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死灰后他们后悔了》作者:Alohomora 文案: 从小到大,骆枳好像就没做对过什么事。 亲生父母不喜欢他,眼里只有优秀的大哥、贴心的妹妹和懂事的继子。 对谁都乖巧的妹妹唯独拿他当空气。一起长大的发小表面上收下他的点心,转身就抛给了路旁的流浪狗。 做歌手出道,没收过礼物,骂他用家世压人、威胁他退圈的恐吓信倒是收了一堆。 自己开影视公司,砸钱请了个十八线小明星对他说了唯一的一句“生日快乐”。都在小明星意外爆火成了顶流的时候,被粉丝当成了强取豪夺,扒出来一路骂上了热搜。 一家人意外遭遇海难,骆枳浸在冷得刺骨的冰水里,看着一贯冷淡的大哥对收养的弟弟急切地伸出手。 被黑暗彻底吞没的时候,骆枳终于觉得这个世界可真没意思。爱谁来谁来,反正他再也不来了。 在医院醒来后,他靠在病床上,眉宇淡漠恹然,无所谓治疗,也对什么都不再有兴趣。偏偏这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父母不眠不休辗转顶尖医院,求了无数医生,只为救他一命。 大哥熬得双眼通红,依旧亲自照顾他不假人手。 妹妹在他床头哭到昏厥。 发小双目猩红,手段狠厉,疯狂报复当初诋毁他的那位十八线小明星。 他又一次莫名其妙地上了热搜,只不过这一次的条目,变成了#全世界都在等骆枳回来#。 后来全世界都没等到骆枳。 倒是有知情人士透露,那个缔造了一整个海上商业帝国、沉了一艘价值千亿的顶级豪华游轮以后还有数十艘的明家,不止多了个小少爷,还多了个最年轻的航行世界的船长。 *架空都市世界观 *全员火葬场,前期狗血酸爽后期苏爽,实在是喜欢这一口。 *不和解不洗白 *攻不是火葬场里的任何一个人。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娱乐圈 打脸 搜索关键字:主角:骆炽;明危亭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为什么啊 立意: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作品强推:这是一篇有关迷失、寻找和救赎的故事,原生家庭的自私冷漠,友人的敌意和偏见,让所有的伤害都被持续施加在主角身上。但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主角依然在不断自救,不断寻找希望和自由,终于云开见月明,遇到了能够救赎和治愈自己的人,也彻底脱离了过往的折磨。 这篇小说文笔细腻动人,阅读时有着极强的代入感,让人仿佛跟随着主角一起经历了重重磨难、不停挣扎着自救,也和主角一起最终迎来希望和救赎。许多情节都会引起强烈的共鸣,也能在里面找到许多原生家庭经历的影子,读时引人入胜,是个非常值得一看的故事。 第1章 生日 骆钧带人赶过来的时候,骆枳正坐在自己那辆车的车顶。 骆枳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抱着手机打游戏。 他身上那件纯黑的风衣沾了些灰尘,袖口下露出一截瘦削雪白的手腕。右手的指节青紫遍布,修长指间染着些怵目的殷红血痕。 不远处的路旁,西装革履的青年被人扶着坐在路灯下,面庞上一片青紫狼狈,额头上还有个醒目的伤口。 听见骆钧的脚步声,浑身是伤的青年抬起头,目光亮了下:“大——” 青年似乎有所忌讳,飞快抬头看了眼骆枳,把那个称呼谨慎地咽回去。 骆枳的指尖轻触了下屏幕,确认过游戏已经暂停存档,才锁屏放下手机。 骆枳抬起眼睛,轻轻弯了下,亲亲热热开口:“大哥。” 骆钧径直略过他,走到路灯下,俯身亲手检查过青年的伤势。 骆钧淡声问:“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不带什么情绪,却又像是浸透了刺骨的冰水,黑沉的眼睛扫过四周,最后才落在指间还带着血痕的骆枳身上。 四周的保镖深埋着头,没一个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 这种豪门里乱七八糟的家事,哪有他们插嘴的半点余地。 骆钧是骆家长子,也是圈内公认的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年轻人,冷峻内敛、杀伐果断,将来注定要做骆家的家主。 挨打的那个青年是骆家的养子,叫简怀逸。 跟骆枳这个家里最混日子、最不成器的养尊处优的少爷比起来,简怀逸无疑是另一个极端:待人温和,刻苦努力,性情低调谦逊。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成了骆钧在商场上的得力副手。 今天是简怀逸的二十三岁生日,骆家举办了盛大的生日晚宴。 这个时间,本来所有人都该在豪华宴会厅里觥筹交错热闹寒暄,替年轻有为的简副总庆生的。 至于简少爷为什么会和骆枳这个骆家最不愿提的败类一起出来,又为什么会发生冲突、为什么会被骆枳打成这样……他们其实也不太清楚。 “骆枳。” 骆钧擦了擦手,直起身:“为什么?” 骆枳靠着车,他刚又打开了游戏,苍白指尖在屏幕上灵巧地跳跃,只来得及应了一声鼻音:“嗯?” 骆枳百忙之中抬头,扫了一眼狼狈的简怀逸,似乎是才想起这件事,“哦”了一声:“我讨厌他。” 骆钧一言不发地锁起眉峰。 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被这种近乎荒唐的答案激起几分不悦:“什么意思?” “我讨厌他,看见他就烦。” 骆枳划着屏幕,操控着跑酷的小人在地铁轨道上辗转腾挪,躲开背后贪婪扑过来的尖齿恶犬。 他开了个无敌模式,活动了下青一块紫一块的右手:“大哥,我们把他轰出去吧?” 骆钧的气息沉下来。 “我不是还有一份家产吗?公司股份什么的,都给他。”骆枳在屏幕上划了几下,让小人翻了一连串前空翻,“让他走得远远的,愿意自立门户或者怎么都行,把我的东西还我……” 剩下的话被骤然打断。 骆钧神色冷厉,居高临下地垂目看着他,眼底透出不加掩饰的厌恶鄙夷。 骆枳的手机被毫不留情拍到了地上。 屏幕上的小人躲闪不及,重重撞上了迎面呼啸而来的地铁,屏幕上跳出刺眼的通关失败的画面。 骆钧的手很重,那一巴掌不光拍掉了他的手机,也在骆枳唇角掀了道极为醒目的猩红血痕。 骆枳被打得向后靠在车身上,散落的额发垂下来,遮着眼睛。 他微微偏了下头,抬手捂上左耳。似乎是缓了缓神,才若无其事地蹲下来,摸索两下,捡起了被打落的手机。 简怀逸叫人搀扶着,吃力起身匆匆过来:“大哥,别动手……” “没有你的事。”骆钧寒声问,“骆枳,你有没有心?” 骆枳蹲在地上,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手机,确认没有损坏,熄屏收进口袋里。 “你在外面胡闹,跟人家逞勇耍狠到处闯祸,摆你的骆家小少爷的派头的时候,怀逸在做你本来该做的事。” “怀逸替你念了商科,替你没日没夜地跟项目,替你在妈妈面前尽孝,替你照顾你妹妹。” “怀逸从小在骆家长大,早跟我们是一家人。就是因为你介意,闹得全家上下不得安生,一定要他搬出去住。” “他脾气好,愿意让着你不跟你计较,也同意了。” 骆钧克制着音量,压住风雨将至的翻涌暴怒:“上回又是因为你大闹一场,怀逸改了名字不再姓骆。这次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又让他还给你什么?!” 骆钧是真的动了火气。 如果骆枳不这么离谱地胡闹,骆钧也不会对他动手、不会说这些话。 今天是简怀逸的生日晚宴,骆枳却下手没轻没重地把人打成这样。事情传出去,不仅丢尽了骆家的脸,也没法向父母交代。 骆夫人当初因为某些事受了刺激,这些年一直都在休养。 就是因为收养了简怀逸,骆夫人才从几乎身心全面崩溃的脆弱状态里一点点恢复,这些年来更是把简怀逸当成宝贝,生怕有任何一点磕碰。 一旦骆枳打了简怀逸的事传回去,或是被骆夫人看见了简怀逸的伤,家里少不了也要翻天覆地闹一场。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真的很在乎你的意见?”骆钧低头审视着他,语气森寒,“骆枳,我告诉你——” “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 骆枳笑了笑:“那怎么早不跟我说呢?” 骆钧被他抢了话头,紧拧了眉,落下视线。 骆枳不知从哪又学会了抽烟的劣习,侧过脸衔了支烟,手里玩着一个银色打火机。 他靠着车坐在地上,丝毫不在意昂贵的风衣和地面那些染血的灰尘纠葛在一块儿,还是叫人厌恶的养废了的二世祖的傲慢做派。 打火机“咔哒”一响,火苗跳跃起来。 那一丁点温暖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小半张脸。 骆枳眼睫浓深,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皮肤是稍异于常人的冷白,衬得唇角那道红肿伤痕越发刺目。 骆枳衔着那支烟,仰头向后靠,回忆了一会儿大哥口中的“全家上下不得安生”。 他其实也很想看看这是种什么场面。 可惜那天的时间太紧张,他只来得及把简怀逸的电脑扔出去,骆家主就被骆夫人崩溃的尖叫声引过来,暴怒着让人把骆枳赶出去,扔进了地下的禁闭室。 骆枳有点遗憾。 骆钧那一巴掌的力道全无保留,他嘴里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即使用烟气也盖不住,反倒被呛得咳嗽了两声。 “那间卧室在你跟妹妹的卧室中间,我以为即使我不常回家,家里也有我的房间……我以为那是我的房间。” 骆枳有点好奇,轻轻偏了下头:“如果不是的话,其实早提醒我一声,让我自觉去客房睡就好了。” 骆钧被他诘得面色冷硬,目光沉得几乎能滴出水。 “大哥,是我自己要搬出去的。” 一旁的简怀逸低声插话:“只是为了方便工作,跟小枳没有任何关系……” “简怀逸。”骆枳拿下那支烟,在手里把玩。“我说没说过,你再敢叫我小枳,我就废了你?” 简怀逸刹住了话音,心事重重地低头。 骆枳撑着地面正要起身,却忽然被训练有素的骆家保镖拧住手臂,不由分说牢牢按在地上。 骆钧走过来。 他看着这个不成器的胞弟的视线终于彻底不带温度,连那些夹杂着怒火的厌恶也淡去了。 他看着骆枳,像是在看路旁被扫成一堆的破败落叶。 骆钧看着骆枳的眼睛,轻声问:“骆枳,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你明知道让怀逸住在那个房间,是因为妈妈夜里会去给他盖被子。” 骆钧语气平淡:“妈妈看不到他就会崩溃,病情就会发作,你知道妈妈发作的时候有多痛苦吗?她不认任何人,只有看到怀逸才能让她稳定下来。” “你明知道逼着怀逸改名字,会让他被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议论指摘。” “你知道今天这么闹,会叫妈妈跟妹妹多伤心。” “你就是忍不了这个,是不是?你就要看每个人都痛苦,都受折磨。” 骆钧说:“你非要毁了我们家。” 骆钧伸出手,拾起骆枳掉在一旁的烟,把它在地上捻灭。 那一点红亮的火光彻底熄了,变成灰白色的轻飘飘的烟灰,叫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 骆钧没有兴致再和他多浪费口舌,示意保镖们放开,把骆枳留在原地。 他让人把简怀逸扶上车,先去让家庭医生简单处理一下伤势。 生日宴会毕竟还要简怀逸出面敬酒,这样狼狈地带着一身伤去,明天就要传出叫骆家脸面丢尽的大笑话。 骆枳被扔下去。 他坐没坐相,斜斜倚着车,忽然笑着开口:“大哥。” 骆钧不准备理会,正要转身,众人头顶忽然升起无数璀璨烟火。 零点到了,那是生日宴惯例用来庆生的烟花。每一颗都漂亮,是骆橙亲手设计的,缤纷绚烂五光十色,把半边天照得通明。 “我二十三岁了。”骆枳说,“你忘了祝我生日快乐。” 骆钧脚步一顿,一言不发回身离开,登上了等在路旁的车。 第2章 照片 晚上的风比平时更凉。 简怀逸被骆钧带走治伤,训练有素的保镖们也跟着迅速沉默撤走。那一场烟花放完了,在黑寂的天幕里没留下半点痕迹。 骆枳自己歇了一会儿,慢慢坐直。 他一下没能坐稳,又伸手扶着地面撑了一次,肩膀向后靠在车身上。 骆枳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亮屏幕,重新开了一局游戏。 这回他发挥得不太好,连着三次都没跑出几百米就让小人撞在了地铁上。好不容易一个前空翻跳上了车顶,又被迎面拍过来的一个广告牌GAME OVER,花花绿绿的颜料撒了一地。 骆枳倒也没怎么在意。 他退出了游戏界面,目光依然落在屏幕上,耐心等旋转错位的模糊视野慢慢归位。 散乱的额发被夜风撩起,让出沁透冷汗的苍白眉睫。 骆枳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靠住车身坐稳,冷汗顺着他的脸侧淌下来,蛰在唇角刺眼的红肿伤口上。 就这么过了几分钟,骆枳终于松了口气。 他抬起手,揉了两下左侧的耳朵,那里面还是有蝉鸣似的聒噪声。 …… 倒不是被骆钧那一巴掌打的。 骆枳小时候意外受过伤,因为没能及时治疗,这只耳朵一度严重到了几乎失聪的地步。 即使后来有所恢复,他的左耳听力也依然不及常人的一半,偶尔还会犯耳鸣,一响起来就吵得什么也听不见。 骆枳放下手,他等被耳鸣牵扯起的剧烈眩晕过去,就撑着地面站起身。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眩晕一旦发作起来,既沉得摇摇欲坠、又仿佛轻飘得天旋地转的状态简直磨得要人命。 骆枳屈起指节,用力抵着太阳穴。 衬衫藏在风衣底下,透湿冰凉地裹着他,大大方方地让冷风沿衣领一路钻进去。 骆枳整个人也像是叫冷汗浇透了,他低头扶着车站稳,想象了下自己现在的样子,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搭配这个造型,大哥看他的眼神就很应景。 被树干彻底舍弃了扔下来,让风卷着在泥里打几个滚、挨几场雨,最后湿透了挤在人行道边上,叫人踩来踩去,等着被扫走的那么一摊狼狈透顶的落叶。 …… 这种念头偶尔会在眩晕发作的同时找上来,但等症状过去,整个人恢复过来,骆枳又总觉得多少有点夸张。 不至于。 他觉得自己起码不该有那么糟糕。 就算这片叶子被随手扔了,也能捡走做书签、做贴画,就算随便打开一页笔记本夹进去,也是能让它没那么落魄的吧。 哪怕只有一个人愿意把它捡起来,也不至于让它混进一堆没人要的垃圾里,被扔进焚化炉烧掉吧。 骆枳脱下弄脏了的风衣,团成一团扔进后座,湿漉漉的衬衫冰得他咳嗽了两声。 骆枳又点了支烟,衔着烟仰头。在缓缓散开的一点烟气里,他睁眼看见满天寒星闪烁。 骆枳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生日礼物。 直到整个人差不多冻僵了,他才回到车上,打开空调,放平座椅躺下去。 骆枳枕着手臂,拉过条薄毯盖在身上。 他安静地躺了几分钟,抬眼轻轻吹了口气,动了动手指,熄灭了车内的顶灯。 ……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骆枳被眩晕缠了半夜,好不容易挣脱了冗长混沌的梦境,睁开眼睛的时候几乎有些恍若隔世。 他回忆半晌,依然没想起自己昨晚是困到倒头就睡,还是不小心昏了过去。 不过区别倒也不算太大。 骆枳没有立刻起身,依然保持着仰躺的姿势。 他在驾驶座旁的小置物箱里摸索了几下,找到一颗巧克力,捏开包装纸含进嘴里。 醇香微苦的巧克力在舌尖化开。 骆枳闭着眼睛,等着那一点回甘也彻底消散在口腔里。 确认血糖升得差不多,骆枳才转而调整座椅,一点点把椅背升起来。 昨晚他和简怀逸在车里打了一架,或者说是他单方面揍了简怀逸一顿。 改造过的座椅似乎还是不太能禁得住全武行糟蹋,在最后一格“咔哒”一声脱扣,把他整个人推得猛然坐直。 骆枳脸色骤然苍白,仓促闭上眼睛。 阖眼的前一秒,他眼前的视野毫无预兆地高速天旋地转起来。 骆枳失去平衡摔在方向盘上,他只来得及曲起手臂护住半张脸,就再没力气动一下。尖锐的耳鸣声穿透脑仁,不依不饶,几乎像是用一台电钻怼进了他的太阳穴。 过了足足五分钟,骆枳才终于缓过这一场无妄之灾,摸索着抬手降下车窗。 窗外的新鲜空气灌进车内,让他精神了不少,身心也跟着清爽起来。 骆枳舒服得叹了口气,在衣袖上蹭了蹭额头的冷汗。 ……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最近的耳鸣和眩晕似乎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骆枳昨晚开车出来,原本是想去检查一下身体,却在出门时被简怀逸拦住,说是有话要对他说。 直到那一场闹剧结束,他也没来得及再去医院。 下次有时间再去吧。 骆枳重新调整好座椅,摸过手机,按亮屏幕翻了翻。 过去了一整宿加半个白天,他的手机上倒也没什么未接来电,只有一条短信。 实名注册的游戏官方祝他生日快乐,热情殷切地劝说他充值一个888大礼包,就能获得一份神秘礼物。 骆枳已经有些年没收过任何礼物了,他研究了一会儿那条短信,甚至没出息地心动了一秒钟。 他在付款页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选择了放弃并退出。 现在不是乱花钱的时候。 骆枳手里有个已经上市了的影视公司,最近被几个对家联手针对,股价有些下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砸资金买资源。 八百八十八块钱虽然杯水车薪,但蚊子再小也是肉,不能掉进这种拙劣的消费陷阱里。 骆枳枕着手臂,删掉了那条短信,随手划着手机屏幕。 骆家的晚宴似乎的确不太顺利。 简怀逸的伤都在脸上最显眼的地方,再天才的化妆师也藏不住,转头就被人看出端倪,风言风语自然也跟着传了出来。 八卦这种事只怕多半刻在人类的种族基因里,骆枳花了十分钟,已经在朋友圈里刷完了整场闹剧的大致经过。 骆家主气得七窍生烟,严厉斥责了骆家大少爷跟简少爷。 骆家对外宣称,是简怀逸在路上遭遇意外出了车祸,幸而没受什么大伤,具体情况还在调查。 简怀逸带着伤在宴会上致辞,正式接手了骆家的一部分生意。 简怀逸没要公司的任何股份。 骆家的三个孩子瞒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在骆夫人那儿糊弄了过去,叫她相信是简怀逸自己走夜路时踩进沟里摔了一跤,这才没大闹起来。 …… 骆枳窝在座椅里,指尖停在最后那条朋友圈上,停了两秒才向上划走。 “骆家的三个孩子”当然不包括他,骆枳早就清楚这一点,倒也没因为这件事有多怅然。 很多事都是会习惯的。 哪怕一开始再难受、再熬不住,再像是往身体里插了根烧红的铁钎那么折磨,习惯了以后也就不过是那么回事。 至于这层习惯的平静外壳之下藏着多少裂缝,多少可能会吞噬一切的缓慢流淌的业火熔岩,什么时候会在最后一根稻草落下时全面崩塌……谁也不知道。 至少骆枳现在还觉得麻木。 他没觉得身上和心里有什么不舒服,只不过是出于理智跟求生欲,还是觉得最好不要在这段时间回骆家。 事情闹得太大,骆家主一向最重视骆家的脸面,昨晚无疑动了真火。 面对最得意的优秀长子、格外欣赏的养子,骆父还只是严厉斥责。骆枳要是出现在他面前,说不定就要被动真格的家法打断腿了。 骆枳点进骆橙的朋友圈,找到分享的那张全家福,放大看了看。 照片里有五口人。 骆承修是骆家这一代的家主,在骆枳的印象里,这个只能低着头叫父亲的男人凌厉严厉不苟言笑,随时都可能把他扔进禁闭室里跪着反省。 骆母姓简,叫简柔,简怀逸这个名字就是跟着骆夫人的姓改的。 照片里,骆夫人紧紧搂着简怀逸,手臂是某种近于偏执的保护姿势,像是守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简怀逸身边除了骆钧,还有个看着就乖巧的女孩子,就是他们的妹妹骆橙。 骆橙今年二十岁,在隔壁市念大二,这次是特地请了假赶回来给简怀逸过生日,还偷偷设计了一场烟花秀,作为送给哥哥的生日惊喜。 虽然昨晚闹出了些不算愉快的风波,一家人却还是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 就连一向严肃的骆承修,看向子女的瞬间,神色里也带了不易觉察的隐隐温和。 骆枳把照片保存了下来。 他正要放下手机,屏幕上却忽然跳出了个来电。 看清来电的备注,骆枳不由怔了下。 ……骆橙的电话。 骆枳握着手机,没有立刻接听。 他垂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备注,修长苍白的手指悬在屏幕前,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地细微滞了滞。 或许是那张全家福给了他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某一个闪念间,骆枳其实想过这通电话里有没有可能带过一句生日的事。 骆枳很快就理智地掐灭了这个念头。 他接通了电话:“小橙?有什么——” “骆枳。”电话对面的女孩子声音冷淡,“我和二哥在影视公司。” 她似乎吝于多说半个字,只是言简意赅:“你来一趟,爸爸要见你。” 第3章 铃铛 “小橙。”骆枳在她挂断前回答,“我闯了祸,爸会打断我的腿。” 电话的另一头静了静,没人应声。 “既然你们都在公司,我就先回趟家。” 骆枳语气轻松,他抬手拨了拨车前挂着的铃铛:“你帮我盯着点,我拿几件换洗衣服就走……” 骆橙在电话对面打断了他:“……所以二哥的伤真是你打的?” 骆枳话头稍顿。 他一只手仍举着手机,垂了垂视线,没有立刻回答。 “二哥伤的很重,头上都包了纱布,我怎么追问他都不肯说。”骆橙的语气比刚才更冷,“原来真是你做的。” “你为什么总是要这么做?” 骆橙问:“是又缺钱了,还是家里什么事又叫你不满意了?” 骆枳仰着头,向后靠在座位上。 他静了一会儿才笑笑:“都不是,小妹,是我和简怀逸私下里起了冲突。” “有几句话没谈拢,我一时冲动了。”骆枳放开铃铛,“帮我跟爸求求情。你不是想要最近竞标的那份剧本吗?我买下来送给你。” 骆橙读的是艺校,小组期末作业正缺一个好剧本。 就在前两天,骆橙还愁得睡不着,大半夜发朋友圈到处找人帮忙。 骆枳没告诉她,自己其实已经暗地里叫人把剧本买下来了。 那份剧本原著虽然不算爆火,但质量相当高,又是久负盛名的资深编剧亲手操刀改编的,几乎倒空了他自己攒下来的那点钱。 骆枳买下来剧本,自己看了一宿,感动得用完了整整两大包纸抽。 反正是自己家的影视公司,近水楼台。他准备直接搭个相对正规的班子,再请几位专业老师来辅导,给骆橙和她的同学拍个网剧。 骆枳这几天都在忙这件事。 他准备给骆橙个惊喜,把这件事瞒得挺严,整个公司到现在也没几个人知道。 ……虽然现在完全不是他计划里那个合适的时机,但似乎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小妹。”骆枳说,“其实——” 电话另一头,骆橙恰好低声开口:“就该让爸爸把你的腿打断。” …… 这句话的后面一半都被耳鸣声盖了过去。 那是种骆枳没听过的声音,像是火车或是什么庞大交通工具的轰鸣,呼啸着隆隆碾过时,连铁轨和闷静黏稠的空气都带着一并微颤。 骆枳抬起手,捂着那只耳朵,把手机换了一边。 骆橙的教养很好,乖巧温顺,谁见了都要夸一句懂事贴心的小姑娘,从没跟谁红过脸大过声。 就连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也是低低柔柔,又轻又软的。 可又像是透着抹不净的寒意。 那种一个没见过什么人心险恶、被精心保护着长大的小女孩儿,对着最讨厌的人所能给出的憎恶和抵触到极限的狠话。 “小橙。”骆枳听见自己的声音,“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以前也总觉得爸爸对你太严厉了,可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对二哥做这么过分的事。” 骆橙低声说着:“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反省,安生下来几天不再闯祸,不再让妈妈伤心,也应当给你一次像样一点的惩罚……” 骆枳轻轻“哦”了一声。 他下意识抬起手,指尖来回摩挲了两下唇角的伤痕。 因为根本就没有任何处理,那里已经鲜明地红肿起来,稍稍一碰就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骆枳有点抱歉地笑了下:“不行啊。” 骆橙正在另一头说话,她的声音比平时低,语气有些急,似乎是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说出那样一句不够礼貌的话来。 而这些不断被列举出来的理由,恰好能证明骆枳的劣迹斑斑、罪行累累。 骆枳不是个好人,折腾得他们全家人都伤心难过,所以只是被父亲动家法这种惩罚,其实已经算是非常宽容。 听见骆枳的回答,骆橙的声音也毫无预兆的停下。 “不行的。”骆枳系好安全带,“那很疼,我最怕疼了。” 骆橙咬了咬牙:“那你——” 大概是由于之前的话太过失礼,这一次她克制住了没再说下去。 但要猜到下面的话其实也不难。 “那你打伤二哥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二哥会疼。” “那你为什么永远不务正业,总是闯祸,为什么非要让每个人都不舒服。” “那你为什么不能消失得远远的,为什么不能少来打扰我们,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这些话骆枳其实每一句都没少听。 他已经很熟悉这些,所以哪怕这一次骆橙只是说了两个字,它们也依然自发自觉地从记忆里清晰地跳出来,体贴地补全了剩下的内容。 骆橙没有继续往下说,骆枳也不急着开口。 电话里的压抑沉默让电流声都变得刺耳聒噪,像是潮湿的细沙被一捧一捧地塞进耳朵里,硬硬抵着耳膜,被呼吸牵扯着沙沙作响。 骆枳轻轻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 骆橙停了停才回答:“爸爸要你来,和二哥讨论一下公司的职权分配……” “淮生娱乐?”骆枳说,“小妹,这是我的公司。” 虽然也算是骆家的产业,但这家公司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濒临倒闭,是他自己跑出去参加综艺出道,想办法拉扯起来的。 耳朵恢复得最好的那两年里,骆枳没忍住手痒,捡起了多年没碰过的吉他,的确还当过一段时间的流量歌手。 这也是骆家人眼里“不务正业”的一项重要罪证。 骆枳现在想,倒也不算是骆家人的偏见——毕竟他这个流量当得只黑不红,一路被人追着发恐吓信、铺天盖地全网黑,虽然生拉硬扯着救活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娱乐公司,但名声就没好听过。 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挂名是骆承修,但实际上一直都是骆枳在管,“淮生娱乐”这个名字也是他自己定下来的。 没用骆家插过手帮忙,没动过骆家的钱,也没有简怀逸的股份和职务。 ……不过现在看起来只怕快要有了。 骆枳抬起手,又轻轻拨了下那个早已经不会响的铃铛。 “我猜猜。” 骆枳说:“小妹,你想进娱乐圈。骆先生开出的条件是除非进自家的公司、而且必须是简怀逸接手,他才能放心?” 电话的另一头陡然静下来。 对面的人像是忽然被戳破心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骆橙隔了半晌,终于出声反问他:“你怎么能叫骆先生?骆枳,那是我们的爸爸……” “看来我猜对了。”骆枳笑了笑,“行,给他吧。” 骆橙在电话的对面愣住。 她根本不相信骆枳会说出这种话,迟疑了许久,才咬了牙低声问:“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没什么。”骆枳的语气很柔和,“不是多重要的东西,想要就给你们。” 他的确对经商没什么兴趣,想把那个公司开好,只是因为骆橙从小就梦想着当演员。 在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如果没有点倚仗,干净乖巧的女孩子实在太过惹眼…… 骆枳向后靠去,抬眼看着那颗铃铛。 他把手机放回了左耳旁。 那只耳朵不带助听器时的听力比常人弱,这会儿又隐约耳鸣起来,只能模模糊糊听见些动静。 他听着女孩子甜脆的嗓音。 走神间,那声音隐约变得更稚气柔嫩了点,像是才学会走路的小姑娘。 说什么都不肯放他出门,呜咽着扯他的衣角,跌跌撞撞走一步跟一步,小哭包似的躲在他身后。 “二哥,你不准走,我害怕!” “二哥,我一晃铃铛你立刻就要来,我要倒计时数三个数。” “有人欺负我,你帮我打他,二哥……” …… 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个声音褪去了稚嫩,也一并褪去了对他的信任和依赖。 再后来,就连“二哥”这个称呼也变成了简怀逸的。 铃铛扔在杂物间,生了厚厚一层锈,早晃不响了。 骆橙准备去念大学,收拾行李的时候把它翻了出来。 她已经不记得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准备叫人和其他没用的东西一起收走,拿出去扔掉。 骆枳把铃铛捡了回来,一点一点打磨干净锈迹,就一直挂在了车上。 骆枳屈起食指,轻敲了两下话筒。 耳旁模糊的声音忽然停下来。 “你长大了,谁都能保护你。” 骆枳温声说:“既然你们更相信简怀逸,那就交给他吧。” “今天就算了。”骆枳说,“我明天去公司跟他交接。” 骆橙沉默了几秒,低声叫他:“骆枳……” 骆枳摘下铃铛,收进置物箱里。 他没有让这通电话持续更久,说完这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第4章 点心 淮生娱乐被拿走,骆枳其实早做过心理准备。 在作为家主的骆承修眼里,一家曾经差点退市倒闭、现在勉强有了中等规模的娱乐公司,或许有点价值,但还远不值得费心。 对骆承修而言,这只不过就是随手做出的一个决定而已。 要把公司给简怀逸,只是为了让骆橙背后有家里的倚仗,不至于被人欺负。 比起骆枳,交给简怀逸来主管淮生娱乐,让简怀逸负责照顾骆橙,当然更能让家里每个人都放心。 骆枳点开邮箱里的未读邮件。 骆承修亲自去了公司,亲自派人接手,也就意味着淮生娱乐真正搭上了骆家的关系。 平时那些吝啬于提供和分享半点资源、只在盈利分账时才积极的董事会成员,这时候的效率倒是前所未有的高。 只是打电话的工夫,这些人就已经群策群力,找出了骆枳“无法继续负责公司”的理由。 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了简怀逸那张挂彩的脸,邮件的措辞相当客气,谨慎表示他的个人形象对公司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不适合再担任总经理的职位。 骆枳关上车窗。 他随手把空调降了两度,点开随邮件附赠的链接看了看。 是条几分钟前刚冲上榜首的热搜。 时机掌握得刚好,就在两小时前,目前风头正盛的顶流李蔚明忽然发了条微博,讲出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在这条微博里,李蔚明回忆了两年前自己还没爆火、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十八线艺人的时候,曾经被某负责人强制深夜带去酒店开房的往事。 微博里,李蔚明毫不避讳地坦言,这件事给他造成了相当大的影响。 李蔚明说,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就一直被打压雪藏,自己也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直到最近才终于鼓起勇气走出阴影。 虽然微博里没有点名任何人、也没有明确的指向,但谁都知道李蔚明是淮生娱乐的艺人。 最近几个月,李蔚明正因为一部改编的大IP火得人尽皆知。这条微博和他在剧中的人设相当契合,在剧中表演出来的那些痛苦、彷徨、绝望跟走投无路瞬间被代入进长微博,一石激起千层浪,席卷了粉丝跟路人数不清的义愤同情。 愤怒的粉丝们没花多久就扒出了一串资料,推理破案似的抽丝剥茧,最后终于把目标锁定在了两年前刚接手公司的骆枳身上。 …… 到这儿为止,事情就没什么悬念了。 骆枳自己当歌手出道的时候,就因为传出了以势压人的黑料,被追着寄了不知多少恐吓信。 到处都有人追着他谩骂诅咒,祝他英年早逝,孜孜不倦地各处写小作文“科普”他的恶行。 就连骆枳写的那几首歌的评论区也全是“好好的歌,给这种人唱糟蹋了”、“求翻唱”、“歌不错,歌手名就像一锅好汤里掺了老鼠屎”。 后来骆枳退圈,网上几乎找不到他的什么消息,这些无处发泄的恶意也被迫积攒起来……这一次终于遇着了个口子,几乎是以决堤的势头倾泻而出。 相关条目越来越多,舆论滚雪球似的发酵。隔三差五有自称是“酒店工作人员”的人冒出来,信誓旦旦地描述当时骆枳是怎么强取豪夺、李蔚明又是怎么清白刚烈抵死不从,生动形象得仿佛当时就在现场。 骆枳甚至还刷到了几张模糊不清的旧照。 根本看不清头和脸,就连人形都得勉强辨认。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火眼金睛,才能一眼就认出这是胁迫着李蔚明的骆枳。 看了十几个版本的深夜酒店疑云,骆枳放下刷得发烫的手机,枕着手臂闭上眼睛。 …… 说实话,骆枳有时候会觉得,简怀逸实在太把自己当盘菜了。 就比如要从他手里夺走一个凝聚了他全部心血的公司。 简怀逸就会先布局,埋好李蔚明这颗棋子。 在这之后,简怀逸会安排几次“巧合”,让骆橙对演戏产生兴趣,设法引导骆橙在毕业前就生出想要进娱乐圈的想法。 紧接着,简怀逸会让骆承修意识到,需要有一个信得过的人负责淮生娱乐。 最后,还要在一天之内引爆所有事,让震怒的骆承修彻底下定决心,把骆枳这个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永远踢出公司。 ……但其实完全用不着这么麻烦。 简怀逸想要从他手里拿走淮生娱乐,只要跟骆钧、骆夫人或者是骆家主说一声就行了。 就像过去的十几年里,简怀逸拿走他的名字、拿走他的生日、拿走他的家,在他出道前的决赛夜“不小心”给无中生有的黑料作证,拿走一切骆枳在乎或者不在乎的东西一样。 简怀逸真没必要这么忌惮他。 骆家主和骆夫人的儿子、大哥的弟弟、小妹的二哥都是简怀逸。 骆枳就像是梗在他们眼中的一根刺,即使只是存在本身,也无时无刻不在招惹他们的烦躁和厌恶。 …… 想到这儿,骆枳就觉得自己似乎也该识相点,别回骆家去叫所有人心烦。 可一时之下,他好像又想不出自己能去哪。 往常要是没法回家,至少还有公司可去。 骆枳在办公室放了张单人床,处理工作困了就倒头睡一会儿,睡醒了就继续灌着咖啡加班加点,太累了就玩一会儿吉他。 倒也不是真有这么日理万机,只是日子被塞得这样满当,脑子里就没有空隙。 没有空隙,就不会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东想西想。 就不会觉得难过。 骆枳现在其实也还好,比起难过,他更明确的感觉其实是“茫然”。 忽然就没事可做、没处可去的几乎能把人淹没的空白的强烈的茫然。 趁着这份茫然还没开始侵蚀他的行动能力,骆枳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开出那一片刺眼过头的明晃晃的白亮日光。 骆枳开着车在市区里绕了几圈,找了个停车场泊好,准备去随便买两件衣服先换上。 都说人靠衣装,似乎也确实有些道理。 骆枳的长相其实非常出挑——想也知道,能隐瞒身份跟家世、只靠着一张脸一把吉他从选秀节目里所向披靡地杀出一条血路,至少也是能顶得住高清特写的水准。 至于后来是怎么风向陡变,大众的审美似乎都跟着八卦风向走,在他用家世压人、威胁逼迫节目组开绿灯、打压其他无辜素人选手黑料云云像模像样地传遍全网后,“只有我一个人觉得骆枳奇丑无比吗”这种明显眼瞎的帖子就经久不衰,隔段时间就要被挖坟踩一踩……这些事就没有必要再多回想了。 骆枳自己倒是不怎么在乎这些。 黑红也是流量,他靠着一路打得硝烟四起的热度让人记住了淮生娱乐,拉扯起来了濒临倒闭的公司,捧起好几个当家艺人,倒也算有舍有得。 …… 只不过就单论这一会儿,骆枳实在很难和什么更好的形象挂上钩。 那件风衣上不是血就是泥,早就没法穿了。他索性直接扔在车上,没带下来,准备等回头送去干洗店处理。 骆枳这会儿没耳鸣,虽然头还有点晕,但也还在习惯了的范围内。 他进了商场,叫空调吹着,身上却依然一阵一阵地出冷汗。 这件衬衫已经浸得透湿过好几次,领子软塌塌趴着,袖口染了血,裤脚也沾得满是灰尘。 骆枳自己都觉得有点狼狈。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事不关己地想了一会儿要是这么拍几张照片,挂到网上,会不会有恨他到入骨的黑粉花钱来买。 幸好没叫什么熟人看到。 骆枳闭了闭眼,食指中指并拢,用力按了两下眉心。 他正在回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忽然隐约听见有人叫自己,声音是从左后方传过来的,模模糊糊听不大清内容。 …… 但那道声线,骆枳却很熟悉。 骆枳正要转身离开,那道人影却已经快步从他身后追上来,抬手拦住了他。 骆枳身形顿了顿,抬起眼睛:“尘白哥。” 如果给他一道题,让他在五秒内答出最不想在这种地方见到的人,大概就是任尘白。 任尘白是骆枳为数不多的发小。 因为骆夫人一见到骆枳就会剧烈发病,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骆枳都一直被寄养在任家。 任尘白的母亲是骆夫人的闺蜜,两个人在小时候最为要好,爱屋及乌,任母也也一直很疼爱小骆枳。 后来,任尘白的母亲因病过世,家里事情太多,这才把骆枳送了回去。 寄住在任家那段时间,大概是骆枳过得最轻松幸福的几年。 任尘白比骆枳大了两岁,已经接手了家里的生意。他性情温柔沉稳,对谁都很和气,也一直因为母亲的遗愿帮忙照顾骆枳。 从小时候起,骆枳就很信赖和亲近任尘白。 他把对方当成自己的榜样,当成最想亲近的人。 小骆枳悄悄在日记里写,长大还要和尘白哥住在一起,要和尘白哥还有任叔任姨做一家人。今天做了三份点心,不好的自己吃,最好的给尘白哥。 骆枳是真的这么打算过。 ……在他发现还落了一样点心,兴冲冲捧着去追任尘白,却在跑到门口时看到远处的任尘白像是丢什么格外叫人嫌弃的垃圾一样,蹙着眉把那一盒点心随手丢给路旁的流浪狗之前。 在那之前,骆枳一直都很想长成像尘白哥这么好的人。 第5章 高烧 有时候,骆枳其实也会好奇。 自己是不是故事里被设定好命运的角色,不论做什么、怎么做,都永远改变不了既定好的轨迹。 或者是上辈子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亏欠了所有人,所以这辈子就要被惩罚还债。 不然的话,一个人是怎么会活成这样的呢? 如果什么事都没做错的话,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会被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厌恶,恨不得他快点消失的呢? …… “小枳?” 任尘白握住他的手臂:“你不要紧吧?” 骆枳垂下视线。 他定了定神,把忽然压下去,看着任尘白覆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那只手修长有力,干净地拦着他,衬得又是血又是灰尘的衬衫更难看肮脏到了极点。 ……直到现在,任尘白也并不知道那天的事被骆枳看见了。 在点心被扔了的转天,任尘白依然来探望他。 任尘白一直都很照顾骆枳,给他带漫画书和游戏卡带,给他讲外面的事,温润眉宇蕴着仿佛是天生的沉稳包容。 任尘白伸出手,力道柔和地摸他的头,对他说点心很好吃。 他忍不住追问了馅料的细节,在那双温柔的眼睛露出稍许错愕和尴尬、陷入了短暂沉默的几秒里,又若无其事地把话题转移开。 …… 说是自欺欺人也好,说是饮鸩止渴也罢,骆枳本能地不想揭穿任尘白。 毕竟即使是演的,这也是世界上为数不多愿意好好对他说话的人了。 只要不再和任尘白在任何场合发生接触,骆枳就可以凭本事骗过自己,让自己只记得在任家那段好得像是做梦的日子。 “我看到热搜了……有点担心。” 任尘白说:“带你回家去住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骆枳摇了摇头。 不知道是不是着了凉,他这会儿像是被人在脑子里塞了一块生铁,晃一晃就扯着大半边脑仁生疼。 那不是种太尖锐的刺痛,是一种夹杂着眩晕、恶心想吐和意识发沉的混沌的疼,连带着太阳穴都在一鼓一鼓地跳,那下面藏着的某根血管像是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开。 骆枳可以去任何地方。他还有点钱,住酒店应付一段时间,再租个房子,或者离开本地出去散散心,都是不错的计划。 唯独不能是任家。 他不希望在任家再发生什么更狼狈的事了。 对骆枳而言,这是少有的对他还有温暖跟善意的地方,他不想用新的记忆把这份温暖覆盖掉。 “尘白哥,谢谢你。”骆枳说,“我不想去。”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发烧了,也或者可能是中暑或者别的什么问题,总之他的手臂和身体都严重发软,不论怎么都挣不开任尘白的手。 骆枳被强行扯住,向一侧微微垂着头。他发现自己呼出的气是滚烫的,烤得喉咙生疼,声音也跟着发哑。 “我去了会觉得难过。而且我也有处可去。” 骆枳缓了缓,让声带继续发音:“我这几天是遇到点麻烦,但日子还没难熬到过不下去……” “那怎么行呢?”任尘白在他耳旁轻声问。 那是骆枳受过伤一侧的耳朵,大部分时间这半边耳朵都是听不大清楚东西的,可这句话却忽然就清晰地钻进了耳膜,又继续溢着刺骨凉气钻进他的脑子里。 骆枳有些茫然地抬头。 任尘白似乎没料到他会听到,温朗眉宇滞了一瞬,又从容地缓和下来:“……住外面多不舒服,你的身体又不好。别赌气了,跟我回去吧。”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那怎么行呢”并不是对“日子还没难熬到过不下去”的诘问,只是后面那几句话的一个普通的前缀。 仿佛在那不经意的一个瞬间里,慑人的带着冰碴的森森寒意,只不过是骆枳自己烧到迷糊以后的错觉。 或许的确只是错觉。 如果说被骆家人排斥,还能追根溯源,联系起当初的那些过往。被全网黑铺天盖地网爆,也能背后找到简怀逸这个匿在暗影里的推手……至少骆枳完全想不出,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惹到任尘白的事。 他在任家从来都听话,不闯祸也不胡闹,几乎是个隐形的透明人。 实在太闲了,也只是陪着任尘白的母亲一起烤蛋糕和点心,或者是找个机会钻进书房,在里面一翻书就是一天。 骆家和任家的生意没有冲突,任尘白是任家唯一的继承人,整个人就是那些胡混的二世祖的标准反面对照组。 任尘白是他们这一代里最优秀的,在商场上沉稳果断,私下里温柔成熟又可靠,就连骆钧也免不了要时常被人拿出来跟他比较。 这样的一个天之骄子,也没必要像简怀逸那样总是不安着那些偷来的东西、时刻担心着所有的一切会被重新夺走,所以总要跟骆枳不死不休个没完。 骆枳又试着把手臂向回抽了两次。 任尘白依然握着他不放。 那力道不算强,但也不容抗拒,至少现在的骆枳没有足够的体力去抗拒。 任尘白微低下头,黑沉的眼睛看着骆枳,眼底倒出骆枳此刻的影子。 这一会儿的工夫,附近已经有好些人看过来。 即使不论别的,光是骆枳这一身还没来得及换下的衣服,在商场里就已经足够扎眼。 毕竟也是正在风口浪尖上的负面典型,没多久就有人认出了骆枳这张脸。现实里的敌意倒不至于像网上那样敢爱敢恨、快意恩仇,至少现在还没有人冲上来给骆枳开瓢,最多只是目露鄙夷地指点着低声议论。 但这种感觉也不太好。 就像什么呢?像是一根又一根缠绕上来的细线,勒进人的皮肤,然后一点点渗进血肉。 说疼到也不疼,只是那种疏离又嘲讽的眼神,会刻在自己都没发觉的记忆里。 …… 接下来再遇到任何一个投过来的视线,有任何一个看过来的路人的时候,这种感觉都会在瞬间跳出来。 任尘白的母亲在书房里收着很多心理学门类的书,骆枳翻过几本,他记得这种时候不能再把注意力放在四周,所以他用力晃了晃已经烧得昏沉的脑袋,抬起视线看向面前的人影。 “尘白哥,我身体不太舒服。”骆枳说,“我想去一趟医院。” 骆枳的嗓子快被烧哑了,他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把话说出来:“你先放我走,等回头……” 任尘白松开手,抱着手臂向后退开。 骆枳微怔了片刻,他的视野这会儿已经开始有些模糊,像是蒙了层淡淡的白雾,但还能看清任尘白事不关己抱着的手臂。 四周已经有不少指指点点的人,但任尘白显然并没有要替他处理的意思。 ……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骆枳甚至自嘲地笑了笑。 对身边的人和事,他总是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些幻想里,最自以为是又厚颜无耻的那部分,大概都是关于任尘白。 骆枳也不清楚自己对任尘白的态度。 或许是一个从小就依赖着的年长的可靠朋友,或许是心目中想要追赶的那个最优秀的标准,也或许是有关“家”唯一剩下的一点执念。 他明智地没有抬头,放弃了去确认对方的眼神,只是扶着栏杆一步一步朝电梯走过去。 任尘白站在他身后,看着骆枳踉跄着走下扶梯。 骆枳下意识摸索着慢慢地走,穿过人群,身影消失在商场外。 …… 骆枳走到了停车场。 他已经难受得站不住了,反复尝试了几次都打不开车门,才想起没有开锁。终于从口袋里找出钥匙,虚弱得打颤的手指却早已承不住最后这一点力道。 钥匙从他指间掉下去,滑进了车底。 骆枳蹲下来。 发烧也有一点好处。 高热的混沌吞噬了一切情绪,他甚至没有因为这一系列不顺而生出任何烦躁,只是俯身下来尝试着伸手去捞。 钥匙恰好在他手指能够到的极限更远几厘米的地方。 骆枳耐心地一点一点尝试,他蜷在阴影里,滚热的额头贴着车身冰冷的金属,车库的阴冷勾着他骨子里的凉意打着哆嗦往外逃。 一只手替他捡起了钥匙。 任尘白一臂揽着骆枳,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休息,右手把那串钥匙捞出来,交到骆枳手里。 他的动作和力道都弥足温和,让骆枳几乎在恍惚间回忆起他们小时候,任尘白揽着在外面中暑了的自己,一点一点给他喂加了白砂糖的冰镇绿豆汤。 ……回忆和温柔都点到即止。 任尘白把钥匙交给他,就向后退开,等骆枳的下一步。 骆枳额外花了点时间,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这个动作的潜台词是“如果你不跟我回去,那就自己想办法,我不会管你”。 这种状态当然是不能开车的。 其实不该来停车场,应该直接在路边打一辆车。但他实在转不动脑子了,只是凭着本能想尽量离刚才那个地方远一点。 骆枳抬起被冷汗浸透的浓深眉睫,他弯了下眼睛,冲任尘白笑了笑。 骆枳扶着车站稳,轻声道了声谢。 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任尘白站在他面前,竟然对着他愣怔了片刻。 骆枳没有放过这个空档,他顾不上狼狈或是不狼狈,按下钥匙解锁,拉开车门手脚并用地钻进去,随即迅速关上车门。 骆枳把车门和窗户都锁死,朝窗外错愕视线里藏着怒意的任尘白挥了下手,放下遮光板。 做完这个动作,他也用完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力气。 骆枳的视野彻底归于黑暗,他甚至没来得及调整个舒服一点的姿势,身体就安静地软在了方向盘上。 第6章 病房 骆枳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他大概只有五六岁,或者还要更小一点儿。 襁褓里的小妹又乖又软,咿咿呀呀地伸出手,眉眼弯弯地朝他笑。 爸妈在给他准备生日礼物,准备好了又神神秘秘地藏起来,含着笑逗他,故意看他急得坐立不安。 大哥坐在窗边看书,被吵得不行,叹了口气放下书起身,把他扛在肩上。 他坐在大哥的肩膀上,终于在书柜顶搜出了自己的生日礼物,兴高采烈又得意,迫不及待地拉开包装纸外系着的彩带。 …… 漂亮的彩带被抽出来的同时,骆枳的后脊也忽然席卷开一道火辣辣的痛楚。 像是被人抽了筋。 骆枳当然没被抽过筋。 他又不是陈塘关前让东海龙王暴怒着遮天蔽日复仇的掌上明珠,也不是守将李将军那个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从此恩断义绝再无干系的三太子。 人要是真的被逼到赤条条把骨头抽出来,把一辈子的生恩养恩全勾销还清,是没有莲花化身可以用来复活的。 复活不了,那就只能是死了。 从此以后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必知道,各不相欠,轻松干净。 这都是神话,神话是寄托了某种强烈信仰和追求的传说,不是真的。 就像在这场梦里,骆枳也不是真的。 他不知什么时候脱离了原本的视角,在半空中的某处继续看着这一幕。 原来那道剧痛是他后背上的拉链被拉开了,简怀逸从里面出来,接过了那份精心准备的礼物。原来时间早已不是小时候,骆钧的眉宇冷漠凌厉,骆橙也已经长得亭亭玉立,不再是只会跟在他身后哭鼻子的小女孩。 他像是被脱掉的玩偶服一样,空着心软趴下去,平静旁观着眼前的一切,又被谁厌恶地一脚踢开。 …… 画面一转,蹲在他面前的人变成了任尘白。 毕竟只不过就是场梦,梦里的谁都奇怪,任尘白也奇怪。 任尘白只是低头看着他。 那双对着谁都很温和的眼睛变得很冷。 不是像骆钧那种天然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是只对着他一个人的“你怎么还能安生把日子过得下去”的那种寒意。 骆枳上次见到这种寒意,还是在骆夫人眼睛里。 骆夫人发了病,已经神志混乱认不清人,像是看着最恨的仇人一样死死盯着他,撕扯着骆枳的衣服,让骆枳把自己的儿子还回来。 骆夫人不肯认骆枳是自己的儿子,这一点越发病就越是明显。 骆夫人坚信骆枳是什么占据了他儿子的身份的魔鬼。因为骆枳想不起小时候的自己喜欢吃什么,想不起小时候的自己有什么爱好,骆夫人一直坚信他是假的。 骆夫人会在上一秒切好果盘笑吟吟地端给他,下一秒就因为骆枳不小心吃了一块小时候从不肯碰的菠萝而歇斯底里发作,眼底充着血恶狠狠瞪他,恨不得咬开他的喉咙,将他连皮带肉撕碎了吞下去。 …… 骆枳已经习惯了这些事。 骆夫人想要的,是完全和记忆中一样的那个儿子,所以比他模仿得更像的简怀逸会成为骆夫人的精神支柱。 骆夫人需要安稳的环境,所以他尽量不回骆家,即使回去也只是住一楼最偏僻的客房。 可直到现在,骆枳还是不清楚,为什么任尘白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这几乎成了骆枳的一个执念。 倒不是因为任尘白在他心里有多重要。 当然,任尘白在骆枳心里也的确很重要——但那只不过是对根本不可能成为家人的人自作多情又一厢情愿的依赖——况且骆枳早就长大了,也早没这么不知好歹了。 硬要说的话,这大概是一种包含着求知欲的困惑。 追剧追到最关键的那个地方,看着受害者奄奄一息地说出“凶手是”三个字,就脑袋一歪手一垂,对着忽然出现的片尾曲的困惑。 一道题研究了一整宿,用不同方法解出来十八种结果,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标准答案居然被撕了的困惑。 骆枳实在想不通,任尘白究竟为什么恨他。 或许这种困惑会一直纠缠着他,让他在死后变成一只鬼,去敲任尘白的窗户,大大方方把这件事问清楚。 ……他为什么会变成一只鬼? 因为他发着高烧,不仅没有去医院,还把自己锁在了车里。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锁在车里?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去哪了,这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唯一能躲起来的地方。 为什么要躲起来? 因为他很难…… “难过”这个词没有在他的意识里停留超过一秒。 骆枳的大脑自动帮他屏蔽了这部分结论,他从很久以前就很清楚,一定不能让自己陷进去。 否则的话,他不会再有足够的力气再支撑着爬出来,回到这个破地方再来一次了。 潜意识里本能的那一激灵,让骆枳从连绵不绝的沉梦里倏地挣了出来。 …… 他不在自己的车里。 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骆枳已经一把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合身从床上滚下来,一骨碌翻进床底,又把那个针头死死攥在手里。 这些动作未经大脑,完全出于本能。又过了好一会儿,骆枳才一点点从混沌茫然和摔得七荤八素里缓过来。 他躲在床底下,半张脸贴着冰凉坚硬的瓷砖,手背上一滴一滴淌着殷红的血。 这是间单人病房,很干净。白墙,白瓷砖,蓝窗帘和蓝屏风,钢骨架的病床,门口有一个洗手池。 骆枳蜷起身体牢牢护住胸腹,针头夹在指缝间尖锐地朝外,手臂交叠挡在头顶。 他确认过周围环境,才终于低低吐了口气,脑子里那根永远会在由睡转醒那几秒里无限紧绷的弦颤了颤,一点一点松下来。 骆枳垂下视线,看着身上蓝白条的病号服。 有那么格外漫长的十几秒钟里,骆枳生出了些自己都有些茫然的遗憾。 他并不知道这遗憾源于什么,是“果然美好回忆只是梦而这才是现实”,还是“为什么还是能醒过来”。 后一种情绪其实不对劲。 骆枳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从不问自己多余的问题。 比起自己的情况,骆枳其实更想立刻知道,他的车怎么了。 任尘白对他的车做了什么。 为什么在骆枳已经把车反锁了躲进去以后,任尘白还能有办法把他弄出来,强行带来医院。 …… 要知道这个答案并不太难。 和任尘白僵持的那一会儿,有那么多人在商场认出了他,自然也会有人尾随他去停车场。 后来发生的事早在网上传得到处都是。骆枳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现场的照片和几个版本的实况转述,照片还有不同远近、不同角度,全方位记录了当时的现场。 任尘白报了警。 任尘白告诉警方,是他弟弟闹脾气把自己锁在了车里,可能会想不开做傻事。 语气很急,人命关天,最后还是决定强行破拆。 骆枳的车装了防弹级别的玻璃,破窗难度太高,专业人员带着电焊切割机,又换了好几个角度,才终于把早已昏过去的骆枳从车里拖出来。 评论里说什么的都有,有说骆枳卖惨博同情的,有说寻死觅活还要浪费公共资源的,有说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一套鬼都不信的。 当然也有不少人因为这条新闻种草了任尘白——温润舒朗的贵公子,即使是对着他这么肮脏卑劣的拖油瓶也不见嫌弃,亲手把骆枳抱上了救护车。 可能是什么守恒定律,越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夸任尘白又温柔又帅、人间理想型,就越是有等量的人在骂骆枳不识好歹狗咬吕洞宾。 骆枳倒是并不在意这些。 他点开这些帖子,只是为了找里面的照片。 救援都费了这么大的力气,那辆车自然也已经被毁得不成样子。 骆枳把每一张图都点开原图保存下来,放大了拉到极限,一点点查看着图片的细节。 他刚醒不久,又把自己扔到床底了一趟。这会儿虽然勉强撑着回了床上,但依然头晕目眩的厉害,视野也完全算不上清晰。 但骆枳还是看得很认真,他甚至打开了画图编辑软件,埋着头一张张翻看那些角度各异、主要是为了拍他有多狼狈难看的照片,检查着他的车,把每个还可能修好的地方用深蓝色的圆圈标出来。 这是个非常繁琐而且费神的工程,骆枳检查完十几张照片,察觉到有人开灯,抬起视线看见推门进来的人影。 骆枳花了点时间,才认出视野里那团模糊的色块是任尘白。 任尘白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骆橙,两个影子站在大块近于白亮的光团边缘。 骆橙走到骆枳的病床边。 女孩子脸色不是太好,咬紧嘴唇,沉默地看着他。 骆枳放下手机笑了笑:“小妹……” “你是什么意思?”骆橙在同一时刻开口,哑着嗓子低声质问,“我只是想做我想做的事,你就非要用这种手段来惩罚我吗?” 骆枳的话头一顿,垂下视线。 “你是想让我愧疚一辈子,对不对?让我永远自责,觉得你想不开是因为我。” “你不想把公司给二哥,所以就自导自演了这一出。” 骆橙的声音似乎有一点发抖:“你就打的这个主意,你恨我,你绝不会让我好过……” 骆枳搭在被子上的苍白手指轻轻痉挛了下,一点点蜷起来,收进掌心。 “不是啊。”骆枳的语气很轻松,“我在车里睡着了。” 他的身体向后陷进枕头,仰起头眉眼弯弯:“太累,没醒,尘白哥大惊小怪才把事情闹大……” “你到现在还在冤枉尘白哥!” 骆橙咬紧牙关,仇恨似的瞪他:“明明是尘白哥救了你!你那时候差一点就——” 骆枳看着自己手背上的针眼,慢吞吞“哦”了一声。 ……骆橙是真的很容易被套话。 简怀逸负责照顾小妹的这些年,一点都没有教会骆橙怎么谨言慎行、怎么应对提问,就把她推向了那个大染缸似的圈子。 骆橙像是忽然回过神,紧闭住嘴,脸色控制不住地白了白。 …… 被任尘白从车里抱出来的时候,骆枳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 如果是正常人高烧,危险性还不算太大。但骆枳当时一并又犯了低血糖,已经陷入昏迷,谁也不知道时间拖久了会怎么样。 骆枳本人直到现在才得知自己当时的情况,但骆橙明明就知道这件事。 所以在维护任尘白的时候,才会那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我那时候差一点就没命了。” 骆枳轻声帮她补完,又有点好奇地抬头:“小妹,你知道我差一点就死了,所以第一反应是恨我,来质问我别有用心、自导自演吗?” 第7章 家人 骆橙定在原地,答不出话。 这是骆枳第一次问她这种问题,语气很淡,很随意,甚至还带有一点像是闲聊的轻松笑意。 …… 可在那一瞬间,又有数不清曾经发生过、现在正在发生、以后恐怕也少不了的事,它们似乎都能用同一个句式被轻飘飘地总结出来。 她是这种人吗? 骆枳的确可恨,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咎由自取……可再怎么说,病床上的这个人毕竟也和她有血缘关系……她原来是这样冷血的人吗?就像骆枳说的…… “她不是这种人。”任尘白忽然开口,“小枳,你对妹妹的恶意太强了。” 骆橙倏地抬头。 她眼眶发红,双手紧紧攥着衣摆,求救似的看向任尘白。 “你看到网上的评论了吗?那些人才是真的盼着你死。” 任尘白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在耐心教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你妹妹就是因为关心和在意你,才会因为你做出那种事而生气,一时没能把话说清楚。” “如果不是真正在意你的家人,怎么会因为这件事觉得愧疚自责,特地跑来质问你?” “就是因为希望你好,才会和你生气。”任尘白说,“可能是急昏了头,措辞不够体贴,不够照顾你的情绪,可这不能成为你设套污蔑小橙的理由。” 任尘白转向骆橙,语调和缓:“是不是这样?” 骆橙用力咬着下唇。她忽然觉得那一块压下来的巨石被搬开了,纤弱的身体摇摇欲坠,眼泪迫不及待涌上眼眶。 骆承修进门时,恰好看到眼前这一幕。 生日宴骆家险些叫人看了笑话,骆夫人的状况又连着几天不稳定,骆枳偏偏在淮生娱乐交接的关键时候闹出这种丑闻。 骆承修原本就正因为骆枳惹出的这一轮舆论风暴心烦,一眼看见小女儿委屈的泪水涟涟,满是无助不安地看向自己,这些天大大小小风波积攒的怒气轰一声爆发,挟着强烈的厌恶冲上头顶。 骆承修几步跨到病床边,一把揪着骆枳的病号服,把他从床上拎起来。 骆枳清瘦得厉害,整个人几乎没什么分量。骆承修这一下的力气使得过了头,剧烈的体位变化迅速引起了足以吞没意识的眩晕。 骆枳的眼前突兀地黑下去。 …… 恢复知觉时,任尘白已经劝住了暴怒的骆家主。 骆承修坐在病房最远的角落,沉着脸色一言不发。任尘白低声劝解着什么,又或许是在对骆承修说明具体的“真实情况”。 骆橙缩在父亲怀里,眼眶红得厉害,看起来像是委屈地放声大哭了一场。 骆枳斜倚着墙角。 他被扔在病床边的角落,倒是没添什么新伤,看来任尘白拦阻的很及时。 没什么人顾得上来管他,他自己也没有力气挪动身体。 大概是血糖仍然没有补到安全线,连动一动指尖都会反馈回剧烈的心慌和麻木,不停冒着冷汗。 骆枳垂着眼。 这一刻,他的意识像是忽然从这具越来越虚弱破败的身体脱出来,静浮在某一处。 很轻松,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看。 看着藏在病号服里的身体像是没有骨头似的瘫软下去,歪歪扭扭狼狈叠着,像是路旁被扫成一摊的肮脏破败的落叶。 骆枳想起梦里自己变成的那一身玩偶服。 这会儿要是梦该多好啊。 是五六岁的他看多了乱七八糟的电视剧,看得太投入了,抹着眼泪把自己脑补成了什么可怜兮兮的角色,做了场漫长混乱到极点的噩梦。 骆枳看到出现在眼前的人影,他慢慢分辨了那影子的轮廓,抬起头。 骆橙站在他面前。 被他护在身后那个柔嫩稚气的小姑娘的影子已经很淡了,女孩子出落得娉婷,神色也已经重新镇定下来。 只是脸色还有点发白,眼眶也还泛着红。 “我原谅你。”骆橙看着他,“骆枳。” 骆枳看了她几秒钟,轻轻弯了下嘴角。 骆橙把这个笑当成是他在掩饰自身那些小算盘,没有多管,继续说下去:“我已经懂了,你故意那么说,是为了让我觉得我自己是个非常恶心的坏人。” “你觉得我和二哥联手抢走了你的公司,所以你要设这样一个局。” 骆橙停了一会儿才又轻声说下去:“你要想方设法让我自责,让我觉得对不起你,然后让我被折磨疯掉……就像妈妈那样。” 骆枳自己都讶异于自己在这些人眼里的心机深沉,他抬了抬眉,尝试打量眼前长大了的妹妹。 因为视线模糊,骆枳的眼里蒙着一层淡淡雾气。他的瞳孔有点散,反而显得眼睛更纯黑明净,翦密长睫投落下来一小片阴影。 骆橙被那双眼睛看着,即使骆枳的目光并没有明确的焦点,她依然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蓦地扎了一下。 骆橙不明就里,却下意识仓促挪开视线:“你不会……你不会不记得,妈妈是被你逼疯的了吧?” 骆枳想了想。 他记得自己好像有这样一道罪名。 那应该是他十二岁那年出的事,骆枳还有些印象,那天他被带去和骆夫人说了几句话,后来他们发生了一些争执。 再后来,他被骆夫人从二楼的窗户推了下去。 …… 在那之后,骆夫人的精神状况就明显越来越不好了。 骆橙的指尖用力拧着衣角,她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什么,只是低头说下去:“你改一改吧,以后不要害人了。” 骆枳垂了下眼睫,又只是笑不说话。 骆橙这会儿终于隐隐察觉出他的异样,她蹙了蹙眉,扯了下骆枳的手:“骆枳,你——” 骆枳的手冰得他一激灵。 骆橙下意识松开,她看见骆枳的手臂软软坠下去,那只已经很瘦削苍白的手仰砸在地上,骨节和瓷砖磕出一声很刺耳的脆响。 骆承修已经准备离开,在门口等她:“骆橙。” 骆橙有些慌张地回了下头。 她其实还是怕骆枳,如果爸爸不在这儿,她担心骆枳会继续像尘白哥说的那样,用什么更恶毒的手段给他洗脑。 一想到这儿,骆橙看着安安静静不说话的骆枳,不由松了口气。 如果骆枳能一直这样,不闹事不作恶,就只是安安静静的就好了。 他们毕竟还有着血缘关系,总不可能完全一点不管他。 骆枳要是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了,就这么躺在医院里,她其实可以每个月都来看一看他……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骆橙先是被自己吓了一跳,随即就按照尘白哥教的,静下心按了按胸口。 并不是她生出了恶毒的想法,而是骆枳做的事实在太过分了。 骆枳是回来复仇的,想方设法要毁了骆家。他逼疯了妈妈,又把简二哥逼得只能在他的阴影里生活,现在还要来逼疯她。 就连最温柔的一直照顾他们的尘白哥,也被骆枳的事纠缠得疲惫不堪。 听网上说,骆枳自己出道的时候以势压人,开了公司又想要侮辱公司的艺人,在人家拒绝以后,还动用手段把人家雪藏了好几年。 …… 这样伤害他们一家人的人,她没有去报复骆枳,而只是隐秘地生出一点这样的念头,并不是什么错事。 骆橙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甚至没再看一眼骆枳,就头也不回地跑出病房,跟上父亲匆匆离开。 任尘白出门去送他们,反手合上了病房门。 ……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这一安静就是三、四个小时,因为任先生提前交待了有家属要探视,所以查房的医生和护士都特地避开了这间病房。 直到任尘白处理好了一些事,回到病房,除了天色已经暗下来,一切都还和离开时没什么区别。 因为骆橙在父亲怀里哭得太凶,骆承修怕宝贝女儿喘不过气,叫人开了窗户,那扇窗户现在依然半掩着。 今晚大概有雨要下,夜风灌进来,挟着湿漉漉的冷意。 银月浅淡,冰冷的光芒钻过被风撞开的窗帘缝隙,融进屋内未熄的那一盏灯。 骆枳依然垂着头坐在床脚。 任尘白在门口停了一刻。 他的视线很复杂,但那些复杂最终却都被冷意盖去,他走到骆枳面前,低头看着狼狈的人影。 “知道错了吗?”任尘白语气很淡,“你靠自己是活不下去的。” 骆枳坐在灯光与月色的交界。 任尘白站在他面前,一贯温柔体贴的面孔被冷月衬得发寒:“简怀逸步步为营,你的家人自私冷血,你要保护的妹妹,只是个没有脑子的蠢货。” 骆枳安静着不回话。 “你发现我恨你,所以不想跟我回家?” 任尘白半蹲下来,捏起骆枳苍白的下颌:“可我不会放过你。” “我曾经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任尘白的语调温和,说出的话却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但我不知道,你也是个养不熟的没有心的怪物……” 骆枳的身体顺着这个力道,无声无息地靠进他怀里,额头软软地贴在他颈间。 任尘白看着他,手臂不自觉地僵了一瞬。 可那短暂的停滞随即就被更鲜明的恶心和鄙夷瞬间压过,任尘白用力甩开手臂,猛然起身:“滚开!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 他的话头骤然刹住。 骆枳被他甩开,滚了两滚重重磕在床角,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任尘白忽然被某种强烈的窒息感挟住,他怔忪着蹲下去,把眼前的人翻过来。 任尘白定住似的静凝了半晌,慢慢抬起手,探向骆枳鼻间。 骆枳的身体冰得慑人。 他安静仰着头,手臂软垂下来,鼻息轻得吹不起半片羽毛。 第8章 抢救 任尘白并没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他的神色更冰了,像是被骆枳玩的这种幼稚的把戏彻底激怒,那副温润的面具早不知所踪,只剩下眼底的一片暗沉。 “骆枳。”任尘白低声开口,“跟我装死?” 他把骆枳拎起来,扔在床上,伸手去探骆枳颈侧的动脉。 一定是因为不得其法,他探了几次都没有收获,直到把手掌直接贴上骆枳的胸口,才终于察觉到里面那颗心脏微弱缓慢的搏动。 房间里那盏灯不算太亮。 流银似的月光淌进来,漫过骆枳毫无血色的侧脸,最终栖在静阖着的眼睫上。 像是舀起了一抹安静嘲讽的涔涔冷光。 任尘白平静冰冷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隐约裂痕。 他揽住骆枳的后脑,停了停,把人抱得近了些。 似乎是被这一下所惊扰,骆枳终于隐约有了反应,瘫软着的身体微微挣了下,忽然吐了口气。 任尘白像是陡然惊醒,立刻停下动作。 他显然做了最值得嘲讽的愚蠢举动,于是被那一瞬的失措茫然压住的怒火成倍地翻上来,任尘白嗤笑一声,右手用力,攥住骆枳的头发:“玩够了?” “你还真好哄。”任尘白冷嘲,“给一点甜头就演不下去了?” 骆枳没有回应,手掉在床外。 任尘白这次却不会再被他这种拙劣的手段愚弄。他把骆枳扔回床上,拉过床旁的心电监护仪,左手掀起骆枳身上那件空荡荡的病号服。 病服下的身体瘦得怵目,苍白皮肤上攀附着大片磕碰出的青紫。 任尘白眼尾跳了下,却又像是毫不在意,只是打开仪器,又把电极片按位置逐个贴上去。 “我告诉你,骆枳。” 任尘白缓声警告:“我会让你为这个小把戏付出代价,你……” 最后一个贴片碰触到冰冷苍白的皮肤,心电监护仪忽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任尘白身体一僵。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探骆枳的颈侧和胸口,又去试骆枳的呼吸。 他的动作第一次显出些慌乱,可不论哪个结果都是一片寂静。 人快死的时候,会有最后一口气在喉咙里含着,弥留着去听周围的动静吗? 任家早就在医疗相关领域涉足,这家私人医院就是任尘白自己的产业。即使从未接受过专业的临床培训,耳濡目染,任尘白其实比一般人掌握的医疗常识要更多。 从刚才到现在的举动都有失冷静,只是因为躺在地上的人是骆枳。 而任尘白恰巧恨骆枳,恨到必须让骆枳活着一点一滴受折磨,恨到要用连他自己都恶心的温柔兄长的假象编一张网,把这个怪物一辈子困在绝望里赎罪。 简怀逸这个鸠占鹊巢的螟蛉子总觉得不安,一定要夺走属于骆枳的一切才能放心。任尘白丝毫看不起这种无耻的小人,却不介意配合姓简的。 他要骆枳这一辈子都赎犯下的罪,而不是这么痛快就让骆枳解脱了事。 所以骆枳必须活着。 一定是这样。 只能是这样。 人会在死前听见周围的动静吗? 任尘白拍着骆枳的肩膀和脸颊,到了最后几乎是用力摇晃着叫他。 他从不知道有人的脸能这么冷和白,像是流尽了最后一滴还温热的血,又像是灵魂、意识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已经脱离了这副躯壳。 任尘白的动作越来越急,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被循着心脏停搏的警报声赶过来的急救人员小心翼翼劝离,又看着更多的人火急火燎围上去。 任尘白扯住一个人的手臂,嗓音喑哑:“能活吗?” 冲过来的值班医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点头:“能活,能活!” 任尘白松开手。 值班医生快步赶过去,等护士涂好导电糊,喊了声“让开”,把除颤器的电极板按在骆枳瘦得嶙峋的胸膛上。 人不难救,是低血糖引发的恶性心律失常。 说紧急当然紧急,但要说严重,放在急诊室常规处置的危重病患里,也并不是那种束手无策的麻烦。 其实要是家属或者陪护早点发现,及时通知护士测个血再挂瓶葡萄糖,早就没事了。 负责抢救的医生有条不紊地忙碌,没有人贸然开口,只是小心翼翼交换着视线。 他们其实不理解,一个完全没有血糖相关基础疾病的病人,怎么会两次纯粹因为血糖过低导致的深昏迷里病危。 …… 明明在陷入昏迷前会有明显的征兆和表现,明明只要陪护有眼睛就不难注意到。 明明这位骆先生在病房里,也有不少人去看他了。 任尘白站在病房外。 他接到了骆橙打来的电话。 骆橙已经被骆家主带回了家,打电话来,一是为了今天的事道谢,二是想问任尘白要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导演的联系方式。 那位导演姓龚,叫龚寒柔,和任尘白的母亲曾是关系很好的笔友。 龚寒柔导演最近正在制作一部与打击拐卖相关的电视纪录片,是半纪实采访半演绎还原的手法。尚未拍摄完成,热度和期待值就都已经非常高。 骆橙想要进娱乐圈,她原本是央着二哥去买那份说是要竞标的剧本的。但简怀逸歉意地给她解释,最近公司资金周转有点困难,刚接手的淮生娱乐又陷入了绯闻风波,还要拿出大笔钱来公关。 虽然失望得不行,但骆橙还是很懂事地没有为难二哥。 这些事毕竟不能怪到简怀逸头上。 那个绯闻风波是骆枳惹出来的,也不知道骆枳到底是怎么不务正业,把一个好好的淮生娱乐糟蹋成这样。 骆橙根本不懂家里的生意,她把任尘白当成知心温柔的兄长,低声嘟囔着抱怨了几句,又试着小声求他:“尘白哥,你能把龚老师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任尘白一手拿着手机,向后靠着墙,视线落在病房里。 “艺人的工作应该是公司负责的。” 他的语气恢复了一成不变的温和:“小橙,怀逸他没有给你配团队,安排经纪人和助理吗?” “怀逸哥忙嘛。”骆橙有点失落,却也能理解,“是我这边的时间太紧了,如果没有拍摄作品,就必须交期末的小品作业,可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剧本。” 骆橙其实刚从淮生娱乐回来。 和她充满兴奋的想象完全不同,这一趟的经历一点都算不上愉快。 股东和董事会都跟着父兄离开后,不知为什么,淮生娱乐从经理到部门员工,再到经纪人团队,甚至连那些负责跑腿的艺人助理,都对她没什么好脸色。 在确认了淮生娱乐从此就由简怀逸负责、骆枳再也不会回公司后,那个艺人部的经理就一直是那种冷淡礼貌拒人千里的态度。 经理和和气气地对骆橙道歉,说是骆小姐的身份太重要,怕安排的不合简总心意。只有等简总亲自给骆小姐指定团队,他们才好处理。 骆橙给任尘白打电话,其实也存着一份赌气的心思,想要证明自己用不着靠那个破公司也能找到资源。 “我打听过了,尘白哥。龚导演准备拍摄的下一个单元叫《火苗》,主角是一个被卖的七岁男孩。那家人的妻子也是被拐大学生,只有二十岁,和我一般大。” “听说是发生在十多年前的真事。他们都好可怜,受了很多很多苦,差一点就死了,落下了一身的病……还好最后都逃出来了,那些坏人也都有了报应。” 网上已经有当时案件调查允许公开的部分,骆橙只是复述查到的内容,都免不了有些同情,声音也跟着稍低。 说到最后的结果,她的语气才又轻快起来:“一半是采访,一半是完全还原真实情境拍摄。那位被拐的女大学生已经找到了,只不过男孩被家人领回去后,就一直没有下落……” “哦。”任尘白轻声说,“还没下落啊。” 他这句话的语气有些奇怪。 骆橙愣了下,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犹豫着停住话头:“……尘白哥?” 任尘白笑了笑:“没事。” 他主动道歉:“对不起,小橙,我刚走神了。” 骆橙哪会因为这种事同他计较,连忙在电话另一边摇头:“没事的,尘白哥,你要是不方便……” “当然方便,我回头介绍你和龚老师认识。”任尘白说,“小橙,你一定要努力争取到这个角色。” 骆橙显然惊喜起来:“真的?” 任尘白答应:“真的。” 病房里已经安静下来。 见任先生正在打电话,医生和护士都不敢打扰,确认过病人的生命体征完全稳定,就静悄悄地离开了病房。 这次他们不敢再把病人交给陪护负责,直接给骆枳上了监护,仪器上的数据在正常值的最低线平稳波动。 骆枳脱离了危险。 他一动不动,安静陷在纯白的枕头和被褥里,戴着鼻氧,右手正吊着吊瓶输葡萄糖和营养液。 任尘白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骆枳的眼睫羽毛似的轻轻颤了下。 这说明骆枳是醒着。 骆枳七岁失踪,十岁被找到接回来,那之后就一直被寄养在任家。 因为母亲的吩咐,任尘白从骆枳十岁起就带着他,每天哄骆枳睡觉,对这些小动作再熟悉不过。 只不过,在母亲被骆枳害得过世后,这些熟悉的细节,就全都一点一滴化成了浓深冰冷的恨意。 骆枳是什么呢? 大概是天生的冷血怪物,最擅长伪装和欺骗的恶魔。 任尘白伸出手,替骆枳掖了掖被角。 他的力道温柔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抚过病号服下瘦削的肩膀时,察觉到骆枳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在他掌心微微发抖。 ……这就对了。 任尘白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原本只是想把骆枳带回去,关在家里锁起来,让骆枳享受母亲临去前的绝望的。 可出了这一次的事,任尘白却忽然发现,自己的目的原来并不是让骆枳死。 死太容易了。 他只要一想到骆枳害死了母亲,却轻轻松松地以命抵命从此轻松了事,就压不住冰冷的恨意从每一处骨缝里阴涔涔渗出来。 他还是更想看到骆枳心如死灰、苟延残喘地活着。 所以他不介意再帮点忙,揭开骆枳自欺欺人搭建的那层防护罩,让骆枳彻底看清楚骆家的每一个人。 “小橙。”任尘白语气温和,“我现在不在医院。” 他俯了身,按下免提,有意让骆枳也能听见电话里的声音:“我记得咱们离开病房的时候,你是最后一个见骆枳的人吧?还和他说了话。” 骆橙的语气果然冷淡下来:“尘白哥,忽然提他干什么?” “是这样,我想问问你,离开前有没有发现他的身体有什么异样。” 任尘白慢慢地说道:“低血糖要是严重起来,脑细胞会受损,会对身体和大脑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他可能会昏迷,可能会瘫在床上动不了,或者影响神志。” 任尘白说:“你要是发现了他有不对劲,就告诉我,我让人去看看他,别出什么意外。” 电话的另一头,骆橙轻轻“啊”了一声。 然后就是长久的安静,如果没有骆橙稍显慌乱和紧张的呼吸声,几乎让人以为任尘白不小心挂断了电话。 最后任尘白笑了笑:“没事了。” 任尘白挂断了电话。 他站起身,把那个再也没有任何动静的手机就放在骆枳枕旁,离开了病房。 第9章 遗物 任尘白在天台抽了两支烟。 就那么把手机留下,是因为任尘白很了解这个被骆家宠坏了的女孩子。 骆橙不可能有这个胆量承认的。 ……承认了,说明什么呢? 说明骆橙在离开的时候,明知道骆枳的状况不对,却没有联系医生护士,没有告诉任何人。 说明骆家乖巧懂事的掌上明珠,原来真的能做出这种叫人齿冷的事,所有人都得重新认识她,知道她原来还有这样一面。 说明马上要出道去做大明星的骆小姐,原来还有这种足以致命的、一旦爆出来就能毁了她整个人的黑料。 而骆家人那种大概是遗传、又或者是家教使然的自私冷血的天性,在这种时候当然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骆橙的天平上,从没有哪怕最不起眼的半分位置属于骆枳。 听到任尘白问起这件事,骆橙会怕得要命,会又忐忑又惶恐,会有数不清的顾虑。 害怕见不得人的心思泄露,害怕被人指指点点,害怕自己的形象彻底毁于一旦…… 她唯独不会想到,时间拖得更久,会不会让骆枳身体状况恶化,会不会让骆枳有危险。 如果任尘白真像电话里说的,相信了她,再晚点回来。 骆枳会不会死。 …… 这实在太可笑了。 任尘白从天台回到病房,手机依然安静躺在骆枳枕边。 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任何一条消息。 倒是来查房的值班医生有些疑惑地提了一句,说是两分钟前有个隐藏号码的电话打进导诊台,匆匆问了一句1503号病房的情况,什么也没说清楚就又挂断了。 任尘白看了一眼骆枳的病房号码。 他忽然生出了点兴致,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要是现在才来检查,人还有救吗?” 值班医生刚结束检查,愣了下,有点迟疑地看了一眼骆枳。 他不清楚任先生怎么会忽然问这个,艰难斟酌措辞:“那就难说……” 任尘白替他说:“八成是来不及了。” 值班医生从没这么直白过,噎了好半天,还是只能如实承认:“是。” 任尘白点了点头,满意地收起手机。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如常运转的嘀嘀作响。 骆枳静躺在病床上。 他像是从任尘白出门之后就没再动过,又或者在任尘白和骆橙打电话那时起,他就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安静躺着。 任尘白也不急于开口。他低头在手机上操作,把刚才录音保存成下来,修改文件名“387”,再保存进一个专门的文件夹里。 文件夹里保存着的三百多个素材,都是约好提供给龚寒柔导演的资料。 骆橙了解得不够全面,这档纪录片之所以未播先火,是因为它不只复现那些被拐卖的受害者在那期间的遭遇。 对于愿意直面镜头的受害者,制作方会深入到每个细节,继续追踪他们被解救之后的生活,挖掘那些被掩埋的真相。 纪录片筹拍的时间非常早,灵感的源头,是任尘白的母亲曾经给龚导演讲过的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叫“小火苗”的男孩,在走失三年后回来,发现家里已经不再有他的位置。 《火苗》原本该是纪录片的第一个单元。因为任母意外过世,龚导演始终走不出友人早逝带来的黯然,这才一直被搁置到了现在。 现在骆橙竟然想要争取《火苗》里场景复现部分的角色。 任尘白想想都觉得非常有趣。 如果这一单元真被完整拍出来,对骆家来说,就不仅仅是丢脸这么简单的事了。 骆家主会是什么反应? 大概会活剐了骆枳吧。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面对愧疚的能力的,总有人要用抵触、用漠视、用自欺欺人,甚至是用憎恨来扭曲它。 谁受得了去面对那些刺得人鲜血淋漓的真相呢? ……就像骆枳明明害死了他的母亲,也从来都表现得像个没事人,甚至还敢做点心送给他一样。 任尘白放下手机,视线落在骆枳身上。 在他尚未来得及敛起眼底的冰冷时,骆枳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睁开眼睛。 因为实在没有力气,翦密的眼睫轻微翕动了两次,才终于缓缓张开。 那双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雾,瞳孔有些散,没有落点,水洗似的干净的纯黑。 任尘白眉头不自知地蹙了蹙。 骆枳辨认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尘白哥?” 他很久没说话,下呼吸管的时候可能伤了嗓子,开口时有些沙哑。 让人想起被熬煮过久的海水,不再有原本的透彻清亮,在那些氤氲的水汽腾腾散去后,只剩下咸涩粗砺的暗淡结晶。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骆枳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我做了什么特别过分的事吗?” 任尘白讽刺地笑起来。 他笑的声音很低,也很冷:“你问我?骆枳,你来问我?” 骆枳倒是不太意外这个答案。 几人走后,他一个人在病房里,看着视野一点点暗下去。 心跳声逐渐吞没一切,最后又连那些急促而毫无规律的心跳声也弱下去,一切归于寂静的时候,时间的体验会被拉得无限长。 在仿佛无限漫长的那几秒里,骆枳就在思考两件事。 第一个问题,是小橙对他到底还有些什么感情。 第二个问题,就是任尘白到底为什么恨他。 任尘白帮他解答了第一个问题,非常清楚详尽,目的或许是让他被真相打击得难过、绝望或是痛不欲生。 骆枳不得不承认,在任尘白放下手机离开病房的那段时间里,那个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的手机,的确像是一柄冷冰冰的铁锤。 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慢砸着他的骨头,砸完了再换成透着寒气的冰锥,戳进骨髓里。 不疼,也或许是他已经不太能想得起“疼”这种感觉。 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痹的透骨森冷,冷到极点,森森白霜都能割得人皮开肉绽。 ……至于第二个问题,在他视线彻底暗寂下去的那个瞬间,幻觉里的任尘白就是这么回答的。 能猜得这么准,大概是因为骆枳实在太了解任尘白了。 他跟着任尘白长大,用那段难得的温馨经历中的相当大一部分时间来看着任尘白,他用有关任家的记忆来给自己一点一点建造起坚固的盔甲。 骆家又不是第一天不要他。 骆枳因为这件事揍过简怀逸,因为这件事顶撞过大哥、父亲甚至骆夫人,但他从没因为这件事有多害怕绝望。 因为他一直都很有底气。 他一直都知道,就算骆家不要他也没关系。 因为他也有—— “对了。”任尘白忽然出声,“我们之前来的时候,你在看什么?” 骆枳停下念头,抬起眼睛。 任尘白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那点阴冷不见了,却又像是随时蛰伏在温和的表象下择人而噬。 任尘白好像对这么折磨他很感兴趣……就像小时候的夏天,骆枳坐在大槐树下,捧着一碗凉得碗壁直冒水汽的红糖冰粉,看任尘白和来挑战的对手下象棋。 明明几步就能赢的棋,任尘白却总是喜欢兜圈子,让对手抓住一线生机,再亲手把这一线生机掐灭。 小骆枳总是忘了吃冰粉。 他着迷地看着棋盘前还是少年的任尘白,目色沉静胜券在握,一下接一下地轻轻敲那些棋子。 棋子被任尘白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生杀予夺。 “……你那辆车的照片吗?” 任尘白说:“不用看了。” 任尘白说:“它破损得太严重,已经被直接拉去销毁了。” 骆枳像是没能理解他的话,轻轻皱了下眉。 任尘白拿过搭在一旁的上衣,在口袋里找了找,翻出一张揉皱了的销毁证明,放在骆枳眼前。 任尘白其实一直在调查,骆枳为什么这样宝贝他的那辆车。 宝贝到不准任何人动哪怕一下,还把车内部做了改造,如果不想回家又不在加班,就一个人睡在车里。 这件事被骆枳瞒得很严,不论是任尘白还是简怀逸都没打听出任何消息。简怀逸只是因为计划要在骆枳那辆车上动手脚,甚至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骆枳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查出来,在生日宴会当晚把人堵在车里,往死里狠揍了一顿。 骆枳慢慢坐起来,伸手去拿那张车辆销毁证明。 他第一下摸偏了方向,指尖挪了挪,才够到那张收据,拿起来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辨认。 “……尘白哥。”骆枳说,“你报警,不是为了救我,是为了毁掉我的车。” 任尘白原本就想让他知道这件事,并不隐瞒,点了点头:“我的确没想到,你这么容易给我玩病危。” 任尘白其实也和别人一样,以为骆枳只是偶尔发了次烧,在车里烧晕过去了,并没多放在心上。 直到骆枳被拖出来,送到救护车上,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危险。 骆枳不知道是在听还是没在听,轻轻“嗯”了一声,又看了看那张收据。 炸响的耳鸣穿透了他的脑海,像是他第一次兴奋地爬上那辆车,按下喇叭时被吓了十足的一跳的那个特别响亮的声音。 眼前的一切都扭曲起来,忽快忽慢地转着,变成模糊的色块。 “……别怕。” “小火苗别怕。” “姓骆的不喜欢你,我们还不喜欢他呢!” “姨姨送你辆车,等你长大了就开着它周游世界,想去哪都行。” “以后我们就住车里,这回肯定没人能把我们小火苗赶出去了。” “害怕了,难过了,想家了,就快躲到车里去。” “好好,最结实的车,一百年不会坏。” …… 骆枳一直都知道,就算骆家不要他也没关系。 因为他也有家。 他的家就是那辆车,如果这个世界都没有容纳他的位置,那是他最后能逃去的地方。 “为什么呢。”骆枳轻声问,“为了让我更绝望吗?” 任尘白没有否认,所以这就是正确答案。 骆枳点了点头。 他说了一句自己都听不见的话,代表任尘白的色块倏地起身,死死扯住他的衣领。 他耳鸣的厉害,听不见任尘白在说什么,只能察觉到任尘白大概是疯了。 那双手剧烈颤抖着,用力地摇晃他。 但也没关系,他眼前的一切已经在天旋地转,反正也不会更晕了。 骆枳脸色淡白得像是随时会消失,他弯起眼睛,乖乖地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内容。 “尘白哥,那是任姨的遗物啊。” 第10章 失踪 小骆枳真的好喜欢任姨。 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有哪个敢横冲直撞的小孩子,不是因为背后有个人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替他撑腰。 任姨就是那个一定会护着骆枳的人。 任姨的名字叫任霜梅,人和名字一样飒,又知性又优雅又利落果决,整个任家都是任姨做主。所以就算她一点都不给骆承修面子,骆家主也只能咬碎牙闷头吞到肚子里。 不知道多少次,遍体鳞伤的小骆枳偷着打电话,找到任姨告状,然后被领着昂首挺胸离开骆家。 …… 那辆车是骆枳十二岁那年,因为一些原因被骆夫人从二楼推下去,在病床上醒过来以后,任姨送给他的。 十二岁的骆枳当然还不能开车,所以任姨就和他手指碰手指拉钩,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绝对的秘密。 这辆车是骆枳绝对的秘密基地。 骆枳把所有不肯给别人看的秘密,都藏宝一样仔细藏到车里。 从小到大的日记,每年生日给自己买的礼物,自己写的只给自己听的歌,只有自己才见过的照片和自己画的画,任姨留给他的好长好长的早被翻旧了的手写信,一切向任姨证明他有在高高兴兴好好活着的证据…… 他像条非常滑稽的穷光蛋恶龙,守财奴一样盘踞在自己的洞口,寸步不离地护着那些在任何人看来都毫不值钱的贵重宝物。 骆枳没有问任尘白,那辆车里的东西有没有被留下来。 这种问题是没有被问出来的必要的。 任尘白玩够了猎物,决定亲手掐灭那一线生机的时候,从来没有留一线的习惯。 好习惯。 来天降正义屠恶贯满盈的孽龙的勇士一顿操作,把自己家的水晶也炸了。 骆枳心里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也不知道好笑的点,究竟是因为亲手毁了母亲的痕迹已经快疯了的任尘白,还是正在一点点从某个地方碎裂开的他自己。 任尘白至少有个优点,即使是气疯了也绝对不会动手打人。 不然骆枳还要考虑怎么以最短路径滚进床底,怎么再把手背上的吊瓶针扯下来自保,怎么戳任尘白几个血窟窿,再趁机往死里踹任尘白一脚,把任尘白揍得爬不起来…… 骆枳歪歪斜斜倚在床头,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没忍住真的笑出了声。 想什么呢,他现在根本动不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剖开他的胸口,又或者是一只手径直扒开他的后背,踩着他的肩膀,一点一点抽他的筋。 但是不耳鸣了。 骆枳仔细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不只是耳鸣的声音消失了。 身边的所有声音也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下不吵了,很舒服,只有脑海里任姨搂着他低低唱着的催眠曲。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今晚的月亮就好亮啊。 亮得他好想家。 骆枳借着月光,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那张车辆销毁证明,找到了角落里最小的一行不起眼的地址。 …… 骆枳失踪了。 跟任尘白汇报这件事时,值班医生瞄着任先生从未有过的冷沉脸色,胆战心惊地不敢多说一个字。 ……他们也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就在今天早上,几个不追星也不怎么上网的小护士还忍不住红着脸小声讨论,1503的病人怎么这么乖。 又帅又乖又配合,让吃药就好好吃药,要测血糖就乖乖伸手。 测血糖的针一刺下去,那只苍白冰凉的手就轻颤一下,好漂亮的眼睛里蒙上层雾蒙蒙的水汽,却还是弯出笑的影子。 好像很不喜欢说话,但会偷偷给她们塞纸条,里面夹着叠成心的红色纸币,礼貌地请她们帮忙给自己买一身衣服。 于是,还没到中午,白衬衫、牛仔裤、棒球帽跟一双板鞋来了,然后它们带着骆枳不见了。 只剩下叠好的病号服放在枕头上,被子床单平整规矩,像是从没人住过。 任尘白看着那张病床,声音冷得发轻:“谁给他买的?” 值班医生知道他是问衣服,犹豫半晌,硬着头皮低声说:“……都买了。” 就连他都忍不住给儿子打电话,含糊其辞地问了问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喜欢什么颜色的鞋。 骆枳怎么能那么容易就讨人喜欢啊。 加上两次抢救,总共也才相处了一天半,他们都觉得这是个叫谁看了都忍不住心软的年轻人。 究竟是做了多过分的事,才能叫骆枳身边的人这么恨他啊。 值班医生当然不敢问这些问题。 碍于任尘白的吩咐,他们当面对骆枳的态度都不敢有多友善,甚至称得上冷漠。 几个小护士冷冷淡淡采了血就走,出门憋得脸都红了。 …… 任尘白看着那套叠好的病号服。 昨天晚上,骆枳居然告诉他,那辆车是母亲的遗物。 任尘白从没这么失态过,他险些就拆了骆枳,那一阵激怒惶恐过去,立刻叫人联系销毁汽车的报废处理厂。 车当然早就被销毁了。 毕竟是任先生亲口吩咐过的,不用整理车里的东西,直接拆解了推进熔炼炉里。这又不是什么违法的赃车,也没任何案底,破拆甚至还是警方亲自动的手。 不过是小事一桩。 处理厂的老板陪着笑,小心翼翼向任尘白邀功,特地跟他保证“一个螺丝都没剩”。 因为这件事,任尘白一个白天都没顾得上再来医院。 可一个白天的结果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 任尘白做的计划向来缜密,这份缜密现在滴水不漏地回馈到他自己身上,让他亲手毁了母亲的遗物。 毁得一个螺丝都没剩。 看着空荡荡的病床,任尘白忽然想起昨晚的情形。 骆枳什么也不问他,什么话也不说。 骆枳比他自己还要更了解他,任尘白要用一整天的时间,才最终确认自己下手的结果是什么都留不下,而骆枳只在那一瞬间就意识到了。 就像骆枳也很清楚,只要多拜托几个人帮忙买衣服,任尘白就没有理由处理医院的任何一个人。 有什么好处理的呢? 温柔舒朗的任先生因为“私人医院护士帮患者的忙”这种小事,大发雷霆滥用职权把人开掉吗? 任尘白不是这种人。 面对除了骆枳之外的所有人,任尘白都有足够的理智和底线。 在值班医生紧张的注视里,任尘白只是沉默地站了长得过头的一段时间,就转身朝院长室走去:“给我看监控。” 值班医生长舒一口气,不迭应声。 任尘白的步伐很大,值班医生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得上,追上了却又有什么话似的欲言又止。 任尘白淡声开口:“还有事?” “任先生。”值班医生问,“等把骆先生找回来,要不要做个全身检查?” 任尘白蹙眉:“为什么?” “不好说,他的身体可能有其他问题。” 值班医生回想着当时的情形,除了低血糖导致的两次病危,骆枳原本的身体状况似乎也有些堪忧。 只是任尘白不准他们多管,就好像只要骆枳还活着,剩下的什么都不重要。 可一个人真禁得起这种消磨吗? 两次抢救,骆枳自己的求生本能都低得像是风里最弱的火苗,稍一惊扰就会熄了。 而一夜过去,今早他们去查房的时候,骆枳睡在床上,安静得像是一片灰白色的余烬。 值班医生打量着任尘白的面色,试探着说:“骆先生好像听不见了。” 第11章 玻璃 任尘白抬了下眉。 他原本还没有多想,被对方这样一提,才想起昨夜离开前,骆枳在病房里的表现似乎的确有些异样。 …… 异样到那场歇斯底里失控掉的疯狂质问,从头到尾,都只是任尘白一个人狼狈荒诞的独角戏。 骆枳冷静得实在出乎意料,又像是完全沉浸进了自己的世界。 直到被任尘白扯住衣领,骆枳才终于有所觉,缓慢地抬起眼看他。 骆枳看着他,眼睛里却什么也没有。瞳光是散的,落点像是在更缥缈更捉不住的地方,又像是在看早就被任尘白弃如敝履的某个影子。 看久了,那双眼睛就柔和地弯一弯,很浅很淡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攀上眉睫,视线却又初醒似的定在任尘白的脸上。 然后骆枳错开眼神,再不看他。 再然后,不论任尘白说什么,骆枳都只是恍若未闻地垂下头。 漆黑翦密的睫毛颤一下,又颤一下,终于不堪重负似的缓缓坠下去。 骆枳再不看他。 …… 从医院回去后,任尘白再没能睡着,接下来的一整个白天同样烦躁得很, 他把这份烦躁彻底归咎于意外毁了母亲的遗物引发的懊悔——这责任很容易就能怪到骆枳头上。 如果骆枳不躲着任尘白,不逃进车里,任尘白也不会有机会毁掉那辆车。 如果骆枳不把这件事瞒得这样死,任尘白能早点知道车是谁的,当然不可能对那辆车下手。 看,怪不得骆家人把什么过错都冠给骆枳。 这是种再轻松不过的体验,能规避掉一切烦恼跟自责,唯一做的只是要恨骆枳。 要恨骆枳太容易了。 任尘白收回心神。 他回忆了一遍昨晚的场景,配合医生的提醒,才意识到那时候的骆枳很可能就已经听不到了。 任尘白点了点头,问:“然后呢?” 值班医生不由愣了愣。 这家私人医院是任家的产业,其实有许多人都知道,任尘白并不像外界以为的那么一味温柔和善。 他们是见过任先生陪在母亲病床边,一边细心地削一个苹果,一边轻描淡写地平静吩咐“废掉某某合作”、“把某某渎职的部门经理开掉”、“裁撤掉某某冗余部门”的。 吩咐这些话的时候,任尘白的语气就和现在没什么区别。 很平静也很漠然,对着已经将到死路的棋子,敲一敲棋盘,或许还带有一点事不关己旁观的淡淡兴致。 听不见了啊。 然后呢? 值班医生自然也就懂了任尘白的态度,摇了摇头闭严了嘴,向后退到电梯角落。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顶层。 任尘白没有停顿,等到门开,就径直出了电梯。 …… 骆枳反锁上旅店的门。 他把手放在洗手池的水龙头下,挤了些洗手液,反复冲洗着手上沾着的油污。 冰凉干净的水在手上流动,砸在手指上,飞起白色的水花。 骆枳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好奇地用手来回碰着水,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有水花溅到眼睫毛上,他本能地眨了下眼睛去躲,那点水冰得他微微打了个激灵,随即又淌进眼睛里烧起来,烧得他眼睛好疼。 骆枳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好疼。”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所以也不知道发出的只有气流声,但没关系,他在脑子里给自己配音了。 “好疼,好疼。”骆枳忽然喜欢上了这个游戏,他像是刚学会了个新词,一边重复一边来来回回地拿手拨着水流,笑着躲被自己弄得飞溅的水花。 这一片用的是地下水,冰得像是有千万根针往骨头里面扎,他这样不知道停地玩水,那些早已经洗干净了的漂亮手指很快被被冻得青白发僵。 骆枳也不知道自己眼睛里进了多少水,他用力揉着眼睛,冰凉的手碰在额头上很舒服,于是他就关掉水龙头,用两只手来来回回冰自己的脸。 这样自己跟自己玩了半天,等到手上的水干得差不多了,他才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 备忘录里有骆枳留给自己的简短的说明,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在这,又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这是离报废处理厂最近的旅店。 他的车被报废了,来这里找自己那辆车的残骸。 任尘白的安排不会有漏洞,他的车一定已经被彻底销毁得干干净净了,但任公子生来优渥,不了解在底下做工是怎么讨生活的。 他这辆车这么棒,零配件拆下来都值不少的钱。 车门,玻璃,后视镜,轮毂……保不准还有什么没被卖掉的,被扔在堆满了废墟的场地里,只要给门卫塞几百块再加一条烟,就能进去想翻多久翻多久了。 骆枳拿着手机走出洗手间,坐在沙发上,对着不到一页的便签垂着头看了半天。 他花了一段时间去思考任尘白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的脑子转得有点慢,经常会毫无预兆地出现大片空白,有时候甚至想不起当下时间点前后发生的事。 就比如现在,骆枳就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去思考自己的车为什么会被报废,被谁报废的,除了这件事又都发生了别的什么。 …… 等他给这些问题都找到了答案,窗外的天色已经又黑了。 骆枳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沙发里。 他回答好了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正要起身,忽然被一阵剧烈尖锐的烧灼痛楚扯着,失去力气重重跌回去。 是从他的胃里传出来的。 这代表需要进食。 骆枳这次只用一秒就得出了答案,他对自己很满意,抬起手轻轻捏了下自己的耳垂。 这是任姨表扬他的动作。 小骆枳每次拿到特别好的成绩,或是在别的什么感兴趣的领域有了特别棒的成就,又或者是能断断续续用吉他弹出整整一首《两只老虎》……任姨都会像这样,摸着小骆枳的耳垂,笑吟吟地特别夸张地表扬他。 骆枳挑选了一段划重点珍藏起来的回忆,在脑海中点下自动循环播放,抿着嘴角听任姨夸张地把他表扬得天花乱坠。 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有一样特别明显的好处,每到这个时候,脑海里的声音就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得几乎就像是真的。 这也太舒服了,又不用被外面吵,又能想听什么听什么。 骆枳非常满足于现状,他一只手按着胃,用最慢的速度扶着沙发一点点站起身,走到沙发另一头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袋方便面。 撕开包装,掰下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 吃快了伤胃,所以要细嚼慢咽一点一点地吃,干的时候要记得喝水。 做完这一整套流程,他竟然都没昏过去,也没有把吃的东西吐出来。 完美,再加十分。 骆枳又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他今天表现得好到自己都有点飘了,记忆里的任姨的声音也哄着他,越夸越离谱。 “小火苗太酷了吧!” “小火苗真厉害,一般人绝对做不到。” “小火苗好可爱啊,谁看到你都肯定喜欢你,不喜欢就是他们有问题。” “小火苗好乖。” 骆枳一高兴,就吃完了一整袋方便面。 他又给自己补了两块奶糖,喝下几口水,从书包里翻出便携血糖仪消好毒,给自己测了个血糖。 骆枳对照表格,比了个耶。 他超健康。 骆枳放下血糖仪,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站起身,去浴室冲澡洗漱。 第一天从医院跑出来的时候,他忘了测血糖,又忘了吃饭,在洗澡的时候觉得头越来越晕,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来做卫生的阿姨以为屋子里没人,收拾到浴室的时候发现骆枳昏在地上,吓得差一点就报警了。 有过那次兵荒马乱的经历,骆枳重新总结了新的生活经验,现在已经越来越熟练。 骆枳在洗澡的时候顺便把衣服也搓了,他换上新买的超大号T恤当睡衣,叼着牙刷哼着无声的歌,把洗干净的衣服晾上。 做完这些,他把台灯拧亮了一小点,又宝贝似的张开掌心,在灯光下仔细打量今天的收获。 他找到了一小块变色玻璃。 只有他的车才会用这么炫酷的变色玻璃,应该是拆卸倒卖的时候不小心碰碎了个边角,混在满地黑褐色的砂砾里,他才花了四十几个小时就找到了。 骆枳在地上一点点磨平了玻璃的尖锐边缘,回来以后又反复清洗过,那一小块碎玻璃亮晶晶地躺在他掌心。 足够了。 今天是他从医院逃出来的第三天。 他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明天就离开这儿吧。 去个新的地方,开始没有人认识他的新生活,他不要叫骆枳了,哪有人会给孩子起名叫“枳”啊。 骆也不喜欢,他倒是很想跟任姨的姓,但想起任尘白又觉得厌倦。 那就叫火苗吧。 骆枳越想越满意,神气兮兮地脑补了一会儿那个场景。 他带着变色玻璃做的吊坠,背着自己的吉他跟画板流浪走天下,遇到敢质疑的,就理直气壮地介绍自己。 “怎么了,听不见就不能唱歌啊。” “怎么了,就不准有人姓火啊。” “怎么了,没有家就不配好好活下去啊。” …… 骆枳光是想都把自己想得飘到不行,他在床上打了个滚,脑袋不小心“咚”地一声撞到墙,意识被遽然翻搅起的眩晕猛地扯进去,眼前的一切也倏忽间灭了灯。 那块玻璃从他指间漏下去。 骆枳呼吸一滞,他想也没想地跟着摔下床,摸索了一圈没能找到,又飞快把所有灯全都打开。 他晕得几乎站不住,心跳忽快忽慢,像是有只手握着他那颗心脏,轻一下重一下地随手揉捏。 但没关系,这种事不重要。 骆枳把手机的照明也打开,他一寸一寸照着地板,直到在床脚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一小块玻璃,把它牢牢攥在手心,才终于松了口气。 直到这时候,骆枳才发现自己在不停地出冷汗,身体软得站不起来。 他发现右手抖得怎么都止不住,只好用另一只手把它攥住,再用身体靠着床连手臂一起压牢。 “怎么能乱跑啊。”骆枳伸出手指,一下一下戳着那块玻璃,用自己听不见的气音训它,“你是我的家,不知道吗?” 玻璃多半是知错了,老老实实躺在他掌心,又不顶嘴。 骆枳满意地闭上眼歇了一会儿,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凶过了头,睁开眼睛,好声好气地软着嗓子道歉。 “知道错啦,不该耍脾气。”骆枳小声商量,“还让我回家吧?” 玻璃一定是心软了。 骆枳不管,反正这也是他自娱自乐给自己编的小剧场,他是导演,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肯定是心软了,哪能因为这么点小事就不让他回家呢? 等到头不太晕了,骆枳就扶着床沿,慢慢尝试着撑起身。 他好期待新生活啊。 虽然还完全没有开始,但他几乎已经能想到,自己带着家自由潇洒流浪天涯了。 骆枳站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他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两条腿,又撑了一下,这次左腿成功使上了力,但右腿还是软绵绵地一动不动。 哎呀不管了。 反正睡一觉醒了就会好的。 骆枳在心里向旅馆道了个歉,他把床上的被子一点点扯下来,又给自己拽了个枕头,裹成一团躺在地板上。 真好。 骆枳攥着那块染上自己体温的玻璃,把手藏在胸口,整个人一点点蜷起来,带着笑意满足地闭上眼睛。 月儿明,风儿静。 他好幸福啊。 第12章 船票 骆枳这一觉睡了很久。 他做了很多很多场棒到不行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云雾缭绕的山顶对着画板画日出,梦见自己坐在明月流水的桥头弹吉他,梦见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停下脚步,对着他招手和微笑。 在梦里他养了只松鼠,蹦蹦跳跳地在他肩膀头顶穿梭,很怕生,一见到人就咻地从他领口钻进去。 更多的梦是有关海的,骆枳一直都喜欢大海,那么广袤那么远,海看不见尽头,像是只要一直走就会到达另一个世界。 他像是在梦里过完了满足的一生,醒来的时候还舒服得完全不想动。 骆枳给自己喂了颗草莓味的硬糖。 酸酸甜甜的果香在舌尖绽开,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牵扯出梦里那些暖到不行的场景。画面最后定格在许多被他自己臆想出来的面孔上,他们停下脚步,伸出手摸他的头,扶着他站稳,对着他温柔地笑。 …… 然后他的鼻腔遽然冲上一股从没有过的剧烈酸涩,像是经年累月的敲击终于见了成效,让他身体里的某个点出现了一道致命的裂痕。 骆枳忽然觉得眼睛胀得发烫。 有那么十几分钟,骆枳忽然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支配权。 就像是做梦被魇住了,又像是回到了在病房的某个时刻,骆枳毫无预兆地被切换到了很远的某个第三视角,茫然又全无知觉地旁观着自己。 在洗手池前玩水的时候,溅进眼睛里的那些透明的液体现在全大颗大颗地冒出来,根本不用管,每眨一下眼睛都会带出比之前更多的水汽。 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倒在地板上,吃力地大口喘息,不止肩背和手脚,就连头发丝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和颤栗。像是被人活剐开脊背抽了筋,又像是条快要在陆地上的空气里溺毙的鱼。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身体的控制权和知觉才一并恢复,还给了骆枳。 骆枳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是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胸口还在一抽一抽地疼。 骆枳忍不住轻声笑出来。 ……什么啊。 做个梦还能掉眼泪啊小水龙头。 骆枳好笑地抹了抹脸,在脑子里毫不客气地大声嘲笑了自己半天。 他仔细检查过,确认自己攥在胸口的碎玻璃好好的没有丢,吃了块糖也已经不那么头晕,就撑着地板慢慢坐起来。 这回右腿也能动了,就是还有一点点麻木和吃不住劲,不过也并不严重。 就说他命硬。 不管出了什么问题,只要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倒头睡一觉就好了。 要是醒不了……管他呢。 这不是又在新的一天睁开眼睛了嘛。 骆枳保持了一会儿靠墙坐着的姿势,等到这个体位也彻底不晕了,就再变成扶着床跪起来,闭着眼睛耐心地等旋转不休的原地过山车结束。 然后他一点点站起来,摸着耳垂给自己了个超级夸张的表扬,哼着梦里乱写的不知名的调子,先把碎玻璃在书包最保险的夹层收好,再去浴室洗漱。 洗漱的时候,骆枳顺便摸出手机看了看。 在离开医院以后,骆枳就掰了自己原来那张电话卡。现在这张是一百块在小巷子尽头那种会被查封的黑地摊上买的,没用身份证,所以任尘白一时半会还查不到他。 …… 但也不是太长久的办法,只要他还留在本市,行踪早晚会被翻出来的。 骆枳叼着牙刷,看着镜子里苍白得有些陌生的脸,忽然愣了下。 ……任尘白是谁来着? 镜子里这个人又是谁? 为什么也在刷牙? 这几天时常有这种情况,好像原本运转得很自然的思维总会在某个地方突然卡住,就像是原本严丝合缝啮合的齿轮里被扔进了颗小石子,然后全部的意识就忽然变成一片空白。 不过他也有办法。 骆枳熟门熟路翻出备忘录,照着上面写的复习了一遍。等到小石子消失,状态恢复正常,又把这次忘掉的东西也逐条补上去。 骆枳站在洗手池前,抱着手机一个字一个字敲备忘录的时候,几条未读消息忽然在屏幕顶端跳出来。 骆枳点开消息,目光忽然一亮。 他挂出去转卖的剧本有回复了。 骆枳想要转卖的,就是之前好不容易才拍下来准备送给骆橙,已经快筹备完成的那份剧本。 因为是他想送给小妹的私人礼物,所以没有走公账,全花的是骆枳自己攒下来的钱。 也同样是因为这个,这份剧本的所有权并不在淮生娱乐,而是骆枳本人。 骆枳开的价是一张船票。 不是普通的船票,是超级无敌豪华巨型邮轮票。票特别难抢,即使价格高昂得令人咋舌,也依然每次都一放票就秒空。 骆枳馋好久了,原本想一掷千金爽一次,买下来给自己当生日礼物的。 放票那天骆枳订好了一串闹钟,但就在他以开小会的名义公权私用、带领淮生娱乐的经理层杀过去浩浩荡荡抢票的前十分钟,骆枳为了缓解紧张,随手刷了刷朋友圈。 放票前的最后五分钟,在朋友圈,骆枳刷到了骆橙无论如何都想要的那份剧本。 …… 邮轮停泊最近那个港口的时间是一周后,下一次再开这条航线,就要等明年了。 骆枳原本其实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挂上去碰碰运气。 没想到竟然真有人私聊。 他像是忽然又有了个特别值得争取的目标,不再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是抓紧时间把自己洗干净,换好衣服正襟危坐在桌前。 点开私聊界面的时候,骆枳的心脏还有些兴奋,在胸腔里跳得咚咚作响。 骆枳点开第一条未读消息,是家很成熟的工作室,来联系他的是剧本采购负责人。 没有票,但承诺以他当时拍下的原价转收完整剧本。 骆枳点开第二条未读消息,是个规模不小的影视公司,来联系他的是资源部负责人。 没有票,但在原价基础上附10%转让费用,允许他保留一个非主要角色的推荐权。 骆枳点开第三条未读消息,是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艺人的经纪人,没有票…… [既然有意转让剧本,说明贵方手头不太宽裕。] 经纪人的门路大都相当广,不难辗转打听出那份被高价拍走的剧本属于谁,发来的消息每一条都仿佛意有所指:[实在没必要意气用事。] 骆枳轻叹了口气,放下手机。 他又忘了自己在干什么了,坐在桌前愣了好一阵神,才想起自己是想用剧本换一张船票。 有什么好劝他的呢? 他只是想去船上玩啊。 骆枳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屏幕。 他趴在桌子上,手臂垫着下颌,另一只手轻轻在手机上画着圈。 不知道画了多少个圈,骆枳终于放下手机,转而起身去收拾东西。 大概是因为一直在想事情,这次他忘了先缓冲,起得急了,右腿一软整个人就栽倒下去。 骆枳连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上,椅背重重磕上他的后背,骆枳的眼前也跟着毫无预兆地灭了几分钟的灯。 视野恢复时,摔在他身边的手机上已经多了不少消息。 [建议考虑一下出售,价格可以再商量。] [可以交换其他等价资源。] [可以提供公关团队。] [建议多做考虑,长远打算,来日方长。] …… 骆枳忽然拿过手机。 他的眼睛还是软软地弯着,好像不知道难受也不知道疼。他的确不知道,指尖灵巧地轻轻敲击屏幕:[不考虑,不打算。] 对面明显因为这个回答有些错愕,再回复时差点忘了公事公办的辞令:[为什么?] 骆枳轻“唔”了一声,想了想,把手机贴在额头上。 为什么呢? 大概和他没有做全身检查,就偷偷离开医院一样吧。 这里不行就再换个地方。 再不行就再换个地方。 如果哪里都不行,那就去看看海的尽头是个什么样的世界,看看那个世界是什么样。 …… 如果再不行,那他就真的要休息了。 在死之前,他真的好想遇到一个人,那个人能对他笑一笑,和他招一招手,好好地打个招呼啊。 第13章 过往 云顶咖啡厅。 骆橙轻握着拳,正紧张地端坐在龚寒柔导演对面。 她想来面试那个被拐的女大学生,所以特地没有过多化妆打扮,只扑了些防晒,梳了个整洁的高马尾,衣着也简单素净。 但二十岁的女孩子,又是被家里娇惯着养出来的,从没吃过一点苦。即使再不施粉黛,依然有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娉婷光彩。 演个青春校园、都市偶像之类的题材,倒是刚好契合,却无疑和纪录片的角色定位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龚寒柔会来这里坐一坐,也只是因为故人之子的邀请。 “就是这样。”一身职业装的中年女助理很客气,把档案退还给骆橙,“小妹妹,很抱歉……” 眼看对方已经有要婉拒的意思,骆橙急道:“请等一下!” 助理停下话头,视线疑惑地落在她身上。 “可以给我一次机会吗?”骆橙用力攥了攥衣角,“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 骆橙鼓起勇气:“我可以签协议……我和尘白哥说过的。” 一边说,骆橙一边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不远处的任尘白一眼。 她这会儿是真的有点忍不住委屈了。 骆橙原本以为,只不过是爸爸调整一下家里的公司,她再帮二哥把碍事的人赶走,就不会再有什么麻烦和波折。 可谁知道,事情完全不像想象中的那样简单和顺利。 简怀逸一直都在给骆钧做副手,淮生娱乐是他正式管理的第一个公司,每天都忙得看不见人,说好要给骆橙配备的团队和资源都一拖再拖。 淮生娱乐的人也怪,那几个部门经理对她都冷淡得要命,简总不吩咐的事绝不安排,态度挑不出错,却也是外人都能看得出的客气疏远。 就连答应了会替她周旋的尘白哥,这几天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来了就只是低头喝咖啡发消息,除了问候龚老师就再没多说过一句话。 骆橙低下头,她咬了咬下唇,只好自己继续说下去:“我听人说,龚老师的剧组有一类协议……” 助理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你是想说跟组免责协议吗?” 骆橙连忙点头:“对对,就是这个。” 龚寒柔作为导演,一向以纪录类影片见长,而纪录片最重要的就是真实性与还原度。 已经发生的事当然无法再被摄像机记录,只能靠演员来重新演绎拍摄。为了找到最贴合的状态,一部分重要角色的演员必须全程封闭跟组,半沉浸地目睹甚至亲自体验一切或惨烈或残酷的真相。 曾经有演员在拍摄结束后久久出不了戏,因此起了不少风波,甚至闹到了法庭上,在那之后就多出了一份必须提前由双方接受的协议。 “我完全接受,不论出了什么问题都由我自己负责。” 骆橙连忙保证:“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助理没有立刻回答,先回头看了看龚寒柔,然后才又收回视线看向骆橙。 “好吧。”助理点了点头,“你做好了什么准备?” 骆橙愣了愣,心头随即隐蔽地泛起惊喜。 她连忙抓住机会,一口气背道:“我看了很多资料,也请教了学校的表演老师。经过学习和了解,我已经对这种罪行的性质有了充分的了解——” 接下去的内容被一声惊呼仓皇打断。 骆橙慌乱间猛推了下桌子,整个人吓得不住后退,一不小心带翻了桌上的咖啡。 …… 助理放下衣袖,遮住手臂上那些狰狞盘踞的怵目伤痕。 她似乎早习惯了这种事,很平静地向服务员点头致歉,请人来帮忙收拾眼前的残局。 骆橙的大脑空白了半晌,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讷讷低声:“对不起……” 助理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说:“你被你的家人保护得很好。” “好了。”龚寒柔在这时候开口,轻轻摆了下手,“时间差不多了。” 作为已经是泰斗级别的导演,她说话的节奏有着特有的干脆利落,如果不是一头花白的齐耳短发,几乎看不出已经年逾花甲。 助理和骆橙交谈时,龚寒柔一直在安静旁听,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看一眼任尘白。 任家曾经在影视领域做过一段时间的投资,龚寒柔和任尘白的母亲在某次颁奖晚会相识,一见如故,后来就成了忘年交的笔友。 虽然很少见面,也只是在专业领域有所交流。但两人的性情相仿,又有着共同的兴趣,关系一直非常好。 任尘白的母亲过世得仓促,从确诊到病故也不过半年时间,身边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做好准备。 在那之后,除了逢年过节的问候,任尘白就罕少再主动联系过她。 龚寒柔当然能理解这种情绪,她同样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个好友的独子,两家的关系也就这样不知不觉淡了下来。后来任尘白接过母亲同龚导的约定,继续提供纪录片素材,才又恢复了些交流。 大概是听见了龚寒柔那句“时间差不多了”,任尘白终于收好手机起身,朝几人走过来。 骆橙再怎么也看得出自己只怕希望渺茫,紧抿着唇看他,眼眶委屈地红了一圈。 任尘白却只是走到龚寒柔面前:“龚阿姨。” 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龚寒柔也想起许多旧事,神色柔和了些,停下脚步点了点头。 她恰好也有话要问任尘白,示意助理先等在一旁:“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方便告知‘火苗’究竟是谁吗?” 龚寒柔问完这句话,却又自己先摇头,无奈笑了下:“算了,当我没问过吧。” 这类题材太过敏感,任何一个受害者都有难以愈合的伤口。 有人选择直面这件事,有人逐渐接纳,有人选择回避和遗忘,任何一种选择都不是外人能够点评置喙的。 任尘白的母亲在信里给他讲了个故事,却始终没有提起过那个男孩的身份。龚寒柔倒是隐约有一些猜测,但也配合着点到即止,从没找好友验证过。 后来阴差阳错,也不再有去验证的机会。 本着尊重故友的态度,龚寒柔还是决定不再追问:“他现在也已经过得不错了吧?” 任尘白笑了笑:“要是没有呢?” 龚寒柔一怔,随即哑然:“小尘,和我开玩笑?” 任尘白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眼里的笑没停多久就淡去,沉默了片刻,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助理。 这是跟龚寒柔工作室约好的。虽然隐去了主人公的真实身份,但相关的素材资料都会整理好,作为纪录片的拍摄参考。 纪录片会一直跟踪到与现实同步,因为《火苗》马上就要正式建组筹拍,所以这大概是接受提供的最后一组素材。 “龚老师。”任尘白问,“纪录片是必须完全还原真实吗?” 龚寒柔还在疑惑,闻言不由失笑:“当然。既要真实,也要细节,不然还叫什么纪录片?” “照这么说,的确有个细节还没提供。” 任尘白似乎在等这句话,点了点头:“他后来害死了他的养母。” 话音落下,空气似乎都跟着静了静。 反应最激烈的居然是龚寒柔身后的助理,她蹙紧了眉,上前一步:“怎么可能?!他不会是那种人——” 龚寒柔抬手拦住助理的下文。 “她叫赵岚,就是你母亲那个故事里的女大学生。” 龚寒柔向任尘白简单介绍:“现在是我的助理。” 任尘白就在附近听他们聊天,已经有了猜测,点了点头:“幸会。” “你刚刚的话。”龚寒柔示意几人先落座,“有没有证据,警方怎么说?” 任尘白摊了下手。 他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现在说出来,才察觉原来憎恶与唾弃仿佛早埋进身体深处,时时刻刻向外渗着寒气。 怪不得骆枳会怕他,会想方设法地逃。 骆枳这几天的失踪,母亲遗物的意外销毁,骆橙的愚蠢和冷血……一样又一样的烦躁在任尘白心底积着,终于彻底勾起原来从未消弭淡去的更冰冷的旧恨。 天生卑鄙只会自私贪婪的怪物,对这种有威胁的敌意,一向都是最敏感的。 不然也不会活着从被拐卖的地方逃出来。 心底扎着的刺被那个字眼触得发作,任尘白眼底透出些冷嘲,又不动声色敛净。 ……骆枳还真是很擅长逃跑。 “没办法,找不到证据。” 任尘白说:“他养母在深夜犯了病,他吓坏了,没能及时找到药……第二天再来人,已经来不及了。” “吓坏了”几个字被任尘白淡淡咬着,却又像是没有任何一点特别的情绪。 可在场的人中,即使是只看过情节梗概、完全不清楚几人在聊什么的骆橙,也都很清楚那个男孩在被拐卖的时候做了什么。 一个七岁的男孩,在被卖的路上竟然还设法找到机会,放跑了和自己一起被绑走的妹妹。 那么多次被打得险些活不过来,竟然还有胆量做计划逃跑。 和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大学生一起,两个人就敢引发村里的械斗,趁乱逃出去报了警。 …… 能做出这些事,再怎么也和被养母犯病就“吓坏了”这种描述扯不上半点关系。 “他不会是这种人。”助理赵岚仍旧摇头,“任先生,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任尘白颔首:“在您的印象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赵岚想要开口,却又停下话头。 她回头看了看龚寒柔,在老人清明锐利的双眼中找到些勇气,继续说下去:“我没有印象……我只是觉得,他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那几年的经历像是场没有尽头的噩梦,被解救后,大脑自发的保护机制帮她屏蔽了这段记忆。 有全家人处处精心的呵护陪伴,后来又组成了更幸福的家庭,她还是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终于彻底走出这段阴影。 当时龚寒柔导演正在筹拍这部纪录片,她想要尝试找回那段时间的自己,在家人的鼓励下,来应聘了龚寒柔的助理职位。 “说来惭愧……我最抗拒那段记忆的时候,甚至自欺欺人地坚信被拐卖的是我妹妹,不是我,我是来保护和照顾她的。” 赵岚的神色有些自嘲:“我妹妹也不辩解,她觉得如果这样能让我好受一点,那也没关系。” 骆橙听得动容,伸手去握她的手:“姐姐,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太痛苦了,如果是我我也会保护你……” 赵岚同她笑了笑,把满是瘢痕的手收回来:“有点扯远了。” “任先生,我的确不记得太多那时候的事,但我不相信小火苗是这种人。” 赵岚稍一犹豫,还是问道:“能让我见见他吗?我去和他谈谈,问清楚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遗憾,我也在找他。”任尘白摇了摇头,“他逃跑了。” 赵岚忍不住蹙眉:“什么?” “因为他的原因,弄坏了……一样很贵重的东西。” 任尘白绕过有关车的事,继续向下解释:“我们吵得很厉害,在争吵的过程中,我问了他当年的事,问他是不是故意害了他的养母。” 任尘白说:“第二天他就从医院逃了,现在还没找到。” 这种时候做出反应,的确可疑得过了头。 即使赵岚依然绝对不肯相信,也不好立刻再说什么,只是紧蹙着眉,心事重重垂下视线。 骆橙从听见“医院”两个字就开始心神不宁,她还在为自己隐瞒骆枳病况的事害怕,听任尘白说到最后,却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今天来之前,他刚听简二哥在电话里说,到处都找不到骆枳了。 骆橙似乎猜到了某个答案。 她紧张得几乎坐立不安,深呼吸了几次,才小心翼翼扯了扯任尘白的衣物:“尘白哥,那个人是……” 任尘白点了点头。 骆橙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又抬手死死捂住嘴。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口说无凭,或许我看到的也只是我的主观臆测……的确不适合作为纪录片的素材,就当我没说过吧。” 任尘白笑了笑,温声说:“我们还是说今天的事。龚老师,其实我推荐小橙,是因为她和当事人不仅认识,而且关系很好。” 他接过服务员送来的茶,稍稍欠身,亲手敬给龚寒柔:“如果让她加入剧组,拍摄会更方便,很多细节也可以更准确。” 龚寒柔始终静听着几人交谈,没有开口。 她没有接那杯茶,视线落在因为任尘白这句话而窃喜起来的骆橙身上,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刻:“能把当事人带来剧组吗?” 这次不等任尘白开口,骆橙已经脱口而出:“能!” 她应过声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连忙低下头,小声解释:“他……他不会拒绝的。我去求他,他一定会答应……” “你替当事人答应?”赵岚终于听不下去,忍不住插话问,“如果他不想回忆当年的事呢?如果这件事对他来说非常痛苦呢?” 骆橙没考虑过这个,脸色白了白,咬住下唇。 “好了。”龚寒柔出言打断,“如果你能把人带来,可以考虑进组的事。” 赵岚回头失声:“龚老师!” 龚寒柔有自己的打算,按住她的手臂,微微摇头:“去送送骆小姐。” 赵岚把话咽下去,看着如逢大赦的骆橙压着兴奋与惊喜朝龚寒柔道谢,眉头就蹙得更紧,却还是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把人送出了咖啡厅。 任尘白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忽然听见龚寒柔在身后叫他:“尘白。” 任尘白收回视线:“龚阿姨。” “叫我老师吧。”龚寒柔问,“那个孩子的养母是谁,是你母亲吗?” 任尘白身形微顿,接过咖啡笑了笑:“怎么可能?” 他停了停,似乎自己都在劝服自己:“如果是的话,我怎么会照顾他到现在?” “我也一直认为是你照顾他到现在,所以对这个故事的结局很放心。” 龚寒柔看着他:“但我现在有些担心,或许哪里出错了。” 龚寒柔说:“未必来得及纠正。” 任尘白慢慢握住那个咖啡杯。 新上的咖啡,杯壁很烫,他却像是全无所觉,手指仍在加力。 他握着那杯咖啡,像是要把细腻的白瓷彻底捏碎。 “尘白。”龚寒柔提醒他,“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任尘白笑了笑:“您放心,不会的。” 他心里越烦躁得几乎失控,面上就越温文尔雅滴水不漏,放下咖啡起身,送龚寒柔离开。 服务生端着一碟精致糕点,看着这一桌已经快走空的客人,有些迟疑:“先生……” 任尘白拿出手机扫码结了账。 服务生莫名心惊胆战,不敢多说,放下糕点拔腿就走。 任尘白一动不动,在原处坐了很久。 他出神地看着那碟糕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往事,随手拿了块点心搁进嘴里,慢慢咀嚼。 芝麻馅。 甜得腻过了头。 任尘白喝了口咖啡,把点心咽下去。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反复在他脑海里出现的,竟然还是骆枳垂下去的眼睫。 …… 他们见的最后一面,骆枳在他手里缓缓闭上眼。 像是小时候拿在手里随意拉扯着玩的,只有靠拧弦才能运转活动的人偶。 牵着身体的弦一圈一圈走到尽头,于是早被扯松的手脚静静垂落,连头颈也脱力地低坠下去,不再给他任何反应。 …… “尘白。”龚寒柔的声音,“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 骆枳在他怀里很慢很慢地闭上眼,那里面的光亮终于被敛净,眼睫不堪重负地垂下去。 像是个毫无预兆的告别。 骆枳听不见,也不再看他。 …… “怎么会。” 任尘白讥讽地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回答谁:“怎么会后悔呢?” 第14章 涟漪 骆枳慢慢睁开眼睛。 他看着天花板,认真思考了几分钟自己在哪,实在无果,只好拿过放在身旁的手机。 具体是从哪一次睡眠或是昏厥中醒过来之后,开始出现这种情况,实在已经记不太清了。 总之某次醒来后,骆枳看着备忘录上的那些字,虽然每个字都认得,却已经无从辨认它们的意思,也很难再通过推理串联起记忆。 他的脑子里像是住了只专门吃记忆的松鼠,一天咬去一点,留下越来越多的空白。 倒也不疼,只是酥酥麻麻又止不住地泛酸,半点使不上力。 就像是……回手想要拿什么东西的时候,胳膊肘上的麻筋一不小心重重撞在柜角,瞬间袭遍手臂的那种完全动弹不得的强烈的酸麻。 骆枳一开始其实有点害怕,但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很轻松。 就好像他是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空白人。 什么多余的人、多余的事都不用想,所以也不会有烦恼。 即使是发生在昨天那个骆枳身上的痛苦和难过,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要是完全一点都不记得,也还是不太方便的。 就比如上一家黑心的旅店老板。 不知是从哪个细节发现了骆枳记不住事,那个老板就起了歪心思,两天内找骆枳要了十三次房费。 甚至完全没想到骆枳只是失忆不是失智,转账记录就明晃晃地待在手机里,赖都赖不掉。 骆枳让转钱就转钱,攒够立案金额反手就是一个举报威胁,当场就要回来了双倍赔偿,拿着钱又换了家旅店。 …… 骆枳恰好点开了这一段录像。 他抱着手机窝在床头,津津有味地欣赏自己的壮举,再看那个面如土色的黑心老板,乐得差点停不下来。 骆枳拖着进度条又来回看了两遍,直到彻底笑够了,才关掉视频,重新选择按照时间顺序排列。 手机卡顿了几秒钟,直到背板隐约开始发热,一大堆每个都有几十分钟的视频片段终于出现在屏幕上。 因为备忘录也已经不管用,所以骆枳现在开始用录像来记录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昨天过得很开心。 视频画面里,骆枳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背着画板,像个出来采风的学生。 他坐在路边画画,被毫无预兆的大雨淋了个透,那副湿透的画反而晕染出了很印象派的某种艺术气息。 他索性把画画的工作交给这场雨,扔了画笔,兴致勃勃去踩路边的水。 路边有不少等车的人,视频画面扫过去,不少人看他的视线都有些异样,有人大概是怕他忽然发疯,不着痕迹地往远处躲。 然后一个小女孩欢声笑着拍手,完全不顾刚换的漂漂亮亮的小裙子,兴高采烈地跑过去跟他一起踩水。 然后小女孩的父母吓了一跳,跑过去又拦又劝又哄,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劝的,就变成了一家人一起在雨里一边踩水一边嬉闹。 然后又有人忍不住从车站的遮雨棚下跑进雨里。 这种事就是一个人去做很奇怪,但当所有人都开始奇怪的时候就不再有人显得奇怪。 有人伸手去接冰凉的雨点,有人张开手臂让风把外套带起来,大概是做哥哥的男生还绷着脸装严肃,被妹妹拉进雨里,一下就跟着笑了。 两个一看就是刚放学的男生拿伞打架,你甩我一脸水我顶你一跟头,玩得浑身上下乱七八糟,满脸是水地坐在雨里笑得喘不上气。 骆枳自己反倒被挤得没有水可踩,所以他又去翻出自己的吉他。 耳旁的声音消失后,随着对那种极度安静的世界的逐渐适应,记忆里那些原本清晰的声音也一天比一天模糊。他不再习惯开口说话,也唱不了歌了。 但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反正他也听不见。 反正这种时候,要的也不是什么像样的动听的旋律。 骆枳坐在花坛上专心扫他的弦,他曾经把吉他玩得相当溜,点弦拍泛揉弦信手拈来,还没被莫名其妙地全网黑诅咒他快点英年早逝不要玷污世界的时候,一把吉他就能轻易点燃全场。 ……但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骆枳脑子里的小松鼠非常勤劳,不到一秒钟就把那些模糊的涌起的记忆吃得干干净净。 所以他专心扫他的弦。 热烈的欢快的吉他声混进雨点里,噼里啪啦的雨声,轰隆隆的雷鸣,阴沉天幕噼啪一声白亮的电闪。 然后把所有的烦心事所有的压力所有的不愉快都扔进一场所有人心照不宣有意放纵的短暂失控。 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到现实,回到属于自己的生活。 小女孩被年轻的父母双管齐下,劈头盖脸擦干净玩了一身的水,身上罩着爸爸暖洋洋的外套,从妈妈手臂间探出脑袋:“大哥哥呢?” 人们已经结束了发泄,回到遮雨棚下,湿淋淋的满身狼狈,每个人的脸上却还都带着轻松的笑。 妹妹抽出几张纸巾,踮着脚给哥哥擦头上的水,一边挨批评一边不服气地吐舌头。 一对情侣依偎在一起,男生打开外套,把女孩子整个人严严实实裹进去。 两个男生结束了高手对决,索性也不再等车,扛着伞一人刷了一辆自行车,在雨里骑得水花四溅衣摆高扬。 看起来像是推销员的青年一把扯掉领带,用力抻了个懒腰,深吸口气呼出来,自己对自己说:“明天就去辞职吧,开始新生活。” 妈妈揉一揉女儿的头发,神色温柔:“大哥哥回家了。”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四处张望。 大哥哥不见了,吉他和画板也没了,被三脚架支着的手机也不见了。 …… 骆枳认真看完了所有录像。 他听不见声音,所以就反复拉进度条,根据嘴型一遍一遍仔细辨认每个人在说什么。 视频的最后,突兀地停在出现离镜头近得过分的脸上。 是他不认识的两个女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那种表情一秒钟就足以把人拉回现实。 他停下手里的吉他。 “骆枳?”他的名字被叫出来,“你是那个骆枳吧?” …… 骆枳打开视频编辑软件,仔细拖动时间轴,删掉了最后这一段。 他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把松鼠找出来拜托它吃记忆。 这种被主观叫出来的情况,松鼠的食欲一般不太好,被吃掉的内容依然模模糊糊有个轮廓,要花一段时间刻意不去想才能彻底忘掉。 所以骆枳还是能想起当时发生的事。 这种事其实也不少发生。 淮生娱乐发了声明,由于有关李蔚明先生的事件性质过于恶劣,董事会已经解除了骆枳的总经理职务。 这个结果不可谓不严厉,让李蔚明的粉丝们勉强满意,也接受了李蔚明不计前嫌,仍然愿意和淮生娱乐重新合作的决定。 淮生娱乐投桃报李,往李蔚明身上砸了大笔流量和资源。 所以李蔚明这段时间实在是非常火,火到大街小巷都是他的广告立牌,火到一群小姑娘熬夜不睡觉就为了给他的某张新专辑点赞。 也火到骆枳即使是走在路上,也很容易就会作为“曾经羞辱打压过李蔚明的混账前公司总经理”被认出来。 也不知有意还是碰巧,李蔚明新上的那部戏就是一部职场剧,剧里也有一个仗着身家权势坏事做尽的总经理,对李蔚明的角色百般侮辱刁难。 剧拍得很好,很让人身临其境,才播出三集就让粉丝们强势代入恨得牙痒痒, 于是这份恨意也理所当然地被倾泻给了骆枳。 两个女生站在骆枳身前。 她们的涵养很好,没有像骆枳之前偶尔会遇到的李蔚明的粉丝那样,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只是欲言又止,最后鄙夷地落下视线。 大概是因为骆枳浑身淋得湿透,又清瘦苍白得厉害,那视线里也混了些怜悯,像是看着瘫在路边奄奄一息的流浪狗。 “看你也挺可怜的。” 其中一个说:“早知道会这样,当初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你和他说这些有什么用?”另一个女生轻叱,“这种人风光无限的时候就肆无忌惮,什么恶心事都干得出来。非得等落魄了,被人踢到路边了,才知道后悔……别管他了,走吧。” 先前那个女生叹了口气,还是把伞交给同伴,拿出点钱递给他:“去买点吃的吧,以后不要做坏事了,人是有报应的。” 骆枳慢慢辨认出她们说的内容,关掉手机的录像功能,在备忘录上打字。 他已经不太能顺利使用文字,一句话来来回回改了半天,终于通顺:[我没有做过坏事。] 递给他钱的女生皱起眉。 另一个女生彻底忍不住,噼里啪啦说起来:“好啊,原来到现在还嘴硬!你就执迷不悟吧……这什么人啊!气死人了,快走吧,晦气晦气……”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同伴就走。 这次同伴的视线也冷下来,大概是觉得自己这种乱好心的行为简直可笑,收起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骆枳也垂下视线,收好东西,慢慢站起身慢慢离开。 他只是在替昨天的骆枳解释,到他彻底倒下去,把这个身体倒空那天为止,他会在每个被人误会的场合都作出解释。 没有人相信也没关系,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骆枳背上吉他和画板,握住淋湿的手机,他抹了把脸,走进接天连地的雨幕里。 …… 然后呢? 骆枳沉吟着,轻轻敲了两下自己的额头。 他的记忆停在这里,说明他没有走出多远,就又陷入了那种胳膊肘磕到柜子的状态。 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在外面就很麻烦,他得尽快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回旅馆,或是找到一个没人的小巷子再昏过去,不然就会吓得路人报警或是叫救护车。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最近骆家也开始找他。 骆枳有几次都差一点就被发现,靠着记忆里的本能才及时脱身,如果联系警方或是医院,消息就一定会被通知给家属。 所以骆枳经常会随身带上一瓶高度数的劣质白酒,意识到马上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就把酒都倒在身上,让人闻见酒气就知道这是个喝醉了睡倒在路边的醉汉,用不着多管。 ……难道他这一次不小心把酒喝了? 借酒浇愁? 骆枳被自己的假设逗得笑了笑,他实在没能从视频里找到什么可以参考的线索,只好收起手机,把自己一点点从床上挪下来。 光着的脚踩实在柔软的地毯上,骆枳才发觉这不是他定的那间旅店。 为了不被查到身份信息,骆枳选择的一直都是不那么严格的小巷子里的黑旅店,勉强能满足居住需求,但条件远算不上有多舒适。 而他现在所在的房间即使只是普通的大床房,规格也相当高,至少也是四星半到五星,剩下的那半颗星星通常由有没有健身房、露天泳池和自助餐决定。 骆枳曾经也是住惯了这种酒店的。 只不过他用的不是骆家的钱,他没用过骆家的钱。 骆枳画漫画投过稿,做过游戏代练,给人家写过歌,还去录音棚里帮忙录过和音跟伴奏……反正什么都能挣来一点钱。 挣来的钱骆枳也不攒着,挣多少花多少,多出来的钱全给任姨给小妹给家里人给尘白哥买礼物。 任姨收到礼物很高兴,抱着他没完没了地夸,末了神情里却又有一点担心,轻轻戳他的脑袋:“小火苗,你不攒一点钱吗?” 骆枳认真想了想:“要买的东西太贵了就攒。” 任姨哑然:“不是说这个……你将来怎么办呢?” 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任姨已经确诊了寿命很难再延续太久的那种病了。 但她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当回事,还对小骆枳说,她觉得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活得让自己快乐,而不是拼命去活得久。如果有一天只剩下痛苦和折磨,那还不如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任姨不担心病况,但她似乎是知道了有关骆家的某些事,总是很担心骆枳。 后来,骆枳好像是随便找了个什么话题,把这段对话岔了过去。 虽然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和混乱,但他趴在床边慢慢地想,似乎自己从没回答过任姨的每一个有关“将来”的提问。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想再去考虑将来的? 骆枳在清醒的片刻里思考了一会儿这件事,然后他又忘了自己在想什么。不过他至少还记得自己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四星半到五星级酒店,所以他还是花了点时间,让自己慢慢站起来。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的痕迹。 他的吉他跟画板都好好地放在沙发上,衣服和鞋子在另一边,似乎也已经被洗净烘干叠得齐整,旁边还放着一幅画。 看到那副画,骆枳模糊的记忆又跳出来了一小点片段。 ……严格来说,那副画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画了。 被那两个忽然出现的女生拦住,正好耽搁了这幅画最好看的那一会儿。 因为耽搁的这段时间,画面上的颜料完全被雨水冲散,只留下淡白的痕迹。后来又连那一点痕迹也彻底化开,慢慢融进四散的水痕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最后,画面上只剩下一些非常浅淡的水痕。 像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溺入水中,彻底消失不见,仅剩的那一点涟漪。 骆枳在涟漪间辨认出自己的字。 [我没有做过坏事。] 他其实已经不太能写得好字了,是意识模糊跌坐在地上的某个时候,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拿出画笔,一点一点照着手机备忘录上的字的形状描下来的。 他坐在几乎是瓢泼的淹没一切的雨里,一笔一笔地描,描得甚至还很专心致志,甚至还沉浸地觉得自己真是个大艺术家。 描完最后一笔,骆枳画龙点睛,满意地画了个非常圆的句号。 他发现自己有一个观众。 一道不认识的身影撑着伞,站在雨里看着他,似乎已经站了有一会儿。 骆枳很久没说过话了,但他刚往身上洒了很多酒。那些酒被雨水冲淡,却又像是淌进他的皮肤里,让他的头有一点晕。 骆枳仰起头,很熟练地弯了弯眼睛:“来骂我吗?” 太久没用过的嗓子发出的声音沙哑奇异,像是用指腹摩挲过烈日下最粗糙的锈迹,留下的一点点烫和血腥气。 对面的人似乎愣了下,摇了摇头。 骆枳有点惊讶,他歪着头又想了一会儿:“来抓我?” 这次对面的人半蹲了下来,不知是不是骆枳的错觉,隔着雨帘,对方似乎蹙起了眉。 ……看来都不是。 那么。 “那么。” 骆枳举起画板,把那行涟漪里歪歪扭扭的字递给他:“先生,买画吗?” 他笑得好乖好漂亮,骆枳当然知道自己怎么笑才会最好看,他可是个经验丰富的小骗子。 他成功地骗过了任姨,让任姨相信他一定会好好长大,活到八十岁,有好多个特别美好的未来。 他没有做过坏事。 骆枳看着那行又要被雨水浇花的字,他很珍惜地护着它们,护着那个画龙点睛的句号。 “价格很贵的,要‘嗯’一声,代表相信。” 骆枳仰着头,在铺天盖地的雨水里弯起眼睛。 他好大方地摘下吉他,把自己所有的家当都推过去:“你‘嗯’一声吧,然后它们就都是你的了。” 第15章 价格 ……那位观众后来付账了吗? 骆枳这次是真的翻不出记忆碎片了。 他实在太累了,没能等到回答就昏了过去,后来发生的事也再没有了任何印象。 只不过,联系前后情节来看,骆枳应当是遇到了个心地很好的人。 人影没有就此离开,也没把他当作神智错乱的病人,强行送去医院或者警局。反而把骆枳带到一家很不错的酒店,帮忙开了个房间,让骆枳安稳地睡了一觉。 也可能是因为骆枳当时身上的酒气把气氛烘托得太真实,任何一个正常人在那种情况下,最合理的推测,大概都是这人醉得人事不知在说胡话。 骆枳看了看身上印着酒店Logo的浴袍,他在领口摸索了一会儿,找到那个前几天就找人做好的碎玻璃吊坠,握在手心。 大概是很久没这么放松地休息过,他的脑子很清楚,记忆虽然仍有大片空白,但至少都有条理。不像前几天那样,茫茫然像是走在散不尽的浓雾里。 房间里只有他自己的痕迹,把他带来的人不在这。 他的家当都没被拿走,吉他斜倚在门口,三脚架和画板都放在客厅。书包倒扣着挂在衣架上,里面的东西被摊在桌上晾着…… 文件袋。 有一个防水的密封文件袋不见了。 骆枳在书桌前停下脚步。 文件袋里装着的是那份剧本的原件、版权合同和他已经拟好的转让合同。骆枳一直随身带着,都盖好了印章,受转让方只要签上名字就能生效。 毕竟是这么好的剧本,耽搁在他手里实在太可惜。 既然实在换不来船票,骆枳的确想好了不再强求,准备把它送给合适的人,让它派上本来该有的用场。 …… 是被他在昨天就这么给送出去了? 骆枳伸手扶了扶桌沿,指尖轻敲着看得出价格不菲的温润实木书桌,尝试着拼凑起自己的行动逻辑。 他向唯一的观众推销自己的画,价格开得很高,必须“嗯”上一声,代表承认他从没做过任何坏事。 对方付账了,所以他把自己全部家当都给了出去。 因为对方买了他的画,让他觉得这位观众朋友在艺术审美方面的品味相当高,所以买一送一,慷慨地送出了这份剧本…… 骆枳停住念头,轻轻咬了下舌尖。 糟了。 听起来好像小火苗能干出的事啊。 他抬手撑着额角,有点苦恼地轻叹口气,自己都没察觉地抿着唇悄悄笑起来。 头痛一跳一跳地牵扯着神经,却没有带起惯常的眩晕反胃。 骆枳闭上一只眼睛,偏了偏头,熟练地调整呼吸,慢慢揉着太阳穴。 连对方是不是影视圈的都不清楚,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先扼腕可惜,为昨晚脑子不清楚的冲动后悔。 但笑容就是控制不住地冒出来……像是突然猝不及防地偷吃了颗糖。 真会有人肯出这么离谱的价格吗? 要相信他没做过坏事欸。 要“嗯”一声呢。 既然付了账,为什么没带走其他的东西? 没看得上? 那副画也还被放在沙发上,没被带走…… 想到这,骆枳忽然被脑中的某根神经扯得打了个激灵,牙疼似的吸了口气。 ……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玩意能被叫做画就已经够离谱了。 骆枳现在脑子清醒,自己都相当不忍心回忆自己当时沉浸式作画,每落一笔的时候那种起范儿的潇洒。 也就是现在的身体不允许他跑跳,也不允许他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换了从前的骆枳,大概能冒着蒸汽从耳朵尖一路红进领口再烫到脖子根,换了衣服冲下楼一口气跑三圈为敬。 幸好没被带走。 骆枳决心立即下手毁掉这个证据。 他蹲在沙发前,从画板上拆下那张画布,又把干透了的书包翻过来,把画布团成一团囫囵塞进去,准备在离开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处理掉。 他现在的体力很差,只是做完了这些,手臂就已经累得几乎抬不起来。书包带从丝毫使不上力的指间脱落,书包整个掉下沙发,骨碌碌滚了几个圈,停在床边。 骆枳没能捞住书包,身体跟着歪了歪就重重摔下去。 他的视野时亮时暗地混成一片,大块的光斑像是被碰洒了的清漆,无规则地散落在模糊的色块中间。 骆枳闭上眼,额头枕着手臂,等着这一阵心悸牵扯出的冷汗慢慢退净。 必须节省体力,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是几天来最好的。 足够清醒,也知道自己是谁。 只要集中精力,慢一点看,甚至能勉强辨认出酒店需知上那些文字的内容。 不能浪费掉这个时间。 骆枳用掌根使力按了几下心脏的位置,保持着匀速慢慢撑起身。 他仍旧没有睁开眼睛,伸出手向记忆里桌子的位置摸索了几次,确认摸到了一颗糖的轮廓,就用指尖一点点勾着攥进掌心。 下一刻,新袭来的一波眩晕就吞没了骆枳,让他支撑身体的手臂倏然卸了力。 但骆枳早就有了准备,他的角度掌握得相当好,整个人虽然彻底失去了平衡,却也攥着糖正正好好跌进了沙发。 完美。 一百分。 骆枳摔进一片白亮的视野里。 他一动不动地仰着,胸口急促起伏了一阵,等到稍微恢复了行动能力,就抬起手,把那颗糖的塑料包装纸送到嘴边。 这也是经验,骆枳有次犯低血糖的时候手抖得厉害,两只手怎么都没办法配合着撕开糖块的包装纸。 后来他发现用牙咬住撕开的效率更高,就进一步优化了流程,不再把时间浪费到这个环节。 骆枳咬住塑料纸一点点使力,撕开了个小口,再把里面的糖块慢慢咬出来。 水蜜桃味。 完美中的完美。 今天好高兴啊。 骆枳舒服地长长叹了口气。 他含着糖块,等甜津津的桃子香气彻底充盈整个口腔,奖励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心满意足睁开眼睛。 书包还挺委屈,窝成一团软塌塌地倒在床脚。 虽然只是随便买来的登山包,但骆枳毕竟已经跟它共患难了好几天,还是好声好气因为昨天淋雨跟今天摔它的事道了歉,撑起身去把书包捡回来。 握住书包带拎起来时,骆枳的动作忽然一停。 书包的内夹层里,原来还放着一张硬纸片样的东西。 因为拉链没有拉上,所以书包滚落到地毯上的这一下,让那张纸片也跟着掉在了地毯上。 骆枳怔了一会儿,才伸手把它捡起来。 是他一直想用剧本换的船票。 头等舱的贵宾VIP票,连船长室都能进,比他自己想买的那个等级还要好。 …… 事情就有这么巧,他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心地不错,又恰好有张更不错的船票。 或许也不尽然就是巧合。 骆枳这几天一直在换地方,虽然落实到具体路线上没什么明确的目的性,但大方向却一直是在本能地往海边走。 尤其昨天他画画的那个车站,已经是海滨线路的最后一站,坐上车一直到终点就是港口了。 骆枳捏着那张船票,慢慢走到窗边。 酒店原来已经离海这么近,站在这里,就已经能看见远处的海平面。 可惜这段时间的天气一直都不太好,海和天都是种偏冷的铅灰色,在雾蒙蒙的水烟里连在一处。 几台港口起重机的高大剪影伫立在轮廓线的边沿。 不是适合游玩度假的气候,会在这个时候来住这里的酒店,如果不是等待上船的游客,很可能就是要在这里跟船的高级海乘。 不论是哪一种,手里恰好有船票的几率都不小。 只要是稍微懂一点影视圈内的情况,能看出他手里这份剧本的价值,多半都会愿意跟他交换。 骆枳站在窗前,看着那张船票,伸出手碰了碰。 纸角扎在手指上又忽然弹开,划开很细微很尖锐的一点点疼。 一觉醒来心愿达成,骆枳觉得自己应该更高兴,比刚才还更高兴一些。 他拿着那张船票,试着调动情绪,但更多的想法却嘈杂地跳出来,让他不知道该指挥小松鼠先吃掉哪个。 …… 原来剧本不是被他慷慨送出去的。 原来报酬被放在书包里了,只是他实在找不出这部分记忆,所以刚才没有发现。 对方拿走剧本,留下了船票,而剩下的家当都没有被带走。 原来那副画真的没被推销出去。 还好还好。 毕竟他刚痛下杀手,就准备去把画布毁尸灭迹了。 骆枳被自己逗得又抬了下嘴角,活动了两下又开始发僵的右腿,等它恢复灵活,就慢慢走回沙发旁,放松身体坐下去。 他大概是走神的时间太长了,摸过手机按亮屏幕,才发现上面多出了几个未接来电,最近的那一次就在几秒钟之前。 骆枳看着那个有些眼熟的号码。 他还在尝试着回想这是谁,由这个号码发来的短信已经从手机屏幕顶端跳出来。 [骆枳,回家。] [我是任尘白。] …… 骆枳被拖回现实。 他有些困惑地蹙了蹙眉,看着短到不能再短的两行字。 这会儿的脑子还清醒,骆枳只是扫了一眼就看懂了,倒也并不因为任尘白能找到他这个电话觉得惊讶。 事实上,值得惊讶的反而是任尘白居然找了他这么久。 骆枳虽然一直在躲,但他要做的事太多,又很难时刻保持现在这种足够清醒的状态,还是有很多蛛丝马迹都可以追踪得到。 光是那个挂出去换船票的剧本,稍微知道点内情的人就能猜出是他,进而拿到他的新电话号码。 ……更不要说,李蔚明的粉丝还动不动就在超话里直播惩恶扬善的事迹,甚至还有些偏激的小群体试图堵骆枳报仇。 地点定位稍微连一连,行动路线都出来了。 以任尘白做事的能力和效率,一直没有找到他,骆枳只能归结于自己运气好,或者是对方被什么给牵绊住了。 骆枳困惑着拉黑了这个号码,把那两条莫名其妙的信息也删除。 有那么几年,骆枳最大的愿望,大概就是能收到这两条短信。 他实在不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得是多大的错,才能让一切走到后来那种地步。 有时候骆枳会做梦,梦见他又能回家了。他在家里陪着任姨做点心,尘白哥从门口路过,揉一揉他的头发,笑着把他脸上沾的面粉擦掉。 但这种梦是会跟着有关印象被本人亲手抹杀,而逐渐减少甚至消失的。 从很久以前起,骆枳就没再做过这种梦。 再后来,任尘白不再掩饰对他的憎恶,骆枳也不再期待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任尘白让他去任家干什么? 找他买剧本? 要是没想到这儿,骆枳或许还差点忘了。 他打开挂着换船票的那份剧本的交易软件后台,把状态修改成[已售],逐个点掉了那些留言的小红点,又点开日历的备忘录看了看。 明天就是邮轮靠港的日子。 不如现在就动身去海边好了。 骆枳撑着沙发站起身。 他的身体似乎也受这个计划鼓舞,很配合地攒出些力气。让他换好衣服,把东西一样样收拾好,再把桌面上的零碎全收进书包。 再拿起手机的时候,给他发短信的号码又换了另一个。 [望海那个家,有事找你。] [今晚之前。] 骆枳轻叹了口气,正准备把这个号码也操作拉黑,最后一条消息也恰好跳出来。 [妈妈有东西留给你。] 骆枳的指尖微顿。 他无意识地轻点了两下屏幕,还是很慢很慢地继续着之前的操作,拉黑号码删除短信。 最后一步操作了好几次,大概是他的手太冷了,又或者是因为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按了三回屏幕都没什么反应。 骆枳在颈间摸索着,握住自己的碎玻璃挂坠。 望海是任家在海边的别墅,离这里不远,任尘白多半是已经弄清了他的大致行踪。 任尘白不会对他做什么好事。 他当然知道这是圈套,他很想跳进这个圈套里。只要一想起那辆车,灼烧的疼痛就从骨子里冒出来,他有时候从噩梦里惊醒,甚至会怀疑自己的一部分是不是也跟着被碾成废渣推进了熔炼炉里。 但不行,他必须保护好自己,再想家再想去看看任姨的东西也不行。 他不能上任尘白的当,不能被任尘白伤害。 不能是任尘白。 任姨知道了会伤心的。 这家酒店也不能继续留下去了,反正只有一晚邮轮就会来,他可以就在海边等。 骆枳没有再耽搁,他戴好棒球帽,把书包背在肩上。 他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拿走吉他和画板,只是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在茶几上并排放好。 这种级别的酒店服务都会很周到细致,遗落在房间里的东西会被严格妥善保存,联系客人来取,或是根据地址邮寄过去。 虽然办理住宿多半要用到他的身份证,而这些天为了方便,那张卡片一直就在他的裤子口袋里……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看娱乐版,对方多半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在外面都有些什么名声。 至于以后会不会知道,会不会和每一次一样,事态忽然变得非常糟糕,再一路急转直下狼狈收场,对方会不会后悔救错了人…… 根据经验来看多半是会的,但也没关系,至少到目前为止,他真的很开心。 反正也已经完全想不起昨天更多的细节,就让他胆大包天地自欺欺人一次,相信假装除了剧本之外,另一场交易也是真的完成了吧。 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相信了他从没做过坏事,回答了“嗯”,所以按照约定,得到了他的全部家当。 因为他心情好,所以慷慨地送了对方剧本。 因为对方的心情也很好,想再和他见一面交个朋友,所以送了他船票。 只不过因为有急事,买走了他的家当的先生不得不立刻离开,所以只带走了剧本,把其他东西都忘在了房间里。 …… 绕是挺绕,强词夺理可能也有一点,但这不也是很合理的逻辑。 也不知道那位日行一善的影子先生接到酒店的电话,是会觉得莫名其妙,还是会不以为意地吩咐酒店自行处理,让这些家当被当做垃圾丢掉。 不过这些事就都同他的关系不大了。 骆枳又摸了摸那把吉他。他闭上眼睛,额头抵着琴枕静静蹲了一会儿。 希望这位影子先生最好识货。 吉他倒是不值钱,只是三百块从路边琴行随便买的。但琴包里有几首歌,骆枳被全网黑之后就再没录制发布,也始终不舍得卖出去。 按照几个音乐公司开的价,随便卖一首,再贵的酒店房费住上一个月也足够了。 骆枳抱着他的书包,他的手臂不自觉地用力到有些隐隐发抖,挤着揉成一团的那副画。 骆枳试着发出那个认可的鼻音,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所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成功了没有。 他怎么没干过坏事呢?他是个胆小鬼,甚至因为怕踩进什么圈套,就不去看任姨留给他的东西。 过几天亲自去向任姨道歉吧。 骆枳轻轻抬了下嘴角。 他仗着自己什么也不记得,趴在茶几上,用酒店的铅笔在给客人留言的便签一点点涂出了一幅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速写。 这次画得可非常好。 他专心地画完最后一笔,然后厚颜无耻地把这个画面当成是真的,印在脑海里。 影子先生弯下肩,把伞倾到他头顶。 对他说“嗯”。 第16章 盔甲 骆枳的好心情一直保持到了离开房间,由电梯下到酒店大堂的那一刻为止。 看清远处坐着的人影,骆枳就收住了脚步。 骆枳没有停顿,转身想要回到电梯里。 可惜大堂的人显然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见到他出现,立刻起身快步走过来。 电梯门关了又开的空档,女孩子已经拦在了他的身前:“二哥!” 骆枳单手按在电梯上行键上,轻轻蹙了下眉。 他的记忆已经有大段空白,身体却对这个太过陌生和久远的称呼仍有反应。即使听不到骆橙的声音,只是看到那个口型,依然有种隐蔽的蛰痛先于意识沿着脊背冲上来。 电梯门在骆橙的身后徐徐打开。 骆枳垂下视线,抬手压低帽檐。 他低声说了句抱歉,打算绕开几步走进电梯,却忽然被骆橙抱住了胳膊。 “二哥。”骆橙抬头看他,抿了抿唇,“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 骆枳的体力不足以抽出被拖住的手臂。他试了几次,还是只能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女孩子的口型。 有些模糊细碎的混乱画面,在他脑中隐隐约约浮出,却终归拼不成连续的片段。 所以骆枳也只好问她:“我为什么生你的气?” 在他问出这句话后,骆橙的神色明显有了一瞬的慌乱和凝滞。 那张明媚的脸上几乎挂不住笑容,骆橙用力拧了拧衣角,低下头掩饰着心虚。 她把这当成了骆枳对她的嘲讽和诘问,本能的心慌盘踞片刻,叫强压下去的反感跟抵触浸着,很快就成了无需理由的羞恼。 ……她就知道,骆枳肯定是记恨她的。 因为记恨她之前做的那些事,所以才故意拿这种问题来逼她,当众叫她难堪。 她的确不该在已经发现骆枳的情况有异样之后,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离开,又在尘白哥问起来的时候撒谎。 可骆枳要是不自导自演,弄一出寻死的闹剧来威胁他们这些家人,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自己固然有错,可骆枳难道就永远学不会自省和知耻?怎么好意思拿出来像个受害者一样的架势,在这里质问她…… 骆橙把头埋得很低,掩去那些心思,拧着衣物的指尖已经隐隐泛白。 她那么反感骆枳,从大哥那知道了些因为自己太小而忘记的事,这份抵触就又加深了一层。 ——直到昨天她才知道,原来父亲和哥哥对骆枳的冷待,竟然是因为他们还小的时候,骆枳曾经因为任性贪玩,带着她从母亲手中走失过一次。 幸好骆橙运气好,没过几天就从那些坏人手里逃了出去,又恰好被不远处的警察发现,这才辗转平安回了家。 就是因为这件事的刺激,妈妈的神志才开始不清楚的。 骆橙当时的年纪实在太小,小孩子心大又不记事,她对这段经历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可这些天为了龚导演那个纪录片,骆橙已经看了不少真实案例,闭上眼睛想一想,就瘆得背后发凉。 要是她真的丢了呢? 要是真的丢了,得过什么样的日子,吃什么样的苦? 她当时才几岁大,骆枳险些就毁了她一辈子,怎么从来就没有一点愧疚? 这些念头太过鲜明地盘踞,也彻底压过了她得知“小火苗”的原型居然就是骆枳后,对记录里的那些惨烈过往的本能的心惊肉跳。 骆橙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天真到可笑——她居然还会关心骆枳。 明明是骆枳这个哥哥害得她险些走失,可骆枳却从不肯承认,甚至从来没有因为差一点就害得亲妹妹也遭遇这种命运,而生出哪怕一星半点的良心不安。 …… 要不是现在不能跟骆枳反目,骆橙几乎要压不住脾气,像之前的每次那样甩手就走。 可她毕竟还有事要靠骆枳帮忙。骆橙惦记着和龚寒柔导演的约定,深吸口气,重新调整好状态甜甜笑着抬头:“二哥……” 她只违心地又叫了一声就忽然停住话头,怔忪了下,有些迟疑地迎上骆枳的视线。 骆枳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很认真,也很温和,温和得仿佛在看某个没什么印象的不太熟悉的人。 虽然还知道对方是谁,却因为分开太久又或是经历的事实在太多,已经开始觉得陌生。 因为已经开始陌生,所以不知该怎么回应对方的热情,所以带着一点和气的疏离的礼貌歉意。 骆橙定在原地。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些心慌。 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骆枳每次看向她的时候,不论是拿漫不经心的笑还是柔和的纵容态度做掩饰,在掩饰之下,都依然还会有很细微的黯然失落。 骆橙忍不住轻攥了下手掌,她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把那个眼神看得这么清楚。 每次看到骆枳眼底那些黯然,在骆橙的心底,其实都是有极为隐蔽的难以启齿的痛快的。 她知道骆枳对她过分的宽容和退让,所以经常用这一点来惩罚破坏他们一家的骆枳——骆橙在心里把这当作是伸张正义。 她是在保护简二哥和妈妈,是在替被烦得焦头烂额的父兄出气,是在保护自己的家。 至于骆枳这种人,当然是罪有应得。 骆橙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些情绪会毫无预兆地在那双眼睛里消失。 所以,即使是在那样闹崩了一场之后,当龚寒柔导演问她能不能把当事人带来时,骆橙依然想都没想就下意识答应了下来。 ……骆枳现在还会答应她的请求吗? 要是骆枳不同意出面呢? 上次去见龚寒柔导演,她的表现原本就不太好。 要是不能把骆枳带过去,是不是就要彻底失去这次机会了? 骆橙忍不住有些紧张,她尽力定了定心神,指尖扣住掌心,把自己做的备用方案说出来:“二哥,你跟我走吧,我想给你补过个生日……” 她边说边伸手去拉骆枳,可骆枳却依然站在原地。 “我的生日已经过了,而且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急着要去做。” 骆枳轻轻摇了摇头:“抱歉,小橙。” 骆橙没想到他竟然怎么都说不动,无端又生出一阵气恼,脱口而出:“要是我们一家想给你补过个生日呢?” 这句话说出来,终于让那双始终平静温和的眼睛有了细微变化。 骆枳慢慢蹙起眉。 他似乎不太理解骆橙这句话,思考了一会儿,才缓声跟着重复了一句:“你们一家?” “对。”骆橙咬了咬下唇,她其实没跟爸妈和大哥商量这件事,但骆枳油盐不进,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爸爸妈妈,大哥,二……怀逸哥,我们都在望海,想跟你吃顿饭……” 骆枳看到了她话中的关键词:“望海?” “就是尘白哥家那个别墅。”为了掩饰心虚,骆橙一口气说下去,“你不记得了吗?任姨养病的时候就住那,还有你自己以前不也一直住在那里吗?很清静的,风景也很好,尘白哥借给了我们,怀逸哥陪妈妈在那疗养,爸爸跟大哥今天也来了……” 她说得实在太快,骆枳没办法辨认口型,但事情的脉络毕竟并不难猜,前因后果已经在脑海中隐隐联系起来。 原来在望海等着他的圈套是这个。 …… 如果他按照任尘白发给他的短信,真的忍不住去了任家的别墅,就会正撞上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接下去会有的发展骆枳很熟。 任尘白很喜欢这么做。 把骆枳毫无预兆地推进他们家,然后什么也不用管,只要等着骆枳被家法罚得遍体鳞伤,又或是被嫌恶地轰出来。 然后把骆枳领回任家,告诉骆枳,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年纪还小的时候,骆枳因为太信任任尘白,上了不止一次当。 可惜这次多了一个装不住话的骆橙,虽然不清楚骆橙又是怎么找到的他,但两拨人阴差阳错,反倒让他提前有了准备。 骆枳仍歉意地看着骆橙:“小橙,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不麻烦你们了。” 他的状态开始隐隐有些滑落,看到骆橙瞬间失望冷下来的脸色,忽然被一阵头痛搅起反胃的昏沉,记忆里无数张相似或是更冰冷讽刺的骆橙的脸瞬间跳出来。 骆枳的身体轻轻晃了下。 他伸手扶住墙,闭了闭眼,转身快步往酒店外走出去。 酒店外的天色很阴,却并没有相应的凉爽。气压低得人胸闷,空气闷热黏滞成了分不开的一整坨,浓云下连风也怠于流动。 骆枳出了酒店的旋转门,他拿出手机,正准备确认去海边的方向,白亮的闪光灯忽然不加遮拦地刺进视野。 强光短暂剥夺了他的视力,进而牵扯起一波更翻江倒海的强烈眩晕。 骆枳的意识在那几秒里全无防备地陷入空白,他察觉到有人在拉扯自己,好像是在喊着什么话要他回答,又像是在直播。更多的手伸过来,好像是想要抢着让他面对镜头,一片混乱里,不知是哪个人用力地狠狠一推,他的右腿忽然再吃不住力…… …… 他的右腿是什么时候伤到的? 一片格外安静的黑沉里,骆枳安静地想,然后在某个记忆碎片里找到了答案。 ……十二岁的骆枳向后退到阳台边缘。 这也是他被任尘白诓回家的其中一次。 他忘了自己小时候不吃菠萝,惹得骆夫人发了病,垂着被餐叉刺穿的手,血淋漓地滴滴答答往下淌。 “是我弄丢了妹妹?”十二岁的骆枳眉睫苍白,定定看着面前歇斯底里的骆夫人,“妈妈,您跟他们说,是我弄丢了妹妹?” 骆夫人的神色惊恐而茫然。 她的头发全被自己连抓带扯地弄乱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唯独不回答骆枳的话。 不仅不回答,骆夫人还像是看着什么可怖的怪物,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听说骆枳又闹出了事,甚至牵连了骆夫人,骆承修只得放下工作,带着骆钧匆匆赶过来。 骆钧扶住发病的母亲,熟练地柔声安抚,看向骆枳时面色已经冷峻:“骆枳,给妈妈道歉。” 骆枳摇头。 “道歉!”骆承修沉声呵斥,他不想惊到妻子,所以尽力克制着音量,怒火却因为这种强行压抑而愈烈。 骆承修看着这个不成器的次子,再三闹出的事耗尽了他最后的耐心,暴怒终于变成冰冷的厌恶不屑:“你是不是永远不可能像怀逸一样,让我稍微省一点心?” 十二岁的骆枳尚且没能改掉自讨苦吃的毛病,他疼得眼前发白,耳鸣个不停,却还是非要一字一句说清楚:“爸爸,大哥,不是我……” 骆枳那时候还想不通很多事。 他看到大哥用着他送的领带夹和袖扣,看到父亲把他参加比赛赢回来的第一名的奖杯放在办公室的书柜里,所以他以为自己至少有解释的资格和必要。 但那天的话终归没能说完。 骆夫人忽然歇斯底里地高声尖叫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她挣扎着推开了长子,颤抖枯瘦的手指着骆枳:“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魔鬼,是骗子,是来报仇的,你不可能是我的儿子……” 然后骆夫人冲过去,双手发力狠狠推在他身上。 骆枳失去平衡,从二楼的阳台摔下去。 他摔进了楼下用来造景的荷花池里,捡回一条命,却依然摔断了右腿。 后来任姨就把他接走,带他去望海别墅,亲自照顾了他三个月。 再后来,任姨就送了他那辆车。 那辆车被他弄丢了。 …… 无边的漆黑的业焰骤然腾起来,炙烤着他肋骨下的某一处,慢慢地煎熬着炼火化灰,剩下苍白冷寂的余烬。 骆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毫无预兆猛地一捏。他的胸口急促起伏,骤然睁开眼,从床上撑坐起来。 他躺在再熟悉不过的房间里。 即使不开灯,不去确认任何东西,骆枳也一样能认出这个房间。 这是他在望海别墅的住处,他在这里养了三个月腿伤,那是他过得最轻松愉快的三个月。 没有骆家人,没有噩梦,甚至没有任尘白。 任姨每天都来看他,陪他练习走路,听他弹吉他。他和任姨一起兴高采烈地装饰自己的新车,满心期待地等着自己成年。 任姨不知道,他的腿伤其实一个多月就好了,但还是实在忍不住假装跛了三个月。 他像是个贪心不足的小偷,心不安理不得地沉溺在不该属于自己的幸福里,享受了整整三个月,才终于舍得把一切还回去。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骆橙把他偷偷带回来的,因为怕父亲和大哥知道了生气,所以把他藏进了这个房间。 骆橙为什么会把他带回来? 因为他被李蔚明的粉丝堵在了酒店门口,在推搡的时候,他意外摔倒失去了意识。 李蔚明的粉丝为什么能这么精准地堵到他? 因为骆橙就是这样找他的,她在网上找了那些直播骆枳位置的发帖人,花钱请他们继续确认骆枳的准确位置……而这个准确位置,不仅仅被提供给了骆橙。 ……简怀逸还真是把骆橙照顾得很好。 骆枳放软手臂,向后靠在床头。 他被腾起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闭上眼等着心悸和眩晕过去,摸索着打开了床下的氛围灯。 暗淡柔和的光线里,整个房间的全貌也跟着浮出来。 从它失去了主人那天起,这里似乎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进来过,甚至从没有人整理和打扫。 骆橙根本没想到自己也会在直播里被曝光。她整个人完完全全吓懵了,匆匆把昏迷的骆枳带回来,又怕挨父亲和大哥的骂,只能先把他藏在唯一没人管的旧房间里,当然也完全顾不上请人收拾。 到处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像是把当初某一刻的时光定格,然后不闻不问地扔进看不见的角落。 多年后再翻出来,已经只剩下那些熟悉被时间遗忘的场景,而其他的一切人和事,都早已与当初彻底迥异。 骆枳最不想来任家。 他被灰尘呛进了嗓子,整个人咳得止都止不住。骆枳别开眼睛,尽力不去注意更多的细节,可那些被昏暗灯光拥着的画面却仿佛自动往他的脑子里钻。 记忆原本就已经因为太过久远而难以抵抗地开始模糊,直到这时,终于被新的画面缓缓侵蚀。 摆满花草生机勃勃的窗台变成了空的,大片灰暗的斑驳的白,角落里爬出圈圈点点的霉菌,聚成深浅不一的荒诞形状。 放满了书的书架变成了空的,实木架接纳了白蚁或是别的什么新住客。蜿蜒纹路诡异地攀在边沿,其中一层的木板已经接近蛀空,下面散落着木屑和粉末。 那些酝酿了一整天的浓云没有落空,漆黑天幕挤着大团铅灰色,又往地上浇起了瓢泼的暴雨,白天沉寂的风也有了生命,呼啸着穿过被雨打得不住摇晃的枝叶。 窗外的护栏已经彻底锈蚀,暗红的铁锈戳在雪亮电闪里,怵目得像是湿哒哒的一抹血痕。 …… 骆枳收回手,看着掌心的血痕。 他的两条腿像是变成了石头,身体也是,如果真的能变成石头就很好,就不用徒劳地自不量力地抵抗记忆轰轰烈烈的攻伐。 但他毕竟还不是石头,所以他只能像个被风车打得一败涂地的荒唐骑士,看着自己最后的盔甲生满锈迹摇摇欲坠。 他终于也和盔甲一起爬满蛛网似的纹路。 没有血渗出来,只有点点灰白的、一吹就散的冷烬。 “骆枳?”骆承修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你来这干什么?” 他刚交接好了工作上的事,正准备去一家人齐聚的晚餐。由助理打着伞,经过花园时,却意外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骆承修拧起眉峰,看着站在窗前的骆枳。 这些年下来,他对这个顽劣的次子由失望到心灰意冷,再到不加掩饰的嫌恶,最后只剩下厌弃。 只是这一次,骆枳的样子莫名有些奇怪。 骆承修倒是知道他病了,但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生几场病转天就会好,有什么好说的? 骆承修紧皱着眉,他不知道骆枳这样究竟怪在哪,但莫名就碍眼得叫人心烦。 ……就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似的。 骆承修一直想不通,明明都是自己的儿子,怎么偏偏骆枳就矫情到这种地步。 “我在问你话。”骆承修的语气冰冷,“你来这干什么?又有什么打算,还想在这儿闹一场?” 骆枳这次才像是被叫醒了,视线动了动,停在窗外的人身上。 骆枳辨认着他的口型,然后微微偏开头,想了一会儿:“我来这干什么?” 他的语速很慢,几乎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在学说话,嗓音比平时更沙,语调带有某种特殊的轻缓 骆承修神色冷下来:“你问我?” 骆枳这次没有再回答他,而是垂下眼睫,自己得出了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慢慢开口:“我不知道。” 骆枳轻声说:“我不想来这。” 他说话的样子还是显得很奇怪,人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照明的光线原因,他的瞳孔像是散的,很黑很静,空荡荡没有落点。 看到他这个样子,骆承修原本已经腾到胸口的怒火,莫名就忽然失了着力的地方,茫然散进瓢泼的雨里。 “那就别在这碍眼。”骆承修沉声开口,“该去哪去哪,没人管你。” 在他印象里的骆枳一直不堪造就,生性顽劣叛逆乖张,闹得所有人不得安宁,是他最不愿意提起来的耻辱。 看着眼前的这个苍白安静的骆枳……不明来由地,骆承修忽然冒出些格外离奇诡异的烦躁。 他最后把这归结于这个见鬼的天气。 骆承修忍不住无声骂了一句,他拍掉滚到衣服上的雨水,示意助手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转身快步离开。 在余光里,骆承修似乎看见骆枳轻轻偏了下头,淡白眉睫很温和地一弯。 …… 直到坐在温暖明亮的餐桌前,整个人都在一家人的热闹气氛和美食的香气里松了口气。骆承修才忽然意识到,骆枳原来从一开始就并没在看他。 骆枳的视线停在被夜色笼罩的海平面上。 然后就连眼睛,也被一点一点染成了海的颜色和温度。 第17章 晚餐 骆承修烦躁地抓起水杯,灌了几口水。 大半夜,又下着雨,海有什么好看的? 骆枳那个莫名其妙的状态跟反应,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对他不满意,还是对所有人都不满意? ……骆枳究竟有什么资格不满意? 要是骆枳早能像今天这么老实安静,不没完没了地惹是生非,不一而再再而三肆无忌惮地伤害亲人,一家人又怎么至于闹到今天这种地步! 骆承修越想越恼怒,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锁紧眉头,死死捏着那个玻璃水杯。 不知为什么,再去回想刚才所见的骆枳的那双眼睛,骆承修在难以自控的烦躁之余,却又隐约生出掸不净挥不散的森森寒意。 明明他早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场冷雨,也叫助理拿走了被雨打湿的外套。 明明房间里明亮温暖,令人烦躁的鬼天气和令人烦躁的人全被隔在门外,像是不相干的两个世界。 …… 骆承修被骆橙的声音惊醒,拖回他所在的这个世界里来。 一家人其乐融融,坐在一起享受弥足温馨的家常晚餐。 妻子近来休养得很不错,不论精神状态还是气色,都比之前好了不少。 简怀逸把她哄得格外开心,妻子这会儿正因为他说的什么话眉开眼笑,执意给这个贴心的养子亲手夹菜,那份温柔专注的架势几乎像是整个房间里似乎就这么一个人。 早习惯了母亲对简怀逸的重视,骆钧没有多做打扰,端了杯咖啡慢慢喝着,一边分心浏览着助手送来的文件,偶尔和简怀逸低声讨论上几句话。 骆橙不需要像哥哥们背负得那么多,亲昵地依偎在他身边,揽着父亲的手臂。 非常普通平常的场景。 和任何一次全家人团聚的晚餐都没什么区别。 似乎是察觉到了骆承修今天的状态有异,骆橙正抬头看着他,眼睛里透出些担忧不安。 迎上小女儿的注视,骆承修心头稍暖,摇了摇头:“……没事。” 他放下水杯,用力按了按眉心:“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简怀逸忽然停下话头,看向骆承修,想要开口,却迟疑着欲言又止。 骆钧放下文件抬头:“在讨论淮生娱乐改名的事。” 骆承修皱眉:“好好的,又要改什么名?” “爸爸……是这样。” 简怀逸连忙坐直,接过话头:“因为前段时间的舆论风波,还有以前的一些事,淮生娱乐在公众视野里一直是,”他顿了一下,“很负面的印象。” 他没有明说,但前段时间的舆论风波,自然就是李蔚明那件事。 至于再以前的一些事……就要牵扯到骆枳自己做歌手出道,招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是非口舌。 骆承修当然也还记得这些。 因为骆枳做出来的好事,让骆家不止一次地成了人家的笑柄。 谁都知道骆家那个丢了又找回来的儿子在外面长歪了,嚣张跋扈行止放纵,仗着骆家的势作威作福,名声坏到了极点。 被简怀逸提醒着想起这些,骆承修的神色也止不住地沉下来。 “不过您放心,已经及时采取了有效的危机公关,现在的局面也明显好转了。” 简怀逸连忙补了一句:“但这种情况毕竟对公司今后的发展不利,我们准备先改个名字,摆脱已经形成的固有印象……” 简怀逸早已经打好了腹稿,趁着骆钧起的头一口气说出来,列举的也都是相当说服力的理由。 骆承修心不在焉地听他说了几句,忽然失了耐心,摆了摆手:“行了。” 简怀逸身形一顿,立刻闭上嘴。 骆承修没有立刻发话,只是侧了侧身,示意厨师把新上的甜点放在骆橙面前。 骆家对文娱领域并不重视,不然当初也不会放任那个子公司萧条得几乎倒闭。 即使现在把它交给了简怀逸,也只不过是为了照顾骆橙,免得骆家的孩子出去抛头露面还要叫人欺负挤兑。 骆承修原本就不在意公司营收,对这些汇报自然也没什么兴趣:“多大的事,随你们吧。” 简怀逸坐直低头:“是。” “可惜了,淮生娱乐这名字也还不错。”骆承修不想让气氛太过僵硬,随口问,“当初是谁起的?” 这话问出来,餐桌上却没人回答。 骆钧同样不清楚,侧过身,看向一旁的简怀逸。 他的本意只是问问对方是否了解公司过往,却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忽然察觉到简怀逸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 仔细再看时,却又和平时没了区别。 “是骆枳,爸爸。”简怀逸笑了笑,“您忘了吗?公司是您三年前交给他的,骆枳其实很有能力。” 他的语气很从容,那种不带任何嫉妒的从容和坦白完全挑不出错,让骆钧确认了那一眼的确只是自己的错觉。 骆钧收回视线,重新端起咖啡杯。 听了简怀逸的话,骆承修反而有些诧异:“才三年吗?” 他理了理记忆,发现简怀逸竟然没有说错。 骆枳的确是三年前接手淮生娱乐的。 ……说是接手,其实也只是骆承修准备给这些用不上的子公司办理破产清算,需要往空位里补上一个挂名的总经理。 再怎么也是公司倒闭前的最后一任负责人,即使只是挂名,也多少影响履历,将来说不定就会被舆论翻旧账嘲笑。 骆承修不想让骆钧和简怀逸沾这种名声,又不方便让外人负责,这才把那个子公司给了骆枳。 只是三年的时间,一家只等着破产清算的公司,居然就被骆枳这么盘活了。 因为骆枳一直没用骆家的资金,没有拉骆家的关系,甚至连争夺资源的时候都没动过骆家的人脉,才让骆承修几乎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对。”简怀逸点了点头,“骆枳他——” 这一次,他的这句话没用再说完。 骆夫人就坐在一旁,忽然听清了这个名字,原本轻松的脸色骤然变化,倏地四处张望起来:“骆枳?骆枳在哪?!” 骆钧神色忽沉,淡淡扫了简怀逸一眼,放下咖啡扶住她:“妈妈,什么都没有。” 简怀逸也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他忽然局促起来,想要去安抚骆夫人却又不敢,有些惶恐地看向骆承修。 “好了,只是随口聊到他。”骆承修皱起眉,“是我要问的,跟你没什么关系……还不快去劝一劝你妈妈。” 骆夫人这病半点都经不得刺激,一旦碰上诱因就极容易发作,要是真闹起来,这一宿都别想安宁。 简怀逸忙应了声是,起身绕到另一边,和骆钧一左一右低声劝着,这才让已经开始焦躁的骆夫人渐渐平复下来。 可即使是这样,骆夫人也再没有之前的轻松愉悦,只是缩在简怀逸的怀里,惊恐地紧绷着精神,不住地在房间里搜寻着那个可能出现的人影。 她的眼神游离而警惕,像是随时畏惧着骆枳会忽然冒出来,身体怕得不住发抖。 骆承修慢慢捏紧水杯。 他看着眼前这一场轻易搅得每个人不得安宁的混乱,又想起骆枳闯出的那些祸、在外面留下的那些恶劣的名声,作的那些恶。 …… 自己和骆钧没能赶得及的那天夜里,骆枳究竟都对妻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虎毒尚且不食子,虽说那时候妻子的神志就已经不清楚了,但毕竟为人母,总有保护孩子的本能。 骆承修还记得孩子丢了那几年。虽然是骆枳任性贪玩自己跑丢的,妻子却依然差一点就被强烈的自责彻底击垮,整天以泪洗面,人也浑浑噩噩得像是没了意识。 骆枳究竟得做了多过分的事,才会刺激得亲生母亲把他亲手推下去? …… 想到这些,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自然也彻底跟着淡了。 “有能力又怎么样?” 骆承修的语气冷沉,不知是在回答简怀逸刚才被打断的话,还是在说给自己听:“心术不正,就算有点歪门邪道的本事,也只会拿去害人。” 简怀逸顾不上回话,揽着骆夫人温声细语地慢慢劝导,垂在桌下紧攥成拳的手终于缓缓松开。 骆橙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啊”了一声,又忙掩住嘴。 骆承修皱了皱眉,他侧过身,看向这个近来似乎也多了许多秘密跟心事的女儿:“又怎么了?” 骆橙有些慌张地摇头:“没事……” 她到底憋不住话,低头摆弄了半晌餐叉,终于还是小声问了出来:“爸爸,骆枳他是不是……真的害死了尘白哥的妈妈?” 音量虽然已经压得够低,但屋内毕竟不吵,也只有尚且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骆夫人没有听见。 骆橙这一句话的话音刚落,骆钧和简怀逸的视线已经错愕投了过来。 骆承修却仿佛并不惊讶:“任尘白这么和你说的?” 骆橙点了点头。 因为这件事,骆橙已经好几天不敢见尘白哥,每次想起来都会莫名心虚。 这份心虚也当然得记在骆枳的头上——要不是骆枳简直坏透了,做出这种心术不正害人的勾当,怎么会连累得她也在尘白哥面前抬不起头? “应该是他家里人这么告诉他的。”骆承修点了点头,“就当是这样吧,真相他未必受得了。” 这个回答实在模棱两可,骆橙怔了下,还想再问:“可尘白哥——” 骆承修看向女儿,神色沉了些:“别再提这件事了。” 任尘白是这一代年轻人里最被看好的,论能力丝毫不输骆钧,认真较量起来甚至还要压骆钧一头,心性人品也从没被挑出过错。 就连这座别墅,也是任尘白听说骆夫人要疗养,主动借给他们的。 骆家不缺一幢别墅,但地理位置这么好的很难找。 这幢别墅虽然就在海边,却因为选址巧妙,海风都被不远处的崖壁拦住了。登高不挡视线,天气好时能望出很远,从花园连通的后门出去又能到海滩,离港口也足够近。 骆夫人在这里疗养,身心放松舒畅,状况果然比当初好了不少。 …… 欠着任家这一份人情,骆承修也不好多说什么。况且他也是见过任尘白的,知道任尘白对骆枳很不错。 大约是因为骆枳曾经寄养在任家的缘故,任尘白随了他母亲,对骆枳总是格外照顾,似乎并没因为这件往事记恨骆枳。 在骆承修心里,也隐隐有这样一道衡量——骆枳被任家照顾了那么久,总该报答人家。骆家自然会在商场上投桃报李,但那么重的人情债,本来就是要骆枳自己去还的。 就算任尘白偶尔翻扯起这件事,难免冷待骆枳几次,又有什么大不了?任家那个孩子心性很温良,总不至于做出多过激的事。 想到这里,骆承修倒是找到了个合适的场合开口:“小橙。” 骆橙还在怔怔出神,闻言连忙应了一声,站起身。 “我在外面看见骆枳了,大概是任尘白告诉他我们在这儿,他就跟着找来了。” 骆承修随口说:“拿几样吃的过去,再收拾个像样点的房间。” 想起骆枳站着的那个漏风漏雨的破屋子,骆承修就忍不住心生反感——非要弄出这一套凄凄惨惨的样子来给谁看?谁委屈他了?这么大的别墅,难道还少他一间房子住? 骆橙听到第一句就僵在原地,尽全力才强撑着没有露馅,转而就被父亲随后的吩咐引得错愕:“给……骆枳吗?” “不然呢?”骆承修看着她的反应,忍不住拧眉,“他现在不是有病吗,就把他扔在那个漏风漏雨的破屋子里,饿他一晚上?” 骆橙的确根本没想到过这个,她脸上涨得通红,怯懦着应了一声,去桌上捡了几样吃的。 骆承修又按了两下眉心,闭上眼睛,向后靠在椅背上。 他今天对骆枳已经格外宽容了。 只是说了几句话,没有叱责也没有打骂,甚至没追究骆枳为什么会来。 骆承修平时当然不会管这些细枝末节。还不是那个苍白恍惚的人影总是冒出来撩拨他的火气,他让骆橙给骆枳带些吃的过去,或许依然是源于那一场不明不白的心烦意乱。 ……所以骆枳最好也稍微识趣一点,少给他再摆出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想到这,骆承修彻底没了胃口,吩咐骆钧和简怀逸兄弟两个照顾好母亲,就起身离席回房休息。 骆橙让人收拾了几个餐盒,她又不清楚骆枳的口味,只好胡乱装了一通,全塞进保温袋。 她只是随手把骆枳藏在了一间像是仓库的小屋里,那间小屋并不跟主体建筑连在一起,要过去就只能穿过外部的花园。 外面暴雨浇得天地漆黑,白天可爱的花园全变成了狰狞黑影。骆橙实在不敢自己去,拿了两把伞去央了大哥半天,总算说动了骆钧。 有简怀逸陪着,骆夫人的状况倒也稳定。骆钧留下助理,撑起伞同她出门:“怎么不让怀逸陪你?” 骆橙被冷风一搅,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向大哥身边紧贴过去:“怀逸哥……要陪妈妈嘛。” 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隐隐约约冒出了个更模糊的抱怨。 怀逸哥好像……并没有之前对她那么上心了。 是因为公司的事太忙了? 或许是这样,可骆枳以前的工作明明也忙,就从不会这么应付她…… 如果她那天没有选择帮简怀逸的忙,而是让骆枳继续把公司开下去,现在的境遇是不是会完全不一样? 骆橙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手一松,那个保温袋就掉在了地上。 骆橙“啊”了一声,连忙弯腰把袋子捡起来。 还好,没有洒。 只是袋子外面沾了不少泥水,看起来不太干净,但里面应该不要紧。 骆钧撑着伞,正望着雨中的某处出神。他听见骆橙在身后的动静,就停下脚步,回身看过去:“怎么了?” 今晚的天气实在太可怕,骆橙实在不敢再回去一次了,连忙把保温袋藏到身后:“没事。” 她小跑着跟上骆钧:“大哥,天气这么差,明天还能去邮轮上玩吗?” “不清楚。”骆钧问她,“你不是要应聘什么剧组?” 想起骆枳现在对自己的冷淡态度,骆橙就觉得越发泄气,抿了抿嘴:“估计希望不太大了……大哥,你让怀逸哥帮帮我吧。” 让简怀逸接手淮生娱乐,本来也就是为了给骆橙铺路的。骆钧没有多问,只是点了下头,继续向前走。 邮轮的票是简怀逸买的,一共五张,说是想让一家人去散散心。 骆钧最近的工作不忙,原本也无可无不可。但看到母亲难得期待欢喜,也就让助理改了安排。 他们今晚都在这边的别墅,也是为了方便明天一早直接就去码头,只是没想到骆枳的消息这么灵,竟然也阴魂不散地跟了过来。 骆橙追着他走了一段,小声问:“大哥,骆枳没有票……他会生气吗?” “他有什么可生气的?”骆钧神色冷了冷,“他就不该在这。” 骆橙心知说错了话,连忙闭上嘴。 她心里很清楚,大哥对骆枳的反感,几乎完全源于骆枳对简怀逸的针对。 骆枳还在家的那几年,骆钧恰好在国外读书,只有暑假才偶尔回来待一阵。后来骆枳丢了,再后来二弟换成了简怀逸,骆钧也回家来照顾母亲,一家人这才慢慢凑到一起。 从小到大,简怀逸一直跟着骆钧,毕业了以后又给骆钧做助手,关系自然更加亲近。 也是因为这个,骆枳每次找怀逸哥的茬,都会惹大哥生好大的一场气。 …… 接下来的情形也果然印证了她的想法。 骆钧走到离那个房间还有几十米,就停了脚步:“你去吧,我不想见他。” 骆橙乖巧地点了点头,壮起胆子,撑着伞一步一步走过去。 一道亮闪撕开浓云,白光晃得人眼前一花,也照亮了一动不动站在窗前的人影。 骆橙吓得险些就失声叫了出来,她双腿发软,脑子里也一片空白,一句话断断续续几次才说出来:“爸,爸爸让你,去别的地方睡。” 她用手指挑着那个保温袋,由窗户颤巍巍递进去。 骆枳没有反应。 骆橙的手酸得不行了,本能的一软,沾满泥水的保温袋就掉进了房间里。 很沉闷的“咚”的一声。 不知为什么,骆橙的心脏也像是被这个声音砸了一下,忽然不安地砰砰跳起来。 她不敢去等骆枳的任何一个回答,只是匆匆收回手,快步跑回了大哥身边。 第18章 晨雾 和大哥一起回到别墅主屋,骆橙在自己的房间躺下,来回辗转翻了半宿。 倒不尽然是因为那一场恐怖的漆黑夜雨——她的确很畏惧黑咕隆咚的地方,从小就怕得不行。要是四周一片漆黑,整个人都会吓得僵在原地,两条腿根本挪都挪不动。 只不过这也是三四岁时候的事,大人们都这么说,她自己的印象倒是不深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这种畏惧虽然还在,却也总比小时候那种彻彻底底六神无主的情形好得多。 刚才送饭时见到那吓人的一幕,骆橙现在已经差不多缓过来,只是还稍有些余悸。 …… 比起这些,骆橙睡不着,其实更多还是在为今天白天的事发愁。 她急着要找骆枳,又因为这些天的事赌着口气,非要证明自己的本事,没去找大哥和简怀逸帮忙。 联系李蔚明的粉丝,也是在刷微博时看到有人发了偶遇骆枳的帖子,灵机一动冒出的主意。 她只是想着借那些人找到骆枳,问出了地点就急匆匆赶过来。根本不知道酒店外竟然还有那么多人,甚至还有不少人拿着手机就这么光明正大的直播…… 骆橙越想越满腔烦闷,抱着枕头,郁郁叹了口气。 那么多个镜头,都拍到了她一边叫着“二哥”,一边从酒店里追出来。 骆橙脑子里一片空白,生怕这些人知道了她是骆枳的妹妹,连她也一起鄙夷厌恶。只好顺着那些人和骆枳划清了立场,又替骆枳给李蔚明当众道了歉。 她被围得实在脱不开身,又难堪又窘迫,说那些话其实也是不得已。 但骆枳恐怕是因为这个记恨上她了。 当时的情形很混乱,可慌张中看过去的那一眼,骆橙却还记得格外清楚。 骆枳的身体又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一动不动地斜倚在路边。 那些人也知道些轻重,生怕把人弄伤了沾上什么责任,没人再敢去随便碰他,反而隐隐像是避之不及地躲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圈。 骆枳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很多东西。 没人敢管他,于是他的身体就那么一点点力竭地歪倒下去,安静的黑眼睛彻底涣散开前,忽然短暂清明闪烁了一瞬。 就是那一个瞬间,骆橙看到他垂下眼睛,乏力地轻轻笑了一笑。 骆枳既不痛苦也不悲伤,又或许这些情绪对他来说,实在太过奢侈了。 他只是有一些难过,而这种难过只是沿着某条缓慢碎开的裂隙,不受控地溢出了一瞬,就险些将全无防备的骆橙溺毙在当场。 …… 从那个状态里醒神,骆橙才发觉有月光从窗外落了进来。 肆虐的暴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云开雾散,风平浪静。 月光洒在花园里那些精心修剪的植株上,在地面的积水里返出倒影,是这几天夜里都没有的明亮安静。 像是骆枳眼睛里最终涣开的光。 骆橙忽然被莫名的心虚填满了胸口。 她不知道被那些直播镜头抓住会有些什么影响,却至少清楚,这下网上一定又会有不少跟骆家有关的闲话。 她闯了祸,根本不敢跟父亲和大哥说,也莫名不想告诉简怀逸。只好火急火燎地把骆枳带回望海别墅藏起来,想要等他醒了跟他商量,让他拿主意。 ……骆橙心里其实也不清楚,在这种时候,自己为什么会本能地想要去问骆枳。 明明骆枳受这件事的牵扯更深,明明骆枳根本不愿意理她了……明明在车上,骆枳还有最后一点意识的时候,不断低声反反复复说着不要去任家。 骆橙在窗前踟蹰了一会儿,还是披上衣服,拿上手电悄悄出了门。 她只是想去让骆枳帮她拿个主意。 就算骆枳真生了她的气,和龚寒柔导演的约定多半也难再有什么希望……她不再强求就是了。 只是动动脑动动嘴,帮她想一想怎么办,骆枳总会同意的吧? 等骆枳出完主意,就安排车送他离开任家。这样明天骆枳就用不着因为和他们一家人碰面而难过,也不会被父亲和大哥训斥。 看,她还是能把事情处理周全的。 骆橙边走边打着腹稿,想了一路要怎么开口。她从没和骆枳道过任何一句歉,这会儿好容易做足了心理建设,人也已经走到了那间小屋的窗前。 骆橙借着月光,探身进去叫了一声,却忽然怔住。 骆枳没在屋里了。 房间空着,不像她把人带回来时那样覆满了灰尘。每一处都被收拾得很仔细霉菌被尽数清除,那些早已朽腐破败的家具也被最大限度地整理过。 这样看进去,小屋空荡又干净,甚至显出了几分诡异的整洁。 和整个屋子格格不入的,就只有那份被她送过来的饭。 雨夜漆黑瘆人,骆橙也不知道,原来她拎来的袋子脏到了这种地步。 保温袋外面沾满了泥水,还有些沿着没有密封的袋口渗了进去,里面的汤汁也洒出来了一点。 它没被打开过,原样放在窗口落进来的淡白月色里,和最后一场雨一起慢慢冷透,再摸不出一丝温度。 …… 骆橙定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几秒。 骆枳真的去别的房间住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毕竟这个不知道是拿来干什么的破屋子,就算收拾得再干净,也是不适合住人的。 ……她怎么早没发现这种事? 骆橙下意识向四处看了看,想要找到骆枳去了哪个房间,却在脚下的地面上发现了些痕迹。 刚下过雨,花园的土壤被积水泡得松软,很容易就会留下脚印。 在她眼前的脚印是从小屋出去的,左边的痕迹正常,右边却带了些不算明显的拖曳。 痕迹并不通向别墅主屋,而是沿着花园一直往深处走,最后没进了树影深处。 骆橙蓦地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她沿着脚印追上去,顶着噼里啪啦砸下来的残雨一路拨开茂盛枝叶,终于在几十米外看见了那个正靠着树休息的影子:“骆枳!” “骆枳!”骆橙气喘吁吁地提高声音,“你要去哪儿?!” 那个人影没有回应她,只是垂着头静静休息一阵,就又慢慢站直,一步一步继续朝树林深处走。 枝叶间的积水不断落在他身上,他却像是没有任何知觉,也不知道冷。 骆橙脸上窘得发烫,忍不住咬了咬牙。 ……她就知道,骆枳一定是因为酒店外的事记恨上她了。 这些年来,她从没对骆枳低过任何一次头。现在被对方拿这样鲜明的冷淡对待,隐疚之余,不忿却又压不住地冒上来。 骆枳要是生了她的气,就当面好好告诉她,又能怎么样? 为什么非得拿出这个态度来对待她? 林子里影影幢幢,越深光线越暗,那点被月色驱散的恐惧又悄然追上来。 骆橙又是委屈又是不忿,停在一片月光的边缘,看着那个越走越远的影子。 “骆枳!跟我回去,爸爸都让人给你收拾房间了!” 她瞪着那道不为所动的固执人影,泄愤一般恨恨放着狠话:“你要是不跟我回去,以后就永远不要再来找我们!” 这些话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把喉咙都喊得生疼,骆橙不信骆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可人影依然没有停下。 不光没有停的打算,甚至连最细微的反应也欠奉。 林子深处地面高低不平,光线又幽暗。他走得艰难,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却一直在向里慢慢地走。 骆橙被他气得要命。她笃定了骆枳一定是拿这种冷暴力的方式惩罚她,再想想自己火急火燎一路追过来的狼狈,简直蠢得可笑。 …… 偏偏不论怎么说,她又毕竟算是做了一件对不起骆枳的事。 两股情绪叠加拉扯,骆橙在原地站了半晌,泄愤地用力捏了捏衣角。 算了。 骆枳要走就让他走吧。 反正这些天骆枳谁的电话也不接,躲了又躲,还不就是不想被骆家和尘白哥找到。 她假装没看到,帮忙瞒过这一晚看见的事,放骆枳离开,就当是为当时的事道歉了。 骆橙这样泄气地想着,攥着手电转回身,沿来时的路离开了树林。 …… …… 雨后的空气很新鲜。 接连的暴雨打掉了多余的落叶,它们湿透了堆在树下,等着被埋进土里腐蚀分解,等着消失的那天。 骆枳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真正呼吸过了。似乎是有人在他的胸口架起锅生火,熬煮了满满一锅的海水,最后一滴水汽蒸干,只剩下厚重的粗砺的生硬盐壳。 他的肺里尽是斑斑锈迹。 这些血红色的锈迹蔓延生长,锈住他的四肢腰背,让身体也开始不听使唤。 骤然灌进这样冰凉新鲜的空气,他的身体立刻有了反应,胸口悸栗着痉挛了下,立刻激起一阵呛咳。 骆枳等着这阵咳嗽过去。 他扶着右腿重新站稳,在视野里的白斑消失后,就继续沿着记忆向前走。 穿过花园会见到一扇小门,从小门里出去,就可以抄近路到海边,那里离港口很近。 邮轮什么时候来? 骆枳抬起手,指尖在颈间摸索着,找到那个碎玻璃吊坠,把它握在掌心。 他有时候会想,自己的右腿或许根本就没有问题。 之所以会突然失去力气不听使唤,软得动不了,只是因为太想任姨了。 重新练习走路的时候,每次他耗尽力气,右腿一软跌下去,都会被任姨及时伸手稳稳抱住。 他的身体不经由他同意,自作主张,模拟出了记忆中的状态。 其实要是提前问问他,就该知道,这样是没有用的。 怎么会有用呢? 任姨不会再来抱他。 邮轮什么时候来? 骆枳推开那扇记忆里的小门。 门外的土质已经开始向砂砾转化,骆枳提不起右腿,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摔下去。 他攥着那个碎玻璃吊坠,因为来不及松手,寸劲下细绳竟然生生挣断了,在颈间留下火辣辣的一道血痕。 骆枳跪在地上,看着断掉的细细红绳。 在收拾小屋的那段时间里,他又找回了一段记忆,是他从医院逃出去那天发生的事。 他的吊坠掉了,他弯腰去捡,然后玻璃忽然变成了任尘白的眼睛。 他应该是掉入了一场荒诞而令人窒息的幻觉。幻觉里任尘白冷笑着看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什么话,他的宝贝玻璃就嵌在任尘白的眼睛里,一并被染上冷嘲的讽意。 骆枳的视线像是被那块玻璃定住。 他握着那块刚洗净的抹布,忘记了自己收拾到哪里,也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被闪电照得通明的房间角落,影子被刺眼的光打得只剩一小片。 “骆枳,你怎么能忘了呢?” 病房里,任尘白眯起眼睛看他,黑沉瞳色冷得像是能钻透他的脑仁:“是你害死妈妈的。” …… 那是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伴随着这句话的,是一阵骆枳从未听过的尖锐到极点的耳鸣。像是电视彻底坏掉前的噪点,紧接着一切声音就全部消失,只剩下安静到极点的空白。 他终于得到了“任尘白究竟为什么恨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这个答案甚至比题目本身更叫他茫然。 怎么会是他害了任姨? 他完全没有印象,也不记得自己做过这种事。 任姨是怎么过世的?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实是什么? 他完全不记得了。 ……那他怎么敢保证,的确没有做过这件事? 既然不记得了,又怎么能完全确认,他不是犯了什么严重的错,然后自欺欺人地忘了一切? 更何况这怎么看都十分合理。 由结果逆推,如果他真的做了许多十恶不赦的事,倒是恰好能给他眼下的境遇做出最说得通的注脚。 邮轮什么时候来? 骆枳跪在灰黑色的砂砾上,他发现它们中有的被染了一点淡红色,无声地道了句歉,伸手慢慢地仔细抹去。 他试着把脑子里的声音也关掉。 他的记忆已经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茫然,他什么都不记得,但如果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就再不会有人相信他。 声音关不掉。 因为外界绝对安静,所以脑海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吵。 锈迹斑斑的盔甲终于开始崩解,刀匕再无阻拦地刺进来,慢慢割去他的血肉,剔出森白的骨骼,来偿所有人对他的恨。 骆枳撑着地面,慢慢起身。 他把吊坠放进小门外那个早被锈死的信箱,失去知觉的手指一点点松开,碎玻璃扯着断掉的红线落进看不见的角落。 月亮慢慢走到了头。 天快亮了,又因为晨光还没探头,缀着稀疏点星的夜穹反而愈发冰寒漆黑。 骆枳沿着海风走。 这段路离海边非常近,小时候的骆枳即使拖着刚摔断的腿,都能拄着拐用十分钟蹦到沙滩。 可今天它好远。 远到像是一场冗长的、醒不过来的绵延的噩梦。 骆枳在噩梦的缝隙里慢慢挑选翻检,他的时间很充裕,终于找到了一个碎片。 不知前因后果,影像也很模糊,对面的人甚至只是个看不清面目的影子。 影子伸出手,把写了字的便签纸递给他。 他那时思维迟滞得厉害,根本连不起那些字的意思,但这一会儿,却忽然又全都认得出来了。 “……在海上等你。” 骆枳看着那张便签,跟着轻声念出来。 他决定去看看,反正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 骆枳把手交给等他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在幻觉里,但这场幻觉比那些喋喋不休的质问好,所以他跟着影子往海上走。 脚下的触感由砂砾变成柔软的沙滩,慢慢沁上潮湿,再变成漫涌上来的海浪。 影子忽然停下来。 骆枳也跟着停下。 幻觉里的影子回过身看着他。 影子仍握着他的手,对他轻轻摇头,似乎在纠正他理解有误的部分。 影子抬起手,朝天边指了指。 骆枳跟着抬起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熹微的雾气里看见了邮轮的庞大轮廓。 原来不是这个“海上”。 骆枳被幻觉握着的手忽然松开。 他像是被影子在胸口推了一把,向后踉跄退了一段距离,湿淋淋跌在沙滩上。 重新接触到空气的胸腹痉挛着缩紧,骆枳仰躺在沙滩上,侧过头,呛出了几口咸涩的海水。 邮轮迎着晨雾进港。 新生的太阳跟在它后面,不亮也不热,还只是个橙色的光球。 第19章 海难 近段时间阴晴难定,少有不下雨的时候。 虽然在天色彻底亮起来后,日光只是白得刺眼,被盘踞不散的云层吸去了大半平时的热度,却也已经算是很难得的好天气。 邮轮在码头载满了旅客,出港后没走多久,就迎上了湿润的海风。 船速不快,附近有不少黑漆漆的礁石嶙峋矗立,雪白的海鸟追着桅杆,在邮轮前后盘旋伴行。 海水是种介于蓝与浅灰之间的冷色,沿庞大船体的吃水线荡开一圈圈波纹。 简怀逸早安排好了项目,陪着骆夫人在船上简单逛了逛,又去做水疗和美容护理。 骆承修和骆钧各自都有要寒暄来往的生意对象,他们需要到处去说些毫无营养的场面话,来维持合作稳定和拓展新的关系网。 骆橙一个人心烦意乱,怏怏跟在父兄身后。 在花园和骆枳不欢而散后,她回房间后独自生了半宿的闷气。 刚上船那一会儿的新鲜劲过去,骆橙就又止不住地烦起来。 真要作比较,这艘邮轮的装潢布置、各种功能性场地,跟简怀逸曾带她去过的一些高档会所和豪华度假酒店区别其实不大。 当然,邮轮是会动的,海上的风景又毕竟和陆地不同。要是航行在无云的湛蓝碧空下,又或是等到深夜,船身拨开被深夜烟花秀照亮的水面……体验就会完全不一样。 可现在这种说晴不晴、说阴不阴的天气,当然也不会有这些景致可供欣赏。 骆橙只是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就觉得兴致缺缺,又低下头。 ……她还以为,父亲和大哥至少会问一句骆枳去哪儿了。 骆枳其实一直想走,想去没人认识的地方,一个人过新生活——这件事骆橙其实是知道的。 他并不是最近才生出这种打算,许多年前,骆枳就曾经和骆橙提起过。 那时骆枳的腿伤才刚好不久,依然被寄养在任家。 骆橙的年纪小,尚且不懂家里出了什么事,他们关系还没现在这么僵。 骆枳彻底不住在骆家了,却经常会来看她,变出各种各样骆橙喜欢的小玩意。偶尔还会因为实在没办法拒绝妹妹的要求,偷偷带骆橙出去玩。 骆家对子弟的要求一向严格,骆橙难得有机会出门,看什么都新鲜,一直玩到把自己累得在看电影时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骆枳的背上。 骆枳背着她在星星底下走,她身上披着骆枳的外套。 她嫌没意思,缠着骆枳要他说话。骆枳也就开了口,慢慢地给她说自己将来的计划和目标。 骆橙是想听故事,不是想听他无聊的背地图。听了一会儿就开始不耐烦,没过多久又被路边的小摊吸引,晃着骆枳的肩膀想要买新的零食。 骆枳发觉小妹对自己说的没兴趣,也就笑了笑,自觉停下话头。 ……再回忆起这一段,骆橙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印象,骆枳究竟都说过要去哪些地方了。 她也想不通,明明那个时候脾气还很好的骆枳,后来怎么就一点点长成了那样顽劣不堪的样子,把整个家都搅得不得安宁。 但骆橙好歹还记得,骆枳早就想开着他那辆车出去四处旅行。 骆枳一直在算着日子等自己成年,刚成年的那个月骆枳就考了驾照,又做了其他准备。 他原本年底就想走,却不知为什么,后来又改主意留了下来。 …… 再后来接管了淮生娱乐,骆枳每天的工作越来越忙,一个人恨不得当十个人用,也再没什么机会重提当初的那些打算。 这次骆枳会从风波中心突然消失,骆橙就猜他多半是因为难得清闲下来,又想起了这么一档子事。 骆橙一边想着,手里无意识揉捻着衣角,又心烦起来。 在她长大懂事以后,终于知道了家里发生的那些事,知道了骆枳是什么样的人,就自觉跟骆枳划清了界限。 她一点都不想欠骆枳的。 要是骆承修或是骆钧问了,她顺势替骆枳遮掩几句,不让骆家人再找他,也就算是为自己在酒店前说的那些话赔了礼。 可今早一家人出门时,没看见骆枳的人影,竟然谁都没过问半个字。 …… 就没任何人在意骆枳去哪儿了吗? 骆橙总不能自己挑起话题再自己遮掩,那样也实在太蠢了。可她毕竟准备了一个晚上的说辞,这时候竟然完全落了空,一点派不上用场…… 大概是实在太过在意这件事,骆橙这一会儿对骆枳的名字格外敏感,忽然隐约听见有人提起来,下意识就抬头看过去。 提到“骆枳”这个名字的,是正在和骆钧说话的人。 对方和骆钧同龄,身份也相仿,是家规模不小的跨国珠宝集团的继承人。 骆钧和他们家关系匪浅,当初刚从父亲手里接过公司事务的时候,骆钧接手的第一笔八位数的单子,就是跟这家集团的签下的。 当时两方洽谈得不太顺利,几度险些崩盘,最后却是因为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细节,把这场合作从濒临决裂的边缘扯了回来。 最终谈判那天,骆钧搭配的领带夹,恰好是这家集团创始人初出茅庐做设计师时最得意的一版设计。 因为受人挤兑,这一款设计才上市没多久就被当时那个公司强行下架,激得创始人出走自创品牌,这才有了今天跨国集团的规模。 这种小东西的价格虽然不高昂,但因为当初的销量就相当有限,想要辗转买到,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 …… 骆橙当然也知道这件事。 她不止一次听大哥提起过,简二哥费了好多力气,才打听出那位创始人的过往,再辗转求购到了这套绝版设计的领带夹。 父亲对大哥的要求向来严苛,任何场合都不会出手帮忙。大哥那时候的履历并不足以服众,顺利拿下这个单子,成了他在圈内站稳脚跟的开始。 再后来,简二哥就成了大哥的助手,他们两个互相支撑,才走过了最难的一段…… “没想到你还戴着这个。”对方笑了笑,“意义匪浅?” 想起往事,骆钧的神色也稍显和缓,点了点头。 “你们家老二也能干,要不是他自己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天赋其实未必比你差……当初就是那小子迂回作战,把老爷子哄得差点收他当学生,才让你们摸了我们家的底。” 对方也有些年头没回国了,端着酒,在脑海里尽力回忆:“叫什么?骆,骆——” “改名字了。”骆钧说,“现在随母亲,姓简,叫简怀逸。” “不是他。那不是你的助手吗?我是说你弟弟。”对方敲了下额头,“对,骆枳。” 对方好奇追问了一句:“你们家为什么会给孩子起名叫‘枳’啊?” 骆钧没有开口,只是缓缓蹙起眉。 都是生意场上的常客,看骆钧的神色,对方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只怕问得唐突,笑着打岔过去:“这酒不错。” 骆钧附和了一句,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们都还要去别处寒暄联络,聊到这里就点到即止,对方喝净了酒,笑着同骆钧道了个别,就又往其他地方走去。 骆橙瞄着骆钧的神色,小声开口:“大哥……” “回去吧。”骆钧放下酒杯,“大概是他记错了。” 骆橙松了口气,跟着点头。 那段时间骆家的孩子其实很乱,名字也是来来回回地改,记岔成什么样都是有可能的。 她跟上骆钧的脚步,绞尽脑汁想要再说点什么,却发现大哥越走越慢,最后竟然停了下来。 骆橙有些疑惑,她也跟着停下,顺着骆钧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忽然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在船舷边站着的两个人,是简怀逸和……骆枳。 骆枳靠在船舷上,简怀逸一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里拿着个空酒杯。 两人站得很近,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话。 骆枳怎么会在邮轮上? 他跟来干什么,又要捣什么鬼使什么坏,他从哪拿到的船票? 他又要对简怀逸做什么? 骆枳实在闯了太多祸,这些问题早已经成了条件反射,根本无需思考,就在看到那个人的下一刻惯性地跳出来。 骆橙还只是在脑子里想,骆钧已经冷了脸色快步过去,一把将简怀逸扯在了身后。 简怀逸似乎也没有料到骆钧会忽然出现,被吓了一跳,愣了几秒钟才开口:“大哥……” “没你的事。”骆钧蹙紧眉,视线钉在骆枳身上,“你跟来干什么?” 骆枳仍垂着眼睫,恍若未觉地安静站着。 骆橙屏着呼吸不敢出声,她一向怕大哥的怒火,缩在角落里,难以置信地看着骆枳。 ……和昨晚花园里的人影比起来,现在的骆枳其实一点儿也不狼狈。 似乎是有人在照顾他,骆枳的气色稍好了些,脸上有了一点极淡的血色,短发还有一点湿,像是刚泡过热水澡。 骆枳穿着件风衣。大概是太久没这么穿过了,直到现在,旁人才格外清晰地看出他这段时间究竟瘦了多少。 海风裹着他,衣摆空荡荡地纠葛,又无所凭依地坠下去。 骆钧被他的无视激怒,捏住骆枳的下颌,迫使他抬头。 还不及开口,就先察觉到了冲人的酒气。 “谁让你喝酒的?”骆钧语气更冷,“喝了多少?” 骆枳似乎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意识到有人在和自己说话。 他的眼睫轻颤了两下,慢慢地抬起来,漆黑空净的眼睛找到骆钧的方位。 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似乎十分困难。即使是看着他这样一点点抬起眼睛,也叫人下意识就会屏住呼吸,以免那一点气流再给这个过程添上更多的负担。 即使是过来发难的骆钧,在这一刻竟然也有些错愕,没能说得出更严厉的斥责。 可惜骆枳并不识趣,只是把视线挪到他的方向,就没有再给出更多的反应。 骆钧不吃这一套,他的视线冷下来,沉声开口:“骆枳,回话。” “大哥。”简怀逸上来劝他,“小枳应该是喝醉了,你别生气,我送他回他房间……” 骆钧抬手挡开了他。 简怀逸一愣,随即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低下头向后推开。 “我有话问你。”骆钧警告他,“骆枳,别给我玩这一套。” 骆钧的语气仍然和刚才没什么区别,虽然冷沉,却没有像平常那样动辄发怒:“你答清楚,可以不追究你偷着上船的事。” 骆枳看着他,似乎是在尝试分辨什么,但这种分辨对那双眼睛来说似乎又太疲惫了,很快就消耗干净了攒出的那一点力气。 骆枳慢慢垂下眼睫,然后头也跟着垂下来。 骆钧这次的眼底终于腾起淡淡怒意,他抓住骆枳的肩膀,用力晃了下,反馈回来的力道却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 瘦削到有些硌手的肩骨在他掌下,僵硬得不会顺从也不会反抗。 像是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骆钧紧拧着眉上前一步,然后被简怀逸拦在面前:“大哥,别这样。” 简怀逸挪开他的手臂,把骆枳挡在身后。 简怀逸的身量比骆枳稍高,这样一拦,骆钧几乎就看不见骆枳了。 骆钧心头忽然生出一股烦躁,可不等他理清思路开口,他们脚下的船体忽然全无预兆地重重一顿,然后又剧烈地晃了晃。 尚且来不及供人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尖锐的警报声已经响起来。 庞大的船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倾斜。 一座漂浮的冰山忽然倒塌是什么样?某种完全无从抗拒的倾覆似乎正在轰然发生,可一切却又静得像是场只剩下视觉效果的默片,一切嘈杂都被隔绝在更远的地方。 甲板上的人们失去平衡,惊慌失措的乘客被挤下舷梯,有人惊恐地挥着手臂不停大吼。 邮轮上的广播似乎正在说着什么紧急避险通知,开始有人抓不住身旁的东西,沿着越来越陡峭的甲板滑坠下去…… 越来越多的人掉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骆钧被船员拖上救生艇,他看见骆橙被救上了另一艘救生艇,面色惨白地缩成一团,身体剧烈地发着抖。 骆钧自己的手也在发抖。 变故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暂时还来不及生出更详细和明确的对海难的畏惧,发抖是因为水实在太冷了。 水太冷了,像是细小的冰碴在往骨头和胸腔里争分夺秒地钻,像是在一刻不停地吸人的命。 救生艇能承载的人数有限,这一会儿已经过了警戒水位线。船员在翻卷的冰海里高声喊:“再上一个!只能再上一个!” 骆钧在海里焦灼搜寻,他很快找到了,用力攥住简怀逸的手臂,把人扯上救生艇。 然后,他才意识到船员在喊的内容的含义。 水太冷了。 简怀逸冻得面色青白,僵硬地靠在救生艇的一角。 邮轮倾倒的时候,简怀逸和骆枳就在船舷边上,他们两个几乎是毫无缓冲地随着那股力道摔了出去,直接砸进了海水里。 骆钧检查过他的身体,确认没有外伤,才松了口气,力竭地跌坐下去。 最初的混乱过后,救援终于变得有条理起来。 “……怪我。” 简怀逸蜷起身体,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不该劝爸爸妈妈来,还有你和小妹……” “谁知道会有这种事?跟你没关系。”骆钧按了按眉心,他又想起那个被领回家的怯生生的瘦弱男孩,神色缓了些,“不用自责。” 骆橙已经被救上了另一艘巡逻艇,父母都不在甲板上,多半不会有事。 邮轮事故多半是触礁搁浅,船体漏水导致了船身倾斜。 现在的海难不像电影里那么狰狞可怖,只要处理及时,应对得当,并不会造成太惨烈的后果。 骆钧已经恢复了冷静,他迅速整理了一遍思路,松了口气:“骆枳呢?” 简怀逸怔了下:“什么?” 骆钧把船员分发的热水递给他。 在第一遍考虑家人安全的时候,骆钧的确忘了骆枳。 倒也并非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得骆枳真出意外,丢了性命。 只是这么多年的忽略已经成了习惯,因为总是不去注意,于是潜意识也真的自动跳过了这样一个人。 …… 但反应过来时,骆钧倒也不觉得有多担心。 简怀逸是和骆枳一起掉下去的,以他对简怀逸的了解,对方应该会先把骆枳推给营救的船员,骆枳大概已经在某艘救生艇上了。 骆钧以为他是没听清,又问了一遍:“骆枳呢?” 简怀逸定定看着他,脸色比刚才更白了,隔了许久,才又迟疑着把视线转向海面。 那里已经变得平静。 邮轮航行了一整天,天色暗了,海水也变得漆黑。 探照灯扫过去,水面粼粼地泛起波纹。 骆钧慢慢皱起眉。 不知为什么,他抬起手,沿着自己的领带慢慢摸到底。 意外突如其来,刚才的情形太过混乱,没有人顾得上一条领带,更不可能去在意更具体的细节。 他到现在才发现,领带上有东西不见了。 被他一直用着的那个领带夹,在他全然不曾留意的某个角落,安静地脱落,沉进了漆黑的冰水里。 第20章 覆水 之后的事由不得他。 权势身家派不上半点用场, 落水后的严重失温就能要人的命。 乘客被套上救生衣紧急疏散,送上附近来救援的船只,这些船会转送他们去就近的陆地。 骆钧终于拦住一个正负责联络营救的船员, 尽可能描述了骆枳的情况。 “……你说还有人在水里?”那人停下动作, “还是你弟弟?你看见他落水了?” 那人诧异地盯着骆钧:“你刚才怎么不说?!” 骆钧被他投过来的视线刺得不适, 本能蹙起眉,却又因为下一句追问忽然陷入沉默。 刚才怎么不说? 分秒必争的海难营救, 多耽搁一刻就可能多要一条人命的冰海,亲眼看着弟弟落水,却直到这时候才讲出来…… 対方复杂的神情显然藏着更多含义, 看他的视线更是直白到几乎已经有些失礼。 骆钧第一次被人这样近乎侮辱地怀疑, 生出些无从辩解的烦怒恼火:“当时情形太乱。” 这当然不是他要给出的解释, 他只是说了第一句, 然后下面的话就不知为什么,突兀地堵回了喉咙里。 ……当时情形太乱,他只是忘了还有这样一个人。 生死之间的拉扯实在太紧急, 骆钧无暇考虑更多,他只是没能及时想起骆枳。 何况救生艇上原本也只能再多一个人。 救生艇上只能再多一个人,而骆钧甚至没有去考虑这个位置给谁的问题。 他根本就没有在那一刻想起任何有关骆枳的事。 …… 骆钧自己都不知道, 原来自己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不知是因为体温严重流失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试图辩解的话像是有千斤重, 不上不下地坠在他胸口,甚至激不起任何一点牵动声带的气流。 骆钧沉默着站在原地。 船员莫名其妙摇头,没有在他这里浪费时间, 対着送话器联络了救援队搜寻打捞, 又继续将艇上的其他人转移去更稳妥的船上。 骆钧也被催促着离开了救生艇,他和简怀逸一起上了船, 被安置到甲板上稍微避风的地方。 手机的防水性能派上了用场,刚一开机就有不少信息和电话涌进来。 有骆橙发过来的报平安的短信,她现在正在另一艘船上。也有父亲的电话和消息,父母都没什么事,他们及时被引渡去了安全的小型渡船。 骆夫人稍微受了些惊吓,但现在有骆承修陪着,已经稳定下来,只是反反复复念叨着简怀逸。 救援行动紧张有序,所有事都已经开始变得有条不紊。 灾难带来的一瞬间的灭顶茫然正在缓慢退去。 骆钧回了几条消息,同样确认了自己和简怀逸的安全,然后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一边。 海难带给人近乎绝望的压迫就这样突兀中止。 如果不是身上的衣服又湿又冷难受得要命,几乎要让人有种已经彻底脱离危险,回到了最平常的生活的错觉。 …… 平常整日里的事也就是那些,处理工作应酬往来,闲下来时一家团聚,多数时候都相当平淡,平淡得波澜不惊。 所以太多的事,都在这日复一日的波澜不惊里变成了惯性。 在这场惯性中,骆钧的确非常不喜欢骆枳。 骆枳嚣张叛逆,顶撞父亲逼疯母亲,针対欺侮简怀逸,最近又弄得小妹心神不宁,从没做过任何対别人有好处的事。 偏偏这样一个搅得全家不得安生的败类,又是跟他们血脉相连的、不可能甩得脱的亲人。 骆钧当然从没想过要让骆枳以这种方式消失。他没想要骆枳死——虽然也有许多次,他在盛怒之下,的确冒出过有些相近的另一种念头。 如果没有骆枳就好了。 如果没有骆枳,一切都会变得很顺利,家人的生活也会更安稳幸福。 于是这种“如果没有骆枳”的想法就也成了惯性,在每个感到烦躁恼火或是怒不可遏、又恰好与骆枳有关的场景里,都会跳出来。 因为有了骆枳,一切才会变得这样糟糕,才会怎么都没法好得起来。 如果骆枳不再纠缠他们,能走得远远的,再不来打扰他们一家,就不会再发生这么多坏事。 不只是他,这或许是每个骆家人都早已养成的惯性。 没有人会闲到平白去质疑惯性,除非这种惯性延伸到什么完全不同的场合,终于酿下或许偏差到无法修正的严峻恶果。 骆钧也是刚刚才发现,原来他対骆枳的厌恶和嫌弃,原来已经足以让他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本能地忽略骆枳的存在。 原来他在没有道德约束的前提下,已经能心安理得地脱口而出“当时情形太乱,所以顾不上管他的死活”。 脚步声靠近,简怀逸端着只碗走过来。 简怀逸看起来同样心事重重,坐在骆钧対面,把分发的姜汤端来给他:“大哥……是我的错。” “我掉进水里,就昏过去了。”简怀逸不敢看他,垂着视线低声说,“再醒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没有看见小枳,我该找他的……” 他已经把话说到这种份上,骆钧看着姜汤,声音很低:“怎么能是你的错?” “不怪你。”骆钧摇了摇头,“你喝吧。” 他没有去接那只碗,红棕色的液体映不出倒影,随着船体的晃动微起涟漪。 那种高度毫无缓冲地砸进水里,的确很容易出现一过性的昏厥,简怀逸和骆枳或许就是那个时候被水流冲散的。 这挑不出错。 简怀逸自身难保,他也是最后一刻才被骆钧拉上救生艇,又怎么顾得上更多? 骆钧把手放在取暖器上,冻木的皮肤一点点缓过来,逐渐开始反馈出仿佛是被蚂蚁噬咬似的麻痒蛰痛。 ……那骆枳呢? 似乎直到这时候,骆钧才终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他救起简怀逸,是因为他听见了简怀逸的呼救声。 人们总是対自己熟悉的声音更敏感,虽然四周异常混乱,但骆钧立刻沿着声音找到了落水的简怀逸,把人扯上了救生艇。 骆枳为什么不呼救?是因为同样也由于落水的剧烈冲击短暂昏迷了,还是因为醉得意识不清,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危险? 骆枳为什么会喝酒? 简怀逸端着酒杯,是他把酒给骆枳的吗? 他为什么会带着骆枳在船舷边那种危险的地方喝酒? 骆枳怎么可能会喝他的酒? ……其实以前那些数不清的场景,同样有机会去思考这些问题,但实在没这个必要。 骆钧的工作很忙,他没有那么好的闲情逸致放下手头的事不管,去体贴一个作恶多端的弟弟。 而只要下个定论然后直接宣判罪行,就简单得多了。 反正骆枳劣迹斑斑有太多前科,禀性难移,行径和手段反反复复无非是那几种。就算费时费力弄清每一个细节,结论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 偏偏这一次,直到救援船靠岸之前,他们都没有任何事可以做。 或许正是因为实在无事可做,所以那些一闪而过的疑惑,也终于在不经意间悄然冒了出来。 “怀逸。”骆钧慢慢开口,“你之前——” 他停了几秒种,不知是在考虑还是在挑选问题,接着才又问:“你之前是去找骆枳干什么的?” 简怀逸正往纸杯里分装姜汤,闻言有些愣怔,抬起头看着骆钧。 骆钧蹙眉:“不方便说?” “……也不是。”简怀逸僵硬地笑了笑,“大哥,没想过你会问我这个。” 骆钧摇了摇头:“我不是怀疑你,只是随口问问。” 简怀逸失笑:“真的吗?” 骆钧看着他,眉头拧得愈紧。 他只是随口一问,想不通简怀逸怎么反应这么大,下意识就要继续否认,却又被自己的念头引得心头微沉。 ……真的就没有任何一点怀疑吗? 他为什么会开始対简怀逸的行为生出质疑,难道就因为合作伙伴模棱两可的记忆,把当时送领带夹的人记错成了骆枳? 简怀逸是他的助手,也是他的搭档。他们一直都在一起处理公司的事务,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简怀逸的这个位置,受人挑拨离间当然也是常有的事。 因为这么几句话就対陪自己一路走过来的人生出动摇,反而去替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操闲心,骆钧自己都觉得有些离谱。 船忽然一晃,简怀逸的姜汤跟着溅出来了一大半。 他轻吸了口冷气,放下手里的碗,扯了张纸巾,擦干净那一片湿淋淋的狼藉。 简怀逸把那张湿透了的纸巾团成一团,在手里捏了几次,还是扔进了垃圾桶里,站起身走到甲板边。 骆钧起身走过去:“抱歉。” “我不该这么想。”骆钧说,“如果你不想说,我可以当做没问过这件事。” 简怀逸忽然转过头来,认认真真看了他半晌,然后轻笑出声。 骆钧的视线稍凝,落在他身上:“笑什么。” 简怀逸想了想:“情形対我不太妙。” “我们两个当时的站位很明显,不是在好好聊天,是我在找机会推他下去。” 简怀逸索性直接转过身来看他:“骆橙年纪小,未必看得出来,但大哥你应当是有这个分辨力的。” 骆钧的视线不受控地一凝。 他的神色骤然沉厉,几乎要脱口质问简怀逸在胡说些什么,心头却不明原因地滋长出来另一个声音。 因为太久都没去细听过那个声音,以至于骆钧几乎早已忽略了它的存在。 ……他真的从来都不知道,骆枳和简怀逸的冲突里,有一些并不是骆枳在单方面的针対简怀逸吗? 如果连这个程度的分辨能力也没有,骆钧也不必在生意场上跟人周旋,算计那些无聊的效益盈亏了。 “骆枳也没有喝酒,是我灌下去的。我只是跟他聊了聊任尘白的母亲的事——小橙说的嘛,我听见了觉得好奇,就问了问他。” 简怀逸说:“多聊几句他就不说话了,站在那一动也不动,像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 他的语速很快,平淡地一口气说下去:“我意识到这是太合适不过的时机,就给他灌了一杯酒,准备把他推下去,伪装成他酒后失足落水。但因为是临时起意,准备不足,恰好被你们撞见……” “……怀逸。” 骆钧嗓音发沉,他凝定地看着面前的人,脊后慢慢升起一股冷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简怀逸却只是笑着看他:“大哥,你难道不是这么猜的?” 骆钧说不出话。 ……他当然这样猜想过。 如果不是因为生出了这种猜测,他也不会忍不住问简怀逸那句话。 但到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把所有的疑问都咽回去,并且搪塞掉了心里的那个声音。 因为……如果分辨出简怀逸和骆枳当时姿势的古怪,那么后面一系列由此衍生的想法,简直太顺理成章了。 顺理成章到那很可能就是最叫人齿冷的真相。 骆钧垂在身侧的右手缓缓捏紧。 他说不清正在身体里狰狞穿梭的究竟是种什么情绪。 有対当时误会骆枳的错愕愧疚吗? 或许有吧,但非常稀薄,淡得几乎一闪就被吞没了。 更多的,还是被最信任的人欺骗,和识人不清的仿佛被嘲讽羞辱了的愤怒。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愤怒过,气急败坏怒火中烧,连喉间都泛起淡淡血腥气。骆钧用力拎起简怀逸的衣领,他的胸口急促起伏着,手上几乎绷起隐隐青筋。 骆钧哑声问:“为什么?” 已经给他做了许多年助手,简怀逸很清楚他问的“为什么”是指哪个问题。 骆钧不关心简怀逸为什么要対骆枳这样做。 或许以后会关心——等到事不关己、可以从容施舍一点怜悯的时候,会关心一下骆枳,给些作为安抚的补偿。 又或许是知道了某些终将被暴露出来的真相,一点点揭开被粉饰的过往,弄清当初究竟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那个时候,骆钧大概会后悔得忍不住跑去跳楼。 但至少现在,骆钧并没在关心骆枳,也并不是在为骆枳的遭遇发怒。 这是个极度以自我为中心又无比傲慢的人,自身的尊严和绝対正确比什么都更重要,你要证明他错了,那还不如扒掉他的皮。 骆家人好像都是这样,也不知道怎么基因突变,竟然会出了一个格格不入的骆枳。 “即使我不主动承认,你也早晚会查到的。” 简怀逸说:“怀疑就是这样,一旦生出来,就不可能完全抹得干净了。” 骆钧瞳色黑沉,他看着简怀逸,嗓音喑哑:“我不一定会查。” 过去有那么多次,简怀逸和骆枳起了冲突,他不都什么也没查过,就定了骆枳的罪吗? 他既然选择了简怀逸做自己的助手,就不会轻易动摇和质疑,哪怕简怀逸给出的理由的确有些漏洞,哪怕骆枳是他的亲弟弟…… “假如骆枳死在这场海难里呢?”简怀逸问。 听到那个字眼,骆钧凝定的视线忽然颤栗了下:“你说什么?” ……骆枳怎么会死? 骆枳的命硬得很,那么多次都活下来了,怎么会掉进海里就死了? 这次的救援非常及时,也非常专业,一定不会落下什么人。 一定有哪艘救生艇把骆枳捞起来了,只是因为没有亲人朋友在身边,暂时无法确定骆枳的身份,所以才没有联系他们…… “大哥,骆枳根本不会动了。”简怀逸的声音很轻缓,“他在掉下去之前,人就已经是个空壳了。” 骆钧的手臂一动不动地僵在空气里。 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像是带着血腥气,最后变成了某种近乎急促的喘息。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简怀逸的声音还在响:“你不能接受的,不是‘骆枳死了’这件事,而是‘骆枳因为你的过错死了’。” 不论其他人在这件事里曾经起过什么作用,是因为骆钧没有及时想起骆枳,一切才会在最终变成这样的。 即使邮轮发生侧翻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骆钧也完全没有生出有关骆枳的任何一丁点念头——哪怕想起稍微一点,让船员联系别的救生艇设法打捞施救,或许也来得及。 “你们家人很有意思。”简怀逸轻轻笑着,“就像你们也不是真的在乎骆夫人。你们在乎的,只是骆夫人状况变差这件事,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这两种是不一样的。 骆钧的眼底透出些从未有过的阴郁,同时生出格外鲜明的反差的,是那股激烈得仿佛能择人而噬的暴怒渐渐淡了。 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好的转变,骆钧盯着他,眼底的沉郁越来越明显,整个人像是慢慢被剥去了一层,然后又凝结了最潮湿阴冷的夜露。 骆钧问:“有什么不一样?” “很不一样。”领子被揪得太紧,简怀逸咳了两声,才又继续仿若无事地说下去。 “如果你在乎的是骆枳,你会发了疯一样找他……你会找一大批船,明知道徒劳明知道可笑,但还要在海底打捞一个月,最后抱着一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骨骸痛哭流涕。” 说到这里,简怀逸甚至不无恶劣地笑了笑:“大哥,你以后说不定真会这么干的。” 他从没用这种语气対骆家除了骆枳之外的人说过话,在骆家父子面前,他永远都是最恭顺听话的那一个,他当然知道他们都想听什么。 所以从小到大,他能轻易截取骆枳対家人全部的善意和孺慕,他只要说他们就会信。 其实当初那个领带夹,简怀逸自己都没抱着能骗过骆钧的打算——骆枳有任尘白的母亲牵线,可以去见什么跨国集团的创始人,可以哄得対方眉开眼笑,甚至为了骆枳把一笔八位数的单子就那么随手给了初出茅庐的骆钧。 他有什么呢?他只有一个半疯的骆夫人,每天像是惊弓之鸟一样躲避着梦里来的质问谴责和愧疚不安,逼着他去做骆家二少爷惟妙惟肖的影子。 他学的多像,他多想真的成为骆枳。 骆家怎么会有骆枳那样的人,干净炽烈得像团火。 明明应该张扬得明亮到刺眼的,却因为想要亲近家人,自己把自己的烫压下去,变得温热柔软,暖融融地靠上来轻轻贴一贴。 后来这团火在骆家人手里一点点冷下去,冷成只剩余温的躯壳,再连这点余温也散尽,溺进不见底的深邃冰海里。 “如果你是这样的人,我不会和骆枳抢你们,我用不着和他抢你们。” 简怀逸停了一停,又继续说:“但你不是,你太害怕‘是你导致了骆枳的死亡’这个结论,所以你一定要推翻它。” 骆家人都是这样。 什么样的家人会怪罪一个七岁的孩子弄丢了自己和妹妹?甚至把这当成罪状,惩罚了骆枳这么久? 他们怪罪骆枳,只不过是为了开脱自己。 开脱自己没有保护好骆橙的过失,开脱自己害得骆夫人神志失常的疏忽。 只要认定这些都是骆枳的错,自己当然就能一身轻松了。 简怀逸说:“你会查,你会翻出每个可疑的细节,怀疑每个可疑的人。你早晚会查到我,然后你会恨我。” 骆钧対他的所谓信任,其实只不过是来源于骆钧拒绝承认自己挑错了人而已。 骆钧从不怀疑他,在他和骆枳冲突的时候永远偏袒他。只是因为骆钧拒绝承认自己可能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助手,拒绝承认自己承认的那个弟弟,其实天生就是农夫怀里的蛇。 但这种偏袒和信任,在骆钧急需有一个人対骆枳的死亡负责的时候,会变得完全不堪一击。 “你会恨我害死了骆枳。” “然后你们一家人都会恨我——你们会恨不得杀了我,会收集证据把我扭送入狱,然后就能轻松地在骆枳的墓前叹一口气,掉两滴眼泪,继续过你们的日子。” 简怀逸说:“就像你们当初心照不宣地决定,把那场走失的全部责任,都推给骆枳一样……” 简怀逸的话没有说完。 他被骆钧重重扇了一巴掌,整个人闷哼一声向后折过去,嘴角瞬间流出了血。 骆钧把他扔开,寒声问:“你和他一样?” 简怀逸被打得狼狈,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却还是牵动嘴角,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当然不一样。” 骆钧虽然暴怒,却没有否认他说的那些事。 这是骆钧为数不多的几个优点之一,骆家未来的继承人,天之骄子,没在泥里滚过,还没有锻炼出矢口否认谎话连篇的无耻本事。 骆钧反驳不了他的话,因为随着“骆枳死在了海难里”这个前置条件的出现,后面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按照那样的状况发展,就连骆钧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所以骆钧也只能因为他无耻地去和骆枳作比较,打了他这一巴掌。 “当然不一样。”简怀逸说,“大哥,我不像他那么好心。” 他要自保,要活下去,要在骆家继续当他的假少爷,要拿到他想要的所有东西。 他不会甘心去当那只替罪羊,不会让骆家人心安理得的踩着他,继续自欺欺人地过日子。 简怀逸侧过脸,在肩头的衣物上蹭去嘴角的血:“所以我决定対所有人说……当时你要打骆枳,我拦着你,推搡间恰好发生了意外。” ——在骆橙的视角下,当时的情形甚至就是这样。 骆橙缩着的那个角落在骆钧背后,在她看来,就是简怀逸在拦着要対骆枳动手的大哥。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已经混乱到那种地步,又有谁清楚呢? “船体倾斜,我们就被你推了下去。” “骆枳一掉进水里就没意识了,我抱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沉下去。” “我拼命喊你救他,可你只是把我拉上了船,你没有及时通知救援,因为救生艇只能再上一个人了……” 简怀逸迎上骆钧眼里难以置信的震惊。 “你是养子。”骆钧的声音喑哑,他沉默了这么久,居然只是说出了一句全无力道的反驳,“父亲不会信你的话。” 简怀逸笑起来。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阴差阳错,骆钧完全没办法找出任何证据自证清白——至于养子亲子,骆家人真的有那么在意亲情和血缘吗?骆枳难道不是他们亲生的儿子? 简怀逸忽然觉得相当嘲讽。 费尽心机步步算计,什么恶心的事都做了,他就从骆枳手里抢来了这么些个东西。 “有道理。”简怀逸点了点头,“那就再添一个剧情吧……大哥。” 骆钧无声拧了下眉。 他忽然生出浓浓的不祥预感,虽然不清楚简怀逸要做什么,寒意却依然由心底源源不断地滋生出来。 “干什么呢!”不远处有人察觉到了他们的异样,正快步过来,“什么时候了还打架?现在是打架的时候吗!已经这么乱了……” 好几个人影匆匆赶过来,混乱的脚步声响在甲板上。 简怀逸问:“想过几天骆枳过的日子吗?” 他抬起手,握住骆钧的手臂猛地回拉,用力推在自己身上,身体骤然失了平衡向后仰下去。 骆钧心头一惊,要去扯他,却已经被赶来的船员七手八脚制着,不由分说重重按住。 …… 这个场景实在太熟悉,骆钧手臂被拧得向背后反折,摔在粗砺的甲板上,心在胸腔里无限沉下去。 他想起那天和简怀逸打了一架的骆枳。 他其实猜得到骆枳在赌什么气,骆枳不愿意他们给简怀逸过生日,因为那本来是他的生日。 可骆钧很难理解这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是一个生日而已,他和父亲都从来没有过生日的习惯,简怀逸的生日宴也只是用来联络社交用的,并没什么更多的实际意义。 骆钧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他的工作很忙,没什么时间去照顾一个不成器的四处惹祸的弟弟。 但相同的场景轮转到他自己身上,他被塞进骆枳的视角,被稍一挣扎手臂就会脱臼的疼逼得满头冷汗时,那段记忆又毫无预兆地跳出来。 …… 骆枳被骆家的保镖拧着手臂,按在地上动不了。他走过去,把骆枳的烟在骆枳眼前捻灭,问骆枳是不是非要毁了他们家。 骆枳却只是安静地看着那颗烟,看着最后的火光也一点一点暗下去。 然后骆枳抬起眼睛。 半边天幕是五光十色的璀璨烟火,骆枳坐在另外那半边静黑里,安静地看着他笑。 “大哥,我二十三岁了。” 骆枳対他说:“你忘了祝我生日快乐。” 第21章 付账 骆钧以为, 自己一定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 他不去记很多事,大多都是因为没有必要。尤其是有关骆枳的印象,他和骆枳实在并不算有多熟——有个合作伙伴听他提起这件事, 还曾经表现得相当惊讶。 但事实上, 不论旁人怎么想, 骆钧和骆枳就是不怎么熟。 他们的年纪差得很多,骆枳出生的时候他正在国外读书, 暑假回来也是去公司实习,在家里的时间非常少。 那时候的骆枳是什么样? 印象实在不深了,他只记得应该是个相当活泼和喜欢笑的孩子, 最喜欢跟在他身后到处跑, 看见他看书就也像模像样跟着看书。 过两年又多了个妹妹, 就变成了两个小不点追着他到处跑, 吵的他头疼,只好去书房躲清静。 后来有一天,他被任尘白提醒, 才忽然发现只要他在家,骆枳就变得一点都不吵了。 不光不吵,只要一发现大哥要看书, 骆枳就会悄悄领着妹妹去玩具房。 自己还没有桌子高,举着玩具踮着脚逗妹妹, 抱着妹妹耐心地轻轻晃,一直哄着妹妹到睡着。 ……骆枳最后一次在他面前胡闹是什么时候? 骆钧以为自己不会得出答案,但人的记忆总是不会做合时宜的事。 他越是控制不住地烦躁, 想要把脑海里不休的念头清出去, 那些记忆就越是在脑子里来来回回个没完。 是骆枳六岁的生日,他知道、他知道, 所以不要再没完没了地跳出来烦他了。 他知道是骆枳六岁的生日。 那天他没有回书房看书,看着骆枳因为父母把礼物藏起来不给他急得来回打转,又因为他在,不敢随便到处乱翻乱找。 他觉得这种游戏实在很无聊,就放下书过去,把骆枳抓起来扛在肩膀上,让骆枳发现了书柜顶上的礼物。 骆枳那次是真的高兴得找不着北了,得意洋洋坐在他的肩膀上,举着礼物来回晃个没完,还兴高采烈地大声唱歌。 等终于发泄好了冷静下来,骆枳才想起大哥不喜欢吵,抱着那个礼物盒子溜到地上,小心翼翼地瞄着他看。 骆钧也没想到自己能回想起那么多的细节。 他甚至记得自己并没有生气,还和骆枳一起拆了礼物,对骆枳说了生日快乐。 他似乎还随口答应了骆枳,以后每个生日都会祝他快乐。 小骆枳带着金色的生日皇冠,对着蛋糕上的蜡烛虔诚地闭着眼许愿,以后的每个生日都快乐。 以后的每个生日都快乐,都想和大哥还有爸妈小妹一起过。 …… 那是骆枳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骆枳就是在七岁生日的当天走失的。那天母亲带着他和小妹去海洋馆,回来的时候失魂落魄站都站不稳,抱着父亲嘶声哭喊。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把母亲安抚下来,从骆夫人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了当天那场意外的始末。 两个孩子都不见了。从海洋馆出来,骆枳非要买路边的零食,母亲嫌不干净不同意,骆枳就生了气。明明都已经已经走出了很远的一段路,又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带着小妹拐回去买。 母亲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追回去,可只是转过一个街角,两个孩子就不见了。 然后就是报警、悬赏、调查……专长寻人的事务所换了一个又一个,终归大海捞针。 值得庆幸的是,小妹在一个多月后就被警方辗转送了回来。 骆橙没受什么伤,身体也没问题,只是被吓得不轻,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请了专门擅长幼儿心理辅导的幼师回来,带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才好。 但即使只是一个多月,也已经对母亲造成了格外严重的刺激。 骆夫人开始时不时地幻听、幻视,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偶尔还会忽然哭叫起来,怎么劝都劝不住。 骆橙回来后,这种情况虽然稍有改善,但骆夫人状态太不稳定,谁也不敢把骆橙交给她来带。骆橙也和骆夫人不怎么亲,只是没多久就哭着要二哥,睡着了都喃喃着要二哥来陪。 或许是从骆橙的事上得到了启发,骆承修哄发病的妻子说是去学校接儿子放学,然后把骆夫人带去了孤儿院。 那些特地被挑出来的、年纪都和骆枳差不多的孩子被领到接待室,骆夫人浑浑噩噩地,一把从里面抱住了简怀逸。 然后简怀逸就被领回骆家,得到了骆家小少爷的身份,和这个身份附属的一切。 骆家的小少爷原本不叫骆枳,更不叫简怀逸。名字是任尘白的母亲帮忙起的,只的旁边是火字旁,炽热滚烫,明亮无垢。 三年之后,那个丢了的孩子回到骆家。在母亲崩溃而歇斯底里的惊恐喊声里,小妹也被吓得大哭起来。骆承修草草在那份重新办理的身份登记表上姓名的位置添了一笔,火字旁变成了歪歪斜斜的木字旁。 被领回来的男孩子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个头比养子低了一拳,瘦削沉默,在兵荒马乱的闹剧里格格不入地站在不远处。 男孩的胸口慢慢起伏,看着每一个家人,最后把视线安静地投在骆钧身上。 这一次骆钧的记忆反而不烦他了。 因为他根本什么都没做。 他那时候为什么会什么都没做? 或许就像简怀逸说的那样,他急于要找一个人来认下没照顾好母亲、没保护好妹妹的责任。 ……或许就连简怀逸都高看他了。 他只是觉得,这件事和他没什么关系。 骆枳长到七岁,他和骆枳加起来见过的时间总共也不足半年。而简怀逸被领养回来后,他也回国陪母亲和妹妹,慢慢学会该怎么当一个兄长。 他那时甚至忍不住觉得骆枳任性。为什么就因为一个名字,要把全家闹得鸡犬不宁,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这样想着,视线里大概也带了不耐和谴责。 十岁的骆枳站在他的注视下,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终于变得彻底苍白。他慢慢垂下眼睛,唇角被虎牙的尖咬出一点不起眼的伤口,血珠悄然渗出来。 然后骆枳走到柜台前,抓起笔,一遍一遍把父亲改过的那个名字描实。 那一场晴天霹雳的无妄之灾,终归彻底改变了家里每个人的命运和生活轨迹。 在那之后,骆枳没再有过生日。 ……而他现在坐在这里,做一件在他看来简直无聊到可笑的事。 骆钧一点点捻灭指间的烟。 就在船上,他还对骆枳冷语相向,认为骆枳是在和他耍花招,质问骆枳为什么要偷偷跟上船。 他根本没看出骆枳的状态不对,这很难看出来吗?现在回忆的时候能找出太多异常的细节,可他只是觉得骆枳的反常是源于喝醉了。 简怀逸说得对,就连现在的他,也还是自私的。 因为一个骆枳已经死亡的可能性,他开始没完没了地回溯自己的记忆。 他在记忆里不断翻找骆枳,试图证明自己不是对骆枳最坏的那个。 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罪魁祸首。 …… 渡船靠岸的时间其实比想象中的要短。 一下船,骆钧就意识到了简怀逸为什么不嫌麻烦,还要特地再演那样一出戏。 因为那次“推搡”,简怀逸掉下了水——虽然船快靠岸,水已经不深,人也很快就被救了上来,但保险起见,船主还是报了警。 他在船上有疑似故意伤害的行为,所以在见到家人之前,要先被带走问讯。 公事公办的问讯,只是调查当时的情况。骆钧并没有被为难,他知道简怀逸不是为了为难他,而是想要这个时间差。 有了这个时间差,简怀逸就会比他先见到家人,比他先见到父母和骆橙。 骆钧不怀疑简怀逸编故事的能力。 所以,当他走出问讯室时,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等候区、又确认了手机里没有任何新的信息和电话后,已经差不多猜出了自己被问讯着两个小时内发生的事。 现在骆钧坐在长椅上,继续翻自己的记忆,继续绞尽脑汁地去找出一个比自己对骆枳更坏的人,来作为自己并非是罪魁祸首的证据。 他们上岸后没多久,外面就突兀地下了场暴雨。在警方进行问讯的时候,那场暴雨几乎要把窗外的树掀翻,让人怀疑是不是哪一场台风意外登陆了。 雨停后,阴了许多天的天气一下就好了起来。 阳光亮到烫人,天空像是被彻底洗过,阴沉沉堆着的云像是全变成雨下透了,蓝得异常刺眼。 然后他忽然想起,他其实记得骆枳醉了是什么样。 骆枳醉了以后很乖,很爱说话但声音很小,眼睛里有雾,一直弯着眼睛笑。 骆钧那时候带的团队刚签下一笔重要的单子,在一家葡萄酒庄园开庆功会,碰巧遇上了淮生娱乐的人也在团建。 骆钧这边的团队里有个部门负责人,三十出头精英级别的女经理。平时叱咤风云杀伐果断,当场就被骆枳乖得心都化了,扯着自己部门全坐过去听他讲故事。 那天的天气也是这样蓝到刺眼,骆枳坐在一棵树下,在讲自己的一场噩梦。 噩梦的内容是他和一群人玩捉迷藏游戏。 他们这里捉迷藏的规则和别的地方不大一样,是所有人围成一圈边唱童谣边走,在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所有人抬起手随机指一个人。 被指得最多的那个人,有十秒钟的时间完全不能动, 这十秒钟里,所有人会一哄而散全都不见,只留下那个被指出来的人站在原地。 “这也不是噩梦呀。”一个新人小姑娘听得好奇,“捉迷藏不好玩吗?” …… 骆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依然弯着眼睛笑,眼睛里的雾却越来越深。 那些朦胧的水汽最终没有蓄积起来。 直到这时候,骆钧才终于知道这为什么是一场噩梦。 骆枳被所有人指出来,作为弄丢妹妹、让母亲伤心的罪魁祸首。 然后他们得以各自顺利藏起来,不必被愧疚和自责找上门,继续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生活,留下骆枳站在原地。 然后骆枳一直被他们留在原地。 骆钧停下翻找记忆的可笑行径,他已经看了十遍所有获救人员名单,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来,没有找到想找的那个名字。 骆枳不擅长玩这个游戏,现在骆枳出局了。 这场漫长过头的噩梦终于在骆枳这里结束了。 骆钧一遍遍翻着手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找到什么,找律师起诉简怀逸?没有意义,简怀逸太清楚他的脾气秉性,太了解他会干什么。 他在那艘救援船上,听着简怀逸一个字都不差地说出他心里的想法,才忽然发觉原来自己是这样一个人。 他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因为拒绝面对“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弟弟”的事实,所以他根本不愿意见骆枳,他比谁都反感骆枳,恨不得骆枳消失,他用一切证据证明骆枳本来就不是个该被好好对待的弟弟。 因为拒绝面对“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弟弟”的事实,所以就只敢冷眼站在边上,看着那个连名字都被人抢走的孩子被扔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 骆钧划着手机,扫见一个存在联系人里的电话。 他忽然坐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握着手机的手甚至已经隐隐有青筋迸起,不得不深呼吸了几次才慢慢点下呼叫键。 另一边并没有接起电话。 骆钧并不意外,他插上耳机,又拨了几次。 耳机里终于传来了接通的提示音。 骆钧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他用力捏了捏手机,让声音足够稳定:“明先生。” 他尽量简洁地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就直接挑明:“无意打扰……我弟弟在贵公司发生海难的那艘邮轮上。” 骆钧艰难地斟酌措辞,他并不认识对方,明家所在的圈子并不允许轻易挤进去,这只是某次商业洽谈得来的一个小报酬。 如果这依然是一场生意场上的洽谈,骆钧可以从容挑出最合适的不卑不亢的态度。 但他是依然在不停逃避的凶手,他还是抱着那样可笑的自私念头,试图洗脱自己的罪名。 “获救名单上没有他。”骆钧低声说下去,“我想托您查一查……” 对方停顿了下,似乎是拿起了什么东西:“叫什么?” “骆枳。”骆钧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那口气几乎全淤在了胸口,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按着耳机的手冰凉,“木字旁,只有的……” 电话另一头的纸张声哗啦一响。 对方说:“抱歉。” 骆钧的喉咙轻轻动了下。 他还想再说什么,张了张嘴,尽力平静地笑了下:“什么?” 为什么要抱歉? 抱什么歉? 他可以肯定骆枳不在获救名单上,他快把那份名单背下来了……对方答得这么快,是在哪看到了骆枳的名字? 除了获救名单,还有什么名单? “应该已经通知家属了。”对方问,“他们没有告知你?” 骆钧说不出话,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寒意一寸一寸沿着手掌上行,钳住整条手臂。 他不开口,于是对面也再度道了声歉,就挂断了电话。 …… 天蓝得像是洗过,阳光烫人。 像是有阳光被风搅拌着溶解了进去,海水也变成了澄净通透蓝绿色,拍在船身上,拂开雪白的泡沫。 年轻过头的那位“明先生”挂断了电话。 他把手机交给身旁的船员,离开甲板,回到自己专属的套间内。 海风拨开窗帘,一点阳光不动声色地滑进来,栖落在枕边。 床上的人陷在柔软的被褥里,苍白安静,如果不是呼吸时胸廓的微弱起伏,几乎找不出任何一点能生命存在的迹象。 大概是累得实在过了头,他对被放回枕边的几张纸质乐谱全无察觉,依然无知无觉沉睡着。 吉他和画板委屈兮兮挤在床边,那个价格不贵质量倒是不错的旅行包挂在实木衣架上,或许正在给新邻居吹嘘自己经历过的大风大浪。 那张来自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火苗先生,雨中练笔的“我没有做过坏事”的昂贵作品回到了画板上。 它被揉得皱到不行,又泡了几次水,即使被重新找了邮轮上常驻的专业画家处理过,上面的字迹也已经很模糊了。 所以到现在还没成功付账的“明先生”也只好坐在床边。 明先生放轻动作,拿过他垂着的手,在他的掌心慢慢写了第四十七个“嗯”。 第22章 尘白 骆钧坐了很久, 才意识到电话里只剩下了挂断的忙音。 这也没什么奇怪, 毕竟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对方的态度和缓,多半是把他当作遇难者的家属对待, 自然不会像生意场上那样客套寒暄。 那个明家……原本也没有和他客套寒暄的必要。 明家的领域在海上, 不仅做邮轮和海贸生意。少有人清楚这个盘踞海上的家族究竟有多深的底蕴, 只不过凡是生意里有船的都知道规矩。 公海上那几条最热的航线,起了冲突纠纷要去找明家裁定;海运途中遇到了什么麻烦, 只要及时求明家庇护,多半也能转危为安。 这次出事故的只是明家旗下相当不起眼的一艘中吨位邮轮。救援相当专业且及时,绝大部分人只是受了些惊吓, 连受伤都是少数, 针对每位乘客给出的理赔金额依然已经高到令人咋舌。 骆钧漫无边际地想着, 忽然后知后觉, 被自己最初那个念头里的某个词尖锐地刺了一下。 那个想法却变得越来越尖锐,直到刺穿了他的皮肉,血迹斑斑地勒得他动弹不得。 ……遇难者。 明明救援专业又及时, 连受伤都是少数,为什么会有人遇难? 为什么遇难的人偏偏是骆枳? 他这样想着,又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想法的可笑。他像是正在做一份拙劣的呈堂证供, 每个字都在拼死抵赖,每个字都在不打自招。 因为他直到最后才想起骆枳, 所以即使再专业的救援,也赶不及去救一个不会动的空壳。 因为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弟弟变成了一个空壳。 他终于无法抵赖他的罪行,那罪行不仅限于邮轮遭遇的海难, 而要向前延伸十三年, 回到那个走丢的孩子被领回家的那天午后。 他从来没有任何资格去教训骆枳。他懦弱着自以为是,可笑地冷眼旁观, 而现在,他依然只能靠着去做一件更懦弱和可笑的事,来抵消回忆里滋长出的捻磨血肉的荆棘。 骆钧抬起视线,他看到了等在门外的车 那辆车是骆家主常用的座驾,会把他接回家,骆钧并不清楚自己回家后会面临什么,于是他又想起骆枳。 骆枳每一次回骆家,都是这样的体验吗? 不算准确,应该会比他更难熬。 完全不知道等在家里的会是什么,不知道每个人又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 像是漂浮在黢黑的冰海上,可能被任意一个浪头拖进只剩寒冷的无边陷溺。 …… 看,他并没有比简怀逸强到哪去,他也在无耻地去和骆枳比较。 怎么配和骆枳比呢? 他活该的。 骆钧站起身,他没有立刻出门上车,而是拿起手机,又拨通了另外一个电话。 这次对面没过多久就接起:“找我有事?” “任尘白。”骆钧说,“你手里应该有不少简怀逸的把柄,交给我。” 电话的另一头没有立刻回答,安静几秒,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和那个人惯用示人的形象同样温和,意味却并不明确。骆钧没有陪他打机锋的耐心,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在和他合作,你最近在帮他。” 他早知道任尘白在暗地里和简怀逸合作。事实上简怀逸在生意场上的手段并不如钻研人心这么精到狠辣,有许多因为经验不足而不够缜密周全的地方,那些小动作几乎算得上自作聪明。 骆钧并不清楚简怀逸和任尘白做了什么交易,甚至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凑到一起。 他没有去细查,因为在他看来,这也并不算是一件多大的事。 任家和骆家的生意原本就没有冲突,骆夫人和过世的任母是旧交,两家子弟从小就时常来往,任尘白又对骆枳一向不错。 如果是想要弄到骆家的什么商业机密,不辞辛苦地绕一个圈子从简怀逸这个养子身上下手,还不如直接去找骆橙…… 骆钧的思绪正在运转,忽然被某个跳出来念头一绊,毫无预兆地停顿了片刻。 …… 似乎是在拿掉那自欺欺人的障目一叶后,许多原本似乎毫无必要仔细思考、更无需理会的不起眼的细节,忽然就变得引人注意起来。 任尘白对骆枳一向不错,为什么会去找简怀逸合作? 任尘白究竟为什么要和简怀逸合作?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不等他理清想法,电话对面的人已经又笑了笑,半是打趣地接口:“怎么回事,你弟弟偷你印章了?” 骆钧沉默下来,没有立刻开口回答。 他很清楚对方口中的“你弟弟”是谁。 是他亲手给了简怀逸这个身份,于是圈子里的人暗地里再不屑这个鸠占鹊巢的养子,明面上也要对简怀逸多一份尊重客气。 ——当然,这个身份给简怀逸带来了多少尊重和客气,那个被占了巢的原本的“鹊”,自然也就也相应地被反馈了多少冷待和不屑。 成年后被派出去做事,历练多了,自然知道分寸进退,但十几岁的少年是很难完全把握好这些的。 骆枳因为这些事打过很多场架。 因为那三年的遭遇,骆枳在最该补营养的时候严重亏空,身体其实一直不算很好,从小到大没少生病。 但打架这种事,骆枳却从没有吃亏的时候。 养尊处优的少爷们没那么打过架——单打独斗当然不是对手,可就算找来一群人围堵骆枳一个,也占不上什么便宜。 他们几乎是被骆枳遛着玩,火冒三丈又灰头土脸,晕头转向怎么都找不到人,一抬头却看见骆枳坐在树上晒太阳。 骆枳从没吃过哪怕一次亏,他知道怎么借力打力,知道怎么布置陷阱,根本没人能打得过他。 …… 所以骆钧也从来想不通,骆枳究竟在怕什么。 骆枳究竟是在怕什么,为什么每次只要在陌生的地方醒过来,就会条件反射地滚进床底找到什么用什么做武器。像是只被逼到死地绝境的幼兽,眼睛里黑沉得没有光能进去,喉咙里只剩绝望的低吼呜咽。 他不说话,对面的任尘白不明就里,只当他默认了那句玩笑,随口安慰:“再查查,说不定是误会了呢?” “我知道你有简怀逸的把柄。”骆钧沉声重复,“给我,不然我会连你一起对付。” 任尘白似乎终于察觉出他的异样。 电话对面静下来,隐隐约约有手指敲击桌面的响声。 “骆枳。” 任尘白最后问:“骆枳出什么事了?” 骆钧的呼吸阻在胸口。 他以为这个问题最先会在回家后被骆家主或是骆橙问起,届时他大概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最先问出这个问题的是任尘白。 他给不出回答,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张口:“什么?” “只能是这样。”对面的声音由电话里传出来,依然没什么波澜,像是在阐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他只对付骆枳一个人,除非是疯了,才会这么早就谋图你的东西。” 任尘白说:“至于你,简怀逸就算活拆了骆枳去街上一块肉一块肉地卖,只要没被你亲眼看见,你也不会信。” “所以骆钧。”任尘白说,“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你看见简怀逸对骆枳做什么了?” 任尘白很少这么说话,他多数时候都在人前戴着他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具。这一刻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开口时忽然不留余地,字缝里渗出些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冷尖刻。 骆钧的喉咙里像是淌过刚浇筑的红烫铁水。 他依然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那些假惺惺的自责反省和认罪给他勉强搭起来的那个壳子只坚持了不到十分钟,就被任尘白这几句话所浇下来的铁水化开,让里面的不堪和丑陋曝晒在刺眼的光线下。 他当然不会信。 不光不会信,他看到骆枳的伤口,还会觉得厌恶,觉得骆枳在说谎。 骆枳穿着那件风衣,那时候的骆枳还没消瘦苍白得像是能融化进海浪里,骆枳抱着手机打他的那个游戏,像是漫不经心地溜达到他身边。 骆枳就只会这一招。小时候的骆枳也是这样,假装一边走路一边看书,半天过去书还没翻一页,人倒是不着痕迹地凑到了他的书桌旁。 骆枳那时候究竟对他还有多少期待?或许不多了,骆枳不再像每次那样,即使没人听也要坚持解释发生了什么,那样的动作似乎也只不过源于身体的余习。 骆枳只是开玩笑一样对骆钧说,把他的那份家产都给简怀逸,把简怀逸轰出去吧。 那个时候,自己怎么没想过要问问骆枳,为什么会忽然说这种话呢? “你不是在和简怀逸合作吗。”骆钧调动不起更多思绪,只能全无力度地反问,“你怎么不知道?” 他以为这句话在下一刻就会被任尘白轻嘲着否认——或许任尘白就是为了这个才和简怀逸合作的。他想,或许任尘白就是为了在暗地里保护骆枳,就是为了帮骆枳收集简怀逸的那些证据给他们看。 这样想着,骆钧甚至不自觉地生出了有些滑稽可笑的期望。 他竟然期望这份否认和嘲讽能再狠一些。 任尘白可以骂他三个小时,可以骂他三天。 可以把他拉去任家,扔给他一箱子资料,让他好好看看简怀逸究竟是怎么陷害为难骆枳的,让他看清楚自己都像是瞎了一样纵容了些什么。 任尘白骂他的时间越久,就越说明骆枳在那段时间里至少还是被保护着的。 即使这份保护不是来源于血脉相连的家人,不是源于那些本该保护骆枳的人,也终归是一份难得的安慰。 他会报答任尘白,他会为此给出远超任尘白所付代价的报酬…… 骆钧停下念头。 他没在电话里听见任何声音。 他以为是电话的某个地方坏了,看了看正在通话中的页面,又检查了下耳机:“任尘白?” 对面没有回答,但有呼吸声。 不知为什么,那种呼吸的频率让他熟悉和不安,骆钧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在那只救生艇上这样喘过气。 并不是憋闷或是紧张,不快也不急促,只是必须要足够深缓,因为每一口气似乎都充盈不进肺底。 因为像是有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胸口。 骆钧的嗓音有些哑:“任尘白。” “之后再和你细说。”任尘白终于开口,“骆枳在哪个医院?” 骆钧定在原地,那些铁水凝固在他的喉管和胸口,慢慢变得沉重冷硬。 “他不愿意见我?那就不见吧,不勉强他。” 任尘白说:“他之前在我家那个医院住院的时候,医生说他身体好像还有其他问题,你记得给他检查一下。” 任尘白想了想:“对了,他好像听不见了。” 大概是电话里的语气太过平淡和无所谓,骆钧甚至花了平时数倍的时间,才终于彻底理解了这几句话的意思。 他胸口起伏,那些被他用自罪自罚躲过去的荆棘悄然沿着血流延伸,生冷淬毒的刺穿透血管,勒住他的心肺内脏。 骆钧想起那天晚上的家宴。 骆橙曾经问父亲的那个问题,骆橙说是尘白哥说的,骆枳害死了任姨。 听到这件秘辛时的错愕、震惊和诧异,忽然沿着被荆棘划裂的缝隙淌出来,化成浓浓的泛着阴冷的不详预感。 父亲是怎么回答的? 父亲说,应该是任家人这么告诉任尘白的。 父亲说,就当是这样吧。 父亲说,真相任尘白未必受得了。 “任尘白。”骆钧听见自己问,“你是真的觉得,任阿姨的过世,是骆枳导致的吗?” 电话对面的沉默过于久了,久到他的心底一寸寸沉下去,沉进看不见底的深渊。 “别提这个了吧?我昨晚才决定不再想这件事,对他好一点。” 任尘白无奈地笑了下:“现在想想,你们一家人聚会的时候把他骗去任家,这种事是有点过分了。” 骆钧低声重复:“昨晚才决定?” 他在这一句话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去理解,以至于又花了比之前更多的时间,才意识到原来任尘白还在他们一家人聚会的时候骗了骆枳过去。 骆枳是因为这个,出现在望海别墅的吗? 在别墅的那一个晚上,骆枳究竟都做了什么? 邮轮上,骆枳变成简怀逸口中的那个样子,和这件事又有没有关系? “为什么是昨晚。”骆钧说,“昨晚发生什么了?” “听说简怀逸请你们一家去坐邮轮了,我就去淮生娱乐绕了绕,拿到了一些东西。” 任尘白说:“对了,你是要简怀逸的把柄吧?我一会儿发给你。” 骆钧现在完全没在想什么把柄。 他慢慢攥了攥拳,掌心那片冰冷正在蔓延,他的手指都已经开始发僵。 因为电话对面的任尘白并不知道骆枳也在邮轮上,还在沿着这个话题继续随口聊天,和他说更多的话。 任尘白甚至多半不知道邮轮沉了,任家的生意没有海上走的,任尘白也没有看新闻的习惯。 如果不是切身相关,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对所有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大事,随时随地了如指掌。 ……甚至即使是切身相关,也未必就能了如指掌。 骆钧听着电话里的声音,他甚至已经不太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一场梦。 因为他对骆枳太坏了,所以被最护着骆枳的任阿姨教训,做了一场荒诞又离谱的怪梦。 “你现在不烦骆枳了?那就多让你知道点东西,对你不认的那个弟弟再好一点。” 任尘白半开玩笑地调侃了他一句,又继续向下说:“你那个领带夹其实是骆枳想办法弄来的,我妈妈帮他牵的线。花了挺大的力气,骆枳送你的生日礼物……” 骆钧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大概是他的声音实在太冷硬失礼,任尘白顿了片刻,才哑然回敬:“骆大少爷,我早告诉你,你不会把这个领带夹摘下来扔海里此生不见吗?” 任尘白只是随口反击,并没有特指什么事,他们常这么开玩笑,但骆钧却像是被这句话活剐了。 骆钧忽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眼前有些发白,身体弯曲着倾下去,一只手死死攥住耳机线上的话筒。 简怀逸穷图匕见,决定彻底和骆钧撕破脸的时候,曾经对他说,他有一天可能会发疯一样找人去那片海里捞一个月。 骆钧的确已经在被自己的罪罚着。 他以为这就是极限了,他不觉得还会有什么惩罚比他承认自己有罪更严重。然后他发现原来一切都根本没有开始,直到现在那场凌迟才真正剐下第一刀。 还有多少在等着他? 他忽然再也不敢去翻找自己的记忆了。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惩罚,那些过往全变成了鲜血淋漓的漆黑荆刺,他甚至提不起足够的勇气再去里面找骆枳的痕迹。 他会扔吗?他当然会扔。 他一直都是这样。 骆枳送给他的那些礼物,都被他不屑地随手抛开,早已经找不到丢去了什么地方。 哪怕那个领带夹对他来说意义非凡,哪怕它帮他赢来了第一笔八位数的单子……如果想到这是骆枳帮他的,大概也只会让那个时候的他觉得耻辱和烦躁吧。 他大概会再也不戴那个领带夹,大概会恼火骆枳多此一举,他不会去想这里面究竟有多少恼羞成怒。 他想起那条湿透了的冰冷的领带。 他甚至不知道领带夹是什么时候掉下去的。 领带夹太不起眼了,他没有注意。 骆枳呢? 骆枳起眼吗? 骆枳究竟掉在哪了,骆枳有没有呼救,骆枳有没有看见他? 骆钧被困在每一种可能里,他发现这些可能没有一种不残酷,没有一种不让他只是站着都仿佛被海水涌上来溺去肺里的全部空气,他听见耳机里的任尘白还在说话。 “我又联系不上他了,他是又换电话了吗?” “我没找到他……本来是不知道怎么就心软了,想让他跑出去松快几天的,没想到真被他跑了。” 任尘白似乎在翻阅文件,声音依然有些漫不经心:“他身体还好吧,现在还难受吗?” “……好吧。”骆钧慢慢松开僵硬的手指,“应该不会难受了。” 任尘白应该是点了点头,他那边还有个会要开,已经差不多到了时间。 任尘白又向助理确认了一遍,承诺了会在随后把简怀逸的那些把柄发给骆钧,就准备挂断电话。 骆钧叫住了他:“任尘白。” 任尘白往会议室走,他伸手扶了下蓝牙耳机,背景音变得空旷:“还有事?” “你……找一找他吧。” 骆钧说:“你找一找骆枳,帮帮我,我把我弟弟弄丢了。” 骆钧低声说:“我在哪儿都找不到他了。” 第23章 许可 因为骆钧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接下来的整场会议,任尘白都没能彻底集中精神。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骆钧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骆枳又不见了? 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骆枳根本就不常待在骆家——就算骆枳想, 骆家人也容不下他。那位骆夫人超不过十二个小时就绝对要闹, 除非把骆枳塞进最角落的偏僻客房里去。 要不是这样, 一开始也用不着把骆枳寄养在他们家了。 任尘白靠在座位里,听着部门汇报, 手里还在摆弄着早已挂断电话的蓝牙耳机。 他依然戴着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具,听着一个部门经理侃侃而谈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强烈的烦躁不耐却一点一点沿着脊后爬上来。 ……一群废物。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冷嘲念头, 究竟是针对那些尸位素餐的下属, 还是在迁怒连骆枳都看不住的骆家。 骆家当然不可能看得住骆枳, 这件事里甚至就有他自己在推波助澜。 从很早开始,任尘白就在做这件事,从他们还很小的时候起, 从他甚至还不恨骆枳的时候起。 靠着不动声色地纵容、甚至是引导着骆枳回骆家,任尘白一次又一次让骆枳彻底看清楚那一家人的面目。 他满怀信心地从容等待着骆枳彻底死心,然后就好好留在任家, 和他们永远做一家人。 任尘白想不通,母亲为什么会因为这个罚他。 骆枳十二岁那年, 被骆夫人从二楼推下去摔断了腿,又被母亲带去望海别墅养了三个月的伤。 任尘白很高兴,想要去找骆枳, 却被母亲告知不准他去, 也不准他在骆枳伤好之前露面。 所以任尘白也完全不知道,母亲居然还送了骆枳一辆车。 为什么要送给骆枳车? 为了让骆枳跑?跑到没人找得着的地方? 任尘白垂着视线, 他的手指无意识用力,几乎硬生生捏碎了那个蓝牙耳机,才又被那个部门经理发言结束的掌声提醒回神。 ……一切就是从那三个月开始变化的。 那三个月里,骆枳找到了新的爱好,开始在母亲给他专门开出的一整面墙那么大的画布上画画,开始自己学吉他唱歌。 每天晚上,骆枳都兴高采烈地和任尘白聊他的吉他。 任尘白看着他的进步突飞猛进,看着一周前还磕磕绊绊的曲子飞快被弹得流畅。看着以前还只敢跟在他身后、对外人警惕抵触的男孩子,主动去海边的篝火晚会和游人们玩在一起。 任尘白看着坐在沙堆上弹弗拉门戈的骆枳。 那天有很多人在篝火旁听他的吉他,火光映得少年的脸泛着红,眼睛里亮得像是落进去了星星。 骆枳坐在沙滩上,短发被海风抚摸着。他抱着手里的吉他,即兴的活泼热烈的调子从他怀间淌出来,像是野火在燎原地自由地烧。 那个沉默安静到有些阴郁,总是一个人躲在任家某个没人看得见的角落里出神的男孩子,就像是忽然接触到了一点点火星,然后瞬间腾起来的炽烈明亮的一团火。 很多时候任尘白甚至忍不住觉得奇怪,骆枳是不是永远不会有心如死灰的那一天。 是不是只要给他一点火星,哪怕是一丁点的希望的亮光,他就能给自己找出来要好好地高高兴兴活下去的理由。 是不是只要有一个人还对他好,他就还能跌跌撞撞地挣出最后一丝力气,从拖着他陷下去的泥淖里爬出来。 …… 任尘白终于捏碎了那个蓝牙耳机,破碎的塑料壳格外尖锐,狠狠戳进他的指腹,血瞬间涌出来。 正在发言的部门经理吓了一跳:“快!这怎么——” 部门经理瞥见任尘白眼底的阴郁冰冷,慑得一颤,本能停住话头。 “你们是母亲过去重点扶持的子公司。” 任尘白说:“我因为这个原因,给过你们很多次机会。” 他的语气平淡,在座的诸人却依然吓出了一身冷汗,整间会议室里都寂得鸦雀无声。 任尘白却又突兀地沉默下来。 他看着指腹汩汩冒出的血,脑海里却又出现了病房里那个无声无息仿佛已经死去的骆枳。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骆枳已经昏迷了,骆枳被他甩开,额头磕在床脚,伤口却没有什么血淌出来。 就好像那具身体里的血其实已经被放得差不多了,因为实在没什么可以淌出来,所以整个人开始慢慢冷下去。 那是在骆枳刚回来的那两年里,也从来没有过的苍白和安静。 任尘白亲手把骆枳推进了那片泥淖。他看着骆枳挣扎,看着骆枳握不住任何一只手,他给骆橙打电话,让骆枳亲耳听见他最在乎的妹妹怎么不顾他的死活。 骆枳果然如他所愿一点点沉下去,一点点被冰冷的黑水吞没,却依然从不对他生气。 骆枳对他心软,对他远比对骆家人更宽容。 骆枳给过他很多次机会。 这个念头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随即就被一声嘲讽到极点的冷笑全面推翻——骆枳给他机会? 开玩笑,他是在惩罚骆枳,骆枳的罪要赎一辈子。 从骆枳害死母亲那天起,他们就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可能了。 就连想对骆枳稍微好一点这种念头,任尘白其实都并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对得起被骆枳辜负了的母亲。 “最后一次,看你们能做出来什么。” 任尘白说:“好好想想你们自己之前都做了什么。” 会议室里的经理们屏着呼吸面面相觑,每个人都噤若寒蝉。 任家过去的话事人是任霜梅,一向雷厉风行操刀必割。任总因病意外过世后,他们面对这位从来都斯文和气的小任总,的确怠慢糊弄了许多。 “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其中一个资历老些的经理存了一丝侥幸,壮着胆子开口,“任总,我们……” “浪费了这次机会,就收拾铺盖走人吧。” 任尘白打断他:“没有下一次了。” 那个经理瞬间闭紧了嘴巴。 没人敢再多说半个字,众人连畏惧带胆颤,战战兢兢埋下头,灰溜溜出了会议室。 任尘白却没立刻就走。 他看着助理帮自己处理好伤口,又让人把电脑拿来,自己把那些答应好了的东西打包,发到骆钧的邮箱。 然后他又要了一副耳机,连在电脑上。 昨天晚上,任尘白的确一个人去了淮生娱乐。 骆枳离开后,淮生娱乐整体都混乱了很多,许多部门都开始消极怠工。加上简怀逸的管理能力远不如骆枳,整个公司其实都在迅速走下坡路。 只不过是因为李蔚明热度正高,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暂时盖住了那些不详的预兆。 骆承修老糊涂了,能把一个几乎退市破产的公司在三年内生拉硬拽地扯起来,骆枳的天赋相当强,如果没有那些意外,他的能力不会弱于骆钧。 任尘白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心软——那个公司做得再好也是骆家的生意。骆枳不听他的劝,一意孤行要把公司好好做起来,现在它果然归了简怀逸。 骆枳永远学不会听他的劝。 任尘白压下眼底的冷意,点开电脑上的视频。 他和简怀逸的合作并不在明面上,但也没想过要遮掩,他的确是在和简怀逸做着狼狈为奸的事。 所以简怀逸的助理对他完全没有防备,在听到他说有重要文件落在简总的办公室后,就把他带了过去。 简怀逸的桌面上,刚好放了个下面的人新送来的U盘。 U盘里有不少已经整理好的视频。 这些视频都和骆枳有关,是李蔚明那些无孔不入的粉丝收集起来的。 李蔚明自己的人在管理几个搅风弄雨的大V,筛掉实在不能用的部分,再把这些视频恶意剪辑扭曲描述发去网上。 任尘白拷贝了一份带回来,他把那些恶意剪辑扭曲的部分作为证据发给了骆钧,又把剩下的逐个拖进播放器里。 任尘白戴上耳机,盯着屏幕。 被筛选出来用不上的素材,也就是即使通过剪辑指白道黑颠倒是非,也完全没有办法改变画面本身性质的素材。 模糊的画面晃了几次才稳定,距离不算近,但还能勉强认出是骆枳。 骆枳坐在雨里弹他的吉他。 吉他声早比不上那场篝火旁的了,大概是因为骆枳自己听不见,也可能是因为骆枳的心境终于有了变化。 骆枳自己没察觉,他其实在那场雨里有几次险些失去意识,连头和手都已经垂了下去。 骆枳被风推着摇摇晃晃,那把吉他险些就要从他手里摔出去,又被骆枳惊醒似的牢牢抱住。 骆枳在四周找,没有人知道他在找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骆枳什么也没能找到。 …… 任尘白看着自己这场复仇的最终成果。 他昨晚就已经看过了这个视频,他以为自己在检阅和欣赏,但却意外地生不出任何快意。 反倒是龚寒柔导演说过的话,没来由地冒出来,在他脑海里盘桓了一晚上。 后悔吗?谈不上。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这是骆枳欠母亲的。 他只是忽然觉得,或许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他想过要让骆枳活着痛苦一辈子,可骆枳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倒是已经只剩了半条命。 任尘白想,他大概会找人给骆枳治耳朵。 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十几岁的时候,他也闹累了。或许他不是不能假装放下仇恨,假装一切变故波折都没有发生,假装所有的事都还和当初一样。 或许他并不是不能对骆枳好一点。 或许他可以假装自己不恨骆枳。 任尘白早晚还会对付李蔚明,让那个小明星为这些事付出代价——但目前为止,任尘白还需要利用李蔚明和简怀逸,靠他们让骆枳回来。 骆枳没处可去,早晚还是要回来的。 等骆枳回来,让他去给母亲跪一个晚上,就让这件事假装被他们都忘了吧。 如果骆枳不愿意回任家,他可以给骆枳安排一个僻静些的公寓,或者是把骆枳送去疗养院,让骆枳在那里休养…… …… 所以骆枳去哪儿了? 任尘白慢慢蹙紧眉。 他看着那个模糊的视频,看着骆枳在雨里弹他的吉他,看着下面的进度条一点一点走完。 直到这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不仅是他没有正面回答骆钧,骆钧也一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骆钧究竟看到了什么,态度才会发生那样的变化? 简怀逸究竟对骆枳做了什么不能饶恕的事? 他像是被某种奇怪的状态魇住了,竟然直到现在才隐约察觉出不对劲。而当他发现这一点的同时,那种疯狂滋生的不安竟然瞬间充斥了他的全部身体。 没来由的,任尘白忽然想起那天被抢救的骆枳。 骆枳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体跟随电击器无声腾起再坠回去,那具仿佛已经没了任何生命气息的身体怎么比他想象的还要轻,轻得像是已经倒空了最后一点活下去的力气。 所以骆枳去哪儿了,骆钧那个废物为什么没有把人看住? 骆枳现在的这个状态,万一跑丢了,会出什么事? 骆枳会跑去哪?还能不能找回来?所以他究竟为什么在这里不紧不慢地浪费时间? 他究竟是被什么魇住了?! 任尘白忽然前所未有地慌乱起来,他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用力拉开会议室的门。 守在会议室外的助理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任总……” “找。”任尘白用力攥了攥门框,他深吸一口气,打着颤呼出来,“我之前让你们找的那个人,继续找。” 助理吓了一跳,犹豫片刻才问:“……带回来吗?” “废话!”任尘白厉声,“带回来!他要是不肯——” 助理的确负责找过一段时间的骆枳,其实也多少找到了些线索,但之后就没有了下文。 但那时候任尘白还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吩咐,也并没催促或是询问过结果,他们还以为这是个没什么要紧的人。 助理不敢再多问,心惊胆战噤声,等着新的安排。 任尘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用力按了按额头,控制住音量:“要是不肯……就通知我。” “我去接他。”任尘白说,“别伤他。” “别伤他,别吓到他。” 任尘白闭了下眼睛:“不急着带回来,先就近把他送去最好的医院,然后通知我。” 助理听出事情似乎有些不对,连忙点头应下,飞跑去办。 任尘白站在会议室门口。 他忽然对某种可能畏惧得厉害。 或许是因为实在太过恐惧,所以甚至连那个可能具体的内容都很难去想象,只剩下大片的叫人发寒的空白。 他不能再想下去。 任尘白没有心情再去看那些视频,他叫了人来把电脑关机送回办公室,就下楼离开了公司。 …… 来人收拾电脑的时候,播放器自动跳转,下一段视频恰好跳了出来。 骆枳坐在街角,抱着画板画画。 这次的画面没那么模糊,似乎是坐在某个街角的咖啡厅里拍的,只隔了一扇落地窗和一场雨。 骆枳面前站着个穿风衣的人。 从视频的角度看不见那人的正脸,骆枳的身影也被对方挡住了大半。 画面里,只能看见骆枳靠在街角,仰着头跟对方说着什么话,说完了就把画板递给对方,又把吉他也摘下来推过去。 那人不要吉他,只想要画。 但骆枳很倔。 这两个人不知道在哪一步没谈妥,就在能把天都淹了的雨里来来回回地推,最后那个人终于还是先于骆枳妥协,敛起衣摆半蹲下来。 他弯下肩,把整把伞全倾到骆枳头顶,神色很认真,对骆枳说了什么话。 骆枳尽力睁开眼睛想去看,但眼底的光还是一点一点涣开,他甚至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昏厥了过去。 那人没有等到回应,又重复着说了几次。 骆枳靠着墙,微闭着眼,没有动静。 那人抬手去摸骆枳的额头,还没有碰到,骆枳的身体忽然猛地痉挛了下,条件反射蜷缩手臂护在喉咙前。 那人定在原地。 骆枳自己缓了几秒,摇了摇头清醒过来,把画和吉他和一大堆家当全一股脑塞给他。 对方衣着考究,拎着这样一堆零碎就显得颇为滑稽。但他还是道了谢,把雨伞塞进骆枳的手里,按照约定带着骆枳的全部家当起身离开。 故事似乎就在这结束了。 录制视频的人似乎也这么认为,画面随着手机倒扣下去,却又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在小声议论的背景音里,飞快重新回到原本的定点。 刚才的那个人又回来了。这次他手里什么都没拿,根据视频角落里隐隐露出的轮廓,大概是刚去把那些东西放在了不远处的车上。 他像是猜到了骆枳不会好好打伞,蹲下来握住骆枳的手,帮他把伞扶正,挡住头顶上冷过头的雨。 然后他把右手抬起来,掌心冲前亮了亮,证明过自己什么都没有拿,就那么停在耳边。 他看着骆枳,像是在等待着某个许可。 他在等什么许可? 拍视频的人小声讨论,收拾电脑的人也好奇,没有立刻关掉屏幕,屏着呼吸等最后那个答案。 骆枳被罩在伞下。 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骆枳护在胸前的手臂终于慢慢放下来。 于是对方得到了这个许可,礼貌地道了谢,把手放在骆枳的头顶。 他把手放在骆枳的头顶,很轻、很慢地揉了揉。 第24章 幻觉 骆枳没等到落在头顶的手。 发生了太多的事, 那些事已经耗空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护住自己的手臂垂落的同时,骆枳的身体也安静地封闭住了全部对外界的感知。 骆枳全无知觉地静坐着,头颈沿着那一点按揉的力道软垂下去。 失去意识的躯壳彻底不再受力, 骆枳眼看就要摔进那片泥水里, 又被那只手及时拦住。 那人伸出手扶住骆枳, 轻抚他的肩,试着叫他。 骆枳的身体给不出任何回应。 …… “怎么回事。”秘书整理好电源线, 低声和回来找任总的助理打听,“这人究竟做了多伤天害理的事?” 助理也全然弄不清楚,盯着视频暗下去的画面, 心事重重摇头。 任尘白从不和人多说骆枳的事, 他们也只是听公司里老资格些的员工说过, 那两个人小时候的关系明明非常好。 明明就非常好, 任总有时候会把骆枳带来公司,开会或是工作实在太忙的时候,就让儿子领着骆枳楼上楼下到处玩。 …… 听说他们那时候都才十几岁, 任尘白不论到哪都领着骆枳,从不准任何人欺负他。 听说两个人总是寸步不离,即使偶尔因为什么事暂时分开了, 也会很快就重新凑到一起。 听说任尘白甚至用不着打骆枳的电话。他从来都能猜准骆枳的位置,能猜到骆枳正在做什么, 找个几次就能找到。 助理不敢多说,只是伸手要去关掉电脑。 他操作着鼠标逐个保存文件,下意识又看了一眼视频, 忽然诧愕:“是这个人?” 秘书探过来看:“哪个?” 视频的画面上, 那人大概是已经发现了骆枳的状况不对,把失去意识昏迷过去的骆枳抱了起来, 蹙着眉站起身。 因为转过来的角度更多,面部特征变得更清晰可辨了,助理也认出了这张脸。 “明家这一代的‘先生’……你不看新闻?不是刚有艘邮轮出事了吗?就是他们家旗下的。” 助理攥了攥拳,脸色白了白,额头慢慢渗出冷汗:“怎么又是邮轮?” 邮轮失事的事这几天闹得沸沸扬扬,到处都是相关的新闻。 现代邮轮事故早不像电影里那么夸张,因为后续的救援措施相当专业,游客只是伤了一百多个人,失踪了三十二个。 这三十二个人后来陆陆续续被找到,有的是被路过的渔船救起,没来得及联系,有的是因为落水后就一直昏迷,没能及时统计到身份……总之有三十一个人都有了下落。 最后的一个,在海里打捞到了部分随身物品,已经寄回交予家属处理。 …… 谁都清楚这种事意味着什么。 任总让他去查骆枳的下落,助理甚至都还没出公司,只是在坐电梯下楼的时候,抱着撞运气的念头打开微博搜了搜。 按照经验,骆枳的下落其实一点都不难找。李蔚明的广场上隔三差五就会有骆枳的行踪,然后又会有更多的人去堵他,骆枳又不会隐身,总有人能堵得到。 助理也只是习惯性地又把那个名字输进去,点了搜索。 缓冲的圆点转到头,跳出来的相关结果却不再像从前那样,除了没完没了的谩骂、诋毁和抨击,就是连他们看了都难免觉得恶毒的诅咒。 ……但也像是个离谱的诅咒。 助理干咽了下,拿起手机按亮屏幕,又看了一遍那条新闻。 他其实是抱着有重名的人的心思的——当然,这种名字有重复的几率实在小到离谱。但万一呢?全世界那么多人,说不定就有一两个不看含义翻字典乱起名的…… 不然的话,任总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要他调查骆先生的下落? 不然的话,为什么直到现在,骆枳还在那份只剩下一个人的名单上? …… 任尘白回到了骆枳曾经住过的那家私人医院。 他没让人陪同,只是要了间清净的空休息室,在那里等着骆枳。 他考虑过了骆枳所有可能去的地方。 骆枳的车被他毁了,如果要离开本市甚至本省,就要乘坐公共交通。虽然难免可能要多费些力气,但也不难查到。 更不用说,骆枳就这样离开的可能性也不大。 并不是因为骆枳不想走——骆枳大概早就想走了。 之前不走是因为骆枳不放心骆橙,现在不走,是因为母亲的墓就在本市的陵园。 骆枳经常去那个陵园陪母亲说话,有时候一待就是一天,还会向母亲汇报所有人的近况,还会和母亲聊起他。 早些年任尘白比现在更恨骆枳一些,对这种虚伪的假惺惺歉疚实在恶心,曾经叫人伪造过母亲的遗嘱,说永远不想再见到骆枳。 收到遗嘱的时候,骆枳正蜷着膝靠在墓碑旁边,低着头轻轻弹刚写的吉他曲。 骆枳根本没相信那封所谓的遗嘱。 被任尘白派去的人说,骆小少爷拿着遗嘱,按着他们的脑袋修改错字标点符号。 骆枳垂着眼,声音又冷又傲,一个字一个词挑出任姨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纰漏,挑出了所有这封信不可能是任姨写出来的证据。 骆枳把遗嘱彻底撕碎了,白花花的纸片不扔在地上也不扔进火里。扔在地上脏了任姨的墓,扔进火里让任姨心烦。他背着吉他一路往陵园外走,走了整整一天,才终于停在城区边缘一个离陵园勉强还算远的垃圾桶前,把那些破纸片全扔进去。 那时候骆枳犯起倔来,还能不吃不喝地走上一天,然后再坐在大冬天的海边一秒钟都不停地弹一宿吉他。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骆枳的身体又出了这么多问题的? 任尘白越想越心烦意乱,他用力按住额头,不再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事,强迫自己的意识回到对骆枳行踪的推测上。 那份伪造的遗嘱骆枳不会信,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骆枳的脾气就是这样,凡是他信任的人,就算多少人来抹黑来动摇来胡编乱造地骗他,他都绝对不会相信。 但这件事对骆枳真的没有影响吗? 任尘白看着自己的手指,他慢慢活动着它们,去抓一团握不住的空气。 怎么会没影响呢? 会知道这件事,有能力伪造遗嘱的,只可能是任家人。 骆枳很聪明,他会知道这东西的意义是什么。 从海边回来的第二天,骆枳收拾东西,没有告诉任何人,安静地搬出了任家。 任尘白知道骆枳找到的新住处,也知道骆枳在找到新住处之前,都睡在一辆车上。 后来骆枳的年龄够了,自己拿到了驾照,用不着再找代驾。那辆车的活动也越来越自由,范围越来越广。 可不论多自由,骆枳也从来都没离开过这个城市。 那辆车带着骆枳,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风筝线,牢牢拴在了母亲的墓上。 所以他现在所在的这家私人医院,也是最可能离骆枳近的一家,他在这里等骆枳,有相当高的几率可以等得到。 他一定可以等得到。他会一直等,等到骆枳以后,他会试着不那么坏地对待骆枳。 骆枳会在他这里养病,不会再被骆家人折磨,他不会再把骆枳推给那家人了。 任尘白坐不住了,他甚至有些奇怪,自己怎么还安安稳稳地坐在休息室。 所以他下楼来到了急诊大厅,亲自盯着来来往往的人。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飞来横祸和无妄之灾。 救护车的灯光晃得人心头发沉,到处都是神情焦灼的家属,有的生了急病,有的是因为车祸重伤,还有更多难以判断的混乱情形,只能听见慌张混乱的哭喊声。 他还看见一个因为偷着下水库游泳溺水的男孩,一动不动地躺在急救推车上。 急救人员跪在推车上做心肺复苏,家人急得手忙脚乱又怕得撕心裂肺,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茫然地跟着疯跑。 快进电梯的时候,那个男孩忽然呛出一口水后大口喘息,身体也有了反应。 随车的西装革履中年男人转眼失了力气,双腿瞬间瘫软下去,被其他人扶了几次才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着进了电梯。 任尘白站在大厅拥挤的人来人往间。 …… 或许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即使是再冷静的人,也未必有能力应对这些场面。 看到最亲近的人身陷险境、命悬一线,这不是任何一种情境下能预演和模拟的感受。 那种什么也抓不住的强烈的恐惧和绝望,面对死神的毫无悬念的挣扎,根本不该和任何一种局面拿出来相提并论。 或许骆枳当时的确只是慌了。 虽然这种自欺欺人似的念头看似合理,其实很经不起推敲——他比谁都更了解骆枳。 骆枳越是危险就越是冷静,那是团环境越漆黑就越显眼的炽亮的火。 那种时候,骆枳绝不可能慌,绝不可能被吓到手忙脚乱失措。 …… 但他毕竟也替骆枳和自己找到了个借口。 他可以用这个借口,把过去的所有事就那么草草盖住,再不去碰。 人群忽然向后退开,给新来的一家人让路。 这家人是自己开车来的,丈夫背着失去意识的妻子满头是汗地冲进来,身旁跟着其他家属,立刻有准备好的急诊医生跑上来接手,一切都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 一切都太慌乱了,一群人涌进电梯后,两个十几岁的男孩被留在了大厅。 保安过去,要带他们先去休息,大一点的那个却死死护着小的。 他们就要在这里等着妈妈,等不到就不肯走。 …… 到处都是不断徘徊着在等待某个结果的人。 医生来回快步穿梭,家属忧心忡忡张望。 病人或痛苦挣扎,或昏迷不醒,也有的已经陷入平静恍惚的弥留。 每个人都在等。 等那个希望,也畏惧另外一个结论。 急诊每天重复着的众生相。 任尘白慢慢向后退,一直退到后背碰到冰冷的墙面。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里是个错误。 他只是想快一点等到骆枳,确认骆枳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但他根本没做好见到这些的准备。 他忽然剧烈地头痛起来,那些有关骆枳的没完没了的不安和烦躁在脑海里横冲直撞,然后一切忽然暗下去。 他看到骆枳一步步朝他慢慢走过来,握住他的手。 骆枳好像变小了,看起来只有十几岁。 紧攥着他的那只手很暖,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夺过那些暖意,他太冷了,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冰冷的手指痉挛着用力地死死嵌进去。 骆枳被他攥得闷哼了一声,脸上却依然不表现出来。 骆枳好像从来学不会把疼表现出来。 骆枳最怕疼了。 他在干什么? 骆枳又在干什么? 骆枳为什么要来拉他,为什么要管他,为什么不把他留在那…… “尘白哥。”骆枳伸出手抱住他,“你别这样。” 骆枳说:“你别难过。” 骆枳自己的脸色也惨白,他看见骆枳手臂上有个深得怵目的血痕,像是骆枳自己咬出来的,血肉模糊地嵌在小臂苍白的皮肤上,还在往下淌细细的血线。 但骆枳的眼睛很冷静,是那种越难过越恐惧越绝望,就越清晰的渗着血的冷静。 骆枳的手在抖,他看得出骆枳在耳鸣,因为骆枳走过来的时候根本就没听见一侧的人声,还被撞得趔趄了几步。 但骆枳什么都不说,所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骆枳因为什么事这么难过?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骆枳是在难过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不住。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急诊大厅的角落。他拼命想在人群里把什么给找出来,他要找什么?为什么偏偏怎么都找不到,他头疼得要命。 他头疼得要命,站不住地跪下去。 “别难过,不是你的错,尘白哥,不是你。” 骆枳半抱半揽地撑着他,骆枳的力气不够,被他拖着也跪在地上,挡住人来人往投过来的视线。 骆枳自己也在发抖,却还尽全力撑起身体护着他,拍他的背:“任姨早有准备了,不是你……” ……什么不是他? 他为什么完全没有过这样一段记忆? 骆枳为什么还跑来管他?骆枳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情况吗? 几乎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变化就已经跟着发生。 抱住他的那个身体慢慢变冷,那个被十几岁的骆枳尽全力撑起来的庇护他的角落,终于开始在经年累月的侵蚀下缓缓坍塌。 任尘白狠狠打了个颤,他失声喊出来:“骆枳!” 骆枳的身体在他眼前软下去。 任尘白终于再控制不住自己,即使知道这是幻觉,他依然恐惧着慌忙伸出手去捞。 他捞住骆枳的身体,死死地把骆枳抱在怀里,想把骆枳重新扶起来。 扶不住,骆枳的身体一点点变冷,冷得像是锋利的冰碴在细细割他的皮肉。 是因为他刚才把骆枳身上的热意都抢走了吗?他可以还给骆枳,可以都还回去,骆枳必须现在就醒过来,他不会再因为任何事和骆枳生气。 他会努力对骆枳好,他不会再做那些事了,骆枳不就是想要他这样吗?他可以做到。 他这就和简怀逸撕破脸,去帮骆钧对付简怀逸,他会让李蔚明凉得干干净净,他不利用他们逼骆枳回来了。 他再也不提过去的事了,所有的事他都不提,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好好对骆枳,他会去包扎骆枳的伤口,他知道骆枳在海边那一个晚上很冷,他以后不会再让骆枳那么冷。 所以骆枳必须现在就清醒过来看着他。 骆枳必须看着他。 任尘白抓住了骆枳的肩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概已经僵得不会动,但还好,他在幻觉里抓住了骆枳的肩膀。 他不断用力晃着骆枳的肩膀,对骆枳说他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骆枳终于又睁开眼睛了。 任尘白惊喜地去握他的手,想要抱他,却抱住了一汪咸涩寒冷的漆黑的冰水。 任尘白茫然地抬头。 骆枳睁着眼睛,那双眼睛很黑很干净,干净得有些异样,那里面的瞳孔安静地不映光亮,也早已装不进任何一样东西。 骆枳飘在水里,身体随着水流的冲刷浮沉。 他的脸比任尘白刚才见到的那个溺水的男孩更苍白,大概是因为更冷,眉睫上甚至已经挂了一点点雪白的绒冰。 他看起来像是很疲倦,但又透出由衷的如释重负的放松和惬意。 “不。”任尘白低声说,“不对,不是这样。” 他喉咙里开始泛出血腥气,任尘白屈起指节,死死抵着太阳穴,把这个画面从幻觉里也彻底抹掉:“不是这样。” “你怎么能——”指责的话说到一半,却又被任尘白拼尽全力咽回去,他第一次这样对骆枳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不是你的问题。” “是我,我怎么能这样揣测你,我怎么可以咒你死了。” 任尘白低声喃喃:“你别这样,骆枳,你可以惩罚我,但你不能这样。” “我怕你死。”任尘白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地承认,“我怕你死。” 他早就怕骆枳死,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要骆枳活着受惩罚”的理由,那只是他给自己编出的一个逻辑,有了那个逻辑他就不必面对仇恨的拷问和挣扎。 他怕骆枳死。 那天在医院,他甩开骆枳却看到骆枳倒在地上,他怕得几乎彻底失去了全部理智。 “别这样,骆枳。”任尘白低下头来求他,“我放你走,你别吓我。” …… 黢黑的无边冰海哗啦一声泄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骆枳跟着摔在地上。 护在他身后的手臂终于坠下。 细瘦的腕骨磕上冰冷坚硬的瓷砖,震耳欲聋的一声。 任尘白从一个莫名其妙的幻觉里短暂地清醒过来。 他还站在急诊大厅的角落,手里攥着手机。 他靠着墙,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身体还在止不住地发抖。但脱离幻觉还是让他彻底松了口气,几乎生出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任尘白慢慢活动了下冰冷的双手,按了按仍在急促跳动的胸口。 他不想惊动医院里的人,走到自动售货机前,给自己买了瓶水。 拿起手机想要扫码付款的时候,他才忽然发现,手机显示的居然是正在通话中。 是助理打给他的电话。 任尘白皱起眉。 他对这通电话完全没有印象了,通话时间已经过了快五分钟,他甚至不记得他们都说了什么。 ……难道他被骆枳传染,脑子也变得不正常了? 任尘白自嘲地笑了声,他平了平气息,拿起手机:“我们刚才在说什么?” “任总?”助理似乎等了他很久,声音立刻响起来,“您没事吧?要不要紧……” “我有什么事?刚才走神了。” 任尘白问:“你找我什么事?” 助理似乎因为这个问题愣了愣,迟疑片刻,才又稍低了些声音:“任总,您让我去查……骆先生的下落。” 助理低声说:“我刚在和您汇报这件事。” 任尘白刚平复下的心跳,又因为这个名字兀地一滞。 他没有立刻开口,深呼吸了几次,告诉自己没关系。 他已经想通了,彻彻底底想通了——还好他已经想通了,他会好好对待骆枳。 他永远不会再跟骆枳提过去的事了。 似乎是因为终于想通了这一点,他的心脏也跟着舒缓了不少,整个人甚至生出些久违的放松温暖的期待来。 骆枳这次的身体一定相当不好调理了。 不过没关系,他会照顾骆枳的。 就像骆枳刚到任家的那个时候一样,他们还和当初一样,不再闹了。 “原来是这个。”任尘白笑了下,语气也和缓了许多,“说到哪儿了?我刚跟你说什么?” 电话的另一头,助理却突兀地停住了声音。 任尘白等了几秒钟,慢慢皱起眉:“说话。” 任尘白问:“我刚跟你说什么?” 助理打着哆嗦,战战兢兢地含混着飞快答了句话。 任尘白有些茫然地站着。 他的确说过这句话。 他的确说过这句话。 那些短暂被自动屏蔽的记忆骤然回笼,任尘白记起了刚才的情形,自己当时正站在大厅的角落,收到了助理发来的调查结果。 他花了很大力气,才看懂了那份调查结果,他觉得助理多半是疯了,竟然拿这种胡编乱造的东西来搪塞他。 就在幻觉出现之前,他听见这句话响在他的脑海里,然后剧烈的头痛就忽然毫无预兆地吞没了他的意识。 …… “骆枳怎么可能会死在海难里?” 他说:“别开玩笑了。” 第25章 危亭 邮轮泊进夜色, 影子融化进水里。 最后一个失踪者静靠在甲板上的躺椅里,身上盖着薄毯,被海风轻轻摸着头发。 他睡得很熟, 呼吸虽然依旧轻弱, 却已经比之前平稳了很多。 他的右手被拢在更暖些的手里, 那只手仍然在他的掌心写着字,一笔一划写得很慢。 这次除了惯例付账, 又比之前多出了两个字。 “危,亭。”手的主人对他自我介绍,“我叫明危亭, 是你的朋友。” 手的主人在这个关系称谓上停了下。 虽然只是在练习和斟酌, 但他还是并不清楚能不能以这样的关系自称, 于是又改了口:“我叫明危亭, 是你的粉丝,在追你的星。” 失踪者的手被轻轻握着,浓深的睫毛垂掩下来。柔软的短发被风凑过来碰了碰, 让人几乎产生了他被这个有些奇怪的自我介绍吸引,跟着微偏了下头的错觉。 但他其实从没醒过,或许是因为实在太累了, 也或许是因为实在找不出什么一定要醒来的必要。 从被救上来的那天起,他就一直这样安静昏睡, 甚至从来都没有动过一下。 明危亭抬起手,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发,把那只苍白的手放回毯子底下, 再把薄毯的边缘全部掩实。 他向身边的人打了个手势, 站起身,走到甲板另一头稍远的地方。 来人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先生……” “我已经知道了。”明危亭回忆了下那个名字, 慢慢念出来,“任尘白。” 明危亭问:“禄叔,他还做了些什么?” 明禄是明家的总管,年近七十,已经跟了明家三代人。 他走过来,把整理的资料恭敬递过去:“还是要找人。” 任尘白不肯接受骆枳失踪在海难里这件事。 任尘白给骆钧打电话,可骆钧正在禁闭室里跪着受罚。骆橙不知道躲去了哪,干脆彻底找不着人。简怀逸倒是干脆地告诉他骆枳死了,被任尘白失控地往死里揍了一顿,险些真就闹出了人命…… 一场乱七八糟满地鸡毛的拙劣闹剧。 任尘白闹到最后,也只不过是见到了邮轮方送来的失踪者的物品。 比他想象得还要少得多。 居然只有一件在海里泡透了又那么扔着洇干,皱巴巴结着盐块的风衣。 风衣半边都被礁石刮烂了,布料残片沁着些不详的暗红。 因为骆枳的身份证就装在风衣内侧口袋里,而那个口袋的密封性又恰好不错,所以很容易就确认了物品的主人。 至于那之后又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外人很难探听得完整。 能知道的,就只有任尘白一定要带走那件风衣,骆家人自然不同意。两方闹起来,惊动了这两天都在书房闭门不出的骆承修,整个骆家吵得翻天覆地,大半夜硬生生闹来了救护车…… 明禄简单说了几句,就停下话头:“演给他们自己的一场戏而已,先生,没什么好看。” 人会不会演戏给自己看? 当然会,尤其是自己都想骗自己相信什么的时候。 骆家人薄情惯了,最擅长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这个“别人”最合适的就是骆枳,现在骆枳出局了,所以就换成骆钧。 非得等到被推进和骆枳相似的境地,骆钧才终于开始明了骆枳的痛苦。至于其他人,或许有些迟来的遗憾,或许在某个午夜梦回惊醒的时候会有一霎的心虚悔疚……但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变化,那大概也就是极限了。 那些人甚至会被自己的遗憾和伤感所宽慰,真的相信自己为骆枳伤了心、掉了泪,然后心照不宣地让这些事快些过去。 不会有人去主动触碰任何真相,不会有人自讨苦吃,去找罪受。 不会有人想到要扒开自私下层层叠叠的掩饰,站在能把人活活烧成灰的真相前炙烤,等着那一点人性里的羞耻愧疚复苏,然后被拖进没有尽头的地狱里去。 …… 明危亭走到甲板边。 远处的海滩被夜雾罩。夜色很深,那里黑寂冰冷模糊一片。 就是在那种地方找到了骆枳。 骆枳拿着他的船票,却一直没上船。 明危亭带人下船去找他,终于沿着海滩找到了人。 那时候的骆枳已经完全像是块冰,涨潮的海水已经快要漫过他的口鼻,他却像是不知道,依然一动不动静静躺在湿沙上。 明危亭把人抱起来,发现骆枳还醒着。 骆枳醒着,但已经不怎么能认得出他了,只是睁着眼睛看邮轮在雾里的轮廓。 明危亭抱着他起身,骆枳的手脚就软软垂下去。 明危亭知道他听不见,拉住他的手,在他掌心来来回回写着“嗯”,但骆枳似乎已经不记得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一天的时间。 就在一天之前,骆枳还会因为卖出了画高兴得不行,不停表扬他在艺术审美方面的品味,慷慨地买一送一给了他份剧本。 骆枳听不见,所以骆枳并不知道自己没有把话说出声音,只是高高兴兴地自顾自一直说。他不擅长辨认口型,所以不得不麻烦对方重复了很多次。 然后他看懂了,骆枳在说非常感谢他,今天很高兴。 他也很高兴,所以他送了骆枳船票,在酒店的便签纸上写下了对骆枳的邀请。 “第一个错误。”明危亭看了一阵海水泛起的涟漪,“我以为他只是醉酒需要休息,所以我把他暂时单独留在了酒店。” 邮轮即将靠港,明危亭要在离港前去谈一笔生意,所以在入夜前离开了酒店。 他其实还准备回来,所以并没带走其他东西。就连那份剧本,也是在骆枳的盛情推荐下不自觉塞进公文包里的。 但等他回到酒店的时候,骆枳已经不见了。 “我看到他留下的那张素描,以为他记得当时的事。”明危亭离开船舷,慢慢走回躺椅旁,“我以为他只是有急事先走了,第二个错误。” 入夜愈深,海风开始冷了,不适合再留在甲板上。 明危亭把昏睡着的人用薄毯裹住,放轻动作抱起来,回到舱内。 他的力道很小心,被他放回床上的人一点都没被惊扰,连眉毛也没有皱一下。 “第三个错误,我把他从沙滩上带回邮轮,就以为能照顾好他,却没有审查乘客名单。” 明危亭撤掉那条薄毯,重新替人盖好被子:“第四个错误,我竟然没能阻止邮轮侧翻。” 明禄跟进来,听到这里终于哑然:“先生,这是船长的错,已经严厉处置过,整理证据提起公诉了。” 这次事故源于船长严重的判断失误,违规将船驶入了近岸的浅海水域。明危亭一发现异样就立刻赶去船长室处置,这才让骆家那些人钻了空子。 如果不是处理及时,邮轮就不是搁浅触礁这么简单,一旦发生爆炸或是倾覆,才真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这次事故的后续处理接近完美,只差最后一环。” 明禄稍一犹豫,才又问:“先生,真的不公布零死亡的结论吗?” “没必要。”明危亭摇了摇头,“加强内部监管,重新考核资质,以后严禁再出现这类低级事故。” 这些当然都是必须要做的,明禄应了声是,逐条记下,又看了看睡在床上的人。 “先生。”明禄问,“不公布零死亡,是因为这位……骆枳先生吗?” 明危亭蹙起眉。 明家没有性情温良的传统。他看起来和气,是因为在那位睡着的客人身边,现在气息冷下来,眼底就透出幽暗的黑沉。 明禄知道问错了话,低下头要道歉,明危亭却又开了口。 “骆枳沉在海里了,没救上来。” 明危亭说:“已经送回骆家了。” 明禄愣了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合眼安睡的人,随即立刻明白了明危亭的意思:“是。” 明禄又仔细看了看那位客人,似乎想要再问什么,又有些迟疑。 “我是他的粉丝,我在追他的星。”明危亭说,“我自认是他的朋友。” 他已经在心里练习了很多次这几句话,所以现在说起来也很流畅。倒是明禄被这个说法引得有些讶异:“先生,您知道什么是追星吗?” 明危亭垂下视线,看着那把靠在床边的吉他。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明禄以为不会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准备退出门时,才又听见他的声音。 “第五个错误。”明危亭说。 明禄怔了怔。 明危亭又伸出手掩了下被角,才起身出门,他一直走到船舱外,沿着舷梯回到甲板上。 明危亭点了支烟。 他没有抽烟的习惯,只是看着那支烟,看着那一点火光在手里明明灭灭地亮。 他不懂得什么是粉丝,什么是追星,所以他错过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那里的海滩原本不该那么黑那么冷,那里原本有一团最亮最暖的篝火,有世界上最好听的吉他独奏。他从没听过有人那样坐在海边的沙滩上弹吉他,他追着那把吉他开了条航线,那之后就一直有邮轮在这里靠港。 可篝火不见了。 “我跳下水去抱他。” 明危亭说:“他离我不远。” 不远处就是骆钧在的救生艇,骆钧朝简怀逸急切地伸出手,那个人甚至完全没有看到骆枳。 明危亭拨开水游过去,海水冷得刺骨,他的手臂冻得有些使不上力,没能一次就成功捞住骆枳。 骆枳醒着,那些汹涌的冰冷的咸涩液体没过他的身体,把他吞进去。 明危亭潜进水里去抱住他,抱着他向水面上游。 他们靠得很近,他的手臂拦在骆枳背后,骆枳的脸贴在他的颈间,有滚热的液体大颗大颗渗出来,又被海水迅速同化成接近冰点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液体渐渐没有了。 他低下头,看见那团火冰冷地靠在他胸口,苍白头颈向后无力地折下去,已经没有了呼吸。 骆枳永远被留在了那片海里,连同这个名字所包含的一切。 当那个照顾他的人过世,在作为骆枳活着的这些年里,没有人再对他说过喜欢他。 怎么会有追星的粉丝,见到真人以后,都不知道要说一句喜欢他。 “所以不行。” 明危亭的声音很轻:“只是演戏,不行。” 他掸了掸烟灰,海风立刻卷着那些灰白的碎屑投进水底,邮轮的照明灯映得涟漪细碎着星星点点地亮。 骆枳把画递给他,画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我没有做过坏事。 骆枳躺在黎明前的冰冷漆黑的沙滩上,迷茫地睁开眼,看不懂他的回答。 骆枳在他眼前沉进冰水里,没有向任何人呼救。 “他们要后悔。” 明危亭看着海面:“他们要一直后悔。” 他不会再让那些人打扰那团火,没有人配再去打扰那团火。但那些人必须一直后悔。 那些人不能再和那团火有关,但他们必须被扒开架在真相上烤,必须清醒着永远自我折磨。 明禄在他身后答话:“知道了。” “骆家那个女孩躲去了学校。”明禄说,“那位任尘白先生恰好在帮她联系一个纪录片的免责合同。导演手里有一些证据,已经可以起诉骆家主这些年的故意伤害行为……” 明危亭点了下头,他把烟掐灭,让身上的烟气彻底散尽,才回了船舱。 从他个人的意愿出发,他不想那团火再和过去有任何一点瓜葛。但他毕竟没有更多的立场,所以也没有办法这就去问对方,是不是愿意姓明。 …… 或者是挑个别的更好听的姓氏,或者是干脆不要姓氏。 这些事要等对方醒了以后,有完全明确的行为能力的时候,再自行决定。 所以明危亭也只好暂时挑出骆炽这个名字。 骆炽在被救上来后就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溺水导致的心跳呼吸暂停因为救援及时,并没留下更严重的后果。但医生怀疑他的脑内有肿块压迫,才会导致听力和其他身体机能都出了问题。 邮轮上的医疗水平毕竟不如陆地,明危亭准备在明天带骆炽去医院做检查,所以今晚要让他好好休息。 明危亭坐在床边,他伸出手摸了摸骆炽的头发,那些头发软软地蹭在他掌心。 “晚安。”明危亭低声说,“我叫明危亭,我是你的粉丝,在追你的星。对不起,过去没告诉你这件事,我很喜欢你。” 这两天只要有一空,他就会练习着对骆炽说很多次这段话。这样等骆炽醒了,他就能像每个追星的人那样说得很流畅。 他收回手,正要站起身,却忽然停下动作。 骆炽的手指轻轻蜷了下,眼睫吃力地翕动了几次,终于一点点睁开。 明危亭站在原地。 骆炽看起来不认识他了,这不奇怪。 根据医生的推测,他们见面的那几次骆炽的精神状况已经非常差,脑内疑似肿块的压迫恐怕也有影响。 他们原本也不是很熟,所以没关系,他可以再自我介绍一次,他已经练习了很多遍。 “晚安。”明危亭重新坐回去,“我叫明危亭。” 他说到这一句,忽然停在骆炽的眼睛里。 骆炽的目光很茫然,眼底像是覆着层薄薄的雾气,那是种没有明确焦距的空洞,显得瞳色更干净漆黑。 明危亭垂下视线。 他多花了点时间压去对那一家人和姓任的生出的近乎阴鸷的冰冷戾意,这让他追星的思路被打扰得很严重,好不容易练习熟练的话又停在半道上。 他其实思考过用更不合法的方式去报复,但不行,他正在学习做骆炽的粉丝,听说粉丝不可以随便给偶像抹黑。 所以他把这件事交给禄叔,他不会把这些人全绑起来扔到没有人烟的荒岛上。 “我叫明危亭。” 他握了握骆炽不带温度的冰冷手指,重新背了一遍:“……我很喜欢你。” 第26章 晚安 骆炽听不见, 所以他慢慢地说。 明危亭看着骆炽的眼睛,他担心这样的气氛会显得太严肃,想要摸一摸骆炽的头发, 就抬起手征询地等着。 …… 再次醒过来的骆炽, 能给出的反应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少。 从沙滩上被抱回邮轮时, 骆枳对外界的刺激反应虽然已经很弱。但只要耐心地多说几次,说得慢一点, 其实依然能够得到回应。 那时的骆枳还能够理解最简单的指令。 虽然意识恍惚,手脚像是沉得全然抬不起,但只要稍微恢复一点力气, 也能够慢慢靠着自己行动。 他像是被困在了极远极深的一片海水中, 但总归还能折射出些微弱的光影, 在水面上漾起最后一点细细的涟漪。 然后那些涟漪也逐渐被夜色撕扯吞噬, 水面终于一点点平静下去。 …… 骆炽静静睁着眼睛,目光茫然无处可落。 “我买了你的画,我付了帐。” 明危亭收回抬起的手, 慢慢地给他解释:“很早以前,我就听过你弹吉他,从那时开始喜欢你。” ……他实在不是个合格的粉丝。 如果他有足够优异的表达能力, 就可以更加准确地去给骆炽描绘,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他在海滩边所见到的景象。 有很多人围在篝火旁,很多人在打着拍子,人们赤着脚踩在沙滩上。 其实那样都嫌少, 那团火本来就该被那么多人围起来, 应该被更多的人更热闹地围着,应该有数不清的人喜欢他。 他们该对他笑, 该远远地朝着他打招呼和挥手,该走过来大方地撞肩和拥抱。 该亲昵地去碰一碰他。 沙滩上的男孩子抱着吉他,宁静柔和的月夜和晚风一起抱着他,那把吉他淌出来的调子却热烈得明亮又干脆。 海浪起落冲刷礁石,人们的笑声和响亮的掌声哨声不断,他只是在那里站着,就好像看见洒落着点点星火的望不到头的光明海。 明危亭知道骆炽现在听不见,但还是下意识把声音放得低缓,把这些一点点说给他听。 “对不起,没能做好你的粉丝。” 明危亭轻声说:“我来晚了很久,我应该在很久以前就去对你说喜欢。” 他握着骆炽的手,那只手软而冰冷,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掌心。 明危亭把所有话说给他听。 在第一百九十七次心脏跳动时,骆炽终于开始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完全失焦的空洞视线吃力地一点一点聚拢。 …… 只是这个过程,似乎就已经急速消耗尽了所剩无几的心力。 骆炽的目光依旧显得涣然,只坚持着停在那张脸上了片刻,睫毛就颤了颤,力竭地缓坠下去。 眼睫合拢的一刻,骆炽的胸膛轻悸了下,又蓦地勉力睁开。 “不要紧,没有着急的事。”明危亭立刻停下话头,伸手调暗灯光,“累了可以休息。” 他认为自己的语气不好,于是又在心里练习了几次,重新修正:“累了就要好好休息。” 骆炽仍旧睁着眼。 明危亭稍一犹豫,试着伸出手,轻轻去碰他的头发。 这副身体已经被倒空,却似乎依然残留着某些根深蒂固的余习。 明危亭刚试着用手背轻轻碰触他的发顶,骆炽的身体就毫无预兆地绷紧,呼吸开始急促,脊背变得瞬间僵硬起来。 那些无意识的挣扎像是从身体的深处溢出来的。他险些把自己挣到地上,身体滑落下去的同时,已经被明危亭及时伸出手抱住。 这样的姿势不论说什么骆炽都无法看到,明危亭怕他伤到自己,只能用手臂和肩膀把他圈牢,控制住骆炽挣动的身体, 被他箍住的身体单薄得连脊骨都嶙峋,像是片冰冷得暖不过来的枯叶,急促的大口喘息从肺里带出哮鸣。 骆炽完全给不出相应的体力,所以那种挣扎只是一瞬间就弱下去。只是冰冷苍白的手指力道仍在本能地蜷缩,徒劳摸索着,像是想要找到什么东西护住自己。 “没事,这里没有危险。”明危亭稍稍退开些距离,让骆炽能看见自己的口型,“没有危险。” 明危亭看着他:“以后都不再有危险。” 骆炽脸色苍白,眼底迷茫雾气更浓,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的话。 明危亭不再用手碰他,只是重新把骆炽圈回怀里。屈掌攥住袖口,改用手臂在骆炽背后由上至下慢慢安抚。 他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臂间紧绷到几乎痉挛的脊背重新软下来。 骆炽在他怀里一点一点放松,不再挣扎。 明危亭一直等到怀里的呼吸声变得完全均匀。他稍稍松开手臂,骆炽就轻飘飘地沿着那个出口落下去,明危亭下意识立刻伸手揽住,又抬手去拦他仰折下去的头颈。 骆炽这次没有再对他的碰触做出任何反应,眼睛半阖着,似乎是彻底力竭昏过去了。 “晚安。”明危亭轻声说,“火苗,晚安。” 明危亭仔细托着他,把骆炽的身体平稳轻缓地放回床上,等着他闭上眼睛,替他重新盖好被子。 他弯下腰替骆炽整理好被沿,关了床头灯,转过身。 门外的明禄适时出声:“先生。” 明危亭不想在骆炽在的地方说不该说的话,他微微摇了摇头,回过头确认了骆炽已经睡熟,放轻脚步走出房间。 明禄在他身后虚掩上门,退后两步,看着明危亭眼底沉下去的冰冷。 “骆家的两个孩子走失过,没多久回来了一个,另一个丢了三年。” 确认过他的态度后,明禄已经安排人手,去调查更多有针对性的细节:“骆家没人敢去查这三年发生了什么。” 明危亭含了支烟,向后倚着墙壁:“没人敢?” “是。”明禄说,“只知道一定受了很多苦。” 骆炽不是被家里人找到的,是和另一个同样被拐去的女学生合作引发械斗,趁机出逃报了警,凭自己生死一线逃出来的。 警方还留存有当时的完整案底,也有伤情鉴定。 那份伤情鉴定很详细,详细到即使是明禄这个毫无干系的外人来看,背后竟然也隐隐泛寒。 明家的主要势力在公海,在这些不受任何主权管辖支配的领域,当然会有许多见不得光的混乱势力,对再触目惊心的残酷手段也不陌生。 …… 但这些伤放在一个十岁的孩子身上,要是还能无动于衷,只怕就太荒谬了。 明禄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谈,只是取出伤情报告和案底一并递给明危亭,又继续说下去:“骆家砸了不少钱,让那个被找回来的孩子在医院养了几个月……” 明危亭蹙眉:“还他们。” 明禄的本意不是这个,怔了片刻才哑然应声:“是。” “先生,这些东西只有一次借调查阅的记录,签字人是任霜梅。” 明禄看向他手里的资料,出言提醒:“剩下的就没有了。” 骆家没人看过这些东西。 他们把那个找回来的孩子送去医院,精细养了几个月,带回来时至少外伤都已经痊愈,只是比同龄的孩子瘦弱些,个头身量也稍显不足。 …… 因为伤都已经好了,所以自然也没人再去追究以前的事。 明危亭拿起那两份文件袋,试了下里面内容的厚度。 他垂着视线,手指停在文件袋锋利的边缘,慢慢按了两下。 明危亭的声音很轻:“骆承修也没看过?” “他当时在国外,谈一笔非常重要的生意,事关骆家在核心领域的命脉,一旦出问题就可能导致几个支柱公司连环暴雷。” 明禄客观地据实回答:“谈了差不多三个月。” 很难完全分辨得清楚,骆承修对骆枳格外缺乏的耐心,是不是源于那三个月几乎处处碰壁危如累卵的生意。 有很多完全说不通任何道理的迁怒,就好像“找回来了一个儿子”和“急转直下的商场局势”,原本就压根不该有任何哪怕半点的荒唐关系。 ……总归,骆承修正焦头烂额地忙于在商场周旋。接到消息,就随手砸了笔钱,把那个找回来的儿子扔去医院养了三个月。 然后骆承修回国,家里又开始闹得鸡犬不宁,所以那个孩子被草草改名叫“骆枳”,没多久就又被仓促送到了任家。 那三年被心照不宣地略过,没人再提起,就好像它原本就从来都不存在。 明危亭慢慢在手里转着那两个文件袋。 他向走廊的舷窗外看了看:“什么生意,这么重要?” “金属期货,海运。”明禄说,“到目前为止,依然是骆家产业资金流里的大头。” “走哪条航线?”明危亭随口说,“就近叫港口扣下吧。” 明禄低头:“是。” 明危亭把文件袋夹在肘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贝壳摆件。 听说做粉丝要送礼物,手工的最好,心意也最真诚。 但他不擅长手工,这种东西实在拿不出手,歪歪扭扭,还有不少胶水溢出来。 明危亭一点点调整着它的位置,却怎么都和预计中的差了不少。 明禄站在一旁,不惊动他。明危亭也没有要离开或是要回房去找骆炽的打算,只是慢慢调整着那个摆件。 骆炽现在不记得他。 明危亭并不在意这件事,他们可以一直重新认识,他可以一直介绍自己。 他只是担心自己这样一个陌生人,又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会让骆炽觉得不安。 那三年的经历依然没有放过骆炽,会在梦里冷冰冰地缠上骨头。尖牙扎进皮肉,渗出毒液,沿着血管蔓延,在每一寸不起眼的角落探出鲜红的蛇信。 骆炽并不是觉得害怕。 他只是已经习得了这种方法。那个被弄丢的七岁的骆炽,那个被家人扔在角落的十岁的骆枳,都还在那个时刻鲜明地站着,没有被任何人领走。 那些一次又一次被推开的记忆叠加,唯一照顾他的人过世后,骆炽不再认为自己会受到任何保护。 既然没有保护,就只能靠自己保护自己。 有针头就把针头拔下来,有玻璃杯就摔碎了攥住碎片,到了陌生的地方就必须保持清醒,有陌生人就不合眼。 明危亭最终弄碎了那片贝壳。 他拿着那个以失败告终的手工摆件,一次次试着把它沿着裂缝重新拼上去。 明禄轻声开口:“先生。” 明危亭停下尝试。 他把彻底弄烂了的摆件交给明禄,仰起头,闭了阵眼。 再次失败。 明禄处理干净了痕迹,回到他面前。 明危亭靠着墙,漆黑眼底冷凝成冰,再不受控地透出厉色:“那么不敢看吗?” 骆家的人,就一眼都不敢看那些事吗? 不敢去接触吗?不敢去看骆炽是从什么样的炼狱里挣出来,所以索性把骆炽推进另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怎么会有这么不懂事的儿子?七岁了还不知道不能把自己弄丢,丢了就丢了,居然还跑回来添乱。 不敢承认这种想法是吗?不敢看冠冕堂皇下面藏着的是多自私到可笑的丑陋和卑劣,所以就费尽心思要让那个证明了他们的卑劣的证据从眼前消失…… “和骆家主说。” 明危亭说:“要船上的货,就做个交易吧。” 明危亭闭上眼,这里不是公海,他不能把这几个人绑去海里钓鲨鱼,也不能做出极端的事。 他现在是骆炽的粉丝,将来也会一直是,骆炽要干干净净的。 所以骆炽的粉丝也必须跟着干净。 骆炽早晚不会姓骆,不会再和这家人有任何关系。等那个时候,那团火可以在所有的邮轮和海滩上弹吉他,可以画任何风格的画,一定会有人对他说一千次喜欢,他不会再遇到任何危险。 早晚有一天,骆炽能放松地从床上醒过来,惬意地伸个懒腰,卷着被子再睡个回笼觉。 所以那些梦魇也该换个人缠着了。 “他不是喜欢关禁闭吗?”明危亭说,“明家也有禁闭室,请他每晚都去坐坐。” “既然那么重视生意的事,就牺牲些睡眠时间,来喝口茶。” 明危亭垂下视线,理了理袖口:“不会对他做什么违法的事的,找人和他聊聊……” 明禄忽然突兀咳嗽了一声。 做明家的总管,明禄一向持重稳健,进退有度,很少会有这样奇怪的情形。 …… 明危亭轻蹙了下眉,下意识沿明禄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停住话头。 他花了些时间,敛去那些刺人的冷厉,走到被明禄稍稍推开的门缝前。 骆炽又醒了。 明危亭无声捻了下食指指节。 如果骆炽现在的意识状态是正常的,反而好办得多,那种初醒时不知身在何处的本能恐惧会立刻被骆炽自己压下去。 …… 但骆炽现在自己就被困在那片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里。 他静静地看着屋里的情形。 床上的人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自己支撑着一点点坐了起来,正靠着墙调整呼吸。 骆炽在他这里,的确没有办法完全安心地休息。 “没关系,我会努力让他适应。” 明危亭轻声说:“我会学习让他安心。” “把房间改造成他熟悉的样子,会好一些。”明危亭低下头,查看储存在手机里的资料,“我会每天和他说晚安,如果他能够接受——” 明禄推开门,轻声提醒:“先生。” 明危亭怔了怔。 他的视力很好,所以即使是站在门口,也依然不难确认骆炽的情形。 骆炽的那双眼睛是点漆似的黑,干净得像是用水洗过,只是依旧空洞茫然,找不到任何可以落定的焦点。 骆炽似乎也并没在找。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斜靠着墙,他太疲倦了,这样的动作已经让他身上剩不下什么力气,但他还是在睁开眼睛。 骆炽的眼前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看着那个地方,慢慢地做出口型。 骆炽看着明危亭原本坐着的地方。 骆炽不知道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吃力地、磕磕绊绊地学着坐在那里的影子,张了几次口,气流声从喉咙里淌出来。 骆炽回答他,晚安。 第27章 视频 明危亭推开门, 大步过去。 他走进骆炽的视线,他一手扶着床沿,径直半蹲下来, 迎上骆炽的眼睛。 这回明危亭终于第一次赶得及。 骆炽尚且没能想清楚眼前其实什么都没有, 影子和影子叠在一起, 忽然变得触手可及。他被吓得睫毛轻轻颤了下,愣愣坐了半晌。 …… 有暖和的温度覆在他的手上, 等他适应了一会儿,再一点点握住他的手指。 骆炽茫然地张着眼睛。 他不熟悉这种触碰,身体本能地对这这种无从预测的不熟悉发抖, 可他实在没有动的力气了。 他在一片走不出去的浓雾里, 那片雾什么都没有, 只是慢慢裹住他, 让他也化成那些雾的一部分。 影子先生在他的雾里,握住了他的手。 明危亭握着骆炽的手。 他看着骆炽的神色从恍惚里一点点放松,虽然也仍旧缀着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但身体里蛰伏着的细微战栗已经慢慢平静下来,冰冷的手指也终于染上一点温度。 骆炽的手指蜷在他掌心,不再发力挣扎, 不再找用来防身的东西。 虽然仅仅只是这一晚的放松信任,没有任何把握保证骆炽明天依然能够记得这些事, 但只要开始有了变化,就不会一点办法都没有。 明危亭放了些心,起身坐在床上, 伸手把骆炽靠着墙的身体揽过来。 那半边身体已经和墙一样凉, 甚至还要更冷些。 明危亭扶着他躺下,又把床重新整理好。 他这次再试着碰了碰骆炽的头发, 确认了骆炽的确没有感觉到不舒服,就把掌心的力道慢慢按实在柔软的短发上。 骆炽蜷在被子里,半阖着眼,被他揉头发。 骆炽的眼睫颤了几次,像是勉力想要再睁开一点,却又被困倦拖着慢慢坠沉下去。 大概是这样的场景实在太过平常,平常到甚至让人忍不住去想,如果那些事没有发生,如果在哪怕任何一个岔路口遇到的人稍微不那么糟糕……骆炽大概就是会这样。 熬夜写了一首超级好听的曲子,画了一幅超级好看的画。 篝火晚会玩得太开心,倒在被烤得暖洋洋的沙滩上,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一不小心在外面散步散得太久太远,走到月亮都出来才到家,冲过热水澡,张开手臂舒服地不管不顾躺下去…… “睡吧,会好起来。” 明危亭轻声说:“会好,不要急。” 他伸手遮住骆炽的眼睛,再拿开手掌时,身旁的人气息清浅,已经安稳地睡熟。 …… 任尘白再一次在明家的邮轮公司吃了闭门羹。 明家的新邮轮就泊在海边的港口,这一代的明先生在船上,要等到邮轮失事的后续处理全部完成才会离开。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告诉他骆枳到底被弄到哪儿去了? 已经失踪了这么长时间,再怎么也该把人找到了吧? 他只是想上船去见见那个明先生,把事情问清楚,就被毫不留情地严厉驱离。那个总管对人很不客气,居然还指使人把他扔下了码头。 码头下的水不深,但来往船只很多,海水也染了不少油污,黑漆漆连光也映不出。 任尘白还要靠他们找骆枳,只有咬牙硬吞下这份晦气。他跌跌撞撞走上海滩,看见李蔚明的车,皱了皱眉停下脚步。 李蔚明没带着助理,是自己开车过来的,一见他的身影就迎上去。 “任总。”李蔚明被他身上的脏污狼狈吓了一跳,本能地迟疑了一瞬,才伸手去扶,“您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任尘白厌恶地拍开他的手:“你来干什么?” 李蔚明被他落了面子,倒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悦,只是把手收回去,态度依然很恭敬。 “有关接下来几天的安排,我今天一整天都联系不上简总。”李蔚明说,“只能来找您问一问。” 他察觉到气氛有些僵,担心是自己刚才的迟疑惹了任尘白不快,姿态放得更低:“再怎么我也算是您的人……” 任尘白盯着他的目光莫名:“你算是我的人?” “骆枳当总经理的时候,是您把我推荐去淮生娱乐的啊。” 李蔚明失笑,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人问津的十八线,虽然蹿红得太快,自己完全没能准备好,但也多少有了些底气。 李蔚明定了定心神,看着任尘白的脸色,试着开了个合对方心意的玩笑:“不会刚搞掉骆枳,您就不要我了吧?” 任尘白看了他一阵,神色果然渐渐恢复了平时的斯文和气,低头理了理袖口。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可整理的——他刚被人扔进肮脏刺鼻的那一大滩油污里,毫无防备地呛了好几口,半天才挣扎着连滚带爬出来,现在想也知道浑身上下有多狼狈。 但任尘白却像是一无所觉,就那么站在路边,想了想才慢慢点头:“对,你是我推荐去淮生娱乐的。” 当初那些事,他们都在暗地里干了些什么勾当,彼此差不多都心知肚明。 简怀逸想要用淮生娱乐站稳脚跟,机关算尽弄了一场大戏,终于一举两得。既赶走了骆枳,又让李蔚明踩着骆枳更上一层楼,成了现在淮生娱乐的当家小生。 当初布局的时候,简怀逸之所以挑中了那时还毫不起眼的李蔚明,就是因为李蔚明是任尘白推荐给骆枳的人。 因为是任尘白推荐的人,所以骆枳一定会有所照拂。 因为是任尘白推荐的人,所以才有可能在这样一个局里,趁骆枳没有防备的时候在背后捅上最狠的一刀。 任尘白知道这件事吗? ……他当然知道。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任尘白亲眼看着简怀逸花尽心思布局,看着简怀逸设法把骆枳引去酒店,布置好摄像头,又把李蔚明也送过去。 那天晚上,任尘白其实就坐在酒店对面的车里,他冷眼看着李蔚明进了酒店,又看着骆枳把李蔚明送出来,亲自给他叫了车。 任尘白在心里冷笑,他甚至想过要去找简怀逸要一份录像,去母亲墓前给母亲看看,那个最擅长伪装的怪物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 任尘白也对自己冷嘲——看,这就是你曾经想要一辈子生活在一起的人。 原来什么都是装的,知恩图报是装的,乖是装的,干净也是装的。 任尘白任凭这一株毒草在心底生根发芽,他甚至还曾经恶劣地故意和骆枳提起过李蔚明,看着骆枳因为这个名字变了脸色,看着骆枳坐在办公桌前的身体不出他所料的僵硬。 ……想着这些,因为那场莫名其妙的海难几乎失重的身体,就像是又勉强站回了地上。 任尘白脱下沾满油污的外套,卷成一团,随手扔进了垃圾桶:“说吧,什么安排。” 李蔚明现在是淮生娱乐的台柱子,一般的工作安排早就有团队负责规划,用不着来找他。 既然来特地找任尘白,就说明又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了。 “是这样。”李蔚明松了口气,“骆枳的葬礼在下周,听说声势要办得很大。” 虽然已经确认了附近没有外人,天又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但李蔚明还是压低了声音:“他人不在了,最近的风评倒是又有点要回升的意思。我有几个粉丝想赶在葬礼的当天,联动营销号做一些科普……” 他们之前也不少计划这些,虽然大都是他和简总讨论、任尘白在边上心不在焉地听,但总归任尘白对这些事都是知情的。 李蔚明默认了这些事也能找任总商量,他说到一半才觉得气氛有些异样,停下话头,忽然被任尘白的视线吓了一跳。 “葬礼?”任尘白问,“谁说要给骆枳办葬礼?” 李蔚明没想到他要问的竟然是这个,愣了愣,本能地回答:“人死了,总得有个……”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任尘白扬手重重打了个巴掌。 李蔚明没有任何防备,闷哼一声趔趄了几步。不等他站直,任尘白已经走过来,抬腿把他整个人踹在地上。 任尘白蹲下来,盯着他:“你说谁死了?” 李蔚明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看着任尘白眼底的淡淡血色,张了张嘴,一时竟然没敢再说什么话。 “骆枳没死,他只是失踪了。我今天来就是找他,可惜不太顺利,没找到。” 任尘白的声音很低,语气斯文柔和得近乎诡异:“是谁要给他办葬礼?” 李蔚明这次是真觉得怕了,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他这段时间顺风顺水,什么时候这样狼狈过,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冷汗都不知不觉渗出来。 “我在问你话。”任尘白说,“骆家?骆钧还是骆承修?骆橙?” 李蔚明哪里会清楚这个,他只是本能地意识到不回答还会有更可怕的事等着他,不过脑子地胡乱说了一个,趁着任尘白出神翻身就想跑。 可惜任尘白比他动作更快,他冲到车门前,扶手已经被任尘白按住:“说起来。” 李蔚明惊惧地盯着他。 “说起来,我一直好奇。” 任尘白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反而又换了个内容:“你当时爬他的床,你们应该录像了吧?” 任尘白攥住李蔚明的手腕,用力向下一折,李蔚明就控制不住惨叫起来。 “你煞费苦心地黑他,都黑到葬礼上了,还不放过他。”任尘白慢慢嚼着这两个字,直到嘴里都多了些血腥气,“那么好的素材,为什么不拿出来用?” 李蔚明的脸色惨白,他感觉自己的手腕几乎要断了,疼得浑身直冒冷汗:“任,任总……” “不能用?总不至于一点能用的都没有吧。你一进去他就看上你了?他的眼光应该还没那么差,连你这种货色都照收不误。” 任尘白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用什么办法打动他的?我还真不知道他好哪一口……” 李蔚明听着他的话音,虽然依旧疼得眼前直冒金星,却渐渐品出了一丝不对劲来。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毫无根据、捕风捉影的闲话。 生意场上的圈子总有各种各样的闲话八卦,大多数听一耳朵也就过去了,多半都是以讹传讹或是夸大其词,用不着太过当真。 李蔚明那段时间一直跟在简怀逸身边,也算是勉强混进那个圈子过一阵,听过一些很离谱的小道消息。 就比如……任尘白其实是对骆枳有些特殊的心思的。 诚然,那种心思还远够不上喜欢的地步——不然任尘白也不至于放纵他们对骆枳做那种事了。 更恰当的说法,应当是种格外偏执,已经接近病态的古怪占有欲。 任尘白不愿意让骆枳接手淮生娱乐也是因为这个。 所以任尘白才会和简怀逸合作。因为他想让骆枳知难而退,把骆枳带回任家,他想把骆枳变成他一个人的,不想让骆枳跟别的任何人打交道。 李蔚明不知道这些事究竟是真是假,但还是在恐惧的驱使下,把那句话脱口承认了出来:“任总,根本就没有那种事……” 任尘白自言自语似的话音骤然停住。 他似乎没能理解这句话,停顿了几秒,视线才落到李蔚明身上:“你说什么?” “根本,根本就没有那种事。”李蔚明发着抖,“我被送去的确是那个意思。可骆总一见到我就让我闭嘴,把要说的话永远咽回肚子里,他,他还给了我钱……” 出于对骆枳的余悸,李蔚明不自觉地就带出了当时的称呼。 他其实害怕骆枳害怕得要命。 他那天站在酒店的房间里,整个人难堪得恨不得当场死了。他看着骆枳背对着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面前是大半个被弄坏了的生日蛋糕。 生日蛋糕是骆橙送给骆枳的。 那天骆橙忽然说要给骆枳过生日,要给骆枳个惊喜,所以骆枳才会去酒店。 他没想到骆枳原来知道他们的打算,几乎吓懵了,飞快把话全嚼烂了死命咽回去。 骆枳又问他,骆橙知不知道这件事。 骆橙只是答应帮简怀逸一个忙,具体的内容当然完全不了解,毕竟简怀逸还要做个好哥哥,也不可能把这种龌龊的事讲给骆橙听。 ……他这样照实回答了一遍,然后看见骆枳安静地松了口气。 他以为自己就过关了,可骆枳又忽然转过来,走到他面前。 骆枳走到他面前,把他的简历和资料扔在那一堆乱七八糟据说是拿来助兴的东西上。 …… 承认了这件事后,李蔚明似乎短暂地得到了赦免。 他按照任尘白的要求,把当天晚上的录像找出来传给了任尘白,然后老老实实钻进车里,驱车送任尘白去望海别墅。 任尘白靠在车后座上,外放着声音看那段录像视频。 李蔚明听着自己的声音,他难堪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敢多说半个字,只好把视线转回面前十字路口的红灯。 这一路好像全是红灯,任尘白倒也并不着急。 他坐在停停走走的车上,刺眼的红色光芒透过车窗落进来,像是把视野的边缘也浸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他看着那段录像。 骆枳走到李蔚明面前,扔下李蔚明的简历。 “你是任家资助的学生。”骆枳问他,“为什么做这种事?” 李蔚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羞耻地无地自容。 “两年内,我不会再给你资源。” 骆枳说:“清清心,把学脏了的东西倒出去。” 李蔚明的脸色在这一句里瞬间灰败下去,他绝望地盯着骆枳,讷讷求情:“骆总……” “只是两年,你现在没有一样基本功扎实,正好回去重学。”骆枳回到沙发前,给自己切了一块蛋糕,“如果两年后我还在,会继续按常规给你资源的。” 李蔚明的讨饶声已经带了哭腔:“骆总,我知道错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骆枳背对着他,慢慢吃完了那一小块蛋糕。 李蔚明的哀求逐渐词穷,他大概也猜到了骆枳不会再改主意,渐渐地不再说话了,只有神色愈发晦暗颓然。 酒店奢靡的套房里,空气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件事。”骆枳忽然开口,“和——” 他看起来似乎想问什么问题,却又在话到嘴边时突兀地停下来。 李蔚明茫然抬头。 骆枳最终依然没有问出这个问题,他只是走出了录像画面,那个位置大概是酒店的落地窗边。 骆枳站在那里,不知在看着街对面的什么出神。 隔了半晌,骆枳忽然笑了笑:“给你两年的基础薪酬,说一声生日快乐吧。” 李蔚明有些愣怔:“什么?” “生日快乐,祝我。”骆枳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一天已经快走到了头,秒针还剩最后两个大格,这一天就会正式结束。 “小橙本来说要给我过生日,我不同意她这么早就进娱乐圈。” 骆枳像是笑了笑,他不知道是在对李蔚明说,还是仅仅做了个简单的今日总结:“被我搞砸了。” …… 这种录像放给本人听,哪怕看不见画面,也是无比的煎熬。 李蔚明开着车,面红耳赤拐过最后一个路口。 他当时的心思全在两年的基础薪酬上,已经开始盘算能出去接些什么私活,并没仔细听骆枳的话。 但那一句话还是说了的。 李蔚明听见自己木讷地说着生日快乐,快乐两个字被零点报时的钟声彻底盖过去,摄像头的位置离挂钟不远,震得一片嘈杂轰鸣。 “这么让你自己走,派你来的人大概不会放过你。” 骆枳的声音在视频里平静响起:“走吧,我送你下楼。” “任……任总。”李蔚明干咽了下,哑声说,“您千万不要把这份录像外传……” 保险起见,他其实早就该想办法把这东西删了的——尤其在那条背刺骆枳的微博发出去后。 这个视频就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直接摧毁他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但从他发了那条微博开始,骆枳的私人邮箱每天都会定时给他发送一次这个要命的东西。 不管怎么删都删不完,即使删了第二天也还会有。 就连骆枳死了以后……也还会有。 李蔚明被吓得不轻,暗地里请了懂行的人来看,似乎是什么自己写的脚本自动监测抓取关键字,再联动邮箱定时发送。除非拿到骆枳本人的电脑,不然根本没办法解决。 转发给任尘白的这份视频,就是他的邮箱刚收到的。 刚才任尘白的状态实在太诡异,李蔚明被吓得六神无主,本能地就把视频转发给了他,到现在才隐约生出把柄被人抓住的忐忑。 “怪不得。”任尘白忍不住笑出声,“还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骆枳会放过李蔚明一次,是看在任家的份上。如果把事情不依不饶地挑破闹开,任尘白加上任家资助的学生,来来回回要丢尽任家的脸。 但骆枳也不是烂好人的脾气,能越过简怀逸的层层防备拿到这份视频,骆枳是在想办法保护自己的。 骆枳一直都是在想办法保护自己的。 只是因为他们彻底把骆枳毁了,所以很多被安排好的事也没能用上。 任尘白点了点头:“你运气好。骆枳紧接着就被我和骆家人折磨得生了病,脑子不太清楚,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不然他会用自己的办法罚你的。” 李蔚明在听到前几个字时还松了口气,可越听却越觉得不对劲,结结巴巴开口:“……任总,你是在开玩笑吗?什么,什么折磨……” 任尘白忽然问:“如果有解不清的仇,死了以后变成鬼会回来报复吗?” 李蔚明这些天被邮件闹得疑神疑鬼,怕的就是这个,不自然地打了个哆嗦:“不会吧……” 他还没说完,就被任尘白骤然冷鸷的眼神慑得心头一颤,慌忙改口:“会,肯定会!” 车已经到了望海别墅,李蔚明战战兢兢停车,看了看后镜里的人影。 他已经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后悔透了自己为什么要在今天来碰霉头,满心盼着这位阎王尽快下车走人。 “那他大概会很忙。”任尘白却不急着走,靠在后座低头摆弄手机,“帮他省点力气。” 李蔚明心底没来由冒出了个格外离谱的念头,一阵胆寒瞬间笼遍全身。 “任总,你……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李蔚明结结巴巴开口:“求你,求你删了那个视频……” “哦。”任尘白收起手机,“删不掉了。” 李蔚明被那股寒意吞没了:“为什么删不掉?” “转发得太多吧。”任尘白站起身,拉开车门,“你慢慢删,全网都是了。” 第28章 报复 李蔚明坐在驾驶位上, 仿佛被人扼死了喉咙。 他怀疑这是场真实过头了的噩梦。 靠着见不得光的手段,踩着骆枳走到这一步,他没少被真相大白的噩梦吓得惨叫着醒过来。 那条微博是按照简总的安排发的, 当天晚上收到骆枳私人邮箱发来的录像视频, 李蔚明就彻底慌了神。 李蔚明打着哆嗦爬起来, 拼命给骆枳回邮件道歉反省。他甚至不顾一切地把简怀逸和任尘白的事也都慌张地和盘托出——所有主意都是那两个人出的,他只是他们的一个牵线傀儡, 他不停地哀求骆枳高抬贵手放过他。 他不敢睡觉,拿着手机心惊胆战地等,可一整个晚上过去, 那个邮箱都没有给他回复任何一封邮件。 他战战兢兢打开微博, 看到的却是另外一条热搜。 是条新闻, 内容倒是还算客观, 只是说了警方在商场停车场破拆车辆救人……但下面配的那几张照片里,被救出来的居然是骆枳。 车早就被破拆得不能看了,就算硬要返厂去修, 估计也没什么希望。 照片上的骆枳被往救护车上送,看起来身体很差,人像是已经昏迷了, 脸色苍白地闭着眼。 至于新闻下面的评论区,早就被他那些好用的粉丝攻陷得一点不剩。 因为他刚好发了那条微博, 粉丝正是群情激奋急需发泄的时候。几乎用不着怎么讨论,就敲定了骆枳一定是在卖惨,假装深受打击想不开, 其实早就报好了警。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这样的好运气, 又一连看了几十页的评论。 那些评论果然都是在骂骆枳。卖惨作秀,占用公共资源, 干嘛还要多此一举地浪费时间救这种败类,还不如就让他这么自我了结,省得再去害更多的人。 他还看见好些条评论在种草任尘白,跟着底下回复的引路去看了路人视角的视频,才知道原来是任尘白把骆枳从车里抱出来,送去了医院。 …… 看到这,李蔚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坠回肚子里。 怪不得事情会这么顺利,原来是任尘白出手帮忙了。 那就问题不大了。 因为之前那位任总任夫人的原因,骆枳对任家的事一直都是多有忍让的。 李蔚明甚至派人去医院暗地里查过。骆枳的身体一定出了非常严重的问题,连着两次抢救才拉回一条命,估计等做完检查以后,就会一直住院了。 李蔚明罪恶地松了口气,他回到家,这次准备睡个好觉,然后又在同一时间受到了骆枳那个私人邮箱发过来的邮件。 和上一封邮件一模一样。 没有标题没有内容,什么也没说,就只有一个视频。 视频里是他最狼狈最见不得人的丑态,是那天晚上的真相。 真相就是他自己送上门,那天根本就什么也没发生,骆枳给了他两年的基础薪酬,买了他一句干巴巴的生日快乐。 只有李蔚明自己知道,他那两年压根就没什么可“难熬”的。 骆枳说到做到,不再给他任何资源,但也都没再在任何场合提起过当晚的事。 淮生娱乐的艺人约相当宽松,李蔚明偷着出去接私活也不至于严重违约。而骆枳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李蔚明的小动作,像是完全忘了还有他这个人。 后来李蔚明的私活接得越来越明目张胆,在简怀逸喂来的资源里侥幸火了起来,再加上趁热打铁发了那条微博,终于彻底扬眉吐气。 但即使一切都顺利,他也依然像是在走钢丝,随时心惊胆战地等着这一天。 ……骆枳没打算放过他。 骆枳竟然跳过简怀逸,拿到了那份视频。 李蔚明整宿整宿地失眠,白天风光无限,晚上却被每晚固定一封的邮件折磨得烙铁一样睡不着觉。 …… 即使知道那个人已经重病躺在医院了,他依然怕骆枳怕得要死。 他太心虚了,心虚到疑神疑鬼。只有看到骆枳在网上的名声越来越坏,才能稍微觉得安心。 骆枳的名声坏了,就不会有人再信骆枳说的话。 只要他一直拼命叫人打压骆枳,一直想方设法引导粉丝去针对骆枳,就算骆枳想要解释,一个风评已经烂到极点的人说的话也没有多少人有耐心去听。 ……可骆枳到底为什么就这么难对付! 李蔚明前几天其实就开始不安了。有路人拍到了骆枳在雨里弹吉他的视频,传到网上,因为所有人一起跑出去淋雨的那一幕引发了不少共鸣,小火了一把。 他的粉丝到还依然恶狠狠地咒这种恶人罪有应得,这种时候还想着作秀,最好一辈子流浪街头……但总有没搅在这场莫名其妙的恨意里的人。 不论他的粉丝怎么拼命科普,怎么复制粘贴骆枳做过的所有龌龊劣迹,依然隔三差五就会冒出些评论,对着那个快要被雨浇塌了的影子叹一口气。 总会有评论叹一口气,说出了什么事啊怎么这么难过,来个人领他回家吧。 势头本来就开始不太妙了,简总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妹妹竟然又来横插一脚,私下里联系了那些偏激的粉丝去找骆枳,还在酒店门口弄出了什么直播。 是自己的粉丝伸手推了骆枳——当然,现在的舆论风向下这点水花算不了什么,把人推倒了摔得站不起来而已,可要是骆枳的风评开始好起来呢? 要是骆枳这一死,忽然又有哪个凑热闹的营销号开始怀念惋惜。发一发骆枳当初自己做歌手出道的作品合集,就像当初网爆骆枳的时候没插过手一样,假惺惺地叹息几声天妒英才呢? 这种事走得越深越没有回头路,所以他只好又捡起最好用的办法。 李蔚明准备让手下的人联系那几个大粉,在葬礼当天大规模科普一波骆枳过去做过的事。 这种事需要营销号和工作室联动,所以他去找简怀逸。 偏偏简怀逸怎么都联系不上,所以他就一个人来找了任尘白。 任尘白…… 李蔚明狠狠打了个寒颤,从恍惚中猛然惊醒。 他这才发现任尘白早已经走了。 李蔚明看着自己扔在副驾上的手机,他颤巍巍地伸手去拿,才按亮屏幕,却又像是怕被什么咬到一样用力扔得远远的。 他拉开车门,朝着任家别墅的方向追过去。任尘白走得并不快,但他愣神的时间也不算短,李蔚明跑得肺都要炸了,软着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终于在那条路上把人死死扯住。 任尘白被他扯着站住,停下来打量着他:“你现在看起来倒是不害怕了。” 李蔚明当然害怕,他怕得要死,可他已经看见了那个生不如死的境地,他会被所有人当成垃圾踩进泥泞里。 “任总……求您。”李蔚明的嗓子火烧火燎得像是吞了口炭,他顾不上喘气,只管扯着任尘白。 “我帮您和简总做了这么多事,就算——就算您可怜我。” 他完全想不通任尘白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绞尽脑汁想着合适的措辞:“我是不是哪件事没办好,要用这个事来给我个教训?我知道错了,我肯定反省,您帮我说句话……” 任尘白看着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淮生娱乐呢,那群人不能帮你吗?” “他们都更愿意跟着骆枳,您又不是不知道!”李蔚明咬牙,“骆枳一走,他们不给我挖坑下绊子就不错了!” 他的团队都是简怀逸给安排的,掐挑阴阳、抹黑造谣都是熟透了的流程,暗地里引导粉丝情绪更是手到擒来,唯独这种危机公关,根本半点用场都派不上。 任尘白还真不知道,他从没留意过这件事:“都更愿意跟着骆枳?” ……好像确实是这样。 简怀逸接手淮生娱乐以后,整个公司就忽然变得死气沉沉,再也没了骆枳在的时候,那种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往前冲的劲头。 骆枳住院的时候,骆橙也的确和他抱怨过,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淮生娱乐从经理到部门员工再到经纪人团队,就连跑腿的助理对她都没有好脸色。 听说骆枳不会回来,艺人部更是对她冷淡得要命,没有简总吩咐,就不给她安排团队和资源,也不找经纪人来带她。 如果不是这样,骆橙也犯不上赌气自己去找龚寒柔导演,想要去参演那个纪录片了。 …… 纪录片。 想起骆橙,任尘白的眼底忽而晦暗,慢慢渗出一丝像是淬了毒的阴冷。 李蔚明猜不出任尘白在想什么,只知道死死抓着手里的袖子不放手,:“对……那些人恨死我了。” “他们现在说不定就在添火加柴……他们一定在干这个,不可能帮我的。” 李蔚明失魂落魄地垮下去,结结巴巴说了淮生娱乐现在的真实情况。 那条微博骗骗外人还好,内部根本就没有人信。他最近本来就因为那部大IP爆火,又因为这件事彻底一飞冲天,一口气接了不少相当不错的资源,成了淮生娱乐的摇钱树……可那些人看他的眼神还是越来越不屑鄙夷。 淮生娱乐在简怀逸手里,之所以会忽然变得这样混乱,不仅是因为简怀逸自身的能力不足。也是因为那些经理阳奉阴违的懈怠,有不少人甚至已经考虑起了跳槽的事。 李蔚明甚至隐约知道,淮生娱乐的内部有几个部门经理,都是骆枳一手提拔起来的,一直联合着在暗地里查他过去的黑料。 “那为什么没人来医院看骆枳?”任尘白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说的,问了一句,又忽然自己回答,“是因为我。” 任尘白自言自语:“是我让医生说骆枳病得很严重,不能被打扰,也不能随便探望的。” 他想起骆枳被从车里救出来,送去医院第一次抢救的时候,那个没完没了打进来电话的手机。 他厌恶地盯着那个没完没了手机,想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给骆枳打电话和发消息。所以他把那个手机随手扔给了助理,让助理把那些号码都拉黑了。 骆枳的手机密码?这种东西难道还用猜,骆枳从小到大的所有密码就没变过,全都是母亲的生日。 这只是件没什么要紧的小事,任尘白不再花心思去想它,他干过太多这种没什么要紧的小事了。 那些医生和护士,不也都因为他的吩咐,从头到尾也不敢给骆枳一点好脸色吗? “至于简怀逸,他也没有这种本事……所以你也只能来求我了。” 任尘白掐断那些没完没了冒出来的念头,看着黏在脚边甩不脱的李蔚明,拿出手机点开:“你想让我帮你说什么?” 李蔚明看见他的动作,隐约生出一线希望,连忙撑起身:“就说视频是伪造的!就说那是演的,配音的……对对,配音的!” “是骆枳想要洗白,所以特地找了个很像我的声音配的,不是实情。”李蔚明越说越觉得有希望,“光是画面什么都说明不了。” “因为——因为我最近太火了,挡了谁的路,故意联合了骆枳这么搞我。” “其实我自己也能找外包团队运作这个说法……但效果肯定不如您亲口说的好。” 李蔚明像是活了过来,讪笑着语气恭敬:“就算能缓过来,这次也肯定要伤筋动骨,只能躲个几年等风头过去再复出了。” 任尘白看着手机:“我说了,她们就会信?” 李蔚明连忙用力点头:“您帮我说,说了我的粉丝肯定会信。” “他们很好骗的,随便给他们个理由就行了,他们自己就会洗脑编故事。”李蔚明哂谑一声,“然后自己还觉得自己正义,替天行道……” 任尘白点了下屏幕:“好了。” 李蔚明错愕一愣。 他想不出任尘白怎么会说得这么快,呆呆地站了几秒钟。然后他骤然意识到了什么,疯了似的扑上去,抢过任尘白的手机。 李蔚明整个人都像是被数不清的木楔钉在了原地。 或许还有更多的木楔在往他的身上钉,撬开骨缝,钻开血肉,弄清楚他里面究竟装的都是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龌龊。 ……任尘白录下了他的话。 任尘白把这段录音原封不动地发在了网上。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这样被钉了多长时间,直到手机被任尘白抽走。 李蔚明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任,任总。” “我是真的。”手机没了,李蔚明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可笑的姿势,只有眼睛盯着任尘白,“不知道,您要干什么了。” 李蔚明问他:“这件事,您没有份吗?” 任尘白根本不再理会他,收起手机。 “我鱼死网破,大家遭殃!” 李蔚明终于嘶声喊出来,之前的恭敬烟消云散,像条在岸上临死前拼命扑腾的鱼:“我能把你和简怀逸的事发邮件告诉骆枳,就能原样发到网上!你们的勾当……” “你给骆枳发过这种邮件?”任尘白忽然开口。 李蔚明自以为掐住了他的死穴,沙哑地笑了一声:“对,你——” “有道理,他第一次给你发视频,你一定吓傻了,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任尘白点了点头:“正好,不用我自己写,你的视角比较详细。” 李蔚明在这句话里滞住,停了半晌,愕然看着任尘白。 ……他觉得任尘白一定是疯了。 至于他是个白痴。 他早该发现任尘白疯了,他居然还敢凑上来。 任尘白为什么会疯?就因为骆枳死了? 任尘白不是最恨骆枳吗? “你后悔了?后悔这么对骆枳了?”李蔚明忽然联系起前因后果,“你在补偿他?” 刚才看任尘白的手机的时候,他已经瞥见了一眼网上的那些内容,就算看得不多,每天都有大把的例子在身边发生,不动脑子也知道接下来的事。 他的路人缘差不多已经完了,粉丝还在负隅顽抗,坚持说录像是伪造的。 当然,这种离谱的话,也就是骗骗粉丝。 但只要粉丝信,就还有翻盘的希望。 然后他亲口把这些说给了任尘白,任尘白又把这些全发了出去。 劣迹艺人。 那些天价的违约金会压死他。 …… 不知道愣了多长时间,李蔚明的神色一点点从灰败变成惨白,他恍惚坐了半天,却忽然“哈”地笑了一声。 “你们拿我毁骆枳,骆枳毁了,你们觉得后悔。” 李蔚明说:“然后你们来捻死我,给他烧香。” “任总,任先生,任尘白。”李蔚明笑得停不下来,“你不怕骆枳觉得恶心吗?” 任尘白倏地盯住他,神色阴郁冰冷,眼底几乎蔓开森寒血色。 李蔚明被他踹在地上,狼狈地滚在路边,还笑得肚子疼:“骆枳活着你折磨他,骆枳死了你后悔了?你是不是觉得你对他还很深情?任总,这深情给您您要不要?” “我告诉过你,骆枳还没死。”任尘白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出声,“我在找他。” “你找他干什么?告诉他你可太喜欢他了,喜欢他到看着他被人害被人欺负,看着他被人算计,看着他被小明星爬到床上?” 李蔚明歇斯底里地笑,笑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断气:“骆枳是死是活和你有关系吗?你是他什么人啊?” 任尘白几乎要被他激怒得再发一回疯,大步过来扯住他的领子,那双眼睛里的阴郁森冷已经快要吃人了,像是下一刻就会有血滴出来。 “这时候可以说话,任总。” 李蔚明倒是宁可任尘白当场打死或是打残他,反正他已经彻底废了,要是任尘白打断他的腿,说不定还能还上点违约金。 所以李蔚明的话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他看着任尘白,甚至不掩饰语气里的鲜明嘲讽:“我这种货色捂不了您的嘴,只要你能反驳得出来,随便你说话。” 任尘白胸口急促起伏,他看起来像是想要这么掐死李蔚明,但随即他的视线定定落在李蔚明身后。 李蔚明回了下头,只看见被夜色浸透的空气。 任尘白却忽然扔开李蔚明。 “他在躲我。”任尘白说,“他藏到别墅里了。” 任尘白的声音低得听不清,李蔚明甚至觉得他在发抖。 “他一害怕就藏在那,肯定是躲起来了。”任尘白低声说,“那儿是他的家……” 任尘白忽然听见骆枳嗤笑了一声。 他听见有个声音笑着说“太恶心了”,然后他想起骆枳不会这样说话,他看见李蔚明嘲讽的脸。 “小枳。”任尘白没法确定那声嗤笑究竟是谁,他不敢肯定,所以只能哑声解释,“我一点点改。” “我报复他了。”任尘白对骆枳说,“我帮你——” 他的手机又被李蔚明抽走了。 任尘白回过神,看着李蔚明。 现在删除发出去的东西已经毫无意义,他不急着拿回手机,只是想看这个撕破了脸不再装下去的十八线还要干什么。 “任总您干了什么?”李蔚明翻手机,“哦,发了个视频,这个视频还是骆枳自己想办法弄来的。” 任尘白忽然意识到了他在做什么,倏地冷下神色:“给我!李蔚明——” 李蔚明已经只等着被舆论和债务压死,他没什么可再忌惮的,甚至反而期待任尘白能把自己打到要赔医药费:“还发了段录音。” “这段录音是因为什么?因为我不能去找淮生娱乐帮忙,只好找你。” 李蔚明晃了晃手机:“我为什么不能找淮生娱乐的人?因为他们都恨我恨得要死,他们喜欢骆枳。” 李蔚明不停地说着,他恶劣而畅快地看着任尘白的身形凝在阴影里动弹不得,他像是在说一件完全和自己不相干的事。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后悔,如果当时他听了骆枳的话,珍惜骆枳给他那次机会,或许一切都不一样——就算骆枳放过他只是因为任家,他依然糟蹋了骆枳的善意,他自己抗不住诱惑走了另一条路,这条路回不了头。 但骆枳不可能需要他这种马后炮的廉价的、只是因为倒了大霉前途尽毁才生出来的后悔。 就像骆枳也不可能需要这些人的补偿。 李蔚明知道自己是个垃圾,但他发现任尘白居然还不知道。 任尘白居然还不知道,还不肯接受骆枳已经死了这个事实,还想着找到骆枳补偿他。 “当初放过我的是骆总,现在也是骆总让我遭了报应。” “别恶心人了,任尘白,你干什么了啊?” 李蔚明把手机放回他的衬衫口袋里,拍了拍:“继续发你的疯吧,你找不着他了。” 第29章 逃跑 任尘白疯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 骆橙正蒙着被子躲在寝室里,对着手机浑身发冷。 任尘白发出来的那段录像,还没过十分钟就冲上了热搜, 搭着李蔚明现在正顶尖的流量, 铺天盖地的一片哗然。 骆橙根本没敢点开看那个视频。 看评论就知道了, 那件事一定是李蔚明说了谎,往骆枳身上泼了脏水。 现在录像出来证据确凿, 当初的一切自然就成了滑天下之大稽。 骆橙掌心也冒出冷汗,她不断点开那些新冒出来的帖子,看着疯涨的评论和转发。 除了李蔚明的一部分粉丝还不肯相信, 不断要求证实视频有没有被修改和重新处理过, 舆论的风向已经完完全全是一边倒了。 打压雪藏?严重的心理问题?最近才鼓起勇气走出阴影? 是保留基础薪酬、要求扎实基本功的打压雪藏, 还是说了整整四个字的生日快乐留下的严重心理问题? 鼓起勇气走出什么阴影, 居心叵测送上门却没能成功,还被完完整整送出酒店叫了车? 视频下的挖苦奚落一句比一句难听,李蔚明前段时间那些痛苦彷徨越真实, 到这时候就越成了个羞耻至极的荒唐笑话。 他演的那几个角色被拉出来反复嘲讽,点评根本不存在的基本功,微博被截图游街。至于粉丝广场那些自豪炫耀的“惩恶扬善”就更被翻来覆去地观光鞭尸, 有好几个人已经注销了账号…… 明明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任尘白却好像觉得还是不够, 连这一小撮负隅顽抗的粉丝也不打算给李蔚明留下。只是隔了几分钟,就又发了一段录音。 李蔚明亲口说的那些话,对任尘白不顾形象的哀求, 对粉丝不以为然的嘲讽, 终于像是一巴掌重重打在了那些还在自欺欺人、负隅顽抗的粉丝脸上。 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有几个大品牌出来官宣解除了和李蔚明的代言合约, 李蔚明正在拍摄的一部剧的剧组也紧急公关宣布换人。按照评论说的,事情还不止这么简单,李蔚明的那条微博已经涉嫌严重诽谤,说不定会起诉判刑…… 就是因为任尘白发的这些东西。 任尘白到底为什么会忽然做出这种事? 骆橙盯着手机屏幕,心慌得厉害。 李蔚明到处在找简怀逸,甚至辗转托人打听到了她的电话,问她简怀逸究竟去哪了。 ……简怀逸去哪了? 骆橙不自觉地捏紧手机。 她那天晚上没在家,但也知道任尘白去骆家都干了什么。 那天是真的差一点就闹出了人命,简怀逸被任尘白打得半死,到现在还在医院。 任尘白是要报复所有人吗?要报复所有曾经对骆枳不好的人,因为骆枳…… 她被忽然震动起来的手机吓得一激灵,看清来电显示上的“任尘白”,整个人都被强烈的恐惧瞬间笼罩,立刻伸出手用力挂断,又把手机扔得远远的。 手机砸在床板上的沉闷声响,也引起了寝室其他几个人的注意。 “小橙?”下铺探出头来,轻轻拍了下她的床板,“怎么了,不要紧吧?” 骆橙死死缩在被子里,隔了半晌才开口:“没事……” “是不是被热搜吓着了?我刚看见,这个李蔚明也太离谱了。” 下铺忽然想起来:“小橙,你是不是还有他的联系方式,差一点就要合作来着?” “我没有!”骆橙仓皇否认,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异样,勉强定了定神,“我只是——只是跟他一个公司,简,简总想让他带带我……” “对了,你也签了公司,你们两个都是淮生娱乐的。”下铺没有多想,只是劝她,“以后别和这种人来往了,省得招惹是非。” 骆橙还因为那通电话慌得不成,胡乱点了几下头,嗯了一声。 ……她的舍友都不清楚她跟骆枳和淮生娱乐真正的关系,也不知道她具体的家庭情况。 骆枳没送过她来上学,没在她任何一个同学面前出现过,因为她不准。 骆橙入学的时候,骆枳正好做歌手出道,爆出了在综艺用家世压人的料,闹得全网都是。 骆橙不想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不想有人说她是骆枳的妹妹,所以再三强调了不准骆枳出现在她的同学面前。 “淮生之前那个总经理也倒霉,怎么就摊上这种事?” 对面的女生也在看微博,叹了口气:“我记得他好像还出道过,人帅,唱歌还特别好听,前途全让这样一个人渣毁了。” 下铺不看综艺,不知道骆枳之前的事,直到这次热搜才在广场补了一遍课:“视频里看他人好好啊,说不定过去那些以势压人之类的黑料,也是叫人陷害的。” “好巧,他也有个妹妹叫小橙,和你同名诶。” 对面的女生正在看那个视频,看了一眼上铺的骆橙,来回拖了几次进度条:“不过可比你不懂事多了……就算当哥哥的不同意她进娱乐圈,也不该在生日那天吵架,还把蛋糕都摔了啊。” “也没祝她哥哥生日快乐吧?”又一个舍友参与进来吃瓜,“不然也用不着让那个李蔚明特地说一遍了。” “好像本来就是她说要给她哥过生日,把她哥骗去酒店的。”下铺也这么想,接过话头,“就算不知情,这样一来恐怕也要自责得厉害……” 骆橙躲在上铺,越听越心慌意乱。 她隐隐有些庆幸这几个舍友都没有看直播的习惯,平时也不追星,没有看到她和骆枳一起被堵在酒店门口……但这样总归也不是长久的办法。 骆橙下意识拿起手机,点开了微信想要发消息,却对着自己点开的对话框愣了半天。 ……她为什么会点开骆枳的对话框? 为什么她的第一反应,还是找骆枳帮忙,让骆枳帮她把那些直播录像处理掉? 骆橙看着微信里的最后一条消息,她已经快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发的了……不对,她记得。是那天整个宿舍都因为期末的小组作业睡不着觉,她愁得发了条朋友圈,被骆枳路过点了个赞。 骆橙本来就发愁上火,看到骆枳点赞就忍不住了,跑去和骆枳发了好一通脾气。 一大段接一大段的发泄跟抱怨,舍友去倒水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了一眼,笑着调侃是什么人惹温柔优雅的系花生了这么大的气,一定是做了特别过分的事。 骆橙随口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却也难得地生出了点后悔,又给骆枳补了个道歉。 骆枳因为这条消息很高兴,竟然还郑重地对她说了谢谢。 骆枳最后给她发,不要紧,有哥哥。 …… 消息就停在这一条。 骆橙看着那条消息。 她像是忽然才终于想起一件事。 一件被她刻意放置了好些天、甚至为了不去想这个而离开了家,躲到学校寝室来住的事。 ……邮轮失事的那天,简怀逸从救援船只上下来,却没见到骆钧。 简怀逸躲在房间里,怎么问都不肯说话。直到最后才在父亲的逼问下不得不承认,在船上发生了些冲突。 他们遇到了骆枳,因为一些事吵得很厉害,骆钧没控制住脾气,推了他和骆枳。 骆钧把他和骆枳推下了水,现在被警方带走了,正在问讯。 骆枳在海里失踪了。 “小橙也看到了。”简怀逸苍白着脸色,抬头看她,“是不是?” …… 骆橙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 她的确看见了。 她当时就在边上,看着大哥对骆枳发火,掐着骆枳的下颌迫他抬头,又被简怀逸插在中间拦开。 她脑子里实在太乱,什么都不敢说,所以当晚就从家里回了学校。 骆橙看着骆枳的微信头像,她下意识想要去点,又把手收回来。 骆枳在海里失踪了,但她不相信骆枳会出什么问题。 骆枳很会游泳,遇事又冷静,一定有办法在那种情况下自救。 她和任尘白的想法其实一样,她不觉得骆枳会像大哥他们说的那样……骆枳每次都没事,每次都能转危为安,这次肯定也是一样的。 ……可任尘白为什么突然像是疯了一样,开始疯狂报复李蔚明? 骆橙不敢去想那个可能,她点开和骆枳的对话框,飞快敲下“你在哪”,想也没想就发了出去。 她等了几分钟,发现没有回复,就又连着发了几条消息,简单说了说家里的事。 她在微信里对骆枳说,家里现在全乱了,爸爸生病,大哥挨了罚,简怀逸和人打架受了伤,听说家里的生意也出了很严重的问题。 骆橙看着自己发出的消息把屏幕占满,她用力咬了咬下唇,还要再发,任尘白的电话又忽然打了进来。 骆橙吓得尖叫了一声,手忙脚乱正要长摁关机键,任尘白发来的消息却也同时在屏幕上方弹出来。 骆橙只是瞄了一眼,手脚就瞬间冰凉。 任尘白提醒她,低血糖。 低血糖,昏迷,骆枳。 骆橙发着抖,慢慢挪开手指。 她不敢再挂断了,也不敢关机,点了接听爬下床,就想要离开宿舍去听电话。 “小橙。”任尘白温和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留在宿舍里,不可以出去。” 骆橙藏着手机,在舍友们诧异的注视里走到门口,就被那个声音把整个人都定住。 “看到录像了吗?我有话问你。” 任尘白说:“你的二哥是谁?” 他的语气和平时明明没有变化,但又像是有某种看不见的阴冷悄然渗出,慢慢缠住新的猎物。 骆橙没有胆量不回答,她怯懦着说了个名字,但任尘白不满意。 “说完整吧,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任尘白说,“大一点声,对着你的室友说。” 任尘白耐心地问:“你的二哥是谁?是做什么的?” 骆橙的脸色更白,她僵硬地一点点转身,靠在门上,看着讶异看向自己的舍友。 任尘白不会给她重复第三遍问题的耐心。 “我,我的二哥是,”骆橙听见自己结结巴巴地说,“是淮生娱乐的,总经理。” 舍友们不明就里,愕然地盯着她,其中一个人忍不住问:“骆枳?视频里的这个?” “有人提问。”任尘白听见对面的声音,温声教她,“要回答。” 骆橙张了张嘴,她的声音带了哭腔:“……是。” “我正在望海别墅,在看这里的监控,我看到你把骆枳带来了别墅。” 任尘白继续和气地问:“你把他关在了哪?” 骆橙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尘白哥,我知道错了,你别这样,我害怕,尘白哥……” “除了骆枳,没人会管你害不害怕。”任尘白说,“骆橙,你把骆枳关在了什么地方?” 他说:“和刚才一样,完整地回答。” 骆橙这次说什么也不敢说话了,死死闭住嘴,身体不住地发抖。 “要我把这段监控也发到网上吗?”任尘白的声音慢慢地从电话里传出来,勒住她的脖子,“小枳在这段视频里的状况不好,我不想发,他挺在意自己的形象的。” “不要!”骆橙惊叫了一声,她彻底撑不住了,脱力地坐倒下去,“我,我把二哥关在了一个杂物间,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看起来是个杂物间……” “然后你去和家人吃晚饭了。”任尘白说,“就把他忘在了这里。” 任尘白说:“忘了一晚上。” 骆橙发着抖,她跌坐在舍友们难以置信的视线里,木讷重复:“然后,然后我和家人吃晚饭,忘了二哥,忘了一晚上。” “然后你发了点善心,来给他送了饭。”任尘白问,“你送来的饭为什么全是泥?” 骆橙低声说:“下雨,我,我把饭,不小心掉在泥里了。” “然后你让他吃。”任尘白说。 骆橙张了张嘴,她想要求饶,想要用任尘白听不见的音量逃出这间寝室,可她完全没有这个胆量。 “说。”任尘白说,“然后你又把他扔在了那间屋子里,一直到天亮。” 骆橙身体都已经麻木,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然后我让二哥吃……尘白哥,我不是故意的!那天下雨,我太害怕了,天一黑我就不敢动……” “天一黑,原来你就不敢动啊。” 任尘白忽然轻声笑了:“小橙,你知道你被拐走以后,逃出去的时候是白天还是晚上吗?” 骆橙哭得喘不上气,她想要囫囵摇头,却又忽然意识到她其实知道答案——她当时的年纪实在太小,小到还不怎么记事。但家里人给她拿来当时的记录,讲她是怎么逃出来的时候,是提过时间的。 她是在半夜趁那些人不注意跑出去的,恰好被不远处的警察发现,于是被送回了家…… “你相信吗?”任尘白慢慢地编故事,“一个四岁的,天一黑就不敢走路的小女孩,聪明勇敢又幸运,半夜在一群穷凶极恶的惯犯手里跑出去,正好跑到了警察旁边。” 骆橙的身体彻底僵住。 她像是本能地在抗拒,不想再去听任尘白的话,可她完全动不了,所以也只能听着那个声音越来越冷,在她耳边继续说下去。 “忘了没关系,正好有个纪录片。”任尘白说,“你不是超级想去吗?” 骆橙被恐惧牢牢挟住,她颤声开口:“我不想了,尘白哥,我不想了,我一点都不想去了……” 她忽然想起了件事,这件事让她浑身上下都像是被比那天冰海更冷的水瞬间冻住了。 ……她把签好了自己的名字的免责协议交给了任尘白。 只要签了那份跟组免责协议,就必须全程封闭跟组,半沉浸地目睹甚至亲自体验一切过去曾经发生的事实。 虽然已经知道入选的几率很低,但骆橙还是怀着一丝侥幸,生怕错过龚寒柔导演那边的什么机会,自己却被耽搁在邮轮上赶不及。 所以她提前签好了那份协议,交给了任尘白代为保管。 她信心满满地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尘白哥,我不想去了,我不去了……我的实力不足,会拖累剧组的。” 骆橙慌乱地竭力找着理由:“剧组肯定会嫌弃我,我——” “有A角,你只是替补,已经和那边谈好了。”任尘白说,“合同也寄过去了……” “任尘白!你到底要怎么样?”骆橙坐不住地晃了晃,她死死蜷起身体,狼狈躲避着投过来的视线,崩溃地哭喊出声,“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二哥的状况原来已经那么坏了,我那天半夜看见他的时候他还好好——” 骆橙从没直面过这个问题,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忽然被自己这句话当头重重击了一棒。 …… 那天半夜。 那天半夜,骆枳拖着右腿,往树林里慢慢地走。 骆枳走不动,他走几步就要休息很久,不会绕开面前的障碍,像是已经失去了一部分知觉。 ……还好好的? 这样的骆枳,要怎么在海难里活下来? 任尘白没有问她这个问题,只是轻轻地隔着电话,在她耳边说:“我们都要下地狱。” 骆橙的那一边没有声音。 …… 任尘白挂断了电话。 他现在坐在那个骆橙口中的“杂物间”里,来到这里之前,他刚亲自搜过了别墅的每一个角落。 他找了每一个骆枳可能藏着的地方,下楼梯的时候他不小心踩空了,好像摔断了腿,他才知道原来把腿摔断有这么疼。 知道骆枳把腿摔断的时候,他还在为自己把骆枳引回骆家、让骆枳看清楚骆夫人的真面目的计划满意。他想得太入神,从书桌前抬起头,却看见蹙紧眉神色复杂的母亲。 那天是母亲第一次罚他,母亲让他发誓,以后不论发生什么,都一定不能伤害小火苗。 把骆枳从医院接回家休养,任尘白躲在门缝外,看到母亲坐在骆枳的病床前,抱着骆枳哽咽着不停地说对不起。 任尘白从没见过母亲掉泪,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慌得定在门口。 “以后难过了就快跑,往远跑。”母亲抱着骆枳,一遍遍对骆枳说,“不要管哥哥,不要你照顾他,不要照顾他,要记得跑。” 任尘白从来都没有问过母亲,为什么要对骆枳说那些话。 他只是在想,骆枳好像真的很不擅长逃跑。 任尘白拿过手机,点开龚寒柔剧组发过来的样片。 通过对诸多当事人的走访,拼凑起的庞杂线索,其实已经能还原一部分当时的场景。 小演员演得不错,但毕竟都是被精心宠着长大的孩子,归根结底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感觉。 任尘白看着样片,他慢慢看见七岁的骆炽,浑身是伤的男孩子背着妹妹,跌跌撞撞地往外逃。 身后的脚步声越追越近,已经能看见隐约人影,但离辅警例行巡逻到这里还差了两分钟。这样下去等不到人来,两个人都会被抓回去打到没命。 骆炽咬着牙,把妹妹放下来。 “不要哭。”骆炽低声说,“捉迷藏。小橙,捉迷藏。” 空无一人的偏僻巷子黑得慑人,妹妹吓得不敢动,满脸都是泪,软软的小手紧捏着他的手指。 骆炽把手一点点抽出来。 他不再抬头,只是扯下妹妹身上那件外套,随便在路边捡些裹落叶进去,抱在怀里掉头就往另一条被路灯照着的巷子里跑。 那些人追上他,发现他怀里抱着的居然是捧落叶,火冒三丈,一巴掌重重把他扇倒在地上。 落下来的拳脚里,骆炽蜷起身体护住头颈,护住那件衣服。 “不要紧。”骆炽说,“不要紧。” 他被尖锐的耳鸣声吞没,昏沉地护着那些落叶:“有哥哥。” 第30章 许愿 明禄从码头回来, 正撞见送到病房外的餐盒。 今天一早,明危亭带着骆炽下船,来了医院检查身体。 这家私立医院是明家一个附属家族旗下的, 足够可靠。骆炽一入院, 就立刻被细致安置妥当, 做了详尽的全身检查,正邀请相关的专家组讨论病情。 这一路上骆炽都睡得很熟, 就连被推进核磁舱检查、做抽血化验也没有半点反应。 明禄还以为骆炽不会醒,就没有特地让人安排早餐,按明危亭的吩咐抽空出去处理了些事。 明禄接过那个餐盒, 轻敲了下虚掩着的门:“先生?” 明危亭正扶着骆炽在沙发上坐稳, 点了下头, 抬手打了个手势。 明禄会意, 轻手轻脚进门,打开那个餐盒。 暂时还不确定骆炽的吞咽能力,流食一旦呛到就又会有危险, 所以明危亭今天没有让人准备粥和汤水。 要是骆炽还能吃下东西,就可以逐步撤下每天都要输的营养液。 …… 不论怎么说,能少输些液总是好的。 骆炽的情况特殊, 藏在他身体深处的应激反应还残存着自保的本能,埋留置针会有危险。可每天都要下几次针, 手背和肘弯都已经有了大片的淤青。 明危亭收回视线,按照惯例,先是和骆炽问早安, 做了自我介绍。 骆炽没有什么反应。他被明危亭扶着靠在沙发上, 苍白的脖颈却像是吃不住重量,头微垂下去, 目光茫然落在自己的指尖。 于是明危亭也走到那里,半蹲在沙发前,仰头迎着骆炽的眼睛。 他试着轻轻碰骆炽的手背,发现那只手没有发抖,就试着握住了指尖,再循序渐进地向上,握住那只搁在骆炽腿上的手。 骆炽不反抗,掌心被明危亭拢着,手腕丝毫不着力地软坠下去。 明危亭用热毛巾帮他敷手背上的淤青。 大概是察觉到了手背上湿润的热意,骆炽慢慢有了一点反应,视线跟着动了动,从那片只剩茫然的浓雾里辨认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明危亭仰头等他,一直到那双漆黑空茫的眼睛里凝起一点焦距,落在自己身上。 “早安。”明危亭轻声说,“我是明危亭,非常喜欢你,在追你的星。” 明危亭把语速放得很慢:“我获得了一个请你吃早餐的机会,可以吗?如果你同意,我会很荣幸。” 明禄有点哑然,他知道骆炽暂时还没办法处理这么复杂的信息,却依然不想打扰这一幕,只是尽量放轻自己手上的动作。 食盒里的早餐丰盛精致,明禄挑了不同风味适合入口的小块点心,放在餐车上推过去:“先生,小少爷还听不懂。” 如果是一般的情况,经常进行对话交互的确会有帮助,但骆炽听不见。 原本就陷在一片绝对的寂静里,如果这片寂静又变成了安稳的、不再有任何伤害和疼痛的纯粹空白,即使是在明禄看来,也很难找到一个已经累到极点的意识不留在里面的理由。 明危亭很清楚这件事,他点了点头,拿过一个软垫,把骆炽那只手轻轻放在上面:“我在练习。” 他转回身,接过明禄递过来的筷子,在餐车上仔细挑了挑,夹起一个小巧精致的虾饺。 骆炽出道的时候,也走流程地在节目里自我介绍过喜欢的东西。 明危亭知道骆炽今年二十三岁,生日刚过不久,喜欢吉他和画画,喜欢大海,还喜欢打游戏,尤其是《地铁跑酷》。 他知道骆炽不太喜欢吃蛋糕,因为对蛋清过敏。喜欢水晶虾饺,喜欢一个人点一大桌早茶吃一天,喜欢各种各样的糖。 这些信息一点都不难找,在百科页上就能搜到。 虽然还无法向本人确认这些信息的准确性,但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作为参考,不至于完全没有任何方向。 明危亭夹着那个虾饺,在骆炽的唇边试着碰了下。 骆炽没有反应,依然静静坐着。 “不知道是不是合胃口。”明危亭说,“试一试,不喜欢就吐出来。” 他这样慢慢说了一遍,又意识到自己考虑得太不周全,把话说得太复杂,重新换了个说法:“是吃的。” 明危亭给他解释:“可以吃的东西。” 骆炽的眼睛这一会儿看起来很干净润泽,被浓长的睫毛稍稍压着,视线的移动虽然有些慢,但还是跟着眼前越来越具体的人影。 虽然那层雾还在,但至少有了落点,不再是前些天那样涣散的样子。 明危亭并不着急,把那个虾饺暂时放回去。 他向一侧偏了偏头,想要确认骆炽是不是靠得舒服,余光却留意到骆炽也像是跟着轻轻偏了下头。 明危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握住骆炽的手,依然仰着头:“火苗。” 骆炽对这个名字有反应,视线一点点跟上来。这种程度的反应对他来说已经很消耗力气,掌心又开始泛凉,微微渗了层薄汗。 “火苗。”明危亭说,“晚安。” 骆炽的喉咙轻轻动了下。 他有了明确要跟着学的反应,吃力地张开口,做出不算标准的口型,气流声淌出来。 明危亭在他的视野里点头,确认过这样的动作幅度可以被骆炽看清,又继续说:“早安。” 这次骆炽学得比之前更顺利。 明危亭又点头,他看着骆炽,不自觉地伸出手摸了摸骆炽的头发。 他下意识这样做,已经碰上那些柔软的短发才想起不妥,想要给骆炽循序适应的空间,却发现坐在沙发里的人似乎并没有生出多少抗拒。 即使是被掌心的温度在发顶按实,骆炽的身体也只是轻轻打了个颤,更多的注意力却依然在明危亭身上。原本半垂着的眼睫抬起来,似乎在等着对方的下一个动作。 明危亭夹起一个虾饺,放进自己的嘴里仔细咀嚼,又做了个很明显的吞咽动作。 然后他等了一会儿,又把刚才那个虾饺重新夹起来,递到骆炽嘴边。 这次的流程有些复杂,骆炽又多停顿了十几秒,才理解了动作的先后顺序。 骆炽一点一点咬着那个虾饺,把它含进嘴里,慢慢咀嚼。进食毕竟还在身体的本能里,只要开了头后面就不算难,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发现嚼着嚼着嘴里已经空了。 明危亭始终专注地看着他,迎上骆炽有些困惑的神色,不由透出些笑意。 他这些天的确在练习更和缓的神色,但又好像都不如这短暂的几秒里的体验更有心得,一切都自然而然,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觉得奇怪。 他看着骆炽,那点笑意在嘴角停留的时间很短,眼睛里的却还在,然后那一点笑影就好像也被教给了那双空净的眼睛。 明危亭仔细查看,骆炽的目光跟着他,学着他的样子轻轻弯了眼睛,但眼底依然是空的。 骆炽安静地弯着眼睛,神色不再变化。 明危亭抬起空着的左手,屈起手指,轻轻碰了下骆炽的睫毛。 骆炽不会躲,察觉到睫根的酥痒,才慢慢眨了下眼睛。明危亭又来回轻轻碰了几次,骆炽眨眼的频率跟不上他,呼吸变得稍微急促。 “先生。”明禄低声提醒,“小少爷不舒服。” 明危亭蹙眉:“我知道。” 明禄微怔,他仔细看了看骆炽,也忽然察觉到有些异常。 骆炽的睫毛被弄得不舒服,又痒又难受,眼睛里已经蒙了层湿漉漉的水气,那些水光盈润得瞳色更显漆黑纯净,里面的木然空茫也更明显。 可骆炽还保持着刚才学会的那个动作,他把这个动作记得很牢。 他不记得怎么动,不记得怎么表示自己难受,不会躲开让自己不舒服的手,但那双眼睛还是无知无觉地弯着。 明危亭收回手,垂下视线起身,眼底无声地冷了冷。 他把那些不该沾染骆炽的念头压下去,去扯了几张纸巾,试过了足够柔软才拿在手里。 明危亭快步回了沙发前,重新半蹲回骆炽的视野里。 骆炽的气息仍不太稳,眼睛稍微有一点泛红,因为刚才睫根的麻痒,生理性的眼泪淌下来。 “对不起。”明危亭看着他的眼睛,“火苗对不起。” 明危亭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让自己碰,放轻动作替他擦拭那些眼泪,等到骆炽的呼吸和心跳都重新稳定下来,又试着握住骆炽的指尖。 骆炽的手指没有动,软软地被他拢着。因为稍稍含着一点笑,看起来像是很舒服。 明危亭放下手,把那几张洇透了的纸巾攥在手里。 “我教错了。”明危亭低声说。 骆炽原本的状态虽然混沌茫然,但有难受或是不安的时候依然会有很细微的反应,只要细心观察,其实并不难分辨出来。 但骆炽学得太快了,他只是稍不注意,就教会了骆炽怎么笑。 …… 那个笑虽然很浅,淡得不仔细看都看不出,但依然把所有细微的负面反应都尽数掩盖了过去。 他不再知道骆炽是不是难受。 这句话没有特意放慢语速,明禄知道是对自己说,拎着整理好的食盒过去:“怎么办呢?” 明危亭侧过头,看向这位跟随了明家三代先生的总管。 “没那么严重,先生。”明禄失笑,他第一次在这位年轻过头的先生身上看见这种神色,把食盒放在离沙发更近的茶几上,“这种时候要是还真的难受,人就不会再醒了。” 他的音量压得很轻,传不到骆炽在的位置,只是把带回来的资料放在明危亭手旁的沙发上。 要拿到任家私宅这些年的监控记录并不难,毕竟有一个快神志失常的人正在别墅里整理这些——只要在任尘白刚不眠不休地拖着条摔断了的腿,整理好这些年的全部记录的时候,派人直接闯进去,连母带一起全拿走就行了。 就像要想让一个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依然自欺欺人地不肯接受事实、永远学不会反省的伪君子神志失常,其实也根本没什么难度一样。 任尘白既然这么喜欢下棋,不妨自己也做一次身在局中的棋子。 只要让骆家那个养子暂时在医院里失联,那个小明星自然就会去找任尘白。 而被明禄扔下码头的任尘白,又刚听了明确的“骆枳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结论。 任尘白当然接受不了事实,当然会歇斯底里迁怒报复,这原本就是那位温文尔雅的任公子最擅长的事。 任尘白会往死里咬那个小明星,被逼到极点的傀儡也未必不会反咬一口。 这两个人的纠缠没那么容易了结,只要有关的人,就会被滚雪球地扯进来,自然也包括那个骆家的女孩。 任尘白会一直被困在那幢别墅里。 “时间有限,我们只查看了一部分监控记录,还有其他资料。” 明禄说:“换一个人,大概不会再愿意醒过来的。” 对骆炽来说,邮轮失事甚至算不上是一根稻草。 早没人能拦得住他,强行留下他让他活下去了,如果骆炽真的觉得不舒服,他就不会再睁开眼睛。 那片安静轻松的空茫,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冷透的火睡进去。 明危亭没有开口。 “棋走得很顺,先生。”明禄捡了件不那么压抑的事来说,“已经打成一团了。” 直到昨晚,任尘白大概还沉溺在“亲自报复了伤害过骆枳的人”的缥缈的安慰里,直到明禄带着人出现在他面前。 任尘白是聪明人,他知道明禄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这些歇斯底里的报复、恶毒快意的寻仇都只不过是被安排好的,只是背后的操棋人随手动的一颗子。 他只是被随意支出去扫地的一颗过河卒,因为这些事一点都不该再去沾骆炽。因为还有些报应理当还回来,所以在落子的时候,又顺便敲断了他的一条腿。 这甚至不是一次被怎么酝酿过的安排,因为明先生正在专心学做骆炽的粉丝,还没有时间去做别的,所以把他们自己先圈起来咬上一通。 一切都还只是刚刚开始,还有太多在后面等着,等着一样一样细细剖皮拆骨,把这些年消磨着别人的血肉养成的心安理得全部扒开,露出里面狼狈的肮脏龌龊。 只不过是刚开了个头而已。 …… 明危亭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说的,只是点了下头。 他没急着动那份资料,拉过食盒,仔细挑了一圈。 骆炽像是的确没有因为之前被弄眼睫毛的事抗拒他,目光依然跟在明危亭的身上。 明危亭挑出了适合骆炽现在吃、又容易咀嚼和消化的几样,自己先吃掉一个做一遍示范,等了一会儿,骆炽果然就跟着张口。 因为每次都得到了动作幅度足够明显的点头认可,骆炽后来甚至不需要明危亭示范,就自己慢慢吃完了一小块椰汁糕。 明危亭始终注意着他的食量,没有一次就让他吃太多。等到差不多了就让明禄把东西撤走,又用同样的办法引导骆炽,让他想起了要怎么把清水含在嘴里漱口。 骆炽的体力和精力还都十分有限,他被同样坐进沙发里的明危亭圈着肩背,慢慢漱了几次口,就已经差不多用完了力气,眼睫又开始向下坠沉。 明危亭握住他的手,骆炽的身体因为疲倦开始变软,连肩膀也安静垂下去。 “火苗。”明危亭握住他的手,让他慢慢倒在自己身上,“每天都要醒。” 他没有特意让骆炽看到自己的口型,这些话或许会让骆炽有压力。 他只是想说,想向记忆里那团在沙滩上炽烈烧着的、像是什么事都一定能做成的火许愿。 “每天都要醒。” 明危亭说:“要说晚安,要说早安。” 第31章 影子 骆炽在明危亭膝上睡熟。 他的呼吸很轻, 均匀微弱,瘦得线条分明的脊背跟着缓慢起伏,半张脸埋在自己的手臂里。 明危亭把手臂垫在他背后, 确认过这样的力道已经足够稳当, 才又继续把他小心抱起来, 放回病床上躺好。 “先生。”明禄等他给骆炽盖好被,适时出声, “专家组那边差不多有结论了。” 明危亭点头:“这就去。” 他把最后一点被沿也掩实,直起身走到门口,却被明禄拦住:“先生, 外套留下吧。” 明危亭停下脚步, 他解开西装排扣, 把外套递给明禄才问:“为什么?” “是岸上的人的习惯。”明禄说, “衣服还在这,说明您还会回来。” 船上不会有这种问题。 再大的邮轮空间也是有限的,在不考虑各种紧急措施的情况下, 任何人的活动都永远会有一个相对固定的范围。 但陆地上不一样。陆地广阔延伸,上面的路四通八达,有数不清比远方更远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来, 任何人随时都可以走。 明危亭点了点头,记住这件事。他看着明禄把自己的外套挂在衣架上, 仔细看了看,提出了位置不够显眼的意见:“可以放在更明显的地方。” 明禄拿着西装,闻言笑了:“是。” 明危亭向骆炽说了声一会儿见, 离开病房, 去会诊的办公室。 他在路上慢慢握住自己的手,指节间像是还有凉意。 骆炽的手毫无力道, 在他掌心里冰冷绵软,除了急着找到东西保护自己,就没有再有过任何一点自主的活动。 那天在雨里重新认出骆炽,他买下了骆炽的画,把骆炽送去酒店。那晚聊的天虽然有些费力,但他们两个人都很高兴。 虽然现在知道骆炽那时一定不是真正高兴,但至少那个时候,那双眼睛里的笑影依然纯粹明亮。他看着骆炽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他看着骆炽的眼睛,想起在接近北极的航线上,曾经见过的最干净的缀着点点星光的夜穹。 他什么都没有察觉,见到恢复了活力的骆炽竟然也就跟着放心。 安顿好骆炽,他暂时离开酒店,去谈那笔其实也并没多要紧的生意,他其实想好了要回来。 骆炽原来不知道这件事。 骆炽原来是真的以为他要走,所以才会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叫住他。 骆炽叫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认真看。有一瞬间他忽然冒出个闪念,骆炽好像是非常不舒服,但骆炽只是恍惚了一会儿,就慢慢弯起眼睛。 骆炽弯起眼睛,然后就像今天一样,他再看不出骆炽是不是难受。 过了几分钟,骆炽忽然恢复了之前的活泼,慷慨地不停把那份剧本往他手里塞。 骆炽把剧本往他手里塞,右手的力道实在不足,拿着剧本都掉了几次,所以又加上左手,一起把剧本塞进他的怀里。骆炽的右手垂在身侧发抖,像是从没说过这种话、做过这种事,却又不顾一切地勇敢地抬起眼睛看着他。 骆炽看着他,再三和他保证,这份剧本一定相当值钱,说不定比他要去谈的那笔生意更值钱。 是他太蠢。 是他没有弄懂火苗的话。他把外面那个高兴的骆枳当成了真的。 他没有看到那团已经被困在很远的浓雾里的暗淡的火,因为已经几乎彻底失去了交流的能力,所以只好用这种方式吃力地、笨拙地、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和勇敢问他“再留一下,好吗”。 他应该早一点去学岸上的人的习惯,即使真的要暂时离开,他也应当把外套留在房间里。 以后骆炽一个人在房间,他再也不穿外套了。 办公室的门口已经有人在等明危亭。见到他来,立刻有人迎上去,引着他进门。 那个附属家族的家主也在,快步帮他拖开椅子,让他坐在会议桌对面。 明危亭收敛心神,专注听着对骆炽的诊断。 “的确是肿瘤,位置不太好,但影像学表现倾向于良性,手术切除预后会很好。” 大段的专业术语后,主治医生尽量明确地给出答案:“骆先生的听力异常、眩晕、视野模糊、一侧肢体无力,还有大量的记忆片段缺失,都是部分脑区受到压迫导致的。” 明危亭静听了一阵:“也就是说,手术后,这些异常都可以恢复。” 明危亭说:“只要好好调养,他会和以前一样健康。” “是这样。”医生点了点头,又详细解释,“肿瘤压迫导致的失聪是单耳,骆先生右手、右腿的无力症状都能恢复,也能恢复原本的右侧听力水平。” 骆炽左侧听力的损伤是因为小时候的旧伤,如果在受伤当时就及时治疗,其实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就算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治疗被耽搁到了三年后。如果能在被领回来之后就立刻进行针对性的补救,也可以恢复大部分听力,更不会直到现在还时常耳鸣。 这种外伤性耳聋的治疗时间窗口非常窄,现在再想干预,就只能考虑助听器或是人工耳蜗了。 “不过。”医生稍一犹豫,“肿块的位置不好,术后可能会出现记忆障碍,这一点大概没办法避免。” 明危亭问:“不记得以前的事?” “很有可能……不过已经掌握的技能和生活能力不会受影响,这些不在这个位置。”医生把扫描结果给他看,“会丢失的估计是大量关于过去的人和事的记忆。” 明危亭点了点头:“知道了。” 见他的反应平静,医生也松了口气:“也不一定是坏事。” 之所以要几个科室联合会诊,就是因为这部分问题虽然重要,却完全不是最紧急的。 骆炽的精神状况非常差,已经有了明显的木僵表现。这并不是脑内那个肿块的缘故——或者说,骆炽一直在尽全力靠自己保护自己,是因为这场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突如其来的病,让他终于不再有足够自保的能力。 如果不是频繁发作的眩晕和恶心,骆炽或许就不会被堵在商场、不得不躲进自己的车里,那辆车也不会被毁掉。 如果不是右腿越来越无力,连正常行走都成了问题,在被骆橙堵在酒店的时候,骆炽就可以直接转身离开。 骆炽的身体状况,原本应当还可以保留一部分左侧听力,不至于完全听不见。是那些无孔不入的恶意密不透风地裹着他,他实在已经没有能力再处理听到的任何内容,所以自动隔绝了那些声音。 ……如果不是因为听不见,骆炽就会知道,在他刚给那幅画开出价格的时候,那位影子先生就已经毫不犹豫地付了账。 这场病让一直坚固的盔甲出现了裂缝,而那些从未减弱过的恶意,自然就沿着这道裂缝汹涌灌入。 那些人终于成功了,骆炽彻底被吞进去,卷入了那片漆黑的冰海。 因为要讨论骆炽的精神状态,心理科那边拿到了一部分由明家调查得到的资料,翻阅时已经意识到了情况的棘手。 “其他问题都不难解决,但骆先生自身的状态必须先有所恢复。” 医生说:“先把身体调养好。至少各项指标达到手术标准,能对外界做出反应,有最基本的求生欲,才能考虑手术。” 明危亭沉默片刻:“有多长时间可以用来调整?” “不急,可以先采取保守治疗。如果有更熟悉和放松的地方,也不一定要住院,只是要严格监护身体状况,每周都来复查。” 医生们已经讨论出了答案:“三个月到半年都来得及,如果到时候依然状况不好,也只能强行手术了。” 明危亭想知道的都已经问完,不再开口。 他逐页翻阅着那份已经整理好的治疗方案,直到把最后一页也看清楚,然后把整份方案合上。 “先生。”陪在他旁边的人说,“的确不尽然是坏事。” 他看着明危亭的脸色,斟酌开口:“如果顺利,等痊愈以后,骆先生的人生就全是新的了。” “会顺利。”明危亭收起治疗方案,站起身同医生致了谢,走出会议室才看向他,“你是荀家的。” 明危亭想了下:“荀臻?” 那人跟着他出门,被叫出了名字,连忙跟着停下脚步:“是。” 明危亭低下头,又看了看那份治疗方案。 他知道对方的意思,这场病让骆炽失去了自保的能力、彻底被那些恶意吞没,却也阴差阳错,让一切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骆炽治好了病,可以彻底抛开过往。可以做所有想做的事,去每个想去的地方,成为任何一个他想成为的人,再也不用被任何事束缚。 可那团火本来就不用被任何事束缚。 那本来就是最自由的灵魂,本来就该去追山间的风,去玩溪里的月。他本来可以在某次惬意的漫长航线上遇到那团火,那一定是人群里最耀眼的一个,在任何地方都能一眼就被看到。 他不知道这算什么好事,得是多好的事,才能让人连生一场病、差点丢掉一条命,都算是难得的解脱和救赎。 “你们家的专长是医疗。”明危亭问,“心理方面权威吗?” “权威,我自己就是学这个的。”荀臻说,“我们会安排最合理的治疗疏导流程,会派最合适的咨询师去和骆先生聊。” 明危亭点了点头。 这些安排在会议室里说过了,明危亭已经听得很清楚,他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我要你们再治疗一个病人。” 荀臻愣了愣:“谁?和骆先生有关的人吗?” “一个疯子。”明危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疯了些年了。” 他不可能再让这个人和骆炽有任何关系,但如果要论血缘,这个问题的答案又的确再明显不过。 “精神失常,在家养病。”明危亭慢慢开口,“到处说儿子任性,弄丢了妹妹……” 荀臻瞬间反应过来:“骆夫人?” 大概是他意识到这件事的速度实在太快,脱口而出的同时,也察觉到明危亭的眼底瞬间溢出的冰冷。 荀臻捏了把掌心的冷汗,低下头。 骆夫人并不是所有时候都会犯病。状态尚可的时候,为了宽她的心,让她放松心情,骆承修会让那个养子陪着她去参加一些不那么正式的聚会。 ……骆夫人究竟和多少人说过这件事,说过多少次? 究竟有多少人是这么知道的骆枳? 荀臻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的妻子就听了不下十遍,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有次妻子回来,还忍不住跟他抱怨。 ——有什么可说的?一个七岁的孩子就算再任性能干出什么来,难道还能把妹妹偷走卖了?没看好孩子,把孩子弄丢了,难道不是做家长的才该反省? 不满归不满,这毕竟是骆家的家事,他们这些外人再怎么都不好评价。妻子也只能尽量不搭话,在后来慢慢疏远了那位神经兮兮的骆夫人。 “我见过她几次,典型的癔症性精神病表现,但不该有那么严重。” 荀臻谨慎开口:“她像是……在有意放纵自己发病。” 发病时候的骆夫人精神究竟正不正常?自然不可能正常,不论是行为混乱还是表演性矫饰动作,正常人都几乎不可能模仿得出。 可这种发病究竟是因为受了强刺激无法承受,还是有意让自己的思维坠入这片混乱里,宁可就这么浑浑噩噩、疯疯癫癫活着,以逃避某些更严苛的惩罚……就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 明危亭不关心这些:“能治好吗?” “很容易,这种病单次发作的病程本来也不长。”荀臻连忙回答,却又忍不住皱眉,“可是……骆家主会同意吗?” 虽然不难治,但问题原本也不在治疗难度上。 他们只是医院,如果骆家人没有给骆夫人治疗的主动意愿,也总不能带着人闯进骆家,把人硬绑了去强制接受治疗…… “骆家主?”明危亭像是刚想起这个人,“对了。” 荀臻看着他的神色,背后没来由升起寸寸寒意,干咽了咽。 ……他也是忽然想起,赶来医院之前还听人说,骆家的生意好像在一夜之间,突然就爆出了很严重的问题。 闹得太大,就连他们这些不太相干的人也隐约听说了,好像是整个船的货物,就只有骆家的集装箱被扣在了港口。 骆家最近激流勇进,借着之前给养子办的那场生日宴,和几家跨国公司牵上了线,正在抢几个大项目。 项目前期烧钱烧得厉害,骆家的流动资金在主公司和几个子公司间来回倒,时间卡得精准到半天。这笔货的款子都已经预支出去了,那边却忽然出了窟窿,违约金每秒都在飞涨。 偏偏骆家自己这些天也乱成了一团,没有一个能指望得上。 骆钧的能力不弱,本来该是骆家主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这些天却不知撞了什么邪,扔下四面楚歌的公司不管,只是没完没了四处找人打听骆枳的事。 骆家那个养子刚拿到手的影视公司就暴了雷,做台柱子那个小明星已经彻底没了转机,到处闹得乌烟瘴气,那些被牵连的代言企业和剧组律师函就堆满了前台。 骆家主正因为这一大堆烂摊子急得焦头烂额,什么办法都想了,连夜到处打电话求人。可骆家目前这个势头,交情一般的家族早就避之不及,生怕也被牵扯进什么是非。 任家现在当家主事的是任尘白,到处都找不到这个人。任父原本就是上门女婿,每天只是品品茶、练练字,管不了半点正事,一样只能对着骆承修说抱歉。 直到半夜两三点钟,他们这些人里还有接到骆承修电话的,不过在那之后就消停了下来,骆家也再没了任何动静。 时间拖到今天,那边违约金已经是个连他们都要咋舌的数字。不少人都在私下里忍不住议论,这样一个无底洞的窟窿,就算是骆家也要卖资产来填了。 ……今早聊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们还觉得奇怪。 出了这么大的事,骆承修难道忙到两三点,就两手一摊去睡觉了? “他好像在我家喝茶。” 明危亭垂下眼睛:“我忘了叫人放他回去。” 荀臻张口结舌,愣了半晌。 他是见过明家“喝茶”的阵仗的,这时候也总算联系起了所有事,忍不住低下头,在心底无声叹了一句自作自受。 要是骆家主再想不明白,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恐怕还要再多收治一个病人。 “放回去吧。”明危亭说,“你去,当着他的面带走他妻子。” 明危亭想了想:“如果他那么想保护他的妻子,可以不同意。如果他想要那批货,就让你们把人带走。” 荀臻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是。” “告诉他,给他半天时间处理家事。”明危亭看了看表,“晚上来喝茶。” 荀臻低头应声,拿出电话逐一安排。 明危亭说完了话,也不再多留,转身朝骆炽的病房回去。 …… 他很想快一点回去找骆炽。 上次他做错了事,他不该去谈那笔生意。这次虽然只是不得不暂时离开,但依然觉得心急。 明危亭快步走回病房前。他走到虚掩着的房门外,伸手要推开门时,听见明禄正在里面和骆炽说话。 明危亭离开后没多久,骆炽就醒了。 醒来以后病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影子先生不在,骆炽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明禄安排过事情回来,发现骆炽醒了,就扶着骆炽坐起来,一直慢慢地对他说话,又给他看明危亭留下的外套。 骆炽靠在床头的一排软枕里,轻轻弯着眼睛,安静看听明禄说。 “是真的。”明禄看他就像看自己的孙辈,声音也不自觉放轻,耐心地慢慢把口型做明显,“先生一会儿就回来。” 明禄把那件西装外套拿过来,把袖子放在骆炽的手里:“摸一摸,是真的。” 骆炽的右手放在身旁,被明禄拿着西服挺括的布料碰一碰,眼睛就又弯了一点,然后眼睫又安静地慢慢落下去。 那些苍白的手指承不住布料的重量,被压得稍弯。 明禄把袖口从他指间拿开,骆炽没有反应。 明禄停下话头,把那件西装慢慢盖在骆炽的身上。 现在的骆炽处理不了这句话,骆炽没有过和“真的会回来”相关的记忆,所以也触发不了任何回应。 骆炽最后一段和这种情形相关的记忆,是他想用一份剧本,留下一位素不相识的影子先生。 是因为他不够勇敢,没有坚定地把那句话说出来。 那位影子先生的人很好。 如果他好好地、明明白白地把想法说出来了,影子先生会再留下陪他五分钟。 大概是被同样的场景触发,骆炽忽然张开嘴,喉咙艰难地动了动。 他像是已经很久没使用过这里来发声,气流刮过,燎起火辣辣的鲜明疼痛,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影子……” 明禄第一次见他有明确的自主反应,连忙上前:“要什么?” “影子。”骆炽的嗓子疼得厉害,他的头也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肆无忌惮地翻搅,有红亮的铁水灌进去,“影子,先生。” 骆炽茫然地坐着,他被这种久违的剧烈痛楚折磨得冒出冷汗,隐约察觉到有人进来,本能地把所有反应都压下去。 从很小开始,骆炽不让别人看见自己难受。 关心他的人因为他的难受难过,关心他的人不该难过。恨他的人因为他的难受痛快,他不会让那些人痛快。 骆炽痛得意识模糊,他什么也不清楚,只是慢慢弯起眼睛。 然后他在雾里见到一个影子。 混乱的意识忽然在脑海里搅成一团,太久没有转过的思维齿轮早生了锈,完全运转不动,只是来来回回碾磨着神经。 他是个小骗子,他不大方,他不慷慨,他想用一份剧本留下一个影子。 他好高兴,他想再高兴五分钟,他不够勇敢,如果可以重新来一次,他一定会做最勇敢的事。 他会去拉住影子先生,会请对方和自己合一张影,会大大方方地请对方再陪自己五分钟,他弹吉他给他听。 影子先生攥住了他的手。 ……骆炽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脑子完全转不动,用了很久才意识到,在自己的手上,还有另一个人的手。 骆炽有些费解,他茫然地吃力挪动目光,让视线一点点聚焦在那片雾里。 明危亭握紧骆炽的手,另一只手去轻轻揉他的头发。 然后他看见那双一成不变弯着的、黑净空茫的眼睛里,忽然有大颗的眼泪停不住地涌出来。 第32章 声音 骆炽没有声音。 他看起来甚至被这些忽然从自己身体里涌出来的液体吓到了, 温热的水滴落在僵硬蜷起的手指上,整只手都跟着一抖。 明危亭牵住那只手,坐在他眼前, 用衣袖替他擦泪。 “火苗。”明危亭看着他的眼睛, “我回来了, 我会一直回来。” 明危亭慢慢揉着他的头发,仔细擦拭那些水色:“我以后会一直回来, 能让我看着你弹吉他吗?我还想买你的画。” “我想买你很多张画,我想看着你画。”明危亭说,“什么价格我都付。” 骆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漉湿的泪水沾满脸颊, 摸起来比初醒时更苍白失温。 他理解不了这些液体是什么, 它们刚被擦净, 转眼却又比之前更汹涌地溢出来。滚落下来的时候烫得像是岩浆在灼烧,可没过多久就又冻得仿佛是没有尽头的冰海。 骆炽靠在明危亭的胸口,他的身体软而冰冷, 胸口起伏着,身体止不住地细细打颤。 明危亭尽己所能放轻力道,他发现骆炽的状况依然不好, 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断续,蹙紧眉抬头:“禄叔。” 明禄点了点头, 快步去叫医生。 明危亭摘下床头的氧气面罩,调好流速,侧坐在床头。 这几天都是他在照顾骆炽, 所以做起来也格外熟练。他一手揽过骆炽靠在自己胸口, 另一只手扶着面罩,让骆炽能呼吸到补充上来的氧气。 骆炽在氧气面罩下呛咳。 眼睛里涌出的液体实在太多太急, 不论怎么再去寻找可落的焦点,视野里依然只剩下大片朦胧模糊的色块。 齿轮卡在脑中的神经上,边缘蔓延出大片红色的铁锈,混乱破碎的画面全绞在一起。那只是些早已经锈死的齿轮,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骆炽不肯昏过去,他不甘心。 他感觉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有人扶着自己躺下去,有人往他身上贴冰冷的电极片。 他不想在医院,他不想生病,他有要紧的事。 骆炽无意识地挣扎着,他一点点蹙起眉,睁大眼睛去找影子的轮廓。 眼前只有一片淡红色的雾。 他闭上眼睛,想要找到被身体熟悉和适应的触感,可按住他的手太多,分辨不清。 ……还有别的办法。 还有别的办法,他记得的,他原本可以做到。 耳鸣声毫无预兆地穿透脑海,电视彻底坏掉前的大片噪点,扭曲破碎的混着电流声的喇叭……里面偶尔会跳出没头没尾的只字片句,但连不成意思,只记得似乎是因为那句话,他没有办法再去听外面的声音。 但世界上一定不会只有这一句话。 不会只有这一句话,他一定因为这个还错过了很多重要的声音。 怎么能重新听见?是不是要把那些齿轮重新转起来? 他去推那些锈死的齿轮,钝痛瞬间吞没了他的全部意识。这不是什么问题,他早已经习惯这种疼了,他应当是找错了齿轮,还有别的…… 尖锐的针头刺进他的皮肤,冰冷的药水淌进血管里,从最深处返出身不由己的极度疲乏。 他知道这是镇静剂。 他对这种感觉很熟悉,任尘白没少让人给他打过这种东西。 任尘白是什么? 不知道,不重要。 他终于做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角落里最不起眼的齿轮忽然被推动,向前“咔哒”一声挪了一小格。 一片寂静的世界被开了个极不起眼的窗口。 那只耳朵的听力原本就比常人弱,不论听什么都像是隔了遥远的浓雾,但至少已经有声音进来。 他似乎真的听见有声音进来,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火苗”。 骆炽平躺在床上,循着声音,吃力地挪动着头颈。 他的身体在镇静剂的作用下开始放松,困倦潮水一样涌上来,所以他猜这个过程大概用了很久。 但还好,那个声音一直都没有停过,所以他一直都有足够参考来辨认方向。 骆炽觉得自己应当没找错,他找到了那个声音的方向,在那片红雾里尝试着描出影子先生的轮廓。 最后一次,哪怕是场自欺欺人的幻觉也好,让他说出那句话吧。 “再,留一下。”骆炽慢慢地说,“五分钟。” 骆炽的声音很轻,他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画出的影子先生:“好吗?” …… 明危亭安顿好昏睡过去的骆炽。 他看过了所有仪器的监测数据,把还不完全理解的地方都问了一遍,才回到床边,陪在骆炽身旁。 骆炽的右手被绷带松松固定在床边,输着液,戴着辅助呼吸的氧气面罩,脸色似乎比刚才不见一丝血色的状态好了些。 “是颅内高压导致的……骆先生应该从醒来就在头疼,只是说不出来。” 医生低声说:“已经用了脱水的药,不要紧了。” 医生稍一犹豫,还是补充:“今天最好留在医院观察一下。” 颅内高压是最常见的并发症,骆炽应当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只是他身体太弱,本身血压就一直偏低,所以也一直没有太过明显的表现。 今天忽然发作得这样厉害,应该是病人本身的情绪出现了剧烈波动。已经及时用药降压脱水,只要接下来能保持心绪平稳,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明危亭坐在床边,他替骆炽仔细调整了下面罩,道了声谢。 医生连忙摆手,又转而找到明禄,简单解释了骆炽目前的身体状况,交待了些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 明禄记下对方说的,送了医生出门,转回床边:“先生。” 明危亭正在把骆炽被冷汗浸湿的额发拨开,闻言收回手,抬起视线。 “我完全没有发现。”明禄想起明危亭之前的担忧,有些内疚,“当时的情形看起来……” “看起来很正常。”明危亭摇了摇头,“我也没有发现。” 骆炽一旦想起来要怎么笑,就不会再把难受那么轻易地暴露出来。这是他的过失,他教错了,所以接下来他会负责,会更仔细地查看骆炽的情况。 明危亭用手背碰了碰骆炽的额头,他轻轻地揉着那些汗湿的短发,把它们拨到骆炽的耳后。 骆炽左耳后有一片很狰狞的疤痕。 医生说过,骆炽的病影响的听力是右侧。如果只是病的缘故,左边那只耳朵的听力还应当保留有很弱的一部分。 这一侧的听力问题是心因性的,器官的机能依然在。但要想恢复,恐怕比手术治疗这种只要技术足够精湛就能解决的病症,还要更难解决许多。 …… 会诊的结果,即使听力在手术后恢复正常,病人大概也要几年的时间慢慢走出来,重新听得见外界的声音。 “禄叔。”明危亭说,“他好像能听见一点声音了。” 明禄微愕:“什么时候?” “抢救的时候。我一直在对他说话,他忽然向我这边看过来,我觉得他那时应该看不清。” 明危亭低声开口:“他让我再留下五分钟。” 明危亭不清楚自己究竟说了多少个“好”,说了多少个“不止五分钟”。他同样不知道骆炽是不是听见了、相信了这些回答。 但在他给出回答时,的确看见那双眼睛的深处,慢慢生出一点模糊的笑的影子。 骆炽含着那一点满足的笑影,沉进新的睡梦里。 ……这让他想不通,为什么还要让那些人心安理得地醒着。 “是。”明禄瞬间明悟了他的意思,“先生,我去办。” 明危亭垂着眼睛,骆炽的嘴唇苍白干涸,他就按照医生说的用棉签沾了水,一点点把它们润湿。 他做完这些,抬手轻轻碰了下骆炽的唇角,确认过已经变得湿润柔软,把棉签和水放在一旁。 明禄轻手轻脚离开,悄然合上门,快步去了码头。 …… 骆炽做了场很漫长的梦。 在梦里,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是谁,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但这些事好像也没多重要。 他只是在一条路上慢慢地走,因为走得太久,身体的一部分好像已经消失了。 其实如果只是这样消失也很好,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忘了什么事。 他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针眼。 他很不喜欢镇静剂,那是种叫他抗拒到几乎本能地恶心反胃的感受。力气一点点流逝,不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控制身体,只能被迫沉进没有边际的混沌。 他走得累了,所以就坐下,在某个事不关己的视角,看着一个人被另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从车里抱出来。 被抱出来的人曾经短暂地清醒过,用全部力气挣扎着要去保护自己的车,但那些力气很快就被冰冷的药水吃掉了。抱着他的人看起来很满意,想去摸他的头,那具身体却忽然在剧烈的头痛下痉挛,吐了那个人一身。 他随手把这些画面填进齿轮的缝隙,让慢慢转动的齿轮把他们碾成粉,被风吹散。 他坐在路旁,看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气喘吁吁冲进小巷。 他下意识伸手去拦,那个男孩的影子穿过他的手,扑过去抱住了正嚎啕大哭的妹妹。 男孩拖着妹妹想跑,发现拖不动,又蹲下去想要把妹妹背起来。这个时候,角落里已经不紧不慢走出几个被路灯拉长的漆黑人影。 男孩把手机和妹妹藏在背后,不断地打着电话。直到有人过来摁住他,草草扎上一针镇静剂,把他扛起来随便扔在车上,又去拉那个小女孩。 那个手机掉在草丛里,屏幕的光亮了一阵才暗下去。 …… 他不清楚这些都是什么,或许等他脑子清楚一点就有能力想明白,但他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去思考,只是很想睡。 于是他决定给自己再找一段好一些的睡前故事。 他想去找任姨,但他不敢去,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不敢去了。好像是因为车丢了,好像是因为自己违反了承诺,还是没有保护好自己。 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一定会让任姨伤心的事。 所以他不能去见任姨,要么他好起来,要么他永远都不去,他可以永远沉在冰水里。 所以他回过头,去找影子先生。 他发现自己的胆子越来越大,想象力也越来越天马行空。他甚至给自己编了个很完整的故事,影子先生又回来了。 他在酒店的床上,频繁找上门的头痛虽然已经适应得差不多,但每次发作的时候依然不那么好熬过去。他躺在自己的冷汗里数着心跳,然后惊讶地看到了忽然回来的影子先生。 他忽然就好了。 头一点也不疼了,身上也没有地方不舒服了,背着吉他拔腿就能跑十公里。 他精精神神地跳起来,他好高兴,怎么都忍不住得意,嘴角的弧度一直都藏不住,追问对方自己的剧本是不是超级值钱。 影子先生笑着点头,摸摸他的头发,又取出一张船票递给他。 他们一起上了船,邮轮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好玩。他们在船上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他给他们画像,参加他们的聚会,他和影子先生一起欣赏了日出,云彩里的太阳像个特别好吃的咸鸭蛋黄。 晚上放烟火的时候海水里也都是绚烂的光,他兴高采烈地趴在船舷边上看,他想去摸一摸那些光是不是热的,所以他就追着光跳下去。 他跳下去,发现光是暖的,海水温柔地抱着他。 他一直向下沉,暖洋洋的黑暗裹住他,他舒服地伸展开身体,让自己一点一点融化进水里。他玩得很开心,谢谢影子先生的五分钟,他想留在这里,他不回去了。 他胸口的某个地方忽然剧烈抽搐了一下,眼泪全涌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难过的,他看着四周绝对的暗沉和寂静。 这里很适合他,他留在这里就好。 他回想着自己见过的人,回想着自己走过的路,他想要找出来自己究竟为什么还难过,他想知道这样的结局还有什么不够好。 到处都是雾,漫天盖地的雾。 他在这片雾里很久,一直觉得轻松。 他觉得很轻松,这种轻松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冰冷咸涩的水望不到头,极度的疲倦终于有了可落下去的地方。 他想着这里不好玩,以后不要来了,但又好像依然有某个地方在极度的寒冷里挣扎着不肯甘心。 他做过那么好的梦,他梦见过自己活得自由,梦见过自己在清晨柔和的风里走,梦见过深夜跳进海水里的漫天寒星。他在被时间封印住的小屋里看海,他想去履约,想去海上找那个影子。 他遇见过任姨,遇见过影子先生,他遇见过那么好的人 他头疼得眼前全是血色。这样的疼已经持续了相当久,每次都会吞掉他的记忆和逻辑,只给他留下大片空白,他遇见过那么好的人。 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会回看自己的一生? 骆炽看着那些不再混乱的画面,数不清的记忆像是轰然碎裂成了无数尖锐的冰碴,它们刺破他的皮肤钻进去,扎进他的耳朵里。 他听见数不清的声音在数他根本不知道的自己的罪,他没做过这些事,所以他才不会认,他大声地一件一件反驳,直到嗓子里溢出的只剩下冰冷咸涩的海水。 他没有弄丢妹妹,他没有害死任姨。 他没有做一个嚣张跋扈的二世祖,他打架都是有原因的。他没有仗势压人,没有做过不光彩的事,他的歌就是好听,他就是凭自己的本事才一路走到现在。 骆炽沉在冰海里,他猜自己大概是已经在海里溺亡了,但没关系,他能和这些声音吵到把它们全吵赢为止。 他的身体越来越沉,熟悉的病痛好像又全都找回来了,连张口说话都变得艰难……这有一点影响他的发挥。 但也没关系,他可以再用一点力气。 “我没有。”骆炽一开口就带出一连串呛咳,但他还是死死咬着牙,把剩下的话说出来,“我没有,做过坏事。” 然后他听见耳边的声音。 他确认自己又能听见一点声音了,很小,很模糊,像是隔着海水,但又的确听得很清楚。 那只耳朵在饱含着恶意的指控和诅咒里失去了听力,他其实也曾经在无聊时一闪念想过,如果还能听见,第一句想要听什么。 他醒不了多久,昏过去再醒来大概又是茫然的空白……但他还是抓紧这一点时间,努力让自己去分辨出那个声音,分辨出对方说的话。 他吃力地掀开一点眼皮,在淡红色的模糊视野里,看见影子先生。 影子先生握住他的手,回答他,嗯。 “第一百三十五个嗯。”影子先生说,“火苗,你还欠我一百三十四幅画。” 第33章 礼物 明禄带着骆家的消息进门, 恰好看到骆炽在明危亭的臂间仰坠下去,吓了一跳:“先生,小少爷怎么了?” 明危亭及时揽住骆炽的头颈, 手臂回护, 让人慢慢躺回去:“吓昏了。” 明禄愣了愣:“什么?” 明危亭坐回床边, 看向监护仪器上显示的数据:“有些负债,数目不少, 一两年或许还不完。” “这算什么事。”明禄听得哑然。“欠了多少?我们去结清就行了。” 明危亭摇头:“要他自己来。” 他换了团棉球,在手背上试了试,确认过足够柔软, 一点一点仔细沾去骆炽睫间仍残存着的水汽。 他在衡量自己是不是不该报出真实数字, 而是适当折半或是抹零。 在酒店的那晚, 骆炽曾经一再对他强调过, 自己对画的态度很认真。如果不是这种太有灵感的作品,少说也要三五天才能画完一幅。 等到养好身体开始动笔,大概就要半年时间。 三五天一幅慢慢地画, 就又是一两年。中间总要休息几天,或许就要三四年,再多休息一点, 五六年也说不定。 “只能自己来。” 明危亭把棉球换成手背,轻轻碰了下骆炽安稳阖着的眼睫:“时间上不急。” 明禄不明就里, 放下东西过去查看,确认了骆炽只是因为又熬过一次头痛发作,太过疲倦昏睡了过去, 才放心下来。 “是不愿意让别人帮忙吗?”明禄笑着说, “那也没问题,小少爷能力很强的。” 窗外天色渐暗, 明禄打开柔和的氛围灯,拉上窗帘:“既然这样,先生陪他慢慢还。” 明危亭很认可这个说法,点了下头,把骆炽的手放在掌心暖着,慢慢按摩着那些无力微蜷着的手指。 他算好了,数字不高也不低。 骆炽一向不肯赖账,那么骆炽就要好好地活五六年。 他会陪着骆炽,他可以帮忙拿着画架。如果骆炽没有思路觉得烦闷,他可以带骆炽去所有能促发灵感的地方,去看最漂亮的风景,去看每个地方的人。 不一定急着要在三五天里画完,画到一半就可以去风景里玩一玩、散散心。这样安稳地度过五六年,骆炽或许会觉得世界并不是完全无趣。 骆炽或许会愿意应他的邀请,彻底离开那片空寂无人的浓雾。 “对了,先生。” 明禄想起来意,回了桌边一趟,取过带来的东西:“客人都在招待了。” 骆炽眼下的情况,明危亭不可能离开病房,亲自出去处理那些无聊的事。 明禄把资料整理在了电脑里,他不清楚骆炽的听力恢复到了什么程度,有意模糊了说的内容:“荀家那边问,要人清醒到什么地步。” 明危亭颔了下首,示意他把电脑放在床边:“说出真相。” “或许不容易。”明禄低声说,“真相对她太重要,她就是为了掩盖和逃避这些,才会一直……我知道了。” 明禄忽然刹住话头,他迎上明危亭眼底的冷沉,想起被自己忽略的部分。 真相对骆炽才重要。 没有人听骆炽的话,但骆炽一直都在说。他只是想要一个真相,只是想把所有事都弄明白。 骆炽愿意用所有的家当,换一个萍水相逢的影子相信他没有做过坏事。 “我知道了,先生。”明禄说,“会让他们想办法。” 明危亭垂了下视线,不再开口。 他仍握着骆炽的一只手,单手打开电脑,在不靠着床的那一侧戴上一只耳机。 …… 明家对骆家主的招待很客气。 昨天凌晨,骆家主为了被扣押的集装箱,带着长子上了那艘泊在港口的邮轮。 骆承修不蠢,不会认为这是场无妄之灾。 他很快就托人打听到了骆炽那张票的门道,也辗转查到了明危亭带骆炽去的酒店,猜得到这场横祸是怎么砸在了骆家的命脉上。 虽然想不通这样的一面之缘,怎么会让明家这一代的“先生”亲自动手替骆枳报复……但这种事对骆承修来说,原本也不在必须要弄清楚的范畴里。 面对既成的事实,骆承修直接带骆钧上了邮轮。 骆承修把骆钧拖上甲板,对着带人过来的明禄解释,就是这个不成器的孽障害了骆枳,随便明家怎么处置。 骆钧幽灵似的被拖着,脚步踉跄,被父亲扔在甲板上。 …… 他并不是今天才开始变成这样。 从海上回来,就已经有人觉得骆钧的情形有些不对。 他似乎新添了某种停不下的古怪习惯,放着公司堆积的工作不管,必须一刻不停地去看那些获救名单、救援录像和最新救援进展。实在没有什么可看了,他又没完没了地去追查一些不起眼的旧事。 比如那个袖扣究竟是谁送的,比如多年前的某个快要崩盘的合同为什么会忽然变得顺利,比如公司前年遇到的严峻危机,简副总拉来的那笔资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的事在五年前最多。要是往回找到十年前,骆钧几乎能在所有年节收到礼物,过了几年就只剩下生日。 再后来生日也不剩,只有在公司形势最严峻的时候,那一两次突如其来的转危为安。 骆钧像是早就猜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所以在得到答案的时候也并不惊讶。 他因为这些答案越来越恍惚,整个人阴沉冷郁得几乎骇人,却偏要自虐似的一样一样去亲自确认。 他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这些人,为什么不早把真相告诉他。 被他逼问的分公司经理几乎要哭出来:“怎么是我们不告诉……骆枳不是和您说过吗!所有证据都给您了啊!” 骆钧被这个答案砸得喉咙里都泛起血腥气。他不信自己能做出这种事,于是他逼着对方把公司这些年的监控全都翻出来,一天一天地找。 ……找到监控视频的时候,几乎是一看到那个画面,记忆就从仿佛被潜意识本能屏蔽了的深处翻上来。 那天骆枳来公司找他。 骆枳已经很久没来找过他,那天来找他的时候神色也很平静,把手里的一个文件袋给他,很客气也郑重地叫他哥。 “哥。”骆枳对他说,“我刚知道,有些事你可能误会了。” 骆枳对他说:“那笔款是我托人打过来的,你可以去查,我会让人配合你……” 骆钧看着监控里的画面,他看着把文件袋暴怒地重重砸在骆枳身上的自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人总是会这样,当自以为是的成见已经深到极点的时候,眼里看到的就是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个答案,也会自己补全自己愿意接受的逻辑。 骆枳来找他的时候,他早已经认定骆枳是个不成器的顽劣的弟弟。所以他顺理成章地认为,骆枳一定是在污蔑简怀逸,甚至无耻地想要去抢占简怀逸辛苦得来的成果。 骆钧甚至相信,自己当时一定已经有所怀疑——这种怀疑只会激发更激烈的逆反和否定,只会让他更加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的骆钧本能地拒绝思考另外一种可能,拒绝相信和接受,居然是这样一个只会混日子惹祸的不成器的弟弟,在他最危急的时候有能力出手帮他。 比起骆钧无端发作的虚弱暴怒,骆枳反而冷静得有些异样,只是俯身捡起那个文件袋。 “我一直以为,你知道那些是我送给你的,我为这个很高兴。” 骆枳的视线落在他的袖口,又慢慢转向他的领带:“尘白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骆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哥,你需要我的礼物吗?” 骆钧被骆枳这种诡异的平静慑得沉默,被冒犯的怒气却又转眼更鲜明地升起来。 他一定是说了很难听和伤人的话,伤人到骆枳靠着门看他,反而慢慢弯起眼睛,轻轻笑了。 …… 骆钧被骆承修推出去,交给明家处置。 他这些天被罚跪的次数太多,脚下不稳地滚摔在甲板上,撑着手臂看骆承修:“父亲,我想知道。” 骆钧不是要问骆承修为什么要把自己交出去,他害死了骆枳,他活该的,他只是想知道另一件事:“那些礼物,是母亲帮简怀逸调换的吗?” 这件事中间有很多人在插手。 任尘白一直在假托他的名义骗骆枳。 任尘白告诉骆枳,骆钧很喜欢他的礼物,骆钧收到礼物特别高兴,骆钧其实很想把他接回家,只是担心会刺激到母亲,所以才只好暂时委屈他。 骆枳那时候的年纪还小,是因为相信了这些,所以才更开心地送他更多精心准备的礼物。 后来骆枳慢慢长大,开始察觉到其中的端倪,礼物就变得少了。 再后来骆枳不再送他礼物,只是在公司情况不好的时候插手帮忙。 再接着就有了那次冲突,骆枳来找他说清楚,他暴怒着把骆枳轰了出去……那以后,骆枳不再送他礼物,不再过问骆家生意的任何事,也不再严肃地认真看他。 骆枳只是一边打游戏一边漫不经心地叫他“大哥”,笑着说一些没什么要紧、也清楚他不会听进去的闲话。 骆钧把那当做是不尊重,每次都会生出无名火气,他从没仔细看过骆枳打的游戏。 他后来去玩了那款游戏,他这些天都不眠不休地在打,但怎么都没办法让角色活下来。 屏幕上的小人不顾一切地往前跑,躲开迎面撞来的地铁,躲开背后追着的恶犬和检察员,小人重重撞在栅栏上,滚到地上GAMEOVER,于是用掉一条命。 “你现在来和我翻这种旧账?!” 在他耳边,骆承修厉声问他:“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就算是你母亲换了又怎么样?” 骆承修寒声说:“骆钧,你母亲脑子不清楚。就算她真的做了,她也只是想让怀逸更亲近你,我不知道这种小事就能让你去害你的亲弟弟……” 骆钧摇头,他不是想翻旧账,也不是要给自己开脱:“是我自己的问题。” “是我先对弟弟有成见。”骆钧说,“是因为我。我要相信这个谎言,是我自己要信的。” “我已经对弟弟那么坏了,我不去保护他,不去帮他,我看着他被所有人欺负,他怎么能送我礼物?” “他怎么敢送我礼物,难道是要证明我是世界上最差劲的人?” 骆钧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所以我愿意相信这是简怀逸送的,我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查。” 骆承修面色冷沉,他看着这个越来越古怪和神经质的长子,用力把人扯起来:“骆钧,我告诉你——” “你不用告诉我,是我有事要告诉你,父亲。” 骆钧看着冷眼站在远处的明家人,他收回视线,依然看着自己的手:“父亲,您还记得我那个领带夹吗?” “那是弟弟送我的。”骆钧说,“不是简怀逸。” 骆承修的神色已经隐隐有了被冒犯的恼火。 他不明白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长子怎么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也不明白明家人为什么不来把这个罪魁祸首拖走,让这件事尽快了结,而是让他们就这样在甲板上狼狈地说些毫无用处的废话。 难道就是为了看他们的笑话? 骆家的笑话已经被人看得够多了,那条邮轮就是个噩梦。 他从一开始就根本不该同意这次出行,就不该让全家去那座别墅。 骆承修再也压不住上涌的剧烈烦躁,即使很清楚这是明家的地盘,这些天来越来越差的局面也终于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彻底失控,一巴掌重重甩在长子脸上。 “你弟弟没了,你是不是以为我不难过?!我要是知道他也在邮轮上,根本不会让你去见他!” 骆承修厉声开口:“我明明已经准备好好对他了!是你把他推下了海,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是,我过去是忽略了他一些,可我让你们害他了吗?!”骆承修死死扯着长子的衣领,“谁让你这么做的?!你怎么敢——” “父亲。”骆钧垂着头说,“领带夹,是弟弟送的。” 骆承修没想到他竟然还敢在这时候问这个,整个人几乎怒不可遏起来,剧烈地喘息着,盯着这个变得完全陌生的长子。 “我告诉您这件事,是因为这个领带夹的设计方,是一位很有名的设计师。” 骆钧像是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怒火:“这是我管辖的公司的生意,您不太了解,可能不清楚。” 骆钧说:“这位设计师,是一家跨国珠宝集团的创始人。” 骆承修一只手已经扬起来,却忽然在某个熟悉的字眼上蓦地顿住,原本强行压抑的激烈怒火也凝固在眼底。 骆钧报了个名字,笑了笑:“熟吗?父亲。” 骆承修定在原地。 ……怎么不熟? 怎么可能会不熟? 骆家借着给养子办的那场生日宴,和几家跨国公司牵上了线,正在抢几个钻石矿场的大项目,想要抢到矿场的开采权。 这种博弈一旦进去了就没法抽身,钱越烧越多,骆家不可能就地止损,子公司的资金流也全填了进去。 就是因为卡住了那批货,这几个项目正在烧的钱断了流,才会被天价违约金一瞬间烧出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你是什么意思?”骆承修的手脚忽然冰冷,他莫名有些天旋地转,好像是整艘邮轮都忽然晃了晃,“你说这个,什么意思?” 骆钧摸索着自己的领带,他的手在某个位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慢慢捋下去,好像那里依然有一个完好的领带夹。 任霜梅的人脉远比骆家广,这么多年和对手在商场上打得有来有回,反倒打出来惺惺相惜,在私底下早已经是一起喝茶的关系。 听说小火苗这些天睡不着觉,好想送哥哥一个礼物,任霜梅二话不说,带着他开车就去找老朋友喝了茶。 那位创始人年过七旬,最喜欢美术天赋好的孩子。看着任霜梅带来的男孩和自家孙辈一起玩沙画,看了几分钟那个孩子配出的颜色,差一点就把人抢去当学生。 这些都是他在后来,又去找那个在邮轮上曾经短暂聊过天的继承人,从对方口中一点点问出来的。 “是真的有天赋,可惜了。” 对方在国外,还不知道骆枳出事了,颇有兴致地给他讲老爷子是怎么喜欢那个孩子的色感天赋,怎么丝毫不吝啬夸奖地对他们说那些配色有多明亮浓郁、多活泼热烈。 对方还说,骆枳前些年一直断断续续都有寄画过去,老爷子相当满意,叫人送去过画廊参展。可惜这些年没怎么画了,问就说没有灵感,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虽然这么大的款项绝不可能拿交情来补,但要是骆枳出面,把违约时限再稍微拖一拖,总还算不上多大的事。 骆钧慢慢复述着这些,他在听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欣赏,他想如果他是个合格的哥哥,这时候或许就有资格与有荣焉地跟着骄傲。 可他只是被这些话慢慢地活剐着。 他努力去想骆枳为什么不画了,然后他觉得自己可笑,这种问题难道有什么必要去想。 “父亲,我是想告诉你。”骆钧说,“原本走不到这一步。” 骆钧说:“我们活该的。” 骆承修一言不发,狰狞盯着他,像是想从他身上看出任何一丝说谎的端倪。 骆钧却只是摇摇晃晃站起来,他走到明禄面前,交出双手:“我害死了我弟弟。” 骆钧问:“你们要怎么让我赎罪?谢谢你们帮我。” 明禄摇了摇头。 骆钧瞳孔颤了颤,忽然生出恐惧。 “我犯了错。”骆钧拦住明禄,“你们要折磨我,我对不起骆枳,他不能亲手报仇了,你们替他——” “骆先生。”明禄说,“你现在还叫他骆枳。” 骆钧忽然凝固在原地。 “你是骆家的长子,骆家将来的继承人。你下面有一个弟弟,叫简怀逸,一个妹妹,叫骆橙。” 明禄翻开资料:“这是你的亲缘关系,至于你要找的骆枳,他在那里面。” 明禄合上那份资料,抬手指向夜色下静黑深邃的海面。 “我们请来做客的是骆家主。如果你们已经结束了交谈,就请骆家主跟我们来。” 明禄转向仿佛失了魂的骆承修,有两个沉默精壮的船员由他身后过去,架住骆承修的手臂。 骆钧依然站在原地。 没有人再去看他,他甚至不配被惩罚,因为他根本就不配做一个兄长,他也从来都没有做过一个兄长。 他看着父亲被带进船舱,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记忆里的骆枳问他:“哥,你需要我的礼物吗?” 记忆里的另一个骆枳靠在船舷上,茫然空洞的目光慢慢挪动,不说话,吃力地抬眼看他。 在或许已经相当久的一段时间里,那是骆枳第一次重新认真看他,原来也是最后一次。 他还在叫骆枳,他不敢去碰那个名字。 骆钧抬起手,他仍然慢慢地摸着那条领带,他这些天一直在试图重新摸到那个领带夹,然后他就能相信这是一场梦。 他的手忽然停在领带的边缘。 骆钧的心脏以某种奇异的速度狂跳,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吃力地慢慢低下头。 ……他看见十岁的骆炽踮着脚站在他面前,灵活地飞快摘下了他的领带夹。 那个孩子捏着领带夹晃了晃,灵巧地飞跑起来,一晃就不见了。 骆钧慌张地追上去,他四处寻找着被自己弄丢的人。然后他看见二十三岁的骆枳靠在船舷边上。 骆枳认真地看着他,眼睛慢慢弯起来。 “不要笑。”骆钧磕磕绊绊地说,“不要笑了,难过就不要笑。” “你来恨我,来恨我。”骆钧说,“来惩罚我。” 骆钧几乎是在求他:“来罚我,我错了,我错了,小——” 他想要叫出那个曾经属于他弟弟的名字,可气流已经到了嘴边,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没有了说出这个字的能力。 他没有去帮他的弟弟,他看着那个名字被人抢走,所以他也不配再那么叫骆枳。 骆枳依然在笑,那笑意不达眼底。骆枳开口对他说了什么,口型和那天靠在办公室门上的骆枳重叠。 “哥。”那天出门前,骆枳最后一次这么叫他,“再见。” 骆枳常打的那款游戏的BGM在他耳边响起来,音效真实得仿佛身临其境。 他看见骆枳像是游戏里的那个角色,灵巧地捏着领带夹转身翻过船舷。 骆钧扑上去,抓住冰冷的夜雾。 风衣的衣摆在他眼前坠下去,一瞬间就被冰海吞没,没有涟漪。 第34章 糟了 骆钧后来一个人下了船。 天快亮的时候, 明禄让人带骆承修出来透气,还看见码头的雾里徘徊着一个人影。 骆承修的样子似乎也没有更好些。 像他这种利益至上又寡恩的人,明禄见过不少。 无非是什么都不如那些生意上的事重要, 又天然就轻视他人身心受的折磨。 小伤小病犯不上矫情, 人来人去也不值得在意, 没什么事真严重到了那个地步,非得要痛苦绝望死去活来。 直到现在, 骆承修甚至根本都不了解,他口中那个“已经准备好好对他”的儿子究竟都经历过什么。 骆承修甚至依然以为骆枳只是生了点病,身体不舒服。 他依然以为, 骆枳只不过是在邮轮上和骆钧起了争执, 又因为恰好邮轮发生意外, 和护着他的简怀逸一起被骆钧推下了倾斜的船舷。 骆承修把这当成是一场长子作为肇事者的意外。 明家又不是不讲道理, 于是也只不过是把骆承修带进了船舱里的会客室,请骆家主坐下喝茶,又找了个人给他念骆枳这些年来的伤情鉴定和病历。 会客室很古怪, 四壁极狭,墙上没有窗,顶又高得像是望不到头。不论怎么抬头看, 都只能看见空洞的漆黑。 骆承修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着面前那杯沏好的上等雨前茶, 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这些东西。 他匿在仿佛不带温度的阴影里,沉默良久才低声开口:“我知道了,是我的过失。” 原来那位明先生要的是这个, 怪不得骆家会被逼到这个地步。 骆承修用力攥了攥手掌, 他谨慎地措着辞,语气带有明显的生涩僵硬:“是我没有履行自己的责任, 这些年对他……” “你大概弄错了,骆先生。”明禄抬手打断,“背下来了吗?” 骆承修错愕愣住:“……什么?” “背得怎么样。”明禄慈眉善目,背对着门外投进来的半片灯光,抽走了他手里的那份伤情鉴定。 明禄的语调很和气,甚至像是对着某个只有十几岁、正为课业头痛的学生,正在进行最普通的一次抽查:“背下来了多少?” 骆承修的脑中短暂空白了一瞬。 他对危机向来敏感,这一刻没来由地生出浓浓不安:“他,他耳朵不好……” “为什么不好?”明禄问。 骆承修起伏的胸口忽然滞住。 “为什么不好。”明禄大概是以为他没听清,又问了一次,“骆家主,记得吗?” 骆承修打了个冷颤,后脊慢慢攀上寒意。 …… 他本能地意识到,如果现在回答不出,或许会有某些更严重的后果。 骆承修拼命搜索着脑海里残留的印象,他的身体僵在冷硬的水泥地面上,汗水慢慢从额头渗出来。 ……他并没有听得太认真。 也并不是不想去听,不想去了解,只是他那时候要考虑的事太多了。 明家究竟怎么样才能收手,要怎么样才能补上这次的亏空,要卖掉哪些资产才不至于让骆家瞬间垮台,大伤元气以后怎么才能不被环伺的对手分食。 骆钧那个样子恐怕指望不上了,简怀逸能撑起骆家吗?不对,他在想什么,难道真要把骆家交给一个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养子…… 被局面逼得来了明家,坐在这间会客室里,他满脑子装的全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在看那份伤情鉴定、看那些病历,听着人语调平板念经一样读出来的时候,虽然也短暂地对这些内容产生了些许概念,但很快就被更多的念头盖过去了。 …… 他甚至下意识生出了隐约的心烦。 他知道那个儿子受委屈了,他知道骆枳受了很多伤,可现在是什么时候?骆枳为什么就永远学不会懂事一些,永远要在他最忙乱最烦躁的时候给他添麻烦—— 然后他忽然想起,骆枳好像是死了。 骆承修抬起头。 他看着明禄,忽然想起刚才在甲板上,明禄对骆钧说的话。 骆枳就在那片水里。 骆枳的确学会了懂事,永远不会来让他心烦了。 “骆先生。”明禄叫了他一声。 骆承修回过神,他忽然看清了明禄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沙漏。 沙漏里的细沙正在缓缓流淌,速度很均匀,没有什么东西能拦住那些细沙,因为它们早已经没有了形状,只是在向下落。 明禄把那个沙漏放在桌上:“时间不多了。” 骆承修胸口也跟着那个沙漏猛然一沉,他骤然清醒过来,攥紧了拳竭力开口:“是……是被人打的,有人打了他……” 到这一步他都已经仅仅是推测,更不可能说得出再详细的部分。 骆承修很清楚这种答案不可能让对方满意,他看着细沙缓缓流尽,两个精壮人影缓缓走到自己面前,连瞳孔也不自觉微缩。 他被架着胳膊拖起来,走进更漆黑冰冷的甬道。 视觉剥夺带来的恐惧成倍增长,他听见自己软得吃不住力的腿被拖曳着踉跄,听见自己急促的大口喘息,也听见明禄在身旁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他在救你家的那个女孩,有七、八个人追他,他背着那个女孩跑,但跑不掉了,所以他回去把那些人引开。” 明禄说:“那些人恼羞成怒,一直打到他不动了。” 这些人后来都被骆炽收集的证据亲手送进了监狱,刑期会比他们的人生更长,要拿到当时情况的真实笔录并不难。 这些内容都已经备注在了拿给骆承修的那份伤情鉴定上,既然他没有背下来,明禄就再重新念给他听。 这一次,骆承修终于彻底把这些内容听进去。 他实在没别的可听,也没别的可想。 那些细节都真实得可怖,他几乎已经见到自己也被用同样手法细细地报复折磨,强烈的恐惧和压力让他控制不住地发着抖,冷汗不停淌下来。 视野里只有浓沉的黑,阴冷丝丝缕缕渗进皮肤,脚步声不轻不重回荡。 “骆家主。”明禄终于念完最后一个字,“你是不是曾经想过,那个孩子要是死在那一天就好了?” 骆承修的精神已经被折磨到极限,他在这样的指控里难以自控地暴怒起来:“怎么可能!那是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要这么想,我怎么会这么想——” 明禄沉默了片刻,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骆承修大张着嘴,愣在原地。 他的表情狰狞扭曲,冷汗淋漓淌下来,看起来几乎有些狼狈的滑稽。 ……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他做什么了?难道骆枳回来以后,他在逼死自己的儿子? 骆承修控制不住地烦躁起来。 他拼命摇着头,想要找出任何一件生意或是家族的事来思考,他不要再想这些东西……这些人最好现在就动手对他施虐。 对,最好现在就动手。 这些人最好现在就来报复他,来把骆枳受到过的伤害全对他做一遍,然后恩怨一笔勾销,这样他就不必再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折磨。 等骆家缓过一口气以后,他会以最快的速度把家族的资产转移,永远不再沾海上的生意。等闲下来,他会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回想和骆枳有关的事,他会去骆枳的墓前,陪那个儿子说一说话…… 明禄推开一扇门。 骆承修早已没了风度可言,瘫软着任人拖曳,像是滩泥一样被扔进去。 他闭紧眼睛,甚至是迫不及待地等着即将落在身上的那些拳脚。 这下就没什么可责备的了吧? 他用自己的办法还欠那个儿子的债了,他心甘情愿地受了骆枳受过的苦。 骆枳活着的时候,他作为父亲没能替骆枳挡下的那些伤害,现在都被人一样样还回来,施加在他身上,这样就能两清了。 骆承修焦灼地等着。他甚至开始考虑,一会儿是不是要故意激怒那些人再下手狠些,尽快让明家那边的火气发泄完,这样是不是就能让骆家有机会被留下一线生机…… 等待的时间有些过于长了。 骆承修终于隐约察觉出异样,睁开眼睛。 目之所及的全部范围里,只有不带一丝光线的浓深黑暗。 只剩他自己,没有其他人。 明禄带人走了。 骆承修手脚发软,隔了许久才挣扎着撑起身体,颤抖着伸出手摸向四周。 这里不止漆黑而且死寂,空间格外逼仄狭小。他甚至没有办法站直,四周像是厚重的铁板,不论怎么敲击,都只能听见自己的回音。 黑暗浓稠得仿佛已经成了液体,空气怎么都好像不够,他的胸口开始抽搐着痉挛。 骆承修发疯似的连砸带喊了一通,终于力竭,重重跌坐回去。 他吃力地大口喘息着,习惯性地要去翻出想法把脑子塞满,翻了许久却都一无所获。理智被这种钝刀子割肉累积起的恐惧击溃,终于只剩下了刚才听见的那些东西。 ……他是不是曾经想过,那个孩子要是死在那一天就好了? 如果没有……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是。”骆承修重重摇头,“不是这样。” “我是为了我们这个家,罚你是想让你长记性,想让你懂事,不是想折磨你。” 骆承修盯着眼前的黑暗,他的声音沙哑干涩:“我不是有意想折磨你。” “我没发现你病得这么严重,我不知道你那么难受了。”骆承修发着抖,低声说,“你这个孩子就是这样,什么话都憋着不说,为什么不说?你说了我就知道了,你——” “爸爸。”他听见骆枳的声音,“我死以后。” 骆枳说:“把骨灰也撒在海里吧。” 骆承修像是被什么冰冷的触感缠住了喉咙。 他闭上嘴,慢慢看向身后。 …… 骆枳很少对他说话。 不是骆枳的问题,是他不想去听。 要么是因为没有时间,要么是因为看到骆枳就心生烦躁——在他看来,凡是和骆枳有关的事,总会带来许多莫名其妙的麻烦。 骆枳带着妹妹跑丢了,然后妻子的精神状况就出了问题。 骆枳被找回来,然后家族生意的局面就忽然急转直下。 骆枳每次来骆家,都要惹得全家不得安宁。要么就是无理取闹,斤斤计较地去对付一个养子,让外人都来看骆家的笑话…… 他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同骆枳说话,是在任霜梅的葬礼上。 任家那个孩子没法接受母亲的猝然离世,听说是悲痛过度昏过去了,还在医院休养,所以是骆枳来扶的灵。 小小的男孩子,穿着黑色的肃穆正装,向每个来的人鞠躬。 每个人都要鞠一次躬,那个身影每次弯下去都像是再起不来,但又只是把双手攥到发抖,慢慢抬起格外苍白的脸。 骆枳的额头上带着点伤,被敷料盖过去了。 伤是因为和任家人起了冲突,任霜梅的遗愿是把骨灰洒进大海,任家人不同意。 争执之下老先生激愤地动了手,重重把拐杖砸在骆枳的头上,问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骆枳没能做成这件事。 他替任尘白扶灵,看着那一罐骨灰被安葬进风水最好的墓地,看着来往的宾客唏嘘慨叹。 烧尽的纸灰被风吹散,天色暗透了。骆枳还站在那个地方,一动都没有动过。 …… 葬礼结束后,骆承修没有立刻和其他人一样离开,是因为要接骆枳走。 任霜梅在的时候,还能把骆枳扔在任家帮忙照顾。 现在人已经不在了,又起了那种不好的冲突,再把骆枳留在这里就无疑不再合适。 骆承修就知道骆枳不可能给他省心——居然连葬礼都能和任家人起冲突,闹得这么僵,也不知道这下牵扯出的人情要怎么还。 他去找骆枳的时候是带了火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次见面,他的火气并没能发出来。 ……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骆枳看起来实在太不对劲了。 那天非常冷,天很阴沉,从傍晚就开始下雪。 等天色彻底暗下来,雪已经积得很厚。 骆承修的助理去拉骆枳,稍微一用力,骆枳就摔倒在了雪地上。 助理吓了一跳,连拉带拽地把骆枳带上车,骆枳的右腿僵硬地不会弯,怎么都塞不进座位里。 折腾了半天,骆枳才像是从某种完全同外界隔绝的状态里回神。 骆枳慢慢向助理道了歉,慢慢蜷缩起身体,慢慢坐在车后座的狭小空间里。 骆承修坐在副驾上,看着他们折腾,不耐烦地示意司机把暖风调高。 ……算了。 骆承修这样想。 他知道骆枳跟任霜梅的感情最好,任霜梅也没少为骆枳出气,打上门去找他的麻烦。 现在人没了,他还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去难为一个孩子。 “自己拿毯子。”骆承修沉声交代了一句,又忍不住皱眉,“你任姨过世,你怎么连哭一声都不知道?” 骆枳抱着膝盖坐了一阵,才稍稍抬起头:“过世。” 他轻声说着这两个字,音量很低,停了一会儿又问:“都会哭吗?” “有心的人当然会哭。”骆承修有些心烦,“要是有些人连心都不长,那就没办法了,强求也没用。” 那时候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骆承修在脱口而出后,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于是他等着骆枳顶嘴。 能顶嘴能反驳,起码也比这种像是丢了魂的样子强。 但骆枳什么也没说,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又把脸埋进手臂里。 看到他这个样子,骆承修的心里更烦,过了半晌忽然开口:“你要是难受,回家住段时间也不是不行。” 骆枳的肩膀轻轻颤了下。 他攥着手臂的手不自觉地使了些力,慢慢抬起头,看向骆承修。 骆承修其实刚说出口就后悔了,毕竟家里一定会被闹得乌烟瘴气,妻子的病这些年反反复复,怎么受得了骆枳跑到眼前去刺激。 “你就说……是远房亲戚的孩子。” 骆承修用力按了按眉心,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在我们家借住几天。” “我让人把你的房间安排得离主宅远一些,你平时不要出门,吃的我会让人送过去。”骆承修说,“过段时间,我在别的地方给你买套房子,你再搬走。” 他认为这是个很周全的主意,也已经尽力照顾了骆枳的情况,可说完了半晌,却都听不见骆枳的回答。 骆枳只是定定看着他。 骆承修的神色冷了些,扫了一眼后视镜:“回话。” “不。”骆枳慢慢地说,“不用了,谢谢。” 骆枳摇了摇头:“我去望海,任姨说,我可以去望海。” 望海别墅离任家的主宅不算近,夏天是个避暑的好地方,但这种数九寒冬的天气,任家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心血来潮要去那里吹海风。 骆承修见他自己识趣,也就松了口气,示意司机往海边开。 骆枳在车上坐了一会儿,那种丢了魂似的状态倒是好了很多。 骆枳因为刚才的状态道了歉,又礼貌地问骆承修,能不能拜托司机先送自己去一下海边,离望海别墅远一点,潮水涌得最凶的那种地方。 或许是因为父子间少有这样平静对话的时候,骆承修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车停在路边,骆枳下了车,就坐在礁石上看着海浪。 骆承修站在礁石下抽烟。 他这天恰好没什么急着要做的事,所以也有些难得的耐心留给骆枳。 骆承修看着骆枳从上车就一直攥着的右手:“什么东西?” “头发。”骆枳说,“任姨的。” 他偷偷剪下了一小段,一直藏在手心里,没有被发现。 骆承修皱了皱眉,他大概猜到了这是要干什么,虽然不明白有什么意义,但还是问:“给你找个东西装起来?” 骆枳摇了摇头。 他忽然张开手心,那些碎发被海风一卷,转眼就没了踪影。 “任姨喜欢海,说要睡在海里。”骆枳说,“任姨想让我当船长。” 骆枳说:“我会有一只小船,什么风浪都打不翻。” 骆承修最看不惯他这个样子,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躁又升起来,冷声开口:“行了,没有这种东西。” “闹够了没有?”天气实在太冷,骆承修捻灭了那支烟,耐心也终于告罄,“闹够了就上车,送去你望海。” 骆枳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骆承修彻底失了耐性,转身离开。 骆枳坐在他背后的那些礁石上,其实骆枳的声音并不算小,大概是为了让那些被风卷走睡进海里的碎发能够听见。 “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我会去找,找到很多喜欢我的人,找到很多高兴的事。” “我会找到一个喜欢的人,带来给任姨看。” “我会活下去。” 骆枳的声音发着抖,他断断续续地保证:“我会活下去,活到八十岁。” …… 冰冷的海水把他从记忆里拖出来。 不知是从哪里涌进了的水,越涨越快,这一会儿居然已经淹没了胸口。 骆承修狠狠打了个颤,他用力拨开那些水,用更大的力气去砸厚重的铁质舱壁。 他被涌起的咸涩海水拍在脸上,它们挤进他的口鼻,推出他肺里的空气,他的耳边只剩下汹涌撞击着耳膜的轰鸣的水声。 骆枳是这样睡着的吗? 骆承修本能地张开嘴急促喘息,却只能吞进去更多的海水。他终于发现到自己原来真是个很冥顽的人——冥顽到原来一直要到这种时候,他才肯去想这些。 他想起骆枳在海边说的每一句谎话。 骆枳是在那里撒谎,用最拙劣的谎话去骗已经不能教训他的任霜梅。小孩子说谎的语气根本不难分辨,难道他听不出?如果他听不出,就不会到现在还记得。 骆枳没有拜托过他什么,也没有和他说过要把骨灰洒进海里的话。 是他自己下意识想着骆枳会怎么对他说这句话,是他自己安慰自己,骆枳大概也想睡进海里,所以这个结果不算糟。 他在每个晚上睡前这样对自己说,睡在海里不难熬,骆枳并没受什么苦。 胸肺窒痛,耳膜撕扯。骆承修的意识开始一阵阵模糊,然后忽然有人把某扇门拉开,他和汹涌泄出的海水一起重重摔下去。 骆承修不住呛咳着,他猜自己可能是把肺也咳了出来,整个胸腔都是空的,只有火辣辣的疼和血腥气。他被人架起来去甲板上透气,明禄站在他身边,依然是很和气的神情。 “请小声一点,骆家主。”明禄说,“视频的声音不宜太大。” 骆承修瘫软在甲板上,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茫然地看着船下码头上徘徊着的人影。 ……什么视频? …… 明危亭摘下耳机。 视频的音量没造成什么影响。 明家的先生对折磨人不感兴趣,只是拖着进度条随便看了几眼,就合上电脑交给明禄,坐回骆炽床前。 骆炽阖着眼,气色还好,却睡得不算安稳。 他似乎正在一场不为外人知的梦里,呼吸有些急促,眼睫轻轻翕动,又有水汽无声沁出来。 明禄有些担忧:“要不要去叫医生?” “先不用。”明危亭摇了摇头,他查看过监护仪器的数据,拢住骆炽垂在床边的手。 他在学习根据骆炽细微的反应推测情绪,现在骆炽昏睡着,没有醒时的本能掩饰,并不算非常难以判断。 如果他没有猜错,骆炽应当不是在一场很差的梦里。 …… 骆炽在一场非常不差的梦里。 任姨过世后,他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了任姨。 骆炽一直在反省,反省了很多年。他想任姨一定是生了自己的气。 可能是因为他说了谎,被任姨一眼就看了出来,所以要罚他。 可能是因为他没能完成任姨的心愿,让任姨被困在了那片豪华无趣的墓地里,所以没办法来找他。 所以他经常去那片墓地,他把自己拴在那座墓上,从不走远。他已经违约了,所以一定不能让任姨无聊。 可他还是梦不到任姨,不论怎么都梦不到。最接近的一次大概是那场海难,他沉在水里,看见任姨的影子,欣喜地飞跑过去,却扑了个空。 第一次,骆炽在梦里见到了他好想见到的人。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他想假装自己活得超级无敌幸福,想编很多高兴的事说给任姨听,可他的身体好像融化了。 除了外面那个壳子,所有的东西全都化成了水,争先恐后从眼睛里涌出来。 他哭得喘不上气,咬着手臂想要忍回去,被任姨在脑袋上轻拍了一把,又被护在身后的手臂用力揉进怀里。 任姨低着头朝他笑,刮他的鼻尖嘲笑他,不轻不重地捏他的耳垂。 骆炽抬起手,胡乱抹掉那些眼泪。 “糟了。”他小声说,“糟了,姨姨。” “我欠了好多画,怎么欠了这么多,有一百多张。” 骆炽的声音超级小:“我可能要画到八十岁。” 第35章 余习 骆炽在梦里真心实意地发着愁。 任姨不帮他想办法, 居然还笑他,还点着他的脑袋要他好好还人家的账。 骆炽想要假装不高兴吓唬任姨,坚持了不到半秒就以失败告终。他低着头, 嘴角抿不住地一个劲往上抬, 笑容跟着停不下来地往外冒。 他好想任姨。想到打算去找任姨为这些年的事道歉, 他好像有好多事要道歉。 现在终于梦到了任姨,他却把要说的都忘了。 他只是努力把眼睛擦得更清楚, 去看清那张带着笑意的脸。他脑子里像是住了个会吃记忆的松鼠,总是会有大片的空白,有很多记忆被吃掉都没关系, 他不想忘记任姨。 任姨笑吟吟地抬起手, 又去摸他的头发, 把他像小时候一样圈在怀里痛痛快快地揉, 揉够了才终于慢慢松开手。 任姨弯下腰,用额头碰他的额头:“要开心。” 在望海别墅养伤的时候,每次任姨有不得不离开的事, 都会这么和他道别。 骆炽在那三个月里其实一直开心。 任姨有事走了,他自己留在别墅里,只要想到任姨会来就觉得开心。终于等到任姨回来了, 当然就更开心。 他其实怀疑任姨早就看出他假装腿伤还没好了,但任姨从来都不问。 任姨不问, 他就忍不住想再多偷一天。 他按着那条腿,坐在车顶上对着星星许愿,多一天吧, 再多一天。 等他长大了, 也陪任姨好多好多天,一直都不走。 他那时候觉得, 自己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偷,怎么只是摔了一下腿,就偷来了这么多值得高兴的事。 骆炽站起身,他不再假装腿上有伤了。他跟着一起站起来,想要追着那道身影一起走。 刚跑了几步,就被任姨回过身,不客气地点了两下额头。 ……他欠了好多债。 任姨最不喜欢欠债不还的人。 骆炽停在原地,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又去看任姨。 他想起小时候是怎么做的了。 骆炽把嘴角抬起来。他努力撑着身体站直,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好、更让人放心。 …… 大概是因为现在的他太没有说服力,这次的送任姨出门计划不太成功。 他看到任姨轻轻叹了口气,又走回来敲他的脑袋。 任姨牵起他的手。 骆炽回过头,忽然发现始终空白的空间变成了海滩和星夜。 沙堆上是明亮滚烫的篝火。篝火熊熊燃着,木头被烧得毕毕剥剥地响,不时就有火星被风托着飘起来,海浪也在这样的夜晚变得温柔。 任姨牵着他穿过人群,一直往前走,走到火光几乎快要够不到的地方,走到嶙峋耸立着的礁石旁。 骆炽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在这里看到了影子先生。 影子先生伸出手,任姨就把他的手放进去。 汽笛声在海的对面悠长响起,邮轮的灯光忽然照亮海面,骆炽的视野变得一片白亮。 梦里的一切都在这片白亮中渐渐消失。 骆炽重新站在浓雾里。 …… 他在这里面休息了很久,第一次忽然觉得发急。 这里有他的记忆。他一直像穷光蛋恶龙一样守着这些记忆,在里面挑挑拣拣,吃力地找出一小段足以做睡前故事的片段来安稳入睡。 然后更多记忆里攀出的荆棘蔓延滋长,捆上他的身体,绑住他的手脚,让他一直留在原地。 他不要留在这了。 他不知道怎么出去,所以就凭着直觉往汽笛声响起来的方向跑。 他发现自己在被这片雾吞噬,越是跑吞噬得就越多,但没关系,在彻底消失前他要看看外面。 他记得外面是医院,他不太喜欢医院,不过问题也不大。 他要看看外面。 骆炽撞出了那片雾。 他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的形状和轮廓,但他闻见了海浪的味道,有凉爽的水花被海风卷着飞起来,轻轻沾着他的脸。 …… 明危亭抱着骆炽,把他小心地放在躺椅上。 邮轮上同样随船医生,相应用来休养的病房已经改造完成。荀家另外又派了人来,需要的医疗设施也一应置办齐全。 确认骆炽的身体状况基本稳定后,明危亭把他带回了邮轮。 他们在清晨回来,风还没被晒得发烫,但也已经基本褪去了夜间的寒冷。 天气很好,太阳从云间冒出来了一点,是种极高饱和的偏红的暖橙色。 骆炽的身体忽然在他怀里微弱挣动。 明危亭及时护住他,准备让禄叔把制氧机取过来,抬起视线正要开口,忽然怔住。 骆炽枕在他臂间,慢慢张开眼睛。 和之前每次醒来不同,骆炽的神色有些茫然,目光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 明危亭看着他,低声开口:“火苗。” 骆炽轻轻眨了下眼。 他下意识去辨认对方的口型,然后他想起自己能听得见一点声音,那些声音被缓慢运转的齿轮处理,再一点点得出答案:“火苗?” 明危亭慢慢握住他的手。 明危亭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骆炽的头发。发现骆炽依然没有抗拒,掌心覆落的力道就稍微深了一点:“你是谁?” 骆炽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把一大堆不能丢的记忆大包小裹地带在身上,守财奴一样牢牢抱着,一刻不停地跑出了那片雾,唯独好像忘了带着这个。 幸好对方似乎也并不一定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等了片刻,就按了按他的发顶,微微摇了下头。 接着,那个声音又用同样轻缓的语速,慢慢问:“我是谁?” 骆炽轻轻弯了下眼睛。 他记得,一本正经开口:“债主。” 明危亭看着他,微蹙了下眉。 骆炽把他的神色看在眼睛里,慢慢咬了下舌尖,眼底淌出一点得逞的神气的笑。 明危亭第一次见到骆炽有这种神色,虽然不明就里,回过神时,却发现自身已经本能地跟着露出笑容。 他想这一定是因为骆炽现在的状态,骆炽比之前有所恢复,他牵挂骆炽的身体,这时候放了些心,就忍不住跟着高兴。 可他心里还压着刚才那个骆炽答不上的问题,所以笑意也只是稍停了一刻,就被敛去。 “影子。”骆炽这回好好作答,“影子,先生。” 跑了那么久,骆炽其实已经很疲倦,对这个身体也依然很力不从心。像是在很远的地方一点一点地牵动引线,才能做出相应的动作。 但他还是耐心地攒起力气,好让回答足够清晰和流畅。 骆炽把这几个字念得很轻很慢,每个字都要先自己含上几秒钟,再郑重地、格外仔细和标准地念出来。 骆炽休息了一会儿,又控诉他:“债主。” 明危亭这次的确理解了他的意思。 ……按交易规则来论,骆炽给出的只是那一张画的定价。 即使他给出的价格翻再多倍,也没有道理用同等价格购得更多对方的画作。 明家历代的“先生”,大概也从没做过这样不合规矩、强买强卖的事。 明危亭定了定神,他还在整理思路,试图找出更合理的参照。骆炽却已经耗尽了攒出的最后一点力气,头颈慢慢垂下去。 明危亭及时抬手垫在他肩后,让他有所依靠借力。 骆炽虽然力竭,却还是醒着的。他努力不让眼睛合上,认真看被日出映得波光粼粼的水面。 “任姨。”骆炽轻声说。 明危亭听见了他的声音,他此刻就在骆炽左手边,也不特意调整位置,在骆炽的耳边慢慢问:“记得任姨?” 骆炽轻点了下头,闭上眼睛。 明危亭侧过脸,他看着骆炽的眼睫极慢地合拢。 …… 他们刚才的对话很轻松,骆炽甚至一醒来就有力气跟他开玩笑,就像在酒店里的时候一样。 可他已经犯过一次很严重的错,所以他这一次不会再只是以为什么事都没有,放心地抱骆炽去休息。 明危亭握住骆炽的肩膀,放轻力道晃了晃。 骆炽被晃得惊醒,下意识睁开眼睛。他的心神还困顿,那双眼睛的雾气后是汹涌到足以将人生生溺亡的难过茫然,却又在下一刻彻底醒过来。 醒过来的骆炽轻轻地眨眼睛,看到影子先生,眼里就慢慢溢出一点笑。 明危亭看着那双眼睛。 他回忆着医生给出的全部参考资料,再同酒店发生的全部经过联系对照,终于渐渐能够分辨出其中的区别。 醒着的骆炽见到了影子先生,是真的觉得高兴,笑也是真的。 骆炽容易满足得过了头,遇到一点值得高兴的事就会觉得幸福。但那些难过又来得太深重太压抑,终于在某一个节点,骆炽完全不再有能力去处理它们。 所以骆炽把自己也分开。他留下一个伤痕累累的自己去殉那些处理不了的痛苦和难过,永远沉在浓雾里。剩下的自己出来透气,出来找开心的事,出来让关心他的人放心。 直到邮轮到的那天,骆炽在沙滩上被找到……那个时候的骆炽,终于不再有任何力气和外界交互,留给所有人的也只剩下一个暂时活着的空壳。 在酒店那晚的失误,并不是没有让骆炽更开心。 明危亭没有分辨出那团火,没有察觉那团火已经被恶意环伺,没有发现被荆棘毒刺纠缠着勒住身体,正在慢慢窒息的骆炽。 那些已经造成的痛苦、伤害和绝望,并不是只要不去想不去触碰,就会自行消失。 是自己做错了事,没有穿过那层活泼得叫人放心的光晕,走过去抱他。 不能再犯一次错。 “火苗。”明危亭说,“我们去做高兴的事。” “做很多高兴的事,比你之前遇到的全部难过还多。” 明危亭看着他:“把所有的难过都解决掉。” 不能只是自作主张,不能就只是草率地把难过的自己全关起来。 骆炽没有恢复分辨能力,所以也就还没有发现,被他自己关起来的部分已经越来越多……甚至包括了他对自我的全部认知。 “不要着急。”明危亭说,“你不用急着高兴,没关系。” “也要高兴,有高兴的事就要笑。” 明危亭慢慢地告诉他:“也可以难过。” 骆炽的眼睛轻轻闪了下,他已经猜出了“火苗”是在说自己。 明危亭的语速很慢,刚好够他继续理解剩下的话。 骆炽一边听一边稍稍睁大了眼睛,他因为对方的说法有些惊讶,轻轻摇了下头:“我不……” 他想说“我不难过”,胸口深处却忽然泛起陌生的痛楚。骆炽甚至来不及反应就闷哼一声,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失去平衡栽倒下去。 他落进明危亭的怀里,被明危亭抱着坐在甲板上。 骆炽的额头不断冒出冷汗,身体越蜷越紧。 他只带着那些高兴的记忆出来,脑海里更深的部分依旧混沌茫然。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冷汗里轻轻喘息着,睁大眼睛看向身旁的人影。 他只是想着出来看一看,能看多久就看多久。 他太想出来了,即使这样的代价是他自己会消失,也还是想出来看看任姨,看看影子先生。 …… 赶过来的人被明禄拦住,无声退回船舱。 明禄没有让人靠近,亲自守在不远处。 他回船上,原本是来说骆夫人的事。 骆家闹得惊天动地快要塌了,骆承修住了院,可能暂时没有办法再来喝茶。骆家那个女孩大概是承受不住打击,从家里跑出去,现在还没有找到…… ……但这些事完全不重要。 明禄让人去取制氧机,又提醒客房部主管,下次要在躺椅附近铺厚实柔软些的地毯。 明危亭跪坐在甲板上,牢牢护着骆炽:“火苗。” “火苗。”明危亭一点一点放松手臂,“看着我。” 事出突然,幸好他没有让骆炽摔到。 明危亭索性不站起身,只是揽着骆炽的的身体,一遍一遍抚过他绷紧到打颤的脊背。 骆炽痛得不会动,却依然不知道防备他,只是睁大了眼睛,一只手僵硬地垂在身边。 明危亭揽在他背后的手攥得骨节分明。 他垂下视线,面上却依然不显,只是握住骆炽的手,把自己的袖口放进去。 “高兴了要笑。”明危亭轻声问,“难过了要怎么做?” 骆炽慢慢理解了问题,慢慢闭上眼睛。 他并不是在回避这个问题,他在努力找答案。 ……不只是影子先生问过他这个问题。 任姨也问过。 因为被所有人认定是他弄丢了妹妹,他当初总是和家里吵。越是没人听他的、没人信他的,他就越要硬邦邦吵回去。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知道自己连累了任姨, 任姨和骆夫人从小就一起长大,这次却完全站在了他这一边。任姨在所有地方替他说话,反驳当初关系那么要好的朋友,最后终于彻底闹僵,几十年的关系就那么断了。 他被一个人……他不记得名字了,应当是任姨的儿子。 他瘸着一条腿,被任姨的儿子悄悄领上楼,看见任姨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整理那些被骆夫人撕碎的照片。 那之后骆炽就再也没闹过。 他不再拼命反驳这件事,也不再想对所有人说清楚……他告诉自己这没什么。 这没什么。 他堂堂大火苗男子汉,不因为这个难过。 可任姨却不知道怎么发现了这件事。 那天任姨坐在他的床前,紧紧抱着他,哽咽着不停对他说对不起火苗对不起。 任姨的手好凉,他被吓坏了,用力回抱住任姨,想把自己胸口的温度分过去,又低下头去给任姨呵着气捂手。 任姨却只是问他,难过了要怎么做。 影子先生现在也问他这个问题,说明答案很重要。 任姨教过他,是他忘了。 在任姨过世以后,这一招就不好用了。 但他还记得,他当然还记得,任姨教过他的所有东西他都不会忘。他只是需要想,需要回到那片浓雾里,把这个答案翻出来…… 骆炽握住明危亭的手腕。 他的手发着抖,手指甚至用不上什么力气,用了很长时间,才让僵硬的手臂轻轻向回收了下。 明危亭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一点力道,立刻跟着他抬起了手。 骆炽拉着他的手,吃力地探向自己的胸口。 ……难过了要怎么做? 明危亭跟着那只手,逐渐抬起视线。 他完全把主导权交给骆炽,骆炽的手指只要稍微动一下就行了,他会立刻补上相应的力道。 骆炽坐在他面前,眉宇间依旧茫然,只是循着记忆里的力道动作。 骆炽把他的手千里迢迢拉向自己的胸口。 明危亭跟着他,隔着柔软布料下负痛悸颤的胸肋,把手掌落在骆炽冰冷的左胸前,一点一点按实。 那颗心脏在胸腔里挣扎,虚弱地死命撞着他的手。 “……疼。”骆炽说,“好疼。” 第36章 母亲 明禄带着制氧机, 放轻脚步过来。 明危亭盘膝坐在原处。他把骆炽揽进怀里,放轻力道按摩着骆炽的胸口,空着的手轻轻揉骆炽的头发。 他的手掌温热, 覆在骆炽的胸口, 一点点把那些横冲直撞的痛楚安抚下去。 骆炽尚且说不出自身的感受, 但毕竟能感觉得到。疼痛稍一减轻,就有些讶异地抬起眼睛, 看向影子先生。 明危亭同明禄点了下头,接过对方递来的呼吸面罩,又迎上骆炽的视线。 他发现骆炽恢复得非常快。 只是这一小会儿功夫, 骆炽已经不再发抖, 刚才还痛到蹙着打颤的苍白眉睫, 也已经重新放松释开。 骆炽睁着眼睛看他, 神色认真专注,像是要说话。 明危亭收拢手臂:“怎么了?” 骆炽慢慢眨了下眼睛。 明危亭以为他是没力气开口,肩膀俯得更低, 想要靠近去听,耳侧忽然被凉意轻轻擦过。 骆炽攒了半天的力气,一击得手, 抬起来的手晃了下就坠回身旁,淡白唇角满意地抬起来。 “是夸您厉害, 先生。”明禄看着错愕怔住的明危亭,不由笑了,帮忙解释, “任夫人这么夸小少爷。” 望海别墅留下的那些录像, 任尘白刚整理完成,就被他们连同母带一齐带走, 正好省下了不少工夫。 明危亭要照顾骆炽,还没有太多时间去细致查看那些录像,所以对这个动作还不熟悉。 明危亭听过明禄的解释,轻声问:“夸我?” 骆炽又眨眼,这次笑意也明显淌出来,他明确地点了一下头,才闭上眼睛。 明危亭摸了摸骆炽的头发。 他发现自己每次看见骆炽这样朝他笑,都总是忍不住跟着想要觉得放松高兴。他想骆炽其实才厉害,不论什么时候,都能轻易让别人跟着开心。 所以他也抬起手,学着摸了摸骆炽的耳朵,轻声说:“厉害的火苗。” 骆炽的身心已经完全放松下来,被潮水似的柔和倦意吞没,呼吸清浅安稳,靠在他肩头睡熟。 这次终于连最细微的悸颤也不再出现。骆炽的呼吸状况很稳定,制氧机也暂时不需要派上用场。 明危亭把呼吸面罩递还给明禄,抱起骆炽,放回躺椅上,又把薄毯替他盖好:“禄叔,什么事?” 明禄叫人收好制氧机,让开些距离,让客房部的人把地毯铺好:“那家人的事。” 骆炽的听力已经有所恢复,他的措辞就更谨慎:“他们遇到了点麻烦。” …… 并不仅仅是遇到了“点”麻烦。 骆家主被请去喝了一宿茶,直到第二天上午,才终于被明家的先生想起来,把人暂时放了回去。 骆承修被送回骆家,依然没看见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的骆钧,倒是意外撞见了从学校回来的骆橙。 骆橙的状态很奇怪,像是被什么吓得不轻,惊弓之鸟似的躲在家里。不论谁问什么都不回答,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出门。 ……只不过,还没过去多久,就连这个家也不再让她躲下去了。 明危亭正在查看骆炽的体温,闻言抬了下手,示意等走远些再谈。 清晨的海风很清新舒服,但温度终归还偏低,一条薄毯或许不够。 明危亭脱下外套,也覆在骆炽身上,停下来想了想,又把袖口放进骆炽松松蜷着的手指间。 明禄看着他的动作,不由带了点哑然:“先生。” 骆炽睡得熟,手指虚握着不受力,怎么都放不好。 明危亭正在思索怎么能让衣袖不滑落下去,听见明禄的声音,就抬起视线。 “这边。”明禄示意,“能看见,几步就能过去。” 有一些事、有一些人,他们不会当着骆炽的面聊,也永远不会让骆炽听到。 ……但在骆炽听不到的地方,要保证依然能见到人,能随时赶过去,位置的挑选就变得有些苛刻了。 明禄开始考虑要不要叫人在这里加一张咖啡桌——或许还可以再加一把遮阳伞,放两把椅子。 等骆炽的身体再恢复些,也能坐在这里画画,在这里看风景。 明危亭走过去,他抬头确认了下骆炽的位置,接过电脑:“因为任尘白?” 知道他是问骆橙忽然不对劲的缘由,明禄点了点头:“任尘白之前给她打的那通电话,对她的打击好像很大。” 骆橙最在乎面子,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为了这个,甚至从来不准骆炽在学校里出现。 那通电话逼着骆橙在舍友面前坦白,强迫骆橙一句一句说出了自己做过的事,舍友们错愕难解的视线当时就压垮了她。 骆橙挂断电话就逃了出去。 她脑中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远远地逃开了那个寝室和那所学校。 那之后她就一直躲在家里,把门窗全都反锁,什么消息也不听,什么人也不见。 要是骆家接下去没有再出意外,她这样躲着倒也没什么。 但骆承修被送回来,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狼狈不堪,人也萎靡着几乎不太清醒。 骆钧不知所踪、简怀逸躺在医院起不来,总不能去找骆夫人。管家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壮着胆子去敲了骆橙的门。 骆承修强打起精神,让人扶着,勉强换了身衣服。 他腿上无力,只好坐了轮椅,被人推到骆橙的房间门外。 骆承修亲自敲门,让骆橙从房间里出来。 他对骆橙的要求并不苛刻,只是想让随身秘书带骆橙去拜访几个朋友,问问能不能借来些资金转圜。 资金缺口太大,只是随身秘书出面完全不合适,至少要有骆家人在,才能显出诚意。 骆橙什么也不用做,只要跟着随身秘书去就行了。 “小橙。”骆承修低声说,“你帮一下爸爸。” 大概是黑暗里被海水淹没的恐惧太过强烈,直到现在,他依然觉得胸肺里灌满了咸涩冰冷的海水,只要开口就会带起一串咳嗽:“爸爸没办法了,你帮一下爸爸。” 不论外面的人怎么劝说,骆橙依然不肯出声,也不肯开门。 “没有资金,我们家会垮。”骆承修的声带有些嘶哑,“你成年了,也该做一点事……” 骆橙的声音打着颤从房间里传出来:“我成年了,爸爸你就要卖了我吗?” 骆承修的手臂僵在门前。 他实在不明白骆橙怎么会这么想。 他甚至完全没想到,骆橙竟然会产生这种误会:“……什么?” “二哥给我说过,我知道这种事。”骆橙颤声说,“只要我去和随身秘书一起借钱。到时候让我签字,然后借钱的人就变成我了。” 骆橙完全被恐惧挟制,不停地说下去:“然后家里有了钱,熬过去了,我就会变成被执行人,我会欠人家好多的钱……” 骆承修扶着门,像是又一次被推进了冰水里。 他几乎怀疑自己是还没从那艘邮轮上下来了,不然为什么会天旋地转得这么厉害? “谁和你说的?骆——不对,他不会教你这种恶心的东西。”骆承修哑声问,“简怀逸?” “简怀逸这么教你的?他教你这个干什么?” 骆承修问:“他告诉你,我们迟早会卖了你?” “去年家里的生意也不好,你们就开始给我挑联姻对象了……我知道!现在你们果然又来找我了!” 骆橙被他逼问得走投无路,崩溃着哭喊出声:“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些人!我不想嫁给他们,我不想被卖掉……” 管家心惊肉跳地扶着骆承修,想要开口劝骆橙先冷静,却被骆承修几乎阴森的冷厉视线慑了回去。 “简怀逸告诉你,我们因为生意不好,会为了钱把你嫁出去,说不定以后还会让你去签那种合同。” 骆承修缓声说:“然后你就信了。” 大概是他的语气太森冷,骆橙也被吓住了,抽噎着不敢再顶嘴。 骆承修看着那扇紧紧关着的门,他的胸腔心肺都火烧火燎的疼,嗓子里全是血腥气,思维反倒更清醒了:“你是因为这个急着跑出去做什么明星,想要自力更生?” 骆承修问:“所以你真的觉得我们会这么做?你信他不信我们,还帮他把淮生娱乐从你哥哥手里抢走了?” 骆橙只知道哭,哭得他心烦意乱,扬起手里的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门上。 世界短暂清净了,骆承修死死按着额头,仿佛有个泛着寒气的钻头正往他脑子里面钉进去。 ……这一两年,他的确给骆橙挑了几家门当户对的关系,有意让骆橙去跟几个世交家的小辈相处过。 可这也只是因为骆橙成年了、上了大学,已经到了可以自由恋爱的年纪。 他没想过强迫骆橙去家族联姻,家里有骆钧在,骆橙要是觉得人合适就处一处,不合适就算了。 骆承修和骆钧都不是多温和耐心的脾气,不会平白去和骆橙解释这些,他也从不觉得有解释这种事的必要——骆橙为什么会误会他们? 骆橙怎么能因为这种事误会他们? 难道就因为他挑的人叫骆橙不满意,所以骆橙就这么想他?甚至去相信这么明显的挑拨的话? ……这就是他亲手养出来的女儿? 骆承修忽然想起骆枳。他下意识回头寻找,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找什么,或许是在找某个抱着胳膊、平静看着这场闹剧的影子。 骆枳一直都在针对简怀逸。 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骆承修都没有丝毫怀疑过这个认定。 骆枳不接纳简怀逸的理由太多了,多到随手就能捞出一大把,所以在骆承修看来,这种针对从一开始就没有详细了解和调查的必要。 所以骆承修也从没仔细听过,骆枳对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骆枳。”骆承修扶着门框,他的手筛糠似的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骆枳,是不是让你们提醒过我?” 管家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低着头噤若寒蝉:“家主……” “说!”骆承修厉声喊,“就在这说!” 管家吓得半点也不敢再拖延,只好硬着头皮,如实把话全重复了一遍。 骆枳说过,骆橙和母亲的性格相似,要好好引导,不然会出问题。 骆枳说过,简怀逸会和母亲跟骆橙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这些话在骆承修和骆钧听来或许不屑一顾,但骆橙会信。 骆枳说过……如果把骆橙交给他来教,不会教成现在的样子。 “家主,他没对我们再说什么特别的话,就是每次和您说的那些。” 管家小心解释:“这些他跟您也说过很多次,您应该也记得。至于再多的,就真的没了……” 骆承修沙声说:“我不记得。” 管家愣了半晌,心知又说错了话,闭紧了嘴战战兢兢低头。 骆承修听着这些话,反而从那种择人而噬的暴怒里慢慢冷静下来,看着那扇敲不开的门。 他完全不记得骆枳对他说过这些话。 骆枳小时候,他心血来潮,或许还会稍微施予些耐心。等到骆枳长大,就越来越叫他心烦。 他嫌这个儿子顽劣,嫌这个儿子不成器,嫌骆枳性情乖戾跋扈,不识时务不懂分寸……总之成见既然已经铸成,责任根本用不着特意划定。 ——难道还有什么可讨论的? 挑拨养子和家里关系,搅得全家上下不得安宁的,难道不顽劣乖戾、不令人生厌? 到处打架惹是生非,连网上都到处传着以势压人的名声,难道还不跋扈? 这些年来,骆承修从来都是在面对着自己眼里的那个骆枳。 他根本就没去认真看过真正的骆枳,于是他只能从别人的口里去问,只有在明家把那些东西放在他眼前……不,即使是放在他眼前也没有用。 只有逼着他去背,去亲身体验一次,他才能看见那个儿子的极模糊的轮廓。 “把锁拆了。”骆承修说,“把她弄出来。” 他们的音量并不低,骆橙在门内也听见了,大概是慌乱起身后退的时候碰倒了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一声闷响。 “骆橙,你自己衡量,咱们家或许快要垮了。” 骆承修说:“你可以一直躲在里面哭,哭到这套房子被银行收走,公司也全去抵债。” 骆橙似乎根本没想过这种后果,哭声骤然停了,门里寂静一片。 骆承修嘲讽地低笑了一声,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想起这原来是自己养出来的女儿,摇了摇头:“算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荒唐可笑。 这种时候了,他在想的,竟然是如果当初真的把骆橙交给骆枳带,会长成什么样。 骆枳是任霜梅带出来的孩子……如果真有那个机会,骆枳应当会很清楚怎么教养妹妹,怎么引导骆橙吧。 骆承修整个人靠在轮椅上,疲惫得厉害。 他被拖下邮轮时,虽然痛苦恐惧,却也没有这样疲惫。 而这种强烈的疲惫,在看到骆橙竟然真的因为这种话不再哭个没完,甚至苍白着脸色颤巍巍打开了门锁的时候,终于彻底吞噬了他。 骆橙看着轮椅上的父亲,她才意识到骆承修虚弱到了这种地步,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爸爸——” “别过来。”骆承修说,“去把脸洗了,换身衣服,跟随身秘书出门。” 骆橙似乎终于理解了这一次危机的严峻地步,她紧紧咬着下唇,不敢顶嘴,红肿着眼深埋下头。 骆承修叫人把自己推离了走廊。 “骆总。”随身秘书低声问,“要借多少……” “随便吧,愿意借多少就借多少。”骆承修说,“没人借就算了。” 秘书吓了一跳,他没想到骆承修会说出这种话,定了定神才又劝:“骆总,情况没那么糟,只是一个窟窿有了亏空。” 秘书低声说:“最差的情况,我们可以卖掉一部分资产抵债,再把那几个公司破产清算,及时断尾求生……” “然后呢。”骆承修问,“把保下来的烂摊子给大少爷,简少爷,还是骆橙?” 秘书滞在原地,张了张嘴,竟然没答得出来。 骆承修甚至还有心情嘲讽地笑了一声。 这些年做生意,遇到的槛不少,比这次更危急更凶险的也不是没有,可这次他忽然觉得灰心。 不只是因为那个明家,只要那位“先生”不认为惩罚结束,就算他们真的拼上伤筋动骨熬过去了,也还有下一个更严重的打击等着他。 这当然也让他觉得深深忌惮又格外无力,可又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他的长子半疯不疯地到处游荡,到处找那个丢了的弟弟。他养大的女儿眼里,父亲还不如家里要破产、住处要被收回重要……至于那个养子,又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勾当?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他的确可以想办法去解决面前的困境,他只是忽然不知道,这件事还有什么意义。 骆承修摸着桌上的茶宠,忽然被脑海里的一闪念怔住。 ……骆枳交出淮生娱乐的时候,原来是这种心情吗? 因为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意义,所以索性不要了。 骆枳掉在海里的时候呢? 在那幢别墅里,骆枳站在那间破破烂烂的小屋窗口,看着海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 那个时候,还有什么对他有意义吗? 骆承修被自己的闪念莫名骇出冷汗。 第一次,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去回想,自己那天都对骆枳说过什么。 他都对骆枳说了什么?那天他坐在餐桌上,还觉得自己今天的语气已经好得给足了骆枳面子。 “你来这干什么?” “又有什么打算,还想在这儿闹一场?” “那就别在这碍眼。” “该去哪去哪,没人管你。” …… 骆枳那天的表现究竟为什么那么反常? 反常到好像已经被疲惫吞没了,像是一台彻底生锈濒临报废的机器,缓慢地重复他的话,缓慢地回答。 骆枳对他说,不想来这。 那是望海别墅,是骆枳当初在他的车上,唯一想到要去的地方。 ……也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吗? 骆承修被门铃声强拉回心神。 管家忧心忡忡地把来人引进来,走到骆承修身边,低声和他汇报来意。 骆承修听着,眉头越蹙越紧:“让他们带走夫人治疗,明家就放那批货?” 管家攥了攥掌心的汗:“对。” 这对他们来说,算是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喜讯——来的是荀家人,荀家一直在医疗领域深耕,说不定真对夫人的病有办法。要是还能换回那批货,那就更是能叫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是不是因为……因为知道他重视亲情,明家心软了?” 管家低声说:“要是同意了,夫人或许能想起来……” 这些话让刚换了衣服回来的骆橙听见,她打了个激灵,脱口而出:“不行!” 骆承修抬起头,平淡阴沉的视线落在骆橙身上。 骆橙从没被父亲这样看过,她忽然生出强烈的恐惧,仿佛有什么抓不住的东西正在流逝。 但即使是这样,某种更直接、更强烈的恐惧还是促使着她开口:“爸爸,他们一定会折磨妈妈的,不行……” “骆橙。”骆承修慢慢地开口,“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骆橙的脸色骤然惨白。 “我记得,你和你妈妈的感情好像没这么好。” 骆承修说:“你一直都是不太亲她的……这倒也不怪你,你妈妈也不怎么在意你。” 骆夫人的眼里只有简怀逸,大多数时候都把其他人当做空气。至于骆橙,更多的时候还是由父兄带着,很少会和母亲单独相处。 骆承修问:“你怎么忽然这么护着妈妈?”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骆承修甚至笑了笑,“说给荀叔叔听。” 骆橙死死闭着嘴巴,身体不住的发抖。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知道什么,只是因为任尘白不肯放过她,一直在不断给她发纪录片的片花……那些似是而非的影像,让她这些天一直在做梦。 她完全不记得梦里都发生什么了,只是格外清楚醒来时那种近乎窒息的恐惧和慌乱。 而在刚才,听见管家那句话的时候,这种恐惧慌乱忽然就汹涌地扑出来,把她淹没在了当场。 骆承修比之前缓过来一些,撑着轮椅站起来:“荀先生,能先在我家给夫人治疗吗?” 荀臻是按照明危亭的吩咐来的,他也没想到还会有这种情形,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明禄。 发现对方没有回绝的意思,荀臻就点了点头:“也不是不可以……令夫人现在状况怎么样?” “前两天我们收养的儿子被人打伤了,她吓到了,发作得很厉害,之后就一直迷糊,不太清醒。” 骆承修的语气很客气,没有任何要抗拒或是为难人的打算:“人就在楼上。” 完全没料到骆家会是这种态度,荀臻几乎要怀疑,明家请人去喝的茶有没有什么特殊功效。 他看着骆承修的神色,隐约觉得这人似乎也有些不对劲。但他也清楚分寸,知道这种事不该他多问,只是说了声打扰,由管家引着上了楼。 …… 明禄带着人,依然留在骆家的客厅。 再见到这个明家的总管,骆承修身体里蛰伏着的恐惧瞬间复苏,虽然强撑着没有失态,脸色已经格外难看。 “骆家主,今晚再去喝茶吗?”明禄的语气很客气,“上次招待不周,今天换了别的口味。” 骆承修死死攥着手掌,却还是遏制不住身体本能畏惧的颤抖。 “我愿意让诸位带走夫人……治疗。” 骆承修勉强笑了笑:“明先生一言九鼎,不会再扣着我家的货了吧?” “骆家主原来是为了那批货,才去喝茶的。” 明禄点了点头:“不会了,我们之前并不知道,原来那位跨国集团的创始人和小少爷也有善缘。” “你们的款项拖欠太久,对那家集团的资金流也有不利。”明禄说,“我们会对那一方有所补偿。” 骆承修听见他的称呼,瞳孔缩了缩。 ……他其实隐约猜测过明家会这么做。 现在得到了准确答复,他以为自己会觉得懊恼,或是追悔莫及。 骆钧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会把领带夹的事告诉他的——原来他有无数次机会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原来只是因为骆枳和那个创始人丁点的联系,明家就可以把这件事轻轻放过。 他在邮轮上被迫意识到这件事,又在回家之后不断被现实逼着,强行一次又一次地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证明给他看。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如果有骆枳在,一切都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看,曾经有过这么多机会。 他以为自己会懊悔,会追悔莫及。又或者是会干脆恼羞成怒,再不由分说地把所有事怪在骆枳头上——要是骆枳不出事,怎么会招惹上明家? 但阴差阳错,那一份被骆橙击垮的防线,偏偏让剧烈的疲惫毫无预兆地吞噬了他。 他前所未有地狼狈,灰头土脸地站在一地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狼藉里。他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等到回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无意识地想明禄的话。 明禄叫骆枳“小少爷”。 骆家的管家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骆枳——在很久以前,那个孩子是骆家的小少爷。 骆家的小少爷,带着一个到哪儿都甩不掉的小尾巴,趴着门沿看他工作完了没有。 他当然知道现在想这些简直虚伪到令人作呕。 他只是没有心,又不是自欺欺人和恬不知耻,他还能分辨得出这种行径有多让人不齿。 他只是忍不住生出可笑的念头,如果当初骆枳没有带着妹妹走失,如果一切都没发生—— “骆家主。”明禄和气提醒,“不上去看看吗?” 骆承修打了个激灵,醒过神盯着他。 ……有某种森冷至极的寒意悄然缠上他。 比之前的恐惧更阴冷,更叫他不敢哪怕稍微涉足,他仿佛看见那里有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刀刃,正阴森森嘲笑着他。 他难道真的完全猜不出,明家为什么要特地派人来,让骆夫人恢复清醒? 骆承修忽然再站不住,他几乎觉得自己要被那种连绵的寒意勒住脖子窒息过去,但他还是转过身。 骆承修转过身,不由分说扯住骆橙的手腕,几步迈上楼梯。 骆橙大概是被他身上噬人的森然吓懵了,被他扯着踉踉跄跄上了楼,被他扯着停在母亲的房门外。 …… 荀臻正在让骆夫人从癔症发作的状态中平静下来。 他又不是真来做心理疏导的,只是用最快最有效的方法让人清醒,所以也就没有更多的忌讳,按照计划直接开口:“骆夫人,您好些了吗?” “如果好些了,过几天有骆枳的葬礼,可能需要您出席。”荀臻说,“请节哀——” 他的话还没说完,手腕忽然被骆夫人死死扯住。 骆夫人盯着他,那种状态当然完全不正常,可混乱恍惚里又有明显的不加掩饰的兴奋:“他死了?” 荀臻忍不住皱眉,他几乎觉得那种湿冷的触感令人有些反胃,却还是保持了基本的职业素养,只是把那只手礼貌移开。 “是,骆枳不在了。”荀臻语气平板地继续说下去,“所以您做过的事,以后再没有人知道了。” 荀臻翻了一页:“不会再有人知道,其实是您弄丢了两个孩子。不会再有人知道,那个孩子当时一直在给您打电话,但您因为赌气,没有接听……” “请放心。”荀臻说,“这些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的语气像是个最普通的咨询师,先直白剖析点出最核心的症结,再说出癔症发作的病人最想听的话、最盼望发生的事。 靠着这些手段,他引导着对方平静下来。 荀臻说:“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些事了,所以……” 他的话没能说完,身后的门忽然被推开。 骆橙站在门口。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丝血色,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也根本没人在意。 没人在意她,骆承修一步一步地走进房间。他盯着骆夫人,神色很陌生,张开口像是想要说什么,身体忽然一晃,仓促地攥住心口的衣物。 管家吓了一跳,慌忙过去扶,却被骆承修用力推开。 骆承修在一瞬间变得冷汗涔涔,他狼狈地推开所有人,攥着胸口的衣物,急促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骆承修死死盯着妻子,却又好像根本没看见她。 在他眼前的是那天的骆枳,骆枳没在看他,好像也不认识他了。 骆枳大概早就不认识他了。 骆枳凭什么认识他? “骆枳死了。”骆承修撑着桌沿,声音很低,“你笑什么?” 第37章 真相 笑什么? 骆夫人僵坐着, 脸色惨白。那一瞬间的表情被惊恐迅速吞噬,神情再度变得怔忪。 她拼命地用力摇着头,刚清醒些许的眼神又要陷入发作时的狂乱, 用力推开人群就要慌不择路地逃出去, 却忽然被荀臻身后的护士扯过手臂。 荀臻带来的人早习惯应对各类病患, 没怎么花力气就把她控制住,重新送回病床上。 护士熟练地在骆夫人肘弯消毒, 轻弹了两下针头。 “你们……”骆橙发着抖,她吓得已经站不住,结结巴巴问, “你们, 你们要给她打什么?” 荀臻抬起头, 和人群后的明禄交换了个视线。 他把生理盐水的标签转进手心:“一种新药, 打了就能让人说实话。” 话音刚落,骆夫人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她像是见到了什么格外恐怖的东西,死死盯着那个针头, 不住地向后蜷缩身体。 护士刚俯身,她就忽然比之前更歇斯底里地惊恐挣扎起来:“不要……不要!” 骆承修穿过人群,过去按住她。 他的脚步踉跄, 整个人几乎像是泡在冷汗里了,重重喘着气, 却还是亲手钳住了妻子的肩膀。 骆夫人不断挣扎,她显然又认不清人了,胡乱挥舞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 几乎是拼命地不停砸在丈夫身上。 “骆家主。”荀臻提醒, “您恐怕该去医院,楼下就有急救车。” 骆承修的状况显然不好, 荀臻不想让这里闹出人命:“如果有胸闷胸痛和大汗,可能是心脏的问题……” “让她说实话。”骆承修粗喘着打断,他像是根本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死死盯着妻子,嗓音低沉喑哑,“我要听实话。” 荀臻轻叹了口气。 他问骆承修:“这样会感觉好一点吗?” 骆承修打了个寒颤。 荀臻的话莫名其妙没头没尾,他本该听不懂,可他又分明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甚至从骨子里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寒气。 他忽然抬起头,充血的眼睛盯住荀臻。 “始作俑者在这。”荀臻示意护士给骆夫人注射生理盐水,又看向骆承修,“可加害者在这儿啊,是分出个谁更罪大恶极、谁更不可饶恕,能让你们感觉好一点吗?” 有癔症人格障碍的人情绪波动会非常大,会高度以自我为中心,把大量的幻想当成现实,会极容易受到他人的语言行为暗示……所以荀臻故意把生理盐水说成是能让人说真话的药,骆夫人是真的可能会相信这件事。 但这个家的其他人,至少应该算是正常人,难道不是应该有最起码的思维逻辑和分辨力? 既然有这些能力,又为什么会相信那种谎话?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相信了那种谎话,难道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就真罪大恶极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吗? “骆家主,我也有儿子,今年十岁。淘起气胡闹的时候,我甚至想过要把他的屁股揍开花。” 荀臻说:“可要是我儿子丢了三年,就算他是自己跑丢的,就算他真是因为任性……只要能把他找回来。” “只要能找回来。”荀臻说,“就算他想拆房子,我也是帮他拆的。” 骆承修盯着他,呼吸粗重得像是随时能呛出血来。 他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半晌,却什么都说不出,只有胸口吃力起伏。 “骆家主。”荀臻还是忍不住问:“你们应该早就知道,骆夫人的情绪经常会不太稳定吧?” 这件事一点都不难推理——什么情况下,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孩子丢了,竟然是七岁的哥哥要负责? 只有一个答案,就是当时那个七岁的男孩,已经非常早熟稳重,稳重到叫所有人都下意识觉得放心。 因为那已经是个特别棒、特别可靠的小男子汉了,所以所有人都默认,应该是那个孩子照顾母亲和妹妹。 因为那个孩子懂事得早过了头,所以即使自己根本就还是该被照顾的年纪,也已经下意识让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应当由他去照顾别人。 那天是骆炽带着母亲和妹妹出门。 所以骆炽和妹妹丢了,才会要由骆炽来负责。 “您还是快去医院吧,我会从令夫人这里问出真相,告知给明家。” 荀臻说:“如果您想知道,等好一点再去明家问就是了。” “还好……骆先生完全不是从你们家长大的。” 荀臻低下头,回身去整理药箱:“我妻子不让我和你们接触太多。她怕我和你们家打交道,也变成冷血的怪物了。” 骆承修像是被这句话当头重重砸了一棒。 他这次是真感觉到了喉咙里的血腥气,慢慢松开了妻子,摇晃着站起身,一步步朝外走。 骆橙被他盯住,他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狰狞可怖,总之骆橙的脸色白得像是见了鬼,惊慌失措地退了两步,忽然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楼下客厅的门重重响了一声,骆橙跌跌撞撞逃出了家门。 骆承修拦住了慌忙要去追人的管家:“她不是成年了吗?” “是。”管家慌声说,“可——” “让她走吧,她不是怕我们卖了她吗?”骆承修低声说,“你把她抓回来,她要恨你的。” 管家愣在原地。 骆承修按着胸口,一个人往外走。 ……他在想骆枳被找回来的那天。 他正因为生意的问题焦头烂额,人也烦透了,忽然就听说当初丢的那个孩子被找了回来,还闹上了几家不大不小的新闻。 办公室外,有人不知道他在里面,开着烂到极点的玩笑:“骆家不行啊……一个孩子自己都能跑回来,骆家找了三年居然都没找到?这是找了还是没找啊?” “说不定干脆就没找吧?也没见他们家人多在乎这事。” “骆总不是挺厉害?谁能看得出来,儿子丢了、老婆疯了?” “连亲儿子都看不住,看不住就算了,丢了竟然还找不回来,让儿子自己跑回来了。” “啧啧,人不可貌相……” …… 他因为那些话怒不可遏,当场开除了那几个说闲话的人,却依然在心里种下了拔不净的毒草。 骆枳的存在本身,就是他失败的证明,是他没能做一个合格的父亲、没能保护好家庭的证明。 如果骆枳没有丢,他的一切,他的事业、他的家庭,全都会是完美的。 如果骆枳没有回来,人们谈起骆家,最多也只是唏嘘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和一个本身就是受害者的家庭。 骆枳自己回了骆家,把一切都变成了别人口中满是嘲讽的笑话。 所以他只求眼不见心不烦。 …… 他当然做到了。 他把骆枳远远扔到看不见的地方,从来都对那个儿子不闻不问。 骆钧是真的相信妻子的话,相信是骆枳带着妹妹走丢的。 骆钧在国外读书,就没见过几次亲弟弟,反而和收养的那个弟弟朝夕相处了三年,不自觉就有了亲疏远近……再加上这种说法,成见就更深。 听骆钧说,妻子甚至暗中换了骆枳的礼物,让骆钧一直以为礼物是简怀逸送的,让骆钧以为那个胞弟只会闯祸和添乱,终于彻底有了再难跨越的隔阂。 骆橙……骆橙大概也真的相信妻子的话,不然骆橙不会对骆枳理直气壮地那么坏。 也或许不需要,骆枳说过骆橙的脾气像母亲,他也见识过了。 不需知道这件事,只要倚仗着家人口中骆枳的“劣迹”,骆橙也可以对骆枳很坏。 ……他呢? 他当然是相信了,不然这么多年,他不会一直拿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去压骆枳——他甚至是迫不及待地相信了这个说法。 所以怎么能指望他去分析,去查证? 他恨不得这些都是真的。 骆夫人或许有病,但他的病比骆夫人更重。 骆承修胸口压着的石头越来越沉,他拼命张开口呼吸,却不论怎么都吸不进去一点空气,人哆嗦着去摸楼梯的扶手。 他忽然听见自己的怒斥声。 骆承修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去,他看见自己站在不远处,正在训斥一只手被妻子用餐叉刺穿的骆枳。 他在质问骆枳,是不是永远不能像怀逸一样让他省心。 ……他是疯了吗? 骆承修难以理解地用力摇头,他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骆枳一字一句地对自己和骆钧说话。 骆枳说,不是他…… 妻子忽然朝骆枳冲过去。 骆承修的心脏重重一跳,他想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他踉跄着扑过去,却没能拦住妻子的影子。 骆枳在他眼前被推下了二楼。 他脚下一软,重重摔倒在地上,人滚了几滚,胸口骤然爆发的绞痛终于吞没了他。 “父亲。”骆钧的声音对他说,“我们活该的。” …… 龚导演的纪录片,终于有了最合适的先导预告。 骆橙从地毯上醒过来。 她头疼得要命,有些昏沉坐起身,茫然看着没开灯的房间。 记忆断断续续回笼,她逐渐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她终于得知了母亲一直以来都在说谎,父亲被气得犯了病。 她完全吓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时已经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家。 她找了个酒店躲进去,不敢看新闻也不敢出门,只是从管家那里知道了父亲抢救后脱险的消息,就把手机关了机。 她浑浑噩噩地躲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三五天,也可能是一个星期。卡里的钱快花完了,她还是不敢回家,茫然地在外面游荡…… “骆小姐。”有人忽然出声,“醒了吗?” 骆橙瞬间被恐惧牢牢挟住,她惊恐地瞪圆了眼睛,却发现自己甚至害怕到完全发不出声,只是止不住地拼命发抖。 她在哪?! 为什么还有人在房间里?! 骆橙僵硬地扭转身体,终于借着窗外暗淡的光线,在没开灯的房间里隐约辨认出些许人影。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对方说,“我们在淮生娱乐见过,我是艺人部的经理,我叫方航。” “淮生娱乐有点困难。”方航打开灯,“简总想请骆小姐帮个忙。” 骆橙被刺眼的灯光晃得眼前一片空白。 她说了几次,才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帮,帮什么忙?” 方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慢慢说出了个名字:“李蔚明。” 骆橙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瞳孔瞬间缩了缩。 “李蔚明帮什么忙,就请骆小姐帮什么忙。”方航说,“简总是这么吩咐的。” 骆橙像是被一只手掐住了喉咙。 她完全想不通一切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脑子里一片浆糊,只有越来越冰冷浓深的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 简怀逸……也要害她? 不对,是从一开始就是简怀逸在算计她。 直到现在,她竟然才终于一点一点想清楚了这件事。 父亲一定恨她了,母亲疯了,大哥……大哥现在除了骆枳,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学校也绝不可能再回得去。 她哪都逃不掉,简怀逸终于把她骗得什么都不剩,现在轮到她了…… 骆橙惊恐地战栗个不停,她不断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方航起身走过来,骆橙绝望地向后躲,战栗的双手死死攥紧了衣摆。 她盯着方航,整个人几乎要被恐惧彻底淹没,却又在对方放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上愣住。 …… 那是个平板电脑。 上面是和龚寒柔剧组的聊天记录,还有一份电子合同。 合同任尘白其实已经替她签好了,只要说一声同意,就会被接走进行封闭的走访、拍摄和录制。如果再想退出,就必须付高额的违约金,否则剧组有权按照合同起诉。 “请放心,这不是简总要求的房间。”方航说,“我们不会那么做的,骆总大概要来敲我们的窗户。” 他这句话的声音说得很低,骆橙愣了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骆总”是谁。 ……再联系起这些人对她没来由的冷待,骆橙忽然慌乱起来。 方航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只是继续说下去:“我们收到了龚导剧组的合同,需要你做最终同意。” “你可以继续考虑。”方航说,“离开,或者——” 骆橙慌张脱口:“我去!” 她甚至是生怕对方反悔,扑过去抢过平板,在最终确认的电子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只想尽快逃,她撑不下去了,只要能从这些恐怖的噩梦里逃出去,逃到哪都没关系——她的确强烈畏惧着去接触骆枳经历过的事,可那些事毕竟也只是拍戏而已,难道还能比她现在遇到的这些荒唐的噩梦更绝望吗? 骆橙慌不择路地签下了那份合同,她看着方航收回那个平板电脑,才发现对方的神色虽然没有叫她胆寒的贪婪跟恶意,却也并不温和。 ……一种仿佛是极端不祥的诡异的恐惧和不安,悄然沿着她的脊背攀上来。 “既然这样。”方航问,“骆小姐,来看看先导片吗?” 寒意阴涔涔淌进骆橙的身体,冻住她的手脚。 ……什么先导片? 方航重新关了灯,拿过遥控器,骆橙这才发现,他们的面前原来是一整面墙的投影幕。 光束穿透房间内的灰尘,打在有些泛黄的幕布上。 “癔症人格障碍。”方航拿着手机,帮她念剧组和先导片一同发布的科普,“至少符合以下三项。” “暗示性高,容易被他人影响。”方航慢慢地念,“表情夸张,装腔作势,情感肤浅。” “以自我为中心,只想让别人符合自己的需求意志。稍不如意就强烈不满,当众给对方难堪,甚至觉得对方十恶不赦。” “夸耀自己,彰显自己,不允许自己的完美形象受到破坏。” “想象和现实混为一谈,满口谎言……” 癔症人格障碍的表现当然不止是这些,剧组给出的科普足够客观,这也只是一种疾病。 可这个莫名其妙的艺人部经理偏偏念一段停一段,挑挑拣拣,听起来就显得讽刺至极。 骆橙终于再听不下去,仓皇打断:“够了!” 方航抬头看过来。 “方……经理。” 骆橙用力攥紧了拳,咬紧牙关:“我很感谢你,是你救了我。” 她艰难开口:“我的母亲是有病,可她毕竟是我妈妈,你不能这么说她……” “骆小姐。”方航皱了皱眉,放下手机,“你是不是误会了?” “我不认识您的什么母亲。” 方航看着她:“我说的是你。” 骆橙僵在原地。 她几乎要因为这种侮辱瞬间羞恼至极,失控地指着对方激烈反驳,可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没能发的出半点声音。 光束不断变换,先导片已经开始进入正题。 …… 男孩一手牵着妹妹,跟在母亲身后,从海洋馆出来。 这段先导片是根据荀家对患者进行治疗的成果拍摄的,大量使用了虚化和远景。 演员选得很贴,那个男孩的身形经过虚化模糊,看起来几乎和骆炽一模一样。 这家人从海洋馆出来,好像就已经闹得不太愉快。 ——更准确一点说,是那个小女孩正骄纵地闹脾气,又显然惹了母亲不高兴。 男孩被晾在两人中间,又像是早习惯了这样的情形,熟练地弯下腰去温声哄着妹妹,又领着妹妹去哄母亲。 至于为什么闹脾气……骆夫人说不出来,也没人记得了。 能是多大的事呢?一个几岁大的孩子,无非是想要什么东西没给买,或是哪个游乐设施没玩够,不由分说不顾场合地胡闹上一通,惹了做家长的心烦。 幸好,有做哥哥的在中间哄着,倒也没真闹得太厉害,一家人还进了家咖啡厅。 看着那家咖啡厅,骆橙的脸色忽然惨白。 这些天不依不饶纠缠着她的、她这么多年都忘得干干净净的梦魇,从记忆深处一点点爬上来。 男孩坐在桌边,面前放了块小蛋糕,头顶被妹妹放了个纸做的生日皇冠。 他看起来很高兴,连耳垂都微微泛红了,摸着妹妹的头轻声说谢谢。 骆橙定定地看着画面上男孩的影子。 ……她记起当时发生的事了。 那天是二哥的生日。 那当然不是正经过生日的蛋糕,生日是要晚上回家过的……一家人会一起过。 她只是心血来潮,闹着要再单独祝二哥一个生日快乐,所以母亲带他们来了咖啡厅。 但她不满意咖啡厅那个蛋糕,她喜欢刚才在路边小摊上看到的那个白色点缀着玫瑰花的,所以在咖啡厅里她一直嘟嘟囔囔抱怨个没完。后来母亲终于被她惹火了,两个人就又吵起来。她那时候总是和母亲吵架,因为什么事都会吵。她赌气跑出了咖啡厅,去买那个自己挑中的蛋糕…… 骆炽给母亲和小妹买了甜品,端着餐碟回来,发现妹妹不见了。 …… “讨论度很高,很多人都觉得很可笑。”方航按下暂停,“就因为这么点小事。” 就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把孩子弄丢了。 但也就是因为,只是这么点小事,就把孩子弄丢了,所以必须说谎瞒过去。 ……否则这种错误也简直太荒谬、太失职、太会被人嘲讽和指责了。 骆橙看着被定住的画面。 那个画面停在蛋糕和纸做的生日皇冠上。 骆炽劝不动母亲去找她,又担心她一个人会跑丢,自己跑出去找她了。 “有什么办法呢?当事人毕竟有病。” 方航返回前面的科普,慢慢地念:“以自我为中心——尤其是在她生气的时候。凡是不遂她心意的人,在她眼里都十恶不赦。” 他好像是在念科普,好像是在说骆夫人。 可骆橙听着他那样说,整个人却又像是被慢慢剖开,沿着那条不起眼的缝隙,把什么东西就那么生扯着一点一点剥下来。 骆橙躲着投影仪的光,她被那些太过明亮的光刺得慌乱不安,却又怎么都躲不掉。 她像是被那些光剥了层皮。 “骆小姐。”方航终归忍不住,他把遥控器放在一旁,看着骆橙,“我能问一问,骆总对您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吗?” 他太想弄清楚这件事了:“是多过分的事,要你这么对他?” 他们根本不知道骆总和骆橙原来是这种关系,那天他们蹲在骆枳的办公室帮小老板抢票。几个经理的年纪都在三十上下,全是骆枳一手提拔起来的,陪着骆枳点灯熬油地把淮生娱乐盘活,是一起顶着黑眼圈熬夜咖啡泡枸杞的交情。 因为骆枳在最后十分钟改了主意,一个个都怏怏的不说话。 “是找你们来,帮我,抢我自己出去玩的票。” 小骆总不用抢票一身轻,点掉一排闹钟,缩在沙发里打游戏:“你们这个反应,好像是我刚鸽了咱们公司的员工福利。” 他们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他们看着骆枳好几天前就兴冲冲和他们说要买一张游轮票出去玩,熬夜拉着他们帮忙抢票。 最后骆枳又满不在乎放弃了这个生日愿望,砸钱去给骆橙买一份剧本。 …… 紧接着没多久,公司忽然就来了所谓的股东,忽然就变了天,忽然骆枳就成了人人喊打的那个——他们怎么都联系不上骆枳,打过去的电话都莫名被拉黑了。 他们其实没脸去见骆枳,他们以为骆枳是生他们的气。 他们是想出走的,可每个人都上有老下有小,没这个资格去做那种快意恩仇的事,他们觉得骆枳理当生他们的气。 小骆总就算把他们每个人的电话都拉黑,也是他们活该的。 后来总算听说骆总被发小带回去,在私家医院里好好照顾了,他们也总算勉强放心。 人呢? 照顾到哪去了? 为什么后来骆枳会一个人坐在雨里? 为什么骆枳会在直播里被人推倒,甚至都没有力气站起来? “你为什么会替他给李蔚明道歉?”方航问她,“你凭什么替他道歉?你知道他干什么了?” “他到底是干了多伤天害理的事了?” “你们都这么恨他,你们能不能有一个人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让我们相信我们跟错了人?” “你们能不能把这件事解释清楚,我们不明白——” 方航用力按下遥控器。 虚化的远景里,男孩把嗓子喊哑了,还在喊妹妹的名字。 他找了所有的地方都没能找到妹妹,天很快就黑了,他看着最后那条漆黑偏僻的巷子,咬了咬牙跑进去。 ……画面在这里暗下来。 漆黑一片的屏幕上浮出标题,是深红色的火苗,外面框着一圈示亡号。 “人呢。”方航盯着他,“骆小姐,你们家十三年前就把丢了的孩子找回去了。” 方航问她:“人呢?” 第38章 浑水 投影仪嗡一声响, 画面大亮,刺目的白亮光线像是劈头盖脸洒下来。 先导片放完了。 软件自动跳转,又继续播放起方航之前正在看的视频。 那天在酒店外的直播, 有人录了屏。 骆枳在推搡里摔在地上。 他的记忆很不清晰, 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 又听不见。所以他靠在那里,认真看着妹妹的口型。 …… 隔了许久, 骆枳的眼底终于透出些微恍然。 原来他的妹妹在给别人道歉。 原来他的妹妹不想再认他这个哥哥。 他的妹妹站在那个地方,为了一桩莫须有的罪名去替他给别人道歉,去替他承认没做过的事, 和他泾渭分明地划清了立场。 骆枳安静地看, 他甚至没怎么动, 只是靠着路旁绿化带被修剪整齐的矮灌木。 他忽然像是很困又很疲乏了, 所以他慢慢地合上眼。 那样的动作像是在告别。所有的情绪都渐渐化进不起涟漪的平静里,然后那一潭水面不再波动,只是陷入寂静的黑穹。 “这是淮生那个总经理吗?” 一片沉默里, 方航忽然开口:“这是他妹妹?亲妹妹,不是捡的?” 骆橙徒劳地躲着光。 她打了个哆嗦,僵硬抬头。 方航没让她回答之前的那些质问, 似乎对方也很清楚,她根本就回答不出任何一条质问。 方航是在念视频下面的回复。 不是所有人都看综艺和追星, 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什么李蔚明。 倒是任尘白忽然发出来的那一段视频、一段录音,平白掀起一场轩然风波,许多人直到这时候才知道骆枳。 许多人到这时候才知道骆枳, 才了解了以前发生过的事。 “要这种妹妹干什么啊?” 方航慢慢翻页, 往下念:“那个视频也看了,把他哥骗去酒店的也是她吧?”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去帮外人害自己亲哥, 说是过生日把人骗过去,还把蛋糕砸了。” “就算不知情,脑子也没有?这种酒店装潢是干什么的,看不出来?” “跟李蔚明绝配。” “对了,她刚在直播说什么,她也是李蔚明的粉丝?” “这就难怪了。” …… 这就难怪了。 方航放下手机,看着骆橙。 这位体面优雅的骆小姐,这时候倒是不发抖也不哭了,只是怔忪地抱着头僵坐着。听一条回复,就像是被笞打似的瑟缩一下。 然后方航忽然想清楚了骆橙的用处。 骆家这段时间的势头非常不好,企业股价跳崖一样往下跌,那些追着凑过来的股东一夜之间就全没了影。 没有理事会的支持,简怀逸也已经差不多被他们架空了。 否则方航也做不到公然违逆他的意思,把骆橙带来这里,而不是送去什么更龌龊的地方。 他们厌恶骆橙,但也绝不会去做那种勾当。 淮生娱乐虽然已经快被裹挟着落到绝境,但还好,除了一个李蔚明,没出过任何会让小骆总不高兴的事。 “没有意义,你已经不是骆总的妹妹了。” 方航走过去:“你是害怕、后悔还是绝望,都没有意义。对骆总来说,你早就不是他的什么人。” 在那个酒店的门口,骆枳已经告过别了。 骆橙转动眼睛,迟钝着看向他。 方航像是完全没看出她的异样,忽然拿出完全公事公办的态度,给她讲解清楚了淮生娱乐的艺人约和各类合同。 淮生娱乐在骆枳手下,合同一直是最宽松的。 不光是对艺人,对他们这些人也一样。骆枳不喜欢所谓的卖身契,也不喜欢高昂违约金,要是有人找到了更好的去处,几乎是放任着来去自由。 ——圈子里其他公司大都不这么干,这样做会不会出问题?其实不尽然。 这样做最大的问题,就是骆枳自己几乎挣不到什么钱。埋头干了两年,公司的势头越来越好,总经理连要买船票还是买剧本都只能二选一。 不过骆枳也不太在意这个,他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能睡办公室也能住小旅馆,最大的爱好就是玩《地铁跑酷》。 “你要是在那时候来公司,现在就算要走,我们也拿你没什么办法。” 方航讲解到这里,停了一会儿,又说:“你要是那时候来,能赶上氛围最好的时候。” “公司的艺人没有太火的,但都很努力,给他们请了很多老师。只要这几年吃点苦把工夫磨出来了,不用怕只能吃青春饭。” “骆总自己被黑过,当时公司状况太差,完全没办法。后来有了钱,给艺人的宣发公关都请了最好的。不是那种掐挑做流量的好,就是特别专业,不会让艺人受委屈。” “资源是排不进顶流,但跟我们长期建立合作的有好些家。只要是我们推荐的艺人,他们闭眼要。” 方航的语气很平淡,他靠着墙,毫不意外地看着骆橙从那种逃避的呆滞状态里慢慢回神,近乎哀求地对他吃力摇头。 他就知道,还是这些对骆橙的打击更大。 这些原本都是骆枳给骆橙准备的。 对这种人来说,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些更后悔? 原本可能会属于她的,那么好那么顺利的一切,都被她自作聪明又自鸣得意地亲手给毁了。 骆枳根本就不喜欢开公司。 有次他们开庆功宴,所有人都喝醉了,骆枳给他们讲自己环游世界的理想,从二十岁一直安排到了八十岁。 能把淮生娱乐做成这样,只不过是因为骆枳自己做艺人走的那条路太苦了,就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再受委屈。 那天的庆功宴开在KTV包厢,骆枳被他们起哄得没办法,坐在角落的话筒前唱了很多歌。 后来骆枳坐回阴影里,抱着吉他跟他们聊这些的时候,他们还不明就里地起着哄,让骆枳不如复出。 公司的状况早已经今非昔比,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要送小骆总星光璀璨,说一定会有数不清的人喜欢骆枳,告白信和礼物说不定能淹了公司前台。 骆枳也被灌了不少酒,在那些格外离谱的畅想里也跟着笑,又忽然像是忽然醒过来,轻轻打了个寒颤。 骆枳抱着吉他,慢慢拨了两下弦。 “不了吧。”骆枳的眼睛很清醒,“不了。” “唱不准。” 骆枳敲了敲左边的耳朵,挺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听不清楚了。” …… “骆总本来想送你个剧本。”方航说。 骆橙向墙角蜷得更死,她抬起手去用力捂耳朵,却挡不住方航的声音。 又不是被人打得几乎失聪,即使多年以后,也会因为身体状况或是情绪的影响复发。 只是捂着耳朵,怎么能挡得住呢? “班子都快搭好了,骆总自己忙了好些天,没用公司的钱。” 方航看着她:“还好没给你,不然就糟蹋了……” 他停下话头,走过去,拿开骆橙僵冷的手臂:“……听不下去了吗?” “这样不行,刚说到正题。”方航说,“你签的艺人合同,不是骆总当初定的那一版。” 骆橙原本还在绝望地拼力挣扎,听见这一句,却忽然定在原地。 她像是彻底意识到了什么,终于慢慢变了脸色。 “简总重新拟过合同,你是第一个签新约的艺人。”方航把她自己签过的合同给她看。 在新合同里,艺人是必须绝对配合公司给的工作,无权拒绝任何安排的。 合约期没到就要提前解约,当然也不是不可以。 相应需要赔付的违约金数目,对当初的骆家来说或许不以为然。但如果是现在……就算真把骆橙卖了,也不可能凑得齐。 “淮生娱乐的法务部也很不错。”方航忽然想起来,“对了,骆小姐,你知道李蔚明现在人在哪吗?” 骆橙脊后生出浓浓寒气,她死死攥住那份合同,强烈的不安彻底盘踞上心头:“在……在哪?” “等着开庭。”方航说,“诽谤加上诈骗,情节严重数额巨大,法务部会好好招待他。” 方航从她手里抽出合同,收回公文包里。 骆橙几乎要被这种近于窒息的沉默溺毙,她看着方航收起那份合同,终于像是被一寸一寸抽走了仅剩的几丝力气。 骆橙木然地动了动嘴唇:“你们……要我干什么?” “骆小姐喜欢当明星,是吗?”方航说,“直播吧。” “龚导的剧组是在场地环节封闭,不禁止演员和外界通过互联网互动,本身也会边拍边放,正好适合在拍摄间隙直播。” “直播读评论,直播道歉,最近这个流量应该会很高——你不是很喜欢道歉?” 方航又把那个平板递给她:“那就一直道歉吧。” …… 明禄又一次带人把任尘白拦在了码头。 任尘白拄着拐,人倒是没有前些天在望海别墅时候的恍惚狼狈,收拾得很齐整,甚至隐隐又显出几分过去的斯文。 他的一条腿断了,可他却好像完全没注意这件事。 那条腿甚至依然有明显的扭曲和错位,被随便上了些药就扔着不管,现在已经有些定了型,自然不可能再吃得住力。 “我知道小枳不在了,我不是来向你们要人的。” 任尘白对着明禄,礼貌地笑了笑:“抱歉,我前些天脑子不太清醒,做了些冒犯的事。” 任尘白转过头:“我可以在这里和小枳说说话吧?” 他人看起来平静,语调也听不出问题,只是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人,眼里透出某种瘆人的异样亮光。 码头原本也不是明家的,明禄不置可否,只是示意明家人稍稍让开。 任尘白拖着那条腿,旁若无人地向前走,一直走到满是油污的黑水里。 他像是终于到了和骆枳近一些的地方,微笑起来,慢慢坐下去。 他坐在水里,伸出手,抚摸着平静的水面。 “小枳。”任尘白说,“李蔚明判了七年。” “你怎么这么厉害?这件事还是你自己的公司打的官司,他们还教训了骆橙。”任尘白问,“我怎么什么都帮不上你?” 他在身上翻了半天,才终于在最后一个口袋里找到手机,按亮屏幕,点开播放:“你看,看,骆橙在念夸你的评论。” 直播里的骆橙,倒是就快要符合龚导演的要求了。 受李蔚明那场风波的影响,骆橙的名声也跟着狼藉。而骆橙的学校论坛里也开始传出些风言风语,据说骆枳在酒店外被人推摔了以后,就被这位骆小姐带回家,扔进仓库藏了起来。 …… 如果说前面做的事还只是叫人心寒,这种传言要是真的,就只剩下了彻彻底底的荒唐和离谱。 骆橙现在是淮生娱乐的艺人,按照合同,必须按要求直播固定内容和固定时长。 起初念评论的时候,她念几句就会忽然失控崩溃痛哭,甚至会忍不住出言辩解——她直播间的超管很公道,于是真就禁了一分钟的刷屏,让她辩解。 “然后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尘白笑着说,“过了一分钟,直播间差点都被骂封了。” “我本来想把她干的那些事都放出去的,但龚导演要拍纪录片,签了协议……”任尘白的声音忽然停顿。 他像是毫无预兆地卡了壳,张着嘴半晌,才又出声:“龚,导演。” 任尘白有些困惑,摸着水面:“小枳,龚导演为什么让我滚,还说母亲会怪她,会恨我?” 水面上全是油和污物,连一丝光线都映不出,任尘白自然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愣愣坐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来给骆枳看直播,又松了口气:“你快看,小枳,骆橙在夸你。” “你是不是一直想听骆橙说这些?”任尘白跟着直播间,一句一句地念,“没想到骆枳唱歌这么好听。” “补了以前的事,这种水平还用得着以势压人吗?” “挡了谁的路,被黑了吧。” “刚去补了综艺,现场这么好,快养好身体吧,多唱几首好吗?” “从雨里弹吉他的视频来的,以后开心一点吧,开心点好吗?” …… 直播间里的骆橙木讷地低声念,任尘白带着笑意跟着重复,两个声音叠在一起,几乎有些叫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你别生他们的气,很多人都没看过综艺,连李蔚明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他们都是刚刚开始了解你的。” 任尘白温声解释:“以前老是有人要把你藏起来,现在没有了,所以他们就看见真正的你了。” “他们不知道《火苗》的主角就是你,还以为你在我家医院养病呢。”任尘白想了想,又给他补充,“李蔚明……他那些粉丝,早就不敢说话了。” 当然也有不少墙头草,以前跟着跳着脚的黑骆枳,看着风向一转了又改口……但有淮生娱乐的人盯着,这种评论根本就不会被筛选出来放进直播间。 至于李蔚明的那些偏激的粉丝,大多在“惩恶扬善”的时候就完全没想着保护个人隐私,事情反转以后,自然也只好面临该有的反噬。 ……任尘白当然知道这些远远不够。 但他想,骆枳的脾气那么好。 这次的错太严重了,肯定不能像以前那么好哄了。 可这样每天都来道歉,都来陪骆枳说说话,总还是能稍微起上一点作用的吧? 任尘白念了一阵,又忽然想起来:“小枳,你还有点心吗?” 他看着水面,像是得到了个什么答案,慢慢露出笑容,欣然伸手往水里去探。 水下只有大把的泥沙,他抓着那些湿沙,毫不犹豫就要往嘴里送。 跟着他来的是任家派的助理,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种事了,扑上去按着他的胳膊拦,又狼狈地抬头望码头上瞟过去。 明家似乎根本没人注意他们,也没人管任尘白一个人在这发疯。 任尘白忽然就开始发怒,他挣扎得很厉害,死死地攥着那一把沙子不肯松手:“你们要干什么?!” “这是小枳给我的,是点心……松开!”任尘白沉声说,“我不吃就不知道是什么馅,他会问我是什么馅的……” 助理哪敢松手,苦着脸拼命拦,忽然发觉有人走过来。 助理下意识抬头,打了个寒颤:“明,明总管……” “不用拦了。”明禄说,“松手吧。” 助理愣了愣,想要解释情形,手上的力道却已经不自觉松了一刻。 他吓了一跳,连忙要再拦住任尘白,却发现任尘白只是呆呆坐着,看着自己的双手。 任尘白的呼吸忽然开始急促起来,他慌张地四处找,又来来回回地摸自己的手心。 他刚才攥得太紧,那一把沙子都从他的指缝里淌下去,已经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沙粒了。 “任先生。” 明禄看了看时间:“演得差不多就回去吧。” 明禄说:“天晚了,会打扰别人的休息。” 任尘白仍因为那一块点心粗喘着,他用力推开助理,神色隐隐透出阴郁:“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任尘白挣扎着要站起身,他断着腿,又被钻心的剧痛重重扯回去,“是你在打扰我们!小枳——” “骆枳。”明禄复述了一遍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名字,稍一停顿,看向水面上漆黑的油污,“在你心里,原来是这样的?” 明禄问:“这么脏吗?” 任尘白被助理搀扶着站起来。 他像是被这个问题砸得晃了晃,然后才恍惚地低下头。 他刚发现自己身上又变得脏污不堪,有些慌乱地伸手去抹,却越抹越只剩下腌臜的狼狈。他拼命摇着头,想要开口反驳解释,却又听见自己的声音:“当然。” “当然。”他听见自己说,“他怎么能一个人干净?他要下来,陪着我。” “他怎么能干净?” 任尘白听见自己困惑的声音:“他怎么总是能被那么多人喜欢?” 怎么就是拦不住? 为什么骆枳真实的样子只要出现在别人眼前,就还有人喜欢他? 任尘白恍惚地四处张望,他忽然看见明禄脚边的一个海螺,扑过去用力把它抓在手里,又使足了力气远远朝海水里扔进去。 “为什么就是藏不住?”任尘白问,“为什么——” 他的声音忽然被某个力道扼住。 明禄摆了摆手,蹲下来看他,向来和气的神情里终于带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意味:“你扔过海螺?” 任尘白被明家人按着,狼狈地吃力喘息。 明禄问他:“什么时候?” 任尘白意识恍惚地盯着他。 ……谁知道什么时候? 他扔过的东西多了,他拉黑了淮生娱乐所有人的电话,要求医院的人不准善待骆枳,就连当初的那场篝火,他也已经仔细清了场…… 他给不出答案,明禄看起来也不想要答案。 “任先生。”明禄说,“保重身体,你死了太可惜了。” 任尘白瞳孔缩了缩。 明禄站起身。 在他身后,任尘白被明家人按着,压进了那片肮脏不堪的浑水里。 第39章 海螺 跟着任尘白来的人不敢上手拦。 骆家的下场就摆在那, 那位明先生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动真章。 他们家没有海上的生意,也总有别人要走海路。这些天下来,已经有好些原本走得很近的合作方忽然没了消息, 电话里也开始支吾搪塞了。 直到任尘白连无意识的挣动也渐弱, 明家那位总管才准松手, 转身出了码头。 助理这才敢喘气,几个人慌忙过去, 七手八脚把水里的人搀起来,连拉带扯硬拖上岸。 任尘白还有气,只是人不大清醒, 扯着身边的人问:“什么海螺?” 助理哪知道这个, 顾不上答他, 只是忙着把人搀扶上车, 慌慌张张送去自家医院。 任尘白在路上还问个不停,人也躁动得厉害。助理实在没办法,只能拿了放在车上的镇静剂, 尽量缓和着口气劝:“任总,放松,睡一觉……” 他们早知道任总最近不大清醒, 这东西在车上一直常备着,也不是第一次用了。 任尘白看着接近的针管, 人就更烦躁恼火:“你们敢!” “我没有问题,用不着这东西!”任尘白厉声吼,“谁让你们给我用这个的?都滚开!放手——” “任总, 任总。”助理苦着脸低声劝, “您不也总给骆先生用这个吗?” 他们都知道任尘白现在的样子是因为那位骆先生,所以每次发现任总开始焦躁, 都会想方设法提起骆枳来安抚他:“这就是镇静剂,没什么的,骆先生每次打完就不难受了……” 任尘白被几个人合力按着,看着冰冷的针头扎进静脉,助理说的那些话几乎在他的耳旁变成了某种嘈杂的尖锐噪声。 ……没什么的? 打完就不难受了? 明明就还有话要说有事要做,被强制亲眼看着药水注进身体里,清醒着意识一点一点流逝,怎么会好受?! 任尘白几乎已经暴怒起来,他挣扎着拼命想要起身,却已经迅速失去了操控身体的力气。 …… 在意识也开始逐渐模糊的时候,他眼前那个可憎的助理,忽然变成了他自己的脸。 他看见他正按着骆枳的肩膀,让人把针剂用下去,嘴里还在说着是为骆枳好的话。 他看见骆枳在他怀里慢慢变得安静颓软,整个人忽然生出强烈到足以窒息的不安。 他想让骆枳醒过来,用力摇晃着那具身体,用力收紧手臂,那具身体忽然变成了漆黑的冷水,全无预兆地尽数洒在地上。 “尘白。”他听见母亲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叫火苗小枳?” 他完全不记得母亲和他说过这些话。 他暂时顾不上别的,只是仓皇地去试图捧起那些水,他听见母亲的声音不断响起来。 母亲在対他说话,语气是他记忆里从未有过的陌生。 “你以后不准再去找火苗,不准再见他。” “是我的错,我没有把你教好。” “我会给你找心理医生。” “不准再去找火苗,你必须放他走。” “尘白,这样是错的。” 母亲的语气越来越疲惫无力:“不应当这样做,你怎么会这样……”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他知道自己错了。 任尘白试图対母亲解释,他知道错了,他现在正想办法挽救。 任尘白跪在地上。 他妄图留住一滩捧不起的水,掌心却空空如也,没有水,甚至没有砂砾。 母亲的声音在他身后,难以置信地问他:“尘白……你扔过海螺?” …… 明禄带人回了邮轮。 房间里的灯光亮着,明禄特地洗了几次手,确定已经不再有半点油污,才轻敲了门走进去。 明危亭坐在床边,正和骆炽一起做手工。 骆炽手里玩着一个贝壳,听见门响跟着抬头。他辨认出了明禄,弯起眼睛,轻声开口:“禄叔。” 明禄叫了声先生,见到明危亭点头就走过去。 邮轮上的人已经适应了骆炽的状态,明禄半蹲下来,好好地和骆炽打招呼:“火苗。” 骆炽很显然喜欢这个名字,眼睛里的笑意立刻更亮,伸出手,把那个贝壳大方地送给他。 明禄的神色也跟着和缓,笑着対骆炽道了声谢。 他接过那个贝壳,当着骆炽的面用手帕把贝壳仔细包好,特意给骆炽看了一眼,然后放进口袋里收妥当。 ……虽然只能通过录像来了解望海别墅里发生的事,但明禄其实正逐渐能够理解,任霜梅为什么会非常喜欢这个孩子。 在这个世界上,好像真有那么多值得骆炽高兴的事。 现在的骆炽不记得很多东西,新发生的事也经常会忘,甚至要人每天提醒才能想起自己叫“火苗”,但依然每天都是高兴的。 看见海浪会觉得高兴,云彩的形状好看会觉得高兴,阳光落下来的时候刚好落在他的掌心里,也能兴致勃勃地低着头玩上半天。 …… 如果不是从每场太过漫长的梦里醒来、人还不算清醒的时候,占据着骆炽的意识几乎要漫溢出来的强烈疲倦茫然,他们几乎要以为船上多了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明危亭碰了碰骆炽的手指,等他把手张开,又往他掌心放了一片贝壳。 “禄叔。”明危亭问,“出什么事了?” 明禄回过神,哑然摇头:“不急。” 既然不急,就说明是同骆炽有关、又不能在骆炽面前说的那一类事。 明危亭点了下头,继续专心地做着那个手工。 他依然不擅长这种工作。骆炽的右手几乎使不上什么力,却依然要比他灵活,很快就给那片贝壳找到了合适的地方。 明危亭放弃捏贝壳,转而抬起手,轻轻捏了下他的耳垂。 骆炽被夸了厉害,就更有斗志,一连把好几片贝壳稳稳当当放下去。 只是几天时间,他已经调养得很有起色。从明危亭手里第五次去拿贝壳的时候,手指才开始因为力竭微微发抖。 “火苗。”明危亭握了握他的手,等到骆炽察觉到跟着抬头,迎上他的视线,“休息一下。” 骆炽还是想试一试,摇了摇头。 他不让明危亭帮忙,只是自己低着头耐心地慢慢尝试。不知道拾了多少次,终于顺利捏住贝壳的边缘,没有让它从指间掉下去。 明禄忍不住想要帮忙,见到明危亭微微摇头,只好收回手。 ……事实上,骆炽并不需要这样急着做到这些。 现在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要紧事,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让骆炽休养身体、从几乎把底子全毁了的状态里慢慢恢复——况且导致骆炽右手无力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肿块在颅内的压迫。等到术后再复健,其实也来得及。 虽说那样一来,难免会让手腕和手指的灵活性变差,但如果只是想要保证今后的正常生活起居,仍旧是完全足以应付的。 只不过,骆炽似乎没有这种想法。 至少离开那片浓雾、暂时出来透气的骆炽,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骆炽只是专心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的右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却依然拿住了贝壳。 接着,骆炽又花了更多的时间,一点一点找准位置,把贝壳镶嵌在那个已经初具雏形的亭子上。 …… 做完这些事,骆炽才终于低低松了口气。 他依然垂着视线,身体一动不动,那只手慢慢力竭地滑下去。 明危亭及时接住摔下来的手,他看出骆炽的眩晕又开始发作,伸手把骆炽轻轻揽住,尽量不作惊扰,让被冷汗浸透了的身体在自己肩上靠稳。 骆炽睁开眼看他,眼睛轻轻弯了下,又立刻仓促地闭上。 一直等到骆炽的呼吸重新恢复平稳,明危亭才接过明禄递来的纸巾,替他擦拭干净额间的冷汗:“比昨天多了两片。” 骆炽的右手依然在轻颤,只不过这回只是由于力竭,之前那种明显力不从心的僵硬又明显少了很多。 他听见明危亭的声音,慢慢分辨出内容的意思,嘴角就超级满意地抬起来。 “多了两片。”骆炽重复明危亭的话,低声対自己汇报,“火苗。” 明禄站在一旁。 他忽然想通了骆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骆炽的右手是能拿画笔、能炫技一样扫吉他的弦,能做很多正常人都很难做到的事的。 弹吉他没有捷径可走,再有天赋也需要水磨工夫,要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的枯燥练习。 望海别墅的录像里,有大段大段都是骆炽自己在练习基本功,手指磨破了很多次,终于能完全流利地弹出最难的那一段节奏。 出来透气的骆炽记不清自己,但依然记得要対那一小簇沉在浓雾里的、暗淡缥缈的火苗负责。 骆炽歇了一会儿,又用左手扯明危亭的衣服。 他左手的力道明确和稳定很多,即使这时候力气已经不剩多少,也依然把意图明确地传达了出去。 明危亭低头:“有东西要给我?” 现在的骆炽不太喜欢说话,又没有力气做太多行动,两个人莫名就有了许多默契。有时候明禄看骆炽去扯明危亭的衬衫,都怀疑小少爷把先生当成了电报机。 骆炽対电报机很满意,左手在身后摸索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变出来了一个海螺。 明危亭陪他做了一天手工,看着骆炽到处送贝壳,没想到原来还给自己留了个更大的,伸手接过来:“有来自火苗的一封信吗?” 他这个粉丝做得越来越熟练,虽然其中一个环节从“做手工送给偶像”变成了“陪偶像做手工顺便复健”,但剩下的流程不受影响,依然记得很牢。 骆炽被他引得笑出来,却又摇头:“不可以。” 明危亭问:“为什么?” 骆炽又不说话了,只是握着明危亭的手,忽然晃了一下。 明危亭手里那个海螺就忽然发出沙沙声。 他有些好奇,拿起海螺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骆炽往里面塞了很多小号的贝壳。 海螺内部的螺旋挡住了那些贝壳,它们虽然出不来,却能来回滑动碰撞,发出不算轻脆的撞击声。 明危亭握着海螺,来回晃了几次。 他看着骆炽眼里的期待神色,已经不由跟着抬起嘴角,把那个海螺放在骆炽左耳旁,跟着开口的频率来回晃了晃:“谢谢。” 骆炽大方地说了不客气,专心听着那个声音。 不是空的,贝壳在摇晃的海螺里轻轻地撞。 螺口停在耳旁,像能听见风和潮声。 …… 他终于用光了力气。 骆炽被揽着躺下去,海螺不晃了,但他脑海里的声音规律又催眠,神思也终于渐渐跟着恍惚。 倦意像潮水,不动声色地涌上来。 他晚上还有药要吃,明危亭不能让他这就睡着,起身去一旁的药箱里拿药,却听见明禄在身后叫骆炽。 骆炽没有反应,躺在床上,眼睛仍微微睁着。 明危亭不惊扰他,停下动作站在原地。 ……这样半睡半醒的时候,骆炽偶尔会因为实在太过疲倦,没有能力把两边分得那么清,反而更接近最真实的状态。 什么也不记得、会高兴也会笑的骆炽,天生就能叫人忍不住也跟着他心情好,想要想办法让他更开心……但现在的这个骆炽才是真的。 现在的骆炽苍白安静,被扰了一场好梦,被他们不由分说从海里拖回来,还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慢慢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骆炽安静地躺了一阵,自己一点点撑坐起来,慢慢打量着四周。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床边摆摊似的贝壳。隔了许久,眉宇间慢慢透出一点好奇,伸出手过去,轻轻碰了碰。 他看起来很喜欢这个作品,低头认真研究了半天,想要把剩下的贝壳也放上去,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像是不听使唤。 明危亭回到床边,握住他的手。 骆炽怔忡垂着的眼睫颤了下,他看起来想要立刻抬头,但身体怎么也快不起来,所以还是不得不用上了多出一倍的时间,才终于抬起头。 看清眼前坐着的人的同时,他的眼睛也跟着微弱地亮了一下。 “影子。”骆炽又一次把他认出来,“影子先生。” 他现在的声音比醒着时轻,语速也更慢,像是连说话也要费很大的力气。 明危亭学他说话:“火苗先生。” 骆炽忍不住跟着抿起唇角。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睡了很久,却还是觉得困,头有些发沉,记忆全混乱着堆在一起。 明危亭给他拿来药和水,他就把它们全咽下去。 “右腿。”骆炽吃完药才想起来问,“是治腿的吗?” 他看到明危亭点头,又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发现右手依然动不了:“我摔得很重?” 明危亭一怔,随即轻点了下头,摸了摸骆炽的头发。 平时的骆炽想不起要问自己怎么了,也不觉得有必要问。虽然到目前为止只能拿五片贝壳,要输液、打针、吃大把的药,但依然自信地认为自己非常健康。 记得所有事的骆炽暂时理不清这些记忆,因为右腿不能动,所以偶尔也会以为自己是刚摔下了二楼不久,还在望海别墅养伤。 “没关系。”明危亭向他保证,“这样养身体,很快就能康复。” 明危亭告诉他:“会变得非常健康。” 骆炽想了一会儿,慢慢点了下头。 他其实不太在意这个,却依然很清楚対方是在照顾自己,轻声道了谢,视线又落在明危亭手里的那个海螺上。 骆炽看起来有些犹豫,轻声问:“是我做的?” 明危亭低头看了看,正要回答,却忽然被一旁的明禄打着手势叫住。 明禄走近,低声和他快速说了几句话。 明危亭渐渐蹙起眉。 他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说,却并不多问,只是点头:“対,我捡到了。” “我捡到了。”明危亭说,“所以来接你。” 骆炽显然在这个答案里怔了一会儿。 他看着明危亭,他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対劲的地方。或许是逻辑,或许是时间——也或许是记忆在这里明明有着另一条分支,有明显不一样的另一个答案。 他太想相信这个答案了,想到脑海里那一团雾几乎都变成了滚沸着的蒸气,又一瞬间变成冷汗全涔涔地浇出来。 他摔在影子先生的手臂上,又挣扎着坐起来,尽全力去握那只手。 “不要。”骆炽低声说,“不要告诉任姨。” 骆炽攥着他的胳膊,第一次在手上用出这样明显的力气,骨节泛出青白,细细打着颤:“不要告诉任姨……” 他听见了影子先生的回答,痛得模糊的意识终于有所放松,来不及说出更多的话,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明危亭依然坐在骆炽的床边。 他握着骆炽虚蜷的手,旁边放着那个装满了贝壳的海螺,单手接过明禄匆忙取过来的电脑,放在膝上。 “小少爷在望海别墅,养过三个月的伤。”明禄低声说,“当时——” 明危亭点了点头:“我知道。” 明禄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停下话头。 明危亭看向昏睡着的骆炽,他把那个海螺放在骆炽枕边。 ……他已经很清楚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骆炽被骆家那个女人从二楼推下去,摔伤了腿,被任夫人带回望海别墅养了三个月的伤,也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吉他。 也是在那个时候,任夫人执意要替骆炽说清楚当时的事,和骆家彻底闹僵,也和多年的朋友断了往来。 骆炽拖着伤腿,被任尘白引上楼,去看一个人整理那些被撕碎的照片的任夫人。 也就是从那天起,骆炽开始学会了不委屈。 骆炽不再闹、不再反驳,不再说清楚。 任夫人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教会他重新说疼。 明危亭看着录像里的画面。 看起来是在准备一场篝火晚会,不少东西都已经堆在房间里了。 任夫人非常高兴,带着比她还要高兴的骆炽。 两个人一边准备一边偷吃零食,骆炽太兴奋了,甚至忘了要装腿不好。跑了好几步才想起来,亡羊补牢地单腿蹦了好几下。 …… 骆炽单腿站着,通红着耳朵瞄他的任姨。 任姨望着天哼歌,假装没发现。 骆炽这回整个人都红透了,硬邦邦地单腿蹦着就要跑,被任姨拉回来点脑袋:“小火苗最想要什么?” 骆炽没听懂,睁大了眼睛。 “小火苗送了任姨那么多礼物。”任姨故意拉长声音,“小火苗想要什么?” 骆炽用力摇头,他什么也不想要,正要开口解释,却忽然被塞进怀里了一个海螺。 任姨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许愿海螺。”任姨悄悄告诉他,“写一封信塞进去,藏起来。” 骆炽其实已经猜出来一点——他当然猜得出任姨这是要送他礼物,又怕他不好意思说,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肯定知道没有住在海螺里的神仙。 他不该什么都藏着不说,任姨一定是特别为他担心了,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 骆炽知道要反省,但他暂时还顾不上,他还是高兴得人都烫了:“藏到哪?” “藏到——藏到礁石后面。”任姨想了想,“就藏在那儿,写上小火苗最想要什么。” “只要写了,都能实现,写什么都能实现。” 任姨信心十足地保证:“真的真的真的。” 骆炽抿着嘴乐,他还没玩过这种游戏,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幼稚:“真的真的真的?” 任姨笑着大声喊:“真的真的真的!” 两个人忽然就开始没完没了地重复“真的”,额头碰着额头,高兴得一直笑,笑到肚子都开始疼。 “任夫人看到了房间里的日历,猜出了倒计时的意思。” 明禄已经看过这些录像,理清了前情:“所以想了这个办法。” ——任夫人猜到了,骆炽一边在小心翼翼算着那些偷来的日子,一边给自己倒计时。 就只偷三个月,三个月整。 然后就必须立刻还回去,绝対不能再过分了。 任夫人猜到了骆炽是在算着天数,所以在第三个月的最后一天,任夫人特地在海边找了人最多的地方,给骆炽办了一场最热闹的篝火晚会。 任夫人想让骆炽在海螺里面写什么愿望? 骆炽其实也不知道。 大概是那天太高兴了,高兴得他都有些头晕,他晕乎乎地回了房间,都忘了要单腿蹦。 骆炽抱着那个海螺高兴得睡不着觉。 他找了最好看的纸和笔,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了一个最疯狂、最大胆、最贪心的愿望。 骆炽甚至先虔诚地対着海螺许了愿,然后才在那张纸上小心翼翼地写。 “您好,我是小火苗。” “请带我回家吧。” 第40章 未来 海螺没有被找到。 不是任何人的问题, 是海螺自己太心急、太沉不住气、太想一眼就被发现了。 虽然听话地藏到了礁石后面,但又生怕被人发现不了,特地在周围放了一大堆星星灯, 又在沙滩上画了个最大的笑脸。 那些亮闪闪的星星太显眼, 太不知道防备, 招来了匿在海沟里的阴冷暗流。 凶恶的暗流从海底扑上来,抢走了海螺, 把笑脸推得一干二净。 …… 即使是这样,这件事其实也完全没导致什么恶劣的结果。 当然不会有误会,怎么可能会有误会。骆炽比相信自己还要更相信任姨, 任姨又比喜欢什么都更喜欢小火苗。 只不过是因为两个人都太担心对方, 太不想让对方有任何一点不舒服和不高兴。 因为太关心, 太想修复所有被世事磋磨的伤痕, 所以自然也就有了无限的耐心和谨慎。 任姨站在礁石后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沙滩想。小火苗遇到的坏事太多了,一定是还觉得紧张, 还不敢把想要的勇敢地说出来,要有耐心,不能急。 骆炽蜷在床上, 枕着手臂翻来覆去地想。任姨最近的烦心事太多了,把他带回家这么大的事, 当然必须要特别仔细和充分地考虑,要慢慢等,不能急。 不能急, 慢慢来, 不能急。 直到任姨忽然毫无预兆地生了病。 任姨躺在病床上,因为无聊叹着气弹输液管, 终于彻底横下心,把忙上忙下照顾自己的骆炽一把薅过来。 ……直到被任姨一下一下点着脑袋,追问海螺里的愿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许完的时候,骆炽才忽然错愕地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海螺被他埋下去了,但没能到任姨的手里。 一定是出错了。 骆炽才发现这里面出了错。 “小松鼠。”任姨还不知道,敲着额头审他,“到底把海螺藏哪去了啊?” 刚被送去任家的时候,十岁的骆炽还很容易不安。收到了什么喜欢的东西,从来不舍得用,一定要全藏起来。 任姨被他这种勤勤恳恳囤宝贝的精神打动,索性在花园里找了棵树,在树上给他藏了个超级隐秘的保险箱。 那时候的骆炽有什么好东西就揣在怀里,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往树上跑。 任姨站在树下,笑得肚子疼,一逗他就故意说自己养了只小松鼠。 小松鼠定定站在原地,心跳急得几乎冲破胸口。 …… 一定不能急。 任姨的病绝对不能有剧烈的情绪波动。 格外短暂的几秒钟里,骆炽已经迅速想清楚了要怎么做。 小松鼠埋着头老老实实地挨训,小声道歉,说太喜欢海螺,不舍得埋到沙子里。还有只能许一个愿望实在太少了,怕浪费掉,所以一直在想。 任姨又气又笑又心疼,捏着他的脸,要他干脆不要写信了,写一堆小纸条塞进去。 任姨当然知道骆炽什么都清楚,所以干脆连故事也不编了。 任姨光明正大地跟他保证,想要什么都可以写,随便写,姨姨会帮他把所有的小纸条都变成真的。 小松鼠也红着脸痛改前非,立正发誓,在三天内一定交出海螺。 …… 天黑以后,骆炽照顾着任姨睡下,一个人跑回海滩,把那片海滩翻了个遍。 他打着手电,找遍了沙滩上能看到的海螺壳,可每个里面都是空的。他想着时间太久了,或许是被涨潮的海水带进了海里,就又去近海来来回回地找。 时间实在太久了,找不到其实很正常。 每个海螺壳里面都是空的,只有海水、水草和湿沙。 任姨给他的海螺丢了。 不能让任姨知道。 骆炽的右腿又有些不听使唤,他绊了一跤,摔在海水里。白天在医院听到医生说的话终于从脑子里冒出来了。 骆炽一动不动地扑倒在那片海水里。 直到身体里所有的水汽都往外涌干净了,他才猛地坐起来,用力抹干净脸上的海水,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不该许那种愿望,他当时应该许愿让任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他怎么忘了许愿要任姨长命百岁。 海螺丢了。 不能告诉任姨,不能让任姨知道。 骆炽坐在那片海水里,他察觉到海水在涨潮,铆足力气支撑着站起来,拖着右腿在潮水没过自己之前挣扎着上了岸。 “不要害怕。”骆炽教训自己的右腿,“不准害怕。” 他用力按着那条腿,自己低声告诉自己:“有办法。” 什么事情都会有办法。 他来想办法。 大概是听进去了他的教训,那条腿除了摔的那一下磕破了皮,被海水泡得火烧火燎的疼,就没再有别的问题了。 骆炽重新回到沙滩上,把那些被自己丢掉的海螺壳全收集起来。 他打着手电仔细比对它们,找到一个跟记忆里最像的,带回自己的小屋。 海螺壳的棱角毕竟有着细微的区别,他用小刀仔细切割掉了稍微不一样的部分,又用砂纸打磨得光滑,把它泡在水里洗得格外干净。 他还要去照顾任姨,所以他把自己也用热水洗干净,仔细处理好伤口,给自己做了热乎乎的饭菜吃下去,换上舒服的家居服。 他把自己照顾得一定能让任姨放心。 然后骆炽带着那个海螺,坐在台灯下,专心致志地许愿。 他在里面塞满了揉成团的小纸条。要任姨开心要任姨健康,要任姨先不管工作了好好休息,要任姨快一点养好病,要任姨不再因为任何事发愁。 骆炽坐在桌前,把所有的纸条检查了一遍。他又觉得这样不可能在任姨那里通过,所以又攥着笔,努力再补上几件有关自己的事。 ……活到八十岁。 他希望任姨可以活一百一十一岁,所以自己活八十岁,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睡着了。 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找到很多喜欢自己的人,很多高兴的事,让任姨放心。 找到一个最喜欢的人,带回去给任姨看。 快一点长大,快一点成年,考到驾照,开车带着任姨出去旅行。 学会开船,开船好像也要驾驶证,到时候买一艘小船,带着任姨去海上兜风。 任姨还想玩跳伞、蹦极和深海冲浪。他有点害怕深海,但他可以在旁边跟着游,他想他很快就可以不再害怕。 骆炽写了一整宿,第二天早上,他带着海螺跑回了医院。 任姨靠在床头,一张一张看那些小纸条。 骆炽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还好,任姨看起来没有发现海螺的异样,只是把那些纸条看完,又高兴地夸了半天骆炽抱来的崭新的质量最好的冲浪板。 任姨没有问更多的事,她只是抱着骆炽,轻声和骆炽聊天,又慢慢地给她的小火苗讲了很多道理。 任姨说,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活得快乐,不是活得久。 任姨说,有时候,有些事就是不讲道理又没法避免。那么如果它发生了,不是任何人的错。 任姨说,冲浪板这么棒,一定得带走。她最喜欢大海,恨不得永远睡在海里。 任姨对他说,小火苗要活得很好,一定要活得好,不然姨姨要伤心。 …… 邮轮静默在海港的灯火里。 风把窗帘掀开一点缝隙,淡白月色滑到床边。 骆炽在无意识的混沌里咬紧牙关,他昏沉着蜷起身体,把自己埋进那片冷月里。 大概是把它当做了海水,骆炽一声不吭,只是放任着水汽从紧闭着的眼睫下不断渗出来。 明禄打开制氧机的开关,低声开口:“先生。” 现在的情形,不适合贸然叫醒骆炽。 困在雾里的骆炽对自己的身体并不上心,虽然并不抗拒治疗,却也只是因为影子先生要他吃这些药、打这些针,所以就照做。 但今晚意外被海螺勾起的回忆,却叫他在这样混沌的昏沉里,依然拼命挣扎出一点力气,要保护那个记忆里的任姨不伤心。 ……会有这样鲜明的情绪反应,一定比那种茫然的平静好得多。 明危亭点了点头,他把动作放得更轻,把骆炽一点一点从冷汗里抱出来。 骆炽陷在梦里,肩背手臂本能绷紧,却又因为这具身体里能够攒出的力气实在太过微弱,只剩下筋骨里溢出的微微战栗。 明危亭想要替他按摩放松,但骆炽的每一处关节都僵硬,身体又冷得厉害,实在挑不出可下手的地方。 于是他把骆炽整个托进怀里,让骆炽的每一处都和自己靠近。 这些天的朝夕相处,骆炽已经熟悉了他的气息,即使陷入梦魇也不再抵抗。不知不觉,靠在他身上的那半边身体开始变得温暖柔软。 明禄调整好氧气流速,放轻脚步走过来,把面罩递给明危亭。 明危亭抬起手,用手背碰了碰骆炽偎在自己肩头的半边脸颊。 感觉到那里的温度已经回暖,他又把骆炽在怀里仔细翻了个面,接过面罩,替骆炽戴好:“是谁做的?” “任家那个儿子。”明禄的音量放得很轻,“他……应当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任尘白不想看到有人喜欢骆炽,不想让任何人给骆炽送礼物。 明禄甚至怀疑,就连替任夫人复仇这种事也不过只是个幌子——或许连任尘白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个幌子。 任尘白只是在用这种事做借口,更加心安理得地去毁掉骆炽。 他阻拦着骆炽自救,毁掉骆炽在乎的东西,挡掉骆炽身边的全部善意……就只是为了弄熄那团对他来说实在过烫的火。 任尘白大概早就陷入了某种强烈到扭曲的偏执,他不择手段地对付着骆炽,甚至已经忘了自己这么做的初衷是什么。 任尘白多半已经忘了,他最开始做这些事,是因为他觉得不安。 他发现骆炽根本不必靠他或是任家活着——他终于发现骆炽根本不可能被藏起来。那团火不论到哪都瞩目,明亮滚烫到他只是看着都觉得刺痛。 任尘白开始强烈地不安,开始烦躁,他总觉得骆炽早晚会走。 任尘白总觉得骆炽不会留下,不会留在这种无趣的地方,不会留在他这种人身边……他气急败坏地毁掉骆炽的东西,扔掉骆炽本来能收到的礼物。 可他不知道他还扔了一个海螺。 …… 明危亭听懂了明禄的意思。 “已经把这件事告知对方了。”明禄低声说,“他会知道他做了什么。” 明禄回邮轮前就做了安排,他垂着手,继续向下说:“他没被送去他们家的医院,荀院长不介意再多收治一个病人。” 任尘白的车到不了自家的医院,除非任家还有人头脑不清楚,不肯放弃一个已经半疯的废掉的继承人。 ……任家的人头脑当然很清楚。 明禄查看过消息,他已经收到了荀臻的回复,抬起头:“先生,要让他醒过来吗?” “不急。”明危亭说。 明禄等着他的吩咐,明危亭却又停下话头。 明危亭垂下视线,他摸了摸骆炽的头发,把那个刚被做好的新海螺放回骆炽手心。 他能够理解,骆炽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任夫人知道这件事。 即使这件事本身只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偏偏撞上任夫人的病,让这种阴差阳错终于将命运岔向了那个最冷酷和残忍的方向,不再有被弥补和纠正的机会。 任夫人如果真的在病中得知了这件事,即使再豁达乐观,情绪也注定会有激烈波动——这个愿望在当时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骆家主可以把一个儿子扔出去眼不见心不烦,可不会容忍任霜梅居然真把这个孩子带回家,彻底成为任家的人,这几乎是把他挂上“薄情寡义”的牌子推出去叫人指点嘲笑。 任霜梅的身体是最大的症结,如果她的身体健康,骆家再怎么闹,都会被她毫不客气地报复回去。 按照任霜梅的脾气,说不定还会故意带着骆炽在各种有骆家人出席的场合露面,把骆炽推到最耀眼、最瞩目的地方,让骆家所有人都看看被他们冷待的孩子有多优秀。 可明禄已经去查过,任霜梅当时被确诊了主动脉夹层。位置太差,手术风险高得几乎不存在侥幸,必须卧床静养,稍有不慎就会有生命危险。 任霜梅不想让家里人哭哭啼啼担惊受怕个没完,叫人压下了诊断结果,却瞒不住在医院照顾她的骆炽。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骆炽第一次无师自通,把一部分自己迅速地、极为隐蔽地藏了起来。 …… 在那种状态下,骆炽已经没有能力再把记忆全部整理清楚。 骆炽不想让任姨因为那件事伤心,所以只能拜托影子先生,一定要帮忙瞒着任姨。 骆炽不知道,其实影子先生那天也在。 “我该下船。”明危亭说,“礁石后面是个很好的位置。” 他或许会在那里捉到正捣乱的任尘白,把人绑起来扔进海里,再重新整理好那些星星灯。 礁石后的阴影很深,很适合站在那里,看一团灿亮耀眼的火。 明危亭那时还没有下船的习惯。他其实想象不大出那该是种什么样的发展,安静思索了一阵,还是握住骆炽的手。 骆炽的梦魇似乎结束了。 不知是因为过于疲惫,还是因为在已经熟悉的气息里觉得安全,骆炽睡得很沉,身体也放松下来。 明危亭握着他的手,他发现骆炽没有在梦里拽住什么的习惯,那只手总是完全不着力地虚蜷着。 或许也是因为,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再有什么可让骆炽拽住的了。 导致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直到现在连自己做过什么、亲手毁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人。”明危亭问,“他不做场梦吗?” 明禄愣了下:“任——要他做什么梦?” 荀臻正亲自看着任尘白,要让任尘白出现幻觉其实并不难。 那个人目前的精神状态原本就已经极端不稳定,只要稍加刺激适当施以引导,就能让他陷入一场难以靠自己醒过来的梦里。 明危亭握住骆炽的手,又一起握住那个装满了贝壳的海螺,轻轻晃了下。 海螺在骆炽的手心沙沙地响。 明禄忽然反应过来:“我去安排。” ……怎么能不让罪魁祸首亲自去看看? 去那场梦里,亲眼看看本该有多好的未来——这场未来甚至连任尘白本人都会感到强烈的幸福和满足。 任尘白煞费苦心,宁可毁了骆炽也想要得到的,也无非就是这种未来。 本来该有的样子,本来会发生的事。 被他亲手彻底摧毁掉的可能。 怎么能不去梦里看清楚,就那么轻松地醒过来? …… 当初的那个海螺,原本该被任霜梅捡到的。 捡到海螺的任霜梅会一路飞跑过去,把小火苗抱着举起来。 骆炽当时可能正在弹吉他,可能会吓一跳,可能会脸红,会瞪大了眼睛一动都不敢动。 任霜梅会抱着小火苗笑着大声喊愿望实现,会二话不说地把骆炽带回家,会毫不客气地让骆家所有人滚蛋——骆炽会真的和他们成为一家人。 四周的人会鼓着掌大声叫好起哄,会争先恐后过来摸骆炽的头,会夸他懂事夸他聪明,一看就是最让人喜欢的好孩子。 篝火晚会一定会变得更热闹,或许这种热闹会一直蔓延到不远处的码头。 骆炽大概会在任姨的怀里烫成小开水壶,说不定还会被那种强烈、仿佛是扑进了全新的人生的惊喜弄得掉眼泪,然后再被任霜梅笑着刮鼻梁。 但不管怎么说,骆炽最后一定会高兴。 骆炽会跳到最高的地方,会肆无忌惮地大声唱歌,会在人们的笑声和拍子声里抱着吉他扫他的弦——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被人带回家了。他高兴得要飞起来。 那会是一条完全不同的世界线。 在那条世界线里,那种滚烫的、璀璨的亮色,会沿着海面一直蔓延,碰到泊在那里的船。 第41章 怪物 任尘白出现在了《火苗》的剧组。 他是纪录片素材的提供方, 又是龚寒柔导演旧交的儿子,原本也会去剧组走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不少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相熟的副导演像是没看见他, 场记扫见他就立刻低头转开。不少平时有印象的熟面孔, 都忽然拿他当作了不存在的空气。 剧务主任认出他, 忽然变了脸色,立刻放下手里的工作, 过去领走了不远处没有拍摄任务、正玩在一起的几个小演员。 赵岚带着人匆匆赶过来,拦住任尘白,面色不善:“你又要干什么?” 任尘白停下脚步, 认出她的身份:“赵助理。” 在替骆橙去谈剧组的时候, 任尘白曾经在咖啡厅见过赵岚, 知道她是龚寒柔导演的助理。 …… 他还记得, 龚导演说过,赵岚就是那个被拐的那个女大学生,后来和小枳一起获救, 逃出了那个魔窟。 被解救后,赵岚的家人始终寸步不离地陪伴照顾她,用了十几年时间, 才终于帮她慢走出了那段如同噩梦的阴影。 任尘白对她的印象很好,他知道赵岚是因为决定直面过往, 才会来应聘成为了龚导的助理,语气很温和:“有段时间没来了,我来看看龚老师。” “不用。”赵岚皱紧眉, “任先生, 龚老师不想见您。” 她侧了侧身,示意场务过来送人:“请回吧。” 任尘白拄着拐, 场务不敢贸然碰他,只是客气地上前等待。 任尘白从刚才就觉得不对,叫住她:“赵助理,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赵岚看他的视线越来越怪异。 她盯着任尘白,重复着他的话:“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 赵岚想不出怎么会有人无耻到这种地步。 上次在咖啡厅不欢而散后,龚寒柔就立刻开始找火苗的下落。 要把火苗的身份和骆炽对上其实一点都不难——只不过是在这之前,剧组依照一贯的习惯,在没有得到允许的前提下,从不会贸然打扰当事人的生活。 任霜梅在把这个故事讲给老朋友听的时候,刻意隐瞒了骆炽的身份,也模糊了关键的线索,是因为不想让骆炽被过去的事再纠缠打扰。龚寒柔当然清楚这一点,所以也从来都只听故事,从不越界追问。 这样心照不宣的尊重和守护,却在其中一方太过仓促的离世后,意外变成了阴差阳错的袖手旁观。 在咖啡厅的那次对话,龚寒柔从任尘白的只字片语中察觉出了不祥的端倪。她辗转托人查到骆炽去了邮轮旅行——剧组甚至已经做好了相关的准备,等骆炽一回来,就打破纪录片拍摄的一贯规矩,以配合采访为由强行带走当事人。 …… 拍摄了这么久的纪录片,这还是第一次,龚寒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故去的旧友。 “你一直告诉剧组,那一家人对火苗不好,但你在好好照顾他。” 赵岚一字一顿地问:“你把人照顾成了这样,然后你来问我们,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任尘白这才弄清她在说什么:“你说我弟弟?”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弟弟很好啊,我这次就是替他来的。” 任尘白哑然:“骆橙不是在剧组吗?虽然小枳和他们家早就没关系了,但毕竟也算是当过他的妹妹,我顺便替他来看看……” 他来的时候刚和小枳道了别,还答应给小枳带绝对没放蛋清做的点心。 实在太不好买,他在唯一的一家店门口排了好久的队,腿都站得有些没知觉了。 听着凶手在这里恬不知耻地信口开河,赵岚沉了脸色要叫场务轰人,看到任尘白似乎完全不作伪的神色,却忽然隐约生出些无端的悚然诡异来。 就在这时,龚寒柔的声音也在她背后传来:“小岚,去忙吧。” 赵岚回过身,忍不住蹙眉:“龚老师,这人——” “没关系。”龚寒柔说,“早晚要再见一面的。” 上次任尘白来剧组,所有人的情绪都还没来得及处理妥当。 不仅仅是赵岚,就连龚寒柔也没能控制住强烈的愤怒和厌恶,当场呵斥了任尘白,叫他滚出自己的剧组。 龚寒柔示意场务去准备会客的房间,走过来,看着任尘白。 她看起来比前些天苍老许多,虽然仍保持着一贯的锐利理智,眼底却已经透出些疲惫的血色:“既然要聊,就来聊聊吧。” 任尘白想要来扶她,被龚寒柔抬手让开。 龚寒柔看向任尘白身后的人:“怎么不是你的助理跟着你?” 任尘白怔了下,回头看向抱着手臂站在身后的荀臻。 他看着荀臻,脑海里忽然有些混乱的画面一闪而过,叫他的太阳穴毫无预兆地翻搅剧痛起来:“你——” “换人了,任先生最近身体不太好。”荀臻客气地打了招呼,“龚导演。” 龚寒柔认得他,她曾经做过一档有关精神病人生存状况的纪录片,和荀臻打过交道,知道对方的身份。 她同荀臻打过招呼,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任尘白:“没事了,跟我来。” 那一瞬头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任尘白茫然地站在原地,被荀臻在肩膀上一拍,才倏忽回神。 “我弟弟怎么了?”任尘白皱紧眉,“他们为什么说我没照顾好小枳,小枳生病了?” 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骆枳躺在病床上的身影,他从没见过那道身影苍白虚弱成那种地步,心头忽然升起浓浓不安。 任尘白站在原地,忽然有些焦躁:“我还是先回去看看,正好把点心带给他。他一画起画来就总是忘了吃饭……” “任先生。”荀臻打断他,“你弟弟很好,他不需要你的点心。” 任尘白停住话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荀臻示意了下龚寒柔离开的方向,也不等他,自己先走过去。 ……他知道任尘白一定会跟上来。 弄清楚了明家的意思,荀臻就根据明禄派人送来的信息,尝试着对任尘白做了诱导。 这个过程远比他想得要简单——任尘白甚至不需要他怎么劝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全盘相信和接受了这个说法。 现在的任尘白认为,在望海别墅养了那三个月的伤后,骆枳就被母亲正式带回了家,和骆家彻底撕破脸断绝了关系。 那之后,骆枳就生活在任家,和他们住在一起。再后来母亲因病过世,任尘白就一直照顾着骆枳直到现在。 荀臻本来想给任家留些脸面,就让他在病房里把这场梦做完。是任尘白自己不依不饶,说什么都非要来剧组。 管理再严格的剧组也是剧组,人多眼杂,不可能有什么消息真被瞒得住。 今天过去,任家这位风评好到极点、最斯文柔和心性温良的继承人,在外人眼里究竟会变成什么样,被扒下去几层像模像样的人皮,荀臻就不清楚了。 …… 任尘白跟着龚寒柔来到了会客室。 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这个房间原本是用作录制采访素材的。固定用作遮挡的大型绿植盆栽后,还有一架正闪着红灯的摄影机。 察觉到任尘白的脚步有些迟疑,龚寒柔停下来,转过身:“需要当事人亲属的采访素材,你来得正好。” 龚寒柔看向他:“有什么不方便吗?” 听到龚寒柔说出的“亲属”,任尘白愣怔了片刻,神色随即柔和了不少:“没有。” “您说的对,的确应该录制这一部分。”任尘白笑了笑,“最近太忙,我好像也有很长时间没和我弟弟聊天了……他最近不太愿意理我,大概是到叛逆期了吧,怪我,应该多关心他的。” 龚寒柔坐在不远处那把椅子上。 任尘白拄着拐,走到被绿植遮挡着的沙发前坐下,把手里的拐杖放在一旁。 他好像在等着有这样一个机会,能把这些话说出来,这样就能再进行一次确认,把心底盘踞着森冷到极点的不明缘由的恐惧彻底驱赶出去。 他太满意现在的生活了,满意到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个横跨半生的荒诞到极点的噩梦,直到现在才清醒过来,捉住了原来唾手可得的命运。 说实话,直到现在他还时时觉得不安——那场噩梦太真实,真实到仿佛历历在目,还好一切都是假的,还好他没真那么做。 还好他终于醒了过来,要是困在那场噩梦里…… 不,没有这种可能。 绝没有这种可能,他绝对不会上当。 任尘白看着自己的手,他尽力让自己回想起来剧组前的见到的那一幕。 ——他弟弟在画室里画画。 下午的阳光很好,那道人影坐在画架前,手里的画笔专心在画布上涂抹勾勒,袖口还沾了一点颜料。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阵才离开,大概是因为他把声音放得很轻,房间里的人完全没有发现,还在专注地处理着那副画的细节。 …… 最近小枳的确不太喜欢理他了。 总是埋着头做自己的事,在家里走来走去的时候也拿他当空气……不过这不是弟弟的错,是他的原因。 他以前做过一些非常不好的事。那些事太过分,过分到不论什么时候被翻起旧账,什么时候因为这些事冷落他、给他脸色、和他发脾气,都是他活该的…… 龚寒柔问:“你们家收养了他?” “对,十年前的事了。” 任尘白点了点头,他像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笑容在脸上迅速短促地闪了下:“他许了个愿,想和我们做一家人。” 任尘白把这句话慢慢说出来,他看着自己的手掌:“我母亲把他带回了家。” “他怎么样。”龚寒柔问,“在你们家过得好吗?” …… 这应当算是两个问题。 任尘白把这两个问题分开,他迫不及待地回答了第一个:“他非常好。” “很乖,很听话,很懂事。”任尘白说,“很多——” 他像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遇到了些滞碍,磕绊了下才又继续:“很多人都喜欢他。” 任尘白的手指不自觉搅紧,接着他忽然打了个激灵,重重按了一下自己摔断的那条腿,冷汗瞬间涔涔冒出来。 “但他过得不好,因为我的原因,我有病。”任尘白说,“我见不得别人对他好。” “我总想让他只跟着我,总想让他只信赖我一个,我有病。” 任尘白像是急于用这种自虐似地坦白证明什么,他的话忽然又开始失去了逻辑,结结巴巴解释:“我是说,我假装对他好,其实暗地里对他很坏。但我不是想对他坏,我是——” “你想控制他。”龚寒柔的声音响起来,“你想让他靠着你才能活下去。” 她的语气冰冷,连刚才的平静淡漠也彻底不见,只剩不加掩饰的嘲哂寒意。 任尘白在这句话里狠狠打了个哆嗦,却反而长松了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像是终于借着这种谴责解开了某个心结:“对。” “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也反省了。”任尘白说,“所以就改了。” 龚寒柔问:“为什么会改?” “就是忽然想清楚了……他已经是我家人了啊。” 任尘白扯了扯嘴角:“有天我就想明白了,我真可笑,他都是我弟弟了,还能跑吗?” 他笑了一声:“想通了这个,我就一点一点纠正自己,不过也改了好些年……我现在看到有人喜欢他,还是不舒服,但我能忍了。” “我们现在生活得非常幸福,我把他照顾得很好。” 任尘白微笑着说:“我以前特别不好,多亏母亲和他愿意包容我,我在改了。” 龚寒柔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故友的儿子。 在某一瞬间,她甚至失去了继续提问的力气,只是难以置信地沉默下来,看着沙发里语无伦次喃喃的人影。 隔了半晌,龚寒柔忽然问:“如果他没能做你弟弟呢?” 龚寒柔问出这句话,看着任尘白脸上瞬间闪过的、几乎是本能反应的阴冷沉郁,心底无限寒冷下去。 任尘白在这个问题里愣住。 他愣得时间格外长,神经质地不断按着腿伤。他用力弄着那条腿,看起来像是要把它重新扳直或是折断。 “如果他没能做成你弟弟,你就不会反省,不会改。” 龚寒柔静了片刻,不再等他,直接给出答案:“你会越来越不择手段,越来越得寸进尺,越来越疯——” “没有这种可能!”任尘白忽然厉声吼,“他是我弟弟了!” 任尘白像是想要从沙发上站起来,又被断了的腿坠着摔坐回去:“他是我弟弟,我们是一家人!现在生活得很好,用不着别的假设!” 龚寒柔没有再说下去。 她坐在椅子里,看着面色忽而狰狞的任尘白,越来越强烈的反感厌恶之余,又隐隐透出些怜悯。 任尘白被她眼里的怜悯刺穿了神经,蓦地回过神,有些狼狈地粗喘着:“抱歉……抱歉,龚老师。” “我失态了。”任尘白说,“我很不喜欢这个假设。” ……他很畏惧这个假设。 畏惧到甚至无法接受它被作为假设提出来,畏惧到哪怕只是稍微想一想这种可能,都会被足以碾碎他的骨头的巨大的恐惧在一瞬间吞噬。 “我的运气很好,母亲把他领回了家,让我有机会和他做了一家人。” 任尘白艰难挪动身体,在沙发上吃力地坐稳:“我会珍惜这个机会,我会对他……” 他的动作忽然和声音一同滞住,瞳孔难以置信地缩了缩,凝在不远处的一道身影上。 赵岚按照龚寒柔的吩咐,把骆橙也带来了会客室。 ……只不过是短短几天的时间,骆橙已经像是完全换了个人。 剧组里有化妆师和助理,至少能保证她的形象乍看上去不那么离谱,但只要稍微细看些,就不难看出端倪。 骆橙站在角落里,她木然地看了任尘白一眼,恍惚了半晌,才认出对方:“尘白哥。” “你还不肯放过我吗?”骆橙问了一句,又自己摇头,“你不会放过我的。” 骆橙低头看着脚尖:“你要怎么惩罚我?” 任尘白的身形像是凝定在了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紧锁着眉头。 “我为什么。”任尘白慢慢攥起手掌,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没有办法一口气把这句话问完,“为什么要惩罚你?” 骆橙这次的反应大了些,愣愣抬起头,几乎是有些奇怪地看他。 …… 那种尖锐的头痛忽然又在任尘白的太阳穴炸开了。 “不,不用回答了。”任尘白仓促开口,“我不想知道,你——” 他说得晚了一步。或许是他的头还不够疼,又或许是他被一只手探进胸口攥住心脏,挤干净里面的血流的声音还不够响亮,他还是听清了骆橙的话。 他听见骆橙的声音:“因为我,二哥才会死的。” ……什么二哥? 骆橙哪来的二哥? 简怀逸?简怀逸什么时候死了? 任尘白惶然地看着地面,他语无伦次地低声质问:“你在说什么胡话?” “你是说小枳?小枳早就不是你二哥了,他十年前就被我母亲收养了,是我弟弟,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能再叫他二哥。他是我弟弟。” 任尘白的语速越来越急:“我们这些年都很幸福,母亲走得早,但也很安心。小枳就在家,我走的时候他还在画画,我说好了给他带点心,你怎么能咒他死了?你怎么敢——” 他的话被骆橙的声音突兀截断,他想他现在一定很狰狞,狰狞到骆橙明明已经被折磨得恍惚麻木,看向他的时候依然带有分明恐惧。 “尘白哥……”骆橙颤着声音问他,“你疯了吗?” 任尘白已经从沙发上扑过去,断腿处炸开的激烈痛楚像是被什么隔绝了,他踉踉跄跄冲到骆橙身前,被几个场务眼疾手快架住。 他根本也没有行凶的能力和打算,反倒是靠着那几只毫不客气的手才能勉强站稳。任尘白瞪着骆橙,嗓音几乎像是头被圈进陷阱的暴怒野兽:“我没疯,我说的是真的!” 他拿出手机,要给骆橙看他拍的那些照片,给骆橙看小枳这些年在他家过得有多好、有多开心,拿了多少奖,发了多少单曲。 任尘白疯狂地摁着自己的手机,他死死盯着屏幕,冷汗大颗大颗冒出来。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手也抖得越来越厉害。 ……哪去了? 明明都在手机里的,照片,截屏,为了打歌专门下的音乐软件……他在学着接受那是压不住火苗了。 他在学着接受了,他在反省了……他还总是后悔,要是再早一点反省就好了。 再早一点反省,母亲就不一定会出意外,弟弟也不会生他的气。 他们会是最圆满的一家人,会比现在更幸福。他会被那么好的两个人影响,一点点变成一个不那么卑劣自私的怪物和恶魔…… 任尘白忽然失去平衡倒在地上,他看到自己的手机摔开很远,慌忙要去捡,然后他看到荀臻出现在他面前。 “荀院长!”任尘白的眼睛倏地亮起来,他仓皇着扯住对方,“这些事你也知道吧?对吧?我有弟弟!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你告诉他们——” 他的视线落在荀臻手里的针剂上,狠狠一颤,拼命挣扎着后退:“你要干什么?!” “任先生。”荀臻的声音想起来,“差不多该醒了吧?” ……什么该醒了? 任尘白死死抱住头,他的胸口像是个不停拉动的风箱,拼命张开嘴喘着气,可又仿佛没有一口气被吸进去。 他可能确实是又做了一场噩梦,梦里一群人莫名其妙地非要向他证明,骆枳没有成为他的弟弟,骆枳已经死了。 他明明看见那个影子在家里画画。他确信自己一定看见了,幻觉怎么可能有那么清楚? “……跟我去望海。” 任尘白死死攥着荀臻的手,用力过度的手指已经隐约痉挛:“去望海,我证明给你看,我给他带了点心……” ……一切都再合理不过了。 他已经反复检查过很多遍,没有任何一点出问题的地方。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和逻辑相悖。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是最自然的那个发展会出现的结果,他正在虽然有点平淡、但最值得珍惜的生活里。 他曾经想要很多东西,曾经比现在更贪婪,更自私和冷血,他是个藏在层层伪装下面的魔鬼。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母亲和骆枳,他也不会有这个资格—— “任先生。”荀臻忽然问,“你刚才为什么说,再早一点反省,你母亲就不会出意外?” 任尘白在无数个念头里猝然落空。 他没有整理完最后的思路,就瞬间从那些念头的缝隙里重重摔下去,速度越来越快,剧烈撞击下的四肢百骸瞬间炸开难以想象的痛苦和麻木,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被硬扯着坠回现实。 任尘白茫然地低喘,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剧组。 他好像是在龚寒柔的剧组昏过去了,现在被抬上了一辆救护车,身上绑着束缚带。 荀臻坐在他脚边,低着头,还在问:“你母亲为什么会出意外?” 任尘白好像没法理解这几个字,他只是有些慌张地四处张望,看到那盒点心,才稍稍放心:“小枳呢?” “我不去医院,我要回家。”任尘白动着喉咙,“小枳还在等我,他没吃饭。” 荀臻原本也没想让救护车去医院。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把后车厢的门打开,刺眼的阳光一瞬间裹着海风扑进来。 任尘白被解开了那些束缚,他几乎是抢过拐杖和点心,从车上滚了下来。 救护车停在花园前,不远处就是骆枳住的屋子。 任尘白露出笑容。 他甚至勉强整理了一下,才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轻敲了两下门。 “小枳?”任尘白温声说,“我回来了。” 任尘白晃了下手里的点心:“快出来,透透气。” 屋里没人应声,任尘白想,骆枳多半是睡着了。 任尘白拿出手机,想要给骆枳发一条微信,却不知为什么,反反复复来回拖了很多次,都没找到和骆枳的对话栏。 他的手机好像出了很多问题,该送去修了。 任尘白皱紧眉,点开联系人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地找,然后忽然想起,他好像在不久前修过手机。 ……他为什么会去修手机? 任尘白扶着门沿勉强站稳。 他尽全力想了很久,才想起似乎是因为一个叫李蔚明的小明星——那个该死的混蛋为了报复他,趁他不注意删了骆枳的微信。 删掉的微信,记录就找不回来了。他那天愤怒地砸了办公室里所有的东西,找遍了所有号称能找回聊天记录的人,却都没有结果。 他弄丢了骆枳的微信。 李蔚明为什么要报复他? 因为他们原本蛇鼠一窝,李蔚明没想到他会忽然反咬一口……他们蛇鼠一窝地混在一起,是要干什么? 任尘白吃力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他的脸色终于开始变了,最后那一点微笑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看着那个小明星去陷害骆枳。 他怎么能看着别人去陷害骆枳?! 任尘白被掐住了喉咙,他的手发着抖,吃力地慢慢推开门,像是推着让头顶铡刀下落的扳手。 房间里空着。 那不是一个能住人的房间。 即使曾经被它的主人回来最后收拾过,也不可能住人。 他看着由窗边蔓延到墙上的大片霉菌,那些霉菌在他的视线里扭曲变形,像是场滑稽荒诞又离奇诡异的幻觉。 任尘白扶着墙慢慢挪进去,他触摸着那些霉菌,背阴的墙面有种阴冷的湿气,在一瞬间沿着他的手灌进身体里。 他为什么,要看着别人陷害骆枳? 因为…… “尘白。”他听见母亲难以置信的声音,“……你扔过海螺?” 那天深夜,他被母亲叫去,在望海别墅单独见面。 母亲发现了他装在别墅里的监控。 母亲那天特意把骆枳支出去,想去别墅里给骆枳藏一些小礼物,却没想到意外发现了监控。 母亲查了监控,知道了很多事,知道了他的很多秘密……他们发生了一些争执。 母亲没有把具体的病况和家里任何人说,他不知道母亲生了什么病,只知道母亲最近身体不好。他看着母亲忽然痛苦地倒下去,自己的脑海也变得一片空白,等到母亲的助理发觉情况不对,匆忙把母亲送到医院,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他木然站在急诊大厅的角落。 骆枳什么都不知道地来安慰他,骆枳以为这只是意外,骆枳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骆枳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是个冷血的养不熟的怪物,是最卑劣、最自私、最擅长伪装和欺骗的没有心的恶魔,他以后的一辈子都要在绝望里赎罪了。骆枳凭什么还这么暖、这么干净? …… 如果不是为了给骆枳藏礼物,母亲会忽然去望海别墅,发现那些监控吗? 淬满了毒汁的荆棘从他胸口蔓延滋生,他死死攥住骆枳手臂上的伤口,那个伤口是骆枳自己咬出来的,出了血,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 他看着骆枳的手臂被疼痛刺激,在自己掌心里不自觉地发抖,心里终于长出恶毒扭曲的快意。 他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已经是一个星期后。 他完全不记得当时的事了,只剩下那种格外明确的阴冷的憎恨。 他沿着憎恨细细地回想,问身边的长辈母亲过世时骆枳是不是在边上。他看着那些人面面相觑,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却又不好明说,终于有谁应付着胡乱答应了一声。 ……他有活下去的资格了。 任尘白挪动着眼睛。 他一点一点移动视线,看向站在自己眼前的荀臻。 对方给他做诱导的画面忽然跳出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荀臻给出的暗示,相信了荀臻说的话——唯独有一样,荀臻怎么都纠正不了他。 他只肯叫“小枳。” 他为什么要叫火苗小枳? 因为那是唯一还能被他死死攥着,拖进满是油污的漆黑冷水里的名字。 即使是已经被他拖进去,那颗枳树依然挣扎着往上长,把枝条吃力地往外探。 他狰狞地盯着那根细弱的枝条,上面竟然还是长出了嫩绿色的叶子,被露水洗得干干净净。 …… 荀臻怎么都纠正不了他。 ——为什么这场梦里,所有的事情都合逻辑,为什么找不出任何一点错? 因为这本来就是未来。 是他把未来全弄坏了。 任尘白忽然挣扎着爬起来,他整个人已经像是个游魂,跌跌撞撞地不顾一切往那片礁石跑过去。 他看见自己了。 他必须要阻止自己,那场梦必须继续下去,他不能醒,他不能醒过来。 为什么怎么都拦不住自己?为什么不给他机会?他知道错了,他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他应该把自己的腿全弄断,他怎么能扔了那个海螺…… 他疯狂地朝海里扑过去,冰冷的海水瞬间吞没了他,海底尖锐的礁石重重砸在他的肋骨上。他的胸腔痉挛着,依然挣扎着往海里爬进去,拼命翻找着那些海螺,他翻不到被自己毁掉的命运。 荀臻的反应竟然没能追得上一个疯子,他们带人追上去,花了些时间才终于找到那块礁石后。 任尘白被海水里拖出来,手被尖锐的礁石划得血肉模糊,睁着涣散的眼睛。 他似乎是慢慢陷入了某种幻觉,恍惚着露出一点试探的笑。 “知到。”他呛着血沫,“知道错……” 他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总会心软的人,那个人大概是在幻觉里走过来,他迫不及待地讨好地伸出手。 笑意还没来得及落实,就瞬间凝固在他的眼底,然后消失不见。 …… 他在幻觉里第无数次看见自己。 他忽然开始用力摇头,盯着那个地方惊恐地不住哀求,到最后甚至歇斯底里地边哭边高喊起来。 幻觉里的他不为所动,只是一步一步走过去,他看着自己的身影覆盖了骆炽那个模糊的影子。 他对骆炽的印象太模糊了,那一点模糊的火苗在瞬间消散,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痕迹,只剩下一片狰狞丑陋的漆黑。 他惊恐地哭叫着,他在那片狰狞间第无数次看见自己。 他看见自己走到礁石后面。 已经发生的事,不可能被抹除,也没有任何更改的机会。 他捡起那个上面只浅浅埋了一层细沙的海螺,不以为然地抬起手,扔进了吞噬一切的海水里。 第42章 噩梦 骆钧接到了任尘白的电话。 …… 手机屏幕上忽然跳出来电显示之前, 正在播放一段视频。 是一小段手机拍摄的内容,角度不太好,画面也很不清晰, 应当不是通过正常方式拍摄的。 的确不是, 龚寒柔剧组很快就进行了相应处理和追责。 发布者很快删除了视频, 但拷贝版早已经在网上彻底流传开,热度非常高, 不可能删得干净。 视频里的任尘白显然已经疯了。 一个思维能力正常、还有最基本逻辑和理智的人,不可能会做得出那些事。 任尘白瘫坐在剧组用来进行访谈的拍摄间里。 任尘白在対着每一个人不断说话。 那些话完全没有逻辑,混乱颠倒、含混模糊, 却说得又快又急, 像是生怕遭到任何反驳。 ……他说他有个弟弟。 任尘白対每个人说他有个弟弟, 非常聪明, 非常优秀,是被母亲从海边领回家的。 任尘白其实比他们更了解骆枳。 因为那种完全扭曲和偏执的、已经算得上神经质的注视,任尘白的确比绝大多数人更了解骆枳。 任尘白知道骆枳喜欢在有阳光的房间里画画, 知道骆枳不再唱歌,是因为严重的耳鸣和听力衰退干扰了対乐音的判断和把握——这种恶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情绪和身体状况的影响。 任尘白知道骆枳有在主动看医生, 但很多问题很难只是单纯靠药物治愈。 任尘白不停地说。骆枳対色彩的运用把握到了专业领域里都受赞叹,后来画不好了, 只是因为心情不好。骆枳其实还有三首歌没发出来,光是词曲加小样就让几个音乐公司争相开高价去抢,之所以没发出来, 只是因为唱得自己不满意…… 任尘白说着说着就看见了骆橙。 他看着骆橙, 像是短暂地清醒过来了那么一瞬。対现实的强烈恐惧让他显得尤为狰狞可怖,却又忽然浮现出恍惚的恶劣快意。 他忽然対骆橙说, 骆枳挑剧本的眼力也出众。影视公司归根结底靠的毕竟还是收视率,淮生娱乐就是靠骆枳挑的剧本逆风翻盘的。 骆枳的天赋全在这些事上,骆枳対情感有天然敏锐的感知。那些画漂亮是因为色彩里蕴藏的热烈激情,那些歌好听是因为调子像是从久远的早被遗失的梦里淌出来,就连挑剧本的直觉也是靠这个。 但骆橙已经没有机会和资格了,骆枳甚至没有把这份剧本留给她——在骆橙帮简怀逸弄走公司以后,骆枳就把剧本挂去网上卖了。 “你把这当报复吗?这不是报复,不配他报复。” 任尘白盯着骆橙,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脸上慢慢拧出不知嘲人还是嘲己的冷笑:“他只是,不再管你了。” …… 电话打进来的时候,骆钧就在看着这句话。 大概是因为视频里的状态实在太不正常,听到任尘白在电话里的声音,骆钧下意识愣了下。 “你在哪?”任尘白的语气相较视频里还算正常,声音却有种诡异的嘶哑,“你在哪,在找他吗。” 骆钧慢慢放下手机。 他看了看自己在的地方。 一个寒酸到极点的廉价黑旅店的小房间,他正坐在斑驳的地板上,窗户很狭小,看不清外面的天色。 ……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通过这种假惺惺的自我折磨来自以为是地赎罪,妄图减轻负罪感,他其实羡慕任尘白,他宁可疯了。 “没在找。”骆钧茫然坐了许久,终于开口,“找不到了。” 这显然不是电话另一头在等的答案,対面骤然陷入沉默,喘息声慢慢渗出阴寒的冷意。 任尘白喘了几口气,嘶哑开口:“既然。” 他像是连完整的话也很难说出来,吐出几个字,就又被喘息打断:“既然这样……” 骆钧按开手机熄下去的屏幕。 任尘白没有清醒,说多了话,还是听得出视频中如出一辙的梦呓——只不过,现在或许是另外一场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的、最为可怖和森寒的噩梦了。 “任尘白。”骆钧低声打断他,“你现在看到什么?” 电话対面一片死寂,连喘息声也停了几秒才恢复:“什么?” 骆钧看着地板被磨花的斑驳纹路。他同样有些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他多半也是在某种意义上疯了,他甚至想去复制任尘白正在做的噩梦。 但沉沦在噩梦里总比清醒好。 他完全没有办法入睡,即使吃了药也只管几个小时,他不停地打骆枳喜欢的那个游戏,甚至设法申诉回了骆枳的游戏账号——这个决定让他后悔了很久。 骆枳的那个游戏账号,唯一的一条还没被点掉的未读消息,是官方发送的生日祝福。 信封图标的状态还是闭合的,骆枳没有把它点开。 他一度以为,这段痛苦和折磨的时长有限,时间会把过去的事磨平。 会有一天,他想起弟弟的时候依然会胸闷到喘不上气,但也能带着这副镣铐活下去,活在故作平静的伪饰里。 …… 但他没有得到缓刑的资格,他甚至不如任尘白。 “我不如你。”骆钧看着手机,“知道他那么多事。” 骆钧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骆枳活了二十三年,这其实是一段并不算短的时间。 而由于太过漫长的忽视、冷淡和刻意疏离,二十三年来发生在骆枳身上的事,骆钧几乎没有任何直接的概念。 时间会把过去的事磨平,可如果一直都有新的惩罚和折磨,不断落下来呢? 他什么都不知道,骆枳身上曾经发生过的事,対他来说全是新的。 他控制不住地去找那些被他亲手打碎丢掉的拼图,每找到一片,就有一把凌迟的刀剐在他身上。 “我多可笑。”骆钧说,“你管他叫弟弟,我希望这是真的。” 如果真像是任尘白的幻觉,骆枳成了任家的孩子,一切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怎么会有这么懦弱的兄长,去臆想着自己的弟弟可以被别人领回家,被别人保护。 弟弟睡在了海里,做哥哥的去遗憾别人没把弟弟领回家。 看,新的凌迟。 活该的。 他在嫉妒任尘白陷入的那场混沌的、与现实割裂开的噩梦。 骆钧忽然开口:“我让人去海里找了。” 他听出电话対面的气息陡然急促,骆钧看着眼前的地板,低声继续说下去:“找不到,找了很久。那是片海,没办法抽干。” “我在外面,在。”骆钧的声音像是忽然吞了一大块湿沙。 他格外艰难地用力吞咽了下,才继续说下去:“在去给他办一份证明。” “办一份证明。”骆钧说,“如果成功,能拿到他留下的东西。” 任尘白如他所想的进了圈套。 电话対面的喘息声都开始混乱,连声音也变成急不可待的紧张战栗:“你在哪?” 骆钧报出了个地方。 対面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 骆钧愣愣坐了一阵,把那个视频看完,才吃力地站起身。 怎么会不进圈套。 就算那根救命的稻草,其实只不过是海市蜃楼里冰冷的幻象,又怎么忍得住不扑过去死死攥住。 面対现实里不会结束的刑期,就连疯疯癫癫溺在一场由海市蜃楼构成的噩梦里,混沌恍惚地过完一生,都显得奢侈和幸运。 ……拿到骆枳的死亡证明和遗产分配以后。 任尘白会把那个噩梦分给他,把他也拽下去吗? …… 两天后,骆钧得到了这个答案。 他在医院醒过来,逐渐回忆起那通电话之后发生的事。 他作为直系亲属,办理了骆枳的死亡证明,拿到了骆枳在生前做的遗产公证。 然后他见到了任尘白。 任尘白已经完全像是个半死不活的游魂,但他做的这件事,似乎还是触碰到了対方的底线。 任尘白发狂似的扑过来,差一点就拧断了他的脖子。有人报了警,任尘白被控制住,他被送去了医院…… 骆钧摸着自己的喉咙。 他不记得更多的感受了,只能想起那种可怖的窒息感。 不论胸廓怎么翕张,都灌不进任何一丝空气,动不了,看着视野暗下去。 ……如果是溺在海水里呢? 如果不仅仅是窒息,而是溺在冰冷的海水里,要比这种感受煎熬多少? 骆钧穿好衬衫,用领口把淤紫遮住。 他设法找到了荀臻,从対方那里求来了一个探视机会,被护士领进加了栅栏的特殊病房,看到任尘白被束缚带牢牢捆着。 …… 迎上任尘白的视线,対方的眼神让他心口隐隐发沉。 任尘白盯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像是长出淬毒的细藤。 那些藤条蜿蜒蔓生,慢慢缠住他的手脚,他像是被扯着就那么长在了地上。 ……任尘白像是醒过来了。 骆钧站在探视窗外。 在任尘白面前的那张桌子上,他看到了骆枳的死亡证明,还有那份遗产公证书。 骆枳做过遗产公证,这本身没什么特殊的,骆钧自己也做过。 在他们这个圈子,很多人一成年就会去做这个,并不代表什么更特殊的意义。只是因为涉及的大宗利益关系通常都相対复杂,提前做好遗产公证,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特殊的是,骆枳的遗产分配非常琐碎。 琐碎到当骆钧提供了相关证明,拿到骆枳的遗产分配协议书,甚至以为骆枳是把这东西当日记写了。 “现在的公证处很方便,可以直接发视频给他们。随便说,他们会挑出重点,帮你转成正式合同。” 任尘白仍旧盯着骆钧,他的语速流利了不少,脸上慢慢露出笑容,眼底盘踞的阴郁却叫人背后泛寒:“看过他的视频吗?” 骆钧沉默。他当然知道任尘白说的“他”是谁,也当然看过视频。 就算知道那是另一场能把人活剐了凌迟……那是会动、会说话的,还活着的骆枳。 早期那些录像资料看起来还很寻常。 骆枳大都是在边忙着手里的事情,边随手录的视频。语气很平淡,视线不在镜头里,应当是正看着电脑屏幕或是某份文件。 只不过从那时候起,那种详细过了头的琐碎就已经开始初现端倪——甚至连淮生娱乐跟着他的那些部门经理,骆枳都留了东西。 视频里的骆枳坐在办公桌前,咬着根棒棒糖,対着摊满了一桌子的文件揉额头。 他是真的不喜欢做这种事,也不擅长这种工作。 带着自己的班子盘活淮生娱乐,骆枳负责的是定大方向、挑人、买剧本、选资源,至于这些标准流程上的合同文书,一向都是扔给各部门经理负责的。 骆枳整理着那些文件,一边分类一边対视频里交代。 合适的资源最好留给市场业务部,这些资源方都是针対他个人签的长期意向合同,如果他哪天有意退出,是有权推荐合适的人选来接手的。 还有几份非常不错的剧本,目前的公司规模还拍不出最好的效果,所以他自己掏钱买了,可以留给影视制作部。 艺人都只能签在公司,但经纪人助理团队都是一点点磨出来的,合同稍微调整一下,就可以让艺人部经理随时打包带走…… 骆枳不是没试过直接给,可惜那些经理一个都不肯让他说完。 不论他怎么看场合、找机会、潜移默化地暗示,只要说起“以后万一我不在了”,那些人就一个比一个着急地把他的话塞回嘴里再往肚子里摁。 骆枳刚整理好所有文件,门外就有人喜气洋洋地用力敲门,好像是有个什么剧第一集 就爆了,那些人叫他出去开庆功会。 骆枳也高兴地跟着应,一边去开门,一边匆匆结束了录像。 …… 那段时间的录像大都是这些内容。 公司的势头越来越好,骆枳要分配的东西就越来越多。 他把这些东西全分下去,凡是冲着他个人来的、由他这个班底做出的成果,他都做好能让每个经理一跳槽就带着跑的准备。 “骆大少。”任尘白脸上还挂着那种叫人发冷的笑,僵硬得像是个有几分诡异的面具,“你知道,这说明什么?” 骆钧不说话,只是沉默着翻那些由公证处提供的视频。 ……这说明什么? 说明骆枳从来都没打算把东西留在骆家的公司。 说明简怀逸现在的困局,并不是因为他这个大哥自以为是的复仇。 他怎么忘了,骆枳从小就不受委屈。简怀逸使了多少阴招,骆枳就叫他付出多少代价。 如果只是论他们两人之间的対峙,骆枳没有吃过亏——如果不是这样,骆枳也不会被他们冠以“顽劣”、“惹祸”的名声了。 可怎么能只论两人之间的対峙呢? 如果简怀逸使这些阴招,是为了从骆枳那抢走父母的信任、家人的亲近,是为了拿走骆枳在骆家的全部位置和身份……那么他、父亲、母亲和骆橙就是裁判。 这样的裁判,究竟还有対峙的必要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骆枳不再和他们解释任何事的? 就算拿到了淮生娱乐,简怀逸被架空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只要摆脱了董事会的挟制,那些经理手里的实权,分分钟就能把那位简总放在办公室当吉祥物。 董事会树倒猢狲散,诚然是因为骆家的变故……可即使没有骆家的变故,在骆枳死亡后遗产分配协议生效,这些人自然会收到公证处的联络。 到时候,只要淮生娱乐这些部门经理带着大把的优质资源、剧本、精英团队跳槽,下家恨不得敲锣打鼓抬着轿子去接。 骆枳有办法护住自己的人,有办法让简怀逸付出代价。 这说明他连替骆枳复仇的资格都没有。 …… 骆钧抬起头,他要开口,却发现任尘白的视线正定在自己身后的某处。 那里什么都没有,这种凝定的注视就油然生出诡异。但任尘白的脸色却已经微微变了。 那种淬了毒的阴郁骤然消失,变成了某种高度紧张的慌乱。 任尘白的视线又开始涣散,被拘束在椅子上的身体却挣扎起来,惶急地盯着他的身后。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不,我不是又要犯病。” 任尘白盯着他身后,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恨他,不是——不是,我知道我没资格,我是拿他泄愤,我是恨我,别生气……” 他紧张得几近崩溃,骆钧几乎真的要怀疑身后有人,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 什么都没有,只有安静的空气。 视频里的骆枳在做另外的安排。 时间线开始向后延伸,越接近他们所在的时间点,骆枳的视频就录得越专心。 骆枳变得更专心,在录像里状态也更好,甚至有种格外轻松的闲聊似的畅想。 那位远在国外的创始人,骆枳画不出能让他满意的画了。 最后几幅还算满意的画被骆枳收起来,交给了信托方保管。骆枳在视频里交代,如果爷爷忽然想起来问他,就让人按顺序寄一幅画过去。 一定要按顺序,等寄到最后一幅画,刚好是江郎才尽怒而封笔……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改成寄摄影照片了。 也不知道赵岚姐什么时候能从阴影里走出来,要是那时候他还活着,一定要过去一起开香槟庆祝。 要是他不在了,就帮他把礼物送过去。 他其实以前就想送的,如果看到他的名字不会做噩梦、不会再被以前的恐惧抓住,那就一定是彻彻底底走出来了,就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姐姐。 今天在网上看到好几个替他说话的人,好高兴啊,追着发红包是不是有点奇怪,以后有机会发首歌吧。 他尽量把歌录得好一点,歌词就感谢相信过他的所有人——他知道一定是有人替自己说过话的。只是那些铺天盖地的谩骂诅咒实在太多了,多到把一切都淹没了。 ……要不还是给方航专门留一张卡,拜托他找几个人帮忙,追着发红包吧。 后来的那些视频里,骆枳说的话越来越多,多到好像除了在这里面说话,就没有任何再适合开口的地方。 后来那些视频里渐渐没有了声音。 骆枳自己不知道这件事,依然在很认真地说。他的身体明显开始出了问题,有时候录到一半就会毫无预兆地摔倒,有时候会忽然忘记自己在说什么,甚至想不起自己在做什么。 “我医院里的那些医生怀疑,他脑子里长了肿块。”任尘白忽然说。 骆钧回过神。 任尘白进入那种谵妄状态的时间非常短,只是几分钟,就又恢复了清醒。 他像是真的在艰难地改,即使他恨骆钧恨到想要把骆钧撕碎,也不敢再像刚才那样,只是低着头颓然靠在椅子里。 任尘白的声音嘶哑得像是气鸣:“如果不是——” 话只到一半,又被他咽回去。 骆钧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如果不是忽然生了病。 如果不是生了病……骆枳是想活下去的。 骆枳是在分配他的那些遗产,可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骆枳的神情,分明就是非常想自己亲自去做这些事。 骆枳是想远远离开所有人,去没人的地方开始新生活的,后来那些视频里他说着说着意识混乱,就会开始聊这件事。 骆枳本来是能走的,他都已经弄到船票了。 是因为他做好的计划被打乱了,没能及时去看医生、没能及时检查出身体的异样。 是因为任尘白毁了他的车,所以他走不远了。 是因为李蔚明的粉丝暴露了他的行踪,是因为骆橙把他堵在了酒店,是因为骆家主放任他被扔在那种地方。是因为那天晚上他们每个人都见过骆枳一次,他们每个人都让骆枳的状况变得更差…… 是因为在那场海难里,骆钧忘了自己有个弟弟。 “你想知道我的噩梦?” 任尘白慢慢移动着眼睛,他看向骆钧:“我的噩梦,是如果一开始,我就不存在,他现在是什么样。” 被荀臻从望海别墅带回医院,任尘白就被困在无数场这样的噩梦里。他每晚都一遍又一遍看着自己亲手把海螺丢掉,每个白天,这些噩梦又都从四面八方来找他。 他终于不得不去知道这件事。不论他怎么逃、逃到哪,这些噩梦都有办法找到他,逼到他眼前不停地给他看。 ……如果他根本就不存在,骆炽会正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骆炽在万人瞩目的高台上开演唱会灯牌连成光海。骆炽开着最喜欢的车在宽阔的草原上追风,骆炽把画架放在山间的云海上。 骆炽揽着母亲的胳膊,被母亲捏着耳朵晃一晃,脸就跟着红起来,眼睛却比什么都亮。 他终于知道他毁掉的是什么。 他在那些噩梦里游荡,浑浑噩噩,痛苦得恨不得死过去,却又沉迷地看着幻觉里的骆炽,来忘掉那个更加残忍的真相。 “骆钧。”任尘白盯着眼前的人影,“你把我叫醒了。” 任尘白问:“我怎么感谢你?” 他在骆钧的手里看到死亡证明,就连那些対他来说最残忍的噩梦也寸寸碎裂。 他的骨头被现实抽出来,一点一点碾碎成粉末。 他终于只能被关在这家精神病院里,清醒着看所有的噩梦,也看被他亲手毁掉的现实。 骆枳再也不会回来了。 骆钧被浓浓寒意裹住,他想要摇头,想立刻逃开,却依然动弹不得地定在原地。 “一起醒着做梦吗?”任尘白已经是绝望的死水,脸上却浮起一个冰冷的笑,“如果没有你,如果不是你来做他的哥哥……” 骆钧的喉咙动了动,再度被无形的力道攀上来,慢慢缠住。 他以为凌迟是最痛苦的,原来不是,他想偷窃任尘白的噩梦,可现在他们都不得不醒着去面対这一切。 骆钧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忽然摔倒下去。他被跑过来的护士和医生围住,他躺在地上手脚冰凉,张开口拼尽全力吸气,却没有任何一丝气流淌进胸口。 四周的空气像是一瞬间被尽数抽净。 一直以来的惩罚,那些折磨和痛苦,似乎都没有这个再简单不过的认知来得更叫他绝望。 骆炽曾经是非常想活下去的。 骆炽独自安排着自己死后的事,他在那些视频里谨慎又郑重地反复斟酌,任何一丁点善意都会被骆炽好好记住。 骆炽是想活下去的,骆炽明明那么想亲自去做那些事——究竟是什么时候,一切终于被推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究竟是从哪一段录像开始,骆炽来交代自己死后的事的时候,只剩下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期待? 骆钧吞不进空气。 ……如果不是他来做骆炽的哥哥。 他要醒着来做这场噩梦了。 第43章 做客 望海别墅悄无声息地易了主。 这件事没能掀起多大水花, 任家的继承人精神出了问题,又因为故意伤人被强制医疗,内外自然跟着交困。 生意接连出麻烦, 合作方也断了不少。人心惶惶下, 任家已经打包售卖了不少资产。 望海那幢别墅虽然顺利出售, 却没见有人立刻搬来住,而是先从里到外彻底清理和改造了一遍, 花园也请了人重新打理。 虽然别墅内部的情形没人清楚,但靠近别墅私人海滩的老店主和常来的游客聊起来,倒是都觉得, 那片海滩好像又开始变得像是十年前了。 …… 十年前, 望海原本就是被任霜梅特地改造, 想要送给骆炽的。 这座别墅本该被当作骆炽十三岁的生日礼物, 里面的每个细节都藏着心思。 赭红色的房顶饱和度极高,天气好的时候会和云连成一片被烧出的晚霞,如果海上起了雾, 又能一眼就靠那些红色的尖顶认出别墅的位置。 别墅原本是砖墙,但很多面墙都被刷得雪白,到处都放着能随手就拿到的颜料, 让骆炽可以在上面画任何喜欢的东西。 骆炽住的那件小屋被花园抱着。那里当初一直有专人来精心打理,既能从窗口一眼看见生机勃勃的茂盛草木, 又保证随时都有阳光能照进来。 要是任姨也来了别墅,多半都会不由分说把骆炽拉去别墅主宅住——那里其实也有骆炽的房间。她挑给骆炽的房间都有超级宽敞的露台,站在上面就能一眼望见海面, 晚上能听见柔和的海浪声。 别墅的后面被礁石环抱着, 一直沿着礁石往矮山上走,顶上还有个位置非常好的凉亭, 站在亭子里刚好能看见骆炽的小屋。 沿着石板做的台阶一直下去就是海滩,那里把风遮得很严,最适合烧烤和开篝火晚会。 …… 这些布置都被当做惊喜,最严格地绝对保守着秘密,一点都没透露给骆炽,一不小心就藏了十年。 十年来别墅住过许多不相干的人,原本的那些布置,也已经有不少都被改动或是弃置荒废。 明禄带人把过去的痕迹都彻底清理干净,找到了当初负责改造别墅的设计师,从里到外尽可能翻修一遍,终于让它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直到这天傍晚,主宅终于差不多收拾妥当。 明禄穿过花园,来到小屋的时候,骆炽正因为成功捡起了十片贝壳,被明危亭抱起来,放在了花园里的吊床上。 吊床是明禄带人安的,只是打算做装饰用。骆炽的右腿丝毫使不上力,很难保持平衡,一被放上去就剧烈摇晃起来。 明禄心头一悬,连忙过去:“先生——” 明危亭摇头:“不要紧。”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并不严肃,眼底甚至还带着些很淡的笑意。 明禄回头仔细分辨,才发现骆炽天旋地转摇晃个不停,竟然还有闲心和余力探出手来和他打招呼。 天不怕地不怕的自然是高兴的骆炽。 虽然吊床晃得厉害,但他一直坚信自己是个什么都能搞得定的大火苗,所以反而觉得刺激,甚至还想晃得再厉害一点。 明危亭一直专心看着他,直到骆炽差一点就从吊床里翻下去的时候才忽然伸出手,及时把他扶稳。 骆炽没有晃过瘾,明危亭就又调整好吊床的绳索,放轻力道把他来回慢慢推拉几次。 这回吊床只是微微摇晃,骆炽逐渐找到了平衡的窍门,用左手扶着边沿,从里面慢慢探出头。 骆炽玩得很高兴,眼睛亮晶晶的,额头沁着层薄汗:“禄叔。” 明禄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走过去和他打招呼:“火苗。” 趁着骆炽被吸引了注意,明危亭忽然伸出手,又轻晃了一下吊床。 骆炽吓了一跳,立刻就觉得刺激,被明危亭扶着吊床晃来晃去,忍不住跟着兴奋地笑出声。 …… 不难看出,这个游戏项目多半已经进行过好几轮了。 明禄其实没想到明危亭会陪着骆炽玩这个,但看着眼前的情形,又好像也没什么可讶异。反倒是看了一阵,连他也没忍住攥住一条吊床绳索,往反方向晃了下。 骆炽被两面夹击,晃得更不稳当。他笑得有些咳嗽,一下就猜出来又有人捣乱:“禄叔!” 眼看他要掉下去,明危亭倒戈,把骆炽连同吊床一起扶住。 骆炽一侧的手和腿不方便,却依然丝毫不影响他找经验掌握平衡。 骆炽用左手扶住绳索,立刻从吊床里冒出头。 他的速度比上一次更快,明禄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握住绳索的手。 明禄轻咳一声,配合着抬起手投降。 骆炽威风凛凛地坐在吊床里。 明危亭眼里也有了笑意,他伸出手,把骆炽抱出来:“禄叔,主宅收拾好了?” “是。”明禄,“先生,今晚留下住吗?” 明危亭低头看骆炽:“睡在别墅?” 自从右手有了起色,骆炽就不肯在太多事上让人帮忙,正靠着明危亭的肩膀,专心致志地攥着几张纸巾给自己擦汗。 刚才玩得太投入,直到现在心跳得还厉害,耳旁的声音几乎都被盖了过去。 察觉到身旁的影子覆落下来,他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抬起眼睛,迎上明危亭的视线。 “喜欢这里吗?”明危亭摸了摸他的头发,“要不要留下?” 骆炽辨认出内容,轻轻眨了下眼睛。 …… 在这之前,骆炽一直都在邮轮上休养。那里已经被调整得很舒适,但邮轮泊在码头,离真正的海水和沙滩毕竟都有些距离。 高兴的骆炽自然对什么都满意——事实上,在大部分时间里,骆炽也没怎么关注过自己在哪。 只要影子先生在旁边,骆炽就埋头心无旁骛地锻炼右手。最近的项目除了力度之外,又多加了一项控制,明危亭把贝壳放在手里,站远几步让骆炽伸手来拿,就又比之前难了不少。 专心攻坚克难的骆炽在哪里都一样,只要不是在医院,不是被用镇静剂困在床上动弹不得,就觉得非常满足。 只是半睡半醒的时候,偶尔会因为疲倦而压不住雾里的那部分自己,短暂醒过来的那个骆炽,会看着窗外遥远的海面出神。 …… 想起海螺的事以后,骆炽就经常会这样出神。 他已经理顺了从骆家到望海的记忆,但沉在雾里的更多部分,都还是大片大片的混沌模糊。 到现在为止,骆炽还没能完全弄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影子先生会忽然出现,为什么只是摔断了腿就要吃这么多药。 为什么已经到了海边,却不在别墅里,也没有看到任姨。 “可以睡在这里,或者主宅。” 明危亭慢慢把选项说给他:“也可以回邮轮,明天再来。” 骆炽犹豫了下:“任姨来吗?” “暂时不能来。”明危亭说,“要火苗好好养病。”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回答骆炽这个问题。 上次骆炽想起海螺的事,头痛发作到失去意识,后来终于在昏迷中慢慢睡熟,就那样睡了一天一夜。 因为睡得太久,明危亭已经计划次日一早就带他去做个检查,骆炽恰好在那时候醒了。 醒来的骆炽似乎比之前多理顺了些内容,却也因为理顺了的这部分内容,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摔断了腿来养伤,所以一直在等任姨。 …… 骆炽得到答案,慢慢点了点头。 他看向花园的那条小路,一连许多天都无忧无虑的神色,像是不知不觉多了一点心事。 这点心事不会在外面的意识里存在多久,一觉醒来,就又会被收进那片雾里。 天色渐渐晚了,月光逐渐变得明显,从爬藤茂盛的叶片间漏下来。 今天一整天的天气都很好,夜里也没什么风。明危亭不必担心他着凉,所以也并不急,只是耐心地等着骆炽。 “……主宅。”骆炽终于做了决定,“去做客。” 已经特地把细节都重新复原,骆炽不该对望海别墅有生疏感,明禄怔了怔:“谁去做客?” 明危亭被骆炽扯了衬衫,主动回答:“我。” 明禄还有些没回过神,他看着骆炽被明危亭仔细放进轮椅,身体软绵绵向一侧歪下去,下意识要去扶,却被明危亭抬手拦住。 骆炽的神色格外认真。 他完全没有因为自己的状况太差而不安,也一句话都不问,只是专心致志地尝试着调整力度,重新控制身体。 今天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骆炽的额头慢慢沁出薄汗。他一点一点找到发力的窍门,支撑着身体一下子就成功坐稳,终于挺直肩膀,满意地松了口气。 …… 早上还只能靠影子先生帮忙,过了一整天,有了刚才在吊床里坐起来的经验,也能顺利找到相应的技巧和诀窍了。 今天的锻炼简直成功到不行,骆炽又有点忍不住高兴,抿着的嘴角压不住地抬起来。 他不是第一次坐轮椅,还记得要怎么操控,熟练地让电动轮椅转了个圈,变成了正面对着明危亭。 骆炽的眼睛超级亮:“谁去做客?” 明危亭见过他和任姨玩这个你问我答的游戏,跟着露出笑意,半蹲下来:“我。” 骆炽立刻抿了下嘴角,又把笑意立刻压回去,超级严肃:“谁去做客?” 明危亭也严肃,整理好衣领:“我。” “火苗的幸运粉丝,去火苗家做客。” 明危亭严肃地回答他,又按照从网络上学来的口吻,对这件事做客观点评:“幸运粉丝怎么这么过分?竟然没有带礼物。” 骆炽这下是真的压不住笑了,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开心什么,但就是笑得停都停不住。直到想要抬手抹眼泪,才好不容易想起自己的左手要撑着身体,右手又累得不能动。 不能动就不能动,管他呢。 反正以后一定可以好,影子先生说以后都能好。 既然以后可以好,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让这个身体不变得更差,保证等到康复的那天,原地蹦起来就能弹吉他开车冲浪。 明危亭抬起手,屈起食指在漉湿的眼睫上轻点。 他像是知道骆炽在想什么,特地提醒:“还有还债。” 骆炽笑得咳嗽,只好点头:“还债还债。” 怎么会有这样的幸运粉丝?都和他一起回别墅做客了,还只知道要他还债。 他又不会赖账,他从不赖账的。 ……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装了那么多高兴的、几乎像是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海水里懒洋洋泡着的心脏,却又忽然像是被某个格外熟悉的力道敲了两下。 被敲的地方忽然跟着疼了疼,不是那种难过的疼,倒更像是从久冻的麻木里缓过来,终于悄然腾起的知道错了的心虚。 ……他怎么不赖账? 他承诺过那么多,居然一件都没能做成。 他答应了任姨好多事,他做了好多保证……他攥着那个海螺,被病床上的任姨一下一下敲着脑袋。 “要找一个最喜欢的人。”任姨敲他,“带回来给姨姨看。” 任姨敲他:“要带回来做客。” 因为一些很无聊的人、很无聊的事,他没有完成和最重要的人的任何一个约定……这样严重的错误让他不甘心就这么结束。他还想活。 他还想活。 他还想活。 骆炽的胸口像是被这几个字忽然敲开了个口子,有凉飕飕的风忽然灌进去。他下意识扶住轮椅的扶手。 不是那么多种疼里的任何一种……是格外久违的感触。 他想起自己摔断的那条腿,伤开始长好的时候是痒的,一种沿着神经到处乱跑、熬得他睡不着觉的特殊的疼和麻痒。 任姨抱着他,不准他乱动碰坏了伤口,陪他聊了一整夜的天。 他们聊想去的地方,聊想做的事,聊将来一定会遇到的最重要的人。 聊一切要活很久才能做成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胸腔里的心脏忽然开始砰砰地跳,像是正在履一场太久都没能实现的约。 …… 骆炽从一场心悸里缓过来,泛出冷汗的掌心被另一只手覆住。 手的主人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来,仔细揩净他眼睫上的水汽:“为什么哭?” 骆炽没有回答,没有躲也没有动,眼睫在他的触碰里微微悸颤了下。 明危亭微怔,他握着骆炽的手,仔细看进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蒙着雾气,他第一次在骆炽完全清醒的时候见到这种情形。 醒过来的骆炽自己也茫然,他似乎同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些困惑地慢慢看着四周。 那团浓雾第一次有风吹进去。 被困在雾里的、已经快要融化进那场雾的身影,忽然无声地挣扎了下,那一下挣扎像是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在什么也没有的浓雾里,一片嫩叶愣头愣脑地挣出来,看着眼前的人影。 “好好养病。”骆炽忽然开口。 他找到了这个词,接着要找下一个。 ……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问。 明危亭半蹲下来,看着骆炽的眼睛。 骆炽看着他,似乎要问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又有些不敢开口。 明危亭低声重复:“好好养病。” 骆炽点了下头。 他慢慢攥起手掌。 他在这片雾里很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这么绞尽脑汁地去想一件事。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件事,久到只是想一想,忽然就溢出决堤的、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察觉到的渴望。 骆炽的喉咙轻轻动了下。 他攥了攥拳,格外小心地轻声问:“可以,活很久吗?” 第44章 淮生 影子先生说, 可以久到不可思议。 比八十岁还要久。 久到足够去做所有想做的事,把所有想去的地方都走完。 明危亭在轮椅前半蹲下来,他想了想, 慢慢开始给骆炽讲海上的景色。 岸上的人看海会觉得广阔遥远, 其实到了海上, 会发现不同的海有很多变化。 天气最好的时候,微风掀起的海水会细致分层。阳光会像是金粉一样被细细撒上去, 每个角度都不相同,海水会变成像是宝石一样的蓝绿色。 夜里的海和夜空会融成一体,但并不难分辨, 因为交界的地方会有灯火。灯会勾勒出建筑物沉默的轮廓, 那些光和影子全映在水里, 像是复制出了一小块独立的世界。 冬天最好窝在邮轮的房间里, 那时候的海是种冷淡的蓝灰色,霜花会结在窗外,屋子里温暖的水汽会盖上一层水雾。 夏天的海很适合潜水, 等太阳把海面晒得风平浪静,水下会有颜色斑斓的鱼群。常有人浮潜的地方,鱼群变得不怕人, 会主动绕着潜水者游来游去…… 光是看遍海上景致的变化,就要花上几十年, 然后还要上岸。 岸上有更多不同的景色,要和每个地方的风打招呼,要去摸一摸每条溪水里的涟漪, 要去追喜欢的星星。 明危亭不习惯说这么多话。 他的确早想和骆炽说这些, 所以早做了准备,但在开口之前, 依然会去考虑话说尽了要怎么做。 …… 到了真正和骆炽说起这些的时候,看着骆炽的眼睛,他才发现这种考虑其实没有必要。 骆炽全神贯注听着他说,因为恢复的听力仍弱,所以又努力配合去辨认他的口型。 明危亭的语速不快,正好方便他理解。骆炽的身体被困在轮椅里,眼睛里的期待却涓滴汇聚,越来越明确,越来越亮。 明危亭握着骆炽的手,半蹲在轮椅前,仰头看他。 他想,任何人被骆炽这样看着,大概都会忍不住想要翻遍所知的全部,把每一件事都讲给他听。 “……好好养病,可以活很久。” 明危亭最后回答他:“把这些地方都走完,在一个地方定下来休息,休息的时间和到处玩的时间一样长,然后再全都走一遍。” 骆炽忍不住笑了:“那也太久了。” 他听得实在向往过了头,虽然嘴上这么说,期待却已经完全不加掩饰地透出来,甚至想一养好身体就立刻去海上玩。 明危亭的眼里也露出笑意,他摸了摸骆炽的头发,轻声说:“不久。” 现在的骆炽还不记得很多事,有时他宁可骆炽一直这样什么都不记得下去。可看到骆炽为遗产分配录制的视频,在任夫人送给骆炽的别墅里,这种想法就又有变化。 直到手术之前,所有发生过的事留下的痕迹,都还会藏在那片浓雾里。 骆炽由里往外走,早晚避免不了要穿过它们。 …… 但至少现在,有片海在雾的尽头等着了。 “不久。”明危亭对他做出邀请,“火苗,病一好就来海上玩。” 骆炽的唇角压不住地抬起来,他用力点头,又因为这个动作迅速引发了一阵强烈的眩晕。 落在明危亭的臂间,骆炽才发现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已经全黑了,他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连手指也动不了。 一种久违的、极端轻松的疲惫裹住了他——上一次相似的印象好像还是一场篝火晚会。他玩得实在太高兴,累到一根手指都不想动,闭着眼睛冲了澡,胡乱用毛巾擦了一通,晃晃悠悠一头栽倒在松软的大床上。 ……怎么会这么舒服。 他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明危亭把骆炽从轮椅里抱出来,让他能够把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骆炽已经有一点迷糊,他还在整理明危亭说过的话,因为不清楚会不会忘,所以尽量翻来覆去地在脑海里复习:“影子先生。” 明危亭低头看他:“怎么了?” 骆炽记住了要去找风和溪水。这些倒是不难,他曾经跟着任姨去登山,稍微深一些的山林间就常有溪水,沿着岩石荫凉的缝隙流淌汇聚。 骆炽被难在了第三句:“要怎么追喜欢的星星?” 他等了一阵,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听到回答。 …… 骆炽把身体里仅剩的力气搜刮一通,终于张开一点眼睛,刚好撞上了明危亭的视线。 明危亭点了点头,居然也问:“要怎么追?” 骆炽惊讶地看他。 “不太清楚。”明危亭继续说,“目前没有成功。” 明危亭说:“被邀请了去做客。现在天黑了,还在门外。” 骆炽愣了两秒钟,看着明危亭的眼睛,忽然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联系起影子先生这些天一本正经的自我介绍,不知是被戳了那个地方的笑点,骆炽忽然绷不住地笑出来:“怎么这么过分?” “怎么这么过分。”明危亭去学网上的话,他又来学明危亭,“天这么黑了,竟然不邀请幸运粉丝进门。” ……明危亭竟然点头。 骆炽这下笑得停都停不住。他其实头还晕,这样笑又震得头疼,眼前的黑雾里冒着一簇一簇的金星,但还是挡不住开心像是潮水一样不停地涌上来。 察觉到蛰伏的痛楚牵起的细微战栗,明危亭蹙了下眉,空出只手想要摸一摸他的额头,却发现骆炽的身体也在挣着用力。 骆炽的额发微潮,湿漉冰凉的额头先他一步,轻轻抵在他掌心。 “请和我回去吧。”骆炽淡白的唇抿起来,轻声邀请他,“影子先生,我想带你回去,见一个人。” …… 他把影子先生带回了别墅。 推开门的时候,明禄其实还有些不放心。 主宅是被乱改最严重的地方,虽然尽力恢复,但毕竟已经是十年前的设计。连设计师也没有十足十的把握能够彻底复原,完全做到和之前一模一样。 明禄不知道骆炽能不能看出端倪。他已经准备了几个借口,上前一步正要解释,却又停住声音。 骆炽把最后一点力气全用在那个邀请上。 他很久没有处理过这么多信息,头晕发作得很厉害,还没有支撑到进门就已经力竭昏睡过去。 明危亭一只手护着他的脊背,同明禄点了下头。 骆炽的身体完全不着力,头颈低垂,安静靠在明危亭的肩头,呼吸的频率均匀清浅。 明禄放轻脚步,关了客厅中央最亮的那盏吊灯,只留下柔和的氛围光。 “小少爷的房间在二楼,视野非常好,和任夫人原本的房间挨着。” 明禄低声说:“尽可能复原了,细节上或许还是有些出入。” 明危亭点了点头,他并不急着带骆炽上楼,而是走到了壁炉旁的沙发前。 壁炉已经被废弃了很久,是明禄这一次带着人重新修复改造的。 红砖砌成的墙面有些粗糙,没有特意打磨,反而显出厚重的温柔。主灯被关掉后,客厅里的环境稍有些昏暗,燃烧着的温暖火光就显得格外明亮。 沙发就离壁炉不远,明危亭抱着骆炽坐下去,摸了摸他的头发。 跳跃的火光落在骆炽苍白的眉宇间。明危亭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心。 虽然是在昏睡中,但骆炽似乎也对近在咫尺的暖意有所察觉,身体变得放松,被痛楚拧着的眉也渐渐释开。 壁炉温暖明亮,影子被火光留下来。 …… 明禄取来薄毯,悄悄放在沙发旁,轻手轻脚离开。 整座别墅被安装的摄像头都已经拆除,十年间一切无关人等的痕迹被彻底清除干净,但发生过的事都还留在影像里。 即使没有影像,已经发生过的现实,也不可能被用同样简单的方式抹掉。 这些天外面发生了很多事,也有很多已经过去的事被翻扯出来。 ……在公证处开始联系骆枳的遗产继承人,按照常规手续,开始处理相关事宜之后。 最早的变动发生在淮生娱乐。 明禄其实早让人备好了资金,准备适时把这家公司收购过来,让它彻底和骆家不再有任何关系——骆承修其实恨不得白送。第一天上船,骆承修其实就带去了淮生娱乐的转让合同。 明禄叫人把那份合同扔进了水里。 明禄让人把泡烂了的合同捞起来,请骆承修自己把它们吞下去。 他看着拧紧眉头、困惑不解的骆承修,其实同样觉得困惑:“骆家主。” “在你看来,这家公司到底是什么。” 明禄是真的想不明白:“玩具?” 是那种随手扔给小孩子的玩具吗?所以就那么扔给一个儿子,隔了段时间心血来潮,所以又抢来给了另一个,现在遇到麻烦了,就又抢了要送出去。 完全不在意这种仓促的、儿戏似的混乱交接会对公司造成多严重的打击。也不在意在这种和舆论密切相关的行业,会让淮生娱乐在业内的评估里掉多少分,错失掉多少机会……就因为在骆家主的眼里,这样一个边缘企业不值得多费心思。 骆承修在意的是家族作为支柱的那些产业,文娱领域本来就和骆家不沾边,骆家也无意在这上面发展。 在骆承修看来,为这个公司多花一点心思都是浪费。 “骆家主,明家现在不会收购这家公司。” 明禄告诉他:“我们会等,等到你求着这家公司留下。” 那个时候的骆承修颓唐在甲板上。 他想着那几个集装箱的货,吃力地艰难吞咽着那些纸沫,根本听不懂明禄在说什么。 …… 骆承修现在还躺在医院。 那天接二连三的剧烈刺激,他终于承受不住犯了病,从二楼的楼梯上滚了下去。 病情凶险,如果不是抢救及时,险些就再醒不过来。 明家怎么会让他不醒过来。 脱离了危险的骆承修,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骆家主迅速变得颓唐憔悴,整个人像是一夜间老了数十岁。 骆钧早已经不再回家,骆橙又逃了出去,唯一在他床边的居然是简怀逸。 骆承修看着简怀逸,几乎像是看着一条被自己亲手揣进怀里的蛇。 他宁可请护工,宁可不用人照料,就这么死在医院里。 明家不会叫他死,明家要他活着看骆家是怎么塌的,要他活着去背骆炽受过的折磨。 骆承修嘶吼着让简怀逸滚出去,却依然被那个养子挑不出任何错地照料着。 ——多感人。 家族倾覆,众叛亲离,树倒猢狲散。 只有养子不离不弃,自己伤还没好,亲自照料重病的父亲…… ……等着吃下骆家最后的残骸。 再沉底报废的船也能榨出些价值,近水楼台,这位知恩图报的养子在外人眼里的风评会非常好。 没有人会知道这是只鬣狗。 鬣狗在床边等,等骆承修死了,总还能剩下几根带着肉沫的骨头。 “原来你这么擅长这个……” 骆承修喘着粗气,神色森冷:“你是这么对付骆枳的?” 简怀逸收拾好被打翻的水杯。 他把水杯放在桌上,抽了几张纸擦净水痕,坐在床边。 “别侮辱骆枳了,父亲。”简怀逸劝他,“把药吃了吧。” 他把水杯和药递过去,又被骆承修暴怒着一把掀翻,就再把水杯捡起来,扯纸巾去擦水。 “我怎么对付得了骆枳?我对付的一直都是你们。” 简怀逸把水擦干净,低声自言自语:“让你们相信我、怀疑骆枳,让你们把所有的错都推到骆枳头上,让你们把我当成一家人,把骆枳轰出去……有这么难吗?” 骆承修的瞳孔在他这句话里收缩。 “难吗?”简怀逸想了想,“太简单了。” 简单到他现在回头想,自己那些步步为营的算计都成了最滑稽和荒唐笑话——真的有必要算计到这个地步,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吗? 他什么都不做,结果明明也是一样的,骆家人自己就会把骆枳赶出去。 他蠢得像是头拉磨的驴。 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机关算尽,摘下眼罩原来还是被困在磨盘边上。 被死死地绑在磨盘边上,看着磨坊失火,看着抢来的东西在眼前塌得烟消云散。 “再稍微挣扎一下吧,父亲。”简怀逸说,“就这么撒手不管,破产清算以后就剩不下什么了。” 简怀逸把文件递给他:“我找人评估过了,只要您能保下淮生娱乐——长期看肯定是保不住的,骆家现在的名声也对公司有负面影响。但短期内攥死在手里,收购价一定会打得非常高……” 他自顾自说着,骆承修却像是完全没听,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他。 简怀逸放下文件:“父亲?” “淮生娱乐?”骆承修低声问,“为什么……是淮生娱乐?” 他完全想不通,却又隐约想起明禄的话。 骆承修死死按着胸口,他浑身发冷,像是又被推回了漆黑的冷海里,张口几次才终于出声:“为什么是淮生娱乐?” ……为什么简怀逸煞费苦心,不惜用骆橙设套,也要拿到淮生娱乐? 这个公司到底有什么名堂? 不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影视公司?文娱这种领域,就算做得再好,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父亲。”他听见简怀逸的声音,“您是从来没有尝试着,哪怕稍微去了解一下骆枳吗?” 骆承修几乎被他这句话钉死在病床上。 监护仪器开始报警,骆承修不顾一切地推开围上来的医生护士,他的吃力地大口喘着气,依然盯着简怀逸的脸。 那张脸在他面前扭曲模糊,暗下去的视野里,一直被他忽略的最显而易见的答案反而浮上来。 除了血缘,骆枳和他们家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骆枳的为人处世不是他们教的,成长过程也没有他们参与。他只是偶尔会收到一些叫他听了也只会烦躁的消息,说是任霜梅又带着骆枳去了什么晚宴、参加了什么论坛,有人开玩笑似的问,任霜梅是不是打算把人脉都留给那个孩子…… ……商场上的人脉,利益为先,并不会善良好心到在雪中送炭。 所以在骆枳刚接手淮生娱乐的时候,那些人脉并没有凸显出来,他自然也就从来都没有发现。 但一旦骆枳把淮生娱乐盘活,让淮生娱乐重新熬出起色,观望着的资源自然就全会聚拢过来。 文娱领域可以折腾的内容并不多,对一个影视公司来说,无非只是几个代言、一点投资。但如果骆家能借着这个机会联络运作—— 骆承修忽然从这个念头里涌出强烈的冷笑,他大口喘着气,拼命撕开那些盘踞在眼前的黑雾:“简怀逸。” 骆承修问他:“你以为骆枳会把这些东西留给骆家?” 简怀逸拿着那份文件,慢慢皱起眉。 “你太不了解任霜梅了,她教出来的孩子,不会弄脏她留下的东西。” 骆承修嗓音嘶哑,他咳喘着笑得嘲讽至极:“骆枳不会让我们有机会沾这些东西——你看过任霜梅的遗产是怎么分配的吗?” 简怀逸的脸色微变,他退开一步,没有再管病房里混乱的抢救,匆匆朝门外走出去。 “你以为拿到了淮生娱乐,就能拿到这些?”骆承修疯狂地冷笑,“你真的确定,那个公司还在你手里吗?” …… 简怀逸被淮生娱乐除了名。 明禄派去的人,也并没有在那场证券交易里顺利买到淮生娱乐。 淮生娱乐的那些股份,被它的部门经理们自己一口一口地咬下来吃净——资金不够?骆枳的遗产分配一经公布,圈内来抢他们的下家就疯了,叫价滚雪球似的越来越高,进而产生的宣传效应也尽数转化成了能被数字量化的价格。 骆枳只是想让他们有随便跳槽的底气和资本,但没人跳槽,没有一个人肯就这么走。 被他带出来的团队坐在一起,拿着对赌合同把自己卖了。 卖来的钱,一口一口去咬那些被抛售的股份。 散户的股也收,要套现的股东也收。那些所谓的董事是冲着骆家来的,现在骆家垮了,原本就急于把烫手山芋甩出去。 淮生娱乐自己的股份,格外艰难地、一个点一个点地挣扎着往上涨,终于在最后超过了骆家自身的持股。 明禄没有让人继续叫价。 他看着那些坐在交易间里的年轻人,站了很久,然后把骆枳最后的那份剧本拿过去,交给他们。 一并被交给他们的还有一份监控录像,电话被拉黑的时候,骆枳正在被抢救,不可能亲手去操作手机。 这件事或许已经没多重要,或许已经没有人想知道。 “我们应该……再仔细一点的。” 方航坐在沙发里,声音很低:“公司刚起步的时候很难。” “我知道。”明禄的语气很温和,“别太难过,或许——” “公司刚起步的时候很难,没有这么好的资源,所有人都在观望。”方航摇头,“那些人疯了一样黑他……就是那个时候的事。” 就是那个时候的事。 简怀逸没那么大的能量。同榜的歌手、被抢了机会的竞争对手,盯着骆家使阴招的对家,不想让淮生娱乐做起来的同行……当时黑骆枳的人太多了。 太多的人都在观望,等着这个被任霜梅养出来的年轻人要怎么做。 骆枳可以针锋相对,公司的资源本来就是他的。他可以不计代价地同样运作公关洗白,可以吵得一地鸡毛——即使那样骆枳的名声也根本不会好。舆论的本性就喜欢那些刺激眼球的内容,并不在意真相。 吵下去的结果只有不了了之。骆枳沉寂个几年,再想办法复出,舆论的记性向来不怎么样,或许会忘记当初的事,或许会再乱七八糟吵成一团…… 只不过淮生娱乐不可能拖到那个时候了。 这只是骆家随手准备废掉的一个子公司,外表光鲜亮丽,他们这群人满怀憧憬地进来,然后发现里面早已经塌朽得只剩下空壳。 他们在空壳里熬了几年,跳槽的沉没成本又太大。工作和家庭一团糟,人也颓唐,死气沉沉地挤在办公室等一个结果。 “方航?”骆枳也挤过来,看他的手机,“你儿子刚出生吗?” 方航才回过神,他以为骆枳要训他走神,手忙脚乱地收手机:“是,对不起……” 小骆总不让他收手机,探过来看那个视频,神色还带着点少年人的好奇:“怎么这么小?” 方航的儿子早产了一个月,到现在还在保温箱里。他为这个事愁得睡不着,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好苦笑着低头含混应付。 骆枳压着他的手,认认真真看完了那个视频,忽然就深吸口气,笑了一声。 “算了。”骆枳说,“我试试看。” 骆枳对他说:“你儿子要叫我小叔叔。” …… 他们并没真正意识到,那个“算了”究竟意味着什么。 骆枳回来公司,做了小骆总。 那个被全网黑的惊鸿一现的歌手就那么成了小骆总上任的第一把火,不由分说先把流量烧了起来。 有了流量就有资金,有了资金就能有选择的机会。一个艺人的黑料影响不到公司,不知道是哪一天起,淮生娱乐开始在业内的评分表上有了名字。 …… 后面的事迅速开始变得顺利。 骆枳带着他们把公司点灯熬油地盘活,筑巢引凤,资源跟着来了,局面也越来越好。 他们因为一个又一个好消息兴奋地在走廊里大吵大闹,拖着骆枳要去开庆功宴。骆枳匆匆结束了那一次遗产分配的录像,笑着推开门,被他们不由分说拖出去喝酒。 KTV的角落,大家都醉得差不多了,包厢里很乱,五光十色的灯刺得人睁不开眼。 小骆总也喝醉了,抱着吉他,小声问方航:“你儿子怎么样?” “还是身体不太好,不过幸亏那段时间咱们公司的事都顺利,营养治疗都没亏着。” 方航一口气灌了半瓶酒,他刚求了个平安符,拿出来给骆枳看:“希望能平平安安长大。” 小骆总把平安符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仔细看。 骆枳醉了以后说话的声音就小,很喜欢笑,眼睛里像是有层雾,乖得叫他们终于想起小骆总才二十出一点点头。 “平平安安。”骆枳喝了不少酒,意识也不太清醒,抱着吉他想了半天,“要是我,能平平安安长大。” 方航醉得坐不稳,还知道挑错:“是我儿子,小骆总。” 方航指着平安符纠正他:“给我儿子求的,要是我儿子能长大。” “要是我。”小骆总把平安符还给他,“能平平安安长大。” 小骆总说:“你儿子要叫我小叔叔。” 第45章 星星 明禄回到别墅时, 骆炽已经醒了。 今天身心的消耗都远比平时多,骆炽眼下还没什么力气动,所以难得的没有复健, 正小声和影子先生聊天。 壁炉的火光温暖, 骆炽靠在旁边的沙发里, 身上盖着薄毯,显得整个人的气色也像是好了很多。 骆炽已经能够分辨出他的脚步声, 听见声音,就弯着眼睛抬头:“禄叔。” “火苗。”明禄把带回来的资料交给明危亭,走到沙发旁和他打招呼, “在和先生聊什么?” 骆炽答得很快:“影子先生。” 明禄有些惊讶, 转过头:“聊先生?” 明危亭迎上他的注视, 神色难得地显出稍许无奈, 按按眉心:“真心话大冒险。” 明禄拿出手机,临时查了查这几个字的意思。 明家的总管见惯大风大浪,到这一步也対明家这一代先生的学习能力生出由衷敬意, 放下手机,看向明危亭。 大概是和骆炽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明危亭的神色倒是很镇定, 只是看了看时间,把该吃的药拿过来给骆炽, 又帮骆炽端稳水杯。 骆炽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把药囫囵咽下去,立刻抬头:“禄叔。” “怎么了?”明禄正要询问, 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站起身,“等一下, 火苗,你和先生玩……” 他说到一半,迎上骆炽格外期待的视线,剩下的话不知为什么,居然没能顺利说得出。 …… 从淮生娱乐的那些年轻人口中,明禄听说了很多骆炽以前的事。 他们口中的那个小骆总,和其他资料调查的都不同——长久以来都没能发现骆炽的异样,不尽然是因为那些年轻人不够细心,也是因为在淮生娱乐的两年里,骆炽在尽全力去体验正常的生活。 骆炽会跟他们一起去喝酒,会去KTV,会自掏腰包带他们去心心念念的庄园团建,也会和他们一起在半夜熬夜加班、打游戏、吃路边摊。 骆炽努力去和他们一起玩,努力打起精神,让自己去尝试所有没接触过的体验、去看有趣的东西。 方航说,他们其实偶尔会发现骆炽容易晃神。 骆炽和他们一起玩得高兴的时候,也会忽然晃神,有时候只是一瞬间就缓过来,有时候却要在原地茫然地站好久。 有次他们和骆炽一起加班加到半夜。一群人在路灯下面说说笑笑地走,走出很远,才发现小骆总不知什么时候被落在了后面。 骆炽茫然地站在路灯下面,被一群人拍肩膀晃胳膊叫了好半天,终于渐渐醒过来。 骆炽回过神,笑着対他们解释,自己最近好像有点累。 他们决定给小骆总解解乏,索性拉着骆炽一起去吃大排档。骆炽怎么都走不快,他们猜骆炽是真的累过了头,就争着抢着把他背到身上。 骆炽努力去过正常的生活,去体验一切好玩的事。 他只是太累了,最后连开口喊住其他人等一等自己的力气也不剩。 骆炽被他们背着,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 明禄回过神。 骆炽正看着他,眼睛很亮:“禄叔。” 明危亭被骆炽扯了两下衬衫,配合着放下手里的水杯,绕到骆炽身边坐过去:“禄叔。” 明禄这下也忍不住按额头。 他站了半晌,看着又倒戈去対面的明家先生,失笑摇头。 明禄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居然也就这么坐了下来。 ……游戏的规则很简单。 把骆炽的那个海螺放在托盘里转,海螺的尖端指向谁,谁就可以让别人回答问题,否则就要完成一项“大冒险”。 原本游戏的参与者只是火苗和他的幸运粉丝,现在明禄也被拉进来,方向也被重新调整成了三个。 上次的提问机会轮到骆炽。骆炽问影子先生,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追星的。 明危亭还没来得及作答。 明禄坐在一旁,他看向明危亭,有些犹豫:“先生……” 明危亭点了下头:“十年前。” 骆炽有点惊讶,稍稍睁大了眼睛。 明危亭抬起手,摸了摸骆炽的头发。 既然是真心话大冒险,按照规则,他就应当说实话。 他早晚会把这件事告诉骆炽,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火苗。” 他说:“我十年前来过。” 明危亭慢慢讲给他:“岸上在开一场篝火晚会,我家的船泊在码头。” 骆炽眼里的惊讶渐渐转为了然。他対篝火晚会的印象非常清晰,那天晚上沙滩上来了很多人,远处的夜色里也的确隐隐约约看得到一艘游轮。 “我看见你弹吉他。”明危亭继续说下去,“就一直记得。” 骆炽轻攥了下右手,吸了口气。 明禄坐在一旁,他清楚不该打断明危亭的话,却还是忍不住接过话头:“火苗。” 骆炽正听得眼睛发亮,闻言眨了下眼睛,又转过头来认真看明禄。 “対不起。”明禄走到沙发前,“我们早该来接你。” 明禄看着骆炽:“我们不知道……”他说到一半,却又只是看着骆炽,开口解释,“先生很懊恼这件事。” 明家哪里有人会追星。 不要说是什么节目、舆论、网络风向,就连艺人这种工作,也是明危亭这些天决心开始学习做粉丝后,明禄才跟着有所了解。 十年前,明家上一代的先生还在世,明禄没有跟在明危亭的身边,所以也没能见到那场篝火晚会和弹吉他的骆炽。 明家哪里有人会追星,听说明危亭喜欢一个在海边弹吉他的年轻人,上代先生差一点就让明禄去开价,把人雇来邮轮上做随船乐手。 邮轮靠港那天,明危亭没能等到骆炽上船。 找到骆炽的那片沙滩距离篝火晚会的位置非常近,骆炽在沙滩上静静躺着,冰冷安静,対眼前的人和伸出的手没有反应。 “我以为。”明危亭看着随船医生给骆炽做检查,医生需要有人和骆炽交流,于是他走过去,握住骆炽的手。 明危亭握住骆炽的手,他看着骆炽微睁着的、涣散茫然的眼睛:“我以为他自由。” 他们不了解骆炽的工作,也不了解骆炽的家庭。骆家的圈子毕竟太远了,那些有关骆炽身世经历的闲话能在圈子里传得到处都是,可没办法漂洋过海,送进远在天边的邮轮。 那团火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亮的。 直到连自身也当做燃料,终于彻底耗尽完全冷寂下去之前,那团火都亮得叫人以为他自由。 …… 明禄回想着今天在淮生娱乐的经历,他不知该怎么同骆炽解释,向后退开,回身看向明危亭。 “禄叔。”明危亭说,“我没准备解释。” 明禄怔了怔:“先生?” 明危亭轻轻摇了下头,他半蹲下来,看着骆炽的眼睛:“火苗。” 他没准备要为这件事找理由解释。 错误就是错误,即使有再多阴差阳错、再多料不到和来不及,都不存在意义。 他应当在那天下船,即使不下船,也应当在后来找机会去和邮轮上的客人讨教,要怎么做好一个粉丝、怎么追星。 他既然要做骆炽的粉丝,就应当早去弄清楚骆炽的身份,应当去了解骆炽的经历。 他不该因为那团火太过炽烫明亮,就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团火是完全自由的,不该受到任何多余的束缚,不该被困在方寸间的一艘游轮。 “対不起。”明危亭低声说,“怎么会有我这么差劲的粉丝。” 骆炽还没回过神,他还等着明危亭夸自己吉他弹得好听,好不容易才听懂新的対话,眨了下眼睛。 骆炽一点一点摇头。 対他来说,这样的逻辑还有些复杂,骆炽花了些时间才跟上来:“不対。” “不対。”骆炽慢慢地说,“影子先生。” 明危亭抬起头,迎上他的眼睛。 骆炽的眼睛里映着他:“你是我的粉丝。” 明危亭能理解他的意思,点了下头:“我是你的粉丝,我在追你——” 骆炽已经记得很熟,接过话头帮他说完:“的星星。” 他看着明危亭,轻轻抿了下唇角:“十年前……” “十年前。”骆炽有点紧张地攥了下拳,“我酷吗?” 明危亭微怔。 他几乎没想过这会成为一个问题,所以他在这个问题里怔了短暂的半秒钟,然后他立刻回过神,毫不犹豫点头。 “非常酷,看一眼就不会忘。”明危亭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耳垂,“我在船上想,怎么会有这么酷的人。” 骆炽非常明显地松了口气,他弯起眼睛,用力点了下头:“那就行了。” “我们隔着海。”骆炽说,“星星要够亮。” 他忽然回头去找,发现摸了个空,神色渐渐显出些茫然。 明危亭扶住他:“找什么?” “遥控器。”骆炽低声说,“我记得,这里有投影……” 他记得客厅里曾经有一个超级大的荧幕,有投影仪,几乎有看电影的效果,他在那里面藏了很多盘录像带。 骆炽被明危亭伸手扶着,转回身仔仔细细找了一圈,然后果然在沙发的缝隙间里找到了熟悉的遥控器。 明禄松了口气,不着痕迹退开。 好在投影和录像带都没有被清理,他们重新换过一块荧幕,只不过时间太紧,还没来得及查看那些录像带的内容。 明危亭按照骆炽的指导,找出一份标了数字的录像带装好,调整好幕布和投影仪:“是什么?” 骆炽的耳根有点红,用力抿了下嘴角。 明危亭没等到他的回答,拿过遥控器,试着按下播放键。 光束忽然亮起来,明晃晃地打在荧幕上。 明危亭已经补习过骆炽参加的所有节目,一眼就认出这是哪一期,回过头正要开口,却又看出不同:“画面不一样。” 骆炽点头:“是母带。” 明危亭放下遥控器,坐到他身边。 他坐在骆炽身边,和他一起看不含恶意剪辑、没有不怀好意的修音,最真实完整的现场录像。 …… 骆炽那时候才二十岁——或者连二十岁也没满。 反正已经好些年不过生日,而当他不做小骆总的时候,把衬衫领带换成造型简单的T恤,抱着把吉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小。 观众池几乎是漆黑一片,舞台也是。骆炽抱着那把吉他跳上舞台,跳进唯一的光束里。 从他那把吉他里淌出来的调子有种近乎奇异的柔软和明亮,背景音非常简单,没有多余的配乐,和音只有海风和潮水的漫涌。 过了前奏,乐音迅速变得活泼热烈。那是种浓郁到叫人几乎喘不过气的炽烫的热烈,那些炽烈无遮无拦地灌进胸口,像是在夜空和海面同时绽放的绚烂到极点的花火。 漆黑的观众席亮起打分的星星灯,一眨眼就连成一片光海,人们给他用掌声打节奏,有人朝他用力挥手和鼓掌。 …… 骆炽的眼睛闪闪发亮,他转过身,下意识开口:“姨——” 他的肩膀忽然定了定,胸口慢慢起伏,手指一点一点蜷起来。 明危亭正专注地看着那些画面,他察觉到骆炽的异样,侧过身轻声问:“怎么了?” 骆炽轻轻摇头。 他像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眨了两下眼睛,又弯起来。 骆炽慢慢开口:“影子先生。” 明危亭已经转到沙发前,半蹲下来,专注地看着他。 …… 骆炽第一次参加节目,抱着吉他想要跳下去,被现场的编导慌忙拦住。 骆炽停在舞台的边缘,和那些近在咫尺的笑容和伸出的手只有几米远。 他抱着他的吉他,因为体力的大幅消耗轻喘着,新奇而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 “等我好。”骆炽轻声说。 骆炽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在対谁郑重地承诺:“酷给你看。” 第46章 吉他 录像的画面最后停在舞台边缘。 骆炽坐在那里。他把吉他放在一边, 双手撑着舞台的地板,头安静地后仰。 他穿着简单的T恤,光太亮了, 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剪影。汗湿的短发稍微有一点乱, 因为摄像机的角度, 边缘带有几乎像是可以碰触的柔软光晕。 这种强光会让直视时的视野变得一片雪白。明危亭看着那片雪白,他收回视线, 转向沙发里的骆炽,想要开口。 “这时候。” 骆炽比他更先弯起眼睛,忽然一本正经:“粉丝要说, 不信, 除非签名。” 这显然已经差不多是大冒险的范畴了。明危亭几乎是在骆炽说完的下一秒, 就毫不犹豫地原样重复了一遍。 他不了解合适的语气, 所以听起来依然有些生硬,但说出的内容还是让一旁的明禄诧异地迅速看了过来。 迎上明危亭的视线,明禄轻咳一声, 起身快步去给几个人泡茶。 壁炉旁的沙发前,明危亭又把刚才的话驳倒,在严谨地解释:“没有不信。” 明危亭抬起手, 碰了碰骆炽被壁炉烘得暖融融的短发。 骆炽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怎么打理过头发,比之前稍微长了一些。额发垂下来, 靠在沙发里盖着薄毯,看起来几乎比录像里显得还要小。 “现在就很酷。”明危亭说,“一直很酷。” 骆炽被他夸得耳垂泛红, 连嘴角也抿起来, 尝试着挪动一直垂在身旁的右手。 明危亭有所察觉,刚要询问, 忽然想起刚才的话:“签名?” 骆炽点了点头。 明危亭立刻站起身:“等我。” 邮轮上其实准备了让骆炽签名的东西,但都暂时没带下来。明危亭就去找明禄要了大张的纸笔,把纸在茶几上给他仔细铺平。 骆炽用左手扶着右手,接过他递来的签字笔。 …… 明禄端着泡好的茶,回到沙发旁时,骆炽还在写那个签名。 骆炽做什么事好像都异常有耐心,也从不会觉得沮丧。他被明危亭扶着,趴在茶几上一笔一划地慢慢写,有几次看起来马上就要握不住笔,却又都立刻及时收拢住了手指。 还好,“火苗”两个字都不算难写。骆炽越写越找到感觉,描完最后一笔甚至还意犹未尽,在后面又免费附赠了个火苗的简笔画。 骆炽对着那张纸,左看右看都相当满意,郑重交给幸运粉丝:“收好。” “收好。”明危亭点头,“挂在办公室,每天看十遍。” 倒也没到这个地步,骆炽忍不住笑出声。他在茶几上趴了太久,一直起身就有些头晕,意识短暂空白了片刻,慢慢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明危亭抱住。 骆炽被抱着放回沙发里,他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影子先生,心情更好:“下一轮吗?”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多说,只是在他身侧又多放了几个软枕:“好。” 海螺还躺在托盘里。明危亭握住他的手指,抵住螺身轻轻拨了下,那个海螺就在托盘里转起来。 骆炽手上根本没有力气。他用的力道刚好,海螺在托盘里转了几圈慢慢停下,螺尖就停在了他的方向。 “到我。”明危亭问他,“火苗累不累?” 骆炽没有拿到提问机会,还在遗憾海螺多转了小半圈,闻言回过神抬头。 大概是因为不熟悉这种游戏,明危亭问的问题非常简单。简单到放在这种游戏里,都有些浪费机会。 骆炽轻轻吸了口气,刚要回答,眉弓忽然覆上指腹的柔和温热。 明危亭弯下腰,温声提醒他:“真心话。” 骆炽的“不累”就停在了嘴里。 他不太情愿,偏偏又被游戏规则所限制,半晌才小声开口:“累。” 他不知道自己的头颈无力,被明危亭拢着才坐直,只是因为承认了这件事而觉得失落,垂下眼睫,看着覆在腿上的薄毯。 明危亭轻声问:“为什么不睡?” 这回等了许久都没得到回答,明危亭抬起头,刚好看见骆炽牢牢抿住的唇角。 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骆炽理直气壮地不回答,弯着眼睛看他,眼里是有些得意的亮晶晶的神气,刚才的失落一转眼就被冲散了。 明危亭有些无奈,挪动手指,按了按他的额头:“五岁。” 大火苗一向不介意承认自己幼稚,受扳回一局鼓舞,主动伸出手,推着那个海螺转起来。 骆炽的力道实在不足,海螺尖只是稍微挪了些许距离,就停在明禄面前。 明禄有些惊讶,看向两人。 他倒是想问问骆炽喜不喜欢别墅,还有没有什么地方想要修改。这幢别墅毕竟是骆炽的,设施和安排上都应当以骆炽为准,尽量让他住的舒服。 明禄想了想,正要开口,忽然迎上明危亭的视线,这才跟上前面的对话。 明禄也只好咳嗽一声:“……为什么不睡?” 骆炽难以置信,睁大了眼睛控诉看他。 这下连明禄也忍不住笑意,端起茶杯假装喝茶,向后挪了挪。 这个问题按理说也不难,明危亭其实早察觉骆炽今晚困极了也不肯合眼,他愿意被骆炽拉着玩游戏,却依然难免在意骆炽的身体状况。 明危亭仍蹲在沙发前,抬头看着骆炽,等他的答案。 骆炽这次思考回答的时间比之前更长。 骆炽靠在沙发里,他的身体几乎陷进那些堆起来的软枕间,头颈靠着明危亭的手,视线落在别墅没有被灯光照亮的角落。 明危亭慢慢蹙起眉。 他察觉到骆炽的状态似乎有些变化,握住骆炽的手,把声音放轻:“不问了。” “换个问题。”明危亭说,“明天要不要去沙滩玩?” 骆炽果然被这个问题吸引了注意,睫毛慢慢眨了下,眼睛跟着亮起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明危亭原本就想带他去,只是那片沙滩要被重新整理布置,所以才拖到现在:“有沙滩椅,还有冰饮料。” 骆炽立刻生出期待,他下意识邀请影子先生:“和我们一起去,我开车——” 他的话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随即胸口才后知后觉地倏而收紧。像是忽然踏空了一步,整个人全无防备地坠下去,偏偏心脏还留在原处。 骆炽睁着眼睛,坐在壁炉前的沙发里,看着那里面跳动的火光。 他看到影子先生伸出手把他抱住,又转动那个海螺,让螺尖冲向他的方位,把提问的机会交给他。 …… 骆炽的胸口轻轻起伏。 他张开口想要说话,却暂时找不到声音,只是觉得身上很冷。 怎么会这么冷,别墅里明明暖和,这是他最喜欢的别墅。 骆炽当然早就察觉到别墅有变化。他对这里太熟悉了,即使是稍微有异样也会立刻察觉,现在这么多地方都变得不一样,不可能不觉得奇怪。 因为这种细微的、解释不清的奇怪,有久违的隐约不安悄悄长出来。 “……明天。”骆炽轻声说。 明危亭揽着他的手臂不动,让他在沙发和软枕间靠稳。 骆炽慢慢挪动手指,握住影子先生的手臂。 他的语速很慢,努力地抬起眼睛,回答着刚才的真心话:“不想……去沙滩。” 骆炽说完这一句又觉得不准确,他的喉咙动了动,想要纠正,却越着急越难以把想法说清楚。 “不想一个人去沙滩。”明危亭握住他的手,“想和姨姨去。” 明危亭背对着壁炉,逆光让他的神色很难被看清,影子落在骆炽的腿上。 他跟着骆炽一起叫姨姨,语气放得很柔,又因为嗓音里原本冷沉的特质,让这句话显得尤为温和郑重。 “还想邀请影子先生,带影子先生一起去玩。”明危亭轻声问,“是吗?” 骆炽嘴唇抿得泛白,用力点了下头。 不是不想去沙滩。 他想和影子先生、想和任姨一起去沙滩。 他带了幸运粉丝回家,一直到天黑,居然都忘了邀请人家进门。 好不容易想起来,居然还没进门,自己就又先不小心睡着了。 被抱回别墅的路上,骆炽做了个很短的梦。 他梦见自己带着影子先生回来,把影子先生领给任姨看。 …… 梦里的任姨对影子先生还有点警惕。 这当然完全不能怪任姨,这件事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大概是骆炽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在那场篝火晚会过去不久。 那之后不久,忽然有很奇怪的人敲门拜访,想要请年仅十二岁的骆炽从此四海为家去弹吉他。 任姨当然火冒三丈,不由分说就把人轰了出去,从那以后就对一切意图拐走小火苗的人十分警惕提防。 但现在已经不是十年前了。 骆炽早就成年,就算真的想四海为家也没关系,只不过要经常回来。 任姨这些年的身体不好,必须要在很安稳的地方调理身体养病,不能带他到处疯跑疯玩了。但他可以到处走,把所有见过的景色都带回来给任姨。 还可以带回来喜欢的人。 梦里的骆炽做了一大桌子饭,把最嫩的青菜芯和剥好的虾仁都给任姨,但是飞快抱走了任姨偷拿出来的酒。 骆炽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紧张。他坐在桌子前面,只好意思埋头扒饭和夹眼前的土豆丝,悄悄看任姨又看影子先生,耳朵又热又红。 他太紧张了,好像都没怎么听清楚任姨和影子先生聊了什么,就知道埋头和着米饭一起吃土豆丝。 他好像很久没大口吃过饭了,他想快点好起来,努力吃努力嚼,被任姨戳着脸颊叫小松鼠。 小松鼠把饭咽下去,抱着海螺耳朵通红,热腾腾地找一张好大的纸写上自己的名字,又写上影子先生,中间还画了团火苗。 他把这张纸举在影子先生身后,举得老高,生怕任姨看不见。 …… 梦到这里都是顺理成章到不可思议的。 骆炽让任姨和影子先生坐在沙发里聊天,自己去收拾碗筷,又找机会把那瓶葡萄酒抱回去藏起来。 他还想检查任姨的保险箱里有没有酒——医生说任姨绝对不可以喝酒,但任姨总是馋,有时候会趁他不注意偷偷喝。 骆炽早就养成了习惯,他心不在焉地按着保险箱密码,却发现密码输错了。 他把任姨的生日翻来覆去排列组合了几次,又试了自己的生日,从天亮一直试到天黑都没能打开。 他想去问问任姨,刚站起来就摔倒了。 大概是弄出的动静太大,任姨敲着门问他出了什么事,声音急得要命。 他蜷在地上,头痛得完全没有力气站起来,浑身都在不停发抖。 头晕和耳鸣的情况其实早就有了,他甚至很难找出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好像也的确头疼了几次,但这些平时又不是没有。 他刚被领回来、送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医生就已经说过当初的旧伤会有后遗症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右腿根本站不起来,手也完全使不上力气。比这些更麻烦的是他的头好疼,他疼得意识都已经开始模糊,身上的力气也被抽干了,只能先把呻吟尽力咬碎了吞回去。 他闭着眼睛,在心里一遍一遍祈祷着快点熬过去、快点恢复力气站起来,然后就立刻去找任姨道歉,解释清楚他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再后来,这种疼果然熬过去了。 他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原来还在客厅,和影子先生一起在沙发里烤火。 因为离海太近,即使是夏天的晚上气温也很低,风很凉,所以壁炉的温度就变得非常舒服。 身上感到温暖舒适,他也从那个梦里一点一点放松,拉着影子先生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打发时间。 他一边玩一边撑着不睡,悄悄瞄着门口,心里想任姨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 明危亭拢着骆炽,轻轻揉他的头发。 他陪着骆炽不停轻声说话,直到骆炽的呼吸变得平稳,才抱着骆炽在沙发上躺下来。 影子先生守在沙发前,替骆炽把薄毯盖在身上,答应了只要任姨一回来就立刻叫醒他。 骆炽在承诺里慢慢放松,闭上眼睛。 明危亭仍握着骆炽的那只手。 他碰了碰骆炽阖着的眼睫,整理好薄毯,抬眼迎上明禄的视线。 ……前两天,明禄去了一趟《火苗》的剧组。 了解了明禄的身份和来意,龚寒柔带着赵岚亲自过来,把他请到会客室,和他聊了很多。 在联系上“火苗”和任霜梅口中那个孩子的身份后,龚寒柔终于对应上了很多事情。 在她们的通信和电话中,任霜梅经常会忍不住,要么炫耀、要么发愁地和她聊起一个懂事过头的孩子。 龚寒柔原本一直误以为,任霜梅说的这个孩子是任尘白。 “提过非常多次……我之前一直没有细想。” 龚寒柔按了按额角,哑然苦笑:“要不是不想让我联系起那个故事,大概每封信里都要提了。” 这些天来,龚寒柔一直在整理她们聊过的内容。 她和任霜梅原本就是觉得投缘做了笔友,不刻意相聚,就连电话也只是偶尔联系,多数时候都是写信。 任霜梅寄来的信里,总是忍不住提一个孩子。 又聪明又厉害,什么事一教就会,谁都喜欢,唯一的缺点就是懂事得过了头。 懂事过了头,在外面和人打架了,伤了委屈了,叫人欺负了,回家从来都不知道说。 不过回回都能靠自己报复回去,这一点倒是像她,特别值得鼓励,还应该继续发扬。 但怎么对她也不肯说,晚上腿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都是第三天她发现房间里灯亮着,才抓了个正着的。 什么都不说,多疼多难受了也不告诉她,生怕她担心。 …… 病情确诊后,任霜梅其实还和龚寒柔聊过几次。 那时任霜梅已经不太方便写信,她们在电话里聊天。任霜梅其实一点都不在乎能活多久,只是有些遗憾这辈子还没玩够,又有些放不下家人。 放不下家人,放不下公司里的一些事,最要紧的还是放不下那个孩子。 “他把他自己照顾好,就是为了不让我担心。” 任霜梅在电话里头痛地叹气:“要是以后我没办法担心他了,要怎么办?” 任霜梅问,要不要干脆列一个遗愿清单,把爬山潜水冲浪滑翔翼蹦极跳伞全列上,让那个孩子挨个替她玩一遍? …… 这个想法还没成型就又被她自己否了。任霜梅觉得,那个孩子以后一定会喜欢潜水冲浪滑翔翼。她不想让他在玩这些的时候,还要因为想起她伤心。 任霜梅又准备给那个孩子录一段深情的话,但她实在不是这个脾气,酝酿了半天,反倒把自己搞得面红耳赤,连那些平时能大大方方说出来的话都不好意思了。 到最后,任霜梅还是决定,用那个孩子送他的冲浪板找人做一把吉他。 那个冲浪板超酷,木料温润光滑又结实,她超喜欢,本来想带走的。 不行,还是给那个叫人怎么想都操心到不行的孩子。 这样那个孩子只要一弹吉他,她就听见了。 …… 明禄沉默了片刻,看向面前神色疲惫的导演:“昨天,您去了医院。” “我犯了错。”龚寒柔用力按了按眉心,“我以为那个孩子是任家的……” 她替任霜梅保管那把吉他,承诺在那个孩子最伤心的时候,把吉他送给他。 她去参加任霜梅的葬礼,听任家人说,任霜梅的儿子因为承受不住打击住进了医院,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我去了医院。”龚寒柔收回心神,低声说,“去见了那个人。” 她不愿意再称呼任尘白的名字,只是简单说了当时的情形。 她被带去了特殊监护的病区。 那里的病患都有着高攻击性和暴力行为,存在严重危害他人安全的可能,基本都是被送去强制医疗,每天都要靠镇静剂和束缚带控制。 龚寒柔做过相关的纪录片,知道这些人大都已经没什么理智可言,每天只是沉在无边的浑浑噩噩的狂躁里。 所以,在看到为数不多醒着的患者时,她甚至稍微有些惊讶。 ……事实上,如果不是荀臻提醒,身份信息也的确对得上,龚寒柔甚至并不确定那是任家过去的继承人。 瘦得脱了相的人面无血色,眼底青黑双目无神,但的确醒着。他一眼就认出了龚寒柔,几乎是跌跌撞撞冲过去,死死攥住了栏杆。 “让他们把我弄疯,求你,怎么疯都行,做梦也行。他们不是会催眠吗?让他们催眠我。” 那个人没有发现一旁的荀臻,定定盯住龚寒柔,眼球微凸,声音压得格外低:“求你,龚阿姨,让我死了也行,把我装进口袋扔到海里,让他们放过我……” 龚寒柔没有理会他这些胡言乱语,只是问他,那把吉他在了什么地方。 “他的神志清醒,但意识已经混乱了……他给自己编了一个故事,霜梅带着骆家那个孩子一起生活,那两个人每天都来折磨他。” 龚寒柔低声说:“我听了很寒心。” 不论任霜梅还是骆炽,都不像是骆家那位同样被收治在这个病区的夫人。即使是对一个人再失望、再遗憾,不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他有时候记得那两个人都不在世了,有时候不记得。我问他要那把吉他,他就以为我是替骆炽来要。” 龚寒柔说:“没过多久……他忽然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喊,他没做错。” “他说,他把吉他藏起来,不给骆炽是对的。” 龚寒柔低声说:“他说骆炽受不了这个打击,会抱着吉他昏过去,骆炽的身体很不好,这种刺激会让骆炽的病情恶化……” 她既寒心黯然又觉得厌恶,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站在窗外。 那个人很快就又变了脸色,惊慌失措地不停对着空气里的某个地方认错,没完没了地道歉,哀求着“弟弟”回头看自己一眼。 离开医院的时候,荀臻对龚寒柔说,不是每个人都能疯得掉的。 和骆家那些人不一样,这种个体状况非常典型,本身就是极端偏执的感情缺失状态,要疯掉本来就很难。 这种完全清醒的、被困在幻觉和现实夹缝间的绝望,大概要伴随任家这位曾经前途无限的继承人一辈子了。 …… “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我想,以后大概没有必要去看他了。” 龚寒柔苦笑了下:“按照他的说法,那把吉他应该就在任家靠海的那座别墅里。” “他看了就厌恶,所以叫人扔在储藏室,一次都没碰过……这大概是我能给出唯一的一个还算好的消息。” “把它带走吧,让它去该去的地方。” 龚寒柔用力按了按额头。 她沉默了良久,轻声说:“本来就是冲浪板的木材,那么自由,大概会很喜欢海的。” 第47章 回家 两天前, 明禄其实就找到了那把吉他。 制琴师的手艺非常好,那块冲浪板的木料几乎没有浪费,都巧妙地按照弧度嵌入了琴身。只是被扔在储藏室的角落十年, 吉他的琴箱已经开胶解体, 琴弦上满是锈迹, 音色也变得绵软暗淡。 好在海边总不至于太过干燥,面板的变形开裂并不严重。明禄让人送去找了专业技师修复, 又换了新弦,修好的吉他现在就放在骆炽的房间里。 之所以没有立刻告诉骆炽……是因为不知道应当怎么和他解释这件事。 现在的骆炽并不记得任姨已经过世了。 “先生。”明禄低声说,“我去问过荀臻, 他也觉得……先不说好些。” 明危亭放缓力道, 仔细托起骆炽的头颈, 拿过一个软枕垫在下面。 骆炽的呼吸还算平稳, 只是像睡着了依然有心事,在沙发里蜷起来,无意识地轻轻蹙眉。 明禄犹豫半晌, 试着问:“就说任夫人出差了?有重要的生意必须要她亲自谈,暂时赶不回来……” “他这么难受。”明危亭低声说,“任夫人怎么会不来。” 明禄怔了下, 随即也跟着反应过来,这种说法显然完全经不住推敲。 骆承修倒是会把刚找回来的、浑身伤病的儿子扔去医院, 自己在国外谈三个月的生意……但换了任霜梅,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么做的。 骆炽的病绝不仅仅是摔断了腿这么简单。他自己不会没有察觉,也不可能完全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预感。 荀臻来看过, 骆炽这些天休养的效果比预想的更好, 再调理一到两个星期就可以开始做手术准备。到时候就要回医院,要做不少检查, 用的药对身体的刺激性也会更强。 如果任霜梅还在,即使是再重要的生意也会被她扔到一边,亲自赶回来陪着骆炽的。 这里面没有任何合理的逻辑能解释过去。 即使不记得太多的事,骆炽其实依然非常聪明和敏锐,并不会一味毫不怀疑地全盘接受所有信息……骆炽只怕早就发现,影子先生和禄叔有事瞒着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开口。 大概就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骆炽才会忽然想起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拉着他们一起玩。 可要照实说…… 明禄站在原地,终归为难:“先生,火苗才高兴几天。” 现在这个孩子气的、无忧无虑的骆炽固然并不完整,但骆炽正在养身体,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就变得尤为重要。 况且,明禄其实也忍不住会想,骆炽过去的生活实在太辛苦。能这样什么都不用管,高高兴兴地玩一段时间,原本就是应该的。 明危亭没有开口,只是拨开骆炽的额发,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 他本意是看骆炽有没有发热或是盗汗,却忽然有所察觉,俯下肩轻声开口:“火苗?” 明禄愣了愣,错愕看过来。 骆炽晚上用的药里有很强的安眠成分,睡沉后就很难再被惊醒。他今晚已经吃了药,原本就早该犯困得厉害,被明危亭抱去休息。 明禄快步要过去,见到明危亭微微摇了下头,又停下脚步。 明危亭抬起手,覆在骆炽的眼睛上。 骆炽阖着眼,安静蜷在沙发里,不动也不出声,眼睫在他掌心无声地轻颤。 一直等到那种微弱的战栗停止,明危亭才挪开手掌,把骆炽从沙发里抱出来,站起身。 他冲明禄无声摇了摇头,抱着骆炽离开客厅。 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明危亭抬手揽住骆炽的肩背,让他靠上自己,又慢慢拍着怀里瘦削单薄的脊背。 骆炽不会无所察觉。这间别墅的变化,骆炽自己身体的状况,等了这么久任姨都没有回来……答案其实并不难找到,只是找到了答案以后,要怎么去尝试着相信和接受。 骆炽在这件事上还有很多遗憾。 他没能见到任姨的最后一面,没能完成任姨的遗愿,把骨灰洒进海里周游世界,没能及时告诉任姨,自己做梦都超级想和她做一家人。 因为这些,骆炽一直觉得愧疚,一直把自己拴在任姨的墓上。这才是他一直没有离开这里真正的原因。 骆炽担心,任姨一个人睡在那个冷冰冰的豪华墓地里,没有人陪着说话,会不会觉得无聊。 任姨那么喜欢热闹,那么喜欢兴奋和刺激,怎么会受得了无聊。 …… 明禄轻手轻脚跟上来,推开二楼卧室的门。 他看着明危亭把骆炽放在床上,又去熟练地放枕头、整理被子,就打开床下的氛围灯,悄无声息退出房间合了门。 明危亭把被角掩实,坐在床边。 卧室的灯光昏暗柔和,视觉效果很舒服。 露台的确视野很好,而且相当宽敞,月光把一半地砖的颜色染成银白。从窗外进来的光落在地毯上,一直延伸到琴架边缘。 房间里格外安静,只是坐在床边,也能听见不远处海浪的声音。 明危亭坐了一阵,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骆炽的头发:“火苗。” 在禄叔回到别墅之前,他曾经因为有个问题答不出,选了大冒险,承诺明天会给骆炽找来一颗水蜜桃味的糖。 其实那个问题也没什么特殊,骆炽只是想让他随便讲一件以前发生过的事。 …… 至于答不出的原因,也只是明危亭没有提前做准备。 他其实完全不擅长聊天,更不擅长聊自己,一时找不出什么适合说的、不需要斟酌措辞就能描述的发生过的事情。 明危亭重新把手覆在骆炽的眼睛上,这次掌心的眼睫很安静,察觉不到任何一点翕动。 “五年前。”明危亭说,“我父亲过世。” 明危亭沉默少倾,又继续说下去:“那段时间里,我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明家亲缘疏远,明危亭是由明禄照顾长大的,并不记得有和家人相关太过温馨的记忆,但也同样没发生过什么矛盾和伤害。 明家上代的先生是在海难里意外过世的,当时局面十分混乱。接下来三年多的时间,基本都在忙这件事,也没什么闲余的工夫给人去细想。 但即使是这样,偶尔坐下来时忽然意识到这件事,明危亭依然会想起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茫然。 难过和思念都是后来才会有的,最初的那个感受,就只是茫然。 有着紧密联系的人忽然消失,而且永远再不可能找得到,忽然生出的强烈的、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走的茫然。 所以即使远不足以感同身受,他也依然能够想得到,骆炽在任夫人的葬礼上为什么没有哭。 “我在十年前就见过你。”明危亭摸了摸骆炽的头发,“那时候没有下船去找你,是因为我在想,怎么会有那么酷的一团火,谁也不该打扰他。” 他不清楚骆炽原来自己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把酷字记下来,反复说给对方听。 明家人一直生活在邮轮上,偶尔下船去岛上度假。再豪华的邮轮总有边界,再大的岛也四面环水,那些边界都不该用来困住那团火。 “我因为这件事后悔。” 明危亭说:“我只想过不该有边界,但你在那一年没有了家。” 骆炽被他遮着眼睛,胸腔在最后一个字眼里不动,像是这具身体忽然忘记了呼吸。 明危亭没有挪开那只手。 他察觉到骆炽在摇头。 大概是那团雾和外面隔得实在太远了,又或许是吃下的药早已经起了效,骆炽能攒出的力气实在太弱,摇头的力道几乎微不可查。 但骆炽还是在固执地摇头,不肯把责任哪怕稍分给他。 所以明危亭也改口:“……但是。” 他察觉到骆炽停下来听,就继续说下去:“但是,以我那时候会做的事,如果下船,大概会敲门去邀请你去做明家人。” 明家一向都是这样,血缘关系其实并不紧要,见到有才能的人就会邀请对方加入。禄叔当年就是酒店的门童,十几岁被祖父邀请上了船,风风雨雨已近六十个年头。 他会选择下船的时间不会太早,骆炽那时候多半已经睡熟了,很可能是任姨来开门,遇到一个深夜来给火苗改姓的不速之客。 “然后,”明危亭学他说话,“姨姨会举着笤帚,把我轰出去。” 骆炽咳嗽了一声。 明危亭看见骆炽的嘴角忽然抿起来,心头也忽然跟着一暖。 他不清楚这种暖意的由来,察觉到眼睫掀起的气流轻轻刮过掌心,就把手挪开。 房间内的灯光不至于刺激到视线,骆炽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了他。 明危亭迎上骆炽的视线。 …… 和这些天都不一样,不是没有烦恼、但也什么都不记得的骆炽,却也并不隔着雾。 骆炽的眼睛安静清澈,因为他刚才的假设,那双眼睛弯起来一点,没有水汽。 明危亭低声叫他:“火苗。” 骆炽的眼睛更弯,他看着影子先生,想要调动力气开口,却被明危亭轻按住手腕:“听我说。” 这些天的朝夕相处,明危亭一直在学习,终于逐渐能理解骆炽的想法和感受。他碰了下骆炽的眼睫,见到骆炽眨眼,心里跟着放松,神色也更柔和。 他想十三岁的骆炽,一个人扶任姨的灵,一个人给来往的宾客回礼,一个人做任姨的孩子。 骆炽绝不在那时候哭,不只是因为刹那间只剩下自己一个的强烈茫然,更因为骆炽绝不肯让任姨担心。 发现海螺丢了的那天,骆炽无师自通地习得了要怎么把一部分自己藏起来。 骆炽在一夜之间没有了家,不再被人护着、也没有人再教他要怎么做,所以这成了他不让任姨担心的唯一的办法。 被支出去的那个深夜,被难以置信地噩耗砸得近乎窒息,只能靠死死咬着手臂硬生生挨过去的噬骨的疼,就这么被塞进最保险的地方,密不透风藏了十年。 “不会让姨姨担心。”明危亭轻声说,“我们藏起来。” 骆炽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地抬头。 明危亭揽住他的肩背,把他从平躺着的姿势抱起来。 这次骆炽尽力配合他的动作,但能使出的力气毕竟太弱,还是被他扶着手臂,才在床头靠稳。 明危亭扶着他坐稳,就站起身,去衣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外套。 这件外套是明禄特意拿上来,放在房间里的。明危亭没有用香水的习惯,开始照顾骆炽后也不再碰烟,上面没什么特殊的味道。 明危亭回到床边,他用外套把骆炽罩住。 忽然间覆下来的黑暗让骆炽一怔。 他其实不适应这种无法探知外界的黑暗,蛰伏着的不安无声蔓延。骆炽的呼吸稍稍急促,几乎忍不住想要立即从里面离开。 但下一刻,却有人透过那片漆黑,重新把他抱稳。 明危亭会抱他,多半是因为骆炽不方便行动,或是身体弱得太厉害,实在没有力气。 因为是要照顾人,所以明危亭每次都会仔细掌握力道,也会特别留意发力的位置,以免骆炽哪里悬空或是被硌得难受。 这一次的力道和之前的都不同,骆炽几乎被那种力道整个束缚住。 他几乎被那种力道束缚到完全动弹不得,又或者是并不是这个目的,对方是在牢牢抱着他,这样使力,是为了把他从什么里用力拖出来—— 骆炽呛咳出声。他正坐在别墅新修缮过的卧室里——他当然很清楚别墅被重新修缮过,他很清楚这不是他熟悉的望海别墅——他正坐在卧室里,可他却像是被从一片漆黑的冰海里硬生生拖出来。 他以为自己死了,然后有力道硬拖着他向上游。 他被海水拽着坠沉下去,但有人非要他往上。 骆炽控制不住地低低呛咳,他不再急着从外套里出去了,他隔着那件外套,摸索到拖着他往上的手臂。 他把骨头里的力气逼着往外榨,全送到那只手上。 “火苗。”明危亭说,“人不会被一座墓困住。” 骆炽握住他的手臂。 “明家世代都在海上,有的人被送去陆地,有的人被洒进海里。人死后就是自由的,会变成风,变成云,会变成一片海浪。” 明危亭说:“因为什么都有可能,所以有一种假设。” “有一种假设,姨姨变成了海浪,找到了那个弄丢的海螺。” “海底的洋流只能沿着一定方向走,不能转道,带着海螺走不快。” “那个粉丝又很差劲,总是到处跑。” “错过了很多次,花了很多年。” 明危亭根本不擅长讲故事,尤其是这种没有事先准备的内容,说一句就会停一句,然后再继续向下说。 “有一天,姨姨终于找到了这个粉丝,又累又生气,卷着海螺一把扔出去。” 明危亭想了想:“砸在了这个粉丝的脑袋上。” 骆炽在他怀里咳嗽着笑出声。 骆炽笑得浑身发抖,他的呼吸越来越急,握着明危亭的手臂的手也开始微微打颤。 他一点一点蜷起身体,在那件外套里慢慢藏起来。 “然后。”明危亭低声说,“我捡到了。” 那天骆炽刚想起海螺的事,在明禄的提醒下,明危亭曾经给出过这个回答——当时他并不知道海螺里的内容,只是为了安抚骆炽,所以那个回答也并不能真正作数。 可在那一天之后,骆炽又不问他。 骆炽不问他,他只好自己编故事,自己给答案。 明危亭用外套把他藏起来,不让任姨看到火苗难过。 明危亭隔着外套,在骆炽左耳旁,慢慢地再把答案说一次。 “我捡到了。”明危亭说,“所以来接你。” “现在。” 明危亭轻声问:“我有这个荣幸,邀请你回家吗?” 第48章 船长 骆炽抵在他的肩上。 骆炽用力抵在他肩上, 单薄瘦削的脊背因为急促呛咳打着颤,却依然不管不顾榨取力气,握住他的手臂。 那种力道完全不只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暗淡稀薄的雾气里, 湿透了的落叶被海风卷开。 枳木的枝杈间迸出几颗明明灭灭的火星。然后一瞬间, 有火不顾一切地吞噬着一切现实一切过往挣扎着燎起来。 火燎起来, 用上不计代价宁可把自己燃尽的力道,扑出来去碰覆落的影子。 明危亭把骆炽拖回怀里抱实。 骆炽不出声, 浑身痛得悸颤,在外套下死死蜷紧。 他的头现在不疼,完全不疼, 疼是身上来的。可能是胸腔里某个早没感觉的地方, 可能是脊骨的某段骨髓。 激烈得像是能把他焚尽的剧痛一瞬间吞没了他。他或许是在那一瞬间被剥净了血肉, 连骨头也一刀一刀刮净, 他像是站在自己的身体旁边,看着那把火把自己全烧完。 原来不一定是灰白的冷烬。 原来不一定是冷烬。 明危亭抱着骆炽,抬手护住骆炽头颈, 把人拥在肘弯。 他给出比骆炽榨出的力道更明确的回应,直到怀里的身体终于开始放松,慢慢停下那种几乎是瞬间爆发出的战栗。 …… 卧室门外, 来送制氧机的明禄没有进门,迎上明危亭的视线, 放心地笑了笑,把机器轻轻放在门口。 明危亭没有急着起身过去拿。 他等到骆炽的气息已经差不多平复,掀开外套的一角, 自己也俯肩进去。 一件外套遮两个人就已经不大够, 四面八方都有光钻进来。 骆炽垂着视线,正专心调整着呼吸, 被光引得怔了下。 他有些好奇,弯了弯眼睛,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影子先生。 明危亭摸了摸骆炽完全汗湿的脊背,抬手让骆炽靠在自己身上,用袖口一点一点拭干净那张脸上的淋漓泪痕。 明危亭的动作很仔细,他和骆炽一起在外套下,声音也轻:“明天要不要去沙滩?” …… 这个问题固然重要,但放在这种时候就有些突兀了。 骆炽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是遵守真心话的规则,点了点头。 明危亭又问:“明天要不要吃桃子糖?” 骆炽的喉咙微微动了下。他这些天快被药灌得苦透了,口腔里几乎已经出现桃子的香气,轻轻点头。 明危亭问:“明天要不要回家?” 骆炽已经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才忽然意识到这次的问题是什么。 他不知道影子先生是从哪学会的这一招,眨了下眼睛,还没彻底回过神,嘴角已经完全抿不住地一个劲抬起来。 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气流从胸口提到一半就无以为继,靠在明危亭臂间咳了两声。 但他还是弯曲手指,一点一点扯了下明危亭送进他指间的袖口,抬起眼睛。 明危亭正按摩他僵冷的身体,察觉到力道立即抬头看他,发现骆炽的目光认真,神色也就跟着变得严肃。 “我。”骆炽调整着气息,慢慢开口出声,“我会……” 他还在全神贯注斟酌,明危亭却已经接过话头:“会超级酷。” 明危亭记忆并背诵:“酷给我看。” ……幸运粉丝果然记得非常牢。 骆炽忍不住笑,他索性不再多花力气重复一遍,轻轻眨了下眼睛。 明危亭眼底也被他染上笑意,抬手碰了碰骆炽汗湿的眉睫,帮他把额发轻轻拨开。 他理解了骆炽为什么会说“我们隔着海”,“星星要够亮”。 骆炽比任何人都珍视善意。但骆炽完全不像骆家人,他从不觉得,他人对自己的善意是理所应当、不给不行的。 想握住一只手,就主动把手伸出去。想被招手和鼓掌,就抱着吉他跳到舞台上。 骆炽不认为是他来晚了,骆炽也不觉得他晚。在那场雨里,骆炽想找一个人相信自己,所以就留住他,卖给他那幅画。 …… 越是想清楚这些,就越无法理解那些亲手把骆炽推进浓雾和冰海里的人。 明危亭会处理这些事,它们已经和骆炽不再有任何关系。他收回心神,抬手拢住骆炽隐隐开始发软的头颈,摸了摸骆炽的头发:“现在就很酷。” 他的确尽力去网络上学该怎么做粉丝,但依旧学不会那些天花乱坠的夸奖盛赞,所以从来都只是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说出来。但也是因为这样,每次说出的话语气认真,显得格外郑重。 骆炽当然也能分辨得出,耳朵迅速跟着热了热,抿起嘴角。 体力空耗,他实在有些晕眩,闭上眼睛安静歇了一会儿,再三被压下去的倦意终于慢慢攀上来。 “要是你有条船。”明危亭碰了碰他的眼睛,“你会是最受欢迎的船长。” 骆炽微阖着眼,在睡意边上徘徊了一会儿,小声把秘密告诉他:“姨姨也想让我做船长。” 明危亭点头:“姨姨慧眼识人。” 骆炽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得笑出声。 明危亭喜欢看他笑,握住他微蜷的手指,心里也跟着放松,把那只手放进自己的手掌里。 明家从船上来,所以他能想到的内容当然也都和船有关。倒是骆炽刚从太过长久的混沌倥偬里醒过来,只剩轻松的空白茫然。 …… 在刚才那一场割肉剔骨的剧痛里,过往的牵绊全被烧干净,才发现原来已经走到那条路的尽头。 骆炽站在路的尽头。 他站在这里,孑然一身干干净净,慢慢想起一些事。 有些值得高兴、有些叫人难过,还有大把大把完全没有必要细看,只要随便扔在角落不必管。 他想起任姨的墓。 骆炽和那座墓固执地对峙了十年。. 冰冷的石碑拦住他,不准他下去找任姨,却也会沉默着允许他靠着低声说话,靠着睡着,靠着弹他的琴。 有时候骆炽从墓园出来,会一直走,走到完全走不动为止。 骆炽其实还有力气,他只是没有办法跨过那个路口。 那个路口有一家公立医院,医院的对面的路边有长椅。他会在长椅上坐很久,久到他开始困得睁不开眼,在意识开始恍惚的时候,他会看到医院门口站着骆枳。 …… 十岁的骆枳站在医院门口。 那天的太阳好晒,晒得空气里都像是滚着热浪。那种亮度的暴晒下一切都像是白亮的,树叶打蔫,知了有气无力地叫。 骆枳抬起手,捂住一只耳朵,尝试着分辨那是蝉鸣还是耳鸣。 他从家里偷跑出来,来医院看一个人。 他打听到赵岚姐姐在这里,想去看看对方的伤养好了没有,还做不做噩梦,还会不会每天都梦见有人往死里动手打她。 他用贝壳做了一艘船,但是没有送出去。 从那个魔窟里临逃出来前,他们给外面悄悄发消息的事被发现了,被分别关在了两个地方,那些天出了很多事。 骆枳在精神科的门口趴着窗户,看见里面的人影。 远比年龄显得苍老的夫妻出来见他,歉疚地蹲下来,把他拦在门外。 忙得脚不沾地的女孩刚拎来一罐补身体的汤,看见他就也蹲下,拉着他的手小声说对不起。 “弟弟,对不起。”高中生打扮的女孩眼睛通红,小声跟他道歉,“对不起,姐姐生病了,会做好多噩梦的病……” 骆枳当然能听得懂。他用力摇头,把装礼物的盒子藏到身后,和赵家人约定了姐姐病一好就去找她玩。 那家人那么好,赵岚姐姐的病也一定会好。 骆枳清楚这种病不能受刺激,在完全康复之前,最好不要见任何可能会引起过去创伤性记忆的任何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好像就成了那根引线。 他身上好像多了一个叫所有人烦躁痛苦的开关,这种感觉不太好,他不想这样的。 不过赵岚姐姐的病一定会好。 那家人那么好。 骆枳站在医院门口,抱着贝壳船,没能分辨出那是不是蝉鸣。 他暂时想不出要去什么地方,房间已经不是他的了,家也不是,他站在路口,想着要不要去一趟海洋馆或者图书馆…… 想到这,骆炽就忍不住偷偷地笑。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一定是趁他不注意,把这一段自主加工过——毕竟那种画面还是有点太夸张了。但在十岁的骆枳的记忆里,接下来的场景,就真的是任姨威风凛凛地披着太阳光一路飙车杀过来。 任姨威风凛凛地杀过来,把他不由分说拖上车,第一件事就是往他嘴里塞了根冰棍。 冰棍超级凉超级甜,像魔法棒。 反正在十岁的骆枳眼里,那一定是根魔法棒。 那之后的一切都忽然变得完全不一样。任姨把他拎着的贝壳船放好,问他想去哪玩,发现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把他带去了一家室内游乐场。 他在骆家从没接触过这种地方,站在原地不会动。 任姨拎着他去抓娃娃,拖着他去玩蹦床,把他塞到场地里去开卡丁车,最后又抱着他从超级高的滑梯上一路飞下去砸进大片的海洋球。 他差不多被蓝白色的海洋球淹了,又被任姨抱着举起来,他从不知道海洋球居然这么好玩。 “火苗。”任姨在海洋球里问他,“和不和姨姨回去?” 他已经很久没再被人叫过火苗,几乎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被任姨敲了脑袋才回过神。 任姨问他:“和不和姨姨回去?” 任姨超级严肃地看着他,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好像只要他一点头,就会被任姨带回家。 ……他那天大概差不多点了一百次头。 可能这一段也被记忆加工过。他那时候还很稳重,总被说像个小老头,应该不会做出这么不符合形象的事。 但他的确在心里点了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的头,他恨不得立字据。 任姨一直带他玩到天黑,领着他回家,当着别的小孩子又给他买了好多玩具,还有冰棍。 他其实没怎么玩过玩具。 家里有玩具,但他大多都是用玩具逗妹妹。妹妹比他小了快三岁,他从懂事起就在学着怎么做哥哥。 他拎着那么多玩具,一只手被任姨牵着,偷偷咬自己的舌尖,想要确定是不是梦。 当然不是梦,怎么可能是梦。 冰棍那么凉那么甜。 他在车上抱着贝壳船睡着了。任姨叫了司机来开车,自己抱着他,轻轻摸他耳后那片狰狞的疤痕。 那原来是知了在叫,不是耳鸣。他一点都没有耳鸣,他听得超级清楚。 任姨说,火苗会有真的船。 火苗会有真的船,火苗会平平安安长大,火苗会超级自由。 任姨说,火苗要做船长。 …… 和那座墓开始对峙的那天起,他没办法跨过那个路口了。 他坐在长椅上,一直坐到看到十岁的骆枳,然后把这一整段记忆都仔仔细细回想完,嘴里都是甜的。 怎么会那么甜,他经历过那么好的事。 任姨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他怎么可能拒绝?他怎么可能不回去。 他怎么可能不回去。 任姨把他的手拉得那么紧。 …… 骆炽蜷了蜷手指。 他花了很长时间,终于一点一点弯曲起自己的手指,碰到掌心,轻声开口:“姨姨。” 明危亭轻挪了下手臂。 骆炽头颈软下来,他的身体完全不着力,人无声无息地落进明危亭颈间。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背,想要帮他把外套掀开,却发现外套的一角被骆炽的手攥着。 骆炽蜷在外套里,呼吸平稳,掉进一场梦。 明危亭慢慢停下动作。 他原本想要去把制氧机拿进来,叫醒骆炽,让骆炽吸一阵氧再睡。以免醒来后仍然觉得头晕困乏,去沙滩也难打得起精神。 …… 但这件事似乎也并不是太急。 如果骆炽觉得没有睡好,依然困倦乏力,就在沙滩上再睡一觉。 骆炽在慢慢恢复,在好起来,所以没什么事可急。 明危亭一手回揽住骆炽的肩背。 他连氛围灯也关掉,只让那一点淡白的月光随夜风淌进来,落在床边,给房间里的东西覆上一层格外柔和的轮廓。 明危亭抱着骆炽放平,确认骆炽已经安稳躺好,自己也坐在床头。 他轻轻挪动骆炽的头颈,让骆炽的呼吸更顺畅些,又把外套的一角掀开。 做完这些,时间恰好过了零点。遥远的钟鸣声隔着海面飘过来。 发出声音的是离港口不远的一座钟楼,日复一日地鸣响报时,钟声沿着风可以传出很远。 那座钟楼出名的是指针。听说是专门请艺术家设计的,雕花镂空都十分巧妙。分针看起来像是个一直在赶路的人影,因为光线角度不同,每个小时都会有变化。 …… 听说有些象征性的意义,一直在赶路,一直在不停向前走。每天固定走二十四圈,在零点钟声响时固定回到原点。 “火苗。”明危亭轻声说,“不是原点。” 明危亭说:“是新的一天。” 骆炽睡在新的一天。 也不知梦里遇见了什么,睡着了的神情竟然也很严肃,像是梦到了什么很要紧的事。 明危亭不惊扰他,拿过明禄留在床边的电脑。 《火苗》从这天起的零点起更新。龚寒柔对作品一向严苛,场景复现部分需要长时间打磨,暂时还不会播出。 现在放出的,是一部分与当事人相关的真实影像资料和采访,同时作为片花,加入了部分拍摄过程的记录。 明危亭戴上耳机,拖动进度条,找到骆炽在任家的部分。 任霜梅很喜欢给骆炽拍视频。 不是监控摄像那种冰冷的角度,手持摄像机里的骆炽真实鲜活,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不一样。 …… 在任霜梅眼里,那个孩子除了特别聪明、特别懂事、特别让人喜欢,本来也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不一样。 骆炽第一次做点心,被炸了的烤箱吓得跳起来,手忙脚乱想要补救,被笑得肚子痛的任姨抱在怀里揉。 骆炽抱着刚买来的吉他,磕磕绊绊地找音,拨出一首《两只老虎》。 骆炽学画画,把颜料蹭到了鼻尖上,瞪圆了眼睛看着笑到不稳的镜头,自己还不知道。 骆炽被领到海边,推进那些玩水的人中间。他僵站在里面不会动,回头看任霜梅,但很快就身不由己地被玩得正疯的一群人热情地扯过去。 …… 镜头里的骆炽躲着水,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一点一点察觉到这些人完全没有恶意,笑容几乎是忽然就冒出来。 他学着别人的动作,捧起水扔飞出去,又被飞过来的海水拍了一头一脸。一群人笑成一团,他自己也用力揉着眼睛笑,一边笑一边回头找任霜梅…… 骆炽开心的能力,是被任霜梅打开的。 他越高兴就越会一直回头找任姨,看见任姨眼睛就会更亮。 骆炽湿漉漉地站在海水里,踮着脚用力招手,好像只差最后一点,就能走出那片笼罩着他的阴霾。 …… 明危亭摘下耳机,把电脑放在一旁。 他想查看骆炽的情形,看向身旁时,才发觉骆炽不知什么时候从梦里醒了,正睁着眼睛看他。 骆炽应当已经醒了一会儿,只是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躺在枕头上,一直和明危亭一起看完了那些视频。 明危亭摸了摸骆炽的额头:“有没有不舒服?” 骆炽摇头。 他也在看那些视频,因为已经习惯了听不见声音的状态,即使没有外放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视频里的事他本来就都记得。 他都记得,他记得要怎么做。 任姨交给他的事他全记得。 他听见了影子先生对他说的话。 他在新的一天醒过来。 明危亭坐在床边。 他一手撑在骆炽背后,低下头,迎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明危亭忽然反应过来。 他的动作很利落,支撑着身体躺在骆炽身旁,伸手把人揽近,又用外套把两个人遮住。 外套的面积实在有限,这样藏着,就难免额头碰额头。 明危亭一手拢着骆炽的头颈,轻声问:“梦见什么?” “姨姨。”骆炽小声说,“挨了训。” 任姨训他一根筋,训他不知道转弯。 训他堂堂大火苗居然被一个小小的路口困住这么久。 骆炽在梦里完成了一份相当长的检讨,因为才从那种脑子转不动的状态里醒来没多久,多花了他不少时间。 明危亭不追问,只是建议:“下次叫上我求情。” 骆炽抿起嘴角点头:“求情求情。” 这一觉虽然挨了训,但也睡得很好,他好像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好过。 他被影子先生藏在外套里,放纵着自己把一辈子的疼都逼出来一次性熬完。现在他们两个藏在里面说悄悄话,出去说不定就会被姨姨捉住。 他要做一点特别酷的事,酷到可以让姨姨完全高兴和放心。 骆炽慎重地想了想,悄悄问债主:“多少张画可以换一艘船?” 明危亭不回答,只是看着他。 “五百张?”骆炽只想换一艘最普通的小船,“一千张够吗?” 明危亭摇头。 骆炽横了横心:“一万张够吗?” 明危亭依旧摇头。 骆炽轻轻咬了下舌尖。 ……糟了。 大火苗要干想不开的事了。 骆炽抿了抿唇角,他深吸口气,慢慢攥了下拳。 骆炽想起刚才的另一个梦。 自己在梦里,像是正站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码头上。 码头离船的距离还有些远,好像要跳过去,中间是黑黢黢不知有多深的水,夜雾静悄悄流动。 他刚走完很远的路,那条路有点难走,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力气……但他还是想试一次。 他想试一次。 “……我。”骆炽问,“我够吗?” 明危亭拢着他的头颈,看进他的眼睛。 他们两个离得近,外套遮了大部分的月色,明危亭的眼底依然淌过格外鲜明的柔和笑意。 骆炽低下头,把那口气长长呼出来。 “影子先生。” 他低着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 “我想跟你回家。”骆炽说,“我想做你的船长。” …… 大概是因为这句话牵起的高度紧张,骆炽的心跳有些快,呼吸也急促。 在一闪而过的黑朦里,他忽然意识到梦中看到的那座“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码头”是什么。 浓雾散开,他站在那座码头。 暗沉冰冷的河水徐徐流动,流向不会再被打扰、不会再有感觉的地方。 他似乎在那里站了很久,久到差一点就跟着去。 骆炽转过身,他逆着河跑,在没有路的地方扑出去。 明危亭牢牢攥住他的手。 他被扯上影子先生的船。 第49章 雨天 这天晚上, 骆炽一个梦也没再做。 他太久没睡得这么舒服过了,几乎是一合上眼,意识就立刻滑进了最温柔的潮水里。 修缮过的卧室也和当初一样好。 那个露台上摆放了不少花草, 所以海风吹进来的时候, 还会带有一种格外清新的草木的味道。 睡到半夜, 骆炽闻见了风里带来的雨水的凉润潮气。毫不意外的,次日早上他醒过来的时候, 乌云低沉翻滚,窗外已经被遮天连地的雨幕盖住。 室内的窗帘拉开了一半,没有开灯。 外面的雨太大, 隔着窗玻璃落进来的天光昏暗, 让房间里的每样布置, 都隐隐显出仿佛与世隔绝的安静柔和。 雨水噼里啪啦跳到大块的透明玻璃上, 隔着窗户能听见遥远的雷声和风声。 …… 是那种非常明显的、不睡个回笼觉都对不起整体气氛的天气。 不论别人,骆炽至少很对得起这个天气。 他其实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和影子先生问早安, 但实在累过头了。 昨晚始终惦挂着当船长的事,还能从睡意的间隙醒过来。后来心事全盘落定,再一躺下去, 就彻底没有了力气再去思考任何事。 他隐约感觉到有人来给自己检查身体,有人在自己身旁走来走去、低声说话……还有人用水蜜桃的糖馋他。 骆炽一点一点睁开眼睛, 果然在床边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明危亭似乎没料到他真会醒,拿着糖的手稍一停顿,随即又镇定地在骆炽唇边轻碰了下, 然后收回。 骆炽难以置信, 眼睛睁得更大。 “早安。”明危亭的声音像是松了口气,“火苗。” 骆炽为到了嘴边又飞走的糖遗憾半秒, 开口想要说早安,却陡然牵起一阵咳嗽,喉咙也忽然隐隐作痛起来。 他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又乏又软,额头和喉咙隐隐发热,身上倒像是有些冷,手脚全都没有半点力气。 “今早有些低烧,叫荀臻派人来看过了。” 明危亭摸了摸骆炽的头发,给他解释:“情绪影响,醒了就不要紧。” 骆炽眨了下眼睛,轻轻点头,还是坚持用口型说了句“早安”。 明危亭看着他的眼睛,确认里面的焦点还算清晰,也又认真回答了一遍。 颅内肿瘤在晨起的时候总是比其他时段更难熬。骆炽前些天总是在凌晨疼醒,修改了几次治疗方案,情况才稍微有所好转,但也不能治本。 复查下来,药物控制的很不错,占位没有发生明显变化。只是受颅内压影响,骆炽醒来时的视野通常都模糊得厉害,只能隐约看清些轮廓。 荀臻调整着重新开了药,现在看来还算有效果。考虑到骆炽身体休养得进展很快,顺便也开始筹备起了手术的相关事宜。 明危亭给骆炽换过退热贴,找了个空档,坐在床边。 他这些天都亲自照顾骆炽,已经熟能生巧。撤掉枕头的同时一手垫在骆炽的头颈后,把人放缓力道慢慢抱起,让骆炽靠在自己身上。 骆炽完全没有因为体位的变化头晕。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要求完全不高,能不头晕就觉得完全满足,眼睛惊喜地亮起来。 明危亭扶着骆炽靠稳,拿过晾着温水的水杯,抵在他唇边:“在高兴什么?” 骆炽小口小口喝水,湿润过的喉咙也舒服,即使稍有些心慌气短,也没有再因为说两个字就咳嗽。 在这之前,骆炽只偶尔完全清醒过来几次,还以为自己是摔坏了腿在望海别墅养伤。 现在差不多记起了前因后果,骆炽回想自己那天在酒店的情形,再对比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显然已经比当初强出太多。 骆炽几乎有些飘了,定了定神小声打听:“我怎么好了这么多?” 明危亭看着他沁了冷汗的淡白眉睫,没有开口,等骆炽喝够了水不再要,就用杯壁在骆炽的眉心碰了碰。 玻璃的触感微凉,骆炽又正发着低热,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没有很多。”明危亭说,“还要努力。” 骆炽配合点头:“努力努力。” 明危亭还想再提出些建议,看到骆炽心情那么好,无奈之余终归露出淡淡笑意,又抬起手揉了下他的头发。 因为迟早要向骆炽解释清楚任姨的事,明危亭已经特地找过荀臻,确认了骆炽的身体状况。昨晚骆炽的情绪虽然波动剧烈,但已经提前服用过相应的药物,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明危亭陪他休息到半夜,察觉到开始下雨就起来关了窗,骆炽的身体再弱,按理说也不至于在那样几分钟里忽然着凉。 今早明危亭按时起身,他习惯性地查看骆炽的体温,发觉不对,再去试着轻拍骆炽的肩膀,发现不论怎么都叫不醒人。 荀臻火急火燎带人赶过来,幸好问题不算严重,只是普通的发热。叫不醒是因为骆炽实在太累,一放松下来就彻底睡得沉了。 …… 明危亭放下手里的水杯,看着正靠在自己肩头勉强坐稳的骆炽。 骆炽昨天晚上就很有精神,今早一醒过来,虽然还发着烧身上不舒服,却也依然显得很有精神。 让人很难联系起,这两个状态中间的骆炽,会累到陷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地安静昏睡。 骆炽被他抱起来,也只是在凌晨那一次固定发作的剧烈头痛里无声地冒出冷汗,除此之外,就再找不出任何反应。 …… 一个人究竟要累到什么程度,才会在终于放松那一口气倒下去睡着以后,连疼都叫不醒。 明危亭低下头,仔细看骆炽的神色。 骆炽靠在他肩上,单手撑着身体尽力坐稳,正认真打量整个房间。 骆炽看得格外专注。 昨晚发生的事实在太多,直到现在,骆炽才终于有时间仔细看房间里的布置。 他的视线会在每一处细节上停驻半晌,轻轻抿一下嘴角,眼睛里就浮起一点格外柔和的光。 当初在望海别墅的时候,骆炽其实并不常住在这里。 骆炽更习惯住花园前的那间小屋。 任姨在的时候,骆炽还常会被任姨不由分说拉来主宅,塞进卧室里去睡那张特别舒服的大床,去露台上挑个阳光正好的时候画画。 后来任姨不在了,骆炽再住在望海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冬天还好,任家人多半不会在冬天来冷飕飕的海边。到了夏天正适合度假的时候,就会有许多人来。 任霜梅给骆炽留下的房间是最好的,任家的小孩子不懂事,总是会抢着要去住……后来骆炽也就逐渐把东西都搬到了那个小屋。再后来,又都搬去了自己那辆车上。 骆炽没有细想这些,他只是完全认真和专注地看着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又翻找出每一处所对应的记忆。 骆炽津津有味地给明危亭讲,他在露台上画过很多张海面,有日出也有日落,有晴空万里也有阴雨连绵。 海边偶尔会有演唱会,露台上的这个视角非常合适,完全不用买票就能看好多人在一起热闹。 房间里的地毯铺的非常厚实,原本是为了方便他养腿,后来腿好了,他还是喜欢躺在地毯上看书或是发呆。 “最喜欢的还是这种下雨天。” 骆炽详细说给他听:“在房间里做点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看着下雨,也能看一整天。” 明危亭全程听得专心,听到这里忽然问:“为什么看雨能看一整天?” 这个问题有些在意料之外,骆炽轻眨了下眼睛,向窗外看了看。 ……他其实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样就很安稳。 没有任何缘由的安稳和舒服。 趴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把海面拍起水雾。窗户把雨全挡在外面,连寒气也要靠近玻璃才能摸到。 风雨都被门窗阻隔,只把安宁得叫人困倦的暖和留在屋子里。 单单是这种安宁,就太像是一个家了。 明危亭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骆炽的头发。 骆炽很喜欢这种触碰,弯了下眼睛。他还发着低烧,精力其实有所不济,说了这一会儿就又觉得疲倦,停下来调整着呼吸。 因为病情用药的缘故,骆炽早上的胃口很不好,硬吃东西只会吃什么吐什么。至少要缓上一两个小时,才能去用早餐。 明危亭等他的脸色稍好些,就又取过那块之前拿开的糖,在他唇边碰了碰。 骆炽当即睁开眼睛,飞快从他指间衔走了那块桃子味的硬糖。 明危亭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快,看着骆炽立刻因为含着糖一边稍鼓起来的脸颊,屈指点了点:“松鼠。” 有水蜜桃味的糖,骆炽完全不介意当松鼠。他心满意足地含着那块糖,让桃子的香气在口腔里扩散开,又调整着硬糖的位置,把每个地方被药泡出的苦都压下去。 “影子先生。”骆炽吃到了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你没有精神,是不是因为今天下雨了?” 明危亭怔了下:“我没有精神?” 他对天气的变化并不在意,也不觉得自己和平时有什么不同,正要摇头,却又察觉到自己似乎的确并不算愉快。 …… 如果是平时,他看到骆炽因为吃到糖这样高兴,多半会忍不住再去找来骆炽喜欢的糖,有意拿远了让骆炽伸手来够。 这原本是对手部力量和准确度的复健,但在参与复健的两个人同时发现了里面的乐趣后,就和吊床一样,变成了保留的游戏项目。 找到不同,再追根溯源,也就不难找到症结。 和天气的关系不大,他的心情有些烦躁,是因为荀臻来的时候,稍微提起了些那家人的事。 骆承修又犯了一次病,身体状况比之前更差,谁也不肯见,只是请了护工来照料平时起居。偏偏他整夜整夜地做噩梦,人也越来越暴躁,不是大吼大叫就是砸东西,有时候甚至还会伤人。 护工只是拿钱做事,受不了这种折磨,三五天就要跑一个,最久的也撑不过一周。荀臻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愿意再去负责那个病房了。 至于那位骆夫人……把她治好的难度,甚至比荀臻想的还要低了不少。 荀臻只不过是因为骆夫人激动的时候有伤人记录,把她送去特殊监护的病区,让她和那些病患一起住了一个星期,骆夫人就痊愈了。 她现在清醒得很,医院也不适合收留她。骆夫人想去找简怀逸,可简怀逸正涉嫌商业犯罪被调查。骆承修和骆钧自顾不暇,也不知道是谁给的她消息,骆母竟然一路找去龚寒柔的剧组,找到了骆橙。 至于这对母女后来又闹出了多少荒唐事,是怎么闹得决裂不死不休……明危亭并没有细听。 之所以会不喜欢下雨天,是因为他从荀臻那里得知,骆承修每次从噩梦里醒来,都在翻来覆去重复一件事。 那天晚上,骆承修在望海别墅见过骆枳。 骆枳站在那间小屋的窗口。 太久没有被修缮维护过,那个最后属于骆枳的角落,灰尘下的一切早已被大片霉菌和白蚁的巢穴占据,护栏的漆掉光了,被雨水蚀得满是锈痕。 骆承修说,那天骆枳站在窗口,被雨浇透了,没人去管。 …… 骆炽原来那么喜欢下雨天,喜欢趴在窗户前面看雨。 骆炽喜欢下雨,喜欢窗户把雨水和寒气牢牢挡在外面,喜欢风雨都被结实的门窗阻隔。 下雨的时候,骆炽喜欢一个人假装是一个家,把安宁全留在暖和的屋子里。 明危亭不想对骆炽说这些事。 他只是依然会想……如果他那时候足够幸运,就能在骆炽离开酒店之前把人截住。 如果足够幸运,就能不让骆炽在那个时候被带走,被带去叫人糟蹋了的望海别墅。 在骆炽醒来前,明危亭一直在想这件事。 在骆炽醒来后,明危亭发现,想法又有了新的变化。 骆炽不再想过去那些不高兴的事,所以他也不该再想。 …… 他只是忍不住想伸出手,想要抱住骆炽,想让骆炽只要觉得累就靠在自己身上。 骆炽靠在他身上,还在认真研究他的眼睛。 骆炽已经仔细想了一圈,找到了最可能的推测:“是因为今天下雨,下午不能去沙滩玩了吗?” 明危亭抬起的手臂停顿了下。 骆炽碰了碰他的眼睛:“幸运粉丝?” “幸运粉丝。”明危亭低声说,“现在有两件不幸运的事了。” 骆炽被他这句话引得好奇,微微睁大了眼睛,单手撑着身体弯腰,由下向上迎上他的视线。 明危亭迎上那双眼睛,他收敛心神,正要开口,却忽然被骆炽扯了两下衬衫。 明危亭循着骆炽的视线,看见那把被修好的吉他。 骆炽的眼睛里含着笑。 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骆炽了。骆炽一个人走了太远的路,带着刚把过去的旧疮痼疾一刀一刀剜尽的斑斑血迹,眼睛里却还干净,透出亮晶晶的笑。 骆炽一下接一下地慢慢扯着他的衬衫,和他要自己的吉他。 “在家也很好啊。” 骆炽说:“下雨天,就该在家睡觉。” 骆炽从他手里接过那把吉他,抱在怀里:“幸运粉丝要不要睡觉?” 明危亭想要摇头,但他不知为什么,只是看着骆炽。 骆炽的左手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右手在这些天的锻炼下,虽然能支撑的时间不久,但能靠着技巧找准落点。 那些音符当然完全算不上曲子。 骆炽不着急,只是抱着那把吉他,靠在明危亭身上。 他埋着头、一点都不着急地专心练。不知过了多久,逐渐有两个音能顺利连到一起,然后又接上一个。 明危亭看着他把《两只老虎》断断续续地弹出来,忽然觉得心里也跟着豁然变得开阔。 他看着额头沁着薄汗,抿着嘴角看向自己的骆炽,也忍不住生出笑意,抬手去碰他的耳垂:“火苗——” “现在。”骆炽却忽然一本正经,“请欣赏。” 明危亭微怔。 他看着骆炽撑着身体坐直,看着骆炽抱着那把吉他,用刚才练出来的技巧,垂着视线专心地弹。 那是首非常柔和的曲子……流传非常广,有太多人曾经听着它入睡,在温柔的调子里变得安宁。 月儿明,风儿静。 骆炽目前的手法当然谈不上技巧,可那些音符流畅地连起来,像是带着月亮忽然从窗外跳进来的风。 幸运粉丝看着骆炽,他忽然想起自己刚才问骆炽,为什么看雨能看一整天。 骆炽也不知道,骆炽说,只是觉得这样就很安稳。 没有任何缘由的安稳和舒服。 …… 明危亭想。 他看骆炽,能看一整天。 第50章 冲动 明危亭听着他慢慢弹那首曲子。 骆炽的体力跟不上。他正在低烧, 能使上的力道本来就弱,全靠这些天的复健练习弥补,到最后一句已经有些抬不起来。 骆炽尽力压制着右手不发抖, 快要力竭坠下去的时候, 明危亭忽然握住他的手。 明危亭的力道稳稳续上来, 按照他的力道指引,陪着他把最后几个音弹完, 明危亭落下视线,看到骆炽专心致志垂着的眼睛。 下雨天的确很舒服。 很适合留在家里,在家睡觉。 明危亭陪着他把整首曲子弹完, 想要收回手, 却被骆炽那只手上的力道坠住。 这些天一直照顾骆炽, 早已经养成了习惯。明危亭原本要收回的力道凝实, 握住骆炽打着颤的右手:“难受?” 骆炽摇头,擦了擦淌下来的汗。 他用右手坠着影子先生的手,看着明危亭, 眼睛很亮。 窗外的光线很暗,房间里没有特意开灯,但这种昏暗却一点都不显得压抑和沉闷。 明危亭思索了一阵缘由, 然后发现是因为骆炽。 因为骆炽,所以什么都不沉闷。 骆炽不知道, 十年前的那场篝火晚会,在邮轮上其实也完全不止他一个观众。 那天一整天的天气都阴沉,客人也没什么精神。晚上没有安排任何项目, 只是一次因为天气不适合航行而暂时转道, 再普通不过的临时泊港。 任夫人给骆炽的吉他装了拾音器,连了效果器和音箱, 声音可以传出很远。 在骆炽看不见的地方,有人推开窗户,好奇地走到甲板上往远看。 天还是很阴沉,即使是在夜里,也依然看得见大片的浓沉乌云。 船上慢慢变得热闹。 并不是所有人都去听吉他,只是人们开始走动、聊天,开始轻松地说笑。 忽然有人说,今晚的海风原来这么舒服。 …… 又被掌心的力道坠了坠,明危亭回过神。 骆炽额间沁着层汗,胸口也起伏,却还是抱着吉他期待地盯着他看。 明危亭看他高兴成这样,自己也不自觉跟着显出笑意,抬手摸了摸骆炽的耳朵:“怎么这么酷。” 骆炽的耳垂瞬间发热,他的嘴角压都压不住地向上抬,单手撑着身体挪得近了些。 他满心都是兴奋,正想开口,就听见影子先生停了两秒,继续严肃反省:“怎么会有粉丝这么不会夸人。” 骆炽忍不住笑出声,原本要说的话也咽回肚子里,一本正经抱着吉他,又慢吞吞挪着坐回去。 明危亭拿过放在一旁的电脑,点开整理过的文档,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那些话要记下来并不难,但他看着骆炽,又觉得只是说这些似乎也同样不够贴切。 “刚才。”明危亭放下电脑,他看向骆炽,“我刚刚发现,我不喜欢雨天。” 骆炽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臂,轻轻拍了两下。 他就知道影子先生是因为下雨没精神。 如果他身体好,他会邀请影子先生打着伞去海边,教给影子先生很多他学过的、雨天能做的非常有趣的事。他们甚至可以冒着雨去沙滩,雨天的沙滩会有好多乱跑的小螃蟹。 但他还没有康复,所以只好坐在这里,让影子先生也陪着自己—— “你在这里,弹了曲子。” 明危亭说:“我觉得雨天真好。” 骆炽微怔,眨了下眼睛。 明危亭用手背碰了下他仍鼓着的那一边脸颊,眼里透出些笑意,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变出一块糖。 骆炽正要伸手去接,看着影子先生故技重施拿着糖向后撤,当即是可忍孰不可忍,奋力撑身去够。 他在床上掌握不好平衡,又抱着吉他,刚直起身就晃了晃往下栽倒,随即就被始终护在一旁的手臂稳稳揽住。 骆炽从眼前泛白的头晕里缓过来,被那块糖在唇边碰了碰。 骆炽刚要欣然张口,糖就又被拿远了。 ……糟了。 明危亭忍不住和他玩起来,才想起自己现在正在做幸运粉丝。他查过网络,没有证据表明粉丝适合做这种行径。 但骆炽显然也不在乎这个,骆炽被激起了斗志,反而不准他把糖挪回来,摩拳擦掌要自己去够。 明危亭护着他和吉他,手臂横栏给骆炽借力,让骆炽用巧劲灵活地挥手摘走了那颗糖。 这回骆炽两边的脸颊都鼓起来了,累得完全不能动,人还很神气,躺在他的手臂上扬着头看他。 明危亭低头看他,眼里带着很清楚的笑。 “雨天真好。”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问:“幸运粉丝可以一起趴窗户吗?” 雨天阴沉,天气很不好,会让人想起旧事,也不能按照计划去沙滩。 雨天的骆炽会含着桃子味的糖,坐在房间里的床上,和着雨声给幸运粉丝弹吉他。 明危亭发现,他也喜欢上下雨了。 …… 云逐渐被风拨开。天开始放晴的时候,下午也已经快过完。 虽然到了傍晚,太阳却还没落下去。 没来得及散开的云被染得通红,那些翻滚着的火红色的云在天边展开,像是一团碰不到的火。 方航坐在咖啡厅里,把他们这些天收集到的、骆炽所有参加过的节目的母带都交给明禄。 明禄问他价格,方航却只是摇头:“……我们自己也想买的。” “多谢你们帮忙。”方航说,“如果只靠我们自己,不可能这么顺利。” 淮生娱乐重新申请了官方微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官博把骆炽当年参加节目的资料全放了出来。 方航带人去买母带,节目组原本完全不配合。双方僵持到一半,制片人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态度忽然扭转,带着人战战兢兢找出了当初的全部资料。 …… 明禄没有就这件事多说,把东西收好,按了按他的肩。 这批母带比骆炽自己收集的更齐全。这些年轻人是真的为这件事难过,他们在做一件或许已经没什么意义的事,只是因为在乎。 他们做不到不在乎,即使骆炽或许已经不需要,他们也会推翻那个被恶意扭曲抹黑的假象,让真的骆炽被人看见。 现在无疑不是合适的时间,骆炽必须要绝对安稳的环境休养。但也许等一切过去,风平浪静的多年后,明家可以邀请这些人去做客,上一艘有些特殊的船。 方航握着那杯冷掉的咖啡,低头坐在座位上。 雨后天晴,火烧云里藏着快要落山的太阳,变成一种浓郁得耀眼的炽红色。 那些云卷在天边越烧越浓,连覆下来的天光也像是被染上红色,被落地窗的玻璃折射在桌面上。 方航对着桌面上的光影出了一阵神,又低声和明禄说起官博的情况。 方航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忽然和明禄详细解释这些——或许是因为对方看起来对骆炽的事十分在意,或许是他自己的确很想找个人说。 也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条路太难受了。他们知道小骆总很累了,很想停下休息。 但如果小骆总有天睡醒了,忽然想去邮轮玩,坐在船舷上吹风的时候,或许会辗转听到这些。 “他和我们说他想坐邮轮……我们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去的目的地,他说不知道。” 方航说:“他说走路好累,他走不动了,坐船会轻松些。水自己就在流,可以随便送他去什么地方。” 骆炽不知道自己想去哪。不过骆炽对他们说,或许会在任意一个港口心血来潮,忽然就下船,然后留在那卖唱。 他们当时以为骆炽是在开玩笑,但即使是玩笑也老大不愿意。起着哄说不行,公司这么多事全都靠着他,小骆总英明神武,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撂挑子。 这不是恭维的话。淮生娱乐的运转固然是靠他们这些部门,但如果只要能够照常运转就能让一个公司走下去,那商界大概就不会有公司倒闭了。 他们习惯了要靠骆炽拿主意。挑哪些人,买哪份剧本,哪份剧本适合给哪个还算当家的艺人,哪个资源合作起来比较稳妥。 …… 这些当然也有专门的部门来负责,但他们也试着自己做过,效果好像还是不如骆炽靠直觉来选。 骆炽对这些东西有种天生的敏感。他们曾经看到过有一类联觉症,甚至还打趣聊过,小骆总是不是也能看到每种感情和情绪的颜色。 “那次之后,他果然就不说这件事了。” 方航低声说:“再提起来已经过了大半年……他找我们帮忙,帮他抢邮轮的票。” 方航停在这句话上,他不能再去想这件事,所以他又把话题拉回来,继续说官博。 官博没有发布任何文字内容,也没有对那些录像做任何处理。 没有经过剪辑的母带其实相当冗长,掺杂着大量的无效片段,但播放量却意外的并不低。 曾经的骆炽被那些影像捕捉,终于能拼凑出稍微真实和完整些的影子。 二十岁的、或许还没到二十岁的骆炽。 骆炽坐在舞台的边沿弹吉他,他很喜欢坐在那——这其实给追光和录制都带来了少许难度,导致那些画面多半都显得暗沉。 但即使是再傲慢再自以为是的编导也不得不承认,骆炽坐在那里的效果的确最好。 每次有骆炽的比赛环节,观众的情绪都是用不着调动的,这种用不着调动的级别其实也随着赛事的进行在与日俱增。 起初骆炽不熟悉舞台,也只不过是让观众跟着鼓掌打拍子。后来越来越放得开,场上场下的热浪恨不得掀翻顶棚,还要编导控制着避免局面真意外失控。 …… 骆炽那时候还没有正式接手淮生娱乐,也并不了解这里面的各类潜规则。如果有人告诉他,他或许根本就不会去参加这种比赛性质的节目。 这些完整的视频被放出来,有耐心看的人竟然远比他们预料的多。 “憋死我了,终于能出这口气了。” 方航点开评论区,慢慢翻着里面的内容,边念边给明禄看:“……这是去过现场的观众。” 评论区里,除了那些完全不了解骆炽、第一次入坑的,也有当初就去听过现场的。 “当初被拉去凑数当现场观众,就是弹得好唱得好啊!那段时间激情跟黑子对线,实在对不过,一气之下就退网了。” “也是临时拉去当观众的,不太了解这个圈子,但歌很好听,人也很好。” “没去现场但看了直播,当时就特别喜欢。后来忽然爆出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没再关注了……不该信那些人的。” “所以淮生娱乐现在是变天了吗?是不是把小骆总请回去了?再让小骆总出一次道吧。” “终于把骆总请回去了,之前乌烟瘴气弄得那些手段,新领导班子就是有问题,现在舒服了。” “小骆总还会再唱歌吗?” “小骆总的身体好一点了吗?酒店门口那个直播回放看过了,感觉是真的病得很严重,他那个妹妹也是白眼狼。” “别叫妹妹,她哥早就不管她了,叫骆橙。” “去看了那个叫什么骆橙的直播间,就是直播道歉的那个,总觉得她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没说。怎么每次有人问骆总怎么样,她都慌慌张张说不知道?” “不敢说吧,她那个学校的论坛上有帖子。她亲口承认过。她哥病得醒不过来,被她藏进了储物间,还给送沾了泥的饭什么的……反正形象幻灭得一干二净。” “好像还因为她哥被全网黑,她就不准她哥去学校。要不是之前酒店门口那个直播,她那些同学根本都不知道原来小骆总是她哥哥,都以为是那个姓简的。” “就躲在剧组一辈子吧,别出来碍眼了。” “躲在剧组?《火苗》放出来的片花还没看吧?演个戏都能被刺激到精神崩溃,要不是签了免责合同,剧组多半都要被她连累了。” “好了,小骆总的视频评论区提她干什么?小骆总和她有什么关系?” “不相干的人爱怎么样怎么样。整理了一下官博这个素材的排序,是要让我们这些新来的按照时间线追一遍星吗?说实话很遗憾没早点来,已经开始追了。” “原来是按时间线!这样也挺好,是不是追到最后一集,小骆总就养好身体回来了?” …… 方航慢慢攥紧那个手机,沉默良久,又把它放在桌面上。 他们的确是在按照时间线整理骆炽的生平。 骆炽留了一张卡,还特地嘱咐了,让方航帮忙给那些替他说过话的评论都追着发红包……这可能是小骆总在淮生娱乐的这几年里,做得最不英明、最没有前瞻性的一个决策。 “骆总怎么这么小气。”方航扯了扯嘴角,低声说,“卡里就只有八百八十八块钱。” 他们那天晚上坐在办公室里喝酒,不知道谁提醒,方航就查了那张卡里的余额。 方航的余额查询短信一回来,所有人都笑疯了。本来就半醉不醉,一个一个笑得站都站不稳,从沙发上滑下来还在笑。 …… 不知道笑了多长时间,办公室才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沙发角落里空着,没人会往那个地方坐,那是骆炽给他们开会的时候一定会坐的位置。 骆炽下决心把淮生娱乐做起来,大刀阔斧地裁撤整饬,留下来的完全不是那种正规的公司领导班子,平均年龄也才三十出头。 他们一开始还往会议室像模像样坐一坐,后来就索性装都不装,都挤到了骆炽的办公室。 骆炽早年受过很严重的伤,又没来得及好好调养,其实留了不少麻烦。骆炽自己倒是很注意养生,但工作忙起来总归顾不上,有时候不舒服的劲上来,人连站都站不起来。 所以骆炽就总是窝在沙发的那个角落。那里有扶手做支撑点,而且恰好离灯最远。 他们最开始发现这件事,就是有次骆炽正犯头晕,抱着抱枕靠在沙发角落里看他们因为某个方案吵成一团。 有人气不过,冒冒失失去扯骆炽评理,冷不防扯了一手冷汗。 …… 后来,那个角落就多出了好几个软硬度不同的大号抱枕,多出了便携式的按摩仪,多出了随手就能拿到的糖和巧克力。 “骆总不小气。”方航沉默了半晌,又低声纠正自己的话,“他给我们……留了很多东西。” 骆炽给他们留了很多东西,多到他们甚至想把骆炽从沙发那个角落里挖出来,问骆炽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给他们计划退路的。 他们喝醉了,也没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依不饶地翻。 没翻出小骆总,倒是翻出了别的东西。 骆炽在筹划另开一家完全独立的影视公司。 筹划差不多两年了,正好是简怀逸和任尘白自作聪明,往他的房间送小明星的时候。 进度倒是完全不快——骆炽的那个办公桌对他们没什么秘密,放那些筹备资料的,是骆炽拿来打发时间哄自己高兴的抽屉。 骆炽没想过能带他们走。 骆炽当然知道方航的儿子早产身体不好,要砸进去大把大把的钱。也知道影视制作部的经理上一份工作被人阴得底掉,几乎断了在这个圈子的出路。也知道另外那几个人要么刚结婚、要么有一大家子要养……要是能走得顺,能有随随便便跳槽挑下家的底气,谁会来这种破公司? 骆炽没想过能带他们走。骆炽已经做好了遗产的分配安排。 只不过是在闲着没事干的时候,骆炽谁也没告诉地做了这样一份筹划,哄自己高兴。 “他甚至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件事。”方航苦笑,“那个抽屉是我们把锁撬了才打开的,计划书上堆的全是漫画和游戏卡带。” “不要被负罪感压垮。”明禄忽然开口,“不是你们的错。” “不会,骆总做到这一步,我们要是还被压垮了也太孬种了。” 方航抹了把脸,深吸口气摇头:“我们只是觉得遗憾……只是遗憾。” “如果那天,我们里有一个人不那么理智,脑子一热冲动到摔了办公室的门不干了,冲去医院非要找他给个说法。” 方航低声说:“如果我们里面,有一个人那天喝高了,跟那些狗屁董事会拍了桌子,不肯执行他们的安排,被当场开除扫地出门了……动静闹得特别大,闹到一刷新闻就能看见。” 哪怕有一个人,骆炽说不定都是会被说动的。 那么闹的话,在淮生娱乐肯定待不下了,说不定还会被骆家针对报复,在圈子里灰头土脸混不下去。 其他人肯定忍不住暗地里接济帮忙,被发现了,也一定会被姓简的针对,说不定等对方脚跟站稳了,还会把他们这些人开除来杀鸡儆猴。 骆炽那么容易心软,看到他们竟然一个个混成这样,一不小心可能就把自己那份筹备拿出来了。 他们肯定会去找骆炽,看到了任尘白和骆家人是怎么对骆炽的,说不定会气得连夜把骆炽从医院偷走,把骆炽按在新公司的沙发里乖乖睡觉养病。 新公司肯定也要被针对报复,说不定会被骆家和任家联手打压,肯定会比淮生娱乐走得更难。 那些资源锦上添花的多,这种情况下可能又要观望,骆炽留给他们的那些东西也不一定好用。他们可能要艰难地挣扎好几年……然后他们会有一个完全独立的新公司。 再之后的事,他们就实在讨论不出来了。 新公司或许能熬出头,或许熬不出,多半应该是熬不出。成年人的世界游戏规则远不止对错黑白那么简单,他们说不定会被打压到惨兮兮地只能吃路边摊的麻辣烫。 小骆总变成只能吃路边摊的骆总,和他们一起去吃麻辣烫。少吃青菜多吃肉,奢侈一把放二十块钱的肥牛,麻油和辣椒都堆得满满的,热腾腾一大碗吃得额头冒汗。 熬到那个时候,可能就真的只能靠骆总卖唱养他们了。 骆炽可能要在麻辣烫摊子边上卖唱。 可那又怎么样,那么好听的吉他那么好听的歌,难道还愁吸引不来人听?那场雨里骆炽一个人都能弹吉他,如果有他们陪着,骆炽只会弹得更好。 有他们那么多人撑腰做底气推着,有他们陪着骆炽一起不要理智冲动那么一次,骆炽只会弹得更好。 好到随便蹭一个直播就能原地出道,再打压抹黑也没用,一定有人会喜欢他,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 他们在骆炽的办公室里,醉得歪七倒八坐在地上围着个已经空了的位置,醉得就知道对着八百八十八块钱笑。 不好笑。 那天他们好像还上了个本地新闻,隔壁办公楼加班的人听见半夜有人干嚎。完全不体面,一群醉鬼哭得踉踉跄跄跑到楼下,恨不得把什么都吐出来。 他们所有人都在成年人的规则里。 没有人失控和冲动,没有人意气行事,命运的轨迹谨慎得不出一点错。 即使是收到了骆炽的死亡通知,得到了骆炽留给他们的遗产以后,所有人也都异常冷静。 他们冷静地开会,拿手里的东西当筹码去谈对赌合同,冷静地坐在一起分析利弊,把不相干的人逼出去,只留下干干净净的淮生娱乐。 他们只是在那天晚上,忽然被强烈的、铺天盖地的遗憾给骤然吞没了。 没有人冲动。 骆炽没有变成只能吃麻辣烫卖唱的骆总。 骆炽坐在办公室里算账。 骆炽觉得,就算追着所有愿意相信和喜欢他的人都发红包,也用不了八百八十八块钱吧。 第51章 兄妹 荀臻又出现在了《火苗》的剧组。 他这一次是被龚寒柔请过来的, 刚到会客室,赵岚就匆匆迎了上来:“荀院长。” 之所以只好请荀臻来,是因为一件对剧组而言不大不小的麻烦。 骆母找来了剧组, 和骆橙把剧组闹得乱七八糟。谁也分不清哪个有病哪个没病, 偏偏骆橙还算是剧组的签约演员, 也不能就这样直接轰出去。 “直接联系医院,难免闹得满城风雨。” 赵岚满是歉意, 低声解释:“龚老师要是在剧组,万一被撞见了,又会被抓住机会做文章……” 龚寒柔为人刚硬, 这些年树敌不少。这次做纪录片, 更是有当初给骆炽使过绊子、现在心虚至极的人藏在暗处盯着。 如果不是有明家在背后支持, 别有用心的人不敢伸手干预, 只怕还要多出许多波折和坎坷。 这次骆母和骆橙在剧组大闹,工作人员已经提前让龚寒柔避了出去。但还是要请信得过的人收尾,以免又以讹传讹, 流出什么无中生有的传言。 “不要紧,我和龚老师原本就是老朋友。” 荀臻已经清楚她的意思,摇了摇头:“这件事也算是我分内的事。” 赵岚在他后一句里愣了下:“什么?” 荀臻只是摆了下手, 拿起药箱:“人在哪?” 赵岚反应过来,连忙侧身:“请跟我来。” 骆母会来剧组找骆橙, 是因为简怀逸正因为商业犯罪的事被调查,骆家另外那对父子又自顾不暇,暂时也没有人能管她。 她不知从哪听到了消息, 竟然找来了龚寒柔的剧组, 说是要给骆橙探班。 “骆橙躲起来不肯见她,她就一直在外面守着。对人说骆橙有多不听话, 多不懂事,是怎么对她二哥的……” 赵岚眼底已经满是厌恶:“她这一招倒是用得很熟。” ……骆母这一招用得当然很熟。 当初指责骆炽的时候,至少还要编出自欺欺人的幻觉骗自己相信,才能再去骗别人。但骆橙做过的事甚至连编都不用编。 赵岚对这两个人的任何一个都反感至极——那个骆橙只不过是跟随剧组的场景复现,稍微体验了一下当初发生的事情,就吓得又是哭又是叫,最后甚至经受不住刺激昏了过去。 既然这么害怕,又为什么能轻易做出那样残忍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有骆炽在,这些伤害就不是模拟的场景复现,而是真的会发生在骆橙的身上……可她都对他二哥做了什么? 骆橙自己提出过很多次解约,歇斯底里地哭过闹过,扯着每个见到的人不停哀求,她什么也不想要了,只想走得远远的,逃去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能逃去什么没人认识的地方?怎么现在就想要逃了? 是她亲手把骆炽拖回那片泥潭里的。 赵岚把荀臻带到了骆橙的房间。她实在厌恶骆家这两个人,给荀臻倒了水,就离开房间,等在了门外。 荀臻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床边。 骆橙披头散发,人显得憔悴不堪,形容枯槁,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荀臻走过来时并没有特意控制脚步声,她却像是完全没听见,只是睁着眼睛直愣愣盯着天花板。 按照赵岚的说法,骆橙是因为不堪忍受骆母的指责,冲出剧组和骆母发生了争吵,被强制带回剧组后,就变成了这样。 “医生。”骆橙木讷开口,“我脑子有病,把我抓起来治病吧,我——” “在这里,我不是医生。”荀臻打断她的话,“你也没有病。” 骆橙的声音戛然而止。 荀臻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骆橙挪动眼睛看他,在认出眼前这个人后,眼里迅速闪过了强烈的惊惧。 荀臻再向前走,骆橙忽然挣扎着爬起来,向床角拼命缩进去。 “我能治好你母亲的病,就能治好你。”荀臻问,“骆小姐,你真的想被我带走‘治病’吗?” 骆橙死死盯着他,不住发着抖,恐慌得半个字也说不出。 ……她当然记得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从骆母口中问出了当年那些事的真相。 骆橙完全被这件事的真相击垮了。 为什么当初骆枳会是被她害的? 为什么一切原来都是因为她任性,为什么早不告诉她? 为什么骆枳要救她,如果骆炽那时候没有救她—— “你就会一直待在那种地方。” 荀臻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扯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你应聘的是那个被拐的女学生的角色,她的经历,你应当也复现过了吧?” 骆橙的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的身体有些僵,硬撑着哑声说:“我,我宁可……” “宁可被拐走卖掉?”荀臻问,“想好了?” 他的语气平淡,骆橙的瞳孔却在这句话里瞬间凝滞,整个人如坠冰窟,几乎像是被刺骨的寒冰逼得动弹不得。 ——她还记得那天的情形,骆家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这个人说他不是医生,说不定是真有办法…… 那天场景复现的情形瞬间攫住了她的喉咙。阴暗漆黑的破屋,狰狞晃动的人影……虽然没有真正打在身上,可不远处逼真的拳脚声和尖叫哭嚎,还有棍子带起的阴森冷风,已经像是让她就那么死了一回。 这不是恐怖片,也不是表演,要是那天她没有逃出去,这些事都会真的发生在她身上。 她被二哥救出去了,她为什么竟然会完全忘了这件事?她要是没忘就好了,现在就不会落到这种境地,要是没有骆枳……不行,没有骆枳,这些事就真的都会发生在她身上。 ……这个人要来让她遭报应了。 骆橙的视线在惊恐里开始发直,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手脚都开始发软,视野也开始变暗。 …… 一杯泼在她脸上的水骤然把她扯回了现实。 骆橙愣愣看着眼前的荀臻。 荀臻把水杯放在一旁。 他叹了口气,扯了两张纸巾,擦了擦淌到手上的水。 他当然不会做这种事,明家也不会做这种事——就连骆炽那些公司的旧部下,也会在简怀逸要设圈套的时候,从中作梗阻拦下来。 只有完全没有底线的人,才会把别人也想得没有底线。 荀臻甚至懒于同她多解释,只是问:“你母亲和你吵了什么?” 骆橙僵坐了半晌,才慢慢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骆母总算是把她从剧组逼了出去。 她们在那么多人面前歇斯底里地吵,到处都好像有人在看她和拍她,骆母和所有人历数她的恶性劣迹,她羞耻绝望得恨不得死过去。 骆母又用这个办法占了上风,得意地看向围观的人群,然后忽然僵住。 四周的人看向骆母的眼神,也是同样的不加掩饰的嫌恶和鄙夷。 他们像是在看最离谱、最叫人作呕的小丑。既觉得匪夷所思不可理喻,又生怕沾上哪怕一点,连路过都要侧身避开。 然后骆母才终于逐渐意识到,她和骆橙在吵的是什么 她和骆橙能吵什么?她们最憎恶、最痛恨对方的事,让她们落到今天这个境地的事。 一个妹妹是怎么做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怎么跟着家人折磨救了自己的哥哥,怎么为了进剧组死皮赖脸地去缠已经对她彻底失望的兄长,怎么在这种时候依然消费亡兄,甚至靠着这个进了剧组。 一个母亲是怎么因为赌气弄丢了两个孩子,是怎么因为恐惧承认这件事而说谎、装疯卖傻、癔癔症症,怎么把那个找回来的孩子逼走来圆自己的谎,怎么在得知那个孩子的死讯的时候竟然笑得出来。 …… “都是杀人凶手。”有人冷嘲热讽,“就别比谁手上的血更多了吧?” 越来越多的人低声议论,然后皱着眉抬头。那些嘲讽声、指责和辱骂声终于变成网落下来。 靠谎言摇摇欲坠维持了十六年的假象终于彻底崩塌,骆母站在数不清的厌恶至极的眼睛里,最后那些眼睛变成任霜梅。 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看向她的眼神终于从失望费解,变成从没有过的陌生。 那甚至不是种看向同类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披着人皮的光鲜亮丽的怪物。 围着的人甚至已经听不下去,陆陆续续转身离开,最后只剩下她们还站在原地。 …… 骆橙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又因为哆嗦得太厉害把手机掉在了地上。 她什么都顾不上,扑下床捡了几次才把手机捡起来,点开直播,然后在一瞬间坠进最漆黑的冰窖。 “这回你母亲的确神志失常了。” 荀臻说:“我的人找到她,她正在街上晃荡,指着每个人没完没了地说你们骂我,你们全都骂我。” 骆橙握着手机,眼睛还木然地盯着直播间里那些飞速冒出来的评论。 她听得见荀臻说的话,也知道荀臻在说什么。 骆母大概不会从这一天逃出去了。 她会一直活在无数双厌恶至极的眼睛里。 这是她最恐惧的事,什么都不如这种事更令她恐惧。她甚至不是真的在乎简怀逸,就连简怀逸也只是她表演母爱的道具…… 骆橙忽然想到了什么,悚然抬头,看向荀臻。 “是我告诉你母亲你在这的。”荀臻点了点头,“交换条件,是她把简怀逸的犯罪证据给警方。” 简怀逸从一开始就对骆家没有半点感情,所以做的那些事扫尾也都很干净。会被抓住的把柄,都是因为在商业上的手腕不足,不如骆钧和任尘白那种从小被培养的继承人。 这些把柄可以让简怀逸被骆家怀疑、驱逐甚至是报复清算,可要想把人送进监狱,付出更严重的代价,却还不够。 骆母帮简怀逸做的,可不仅仅是换一两次礼物、骗骆父某个奖项是简怀逸拿的那么简单。 骆橙的喉咙动了动,她吃力地喘了口气,艰难出声:“你……你怎么说服她的?她毕竟和简——” 荀臻打断她:“你们家的人需要说服吗?” 骆橙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在脊背上,身体狠狠痉挛了下,脸色惨白。 “我只是告诉她。” 荀臻说:“简怀逸发现骆家垮了,就跑了,不要她了。” …… 就这样。 荀臻摊了下手,看着僵坐在地上的骆橙。 骆橙的身体慢慢瘫软下来。 她的意识一片空白,隔了很久,才听见荀臻问她:“骆橙,你是不是从来都不觉得,你是个极度自私、极度冷血和懦弱、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这些指控骆橙已经听多了,这时候反倒麻木,生硬地转动眼睛,把直播间给他看:“我……道歉了。” 那个不能关闭的、让她道歉道过瘾的直播间,按照简怀逸诓她签下的合同,她什么都反抗不了。 骆橙已经念了很多评论,她张了张嘴,要念给荀臻听,却被后者打断。 荀臻看着她的眼睛,神色隐隐嘲讽:“你在想,骆枳为什么要死呢。” 骆橙的脊背又狠狠痉挛,惊恐地盯着他。 “骆枳为什么要死呢?为什么不活下来,这样就能对所有人说他原谅你了。” 荀臻慢慢地说:“要是从一开始就没有骆枳这个人多好啊,或者骆枳不再回来,这样什么都不会发生。” 骆橙僵硬地不断摇头,速度越来越快。 她几乎是疯狂地往死里摇着头,那样无措和慌乱的摇头里甚至带有某种强烈的恐惧:“不,我没这么想,我怎么会这么想?我不可能——” “骆橙。”荀臻问,“那天骆炽病危,你为什么不和别人说?” 骆橙死死抱住头。 荀臻拿过药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了支针剂。 骆橙的瞳孔瞬间收缩:“这是什么?!” 她见过荀臻给骆母用药,那药可怕极了,骆母果然因为那个药说了实话,现在轮到她了,她一定没法抵抗,她不可能逃得掉…… “让你相信我说的话的药。” 荀臻把生理盐水注射进她的手臂:“没有骆炽,也没有骆枳,世上没这个人。” 荀臻说:“你四岁被拐走,现在过了十六年……” 骆橙的身体已经因为极度慌乱完全瘫软。她大口喘息着,剧组场景复现时那种足以让她窒息的恐惧又来了。 “有……有,你骗我,我有二哥!”骆橙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我二哥救了我!是他救了我!” 荀臻耸了下肩:“好吧,你二哥救了你,但他为了救你送了命。” “他再也没回来,你有了新的二哥。” 荀臻说:“你十八岁那年,你那个新的二哥诓你签了份合同,让你做了债务人,你因为害怕不敢和家里说,但你没想到追债的人那么凶。” 骆橙死命摇头:“我二哥回来了!简怀逸不是我二哥……不是他!” 她太畏惧所谓的“药”,生怕自己掉进荀臻描述的那个世界里,不顾一切地反驳着荀臻的话:“我二哥帮我揍简怀逸了,还和家里人说了,家里没人听没人信,二哥说以后他来教我!” “好吧。”荀臻说,“但你二哥教不了你,因为你觉得他是坏人,从不听他的。” “你二哥被诬陷网暴,离开了这里。” 荀臻慢慢地说:“简怀逸接手了那个公司,把你签下来做了艺人,公司遇到了困难……” 这段记忆已经不仅仅是模拟,也完全不久远——骆橙绝望地睁大了眼睛。 陌生的酒店房间,隐约眼熟的摆设,昏暗的灯光和看不清的人影。 骆橙的意识已经开始一阵阵模糊。她不清楚这是因为呼吸太过急促和精神高度紧张,只是被极端的恐惧越来越抓住心神:“不可能,我二哥不会因为网暴就走,我二哥那么厉害,他留了人来救我,他——” 骆橙的话骤然卡在喉咙里,她瘫在地上,不停地冒汗。 “那么。”荀臻在她面前蹲下来,声音轻得像耳语,“他是因为什么走的?” 骆橙发不出声音。 “你二哥那么厉害。” 荀臻说:“如果没有你,骆炽会有一个非常完美的人生。” “他不会被绑走,不会受伤,不会有人来抢他的身份和名字。” “他会比你们所有人都出色。他早晚会挣脱你们这一家人,走到你们连仰望都看不见的地方。” “他会被数不清的人看见,被数不清的人喜欢。” “骆橙。”荀臻看着她,“你是不是从来都不觉得。” 荀臻看着她,又逐字逐句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你是个极度自私、极度冷血和懦弱、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骆橙的瞳孔慢慢收缩。 在直播间里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重复到几乎麻木的内容,被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钉进她耳朵里。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吵,她忽然听见另外一句话。 “小妹。”那个声音好奇地问她,“你知道我差一点死了,所以第一反应是恨我,来质问我别有用心、自导自演吗?” …… 非要荀臻把最后的皮也揭开,才逼着她看到这件事。 虚伪荒唐的道歉,令人作呕的后悔。 和她的那个母亲一样,她在表演给人看,她依然在心里责怪骆炽。 因为每次都会来的二哥,这次不来救她。 “非要躲在剧组,是吗?”荀臻说,“不敢出去,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凶手。” “受不了情景模拟,当事人也很抗拒你,我去帮你和龚导演说。” 荀臻说:“本色出演,演那位骆夫人吧。” 骆橙的视线颤了颤。 她直愣愣看着荀臻,乞求着摇头。 她会被钉进耳朵里的声音一直纠缠到死。 “把他弄丢。”荀臻并不看她,走出房间,“他再不是你们的什么人了。” 第52章 告别 剧组外那场歇斯底里的争吵, 是怎么都不可能不被传出去的。 地点是近期热度相当高的纪录片剧组,主角是最近被关注的舆论中心,就连争吵的内容也是的闹得满城风雨的话题。 …… 只是在这之前, 没有多少人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没有多少人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即使的确有很多蛛丝马迹, 有很多其实不难发现的线索和暗示。 《火苗》第一期被放出来的时候,甚至引起过一波小范围的讨论——有人觉得影像资料里那个十岁的孩子很眼熟, 有一点之前那个惊鸿一现又被全网黑的吉他手的影子。 下面立刻有人反驳,怎么可能,那是淮生娱乐的总经理。之前出道的时候, 还被人追着喷过仗着家世欺人、打压同榜歌手的。 接着又有人反驳, 这是哪年被胡诌出来的黑料了。指路淮生娱乐官博, 该放的证据全放得清清楚楚, 还有不少一手官摄高清作品,新人刚入坑,正忙着追星呢。 这一条评论下面有不少人留言, 大多数也都是新来淮生的官博下蹲守的,忍不住来澄清黑料的事。后来多少有些发散得远了,有人想起来骆枳的身体也不好, 骆枳小时候好像也受过很严重的伤,听说骆枳正在养病…… 最后又有人回, 嘘,别打扰他了吧。 别在这里打扰他了吧。 《火苗》的先导片已经说得很清楚,幸存者已离世, 这一单元不再有后续。 纪录片的主题就是受害者被解救回归后的生活, 时间线也从这时候起。 摄像机跟随的是赵岚的视角,她想要找一个叫火苗的男孩。她收到了十三年前的礼物, 他们在那个时候做了约定,约定了等她好起来,等好起来就要见面,要开香槟庆祝,火苗说她是最勇敢的姐姐。 赵岚履约去找他,去看他是怎么长大。 赵岚是带着父亲的信来的,那些手写信有厚厚一沓,想家的时候就可以拆。 坐上车的时候,母亲抱着她又是心疼又是骄傲地抹泪,妹妹握着拳在窗外蹦起来大声给她打气加油,先生坐在她身边,牵着她满是狰狞瘢痕的手。 父母和妹妹见过火苗,让她带上了一个旅行袋的回礼。妹妹一边往里面塞遥控车一边苦恼,十三年过去了,弟弟是不是到了不喜欢玩具车的年龄了啊。 …… 原来不是所有故事的结局都会这样。 父亲给她的信里说,要相信所有的伤都会长好,虽然那些疤痕可能不太美观、甚至有点可怕,但它们早晚会恢复到永远不再疼。 赵岚坐在台灯下给父亲回信。她落笔的时候笔尖还在发抖,灯光柔和温暖,笔尖底下藏着一小片漆黑的阴影。 赵岚埋着头写,写爸爸我相信,写我的疤早完全不疼了,写先生说我的疤像蝴蝶。 她写爸爸,原来有那么坏的人,他们把别人的伤口撕开。 ……原来真有那样的人。 原来被找回来的孩子不一定被期待,也可能会打扰到那一家人平静圆满的生活。所以就要被藏起来,被随便塞进哪个角落,被扔去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 不过还好,不全是那样的人。还好弟弟被领回家了,还好那是位非常好非常温柔的姨姨。 弟弟超级努力地走出了那些事,变得超级开心,他学了做点心,还在学画画…… 那封信最后没有被写完。 赵岚没有再写下去。 别打扰他了吧,他好不容易才休息。 那么努力地走了十三年。 - 淮生娱乐的官博下,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出现询问这件事的评论。 因为最新的那一条微博,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留言。 怎么留言去问,骆橙和她母亲互相指责的时候,口不择言说出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火苗》的原型就是骆枳,是不是这就是骆枳身体不好、总被他那一家莫名其妙针对的原因。 是不是当初那场莫名其妙的全网黑,也是这么来的——养子在母亲的协助下把黑料渗透出去,立刻就成了别有用心的人手中牢牢攥着的把柄。 而在这件事里,骆家几乎是默许甚至纵容的态度……是不是也因为让骆枳变成一个顽劣的二世祖,总要比让骆枳真那么出道爆火后被挖出过往、让所有人都来评判嘲讽这一家人强得多。 这种态度给了那些恶意太强的定心丸。那些疯狂的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诋毁彻底不再有任何顾虑,另一方的声音几乎打不起水花就被迅速吞没。 如果真是这样,谎言下的真相实在讽刺到了极点,甚至像个最离谱最荒诞的黑色幽默。 骆枳的黑料甚至是他用家世压人。 他用什么家世去压人?他的家恨不得压死他。 …… 可最新发出的那一条微博,实在叫人不知道该怎么留言。 骆枳参加比赛的录像已经被放完了,现在陆续放出来的,是他们公司内部团建或是庆功宴的一些影像资料。 其实前几条就已经叫人隐约有些不安了,虽然也没人说得清那种不安究竟是什么——那些画面如果不特意去看,其实根本察觉不到有什么问题。 骆枳只是比之前看起来显得累了一点,还是会笑会聊天。那个穿着T恤光芒四射的吉他手是不见了,可小骆总也一样超级酷。 尤其穿着正装打领带,靠在沙发里看着一群因为大爆了一部剧兴奋疯了、把办公室搞得一团糟的部下,无奈地叹一口气,摇摇头跟着笑。 …… 有不少人甚至还是从这时候开始,才忽然垂直入坑的。 骆枳其实并没来得及长成那种特别成熟的、完全理性和冷静的大人。 他也完全没到这个年纪。 他们公司团队里最年长的是影视制作部的经理,是在上家公司叫人坑得差一点就锒铛入狱,被骆枳赎身挖过来,也还没到四十岁。因为资历和经验都丰富,自觉当起了这一群人的大管家,公司的具体章程环节运转都有他带着人做。 所以骆枳也并没沾商场那些繁琐的流程、锱铢必较的谈判、勾心斗角的明争暗斗。 他被推着走到这一步,在最有压力的时候把公司的责任担过来,在最受质疑的地方决策,在所有人都人心惶惶的时候往前走,身上却还固执地保有当初的影子。 上一条微博里,骆枳刚在庆功宴的KTV包厢里醒过来,被一群人围着起哄复出,却又敲着一边耳朵笑着摇头。 这一条的时间线是追着上一条的。 他们在KTV里熬了个通宵,天蒙蒙亮的时候睡了一两个小时,卡着时间被影视制作部的经理一个一个薅起来拎出门,去海边看日出。 短暂的睡眠不足以恢复多少精神,倒是很成功地解了酒。一群人在海风里揉着额头或蹲或坐,摄像机在方航手里拿着,毫不客气地扫过每个人形象全无的黑眼圈和鸡窝头。 镜头晃了一圈转到骆枳,小骆总还是超级潇洒的衬衫加领带,风衣折了两折搭在肘弯,靠在礁石上笑着看他们胡闹。 “太狡猾了吧!”市场业务部的经理大喊,“小骆总是不是偷着不睡觉,就为了亮个相!” 日出前的海边漆黑一片,附近渔民点的风灯摇摇晃晃。骆枳被海风吹得有点咳嗽,笑着敢作敢当:“就要亮相!” “小骆总必须有形象!”风声很大,方航也在风里喊,“小骆总要复出!耳朵会好!” 艺人部的经理很有些职业性的敏锐,把摄影机塞给别人,自己带头举着胳膊喊:“给我们当台柱子!” 骆枳被他们起哄得跟着笑出声,也跟着一起喊:“当柱子!” 他大概是没什么在海边乱喊的经验,呛了风咳得更厉害,接过不知是谁递过来的水喝了两口,摆了摆手,撑着礁石慢慢坐下来。 反正也是出来放松,骆枳索性彻底配和,更像样地矜持地整理好了领带,接受方航举着那个矿泉水瓶乱七八糟的采访。 方航什么都说,他什么都应。答应将来公司彻底稳定了就原地洗白复出开演唱会,答应第一排的票全走后门内部消化,答应开一场最大的记者会,把当初所有的黑料都砸回那些人脸上…… 说着说着就到了日出的时间,这场随机采访也被暂停,摄影机的镜头转向海面。 刚冒出来的太阳并不刺眼,像是能摸得到。 从水天之间冒出来的是种浓郁得叫人心惊的红色,那种颜色的饱和度实在太高,几乎让人生出它要把自己融化在那片水里的错觉。 太阳出来了,夜色还没尽,远处还是黎明前尚未醒来的黑沉,不为所动地压下去。 没有人说话,视频的背景只有风声。 呼啸着的响亮的风声里,正在缓慢变化着的一切像是一幅完全不真实的、被某位画家在画布上涂抹出来的油画。 骆枳坐在油画的角落,暂时没有人发现他,所以他阖上眼低头,把额头安静靠在礁石上。 不知道是因为画面中央的饱和度太高,还是因为凌晨的海风的确太冷,他搭在膝上的手是种异样的冷白。 又过了片刻,那一块的天空像是颜料终于慢慢在水中散开。 太阳的颜色开始淡了,四周的云反而被染红。翻滚着的红云向远处延伸,四周的天空被彻底照亮,变成明净透彻的蓝。 光亮不断向远处延伸,把海水照得波光粼粼,海鸟盘旋鸣叫,声音清脆。 骆枳的身体沿着礁石慢慢下滑,被业务部经理飞快在肩上拍了一把,轻轻打了个颤,迷茫抬头。 “谁家的艺人啊,要形象不要身体。”业务部经理痛心疾首数落他,“一整宿不睡觉。” 骆枳揉揉眼睛,也跟着笑,自我批评:“谁家的艺人啊。” “刚才不睡现在睡。” 方航拿回摄影机,他也才发现骆枳居然就这么睡着了,过来补充:“日出都没看见。” “下次。”骆枳保证,“下次再看。” 小骆总接受批评的态度这么好,他们也不好意思再起哄,只是强行让骆枳把风衣穿上,免得刚睡醒就着凉。 KTV包宿再熬夜看日出是淮生娱乐的保留项目,气氛都已经烘托到了这,当然就得冲着海再喊两声,抒发一下情绪再许几个愿望。 他们喊的大都是跟公司有关的事。希望能更进一步,希望一切都能顺利,希望明年再来两个大火的剧本,希望现在这些人永远不散伙。 方航想了想,补着喊了一个儿子能快点把话说利索,叫小骆总小叔叔。影视制作部的经理起起落落,已经没了太多争强好胜的想法,只要事业家庭都平稳顺遂就很满足…… 一群人乱七八糟喊得差不多了,才发现骆枳还坐在那块礁石上,一直没跟过来。 这下他们是真担心起骆枳不舒服了,赶回去把人围住。才发现骆枳的精神倒是还好,手里正拿着手机,在便签上记他们刚才喊的话。 “怎么还拿这个记?”方航依然不太放心,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骆枳愣了下才回神,笑了笑:“最近记性不太好。” “总忘事,头晕。”骆枳敲了敲额头,“回头我去医院看看。” 方航皱了皱眉,连忙点头,把那个摄影机也扔在一边:“快去,别是神经衰弱——不舒服跟我们说一声就行了,跟着来这大半夜吹海风?” 骆枳的心情很好,倒是还记得刚才那个半截采访,抬手理了下领带:“刚买的衣服,就等今天摆造型亮相呢。” “那必须亮相,谁家艺人有这么帅。”业务部经理正好听见这一句,捡起摄影机,“快,骆先生许个愿,就差你了。” 骆枳被那个摄影机的镜头正对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愣了下。 业务部经理在镜头后面催他:“快啊,骆先生,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把方航那个矿泉水瓶抢过来当话筒,递到骆枳面前。 骆枳没忍住轻笑出来,撑着手臂使了两次力,还是坐回去。 骆枳单手撑着身体,仰起头,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 他靠着礁石整理了下衣领,清了清嗓子,相当专业地对着镜头找了个角度。 他这样是真的特别帅,尤其身后就是刚升起来的太阳,披着风衣,领带在风里翻飞。 在场的都是圈内人,有好几个职业病发作,要不是实在没处可发,恨不得当场按着他拍一组硬照。 业务部经理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想要找个更合适的角度,不等反应过来,摄影机已经被守株待兔的小骆总伸手敏捷地一把捞走。 画面乱成一团,那个摄影机被他们抢来抢去,镜头晃个不停,骆枳把摄影机藏到怀里谁也不给,又被不知道谁呵痒,一边咳嗽一边笑得停不下来。 …… 这条微博的阅读量很高,评论和弹幕却异常的少。急着过来想要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人,都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所有的人,直到这个时候,好像才终于把每一块拼图凑齐,拼起了整件事。 那份只剩一个人的海难失踪者名单不是重名,淮生娱乐忽然几乎玉石俱焚的决策也不是偶然。 这段时间里的各种应接不暇的舆论反转,任尘白微博里那些反常的内容,李蔚明遭到的近乎疯狂的报复,骆氏迟来的一个又一个澄清声明…… 直到这个时候,所有刚刚看到骆枳、刚刚喜欢上骆枳的人,好像才终于不得不接受一些其实显而易见的事实。 视频的最后几秒钟,镜头里只剩下衣角。 骆枳最后的愿望是什么? “来个人拉我一把吧。”小骆总笑着说,“我站不起来了。” 第53章 冒险 明危亭合上电脑, 摘下耳机起身。 下雨时的空气有种特殊的凉润,天上的水和海里的水碰在一起,连成边界模糊的水雾, 风在里面自由穿行。 露台上的大片绿叶探出去, 接几片雨水进来, 给海风也添上草木的清新气息。 骆炽睡在躺椅里,身上盖着条格外厚实的绒毯, 一只手垂下来。 他睡得并不实,察觉到明危亭走近,跟着睁开眼睛。初醒的朦胧雾气眨了下就散开, 准确定位到熟悉的人影。 一睁眼就看见了影子先生, 骆炽的心情很好, 眼睛立刻弯起来。 明危亭被他引得轻松, 也露出笑意,摸了摸他的额头:“不闷了?” “能透气就好很多。”骆炽边说边用力深吸一口气。他的烧才退不久,气息还不畅, 忍不住咳了两声,但还是舒服地把那口气长长吐出来。 见他有了精神,明危亭就跟着放心, 也在一旁坐下,捞起骆炽垂下来的右手。 骆炽已经有段时间没怎么弹吉他, 实在手痒的厉害,一摸到弦就舍不得放手,自己埋头练了一天还不知道累, 就连晚上也是抱着吉他睡的。 右手尚且使不上多少力, 手型也做不准,一天下来, 骆炽的指腹已经多了些显眼的血痕。 明危亭没有弹过吉他,估量了下那些琴弦的硬度:“会不会疼?” “不会。”骆炽笑着摇头,“很舒服。” 他说得很认真,明危亭看着他的眼睛,知道这句话是骆炽真这么想,就低头帮他在手上涂药。 这些事明危亭之前都没做过。他起初也是看着护工来照顾骆炽,但那时候的骆炽意识混沌,原本就因为不熟悉的环境强烈不安,更不要说被一群完全陌生的人按在床上处理身体的病况。 为了不让骆炽无意识挣扎时伤到别人或自己,就只能用镇静剂或是束缚带。那种情形明危亭见过一次,他发誓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在骆炽身上。 那时候的骆炽只对影子先生有印象,所以明危亭就开始学习照顾骆炽。 这些事不算难,骆炽原本就是个非常努力配合的病人,他做到现在,也越来越自然熟练,渐渐成了习惯。 倒是骆炽现在已经彻底醒过来,被他照顾小朋友似的握着右手上药,耳后逐渐泛起热意,手指也不由自主向回蜷。 明危亭被他的手指溜走几次,抬起视线询问看他。 骆炽难得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了下,小声解释:“我五岁起就自己给自己上药了。” 这话很有说服力,明危亭停下来想了想,看向房间。 那把吉他正盖着被子在床上睡觉。 骆炽昨晚就是抱着吉他睡的,今早还特地和吉他说了“早安”。他把骆炽抱去露台透气的时候,还看到骆炽亲手把枕头整理好,被沿全掩得严严实实。 骆炽被他这样从容翻几个小时前的旧账,身形一僵,整个耳朵慢慢烫起来。 明危亭已经衡量过这种行为的成熟度,给出客观评定:“四岁半。” 骆炽几乎想要蹦下躺椅去把证明自己四岁半的现场藏起来。但他实在没力气,稍微动一动都天旋地转,也只好心虚地慢吞吞向下滑,一直滑到毯子底下。 明危亭第一次见他有这样的反应,既新奇又好笑。借机把药上完。又忍不住抬起手,隔着毯子摸了摸骆炽的头发。 明危亭有时会想,自己那天在水里救起的只是一个空壳。 他保护好这个空壳等着骆炽,骆炽自己从彼岸的幽寒某处涉水回来,一点一点,把这具空壳重新填实。 骆炽不对他隐藏,于是他看到许多以前并不了解的地方。 有的新奇有的好笑,有的叫他很想去摸一摸对方的头发,但不论哪一种情形,胸口都跟着不自觉地柔软温暖。 这些天在照顾骆炽的间隙,明危亭抽空看了那些视频,也会想十岁时的骆炽。 那时候的骆炽刚被带回任家,已经很有些小大人的样子。说话做事都显得早熟,举止也格外稳重。 ……偏偏又一弯腰就能抱住,一用力就能举起来。 所以也不能怪任姨总是忍不住把他抱到怀里拼命揉。 任夫人把稳重成熟的外壳打开,把里面那个骆炽抱出来。 骆炽不肯服软的脾气大概就是这么被养出来的——他也有过不论做什么,只要没错就一定有人给撑腰的日子。 即使那段时间实在不算长,但那种不论什么时候都不缺少的底气,让任夫人即使在过世后,也一直在保护着骆炽。 明危亭和他有说悄悄话的暗号,所以也掀开那条绒毯,低声问:“今晚还和吉他睡?” 骆炽更不好意思,连后颈也烫:“方便吗?” 明危亭沉吟:“有些不方便。” 骆炽依依不舍叹气,遗憾点头。 明危亭看着他,抬手拢在骆炽微凉的颈后,轻轻揉了揉。 他从之前就发现,骆炽提出的任何合理要求,即使是被毫无理由地不赞同或是驳回,也完全不会有任何意见。 “以后都可以和吉他睡。”明危亭轻声说,“最近不方便。” 他在尝试,有意把话留住一半,骆炽果然被勾起好奇:“最近?” 明危亭点了点头:“这十天不方便,你要养身体。” 荀臻初步把手术时间定在十天后,明危亭和明禄商量过,决定这十天就一直待在望海别墅,把骆炽的身体调理到最适合手术的状态。 经过这些天的休养,骆炽的身体状况的确已经比最差的那段时间好出太多,但也依然容不得轻易就放松警惕。 昨晚的情形,骆炽自己其实不太清楚。 临海的雨季不算长但也绝不短,昨天那场雨下了大半天,晚上只晴了几个小时,天色黑透没多久就又下起来。 这场雨比之前的来势更汹,雷声轰鸣,雨水到了夜里几乎砸得窗户劈啪作响。明危亭睡不踏实,起来查看骆炽的情况,果然发现骆炽不舒服。 有吉他陪在床边一起睡,骆炽自己倒是很安稳。但毕竟直到傍晚才退下烧,在房间里密不透风地捂了一天,晚上气压稍低,就闷得喘不上气。 骆炽夜里昏睡,即使再不舒服也难醒过来,只是被仿佛窒息的睡梦沉沉魇着,就又不知不觉泡在了冷汗里。 明危亭抱着骆炽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吸了半个小时的氧,骆炽的状况才总算稍有些好转,但今天还是怎么都打不起精神,稍微动一动就头晕得厉害。 “和我睡更方便些。”明危亭试着循序渐进,和骆炽商量,“你一不舒服,我就会知道。” 明危亭如实同他解释:“你夜里不能没有人照顾。” 他说完这些话,看着瞬间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的骆炽:“怎么了?” 骆炽整个人已经滑进了毯子里,这下无路可滑,张了张嘴,声音更小:“我三岁起,就自己睡了。” 明危亭又回头看吉他。 骆炽当然清楚这是“你昨晚还抱了吉他睡”的指控,他想要详细解释这两者的区别,思维慢了半拍,才跟上对方说的后一句话。 明危亭看他神色慢慢变化,先是热腾腾烫进衣领,接着又明显一怔,想了片刻后明显有些出神。 这些变化都很细微,骆炽看起来和刚才没什么不同,只是那点刚才还显得格外鲜活的热意有些突兀地褪去了。 明危亭掀开绒毯,重新替他整理好,视线还落在骆炽身上:“火苗?” 骆炽笑了笑,摇头:“没事,我——” 他的声音停下来,看着绕到自己面前,伸出手拢住自己头颈的影子先生。 “火苗。”明危亭认真看着他,“我说错了话。” 骆炽立刻毫不犹豫摇头。 他的动作幅度比刚才稍大,就立刻带起一阵强烈眩晕,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闷哼了一声,仓促闭上眼睛。 ……有一点糟。 有一点糟,他的身体好像不好过头了。 骆炽当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在前些天虽然还以为自己只是摔坏了腿,但也有大把大把的药等着吃,还要输液和理疗,如果医生来了还要抽血化验。 昨天玩吉他玩得太兴奋,也没怎么顾得上不舒服。晚上一躺下来,身上的不适和药物的副作用一起秋后算账,他对自己的情形已经基本有了概念。 骆炽闭着眼睛,他被颈后传来的有力支撑护着,额头抵在影子先生胸口,专心调整呼吸把眩晕压下去。 “做了手术就会好,荀臻保证过。” 明危亭知道他在头晕,声音放得很轻:“会非常好。” 这句保证他对骆炽说过,因为不能肯定现在的骆炽还记不记得,所以他准备再说很多次:“以后还会非常健康。” 骆炽最在意的倒不是这个——他当然也在意这个,但影子先生既然说了会好,他就不怀疑这件事。 从小到大,骆炽生过很多病,意外受伤的次数又比生病更多。他知道病倒了难受,也知道要努力配合治疗努力调养身体,从来都相信自己一定可以痊愈。 要是病人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被治好,病情自然就会波动,也会给周围的人和负责治疗的医生添很多麻烦。 以前遇到这种情形,他会想方设法自己把自己照顾好……但这次的病好像稍微有一点严重。 身体上的问题,好像不是光靠特别努力就能搞得定的。 他自己好像没办法照顾好自己了。 明危亭忽然开口:“稍等。” 骆炽怔了下,他看着明危亭快步回到房间,不多时就带了电脑出来,重新坐在他面前。 “因为生病了。”明危亭看着屏幕,“担心自己会添麻烦。” 骆炽有些错愕,微微睁大了眼睛。 明危亭又操作鼠标,继续向下翻了两页。 “不想让人担心,不想让人照顾。”他抬起头,看向骆炽,“不想让人因为你变得很辛苦。” 骆炽的眼睛已经睁得有一点圆。 他身上裹着厚绒毯,下巴还有一点缩在毯子里,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这样一动不动地把眼睛瞪圆,神情几乎还像是录像里的十二岁。 明危亭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头发。 露台能把雨遮得很严,但还是难免有些水雾飘进来。骆炽在外面已经待了一阵,头发稍微沾上一点潮气,摸起来就更柔软。 明危亭一只手覆在他的发顶,单手拿着电脑,继续看屏幕:“要是身体上的病,也只要足够努力就能痊愈该多好。” ……姨姨。 影子先生可能买了个伪装成电脑的读心机。 骆炽睁圆了眼睛,他上次这么震撼,可能还是第一回 见到任姨拎着说他坏话的世家子弟给他道歉。 “《追星笔记》。”明危亭最后给他念了遍文档标题,“内容还有很多。” 骆炽倒是还记得自己上过节目。可他上节目说的无非都是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这里面大部分还是随口编的,绝不可能说过这些:“什么时候……” 骆炽忽然反应过来:“真心话大冒险?” 明危亭点了点头:“那天晚上,有段时间你困到睁不开眼,我们就玩了很多轮。” “幸运粉丝。”骆炽慢慢找回了记忆,“一直把海螺转到自己那边。” 幸运粉丝很镇定:“是摩擦力的缘故。” 骆炽被他逗得忍不住抿起嘴角,想起这个问题很严肃,又努力压了压:“转海螺的力气也很重要。禄叔说,先生很擅长轮盘赌。” “我对赌博没有兴趣。”明先生同样镇定,“如果有必要,我会改造道具。” 骆炽好奇:“海螺也被改造了吗?” 明危亭见到他恢复精神,眼里就跟着多出笑意,摇了摇头。 骆炽听不见时要靠口型辨认对方说话的内容,他已经习惯了看着骆炽的眼睛,扶着躺椅的扶手稍矮下肩,由下向上认真看他。 “我和海螺商量。”明危亭轻声说,“我想把这个人照顾得更好,请让我多问他几个问题。” 明危亭说:“请让我再多了解他。” 他的嗓音被压得低,又格外柔和,人背对着窗外弥漫飘摇的风雨薄雾,注视着骆炽。 骆炽的笑还留在眼睛里,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明危亭合上电脑,放在一旁。 “幸运粉丝还问了。”明危亭说,“如果发生这些事,怎么才能让火苗重新高兴。” 骆炽回过神,他的耳垂不知为什么发烫,也郑重看着影子先生,认真解释:“我现在就很高兴了。” “是我自己的一点心理问题,惯性思维,影响完全不大。”骆炽保证,“我会努力调整——” 明危亭抬起手,轻轻碰了下他的眼睫:“火苗。” 他很少在骆炽清醒的时候这么做,骆炽下意识眨了下眼,既觉得痒又觉得新奇,轻声问:“怎么了?” “身体的病,还有这里的。”明危亭把那只手向下移,隔着柔软的家居服按在他左侧胸腔前,“都不能只是靠努力解决。” “你已经非常努力了。” 明危亭说:“你是我见过最努力、最勇敢的人,你从最远的海底回来找我。” 骆炽慢慢眨了下眼睛。 他被影子先生按住的胸口像是无声震颤了下,心脏忽然就不听话地活跃起来,一下一下隔着胸口撞在对方手掌。 “接下来的事交给我。”明危亭轻声问,“你昨晚梦见了什么?” 骆炽其实也不记得了,他仔细回忆了半晌,依然不算清晰:“梦见……海边。” “看日出。”骆炽说,“我不小心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不小心靠着礁石睡着了,然后就被隔在了一个动弹不得的地方,只能听着身边的人和自己说话……他其实很想对身边的人说话,很想要张嘴,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他梦见自己努力想要伸出手,但是没有力气,阳光被海浪推过来,明明就在他咫尺前的地方。 连那片完全茫然的浓雾都待过,这种梦其实完全算不了什么 他没觉得不舒服,只是在那个梦里觉得轻松,是种由衷的、想一想都忍不住想要笑起来的轻松和满足。 他看着自己身边的人正在一点一点变好,而这个好起来的过程,又是他尽全力去设法达成的。 他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留下了一点东西作为证明。 …… 骆炽回过神。 他仔细想了半天,又严谨地把“曾经”飞快涂掉划干净:“我回来了。” “还没玩够。”他学着任姨说话,嘴角抿起来,“嘿,我又回来了。” 他自己完全不是这种脾气,但把任姨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这句话就变得相当理直气壮。 连明危亭也跟着露出笑意,摸了摸他的耳朵:“怎么这么酷。” 骆炽这回是真觉得特别高兴了。 他深吸了口气,风从海上来,又裹着草木味道的清新雨雾,源源不断灌进他的身体里,让他忽然冒出新的念头。 他想碰一碰雨。 他想触摸到眼前的这些东西。 不再只是隔着距离远远地去看,他想去碰一碰,想重新想起接触到它们是什么感觉。 骆炽慢慢捻了下手指。 他从耳垂向下烫到脖颈,还是仗着刚才那一点突如其来的理直气壮,一点一点把手挪过去,飞快拽了下影子先生的衬衫。 影子先生双手按在躺椅的扶手上,也正认真低头看他,不等他把手拿开,就稳稳握住那只手。 “最后一个。”骆炽小声说,“真心话。” 问自己的幸运粉丝这种问题,骆炽其实非常不好意思,但他还是横了横心:“我是……怎么回答的?” 明危亭稍一回忆,复述一遍:“如果发生了这些事,怎么才能让火苗重新高兴?” 骆炽热腾腾点头。 他其实已经特别高兴了,但他好像特别容易飘,比如现在整个人就飘到不行。 飘到那个仿佛已经格外久远的、相当贪心的念头又悄悄开始松土冒头。 “不知道。”明危亭说。 骆炽怔了下:“不知道?” 明危亭点了下头。 经过那一晚上的学习,他已经把游戏规则掌握得很全面:“当事人睡着了,按照规则,算拒绝了回答真心话。” 骆炽立刻遗憾到不行:“当事人怎么这么不争气。” ……影子先生竟然点头。 骆炽被逗得忍不住笑出声,他相当逼真地用力叹了口气,正要倒回躺椅里睡觉,头颈却被一只手稳稳拦住。 “当事人怎么这么不争气。” 明危亭碰了碰骆炽的额头:“真心话不回答,只能大冒险了。” 骆炽愣了几秒钟,慢慢睁大了眼睛。 ……大冒险? 当然是大冒险! 骆炽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但心脏就是砰砰跳起来。 “大冒险。”明危亭轻声问,“火苗,你想说什么?” 骆炽仍然看着他。 那句话被埋在胸口,风把清新凉润的雨雾灌进他身体里,于是那句话也一点一点跟着重新浮上来,漫过喉咙。 在那个雨天,他把画交给影子先生的时候,其实是想说什么? 他好像很多次都没说成功,因为他没有勇气大冒险。但不要紧,他可以再试。 他会再试着说。 他会说到被听见。 骆炽看着露台的角落,那个位置离他非常近,只要几步就能够得到。 虽然下着雨,但天边有一小块云被风掀开了。 被掀开的云的缝隙里,有金色的太阳光从当中漏下来,落在被雨洗得深绿的叶片上。 “我想摸一下雨。我很久没摸过了。那里还有一片太阳,我也想摸一下,它看起来很暖和也很亮,我觉得我能碰到……” 骆炽忽然笑了,他深深吸了口气,抬起眼睛。 “请拉我一把吧。” 骆炽抬起眼睛:“我想站起来。” 明危亭抱住他的肩膀,他扶着骆炽的肩背把他从躺椅里拉起,牢牢握住他的手。 第54章 粉丝 骆炽用力撑着扶手, 让自己站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做过这个动作,起身的同时被海潮般的眩晕骤然吞没,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就在眼前涌起的白光里失去了意识。 …… 但这个过程也只不过一瞬间。 恢复意识时, 骆炽发现自己并没倒在旅馆陈旧的地毯上, 也不在礁石黑漆漆的角落或是天亮前的沙滩。 他仍然站在地上,明危亭仍然紧攥着他的手。 影子先生的另一只手护在他身后, 支撑着他暂时使不上力的肩背头颈。 那是种完全不容置疑、格外明确的力道,在他的身体脱力软坠下去的一瞬间补充上来。 于是他没有倒下去,而是被留在这。 骆炽慢慢眨了下眼睛, 他连视野都还没彻底恢复, 嘴角已经控制不住地不断向上抬, 在一片白茫茫里朝着眼前的人影露出笑容。 影子先生倒不开手, 只好用额头碰他的额头:“有这么高兴?” 骆炽当然点头:“有这么高兴。” 骆炽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体力,他晕得像是站在天旋地转的某个漩涡里,冷汗一层一层地向外冒, 如果不是靠撑在身后的手,他现在大概就会脱力地摔在地上。 身体开始出问题后,这种情况出现得太多了。多到骆炽甚至不需要去特地模拟和预演, 就能猜到站起来后自己的状态。 …… 但这次在后续发生的情形,和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哪儿都能去。 骆炽额头沁着汗, 眼睛却发亮,看向露台那个角落。 只凭他自己现在的状况,当然还走不了这么远。 骆炽整个人几乎是被明危亭半扶半抱过去的, 体力消耗丝毫不亚于他之前被任姨拖去爬一座雪山。 他一直支撑着挪动两条腿, 最后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腿一软人就向下坠, 又被明危亭及时抱住,扶着靠在露台边缘。 但也的的确确真走到了这里。 真的摸到了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接着太阳光的叶片。 骆炽轻喘着,仔细用手去碰叶片的边缘,指尖沿着叶脉慢慢走,清凉的雨水沾到他的手上。 经过几场雨不歇气的冲刷,叶片上没有一丝灰尘,是种生机勃勃的油亮的绿色。 这些花草都被照料得非常好,根生得稳,枝干粗壮结实,在风里张扬地摇,争相探出去接那片投落的光。 太阳雨总是会显得神奇,因为浓沉的乌云意外有了缝隙,所以冰凉的雨和阳光会一起落下来,于是那一小片的雨也会变成很明亮的金色小雨星。 骆炽伸出手,碰了碰那片光。 和想象的一样暖。 …… 他想起梦里看到的日出。 “影子先生。”骆炽摸了好久那片光,终于轻声开口,“有,一点事。” 明危亭问:“外面的事?” 骆炽想了几秒钟,慢慢点了下头。 “没问题。”明危亭毫不犹豫,“禄叔会去办。” 这里已经不在露台的遮蔽范围,他站得稍靠外,侧身挡住了那些被风卷进来的雨水,俯下肩去查看骆炽的状态。 他其实在等。找回过去的记忆后,骆炽迟早会提起外面的事。 任夫人养出来的孩子,不会没有勇气彻底剜净那些血迹斑斑的旧疮、烧净最后只剩余习的冷烬。 ……但淮生娱乐的小骆总那么容易心软。 骆炽一直在照顾很多人,实现不了的梦想就让它在别人身上实现,摸不到的光就让它亮在别人身上。然后他看着被他保护的人,就像在看一个早已经被他亲手放弃的梦。 “……李蔚明,那件事。” 骆炽说起这些事,表达就又有些迟缓:“公司的艺人。” 他摇了摇头,像是在自己纠正自己这种状态,重新组织好语言:“是我提过要求,让经纪团队,统一管理对外言论的。” 李蔚明的事一出,经纪团队当场直接扣了所有艺人的微博。 其实也幸好是这样。 ……不只是因为在那种情形下,李蔚明的粉丝疯起来,真的能把任何一个替他说话的人撕碎。 那种情形下,骆炽已经被定性成了“强取豪夺”。如果再有人冒冒失失出来站他,只会凿实这个名声。 到时候所有人更认定淮生娱乐的总经理滥用职权,逼着公司的艺人替他说话,更不可能再解释得清楚。 骆炽自己其实做了布置,他对这件事早有准备,也做好了相应的安排。 骆炽摸了摸那片叶子,慢慢地说:“我不是……” “你不是随便别人欺负。”明危亭迎上他的眼睛,把话认真接过来,“你做得非常出色。” 骆炽回想这些事时脑子就转得慢,多想了一阵才跟上明危亭的话,点了点头。 他又反复把后一句了理解几次,忽然抬起头,眼睛亮起来:“有多出色?” 明危亭说到一半,被飞快飘起来的小骆总引得哑然,抬手去摸骆炽的头发。 “非常出色,几乎没有给任何人插手的地方。” 明危亭把语速放缓:“你的那些布置,让该受惩罚的人被惩罚,也保护了你想保护的人。” “淮生娱乐已经独立,在逐渐回归正轨,我的人没有收购成功。” 明危亭慢慢地说:“他们只想要你做总经理。” 骆炽格外专心地听着他的话,听到最后一句时稍稍惊讶,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身体状况实在还不足以支撑他处理这些事,那些齿轮转得稍快,就立刻重新唤起碾磨血肉的剧痛,仓促闭上眼咽下闷哼。 “火苗。”明危亭揽住他忽然踉跄的身形,“放松。” 骆炽闭着眼点头。他很清楚该怎么平复下去这种疼,专心调整呼吸,抓紧时间继续把话说完:“太仓促……我落了件事。” 骆炽低声向影子先生确认:“李蔚明的事,澄清了?” “澄清了。”明危亭说,“你保存的证据很完整。” 骆炽静了半晌,慢慢点了下头。 他很久没考虑过这些事了。 思考和回忆这些事对他来说依然很费力气。那些记忆不再剩下感受,只是简单的叙述性的事实,即使去翻找,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准确地定位到想要找的内容。 之所以现在要去想这件事,是因为当时毕竟太仓促了,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安排好。 “舆论反转,当初沉默的人,又会被质疑。”骆炽说,“不是他们的错。” 经纪团队早就有严格明确的章程,更何况那个时候站出来正面冲突,也只会火上浇油,让情况更加恶劣。 不论为了什么,都不该因为一个受害者,又去制造新的受害者。 骆炽缓了缓,要继续撑着向下说,明危亭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禄叔会去传话,让他们用官博说明。” 骆炽抬起嘴角,轻轻笑了下。 他已经能控制得很好,头痛只是剧烈一瞬就缓慢平复下去。 找回的记忆再慢慢理顺了一阵,连这件事也被处理妥当,似乎也就再没什么太值得担忧的。 ……应该不再有什么事了。 该处理的已经处理好,该算的账也已经算完,他可以彻底不必再翻看这些东西了。 他闭上眼睛,惬意地深呼吸着清凉雨气,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察觉到一点雨丝飘过来。 骆炽敏锐地察觉出端倪,在心里数了两秒,忽然睁开眼睛,果然把正扶着叶片往他脸上送小雨星的幸运粉丝捉了个正着。 幸运粉丝做了这种事,不但不心虚,还在公然低头专注看他。 骆炽好胜心起,忽然松开自己手里那片叶子,雨水飞起来,落在影子先生的头顶上。 明危亭不去挡那些雨,任凭它们落在头上脸上,反而牵了片湿漉漉的叶尖去碰骆炽的脸。 那是株叶片细长的兰草,拂过的时候不只有清新雨气,也有不太明显的花香,带起一点轻柔的酥痒。 骆炽忍不住笑出声,他没想到影子先生也会玩这种幼稚的游戏,觉得很开心,看到明危亭眼里毫不掩饰的笑意就更开心。 …… 这种比平时更强烈、更不容忽略的开心像是忽然打开了某个地方,慢慢渗进他胸腔的深处。 骆炽尽力调整好呼吸,忽然正色:“我在哪?” 明危亭扶着他,似乎是被这个问题引得生出了些担忧,扶稳骆炽冰凉的头颈,看了看他的眼睛。 骆炽的视线很清亮,汗水顺着眉间躺下来,又被那些睫毛飞快灵活地眨着挡开。 明危亭放下心,想了想:“在家。” “在家里卧室的露台上。”幸运观众试着答题,又特地补充,“露台非常漂亮。” 骆炽果然喜欢这个答案,嘴角抿得弧度更深,却还是接着问:“我在哪?”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和平时不一样,有种格外孩子气的神气,明危亭就又想起那个视频。 谁家的艺人这么在意形象,只要看到镜头就必须保持帅气,还要找最好看的角度,为了摆造型连风衣都不好好穿。 明危亭用额头碰了碰他的头发,他察觉到骆炽站的越来越稳,扶住他身体的手就跟着缓慢撤力。 “在幸运粉丝面前。”明危亭的手虚拢在他头颈后,按在那些柔软微潮的短发上,轻轻揉了两下,“在和幸运粉丝握手。” “谁家的粉丝啊。”明危亭低声笑,“这么幸运,喜欢上这么好的人。” 骆炽在这个答案里迅速变烫,原本苍白的额头和耳朵都开始泛红,这让他的气色也显得好了很多,甚至像是在某一个瞬间完完全全恢复了健康。 骆炽已经只靠被握住的那只手就能站稳,他的喉咙轻轻动了下,开口发了个不算清晰的气流声。 明危亭稳稳拉着他,俯下肩:“什么?” “……我。” 骆炽热腾腾字正腔圆:“我家的。” “我家的粉丝。”骆炽慢慢地学着说,“我的粉丝。” …… 这句话其实很平常。 骆炽是淮生娱乐的总经理,手底下多少艺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总有叫人一亮的明确闪光点。 淮生娱乐把他们签回来,让他们练基本功,帮他们规划发展,给他们最合适的代言和资源。有实力又走得顺,理所当然地会被很多人喜欢,理所当然会有很多粉丝。 骆炽会很注意不和他们在任何公共场合接近、不让人想起淮生娱乐还有这样一个总经理——当初没注意这一点的时候,有张同框的照片被挑出来。底下全是抱怨怎么签了这么垃圾的公司,遇上这么垃圾的老板。 那个小歌手才十六七岁,实在压不住脾气,趁经纪人不注意跟评论大吵一通,就这么惹了祸。 后来小歌手被追着黑了整整两个月,又被经纪人训,半夜一个人蹲在公司练习室里哭。 骆炽那天正好留在公司加班,被他一路哭到了练习室外,把人带出公司去吃火锅。 小骆总给他讲舆论是这样。偏激的声音会更吸引眼球,会裹挟情绪,会声势浩荡到显得好像只有这一种声音。 ……但早晚会发现,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 早晚有一天,狂欢的恶潮褪去,会变得好起来。 小歌手被他暂时没收了手机,坐在红油辣锅前面一边哭一边大口吃肉,眼泪把麻酱碗都淹了。 “早晚是什么时候啊。”小歌手吃撑到走不动,打着饱嗝还在哭,蹲在路边扯着他问,“哥,要多晚啊,我撑不下去了。” 骆炽被他扯得没法,也蹲下来,拍拍他的脑袋。 公关团队其实已经开始介入,要不了多久就能处理好这件事。后续的资源只要跟得稳当,最多再过半年,情况就会转好。 骆炽再不出现在公众面前,不再让人想起淮生娱乐的总经理,自然不会再有攻讦的口实。 “不会太晚。”骆炽说,“撑着。” 骆炽笑着提醒他:“下回长记性,别沾我了。” …… 明危亭见到骆炽忽然不动,他担心是骆炽又犯了头晕,握住骆炽的手臂低头想要查看,却忽然察觉到力道。 骆炽的手臂向下坠,用上了想要留住他的手,非常想要把他的手带过去的力道。 明危亭跟着他俯下肩膀:“火苗?” 明危亭扶稳他的手臂,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正要开口询问,忽然被骆炽抱住。 明危亭停下动作。 骆炽闭着眼睛,他需要靠着围栏才能站稳,所以再低下头就只能明危亭的肩膀,几乎看不清表情。 明危亭屏住呼吸,不惊扰他。 骆炽慢慢抬起左手,试探着一点一点回揽,松松圈在明危亭背后。 迷糊的时候,骆炽也会笑着朝明危亭主动伸手。 那时候他还不记得自己是谁,几乎没有任何办法靠自己移动,又本能地信赖和亲近影子先生,也很适应被明危亭抱来抱去。 彻底醒过来后,骆炽就很容易不好意思,有时候明危亭还按照以前的习惯照顾他,都会叫他脸红得不行。 明危亭不等他把手收回,就抬起手把骆炽抱进怀里,抵上他的额头:“怎么了?” 骆炽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用气流悄悄说了句话。 他觉得自己几乎只是做了口型,影子先生却不知为什么看懂了,握住他的手臂:“谢什么?” 骆炽耳朵一热,囫囵摇了两下头。 明危亭从不会叫他太局促,见到这种情形一般就不会追问,但这一次却仍然拢着他:“火苗。” 骆炽抬起头。明危亭轻轻摸着他的头发,没有把手收回,依然留在他发顶。 “为什么要说谢。”明危亭认真看着他的眼睛,“谢什么?” 骆炽在他手里慢吞吞变烫。 刚出道的时候,骆炽还完全不清楚圈子里的事。 他只是想和那些听他的歌、陪着他招手欢呼的人一起玩。他以为这不过就是一场大号篝火晚会,他坐在舞台边缘,在追光里找任姨,想告诉任姨自己已经可以和更多人玩,玩得更开心了。 后来事态仓促急转直下,有越来越多他完全没过准备的事被砸到面前。 他开始学着去了解那些规则,学着去做小骆总,学着去管理一个公司。他终于逐渐弄懂了这些事,也已经不再有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 骆炽低下头,深呼吸了好几次却都张不开口,热意一分分渗进衣领。 ……怎么会真有机会说这种话的啊。 怎么会这么幸运,居然真的叫他等到了机会说这种话。 以前有没有做过这种梦?可能是做过,也可能是没做,这种梦毕竟太不现实了,他通常都很少有做白日梦的习惯…… 骆炽最后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横下心一气呵成大声开口:“谢谢影子先生做我的粉丝。” 明危亭在他这句话里怔住。 他被二十三岁的骆炽用力抱着。骆炽整个人都发烫,潮湿的短发埋在他颈间,手臂在他身后因为太过使力而微微打颤,却依然在努力收紧。 骆炽很少会把话说得这么大声,他像是把所有的力气都放在这句话上。 刚才还运筹帷幄的小骆总不见了。那些比赛节目的母带录像里,视频画面暗下去之前,那个坐在舞台边缘的骆炽忽然抱着吉他跳起来,拼命地、用力地向他挥手。 “谢谢影子先生做我的粉丝。” 骆炽大声说:“谢谢影子先生喜欢我。” 明危亭扶住他的肩膀,低头迎上骆炽的眼睛。 再没人能拦住十九岁的骆炽,骆炽抱着吉他跳下舞台,一路飞跑着穿过好像看不到头的甬道,冲到他面前。 骆炽眼睛亮亮地对他笑:“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第55章 遗忘 如果是一场梦, 这一天一定是梦里最棒的部分。 虽然雨好像一直都下不停,但也一直都有风把云吹开,让阳光东一块西一块地漏下来。 虽然只吹了一点冷风, 但骆炽还是被影子先生抱回房间, 及时冲了热水。双方通过谈判达成共识, 骆炽的年纪已经超过四岁半,可以自己洗自己, 但晚上要和影子先生睡。 虽然昨天玩吉他玩得太久,今天右手实在没力气抬不动。但傍晚映在海面上的晚霞实在太漂亮,怎么看都灵感丰沛, 正好可以开始还债。 虽然影子先生说还有很多人喜欢他…… 骆炽及时严格地管住了自己的脑子, 一句也不多问, 想都没想就全相信了。 他泡了热水澡, 用左手画了小半张自己完全不满意、但影子先生坚持说好看的画,整个人陷在格外温暖舒服地困倦里,和影子先生一起趴在窗边看灯下的雨。 寒气被窗户严严实实挡着, 雨在灯下连成金色的水线。 …… 骆炽已经很久没碰过电子产品,睡前不论如何都想玩一会儿。明危亭把电脑借给他,自己下楼去见了和明禄一起回来的荀臻, 确认了骆炽术前的最后两次复查时间。 等他带着今天的药回到房间,骆炽还靠在床头, 专心盯着屏幕,一只手在键盘上敲个不停。 明危亭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在写什么?” 房间里的地毯很厚, 骆炽的听力还不足以察觉他的脚步声, 直到明危亭开口时才跟着抬头。 他一见到影子先生心情就好,眼睛立刻弯起来:“写信。” 明危亭有些没料到这个答案, 走到床边,把约好的桃子味糖给他。 他知道骆炽有用备忘录记事的习惯。 这些天发生的大都是高兴的事,骆炽其实不怎么会忘——况且就算忘了也没什么关系,如果骆炽忘了,他正好带着骆炽再做一次。 但即使是这样,骆炽还是会在睡前小声念叨着复习一遍,才会放心闭上眼睛睡觉。 明危亭原以为他是在写日记,接过骆炽交出的电脑合上,放在床边:“给谁的信,用不用帮忙寄?” 骆炽笑着摇头,把糖在枕头下面藏好。 不用被寄出的信,说明收信方并不是外面的人。明危亭猜测他是给任姨写信,也就不再多问,坐在床边:“火苗。” 骆炽察觉到他有话对自己说,眨了下眼睛,撑着身体转回来。 明危亭伸出手给他借力,等骆炽慢慢坐好,又在他背后加了个软枕。 …… 这些天下来,始终都和骆炽待在一起,已经足够他总结出规律。 早上起来的骆炽状态是最好的。虽然难免要熬过几次不定时发作的头痛,但依然相当有精神,很愿意和他交流,思维也足够清晰。 骆炽的身体太弱,非常容易就会疲倦,这段时间其实撑不了太久。所以要在中间及时给出缓冲,让他一个人休息一会儿——休息好了的骆炽还会恢复精神,但总归要比上午更静些,通常找到一件什么事,就能一直做一下午。 等到了晚上,骆炽的体力精力差不多完全消耗干净,已经困到快睁不开眼,就不爱说话只是喜欢笑了。 “今早说的事,禄叔去处理了,让你放心。” 明危亭把语速放慢:“不会再卷进无辜的人。” 他没有特地解释今早的事是什么,骆炽眼里果然显出些迷茫,但随即就仔细思索回忆,过了片刻,神色渐渐转为了然。 骆炽转回身,左手在枕头下面摸索了一会儿,把刚才藏好的那块糖又拿出来,捏在掌心等着。 明危亭已经和他配合的很熟练,伸手去接:“谢谢禄叔?” 骆炽像是早有准备,见到明危亭伸出手,左手就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拍,不知道从哪又变出第二颗糖,一起放进明危亭的手里。 他这一手几乎像是个小魔术,显然又是翻出了哪段记忆,看手法多半是当初在任姨那里学的,攒着以前藏的糖要吓影子先生一跳。 影子先生当然超级捧场,来回检查了半天两颗一模一样的糖,抬手摸他耳朵:“怎么这么厉害。” 骆炽耳朵被他摸过的地方泛红,他这会儿虽然不爱说话,但被表扬后的神色和白天几乎没有区别,唇角抿起来,开口的声音很轻:“谢谢禄叔……还有影子先生。” 明危亭恰好也想同他谈这件事,把糖放进口袋里收好:“火苗。” 他想了一天要怎么和骆炽解释这件事,但他自己其实也不清楚缘由,所以也只好试着和骆炽照实说:“不谢我,我会更高兴。” “收到糖很高兴。”明危亭抬起手,摸了摸骆炽的头发,“只谢禄叔不谢我,我会更高兴。” 骆炽显然完全没有弄清里面的区别,有些惊讶:“为什么?” 明危亭就担心他问这个,只好摇头:“不知道。” 在今早骆炽忽然抱住他,开口向他道谢之前,明危亭自己其实也完全没发现这件事。 他只是在脑海里比较了下那个场景——骆炽自己向他和禄叔道谢,又或者是他抱着骆炽、和骆炽一起向禄叔道谢,显然是后者符合他的期望。 只是这也完全当不成一个理由。明危亭准备想清楚再同他说,笑了笑,又去揉骆炽的头发:“不过今早那两句话很好。” 明危亭当时就想回答他。他想自己那时候看着骆炽,看见对方的眼睛那么亮那么开心,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开心,其实一定还想做些别的什么。 只是这些想法毕竟不够具体,又不能通过简单的逻辑分析得出答案。或许他的确应当抽出时间,来仔细思考这个问题。 …… 但当下至少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明危亭迎上骆炽的目光,认认真真把谢道回去:“我很荣幸。” 明危亭轻声说:“谢谢火苗,让我喜欢他。” 骆炽的耳朵忽然泛红,人慢慢向下滑,一点一点滑进被子里。 一回生二回熟,明危亭这次有了准备。等到他差不多把整个人都滑进去、只剩下脑袋还露在外面,就忽然把人隔着被子稳稳当当箍住,单手托起来裹成了个被子卷。 骆炽的眼睛睁圆了下,被他隔着被子碰到痒的地方,忍不住笑出声,用左手撑起身体,试图带着被子卷逃出去。 明危亭每次陪他玩都有分寸,骆炽有好几次差一点就能顺利翻滚到床的另一头,偏偏又功亏一篑,被戳了下肩膀就晃悠悠摔回床上。 骆炽连笑带累,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光了,只好不再躲,气喘吁吁仰倒在床上。 明危亭单手撑在他肩侧,低头看着他,慢慢开口,看起来居然是想再重复一遍:“谢谢——” 骆炽这回飞快抢答:“不谢不谢。” 他体力有消耗,脸色就显得红润,整个人老老实实躺在被子卷里,从回答到姿势都异常标准。 明危亭的眼里就也含了笑,顺势帮他整理好枕头。 骆炽让被子卷裹着,半张脸埋在枕头里依旧发着烫,又想起影子先生刚才的话。 …… 怎么会有“谢谢别人让自己喜欢”这种奇怪的道谢理由啊。 他玩得精神了一小会儿,又莫名因为这句话有些心跳,难得小声开口:“谁啊,还因为这种事道谢。” 明危亭也学,还拿刚收到的糖给他看:“谁啊,还因为这种事道谢。” 骆炽忽然就被将了一军,偏偏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热腾腾缩回被子卷里。 糟了。 这段时间,影子先生的声音大概一直会在脑子里响起来了。 “谢谢火苗,让我喜欢他。” “谢谢火苗,让我喜欢他。” 明危亭屈起食指,在他眉心轻轻敲了一记:“给喜欢吗?” 骆炽正不知为什么又心虚又高兴,当然囫囵点头:“给给。” 明危亭这才满意,整理好骆炽的枕头,又伸出手去帮骆炽拨开额发。 那一点闹出来的红润还没有完全褪去,这样看起来,骆炽又像是完全好了,只不过躺在了床上又不想睡觉,所以陪着他一起玩。 明危亭替他把被子稍稍解开,碰到骆炽额角渗出的薄汗,就又把散乱开的短发也仔细理顺,并到骆炽耳后。 骆炽被弄得舒服,倦意又渐渐回笼。他轻轻动了下,额头抵着明危亭的手指,安安静静看他。 明危亭摸了摸逐渐恢复苍白的额头,低头看着那双眼睛。 …… 其实每个晚上,骆炽都像是很不舍得睡觉。 这个时候的骆炽通常不喜欢说话,会想一切办法逃避开口,但视线一直都会追着影子先生。 他会一直认真看着明危亭,直到瞳光也因为困倦变得涣然,睫毛撑不住地眨一下,再眨一下,最后不得不坠下去。 骆炽这时候不开口,只是那双眼睛里有时候会若有所思,有时候藏不住地显出累和疲倦,有时候会忽然从模糊的睡意里陡然惊醒,四处找他的影子。 明危亭也已经养成习惯,一定会在这个时候放下手里的事,在床边陪着他。 他也会看骆炽的眼睛。 明危亭等到骆炽慢慢闭上眼,把手覆在他的左耳上。 “火苗。”明危亭说,“荀臻今天来过。” 他的声音很轻,还不足以隔着手掌,传到骆炽的耳朵里。 “下次复诊的时候,他也会找你聊,向你解释清楚其中的情况。” 明危亭停顿了片刻,才又说下去:“你可能会忘记很多事。” “他们讨论了很多种方案,但都难免要损伤一部分皮层和海马体,记忆和空间定位都会受到影响。” “空间定位不要紧,现在的科技很发达,做船长不一定必须要能找得到北……”明危亭复述了一遍明禄的话,自己又觉得好笑,轻轻摇了下头,“和这个没关系。” “找不到方向没关系。”明危亭说,“我来找你。” …… 荀臻带来的消息,其实并没有比之前不好。 从一开始,荀臻找到的专家团队就判断骆炽的肿瘤位置不好,虽然能开刀,但一定会对部分脑组织有影响。 这个结论后来又经过了许多次确认。 荀家原本就在医疗行业深耕多年,荀臻带着骆炽的片子和病历,找了所有能找到的国内外专家和团队,得到的也都是同样的结果。 不论当初还是现在,如果真彻底能忘记以前的事,对骆炽来说的确都不算坏事——即使是现在也一样。骆炽自己割舍掉了那些过往,并不意味着它们绝对不会卷土重来。 “这不是靠主观意识就能解决的问题。” 荀臻谨慎地斟酌措辞:“人的大脑不是那么讲道理的,不愿意去想什么就能不想……如果是这样,”他边说边敲了下额头,“就不会有人这里的生病了。” 骆炽能称得上愉快的回忆实在太少了。 在他七岁以前,身边的一切或许至少还算表面上和睦,但也因为妹妹的降生,早早就开始学习该怎么做一个兄长。 后来任夫人把他带回去,那段记忆对骆炽来说是绝对的救赎,可满打满算总共也只有三年——就是这么短的三年时间里,还掺进了一个坏种,把太多的记忆都串联起了痛苦和伤害。 骆炽靠自己把过往全部一刀一刀剜掉烧净。他的恢复速度已经让荀臻惊讶,那种几乎像是献祭的决绝热情,荀臻甚至怀疑,骆炽自己也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骆炽自己可能也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从来不问外面发生的事,不让任何人为他担心。 “其实骆炽能醒过来,恢复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完全意外的好消息。” 荀臻说:“在手术后,他甚至可能很快就恢复,重新融入正常生活。” 如果是骆炽之前的那种状态,思维迟缓、意志活动明显减退,连认知功能也严重受损,这些并不会因为失去记忆而一夜之间痊愈。 那时候他尚且不了解骆炽,已经认为那是最好的办法——骆炽忘掉一切之后,被明家带回海上,找合适的人引导照顾。 就像教一个空白的人完全重新开始,让已经锈滞住的意识重新运转,可以慢慢活动起来。如果运气好的话,骆炽最后会变成一个全新的人。 但现在骆炽的状态已经非常好,失去那些记忆对他不是坏事,反而是解除了最后的一个隐患。 如果能够彻底失去那些记忆,他以后就可以完全自由。不必再屏蔽掉所有可能触发创伤性回忆的因素,不必待在与世隔绝的望海别墅里,或是永远都留在远走重洋的邮轮上。 明禄在一边旁听,忍不住问:“有没有办法不让他忘掉任夫人的事?” “没办法保证,但理论上存在这种可能。”荀臻已经和团队做过相关的讨论,“脑外伤造成的记忆损失,很多时候会有比较明显的时间序列效应。” 荀臻解释:“越是早期的回忆,距离现在的时间越久,越可能保留下来。” 有关任夫人的记忆停留在十年前,这个时间已经足够久——如果他们足够幸运,骆炽就还会记得任夫人。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明禄想了想,“记得任夫人,忘掉所有后来发生的事。” 明禄今天刚去过淮生娱乐,他相信那些年轻人,只要还能重新见到骆炽,完全不介意再像三年前那样做一次磕磕巴巴的自我介绍。 明禄去准备骆炽今天吃的药,发现荀臻的神色依然像是有话要说:“所以还有什么问题?” “……有一个。”荀臻攥了攥手掌。 他不清楚自己的猜测和担心是否完全多余,但还是谨慎地看向明危亭。 荀臻低声说:“短期记忆。” “海马体受损后。” 荀臻说:“短期记忆,是几乎完全不可能保留下来的。” …… 明危亭把具体情形同骆炽全部说完,才移开遮住他耳朵的手。 他已经答应了会亲自来和骆炽说。 几天后,荀臻和骆炽再谈起病情的时候,不会再特地提起这件事。 这原本就不是一个抉择。骆炽必须做手术,现在只不过是针对手术可能会导致的后果做出预判,以便提前做好相应的准备。 在荀臻做过的那么多次预后分析里,这已经是非常好的那一类结果。 手术后的骆炽,会变成完全自由的一团火。 明危亭早就清楚这件事。他在骆炽刚住院的时候就已经详细听专家团队讨论过,对所有的情况都已经了解得很清楚。 他有时会想,或许就是因为已经知道骆炽不会记得这些天的事,他才会去这样接触对方。 完全不礼貌、完全不客气……刚才还把人卷到被子里在床上推来推去。 明危亭眼里逐渐透出笑意,伸出手,慢慢摸着骆炽的头发。 他忽然想起骆炽今天在露台上,字正腔圆又特别响亮地说“我家的”。想起骆炽忽然扑到他身上,用力伸手抱他。 或许他不想让骆炽在那个时候道谢,就是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和“谢谢”,实在太像一个仓促的道别。 “幸运粉丝。”明危亭学着骆炽,很逼真地用力叹了口气,“可能要有第三件不幸运的事了。” 他说完这句话又觉得好笑:“谁家的粉丝啊。” 明危亭用指节虚碰了下骆炽阖着的眼睫:“追星追了这么久,居然还在练自我介绍。” 他想要起身,察觉到一点力道微弱的牵扯,低下头,发现骆炽的手正握着自己的衬衫。 明危亭坐在床边。 他这次坐的时间比平时更久。 “晚安。”他换了个更专业的句式,重新练习,“我叫明危亭,在追星,我是火苗的粉丝。” 明危亭停顿了一会儿,他慢慢握住那只手,轻声说:“火苗说,我可以喜欢他。” 第56章 先生 骆炽这一晚睡得和平时不一样。 梦里不像醒着, 没那么多力气去控制脑子里的念头。像天亮前的漆黑浅滩,危机四伏,看不到水下是湍流还是暗礁。 他已经很习惯在这些梦里冒险涉行, 一直走到长夜过去, 天亮的时候就会好。 但这一回, 骆炽的手里握着东西。 不清楚那是什么,只知道触感柔和, 有恒定的力道一直从上面透过来。 他慢慢跟着走,前面的路变得有趣,灯的影子在水面上抱着他, 鱼群在水下轻轻撞他的腿。 骆炽忽然很想追上去看个清楚。他试着跑起来, 水流推着他往前跑。没有问题, 他的方向已经十分明确, 相当顺利,他加快速度,瞄准了前面那个影子蹦起来就扑过去…… 骆炽从梦里醒过来。 他睁着眼睛, 愣了两秒,眼睛逐渐睁圆。 一直以来,骆炽都坚信自己夜里睡觉一定非常老实——毕竟身体素质摆在这, 就算他被卷在被子里,也只能在床上老老实实地被推来推去。 骆炽当成是梦, 迅速闭上眼睛重睡,又隔了两秒才一点点睁开。 骆炽热腾腾地不会动,他屏着呼吸, 更加谨慎地一点一点抬起视线, 瞄向被他像抱吉他一样抱着的影子先生。 明危亭看起来已经醒了很久。 他正在看几份纸质资料,忽然被骆炽在睡梦里扑过来手肩并用抱牢, 神色也显出惊讶,但随即眼里就渐渐多出了笑。 明危亭放下手里的资料,转过身,慢慢开口:“三岁——” 骆炽想要立刻滑回被子里,但影子先生的手已经揽在他背后,看起来非常容易就能把他制作成被子卷。 明先生这回的判定标准宽容了许多,自己否掉自己:“长大后也可以抱。”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头发:“二十三岁也可以抱。” 骆炽松了口气,他还相当在意昨天那场谈判,当然毫不犹豫点头:“九十三岁也可以。” 他睡了一晚,自己不知道自己凌晨时又发作了几次头痛。来回辗转时无意识用力抵着枕头,头发被压得有些翘,配合现在的动作,看起来其实完全没有在年龄上的任何说服力。 明危亭正试着理顺那些翘起来的短发,动作似乎在这句话里停了下,接着另一只手也补上,把骆炽从床和被子里仔细抱出来。 明危亭扶着他在床头靠稳,碰了碰他的额头:“九十三岁。” 背后的力道柔和,起势又足够轻缓,头晕就只是转瞬即逝。骆炽缓过神,轻轻眨了下眼。 明危亭看着他的眼睛:“可以?” 骆炽也看着他,耳朵通红:“可以。” 明危亭忽然笑了,他手上的力气忽然加重,很罕见地用力揉乱了骆炽的头发。骆炽这会儿已经不晕了,被他揉得晃来晃去,也停不住地笑:“可以可以……” 二十岁那天,骆炽其实只做了一件事。 他在房间里抄一本万年历,从天亮抄到天黑,抄得手都酸了,才终于抄完接下去六十年的每一天。接下来每过一天就用画笔涂掉一天,这样就会有动力。 骆炽发着愁想,怎么有这么多天。 刚醒过来的时候没力气。骆炽笑得坐不稳,被影子先生拢着,闭着眼睛歇了一会儿,把手在胸口悄悄按了按。 ……姨姨。 在他原本的设想里,有一个遥不可及的终点,要非常努力、再累也不能停地一直涉水过去。 如果他足够幸运,没有在哪一次被险滩暗礁下藏着的湍流吞没,就能慢慢走到那一天,然后终于可以放松地摔进水里,再也不站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被他放在那的终点忽然不见了。 连那本好不容易抄的万年历也不想找了,画笔在那里没有任何停顿,依然一气呵成地甩出去,一直到已经越出纸面的边缘也不停下。 他想做的事太多了,只有这么些天,怎么看都不太够。 骆炽按着胸口,他用想的和任姨说悄悄话,想得超小声。 姨姨。 我们一起活到九十三岁。 …… 这天的天气终于放晴。 连续几天的雨把天都洗透了,变成全无杂质的蓝,像是一整块看不到边的从没用过的颜料。 这种天气下的海水会变成纯净的绿色,海浪扬起来时几乎完全透明,拍下来有白色的浪花。 幸运粉丝终于捉住了难得的机会,等到中午最热的那一阵过去,就让人在有礁石遮蔽的荫凉角落撑起了遮阳伞。 这片沙滩是望海别墅里的私人沙滩,主人不特地邀请,就不会有其他人贸然靠近——但也不代表就完全没有别的生物。比如被涨潮时候的海水留下的扇贝和海螺,还有掀开石头就能看见的张牙舞爪的、还没有手指大的迷路的螃蟹。 骆炽终于能从房间里出来透气,也雄心勃勃想要帮忙,出来才发现干脆完全插不上手。 这里的沙滩相当干净,沙质细腻,几乎找不到一颗石子。这些天的雨一停,又被阳光报复似的变本加厉暴晒了大半天,变得更加温暖松软。 骆炽在松软的沙滩上连站都站不住,只好老老实实接过禄叔塞来的冰棍,被影子先生抱到礁石下面,掀开身边的石头找螃蟹打架。 明危亭走过来的时候,骆炽刚用从禄叔那要的小木棍打赢了一只小螃蟹,把对方围追堵截进了可以回到大海的水道里。 发现了身旁投落的熟悉影子,骆炽就立刻放下小木棍,飞快抬头。 因为要来沙滩玩,影子先生今天没有穿衬衫,也换了宽松的休闲服,看起来就比平时更柔和放松。 不过要是仔细想,骆炽平时倒也完全不觉得他严厉。 骆炽其实不怕严厉的人。只要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声色俱厉又完全不讲道理的,越严厉的人越有规矩,他很喜欢和这类人相处。 那位远在国外的创始人爷爷就严厉,任姨对外的时候也严厉。骆炽第一次见任姨的时候五岁,就在这片海滩上。任家办了沙滩聚会,几个男孩上蹿下跳地追着玩打仗,玩疯了就滚成一团,给客人添了不少麻烦。 ……后来那些男孩就都被任姨拎走罚站,超级严厉地训了一通,当场就个个都乖了。 骆炽那时候在陪妹妹堆沙堡,恰好就在附近,亲眼目睹了任姨的气势,一直心驰神往,觉得简直酷到不行。 他偶尔和禄叔悄悄聊,其实也稍微窥见一点明先生在外面的凌厉作风,还摩拳擦掌准备画一幅画。 他其实想给影子先生画很多幅画,想画每个时间、每种穿着、每个状态下的影子先生。 明危亭蹲下来摸他额头:“有没有不舒服?” 骆炽笑着摇头:“超级舒服。” 海风几乎不会允许散不去的闷热存在,只要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就会凉爽。 在礁石的影子慢慢转过来前,这片沙滩也被阳光追着爆炒过,水分早已经蒸干,所以也不会阴冷潮湿。 明危亭看着他相当好的气色,也跟着放下心,没有立刻移开那只手,拢着骆炽的额发向上拨:“有些长了。” 骆炽其实也这么觉得。他这些年留的都是最简单的短发,现在的长度就总是不习惯,脖子后面和睫毛都经常会被发梢刺得有一点痒。 不过他马上要做手术,反正到时候也要全剃掉。只剩下这几天,也没必要再特意打理。 骆炽把额头贴在明危亭掌心,又把希望全放在未来展望上:“以后不要这种发型。” 明危亭因为他的动作微讶,随即轻轻笑了,索性也陪他坐在沙滩上,让骆炽能舒舒服服抵着自己的手。 “想要什么发型?”幸运粉丝很正经地提问,“我记笔记。” 骆炽原本就舒服,抵着他的手就更舒服,放松下来随口乱说:“染成金棕色,然后编脏辫,一直编到这。” 他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下,继续遐想:“彩色的小木珠当装饰,红头巾,然后……” 明危亭问:“去加勒比开船?” 骆炽有点惊讶,忽然睁开眼睛抬头:“影子先生,你也看电影吗?” “前些天刚开始看。”明危亭帮他把额发拨开,露出额头,“你在节目里说过,最喜欢的电影是《加勒比海盗》。” 明先生见多识广,稍一沉吟还是纠正:“有一定美化成分,真实的海盗不太一样。” 骆炽惊讶了一会儿,没忍住笑出声,点了点头:“我没看过这部电影。” 明危亭微怔,他站起身走到礁石下,找到合适的位置,让骆炽靠在自己身上。 沙滩不太容易着力,骆炽原本被留在沙滩椅上休息,但他到处翻石头下面的小螃蟹,不知不觉就挪出去很远。 骆炽靠着左手支撑身体,腰背已经有些僵硬。被影子先生揽过肩膀,身体的力气跟着彻底松下来,又舒服得轻轻呼出口气。 “那个问题,我本来想答《海上钢琴师》。” 骆炽仔细想了一会儿,找到那段回忆:“但接下来的节目互动安排,是要把一个人打扮成加勒比海盗的那位船长,所以就按照台本说了。” 骆炽当时还觉得那副打扮很酷,听说原来有美化成分,不由遗憾:“真的船长不太一样吗?” 幸运粉丝停顿片刻,异常沉着地改口:“可以一样。” 骆炽稍稍睁大了眼睛。他原本就一边聊一边在分心考虑要给影子先生画画的事,这下彻底拦不住地开动想象脑补,自己先把自己逗得笑到停不下来:“不行不行不行……” 明危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看到骆炽这么高兴,神色也转柔和,摸了摸他的头发:“如果有兴趣,以后可以去加勒比海。” 那里也并不像电影描述得那么危机四伏。正相反,那片海非常适合潜水和冲浪,天气好的时候,海水会呈现出格外清澈的湛蓝。 水下睡着许多沉没的舰船,鱼群会把潜水员带进深海洞穴。里面有美轮美奂的天然钟乳石,只有真正进入那些神秘莫测的洞穴,才会知道那种景象有多壮观和震撼。 明危亭慢慢说给他听,骆炽刚才还在想要不要也抽空看一遍《加勒比海盗》,瞬间就被影子先生描述的内容吸引,听得越来越入迷:“潜水好学吗?” “不太容易,但也不难。”明危亭想了想,客观描述,“要看是不是能克服畏惧。” 许多人对深海的畏惧都是天生的,那种深邃神秘、仿佛永无尽头的沉没和坠落感,即使是想象也难免觉得窒息。 明危亭停顿了片刻,又补充:“我在小的时候,也很怕深海。” 骆炽正衡量自己的畏惧是哪种程度、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和多少练习来克服,闻言惊讶回头:“真的?” 明危亭点了点头:“我第一次潜水,就在水底见了沉船。那艘沉船很像我住的船。” 骆炽撑着沙滩转过来,神色专注地认真听他说。 明危亭被他这样严肃地看着,眼里显出些笑意:“不要紧。” 他停下来回忆了片刻,又继续说:“只是那时候年纪太小,做了几晚的噩梦,以为自己睡在那艘沉船里。” 这件旧事实在太过久远,明危亭自己其实都记不清了。是特地去找禄叔问过,准备下次和骆炽玩真心话大冒险,用来回答“说一件影子先生以前的事”这种问题的。 现在当做故事讲出来给骆炽解闷,等到晚上,他就要再去打搅禄叔休息,问一件新的。 明危亭忽然停下话头,抬起手,轻敲骆炽的眉心:“谢谢禄叔。” “谢谢禄叔。”骆炽想也不想就跟着重复,然后才想起来问,“为什么?” 骆炽立刻发散联想,合理联系上下文,续上接下来的情节:“做了噩梦,所以去找禄叔睡了吗?” 明危亭没有这种习惯,摇了摇头:“我三岁起就自己睡了。” 他又背诵并复读骆炽说过的原话,骆炽的身形就跟着一顿。 想起当时信誓旦旦的自己,再想起今早醒过来发生的事,骆炽彻底解释不清,热意一路沿着耳后飞快渗进衣领:“真的!” “我也是真的。”明危亭眼里显出笑意。他交出自己的一只手,任凭骆炽努力试图把这只手埋进沙滩里作为报复,继续向下说,“我后来换了条船。” “换了船后,就不再做噩梦了,但对深海的恐惧依然在。”明危亭说,“后来父亲让人带我去处理了那条沉船。” 骆炽已经用沙子把他的手埋到一半,听到这里,胸口却不知为什么跟着微动,抬起视线。 “沉船。”骆炽想了一会儿才又问:“怎么处理?” “打捞,拆解,依然有价值部分的回收利用。有珍贵的宝藏,就在修复后妥善保管。 明危亭说:“剩下的废弃物,送去熔炼炉彻底销毁。” 他们像在说一艘沉船,可不知为什么,骆炽又像是慢慢想到些别的东西。 骆炽看着影子先生的手,那只手被细沙埋到一半,但仍有隐约轮廓,只是这一点轮廓也已经开始变得不清晰。 明危亭以为他是累了,就接过了后续的工作,另一只手刚拨了些细沙想要埋上去,却被骆炽拦住:“拆解的时候。” 骆炽停了停,整理好自己的思路:“拆解的时候,如果有不想弄坏的结构,要怎么办?” “船体结构吗?”明危亭稍一沉吟,“没有办法,拆解过程中的损耗是难以避免的。” 骆炽问:“特别不想弄坏呢?” 明危亭微怔,抬起视线看着骆炽。 他其实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事实上,在把这个故事讲给骆炽之前,他也并没有仔细想过,禄叔为什么会特地给自己挑这个故事。 骆炽把覆在他手背上的沙子仔细拨干净,又捡起那根小木棍,沿着他的手掌边缘描出轮廓。 沙滩被晒得很温暖干燥,那些细沙很快就又漏下去。前面被描出的轮廓迅速变淡模糊,只是片刻,就消失得不剩任何痕迹。 “火苗。”明危亭轻声说,“抱歉。” “不是个好故事,我该更认真挑选话题的。” 明危亭握住他拿着木棍的右手:“去近海玩一会儿,水很浅,我不会让你滑倒。” 骆炽的右手没什么力气,被他握住就向旁边坠下去,落在沙滩上。 明危亭蹙起眉,他抬头想要说话,却忽然微怔。 骆炽看着他,依然弯着眼睛。他对那双眼睛已经格外熟悉,所以能轻易分辨出里面很少会出现的情绪。他完全不想让骆炽难过——不等他回神,那双眼睛里的光忽然有了变化。 “比我预想最麻烦的情况,可能还要麻烦一点。” 骆炽把左手覆在明危亭的手上。 他这样支撑着身体,由下向上抬头看着影子先生:“我会忘掉多少?” 明危亭看着那双眼睛,没有立刻开口。 …… 他确信自己没有开口,但骆炽只是安静地等了几秒,就苦恼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怎么这么多。” 明危亭并不准备真和他说这件事,自然更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 他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寡言忍不住皱眉,他不想再让骆炽思考这件事,伸手拢住对方的头颈,低声开口:“火苗——” 骆炽沿着他的力道,低头抵上他的肩膀。 明危亭停下话头,试着慢慢揉他的头发,一动不动地让他靠着。 他察觉到肩头的衣料开始被冰冷的潮气浸湿,就意识到骆炽一定又开始头疼出冷汗,查看时间,才忽然发觉他们这场对话远比预料的时间更长。 “火苗。”明危亭低声说,“你该吃止疼药,我们先去找禄叔。” 他担心骆炽这次发作得剧烈,托着靠在肩头的人抬起头,却忽然一怔。 骆炽额间满是冷汗,眼睛却比他更沉静和透亮,甚至还轻轻朝他弯了下:“谢谢禄叔。” “谢谢禄叔。”明危亭跟着重复,“为什么?” 骆炽这次连嘴角也忍不住抿起来,他咳嗽了两声,先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早找禄叔要过的止疼药,按出几粒吞下去。 明危亭扶着他靠在礁石上,快步走到沙滩椅边,把水取过来:“火苗。” 骆炽微闭着眼睛,正靠着礁石调整呼吸。 明危亭抱住他,打开水杯,在他唇边碰了碰。 骆炽被他在肩上轻拍,就跟着醒过来。先朝他笑,又主动让他揽住头颈,吞下几口被喂过来的水。 这样的头痛发作每天都会有很多次。有次正好在荀臻给骆炽检查身体的时候发作,专长是心理学、从没做过临床的荀院长比骆炽这个病人还要慌,还是被骆炽指导着扶他吞了止痛药。 “不要紧。”骆炽在他臂间缓过来,张开眼睛,朝他笑了笑,“影子先生。” 骆炽低声说:“你得抓紧时间,哄我打张欠条。” “不好。”明危亭摇头,“到时候你什么都不记得,见到我拿着欠条,难免把我当作黑心债主。” 骆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明危亭等了片刻,低声问:“怎么了?” “影子先生。”骆炽说,“我现在什么都记得。” 骆炽痛得没什么力气,还是尽全力挪动手指,很郑重地捏住他的手:“你也是黑心债主。” 明危亭心里再沉重,被他这么一搅和,也实在不由失笑:“这么严重?” 骆炽超级记仇:“这么严重。” 明危亭在骆炽的眼睛里也看见笑。 他用水冲过手,把苍白眉睫间的冷汗拭净,又稍微调整姿势,让骆炽能把头颈靠在自己的手上。 明危亭俯下肩,用额头碰了碰他冰冷的额头,轻声说:“这可怎么办。” 骆炽攥住他的衣袖。 那只手攥着他的衣袖,却不是为了叫他,只是借力一点一点向上,回抱住明危亭。 “我来想办法。”骆炽说。 这句话似乎并不只是对应着怎么解决黑心债主的指控——骆炽在轻声对他保证,保证另一件事,保证沉船一定会因为拆卸被毁掉的船体。 骆炽闭上眼睛,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我来想办法。” …… 虽然情形完全不相关,但明危亭忽然意识到,任夫人那天为什么会反复叫骆炽不要照顾哥哥。 因为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骆炽永远会是最先坚定、最先清醒,最先理智地思考处理方法的那个。所以软弱的人会毫无底线地依赖他,自私的人会肆无忌惮地诋毁他。 那一家人把最无耻的恶意加在他身上,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看到骆炽的样子,觉得刺眼。 明危亭收拢手臂,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侧身挡住风。 这种头痛完全没有预兆,除了服用镇痛药物之外,也没有其他方法可以缓解。就只能等着发作过去,最后靠手术切除病灶,才能彻底根治。 骆炽在他臂间调整呼吸,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终于逐渐放松下来,自己抬手擦了擦汗。 他的力气不足,明危亭就帮他扶住手臂:“有主意了?” 骆炽慢慢眨了下眼睛,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种欲言又止看起来实在太过明显,几乎就把“快提问”写在脸上。幸运粉丝有些哑然,揉了揉他的头发,配合提问:“什么主意?” “保密。”骆炽抬起嘴角,“我在准备。” 他说的是“在准备”不是“会准备”,就说明以前的确已经有了预感。 明危亭想起荀臻的话,又担心动作太大引得他再疼起来,只是轻轻揉了下骆炽的耳朵:“这么厉害?” 那骆炽当然答应,他理直气壮地应了一声,又继续说下去:“有件事需要影子先生配合,我一个人做不到。” 明危亭立刻点头:“好。” 这次轮到骆炽忍不住笑:“不问是什么?” “不问是什么。”明危亭等了两秒,问,“是什么?” 骆炽笑得几乎又要头疼,好不容易才深呼深吸把笑意压下去,握住影子先生的手,把额头贴在休闲服柔软温暖的布料上。 “手术刚结束,我肯定不记得发生了什么。”骆炽推理,“如果不考虑这一段时间,我最大的理想,应该是背着吉他和画板流浪走天下。” 如果他那时候真的什么都完全不记得,影子先生无疑拦不住他。 “我知道。”明危亭说,“我可以去追星。” “我要是一直在岸上呢?” 骆炽给他分析:“我应该是用走的。走走停停,绕一大圈再到海边,说不定要十几年。” 明危亭想了许久,无师自通:“我做黑心债主,拿着欠条去找你讨债。” 骆炽实在忍不住笑出声,咳了两声,继续说:“这也是办法,但治标不治本。” “我要四处流浪,是因为我会忘掉我现在有家。” 骆炽说:“我们得找个证据,让我即使是根据逻辑推理,也能立刻判断出我的家在哪。” 明危亭其实想过录像和证人,但这些无疑都太过冰冷了,让完全没有印象的骆炽去看这些,他并不认为这是种多好的主意。 但骆炽总是会有好主意,那团火好像永远什么都能做到。 明危亭握住他的手,低声问:“什么证据?” “做手术的时候,是不是要本人签名?”骆炽的声音也低,靠着他念叨,“我已经把那个身份还给他们家,不适合再用这个名字了。我其实想随任姨,但有不喜欢的人也姓这个……” 明危亭逐渐猜到了他的意思。 他看着骆炽的眼睛,像是被里面的某样东西烫了下,一点点握住骆炽的手。 骆炽说到最后,慢慢呼出口气。 “明先生。”骆炽朝他笑,“借我个姓吧,行吗?” 第57章 落笔 明先生没有立刻出声, 也没有动。 骆炽等了一会儿,举起手,在他的胸前敲门似的轻敲了两下。 明危亭握住他的手, 低声开口:“稍等” 骆炽好奇:“等什么?” “不能现在立刻一把抱着你站起来就跑。”明危亭说, “你的头会疼。” 骆炽超级惊讶:“明先生也会一把抱着人站起来就跑?” 明危亭应了一声, 倾下肩膀,遮住从礁石背阴处来的风。 昨晚, 骆炽睡着后握着他的衬衫。但骆炽的右手没有力气,稍微一动,衬衫就会从虚捻的手指间滑出来。 明危亭坐在床边, 难得地做了一场梦。 很短的梦, 他从坠入梦境到醒来, 似乎也不过只是几分钟的时间。 梦里他又回到十年前的那艘船, 看到岸上的篝火。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明危亭的确想过很多次,如果那时他从船上下来, 后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大多数这样的思考都只会无疾而终。他那时对吉他和绘画没有任何了解,也并不擅长描述自己所知的一切,冒昧去直接敲门, 说出的话多半会被任姨举着笤帚轰出去。 所以那场梦里,他走下船, 抱了骆炽就跑。 这种事明先生当然做不出,幸而他那时并不是什么明先生,况且那又只不过是一场梦。 骆炽的适应能力非常强, 忽然被抱起来就跑应当也不会害怕。梦里的骆炽对他说的感兴趣, 挥着手和远处岸上的任姨大声请假,和他一起出海玩了一个星期。 他教骆炽潜水, 把自己发现的海底秘境给他看。上千万年形成的钟乳石林立在幽深洞穴里,鱼群在他们身边穿行,栉水母逐水漂流,亮起柔和的紫罗兰光。 骆炽被他牵着右手,看水底的世界,也看天上的星光。那些画面被描绘在画布上,变得更神奇和美妙,骆炽坐在船舷上弹吉他,有风、海浪和他做伴。 …… 这是种很难述说清楚的、也完全没有必要说清的情绪。 明危亭醒来后坐了很久,他在梦里看着骆炽,只是在想,他的确应该早早就开始学习和训练这件事。 他该抱着骆炽就跑。 明危亭没有箍紧手臂。他用多少力气把手臂收紧,就用多少力气控制住不惊扰刚头痛发作过的骆炽,隔了许久才低下头。 明危亭低下头,他拢住骆炽的头颈,认真看着骆炽。 骆炽枕着他的手臂,显然完全不担心他的回答,等得已经快睡着了。 明危亭轻声说:“好。” 骆炽慢吞吞睁开一只眼睛,故意拖长声音:“好什么?” 明危亭看着骆炽这样的动作,连笑也从眼底透出来,低头去碰他的额头:“姓给你。” 骆炽只是想借一下,有心谦辞倒也不用这样大方,但随即就被明危亭收拢抱进怀里,控制着力道轻缓起身。 到了这个时候,骆炽才意识到刚才的确该想。 明危亭的动作已经放到最缓,但骆炽现在身心都太过放松,几乎忍不了疼,脑中那些刚刚平复下去的红烫铁浆跟着一搅,眼前就飘起几颗金色的星星。 如果影子先生刚才真的直接抱起来他就跑,他大概会当场昏迷给影子先生看。 骆炽想了想那种场景,又好笑又歉疚,慢慢扯住明危亭的衣袖:“对不起,我快点好起来。” “在生病,怎么能对不起。”明危亭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不是你自己想要生病的。” 骆炽怔了一会儿,闭了闭眼睛,敛去眼底不知为什么涌起来的一热。 他彻底放松地靠下去,安静地伏在面前的肩膀上,格外轻、格外缓地长长呼出一口气。 明危亭抱着他,走到沙滩椅旁,放轻动作让骆炽舒服地躺下去。 这里已经没有礁石的遮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天光变得温柔,又放了遮阳伞。骆炽刚熬过一次头痛,在这里听着海潮声,安心地晒一晒太阳就会好很多。 骆炽躺在沙滩椅上,阳光稍微有些晃眼,他本能地微微偏了下头,眼睛就被手掌覆住。 明危亭覆着他的眼睛,单手替他整理好沙滩椅上的气垫枕:“火苗。” 他们两个已经有了这种默契,骆炽不用等下文,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是任姨给我起的,算是小名。” “‘炽’也是姨姨起的。任姨那时候在国外,听说我出生了就很开心,特地和他们商量了我的名字,又给我寄了很多礼物。” 骆炽慢慢说:“我回来这件事,是姨姨回国后才知道的。” 他从不说起这些事,今天却忽然主动开口讲,明危亭知道他在想什么,坐在一旁专心地听。 再周密详尽的手术方案,也总会有出现意外的几率,即使是最优秀的专家团队也无法保证,手术后骆炽还会记得多少。 如果骆炽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么明危亭就替他记住。 骆炽对任姨事依然记得很牢,他想到哪个地方就讲到哪个地方。他记得自己刚被从医院带回来,总是喜欢闷在房间里不出门,后来被任姨拉出来,就在沙滩差不多这个位置陪任姨晒太阳。 “其实是姨姨陪我晒太阳。”骆炽想起当时的事,抿起嘴角笑了下,“我一躺下就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姨姨抱着我,月亮出来了,海上很亮。” 骆炽轻声说:“我那时候就在想,怎么会这么好,一定是梦。” 明危亭低下头。骆炽的眼睫在他掌心轻轻打颤,明危亭没有把手挪开,用另一只手慢慢拭净那些溢出来的水汽。 他大致知道这件事的始末,远不像骆炽说的那样轻松。 任夫人早些年基本都在国外,所以才会和那些跨国集团的负责人熟悉。她回国的时候骆炽已经长到五岁,一大一小立刻投缘,那些天任夫人都邀请骆炽去家里做客。 后来骆炽失踪,任夫人也想尽办法找了三年。但这种事无异于大海捞针,能找到的几率微乎其微,丢了的孩子还能回来,原本就该是天大的幸运。 可骆炽被找回来的事,那家人竟然也没有向外告知,甚至只是把骆炽扔在了医院。 任夫人在国外,消息原本就不够通畅,等她回国知道这件事,骆炽已经一个人在医院住了多半个月。 被任夫人领回家养病,骆炽在陌生的地方不敢睡觉,怕自己醒来的时候控制不住失控伤人,靠着藏在床底打盹熬了几个晚上,才被来给他盖被子的任夫人发现这件事。 那天晚上,骆炽还是不小心弄伤了任姨。 他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一夜,第二天白天,任夫人在门口发现了伤药和信。 十岁的骆炽被任姨从房间里挖出来的时候,其实正收拾行李,准备悄悄走掉。 …… 太多天都没睡好,骆炽被任姨拉到沙滩上的时候已经站不稳,几乎是一躺下就没了意识。 沙滩不像房间,这里没有任何冰冷坚硬的地方,没有封闭的空间。附近没有人,只有风和浪涌声,骆炽终于睡了三年来的第一个好觉。 他这一觉睡了一整天,醒过来的时候在任姨怀里。 那层心事重重的稳重外壳毫无防备地风化剥落,骆炽被任姨拉着手教他说“好疼”。 骆炽一遍一遍地磕磕绊绊重复,最后终于挣扎着拼命蜷起来,发着抖躲进姨姨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到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然后姨姨和我就都感冒了。” 骆炽在影子先生的手掌下痛痛快快发泄了一场,没出息地吸了吸鼻子,扯起嘴角咳了两声。 他继续回忆后面的剧情:“我们两个一人一包纸抽,一人一碗板蓝根。姨姨把我放在她腿上,跟我碗碰碗说‘走一个’。” 明危亭点了点头:“我和禄叔时常好奇,姨姨这种教法,你竟然真的没长成海盗。” 骆炽笑得差一点从沙滩椅上掉下来。 明危亭及时抱住他,索性也不扶那把轻飘飘栽倒的椅子,就让骆炽躺在自己身上:“‘炽’和‘火苗’都好听。” 都是姨姨起的,骆炽当然得意仰头:“那是。”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头发,沉吟片刻,选好了词:“明松鼠。” 骆炽睁圆了眼睛看他。 两个人都没当真,明危亭笑意更浓,故意慢慢绕圈:“明吉他,明流浪,明欠债。” 骆炽实在绷不住那点惊讶质问,一边咳嗽一边笑,笑得肚子疼:“明黑心债主。” 他这边正义正辞严指控,却没想到居然真有一张欠条被放在自己眼前,连笔也递过来了。 骆炽看着那张欠条,错愕地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抬起头。 明禄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笑吟吟地放下一盘切好的水果,又把欠条放在托盘里,连签字笔一并放在骆炽面前。 “的确早准备了欠条。”明危亭揉了揉他的头发,把一块西瓜放进他嘴里,“想要哄你签。” 骆炽一要说话就先咬到了西瓜,冰凉沁甜的汁水瞬间润泽过干得冒烟的喉咙,叫他忍不住舒服得吸了口气。 …… 但骆炽还没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咕咚一声把西瓜咽下去:“谢谢禄叔。” 明危亭多半是故意的,在他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的时候,就已经开口跟上:“谢谢禄叔。” 明禄隐约知道这两个人在较什么劲,笑着摇头:“不用谢,以后我们做一家人。” 他已经年近七旬,虽然依旧矍铄稳健,但这样不作为明家总管俯身弯腰,就又显出长辈特有的慈和。 明禄弯下腰,轻轻摸骆炽的发顶:“我也喜欢火苗。” 明危亭抱着骆炽,几乎感觉到绝不止五岁半的大火苗从头顶唰地烫熟,红通通僵着,忽然就乖得连手脚都不会放。 明禄这两天已经被谢了十几次,打了不下十几个喷嚏,在骆炽反应过来要说“谢谢”、先生再跟着重复起哄之前,收拾好东西矫健地拔腿走了。 骆炽缓了好几分钟才终于回神,发现禄叔已经不见了,后悔得用力揉脑袋。 “没关系。”明危亭握住他的手,“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骆炽超级懊恼,在浑身上下的口袋里埋头找糖,偏偏今天出来的时候换了衣服,竟然半颗糖也没有。 明危亭变出颗桃子味的糖,放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沙滩上。 骆炽一眼看透:“有陷阱?” “有。”明先生坦荡承认,“哄你签欠条。” 骆炽原本就准备了要签,当即拿过笔。 不要说是这张欠条——要不是债务人主动提这个太不合理,他甚至还想哄影子先生不那么守规矩,趁这段时间让他多欠些债。 这么好的时机,黑心债主就应该让他干脆先签个五十张欠条,让将来手术完的自己慢慢还。 骆炽越想越有道理,打定了主意回头找机会,咬下笔帽,把签字笔握在左手里。 上次给幸运粉丝签名后,他就一直在练习左手写火苗。考虑到现在市面上花样百出的狂草签名,如果不清楚详情只是看字,甚至还能欣赏出几分缥缈的艺术感。 骆炽信心满满,正要一气呵成地签上去,攥着笔的左手却被明危亭握住。 骆炽眨了下眼睛抬头。 “要问。” 明危亭慢慢教他:“这就算哄了?” “这就算哄了?”骆炽重复了一遍,自己先诧异,“这还不算哄?” 在他看来,这分明就已经算是要把他哄上天了。 昨天的骆炽还以为昨天是最开心的一天,今天就发现完全草率了,他今天比昨天还开心。 也不知道影子先生最近这样功力深厚,是从哪里学的追星秘籍。 明危亭仍然握着他的手,静看了他一阵,显出些无奈笑意,抬手在他额间轻敲:“不能签火苗。” “这是欠条,有法律效力。” 明危亭说:“要手写真实姓名。” 骆炽百密一疏,竟然完全没练真名,愕然抬头:“糟了。” “糟了。”明危亭点了点头,“怎么办?” 骆炽握着笔,低下头去看那张欠条。 不等他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被覆落下来的影子拢住,明危亭握着他的左手,陪他一起把笔尖落在纸上。 ……这样的姿势和场景,其实都有些奇妙。 力道恒稳的手臂从身后圈住他,既让他靠着坐稳,也扶住了他的手。 暖意好像无处不在地渗过来。 天色还没有暗透,蓝色开始转深,暖黄色的灯火星星点点,映在水里。 影子先生握着他的手,影子叠着他的影子。 …… “火苗。”明危亭轻声问,“你想什么时候改名字?” 骆炽的耳朵不由自主红了下,定了定神,仔细想:“手术……手术吧,手术一结束,就都是新的了。” 名是任姨给的,姓从影子先生那里来。 等手术后,和那些过往彻底一刀两断,他用全新的自己来迎接这个名字。 神话原来也可能是真的。 骆炽想,原来真有这种可能,他剔骨割肉,去新的世界。 完全自由的、有无限叫人期待的未来的,他从没见过的新世界。 明危亭点了点头:“好。” 他握住骆炽的手,肩膀向下倾,在骆炽耳边解释:“欠条也在那时候生效——放松,跟着我。” 骆炽才发觉自己把笔攥得太紧,连忙默念着不紧张,反复深呼吸了几次,让整个肩膀连通左手都一点一点松下来。 明危亭带着他落下第一笔。 ……一切像是忽然在这个时候安静下来。 或者是骆炽又听不见声音了。 这次不是因为耳鸣,他只是好像忘了要去听——因为所有的注意力,好像都完完全全放在了那只手里攥着的签字笔上。 他们已经在外面聊了一下午,天色一寸一寸转暗,纸面上的字迹有些看不清。 但没关系,有影子先生。 他握笔的姿势其实很不标准,但没关系,有影子先生。 他左手练字的时间不长,写“火苗”还可以用狂草掩盖过去,但一笔一划写其他的字就难免发飘……但没关系,有影子先生。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几乎感觉不到身旁的一切,就只是全神贯注地、屏息凝神地看着手里的笔。 明危亭握着他的手,和他一同把那个名字慢慢写下来,工工整整,写完最后一笔。 他不知道看了这个名字多久,久到忽然觉得眼睛发痛,然后意识到是因为被水面折送过来的光,于是他下意识抬起头。 那一瞬间太阳跳进水里,火光似的夺目炽红洒遍整个海面,天边的火烧云垂下来,世界都像是在烧。 光那么亮,纸上的字清晰可辨。 明炽。 第58章 准备 有些人嘴上说要等手术才改名, 私下里已经偷偷练起了签字。 雨下透了,接下来一连几天的天气都非常好。 下午不那么热,明危亭会把骆炽抱去沙滩上晒太阳, 每次帮他洗好画笔回来, 都看到画板下的沙滩上写着格外端正的“明炽”。 沙滩上的字留不住, 不等被看清就火急火燎地被其他沙子填平,影子先生也配合地装作完全没看到, 蹲下来把画笔专心一支一支搭在画架旁边。 骆炽耳朵还烫,把证据用沙子仔细埋上,确认过完全看不出, 终于松了口气。 他伸出手, 摸了摸洗得干干净净的画笔, 下意识就要开口要道谢, 又把话咽回去:“影子先生。” 明危亭这才把视线挪回来,笑着学他说话:“火苗先生。” 骆炽显然喜欢被这么叫,整个人都跟着又精神地坐直了点, 背在身后的右手慢慢挪出来,示意他伸出手。 明危亭把手伸过去,掌心里多出一个只有指节大小的海螺。 不是螺壳, 藏在里面的柔软螺肉有种类似珍珠的色泽,还在灵敏收缩, 碰一下就会飞快冒泡。 “可以养。”骆炽说,“可以长大。” 明危亭点了点头:“好。” 骆炽准备好了要说的话,都还没来得及正式开始, 实在忍不住好奇:“好什么?” “带回去, 帮火苗养。”明危亭说,“等他手术康复痊愈了, 就邀请他出海一起玩,想要看一次海螺就要用一首歌来换,等小海螺长大再还给他。” 骆炽只是想在手术前留个念想,完全没想到这么多,睁大了眼睛:“长大要很久。” 明危亭点头:“那就出海一起玩很久。” 他陪骆炽画了几天画,已经对辅助工作很熟练,找出几管颜料,把调色盘里快被用完的颜色补上:“第一站想去哪?” 骆炽张口愣了半晌,垂下视线笑出来:“加勒比海。” “好。”明危亭又点头,低头对那个小海螺说,“跟我们去加勒比海。” ……影子先生一定是弄到了本功力相当深厚的追星秘籍。 骆炽热腾腾自愧不如,摸过画笔怼进调色盘里,继续专心画画。 绘画这门行当,光靠天赋和色感当然不行,基本功也同样重要。 骆炽专门学过一段时间,后来虽然因为公司的事逐渐忙起来,也一直用这个当作放松,手上的工夫并没扔下。只是画出来的东西越来越不满意,就没再给人看过。 骆炽左手没练习过写字,但能拿画笔。他这几天都在废寝忘食地专心画一幅画,连出来晒太阳也要把画架带出来。 画的进展很快,颜色已经涂满了画布,可惜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懂。明禄陪着先生趁深夜研究了半天,依然只是看出了一些交叠的色块。 反正谁也看不懂,骆炽也不介意影子先生围观,大大方方地展示画面:“好看吗?” 明危亭刚托禄叔把那个小海螺用海水养起来,正站在骆炽身后看他在画布上涂抹,听到骆炽询问就走得更近。 他俯下肩,一只手扶在骆炽的背上,和骆炽一起看那张画:“好看。” 这也的确不是粉丝来哄偶像开心。 暂时还猜不出画面的内容,并不影响那些颜色对视觉造成最直接的冲击。 颜色本身并不包含任何情感,它所引发的情绪来源于人类对它们的天然认知,哪些热烈、哪些痛苦、哪些更会让人联想起沉默和哀伤。 色彩的交汇会让画面生出仿佛流动的错觉,即使是最理智的人,也会在某一个瞬间被蓦然触动,和那个完全不了解的世界劈面相逢。 骆炽面前的画布主体颜色并不热烈。明禄叫人收集过他的画,不知什么时候起,骆炽就再没办法很好地使用那些充满热情的颜色,画面变得安静,有些像是被隔了一层雾。 但那些画反响其实也很好。远在国外的那位创始人并没因此觉得作画人的水准有下滑,他还在等新的作品,而身边的人也遵从骆枳在遗产安排里的意愿,并没有告知他实情。 眼前的这张画并不热烈,也完全算不上活泼。 那些颜色交叠融合,有种异常柔和的安静,像是最激烈肆虐过的海上暴风后,晴空下朗照的平静水面。 明危亭侧过视线,看着正专心调色的骆炽。 骆炽做这件事的时候非常认真,有种和玩吉他时迥异的近乎纯粹的极静的专注,但要真的仔细透过表象去看,会发现这两个时候的状态其实并没有不同。 比起骆炽喜欢的这些东西,骆炽其实不那么喜欢说话——发现这一点,其实让不擅长说话的明先生毫无道理地感到些许安慰。但同时也更难得地生出紧迫感,毕竟以后家里的两个人,总要有一个负责张嘴。 但骆炽只是不太喜欢说话,绝不是不表达。 他在想什么,只要去听他弹出来的曲子,去看他画出来的画,就能知道。 骆炽在画面的左上角那一小片调着蓝色,深深浅浅地不断涂抹,一直到那片蓝色像是彻底延伸出去,和画布外的天空融在一处。 明危亭被他吸引,甚至抬手去摸了摸,才确认那一片画布并没有离奇地忽然溶解消失掉。 “其实没多难,只是调色技巧。” 骆炽这么解释,还是眼睛亮亮地盯着他:“厉不厉害?” 明危亭只是看着他,眼里就透出笑:“厉害。” 他发现自己越是和骆炽在一起,这种忽然冒出来的、完全放松的笑意就越多,明危亭抬手摸了摸他的耳朵,轻声问:“怎么会这么厉害?” 骆炽被夸得耳朵通红,深吸口气定了定神,摩拳擦掌决心给他来个更厉害的,又去右下角调色画金色的沙滩。 明危亭帮他整理了下袖口的高度,接过调色盘,按照骆炽的指导倒好清水。 骆炽这些天一直在养病,穿的也大多都是以宽松舒适为主的家居服。但这几天他忽然自己想要穿衬衫,还主动拉上影子先生和禄叔,照了两张照片。 骆炽倒了些水,正用画笔把颜料一点点晕开。他垂着眼睫,睫毛的尖端舀起来一点太阳光,看起来就像是和他笔尖一样的金色。 明危亭叫人按他的尺寸订了衬衫,穿在他身上很合身,剪裁得当,并不会显得支离瘦削。 骆炽把衬衫的领口稍稍打开,袖口卷到手肘,气色很好,几乎看不出是在生病。 这些天的太阳完全没能把他晒黑任何一点,只是偶尔阳光太烈的时候,皮肤会被晒得发红。回到房间过不了多久,就又会变回原本的冷白。 骆炽终于察觉到他的注视,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立刻放下画笔,主动摊开任影子先生抽查:“涂过药了,医生说这次不会晒伤。” 明危亭不是在想这个,但还是决定因为这种优异表现颁奖,拿出一颗糖放在骆炽手心。 骆炽确认过是水蜜桃的,眼睛立刻弯起来。 他吃糖用不着帮忙,一只手把糖捏稳当,熟练地咬住包装灵活一撕,就把里面半透明的粉色糖块顺利衔进嘴里。 明危亭接过包装纸,摸了摸他的头发:“只吃一个味道,不会无聊?” “不会。”骆炽含着糖,声音有一点模糊,“有别的味道也会吃。要是能选的话,还是最喜欢桃子的。” 他特别喜欢的味道和东西其实就只有那几样,更多的兴趣爱好都是当初出道的时候,为了回答问题而回答问题,想方设法凑上去的答案。 任姨之前给龚导演去信的时候,讲那个故事的同时还打趣过,要养好一团火苗简直不要太容易。 你只要把他放在能遮风挡雨的屋子里,给他提供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和水——只要是能吃的,是什么其实区别不大,然后再把吉他给他。 剩下的就是每天一块桃子味的糖、一沓白纸、足够多的颜料。等到晚上快睡觉的时候,去陪他说话,让他能抱着点什么东西睡着。 只要这么养,小火苗就能长成大火苗,最后变成一团特别自由的火,去想去的地方。 …… 任姨当然不舍得只是这么养小火苗,所以骆炽在任家的那三年,每天其实都非常忙。 忙到不行。不光要被姨姨从房间里拽出去晒太阳,还会被拽去一起研究不放鸡蛋的点心,一起看心理学的书。 骆炽经常一不小心就会被拽出房间。有时候是去游乐场在海洋球里打滚,有时候是各种宴会和沙龙,更多的时候是特别想看的画展和艺术展,特别好奇的科学展览,特别期待、期待到睡不着的草地音乐节。 这几天的时间里,骆炽就都在事无巨细地给影子先生讲这些经历的细节。 他给明危亭讲一场草地音乐节。早上的露水把草地洗得翠绿,太阳一出来湿漉漉的水汽就不见了。每个人都不问对方是谁、也不问过去发生的任何事,世界好像短暂地只剩下阳光、风、草地和音乐。 散场的时候他和任姨被人群挤散了,他那时候已经是特别沉稳冷静的大火苗,再紧张也只是把汗全攥到掌心藏着,想办法跳到了还没被拆走的舞台上。 任姨果然一眼就看到了他,飞奔过来把他紧紧抱住,心跳得比他还快。 “做得特别棒。”任姨用力表扬他,“以后火苗要是找不到姨姨了,就去更高的地方。” “去更高的地方,一直往高走,走到所有人都看得见。” 后来在病床上,任姨抱着他,额头轻轻碰他的额头:“姨姨一定在向所有人夸,我们火苗这么棒,有这么多人喜欢。” …… “火苗。”明危亭一直在找合适的时机,他看着骆炽专注地描绘那些细密的砂砾,沉吟许久才又抬起手,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发。 明危亭低声说:“有很多人喜欢你。” 骆炽的动作顿了下,依然慢慢画完最后的几笔,从画布上抬起视线。 他成功让右下角的画布消失在了沙滩里,把画笔搁在一旁,又抬起头,看着神色认真的影子先生。 明危亭知道自己上次对他说这件事,骆炽只是问都不问地直接相信,却并没有当真。 骆炽完全积极地配合治疗和心理疏导,完全努力地一步都不停地往前冲刺着跑,不去想任何多余的事,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喘息时间地好起来。 骆炽知道自己的时间并不充裕。 即使是荀臻,也在术前告知中下意识忽略了有关风险的部分——这部分内容对他们而言,原本也没有任何谈论的意义。 风险固定存在,能做的就只有尽人事。既然能做的都已经做到,最后那部分虚无缥缈的“概率”就只能交还给命运来裁定。 骆炽的身心状态都已经被调整到最好,会有最权威和有经验的临床医师来负责手术,手术方案已经被讨论过太多遍,每一刀落在哪个位置都有过模拟…… 但那毕竟是一场开颅手术,可能会发生的危险和意外依然蛰伏在每一步,再充分的准备也没办法绝对抹除。 所以明危亭也知道骆炽这几天是在干什么。 骆炽绝对相信影子先生,绝对相信他们每个人,骆炽兴高采烈地为术后的新生活做一切迫不及待的准备。 但就像当初的那个自己坐在办公室里录遗嘱的骆枳一样,本性里最温柔周全的体贴,还是让骆炽努力在同时去做另一件事。 骆炽知道自己的手术存在风险,一旦真的发生意外,骆炽绝对不想给他们留下任何遗憾。 如果真的发生意外,骆炽希望影子先生想起自己的时候,记住的是最开心和快乐的火苗。 所以骆炽就算没有把他说的话当真,也绝对不会主动问他。 “不用这么急。”明危亭拢住他的头颈,轻声说,“我保证,要是真的发生意外。” …… 他慢慢说出这几个字,发现骆炽的反应比他还要冷静。 骆炽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安静看着他,看得比任何一次都更专注,那双眼睛里终于一点一点透出格外温和的担忧。 就像是骆炽正在画的画。 只有色彩没有形状,暂时谁也猜不出他要画什么。 但只是看着那些柔和交融的颜色,就好像也听见这些天骆炽夜里坐在露台上,抱着吉他慢慢给他弹的那些琴。 “要是发生意外。”明危亭说,“我就再也不追星,再也不上岸,不会有别的了。” 骆炽忍不住笑了:“岸还是要上的。” “岸上有很多好玩的。”骆炽握住他的手臂,努力诱惑他,“有草地音乐节。” 明危亭轻轻摇头:“没人比你的吉他弹得好听。” 虽然语境气氛都不太合适,但骆炽还是忍不住飘了飘,偷着高兴了一下:“那倒也不是。” “还有很多人比我厉害。”骆炽觉得影子先生大概没怎么听过其他人弹吉他,诚实地解释了一句,又特地补充,“不过我也厉害,我还有幸运粉丝。” 明危亭笑了笑,揉他的头发:“你还会有很多粉丝。” 他知道骆炽不想谈这个——放在几天前,他也不会和骆炽主动说起外面的事。 但骆炽比他勇敢,骆炽跳到了他的船上,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在他们以后会经历的全部时间里,骆炽都会是他的船长。 因为不论什么时候都一定有船在等,所以发生什么事都没关系。 “我考虑过,是现在告知你这件事,还是等术后。” 明危亭说:“术后更稳妥。但需要这个答案的,是现在的你。” 骆炽在他这句话里微微一怔。 明危亭屈起手指,轻轻碰了下他的眼睫。 想要去认识更多人、想要和跟多人一起玩的是现在的这个骆炽。 篝火晚会上被簇拥着的骆炽,舞台上追光灯下的骆炽,骆炽那么努力地去站到更高的地方,那么期待地等着任姨和别人说“看我们火苗有多棒”。 终于能大声说出“谢谢影子先生喜欢我”的骆炽手臂打着颤,把他抱得那么紧。 他们当然会去出海,会去看所有的景色。但他依然固执地保留最初的观点,那团火不该被限制在船上,也不该被束缚进任何边界。 这是明家的小少爷,喜欢和人一起玩,就该毫无负担地去和每个人打招呼,想要去最高的地方,就抱着吉他跳上去。 任姨一定会夸他,会和风夸他,会和阳光夸他,会和每一朵海浪夸快看我们火苗有多棒。 “你托禄叔去做的那件事,你的部下们处理得很好,但他们本人不太好。” 明危亭说:“你的公司内部打了一架。” 骆炽听见这句话,果然立刻显出担忧,无声蹙起眉。 “不要紧,没有人真的受什么伤。”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头发,温声说:“只是那些被管制微博的艺人……非常生气。” 之前事态严峻,有几个人几乎是被团队二十四小时盯着。是因为所有人都相信小骆总有安排,相信骆总只不过是正在任家的医院里养病、暂时腾不出手,所以才被勉强安抚下来。 后来的消息把所有人都砸蒙了,剧烈的茫然反而暂时让局面没那么失控。直到明禄暗示他们振作起来处理后续,把骆炽的话带给他们。 现在不是适合告知真相的时候。 如果手术真的出现意外——当然所有人都一定会尽全力避免这件事,荀臻手下的团队到现在还在不断精进和微调手术方案的细节。 但如果命运真的冷血到这个地步,这一次骤起骤落的打击,只会把那些真正在意骆炽的人彻底推进愧疚和悔恨的深渊。 禄叔把话说得隐晦,但公司内部的公关原本就相当专业可靠,方航等人也同样立即意识到这一点,事情处理得很稳妥,后续的舆论风波没有波及任何无辜的人。 只不过公司里打了一架。 毫无章法。 完全不体面、完全不成熟地打了一架。 艺人和团队,艺人和艺人部经理,最先谁都按不住冲过去的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小歌手,后来情形变得更混乱。 淮生娱乐原本就不是个常规模式的影视公司,骆炽没有用公司的规矩约束过任何人,所以这场意外爆发的群架也没有导致任何人被处理。 …… 实在太不像话,方航一瘸一拐来见明禄的时候,还托他一定不要对任何人说。 方航是艺人部的经理,被揍得最惨,身上压抑着的郁气却比前些天少了太多。 他深吸口气,低着头把情绪全压下去,郑重整理好衣服,对明禄说:“不论如何……” “……不论如何。” 明危亭说:“他们想告诉你一件事。” 明危亭看向骆炽的眼睛:“从今以后,喜欢你的人,不会再因为喜欢你这件事再受到任何伤害。” 骆炽那么容易就会被人喜欢。 替他说话的粉丝被追着挖苦讽刺,替他吵架的艺人被铺天盖地抹黑谩骂。 旧官博被董事会派人强制接管,在骆炽留下的遗产被分配之前,就连公司里那些死扛李蔚明的经理们,也没少坐冷板凳遭人挤兑。 所以骆炽不断向后退,从那个光芒四射的吉他手退到幕后,再从幕后的淮生娱乐总经理继续向后退,退进影子里,不让任何人沾他。 这件事应当在这里被彻底解决,不该再被带到新的世界里去。 …… 骆炽轻轻眨了下眼。 他胸口起伏的频率比平时稍快,手指无意识地慢慢收紧,又一点一点松开。 要理解这句话,对他来说似乎相当困难。他垂着视线,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把这句话念了很多遍,直到终于开始慢慢触摸到里面的含义。 “幸运粉丝代表。” 明危亭碰了碰他的眼睛:“要不要拥抱一下?” “……要。”骆炽吸了口气,眨了两下眼睛,“影子先生,我想抱一下。” 骆炽弯起眼睛朝他伸手:“我想抱一下,我胸口很疼。” 他笑着说这句话,明危亭把他从沙滩椅里抱出来,把他整个人拥进怀里。骆炽低头抵着他,气息急促,却没有任何水汽溢出来。 骆炽用力抱着他。 “影子先生。”骆炽埋在他肩头,低声说,“我的画画完了。” 影子先生点了点头:“非常好看。” 影子先生认真考量了半晌:“画的是什么?” 骆炽没忍住笑了一声,却只是囫囵摇头:“我的信也写完了。” 影子先生问:“要不要寄?” “不寄,是给我的……等手术后再说。” 骆炽吸了口气,慢慢呼出来:“如果我连看信也忘了,一定要提醒我。” 影子先生收拢手臂:“好。” 骆炽叹气:“怎么办。” 他察觉到影子先生在他的掌心画问号,握住那根手指,自己向下说:“想做的事太多了,我想快点好起来,我好舍不得,我好想活下去……” 在他肩后的手臂用力收紧。 明危亭托着骆炽的脸,放轻力道让他抬起头,骆炽的睫间没有任何水汽。 那双眼睛里没有雾和水色,光很亮,不闪不避地看着他。 “标准的术前不安,我紧张。”骆炽挺胸昂头,镇定解释,“今天是第七天了。” 明危亭仔细看他半晌,也叹了口气。 骆炽不明就里,眨了下眼睛,拉过他的手画了个问号。 “这样显得幸运粉丝很不酷。” 明危亭伸手拢住他,第一次低下头,把额头抵在骆炽凉润的颈间:“我已经紧张七天了。” 骆炽有些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他愣了几秒钟,随即毫不客气地笑出声,学着影子先生的动作,按住肩头的脑袋不由分说一顿揉搓。 明危亭被他活力十足地蓄意报复,眼里也慢慢带出一点笑:“还紧张吗?” “紧张。”骆炽当然点头,“想要活下去才紧张,想要活得好才紧张。” 骆炽大声说:“这叫求生欲。” “万一术中出现意外,所有应急手段都用完了,就要靠患者的求生欲。” 他照顾任姨的时候看了很多资料,其实非常懂行:“影子先生必须要上岸,必须要追星追到九十三岁。” 明危亭跟着轻笑出声。 他抬起头不说话,只是眼底更暖,任凭骆炽痛痛快快揉过了瘾,才把骆炽重新抱进怀里。 按照荀臻给出的方案,最好在术前提前几天就开始住院。 这样能让骆炽尽快适应医院的环境,也能随时对骆炽的身体状况进行密切监控,随时对可能有的突发状况作出调整。 唯一需要考虑的,是骆炽对医院潜意识里的本能抗拒——这种抗拒并不受主观意识控制。如果导致骆炽的状态有所下滑,影响手术,反而得不偿失。 按照之前的计划,他们原本打算一直在望海别墅待到术前。 “我的事都处理完了。”骆炽握住影子先生的手,“带我去医院吧。” 明危亭扶着骆炽的头颈,低下头。 他认真看进那双眼睛,确认了里面的确没有任何一点不舒服和勉强,才回拢住那只手。 “头不疼了,胸口还是疼。” 骆炽知道他在检查什么,玩心忽起,一本正经开口:“今天的话对情绪的刺激太大了。” 明危亭看到他眼里明明朗朗的笑,就知道骆炽没有认真,却还是把手按在他胸口:“这么严重?” 其实早不疼了,还连烫带暖涨得慌,但骆炽当然点头:“这么严重。” “怎么办。”明危亭学着他之前敲自己,敲了敲骆炽的胸口,“不要疼了。” 骆炽这些天时常反思,觉得影子先生变得幼稚一定有自己的十成责任,笑得忍不住咳嗽:“好好,我听见了,它说——” 话说到一半,骆炽迎上明危亭的视线,却忽然不自觉怔了下。 …… 影子先生很少这样看他。 明危亭的视线静静落进他的眼睛。他被抱着坐起来,被摸着头发轻轻揉了揉……剩下的这些动作倒是都很熟悉。 明危亭一手拢在他脑后,轻轻抵着他的额头,低声问:“它说什么?” 骆炽张了张嘴,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忽然变小:“……说,有一点跳。” 何止是有一点跳,他的心脏可能差一点就从胸口跳出来了。 幸好他血压一直都很低,激动倒也不会头疼。不过等手术后一定要开始养身体,不能让血压再这么低了,听禄叔说血压低会容易晕船…… 乱七八糟的念头忽然都在某一刻暂停。 明危亭低下头,把手掌按在他左侧的胸腔上,暖意隔着衬衫的衣料渗进去,他的心跳从里面撞出来。 “我很感谢它。”明危亭说,“上次它只停了很短的时间,就又跳起来了。” 骆炽毫不犹豫替自己的心脏发言:“这次停都不会停。” 明危亭笑了笑,他抬起头,认真看了骆炽很久,一直久到骆炽几乎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眼睛。 ……在邮轮上,有种相当传统的标准礼节。人们在打招呼的时候,会吻手致意。 它最早代表真诚的问候和感谢,也代表诚挚的祝福和敬意,后来这种礼节逐渐变得流传和常见,常见到几乎不带有更多的含义和特性。 明危亭握住骆炽的手,他郑重地对骆炽的心脏问候和道谢,感谢它把骆炽从水里带回来,也感谢它一直陪骆炽坚持了这么久。 接下来不会再疼,会有很多可以把整个胸口填满的值得高兴的事,所以一定要在接下来也特别坚强。他们会一起去养一个小海螺。 然后明危亭低下头,挪开手,轻吻他胸腔下热烈跳动的心脏。 第59章 手术 手术前该做的准备很多, 但需要病人亲自做的其实非常少。 骆炽住进医院,除开被拉去做了一系列身体检查、又戴上了一堆零零碎碎的仪器导线,再没了什么别的事, 只剩下遵医嘱卧床静养。 因为实在太闲, 骆炽就又忍不住问影子先生借来了电脑。 这时候病房里很清静, 走廊里也没什么人。 本身就是单人病房,虽然难免到处都是嗡嗡运转的仪器、药物和消毒水的味道也很明显, 但整体的布置依然足够温馨舒适。 窗明几净,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得房间有种懒洋洋的暖。 明危亭被荀臻带去做最后的术前告知。骆炽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玩电脑, 一抬起头, 就看见了影子先生雷打不动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骆炽醒来后, 其实就已经不需要看到外套才知道影子先生会回来, 但这个习惯还是一直被明危亭保留了下来。 有时候因为身体虚弱或是实在太疲倦,骆炽会一不小心就睡过去,醒来的时候, 还会发现那件外套不知什么时候被盖在了身上。 骆炽很喜欢那些外套,一看到它们就会开心。他单手敲着键盘,把这句话也加在给自己的信里, 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括号。 括号。 细节,冒号。 骆炽一边专心地回想, 一边熟练地敲键盘。 弄清楚了手术可能造成的后果,骆炽就去请教过医生,也找机会上网搜过, 怎么才能把短期记忆转化成长期记忆。 会去网上搜索这个问题的, 似乎都是正深受学业所困扰的孩子和家长。骆炽跟着看了不少视频,甚至还差一点就没能抵抗住诱惑去买记忆教学的网课, 终于大概掌握了最基础的方法。 他要尽可能精准、尽可能详细地把所有想要记住的事复述下来。细节越多越生动,效果就越好。 骆炽原本只写了那件西装外套,翻来覆去背了几遍之后,又慢慢敲出“休闲服”几个字。 骆炽坐了三分钟,看着屏幕上的“休闲服”三个字。 他看着仍然一片空白的屏幕,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穿着休闲服的影子先生。 穿着休闲服的影子先生,学他的动作,轻轻敲他的胸口。 然后和他的心脏一对一进行了交流。 然后他代表心脏进行了发言。 然后影子先生看着他,然后他的心脏不知为什么有一点跳,然后影子先生把手按在他的胸口。 休闲服的布料力道柔和地叠着他的衬衫。 ……然后。 骆炽按着胸口,缓慢深呼吸了几次,还是惆怅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悄悄把被子掀开了一点,把空调暂时向下调了半度,看着屏幕上被自己按出的十三个“啊”。 毫无疑问。 虽然不知道会失去多少记忆,不知道这些好不容易转化的长期记忆是会保存下来,还是会随着接下来的手术被尽数抹掉。 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不同、不知道这件休闲服的神秘力量在什么地方。 …… 但再次醒过来的他,看到这十三个啊,肯定是没办法理解写信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的。 这段记忆后来还是没能成功变成文字。 在护士长来病房,检查记录仪器数据和吊水的时候,骆炽试着借了铅笔和便签纸。 骆炽原以为还要给出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再保证自己一定会付钱——但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他意料的顺利。 他不光轻轻松松就借到了笔和纸,还被护士长笑着夸了配合治疗,还得到了一颗奖励奶糖。 骆炽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发展,坐在病床上,握着那块糖睁大了眼睛。 “一切正常。”护士长解释,“这层的病房,指标好的病人都有奖励。” 住在这里的都是等待手术的肿瘤患者,她们早不是第一次接待身份特殊的病人。但这一回,整个护士站无疑都喜欢这个非常配合治疗又超级礼貌、不怎么说话但喜欢笑的年轻人。 护士长已经快到退休的年纪,家里也有一个儿子,儿子还比他大了几岁。 看着显然完全没回过神,小声说着“谢谢”、耳朵已经飞快红起来的年轻人,护士长的心里就更软:“什么时候手术,家里人陪吗?” 骆炽慢慢眨了眨眼睛,然后眼底忽然格外明显地亮了下,抿起嘴角用力点头。 “陪的。”骆炽很久没这么说过了,开口的时候有些生涩,“有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特别骄傲地把话清清楚楚说出来:“有人等我好起来。” 护士长点了点头,笑着轻声说:“要好起来。” 护士长握拳给他打气:“加油。” 骆炽也握拳:“加油加油。” 护士长笑意更浓,忍不住去揉他的脑袋,又特别多奖励给他一颗糖。 她问了骆炽的身体状况,语气温柔耐心,特地表扬了骆炽配合治疗配合得好。还给骆炽下了留置针,手法又稳又轻,一点都不疼。 骆炽挥手送走了护士长,把两颗奶糖全剥开了含进嘴里,左右两边脸颊一块儿鼓起来,一边哼歌一边埋头画着素描。 原来住院也这么好。 他要为以前对医院的成见道歉,回头就把这件事也写在信里。 以后要保护身体,少进医院,但可以来看护士长,护士长说能走路了要记得回来和她们说。 现在奶糖变成第二好吃了。 …… 接下来的两天过得飞快。 骆炽得到了厚厚一沓便签,一有时间就埋头画素描,然后全塞在吉他包的夹层里藏起来。 信也又多出了好几封,有给他自己的,也有给影子先生的。 那十三个“啊”还在括号里。骆炽到最后依然没舍得删,他决定把这当成一个谜面,让术后的自己再一点一点去探索究竟是怎么回事。 至于其他的事……骆炽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病房居然能变得这么热闹。 起因大概要追溯到一个跑错楼层和病房的小姑娘,今年刚七岁,也是脑袋里面长了东西,在医院等着动手术。 小姑娘的父母忙的心力交瘁,只顾着和医生讨论病情,不小心被孩子听见了。小姑娘害怕开刀,哭得厉害,趁大人不注意就偷跑出了病房。 后来楼下的护士站接到了电话,带着急疯了的父母匆匆跑上楼来接人的时候,小姑娘正趴在骆炽的床边和他玩你画我猜。 一点都不哭了、被骆炽哄得异常勇敢,蹦蹦跳跳地扑进妈妈怀里。雄赳赳气昂昂地举着小胳膊,现在就要去找脑袋里的东西打架。 骆炽用着化疗的药,靠在影子先生的身上没力气动,超级小声地带着她喊口号:“谁一定会好起来!” “我一定会好起来!” 小姑娘超级大声喊:“哥哥一定会好起来!” 小姑娘的父母又惊喜又心疼,抹着眼泪不停地道谢。骆炽也笑着慢慢摇头,给小姑娘认真地道谢。 眼眶通红的妈妈又把小姑娘抱回床边,骆炽被影子先生握着手,牵着软乎乎的小手慢慢拉钩,听着小姑娘给他说“一百年不许变”。 …… 骆炽决定也把这个学过来。 手术当天的早上,骆炽也和幸运粉丝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他的理想变化得飞快,短短几天就从九十三年跳到了一百年,但当事偶像和幸运粉丝显然都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明危亭勾住他的手指,俯身轻轻碰他的额头:“一百年不变。” 影子先生今天依然穿的是那件休闲装的外套。 影子先生昨晚没睡着,一直坐在床边看他。 影子先生终于给他做好了手工艺品,是一个贝壳拼起来的亭子,和他的贝壳船挨在一起。 ……他好喜欢影子先生。 骆炽抬手去摸影子先生的眼睛。 明危亭怔了下,不闪不避地让他摸,发觉骆炽的力气不够,就主动低头。 骆炽慢慢地摸了摸他的眼睫毛,抿起嘴角,小声说:“一会儿见一会儿见。” 明危亭点了点头,温声跟着他学:“一会儿见一会儿见。” 骆炽已经打了术前针。药物有镇静和抗焦虑的效果,但他这一次没觉得有任何像是之前被注射镇静剂似的不舒服,只是还稍微有一点不舍得睡。 这些天里,骆炽每天晚上都不舍得睡。 他听说睡前复述记忆维持强化练习的效果最好,虽然也不清楚那个卖课的人说得究竟是不是真的……但十年前那场篝火晚会,每一个画面的确都被印刻得越来越清晰。 他看见任姨。姨姨站在人群外面朝着他笑,朝着他挥手,和所有人一起给他大声欢呼和鼓掌,他和吉他一起被姨姨牢牢抱住。 他看见他的海螺,在礁石背后被最亮的星星灯围着,潮湿的沙滩上画着大大的笑脸。 他看见港口的夜色里泊着艘船。 …… 骆炽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再一点一点呼出来。 在那之后,他已经十年没再许过愿了。 按照网上的说法,十年没许的愿望应该已经足够攒起相当多的人品。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幸运——毕竟这些天的一切都太幸运、太像是场梦,他差一点就以为自己在做梦……所以其实头痛真的一点都不难熬。 在那些完全明显和真实的痛楚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确认着那个答案,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也不是沉在海里的一场濒死的幻觉。 其实很合逻辑,毕竟光靠他自己,怎么可能想象得出这么好的幻觉。 骆炽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幸运和人品,但他决定用光全部存量,再许最后一个完全不贪心的愿望。 如果他真的会忘掉很多事……至少让他记住任姨,记住那场烧在海边的篝火。 那场篝火照着任姨,照着他的吉他,照着礁石后的海螺和天上的星星。他坐在篝火边,被火光烤得脸上发烫,站起来抬头透气的时候,他看见泊在水边的船。 那艘船就泊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他涉着水就可以过去。可能这样突然的拜访会有些冒昧,但没关系,有人在船上等他。 他会记住,那艘船上有一个人,带着十年后的他写给自己的所有信。 他会去一封一封地看,一封一封地找回那些反复背诵的记忆,再按照那些信的指引,去找自己留下的其他线索。 他给自己留下了很多线索,可以一条一条地慢慢分析。 等到那个时候,他必须要弄明白,影子先生吻他胸腔下那颗心脏的时候,他的心跳究竟为什么有那么快。 第60章 成功 术前的一切准备都已经相当充分。 所以没什么可再多考虑, 如果连这种尽人事的程度都不足以驱散阴云,那么一切也只能归咎于命运。 ……话虽然这么说。 话虽然这么说,但荀院长还是一大早就来了医院, 提前到了手术室外。 荀臻亲自签了手术通知单, 対着上面的“明炽”两个字相当感兴趣, 问清楚情形就打趣着叫明船长,还毫不客气地想要预约几张抢手度假航线的船票。 明家的新船长躺在准备室, 多半张脸被氧气面罩盖住,意识已经有些模糊。还是一点一点红了耳朵,弯起眼睛轻轻朝他笑。 …… 医生和护士都有过太多台手术的经验, 流程推进得有条不紊。 从把患者送进手术准备室, 到“手术中”的红灯亮起, 也不过是半个小时的时间。 荀臻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来回踱步, 走到第十圈,终于被明禄拦住:“荀院长。” 荀臻立刻停下脚步:“抱歉……”他说完就缓过神,无奈笑了笑, “是我太紧张了。” 明禄自然理解,和气开口:“请放心,无论手术结果如何, 不会牵连荀家。” 荀臻哑然点头:“我知道。” 如果说一开始按照明危亭的吩咐处理骆夫人,的确是因为荀家的缘故, 到后来荀臻做的事,也不尽然就都是为了这些。 一家医院的院长希望一台手术成功,一个精心组建的医疗团队面対一场难度不算低的手术, 就像是面临一场最后关头的大考。 这么久的准备, 这么多次的讨论和研究,谁也不想功亏一篑……况且。 “况且。”荀臻说, “我个人也想他好起来。做了他这么久的医生,等他以后康复了,或许有机会去做他的朋友。” 明禄笑了:“随时欢迎。” “等小少爷病好,先生想邀他出海玩一段时间。”明禄说,“荀院长抢到了票,随时来做客。” 荀臻就知道票还要自己抢,失笑点头:“一定……対了,明总管。” “他托我把这个交给您,请您替他保管。” 荀臻拿出一封信,交给明禄:“如果一切顺利,就请您一直替他保管。” 明禄点了下头,把信接过来:“给先生的?” “不是,他说给先生的已经藏在电脑里了。”荀臻摇了摇头,“他做了个小程序,要把《地铁跑酷》打到一千万分才能解锁。” 荀臻当时给骆炽检查身体,收到対方的这份有些特殊的托付,还忍不住问,如果明先生找了代打要怎么办。 …… 运筹帷幄的小骆总似乎非常受打击。荀臻带来的医生已经做完了全部检查,骆炽还沉吟着坐在床上,思考是不是要加个摄像头组件配合人脸识别。 只不过时间毕竟还是太短了。 那时候离手术只剩下一天,骆炽实在来不及搞到合适的组件,也实在来不及重新再修改程序。 时间毕竟太短,骆炽已经想尽一切办法抓紧时间,才终于一路冲刺到这,把一个最配合治疗的自己交给他们。 所以荀臻想,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不论如何,都非常想把人治好。 “所以他也想托您……监督。”荀臻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这个词会从自己口中说出来,还和“明先生”三个字连在一起。 他受人之托替人传话,半是紧张半是过嘴瘾:“监督明先生……一定亲自做这件事。” 明禄哑然:“不用。” 荀臻愣了下:“什么?” “不用监督。”明禄的神色很温和,“先生怎么会不亲自做。” 荀臻怔了片刻,转过头,向走廊的长椅上看过去。 他看见在那里坐着的人影。似乎从手术室的门合上那一刻起,人影就一直坐在那。 …… 回过神,荀臻才意识到明禄已经收起了那封信。 明禄正在问他:“信是给谁的?” “给外面的人,他说自己以前没想到这个。” 荀臻说:“不过也并不着急。只要一切顺利,用不上这个。” 这些都是昨天最后做术前准备和检查的时候,骆炽才决定准备的。他这些天一直纠结有没有这个必要,临到手术前,还是决定万无一失,口述了这封信。 他有一个晚上和影子先生聊天,所以现在就抓紧时间,处理好其他的事。 大型手术前一晚,患者和家属爆发的焦虑和紧张几乎是必然的。 荀臻带人给骆炽做检查,还特意带了专业做术前疏导的心理咨询师,结果咨询师起到的最大贡献,就是帮忙把这封信写到了纸上。 “要是我醒不过来。”骆炽坐在检查台上,“就在几年后,辛苦禄叔找个合适的时间……要是他们还大半夜跑去海边等日出的话。” 骆炽仔细地想:“等到那个时候,他们的工作和家庭应该都很稳定,事业差不多也能走到想走的那个高度……再看这些应该就不会难过了。” 骆炽想了一会儿又补充:“稍微难过一下也可以。要是还觉得难过,就让方航教他儿子叫我小叔叔。” 荀臻正在看骆炽的检查结果,听到骆炽给心理咨询师口述的留言,抬起头看过去。 骆炽靠坐在检查台上,用手臂垫着下颌,抱着曲起来的右腿,左腿垂下来慢慢地晃。 他在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里,尺码是为了带心电监护特地调整的,所以一定不合身。 稍显宽大的病号服领口服帖敞开,让这样坐着的姿势显得年纪更小,几乎像是个最正常、最普通的年轻人。 骆炽在想那些人将来的工作和生活,他带着憧憬和期待慢慢地说。说到最后,又一本正经、沉稳沧桑地叹了口气。 小骆总超级沉稳和沧桑地叹了口气,把下巴搁在手臂上,低着头想了半天,嘟嘟囔囔:“好想当小叔叔。” …… 所以荀臻想。 不论如何,都得想办法把这人给治好。 明禄点了点头,把骆炽请荀院长帮忙传的话记下来。 他也清楚荀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节点说——等手术一结束,不论结果是什么,他们大概都完全不会再有心情再去处理这些事。 ……况且,这段时间対手术室内外的人来说,都实在有些太过难熬了。 难熬到总让人想做一些事来分散注意力,主动去想一些另外的事,来阻止和忽略源源不断涌进脑海的念头。 即使是明禄,其实也有些坐不住,所以才会来拦住荀臻说几句话。 明禄向荀臻道了谢,他回到长椅边,明危亭依然坐在原处, 他察觉到明禄的脚步声,就抬起头:“禄叔。” “先生。”明禄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他发现明危亭正在操作电脑,试着问,“在看小少爷的信?” 明危亭摇了摇头:“他有什么话,会亲自対我说。” 骆炽留下的信和小程序无非是为了那个可能。希望在最坏的结果下,依然能让他有些事做,可以打发时间,不去把那些时间全都用来想一个人。 他清楚这件事,只是他并不想在现在考虑这个可能,因为骆炽正在用最大的努力不顾一切地想要活下去。 所以他也一起帮忙想。 “我刚才在想,这种感觉原来这么不好。” 明危亭说:“所以他一定要忘掉。” 明禄怔了下,才意识到明危亭是在说什么——任夫人被送去抢救的那个晚上,任尘白承受不住打击昏了过去,但骆炽一直清醒着在等。 骆炽清醒着等到了最坏的结果。他去作为任夫人的孩子来承受这个结果,去承受其他失去亲人的人的迁怒,去承受失去一切的茫然,掉进噩梦落不到底的深渊。 骆炽最好的梦是在海滩上睡着,又被任夫人抱着醒来。上船那天,明危亭代人找到骆炽时也是在海滩上。 躺在海滩上的骆炽身边不再有任夫人,只有浓到化不开的漆黑冷夜。 明禄慢慢点头:“是该忘掉。” 要是任夫人知道了后面发生的事,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骆炽把这些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我在整理这些天的经历。” 明危亭收回话题,视线也落回到电脑上:“等他醒了,再追一次星,就能以这些作为参考。” 明禄试探着打了个询问的手势,发现先生并不介意,就起身绕到另一边去弯腰看。 明危亭的记录也带有很明确的个人风格。理智精准、一丝不苟,按照时间线整理了所有独立事件和非独立事件,甚至还严谨地给每个事件打了分数。 凡是打分在75分以下的,就会被他放入待定栏,不及格的直接删去。至于85分以上的事件,则会被特殊标注出来,再用颜色分类。 明禄实在忍不住好奇:“先生,分数的标准是什么?” “他有多高兴。”明危亭说,他被困在了广式早茶作为早餐的事件评分上,“他吃什么好像都很高兴。” 明禄仔细想了想,发现的确是这样:“或许是因为小少爷就很喜欢吃饭。” 因为病情和药物的影响,骆炽这些天其实都很难吃下太多东西。 明禄让厨房随时准备了点心和零食,给他少食多餐,饮食上也尽量保证清淡。虽然多数时候难免还是会因为剧烈的头痛吐掉,但骆炽依然每天都兴致勃勃地等着开饭。 明危亭似乎対这句话感觉不错,轻轻笑了下,把“喜欢吃饭”加到追星笔记的资料栏里。 两个人讨论得出的观点,总要比一个人闭门造车更充分, 明危亭又把其他内容拿给明禄看,按照意见修改。他花了一个多小时来完善这份笔记,然后把电脑交给明禄保管好,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稍作休息。 明禄在他身旁低声说:“先生,手术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明危亭点了点头。 这些天只要闲下来,他就会找些有关追星的事来做。现在连属于“明炽”这个身份的证件和护照都已经处理妥当。 明家一直都在公海上。公海不属于任何主权领土,加入明家的人也会是无国籍人士,只要有护照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如果等将来他们想要居留在某处长住,明家小少爷挑到了喜欢的地方,也可以再变化,一切都可以等到那时候再随心决定。 他找不到什么事可做了,所以也只好开口:“禄叔。” 明禄在他身边坐下来:“先生,这时候可以聊天。” “聊天会让人觉得好些。”明禄说,“时间也不会过得那么慢。” 明危亭点了点头:“我们昨晚聊了很多。” 昨天晚上,虽然骆炽睡得并不算晚,但他们开始聊天的时间也很早,那时候新月也才刚攀上深蓝色的天穹。 骆炽没有再讲自己的事。他们聊海上的生活,聊一辈子都生活在船和岛上是不是会寂寞,也聊影子先生的小时候是什么样。 他从没见过比骆炽更好的倾听者——被那双眼睛专注认真地看着,里面的光亮跟着你讲的内容不断变化,即使是再不善言辞的人,也会不由生出想要说得更多的念头。 “我告诉他,我的生活很单调。”明危亭说到这一句,忽然短暂地轻轻笑了下,“他忽然就开始背‘我捕捉鸡,人又捕捉我’。” 明禄有些好奇,追问:“这是什么?” “是一本童话书,我恰好说出了里面的一句。” 明危亭解释:“然后我们就一起去网上搜索到了那本书。他说想听我给他念,我知道是因为他实在没有力气陪我聊天了。” 于是明危亭就坐在床边念了那本书。 他很少看童话,対故事的描述手法也并不了解,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一个星球只住着一个小男孩,这个男孩又为什么会因为一朵玫瑰到处流浪。 但男孩遇到狐狸的片段的确很吸引他。这就是骆炽忽然背出来的那一段,“我的生活很单调,我捕捉鸡,人又捕捉我”。 狐狸邀请男孩驯服它,他们用时间来耐心地成为朋友,每天近些、更近些。 然后等到男孩离开的那个时刻,狐狸失去了朋友,得到了麦子的颜色。 骆炽在体检和术前准备上消耗了太多体力,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带着鼻氧躺在床上,一只手被他握着。 他看到骆炽的胸口安静起伏,以为骆炽已经睡着了,就自己看完了那一段故事。 然后他开始念狐狸和男孩的初见,到“一旦你驯服了我”的时候,骆炽却忽然出声打断他:“影子先生。” 明危亭停下来:“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骆炽说,“我不太喜欢这个故事,我们可以换一个。” “好。”明危亭关掉页面,在搜索栏里输入了“睡前故事”。医院的网络不太好,在页面被加载出来之前,明危亭轻声问他:“为什么不喜欢?” 骆炽想了想:“性格不合。” 骆炽记得这个故事,是因为任姨给他念过。但任姨给他念的时候,骆炽就发现自己和故事的想法不一样。 当然故事也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态度,也当然不可以跳出故事背景来评判。故事是个很好的故事,只不过是他们的性格不合。 …… 他想,要是自己遇到了一只狐狸,就不会去驯服人家。 他们不会互相驯服,但会做朋友,会做家人,会生活在一起,不会有分开的时刻,也不会只给狐狸留下麦子的颜色。 他会抱着狐狸在麦田里打滚。 骆炽轻声说完这些话,躺在他的掌心,张开眼睛:“影子先生。” 影子先生就在床边。 明危亭的一只手垫在骆炽的头颈下,另一只手抬起来,轻轻触摸骆炽的眼睫。 明危亭看着骆炽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只是觉得似乎没有办法容忍自己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让时间这么悄悄流逝过去。 “我想有这个荣幸。”他最后対骆炽说,“我想抱着你在麦田里打滚。” 骆炽的眼睛弯起来,一本正经地学着明先生说话:“我也想有这个荣幸。” “我也想打滚。”骆炽闭上眼睛,把脸埋进他的掌心,“麦子対我有用处。” 骆炽轻声说:“影子先生,等做完手术我想吃小麦面包。” ……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走廊的宁静,明禄倏地起身,正好遇上跑过来的荀臻。 “不要紧不要紧。”荀臻知道他们最关心的是什么,开口就说最重要的事,“血库补血,用血量比我们预料的大,但完全可控,在预案里面。” 骆炽的身体被毁得太严重,之所以当时不立刻做手术,就是为了把身体状况调整到能够支持手术的状态。否则以骆炽那时候的情况,甚至未必能下得了手术台。 只是如果不只考虑生存几率,还要考虑生存质量,这种対身体的调理就不能拖得太久。 脑组织受压迫的时间越长,长期预后就越差。为了让骆炽能够恢复到最佳状态,必须要在两者间衡量抉择。 即使术前做了再多次身体检查,也很难完全推断出在开颅后骆炽的身体状况。失血量比他们计算得多,但血库也早已经做足了准备。 明禄知道轻重,只是点了点头就快步后退,把通道留给匆匆出入的护士和医生。 明禄回到长椅旁边,他弯下腰,像是五年前明家的上代先生遭遇海难时一样,把手搭在明危亭的肩上。 “先生。”明禄说,“不要紧,荀臻找了最好的医生。” 明危亭点了点头,低声说:“我知道。” 明禄察觉到他的肩背硬得发僵。在这一刻明禄忽然意识到某件事,他想起或许在先生这里几乎没什么印象的母亲——上一任先生的夫人过世得太早,所以明危亭也并不清楚从前的很多过往。 ……那是一场在公海里有些混乱的纷争。 上一任的明先生几乎是踉跄着冲下船,抱着浑身是血失去意识的夫人,涉着水跳上岸,死死攥住明禄的胳膊:“她会没事……她会没事。” …… 明危亭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像是依然没什么表情,神色也冷静,只是视线始终停在手术室的门口。 “他会没事。” 明危亭说:“禄叔,我答应他,要给他做麦子面包。” “他可以把什么都忘掉,完全不记得我,没关系。”明危亭说,“不用看信,不用找线索,我去追他。” 明禄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按牢他的肩膀。 他们在门外等,手术预案里的抢救真实地出现在眼前,但并不像明禄记忆里的那样混乱。 一切都做了最充分的准备,最紧急的状况也有最详尽的预案。 开颅手术的时间通常都会相当长,更不要说目的还是摘除脑内位置格外复杂的肿块。 荀臻一直钉在手术室外,他和出来轮换的医生讨论很久,又来対明禄解释,患者的身体状况比他们预料的更差也更好。 更差是因为患者之前被乱用过太多的药,身体対麻醉有了抵抗,中途麻醉效力减退导致疼痛压制不及时,失血比预计的多。更好是因为患者的身体的确被调理到了目前能达到的最佳状态,而本人的求生意志也相当强。 手术在那之后又持续了四个小时,血库又送进去了两次血,开门时仪器的急促的响声不断,隔着玻璃门透出快步走动的模糊人影。 四个小时后手术结束,窗外的太阳恰好到了最亮的时候,透过窗户射进来的日光都晃得人视线发白。 手术中的红灯刚一熄灭,明危亭就站起身。 他在长椅上坐了太久,在原地停了几秒,确定恢复了対身体的控制,快步走到门前。 从里面出来的医生依然不敢彻底放松,神色却已经显出隐隐的如释重负,主刀医生対荀臻点了头,快步过来给明禄解释。 手术非常成功,所有出现的情况都有详尽预案,每样都处理及时,患者的生命体征全程都没有出现过剧烈波动。只要今晚状况平稳不出现任何并发症,接下来很快就能回病房休养。 明禄记下医生交代的内容,快步过去要向明危亭说明,走近时却又停下脚步。 那张手术床被一路推去监护室,麻醉师需要让患者恢复自主呼吸。病床上的人被短暂唤醒,眼睫艰难翕动了几次,终于微微睁开眼睛,茫然视线吃力地慢慢扫过人群。 明危亭的脚步没有停顿,只是跟着病床,陪着他一起往监护室走。 那双眼睛看见他,并没有露出更熟悉或是更明确的神色。 但只是轻轻眨了一下,就格外慢地、一点一点弯起来。 第61章 外套 荀臻终于能长出一口气。 大概手术已经把所有能出的意外都出完了, 监护室里送出来的都是好消息。 每次的唤醒都很成功,脑脊液不漏,听觉视觉正常, 肢体反应正常, 能简单対答。 没有出现窒息和呼吸功能障碍, 生命体征始终平稳。 虽然大量失血,但应対及时止血彻底, 没有再继发出血和血肿,没有引起神经的不可逆损伤…… 监护室每二十分钟唤醒一次患者,荀院长就每二十分钟来交代一次情况。 这样来回一直到深夜, 连他自己也觉得太打扰, 在休息室门口踌躇:“……明总管?” “快。”明禄的神情也越来越放松, 放下怀表笑着点头, “先生在等您。” 荀臻松了口气,快步进了休息室,和明危亭大致交代了接下来的安排。 “明——”荀臻一颗心基本落定, 也总算能不再忐忑地念这个名字,“明炽。” 不能不说,这两个字放在一起, 的确远比之前的组合更搭。 要是让他随便挑叫什么,也一定会挑这种看起来就亮亮堂堂的名字。 “到目前为止, 没有出现任何并发症,也没有感染迹象。”荀臻说,“在监护室观察过夜, 是想多给他开一段时间镇痛泵。” 荀臻稍一犹豫, 还是补充:“现在必须严格保证情绪平稳,护士没有问他更多的事, 只是和他做了最简单的基础対话……暂时还不能判断记忆损伤的情况。” “没关系。”明危亭点了下头,“有劳。” “本来也是我们分内的事。” 荀臻见他不在意,松了口气,连忙摇头:“凌晨可能会出现脑水肿,失血太多了没法避免,但不会太严重。等消肿稳定就可以回病房,会随时有人关注。” 他快速把剩下的话也交代完:“接下来就是休养调理,复健,注意不发生颅内感染……手术的时间已经尽量控制,术中操作也谨慎,也不该会有什么感染。” “那个小姑娘的手术接着他,也相当成功。”荀臻笑着说,“在我们这里叫一顺百顺。接下来这张手术台手气都会很旺,是他带来的好运气,回头得给他包个红包。” 明危亭看向明禄,后者点了点头:“的确有这种说法,先生。” 在医院里是真的有这种说法。说是有点迷信的讨个彩头也好,说是存在心理因素影响也対。 总归当天的第一台手术要是大获成功,这张手术台后面就会越来越顺,再上去的患者多半都能平安顺利。 明禄简单解释过,又补充:“还有一种说法——要是连医生都有心情开玩笑,就说明已经脱离危险,接下来基本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荀臻跟着点头,他才发觉自己好像一直忘了说这句话,连忙补上:“其实现在就已经可以判定脱离危险,基本不要紧了。” 他说完这句话,看到明危亭终于露出放松的神色,心底也总算跟着定下来。 ——即使是在手术成功后,荀臻和心理方向的团队也在担忧这件事。 这种案例也并不在少数。脑部手术后,患者和患者身边的人未必都能接受记忆损伤后的结果,去适应新的生活。 但现在看起来,这件事似乎也不怎么要紧了。 荀院长的脚步终于轻松,快步离开了休息室。 而另一边也同样顺利,次日早上,监护室就把人平平安安送回了病房。 …… 唯一稍显不顺利的是明家的总管。 一夜过去,明禄依然没能成功把明危亭劝去休息。 年近七旬的明总管已经没有当年陪着上代先生熬三天三夜的体力,和衣睡了半宿后醒过来,见到明危亭依然坐在病床边。 明危亭的姿势和之前稍有不同,身形也像是有所放松。明禄放轻脚步悄悄走近,果然发现了更多的不同。 之前还空空荡荡的病床上,这回已经重新有了人在躺着。 明禄半蹲下来,检查过新病床上的资料卡。 他把那张资料卡扶正,见到明危亭看过来,就笑着轻声示意:“明炽。” 明危亭的神色已经比之前放松许多,听见这个名字,也跟着微微笑了下。他点了点头,看向病床上安稳睡着的人。 “明炽。” 有了新名字的明家小少爷阖着眼,一只手被明危亭握着,另一只手上的留置针还接着镇痛泵。呼吸绵长安稳,正睡得天塌不惊。 明禄轻声问:“还没醒过?” 明危亭点了点头。他问过荀臻,所以一点也不急,低声说:“太累了,所以要多睡一会儿。” 明禄站起身,放轻动作走到病床边。 在私下里,他和先生其实已经把这个名字说过很多次,所以完全不觉得生疏。 明家的“明”原本就不全靠血缘继承,只是一群原本在影子里的人聚在一起,点起篝火破暗为明,于是就这样传续下来。 明炽睡在先生的身边。 ——这句话完全没有什么地方特殊。它像一句最平常的话,不过只是在说眼前的情形。 明家的小少爷闯过了那场生死关,现在正在先生的身边好好睡觉。 但好像就是因为它平常,所以就显得格外特殊。 特殊到叫人去想昨天那几个小时,再把心神拉回眼前,都忍不住要去找点什么来感谢。 明家一向没什么信仰,明禄决定参考荀臻的方法,回去给那些神仙全发一遍红包以示感谢,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多睡一会儿。” 明危亭坐在床边,他俯下肩,把额头抵在被他握着的那只手上。 明禄走到过来蹲下,悄声开口:“先生。” “我没在想什么。”明危亭知道禄叔要问的话,微微摇了下头,“我只是很想感谢他。” 从监护室里出来,患者已经基本确认脱离危险,术中的一些情形也终于被告知给家属。 术中麻醉效力不足是最大的意外,这种情形很难通过任何检查发现。一旦出现躁动、挣扎甚至是术中苏醒,都可能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 但心率监护仪再怎么报警,也始终没有停过,那颗心脏跳得比任何一次手术模拟推演都坚定。 好像真是因为约好了这次绝対不会停,所以就不停跳给他看。 “小少爷醒过来,知道了这件事,一定很神气。” 明禄已经有经验,低声提醒:“先生记得说给他。” 明危亭应了一声,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把额头静静靠在那只手上。 他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久到明禄几乎以为他就那么睡着了,起身想要拿条薄毯,才又听见明危亭开口:“荀臻说。” 明禄停下脚步。 “他刚醒过来,会完全茫然。”明危亭说,“什么都不记得。” 明危亭缓声说下去:“失血太多了,凌晨并发过轻微的脑水肿,虽然很快就自行消退,但还是会导致短暂的认知障碍。” 明禄神色转为凝重,低声问:“多短暂?” “一到两个小时。”明危亭停顿了半晌,才慢慢开口,“没有后遗症,类比普通人,就像睡懵了。” 明禄刚悬起来的心咚一声掉下去,张口结舌站了半天,忽然发现正低着头的明先生格外不明显的一点笑意,半是诧异半是好笑:“先生什么时候学的开玩笑?” 明禄很快就反应过来,不等明危亭回答,自己先点头:“対,这些天和小少爷学的……自己紧张了一天一夜,所以要来吓唬老人家。” 明危亭的神色终于彻底放松。他慢慢握住那只手,含了笑意抬头,看向从来沉稳持重的明家总管:“禄叔什么时候学的开玩笑?” 明禄本来就会开玩笑,只是早过了像年轻人一样的年纪。 他也有很多年没这么轻松过,跟着这两个年轻人看这件事彻底落定,甚至由衷期待起接下来的日子:“这些天。”明禄笑着说,“和小少爷学的。” 明危亭眼里笑意更明显,抬手摸了摸小少爷的耳垂:“这么厉害。” 明禄之前就问过荀臻,只要等人醒了就能少量进水进食,于是也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桃子糖,放在病床边:“这么厉害。” 明危亭看着那颗糖。他静坐了一阵,终于挪开手掌,把那只暖和过来的手也放回被子里,又把被沿仔细掩好。 他把这些都做得格外认真,每件事都做完后,又屈起手指,点了点那些安静阖着的眼睫。 明危亭站起身,他在床边坐了太长时间,停了几秒才缓过腿上的麻木:“禄叔。” 明禄看着他的动作,回过神:“先生?” “我去里面,有什么情况立刻和我说。”明危亭说,“暂时辛苦您照顾他。” 他说的“里面”是这个单人病房里单独划出来的隔间,提供给陪护的家属用来休息。 隔间的面积不算大,在病房角落的屏风后,一旦关上门,外面几乎看不出。 明禄怔了下,他稍一沉吟,就立刻反应过来:“荀臻还说了什么?先生,他毕竟不完全了解情况,有些事可以再结合具体情况讨论。” 明危亭摇了摇头:“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也认可。” 在确认了明危亭的态度后,荀臻说话的胆子也大了许多,就进一步和他细说了最适合这种记忆损伤类患者术后早期恢复的方案。 脑部手术的患者最忌讳的就是情绪波动。任何哪怕是稍微剧烈的情绪变化,都有可能导致颅内压升高和尚未愈合的止血点不稳。 要达到最佳的预后效果,这种情绪波动当然是越尽力避免越好。 “明炽的情况。”荀臻说,“暂时不能确定他剩下多少记忆……但医疗记录里,他之前有过强行回忆导致头痛的情况。” 荀臻犹豫半晌,还是低声说:“我们多少有些担心。” ——醒来的明家小少爷,要是看到一个完全不记得、但无论如何要一定要想起来的人,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去翻找回忆,这件事他们其实没有太多把握。 明禄听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忍不住慢慢皱起眉。 “只是这段时间,等他身体状况彻底稳定,就不再有这种顾虑。” 明危亭简单解释,他不认为这件事会导致什么原则性的变化:“禄叔,我做了九十五页计划,早晚是要追他的。” 明禄立刻想起那九十五页详尽过头的计划,半是头疼半是失笑,只好点头:“是。” 明禄大概猜得出,明危亭口中的“追他”是“追他的星”的简略说法。 毕竟每次都要说这么多个字,也实在不符合明家这位先生一向寡言的个性。至于这个说法又有没有什么其他含义……即便有,多半也不太能出现明危亭的知识储备里。 但这一次明禄不打算纠正,只是也给了他一块桃子糖:“先生,努力。” 明危亭郑重点头:“我背下来。” 明禄这次是真忍不住笑。他也的确想让明危亭睡上几个小时,没有再対这个安排提出意见,在床边坐下,看着隔间的门被轻缓合上。 …… 在那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明禄坐在病床边的椅子里,倒是想了很多的事。 他其实时常觉得先生像是被小少爷影响,变了很多——这种变化很叫人舒服。大概就是因为太舒服,所以如果要在这里硬生生拦断,再重新开始,就总有些遗憾。 但这种担心又的确很有道理,所以即使多少有些遗憾,似乎也不算完全难以接受。 毕竟那可是九十五页的计划。 不要说追星,就是追人多半也能成了。 明禄不打算特地提醒明危亭。但他的确准备找机会整理出上代先生和夫人的故事,找个又被拉去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机会,当作故事讲给两个人听。 上代先生是在夫人过世后才变得严肃的,年轻的时候其实很有活力。那时候明禄也年轻,帮忙弄出了不少相当浪漫的手段,终于让夫人拎着行李箱提着裙子就跳上了那艘船。 两者的情形当然不尽相同,但如果能适时讲出来,也说不定会给先生提供一些启发和灵感…… 明禄回过神,他察觉到病床上的动静,起身快步过去:“小少爷?” 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有些吃力地环顾了一会儿四周,神色露出茫然,单手撑着想坐起来。 明禄手上的力道轻缓,及时止住他的动作,把病床稍稍调高:“你叫明炽,你生病了,刚做了手术。” 那双眼睛轻轻眨了两次,跟着重复:“明炽。” “明炽。”明禄点了点头,把床头的资料卡取下来,拿给他看,“喜欢吗?” 显然是喜欢的。 即使一切暂时都还是一片空白,在辨认出这两个字以后,那双眼睛里的茫然几乎是迅速褪去,跟着亮起来。 明禄把病床的高度调节好,看见他甚至连耳朵都变得有一点红,不由好奇:“怎么了?” “喜欢。”他轻声回答,“怎么这么好听。” 他自己坐在那儿,拿出拆礼物的慎重神色,翻来覆去默念了好些遍这两个字。 明禄笑出来,轻声叫他,让他适应这个名字:“明炽。” 被叫到名字的年轻人靠在病床上,脸上没什么血色、好不容易调养好的身体也被一场大手术又榨去了大半,但眼睛依然跟着这个名字变亮:“是叫我。” “是叫你。”明禄笑着点头,“明炽。” 他的眼睛忽然弯起来,虽然发不出太大的声音,还是用力“嗯”了一声。 明禄陪着他来回练习了几次,一直到他彻底适应习惯才停下。 只是短暂的可逆性认知障碍,不会影响到本身的人格。明禄把神色放得温和,把水拿过来,扶着明炽的手帮他握稳:“你叫我禄叔。” 明炽眨了下眼睛,抬起头。 “我在这里照顾你,你有什么事都可以问我……”明禄说到一半,停了下,“怎么了?” 明炽看向被塞进自己手里的东西。 回想了一遍认知障碍可能存在的特殊情况,明禄稍一沉吟,给他解释:“这是杯子,里面装着水,可以解渴。” 明禄帮他把水杯向上抬,抵在唇边:“慢慢抿一口,不要喝太多。” 明炽先叫了一声“禄叔”,才又按照他说的,慢慢抿了一小点水。 他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没喝过水,全靠吊瓶补液,把水试着咽下去,干渴到灼痛的喉咙瞬间清凉舒服,眼睛就又跟着亮了下。 “我有一点。”明炽想了想,“命名性失语。” 他的思维逻辑都还正常,只是暂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想不起任何一个人的名字,看到身边的东西也说不出叫什么。 明炽犹豫了下,还是小声问禄叔:“是暂时的吗?” “是,手术导致的轻微并发症,很快就能缓解。”明禄点了点头,他又想起明危亭开的玩笑,轻轻笑了下,“一两个小时。” 明禄给他解释着情形,又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屏风后依然关着门的隔间。 在明禄说出“小少爷”的时候,那个隔间里就有人走到门口在听了。 明禄没有给他喝太多水,让他稍稍润了润嘴唇和喉咙,就把水杯放在一旁:“多交流就可以快点恢复,想不想快点好?” 明炽当然想,他不方便点头,就又“嗯”了一声:“禄叔。” 明禄拉过椅子,在病床边坐下:“怎么了?” 明炽问:“那个是什么?”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明禄把明危亭的电脑拿过来:“这个?是电脑。” 明炽立刻想起了有关电脑的使用方法,他忽然就対这个游戏有了兴趣,又问另一样:“这个是什么?” “是糖,你很喜欢吃。”明禄笑了笑,“我们总是给你。” 虽然一两个小时这种状态就能缓解,但明炽一醒过来精神就这么好,明禄也愿意陪他多说话聊天。 借着这个机会,明禄试着说了“我们”,见他并没显出什么特别的神色,才放心下来:“还想知道哪个?” 明炽眨了眨眼睛,看向床旁的琴包。 “是吉他,你弹得很好。”明禄说,“有非常忠实的粉丝。” 明炽想起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些词唤醒的信息正在脑子里慢慢牵起一张线索网,这种感觉非常新奇,他尝试着继续沿着这张网走。 明禄很快就能找到他视线的落点,准确地回答他。 “铅笔,你之前用它在便签上画素描。” “海螺,你之前做的手工,你把它送了人,一晃就会响。” “用贝壳做的亭子,手工艺品,你收到的礼物。” “衣架,用来挂衣服……” …… 明禄一样一样回答,终于逐渐察觉到这些东西的共同点,他回答的速度稍缓下来。 明炽正看向房间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衣架——他刚想起了这个名词,也联系起了衣架的作用。他的目光沿着衣架向上移动,停了停,看向一旁的禄叔。 “外套。”明禄没有解释这个词,停下来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火苗,你到底想问什么?” 回答完这一句,明禄才察觉自己下意识就说出了“火苗”,心头微悬,仔细查看着他的反应。 在听到这个词以后,那个年轻人垂下视线,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 “火苗。”明炽慢慢说,“外套。” 他的声音很稳,甚至带了一点很柔和明亮的暖,像是这两个词格外特殊。 特殊到只要能把这两个词在另一个层面——非逻辑、非信息的层面,想办法连起来,就能得到另一句话。 明炽问:“我们在等他吗?” 病房忽然变得安静,明禄走到他面前,蹲下来。 “我不头疼,我的情绪很稳。”明炽一眼就看出禄叔要做什么,他只是暂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但逻辑思维非常清晰,“这是一件很高兴的事。” 很高兴,但是很模糊,几乎没有任何可供辨认的痕迹。 他找不到任何能拼出答案的字。禄叔说他刚做过手术,做过手术就要好好养身体,所以不能急。 他答应了一个人要好好养身体,所以他先在这里好好坐着等,先不去找。 ……不去找也没关系。 大量的复述和背诵总会有些别的效果——就比如当一句话实在已经被念叨了太多遍,多到想都不用想就能脱口而出的时候,负责说它们的就纯粹是嘴和喉咙了。 明炽来来回回念着这几个字,然后他的嘴及时把那个背了太多遍的词提出来:“影子先生。” 火苗、外套、影子先生。 明炽流畅地小声背:“影子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第62章 邀请 明禄没有立刻开口。 他半蹲在床边, 仔细确认过那些仪器上平稳的数据,又回过头去看隔间的门。 背出这句话的年轻人靠在病床上,自己也像是有些惊讶, 但只是一瞬, 就变成认真的思索神色。 明禄在他的视线里打了个手势, 帮他从思索中回神。 “你刚做过脑部手术。”明禄在自己的额间敲了敲,温声提醒, “不要急着动脑,会头疼。” 那双眼睛眨了眨,随即弯起来:“没关系。” “没关系。”明炽笑了下, 他的声音有一点轻, “我没有在动脑。” 有一部分储存在记忆里的内容, 要调动它们并不需要动脑——就算是刚做了手术, 因为受到了手术的影响,短暂地身处绝対茫然的空白当中,也有很多事不需要动脑就能想起来。 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常识性的问题。 就算一个人因为意外完全失去了记忆, 只要最基础的那部分自我意识还在,也很难忘记渴了就要喝水、饿了就要吃饭。 你把他放在床上,把被子盖好, 困了他自然就会睡觉。 明炽慢慢解释清楚了自己的状况,看了看身边, 举例:“比如。” 比如他也只是暂时出现了命名障碍,但只要提醒了那个物品的名字,就立刻能想起很多最简单不过的常识。 比如衣架是用来挂衣服的、海螺和贝壳可以做成工艺品。比如铅笔可以画画、吉他可以弹。 比如糖是甜的, 他还想起了“水蜜桃”这个词。除了桃子味的糖, 他很快就想起了还有第二好吃的奶糖。 比如电脑的使用方法,只要按开机键屏幕就会亮, 只要敲打键盘,字就会在屏幕上跳出来。 ……比如。 他继续向下说:“比如外套。只要看到外套,就可以等影子先生回来。” 发言完毕。 结束了讲解的明炽同学撑着手臂,在床头慢慢坐直,肩背挺起,眼睛更弯。 明禄看他神气,忍不住又给明炽同学奖励了一块糖:“最后一个,也是常识?” “是常识。”明炽很肯定,这一条和别的没什么不一样。就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他记得很牢,“不要乱跑。” “看到外套,就不要乱跑。”他流畅地背,“哪也不去,在原地等。” 明炽说:“一直等,影子先生会回来。” 他的话音刚落,隔间的门就被人轻敲了一声。 明禄终于把那口气叹出来,不紧不慢地把笑压了压,反倒不着急地又去找明炽同学対答:“屏风后面是什么?” 这种东西明炽还是认得出的,立刻対答如流:“是门。” 明禄问:“有人敲门,要不要开?” 明禄帮他记仇:“很过分,这么久都不在,现在才回来。” 明家小少爷向来反应最快,他只是暂时想不起东西,但思维逻辑都相当流畅,立刻就跟上了禄叔眼里的笑意:“这么过分?” “対。”明禄点头,煞有介事,“要不要让他在门外等一百个数?” 明炽眼睛里跟着亮,努力活动着手指,一点一点练习着把它们慢慢攥起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深吸口气,再轻轻呼出去。 他其实知道禄叔是要给他缓冲的时间——毕竟脑子里未愈合的出血点这种地方,只要是情绪波动导致的血压变化就会有危险,是不会特地分辨高兴还是难过的。 但没关系。 “禄叔。”明炽超级小声,替门后的人求情,“不等行不行?” 明禄稍有些惊讶,仔细看他神色:“不等也行?” 明炽的耳朵红了红:“不等也行。” 明禄依然留在床边,弯腰迎上他的视线,又抬手敲了下自己的额头示意:“这里有任何不舒服,都不要忍,立刻就要说。” 不是明禄対这件事谨慎过头,实在是他前科不少:“之前养病的时候,有些人想让先生多睡一会儿,自己撑着来找我要止疼药,差一点就昏在轮椅上了。” 甚至不是差一点——明家的总管什么场面没见过,那天依然被吓得不轻。 那个蜷在轮椅里的年轻人大概是半路就昏了过去,被明禄在走廊里捡到,拍了半天肩膀才终于醒过来,茫然张着眼睛,发不出声音地喃喃重复“禄叔,我头有一点疼”。 在那之后,明禄就给他每件衣服的口袋里都揣上止痛药,更谨慎地绝不让他在任何时候落单。 养病的时候要保证心情的绝対舒畅,更何况谁都不舍得多浪费一点时间,所以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绝不翻旧账、绝不讨论任何一点不舒服的事。 现在手术终于成功,一切都能重新开始,明家小少爷也该稍微调整一些习惯。 明炽听得微怔,慢慢眨了眨眼睛。 他当然不记得了,但肯定是自己犯的错。 毕竟听着就特别可信,根据他対自己目前的探索和了解,怎么看都非常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有些人这么不像话。”明炽立刻自我批评,“自己逞强,光让人家跟着担心。” 他批评的态度稍微坚决过了头,明禄反倒忍不住帮有些人解释:“也没有这么不像话,是关心不是担心。” 明炽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改。” “要改。”明禄终于放心,笑了笑,温声対他说,“等一等,禄叔去开门。” 明炽记下了第一条要改正的习惯。他忽然听见这句话,就迅速收回心神,眼睛亮起来,视线跟着禄叔过去。 ……这是件特别高兴的事。 高兴到即使不记得、即使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的本能也在雀跃着不断期待。 但他不会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因为这是常识。 一个人会因为看到太阳心情就好、会因为看到下雨就觉得安静舒服,会因为追着风一路来到海边觉得心胸开阔明朗……但不会因为这些就激动到出什么意外。 因为这些本来就都是常识,常识就是确定会发生的事。 太阳一定会出来,天气也一定会有晴有雨,追着风一直走,早晚都能到海边。 所以影子先生也一定早晚都会回来。 …… 有门开的声音,屏风后的两个人影在低声交谈,大概是在讨论他的身体状况。 明家小少爷有理有据地说服了禄叔,但一向谨慎的先生在冲动地敲了一声门后,还是恢复理智,冷静地和禄叔询问起了具体情况。 恢复的听力不再听什么都像是隔在水的対面……他甚至是第一次真正听清楚那个声音。和他想象中的几乎完全一样,只是大概因为没休息好,还要再稍哑上一丁点。 带有一点不自知的疲惫的、异常柔和的沙哑。像是从一场不算安稳的短暂睡眠里醒过来,却又像是能把人带进一场梦。 明炽垂下视线,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他花了十分钟让自己把右手攥成拳,那只手似乎不方便久了,现在握起来还并不随心所欲,但已经从身体里缓缓长出力气。 禄叔说他生了病、做了脑部手术。他在监护室里就是清醒的,也可以清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基本能推测出在自己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他猜自己之前一定非常让人担心,现在治好了病,身体开始变好了,当然就必须改掉这一点——不过禄叔说的那件事,初衷还是非常有必要保持,有必要继续发扬的。 现在就可以定下明炽同学醒来以后的第一个小目标。 一定要让影子先生好好睡一觉。 明炽抿了下嘴角,靠在床上,专心听着有些断断续续的低声交谈。 他格外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屏风后那个模糊的影子,反而不再着急,彻底放松身体,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力气,术后也难免会觉得有不舒服,但他的状态其实非常好。头完全不疼,意识也在迅速清醒。 从刚才那种空白的茫然里恢复,他需要的时间比医生推测的更短。 和禄叔聊了一会儿,很多原本散乱漂浮的信息被重新激活和连接,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已经有了进展。 只要闭上眼睛,就有相当多生动鲜活的场景跳出来。 虽然这些场景都像是隔了很多年,他在里面甚至还要努力踮脚仰头、跳起来才有自己想的那么高,但每个场景都完完全全棒到不行。 他被整个抱住,被揉得晕头转向,被举起来转圈。 他被最暖和的手紧紧牵着,听见最开朗明亮的声音笑着叫他“火苗”。 “姨姨。”明炽跟着那个只有不大点的自己一起,在心里悄悄出声,“姨姨。” 近些年的事实在想不起来了,他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或许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他的胆子也借机大了不少。 仗着什么都不记得,他在心里给自己壮了大概一亿个胆,终于把小时候那个每次都要小心翼翼咽回去的称呼也补上:“妈妈。” ……天啊。 怎么这么高兴。 明炽控制着呼吸频率,轻轻吸着气,再一点一点呼出来。 他发现居然连这也是常识,手术前的他在翻来覆去地告诉现在的他,“你和姨姨是一家人”。 手术前的他怎么这么厉害。这么勇敢。 他确实自我批评得太严格了,虽然有时候有一点不像话,但绝大部分时候都非常像话、非常棒,非常值得表扬。 明炽整理好那些场景,把它们每一个都格外仔细地保存妥帖。 他在醒来后没有看到姨姨,但这些场景已经给了他答案。 他还记得自己在医院里攥着病情通知单,焦灼地拼命跑上跑下,去找每个能询问的人咨询病情。 他记得那个时候,记得几乎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把他扯碎的强烈恐惧。最后因为病灶位置实在太危险、终于还是决定放弃手术的那天,他偷跑去姨姨带他爬过的山上,跑到庙里求漫天神佛,把他的命全给姨姨,他一天也不要了。 …… 但他也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坐游览车上来的姨姨捏着耳朵,完全不争气地哭得迷迷糊糊,抱着一大盒素斋点心回家的。 他被姨姨揪去沙发上,两个人一边吃点心一边看电视,看完了一整部穿越题材的电视剧。 看完以后,姨姨还特别严肃地审他:“都记住了吗?” 他不知道要记什么,紧张得不会说话不会动。 “姨姨这个病,发现的太晚了。现在就算做了手术,也只能再在床上躺几个月,不能吃好吃的,不能去想去的地方玩。” 姨姨特别郑重地扶着他的肩膀,看起来像是有件无敌重要的任务给他:“火苗。” 他比之前更紧张地跟着坐得笔直。 “你要先长大,平平安安长大。”姨姨严肃地盯着他,“等你过完这一辈子,你就照这个办法,”姨姨指那个刚播完的电视剧,“穿回几年前告诉姨姨,不准浪了快去检查身体。” 他连漫天神佛都求了,在那几秒钟里,几乎真信了这个办法。 他甚至忍不住想活一辈子也太久了,万一姨姨等不及,姨姨那么喜欢到处玩。 “不能提前,因为你得先努力长大,去变成特别厉害的大人。” 姨姨像是知道了他的想法,又故意刮他鼻梁:“现在这个小哭包穿回去,说的话姨姨会信吗?”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根本不争气,手忙脚乱把眼泪抹干净,用力摇头。 “要先活很长很久的一辈子。你必须先长大,变得特别沉稳特别冷静,见多识广,等穿回去了才能随随便便一张嘴,就说出能把姨姨吓一大跳的事。” 姨姨就知道他没仔细看电视剧:“还得变得特别会哄人、特别会照顾人。这样等姨姨被你轰去做手术,你就可以把姨姨照顾得特别好。” “现在也照顾得特别好。”姨姨又用力揉他脑袋,特地补了一句,“要是不偷跑出去爬山,把自己摔成灰头土脸的小松鼠,就更好了。” 他全神贯注地听,几乎真忍不住开始期待那个未来了,又被逗得哽咽着笑出来:“我不当小松鼠,我当船长。” “我当船长,然后穿回去,让姨姨快去看病,早做手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背,“我照顾姨姨。” 姨姨立刻瞪圆了眼睛:“当船长也太酷了吧!” 他的耳朵又红又烫,小声跟着学:“太酷了吧!” 姨姨被他逗得满眼都是笑,又捏捏他的耳朵,把他的脸托起来,用手掌仔细把那些水痕都轻柔地擦干净。 姨姨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告诉他:“海上又自由又寂寞,那可得再加要求了,你一个人绝対不行。” “你得再找一个喜欢的人,你们两个都来看我,到时候我才能彻底相信你是火苗。” 姨姨完全不讲理:“不然你就是小松鼠,每天都要被姨姨抓回去喂点心。” 他嘴里忽然就被塞了块松仁的点心,又被姨姨去咯吱怕痒的地方,连呛带笑蜷在姨姨怀里喘不上气…… …… 虽然不知道在那之后的未来又发生了什么,但看这段画面的新鲜程度,应当是他从不敢碰的一段记忆。 明炽慢慢摸着手臂上那个疤痕,它像是被咬出来的,那之后大概是发生了非常非常难过的事。 难过到他不敢再去碰过去任何一点开心。因为那些开心都变成了最锋利的细刃,只要稍微一想,就能把他的每一处皮肉都寸寸割开,再泡进最冰凉的海水里。 他明明记得很清楚,自己被姨姨抱着坐在海边,靠着礁石対着日出特别幼稚地喊口号。 姨姨大声喊:“以后没有姨姨陪了怕不怕!” 他大声喊:“不怕!” 姨姨又大声喊:“以后一个人怎么长大!” 他扯着嗓子対着海风喊:“平平安安长大!变酷变厉害,回去接姨姨!” 姨姨越听越开心,抱着他摇摇摇,一个字一个字地吼:“带!着!谁!回!去!” 他被摇得笑个不停,眼泪往下掉,嘴角却是扬起来的,也跟着吼:“喜!欢!的!人!” ……好险。 好险,他把这些藏得太仔细太隐蔽,就连自己都差一点就忘了。 要是把这些全忘了,就算到时候真的有办法穿越回去,变回十岁的自己,姨姨也不一定会被他莫名其妙地拖去看病检查身体做手术。 要是全忘了,就算真的回到过去,姨姨看到他也一定会觉得难过。 他从不让姨姨难过的。 明炽慢慢深吸口气,一点一点呼出来,他把眼底的湿意悄悄压回去,却没有控制自己的嘴角。 他在逐个回答那些姨姨留给他的问题,现在回答到了自己喜欢的人——自己喜欢的人会是什么类型? 那要求可就得特别高了。 …… 再怎么也得能用贝壳搭出来一个亭子吧。 明炽想着这个异常严苛的标准,嘴角也跟着忍不住抬得更高。 他慢慢整理自己和禄叔的问答。 他会用铅笔在便签上画素描——应该是人像。其他的内容他更喜欢用颜料,他喜欢鲜亮好看的颜色,通常不怎么用铅笔画风景和静物的。 但人像用铅笔画就更有感觉,因为每个细节都能被笔尖在纸上一点一点描摹出来。因为描摹细节变得快乐,所以连摩擦纸面的单调沙沙声也会跟着变得好听。 那些素描都是什么样?他的手应该还记得。 他依然不去刻意动脑,只是去调动其他感官储存的信息。像是在拆一份最期待、最珍惜的礼物,所以即使是连一层一层拆掉包装纸的过程都觉得享受。 明炽闭着眼睛,他的左手动了动,尝试着按照直觉去勾勒那些线条。 他发现他対喜欢的人的类型要求竟然真的相当严苛,甚至连穿着、身形、声音是什么样都有非常明确的标准,长相能具体到轮廓——按照他这种标准,大概不是找朋友,是直接贴一张画像当寻人启事。 明炽专心画他的寻人启事,他几乎不需要细想,就把那些轮廓都勾勒出来。他描摹到最后的眼睛部分,然后手指忽然碰到一点很柔软的暖意。 明炽轻轻眨了下眼睛,然后睁开。 ……姨姨。 寻人启事成精了。 明炽看着眼前的人,他完全管不住从胸口里冒出来的柔软温暖的笑。他那只左手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力气抬起来,只是稍微离开了病床,就被另一只手牵住。 成精的寻人启事坐在病床边,已经坐了不知道多久。那双眼睛漆黑静深,异常专注地看着他。 他在対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明炽原本还盘算好了要开玩笑,这时候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能想起的就只有一个名字——他当然能分析出対方是谁,怎么会分析不出面前的人是谁。 他的嘴、他的手、他的眼睛都记得这个人,这是他的常识储备。 “影子。”明炽轻声说,“影子先生。” 明危亭格外认真地看着他,眼底像是被什么轻轻搅了下,忽然就透出温和的笑,那些笑又一转眼就被垂下来的睫毛盖住。 明炽看出他已经掩不住的倦意,不赞同地微微皱眉。 明危亭只是眨了下眼睛,就又睁开看他,这次的笑更明确,影子先生轻声开口叫他:“火苗。” 明炽飞快地应了一声,被他握着的手动了动,牵住他的手指。 “我叫明危亭。”明危亭不用他自己开口问,声音很缓,“在追星,是你的粉丝。正在学做小麦面包,如果将来有机会,希望能邀请你去麦田。” 明炽是记得姨姨给自己讲的故事的,他听到这句话,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我给你讲过狐狸的故事。” 明危亭并不隐瞒,轻轻点头:“小麦面包想吃什么馅?” 明炽是真的有些饿了,营养液不能当饭吃,他听见这四个字,口腔里几乎就有了新麦的香气:“松仁的。” 明危亭见他精神这么好,神色就更放松,眼里的笑意也更深:“糟了。” 明炽好奇:“糟了?” 明危亭知道他已经不记得这些対话,但任何一点哪怕是最小的问题都没有——完全没关系,他坐在这里,还像之前那样握着这只手。阳光透过窗子落在他们中间,他能看出明炽现在真的一点都不头疼。 ……明危亭想,他也开始喜欢晴天了。 “糟了。”明危亭点了点头。 “我原本只是不会做面包。”他轻轻叹气,“现在好了,也不会剥松仁。” 明炽睁大了眼睛。 他刚才看影子先生的气势,其实完全想象不出対方居然还会这样开玩笑。偏偏听见対方这么说了,竟然也毫不违和,好像原本就一直应该是这样。 明炽会做面包也会剥松仁,他忽然有了相当强的责任感,信心满满撑着手臂坐起来:“不要紧,和我学。” “好。”明危亭应声,“要教很久。” 他一向不擅长这些,就连那个手工艺品的贝壳亭子,其实也是多半靠沉迷复健的偶像本人帮忙,才没有太过偏离原本的形状。 明炽当然不介意:“那就很久。” “你住的地方有烤箱吗?”明炽现在就开始计划,仔细想了想,“最好是安全一点的,如果是质量不好的烤箱,新手操作容易炸掉。” 明危亭轻轻摇头。 明炽怔了下:“没有吗?” “有。”明危亭说,“质量差,会炸掉。” 不远处的明总管忍不住咳嗽一声,堪堪压住笑,转身去专心研究窗台上那几盆花。 明炽一看禄叔的反应,就已经猜出大概。他努力保持着神色假装没发现,顺势就发愁地叹了口气:“怎么办?” 明危亭握住他的手,跟着问:“怎么办。” 明炽发觉自己竟然很喜欢被影子先生学说话。他说出的话被対方逐字慢慢重复,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语气,却总有叫他胸口发暖的回应。 “等我出院。”明炽的耳朵有点泛红,“要回家复健,学走路,重新锻炼右手……我家的烤箱质量非常好。” 他小声补充:“当初学烘焙的时候,我家的烤箱被我炸了好几次,都没有坏。” 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他索性趁热打铁,一口气全问出来:“影子先生去不去我家做客?” “好。”明危亭看着他,眼睛里又有了笑,“我是幸运粉丝。” 明炽仔细想了一会儿,不说话。 这次的发展和之前不同,明危亭有些好奇,抬手在他眼前虚敲了两下门:“我不是?” ……是也不是。 幸运粉丝是幸运粉丝,别的是别的。 “我要是。”明炽轻声开口,又像是冒了点热气,“我要是遇到了一只狐狸,就会跟他做朋友。” 明危亭微怔,随即从椅子里起身,在床边蹲下来。 这样的角度就能由下向上看那双眼睛,能让说话的口型被看见,也能判断那双眼睛里的情绪。 明危亭陪他养病的时候常这么做,明炽现在依然觉得习惯,并不躲避,慢慢握住那只正拢着自己的手。 明炽自己停顿了一会儿,又发着愁叹气:“有人完全不记得対方是谁、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睁开眼睛就想把人家邀请回家做朋友。” 明危亭凝注着他,忽然笑了:“是谁啊。” 明炽使了点力,握着他的手拉起来,恨铁不成钢:“是谁啊。” 他想要拉着那只手戳自己胸口,却在半道上被対方的力道轻轻牵了下,走向了计划之外的方向。 明危亭握住他的手,低下头。 他的手被影子先生握着,影子先生俯下肩,让他的手指去轻轻触碰自己的眼睛。 “是我。”明危亭轻声承认,“火苗,我刚才睡了几个小时,一睁眼就想和你回家。” “我想和你在麦田里打滚。” 明危亭看着他:“我很想做你的朋友。” 第63章 陆地 两个小时后, 有些人因为这句话,体温居然还不怎么正常。 护士长来检查患者的术后状况,一切数据都非常好, 就只有体温计的显示依然下不来:“是不是稍微有点低烧?” 明炽热腾腾眨眼睛, 悄悄给护士长阿姨塞糖。 护士长见多识广, 看了一眼守在病房门口的家属,立刻懂了:“喜欢的人吧?” 明炽的体温又往上跳了一小格。 护士长笑眯眯接了糖, 又拿出奶糖来和他交换:“保密保密。” 护士长应对这种情况相当熟练,拿本夹扇着风帮明炽降温,又引着他聊了一会儿病情和复健。再测体温终于达标:“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有这么个说法, 手术室的门听过比教堂更多的祈祷——其实不光是祈祷, 坦诚和剖白也是。 很多时候, 人们都很难做到完全敏锐和明确。忽然被命运推到这一步, 猝不及防在事涉生死的关口走上一圈,又有很多会想法发生变化,很多因为各种原因没能说出的话都会被说出来。 不论到什么时候, 不论在这里的工作的时间有多久,再看到这种情形,依然会由衷觉得欣慰和高兴。 “明天拔引流管, 可能会头痛头晕。”护士长嘱咐他,“有任何不舒服都要说, 说得越详细,好起来得就越快。” 明炽专心地全记下来,又认真朝护士长道谢。 护士长一本正经:“好起来得越快, 就越能早和喜欢的人回家。” 明炽的体温果然又一秒不合格, 这回连护士长也忍不住笑出声,隔着被子轻轻拍他:“有这么喜欢啊?” 今天这一层的病人手术都顺利, 后续流程也相当轻松。明炽的病房在走廊尽头,是最后一个要看护检查的病人,接下去就再没什么要紧的工作。 护士长一边收拾推车,一边随口和他闲聊:“是在哪里认识的?” 明炽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慢慢眨了下眼睛:“不知道。” 护士长稍微有些惊讶:“认识多久了?” 明炽小声承认:“不知道。” 护士长怔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及时刹住了后面的话。 颅内病灶的位置不同,术后的确实可能会影响记忆,但这一床的患者反应和表现都实在太正常,护士长居然完全没发现他在这上面有异样。 荀院长没有特地嘱咐,就是不准备特殊照顾,想让患者自行适应。可这么乖的年轻人,又和外面的人一看关系就好,不论怎么说实在都太过可惜了。 护士长拍了自己一把:“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要紧。”明炽非常沉稳,屈起膝盖,手臂抵着下颌,“我也正在想这件事。” 护士长试着问:“什么事?” “完全不记得在哪认识、不记得认识了多久,什么都不记得。”明炽的神色挺严肃,“这种情感是我现在的大脑产生的,还是以前的大脑告诉我要记下来的。” 护士长就怕这个。 这层病房同样见证过太多另外一种情况。 受损的记忆太多,再熟悉的人也可能会被忘干净,性情变化、心态迥异,最后只剩下陌生和遗憾。 这种情形没法责怪任何一个,再多的遗憾,也只能说是命运弄人。 护士长捏了把汗,悄悄问他:“想出答案来没有?” 明炽瞬间不严肃和沉稳了。 热腾腾的年轻人抬起手,自己给自己飞快扇风,指那个显然当了叛徒的告密温度计。 护士长愣了几秒钟,笑得直不起腰。 …… 身体检查结束,明炽和护士长挥手道别,被对方提醒了等重新能走路的时候一定要回来报喜,又多添了一个约定。 一定要带着一想就烫的先生一起回来。 等到时候,要是还一想就烫,就得给护士站带一大盒糖。 明炽当然很愿意给护士站带糖,但他不知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找机会悄悄问禄叔:“是不是落了什么常识,还没有想起来?” 明禄当着先生的面,陪小少爷在病床边小声嘀嘀咕咕,听他详细描述完,笑意不比护士长少:“不着急。” “是大概很久以后才会学到的常识,现在不急。” 明总管低声教他:“还会一起知道很多其他的,比如蛋糕的式样,地点的选择,不同文化传统,音乐和服装的知识……” 明禄说到这里,想起他蛋清过敏,又特地补了一句:“做不放鸡蛋的蛋糕。” 一盒糖能引出这么多门道,明炽听得越来越惊讶,震撼地睁大了眼睛。 明禄知道这些事尚且太过遥远和不确定。他只是在这些天常想起上一代的先生和夫人,忍不住多说了些,却也笑着点到即止。 看到明危亭带着食盒过来,明禄就站起身,把床旁的位置让开。 病号餐难免要清淡,但明禄还是去问过了荀臻,弄清楚了术后忌口和适合补充的营养,叫厨房想办法尽量做得有食欲。 效果看起来显然不错。明炽术前就禁食了八个小时,术后到现在也只是吊营养液,光是闻见香味,眼睛就迅速亮起来。 明危亭帮他支起小桌板,看到他目光发亮,也跟着显出笑意:“用右手吃?” 明炽已经悄悄锻炼了一个上午的右手,当然想试一试,主动把勺子接过来。 明危亭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帮他一点一点把勺子握稳当。 这些天都没松懈过的复健,在术后立刻就显出了效果。 这只手不再被麻木和无力困扰,哪怕用力握住东西也不会抖。只要在接下去继续练习,几乎可以预见得到,要不了太久能完全恢复原本的力量和灵巧。 为了管住自己的左手不要忍不住帮忙,他索性把左手直接交给了影子先生,让影子先生帮忙握牢。 影子先生坐在床的右边,手臂拢过他身后,握着他的左手,他们就比之前都离得更近。 明炽是知道自己的情况的。 他很少会和人离得太近,倒不是因为害怕别人会伤到自己,而是因为担心自己会不小心伤人——导致这种问题出现的源头他也还记得。 如果特地去回忆,倒是也能想起一些当初的情形。只不过当时的年纪太小、又过去得太久,所以变得没那么清晰了。 况且他也并不打算刻意去回想,过往对他来说,似乎也并不是一件要彻底弄清楚的事。 他只是忽然从这里想起了和护士长的对话。明炽把那一勺粥慢慢送进嘴里,仔细品尝咀嚼,咽下去后才开口:“影子先生。” 揽在他身后的手臂轻轻动了动。他侧过头,看见明危亭立刻睁开眼睛。 明炽把原本要说的话暂时放下,认真看他一阵,换了另一个没用过的勺子,舀了一个虾饺递过去:“该去休息。” “不急。”明危亭说,“我刚才本来想睡。” 明危亭垂下视线,看着那个被稳稳当当送到自己面前的虾饺,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温声道谢:“躺了一阵,没能睡着。” 明危亭把那个勺子接过来,吃了虾饺,又用筷子戳起一块椰汁糕,递到明炽的右手里。 不等明炽问“为什么”,明危亭自己就先叹了口气,按上眉心:“有些人。” 明炽察觉到他在学自己的习惯,耳朵又有点热:“……有些人?” “听说能被带回家,高兴得睡不着觉。”明危亭承认,“起来看了一个小时菜谱,补习怎么做面包。” 明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到禄叔笑着点头,想要再转过头去看影子先生,就被一只手在颈后轻按了下:“专心吃饭。” 明炽的肩颈已经端正地托了半天脑袋,被温暖有力的手掌覆着揉了两圈,身体先于意识,舒服得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那只手正要抬起,察觉到他的反应就又落回去,继续用刚才的力道慢慢按揉着酸痛的地方。 明炽攥着筷子,专心吃那块被戳在上面的椰汁糕:“影子先生。” 明危亭帮他按了一会儿肩颈,接过禄叔取来的热帖,单手撕掉背胶给他贴好:“怎么了?” “我在想。”明炽想了一会儿,“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是不是非常辛苦。” 身体的下意识反应很难控制。就连姨姨扳他这个毛病,都是一见到他就把他捞过来用力揉,揉了整整一个星期才让他适应的。 …… 明炽没有正面回答护士长的那个问题,但答案其实非常明确。 有关对方的全部印象的确从他脑子里消失了。但除了大脑,他的身体每个地方好像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睛看到影子先生就不想再挪开,他的身体完全不抗拒影子先生的接触,他的手自己就跑过去给影子先生牵。 他不过就是自己忍不住想了一会儿,这些习惯究竟是怎么来的,那个温度计居然就敢说他低烧。 “不辛苦。”明危亭问,“怎么会这么想?” 明炽有点担心:“影子先生,我弄伤过你吗?” 他就不小心弄伤过姨姨。那个时候他才十岁,刚被姨姨带回家,觉得天都塌了,差一点就背起小包袱从此远走天涯。 明危亭摇了摇头,想起自己是坐在他背后,就开口:“从没有。” 明炽立刻松了口气:“那看来我是长大了。” 明危亭靠在床头看着他,想起这些天来有关火苗年龄引发的激烈争论,眼里显出些笑意:“这么急着长大?” “很急。”明炽说,“我要长成非常酷非常厉害的大人。” 明危亭想说他现在就已经非常酷、非常厉害,又觉得这样依然会给他设限。 毫无疑问,明炽将来会比现在更酷更厉害——这件事是确定会发生的,所以这个理想也应当始终被珍视和保留。 明危亭依然握着他的左手,稍挪了下身体,这样就可以从侧面看着明炽。 明炽自己舀着粥喝,右手又慢又稳,神色格外认真。 每到这个时候,那双眼睛里又显出那种仿佛不论失败多少次、重新再尝试多少次,都绝对不会灰心和厌倦的专注。 下午的天气也很好,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明危亭身旁的这个人身上……那些阳光说不定就和小麦是同一种颜色。 明炽坐在他身边,垂着眼睫专心练习右手。那些睫毛的尖端像是被暖洋洋的阳光哄成了金色,这些天来都始终苍白的额头和眉宇,也因为眼下不必受疼痛困扰,露出一点健康的暖意。 明危亭昨天还不喜欢晴天。 他坐在手术室的门口,那些太阳光刺眼,把视野弄得只有白亮。 他原本对天气没有任何感觉,晴雨只不过是自然现象。因为眼前这个人的缘故开始喜欢雨天,他第一次觉得晴天叫人心烦。 明危亭第一次有这种体验。母亲过世时他只有几岁,父亲在海难里亡故,噩耗比船先回来,没有给他留下反应的机会,更不要说等待。 他在等待里逐渐开始清楚一件事。 他想要手术室里的人活着,作为火苗、作为明炽、或是作为其他的任何什么身份都行。想要做船长就做船长,想要在岸上游历十几年就游历十几年,他在岸上其实不习惯也睡不好,但他可以上岸,他可以每隔一个星期就上七天岸。 他想要这个人活着、想要这个人高兴,想要这个人一睁眼睛就笑出来。 如果得到这个结果的代价是他要被彻底忘掉,那就被彻底忘掉。如果代价是必须不能见到明炽、不能刺激对方的情绪和大脑,那就不见。一切计划都可以修改和调整,他可以一直在船上看。 ……幸而,这些最激烈的假设并没有变成现实。 那团火比他想的更酷、更厉害,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明危亭在今天喜欢上了晴天,也在今天喜欢上了虾饺。不知道虾饺做起来难度是否比面包高,如果差不多,他可能还要在望海别墅多叨扰些时间。 …… 不过在开始考虑这些事之前,他还有件事要告诉对方。 明危亭收回心神。 受病情的影响,明炽的胃口其实很小,虽然每次开饭都两眼放光,但能吃下的东西不多。 这次他身心都舒畅,胃口大开,也只是喝了小半碗粥、吃了一整块椰汁糕和一个虾饺就再吃不下,对着剩下的美食扼腕叹息。 明禄笑着安慰他不要紧,等以后身体好了就让先生请客大吃一顿,把食盒收拾好,又把小桌板放下去。 明炽含了点水仔细漱了口,抬起头时,发觉影子先生还在看自己:“影子先生?” “火苗。”明危亭说,“有件事我没有对你完全说清。” 他坐下来:“手术之前,我请你晚上和我一起睡,对你说是因为我要方便照顾你。” 明炽眨了下眼睛,他先是因为“晚上一起睡”几个字迅速红了耳朵,又立刻镇定下来:“是有道理的。” 他现在都已经这么不方便,手术之前一定更不方便。禄叔也说他总是犯头疼,身边的确离不了人。 大概是因为确定了自己开始好起来,他的心态也有所变化,担心会添麻烦的念头少了不少——护士长说两天后就能开始慢慢练走路,十天后就能出院,接下来只要回家调养复健。 所有事都有章可循,有了准确的时间做尺度,一切都变成了异常明确的期待。 “再……三天,最多五天。”明炽沉吟了一会儿,给自己稍微宽限了一点,“最多五天,我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明危亭摇了摇头:“五天不够。” “是我不够。”他不等明炽问,就坦白承认,“我在岸上不太能睡得好。” 明炽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认真看着他。 “怎么回事?”明炽握住他的手,“我们一起想办法。” 明禄站在旁边,闻言笑出来,接过话头帮忙解释:“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在船上待久了,就会晕陆地。” 明炽有些诧异:“陆地也会晕吗?” “一样的道理。平衡系统会适应更常在的那个环境,换了环境就会不习惯。”明禄敲了敲耳朵,“先生不喜欢这种感觉,就不常下船。” 明禄是十几岁被带上船的,后来也经常下船去办事,所以没什么特殊感觉。最多只是航程太久了,下船时那几个小时会觉得有些晕眩。 但明危亭从生下来就在船上,从记事起就适应了船上的平衡系统,所以一直很不喜欢下船上岸。后来成了明家这一代的先生,才偶尔会到岸上走动,谈一谈生意、办一些事。 找一些人。 “我后来回想,那天为什么会忽然和你提这件事。并不只是因为照顾你” 明危亭说:“我在船上觉得习惯,是因为那种环境对我来说更平稳,更能让我觉得安心。” “那我们就去船上复健。”明炽当下打定主意,他不太肯定在船上复健会不会更容易摔倒,拿过电脑想要查一查,却被明危亭轻按住手臂。 “在陆上更妥当——火苗,我不是为了和你说这个。” 明危亭看着他:“我对你说这件事,只是想从我的视角告诉你,你有多酷、多厉害。” 明炽微怔,睁大了眼睛看他。 “那天晚上,你的状态不好,我其实很不安。我做了些噩梦。”明危亭说,“我从梦里醒过来,发现你在叫我。” ……那种感觉其实很难描述。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暴雨,电闪雷鸣,大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那些天都在看脑部手术可能出现的风险和并发症资料,所以做得梦也不怎么好。 然后他被轻微的触碰惊醒,他条件反射要去问对方有没有什么不舒服,但那双眼睛只是微微睁大了看着他,隔了片刻就安静弯起来。 “很不舒服,影子先生。”他听见身旁的人轻声说,“很疼,很不舒服,喘不过气……我对你说实话。” “我对你说实话。”那双眼睛格外认真地告诉他,“所以等到,我对你说舒服的时候,一定不要担心我。” 这完全不该是叫人放心的对话,事实上后半夜的情况也的确不大平稳——但直到第二天,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他站在房间里,看着惬意地闭上眼睛、靠在阳台的躺椅上舒舒服服深呼吸的人,忽然察觉自己居然真的不再担心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明危亭说,“我那天忽然发现,你有这种能力。” 船上的环境对他来说,会更平稳、更能让他觉得安心。 他从房间里出来,走到露台,学着放松身体坐在躺椅边,侧过头去那双眼睛里很亮的笑影。 明危亭看着他的眼睛:“我在岸上找到了一艘船。” 第64章 出院 这天晚上有两个人都睡得非常好。 病床做了点细微调整, 边上又拼了一张单人床。 明家的新船长一看就对大床感兴趣,对着忽然宽敞的空间眼睛发亮,主动把枕头整理好, 大方地邀请明先生上来躺一躺。 明禄第一次来查看的时候, 明先生还靠坐在床头, 膝上放着电脑,低声给他的船念这些天搜索和整理的睡前故事。 …… 等到第二次再来, 明先生已经睡着了。 明炽悄悄眨了两下眼睛,打了个手势,放轻动作把电脑端起来, 交给禄叔收好。 察觉到身旁的动静, 明危亭就又从浅眠里醒过来, 顺势想要撑起手臂。明炽的反应不比他慢, 及时握住了影子先生的手,弯下腰去和他轻声说话。 明禄把电脑放好。站起身时,正好看到新船长正把手放在先生额头上, 声音轻快又温和地汇报自己超级舒服、没有任何异状,一旦出现问题绝对立刻打报告。 明危亭靠坐在床头,依然睁开眼睛, 被明炽用手背轻碰了两下睫毛。 明危亭认真听着,眼里逐渐露出笑, 握住明炽的手。 这本来是他确认明炽是不是难受时候的动作,被对方学了过去,力道比他控制得更轻更稳, 很容易就会让人想起邮轮上常有的夜晚。 那样的夜晚, 是海上天气好的时候最常见的。 夜里一切都静下去,风在海面上追月亮, 轻得连潮水也不惊动,站在甲板上几乎感觉不到。 除非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明炽小声催他,“影子先生,躺下。” 明危亭点了点头,笑着照做,抬手扶着明炽避开伤口仔细躺好,自己也跟着躺下去。 两个人并排躺在刚拼成的大床上。 明危亭这些天一直照顾明炽,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准确定位对方的位置。 他侧过身,仔细把被给明炽掩好角。自己也不等对方提醒,就一模一样盖好另一床被子,相当标准地躺好。 新船长非常满意,作为奖励,摸了摸明先生的耳朵。 明禄和新船长隔空交接,笑着点了点头,回到隔间放心躺下。 今晚有三个人会睡得非常好了。 …… 这之后的恢复进度,比明炽自己预测的甚至还要更快。 拆除引流管后的头痛头晕和之前相比不值一提,明炽在当天下午就完全恢复了精神,胃口也比之前更好,自己就喝完了一整碗粥。 再接下去,就一天比一天更顺利。 第三天的时候,明炽开始在影子先生的帮忙下练习走路。到了第五天,明炽已经能被扶着在走廊里稍微走上一小段。走得太好,让坐在轮椅里被妈妈推上来的小姑娘看的连眼睛都瞪圆了。 明炽问了护士长,知道小姑娘是跟他手术前认识、特地上来看哥哥的,当时就又让影子先生扶着,稳稳当当地又走了一圈。 小姑娘的症状比他轻很多,术前也只是腿稍有些跛。但术后难免头疼伤口疼,输液又不舒服得厉害,这几天不论怎么哄都哭着不肯下床。 手术前哥哥还不能站起来,现在竟然已经能走得比自己还好。小姑娘超级不服气,再坐不住轮椅,扯着妈妈也一定要立刻回去就练。 明炽在她面前站稳,缓了缓力气蹲下来,超级幼稚:“谁现在还怕疼,不敢练走路?” 小姑娘脸上滚烫,挥着小胳膊矢口否认:“没有人!” “没有人!”明炽立刻相信,又帮她补上,“我们回去就练!” 小姑娘下意识就要用力点头,被妈妈及时捧着脸拦住,才改过来习惯,学着明炽的动作握拳打气。 明炽笑着跟她轻轻碰拳头,挥着手把她目送到了走廊尽头。察觉到手臂上的力道,就跟着调整重心,把一部分力道移到右腿,慢慢站起来。 他今天的活动量稍微有点超计划,站起来的时候难得地涌起些眩晕,右腿忽然软了下。 不等明炽自己反应,已经有手臂及时护住他的肩背,扶着他站稳:“有些人。” 明炽这几天经常忍不住偷偷加练,面对批评和自我批评已经相当熟练,立刻顺势反省:“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二十三岁,其实和七岁小朋友一样幼稚。” “还逞强,现在走不动了。”明炽主动自我批评,“万一真晕倒了怎么办。” 明危亭稳稳扶着他的手臂,把他仔细放在轮椅上,看到那双显然有恃无恐正弯着的清亮眼睛,也跟着露出笑意:“怎么办?” “选项A。”明炽缓过一阵眩晕,低低呼了口气,“晕倒就晕倒,醒过来就好了……一看就是送分题。” “一看就是送分题。” 他不等影子先生严肃起来,就紧跟着补上一句点评:“怎么会有这么明显的错误选项。” 明危亭伸出手,替他揩净额间的薄汗,轻敲了一下:“因为出题人心理年龄现在只有七岁。” 明炽不清楚他们之前怎么相处,但近来时常觉得影子先生实在比想象中更深藏不露,一不小心就会被逗得要笑出来。 他刚撑着非要多走那一圈,现在稍微有些岔气,按着疼的地方收敛笑容,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选项B。” “立刻坐下休息,补充糖分,询问身边的人能不能帮忙。” 明炽想了想:“可以拨打急救电话。” 明危亭对这个选项观感不错:“必要情况时,可以选这个。” 明炽已经有些天没这样消耗过体力,他靠在轮椅里调整呼吸,好奇打听:“哪种情况属于必要?” “海上飓风。”明危亭说,“船泊不了港,救生筏全部遗失,征调不到救援船。” 这样的情形依然未必就会出现那个“必要”。明危亭这些天都跟着火苗老师学习讲笑话,停了停,继续补充:“我在游过去之前,被禄叔拦腰抱住了。” 一旁的明总管听得不断咳嗽,压了笑意忍着不插话,快步去开病房门。 明家的小少爷显然还没锻炼出这样好的定力,笑得差一点就坐不住,深呼吸几次,用力撑在轮椅上没滑下去:“不行……一帆风顺平平安安。” 七岁的出题人当场补充题干,否决掉这种假设:“这种必要情况还是没有的好。” 明危亭绕在轮椅前蹲下,由下向上看着他,一只手覆在明炽发凉的手上:“这道题也是。” 明危亭取出颗糖,捏开包装纸,在他唇边碰了碰:“还是没有的好。” “以防万一。”明炽飞快衔走了那块奶糖,声音变得含糊,“以后一定越来越少。” 明炽眨去淌到睫间的汗,察觉到那只手又抬起来替自己擦拭,就用额头碰了碰影子先生的手。 他其实很喜欢这种累到有点脱力的感觉。 和之前病情的影响不同,那时候身体里几乎攒不出多少力气,疲惫大多源于力不从心,乏力之余更多的还是无处着力的空虚。 现在的情形变得完全不一样——不会再踏空,他每迈出去一步都能结结实实踏在地上,每伸出手使力一次,就能稳稳当当地握牢另一只手。 这种感觉实在太好,好到他一不小心就会沉浸进去,总是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 明炽含着糖,惬意地让奶香和甜一起扩散在口腔里,把题出完:“选项C,找影子先生,找不到影子先生就找禄叔,带着轮椅来支援我。” 他原本就只想了这一句,想起刚才影子先生的话,按着肋间岔气位置的手悄悄向上挪,摸了摸好像又烫起来的胸口。 明家的小少爷很长记性,给自己打了打气,继续小声补充:“因为……在我不舒服的时候,影子先生和禄叔不会不在。” 明禄收拾好病房,回到门口时恰巧听见这一句,当机立断帮先生抢答:“就选C。” 这些天的复健,明炽其实已经被两人提醒了这一点很多次。 他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设,终于大大方方说出来想要哄影子先生不生气,没想到禄叔竟然也在,防不胜防睁大眼睛,热乎乎沿着轮椅向下滑。 这回轮椅上没有毯子。明炽左右为难,正想着要不要藏进影子先生的影子里,明危亭已经站起身,扶住了轮椅的两边扶手。 明危亭双手撑着那架轮椅,弯下腰,让明炽能在自己面前顺利藏起来,低下头看着他。 明炽怔了几秒钟,慢慢眨了下眼睛。 ……他对这样的注视竟然有印象。 和平时不一样。 不是为了确认他身体状况、判断他是不是不舒服的认真打量。 也不是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照例假装呼吸平稳已经睡熟,从不戳穿的、让影子先生相信这里和船一样稳的细致观察。 “选项D。”明危亭轻声说,“火苗,闭上眼睛。” 明炽下意识跟着照做。 他察觉到那只手覆在他的眼前,两相叠加的遮挡几乎不再剩下什么光线,眼前一片漆黑,但他却意识到自己一点都不紧张。 他坐在轮椅里,视线被完全遮挡,四周的环境是空荡的医院走廊,静得连心跳和呼吸都仿佛会引起回响和嗡鸣。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本能地战栗。这种战栗他找不到源头,大概源于一些并不那么好的、被他忘干净了的过去,他无意追查也无意弄清……那些事不重要。 那些事不重要。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微微急促,掌心在渗冷汗,可这些只不过是在身体里残余的某种被迫习得的反射,他并不觉得紧张。 没什么可紧张,这里是医院,是让他身体变得好起来的地方。 需要的时候随时都能来,等身体好了,想走就随时可以走。 原来就这么简单。 明炽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他完全放松身体,把重量交给覆在眼前的手。 “我选D,影子先生。” 出题人闭着眼睛,选完才想起来问:“D是什么?” 明危亭把他从轮椅里抱起来。 这些天明炽都很努力不让他们担心,很少会有累到站不起来的时候,所以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得以确认其中的区别。 怀里的身体温暖,在这时候依然有安静柔韧的力气,平稳的气流打在他颈间。 那颗心脏隔着胸腔清晰地敲着他的胸口,也像是这个人一样又亮堂又神气,高高兴兴地跟他报着平安。 明危亭慢慢开口:“选项D” “不带轮椅。”明危亭轻声说,“我来支援你。” 明危亭抬手回揽,覆住明炽的背。他没有发现冷汗,跟着完全放心,低下头时,迎上那双眼睛里亮晶晶的笑。 “那可麻烦了。”明炽笑着问,“我要去的地方可多了,去哪儿都支援?” 明危亭近来正查阅旅游手册,稍一沉吟:“去珠穆朗玛峰吗?” 明炽的野心暂时倒也还没到这个地步,措手不及,话头跟着一顿。 “那就行了。”明危亭揽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明危亭说:“去哪儿都支援。” ……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明炽抽出时间复健右手,写了条缎带,告别了陪自己亲密并肩奋战了这么久的轮椅。 虽然很遗憾不能再操纵着电动轮椅玩漂移,但有失必有得——几天后他去给伤口了拆线、准备出院的时候,护士长顺便帮他去复健室,拿了肌力评定和预后的评估。 “再晚些天出院,就用不着评估预后了。” 医生一看就立刻猜出来:“恢复得这么快,自己还有加练?” 明炽坐在椅子上,想了想正要开口,被护士长毫不留情揭穿:“半夜还跑出去偷偷走路。” 明炽轻咳一声,只好配合招供:“也没有偷偷……” “光明正大地练。” 护士长点头:“家属还特别惯着,走多远都陪。” 明炽耳朵又有点热,抬了下嘴角,主动补充:“走不动还负责接送。” 护士长当然跟着高兴,假意拿他没办法,隔空抬手用力点他。 医生笑着点头,检查过明炽的各项指标,终于也彻底松了口气。 团队一直跟踪关注到现在,幸而一切顺利。手术成功、后续恢复相当良好,面前这个年轻的病人,也无疑是他们遇到过最为省心的一类。 医生见多了这种情况。患者有动力恢复是好事,只要不加练到伤身体,就不会有问题:“注意适度适量,保护好伤口,很快就能好起来。” “祝贺出院。” 医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一帆风顺,早日康复。” 明炽弯了弯眼睛,轻声郑重道谢,拿过一旁的拐杖站起身。 他今天出院,不用再穿病号服,就换了自己原本的衣服。 影子先生昨晚陪他挑了半宿,最后还是选了衬衫风衣,为了保护刀口不着风,又加了顶深色的软呢帽。 护士长刚才还没注意,现在仔细打量,忍不住夸:“太酷了吧?” 明炽像是想起什么,忽然怔了下。 他微微睁大了些眼睛,认真看清护士长柔和慈祥的脸庞,才抿起嘴角轻轻点头。 “会更酷。”明炽认真保证,“超级酷,酷到不行。” 护士长忽然隐约有所察觉,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 她们看过明炽的病历,亲属一栏是空着的。这些天的手术和术后休养,除了那位明家年近七旬的总管,也并没见到明炽的其他长辈。 护士长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什么也没多问,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肩膀。 那只手的力道柔和,隔着风衣的衣料,落在他的肩膀上。 明炽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碰触,但已经可以做到很好地克制,只是身形微僵了下就重新放松,抬起视线。 “可能有一点唐突。”护士长温声开口,“到我们这个年纪,就有说不清楚的直觉……你知道,母亲的心情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所以我说的肯定准。” 护士长认真看着他:“你的长辈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非常骄傲。” 明炽站在原地,他的眼睛轻轻闪了下,忽然格外安静地亮起来。 他朝护士长认真鞠躬:“谢谢您。” “好孩子。”护士长笑了笑,“去过你的生活吧。” 明炽的眼睛里也淌出笑意,他慢慢握了下手杖,又向办公室里的医生和护士们道了谢,才走出门。 影子先生和禄叔等在医院门口。 这是他们一早就约好的,他靠自己走出医院,和他们会合,然后一起回家。 明炽在走廊里没走出多远,就被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拦住,飞快踮脚往他的风衣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 “哥哥好起来!”小姑娘已经能跑了,超级得意地绕着他转圈。她在楼下和爸爸妈妈排练了很多次了,熟练流畅地背护士阿姨教的话,“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明炽把手放进风衣的口袋里,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了看。 是个平安符。手感很好,像是亲手缝的,软实的布料间针脚很密。 明炽握着那个平安符,看到小姑娘身后笑着朝他点头的父母。 他弯下腰,和小姑娘碰了碰拳头,轻声答应:“我们都是。” “平平安安。”明炽说,“长命百岁。” 医院的走廊不算短,但活泼清脆的童音绕着他,小姑娘的父母和他笑着热情搭话。回过头还能看到护士长在办公室门口,朝他远远招手。 “家属怎么没来接?”小姑娘的父亲问,“要不要帮忙送?” 明炽笑着道谢,摇了摇头:“就在门口。” “这么远的路,下回还是坐轮椅稳妥些。” 小姑娘的母亲大略知道他的病情,关切劝他:“身体重要。” 明炽还是笑着摇头:“不要紧。” 他慢慢走到医院门口,果然一眼看见等在那的人影。在看到他的同时,对方就已经快步走过来。 禄叔等在门外,笑吟吟招了招手,绕到一侧打开车门。 明炽的目光亮起来,弯起眼睛,立刻和影子先生汇报:“报告上说,最多一个月。” 明危亭点头记下,他向陪着明炽走出来的一家人道谢,又接过明炽手里的那根手杖,握住明炽的手。 明炽被他牵着走出医院。 这么长的路,右腿的确已经稍微有些酸,迈步的时候走不快,但没关系。 照这样的速度,大概再过一个月,就能恢复基本的行走能力。 至于彻底恢复之前,要是偶尔不小心走得太远了、靠自己走不回去,也完全没关系。 有人新教了他一个咒语。 走不动的时候就停下,闭上眼睛,念三遍影子先生。 会有人来抱他,去除了珠穆朗玛峰之外任何想去的地方。 第65章 烟火 望海别墅重新等回了它的小主人。 从医院回家的路不算长, 但也不算太短。离开喧嚣的市区,在宽阔的沿海公路上走十几分钟就到。 明禄已经让司机尽量开的平缓,又特地挑选了不会堵车的时间。但明炽的身体毕竟才恢复, 路上又不能开窗, 依然难免有些晕车。 车一路开进别墅, 按照明禄的吩咐减速,在主宅门口缓缓停稳。 明禄下了车, 让司机把车窗全打开,快步绕到一侧拉开车门,探身查看:“先生, 怎么样?” 明炽枕在影子先生的手上, 不等先生回答, 闭着眼睛主动举手:“晕陆地。” 明炽边说边睁开眼睛, 他的脸色虽然因为一路的眩晕隐隐泛白,但人还有精神,目光依然很清亮。 “那可麻烦了。”明禄松了口气, 笑着侧过身,单手护住车门顶端,“家里至少该有一个人, 负责在岸上的时候不晕吧?” 明危亭一路都陪着他,知道明炽的状况尚可, 并不紧张:“怎么办?” 他手上慢慢施力,扶着明炽坐起身。 “我来。”明炽信心满满,轻拍了下右腿, “小问题。” 明炽撑着座椅坐直, 等对身体的控制彻底稳了,就握住手杖不用人帮, 一点点钻出车门站在地上。 车开的很稳,又特地停在了树荫下。明炽向司机道了谢,撑着手杖慢慢走到树下,在惬意的凉风里站直。 医院里的生活也很好,但毕竟总要闷在建筑物里,又少不了消毒水和药水的味道。明炽闭上眼睛,忍不住深吸了一大口海边的清新空气,又缓缓呼出来。 明炽自己也很会开车,其实坐车坐船都不会晕。他知道依然是身体状态的影响,所以一点也不着急,等着一路上的眩晕不适被海风一点点带走。 闭上眼睛的时候,听力对周围的感知就会变得敏锐。 手术后明炽右侧的听力恢复,荀臻又趁着这个机会让人重新给他检查了左耳,做了新的助听器。 明炽左耳听不清楚,除了原本外伤导致的听力下降,其实更多还是耳鸣的缘故。这些天休息睡眠都充足,身体状态调理得好,心情也轻松愉悦,耳鸣的情况就跟着少了一大半。 两相配合,在助听器的辅助下,他的听力已经差不多恢复到了正常水平。 所以明炽站在树下,才发现这个世界比自己想得还热闹——他好像很久都没听过这么多声音了。 风在吹,树叶在响,蝉在大声聒噪。 海浪此起彼落,海港有货轮起航的汽笛声,恰好到了整点,钟楼悠长鸣响。 明炽又想弹吉他了。 他睁开眼睛,正好迎上影子先生的视线,就自己慢慢走过去:“在看什么?” “这身打扮选得很好。”影子先生客观点评,“适合弹吉他。” 明炽眨了下眼睛,笑几乎是从胸口涌出来。 他实在太喜欢这种完全不经意、又恰好能想到一起去的时刻,但还是要实话实说:“弹吉他要换帽衫或者T恤,他们还有人穿皮夹克。” 明炽没做过那种打扮。他记得自己跟着姨姨长大,虽然什么刺激的事都被扯去试过,但骨子里其实还传统,总被姨姨一边揉一边感叹乖过了头。 明炽努力接受了半天那个画面,还是忍不住笑,提醒有些幸运粉丝补课不合格:“怎么会有人穿着风衣弹吉他。” 幸运粉丝记下了这个新知识,主动反省:“下次换一句。” 明炽有点好奇:“什么?” “背乱了,这句不合适。”明危亭轻叹口气,重新回答他的提问,“在看你。” “你站在这,我看着你。只是这样,就可以过很好的一天。” 明危亭说:“下次再想告诉你这件事,要记得换一句。” 明炽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时恰好听见答话,张了张嘴,耳朵飞快红起来。 ……好像也不用换一句。 影子先生就这么直接说,他就满脑子都是这句话了。 穿风衣弹吉他好像也没什么不行。 风衣又酷又沉稳,吉他又酷又帅气。 怎么不能有人穿着风衣弹吉他,他就可以,他完全可以又酷又沉稳又帅气。 明炽完全拦不住脑海里到处冒的念头——他有时候甚至会想,自己的记忆有了大片空白,脑容量这种数值又说不定是固定的,所以这些空白都会飞快再填进新的内容。 他自己试着整理过剩下的记忆,就像荀院长说的,时间序列效应非常明显。十年前的事他都记得,但这十年间又发生了哪些事、遇到了哪些人,几乎没有任何一点印象。 十年的时间,就算是流水账一样平平凡凡地一天一天过,产生的记忆内容也该有相当程度的规模了。 这么多地方都被完全清空,变成等待写入新内容的空白。 他可以用这么多的地方来装高兴的事、装望海别墅的每个角落、装好看的风景和要一起出海的船、装禄叔和所有对他笑着打过招呼的人…… ……他可以用这么多的地方来装影子先生。 明危亭站在他身前。看着他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又忽然眼睛都跟着亮,就接过明炽手里的手杖,把自己的手换进去:“在想什么?” “想一件幸运的事。”明炽来回算了半天的账,小声开口,“太幸运了吧。” 他越想越高兴,立刻把这件事分享给当事人:“影子先生,我脑子里有这么多空白,全都可以用来装你。” 这次轮到明危亭没有马上回答。 明炽决定这就给那片空白里先划分出“影子先生专区”,他专心想着脑子里的事,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明危亭没有出声:“影子先生?” 两个人离的很近,明危亭仍然在低头看他。 穿着衬衫和风衣、带着软呢帽的明炽——这一身打扮再加上手杖,原本就有种完全不像是尚且正在休养中的病人的气质。 明炽的身体稍有恢复,力气足够,肩背就不论站或坐都是挺直的。他站在海边的树荫下,金色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全洒在他的身上 那十年被抹去,他得以有这个荣幸,被邀请进入明炽生命的空白。 …… “太幸运了吧。” 明危亭终于找到同样的话,来相当详尽和准确地描述自己的心情。 他抬起手,碰了碰明炽的耳朵,轻声问:“怎么会这么幸运?” 明炽的念头还在刚才的话题上,立刻兴致勃勃:“对吧?” 明危亭笑着点头,他握住明炽的手,让明炽把身体的重量放心转移到右腿上。明炽牵着他,他们一起走出那片树荫。 禄叔已经在门口等,抱着手臂,笑吟吟地等着这两个人。 明炽借着明危亭手上的力稳稳走上楼梯。他在门口站稳,摸了摸有着相当明显的翻修痕迹、却又和记忆里相差无几的那扇门,把手杖从影子先生手里接回来。 明炽把手按上那扇门,他把额头也轻轻贴上去,轻声和大门打招呼:“我回来了。” 陌生的新漆料下,曾经被他推开过不知道多少次的门晃了晃,发出最熟悉的轻响。 “影子先生,禄叔。”明炽手上用力把门推开,“欢迎回家。” …… 在望海别墅休养的这段时间,舒服得就像是在度假。 明炽能找回的记忆截止在十年前,那时候他就还住在望海,过去和现在几乎是无缝衔接,对这里的了解比明禄和明危亭更细。 有些幸运粉丝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学做松仁馅的面包。明炽笑着答应,找出附近的地图,标出了好几个相当不起眼的小集市,从这里能买到最新鲜的松仁。 冬小麦恰好就在这个季节成熟,可以去农家院收。刚割的麦子有种特殊的香气,用石磨一圈一圈地磨出来,这种香气也不会变。 学做面包和虾饺都是相当浩大的工程,尤其不能浪费粮食,所以每天只能学一点点,剩下的时间就都用来被别墅的主人好好招待。 就连亲自监工翻修望海别墅的明禄,也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原来有这么多。 休养的第七天,晚潮的时间终于推到日落后,明炽带他们去了一片相当浅的小海湾。 这里的海水浅到落潮时就只剩石滩,被太阳晒得苍白干燥,散落的贝壳也都暗淡普通——可一旦海水涨上来,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被明炽领着,找到大块平坦的石头坐下等,等到月亮慢慢爬上中天。 大小不一的石块被涨上来的潮水漫涌抱住,那些被海水润湿的石面颜色变深,在明亮的月光下,逐渐开始有花纹显露出来。 那是在水里显得异常动人的花纹——即使是没有接受过任何艺术相关的训练,也不难在看到那片闪动着粼粼月光的水面时,发觉和承认这一点。 石块被海水经年累月的冲刷,不同的质地和构造层层剥开,有的是赭红色、有的在月光下显出深蓝。贝壳们点缀在其间,每一片都不再暗淡,而是散发出一种近于珍珠似的润泽光芒。 “我第一次发现这里,超级兴奋,把石头和贝壳全捡回去给姨姨看。” 明炽说:“但它们从水里出来,离开这个地方,就没有颜色了。” 明炽想了一会儿,又说:“大概有一段时间,我在想,它们是不是被束缚在这。” 他记得自己应当是想过这个问题——那段时间他想了很多办法。 他试过从这里装很多海水回去,把捡回去的石头全都泡在里面,但依然没有办法复制这里的景色。 明禄坐在不远处,抬头看过来。 明危亭放下手里的石块,看着明炽:“答案是什么?” 明炽笑出来,一本正经摇头:“不是。” “如果真的当一块儿石头,就不会这么想,对石头来说好看又不是必要的。” 明炽说:“我要是石头,就会觉得每天都太幸福了吧。这里的阳光不烈,白天能晒得暖暖和和,晚上泡到水里又很凉快,还能和这么多石头待在一起,说不定它们每天都在聊天。” 明危亭问:“所以你经常来这儿给它们弹吉他?” 明炽睁大了眼睛看他,不等开口问,明危亭已经显出笑意:“猜的。”他说,“这次猜对了。” 明炽带他坐的这块石头很平坦,后面又有倚靠,前面还有一块正合适踏脚的地方。 十年前的那团火,不只是会炽烫明亮地灼烧在海滩上。也会很温柔地亮在这种没人发现的地方,亮在被潮水抱着的月光里,给一群不能到处乱跑的石头弹吉他。 “我要是石头。”明危亭说,“每天数着别的石头打发时间,想太阳怎么还不落,吉他怎么还不响。” 明炽笑出声,当场给幸运粉丝这次即兴发挥打一百分:“快了快了,就差一点点。” 明炽的右手康复了,对待吉他反而更慎重认真,每天都一个人跑去小屋里练琴,还不准影子先生和禄叔偷听。 有次明炽练得累了,只是想闭上眼睛歇一会儿,不小心抱着吉他在小屋里睡着了,做了一场变成船沿着水晃晃荡荡乱飘的梦。 等船随着水流飘着进港,他也从梦里醒过来,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主宅自己房间的床上。 房间超级安静,一切都像是在夜色里睡熟了,露台的窗帘掩着,在最远处给月光留了能进来做客的缝隙。 月光进来做客,帮他把房间描摹清楚,让他不用开灯也能看得见。 吉他躺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好好盖着被子。 影子先生也躺在他身边,睡得很安稳,手臂护着他头上还没彻底愈合的刀口,也帮他护着那把吉他。 ……那其实是种相当奇妙的感受。 那天晚上,明炽躺在床上,枕着影子先生的手臂,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想着等早上起来就要画一幅画,后来又觉得还是把今天写的那首曲子再好好编一编。他想过吧,当然他想过——哪怕那十年发生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种念头也还在某个角落里。 他想过顺水漂流也很好,水会把他带去随便什么地方,他可以在那个地方停下,睡上最安稳和舒服的一觉。 这个愿望在他这里并不清晰,直到现在才被彻底填补完整。他过去完全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好的事,他在水里舒舒服服睡着,水会把他送回家。 …… 话是这么说。 话是这么说,接下来的几天里,有些一沾吉他就恨不得废寝忘食的人的确克制了很多。天一黑就主动回家,再也没把自己练到睡着过。 这些天的高强度练习相当有效,明炽大略估量了一下,再过些天就能基本恢复到十年前的水平。 虽然和十年前的自己比这种事,不管怎么看都有点不争气,但考虑到中间发生的波折,也已经是个相当值得庆祝的成就了。 明炽握住身旁的手杖,轻轻搅了下映着月色的水。那些月光像是被打散的碎银,随着涟漪漾开,石头们的颜色也跟着变幻不定。 “影子先生。”明炽忽然小声说,“晚安。” 明危亭正在用贝壳练习垒亭子,闻言转过身来看他,难得的有些惊讶:“现在?” 明炽控制着幅度,慢慢摇了摇头:“补前几天的……有天晚上没来得及说。” “我在小屋练琴。”明炽说,“睡着的那天。” 明炽的耳朵又有点红,他低着头看水,用手杖轻轻戳水里那块石头。 那块石头底下就是坚硬的石滩,再怎么戳也没处可动,很不客气地往回顶他。 明炽慢慢活动了下手指。 这种强度的练习,不可能不伤手。弹吉他的人一开始没有人手不伤的,就要练到逐渐能够习惯和适应琴弦的硬度,练到固定拨弦的位置不会再被磨破,才能算是练出来了。 那天溜进房间的月亮实在很亮,把什么都照得很清楚,所以他也看到自己的手上被上了药……这个也没什么奇怪,他这些天也没少被影子先生捉住上药。 明炽一开始还不太习惯,毕竟他相当小就开始自己给自己上药了。但禄叔对他说这和护士长给他头上的刀口换药没什么区别,竟然也很有道理,他想了一晚上都没想出哪里有问题。 明炽知道自己的手被上了药,现实的感受会延伸进梦里,他那天其实也梦到了。 他在梦里变成了一艘船,水流柔和地触碰着他,帮他把磕碰损伤的地方都细细裹住,疼痛温顺地蛰伏下去。 上药的触感他很熟悉,闭着眼睛也能分辨出来,但是好像还有别的。 …… 好像还有一点别的,不太熟悉。 明炽悄悄攥了下手杖,给自己鼓了鼓劲,小声问:“影子先生,你那天还做了什么吗? 他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回答,抬起视线时,正撞进明危亭注视着他的眼睛里。 ……糟了,明炽想。 影子先生说不定真是块石头。 不然为什么那双眼睛平时也会这么看着他,但坐在这片缓慢冲刷着石滩的海水间,坐在月亮底下,居然也变得完全不一样。 明危亭抬起手,忽然轻敲了下他的额头。 明炽跟着眨了下眼睛,他的手被影子先生牵过去,手杖被妥当放在一旁。 “谁啊。”明危亭学着他的语气,叹了口气,“练到天黑。开着窗户睡着。差一点就着凉。” “想起要问的第一件事。”明危亭说,“是这个。” 他每说一句就轻轻敲一下明炽的额头,力道很缓,几乎只是指节的轻碰。 大概是因为观察得太仔细,明危亭总能把明炽的语气学得很像,加上自己惯有的咬字和嗓音,水里那些石头都像是变成了一个接一个的句号。 明炽忽然被翻旧账,当即心虚到不行,低头小声认错:“谁啊。” 这件事其实真挺严重,明炽是真的知道错了——他当时也真的只是想歇一会儿,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一上头就练了那么久,也完全没注意到开着窗户天已经黑了。 但错了就是错了,明炽低着头,老老实实承认:“是我。” “是我。”明炽虚心道歉,坚决改正,“这人怎么这样,以后绝对不准。” 明危亭并不想让他反省到这个地步,主动替这人说话:“也没有这么严重。” 明炽犹豫了一会儿,悄悄眨了下眼睛,把手放在明危亭的手上:“真的?” “真的。你穿了风衣,那天的风也不冷。” 明危亭点了点头:“况且——” ……况且。 他当时看到明炽抱着吉他睡着了,其实想起的第一件事,也不是这些。 他没有等到明炽回去休息,就去小屋找,看到熟悉的人影靠在窗边。 明炽坐在飘窗上,后背靠着窗,手杖倚在身边。 桌上的几张素描纸上有画过的痕迹,只不过全被扣了过去。明炽抱着吉他,半张脸被风衣的衣领盖着,安安静静阖着眼……但其实依然完全能一眼就看得出。 一眼就看得出,在睡着之前,有些人一定正在深思熟虑,想要找出一个能穿着风衣弹吉他还足够酷的姿势。 明危亭也说不出,他只是站在明炽的面前,看着睡得正沉的人,心里很软。 他关上窗户,拿过一旁的药。想要趁着明炽这会儿难得睡着了,帮明炽把手上的伤涂好……他不知为什么,心里很软。 追星会有这种体验么? 他不清楚,或许成为朋友和家人了就会,但又好像也不尽然准确。 他握着明炽的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做一件事……就像现在,明炽的手覆着他的手。 如果他只是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等今夜过去,当然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或许在几十年后,他在船上写他的日志时,依然会难以避免地想起今晚。海风会跳进来追问他为什么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坐在这里。 “况且这件事。”明危亭说,“也该承认。” 明炽微微睁大了眼睛。 在他的眼前,影子先生被他覆着的手轻轻转过来,把他的手握住。 …… 影子先生以前一定是块石头。 月色底下,涨上来的潮水粼粼闪着银光。石滩寂静依旧,却又和平时的朴素平淡迥异,那些颜色绚烂神秘,像是一场开在水里的沉默的烟火盛会。 风过来凑热闹,把水面掀起柔和的涟漪,被涟漪搅开的月色横冲直撞,跳进视野里,晃得亮起一瞬。 明危亭把明炽的手牵起来,单手撑在明炽身后,俯肩稍侧过身。 沉默的烟火盛会,明危亭轻吻他的指节。 第66章 比如 梦里的潮水涌上来了。 完全存在于梦中, 记忆里无处可循的、相当陌生的触感。 明炽察觉到指间有轻微的气流拂动。他起先以为是风,但要是风也未免太过柔和了,这样的夜风就连月色也不会有半点惊扰。 然后他察觉到温暖。 不是风。 风在一边玩水。 影子先生的呼吸。 明危亭呼出的气息正牵着他的手。 明危亭正牵着他的手, 在一点点轻碰他的指节。用垂下来的视线、用呼吸带起的温暖气流, 还有嘴唇。 完全审慎的力道。明炽的手指不受控地本能蜷起, 然后曲起的指节又碰到下一片柔软,然后他们两个都忽然顿住。 …… 在短暂的几秒钟里, 硬的指节抵着软的唇,润凉抵着暖,或许没有人在呼吸。 没有人在呼吸, 但风在他们脚下玩水。月色下的水面荡起片片涟漪, 连同人在水中的倒影一起打乱。 海浪拍在礁石上, 哗啦一声响, 把人瞬间扯回现实。 明危亭慢慢抬起视线。 明炽仍然把眼睛睁得很大,整个人大概已经熟了,一动不动地坐着, 怔怔看他。 明危亭抬起手,在明炽的眼睫上轻轻碰了一下。 明炽本能地眨了下眼,堪堪回过神, 热腾腾四处找石头缝:“啊啊啊啊。” 明危亭静看着他,听到明炽不带语气地一连串棒读“啊”, 笑从眼底透出来,伸手护住他以免他滑倒:“是什么?” “是一种表达心情的句式,网上流行的。”明炽没能成功找到石缝, 恰好看到影子先生伸过来的手, 熟门熟路掀开对方的手臂,把自己藏进去, “感叹号感叹号。” 其实他现在的脑子里,那片“影子先生专区”的啊远比这个多,还不用特地加感叹号,每个都加粗正在到处乱跑。 主要是现在的气氛太静,月色渺远风轻水柔,连海浪都像是软的。 而且禄叔还在。 禄叔没有看过来,正在非常感兴趣地研究一块石头的花纹,不知道石头从水里拿出来还有没有花纹。 他那首曲子应当重新编,加个小高潮。 石头们是不是在看。 月亮下的海水原来亮得这么晃眼睛。 …… 明炽试图用其他想法来占领地盘,让“啊”们不到到处乱跑,但看起来其他想法冒得更快更密。有一部分的脑子甚至已经不跟他商量,主动去沉浸进编曲里了。 明炽热得实在发烫,那一口气就在他胸腔里撞来撞去,催着他小声把感叹号也念出来:“啊!” 明危亭在他掌心轻轻画了个问号。 明炽握了握那根手指,回答自己没事,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从禄叔那里借来的邮轮礼仪教程,为自己的不争气叹气。 亲一下手,就变成这样。 以后要怎么做船长。 他藏起来想要整理一下思路,然后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太过熟练,已经不需要脑子地找了熟悉和舒服的姿势。 他正藏在影子先生的手臂和胸口中间。 他的额头抵着影子先生的肩膀。他抱着膝盖团起来,下颌抵在手臂上,这样就能恰好全藏进去,他的一只手攥着影子先生的休闲服外套。 ……明炽相当惆怅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给自己扇了扇风,大口深呼深吸,把胸腔里横冲直撞的气流全呼出来。 他开始为自己的不争气发愁了。 …… 带队来探索秘境别墅主人,这天晚上又被影子先生抱回了别墅。 倒不是因为那个完全超出意料的小事件——当然这件事也在其他方面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影响。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别墅的主人自己绕了好几圈,都没能找着回去的路。 傍晚走过来的时候,天色刚暗,还可以根据四周的参照物来确认路线。 等到了晚上,这些参照物全都很有心机地藏进夜色,再要靠这个办法来判断怎么走回去,就明显变难了一百倍还不止。 明危亭和明禄跟着他走。明炽撑着手杖在石岸边站稳,仔细看了一遍附近:“糟糕。” 明炽回头找影子先生:“我好像又带错路了,这里刚才来过。” “不急。”明危亭走过来,弯腰接过他的手杖,“把这当是散步,今晚的景色很好。” 明炽正站在原地出神,听到这一句,不由笑出来:“在礁石群里散步?” 明危亭点了点头,扶住他的肩膀,让他稍稍转过半个身位:“看。” 明炽有些好奇,跟着看过去。 不用明危亭特地提醒,他一眼就看见有块礁石的形状很特殊——整体圆润,顶端有两个明显凸起,被附近的灯光描了个边。 明炽的眼睛飞快亮起来:“狐狸。” “刚才禄叔还发现一只松鼠。”明危亭点了点头,“你太专心,没找到机会说。” 明炽没想到连禄叔也会参与这么幼稚的游戏。他被明危亭揽着靠稳,抬起头,相当惊讶地看过去。 “等下次散步,还有机会。” 明禄笑着点了点头:“很像,一眼就能看出来。” 明炽忍不住抬起嘴角,立刻答应下来。 在这里兜的圈子的确已经有点久,明炽一边跟着一起找形状特殊的石头,一边靠在影子先生的身上,不着痕迹地放松右腿。 会出现这种情况,他自己其实能猜到原因。 就算刚才一直都没有察觉,在发现又绕回了原本的地点后,也差不多就意识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出院之前,荀院长就来和他谈过,提前对他说了以后可能会出现的一些问题。 记忆的损伤是最主要的——当然这完全不会引起人格的变化。他还是他,只不过是忘了些东西,这十年的影响和成长变化依然都会留下,并不是说整个人就倒退回了十年前 除了这个,就是些无关紧要的诸如睡着了就不容易醒、之后的短期记忆也可能会时灵时不灵、太过疲劳或是身体不适的时候可能还会头晕……之类的小细节。 这些细节都几乎不会影响到任何生活质量,只要以后格外注意保护身体,常备着便签和备忘录就能解决,所以差一点着凉这件事才必须反省。 至于再剩下的问题,就是他以后在判断方向的能力上,可能会稍微有一点差。 难得有机会排除掉了白天参照物的影响,明炽靠在影子先生的身上,沉吟着看了一整圈,终于客观地得出结论:“不是有一点。” 明危亭低头问:“什么?” “不是稍微有一点差。”明炽回答,又深沉叹气,“完全认不出回家的路。” 他按了按右腿:“我现在的方向感和姨姨有得一拼了。” 明危亭立刻筛选出关键信息:“姨姨也不认路?” 每次听影子先生和自己一起叫姨姨,明炽胸口就跟着泛暖。他点了点头,轻轻抿了下嘴角:“特别不认。” “以前我们每次出去爬山。”明炽想了想,“迷路的时候,都是姨姨把我举起来找路的。” 倒不是因为后天影响,的确有人天生就完全分不清方向。姨姨就是这种情况,偏偏又特别喜欢出去探索冒险,如果不坐游览车,每次就都要被沉稳的大火苗牵着手才能从山路上顺利下来。 所以在他们回到望海后,影子先生又给他讲了一遍的那个海螺的故事,其实意料之外的非常有理有据——要是姨姨真的变成了海浪,是真的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找到幸运粉丝的船。 明危亭想了一会儿,忽然开口:“糟糕。” 明炽其实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不过是告别和缅怀了一会儿自己失去的方向感,闻言好奇:“怎么了?” 明危亭收拢手臂,让他彻底靠在自己身上:“禄叔也不认路。” 明炽这次是完完全全没想到:“禄叔也不认路?” “不能这么说。”禄叔站在不远处,举起手机替自己正名,“现在的科技非常发达,导航可以解决绝大部分问题。” 明家总管又没有开船的工作。在船上走动当然没有辨认方向的必要,下了船则是跟在明家的先生身后。出门办事不需要自己带路,至于最少的那类情况,只要有导航也完全能解决。 明危亭和他学,压低声音:“以前我们每次出海,迷路的时候,禄叔都让我站在船头,说是锻炼我掌舵的本领。” 明炽眨了眨眼睛,他不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但看着禄叔半是好笑半是无奈的神色,也忍不住跟着笑出来:“锻炼出来了吗?” 明危亭点了点头,又继续向下说:“怎么办,家里所有人都不认路。” 他把明炽抱起来:“这样显得我很不合群。” 明炽其实觉得自己还能走,正要拿回手杖,和影子先生商量放自己下来,恰好就听见这一句。 这种话当然不是认真的,只要稍微一想,就知道一定是在开玩笑。 但影子先生在月亮下面的石滩上,可能是真的有什么特殊加成。 明明说话的声音、把他抱起来的动作、护在身后的手臂力道都一样,但或许是因为语气有所变化……所以好像就又有什么显得非常不一样。 ……不论说什么,都像是那个落在指节上的触碰。很轻很缓,惯常的严谨下,偏偏又有着最柔和的慎重。 明炽一个不争气就原地心软,没有再坚持下去自己走。 他知道这时候得说点什么。 禄叔说过这种话、影子先生也说过这种话。他在心里毫不犹豫答应了一万遍,但到也想张口的时候,总是紧张地心跳个不停。 明炽的喉咙轻轻动了下,他想自己一定是太久没说过这几个字了,久到连咬字的时候唇齿都觉得生疏和滞涩。 “……家里。” 明炽慢慢地说,他的声音很小,像是怕惊动了睡着的水:“家里总要有一个人管认路吧。” 明炽学会了这个句式,他忽然察觉到自己迅速喜欢上了这句话,喜欢到想翻来覆去说个不停,喜欢到竟然一瞬间就超理直气壮:“家里总要有人管认路吧。” “这样不论什么时候。”明炽理直气壮,把每个字都说得超级清晰,“我们就都能一起回家了。” 明危亭看着他,抬手拢住明炽颈后,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 “这么好。”明危亭问,“有一个人认路,就都能一起回家?” 明炽当然点头,又一本正经探出头问海浪:“姨姨什么时候回家?” 明炽等了一会儿又自己抢答:“姨姨说玩够了再回家。” 明炽特地点名:“让唯一认路的人记得做路标,不然晚上找不到。” 明危亭眼底溢出笑意:“这就做,我今晚不睡了。” “先生晚点回来。”明禄点了点头,“我带火苗回家,让人来送探照灯。” 已经完全分不清家里到底是谁在带头幼稚,明炽笑得彻底没了力气,低头埋进影子先生的颈间:“不行不行,觉要睡的。” “等白天我就认得了。”明炽放轻声音,用额头在那里轻轻贴了贴,“我们一起做。” 明危亭答应了一声。 他的方向感的确很好,这一会儿已经带禄叔和火苗走出了礁石滩,别墅主宅的灯光露出来,其实就在离刚才的位置不远的地方。 明炽趴在影子先生的肩上,努力睁开眼,看家里亮着的灯。 明危亭回揽手臂,让明炽靠得更稳,在他背上轻轻拍抚:“累了就睡,什么都不用管。” 明炽的眼皮的确快坠沉下来。他这些天都玩得超级尽兴,不论是吉他、做糕点、画画还是看风景,还是复健——他几乎都忘了自己在复健。能自己站起来的感觉太好了,他每走一步都兴奋,力气好像用不完。 力气当然还是能用完的。明炽慢慢蜷起手指,他休闲服外套领口的布料,整个人被格外舒适和轻松的倦意潮水一样拥进去:“影子先生。” 明危亭在他耳边轻轻应了一声。 “手术之前,我是不是给自己留了信?”明炽轻声说,“我觉得我会给自己留信。” 明危亭没有立刻回答,平稳的脚步带着他穿过花园,走在石块细细嵌成的小路上:“再等些天。” “好。”明炽眨了下眼睛,想起来问,“为什么?” “等些天,我要去外面一趟。”明危亭同他解释,“家里的船之前有一艘触礁,出了意外,这段时间一直在处理后续事宜。” “现在赔偿事项都已经理清,伤者也都已经出院。发布会定在月底,明家要向公众做事故说明和后续安全问题的保证。” 明危亭说:“大概要三到五天时间,担心你无聊,想让你那时候看信。” 他说完这段话就停下来,等待明炽的反应。 “有伤亡吗?”明炽不太关心信了,有点担心,人也清醒了些,“要不要紧?” 明危亭摇了摇头:“没关系,救援很顺利。” 明炽对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他听到这个答案就跟着松了口气,又仔细想了一会儿:“是船长没有把船开好吗?” “是。”明危亭并不隐瞒,“已经革职了。” 明炽忽然就生出些紧迫感,握了握拳:“等复健完了,我就去学开船。” 明危亭点头,正要开口,又像是忽然想起某件事,轻轻笑了一声。 明炽忍不住好奇:“怎么了?” “我来教你。”明危亭把这句话慢慢说出来,“终于有机会教你。” 大概是今晚的气氛实在太放松,影子先生的声音听起来也低柔缓和,甚至难得有一点苦恼:“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什么都能做好,什么都不用别人教。” 明炽被他逗得一乐,迅速脸红,慢慢缩回影子先生肩头:“谁啊。” “谁啊。”明危亭重复,又和自己轻叹,“又厉害又要强,能自己照顾自己,就立刻不要别人帮忙。” 怎么不要别人帮忙。明明前几天差一点睡到着凉感冒,今天晚上转了半天都找不到路,腿都使不上力了还逞强不肯停。现在只好像个五岁小朋友一样老老实实被抱着,都没有闹着要下地乱跑。 …… 明炽的反驳已经到了嘴边,才发现每句话都对自己相当不利,简直像是微型批判小会场。 他又自己深刻反省了一回,然后还是没能忍住,小声纠正了一下:“也要帮忙……没人帮忙自己都找不到家。” 明危亭继续轻叹:“欢迎。” 明炽眨了下眼睛:“欢迎什么?” “欢迎乘坐。”明危亭稍一停顿,“望海别墅专线游览车。” 明危亭说:“主营各种线路,擅长辨认方向,专业接送火苗出门回家。” 说这话的时候恰好走到主宅门口。 明禄把门推开,明危亭在门前换鞋,等明炽也靠坐在玄关前自己收拾好自己,就又伸手去抱他。 明炽低着头,换好拖鞋,已经下意识去拿手杖。 他今天走的路实在太多,右腿撑了一下没能站住,人就又往下倒。 但这种事也简直太常发生,明炽早总结出技巧,反应得相当快。单手撑着地面蹲住,手杖卡进玄关角落借力支撑,人已经稳稳当当站起来。 抬头看见影子先生的手,明炽才忽然回过神。 明危亭没有抱到他,就撤开半步等在他身边,手臂虚护在他身后,拦住鞋柜的尖角。 明炽原本想蹦过去,现在立刻打消念头,把手杖放在鞋柜上,主动伸出手。 明危亭把他抱进客厅,走到壁炉旁的沙发前。 明危亭把他放下去:“欢迎下次乘坐。” 明炽张口结舌,耳朵红通通地止不住笑出来,笑得一连咳嗽了好几声:“不是不是……嗨呀。” 他就完全不会说这种话,只好回到记忆里去找帮手,学着姨姨拉长声音叹气。 “自己照顾自己。” 他被明危亭轻轻放在沙发里,撑着手臂坐稳:“不想要别人帮忙是为什么啊?” 中间的空白实在太不显眼,明炽经常会不小心忽略掉这些记忆全都是十多年前的。 那时候他才十岁,姨姨的语气是在哄小朋友,他也拿来就直接这么学,还模仿得相当传神。 明总管轻咳一声,背过身去假装没听到,及时把笑藏严。 家里为了方便明炽练习走路,到处都铺了厚实的大块长绒地毯,即使摔倒也不会有多疼。 沙发里还放着不少抱枕,明炽有时候不喜欢在沙发上好好坐着,就会直接抱着抱枕坐在地毯上。 明先生配合地把年龄调低,盘膝坐在地毯上,仰头看火苗老师:“为什么?” “因为。”明炽说出这两个字,自己也卡顿了一会儿。 ……为什么? 因为不想添麻烦,因为不想让别人因为他变得很辛苦,因为想要努力快点好起来……当然这些想法一定都会有。 他肯定是会这么想的——但只是用这些念头来解释,好像又不够完整。 应当还有一个更重要、更明确的理由,是现在的他心里正不断想着的。 这个理由只有经历过这十年,已经长大成人以后的他才有。以前从没出现过,他很不熟悉,所以需要一点时间来分辨和总结。 他因为这个理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天就痊愈。 “因为我想一天就痊愈。”明炽一口气说,“比如。” 明炽整理了一会儿思路,果然把自己整理烫了,热腾腾坐在沙发里:“我是说比如。” “比如有一天,我练吉他练到很晚了,自己往回走。” 明炽小声说:“天黑了,我在路上就看到家里的灯亮着,一抬头就看见——看见影子先生在窗口等我回家。” 这种情况其实每天都发生。 只要他不是不小心练到睡着了,每天晚上回家,踩着那条小石子路,扶着手杖慢慢往回走的时候,都能看到影子先生在等他。 他们约好了让他多一些练习的机会,所以影子先生会一直在房间等,等他自己走回主宅、自己在玄关换好拖鞋、自己一点点走上二楼。 这个过程通常都会很久,但不论有多久,他最开心的就是走上楼梯转过来的那一刻。 卧室的门被打开,暖色的灯光全涌出来,把整个二楼的木质地板都覆上一层柔和的光泽,像是一条暖洋洋的路。 有人在路的尽头一直等着他。 “……比如这种时候。” 明炽非常详细、生怕暗示不到位地把这个画面描述了一遍。 他特别强调了灯光有多暖、影子先生有多冷静帅气沉稳可靠、他心里有多高兴和着急。 “有人在等我回家欸。” 明炽热腾腾低头,小声讲道理:“总得有一天,我能一路冲上去,直接扑到他怀里吧?” 第67章 剖白 有些人看起来像是在讲道理, 其实已经快烫熟了。 天气已经入伏,白天炎热夜里凉爽,晚上的温度很舒服。 壁炉暂时用不着烧, 只是开着光线柔和的氛围灯。 明炽抱着右膝团在沙发里, 手臂交叠埋着半张脸, 坚定地认为现在从自己胸口蹦出的小火星只要往里面一燎,就能把壁炉直接烫得红红火火。 影子先生不说话。 影子先生竟然不说话。 明炽横了横心, 终于决定不只靠嘴说,不动声色地挪着手臂撑住沙发,准备先让影子先生体会一下到时候会有的力道。 他这些天已经恢复得相当好, 攒足力气说干就干, 正要从沙发里原地起飞, 手掌下的支撑忽然一空。 影子先生虽然不说话,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站起身,比他更先动了手。 明炽整个人被从沙发里抱起来。 这种事当然不是第一次——看他自动熟练抱住影子先生肩膀的手就知道了,明炽的身体显然比他自己的经验还丰富。 不光是术后, 手术前调养身体的那段时间里,他一定也没少被影子先生抱来抱去。 只不过……这一回有些人恰好正烫得厉害,稍微随地乱跑一下, 壁炉都能给你燎着。 明炽几乎能察觉到自己的手烫在了影子先生的颈间。他想要把手收回去降降温,却还没来得及动, 就被拢在身后的手臂收紧。 明危亭正低头看他的眼睛。 这个动作一定是双向的,明危亭看着他的时候,身影也落进明炽的眼睛里。 “想不想预支。”明危亭抬起手, 碰了下他的睫毛, “体验一次?” 明炽眨了下眼睛,目光立刻飞快地亮起来。他迅速懂了影子先生的意思, 原本怕烫到对方稍稍后撤的身体毫不犹豫贴近,牢牢抱住明危亭的肩膀。 “禄叔。”明危亭抱着他起身,“我带火苗回房。” 明禄笑着点头,冲已经开始满眼兴奋的明炽招了招手。 …… 影子先生一定也自己偷偷排练过。 影子先生一定也暗中规划过怎么把他抱起来就跑、一路从沙发通过楼梯、再回到房间的最佳路径。 影子先生一定也想接住扑过来的他。 虽然流程顺序稍有调整,变成了先扑到怀里、再冲上楼,但效果一样相当兴奋相当刺激,甚至比明炽预想中自己冲上去更刺激——他能感觉到影子先生的心跳,他的心脏隔着胸腔去对面敲门,立刻就得到相同的不加掩饰的直白回应。 影子先生把他带回房间,这么点运动量当然不至于让任何一个人觉得累,但这一会儿他们谁也不想动,也什么都不想干。 所以他们两个摊手摊脚地并排躺在那张大床上,他枕着影子先生的肩膀。 微风习习,月光把花草的剪影送进房间,他们看着露台外漫天闪烁着的群星。 “天啊。”明炽盯着星星挪不开眼睛,忍不住小声开口,“怎么这么好?” 明危亭侧过头看着他,眼底露出格外明显的笑,低声重复:“怎么这么好。” “影子先生每天都学我说话。” 明炽太高兴了,甚至忍不住飘到挑理:“这时候要有自己的创意,该说一句新的。” 明危亭很配合,想了想:“也没有多好。” 明炽倒也不是这个意思,睁大了眼睛,转过头来看他。 他们离得太近了,这样转过来几乎就成了面对面,能察觉到呼吸带起的温暖气流抚过睫毛的微痒。 …… 好不容易降下来的温度又开始摇摇晃晃往上升,明炽飞快眨了眨眼睛,准备假装沉稳地再把头扭回去,却已经被抬起的手拢在颈后。 “以后的每天,都比今天还好。” 明危亭轻声说:“等五十年后,写日志的时候,还有两万件比今天更好的事。” 明炽不及防备,忽然被精准狙中。 他“啊”了一声,按着胸口,慢慢眨了下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影子先生。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耳朵,忽然笑了。 明炽正在看自己落在他眼底的影子,就被漾出来的笑影蓦地拥住,还没来得及回神,明危亭的手已经揽在他背后。 明危亭彻底转过来,把他抱进怀里:“火苗。” 明炽想要应声,但是暂时没有找到自己的嘴,只好捏住影子先生的衬衫拽了拽。 “你不说话,我会当你答应。”明危亭等了几秒,又继续说,“有人说我是很黑心的债主。” 明炽忍不住笑出来:“谁啊。” 明危亭低头看他,眼睛里也像是装了窗外跳进来的星星。这次他没有再学明炽说话:“一个我很喜欢的人。” 明危亭说:“让我开始写日志的人。” 他并不是固定哪一艘船的船长,也没有写航海日志的习惯。 航海日志是陆上的人写的,因为那不是原本的生活状态,所以要写日志加以区分和记录,以供后来翻阅参考。 “不论是哪种生活,一旦那是你的常态,你就不会特地想去记录它。” 明危亭轻声说:“我的生活很单调。” 海上会有很多不同的景色、会有很多来来往往、上了船又下船的人,海洋辽阔广袤从来望不到头,每航行到一个地方都是新的。 但当你生活在海上,这种生活成为你的常态,你就不会特意去欣赏它们,不会觉得它们有多特殊和叫人向往。 可要是在一团火旁边,一切就都忽然变得不一样。 明危亭其实想了很多天这件事,他一直在想事情究竟是从哪里变得特殊。他怎么可能会介意明炽坚持自己照顾自己、不要别人帮忙,如果有一个按钮按下去就可以让明炽瞬间痊愈完全健康,他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就去按。 在玄关看到明炽自己利落调整姿势、自己撑着手杖稳稳当当站起来,看到那双眼睛里亮晶晶的格外神气的笑,他完全没在想任何事。 他想不起什么别的事,只是想去回应那个笑。想去把人抱起来就跑回房间,什么也不做地在床上躺一会儿,想抱着明炽一起安安静静地说一会儿说话,告诉对方他究竟有多酷多厉害。 只不过火苗老师忽然就开了小课堂,所以整个计划的进度也稍微推迟了几分钟。 “回家的路上,对你说的那些话,是我没有说清楚。” 明危亭说:“我知道你完全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完全不用别人帮忙,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明炽热腾腾努力举手:“……也用,我不认识路。” 明危亭笑了笑,他握住那只手,垂下视线,再次轻轻亲了下明炽的指节。 这次的亲吻有种特殊的优雅,明炽很少能见到影子先生的这一面,但他很清楚这一面一定存在——虽然他们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但这个动作把他牵进另外的地方——海洋,日升月落,周游世界的船。 “我们各自都能生活。” 明危亭说:“我按部就班地做明家的先生该做的事。如果你没有生病,你一定早就能照顾好你自己,你会四处游历、过你喜欢的生活,你一个人就能活得比谁都酷。” 明炽眨了眨眼睛,他想要开口说话,但察觉到影子先生的话还没讲完,就又把要说的咽回去。 明危亭想起他刚才的话,进一步补充:“开着导航四处游历,一边问路一边过你喜欢的生活。” 明炽忍不住笑出声:“太容易迷路了吧!” “迷路也没关系。”明危亭也笑了笑,摸摸他的耳朵,“你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喜欢你。” 明炽的耳朵被他摸得有点热,但晚上的风好像有点凉,他抿了一会儿嘴角,又往影子先生身边不自觉挪了挪。 “是命运的轨迹对你不公平,让事情出现了波折,我们现在已经把它修正了。” 明危亭拉过被子替他盖上,停了停,又继续开口:“接下来回到原本的轨迹上,我们依然各自都能生活。我还是做我过去做的那些事,同样不会有什么问题。” 明炽的神色越来越认真,他微微蹙了下眉,握住影子先生的手轻轻拉了两下,想要和对方一起坐起来。 明危亭没有动,他只是继续向下说,仿佛这些话已经打过了很久的腹稿,而稍一打断或是停顿就再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我准备了九十五页的计划,想要重新追星,但九十五页也总有做完的时候。” “我以朋友的身份受你邀请,来和你学习做面包和虾饺,但就算再难的烹饪技巧,也总有一天能掌握。” “我和禄叔做你的家人,但家人也会有各自的事业和生活。” 明危亭说:“我希望你尽快康复,希望你能完全健康。但我发现我正在为‘你已经不需要再被照顾’这件事而感到不安——我一直试图找到这种不安的源头。” 明炽枕着手臂躺回来,他认真地听着,听到这里忽然忍不住问:“找到答案了吗?” “找到了。”明危亭点头,“你回答了我。” 听到明炽小声说出“有人在等我回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答案。那团火总是比他更敏锐、更有着某种直击核心的天然直觉。 “我真正不安的不是这些。”明危亭说,“是我想在你身边有一个位置。” 明炽怔了下,稍稍睁大了眼睛。 明危亭把手抬起来,屈起手指,轻轻碰了下明炽的睫毛。 他的生活很单调,这种单调原本并没有任何问题。 他这样长大,也这样继续做明先生。在遇到明炽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那团火把一切都染上某种特殊的、格外鲜亮的色彩……于是他开始记日志。 但即使有一天,他终于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身份留在那团火旁边——虽然这种假设几乎不太可能,但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他也并非无法回到原本的生活步调里,继续走完这一生。 他并非做不到这件事,只是在不知道哪一天的哪个时刻起,忽然因为这种假设而开始感到不安。 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比期望能达成明炽的那个假设——他可以等在明炽每天都会回去的地方,一直在那,每天等着那团火回家。 “糟糕。”明危亭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父亲教我,贪心是大忌。” 明炽裹着被子卷,一点一点继续挪。 他终于挪到能用被子把影子先生也裹进去,于是就这么干了,等被子把两个人盖住,他就热腾腾地把额头抵在了影子先生的下颌。 “怎么会因为这种事不安啊。”明炽把手放在影子先生背后轻轻拍,小声嘟囔,“我只有一天忘记回家了吧?” 明危亭想说的完全不是这个,他笑了笑,抱着明炽把人从被子里向上托,让那双眼睛能看见自己:“那么。” “接下来的五十年,或者更久。”明危亭问,“我能继续每天都等吗?” 明炽怔忡仰头,迎上明危亭的视线,喉咙轻轻动了下。 他几乎忍不住要开口,却被影子先生抬手遮住眼睛。有温度靠近覆落,然后不再动,他在胸膛里的心脏又开始听见对门的邻居敲门。 “不急着回答,火苗,你要先好起来。” 明危亭说:“你遇到过很糟糕的事,我知道你即使忘记了,也依然记得。” 这句话说得有些奇怪,但明炽能够听得懂。 那些事他已经忘记了,一切都被删除干净变成空白,但留下的本能的习惯、偶尔会冒出的说不清的感觉,并不会那么果断地跟着一起瞬间消失。 他现在的自己是经历了二十三年人生的自己,这二十三年的事,不论记得还是不记得,都会留下痕迹。 是这二十三年的所有痕迹,塑造出了现在的他。 “我猜猜。”明炽暂时还没看到那些信,但他基本已经能推测出大致情况,一本正经接过话头,“这里有一个快熄掉的火苗。” 明炽小声说:“有好心人救了他,把他捡回去了。” 明危亭想了想:“也不是。” 明炽诧异:“不是?” “不是好心人。”明危亭说,“是黑心债主。” 明危亭主动把这件事告诉他:“趁着这段时间,这个黑心债主讹了他一百三十四幅画,和其他五十张欠条。” 明炽在他掌心下睁圆了眼睛。 睫毛在掌心划得酥酥痒痒,明危亭的神色跟着柔软,笑了笑,把手掌挪开:“所以……这个时候,不论如何不能再讹你。” 明炽把念头从五十张欠条拉回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隐约有种直觉,这件事八成还是他自己相当积极地一边数钱一边果断把自己卖了。 “没关系吧?”明炽挺了挺肩膀,努力自证,“我做完手术,已经好了。” 明危亭摇了摇头:“有关系。” 过去的那些年里,这团火的四周一直都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除了被任夫人照顾的那三年,几乎没有去过什么有趣的地方,没有见过有趣的人。 所以明炽要先去看。 这和他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不安没有任何关系——明炽必须先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去经历本该经历的值得高兴的事,去见很多的人。 他很荣幸被填进明炽生命的空白,但这片空白里该去容纳更多原本早就该接触的东西。 那团火应该先得到自由。 等到那个时候……如果明炽依然认为回家找影子先生是最开心的、依然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并不无聊,可以朝夕相处共度一生。 那个时候,如果他依然还有这个荣幸。 明危亭慢慢把这些话讲给明炽听,看着对方越来越严肃的神情,不由笑了,抬手敲了敲他的眉心:“不是让你自己去。” “黑心债主,也总要给自己谋一点特权。”明危亭温声说,“我陪你去,去更自由的地方,见更多非常有趣、非常厉害的人。” 明炽这才立刻松了口气,看着他,神色依然特别严肃:“影子先生是最有趣最厉害的。” 明危亭哑然,他俯下肩,闭上眼睛,把额头贴在明炽的额前。 “如果我有这个荣幸……等到那个时候,你依然这么觉得。” 明危亭轻声说:“火苗。” 他不是个多大方和慷慨的人。 明炽要先去享受绝对的、不受束缚的自由。 如果明炽将来有更喜欢和想做的事、有更欣赏和志同道合的人,他会绝对尊重明炽的意愿,永远和对方做最好的朋友和家人。 …… 但如果那个时候,他依然是火苗的影子先生。 如果他有这个荣幸。 明危亭看着他:“你接下去的每一天,它们在日志上被记录下来的时候,都会包含我的名字。” 第68章 天明 说完这些话, 明危亭就把明炽抱起来。 他的力道依然仔细,确保明炽枕着枕头舒服躺好,自己才快步去了浴室洗漱。 不过几分种的时间里, 房间就迅速变得安静。 明炽十年前就住在望海, 每天泡在海潮声里入睡。晚上有钟楼汽笛, 清晨有风声和鸟鸣,从没觉得这个房间像现在这样安静过。 ……从没这样安静过。好像只能听见浴室的流水声, 相当安静也相当吵。 明炽蒙着被子,热腾腾埋在枕头里研究了半天,然后发现吵的是自己的心跳。 被子可能的确会影响思考速度。 明炽得出这个结论大概用了不短的时间。 不短到等他回过神, 再仔细听的时候, 连水声也已经停了。 明炽专心听了一会儿, 依然什么也没能听见, 就把一片被角悄悄掀开,探出头向外看了看。 ……培养出了太过明显的默契,在有些时候也会带来非常小的意外。 明炽探出脑袋, 下意识看过去的第一个方向就是露台——然后他立刻发现窗帘并没有被拉起来。 窗帘大大方方敞开着,于是他一眼就看到露台,于是一眼看到那里支着他的躺椅。 躺椅里是他正准备在房间里开始搜索的人。 那张躺椅的靠背被暂时调直, 角度变得差不多像是把真的椅子。但毕竟那是把躺椅,使命就是让人在上面舒服到想睡觉, 从材质到设计都在相当热情地邀请坐上来的人完全放松地陷进去。 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影子先生”和“完全放松地陷进去”,都很难组成一个真实客观的完整句子。 但依然有些时候, 只要加个定语, 这件事就会变得不再那么绝对。 比如“正在看火苗的影子先生”。 或者更详细一点,“正在看把自己卷成被子卷、在床上慢吞吞翻滚了九个半圈、已经完全从床头迁徙到床尾的火苗的影子先生”。 阴历快到月半, 今晚的月亮已经相当圆和亮,存在感强到像个大号灯泡。 所以即使没有特地开照明灯,露台的一切也相当清晰,明炽一眼就能看见影子先生完全不掩饰的明显笑意。 明炽咳了一声,躺在床尾试图辩解:“我的方向感不好。” “很好了。”影子先生的评价相当中肯,“转了九圈半,都没有掉到地上。” 明炽立刻高兴:“那是。” 好歹也是要做船长的人。 这点不从床上掉下来的小直觉总还是有的。 他完全不想换视野,又想坐起来说话,就依然仰着头看影子先生,手上把被子卷飞快拆散。 明炽也在想。他想自己这样一直看,或许是打算画一张今晚这个场景的画,但又觉得好像也不止是这个原因——他的一部分短期记忆的确受到一定影响,偶尔会忘事。但视觉记忆部分依然保留得相当完美,可以一眼就记住自己看到的画面。 到最后他终于想明白,自己好像就是不舍得把视线挪开。 真好,他的窗离露台这么近。 今晚的月亮还这么亮。 就一直这样看。 只是这样,就可以过很好的一天。 明炽发现自己也开始下意识复述并背诵影子先生语录,他自己都不知道地用力抿了下嘴角,撑着手臂起身:“影子先生……” 他看到明危亭忽然从躺椅里起身,几乎是一眨眼就迅速跨到了床边。比这个念头稍迟意识到的是他扶了个空。 毕竟翻滚九周半后的定点离床沿太近,明炽的右手按照习惯的位置撑了个空,完全不及防备,身体就失去平衡向下摔。 要做船长的人还是从床上掉了下来。 不过也没落到地上。 嘿。 掉到一半,他就砸进了影子先生的怀里。 嘿,他又回床上了。 明炽飘到忍不住在脑子里学姨姨说话。 他发现像姨姨这么说话的时候,一定是特别高兴、完全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事的时候。 太高兴了,高兴得身体都发轻,什么也拦不住,稍微一蹦就能跟着风飞起来。 他被影子先生抱住的时候还想笑,也不知道是高兴什么,反正笑容越来越多地自己冒出来。然后影子先生多半也被他传染,抱着他开始笑。 因为是紧急冲过来捞人,影子先生很难做到像平时一样,把他稳稳当当放回床上。明炽被接住的时候就回抱住他,还没掉下去的左手拽着床单,及时用力扯了一把。 这点力道已经足够久经历练的明家先生反应,明危亭把他整个人捞起来,自己借力躺在床上,然后让明炽掉在他的胸口。 这种场景要是让电影拍出来,说不定要弄个慢动作配乐加滤镜,但其实真做起来就会知道,也不完全都是酷的成分。 …… 他们两个胸膛撞上胸膛,都有几秒钟没能出声,他的肩膀还不小心磕到了影子先生的下巴。 但他们两个还是笑得没完,发不出声的那几秒也在笑。明炽索性一点力气也不用,趴在影子先生的身上,让对方胸腔里溢出来的笑裹着他浮浮沉沉。 怎么有这么幼稚的人啊。 谁啊。 明炽在心里想这个问题。 然后他在影子先生笑着的眼睛里看到一样的问题,立刻主动举手投案:“是我是我。” “几岁了啊,居然还能掉下床。”明炽揉着脸反省,“影子先生,你刚刚在露台想什么?” 影子先生一定是跟着他学坏了,抬起手臂,把他往怀里抱了抱:“想你究竟什么时候会掉下床。” 明危亭说完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好笑,摇了摇头,及时捞住当场又要继续裹起被子迁徙的小船长:“……不是这个。” “是玩笑。”明危亭轻声说,“我在想。” 他依然把下颌搁在明炽肩头,停了一会儿才又笑出来,如实承认:“现在和你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会不会让你觉得有压力。” “影子先生。”明炽向他强调,“我是没了十年的记忆,不是倒退了十年,被你抱着的是二十三岁的大火苗。” 影子先生点了点头,复述并背诵:“居然还能掉下床。” 明炽自己被自己的话堵到张口结舌,彻底告负一局,按着胸口追悔莫及。 明危亭低头看他,眼底柔和。他们不再讨论这件事,明危亭拍了拍他的背,温声说:“去洗漱吧,记得保护伤口。” 明炽点了点头,被影子先生扶着手臂,撑坐起身。 他在卧室通常不用手杖。这里的地毯铺得比外面还厚很多,就是专门给他用来随便摔的,所以其实刚才就算掉下床也完全没有关系。 刚才闹得太厉害,这会儿就要特地注意动作,以免头晕。明炽在床边垂着头坐了一阵,察觉到影子先生绕到床前,蹲下来抬头看他,嘴角就立刻得逞地飞快抬起。 明炽飞快撑了下床沿,自己也滑下床,和影子先生变回了面对面:“还有件事。” 明炽咚一声坐在厚实的地毯上:“做完了才能去洗漱。” 明危亭单手护在他身后,确认了不会磕碰才收回:“什么事?” 明炽抬起手,握住影子先生的手臂,把他向床角拉了两下。 明危亭跟着坐过去,正要询问,忽然一怔。 明炽的神色忽然彻底认真。 他认真地看了面前的影子先生很久,久到他的嘴唇微微抿了下,然后低下头,印在明危亭的指节上。 一样的动作,但明炽暂时还做不出那种点水的优雅,也同样还没找到窍门,该怎么让它变得叫人脸红心跳……所以他能够给出的,只有把心跳也这样印上去的郑重。 他把这个动作变得完全郑重,像是在欠条上签下自己的新名字,也像是宣誓从此踏上广袤无垠的海洋。 夜风有些凉,露台的窗开着,潮水的声音被重新送进来。 掌心的暖意覆在他的后颈上。 明危亭拢着他:“火苗。” “我希望我今天的话,没有给你带来压力。” 明危亭说:“刚才在露台上,我其实有些后悔。” 他不希望这些话让明炽改变任何计划。明炽不需要给他任何回答,也不应当因为他完全私人的念头而出现任何负担。 “不要着急。”明危亭说,“我们有很长的时间。” 明炽点了点头:“我知道。” 明危亭的视线落进那双眼睛,明炽的眼睛干净清亮,那大概是他印象中最为坦诚和挚彻的注视,所以他认真听明炽的话。 明炽把他的手握得很紧。 他们坐在房间的角落,露台敞开着,月光能看见,风能看见,星星能看见。 他们这一次没有躲起来,所以姨姨也能看见。 明炽静静垂下眼睫,重复那个动作,把郑重全部印在他的指节上。 “我知道现在的回答不作数,影子先生。” 明炽轻声说话,那种柔软温暖的触碰带了更轻的、因为发声而引起的微小震动,这种微震一路延进胸腔,牵起像是渺远潮声的深沉共鸣。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点一点地做……我迫不及待地等着那一天。” “我迫不及待地等着那一天。” “一个特别厉害、见多识广的游历归来的船长,把他旅途上收集的最好的景色、最棒的见识和回忆、最喜欢的礼物,全都原封不动地带回来,用来做一件事。” “用来做一件事。”明炽轻声说,“来兑现一本能一起写两万件事的日志。” 明危亭当时只是举例说明,现在已经完全觉得这个数字太少,摸了摸他的耳朵提出补充:“至少。” “……至少。” 明炽笑出声,点头点头:“至少两万件事。” 明炽慢慢深呼吸,他的耳朵发烫,但还是坚持坐直了问:“我是不是特别厉害。” “是不是厉害到。”明炽说,“这个未来一定会发生,一定有一天,我会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船长。” 明危亭毫不犹豫点头,他从不怀疑这件事:“是。” 明炽松了口气,抬头笑起来:“那就行了。” “反正也有五十张欠条了,我再打一张。” 明炽立刻拉过影子先生的手,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借点东西,拿什么换都行,反正等到那天我一定还。” 他用手指在明危亭的掌心写字,他的右手已经恢复得相当有力和灵活,写得太快,几乎辨认不出是什么内容,只是一点点掀起格外柔和的暖意和酥痒。 明危亭忍不住抬了下嘴角,他忍住了把手掌攥起来,连那只手也一起握住的念头:“借什么?” “影子先生。”明炽说。 明危亭答应了一声,等了一阵不见下文,又轻声问:“什么?” 明炽已经写到最后几个字,屈起手指,在他掌心某个位置敲了敲,一个字一个字念:“影、子、先、生。” 明危亭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要借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明炽写好了只有自己能看见的欠条,又相当流利地签好名字,捧着对方的手掌欣赏了一会儿。 ……有些人。 有些人债多了不愁。 虽然连日志都还没开始写,但已经和人家借来名字,准备每天都一起写进去了。 明炽决定今天就写第一篇日志。他单方面写完欠条,已经开始构思内容,才想起忘了问黑心债主:“给借吗?” “给。”明危亭哑然,“都拿去用。” 影子先生、幸运粉丝、明先生、明危亭。 最近明炽喜欢拿狐狸给他打比方,那就再加个狐狸先生。 还可以加“到现在也没学会做面包的学徒”和“望海别墅专线游览车”。 明危亭摊开手掌,特地请教了自己签名的地方,学着明炽一本正经把名字签上去。 这下明炽总算彻底放心和满意。他撑着床沿起身去洗漱,大概是因为心情特别好,往常不用手杖还会微跛的右腿,今天都走得特别顺利。 明炽哼着歌自己把自己洗干净,中间灵感实在太过泉涌,还掏出随身的铅笔,在卫生纸上飞快写了一段旋律。 推敲旋律的走向稍微多花了些时间,等他终于舍得从浴室出来,明危亭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 明炽立刻停住了哼歌,轻手轻脚悄悄过去,打开床边的氛围灯,又关好露台的落地窗、把窗帘也仔细拉好,固定留出一条小缝。 做完这些,他才又回到床边。 明危亭这些天不止在学做面包和照顾他,也在用电脑处理工作,应当就是之前说的那场海难的后续收尾处理。 …… 这些事对明先生来说当然不算多难。但如果再加上这几天的莫名困扰、直到今晚才彻底和他说明的心事和想法,睡眠质量大概就难免不会特别好了。 明炽把他放在膝上的电脑端起来,放轻动作,挪到旁边的床头柜。 明炽自己占了电脑的位置,认真看了一会儿,确认影子先生的呼吸依然平稳宁定,悄悄伸手抱住明危亭的肩膀。 他用额头轻轻抵着影子先生的额头。 “等我。”明炽小声说,“会很快。” 好像不是影子先生的问题,是他的确在浴室一不小心待了太久。 明炽看了看缝隙里露出的天色。 他的确在浴室待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月亮都走了一大半,漆黑的天幕一角也开始转为深蓝,边缘隐约泛出曙光。 现在是夏天,天亮得非常早,这是常识。 潮水周而复始,每天两次涨落,这也是常识。 夜到头了天就一定会亮,天色晚了月亮就一定会出来。这些事不会因为当天发生了什么、天气如何、有没有彩虹或是雾霭就随意改变。 “所以先生,船一定会泊港。” 明炽的声音超级轻:“我一定会回来。” “等到时候。”明炽说,“日升月落,我们去过一生。” 第69章 出门 康复这种事, 一旦有了个异常期待、不论怎么都一定要达到的目标,进度就会变得比之前还要快。 回到望海休养的第十天,明炽和影子先生、禄叔一起给附近的礁石群都做上了会发光的路标, 还找到了禄叔之前说的那只松鼠。 接下来的第二个星期, 明炽终于教会了影子先生调控适量面粉和水, 把它们揉成不自然流淌、砸人也不疼的面团。 当事的教学双方都对这个进度相当满意,还在晚上一起剥了松仁。因为现在的半成品离面包远得很, 被路过的禄叔带走,交给厨房做了松仁玉米。 半个月后,明炽的刀口已经彻底好全。去复查的结果也相当顺利, 病灶切除得非常干净, 还遇到了已经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一家人喜气洋洋地拿着复查结果, 远远就和明炽招着手打招呼。 幸运粉丝的追星计划完成到第十七页, 黑心债主终于收到了风景画外的第一幅人像作品,画的是那天夜里的露台。 …… 艺术源于现实但高于现实,画面和那天晚上很相像, 又有些细节能看出不同。 影子先生认为,这把躺椅材质过软支撑力不足,如果考虑现场, 其实做不出像画面这样兼具风度和舒适性的姿势。 明炽其实还认为自己有些着急拿笔,右手复健不到位, 很多细节都处理得难免含糊。 但他对自己的视觉记忆相当自信和坚定:“就有这么帅。” 明危亭和他一起坐在沙发里,对着画架认真鉴赏,闻言侧过身:“有这么帅?” 明炽的伤口已经完全痊愈了, 明危亭还是习惯性地一只手护着他, 两个人都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里,手臂也依然垫在他的颈后。 这几天已经开始忙当初那场事故的收尾, 明先生从休闲服换回了衬衫和西装,领带被随手解下来了,领口那里的扣子被打开了一颗。 影子先生越来越学会和习惯放松,侧过头看他,视线落过来,探寻里藏着点好奇的笑意。 这个角度立刻成了新的排行第一的场景。 “不要动。”明炽立刻双手按住影子先生的肩膀,用眼睛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他初步有了下一张画的灵感,收回手,摸出随身的便签本,飞快速写打型:“这么帅。” 明危亭有些惊讶,接着笑出来。 明炽在画他,他就真的一本正经不动,但嘴里还是要说:“怎么会有人聊天聊到一半,忽然给对面的人画画。” “说来话长。”明炽埋头捏着铅笔涂涂涂,“怎么会有人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欠了一百三十四幅画。” 说完这句,明炽停下笔算了算,又更新数字:“一百三十一幅。” 债务表就贴在卧室,上面已经被打上三个对号,有了两张风景、一张人像——其实别的画也还有,但明炽自己都觉得不满意。 那两张风景画,一张是那天月下涨潮的石滩,粼粼波光映着水中焰火,另一张是明炽做的一场梦。 他梦见他在沙滩,太阳在他眼前跳进海里,把世界都烧成红的。 …… “影子先生。” 把这幅画交给黑心债主的时候,明炽还在想一件事:“梦里好像不只有这些。” 明危亭把画仔细在桌上放平,正在做基础清洁。他抽空学了油画的保养,涂上光油的手法比揉面利落和稳定得多:“还有什么?” 明炽也说不出。只是走到影子先生身边,看着松节油的光泽均匀覆在画面上。 “小心呛。”明危亭拿着板刷,空出的手轻轻揉他的头发,“会咳嗽。” 明炽的头发长得很快,他不是疤痕体质,手术做的又是皮下缝合,几乎没有剩下什么可见的痕迹。 现在的这个长度还不足以做什么发型,但手感已经相当好,一旦揉上了手就很难舍得拿开。 明危亭把光油耐心地薄薄铺满一层,他让明炽站到上风口,又换了支宽刷去蘸光油。 明炽认真地看影子先生做这些事,又想起那场火红色的滚烫的梦——他想这大概是的确真实存在过的场景。 他坐在海边的沙滩上,不止他坐在海边的沙滩上。 有人在背后抱着他,握着他的手,慢慢帮他写新的名字。 那种力道格外审慎庄重,像是一场悄然发生的,有着决定性效力的判决。他在那场判决里被判终身自由。 明炽其实不怕松节油的气味。以前都是他自己给画做保养,自己涂上光油,只要不浓到呛鼻,他还觉得那种味道很好闻,所以也被姨姨更有理有据地当成松鼠喂点心。 影子先生的手法比他更细致。明炽主要负责给揉脑袋,他站在桌边,看着蘸饱了松节油的板刷在画面上抚过,看着被他画出来的梦。 梦里其实有比画面更丰富广阔得多的场景,他想这大概是自己在手术前特地描摹在脑海里,来来回回复习记牢的内容。 反正如果是现在的他回到手术前,知道发生的一切都即将被忘掉,一定会这么干。 ……那天明炽想了很久那场梦。 久到影子先生已经上完了两遍光油,阳光和风配合着把光油弄干。他们一起把画送去通风干燥的房间收好,又一起去洗手和研究做面包。 学做面包的影子先生触类旁通,用刷上光油一样的手法给面团也刷了油——然后除了这一步,剩下的进展就都不太顺利。 但也完全没关系,他们两个好像都不太着急。 松节油的味道没那么容易散净。那天晚上他们回卧室睡觉,明明已经洗过了澡,附近好像还是萦绕着相当淡的松木香。 那天晚上的风相当温柔,温度也刚好,舒服到开空调都显得暴殄天物,他们就没有把露台的落地窗完全关上。 风把窗帘掀起一点,月色溜进来,很淡的松香里,明炽做了一连串的梦。 这回和这些天都不一样,他梦见的不是过去那些已经忘掉、又因为反复不断背诵描摹,而在潜意识里留有模糊印象的事了。 他梦见他和影子先生坐在壁炉前的沙发里,禄叔戴着眼镜坐在另一边看报,壁炉里的木柴烧得毕毕剥剥地响。 梦里他们都变得比现在年纪更大。禄叔放下报纸,靠在沙发里笑眯眯看他们,松木的气息柔和温暖,他们好像是在边聊天边剥松仁,不知道从哪跳出来的松鼠抱着一颗就跑。 他梦见影子先生的手垫在沙发和他中间,他们舒服地放松身体向后靠,什么也不想,懒洋洋什么也不做。 影子先生转头看他,目光被火映得温暖,他的眼睛里落进影子的影子。 明炽把那张铅笔的草稿打完,他这次给自己也在画里留了个位置,又用线条框出完整场景。 明炽想,下一张画他知道要画什么了。 ……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明先生也开始有些忙。 大部分事情的常规发展轨迹里,最忙碌的通常都是开头和收尾——开头要拿出合适的应对,要确认后续的一切章程。结尾的时候通常不会有那么多要决定的事,但条目繁多细节琐碎,所以也格外牵扯精力。 明危亭预计自己要出门三到五天,事实上要在家里处理的工作也有不少。 这两周都有不少文件被送过来,明禄也出门几趟,带回了要明先生手写或是签名的几箱信件。 明先生就这样被困在了书房。 “船长用不着做这些。”明禄压低声音,给明家的新船长悄悄吃定心丸,“只有先生要做。” 明家的总管也用不着做这些,隔岸观火的态度不要太明显,甚至还拉着小少爷一起坐在边上剥松仁。 明炽毕竟还有些厚道,尽力压了下嘴角,把剥好的松仁抓了一大把送过去。自己也被扣在桌边,给明先生揉了三十秒的头发用来解压。 明炽整理着发型,回到禄叔旁边坐下,小声悄悄问:“做先生经常要这么累?” 明禄正在剥一颗松仁,闻言看了看他,忽然笑了。 明炽有些好奇,眨了下眼睛。 “先生小的时候,也问过一样的话。” 明禄说:“当时先生的父亲刚刚办完公,夫人在给先生的父亲揉额头。” 明危亭暂时停笔,抬头开口:“禄叔,我不记得有过这种事。” “那时候先生只有两岁半,走路还摔跤。”年过七旬的明总管从容补充,“泳倒是已经游得很好了。” …… 有些人一听到“两岁半”就眼睛锃亮,立刻坐直,还因为担心自己的短期记忆不稳定,拿出了铅笔和便签。 明危亭沉默片刻,起身走过来,把手罩在明炽两边的耳朵上。 明炽把手上的松仁放下去,握住明先生的手。 他和禄叔交换了个视线,保持严肃,把笑全藏起来,仰头跟先生商量:“就听一小段。” “可以选择十二岁以后的内容。” 明危亭低头,也跟他商量:“两岁半的时候,我的表现应该不够沉稳。” 这回明炽用上所有的力气才把笑拼命压牢,咳了几声,抿着嘴角抬头,明目张胆地欲言又止。 明危亭想了一阵,叹了口气:“糟了。” “有些人会看口型。”明危亭说,“得想个办法,把眼睛也挡上。” 明危亭毕竟只有两只手,他想了想方案,索性绕到明炽面前,两只手捂着明炽的耳朵,把人直接拢到怀里藏起来。 有些人彻底不忍了,笑到从椅子上掉下来,站起身,拉着明先生一块儿坐下:“影子先生,就算是世界上最酷的人,两岁半的时候走平地也是会摔跤的。” 明危亭被明炽拉着坐下,手里又多了杯刚沏好的凉茶,眼里也透出笑来。 就算再没有接触过育儿方面的知识,也几乎没有接触过这个年龄的人类个体,也总还大概能猜得到这件事。 他只是很喜欢这种氛围,这种感觉以前没有过。 他从少年时起跟船负责独立航线,有时会看客人闲聊,一家人在甲板上边欣赏风景边谈天,心里猜得到最放松的情形也不像现在。 书房的沙发偏软,明危亭拿过靠枕,放在明炽腰后:“真的?” “真的。”明总管见多识广,在旁边点头,“四岁半的时候还会掉牙,说话会漏风。” …… 明家先生放下凉茶,想从沙发里站起来,回书桌前去签字了。 明禄也多了笑意,给明炽打了个手势。明家的小少爷立刻心领神会,把自己的手塞进明先生刚放下凉茶的手里。 明危亭几乎不停地握了几天的笔,被明炽把手塞进来,就又不由自主坐回去。 他把那只手拢在掌心,抬起空着的手敲明炽的额头,轻轻叹气:“怎么能被禄叔带坏。” 那只手敲下来的力道就相当轻缓,明炽一点也不紧张,眼睛弯起来,大大方方稍低下头给他敲。 “先生该多放松。”明禄说,“先生的父亲放松的时候,是会拉着夫人去放烟火的。” 就比如明家历任先生里最年轻的这一位,现任的明先生在两岁半的时候,问完这个问题以后。 夫人还在世的时候,上一代明先生的性情和后来几乎完全不同。 明危亭对父亲的印象不算亲近,在他这里没有发生过什么矛盾和伤害,太过温馨和亲昵的家庭记忆。 他和上代先生的关系,就像是岸上那种再普通不过的父子——父亲的身心都在工作上,儿子的性情也独立沉稳,家人之间会互相关切,只是这种关切通常不怎么表达。加上航线的缘故聚少离多,亲缘自然也疏远。 会出现这种情形原本也有不少无奈,明家在公海上地位特殊,要做“先生”就必须能完全独当一面,温情在其中要排到很靠后的位置。 ……况且。明禄叙述的话头顿了顿,停下来想了一阵。 况且,上代先生是真的很喜欢夫人。 那天明危亭问完后,上代先生的反应是问夫人,做明先生的夫人是不是经常要这么累。 夫人上船之前是书香门第里最不听话的那个。家里成堆成堆地出文学家和教授,女孩子个个文雅温柔,偶尔坐邮轮放松度假,恰好遇上了上代先生亲自跟船。 那时候他们都二十出头,明禄其实不太清楚起初是怎么回事——总之他被上代先生拉去帮忙,两个人坐了一整宿揪着头发出主意的时候,那一趟航线其实已经是最后一天了。 后来的事其实有不少波折,这样的家庭不至于去干涉子女的感情,但也不会放心一个在海上漂泊居无定所、身份来路都不明的怪人……不过还好,最后的结果总算圆满。 上代先生留了纸条,决定把选择权完全交给夫人自己,在港口等到八点。七点五十七分刚过,夫人拖着行李箱气喘吁吁地冲过来,一边喊着明禄一边把箱子砸过去,拎着裙摆就跳上了先生的船。 夫人其实一直都不知道,那天先生打算一直等到十八点,然后再等八个小时。 …… 所以在明危亭问了这句话以后,上代先生也忽然想起,夫人自从跟着他做了明先生的夫人,好像就很久都没出去玩过了。 明危亭听到这里,忽然隐约有了印象:“那之后,父亲和母亲不见了一个月。” 他不至于连两三岁的事都记得,但明家的先生忽然消失了一个月、完全杳无音信这种事,毕竟实在太过少见。 即使是他和禄叔这次在港口停留这么久,也是有明确行踪的。公海上的人也知道明家在处理沉船的事,如果有什么急事要他出面解决,会设法托人带信过来。 但那一个月里,的确没有任何人找得到明家上代的先生和夫人。 有禄叔坐镇,明家在公海的威望还不至于一个月都撑不住,其实也并没出什么乱子。只是这件事闹得多少有些人心惶惶,后来还经常被人提到。 “先生安排好那些杂事,带着夫人偷跑去玩了。” 明禄笑了笑,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特地补充:“不是潜水、养海螺、出海钓鱼、看日出日落这种玩。” 明先生握着小少爷的手,坐在沙发上,捧着凉茶抬起视线。 明禄轻咳了一声,点到即止不再玩笑,继续拉回话题向下说。 上代先生和夫人把两岁半的明危亭丢给明禄,去度迟来的蜜月,找不到人见证很是寂寞,所以动不动就给明禄发录像和照片。 先生陪夫人去参加化装舞会,去玩明先生绝对不适合的、相当幼稚的水上乐园。去岛上的密林里探险,和当地的土著一起踩着篝火飞溅出的火星跳舞。 先生用滑翔翼带着夫人在海上飞,海面的水汽扑上来,他们一起穿过跃出水面的鱼群。 “还有烟花。”明禄说,“不是邮轮上准备好的烟花表演,是夫人亲手放。烟花会映在水里,映在哪个地方,他们就去追哪个地方的影子……先生,您小的时候也被抱着玩过。” 明危亭坐在沙发里,没有立刻开口。 他的确对这些事毫无印象,他记事时母亲已经过世,那之后的父亲严肃沉默,总是显得很疲惫,很多时候会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出神。 他原本就是这种性情,其实从没认为这样相处有什么不对……只是禄叔难得提起这些,他听了,忽然能够完全理解父亲。 如果他和明炽被迫永远分开——这种假设当然不好,绝不会发生这种事,除非在六十年、七十年或者是更远以后——但如果真的发生了,在之后的漫长时间里,他也不会比父亲对生活更有什么热情。 “好了。”明禄说完了话,笑着起身,“先生,该出门了。” 明危亭蹙了蹙眉:“这么快?” “聊天的时候,时间就是会很快。” 明禄打开怀表看了看:“下午三点整有一场发布会,之后会约见几家纸媒,接下来还有邮轮公司的几笔生意需要谈。” 这次事故的应对和处理都很完善。伤者全部安全出院,失职的船长引咎离职,后续依法追究责任。明家下属的邮轮公司主动联系赔付,对全部旅客和船员的损失都已经予以了相当程度的补偿。 只是毕竟是一场海难,造成的影响不可能那么快就抹除,邮轮公司还需要展现出相当的诚意,来逐渐打消公众心中遗留的恐慌和不安。 这些都是早就安排好的日程。接下来几天的时间明危亭都会留在外面,明禄也需要跟出去,要留下明炽自己负责看家。 明炽坐在沙发里,迎上影子先生的视线,立时举手自证:“我两岁零二百五十四个月了。” 明危亭哑然,蹲下来敲他额头:“好好吃饭。” 明炽也从沙发上飞快滑下来,面对面蹲着,相当幼稚地跟明先生手拉手:“好好睡觉。” …… 明禄出门去吩咐司机,让司机把车泊在门口等。 他说这些,当然不是特地为了让先生沉湎过往,等安排好了来接的车,就轻手轻脚走到门边。 这一回的先生和小少爷,好像比上代先生和夫人稍微不成熟一点点。 比如两个人道别,居然是蹲在沙发前面,头碰头手拉手。 明禄不动声色,打了个手势让人出去准备,靠近门口。 “化装舞会,水上乐园。” 明家的先生果然什么都学,提醒明炽往便签本上记,又低声问:“你喜欢滑翔翼吗?” 明炽还真的仔细想了这个问题。 姨姨要是在的话,一定会相当喜欢、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去玩……但综合考虑他被姨姨拉去冲浪、蹦极、跳伞和滑索速降的体验,他其实是稍微有点打怵的。 至少目前还打怵。他想自己以后说不定会喜欢上极限运动,喜欢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感,但近几个月他要是敢这么干,荀院长可能要愁到来抓他回去住院。 明炽犹豫了半天,压低声音,小声商量:“这个先过吧……” 明危亭立刻松了口气。 他也不擅长滑翔翼,虽然父亲也曾经训练过他很多次,但他每次从上面下来都不太稳重,可能会平地摔。 时隔多年,现在或许不至于再有这种情况,但留下的心理阴影还是难免多少存在。 “那就行了。”明危亭抬起手,拢住他的头颈轻轻揉了揉,“火苗。” 明炽放下便签本抬头。 “我要出去做事,可能几天才回来。这些天如果无聊,可以看一看你写的那些信,都在我的电脑里。” 明危亭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 他回想禄叔的提醒,特地和邮轮的烟火表演作出区分:“等我回来,可以抱着你去追烟花吗?” 第70章 记者 小少爷肯定是答应了。 看先生上车之后的心情, 和低头操作手机聊天的频率就不难推测得出来。 明禄放了心,由副驾转回身,把整理好的资料递给明危亭:“先生, 这是到时候可能用得到的部分。” 明危亭放下手机, 伸手接过文件夹。 邮轮事故的事他全程亲自处理, 即使是在医院这些天,一切也按照当初定下的章程运转。 明危亭大致看过一遍, 心里有数,合上文件夹放在一旁:“禄叔。” 生意的事按部就班,总会有事故和意外发生。只要处理及时妥当, 收尾的事项固然繁多琐碎, 但难度并不大。 明危亭问:“舆论是什么情形?” 船只航行, 要面对的是变化莫测的天气和水文, 海难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问得显然不是这次事故引发的舆论。 明禄自然清楚,没有立刻回答, 稍一沉吟才开口:“没什么问题,先生,淮生娱乐做得很好。” 这些天陪明炽休养复健, 家里没有人会提这些。 明禄固定会关注进展,偶尔也会同淮生娱乐的管理层有所联系, 但也并不会把这些事转达给明危亭。 明炽对影子先生的变化相当敏锐,一旦明危亭的情绪有了异样,他几乎立刻就能察觉。 在明炽休养身体的这段时间里, 他们几乎是刻意维护着完全不必烦恼的的轻松环境, 把一切嘈杂都隔在望海别墅外,不想让外界的任何事来干扰他。 但两条线总不会永远并行。邮轮事故和海难的乘客终归会有交点, 当初的那个年轻人失踪在冰海里,这件事总会随着一切收尾而被再度提起。 ——如果明炽以后不会再出现在其他人面前,永远和他们一起去公海上生活,最多只是作为船长、见一见邮轮上来往的客人,那自然完全无所谓。 公海不是主权领土,如果不考虑可能短暂爆发的纷争、不考虑危险,这样的生活最多只是稍微有些枯燥和单调。 就像上代先生和夫人。 夫人跟着先生上船,除了探亲就几乎不再回岸上。 当初那个叫父母头疼不已,会拉着先生去骑马、又因为先生坐在马上不敢动笑得直不起腰的小姑娘,拿着面具哼着歌,被先生从琳琅的灯会牵着手离开陆地,最后也慢慢变成了稳重沉静的明夫人。 明危亭闭着眼,听着禄叔说:“这是父亲最后悔的事。” 明禄停下话头,明家的总管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之前更久,然后才笑了笑:“是。” “先生。”明禄说,“您比您想的更了解您父亲。” 明危亭靠在座椅上,摇了摇头。 他依然不了解父亲,只是他想,或许他和父亲是一种人。 他从小就认为,自己会遵循和父亲相同的轨迹。去做那个“先生”,去协调和处理公海上的事,去做生意,然后按部就班地过完一生。 船在海上走,海底的暗流潜礁有时会相当复杂,水文状况未必都能被仪器测出来,每条航线都需要前船来探。 他跟在父亲后面走,不论势力纷争还是生意,父亲探出的暗礁就会告诉他避开。 “唯独这件事。”明禄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 明禄回过身看他,停了停,缓声开口:“先生到最后也不清楚该怎么做,所以把航线留给您。” 明危亭按了按额角,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 他到现在依然坐不惯车。 和船上相比,车窗外的场景变动实在太快了,在海上航行一整天,也未必会看到一路上这么多的变化。 所以,母亲一定也有相当久的时间坐不惯船。 “资料里说。”明危亭收回视线,看向那个文件夹,“淮生娱乐的记者会,想请我们配合,他们要发布什么?” “未必是要发布什么,先生。”明禄说,“文娱领域的记者会通常是回答问题。”他想了想,又解释,“对他们来说,问题是需要回应和解答的,尤其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们需要通过记者会来表明态度,很多人在等答案。” 明禄没有自行决定这件事,只是原话转达:“他们不需要我们的额外帮助。只是因为可能会有部分回复涉及到邮轮事故,需要和我们提前商量,确认一下对答模板。” 明危亭点了下头:“不需要模板,他们可以随意说。” 明禄像是不意外这个答案,笑了笑:“随意说的话,有些字眼被抓住借题发挥,他们担心会对我们不利。” “没关系。”明危亭说,“原本就是失误导致的事故,没有必要推脱。” 明禄点了点头,低下头去回消息,又听见明危亭开口:“禄叔。” 明禄把确认的消息发出去,回过头:“先生?” “开车难不难?”明危亭看窗外,“我想学驾照。” 明禄愣了半晌,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笑出来:“不难,不难。” “很简单,原理上和开船差不多,等回家让小少爷教您。” 明禄放下手机,笑着保证:“肯定一学就会了。” …… 发布会结束,淮生娱乐也整理出了这段时间的大致舆论情况。 两边的会场地点相隔不远,方航索性亲自送过来,见了明禄一面。 明禄已经有些天没见他,被敲开门时,还有些惊讶:“方经理伤好了。” “好了。”方航有些哑然,点了点头,“所以最近总被盯着,我看他们还想揍我一顿。” 他和明禄已经打过许多交道,逐渐不再局促畏惧。 这段时间淮生娱乐的状况越来越好,外界的阻力已经解决、一群人几乎是赌着一口气拼命做事,不论怎么都能逐渐走上正轨。 方航还带了一摞代表公司状况的财务报表和资源目录,同时带了淮生在业内的评分状况——他知道这些对明家完全没有用。 他只是把它们带过来,像以前每次一样,一张一张整理好全放在桌角,就像交给了什么人。 方航把纸张的边缘全都理齐。他迎上明禄依旧探寻的视线,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检查了下应该已经消肿了的嘴角。 ……会有这样的反应,倒也完全不是明禄的问题。 上一次方航是真的被揍得相当惨。 方航其实没有对任何人细说过这件事。 他们约好了不能告诉任何人——毕竟一群早已经成家立业、出去也是能在记者会上侃侃而谈的新锐管理层,完全没有规矩地打成一团……这种事不论怎么说,都太不适合在业内流传了。 他们是真的不论怎么都想打一架,所以方航倒也不是单方面挨揍,影视制作部经理被他打青的眼睛也才彻底消下去没多久。 他们只是很想打一架。 很多事在发生之后,其实并不像是人们预测的那样,顺序一定是“产生情绪、作出反应、给出应对”。 尤其是一件真的完全没有准备好的事。 情绪是最后才慢慢苏醒的。 是在已经做了所有合理的需要的应对,给出了所有该给的反应之后。 好像要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有时间静下来,等什么东西慢慢腐蚀掉那个厚重的铁壳,让里面的情绪淌进身体深处。 那条有关公司内部管理章程的讲解和澄清,是淮生娱乐的官博目前发布的最后一条内容。 转评都很多,不由分说的宣泄责备也在情理之中。公关部来问需不需要处理,方航坐在办公室里想了很久,然后他试着想小骆总会怎么做。 好像什么也不会做。 要是小骆总还在,这条微博就会被官方置顶挂在那。 指责公司管理制度也好、有些理想化的分析也罢,不会限制评论,让公司的艺人最大限度避免受到牵连的抨击和谩骂。 所以方航他们就也什么都不做,只是把这条微博置顶,至于下面的最新内容,就一直停在了那场海边的日出。 视频没有剪辑过,是方航在储存卡里找到的。 他们在发布了这两条微博之后,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于是官博的更新就暂时停在了那里。 评论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多,开始有人问《火苗》的主角究竟是谁,有人问他们那个邮轮失事的海难失踪者名单里的名字是不是重名,有人追问小骆总不是在医院里养病,怎么会出意外……问题越来越多,所以他们统一回复,会择日开一场记者会。 “发了那条微博之后,我们的一部分艺人……情绪很激动。” 方航轻轻扯了下嘴角,他看出明禄是想问清楚这件事,所以坐下说:“有个小孩儿,才成年没多久,一直管小骆总叫哥。” 是个从选秀里脱颖而出的小歌手,叫向栾,当初就因为类似的事和评论区吵架,被追着黑过,这回也是重点的监护对象。 他这一年的资源和发展都相当不错,流量早今非昔比,一旦这时候再出事,绝不是当初那种小打小闹的规模。 出事的下一秒经纪人就收了他的手机,带着团队从早到晚地盯着他。好不容易才用“小骆总在医院疗养、不能被打扰不能操心”这种话把人安抚住。 结果这两条微博发出来,向栾就撞开了方航办公室的门。 …… 起初其实还是有人按着的。 十九岁的男生有的是力气。经纪人玩命按着他,不断重复骆总只是失踪,失踪就依然还有生还的希望,不一定就是回不来了。 “我知道!”向栾被几个人七手八脚按着,还在挣扎,“我不是为这个!我哥他当然活着,他肯定长命百岁!” 这个年纪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 向栾喘着粗气,眼睛通红地喊:“说不定飘到哪个岛上被人捡去了,就让人救了!那群人就是找不着!” “那你还胡闹什么!”经纪人也急了,吼了他一句,又缓和下语气,“行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舆论是这样……” “我知道舆论是这样!”向栾的声音带了哭腔,“我就是不知道我怎么也这样!” 经纪人愣住,皱起眉看他。 “我就是难受。我怎么偏偏这一回就听话了,我怎么就觉得他遇到什么事都不要紧,就觉得他肯定有办法,就觉得他那么稳,肯定不会难受。” 向栾躺在地上,他断断续续地说话,眼泪全往外涌:“他让我长记性别沾他了,我就真的不沾。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都没去找他说一句我相信他……” 影视制作部的经理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骆总心里肯定知道,他要是在这儿——” “我哥在这儿我也这么抱着他腿哭!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向栾扯着嗓子喊,“我对他说一万遍我信他!他睡着了我蹲他床边上喊!” 向栾彻底不管了,甩开按着自己的胳膊,用力蜷起来:“他不是最不愿意看见公司里打架闹矛盾吗!不是最受不了艺人挨欺负难受吗!我都这么离谱这么不懂事了,怎么还不回来训我啊!” …… 他吼出来这句话,办公室里却反常地静了静。 影视制作部的经理被他用力推开手,却没有什么反应,沉默半晌,抬起头看向方航。 “我就是难受,这些天想起这件事就难受,我谁也没怪,我就是想来挨一顿打。” 向栾哭不动了,哑着嗓子低声说:“你们打我一顿吧。” 经纪人反而不拦着他了,过了半晌退开起身,也看方航。 方航揉着嘴角,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挂上闲人勿扰的牌子,关了办公室的门。 …… 向栾的理想没能完成,不过相差的也没有远到离谱,他大概是第一个徒手参与娱乐公司管理层干架的艺人。 这一架究竟是为什么打的,其实也已经没人说得清。 可能只是因为憋得太难受。 因为不论怎么埋头苦干、怎么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好像还是解决不了多少,所以就想不如索性一拳头打出个窟窿。 也可能是像向栾说的……万一有那种可能呢? 当然非要这么说就有点太乐观、太什么都敢想了,但归根结底,这种可能性的概率依然存在——不然失踪名单也就不用被叫做“失踪”,直接归类成死亡了。 《火苗》里也发生过一次失踪,那一次失踪的人在三年后回来,只是从骆炽被变成了骆枳。 这一次的失踪,是不是也存在另外的那一种概率极低的可能性? 在官博的评论区里,被讨论最多的,其实同样也是这种可能。 因为官方给出的结果一直都是“失踪”,所以即使骆家的那些人已经办理了死亡证明、也亲口证实了这件事,评论区里不肯接受这个结果的人,也依然占据着相当的比例。 说不定真是被什么人救走了呢? 说不定一直没有音讯,并不是因为出了意外,而是因为别的什么特殊情况呢? ——这一点很快就得到了更多佐证。 在海边看日出那个视频,即使当时发生的事并不足以引起特别注意,但事后已经知道了问题再向回推,就很容易发现骆枳当时的身体已经出现问题了。 腿上使不出力气,头晕耳鸣,记不住事……再结合之前的传言,就算任家那个医院竟然真的没给人做检查,也已经不难分析出些可能的情况。 “再加上……最近还有个帖子。” 方航攥了攥拳,喉咙动了下:“一个,一个挺日常的记录贴,是颅内占位的病友论坛发的。” 明禄忽然问:“你们也逛这种论坛?” “后来会逛。”方航低声说,“我们想确认小骆总是不是生了这种病。” 他们也知道这样干毫无意义徒增烦恼,但就是忍不住。 一旦闲下来,他们还是会反复拿当初心大到竟然忽略过去的那些细节,去和论坛里提醒注意检查身体的精华帖对照。 还是忍不住会想,为什么当初就不能仔细一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 ……前些天,他们在论坛里意外看到了个帖子。 “一个小女孩的父母,记录孩子病情治疗痊愈的过程,提到了个大哥哥。” 方航看了一眼明禄的神色,又立刻补充:“没有正面照片,也没有透露任何信息,他们把对方的隐私保护得非常好,就是——就是有个影子。” “有个影子。”方航的声音越来越低,他都觉得这些话相当离谱,“我知道这种想法太离谱了……但小骆总身上不舒服的时候就会那样窝着。很多次开会,我们敲门前,就先从门缝里看影子。” 骆枳身上的旧伤太多。他不是疤痕体质,并没有留下太多的可见的创痕,但那些伤都在身体里蛰伏着,动辄出来可着劲地折腾他。 有时候骆枳腰上不舒服、耳鸣和头晕又发作,但他还是很想打游戏,就会抱着手机那么窝在沙发的角落里。 他们就知道开会不要说废话,最好在开完会以后没收小骆总的手机,把他按在沙发里盖上毯子。 小骆总非常好养,这样把人蒙着脑袋按在毯子底下,轻轻地拍背,要不了三分钟就会睡着。 方航想到哪说到哪,低声解释着自己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话题拐到这里。但他总有种直觉,面前的明家总管似乎并不介意他把这句话问出来。 ……他甚至怀疑,对方并不是没给过隐约的提醒。 方航每次来见明禄,回到公司以后,其实他们几个人都会聚到一起开会。 几个刚才还跟人针锋相对抢资源的经理,用连其他人走过都会觉得莫名其妙的郑重态度,把所有可能的细节都挑出来,绞尽脑汁翻来覆去地分析。 事实上,明家对相关的事的关注程度和持续时间,都已经有些反常。 他们几乎每天都和小骆总在一起,并不知道骆枳跟明家有过什么联系。如果只是后来在船上认识,印象再深刻的一面之缘,也不至于让明家做到这种程度。 更不要说,明禄会来向他们提不要牵连艺人的事……这件事的风格实在太像小骆总了。 当时的舆论其实已经被一个接一个的消息砸得有些懵,并没来得及反应,更不要说迁怒和发泄。 也只有骆枳在这种局面里,第一反应会是让他们做这个。 明禄点了点头,和声开口:“为什么不直接问?” “不敢。”方航苦笑,“怎么敢?万一……” 万一他们想错了,明家没有救下骆枳怎么办? 万一骆枳现在的状况完全经不起一点刺激,他们莽撞地贸然询问,反而让好不容易有了微弱希望的局面又出现变故怎么办? 那是病友论坛,在那里的患者都是要做开颅手术的,谁都知道这种手术的风险。帖子里提到过一句那个大哥哥的病情比小姑娘严重得多,万一手术—— 不行。 他们根本不能考虑这个。 方航用力揉了揉额头,他深吸口气,用力重重呼出来。 发现那个影子熟悉的特征,带来的震惊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大概只持续了一秒就被铺天盖地的强烈不安压下去了。 “我们知道这个病绝对受不了刺激,要是我们问了,引起什么后果……”方航说不下去,停了停才又跳过这个话题,“那个帖子更新到手术那天,我们一晚上没人睡觉,等到第二天,看到帖子上说那个手术室的手术都成功。” “我们很高兴,但也不敢松那口气,术后也很重要。” 方航说:“然后过了几天……我们看帖子里提。” “帖子里提。”方航说,“大哥哥不记得妹妹了。” “是护士长提醒的。” “又重新认识了一次,重新做了朋友。” 方航苦笑着叹了口气,抬手搓了搓脸:“其实我们猜到了。” 骆枳的记忆之前就出了问题。 他们后来发现了,不光是在海边看日出的那次,对方必须要靠备忘录才能记住他们的话。 这种事之前还发生过很多次。开会的时候也发生过,有一次小骆总来上班,甚至在自己的公司里迷了路。 只不过这种变化实在太缓慢、太引不起人注意,他们一直以为骆枳是太累了。 骆枳早就开始容易累,会翻剧本翻到一半就睡着,会在开会的时候忽然走神……他们把在自己公司里迷路的小骆总送回办公室。开玩笑地问,小骆总这么年轻就记不住路,要是有一天把他们也忘了怎么办。 小骆总揉着太阳穴,也窝在沙发里发愁,跟着一群起哄的人叹着气说是啊是啊怎么办。 …… 方航回过神,迎上明禄的视线。 他才发现对方除了问他的那两句,就一直都没说任何话,没有反驳他,也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方航慢慢咽了口唾沫,他看着明禄平静的神色,胸口隐约起伏:“所以——” 明禄问:“怎么办?” 方航足足愣了十几秒钟。 这种反应完全不像是个合格的艺人部经理——但他本人好像也完全没想起来这一点。 方航难以置信地看着明禄。 他的眼睛在某一个倏地难以置信地亮起,猛地起身来回走了几大步,又尽力扯着头发冷静下来,想要让自己坐回桌前。 他实在坐不下去,所以又站起来。 “怎么办。”方航像是低声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又立刻醒过神,“不怎么办。” “不怎么办,怎么都不用办。”方航来来回回把这几个字颠倒了几遍,他张着嘴站了半天,忽然失笑出声,想起这附近还有记者,又立刻把声音压下去,“天啊。” 方航还揪着自己的头发,他索性又拽了一把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然后笑出来:“您记得——您记得向栾吧?” 方航快速补充:“就是我刚和您说的那个小孩儿,他刚在记者会上又闯祸了。” 他说着自己的艺人“又闯祸了”,却依然满面笑容,一点也看不出艺人部经理的职业素养。 方航一看见明禄的神色,就立刻反应过来:“您去看记者会了?” 明禄点了点头:“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明家先生在追星,根据这段时间对文娱圈子的了解,向栾这次闯的祸大概比上次严重。 这次的年轻歌手成年了,如果淮生娱乐不方便处理这件事,倒是可以在邮轮上提供不影响学业的假期驻唱工作。 “处理什么?不处理。”方航笑出声,“我们一个公司的嘴都长他身上了。” 方航语气轻快:“他的意思就是我们的意思,请放心,我们会处理好所有的事……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这次交给我们。”方航保证,“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明禄这次真的露出笑意,同他握了握手。 发布会的间隙,他和先生也去监控室,看了那场记者会。 舆论就是会这样。 偏激的声音吸引眼球,刺激的事件裹挟情绪。 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依然会记者别有用心地提出“如果骆枳还活着”这种假设,可惜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发散,就被向栾抢了话筒。 “我记得你。”向栾盯着他,“你就是李蔚明造谣的时候,跳得最欢的那个记者。” 十九岁的小歌手,当初受得天大的委屈也就是被追着黑了几个月,剩下的一切都被公司保护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盯着那群记者,眼睛锋利得像把刀。 “还有你们家发的通稿。”向栾一个一个找,他全记在本子上了,“你们家联动的营销号……那边蓝衣服的那个,别躲了,我在直播里见过你,你装成李蔚明的粉丝去酒店堵人。” “我们骆总是失踪,失踪明白吗?本来就可能还活着。说不定我们骆总被人捡走治伤治病去了,说不定他在被人照顾,就像他照顾我们一样——跟你说这个你是不是听不懂?” “你们肯定听不懂,你们连最基本的廉耻道德也没有,就连现在提这个问题,不也是要撇清责任吗?撇不清,你们做的事是改不了的。” “来黑我,随便你黑,你们敢黑我就敢解约,我不牵连骆总的公司。” 向栾说:“骆总要是真的不在了,我就一年给他写一首歌去海上唱给他一个人听。” “他要是被救上来了,我就去抱着他腿哭。” “我看网上说他得了病,他要是不记得我们了,那就去过巨特么好的新生活。永远不回来都行,要是回来了我们全冲过去抱着他往天上扔。” 向栾扔下话筒,他看着那个变了脸色的记者:“你来问他还活着怎么办?你是谁啊,轮得着你吗?” 第71章 朋友 向栾的话说完, 会场里许多人脸色都变得青白不定。 这在别的公司已经算是艺人的严重违纪事故。有人被戳狠了痛处,看见向栾的经纪人起身走过去,立刻恼火地站起来:“贵公司务必——” 经纪人循声回头, 莫名其妙看他。 那人僵在原地, 这才突然回神, 想起这早已经不是骆家或是简怀逸的公司。 原本一开始也不是那些人的公司。 淮生娱乐现在已经彻底独立,从里到外都是他们现在正在讨论、过去曾经抹黑和诋毁过, 而以后不论再发生任何事,也早已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提及的那个年轻人的。 经纪人转过去,带头给发言结束的艺人鼓了几下掌, 拎着领子把向栾扯回去坐好。 向栾记了不少记者和黑公关, 还没点完, 梗着脖子被按在椅子上, 又拿出那个记名的本子跟经纪人说话。 经纪人接过来看了几页,点了点头,照着向栾的脑袋砸了个爆栗, 把本子拿走交给了方航。 记者会就这样照常继续。 彻底弄清了淮生娱乐的态度,一直到结束,再没什么人敢说别有用心的话。 …… 淮生娱乐没有特地筛选记者群体。有不少都是当初或是收了钱、或是利益相关、再就是跟风黑过骆枳的, 因为这段时间的一连串变故忧心忡忡,所以才会混进记者会来探口风。 这些人心思各异, 有许多已经开始自危,被这样一场记者会刺激,也未必不会再采取什么狗急跳墙的手段。 最后的监控里, 已经有人匆匆打着电话向外走, 急促地交代着什么事。 明禄抱着手臂站在门口,看着同样拿着电话来来回回踱步、兴冲冲不断说着话的方航, 笑了笑,不再出言干涉。 ——他原本已经准备好要让人接手,但淮生娱乐的这些年轻人像是忽然活过来了。 方航当然不是一个人想出了这些,壮着胆子来问这件事。 他们已经私下里讨论了很多天。 辗转着失眠的深夜,工作不进去的短暂休息,下班的路灯底下,那个当初固定会去的路边摊……还有骆枳的办公室。 那个办公室依然保持着原样,现在是他们固定放松和休息地方,也用来碰头。 他们去那里碰头,一点一点地分析细节搜集线索,忐忑着靠近那个可能,又无论如何都不敢去碰。 方航只能极力控制着自己的音量。反正他已经完全管不住笑容了,一边无声朝被自己打扰到的明禄不断致歉,一边在电话里快速低声说着只有他们自己人能听懂的暗号,那些笑几乎是自己没完没了地往外冒。 都是骆枳带出的部下,当然都极有分寸,得知了那个答案之后就再不多问一句,也绝不多探听——说实话,要是他们真的在手术前就知道了这件事,可能所有人那些天就都绝对不要想能睡得着觉了。 他们每天晚上都一遍一遍地看那些帖子,找里面能推断出来的蛛丝马迹。 帖子里提到了大哥哥人很好、陪小朋友玩,说明小骆总的情绪状态比他们想象的好。 帖子里提到了大哥哥的家属很细心,说明小骆总身边有人对他很好。 帖子里提到了大哥哥在复健,虽然病情比小朋友重,但非常努力,还鼓励了小朋友…… 方航不断和其他几个人低声说着悄悄话,看着明禄欲言又止,用力攥了攥拳,才试探着开口:“我,我们想问——” 明禄其实并不介意再多说些,但不等他开口,方航就立刻改了主意:“不用,我们问,只要您不说话就算是默认了。” 方航深吸一口气飞快地问:“小骆总耳朵好了吧?” 明禄笑了笑。 方航立刻抱着手机:“能了能了能听见了!” 那头多半是一阵欢呼,实在太嘈杂,他又相当费劲地听了半天里面的七嘴八舌,再开口声音更谨慎:“能走——能走远了吗?是不是不会再走不动了?” 方航问完就紧盯着明禄,确认了对方不说话,赶紧传话过去:“能了能了能了!没问题了!” 电话那头已经震得他不得不把手机挪远,方航咽了咽,壮着胆子:“是不是心情也还……”他问到一半就已经得到了答案,嘴角都快抬上天,对着电话压着嗓子喊:“跟你们说了!没问题!那是谁啊?!我们小骆总好吗!到哪都能开开心心的!” 这群年轻人高兴得大概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方航拿着手机在房间里一圈一圈乱转,笑容就没停过,可问出来的问题却相当少,翻来覆去也只是骆枳的身体状况和心情。 “别的都不重要。”方航不断重复,“没问题,别的什么都没问题,想怎么活怎么活。不想回来就永远不用回来。” 方航咧着嘴乐:“等他恢复好了,能认识新朋友了,我们就抢票去邮轮上团建,到时候挨个假装新朋友去重新认识他……” “大概不会成功。”明禄提醒,“你们有过合照,也有视频。” “糟了。”方航这才想起来相当重要的一点,抄起电话,“快快快,销毁证据。” 电话里哄笑着闹成一团,你推我去删我推你去改,最后又把锅扔到方航脑袋上,谁叫他到哪去都非得拿着个摄像机。 方航心满意足地把锅全背上,又和那些人利落地三言两语敲定了对记者会后续影响的处理,飞快约了等回去喝酒,挂断电话。 …… 当然也不至于真去销毁什么证据。 他们很珍惜那些视频和合照,完全不被记住也没关系——即使小骆总对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要是能以老朋友的身份去和小骆总打招呼,也能叫人高兴到上天。 只不过比起这些即使没有也不要紧的细节,他们太想让小骆总能好好的、能重新健康和高兴起来了。 就连“小骆总”这个称呼都最好不要,他们就是因为不喜欢叫骆总,才会这么改了口。 现在那一家人连死亡证明都去办了,白纸黑字,“骆枳”这个名字代表的一切当然也永远结束,就该重新有个全新的身份。 方航尽力把这些想法全和明禄说明白,又再三强调这也绝不是干涉的意思。 怎么做都可以,一切都可以,只要他们的老朋友能舒服和高兴。 明禄看着他,笑了笑:“再等等。” “原本有封信,该带给你们。”明禄说,“现在用不上了,或许会有机会——”明禄想起件事,忽然问方航,“你的儿子说话学得怎么样了?” 方航愣了不到半秒,立刻反应过来:“天天教他说小叔叔,争取让他比叫爸爸先学会。” 明禄点了下头,替明家对这件事心心念念的小少爷带话:“到时候要让他喊。” 方航的眼睛锃亮,点头点得毫不犹豫:“没问题!” 明禄没有再细说那封信的事,也没有再多说其他的话。 这些年轻人正由衷为这件事高兴,那封为了以防万一托荀臻转交的信完全用不上,也就不必再特意多提。 明禄这次陪先生出来,其实已经和明炽约好,让他在家慢慢去探索那些不想失去的过去。 这种探索和记忆终归是不同的,对失去记忆的人来说,它们就像是一场电影、一个故事、一本书,虽然清楚主人公就是自己,但终归不再有身临其境的真实感。 但明炽还是会去看自己留给自己的信。 他在信里写了一定要记住淮生的每一个朋友,也提醒自己要去官博看照片和视频,等身体彻底好了,要请他们去邮轮做客。 “那些营销号和黑公关,请交给我们处理。”方航又攥了攥拳,定下神低声说,“我们会亲手解决这件事。” 方航认真保证:“等他想回来散心的时候,一切都会是干干净净的。” 淮生娱乐的人原本也更擅长这些,明禄并不坚持,只是点了下头:“好。” 舆论并不像生意,生意在体量足够时,只要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就能理顺,但舆论就需要更专业的手段和方法。 这是骆枳想方设法保护下来的人和地方,现在他们回过头来保护那个年轻人。明家不会打扰他们下决心要去做的事。 ……这些天来,淮生娱乐的这些年轻人原本就已经非常拼命、非常有干劲。每个人都铆着一口气,拼命要往上走,要去更高的地方。 现在这些年轻人依然相当拼命和有干劲,而且像是完全活过来了。 方航和明禄道别,再三感谢过对方,离开的时候脚步轻快,整个人几乎要飘起来。 明禄带着方航送来的资料,敲开了明危亭休息室的门。 …… 明危亭刚结束了一家纸媒的对话,正在看手机上的内容。 明禄把门合上:“先生,怎么样?” “没什么,邮轮旅行的安全性和海上航行的常规风险。” 明危亭回答这种问题用不着特地准备,他放下手机,抬起视线:“禄叔。” 明禄知道他要问什么,点了点头:“已经叫人去查了,舆论部分有小少爷以前的团队负责,暗礁我们会接手。” 李蔚明只是颗棋子,他这颗棋子因为自己的贪欲去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诽谤诈骗证据确凿,已经付出了该付出的代价。 但借他这颗棋子不择手段去对付骆枳的人,很多都藏在水下。 这些人里有同行,有利益竞方,有骆家的对头……骆枳没受过家世一点好处,反倒被这家人连累,成了太多人的靶子。 这些事不该让淮生娱乐来应付,就交给他们来处理。 “对了,先生。”提起那家人,明禄顺便想起,“他们家的情形也有了些变化。” 骆家树倒猢狲散,当初的风光早已彻底烟消云散,这一点自然毋庸置疑——但这段时间里他们专心替明炽调理身体,手术前后的阶段正是最紧要的时候,其实并没怎么腾出手和心思再来管这家人。 是这家人自己反目,在窝里咬了起来。 当初荀臻对骆母说简怀逸不再管他,骆母信以为真,爆出来简怀逸不少违法的证据。于是简怀逸也毫不客气地反咬一口骆家,把那位骆家主故意伤害的罪证彻底坐实。 骆承修因为几次心脏手术早已经只能靠护工照顾,倒也因此有了保外就医的机会,但对这位最要面子的骆家主来说,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又一道难以承受的打击。 骆钧是这家人里最早清醒过来的。从明禄请骆承修去船上喝茶、父亲把他交出去任凭对方随意处置那天起,骆钧就知道骆家不会再有什么以后,所以即使到了这一步也并不意外。 他回来处理家里的烂摊子,想抛售资产时才发现早已经挂过牌,以低到离谱的价格被其他环伺的公司财团分吃一空。 骆钧去医院询问,才知道骆承修完全不信任他,甚至还怕他因为当初船上的那件事报复,把家里的资产全找给了代理人。 最讽刺的是,即使是这笔低价抛售的钱,也没落到任何人手上。 ——盯着的人太多了。骆承修谁也不信任,却没察觉那些代理人和简怀逸有勾结,可简怀逸被送进了监狱,那几个代理人也被牵连,因为涉嫌金融犯罪正被调查。 钱就这么冻结在了账户里,不止一个人因为这件事又住了一回院。 明禄把始末说了一遍,简单总结:“一地鸡毛。” 这家人原本就是这样的品性,会做出这些事丝毫不至于意外。明危亭听得并不用心,点了下头,就又拿起手机。 明禄也没兴趣再提这些事。他发现明危亭在看淮生娱乐的官博,就笑着把话题拉回来:“先生又在学追星?” 明危亭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不全是。” 他说:“也在学做朋友。” 明禄有点好奇:“已经要抱着人追烟花了,还学做朋友?” 明危亭看起来很喜欢这件事,他从不会因为明禄提起这些局促,轻轻笑了笑,又说:“都要学。” 他想做明炽的粉丝、朋友、家人,也很想在未来的某一天,正式和对方拥有更紧密的联系。 他们已经是明炽的家人,这一点近水楼台,其实取了巧。 淮生娱乐官博的关注和评论越来越多,喜欢他们总经理的粉丝也越来越多,他在这一项的进度其实已经有些落后了。 “朋友也很落后。”明危亭抬起头,看向明禄,“他有好多朋友。” 明禄笑出来,有意半开玩笑:“那我们把小少爷偷走?” 明危亭摇了摇头。他又点开那个最新发布的视频,设置成全屏,给禄叔一起看。 他从没想过要把明炽偷走。 那团火就该有朋友,该比现在还多——骆枳还在公司的时候,淮生娱乐的人因为工作和职位的关系,或许没有立刻察觉到朋友这层身份……但现在那些人一定已经发现了。 明危亭问明禄:“禄叔,他们知道了?” “有几个人,猜到了一部分。”明禄说,“他们一定会处理好。” 明危亭点了点头。 这件事并不意外,荀臻其实问过他,是不是要完全保密隔绝外界,单独给明炽做手术,但他没有同意。 他不是要把那团火在真空里保护起来。 一定有很多人都已经发现,他们是那团火的朋友。 手机上正在播放的视频算是个祈福视频,是淮生娱乐配合发布会发布的,前些天其实就已经制作好,没有明确的视频结局。 画面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块黑板——凡是淮生娱乐下属艺人的粉丝都对这块黑板很熟,毕竟实在没有几个公司还要求艺人上培训课,还要从黑板上往下抄笔记。 向栾上学都完全没这么认真,抄笔记抄不完甚至急哭过,这种光荣事迹没少在老粉内部流传。 视频的画面就是从他开始的。 向栾跳上椅子,攥着粉笔怼在黑板上,用力画了个火柴人。 每个人都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张火柴人。 即使是画火柴人也会有画技不同、画风各异,但只要多看几张,就能看出这是在画相当简陋的定格动画——火柴人在向前跑。 背景开始变多,白色的粉笔线条画在漆黑的黑板上。火柴人跳过面前的障碍,把扑上来的恶犬用一棍子抡开,踩着迎面开过来的地铁前空翻,迎着冰冷的夜风往上跳,跳上一片高低起伏的楼群,跳到星星中间。 制作这个视频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骆枳的下落。 有人还坚信小骆总只是失踪、一定是飘到了那个荒岛上,有人试图去接受那个结果,但梦里还是看到坐在船舷上晃着腿笑起来的人。 所以他们想方设法地去画那副画,把画里那个火柴人画得超级无敌炫酷和厉害,他们每个人去画一帧愿景,然后让这些愿景全都连起来。 …… 于是火柴人不停地向前跑。 向前跑,然后继续跑,一直跑到不会再被拦住的地方。 背景音乐用了骆枳第一次参加比赛的那首吉他曲。调子从活泼变得热烈,那些烫得叫人喘不过气的炽烈一路推着火柴人向前跑。 然后他们把所有能找到的、最鲜艳最绚烂的颜色全弄到那块黑板上。 最炫酷最厉害的无敌火柴人跳出去,冲出了那块黑板。 …… 这是个祈福视频,评论区有不少#等小骆总回来#和#小骆总重新出道#,所以朋友们的回复虽然不明显,但并不难分辨。 淮生娱乐的经理们又开了一场会,相当小心和谨慎,把要说的话全藏在评论里:“要开心。” “要开心。” “要去找自由。” 第72章 辜负 望海别墅。 荀臻一张一张看完那些画, 收回心神,才发现明炽在看视频。 视频背景好像用了首尤其好听的吉他曲,光是听就叫人心情很好, 连空气都像是跟着活泼。 荀臻没听过, 有点好奇:“是你以前写的吗?” 明炽笑了笑, 轻轻点头。 他把那个火柴人的视频下载保存好,存在单独的文件夹里, 然后把手机放到一旁,把手收回膝上坐好。 “好了,不用这么正式。”荀臻哑然, “只是一次简单的回访。” 在明炽术后, 荀臻其实没和他正式见过几次。 治疗和康复有医生护士, 陪病人休养这种事当然有病人家属。团队在心理辅导方面几乎没使上什么力, 患者的状况一切平稳,也用不着院长出面。 明炽不记得以前的事,当然对他也会比之前生疏。荀臻早有这个准备, 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又把新的复查结果放在桌上。 “范围小一点,可以随便到处跑了, 不会伤腿。”荀臻提醒,“要是往远走, 最好带上点手杖。” 明炽的眼睛亮了下,道了谢抬手拿过来,一页一页仔细翻看。 荀臻坐进沙发里, 喝了口咖啡, 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哪怕是完全以医院院长的视角来看,也不得不承认, 家属的确把人照顾得相当好。 明炽的身体曾经毁得太严重,当然不可能只用短短一个月就恢复到和正常人相当的水平。 但这样坐在阳光明朗的房间里,明炽就坐在他对面,哪怕只是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气色和神态也已经完全不再像是个病人。 荀臻等他看完复查结果,猜测着问:“你在术前留的那些信,自己已经开始看了吧?” 明炽放下手里的纸张,轻轻弯了下眼睛,点了点头:“是。” “团队里对这件事也有争论。有些人认为你没有必要看这些,有些人觉得还是看了更好。” 荀臻说:“我倾向后一种。你完全没有必要回到过去的生活,但你要去生活。” 离开望海别墅,明炽早晚会遇到能认出他的人。 与其等到时候不及防备,就被拉入过去曾经发生的过往,还不如做好准备,去看看手术前的自己都留下了些什么要记住的事。 “一般的病人也不用这么操心。” 荀臻叹了口气:“谁叫这个病人这么帅,走到哪都会被认出来。” 明炽显然就不记得荀院长也会开玩笑,听到前半句神色就显出歉意。刚要开口,又听荀臻说出后半句,就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他还不太适应这种直白的称赞,耳朵稍稍红了红,温声道谢。 荀臻也点到即止,笑着摆了摆手:“好了,重新认识一下。” “我叫荀臻,是你这次手术医院的院长,也在你的医疗团队里。” 荀臻说:“我这次来——” 他忽然停下话头,打量着明炽的神色:“你自己在猜?” 明炽轻轻点了下头。 荀臻生出兴致:“说说看。” 以他对眼前这个患者的了解,对方手术前就算是留了信,也不会面面俱到事无巨细到这个程度,去详细说清每个人的身份和关系——况且也完全没有这样充足的时间。 术前的休息和睡眠都相当重要,频发的头痛眩晕又会耗去不少精力。再加上用药带来的副作用、轮番地检查身体,可以用来写信的时间其实相当少。 “我是来干什么的?”荀臻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来查看我的心理状况。”明炽说,“所以要去看那些画。颜色的使用,画面的布局。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我的心境。” 明炽停顿了下,又补充:“刚才的视频配乐,您说是我‘以前写的’,说明我的状态其实和几年前不同,而且不难区别。” 荀臻放下咖啡杯。他坐直身体,稍稍前倾:“还有什么?” 明炽想了下:“所以就很好推测,您之前也负责我的心理疏导。在手术前,我们应该聊过很多,您也帮了我很多。” “有一个地方不太准确。”荀臻笑着纠正,“我完全没派上用场。” 明炽也笑了笑,他轻轻摇头,又显出那种温和的固执:“您帮了我很多。” 荀臻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神色和缓下来,也不再和他兜圈寒暄,直接拿出心理测评的量表:“看着写一写,要填真实答案。” “听说你要看以前的信,明先生又不在,我的团队多少有些不放心,我就来看看。” 荀臻把那几张纸递过去:“现在看来,这种担心无疑相当多余。” 明炽接过量表,依然还是刚才的神色,摇了摇头认真道谢。 明炽这些天一直在练习控笔,他的右手已经用得相当顺畅,只要不用力过度或是过久就不会有问题。 荀臻看了一会儿他填表格,就又想起来这里的路上,随手点开看的那几集纪录片。 因为和龚导演有不错的私交,这段时间又不少被剧组找去帮忙。荀臻也在跟着一周一次的更新去看每一集,像是从多年前开始,再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次。 主角的身份已经明了,虽然剧组依然恪守纪录片的准则,并不给出明确回应,但观众其实心知肚明。 故事的时间线开启,其实就是任夫人口中的“火苗”被那些人变成骆枳的那天。 以荀院长的职业本能,上一集的内容看到一半,就已经下意识想要插手提供援助。 任夫人过世后,骆枳的状态其实就不该被放任不管。 一个失去了唯一的一个亲人的、刚十三岁的孩子,就算表现得再沉稳再冷静,又怎么可能会没事。 但骆家人依然是那副样子,连任家也因为那次有关墓地的争吵对他生出不满,葬礼后虽然也依旧有来往,但终归渐渐生疏。 那之后,骆枳又在望海别墅里断断续续住了两年。只要任家人来度假,他就会去小屋或是车上,要是来的人多,就自觉悄悄跑出去找旅店住。 他其实还把任姨的话记得很牢。每天专心地练吉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磨练画技,累了的时候就去做点心。任姨不会再来吃他做的点心了,所以他把不好的留下自己吃…… 荀臻在这里跳过了一段。 他实在不怎么想去把额外的人在这里对应上,所以暂时停下回忆,去看明炽正在填的那份量表:“夜里还是会醒?” “有时候会,不过不多。”明炽停下笔想了想,“会做梦。” 荀臻问:“梦多吗?” 明炽点了点头,又轻轻笑了下:“大多都是好梦。” 这也是颅脑手术会有的正常情况。加上明炽失去的记忆太多,平时遇到空白卡顿的地方难免要动脑去想,所以也经常会引出术前反复描摹的那些回忆。 …… 不过这种感觉其实一点都不差。 因为从梦里醒过来,现实比梦更好。 他躺在床上,影子先生躺在他身边,只要一抬手就能摸得到。 “这么好。”荀臻看他神色,大约已经能猜出来没被说的话,“一晚上醒三回也愿意?” “是。”明炽的耳朵比刚才更热,但依然不回避问题,点头点得更认真,“很愿意。” 荀臻笑了:“那也不能总是醒,我再让他们调整一下你的药……好了,这是医生分内的事。” 他不让明炽再道谢,只是示意对方继续填表,不再打扰,拿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 在术后的恢复期,患者需要服用营养神经的药物,如果有需求,也可以加上助眠药,保证身心都能获得充分的休息。 荀臻和团队确认用药调整,在对面发来药名里划去几种,简单说明了缘由。 患者的失眠症状不是一两天的事。他早就自己去医院、自己开药,有些药已经被他吃得没什么效果,也不能再乱用。 骆枳是在彻底离开望海以后,开始睡不着的。 他还没有成年,所以不能开着车到处走,就按照任姨的嘱咐去上了学。 学校担心他会伤人,这一点即使他自己都担心,所以前些年都不方便正常去上学读书。但任姨也一直有给他请家庭教师,家里的书房也从来都随便他看。 骆枳的美术功底很扎实,后来挑了一所不算太有名气、但管理很宽松,风景和艺术氛围都相当好的本地美院。 这三年里除了骆橙,几乎没人见过他。 荀臻也是看到这里,才知道原来骆橙那时候情急反驳的那些话,竟然都不是假的。 骆枳是真的一直在试着去照顾好骆橙。 荀臻去给骆母“治病”那天,骆承修就曾经逼着管家说骆枳曾经说过的话,后来又让管家来医院,把每一句都说清楚。 再后来骆承修也病倒,人迅速衰老下来,再没有当初骆家主的意气风发。 衰老的标志似乎就是容易陷进往事,没人知道他在那些时候究竟是会懊恼,还是又有什么别的感触……只不过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重复,翻来覆去地说当初的事,几个护工都已经听得快背下来。 骆承修病倒后已经很难自行起居生活,加上接二连三的打击,整个人迅速一蹶不振。虽然思维能力依然正常,但骆家也已经没有要他动脑子的事。 简怀逸入狱,骆钧不再来看他。骆母的只要出门就怀疑有人在骂自己,只能靠丈夫活着,每天在丈夫床边哀哀哭泣忏悔,他甚至已经没了发火的力气。 骆承修没有发火的力气,他被护工搀扶起来,颓然靠在轮椅里,对着随便能找到的什么人,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咕哝着重复。 骆承修当时都没去听,他甚至想不起骆枳的语气,只能去回想管家复述过的话。 骆枳说过,骆橙和她母亲一个脾气,不要把她们放在一起。 骆枳说,简怀逸会和母亲还有骆橙说一些话,她们听了真的会信。 骆枳说简怀逸会教坏骆橙。 骆橙喜欢听好听的话,容易被哄得动摇,只要是讨到她好感的人,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是对的。 简怀逸就算真算计她、对她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只要说些好听的哄一哄妹妹、再买些礼物,前面的事就都能翻篇。 …… 骆枳那时候已经不再试图解释过去的事。他不想再被卷进那些无休止的争吵,也不想再让那个被他叫“母亲”的人犯病的时候什么都喊、什么都骂,甚至去骂任姨。 在那几年里,骆枳依然会回骆家,但只是去管骆橙。骆橙小时候毕竟丢过,回来以后被宠得过了,做错的事都是他来纠正,闯的祸他会去收尾,然后领着骆橙去道歉。 “他能把骆橙教好的。”荀臻去查看情况的时候,被骆承修扯住,依然喋喋不休地问,“为什么连他也教不好骆橙?” 荀臻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摆了摆手,叫人把骆家主推回去休息。 ……如果一开始就把骆橙教给骆枳来带,如果骆枳一直都领着骆橙,或许真的会有些变化,但这也只不过是一种假设。 这种假设终归没有发生。 十岁的骆炽被打得没了动静,让人扔在柴火垛里昏迷了三天,被那位同样是受害者的女大学生抱回去一点一点喂水,勉强捡回一条命。 而在多年后,骆橙知道了这些事,第一反应是去怪骆枳,认为是骆枳差一点害得她落到纪录片里的那种境地。 不论发生什么,骆橙每次的反应都是去责怪骆枳。 荀臻原本一直奇怪,骆橙对骆枳的敌意究竟从哪来,为什么明明清楚二哥一定会保护和照顾她,还跟着家人这么抵触和反感骆枳——直到看了纪录片才清楚,像骆枳这种教法,怎么可能不让骆橙抵触他。 骆枳对长辈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任夫人,所以他也这样去教妹妹。 他永远不无条件纵容骆橙,认为不对的事就不会同意。他蹲下来和骆橙一点一点讲道理,不允许骆橙伤害别人。 骆橙只不过是犯了错,他竟然就要带着妹妹去给人家道歉。 …… 荀臻被这个念头引得轻哂,摇了摇头,轻叹口气。 他来之前还听说,骆橙正和骆钧在骆家要被收走的那个别墅里对峙。 管家颤巍巍去医院找骆承修,满面愁容地说骆橙躲在二哥的床边不跟走,险些哭昏过去,但还是被骆钧从那个已经不是他们的家里强行带离,那幢别墅也抵押给了银行。 骆橙会出现在骆家,是因为剧组已经完成了拍摄。她作为B角出演了相应的角色,但她的镜头没有出现在任何正片里。 她扮演的角色实在不合格,龚导演精益求精,不会把这种表演水平纳入自己的作品。 …… 骆橙似乎直到现在也没有意识到,其实她一直都有机会。 即使是在清算的时候,她也一直都有机会。 龚寒柔没有把她赶出剧组。方航那些人截住了简怀逸的安排,没有毁了她。荀臻那天去的时候,本意只是想让她清醒些,不要再给剧组添麻烦。 在任何时候,只要她想清楚了自己在做什么、又都做过什么,只要她真的意识到自己曾经做过多过分的事,只要她不再是埋怨二哥这次不来救自己,而是真的对她二哥生出任何一点真正的歉疚和悔过——哪怕一点也足够了。 淮生娱乐的人不是为了逼得她走投无路。 他们不是只为了惩罚和报复她,才让她去念有关她二哥的评论,去让她看清楚她二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的。 十八岁的骆枳,原本的计划是开着车出去旅行,去四处采风,去做个边流浪边自食其力的歌手和画家。 任家人扣住了任夫人的墓,所以他被拴在那。 他终归不放心这个妹妹,还想再试一试,再想办法把这个妹妹从那家人手里扳回一点。 就像当初任夫人明明已经非常生气、非常恼火,还是要去骆家把门敲开,最后再和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把事情说清楚,想要让对方从给自己编织的谎言和幻觉里清醒过来。 任夫人为什么没法规劝骆母,骆枳就为什么教不好骆橙。 对着那些被撕碎的照片,任夫人的茫然和无力,和小骆总面前那个被打翻的一片狼藉的蛋糕是一样的。 …… 荀臻绕回桌子对面坐下,端起咖啡杯。 明炽抬起头。 他刚刚写完这份量表,听见荀臻忽然叹气,以为是自己哪个地方答得出了问题:“荀院长?” “没事。”荀臻喝了两口咖啡,“在想别的事。” 明炽眨了下眼睛。 他只是看了荀臻片刻,就又问:“和我有关的事?” “这么神?” 荀臻有点惊讶:“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在术前的时候,患者本人其实也向心理辅导团队解释过,不留太多信息其实也没关系,等做完手术养好身体,自己根据线索也一样能慢慢分析出来。 荀院长当时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时间卡得太紧、总有事情来不及,以为是他在想办法宽慰众人,现在才发现对方说得居然也是实话。 “没这么神。”明炽忽然笑了,“只是觉得,荀院长好像有话对我说。” 他已经猜出自己和对方在术前就很熟悉,所以不再过分拘束,半开玩笑地拿过随身的便签本和笔,放在腿上,做好了准备听课的姿势。 他今天没有出行计划,只穿了件普通的白衬衫,领口被扣得规矩,加上头发依然比之前稍短,就显得年纪好像更小。 纪录片里没有本人在这个阶段的影像资料,但也还是很容易叫人忍不住猜测,或许在他上学的时候,就是像现在这样。 荀臻看了他一阵,揉揉额头哑然:“好吧,好吧……确实。” “确实有话对你说。”荀臻拿过那份量表,看着上面已经相当清俊流畅的签字,念出来,“明炽。” 明炽笑了笑:“到。” 荀臻也被他逗得笑了一声,索性改口:“明炽同学。” “有件事,大概不会有人想到要和你说……手术前的你自己也不会。” “别人想不到,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原来这种事还要特意说。”荀臻说,“你想不到,是因为从没有人教过你这件事。” 明炽同学握着笔,认真地听着他讲。 “每个人生下来都是独立的。” 荀臻看着他:“没有人欠别人,没有这样的事。” “过去的你不欠任何人,你给的远比你得的多出太多,至于现在和以后的你。” 荀臻停了停,斟酌了个更合适的说法:“你可以认为,我们这些人,你多少欠我们这么一点人情。” 他边说边比划手势,拇指和食指间的缝隙连张纸都戳不进去。明炽弯起眼睛,还是把笔放下,张开手臂:“有这么多。” 荀臻笑出来:“都行,看你自己。” 荀臻并不改变他的想法,只是继续说:“你欠我们人情,是因为我们希望你能生活得更好,所以做了一些事帮你。” 荀臻推导给他看:“所以,你回报我们、不辜负我们的方式,就是生活得更好。” 明炽慢慢眨了下眼睛。 他看着荀臻,神色认真郑重,像是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隔了许久才慎重点头。 他在想淮生娱乐的朋友和赵岚姐姐。他的确希望他们每个人都生活得更好,能放下过去的全部阴霾,不要再被任何事束缚。 荀臻见他听进去就不再多说,只是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这些不是心理医生的建议,是朋友的。” 明炽的目光亮了下,跟着站起身。 他看出荀臻已经准备离开,想要开口道谢,又想起朋友不适合那样客套的道谢,迟疑着站在原地。 荀臻把量表装进包里:“对了。” “你刚才说。”荀臻随口问,“你欠我们多少?” 明炽同学有问必答,听见他提问,就把手臂又张开。 他发现自己被很多人帮过,说“欠”好像也有些不准确,但这份善意太值得珍重和感谢,怎么形容也不为过。 荀臻看着明炽的动作,忽然飞快抬了下眉。 接着,不等明炽反应,他就把公文包随手扔进沙发,大步过去跟明炽拥抱了一下。 明炽被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想要向后退,却发现自己并没像记忆里那样,再本能地不小心抵抗伤人。 完全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从十三年前那场遭遇里蔓延出来的阴冷浓云,竟然悄无声息地尽数散净了。 “都是朋友,通融一下吧,明船长。” 荀臻拍了下他的背:“你们家船票怎么那么难买啊?” 第73章 伪装 明家的船票是真的相当不容易买到。 因为上次的事故, 这条航线被意外中断。定在本月末会再有安全系数更高、也更豪华的邮轮泊港,补开一次同航线的旅程。 为表歉意,票价一律打了相当优厚的折扣。上艘船的乘客愿意再参与旅行, 还会获赠升档的免费船票, 这样一来新放的票自然也就少了不少。 “……那家人不去吧?” 市场部经理抱着手机, 还在警惕:“他们之前可也算是乘客。” “去不了,有一个算一个, 现在都是被执行人……”法律部经理话还没说完,忽然盯着那个跳到零的倒计时,“快快快——唉!” 法律部经理懊恼着用力拍大腿。坐在他旁边的影视部经理白盯了屏幕五分钟, 长叹一声扔开手机。 方航戳屏幕戳得手指头疼, 定睛看了半天, 有气无力仰在沙发上。 …… 不光是荀院长没有抢到票。 淮生娱乐的管理层群策群力, 又一次摩拳擦掌蹲在小骆总的办公室,也眼睁睁看着放出来的票一秒就没了余量。 办公室里响起来的惋惜喊声吓了路过的经纪人一哆嗦。 “可能是网不好。”被拽来帮忙抢票的向栾虽然也没能成功,但很有经验, 安慰一起打过架的管理层,“下一轮放票换流量抢,肯定能行。” 运营部点头补充:“対対, 听说最后要是有改行程退票的,还能再补一拨, 说不定能捡漏。” “恐怕有点难。”市场部经理忧心忡忡,分析船票市场,“这次的票量本来就少, 票价又低, 估计……”他的声音在几道视线里迅速小下去,当场改口, “估计能捡漏。” 几道视线这才各自收回,暂时把没票可抢的手机放在一旁,碰了下手里的罐装啤酒。 向栾喝着自己的冰可乐,他有件事想问很久了,磨磨蹭蹭蹲到方航身边:“方哥,咱们真去海边看日落吗?” 方航正和影视部经理计划这件事,点了点头,按了下他的脑袋:“记得带吉他。” “好!”向栾一下子来了劲,兴冲冲跳起来,“海边欸!说不定能见着我哥!没准他就被海边的好心人救了,现在身体都快养好了!” 方航看他半天,慢慢揉了揉额头,笑着出了口气。 记者会结束,淮生娱乐完全没给那些黑公关和营销号好颜色。 这些人一定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无非是要么仗着背后的东家不好対付,要么捏了不少圈内人的黑料,要么专门捧高踩低见风使舵,到现在还侥幸没碰到什么硬茬。 他们如今哪一条都用不着忌惮,自然不可能客气留手。法律部照着向栾那个本子按顺序找证据起诉,有人牵头,不少被针対敲诈的小型娱乐公司也瞅准了机会,把那些躲在阴沟里的所谓“记者”一个一个地揪了出来。 在这种局面下,向栾这个风口浪尖就更得看好,以免被有心人设法报复。 方航索性把人从经纪人那拎过来,给他放了个短假。 向栾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小声问:“方哥?” “没事。”方航说,“年轻真好。” 向栾听得莫名其妙:“啊?” “去收拾东西,”方航轰人,“把你经纪人也叫上,记得戴帽子口罩。” 办公室的这些人里,向栾是唯一的一个直到现在还不清楚小骆总具体下落的,心态反而比他们这些人还要更好。 向栾从一开始完全就不相信他哥会出事。 他比谁都坚信骆枳什么都能办到、什么事都会有办法,哪怕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肯定是最厉害的那个,现在活得也一定超级酷。 为了更加坚信这一点,从流落荒岛到被过路的邮轮捞上来,向栾已经自己编出了十几种可能。 有天他做噩梦吓醒了,半夜打电话给经纪人,哭着一种一种地讲了两个小时。差一点就逼得经纪人在第二天来找方经理,要求换个年龄在二十九岁以上的艺人带。 方航把他轰走,其他几个经理还沉浸在抢票失败的遗憾里,各自叹着气起身,回自己部门去数人。 淮生娱乐的团建是一开始就有的传统,过去骆枳每年都会带他们去两次。不一定是什么地方,有时候是庄园、有时候是爬山或者附近的短途旅行,反正都是小骆总自掏腰包。 去这些地方就是纯玩纯放松,员工玩疯了都不一定找得到总经理在哪。他们实在不舍得打破这个传统,这次的团建其实几周前就定下了。 只不过当时定下目的地的心境,现在再回头看,肯定已经有了太多变化。 “早知道该定看日出的。”方航揉了两下脖颈,笑了一声,“好久没看日出了。” 影视部经理拉开阳台门,敲出支烟递给他:“会有那天。” 影视部有副经理管,他不急着过去,和方航一起在阳台抽烟,有一句没一句地低声闲聊。 这些天像是完全清醒地做了场梦,他们难得有这样聊天的时候。罐子里的啤酒不冰了,方航就又去冰箱里拿了两罐:“匡哥。” 影视制作部的经理叫匡砺,是他们里最年长的,在上一家影视公司也做经理。当初被人设套陷害的那次,他前些年的积蓄都赔得一分不剩,自己也险些被那家公司卸磨杀驴。 他妻子的身体不好,父母年事也高,要不是骆枳在那个时候把他保下来,后来又收留他继续在圈子里做下去,之后还不一定会发生什么。 方航把啤酒递给他。他们知道什么是不该揭的伤疤,这几年也没问过匡砺当初的事:“后来那些人有报应了吗?” “都送进去了。”匡砺并不介意,点了点头,“现在还在里面蹲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対骆枳道谢,自己重新拟了份不要三年薪酬的合同去找骆枳,但小骆总没批。 从那之后匡砺就一直跟着骆枳。他知道骆枳不喜欢开公司,所以那些琐碎事项都是他在处理,他趁骆枳不注意,还是去把合同的年限延长到了五十年。 骆枳趁他不注意,也留了至少五份能让他有底气随便跳槽的剧本。 匡砺后来看了那些剧本,要么是多年不出山的知名编剧亲自操刀、要么是灵气斐然潜力无限。只要稍微有分辨力的公司,看到匡砺手里的东西,就都不会再提当初的那些事。 方航和他碰了下啤酒罐,灌了几口冰啤酒。 ……他们其实也没能想到。 那天的经历直到现在回看,依然恍惚得像是场荒诞诡异的梦——骆钧作为直系亲属办理了死亡证明,遗产公证处的人带着骆枳的遗嘱来,交给他们骆枳留给他们的东西。 他们坐在桌前懵着不会动,匡砺已经把那几份剧本锁进公司的保险箱,离开了会议室。 再然后,没多长时间,匡砺就亲手把简怀逸送了进去。 他们设法收集证据,《火苗》剧组龚导演的那位助理也联系他们,替人转交给他们了另一部分更据实的证据。匡砺用这些证据送那位简总彻底翻不了身,还去了那天的庭审现场。 “我后来还去见过他。”匡砺知道方航想问什么,沉默了一阵才开口,“他看起来还算体面。” 简怀逸见他的时候还算体面。 虽然穿着囚服,人也狼狈了不少,早没有骆家养子当初的风光,但也没有歇斯底里地闹,甚至还和他握了握手。 “愿赌服输。”简怀逸対他说,“我想过这种后果,不意外。” “他那时候已经从骆承修口中知道,淮生不是他抢得走的,他比小骆总差得远。” 匡砺说:“他说他対那家人的德行也早看得清楚,猜到了会有这一天,早知道当初就该答应下来。” …… 当初骆枳不是没和骆钧提过,把自己所有的股份和继承权都给简怀逸,让简怀逸离开骆家。 那时候的骆枳已经不再対骆家任何一个人有期待,也早不再和那个血缘上的兄长认真说话。 但即使是骆枳一边打游戏一边说出来的话,简怀逸其实也很清楚,骆枳能说出来就真的能做。 “早知道该同意的。虽然也没多少钱——那家人是真没给他什么东西。” 简怀逸隔着铁栅栏坐在他対面,漫不经心地往下说:“我没忍住。这家公司在他手里,好得像是块肥肉,再脏的野狗看了也要流口水……” “你想过吗?”匡砺忽然说。 简怀逸被他打断,愣了下:“什么?” “来公司,真的和他学,亲眼看他是怎么做到的。”匡砺说,“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简怀逸霍然抬头,盯着他,瞳孔忽然收缩。 他们这种人之间是能互相认出来的,从匡砺不留余地地往死里报复他,把他逼进监狱就能猜到,用不着更多的话来证明。 “我当初被人陷害,心想凭什么倒霉的是我,就因为我不做坏事?那我也要做他们那种人。” 匡砺说:“他来挖我,我心里很讽刺。我准备主动把公司的事全揽过来,想让他信任我,一步一步把公司从他手里架空掉。” “人人把我当垃圾,谁都能来踩我一脚。” “我不想再被人踩在脚底下了。”匡砺说,“我要爬上去,用心机也好,用手段也行,我要弄到我要的东西。” 简怀逸放在桌上的手顿了顿。 他把手放下去,慢慢眯了下眼睛:“后来呢?” “不知道。”匡砺停下来,想了想,“大概跟他干了两个月吧。或者四个月,反正不超过半年。” 简怀逸忽然讽刺地笑了一声:“你想跟我夸他的人格魅力?” “匡经理,你和我不是一种人。”简怀逸说,“你只不过是一时受了打击,进了那个死胡同,看谁都可恶,后来见到好人了就又心软。” “我知道骆枳是好人。”简怀逸笑了笑,“可惜我这种人天生就是坏种,感化不了的。” 匡砺问:“你觉得我被感化了?回头是岸?” 简怀逸正要摊手,手腕碰到冰冷的手铐,眼底不受控地一跳,视线落在匡砺身上。 “淮生娱乐要是还在,我就回头是岸。”匡砺说,“平平稳稳,就这么过五十年。” 简怀逸的瞳孔凝了凝:“架空我的,牵头买股权把我踢出去的,都是你。” “我说了,公司的事都是我在管……我以为来得及,我不知道他生了病。” 匡砺忽然盯住简怀逸:“姓简的,他要是没生病,他做的会比我好,这口肉你连咬都咬不到。” “是我从来不敢告诉他,这家公司対我有多重要。”匡砺说,“他管我叫匡哥,从来不问我哪个安排是为什么……我在公司里做了半年,和那些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之后就彻底不再想那些事了。但我怕他知道,你不知道,我怕得要命。” 匡砺甚至偶尔都会做噩梦,担心被骆枳知道了自己当初被挖过来的时候,心里装过的那些念头。 这些事并不是完全无迹可寻,只不过是因为骆枳从不怀疑他,所以团队里的所有人都从不怀疑他。 “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公司吗?”匡砺说,“姓简的,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我知道你最想要什么。” “不是权力,也不是钱。当然也要这些,但要这些是为了别的。” “是因为被人踩在泥里,当流浪狗一样踢。心里很恨,很不安,连睡觉也会惊醒。” “因为受够了什么都没有。”匡砺说,“所以什么都要抢来。” “好了。”简怀逸打断他,“匡经理,我大概知道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简怀逸垂着头,声音冷下来:“你想看我也绝望,是吗?很抱歉你可能得失望了,我不后悔我做的任何事……” “我在公司每天都能睡得着觉。”匡砺说。 简怀逸的瞳孔倏地缩了下。 “我们会做很多事,这些事在别的公司看起来,肯定相当幼稚——我要是在别的公司,大概要笑话这群蠢蛋脑子不正常。” 匡砺完全不理会他,继续向下说:“只有我自己会知道我有多嫉妒,看着他们都眼红得要滴血。” “我们每个人做的事,只要自己觉得対,就不用和其他人解释,别的部门都会配合。” “要是这件事没达到预期效果,翻车了,没人责备,自己去写检查反思。” “要是效果好,就请所有人吃饭,不去大酒楼,去路边摊。一群人一箱啤酒,聊天聊到半夜。” “跟外面的人有冲突了,想都不用想,总经理会给撑腰。只要我们能保证自己不做错事,捅多大的篓子,永远有人兜底。” “没有人约束你,没有人要求你必须做点什么才能换到东西,你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 匡砺说:“只要想回来,随时都留着门。” 简怀逸似乎是被这句话刺进了眼睛里,瞳孔缩得不动。 他几乎是嘲讽地冷笑起来:“匡经理,你觉得这种公司环境正常吗?健康吗?这不是小孩子在过家家,只要混进去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就能把你们全毁了!一群天真的蠢货——” 他说到一半,话头忽然停住。 匡砺只是抱着手臂低头看他,根本没开口,但刚才匡砺说过的那些话却又像是凭空一句一句地跳出来。 ……大概要笑话这群蠢蛋脑子不正常。 只有自己会知道自己有多嫉妒。 看他们都眼红得要滴血。 简怀逸的牙关控制不住地咬起来。他想要反驳,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整个人的身体都控制不住地向前倾,一动不动盯着匡砺。 “不健康也不正常,是小孩子过家家。”匡砺承认,“所以一个李蔚明就能让你得逞。” 匡砺看着他:“你不是已经把我们毁了吗?” 简怀逸的胸口不住起伏,那层体面终于开始剥落:“你们现在又聚到一起了。匡经理,你是在嘲讽我吗?” 匡砺摇了摇头:“我只是在说事实,你已经把我们毁了。” “我们还能聚到一起,是因为我们拿到了骆总留下的遗产,所以能和你掰手腕。” 匡砺说:“我们还会尽全力和以前一样,可骆总不在了,不可能还一样。” “姓简的。”匡砺弯下腰看他,“你知道你毁了一个什么可能吗?” 简怀逸的脸色慢慢变得青白。 “我们本来可以在成人的世界这么凑在一起玩。” 匡砺说:“像你说的,过家家。” “可能有一天,又有一个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来,也可能没有。可能以后会有人找不到初心了,也可能不会。” “但至少能玩个五年十年吧。我们总经理的天赋那么强,一挑剧本一个准,手里的资源也叫人眼红,局面打开了,所有的事都能一直往上走。” “等到时候,我们就算散了,也已经有了自己在行业里的地位,有了足够的积蓄,家庭稳定,完全可以自己单干。” “等到时候,我们回头看这段时间,心里只觉得轻松跟欣慰,每天都能睡得着觉。” “因为我们在这段时间里,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不是流浪狗,有家有朋友,背后有人支撑,什么也不用抢,没人能踩我们,每天睁开眼睛都是期待的。” “有人无条件地相信你,対你好。什么时候想回来,门都开着。” 匡砺每说一个字,简怀逸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他像是想要打断匡砺,却又好像连嘴也张不开,只有胸口起伏愈剧。 “姓简的,你好像很了解骆总的为人。” “你们从小就见过面,骆总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你的?应该不是第一面吧。”匡砺说,“要是他第一面就讨厌你,你就不会一直都这么害怕他了。” 匡砺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耳语:“以你対他的了解,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和他作対,不害他身边的人,不害他。” “対了,你不是这种人,我也不是。”匡砺改口,“如果你像我这样,沉住气装一装,先去接近他,看看他身边那个世界是什么样。” “如果是这样。” 匡砺说:“你觉得,你会不会——” “匡经理费心了。” 简怀逸终于能开口,他冷笑着低声说:“你大概猜错了,我只是想要钱,想要做人上人,想要他骆家少爷的身份。没这么多弯弯绕。” 简怀逸的声音像是一个字赶着一个字,不断地向外蹦:“我対他的世界不感兴趣,我不羡慕,走到这一步我认……” 他忽然再说不下去。只是大口大口吃力地喘着气,好像那些空气完全不够他呼吸,视线死死定在虚空的某处。 ……如果。 如果。 应该不是第一面吧。 匡砺低头看着他,良久才收回视线,转身向外走。 “随便。”匡砺不以为然,也并不和他争辩,“我在公司每天都能睡得着觉。” 简怀逸定在座椅里,死死盯着他。 匡砺打开门。 有种人,要的不是钱,不是权力——当然也要这些,贪婪地、不择手段地拼命去抢这些,但抢这些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条流浪的野狗。 因为受够了什么都没有,所以就要什么都抢来,连底线和廉耻也不要。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论怎么抢都还是不安。 不论怎么抢都只有碎成一地的碎片,每晚都睡不着觉。 …… 那之后,匡砺不再和他浪费半个字,离开了探视间。 如果简怀逸当初没有针対骆炽——哪怕是稍微做些伪装,去看看骆炽身边的世界会是什么样,以后的事会有什么不同? 淮生娱乐会不会多出一个人的位置,会不会又有一条流浪的脏兮兮的野狗终于找到地方,能够得以趴下来睡个好觉,以后每天都来都会留着道门。 匡砺完全没这个兴趣知道。但他想,简怀逸大概対这个问题会有兴趣。 他后来也听人说起过,那位简少爷、骆家曾经前途无量的螟蛉子,再也没做过找人在外面想方设法运作,妄图缩减刑期的白日梦。 匡砺把烟捻灭。 各部门的人都组织得差不多,车已经在楼下等,楼道里很热闹,能听见向栾的吉他声。 他们以前也常能听见最好听的吉他声。 市场部经理推开办公室门,把脑袋跟肩膀探进来:“去不去去不去?向栾可作法了,说不定能偶遇——” 他刹住话头,清着嗓子像模像样咳嗽两声。 看起来也就比向栾成熟了一根手指头。 匡砺和方航碰了下那罐变温的啤酒,笑了笑:“走吧,去看日落。” 第74章 重逢 夏天太阳落得晚。 去泊在港口那艘邮轮的路上, 荀臻还看到一群热热闹闹的年轻人,抱着吉他在被夕阳染成金黄的沙滩上唱歌。 一看就有不少是干这一行的,形象亮眼、嗓子好听, 听得出业务素养也优秀。 稍微有点可惜的是大联欢性质太强, 为了不孤立找不着调的管理层, 曲目没和KTV差多少。 这里是公共沙滩,他们不介意任何人过来一起玩, 已经有不少游客凑过来旁听。 荀臻也停下听了一阵,恰好看见那天记者会上的年轻人被一罐啤酒短暂撂倒,拉着经纪人惆怅到不行:“就那个邮轮!那么大个邮轮!票怎么就那么难抢!” “看都看见了, 就是抢不到票!”年轻人问了好几个游客, 都听说対方有票, 抱着空啤酒罐痛心疾首, “全世界好像就我们没抢到票!” …… 全世界还有荀臻没抢到票。 虽然已经得到了明船长一定尽力的保证,但明船长本人甚至还不清楚有这条航线,听荀臻说了具体情况, 自己甚至也拿出手机想抢。 荀臻也忽然异常惆怅,回过神长叹了口气,悄悄退出了热闹的人群。 这么大个邮轮, 有些人不止看都看见了,甚至还能提前上去。 但有些人还是没抢到票。 荀臻被人从码头领上了船。看着已经就位的船员有条不紊地重新布置邮轮, 流光溢彩的灯带在渐暗的天色里亮起来,这份遗憾和惆怅不仅没有打消,甚至还比之前更明显了点。 明禄刚看水手长调试过一部分设备, 回到甲板来见荀臻, 就看到対方正対着海面叹气:“荀院长?” “明炽状态很好,就是睡眠状态还有些不稳定, 需要调整。”荀臻知道他要问什么,立刻先开口,“我刚从他那儿来。” 明禄走过来,点了点头:“先生稍后就到。” 外面要处理的事不少,他们已经从家里出来四天,大概也不止是明家的小少爷睡眠状态需要调整。 没有他们在家的时候,明炽身上那种天生照顾人的沉稳就会格外明显。不光能把别人照顾好,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其实一点也不用先生担心。 但明禄还是每晚都能看见先生打电话和发消息。有时候是聊天,有时候明炽会隔着电话给他弹吉他,他们都默契地谁也不提那些信的事,也不问明炽从信里都知道了些什么。 明炽需要一小段时间来单独处理它们。就像航线已经穿过了茫茫大洋,走到最后那一小段,开始试水泊港,每一步都要足够谨慎仔细。 ……只不过。 想起昨晚那通电话的时间、先生挂断电话和睡下间隔的长度,再和多年前在上代先生那里攒下的丰富经验対比。 明禄转过身看海面,不动声色地咳嗽了一声。 今天是最后一天,等忙完就能回家了。 邮轮在月底就要出航,时间上已经不剩几天。他们毕竟还需要来做最后的核验和调试,尤其是航行的安全性,必须确保不会再出现任何隐患。 明危亭亲自带安全经理去做开船前的验收,核查得细致,还要些时间才能过来。 荀臻当然完全理解,但还是忍不住叹气:“贵公司的票太难抢了。” 明禄看着他,也有了些笑意,停了停才说:“如果小少爷愿意跟船,会有一部分邀请名额。” “真的?”荀臻视线一亮,“他愿意啊,我来之前他还想抢票呢。” 还是荀臻提醒他,上次的乘客可以领升档的免费船票,明炽才收手,转而专心列起了长途旅行要带的行李单。 荀臻其实没想到,明先生到现在还在担心这个:“怎么会不愿意?他特别期待,还问我出门玩都要带什么呢。” 明禄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荀臻自己想了一会儿,又忽然明白了:“也対。” 虽然类比或许不太恰当……但他当年追自家爱人、订好了票想要出门一起去玩,在真的得到那个确定的答复之前,也是会紧张到辗转反侧完全睡不着觉的。 ——知道対方多半会同意是一回事。 哪怕再了解、再清楚対方的脾气和会给的答复,真得到那个答复之前,也依然会有完全控制不住的忐忑和期待。 这种心情倒是很难和明先生联系在一起,但这也是种刻板印象。 如果真有这份幸运,遇到了相当重要的人,在対方面前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就像在他面前沉稳敏锐、言谈举止都温和的明船长,听护士长说,只要一到了家属面前,就会立刻变成热腾腾红通通的小开水壶。 荀臻暂时还不能肯定这两个人的关系。但看到他们在一块儿,又觉得这件事好像也没多紧要,不一定非得立刻就弄明白:“明总管——我这次来还有件别的事。” 明禄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尽管开口。 荀臻知道他大概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了样东西:“作为明炽的朋友的身份……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也不知道该不该交给他。” 那样东西被他用手帕包裹着,放在桌上。 荀臻把手帕展开,露出里面的吊坠——仔细看就会发现,吊坠的做工其实很粗糙,而镶嵌着的也只不过是一小块变色玻璃。 “在我那里住院的那个病人,最近闹着要去找这个。我叫人跟了他一段时间,大概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荀臻说:“这是任夫人的那辆车留下的。” 那辆车被毁了,能找到的残骸就只有这一点。 那时候的骆枳把它翻出来,做成了吊坠一直带在身上,把它当成自己的家。 任尘白只查到这一步,不知道这个吊坠最后去了什么地方。别墅里的监控照不到,当时骆枳的身边没有人,而本人现在也已经没办法再找回这段记忆。 完成了今天的回访,明炽听说荀臻要去码头,就给他指了条没什么人知道的近路,沿着花园那条林木遮掩的小石子路把他送出了别墅。 荀臻和明炽道别,准备动身的时候,发现了那个藏得隐蔽的锈迹斑斑的信箱。 “职业病,场景太典型了。”荀臻轻扯了下嘴角,他原本这些天就在想这件事——门、锈死的信箱和离开的路。这些在平时最平常不过的场景,在那种时候或许会成为一个突兀而至的告别。 这就是为什么总有人会在路标和界碑的地方流连,为什么有些人离开的标志是关门的那一瞬间,而有些人会把不再属于自己的钥匙放进信箱。 告别的过程或许会是极为漫长的,但真正说出“再见”,多半都是一瞬间。 荀臻多花了点时间,找人帮忙把那个信箱卸开,发现了里面的东西。 骆枳在最后把它还给了望海别墅。 …… 荀臻解释到这里,发现明危亭已经走过来,停下话头问了好。 明危亭似乎已经在附近站了一阵,不需要他复述,走到桌边:“怎么做合适?” “当了朋友就没法做心理咨询了,因为怎么都有顾虑。” 荀臻按按额头,无奈笑了下:“不想他因为这个难过,但这対他无疑又很重要……所以我就把它带到这儿来了。” 明危亭在桌边坐下,看着静静躺在手帕里的吊坠。 “明炽。”荀臻稍一迟疑,还是提醒,“他应该记得那辆车。” 十年前,任夫人就已经送了他那辆车。 明炽应当是记得这件事的,他应该记得自己有一辆车,但现在车不见了——这件事対他来说不可能不重要。 但这些天下来,明炽从没问过明危亭和明禄车去哪儿了。 他猜得到,这里面一定发生了很不好的事,影子先生和禄叔也一定不知道怎么和他开口,所以他就不问。 但他其实做不到不想。 荀臻去看那些画的时候,其实没怎么去特意分析构图和颜色——明炽已经恢复得相当好了,除了用色风格明显和过去有了区别,看不出还什么叫人担心的问题。 …… 只不过,明炽自己大概都没有发现,这些画里都藏着那辆车的涂装配色。 明危亭听懂了荀臻的意思,点了点头:“我去交给他。” 荀臻有些迟疑:“合适吗?” “目前不合适。”明危亭把吊坠重新包好,放进外套口袋,“可能要过几天。” 他们这次和那家跨国珠宝集团谈了生意。在邮轮上会有対方的一个铺面,还会有专业的珠宝师现场制作加工。接下去的其他航线,也会陆续有相应合作。 明危亭今天刚和対面那位创始人通过越洋电话,対面派来的设计师和金工匠人已经到了:“镶嵌的银托质量低,做工很差,我找人去改。” 荀臻张口结舌了几秒才哑然:“肯定很差,是他随便在路边找人做的……我是说,先生。” 荀臻稍一犹豫,还是快速开口:“这毕竟属于一段太不愉快的回忆。即使他已经不会再记得当初发生了什么,但见到这个会让他知道,那辆车真的回不来了。” 荀臻低声说:“我有些不放心,万一出了问题——” 明危亭摇了摇头:“不会,他很厉害。” 荀臻怔了下。 “他很厉害。”明危亭说,“他比任何人想的都还要更酷。” 荀臻这次足足愣了半晌。 他忽然敲了下脑袋,从毫无理由的担忧里回神,笑着摇了摇头。 ……这句话要是光靠想象,其实相当不像明先生说的,但说出来以后就像了。 业内的规则还是有道理的,做朋友的确会影响心理咨询的专业度。 他刚才的表现甚至还不如患者家属。 大概也只有同样坚定、毫不保留提供信任的家属,才能陪着他们准备颁个“最优秀病人”奖的患者这么快恢复。 这么快就恢复,这么快就重新变厉害。 “我怎么忘了。”荀臻笑了笑,“他那么酷。” …… “当然了,我哥是最酷的好吧!” 向栾被经纪人掐着脖子灌了醒酒汤,迅速恢复了精神抖擞,坐在石头上给几个刚进公司的小艺人科普:“有他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反正什么事一找他,肯定有办法,没办法他也能给你想出办法。”向栾举了下手里的吉他,“弹吉他还特厉害。” 这几个小艺人都是最近才进公司,和向栾当初刚来的时候也差不多大,好几个都是在家里人的支持下跳槽过来的。 淮生娱乐的艺人约相当宽松,不做去留限制,又有专门的老师帮他们兼顾学业、培训专业技巧——这些事以前也一直有,只不过被那些真假难辨的黑料淹没了,直到现在才逐渐开始被更多人知道。 待遇优厚到这个地步,来的人自然不可能少。但一个李蔚明已经叫他们长足了记性,这次在挑选艺人把关这一层上谨慎得不能再谨慎。 方航特地去拜托匡砺帮忙,管理层反复开会研究了几天,完善了以前太过宽松留下的漏洞,又新补充了不少更稳妥和细致的方案。 向栾暂时还一听这些就头疼。他被经纪人扔过来带这些新人,也不会说那些官方的话,就忍不住跟他们聊:“我哥还教过我弹吉他,还请我吃过火锅。” 小艺人里面也有两个吉他手,偶像都是向栾,听得瞪大了眼睛:“栾哥,小骆总比你还厉害吗?” “当然!你没看过视频?”向栾立刻掏出手机现场播放,“现在看。我这有纯享版。” 向栾一手一个,把两个小吉他手拉过来:“看这块儿的泛音抡指,这个流畅度跟控制力我反正现在还不行,还有这个无敌自然的Plam,快看还有这个点弦……” 淮生娱乐的艺人,凡是会弹吉他的,没人不崇拜他们小骆总。即使不怎么主营乐器、以唱作为首的歌手,也没少讨论骆枳自己写的那些曲子和歌。 自从那些原版视频母带被放出来,就有不少像向栾这种狂热吉他手按头追星,刚进公司的新人基本上都要被科普一遍。 经纪人已经见怪不怪,举着满满两大捧烤串从附近路过,拐走了几个听的一头雾水的小演员,留下他们吉他手自己内部交流。 等经纪人再回来的时候,狂热追星的吉他手已经又多了两个。 …… 新入坑的两个小吉他手抱着向栾的手机,埋头专心研究手型指法,正讨论得热火朝天。 倒是向栾坐在石头上,対着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发呆。 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安利的兴奋了,倒是难得地有了点成熟跟沉稳的意思,被两个小吉他手兴奋地“栾哥”、“栾哥”地叫,也只是笑了下就不说话。 经纪人检查了一圈,没找到啤酒罐,抬手在他眼前晃。 向栾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然后就又回过神,看清来人,慢慢瘪了瘪嘴。 “怎么了?”经纪人问,“他俩抢你手机了?” 向栾摇了摇头。 他半天才开口说话,声音低得不行,带了点鼻音:“我想我哥了。” 经纪人愣了下,仔细看了看他。 向栾正自己一个人不争气,完全不想被人看,蹲在石头上,低头把脸埋进胳膊里。 经纪人难得的没把他拎走,也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看着那两个兴致勃勃连比划带讨论地小吉他手。 “我当时也这样吗?”向栾一动不动过了半天,才抬起头,往身后看了看,“真幼稚,我哥是不是嫌我们幼稚。” 经纪人摇了摇头。 “你们不是当时幼稚。”经纪人想了一会儿,还是泼醒他,“你们现在也幼稚,我下次抽签一定换组,再带十五到十九岁这一拨我是狗。” 向栾的情绪好像恢复了点,揉揉脑袋,咧嘴笑了两声。 经纪人没听见他顶嘴,反而不放心,拍了下他的肩:“总经理很喜欢看你们闹。” “本来想把你们管得更严一点,军事化最好的。” 经纪人说:“总经理替你们求情……说就这么几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想,有梦就去追,高兴了就闹,多好。” 小骆总当然从来都不厚此薄彼。那次开会以后,凡是负责二十岁以下年龄组的经纪人和团队就都升了工资,工资单上甚至还明明白白地写了“操心费”。 经纪人要不是为这点钱折腰,早换去成人组了:“再说了。” “再说了……管理层在你们面前,总都得要有点范儿。”经纪人还是给他说了点小道消息,“其实也没比你们成熟多少。” “管理层自己聚会就不用端着了,什么都起哄,总经理也跟着他们闹。” 经纪人说:“看日出那个视频你不也看了吗?” 向栾就是在想看日出的视频,他拿出手机找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开始觉得难受。 “总经理也不比你们成熟多少。”经纪人说,“他本来也不比你们大多少啊。” 操心费拿得一点都不亏心,经纪人每天还要给这些小艺人做心理疏导,正在想该怎么说,被向栾的表情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又要哭了?!”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向栾用力揉乱了头发,他吸了吸鼻子,不让自己当着新人丢脸,“我就是刚想起来这件事。” “我马上二十岁了,再过三年。” “三年多快啊哥,三年一晃就过去了,我就在想我那么大的时候。” 向栾被经纪人拽着纸巾擦脸,自己别着头往海上看,他自己也胡乱拿袖子擦眼睛,努力睁大眼睛去看海。 他就是忽然在想这件事。 二十三岁原来离他这么近,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才刚开始。 老妈嫌他玩吉他唱歌不正经,因为他偷跑出去参加比赛气得不行,老爸年轻的时候也玩乐队,边把他往身后藏边求情。 “那么长的一辈子,就让他玩玩,就让他做点喜欢的事,让他玩几年吗。”老爸给他打眼色,一人一边给老妈捏肩膀,“以后还有大几十年正经呢,不着急啊……” 经纪人听着向栾乱七八糟地说,好像没听懂他想说什么,又好像听懂了。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经纪人说,“一辈子远着呢。” “你不是一直都信总经理没事吗?我跟你说,我现在都信了。” 经纪人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都等他回来,所以肯定不会等特别久,别着急……” 想起方经理交代过他们的话,经纪人有些犹豫,迟疑着正要低声跟他提几句,却忽然被向栾用力按住手臂。 经纪人吓了一跳:“怎么了?” “那边有几个人,冲我来的。”向栾低声说,“不像好事。” 经纪人皱紧眉,抬头看了一眼。 淮生娱乐最近树敌多,被盯上这种事完全不稀奇。 有些永远只能躲在暗处的人,就算因为自己的恶行受了惩罚,也永远学不会反省,只会恼羞成怒地要报复回去。 安保部的工作都比平时翻了倍,可毕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这次出来团建也未必没有这个意思。与其每个落单的人都不安全,还不如所有人一起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把那些不怀好意的人都引出来,一次打扫干净。 经纪人本来就是怕他们离得太远落单,要带这几个人回大部队的,一不小心和向栾多聊了一会儿,没注意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这里离大部队的距离不算近,要是一块儿过去,半路就会被堵住。 向栾不断让自己冷静下来,反复想要是骆枳在的话会怎么干:“冲我来的,没劲。” “哥,你把他们俩带远点,去人多的地方绕几圈。”向栾说,“我去找方经理” 十九岁的小歌手蹲在石头上,眼圈还红着,脸上有泪痕,神色却已经迅速镇定和冷下来。 这是最合适的办法,那几个人已经离得不远,现在无论叫人还是报警都来不及。 经纪人皱紧了眉,点了点头站起身,还不忘低声嘱咐他:“别吃亏,我记得你学过自由搏击吧?” 向栾轻轻咧了下嘴,没说话。 经纪人拍了下他的胳膊,把那两个小艺人一手一个拎起来,把手机扔给向栾,往另一群游客的方向快步过去。 向栾跳下石头,往方航他们的方向跑。 那几个人也立刻跟着加快了速度,还有人绕过礁石群去抄近路堵他。 向栾跑了一段路,发现那条路已经被带家伙的人堵实了,就立刻换了个方向继续跑,边跑边查看附近的情况。 太阳快要落了,天色暗下来,四周的景色都变得和白天不一样。 向栾很快就发现这附近的礁石和树变得陌生,但他还是没能完全甩掉那几个人,只能继续见路就拐,边跑边拿出手机报警。 “我哥在的话。”向栾低声不停念叨,“我哥在的话,我哥在的话……” 他尽力让自己像骆枳那么去想,如果遇到现在的问题,要怎么处理。 这些人要么是为了搞到他打架斗殴之类的黑料,要么就是纯粹为了报复他之前说过的那些话。 如果是为了黑料,他能不动手就尽量不动手,不能在这种时候给公司抹黑——要是纯粹为了报复,他就得把手保护好,绝対不能在这种地方受伤。 他以前就听说过,有吉他手被人寻仇把手砸了,后来就退圈改了行。 附近的人影越来越多,向栾藏在礁石后面,看了一眼那几个还在找他的人,咧了下嘴角,低声骂:“垃圾。” 他一点也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再来一次他还这么干,他提前打好了草稿上去骂那群垃圾。 那几个人越找越近,追了这么久,这些人也已经又累又烦,嘴里多了不干不净的呵骂声。 不是喊要给他点教训,就是吵吵着要废了他,看来不管怎么都是第二种了。 向栾估量了下自己的体力,他决定在跑不动之前攒点力气先下手为强,深吸口气攥了攥拳,矮身探出去。 这些人似乎是被雇来的,都是专门找事的混混,立刻有人察觉到了他的动静:“在这儿!小兔崽子还挺能跑——别让他溜了,堵住他!” 向栾呸了一声,正准备豁出去动手,却忽然怔住。 他瞪圆了眼睛站在原地。 刚酝酿出来的凶狠架势一瞬间烟消云散,向栾愣愣抬手,用力揉了几下眼睛,又扯着自己的脸使劲拉了一把。 …… 附近的人影原来不都是堵他的。 除了混混,还有好几个看起来就相当能打、看动作也训练有素的人,根据身形和地理位置来看,要么是保镖,要么就是水手。 那几个骂骂咧咧的混混刚才还说要废了他,迎面遇上了精壮强悍的人影,没一个人再敢吭声,脸色煞白呆立在原地。 向栾自己也撸铁,最崇拜向往的就是这种又壮又精悍的体型,每次看见都挪不开眼睛。但现在他完全顾不上这个——他的眼睛完全没工夫往那边挪。 他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就只知道用力捏自己的脸。 向栾大概是自己把自己的脸捏青了,小口小口吸着凉气,慢慢把手放下去。 拦在他眼前的人走过来,眼里带了点无奈的笑,轻叹口气:“怎么这么能跑?” 対方大概也是被绕得走了不短的路,额头沁了点汗,走动时的右腿稍有些跛,慢慢缓了几口气,一半的力道卸在右手的手杖上。 但一点都不影响——向栾瞪圆了眼睛,他虽然把自己的脸捏青了,但还是怀疑这是梦。 梦里遇到了场相当刺激的追逐战,他沉着冷静地把人引走,除了自己不小心绕迷了路、完全不知道怎么出去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失误。 梦里他哥看见有人欺负他,一路找过来,还被他不省心地带着在这片礁石群里绕了半天。 向栾一动不动地站着,不敢喘气,闭严了嘴看着眼前的人影。 ……一点都不影响。 拜托,不会有人觉得风衣衬衫手杖这个搭配有问题。 天色相当识趣地暗了,落下来的阳光是种好像不会穷尽的亮金色。最近天天都能梦见的人走出来了,手杖磕在地上的声音很轻,那件风衣被勾了个金边。 这要是放在什么电影镜头里,立马被粉丝剪辑出八百个视频不重样好吗。 向栾回过神,用力晃了下脑袋。 他哥看着他的神色是很温和的好奇,看起来似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竟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还用问吗。 “天啊。”向栾小声嘟囔:“……太酷了吧?” 第75章 等着 向栾其实早计划了不知道多少遍, 等再看见他哥的时候,他究竟都得干点什么。 再怎么也得沉稳点吧。 得让他哥看看,这段时间他也稍微有点进步、稍微有点像样, 也在慢慢学着独当一面了。 不用非得什么事都让他哥顶着, 也能带新人护着新人, 能怼那些造谣生事颠倒黑白的垃圾。 摊上事知道动脑想怎么办,不像以前那样, 什么都得让人护着,就知道没出息地张着个嘴哭…… 向栾来来回回反复想过。 那不得先可沉稳可冷静地走过去。衣服肯定得整理好,要是有机会的话, 立刻找个能反光的东西收拾发型。 第一件事就是先看他哥还记不记得他。 不记得就握手, 礼礼貌貌自我介绍, 记得就扑上去, 管他三七二十一抱了再说。 …… 向栾把蹦到嗓子眼的心脏用力咽回去。 他看着眼前的人被扶着坐在石头上,手杖放在一旁,慢慢揉着右腿, 温声对那些人说着什么话。 剩下在发生的事都像是电影过场,几乎没怎么留下印象。 那些混混一眨眼就被清走了,不远处有警笛声传过来, 估计是被送到了那儿。 有人来问他受伤了没有,他赶紧摇头, 再补上道谢。 有人去和他哥说话。 他哥笑着摆手,低声说了几句,又抬头往他这看…… 向栾瞬间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慌忙想找地方整理发型, 发现没有反光的平面,就又去拽衣服。 ……应该是不记得了吧。 虽然也说不清楚, 但这种事真到眼前,就是有种莫名的直觉。 他哥应该是已经不记得他,也不记得很多事了。 那肯定是没问题。 不记得了能有什么问题,不记得那些烂事最好……主要是既然这样,那就得沉稳。 得沉稳。 得过去握手,礼貌自我介绍。 先从铁杆粉丝介绍起。 向栾又用力咽了下,他慢慢走过去,蹲下来抬头:“骆,骆先生,你好。” 向栾把背得滚瓜烂熟的自我介绍全忘了,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说:“你,你现在——” “明炽。”他听见对方说,“还叫骆先生也行。” 向栾立刻把头摇成拨浪鼓。 圈子里改个把艺名简直不要是太常规的操作——他早就听说他哥本名是炽不是枳了,那家人那个破姓要他干什么? 再说了,明炽又亮堂又好听,简直不要太酷了好吧! 向栾当场主动替换了这个新名字,决定回去立刻跟所有人通报,以后全统一改口叫明总。 “不要那个,这个好,特别好。”向栾格外认真地保证了一句,又说,“我叫——” 明炽伸出手:“向栾。” 向栾瞪圆了眼睛。 明炽等了一会儿,发现他不是要握手,就把手轻轻放在他脑袋上。 “还叫哥也行。”明炽说,“怎么变得这么厉害。” 他揉了揉向栾的头,弯下腰看向栾的眼睛:“是不是受委屈了?” 向栾深呼吸了十次攒起来的冷静沉稳,被那只手落在头顶,还没坚持到五秒就全部告吹。 他看着面前的人,一动不动愣了半天,嘴还没张,眼泪就全飚出来。 嘴也没客气。 他甚至都没弄明白他哥到底还记不记得他,毕竟眼前这个人几乎完全像是过去那个小骆总,正陪他们这些刚初出茅庐、还没见识过风浪的幼稚小屁孩聊天疏导……暂时没工夫管这个了。 没工夫管这个,眼泪飞得太快,他得张着嘴嚎。 向栾感觉自己好像是扑过去抱住了明炽。 他扑得太急了,没控制好力道,明炽被他撞得差一点没坐稳,又伸手撑住。 向栾慌忙要低头看,却被明炽在肩上轻拍:“不要紧。” “我很好。”明炽拍拍他,“没事了。” 明炽的语速不快,这句话既轻且缓。 像是在说刚才差点没坐稳的事,也像是在说他遇到的这场算不上危险的小插曲。 …… 又或者是对这样一场太过煎熬的漫长风波,给出的最简洁、最温和的总结。 向栾整个胸口的疼跟烫一下子全反应过来。 计划彻底吹了,他就知道死死抱着眼前的人哭,眼泪不要钱地往外没完没了地淌。 向栾哭得话都说不清楚,手臂使力使得整个人都发抖,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几次才挤出来:“怎么才回来……” 憋出这句以后,向栾终于能把话说利索。 他抽噎得实在太厉害,抬着头看明炽,跟哭腔抢着一口气不停说话:“哥你是不是生病了难不难受疼不疼你好了没有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我们去帮你揍他……” 明炽被他问得有点懵,轻轻眨了下眼睛,又低头笑。 向栾正拿袖子把脸擦得通红,一看见他笑又半秒钟就顶不住,眼泪又把明炽当场淹了。 明炽撑着手臂坐稳,让他往过瘾了用力哭,一直哭到痛痛快快彻底发泄完了,才拍了拍向栾的背:“没有,不难受,不疼。” “我很好,病都好了。”明炽想了想,又补充,“今天走得太远了。” 他今天是真的走得太远了。 明炽把荀院长送出别墅,自己也没有立刻回房间。 今晚的天气很不错,海上有风过来,一扫前几天的闷热,叫人很想出来散散步。 明炽原本只是想到礁石丛这边走一走,重新试着练习找方向感,却意外发现了鬼鬼祟祟的人影。 他带着人跟上来,找到了向栾,想要叫住对方,谁知道一秒钟就不见了人。 向栾相当机灵,绕的路又弯又曲折又难找。明炽隐约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让人不用管自己快跟上去,就这么被向栾带着绕了好些圈。 明炽从复健以来还没走过这么多路,加上这一片路不平、地质又硬,能跟着快步赶过来已经尽了全力。 …… 不然的话,他不会让向栾看出自己右腿的问题。 向栾当然猜得出是怎么回事,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蹲下来给他揉腿。 “好了。”明炽不是这个意思,笑出来,“不要紧,歇歇就好。” 明炽把向栾拉起来,认真表扬:“有勇有谋,表现得特别好。” 向栾被他夸得脸上发烫:“真的啊?” “真的。”明炽配合点头,“很让人放心了。” 向栾差一点就高兴得蹦起来,想了一会儿又忽然反应过来,绕着他转圈,支支吾吾出声:“也,也可以不太放心……一小点。” “一小点就行。”向栾蹲在他身边,酝酿了半天,“哥,等你,等你全好了,等你准备好了。” 向栾横了横心,深吸一口气,低着头小声说:“你偶尔回来看看我们……不放心特别小的一点就行。” 明炽微怔,目光落在他身上。 向栾咧了下嘴,他这会儿冷静下来了,脑子也重新开始转:“哥,你其实不记得我了吧?” 向栾一点一点地蹭着点地方,终于挤到明炽旁边,贴着他小声说:“你刚才看我的时候,眼睛像在想‘对上号了,原来这个小屁孩长这样’。” 明炽被他引得轻笑起来,温声自我批评:“这么过分啊?” “不是不是,不过分。”向栾赶紧用力摇头,“我嘴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他是想说,他哥坐在这里,抬头看着他的时候。 向栾其实完全准备好了被当成陌生人,但从明炽看他的第一眼他就想哭,他一点都不争气,他又高兴又难受。 “说不清。”向栾说,“你刚才看我,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 他停了停,才又怕惊动了什么一样,悄声补上:“但是又觉得……你没离开过。” 变了吗,肯定是有地方变了的。明炽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走了那么远的路,遇到了那么多的事,其实气质已经变得很明显了。 …… 但就是在那个时候,向栾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个人跟他们分开这么久的时间,好像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向栾把想说的话一口气全说完,看着沉默静坐着思索的明炽,闭上嘴巴屏着呼吸等。 明炽一定听懂了他的意思。 向栾用力攥了攥拳,咽了口唾沫,心脏砰砰砰跳。 明炽垂着头想了一会儿,重新抬起视线,眼睛里透出笑意,拿手杖点他:“哄我心软,哄我回去。” 手杖点下来的力道超级轻,向栾假装蹦着躲,笑容藏不住地冒出来,绕着他打转:“回去看看吧,哥,回去看看吗。” 向栾蹲在他身边絮叨:“方哥他们天天想你,想的我都看不下去了……放心,我打一万个包票,他们看了你绝对开心疯了,一点都不会难受。” 明炽侧过头,看了看自己风衣肩头还湿着的一大片。 向栾像是被手杖点了尾巴,脸腾地红了,硬着头皮解释:“这是喜极而泣,欣喜若狂的眼泪。” 明炽学他,睁大了眼睛:“这么狂啊?” “这么狂这么狂。”向栾拼命点头,“高兴得快上天了。” “哥,我知道你就是怕我们难受。” 向栾凑回他身边:“你到什么时候都不想让我们难受,可是哥,我们跟你是朋友吧?” 向栾没发现明炽否认,就更高兴得不行,再接再厉得寸进尺:“朋友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对吧?朋友还得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这都不算千里……” 明炽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礁石,向后靠了靠,含着笑听向栾绞尽脑汁地发挥文学素养。 会出来见向栾,明炽本来也没打算不去见其他人。 这是种很奇异的感觉,他对向栾的确没有记忆,有的只是从信里、从淮生的官博看到的内容生成的印象。 可真见到本人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才发现,其实完全没有想象里的生疏。 他好像很熟悉他们——熟悉到在过去的某场梦里,他或许真的梦见过,他们是相当好的、可以一起玩一辈子的朋友。 …… 只不过他实在走不动了。 明炽其实已经不动声色地试了几次。他右腿实在酸乏得厉害,暂时站不起来,所以才有些犹豫,要不要等明天或者是后天,休息过来了再去找其他人。 但有些小屁孩自己高兴还不够,还非要一个劲馋他。 明炽藏了藏眼底的笑,示意向栾先暂停一会儿演讲,又看了看他口袋里的手机。 向栾这才想起来,脸色瞬间变了:“糟了。” 他用力拍着脑门,手忙脚乱拿出手机按亮屏幕,上面果然已经多了一连串经纪人的未接来电。 “糟了糟了。”向栾得意忘形,完全忘了报平安,慌得差一点没拿稳手机,把电话战战兢兢拨回去,“赵哥……” ……经纪人差一点就在电话对面吃了他。 两边分开以后,经纪人很快就把那两个小吉他手带回了安全的地方,结果一问方航才知道,向栾居然一直都没回来。 警车呼啸着来了又走,那几个混混都被带走了,向栾依然一直都联系不上。 经纪人追过去问了警方,知道了这次没有人受伤,倒还不至于吓疯。但向栾就这么没了下落,打电话又联系不上,终归还是难免叫人胡思乱想越想越担心。 方航没让他声张这件事,带着管理层几个经理和经纪人一起四处找人,一直找到现在。 向栾完全理亏,蔫头耷脑地举着电话老实挨训,被经纪人狂风骤雨轰炸了五分钟:“错了……” “我明天就调岗!我问问公司有没有九十一岁的艺人!”经纪人依然余怒未消,“人呢?!你跑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向栾本能地看明炽,发现明炽也摇头,就又看了看附近,“我们好像是迷路了……” “脑子也迷路了?”经纪人怒吼,“定位发过来啊!” 向栾立刻去微信里发定位,等重新把手机放回耳朵旁边,又听经纪人疑惑:“你们?你跟谁在一起,还有别人?” 向栾张大了嘴,他不知道能不能泄露明炽的事,支支吾吾:“救,救了我的好心人。赵哥,方哥在你那吗,那个,这位好心人的风衣特别帅……” 经纪人不知道好心人特别帅和方航有什么关系,甚至没想通好心人、风衣和帅是什么需要在电话里汇报的重要内容。 他更关心的还是向栾的安全,担心向栾是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人,举着电话追问了两句,电话对面却没了声音。 经纪人愁得就快英年早秃:“向栾?向栾?!” “在我这。”对面的人回答,“赵景?” 经纪人隐约觉得声音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除了公司的人,这附近还有谁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我,您好您好……多谢您救了我们的人。” 对面笑了笑:“没关系。” 经纪人愣了下,他越想越觉得疑惑,正要开口,忽然顿在原地。 对面说:“方航在吗?把电话给他。” 经纪人还没回过神,听话地应了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拍方航。 方航已经知道经纪人联系上了向栾。他们看到了向栾发在群里的定位,正准备过去找人,就被经纪人拽着衣服用力扯了两下。 方航停下脚步:“怎么了?” 经纪人张了张嘴,忽然彻底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得奇异,又有些难以置信,把手机用力塞进方航手里。 方航蹙了下眉,把还没挂断的电话接起来:“向栾?” “不是向栾!”经纪人险些蹦起来,拼命做口型,“好心人!好心人特别帅,好心人穿风衣……” 方航完全不懂他的意思,但对方毕竟救了向栾,他的语气依然很客气:“您好?非常感谢——” “不谢。”对面笑了笑,“方航吗?” 方航定在原地。 他有那么几秒像是完全不会动也不会说话,胸口起伏了几次,才又格外谨慎地试探着出声:“是,我……” “向栾太能跑,我追了他一路,腿有点疼,现在站不起来了。” 对面的语气很温和,这次说的话足够长,完全足够辨别出声音:“来拉我一把吗?” 方航张了张嘴。 他想出声,但那一会儿他好像只记得怎么笑。 经纪人把其他几个人也全都拦住,飞快低声说着什么。一群人忽然全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急迫焦灼快要从脸上冲出来。 方航用力按了按眉心。 他深吸口气,用力呼出来,反复这么干了几次,才终于想起来要怎么说话。 电话对面的人在等着他说话。 “等着。”方航出声,“等着,就在那儿等,哪都别去。” “别着凉,歇着,不准脱风衣,让向栾给你捏腿。” 方航说:“我们去背你。” 第76章 篝火 向栾发过来的定位在五百米外。 五百米也太远了。 礁石群太不好绕, 完全影响发挥,没法直接飞过去。 市场部的经理年纪在一群人里最轻,还有点大学时候短跑健将的风采, 三绕两绕找着了路, 刚要喊就被几只手按住。 有人按着他蹦过去, 后头的人拔腿就往前赶。他反应过来急着要追,方航已经一个箭步冲过去在来人面前急刹着停稳。 明炽哪都没去, 正放松靠在礁石上休息,好好地穿着风衣,一看就绝对不会着凉。 向栾摩拳擦掌要给他哥揉腿, 被他哥轻拍了下脑袋温温镇住。转而抓紧时间拿起手机, 给方航发消息通风报信, 把能想到的该说的全说了一遍。 看见方航他们过来, 向栾的眼睛立刻锃亮,藏在明炽身后做口型:“明总,明总……” 明炽察觉到向栾的反应, 单手撑着礁石坐直,抬起视线看过来。 方航咳了一声。 方经理抢了第一,完全不顾后面那些人张牙舞爪气急败坏的威胁, 尽力不笑得灿烂到离谱,调整着呼吸走过去。 “是我, 方航,你的艺人部经理。” 方航重新回答电话里的那个问题,他走过来, 朝明炽伸出手:“好久不见。” 明炽握住他的手, 不说话,看着他们笑。 向栾蹲在旁边的石头上。 他睁圆了眼睛不敢说话, 正对成年人友谊的不动声色肃然起敬,就眼睁睁看着他哥被拽着那只手扛了起来。 他哥看起来甚至还早有准备,一点都不惊讶,甚至有时间在被拽飞起来之前把手杖塞给他。 沉稳成熟不动声色的管理层像是响了声发令枪,轰地一声全炸开,不由分说地全扑上来,挤成一团争着伸手。 有人摸肩膀,有人揉脑袋,有人轻轻拍背,那么多张嘴抢着报自己的姓名职位,生怕明总听不见。 …… 向栾抱着手杖,被笑声喊声震得懵了好几秒,和经纪人并排蹲在一起:“……赵哥。” “没救了。”经纪人长叹口气,“这么多人,加起来凑不够二十岁。” 向栾扭过头,看着他和说的话完全对不上的满脸灿烂的笑,顿时咧嘴乐出来:“赵哥,加你吗加你吗?” “加加加!我今年三岁零七个月!”经纪人气急败坏,用力摇向栾,“这么多人,怎么就让你小子先找着了!你这是什么运气?怎么在石头堆里乱跑都能让总经理捡着啊?!” 那当然。向栾一秒得意到不行,脑袋都昂起来:“我跟我哥的心灵感应。” 他看得实在太眼热,摩拳擦掌想要不着痕迹地混进去,刚蹦下石头,就被方航走过来伸手。 向栾愣了两秒,连忙把怀里的手杖交出去,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咳:“方哥,那个……” “不行。”方经理沉稳地接过手杖,“这是成年人的庆祝方式。” 淮生娱乐给他们规定的成人组年龄是二十,向栾就差了几个月,急得直蹦,被经纪人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这小子好运到离谱,阴差阳错下来,竟然抢在这么多人前面第一个见到了总经理。 还被总经理救了。 还带着总经理一起迷了路。 要是没猜错,看起来还第一个抱着总经理,拿眼泪把总经理淹了。 经纪人想想都觉得头大,在向栾继续得意忘形地嘚瑟之前,及时捂着嘴把人拖离了现场。 方航把手杖仔细收好,带着走过去。 这群人争了半天,总算争出了谁来背他们明总。 法律部经理这些年健身房力量没白练,还和以前一样,把明炽背得稳稳当当,还和以前一样回头低声嘱咐:“累就闭上眼睛。” 明炽的气色很好,轻轻摇头,眼睛依然很清亮:“不累。” 这一句就又让这群人高兴到不行。又有好几只手伸过来,想摸一摸他们明总的头发,被方航一个一个把手拍回去:“不要发型吗?不要形象吗?” 那几个人立刻收手,相当心虚地点头:“要要要。” 明炽被他们引得笑出来。 他的头发比过去短,其实还不足以被揉乱到救不回来,轻轻晃了晃脑袋,额发就重新变得松散:“没关系,不是一次性的。” 艺人部经理当然管不了总经理。眼看这群人立刻嚣张地一个个当着面伸手,方航又气又笑:“轻点!碰一下就得了,这可是咱们公司台柱子……” 不用他嘱咐,其他人的力气原本也放得相当轻,就连刚才胡闹的时候,其实也控制得完全有分寸。 这段时间他们查了太多资料,要不是一直泡在那个病友论坛上,也不会意外发现那个帖子。 虽然清楚那场手术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但一个月也实在有些短。他们每天看着康复进程着急,猜测明炽已经恢复到哪个阶段,身体的其他问题解决了没有,那些旧伤都养得好不好。 他们太想知道这些了,又不好意思问。所以就借着机会,完全谨慎地控制着力道,小心翼翼地碰一碰、摸一摸那个人,试着握一下明炽的手。发现对方以同等的力道回握,眼里就立刻兴奋地冒光。 明炽当然感觉得到,他的原计划其实是比现在更健康地重新亮相,多少有点惋惜:“其实碰两下也不会碎。” “不行。”方航说,“不能太惯着他们,不然这些人要背着你绕海边跑圈。回头打听出你住哪,半夜去把你偷走。” 其他人立刻不服气,七嘴八舌地反驳,后来又慢慢演变成告状。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不少,他们全想说给明炽听,没一会儿就变成了对艺人部经理这段时间完全工作狂到好像不用睡觉、疯狂压榨他们行径的控诉。 工作狂又不止方航一个,大半夜不下班不关灯的也不光是艺人部的办公室。方经理当场点名,被点到的又不服气,转头就去揭穿其他人。 明总从来不拉偏架,安安静静地听,也不说话,光是跟着笑。 …… 还和以前一样。 这段时间实在经历了太多的事。他们当然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担子都放在总经理一个人身上,明炽也再不会忽然停下来、茫然地被落在什么地方。 但除了这些,只要再凑到一块儿——最多五分钟,剩下的就都会变得跟以前一样。 明炽被他们背着走,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话。 完全不打草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明炽带着笑安静地认真听。 他一直都在认真听。 不用说话,只要看那双眼睛就能知道,只要看他做的事就能知道。 方航抱着胳膊,看着这些人互相揭老底告状。他迎上明炽询问的视线,知道对方想问什么,悄声回答:“匡哥在沙滩那边看着家,一会儿就看见了。” 明炽眨了下眼睛,点了点头,又继续相当严肃地探究看他。 方航假装没懂:“还有事?” 这下不光被背着的明总经理,一群人都哗啦啦转过来,相当谴责地盯着他。 方航咳了一声,立刻配合整理汇报:“会说了会说了,前几天忽然就喊了,就是不知道喊谁,还到处找呢。” “我儿子学说话怎么这么慢啊。”方航一本正经叹气,“是不是不聪明。” 明总经理纠正他:“说话晚聪明。” 方航笑着点头,拿出手机。 他儿子早产身体弱,接连生了好几场病,过了一年多才彻底不用住院,各方面起步都比同龄的孩子慢不少。 但小孩子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有的从小就机灵、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也有的开始学得慢,但后来忽然开窍,一眨眼就能赶上来。 方航他儿子的语言爆发期就是从学会叫“小叔叔”开始的。接下来这位小朋友的嘴就没停过,看见什么都叫,看见什么都乐,让当爸妈的在松了口气之余,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过囫囵觉了。 明炽看着他手机里的视频,看到已经长得健健康康、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挥着胳膊,笑着咿咿呀呀叫小叔叔,跟着微微睁大了眼睛。 明炽的目光很亮,他认认真真看了两遍视频,才把手机还给方航:“我记得。” 方航正拿着市场部经理的手机、挨影视部经理的训,回过头就听见这句话,惊喜得差一点就把手机扔到已经涨潮溢过来的海水里:“记得什么?” “记得这件事。”明炽的眼睛弯着,那种一点没变的少年气就又冒出来,“我有一群很好的朋友,其中一个有儿子。” 他说:“我一直在等着当小叔叔。” …… 成熟的管理层多花了点时间,才从举着他们明总往天上一边欢呼一边扔的状态里调整回来,恢复平时的沉稳和冷静。 冷静的经理们回到沙滩,安抚好了各自的部门,在礁石后面蹲成一排,挨影视部经理的训。 葫芦娃救爷爷。 向栾没了影又联系不上,管理层去找。 管理层很快也没了影、完全联系不上了。 匡砺留在冷飕飕的沙滩上,带着公司的人看完了夕阳日落,等到最后一点太阳都掉进水里,等到天色漆黑,连篝火都点起来,竟然还没等到一个人给他回消息。 要不是经纪人拎着向栾先回来报信,匡砺是真的已经开始怀疑附近是不是有哪个势力组织,把这些人全剥光了捆柱子上泡海水,不然怎么一个人都接不了电话。 “没时间接电话也就算了。” 匡砺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慢,他是不是叫你们闹得不舒服了?” 向栾有了他哥的允许,在三分钟内就把消息广播到了整个海滩。匡砺当然也听见了。 这么长时间,已经完全足够调整状态。匡砺比他们这群人理智的多,第一反应就是担心起了明炽的身体状况。 海滩上的篝火明亮,气氛格外热闹,吉他声比之前热烈了不止一倍。 匡砺没看见他们带明炽回来,皱了皱眉,压低声音:“不是早商量好了,绝对不能闹他吗?” “也没有……闹得很厉害。”市场部经理小声解释,“就闹了一点。” 主要还是他们明总太厉害。 怎么在这么短时间里就能恢复得这么棒,这么叫人放心,这么叫人跟着高兴。 怎么这么帅,被他们抱着揉完还一点不影响形象,稍微整理一下,看起来就依然能原地拍一组硬照。 “确实是回来晚了。路上走得慢,想让他多歇一会儿。” 法律部经理承认:“也还没好全呢,把人背起来,轻得都没多少分量。” 就是因为这个,才早就商量好了见面绝不能闹。匡砺有些头疼,用力揉了揉太阳穴:“你们把人背哪去了?” 明炽说了要来,就绝对不会食言,可回来的就只有这几个部门经理。 匡砺是他们里最常看病友论坛的,几乎已经能把里面的各种情况背下来。他实在不放心,站起来就要去找人:“方航呢?” 一群人等的就是他问这个,立刻眉开眼笑:“陪明总一块儿走过来啊。” 匡砺走了两步,错愕站住:“什么?” “追向栾绕了那么多圈,腿疼,又是沙滩,所以可能得走得慢一点。”市场部经理再憋不住乐,笑着帮明炽传话,“让咱们先玩,玩到最热闹的时候,他就走到了。” 也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说不定是有人一直在暗地里通风报信。他说完这句话,沙滩上的忽然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 匡砺快走了几步绕过礁石,他依然站在落下来的暗影里,被其他人用力拍肩膀才回神。 他不走过去,其他经理也不着急。 方航也同他打了个招呼,走过来,向身后笑着打了个手势。 他们总凑在一起,一块儿抱着胳膊或蹲或站,看着沙滩上热闹到快把夜色点起来的欢呼和大喊,看每个人脸上兴奋的笑。 明炽被送回到所有人中间。 有人跳过去加柴,篝火一瞬间就比之前更亮。木头被烧得劈啪作响,偶尔飘起来明亮红烫的火星,被风送进夜色。 他们没有阻止其他人加入,谁都能一起玩。有不明就里的路人实在好奇,追问是谁来了气氛忽然这么热闹,得到的答案简直五花八门。 有说总经理的、有说偶像的、有说是他们公司台柱子的,后来采访范围扩大到加入进来的经理们,又多出了朋友、哥们和儿子他小叔叔。 ……不过偶像和台柱子的说法还真的相当可信。 毕竟来的人那么帅,气质一看就出众,哪怕原本就是专门做这一行的影视娱乐公司联谊,在一群艺人中间也一点都不逊色。 他坐在那儿,他们公司的人就不停地往那跑,送吃的送饮料,送刚烤好油亮喷香的肉串。 几个穿着T恤帽衫、脑袋五颜六色的小吉他手你推我我推你,挤来挤去,总算全鼓起勇气冲上去要签名。 十分钟过去了,还有人抱着偶像签过名的吉他兴奋得满沙滩乱蹦。 “要压消息吗?”公关部经理揉着额头,轻叹口气失笑,“这么闹下去,明天舆论一定要爆的。” 不过就算爆,其实也完全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全网都在等小骆总回来。 他们已经做足了铺垫和引导,明家的新闻和发布会也完全配合,在接受一家纸媒采访的时候,明危亭已经讲过一部分情况。 之所以失踪名单直到现在也没有再做更改,是因为的确没有人找到骆枳,而骆家人更是已经给他办理了死亡证明。 如果连直系亲属都已经放弃寻找、确认本人死亡,那么邮轮公司自然也无权再更改那份名单。 至于明家,在这次的海难之后,的确从海中救起过一个人。 只不过对方的状态实在太虚弱,连性命也一度垂危,身上没有任何可以确定身份的证件。 光是养好那些病和伤,就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而对方在醒来后,记忆严重缺失,很难再回忆起任何过去的事。 “所以他不再有过去,现在是明家人。” 那家纸媒官方网站放出的采访录像里,明危亭的神色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常识:“明家的小少爷,将来会去进行全面正规培训,积累经验和获取相关资格后,做我们家的新船长。” 这一小段采访片段夹在两个多小时的访谈里,剩下的全都是这次海难的其他相关处理、船只航行的安全性科普和邮轮业务的介绍,相当枯燥和冗长。 而这件事被提起,似乎也只不过是对海难处理里“失踪人员”这一环节的简单补充说明。 但在淮生娱乐官博底下等得望眼欲穿的评论区,还是在一瞬间就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联系,并迅速和之前小骆总的病情推测结合,整理出了相当靠近真相的事实。 那天晚上,公关部集体盯了半宿,发现没什么需要他们干的,松了口气遗憾地鸣金收兵。 公关部经理去总经理办公室蹭饭,给一群聚众煮火锅喝啤酒的人念评论。 “睡不着了到底是不是一个人是不是是不是今天不知道我睡不着了。” “肯定是!失踪名单里只剩一个没找到了,总不能凭空救起来一条人鱼吧?” “肯定是,看八卦新闻,骆家已经开始跳了。” “去看了,他那一对奇葩爹妈到处要给他找医生治病,想让他想起来,想把他接回家好好对他。” “怎么治?每个环节都能导致记忆受损。颅脑占位本身就危险,要是因为这个原因,丢失的记忆根本找不回来。加上溺水缺氧窒息,那家人又把人折磨成那样……只能说自作孽,跳也没用了。” “哪有爹妈,骆家不是连死亡证明都给人家办了吗?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好吗,那是明家的小少爷,明家的,姓明。” “说实话,人还能保下来就是万幸,生还几率是真的太渺茫了……不过还是有点可惜,过去的记忆全没了啊。” “就他过去的那点记忆,留下来有什么意义,继续让他们家人吸他的血?” “不记得才好,正好崭新人生从头开始!” “不再有过去算多大点事啊?有以后有未来太棒了好吗!” …… 评论区兴奋了半夜,聚众去那个祈福视频下面还完愿,才忽然想起来件挺重要的事。 回到现实。公关部部长拿着手机,对着眼前的篝火晚会帮忙问:“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能等到小骆总回来出道吗?” 方航和匡砺交换了个视线,沉默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用压消息,也不用特意控制舆论了。” 方航说:“他不会回去了。” 向栾年纪还太小,只知道高兴,暂时还想不到这里。 能见到明炽、听到明炽说愿意和他们来沙滩,所有经理心里其实就清楚,明炽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决定。 这个决定完全不让任何人意外。 骆枳也好,明炽也好——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享受万众瞩目或是花团锦簇,才会抱着吉他跳上那个舞台、去唱他喜欢的歌的。 他只是想和更多的人一起玩,想去尝试更多开心的事,也想去聚光灯下那个能被看见的地方,给一直照顾和保护他的那位长辈看。 这个圈子对他来说,潜规则和条条框框太多、太过束缚和不自由,有太多叫人开心不起来的事。 如果明炽还有重新出道的想法,就不会在今天完全不加准备地跟他们来。 如果是那样,方航他们见到明炽的下一秒,就会把匡哥一个人留在这儿带着公司的员工和艺人烤篝火吹冷风。 其他人全和明炽一起趁着清净回公司,让他们明总回到一点都没变的总经理办公室,舒舒服服窝进那个沙发的角落,大家聊一宿接下来的安排。 明炽之所以会和他们来,会坐在这里和所有人一起玩,其实就是一次临行的道别。 骆家人办理死亡证明后,相关资料也被封存,没有办法证明他和骆家失踪的次子有任何关系。属于骆枳这个身份的一切,也都已经彻底画上了句号。 他们还会以朋友的身份一直见面,一直约着在有空的时候吃饭。但过了今晚,那个曾经惊鸿一现、现在也圈粉无数的吉他手,就再也不会以艺人的身份进行任何工作了。 …… “等一下。”匡砺有点听不下去,“为什么把我扔在这?” “你是影视部的吗,他又不演戏,讨论歌手的事也帮不上忙。” 方航拿胳膊肘抵了抵身边的人:“而且直到现在都不去跟明总打招呼。” 其他几个人立刻反应过来,拍好了队,复读机一样接龙跟着念:“不去跟明总打招呼跟明总打招呼打招呼……” 匡砺被这些人念得头疼,愣了半晌失笑,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去就去!” 他把人推开,大步朝明炽走过去。 沙滩很软,听不见脚步声。明炽察觉到人影,视线抬起来,眼睛就跟着亮了亮。 匡砺一直走到他面前才停下。 在过去,明炽很少会坐在这么亮的地方——他没像是以前一样自己找个角落的礁石,而是坐在了人们中间,围着那团篝火。 风衣实在容易沾沙子,被叠起来暂时放到了一旁。 篝火又亮堂又暖和,一点都不至于着凉。明炽的气色被火光映得很好,袖口向上一直挽到了手肘,领口也解开了颗扣子,看起来几乎像是小骆总第一次见他们的那个年纪。 “匡哥。”明炽笑着主动抬手,“好久不见。” 匡砺脸上慢慢显出笑,弯腰把他从柔软的沙滩里拉起来,又把人抱住:“好久不见。” 他对简怀逸做了那些事,完全不再掩饰自己的手段和算计,也不再像是那个小骆总印象里的老好人。 他其实不清楚明炽会不会因此对过去的事生出疑惑。当然明炽自己不记得当初的事,可要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其实有的是办法。 只不过,走过来的时候他才忽然发现——光是自己这个想法,就太不如其他人了解明炽了。 也难怪那群家伙在计划里带着明炽开会,都要把他扔在这。 “明总。”匡砺低声说,“我是不是一直都忘了告诉你,咱们公司是我最喜欢的公司,我想一直在这儿干到老?” 明炽慢慢眨了下眼睛。 “好。”他其实也不记得,但他可以现在记,“等我们都老了,还在一起玩。” 匡砺笑出声。 他像是一瞬间彻底轻松下来,用力抱了抱明炽,松开手臂:“欢迎回来。” “去到处走,到处看看,心情会很好。”匡砺说,“记得回来找我们玩。” 明炽的眼睛弯起来。 他抬起视线,眼底被火光映得很亮,轻轻点头。 …… 不远处的礁石后面,探头探脑的一群人也终于长舒一口气。 “特别好……就是有点可惜。” 公关部部长已经有了底,不再忙活,把手机收起来:“小骆总的吉他弹得那么好。” 方航半开玩笑,接过话头:“谁说明总就弹得不好?” “现在弹得也好吗?” 市场部部长立刻兴奋起来,随即又泄气:“不行不行,说好了不再当艺人的。” “谁说不当艺人就不能弹吉他了。”法律部部长说,“法律上也没规定这个吧?艺人只是工作,需要配合公司规划的发展路线,需要接代言分红,需要去上节目、接宣传,应对舆论那一摊子事。” 法律部部长说:“不当艺人也能去草地音乐节,不当艺人也可以开演唱会演奏会,跟一群人一起玩啊。” 众人愣了半晌,思路忽然被打开,当即兴致勃勃凑到一起,连匡砺也扯过来:“快快,投票,要不要现在就开始?搞一个专门负责这一块的部门……” 一群人埋着头讨论半天,几乎已经雷厉风行地拟定了有关新部门的全部章程,最后还是要问明炽的想法。 市场部经理猜拳输了被推出去,深吸口气支支吾吾:“明,明总——” 明炽已经换回了自己的风衣。他被那几个小铁杆粉丝扯过去,站在礁石旁边,正看着向栾和几个小吉他手比赛技巧。 听见市场部经理的声音,明炽就转过来,好奇看他。 “就是。”市场部经理小声问,“你还想弹吉他吗?” 明炽笑了笑:“正在想。” 市场部经理还准备再迂回一点,不等酝酿就听见了答案,后面准备好的话也跟着卡了个壳。 “稍等一下。”明炽说,“我一会儿回来。” 他看到向栾炫技完了一首高难度的曲子,就拿过手杖,慢慢走过去,和向栾说了几句话。 向栾的眼睛一瞬间锃亮,几乎是蹦起来,立刻把吉他塞给他。 “哥,你家是不是就在那边?要不要我跑去给你拿几件衣服?” 向栾太想听他弹吉他了,手上已经麻利地接好了拾音器,绕着明炽打转:“穿这个不好弹吧?那边就有更衣室,我给你去拿,很快的……” “不用。”明炽给他科普,“穿风衣也能弹吉他,又酷又帅。” 向栾立刻深信不疑,睁大了眼睛:“真的啊?!” 明炽笑出来,也不多说,只是走到沙堆上坐下。把手杖放在一旁,抱着吉他低头试了两下弦。 他弹的是首没人听过的曲子。 向栾是他的铁杆粉丝,反复听过明炽写过的所有歌。和过去那些活泼热烈的曲调不一样,这次的调子从一开头就相当柔和温暖,像是星星落下来,被风卷着落进潮水里。 …… 向栾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那把琴竟然能响得这么安静温柔。 从琴弦上淌出来的曲调让篝火附近也渐渐安静,拾音器把声音送的更远,逐渐有人停下手里的事,踮着脚看过来。 明炽坐在篝火旁边,垂着眼睛专心弹琴。 那把琴在向栾手里一向热烈奔放。可现在,那些钢弦在明炽手里都像是忽然温顺下来,跟着他的手一起去抚摸那些流淌出来的音符。 有些时候,哪怕是最简单、最不炫技的曲调,也有着奇异的能把人拉住的力量。 向栾听着那些调子。他不能完全理解明炽想用这首歌来说什么,或许是因为他并没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所以暂时没有办法去足够清晰、足够明了地详尽体会……但风在琴声里静下来。 风和潮水变得安静,音乐的声音让人觉得温暖。 月光像是融化在了海浪里,把它变得一片明亮,星光细碎地洒在里面,随着规律的浪涌循环起落。 这种静得仿佛能让人安心沉睡的柔和当然不是曲子的全部。没过多久,琴上的调子就显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活力。 这种活力并不炽烈,更像是种相当触手可及的、就在尘世间随处可见的明亮柔和的生机,不算太起眼,但雨浇不灭它,黑夜也不能把它吞噬进去。 向栾手里忽然又被塞了一把吉他。 他愣了下,看着朝自己打手势的方航,目光倏地亮起来,又看向明炽。 明炽轻轻点了下头,眼睛里带着笑。他不急着继续向下弹,找了个合适的节点,反复循环了几遍这个调子。 向栾彻底记熟了,用被塞过来的吉他弹出和音。 接下去,又有几把吉他陆续加进来。 然后是单簧管和小提琴——附近恰好有个酒吧,里面驻唱乐队的乐器都被紧急借过来,连电子琴的琴架也被扛着放在沙滩上。 淮生娱乐的艺人都在这儿。玩音乐的个个都是明炽当初亲手挑来的,有天赋有灵感,加上一两年针对性的专业技巧培训,每一个拎出去都能单独挑一场舞台。 他亲手挑来的艺人给他和音,每种乐器都不会盖过那把吉他。 它们追着吉他淌出来的、温暖明亮到几乎叫人忍不住要落泪的调子,像是要包裹住那些清润柔和的琴声,又像是在送它去更远的地方。 吉他的调子开始变得越来越明亮。 那是种仿佛是金色的、近乎灿烂的完全自由的明亮。 像是有风卷过那团篝火,带起数不清的明亮的火星,沿着星星落下来的轨迹,飞到比云更高的天空上。 琴弦几乎是在完全不停地跳动,干脆利落、轻快明净,配合弗拉门戈标志性的轮扫——向栾相当清楚自己现在还完全弹不出这一段。他比任何人都更知道,要练成这样得靠什么样的乐感天赋、花上多少工夫。 他们陪着这把吉他痛痛快快地弹。 没有比夜里的海滩更好的舞台了,空旷安静、潮水漫涌,风把音乐不断地向远方送,他们陪着他,不断去更远的地方。 好像能去到任何地方,好像能去世界的尽头。 明炽的眼睛里映着月亮和篝火,也映着面前的人影。他认真地看面前的每一张脸,怀里的吉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叫在场的人都再熟悉不过的炽烈和灼烫。 方航几乎是蹦起来,他扯着匡砺往前赶了几步,站在离火堆不远的地方。 明炽的眼睛里忽然淌出笑。 他抱着吉他,酣畅淋漓地用力扫他的弦。 海滩一瞬间就被点燃,篝火通明,把海面映得通红,像是在海里也肆无忌惮地燎原地烧。 整片沙滩都在瞬间热烈起来,人们开始欢声高喊和鼓掌,那家酒吧里跟着响起劲爆的架子鼓,越来越多的人一起把手拍得通红。 明炽抱着吉他抬头看。 今晚一样有船泊在港口,却并不像是记忆里那样被夜色掩盖,只剩下一个模糊的依稀可辨的轮廓。 邮轮始终在应和着他亮起灯光,探照灯朝他的方向扫过来,把水面映得一片白亮。 光把邮轮描摹得格外清晰,在水里映出庞大的影子。 火沿着海面烧过去。 邮轮静了稍许,骤然灯火通明。 第77章 于私 这场即兴的沙滩音乐会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曲子里最炽烈明亮的部分属于吉他独奏。那把吉他带着所有人欢呼不断, 一段旋律叠着一段旋律向上走,又在最后一个尾音干脆利落收住。 四周的人依然觉得不满足,边鼓掌边大声喊着安可, 明炽却已经笑着把弦按停。 他一只手按在弦上, 另一只手举起来。 以前他从没这么干过, 虽然其实心里大概相当想——或许是哪次草地音乐节一眼就记住了,也或许那时候姨姨正举着他, 兴高采烈地喊太酷了吧火苗以后也一定要这么做给姨姨看…… 这会儿的记忆已经不那么明确,但随之而来的感受已经格外清晰和明显。 一片屏着呼吸的寂静里,明炽把手举起来, 停了三秒, 打了个响指。 沙滩彻底被点着。 所有陪着他的乐器都在一瞬间光芒四溢。 刚才的那些旋律被精准地转移到不同的乐器上, 立刻有了不同的风格变化, 合在一起却又显得异常和谐。 向栾从明炽手里接回自己的吉他,攥着不知道从谁拿抢来的签字笔,满眼兴奋欲言又止。明炽轻笑着叹气, 在被他推到自己面前的吉他上给他签名,又特地写了行寄语。 他在向栾背上轻轻拍了一把,让向栾带着吉他跳去场地中央。 向栾高兴得扯着嗓子喊, 抱着吉他用力晃,心花怒放地打了个滚。沙地柔软, 他跳起来的时候已经把手放在琴上,琴弦迸出华丽的变奏。 篝火滚烫明热的光芒映在每个人脸上,每双眼睛都是亮的。 他们平时就在一起训练上课, 当然不是第一次玩合奏, 但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强烈的默契和热切。哪段节奏都自然、哪段配合都舒服,嘴角扬起来就像是再压不回去。 最后一段旋律还没结束, 有些狂热追星的吉他手已经点开购物软件,把风衣塞满了购物车。 明炽坐在沙堆上,一直认真和安静地听着这场合奏。他看着眼前一幕,神色完全专注,专注得足以把所有事都印在脑海里。 然后他重新看回另一个方向——刚才最热烈的那段吉他独奏,他就一直只看着这个方向。明炽看向那个靠近礁石的角落,眼睛里透出笑,回身去拿一旁的手杖。 向栾一直在瞄着明炽的动作,立刻扔下还在购物车页面的手机,跳起来要冲过去扶他哥。 方航眼疾手快,一把就把他结结实实拖住,揪着衣领按回沙滩上。 “快快错过这村没这店了!” 向栾已经被拎得习惯,但还是急到不行:“我得去找我哥请教,他又是怎么进步的,这次的solo也太绝了吧!那个流畅度那个感情那个感染力……” 方航在音乐上完全外行,但这个问题他说不定能回答。 他们这群人都已经及时隐蔽在另一头的礁石后,方航牢牢压着向栾,不让他跳得太高,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手势。 向栾还不清楚怎么回事,探出脑袋张望,等到看清不远处的情形,瞬间瞪大了眼睛。 …… 他拿到了他最钦佩崇拜的偶像亲手写的特签,觉得自己肯定是超级幸运的粉丝了,没想到居然还有粉丝比他更幸运。 不光拿走了手杖,还自己代替了手杖的位置。 还和偶像有说有笑地慢慢走。 有一段沙滩被上涨的潮水淹没,还能弯下腰把人稳稳当当抱过去。 还能摸偶像的头发。 “看清楚没有?”方航拍了向栾一把,压低声音,“他们去哪儿了?” 向栾本来想要问问这是怎么追的星、有没有什么秘籍,听见方航格外严肃紧张的追问,干咽了下:“来……我们这了。” 方航瞬间瞪圆了眼睛。 “真的。”向栾仔细想,“肯定是我们这个方向,不会有错……” 方航不等他说完,一把摁着向栾塞回去,自己探头出去看。 他们其实早就发现了有位相当特别的粉丝,只是实在太忍不住好奇,想就近打探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端倪。 礁石后面能躲的地方本来就不宽敞,一不小心就可能暴露。 其他人提心吊胆挤成一团,看着方航的反应就知道不好,想要溜着礁石后面尽快撤离,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方航用力咳嗽了一声,给身后的人不断打手势,自己已经相当正经地站好:“明总。” 这里的沙质已经开始偏硬。明炽不用搀扶,扶着礁石站稳,有些好奇:“这么严肃?” ……那当然得严肃。 早知道会有这种发展,他们这些人就都该集体穿西装打领带。 至少也得能给他们总经理撑场子吧。 管不管用、管什么用再说……总得有点范儿,让人知道他们都是明炽的人。 方航已经和明禄见过很多次,一眼就认出跟在后面带着笑意的明家总管,恨铁不成钢地扫了一眼市场部经理的拖鞋和沙滩裤衩。 总经理本人倒是完全没有这个概念。 明炽今晚玩得相当高兴,看见每个人都玩得开心,自己就更着高兴,虽然身体已经难免有些疲乏,但人还非常有精神。 淮生娱乐的经理们没能以最佳状态出场,幼稚地惋惜了五秒钟就放下念头,看着明炽的状态,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我们刚开了会,以后每年都来沙滩,大家一起玩音乐点篝火。” 方航笑着说:“日子就定今天,淮生沙滩音乐节。” 他们刚扎堆恶补了相关知识,三言两语介绍了安排,说得相当像是那么回事。明炽的眼睛也跟着亮了下:“有内部票吗?” 方航和其他人交换了个视线:“那可不好说。” 他们是想试着邀请明炽,能不能隔两三年就回来玩一趟吉他的。但又担心会不会太密集,毕竟对方也一定有许多别的事要做,还要接受系统化培训去做船长。 这么多年下来,明炽一直都被各种各样的原因和人绊在这,这些原因和人里甚至还包括他们——所以明炽也有相当的理由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观众席肯定相当抢手,尤其VIP席,我们自己人都不一定能抢到位置。” 经理们都还没彻底走出抢船票失败的打击,听到这里就集体跟着一阵心绞。匡砺在一片怨念里接过话头,继续向下说:“不过……” “可以换。”明炽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我有邀请函。” 匡砺还在想“不过”的内容,顿了一瞬,忽然追问:“什么邀请函?” 其他人回过神的时间稍长,但也陆陆续续反应过来,忽然猜出了明炽是来找他们做什么的,一个接一个目光锃亮地盯过来。 明炽不再压制嘴角的弧度,他也学这些人,一本正经清嗓子。 他也是刚从禄叔那里拿到这些,把手从风衣的口袋里拿出来,就多了一摞相当精致的信封:“邮轮旅行的邀请函,我在船上见习,可以邀请朋友。” 有些经理看起来相当沉稳,其实已经暗中去踩方经理的脚了。 方航沉稳地踩回去,走到明炽面前,低声问:“方便吗?会不会不太合适——” “不会。” 明炽身后,走过来的幸运粉丝回答:“我们会邀请所有朋友。” 这句话太像是要在后半句加上举办点什么了,方航愣了好几秒才回神,连忙伸出手:“明先生。” 明危亭已经听明炽介绍过这些人,点了下头,也和他握手:“有劳。” 方航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哑然摇头:“能早点有劳就好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明先生。” 风波都已经过去,一切都重新回到正轨,但看到明炽被明总管扶着靠在礁石上休息,他们依然会不由自主地冒出遗憾。 因为一切都已经变好,所以这份遗憾再没有必要被说出来,只是十九岁的那个吉他手矫健地纵身跳上舞台,到现在也还只是过了不到四年。 …… 如果他们真的能早一点有劳,早一些去把人背起来就好了。 “他还会很健康,只是需要时间。” 明危亭像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会邀请他出海旅行一段时间,休养和恢复身体。” 几个人等的就是这个答案,飞快交换过视线,都看到彼此眼里的惊喜。 ——其实在来的路上,明炽其实就已经和他们保证过,说是以后都会很健康。 但过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小骆总抱着抱枕窝在沙发的角落打游戏,连自己站起来都很费劲,也依然每天都坚信自己健康。 考虑到总经理在这件事上一贯过于宽松的评判标准,他们还是需要再听到一份足够有力的佐证,才能彻底放下心。 “好,这样很好。”方航立即点头,“可以多休养一段时间,休养很久,完全不急。” “我们也很想让他休息,自由自在地去做想做的事,不用替身边的人操心。” 方航说:“他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们绝对不会打扰。” 说到这一句,方航忽然又停下话头。 他想起采访片段流传出来的那天晚上,《火苗》剧组深夜联系他们,电话打得很急。 双方这段时间一直都有合作往来,赵岚是替龚导演打电话来询问情况——不是官方的确认流程,也绝对不会外传。她们只是以私人身份,想得到稍微确切一些的答案。 赵岚打电话过来,替龚老师冒昧打扰,想要问一问那个答案。 赵岚自己其实更想问出那个答案。 “不会去打扰,一定不会。”赵岚太清楚这种情况,反复在电话里保证,“不论是不是他,都需要很长时间来休养,一定要绝对安稳。” 赵岚自己也经历过格外相似的事,她太清楚这种感受——她用了十三年的时间,有亲人陪伴、有爱人扶持,才终于彻底走出当初那场阴影。 直到现在,她才完全做好准备,去接触过去的事、和过去有关的东西,去见熟悉的人。 所以她比谁都清楚,这种事一定不能急。 不论明炽是不是已经重新回到了正轨、是不是已经开始新的生活,只要明炽还没准备好,她就不会来贸然打搅。 …… 就像她来之前,妹妹反复和她提起的、当初抱着贝壳船被拦在病房外的那个男孩,眼圈红了也绝对不肯让人看见,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跟他们说,姐姐一定会好起来。 死亡证明确认后,赵岚收到了信托机构寄来的、骆枳留给她的那份遗物。 骆枳那时候完全不知道剧组的事,也不知道她带着全家的礼物来,想要给弟弟一个超级大的惊喜。 骆枳还以为她依然在很远的地方生活。 这些年骆枳其实会写信过来,妹妹也会回信,骆枳知道她有了幸福的家庭,有了非常好的先生,只是还经常会做噩梦。 骆枳写了好长的信,对她说自己要出国、要去旅行、要去看风景。 骆炽对她说,自己要坐着船出海去给海浪弹吉他,要去山顶画日出,要去和很多人交朋友,要去做很多特别棒特别有意思的事,可能要很多很多年以后才能回来。 骆枳在信里说,姐姐要永远过最幸福的生活,他会帮姐姐赶走噩梦,姐姐是最勇敢的姐姐。 骆枳睡在水里。他不知道赵岚已经得知了所有的事,不知道赵岚很清楚那是遗物,也很清楚那里面的内容都不是真的。 …… 赵岚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些话。 她不是骤然得知的噩耗。她一直都有准备,这些年也一直都在继续坚持做心理咨询和疏导,心理咨询师同她谈得很多。 所以即使是在收到那封信后,她也已经有能力去调节心理和情绪状态。 赵岚和先生约好,以后就带着弟弟的信去出海、去爬山,带他去看他信里描述的那些景色,是不是真像他想象的那么漂亮。 她以为情绪都已经被调节的很好——所以她自己甚至也完全不清楚,为什么反而是在今晚反而忽然完全忍不住。 在看到网上流传的消息,知道了弟弟只是什么都忘了、但是还有生还的希望和可能性的时候,忽然就抱着先生哭得不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连赵岚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在今晚反而睡不着,反而又心疼又高兴又忍不住想哭,想把这些全说出来。 “是真的。”方航最后回答赵岚,“信里说的都是真的。” 每一句都是真的,即使那些内容只不过是骆枳做的一场梦——它们最终都变成了真的。 他们总经理从来都不食言。即使有一些由于时间和身体原因,暂时还没来得及实现,到最后也都会一样一样变成真。 方航说:“这段时间他太累了,所以睡得久。” 他们在这之前没有对任何人做出回应。所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方航自己也像是才终于确认了这件事:“他会好,他会有新的人生,是真的。” 那天晚上,赵岚和先生在电话里和他们聊了很久。 聊到已经不再有眼泪,只剩下纯粹的轻松和愉快,剩下迫不及待的憧憬。 赵岚的先生在相当知名的舞蹈学院做教授,也算是小半个圈内人。人很温和开朗,跟他们很快就聊得熟悉,还在一起叹息邮轮的票实在难抢。 向栾的估测有误,全世界还是有很多人抢不到票的——赵岚夫妻最近都有假期,原本第一站就想带弟弟的信去坐邮轮,看看海上的风景。 计划得相当圆满,在第一步就折戟。赵岚的先生今天还给他们发消息,叹息时运不济,同是天涯沦落人。 …… 方航回过神,恰好看到市场部经理兴奋起身,朝他晃手机。 赵岚和先生相当意外和惊喜。他们发现了抽奖页面,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登记了姓名电话,竟然真的抽中了家庭度假邮轮团票,正建议淮生娱乐的朋友们也勇敢地试一试。 淮生娱乐的朋友们和他们夫妻一见如故,短短几天就混的很熟,舞蹈培训组那边的组长还一直想带几个艺人学员去见识见识专业组的表现。 这些人聊什么都能聊到工作,听说赵岚的先生自己有个舞蹈工作室就更感兴趣,现在已经对着手机聊得火热,约着旅行之前要碰头见一面了。 方航迎上匡砺的视线,半是头疼半是哑然地揉了揉太阳穴,深吸口气呼出来。 他对着明危亭,再次格外诚恳地致谢:“真的……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明先生。” “如果方便。”明危亭说,“可以放出些股份吗?明家会认购。” 方航愣了下,抬起头看向对方。 因为明炽的缘故,明家这位叫不少人敬畏忌惮的“先生”在他们面前气势平和,完全不至于叫他们紧张——这点方航倒是有心理准备。 但他也完全没想过,对方会主动提出这种事。 放出股份给明家当然没问题。 他们当初只是为了保证股权的绝对完整,来确保原班人马对公司的绝对管理权,不再让不相干的外人插手。 现在一切都已经进入正轨,如果明家愿意持股,对以后的发展只会有利无害。 于公来说是这样,于私来说……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把公司还给明炽。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方航忽然回过神,意识到了对方真正的意思:“总经理——” 方航和匡砺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目光都难以置信地亮起来。 方航飞快看了一眼不远处正休息的明炽,他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他还愿意以后一直当我们总经理吗?” 这句话一出,其他人也立刻抬头,视线灼灼盯过来。 “如果能接受总经理总是旷工,还是什么都放手不管。” 明危亭答应帮明炽商量这件事,原话复述:“看到好剧本、好艺人、好资源,才能想起自己还是个总经理,帮他们抓回来的话。” 方航差一点就笑出声:“够了够了——不干这些都行!”他忍不住开始怪自己粗心,来海滩玩竟然都不知道带股份认购协议书,“办公室一直都留着,还和以前一样,收拾得特别干净,就等着总经理随时回来打游戏睡觉。” “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在办公室聚餐,煮火锅,冰箱里还都是啤酒。”方航说,“随时欢迎总经理回来吃火锅喝啤酒。” 他的声音有一点控制不住,或许也是完全不想再控制,被风送过去,让明总经理全听得清清楚楚。 总经理什么都好,就是还和以前一样,一听见这些话耳朵就红。 明炽沉稳地撑起身,拿过手杖要去透透气,还没走出几步,就被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团队围了个结实。 影子先生和禄叔竟然也不帮手。 影子先生还主动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帮他接过了那根手杖。 明炽被好几双手不由分说地举起来。 一个晚上的时间,这些人已经彻底弄清楚了明炽的身体状况,比之前更有分寸也更没分寸,兴高采烈举着他往高了扔。 …… 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明炽睁大了眼睛,他察觉到自己其实还记着些相当模糊的片段——完全看不清任何具体的细节,模糊到近乎是剪影,他记得自己被这么往天上扔。 好像是谈下来了什么特别棒的资源,也可能是哪部剧上星的成绩比他们预估的翻了好几倍。 这些他其实都想不起来了,他只是记得那时候的感受。 他的平衡感受旧伤影响,其实有一点天旋地转的眩晕,但完全不用怕,下面有很多手会接住他。 四周都是兴奋至极的喧闹,明炽跟着笑出声,他被闹够了的人放下来扶着站稳,伸手把能看见的人都拢住。 那还有人能甘心被落下,一堆人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挤进来,不由分说抱成一坨。 向栾的保证有时候也会出问题。 就比如哪怕是非常成熟、非常沉稳的大人,在有些时候也会忍不住掉眼泪。 看见明炽好好的,他们光是觉得高兴。看见明炽在人群里发光,他们不光高兴,还跟着与有荣焉。 可能也只有在这种时候。 他们拼尽全力把公司保下来,终于还给了带着他们走到这里的人。而这个人回过头来,笑着问他们还要不要自己,还能不能跟以前一样。 市场部经理最不争气,哭得最大声:“总经理你终于回来了我们好想你我们一直特别想你……” 因为哭得太大声,很可能被其他公司成员听见、丢管理层的脸,被方经理和匡经理一人一巴掌打没了音。 杀鸡儆猴,剩下的人都不敢出声了,在那两个人虎视眈眈的监督下整齐有序地迅速地把眼泪倒出来。 明炽笑出来,一个一个地拍肩膀,在背上也轻轻地拍。 “多大点事。”明炽笑着说,“没事的啊。” 市场部经理刚把哭声憋回去,听见他说和以前完全一样语气一样内容的话,赶紧抬手自己牢牢捂嘴。 有点失策,这次方航和匡砺也没顾得上管他。 有过多少次了?应该太多次了吧。 数不清楚。多半是在半夜,这段时间没人不加班到半夜。 难受到要命、实在工作不下去的时候,就轻手轻脚去总经理办公室把门拉开。 没关严的窗户溢进来风,把窗帘也轻轻掀起来。 就好像房间里还有人。 他们站在门口,就好像在听那个年轻人每次调整公司的发展路线、每次要再往后退一步,退到没人看见的地方。 那个人影窝在沙发里敲电脑,听见声音就抬头,看着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比他还沮丧泄气,就又带了点无奈的笑:“好了,多大点事……” …… “多大点事。” 明炽轻声说:“没事的啊。” “辛苦。”他们的小总经理说,“我回来了。” 第78章 后盾 今天晚上的风不冷也不热。 月亮越来越高, 游客意犹未尽地慢慢散去,沙滩上逐渐变得安静。 公司的人有不少都约好了通宵,被匡砺挨个拎上车, 一起去附近定好的酒店, 准备明早来看日出。 方航他们留在海边, 和来接总经理回家的明先生聊了很久。 久到明炽都已经被塞去沙滩椅上,盖着毯子睡了好几觉。每次睁开眼睛, 还能看到一群人在篝火旁的影子。 明炽出了一会儿神,迎上坐在附近的明禄投过来的视线,深吸口气:“超级舒服。” 他其实有点热, 忍不住悄悄把毯子踢开了一半。可惜很快就被禄叔发现, 换成了一条依然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凉快了不少的空调毯。 明炽这会儿身上完全没力气动, 的确也不适合着凉。他听话地在那条薄毯底下躺平, 被禄叔敲脑袋,就弯着眼睛道谢。 “累了就先回家。”明禄帮他把汗湿的额发拨开,“回邮轮上也行, 先生一会儿就回去了。” 明炽暂时哪儿也不想去,他摇了摇头,又去看不远处的影子。 明先生在“闲聊”这件事上的能力还远没进化到自如水平, 多半只是听着这些人说,极少数时候才会打断, 提问上一两句。 不让明总经理这个当事人本人参与聊天,还把他塞到这里睡觉,想也知道, 一定是聊他在淮生那三年的事。 …… 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可聊, 竟然到现在还没聊完。 禄叔帮他提出批评:“很过分。” 明炽笑着摇头,他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又睁开。 这样说或许有些奇怪——但他每次睁开眼睛,其实会忽然有那么几秒的晃神,觉得自己好像才真正醒过来。 不是从那些格外舒服的疲倦,以及半睡半醒的安稳困倦里。 是更漫长的、他一度以为不会有出口的梦魇。他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掉进去的,但这种感觉其实一直蛰伏在黑暗深处,或需要拿年来做单位,也或许更久。 或许是被从他记忆里抹掉的那十年。 “我看了那些信,禄叔。”明炽说,“我很喜欢我自己。” 明禄拉过椅子,在他身旁坐下,专心地听。 “我想,如果我遇到十年前的我——不论遇到什么时候的我,我都会去和他做朋友。” 明炽笑了笑:“肯定有许多要纠正的地方,要调整的想法……不过我还是会很喜欢他。” “我们也会。”明禄说,“先生昨天还提起这件事。” 明炽微微睁大眼睛,好奇地转过头来听。 明禄捡起铁钎,拨了两下篝火,让它烧得更旺:“先生睡不着,我们聊天。讨论到这种可能性,聊了聊直接把你扛上船带走的几率。” 讨论的结果是计划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 这并不奇怪,毕竟明炽在十几岁的时候已经相当具有自保意识。来软的对方不会信,来硬的大概难免会发生一些激烈的搏斗。 只不过这段讨论倒是也有些作用,至少成功治好了先生的失眠。 明禄当然不会知道明危亭梦见了什么。只不过根据先生睡眠质量和时长推断,多半是回到十年前,亲自去和十几岁的小少爷谈判和交涉了。 明炽枕着手臂,他被禄叔相当正经的口吻引得笑出来,恰好不远处的谈话也进入了某个轻松的环节,几乎是同时也响起笑声。 影子先生大概还没有学会在其他人面前笑,但神色也相当温和,抬起视线看过来。 他们的距离其实不算太远,明危亭很了解他的位置,不需要特地寻找,视线轻轻松松就落进明炽眼底。 明炽也忍不住抬起嘴角。 他请禄叔帮自己调节沙滩椅的靠背,坐起来,招了招手。 明炽现在有一点开始能够理解,那天晚上影子先生为什么会忽然对他说那些话,让他先去看外面的世界了。 外面的世界和邮轮不一样,和不邀请客人的望海别墅也不一样,而他也早已经不再像是十年前。外面有许多没见过的事、没见过的人,有看不完的热闹,有一直在等着他的朋友。 他坐在别墅里读自己留给自己的信,反复去想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但原来根本不需要这样麻烦。 只需要抛开所有顾虑,什么也不想地和朋友们见一面。 有些根本没被忘掉、也不会被忘掉的东西,会自己想起来。 “禄叔。”明炽忽然开口,“外面很好玩。” 明禄并不意外这句话,就像他也完全不意外,明炽在这几天里,身上几乎是迅速发生的一切变化。 他和先生能看见明炽在醒过来。那条路太不容易走,即使是明炽也要直到现在,才终于真正迈出最后一步,彻底告别那场梦魇留给他的全部痕迹。 明禄笑了笑,他点了下头,正要告诉明炽外面还有更多更好玩的事,却发现明炽还在看着远处出神。 明禄把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怎么了?” 明禄回过头,发现明危亭也正看过来。 淮生娱乐的经理们正你一言我一语聊得高兴。所有人的心情都轻松到不行,暂时还没人注意到这种小细节——就像之前篝火旁那场突如其来的音乐会。 明禄在船上,陪着先生欣赏了整场音乐会,还严谨地按照《追星指南》做了灯光的应援。 在这里就又要感谢科技的发展。望远镜和远距高清摄像机的性能都相当不错,他们只是在船上,也依然身临其境地享受到了一场相当沉浸式的视听盛宴。 接着,还没等明禄反应过来,明危亭已经下了船。 他走得相当快。沙滩围着的人很多,明危亭走到礁石旁边就停住,明禄追上来。 这段路上,明危亭没做出任何会被注意到的举动——这一点明禄完全可以确认。从各种地方陆续过来的听众太多了,他们也只不过像是最普通的、被音乐声吸引过来的游客, 但明炽就是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找到了他们。 接下来那段足有半分钟的吉他solo,明炽一直看着明危亭。 他给他唯一的幸运粉丝演奏。 这些天他们其实偶尔能听到一点片段,从小屋那边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某几个小节大概是反复打磨调整过太多次,一听到就立刻觉得熟悉。 那段旋律像是有着某种奇异的力量。风在低吟,潮水在应和,连海鸟的鸣叫声也像是恰到好处,显得既清脆又明亮。 有一对爱人在不远处拥吻,这或许成了那段旋律最好的注释——总有那么一次相遇。 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发生着无数场相遇和离别。总有其中的那么一场相遇,让你觉得天海广阔、世界无垠,一切都美好,一切都生机勃勃。 明炽恢复了一些力气。 他把右手臂枕在颈后,用力向后仰,活动了下发酸的肩膀和脊背。 迎上明禄的目光,明炽笑了笑,继续向下说,好像这两句话间没有任何有必要解释的联系、转折或是因果。 好像这只不过是两句常识,又或者干脆就是一句:“外面很好玩。” 他说:“我喜欢影子先生。” …… 经理们聊了整整半宿。 趁着明总又困到不知不觉在沙滩椅里睡着,他们留下一封信,悄悄离开了海滩。 明炽从又一场短暂的好梦里醒过来,发现自己成了空巢总经理,刚刚坐上望海别墅专线游览车:“很过分。”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头发,让他在肩上靠稳:“他们不好意思叫醒你,怕你找他们算账。” 明炽有些惊讶:“为什么?” 四周已经很安静,如水的黑暗笼罩着整片空间,灯光映在水里,星星点点格外好看。 附近没有人,明炽放松下来,完全把自己交给影子先生的力道。 “先生不能说。”这段明禄听见了,很清楚,“他们拜托先生保密。” 明总经理一秒钟就猜出来:“揭我老底。” 怪不得趁着他睡着就跑。 要是他知道有哪些黑历史还好。但问题就在这里,过去发生的太多事,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明炽越想越担忧:“有特别幼稚的吗?” 明危亭摇了摇头:“只是些旧事。” 他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既然是明炽自己猜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算食言:“他们喝了些酒。” 这段时间,官博虽然一直在放明炽过去的物料,但没人会去提过去三年里的事。 那些事被每个人心照不宣地藏好,藏在最不会被误触的地方,谁也不去碰、不去想,光是埋着头不停往前赶。 终于有了这个机会,这些人一口气把所有话全都倒出来,说着说着甚至忘了附近有明先生。 明炽当然也清楚。他把那封信揣进怀里仔细收好,想了一会儿又笑:“明先生还请人喝酒。” “是你的朋友。”明危亭说,“我很感谢他们。” 明炽没有立刻开口。 他看着落在水里的幢幢月影,安静了一阵,才轻声开口:“我也是。” 明危亭轻轻揉他的头发。 明炽抬起眼睛。他只是短暂地出了一小会儿神,目光就又恢复清亮:“游览车先生。” 明危亭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欢迎乘坐,要加速还是减速?” “都不用,速度刚好。”明炽这回的方向感很好,相当准确地抬手定了个新坐标,“能再开一条专线吗?” 明危亭沿着他给的方向看过去。 他看着那里的明亮灯光,低下头问:“想去邮轮上睡?” 刚才的交谈中,那些经理们确迟疑着提过这件事。 今晚的篝火派对,他们没有刻意控制舆论,网上已经很快传开——反响当然很好。淮生娱乐自己就有摄影部门跟着去,只是片段放在官博上,望眼欲穿的评论区已经炸得完全冷静不下来,甚至喊着要去偶遇了。 这种话通常都只会是玩笑,喊一喊闹闹就算了,不会有什么人当真。 一来海滩到处都是,实在很难定位到具体位置。二来视频片段放出去的时间点,派对已经结束,即使找到地方也见不到人。 “……只不过。”方航的神色很犹豫,但还是提醒,“还是有些人知道地方的。” 之所以会谈这么久,不光是这三年里值得说的事太多,也因为中间还谈了些不那么愉快的事。 就比如那一家人。 采访视频被放出来的那天,评论区就提到过。八卦新闻说骆家那对爹妈正在到处找医生,要给骆枳“把病治好”一家人重新在一起,倒也不尽然是谣传。 …… 这件事明禄对接过,荀臻当时就已经处理妥当。 团队里的主治医生派学生去了一趟收治骆承修的分院,给这两个人上了堂课,细致讲了脑部手术对记忆的影响,也给他们看了之前联系各方医院和专家团队的记录。 骆母看起来不大能接受这个结果,又要发病,被骆承修一身死气沉沉的冷意镇住了,竟然没闹起来。 “原来这样就能让你不闹。”骆承修被护工推回病房,他的力气在那个学生说话时耗尽,毫无生气地靠在轮椅里,“如果。” 他甚至没办法一次把话说完:“如果,过去你发疯的时候,我替骆炽说了话。” 他问妻子:“你还会发疯吗?” 骆母脸色苍白,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骆承修知道了答案。 但他还是不知道:“是不是非得这样?” “好了,别想了。”骆母颤声安抚他,“我们再去,再去找,谁说他们说的一定就是真的?万一……” “非得这样。”骆承修看着地上,“我是在后悔吗?” “就算没有明家,没有这场横祸,也会有你那个命根子。” 骆承修说:“他早就收集我的证据,卖过你女儿,害过你的大儿子。他不对付你,是因为你用不着他特地对付。” “没有这次的事,这些他以后也会做。” 他像是没听见妻子的话,继续低声说:“没有骆枳制衡他,等他羽翼丰满了,早晚也会把我们弄到一样的下场。” 骆母已经知道简怀逸做的还击。他们那笔钱还被冻结着,她已经很清楚这件事,可还是想不明白:“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他才七岁……” “所以他会被我们教成这样。”骆承修问,“你是不是在后悔这个?” 骆母神色惶恐:“……什么?” “没有骆枳,我们或早或晚,落到这个地步,过得很惨。”骆承修说,“要是他回来多好。” 骆母被他说中心事,僵在原地,身体抖得厉害。 “后悔什么。他把什么都忘了,不能让我们继续吸血了?” 骆承修的胸口又开始慢慢渗出绞痛,他瘫在轮椅里,冷汗渗出来:“如果我说,我在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替他说话……我在想,我究竟为什么从来都没替他说过一句话,你相信吗?” 他看着妻子惊疑不定的视线,已经得到了答案,答案也没什么稀奇,连他自己其实也不信。 骆承修嘲讽地咧了下嘴:“简柔。” 他的呼吸已经很粗重,哑声叫出骆母的名字,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她:“你知道的,我最爱面子。” “我相信!”骆母反应过来,连忙开口,“我和你想的是一样的!我们去找人给他治病,这些人的医术有问题,我们再去找……” “你要是敢去找他,去缠着他可怜你,可怜我们,丢我的脸。” 骆承修说:“我就拉着你从这跳下去。我要是死了,就把你也带走” 骆母死死闭上嘴,恐惧凝定在眼睛里。 直到骆承修又被送去急救室,她依然一动不动地缩在角落,再没发过任何声音。 …… 去讲课的学生不明就里,回来也只是照原样转达,完全想不通那家人在闹什么:“早干什么去了?” 这句话没有答案,到最后也只是不知道谁叹了一口气,就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荀臻把这件事转告给他们,又说骆父没什么大事,只是人醒过来以后就不和人说话,要么躺在床上发呆,要么坐在轮椅里反反复复看那几集纪录片。至于骆母也已经相当老实,完全不再折腾了。 这些事都没有必要再告知给明炽,那些经理们声音都压得低,说得也相当小心。 …… 他们和明危亭说起这件事,原本也并不完全是为了提醒他和明炽注意,望海别墅这两天可能会有外人。 对明先生来说,这也实在不算什么特意要解决的事。 “想回家睡就回家。” 明危亭说:“不用有顾虑,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明炽完全没在想这个,被他这样一提,反而有所察觉,稍一思索就联系起来:“别墅那边会有生人?” 明危亭脚步一顿,沉默片刻:“糟了。” “说漏了。”明炽立刻帮他补上,“怎么办?” 明危亭问:“怎么办?” 明炽仔细看了影子先生半天,大概猜出了是什么事,要过禄叔拿着的手杖。 “今天走了很远。”明危亭察觉到他的动作,“游览车不想放乘客下来。” 明炽笑了:“乘客想陪游览车走一会儿。” 他用手杖撑着站稳身体,慢慢活动了两下右腿,最初的酸痛过去,状态就好了很多:“乘客的身体好得可快了。” 明危亭看着他,眼底渐渐透出和暖,抬手摸了摸明炽的耳朵。 “真酷。”明危亭说,“怎么这么酷。” 明炽抿了下唇角,他的耳廓被碰到的地方立刻发红,等活动得差不多了,就把手杖换到左手,右手大大方方交给影子先生。 “荀院长来找我,和我说了很多话。”明炽说,“我想了很久,每句都有道理。” 这里的地面平坦,明炽走了几步就已经习惯,带着游览车往码头转向:“有一句是,我要对关心我的人负责。” 明危亭不太赞同,蹙了下眉:“你不必对任何人负责。” “还是要的,负责的感觉也很好。”明炽笑了,“而且荀院长说得对。” 明炽轻声听说:“如果我到现在,还会被过去的事困住、被过去的人拖回去,就会让一路上帮我的所有朋友难过。” “这不行。”明炽说,“朋友不能难过。” 他又补充:“影子先生和禄叔更不行。” 影子先生不知从哪学会了找茬:“影子先生和禄叔不是朋友。” 明炽压了压嘴角,他也不解释,被明危亭把那只手握得很牢,又回头去找禄叔的胳膊。 明禄从后面跟上,接回他的手杖,和先生一起把明炽扶着手臂架起来,越过了前面那片涨潮留下的小水洼。 明炽落在地上站稳,相当满意地给自己评价:“一百分。” 明危亭眼里也多出笑,抬手去摸他的头发,按住揉了两下:“我说错了。” “是‘更’不行。”明危亭说,“是家人。” 明炽胸口一烫,他看见禄叔眼里同样的笑意:“是家人。” “荀院长还留了首诗,让我给他画幅画。”明炽说,“弃我去者。”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不给画。”黑心债主说,“今日无烦忧。” 明炽这次是真笑出来,轻咳着点头:“的确画不了,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他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件事,明危亭低头看进他的眼睛,神色认真,等着明炽继续向下说。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明炽说,“荀院长说,或许有心理因素影响。手术前的我做了个决定。” 他记得十年前的事,按理来说,多少还能想起有关那家人的些许过往、能记起他们的长相。 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连那些画面都完全模糊。 手术前的他留给自己的信里,没有任何和那些人相关的内容。他能根据前后发生的情形和身上的伤疤来推测出一些,但也完全找不到相关的感觉。 “正好。”明危亭停下脚步,“你的朋友们也和我提起一件事。” 明炽立刻回过神:“什么事?” “他们说,你早就已经没有家人——我和禄叔是新的家人。” 明危亭总结给他:“过程不表,结果明确。” 明炽笑出来,配合点头:“好。” 明危亭看着他,抬起手,拢住明炽的头颈,阖上眼抵住他的额头。 明炽主动让他抵着,握住影子先生的手:“过程可以忘掉。” 他轻轻咳了一声,又补充:“反正我也不记得了,都可以忘掉。” 明危亭点了点头。 或许再过些年,他也会学着去忘。 明炽的那些朋友说,那家人,他们每个都说过不知道多少次让骆总跟他们断绝关系的话——他母亲恨不得他死,骆承修也在采访时亲口说过,这个儿子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以后闯下什么祸,也不必来找他。 采访不加剪辑地被放出来,那时候骆枳才十九岁,自己在天台学着抽烟,咳得连肺都要呛出来。 “要不是因为我们,他一定会走。”方航低声说,“我们也拴着他,他比谁都清楚,把我们这些人就这么交给骆家,会是什么后果。” “……总之。” 方航用力攥了攥拳,他们几个经理沉默着交换过视线,鼓起勇气:“他早就没有家人了。” “一成年就没有了,那家人亲口说的,他们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所以我们是他的家人。” 方航的脸色涨得通红:“我们拿公司五十一的股份当他的家当……我知道,这点东西其实什么都算不上。” 明危亭并不这样认为,他摇了摇头要纠正,但方航只是自顾自往下说。 “我们会让公司变得很好,很厉害,越来越厉害——我们会让这些股份越来越值钱。”方航说,“肯定,肯定不会有那么多,但永远都是他的。永远是他的后盾。” 方航的话有点磕绊,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些话说得足够不失礼,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对方,所以这时候说这种话也的确太过冒犯。 他们只是太害怕再有什么波折了。这和现实无关,和对方的人品无关,只不过是因为过去发生的事太多太难过,所以依然还是会畏惧那根井绳。 “他不止……不止是明家的小少爷,也是我们的总经理。”方航说,“是因为我们才会变成这样的人,是让我们变成现在这样的人,是我们所有人的家人。” “他非常厉害,我们也会努力,我们一定会陪着他,一定会让他的公司更厉害。” “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说。” 方航的手已经攥得发抖,他太担心这些话不够礼貌:“我们以后会无偿承接明家的邮轮公司的任何宣传和舆论方向的工作,或者有其他的——” “我知道。”明危亭说。 方航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 …… 他说得很混乱,但明危亭其实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他们希望作为你的家人,把你送来,和我们在一起。” 明危亭看着明炽,帮忙转达:“他们想让你知道,你不论什么时候都有退路,就算发生最坏的情况,你也可以随时回去找他们。” 明炽相当肯定:“最坏的情况就是我发现我真的画不完了,回公司偷复印机。” 明危亭不由笑出来,他被明炽握着的手换了个姿势,翻转过来,让他们的手完全扣合在一起。 明炽被他领回他们的邮轮。走了一会儿,才又忽然想起来:“影子先生。” 明危亭侧过头看他。 “回答呢?”明炽实在好奇,“你最后是怎么回答的?” 明危亭停下脚步,想了想。 他抬起空着的手,轻轻摸了摸明炽的耳朵,声音很温和:“我说错了。” 明炽微怔,眨了下眼睛。 “我说错了,不是小少爷。”明危亭轻声说,“你是我的小先生。” 第79章 信函 小先生没有迈出下一步, 沉稳地站在原地。 …… 小先生沉稳地烫熟了。 礁石上凝结的夜露坠进海面。月色一搅,海鸟从睡梦里醒过来,扑棱棱掠过沙滩。 明危亭依然看着他。 他的视线落进明炽的眼睛里。那里有涟漪漾起来, 一层叠一层, 像是明炽对着他一个人弹的那段曲子。 明危亭忽然开口:“不好。” 明炽回过神, 他正在想自己是不是把风都烫热了:“怎么了?” “不该推迟烟火。”明危亭说,“这时候的气氛很合适。” 他和明炽约定了等出去办事回来, 就抱着对方去追海里的烟火。但今天的时间太晚了,明炽又玩得太尽兴,实在已经不剩下多少力气。 …… 考虑到安全性和其他因素, 明先生暂时把这件事在日程里推迟了两天, 当时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现在却忽然生出明确的遗憾。 明禄不远不近地站着看风景,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咳嗽了一声。 明炽也咳嗽,他看着相当严肃反省的明先生, 忍不住也压低声音加入探讨:“合适做什么?” 明危亭摇了摇头,他并不清楚:“禄叔不肯说。” 他只是在看明炽的眼睛——他当然经常会看明炽的眼睛。过去大多数时候是为了让明炽看清他的口型,建立明确的交流感, 也从里面找出明炽身体和情绪状态的细微变化。 后来就变成习惯。他总是想去看那双眼睛,看见里面的笑意就会觉得轻松, 自己也会跟着想要一起高兴。 还有当他们来到岸上,在一群人中间。 明危亭对人群不算适应,也一向没有什么对热闹的倾向, 原以为下船后多少会有些不习惯。但在沙滩上待了很久才发觉, 原来周围的那些情形很难被注意到。 他并没注意到身边有多少人、有多吵,也没有注意到陆地和邮轮的区别。 他站在喧闹里看明炽, 发现明炽也刚好看过来。 ……即使是明先生也很清楚,这种时候,《追星指南》和交朋友的技巧是派不上用场的。 但明家久经风浪的总管就相当过分,不肯把父亲当初总结的心得轻易泄露出来,还告诉先生,这部分只有靠自己去研究。 被控诉的明家总管本人毫不在意,趁着先生看不见,笑吟吟给小先生打手势。 明炽眨了下眼睛,立刻心领神会,藏住笑:“这么过分?” “是。”明先生继续告状,“要我自己摸索。” 明炽依然相当沉稳地发着烫,他深吸口气,慢吞吞把手抬起来:“可以。” 明危亭有些不解,视线露出询问。 “可以。”明小先生大大方方弯腰,“请摸索。” 明危亭怔了怔,不及回神,手已经被捞起来牵过去。 “这里是烫的。”明炽握住影子先生的手,把那些手指搭在耳朵上,自己给他介绍,“往下也是,到这里都是。” 他把影子先生的手引向自己左边的耳朵:“这边不耳鸣了。带着助听器的时候,听得很清楚,能听清所有影子先生说的话。” “视力也没有问题,复查结果恢复得很好。”明炽用他的手轻轻碰自己的眼睛,又落在太阳穴上,“头也不疼了。” 明炽一直介绍到衣领,然后隔着衬衫来到胸口:“这里是跳的,特别快。”他握着那只手,隔着胸腔敲了敲自己的心脏,“我猜它跟影子先生很熟。” “我看了信,说实话有些扑朔迷离,很难完全推测我写信的时候是什么状态。” 明炽有点头疼:“我写了十三个啊。” ……不过现在或许能够推测了。 毕竟有些心脏不光在胸口可劲地跳、不断撞着胸肋跟对方亲切打招呼,还在勤奋地帮他把“啊”一口气加到三十六个。 明炽抿了下嘴角。他抬起视线,如果不是正带领着对方对自己展开探索,他几乎想要伸出手,去碰一碰影子先生的眼睛。 “这是当事人的肩膀,有点酸,等回邮轮上,想去浴缸里泡一泡。邮轮的浴缸有按摩功能,我是因为这个想和影子先生回邮轮。” “这是当事人的胳膊,明天估计会抬不起来,所以明天的早点想吃不用筷子的。其实现在就饿了,想拉着影子先生和禄叔吃夜宵,我这些天练习了几道新风味的菜。” “这是当事人的手。这些天画了画,准备给影子先生看。今天弹了吉他,把这些天写的歌都弹给了影子先生听。” 明炽最后把他的手放回自己手里,交叠着握住:“这样很舒服,所以准备一直这样牵着。” “这是当事人,他正在牵手,等着一起回家。” 明炽热腾腾抬头,汇报完毕:“先生,摸索清楚了吗?” …… 明总管咳嗽了一声,压着笑意矫健退场,几步的工夫就快速没进夜色,先叫人去放邮轮的舷梯了。 明危亭依然看着明炽。 他实在太久没说话,久到明炽都忍不住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影子先生?” 明炽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好奇:“你在看什么?” “烟火。”明危亭说,“禄叔是对的。” 这种事不该有指南、技巧和教程,不该去参考父亲留下的心得。 这些会让人变得有一点把握、不那么无措和不安,但同样也会抵消每个毫无预料的片刻后袭来的强烈的、像是烟火盛放的感受。 明炽抬起头,看见影子先生忽然笑起来。 明危亭低下头着看他,眼里满满全是笑意,全是他的影子。 明炽就也忍不住弯起眼睛,他的手实在抬累了,但还没来得及用光力气掉下去,整个人就已经被抱起来。 “很清楚。”明危亭把他抱进怀里。 他不常会这样抱着明炽,手臂把整个人环拢进去,下颌轻轻抵着他的发顶,说话时的胸腔微震:“一小部分,很清楚。” 明炽还以为自己已经介绍得很详细了,有点惊讶:“还有那么多没说?” “很多,要说很久。”明危亭说,“要用很长时间去了解。” 相当长的时间。 或许是写满两万件事的时间。 …… 码头上,明禄叫人把舷梯放好,没等多久,就等到了被先生抱回来的小先生。 明家总管笑吟吟摆手,没让随船的健康管理师再来调整先生的睡眠问题。他不急着进船舱,自己在甲板上看了会儿风景,又被诱人的菜香拉进去吃夜宵。 邮轮泊在港口,风平浪静。 月亮已经走到另一头,愈黑的天穹像是块上好的绒布,衬得星星尤为明亮。 灯光下的夜宵热腾腾冒着香气。明炽在海滩的派对上新学会了做果酒,剔透冰块落进玻璃杯里,叮叮咚咚地响,玻璃杯外飞快凝上一层冰凉的水珠。 明炽把饮料做好,被影子先生圈着坐下来,让他讲沙滩上发生的事。 这团火好像对“自己究竟有多酷”这件事还是没有足够明确的认知,但那些视角也有趣,让人忍不住去好奇他眼里的世界。 明炽给他们讲朋友们的变化,讲每个人都好像变得更成熟和稳重,那些艺人的专业水平也比之前更好。 明炽讲他看见一对老先生和老奶奶,一头白发,打扮相当时尚潮流,活力一点不输年轻人。 他还看见一小群来玩冲浪的爱好者,都是年轻人。大概是天黑后打算在附近住店,不急着走,借着灯光在浅滩讨论技巧,时不时就会做出相当惊艳的动作。 沙滩上有很多有趣的人,也有好玩的事。他看见两只海鸟因为抢一条鱼打起来,打得火冒三丈,掉头就迁怒了路人刚买的的薯条。还有会喷水的花蛤,和螃蟹藏在不远的两个沙孔里,一个负责让没见过海的游客吓一跳,另一个负责去夹人家的脚指头。 还有位相当酷的夫人。 是个十岁上下的男孩的妈妈,戴着墨镜咬着棒棒糖,和儿子一起兴高采烈地堆沙玩水,被音乐声吸引,两个人飞跑过来一起挤到前排蹲着听。 “要这么酷!”欢呼声和掌声太高,一阵连着一阵的音浪里,妈妈扯着儿子喊,“长大了要这么酷!酷给妈妈看!!” 男孩在妈妈身边的时候撒欢,见了生人就还是紧张。抱着妈妈新给买的吉他,在几个小吉他手的不断鼓励下终于壮起胆子,跑来找明炽签名。 这里就要提开在海滩边上那家乐器行——这家店可有些年头了。老板在这儿干了十多年,因为喜欢大海不肯走,每天都因为除潮防湿跟海风顽强斗争。 老板半卖乐器半开班,给附近的酒吧提供驻唱和临时乐队,生意一向平平淡淡不温不火,上次把吉他卖到脱销已经要追溯到十年前。 这一回不光吉他转眼就卖得精光,因为还有其他乐器合奏,另外几样乐器也卖得火热,连电子琴都被扛走了两把。 老板乐得合不拢嘴,辗转找到明炽,送了他一套最好的琴弦,还邀请他务必多来海边玩,最好每年都来一次。 明炽的风衣口袋里被塞了不少东西。他在里面翻了半天,找到那套琴弦,又想起那个小男孩:“问他想要写什么,他说他想快点长大。” 明危亭把玻璃杯拿起来,在他额头上轻轻碰了碰。 明炽回过神,抬起眼睛笑,看到面前多出的吸管,就咬住喝了两大口。 水果汁混在酒里就完全尝不出酒味,果酒的口感冰凉甘甜,多喝几口会有种格外轻松的晕,但明炽用的酒度数不高,思维依然足够清醒。 明危亭轻声问:“妈妈说什么?” “说不急。”明炽笑着复述,给他模仿记忆里的语气,“急什么啊,不急,慢一点长大。” “玩开心了再长大,准备好了再长大。” 明炽说:“一辈子有好长。”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头发。 明炽自己消化了这一段交错的记忆和情绪,深吸口气呼出来,满血复活,准备站起身的时候忽然一晃,有点茫然地坐回去。 明炽想了一会儿,想起那位特别酷的夫人其实不是这么说的。 夫人拍着儿子的脑袋,笑着喊快快快赶紧长大,到时候你老妈一身轻松出去环游世界,影都让你找不着。 四周的人跟着善意哄笑,男孩抱着吉他,满脸通红地低头,嘴角也扬得老高。 …… 明炽撑着手臂自己坐直,看着桌面,认真研究了一分钟:“影子先生。” “我的酒喝完了。”明炽沉稳地判断出来,“刚刚喝的是你的。” 他对自己的酒量很有数,分配的时候就做了区别,在禄叔的建议下,悄悄给影子先生那杯加了双份的基酒。 明危亭让明炽靠在自己肩上,拢住头颈帮他坐稳:“用的是你的吸管。” 明炽的逻辑清晰,点了点头:“所以我没有发现。” 怪不得。 他刚才还在想,自己的话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多。 明炽想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发现影子先生还在看自己,就抬手去轻轻碰那双眼睛:“怎么了?” 明危亭单手拢着他的肩膀,稍低下头,方便他碰:“探索结束。” “小先生酒量不高,但酒品很好。”明危亭给他汇报结论,“喝醉了和平时的区别很小,会稍微比平时喜欢聊天。” 明炽稍稍睁大了眼睛,他掉进前三个字里热乎乎坐了半天,又继续想了一会儿:“只是稍微吗?” 他碰了酒就很容易想说话,想起以前的事,忍不住低头笑:“姨姨说我是小话痨。” 明炽的酒品的确非常好,他不会闹也不会断片,越沾酒脑子里的思维反而越清晰,但对身体的控制会减弱,所以总是会控制不住地一直说话。 淮生娱乐的朋友比较清楚这个,毕竟明炽大多都是跟他们一起喝酒。总经理顶天也只有三罐啤酒的量,再多一点就会倒头就睡。所以他们想听故事或者是想听歌了,就给总经理灌下去两罐又四分之一,然后一群人从晚上聊到天亮。 “的确是。”明炽回想了一阵当时的情形,又自己判断,“我那几天刚收到礼物,太高兴了。” 他在成年后对酒精的抗力也有提升,总不至于一口就晕。虽然一直都会忍不住说话,但也基本能判断出自己说的内容是什么、有没有必要停下来不再说。 但在小时候,他暂时还做不到这么多——在被姨姨抱着好奇的心态邀请过去、尝了几口庄园新送来的葡萄酒之后,就蹲在姨姨边上,一分钟都不停地念叨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他面对自己完全哑掉的嗓子,还觉得相当困惑和不解。 “什么礼物?”明危亭问。 明炽轻轻眨了下眼睛,他想了一会儿,笑着摇了下头:“保密。” 虽然说着保密,但记忆里的画面还是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完全占据了整个脑海。 明炽看着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画板和素描纸,又看了看手里的笔,试着在上面描了两笔,剩下的线条就像是自己从笔尖涌出来。 明炽开始讲解他的礼物,他想自己其实可以不说。这件事他完全可以自己处理,自己面对和消化。 但好像说出来也没关系。 因为这件事他已经完全可以处理、面对和消化了。 “我们给车做了很多改装,加了新风系统,做了新涂装,换了变色玻璃……” 明炽停下来想了想,主动补充:“都是合法的,去车管局做了报备,可以上路,年检也一直都合格。” 明危亭揉了揉他的后脑,明炽觉得这样很舒服,所以也抬手去摸影子先生的后脑勺,笑了笑:“早就没事了。” 他被姨姨带回家照顾了三年,又因为腿伤在望海别墅和姨姨朝夕相处了整整三个月,还得到了一辆最棒最炫酷的车。 他被几口葡萄酒击倒,和姨姨念叨了一整个晚上等自己长大,开着车要带姨姨去玩的地方。 他为了这个特地从网上下载了好多张地图,查了上面的自驾路线和风景漂亮的公路。他把它们全背下来,因为背得太熟,所以喝醉以后念叨得也相当流畅,甚至都不需要停下来想。 ……第二天一早,姨姨顶着黑眼圈抱着胳膊,盯着他喝加了胖大海熬出来的雪梨汤,一下一下点着他的脑袋叫他小话痨。 但等他喝完养嗓子的汤回到房间,就看到了一张超级大的地图——他说的地方都被插上了小红旗,那些路线一条不差,都被金灿灿的油漆笔描出来。 他愣了大概有十几秒,掉头冲出房间。 他冲出来,正好看见憋不住乐冒头等着他的姨姨,被举起来转了好几个圈。 两个人一起去车上威风凛凛坐着过瘾,姨姨握着他的手摁喇叭。 “不急的啊,急什么。”姨姨摸他的脑袋,“慢一点,玩开心了再长大。” 姨姨抱着他晃,贴着他的耳朵,悄悄告诉他:“一辈子有好长。” ……这些都是特别好的事。 他的生命里有过这样明确的、完全不需要怀疑的好事,这些事让他即使在多年后回想,也依然觉得幸运和幸福。 “姨姨送我车,是想让我高兴。” 明炽把最后一笔画完,他把那张画在怀里抱了一会儿,得出结论:“要是我因为这个难过,姨姨肯定超级后悔,拍着腿喊嗨呀失策。” “嗨呀失策。”明炽一巴掌拍在腿上,扬了头,学姨姨的口吻,“早知道就送架飞机了。” 明危亭哑然,抬手轻轻碰了下他的眼睫:“怎么变得这么厉害。” 明炽的睫毛是干的,眼睛弯着,里面的光清亮柔和,借着刚才的气势继续扬头:“那是。” 明危亭看着他,被他这个神气的架势引得笑了笑,和禄叔交换了个视线,一起给明小先生鼓掌。 明炽尽力配合着撑了三秒就实在演不下去,绷不住地咳嗽着笑出声,又从耳朵一路红进衣领,撑着桌沿起身飞快撤离去了浴室。 …… 不需要睡眠治疗的明先生去洗漱妥当,回到卧室,又等了快一个小时。 明先生对这种情况已经很熟悉,放下电脑,起身去明炽的浴室,轻敲了两下门。 在艺术创作这个领域,每个人灵感丰沛的地方都会不太一样。有些人习惯清晨的阳台,也有人习惯傍晚的街口,再往久远追溯,还有“马上、厕上、枕上”的说法。 但明炽的灵感主要来源都是深夜和凌晨的浴室,最动人心弦的那一段旋律,是写在被散乱铺开的小半卷卫生纸上。 明危亭等了一阵,听见明炽的应声,就打开门进去:“小先生,该睡了。” 他今晚发现了这个称呼,觉得念起来非常合适,就总是找机会拿来叫明炽。等了片刻穿过雾气,走过去时,发觉明炽脸上依然红得厉害。 明危亭抬起手,摸了摸明炽的额头:“是不是泡太久了?” 明炽热腾腾地摇头,把浴袍的带子系好:“在想邀请函的设计,想过头了。” 禄叔交给他的信封都是标准制式的,算是邮轮公司发给被选中游客的邀请信。如果对方愿意接受,就会收到正式可以用来上船的回函。 “不急。”明危亭让他坐下,拿过吹风机,帮他把头发弄干,“这份邀请函不只是邀请朋友上船,所以的确该设计得仔细些。” 明炽想接过吹风机,但全身的乏都像是被热水彻底烫出来,连手指也完全不想动。 他索性靠在影子先生臂间,把自己的头发完全交给力道柔和拢上来的手,轻声问:“还有什么?” “不清楚。”明危亭也没有想出其他的答案,他只是想和明炽一起去见明炽的朋友,沉吟一阵,给出了个建议,“晚宴方便吗?” 明炽眨了下眼睛,抬起头。 明危亭也觉得这个提议有些突兀,等到掌心的头发干透,就关掉吹风机,放在一旁:“如果——” “方便。”明炽笑了笑,“我在想怎么署名。” 明危亭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摸了摸明炽温暖柔软的头发,蹲下来,抬头迎上明炽的视线。 明炽和他一起蹲下,抱着膝盖,头碰着影子先生的额头:“第一张邀请函,我想给姨姨。” 明危亭拢住他的头颈,轻声说:“当然。” “走之前,我想去一趟墓园。” 明炽说:“我想那里是个信箱。” 他开始相信姨姨的确没有被困在那座冰冷的墓里——但那应当是个信箱,他在那里烧掉的所有给姨姨的信,应当都被寄到了。 姨姨收到了信,所以回来梦里找他。来检查他有没有和约定的一样,长成特别厉害的大人。 “我们一起去。”明危亭稍一沉吟,“明晚合适吗?” 明炽抿着嘴角,点了点头。 “好。”明危亭说,“我天亮就去做发型。” 明炽睁大了眼睛,他现在完全相信影子先生也会讲笑话了,忍不住笑出声:“不用,现在就非常帅了。” 明炽被明危亭牵着手站起来。 那只手完全知道他现在还能使出多少力气,陪着他慢慢走回卧室,陪着他舒舒服服一头栽倒在床上,陪着他一动都不想动。 明炽闭上眼睛。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滑进梦里,在梦里把那封邀请函灵感爆棚地一气呵成做完,和小纸条一起,悄悄塞进给姨姨的信箱。 “姨姨。”小纸条上的字清俊端正,“我和我喜欢的人去看世界。” “冲完浪要回家,现在家在邮轮上,等我们去了别的地方,我再来换地址。” 他在小纸条上写:“姨姨,来看我和我的先生。” 第80章 现实 这一觉睡得相当安稳。 海潮声比睡在别墅更近, 近得触手可及,几乎像是裹在梦的四周。 邮轮泊在港口,其实相当平稳, 那一点不易察觉的轻微晃动就成了最好的催眠途径。 明炽完全不记得天是什么时候亮的。 他隐隐约约有醒过的印象, 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床上, 不过还在影子先生身边。 确认过了这一点,明炽就放下心不再着急。 他又闭上眼睛, 完全放松地躺了一会儿,等着懒洋洋的倦怠睡意一点一点从意识里褪净。 再睁开眼睛,窗外的雨恰好打在玻璃上, 透明的水线汇聚着淌下来。 海上的雨和岸上的不同。 即使是别墅的露台, 也不会有这种体验。海水像是被雨撩起一层雾, 弥漫的水雾把天和海都变成泛着冷的灰色。 到了这种时候, 房间里的灯光就变得格外温暖。 明炽察觉到覆在腰上的温度,他刚轻轻动了下,揽住他腰背的手臂就跟着收紧, 把他往怀里带进去。 他们是在窗边的双人躺椅里,双层玻璃严严实实隔绝了水汽和凉意,旁边是温暖的微型壁炉。 “醒了?”明危亭低下头, 碰了碰他的额角,“还疼不疼?” 除了一动就能酸到咧嘴的胳膊, 明炽完全不记得有什么地方疼。 明炽眨了下眼睛,他让刚醒的脑子动起来,想了一阵得出答案:“他们还告了密, 说我在下雨天的时候腰伤会犯。” 明危亭点了下头:“之前那几次, 我都没有发现。” 今天的雨是雷阵雨,按照天气预报的说法是风刮来的积雨云。明明早上还阳光四射一片晴朗, 上午没过多久,天色就忽然变得阴沉。 两个人这些天都没怎么睡好,昨天又都睡得晚。明危亭被明炽轻轻扯着衬衫叫醒,下意识去摸他的额头,摸到了一手冰凉的冷汗。 明危亭握着他的手,指了指自己:“是谁,这么粗心。” 明炽忍不住笑出来:“是我是我。” 他主动认下这件事,又解释:“以前是会疼的,后来好久都没犯过了,应该是养病的时候躺得多。” 明炽其实也听说了那个纪录片,他自己实在不好意思去看,但也大概知道里面都讲了些什么、之后又要讲些什么。 那几年的经历真要拍出来,说不定都有点残酷得过了头。落下的旧伤只有左侧的听力和腰伤,剩下的只是些无伤大雅的疤痕,已经相当难得了。 明炽自己就很知足。他的腰伤其实也不算严重,只不过是阴天下雨的时候稍微难熬一点,再加上过去自己也没怎么注意,这些年一直没有正经休养过。 ……主要是因为没有正经休养过。 上次复查的时候医生还说过,他的年纪还轻,只要严格按医嘱躺平休养,不劳心劳神、不到处乱跑折腾,最多三五个月,就能健康得和其他人一样。 腰伤就是要靠养的,忌讳老是坐办公桌、忌走路和久站。 前段时间他几乎光是躺着,所以即使下雨旧伤也几乎没再犯过。昨天追向栾的时候心里着急,没顾得上太多,好像确实不小心抻了一下。 明炽有点心虚,自我批评检讨:“不注意身体,大早上把影子先生叫起来要药吃。” “这一点做得非常好。”明危亭摸摸他的头发,“正准备给你颁个奖。” 明炽还没反省完,怔了两秒,竟然不争气地有点心动:“什么奖?” 明危亭其实也没想好,他低下头,看着被毯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来个脑袋的明炽,把禄叔私下里的评价借过来:“最让人放心的小朋友。” 明小朋友当场就从躺椅里撑起胳膊,要给影子先生顶天立地地蹦下来。 明危亭笑出来,他及时把人捞回身边,顺着脊背轻轻拍:“大朋友。” 明炽自己也觉得幼稚,忍不住抿了下嘴角。 他的右胳膊还酸疼得厉害,松开手躺回去,慢慢活动了下有些发僵的肩背筋骨。 “因为你难受的时候不瞒着我。”明危亭的手停在明炽的背上,把他抱起来,向上托了托,“所以你高兴的时候,我知道你是真的舒服。” 他这次好好回答,看着明炽,视线很认真:“这种感觉让人很安心。” 明炽的耳朵热了热。 他居然又有点想要那个奖,握住明危亭覆在自己腰上的手,保证:“三五个月。” “这三五个月,完全服从命令听指挥。”明炽想了想,相当正经地承诺,“让躺着绝不坐着,让坐着绝不站着。” 明危亭问:“完全听指挥?” 明炽想不出有什么问题,信心满满点头。 明危亭眼里就透出笑,他抬起空着的手,轻轻揉了下明炽的脑袋:“不要动。” 说完,明危亭就起身离开躺椅。 枕头一直闲置在一旁,被他换回来,让明炽枕在上面,舒舒服服躺好。 明炽下意识要跟着起身,被影子先生在肩上稍稍一按,想起自己的保证,又躺回去。 “等我一下。”明危亭轻声说,“很快。” 明炽有点好奇,但还是相当配合地点头。 他看着影子先生出门,就又把注意力转回窗外,看着那些亮闪的水线穿透接天连海的雾。 雷云的轰鸣声像是很近又很远,海面有大片的涟漪,海鸟拢起翅膀迅速穿梭,有种格外矫健的力量感。 壁炉温暖,房间里的灯光很明亮,他像是被裹在这一点暖色的光里,于是外面冷色的雾也变得神秘辽阔。 只要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明炽其实完全不介意就这样躺在躺椅里,一直躺很久。 在又找上来的、格外舒适的昏昏欲睡里,明炽也逐渐想起了今天早上的事。 他被腰伤折腾得醒过来,完全动不了,想了一会儿还是叫醒了影子先生,想要一片止疼药。 一般的止痛药对他已经没什么效果,之前的回访里又发现他的睡眠质量不好,荀院长叫人给他开的药包含相当的催眠成分。 加上他自己又没有完全睡醒,所以也没能完全分清现实和梦境的区别。 ……所以在洗漱过后,他发现窗外下了雨,就很坚持地想要带着梦里只有十几岁的影子先生一起看一天雨。 所以他就领着梦里的影子先生,两个人手拉手一起趴了窗户,他还给十几岁的影子先生讲了很多故事。 他趴在窗户前面,讲着讲着就又睡着了。 所以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和梦外面的影子先生一块儿躺进了不知道哪来的双人躺椅里。 明小朋友沉稳地想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把毯子拉上来,盖在头顶。 这些旧伤必须也尽快养好、彻底解决。 他再也不想吃什么止疼药了。 …… 明危亭的确回来得很快。 回到房间的时候,有些人正埋在毯子下面半睡半醒,被轻车熟路地从毯子里轻轻剥出来:“腰还疼不疼?” 明炽摇了摇头,他握住伸过来的手借了下力,在地板上站稳:“完全没问题。” 明危亭等他彻底站稳才松手,把手杖帮他拿过来:“一会儿继续睡。” “好。”明炽答应得相当痛快,这种天气可不就得用来舒舒服服睡一天,再在晚上神清气爽地出门,“明先生有没有工作要做?” 明先生点了下头。 “怎么办。”明先生叹气,“有好多。” 明炽其实没想到这个回答,有点惊讶地抬起视线。 记忆逐渐回笼,他逐渐想起早上那个不完全是梦的梦,想起他在和十几岁的影子先生聊天。 多半是日有所思——禄叔和他说了那些话,昨晚他就真梦见十几岁的影子先生来找自己,要把自己扛上船。 梦里他一个人坐在礁石边上,看到对方伸出来的手,就跳下来握上去。 雨下得很大,他拉着十几岁的影子先生跑回别墅。他们跑进他的小屋,两个人拿着毛巾互相给对方一通猛擦,弄干了那些水。 他们趴在窗户前,一边吃着他做的点心一边看雨,一边胳膊贴着胳膊聊天。 他问十几岁的影子先生,要是做了明先生,是不是就要有很多工作。 “早上的时候,我的确不是这么回答的。” 明危亭把手放在他的发顶,俯下肩主动承认:“当时我说,完全不是,每天都可以睡大觉。” 明炽就知道自己一定是不小心问出来了。 他暂时顾不上追究明先生竟然在梦里骗小朋友这种事,定了定神,冷静地飞速翻找回忆,检查起了自己有没有问出什么太奇怪的问题。 “你问的问题都很务实。”明危亭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主动帮忙回答,“比如邮轮管不管饭,有没有工作给你做,住宿条件怎么样。” 那梦外面的明先生当然要抓牢机会,尽力发挥。 “我对你说,住宿条件非常优越。单人单间,有浴室、壁炉、落地窗和阳台。” 明危亭说:“床很大,地毯很厚实,可以随便躺。” 不论梦里还是梦外的明炽都被迅速说服,由衷点头:“工作条件呢?” “很宽松,可以选择每种工作,也可以弹吉他。” 明危亭回答:“不过最后要做船长,所以要接受培训,还要有航海经验。” “我来做培训。”明危亭补充,“经验我们也一起攒,第一站就定在加勒比海,那里有很多群岛,我们还可以潜水去看海底溶洞、和水下的鱼群玩。” “我还在养一个海螺,养得很好,我觉得它长大了。”明危亭说,“一会儿我们去看。” 明炽专心地听,逐渐开始觉得哪怕倒退十年,自己说不定也会真被说服了。 他点了点头,配合着露出相当向往的神色,继续问:“管不管饭?” 明危亭看着他,笑了笑,拿过外套给他披在身上。 这就是那件召唤了十三个“啊”的休闲服外套,明炽在术前留下的素描里见过它,亲切地拍了拍它打了个招呼,把自己裹进去。 “管。”明危亭说,“今天凌晨,我稍微离开了一会儿,提前做了些准备。” 明炽终于开始察觉到那一点小麦香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把卧室门打开了一点,裹着相当保暖的外套探出头,在灌进来的凉爽雨气里深吸了口气,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点纯净的甜香。 “栗子馅暂时还没能学会,还在继续努力。” 明危亭走过来:“这几天临时学的,所以又堆积了一点工作——介意我把双人躺椅搬去书房吗?” 那可太介意了。 明炽看着他,配合着压住嘴角:“怎么办。” 明小先生的养生要求相当严格:“下雨天睡觉,必须要有躺椅。” “所以只好也去书房,陪有些没做完工作的人一起睡了。” 明危亭接过他的话尾,点了点头,主动批评明先生:“怎么这么霸道。” 明炽忍不住笑出来,替明先生说话:“不霸道,我就喜欢在书房睡觉。” “完全不霸道。”明炽想了想,“办公间隙需要放松和音乐服务吗?可以免费提供,非常专业,一小时的价格是抱一下。” 明危亭预支了一个小时,他把明炽抱进怀里,闭上眼睛,用脸颊轻轻贴上他柔软的短发。 明危亭轻声叫他:“小先生。” 明炽的身高放在外面,其实一直都相当正常。但也不知道是航海生活对长个头相当有帮助、还是姨姨说的“多吃鱼长个子”竟然是真的——总之在他身体完全康复、挺胸昂头站直之后,和影子先生还是差出了那么一小部分。 二十三蹿一蹿,明炽对自己还有自信,稍微踮起来一点脚,轻轻拍他的背。 “你会有这种感觉吗?”明危亭说,“因为太幸福和顺利,所以会怀疑是梦。” 明炽想了想:“最开始有。” 不过他那时候每天头痛八百次,哪怕再怀疑是梦,也被现实无情地证实是真的了。 ——至于这些天,要是再有这种怀疑,就可以摸一摸自己的脑袋。 好歹也是做过开颅手术的人。主刀医生皮下缝合的技术极为精湛,被头发盖住就完全看不出来,但要是硬摸的话,还是能找到痕迹的。 明危亭和明禄刚离开别墅的那天,明炽从床上醒过来,是真的恍惚了那么十几分钟。 他用了一段时间来寻找证据,向自己证明这不是场梦,所有的一切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真要说实话,这十几分钟里的感觉其实有点煎熬。 但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一点相当短暂的煎熬,在确定一切都是真实的之后,那种相当甜的后劲儿上来,就更叫人忍不住高兴。 “不是梦,我能肯定。”明炽主动建议,“还是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出去淋一会儿雨。” 明危亭就知道他想淋雨,眼里透出些笑,摇了摇头:“等雨小些。” “现在放心了,今早就已经放心了。” 明危亭说:“我做完面包的准备工作,回到房间,看到你在我躺着的那边睡觉。” 那时候天气还很好,太阳有些晒,房间里的空调开得偏低。明炽睡得迷迷糊糊,察觉他回来,就卷着被子慢吞吞地挪,又扯着他快一点趁着热气没有跑光躺下去。 ——总有那么一两分钟,甚至更短,或许只要几十秒、几秒的时间。 或许一瞬间其实也足够。 在那一瞬间发生的事,会让一切都真实得不可思议。让人把心落定,什么也不再想。 明危亭伸出手,还像梦里那么叫:“火苗。” 明炽刚扬起胳膊,把那件大了至少两号的外套穿好,抿起嘴角,主动把手交过去。 “跟我走吧。”明危亭说,“以后每天都有小麦面包。” 第81章 追你 小麦面包是最好吃的面包。 等以后影子先生学会其他夹馅面包的做法, 这个结论还可能随时改变……但不论如何,至少应当还可以持续一段时间。 毕竟从目前的证据看来,明先生要处理的工作的确很多。 吃过午饭后, 明炽迁徙去书房, 裹着那件外套, 又在雨声和壁炉温暖的火焰旁边闭上眼睛,睡了相当舒服的一觉。 醒过来的时候, 书桌上等待处理的文件摞成一摞,似乎也没有变少多少。 “是禄叔又送来了一部分。” 明危亭放下笔走过来,兑换了一个小时的放松服务, 和他解释:“之后的一些常规工作, 如果能提前完成, 就会有不少空暇时间。” “因为有人陪同。”明先生给出反馈, “进度没有问题,处理得很顺利。” 事实上,进度其实远比过去几天顺利。 在出门办公的那些天里, 明危亭在处理工作时,也依然难以避免地会想到留在别墅里的明炽。 他清楚明炽需要一段时间来自己阅读信件、找回过去,也清楚対方已经完全可以独自应付这些。但理智并不是时刻都足以约束情感——这件事他过去做不到完全理解, 但现在已经不需要禄叔再来解释。 有天夜里,明禄其实回去过一趟, 去拿一些要用的文件,更主要还是为了和别墅里的人确认明炽的情况。 他们离开的当晚,明炽并没急着去看那些信。 明炽认得别墅里的每条路, 自己在别墅里绕了完整的一圈。他把每个地方都走过一遍, 在每块熟悉的砖上都摸了摸,最后还是回到了小屋旁边的花园里。 那里之前其实还有一座相当小的车库, 只能停一辆车。后来因为闲置太久被拆除,花园扩建过去,也种上了花草。 但因为过去的很多年,那里的地面都停着辆车,所以如果拨开花草仔细找,其实还能找到留下的轮胎痕迹。 明炽在那里躺下来,他和那些花草一起躺了一个多小时,枕着胳膊,一起看着太阳落下去。 …… 之后发生的事就都一切正常。明炽听见有人出来找自己,就坐起来主动招手,弯起眼睛和来接自己的人道谢,回去用晚餐和吃药,洗漱过后回到卧室。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的天,还打了电话,明炽录了一首吉他的晚安曲给他发过去,提醒影子先生要好好睡觉。 明禄得到的回答里,明小少爷的状况也都相当良好——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专心复健,每天走得都比之前明显更稳当。从第二天起明炽开始看那些信,也开始继续练吉他和画画,还找时间去厨房研究了两道新菜,他们负责品鉴,几次调整之后味道就变得相当惊艳。 要说有什么稍微特殊的……也就是他们走后的次日早上。 明家留在别墅里的人也都很喜欢这位新的小少爷。有些跟在先生身边久了的,会忍不住同他多搭几句话,按照医生的嘱咐,时常提醒他即使是复健和练习也要适量。 明炽每次都会认真听、认真道谢,平时也会主动问好和打招呼,但多数时候依然只是笑不说话,在一旁听着其他人说笑聊天。 这件事所有人早就已经习惯——只要是先生和明总管不在的时候,明炽的话通常都很少。 不过那天早上,明炽从房间里走出来,和每个人都搭了话。 聊天的内容很平常,只不过是些有关先生的事,他们也和平常一样作出了答复。 后来明炽又问了自己的病历,拿到之后回房看了十几分钟。等再出来,就又变得和平时完全一样了。 “这种情况太常见了。”荀臻听明禄提起这个细节,対他们解释,“不只是心理问题,也有头部手术后的影响,定位能力受损也不止表现在空间定位能力上——不要说他还忘了十年的事。” 手术的准备阶段,荀臻听团队探讨过很多相关内容:“即使是很多记忆没有损伤的病人,也会在自我统合上偶尔出现问题,一瞬间无法定位‘自己’的位置。” “不需要回避这件事。”荀臻提醒,“多交流就会有更多的信息,新的信息补充进来,这种状况立刻就会缓解。” …… 明炽怀里的休闲服被换成了本人,眼睛立刻弯起来,把影子先生也拐进躺椅。 他手法熟练地给明先生兑换了一会儿太阳穴的按摩服务,听到明危亭的问题,就停下来想了想:“完全没那么严重。” 他还不至于完全定位不了自己的位置——毕竟短期记忆时灵时不灵,他身上随时都带着便签本,每天晚上临睡前都默背复习一遍的习惯也保留了下来。 那天早上醒过来,他只是没有见到影子先生,所以有那么一会儿觉得不安。 “会想什么?”明危亭问,“担心我不会回来?” 明先生已经很适应躺椅,也飞快被小先生教会了放松。连枕头的位置也顶替掉,揽住明炽的头颈,让明炽枕在自己肩上。 两个人舒舒服服窝在躺椅里,身旁是被雨水冲刷的落地窗,壁炉的火光映在窗户上,外面是冷色调弥漫着的水雾。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但为了配合明炽习惯的音量,他们的天聊得还是很小声,额头碰着额头。 要是禄叔从旁边经过,一定会颁两个“最让人放心小朋友奖”的那种姿势。 “那倒不是。”明炽完全没担心这个,毫不犹豫摇头,“没这么严重。”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头发:“没这么严重?” “対。”明炽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停下多回忆了一会儿,想起来了当时的情况,“就是担心,这么大个影子先生。” 他笑出来,又一本正经抬手比划了下:“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房间里当然是两个人的生活痕迹,也有很多不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贝壳做的亭子、外套、电脑排着队等他检阅。 要找证据肯定是不难……只不过。 只不过,以明炽対自己能力的了解,要是他真的因为手术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影响,想象出了一个影子先生,也是真的能做到这种程度哄自己高兴。 明小先生対严重的定义好像稍有偏颇。 明危亭握住明炽的手,让他把手臂搭在自己身上:“这件事不严重?” “这件事不严重。”明炽学他说话,想了想又笑,“其实查一下手机,发条消息、打个电话就能解决,只不过当时没想起来。” 或许也是在那么几秒钟里,本能地不想去点开,不想面対任何一种可能的结果。 他只用手机打游戏,対聊天和电话功能都兴趣不大,过去似乎也没有养成过随时查看的习惯。 明危亭和明禄离开的那天,明炽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等他回到桌前,看到手机屏幕上有未读消息的提醒,心跳像是忽然漏了一下,身体在本能地冒冷汗。 ——不过这个毛病也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迅速地、彻底地痊愈了。 明炽忍不住从正在进行的话题里走了个神,想起来那些聊天记录。 他自己专心地想了一会儿,嘴角又压不住地抬起来。 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和影子先生还是第一次隔着手机聊天……那种感觉实在相当奇妙。 每个短暂的间隔都叫人期待,每条收到和可能收到的消息都值得高兴。你收到每一条消息的时候,都忍不住去想対面的发信人,想象対方敲下这行字的神色和心情。 明炽想到哪就说到哪,所以把这些也全说给影子先生:“以后有机会,还想多发消息聊天。” 明危亭的感受和他完全一致,但还是不太希望再会发生这种情况,低下头:“有机会?” “当然。”明炽举例说明,“比如明先生在书房,我在卧室,需要我上来提供放松服务。” 明危亭的思路不如他开阔,听到这里才忽然同样生出明确的期待,转过来,认真听着他说。 明炽原本就只随便说了这么一个例子,迎上眼前忽然严肃专心听课的视线,立刻生出责任感,继续发散思维灵活思考。 “比如狐狸先生在厨房,我在画室,需要我来给面包做个艺术造型。” “比如影子先生在卧室,我在小屋练吉他,天黑了,需要我尽快回家睡觉。” “比如……”明炽停下话头,看着只差找个笔记本来记的影子先生,笑出来,“比如我们就在一个房间里,一抬头就能互相看见。” 但暂时还没人有时间抬头,因为彼此都有事在忙,明先生要工作,他正准备系统开始学习航海相关的知识。 这个时候,如果忽然有人突发奇想,觉得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或者是出去透透气。 明先生从小性情严谨,要是直接说出口,不论是邀请方还是被邀请方,难免都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明炽花了点时间,从躺椅的口袋里摸到了自己睡前随便扔进去的手机。 他解锁屏幕,打开聊天软件,飞快敲下几个字,点击发送。 明危亭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他微怔了下,随即也反应过来,笑着摸了摸明炽的头发。 他揽着明炽仔细放好,自己离开躺椅去桌前拿手机,点开未读消息。 「小先生:雨变小了。」 明危亭看着这条消息,他想明炽対他说的话,看到消息的时候,会想象対方的神态和心情。 他真的在想这些。 因为角度的原因,他暂时看不到几乎陷在躺椅里的明炽。所以他在想,小先生发这条消息的时候大概会忍不住笑,嘴角抿起来,耳朵就跟着烫。 这些天他也会想这些。想明炽给他发消息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像文字那样安稳和舒服,会不会也偶尔睡不着,想那些信里写了什么,明炽看过后会有什么变化。 信就在他的电脑里,没有任何密码或是保护措施,但明危亭并没看过它们。 他想这些事的知情权和决定权都该在明炽——这件事的处理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另外一件事,需要在之后的生活里调整。 明危亭在消息框里回:「早安。」 明炽停顿的那几秒,显然是又去手机右上角确认了一下“13:40”这个时间,然后躺椅动了两下,一个脑袋晃悠悠冒出来。 明危亭正好看到这一幕,他压了下嘴角,走过去,把明炽从躺椅里抱到桌前。 那把用来办公的椅子很舒服也很宽敞,明危亭坐在里面,让明炽靠着自己的胳膊,把手放在桌面上。 明危亭拿过自己的私印,低头征询过明炽的意见,沾了一点印泥,印在明炽的手心。 “即使不见面,每天早上也都该发消息。” 明危亭说:“如果那天我发早安,小先生就会知道影子是真的。” 印章是名家之作,每条痕迹都干净利落,刻得遒劲有力,相当有艺术感。 明炽正专心体会那几刀神来之笔,闻言抬头,怔了下才反应过来。 他自己都走神跳到了下下下个话题,没想到影子先生还在想这件事,再看那个小巧的印章忽然胸口发烫,耳朵也不自觉泛红:“没问题。” “本来也知道。”明炽轻声说。 明危亭关了书桌上的工作灯,低头看他。 明炽热乎乎地咳了一声,他仔细等印迹干了,把手攥起来,相当珍惜地藏进影子先生的外套口袋里。 他和影子先生一起挤在椅子里,空间很小,有一点暗,很暖和。 明炽已经很适应别墅二楼明亮开阔的起居室,也很适应邮轮上舒服宽敞的卧室,但他还是忍不住喜欢这种不完全封闭的、有光透进来但又足够暗的小空间。 “那天早上。”明炽说,“我在衣柜里坐了一会儿,想了一堆东西。” 明危亭拢住他的头颈,轻轻揉了两下。 “到最后,我发现一个非常有力的证据。在海洋这方面,我不可能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和知识储备。” 明炽笑出来:“说起加勒比海,我以前的印象都是梳脏辫的痞帅海盗。” 明炽说:“我拿着病历,在衣柜里给自己背了五分钟,确定这些一定是有个超酷的人告诉我的。” 明危亭不说话,但手臂向回收拢,下颌抵在他的发顶。 他隔着衬衫和胸腔,听见影子先生近在咫尺的心跳。 明炽敲了敲,特地告诉対面那个心脏:“我说这个,是履行约定,不是为了让影子先生难过。” 他们说好的,所有不舒服的时候都要说,这样只要看到対方高兴,就能确定是真的舒服和高兴。 其实这件事也完全没有描述出来那么严重。 就那么一小会儿,他的短期记忆本来就不太牢固,要不是荀院长把这件事转述过去,影子先生又提起来,他自己都快忘得差不多了。 “不难过。”明危亭拢住他的手,低头回答,“你夸他酷,他觉得紧张。” 明炽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影子先生。 他之前在这里睡午觉,为了让他睡得安心,房间里没有开主灯,这个角度的光线不那么明确。 窗外的雨的确小了,但天色还没放晴,窗外的自然光也被明危亭挡去了一半。 明炽想了一会儿,自己压不住笑,拍拍対面的胸口:“是事实,不要紧张。” 他继续说:“我当时就在想,别的至少先不论,这么酷的一位先生我一定是亲眼见过了的,而且聊了天。” 这么酷的一位先生対事实接受良好,点头补充:“聊了很多天。” 明炽抿了下嘴角,从善如流修改:“聊了很多天。” …… 然后他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 这么酷的一位先生低头看他,发现他故意不说话,抬手轻敲他额头。 明炽刚深呼吸做准备,笑得咳了下:“那就好办了。” “是真人吧?既然是真人,我去找他不就行了。”明炽信心满满,“我去追他。” 明危亭低头问:“去追他?” 明炽点头,他总算把话题引到这儿了,长出一口气,目光灼灼地抬头:“就是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明危亭被他看得微怔,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又按住明炽的头发,轻轻揉了揉。 “可能不用。”明危亭沉吟片刻,才又说,“他在追你。” 明炽倒是知道这个,他从禄叔那儿偷偷瞻仰过那份壮观的《追星指南》了,点了点头:“我们各追各的。” 影子先生追他的星。 他追影子先生。 明炽又忍不住走神,脑补了一会儿他们两个绕着圈跑的画面,然后迅速把这个画面删去。 ……这么严肃和正经的时候,不能想这种奇怪的场景。 等以后他们八十岁了,可以作为漫画番外画出来。 “我。”明炽指了指自己,又指明危亭的书桌,“世界。” 他用右手模仿小人走路,从自己胸口蹦上影子先生的手臂,往书桌世界走:“你是我的路,先生。” 明炽轻声说:“我喜欢世界,喜欢路。” “以后我会更喜欢世界。”明炽说,“更喜欢路。” 他用来模仿走路的那两根手指停下来,食指弯了弯,中指屈膝跪下去。 他也不知道明危亭能不能理解,但还是这样一点一点靠近,用指节在対方的手臂上慢慢碰了碰。 这回大概整个人都红了。 在这里就不得不再讨论一遍天生的肤色问题——明炽其实相当向往明家那些水手的状态,但他专心地把自己晾在太阳底下晒了几天,除了露在外面的地方被晒红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成效。 回到房间的明炽因为这件事还怅然了一阵,只好继续看手术前自己留下来的信。 打开下一封,刚好是自己劝自己想开一点:「晒不黑,也不会变成健康的小麦色。」 「但是可能晒伤。」术前的他告诫术后的自己,「如果不用防晒,会被批评,晚上没有桃子糖和西瓜。」 …… 明炽脑子里跳出这些回忆,但丝毫不影响他整个人飞速发烫,连碰上明危亭手臂的指节也泛红。 明炽的手指小人屏息凝神亲了影子先生一下,跳起来掉头就跑,跑了没几步,就被另一只手捉住,拢在了掌心。 明炽热腾腾抬头,迎上明危亭落下来的视线。 “我们去淋雨。”明危亭回答小先生发的那条消息,“雨小了。” 明炽的目光立刻亮起来,刚才的念头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为了符合书房的气氛,他来之前就已经换好了衣服,被明危亭罩上了一件防水的夹克衫,又在头顶加了顶鸭舌帽。 明危亭自己穿得也随意。海上的生活并不都适合西装革履,他的私服不知道是哪个品牌合作的,相当有品位,休闲款也每件都设计得恰到好处。 书房有直通舱外的舷梯,本意是方便明危亭随时下去处理船上的突发状况,或是方便来船上谈生意的客人直接去书房——总之还是第一次派上这种用场。 明先生握着小先生的手,小先生的右腿还酸着,走到最后几节台阶实在走不动,索性就停下来。 明先生走的比他快,在舷梯下朝他伸手。 小先生抿起嘴角,蹦下去被稳稳接住,放在甲板上。 湿漉漉的甲板有些滑,他这会儿没拿手杖,但有人把他扶的相当稳,所以一点问题都没有。 中午的雨不像早上,完全没有那么冰凉,因为已经有一半太阳破开云出来,雨水几乎也拥有了某种暖洋洋的温度。 他们站在海上,甲板上的积水映着太阳的金光,温暖的雨水落在他们的身上和头顶。 明总管无意间向外看,刚好看到了两个完全不让人放心的大小朋友,拉开窗户探出肩膀要开口,明危亭已经拉着明炽没了影子。 “我做过这场梦。”明炽被明危亭拉着快步穿行,他因为体力还没恢复喘得厉害,但语气又轻快又急,“我梦见过,我们在雨里跑。” 明危亭回过身,明炽没能刹住,结结实实撞进他怀里。 明危亭稳稳抱住他,低头轻声问:“还梦见了什么?” 明炽定了定神,耳朵又变红了一点。 ……还梦见他把人家领回家。 他们一起看雨,一起聊天,他还问了邮轮的工作待遇和食宿问题。 这些影子先生都知道,当然不表。 那个梦最后结束在姨姨的墓前。 他把影子先生拉去,大声告诉姨姨,这就是他喜欢的人,是准备扛着行李箱跳上対方的甲板的那种喜欢。 是如果那天一个人醒过来,真的没有找到影子先生、也在哪里都找不到,他就会拎着行李箱暂时浪迹天涯,明天就启程去找这个人的那种喜欢。 明炽的喉咙轻轻动了下,一直藏在口袋里,完全没沾水的那只手慢慢攥起来,手指仔细碰了碰掌心的印章。 ——其实,今晚他就准备这么干的。 当然不至于真那么豪放地喊出来,但在心里说多大声都没问题。 姨姨肯定也听得见。 明炽忽然怀疑起自己梦里是不是还说漏了别的,他抬起头,想要问问清楚,那顶鸭舌帽就一不小心掉了下去。 明危亭帮他接住,抬起另一只手,拨开他被那些暖洋洋的雨润湿的额发。 他没有把那只手移开,轻拢住明炽的脸颊,让明炽抬起头,他们得以这样看清彼此的眼睛。 “我们这么默契,不需要追。” 明危亭轻声说:“等我带你去看世界,等我们到了世界的那一头。” 他总是在想,任夫人是位多酷的夫人,才能教出这么酷的一团火。 你只要去抱抱他。 抱一下就会热腾腾地烧起来,就会从一小点火星蹿成火苗。 喜欢就会勇敢地说出来,不舍得就立刻去追,永远都知道要做什么,永远都清晰明确自己的想法。 永远都这么亮。 “等那个时候。”明危亭说,“你只要闭上眼睛。” 明炽想要说话,但雨水不断落下来,睫毛实在挡不住。他听见耳旁低柔轻缓的声音,下意识跟着闭了眼睛。 闭上眼睛的时候,四周的声音就会变得格外清晰。 他听见漫天漫地的雨的声音,那些温暖的雨水不断地落在他们的身上,也落在甲板和海面,涟漪传得更远,像是能一直远到海的另一头。 他能听见近在咫尺的呼吸和心跳,他们的衣料碰触,有比雨水更暖的温度透过来。 ——他听见脑子里在想影子先生说的话。 这么默契。 等到了世界的那一头。 等到那个时候,只要闭上眼睛。 明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握住掌心的那个印章的痕迹,闭着眼睛抬头,轻声开口:“先生。” 明危亭和温暖的雨水一起,低头吻上他的眉心。 第82章 墓园 他们在傍晚时到了墓园。 雨已经彻底停了, 夕阳明亮,还没来得及散去的云被染成金红色。 这种颜色同时也渗进从云缝落下来的光线里,又随着光线溶进草尖停留的水滴, 被它笼罩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温柔。 雨水把一切都洗得相当干净。青绿的草地围着雪白的墓碑, 墓园在半山腰, 苍松翠柏环绕,从这里可以看见下方错落分布的建筑和主干道。 守墓员早就对明炽非常熟悉, 过来和他打了招呼。 这份工作一直待在墓园,寂寞的确会寂寞些,但消息也灵通, 总能听到些来扫墓祭拜的人聊起的事。 听说任家伤了这一次元气, 该倒的倒该塌的塌, 都收拾干净了, 反而重新捡回了以前的老路。 任夫人过世的这十年,公司有不少背离她原本发展路径的决策。看起来繁花锦簇,其实内里早就有了不少问题, 过去的那些老员工也越来越动摇。 就是因为这些,所以这一次震动,才会不等那些对家做什么, 自己内部就先动荡得厉害。 这回他们家终于定下心,调整回十年前的主营业务和发展路线。任夫人留下的那些公司反而各个找到了生机, 后来又意外的多出不少合作机会,正逐渐稳定下来,估计以后也会慢慢恢复元气。 …… 明炽认真地听, 温声道谢:“这段时间有劳您了。” 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来过, 但墓地被维护得很好,打扫得也很干净, 四周没有任何杂草的痕迹。 夏天草木长得都茂盛,几天时间就能长成一片。如果不是护墓员帮忙,只靠偶尔来探望祭拜的访客,是保持不了这么久的。 护墓员已经年迈,听见他道谢就摆手。 “你这孩子一直不来,我就知道你一定要么是遇着了大事,要么是又生了病。” 护墓员说:“过去——”他顿了下又摇头,“不说了不说了,不提那些事。” 这座墓园的老板和任家有生意上的往来,过去也按照那个年轻的任总交代的,不准他们多和那个总来墓园的男孩说话。但即使是这样,因为那些年男孩一个人跑来的次数实在太多,也难免越来越熟。 明炽身上出的那些事护墓员也听说了,一直牵挂,想起来就会时常帮他收拾这座墓。 今天终于见到明炽来扫墓,他才总算放心,一路把明炽领上去。 明危亭已经在墓前等。 他原本准备提前来整理墓碑,所以比明炽先到,但这里已经相当整洁,也就没了什么可动手的地方。 听见说话声,明危亭就转身过来,迎上明炽的视线。 “这次有人陪?”护墓员看向已经站在墓前的人影,也跟着替他高兴,“是一起的吗?” 明炽弯了下眼睛,轻轻点头,也朝上面招手。 明危亭打了个手势,示意明炽在那里等,沿着台阶快步下来。 护墓员主动让开,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很多年,很多事就算不说,也能隐约猜得出:“以后不常来了?” 明炽点了点头,撑稳手杖,朝他倾下肩膀:“您多注意身体。” “老人家健康得很,腿脚也好,你自己才是要把身体养好。” 护墓员笑了:“下回再来,一路小跑着冲上去,不然不给你开墓园门。” 明炽把手杖收到背后,肩背挺直,笑着保证。 “担心你不来,又担心你来。”护墓员不再开玩笑,拍了拍他的手臂,声音温和,“总算有个合适的时候了。” “好孩子,故人不在墓里。” 护墓员对他说:“差不多该别把自己绑在这儿了。” 明炽无声闭了下眼,重新睁开,目光明净,再次同他道谢。 护墓员摆了摆手,笑吟吟看着从台阶上下来的人接过手杖,陪那个年轻人一起牵住手慢慢向上走,自己也回了小屋。 …… 明炽握住影子先生的手。 明危亭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山下的路灯也忽然亮起来,点点灯光点缀在主干道的两侧,向更远处延伸。 他们看了一会儿那些蔓延向远方的路灯,在半边天空灿烂的金粉色晚霞里走上去。 两个人一起坐在墓前,和姨姨聊了很久的天。 明炽把自己想说的都说了,就连那些原本打算只是在心里多念叨几遍的话,也全一口气大大方方说出来。 特别争气,连耳朵都理直气壮地没红。 他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影子先生也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打了草稿。”影子先生迎上他的视线,主动承认,“很紧张,背了很多遍。” 有些人不止打了草稿,还换了身一看就特别可靠、特别稳重和成熟的正装。要不是被明炽拦住,甚至还想去理个发。 明炽忍不住笑,胸口又跟着烫,握住明先生的手。 那个盖下来的印章后来还是被雨水冲掉了,明炽找机会重新印了一次,这次更清晰端正,落在他们两个交叠的掌心。 “等回去就给小先生也刻一方印。”明危亭被他牵着手,向姨姨保证,“也来印我。” 明炽今天刚对篆刻也有了兴趣,摩拳擦掌:“我自己来。” 他对自己右手的恢复程度还不算完全满意,听说操作刻刀能稳定手的力量,正准备找机会尝试。 “小先生什么都自己来。”明危亭终于找到机会,和姨姨轻叹,“还好暂时没有学习开船和潜水。” 明炽这回真笑出声,他知道影子先生不认真,也配合着幼稚:“那是。” “这是去玩了一圈又回来的火苗。”明炽撑着手臂坐直,给姨姨介绍十年后的自己,“特别厉害。” 明危亭很认可这个介绍,跟着点头:“特别厉害。” 他们说着话,雨后的蝉鸣比平时响亮,在半山腰的安静晚风里并不显得聒噪,因为环境空旷,所以显得格外清脆。 “这是知了。”火苗老师教海上来的影子先生,“它说知了知了。” 明危亭暂时关掉自己的知识储备,配合听课,温声接过话:“就是知道了。” 明炽眼睛里显出笑,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长长呼出来,声音很轻:“对。” 就是知道了。 …… 就是知道了。 要是可以不知道那些事就更好了,只知道这两个月出去玩了一趟、又回来的他,身体好了、心情也好,又开始弹吉他了,还新画了很多画。 他们接下来要出门,去更远的地方玩,去看更远的世界,他也会变得更厉害。 ……所以他想稍微有那么几分钟,不太厉害一下。 最后一下。 明危亭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不等明炽开口,就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说:“我去问问禄叔,车什么时候来。” 明炽弯起眼睛,用力握了握影子先生的手。 明危亭起身向下走。他走出很远,回过头看的时候,明炽一个人跪在墓前,额头抵着那块碑石。 明禄站在远处,他刚和那个守墓员聊过一会儿,看到明危亭的身影就走过来:“先生。” 明危亭点了下头:“不要紧。” 明禄就也不再多说,只是跟着走进被雨洗过的松树林里。 地面的松针铺得厚厚一层,踩上去很软,空气里有淡淡的松香。 守墓员说,那孩子在墓园里的时候也从不哭、不难过,有几次来的时候浑身是伤,都要把伤全藏好不被发现,永远只说高兴的事。 可一年一年地过,高兴的事好像也越来越少了,所以那孩子就抱着吉他来唱歌。 有很多人都会来墓园寻找安慰,因为故人已经不在,因为逝者是最沉默和不会提出异议的听众。 要是在这里都只说高兴的事,那些没好过的伤口、一层一层被压下来的难过,就是真的完全没有地方可说了。 …… “任家的那个人。”明禄说,“任家没想到他会做那些事,来致过歉。” 这其实不意外。任家会有任夫人这种性格的家主,那些人还不至于善恶不分,在知道了这些真相之后,依然选择包庇任尘白。 只是有时候,感情压过理智的人也会因为这一点伤人,甚至放纵恶行。 过去的任家人一直认为,骆枳再怎么也是个外人,任夫人的过世毕竟和他有关。 任尘白从没对任何人承认过那次争吵,任家人的视角里,只知道任夫人是去给骆枳准备礼物的时候出的意外。 加上后来定墓地那次争吵生出的间隙,他们把整件事迁怒在骆枳身上,认为骆枳多少要为这件事承担责任,也从没有人纠正过任尘白的想法。 明危亭平静听完:“所以?” “没什么所以了。”明禄说,“这就是他们给的解释。” 明禄说:“小少爷又不记得那些事。” 任家会来致歉,是因为发现了那些公司的合作是骆枳当初留下的人情。 骆枳从任夫人那里继承的人脉,他从没只是自己联络,也一直都和任夫人一手创办的那些嫡系公司分享。只是碍于任尘白的存在,任夫人的旧部也不敢轻易去动。 现在一切风平浪静,这些公司重新有了机会,许多人振作起来,不再有过去被打压和边缘化时的懈怠应付。那些合作渠道自然也全都派上了用场。 任家的老家主重新出来管事,他当初曾经用拐杖砸伤过骆枳,这次冒雨来致歉,有多少是为了当初的过错、多少是为了还人情、又有多少是因为明家,谁也说不清。 明禄只是亲自下了船,听完了老先生的解释,又问:“您知道骆枳已经在海难里失踪,被判定死亡了吗?” 任家的老家主愣了下:“可是——” 他说到这里,却又忽然被剩下的话突然梗住。 他慢慢皱紧眉,回过身,看了看那片被冷色水雾罩着的海。 “明家没有这种做事的传统。” 明禄和气地解释:“我们不会因为包庇自己人,怕自己人承受不住某个结果,所以就完全不去调查。” “我们不会把责任全草率地推给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一推就是十年。” “那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明禄说,“他被一个心里最亲近的家族罚了十年,这是他唯一推不掉的罪。” 明禄亲自带人重建望海别墅,他知道里面被人改了多少,知道任夫人精心给那个被她保护的孩子准备的礼物,有多少是被随意丢弃、有多少是被故意修改抹去的。 那么大一个家族,有多少处房产,是不是真的非要去和一个孩子抢长辈留给他的唯一的家? 任家的子弟有没有那么多,是不是连主宅都住不下,真的非要去占二楼那一间起居室、去住一间那么远的小屋? 是不是别墅非要重新粉刷,把墙上所有的涂鸦都刷干净。是不是连那辆车也要尽快挪走,因为花园要扩建,视野不够开阔。 骆枳什么都说不出,他对任家只有亏欠,他完全没有任何立场去拒绝这些要求。 那个孩子的性格,也根本不会拒绝这些要求。 他唯一提出过的请求,就只有不要让他再去任家,不要让他再去望海别墅。 骆枳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他把难过全藏起来,全死死压在连在墓园也不会泄露的地方。 他只是本能地知道,自己没办法再去望海别墅。 “任夫人和小少爷的性情是一样的,他们发现不了任尘白的问题,也完全理解不了那些思路。事情发生了,他们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 明禄看着他,语气很温和:“老先生,我们年纪相仿,看过大半辈子的人和事。” “任尘白把别墅借给骆家人,让那家人陪那位骆夫人去那里休养,随意使用望海别墅的时候。” 明禄问:“您真的没有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吗?” 任家的老家主一言不发,苍老的手捏紧拐杖,沉默着立在原地。 “任家不欠他的。那只是任夫人的孩子,任家没有照顾他的义务,所以我们也并没有对付过贵家族。” 明禄缓声说:“但致歉就不必了。” 任家收留骆枳的恩,骆枳一直在用任夫人留给他的人脉来还,现在那些人脉的确派上了用场,也成了任家在这场风波里的一线生机。 到此为止,两不相欠。 这是任霜梅的家族,是任霜梅一手创办的嫡系公司,明家当然不会干涉。 如果任家以后能继续维护当初任霜梅制定的发展路线,一直好好对待这些公司,他们永远都不会再过问这家人的任何事。 “我家的小少爷不记得这些,他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明禄说,“知道你们做过什么的那个孩子,会叫你爷爷的那个孩子。” 任家的老家主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 他的呼吸发紧,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愣怔许久,慢慢低下头。 ……会叫爷爷的那个孩子。 十岁的孩子,被任霜梅带回任家,整个人紧张得发烫,小声地叫爷爷、叫阿姨叔伯。 他们叫那个孩子小火苗,轻轻摸他的头。 手落下去的时候,那个孩子僵站着,全身都在发抖。 “他成长得太快了。那三年里他越来越稳重,越来越勇敢,越来越能冷静地处理好任何情况。” 明家那位总管和他年纪相仿,语速不急不缓,像是在说他自己的想法:“快到让人觉得,他就该像个成年人那样为所有事负责。迁怒、冤枉、排挤、疏离……他什么都能承受。” “当初那段时间过去,其实也后悔了,不该跟一个孩子置气,把事做得这么过。” “但这么去说未免太丢面子了,还是再等等。” “没关系的吧,再等等。” 明禄看着海面:“等以后哪天,把他叫来家里吃顿便饭,差不多该让以前的事过去了。” 任家的老家主死死攥着拐杖,定在原地,依然沉默。 对方的每一句都没有错,所以他什么也说不出。 不会再有这一天了。 那个会叫爷爷的孩子已经不在了,睡在霜梅原本想睡的地方。 那个孩子被带去见他们的那天,听见他们和霜梅一样叫他小火苗,整个人被慌乱和惊喜充满,眼睛亮得像是被带回了家。 …… 那位任老先生最后没有再去打扰明炽。 他留下了一样任霜梅的遗物——当初办葬礼的时候,他们那么迁怒骆枳,没让那个孩子拿到任何任霜梅随身的东西。 明禄回到船上的时候,任家的老家主还一动不动站在海边,看着被水雾包裹的海面。 任夫人不耐烦戴那些多余的累赘饰品,不怎么戴耳环,常戴的耳钉也都小巧精致、别具一格。那份遗物就是枚铂金耳钉,是劲节爽飒的梅枝造型。 “恰好那边的进度很快。设计师一见到这个,就调整了原本的设计。” 那几位珠宝工艺师就在船上,明禄来得稍晚,就是去取新做好的吊坠:“要是找到合适的时候,先生把它给小少爷。” 明危亭接过绒布内衬的盒子,打开查看。 那枚耳钉没有任何修改,只是去掉了背后的细针,仔细打磨平整。它原本就已经足够小巧,被嵌进吊坠也完全没有任何地方显得违和。 铂金的梅枝纯白遒劲,和半片亭檐对应,牢牢护住那一小块被打磨光滑的变色玻璃。 玻璃的中央被仔细嵌进去了颗鸽血红的细钻,切工精细,光线折射得鲜艳热烈,像是燃烧的火焰。 明危亭道了声谢,转过身,沿着台阶向上走。 明炽第一次放纵自己在墓前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他知道姨姨一定会为自己骄傲、一定永远不会再为自己担心,所以他可以放心地哭出来,因为哭过以后一切都一定会好。 明炽哭的超级爽。 他自己一点没出息地拿袖子抹眼泪,想到姨姨一定会来刮自己的鼻子,就又忍不住抿起嘴角。 脸有点发烫,明炽把额头贴在碑上,还觉得不够,又把脸颊也贴上去。 他深呼吸了几次,反复排练了相当多遍,终于有了底气,却还是张了几次口才叫出来:“妈妈。” “妈妈。”明炽小声说,“我们去玩。” ……不论这句话被默念过多少次。他自己也没想到,原来说出来的时候这么疼这么爽。 明炽和这片墓园的每棵树都很熟,和每棵树都聊过天。 他现在想和每棵树说一遍,他要带妈妈去玩。 脚步声传过来,明炽一听就知道是谁,抿起嘴角,眼睛超级亮地抬头。 明危亭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把他的宝贝玻璃还给他。 明炽怔了下,看着自己的掌心。 …… 他们大概都有很多话要说。 多到不知该怎么说清,所以明危亭把吊坠直接拿上来,所以明炽即使不记得很多事,也一眼就认出这是什么。 明炽深呼吸了下,他花了点时间回过神,找到自己的嘴和声音:“糟了。” 明炽用力揉了两下眼睛,低下头,看着和他一起重新活过来的吊坠。 “糟了。” 他严格地管住了自己的手和身体,但声音还是有一点不稳:“计划好了只哭三分钟的。” 明危亭把手拢在他的头颈后,低下头,视线全无旁骛地落进他眼底。 明炽抿起嘴角,把手掌摊过去,轻声说:“先生。” 明危亭在他掌心轻吻那个吊坠,然后明炽也低头去亲了一下,他整个人热腾腾地抬头,发现这一次明先生的耳廓竟然也像是隐隐泛红。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头发,拿起吊坠,帮他仔细戴好。 细小的搭扣在颈后咔哒一声扣合,那块玻璃沿着他的领口滑进去,带着两个人掌心的温度,贴住他胸腔。 “没关系。”明危亭摸了摸他的耳朵,轻声说,“大火苗。” 明炽垂下眼睫,抿起嘴角笑了笑:“对,大火苗。” 明危亭拢住明炽的头颈,让他抬起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明炽微怔,眨了下眼睛看他。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头发:“小朋友。” 明炽胸口无声起伏了下。 他忽然用力撞进影子先生的怀里。 他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抱紧明危亭,力气使到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明炽很想说话,只是有那么几秒里,他实在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但没关系。 完全没关系,他们那么默契。 影子先生收紧手臂,那只手牢牢护住他的肩背。 明炽闭上眼睛。 他们的心脏隔着胸腔激烈地跳,吊坠那么好那么漂亮那么烫。 吊坠跟着他,他带着他的每个家。 他们带着每个家去冲浪,去远航去潜水,去看日升月落,去当船长。 他回头就再买一辆车,还和当初那辆一模一样的。 他开得特别熟,他带着影子先生去飙车去兜风去翻山越岭,去世界的另一头。 “妈妈。” 他听见影子先生对姨姨说:“火苗带我们出去玩。” 第83章 灯火 明炽还是第一次发现, 墓园的夜景原来也好看。 当然不是园子里——这里肃静清幽,从外面看更像是片观赏性的园林,到了夜里也不显得压抑, 但空旷寂静总还是难免的。 明炽想起个好地方, 他拉着影子先生来回绕了几圈, 绕到一片山后的半斜坡。 那里有相当柔软的草地,躺下来就能看到山下的景色。 这条路明炽走得太熟, 两条腿自己就认路。连时灵时不灵的方向感都没捣乱,一路摸着那些树打招呼,顺利找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明炽张开手臂, 惬意地躺下去, 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身旁响起轻微的窸窣声, 有温度在清凉的夜风里靠近。 他睁开眼睛, 发现影子先生也脱了外套叠在一旁,学着他的动作躺下来。 “很舒服。”明先生给出反馈,“香气很特殊。” 他们的确被很淡的草木香裹着, 明炽枕着胳膊,调整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不会被蚊子咬。” 这种草种起来很容易,虽然一年一枯荣, 但只要维护好,来年也会有新的自己再长出来。 明炽是在上学那几年来种的。学校里的课业不重, 也不拘束学生非要在画室里练习,所以他就会带着画架和画板来这儿。 要是有人能跳到天上看,就会发现这片小山坡就在墓的正背后。明炽特地考察了好几遍, 才挑中了这个位置。 “不过那时候不会过夜。”明炽想了想, “天黑前就会下山。” 毕竟也是墓园,这里又不全算是园子里, 已经算得上荒僻。 一不小心在上面待的太久,要么会吓到来巡夜的工作人员,要么会被来巡夜的工作人员吓到。 今天是守墓员特地通融的。知道他以后不会再常来,所以说好了不会打扰,让他和那位一起来的先生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明危亭对给小先生当枕头这件事多半有执念,挪开明炽自己垫在脑后的手,把肩膀分给他枕,和他聊天:“那时候住在什么地方?” “多半是宿舍。”明炽根据自己留下的信推测,“没有舍友,应该是单人间。” 校方和他自己都有顾虑,学校又正好有单人间的条件。他那时候还没成年,在外面租房子的手续和流程都麻烦,所以是个相当合适的选择。 他醒来后反应会过激这件事,最初是那场拐卖事件留下的后遗症。在之后的那三年里,其实已经差不多纠正过来,不会再失控得那样厉害了。 可惜后来又有些不太愉快的经历。他入睡开始变得艰难,睡眠质量也不算好,陷在梦里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些梦也变得越来越压抑逼仄。 能自己单独住,不用担心醒过来不小心伤人、不用担心魇在梦里打扰别人休息,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可以开着灯画一晚上画……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是真的很轻松。 “失策。”明炽想了一会儿,自己扼腕,“当时就该开朗一点,交几个朋友。” 他翻了个身,捞过影子先生的另一只手,按在自己头顶:“怎么这么不酷。” “你尽力尝试了。” 明危亭揉他的头发:“有人一直在阻挠,不让别人和你做朋友。” 明炽怔了下,没有立刻开口,眼里露出些思索。 他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只在出神,并没特地去想。 他们这样面对面在草地里躺着,明危亭把揉他头发的手也落在他背后,安静陪着他整理那些藏在片段里的思路。 明炽最后点评:“这么无聊。” 他很快就推导出了正确结论:“要是没有这个人,我本来能有一大堆朋友。” “非常多。” 明危亭点了下头,帮他补充:“找你玩都要提前一周预约,排日程表,不能插队。” …… 那倒也不至于夸张到这个地步。 明炽咳了一声,正要开口谦虚,就听见影子先生忽然说:“不好。” 明炽立刻撑起胳膊:“怎么了?” 他还以为是有其他工作人员过来,搜索了一圈,没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发现射过来的手电筒光。 明炽收回视线,低头看影子先生。 “以后小先生会有一大堆朋友。”影子先生的神色很严肃,似乎真在认真考虑这件事,“找小先生玩要提前预约。” 明炽愣了好几秒钟,忍不住笑出声。 他昨天用手杖的时间太久,今天缓了一天。原本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会儿一直用右手撑着半边身体,心神一松就又不由自主一软。 影子先生及时伸出手,稳稳当当把他接住:“怎么办。” 明炽没有半点悬念,重新掉回影子先生的怀里,被轻敲了下脑袋。 有些黑心债主。 平时会讹人家一百多张画,但这时候居然相当讲规矩。 还知道要提前预约,不能插队。 “怎么办?”明炽索性跟他一起幼稚:“明先生也有一大堆工作,找明先生玩也要预约。” “给我你的日程表。” 明先生提出问题解决问题:“在轮不到我的时候去工作。” 明炽笑得有点咳:“是好办法。” 一听就是明先生的作风。 以后每天临睡前,两个人一块儿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在台灯下面对日程表。 今天宜工作,明天宜出门,后天宜哪也不去在家睡觉。 晚上的风变得稍凉,明炽握了握影子先生的手,一起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明炽其实也完全没那么爱玩。 他喜欢自由、喜欢不受拘束的生活,但也同样喜欢有目标的充实,喜欢只要不断努力和练习就能掌握的技巧。 他其实有自己的计划,在系统地接受过驾驶船只的培训后,他还打算再去学更多的东西,要是条件允许的话还想学私人飞行驾照。 公司的事当然不可能真的撒手不管。他的确没有再去当艺人的打算,但也准备抽时间把那几首歌重新好好录制一遍,再给几个小吉他手写些适合他们风格的曲子。 他喜欢画画,大学里也学的这个专业,虽然暂时还没有卖画的打算,但临走前禄叔帮忙转交给他、那位集团创始人爷爷递过来的画展邀请函,也的确让他有点心动。 …… 他还想攒钱。 当然不是为了有安全感。明炽一向怎么都能活,几十块也有几十块的活法。手术前的明炽在信里给以后的自己道歉,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总是不想让太多的东西留在自己身上,来不及送出去。 那时候是因为不想让任何一件东西耽搁在自己身上,来不及亲自处理。 不想等有一天,还要按照亲缘继承,交给别人来分配。 现在完完全全不必想这个了,所以就不再有顾虑。 明炽悄悄抬起手,按了按自己衬衫里藏着的宝贝玻璃吊坠。 忽然有了攒钱的动力,是因为想送影子先生礼物。 吊坠这么好看。 这么好,他这么喜欢。 他这么期待这一次出去玩,是因为这次旅行有姨姨和影子先生。 ……只不过,这些事都不必要特地说出来,只要一样一样去做就行了。 明炽笑了笑:“不用这么麻烦。” 他握住明危亭的手,那只手和他一块儿藏在口袋里,被焐得暖乎乎的:“这儿。” 他把那只手摁在自己胸口:“有条影子先生专属VIP通道,直达,不用预约,不用排队。” 明危亭低下头,认真看他:“这么厉害?” “这么厉害。”明炽点了点头,牵着他的手在自己的胸口轻轻敲门,还帮忙配音,“火苗在家吗?” 他一本正经地顿了一会儿,自问自答:“在,是影子先生吗?” 明危亭笑出来,轻咳了下,模仿火苗老师的语气:“是的是的。” “是的是的!”明炽抿着嘴角,感谢本人的热情参与,“我准备好了。” 明危亭怔了下,向火苗老师提问:“准备好什么了?” 火苗老师相当不见外地把自己扔进他怀里,闭上眼睛,把影子先生的手臂留在自己背后。 …… 明危亭忽然知道了他的答案。 什么都准备好了。 去哪儿都行、干什么都行。 什么时间都没问题。 明危亭低下头,认真看正闭着眼睛、安静靠在他臂间的人。 墓园的夜景很漂亮。 或者说是这片草地的夜景很漂亮。星空渺远浩瀚,那些细碎的像是钻石一样的星光洒在漆黑天穹,低头就会看到一片蔓延开的建筑和明暗交错的灯光。 满天星辰,在任何一条航线都并不罕见。 但万家灯火,这是海上没有的景色。 “小先生。”明危亭轻声说,“那些灯很漂亮。” 他大概想了实在太久。 这里没有蚊虫打扰,只有远处的清脆虫鸣,太适合出神。 明炽在他怀里等了半天,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身体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宁缓。 这一场在墓前痛痛快快的发泄,把过往留给他的最后影响彻底冲净,明炽的额头贴着他的肩膀,在梦里的神色也轻松安宁。 明危亭放轻动作,抱着他坐起身。 明炽睁开眼睛,发现是他就又闭上,把自己团了团,看起来完全没有要醒的意思。 明危亭就把手臂又向回收,拿过叠在一旁的西装外套,盖在他身上。 明炽睡觉很警醒这一点大概还要时间来恢复,察觉到他站起身,就又从困意里挣出来,睁开一只眼睛。 明危亭给小先生汇报:“我们回家。” 明炽推己及人,还很关心影子先生:“认不认路?” “认。”明危亭笑了笑,揉他脑袋,“欢迎乘坐新线路,秘密基地直通邮轮,中间还停望海别墅。” 明炽被游览车先生揉得相当舒服,转了转游览车的衬衫纽扣,输入目的地:“和影子先生回邮轮。” 他睡前总会背一遍当天发生的事,脑子停在之前的聊天内容里,转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还真有日程:“影子先生,明天赵岚姐找我吃饭。” “我知道。”明危亭点了点头,抱着他慢慢往山下走,“我们一起看的消息。” 其实赵岚原本不想联系得这么急,是剧组拍摄结束,即将进入后期制作流程,需要和当事人做最后的内容确认。 按照明炽的想法,纪录片是属于过去那个骆枳的,剧组可以完全按照之前的处理方案,不必特地来征求他的意见。 但龚导演考虑得更细,她不希望这里有什么会影响明炽以后生活的内容。有许多纪录片的当事人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被议论、被关注,有时候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就会被翻出来,给原本平静的生活带来意想不到的干扰。 加上为了保证纪录片剪辑阶段的客观性,不能太过掺杂个人情感,龚导演也不方便来见他。所以这件事到最后,还是交给了赵岚负责。 这也是她这次工作的终点,作为龚导演短期助理的最后一项任务。 赵岚辗转托方航联系上了明炽,后来打电话的时候,依然觉得突兀和歉疚:“弟弟,要是不舒服,就不要来。” “我托他们把样片和大纲给你送过去,你审好告诉我。”赵岚嘱咐他,“你更重要,不舒服就不要来。” 接到电话的时候,明炽就坐在明危亭身边,他们准备好了晚上去墓园,正一起坐在甲板上吃晚饭。 这里的海鸟不像外面有些地方那么凶,很温和亲人,看到有人用餐就盘旋着落在船舷上。有胆子大的,跳到桌子上来啄面包。 明炽给了回复,他的手被影子先生握着,他们一起看海鸟把碎面包一点一点啄完。 明炽答应了要去见面。 当初约好了,再见面的时候,一定要一起吃饭。 约好的事,他一定会去。 “赵岚姐说。”明炽困得半睡半醒,想了一会儿,“她和她先生一起去。” 明危亭点了点头:“这么巧。” ……这种事上,竟然哪怕是半睡半醒也反应得很快。 明炽迅速理解了这三个字的意思,热腾腾埋进外套里,过了一会儿自己又忍不住高兴,小声跟着说:“这么巧。” 影子先生的方向感的确很好,他们顺利绕到了出去的路,比明炽找过来的时候进度还快。 即将绕过这片山坡的时候,明危亭忽然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他:“小先生。”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在夜风里显得比平时更柔和。 明炽正因为“和先生一起去”这个说法忙着发热,又被这一声烫了一下,抬起视线,然后忽然怔了下。 从他们现在的这个角度看过去,视野最广阔,能看见山下一片建筑物的轮廓,或冷或暖、或明或暗的灯光点缀其间。 每盏灯后面都有一个家。 万家灯火。 明炽隐约想起来,他以前好像也站在这里看过这些——大概是某次不小心撞见来巡查的工作人员,被对方吓了一跳的同时,也把对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的时候。 这些事的具体过程已经太模糊了,只有一部分画面还留存在视觉记忆里,他记得自己看过这样的灯光,看过这样的楼群。 但这还是第一次,他忽然觉得这些很漂亮。 他第一次觉得这些漂亮,漂亮到忍不住又有点心动,不知道哪个瞬间,攒钱的目标忽然又往前迈进了一大步。 或者他可以再高产一点。多写点歌、再联系以前合作过的漫画专栏聊聊,再敬业和勤奋一点,多看几批剧本…… “望海别墅适合修养和度假,在冬天不适合居住,时间久了会对关节有影响。” 明危亭想了想,又继续说:“听禄叔说,岸上的建筑会有地暖,很舒服。” 明炽有点惊讶地抬起头,接着笑出来,闭上眼睛抵在明危亭的颈间。 ……怎么会这么默契。 怎么会这么高兴。 “那些灯很漂亮。” 影子先生低头看着他,碰了碰他的眼睫:“等我们完成旅行。” 明危亭没有立刻向下说。 他在想十几岁的骆炽,离开望海别墅,一个人住在单人宿舍里,自己等着自己长大。 十九岁的骆炽意外成了小骆总,等到所有人下班以后,一个人躺在公司办公室的沙发上。 现在是时候了。 明危亭说:“我想——” “我也想。”长大成人的火苗相当沉稳,“等着。” 明危亭停顿了下。 他察觉到明炽的动作,就把对方稳稳放在地上,依然让他披着那件外套:“等着?” “等着,我去想办法。”明炽抿起嘴角,拿出了点打江山的架势,说出的话至少还冷静,“这些灯里面……的一盏。” 明危亭忽然笑出声,明炽就也绷不住地笑。两个人相当幼稚地这么无缘无故笑了半天,明炽才终于深吸口气,揉了揉眼睛抬头。 明炽抬起头,神色忽然变得沉稳又郑重。 明危亭看着他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沙滩上,那些经理提起他们明总是怎么去邀请那些有些抢手的艺人、怎么谈对赌合同、怎么敢承诺更优秀的资源的。 不光是靠任夫人的遗泽,不光是因为过去被任夫人带去见长辈,曾经有过的那些或深或浅的人情。 骆枳当时的状态不好,那些人多少能看出来——即使看不出也能猜得到。 这个年纪接手家族生意出来独当一面并不稀罕,但稍微知道些内情的人,就知道骆家和任家是怎么对待这个年轻人。 任何人在这样的生活里独自长大,状态都不会好。骆枳能替那个快要倒闭的影视公司出头,能带着一群同样像是散兵游勇的部下出来跑资源、谈对赌,已经让他们很惊讶。 但只要你愿意和他谈一谈,和那个年轻人面对面坐一会儿。 只要愿意不受任家那个继承人的干扰、也不被那些偏见和流言影响,认真听一听他说的话,给他一点慢慢把话说清楚的时间。 刚起步的那一年,和淮生娱乐的合作的企业和资源虽然不多,但其实都相当牢固和稳定。 “没道理可讲,你只要看他的眼睛。”匡砺说,“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不会骗你。” 方航灌了两口啤酒,笑着补充:“他也的确不会骗你。” 他们总经理就是这种脾气,明炽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贸然做空口的许诺,但只要是他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除了对自己,明炽不会违背对任何人的承诺。 现在也包括他自己了——他也不会再违背对自己的承诺。明炽站在夜风里,他身后是万家灯火,他的眼睛比灯火和星辰更亮,那是种异常沉静的、绝对不会被摧折的清亮。 “这些灯里。” 明炽说:“会有我们的一盏。” “先生。”明炽把手给他,“等我领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赵岚:明天约饭,和先生一起去。 火苗:明天约饭,和先生一起去。 第84章 故人 第二天一早, 赵岚提前坐在了茶餐厅。 她比约定早来了整整一个小时,把家人准备的所有的礼物都带上,还是忍不住问先生:“弟弟会不会不想来?” “不会。”先生牵着她的手, 认真回答她, “弟弟和你一样勇敢。” 赵岚握紧先生的手, 又仔细整理好衣领。 她看了看窗外,收回视线, 拨着茶杯慢慢地转。 她知道弟弟很勇敢。 被她从柴垛里抱回去的孩子,就算醒来后也很少说话,几天后她知道那个孩子叫火苗。 那些人不准他们再记住自己的名字, 要他们把以前的一切都忘掉, 否则就会一直打到把他们不会动为止。 所以他们约好了, 她叫弟弟“火苗”, 火苗叫她“姐姐”。 那三年里,他们除了不分白天晚上的干活和挨打,就一直在想办法逃出去。 能找到的机会不多, 他们被盯得很紧,有次雨下得很大,他们趁着去割草的机会拼命跑, 差一点就成功了。 那次他们跑到一片庄稼地里,藏在玉米秸秆中间, 锋利的叶片把他们身上手上刮得全都是血痕。雨大得要命,雷声轰鸣闪电刺眼,搜他们的人脚步声近在咫尺, 手电筒的光到处乱扫。 “姐姐。”那个男孩用力攥着她的手, “逃跑的是我。” “我逃跑了,你是来找我……就这么对他们说。” 那一次他们已经不可能逃得出去, 必须要想个说法来解释,不然两个人都不可能过的了回去那一关。 “我年纪太小,照顾不好我们两个,你不能挨打。” 弟弟的声音很低,在肆虐的暴雨里轻轻打着颤:“你好好的,我们才能逃出去。” “我活下去。”弟弟答应她,“姐姐,我答应你,我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的。”弟弟告诉过她很多遍,“我有妹妹,没有哥哥她会害怕。” 弟弟每次都会活下来,每次都会挣扎着告诉她,家里人在找他,他要逃出去回家。 后来的事又是场噩梦。她看着那个男孩子掉转身冲出去,她死死咬着牙关,逼自己按照商量好的去演,看着那些拳脚木棍毫不客气地向下落,全砸在弟弟的身上。 她看着那个孩子逐渐不再有动静,终于再受不了……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么当一个疯癫的、想要孩子想得脑子有病的准母亲。 她歇斯底里地去和那些人闹,把那个孩子从拳脚里抢出来,把他护进怀里,不断地去握垂下来的、冰冷的手,抱在怀里摇晃着喊宝宝。 到这个时候那些人反而满意,他们要的就是这样的“货”,认为她终于想通了,收起家伙四散离开。 一个星期后火苗醒了,依然躺在床上不能动。 断的肋骨伤了肺,让当地的土医生接上了,伤的地方糊了草药,稍微坐起来一点就会咯血。 那个孩子睁开眼睛,隔了一会儿忽然认出她,眼睛里就淌出笑,发不出声地叫她“姐姐”。 ……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 那三年里两个人相依为命,一个人撑不住睡着了,另一个人就抱着铁钎守夜,任何一点动静都会立刻惊醒。 赵岚很清楚,明炽很勇敢,明炽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来。 但她还是担心这次约见有些早。 “我们也会聊天。”赵岚被先生握着手,轻声给先生讲,“他说妈妈不是故意的,那是场谁也没料到的意外。” “他说一下丢了他和妹妹,妈妈一定非常自责。哥哥在国外,但是听说了这件事,应该也会担心。” 赵岚低声说:“他很自责,他觉得自己不该丢,他说那天他应该更机警一点,更有自我保护意识。” 他们也不是每天都只聊怎么逃跑,那样人会被压抑憋疯的,他们也聊等逃出去以后、回家以后的事。 这是他们拼命活下去,拼命往外逃的最大动力。 这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 只有这个时候,他们像是不到二十岁的大学生和不到十岁的小朋友。 “我一回家,就要抱着爸爸妈妈哭。” 赵岚抱着膝盖,手臂托着下巴:“我还有妹妹,妹妹也要捞过来哭。” 火苗也学她,也抱着膝盖,手臂也托下巴:“我也要抱着爸爸妈妈妹妹哭。” 他发现自己赢了一局,立刻补上:“我家还有哥哥。” “这么耍赖!”赵岚点他脑袋,“那我要在家里的床上睡一天一夜不起床。” 火苗立刻超级加倍:“我要睡三天三夜。” 赵岚快忍不住笑,还要假装生气:“好啊,那我还要把这几年的事都补上——我要一口气过三个生日,直接加满二十岁。” “我要一口气过四个。”火苗精准打击,“我丢的那天就是生日,蛋糕上插三十四根蜡烛。” 赵岚被他全面打败,决定采取最终的制裁性手段,往手上呵了几口气,去碰他怕痒的地方。 …… 他们两个笑得倒在草垛上,那是那三年里他们最高兴的几分钟。 那天晚上赵岚梦见了自己回家,她猜火苗也梦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男孩子不像之前那么高兴,反倒隐约像是多了点心事。 “怎么啦。”赵岚趁着割麦子的间隙,弯下腰问他,“担心咱们逃不出去?” 火苗想也不想地摇头,用袖子擦去汗水,露出一个很短暂的笑。 赵岚不准他再去干重活,要求弟弟站好不准动,蹲下来检查他的腰。 瘦得嶙峋的腰脊有一块骨头凸出来。当地的土医生不敢按,说是打伤的,按不好往后连走路都走不了,只能等回头去城里的大医院治。 “等回家了,一定要跟爸爸妈妈说,把腰治好。” 赵岚把他的衣摆放下来,转到他面前,抬手摸摸他的耳朵:“还有这儿,记住了吗?” 火苗听话的点头,也摸摸她的头发:“姐姐也要养身体。” “肯定。”赵岚握拳,“等我们都好了,就约饭。” 她想想都饿得不行:“我现在想起食堂都馋死了。哇,还有年夜饭,一家人一大桌子菜,回头我们两家一起吃,就是两大桌菜,太棒了吧。” 火苗的眼睛也跟着笑,一起握拳:“约饭约饭。” …… 这顿饭一直耽搁了十三年。 “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错。” 先生对她说:“造化弄人。” 成功逃出去的前几天,他们被那些人疯狂报复,这次赵岚没再让弟弟拦在自己面前。 那些人总还不至于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有能力偷手机报警,赵岚把火苗推到身后,自己被那些人关在全黑的房间里。 即使连那三年也算上,那大概也是最恐怖的三天,那三天足以摧毁一个人全部的神智。 赵岚的记忆在那里发生了断裂,只依稀记得慑人的械斗声,她歪倒在房间的角落,房间的门被人用力推开,有穿着制服的人冲进来。 在那之后,赵岚被救出去,确诊了应激的心因性失忆,养了很久的病。 赵岚一点点走出来,重新去面对那段过往,找回过去的记忆,想起自己欠弟弟一顿饭。 “我在那三天里死了一次。”赵岚对先生说,“然后用十三年活过来。” “那个孩子。”赵岚说,“我弟弟。” 她低着头说:“他慢慢死在了那十三年。” 那个孩子说过的事,没有任何一件变成真的。 那天火苗醒来后为什么有心事,在想什么? 是不是隐约意识到了或许一切未必像想的那样,即使回家了也不会有补上的四次生日、不会有能赖三天三夜的床? 是不是那个七岁就走失、在外面磕磕绊绊长到十岁的孩子,其实已经对家人隐约有所预感,猜到了一部分可能会有的未来? 但恐怕也猜不到更多了。 怎么会有十岁的孩子能猜得到,死去活来多少次、带着一身伤逃出去,等待他的是那样的十三年。 ——就在前两天,为了最后确定一部分资料的真实性,赵岚还跟着龚老师走访过任家的那个人。 “那个人。”赵岚说,“他不是最近才疯的。” 赵岚住过很久的医院,疗养过很久,在任尘白带着骆橙约见龚老师的时候,她就已经怀疑那个人有些不正常。 所以赵岚也主动揭开自己的创口,去提醒对方,记忆并不一定就是真相。 但一个去寻找真相的人,注定不会有办法理解自己编织谎言、来拼命掩盖真相的人。 就像这次赵岚陪同龚老师去,在特殊管理的病区看到任尘白。 荀院长没有刻意隐瞒消息,也没有禁止人来探望,任尘白知道了骆枳还活着——应当是任家人告诉他的。 任尘白表现的非常正常。 正常到就像是个没有病的人,还像在咖啡厅里一样,彬彬有礼地和他们问好。 就连新来的护工,也会误以为他没病——如果不去看那张仔细盖着被子的空病床的话。 任尘白没和他们说几句话,就抱歉地说小枳要吃药了,回到那张空病床前。 他做的那些事,就好像是那里真有个人。 大概还是个很冷漠抗拒、完全不配合治疗的病人。要任尘白轻声慢语地哄上很久才愿意吃一口药,然后就又不再有反应。 所以任尘白也只好把药放下,他完全不因为这件事生气,也不因为这个就不耐烦,只是坐在病床边的地上。 他对着空病床,低声一样一样道歉,数自己犯过的罪。 ……这是他能接受的极限了。 送她们走的时候,荀院长对她们说,任尘白没办法想象其他的可能。 任尘白没有办法想象,被他那样对待过的骆枳,是怎么还能咬着牙和血吞,拼命一刀一刀剜净旧疮痼疾,头也不回地闯去新的人生。 不论谁这样对他来说,任尘白都只认为这是他们来骗他的假象。 因为换了他自己,叫他来一百次一千次,也绝对不可能撑得过去。 …… 龚老师其实也没有想到。 她知道那个孩子一定不会让霜梅失望,但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快到连她自己也还没准备好。 大概人本身就是种会去想如果的动物。龚寒柔在拍摄后面那几期的纪录片时,也曾经在某次深夜收工时,忍不住问过赵岚。 如果她当初没有固执地恪守纪录片拍摄的不干涉准则,没有一味地相信任尘白、没有因为友人的过世而回避这个题材这么久,是不是一切就不一定会走到这一步。 这大概是每个纪录片导演都会遇到的问题,不会有答案,她也并不是想要赵岚给出答案。 只是她觉得后悔,这种后悔不属于任何身份和职业,只是因为或许有可能——哪怕在任何一个地方出现变动。 哪怕有任何一点不同,或许有可能,他们能从漆黑的冷水里抱出那个孩子。 …… 赵岚被消息的提示音忽然扯回心神。 她看到明炽发来的消息,就立刻紧张起来,不停握先生的手:“来了,他们来了,就在楼下。” “我去接。”先生起身,“车牌号是多少?” 赵岚按了几下屏幕,把消息转发给他,又立刻点了一大桌子广式早茶,特地嘱咐了不要蛋清制品。 这些茶点就要趁热吃,如果叫得早了口味就不会那么好,现在点是最合适的。 刚才还忧心忡忡、东想西想的人,这一会儿已经显然满心期待,兴冲冲忙碌起来。 先生站在旁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照着消息给的地址快步下去接人。 赵岚一口气点完了单。 她迫不及待地回到餐位旁,准备再好好整理一下衣领跟袖口,不让弟弟看到手上和颈间的那些疤痕。 赵岚从包里取出小镜子,看到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人时,视线却忽然凝了凝。 ……有人正朝她走过来。 对方显然是等先生离开才来找她的,她之前就觉得这人的身影稍微有些眼熟,但也没多放在心上。 一个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赵岚心头沉了沉。 她放下镜子,握住身旁的手机,直接叫出来人的身份:“骆先生。” 骆钧脚步一顿,停在桌前。 虽然一直都很清楚这个人的存在,但赵岚其实没怎么见过骆钧。 所以即使对方不知在什么地方发现了她、一路跟着她过来,赵岚也没能立刻察觉——她上次见到这个人,其实是在任尘白的病房。 她们已经要走的时候,赵岚看到骆钧去探望任尘白。 ……说是探望任尘白,用更确切也更诡异的说法,其实是去探望“骆枳”。 荀院长告诉她们,骆钧是清醒的,他只不过是在来见任尘白的时候,心照不宣地默认了对方的这场可笑的幻觉。 骆钧的照料甚至比任尘白更细心,更周全,更不眠不休。没人知道他这么干有什么意义——因为本来也不可能有任何意义。 骆钧停在桌前不动。 赵岚不清楚他以前是什么样,但眼前的这位骆家长子过得只怕不尽如人意。他眼下的青黑格外重,神色麻木萎靡,人也完全颓唐,显然已经在这场动荡里彻彻底底地垮下去。 看得出骆钧今天已经尽全力显得稍微体面,但这种所谓的体面也不过是靠衣服勉强撑起来,其实里面早已经枯朽得不成样子。 “赵小姐,无意冒犯。”骆钧艰难开口,嗓音有些沙哑,“我听说……” 赵岚问他:“是谁告诉你的?” 骆钧闭上嘴。 赵岚已经给先生发了消息,让先生先带火苗去逛一逛,不急着上来。 她是为内容审核的事和明炽见面,剧组里一定有人知道,骆钧能辗转托人打听出来也不奇怪。 …… 只是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人究竟在干什么。 “骆先生,你在照顾谁?”赵岚问,“你在找谁?” 骆钧的瞳孔缩了缩,脸色隐隐苍白。 赵岚完全不想和他多说任何话,但骆先生的脑子还算不错,有些话即使不说,他也能想得明白。 他在照顾十岁的骆炽。 在找十岁的、从噩梦里伤痕累累逃出来的,想要回家的弟弟。 赵岚作为当事者接受访谈的时候,在纪录片里提起过这件事,骆钧把纪录片的每一帧都翻来覆去看过。 骆橙不想让他看,说会做噩梦,闹过几次。 但如果骆橙还想靠他打零工维持生活,就只能忍受这一点,因为他不是骆橙那个永远都会保护她的二哥。 如果骆橙不想忍受他,就自己想明白,自己去活。 骆钧记得纪录片里的情形,这一段,剧组找来的小演员也复现过了。 那个小演员选的很好,身形、声音都很像,有时候他会恍惚以为看到了骆炽。 “我家还有哥哥。” 画面里的男孩蹲在草垛旁边,跟姐姐幼稚地攀比:“哥哥在国外,但是听说了这件事,也会担心我。” 姐姐就没有哥哥,羡慕地盯着他:“这么好!” “你哥哥一定恨死那群坏人了。”姐姐拉着他的手,“等你回家,他一定最心疼你,到哪去都保护你,亲自照顾你陪你养伤。” 姐姐说:“你哥哥一定替你把坏人都揍扁。” 男孩苍白的脸上泛起点血色,抿着嘴笑,过了一会儿又小声补充:“也不用。” “也不用。”男孩说,“能领着我回家就好了。” 男孩仰着头,举起手比划:“我哥应该有这么高。” 他挺起肩膀闭上眼睛,像是真的已经见到了哥哥:“我把手抬起来,他不用弯腰,只要动一动手,就能领着我回家。” …… 骆钧的手臂忽然痉挛了下,勉强回神。 “我只想见见他。”骆钧哑声说,“赵小姐,我知道没办法……”他顿了下,才艰涩地把那些话说出来,“太晚了,错了就回不去。我只是,他是我弟弟——” “他不是,骆先生。” 赵岚说:“我今天要见我家的弟弟,我爸妈和妹妹让我带他回家,如果他愿意,今年一起过年、一起吃团圆饭的。” 骆钧滞在原地。 他的神色有些恍惚,艰难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赵岚说的没有问题。 这是他要的结果。 这是他们家要的结果。 没有人领骆枳回家。 他们反反复复问骆枳,为什么要搅得全家不得安宁,为什么要回家。 年夜饭、团圆饭? 骆钧努力去回想,他发现自己想不起骆枳在的任何一顿年夜饭,毕竟那是只该有喜庆的时候。 “我不会让你见他,也绝对不会告诉你他在哪。” 赵岚告诉他:“骆先生,我要保护我弟弟。” 赵岚说不出任何过分的话,她被家人细致入微地照顾和保护了十三年,没见过这样的人。 赵岚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向外走。 骆钧慌乱地追上去,他有些踉跄,想要追上赵岚,伸手去扯对方:“赵小姐——” 赵岚看到伸过来的手,脸色微变。 她依然会怕这些,但不会让这个人找到弟弟,咬紧了牙关正要用力拍开对方,有人却比他更快。 手杖稳稳横在两人当中,掀开骆钧的手,抵在骆钧身前。 骆钧仓促停下脚步。 明炽收回手杖,把赵岚挡在身后。 他已经长得比赵岚高了,身量被风衣衬得挺拔利落,湛黑瞳底沉静如水,没有表情和不说话的时候神色就显得冷。 赵岚的先生下手相当不留情,骆钧狼狈地向后退了几步,撞在桌子上,盯着明炽,胸口激烈起伏。 明炽看向他的视线陌生。 没有骆钧想象中的淡漠或是抗拒抵触、甚至没有过去对他不再有任何期待后,低着头漫不经心的那种不在意——只有纯粹的生疏、困惑和不解。 骆钧的瞳孔凝定。 他不再说得出半个字,也不知道该怎么动。 …… 赵岚用力握住明炽的手臂。 她的眼睛控制不住地亮起来,她以为自己会忍不住掉眼泪、忍不住难过,但原来全都没有。 只有那一口气彻底卸下来、没办法用语言描述的极度的轻松和释然。 他们好像都在出口出了点小问题。都迷了路,绕了很远,但绕过茫茫人海、穿过时间,又在这里重新见面。 路不太好走,但见面的时候已经走到终点,所以来得及修整妥当。 赵岚什么也顾不上,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长大了的弟弟。 弟弟长得已经比她高了,但还是俯下肩来让她摸脑袋,帮她把弄乱的衣袖整理好。 赵岚忍不住要笑,她揉明炽的头发,看眼前又帅又沉稳身手了得的弟弟,咳了一声:“麻烦了,妹妹让我带了遥控车。” “十三年,好长。”赵岚叹了口气,“我们都这么成熟了,我还是私吞了吧,将来宝宝可能会想玩。” 明炽轻轻弯了下眼睛:“麻烦了。” 他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把贝壳船交给赵岚,和八字还没一撇的小外甥商量:“我正想换辆遥控车。” 第85章 约饭 在那之后, 无关的人再没出现过。 明禄带人处理了这件事。赵岚的先生一起去了一趟,回来后就寸步不离,把爱人的手握得相当牢。 “弟弟相当厉害。”赵岚的先生告诉她, “一眼就看出消息不对劲。” 赵岚那条消息没提其他任何事, 只是说要再准备一下, 菜上得慢,让先生带着弟弟在附近绕一绕。 明炽只是听了一句, 就立刻问清地点赶了上来。 赵岚听先生讲当时的情形,转回来看向明炽。 她去看弟弟的眼睛,明炽刚和一起来的先生说好了话, 也看向她, 轻轻眨了两下眼睛。 赵岚忍不住笑, 她也朝弟弟眨两下眼, 同样回握紧先生的手。 “神秘感应。”赵岚给先生介绍,“过去锻炼出来的。” 很多时候预感不讲道理,也就是靠着这样不讲道理的预感, 他们拉扯着彼此一起跌跌撞撞活下来。 靠着这种预感,在那三天的噩梦结束以后,弟弟带着营救他们的警察找到了她被关起来的屋子, 救了她的命。 他们有自己的暗号,眨一下眼睛是“我没事”, 眨两下是“一切都没事了”。 风平浪静,一切都已经彻底了结。 一切都没事了。 菜上得很快,他们边吃边聊, 完全没有赵岚担忧中的任何一种情形——虽然一张桌子上有三个人都不太擅长聊天, 但毕竟还有一位教跳舞的教授。 而且明炽也温和稳重,又因为专业领域有重叠, 也和赵岚的先生聊得很愉快。 这种稳重在过去就已经初见端倪。赵岚还记得,明炽刚被她从柴垛里抱回去、和她并不算熟悉的那段时间里,总沉稳得叫人想不起他的年纪。 只不过,这些年过去,经历过了这么多事。当初那种尚且带着稚气的聪慧早熟,也早已经蜕变成了稳重凌厉。 刚才明炽拦在她面前。某一个闪念间,赵岚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后大概一个噩梦都不会做了。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每晚都会做噩梦,在梦里重新回到那个地方。 后来在医生和咨询师的治疗干预下,这些梦慢慢变少,认识了先生后就更少。 即使做了噩梦,她也会梦见爸爸、梦见妈妈,梦见妹妹和先生来和她一起,这些梦不再可怕。 只是在梦的结尾,赵岚总是带着他们焦急地、不停地找。 她去翻那些柴垛和稻草堆,去打开每一间空屋子的门……这段时间的梦里,赵岚经常会在推开某一扇门的时候,突兀地看到一片漆黑的冰海。 她扑进那片冰海,海水咸涩冰冷,就连刺骨的寒意都真实,却从来没有捞出过任何东西。 当然捞不出东西。 她在潜意识里,从来就不肯相信她弟弟会倒在那种地方。 赵岚伸出手,把一整碟水晶虾饺都推到弟弟面前。 明炽停下和先生的交流,看见她的视线,眼睛就跟着弯,也把一整屉干蒸烧麦不甘示弱地挪过去。 赵岚大口吃着烧麦。这家店的味道很正宗,薄薄的烧麦皮烫得筋道,里面喷香的馅料饱满,已经放到不至于烫,一咬就有热腾腾的鲜甜汤汁淌进喉咙里。 赵岚也爱吃早茶。 她还记得自己发高烧,火苗一个人照顾她,一点一点喂她喝水、哄她喝中药,把藏着的土豆烤给她吃。 她吃着那个土豆,听火苗给她绘声绘色地讲。早茶热腾腾香喷喷的干蒸烧麦,汤汁全都锁在半透明的烫面皮里,流沙包里细腻的咸蛋黄一咬就淌,糯米鸡香浓软糯,艇仔粥鲜到让人想把舌头也吞下去…… 一个土豆被吃出十八种味道,赵岚被他馋得半夜睡不着,气得把小火苗也晃醒,饿狠狠发誓以后一定要每天都点一大桌早茶,八笼肠粉,九只糯米鸡,十屉干蒸烧麦。 两个人挤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上,小火苗被晃醒了也一点都不生气,把被子又努力往她那边分过去。 火苗枕着胳膊想了半天,跟着她蹭菜单:“那我要十一个水晶虾饺、十二个小云吞,十三个奶黄包。” …… 得找个时间把情报提供给对面的先生。 现在的弟弟实在太让人放心,赵岚彻底跟着放松,忍不住越来越好奇,悄悄戳自家先生的手臂。 先生也好奇,在桌子底下悄悄捏她的手掌。 和弟弟一起来的那位先生——赵岚当然知道对方的身份,毕竟前几天还在抢人家邮轮的票。况且这些天的新闻里,财经版和社会版也经常会有邮轮公司相关的内容。 在电话里,明炽说了会带家里人一起来,但赵岚其实也没想到,来的会是这位明先生本人。 明先生本人大概是四个人里最不擅长聊天的,除了问候就没再主动开过口,但气势一点也不像访谈里那么冷。 尤其是和明炽低声说话、帮他拿过碗盛粥,两个人一起审那些纪录片涉及到的细节。 审这些是为了不给当事人以后的生活造成打扰,明炽不记得这些事,所以把这份工作全盘托付给了身旁的那位明先生。 明先生看得很仔细,把一部分不倾向公开的内容标注出来,条理分明整理妥当,交还回去。 赵岚已经在龚老师身边做了几个月的助理,大略看过这些被划掉的内容,就有了直觉:“火苗以后不回来了吗?” 删减掉这些内容后,成片就只剩下纯粹的客观记录。主人公反而向后隐去,作用只剩下串起整个故事的线索。 舆论的热度一向都过得快。等过去半年、一年,再有人看到这部纪录片最终的成片版本,更多的只会留下叹息和警示,不会再去特地关注当事人本身。 “真不回来了?”赵岚的先生经常上网,刚好看到了最近的热搜,笑着打趣,“全世界都在等小骆总呢。” 那天的沙滩音乐会已经有不少个角度和版本的录像。有几个甚至被冲上热搜飘了好几天,不少人都在求曲子,可惜直到现在也没一个人找得到。 既然到处都找不到,那也只剩下了唯一的一种可能性。 淮生娱乐的官博之前放出来的那些未剪辑原片,那个自己写歌自己弹、偶尔还自己唱的惊鸿一现的吉他手,迟来地重新爆火了一次。 当初被恶意遮掩抹去的那些真相被重新看见,也终于迟来地重新爆发出了早就该有的热度和光芒。 明炽笑着摇了摇头,又补充:“还弹吉他。” 他完全不避讳谈起这些,放下手里的白瓷汤匙,温声讲了以后的计划。 方航他们的直觉很准,他的确不会再出道,也不会再涉足那个圈子,不会站在聚光灯下去做一个标准的艺人或是偶像。 倒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原因,他只是更享受那些完全自由的舞台。 甲板上,篝火旁——或许以后会有突然心血来潮开的演奏会或是演唱会。不宣传也不预告,歘地一下就放票开演,第一排还得留给提前预约的朋友。 手术前的明炽给术后的自己写信,在这件事上说了很多。 可以去随便交朋友了,可以去大大方方站在任何地方了。 不用再藏起来,因为不会再连累任何人,不用隐去没人看得见的角落,因为即使有人喜欢他、替他说话,那些人也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这样就完全足够了。 “足够了。”赵岚的先生点了点头,也忽然正色,“你不需要那些东西。” “你是那种天生就该自由自在的表演者。” 他认真对明炽说:“不需要去那种地方,不需要被任何人评判指点。” 赵岚的先生做了多年教授,带过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有自己的课程和工作室,也被邀请去过不少节目、看过太多相当优秀的新人,其实已经不觉得稀奇。 即使这样,在被赵岚安利了那个官博,看到几年前的那些参赛录像的时候,他也依然忍不住扼腕惋惜。 那样斐然的灵气跟天赋,如果能放在几十年前的乐坛,给他纵情挥洒的天地,走上十年、二十年,或许真的会走到不可思议的高度。 赵岚的先生没有再提这些,他只是看向明炽:“用不着去聚光灯底下。” 他说起这些领域,总有些艺术家的气质,一点也不会觉得直接说出来不好意思:“你站在哪,自然就有光来追你。” 明炽显然还离艺术家有些距离,依然会不好意思,道谢的同时,耳朵已经沉稳地红了红。 赵岚的先生笑出来,喝了口茶,不着痕迹地牵住赵岚比划过来的大拇指。 看到热搜的那天晚上,赵岚的先生把爱人拉过来。两个人一起翻评论。发现和全网的舆论相比,淮生娱乐官博底下其实要冷静得多。 「毕竟太迟了吧。」 有人留言,在一众“小骆总什么时候回来”、“呜呜呜多久都等”的评论里格外醒目。 「糟糕,已经被发现这里不自由也不好玩了。」 这些是他真心想说的话。 有人适合聚光灯下的耀眼,适合花团锦簇星途璀璨,也有人适合江南海北的潇洒,适合天高海阔皓月千里。 没有孰优孰劣,只是如果一个灵魂生来自由,就不该用任何东西把他束缚住,就该让他去找最好玩的地方。 …… 看了那些视频、听爱人念叨了这么久、终于看到眼前的真人,赵岚的先生现在也完全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演唱会也好,演奏会也行,等放票的时候,还请务必提前五分钟通知我们。” 前些天的往事历历在目,他半开玩笑地叹了口气,揉揉额头:“我和阿岚是真太不擅长抢票了……” 赵岚的先生被爱人在桌底轻轻踢了一下,愣了愣,压低声音悄悄问:“怎么了?” “不能搞特殊,凭本事抢。”赵岚也跟他说悄悄话,“抢不到就去出口等送花。” 赵岚的先生想了想,也稍微能想象出要是明炽真开了演唱会,哪怕不宣传不预告,一样会火爆到什么程度:“有理,那我们去送花。” 眼看着自家先生就这么默认了抢不到票,赵岚又发愁又好笑,叹了口气,从他面前抢走了一块白糖马蹄糕。 赵岚的先生认为这是爱人饿了,就也请教了明先生粥碗在什么地方,去盛了两碗热腾腾的艇仔粥。 明炽认真看着他们互动,彻底放下心,眼睛也笑起来:“不用抢票,赵岚姐坐家属特邀席。” 赵岚正喝着粥,听见“家属”眼睛就一亮,握拳问他:“真的?” 明炽也握拳:“真的真的。” 赵岚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笑出来,眼底一热就立刻用力眨过去。 她也完全专注地看明炽,看到明炽一侧耳朵戴着的助听器,抬手轻轻摸了摸:“还会不会耳鸣?” “一点都不会了。”明炽说,“听的非常清楚。” “腰好了没有?没痊愈可不准开演奏会。” 赵岚说:“我听他们说,这个特别耗体力,有的摇滚乐手都可能在舞台上晕过去。” 明炽离摇滚的热情其实还有点距离,但还是特别配合地点头:“在养了,肯定等痊愈。” 真要反省,明炽其实有挺多对腰不太友好的习惯——就比如总是窝在沙发里打游戏,一练上吉他或者画上画就一个下午忘了起来活动,总之只要腰疼不犯的时候,就特别自信地认为自己相当健康。 明先生在得到理疗师的康复意见后,就在小先生本人的积极同意下,对每天的时间分配重新详尽安排,并且进行了相当细致的监督和提醒。 要不是今天出来吃饭,这会儿小先生该被领去换了软硬适中的床垫的大床上,和先生一起睡午觉了。 大概是生物钟已经准摆好了,明炽稍微晃了下神,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发现影子先主动加入了谈话。 赵岚的先生暂时插不上话,悄悄帮他跟上话题:“在讨论你的身体。” 不会有人比赵岚更清楚明炽身上的那些旧伤,它们大部分都已经好了,但也有些依然蛰伏着,说不定等年纪大了就会卷土重来折腾人。 两个家属在这里讨论当事人的身体状况,当事人埋头苦吃自己的十三个袖珍奶黄包,另外一名编外的家属悄悄起身去结账,发现已经有人结过了。 赵岚把想到的都详细说过一遍,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二十分钟,这顿饭也差不多吃到了头。 “第一顿应该我请。”赵岚对明炽的状况欣慰到不行,就只有这一点不满意,“我是姐姐,十三年没见,还让弟弟请吃饭。” 明炽笑着挨批评,轻轻碰那个遥控车,抿着嘴角答非所问:“特别喜欢这个。” 他抱着赵岚姐给自己的一大堆礼物,虽然还没来得及细看,但拿到哪个都不舍得放下,又补充:“哪个都特别喜欢。” 明炽抬起眼睛朝她笑,轻声说:“怎么这么好。” 赵岚笑着看他,用力揉了两下眼睛,也把那个贝壳船小心翼翼收好。 …… 赵岚的妹妹叫赵敏,姐妹两个感情相当要好,遥控车就是妹妹送的。 这次来之前,赵岚和家里人聊了很多,妹妹也和她说了很多以前没说过的话。 赵敏告诉赵岚,只有十岁的弟弟来找姐姐,趴在玻璃上往里看。 赵敏说那个弟弟好懂事,摸什么、碰什么都是轻轻的,说话也轻,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他一个人。 赵敏问那个弟弟住在什么地方、家在哪、大人在哪,弟弟只是笑不说话。 弟弟问她,赵岚姐有没有和家里人抱着哭。 赵敏点头点头,说有,哭得好大声,她比姐姐哭得声音还大,那天还被路过的小朋友笑话了。 弟弟问,赵岚姐有没有回自己的房间,睡一天一夜不起床。 赵敏也点头点头,说来住院正式疗养之前,她陪着姐姐天天在家里睡大觉。 弟弟问,赵岚姐有没有补过生日。他特别认真地举起手提醒,是三个,一定不能少。 赵敏给他比划,说定了那么大的一个八层生日蛋糕,她和爸爸妈妈一起挤果酱和巧克力酱写的字,不太好看,但特别好吃,还做了一大桌子菜,准备了一麻袋礼物。 …… 这些都是太简单的问题。 赵敏当时也完全弄不懂,为什么那个孩子问出这些的时候,显得异常紧张和凝重,好像非常担心他们没有这么去做。 好像他根本就不知道,原来这些也能实现,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什么原因,因为是家人所以就能实现。 赵敏翻出手机,把那些照片给他看。 弟弟看起来特别沉稳成熟,小大人似的认真地一张一张看。然后深吸了一大口气,长长呼出来,嘴角抿得老高。 “那就好了。”弟弟特别高兴,握拳,“真好真好。” 赵敏也笑着揉他的脑袋,感谢他保护姐姐,承诺也送他礼物。那个八层蛋糕还没吃完,一会儿给他也拿一块。 弟弟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他们一家人忙忙碌碌地照顾赵岚姐姐。 那天的阳光有一点刺眼,玻璃反光,看不清楚对面的样子。 他们想送弟弟回家,但等忙完手头的事回来,那个孩子已经不见了。 “姐姐。”离家前的那天晚上,赵敏抱着她,小声对她说,“我们能不能邀请弟弟来……” …… 赵岚深吸了口气。 她被先生握着手打了打气,等那位明先生和明炽聊完,才悄悄走过去:“弟弟。” 明炽轻轻眨了下眼睛,迎上她的目光。 “今年——”赵岚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个约定,但她记得,当时的火苗好像并没回答她,“过年的时候。” 赵岚低声问:“如果方便的话,愿不愿意来家里吃饭?” “你直接来,什么都不用带。” “爸爸妈妈,还有妹妹,都很想你。”赵岚一口气说完,“到时候会有一大桌子菜,肯定都是好吃的。” 明炽和那位明先生交换了个视线,眼睛弯起来:“带的话要不要紧?” 赵岚怔了下:“什么?” 明炽扶着桌沿站起来,走到明危亭身旁。 他刚和影子先生聊了这件事。公海上没有过年的传统,那几天并不会有特殊的安排。 影子先生对这种仪式很感兴趣,更期待能和明炽共同出席。 “可能要带的。”明炽说,“我有家属。” 赵岚愣了两秒,被自家先生激动地用力捏了捏手,忽然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看向一旁的人影。 她立刻回捏了两下先生的手,交换了个视线,又征询地看向明炽。 “我这些年一直在学做菜,成果还可以。我们带食材过去,给我个厨房就能做一大桌。” 明炽挺严谨地计算:“这样就是两大桌了。” 赵岚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几乎是绷不住地惊喜拉他:“你记得!你都记得!” “记得记得。”明炽笑着重复,又握拳,“约饭约饭。” 这些事明炽都记得。 他记得那个自己没有答应的约定。 他那天做的梦不太好,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答应姐姐的话。 那个时候,他没有答应两家人一起吃年夜饭、摆两大桌好吃的,热热闹闹团团圆圆地过年。 现在他有这个底气答应了。 “姐姐,我一直没给你介绍。” 明炽相当正式地整理了下衣服。 他取出两份晚宴邀请函放在桌上,慢慢吸了口气,长呼出来,迎上明危亭不闪不避的沉静视线。 “这是我的先生。如果方便,今年过年我们可能会一起去拜访,我们两家人一起吃年夜饭,摆两大桌好吃的。” 明炽笑着说:“热热闹闹,团团圆圆。” 第86章 正文完 邮轮在月底起航。 这天的天气好到不行, 天空蓝得空旷高远,海天在尽头相接。 凉风拂过船舷,带来清新湿润的水汽。海浪漫涌, 海鸟在风里穿梭, 鸣声清脆。 夏日里最酷晒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 阳光不再炎热,但依然异常明亮。洒在波光粼粼的海浪里, 呈现出格外灿烂温暖的点点碎金。 汽笛声悠长沉缓,邮轮伴着钟鸣出港,在海面上切开雪白的浪花。 向栾难得没兴奋到满甲板乱窜, 背着吉他站在他们那个房间的阳台上, 睁大眼睛看着窗外的场景。 一直都生活在海边的人, 对海一定不陌生, 但未必会熟悉这种乘船出海的感觉。 轮船离岸,四面都变成海水的蔚蓝——这种蓝会随着光线的不同角度改变,有时候会变成更澄澈透明的绿, 有时候又好像有阳光溶解进去,变成暖洋洋的浅棕色。 邮轮完全出港的那一瞬间,逐渐消失在身后的码头, 其实会带来十分细微的不安。 这大概是种和生存相关的人类本能。因为熟悉的陆地变远,而四面都是海。那些连绵的此起彼伏的海浪不断向远处延伸, 无比广阔,像是没有尽头。 方航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脑袋:“在想什么?” “在想海真大, 在岸边不觉得, 现在看原来这么大。”向栾回过神,揉了揉后脑勺, “在想。” 他有点突兀地忽然沉默,静了一会儿,又乐了下:“在想幸好。” 向栾没有再往下说,方航也不问,只是走到他身边,把手按在他脑袋顶上。 向栾有点想扯开喉咙喊一嗓子。他探出头看了看左右两边的阳台,不太好意思喊,最后还是把吉他摘下来。 他把吉他从琴包里抱出来,珍惜地摸了摸那个特签,找了个地方坐下,拨了两下弦。 琴声散在海风里,立刻就有伴飞的海鸟跟着应和。 人这种生物总是会有自我保护机制,越是难受的时候越要咬牙忍着,越害怕越不肯承认,那一口气绝不能松,说什么都要较劲撑下去。 大概只有到了最放心、最轻松的时候,那种余悸才终于潮水一样徐徐涌上来。 向栾拨了一会儿琴,咧了下嘴,笑着揉了揉后脑勺。 ……幸好。 要真是像哪种最害怕的情况,他现在来海上唱歌,估计能从第一根弦放声咧着嘴嚎到最后一根。 到时候哭得喘不上来气,话都说不清楚,还唱歌呢,眼泪直接能把吉他淹了。 幸好他们能在这一边说笑一边谈天、一边唱歌给他哥听。 幸好。 海这么大。 向栾埋头在那儿练琴。 他的第一首歌写好了,旋律很满意,就是还觉得编曲作词都太稚嫩。至少现在还完全不好意思唱给他哥听,想再润色润色。 润色得有点太过专心——等向栾察觉到方经理在不断偷偷踹他、给他打眼色,又发现他哥竟然就在阳台正下方的甲板上的时候,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向栾抱着吉他猛地跳起来,顶着张大红脸立正站在阳台上。 方航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事不关己地立正站在他身边。 明炽今天穿的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他没有穿风衣,也没穿休闲服,和其他邮轮上的人一样换上了海员的制服。 现在是休息时间,明炽按照日程表,正被安排在甲板上晒太阳,等明先生巡船回来一起去吃午饭。 早秋的风和阳光就是又热又凉,尤其海上,风会带起相当凉爽的气流,太阳又把人晒得暖洋洋不想动。 明炽靠在藤椅里,剪裁合体的衬衫被领带束得服帖,内敛的藏蓝色制服外套披在肩上,檐帽随意收在臂间。 这会儿没什么事做,他低头正在便签上专心写着什么,也不知道离得这么近,听没听见上面这么明显响了半天的吉他声 向栾光是看着都心痒到不行,从牙缝里给他方经理挤话:“方方方哥,我还有没有机会去当驻船歌手……” “不行!”艺人部经理什么都能听,就听这个一秒头疼,“你风衣到了吗!不还没到吗,怎么又看上别的了!” “就是没到啊!”向栾急得直蹦,“方哥!你看我哥!看我哥多帅!” 方航当然看见了。有那么几秒里,他还差点就把娱宣部抓过来拍照片,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去翻摄影机:“那是咱们公司台柱子!你看咱们部那几个,穿上风衣像样吗?” 向栾一秒泄气,蔫头耷脑抱着吉他,又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多探头往下看了好几眼。 “前台柱子!”方航想起明炽已经退圈,自己又纠正,“你什么时候能有这个水准,我们也不用每天都看着总经理的旧录像解眼馋了。” 向栾当然也想——知道明炽不打算再回来做艺人的时候,他这个铁杆粉丝的确也难受了那么好几秒钟,但立刻就又觉得完全没问题。 他哥想干什么当然就能干什么,谁都不准说三道四,一切都必须以他哥高兴为准。 ……况且,这个决定对他们来说听起来有点突兀,但只要见过明炽的人,就都会忍不住觉得合适。 明炽的吉他不光该给聚光灯下的观众听,也该给山听、给云听、给风和海浪听。 向栾的好胜心被激起来。他无论如何都不想给他哥丢人,蹑手蹑脚准备换个不起眼的地方接着练,忽然又被方航踹了一脚。 明炽写完了便签,忽然抬起头,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他们住的房间就在二楼,离甲板完全不算远,这个距离看过去,连那双眼睛里那点明净的笑意都显得特别明显。 “快快。”方航低声催他,“抓紧机会,就现在弹!” 向栾还没修改好,急得额头直冒汗:“不行!这个版本我还不满意,有几个小节总觉得别扭,还得重新调整,我又没有思路……” 向栾抱着吉他,正面红耳赤地想着要不要拔腿就跑,忽然看到明炽打了个手势,不由怔了下。 明炽拿出个空的海螺壳,把那张便签纸撕下来塞进去,又翻出块奶糖封口。 他拿在手里掂了两下,觉得分量差不多合适,就扬手抛上去。 看到明炽的动作,向栾就立刻把吉他塞给方航,冲到阳台稳稳接住了那个海螺壳。 方航帮他抱着吉他,看向栾光顾着把糖剥开乐颠颠塞嘴里,急着催:“快快,纸条写的什么?” 向栾含着糖,手上利落地把纸条拿出来打开,忽然瞪圆了眼睛。 方航跟他凑在一起看,完全看不懂:“什么东西,暗号?” 向栾反反复复把纸条来回看了几遍,心花怒放接过吉他:“歌!我哥帮我改的歌!” “原来还能这么改,我怎么这么榆木脑袋!”向栾拍着脑门,立刻坐在床上弹了几遍,“这样就顺多了!” 方航看他兴高采烈,也跟着高兴,抱着胳膊靠在一旁,听着向栾埋头来来回回地练。 他对音乐几乎完全是外行,只能简单分辨好听或是不好听,其实刚才就已经觉得向栾那首歌不错,就这么唱也完全没问题。 但这么一改过,那几个小节几乎是立竿见影地起了变化。向栾弹过几遍之后,方航已经能跟着他哼出来。 “怎么做到的?” 向栾完全想不出来,扯着方航问:“乐理我也都懂,就是想不到这,我什么时候也能这么厉害?” “要靠阅历。”这个方航会回答,沉稳地给他讲,“需要丰富的经历,也要充沛的情感……” 向栾兴奋地蹦起来,冲去阳台想要和明炽道谢,才发现阳台下的藤椅里已经没人了。 明先生巡船回来,和家里的小先生一起去用午餐。 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走远,不知道说到了什么,明先生就把自己有船长标志的檐帽摘下来,端端正正戴在了小先生的头上。 …… 追到阳台的方经理和自己部门的艺人一起目睹了这一幕。 这一幕也太酷了。 要是电影,就特别适合当最后马上要谢幕的时候,用来告别的那个画面。 晒太阳,随手改歌,事了拂衣去。 向栾也想有阅历,抱着吉他喃喃:“……方哥。” “不行!”方航怒吼,“等你二十岁以后再考虑!” 向栾超级遗憾地长长叹气,回到刚才的位置继续练琴,又被方航拍着脑袋提醒注意给吉他防潮,邮轮上有专门给他们存放保养乐器的地方。 向栾垂头丧气答应,其实咬着的那块奶糖甜到不行,嘴角早咧上了天。 方航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来叫他去吃午饭的时候,看到向栾难得地没在弹吉他,相当中二地张开手臂,惬意地闭着眼睛,让海风打在身上。 ……幸好。 幸好。 方航自己也余悸,他拍了拍胸口,摇头笑了笑。 幸好他们总经理那么厉害,那么棒。 幸好明炽还愿意回来。 他们也终于有了心情去放松和高兴。太阳好看、云好看,海浪里的太阳像碎金砂,连风都像是甜的。 …… 明炽和明危亭在顶层的餐厅。 这里的视野很好,海上一望无涯,海天的交界近得像是就在眼前,又好像远到触不可及。 甲板上的乘客们正享受最舒服的午后。阳光慵懒柔和,风静水平,赵岚夫妇已经和淮生娱乐的朋友混得相当熟,在一起听几个年轻的乐手玩音乐,匡砺和方航在船舷边聊天。 禄叔已经把邀请函都送了出去。晚宴的时间被定在了这段旅程结束前的最后一天,他们会一起和所有朋友吃饭。 每张邀请函都是手写的,落款的位置,两个人的亲笔签名和印章都并排贴在一起。 明炽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间,把画架在宽阔明亮的露台上支好,开始处理那幅他手术前画的、谁也看不懂的疑似后现代艺术的油画。 明危亭帮他调颜料和洗笔,两个人的配合已经相当默契,明炽正在找想要的那支笔,明危亭已经把小狼毫递给他。 明炽眼睛里淌出笑,一本正经向专业的助手先生道谢,屏息凝神,专心把那些轮廓勾勒出来。 明危亭看他画了个角落,已经猜出来:“是我们。” “是我们。”明炽点了点头,“我那时候想,如果等手术以后,我还能看懂这幅画。” ——那些色块并不是无规律分布的。 它们打了底,就像手术前养身体的那一个月,有些时候他脑子清楚、有些时候没那么清醒,也有些时候他像是在雾里茫茫然走。 但不论是哪一种,都铺下了一片新的浓墨重彩的底色,这些鲜艳的底色最终驱散了那片茫然的雾。 他沿着这些底色走出来,他给自己定了个手术以后的小目标。 至少等做完手术,还得能看得懂这幅画吧。 明危亭一只手撑在他身侧,肩膀俯在明炽肩头,看着明炽手里的笔。 “这是我们在雨里,第一次重逢。” 明炽仔仔细细勾完那一笔:“影子先生摸我的头。” 他又示意另一边已经画完的部分:“这是那天的篝火晚会,我看到船的轮廓。” 这些都是现实的重要节点。 接下来,就会稍微有一些超现实。 明炽继续去勾勒出第三个小画块:“这是影子先生下了船,抱起我就跑。” “这是影子先生去敲门,邀请我上船,和他一起四海为家。” 明炽解释:“然后被姨姨拿着笤帚揍。” 明危亭对画面十分认可,但还是客观评价:“我抱着小先生跑,又被姨姨揍,剪影应当很难保持这么酷。” 明小先生在这件事上相当独断:“就这么酷。” 明危亭拿过冰镇的水果酒,在他额头上贴了贴。 明炽笑出来,咬着吸管喝了两口,接着讲:“这是我穿越回去,带着姨姨去检查身体,然后我们一起抢到了邮轮票,去邮轮上堵那时候还不认识我的小影子先生。” “不会。”明危亭说。 明炽眨了下眼睛:“不会?” 他猜到严谨的明先生要说没有相关的科学依据,正要给他解释这是种艺术表达的手法,明危亭已经点了点头:“科学依据不重要。” “不考虑理论。”明危亭说:“如果穿越在原则上存在,我一定会和你一起回去。” 明炽手里的画笔停了停,胸口热意一涌,笑着闭上眼睛,握住搭在肩上的手。 明危亭把手转过来,和他掌心交叠。 “影子先生。” 明炽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的名字很特殊。” 明炽轻声问:“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没有。”明危亭想了想,“我的名字特殊?” 公海上用到中文的时候其实不多,能收到国内的频道也少。 明危亭的中文是跟禄叔和新闻联播学的,语法不会出错,就是在交流上时常会有些过于标准,以至于显得生硬。 之前明炽在邮轮上养病的时候,明危亭就因为这一点,才会反复练习和他打招呼的内容,想让开口时尽量自然。 “是母亲起的,母亲没有来得及和我解释。” 明危亭问:“有特别的含义?” 明炽点了点头,他握住影子先生的手,写了一遍这两个字:“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 但禄叔说过,明夫人虽然是家里最头痛的一个女孩儿,但也是书香门第,家里成堆成堆地出文学家。 “有句诗,我以前读过。”明炽说,“危亭绝顶四无邻,见尽三千世界春。” 明炽那时候就忍不住想,或许这个名字里面,藏着明夫人对自己的孩子最用心的期待。 哪怕是高山绝顶、海角天涯,哪怕注定要做永远生活在船上的“先生”,也能看遍三千世界里的春色盎然。 明炽边说边写,写到最后一笔,手指停在“春”的一横上,忽然被手掌翻上来温温裹住。 明危亭牵住他的手,和他一起看着那副画:“三千世界。” 明炽还没想过这两件事的联系,眼睛一亮:“真的。” 他从口袋里取出钢笔,明危亭接过来,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给这幅画署名。 海风在他们身边自由穿梭,阳光清澈,海水温暖,他们的影子叠在一处。 “三千世界。” 明危亭低下头,去看明炽的眼睛:“我都想遇见你。” 明炽的目光清亮,他笑起来,笑意裹着落进眼底的影子:“没问题,我这就去练爬山。” 画面中央留了一片空白,明炽调好颜色,在那里填上色块。 他之前画到这里就没了灵感,还没想好在这里填什么,所以暂时留白,想要等着手术结束后再补。 现在的灵感就相当充沛。 “危亭,有邻。” 明炽给他讲:“每个世界,都有一个住进去的小先生。” 第87章 番外一·烟花(上) 邮轮不定期会有相当惊艳的烟花表演。 要挑晴朗无风、水面平静视野最好、海最寂泊辽阔的晚上。 烟花在夜空里绽开, 五光十色映在水上,绚烂热烈地一口气挤满视野,能让人在一瞬间怀疑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烟花转瞬即逝, 正慢慢还债的明小先生把画架支在阳台, 一直想找个最合适的机会, 把短暂的瞬间记录下来。 但到了最后,这幅画落笔的时候, 却和预计的有了些许差别。 …… 荀臻来找明炽做回访,对这幅进展到一半的新画相当好奇,临走的时候还偷偷找明总管打听:“画的是烟花表演吗?” 作为第一个抢先抱到明船长的朋友, 荀院长得偿所愿拿到了票。 偏偏时间不赶巧, 接连撞上几场必须出席的国内外研讨会, 荀臻迟了一周才终于脱身, 紧赶慢赶去附近港口上了船。 像这种问题,原本是该找明炽本人问的。 明炽是那种相当给团队省心的术后病人——不会刻意隐瞒自己的状况,定时复查、主动配合回访, 恢复速度也相当叫人惊喜。 要是不考虑经常在复健的时候努力过头、总忘了休息放松,这种表现应该拿到科里去做个模范表率。 所以,当然也不是荀臻这个大夫的来访不受欢迎。 实在是那间起居室太安静, 氛围太不适合打扰,更完全不适合逗留。 荀臻把量表检查了一遍, 满意签上字叠起来收好,还不由自主想起刚才见到的情形。 其实也的确没什么特殊。 只不过是明先生结束了工作,正陪着家里的小先生画画。荀臻来做回访, 两个人就一起停下来招待他, 明炽还给他泡了茶。 这样描述出来,的确就显得相当普通和平淡。 …… 但要是当时坐在那个沙发里, 等着淡白的水汽和茶香一起升腾起来。看明炽专注地撇净茶沫、封壶分杯,再看明先生专注地看明炽封壶分杯,就会油然觉得这片空间里的第三个人相当多余。 在那个房间里,由于工作原因、没来得及带夫人上船的荀院长灌了三杯茶,看了一圈阳台外的风景,欣赏了半天那幅还没完成的画。 终于等到明炽填完了量表,荀臻主动抓起量表告辞拔腿就走,顺手体贴地帮忙带上了门。 …… 荀臻回过神,看到明禄探寻的神色,反应过来:“画没问题。” “结合之前画风、构图和色彩的变化看,他的状况很稳定。” 荀臻结合明炽回答的结果,纯从心理角度分析:“以后大概用不着经常来做量表了。” 明禄点了下头,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不是烟花秀。” “怪不得。”荀臻最后的一个疑惑也解开,又实在忍不住好奇,“那是什么?” 荀臻上船的那天,刚好赶上一场烟花秀,对那片叫人目不暇接的绚烂印象深刻。 表演的气氛可没这么冷清,烟花热热闹闹竞相挤满天空,半边天都是亮的,邮轮的雪白船身都被映得五彩斑斓。 明禄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抬头打量他。 荀臻愣了下,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没发现有什么问题:“明总管?” “荀院长。”明禄拿过把椅子,“坐。” 明总管检查过时刻表,拿出怀表看了下时间,放回口袋里:“这件事要解释起来,可能有些长。” …… 事情要从荀臻上船的那个港口说起。 船走了一周,泊进航线里固定的换客港口,有旅客在那里上船和下船。 在那个港口上船的不只有荀臻,还有一辆车。 一辆和当年任夫人送的车同型号、同条生产线、同期出厂,一应配置完全相同,限量款的收藏用车。 “这款车很抢手,当初任夫人就是托我们订的。” 那家跨国珠宝集团的继承人来送车,给明禄解释:“我当初看着好看,自己也订了一辆,这些年一直光是收藏,还没上手开过。” 他这次有生意要谈,没有上船旅行,但谈生意的地方恰好离这里不远,所以顺便把那辆车带了过来。 一起来的还有早已上了年纪的集团创始人老先生。 老先生年近九旬,身体还相当硬朗,这两年一直跟几个忘年交的朋友去世界各地周游采风,正好来这里看海。 “没和老爷子说那些事。”继承人对明禄说,“听说小朋友在,老爷子就想见一面,吃个晚饭聊一聊天。” “正好,老爷子说了,上次的设计灵感是从小朋友的画来的。” 继承人笑了笑:“按照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或者是报酬,或者是利润分成,还要他亲自来谈。” 明炽听禄叔说了晚餐的事,带着毯子去书房,找先生睡了一下午的午觉。 晚餐前,明炽特地又冲了个热水澡,没带手杖,跟着禄叔下船去了定好的餐厅。 老先生的确不知道那些事。 他年纪已经相当高,早过了要操心人情往来的时候,生意也已经交给年轻人,只是偶尔还亲自操刀做一两组珠宝设计稿。 这次的设计和新开采的那片钻石矿相关。那片矿区出了不少鸽血级的红宝石,颜色纯净饱和度浓烈,整体的品质都相当高。 老先生正斟酌设计方案,正好收到了从明家寄来的那幅《落日》,立刻有了灵感。 整个晚餐的时间,他们聊的大都是些有关色彩的灵感。老先生和朋友又讨论一阵,提出了几个新的设计思路,依次拿来问明炽。 明炽领悟得相当快,听过讲解就立刻摸到门道,被问到自己的看法,也边想边试着开口。 他对设计毕竟了解不深,说出的看法难免不够专业。但同样也因为不受惯性思路拘束,让前辈们都相当惊喜,抓着他聊了一整个晚上。 一顿饭吃到连月亮都西垂,几位朋友还没聊到尽兴,被老先生拿拐杖一个个戳走,留下小朋友单独再谈几句。 老先生说要看海,明炽扶着他来到露台,忽然被那只苍老的手反握住手腕。 …… 月色阑珊,老先生的视线依然犀利明亮,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任霜梅过世以后,那个会被她带来聚会喝茶、会被她扶着脊背轻轻推出去聊天的孩子,也再没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一晃就是十年。 在上了年纪的人看来,十年其实并不久,毕竟放进整个人生里,也不过就是不那么长也不那么短的一小段。 但上了年纪的人就很容易怀念,就像今天让明炽来的这次晚餐。 来见明炽的这些朋友,当年也一样坐在桌上,半开玩笑地打着趣考那个孩子各种问题,又被远超预料的回答引得相当惊讶和欣赏。 朋友还是那些朋友,年纪爱好都各异,兴致来了就凑在一起聚上一段时间。 这个孩子好像也和当年一样,没在这十年里沾上任何令人不快的特质。还是和过去不变的纯净透彻,只不过比那时更沉静和稳重。 唯一的变化,好像只有已经不在的任霜梅。 “你寄来的那些画。” 这样过了一阵,老先生才开口:“我都看过了,每张都很好。” 明炽的眼睛轻轻亮了下。 这些年,他一直和老先生保持通信。明炽把画寄去,老先生也会寄回信给他。 那些信都还在,被仔细保存妥当,明炽每一封都重新看过,老先生每次都会对他的画给出相当专业的意见和点评。 创始人爷爷对他完全不像对学生那样严格,每次的开场白都是“每张都很好”。 明炽从口袋里拿出便签和钢笔,想要记录下来,却被老先生按住手臂。 “今天不谈画。”老先生示意他可以收起笔,“我们已经谈过够多的画了,太多了。” 老先生说:“我们谈谈你。” 明炽正要收起纸笔,闻言怔了下,停住动作。 “你在想事。”老先生端详着他的眼睛。 “你在想,寄给我的画应该没搞错顺序,画风的变化很合理。” 老先生看着他:“一个天赋斐然的小朋友,遇到了一些难过的事,顺利度过,顺利长大。” “就是这样。”明炽弯了下眼睛,把便签放回口袋,“爷爷,我现在过得超级好。” 老先生也笑了笑。 这句话也和十年前一样——那时候他很喜欢这个孩子的天赋,想把这个叫“火苗”的孩子从任霜梅那里带走。 这个孩子既然亲缘疏远,可以寄宿在自己家里,跟着自己学习设计、在国外上学和生活,以后也做设计师。 他发现小朋友对汽车玩具有兴趣,就告诉小朋友,家里有一车库收藏的车,都可以玩,来了家里生活会超级好。 当时不光任霜梅不同意,抱着小朋友说什么都不放手,小朋友自己也绝对不同意。 小朋友规规矩矩地鞠躬道谢,又努力严肃地睁大了眼睛,认真看着他。 “爷爷。”小朋友用力攥着任霜梅的衣角,挺胸昂头站得笔直,骄傲得不行,“我现在就过得超级好,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老先生还像当初一样,抬起手,慢慢揉了揉小朋友的脑袋。 “已经长大了,有了让自己过得好的能力,不用再被保护和照顾。” 老先生说:“这一点当然毋庸置疑。” 他话说得慢,在面前的年轻人眼里看到一模一样的小骄傲,不由笑出来,轻轻摇了摇头。 “我听说,霜梅送你那辆车坏了。” 老先生轻声问:“怎么弄坏的?” 明炽回过神,垂下视线,认真想了想。 他其实已经想不起这件事,但联系起前因后果,加上手机里存的那些图片,大概也能猜得出:“我没保护好它。” “应该是我保护它的。”明炽说,“我——” 老先生缓缓摇头:“没有什么比人更要紧。” “霜梅当初其实还给你留了一辆车。”老先生说,“你知道的,当时就是托我们订的车,一起订了两辆,就是为了防备这种事。” 明炽怔了怔。 他认真看着老先生,手指慢慢屈起来,攥了下,然后抿起嘴角摇头:“应该不会。” 姨姨不会给他特地去留第二辆车。 因为如果没有意外,他绝不会让第一辆车坏掉。 至于后来发生的那些意外,实在来得太叫人全无防备、不可预料,即使是姨姨也不可能在当初就想得到。 “是叔叔当初还订了一辆?”明炽想了想,立刻猜出是怎么回事,“爷爷,请问——” 他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冒昧。但那辆车是限量款,大多出厂就被买去收藏,后来就再没有复刻过,即使是加价也很难再买到。 “请问……叔叔常开它吗?” 明炽深吸了口气,他从没向人提过这种要求,现在几乎有些局促:“我——” 老先生静看了他一阵,见他依然说不出这句话,叹了口气。 老先生招了招手,示意明炽走到露台前来。 “上次那套设计的灵感来源,是你那幅《落日》,应当给你分红或是报酬。” 老先生主动提起这件事,又温声问:“想要什么?” 明炽怔了下,摇头:“爷爷是我的老师。” “什么都不要。” 老先生点了下头,握住他的手腕:“编出来的安慰,一眼就能看穿。” “想自己掏钱买那辆车,但也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我记得,霜梅用很大力气纠正你这一点。” 老先生走到露台的栏杆旁:“想要的东西,是可以开口说的。” 明炽被他拉过去,也自我反省,觉得这一点上的确是比十三岁的自己差了不少。 他索性也横了横心,深吸口气正要开口,抬头时余光划过露台下方的停车场,却忽然怔住。 明炽转过去,他控制不住地仔细看了看窗外的停车场,又回过头来看爷爷。 “霜梅用了很大力气,来纠正你这一点。” 老先生说:“你是我见过最听话的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忘掉她教你的东西,不会这么多年做不到她的期望。” “所以今天我第一眼见你,就在想。” 老先生的另一只手从口袋里取出车钥匙,放在明炽的手里:“这个小朋友,他长大的时候,世界对他很不好。” 明炽握住那串钥匙。 他的胸口起伏了几次,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直到被钥匙硬硬抵在掌心,才终于想得起摇头。 明炽慢慢地摇头:“不是的。” “不是的,爷爷。”明炽低声说,“我是最幸运的人。” 他牢牢攥着那串钥匙,弯下腰去鞠躬。 “这是你的报酬。” 老先生在他开口道谢前打断,提醒他:“记得霜梅教过你的东西。” 明炽用力把话咽回去,又攥了攥那串钥匙,忍不住抿起嘴角,耳朵红起来。 老先生笑了笑:“小朋友。” 小朋友的嘴角扬得落不掉。 小朋友已经长得很高了,不再被人牢牢抱着揉耳朵,也不再有衣角拽,但依然挺胸昂头,骄傲地站得笔直。 明炽站得笔直,他轻声说:“我是最幸运的人。” 他把那串钥匙攥得太紧,蜷起手指时,一不小心碰下了遥控的按钮。 明炽太熟悉这辆车的遥控,察觉到这一点,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立刻抬头,快步走到栏杆旁看过去。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车停在不远处。 停在他只要快跑过去,要不了几分钟就能到的地方。 那辆车接受到讯号,清脆地响了两声,车灯忽然亮起来,把前面的一片地面照得通明。 …… 大概是某种小朋友才会有的、相当孩子气的幻觉。 藏在衬衫里的吊坠烫了下,在心跳里轻轻碰他的胸口,和他打着招呼。 他的车在夜色里闪了两下车灯,对着他笑。 第88章 番外二·烟花(中) 十八岁生日过后, 骆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驾照。 他的生日在夏天阳光刚开始烫的时候。这个时间很合适——离暑假还差那么十几天,但天气已经很热。愿意跑去太阳底下晒的人不多,驾照拿得非常顺利。 有了驾驶证的那天, 骆枳犒劳了自己满满一大桌早茶。 他的车早从里到外做了全套保养, 每年的年检都没落下, 洗得干净锃亮,超级神气地在停车场等着他。 以后再也不用找代驾请司机, 骆枳担心刚上手磨合得不好。他和车大半夜去没人的空旷马路上练配合,很快就开得非常熟练,不论快慢都得心应手。 即使是这样, 骆枳也从没飚过车。 他的车一直陪着他, 哪怕是后来也成了他被指责“张扬”、“拿家世压人”的罪证之一, 骆枳也从不肯改它的涂装和外饰。 他甚至都不舍得开车去路况太差的地方。遇上天气不好, 就一直让车在车库里安安稳稳待着,最解压的时候就是去车行洗车。 车行老板和他已经很熟,拿出水枪让他自己动手, 抽空过来打趣他:“小兄弟,跟辆车也这么客气啊?” 老板也见过喜欢车的,年轻人有了新车, 也确实都要当宝贝稀罕好些天,磕掉一小块漆都要立刻去补上。 可像骆枳这样, 十八岁就开车来他这儿自己改装自己收拾,一晃五年过去,还宝贝得一点磕碰都没有的情况, 也的确相当少见。 骆枳笑着答应, 继续专心往车上打泡沫。 “对了,你之前是不是问过?” 老板过来给他打帮手, 忽然想起来:“我托人问了,你这款车能加拖挂房车,你那个驾照也能开。” 骆枳刚换了块海绵,听他提起这个,停下动作:“能私人订制吗?” “能,就是工期长,差不多得半年到一年。”老板随口问,“能不能等?” 骆枳点了下头,他把手放在清洗干净的车身上,轻轻摸了摸,仔细用海绵把泡沫抹干净。 …… “我们努努力。”回家以后,骆枳坐在月亮底下,特地和他的车商量。 他靠着车,后脑枕着车门,和它商量:“我们搞一个家出来。” 后来,骆枳就和他的车一块儿努力,去很多车展看了不少成品。 他花了差不多几个星期的时间,研究清楚了拖挂房车的相关内容,又自己做了设计图。 再后来,他准备好去找人定制拖挂的房车部分,也托老板联系好了相关的厂家。 再后来发生了一点意外。 …… 喇叭声清脆地响起来。 明炽倏地回神,那些模糊的碎片也被意识里的漩涡一搅,画面忽然消失不见。 他在爷爷眼里看到了催促的笑意,眼睛也跟着亮,又深深鞠了一躬,抄起外套转过身快步下楼。 走得越来越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明炽忍不住跑起来。 手术之后,明炽一直严格地谨遵医嘱复健。最冒失的也不过是那回追向栾,借着手杖快步走了不短的一段路,还没试着跑过。 不过跑起来好像也没那么难。 就像十二岁的时候。他不小心摔断了右腿,打了两个月的石膏。 太长时间没有活动过,慢慢走还好,再重新跑起来也觉得脚下发飘,几乎想不起要怎么受力跟发力。 但跑着跑着就想起来了——尤其跑起来是因为迫不及待,是要一口气冲去拆最想要的礼物的时候。 明炽跑到那辆车前,他攥着车钥匙,双手撑着膝盖站稳。 明炽仔细看着眼前的车。 天色已经暗下来,在露台上看得不够清楚,跑到这里才终于彻底确认,车上的改装部分和涂装都和记忆里几乎一样。 这件事他其实完全没能料到。毕竟同一款型号、同一批发售的限量款车型一致并不奇怪,但总不会连当年做改装的时候也一起做了两辆。 明炽走过去,轻轻摸了摸车身。 这家跨国集团的继承人也在,笑着向明炽点头。 “前段时间,邮轮公司和我们家谈了合作。”继承人走过来,和明炽解释,“恰好有机会,就提起了这辆车。” 继承人比明炽年长些,在国内联系的朋友不少,辗转打听到了具体情况,那时候就想找机会把这辆车送给明炽。 后来老爷子因为那副画有了灵感,按照业内的行规,应该给明炽报酬或者分红。正好他们家因为展位和柜台的事和邮轮合作,谈生意的间隙,继承人就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那批珠宝的设计相当惊艳,还没开售就被争相预订一空,说实话一辆车的价格不够,这么付账其实是他们家占了便宜。 继承人和明先生聊的时候,也这么诚实地客气了一句。 几天后,明先生就叫人送回来了一份相当详尽的改装设计,对涂装要求也做了细致说明,还附上了一张翻拍的速写稿。 因为对面的要求相当详尽,所以改造也做得仔细。至于有更多可能只有本人清楚的细节,就要让明炽自己来进一步修改。 “剩下的交给你。”继承人让开车门,示意身后,“它是你的,你最清楚该怎么做。” 明炽点了点头,他把手按上车门,又郑重道了次谢。 继承人笑着连连摆手,在他肩上用力拍两下,没再多留,快步进了那家餐厅。 停车场安静下来。 他的车也一样安静。 崭新的变色玻璃嵌在车门上,整辆车都干净锃亮,轮毂系着鲜红色的布条,在风里超级神气地飘。 明炽绕着车慢慢地走,他不急着上车,认真地看着那些涂装。 沙滩上的篝火音乐会那天。 他和影子先生、禄叔一起回了邮轮,一起吃宵夜和和水果酒。 那天晚上他们聊起醉酒、话痨和礼物。他喝了两口给影子先生调的酒,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就多出来了画板和素描纸。 在那天晚上,明炽抱着那块画板,停不下地详细地介绍着自己的礼物。 他给影子先生讲他和姨姨怎么躺在车里,一人一边枕着手臂打开天窗惬意看星星。讲他和姨姨怎么给车做改造、怎么一起讨论涂装配色。 他记得自己说了很多,说到最后自己也已经记不大清,只是把那张画抱在怀里,把自己说得又暖和又高兴。 明炽现在比那时候更暖和更高兴。 每个细节都在他的脑子里,他可以慢慢和老朋友一起找回从前弄丢的所有东西,不过这件事还不那么急。 明炽把手探进外套右侧的口袋里,摸索了下,果然碰到硬皮的小本证件。 在别墅里休养的时候,明炽就拿家里的车练过手,在复健的空隙里抽时间,也重新考了驾照。 他那时候尚且没有太明确的想法。听禄叔说开车和开船总有相通的地方,又听说影子先生也想学开车,就主动把教练和学员的工作一起接了过来。 明炽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里。 明炽深吸了口气,把头向后抵在座位上,闭了会儿眼睛。 一切操控键都在熟悉的位置,明炽摸索着打开天窗的开关,又把四面的窗户也降下去,光线和风一起涌进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漫天繁星闪烁。 他看见一朵烟花。 …… 明炽的眼睛亮了下。 他调直座椅,修改回驾驶模式,抬头看过去。 老先生有继承人在身边陪着,站在露台上,笑吟吟朝他摆手,示意他不准再跑回来。 明炽抿起嘴角,他把外套穿好,也朝上面用力挥了下手,插好钥匙发动汽车。 发动机热烈轰鸣起来,安全带抱着他。 被忘掉的东西或许很多,但磨合出来的手感还完全没被忘记。明炽上手依然熟练利落,按上方向盘,轻轻拍了两下。 “……跟你说个有点玄乎的。” 车行老板的声音从记忆里冒出来,在洗车的水声里,对方随口跟他聊天:“老是开车的人,就有种自己才知道的‘手感’。” “别的车也能开,但还是自己的车开得最顺手,哪怕换了辆一模一样的,手感都未必一样。” 车行老板刚招待了个顾客,指给他看:“你看刚才那个人,他就是。” 车行老板压低声音:“开了这么多年的车报废了,新车也不想要,这些天就一直在二手车行转悠,想找一辆差不多的。” 他放下水枪,问车行老板:“找到了吗?” 车行老板摇了摇头:“还没有,哪有这么容易找……要是实在找不着,就只能重新适应新车了。” “开新车上路,爽肯定是爽。你要是常年开车就知道,其实没那么舒服,哪哪都不顺手,总觉得浑身不得劲。” “要是能找着一辆手感一模一样的,我们这行有个说法,是老朋友不舍得被报废,又回来了,还想一块儿再干十年。” 车行老板说:“要真是那样,就算贵一点,咬咬牙也肯定得要买下来。” …… 明炽扶着方向盘,轻声和老朋友打了个招呼。 禄叔只管送不管接,家里的车已经提前回去了。要自己开车回去的明小先生的确不太认路,但方向感受损得再严重,倒也还没到这个地步。 还不至于要看烟花的方向,才能想起要怎么回家。 这条路是环海公路,只要上去就直通码头。夜里没什么车,非常清净,晚风柔和地灌进来,路灯的光是温暖的橙黄色。 路的一侧就是临海的沙滩,视野广阔,风景也好,水面映着岸上的灯火。 明炽又看见一朵烟花,在寂静晴朗的夜空绽开,影子恰好全落进那片涨潮的浅滩里。 特别适合去追。 明炽把车停在路边,拿出手机刻舟求剑地照了张照片,放回置物箱收好。 放烟花给他指方向的先生还在唯一的岔路口。 这条路非常好找,明炽一找就找到了。他不动声色地调暗车灯,放缓车速慢慢刹车,停在这位好心的路标先生面前。 明危亭握着手里的那颗烟花,抬起头时,刚好看到顺利找回家的小先生停在面前。 明炽把驾驶座一侧的车窗降到最低。 他抬起嘴角,清了下嗓子,相当正经地开口:“这位先生,要搭车吗?。” 明危亭已经配合得相当好,点了点头,收起烟花:“要。” 明危亭绕到副驾,明炽已经探过身,帮他拉开了副驾的车门:“要去哪儿?” 明危亭拉下安全带:“去小先生想带我去的地方。” 明炽重新把车灯调亮,听见这一句,胸口也跟着满涨,把手搁在方向盘上,侧过头。 “尽量不要开到一百公里外。” 船毕竟还要走,明先生稍一沉吟,还是务实地补充说明:“如果迷路超过一个小时,可以让搭车的先生帮忙指路。” 明炽笑出来,他忽然有点忍不住,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侧身抱住他的影子先生。 明炽低头埋进明危亭的领口。 那里有新鲜的海风和一点点烟花的味道,有些凉,又在他呼出的气息里慢慢变暖。 有一个人,在这里等了不短的时间,在这里等他回家。 在这里放烟花给他看。 明危亭回抱住他,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低声总结:“大意了。” “小先生的车上有GPS。”明危亭看到了那块屏幕,“不会迷路,而且自己就能找回家。” 明炽忍不住抬起嘴角:“有点复杂,暂时还没学会怎么用。” 这种谎话连影子先生也骗不过,明危亭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头看明炽的眼睛:“还没学会?” “没学会。”明炽信心满满点头,“非常需要人工导航智能系统。” 明危亭稍一怔,想明白这个词的意思,眼底跟着被小先生用笑意填进去:“要去哪?” 下船的时候,他其实问禄叔要了附近的地图,大致记下了上面的地点和线路。 这里不是旅游城市,没什么可以玩的地方,但如果明炽有目的地,他倒是的确可以帮忙导航。 明炽撑了下手臂,坐回驾驶位翻出手机,点开那张照片:“这儿。” 明危亭接过来仔细看了看。 照片照得恰到好处,夜色笼罩的寂静天水,浅滩上有平滑的鹅卵石,唯一的一朵烟花在天空和水面同时绽开。 特别适合去追。 “就在来的路上。”明炽系好安全带,“我们掉头回去,慢慢找就能找到。” “第三十七件高兴的事,先生帮我找回了车,手感和以前一模一样,我们现在一起坐在车里面。” 明炽看着他,眼睛弯了下:“第三十八件高兴的事,今晚天气很好,我想带先生去追烟花。” 第89章 番外三·烟花(下) 今晚的天气比平时更好。 明炽在路上看到的是片浅滩, 地势平坦,海水清得能看见石隙间的细沙。 没有风,但毕竟是在海边这种地方, 夜间的温度已经很舒服, 连落下来的月光也像是沁凉的。 人工导航系统先生负责指路, 先转道回了一趟家,去取了新的烟花。 那些烟花完全不像表演, 不热闹也不炫目,一朵在漆黑夜穹里快要燃尽,另一朵才悠悠升上去。 它们的影子交叠, 映落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 像是道阶梯, 稳稳当当越走越远。 明禄发现小先生没有带着手杖, 就下了船,照着烟花的方向找过去送。 …… 那副画上描绘的内容,也就是这时候的事。 明总管结合所知所见的情况, 言简意赅总结整理,不紧不慢地讲到这一句,停下话头站起身。 荀臻瞪圆了眼睛:“就没了?” 明总管整理好衣摆, 和气地看他:“荀院长还想继续听?” 荀臻愣了两秒忽然回过神,牢牢把嘴闭上, 断然飞快摇头。 ……也就是这时候的事。 明总管去送手杖,看到开着车把先生拐走的明小先生。 明炽的复建计划进行的非常顺利,不仅跑跳都已经不成问题, 甚至已经不用带着手杖, 就能领着先生一起去追烟花了。 但有些人不仅晚了一个星期上船,而且还因为工作出差的原因, 没能把家里人也一起带过来。 荀臻这次是一个人住大开间,刚才听故事的时候,心神都在那些话里,也没品出有什么不对劲。 现在故事讲完了,荀院长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膝盖上放着自己的公文包,忽然觉得窗外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寂寥宽阔得有些过了头。 荀臻想起和朋友结伴出去旅行的夫人,生出了点没来由的伤感:“明总管……” 明总管已经收到了小先生的消息。 这一路走过了不少地方,虽然都是沿海,菜式也相当不同。有的偏清淡、有的重香料,也有更刺激些的生腌和生拌,每次泊进港口都能遇到不同的风味。 小先生还在继续教先生做夹馅面包,自己也顺手又弄出几道新的菜色,发消息过来,找禄叔一起回去吃晚饭。 明炽一直喜欢研究做饭,他小时候就经常跟着任夫人泡厨房,有时候是烘焙糕点、有时候是研究新菜,每次都会研究出味道相当不错的成品。 过去他都是自己研究自己吃,现在当然是一家人一起品鉴,吃到味道相当惊艳的菜,还可以给餐厅提供不少灵感。 因为有些菜不能等放凉,晚餐的时间太晚也对身体有害,所以必须立刻过去。 明禄详细解释了缘由,整理好衣领,矫健地离开了房间。 荀院长拎着公文包,对着窗外寂寥宽阔过头的海面,孤独地看了五分钟月亮。 荀院长一个人回了大开间,路过餐厅点了两块小蛋糕拎走,给夫人打视频电话去了。 …… 明禄敲开起居室的门,先生和小先生已经弄好了晚餐,正在一起做水果酒。 明炽往影子先生的杯子里多加了一份基酒,朝禄叔眨了下眼睛,悄悄打手势。明禄也沉稳点头,不动声色地帮忙挡了挡先生的方向。 那幅画放在阳台,等待着明天继续,进度已经比之前又多了一些。 画面的用色温暖安静,像是笼了层格外柔和的薄雾,除了描绘天水间的烟花,也开始有映在水里的人影。 ……那时候的事,的确不适合讲给一个人上船的荀院长听。 事实上,要真想知道那天晚上的细节,大概也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 明总管已经陪着上代先生追过一次夫人,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知道这种时候最该有两个人的空间。所以并没有走近,只是带去了宽松的休闲服,在车附近等。 等到明危亭和明炽一起回来,那些衣服也的确派上了用场。 烟花开在天上,亮在水里,去追落下来的影子,当然会被海水打湿衣服。 只不过,两个主动在下雨天跑出去淋雨的、不叫人省心的大朋友和小朋友,这次的衣服又差不多上下全都湿透,被翻起旧账的禄叔念上几句也是难免的。 明炽把调好的水果酒放在桌上,他这次多放了葡萄汁和果肉,味道比之前更清爽,口感也更好。 明禄在桌边坐下,见到明危亭居然真的主动去拿葡萄多的那一杯,不由好奇:“先生什么时候喜欢葡萄了?” “前些天。”明危亭想了想,“七夕那天。” 邮轮上没有用农历的习惯,明禄闻言愣了下,向回算了算,终于想起那一晚有什么特殊:“那天原来是七夕。” 明危亭点了下头,他去查了相关的资料:“是民俗文化里的一则传说。失散的一家人在这一天的夜里,靠喜鹊的帮助得以团聚,可以一起度过一个家人团圆的晚上。” 明禄还没从这个角度理解过这个节日,但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这样解释倒也完全挑不出错。 “禄叔。”明危亭说,“家里以后也过七夕。” 明禄轻咳了一声,看向明炽发红的耳朵,立刻心领神会,笑着点头:“好。” “是该过。”明禄点了点头,“我记着日子,以后先生和小先生年年都过七夕。” 小先生热腾腾埋在饭碗里,靠点头坚定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全员投票通过,明总管就把这件事也记在了家里的大事日程上。 意识到了那天的特殊,明禄也不由好奇起了当天晚上的情形,抬头看向阳台,又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那幅画。 平心而论,那天晚上的天气和风景真的都很好。 农历的七月初七,月亮不细也不圆,但是相当亮,格外清晰地倒映在水里,像是能用手捞起来。 有两个人在那里追了一场烟花,其中一个没带手杖,或许灵活足够但力道不足。但也完全没关系,总会有一个人在旁边,所以完全不必担心摔倒。 倒是可能会被抱起来——这样的效率要更高,而且胸口也会和耳朵靠得近,近到哪怕不特地戴上助听器,也能清楚地听见心跳声。 那天晚上,有人知道了七夕,有人喜欢上了葡萄。 …… 明炽埋头努力夹菜吃饭、努力喝自己调的低度数果酒。 有了上次一不小心喝过头的教训,这次明炽长了记性,特地严格看守住了自己的杯子,偏偏又好奇,想知道影子先生那一杯的味道。 他喝两口就一抬头,再喝两口又忍不住抬头,很快就引起了明先生的注意。 明危亭揉了揉他的头发,从果盘里挑了一颗葡萄放在他手里,低下头等小先生说话。 明炽轻轻压了下嘴角。 确认过禄叔正在专心看那幅画,明炽一本正经,把葡萄飞快拿到头顶。 ……这也是民俗文化里的一则传说。 传说在七夕的晚上,只要到葡萄架下面,就能听见牛郎织女在说悄悄话。 牛郎星和织女星都是星辰,这种事当然不是真的。但习俗还是流传下来,要是在葡萄架下说悄悄话,说的话越诚恳真心,就越能成真。 那天晚上,他们追上了最后一朵烟花,已经走得离岸很远,涨潮的水面就快要没过石滩。 明炽找到了一块相当平坦宽阔、地势也高的石头,张开手臂躺下去。 海水漫涌,覆面徐徐冲刷上来,把他裹进浪头里,又不紧不慢地向后退回。 明炽试着闭上眼睛憋气,耳旁被海水淹没的那一瞬间,还是忍不住呛咳了两声,立刻有海水涌进来。 有人伸手揽过他的肩颈,想要把他从水里抱出来,却被明炽握住那只手。 明炽依然阖着眼,握住影子先生的手掌。 下次再有海水冲刷上来,他顺利地闭住了那一口气,睁开眼睛抹了把脸,眼睛亮晶晶地朝着影子先生笑。 明危亭看着他,也透出笑来,和明炽一起躺下。 他也学着明炽的动作躺在明炽身边,又相当专一敬业地伸开手臂,当了小先生的枕头。 明炽是会游泳的——就算暂时还不会冲浪和潜水,但毕竟在望海别墅住了那么久,又总是被姨姨拖出去玩水,游泳总还擅长。 这些天里,明炽自己也试过在浴缸里练习闭气,但好像还是和海水的感觉不同。 海水漫涌上来,占据视野占据听觉,耳旁只听得见水流涌动的声响,还是容易让人在一瞬间闪回过些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脑海里会瞬间变得空白。 ……但只要握着手就完全不成问题。 不仅不空白,他还有闲心想起别的事。 明炽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在头顶的崖壁里藏了串葡萄。 回来的路上买的葡萄。导航先生把他们领回到这里的时候,明炽蹦起来顺手藏上去的。 之所以要买葡萄,是因为今晚是七夕。 今晚是七夕,但这么好的时间,这里也没有一颗葡萄藤。 海边的沙滩上除了崖壁就是礁石,海水咸涩海风凌厉,长不出葡萄藤倒也不是葡萄的错。 明炽随机应变,回来的路上买了串尝起来最甜的葡萄,跟摊主借了水洗干净,决定拿来临时顶替一下。 他把这个传说讲给了影子先生,然后和影子先生一起从水里湿漉漉站起来,找着了藏好的葡萄。 七夕这天,在葡萄底下说悄悄话,心诚则灵。 …… 所以他们两个在那串葡萄底下,一边摘葡萄吃一边聊天,差不多说了一百句悄悄话。 这是第三十九件高兴的事。 第四十件,是明小先生刻好了自己的第一方印,拿出来沾了点海水,端端正正印在了明先生的手心。 海水留不下痕迹,明危亭低头看他,轻声说:“等回去换印泥。” “不着急。”明炽对这方印还不满意,“再练几次,挑个最好看的。” 明危亭问:“不是七夕也来得及?” 明炽有些没反应过来,怔了下:“什么?” “盖章。”明危亭说,“和签字的法律效力等同。” 他闭上眼睛,详细回忆了下刚才的触感,在明炽掌心慢慢勾勒出那些暗纹,又念出上面的字:“明、炽、之。” 明炽没料到影子先生还有这一手,睁大了眼睛,耳朵有点发烫。 他轻咳了一声,诚实承认:“最后一个‘印’字没刻好,就铲掉了。” “很合适。” 明危亭摇了下头:“这三个字就足够。” “‘之’用在偏正结构里,意思等同于现代汉语‘的’,你印在我的手上。”明危亭翻译,“我是你的。” 还记得要说悄悄话的要求,他的声音很低,在此起彼落的潮声里,透出完全认真的郑重柔和。 “我是你的。” 明炽的心脏在胸腔里蹦得顿了下。 明炽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影。 月亮很亮,他们站在葡萄底下。 虽然葡萄已经被吃得只剩下一颗了,但那也是葡萄,他们站在葡萄底下。 心诚则灵。 明炽伸手去摘那颗葡萄,被明危亭握住手,低头看他。 “吃了最灵。”明炽抿起嘴角,他闭上眼睛低声说,“和影子先生过一辈子七夕。” 明危亭低下头,衔住小先生剥好递过来的葡萄果肉。 明炽的手上沾了些海水,葡萄的味道也跟着带了一点海水的咸涩。不等他反应,明炽忽然深吸了一大口气一咬牙一横心,扶着他的手臂垫了脚,迅雷不及掩耳地凑上来。 明炽的手指隔在中间,他们一起分吃了那个葡萄。呼出的气流近在咫尺地纠葛,视线毫无防备和保留地撞进眼底。 温热的触感和凉润柔软的葡萄果肉、海水的味道和烟花明烈的硝烟气。 …… 明炽举着那一颗被塞过来的葡萄,飞快小声跟影子先生说了句什么话。 影子先生认真听完,就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 这种水果酒的风味就是要有基酒来调和,不然就缺点味道,怎么都像是纯果汁。 明炽低头仔细抿了一小点,发现的确比自己的好喝,又忍不住抿了一小点。 影子先生对这种事一向很大方,直接拿过一个小玻璃杯,给他倒了一半。 等明总管欣赏完那幅画,把注意力放回房间里的时候,亲手给先生下了双份基酒的明小先生已经自己抱着那杯酒,小口小口抿了一大半。 明炽的酒品相当好。喝醉了不闹也不睡觉,情绪特别稳定,意识也很清醒,就是特别喜欢小声说话。 “我也喜欢吃葡萄。”明炽迎上明禄的视线,眼睛就更弯,“禄叔,我想和先生过一辈子七夕,但我们不要鹊桥。” 明禄笑出来,点头深表同意:“鹊桥有什么好,想见先生,一抬脚就见到了。” 明炽想了一会儿,发现的确是这样,就更高兴,一抬脚把椅子连自己都朝影子先生挪过去。 他挪到影子先生身边,又四下里摸索着找, 明危亭猜到明炽要找什么,摸了摸他的头发,帮忙把日志拿过来翻到最新一页,钢笔也拔开笔盖。 明炽抱着那本日志,提笔严肃地沉吟了半天。 醉了的明小先生特别喜欢小声说话、而且特别诚实,从来都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 他没有用常规的“第四十一件高兴的事”开头,洋洋洒洒落笔,端正地写上了“第四十一件告白的时候准备讲给影子先生听的事。” 明小先生抱着自己的日志,埋头一笔一划地写备忘录:印只刻三个字、葡萄只要一颗。 烟花一箱,人要两个。 三加一加一加二,等于七,七月七过七夕。 他要和影子先生过一辈子七夕。 不要鹊桥,他一抬脚就蹦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特别篇·完 接下来都会有,if线请等我! 七夕快乐,抽红包给大家发喜糖(b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