克。”   他嫣然一笑,清风拂面般的温柔,我呆愣愣地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推出琴房,而门也已经关上。   “不!尤利安!不!”我疯狂敲打琴房的门,却只听到里面传来了钢琴的演奏声。   ——莫扎特的A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   奇长无比的乐句,压抑到爆炸的情绪,我在门外的敲门声和哭泣声被彻底淹没,一遍又一遍,黑暗狂暴的悲伤在那双飞舞的手下无所遁形。   我跟猜测不到他要做什么,他的痛苦透过门缝丝丝缕缕渗出来,像蚂蝗一般钻进我的血管里,让我止不住战兢。   琴声不止。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白色宅邸。   山穷水尽的绝境之处寻找一条出路谈何容易,我坐在史塔西总部的办公室里思考了整整一晚,决定孤注一掷。   早在几周前我就想通了一切,某天早上我心血来潮做了个祷告,在窗前的倒影上看到自己胸前的一抹神圣的闪光。我怔怔地拿起那个十字架,露出怅然的笑容。   在那个早晨我便了然了一切。   回忆瞬间飘回1954年,遥望山谷中那处村落的萨沙,离去时恰逢夕阳西下的时刻,暮色苍茫,他的棕发染上一层华丽的金。   他的目光很远,很忧伤,但那时我不懂。   只记得他说,莱茵,要是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就来这里。   很浅很轻的声音,就像预知未来一般。   我捂住嘴无声地哭,眼泪汹涌而下。   德累斯顿,易北河畔,Geheimnis 。   萨沙,你在那里吗?   通过几天的试探,我确认自己身后的确没有第二总局和格鲁乌的人,理查德的人更是不用说了,我重获自由身,于是又借着史塔西出任务的名义,悄然来到了德累斯顿。   一路上我都时刻注意自己是否被跟踪,还有模有样地玩起了易容,尽管拙劣,但至少起到一定作用。我在德累斯顿市区又晃悠了好几天,才朝山区的Geheimnis潜去。   没人知道我有多么紧张,万一萨沙不在那里该怎么办?   可是,万一萨沙在那里,我们的相见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   我开着车,行驶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依然是碎石道,依然折磨着车子的轮胎。过了这么多年,这处村庄依旧隐蔽,连最起码的公路都没修到这里来。   在9月中旬的某个清晨,我终于瞥见掩映在晨雾中的Geheimnis。   就如54年我和他一同到来一般,美丽古朴的村庄炊烟袅袅,秋日的薄雾氤氲在橙红的朝霞里,云雀从山里发出生之鸣奏,易北河闪亮如银河。   我走进村庄。   几乎是在下车的刹那,我就可以确信,他在这里。   毫无缘由的直觉告诉我,他在这里,他一定在这里。   可他的具体方位我却我毫无头绪,想抓住个当地人问问,却迟迟不敢。   莱茵啊莱茵,你总是这么懦弱,你要逃避到几时呢?   我闲逛在集市,看到街边依然有贩卖手工纪念品的小摊,不禁哽咽几分。就在我漫无目的心绪纷繁时,只听到远远传来一阵吆喝,摊贩们顿时哄闹起来。   “说是不行了,不行了!”一名猎人打扮的男人抓住一名正在买牛奶的老妪说:“你快去看看吧!说是不行了!”   老妪惨叫一声,跪在地上就开始仰天祷告,苍老的脸上挂满泪水,无力地嗫嚅苍白嘴唇。   “他要喝新鲜牛奶,新鲜牛奶啊!喝了新鲜的牛奶就会好起来!”   人群围了上来,搀扶的搀扶,安慰的安慰,乡民们涌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议论纷纷,我很快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老妪的儿子打猎时出了意外,现在正在村子里的诊室抢救。   我心下一颤。   “快去吧!亚历山大医生叫我速速带你去!”   猎人抓起老妪就往村子东边儿走,人群的目光追随他们,有的摇摇头现出怜悯,有的摆出副看热闹的模样,有的热心的已经追上去了。   我默默地跟在后面。   巨大橡树后的一栋石砌的小屋外围满了人,院子里满是蓝紫色的矢车菊,阳光逐渐浓郁,屋内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声,围在外围的乡民们也开始擦拭眼泪。   我仍旧呆立着,直到他拨开人群惊惶地跑出来。   白衣上沾满鲜血,仿若一朵朵盛开在雪原中的曼殊沙华,他踉跄着脚步跑到橡树下,撑着树干缓慢蹲下身,无力地垂下头。   我看到他满是鲜血的手在颤抖,滚烫的眼泪一颗颗滴在脚下的花朵上。   他的灵魂,正在遭受极为严厉的鞭笞,痛苦几乎满溢出来。   我朝他走去。   “你还好吗?”我极力遏制声音的颤抖。   他怔怔地抬起头,看向我,顿时泪水汹涌而出。   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惶乱,还有深不见底的愧疚与悲伤。   他冲上来紧紧抱住我。   “我尽力了莱茵!我尽了全力去救他,整整一夜,可还是没能挽救他,他是那么年轻,还有那样美好的前程和未来,可我无能为力,莱茵,我没能救回他!我是个罪人……我有罪……”   他匐在我肩上几乎是号啕大哭,我抱住他剧烈起伏的躯体,心痛得快要碎掉。   “你尽力了,你尽力了……”   “不要再惩罚自己了……”   “求你,我的萨沙,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   PS:委员会指克格勃领导机构苏联全委会。苏联国家委员会全委会由十五至十七人组成,负责研究最重要的问题,并就这些问题通过相应决议,以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令的形式生效。决议生效以后,就成了所有国家安全机关必须执行的规定。 第88章 Chapter 88   ===========================   人群逐渐散去,我们靠在橡树下,他在我怀里缩成一团,我摘掉他的眼镜,不断擦拭他脸上的血迹,只等他的情绪逐渐平复,他才幽幽地举目看我。   “为什么来?”他露出孩子气的笑容,棕眸里现出罕见的狡黠。这双孩童般的纯真泪眼把我的心狠狠刮了一下,我不禁低下头吻了吻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萨沙。”   他抿唇轻笑,红唇在朝霞里泛着鲜艳的橙色,湿润的眼睫耷拉着,鼻头红润润的,脸颊透着股少女般的玫红,神情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   他本来就是这么美,我在心里想,就和他的灵魂一样。   “你不恨我?”他倒是直言直语,贴在我的胸口伸手抚摸我的脸,很轻柔。   “我真希望自己知道该怎么来恨你。”我抓住他的手,放在左心口上:“可是它不听,它还是喜欢你。”   “所以你来是为了见我最后一面?”   我颤了颤,不知该如何作答。老实说,这个问题我没想清楚。   我来见他,到底是为什么呢?   想弄清他叛变的原因?还是帮他逃走?   我垂眉看他,他恬然地缩在我怀里,目光澄澈悠远,落在那片随风而舞的矢车菊上,哪有半分想要逃的意思?   我捏起他的下颌,迫使他看我。   “你要我怎么办呢?”我的泪水滴在他的脸上,他目光不自觉地闪烁,想要挣脱。   “你看我。”我手上加大力气,有些强硬地掰过他的脸。   “你知道我会来的是不是?”我直视他的眼睛。   “你在那么就之前就给我暗示,是已经猜到了这一天吗?”   “不,或许说,这一切都是按照你的节奏一步步来的。”   “你有考虑过我还有尤利安的感受吗?”   他慌乱地躲避我的质问,可我仍旧钳住他的脸,两道晶亮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他兀地笑了。   “若我说,我不想考虑你们任何人的感受呢?”   “你说谎!”我生气地把他一搂压在身下,狠狠地咬上了他的唇。酣畅淋漓,痛楚汹涌,我蛮力地吸吮他,不容抗拒地钳制住他,抚摸他,甚至到最后撕咬他。   他说得对,迟早有一天我会主动去吻他。   因为我竟担心再也吻不到他。   我把他弄得痛了,他不禁轻哼了一声,我抬头捧住他的脸,发现他的唇角渗出一丝血液。   他像缺氧似地急喘,泪眼迷离地盯住我。我抚住他瘦削了些的脸,再次吻了下去。   “你还想要吗?萨沙,你知道你如今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我将手伸进他的白衣之下,温柔至极地抚摸他,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他却含笑推了推我。   “不,已经够了。”   他抬头起身在我唇上印了一吻,意味深长地说:“已经足够了。”   我松开他,他白皙的手腕上残余被我捏出的红痕,明艳艳的就如伤疤,让我看了很心疼。   他站起身朝我伸手,我拉住他的手顺势站了起来。   “陪我几天吧。”他弯起眼眸说:“你想知道的都会知道,事情的结局也会圆满。”   我怔怔地站起身,跟着他走进诊室后的一栋木屋。木屋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床和一套桌椅,桌上放着几本厚厚的书籍。他在水池里洗去手上干涸的血迹,红色缭绕在清澈的水中,他白皙纤长的手指在水下犹如幻影般不真实。   他换上干净衣服,转身看我:“吃过早饭了吗?”   我愣愣地摇头。   他拿出一片黑面包,抹上了一点黄油递给我。   “吃点吧,一会儿我们去后山摘浆果好不好?”   我大口吃起面包,伴随着眼泪吞下。   他无奈地给我擦泪,轻言细语地说:“你这样带着情绪,一会儿会胃疼的。”   我把剩下的面包胡乱塞进嘴里,牵起他的手,含糊不清地说:“现在就去摘浆果。”   他笑意盈盈地给我套上一件雨披:“那就走吧。”   林里很幽静,听得见雀鸟和虫子的轻声鸣叫,伴随树叶微微窸窣的声响,湿润的空气让我们的睫毛挂上细细密密的水珠,竟有掩盖泪水的可能。渐黄的干草濡湿在泥土里,丛生的灌木上生着各式各样的花朵和浆果。   我们俩穿行其中,脚步很轻,他似乎对山路很熟悉,就像当地的原住民。他穿着套淡灰色的防水户外服,提着一只小巧精致铺着碎花布的竹篮,非常认真专注地寻找荆棘丛里的浆果。我跟在他身后,有时望着他的背影出神,有时候也会摘下一两个果子扔进他的竹篮里,完全心不在焉。   “艾伦说,这个时节的浆果甜度最高,做果酱是最好的。”   他突然提起艾伦,我吓了一跳。   见我愣住,他抬眼看我:“你为什么惊讶?不是都已经很清楚了吗?”   他直起身擦拭额间的汗水,遥望山下的村庄:“这里,是他真正的故乡。”   “他是英国人。”我说。   “不,只能说他的国籍是英国,但他大部分时间都成长在这里,很美的地方。”   “他爱你。”我毫不留情。   萨沙淡淡瞥了我一眼,微笑道:“我知道。”   我低下头哽咽几分,喃喃自语般地问:“那么你来这里是为了缅怀他?”   “是。”他回答得倒是坦诚:“我很喜欢他,他是个好孩子,尽管总是不听我的话......”   “他不会希望你叫他好孩子的,因为他想得到的是你的爱情。”   “可我的爱情不已经给了你吗?”   他目光灼灼地看我,我下意识地躲避。   风里传来他的轻笑,声音绵延至很久远的时光,他边摘着浆果边说:“我和他在战后就认识了,1945年,彼时的他还是个少年,你知道,那个时候德国人的日子不好过,他是英德混血,父亲是英国人。这很重要,因为有这个身份,我才能帮助陷入危难的他去往英国。”   “你救助过他。”   “是的莱茵,我救过他。于是49年理查德派来执行计划的特工时,我惊讶地发现居然是他。那个时候我很生气,叫他回去,可他总是任性,不听我的话,还锲而不舍地去寻找你,找到你了还邀功似地带到我面前,当然,也是因为他清楚我一直想要见你。莱茵,你知道的吧,是我把尤利安要找你的讯息告诉了理查德,监听那个电话的人,是我。”   我默然点头,心里被一根钩子狠狠勾了一下,很痛。   萨沙掏出手帕擦拭一粒树莓,走到我面前塞进了我的嘴里。   “很甜的,你尝尝。”   酸甜的汁液在口腔中弥漫,我抬眼看他,他只是很轻很浅地笑着说:“你可以恨我的,毕竟,我如果不告诉理查德这件事,不参与这项计划,你也不会......也不会......”   “也不会什么?”我抓住他的手,突然忿忿起来:“你说下去啊,你为什么不说下去,怎么,愧疚快要让你呼吸不过来了吗?”   “萨沙,你又何必要引我恨你,你明明知道我恨不了你,而我也分明知道,你没有一刻不再后悔当时的决定。”   “你又如何知道?或许,或许我乐在其中......”   “那你的眼泪都是为何而流的呢?你又是为何爱上我的呢?”   我捧住他的脸,逼他看我:“你痛苦得快要撑不下去了,是吗?那你为何不回头呢?”   萨沙眼睛微微睁大,清亮的眼泪便滑了下来,却依旧带着清澈的笑意。   “因为除了你这件事,所有的我都不后悔。因为不后悔,所以不会回头。”   “那尤利安呢?你有没有想过他,他已经猜到了是你,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痛苦却无法言说......他强撑着一切,你不心疼他吗?”   萨沙恬然微笑,有些出神地说:“当然心疼,心疼得要死,恨不得代替他疼......可是,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了。”   “不。”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以你的计谋定是有很多挽回的时刻,可你偏偏不要,因为你在折磨你自己,你用对所有人的愧疚狠狠刺伤你的心脏,你是个受虐狂,你说得对,你乐在其中!”   声音带着愤懑不已的情绪,宣泄完后又后悔万分地把他抱在怀里,哭着说:“可我们都是如此爱你,尤利安,我,艾伦,每个人都深爱着你,萨沙,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轻轻地从我怀里挣脱出来,无奈地给我揩泪:“你总是这么心急,我不是说陪我几天,就会告诉你一切吗?”   “然后呢?知晓一切又如何?你要怎么做?”   萨沙转身看我:“你想我怎么做呢?”   我愣住了,随即咬牙说:“我要你去美国!”   就像多年前一样的动作神情,甚至更加坚决,我抓住他的手腕,说:“去理查德那边,美国人会动用所有的力量保住你,只要你能给他们带来利益,他们就会保护你,否则你会......”   “会被怎样?会被肃清?”萨沙轻飘飘地问,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那么你想过没有,我要是去了美国,尤利安,你,索尼娅都该怎么办?”   我瞪大了眼睛,他依旧笑得温柔。   “莱茵,一切都有解决办法的,相信我,好吗?”   我难以置信地后退:“如今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可我毕竟坦诚到了准备告诉你一切。”   他步步走进,我背靠一根粗壮嶙峋的树干,已是退无可退。他眼里噙着湿润的笑意,得逞似地凑上前来吻了吻我。   “你总说你不相信我,可你分明相信我。”   “你的眼神出卖了你,这也是我为什么爱上你,亲爱的,你总是真诚得令人感到畏惧,却又让人不自觉地迷恋到颤栗,毕竟,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   他低头轻笑一声:“Sincerity is treasure,Sincerity is love。”   他牵起我的手,抬头望向密林,日光斜斜地穿透丛林,一束束就像舞台上的灯光,雾气缭绕其中,光仿佛幻化出了实质,触手可及。   一束光毫无偏倚地落在他那张绝美的脸上,他微微阖上眼睛,湿润的睫毛上闪烁碎光,水晶般耀眼明亮,他扬起唇角。   “当丁达尔效应出现时,光就有了具体的形状。莱茵,我读过圣经,上帝在第一天就创造了光,那么是什么时候创造出爱的呢?”   “爱不是创造的,爱是自然而然产生的。爱在神的心里产生,神将它赐予了我们。”   他垂下忧郁含笑的眼眸,满怀深沉的哀伤。   “所以,爱是没有道理的,情不自禁的,毫无缘由的。”   “多么宝贵的礼物,可我该感谢吗?”   他露出一抹彻底绝望的笑,然而稍纵即逝,在我尚未看清时就换上了一种欣悦万分的笑容。少年的蓬勃朝气兀地在他身上显现,他轻轻吻了吻我的手背,连音色都变得欢快起来。   “你看,时间正好,我带你去看世界上最美的景色好不好?”   他牵着我沿蜿蜒曲折的山路朝山顶走去,灌木丛生中我们走得很慢,就像两个登高的少年。露水沾湿我们的裤腿和衣衫,我们一路无言。 第89章 Chapter 89   ===========================   他说,一同在山顶看日落,是他曾向那人许下的承诺,可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山还是那座山,落日还是那轮落日,他还是他,只是那人已不再。   于是他每天都会独身登高,独自看日落。   日暮的光遍洒在整片山谷,云蒸霞蔚中易北河仿若流淌着黄金,橙红的霞光倾泻重峦,与黑沉沉的山影交相辉映。   他说,夕阳是一种坠落的美。   目光悠远,他的瞳孔泛着一抹澄澈的透明。恬然的笑容在暮色中一如既往地勾起我心中所有的回忆,我忍不住牵起了他的手。   夕阳缓缓沉入远方的地平线,晚霞蔓延开来,而后又被我们身后逐渐侵袭的夜幕所笼罩。几只白鹳扇动翅膀,从光明处飞往幽深的山林,鸣叫飘荡在山谷,梦幻而轻盈。   我们在那里站了很久,久到月朗星稀,山风变得寒冷。   他很沉默,沉默的他很美,很忧伤,我再次亲吻了他。   晚上我们一同回到木屋,他烧起了炉子,正准备做晚餐,几位乡民就端着热气腾腾的食物找上门来。   “亚历山大医生,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看您来客人了,您就收下吧。”   萨沙就像个腼腆的孩子红着脸收下了,看来他和这里的乡民们相处得都不错。淳朴的人们往往直觉都很准,很多时候,他们纯真的眼光能在不经意间看透一个人费尽心机掩藏的灵魂。   于是当晚我们围着炉子吃起了当地的酸菜猪蹄和熏香肠,甚至还有一些香甜的云莓酒。山里的夜晚气温很低,但室内很暖和,我们大多时候都沉默,因为每当我想问什么问题时,他都会巧妙地将话题撇到天边去,而我往往又反应不过来,等意识到时连自己要问什么都给忘了。   后来我们共枕而眠,就像多年前那样。但这次我会抱住他,非常紧,他都被我逗弄笑了,捏着我的鼻子说:“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我摇摇头,说:“我只想抱你。”   “不想和我上床啦?”   我撑起身子:“老实说,没这个意愿是不可能的,你这么有魅力。”   我一只手在他身子上滑来滑去,皮肤细腻的触感让我感到心旷神怡。   他挑眉,搂住我的腰:“现在不听尤利安的话了?以前都不是还要表忠心的吗?”   我咧开嘴笑,亲吻了他的眼睛:“那时我太单纯了,现在想来,还是直白面对自己的欲望比较好,你这么美,屋子里这么暖和,不做点什么都有点对不起这种暧昧的氛围。”   “莱茵,你一点都不会哄人,明知道这种话不会让我开心。”   满含爱意的嗔怪让我的心脏又不争气地痛了一下,他总能一眼看出所有。   “我要的是你的爱,是你真挚的心,你的躯体让我迷恋,但没有爱,一切与我而言都没有意义。”他伸出食指抚摸我的唇,如少女般浅笑:“你只需要满怀喜悦的心情吻我,就如往常一般。”   我心痛难忍,匆忙吻住了他,很缠绵,不敢轻易松开,怕他又看到我懦弱的泪。   晚上我不敢睡得很沉,他说得对,我的确也怕他跑了。我一直抱着他,第二天早上手麻到抽筋。他坐在床边无奈地给我揉,轻声骂我:“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我骄傲地挺起胸脯:“胡说!你看我现在都比你壮实了。”   他抿唇轻笑,低下了头,我用另外一只手捻起他的下颌,仔细打量他。   “萨沙,你瘦了好多,现在越发像个姑娘了。我以后叫你喀秋莎好不好。”   他轻轻摆头,在我头上敲了一记:“要知道以前也只有我能跟尤利安过上几招,莱茵,论起格斗术,你可不是我的对手。”   我笑嘻嘻地说:“那可不一定,你知道吗?在来找你之前,我和尤利安还打了一架呢!那时我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了一顿,你是没看见他那张漂亮的脸蛋而贴住地面恨恨盯住我的模样!精彩极了!”   我有滋有味地讲自己的风光往事,当然,扇在脸上的几巴掌是提也未提。   “那我可得小心你了,你连尤利安都打,说不准马上就要轮到我了。”萨沙含笑站起身,换上白大褂准备去诊室。   “不会的!”我连忙起身起住他的手:“我永远不会打你,我会保护你,我会好好呵护你,照顾你。”   萨沙捏了捏我的鼻子:“说谎可是要受惩罚的。”   “什么惩罚?”我搂住他:“你不在我身边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你太肉麻了。”萨沙有些嫌弃地把我推开:“我可刚吃了早饭,别让我浪费食物。”   他在清晨的日光中走向橡树下的诊室,我站在门口看他,突然他停下脚步,转身看我。   “莱茵,你知道的吧。”   “这里一切都很美,我也很喜欢。”   “但我不爱。”   “因为我只爱你,或者说——”   “爱着那个爱上你的我自己。”   他说这话时,风掠过橡树树冠,无数的叶片窸窣作响,落下几片飘在他身周,如翩飞的蝴蝶。脚下的矢车菊荡漾着,泛起蓝紫色的涟漪。他伫立在树下,目光温温柔柔地落在我身上,洁白无暇的衣摆飞扬,身影模糊在清晨淡金色的光晕中。   不真实,仿佛幻影。   我注视着他,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这个世界似乎留不住他。   他转身走后,我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俯在门上痛哭起来。   接下来的整整两天,我都在村子的诊所里帮他忙。时间仿佛回到了好多年前,格斯萨曼克教堂旁的诊室里,日光透过百叶窗斜斜地照进蓝色调的病房,空气中漂浮着令人心安的消毒水味道。那时他是科帕茨基医生,而我是穆勒护工。我幻想着有朝一日能站他身旁为他递上手术刀,幻想有一天他那双温柔的手可以深情地捧起我的脸。   可现在一切都实现,我却没有任何喜悦。   我站在他身边,为他递上止血钳,一位小姑娘调皮地和两名男孩爬树,结果摔伤了腿,白嫩嫩的小腿上被尖石划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男孩们紧张不安地站在诊室门口,眼泪汪汪地用手指绞着衣角。   萨沙朝他们露出会心的笑容,好似在叫他们放心。他小心翼翼处理着女孩儿的伤口,眼中渗出分明的心疼。我在一旁帮忙,我们配合得很好,女孩儿的伤势很快就处理完,她没受什么罪。   萨沙把她从诊疗台上抱下来,擦掉她额间的汗珠,喂她吃了些消炎药,便把她交到男孩儿们的手里。   “是你们的妹妹吗?”   两名男孩点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既然是妹妹,就要好好保护她。别哭了,这里还有些药,晚上再给她吃点。”   “谢谢亚历山大医生。”   男孩儿们朝萨沙鞠躬,扶着女孩儿走了。萨沙站在诊室门口,注视那三道小小的身影在乡间的道路上逐渐远去,目光澄澈悠远。他总是这样。   “我的腿上也曾有这样一道伤口,还是13岁时留下的。”   他突然开口说:“从火车上跳下来,被轨道上的石头划破了好长一道口子,裤子都被鲜血染透了。那时尤利安背着我,走了好远好远,他边走边哭,西伯利亚的寒风把他的眼泪都冻住,他说,萨沙,我看不见路了,你能帮我舔舔眼睛吗?”   “我痛得牙关直颤,掰过他的脸,开始帮他舔舐结冰的泪水,那眼泪苦涩的味道让我至今难忘,后来,他终于能看见了,他说,萨沙,我不能哭了,你逗我笑吧,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逗我笑。于是我朝他做鬼脸,在身后挠他痒痒……我们就这样来到一处农庄,躲在一个窝棚里,他偷来针线给我缝伤口,没有麻药我痛得差点昏死过去。他却叫我坚持,他说这种痛可以让我们成长。他这样鼓励我,可明明自己心痛得不行,我只好打趣他,说你给我缝得也太难看了……”   “那个晚上有多么冷啊,我们缩在稻草堆里,互相抱着彼此,后半夜里我开始发烧,他去偷水给我喝,可连水都结冰了,他只好含化了一口一口喂给我……”   他望着远方无声地流泪,而我却站在他身后注视他流泪。   我不敢说话。   “你说,我怎么舍得让尤利安痛呢?”   他突然回头看我:“没有一刻我不在恨自己……可是……我不后悔。”   “你怎么会不后悔呢?你的心那么痛?”我走过去,擦拭他的眼泪:“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啊萨沙,我不明白……”   他轻轻吻了吻我:“你会明白的,但你相信吗?尤利安肯定在猜到我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是那么聪明。”   我不住地摇头:“你这是在折磨我们,折磨你自己……你现在该怎么办?嗯?他们找到你是迟早的事情,你能在这里躲多久?等他们来了……来了……”   我泣不成声,剩下的话根本就说不出口。   因为那是我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萨沙擦掉我的眼泪,仿佛宽慰我似的,嗔怪说:“你要这么哭下去,天天哭,我明天可就跑了呀。”   “你跑哪里去?跑美国去好不好?”我又开始没头没脑说一些不切实际的话。   萨沙捏捏我的鼻子,说:“年纪大了,心性不见长。”   “尤利安也这么说我,然后被我打了一顿。”   萨沙欢畅地笑:“那我可真得好好防着你了。”   他牵起我的手,说:“来吧,我带你看个东西,免得你总是不放心。”   我怔怔地跟他走,绕过木屋,后面是一堵山岩,附着着一些湿润的青苔,掩映在丛生的枯藤后。   萨沙狡黠地冲我笑,眼眸流转起来。   “你看这里有什么不同?”   我仔细观察了一番:“没什么不同啊!”   “敲一敲。”   我走上前敲了几敲,先是传来几声沉闷的声响,而后敲到某处时,却隐现空音。我疑惑地回头看萨沙,他冲我点头,说:“推一推。”   我手上用力,居然推开了一道暗门!   “这里原本是乡民们存放粮食的地方,被我改造了一下,从外面看和周围的岩石完全融成了一体,但你进来看看。”   我跟着萨沙走进这道低矮的暗门,里面俨然是个能摆上一套桌椅的狭小空间,更让我惊讶的是,从这里朝外看,透过门上的一扇半米长宽的窗户居然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跑去外边,从外面根本看不到这扇窗户,更别提看到内部的空间。   “这是一种能从内部看到外面,但外面看不到内部的窗户,其实就是普通窗户上贴了一层膜,那层膜具有一定的光线反射作用。是美国人搞出来的玩意儿。”   萨沙贴心解释道,但我还是云里雾里。   哎,想到我还是兰德尔的儿子呢!父亲都去搞原子弹了,儿子连个光线的反射原理都弄不清楚!   见我一脸懵懂,萨沙笑着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处伪装能提供很好的掩藏,不是吗?你说,等他们找来了,我就躲在这里……”   “这未免也太冒险了……”   说得很委婉,其实我想说的是萨沙你也太天真了,克格勃找不到你会把整个Geheimnis掘地三尺的!别说这道暗门,就是这座山都会给你平了!   但看见萨沙隐现得意的模样,我竟一时不忍拆穿。他是第二总局的副局长,全卢比扬卡最厉害的特工,既然他这么有自信,说不准这还真能行。   我大概在绝望之处练就了一身自欺欺人的能力。   我咧开嘴笑了,跟他说:“那我到时候和你一起躲在这里好不好?”   萨沙挑眉笑道:“好啊,到时候咱俩就一起躲在里面,看外面那些人急得团团转,到处都找不到我们的模样。”   “肯定傻透了!”我哈哈大笑。   “没错!”萨沙攀上我的肩:“走吧,太阳快要落山了,我得去山上,爬上去要一两个小时呢。你还去吗?”   “当然!我会陪你看每一场落日!”   我至今记得那天,我和萨沙像两个孩子一样在山里林嬉戏,我们随意采摘着浆果,扔进自己或者对方的嘴里,然后又捧着对方的脸接吻,抱在一起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他少有兴致如此高昂的时刻,那天傍晚他笑得很开心,声音清澈地飘荡在山林间,跳跃在灌木丛里像一只精灵般的小鹿。   我们沿着山路登高,赶上了日落的最后时刻,漫天的云霞中,萨沙大声呼喊起了艾伦的名字。   他喊了一遍又一遍,我也跟着他一起喊,我们的声音交织着在幽深的山谷里四处撞击,不住传来回音,到最后我们都盯着远处的夕阳,竟泪流满面。 第90章 Chapter 90   ===========================   晚上我抱着他睡觉,抚摸他柔软的头发,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那么,波兰的照片是你给我的?”   “嗯。”他轻轻柔柔地答应下来,“是我。”   “为什么呢?”   “不知道……或许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想要你继续爱尤利安了。我意识到这个计划的愚蠢,我后悔了,因为我也爱你了。”   “所以你想把我往回拉?”   “是啊,可你居然原谅了尤利安。”萨沙在我怀里像只猫儿般蹭着,我抚摸他瘦削的脊骨,感觉生命正从他的身上消逝。   我不禁哽咽几分。   “但那其实也并不是尤利安的错,可我也没能想到你会理解他,莱茵,你是真的爱他,我虽然很羡慕,但因为我也是爱尤利安的,所以又觉得很欣慰。他受了那么多的苦,终于有个人能真心爱他,陪伴在他身边了。”   “不过。”他轻笑几声:“理性上很明白,但总是难以战胜感性,我到底还是希望你能爱我的。”   “我们都爱你,都会在你身边。”我在他额头上轻吻。   “我相信。”   他抱住了我:“睡觉吧,我今天有些累。”   “好。”   那一晚他罕见回答了我的问题,过去几天都是我一问他就转换话题,我在他的柔情蜜意当中安心睡去,殊不知之后自己会有多后悔。但后悔也没有用,因为即使那天我不睡,大概也会被他用什么别的方法塞进那个山岩后的暗门里。   我哭着,拼命流泪,却说不出话,大概他给我注射了什么麻醉剂。他缓慢细致地用绳子把我绑在一张椅子上,很轻柔,生怕弄痛了我,明知道我已毫无感觉。   他和我一样在流泪,却依旧恬淡地笑。   “不用担心,这种药剂的药效只能持续十个小时左右。你的意识将会保持清醒,你能看到听到一切,亲爱的,绳子是活结,等你能动了就可以自行解开。”   他的音色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不像话。他又拿出一个棕黄色的牛皮笔记本放在我的腿上,说:“你不是想知道一切吗?这个笔记本上记录着一切。”   我努力想发出声音,但却失败。   “你的眼神又在问我问题了,我想要干什么?”他盈盈一笑,抚摸我的脸:“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迟早有一天我会证明我对你的爱。我想,现在时刻已经到了。”   他突然哽咽起来,眼泪汹涌而下。   “你不要害怕。”他与我额头相触,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脸颊上,带有灼人的温度。   “因为一切都会过去,你会忘了我,所有人都会忘了我,我不是消失,我是解脱,我将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或是一阵风,或是一道月光,或是你衣摆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我将看顾你们,护佑你们,永无休止地爱你们。”   他再次吻上我,深沉而缠绵,饱含不舍,炽热的气息缠裹着我,不放过我。这个吻足足有一分钟,可我却无法回应,只能尽所有的力气来记住他唇瓣的柔软与舌尖的味道。   他又笑了,泪痕在夜色下如两道细细的银河。   深深看了我一眼,他起身离开,走出暗门。   浓黑的夜色湮灭了他的身影。   我痛苦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寂静让我无法忍受,几乎快要被折磨至死。极度痛苦之下意识开始恍惚,就在胸闷气喘之际,我听到一声无比清晰的枪声。   我瞪大了眼睛。   透过那扇窗,我能看到黎明泛起蓝金交织的涟漪,炊烟在浓雾中缓缓升起,村庄一如既往地宁静平和。   枪声再次响起,一声又一声。   尖锐的枪声就像一柄柄利刃狠狠划破这平静的帷幕,撕毁用于掩饰的所有伪装,将残酷的现实无情地剥离出来,鲜血淋漓地捧到我面前。   我在心里发出惊惧的哀嚎,却什么都做不了。   渐渐的,枪声平息下来,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满含痛意的喘息。声音熟悉到让我感到绝望,而更绝望的是,脚步声不止来自于一人。   是两个人。   我又开始做无力的挣扎,直到那两人的身影绕过木屋,出现在山岩前的空地上。   我曾看到过很多次他们站在一起时的模样,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如此面对对方。   你看,尤利安的手在颤抖,那拿着枪的手,在颤抖。他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可是眼睛完全出卖了他,他其实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而萨沙,捂住受伤的左肩,孩子气般地朝他笑,是我从来没看到过的调皮笑容。鲜血从他指缝里渗出来,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直勾勾地盯着尤利安。   他们开始说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我意识到,这是萨沙为我安排的一场最后的舞台剧。   而他要亲自演绎。   萨沙咳嗽几声,尤利安忍不住上前伸手,却又悻悻收回。   “为什么要让他们在下面,不让那些人跟来?”萨沙眼里满含嗔怪:“你得……你得……让他们看见才行呐。”   尤利安的喉结上下滑动,显然紧绷着情绪。   “因为我知道你有话要和我说。”   “是的,尤利亚,我有话要和你说。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和你说……但到了此刻,便觉得……说不说都没那么重要了……”   “可我想听。”   萨沙抬眼看他,泪水划过苍白的脸颊。   “你真的想听?”   “真的。”   “好,那我便告诉你……”   萨沙一步一步,蹒跚地朝尤利安走去,伸手抚摸那张紧绷到扭曲的脸,带着痛意的颤抖。   他深深吻了上去,双唇相触的刹那,尤利安痛苦难耐地抱住了他。   萨沙几乎是在瞬间就瘫软在尤利安的怀里,他半躺在地,凝视尤利安,恬然地笑了。   “尤利亚……这将是我们最后一吻……”   “我要把我所有的爱……都还给你……”   尤利安紧抿着唇,双眼通红,咬牙说出一个字:“不……”   萨沙爱怜地望着他,笑容里噙满不舍与悲伤,可那声音是宽慰的,他不住抚摸尤利安的脸。   “你不要害怕,这是注定的……”   “尤利亚……”   “求你……忘了我……”   “因为我……很早就在期待……期待这一刻了……”   萨沙抚摸尤利安不住滴下泪水的眼睛,缱绻而温柔地笑。尤利安紧咬牙关,额头上的青筋快要撕裂。   “不要伤心,只需要为我稍稍难过一下,你明白……这将是……你我的解脱。”   “你叫我,怎么活……”   萨沙笑着摇头。   “可你必须得活下去了……尤利亚……只有你活着,你屹立不倒,那些人……才不能动他……”   他突然急切地抓住尤利安的手,睁大了眼睛,声音也大了起来,仿佛弥留之际最后的嘱托。   “你要强大,你不能软弱,我们把他带到了这个诡谲的世界里,就要对他负责!就像当初,当初你那么对我一样!不!不一样,你不需要对他愧疚,一切的错都是我犯下的,你只需要去爱他,保护他。”   尤利安浑身剧烈起伏着,他低垂头颅,滚烫的泪水砸在萨沙的脸上。萨沙说完后瞬间失去所有的力气,神情也再次温和地舒展开来。   他在尤利安的怀里微微侧头,望向了我这边。眼泪混杂鲜血从他脸颊淌过,棕眸里含有看透所有的深情。   “尤利亚……”   “嗯?”   “我不再爱你了。”   他兀地笑了,带着几分得逞的狡黠,我的心快碎了。   “求你,让我解脱吧。”   “不……”   “ 动手吧,保住自己,最重要的是,保住他……”   尤利安绝望地仰头,难耐地哽咽起来。黎明的第一缕晨光拨开浓雾落在了他们身上,他迎光眯起眼睛,沐浴在金灿灿的光芒下,仿佛得到了某种神启。   他突然笑了。   缓缓低头,他看向怀中的萨沙。   目光相触的刹那,两人会心一笑。   我意识到了什么,拼命挣扎和呼喊起来,然而只能发出喑哑不清的含糊声响,眼泪决堤而下,我惊恐地看到尤利安缓缓拿起了枪。   不!不!不!   你会受不了的!那种痛苦,你会受不了的!   不要带走他,我们不能失去他!   我不要你们这样,我不要……   尤利安!放下枪!   求你……   在最后一刻,萨沙生命最后一刻。   我至今记得,他又将目光投向了我,在冰冷的枪口抵上心脏的时候,他朝我温柔地笑,就像过往很多次那样。   他鲜血浸红的双唇微微开合,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爱你……”   他完成了他的落幕剧,证明了他对我的爱。   沉闷的枪响中,他的身躯一颤,彻底软在了尤利安的怀里。   尤利安的面容痛苦到扭曲,唇色苍白地颤抖,他合上萨沙的眼睛,抬眼望向他最后目光所落之地。   难以置信的,我们竟对上了目光。   他知道我在这里。   缓缓地,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颤动的右手食指,轻轻落在了唇上。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我却快要晕过去。   霎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在我最后的视野里,尤利安松开萨沙站起身,无数便衣的克格勃和格鲁将他们环绕,黑压压的一片仿佛环绕死神的乌鸦。   而绝望悲痛的死亡天使,至此没有再朝地上的那具尸体看上一眼。   同样,他走出人群。   再也没朝我看上一眼。   --------------------   PS:后面有五章都将揭露他们之间的往事,来自于萨沙留下的笔记本。非第一人称,看了就明白了。   呜呜,不能我一个人哭 第91章 Chapter 91   ===========================   那时,他叫亚历山大·阿列克桑德尔·科帕茨基,除了父母叫他的昵称“萨沙”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叫这个名字。   直到那个人出现,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叫他“萨沙”的人。   苏滋达尔河畔后的白桦林在秋天变成浓郁的金色,他很喜欢这种颜色,于是他经常在放学后到那里写作业,或者练习吹长笛。他爱穿白色的衬衣,黑色的长裤,坐在石阶上,垂下两根穿着长筒袜和小皮鞋的腿来回晃荡。   他仰起头,阳光落在他浅棕色的头发上,整个人都在发光。   眯起眼睛,他迎光傻傻地笑,作业本和长笛扔在一边,风吹叶落,好像下了场黄金雨,他觉得,淋一场这样的雨应该很痛快。他原以为只有自己有这个想法,可那天他突然看到,有个和他一样大的陌生孩子也独身站在白桦林里,在翩飞的落叶下欢快地奔跑。   “你是谁?”他有种领地被侵占的感觉。   男孩儿停下追逐落叶的脚步,转头疑惑地看他,一双绿色像小猫般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笑着说:“我是尤利安·康斯坦丁诺维奇·阿兹雷尔。”   嗯,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他喜欢有礼貌的人,于是他伸出了手:“我是亚历山大·阿列克桑德尔·科帕茨基。”   “我知道你。”康斯坦丁诺维奇伸手和他握在一起,两只稚嫩的小手触碰的刹那被对方手心灼热的温度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他眯起眼睛,突然讶异地叫出声:“你是刚搬到我们家隔壁的邻居!”   康斯坦丁诺维奇突然脸红了起来,点了点头。   “你也喜欢这里吗?”他盯住眼前男孩儿脸上的红晕,觉得就像两朵五月玫瑰,不禁伸手摸了摸。   是烫的,像烧红的炭。   “我喜欢,这里很漂亮。风吹过的时候就像下雨。”   “对极了!在下一场黄金雨呢!”   他为有人和自己持相同的看法和喜好而感到激动,显然眼前的男孩儿也是这样,两人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在林子里追逐打闹直到夜幕降临,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我每天都会去那里,我们一起好不好?这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想带你去。”   康斯坦丁诺维奇依旧是一副初来乍到的怯生生模样,他点点头说:“好。”   阿列克桑德尔开心极了,这天他收获了一位漂亮朋友,当晚他就梦到了那双碧绿的眼睛。他第一次见到有人生着如此一双纯粹的绿眼。   不含任何杂质,是深邃而清澈的绿。   真稀奇……他想,就像宝石,或许,自己是因为他那双漂亮眼睛才想和他做朋友。   这一年,他们五岁。两个极为漂亮的孩子白白嫩嫩的小脸蛋被双方父母捏一捏,被告诫着说,你们要和彼此好好玩,可千万不要打架。   阿列克桑德尔和康斯坦丁诺维奇相视一眼,吐了吐舌头,他们才不会打架,他们喜欢彼此还来不及呢!他们每天都去林子里玩耍,在河畔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有时也会在浅水处摸鱼,但总是不成功。   “或许我们该用石头砸。”康斯坦丁诺维奇气冲冲地说。   “他们会疼的!”他连忙阻止已经捡起石头的小伙伴:“石头会把它们砸伤,他们会流血,流血就会疼。”   康斯坦丁诺维奇悻悻地放下石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说得对,我上次削铅笔时把手割伤了,疼可好一阵呢。”   他笑了起来,说:“我爸爸有一种药,可以让你不疼,他们说,那种药是做手术时用的,叫麻醉剂。”   六岁的康斯坦丁诺维奇显然不能理解这种药,他认为阿列克桑德尔在说谎。于是在一次他从楼梯上摔下来磕破了头,被父母带到阿列克桑德尔家的诊所由老科帕茨基医生处理伤口时,他亲身体会了这种神奇的药剂。   可是也只能让他好过一阵子,麻药消散后他依旧疼得眼泪汪汪,阿列克桑德尔在一旁无助地哭了起来。   “你不要哭,不要为我哭,因为你哭我也想哭。”   “可你已经在哭了。”   两双泪眼望向彼此,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康斯坦丁诺维奇,他的朋友,摆脱初来乍到的害羞之后,实则是个胆大的小勇士,他带着他探险了好多以前他都不敢涉足的地方。但他似乎又和自己一样孤独,除了彼此两人没有别的朋友。   “因为他们都很烦。”康斯坦丁诺维奇说:“你不这样觉得吗?他们只会天天念课文。”   “唔……我只是觉得他们太吵。”   “也许我们是一个意思。”康斯坦丁诺维奇从石阶上跳下来,嘴里开始念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英文。”   “你还会英文?”他好奇得不行。   “是啊,我妈妈教我的。”他眨着眼睛,有些骄傲地说:“还有法文,我会念很多诗。可妈妈不让我在外面念,她说这些诗大家不会喜欢的,但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可我听不懂。”他嘟起了嘴,第一次在朋友面前有了自卑感。   可是康斯坦丁诺维奇却没有任何瞧不起他的样子,他只是走过来捧住他的脸,笑着说:“你听不懂,我解释给你听就好了呀。”   于是从他们七岁时,康斯坦丁诺维奇就开始为他念诗,还从家里偷来一些书籍和报纸,他一个字也看不懂,康斯坦丁诺维奇认识的也不多,但总能零碎地说出一些。很多个傍晚,他们就在林子里的石阶上,看那些新奇的插图和绘画,读英文诗和法文诗。   有时候,有些插图实在让阿列克桑德尔好奇得不行,于是康斯坦丁诺维奇还会把书送给他,叫他带回家看,如此一两年过去了,他也学会了好几首法语诗,小小的卧室里也藏着一些康斯坦丁诺维奇带来的书。   “因为妈妈说,那些书是大家不喜欢的,所以要藏着。”   他记下了好朋友说的这些话,于是小心翼翼地藏着书和画册,直到父母睡后借着台灯来看一看。其实他什么都看不懂,只是凭着一股孩子的想象力,因为这些书他从来没在别的地方看过。   瞧这穿着燕尾服的绅士,撑着伞的漂亮小姐,被一群人拥护在怀里的孩子……这些孩子都不系红领巾,好奇怪,学校里年纪大一些的孩子都会系红领巾,他和康斯坦丁诺维奇也很憧憬能够在十岁后戴上那抹鲜艳的红色,他们觉得很漂亮。   一切都很平静,都很美好,他们用两双嫩嫩的小脚走遍了苏兹达尔,康斯坦丁诺维奇俨然是个小小冒险家,他从来在探险时都走在他前面。   “因为我要保护你。”他转过头对他说:“你是个爱哭鬼。”   “明明你也爱哭,我不要你的保护!”他争辩道。   “可我比你高啦!”   康斯坦丁诺维奇拿着根长长的木棍击打前方的深草,另一只手牵住他,好像怕他走丢了。他们一步一步走在河畔,踩着星光回家。   可那天的家,和他们往日里见到的不一样。   有很多陌生人,家里很凌乱,散落的到处都是书,画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那些穿着皮衣的人很高大,凶神恶煞的,康斯坦丁诺维奇的父母脸色苍白,认命般颤抖着将儿子抱进怀里。而阿列克桑德尔的家,也如出一辙,可是他的父母却声嘶力竭地在辩护什么,说那些东西不是他们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书和画册。   可是那些穿皮衣的人们根本不听他的父母在说什么,证据不就摆在面前吗?很多成年人为了隐藏秘密,都会把东西藏到孩子的房间,你看,与他们执行任务的经验相符,这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于是那天,康斯坦丁诺维奇和阿列克桑德尔坐上了同一辆汽车,被两个冷冰冰的男人夹在后排,而他们的父母则在前面一辆更大的车上,好奇怪,是发生什么了吗?   他想问康斯坦丁诺维奇,可他的朋友脸色惨白,似乎被吓坏了,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后来他才明白,康斯坦丁诺维奇,他聪明至极的朋友,在事发的当晚就意识到是自己的原因才让阿列克桑德尔也坐上这辆车。   他的记忆似乎从那一晚就开始模糊,进入了无比寒冷的世界。   十岁时,他第一次见到那样冰冷的海,那样孤独的岛。   每一天似乎都有铲不完的雪,吹不完的寒风,挖不完的土豆。   他好冷,整晚整晚地不能入睡,他多么希望可以回到苏兹达尔的家,在壁炉前就着温暖的篝火好好睡一觉。他依然在期待这场苦寒的旅行能够早日结束,直到一个月后,他的母亲突然在某天早上不动了。   他伸出青紫的食指,放在母亲苍白的鼻翼下,探了探,没有呼吸。   他意识到,母亲是死了,他想哭却没有力气哭。父亲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他扔出了那栋四面漏风的木房。   他拖着孱弱的躯体在雪里走了很久,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知道有个人一直跟在他身后,从来到这座岛上开始,他就跟在他身后。在他因为铲雪累倒时,他会接手自己手上的雪铲,在他饿得快要晕倒时,他会把自己本就不足够的口粮匀一点给他。   他疑惑地问,尤利亚,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可每当他一问这个问题,康斯坦丁诺维奇就会开始哭,没有力气哭就干掉眼泪。他看起来是那样伤心,让他再也不敢问这个问题。   可没过多久,康斯坦丁诺维奇会战胜自己的恐惧,亲口告诉他。   那天,一向坚强的康斯坦丁诺维奇终于病倒了。   他的父母还在劳动,只有阿列克桑德尔在木屋的板床上抱着他。   “你在发烧。”他颤抖着说:“头痛吗?”   康斯坦丁诺维奇双颊绯红,紫色的嘴巴上裂得全是血糊糊的口子。他伸手摸阿列克桑德尔的眼睛,里面有眼泪掉出来。   “萨沙,我想喝水,喝热水,就是你眼泪的这种温度。”   阿列克桑德尔暂时松开他,拿起一个锈迹斑斑的瓷杯,走到木屋外,在一棵杉树下找到了一些干净没有脏污的雪。他瑟瑟缩缩地装满了一杯雪,赶忙跑进了木屋。   他喘着粗气,爬上床,把昏昏沉沉的康斯坦丁诺维奇抱在怀里。含上一口雪,在自己嘴里含热乎了,然后嘴对嘴喂进身下朋友的嘴里。   一口一口,直到他自己冻得脸色青紫,直到满满的一杯雪见底。   很多年后有人讶异他们俩居然会接吻,会做出很多朋友之间不会做出的亲密行为,他们就会相视一眼,让记忆飘回到这个寒冷的傍晚。   彼此的唇是那样柔软,好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温暖的东西。那时他们是迷恋的,当然,还有彼此的身体,寒风中抱在一起时,温度的升高让他们感觉到活下去的希望。   康斯坦丁诺维奇清醒过来,望着流泪的阿列克桑德尔,终于敞开了心扉。   他几乎又是号啕大哭起来,喝完水后的他开始浪费力气。他抱住朋友,拼命地道歉。   他撕心裂肺地喊着。   “萨沙,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是我把不该给你的东西给了你。   害了你全家。   害死了你的母亲。”   可阿列克桑德尔愣住了,因为他并不傻,在来到这里没几天他就完全明白了。可他从来不怪康斯坦丁诺维奇,一点都不怪。他如实告诉朋友,不必为过去的事情感到抱歉了。   可他的朋友不信,或者说,不能战胜自己。   康斯坦丁诺维奇一生都活在对阿列克桑德尔的愧疚中,他在这愧疚中茫然地追寻他,保护他,可这份感情沉重得让阿列克桑德尔喘不过来气,因为他要的从来都不是愧疚与抱歉。   ——而是纯粹的爱。   --------------------   第三人称警告 第92章 Chapter 92   ===========================   那个男人来到岛上时,康斯坦丁诺维奇正从阿列克桑德尔身上接过一大筐新鲜挖出来的土豆背在瘦削单薄的身上,他一张青紫色的小脸因为用劲儿憋得通红,后面更加孱弱的阿列克桑德尔则是脸色惨白,呼吸都困难的模样,用手帮他抬着筐,希望可以帮他省点力气。   那个男人就在那边看了这群挖土豆的孩子们很久,临近傍晚时,他叫出十来名孩子,跟他们说,要他们参加摔跤比赛,赢了的两个孩子可以离开这里,去很温暖的地方。   “那里有热水,火炉,还有熏鱼。”他笑起来很和蔼,温柔的目光在这些懵懂的孩子们心中点燃了一小团火焰。   阿列克桑德尔看到,康斯坦丁诺维奇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彩。他目光灼灼的,仿佛已经站在了温暖的篝火边。   他有些害怕。   他知道康斯坦丁诺维奇是这群孩子里面最能打的,但他不行。没几个回合他就输了,鼻青脸肿地退下来,看他的好朋友在场上像只凶狠的小豹子一样和对手厮打在一起,打得浑身是血,脸颊高高肿起,眼睛都快睁不开。   他是真的很想离开,阿列克桑德尔心想,我应该祝福他。   可就在他快要获得胜利时,康斯坦丁诺维奇却对男人说,他还没有和阿列克桑德尔打上一场。   男人眯起狡黠的眼睛,他默许了这只小豹子的僭越与无礼,于是他让阿列克桑德尔再次上台。   康斯坦丁诺维奇,这个满脸都是泪水的男孩儿,在朝朋友打了一拳后,面对朋友柔弱无力的还击,轰的一下就倒地不起,说,我输了。   男人鼓起了掌,眼里满是饶有意味和不加掩饰的赞赏。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可怕也是最有用的就是感情。他看到了这两个孩子身上永远无法斩断的羁绊。他明白带走一个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康斯坦丁诺维奇,凭借自己拙劣的演技,带着朋友离开了那座苦寒之岛。那一年他们12岁,在古拉格整整待了两年,风雪在他们瘦弱的身躯上留下了一生都无法祛除的伤痕。他们离开的那天,康斯坦丁诺维奇用一块毯子包着阿列克桑德尔的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看,不要和父母们对上目光,因为那目光会让你离开的脚步变得艰难。   那时他就懂得这个道理,但从那个时候开始,康斯坦丁诺维奇变得沉默。   后来他们的确得到了热水,热腾腾的食物,暖烘烘的火焰。   然而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些更加滚烫的东西,那就是人的鲜血。   从他们拿起那把刀开始训练时,康斯坦丁诺维奇便下定决心摆脱父名,自此他不再是康斯坦丁之子,而是尤利安,是他自己。   尤利安·阿兹雷尔这个名字将伴随他终生,他到死都未曾再见过自己父母一面,他也不再想念。   而亚历山大·阿列克桑德尔·科帕茨基却摆脱了自己,他摒弃了亚历山大,也摒弃了阿列克桑德尔,他活在朋友对他一声声呼唤的昵称中,自此以后他便叫作萨沙·科帕茨基,   这个名字也将伴随他终生,可他确信在生命最后的一刻,他会找到自己。   训练很苦,但相对于岛上的生活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萨沙感激尤利安带他来到温暖的地方,在盖着厚棉被,烧着炉子的宿舍里,可以看见晴朗的夜空,皎洁的月亮。这是他们两年都未曾见过的,呼啸作响的狂风似乎已经不再了。   可那天,但他们面对那个穿着华丽长裙的女人时,寒风好像回来了,在他们的心里激起海啸,让他们的脸色如死人般惨白。   尤利安拿着刀,怼在女人脖子上,女人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两个孩子,她瑟瑟缩缩地颤抖,惊恐的眼睛里映照出两个更惊恐的孩子。他们力气怎么这么大?孩子为什么拿着刀?为什么他们在哭?   萨沙觉得自己快吐了,女人的眼神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尤利安紧咬牙关,将萨沙拉到身后,看了一眼吓得直抖的朋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   血溅了他一身,是那么烫,烫得仿佛灼伤他。他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后还有个吓得发愣的朋友,他跑过列宁格勒泥泞的巷子,跑过涅瓦河灯光昏暗的河堤,想也未想就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萨沙吓坏了,尤利安先前的眼泪顺着风打在他脸上,他看到他在河里仍然在哭泣,他突然觉得,就是这样和他一起死去也是好的。   于是他也跳下了河。   十二月涅瓦河河水的冰冷至今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后来他被尤利安捞了起来,两人躲进附近车站的一处角落,好心的老妪以为他俩是乞讨的孩子,给了他们一碗热汤。因为那碗热汤,他俩熬过了第一次杀人的夜晚。   不,应该是尤利安第一次杀人的夜晚。   因为直到14岁时,萨沙才开始杀人。   无数次任务,尤利安都默认了是自己动手,他把萨沙护在身后,自己拿着刀一下一下地扎进目标的肚腹里,肠子内脏滚落出来,起先他觉得恶心,后来面无表情,最后甚至露出笑意。   萨沙觉得他疯了。   可尤利安只是抱着萨沙哭,再次向他道歉。   他声嘶力竭地哭,在某个因为受伤而神志不清的夜晚。   他以为离开了古拉格,会是一个光明温暖的世界,没想到是更深层的黑暗。   他再一次带着萨沙,走进了另外一个黑暗的世界。   他后悔了,他不想要萨沙杀人,于是所有的人都自己来杀就好了。   萨沙拼命亲吻他,告诉他没关系,这个世界他可以忍受。他是真的可以忍受,就像当初在古拉格铲雪挖土豆一样。于是14岁时在一次执行任务尤利安照常把他拉到身后时,他反过来抓住了尤利安。   他说,这次让我来。   在尤利安惊诧的目光中,他咬牙杀死了那个惊恐的男人。   手法很凌厉,男人没有受很多苦。他回头对尤利安笑,可是却看到尤利安哭了。   他以为自己这样做会让尤利安宽心,可没想到只会让他更加愧疚。他越是愧疚,他就越想要他宽心,这种感情变成了个死循环,到最后将他们两人都压得喘不过来气。   有一天,他们接吻后,望着彼此的眼睛,居然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这是怎么了?他们不明白。因为他们才15岁,尽管杀了很多很多的人,但在感情上,他们还是青涩而懵懂的少年。   最开始,他们认为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们看到彼此,就会想起自己杀人的模样。可怕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让他们忍不住战兢。   可后来萨沙明白得更加透彻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是那种沉闷无比的情感,永远无法摆脱的羁绊。   尤利安对萨沙愧疚,可因为这份愧疚,萨沙反过来也对他感到愧疚。   他们之间,是一种茫然的,纯献祭似的,付出而不求回报的,说不清到底是为了让对方好受,还是让自己能够好过些的感情。   太复杂了,复杂到他们根本拎不清,但他们唯一清楚的是,他们离不开彼此。因为迄今为止说是为了对方而活下来的都不过分。   他的业务能力出色到令人叹为观止,后来那个男人觉得他们可以有更大的潜能被挖掘,于是把他们送到了捷尔任斯基高等学院学习。最初的一年,他们平静地度过,甚至交到了两个可爱的朋友。   当那个叫索尼娅的女孩红着脸向尤利安告白时,他第一次看到,尤利安居然会有那么局促的模样。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红着脸将目光投向自己。   后来他问,你为什么不接受那个女孩儿呀?   尤利安只是沉默,然后抱住了他。   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们彼此心里都很明白。   因为萨沙没有幸福,所以尤利安不可能去获得幸福。萨沙在索尼娅的眼泪中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成为尤利安一生的负累。只要有自己在,尤利安这一生都无法获得幸福。而因为尤利安不能幸福,所以他也无法幸福。   又是个死循环。   时间很快来到1937年,大清洗进入了恐怖时期,那个男人需要他们。这回的杀人可就不是像以前那样的暗杀了,甚至可以说是“血洗”。起先萨沙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可在他于38年的冬天亲手送走了一家人后,那五岁的小女孩儿迷离的泪眼让他彻底陷入了绝望。   那晚他魔怔了似的,拿出枪就怼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他至今记得尤利安那时有多么慌张,他被吓坏了,比以往任何一次杀人时都还要无助和惊惶。后来他用自己的方式挽救了他,自此以后他的脖子上多了一条划痕。   这道伤口让他记得,他这条命是和尤利安拴在一起的,他死了,尤利安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可他不想要尤利安死。   他们互相许诺,永远不离开彼此,可他们心里又无比期望,对方可以真正摆脱自己。他们是彼此的魔咒,将对方困住,也将自己困住。   也许有一天,我们终会摆脱这种束缚。   他这样想,可当真正的分离来临的那一刹,他却几乎死掉。   如果那时身边没有索尼娅这位和他一样悲伤的朋友,他或许真的就死了。他不敢相信自己被尤利安抛弃,不敢相信昨日还在和自己接吻的人今日就消失不见,去往一个收获荣誉的光明之地。   他成为了一名活在太阳下的,堂堂正正的,为国争光的军人。   而他,被扔在了这片死荫之地。   在暗夜里,收割生命。 第93章 Chapter 93   ===========================   1941年的法国,东线战场如火如荼,他坐在卢浮宫前的广场上,看白鸽盘旋在灰黄色的天空中。   此时的他不叫萨沙,而叫库瓦涅夫,代号“棕熊”,这次他将和一名法国抵抗运动领导头目之一的陆军情报部少校和另外一名来自军情六处的英国特工进行暗杀活动。   目标是一名即将前往东线的德国装甲军军官。   他将伪装成军官俱乐部的一名服务员,在合适时机按下启动爆炸的遥控器。   少校告诉他,按下遥控器后他只有几十秒的逃生时间,可他没有告诉他,自己在一开始就没打算逃跑。他预备让自己落在党卫军的手里,受尽百般折磨而死。说不清是为什么,他并不想要尤利安心痛,但他就想这么死。或许,他早就产生了自虐的倾向。   可戏剧性的一幕来了,那时他躲在会场的角落里,人群开始哄闹起来,他并不关心为什么,而是按照既定的时间按下遥控器,引起爆炸,然后看那群哀嚎的德国军官与他们的漂亮情妇们在地上艰难地蠕动。他想,等有人恢复后,马上就会来抓他了吧。听说德国人审讯俘虏有一套,他们会让自己痛不欲生。   他突然很开心地笑了,站在会场的边缘等待被抓,可下一秒他却与自己的同伴对上目光,那个法国少校居然莫名其妙跑进了会场,还在他没反应过来时就从他手上抢走了遥控器,让他摆脱了嫌疑。尽管后来他才知道少校是为了营救某个和他有关联的德国海军军官,可对当时的他来说,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况无疑给了他某种启示。   或许时候还未到。   他这么想,否则怎么会发生这么奇怪的事情呢?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军官俱乐部,没有一个人注意他,所有的人都去追赶那个少校了。而他,明明是他启动的爆炸,却无一人理会他。   后来他遇到了很多这样的事情,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逃脱,他觉得很可笑,他那么想去死,可每一次都死不了。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似乎毫无道理,他很迷惑,很茫然,他想念不知在何处的尤利安,却又想,要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也好。   但他又隐隐觉得,自己总是死不了,是为了把命交托于尤利安。   因为这条命是无数次尤利安不惜用自己的命救下来的,别人没有资格夺走。   他相信一定是这样。   直到战争的结束,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被苏军攻占后的柏林。他伪装成一名医生,说着地道的德语,在柏林市区进行对受伤军人或者难民的救助。   他想,要是自己是个医生就好了。或许自己可以彻底隐藏下身份,就此隐姓埋名。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他又一次迎来当头棒击。   他被当做德国人,差点被苏联军人击杀,直到他亮出自己的身份,才获得他们的敬仰和尊崇。而那时,他从军人们口中得知了尤利安已经成为了少校。   他有那个能力,萨沙心里想,或许我该祝福他。   可他心里却是痛的,每当他想要祝福他时,心里都在痛。他恨自己这种自私,可却毫无办法。   后来他又来到德累斯顿,那天街上很哄闹,他走进那条巷子,看到苏联军人居然在凌/虐一位妇女,尽管那位妇女声嘶力竭地求救,可还是为时已晚。等他驱散那些下等兵时,妇人已经快没了呼吸,只是望着另一边堆放的尸体,流露出绝望的求助。萨沙明白,或许那里有什么。   于是他就在死人堆里,挖出了一个只剩下一口气的红发男孩儿。   在看到这个男孩儿满脸是血,嘴里不住喊着“妈妈”时,萨沙心里生出了一股彻底的失望。   他对这个世界失望了。   不在以前很多次绝望的时刻,而是在此时一声声对母亲的呼唤中。   他抱着男孩,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反叛情绪,也就是这种情绪,让他走向了一条至终都不能回头的路。   他把他带回到自己的住所,悉心救治他,照顾他。这个亲眼目睹母亲受辱而死,自己也被当成少年兵被殴打得神志不清的男孩儿在病愈后患上了失语症,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张口说一句话。萨沙每天喂他吃药,喂他吃饭,给他讲以前能将尤利安逗笑的笑话。   于是在某天,男孩终于开口。   他望着萨沙,说,我叫艾伦·克劳德。   萨沙笑着回应他,我叫萨沙·科帕茨基。   萨沙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会在这个15岁的男孩儿心中缠绵一生,至终不能忘怀。他只是尽全力照顾他,仿佛是一种弥补,但说不清是为了弥补什么。战争对双方的伤害都是巨大的,他并不需要感到抱歉,但他就想把姿态放低,却做某种赎罪。   也许是为了死在我手下的那些生命,他这样告诉自己,否则他会被茫然失措的情绪所淹没,游荡在世间如孤魂野鬼。   艾伦显然把萨沙当做了唯一的依靠,每晚他都要缩在萨沙的怀里才能睡着。而萨沙乐意帮助他,但每晚抱着男孩时,听着他平稳的呼吸,他的脑海里却在想另外一些事。   这起源于他在救助的过程中遇见的另外一名医生,当时他俩共同在抢救一位轰炸中被石块砸伤头部的女孩儿,那名医生似乎对德国人有莫名友善的情感,可他分明是美国人。   理查德·赫尔姆斯,他这样介绍自己。   他说,战前他一直在德国求学,他有过很美好的回忆。   他很真诚,在抢救结束后和萨沙聊了很久,聊战争,聊医学,聊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荒唐到不行,理查德吐出一口烟圈,有些忧郁地说,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战争的意义不过体现在政治家脑海里狂妄而又不切实际的幻想,却要用这么多无辜鲜活的生命来陪葬。而这个世界同样如此,他说,他真希望自己能学会叔本华那一套——“世界就是我的表象”。   他虽这样说,灰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诡谲的光。萨沙一眼就看出他和自己是同类的人,多年以来的情报工作让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人已经识破自己的身份,并且想要拉拢自己,因为战后苏联和美国的矛盾已经初现端倪。   突然,他有种想要玩弄的感觉。   玩弄一切,玩弄所有人。   于是从那个时候,他开始了自己的反叛。   后来他送走了艾伦·克劳德,为他安排好了去英国的船只,寻找他的英国父亲。临别前一晚,艾伦红着脸说,他喜欢他。   他有些惊讶,这种表情真挚到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怀疑。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男孩儿,只能抚摸他的头,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   我还会回来的,男孩说,你答应我,等我回来了,就去我的家乡和我一起看日落好吗?那里有世界上最美的山峦与晚霞,灌木里全是浆果,仿佛永远也吃不完。那里很隐秘,就如它的名字一样,叫Geheimnis,我和妈妈就是在那里才免于战乱之苦。父亲那天说要去英国办理事务,可走后就爆发了战争,我们约好要在战后见面的,所以妈妈才会带我出来,否则我永远不会离开那里。   他在男孩头上深深一吻,记下了那个地名。   这是1945年的8月,他在这几个月里改变了艾伦·克劳德,让他从一个失语的孩子重新恢复活泼与健康。可他全然不知,这个人接下来的一生都将活在追寻自己的道路上。   一个月后,他与尤利安见面了。   没有什么感人肺腑的重逢场面,没有痛哭流涕,他们就只是站着,看着彼此,露出熟悉万分却又有些陌生的笑容,和几滴真挚无声的眼泪。   从苏德战争爆发,他们整整分别了四年多。四年,似乎也没那么长,然而他们经历的却是大多数人一生都未曾经历过的事。他们变了,尤其是尤利安,在战场上差点死去的他,已经变成了一块坚不可摧的石头。   无论是外表还是心,萨沙想,他一定坚硬到了一种程度。   他们拥抱彼此,亲吻彼此,解开误会,仿佛回到了往昔,可他们却不再接吻。   心照不宣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他们只是害怕对方唇舌中渗出的苦涩叫他们回忆起过往的痛苦,如今经历了这场前所未有的战争的他们早已不再是当初懵懂的少年,此时他是阿兹雷尔少校,而他是科帕茨基上尉。   一个浴血的战士,一个顶级的特工。   但萨沙发现,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有天,他看到尤利安倚靠在窗前,神情缱绻温柔,目光落在远方的缥缈处,嘴角衔着股恬淡的笑意。这种表情他已经很多年没在他脸上看到过了,不,似乎从没看到过,因为这是思念的表情。   他在思念谁?   他还会思念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吗?   萨沙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弄清楚一切,于是当他知晓尤利安这几年的经历之后,他便认为,那个人应该来到尤利安的身边。   或许,那个人,会成为解除他和尤利安之间诅咒般羁绊的唯一解药。   尤利安,如今已经是中校。他的军衔上升得如此之快,一是得益于他在战场上打下来的惊人的军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巧妙利用了贝利亚的权势。   那个男人因为忌惮日益成熟的他们,以萨沙的命作为要挟迫使尤利安进入国防军队,尤利安最初的几个月几乎痛不欲生,因为他知道萨沙痛,所以自己也痛。愧疚几乎淹没了他,他在战场上的冲锋几乎是带有自毁性质。   原来他和萨沙一样,想要死。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死了,误会就永远无法解开,萨沙至终都将活在被抛弃的痛苦中,于是他便告诉自己要活下来。活下来才能再次见面,活下来才能弥补他。   可他也有软弱的时候,在罗马尼亚的那次战斗中,他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他带领自己的队伍冲上战场时,听到喀秋莎火箭炮和德军虎式坦克的炮响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产生了巨大的眩晕感。子弹一发发没入他的身体,他仍旧端枪朝前跑,因为他必须获得胜利,获得胜利才能活下来,活下来才能重逢。   可在一枚炮弹落在身侧将他炸飞出去落在一条战壕内时,他望着青灰的天,突然觉得,一切都够了。   他觉得自己努力到现在,已经够了。   为他能做的,都做了。   误会是否解开,是否能够重逢,似乎不重要了。   在那一刻他彻底放下了所有,生的欲望也在刹那间犹如退潮,他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平静地坐在战壕内,等待既定的死亡,痛楚正在一点一点蚕食他,侵袭他,但他却觉得很心安。他什么都没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死了。   这种感觉在过往的经历中有很多,但从未像这一刻般如此强烈。大概是因为他累了。   他怔怔地盯着眼前不断倾泻的泥土与黄沙,看血液从身上一缕缕渗出,就在他预备闭上眼睛时,巨变突生,随着一声炮响,改变他一生的人就此出现。   轰的一声,那孩子就从天而降,摔在他面前,咫尺距离,伸手就可以碰到。   可是是个德国人,他想,或许自己会迎来一枪。可那孩子却在爬起来后,呆着张小脸看他,出了神。   那一刻,在尤利安的世界里,一切都安静了。他在极度的放松状态与那孩子对视,心里生出一股股说不清的暖流。他记不得任何人,甚至忘记了自己,听不见炮响,不在战场上,只有那双纯真的眼睛。   天使,他竟生出这个好笑的念头。自己可是唯物主义者啊,可为什么,他在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就这样觉得。   而这个孩子也不辜负他的奇怪念头,居然冲上前来为身为敌人的他救治,为他注射宝贵的吗啡,为他缠绕纱布,甚至在下一次爆炸时,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了他。   他被他抱在怀里,听到了他心脏的声音。   是鲜活的,生命的声音。   他突然很喜欢。   尔后那孩子,又捧起他的脸,用纱布擦他脸上的血迹。那种小心翼翼的柔情他从未在别人身上体验过,没有苦楚,没有愧疚,只是凭借内心深处的一种本能的自发的感情在做这件事。这种感觉很奇妙,让他想要拥有。他在那孩子灰蓝色的眼睛里看到浑身血污的自己逐渐变得干净,好像,变干净的不只是身体,还有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他想,自己似乎又可以活下来了。   他用尽全力记住那孩子的名字,用自己的方式送他下了战场,然后挣扎着活了下来。自此以后,莱茵·穆勒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再也无法抹去。   这也是他人生中,除了萨沙·科帕茨基以外,第一个会去想念的人。   萨沙后来明白,是那个孩子,让他重生。   重生于罗马尼亚青灰色的天空下,重生于污秽泥泞的战壕内,重生于那条莱茵河般的灰蓝色眼眸中,重生于那一声叮嘱他别死了的童音里。   他想要见到他。   他也想要见到他。   --------------------   PS:看过浮尼岛的就知道这里又梦幻联动了呜呜 第94章 Chapter 94   ===========================   尤利安要找莱茵·穆勒这通电话不是被监听的,而是萨沙站在门外听到的。那天他本来想找尤利安一起用晚餐,索尼娅已经在楼下等着他们了。   他听到尤利安一字一句地说,找到他,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萨沙突然笑了,心里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也许有吃醋的成分,但更多的连他也说不明白。而后来这件事却不了了之,尤利安似乎也没放在心上,但萨沙却觉得,尤利安只是碍于自己在犹豫。   就跟以前和索尼娅那样,但这一次不同的是,萨沙明显感受到,尤利安对那个孩子有了感情。尽管他小心翼翼地掩藏,但他越是掩藏,这份感情在萨沙眼里就越是明显。   这是1946年,萨沙已经成为少校,就职于第二总局,他和尤利安在苏联政治体系中逐渐站稳了脚跟,他们开始着手组建自己的势力。这一切都被好友索尼娅看在眼里。   会树立很多敌人的。她友善地提醒他们,可他们却对权力有着如饥似渴的需求,就像水对于沙漠中的旅人一样。后来索尼娅才明白,他们心中的仇恨需要释放,而释放仇恨,则需要权力与地位。   一内一外,一明一暗,他们配合得很好,扳倒了很多敌对势力,甚至到最后连他们的“恩师”贝利亚也死在了他们计谋之下。只是在这一过程中,他们也逐渐丧失往日的坦诚相待,有了自己的秘密。   萨沙的秘密,是他已经成了“奥洛夫”。   尤利安的秘密,是他在脑海里对一个人思念若狂。   在寻找莱茵·穆勒不了了之后,萨沙将这道讯息告诉了他的旧友理查德。或许可以让他名正言顺地来到尤利安身边,萨沙想。   于是便有了那样一个计划,这种类似于“美人计”的计划在当时十分常见,但从来没有深入过军衔如此之高的军官中。   他们需要详细周密的计划,就在美国人计划定下后开始执行的当晚,萨沙就将这个秘密通过线人告诉了一个潜伏在CIA的克格勃,然后转达给了乔治,被送到了当时已经是驻德军团二把手的尤利安耳朵里。   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一切。   萨沙秉持着在死人堆里挖出艾伦时的那道想法,他在反叛。   反叛这个世界,反叛和尤利安之间的感情,反叛自己。   他背叛了苏联,但又未完全投向美国。不仅是有关寻找莱茵的计划,这么多年他传达给理查德的情报都是真真假假,弄得美国人云里雾里,并且他诱导美国人修建窃听苏军的柏林隧道,让他们尝到了甜头,转头又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乔治,被尤利安得知。   而乔治拿着那个情报,一直以为是自己破解的普通密码,殊不知特殊密码是被萨沙破了转头再发给他。他就像一只夜行动物潜伏在沼泽地的黑夜里,没人知道是他,没有人能真正拥有他。他只是玩弄一切,无论是苏联美国英国德国,甚至尤利安都不能逃脱。   他觉得自己很恶劣,也知道自己这种行为会让尤利安痛苦,但他觉得让尤利安恨自己也是好的。因为他早就打算去死了,这个想法从未离开过他。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资格取下这条一次次被尤利安救回来的命,除了尤利安本人。   所以说,他的结局一开始就注定,在他脑海里盘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一点他多次暗示过尤利安,他觉得他应该有所心理准备。可无论萨沙怎样留下自己背叛的痕迹,比如来自波兰的围巾,比如他在受尤利安嘱托去照顾莱茵之前就已经私自见了他,可尤利安总是不怀疑他。   这让他很无助,而更让他无助的是,他自己。   当你要玩弄整个世界时,等于也要把自己玩弄其中。   首先是艾伦,那个红发男孩。   当理查德派来执行计划的特工时,萨沙竟然发现是他曾经救助的那个男孩。他很生气,第一次动怒,他叫他回去。可是艾伦却固执得让他没办法,一次次强调那是他作为英美特别行动小组顶级特工的任务。可萨沙分明看得出,这孩子,是为自己而来的。   理查德为了保证萨沙的身份不被败漏,不允许艾伦与萨沙接触。艾伦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因为他觉得自己迟早会被苏联人揪出来,而到了那一刻,他希望他的萨沙是安全的。   这是他的守望,整整六年。   无数次,萨沙看到,艾伦孤零零地站在教堂外的广场上,神情怅惘地望向诊室这边。他心痛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窗前,佯装喝咖啡,实则与人群中的他对视。   目光接触的刹那,男孩儿眼里总是涌出欣喜的泪水。   他们至终没能去Geheimnis看日落,然而格斯萨曼克教堂的夕阳,他们却一起看了无数遍。   无声,无言,无数遍。   其次,让他感到无助甚至是绝望的是,莱茵·穆勒,那个计划的核心。   他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莱茵·穆勒时的场景,那时,艾伦一直知道他心心念念想见这个孩子,于是艾伦留下讯息,说那晚他会出现在实验室。萨沙找了个借口和医学院的教授一起前往,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一幕。   那个孩子,或者说,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孩子的莱茵·穆勒,坐在地上像撒泼似的道歉,鬼知道他在道歉什么,总之,他那副滑稽的模样让萨沙觉得很好笑。后来他跑了,慌慌张张的,偷走了他最宝贵的实验鼠。   第二次,他受嘱托来见莱茵,他见到自己又在道歉。连续两次道歉让他感到困惑,明明是应该是自己感到抱歉,为什么他总是要道歉?   或许是因为尤利安对他有喜爱成分的加持,他不自觉地想要靠近莱茵,一开始他只是想知道,他有什么去值得尤利安想念的,后来他发现,这个人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白得就像张纸,可又和他们如出一辙,即将走上一条永不能回头的路。   而这一切,在萨沙告诉理查德情报时就已注定,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   他逐渐感觉到愧疚,在那双依恋自己的灰蓝色眼睛里,他发现这个孩子和自己是如此相似,拥有相同的梦想,却不得不摒弃梦想,走向一条完全相悖的路。   或许,或许有没有这个可能,他们能在一起做手术,彼此互相配合,去挽救一条条垂危的生命呢?   他看出来,这个幻想同样存在于莱茵的脑海中,这让他暗自狂喜,却又更加悲伤。   因为他很明白,他已经亲手毁掉了这个可能。   所以说愧疚的能力是很强大的,愧疚让尤利安守护萨沙,而让萨沙爱上了莱茵。这的确是爱情,因为根本说不清楚是在哪一刻,尽管源头是一种卑劣的情感,但演变的结果却是纯粹的爱情。这种爱情也许在他和尤利安之间也存在过,但他们之间更为深沉的感情彻底湮灭了爱情的欲望之火,只让他们存有痛苦的依赖。   但是在莱茵这边,他欣喜地发现,原来自己也会想要去亲吻除了尤利安之外的人。   不,不止如此。他还想和他上床,想和他一起生活。和他在一起,他不是科帕茨基上校,而是科帕茨基医生。他的纯白会蔓延,可以净化他那颗污秽的心。   所以当他看到莱茵走上那条路后,他几乎伤心欲绝。   同样的,他看到尤利安连爱都不敢说出口,也心痛难忍。   他痛苦,却在细细品尝这种痛苦。   这是他对自我的反叛,也是他的自戕。   他们迷恋莱茵的简单和纯粹,却又很清楚,和他们这种人沾染上关系,莱茵就必须学会保护自己。所以那天他主动提出,带莱茵出去做任务。   尤利安沉默了,他说,杀人对于莱茵来说是件痛苦的事。   萨沙在那一刻看到了多年前,为了不让他杀人而把自己往绝路上逼的尤利安,他心疼了。他抚摸尤利安的脸,对他说,他们如今走的路凶险万分,并非往日里简单了结人的性命,对外有意识形态上的敌人,对内四处都是政治宿敌。   我们得为他想好退路,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孤身应对时,至少有护自己周全的能力。   那天尤利安握住他的手,问他是不是喜欢莱茵。他宁思片刻,然后郑重点头。   可尤利安却说,你不能喜欢他,因为他是美国人派来的,万一以后他被策反成功,你该多么伤心?   萨沙心里痛得在流血,可他却反问,那你不伤心吗?   尤利安再次沉默了。   萨沙知道,他会伤心,他一定会伤心。但有的人的伤心说不出口,有的人的悲伤无法流泪,只因为他不能软弱,他肩负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他已经习惯去护佑一切。   于是在波兰那次,萨沙做了个试探。结果证明,莱茵·穆勒对尤利安有坚不可摧的爱,即使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被尤利安亲手带走的,他也会爱尤利安。   这让他放心,却也让他绝望。   因为他知道,他再也无法获得莱茵的爱了。   而原本,他是有机会的。   他亲手毁掉了这个机会。   他不能怪罪任何人。   于是当真相大白,萨沙在那段时间见证了艾伦的死亡,莱茵的绝望与悲伤后,他甚至脑子发昏,跑到尤利安那里,把枪塞到他手里,让尤利安解决自己。   他哭得声嘶力竭,让尤利安以为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只是单纯对莱茵感到愧疚。尤利安揩拭掉他的眼泪,告诉他他一定得活着,因为他们俩的命是拴在一起的。他会好好照顾莱茵,他会让莱茵好起来。   萨沙多么想告诉尤利安一切,可一对上那双伤心的绿色眼睛,他便说不出口。   他不是怕死,而是在尤利安伤口上撒盐,他做不到。   于是在为莱茵做完手术后,他暂时以外出任务告别了他们。   他带着巨大的痛苦走了,就像在品尝美酒一般,小口啜饮着。   明明知道,这酒中也有毒药,会让他走向不可避免的死亡。 第95章 Chapter 95   ===========================   他走在贝尔格莱德的广场上时,回忆起和莱茵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那晚他吻了他,把那个天真的小流氓吓坏了。可他却很开心,因为这是他一直想做的。   那段时间他让莱茵很痛苦,不,应该说,莱茵所有的痛苦起源都是他。如此想来,尤利安不需要对莱茵感到抱歉,他们之间的爱,应该是纯粹的。   这是他想要的爱,他曾在艾伦那里拥有,却无法回赠他。   人心真是奇怪啊,他站在萨瓦河畔,吹着凉风,有那么一刻,他想跳下河去。   于是他真的跳了。   人群爆发出惊叫,以为他是一个寻短见的伤心男人,但看到他在河里狂笑时,人们也爆发出笑声。他们并没有看到萨沙笑得满脸都是泪,因为在河里流泪,人们是看不见的。   当他从河里爬起来时,他便下定了决心。   死去,死在尤利安手里,证明他对莱茵的爱。   这是他接下来要完成的目标,简简单单的,三个目标,或者说,一个目标。   他回了东柏林,见到了莱茵,那天他昏了头,居然想要得到莱茵,可在最后一刻他清醒了,因为他要做的不过是证明自己对他的爱,他没有任何资格去拥有他。   后来,莱茵受袭击,尤利安不允许自己插手,他只能无奈收拢自己派出去的人。那天,在史塔西医院病房里,他少有地和尤利安置气。说不清为什么,或许就像小时候,他只是想要在他面前撒娇。   人们都说,当一个人临近死亡时,他会逐渐接近自己最初的模样。   他在内心里盘算着,也许不出几个月,他就能结束自己这一生了。于是那段日子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明朗,在莱茵去往波恩后,他和索尼娅一起跳舞,晚上在白色宅邸用餐,还罕见地和尤利安再次睡到了一张床上。   当然,也仅仅就是睡觉而已。   他们躺在床上,回忆过去的往昔,讲述分离时光所经历的一切,他们亲吻彼此的脸颊,互道晚安,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他们牵着手,感受对方手心传来的温暖,萨沙记得,那天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让尤利安的皮肤看起来有种不真实的透明,他的碧色眼眸氤氲梦幻的光泽,就像自己小时候梦里的那样。   他伸手去摸了他的眼睛,尤利安只是转过头,对他笑。   纯洁无暇的笑意,隐藏深不见底的悲伤。   他想,或许那个时候尤利安就有所预感,但人终究是软弱的,面对残酷的事实,再坚强的战士也会下意识地逃避。   也许,为了避免受伤,尤利安生出了一身铠甲。那副铠甲的名字叫作“视而不见。”   萨沙留下了那么多叛变的端倪,尤利安全都看不到。   于是萨沙决定破釜沉舟,躺在床上,他将尤利安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莱茵便会将朋友带回来,也会将那个情报带回来了吧。   先前他就知道莱茵的好朋友米夏是史塔西对外情报局的高级警长,正潜伏在波恩做任务,于是他将自己的代号放出去,让米夏得到了这个消息。他原以为米夏会顺利地把这道情报带回东柏林,可没想到半路上这位年轻的警长却落在了美国人手里。   于是莱茵不得不亲自去救他。   也好,萨沙想,这是莱茵必须要做的救赎,只要救回了米夏,想必莱茵也会放下一些沉重的包袱。在送他走的那天,他突然意识到莱茵身边或许会出现一个人,于是他为他围上了那条围巾。   他想尽可能地去暗示他,暗示他那个背后算计他们的人是自己。   他多么想说,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以朋友的身份见面了。   可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晚他和尤利安就像小孩一样抱着睡觉,时间仿佛回到了他们初入契卡时在训练所的宿舍里,那时他总要靠着尤利安才能睡着,两具凉冰冰的小身体拥在一起,才能感受些许温暖。   第二天一早萨沙先醒,他无声流泪在尤利安脸上吻了吻,仿若往昔无数个清晨。   自此他便离开,隐匿了自己的所有踪迹,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他相信,莱茵一定会找到自己。   他也相信,尤利安一定会理解自己。   而他,只需要每天爬上美丽的山峦,独自欣赏一场场落日。   “以上就是萨沙·科帕茨基微不足道的一生,他完成了他的反叛,他品尝到了足够多的痛苦。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找回了最初的自己,他不再是萨沙·科帕茨基上校,而是亚历山大·阿列克桑德尔·科帕茨基医生,他在Geheimnis见证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落日,他也将在这里证明他在这世上最珍贵的爱,他将死在深爱之人的怀里,他将走向永远幸福的彼岸。他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他不能为自己犯下的罪做足够多的弥补,但已不再祈求原谅。他只愿他心上的那两个人会在他的祝福里相爱终生,如此足矣。”   我合上笔记本,深吸一口气,擦掉了脸上的泪水。   走出暗门,我张开双臂,跪伏在那块已经清理干净毫无血迹的土地上,深深吻了下去。   正午的阳光,倾洒遍地。   这是这个世界新的一天,没有他的第一天。我应该感到极度的悲伤,可当我看完那本笔记后,却又感到释然。   如果,如果那是他一直想要的话。   也许他现在真的很幸福,而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幸福。   我露出恬淡的笑,沿路朝山岩下的木屋走去,看到橡树下的诊室前伫立着两道小小的身影。   “你们在干什么?”我问,发现是前天的那两个带妹妹爬树的男孩儿。   “妹妹的药吃完了。”其中稍大一点的说:“我们想找亚历山大医生再拿一些,他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有开门?”   我眼泪直涌,转身走进诊室,一边为他们找消炎药一边说:“他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叫苏兹达尔,你们听说过吗?”   “听说过!”男孩兴奋地说:“他说苏兹达尔是他的故乡,有全世界最漂亮的白桦林!”   我讶异地回头:“你们知道他是苏联人?”   “当然!”男孩接过药红着脸说:“他的名字那么长,一听就是苏联人的名字!”   “是呀是呀,叫什么来着?”另一个男孩儿起哄道。   “唔,让我想想,好像叫亚历山大……阿……列……”   “——亚历山大·阿列克桑德尔·科帕茨基!”   他兴奋地叫出来,可我在瞬间差点眩晕到摔倒。   随即,我欢畅地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满眼是泪。   在这一刻,我确信他得到了幸福。 第96章 【IIII:残雪】Chapter 96   =========================================   我确信我们会幸福。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回望云雾掩映中的Geheimnis,眼睛再次湿润。   这是个美丽的地方,有着世界上最凄美的夕阳和最甜蜜的浆果,我人生中深爱的两个人一个生于此,一个逝于此。我坚信有一天自己还会回来,但现在,我必须得去那个人的身边。   我回头启动汽车,沿着易北河离去。秋天的森林散发清香,野花遍地,易北河粼粼闪光,白色水鸟振翅飞翔。   我的心情很平静,在涌进车内的微风中,竟嗅闻到了永恒的气息。   很畅快,我甚至哼起了俄罗斯民谣卡林卡。   ......   松树底下,微风清凉   让我安睡在草地上   让我安睡在草地上   伶俐小鸟,轻轻叫嚷   请别妨碍我入梦乡   请别妨碍我入梦乡   多么迷人,多么漂亮   你快爱我吧,好姑娘   ......   我笑着,唱着,车速很快,心情很愉悦。不久后就驶出林区,来到德累斯顿郊区。我径直开车去往苏联红军驻德累斯顿军团的大本营,当然不出所料地被拦在外面。   自报史塔西家门也无进入的可能,直到我指名道姓要见尤利安·阿兹雷尔将军,站岗的军人才一脸疑惑地朝司令部打了个电话。   要知道阿兹雷尔将军的行踪向来是机密中的机密,能知道他来到德累斯顿的人,肯定不是一个东德国安部副处长那么简单。   于是他得到了允许接见的命令,我才得以进入苏联的军区。径直来到他的下榻的军官公寓,远远地就看到阿廖沙站在菩提树下一脸阴沉地望着我。   “你还好吗?”阿廖沙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   我笑着耸耸肩:“我有什么不好的。”   他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我要见他。”   “他说不见任何人。”   “我可不是任何人。”说完我便要推开大门,阿廖沙拦住了我。   “将军状态很不好。”阿廖沙眼眶红了起来,有些不敢看我。   我撇开他的手,冲他咧开嘴笑了笑:“所以我更该去,不是吗?”   阿廖沙沉重地凝视我,手怔怔地落下。我朝他点了点头,走进这栋独栋的军官公寓。顺着楼梯,我来到二楼。   我掏出腰间的手枪,推开了门。   “出去。”他的声音冷冷传来。   这个人又默然站在窗前,天知道他站了多久。拳头捏得快要碎掉,指甲都已嵌进血肉里。   他总是这样,借日光隐匿自己的悲伤。   “亲爱的,要知道我来这里开了整整五个小时的车,你可别上来就赶我走。”   听到是我的声音,他微微侧身,却仍旧未转过身。   “是你也一样,出去。”   我勾起唇角,关上门,上了锁,一步一步走近,将手枪怼在了他的腰上。   他身子微微一凛,却仍屹立不动。   “把衣服脱了。”我的声音冷峻,饱含威胁。   他无丝毫动作,于是我啪嗒一声打开了手枪保险,咬牙狠戾道:“再说一遍,把衣服脱了。”   他轻哼一声,轻蔑不加掩饰,我可懒得和他继续废话,扯住他把他往床上一扔,他仰躺在床上面对我时,我才发现他脸上那两道亮闪闪的泪痕。   我走近,把他压在身下,用枪抵住他桀骜不驯的下颌,一只手去解他军服的衣扣。   他冷冰冰地盯住我,挤出一句:“我现在没心情。”   “抱歉了,看不出来我很有心情吗?”   我根本不理会他,他被我弄得有些不耐,就想推开我,我直接抄起枪就给了他一下。冰冷的金属枪托狠狠打在他颧骨上,顿时雪白的皮肤上浮现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他一愣,就欲反抗,我又重重锤了他几下,直到他终于意识到我要做什么。   他揪住我的衣领,恶狠狠地威胁我:“那么,你到死都是我的人了。”   我的眼泪滴在他伤痕累累的脸上,气势丝毫不输他,厉声道:“是,因为你除了我不再有任何人了,我到死都是你的人,你到死也都是我的人。”   我抓住他的下巴,逼他看我,一字一句地说,就像战前宣言一般。   “今天说的话,你都给我记好了!”   他狠厉的眸子一闪,顿时冰雪般消融开来,挣扎的动作也逐渐停息。   紧紧盯住我,深邃的绿眸涌出一大串泪水,可他依然紧抿嘴唇,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转身,沉默地趴在了床上。   把枪扔在一边,我伏在他身上,紧紧抱住他。   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拥有他。   泪水滴在他的后背,他的脖颈,他的脸上,氤氲在他玫瑰色潮红的面颊上。我小心翼翼地探索,极尽温柔,但他依旧痛得不行,却咬牙不让自己出声。   这种强撑的模样让我更加心痛,于是我亲吻他,告诉他,痛,其实可以哭出来的。   你不需要那么坚强了,因为我会在你身边。   你不要对我感到愧疚或是抱歉,因为我也不需要。   我们只要相爱,只要共同扶持着走下去。   带着他对我们的祝福,永远地在一起。   不要担心我会离开你,因为今日立下的誓言就是死亡也无法打破。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丢下你。   永远会爱你。   在我的动作下,渐渐地我们彻底融为了一体。他不再矜持,甚至会撑住我的身体自己坐起来,起伏中他难耐地仰起头,迷离通红的双眼,唇角不自觉地颤动,好似在细品痛苦的滋味。银发散落如皎洁月光,然而在这光芒中又有闪烁的钻石,那是他不断滴下的泪。   滚烫的泪,一滴一滴。   隐忍的哭,一声一声。   他遍布伤痕的身体刺痛了我,我起身搂住他。仿佛搂住的是那个在白桦林里奔跑的孩子,在西伯利亚冰天雪地里冻得青紫的少年,跳进涅瓦河想把自己洗干净的杀手,端枪奔跑在战场上冲锋的战士……   够了,尤利安,一切都够了,   不再有风雪,不再有严寒,因为我会把我所有的温暖都给你。   他为你斩断了这诅咒般的羁绊,就让所有的过去都成为过去。   不要再回忆,不要再感到抱歉,不要再茫然地追寻。   你要从深沉的愧疚中活过来,活在我身边,活出一个新的开始。   就像他所希冀,所祝福的那样。   这大概是我们最痛苦,也是最柔情的一次。   结束后我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听我心脏跳动的声音。他身体依旧在打颤,可情绪却逐渐平息。   他的眼神很飘忽,怔怔地落在别处。我擦拭他额间的汗水,撇去他眼角的泪水,在他额头上深深一吻。   良久,他声音软软地传来:“原来是这样痛。”   我抚摸他的头发,满含爱怜地告诉他:“是,很痛,因为我也痛,所以可以理解你。但所有的痛都会过去,因为爱能抚平一切。”   他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轻声说:“我相信。”   那天我就那样抱着他很久,在进入浅睡后他又开始无声地流泪,我一遍遍为他擦拭眼泪。后来我又把他抱到浴室里,为他清洗身体。   我用湿毛巾为他擦脸,轻抚被我打出来的伤痕,就像不久前他对我做的那样。   他就像个孩子一样被我照顾着,环抱双膝坐在浴缸里,望着我露出羞涩腼腆的笑,我也冲他笑,虽然都挂着眼泪,但却很平静。   我们之间的感情似乎进入到了另一个阶段。   我们彻底平等了,我们彻底属于彼此了。 第97章 Chapter 97   ===========================   1959年11月,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审查后,尤利安终于得以复职,重新回到了他的总司令官的位置上。当然,其中艰辛的过程我不曾深入了解,只是每晚我都会偷偷溜进他的琴房,等他夜深归回后,抱着一身疲累的他睡觉。   犹记得我们从德累斯顿回来,索尼娅哭着揪住他的衣领,央求他把萨沙还给她,美丽的女少校就如我预想般中绝望而无助,理智告诉她那是尤利安不得不亲自去做的事,可情感上她根本无法接受。   这种感觉,我又何尝不懂?   那天,尤利安只是沉默注视她,伸出手为她擦去眼泪,艰难地将痛哭的她拥进了怀里。伤心欲绝的索尼娅却挣脱了他的怀抱,走到我面前,重重地扇了我一巴掌。   很痛,但我心甘情愿承受着一巴掌。   可她打完我却有抱着我哭起来,大骂我是个坏人,丧失了理智般地哭,说如果我早点告诉她,她或许还有再见他一面的机会。   可她明知道不可能。   她只是太悲伤,太无助了。在尤利安去往国防军队后,她和萨沙共同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与他的情谊也曾支撑她走过无数个想要放弃的夜晚。   战争时她害怕失去他们,可战争未曾带走他,他却逝去在这和平年代。那天我抱着快要晕过去的索尼娅,告诉她萨沙一定会获得幸福。因为在最后一刻,他完成了他希望的所有。   索尼娅只是浅浅地笑,忧伤的目光落在很遥远的地方,仿佛回到了她永远怀念的少年时光。   后来整整一个礼拜,她告病在家,未曾来过白色宅邸。   尤利安却是憋着一股劲,硬生生地熬过了所有的审查。一个多月下来,我眼见着他日渐消瘦。中央来的克格勃调查小组快把他剥了几层皮,要不是他在军中根系稳定,有朱可夫元帅为他作保,并亲自带队结束这件事以表立场,就是他这个位置也不会善终。   当然,这一切他把我摘得干干净净。我只是个被利用的棋子,一个一无所知的小人物。那些人不会对我这个无名之辈感兴趣,我只是收到了来自史塔西高层继续对抗理查德手下英美特别行动小组的命令。   某天晚上,他缩在我的怀里,整个人都嘶嘶冒着凉意,我给他热了一些牛奶。   “你不要为我担心,因为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扛得过去。”他摸着我的头发,随后被我拥在怀里。   近段时间他的气息都是浅浅的,这让我很担心他的身体健康。   为了缓解他的情绪,我开始给他演奏六月船歌,有时候,他自己也会演奏,弹肖邦贝多芬门德尔松舒曼李斯特……   但从来不碰莫扎特。   而我自己,独自在白色宅邸或是在史塔西办公室时,会放一些莫扎特的唱片。每当优美的乐句响起,我仿佛回到了那年的维也纳金色大厅,身边坐着他,璀璨的灯光为他镀上一层浓郁的金,他眼底融着柔情雪水,犹若西斯廷教堂中虔诚的圣徒。   我们至终都未曾忘记过他,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思念他,可是却从不敢提起他。因为只要一说出他的名字,眼泪会比声音更先出来。   而那却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十一月,浓郁而深沉的秋,梧桐树叶片快要落光,草地褪为温和的棕黄。我们并排坐在院子里的白色摇椅上,在久违的温暖阳光下小憩。他少有这种恬淡休息的时刻,捧着一杯水汽氤氲的红茶,望着远方出神。索尼娅披着条山羊绒毛毯,安静地在一旁看书,安索洛夫老同志在树下精心摆弄着他的盆栽,不知疲倦。   而我则是微笑地看着他们,享受这珍贵的平静时光。尤利安近来身体状况有些委顿,或许是因为情绪的持续低落,或许是因为心中猛然抽离了重要至极的一部分。往年留在他身上的旧疾逐渐复发,白日里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不同,夜深却时总是会咳醒。   我笑着说,你终于老了。   他柔柔地白了我一眼,然后说,反正有你照顾我。   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我都把他从办公室里拖出来晒太阳,那张白惨惨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红晕。他穿着舒适的钩花羊毛开衫,是一种极为温柔的暖棕色。腿上盖着一条前不久我为他买来的克罗地亚产的针织毛毯,风吹过时,他会轻轻阖上眼睛。   银色的睫羽在风中颤动,就像易碎的蝉翼。   索尼娅似乎终于从悲伤中恢复,有时候还会念上一两首诗。   他安静地听,嘴角衔着恬然的笑意,时不时也会回复两句。   我在一旁打趣他们:“喂,可不要全念俄语啊,欺负我听不懂是吧。”   索尼娅嘲笑我:“都说德国人脑子好使,你跟我们在一起快十年了连俄语都还没学会。”   我砸吧砸吧嘴,不满地说:“交流没问题,可诗又是另一回事了。那么些高级而又抽象的词,谁听得懂?”   尤利安换换看向我,说:“听不懂没关系,我解释给你听。”   我哈哈笑了几声,连忙摆手。   “我可没有你们那高雅的爱好,我还是听几首小曲儿就够了。索尼娅,我把唱片机搬出来,我们跳卡林卡好不好?”   不等她回答,我跑进宅邸内,哼哧哼哧地把那唱片机搬到走廊下,通上电后我放上一张唱片,卡林卡悠扬的旋律就开始飘起。   安索洛夫老同志被吸引过来了,兴奋地直搓手:“好久都没回去了,我可真想念故乡。”   “你可以休个长假。”尤利安说。   “我走了这里就没人照看了。”老同志放下手里的盆栽,打起了节拍。我拉起索尼娅,跟她挑起了传统的俄国舞。索尼娅一开始还有点放不开,但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好啊好极了!”索尼娅欢快地跳着笑着,很快便是她带着我跳了。   我跟不上节奏,索尼娅嗔骂我是个笨蛋,然后跑过去拉起了尤利安。   “跳舞吧尤利安!还记得我们当初在在学校的时候吗?让我们像以前那样跳吧!”   “我......”   尤利安明显有些犹豫,我赶忙在后面推了一把。   “好啦我的将军大人,别害羞啦!我都没看过你跳舞的样子!快跳给我们看!快!”   他无奈看了我一眼,笑着牵起了索尼娅的手,开始走起了舞步。他跳得很矜持,幅度不大,但每一个动作都优雅至极。随着旋律的加快,索尼娅在他手下旋转得像只灵动的小山雀。   他们好似一位古典的贵族和他的娇俏小姐,挽着手,踩着悠扬的节奏,在阳光下翩翩起舞。他们注视着彼此,好似时光倒流,回到了那些闪闪发光的少年时期。   索尼娅涨红了脸,兴奋地说:“如果我穿着长裙,我可以把裙摆旋转成一个完美的圆!”   “我相信,亲爱的索尼娅。”   尤利安银发飞扬,搂住索尼娅细细的腰,结束了最后一个动作。   他们是看起来很幸福,让我也好幸福。   我在一旁鼓掌把手都拍痛了,后来又叫来了蹲在门口早就跃跃欲试的阿廖沙,他可是跳舞的一把好手,可以猛的蹲下身又把腿踢得老高,我不禁怀疑这些俄国佬的膝盖是铁做的。   尤利安跳了一曲后便坐回了摇椅上,他含笑看着我和阿廖沙学跳苏联舞,安索洛夫老同志在一旁啧啧个不停,说小莱茵真是个笨蛋,怎么可以把舞跳得那么难看。   索尼娅笑得脸色绯红,泪光闪闪,尔后自然而然地和阿廖沙跳在了一起,我气喘吁吁地趴到尤利安的腿上,抢过他手里的红茶一饮而尽,不耐地说:“俄国佬的膝盖不会坏吗?这么跳下去我的腿都要残了。”   尤利安爱怜地抚摸我的头,轻声说:“歇一歇,别太累。”   我撒娇地在他腿上蹭,说:“不累,一点都不累,我很开心!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听的曲子,这么美的舞,这么爱的人!我才不要累,我要一直跳下去!”   我又站了起来,拉起了安索洛夫,加入了阿廖沙和索尼娅。   那天我们算是把俄国传统舞蹈都挑了个遍,甚至新式的苏联舞蹈我都尝试了好几个,晚上趴在沙发上我累得直哼哼,尤利安说我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因为我打算一辈子都做个小孩子!”我撑起身子看他:“小孩子才拥有世界上最纯粹的幸福!”   尤利安小抿一口朗姆酒,抬起一边眉毛看我:“嗯,你说的不错。”   他又转身,幽幽地看向窗外。大约夜深时他又陷入寂寥时刻,月色清澈,忧伤缭绕在浅而轻的气息里,我别过头哽咽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朝他走去,坏笑着说:“不过,在有些时刻,我又要做个成年人。”   我自后抱住他,他的身体凉冰冰的,摸起来好舒服。滑腻腻的皮肤上,虬曲的伤疤既让人心疼,又让人心动,想要亲吻。   “不要得寸进尺。”他摁住了我胡乱游走的手,转过身推开我:“先去洗澡,你身上全是汗。”   “哇!你到现在都还嫌弃我。”   我捧住他的脸嘬了一口:“我去泡个热水澡,你要加入吗?”   他不说话,只是羞涩地笑。近段日子这人越来越像个小姑娘了,要不是那双眼睛里偶尔还会飘过一抹令人生寒的神色,我可要真叫他喀秋莎了。   我牵起他走进浴室,放起了热水。   “你还是尽早回去史塔西上班吧。”他捧起热水浇在我的头上,给我洗头,“头发也不知道打理,像个什么样子,米尔克又得说你丢国安部的脸了。”   “你不懂,这叫浪漫,法国佬都爱这种发型。”我扭头争辩,洗发水渗进眼睛里,把我辣的够呛,他连忙用清水给我冲洗。   “别乱动。”他在我头上敲了一记,我傻傻笑了起来。   “你会把我打傻的,亲爱的。”冲洗干净后我搂住他的腰,在他胸口蹭,然后长舒一口气。   热水氤氲中,我和他紧贴在一起,听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如世界上最美的旋律。如果每天都可以像今天一样,如果每刻我们都拥有彼此。   他环住我,捋着我的发丝,轻声说:“莱茵,谢谢你。”   我抬眼看他,这人在水汽中朦胧着光晕,脸颊浮现晚霞般的绯色,圣洁美丽得一塌糊涂。我伸手抚摸他湿润柔软的唇,轻轻咬了上去。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感谢?”   “我不需要你的感谢。”   我顺着他的唇角一路吻向他的耳垂,在他耳畔轻声呢喃道:“我只要你的爱.......”   “以及你本身。”   他被我环在身下,发出轻声的颤音。   这声音让我感受到他真真切切的存在。   而他存在的本身,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亦是对我最深的祝福。 第98章 Chapter 98   ===========================   1959年12月,时隔十年,我和米夏再次一同前往东郊的墓园为莉莉丝扫墓。   当我们走在那条山毛榉树下的碎石道上时,望着衰败的荒草地,便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路还是那条路,草还是那片草,可我们和从前,实在是变化得太多。米夏依旧高挑,但已不像少时那样壮硕,多年的对外情报工作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总是四处奔波,潜行在暗夜里,眼眶深陷,透着一股敏锐的寒光,精神也时刻保持高度紧张的状态。明明才二十九岁,但他看起来要比我成熟很多。   毕竟和我这种反间谍的不同,他在外面常年是被反的那个。   曾经一时冲动犯下的错误让我和他自此走上了一条从未想过要涉及的路,但好在我们都坚持了下来。抬头看向东柏林上空萧瑟的灰蓝色苍穹,不住盘旋的灰鸽,仿佛跟十年前没什么不同。   我们还在一起,还走在这条路,还去看望我们深爱的人。   米夏点起一根烟,冲我笑了笑。他扬起手中的莉莉丝最爱的紫罗兰,怅然地说:“不知道莉莉丝看到我们现在这副模样,会有什么样的感慨。”   “也许,她会感慨我们终于成为男人了。”   我与他一同将手中的鲜花放在莉莉丝的墓碑前,我们的姐姐长眠已然十多年,年轻鲜活的笑颜仿佛从来未变。然后我接过他递来的一根烟,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坐在墓碑前,一边抽烟,一边喝米夏带来的白兰地。   他说,很多个无助的夜晚,他都是靠香烟和白兰地度过的。   “靠想念你,期待重逢的时刻。”米夏靠在我身上,怔怔望着前方。卸下防备的他不是什么马库斯·沃尔夫警长,而是我的挚友,会和我撒娇耍脾气的米夏。   我心疼地抚摸他的脸颊,轻声说:“我又何尝不是,这些年的苦咬牙吃了下来,好在所期望的都没有落空。”   “你的那些事都办完了吗?”米夏望向我,帮我捋了捋额前的一缕头发。   我点点头,说:“也不知道美国人会不会就此打住,但以我对理查德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米夏微扬唇角:“可是这回他的损失太大了,奥洛夫被处决后,苏联一方会来个彻底的清洗。”   我的心像被一根针刺痛了一下,但依旧勉强笑着点头。   米夏只知道背叛的高级克格勃被处决一事,但他并不清楚是萨沙,也不知道我和萨沙的关系,更不知道这段日子我是以怎样的坚强咬牙度过。   因为我知道自己不能软弱,我不再是独身一人,我肩负起了另外一个人活下去的希望。   “那么,你还准备继续做苏联军方的线人吗?”米夏有些忧心地望向前方,吐出一口烟圈,“这事儿可不好干,不敢想象你怎么坚持了这么久。”   我轻笑一声:“还记得以前街区的那个吉普赛人吗?还有莉莉丝姐姐以前总爱玩塔罗牌,她们都说我一生要寻求的在东方。很多年前,我因为这个念头上了战场,然后遇见了那个人。我原以为他是我的追寻,最近才知道到我是他的重生。”   我抚摸米夏的头:“有时候,不得不相信这是耶和华冥冥之中的指引,米夏,我不是苏联军方的线人,我只是他的线人,更是他的爱人。”   米夏目光涌动,良久,他轻叹一声:“那你们可得小心了,苏联军方对同性恋是明令禁止的。”   “所以这些年一直小心隐藏,除了亲近的几个人以外,没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但米尔克部长知道。”米夏笑了出来,眼睛亮闪闪的:“不过他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知道。米尔克是个好人,虽然有点......”   “有点什么?神经兮兮的?”米夏爽朗一笑:“每个人都有伪装不是吗?在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里,人都得自己生出一副铠甲来,活出两种模样。可是莱茵,你为什么还是这副样子,老实说,你和这一切都太格格不入了,莉莉丝说得对,你太容易把别人放心上,可现在我们的身份早已不允许我们拥有那么多在意的人。要知道,要知道......”   “要知道什么?”   “要知道目前这个世界局势瞬息万变,或许下一个什么国际会议就会扭转整个冷战的局势。亲爱的莱茵,或许有一天,东西两德要是合并了,或者东德和苏联闹翻了,你怎么办?”   米夏深深叹了口气:“在这种环境下最要不得的就是站队,即使站队,也只能和自己人抱团,莱茵,你虽然身处东德,但你和苏联人走得太近了,这很危险,毕竟他们......他们比我们想象的要可怕,这个世界两大力量的对抗也比我们想象的要更激烈。”   “我们只是在一处战场上,除了柏林这处对抗前线,世界各地都在发生或大或小的冲突。埃及,阿富汗,远东的韩国和朝鲜,中国......”   我垂下眼眸,米夏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道。   可我并不是在意自己的人生安全或者立场如何,我只在意这诡谲的世界局势会不会让我和他分开。   那是比死亡还要另我恐惧的事情。   我拍拍米夏的肩,宽慰地笑道:“可像我们这种人活一天算一天,干嘛去考虑那么多。”   “可你总要为自己想好退路,万一有一天你们的关系被发现,他会去坐牢,而你也逃脱不了制裁。这仅仅只是一方面,要知道苏联高层的角逐没有一刻停止过。”   “哪里不是如此呢?可如果就因为害怕将来要发生的事情,就把现在过得如履薄冰,那未免也太过可怜。对于我们来说,能够拥有的实在是不多了。”   米夏爱怜地望着我,攀住了我的肩,沉默良久。   “你说得对,把你看这么清楚,我自己又何尝不是?”   我和他相视一眼,他有些羞涩地笑了出来。   “部长说,我和他在外得保持敌对的关系。”米夏目光灼灼的,噙着幸福的笑意:“他说这样对我比较安全。”   “是的,他的人不会动你,对方的人也抓不住你们的把柄。”   “真不知道这对我们来说算作幸运还是不幸。”   我们默契地轻笑,随后站起身,深深望了一眼墓碑上的莉莉丝,随即原路返回。坐在回史塔西的伏尔加轿车上,米夏突然问:“你之前遭受暗杀一事还没有调查出结果?”   “嗯,这件事他个人方面全权接手,只有他的势力在查。”   米夏郑重其事点点头,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按道理效率不该这么低,算时间都快两年了。”   他看了我一眼:“要知道苏联人的情报能力……”   我笑着拍了拍他:“干嘛说话总是欲言又止,不就是想说要查早就查出来了么。”   米夏脸颊一红,转过了脸:“我还不是担心说错话,怕破坏你们的关系。但你总得留个心眼,毕竟他们曾经伤害过你。”   我抓住他放在腿上的手,说:“你说得对,米夏,可我相信他有自己的理由,我不愿意去怀疑他。尽管他曾伤害过我,但有时候,人在大环境下不得不做出违心的行为,我们不能忽视一个人隐藏的真心。”   “你认为他一开始就对你是真心的?”米夏有些诧异。   我耸耸肩,笑着说:“是不是一开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一起,这是我们付出了很多才换回来的结果。毕竟,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说完这句话,我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在很多年前尤利安就对我说过,还有艾伦,他们那个时候都告诉我,重要的是结果。   而结果,就是我们已经在一起。   我无奈笑着摇头,在某个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变了。或许,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谓的成熟。   米夏怅然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迎上他的目光,冲他傻笑,他在我肩上锤了一记,嗔笑说我傻里傻气的,迟早让我们东德被间谍渗透个干净。   我不甘示弱地去锁他的喉,说他现在这么瘦我可以用西斯特玛干掉两个他。我们就像儿时一样在车后座打闹,前排的司机从后视镜里闪过一丝无语的目光。   一个月后,米夏去往西柏林执行一个为期两个月的任务。而我捡回了史塔西的工作,带领杜恩培训新一批的菜鸟们。杜恩那小子某天下午突然塞给我一张请帖,告诉我他要结婚了。   于是我和一众史塔西同事们参加了杜恩在自家后院里举办的草坪婚礼,没有神父的祝祷,只有我们的米尔克部长站在台上为两位新人进行祝福。   我坐在下面,出神地看着杜恩和他的漂亮新娘。他们捧着鲜花望向彼此,眼里噙满毫无掩饰的爱意,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地接吻,冬日和煦的阳光温暖到不真实,他们看起来非常幸福。   我的思绪飘到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中,竟感到莫名的忧伤。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送给了杜恩一条崭新的领带当作新婚礼物,而后我的司机送我去了卡尔斯霍斯特,当晚我缩在某位将军的怀里,醉醺醺地说要和他结婚。   他一愣,然后笑了出来,在我耳边悄声说:“喝多了就开始说胡话,两个男人怎么结婚?”   我不满地抬头看他,他用手背贴住我发烫的脸,然后喂我喝了点清水。我咂巴着嘴,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很委屈,想撒娇。   “不嘛不嘛……”我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弄得他笑出声,“就要结婚,就要结婚……”   “那咱们俩要去蹲大牢了。”   “蹲大牢也要结婚。”   我搂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我想和你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在人群里拥抱接吻……得到大家的祝福……”   他眼眸颤了颤,心疼地在我额头上吻了吻,没有说话。   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酒精,因为它会让人倾吐肺腑之言,然而醉后的心情却最为真实,可这真实又饱含心酸与无奈。我们的关系注定是隐秘中的隐秘,即使我们不是军人和特工,作为普通人,同性间的感情在这个年代里也不会得到认可,更不会得到祝福。   等着我们的,只有残酷无情的惩罚,而我们心知肚明。   --------------------   PS:在苏联,军队里军人是同性恋的话要依法判处五年以上的刑期,并且,无论是军队还是普通平民,同性恋都是完全的非法,斯大林时期直接“流放”至古拉格等地改造,后来则一般坐牢。但德国communist party对此倒挺无所谓。(不愧是德国人哈哈哈)估计是反当时极端的法西斯吧…… 第99章 Chapter 99   ===========================   世界局势在六十年代的伊始变得缓和,1960年的新年夜,居然有一支美国芭蕾舞剧团受邀来到东柏林的军区进行文艺汇演,而苏联驻东德军团的文艺兵们也将同台演出,旨在进行文化交流。   我们史塔西部分高层也作为受邀嘉宾观看了这场演出,用米尔克的话说,这《天鹅湖》简直就是不伦不类。   我问他,你说得哪一方不伦不类?   他老神在在地摇头叹气,说哪一方都是,全没抓到精髓。我耸耸肩,像我这样没文化的人,可不懂他口中的什么精髓不精髓的。我只问他什么时候能把米夏招回来。   米尔克朝我眨眼,在我耳边轻声说:“今晚。”   我瞪大了眼睛,他却狠狠剜了我一眼,似乎在警告我做好表情管理。   “那你一会儿要提前走?”   “当然。”米尔克说:“谁愿意在这儿消磨宝贵的新年夜,你以为大家都和你一样喜欢这地方?”   我扯了扯嘴角:“我也没喜欢这地方。”   米尔克坏笑说:“就喜欢这里的人,是吧。”   我瞪了一眼他,他哈哈大笑几声,把手中的香槟一股脑儿地倒进了嘴里,然后开始说苏联人的香槟难喝,还不如来几扎啤酒。   我懒得和他废话,专心看起了台上美国人表演的《天鹅湖》,这是个位于卡尔斯霍斯特的礼堂,我们前面坐了黑压压一片苏联军人,在舞台的灯光下,那一片深沉的绿色就像浮萍,飘荡在红色的湖泊上。   我的目光全程盯在最最前面的那一道身影上。啧,就是背影也是这么出类拔萃,瞧那肩线,米开朗琪罗看了都直呼巧夺天工。   汇演结束后照常是宴会时间,米尔克果然临阵脱逃,我远远瞥见有些大人物的脸都黑了。我这种不起眼的小角色在宴会时间就只能端着杯酒在角落里和演员们交流,而我家那位将军,此刻和一众东德高层以及美国来的官员谈笑风生,被簇拥在中心,左右逢源。   他始终挂着礼貌得体的笑容,英语德语俄语来回切换自如,和美国人说起话来甚至顾盼神飞,把那美国佬唬得一愣一愣的。这可不是那个冷冰冰的阿兹雷尔将军,这是个极有手腕的政治家。   我看着他有些出神,连旁边美丽的演员小姐与我说话都没听见。   “所以说,这样是很不礼貌的哦。”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吓了一跳。转身便看到叶甫根尼笑得两眼弯弯,在我耳边说:“连这样美丽的小姐都遭到无视,小莱茵,你在看谁呢?喏,顺着你的视线来看,是阿兹雷尔将军,怎么,你有情报要向他汇报吗?”   我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随即很快就反应过来:“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只是还是有必要去通报一声,不过看到将军在忙,我自然也只能等在一边。”   “晚上你还有机会,你不是经常在白色宅邸留宿吗?”叶甫根尼笑得人畜无害,甚至与我轻轻碰杯。   “是,安索洛夫老同志为我安排了房间,要知道理查德盯我盯得很紧,有时候晚上走夜路不安全。”   “所以将军不放心。”他小抿下一口酒,“他要把你放在身边。”   “这其中原因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叶甫根尼?”   叶甫根尼眼睛微微睁大,随即挑起一边眉毛,饶有意味地说:“当然我亲爱的小莱茵,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们自然要好好保护你。”   “可你说,为什么阿兹雷尔将军不结婚呢?”叶甫根尼轻笑一声,然后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说:“你知道吗?在我们军队高层中,我们都以为他和萨沙是一对儿呢!他们俩关系最要好了,听说他们俩还会接吻,可没想到……哦,萨沙,我亲爱的萨沙,实在是太让人伤心了……”   他假模假样地感慨万千,痛惋似地不住摇头。   “不会吧。”我开始跟他演戏:“要知道同性恋在军中可是禁止的,他怎么会和科帕茨基上校是一对儿呢?”   叶甫根尼目光变得审视起来,嘴角的笑容也变得戏谑。   “是啊,原来你也知道,同性恋是犯法的。”   我依然面不改色:“当然,哪里都是如此。”   我举杯与他相碰,然后一口气喝下酒杯里所有的香槟。然后向他告别,去会场的另一边。   “穆勒副处长。”他突然在后面叫住了我。   “还有什么事儿吗?皮托符拉诺夫上校?”我转身笑盈盈地看他,而他只是再次缓步走了过来,似乎并不打算让我轻易逃脱。   “你说,或许会不会还有一个可能?”   “关于什么的可能?”   “他不结婚的可能。”叶甫根尼逐渐接近,几乎是在对我耳语:“你说,他不和萨沙一对儿,甚至狠心地亲手处决了萨沙,或许,会不会是……移情别恋了呢?”   他抿唇轻笑,似乎对自己的猜测很满意似的,直勾勾地盯住我。   我绽放出笑容:“那真不知道该怎么去羡慕哪位漂亮的小姐了。倒是你,叶甫根尼,追索尼娅可得加把劲儿了。你不也没结婚吗?哦,难不成你也移情别恋了?”   我表面上啧啧个不停,欣赏他逐渐僵硬而又缓和下来的神色,朝他挑了挑眉毛。这时突然有名女演员向我举杯致意,我连忙拿了杯酒朝她走去。   然后在叶甫根尼猎食者一般的目光中,我和女演员交谈甚欢,她很主动,勾着我的脖子叽叽喳喳个不停,我只好用一道热吻来堵住她连绵不休的话语,以及落在身上那令人生寒的审视目光。   晚宴结束后,我拖着一身的疲累坐上了自己的车,本来是要去白色宅邸,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司机把我送回家。   于是刚到家就接到了白色宅邸的专线电话,尤利安在那边问我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了。   “这可是新年夜,亲爱的。”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却更多的带有对我的需求。   我轻叹了口气,然后想到了什么,就问:“这条电话的线路应该没被监听吧。”   一阵沉默后尤利安给了我肯定的回答:“这是将军宅邸专线电话,他们没资格监听。”   我想解释,可又不能多解释,要知道我家里可都布满监听线路,做了一番思想挣扎后,只能说:“我有些累了。”   那边又是沉默。   “那我挂了。”我说。   “嗯。”   轻轻巧巧就答应了,怎到让我心里过意不去,我还想说什么,那边就啪的一下挂了电话。   这脾气,我轻笑一声,走进浴室里冲了澡。   洗去一身酒味后,我的心情依旧沉闷无比,叶甫根尼的每句话都在暗有所指。这十年来我和尤利安的关系就是住在白色宅邸的安索洛夫也停留在我们只会接吻的阶段上。而在旁人看来那是尤利安必须和我做给美国人看的“戏”。不,除了萨沙知道我和尤利安的真实关系,就是索尼娅也不一定完全知晓我们进行到了哪一步。   要知道三楼琴房起初我能进去是因为学琴,而后是做戏,最后则是每晚趁夜深人静悄悄溜进去。谁也没看过我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的模样。   拿不出任何证据的,我躺在床上仔细复盘回忆,在叶甫根尼面前我和尤利安甚至没接过吻,连手都没牵过。尤利安对我的青睐和亲密接触只是演给美国人看,这是他们共同的计谋,克格勃无法拿这个来说什么。   可是现在没办法,万一以后呢?若是理查德放弃我这枚棋子,我和他之间还有什么必须的勾连?   突然感觉很懊恼,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时刻找出我们的把柄。   就在我烦闷之际,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鸣笛声。我在床上吓了一跳,趴在窗户上往下一看,车灯闪烁中隐现一抹亮眼的银色。   不会吧……这人居然开车来找我了?   我既惊又喜,见我开灯后轿车就停止按喇叭,我赶忙穿上毛衣外套冲下楼去。   “喂帅哥,你这是扰民啊!”我笑嘻嘻地拉开副驾驶,他居然是独身前来的,连阿廖沙都没带。   尤利安抬起骄矜的眉毛:“哦,不是说累了吗?我才摁了两下就跑下来了。”   他捏起我的下巴摇了摇:“这不挺精神的吗。”   我从他手里挣脱,在他脸上嘬了一口:“去哪里?”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启动发动机,轿车缓缓行驶到菩提树下大街,而后又顺着施普雷河畔一路缓行,最后停在河边的一棵巨大橡树下。   外面看起来很冷,车内却很暖和,我担心他的身体,于是解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他的脖子上。   他依旧是一身黑色大衣,衬得脸色惨白惨白的,和晚宴中那个风光熠熠的将军完全是两个人。手很冰,我握住后放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我又不是老年人。”他不满地嘟囔,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   我将汽车空调调高了一些,然后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脸。他倒是听话的很,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   冬日的柏林夜空月朗星稀,河岸边的护栏下有些残留的积雪映照着月光,就连路面就是一片银白。   我抚摸他的银发,然后捧起他的脸吻了吻。   他睁开眼睛,绿色的瞳孔泛起皎洁的月色,含笑看我。   “你今晚和别人接吻了。”他宁定地说。   我一愣,惊讶道:“你都看见了?”   “当然,我一直都有留意你。”他直起身子,盯住我:“叶甫根尼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他转而把我搂在怀里,声音轻柔得好似抚慰:“我知道他和你说了什么,但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担心……”   “可是怎么能不害怕不担心?万一被发现怎么办?万一我没办法再待在你身边该怎么办?”我从他怀里挣脱,看向他,急切焦躁的情绪一股脑儿地涌出来:“万一某天,你不再是驻德苏军总司令,你被调回莫斯科,或者别的地方,那我呢?我该怎么办尤利安,我又有什么理由再待在你身边,和你在一起……”   他缓慢地垂下眼睫,动作似乎是一顿一顿的,留有停滞,而后他就那样安静地沉默着。   “你……你可以……退役吗?”   没头没脑地,我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   PS:这种文化交流会的确存在,但只查阅到去苏联莫斯科汇演的记录,双方表演的都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所以本文该处为改编。   有的读者朋友猜剧情好厉害呀,哈哈哈好棒!为你点赞! 第100章 Chapter 100   =============================   尤利安眼睛倏尔抬起来,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就说:“这绝对不可能!”   我难过地低下头,没有说话。自然是没抱什么希望,但他如此坚决,倒有几分刺痛我的心。可我也知道这不过是异想天开,就算是普通人,一样逃脱不了制裁。   他忽地大力把我拥进怀里,宽慰我道:“与其考虑将来尚未发生的不确定事件,还不如想想怎么度过现下的每一刻。莱茵,总有办法的,你知道没人比我更需要你。”   “无论以后我是继续在东德,还是回苏联,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他此时的许诺如一股暖流淌进我心里,抚慰我焦躁不安的情绪。时间仿佛回到了1952年的新年夜,那时我们也同样走在施普雷河畔,他美丽得就像一副隽永的画。至今那雕刻在粼粼河水上的绝美侧颜依旧鲜活地踊跃在我记忆里。   黑色柴斯特大衣,柔软皮质的手套,纯情的绿色眼睛。仿佛什么都没变。   我笑了出来,是啊,该怎么办?这就是这个时代。   我凑过去堵住他的唇,轻声说:“你说得对,亲爱的,的确得过好现在每一刻……”   我一边说一边伸出魔爪,窜进了他的衣服里面,温润的触感让我顿时头皮发麻。   他半推半就地往后缩,我可不会轻易地放过他。红晕如墨般在他洁白的脸上晕开,我又缓慢向下,亲吻他的脖颈。   他被我吻的退无可退,背靠在车门上发出轻声的呻吟,笑盈盈地说:“你再这样,可别怪我把持不住。”   我抬眼一脸无辜地看他:“没看到我就是在勾引你吗?”   他啊了一声,佯装恍然大悟般软软应承下来,随即眼眸流转,伸手就把我拦腰一抱,我的头砰的一下撞在车顶,等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跨坐在他身上。   他抬头仰视我,这个角度,像极了战壕里初遇时的场景。我忍不住吻了吻他的漂亮眼睛。   “虽然这样角度的你美到让人心惊,但亲爱的,这个姿势不对吧。”我坏笑地扯下他的围巾,解开他的衣领。   “有什么不对?”他示威性地动了几下,笑容妩媚得一塌糊涂,我的心狂跳,立马就上了他的贼船。   三下两下就脱掉外套毛衣,车内虽然暖和,但我还是留了件衬衣,同样,身下的人也在我的一阵捯饬之下衣着凌乱,敞着胸膛迷离地看着我。   他将我沉在湖泊般的眼眸里,他炽烈地进入探索我的身体,我在起伏中让意识飘忽不定,却没忘记将他拥在怀里。   他们这种人,是不相信世界上是有灵魂的,可我信。我抱着他,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在胸口蔓延,仿佛拥抱的就是他的灵魂。这灵魂哀伤,这灵魂沉重,这灵魂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却攀附在我身上。   车身的剧烈晃荡让我根本难以保持稳定,不得不抬手撑住车顶,纠缠中我不知道触碰到了什么开关,他身后的椅背突然倒了下去,我们同时惊呼一声,却在倒下时突然变大的幅度中收获了最终的愉悦,连绵不绝的高潮顿时如海浪般涌来,我趴在他身上,难以自持地和他颤抖相拥。   “这是什么车啊……”   “最新款的高级车……”   他一手抱住我,一手扯来我们的大衣外套,盖在我身上。   “我们就这样睡觉好吗?”他轻吻我的额头。   “不要!”我撑起身子:“怎么,某个老年人现在就困了?”   他一愣,眼神变得警惕起来:“虽然你还年轻,但也得懂得节制。”   “抱歉了,我这个人就是欲求不满。”我才不管他,开始胡乱地动作。狭小的空间内他被我撩拨得根本无法逃避,只好败下阵来。   “放心。”我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会闪电战迅速结束,不会打持久战的。”   他骄矜的眼尾斜斜地飞了起来,哂笑看我:“可别让我小看你。”   我惊呼一声,咬牙切齿道:“这可是你说的!”   我恨恨地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威胁道:“今晚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男人!”   他刚想驳斥,就被我一手抓住后颈摁了下去。我就像个饥渴的色鬼亲吻他的后颈直至肩胛,手不安分地往他下面探去,刚一触碰他便紧张地微微颤抖,这让我更兴奋,挤开他的双腿便怼了上去。   “想要吗?”我在他耳边淫笑地呢喃,下面不停摩挲。他被我撩得满面通红,忿忿转头刚想开口骂我,就被我霸道吻住,同时用力一挺,立刻长驱直入。   他从喉咙深处传来一阵惊喘,整个身体都不自主战栗起来,我咬住他的舌尖,动作加快,在他灼热的喘息里爽得飘飘欲仙。   这辆最新款的伏尔加牌高级轿车大概没想到今晚自己差点遭遇散架的命运,在河岸边的橡树下它摇晃了整个后半夜,车轮发出难耐的吱呀声响,线条优雅的车身被月光镀上一层朦胧的银,在橡树枝叶的掩映的车窗下,依稀可见两具缠绵一起不知疲倦的身体。   直到天色泛起一抹鱼肚白,我才和他迷迷糊糊睡下。事实证明持久战对双方的消耗都是巨大的,不过战争打到最后,已经是酣畅淋漓地痛快,鏖战中已不再在意最后结果,似乎每一次的进攻都是无与伦比的享受。   总之,这是新奇而又疯狂的一夜。   等我再次醒来时,我已经在自家的床上,而他应该也回了白色宅邸。我美滋滋地在午时的阳光中回味昨晚身下某人最开始想逃又逃不了,不住咬牙颤抖,到最后迷乱得一塌糊涂,发出心醉神迷的低吟。   他快在我怀里融化的模样,我能记一辈子。   傻笑几声,我又沉沉睡去。1960年的第一天,我差点美上了天。   事实证明,新的一年开个好头十分重要。艾森豪威尔政府与赫鲁晓夫当局在1960年的春天奇迹般地进入到了一种和天气一般的春暖花开的阶段,尽管仍有暗流涌动的时刻,但美苏之间的关系却得到了相当程度的缓和。至少在表面上双方都做足了诚意,既然如此,那我这个反间谍侦查处的副处长自然就闲了不少。   用米尔克的话说,给个面子,睁只眼闭只眼。   这还是1958年第二次柏林危机后,美苏双方迎来的第一次真正的和解。想当年我在波恩营救米夏,丝毫不知道柏林这边的情况是如何焦灼。当时赫鲁晓夫宣称西方联盟违反了《波茨坦协定》,已经丧失了继续待在柏林的权利。而面对西方联盟的抗议,赫鲁晓夫又说,苏联将把其在柏林的,仍在运转中的职能部分移交给东德,叫西方联盟亲自和东德去协商。   那个时候卡尔斯霍斯特的苏联红军们都说,他们大概是要离开东德了。   然而相信谁都不能相信政治家,一两年过去了,苏联该抓在手里的还是抓在手里。东德政府依旧是个“傀儡”,苏联军队也丝毫没有撤出东德本土的意思。   不可能撤出的,只要苏联美国这两个大国仍在对立,不,只要有两个超级大国的存在,对立就不会结束,柏林依旧是对立的第一线。   虽然这样想来对我的国家有些深切的悲哀,但我却十分卑劣地窃喜着。这喜悦容不得和任何人分享,就连我自己都感到羞愧。   我在史塔西总部里无所事事,无间谍可反,就只能和杜恩训练新入职的警员。看到那些稚嫩的脸庞,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可我也来不及摇头感慨,就在某晚回家时,在楼道里遇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就掏出了枪。   而那双灰色眼睛只是飘过一抹讥讽神色,随即便柔和下来。春日的暮色中,他一袭灰色大衣,站在楼梯拐角,静默注视窗外的街道,以及夕阳中的勃兰登堡门。   “原来这么多年,从这里望过去是一点都没变。”理查德缓缓转身,目光带由重量落在我身上。   “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很想来这边探望你,因为这里我也很怀念,我曾租住在这条街区,每天下课后,走过菩提树下大街,伴随着夕阳,回到家里复习功课。”   “那时我很穷,经常连面包都吃不起,是你父亲接济的我,其实在很早很早前,我就见过你,那时你们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一栋两层的宅邸里,有种满鲜花的日光房,你母亲弹奏的一手好琴,你的奶奶会做世界上最鲜美的奶油,而你……”   他缓缓扬起唇角,神色缱绻起来:“你会走到我面前,张开双臂,傻乎乎地要我抱你。”   他虽然看着我,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讲述的这些回忆里尽管有我,可却不在我的记忆里。   我只是持枪指着他,一点都不放松。他也根本不在意,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叼住一根在嘴里,说不出的优雅和随性,他又望了望我,问:“要来一根吗?”   “不用了。”我持枪走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威胁地问:“你现在究竟过来还要干什么?!尽管现在局势有所缓和,可这里不是西柏林,这里是苏联人的地盘!”   他眼角内勾,嘲讽神色又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怎么?难道你在担心我吗?”   我冷笑一声:“我只希望你不要又玩什么歪把戏,理查德,人都是有极限的,再怎么玩弄也得有个度。”   “我可没有玩弄,我只是利用,要说起玩弄,亲爱的莱茵,我可是被你的奥洛夫玩得团团转呐。”他眯起眼睛,走到我面前,一脸嫌弃地撇过了我的枪。   “别和我这么剑拔弩张地说话,也别再用枪指着我,这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你不会开枪,而开枪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拍了拍我的脸:“我也不想和你在这种地方说话,若我猜的没错,你家里应该遍布窃听器。好了,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吧,洪堡大学好吗?我很想念母校,你陪我走一走吧。”   “凭什么?”我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你这种身份,我和你走在一起不趟浑水吗?你以为我这么好骗?”   “谁说我要骗你了。”他冷笑一声:“我何时骗过你?莱茵,我现在就去洪堡大学散步,来不来随你,要知道这种机会不多,况且,你也有话要和我说。”   在他得逞似的目光中,我冷下神情,心里将这个该死的狡猾狐狸骂了一千遍,在他下楼后我跑回家,懊恼地踱了几下脚,抓起一顶帽子和围巾就冲下楼去。   --------------------   PS:《波茨坦协定》是指1945年苏美英三国在德国波茨坦举行会议,达成的关于处理德国的原则和其他有关事宜的协定。   开了个婴儿车…… 第101章 Chapter 101   =============================   我从后把帽子摁在理查德脑袋上,又把围巾在他脖子上绕了几圈,勉强把那张脸挡了个七八分,他又毫不掩饰地嫌弃起来。   “莱茵,你这是欲盖弥彰啊。”说完他就要扯下围巾。   “不许取掉!”我威胁他:“否则我才不跟你去散步。”   他冷哼一声,说:“我是从检查站直接过来的,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我一愣:“难道说?”   “在我过来的那一刻,该知道的人应该都知道了。莱茵,也许我们的附近都是眼睛呢。”他扯下围巾扔给我,不耐地甩下一句:“我只带纯山羊绒的。”   我白眼差点翻上天去,纯山羊绒的我倒是有一条,可死也不会给这个人带。他饶有意味地笑,说:“帽子还不错,我就带着了。走吧莱茵,让我们好好聊聊。”   我们并肩走在街道旁,他的确对这片街区很熟悉,一直走在我前面一点,好似他在带路。不久后我们走到菩提树下大街,冬天的菩提树金黄一片,他站定伸手摘下一片叶子在手里细细把玩着。目光很飘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莱茵,其实这段日子,我也很伤心,为了奥洛夫,或者说,萨沙。”   他突然开口,将手中的叶片扔在了脚下。   “如果我猜的没错,你应该已经知晓了一切,是吗?”他探寻的目光只在我身上轻飘飘地掠过,然后又落向别处,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   “一开始,我调查过他,我知道他那种人是最容易被策反的,因为他们满怀仇恨。我看到了他身上的反叛,所以我很相信他,可没想到他反叛的不仅是苏联,更是这个世界。莱茵,你说,他到底是为什么呢?”   “不,我想我是可以明白的。毕竟我也是一个医生。”理查德自言自语般又轻笑一声:“可我没他那么软弱。”   “他不是软弱。”我反驳他:“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因为你连基本的反叛都不敢。”   理查德斜睨我一眼,道:“我认为这种话不应该让我来提醒你最好憋在肚子里,连提也不要提。”   这次轮到我笑了,我讥讽道:“怎么,你还担心我的立场出问题,这不正中你下怀吗?”   “死人可没用,得活着才有利用价值。”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但他没理我。   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说个几句又开始沉默,脚步不停,很快我们就来到了洪堡大学。站在校园的林荫道下,他突然笑得明媚起来。   “莱茵,你小时候还在这里爬过树呢,那时我担心你摔着了,在下面小心翼翼地举起手护着你。”理查德站在一棵粗壮的菩提树下,神色怅然:“可你的父亲说,男孩子要坚强一点,摔着了爬起来就好,让我想想,那时你才三岁,你猜你叫我什么?你叫我哥哥,亲爱的莱茵,你全忘了吗?”   看他这副模样,我居然感到有些抱歉。但这并不能怪我,谁能记得三岁时的事情,或许有那么点印象,但早就在时间长河中被冲刷得模糊不清。可这都不重要,这人是专门过来怀旧的吗?我可没那个时间陪他在这里伤感。   我咳嗽几声,说:“嗯……有那么点印象,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究竟要干什么,我想你另有话说。”   他缓缓转身,神情变得温柔起来,嗔怪道:“你还是这么心急,简直就是在破坏我的情绪。”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莱茵,那我就开门见山了。”理查德朝我走近一步,笑得十分真挚:“我们也来演戏吧。”   “演什么戏?”   他挑了挑眉,有些骄矜地道:“老实说,策反你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萨沙走了,我也没心情在这个计划上继续投入人力物力,说到底这是一场失败的计划,还为我们培养出来一个这么厉害的反间谍特工。可栽在萨沙手里我也不冤,毕竟他可是最优秀的克格勃,甚至拿自己的生命当筹码。”   他自嘲地笑,双手拨开大衣插进裤兜里:“或许你现在会觉得,美苏两国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但事实上,所有平和的假象不过都是为了下一次的爆发,风暴来临前总是寂静的,这是不可避免的,莱茵。在这种无风无浪的日子里,大家看起来都很闲,无所事事,实则暗流比任何时候都要汹涌。因为闲的只有反间谍机关,而所有的对外情报机构,可是比任何时候都要忙。你想想你有多久没见到你的马库斯了?”   “也就是说,现在是布局落子的好时刻啊!”他畅然地感慨。   “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话都说到这里了,你还不明白吗?”理查德勾起唇角:“我要你继续无所事事。”   “你的意思是叫我在矛盾爆发时也要对你们的人睁只眼闭只眼吗?”   “是的莱茵,这是你和我做交易的筹码。虽然史塔西的业绩跟克格勃比起来实在不够看,但因为是你,我也不得不警惕。”   “交易?你给了我什么?”   理查德弯起眼眸,笑意中的恶劣缓慢地渗出来,他将声音压低,说:“我将给你足够多的关注,让所有人都无法怀疑你的重要性,亲爱的,要是我放弃策反你了,你还有什么理由和你那位将军继续接触呢?”   他凑近抚住我的脸:“你很爱他对吧,可你也知道同性恋在我们讲究自由的美国军队都是犯法的,何况在苏联?亲爱的莱茵,你们可真是假戏真做了,我看得出来,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可是拿不出证据。但迟早有一天……”   我吓得牙关都合不拢,惊慌地推开他,怒道:“你他妈的想说什么?”   理查德莞尔一笑:“我想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莱茵,我可没想拿这份感情来威胁你,不是说了吗?我也没证据,你们很小心。我要做的不过就是和你来场交易,让你继续名正言顺地和他在一起,而我的人,也能够在这边相对安全地行事。很划算吧,莱茵。”   “可是那是失责……我不能……我不……”我慌不择路地朝后退,完全不敢看他,或者说,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   “可其实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你在担心我会不会在萨沙死后彻底放弃这个计划,那么你在苏联人那边就没有一点价值了。你明白的,不是吗?”   “你想想,你是为什么加入史塔西,你真的很恨美国人吗?很恨西德人?你到现在都没被自己的系统彻底地承认,你觉得你能坐上副处长的位置,是靠自己的能力吗?的确,萨沙教了你很多,你现在的实力不容小觑,就连我都开始忌惮,可那又如何?你在苏联人那边没了价值,史塔西也容不下你,要知道你曾给这个系统带来过多少麻烦,另外,东德与苏联间的矛盾只会不断加深……莱茵啊莱茵,你看不懂时局吗?所谓的坚守也得有确定的理由吧。”   “况且,你曾经想要放过艾伦,也一点都不恨萨沙......莱茵啊莱茵,你这么虚伪的吗?和你有关系的就随便放掉,没关系的就要置于死地?”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在我慌乱的神色中开始得逞地笑。   “不......那不一样......”我羞愧到无地自容,脸颊勃然烧红。   “没什么不一样。莱茵,这种事情你已经做的不少了。”   “你在策反我!”我咬牙说:“你和我做交易,就证明你根本没打算放弃我!”   “但我可以在你拒绝后马上就放弃。”理查德笑吟吟的:“我不会逼你,也会给你充足的时间,唐纳德和弗兰克虽然很忙,但不介意过来骚扰你几次,相信我莱茵,这不是个亏本的买卖。你要做的就是视而不见,这么多年,我想不少人教过你这个道理。”   我转过身彻底不看他,心里完全乱成一团。不得不承认,他说得真的好有道理,我都找不到一点理由来反驳。   莱茵啊莱茵,你可千万要守住你的立场!   我在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理查德又走到我面前,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神色和蔼可亲,甚至带上了一点婉转的忧伤。   “可是,你知道吗?虽然我是来和你做这个交易,来目的也并非只有这一个,我来更想告诉你,你迟早有一天会来我这边,你相不相信?”不等我回答,他继续说:“你和他就是在玩火,玩火注定会自焚,要是他真的爱你,心里有你,迟早有一天,他会亲手送走你……”   “不过,前提是他还能保持理智。毕竟感情的力量比想象中能摧毁人。莱茵,听我一句劝,趁早收心,免得以后难以回头。虽然我这么说显得有些假意惺惺,前面还在和你做交易,后面就叫你回头,但这可是真心话,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关心你的人不多,而我就可以算作一个。”   我难以置信地看他,拼命摇头,眼泪都快要出来:“不,不可能,只要我还有价值,只要我们能好好地隐藏,就……”   理查德捧住我的脸,凝眸注视我,好似唤醒我一般:“别妄想了莱茵,知道有多少人想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吗?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们吗?有了萨沙那件事,他已经失去了某部分信任,再加上你这一条,莱茵,他要是手里没了权,且不说他自己去坐牢,之后你指望谁来保你呢?史塔西?”   他嘲讽地摇头,道:“话就说到这里了,你就当作是兄长对你的忠告。”   我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恨恨骂他:“什么兄长,就你这个年纪都够当我叔叔了!”   他轻笑一声:“那我也倒不亏。”   我傻到自己都看不下去,嘴里又开始胡言乱语:“你有这个能力来利用这利用那,还不如想着怎么把兰德尔从苏联人那里搞回来!只会把他挂在嘴上,那有什么用!你肯定没那个能力,你只会耍皮子,只会唬我吓我……”   理查德一愣,然后笑出声:“那可是他的心之所向,莱茵,我比你想象的要了解他。”   他挑了挑眉,长叹口气,又拍了拍我肩:“好了,我得走了,我可不是吓你,而是提醒你。另外,回家后不要以为家里来了小偷,我去你家拿了几张你父亲的照片,只希望你家里只有监听设备,而没有监控设备,不过,我想克格勃也不至于那么变态。现在推我一把吧,至少做个样子,想必今晚克格勃们的记录上就是‘莱茵·穆勒坚持立场痛打理查德·赫尔姆斯’。”   他笑意盈盈的:“你看,我够为你考虑了吧。”   我撇了撇嘴,然后推了他一把,没用多大的劲儿,他却一屁股摔在地上。   这人真是不当演员可惜了!   随后我转身往回走,他却站在原地,注视我背影很久。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后来撒腿儿就跑,直到跑过整条菩提树下大街,我才缓过神来。   真的,真的要和他做那个交易吗?   好心动啊…… 第102章 Chapter 102   =============================   果然不出所料当晚我就被克格勃的专车接到了卡尔斯霍斯特,叶甫根尼笑眯眯地开始对我进行“问询”,我自然老老实实地交代的确和理查德见了面,他仍在尝试策反我云云。他细长的眼睛里射出“友好”的寒光在我身上上下游走,可我早已不再惧怕。   “那么,你的立场还算坚定咯?”   “当然。”我耸肩:“没人比我更坚定,要知道,我是你们的朋友,永远的朋友。”   “好,好极了!”叶甫根尼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在我肩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地叹道:“看来你还是很重要呐,理查德为什么就不肯放弃呢?啧啧,美国佬的心可真难猜。”   “谁知道呢?你们可得好好保护我啊。”   “当然,我亲爱的小莱茵。你还去将军那边报到吗?他应该在等你呢。”叶甫根尼笑得不怀好意。   “还能不去吗?不去的话怎么向将军表明我的立场?”我站起身,走出审讯室,说:“我也得去获得将军的信任呀。”   “他信任你的,莱茵,没人比他更相信你。”   我挑眉,没有应下他这句话,朝他点头致意,转身就离开了圣·安东尼斯医院。出了医院大楼,我发现索尼娅正靠在车边抽烟,似乎在等我。   “走吧莱茵,我来接你的。”   “谢谢你索尼娅!”我朝她跑去:“你不去见见叶甫根尼么?”   索尼娅嘴角抽动几分:“没什么好见的,现在回白色宅邸还能赶上晚饭。”   我跳上她的吉普,没过多久就来到白色宅邸,我们简单用餐后,索尼娅起身告别,回到了自己的军官公寓,而我则是来到三楼琴房,跟尤利安汇报今天下午见了理查德一事。   “你不用跟我说,我并不在意你见他。”他只是淡淡地回了句。   “哦?这么相信我?”我搂住他,从他手里接过酒杯,小抿了一口伏特加,“你说,你要不要接着利用我呀,给我些假情报,去糊弄一下理查德他们。”   他勾起唇角,捏住我的下巴:“怎么,学会打歪主意了?”   “什么歪主意......”我嘟囔着抱住他:“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气定神闲,万一......”   “没有万一。”他垂眉看我:“因为我每天都在极力避免所谓的‘万一’发生......”   他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后沉默起来。眉头微皱,目光怔怔地落在地板上。良久,他突然抬眼宽慰地笑了笑,伸手把我扯进怀里。   我抚摸他日益瘦削的肩膀,桀骜凸出来的锁骨,心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萨沙走后,他的压力骤然增加,可我却丝毫不能为他承担。别提像萨沙那样为他出谋划策,和他里应外合,我连苏联的高层势力都弄不清楚,还得时刻提心吊胆自己这条小命别成为他的负担。   “找个时间,我们去乡下休养休养吧。”我靠在他的颈窝里,轻声说:“趁这段时间没什么纷争。”   “嗯,你想去哪里?”   “索契?或者匈牙利?我都可以,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愿意。”转念一想,我补充道说:“还是就在德国找个地方吧,这样我也好打着史塔西的旗号去。”   他冰凉的手在我脸上抚来抚去,很舒服,我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那就波茨坦吧,正好,我也可以去那边的情报站视察。”   “嗯,波茨坦有很美丽的湖泊,我们可以在湖边看天鹅。”   于是趁着春暖花开的时间,我和他来了一场为期两周的旅行。在出发的前一天,唐纳德和弗兰克非常应景地来骚扰过我一次。那晚我正在收拾行李,看到他俩前来我乐开了花,就差冲上前去拥抱他们。他们大惊失色连连往后退,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肯定是脑子出问题了。”唐纳德哼哼两声,牵着弗兰克的小手扛着冲锋枪就走了。   我傻兮兮地冲他们招手,目送他们离开,还千叮咛万嘱咐下次早点来,兴许还可以一起吃个晚饭啥的。他俩至终都没回头看我一眼,只有弗兰克伸出手,朝我比了个中指。   第二天,我去史塔西交代杜恩一些公务后就去往波茨坦。而尤利安也会乘坐格鲁乌的专车过去,我们将在波茨坦的塞琪琳霍夫宫汇合。   那座漂亮的英式乡村建筑风格宫殿是当时《波茨坦协定》的签约地,我早就有所耳闻。后来宫殿内设有酒店,这次尤利安将下榻在此。当然,他的身份已被格鲁乌进行了隐藏,免去了清场的麻烦。   当我提着个手提箱,脖子上挂着宝丽来相机顺着乡间小路步行前来时,阿廖沙已经站在宫殿大门口等着我了。他兴冲冲地朝我招手,脸上挂满了笑容。   “怎么这么开心?”我打趣他。   “我不也没来过这儿么,嘿嘿,这里的湖可真漂亮!”他傻笑拍我的肩,给了我一张房卡,“去吧,将军在等着你了。”   他坏笑朝我眨眼,我突然意识到阿廖沙应该清楚我和尤利安之间的真正关系,心情瞬间紧张起来,有些悒郁地来到酒店套房时,尤利安已经泡好了两杯红茶。   “怎么了?”他笑着接过我手里的行李:“我们的副处长走几步路就累了?”   “我们可以信赖阿廖沙吗?”   尤利安轻笑一声:“莱茵,你警惕得有些过头了,虽然对我们来说信任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但并不代表它不存在。阿廖沙从战时就追随我了,他很忠心。”   我点点头,抱住他说:“还不是担心出问题。”   他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头,说;“休息一会儿我们去散步吧。这里有很美的森林和湖泊,你不是说想看天鹅吗?”   在他深情款款的眼神中我心情舒缓下来,捧起红茶喝了两口,仔细打量起这间套房来。出息了出息了,莱茵这个小地痞这辈子还能在宫殿里住上一回,啧,不枉此生啊。   瞧这名贵的全铜吊灯,绣着金线的玫瑰花卉图案墙纸,柔软细腻的波斯地毯,巴洛克式的壁炉和桃花心木制成的落地衣架……奢华却不张扬,古典中又带了那么点文艺复兴的感觉,色彩柔和艳丽,与窗外美不胜收的自然风光交相辉映。   我瘫倒在沼泽般软乎乎的沙发上,眯着眼睛享受之际,某人已经换好了外出服,催促我出门。   “懒懒散散的像什么样子。”他扔给我一件外出服,“穿上出门。”   我撑起身子看他,顿时眼前一亮。   “阿兹雷尔将军,你会把这里小姐们的目光都勾走的。”   他骄矜地整理自己亚麻衬衫的衣领,拢了拢米白色钩花的针织外套,细长的手指插入银发间向后顺了一把,露出光洁莹润犹如琼脂的额头,碧波荡漾的眼眸含情脉脉,淌出缕缕玩味,殷红的唇角勾起撩人的弧度,声音软绵娇俏地飘来:“怎么,有危机感了?”   我眯起眼睛,丝毫不掩饰笑容里的恶劣:“是你应该有危机感,穿成这样,让我很有种上你的冲动。”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把他搂到怀里:“这么美,像位诗人,叫起来应该挺好听。”   “我看你是胆子越来越肥了。”他甜美的笑容里满是威胁。   “得了吧亲爱的。”我舔咬他的脖子:“你自己也想要的很,我可以先满足你。”   他轻声笑了出来,脸红得像樱桃,把我游荡在他身上的手抓住握在手心。   “好了,晚上的事晚上说。”   我暗叹一声,这人怎么这么有克制力。强压想把他摁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冲动,我换好衣服和他一起出了门。   雨后的森林在阳光中密密斜斜地渗着光,虬曲在一起的山毛榉树灰褐色的枝干相互交错,春日里新发的嫩芽饥渴万分地朝上伸展着。昏暗的地面上犹如舞台般散落光点,鹅卵石铺就的林中幽径生满深沉绿意的青苔。踩上去软绵中留下渗水的脚印,偶尔爬出一两只黑色的甲虫,窸窸窣窣地朝路边灌木里爬去。   云雀在鸣叫,蜜蜂嗡嗡地飞舞,阳光旺盛的地方会有翩跹的蝴蝶。我们牵手走过这条幽暗的小路,便来到一处平整的草地。草地的中央生着一株巨大的紫藤树,宛若琉璃一般,那紫色的花儿在雨后闪耀璀璨的光泽,随风飘荡。   他突然站定,目光落在那株紫藤上。柔和的目光倾泻而出,他露出一道恬然的笑容。   “我时常在想,为何世上总是有那么美的事物。”他捻起一朵花,轻声说:“你们的世界里有无所不能的造物主,而我的世界里没有,那么这些梦幻般美丽的花儿,是遵循什么规律生长出来的呢?”   “或许世界上本无规律。”我笑着说:“如果什么都遵循规律的话,这世界该多没意思?就是凌乱的,毫无规则的,想怎样就怎样,基于上帝的爱随意生长!”   我在垂落下的紫藤里不断挥手,几只蜜蜂围绕着我,让我有点懊悔自己早上喷了太多香水。   他倒是沉静优雅得很,含笑看我:“就像你......”   我一愣,停下动作看他。   “就像你,是基于上帝的爱而来到我身边的。”   那双含情眼差点把我迷晕了,我走上前去亲吻他:“你这个无神论者......”   然而话刚说到一半,我就发出一声惨叫,一只蜜蜂在我脸上狠狠射上了一针,我胡乱拍打起来,四处仓皇逃窜,只听见他轻浅的闷闷笑声和自己叽里哇啦的大叫。我冲出紫藤,扑赶那些叨扰我的蜜蜂,忿忿地骂骂咧咧起来。   “真是活见鬼!”我脱下外套将那些蜜蜂赶走,直到跑到树林边在停住,捂住发痛的脸颊,我悻悻回首。   丝绒般的绿草地中央,连绵梦幻的紫色花丛中,他仰起头,闭着眼睛,任紫藤随风轻抚在他皎洁无暇的脸上,噙着一股纯情的笑,他的神情犹如圣徒般纯真恬然。银发与阳光交相辉映,仿佛月色与日光的融合。绝美的侧颜雕刻在一片紫色的花束中,银睫微颤,翕动生命的气息,让我在此刻相信上帝的爱确实眷顾到了他。   我连忙拿出随身携带的宝丽来相机,忍不住将这副画面永远地记录了下来。无比庆幸自己拍下他这样美丽的时刻,因为这一刻他是沐浴在上帝的圣光之下的,他看起来很幸福,所以我也会幸福。   我走过去,可怜巴巴地望他。他捧起我的脸,含笑抚摸我脸上的红痕。   “疼。”我撒娇,眨巴这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他。   他笑盈盈地吻了吻我:“谁让你喷那么多香水?”   “这不想勾引你么。”   我环住他的腰,往他怀里蹭。他被我怼在紫藤树干上,无奈笑着,抱住我顺着树干坐了下来。那天下午我们就在树下小憩,我枕在他的腿上,睡得直流口水,在他的裤子上留下了一块可疑的痕迹。   后来我们又踩着夕阳,穿梭在森林里,绕着湖畔看了许久的白天鹅,才恋恋不舍地回到酒店。用过晚餐后,我像个流氓一样早就按捺不住,急切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央求正在处理公务的他快和我一起去洗澡。   他无奈地看我,眼里却是毫不掩饰的宠溺。我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把文件都推到一边:“一会儿再忙嘛。”   他脸色绯红地跟我进了浴室,上帝,这个套房的浴缸可真够大的,就像个罗马浴池。好啊,好极了!我就差兴奋地鼓掌了!   我的笑容一定下流极了,可某位将军却不急不慢,瞧那副傲慢的模样,我知道这又将是一场鏖战。   这人怎么就不知道服输呢?这次我可得先掌控机会。然而事实证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技巧都是无力的,很快我便被他环住,怼在浴池边。   “莱茵,这得看我心情,知道吗?”他笑得像只勾人的狐狸。   “你觉得你还能威胁到我吗?亲爱的,这样只会激发起我的斗志哦。”   我趁他不注意抱住他一鼓作气调换方位,强硬地吻住他。不给他任何机会,直至他的推搡都变得绵软无力。   我赢了。   水汽氤氲中,他的身体简直可以掐出水来,肩颈处覆盖着晚霞般连绵的红,仿佛咬一口,就会渗出水蜜桃般香甜的汁液。我迷乱地嗅闻,抓住他的下颌狂乱地吻他。   亲吻的声音响亮透彻,我的手指进进出出,黏腻中炽热起来,如水般柔润。我将自己从禁锢中解脱,以一种稳定而温柔的频率去探索,简单而直白,砰砰的撞击声中热情在爆发,宣泄。神经仿佛被沾满石子的车轮碾过,涌出沸腾海浪般的波纹。   他最终又融化了。   我满意地把湿淋淋的他从浴池里抱了出来,放在了床上,不怀好意地在早已瘫软的他耳边呢喃:“将军大人,我还要嘛......” 第103章 Chapter 103   =============================   临近五月,气温暖意融融,我们在湖里划船,在森林中散步。偶然一次,我们发现宫殿里的一处琴房,巨大的三角钢琴摆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浓郁的夕阳斜斜地从雕花玻璃上渗透进来,落在镀着金边的黑色琴身上。   我们相视一眼,像小孩子一样牵手溜进无人的琴房。   “弹一曲吧。”我掀开琴盖,坐到琴凳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嘛。”   他却默然站在一边,含笑说:“你先弹。”   “我只会弹一首,就是你教我的。”   “够了。”他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钢琴上,让我看的喉咙一紧。   “弹给我听。”他在我火热的目光中收回了手,傲娇地将手背到身后去。   我坏笑几声,心想这几天算是把这位将军给“摧残”怕了。   许久不弹,手法有些生疏,再来一次后我很快进入了状态,他就那样静默地看我,眼底沉着深不可测的情绪,看上起莫名的忧伤。   我知道有些回忆再度缠绵到了他的心间,于是停下动作。   “怎么停了?”他问。   我站起身,扶着他坐下,俯身在他耳边说:“我要你弹给我听,随你弹什么,就弹你心里最想弹的。”   他抬眼看我,我吻了吻他的眼睛,站到了一边。   他沉重地抬起双手,放在琴键上,良久没有动作。   我知道他内心里正在掀起狂乱的风暴,面无表情之下却是艰难的挣扎,我由衷地希望他可以战胜。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最终开始动作,指如蝴蝶般轻盈地飞舞,悠扬如水的旋律瞬间飘荡在金色的夕阳里。   我开心地笑了。   ——莫扎特的C大调奏鸣曲。   欢快的乐章中弥漫纯真无暇的童心,就像孩子在花丛里奔跑嬉闹,阳光倾洒遍地,一切悲伤都会远去。   短促的一曲很快结束,但他似乎已经进入了状态,并不停歇,而是直接切入进了《土耳其进行曲》,这首曲子调子更加轻快和悠扬,让我不禁在琴房里踩起了节奏。   “好啊尤利安!好极了!多弹一些,让我们永远开心下去吧!”   他手上的动作快得让我已经看不清,他根本不看琴键,闭着眼睛,绽放春光般明媚的甜笑,彻底陶醉在优美的旋律中,那是放下一切释怀的微笑,我在音乐中开心得手舞足蹈,滑稽得像个傻子。   但我们在笑!   你看到了吗?我们在你最喜欢的曲子里欢快地笑!   你看看他,再看看我,你看我们有多幸福!   你放心了吧!我亲爱的,你一定在这里某个隐秘的角落看着我们吧,你也在笑吗?   不要停!尤利安,不要停!让莫扎特的曲子一直弹奏下去,让我们的幸福永远无止境地绵延下去。我们要和所有的困境做斗争,我们绝不轻言放弃,我们肩负着他对我们最后的希冀,走下去!尤利安!我们要一起走下去!   我张开双臂,仰天大笑,流下了激动的眼泪。我又冲过去抱他,吻他,牵起他的手和他一起跳舞。   “你做到了亲爱的,没有人比我更希望看到这一刻。”   他眼角发红,却是幸福的笑容。   他拥我入怀,初夏的暮色,莫扎特的钢琴曲,涌进琴房湿润的湖风,我们缠绵地接吻,一刻也不肯松开。   那天我们很开心,也很疯狂,后来我们像小孩子一样在湖边奔跑,你追我赶的,到最后累得瘫倒在草地上。我们在夜空下看星星,他教我认星座,可我脑子太笨总是记不住。于是他就说,你总认得月亮吧,无论我们在哪里,看的都是同一轮月亮。   我亲吻他的脸颊,说那我还是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呢。   他笑意盈盈的,说,那么彼此存在对我们本身就是一种祝福。   我大声说,那不当然,我们的存在就已经很幸福了!有这么清澈的湖泊,梦幻的紫藤,皎洁的月色……耶和华基于爱赐予我们这一切,就是要让我们幸福。   他含情脉脉地注视我,再度拥我入怀。   离假期结束还有三天,1960年5月2号清晨,套房里的电话铃声顿时大作,把在睡梦当中的我吓了一跳。尤利安倒是迅速反应接通了电话,顺势用手捂住了我发出哼哼唧唧声音的嘴巴。   我睡眼惺忪看到黎明微光当中他坐起后的剪影,脸色越来越冰冷,侧脸的线条都变得凌厉起来,他微微点头,说:“知道了。”   随即他挂了电话,起身开始穿衣服。   “发生什么了吗?”我撑起身子迷迷糊糊地问。   “嗯。”他轻轻柔柔地回复我:“好日子到头了。”   “什么意思?”我睁大了眼睛。   他走过来抱住我,贴心地解释:“一架美国洛克希德U-2侦察机在昨天飞到苏联本土上空,已经被击落。亲爱的,过段时间你有的忙了。”   我一愣,难道这就是理查德说的,矛盾爆发的时刻?   总之我们匆忙地结束了旅行,分开回到了东柏林。果然,时局开始紧张起来,美国人声称那只是架氧气系统出问题的天气调查飞机,在飞入苏联上空时驾驶员鲍里斯早已死亡,乃是自动驾驶的失误。而苏联一方,根据赫鲁晓夫的在7号发表的言论,被击落的鲍里斯还活着,甚至将要在苏联蹲大牢。   这下两方算是撕破脸皮了,这还没完,15号苏美巴黎峰会上,赫鲁晓夫要求艾森豪威尔道歉,可那位硬邦邦的五星上将出身的总统才不会向这个喜爱玉米的“西伯利亚农民”道歉,于是我们的赫鲁晓夫同志一气之下离开了会议,留下美国人在风中彻底凌乱。   唉,只可怜夹在中间的德国,我在史塔西大楼里无奈望天,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搞不明白,但仍要硬着头皮去做。苏联军方和克格勃马上就下达了最高指令,为保证国民安全,开展全面的清洗活动。尤其是处于冷战前线的柏林,乃是重中之重。   期间和尤利安见了一面,他整个人都要被埋在堆成山的公务里。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身体又要被累垮,可我也来不及心疼,谁知道还有多少个间谍在等着我。杜恩早就开始摩拳擦掌了,我却意兴阑珊。   理查德在我心里留下的话就像一把铁锹一点一点挖掘着,想挖出我那最原始也是最真诚的欲望。我长叹一声,蹲在13号大楼旁的阴影下抽烟,被路过的米尔克狠狠踢了一脚。   “我们的穆勒副处长还没睡醒呐,纳税人交的钱就是让你蹲在这里发呆的吗?”   我还没来得及还他几句,他就如风般离去。这个死神经病又把对苏联人的气出在我身上了。唉,这人……   我站起身回到办公室,招来手下的警长们,逐一分配任务。然后自己也检查装备,加入杜恩手下的特遣队一起行动。果不其然,东柏林简直成了个贼窝,别说CIA和MI6了,甚至还混进来几个摩萨德(Mossad),这些犹太人追杀当年的逃亡纳粹分子有一套,在西柏林执行完任务后又来到东柏林搅得一团糟,顺势还搞进了卡尔斯霍斯特,这些神秘分子抓又抓不住,极为混淆视听,把我耍得团团转。   一次让因为摩萨德的捣乱让一名MI6侥幸逃脱后,返程路上碰到了一名高级克格勃,他对我的鄙视毫不掩饰,然而第二天他的尸体就被发现在东柏林北郊的垃圾处理厂内。以色列人搞情报永远像在打仗,永远处于战争状态,不择手段。看来这名克格勃对他们还没有清晰的认知。   然而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   临近八月,我们在一次紧急清洗行动中逮住了一名CIA特工,由此顺势去追捕他的专线联络员——另外一名特工。这是克格勃透露给我们的情报,说是需要我们的帮忙。话都说了自然没有不帮忙的道理,于是由我亲自带队去围剿那位听说厉害的很的特工。   那名特工在我们的全力追捕下逃窜得有些慌张,似乎乱了脚步。没想到等我和杜恩火急火燎赶过去后,居然发现是弗兰克。   于是当他看到是我持枪带队走过去时,那张漂亮的小脸居然对我明媚地甜笑,眨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我。   我自然明白这笑容里面蕴含着什么。   “该死,你的唐纳德呢?!”我压低声音只身上前。   这是一处废弃的工厂,间谍们最爱的地方。他站在厂房内昏暗的角落里,仿佛被黑暗吞噬,直到我走近才能看清他。   他亮晶晶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阴霾,声音轻飘飘,佯装无所谓地说:“死了,就昨天。”   我持枪的手颤抖几分,走近才发现这个咖啡卷毛男孩儿身上全是血,说不清是他的,还是唐纳德的。不知为何,我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楚的难受,他们虽然是我的敌人,却又不是我的敌人。是否是敌人只在乎时局,在于美苏两个大国之间的态度,而就我个人来讲,和他们有什么恩怨呢?何况,这两人还救过我的命,被我吓坏过好几次。   “喂,放我一马吧,我现在还不能死。”弗兰克依旧笑着,笑容里却难以抑制地渗出悲伤,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质的怀表,委屈巴巴地说:“我还得帮唐纳德把这个怀表送给他在英国的妹妹。”   我的手已经颤动到不行,要是把他扣下,他必死无疑,放了他,我个人逃脱不了审查,也许还会给尤利安造成麻烦。可他那副模样,丝毫叫人狠不下心。   我正犹豫之际,就听见嗖的一声,弗兰克一声惊叫,腿部中枪朝前一栽,我慌忙扶住了他。然而还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又是几声枪响,噗噗噗地到处乱打,有一枚甚至贴着我的大腿擦了过去。这还能考虑弗兰克?我自己都要在这里玩完了,我慌忙大声叫我自己的队伍,不久后枪声才停下。   趁来人走进厂房内前,我推了一把弗兰克,低声说:“快走!”   弗兰克讶异地看了我一眼,也没做任何犹豫,扔下一句谢谢就逃窜而去。我倒在地上抚着大腿疼的呲牙咧嘴,等来人走近时才发现是一支克格勃小分队。   我先声夺人:“喂!你们乱开枪的啊!让我的猎物都给跑了!”   为首的克格勃中尉眼里射出一道寒光,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吗?大名鼎鼎的穆勒副处长连一个穷途末路的美国佬都搞不定,您说,是您业务能力有问题,还是您的态度有问题呢?”   “那你朝我开枪又是什么意思呢?你是想要我抓到他,还是想要我放走他?”   克格勃中尉耸肩:“我可没想朝您开枪,谁知道这黑漆漆的您和他站得那么近?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好啦穆勒副处长,我知道我没资格在这儿询问您,误伤您是我的不对,我想皮托夫拉诺夫上校会亲自慰问您的。”   中尉扬起高傲的头颅转头就走,走了没几步突然停下来,阴恻恻地回头笑道:“对了,您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设了好几个包围圈吧,那个叫什么弗兰克的,现在应该去见他的上帝了哦。”   我脑子嗡的一声,顿时如坠冰窟。怔怔望去弗兰克逃走的方向,闪耀一片熊熊火光。   --------------------   PS:该侦察机被击落事件为历史真实事件,史称“U-2危机”。   摩萨德(Mossad),以色列情报机构,与克格勃,中情局,军情六处一同被称为世界四大情报机构,最为神秘。   呜呜呜,求评论支持 第104章 Chapter 104   =============================   叶甫根尼敲了敲我面前的桌子,我从恍神当中惊醒。   “莱茵啊,你说你是不是来这里也太勤快了一点。”   审讯室里,叶甫根尼饶有意味地抿了口红茶,灯光下的他煞白煞白的,笑容都有些扭曲和变形,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十分醒目,怪可怕的。   我叹了口气,心想这算是栽了个大跟头。但这事儿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追的是弗兰克已经够巧了,追弗兰克的时候克格勃突然冲出来胡乱开枪,开完枪后就出现指责我立场有问题,然后那几个包围圈其实早就存在。   看来围堵的不止弗兰克啊,就算我当时不准备放过弗兰克,想必也会有一些“意外”发生让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弗兰克逃走吧。   我抬眼迎上叶甫根尼狡黠的目光,疲惫地笑了笑,说:“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我腿疼得很。”   叶甫根尼撇了撇嘴,放下了手中的红茶:“怎么说呢?小莱茵,我可不愿意怀疑你的立场有问题,但大家都看到了,弗兰克·罗利特身受重伤还能从你手下逃走,要不是咱们在外面留了一手,这条大鱼可就溜走了。亲爱的,你总得给我们个交代吧,大家可都知道你把咱们克格勃第二总局的那一套全都学到了手,实力可是相当强悍呐。”   他这话说得完全不留余地,就差把“叛变”这词儿安我头上了。我自知理亏,虽然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个局,然而我在局里确实也中了招儿。我只能嘴硬说是自己实力不济,在火拼中乱了阵脚,不小心让弗兰克逃走。   叶甫根尼只是含笑听我讲,一副“你就狡辩吧”的神情。   “好了小莱茵,多说无益,本来你是阿兹雷尔将军的人,我们不能轻易动你,但这次在这种局势下你的举动实在有点过火了,任何出格的行为都要有所偿还,我想你是理解的吧。”   他和颜悦色地说出审判的话语,我只能老实点头。   “那好。”叶甫根尼站了起来:“喏,因为我们是朋友嘛,何况你也是史塔西的中高层,自然不会让你受苦的。”   他慢悠悠地说:“拘留你一个月,总没意见吧?”   我瞪大了眼睛,啊了一声,叶甫根尼根本没理我,转身走出了审讯室。   而我,堂堂的东德国安部总侦查局反间谍侦查处副处长,当晚就被关进了克格勃在卡尔斯霍斯特的一号监狱里,即将迎来每天三次雷打不动的询问和审查,必要的时候还会用上一些特殊手段。   我真的是叫苦不迭,这他妈的上哪儿说理去。然而这还不是最让我烦心的,多年以来的情报工作让我敏锐地感知到这事儿其实不是冲我来的,而是冲尤利安去的。要知道苏联高层的政治斗争一直都非常强烈,尤利安和萨沙曾经报复性地清除了那么多异己,如今萨沙不再,当初的仇恨快要到了反噬的时刻。   只希望尤利安能够把持住,不要管我这档子事儿,熬过这个月我还能有信心的。但凡他做出什么动作,有些帽子就要扣到他的头上了。   如我所料,整整一个星期,我被折磨得精神都快失常,各种测谎仪都用上了。在一次迷迷糊糊中,我看到牢门打开,索尼娅走了进来。   她命人离开后,把我抱了起来,从怀里掏出几粒药片,快速喂进我的嘴里。然后在我耳边悄声说:“莱茵,再忍忍,他不能动作,你明白的吧。”   我艰难地点头,把那神经安抚药物全部吞进了肚子里。   “谢谢你,索尼娅。”   索尼娅心疼地抚摸我的脸,喂我喝了点水,说:“等审查结束我第一时间把你接回去,不只是你,他快受不了了......”   我心痛得不行,抓紧了索尼娅的手:“这是个陷阱,千万别上当。”   索尼娅苦笑,爱怜地望着我,轻抚我紧拧的眉头。   “我们哪里不知道......可你在这里受苦,他又怎么能心安......”   很快索尼娅便松开了我,起身朝牢房外走去,我睡在铁架床上有气无力地目送她,要知道她能来这里也是以身犯险。我的好索尼娅......我沉沉睡去,努力积存体力应对下一次的审查。   期间索尼娅再来过三次,喂给我吃的药剂数量一次比一次多,最后一次甚至抱着我低声啜泣了起来。整整一个月,我瘦了十几斤,克格勃的手段可见一斑。   当然得不出任何结论的,叶甫根尼心知肚明,不过直到我被释放的那一刻我也搞不清楚叶甫根尼到底在其中扮演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执行者?还是谋划者?要知道他是东德所有克格勃的头子,在某种程度上是能跟尤利安进行暗中抗衡的。然而他们之间又有什么矛盾呢?尽管尤利安曾经为我对他动过手,但那种矛盾在他们这种层级的人物中不值一提。   我这个脑子已经快转不动了,被索尼娅接上车后就径直来到了白色宅邸。   索尼娅把我扶到三楼琴房,推开门后我自己走了进去,尤利安几乎是一见到我就把我抱在了怀里,失而复得般地颤栗着。   “怎么你也瘦了。”我掐掐他的腰。   尤利安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长舒了一口气。   “对不起,莱茵......”   我们缓慢地躺在了沙发上,他心疼地吻我,喂我吃药。   “早就准备好了,对你的恢复有好处。”他一遍遍抚摸我的头,生怕我不在了似的。那深陷的眼眶,消瘦的面颊,可见这个月他也没怎么好过。   “很担心我吗?”我忍不住再次亲了亲他,瞧那迷离的泪眼,殷红的唇瓣,这副脆弱的模样既让我心疼,又让我心动。   莱茵你这个色鬼真是没救了......   “担心得快要发疯,恨不得用坦克把那座监狱都给平了。”他伏在我肩上轻声说,就像撒娇似的。   “那可不行,我还在里面呢!”我打趣他:“坦克也会把我一起给轰走的。”   我贪婪地吸吮他的唇,甜丝丝的舌尖让我的精神可以快速恢复。   “我还要和你在一起好久好久,一个月的审查算什么?”   他抬起头深情地凝望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你......”   我需要什么弥补呢?我什么都不需要,因为加之在我身上的每一份痛楚都会在他身上无限放大,可我能缩在他的怀里寻求荫蔽,而他却只能咬牙抗住。   “那么,你知道是谁设这个局的吗?”我在他怀里问他。   他轻柔地抚摸我的脸,目光怔怔的,随即莞尔一笑,说:“不是任何人,却也有可能是任何人。”   “什么意思?”我没明白,撑起身子问:“他们想让我的立场有问题,然后牵连到你。”   “没那么简单,他们更多的想要看到的是我对你的态度。”他再度把我拥进怀里,沉默地思考起来,良久,他说:“莱茵,我不愿意告诉你太多,因为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这一点你是明白的。”   我点头,要知道当初我也是这么对安迪说的。因为知道了也对抗不了,反过来还会被探寻为何会知道的原因。   “他们这一次把手伸得太长了,我想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应该会消停一阵了。”   他声音冰冷起来,眼睛也隐现寒光。   “你有把握吗?”我担心地握住他的手:“我是真的没关系。”   尤利安轻抚我的脸,甜美地微笑:“当然,总得让他们知道,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   而后他带我下楼,安索洛夫老同志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索尼娅的表情始终很凝重,用餐后她和尤利安在二楼办公室里交谈什么,出来的时候眼角发红,一副气冲冲的模样。然而在看到我时神色又缓和下来,只叮嘱我好好修养身体便离开了白色宅邸。   或许,现在索尼娅得替补上萨沙的位置了,我猜。   几天后,在史塔西高级疗养院里进行精神康复治疗的我接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当初围剿弗兰克并且妄想栽赃我的克格勃中尉的尸体被发现在东柏林的一条下水道里,看手法似乎是美国人干的。我心下一寒,心知这肯定是尤利安的手笔。   一个克格勃中尉,就那样惨死在肮脏污秽的下水道里,听说尸体千疮百孔,死前似乎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我不禁打了个冷噤。   在我被拘留的这段日子里,美苏之间的对抗愈加强烈起来,东西两德夹在其中气氛也变得十分诡异。明显东德与苏联之间产生了矛盾,而苏联老大哥这一次的态度十分强硬,东德社会统一党根本扛不住那样的压力,只能悻悻低头。   米尔克简直烦得透顶,就连当初抓间谍抓得兴致冲冲的杜恩都有点吃不消了。   “你看,这种强压下有多少人每天逃离东德。”杜恩指着一张拍摄东西柏林边界线的照片,黑压压的全是人,还都是东德人。   “他们越是强压,人就越要跑,人跑得越多,他们就越心慌,施加更多的压力。”杜恩老成地叹了口气:“况且西方总是在这边煽动捣乱,每年跑过去将近一百万人,大量人才都流失到西德,可我们却毫无办法。”   “或许苏联该放手让东德自己来管控。”   杜恩轻笑一声,说:“可那两位却不知为何达成了共识,听说乌布利希总书记还赞扬赫鲁晓夫对待柏林地区的态度呢!”   我哑然到不知该如何回答,柏林地区始终是这两位的心病,西方联盟丝毫不肯放过对西柏林的占领,让他们的“自由柏林市”成为梦想。毕竟苏联一直想完成东德对东柏林的统一,从而使西方国家在西柏林的态度乏力,并最终让西德别无选择,只能退出柏林,让世界都承认东德是一个自主国家。   据说赫鲁晓夫指导柏林政策时事必躬亲,守口如瓶的态度让克格勃的各级官员都极不愿意从海外辖区向国内传送任何可能与赫鲁晓夫观点相左或是看起来像是点评他处理柏林事态方式的报告。不仅是克格勃,就连表面上掌握执行政策权力的苏联驻东柏林大使米哈伊尔·佩伏金也是如此。   我想起尤利安深夜忧虑的神情,作为在东德军管会的最高司令,驻德军队军权的掌控人,政策的实际执行人,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苏联对东德的各种政策都是直接由中央派发的,他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当然,这都是我们这些小人们根据明面上的推测罢了,政策一天一个样,谁也不知道那些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或许别人能懂,但我承认自己在这方面脑子不够用。眼下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坚定立场,保住小命,可不能再让人随便拿捏去对付尤利安了。   只是每晚深夜,轻抚他日益消瘦的面庞时,我心里就难受得紧。仿佛有什么从心里一点一点流逝,抓也抓不住,这让我惶惑不安,总是情不自禁地抱住他。   --------------------   PS:接下来冷战到了非常关键阶段,所以对局势有较多描写,对剧情是有作用的,可千万不要嫌枯燥哦~ 第105章 Chapter 105   =============================   “怎么了?又想撒娇了?”他被我弄醒,睁开眼睛看我。   我正想顺势撒娇,突然意识到自己年纪已经不小了。叹息一声,我伏在他暖烘烘的颈窝里。   “我总觉得很不安。”我抚摸他的胸膛,感受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轻抚我的头发,轻声说:“嗯,很正常,目前的局势的确不明朗,甚至可以算得上糟糕。”   “我并不在意这局势如何,因为在我看来这一切的对立都是没有意义的。我只害怕会和你分开。”   “怎么会呢?”他亲吻我的额头,安抚我说:“只要我屹立不倒。”   “可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想着在扳倒你!虽然我不知道是谁……亲爱的,你越来越瘦了,你压力很大是吗?”我心疼地把他搂在怀里,说:“照这么下去,我真害怕你生病。”   “我哪有那么脆弱。”他轻笑出声,暗夜里可以看见微笑的轮廓,镌刻在隐约的月色里,美得一塌糊涂,“再说,柏林这边越乱,对我们有好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里,毕竟我在这边待了这么多年。”   “也就是说,现在少不了你咯。”   “嗯。”他轻轻点头,我突然很开心,在他脖子上咬了两口。   纷繁复杂的局势下,我们就像在风雨中寻找山岩缝隙的鸟儿一般,把隐秘的爱恋小心藏在晦暗的角落里,朝外迎接狂风暴雨,朝内贪恋爱的甜蜜。有些事情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或许我应该表现得更加坚强一些,不要让患得患失的情绪影响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与幸福。   “睡吧亲爱的,明天我还要早起。”   他翻了个身自后把我抱在怀里,这老夫老妻的口吻弄得心里酥痒难耐,幸福得快要升天的同时又感到莫名的忧伤。   因为立场曾受到苏联怀疑,尽管米尔克根本懒得管我这趟子事儿但还是不得不给我做出暂时的停职处理。   “半个月,好吧,你也可以好好修养一段时间。”米尔克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一脸的不爽:“本来人手就不足够,唉!”   我耸耸肩:“这能怪我吗?”   米尔克翻了个白眼:“莱茵啊,你呢,当特工技巧是足够了,就是脑子跟不上,虽说比以前有了长进,但还是不够啊!”他突然又自嘲地笑了笑,说:“不过这还真不能怪你,谁玩得过那帮子人?就是我有时候都觉得力不从心。”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将烟蒂摁熄在烟灰缸里。   “出去吧,对了,有些事情不要多想,想多了就会让你的行为不自然,不自然就会被人抓住把柄,你懂我的意思吧。莱茵,虽然史塔西并不能给你足够的护佑,但作为朋友,我就提醒你一句,如果你还想继续在有些事情上坚持下去,那你自己就得足够强大,这种强大并不仅指你个人技巧或者头脑,更是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明白吧?”   他的表情罕见地凝重与严肃,我紧抿嘴唇,郑重其事地点头。   “明白,谢谢你,米尔克。”   他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我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压抑的气氛笼罩在整个柏林,1960年8月30日,东德宣布了对西德的旅游管制,强压逃亡西柏林的难民人数。一个月后,1960年9月30日,西德正式废除与东德的贸易协定,这令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别说我们了,听说赫鲁晓夫都惊讶到不行。所有人都意识到,如果东西两德的贸易往来被切断,东德将遭遇巨大的经济损失。   而这场闹剧很快就在12月结束了,新的贸易协定已经起草。而期间美国的大选也也在11月接近尾声,肯尼迪已有获胜之势。   在这两个月里,我去了勃兰登堡州的乡下疗养院里探望菲利普和安迪,他们在那里过得很不错,菲利普手把手地教安迪怎么射击,还教他格斗术,听说在某次一位美女护工遭遇陌生醉酒男人的袭击时,安迪以孱弱的身躯将那名壮汉放倒,成功解救下了美女护工,圆了他以前相当个小英雄的梦想,也顺便收获了爱情。   我和菲利普坐在疗养院的欧式长廊下抽烟,看安迪和他的女友在玫瑰花园里嬉戏,两位年轻人脸上挂着幸福快乐的笑容,让我好不羡慕。但一想到自己其实也曾拥有过这样的时刻,便也觉得心满意足。   我怅惘的眼神被菲利普抓住,他含笑问我:“快十年了吧。”   “嗯?”   “你加入史塔西,快十年了吧。”   我轻声笑了笑,说:“是啊,我都老了。”   “还年轻呢。”菲利普摸了摸我的头:“想当初第一次出任务时你还为了你的朋友和同事打架,结果被一脚踢得老远,可现在却是史塔西最厉害的特工。十年啊,能改变一个人太多了。但有些东西,仿佛一辈子也无法改变。”   “比如说?”   “比如说你的善良,莱茵,你已不再纯真,但我很庆幸,你依旧保持着你的善良。多年前,你刚来到史塔西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苏联人派来的。后来知晓后跟蔡塞尔部长闲聊时,他却说,你是谁派来的不重要,因为很多事由不得你做主,当时我就有预感你可能已经牵涉在一些阴谋当中了。而使一个好人变成坏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狠狠地伤害他,揉碎他那颗善良的心,让他再也找寻不到当初的自己。我曾经担心过,你会不会迷失在一个又一个的阴谋里。”   他浅浅地笑,慈爱地看我:“但后来结果证明,他们并不能改变你,而是你改变了他们。或许人本身还是向往美好的。”   “或许也只是我脑子太笨,不到最后一刻始终不能猜透,想弄我都没招儿。”我傻里傻气地笑,心里却是一阵阵怅然。   “你可不笨,小莱茵,智慧并不仅仅在于计谋,而在于怎么看待这个世界。”   菲利普说完朝摇椅一躺,目光悠然飘向阳光遍洒的玫瑰园,甜腻的香气蒸腾在微风中,我含笑望着安迪他们,突然觉得世界好不真实。   我杀了那么多人,可大家依然都觉得我是个善良的人。   实在是有够魔幻。   12月的时候,柏林地区的紧张只增不减,1961年快要到来,犹记得去年这时美苏两国之间的交好,而现在却降至冰点。工作日时卡尔斯霍斯特的司令部大楼总是灯火通明,有时候我坐在车里遥望这栋灰黑色极具现代主义风格的大楼,只觉得喘不过来气。   它就像一个冰冷的牢笼,将我深爱的人困在里面,可他又不得不在里面,因为无论如何他都属于那里。破笼或许会获得自由,却在自由的同时失去一切庇护,他将殒身,而我也会随他而去。   我趴在方向盘上,怔怔地看那一排排规整的,透着森白光芒的窗户。就像眼睛,它们也在看着我。   仿佛这个世界都在看着我。   突然一排军车驶过,我敏锐地看到几张熟悉面孔,居然是克格勃们,我赶忙将车开到另一边,然而还是对上了车队中间高级伏尔加轿车里的叶甫根尼的目光。   他朝我微笑致意,我也只好挤出笑容回应他。这还是自从我经过审查之后第一次见到他。   “莱茵,过来!”他朝我招手,似乎兴致很高的模样,看他手势是叫我过去,我只好乖乖下车朝他走去,毕竟这人可是上校。   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谦恭温顺,带上点傻气。   ”现在情况可不好啊。“他啧啧个不停:“不知道你现在怎么看,你觉得西方那些梦想家们会不会听话撤出柏林呢?我看难,你知道吗?我们在中情局的线人传来情报,说他们妄想在东柏林策划暴乱呢!”   我惊讶地啊了一声:“还有这事……”   “当然,不过现在只是处于想法阶段,听说那边的高层也有持反对意见的,但这种想法只要出现,就很难抹去,或早或晚,他们会使出一些手段来加剧东德的震荡,就会产生更多逃亡西德的难民。”   “唔,那我们这边该怎么应对呢?”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但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叶甫根尼亲切地笑了笑,从车窗伸出手在我肩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咱们共产之路任重而道远啊,他们就是想给我们抹黑,莱茵,你作为史塔西反间处副处长,又是阿兹雷尔将军的线人,到时候你可得冲锋陷阵,贡献你自己的力量,可不能临阵脱逃啊!”   我愣了愣,反应过来连忙说:“我不会临阵脱逃的!要真在东柏林搞出什么暴乱,我肯定第一个上!”   叶甫根尼笑得眯起眼睛,音色都欢快起来:“好啊,好极了!这才是我们的好朋友嘛!莱茵,上次审查可不要怪我,要知道一切都是按规矩行事,我们都是讲规矩,讲道理的人,是吧!”   “是的,叶甫根尼,我自然是明白的。”   “那就好,对了……”   叶甫根尼刚准备说什么的时候,就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莱茵!”   我直起身回头,见是索尼娅从司令部大楼里走出来,那花豹般矫健的身躯在修身军装的加持下性感又有力量,笔直的小腿在裙下来回交叠,走路带风,铿锵动人,我看到叶甫根尼不自觉地挑起了眉毛。   她穿过马路朝我们走来,鬈发在船形帽下卷翘起好看的弧度,跳跃着夜幕降临时路灯亮起的昏黄光芒。她神情肃穆,眉梢还挂着一缕疲惫,显然忙碌了一天。   “啊,是我们的杜涅奇卡少校。”叶甫根尼从车窗内伸出手,说:“索尼娅,我可真想你,想吻一吻你那柔软的手。”   索尼娅意兴阑珊地把手伸过去,叶甫根尼饶有意味地握住,在她白皙柔滑的手背上满怀虔诚和爱意地落下一吻。   “你是我的女皇,索尼娅。”他虽这么说,却毫无下车的意思。索尼娅也只是淡淡地看他,眼底隐露嘲讽。两人仿佛在闹什么别扭。   “好了叶甫根尼,你在这里做什么?”索尼娅看了一眼我。   “哦索尼娅,我在和我们的小莱茵讨论目前的柏林局势呢!是吧莱茵,你的看法挺有意思的。”   “啊?我的看法?我没什么看法啊?”我慌忙解释,讪讪地看向索尼娅。   索尼娅轻哼一声,目光落在车内笑得有些得意的叶甫根尼身上。   “他能有什么看法,连书都没读过几本,文盲一个。叶甫根尼,时间不早了,到了晚上你最爱的野猪就出来了,这回可要招呼点,别乱打一通,知道吗?”   “哦我亲爱的索尼娅,前提是我的红外线望远镜没出状况,否则以我的枪法怎么可能乱打呢?”叶甫根尼又朝我笑:“好啦!小莱茵就是讨人喜欢,把我的索尼娅都抢走了,怎么,你们要一同去将军的宅邸里用晚餐?多久没有邀请我了?可太不够意思了。别人也就算了,索尼娅,要知道,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呐。”   “谢谢你的好意,我亲爱的叶甫根尼,可我拿什么回应你的真心呢?”   索尼娅突然甜美地笑了起来,可这甜美里却透出一股不甚清晰的危险气息,她缓缓俯下身,探进车窗内,在叶甫根尼脸上吻了吻,然后又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叶甫根尼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可那僵硬也是一闪而逝,叶甫根尼很快再次笑出声,竟是爽朗而又欢快的。   “好极了索尼娅!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喏,朋友嘛,就是要让彼此开心快乐才能称作朋友,再见了,别了,我的女皇,我亲爱的索尼娅。”   叶甫根尼笑得玩味,汽车扬长而去,索尼娅怔怔注视着,脸上的戏虐浓郁得快要渗出来。   “索尼娅……”我摇了摇她的胳膊,“走吗?”   “嗯,走,回去吃饭。累死我了,尤利安简直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我真希望我也可以帮到你们。”   “那你这辈子都没机会啦。”   索尼娅戳了戳我的头,笑盈盈地挽起了我的胳膊。我们回首时,发现尤利安正跟他的一众参谋从司令部大楼走出来,远远的就看见他被簇拥在中心,上了阿廖沙开的专车。   参谋们目送他而去,随后便散开。   我则跟索尼娅登上了我的车,一起前往白色宅邸。 第106章 Chapter 106   =============================   尤利安从司令部回来后很沉默,晚餐时的气氛可以算是压抑。吃过晚餐后他也没闲着,和索尼娅去二楼办公室里继续办公。   直至深夜,他们才从办公室里出来。我正趴在餐桌上打瞌睡,索尼娅的皮靴踩在地砖上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小莱茵,回房间睡吧。”索尼娅跟我打了个招呼便驱车离开。   我迷迷糊糊抬起头,看到尤利安站在白色宅邸门口,目送索尼娅远去。他的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是眼角眉梢挂着些缕疲惫,我站起身拿上军大衣披在了他的肩上。   “索尼娅最近也很辛苦。”我说。   “嗯。”他轻点头:“没办法,现在时局很紧张。”   “肯尼迪是什么态度?”   “很模糊。”   “你们对他是什么看法?”   尤利安轻笑一声:“只是方式的改变,本质并无不同。”   艾森豪威尔是军人出身,向来说一不二,而肯尼迪则出身庞大的肯尼迪家族,政商文三界都有涉足,甚至跟黑手党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这人的态度还真不好猜。   我搂住他,和他一起上楼,白色宅邸在深夜里静谧得如同孤宅,我有时候会想,他们这些苏联军人,背井离乡来到德国,一呆就是这么多年,心里怕也是思乡若狂吧。人要是有所选择,谁会愿意离开生养自己的故土呢?   他靠在大理石台上休息思考时,我看到钢琴上还摆放着当初我和萨沙在Geheimnis买来的杉树木雕和玻璃球,前不久这两样东西都被他收了起来,最近又重新摆上。我走过去拿起杉树木雕细细抚摸着其上的纹路,是时光的触感。   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萨沙也走了一年多了。   要知道叛变的克格勃都会遭受极刑,死后连坟墓都没有,萨沙当初能够死在尤利安的怀里,也算是一种宽赦。   可我们想要怀念他都没地方,我始终不敢问尤利安他们最后怎么处理了萨沙。就像艾伦只留下十字架项链,萨沙留下的,或许也只有送给我们的礼物,和那个承载一切过往的笔记本。   那本笔记本,至今我不敢再去翻看第二眼。抬眼看到尤利安伫立窗前寂寥的身影,我不由自住地走过去环腰抱住他。   “很累吧。”我靠在他的背上。   他缓缓转身,含笑把我抱在怀里:“不累,有你在身边,怎么会累?”   “莫斯科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呢?”   “很强硬,六个月的通牒就要下来了,西柏林的西方驻军必须得撤走。”   我难过地皱眉,因为我知道这根本不可能。这就是对柏林的一种变相的折磨。   “听说他们预备在东德策划暴乱。”   他轻轻点头,说:“难民逃得越多,他们在国际社会上越有声音。但北约盟国尚未通过这项草案,不过理查德那种人才不会理会他们,他一定会暗中出手。”   “那我们史塔西可有的忙了。”我嘟囔道。   “你可不要太出头,别以身犯险,我会担心的,你知道吗?”   “可我要表明立场。”   “这不重要。”他抚摸我的头发,款款深情地说:“你的安全对我来说最重要。”   1961年的新年,史塔西内部举办了个简单的年度总结大会就草草了事,卡尔斯霍斯特毫无新年氛围,晚上我们在白色宅邸简单用餐,这回尤利安居然邀请了米尔克和米夏。   米尔克虽有局促,但依然可以应对自如,和尤利安索尼娅畅聊局势,而我和米夏则喝得醉醺醺的两个人抱在一起在院子里晃荡,我还拉着他走到院子尽头,指着一块荒草地骄傲地说,这里面原先有个地下监狱,我他妈的在里面前前后后关了十一个月!   米夏竖起大拇指,说我好厉害,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莱茵·穆勒,东柏林有名的地痞流氓,蹲大牢都和别人蹲的不一样,直接蹲到将军家里来。我俩傻笑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打来打去,最后被零下好几度的气温冻得直打颤才悻悻而归。   安索洛夫为我们热了云莓酒,那香甜的味道我喝了一口就哭了出来。   米夏说我脑子坏了,喝酒都能喝哭的。可我的回忆只飘向了某个山村的某个晚上,我和某个人围着炉子吃晚餐,啃着猪蹄喝云莓酒的场景。   那可是我第一次喝云莓酒啊!   我又笑又哭,最后尤利安和米尔克被惊动,他们倒是没说什么,就是索尼娅连拖带拽把我摁在了桌边,给我灌了一杯苏打水。   “再这么宠着他,他永远是个小孩子!”酒过三巡的索尼娅彪悍本性毕露,就差给我一巴掌。   我吓得往米夏怀里缩,米夏抱着我腆着张好脸说:“漂亮的、美丽的少校小姐,就原谅我的小莱茵吧,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呜呜,我的小莱茵是个可怜的孩子......”   米夏说着说着也哭了起来:“要知道,十一年了,十一年......我们隔了十一年才再次一起度过新年......”   我被这话给刺激到了,和米夏抱头大哭。索尼娅红着脸看我们,随后哽咽几分,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她突然轻声啜泣,转身就冲进尤利安的怀里,肩膀剧烈起伏着,尤利安抬手轻抚她的背,不住宽慰她,目光却哀伤地落在我们身上。   米尔克含笑沉默地注视我和米夏,竟也红了眼睛。   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个新年过得这么伤感呢?是在为过去而感怀,还是在为不确定的将来而悲伤?一个又一个新年过去,我们数着日子成长,然后变老,似乎一切都变了,又似乎一切都没变。   在我们感伤之际,让我恨得牙痒痒的是,史塔西在军情六处的线人传来情报,该死的英国佬在新年期间天天放《国际歌》来狂欢,尤其是新年夜那晚,一群英国人在《国际歌》下觥筹交错,举杯庆祝。   我恨不得抄起波波沙给那群英国佬来个痛快。   晚宴结束后,我晕乎乎地被某位将军抱上楼去。不甚清醒的意识中,听见他在耳畔一遍又一遍地低吟。   “该怎么弥补你才好呢.....”   颤抖的声音,懊悔,心疼,悲伤,无奈,无助......融化在一道道亲吻里,我难耐地将他拥进怀里。   不要任何弥补,只要你的爱。   只要,你的爱。   1961年肯尼迪开始施行一系列对外政策,犹记得这位年轻总统的就职演说布局合理、逻辑分明,全篇没有直接分析国际形势,更没有提到一个国家的名字或具体事例,一切是那么委婉而模糊。然而那些只言片语却达到了阐明政治立场、鼓动群众的目的,总之,他的上台意味着美苏的对抗即将进入下一个阶段。   这段时间,尤利安不断穿梭在驻德苏军各个分部间,不知疲倦地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军报与情报,有时候我都不得不佩服他的工作状态。   苏联一方明显开始紧张起来,西德的波恩政府也总是担心新上台的肯尼迪政府会将他们作为牺牲品来换取两方的和解,竟要求美国送他们原子弹,这肯尼迪要是答应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怕是又要从德国开始了。   而克格勃情报中的“加剧东德震荡的暴乱”也初见端倪,东柏林街头突然出现了好多紧张兮兮的面孔,人是东柏林的人,干的却是西方的事儿。此事克格勃也一直在关注,双方协商之下制定出一个大致的计划。   等他们散乱的行动开始后一锅端,将西方丑恶的行径彻底揭露,所以我们按兵不动,看他们要玩出个什么名堂来。   本以为时间不会很久,4月中旬猪湾事件突然爆发,中情局老大艾伦·杜勒斯为了扼杀古巴这个大麻烦,唆使近千名流亡者入侵古巴猪湾,可没想到反而引火烧身,派出部队三天内被全歼,让美国吃了个大亏,居然签署了历史以来第一个战争赔款。肯尼迪一时半会儿难以咽下这苦果,但上任刚三个月的他却无法对这位元老级人物当面说什么,但私下已经有所动作,中情局这下可要重新洗牌了。   据我的线人提供的情报,理查德已经在4月底就飞往华盛顿,柏林这边的行动自然有所搁置。我无奈地在史塔西大楼上喝了一杯又一杯咖啡,望着勃兰登堡门的方向,心里怅然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仿佛前方有什么正在等着我,不安与惶惑让我忐忑到不行,细究起来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段日子尤利安更加沉默,似乎他也在准备应对什么。某天晚上他突然跟我说,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因为现在到了非常关键的时刻。   他那副严肃的模样把我吓到了,我问他:“什么时刻?”   “危机爆发的高潮时刻。”   “那么,”我有些忧心忡忡,“柏林危机的最终走向会是什么?”   “谁也说不准。”他垂下眼睫:“只要西柏林那边还有西方联盟的军队,难民仍在不断流向西德,那么即使现今的危机结束,也会有下一次。”   “等肯尼迪政府从古巴的事件当中缓过神来,柏林问题将成为世界的重中之重,艾伦·杜勒斯权力已经快被架空,理查德将会掌控更大的资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会在他深爱的柏林开展他想要的‘运动’,如今,已经没有反对声音了。”   我睁大了眼睛:“这就是说,震荡快要开始了?”   “是。”他搂住我的腰,紧贴着我:“要你退出不现实,还会被人拿捏把柄,但你一定要会审时度势,不要冲到最前面,千万不要受伤,我会心疼的。”   “嗯。”我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无力感深深袭来,但总觉得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就又充满了勇气。   关键时刻,关键时刻……   他小心翼翼地隐瞒下了自己所承受的一切,只为了我能够稍微轻松地活在这世上。然而没过多久我就会知道所谓的“关键时刻”不仅是对这个世界,更是对我们。   因为我们活在这个世界,我们活在这个时代。 第107章 Chapter 107   =============================   1961年的6月,气温比以往都要闷热,连绵不绝的热浪让我心里焦躁得不行,毫无闲心在史塔西总部大楼惬意地吹空调,连续三杯黑咖啡下肚后,我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步,最近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厚,就像团积雨云一般纡结在我心口,悄然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   一定会发生什么的,可我总是猜不准。近几次已经参与了好几次镇压行动,果然理查德玩策反有一套,这回竟将触手伸向了平民。有时候网撒下去一捞就是一家人,连小孩都没放过的。最近史塔西监狱都快要爆满了。   可那都是平民,如今难民潮已经给共产主义招了黑,现在又在这事上引来国际的非议。太难做了,抓他们吧,心里过意不去,不抓吧,又的确犯了法。   当个警察太难了……太难了……   该死的美国佬,该死的理查德,我在心里面把他们骂了一千遍。可该做的事儿还要做,据说今天会来个大的。我们和一支克格勃小分队已经监控了一个月有余,今天他们将在柏林大教堂那边掀起一阵游行。   按照我们线人提供的情报,此次游行策划者可是几个中情局的地下暗线,暗到什么程度呢?暗到在东柏林潜伏了差不多快十年,十年我都没有察觉到他们,当他们再这次冒出头时和我合作的克格勃上尉尼古拉只是哂笑一声,说史塔西的业务能力照这么发展下去,还不如就地解散。   我叹了口气,像只狗一样疲惫。此次行动虽是两方合作,但由尼古拉上尉为总指挥,无论他怎么揶揄我,嘲讽我,我也只能老实应下。   在办公室里踱步已久,下午三点十分,烈日依旧炎炎,杜恩敲响了我的办公室门。   “头儿,那边应该有动作了。”杜恩已经开始穿戴装备,我点点头,说:“尼古拉上尉那边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嗯。”   “好,召集队伍出发吧。”   我从史塔西大楼出发,和杜恩乘坐同一辆车前往柏林大教堂,远远地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不断挥舞着拳头,喊着口号。   这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游行示威,但不难发现,里面大多都是年轻力壮的年轻人,甚至还有一些小孩。若仔细观察的话,那些年轻人有的甚至配备了简陋的武器。   看来他们是想来场硬的,但出于保护孩子,我们又不能做大的动作。   下午四点,警车将人群包围,我拿着望远镜仔细找寻隐匿在人群中的领导者和策划者,这还是好听的称呼,他们在我们的定义中可是“煽动者”。   “头儿,这次我感觉不简单。”杜恩拧着眉头说:“有些孩子似乎是被胁迫的,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嗯。”我点点头,目光扫过几张青涩懵懂的面孔,八九岁的模样,怯生生的又带着股兴奋,显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以为只是热闹的聚会。   “要不是被父母带来的,或者兄弟诓来的。有孩子在我们无法开枪,就是放空枪也会遭受谴责。”   “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所以难民逃离东德也有了更加正当的理由。”我放下望远镜,“走吧,看尼古拉上尉有什么安排。”   我带领杜恩走到包围圈的另一头,尼古拉上尉正靠在一辆军车上,拿着望远镜观察教堂下的人群。他身量高大,典型的俄国人面孔,鹰钩鼻,嘴角下垂,看起来十分严肃。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   ”穆勒副处长,看见没,有些人抄着家伙呢。”他嘲讽地哼了哼,掏出一方白手帕揩拭了下脑门上的汗。   “您的计划是什么?”我问。   他又哼哼两声,轻蔑和讥讽的态度不知道在指向谁。   “当然是一网打尽了,怎么?史塔西监狱不够了?”   我一愣,说:“不是说只要把煽动者找出来遣散人群就好了吗?”   他又瞥了我一眼,似乎在嘲弄:“看来穆勒副处长很有计划,那您跟我说说,您就凭这么看,能看出来谁是煽动者吗?您有那个眼力,我可没有。”   我紧抿唇,随即沉声道:“可那里面有孩子。”   “孩子?”他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来到这里就不能算作单纯的孩子啦!要知道当初卫国战争时,好多德国的孩子都上了战场,利用他们的纯真无害的外表把我们红军骗得团团转。”   他的目光带有重量落在我身上,笑得饶有意味:“当然,也有的孩子挺懂事儿的……”   我听出了他这话中有话,看来这人还没走出他的民族情绪。   “好了尼古拉上尉,告诉我该怎么做,人群开始躁动了。”   “您带着队伍另一边儿包抄就好啦!这边儿我负责,总之,都要坐上囚车,所有的人。”他冲我狡狯地眨眼,我没理他,转身就走。   杜恩忧心忡忡地问:“头儿,那些孩子真要带回去吗?”   我看了他一眼:“当然不!他不把德国人当人,我们自己的同胞自己救。吩咐第二小分队,叫他们专门从人群里把那些孩子揪出来,就地遣散,不走的话狠狠给上几脚,叫他们招呼点听话!”   “收到,头儿!”   杜恩如飞而去,我招来第一小分队,带领他们从人群的另一边绕到教堂的后方。此时人群已经开始有情绪,挥舞着手嘴里骂骂咧咧的,下午四点半左右,终于,他们开始行动了。   先是几个年轻人爬上广场提前准备好的架子,开始大肆痛骂乌布利希政府,嚷嚷着什么要“自由”“统一”“苏联人滚出德国……”   下午六点左右,夜幕逐渐降临,广场上的路灯亮起。集会者在夜色的掩盖下开始熙攘,人群变得暴躁起来。   就跟53年的那次一样,只不过那次人数众多,大多都是工人,而这一次明显是有计划有组织有阴谋的。我按下队伍收拢包围圈,希望在这批人闹起来之前就挫掉他们的锐气,可不知道突然哪里传来了一声枪响,顿时人群就开始慌乱起来。   尖叫声响彻一团,人群还是对警察进行攻击,大骂警察开始攻击群众,然而我手下的人根本不可能开枪。孩子们夹在中间开始慌乱,尖锐的哭声并没有得到关注,我只看见尼古拉手下的部队抄起枪打一个算一个,晕掉了就直接往囚车上拖,不管是成年人还是小孩。我迅速招呼史塔西队伍上去进行维稳,然而克格勃们出格的行为算是彻底点燃了人群的怒火,顿时各种枪声开始爆发。   这可不是简单的放空枪,硝烟味道刺激到人类本能的恐惧心理,很快暴动就变成无差别攻击,一些尚未来得及被第二小队从人群中拉出来的孩子被裹挟在混乱中,被吓得六神无主,乱了方寸,不久后就有人挂彩受伤,眼见踩踏事故就要发生。我手下的人员也不得不采取强硬态度,烟雾弹和水枪也开始使用。   本来我这种级别的警官已经不再亲自下场,可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被推倒在地时,我再也忍不住掏出警棍冲了进去。   我对抓捕没兴趣,只是那些孩子叫我根本做不到视而不见。我只能冲进去咬牙承受那些不管是针对性还是误伤到我的暴力行为,把那些吓傻了的女孩儿往后拉。她已然受伤,蓝色的连衣裙上挂着几道鲜红的血迹,胳膊上给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哭得声嘶力竭。   可我没时间安慰她,把她送到教堂后方后叫她离这里越远越好,转身再次冲进人群中想把剩下的孩子拉出来。   我冲向人群时,烟雾在灯光下变成弥漫成橙色,交织在夜色里,泛着淡淡的紫,是很美妙的颜色,就像梦幻的花园。但与这美丽的夜空不同的是,地面上尖叫声枪声哭泣声此起彼伏,尖锐如利刃般疯狂撕裂着一切。   我感到了巨大的不真实,有那么一瞬间,我脑海里居然出现了菲利普对我说的话。   他说我没有忘记自己的善良,没有在阴谋里迷失自己。   我突然感到眩晕,这眩晕来自心上的一股奇异的兴奋。不甚清晰的视野里孩子们在尖叫,在痛苦,在求救,我知道他们需要我,我要冲向他们!   对!去救他们!   陶醉在莫名其妙的使命感里,我一次次冲向人群,拨开闹事者,找寻地上孩子们的身影,抱住他们往回跑,一次又一次,全然忘记了尤利安无数次在我耳边所叮嘱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于是当那一闷棍砸在我脑后时,所有的冲动倏然退去,只剩下尤利安大声呼唤我的声音。   我应该倒下的,砸在地上,被人踩踏。   可是没有,反而我被抱住了。是什么人从后面环住了我,又是什么人用一块布捂住了我的嘴,淡淡的香味涌进鼻腔,仅存的意识开始消退,在水光交织的烟雾中,我逐渐失去知觉,闭上了眼睛。   --------------------   PS:美国人的确有策划暴乱,但并未查到具体史料记载,故该事件为原创。 第108章 Chapter 108   =============================   你知道吗?   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   尽管我已经在这种沼泽地里挣扎到浑身浴血,练就了一副刀剑不入的躯壳,但还是会因为一个又一个看似突如其来,实则早就有迹可循的阴谋感到战栗不已。   当你已经感觉到不安,那么危险就一定在靠近。   可令人惊惧的不是危险本身,而是那叵测的险恶人心。   我睁开眼,惨白的灯光刺得我眼睛发痛,随之而来的就是脑后传来的一股一股不断涌上来的钝痛,我难耐地呻吟了一声,想要去摸一摸后脑的伤,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动弹不得。   霎时清醒过来,我挤了挤眼睛,努力让视野变得清明。   这是一间四面都是冷冰冰的水泥墙的房间,无任何别的设置,只是房间的四角安装着四个白色的圆形装置,离我有些远,并不能看清。在我面前是一道黑色大门,一米宽左右。而我就坐在这个房间正对大门的地方,整个房间的中心。   我就像一个被抓来做实验的动物,在实验室的中央等待“审判”的降临。   自嘲地笑了笑,在头痛的折磨下我再次昏睡过去。梦里仿佛看到尤利安那嗔怪的眼神,细腻的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说,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儿呢?   可是尤利安,这并非是一个孩子的童真的行径,大概所谓的良善是除了你之外支撑我走下去的唯一动力。秉持着爱,我才能在这纷繁复杂的间谍沼泽里,不遗失自己。他们赞扬我的善良,可只有我知道,这是出于怯懦的私心。   否则我就是一个真正的刽子手,死在我手下的人会用他们的鲜血淹没我,我会在愧疚里被压的呼吸不过来,只能迎来彻底的沉沦。你能理解我吗?我亲爱的。我想你能理解的,所以你不会怪我,是吗?   不会怪我又沦落到如此境地,不知将迎来什么样的结局。   梦里他在笑,甜美而纯真,饱含爱意地笑。   他说他明白,他从没怪我,没有人比他更理解我。   我笑了,却哭了。   尔后我被什么弄醒,原本想着,睁眼会看到理查德,或是我所熟悉的美国人。可是并没有,我原本猜想过,却始终不愿意往他这里怀疑,因为是他,那么所有事情的指向又会拐个弯,指向尤利安。   我扬起嘴角,冲他露出一道真诚的微笑。   叶甫根尼明显愣了愣,神色复又柔和下来。他伸出手抚摸我的后脑,音色饱含关切。   “还疼吗?”那关心竟容不得分毫怀疑。   “好多了。”   “嗯。”他点点头,“刚刚已经叫人帮你简单处理过了。”   “为什么?叶甫根尼,我不明白。”   他嫣然一笑,好似宽慰我一般:“你会明白的,莱茵,你会明白的。”   他直起身,没有穿克格勃上校军服,只穿着一件灰色衬衫的他,即使在惨白的灯光下,看起来也很柔和。他本就不锋芒毕露,用尤利安的话说,他是站在阴影里对所有人侧目而视的性子。   他似在思考什么,低头凝眉许久,随即又转过头来看我,冲我柔和而苦涩地笑了笑。   “你看,如果早知道会走到这一步,我就不该跟你产生任何不必要的交集。人到底还是感性动物,我现在居然对你产生怜悯了。这让我感到不适,或许,这让我感到一种挫败。”   我不解地凝视他,说:“你们究竟要让他怎么样呢?他做得还不够吗?”   叶甫根尼眼睛微微睁大,笑容变得惨淡。   “他做的够多了,正是因为做得足够好,太好了,所以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十一年,他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够久了。他和萨沙的过往让人永远无法相信他们,莱茵,你想想,你会把这么重要的军权放在古拉格,契卡出身的人手里吗?”   “他的立场足够坚定!”我大声说:“没有人比他更忠于国家!”   叶甫根尼眼里渗出嘲弄,说:“这在于他的立场问题吗?莱茵,你还是太天真了,这和立场没有关系,这是角逐……这是权力的争夺。”   “可他这么多年来做得滴水不漏,在萨沙那件事上也处理得干脆果决,竟让人找不到把柄。可是……”   他的目光刺向我,清浅的笑容带有玩味与得逞,暴露他心底最阴暗的一面。   “你为他带来了一个,不容置疑的罪名。”   我死死咬住牙关,狠戾地说:“我没有……”   叶甫根尼难过地皱眉,走上前来抚摸我的脸,轻声说:“你说我又何尝愿意看到这一幕,这么多年一同在外,即使互相抗衡也会有友谊的成分在,可这就是这个世界,他必须得下台,最好死掉,这样才能让人放心。在长久的提心吊胆的面前,友谊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那个“死”字深深刺痛了我,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却依旧沉声问:“那么,究竟……是要让谁放心呢?是你吗?叶甫根尼?”   他眼底的讥讽毫不掩饰地大片淌出来,直起了身。   “是我,可又不是我,因为我代表很多人,代表一个集团,而这个集团的顶层,就是权力的终点。”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莱茵,他们当初反手卖了贝利亚,帮助赫鲁晓夫同志上台,可赫鲁晓夫同志从不相信他们。他们也不值得任何人的相信,他们那种出身在整个高层里都格格不入,可他却来到了这样一个高度,你觉得他会放任他继续往上爬吗?柏林这块令人垂涎欲滴的宝地,还会继续让他控制在手里吗?莱茵,要做掉他的,就是他所效忠的本身啊。”   我被巨大的惊惧深深裹住,都快要发不出声音,强压心里的颤动,问:“那你们究竟想要怎么做……”   叶甫根尼缓缓垂下眼睫,说:“很多次他已经收到了调令,要是在萨沙死的那回他放手柏林,离开东德,我们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你说他为什么一定要留在柏林呢?为什么一定要跟理查德那伙人杠上?无论是柏林还是理查德,都是中央所关注的重中之重,他却这样牢牢攥在手里,甚至不惜与赫鲁晓夫同志展开对抗。”   他轻笑一声,抬起眼睛看我:“小莱茵,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有那么多人在替你们隐瞒,甚至索尼娅都为了你们而威胁我,可那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得走到这一步?”   他轻声笑了笑,抬头望向房间的四角,说:“看到没,这里都是监控设备,只要他来救你,这里就会拍下一切。莱茵,别怪我,你或许会受点罪。不然怎么展示你们那败坏道德,违背法律的‘伟大’爱情呢?”   “他不会来的!”我无能地抗辩,嘶吼出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   “不,他会的。”叶甫根尼神情又阴狠起来,带着几分得意:“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次他受伤是因为去西柏林救你?听说还是你亲自开的枪?可上次把你关进监狱里,他又怎么忍住了?哦我明白,因为他觉得我们伤不了你的性命,他觉得按流程来办事,你还熬得过去,所以他就熬得过去,可这次呢?”   他苦笑摇头:“莱茵,你知道吗?暴乱里面的煽动者,有我们的人,无论如何,就算你不进去救那些孩子,你都会在这里,明白吗?这是出格的、针对性的、挑衅的行为。他可忍不了,就跟上次一样,他用一个死去的中尉来警告,那么这次呢?”   “不……叶甫根尼……不要这样……求你……”我拼命哀求他,祈求他能给我们一丝怜悯。   “你为什么哭?”叶甫根尼走进来抓起我的下巴:“你不是说你们没关系,他不会来吗?”   “怎么,不愿意让我来见证你们的爱情?”   “叶甫根尼,他是个坚定不移的共产主义者,你们需要他……求你,他没有任何威胁,真的……”   “你说了可不算。”他松开我,神情突然哀伤起来,怔怔地说:“但其实……我可是羡慕的……谁能有你们这个勇气?”   “我有时……真的很羡慕你们……因为我也有想守护的人……可我却,却再也见不到了……我……我……”   他竟伏在我腿上落起泪来,良久他又站起身,恨恨抹去眼泪,自嘲地冷笑,眼底刮起西伯利亚的寒风,无视我卑微的央求和乞怜的声音,毅然决然转身离开了牢房。   灯光霎时关闭,独留我坐在黑暗里被恐惧所裹挟,夏季的东柏林,我浑身发着恶寒,牙关忍不住打颤,为自己的愚蠢,为即将到来的一切。   不久后门被打开,灯光大作,进来了三个神恶煞,看起来像是克格勃中“干脏活儿”的底层杀手。他们看我的眼神很淡漠,却也很奇怪,相视一眼后,其中一名为我打了针药剂抑制我的行动,随即他们开始对我拳打脚踢。   我明白他们想做什么,可根本无法反抗。无数拳头落在脸上身上,鲜血从喉咙里一阵阵呕出来,被打到无力还击时,其中一名把我从凳子上解绑,我瘫软在地上,看到他解开自己的腰带。   他蹲下身,扒开了我的衣服,我惊恐却只能无力地挣扎,像只蛆虫在地上蠕动,艰难地往另一边爬,却又被抓住脚踝了扯回去。我嘴里大骂他们是婊子养的,用上了各种污言秽语,可这些话只会让他们更兴奋。他们打我,揪住我的头发狠狠在地面上挫着我的额头,直到鲜血糊满整张脸,眼睛都睁不开。他们将令人作呕的东西塞进我的身体里,蛮横地冲撞,妄图撕裂我,我从无助的哭嚎和声嘶力竭的叫喊到最终瘫软在地上,在一片血泊和腥气的体液中无助地痉挛……   就像垃圾一样烂透了,腐烂的,流着腥臭汁液的……垃圾。   嗓子破了,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冰冷的地板将寒意浸入我的骨髓,叫我余生都不敢忘记这可怖的一晚,可令我惧怕的并非肉体上的痛苦,而是即将迎来的他的目光。   不,不要看到我这副模样,不要看到我垃圾一般的模样。   我会心痛。   为自己痛,为你痛……   我在内心痛苦地哭嚎,想蜷缩到墙角,收敛起我那零碎破烂的衣物,可身体没有一寸在我的掌控之内,我只能躺在地上,衣不蔽体,呈现出一种被凌虐后的羞耻与绝望。   黑暗与寒冷在侵袭,渗血不止。   直到那扇门被哄的一声踢开。   碧眼在震惊之后凝聚出无比惊恐和痛楚的泪水,啪嗒一声,砸在污秽的地上。   --------------------   PS:不要恨我呜呜我也好心痛 第109章 Chapter 109   =============================   他浑身都在颤抖,仿佛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持枪的手不住地抖动,绝美的面庞因为痛苦变得扭曲,紧咬的牙关快要撕裂他额头的青筋。他朝我伸出手,难以置信地,滞涩而颤抖地,抚上我污秽的面颊。我从未听过他如此痛苦的怒吼,他冲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哭声就像刀子一样狠狠扎着我的心。滚烫的眼泪洗刷我脸上的血污,胸腔剧烈起伏,沉痛灼热的呼吸扑朔在我脸上。   这一刻,他竟如此失态,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我艰难地伸出手,指向牢房的一角:“监控……”   他根本不理我,疯狂摇头,努力遏制打颤的牙关,目光根本不敢落在我满是伤痕的身上。我的心快碎了,泪水汹涌而下,发出难耐的呜咽声。   “我……好疼啊……”   “尤利安……我好疼……”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脱下外套把我裹住,用手帕擦拭我脸上的血污,不断亲吻和安抚我,慌乱得不知所措,不住说着道歉。拨开我被血濡湿的前额发后,他与我目光相交,突然凄切地笑了出来。   我意识到他要干什么。   “不……”我尝试去抓住他,他却迅速站起身,抄起枪就对着房间的四个监控啪啪啪啪四下,随即俯下身吻我。   “等我几分钟。”   他如风而去,我痛苦地摇头。随即外面枪声大作,惨叫声此起彼伏,我意识到一切都朝向不可控的方向在发展。没过多久,脚步声又响起,却是两个人的。   尤利安提着浑身是血,却依旧挂着戏谑笑容的叶甫根尼,从门口走了进来。   叶甫根尼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目光便斜落在尤利安身上。   “阿兹雷尔将军,可该录下的,已经都录下来了呀。”他嘴角挂着血,可眼里满含嘲弄。   尤利安把他扔在地上,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他。   “是吗?那就更不能留下你了。”   啪嗒一声,手枪保险打开。叶甫根尼开始慌张起来,眼睛倏尔睁大。   “阿兹雷尔!我可是驻东德克格勃机关主任,你要动了我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面对叶甫根尼的狠戾神色,他只淡淡回了句:“当然。”   “那你还……”   砰!   叶甫根尼一声惨叫,双腿间爆发出一阵血红。我惊恐地摇头,望着尤利安,嗫嚅着“不要”,用眼神央求他停下手。   我们付不起这样的代价……我宁愿忍气吞声,不……尤利安……   可他却是只朝我欣然一笑,说:“在他们动你的那一刻,这些注定会发生。”   他弯下腰扯住快要晕厥的叶甫根尼的头发,提着他迫使他看我。叶甫根尼在他手里就像条死鱼,痛苦地打着摆子,眼睛根本难以聚焦。可尤利安不放过他,扇了他几巴掌,捏着他的下巴逼他看我。   叶甫根尼和我对上目光,突然哭出了声。   尤利安直起身仰天大笑,满脸都是泪,他狠狠将叶甫根尼摔在地上,手枪分秒上膛,对准了他!   枪口吞吐火舌,叶甫根尼的身体不自觉地颤动,一团团血雾爆开,零碎的血肉四处迸射,随即彻底瘫软。圆睁的双眼满含震惊与不甘,泪水揉杂着血水干涸在他逐渐僵硬的脸上。   尤利安缓缓落下枪,长舒了一口气,仰起头伸展修长的脖颈,随即走到我身边,把早已吓傻了的我抱了起来。   “莱茵,回去之后,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的声音平静得仿佛我们俩此刻躺在静谧的月色下,欣赏美丽的风景,带有惬意的畅然。   我惊恐地颤抖,难以置信地看他。   他抱着我走出牢房,外面走廊上遍布格鲁乌,阿廖沙在看了我一眼之后迅速转头,将一名克格勃放倒。尤利安走出这栋位于东柏林北郊的秘密监狱,把我放在开来的军车上。   “乖,再等我五分钟。”他笑意盈盈地为我拢了拢军服,便转身离开。   他朝监狱门口走,那里跪有三个人,被四名荷枪实弹的格鲁乌包围着。黑夜中弥漫着火光,透过车窗依稀可见他们的恐惧战兢的面容,可那也是令我感到惊惧和痛苦的面容。   尤利安伸出右手,一名格鲁乌递给他一柄斧头,对,我没有看错,是一柄斧头。   我震惊地睁大眼睛,看到他双手握着斧柄,高高扬起,斧刃闪烁一抹玄光,重重落下时带出呼啸之音,一道耀眼的银弯顿现,劈开这令人窒息的夜色。   金属破开血肉撞击在骨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被惨叫所覆盖。斧头在抽离时的滞涩刺激到他压抑已久的狂怒,他猛地用力,抽出斧刃,鲜血瞬间火山爆发般喷发迸射,尖锐的惨叫划过夜空,他却像浴血的死神,银发沾满血污,脸上涌现疯狂的笑,他用斧头宣泄心中的恨意和痛楚,一斧一斧,铿锵有力,直到将眼前的三人活活大卸八块。   现场的惨烈程度,就连一旁身经百战的格鲁乌们都转过了脸。   他仰头长舒一口气,随性而优雅地扔掉了斧头,向后顺了一把银发,活动了一下手腕。阿廖沙沉默地为他递上一块干净手帕,他简单擦拭后就扔到一边。   他在阿廖沙耳边说了什么,阿廖沙凝眉点头,朝他敬了个军礼,随即规整队伍。   而他,却换上一副温温柔柔的笑,在火光交织夜色的背景中,快步朝我走来。   他坐上车,把我搂在怀里,吩咐前面脸色惨白的士官开车。   深深吸了口气,好似要把胸腔里污浊的空气排出去,他的嘴角抽动几分。我从未见过这样疯狂的杀戮,吓得早已魂不附体。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他轻柔地抚摸我,淡淡地说:“他们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我,复仇并不可恨。”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淌落到我的脸颊。   “你会害怕我吗?”   “看到了这样的我,你会害怕吗?”   “可这种事,我在很多年前就开始做了,你不是知道吗?”   “不……”我艰难地发出声音,想帮他抹泪。   ·他却更加惊惶地把我抱紧,在我耳畔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可我拿什么来弥补你呢?我杀了他们,那些加之于你身上的伤痛就能抵消吗?不!不能,杀一百个都不能,一千一万个都不能!”   他的痛哭让我感到既震惊又害怕,我不害怕他的杀人,而是这种情绪明显是久经压抑的彻底爆发。   这么多年,他到底承受了多少?   我不在他身边时,他独自一人扛下了多少压力?   用如此残忍的杀戮来释放愤怒,他的灵魂到底破碎扭曲到了种什么样的程度?   我心痛得难以自持,眼泪和血水把好不容易干净的脸又弄得一塌糊涂,他不住为我擦拭,可眼泪却仿佛没有止境。   车子很快驶入卡尔斯霍斯特,在白色宅邸前停下,他抱着我,在安索洛夫和索尼娅惊恐的目光中走上了三楼琴房。他们两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冒着越矩的风险讪讪跟上不安地站在琴房外面。   尤利安把我放在沙发上,说:“看好了。”   他突然掏出枪,瞄准墙面,噗噗两声,子弹没入墙体,泥灰四溅。他走过去,用手指抠弄着墙纸,扯出一根我无比熟悉的黑线。越来越多,越扯越多,遍布整间琴房,深入卧室……   他疯了似的笑了出来,将窃听电线狠命地统统拽下,揉成一团摔在地上,用脚拼命踩,然后又冲到我面前,扶着我的双肩,深深凝视我,大声地呼喊起来。   “莱茵!莱茵!我爱你!听到了吗?!我爱你!我爱你啊!”   他碧眸噙泪,面颊通红,因为激动胸腔剧烈地起伏,他把我拥入怀里,大声喊着爱我,声音伴随哭声,他疯狂地说他爱我。   十一年,他终于告诉我他爱我。   我却只能发出呜咽的痛哭来回应他,他似是知道我的痛,难以支持地吻住我,酣畅淋漓地与我接吻,亲吻我污秽面颊的每一寸。   “我爱你……我爱你……”仿佛要把这十一年来所有亏欠的爱全部补回来,他不知疲倦,没有止境地诉说爱。   我艰难地拥住他,他在看到我渗血的伤口顿时清醒了过来。   捧住我的脸,他像个受委屈的孩子得到安慰后笑了出来,用指腹轻抚我的睫毛,然后松开了我。   他走向站在门外脸色煞白的两人,先是走向安索洛夫。   “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接下来莱茵需要你帮忙照顾一段日子,辛苦你了。”   “将军……”   “不,别问,下去吧安索洛夫,让我和索尼娅说几句话。”   安索洛夫深深望了一眼沙发上的我,抹去了眼泪,转身下了楼。   尔后尤利安的目光缓缓地移动到早已呆滞的索尼娅身上。   “看到了吗?我一身的血,里面有叶甫根尼的。”   索尼娅瞪大了漂亮的眼睛,后退一步,泪水无声地汹涌而下。   出乎意料的,尤利安走上前抱住了她,索尼娅反应过来想挣扎,可尤利安死死禁锢住她的双肩,在她颤抖的唇上,深深印上一吻。   他凝视她的泪眼,一字一句地说:“索尼娅,我们的友谊结束了,你走吧。”   “不……我不走……”索尼娅惊惶地哭出声,央求道:“我不走……”   尤利安目光冰冷地沉了下来,带有阴暗的怨怼,断绝了索尼娅所有的希冀,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尖叫出声,捂住脸转身跑下了楼,凄切的哭声飘荡在清晨的白色宅邸,撕毁了所有的宁静。   尤利安摔上了门,扼杀了一切声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吐出来。   转身看我时,又是一副恬然纯真的温柔笑容。   我瘫软在沙发上,心早已破碎一地。   “我们一起去洗澡好吗?”他解开裹在我身上的军服,把我身上凌乱的碎衣小心翼翼地摘下,尔后把我抱进浴室里,在浴缸里用热水悉心地为我清洗。   血腥气蔓延在浴室里,洗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我和他才干净地走出来。他依旧抱着我,温柔地把我放在床上,爱怜地抚摸我的额头,一遍又一遍:“睡吧,我会为你治伤。”   “睡一觉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所有的伤痛都会不见。”   “因为我会给你我所有的爱。”   “我爱你,莱茵。”   “我深深地爱着你。” 第110章 Chapter 110   =============================   我梦见血如瀑布一般当头浇下,叫我的视野变成一片鲜艳的红色,暴露的骨节揉搓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骨头在经历锉刀的打磨。又有什么被撕裂,肉体,又或是强撑着的灵魂,看似完整,却已支离破碎。   可破碎的却不是我。   我的意识仿佛渗入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体内,窥视他不安而惶惑,战战兢兢颤抖的灵魂。在愤怒火焰的灼烧下,这灵魂犹如冰冻的玻璃杯在剧烈的高温中爆裂,散落一地的玻璃渣,在火光映照下,好似一滴滴零落的泪。   痛苦的呜咽声从未停息过,温柔的指腹掠过额头,掠过身体的每一寸时,带有轻微的颤栗。我很想握住这双手,可没有力气。   残存的意识告诉我,他需要我。   我不能在睡梦中继续沉沦,我要以清醒的状态来抚慰他悲痛欲绝的心。   于是我醒了,睁开眼,一滴泪就砸在我脸上。我微笑地伸出手抚摸他的面颊,通红的眼角,湿淋淋的睫毛,嘶哑着声音说:“别哭。”   “不要哭,不要为我哭,因为我已经不疼了。”   “怎么会不疼呢?”他抚摸我的脸,把我抱在怀里:“我都觉得疼。”   “因为你说你爱我,所以我不疼了。”我幸福地蜷缩在他怀里,细细品味他说爱我时的声音,他爱我,是的,我知道他爱我,可说出来又是另外一番感觉,别样的意义。   墙纸满目疮痍,遍布裂痕,豁口无时不刻在揭露一个可怖的事实。在这个时代,没有人有资格拥有秘密,如果想要不被别人知晓,最好永远不要说出口。他在被窃听,他,一位苏联上将,总司令官,也在被窃听。   而一切他都心知肚明。   我只觉得悲哀,又觉得可怕,和心疼。   他从我眼里读懂了情绪,轻声说:“无妨,一切都过去了。”   “叶甫根尼死在美国人手下,录像也被我半路截获,没有传到卢比扬卡。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不会离开你,我会永远爱你。”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可你相信我吗?我希望你相信我,可却没有资格,我说过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却总是让你受到伤害,把你带到这样一个世界,毁了你一生,我后悔,我无比后悔……我恨我我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的命都给你……”   “不,你不要这么说。”我心痛地抱住他:“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的一切,相信你爱我,相信我们永远属于彼此……”   “如果一定要在这里世界里才能和你相爱,我愿意永远在这个世界。”   我急不可耐地吻住他,想证明自己对他的信任,他的舌尖伸进我的唇腔,缓慢而又细致地掠过每一寸,很动情,好似在寻找,他的呼吸是灼热的,我们的眼泪黏腻在紧贴的面颊间,很痛苦,却又很幸福。   情到深处,我们纠缠在床上,他就像呵护易碎的瓷器般触碰我,可我却羞愧不已。闪避的眼神再次暴露出那些事情对我造成的不可磨灭的阴影,他敏锐地感知到后便紧拥住我,不再动作,无声地流泪,却不忍让我看见。   “我会好起来的。”我安慰他,“无论是身体上,还有心灵上,我都会好起来。”   他微不可察地哽咽,别过头,轻声说:“我为你处理伤口时,根本抑制不住手抖,我不敢想象……不敢想象……”   我忧伤地微笑,内心想说,那的确很痛苦,简直就是生不如死。可比起那些,更让我恐惧的是你的悲伤与惊惶。   可我还是摇了摇头,说:“他们给我打了药剂,所以什么都感觉不到,真的。”   他贴心地并不拆穿我拙劣的谎言,我们像两个纯真的孩子一般紧贴着彼此,在浓厚的深情当中接吻,却无关乎欲望。   他就那样抱着我,半倚靠在床上,目光怔怔地落在别处。   我的伤口已经得到了很好的处理,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了。在我昏迷期间,他除了处理善后事宜之外,一直都在我身边。安索洛夫老同志每天都会把饭菜送到三楼琴房,却又无奈地完好端下去。他吃不下,老同志说,在我醒来之前,将军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   “这可不行。”在新送来的午餐后,他端起一碗汤喂我。   “你要不吃,我可也不吃。”   他抿唇微笑,无奈地将汤勺总进自己嘴里,宠溺地看我:“现在总可以了吧。”   我开心地笑:“那我们把这些都一起吃完好不好?”   他含笑点头,温柔得快要化成一滩水,那捏着汤勺白皙纤细的手指仿若无骨,任谁都不会想到这双手……这双手……   可怕的记忆袭来,我有片刻愣神。   “怎么了?”见我呆住,他拿起手帕擦拭我嘴角的汤渍。   我赶忙握住他的手,乞怜说:“答应我,永远不要再那样了。”   “哪样?”他的瞳孔颤了颤。   我难过地低下头,不知该怎么说。不要用斧头杀人?不要那么残忍?   最后,我低声挤出一句:“不要再毁灭自己了。”   对,不要再毁灭自己那仅存的良知与善心,不要把自己投向地狱,不要在杀戮里沉沦,不要让心中长满刺伤人的荆棘。   他会心一笑,捏了捏我的脸,轻声说:“好,我答应你。”   我惊讶地抬起眼,日光从窗外落在他的身上,白衣和银发笼罩着一层朦胧光华,清清浅浅地向外晕开,碧色眼眸里的真挚让我无比相信他的确明白我在说什么,也的确向我许下了永不违背的承诺。   我要他的的破碎重新聚合,我会倾尽全力去修复那灵魂上的裂痕,用坚不可摧的爱。   抬起手细捋他额间的鬓发,款款深情地注视他,近段时间他的消瘦让我心疼,他抓住我的手,贴在他脸上,银睫垂落,缓缓闭上了眼睛。   好似一切都如初,什么都没发生,白日里尤利安去司令部大楼后我便在白色宅邸里修养,安索洛夫同志悉心地照顾我,索尼娅则是再也没出现。   阳光倾洒在院子里,我和安索洛夫安静地坐着,目光都悠悠地落在远方。   梧桐树在风里摇曳,夏季的草坪和黄杨都呈现出一种生机盎然的绿,矢车菊和铃兰毫不吝惜倾洒甜蜜的花香,与我们的沉默形成鲜明的对比。   老同志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他浑浊的目光很哀伤,我少有见过他露出如此神情。他不说话,只是握住我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好似我会消失。   我什么都没想,只在思念尤利安,他每天在司令部八个小时,我就思念他八个小时。让大脑彻底放空,只剩下他说爱我的声音。   听说叶甫根尼的死被高层强压了下来,恰逢肯尼迪和赫鲁晓夫的会面时刻,双方都希望以和平友好的态度进行会谈。   七月三日,第一次首脑会谈在美国大使的家里进行,为表公平,第二次会晤便在苏联大使的家里进行。在第二次的会谈中,谈到柏林问题时,气氛瞬间冷淡了下来。   赫鲁晓夫表示他要与民主德国签署和平协议的计划,如有必要,甚至可以单方面签。而在签署协议后,“因为不再存在战争状态,进入柏林的所有权利将会终止。”当肯尼迪追问“这一和平协议是否会封锁进入柏林的通道时”,赫鲁晓夫的回答则是“是的,因为苏联认为整个柏林都属于柏林领土。”   赫鲁晓夫又下了6个月期限的最后通牒,12月过渡安排后,西柏林将不再开放,西方的驻军必须全部撤出西柏林。但他又补上了一句,为了照顾面子,这些军队还是可以保留一小部分军队作为代表,与苏军合在一起,受民主德国的控制。如果美国不同意这项过渡性安排,那么苏联无论如何都会在12月与民主德国签署和平协议。   而肯尼迪就以一句话结束了这次会晤——“这将是一个严冬。”   我在安索洛夫带给我的《真理报》上阅读到这些内容,即使对政治再不敏感,也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晚上尤利安抱着我睡觉时,会跟我仔细分析局势。   可我内心依然对叶甫根尼一事感到不安,美苏会面已经结束,那么对叶甫根尼死因的详细调查也会提上日程。   “中央一定会采取措施来避免难民的流失,这是重中之重,我只要完成好这个任务,让他在这一局扳回来,然后对谢列平施展些压力,他们的调查不会顺利。”   “真的可以吗?”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忐忑,紧紧抱住他。   “真的,我已经受够了。”他亲吻我的额头,“这么多年无论怎么做,都有人想把我拉下去,他们歧视我的出身,无视我的信仰,无法战胜对我的恐惧,只能叵测地处处陷害我,可我还是走到了今天,无数次难关都过去了,这次也一样。”   “况且,我身边有你。”   他温柔地笑,咬了咬我的唇:“我会倾尽全力。”   我泪眼朦胧地缩进他怀里,恨不得把自己融在他的身体里。我在心里向耶和华祷告了一千遍一万遍,不要让我和这个人分开,我和他的生命已经牢牢缠绕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轻易割舍。我也会倾尽全力,他要对抗的,我和他一起对抗,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境,我都不会退缩。   仿佛宣战一般,我和他都是目光炯炯,我们深情望着彼此,在夜色下酣畅淋漓地拥吻,在昂扬的激情与斗志中纠缠彼此的身体,互相安抚对方,极尽温柔,不知疲倦,直到天明。 第111章 Chapter 111   =============================   7月15日,乌布利希在东柏林举行的一次记者招待会上讲话,赞扬了苏联的立场。而在后面的提问阶段,他做出的评价却很奇怪,似乎在暗示将来要发生的事情。   当一个西德记者问及一个“自由的柏林城”是否意味着“国家边界将树立在勃兰登堡门前”时,乌布利希回答道:“没有打算造一堵墙。”   我拿着报纸翻来覆去想再找点什么有用的信息来,却只是白费功夫。他们这种人向来说话滴水不漏,根本难以分析出什么。   我问尤利安,他也吃不准。   “赫鲁晓夫在对柏林的问题上已经习惯了守口如瓶,在最后一刻行动前他不会让他的想法被任何人得知,当然,除了乌布利希。”   尤利安检视我身上的伤势,满意地笑:“好多了,淤青都散去了,看来我的医术不错。”   他又抬手抚摸我头上的伤痕:“听说最近他们研究出一种祛疤的药物,我给你弄些来吧。”   “怎么?嫌我丑了?”   他孩子气地挑起一边眉毛:“你嫌我老吗?”   “丑的配老的,刚刚好。”   我抱住他,结束一天工作后的他眼角眉梢都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我轻抚他的脸,让他贴近我的胸膛,听心脏跳动的声音。每到夜深人静的此刻,他总会露出幸福的恬笑,似乎是在汲取力量似的。   “我不能再继续赖在这里了。”我在他耳边轻声说:“对你影响不好,另外史塔西那边还有事情没有交代。”   “嗯,你随意,我只希望每天都可以见到你。”   8月初,我在白色宅邸修养了一个多月,终于回到了史塔西。心情很无杂,无论如何都回不到以前的状态了。杜恩时常满怀抱歉,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我只能回以略显惨淡的笑容。   我不再外出执行任务,镇压难民问题全权交给了杜恩,米尔克没说什么,只是某次站在办公室外默然地看我,双眼居然微微发红。   “有什么办法呢?”我从一堆文件中抬头看他,“你其实早就告诉过我,不是吗?”   我捂住自己的心口,想必笑得很苦涩:“我的心理,现在前所未有的强大,我不会后退,永远不会。”   米尔克神色哀伤起来,他难过地摇头,走上前来,第一次,伸出手抚摸我的头。   就像兄长一般,他爱怜地抚摸我。   “一个人怎么能经历这么多的磨难呢?”他突然抱住我,把我环在怀里。   “这个世界,怎么能这么残忍呢?”   他在轻微颤栗,有什么一滴一滴落在我的额头上,我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抱住他号啕大哭起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犯了太多的错,可我不后悔啊……我该后悔吗?”   多么不可思议的场景,我居然有一天也会抱着米尔克这个神经病痛哭流涕,可这就是这个世界,荒诞无稽到像一出喜剧。而喜剧的内核,却必定是悲剧。   他不住地抚摸我的头发,安抚我的情绪。   “你说,我现在还能告诉你坚持下去吗?”他凝视我的眼睛,哀伤地微笑。   “如果我叫你回头,是不是显得很搞笑?”   “因为你已经不会回头了,是吗?”   我点头:“我不能离开他,离开只会让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成为笑话。”   他张了张嘴,最终苦涩地笑出来,抹掉眼泪,他露出明朗的欢笑,重重拍了拍我的肩。   “那就打起精神来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要让所有的付出都有意义!”   我激动地点头,泪水全部淌了出来,大声说:“我会的!”   他冲我欢欣一笑,随即离开了办公室,步伐和背影却都是沉重的。   8月6号,苏共/中央主席团和民主德国统一社会党中/央委员会/政治局正式通过了一项令人惊诧的决议,针对这项决议,8月7日,民主德国统一社会党政治局在东柏林召开非常会议,乌布利希总书记向一众同僚传达了赫鲁晓夫关于“8月12日至13日夜间关闭边界的决定”。   我从尤利安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惊呆了,瞬间意识到有无数人的命运都会因这项决议而改写。   “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呢?”我问。   尤利安垂下眼睫,显然他心里已经十分有数。   “赫鲁晓夫打算建造一堵墙。”   “一堵墙?”   “是的,一堵墙。”   我张大了嘴巴,反应过来后问:“中央的命令?”   “嗯。东德国安部不久后应该也会收到消息了,那天晚上,一道四十多公里的铁丝网将被拉起,而一个星期之内,将这堵墙将会完工。”   “东西柏林完全隔绝?”   “完全。”   我被震惊得呼吸不过来,思索过后问:“那么谁来负责修建任务?”   短暂沉默后,他说:“是我。”   他深深凝视我:“这堵墙,我将亲自修建起来,从铁丝网拉起的那一刻。”   我瞪大了眼睛,只感到惊讶,但无法厘清这对他来说是好是坏。   “你不用担心。”他把我拉进怀里:“我只要按照他们的决议一步一步来,没关系……别担心……”   “我不担心……”   是的,我不担心,我只是迷茫和困惑,因为我看不透,看不明白。可他就真的看得真切吗?我抬头看他,他眼睛里的光是笃定的,坚定不移的,我在这目光中获得片刻的心安,紧紧抱住了他。   他的心脏在跳动,他的温暖透过薄薄的衣料渗透我的皮肤,他还存在,我们还在一起。   后来想起来,只觉得那几天恍然如梦,他前所未有地忙起来,史塔西内部却很平静,东西柏林也是一派祥和。暴风雨来临前总是寂静的,我又想起了理查德所说的那句话。   那天晚上,我记得我瞥了一眼白色宅邸的时钟,是8月10号,晚上七点。   安索洛夫唤我过去吃饭,我却站在白色宅邸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司令部的方向。老同志今天准备得很丰盛,可尤利安却没回来。他很忙,我能想象出他在司令部被一众参谋环绕在内的模样。当我把一整盒鱼子酱一股脑儿地倒进嘴里却不小心呛到时,老同志怜爱地拍打我的背,帮我顺气。   “我们的莱茵都30岁了,还是个小孩心性。”   我朝他吐了吐舌头:“有你们这么宠着我,我大概一辈子都长不大啦!”   老同志缓缓垂下眼眸,给我倒了杯牛奶,说:“我们当然想宠你一辈子。”   他抚摸我的头,然后说:“对了莱茵,你待会儿帮我跑个腿吧。杜涅奇卡同志不来这边了,可她在秘书室里的东西都还没收拾回去呢。她给我打了电话,说麻烦我帮她送过去,可我腿脚又不方便。”   想到索尼娅,我心里难过起来,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尤利安为我杀死了叶甫根尼,他们之间的友谊彻底破碎了。   都是因为我。   老同志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别想多,索尼娅从来都是个明事理的女孩子......她,她也不容易.......”   安索洛夫说着说着就开始抹泪,我心里涌上一阵阵难过,连忙安抚他:“我明白,我都知道,我只觉得对不起她.......要知道我也深爱着她......我会把她的东西送过去,你都打包好了吗?送到她的军官公寓?”   “是的,莱茵,是的,二楼有个纸箱。”   我冲他欢欣地笑:“不就送个东西嘛,你可别这么伤感,嗯?等尤利安回来,记得让他吃点饭,他肯定要喝伏特加,得先吃点东西。”   老同志连连点头,泪眼望向一边,似是不好意思与我对上目光。我咧开嘴一笑,拥抱了他。   “谢谢你,安索洛夫,我想我与索尼娅之间也需要和解。”   我搬着纸箱缓步走在卡尔斯霍斯特笔直的公路上,夏季的夜风吹得我很凉爽,十分钟的车程我采取步行,走了整整半个小时,身上微微出汗,感觉很畅快。   远远地我就看到一排建筑,这是卡尔斯霍斯特高级军官们的住处,索尼娅已经站在哨岗前等着了。   “索尼娅!”我叫了一声她。   她朝我招手,笑得很明媚,就如往常一般,这让我提心吊胆的情绪终于松弛下来。   “谢谢你莱茵!”她从我手里接过纸箱,转身放到岗亭内,对站岗的军人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身搬出了一个看起来十分沉重的黑色木箱。   我连忙帮她一起扶住。   “莱茵,这个东西我得送到一个地方,可这对我来说有些太重,正好你来了,帮我搬去吧。”   “没问题,索尼娅。”   我接过她手里的木箱,确实沉得很,在她的要求下我帮她搬到停在岗亭外的吉普,她坐上驾驶位,我也坐上了副驾驶。   一路上我们简单交谈了几句,大约就是最近的局势不好,大家都忙得很,索尼娅看起来心情很好,情绪很是高昂,两旁的路灯透过车窗在她漂亮的脸上一片片掠过,仿佛梦幻的橙色浮云。   很美,我看着她有些出神。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停下车,音色轻快地说:“好啦,你这个小色鬼,到了,快帮我搬上去吧。”   我傻笑几声,转身下车搬起木箱。   --------------------   PS:柏林墙市区是43公里,市区外围的是后来慢慢缓慢修起来的。 第112章 Chapter 112   =============================   面前是栋灰色的大楼,在夜色下仿佛巨人般俯瞰我们,整齐的窗户黑漆漆一片,居然没有一扇是亮着灯的。我疑惑卡尔斯霍斯特居然还有这种地方,索尼娅贴心地解释说这是废弃已久的一栋公寓。   “你看,是危楼。”索尼娅指着楼梯间墙壁裂开的缝隙说。   我一边爬楼一边气喘吁吁疑惑地问:“那把这个搬来这里做什么呢?”   索尼娅朝我狡地眨眼:“销毁。”   我瞪大了眼睛:“销毁?这是什么?”   “好了小莱茵,不要问东问西了,等你上去就知道啦!我们去天台上。”   索尼娅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上楼,我只能快步跟上,等爬到十楼顶层时,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可不行呀,体力这么差。”   索尼娅从我手里接过木箱,往地上一扔,蹲下身抚摸木箱光滑的表面,神色缱绻地笑了起来。我被凉爽的夜风一吹,顿时精神了。这里很高,可以俯瞰整个卡尔斯霍斯特,灯火通明,军车来往,远远地还可以瞧见梧桐树掩映下的白色宅邸。   “这是什么?索尼娅?”我缓过来后蹲在她身边,问。   索尼娅眼睫微微颤动起来,不知是因为夏风,还是因为别的。   “想知道?”她柔柔抬起眼睛看我,抿唇轻笑,眼底竟一片湿润。   我愣愣地点头。   “那你打开看看。”她蜷起手指敲了敲,说:“打开。”   我皱起眉头,心里涌上一阵不安,我轻抚木箱的边缘,然后拧开锁扣,掀起了箱盖。   下一秒,我瞪大了眼睛。   居然是个......窃听设备,还有一卷卷包装好的......磁带?   我震惊地看向索尼娅,索尼娅只是面无表情地从腰间掏出一小瓶汽油倒在箱子上,然后扔上可以跟划燃的火柴。   轰的一声,火光乍起,浓烟滚滚。   我惊诧到不行,抬眼看向她。   索尼娅却早已站了起来,朝天台的边缘缓缓走去,她噙着一股笑,点起了一根烟。   “索尼娅,什么意思?”   “你认不出这是什么吗?”她颤抖地吸了一口烟,嘴角抽动地说:“难道他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我站起身,满含不解地看她。   她闭上眼睛,难以置信地痛苦摇头,泪水汹涌而下。   “他没有告诉你,窃听他的,一直是我吗?”   “他没有告诉你,那次暗杀你的,也是我吗?”   我惊恐地后退一步,差点踉跄摔倒。   “为什么......索尼娅,你不要吓我,不要骗我,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背弃了和他之间的友谊,一直在帮叶甫根尼窃听他。”她目光看向别处,根本不敢对上我的目光。   “不。叶甫根尼说,你在帮我们隐瞒......”我走上前去,她却再次朝后一退,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是,我在帮你们隐瞒,可我瞒不住了,叶甫根尼还是知道了一切。”   “可,可你是为什么呢?”我难过得不行,“你爱叶甫根尼?”   “爱?”索尼娅讥讽一笑,“我对他只有厌恶,他也从来没对我有过感情,莱茵,我父亲是捷尔任斯基高等学校的高级教授,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我......我也是一名......一名克格勃啊!”   索尼娅痛苦地呜咽出声:“我被派来监视他,整整十多年!我骗了尤利安整整十多年!”   “可你以为我愿意吗?!可谁又能真正为自己做主!这么多年,我看到你们两人假戏真做,无数次监听到你们在琴房里发生的一切,我既羡慕又恐惧,他怎么办啊,你又怎么办,我无数次向叶甫根尼谎报监听内容,早就失去了他的信任,而尤利安......尤利安在那次调查究竟是谁暗杀你时,想必已经知道了是我,所以才没有查下去......”   “索尼娅.......”我痛苦摇头,只觉得一切荒诞到可笑。   索尼娅突然痛哭起来,夹住香烟的手指颤动个不停,她索性摔下烟,恨恨朝我走来,一把抱住了我。   她开始嚎啕大哭,近乎于歇斯底里。   “莱茵!我对不起你!可我真的没有办法,他们两个人都为你昏了头,他们彻底疯了!我眼见着你们都那么痛苦,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时候克格勃早就放弃了你,他们要肃清你,可尤利安和萨沙,拼了命地把你摁下来,把你关在地下监狱,说你还有用,想方设法为你找价值!天啊,那个时候萨沙哭得是那么伤心,他为伤害你而要再次寻死!尤利安整晚整晚都无法入睡,一个人躲在琴房落泪......我快心碎了,我好无助,我好绝望,我曾想过偷偷把你放出去,你自己跑吧,永远不要再回来,可是,可是.......”   “原来,是你开的门......”   “是,是我和那个乔治里应外合,我当时想,你要是走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可你被叶甫根尼扣下了,后来你居然又回来了,莱茵,你叫我怎么办!谢尔盖死了,我只有尤利安和萨沙了,我不能看他们为你发疯,为你丧失理智,你知道有多少人置他们于死地吗?”   “莱茵......我对不起你,我当时也疯了,居然想要杀害你......天啊,我无时不刻都在后悔那一刻!你受了那么多罪,那么多罪......”   她的声线就像被撕裂一般,哭的根本不无法站稳,我紧紧抱住她纤细柔软的身躯,可自己却仿佛也要瘫软在地。   “索尼娅,你要我怎么办.......”   我痛苦地亲吻她湿润的面颊,索尼娅却从我的怀里挣脱,换上了一副哀伤的笑容。   “莱茵,你知道吗?人是需要支撑才能活下来的,战争期间我失去了所有,只有萨沙和尤利安了,可后来萨沙也走了,那么这世上只有尤利安能支撑我活下去。可我对不起他,伤害了他,而他却一直知道,甚至小心维护着你我之间的关系。”   “因为他知道你没有恶意......你也是无助的,索尼娅,我的好索尼娅,你为什么一直往后退?那边很危险,索尼娅,快过来。”   “莱茵,让我再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吧。”   她恬然微笑,却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笑容逐渐变得扭曲和变形。   “很多年前,他们就不想要尤利安继续待在柏林,因为他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了,久到让人害怕。可他不肯离开,因为他知道他走了你就完了,克格勃没有任何理由放过你,他是为了你而留下来的!”   “尔后他们又想把解决柏林危机的功绩从他手上夺下来,想尽一切办法找他的把柄。因为一旦他解决了柏林危机,他威望更增,他们想动他就会更难。”   “但后来尤利安硬生生地扛了下来,可那又如何?他以为自己修筑了那道墙,以为自己能给谢列平施加压力,完成了柏林的业绩就能让他们收敛动作。但我告诉你,他们早换了路子,他们对你们的关系心知肚明,故意让叶甫根尼去做那一切,甚至把叶甫根尼当做一个弃子让他丢了性命,那天叶甫根尼是可以走的,但他没有走,他在等尤利安来杀自己,就算尤利安不杀他,他也会自杀栽赃给尤利安。这些他们盘算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个人能逃脱!”   “他们......没有证据......”我惊惧到牙关都合不拢,无助地打颤,惶然盯着索尼娅。   “是,他们没有证据,可迟早会找出来,他们现在不动他只是因为需要他修完那堵墙 ,修完后再算总账,你明白吗?谢列平已经和赫鲁晓夫站在了同一阵线上,压力?他能施加多少压力?修完墙解决完危机又如何?他可是犯了同性恋的罪,严重违背了军法,甚至杀害了一个克格勃上校!尤利安现在为你昏了头,为你丧失了理智,你以为你们对抗的是谁?赫鲁晓夫?苏联?”   索尼娅慷慨激昂地斥道:“你们对抗的是这个时代!你们注定会输,你们会输得粉身碎骨!”   她的胸腔剧烈起伏,深深凝视我,神色复又哀婉起来,柔声说:“而我,索尼娅·杜涅奇卡,你们的朋友,要以自己的方式来救你们。”   索尼娅在我震惊的目光中扯下军帽,散落柔顺的长发,解开了军服的衣扣,敞开了衣领,甚至露出了内衣。雪白的胸脯刺痛了我的眼,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知道她再这么往后退,就要摔下楼去了。我慌忙想上前抓住她,她却迅速掏出枪,砰砰两发子弹射在我脚前,逼得我后退几步。   “索尼娅!”我瞬间清醒,咬牙狠厉道:“你给我回来!”   “不。”索尼娅哀伤地摇头,温柔地笑:“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亲爱的,我已将文件传送至卢比扬卡,现在差不多已经被接收了。叶甫根尼是你杀的,是你对我求之不得所以杀害了他,而我,也将是在拒绝你的求爱后被你推下楼的。莱茵,逃吧!在墙修起来之前逃过去,你玩心计玩不过他们,但萨沙把第二总局的所有都交给了你,你逃走还有活下来的生机,而尤利安,则和这一切都没关系,你们,都能活下去。”   我惊恐地忘记了呼吸,只感觉眼前发黑,恍惚中索尼娅已经站到了边缘的台阶上。夜风吹过,金色的长发飞舞在深沉的夜色中,梦幻而旖旎,她犹如圣母般垂怜看我,两道泪痕闪着银光,翕动红唇,她轻声说:“莱茵,原谅我,因为我深深爱着你们......”   她缓缓张开了双手,闭上了眼睛。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冲上前去,却只扑了个空。我凄厉的嚎叫回荡在这栋危楼里,眼睁睁地看到索尼娅就如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儿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鲜血蔓延,她的微笑定格在凌乱不堪的肉体上。   绝望地向下伸着手,我彻底发不出任何声音。   --------------------   PS:建议回看索尼娅去监狱探望莱茵的相关章节,以及莱茵跑了被叶甫根尼一枪打倒了叶甫根尼所说的那些话。   谢列平在历史上这个人还算是刚正不阿,所以尤利安抱着他跟赫鲁晓夫不站在一边的期望。这个在文里没写,在此说明一下。但并不影响观文。 第113章 Chapter 113   =============================   尤利安找到我时,我躲在废弃大楼的楼梯下,像只狗一般蜷缩发抖。离我不远的地方,索尼娅在巨大冲撞之下零碎不堪的尸体无休止地往外渗血,尤利安在见到的第一眼时踉跄地摔倒在地,随后冲向大楼把我抱住,捂住我的眼睛把我塞进了车。   车驶出卡尔斯霍斯特,天已大亮,他开车的手在颤抖,而我早已失控地快要晕厥,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喂我喝水,拍打我的脸,迫使我清醒过来。   “莱茵,莱茵......”   我努力聚焦目光,看清楚他的那一刻惊叫出声,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   “我想抓了!我想去抓到她!可我抓不到!我的手都碰到她的衣服......上帝啊!尤利安,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这么残忍!我......”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尤利安把车停在僻静无人的河边,紧紧抱住了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尽力了。别哭......”   他拼命帮我抹泪,自己的泪水却汹涌而下。   再多的安慰也是枉然,失去的再也不可能回来,而我们的未来,也彻彻底底陷入了黑暗。   没有任何转机,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我痛苦地在他怀里拼命汲取他的温度,抱住他不知餍足地索吻,炽热的喘息饱含情欲,可冰冷的现实却让我们浑身颤栗。   “尤利安……”我抚摸他湿润的脸,问:“你已经都知道了吗?”   他低头的刹那,滚烫的泪水砸落,与我的心一起彻底沉入谷底。   “司令部已经收到……克格勃委员会……颁布的通缉令……”   我瞪大了眼睛,居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那么,你也下定决心了吗?”   他抬起眼,下巴颤动,努力遏制自己的哭声,捧住我的脸,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会……亲自送你走……”   “不!”我痛苦地摇头,“我不走!我不走啊尤利安!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走!”   “莱茵……莱茵……”他收束我胡乱挣扎的手,把我紧紧环在怀里。   “听话,听话莱茵!你去西柏林,我在这边为你挡住克格勃们,他们会倾尽全力来追杀你,但相信我,我不会让他们的行动顺利的……这是你能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事情已经,已经无可挽回了!”   我惊恐地大口呼吸,随即彻底瘫软下来,瘫在他的怀里,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绝望。   我无力地抬眼看他,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睛无法再给我力量,因为希望的火焰也正在他的眼睛里燃烧成绝望的余烬。我们毫无办法,就是他,也毫无办法。   索尼娅已经把我们送上了绝路,摆在我们面前的,就只有我背上所有罪名,被迫叛逃的一条路。   我突然笑了出来,为这些年来发生的所有一切。我不明白,我有太多不明白,究竟是我的错,还是这个世界的错?   可不到最后一刻,没人给我解答。我只记得那天我在他怀里整整睡了一个多小时,再次醒来后,似乎有什么力量钻进我心里去了。   我问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吗?”   他就如以往纯情地笑,湿淋淋的眸子给予我笃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下午时分,他将车开往我的家,说:“上去收拾一下吧,只带你最需要的东西。”   我点点头,转身上楼。我并没有什么需要带上路的,萨沙的围巾和笔记本,艾伦的十字架项链,多年前在列宁格勒尤利安为我买的大衣,还有他的那张在紫藤下嗅闻花香的照片……最后一次,我看向这栋公寓,泪水再次汹涌而下。   我只希望这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   我下楼时,站在楼梯里驻足了片刻,因为我看到尤利安匐在方向盘痛苦地起伏颤抖着,银发再也无法闪耀光泽,他看起来时那样悲伤和绝望,竟让我不忍心戳穿他。   于是我又上楼,重新跑下楼梯,故意把脚步的声音放大,等我站到街边时,他已坐在车里微笑地看我,眼眶红得快要让我心碎。   “就一个手提箱?”我坐上副驾驶后,他佯装不在意地问。   “嗯。”我点头,“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还会回来。”   “是的,用不了多久。你去那边可以打探一下乔治的消息,他似乎被英国人揪出来了,处境十分不妙,你去营救他。”   “这是你给我的任务吗?”   他看了我一眼,含笑点头:“是,给你去执行的任务,营救我们的迪奥米德,我们的鼹鼠。”   “也许等我把他救出来了,事情也都过去了,我就会回来,和你重逢,那时你可不要有新欢啊。”   “不会有新欢的,无论多长时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永远只爱你。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说爱你太晚,太少。”   他转动方向盘,夜色逐渐侵袭,勃兰登堡门上的灯光开始亮起。车停在离边界不远的地方,远远可见一众史塔西正驱车赶往边界的检查站。   “那你再多说给我听听吧,尤利安,说你爱我。”   “我爱你,莱茵,我爱你。”   “我也爱你,永远爱你,尤利安,我的尤利安。”   我至今记得我们相拥在一起,深深地亲吻彼此,唇舌纠缠,爱意浓烈,久久都不肯松开。直到远处传来铁丝网在地上拖动的声音,我们才结束那缠绵的一吻。   他抚住我的头,与我额头相触。   “你不要害怕,我会尽全力在这边为你挡住,你只管逃,只管去救乔治,记住萨沙交给你的一切,追杀你的人都是第二总局的,你要见招拆招,实在躲不了,去找理查德,叫他给你庇护。不要再顾虑立场,不用担心我在这边会难过,只要有你的爱,只要你活着,对我来说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与幸运。”   “要相信我们一定会重逢,一定。”   最后的最后,他在我唇上轻轻印了一吻,滚烫的眼泪滴落在我面颊。   “下车吧,往前走,不要回头。”   “记住,千万不要回头。”   我紧咬牙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次吻了他,随即跳下车,直直朝铁丝网正在拉起的边界走去。   在一众熟知我身份感到疑惑不已的史塔西的目光中,我提着手提箱,迈着承载生命力量的步伐,旁若无人地走过检查站,无人问我,更无人拦我。   1961年8月12号晚上11点15分,我跨越东西柏林的边界,走上了被追杀的叛逃之路。我犹记得那天身后的铁丝网缓缓拉上的声音,史塔西们为了恐吓难民朝天放的空枪,以及身后杜恩等下属不解地呼唤我的喊叫,我的哭声回荡在风里,可我没有回头。   至终都没有回头。   没有,回头。   --------------------   PS:明天完结 第114章 Chapter 114   =============================   你问我后悔吗?   早知道是如今这种状况,那天我是否该回头再看一眼他?   可人不走到绝望的一步,是不知道该不该后悔的。   起初的时候,因为有营救乔治这件事,我尚能忍受与他分离的悲伤。心里怀揣着两件事,活下去,救出乔治,还不至于太过彷徨。   我很快来到了英国,隐姓埋名地打探乔治的消息。此间我一直通过《泰晤士报》等报纸来关注柏林问题,知道那堵墙终于修好,报纸上刊登了他在修好那堵墙后站在墙前拍摄的照片,我小心翼翼地剪下放进钱包的夹层里,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年,我在苏格兰场好不容易打探到乔治的消息时,身份的隐秘却再也隐藏不住,克格勃的追杀如期而至,第一次我不设防受了伤,躲在家里疗伤整整一个月。本来身体已经恢复,却在报纸上得知他被调回莫斯科驻德苏军总司令换人的消息,再次受到打击,昏迷了整整三天。要不是我好心的邻居因为下雨漏水敲我的门,我怕是要在那个雨夜发烧死去。   但又想着乔治还在监狱里,不能辜负他给我的任务,便重新调整状态,努力恢复健康。此时世界局势又发生巨大变化,古巴导弹危机让整个世界差点覆灭,美苏对抗持续升级,军备竞赛深入太空,肯尼迪随后也被一枪爆了头……   可那一切都不再与我有关系,我只想念我的尤利安,怀揣着他给我的任务营救乔治。1964年,我终于摸索到了乔治服刑的监狱,而那个时候,终于发生了件让我开心的事情——赫鲁晓夫被解除一切职务,被迫下台,勃列日涅夫成为新一任领导人。   你看,谁都没有赢,就是他也输了。这个时代不会放过任何人。   我不知道这对尤利安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关于他的消息报纸总是报道得寥寥无几,我总是要搜刮很多家报纸才能得到关于他的一丁点微不足道的信息。有时候报纸不看刊登他的照片,我就会生气,有时候报纸说了他的坏话,我会连夜跑到那家报社狠狠把他们的主编揍上一顿。   营救乔治我花了整整两年,1966年,当我把乔治成功带离那所监狱时,我们望着形销骨立的彼此,又哭又笑,不禁感叹当年在科隆开的玩笑话居然成了真。后来几个月乔治都和我一同行动,本来苏联已经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可他因为腿受伤,或者什么别的原因,总是不肯离开。   或许他已经对我当时逐渐崩溃的精神有所察觉,他不离不弃陪伴在我身边整整一年,不断安抚和宽慰我。尔后我们逃离英国,游荡去法国,比利时,荷兰……可我们根本承受不住来自军情六处和克格勃的同时追杀,每次都落得狼狈无比。   而在那时,我也完全失去了尤利安的消息。   他的名字,就像被这世界抹去,再也不曾出现在我面前。   我绝望地跪在乔治的面前,祈求他去苏联,为我传递一些尤利安的消息,在经历十分痛苦的挣扎后,乔治抱着我哭了一夜,第二天便踏上了去往苏联之路。于是揪着他这根稻草,我感觉自己又可以活下去了。   那段日子,我游荡在法国街头,每天都眼巴巴地望着苏联的方向,渴望乔治传来什么讯息。我等啊等,终于在1967年的清晨,等来了一封来自苏联的信。   信中乔治告诉我,尤利安很好,他还活着,只是他永远退出了政治舞台,不再过问军务和政治。与信寄来的还有一张照片,是他坐在一栋白色房子前的照片,他看起来很忧伤,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似乎老了一些,我仔细端详时,发现他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球。   那是我送给他的玻璃球,里面有一片西伯利亚的雪。   我望着他泣不成声。   因为这张照片,我感受到了他的思念,于是更加坚定了决心,相信我们定有重逢的时刻。   可至此就再只有这一道消息了,因为克格勃的追杀,我四处逃窜,地址变动不定,久而久之,便和乔治失去了所有的联系。   其实我不是没有尝试过回德国,有一回,1969年的时候,我壮着胆子来到西柏林,我知道米夏在那里。于是我和他隐秘地见了一面,那时他已经是史塔西对外情报局的副局长,在见到我时还是哭成了一个泪人,他告诉我了很多有关尤利安的事情,说赫鲁晓夫下台后,勃列日涅夫依旧不改他们对尤利安的忌惮,以休养身体的名义“软禁”着他。他的人身安全有所保障,可再也无法恢复真正的自由。   因为那次仓促的会面米夏遭到了克格勃的怀疑,被审查了足足一个月,没人比我更了解克格勃的审查,自此之后我再也不敢轻易与他见面。   我逃啊逃,转眼间就到了1970年,那天,我站在西柏林的一处熟悉的街道上,转身步入了一处公寓,在那处公寓里我得到了一个地址,于是我飞向了挪威。   阿尔塔,我听说这是个美丽的地方。有很漂亮的极光,沉睡着很美的人,   在那里我见到了维克多少校,我昔日的朋友日渐苍老,而那位伊兰伽也已离世。少校孤独地生活在一处临海的渔村,对我的到来很高兴,他带我出海打渔,和我并肩坐在一起,忧伤地看海。   海面很平静,映照着极光,雪落无声,我们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他告诉我,他的爱人,就战死在这片海里。如此冰冷的海,他时常担心他在海底无法安息,可又觉得,他那样的最高指挥官,能光荣地战死,也是一种幸运。我坐在他身边默默流泪,告诉他我爱的那个人现在在遥远的东方,我们互相思念彼此,却无法见面。   维克多少校握住我的手,告诉我要有信心,因为没有什么能阻挡相爱的人见面。   要耐心地等待,等待重逢的那一刻,在此之前,就要好好活下去。   晚上,我们会在他那栋简陋温馨的维京木屋里,围在壁炉前聊天,我把尤利安的照片拿出来给他看,他居然认出他来,笑着说是位大人物,就连挪威的报纸上都登过他的照片呢。他又骄傲地给我看他爱人的照片,尽管很多年前我就看过,但他仍是忍不住拿出来。   他和那位最高指挥官站在矢车菊中,笑得很开心,那是属于他们的年轻时代,我笑着说,真可惜我身上没有和他的合照,因为唯一一张夹在他的钱包里呢,那时我很不开心,满怀心事,面对镜头根本笑不出来,可他却兴致满满,在十二月党人广场上,我们并肩而站,就像两位兄弟。可没人知道我们是爱人,我们会亲吻,会做爱,会吵架,甚至打架,可我总是打不赢他,而他打完我后却很快道歉,真挚到让我找不到理由还手。   说着说着又泪光闪闪,维克多少校只能一遍又一遍抚摸我的头,不住宽慰我。忍耐吧,等待吧,总有重逢的那一天,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后来我总觉得自己太过残忍,要知道维克多少校再也等不到那位最高指挥官了。他只能守着这片海,永无休止地怀念他。   后来我们总是沿着海岸线散步,有个叫瓦利基的小孩总是围着我们,他看向我时很好奇,嘟囔着原来维克多叔叔居然还有朋友。没过多久我便和维克多少校告别,因为长期被追杀的生活让我深知自己并不能在一个地方久留,为了保护少校的安全,不为村民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在1970年离开了挪威。   可下一步要去哪里?我不知道……如今我游荡在这世界,犹如孤魂野鬼。   每天深夜,我总会拿出尤利安的照片在灯光下细细观看,轻轻抚摸他嗅闻花香时露出幸福笑容的脸,就好像他还在我身边。有时候,我也会拿出萨沙的笔记本,一遍遍翻阅,重温他们的过去。另外,让我惊喜的是,他和艾伦的唯一一张合照不知什么时候被我夹在笔记本里,于是他们也开始陪伴我,我陶醉在他们的笑容中,好似还和他们在一起,没有分开。   我无数次亲吻那些照片,却又担心把照片弄皱了,总是小心翼翼抚平边角,就像呵护精美的宝物。又一次在被克格勃追杀的时候掉进河里,第一想到的就是被胶纸包好的照片和笔记本千万不要被水打湿,丝毫忘记身上的枪洞会要了自己的命。   很多次,我都想破釜沉舟地直接冲到苏联去,甚至幻想绕一大圈通过中国进入苏联,可想法往往还来不及实施就会被一次暗杀或者袭击所打破,叫我认清无情而残酷的现实。转眼间,时间来到1971年,我惊惶不已地意识到,十年过去了。   十年……十年啊……   人生有多少个十年……   我走在塞纳河畔,忧伤地注视河水,常常默然流泪,河水倒映我悲伤的面孔,我察觉到自己早已不再年轻。   恍然间,我已经四十岁了啊……   时常回忆起铁丝网拉起的那一晚,我离开的脚步时那样坚决,听他的话,没有回头,可我后悔了。我坐在塞纳河畔,看着自己日渐衰老的面孔,后悔了。   我应该回头的,甚至转身,跑向他,告诉他我不会离开他。   可那样我们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呢?   我们下定决心要对抗时代,是否真的会像索尼娅所说的,注定会粉身碎骨?   不再有答案了。   唯一知道的是,那时我们的确发了疯,昏了头,可我们意识不到。我们沦陷在彼此的爱与身体里,在伤痛和愤怒中完全丧失了理智。生出很多无端的妄想,而妄想注定只会让人失望,甚至绝望。 第115章 Chapter 115   =============================   你问我有没有想过一了百了?   如果我说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我曾经逃去贝尔格莱德,站在萨瓦河畔,注视着夜色下泛着玄光的河水,想起萨沙曾经痛苦地跳下去过,于是我脑子一昏,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那可是冬天,而我也不再年轻,落水的瞬间就开始抽筋,四肢无力地摆动。   我在冰冷的河水里注视月亮,想起他曾经告诉过我,无论我们在哪里,都仰望的同一轮月亮。是的,尤利安,想必你此时也在思念我,可我真的累了,十一年......我和你相爱也不过十一年,如今已经分别了这么长时间,绝望日益侵袭我,对你的思念没有一天不再增长,就像蚂蚁爬进我的骨髓里,窸窸窣窣搅动我的灵魂,叫我疼痛难忍......   尤利安啊尤利安,你也还在爱我吗?   于是我放弃了挣扎,任身体在河水中沉沦,意识逐渐丧失,但在最后一刻,我突然又觉得,如果自己真死了,那就可真输给这个所谓的“时代”了,我猛地睁开眼,朝着月光涌动之处游去,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而没过多久,在被克格勃追杀至维也纳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被我刻意遗忘好久的人。他站在人群里,沉默而哀伤地注视我,灰色的眼睛仿佛在嗔怪我为什么没去找他,我悻悻转身,却被他的手下强行摁下。   我来到了美国。   理查德已在1966年成为了中央情报局局长,到现在已经六年了,他说要不是肯尼迪被刺杀那件事儿废了中情局太多精力,他一定会更早地找到我。而我没有告诉他的是,其实我一直在有意躲避他。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看到他。   但如今权势滔天的他可不会轻易让我溜走,猜猜看他用什么方法留住了我?对,是尤利安的消息。他在苏联的间谍偶尔会传来关于尤利安“退位”后的情况,毕竟他可是他的宿敌,没人比理查德更“关心”尤利安。因为那每几个月传来的一份简明扼要的情报我被理查德困在美国整整五年。   五年,我生活在华盛顿,住在理查德的豪华公寓里,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人跟着,跟软禁没什么不一样。可理查德说他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毕竟我仍处于被克格勃不知疲倦的追杀状态中。   可我不关心,也不在意,我和理查德没什么好说的,我们也不聊天。他的公寓很大,工作也很忙,明明住在一起,却时常一个星期都看不到对方。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是圣诞节的时候会专门邀请我和他一起吃饭,那个时候他总会出神地望着我,而我便会把一杯价格昂贵的红酒泼到他的脸上。   可他并不生气,只是哀婉地劝我去看心理医生,他说,他早就提醒过我,是我固执地不肯接受既定的结局。   他细致而优雅地擦拭红酒,眼底沉着深不可测的落寞,我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把他揍了一顿,我骂他都是他们这些大人物毁了我,毁了我的人生,毁了我的爱情,我的所有!可他,CIA局长,全美国情报人员的老大,就这样任我打,毫不还手。   我打他打累了,便瘫软在地上哭。他沉默地注视我,抬起颤抖的手落在我头上,轻声说,对不起。   可对不起,不能挽回我失去的一切。   起初,我很爱闲逛在美国街头,看着那些鲜活的面孔,我时常会想,美国人到底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他们也是人,有直头发,也有卷头发,眼睛和皮肤的颜色各式各样的,女孩儿和孩子们在街头吃着冰淇淋欢笑,年轻人在广场上扛着日本产的音响跳街舞,中年人每天兢兢业业上班,忠诚对待自己的伴侣,却丝毫不影响搞外遇,老人们在公园里散步,卿卿我我时,看起来很甜蜜,而下一秒或许就会被某些混混抢去身上最值钱的结婚戒指,而混混们就会去蹲大牢......   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这些事情在世界各处都会发生,所谓的对抗,到底在对抗什么?一群人对抗另外一群人,收获了什么?国家的威望?名声?可那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多么可笑,因为一道铁幕,一堵墙,无数普通人的一生都被改写,被迫与爱人和亲人相分离,而相见却遥遥无期。   很多人都会讲大道理,可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尽管已经人到中年,却不如少时清醒。我越发感觉迷茫和荒谬,心理状态就直转急下,理查德建议我去报考医生执照。   他说,你总得找点事干。   也许他说得对,后来我才明白,我19岁时被关在地下监狱的那段日子尤利安逼我看书,被迫叛逃的那几年他要我去救乔治,无非就是想给我找点事干,人不找点事干很容易陷入浑浑噩噩的状态,而这种状态对于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我来说无比危险。他很早就看清了我,看到了我的怯懦,也知晓我的执着。   于是我开始考医生执照,那一年,1975年,理查德已退休,时常还会辅导我的学业。   我也不再和他吵架,尽管尤利安的消息又断了,但至少我有了考医生执照这件事。   这件事又拴住了我的命。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我结束考试后回到公寓,理查德坐在一片黑暗中,当我开灯时,发现他正在哭泣。他很悲伤,我从未见过他那么悲伤。   他说,莱茵,你的父亲,兰德尔去世了。   我瞬间大脑充血,请原谅我吧,在那一瞬间我竟然忘记缅怀我那去世的父亲,而是在想,万一我和理查德一样,悲惨到至终都不能再见到那个人怎么办?   我嚎啕大哭,嘴里竟喊出了“尤利安千万别死,再多等一等我”这种话,理查德前所未有地发了脾气,快六十岁的人抄起家里的棒球杆狠狠打了我一顿,他说他这是为我父亲打的,也是为我打的,他骂我不争气,说我要是早听他的话也不至于沦落现在这个地步......   打完我后他又抱着我哭,说他对不起我的父亲,对不起我,从那天开始,理查德的身体状况就急转而下,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他的瞬间苍老让我意识到原来他的命也是拴在另一个人身上的,这该有多么危险。   1977年,坐在花园里休养的理查德突然对我说,克格勃对我的追杀结束了,只要我不踏入苏联以及其管辖内的国家,我就是安全的。我问他什么意思,他不看我,目光落在花园中摇曳的矢车菊中,说,你自由了。   我自由了。   没有克格勃再追杀我了,可我依旧不能回去,依旧是苏联板上钉钉的“头号叛逃分子”。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放弃了对我的追杀,可我早已麻木到不再抱有探寻究竟的好奇心。   十六年,我被追杀了整整十六年。   和他也分开了十六年。   恍然如梦。   后来我告别理查德,回到了西柏林。自此我便住在维克多少校的公寓里,开办了自己的诊所,成为了梦想中的“穆勒医生”。   当我第一次拿起手术器具,挽救病人生命时,有那么一刻,仿佛萨沙就站在我身边。   他笑着,注视我,并不说话。   但他给我很多信心,让我相信自己的确有那个能力。   萨沙,萨沙......我的萨沙......你看到了?   那堵墙,那堵横亘在东西柏林,将我和他分开的那堵墙……   闲暇时我时常走在柏林墙下,抚摸那冰冷的墙体,萨沙,你说当时尤利安建造这堵墙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他亲手建立了一堵把我和他分离的墙,他那时就知道我们会分离这么久吗?他是如何咬牙把这堵墙建造起来的啊......   我知道自己是个奇怪的人,但奇怪的不只是我,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柏林墙下痛哭,思念另外一边的人,我并不独特,我只是这个荒诞年头里普普通通的一个。   萨沙,萨沙,你听到我在哭吗?   你不是说,你是一阵风,一道月光,永远在我身边的吗?   大概因为情绪持续低落的原因,1980年,我终于病倒了,诊室里的护士小姐凯瑟琳照顾我时,听到我在迷迷糊糊喊着许多名字。可那些名字她一个都不认得,善良的她只能到处去打听。或许是因为她太过随意去打听一些不得了的大人物,终于吸引了一些目光。于是在那年年末,我的病床前来了一个人。   他把我抱在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莱茵啊,这么多年,你究竟去哪里了?我的莱茵.......   我们竟然都老了啊,莱茵.......   那天米夏在我病床前守了我整整一夜,还偷偷叫来史塔西的高级医生为我治疗,跟随医生悄然前来的还有已是反间处处长的杜恩,金发少年如今也是满面沧桑,在我面前落泪不止,拼命抓住我的手亲吻。   他说这么多年没有一刻不在想念我,想找我却又不敢。可我的杜恩,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伸出手抚摸他柔软的金色头发,就像回到当初那次抓到弗兰克时我们在史塔西医院的那一回,他对我说,他会永远站在我这边。   是的,你做到了。追杀我的从来只有克格勃,史塔西居然全无动作,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根本不配合克格勃的行动。   旧友的相会让我的身体渐渐好转,此后他们俩便常来偷偷看我,甚至有一回,我在停在公寓外的一辆高级轿车内,瞥见了米尔克的身影。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我沉默流泪。他的头发全白了,我微笑向他挥手,他再也无法忍住情绪,转过头去抹泪。   于是我就这样在西柏林生活,日常做我的穆勒医生,空下来时就去柏林墙下散步,偶尔与旧友见面,身体和心灵渐渐好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有些事情在慢慢看开,所以说,时间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可我知道,时间无法抹去我对他的感情,对他的爱与思念只会与日俱增。   只是我不再悲伤了。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生出了白发,在灯光下看起来像是淡淡的金色。让我想起尤利安的那一头近乎于银色的金色头发。我至今怀念那绸缎般的触感,我曾抚摸了无数遍,亲吻了无数遍。   如今科学日新月异,我将常带在身边的他们的照片重新洗了很多张,摆在家中的客厅和卧室里,尤利安永远在紫藤花下微笑,在白色房子前思念我,艾伦和萨沙看起来很幸福,那个时候他们都很年轻。   可我却老了。   可是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好处,至少面对很多事情都可以泰然处之。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犹记得那天我一早醒来,街道上哄闹得不行,凯瑟琳毫不避讳地就冲进我这个老年人的卧房里,三下两下帮我穿好衣服,拉着我就跑到了勃兰登堡门下。   看啊!穆勒医生,看啊!她激动得像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在人群中,两颊通红,蜷发跳跃着阳光,让我想起了索尼娅,也让我想到了另外一名“凯瑟琳”。   她欢呼着,随着人群欢呼,柏林墙被推到了!德国要统一了!   穆勒医生!你可以回东柏林了!   不,是我们终于回到柏林了!!   1989年11月9日,他亲手建立的柏林墙被推倒,我仿佛成为了年轻人当中的一员,跟着他们欢呼,奔跑向勃兰登堡门,奔向菩提树下大街,大声欢笑,大声歌唱! 第116章 Chapter 116   =============================   时隔28年,我再次站到了少时生活的那片街区。真令人不敢相信,我的那处公寓还在,陈设居然一点都没变。当然,这都多亏了米夏。无数次他一个人来到我的公寓里怀念不知在何处的我,到最后自己掏钱把这处被拍卖的公寓买了下来。   他相信我总有回来的一天。   德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史塔西解散了,这个被全德国人唾弃的情报机构终于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鲁斯彻斯特103号大楼也被改造成史塔西博物馆,每个东德人在路过时都会投向深深厌恶的一眼。   而我站在外面,却只有怀念。   你看,那是13号大楼,无数次我在天台上无奈望天,感叹什么时候可以脱离这一切。可当我真正脱离后,又无比想要回来。   可等我再次回来时,它却不在了。   一切都改变了。   米尔克和米夏也退出了政治舞台,他们终于用不再扮演敌对角色,共同隐居在勃兰登堡的乡下,我时常去探望他们。当然,我也和安迪见了面,他很幸福,儿孙绕膝,昔日的金发少年已经被人唤作“外公”。只是我的菲利普警长,已经在几年前与世长辞了。   我坐在他的墓碑前,喝了很多酒,和安迪哭成一团。安迪告诉我,菲利普警长去世时还挂念在外逃亡的我,他说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次回到了耶和华的怀抱,嘴里不住地祷告,竟是祈求我的平安。   我不住抹泪,随后安迪邀请我去他家用餐,他有一个温馨的家,很幸福,让我也很幸福。临别时,他抚摸我胸前的耶稣十字架,再次靠在我肩上哭了出来。   我知道他在想念他,因为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   于是1990年秋天,我在早已把我当成父亲一般看待的凯瑟琳的陪伴下,来到了德累斯顿的Geheimnis,这里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么隐秘的小村庄了,高速公路修到了这里,经济快速发展,旅游业成为了这里的支柱产业。   “多美啊!穆勒医生,你怎么知道这么美的地方呀!”   凯瑟琳穿着漂亮的碎花连衣裙,在易北河畔的花丛中跳起舞来,阳光下她就像一只小精灵,我看着她露出幸福的笑容。   是啊,我怎么会知道这么美的地方呢?   我遥望深沉的山峦,沿着小路缓步慢行,最终,我看到了那处橡树下的石屋。石屋里走动着一个年轻人,穿着白大褂,在对一位年迈的老妪说些什么,我在震惊中快步走过去,以为自己见到了他。   可当我看清时,才发现不是他。   是啊,怎么可能是他。   我真是老糊涂了。   年轻医生疑惑地看了看我,转过头去继续和病人说话。但突然,他又转过头看我,紧紧盯住我,良久,他最终从诊室里走了出来。   “先生,您在流泪。”他贴心地递给我一方手帕。   “抱歉,我......我只是在怀念一个人。”我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年轻人温柔地笑,说:“我知道。”   “你知道?”我讶异地看他。   他点点头,神色缱绻地说:“那个人曾在这里救死扶伤,为我那从树上摔下来的妹妹悉心治疗,可在某个枪声四作的早上突然消失,然后......”   “然后是您,告诉我他去了一个名叫苏兹达尔的地方。”   他深深凝视我,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捂住脸哭泣起来。凯瑟琳连忙跑了过来,扶住我有些生气地对年轻人说:“你跟他说了什么?他年纪大了,可受不了刺激!”   年轻人脸色瞬间红了起来,眼睛却再也没离开过漂亮的凯瑟琳。   那天下午,他和凯瑟琳一起陪我爬上后山,穿过湿润的森林,满是浆果的灌木丛,我站在山顶,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再次见证了Geheimnis的落日。   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落日。   回到柏林后,凯瑟琳便和那位年轻人交往起来,1991年的6月,他们在我的见证下成婚。我不禁感慨这传承和缘分,在婚礼上不住抹泪。   1991年平安夜,米夏邀请我去勃兰登堡和他们一起度过,那天我和米尔克还有米夏一起举杯庆祝,在问到有什么愿望时,我满眼是泪的说,如果耶稣还能听到我的呼唤,请让我早日见到尤利安。   会的,他们相视一眼,说,一定会的。   可没想到亲爱的耶稣居然这么快就给了我回应,几乎在第二天,也就是圣诞节半夜,那个庞大的红色帝国,降下了他们鲜红的旗帜,于26号,正式结束了它那传奇的一生。   我在电视上看到新闻激动的快要晕倒,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我就知道!   我急急忙忙地要回柏林去,米尔克劝我不要太着急,越是到关键时刻,越是要沉着,他嗔怪我一把年纪了还像个小孩,于是打电话给他的一些旧友,让他们帮我办理进入苏联,不,现在应该称为俄罗斯的入关手续。我激动得拥抱他和米夏,回到柏林等待手续的批复。   整整半个月,手续才批下来。我终于被俄罗斯政府允许入境,我终于可以再次踏入那片地土。   1992年一月,我先是来到了列宁格勒,或许不久后又要改名成为圣彼得堡。我在那里四处游荡,走过我们当年走过的路,一边怀念过去,一边寻找他。可是他的身份和信息据说被格鲁乌小心隐藏了下来,想找到他的下落谈何容易?   我走在涅瓦河边,想起当年我和他闹情绪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抚我,只能对自己下狠手,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就跳进了涅瓦河,然后自己狼狈地爬起来,发了整整一天的烧。这么想来真是好笑,他,萨沙,我,似乎都对跳河情有独钟。这是为什么呢?   在圣彼得堡呆了一个多星期,我意识到自己这样茫然的寻找只是白浪费时间,或许我该去格鲁乌总部去问问,但一想到自己现在早就不是什么公职人员的身份,还是个前逃亡分子,还想去人家军方情报部打听消息,怕是要在如今的俄罗斯蹲大牢吧。   可该去哪里寻找他呢?   没过多久我就会得到答案。   有那个一个人,他说永远会和我在一起,于是他用一生来履行这个承诺。   在我来到俄罗斯本土的那一刻,常年从事情报工作的他或许就得到了消息。   当他站在我面前冲我笑时,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说:“莱茵,你终于来了。”   漂亮的棕色眼睛并未因为面容的衰老而失去光芒,乔治依旧还是那么精神奕奕,只是因为年轻时双脚的冻伤让他在六十岁出头的年纪就坐上了轮椅,我蹲下身拥抱他,匐在他腿上痛哭起来。   “还是这么喜欢哭。”他捏捏我的脸,说:“像个女人了哦。”   他依旧不改这样玩世不恭的语气,尽管在苏联生活了这么久,可他的性格一点都没变。但我敏锐地在他目光里察觉出一丝怅然和落寞,那头红色巨兽的瓦解,彻底带走了他的信仰。   我推着他在涅瓦河边走了很久,聊着这些年的过往,可我们谁也没有提到尤利安,默契般地只谈论彼此,直到日影西斜,离别在即。   “三十年,在人的一生中好像也不怎么长。你知道爱一个人,却无法给他幸福的感受吗?”   我怔怔地望向远方,金色的夕阳绵延在天际,很美,有一种忧郁的悲伤。乔治缓慢地扬起嘴角,目光也飘向远方。   “曾有这么一个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他说,那人以为他不爱他,但他其实最爱的就是他。起先他觉得不能说爱,可等到能说时却一切都晚了。他无法给那个人幸福,于是他也决定不再拥有幸福。”   他迎向我湿润的目光,笑容很温暖。   “起初我是为他们可惜的,但现在我却觉得,他们都是幸福的。”   “三十年,很长了,长到莫斯科下了无数次的雪,音乐厅里演奏了数不清的六月船歌。”   “可他们依旧在等待彼此,不是吗?”   我眼泪再也止不住,转过头不让他看到我哽咽痛哭的模样。   “他总会在日暮时分去往那个地方,没人知道他在怀念谁,而又在等待谁。”乔治温柔握住了我的手,轻声说:“我想,是时候了。”   我站在原地,目送乔治离开。护工推着他沿河畔离去,夜幕垂落,星辰闪耀,他的背影孤独而寂寥。这些年来他应该也受了很多苦,信仰的崩塌让他再也无法像往日那样继续保持高昂的战斗精神。我想他也一直在尝试联系我,可这对我们来说都并不现实。   第二天,我径直来到莫斯科火车站,顺着十月铁路去往莫斯科。   窗外掠过一片片琥珀色的白桦林,在积雪里沉静而温柔地伫立,我在温暖的车厢内不停揩泪,小心掩饰自己的哭声。   是不是人老了就喜欢哭?还是我这个人本身就爱哭?   可你看到了吗?白桦林中有两道身影,他们在林中奔跑,欢笑,复又安静下来,牵起彼此的手,回转身来遥望我。他们是很年轻很漂亮的孩子,望着我,很深情,也很忧伤。   我不敢再看。   终于,我再次来到了这个地方。   马雅可夫斯基广场,柴可夫斯基音乐厅。   我伸出手,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我的羊毛手套上,这是个雪天,很美的雪天。   柴可夫斯基音乐厅掩映在漫天的雪后,就像久远的回忆般模糊不清,我缓步走过去,却不知该不该进去。   仅仅是站在这里,鼻子就开始发酸,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即将会发生了吗?我真的会在这里等到他吗?看,雪越下越大,他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也会来吗?   我找了一道树下的长椅坐下身,拢紧了当年他买给我的柴斯特大衣,这些年来我一直舍不得穿,此次来到俄罗斯,便觉得无论如何要穿上,令我惊喜的是,过了这么多年,穿起来竟依旧合身。   雪似乎小了些,我在这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有些冷,我不得不找跑广场上的咖啡店买了一杯热咖啡。我感慨自己还真是老了,换了他就没关系吧。   于是我继续等待,三小时后,已是下午四点。你看,雪快停了,天边又蔓延起美丽的晚霞,密密实实的橙色穿透云层落了下来,为音乐厅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多么温柔的色彩啊,我不禁伸出手来,想要触碰霞光。   慢一点,慢一点……光啊,慢一点落下吧……   羊毛手套蜷曲的丝线变成金色,我沐浴在温暖的霞光中,不知不觉地陶醉,而不知道什么时候,音乐厅内居然开始奏响音乐,我猛然惊醒,伴随悠扬的曲调,出神地朝音乐厅走过去……   “走到岸边——   那里的波浪啊,   将涌来亲吻你的双脚,   神秘而忧郁的星辰,   将在我们头上闪耀。”   我用俄语念着普列谢耶夫的诗,泪水汹涌而下……这么多年我根本不敢听这首曲子,三十年啊,三十年……   一步,两步,三步……我一步一步靠近音乐厅,却突然停了下来。   仿佛冥冥之中的指引,我怔怔地望向左边。   下一秒,我哭出声来。   夕阳下闪闪发光的银发,荡漾碧波的绿色眼睛,雪中寂寥忧伤的身影......   目光相触的刹那,我张开双臂,露出世界上最幸福的微笑,大步朝他走去。   我朝他走去,脚踩零落的残雪,沐浴金色的霞光,伴随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我朝他走去。   我朝他走去,将热烈地拥他入怀,亲吻他温柔而忧伤的眼睛,抚摸他苍老的面容,我朝他走去。   我朝他走去,带着三十年的分离与一生不可更改的爱,我朝他走去。   我朝他走去。   我,朝他,走去。 正文完   BY:美岱   2022.1.6   --------------------   PS:大结局很早就写完了,还有一篇重要的后记,大家记得看。 第117章 后记   ======================   又是雪天,俄罗斯下起雪来真是个没完。   “要来点红茶吗?”我转头问坐在壁炉前看书的他。   他默然点头,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这脾气,跟年轻时一模一样,我走过去揉了揉他那一头银发,说:“别跟我置气啦你这个老头子。”   他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孩子气地把书往旁边一扔,嘴巴张了张,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这个人大雪天还要出门散步,被我一早抓回来后就跟我置气到现在,也不想想自己年纪有多大了,还以为自己是个小伙子哩。我给他泡了杯红茶,他又嫌味道淡,果然年纪越大越不好伺候,作为医生我可在小心呵护他的心脏呢。   这是我们在苏兹达尔生活的第十个年头,最开始我们一起去索契生活了两年,因为年轻时他说要带我去看海的,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去。后来我们回到了苏兹达尔,买下了一栋旧宅子,一同生活至今。我看看,现在是什么年头了,上帝,已经是2003年了,那个时候谁会知道我们还会活到这种2字开头的年份呢?   我们在乡下生活得很安逸,前所未有的幸福,有时乔治也会从圣彼得堡坐火车来看望我们,当然,最常来的是现在已是格鲁乌二把手的阿廖沙啦,当初尤利安下台后,用最后一把力量把他扶持上台,他在格鲁乌当中凭借强悍的实力平步青云,如今已经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他履行了他在战场上向尤利安许下的承诺,一生都效忠他的长官,现在即使早已没有上下级关系,他还是雷打不动每个星期来向尤利安报道。后来和他聊天时我才知道,当初追杀我的克格勃至少被尤利安挡住了六成,而最后放弃对我的追杀,也是尤利安用自己的彻底放权来做的筹码。   我抚摸我爱人苍老却依旧漂亮的面容,在他软乎乎的脸上吻了吻,他害羞地躲到一边,脸颊又红了起来。   “我要散步!”他扬起手中的书本,说:“我要散步!”   瞧他那副孩子气的模样,真叫我又喜欢又心疼,近几年他的记忆严重退化,战争时期留下的旧伤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有点阿兹海默症的前兆。作为他的私人医生,只能悉心照顾他,当然,我也乐在其中。   每天,我都会陪他出门散步,有时候一同步行,有时候我会命他坐到轮椅上。我会对他一遍遍讲述我们过去的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那是我们辉煌却绝望的年代。尤利安听得很认真,但他从不回答我。常年的被监听让他习惯了默然不语,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他总是不开口。   想起那段被追杀的日子,我就觉得眼睛痛。该死的克格勃特工们总是使用一种辣眼睛的粉末,碰到我就朝我撒,还好我随身带着缓解药剂,这也多亏了萨沙。   萨沙提前教会我一切,或许他早就预知到我会有这么落魄的一天。   说到萨沙,我的声音颤抖起来。他对我充满了愧疚,愧疚到他不得不爱我。起初他想尽办法把我往尤利安身边送,送到之后又开始后悔让我身处那样一个血腥的世界。可一切都无法挽回,他在痛苦中自戕,最终用生命来证明了对我的爱。   现在想起来,他真是一个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勇敢的人。我对尤利安说,萨沙没有选择西方世界,他谁都不选,不选美国,也不选苏联,他只是选择了自己。他因为一个想法而走出了第一步,至终都不能再回头。无法挽回之际,他为我们做出了选择,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我们俩的安全和幸福。   听到萨沙的名字,尤利安的眼睛开始湿润,我知道亲手杀死萨沙是他心中无法抹去的痛,尽管他现在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要一听到这个名字,他就会流泪。   我的尤利安,我的萨沙。   我也为你们流了好多泪啊……   我流浪在外,多少个日夜站在墙下,幻想自己能把墙挖出一个洞,来到你们身边。   可整整三十年,过了整整三十年啊......   记起柏林墙建起的那天,尤利安亲自开车送我离开,或许那时他就抱着不会再见的绝望心情。   绝望,谁又不绝望?   索尼娅如果不绝望,她会在我面前跳楼自杀吗?   尤利安,你恨过索尼娅吗?她迫使我们分开这么多年。当时我曾恨过她,可我现在不恨她了,她在当时做的是她能想到的最优解了。因为我们俩,已经昏了头,居然妄想着去对抗那个庞然大物,对抗那个时代。   那么碾过我们的,只有无情的时代车轮了。   最终我还是拗不过他,推着他走在了通往河边的碎石路上,周围的白桦林变成金色,雪在地上落了薄薄一层,被轮椅压出两道浅浅的印痕,我私心将自己的脚印踩在印痕上,仿佛打上某种烙印。   苏兹达尔的仲秋很美,这么多年我都没看够,怪不得他总是固执地要出来散步。转过这条林荫道,我们来到了河边,我给他拢了拢围巾,整理盖在他腿上的毛毯。   他看着河水出神,我们很少谈话,这是他常年形成的习惯。   我将他的手放进毛毯下,他突然转头看我,目光变得疑惑。   “你是谁?”他问。   我轻笑,俯身对他说:“我的身份有很多,你想听哪一个?”   “都想听。”   我想了想,笑着说:“我是一个医疗兵,是一个街头地痞,是一个将军府邸的清洁工,还是一家医疗诊所的护士,但更多情况下,我是一名史塔西秘密警察,是你在东德的情报线人,是你的私人医生,还是你的地下情人。”   他绿色的眼眸闪了闪,问:“为什么是地下?”   我正准备解释那时我们所面临的困境是多么绝望时,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莱茵,这里已经没有窃听器了,就算有,我们也不需要再害怕了。”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眸明亮起来,我意识到他在这一刻回来了,回到那个还记得过去一切的尤利安,我的尤利安,我的阿兹雷尔将军。   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仿佛宽慰我:“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恍若回到1950年东柏林的夏天,我19岁,怀着一腔热血揣着把左轮手枪愣头愣脑地去袭击他,结果被关在卡尔斯霍斯特地下监狱里三个月,被他用枪指着念完普希金的诗,眼泪汪汪地问他:“一切都会过去吗?”   他那时半倚在书桌上,微微侧头,银金色的头发氤氲梦幻色泽,台灯暖黄色光让他看起来很温柔,美得一塌糊涂。   “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笑着说。   原来这么多年,他早就给了我答案。   一切都会过去,墙会倒塌,铁幕会降下,我们会再次重逢,在一片金色的霞光下。   *************   最后的最后,是他们故事的最后。   莱茵·穆勒和尤利安·阿兹雷尔正如他们奇迹般的相遇那样,在2005年春天的某个明媚的清晨,一同在睡梦中走向了彼岸。他们衷心的朋友阿廖沙力排众议,将他们合葬在了一起,于苏兹达尔河岸后的白桦林。与他们一同下葬的,还有一个杉树木雕,一个玻璃球,一条银质的耶稣十字架项链,另外还有一本磨损严重的笔记本,以及几张发黄的照片。   葬礼上阿廖沙请来了有名的钢琴家,在一众前来参加葬礼的军人面前,演奏起了有那么点不合时宜的《六月船歌》,不久后来宾们都在曲子中默然哀悼,只有一个人哭得不能自已,丝毫不顾及形象,以至于从轮椅上摔了下来。   他们都认识他,那个来自英国的传奇间谍,可他们并不明白他为何哭得那么伤心。因为知晓他心意的人并不多,知晓逝者那段过去故事的人也并不多……因为那是……   那是一个关于爱,关于信仰,关于生存的年代。   那是一个诡谲的,多变的,充满阴谋的年代。   但那是他们的年代。   他们鲜活,他们迷茫,他们痛苦,他们挣扎……   但一切都过去了。   他们会活在后人的记忆里,在幸福的彼岸徜徉。   而我们要做的,便是铭记。   因为我们不忘记,他们就永远不会逝去。   全文完   B Y:美岱   2022.1.6 第118章 写在最后(很重要)   ====================================   *******写在最后   ——主角   莱茵·穆勒(Rhein·Müller)   原创人物。   最简单的最大众的德国名字,因为他就只是个普通人。或许他父亲的身份为他带来了一点不一样的背景,但就凭那个背景还不至于让他经历这一切。莱茵并非一个完美的角色,甚至缺点甚多,他满脑子只有美色,不考虑后果的冲动,很多事情非常想当然......可他幼年丧失父母,战后14岁就辍学,混迹于街头,文化水平低,用索尼娅的话说,“连书都没读过几本”,用米尔克的话说“至少看起来不像个文盲”,所以请大家原谅他有时候傻头傻脑,看不清局势,到最后都玩不过那些人吧。这不是个童话故事,而是一个有些残酷的现实故事。   大家应该都还挺喜欢小莱茵的吧,我看过有读者说他是个双标颜狗,呜呜,虽然有点伤心但此话我已经借理查德骂过他了,和你有关系的就救,没关系的就不救,可这不就是正常人吗?谁能做到那么伟大,一视同仁呢?   其实很多时候,对于莱茵来说,并不是处于一个是非判断的抉择上,很多对他来说没有“是”或者“不是”,而是出于一个价值判断,即“应该”或“不应该”,而价值判断,往往是没有所谓的正确与否的,只能凭借自己的心意去做出选择。我把他放到了这样一个故事里,很多时候也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自己在走。创作的乐趣就在这里,莱茵在某种程度上是自己走下去的,而作为作者只是为他创造了环境。   而这个环境实在是残忍至极。写到最后那分别的三十年,我差点痛苦到落不下笔,用第一人称写作太痛苦了,仿佛是我在经历那一切。呜呜,可能看文的读者朋友们也一样吧。   尤利安·康斯坦丁诺维奇·阿兹雷尔   (Юлиан Константинович Азрель)   半原创人物。   “尤利安”取自那位被称为“叛道者”的罗马皇帝,“阿兹雷尔”则是圣经中吹响第二声号角的“死亡天使”,意为天使和死亡结合在他身上。他有贝加尔湖般清澈的眼睛,恬然纯真的绝美面孔,也曾拥有过善良和仁慈,但他也是残忍和嗜杀的,文中我没有很多直接表现,只有最后部分他用斧头活生生地来砍人体现过一回。不难发现他的心理其实是扭曲甚至变态的,所以他本能向往单纯和简单。关于他为什么好几回说想要当莱茵的父亲,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因为自己摒弃了父母,下意识想找回那种感觉,心理学上有个什么术语来着?我忘了,但这就是他表现爱的方式,并非一个正常人表现爱的方式。   至于他的“叛道”,则体现在他最后下定决心的对抗,但老实说,这种对抗我和索尼娅持同一种看法,那是他因为莱茵昏了头,丧失了理智而做出的决定。因为他们对抗的是这个时代,就是他,力量也是渺小的。   政治经历有参考朱可夫元帅,“康斯坦丁诺维奇”其实就是朱科夫元帅的父名,其实说简单点就是“功高震主”,只是苏联体系内派别复杂,想要他下台的理由很多。而在苏联,被搞下台后是什么结局,就不用我多说了,贝利亚说枪毙就枪毙。而唯一的办法,就是像朱可夫元帅那样,无任何罪名地退出政治舞台。   尤利安并非一个讨人喜欢的角色,但我深沉地爱着他,就跟文中莱茵所说的一样,说不清楚爱他是出于怜悯还是什么的,要说可怜,他在本文中算是排的上号。大家看他,都是通过莱茵的视角,如果真想细细探究他,可以抽脱出来,以一个上帝视角来看他,就会更加了解他。   比如亲手修建起柏林墙他是什么心情?那三十年他又是怎么度过的?   并且,不妨可以想想,当他在多年前知道理查德获取了有关莱茵的信息,想把莱茵送到他身边玩“美人计”时,他会是什么心情?我猜,他肯定也有暗自喜悦吧,这下有正当理由把莱茵留身边了,但与喜悦同来的则是更多复杂的情感,毕竟这是条不归路。   ——配角们(按国别)   *苏联:   萨沙·科帕茨基(Саша Копацкий)   真实历史人物。(想不到吧!)   是的,萨沙是真实历史人物。双面间谍,历史上大多叫他亚历山大·萨沙·科帕茨基,“萨沙”是他在苏联这边的代号,其实隐匿在“萨沙”后的是“阿列克桑德尔”,因为亲近的朋友们都叫他萨沙,所以定下了这个代号。而在美国那边,他叫作“伊高·格力高里耶维奇·奥洛夫”,代号也就叫做“奥洛夫”。他还有好多个名字呢,在此就不一一介绍了。在历史上,他是专玩美人计的人物,帮美国人把东德妇女送到苏联军官那里套情报,实行策反等。本文也是参考了他这一行动,但文中的萨沙只借用了他的名字和计谋,出身背景都不相同。   萨沙可以说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角色了,把他写死我哭了整整六天。他的反叛,他的玩弄,最初看起来是那么荒唐,那么残忍,可到后来又觉得,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本就没有道理可言,那么他想做什么,为什么还要追究个什么道理呢?   索尼娅·杜涅奇卡(Соня Дунечка)   原创人物。   名字来自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当中女主角“索尼娅”和男主角妹妹名字“杜涅奇卡”的合并简化版。   我在文里并没有交待清她为什么要帮克格勃监视尤利安,因为说起来各种理由都可以,她的出身,她的立场,甚至可以出于情感......这些读者朋友们可以自行想象,思考空间会比较大。她对主角们的感情也是复杂的,需要去细细体会。她最后的自杀,其实算不上有多伟大,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尤利安下台,她就算是克格勃的人,帮忙瞒了这么久,也一样逃脱不了罪名。那么死三个和死一个的情况下,她做了选择。但伟大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的是,至少索尼娅是清醒的,她的确看清了局势。   叶甫根尼·佩特洛维奇·皮托符拉诺夫   (Евгений Петрович Питовранов)   历史真实人物。   克格勃驻卡尔斯霍斯特机关主任的位置其实一直在变动,本文全部设定为他,那么与尤利安一样的是,他也在这个位置上坐得足够久了。   那么,他是否也会被别人害怕?是否也会被别人忌惮呢?   他为什么甘愿去成为一颗弃子我没有明写,因为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也是被迫做的这个决定。这么一看来,无论是谁,还真的都逃脱不了。   当然,历史上他没死这么早,任期也只有四年(1953-1957)长得文质彬彬,戴着个金边眼镜,却爱好打野猪,让这个人在一众机关主任里脱颖而出,被我相中,结果给了他这么惨兮兮一个结局。对不起了上校,请放过我吧呜呜。   历史上1957-1961任卡尔斯霍斯特机关主任的是阿列克桑德尔·米哈伊洛维奇·科洛科特夫,这位与克格勃主席谢列平一直不和,谢列平最终搞定了他削弱了东柏林克格勃的力量,所以叶甫根尼的经历也借鉴了这位。   安索洛夫(Ансолов)   原创人物。   这位老同志没什么好说的,但有一点,读者朋友们可以思考一下,那天在莱茵帮忙送东西给索尼娅,他在其中起到了个什么作用呢?   他是否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阿廖沙(Алеша)   原创人物   忠心耿耿的阿廖沙,大家为他钢铁般的膝盖和忠诚点赞!(我没事会在抖音上看苏联政委跳舞哈哈哈,那膝盖,真是绝了。)   娜塔莎(Наташа)   原创人物。   可怜的燕子,最终自由了的燕子。克格勃最坏的就是这一点,毁了无数年轻貌美的女孩儿。枪法高超却死在艾伦手下,仅次于艾伦的医学高材生,可为什么就是一只燕子呢?   *东德:   威廉·蔡塞尔(William Zessel)   真实历史人物。   53年下台后应该是去坐牢了,没有枪毙。妻子安妮也是原创的,我没查到他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儿子也应该没有死。   他们对莱茵可是一片真心,可没办法,就是国安部一把手,也是无力的。唉,深深叹息。   埃里希·米尔克(Erich Mielke)   真实历史人物。   除了感情线,文中所写的大致与真实历史相符。他后来一直掌控着东德史塔西,在历史上评价不大好(甚至糟糕)。   是不是一开始这个人物出来时很讨厌?但后来又觉得,这个神经病虽然总和莱茵不对付,但其实从未伤害过他?所以有时候,我们不能看一个人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我其实也比较喜欢这个角色,因为他足够复杂,有时候也莫名其妙很可爱。尤其是在面对感情的时候。   马库斯·沃尔夫(Markus Johannes "Mischa" Wolf)   真实历史人物。(想不到吧!)   就是米夏啦!马库斯·沃尔夫,代号“米夏”,历史上著名的“隐面人”,后来史塔西的对外情报局局长,当然,他在历史上可是个高材生,年纪轻轻就掌管“火山经济科学院”,是非常非常厉害的人物。因为怕大家去百度那么就知道米夏没死,所以把他的名字和代号换了一下,最后用改名的方式又换了回来。   在历史上他和米尔克一直不对付,争争斗斗几十年,当然,在文里我也给他们找了个理由,人家背地里暗搓搓地相爱呢,哈哈,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安迪·韦斯莱(Andy Weasley)   原创人物   安迪就是普通东德人的代表,从他身上就可以看出当时的普通人民到底是怎么样生活的,只能说,对战败后的普通平民来说,那是段灰暗的日子。   但安迪是十足的小天使,可惜就是太倒霉了。   可又能怪谁呢?   杜恩·巴泽尔(Dunn Bazel)   原创人物   普通史塔西的代表,有文化,有信仰,所以不迷茫。从来接受的就是此等教育,所以也不会质疑,但并不代表没有自己的看法,没有自己的抉择。   他是莱茵的下属,更是他的好朋友。让我们也为他点赞!   *英国人:   艾伦·克劳德(Alan Cloud)   原创人物。   让我再为艾伦哭个几天吧,呜呜。   痴情人设的代表了,六年啊,整整六年,他就和萨沙说了那么一句话。每次想到这里我都忍不住流泪,如果读者有兴趣,可以翻翻看他出现的篇章,那些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隐藏着怎么一颗悲伤的心。   看出萨沙喜欢莱茵了,还要撮合莱茵和尤利安,让自己喜欢的人体会和自己一样绝望的心情,生命的最后一刻都还想着萨沙,呜呜,萨沙那个时候在地下监狱里抱着莱茵哭,眼泪也有为艾伦流的吧。   你说萨沙后悔吗?艾伦后悔吗?   呜呜,我也不知道了。为他俩我哭了好多次,理智只要一碰到他们俩就会丧失,大概我也是昏了头了。   乔治·布莱克(George Blake)   真实历史人物。   他是历史上传奇间谍,有读者曾说他的代号为“钻石”,是的,这的确是他的代号,但是是极为隐秘的代号,在1960年左右才被军情六处在克格勃的机密文件中挖掘出来,所以在此之前,莱茵是不可能说他是“大名鼎鼎的钻石”。而“鼹鼠”则是他在军情六处人尽皆知的代号,“迪奥米德”是他跟克格勃签署间谍条约时的代号,这些我都是从相关文件中查阅到的,有据可考哦。   在此之前一直放了个烟雾弹,让大家以为乔治会领便当,但其实他活了很久,2020年才去世呢。在苏联一直生活得很快乐,可惜苏联解体了,他的信仰也崩塌了,俄罗斯还曾考虑要不要驱逐他,可恨!哼!   唐纳德·伟森(Donald Wesson)   原创人物。   其实也是个很可爱的人,不是吗?   *美国人:   理查德·赫尔姆斯(Richard Helms )   真实历史人物。   之所以选择他,是因为他年轻时的确是个帅小活儿,也曾在战前的德国活动过,但并非从事医学,而是新闻,德语说得很好,还曾经采访到了希特勒。后来曾担任过中情局柏林行动基地的主任(当然,这个位置也一直在变),66年又升为中情局的局长。   他对莱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情呢?肯定的是,他在透过莱茵看兰德尔吧,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在莱茵身上,也看到了自己呢?   特别是后来他把莱茵控制在美国,莱茵在他身上看到了等待无望是种什么样悲惨的下场,而他对莱茵,大概就是看到了曾经守望的自己吧。   又或许,他觉得对不起莱茵,他作为兄长,却成为了毁灭他一生的重要一环。他的心情也很复杂。   总是,这又是个复杂的人,但正因为他复杂,我也喜欢他。   弗兰克·罗利特(Frank Rowlett)   真实历史人物。   “黄金行动”,也就是柏林隧道的美国方面负责人,出自中情局D参谋处。外貌什么的当然有改编,小可爱一枚。我不会告诉你们他是我懒得取名字了所以去柏林行动基地随便抓的一个的,哈哈。当然没有死那么早啦!   关于创作:   这是我第一次挑战用第一人称去写一个多线故事,勉强还算是写清楚了。这篇文的文风没那么“欧”,是我的故意为之,因为故事内容有些复杂,人名也比较长,再加上涉及到“苏联”,就想要文风“苏”一点,所以参考了很多俄国名著的翻译风格。   读到最后,读者朋友们应该不难发现,这并不是一本单纯的爱情小说,围绕男主人公们我写了很多个人物,这算是群像吗?应该算吧。那是个关乎于信仰,关乎生存,关乎无声战争的时代……其实是很残忍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很难单纯,更难纯粹。   文中的角色们其实都算不上“好人”,或许我们不该用“好”或者“坏”来评价他们吧,每个人都秉持自己的立场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这些事情带来的后果或许对某部分人有好处,而对另外一些人又会带来伤害,那么这该怎么评价呢?无法评价,因为我们也带着立场。   就比如莱茵,他的确有善良的本性,却杀了那么多的人。对于那个绿衬衫的女特工和一些死在莱茵枪下的叛逃分子来说,莱茵就是魔鬼,他的善良未曾给予他们分毫。而尤利安,萨沙更不用说了,他们的好是对身边的人,以安迪的视角来看,这俩人就是天杀的,以索尼娅的视角来看,这两人却是她活下去的支柱。   另外,书中除了geheimnis这个地方是虚构的,其余出现的地名都是真实的地名。当然,除了“白色宅邸”这种地方啦。我考据也考不到那些大人物们的家里去,呜呜,说到考据,苏联人的名字真是折磨我,他们的机构庞杂到令人瞠目结舌,我已经尽量简化了,至少到了大家能看懂的程度。(我查了那么多资料都还没完全搞懂,真的,太可怕了,我都完全不想再碰苏联的体系了)   关于最后分别的三十年,若有读者细心一点就可以发现,全书我一直在数着年份写,有种倒计时的感觉,而在文案里结束是在1992年,那么不可能一直数到1992年去,所以他们的离别,其实已经暗含其中了。   对了,如果大家有时间,偶尔可以回头翻一翻,随便点开哪一章,或许会有惊喜,因为我草蛇灰线埋了大量伏笔,真的巨多。有时候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比如,莱茵再次回到白色宅邸时,索尼娅不怎么开心的模样,那个时候的她在想什么呢?chapter58最后一段话,其实并不单纯只指着乔治一个人说,某种程度上可以指着所有的主要角色说。萨沙因为愧疚爱上莱茵,尤利安因为愧疚茫然追寻萨沙,艾伦因为愧疚可以为莱茵而死,甚至索尼娅都可以代入……再多说一句,关于尤利安弹奏的几次莫扎特,可以听一听,因为那是随着人物心情而配上的曲子,可以体会到他们当下的心境。   最后,本文致敬我亲爱的柴可夫斯基!   (看完了这本书还没听过June就要检讨一下自己哦,嘻嘻)   参考资料:   书籍类——   《柏林墙下的较量》(戴维·墨菲/谢尔盖·康德拉谢夫/乔治·贝利)   《全球通史》(斯塔夫里阿诺斯)   《冷战缩影——战后德国问题》(于振起)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   约翰·勒卡雷,阿加莎克里斯蒂,毛姆等作家的小说……   ……   影视类——   《冷战风云录》(纪录片)   《世界史·冷战的形成》(纪录片)   《窃听风暴》(电影)   《柏林谍影》(电影)   《锅匠,裁缝,士兵,间谍》(电影)   《我们的父辈》(电影)   007系列电影等……   以及一些来自于百度百科/维基百科/学术文献的零碎资料。   说了这么多,希望读者朋友们不要嫌我啰嗦。   下本预备写古巴,若有兴趣,可以收藏,我先去查找一段时间的资料定好大纲再回来写。(收藏越多写起来越有动力哦,呜呜)   再次感谢阅读!若大家有什么意见和批评,尽管指正,我欢迎一切讨论。   若您喜欢,请给我多一点评论,让我也看到您的想法。   我也会不定期修文,努力使文章没有错别字语病,让语言更加优美,为大家带来更好的阅读体验。   我们下部再见!   --------------------   PS:感谢大家陪伴,下部古巴见! 第119章 番外【小剧场】   ================================   尤利安坐在沙发上,看着洗完澡后站在大理石台前喝酒的莱茵的背影,肩胛骨突出在上背部,看起来些许瘦弱,视线向下,精瘦的腰部曲线,浑圆臀部十分紧俏。他的喉咙紧了紧,感受胯下在逐渐发热与膨胀。   尤利安习惯发号命令,于是他说:“过来,莱茵。”   莱茵回头看他:“嗯?怎么了?”   “过来。”   尤利安微微张开双腿,饶有意味地望着莱茵笑。莱茵挑眉,放下酒杯,解开自己腰间的浴巾,那团东西现在还是柔软的,莱茵伸出手摸了摸:“没什么感觉嘛。”   “所以我叫你过来。”   莱茵走过去,双腿岔开,坐在了尤利安的腿上,他能感受到尤利安军裤下勃起的物什,他坏笑着解开尤利安的腰带,拉下了他的裤子拉链。   “啧。”   他在他勃起的火热上摸了摸,然后朝后挪了挪,蹲下身,缓慢地将那根权杖含在了嘴里。   尤利安发出舒爽的喟叹,缓缓朝后躺去,脸色逐渐涌上潮红。   莱茵吸允得动情,自己浑身上下也变得火热起来。他感觉那根权杖在自己得口中越变越大,甚至填满了他整个口腔。他快要含不住,呼吸全然被堵塞。晶莹的口涎顺着嘴角淌下,被尤利安用食指撇去,揉搓在他的下颌上。   尤利安迷离着双眼,坐起身抓住莱茵的两臂,示意他站起来。   莱茵抬起头,眼神飘忽,嘴角上的唾液晶莹闪烁,面色潮红如五月玫瑰。尤利安的心脏不自觉地颤了颤,在他唇上吻了吻,灵巧的舌头伸进他的唇腔,狠狠搜刮了一圈。而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他抓住莱茵的下面,缓慢地揉搓着。   “哦,尤利安......”   莱茵被吻得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这更加挑起尤利安的性欲,他一把就将莱茵摔在沙发上,摁住他,缓缓向下,含住了莱茵的那根火热。   莱茵总是经不起尤利安的这种挑逗和抚慰,他舌尖的技巧浑然天成,让他兴奋到颤抖起来,他的手被尤利安牢牢地抓住禁锢在腰间两侧,而腿部被尤利安的身体所压住,自己唯一的软肋则被尤利安玩弄于舌尖,他的颤抖仿佛没有止息,隐忍的呻吟从喉咙深处发出。   尤利安突然抬起了头:“莱茵,舒服可以叫出来。”   莱茵羞红着脸点了点头,在尤利安下一次含住他时,他再也无法忍耐地大声叫出来。这种被束缚的感觉让他生出一股奇异的羞耻感,然而这羞耻感则会让他更兴奋。   不仅莱茵兴奋,尤利安也似乎更加动情,他感觉自己快要达到了临界点,迫不及待需要被什么包裹住,于是他一把把莱茵翻了过来,分开他的臀部,抚摸他那细细的臀缝,已经湿润到不行,于是他在他臀部上吻了吻。   “嗯.....”   莱茵不自觉地娇喘起来,他感受到尤利安已经抵在了他那最敏感的地方。   他总是很害怕进去的那一瞬间,因为尤利安的那玩意真的大得吓人,而他也从来不是个特别温柔的人。他感受尤利安在找机会,趁自己放松地刹那猛地进入,然后自己就会发出一声惊叫,而那声惊叫则会让尤利安有某种恶作剧得逞似的兴奋。   尤利安如一条伺服的蛇,在莱茵后面缓慢地移动着,在身下的身子突然软下来的刹那,他便猛地向前一挺,整根没入,莱茵会因为疼痛和兴奋以及被占有时的快感而痉挛地叫出来。他的一只手握住莱茵前面的火热不停揉搓上下,后面则持续不断地耸动,将自己的那根物什全然地送进去,刺激莱茵最敏感的腺体,感受这具身体在自己的攻势之下颤抖,痉挛,甚至哭泣。   莱茵还年轻,年轻则意味着敏感,敏感便会导致他的感觉来得特别快,所以没过多久莱茵就达到了最高潮,在他浪荡的呻吟当中,尤利安敏锐地捕捉到他快要射出的一瞬间。他会迅速将他抱起来,让他那根高耸的紫红全然展露在两人面前,自己的仍在其中快速抽动,另一只手则不断给予莱茵最后的助力,然后看那白色液体从他那红润的蘑菇头中喷薄而出,在这一瞬间,莱茵会高高昂起头颅,伸长了脖子,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尖叫,仿若一只濒死的天鹅。   他软软地靠在了自己身上,尤利安温柔地亲吻他的后颈。   随后,尤利安缓缓抽离出来,他知道莱茵需要一点时间恢复,于是他让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则跪起身,将自己仍旧通红火热的权杖送入莱茵的嘴里。   莱茵背靠着沙发,头部被尤利安两腿束缚住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就这样被他肆意地侵入。那根烧红的权杖仿佛要伸进自己的胃里,莱茵觉得自己真是个受虐狂,在这种对待下,他居然又开始兴奋起来。   异物的侵入让莱茵不自觉地干呕,干呕时柔软的喉壁则如浪潮一般往上涌,更加紧紧包裹住了尤利安的物什,他因为极度的愉悦仰起头,眯起漂亮的绿色眼睛,发出低沉的呻吟。他抚摸莱茵的脸颊,抚摸他柔软汗湿的头发,然后看到他的小情人终于又耸立起来,于是他知道他的下一次已经准备好了。   尤利安抽出的刹那莱茵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呼吸着空气,缓解因为缺氧而憋得紫红的面部,但他又被尤利安狠狠扼住了脖子,迎来他疯狂的亲吻。   “唔......”他喘着滚烫的气流,尤利安亲吻他的唇后,缓慢向下,又亲吻他的脖颈,最后落在他的双胸上。   “尤利安......我要......”   尤利安低声笑:“我知道。”   莱茵还没从亲吻中反应过来,就被尤利安抓着两只脚腕往前一拖,然后将自己的双脚架在他的肩上。   “你知道吗?我其实最喜欢这个姿势,因为这样我就能仔细观察你那淫荡的表情。”   莱茵扯开嘴角笑了笑:“彼此彼此......嗯......”   他话语刚落,皱眉闷哼一声,尤利安整个的就送了进去,然后便是快速的抽插,快感如浪潮般层层叠加,尤利安一手抓着他的腿,一手握住他的前面,偶尔还俯下身来与他接吻,堵住他所有的呻吟与尖叫。   他总是这样,要掌控一切。   没过多久,尤利安又抽了出来,然后往沙发上一坐,对莱茵挑眉说:“现在,自己坐上来。”   莱茵感觉自己的大腿都在抽搐,但他喜欢被命令的感觉,于是他跨坐在尤利安的身上,握住了尤利安那硬邦邦的情欲,缓缓送进了自己的身体。他看到尤利安微微皱眉,轻哼一声。   他开始上下起伏,抱住尤利安的头,尤利安握住他的腰,不断地帮他蓄力。等他双腿无力时,尤利安则会自己猛地抽动起来,叫他浑身通红,身体抖得快要散架。   他根本抵挡不住这种攻势,紧紧咬住下唇,面色潮红如欲滴出水来,泪眼朦胧的,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而尤利安则紧抿着嘴唇,仿佛要占领下这一块高地似的,蓄着一股劲儿,猛烈抽插,快要顶破了他那娇嫩的花蕊,无情地摧残着他那敏感的腺体。   “莱茵,一起到好吗……”尤利安亲吻着他前胸,额间的汗水淌在他的胸口,   “好......”   莱茵根本说不出话来了,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想和他一起到,于是尤利安紧紧握住他的腰,狠狠撞击,他也握住自己的前面,不断上下,最终,随着尤利安的一阵颤抖和低吟,一道滚烫在自己体内蔓延,而自己的前面,那饱胀到极点的红润,则同时喷射出一道白色液体,落在尤利安紧实的腹肌上。   他彻底瘫软在尤利安的怀里了,尤利安仍在自己里面,但此刻却是无比的舒服,高潮之后的余韵让两人相拥在一起,尤利安亲吻他缓缓闭上的眼睛。   潮湿而粘腻的夜晚,逐渐悄无声息。   --------------------   第一次写肉,请多包含(莱茵21岁左右) 第120章 番外: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   *现代背景*   萨沙:外科医生 30岁   莱茵:医学院学生 20岁   *尤利安:国防部军官 30岁*   Part1:   萨沙站在窗前沉思的时候,身后的电脑传来叮的一声。他走到电脑跟前,移动鼠标,点开邮件,阅读完内容后,他忍不住嘴角上扬。一桩心事总算落下了,他想,距离足够远,时间足够长,他们可以放下自己了。   他关上电脑,再度站到窗前。金色的夕阳照耀在医院的住院部大楼上,缓慢地朝他所在的办公楼移动,没过多久,他就淹没在一片金色里。似乎这暮色是专为他而来的,停留在他身上时是那么不舍,他微微眯起眼睛,伸出手,感受光在自己指尖跳跃。   “萨沙!”他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熟悉的声音让他心中一沉。   “莱茵?!”   他看到莱茵站在楼下的花园里朝他招手,背着个书包,顶着个乱糟糟的头发,蹦蹦跳跳地朝自己所在的大楼跑来。他心脏跳动漏掉了一拍,还没反应过来,莱茵的身影就钻入了大楼所在的阴影里。   电梯上到他所在的十二楼大约需要三分钟,他想,自己还有三分钟整理心情。   “萨沙!”莱茵咋咋唬唬地推开他办公室的门,书包都来不及放下,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肩,问:“你真的要去非洲援助?见鬼!那么远的地方,会把你晒成碳的!”   萨沙无奈微笑:“好了莱茵,这都是决定好的事了。”   “不!我不允许,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莱茵搂住他,贴在他胸口,撒娇说:“我不让你走,我挡不了你,我叫尤利安带队把你扣下。”   “他不敢这么对我的。”萨沙抚摸莱茵的头发,说:“昨晚又通宵学习了?看你,眼睛下全是黑眼圈。”   “我快老了,萨沙。”   “你老了我岂不是快死了?”萨沙宠溺地捧起莱茵的脸,用细腻的拇指轻轻摁他的下眼睑,莱茵闭上眼睛,舒服得傻笑起来。   “你要是去非洲了,我在莫斯科可就是个没人疼的孩子了。”   “胡说,尤利安可把你放在心尖儿上。”   “可他总是很忙,还总甩我脸色,我有时候恨不得给他扎上几针。”   “你会挨打的。”萨沙笑着说,心却不可避免地抽痛。   他的确是要走了,他要给他心爱的两个人创造机会,有他在,尤利安和莱茵永远不可能真正在一起。可莱茵在他面前如此撒娇,一想到那么长时间不能见到二人,心里又难受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在莱茵捧着书本缠着萨沙说离开了他他连学业都进行不下去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尤利安走了进来。   仍旧是一身笔挺的军装,利剑出鞘般锋锐的眼神,虽在见到两人时融在了温柔中,却还带了那么点冰渣子。大概是萨沙此时搂着莱茵的缘故。   “怎么,连读书都要萨沙教了,你这个学不上也罢。”尤利安的目光扎在莱茵身上,他吓得往萨沙怀里缩了缩,在他耳畔低声道:“我就说吧,这个人脾气有够坏的。”   “好了,尤利亚,别较劲儿了,你怎么过来了?”萨沙抬眼看尤利安,说不清楚是什么表情,因为两人在目光接触的刹那,彼此就已心知肚明。   “莱茵,你先出去。”尤利安冷冷地扔出一句。   “他没什么要出去的,怎么,还舍不得我抱他?”萨沙干脆搂着莱茵的腰,在他唇上吻了吻,他看到莱茵小脸儿吓得煞白,柔声道:“怕他做什么?他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不,萨沙,他会吃了你的!”   萨沙脸突然一红,将莱茵推了出去,略带愠怒地说:“看来尤利亚说的对,你还是先出去吧。”   莱茵吐了吐舌头,背起书包离开了办公室,找了一家医院附近的咖啡厅复习功课。现下办公室内就只剩下尤利安和萨沙,沉默中两人都望向一旁,若有所思。   “我是来邀请你吃晚餐的。”尤利安先开口,说:“莫斯科大饭店。”   “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想。”   萨沙站起身,脱下白大褂挂在墙上,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说:“既然是如此,又何必赶他出去,这回又要把他叫回来。”   萨沙拿出手机预备给莱茵打电话,却被尤利安制止,他握住萨沙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他不去,就我们两人。”   萨沙在尤利安幽深的绿眸中看到了一抹不明的意味,他轻笑一声,收回手机,说:“那么走吧,我亲爱的阿兹雷尔将军。”   两人落座于饭店的雅座后,面对一桌昂贵的珍馐,萨沙又笑了,“看来军方对你挺好的,赚得多,以后也够养小莱茵了。”   “养你也没问题。”尤利安不动声色地说,顺便往嘴里喂了一小块牛排。   萨沙冷笑一声,“我可不缺钱,要知道我卖几个专利就可以买下这座饭店了。”   尤利安挑了挑眉,“不错,那你养我好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萨沙放下了刀叉,凝视尤利安。而这位将军则只是慢条斯理地喝下一口红酒,然后又拿起餐巾擦试了一下唇角,抬眼问他:“吃饱了?吃饱了就跟我上楼去,我还订了房间。”   萨沙和尤利安站在电梯里的时候,半倚在电梯门上,尤利安将他往自己怀里拉了拉,说:“站在这里危险。”   “我不是个孩子,尤利亚,站在门口有我自己的原因。”   “我知道,你讨厌这种密闭的空间,让你感到窒息。”   萨沙看了一眼尤利安,没说话。两人出了电梯后,并肩走在走廊上,尤利安打开房门后,让萨沙先进。几乎就在关门的那一刻,尤利安抓住萨沙的手腕把他摁在了门上,蛮横地吻住了他。   “如果你叫我来是想要和我上床的话。”萨沙推开他后,边说边扯开自己的领带,“请速战速决。”   “为什么速战速决?我们很长时间没做了。”尤利安摘下他的眼镜,搁在玄关处的置物台上,将吻从他的唇角滑至脖颈,“你不想要我么?我很想要你。”   “没错。”萨沙轻哼着,说:“我不想要你,我想要莱茵……”   “不,我不允许,但这并非不允许你想要他,而是你不准不要我。”   “你太贪心了,尤利亚。”   “是……我就是贪心……你是早就知道的。”   萨沙无奈叹气,说:“至少我们先洗澡。”   “当然,亲爱的。”   当尤利安从浴室里出来,萨沙已经裹着浴袍站在落地窗前,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他心里感到深深的怅惘与不舍,他将手里的香槟一饮而下,转身就被尤利安抱在怀里。   “看。”尤利安抓住萨沙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感受它的跳动,今夜它是为你跳的。”   “尤利亚,说情话的水平要提高一点了,也就你这种水平才能唬到莱茵那种小笨蛋。”   “唬不到你么?”   “你觉得呢?”   “那你为什么爱我?我从来都不对你说情话。”   “因为我无人可爱。”   尤利安的绿眸闪了闪,现出一片受伤的神色,这让萨沙心中一紧,他不该把话说得这样决绝,尽管是事实。他们俩的相爱,的确是因为他们无人可爱。   尤利安坐到了沙发上,就当自己没听到这句话。他饮下一口伏特加,解开自己的浴袍,说:“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我可不是莱茵,你得让我也舒服了。”   “我每回都让你很舒服,从小时候就这样了。”   萨沙笑了笑,这句话沉入往昔的薄雾,走上前去跨坐在他腿上,说:“我们过早懂得了这回事,以后的乐趣就越来越少了。尤利亚,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么?我们才16岁,凭着本能去做,你说,那个时候你为什么就默认了我在你下面呢?你不是最怕我疼了吗?”   尤利安扯开萨沙的浴袍,搂住他滑腻精瘦的腰身,含住他胸前的两点红珠,轻咬舔吻着,含糊不清地说:“是你怕我疼,所以你默认我在上面了。”   萨沙在他的吮吸下抱住他的头,发出难耐的呻吟,腰不自觉地在尤利安的带动下向前耸动着,尤利安勃起的火热摩挲着他的臀缝,熟悉的触感让他找回少时的感觉。他捧起尤利安的脸与他接吻,他吻得很凶,带上一股愤懑。   “我就喜欢你这副带刺的模样,你是我的玫瑰,萨沙。”   “这世上也就我能刺伤你,是吗?”   “是的,萨沙,我想要进来了。”   萨沙侧身在沙发的另一端找到润滑剂,放到尤利安手里,躺下身张开双腿说:“你给我涂,让我舒服些。”   尤利安笑了笑,说:“知道吗?莱茵每回都自己准备好,因为他不相信我也是会帮他温柔地扩张的。”   “你得对他好一些……”当尤利安温热的手指进入一根时,萨沙轻哼一声,继续说:“要像对我一样对他……”   “那不可能。”尤利安轻抚萨沙的那抹隐秘,“他太年轻,总是躁动不安,现在对他太好,以后怎么管得了。他那种风流性子,不挫挫锐气,还以为自己真是人见人爱呢。”   “他本来就人见人爱,我们俩不都中招儿了,还有他在学校的那个英国同学,叫什么乔治来着……”   “所以……”尤利安伸进去第二根手指,轻轻抚弄着,两人很久没做,萨沙下面紧得很,为了避免不弄痛他,尤利安很有耐心。当然,他只对萨沙这么有耐心。   “所以什么?”萨沙脸色红润,已经开始微喘,感受尤利安的手指在里面搅来搅去,时不时触到他的敏感点。这具身体太久没做,已经变得十分敏感。   “所以你也得在这里看着他,不然真被英国人拐跑了怎么办,我可是军方,出手抢人会引起战争的,为了国家安全,为了世界和平,科帕茨基医生……”   尤利安不等萨沙回答,扶住自己早已挺立的分身,缓而温柔地送了进去。   “啊……”萨沙发出一声低呼,尤利安分开他的腿,俯下身抱住他,“嗯?科帕茨基医生,为了国家安全和世界和平,留在莫斯科好不好?”   萨沙于喘息中还不忘报之以冷笑,却被尤利安逐渐加快的动作所摧毁,他紧抱住尤利安,捶打他的背,“你给我轻一点!”   “好不好?你先告诉我好不好?”   尤利安根本不停,反而速度加快,力道也更大,他实在太熟悉身下这具身体了,每一回都能精准地碾过那凸起的腺体,萨沙在他身下震颤,捶打他的手也渐渐无力,抓住他的胳膊,无助而淫靡地哀哼起来。   “回答我,亲爱的……”   “你知道……这种方式可不能让我屈服。”   “当然。”   尤利安抓住萨沙的脚踝,往他双肩送去,紧接着整个人匍匐在上,每一次深入,都带有整个身体的重量,砰砰的撞击声中,萨沙发出惊恐的叫声。   “知道吗?每回我这样操莱茵,他叫的声音比你还大,他会用一种崇拜的目光看我,你下回也可以试试,就是这样,迅速抬起,带着所有的重量猛地深入。”   “啊!”萨沙大口喘气,发出极度痛苦而愉悦的尖叫,这叫声让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于是又咬紧了下唇,死死抵抗尤利安的每一回进攻。   “叫出来,我想听你的声音。”尤利安垂首吻住萨沙,轻咬着他的唇,萨沙根本不能呼吸,张口的刹那呻吟就从喉咙破口而出。   “对,就是这样。”尤利安扶住他的脸,哀伤地说:“是你的声音让我活到了现在,你离开了,我又怎么活得下去?”   “你现在有他,一样可以活。”   “可我想活得更好,你也是,你拥有我们两人,我们比谁都爱你。”   萨沙不说话了,低声微喘着,双腿勾住尤利安,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他知道尤利安爱他,他也比谁都要爱尤利安,所以他得离开,离开后他和莱茵才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尤利安舔吻着他的脖颈,极尽温柔,他知道萨沙最喜欢的姿势,于是坐起身来,让萨沙骑乘在自己身上。   “那个时候你总爱这样,看着我,自己动。”尤利安仰头,双手握在萨沙腰间,凝视上方湿淋淋的萨沙,汗水从他额间渗出,白皙的面容上附着云蒸霞蔚般的潮红。他仰着头,闭着眼,胯下扭动着,嘴里发出矜持的呻吟。   “我帮你。”尤利安握住萨沙不断敲打在他腹部的分身,用指腹轻柔抚弄他的马眼。   “尤利亚……”   “嗯?”   “你知道我很爱你吧。”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但我现在也很爱莱茵。”   “真巧,我和你一样。”   “这该怎么办好呢?”萨沙望着天花板,感受体内快意攀升,尤利安帮他手淫的力道和速度也开始加快,他疯狂扭动起来,尤利安的滚烫在他体内滑进滑出,挑拨他的神经,让血液归拢于一处,他在一声哀哼后,射了出来。   尤利安笑着说:“我也快了。”   他握住萨沙的腰,一阵猛顶,萨沙没了力气,匍匐在他身上,说:“不要射在里面。”   “为什么?”尤利安咬着萨沙的耳垂,说:“我就要在里面。”   萨沙还想拒绝,尤利安却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时间,凶猛的力道让他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紧抱着尤利安的双肩,将脸靠在他的颈窝里,发出连连不绝的呻吟。尤利安实在太懂他,不久后又让他到了第二次。精液黏腻在两人紧靠的腹部,仿佛要揉进彼此的身体里。   在尤利安的一声舒爽的喟叹后,萨沙在体内迎接了他的释放。尤利安的身体在震颤,如同风中摇晃的余焰,他用拇指抚弄萨沙前胸的两点,轻声问:“舒服么?”   萨沙缓慢地撑了起来,一只手握住尤利安的下颌,半分威胁半分挑逗地说:“下次再射里面,我会上了你的。”   尤利安耸耸肩,无所谓地道:“我的荣幸。”   萨沙从尤利安身体上抽离时,双腿已经发软,到最后还是尤利安把他扶进浴室,为他好好清理。萨沙想要离开,尤利安却又是请求又是命令般地要他留下来,但萨沙说不允许再提他要离开的事情,尤利安只好妥协。   当尤利安从后抱住自己的时候,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他和尤利安走在白桦林中,你追我赶,偷偷地接吻。后来他们在性冲动的驱使下开始探索彼此的身体,获得从未有过的极度愉悦后,又因为一些事,让他们不得不开始远离彼此。   “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萨沙轻轻念着,却听着耳畔尤利安匀长的呼吸,忍不住转身看他。他伸手将熟睡的尤利安抱在怀里,尤利安就像小时候一样,在他怀里蹭了蹭,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   Part2   萨沙正在整理行李,为明天的长途飞行做准备,在听到公寓门被猛敲之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打开门,莱茵气鼓鼓地站在外面。   “好啊萨沙,你和尤利安那天说走就走,我傻乎乎地在医院里等了你们一夜,你说说,你怎么赔偿我?”   “怎么就知道找我兴师问罪,去找尤利安啊。”   “我找了,他和你说的一样的话。”   萨沙欢畅地笑了起来,莱茵钻进了他的公寓,熟门熟路地去他的厨房找吃的。他蹲在冰箱前,拿出一块三明治啃了起来,说:“抱歉萨沙,我没吃晚餐,我刚考完试就来找你了。”   “考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同学跟我说,莫斯科的医学院不要我了,就去英国进修,他说那边更好。”   “哪个同学?叫乔治的?”   “是!乔治,我很喜欢他。”   “你会挨打的。”萨沙走过去,为莱茵热上一杯牛奶,递到他面前:“尤利安会被你气死的。”   “气死他正好,我就和你在一起了。”莱茵一口气喝完了牛奶,抱住萨沙,撒娇地说:“他那个人只会训我,脾气坏得很,还是你好,萨沙,你最好了。”   “你再往我身上蹭,可别怪我把持不住。”   “啊!”莱茵软软地嗯了一声,问:“你吃了吗萨沙?”   “我吃了,怎么了?”   “你吃了就好。唔,我想接下来你可能要费点力气了。”   “什么意思?”萨沙就欲问,莱茵突然摘掉他的眼镜,吻住了他,两手解开他的裤口,握住了他的前面。   “莱茵!”萨沙捧住莱茵的脸,严肃地说道:“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我想和你做,萨沙,求你操我吧。”莱茵红着脸,灰蓝色的眸子满是真挚的情欲,“很早之前我就想和你做了,可我怕你不要我。”   “怎么会呢……”萨沙缓缓松开莱茵,爱怜地抚摸他,“我怎么会不想要你呢?”   他含住莱茵的唇,由最初的轻柔到后来的热烈,他的欲望,他的爱情,全部在莱茵的唇齿之间被唤醒。他解开莱茵的衬衫,褪去他的长裤,莱茵也对他做着同样的事,还握住了他的前面,轻柔地抚弄着。   莱茵的吻滑落至萨沙的颈间,至胸膛,最后他蹲了下来,含住萨沙挺立的分身。   “操我吧,萨沙,我期待很久了。”   莱茵含糊不清地说,萨沙在他的吮吸下,双手不自觉地握住莱茵的头,腰身缓慢抽送着。他轻柔地操弄莱茵的嘴,感受那滚烫柔软的舌尖掠过每一处,喉壁的微微上涌与收缩。   “尤利安也这样操你吗?”他问。   莱茵摇了摇头,萨沙笑了,猛地往前一送,顿时深入到了莱茵的喉咙深处,莱茵迎来一阵窒息和干呕,却含得更紧。   “他这样操你,是吗?”   莱茵点头,仿佛在说,尤利安操他会更用力,恨不得把他在床上折腾死。   萨沙又恢复了自己温柔的律动,抚摸莱茵柔软的发,他将自己从他嘴里抽了出来,莱茵双颊绯红,发红的眼角噙着眼泪,唇角挂着晶莹的口涎,微张着翕动,让他不禁怜爱万分。   “站起来。”他说,莱茵老老实实站起来,被萨沙拦腰一抱,放在餐桌上,张开双腿面向他。   “你自己已经做过扩张了?”萨沙伸进去一根手指时,发现里面腻滑干净,肠肉绞着他的手指,好似迫不及待地迎接。   莱茵点头,说:“我已经准备好了,萨沙,进来吧,求你。”   “你又何必求我?分明是我想要你。”萨沙扶住分身,缓缓松紧莱茵的甬道中,顿时被夹得头皮发麻。他抓住莱茵的脚踝,不停抽动着,莱茵年轻的身体在快意中发着抖,不得不抓住餐桌的两沿,连连呻吟。   “萨沙,你真温柔,我好舒服,啊……“莱茵挣扎着坐了起来抱住萨沙,想与他贴得更紧。比起尤利安的那种狂风暴雨似的进攻,萨沙就如和风细雨般滋润着他,他亲吻萨沙的脖颈和肩膀,感受萨沙在他体内的探寻,和尤利安做的时候他经常痛得发抖,虽然有种被虐的快感,但和萨沙完全是另一番天地,他的每一次深入,都带着挑弄和抚慰,精准地碾过他的敏感点,推波助澜地为他叠加,仿佛都是为了他。   “萨沙,我要射了。”莱茵快要抱不住萨沙,萨沙搂一只手搂紧了他,另一只手握住莱茵的分身,帮他加速手淫。莱茵在一阵惊叫后射了出来,看到满手的精液,萨沙笑了。   “现在换你了,萨沙,我们换个姿势。”莱茵到底是年轻,射过一回还能再来,他起身把萨沙摁在桌上,张开双腿跪在他的上方,扶住萨沙的分身,自己坐了进去。   “萨沙,好萨沙,我快舒服死了。”莱茵疯狂地直起又坐下,死命夹住萨沙,萨沙也握住他的腰,顺着他的频率狠狠抽动,莱茵发出舒爽的尖叫,毫无顾忌,完全沉沦在欲望中。   就在两人酣战正热的时候,公寓门突然开了,尤利安兀地出现在餐厅中。萨沙挣扎起身看了一眼尤利安,还未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莱茵摁住了双手。   “好萨沙,别动,别害怕。”莱茵俯身吻了下来,仍旧起坐不停。   尤利安望着眼前这一幕,只是浅浅地微笑,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萨沙惊恐地看到尤利安缓缓褪去了他的军服,敞开了衬衫,解开了裤口,走到了自己面前。   当莱茵直起身时,萨沙深吸一口气,质问尤利安:“你故意的!”   “是你逼我的。”尤利安捧住躺在桌上的萨沙的脸,与他缠绵地舌吻,堵住他所有的问询。此时莱茵仰着头,撑着萨沙的双腿,更加卖力地涌动起来。萨沙发出难耐地呻吟,快要不能呼吸,双手落在尤利安的肩上,想把他推开。   尤利安满意地直起身,抚摸他的脸,手如游鱼般滑至他的胸膛,轻轻抚弄他的两点红润,而后又抓住莱茵的手放在萨沙的胸上,说:“好好爱我们的萨沙。”   莱茵低下头,俯身在萨沙身上,迷乱地亲吻他,萨沙被他压得动也不能动,就在这时,他看到尤利安绕至莱茵的身后,抓住了他的脚踝,高高地推起。   “尤利亚!”他惊呼一声,意识到尤利安要做什么。   “好萨沙,尤利安会让你很舒服的,别怕,别怕……”莱茵撑在萨沙上方,摁住他的手,深深凝视他,直到萨沙向上一涌,在自己体内的分身也往前送了一截时,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见尤利安已经进入了萨沙,缓慢地抽动起来。   “不,尤利亚,不要……”萨沙在前后夹击中发出淫靡的哭腔,根本不能自持,尤利安每每往前一顶,他便在后庭传来的快意中,又朝莱茵体内一送,前端的快感便紧随而至。他的胸腔剧烈起伏,张大嘴直喘,浑身发烫,就像一块烧红的碳。   莱茵俯身舔吻萨沙发红的眼角,在轻哼当中与他呼吸交织,他感受到所摁住的萨沙的双手已经绵软无力,于是松开了他,稍稍直起了身。却在直起身的刹那,被尤利安从后抓住脖颈摁下。   “吻他。”尤利安命令道,莱茵霎时又匍匐在萨沙身上,笑着对萨沙说:“看……萨沙……我们,我们都是你的……”   他亲吻萨沙的眼睛,感受尤利安在萨沙体内的抽动越来越猛,越来越快,萨沙则在他的体内剧烈震颤着,在萨沙猛得一挺和一声呜咽般的哀嚎中,萨沙射在了自己的体内。   “好萨沙,好萨沙,舒服么……”莱茵收缩后庭,夹了夹萨沙,萨沙已经迷乱不堪,根本无法回应他,尤利安在他体内仍旧发动着攻击,让他的高潮连绵不绝。   直到感受到萨沙高潮的渐渐缓息,尤利安从萨沙体内抽了出来,在莱茵的臀上拍了拍。   “出来,抬高点。”   莱茵咬紧下唇,慢慢地从抬高身体,就在萨沙从他体内出来的一瞬,白浆也跟随而出,可尤利安却迅速怼了上来,就着萨沙留在自己体内的精液再次滑进,他进去的时候很用力,莱茵不禁低呼一声。   尤利安握住莱茵的腰,对待他也就不像对待萨沙了,他几乎每一次都带有强烈的惩戒意味,为他方才所说的要去英国的医学院。莱茵在冲撞下猛地摇头,拼命尖叫,分身直挺挺地在萨沙的腹部戳来戳去。   “吻他亲爱的,现在可不是你享受的时候。”   尤利安在莱茵臀上狠狠打上了一记,莱茵反应过来,连忙抱住身下尚沉浸在高潮余韵中失神的萨沙,敲开他的牙关,吸吮他的舌尖。又向下嗅闻他的脖颈,亲吻他胸前的两点。在他的努力下,萨沙终于从上次高潮的余烬中恢复过来,又开始低声地呻吟起来。   “我爱你,萨沙,我们都爱你……”莱茵亲吻他,握住萨沙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分身上。   “帮帮我好吗?”他红着眼,在尤利安的攻城略地般的侵入下眼泪直涌,发出滚烫的喘息。萨沙一手握住他,温柔地帮他抚弄,一手搂住他的脖子,和他如饥似渴地接吻。   莱茵又射了一次,这下萨沙身上满是他的味道。尤利安也加速了抽动,莱茵不得不紧紧抱住萨沙才能让自己稳在原地。可餐桌却在冲撞中不断向前,在地上拖出一道道断断续续的摩擦痕迹,直到怼在了墙上,尤利安才在剧烈的颤抖中射在莱茵的体内。   “我和你都留在他里面了。”尤利安喘息着,趴在莱茵的背上,却是在对萨沙说:“他爱我们,他不能接受我们俩任何一个人的离开。”   “是……我爱你们,如果你们有谁离开,我也会离开。好萨沙……求你 ……这世上没有不存在三个人相爱的一说,我们就用这样的方式,爱着彼此,三个人一起走下去。”   “这真是你们想要的吗?”萨沙抱住匐在自己颈窝里的莱茵,透过他的发丝看向上方双颊绯红的尤利安,他们彼此凝视,尤利安郑重地朝他点头。   “这是我想要的,亲爱的。”   “我也是。”他听到莱茵在他耳后说。   萨沙闭上了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   ————   又是一个冬天,莫斯科下着大雪,圣诞树上灯带闪烁,音响里播放着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萨沙站在窗前看雪,尤利安拿出一条毛毯披在他身上。   “他就快回来了,同学们肯定都在留他呢,现在的年轻人都爱去夜店。”   “你说的对,尤利亚,圣诞节都把我们扔在家里和别人厮混,不给他来点狠的他以后当真会无法无天。”萨沙略带愠怒地说,尤利安休假不易,他特意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也早就叮嘱莱茵今晚早些回来。   “得了萨沙,你可对他凶不起来。你都舍不得狠狠操他,说说,你按照我教你的那种方式操过他吗?”   “那样他也太可怜了。”萨沙说,“我可不愿意在医院见到他。”   尤利安耸耸肩,双手自后环抱他的腰,将下巴搁在萨沙的肩上。窗外大雪纷飞,白桦林茫茫的一片,两人安静地站立着,不知道六月船歌放了多少遍,终于,从大雪里现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他们看到,戴着帽子穿着厚厚羽绒服的莱茵抱着一大团礼物,从白桦林里的小径中钻出,跌跌撞撞地朝家的方向跑来。   两人相视一笑,松开彼此,走向玄关。   --------------------   现代背景中以萨沙为主的三人行,与正文无关,有可能影响大家对人物的印象和观感,请谨慎观看。若有不适,作者概不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