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时雨未远   作者:鱼欧尼尼尼   简介:   火锅店老板戚时雨空窗半年,人生中第一次419就从1变成了0。   还一不小心做了个在对方睁眼前就消失的渣0。   ——————————————————————————————   钟远×戚时雨 第1章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   校园广播轻快的音乐声中,一个一米八和一个一米吧的身影立在明德小学的布告栏前,一同陷入了沉思。   「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戚时雨一边和着广播音乐补上最后一句,一边伸出一只花臂拎了拎一米小豆丁的书包,晃荡得上头超级英雄的徽章当啷直响。   “祖宗,咱商量一下,好歹第一天别动手。”戚时雨蹲下身子,与小豆丁保持平视,“你和黑小胖是什么孽缘,这也能碰上。”   “人家叫何嘉乐,不叫黑小胖。”小孩儿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起来十分冷漠,“我叫戚朗,不叫祖宗。”   “好的,那请你尽量和何小胖和睦相处,就算要动手,也别让老师抓着。”戚时雨拍了拍戚朗的脑袋,“今天晚上爷爷奶奶要来店里吃饭,你要是乖,晚上我让老贺给你炖鸡腿。”   戚朗抬手把那只大手扒拉下来,保持着冷漠神情:“晚饭要是没有鸡腿,我就告诉爷爷你昨天晚上没回来睡觉。”   “……”   戚时雨看着戚朗毫无留恋的背影,无端生出了些感叹时光飞逝的心思。仿佛就是一转眼,那个裹在小花被子里软乎乎的小面团子就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并且已经懂得以向上一层家长反映他这个直接家长的问题为要挟来换取鸡腿,实在是岁月匆匆过,死活不回头。   戚时雨扶着尚有些酸痛的腰站起身,又看了看布告栏里的分班名单,名单是按着排好的座位打印的,戚时雨仔细看了看,还好,他家祖宗和黑小胖坐得不算特别近。   A4打印纸的右上角,有一行小字,写着:“一年级3班 班主任:钟远”。   底下还有个微信二维码。   戚时雨掏出手机扫了扫,备注了戚朗父亲,然后按下了添加好友。   手机装回裤袋,他用手揉了揉脑袋,感觉太阳穴连带着半个后脑勺都在突突跳着疼。   昨晚喝得还是太多了。   也对,如果喝得不够多,他就不会被戚朗抓住夜不归宿的把柄。   戚时雨叹了口气,走进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对柜台后面的大姐道:“姐,给我来瓶冰镇矿泉水。”   大姐瞟了一眼他露在外面的花臂,没说话,默默从冰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放在柜台上,指了指价签儿。   戚时雨也不在意,付了两块钱,在小卖部门口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半瓶。   这么凉的矿泉水,平时喝下去一定会凉得鼻梁骨都酸疼,可是今天起到了以毒攻毒的效果,让宿醉的脑子清醒了些。   然而脑子一清醒,身体上的不适就变得清晰起来。   昨晚真的是太荒唐。而这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之一,不是喝醉了酒做傻事,而是喝醉了酒做了傻事,却没有断片儿。   所以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昨天在落吧是如何醉醺醺的晃上小舞台唱了首歌,记得台下那人投来的炙热目光,也记得那人在洗手间门口拦下自己,记得那个热烈直白的吻,也记得那一句低沉性感的:“走吗?”   故事到这里,按两人的长相来看,这是尺度比较大的浪漫文艺片,按故事接下来的走向看,是尺度非常大的限制级情色片,然而事实上,直到他们找到一家档次环境都很不错的酒店开了房,吻得难舍难分如胶似漆,彼此的手却不约而同往对方身后探去时,他们才发现这变成了一出情色喜剧片。   他们撞号了。   箭在弦上,枪已上膛,虽然两人衣服还穿着,但早已经被彼此的手攥出了褶皱。这种时候出现这种情况实在是尴尬透顶,戚时雨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了一根叼在嘴里,又把烟盒扔给对方。   对方也不客气。   他们面对面抽起了事前烟。   不知道过了多久,实际上应该也没多久,毕竟指尖的一根烟都未燃尽,他们突然默契十足地一起开了口。   “我一直在上面……”   “我没在下面过……”   然后大家一起闭了嘴对视。短短五个字,两个人都透露出了隐藏的意思:其实我也不是不可以在下面。   然而这让眼前的情况更加尴尬。   一个不可以,另一个也不可以,大家就此别过,再见还是路人;一个可以,一个不可以,刚好凑一对,愉快渡过这漫漫长夜。然而两个都可以,反而十分麻烦。   两个人来了电,着了火,对上了眼,眼瞧着今天这一睡势在必行。但是吧,抢着在上面不太礼貌,抢着在下头又有点委屈。   于是房间中又陷入寂静。   直到一根烟燃尽,对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把他唇间的烟蒂拿开,一只手往他身下探去,对他说:“我真的挺喜欢你的,这样吧,谁先缴械,谁躺下,行吗?”   按理说,男人如果真的喝多了,那肯定是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戚时雨知道,自己不过是借着酒劲儿疯一疯,毕竟自从半年前和小安分手后他还没有过新的伴儿。眼前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长着一张让他喜欢的脸,唯一的缺点是比他高了那么一点点,但他喜欢这双含情脉脉看着他的眼睛。   可是如果没喝多,他也不能理解半年没开荤的自己为什么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对方这个带点调情意味的小赌注,并且最终完全没有违背生理规律赌输了。向来标榜一个唾沫一个坑的他只好按照赌约躺了下去。   想到此处,戚时雨又想抽烟,掏了掏兜,才想起烟和打火机都扔在了酒店房间。   也不知道对方醒来发现他不见了是什么心情。戚时雨打了个哈欠,想着:戚哥第一次约炮,做了0就算了,怎么还做了提起裤子瞬间消失的渣0呢? 第2章   没有烟抽,戚时雨又回头看了看商店里一直用警惕的目光观察自己的大姐,决定换家便利店买烟。   顺着街走,路过一家药店时,他停住脚,进去买了一盒止疼药和一罐药膏。   其实宿醉远不如今晚的家宴更让他头疼。   昨天他接到小安的电话,对方告诉他自己在和新男友逛街时遇到了他的父母。没过多久他就接到了二老今天要来店里吃晚饭的通知。   他知道,好不容易维持了将近两年的微妙平衡又要打破了。   九月份的天气还是很热,他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了烟和水,先用水灌下去一颗止疼药,又点燃一支烟。   他想起昨晚那人抽烟的样子,他的眼睛藏在袅袅升起的烟雾后头,睫毛微垂,夹着烟的手指修长,咬着过滤嘴的那双薄唇也特别好看。他坐在酒店昏黄灯光下,整个人性感得不像话。   特别斯文,但也特别性感。   戚时雨一瞬间有些后悔没有跟他交换一个联络方式,不过下一秒他又义正言辞地否定了自己:交换个啥,这是躺下躺上瘾了吗?   一路胡思乱想,在巷口的小菜市场买了几个鸡腿,拐进了百花巷。   百花巷六号,既是地址,也是店名。两进的小院,倒座房临街的墙面上有“百花巷6”字样的涂鸦,他走进靠东开的大门,就看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正拿着扫帚扫地。听见脚步声,姑娘抬头一看,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掌柜的,我放假回来啦!今儿怎么这么早?”   “少东家上小学了。”戚时雨打了个哈欠,“以后工作日七点半送,下午三点半接。小姑娘,想拥有健康的生活作息吗?养个崽儿吧!”   倒座房的门冲着前院门开,里头走出个肌肉健硕的剃着青茬儿头的男人,戚时雨把手里的鸡腿递给他,道:“晚上我爸妈过来吃饭,贺哥,你给小朗烧个鸡腿。”   贺东接过塑料袋,试探着问:“在店里吃?”   “店里吃吧,这边人多还好点儿。”戚时雨接过姑娘手里的扫帚,“小西,你去歇会儿,我来扫。”   贺西笑着回屋里去了。院子里就剩下两个男人,贺东一边摆弄着店门口的两颗桂花树,一边道:“叔叔阿姨怎么想起过来吃饭了?”   “昨天老太太出门逛街,遇见小安了。”戚时雨有一搭没一搭的扫着地,“也是赶巧,小安和他男朋友在一块儿。”   “……”贺东手一顿,“然后呢?”   “然后我妈就打电话说今天要来吃饭。”戚时雨把清理好的灰尘倒进垃圾桶,“你还不了解我妈?手上姑娘的照片攒了得有一打儿,总算被她逮着机会,肯定又要劝我‘试试’。”   “你们家这个态度也确实是……”贺东半天没能想出个合适的形容词,“奇怪。”   戚时雨露出个无所谓的笑容:“这个事儿,能接受的家庭态度大同小异,不能接受的态度才真的是千奇百怪。”   贺东不知道说什么好,从院子里拿了个搪瓷盆,默默摘着桂花。戚时雨把扫把放回原位,搓了搓胳膊,换了个话题:“别说啊哥,你这纹身贴质量还真是好,洗澡都洗不掉,跟真的似的。”   “贵着呢。”贺东道,“贴一个礼拜都能以假乱真,你昨天贴上,今天就得洗了,浪费。”   戚时雨使劲搓着胳膊:“我妈要瞧见我纹这一大花臂,非得梗上不可……欸,哥,这玩意儿怎么洗啊,搓都搓不掉。”   贺东一拍他的手:“别搓了,去找小西要个卸妆水,一擦就掉了。”   戚时雨应了,刚准备回店里,却被贺东叫住:“对了,你昨天去哪里鬼混了?听这意思,还在外头洗了个澡?”   “……”   “你别看我,刚才李阿姨出来溜蘑菇的时候说的,你昨天一晚上没着家。”贺东摘桂花的手势极为娴熟,只不过这件事和他这个猛男形象确实不太搭调,“李阿姨说她昨天九点多看着小朗睡下,自己回屋看电视看到十二点半,你都没回来。”   “要我说李阿姨当保姆真是白瞎了,她就该去克格勃。”戚时雨撇嘴,“说是照顾戚朗,其实就是我爸妈放在这儿的眼线。昨天我妈打电话的时候跟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小安已经半年没跟你回过家了’,你说我该不该给李阿姨加份儿工资?”   “你们家的事儿我也管不了,慢慢熬吧。”贺东摘完了一棵树,又换了另一棵,“今天的甜品你来做,等会儿我做点儿糖渍桂花。”   “行。”   戚时雨回到店里,先去找贺西借了瓶卸妆水。贺西是贺东的亲妹妹,现在在本市上大学,平时没课会到店里帮忙,火锅店的营业时间总是会晚一些,有时候遇见聊上头的客人,一两点关门也是常事儿,兄妹俩有时候会留宿在这里,贺西也有些生活用品留在这儿。   听到戚时雨找自己借卸妆液,她忍不住笑:“哎呀戚哥,你总算是开窍了?我早就说让你来我们社团活动试一试女装大佬……”   “打住打住,我拒绝。”戚时雨双手在胸前交叉,摆出了一个拒绝的手势,“我要擦纹身贴。”   贺西把卸妆液和化妆棉递给他,看他笨手笨脚的,又忍不住抢过来帮他擦。手臂上大片的浮世绘风格纹身被擦掉,边上不一会儿就扔了一小堆化妆棉。   贺西又换了一张,女孩子手劲儿轻,但戚时雨的胳膊仍然有些擦红了,贺西一边擦一边道:“戚哥,你可真白,皮肤也好。”   戚时雨被这小姐妹之间交流护肤心得的语气吓得一哆嗦,贺西的卸妆棉已经擦到了他的手腕内侧,那里是戚时雨身上唯一一处真的纹身,纹着一条栩栩如生的绳结,绳子向两边延伸,逐渐变细,最终变成一条类似心电图的细线。   贺西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悲伤,她喃喃道:“戚哥,你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这么难呢?”   戚时雨垂下目光,看着贺西扎着马尾的后脑勺,伸手揉了揉她的辫子,像是安慰。   下一秒,揉辫子的手不轻不重地拍在她的后脑勺上,温情一幕画风突变:“有功夫想这些,赶紧去洗个手,来帮我做蛋糕。你看某众点评上给咱们店的评论了吗?‘B市蛋糕最好吃老板最英俊咖啡超好喝的火锅店’,妹妹,伤春悲秋没有用,立住咱们店的人设才有钱挣,Understand?” 第3章   处理完胳膊上的纹身贴,戚时雨和贺西一起到操作间做甜品。百花巷6号开业已经有六个年头,六年来最大的特点就是“随便”。   戚时雨打开冰箱看了看原材料,对贺西道:“今天做个巴斯克芝士蛋糕,再做个草莓千层?”   贺西瞬间迷妹上身:“戚哥你做什么都好吃。”   戚时雨笑着把鸡蛋和面粉递给她:“别贫了,快去搅面糊。”   两个人忙活起来,没过多久贺东也端着小半盆桂花进来了,他很有耐心的把那点儿桂花来回洗了好几遍,用厨房纸细心地吸干水,又拿出一个玻璃密封罐,一层桂花上头盖一层细密的白砂糖,从玻璃瓶外头看,白色微黄的小花和晶莹的砂糖交叠,甚是好看。   “你看你哥这心灵手巧的样子,啧啧。”戚时雨一边用平底锅做千层的饼皮,一边对贺西道,“我越看越有几分古代那种小宫女的味道……对了,西施是不是还在河边浣过花来着?”   贺西一脸黑线:“哥,西施浣的是纱。”   戚时雨不慌不忙:“不重要,关键是你看你哥多贤惠。多跟你哥学学,赶紧找个男朋友体会青春去。”   贺西看了贺东一眼,觉得把她哥和贤惠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令人一阵恶寒。她忍不住说:“戚哥,你可别惦记我哥,你俩一个号的,这个CP我不是很能嗑下去。”   “去去去,就冲你话这么多,你哥找个啥对象都得被你烦跑了。”戚时雨挪不开手,伸出一只脚假装要踢贺西,“小丫头家家的,还什么都懂了?”   两人正闹着,店里的另外三个店员也到了。老王今年四十出头,刀功好,手艺好,从开店就在这儿干,算是店里真正的大厨;和老王年纪差不多的赵姐,手脚麻利、做事心细,负责打扫卫生、洗刷盘子;还有个叫小文的姑娘,是服务员,偶尔也帮一帮赵姐的忙。   百花巷6号店面并不大,这么几个人也够用。自家的院子,少了房租这样一项大开支,生意算得上红火,戚时雨又是个大方的主儿,工资开得也比寻常饭馆儿高一些,所以这几个店员都是这里的老员工了。贺西回了老家一个月,几个人跟她寒暄了一会儿,就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   十点多钟,开始有顾客陆续上门。客人以三三两两结伴的小姑娘居多,她们基本上都会比午饭时间早一点来,先吃上一份点心,然后顺便吃午饭。大家都知道,百花巷6号店面虽然小,但老板从来不赶人,想聊多久就聊多久,所以特别受小姑娘欢迎。   这一忙就忙到下午两点多。戚时雨腾出功夫看了眼手机,挨个看了未读消息。   「钟远:钟远已添加您为好友,你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钟远:戚朗爸爸您好,我是戚朗的班主任钟远,以后有关于孩子教育方面的问题可以随时与我沟通。稍后我会将您加入班级家长群,谢谢。」   戚时雨反应了两秒钟,才想起来这是早上自己扫的那个班主任的二维码。又往上翻了翻,果然看见了一个未读好几十条消息的家长群。   家长群里除了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剩下就是班上20多个学生的家长。老师们十分客套官方自我介绍后,是家长们有序的彩虹屁队列。   他翻到最后一条@所有人的信息:「钟远:@所有人 今天起我会依次对各位同学进行家访,稍后我会与各位私信联系安排时间,多谢合作。」   然后又是家长们回复的一串不重复的彩虹屁。   戚时雨看得目瞪口呆,戚朗上的幼儿园就在隔壁胡同里,是街道居委会对口的幼儿园,孩子都是基本都是邻居家的孩子,家长群也十分真性情。如此……官方的家长群他还是第一次加入,他皱着眉头看了每一条回复,直到看到:   「何嘉乐奶奶:钟老师在下班后还有不辞劳苦地对每一位学生进行家访,实在是教师的楷模,是一位认真负责的好园丁。多谢老师,望您辛苦工作之余多多保重身体!微笑.jpg」   戚朗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点开这人的头像,照片是对门院子门口台阶儿边上放的那盆蟹爪兰——货真价实的何嘉乐奶奶。   戚朗迅速删掉了自己已经在对话框里输入的“好的”两字,高声叫道:“贺西!贺西!”   贺西整跟几个喝下午茶的年轻人聊得火热,听他喊也不过来,同样高声回道:“咋了大当家?”   “来来来,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回一下班主任老师的微信。”戚时雨道,“请务必把马屁拍得清新脱俗些,我绝不能输给黑小胖他奶奶。”   贺西走过来,接过手机,上下翻动了几下,皱着眉头把手机放在柜台上:“戚哥,这样吧,一会儿我去帮你接小朗。我拒绝编辑这么谄媚的信息。”   戚时雨只能默默拿回手机,默念三遍“我是尊老爱幼的好青年”,然后重新编辑了“好的,老师辛苦了”,按下了发送键。   晚餐的餐位是提前一周就已经预定满了的。贺西自觉担负了接少东家放学的差事,戚时雨就在后厨帮着老王备料,然后又帮贺东打下手做晚餐。   不到四点,就听到贺西在外头吆喝着:“我们回来啦!”一只小手掀开卡通版猛虎下山的门帘,小男孩的声音分明很可爱,偏偏有点冷漠:“老戚,你给我做鸡腿了吗?”   戚时雨对这个心里只有鸡腿的孩子十分无奈:“问老贺去。”   贺东一边颠勺一边道:“做了做了,你赶紧回去写作业去,一会儿你爷爷奶奶来了叫你吃饭。”   戚朗依然冷漠:“我上一年级,没有作业。”   贺西也跟着戚朗挤进来,兴高采烈地道:“戚哥戚哥,咱们小朗那个班主任也太帅了吧!”   “能有多帅?”戚时雨撇撇嘴,“比我和你哥还帅?”   “这……还真不一样。”贺西仔细想了想,“你和我哥是那种英俊潇洒的帅,那位是那种……斯文败类的好看。”   斯文败类。戚时雨脑中又出现昨晚那张脸。   确实败类,一想到那张脸他身后还隐隐作痛。   贺西突然一拍脑袋:“对了,钟老师说给你发了私信约家访,你还没回复。”   “是吗?”戚时雨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掏出手机,果然有来自班主任老师的信息。   「钟远:戚朗爸爸您好,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于今晚进行一次家访。请您就您的时间与我联系,谢谢。」   明德小学离百花巷极近,果然自己这里成了老师家访的第一站。戚时雨想了想,在微信上回复:   「7:钟老师您好,不好意思刚才没有看到您的微信。时间上看您的安排,我这边都没有问题。」   那边很快就有了回复。   「钟远:刚才另一位同学家长先联系了我,我会在之后拜访您家,时间大概是晚上八点左右,您看可以吗?另外确认一下您的地址是百花巷6号?」   「7:没问题,地址正确,辛苦钟老师了。」   这十分官方的语气,戚时雨怎么也没办法和贺西口中的“斯文败类”联系起来。 第4章   戚家父母都是大学里的高级知识分子,两个人都在中文系,是出了名的情深伉俪。因为这样的家庭背景,戚时雨一度以为自己的出柜之路会很好走。   那年高考结束,他们一家四口坐在有名的老牌俄式餐厅里,戚父戚晏杰穿着羊毛的西装三件套,精心修剪过的双鬓虽然有些花白,丝毫不减其魅力;他身边坐着身穿宝蓝色旗袍的戚母吴玉容,这颜色本来挑人,在她身上却显得她愈发肤色白皙,除了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完全看不出来真实年龄。   每个路过的人都会往这桌看一眼。英俊儒雅的父亲,美丽温柔的母亲,一对风姿不凡的兄弟,不管谁来看,这都是令人妒羡的一家。   也的确是这样。戚晏杰先举起高脚杯,声音不高,但充满喜悦:“这一杯恭喜时雨成功度过高考,也提前庆祝时云即将取得硕士学位。”   四人举杯,饮下一口红酒。吴玉容放下杯子,温柔笑道:“小宝就要迈入人生新阶段了,妈妈希望你今后的日子一切顺遂,也希望你可以好好体会人生百味。趁着年轻,有想做的事情就要勇敢做,有喜欢的女孩子也要好好珍惜。”   十八岁的戚时雨,是不羁的天之骄子。他直视着母亲的眼睛,字字铿锵有力:“妈,我不喜欢女孩子,我只喜欢男生。”   吴玉容手中的银色小勺一晃,红菜汤洒出来,从汤碗里溅出两滴来,落在她纯白色的羊绒披肩上。然而她完全没有去擦的心思,她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小儿子,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来:“小宝,你是不是跟妈妈开玩笑呢?”   ……   此刻的情况与当时极像。只不过桌子上的红菜汤和罐焖牛肉变成了排骨汤和红烧鸡腿,莫斯科风情的音乐变成了轻快的流行歌曲和姑娘们怎么也压不低的谈笑声,依然是一家四口,戚时雨身边坐着的,变成了正拿着鸡腿啃得特香的戚朗。   但吴玉容的表情和台词,就像是从过去复制粘贴来的一般:“时雨,你是不是跟妈妈开玩笑呢?”   “你别光吃鸡腿,多吃点菜。”戚时雨往戚朗碗里加了一筷子醋溜白菜,接着对母亲说,“没,昨天认识的,感觉还不错。”   “刚认识的?那就是还没确定关系了?”吴玉容敏锐捕捉到细节,“那你不如去见见这个姑娘,今年刚分配到我们系,学历高,长得也好,我瞧着人也温温柔柔的……”   戚朗迅速啃完了手中的鸡腿,就着戚时雨夹给他的一筷子醋溜白菜把剩下的两口米饭扒拉到嘴里,嚼了几下就咽下去,然后把碗筷放在桌上,站起身,道:“爷爷奶奶,我吃完了,我还有作业没有写,您们慢慢吃,我先回院儿里写作业了。”   戚晏杰递给他一张面巾纸,笑道:“小朗真是个自觉的好孩子。还是要休息一会儿再学习,知道了吗?”   “知道了。”戚朗接过纸巾,“爷爷奶奶再见。”   说完蹭蹭就跑了。   不远处的甜品柜台后头坐着贺东贺西两兄妹,贺西低声对哥哥道:“小朗不是说没作业吗?”   贺东敲了敲她的脑门儿:“这孩子聪明的很,明显风头不对,还不赶紧跑?”   果然,等戚朗走远了,戚时雨把手中的筷子放下,道:“妈,我也不劝您放过自己或者放过我了。但求您放过人家小姑娘,行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吴玉容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看上去仍然是位和蔼可亲的母亲,“你从来没跟女孩子试过,你怎么知道不行呢?”   “妈,有些话我这个做儿子跟您直说就太粗俗了。”戚时雨往后靠了靠,“这么说吧,您就是把刚出浴的杨贵妃送到我跟前我也没什么兴趣,各种意义层面上的,没、兴、趣。”   吴玉容还准备说什么,一旁的戚晏杰已经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今天时候不早了,时雨还得去给朗朗辅导作业呢!是吧,时雨?”   戚晏杰冲儿子使劲眨眼睛。   戚时雨心里叹了口气,站起身直接下了逐客令:“是啊,爸妈,我送送你们。”   说罢又扬声道:“小西,去叫朗朗出来送爷爷奶奶,贺哥,我下午装好的我妈爱吃的点心盒子在柜台后头,帮我拿一下。”   兄妹俩赶紧应了。吴玉容也不多说,跟着丈夫站起来,和儿子一起往外头走,经过门口时,微笑着从贺东手里接过点心盒子,语气和蔼又温柔:“谢谢小东。”   贺东连忙道:“阿姨您别客气,叔叔您回去路上开车慢一点。”   戚时雨陪着他们走到门口,戚晏杰的车就停在巷子里,戚时雨看着他们上了车,听见身后有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是戚朗牵着蘑菇出来了,戚朗乖巧的站在戚时雨身边,对车里的二人道:“爷爷奶奶再见。”   等车开远了,戚朗才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唉,你们大人可真是太累了。我要去溜蘑菇,你去吗?”   说着扬了扬左手,手上拿着个套着塑料袋的便便铲。   蘑菇是只跟戚朗同龄的纯白京巴犬,从小就长得虎头虎脑的,此刻听见小主人要带自己遛弯儿,高兴得直转圈。   戚时雨看了看表,蹲下身揉了揉狗头,又揉了揉人类幼崽的头,道:“我不去了,你去吧,不准走远,不准上马路,快八点了,溜一会儿就回来,你班主任要来家访。”   “好。”戚朗点点头,回头对一团雪白的小狮子狗道,“走啦,蘑菇。”   戚时雨看着戚朗离开的背影,靠着墙点燃了一根烟,自嘲地笑了笑,想:论起掩耳盗铃和自欺欺人,我妈论第二,是真的没有人敢论第一。   而随口把昨天的一夜情对象拉出来应付亲妈的自己,也不算什么好东西。   烟草的味道有点苦,他抬头吐出一口烟,城市里真的是太亮了,亮得很难看到星星。   好像真的很多年没有见过星星了。他想。   戚时雨正沉思着,甚至觉得自己带上了点儿文艺青年的忧郁气质,耳畔突然传来低沉的男声:“这么巧?借个火行吗?”   他吓了一跳,燃烧的烟头差点烫着手,往边上一看,烟头直接掉在了地上。   男人看着他怔愣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怎么?早上把我扔在酒店,说跑就跑的时候没想到这么快还能再见面?”   “……”戚时雨战术性地清了清喉咙,“那个,我早上真是有急事儿。我结房费的时候还给你叫了份早餐……”   “我还以为你不太满意。”男人自己从他左手里拿过打火机,掏出烟来点上了一根,“你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哪里都挺舒服的,虽然屁股疼,那也是痛并快乐着。   男人抽了两口烟,还是跟昨晚差不多的姿势和动作,就像引信似的,点燃了戚时雨那充满黄色废料的脑内小剧场。   两个人都没说话,沉默地有些尴尬。   很快,戚时雨决定这一次由自己打破沉默:“你怎么在这里,这么巧?”   “我有点工作。”男人道,“你呢?”   “哦,我就住在这里。”戚时雨指了指头顶上的长方形的小门牌,“店也是我的,有空可以过来吃饭。”   男人抬头看了眼门牌,又定睛看了看戚时雨身后墙上的涂鸦,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戚时雨被他的表情逗乐了:“怎么了?你不信……”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铃铛声打断,随着铃铛声一起的,还有和着蘑菇见到陌生人的犬吠的脆生生的童音:“钟老师好!” 第5章   既然是家访,自然不能让人在店里坐着。戚时雨跟贺东打了个招呼,然后推开了前院的垂花门,绕过影壁,带着钟远和戚朗进了最北面的正房。   正房里摆着一套雕花精美的红木沙发配小几,东面的耳房传来播放着婆媳剧的电视声,戚时雨招呼着钟远在主位坐下,扬声道:“李姨!小朗老师来了,麻烦您泡杯茶。”   “哎!”那边电视的声音调小了,一个绾着发髻的女人快步走出来。她形容整理利索,虽然已经是吃过晚饭的时间,她的衣着也甚是讲究。她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茶具来,并不多客气,对钟远道:“老师用过晚饭了吗?”   钟远点了点头:“用过了。”   “那就沏一泡熟普洱吧,解腻还不影响睡眠。”李阿姨道,“老师,可以吗?”   “可以的,您不要太麻烦了。”   “不麻烦。”李阿姨手脚麻利,用茶刀切茶,又用小壶烧上了水,只用心沏茶,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戚时雨把她叫出来,就是为了缓解一下尴尬,谁知道平时能自己说出一台相声的李阿姨此刻竟然一句话都不说。   他到现在都没从「自己和戚朗班主任睡了」这件事中回过神来。   好在他虽然懵着,钟远的神智还算清楚。他清了清喉咙,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道:“其实今天来呢,主要是简单了解一下戚朗同学的家庭状况和成长经历,这对于我们日后对孩子开展个性化的教学很重要。聊天过程中不会有任何录音、录像,我会在记事本上做简单记录,内容不会涉及到任何隐私内容,结束时可以交由您过目,您看可以吗?”   李阿姨已经从公道杯中倒出了一盏茶,奉给钟远。戚时雨点头表示对他的话没有异议,道:“老师,您喝茶。”   他看起来平静,其实内心已经如同甩干模式的滚筒洗衣机一般疯狂转动了起来:看看钟远这幅认真负责的样子,跟昨天完全判若两人,睡老子的该不会是他的孪生兄弟吧?!   戚朗作为现场除了李阿姨外最心如止水的人,正把蘑菇放在膝头上,轻轻揉着它的肚子。钟远放下茶杯,对戚朗道:“戚朗小朋友很喜欢小动物?”   戚朗摇了摇头:“不,我只喜欢蘑菇。”   “原来它叫蘑菇呀?”钟远伸手摸了摸小狗圆乎乎的脑袋,“它几岁了?”   戚时雨:这娴熟的人类幼崽沟通者语气是怎么回事?   人类幼崽戚朗面对老师还是很老实的:“六岁了,它比我大两个月。”   钟远眼角微微弯起来,染上了浅浅的笑意:“老师刚刚从何嘉乐小朋友家出来,你和他家住的这么近,你们有没有经常一起玩儿呀?”   “没有,何嘉乐玩儿的游戏都太幼稚了。”戚朗用茶几上的湿纸巾给蘑菇擦脚,“我喜欢跟老戚玩儿,也喜欢跟蘑菇玩儿。”   钟远不知道被他话里哪个部分逗笑了:“老师可以和你爸爸单独聊一聊吗?”   戚朗点点头,抱着蘑菇从沙发上跳下来:“可以的,那我先带着蘑菇回屋里了。老戚,我可以打一会儿游戏吗?”   戚时雨道:“可以。最多一个小时,要坐得离电视远一点。”   戚朗抱着狗往院子里走,走到门口时突然回过头,对钟远道:“钟老师,老戚不是我爸爸。”   饶是冷静专业的钟老师,也被这句信息量爆棚的话震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李阿姨放下茶杯,对戚时雨说:“我去看看朗朗,你们聊。”   戚时雨点了点头,李阿姨跟着戚朗离开了,走之前还很细心地带上了门。   小学一上就是六年,很多事情提前跟老师说清楚也是好的。更何况眼前的老师还不仅仅是老师,他们之间的关系比正常的老师和家长的关系复杂了那么一点点。   戚时雨往沙发上靠了靠,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小朗是我哥的遗腹子。我哥得癌症走的,嫂子生他的时候羊水栓塞,没救过来。”   这句话太简短了,从头到尾也不过三秒钟。但再短,也不能掩藏其中的沉重。   “抱歉。”钟远道。   “没什么,都这么多年了。”戚时雨道,“为了方便,小朗的户口跟着我上的,我算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但是我们家的事儿街里街坊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我感觉小朗的接受程度也还算不错。”   钟远半晌没说话,就在戚时雨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突然道:“我刚就想问,你的纹身呢?”   “啊?”戚时雨见他盯着自己的胳膊,反应过来,笑道,“洗掉了,纹身贴。”   他胳膊上洗纹身贴时留下的红印已经褪去了,白皙的皮肤让钟远心神有些荡漾,偏偏那胳膊的主人还要接着撩拨:“钟老师,这个也要记在你的小本本上吗?”   戚时雨说这话时声音放得低,但这人生了副好嗓子,怎么说话都让人感觉到吸引。钟远终于卸下了正经神色,身体微微倾向靠近戚时雨那一侧的沙发扶手,声音同样压得低沉:“不必,你的事情,记在心上就行了。”   随着他的靠近,他身上微热的气息也蹿了过来。那是带着淡淡薄荷和橡树味道的柑橘香,很好闻。戚时雨晚饭时本就跟父亲喝了些酒,此刻不知为何有些上头,鬼使神差地道:“其实我不是总在外面跟人约的,昨天头一回。”   话一出口就悔青了肠子,这是说什么傻话呢?   谁知道钟远更不是一般人:“我知道,你昨晚……看起来很紧张。”   ……不是,我为啥紧张你不知道吗?谁第一次躺下不紧张?   ……不是,咱不是在家访吗?这话题怎么跑偏成这样了?   “咳咳。”戚时雨再一次战术咳嗽,人稍微往一边挪了挪,“那个,我希望学校方面不要因为小朗的身世问题对他有什么偏见。”   钟远一秒切换回工作状态:“这是当然,这种信息不会泄露给不相干的人。”   ……这人是有什么按钮吗?怎么切换如此灵活?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用这一天对班上的孩子进行了一些观察。”钟远道,“小朗跟同年龄的孩子很不一样。”   “嗯?”   “按理说,刚刚进入小学的孩子在上课时很难集中精神,班上的大多数孩子也都是这样的,任课老师需要用很大的精力来整顿课堂秩序,培养孩子的课堂学习习惯。”钟远自己拿起面前的茶具,手势熟练的沏起茶来,倒了一杯递给戚时雨,“但是戚朗就像高年级的孩子一样,上课铃一响就会安静的坐在椅子上,上课注意力也很集中,对于老师讲授的知识接收良好。最重要的是根据我的观察,老师讲授的知识应该都是他已经有所了解的,但他依然很认真地在听。桌子上的文具书本摆放很整齐,对老师和同学都很有礼貌。”   戚时雨突然想起学生时代教室后门小窗上班主任默默观察的眼睛,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应该算是好现象?”   “当然。”钟远笑道,“不过我个人觉得,孩子还是调皮一点比较好。当然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成长方式,不管是家长还是老师都应该尊重他们。不过我观察到,戚朗对于别的同学都很友好,会跟他们分享自己的玩具和糖果,唯独对何嘉乐同学态度比较冷淡。你对这方面的情况有了解吗?”   戚时雨:“啊……你说黑小胖,不是,何嘉乐啊?”   “……对。”   居然还有给6岁小朋友起外号的成年人。   “戚朗这孩子吧,说起来也奇怪。他不怕别人笑他没爸没妈,唯独不喜欢别人可怜他。”   戚时雨说着,又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来,却被钟远按住了手:“你抽的太多了,不好。”   钟远的手好看,指尖微凉,手心的温度也低,在九月的天气里确实是让人觉得舒适的温度。两人双手相触,戚时雨难免想到昨晚这双手在自己身上煽风点火的样子。钟远一把抽走他的烟盒:“没收了。”   戚时雨失笑,只好接着给他讲戚朗和黑小胖之间的恩恩怨怨:“黑……何嘉乐同学,这孩子哪里都好,憨厚又善良。关键是他奶奶也是个善良的……老太太,平时可能没少给他灌输‘戚朗是个可怜孩子’这样的思想。他俩以前玩儿的还不错,毕竟同龄又住得近,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被两家大人并排放着晒太阳了。”   “但是大概一年多以前吧,隔壁胡同的孩子来抢他们俩的玩具,都是男孩子,就打起来了。”   “隔壁胡同的孩子年纪稍微大一点儿,他俩打不过。何嘉乐看那些孩子打戚朗,一着急就对着他们喊:‘戚朗没有爸爸妈妈,很可怜的,你们不要打他’。结果戚朗一听,转头就把何嘉乐打了。”   钟远:“……”   戚时雨接着道:“晚上何嘉乐奶奶带着他来我们家,要是来要说法就算了,结果他们祖孙俩还是来道歉的,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所有孩子都应该让着戚朗。戚朗一听就更生气了。”   “关键小胖还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也有可能是他奶奶对他的教育太深入人心,他怎么都绕不过‘戚朗是个可怜孩子,我要让着他,对他好’这个思维定势。孩子嘛,心里这么想,嘴上还一定要这么说出来。”戚时雨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所以他俩就老打架,从光屁股的孩童时代建立起来的友情分崩离析。”   钟远:“……这个理由,我还真是没想到。”   “戚朗虽然是个孩子,但是思想挺成熟的,虽然不表现出来,但心思也敏感。”戚时雨的目光黯淡下来,“蘑菇是我哥去世前买来送给未出世孩子的礼物,除此之外他还给这孩子留下了很多信。他什么都打算好了,就是没想到这孩子失去父亲之后还会失去母亲。”   钟远没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平时就你一个人照顾他?”   手势像极了他刚才胡撸蘑菇狗头的样子。   “有李阿姨帮忙。”戚时雨往边上躲了躲,“基本都跟着我,有时候会去我父母那里住两天。”   “你把他教得很好。”钟远站起身,把小本子揣进兜里,“情况我了解了,今天的家访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之后有别的情况咱们再沟通。”   戚时雨也跟着站起身来:“我送你出去。”   钟远没拒绝,戚时雨跟着他穿过院子,重新回到昏暗的巷子里。   已经过了九点了,巷子里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乘凉聊天的人也都回了家。戚时雨站在墙边,对钟远说:“我晚上喝了酒,就不开车送你了。钟老师慢走。”   钟远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更靠近了他一些:“家访结束了,是不是该聊一聊我们的事情?”   “啊?”   钟远更加靠近他,戚时雨只好背对着津贴墙站着。钟远今天穿着衬衫和西裤,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挺拔,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他有些窘迫,只觉得钟远身上的香水味离他太近了,愈发上头。   “手机给我。”钟远道。   “哦。”上头的戚时雨默默掏出手机递给他。   “密码。”   “四个一。”   钟远嘴角上扬,一边操作手机一边轻轻挑了挑眉毛,饶有兴味地道:“1?”   戚时雨心想:靠,你TM几个意思?   钟远在他手机上捣鼓了几下,然后递给他:“我给你加了我私人微信,也存了我的手机号。”   戚时雨接过手机放进裤兜,应了句:“哦。”   钟远一只手抵在墙边,瞬间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他说话时的气息就喷在戚时雨耳边:“我昨天也是第一次。戚先生,我们以后再联系。”   说罢,他站直了身子,转身离去。   一边走还一边挥了挥手。   戚时雨还发着呆,他旁边的窗户被一把拉开,贺西的头从里头伸出来,坏笑着道:“戚哥,小朗老师你都不放过,太禽兽了吧?” 第6章   接下来的几天,不管贺西如何叽叽喳喳,戚时雨就是打定了主意,对自己和钟远的事情绝口不提。   好在贺西学校有课,满打满算也就在店里呆了两天,不然耳朵怕是要磨出茧来。   好不容易到了周六,戚时雨也没有懒觉可以睡。一大早把戚朗送去了编程班,打着哈欠回到店里。   贺东看着他笑:“小朗那么点儿大,没必要这么辛苦吧?周末还上课外班?”   “你可别提了。”戚时雨自暴自弃地往桌子上一趴,“别人家都是家长逼着孩子学习,我们家这个,逼着我给他报班儿。”   “我跟他说你平时学习已经很辛苦了,不如课外班我们学点艺术,什么钢琴啊书法啊美术啊,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学校里学的东西太幼稚了,我对计算机感兴趣,我要学编程’。”戚时雨拿过贺东给他做的加浓冰美式灌了一大口,“老贺,你说哪儿有六岁小孩儿管电脑叫计算机的?我都怀疑他可能是穿越来的。”   “你哥的儿子,聪明是正常的。”今天轮到贺东做蛋糕,“挺好的孩子,没被你养歪了也是不容易。”   “老贺你这话说的,我不快乐了。”   贺东笑着换了个话题:“话说回来,你和小朗那个老师……”   “……”戚时雨一口气噎在喉咙里,“老贺,我看你是被贺西养歪了!”   “小西也没跟我说什么,就说她不小心撞见你被老师壁咚了。”贺东神色平静,“我本来还觉得小丫头夸大其词,不过现在看你的反应,这是确有奸情吧?”   “……”只有奸没有情。   “那天我远远瞧见了一眼,长得不错,一表人才。”贺东并不在乎戚时雨不回他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也单着挺长时间了,要是觉得不错就试试。”   “……”那叫一表人才吗?那分明是衣冠禽兽。   而且……戚时雨按亮面前的手机,进入微信,那天钟远自行加上的私人微信对话框早就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   这世上竟然有这种主动加人微信然后不主动聊天的无耻之徒!   戚时雨有些懊恼地把手机翻了个面倒扣在桌子上,然后一口干了眼前的咖啡。贺东看着他笑:“年轻人,你也不小了,珍惜时间吧,浪不了几年了。”   “你还说我?”戚时雨瞪他一眼,“你都快四十了,你怎么不着急?”   贺东低头给面前的奶油蛋糕裱花,连头都没抬起来:“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你……”戚时雨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说下去,最后只好冒出一个脏字来,“靠,能把暗恋进行到这样的,你也是独一份儿。”   贺东没有理他,仿佛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没有眼前这个蛋糕重要。   店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低低的音乐声。歌单应该是贺西选的,这丫头听歌品味十分有容乃大,此刻音响里正放着一首很老的歌:   I fell in love with San Pedro   Warm wind carried on the sea, he called to me   Te dijo te amo   I prayed that the days would last, they went so fast   ……   戚时雨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   打破沉默的是一个男孩儿的声音,他有点儿怯生生地站在店门口,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好,我在公众号上看到您店里在招兼职服务员,我是来应聘的……”   戚时雨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店里的公众号上发过一个招聘启事,连忙照顾他进来:“来来,先进来坐。”   男孩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有些旧的黑色双肩背,有些拘谨地走进屋里,也不敢坐下,找了个空桌子边上站着。   戚时雨一边开咖啡机,一遍问他:“喝点什么?拿铁还是美式?还是别的?”   男孩忙道:“您别麻烦了,冰水就可以。”   戚时雨听了他的话,拉开一边的饮料柜,拿出一瓶玻璃瓶装的可乐,问他:“这个可以吗?”   男孩点头,戚时雨拿瓶起子开了瓶盖儿,插了根吸管儿在里头,递给他。又拉开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戚时雨在他对面坐下,道:“我那个招聘启事都发了好几个月了,你怎么现在想到应聘?”   男孩双手放在桌边,看起来有点紧张:“……那个公众号这几个月就只更新了那一条。”   “……”戚时雨有些尴尬,换了个话题,“没关系,几个月前的你看到推送,今天还能记得也是缘分,说说吧,能做什么?”   男孩脸有些涨红了:“我,我第一次出来打工,什么我都可以学的。”   戚时雨这才仔细打量起男孩来,一张嫩生生的小脸,头发有些自来卷,五官生的秀气,此刻因为窘迫眼角有些发红,是个可人疼的样子。   戚时雨把桌上的可乐往他面前推了推,笑道:“你别紧张,弄得跟我欺负你了似的,你成年了吗?”   “他要是成年了,你想怎么样呀戚老板?”感觉有人站在自己身后,戚时雨连忙回头看,却被那人按住了脑袋,“这是在……相亲?”   据说嗅觉是与人类记忆关联最密切的感官之一,至少此时此刻,比起声音,从背后袭来的带着体温的香水气息更让戚时雨觉得熟悉。那人的手在他头发上揉了两把,然后一把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下:“一个礼拜都不到,戚老板就移情别恋了?” 第7章   正在“移情别恋”的戚老板尚未回过神来,那边柜台后头的贺东已经把自己裱完花的蛋糕放进了冷藏展示柜,洗了手,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道:“阿时,你和钟老师聊吧,这边我来。”   桌子对面的小男孩看着他们的互动目瞪口呆,微微张大了嘴。钟远看了看对面的小孩儿,又看了看身边的这个:“怎么样?戚老板,咱们出去说?”   “……行。”戚时雨应了,又吓唬了对面的小孩儿一句,“没满十六算童工,不准隐瞒年龄啊你!”   大概是今天休息,钟远并没有像之前见面时那样穿着衬衫西裤,而是穿了简单的黑色T恤和黑色工装裤,脚上踩了一双黑色马丁靴,手上还拿了个磨砂黑色的摩托车头盔。这让他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和之前完全不同了。他们前后脚走到店外那两棵桂花树下头,距离贺东做糖渍桂花不到一周时间,桂花树又开了新的花朵,此刻一走近了便能闻到扑鼻的花香。   “钟老师怎么来了?”戚时雨背靠花树,本想抽烟,结果想起他那天按下自己手的样子,就此作罢。   “来找你。”钟远低头冲他笑,“小朗不在?”   戚时雨直接忽略了他前半句话:“上课外班去了。”   “几点下课?要去接吗?”   戚时雨抬头打量着他的双眼:“钟老师,做班主任这么辛苦吗?周末还要关心学生的生活。”   钟远挑了挑眉毛:“班主任周末不关心学生,只关心学生家长。”   “那家长这边……”戚时雨刻意拉长了尾音,“需不需要接孩子,具体得看班主任的安排。”   钟远笑了,扬了扬手里的头盔:“走吧,出去转一圈,一起吃个饭。”   “行,我去跟老贺说一声,拿点儿东西,你等我一下。”   戚时雨转身回了店里,只见贺东正和那男孩说着话,男孩儿手上攥着张纸巾,眼角有些红,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戚时雨拍了拍贺东的肩膀:“……这啥情况?你欺负他了?”   “没什么。”贺东并没有多说,“他叫林念,高中生,17岁,我觉得还行,每天晚上来帮帮忙吧,你觉得行吗?”   “你看着办,只要不是童工就行,工资你们俩商量,你做主就行。”戚时雨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手机,又从柜台抽屉里拿了自己的摩托车钥匙,又拎起自己的头盔,“我出去一趟,朗朗十二点半下课,早上跟他说好了李姨去接他,你就别管了。”   “哦?”贺东看着他的装备,语气意味深长,“那……祝你和老师出行愉快,一路平安?”   “你可闭嘴吧,店里的生意就辛苦你了。”戚时雨笑骂了一声,出了门,对钟远道:“走吧!”   钟远看着他手上的头盔:“你平时也骑车?”   “以前喜欢这些。”戚时雨和他并肩走着,“后来有了小朗,出门还是开车比较方便,现在就偶尔和朋友约着天气好的时候去郊区跑一圈儿。”   两人一路走出了百花巷,走到巷子口的停车场,戚时雨这才想到其实两人并没商量好一个目的地,刚准备开口,钟远道:“要不今天坐坐我的车吧戚老板?”   戚时雨看了看面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半头的男人,摇了摇脑袋:“咱们两个一米八几的男人挤在一辆车上也太辣眼……”   话没说完,戚时雨就被眼前这辆Fat Boy114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戚时雨看着车身上的雕刻断面镀铬装饰和标志性的车头灯,绕着车身转了一圈:“班主任都是你这个风格的吗?我现在有点担心我家崽子会被教成叛逆儿童。”   “放心吧,只有跟特定学生家长在一起的时候才是这个风格。”钟远着重强调了特定二字。   戚时雨假装没听见,他那辆CBR650R就停在钟远的车旁边,他刚准备跨上去,却被钟远一把拿走了车钥匙,手里被他塞了另一把钥匙。钟远笑着道:“你来试试我的车,我骑你的。”   戚时雨心里蠢蠢欲动,嘴上还是矜持了一下:“这么放心我呢?不怕我把你车摔了?”   “车摔了无所谓,但你摔了我还是要心疼一下的。”钟远弯起食指敲了敲他脑门,“咱们不飙车,遵守交通法规,注意安全。”   这时候他又像极了老师。   戚时雨兴冲冲地上了车,启动后拧了拧油门,发动机的轰鸣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一旁的钟远也已经启动了车,戴好了头盔。戚时雨刚准备把头盔戴上,就听见轰鸣声中传来一个兴高采烈的童声:“哇,戚哥你换摩托车啦?”   肤色略深的小胖墩儿比戚朗的个头高一些,一手举着一个剩了一半的蛋卷冰淇淋,一手拎着一袋子炸鸡,像个小皮球似的冲着戚时雨飞奔而来。   正是戚朗小同学单方面不共戴天的黑小胖同学。   何嘉乐后头跟着他步履矫健的奶奶,何奶奶一个毛栗子敲在他头上:“没规矩,又瞎叫,这是戚叔叔。”   戚时雨笑:“嗨,何姨,没事儿,不讲究这个,叫什么都行。”   何嘉乐把手里的吃得一股脑塞给何奶奶,两只小胖手在黑色的摩托车身上来回摸。戚时雨心想,这小胖子要是知道自己摸得是班主任的摩托车,怕是要吓得滚起来。   何奶奶看了看他旁边带着头盔的钟远,全盔一带,根本瞧不见脸:“小戚这是要跟朋友出去玩儿啊?”   戚时雨扭头看了眼钟远,只见他抬手,似乎是准备要摘头盔,连忙按住他的手,对何奶奶道:“是呀,这就准备出发了。”   钟远不知道他为何阻止自己,但还是停下了摘头盔的动作,顺势正了正头盔,然后对何奶奶点头致意,说了句:“您好。”   声音从头盔后头传出来有些闷,何奶奶也冲他问了个好,然后特意转了转自己左臂上居委会的红袖箍,对戚时雨道:“小戚啊,骑摩托车很危险的,一定要带好头盔,遵守交通法规,不能闯红灯,不能超速,更不能飙车。一定要注意安全,老戚和老吴可就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了……”   戚时雨突然有点理解总是对何嘉乐异常暴躁的戚朗了。   他连忙截住何奶奶的话头:“行,何姨您放心吧,我都记着呢,肯定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市民。那我们先走了啊,何姨再见!”   说罢,他戴上头盔,招呼着钟远离开了。两人的摩托车轰鸣着呼啸而去,何嘉乐小朋友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露出羡慕和崇拜的神情:“戚哥他可太帅了。”   “帅什么帅!多危险呐!摔着了可咋办!”何奶奶把冰淇淋塞回小孙子手上,自言自语道,“另一个小伙子瞅着身形咋还有点儿眼熟呢?” 第8章   一开始还是戚时雨骑着车走在前面,没过多久钟远就超过了他,按了按喇叭,示意他跟上。   戚时雨也不问他去哪儿,就这样随着他沿着公路往郊外开去。随着四周的景色越来越开阔,路上的车也变少了,空气都变得清爽起来。   天气虽然热,但是高速飞驰的摩托车带起的风吹在身上,凉快又惬意。   中途有个加油站,他们停下来休息,顺便补充汽油。钟远从便利店里买了两瓶宝矿力,拧开盖子递给戚时雨一瓶:“这条线走过吗?”   戚时雨接过温度略冰的饮料,咕咚咕咚连灌了好几口,对钟远摇了摇头。   “前面就进小路了,顺着小路一直走,就可以上山,路不陡不险。”钟远看了一眼他吞咽时上下滚动的喉结,“半山腰有个灵空寺,里头有条步行的登山道,叫观音路,不算高,上去以后可以俯瞰到这一片的风景,很不错。下来以后山脚下有个农家乐,做的灶台鱼很不错,里头的豆腐都是老板娘每天手工做的,吸了鱼汤以后特别香。”   “钟老师。”戚时雨眨眼,“把我安排得这么明白?”   钟远喝了口饮料,眼睛却一直没从戚时雨脸上移开:“没安排,也是刚在路上突然想到的。你要有别的想去的地方,咱们就去别的地方。”   “这么随意?”   “随意挺好的。”钟远的唇角往上挑了挑:“咱俩开始的也挺随意。”   戚时雨瞟他一眼:“钟老师每次约都这么上心吗?”   钟远没说话,只是轻轻笑了一声,拿过他手上已经喝完的饮料瓶,扔进一边的垃圾箱,然后骑上车:“走了。”   这条路线并不是B市摩托骑行爱好者的常规路线,但是风景确实好。路虽然不宽敞,但胜在车少,夹道的参天大树苍翠欲滴,投下一篇阴凉。上山后的山路也不难走,山石树木都自成一派风景,戚时雨甚至看到一只横穿马路的小野兔。   他们把车停在了灵空寺门前一个小小的停车场,深山中的古寺名副其实的空灵寂静,时不时有钟声磬磬从远处传来,敲得人整颗心都沉静下来。   钟远花十块钱买了两张票,递给戚时雨一张。   票价便宜得惊人。   虽然是周末,寺院里却没有什么游客。只是时不时有穿着灰布衣裳的僧人路过。寺院并不大,他们在几个殿里逛了逛。   戚时雨对佛教造像有些兴趣,看得时候目光专注,眼神发亮。钟远见他看得认真,既不说话,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盯着他的侧脸。   他好像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直到他们逛完,走上那条登山道,钟远方才开口道:“你信这个吗?”   “什么?”   “神佛。”   戚时雨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不信。”   下一秒他双手合十,对着空气拜了拜:“各位神仙菩萨莫见怪,我没有不尊重你们的意思。”   钟远笑了,这世界上竟然有人自相矛盾都这么可爱。   戚时雨问:“你呢?你信吗?”   “我信因果,信缘分。”钟远开口,声音清冷,没有因为爬山带上半分喘息,“至于神佛保佑,我也是不信的。”   “因果和缘分?”   “是啊。”钟远停下脚步,看着小道边一株已经变色的雁来红,“这个世界上应该相遇的人最终都会相遇。”   他的神色太认真了,一瞬间甚至让戚时雨觉得他是在暗示什么。戚时雨打了个哈哈:“也是,你看咱俩,不就挺有缘分?”   钟远没接茬儿,换了个话题:“刚才你店里那个小男孩儿是?”   戚时雨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个,顿时失笑:“来找兼职的小孩儿。不过你别说,刚才我也没上心,现在想想确实长得挺软乎的。我估计老贺肯定得把他留下。”   钟远脸色有些发沉:“那个姓贺的是你合伙人?”   “你说老贺啊?”戚时雨丝毫没有感应到钟远哪里不高兴,“贺哥我们从小就认识,不过算不上发小儿吧,他跟我哥是同龄人。那个店他投了不少钱,收入我俩每月分,可以算是合伙人。”   叫别人哥叫得这么顺口。钟远一张黑脸:“他也是吧?”   戚时雨的神经线条已经粗成了一个平面:“是什么?”   钟远看着他没说话,戚时雨和他对视了片刻,突然领悟到了他的意思,应道:“……啊,你说那个。是。”   “那你们……”钟远只说出半句就闭上了嘴,自己哪里来的立场问这么多?   “我们怎么了?”戚时雨见他脸色沉得已经快要掉到地上了,突然大笑,“你说我和老贺?哈哈哈不可能的。”   「不可能」三个字就像是一阵轻风,精准的吹散了钟远所有的不快,他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我觉得他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你们两个也算近水楼台。”   “……哥哥,你是不是忘了我遇见你之前都在上面的?”周围没人,戚时雨说起话来也大胆。只不过下一秒他就看到伫立在山道旁的一尊观音立像,他立刻对着拜了拜:“对不起对不起,没瞧见您,污您清听了。”   钟远被他一声「哥哥」叫得心里像是被小猫挠了一爪子,心里那点儿不快早就散去了九霄云外。   戚时雨笑了一阵儿,又去看观音的脸。佛目低垂,神情慈爱而悲悯。戚时雨的心情在这样的目光中突然有些低沉,他喃喃:“如果真的有神佛,真想替老贺求个解脱。” 第9章   戚时雨只是喃喃自语,钟远也就当作没有听见。两人继续沿着山路往上走,这条路上一共有108座观音像,每一尊的神态寓意都各有不同。两人边走边看边聊,到达山顶时已经过了正午。   今天天气好,从山顶远眺甚至能看见市中心CBD的地标建筑,热烈的阳光直洒而下,晒得人暖洋洋的,偏偏因着在山顶,这暖洋洋的温度并不让人觉得炎热,反而有种恰到好处的舒适。   戚时雨坐在山顶的大石头上,伸了个舒展的懒腰,喝着钟远从山顶小商店里买的水,整个人往后仰了仰,道:“你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还真的挺舒服的。”   钟远就在坐在他身旁:“以前有段时间,总来这里……散心。”   戚时雨掏出一根烟来点上,笑得漫不经心:“钟老师,咱俩那天晚上真就是个意外,你会不会太上心了点儿?”   “一个晚上是意外,后来还能再见就是缘分了。”钟远侧首盯着他的眼睛,伸出手,把那支烟从他唇间拿过来,咬在自己口中吸了一口,“我刚说了,我信缘分。”   这样的动作和氛围都太过暧昧,戚时雨不禁放低了声音与他调笑:“哎,说说,你那天怎么就看上我了?”   钟远停顿了片刻,耸肩道:“……觉得你的大花臂够带劲儿,没想到是假的。”   戚时雨也不生气:“我还以为你是被我的歌声吸引了。”   “算是一部分原因吧。”钟远的拇指和食指捏着烟,送到戚时雨嘴边,“那你呢?看上我什么了?”   戚时雨用手扶住他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吸烟。烟嘴的位置有些微微的潮湿,戚时雨的手不自觉的摩挲着他的腕骨,一口烟结束,故意用舌尖扫过他的指腹。   钟远不躲也不慌,只盯着他笑。戚时雨看了看他,吐出嘴里的烟雾:“我的原因可就简单多了,你长得太好看。”   戚时雨顿了顿,又补充道:“尤其是这双眼睛。”   “小朗的性格跟你真的是不像。”   “大概是因为我这个当爹的不靠谱,孩子只能自行完善系统吧。”戚时雨笑,“其实他真的像我哥,感觉就跟把我哥缩小了似的,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我哥魂穿回来的。”   “你们兄弟俩感情很好。”   “好什么好。”戚时雨笑,“你是没看过他因为我妈多分给我一块儿红烧肉就打我的样子。”   “你父母身体也不错,一般来说你哥这种情况,孩子不应该留给父母抚养吗?怎么……”钟远突然止住话头,“不好意思,这是你的家事,是我冒犯了。”   “没事,没什么不能说的。”戚时雨靠在石头上,两条大长腿往前一伸,“我哥临走前留的遗言,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我高考完跟家里出柜,闹得挺大。我妈这个人,平时看上去既贤淑又文雅,大概是被我刺激大发了,做了挺多过激的事情。”戚时雨道,“我那会儿年纪小,她越激动我越反抗,家里头闹得一塌糊涂。我那会儿本来应该去A大的,但是我爸妈都在那个学校,我当时真的是……连这个城市都不想呆了。”   “我妈认定了我要是跑去别的地方,会学得更……坏。所以她私自给我报了志愿,改了我志愿系统的密码。”   “我哥当时研究生都要毕业了,他对于这件事一直没有发表意见,而且他吧,从小就是模范儿童,我妈也就没防着他。”戚时雨目光远眺,“他不知道怎么从我妈那里问出了密码,然后拉着我在志愿系统关闭前最后一个小时改了我的志愿,改报了C市一所跟A大差不太多的大学。当时贺哥在C市做生意,受我哥的托付,很照顾我。”   钟远有片刻失神:“所以……你根本没有去A大。”   他的声音很小,戚时雨并没有听清,他反问:“什么?”   “没什么。”钟远回过神来,“我也是A大毕业的。”   “看咱俩年纪差不太多,我要是去了A大,没准儿当年咱俩还能做校友呢!”时雨仍是闲聊的语气:“话说回来,还一直没问过你呢,你今年多大?我过了年就33了。”   “比你小半岁。”   “嘿嘿。”戚时雨最会蹬鼻子上脸,听了这话没意识到丝毫的不对,他一把搂过钟远的脖子,半挂在他身侧,“叫哥哥啊小钟。”   钟远微微低头,轻声唤道:“哥哥。”   ……这么听话的吗?戚时雨这个一向流氓惯了的都一时有些尴尬。他抓了两把自己的头发,悻悻放下了手,接着道:“我去了C市以后,一开始的学费生活费都是我哥给的,我跟家里关系一直比较紧张。我哥去世前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那会儿朗朗还没出生,他跟我妈说既然已经有了这个孙子,就别再逼我了,一家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我嫂子是个特别厉害特别飒的姑娘,我哥走的时候她还大着肚子,也一直试图缓和我和父母的关系。”戚时雨叹了口气,“我本来打算处理完这边的事情还是回C市发展,结果没想到,她也走了。”   钟远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这是个略带安慰意味的姿势,戚时雨能感受到他怀里的温度,透过他的胸膛和臂膀传过来,山上天气凉爽,这样的温度反而让人觉得舒适。   “B市对于孩子来说,资源还是更好一些。”戚时雨闭上眼睛,“我就留下来了,这两年跟我爹妈关系也算好了一些。”   钟远笑道:“幸好你留下来了,不然我们怎么遇见呢?”   “我那天是真的心烦。”戚时雨想到他们“遇见”的那天,“我妈这两年虽然不怎么跟我闹了,但是总是想见缝插针地给我介绍女朋友。所以我半年前跟前任分手以后一直没有跟家里说,谁知道还是被我妈撞破了。那天跟朋友去落吧,也是喝多了才被他们怂恿着上台丢人,谁知道就撞见了你。”   “不丢人,你唱的那首歌很好听。”钟远笑了笑,又补充了半句,“很诱人。”   “是吧?”戚时雨得意地挑了挑眉,“我就是年龄太大了,不然没准儿也能出个道。”   钟远看着他的眉眼,想起那晚他所唱的歌:意乱情迷极易流逝 难耐这夜春光浪费 难道你可遮掩着身体分享一切?愈是期待愈是美丽 来让这夜春光代替 难道要等青春全枯萎至得到一切?   那时候钟远刚刚喝了半打Tequila shot,眼神也未醉至朦胧不清,他被歌声吸引着看向舞台,却看到了深印在青春年少记忆里的那张脸。   那张脸不再如少时那般张扬,因着酒意神情有些迷茫而诱人。钟远看到他的眼神终于望向自己,那成熟男人的眉眼与记忆中少年的眉眼相互重合,引得他再也挪不开目光。   那一刻他想:还好,虽然已经不再是少年,但再相遇时,青春还未至枯萎。   这也很好。 第10章   高中时代的戚时雨,长相出众、性格张扬、成绩优异,是学校里名副其实的明星学生。老师喜欢他,同学也喜欢他。男同学跟他称兄道弟,女同学的情书像雪花一样每天塞满他的储物柜和课桌。   他对待每一个同学都是温和有礼的,从来不收女同学的礼物,也从来不会接受任何一个表白,他总是带着礼貌的微笑说谢谢,然后祝福对方今后遇到更合适的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完美的。至于课堂上偶尔的调皮捣蛋,球场上偶尔的年轻气盛,这些小小的缺点都让戚时雨更加招人喜欢。   所以钟远转学到这所高中的第一天,就已经知道了这位风云人物。   彼时戚时雨距离高考不过两个月时间,而钟远所在的高二教学楼就在高三教学楼的对面,同在七楼,窗户正对,两扇窗户之间不过十来米的距离。   他们各自坐在临窗的座位。钟远第一天来到学校,课间休息时就被一群姑娘从座位上挤到了一边。高二的孩子们比高一新生胆子大,又没有高三学生那么大的学习压力,正是最活泼的时候。女孩子们指着对面窗户边的侧影小声尖叫,叽叽喳喳,见窗户开着,有胆子大的姑娘对着对面大喊了一声:“戚学长好!”   钟远站在一群姑娘后头,有些局促,生怕她们挤翻了自己放在课桌上的水杯子。这一声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抬头望出去,正好看见对面窗户后头那个男孩子转过头来,对着这边露出一个俊朗迷人的微笑。   这边的姑娘们再次尖叫了起来。   坐在钟远前面的男生溜达到他身边跟他搭话:“哥们儿,你以前见过这阵仗吗?”   钟远稍微往一旁挪了半步,站得离他远了一些,摇了摇头。   “习惯了就好了。”男生干笑了两声,“不过也不用太久,再有两个月戚时雨就该毕业了,到时候她们就没法儿再对着对面犯花痴了。”   钟远没说话,但他记住了戚时雨这个名字。   那时候的钟远确实是太过于内向了。他留着半遮住眼睛的刘海,带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跟人说话总是低着头。他身高并不矮,但因为这样的姿态总显得有些瑟缩。高二下学期转学的学生并不常见,班级中也早就有了成员固定的小团体,性格孤僻的钟远在这样的氛围中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班级里唯一能跟他说上几句话的人就是坐在他前面名叫陈随的男生,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陈随人如其名,十分随和,而且十分能聊。   陈随的同桌是班上唯一一个体育特长生,时常出去训练,所以他旁边的座位总是空着的。每个课间,当钟远的座位被女生们征用,他总是拉着钟远坐在他旁边跟他聊天。   准确来说,是陈随聊,钟远望天。不过陈随并不在意。   高三的学生并没有多少休息时间,所以课间的大多数时候戚时雨都坐在座位上,有时自己做习题,有时候则是给同学讲题。他讲题的时候总是一副很认真的姿态,耐心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钟远甚至能看到他写字时垂下来的微长的头发。   “欸,你说戚时雨真的是人吗?”陈随见钟远也在看对面,拿胳膊肘碰了碰他,“长得帅,成绩好,打球也打得好,人缘儿还这么好,这种完美的人居然真的存在。”   钟远不自然地往边上躲了一下,半晌后才开口:“我没见过他打球。”   好几个礼拜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和陈随对话,陈随油然而生一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成就感,连忙道:“下周校际篮球赛,戚时雨作为前队长要出赛的,这也是他在咱们学校的最后一场比赛了。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去看啊,我跟你说,虽然男生多少有点不服吧,但是必须承认,大哥那个球打得是真的牛逼……”   陈随还在喋喋不休,钟远再次看向对面,那边的戚时雨正在给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讲题,他右手执笔,笔尖在姑娘的试卷上轻轻指点着,嘴角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容。那姑娘也听得认真,脸上粉扑扑的,时不时开口说几句话,像是在提出问题。   钟远羡慕像戚时雨这样的人,但他想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这样潇洒又招人喜爱。近乎完美的戚时雨和因为在之前学校呆不下去才被迫转学的自己,之间的距离远远不止两扇窗户之间的十来米,而是一条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情爱萌动的时候。钟远已经想不起来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同性的了。他以前的学校是寄宿制,刚上高一,宿舍里的男孩们谈论女生的时候、凑在一起看小电影的时候,他只觉得尴尬,甚至全无反应。相反,他更喜欢看那些在运动场上奔驰的男孩子,会因为他们精壮的皮肉下迸发出的勃勃生机产生无法压抑的性冲动。   那个时代没有人会教导孩子这些。他只知道自己和大多数人是不一样的,而且默认和大众背道而驰即是错误,所以这成为了他最大的秘密。   钟远是个沉默又不起眼的人,他的生活一直过得平淡而安静。直到高一下学期,他所住的宿舍迎来了一位新舍友。   新舍友是一位艺术特长生,名叫高喆。弹钢琴的少年像极了一只白天鹅,矜贵又美好。但他的性格开朗,为人热情,对待沉默的钟远就像一束小火把,渐渐的,他成为了钟远唯一一个朋友。   或许,比朋友更多一些。   一个初夏的午后,他们一起在学校后头的小树林里吃午饭,枝头的蝉鸣声催得人睡意朦朦,而树下的钢琴少年伸出他洁白纤长的手,摘下了钟远那副黑框眼镜。   那手将他的刘海撩起来,那双总是藏在镜框和刘海背后的眼睛太好看,一向沉默寡言泯然众人的少年就像是被切开了一角的翡翠原石,夺目得让人挪不开眼。   所以高喆忍不住贴上了那向来少言的嘴唇。   那时候的钟远太年轻了,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他不过怔了片刻,就一把将高喆有些单薄的身体反手按在了树上,把一个被动的吻变成了主动的侵略和索取。   而一切都从这个吻开始崩塌。   没过两天,学校论坛上就出现了他们接吻的照片。拍照的角度很是刁钻,从对方背后拍过来,只露出了钟远的脸,偏偏还能看出被他压在树上的是个男孩儿。   高喆借着钢琴大赛培训的借口离校,留在舆论中心的只剩下钟远一个。闲言碎语和恶意中伤纷纷砸向他。他的课本上被人写满污言秽语,宿舍里剩下几个室友纷纷对他敬而远之。直到有校内学生勾结着外头的社会青年将他拦在校外小巷里,调笑着骂他是个兔子,还让他说出到底谁是他那个恶心的姘头。   钟远的拳头抡出去,砸碎了他自己唯唯诺诺的表象。对方五个人,三个被他打得头破血流,他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最后六个人一起被带进了派出所。   于是一切都瞒不住了。   钟远在赶来派出所的母亲失望和不解的眼神中恍然,最后听从母亲的安排转了学。   直到他离开,也没有人知道那个午后和他接吻的人是同学眼中的钢琴小王子。 第11章   所以当钟远跟着陈随来到篮球场观看校际篮球赛,看到坐在对面看台上跟同学说笑的高喆时,他一瞬间有些慌神。   他将校服里面套头帽衫的帽子拉起,坐在了看台最后面的角落里。   陈随早就习惯了他的怪性子,也没扔下他,反而陪着他一起坐下。钟远有些不好意思,“你不用……前面还有位置,你去前面吧!”   “嗨,我这个视力在哪儿看不一样。”陈随笑道,观众席上突然爆发出尖叫声,“哎哎哎,快看,咱们这边球员上场了。”   戚时雨穿着统一的蓝色球衫,略长的头发在脑后扎起一个小揪,额前的碎发被一条同色系的蓝色运动发带箍起,整个人愈发明朗英俊。   赛前两方队长握手示意,陈随拽了拽钟远的袖子,小声八卦道:“你看那个队长脑袋上那道疤,好吓人啊!”   和戚时雨不同,对方队长身材壮硕,留着个能看见头皮的寸头,头顶上盘踞着一道从前额延伸过来的蜈蚣似的长疤。   陈随还在边上喋喋不休:“你看到了吗?”   当然看到了,不仅看到了,这道疤就是被钟远一板儿砖拍出来的。   钟远的第一反应就是离开,但是却被那道在球场上飞驰的蓝色身影拖住了脚步,最终在看台上做到暮色四合,比赛结束。   戚时雨打赢了比赛,被双方拉拉队的姑娘围在中间,半天都出不来。   钟远谢绝了陈随一起回家的提议。他回教室拿了几本参考书,然后出了校门。   他不是没有想到那个他都没有记住名字的篮球队长会来堵他,不然他也不会回绝和陈随一起步行回家。但他没有想到跟着篮球队长一起来的,还有高喆。   高喆还是那副高岭之花的样子,他从几个人高马大的篮球队员身后走出来,开口满是嘲讽:“没想到这么快就又遇见了啊。”   高喆对待钟远的神态和当初全然不同,钟远联想到之前那些角度玄妙的照片,已经大概有了些猜想。但是这里离学校太近了,他不想在这里生事,所以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高喆嗤了一声:“还是这个不言不语的死样子,要不是知道你家里有钱,我才懒得理你。”   旁边的篮球队长附和道:“就是,哥儿几个最近手头不宽裕,钟公子接济一下呗。”   说罢,他掏出一摞照片:“不然明天这些照片可就要出现在你的新学校里了。”   钟远看都没看那叠照片,好像是对方拿得并不是自己的隐私,而是一摞废纸。他只是有些困惑,从高喆的穿衣打扮来看,他的家境并不差,何苦为了敲诈自己“付出”这么多?   高喆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别想了,你没有哪里得罪我,但是你就是那种我看了就想要整一整的类型……真要说的话,那应该就是因为你运气不好吧!”   少年人的恶意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偏偏又最是恶毒。钟远自认是个异类,所以千方百计地做着最没有存在感的角色,最终还是无济于事。   确实是运气不太好。   他想到转学那日从外地赶回来的母亲,女人的脸上尽是烦躁与不耐烦,办理完手续后掏出一张卡扔在他面前,只留下了一句话。   “别再给我惹麻烦,别给我丢人。”   母亲的这句话远比学校里的流言蜚语锋利。所以此刻即使他心里是恼怒的,却依然保持着沉默。   他沉默地打开书包,拿出了自己的钱夹。   那些人的嘲笑声此起彼伏,篮球队长拿着照片的手就在他眼前不断晃着,还有高喆那张看起来温和无害却带着卑劣笑意的脸。   他觉得有些恶心,习惯性地低下头,攥紧了锤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只想赶紧离开。   但刹那间一切都停止了,一只白皙有力手一把攥住了篮球队长得意洋洋晃着的手腕,少年的声音带着张扬的生机与活力,打碎了眼前这令人窒息的困境。   “欸,你们要给我们学校的学生看什么好东西呢?不如也给我看看?”   钟远抬头,那张总是出现在对楼窗户后面温柔的脸,那张两个小时前还奔驰在球场上朝气蓬勃的脸,就这样出现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篮球队长刚刚被戚时雨在球场上血虐,此刻竟然在校外碰见,一时也有些慌张:“戚,戚……”   戚时雨看了看钟远手上拿着的钱包:“刚打完球就来抢我们学校孩子的钱,是不是有点过分?”   “什么……什么抢钱!”篮球队长狡辩,“我们跟他以前是同学,老同学聊聊天,这也归你管吗?”   “哟,我觉得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样子分明就是勒索。”戚时雨挑了挑眉毛,走了两步站在钟远身前,“还是说他准备购买你们‘优秀’的摄影作品?”   那时的戚时雨并没有比钟远高很多,但他们一个是个性张扬的优等生,一个是瑟缩怯懦的无名者,戚时雨就像是一道带着光的墙,将一切令人恶心不安的东西挡在了外面。   “你可看清楚照片了?”篮球队长再次摇晃着自己手里的东西,“他可是个恶心的……”   “恶心的什么?”戚时雨伸手从篮球队长手里抽出一张照片,四周光线有些暗,他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又回过头看了看被他挡在背后的钟远,突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嚯,哥们儿你摘了眼镜很帅啊!”   “……”他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张照片上的重点。   下一秒他转过身,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又抬头打量了一下从他到来就没有开口的高喆,道:“我怎么越看越觉着另一个那么像你呢?所以……你俩这是在处理感情问题?”   “……”   高喆顿时涨红了脸,怒道:“谁会跟这种人有感情问题?你以为谁都像他一样不正常吗?”   在高喆说出这句话之前,戚时雨始终是半带着调笑的神色。但此刻,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那张向来对所有人都温温柔柔的脸突然降了温,他重复了一遍:“不正常?”   别说相对瘦小的高喆了,就是蛮横惯了的篮球队长都被他吓得一哆嗦。   “各位小朋友,哥哥劝你们一句,这些感情问题谁都管不着谁,就算法律都管不了他。”戚时雨晃了晃手中的手机,“刚刚你们威胁他的前因后果我都拍下来了,法律管不着他,但管得了你们。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满16了吧?侵害公民的肖像权、名誉权,还涉嫌敲诈勒索,各个都够你们喝一壶了。”   “赶紧回家写作业吧,小小年纪还是要多读点儿书才不会干这些蠢事。”戚时雨说,“以后也别往这边来了,且不说这里不是你们的地盘,哪里都不是法外之地,最近的派出所就在东边300米。”   高喆和篮球队长一伙人再浑也不过是群高中生,被戚时雨这么一吓唬,放了两句狠话,扔下照片就落荒而逃。   戚时雨把那些照片捡起来,走到一旁空着的垃圾桶边上,掏出打火机,将那摞照片烧了个干干净净。末了对一直没有吭声的钟远道:“水杯子里有水吗?”?钟远连忙掏出书包边上的水杯递给他,他将杯子里剩下的水倒在尚有些许火星的灰烬上,然后把杯子还给钟远,露出一排小白牙,笑着说:“这样就好了,消防安全要靠你我他。来,有手机吗?蓝牙开开。”   钟远没说话,依照他的吩咐做了,很快手机上就收到了他通过蓝牙传过来的视频。戚时雨挡着他的面删除了自己手机里的那份,然后道:“这东西存好,以后他们要是再来勒索你,这就是证据。而且你不仅要学会自保,也得学会向外界求助,不管是家长还是老师,甚至是警察,都可以。”   钟远小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其实戚时雨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有些畏畏缩缩的少年竟然和照片上那个带着侵略性的美貌少年是同一个人。他垂眸凝视钟远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别觉得自己不正常,只要你自己这么觉得,那谁都帮不了你。”   “可我确实……”   戚时雨打断他,说得万般直白:“喜欢男的?”   钟远点了点头。   “就这个?”戚时雨耸了耸肩膀,语气里充满了无所畏的张狂,“谁特么还不喜欢个男的了?这有什么不正常?” 第12章   说起来,那其实是很多年前的一个五月,可是钟远依然记得那天的天气,记得那条狭窄小巷子里爽朗笑着的少年,记得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对自己说,他们是一样的。   那天他们一起步行到公交车站,钟远等的那趟车先来了,戚时雨目送他上了车,在关门前对他说:“勇敢点儿啊哥们儿,你真的特别好看。”   而十多年过去,他又一次对自己说:“……你长得太好看。”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躲在刘海和黑框眼镜后的少年。在内心里无数次确定这不过是一场毫无结果的年少暗恋之后,他们终于并肩坐在一起。   事实上那天之后,他们再也没有“真正”见过面。戚时雨仍在坐在钟远一转头就能看到的窗边,可是年少的日子过得总是飞一般,更何况不过一个月,戚时雨就毕业了。   所有人都说以戚时雨的成绩一定会去A大。钟远依然是沉默寡言的,但在那些能远远看到戚时雨的日子里,他渐渐不再迷茫。他仍然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他不再为自己能爱的对象和别人不同而感到困扰,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了自己想要成为怎样的人。   戚时雨毕业后,钟远剪掉了自己的刘海,换了一副细框眼镜,露出了自己的眼睛。他强迫自己在走路时抬头挺胸,努力在跟人说话时直视对方的眼睛。陈随率先发现了他的变化,之后是那些曾经在每个课间占用他座位的女同学。他们突然发现这个寡言少语的转学生其实也是个让人挪不开眼的英俊少年。   他开始努力学习,参加各种各样的竞赛。他从来没有打听过戚时雨的去向,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应该跟谁打探。直到一年后,他以毫无悬念的优异成绩敲开了A大的门,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戚时雨这个人。   说到底,他甚至不知道这应不应该被定义为一场暗恋,因为那天从头到尾戚时雨都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但这确实是少年时最值得珍藏的那种感情,因为他真的因为对方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往事一一闪现,钟远在夏末初秋裹挟着些许凉意的微风中侧首,身边的这个人显然和过去已经不一样了。记忆中的少年是如风的、清爽的、简单的,可多年后再一次相见,他在酒吧的舞台上带着醉意唱着性感撩人的歌,也没有认出自己是当年那个被他无意中拉出深坑的少年。   在洗手间门口拦住他时,钟远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但他只是与自己对视着,眼神迷茫而炙热,还带着笑意。钟远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控制,低下头主动吻了上去。   他没有推开他。   钟远记得那个晚上所有的细节。即使他早已不是那个毫无经验的、满心怯意的少年,但是当戚时雨输了那个近乎玩笑的赌注,带着尚未平复的喘息在他耳边说“哥们儿,你温柔点儿,我头一回在下面”的时候,他的理智全线崩塌。卸去了防备的戚时雨其实和年少时没有太大分别,他突然想起17岁时的那一声“哥们儿”,和那晚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而那些年少时无法避免的旖旎梦境里,他曾不止一次和眼前的人赤裸相对,那一刻他终于觉得晚上喝的酒开始上头,他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这是不是现实。   不过,不论是梦境还是现实,当欲望接管身体,人总是会遵循着本能行事。他们两人意料之外的契合,戚时雨到底是做惯了Top,比起顺从的承受,他身上更多了些野劲儿和力量。   醉生梦死的一晚上,直到最后,钟远把他从浴缸里捞出来放回床上,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所以当他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时,他怔忪了半分钟,直到看到垃圾桶里那些个“罪证”,方才忍不住挑起了嘴角。   都是真的,多年以后,他终于又见到他。   还见得这么彻底。   但下一秒他又为对方的不告而别感到不快。   不过只要明确知道他在这座城市里,钟远就有信心可以再一次找到他。眼下最重要的,是今天学校开学,他是即将上任的一年级班主任,而他已经快要迟到了。   ……   “钟老师?钟老师?”   戚时雨的声音把他从回忆拉回现实:“你不是要带我去吃鱼吗?咱们现在下山吧?”   “嗯,好。”   下山走的是另一条路,用的时间少了些。他们重新骑上车,来到山脚下的农家乐,两人要了一条鲟鱼,老板娘把大铁锅放在他们桌子上的灶台上,推出一车调料,现场炒料,最后又加了两勺秘制酱料,这才倒了开水进去。   现宰的鱼切成连道不断的块儿入锅,盖上盖儿焖熟,又下了些豆腐进去。鱼肉鲜嫩,豆腐鲜香,戚时雨吃了个肚儿圆,最后放下筷子时连声道:“不行了不行了,吃得太撑,都不想站起来了。”   “那就不站了,多坐会儿。”   戚时雨眼神放空,靠在餐椅上:“不行,会发福。”   钟远看了看他的腰,认真地说:“你身材很好。”   戚时雨默默觉得他在一本正经地暗示什么,但钟远的眼神清澈明亮,让戚时雨不得不自我检讨是不是自己太过于流氓。   说话说得好,饭饱思淫欲。有些黄色废料一翻起来就压不下去,戚时雨刚准备试探一下钟远的意思,手机就叽里哇啦的响了起来。   戚时雨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迟疑片刻按了拒接。不过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起来。他看了看,依然挂掉了。   钟远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描淡写:“有不想接的电话?”   “不是……”戚时雨话还没说完,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这一次是贺东,戚时雨害怕店里有事,接起了电话。   贺东明显是压低了声音:“阿时,阿姨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没接?”   戚时雨微微皱眉,已经猜了个七八分:“怎么了?”   “阿姨来店里了。”贺东说,“还带了个姑娘。我看你不回来她估计不会走,要不你回来看看吧?”   “……”戚时雨低声骂了句脏话,然后道,“你告诉她,我跟朋友骑摩托去郊区了,刚喝了酒,今天回不去。”   贺东还没说话,他就听见边上有女人的声音:“小东,是时雨吧?电话给我。”   贺东没有办法,只好交出了电话。   “时雨呀,妈妈今天带上次跟你提过的小赵来你店里吃饭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戚时雨按耐住烦躁的情绪,努力平静地对吴玉容说:“妈,我跟朋友在郊区玩儿,喝了酒,今天不回了。”   “什么朋友啊?”吴玉容说起话来一贯地和蔼温柔,“你别骗妈妈呀时雨,听你说话你就没有喝酒。小赵今天也没事,妈妈和她多等你一会儿就好了,你赶紧……”   戚时雨打断她的话:“男朋友。”   吴玉容愣了一下:“什么?”   “我跟男朋友出来玩儿,晚上还要一起睡。”戚时雨跟吴玉容说完这句,突然扬声道:“老板娘,给我来瓶二锅头!”   电话那端只有吴玉容压抑的呼吸声。   “妈,你都听到了。如果你不想你的同性恋儿子变成一个因为因为酒驾进局子的同性恋儿子,让你更丢人的话——”戚时雨顿了顿,“吃完甜点就回去吧,不用付钱了,这顿我请了。” 第13章   虽然是周末,但此刻已经过了午饭点儿,餐厅里并没有什么客人。老板娘和伙计原本都在打盹儿,也被这个信息量爆棚的电话吸引了注意力。   老板娘到底见多识广,冷静地打破了沉默:“二锅头要大瓶儿还是小瓶儿?”   俩人还没说话,老板娘已经替他们做出了决定:“我瞧着你俩吃得差不多了,还是骑车来的,别喝了。”   戚时雨脸色有些差,老板娘拿了个玻璃凉杯,给他俩一人倒了一杯自己熬的酸梅汤,语气毫无波动:“冰过的,喝了静静心。这山上有观音,山下自然是什么人都有。菩萨眼里,众生都是一样的。”   戚时雨低头看到她的手,皮肤粗糙,指间还有做惯了体力活留下的茧。这双手和自己母亲那双白嫩的手截然不同,偏偏说出口的话不知道要比吴玉容那些话合理多少倍。老板娘并不多话,倒完酸梅汤就回到柜台后头看手机去了。   “对不起,我刚刚有点激动。”戚时雨喝了一口酸梅汤,“我声音……太大了。”   钟远有一个瞬间不知道他在为什么而向自己道歉,直到他注意到戚时雨有意闪躲着几个伙计打量他的目光,他猛然想起早些时候,他也是带着差不多的表情,阻止了自己在何嘉乐奶奶面前取下头盔。   那个说着“谁特么还不喜欢个男的”的张狂少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那一年钟远没能在A大找到他,一别就是十多年。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让那个曾经肆意昂扬的少年开始这样在意别人的目光,让他这样偏安一隅,守着一家火锅店,过得全然不像一个处于人生全盛时期的三十岁男人?   钟远想问,可他到底问不出口。   他希望戚时雨记起他,又害怕戚时雨记起他。所以最后他把百般心思和千般疑问化作一个温柔如水的笑:“郊区过夜不方便,晚上去我家吧。”   他保证自己说出这句话时没有任何遐想,只是觉得戚时雨今天不太适合回店里和母亲见面。但当话出口,又免不得想起些旁的来。他悄悄打量着戚时雨,他眉目微垂,只盯着面前的酸梅汤发呆,并没有给出答复。   原本喷香的灶台鱼已经凉了,浮起了一层看上去黏腻万分的油脂,让人心里都变得淤堵起来。   这样的淤堵让人腻烦。直到他们再次骑上车返程,回到来时经过的那个加油站休息,戚时雨伸手打开钟远头盔上的护目罩,直视着他的眼睛:“钟老师,你家在哪里?”   接下来的事情在钟远看来,就连欲望都是充满矛盾的。一切似乎都是顺其自的现实,但又像是将时空折叠,眼前的人明明和年少的样子并没有特别大的区别,可是却拥有完全不同的内心。   钟远的公寓离百花巷并不算太远,位于一片新建不久的高档小区。一套算不上太大的两居室,起居室和餐厅之间没有做隔断,开放式的厨房让空间显得宽敞。一台大屏幕的电视前摆着一台游戏机,沙发前铺着柔软的长毛地毯,上面还放着一只看上去就很舒适的抱枕,还有一包没有拆封的蜂蜜黄油薯片。   可是这些都没有落在戚时雨眼里。钟远在他身后弯下腰替他从鞋柜里拿拖鞋,刚一直起身就被戚时雨一把按在了身后刚刚才关好的门上。他的吻带着发泄的意味恶狠狠地撞上来,撞得钟远嘴唇都有些发麻,他的腰还硌在门把手上,金属有些冰凉,透过薄薄的T恤冰着他腰上的皮肤。触觉让梦境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变得明确,戚时雨带着冷意的指尖从他T恤的下摆钻进去,而上头贴着他凶狠碾磨的嘴唇却是截然不同的火热。   这个吻很长,甚至长过了初遇的那个夏天。   戚时雨的个头比钟远微微低了那么几公分,接吻时踮起的脚尖让他的小腿肚子都有些发酸。他舌尖轻轻在钟远的唇角勾了一下,结束了这个吻。   可他们仍然靠得极近,呼吸缠绕间四周静得出奇,甚至能听到他们疯狂跃动的心跳声。   钟远用手勾着戚时雨散落下来微卷的碎发,哑着声音道:“做吗?”   戚时雨想起酒吧里,他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走吗」。他不禁在心里感叹起人类卓绝的语言能和情感表达能力,居然只需要两个字,就能勾得人失魂落魄。   于是他挑着眉毛笑:“难道钟老师邀请我回家,是为了再做一次家访吗?”   钟远却沉默着,没有理会他这样调情的语句。   戚时雨再一次凑上去吻他,吻得万般温柔,唇与唇轻轻地触碰,舌尖试探般地擦过齿缝,这样欲说还休的吻法竟然比方才那样热烈炙热的吻更让人心动。钟远被他吻着,眼神沉得如墨一般,似乎是想要看透眼前这个人。他终于开口,声音极轻:“今天……你来吧。”   戚时雨听见他的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一边吻他,一遍伸手解开他的工装裤,然后在钟远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蹲下了身。   这一下含得太深了,钟远只觉得灵魂都战栗起来。身下的人因为缺氧,脸涨得有些红,来自喉管的刺激让戚时雨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汽。可他的眼睛始终从下方望着钟远的脸,似是想要确认自己是否为这个人带来了快感。   钟远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眼神,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然后将他按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狠狠亲吻。戚时雨的嗓音已经哑得不再像他,眼神飘忽着,喃喃道:“钟远,你来上我。”   “我去洗手间拿套和润滑。”钟远说着就要起身,却被戚时雨拉住T恤的领口再一次拽倒在他身上。戚时雨抬手抚着他的面颊,像是催眠般的,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我上个月才做过体检,没问题。”   “求你用力些,让我疼。” 第14章   钟远醒过来的时候,天刚刚擦亮,身侧的人尚睡得香甜。他的睡相过于安静了,整个人蜷在被子里,一只手握着拳上屈放在脸侧,像个婴儿。   钟远注意到他手腕内侧那个精致的纹身,卧室里的光线昏暗,绳结图案立体,就像是一条真正的手链。   钟远将他拥入怀中。   昨天的戚时雨明明滴酒未沾,却比在酒吧相遇的那个酒醉的晚上更放得开。他面对欲望没有丝毫掩饰,像极了一团放荡的水草,拖着钟远一起沉进神坛。   他应该是累极了,即使被钟远抱住,他也没有被这样的动作吵醒。钟远就这么抱着他,抱了许久才松开他,起身去了外间洗手间洗漱,然后换了身衣服,给戚时雨留了张字条,拿上手机和车钥匙下了楼。   他们曾经就读的高中现在仍然是B市出名的重点高中之一。只不过今天是周日,学校边上的交通也很顺畅。钟远一路把车开到了学校门口,下了车,钻进学校边上的一条只能容纳行人通行的小巷。小巷两侧是两排低矮的平房,和十多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   走着走着,就能闻到令人垂涎的鸡蛋饼的香气。   时光疯狂后撤,钟远仿佛回到了教室的窗边,侧首就能看到对面楼里的那个人正和同桌抢着一只卷了土豆丝的鸡蛋饼,即使离得远,也能看到他成功地快人一步咬上鸡蛋饼时,脸上露出的大大的笑容。   这两排小平房的铺面几乎没怎么变,钟远顺利地找到了那家卖鸡蛋饼的店。周末早上生意没有那么热闹,做饼的阿姨正坐在铺子前和人闲聊,一眼见着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站在自己铺子前发呆,立刻热情地问道:“哟,小伙子这么早呀?吃点什么?”   “两个土豆丝鸡蛋饼,一个别放辣椒。”钟远看了看,“再来两杯甜豆浆。”   阿姨一边摊饼,一边跟他闲聊:“大礼拜天的,小伙子怎么这么早?”   “我……”钟远想到家里那个人,笑了,“我来给我爱人买早饭。”   “哎哟,小伙子这么知道疼人呢?”阿姨打趣着,又朝里头招呼着,“老头子,把咱闺女订外卖送的保温袋拿来一个!”   屋子里应声快步走出来一个男人,手上拿了个装奶茶外卖的保温袋,笑得憨厚爽朗:“放心吧小伙子,袋子我们都认真消毒过,而且本身饼还有塑料袋装着呢!饼凉了不好吃,我把饼和豆浆给你装一块儿?”   钟远礼貌道谢,接过保温袋,走出小巷。   回到车上,他看着放在副驾的保温袋,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来。   不知道他吃到以后会不会想起过去的事呢?   也许回想起那个在小巷里被他拉出深渊的自己。   周末早上车不多,钟远很快回到了家。他带着忐忑和期待,打开家门,却发现卧室里早已空无一人。   而他贴在床头留言的便利贴上,戚时雨在后头补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先走了。   钟远手上还拎着没来得及放下的保温袋,就这么愣在了原地。   他总是这样不告而别。   戚时雨回到百花巷时时间还早,戚朗今天没有课外班,还睡着没起床。   戚时雨推开他的屋门看了一眼,蘑菇见状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它的小铃铛被戚朗取了,许是觉得它太吵。蘑菇看着戚时雨,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可是不停摇动的尾巴迅速出卖了它看到大主人时的愉快心情。   戚时雨去厨房给它拿了个罐头,就地往院子里的石阶上一坐,身上的不适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埋头吃罐头的蘑菇抬头看了他一眼,下一秒就被他按住了狗头。   “看什么看?你,一只注定孤独一生的单身狗,这是你想象不到的痛苦和快乐。”戚时雨点了根烟,也不管蘑菇理不理他,一味自言自语,“我TM这是一朝做零,前功尽弃吧?”   蘑菇自顾自地吃,戚时雨烟还没抽完,就有人推开了院门。他一抬头,看见了拎着多层保温桶的贺东。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贺东看到他,有些诧异,“吃早饭了吗?我给朗朗带了他爱喝的艇仔粥和虾饺。”   “小祖宗还没起呢。”戚时雨接过他手里的食盒,贺东轻车熟路地去厨房拿了碗碟餐具,两人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   贺东看着戚时雨走过来的那几步,表情玩味:“阿时,你什么时候连属性都改了?”   “……”戚时雨喝了一大口粥,“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哦。”贺东见他装傻,并不留情,“来,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在朗朗刚上小学一周不到的时间搞上……不对,是被人家班主任搞上的?”   戚时雨惊恐地斜着眼睛看他:“哥,你是不是跟贺西互换身体了?你平常没这么八卦。”   “好奇嘛。”贺东心情不错,一边咬着虾饺一边道,“昨天你挂了电话,阿姨和那姑娘在店里坐了俩钟头。”   戚时雨没说话,贺东接着道:“不过这是好事儿,前几年你们一直是这么个掩耳盗铃的状态,不该是这个道理。”   “我妈那是自欺欺人第一名,我爸的心思根本不在家里这些事儿上。”戚时雨叹气,“我哥走了以后,我爸每天就在学校呆着,我妈那边少了人沟通,问题就更严重。都是恶性循环。”   戚时雨三口两口把一桶粥喝到见底儿,抹了把嘴:“别的都无所谓,但是小朗太聪明了,他早就能感觉到我和爷爷奶奶之间有问题。孩子没有父母已经很可怜了,我实在不想他再面对另一个不和谐的家庭。”   “所以你才和小安混了两年多?”   “什么叫混,感情怎么都是有一点的。”戚时雨皱眉,“小安虽然不安分,爱玩儿,但是有他在,我妈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找机会就给我塞姑娘。她看不上我喜欢男人,但是更不能接受自己做帮儿子找小三的恶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贺东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再一次把话题带回钟远身上:“昨天你们去哪儿玩儿了?”   “骑车去了趟郊区。”   “我刚来的时候在巷子口没瞧见你车啊?”贺东笑,“那不是你命根子吗?怎么搞个对象,心肝宝贝都扔了?”   “……”   因为屁股疼。   也因为早上钟远的那个拥抱。   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和小安保持这种关系将近两年,却在面对钟远偶尔表现出来的温柔时,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安。 第15章   戚时雨的不告而别让钟远接下来一个星期都处于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作为一个心理健康教育老师,他平时的课本来比较少,这一周更是无心他事,除了班主任的工作,大多数时候就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周五下午,同办公室的数学老师忍不住打趣他:“钟老师这是怎么了?神不守舍的?是不是恋爱了?”   大龄单身优质男青年在那里都会受到年长女性的额外关注,何况是在女老师占大多数的小学里。钟远闻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没有。”   女老师听了,也不好再多问。钟远接着扭过头从办公室的窗户望着操场,他班上的孩子正在上体育课。远远的,他看见戚朗正围着操场走圈儿,后头两三米的地方跟着个臊眉搭眼的小胖子。戚朗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说了点什么,那小胖子就站住了脚,十分委屈地低着头站在了原地。   果然是对父子,钟远想,都是这样的翻脸无情。   “哎?那是你们班上的小戚吧?”数学老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孩子可是不简单,有时候我感觉我的能力都不一定能教他。”   钟远回过头:“嗯?”   “这孩子远远不止小学生的数学水平,但他仍然很认真地听我讲每一个知识点,笔记也做的工整干净,作业也完成得特别好。”数学老师像是在思索着措辞,“怎么说呢,他给我的感觉,有时候不太像个小学生。按道理说这七八岁的男孩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可他太自律了。”   也许是因为担任父亲角色的那个男人太像个小孩子,所以真正的小孩子才被迫如此懂事听话也说不定。   就算是两个人玩儿玩儿,结束以后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这分明就是小孩子的行径吧?   还两次。   戚时雨的摩托车还停在他楼下,人却整整一周杳无音信。就连接送戚朗上下学的人,都变成了贺东。   偏偏贺东每次看见他,还都给他送上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钟远有点生气,也有点无措。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自己和戚时雨之间的关系,他和以往交往过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是对于自己来说的意义不一样。   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让钟远整个人都有些疲惫。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时间,他就要开始今天的最后一项工作:把班上的每个小朋友交到来接送他们的家长手上。   戚朗不知为什么,一直磨磨蹭蹭收拾书包,变成了班上最后一个出校门的小同学。钟远领着他出校门,看到贺东站在不远处的布告栏下,手里还牵着条狗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套着蘑菇衣服上的小背带。   蘑菇本身趴在地上吐舌头,远远看到戚朗,一下就来了精神,前脚抬起,连着作了几个揖。   戚朗却并不着急,一直保持着跟钟远差不多的步速。钟远无奈,只好跟着戚朗走到贺东跟前。   贺东大手往戚朗脑袋上一胡撸,笑着对钟远说:“谢谢钟老师。”   来了,又是那意味深长的微笑。   按照一般的剧情,接下来钟远会对贺东点头,说一句不用客气。然后戚朗会乖巧地说一句老师再见,然后和贺东一起离去。   嗯,今天还多了个蘑菇。   然而还没等钟远开口,戚朗脆生生地说:“钟老师,我想邀请您去我家做家访!”   钟远:?   贺东:?   蘑菇:汪! 第16章   如果贺东知道会发生这种事,那么他一定会选择开车来。这样此刻他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开车,不必为了戚时雨尴尬。   但他不知道,所以他走路来的。   所以他现在只能牵着蘑菇走在钟远和戚朗身后,听他俩聊天。   钟远垂手牵着戚朗,歪头问道:“戚朗同学,你为什么要邀请我去家访呢?”   这种学生主动邀请老师家访的事件,简直匪夷所思。   戚朗一本正经:“钟老师,你可以叫我小名的。老戚晚上要做鳗鱼饭,他做的鳗鱼饭可好吃了。”   贺东开始悄悄发微信。   「East:你准备了几份鳗鱼饭?」   「7:够吃。咋啦?贺西那丫头要回来吃饭?」   「East:不,是你儿子正在约你男朋友回去吃饭。」   「East:而且你男朋友没有拒绝。」   戚时雨那边过了好半天才回复。   「7:?」   「7:你说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贺东抬头,继续听那一大一小对话。   钟远耐心地问:“所以,你希望老师等下跟你家长沟通什么呢?”   “随便沟通一下吧!”戚朗毫不在意,立刻把他名义上的爹卖了个底儿朝天,“在我再三声明您是我们的心理健康老师、每周只有一次课之后,老戚这周已经连续五天问我‘今天有没有上钟老师的课’了。我觉得他可能很喜欢您的课堂。”   贺东差点儿笑出声来,在手机上回复。   「East:别跑了。」   「East:别浪费你儿子的一片苦心。」   当他们三人一狗走回百花巷六号,还没进门就闻到了阵阵香气。   钟远跟在贺东身后进门,看到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支着个烧烤炉,戚时雨穿着白T,套了条围裙,正在树下烤鳗鱼。   鳗鱼肉串得仔细,签子丝毫没有伤到鱼皮,此刻鱼肉躺在炉子上,油脂发出呲呲的响声,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戚朗蹲下身看了看鱼肉,跟戚时雨说:“我不要那么多照烧汁啊老戚,我回屋写作业了。”   说罢起身就进了内院。   贺东:“……呃,我去厨房帮忙做照烧汁。”   桂花树下只剩下钟远和戚时雨。俩人谁也不说话,钟远盯着戚时雨发呆,戚时雨盯着烤鳗鱼发呆。   最后还是钟远打破沉默:“该翻面了。”   戚时雨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给鱼翻了个面。   “我听戚朗说,你很关心他的心理健康课程?”钟远斜靠在树上,他心神不宁了一个礼拜,却在看到戚时雨的那一刻突然平静了下来。   “……”这个小混蛋。   “你平时不都自己接送孩子的吗?”钟远又问,“怎么一个礼拜都没来?来了的话你就可以直接问我课堂情况了。”   “……”我为什么不去你心里没点儿数吗?   钟远像是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你的摩托车还在我楼下,天气预报说下周有雨,需要我给你罩个车衣吗?”   一句话把戚时雨的思绪拽回了上个周末,眼前被他翻来覆去的烤鳗鱼似乎都变成了他自己,被这个站在树下的人翻来覆去,这样那样。   他老脸一红,还是没说话。   B市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天朗气清。此刻不过四五点钟的光景,阳光从院子西边斜着撒在戚时雨身上。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吹落了淡黄色的金桂,有几朵掉落在他肩头。   钟远走近了些,伸出手,抚去他肩头的落花。戚时雨下意识地往边上躲了一下,钟远看到他的动作,说:“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钟远的语气听起来太难过了,甚至让戚时雨感到一些内疚,他只好抬起头,对着他笑了笑,说:“……没有,都挺好的。”   “那你……是在躲着我吗?”   “没有。”戚时雨矢口否认,又觉得有点亏心,“这个礼拜店里有点忙。”   餐厅门口的门帘掀起来,钟远看了看里面,没有一桌客人,上个礼拜来面试的那个小男孩儿正趴在门口的桌子上睡觉。   “……”戚时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些尴尬,“今天是为了给小崽子烤鳗鱼。”   钟远搬过一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从他手里接过来一部分鳗鱼串儿,和他一起烤,不再说话。   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应该是已经飘散了一天,淡得几乎不可闻。可是戚时雨却敏锐的捕捉到他身上的味道,除了香水味,还有些烟草味,和面前的鳗鱼香气混杂着,像是世间最美的人间烟火气。   两人都没说话。在这一方小院里,好像只剩下他们,也不必多说什么,就足够美好。   “哟,这不是钟老师吗?您怎么来了?”   钟远抬头,是李阿姨,她手里拎着一把茴香和一块儿五花肉,还有半斤饺子皮。   他还没说话,戚时雨一只手按在他的大腿上,对李阿姨说:“您先去忙吧!”   语气中透露着一些回避的意味。李阿姨的目光落在他放于钟远大腿上的手上,片刻后又收回目光,道:“你们年轻人爱吃的这些东西我吃不惯,晚上我包点饺子,钟老师,您要不要也尝两个?”   戚时雨点了点头,替身边人答道:“好。”   李阿姨又看了看他们,拎着东西回屋了。   钟远觉得自己大腿上的这只手很热,在他刚准备握住时却收了回去。戚时雨拿过他手里的鳗鱼,放在一边的盘子里,低着头说:“对不起。”   钟远挑了挑眉毛:“为什么道歉?因为摸了我大腿?”   戚时雨:“……我没摸,我就是放了一下手。”   钟远:“嗯,大腿没摸,别的地方也没少摸。”   戚时雨感觉自己这辈子还没碰上过像这样能噎住自己的人,试图改变战术进行道德攻击:“不是,您也是个人民教师,说话能不能不这么粗俗?”   “我怎么粗俗了,我说什么了?我觉得还是动手的人比较粗俗。”   道德攻击失效,戚时雨立刻转变战术:“呵呵,我粗俗?你说对了一半吧,我不俗。”   钟远见招拆招:“哦,那天咱俩都挺清醒的,你觉得咱俩谁更胜一筹?”   “……咳。”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厨房出来的贺东在他俩身后清了清喉咙,打断了他俩愈发无法描述的对话,“打扰一下两位,你们鳗鱼烤完了吗?” 第17章   戚时雨把装好了鳗鱼的盘子往贺东手上一塞:“挺壮实一老爷们儿,怎么还学上听墙角了?”   贺东:请问哪里有墙?   不过贺东向来好脾气,转身又往厨房去:“我去刷酱,你们聊。”   贺东打断了两人斗嘴的节奏,眼下他一走,戚时雨又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鼻子,从裤兜里拿出烟来。钟远没说话,只上前一步,拿走了他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拿出一支来放在戚时雨唇边。   戚时雨启唇接过,钟远用打火机替他点燃香烟,又往自己嘴里放了一支,伸头过去凑到对方唇边借火。   两根香烟相触,于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这两根香烟的长度。一根被另一根点燃,淡淡的烟雾萦绕在两人鼻尖。钟远垂眸,看到自己的香烟被戚时雨那支点燃,目光稍微一动就能看到他微微上翘的唇,唇间的香烟让他的唇珠更加明显。再往上是他挺翘的鼻梁,还有此刻同样低垂的双眸。   香烟点燃的那一刻,戚时雨想要后退,却被钟远放在他腰间的手挡住了去路。香烟在嘴见,让钟远的声音更加低沉,也没有平时那么清晰:“我们试试吧,好吗?”   “试什么?”戚时雨把一口烟轻轻喷在他脸上,“试试你在下面?”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钟远道,“不过如果你真的想,我也不是不可以。”   戚时雨挣开他的手,满脸不以为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钟远并不理会他的不配合:“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戚时雨俯身用一块石板盖住烧烤炉,“钟老师,你家里人对你喜欢男人这事儿怎么看?”   “我跟我母亲很多年没有联系过了。”钟远道,“如果你是介意这个,那你可以放心,她不会理会我的事。”   戚时雨心里觉得好笑极了。这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可是我母亲介意我和同性交往。”戚时雨吸了口烟,“钟老师,我们可以玩儿一玩儿,但是你如果想要那种得到家庭祝福的稳定感情,我做不到。”   钟远的香烟夹在手指间,沉声问:“哪一项做不到?”   戚时雨扬眉,露出疑惑的表情。   “是做不到得到祝福,还是做不到稳定?”   戚时雨万万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能抠字眼儿,正准备开口却被他打断:“我觉得我妈不会祝福我,能得到你家里的祝福最好,得不到也不是那么重要。”   “戚时雨,如果你觉得你做不到稳定,那我们就试一试。”钟远的右手垂在身侧,握成一个拳头,“如果不行,我也不怪你。”   “钟老师,你条件这么好,外头那么多无1无靠的零号,你干嘛就认定了我?”戚时雨看着他的眼睛,半开玩笑,“咱们俩内部消化,这叫资源浪费。”   “你觉得我条件好?”钟远挑眉,“你喜欢我?”   “……”   怎么说呢?脸确实是长在审美点上。   性格也是顶天儿的好。   除了和自己睡这件事看起来有点随便,平时看起来道德标准也很高。   戚时雨总觉得这样的人应该去找个更好的,至少不应该有个每天都准备好给对象找女朋友的丈母娘。   ……等等,好像哪里不太对。   ……为什么是丈母娘?   戚时雨晃了晃脑袋,止住胡思乱想。   钟远见他不说话,干脆一把拉住他的手:“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你就是喜欢我,喜欢得不得……”   “老板!还有位置吗?”   他的“了”字还没出口,就被小姑娘的声音打断。两个女孩子手挽手来吃火锅,问话的时候也没留神,此刻正与手拉手的戚老板和钟老师无言相对。   其中一个姑娘突然涨红了脸,使劲儿拽着另一个姑娘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那个!那个穿白T的就是老板!是不是很帅!没想到男朋友也这么帅!我一直以为他跟店里另一个老板是一对啊啊啊!”   她的声音确实不高,奈何这秋日小院太安静,姑娘的话一字不落地被钟远听去。他对“男朋友”三个字极其满意,但对姑娘之前嗑的cp十分不满。   闻声出来招呼客人的贺东觉得钟老师的目光有点凶,满头雾水,又看到他俩牵手,忍不住打趣:“哎!你俩干啥呢?还是注意点影响!”   小姑娘发出轻微的尖叫声,激动地直跳脚,一边还不忘给她的小姐妹科普:“啊啊啊这个就是另一个老板,是不是也很帅!”   贺东看这些小姑娘感觉和贺西一样,都是挺可爱的小姑娘。跟她们说话的时候语气也放得温柔:“里头有位置,随便坐。”   两个小姑娘红着脸往屋里走,经过戚时雨和钟远的时候,那个一直特别激动的姑娘忍不住问戚时雨:“老板,这个帅哥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戚时雨想要说什么,钟远抢先道:“现在还不是,以后会是的。”   戚时雨:……   钟远顿了顿,又补充道:“所以两个老板除了合伙人没有其他任何关系。”   贺东:……   小姑娘估计也是第一次真的遇到活的正主发糖,还顺便定了一波官方cp,懵了两秒钟,对两人激动地说:“啊啊啊!帅哥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戚时雨:……   贺东憋着笑,带着两个小姑娘进屋去了。   戚时雨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钟远却没撒手,再次注视着他,认真道:“这可真是巧了,我们刚刚受到了由衷的祝福。”   想到那两个可爱的小姑娘,戚时雨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所以戚老板,现在你只需要回答我:你愿不愿意跟我试着开展一段稳定的关系呢?”   秋日阳光正好,照得两树金桂都闪着璀璨的光。院墙上落着两只蓝尾喜鹊,抖了抖浅蓝色的尾巴,用细长的红色的喙为彼此梳理羽毛。   今年的秋天来得似乎格外早,金黄色的光芒笼罩下,一切都变得有些不真实,像是一个无比美好的梦境。   因为太像梦,戚时雨甚至不记得自己点了头。他只知道下一秒眼前的男人就低下头吻住了他,他没有半分挣扎就闭上了眼睛,耳边是男人不太平静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两只喜鹊突然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像是在报喜。还有那两个已经落座于窗边的姑娘,隔着窗户一边尖叫一边鼓掌。   就这样吧。戚时雨想。   永远不要睁开眼睛,就这样,醉于美梦,永远不要醒来。 第18章   莫名其妙地,戚老板在空窗半年后的半个月里迅速完成了「将炮友变成男朋友」这个听起来在成人世界里不太符合既定规律的流程。   戚时雨之前的人生经验都告诉他,一夜情的对象,只适合走肾,不适合走心。他从青春期起就不是个重欲的人,所以这么多年他从没试过跟谁只走肾——事实上,好像也没怎么特别走过心。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前任小安,想着两人间似乎从没有这么一个充满仪式感的确认关系的流程。小安是个自由摄影师,兼职小网红,来他店里探店拍照,与他相识。两人是真正意义上成年人之间的交往:小安爱玩儿,自然喜欢戚老板英俊潇洒,而戚老板则需要小安来应付不断为自己介绍女朋友的母亲。于是两人在一起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戚时雨对小安算不上掏心掏肺,小安对他也不算一往情深,终于走到末路。   小安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跟他说:“戚哥,你没那么喜欢我。”   似乎并没有什么错,戚时雨甚至找不到借口去反驳。   但他心里隐约知道,钟远和小安是不一样的。戚时雨遇到他的那一刻就被他的皮囊吸引,甚至肯为了他抛弃固有属性。   可两人前前后后睡了两次,每一次他都是落荒而逃的姿态。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逃避成了他应对生活失调的方式。   可是钟远总是在他退后时往前迈一步。   戚时雨不知道未来应该怎么样,可是此时此刻也不想撒开手。   那天钟远留在百花巷6号前院的桂花树下吃晚饭,鳗鱼饭就茴香馅儿饺子,味增汤伴着一盆疙瘩汤,一大桌子人围着圆桌坐,钟远就坐在戚时雨左手边,时不时替他夹菜盛汤。   之前来应聘服务员的林念也被招呼着一起吃饭,他整个人看着瘦瘦小小的,干起活儿来却麻利得很,力气也大,就是话少。店里来的客人多是小姑娘,小姑娘们单独呆着的时候都腼腆,凑到一块儿胆子就大了起来。有时候林念给她们上菜,她们也会善意地跟他开玩笑,林念都是脸一红就往后厨躲。   平时他和戚朗碰面的时候少,戚朗倒是很喜欢这个害羞的小哥哥。饭桌上一直主动跟他说话,他问什么,林念就答什么。两个人声音都不大,听起来就是俩小孩儿叽叽咕咕说小话。贺东坐在林念旁边,弯起手指敲了敲他的头:“赶紧吃饭。”   “哦。”林念应了一声,埋下头吃着面前的鳗鱼饭。   戚朗突然提高了点儿声音:“老戚,老戚!”   戚时雨一直出神,被这一嗓子叫得吓一跳:“怎么了?”   “这下你记住我一个礼拜就上一节心理课没?”戚朗板着张小脸,“你可别再问我了!”   钟远听了,没忍住,噗嗤一声。   戚时雨觉得一张老脸有点发红,夹起一块桂花糯米藕扔到戚朗碗里,嘴上也不饶人:“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一直没开口的李阿姨往钟远盘子里放了个饺子,说了今天在饭桌子上的第一句话:“小钟,味道怎么样?”   “好吃。”钟远应。   “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好好的。”李阿姨看着钟远,“这么多年,小戚不容易。我瞧着你挺上心,年轻人的事儿我不懂,我就觉得,有个踏踏实实的伴儿挺好。”   戚时雨一口疙瘩汤差点喷出来,李阿姨冲他翻了个白眼儿,道:“臭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造谣说我跟你妈告你的黑状。”   不止一次听过造谣的当事人贺东忍不住捂嘴笑。   “你和时云都是我一手带大的,你们是什么样的孩子我都清楚。”李阿姨拍拍他拿筷子的手,“都是顶好的孩子,时云那是老天爷跟他过不去,没办法的事儿。你不一样,孩子,好好的,别跟自己过不去。只要你过得好,你妈总有一天能想明白。”   提到时云这个名字,桌上的人都有些沉默。戚朗和林念也不再说话,贺东“啪嗒”一声按下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   李阿姨看看戚时雨,又看看贺东,道:“大道理我不懂,但就看朗朗长得这么好,你们就没有错。孩子,都好好的。”   说罢,她放下筷子,站起身:“我先回屋啦,你们年轻人好好玩儿,走了朗朗,回屋写作业!”   戚朗早就吃饱了,放下碗,跟林念摆摆手,冲戚时雨做了个鬼脸,又喊了句“钟老师再见”,跟着李阿姨蹦蹦跳跳地跑回屋去了。   钟远低声对戚时雨道:“吃完饭咱们出去走走?”   “……好。”   初秋的时节,叶子还是绿的,日头也还长。吃过晚饭天色也不过刚刚暗下来。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街边是高大的银杏,原本简单的绿化带被设计成小小的沿街花园。   戚时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一味低着头往前走。钟远先开了口,道:“我刚才是不是太着急了?你……为难吗?”   为难吗?   戚时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只知道自己并不像拒绝眼前这个人。   “我其实,不太知道应该怎么谈恋爱。”戚时雨道,“我……”   “你喜欢我吗?”钟远问。   “……”   钟远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低沉,他往前多走一步,转过身,一边后退着走一边说:“就算现在不喜欢我,能试着喜欢一下吗?”   戚时雨怕他摔着,刚想伸手把他拽回来,却被钟远拉住了手:“可以吗?戚老板?”   天边的夕阳只剩余晖,洒在钟远身后,让他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戚时雨抽出自己的手,往前快走了好几步。钟远不得已快走追他,晚风却把一句话送进他的耳朵。   “我有说过不喜欢你吗?” 第19章   那天的小插曲似乎并没有给两个人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钟远照常是从周一忙到周五,戚时雨仍然每天琢磨着给来店里吃火锅的小姑娘们准备点什么新的甜品。   只不过偶尔闲下来,两个人都会不自觉地看一看手机。钟老师会在教室后门暗中观察小豆丁们上课的间隙偷偷拿出手机拍一张教室外头窗沿上盛开的紫色风信子,发给戚老板;戚老板会在贺东不小心把面粉弄到脸上时一边笑一边编辑一条「又是东哥变身米老头的一天」的微信,发给钟老师。   日子平平淡淡,却多了点儿什么,让外面的天光都变得温柔可人。   直到枝头最后一片树叶落地,日头越来越短,戚朗戴上了李阿姨手织的毛绒三件套,就连贺东都穿上了长袖的卫衣,戚时雨才意识到,冬天来了。   寒冷的天气只会让姑娘们吃火锅的热情愈发高涨,能有什么比涮在火红的牛油中的脆毛肚更让人觉得暖和呢?   于是周六不到五点,店里的几张桌子就已经坐了个满满当当。戚时雨在甜品柜台后头忙活,贺东则去了后厨帮忙。“叮当——”一声,挂在门框上的风铃响了起来,戚时雨忙着给咖啡拉花,听见小男生有些怯懦的抱歉:“老板对不起,今天我家里有点事儿,我来晚了……您扣我工资吧。”   是林念。   戚时雨刚好完成一个简单的爱心拉花,他把精致的骨瓷咖啡杯放在柜台上,对林念说:“四号桌那个长头发姑娘点的。”   林念忙不迭地洗了手,端起咖啡杯,给客人送了过去,又回到柜台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戚时雨看着林念身上那件薄薄的、已经有些洗旧了的蓝色棉服,这孩子鼻尖儿冻得发红,放在柜台边上的手指也是红的,有几根还有点肿,像是长了冻疮。   “快期末考试了吧?”戚时雨道,“最近要是忙,还是紧着学习。不来了提前跟我说一声就行。”   贺东当时给林念开的时薪,就是为了孩子兼顾上学和打工。   林念吸了吸鼻子,小声道:“老板,是不是我给店里添麻烦了,您不想用我了?您放心,我以后肯定不会再迟到了……真的,您别……”   “停停停停停……”戚时雨抬起一只手,哭笑不得,“宝贝儿,打住一下。我说什么了?我就是怕你学习忙不过来,店里这边你看你什么时候空闲了过来就行。我真没批评你。”   林念听了他的话,用力低着头。戚时雨正用抹布擦柜台,却看到两滴小水珠砸在柜台的玻璃上,再抬头,看到林念棉服下瘦削的肩膀轻轻发着抖。   他连忙从柜台里出来,把林念拉到一边,轻声问:“怎么了?遇上什么事儿了?怎么还掉上金豆子了?”   林念揉了揉眼睛,仍然低着头:“老板,求求您别开除我。以后我每天下课就过来,外头没有哪家店愿意招我这个高中生……我真的需要钱……求您了。”   正巧贺东从后厨出来,看到这副情形,赶紧过来:“这是怎么了?”   “哎呦老贺,你赶紧来劝劝,这孩子……我也不知道说错啥了。”戚时雨低声道,“小林,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有啥不高兴的跟你贺大哥说。”   贺东拉着小孩儿的胳膊,带他去院子里说话了。戚时雨挠了挠头,觉得青春期的小孩儿情绪确实不太稳定。   他掏出手机,看到几条未读消息,点开一看都是钟远。   中午十二点:「我醒啦,今天是不是特别忙?」   下午两点:「刚打扫完屋子,洗完衣服,今天是不是没空约会了?」   半个小时前:「戚老板真是太忙了,等着,我来找你约会。」   戚时雨没忍住笑了。回复:「好的。」   没过多会儿,贺东一个人进来了,拿起柜台后面的羽绒服,利落地套上,对戚时雨说:“阿时,你看着点儿店里,我和林念出去一趟。”   戚时雨压低了声音:“孩子这是怎么了?”   “家里出了点儿事儿,回头跟你细说。”贺东拉上羽绒服的拉链,又顺手拿起了戚时雨那件放在快递箱里,刚买没两天、还没穿过的羽绒外套,“衣服我拿走了,回头再买一件给你。”   戚时雨知道他要拿去给林念,摆了摆手,示意他随意。   贺东拿了车钥匙,出了门。戚时雨透过靠街的窗户,看见贺东走在前头,林念被裹在自己那件有些宽大的羽绒服里,低着头走在贺东身后,时不时伸手揉一揉眼睛。   戚时雨知道这孩子肯定生活不太容易,不然一个高中生,哪个不是在家里吃好喝好地被伺候着准备高考,怎么还会来饭馆打工?   林念不爱说话,他也不曾问过。   一个17岁的孩子,问多了未免让人觉得世间太苦。   风铃又一次响起来。   钟远穿着一件灰色的修身羊绒大衣,单手插兜,推门进来。   他身上带着室外的凉气,看见戚时雨的那一刻先露出一个笑容:“戚老板,有时间给我做一杯咖啡吗?”   钟远坐在柜台边的吧台凳上。柜台里的戚时雨努力压住嘴角,正色道:“没时间。”   手上却没有停下,拿出一个小奶锅,煮上一倍热巧克力。他手中的木柄小勺轻轻搅着,令人舒适的可可香气让整个屋子里都暖和了起来。   几分钟后,小奶锅里的热巧克力被倒进一只磨砂的黑色马克杯,推到钟远面前。戚时雨双手交叉趴在柜台上:“都几点了,还喝咖啡?晚上睡不睡觉了?”   钟远右手握住杯子,左手用搅拌棒轻轻搅着杯中的热巧,低声道:“怎么这么早就想着睡觉?戚老板,你想跟我睡觉吗?”   钟远压低说话的声音很好听,醇厚又性感,说得内容又不正经,戚老板觉得脸上有点烫,一巴掌拍在他身上,啐道:“你可要点儿脸吧,钟老师。”   钟远笑起来。   四号桌点热拿铁的长发姑娘是店里的常客,也不是第一次见到钟远。她没听清钟远说什么,但听到了戚时雨不让对方喝咖啡的话,忍不住端起咖啡,高声打趣道:“老板,这儿还有喝着咖啡的呢!单身狗不需要睡眠!”   店里的顾客,知情的或是不知情的,都善意地笑起来。 第20章   最后一桌客人离开时已经差不多快十一点,贺东刚好进门,外套都懒得托,帮着做杂物的阿姨收拾桌上的锅碗瓢盆。   钟远拿着一块抹布擦桌子,戚老板则一边拿着笤帚,一边问贺东:“那孩子到底咋回事儿?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我之前没跟你说,那孩子爹妈都没了,家里就剩他和一个爷爷。”贺东收完桌子,又拿过一旁的拖把,在戚时雨后头拖他扫过的地,“他爷爷前两天脑中风了,现在还在医院里。”   戚时雨叹了口气。   “我刚先送他回家,给他爷爷收拾了点儿住院的日用品。”贺东皱着眉,“我算见识了,什么叫家徒四壁。”   “爷爷情况怎么样?”   “我送他去医院的时候问了问大夫。”贺东道,“手术已经做了,但预后不乐观。多半儿得坐轮椅,日常生活也得让人照顾。”   “还有半年就高考了……艹。”戚时雨把笤帚扔到一边,忍不住骂了句脏话,“麻绳专挑细处断。”   “那孩子已经三天没去上学了,在医院照顾他爷爷。”贺东道,“我刚在医院给他爷爷找了个护工,把他送回家了。”   “医药费呢?”   贺东拖完地,把东西归置好:“他爷爷是钢铁厂退休的老工人,有医保,能报一部分。不过这种病,好多药都是自费的,林念说他跟几个亲戚借了一部分,后面如果不够,就把他家老房子卖了。还问我认不认识人,能帮他卖房子。”   “不至于,卖了房子爷俩儿露宿街头吗?”戚时雨道,“咱们凑点儿,怎么都够了。”   钟远在柜台里头洗完抹布,摊开晾好,说:“我手头宽裕,有困难随时跟我说。”   贺东笑笑,道:“钟老师是好人,不过用不着你和阿时呢,我先帮衬着吧。关键是不能让孩子这个时候辍学,今天他跟我说,实在不行就不上学了,他去打工也要给爷爷治病。”   “拉倒吧,你告诉他,咱这儿不要高中肄业生。”戚时雨道,“我看他去哪儿找比咱们这儿工资高的地儿打工。”   “行了,别操心了。”贺东拍拍他的肩膀,“赶紧跟你钟老师出去喝一杯,不然钟老师是来找你约会还是来给你打白工?”   “没有的事儿。”钟远穿上大衣,“能亲眼看着戚老板,就算约会。”   贺东听了,笑着道:“行啦行啦,蘑菇不在这儿,用不着这么多狗粮。你俩赶紧走。”   戚时雨穿上外套,和钟远一起出门。他们采纳了贺东的建议,决定去喝一杯,于是也不开车,两人打车去了落吧。   推开落吧的门,昏暗的灯光裹挟着暧昧。他们找了个靠角落的卡座,侍者给他们上了酒和肉类拼盘。晚饭是李阿姨做得皮蛋瘦肉粥和虾饺,两人吃得不多,现在吃点儿小吃正正好。   烈酒总是让人觉得温暖,更何况眼前还坐着一位才貌俱佳的情人。戚时雨觉得眼前的景象都变得迷离起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钟远的脸。   “那天在这里遇到你,是我这么多年最幸运的一件事。”戚时雨举起一杯酒,“喝一杯吧钟老师。”   钟远举杯,一饮而尽,道:“朝夕妄想,来日方长。”   是那天戚时雨唱得那首歌的歌词。这样的细心不可能不让人感到意乱情迷,戚时雨觉得眼前这个人太好,甚至好得不像真实。   似乎从某一天开始——确切地说,就是和父母出柜的那天——戚时雨觉得自己一直带着一地鸡毛生活。在这之前,他的生活从没有任何挫折;在这之后,他却像是被什么藤蔓束缚着,再也找不到出路。   说起来有些矫情,和林念比起来,他的生活仍然可以算是一帆风顺:良好的家境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经营自己的小店,不用操心房租也不用担心客流,始终吃喝不愁;病逝的哥哥在最后的日子里也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和照顾;就算是如今带着哥哥的遗腹子独自生活,他也不用操心孩子的学业和未来,家产应该还够戚朗踏踏实实生活一辈子,更何况这孩子本身还如此优秀。   一切都很好,所以除了极少数交心的朋友,没有人懂他的不快乐。   他们都觉得他活得好,活得自在。这个他们,甚至包括他的父母。   所以他们不懂他做得很多事。   他永远记得19岁的某一天,母亲站在病床前,用不解的目光看着他:“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你要这么惩罚我?”   那时候他觉得,他们都没有错,错的只有自己。   就像遇见钟远的那天,他在落吧喝下一杯杯酒,边上围着一圈说熟悉也不算太熟悉的酒肉朋友。内心想要为刚刚分手的男朋友难过,却怎么也难过不起来,心里宛如一潭死水。   一个英俊的男人走到他面前,他只想彻底坠下去,就像这家酒吧的名字:落吧。落吧,落吧,直到坠入深渊。   可是这个男人却像是一棵坚韧的植物,稳稳地接住了他,伸出自己的枝丫,温柔地抱住了他。   这样想着,戚时雨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涩,左手手腕的纹身处也有些发痒,像是有什么要从脉搏当中跳出来。   钟远看着他的眼睛,像是看懂了什么,伸手揉了揉他的眼角,说:“那天你给我唱了一首歌,今天我唱首歌给你听好吗?”   说罢,他走上落吧小小的舞台,拿起舞台边的木吉他,坐在高脚凳上调了调音。边上的服务生帮他调好了麦克风,台下的客人们自发的鼓起掌来,还有人吹了两声口哨。   钟远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他拨动琴弦,木吉他如水的旋律汨汨而出,他低沉的声音响起:   「就这样轻易 因为你 我也能试着写一首歌给你听   是关于你   没什么准备 非常轻 合着这声音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爱着你   也许有一天我们终究会面对分离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老地方相遇   ……」   歌词如此简单,却如此温暖。戚时雨埋下头,枕在臂弯里,鼻子却仍然发酸。眼前的黑暗并不能挡住钟远温柔的歌声,像是在他耳边喃喃细语:   「这不是情书啊 我从来没有这么担心 可是啊 我愿意这样下去」   「我不想 让自己变成一个矫情的傻子 可是啊 我已经是了」   周围明明如此喧闹。   可是那棵植物用歌声为他构建起一道温柔的屏障。 第21章   钟远的歌声太过迷人,以至于一曲结束,他放下吉他下台,众人的目光仍然追随着他。直到看到他走到埋着头的戚时雨面前,伸出手,揉了揉那个趴在桌上的男人的头发。   众人的目光或暧昧,或不理解,但终究在昏暗的灯光中各自隐去,看向同伴或别处。   戚时雨往边上躲了躲,小声道:“这里就是个普通酒吧,你注意些。”   “注意什么?”钟远在他身旁坐下,“有什么不一样呢?”   “别人会看你。”戚时雨抬了抬下巴,指向不远处的一桌,“看,还会这样窃窃私语地议论。”   那边的一桌年轻男孩正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钟远一笑,道:“也许他们只是在讨论一会儿的夜宵该吃什么。”   戚时雨沉默。   “又或者,他们在劝同伴过来跟你或者我搭讪。”钟远笑,“毕竟咱俩这么帅。”   “……”   “很久以前有个人跟我说过,”钟远喝了一口酒,注视着戚时雨的眼睛,“他说‘别觉得自己不正常,只要你自己这么觉得,那谁都帮不了你’,那个时候的我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是他告诉我要勇敢一点。”   说完,钟远心里砰砰跳着,仔细观察着戚时雨的反应。   他会想起来吗?   戚时雨连续喝下三份shot,脸上蔓延着一层红。他喃喃道:“我曾经也这么勇敢过。”   明明是很低的自语声,钟远却听得清清楚楚。   “后来……”尾音变成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世上的事不是勇敢就够了。我们总要关注别人的目光,接受旁人的打量,甚至是来自亲人的审视。我害怕他们看异类的样子。”   “所以那天碰到何嘉乐的奶奶,你不让我摘头盔?”   “我的事儿,街里街坊都知道,只不过不敢当面议论罢了。”戚时雨自嘲地笑了笑,“跟我混在一起的同性自然也会被人议论,黑小胖奶奶是个好人,但是嘴碎,你是老师,别人知道了对你工作有影响。”   “那贺东呢?”钟远道,“你们才是真的每天混在一起。”   “我怎么闻到一股酸味儿?”   “按照你们早十点到晚十点的营业时间算,这周你们俩已经在一起呆了超过六十个小时。”钟远抬起左手腕的手表,右手食指点了点表盘,“我们本周刚在一起不到七个小时。五十多个小时的醋,肯定是酸的。”   戚时雨被他一本正经算时间的样子逗笑了。   “而且,你们还有邪教……CP粉。”钟远一脸严肃,“我跟我班上的小姑娘学的,是这么说吧?”   戚时雨笑得歪倒在他身上:“哈哈哈,钟老师,你知道的太多了。”   钟远顺势环住他。戚时雨顺了顺气儿,道:“这么多年了,除了网上那群小姑娘,早就没有人议论我和东哥的了。”   钟远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那双极漂亮的眼睛里没有好奇,只有无限的温柔,这样的聆听者会让人觉得安全。戚时雨道:“那天在灵空寺,我跟你提过,在我哥的帮助下我离开了A市,去C市上大学。”   钟远点点头。   “当时贺哥在C市有一家小型软件工作室,受我哥之托很照顾我。”戚时雨道,“贺哥小时候也住百花巷,跟我们家是邻居。不过他不是本地人,那时候他爸妈还在,在B市做点小生意。他跟我哥一直玩儿在一起。后来他父母因为意外走了,贺哥当时上高中,还有个丁点儿大的妹妹,就回了C市投奔亲戚。后来就一直在那儿。”   “本来我的计划是毕业后直接进贺哥的工作室,和他一起做独立开发。可是大四那年,我哥病了。”戚时雨被酒呛了一口,咳嗽了两声,钟远帮他拍背,他用手挡了,接着道,“我哥之前就总是胃疼,但也没放在心上。他也是做独立软件开发的,工作特别忙,昼夜颠倒。直到胃出血进了医院,才发现已经是胃癌晚期。”   “那病很痛苦,我哥熬了整整半年。”戚时雨道,“因为他生病,我大四毕业以后回了家,帮着父母和我嫂子照顾他,当时我嫂子已经怀孕两个月了,一个女人怀孕本来应该是享福的时候,我嫂子不仅得顾着自己的身子,照顾我哥,还要安慰当时已经濒临崩溃的婆婆,捎带手还得在婆婆和小叔子之间和稀泥打圆场。”   “她很勇敢。”钟远道。   “是啊,女斗士,特别酷。我当时除了在医院帮忙,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戚时雨道,“现在想想,当时她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每一天,她都在逐渐失去自己的爱人,那种慢刀子割肉的感觉……”   “东哥就是那个时候回来的。我记得那天,七月份,瓢泼大雨。东哥一手拽着两个行李箱,一手牵着当时还没上初中的贺西,站在我家门口,对我说了一句‘我来帮忙’。”   “我哥的合伙人当时看着我哥不行了,一直在动歪心思。我嫂子对这方面真的一窍不通,想处理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东哥回来以后,拿了我哥的授权书,很快就处理好了我哥公司的事。替我嫂子和当时还没出生的孩子做足了保障。”   “他……”   “他自己在C市的工作室,直接以底价把所有份额给了合伙人。”   “你哥知道吗?”钟远迟疑了一下,问道,“贺东对他……”   “后来我想,我哥也许是知道的。”戚时雨道,“他走的时候,我们都在,他最后留给东哥的一句话,是对不起。”   “东哥从始至终,从没有对他提起过自己的感情。他们从小就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东哥去了C市之后他们就断了联系,直到我去C市那年,我哥才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这很奇怪。”   “但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东哥放下一切也要回来,为他处理好了一切当时他已经力所不能及的事。我哥也许是觉得无论是物质上还是情感上,自己永远无法报答他,才会留下那句对不起。”   “你嫂子知道吗?”   戚时雨目光沉沉:“她知道。我哥最后的那段日子,东哥一直跑前跑后的帮忙。我的事情当年闹得大,难免就有街坊说三道四,说东哥是我姘头。”   “有一天他们说闲话被嫂子听到了。我嫂子挺着个大肚子,把他们骂了个狗血喷头。”戚时雨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笑了笑,“我跟你说过吗?我嫂子是报社的记者,骂起人来那是引经据典字字珠玑,当时那个架势,余威延续到今天。”   “后来我问她为什么那么生气。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   钟远认真听着。   “她说,”戚时雨顿了顿,“这么纯粹的感情,容不得这些妖怪说三道四。” 第22章   或许就是因为太过于纯粹,以致于在这个故事里,所有人对待贺东都只有敬佩,包括最应该产生反感的嫂子。   “处理完我哥的后事,东哥本来打算回C市的,结果我嫂子生产时出了意外。”戚时雨叹气,“东哥什么都没说就留下来了,这么多年对于朗朗来说,可能他更像父亲的角色。”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毕竟我不怎么靠谱。”   钟远笑起来。   “所以啊,东哥跟我真的是纯洁的革命友谊。”戚时雨笑道,“他就像是代替了我哥和嫂子,成为了我和我父母之间新的缓冲带。你可别吃他的醋了。”   “那我该吃谁的醋?小安?”   “……”戚时雨一时语塞,“钟老师,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没有个前任吗?”   钟远蓦地笑了:“所以戚老板,你承认我是你的现任了?”   戚时雨这才领会到这人的目的,只觉得他九曲八绕的小心思,特别可爱。   “是啊现任,你满意吗?”   钟远点点头:“特别满意。”   戚时雨也想逗逗他:“那现任同志,请问你有前任吗?”   钟远沉默片刻,道:“说没有你信吗?”   戚时雨一脸你骗鬼的表情。   “前任肯定是有过,毕竟这么大年纪了。”钟远笑了笑,“但我高中时曾经喜欢一个人。”   戚时雨撇撇嘴:“听起来很难忘?”   “他就是告诉我要勇敢一些的那个人。”   “……”戚时雨觉得有些尴尬,他只是想逗一逗钟远,谁知道这人居然真的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谁要听你的爱情故事啊?!   “他比我高一个年级。那时候我因为性向被学校外面的人欺负,他帮了我。”钟远每一个字都说的无比清楚,目光锁住戚时雨的身影,“我的教室在他教室对面,我每天都可以从窗户看到他。”   “我知道他成绩很好,学校里所有老师都说他一定会去A大。他毕业以后,我特别努力地学习,最后上了A大。”   好家伙,这爱情故事还挺励志。戚时雨心想。   不过你跟我说这个干嘛?你不是情商很高吗?为什么要跟我这个现任说你难忘的前任啊?戚时雨又想。   越想越酸。   偏偏还忍不住要再问:“ 然后呢?你们在大学里恋爱了?”   钟远没直接回答,又点了一打龙舌兰,把随酒上来的柠檬递给了戚时雨。   “ ……”戚老板觉得自己被影射了。   “ 没有。”钟远打量着他眉梢眼角的神色,“ 我去了A大以后,才知道他并没有去。后来这么多年,也谈过几个,心里也觉得不会再遇到他了。”   “一场默认没有结果的年少暗恋。 ”   戚老板不得不承认,听到这里自己心里的确是有点酸。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TM才是真正的白月光。   他用力咬了一口柠檬,干了一杯酒。   柠檬树下没有你和我,只有没事儿瞎打听的戚老板。   钟远见他沉默喝酒,突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眼神温柔而又坚定:“ 那个时候的他太耀眼了,耀眼到我觉得当时的我根本不配现在他身边。直到前段时间,我才知道他并没有去A大,而是去了另一个城市。”   戚时雨的眼神有些迷茫:怎么这俩人还有联系?   “我很后悔,如果我知道他当初受了那么多的苦,我一定会努力走到他身边,陪着他。”   “再看到他的那天,他站在那边那个舞台上,仍然是闪着光的。”钟远的手抚过他的眼角,“学长,这么多年,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那个闪着光的少年。”   戚时雨的大脑一片空白。   钟远的眼神温柔又明亮,像是冬日里等待旅人归家的一盏灯火。戚时雨隐约想起那个记忆中垂着头的少年,那时候他的眼睛被头发和黑框眼镜遮着,直到摘掉眼镜的那一刻才令人惊艳。   柠檬树下的戚老板突然自己变成了柠檬树。   “我们一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可我一直记得你。”钟远道,“所以戚老板,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戚时雨还是有些懵:“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钟远苦笑:“那天你从我家逃走,我其实是去学校门口那家店给你买鸡蛋饼。因为那个时候你每天早上都吃这个,我想借机说出来,结果你没给我机会。”   “……”戚时雨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我错了。”   “所以学长……”钟远拉长了声音,“明天早上我能有这个机会吗?”   从落吧打车回钟远家也就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但车上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度秒如年。   所以就连电梯上升的时间都变得令人难以忍受,钟远背对着摄像头,把戚时雨按在电梯一角,用力地吻他。   杂乱而压抑的呼吸声里,戚老板早就放弃了反抗。他们拥着、吻着,像一个无法被分开的连体婴儿,跌跌撞撞的回了家。   家门一关,把所有世俗的眼光、庸扰的世事甚至是在此刻毫无价值的廉耻都关在了门外。钟远把人按在门上,亲吻他的嘴唇,舔舐他的耳垂,抚摸他的背脊。而怀中的人也给了他最热烈的回应,这样的回应就像是落在干草垛上的一粒火种,燃起燎原的大火。   即使夜已深,对于爱侣们来说甜蜜的时光仍然缠绵,他们有用不完的黑夜去摸索彼此的皮肤、去感受对方的温度。他们不再是寻求一夜放纵的旅人,而是彼此相拥的爱人。他们有用不完的时间去展露和了解彼此的心意。当性与心意相通,才最令人沉迷。   对于钟远来说,这是年少时最旖旎的梦境。此刻梦境终于照进现实,他不再是唯一的知情者,他的共犯与他一样心知肚明。   对于戚时雨来说,这是他庸人自扰的人生中从未遇到过的解药,是他杂乱无章的生活中凿破天空投下的一束温暖的光。他曾经用热烈的年轻温暖过这个人,而现在这个人终于带着满身火热的光,来到他身边拯救他。   我们终有一天,会再相遇。   来日方长,已不再是妄想。   第*** 第24章   吴玉容终究是不年轻了,戚时雨比她高了一个头,低头就能看到她有些花白的发顶,还有她不再亭亭玉立的脊背。戚时雨心软了,他用手握住吴玉容有些发抖的手臂,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说:“妈,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没有人出错呢?”   吴玉容看儿子,眼角还挂着泪水,戚时雨看到她的眼角不知道何时已经爬上了深刻的纹路,突然觉得心酸。   “妈,这么多年了。”戚时雨伸手拭去母亲眼角的泪珠,“我从青春期开始就发现自己只对同性有感觉,高中毕业那年跟家里出柜的时候,我以为咱们这样的家庭,您和我爸都能理解。可是你们没有。”   “你们都告诉我,我错了。”戚时雨下意识用右手摩挲左手腕内侧的纹身,“后来我也开始觉得我错了,本来挺好的一个家,因为我四分五裂,后来哥哥也走了……我想,真的是我做错了。”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改,我也改不了,妈。”戚时雨喃喃,“我不是没试过喜欢女孩子……妈,打小儿我就看您不吃香菜,您告诉我,说您每吃一口香菜都像啃了一口肥皂,恶心得不行。”   “咱家除了您,大家都爱吃香菜,每次吃涮羊肉,您那份麻酱里都没有香菜。”   “妈,我们喜欢吃香菜,没有觉得您不爱吃香菜不正常。我们仍然可以围着一个铜锅涮肉。”戚时雨抱住母亲,“您为什么不能试着,哪怕就是一点点尝试,试着接受一下我呢?”   钟远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把两人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时雨,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一直怪妈妈?”吴玉容抓过他的手,摸着他的手腕,“你一定是在怪我,对吗?”   “妈,您和爸先回去吧。”戚时雨抽回手,“我进去给东哥帮忙了。”   说罢,他也不管站在原地的几个人,头也不回地进了小院。   吴玉容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哭了出来。戚晏杰上前搂住她,她在丈夫怀里流着眼泪,抽泣道:“他恨我……他恨我啊,他甚至不愿意骗我一句……”   戚朗牵着蘑菇,静静地站在钟远身边,低着头。蘑菇抬起前爪,趴在他腿上,伸出舌头舔小主人的手。   钟远揉了一把戚朗的脑袋,附身对他说:“朗朗,带蘑菇回去陪陪老戚,好不好?”   戚朗点点头,牵着狗回去了。钟远见孩子走远,这才走到戚家父母跟前,礼貌道:“我看二老没开车,我送二位回家吧。”   戚晏杰看了看怀中的妻子,本想要拒绝,谁知吴玉容却先点了头。   钟远打开后排车门,一只手搁在车门上方,扶着两位老人上了车。   他问了地址,发动了车,慢条斯理地往目的地开去。   车里放着轻缓的古典乐,没有人说话。最终还是戚晏杰先打破了沉默,道:“麻烦你了钟先生,今天早起我身体不太舒服,就没有开车。”   “叔叔您客气了,叫我小钟就行。”钟远关了音乐,声音平稳,礼貌又不失风度,“身体不舒服一定要留心,如果时雨没时间陪您们去医院,联系我也是一样的。”   戚晏杰:……   这小伙子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出于礼貌,他还是婉言谢绝:“没事没事,不用麻烦了……”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吴玉容突然打断丈夫,问道。   钟远不慌不忙:“老师。”   下一秒他又补充道:“我是小朗的班主任。”   吴玉容眉头微微皱起:“你们……”   “阿姨,我和时雨很多年前就认识了。我们是高中同学,他比我高一个年级。”钟远打断吴玉容,“很多年前我就喜欢他,这次意外重逢也是我先追求他的。”   吴玉容仍带着抽泣:“你们两个大男人,说什么喜欢和追求?”?   钟远并不气恼,语气仍然平静:“阿姨,如果我不说喜欢和追求,那么同性间的关系在您眼里是什么样的呢?”   吴玉容再次沉默。   “随意并且不确定的滥交?”钟远继续道,“伴随着上不得台面甚至要人命的传染病,最终只能在病痛或后悔中孤独终老?”   “阿姨,其实我为时雨高兴,真的。”钟远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车,“他有您这样一位母亲,哪怕你们之间矛盾和分歧再多,最终您还是希望他好——最大的问题不过是您和他对‘好’的定义不太一样罢了。”   吴玉容像是抓住了什么:“钟先生,既然你知道我也是为了他好,为什么……”   “为了他好,他不一定真的好。”钟远从后视镜看后座的老人,“我觉得这个道理您应该比我清楚,因为他从没跟我讲过手腕那个纹身的来由。”   “阿姨,现在的我没有什么立场去跟您说同性之间也可以组成家庭,也能缔结婚姻的关系,因为这在法律上是不成立的。”红灯变了绿灯,钟远再次启动车子,“我再次见到时雨的时候,他跟高中的时候太不一样,没有那么爱笑了。”   “我能跟您保证的是,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会把那个17岁的孩子还给您。”钟远目视前方,“我能让他和以前一样爱笑,真的笑。”   后座的两位老人一直沉默,直到钟远的车停在小区门口,吴玉容下车后对他说:“钟先生,我现在仍然无法接受你们之间的关系,我希望你能理解。”   钟远点点头:“当然。”   吴玉容见他这样轻松,不觉皱眉道:“你……你不尝试说服我了吗?”   “我从来没想过要说服您。”钟远微笑,“我这张嘴再厉害,也没办法在不到30分钟的时间里改变一位思想成熟的高知女性既有的观念——当然,男性也一样。”   一旁的戚晏杰听了,嘴角也忍不住翘起来。   钟远话锋一转:“但是阿姨,当您说出不接受我和时雨之间关系的那刻,至少您已经承认了我和他之间有关系。不再自欺欺人地否认事实,是接受一个新价值观念的第一步。”   “你家里人就接受吗?”吴玉容道,“……这种,价值观念?”   钟远笑了:“这就是我羡慕时雨的原因,我和我母亲之间不存在产生这种矛盾的基石。这种矛盾的来源是彼此关心和在乎,而我和母亲之间唯一的联结是未成年时的抚养费。”   “正因为我未曾拥有,所以我更希望我爱的人不要错过。” 第25章   戚朗牵着蘑菇,回到院子里,看见戚时雨正站在桂花树下发呆。   戚时雨觉得身上一热,一低头,只见左边腿上挂着一个人类幼崽,右边腿上扒着一只毛孩子。他一手揉着一个头,温温柔柔地:“怎么啦?”   戚朗把头埋在戚时雨身上,眼睛并不看他,闷着声音:“老戚,你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戚时雨否认。   “呸,你就是不开心。”戚朗说,“每次见到奶奶,你就不开心。”   戚朗想了想,又补充:“其实除了和钟老师在一块儿,我觉得你平时都不是特开心。”   戚时雨蹲下身,双手捧着戚朗尚带着些婴儿肥的小脸:“你才呸,明明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很开心。”   戚朗被两只大手挤得撅起嘴,说话都有些不清楚:“老戚,我是不是很麻烦啊?”   “谁说你麻烦啦?”   戚朗不说话。   ——戚家二小子真是可惜了,年纪轻轻就带着个孩子,哪家姑娘能找他?   这样的话戚时雨听过不下一百遍,他知道,戚朗一定也听到过。   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不明白?   “朗朗。”戚时雨认真地盯着孩子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你从来不是我的累赘,你是你爸爸妈妈留给我最好的礼物。”   戚朗抱住戚时雨,不出声,后背却一抽一抽的。蘑菇在一旁呜咽了一声,凑上来蹭戚朗的腿。   “好啦好啦,怎么还哭上鼻子了?一会儿你贺叔瞧见又该数落我了。”   “我才没有哭鼻子。”戚朗打了个哭嗝儿。   戚时雨忍不住笑出声。屋里的林念正悄悄从窗口往出看,贺东猛地从他身后出声:“看什么呢?”   林念吓了一跳,一张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   贺东敲敲他的头:“没事儿就过来给我帮忙,打鸡蛋会不会?”   “哦。”林念一边走一边往外看,冬天的B市总是带着灰蒙蒙的色彩,几近光秃秃的桂花树下,身材高大的男人半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个半大的孩子,脚边趴着一只雪白的哈巴狗。   林念眼中忍不住露出一些羡慕的神色,他沉默地用打蛋器搅拌着碗里的蛋清液,贺东看了看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三块新做好的抹茶生巧放到他面前。   林念嘴角翘了起来,说:“谢谢东哥。”   钟远送完戚家二老,也回到了百花巷6号。一进院门就瞧见一大一小一狗蹲在树边上,戚朗手上拿了一支海绵头的大毛笔,正蘸着水桶里的水在院里的青石砖上练字,戚时雨在边上时不时地瞎指点,戚朗也不听他的,自顾自地默写着《将进酒》,蘑菇在一旁的树坑里刨土,刨得两个白色的爪子连着胸前雪白的毛都脏兮兮的。   钟远哭笑不得,上前拎住蘑菇的两个前爪,把它从好不容易刨得土坑里抱出来,从兜里掏出一条手帕来擦去狗鼻子上粘着的土,他和蘑菇四目相对,认真问道:“你家戚老板在树下头埋了什么宝贝?快,挖出来给我看看。”   贺东正好从屋里出来,听见这话,开玩笑道:“阿时的女儿红埋在树底下呢,蘑菇抓紧挖出来,咱们把这祸害嫁出去!”   跟在贺东身后的林念听见了,捂着嘴偷偷笑。   戚朗刚写完“与尔同销万古愁”一句,跑过来插嘴道:“不行,这个我在网上看到过,土里埋过的酒不能喝,会中毒的。我去爷爷奶奶家偷……不是,拿几瓶爷爷藏起来的酒!”   钟远笑着鞠了个躬:“谢谢各位,我随时恭候。”   被众人撂在一边的戚时雨:……   戚朗见林念出来,拉着他去屋里打游戏。贺东也进了屋。戚时雨从钟远怀里把狗接过来,撇了撇嘴:“你跟他们凑什么热闹?”   钟远揉着蘑菇的头:“我刚才送叔叔阿姨回去了。”   戚时雨:“我妈居然愿意坐你的车。”   钟远:“也许是因为我好看?”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不要脸。”   “可能以前你总是看不到我吧……”钟远连人带狗一起搂进怀里,“不过以后,你的眼睛总要在我身上。”   --------------------   短小一更 第26章   戚时雨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到戚母的电话,两个人都顾着面子僵持着,戚晏杰成了传话筒,今天跟吴玉容说儿子问你身体怎么样,明天跟儿子说你妈给你包了冬瓜羊肉馅儿的饺子,赶明儿别忘了过来拿一趟。   最神通广大的莫过于钟远,他凭借自己和戚老板同床共枕的机会,搞到了岳父岳母……不是,是戚父戚母的电话,在戚老板和老太太闹叛逆的日子里,隔三差五地上门,今天替戚老板取饺子,明天替戚老板送点心。   戚老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道。   可是吴玉容不能当做不知道,一个大小伙子三天两头在眼前晃荡,甚至比自己亲儿子还贴心——换灯泡、修水管、连下水道堵了都挽起袖子就能干。吴玉容可算理解了那些被干儿子干女儿哄骗去全副家当的老头老太太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分明是个诈骗分子。   被岳母盖章诈骗分子的钟老师全然不知,笑眯眯地替老太太擦完橱柜顶上的灰,从家用梯上下来,把抹布洗的干干净净。   吴玉容看起来不情不愿地递给他一杯水,钟远咕咚咕咚两口喝了,喝完了还不忘把杯子刷干净,放回橱柜里。   “谢谢阿姨。”钟远说,“年前您有什么不好打扫的地方就给我打电话,千万别自己爬上爬下的,不安全。今天要不然我送东西刚好碰见,这么高您自己爬上来,万一摔着了可不是开玩笑。”   吴玉容:“……我没打算自己爬,梯子是给戚晏杰搭的。”   钟远毫不尴尬,笑着道:“那叔叔今天可是赚着了。”   “……一会儿留下吃饭吧。”吴玉容脸上还是冷冷的,“今天老头子炖牛肉。”   “不吃了阿姨,我回去还得准备明天家长会的材料。”钟远拍拍身上的灰,“改天一定过来尝尝叔叔的手艺。”   吴玉容:……这就是改天还要来的意思呗?   钟远带着一身油灰离开,戚晏杰在他身后关上门,一回头看见吴玉容正站在屋门口,满脸复杂地看着自己。   戚晏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感叹道:“嘿,你说这小钟,真是不知道累。学校里工作那么多,一天到晚还老往咱们家跑,比亲儿子来得都勤。”   吴玉容:……   戚晏杰继续念叨:“你看以前那个小安,就没往咱们家来过,有一次在店里遇上了,扭头就跑……”   吴玉容冷冷道:“那你是觉得小钟比小安好了?”   “那是肯定……”戚晏杰说了一半,看见老婆神色不对,赶紧转了话头,“不是,只要你不喜欢,那肯定是谁都不好。”   吴玉容:……   “明天朗朗的家长会还是我去吧,你的几个研究生刚才打电话,说是论文有问题要请教你。”吴玉容并不理会丈夫谄媚的笑容,“刚好我明天下午没事,我过去就行。”   戚朗的家长会一直是老两口去参加,主要是戚时雨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给人感觉总是过于不靠谱。   可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当吴玉容穿着精心挑选的连衣裙和大衣去给小孙子开家长会,会在学校门口碰见火急火燎赶过来的亲儿子。   亲儿子身边还跟着另一个火急火燎的带着居委会红袖箍的老太太——不是别人,正是隔壁何小胖的奶奶。   戚时雨当然不是来开家长会的。以前他觉得自己坐在下头听幼儿园老师们声色并茂地表扬戚朗是件很尴尬的事儿,现在老师换成了昨天晚上还在自己耳边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的钟远,情形只会更加尴尬。   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听不到钟远在说什么。   所以他心安理得的守在甜品柜台里做点心,今天他和贺东心血来潮,想要做上一盘枣花酥。   众所周知,一个优秀的厨子,备料都是从种植开始的。   所以戚时雨和贺东一大早就面对面坐在桌子两头,开始给红枣去核。   贺东边上还凑了个小林念。   不过贺东并不让他动手,大手一按,就把小孩儿脑袋按在了一边的五三习题上。   贺东说:“别添乱,趁着现在没客人,赶紧学习去。”   林念不情不愿地拿起笔,做题去了。   戚时雨开玩笑:“老贺你可真凶,把他吓着了怎么办?”   说罢又逗林念:“没事儿没事儿,呼噜呼噜毛,小孩儿吓不着!”   林念不理他。   戚时雨刚想再逗小孩儿几句,就听有人哐哐拍着临街的窗户,打眼儿一看,是个带着红袖箍的老太太。   戚时雨拉开窗户:“怎么了何姨?”   何小胖的奶奶急得直跺脚:“哎呦小戚,快点儿快点儿,刚学校老师来电话,说孩子打架了!”   “……这俩破孩子。”戚时雨小声念叨了一句,又跟何奶奶说:“您别急,我这就去开车,咱这就过去。这俩孩子手上都挺有准儿的,打不出大事儿来。”   戚朗有准儿,何小胖则是对戚朗下不去手,戚时雨并不担心。   何奶奶着急,也是单纯怕给老师添麻烦。   戚时雨就是有点想不通,钟远怎么没给自己打电话?   所以何奶奶上了车,戚时雨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是钟老师给您打电话了吗?”   “哎呦,要不说我着急呢!”老奶奶大冬天的愣是急出一脑门子汗,“是一个姓张的老师,说是教务处主任。你说这俩孩子得打成什么样了,才能把教务处招来啊?”   戚时雨安慰道:“嗨,这俩孩子打来打去的,您别急。估计就是被教务处抓着了……”   戚时雨也是临进门才瞧见自己亲妈,挺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两人都有些尴尬。最后还是亲妈先打破了沉默:“你跑来干什么?”   何奶奶和戚家也是老邻居了,自然认识吴玉容,上前一步抢过话头:“哎呦玉容啊,俩孩子打架了,可快去看看吧!”   戚朗和何小胖之间的恩怨情仇也算是众所周知,吴玉容也没怎么着急,三人在学校门口登了记,一起去了教务处办公室。   这俩孩子打架打得太多,以至于这三个大人敲开教务处的门,谁都没想到,五米见方的教务处办公室里,既然聚集了十几个人。   “嚯,今天居然打出了大阵仗。”戚时雨想。 第27章   他们一推门,屋里头的人齐刷刷地回过头来,人群中间有个看起来焦头烂额的秃头中年男人,戚时雨估计那就是给何小胖奶奶打电话的教务处张老师。   以这位秃头张老师为中间线,他的左边站着钟远,钟远身后是肩并肩低头站着的何小胖和戚朗。张老师的右边就比较精彩了,一对中年夫妇加上一对老年夫妇,边上站着个脸上挂彩的小男孩儿,一个穿着校医院白大褂的大夫正在给那孩子的伤口消毒。   右边的四个家长看起来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戚时雨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戚朗,只见他和何小胖脸上都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戚朗只是紧紧攥着自己的拳头,低着头安静地站在那里。何小胖时不时偷看戚朗一眼。   看来战局形式和戚时雨想得不太一样。   “可算来了。”右边那位穿着得体的女士冷冷一笑,“我还以为这俩孩子没人管呢。”   戚时雨、吴玉容还有何奶奶:……   何奶奶向来护犊子,一听这话刚准备发作,就听到钟远说:“女士,当着孩子请您说话注意一些。”   “注意?我们注意什么?”女人道,“瞧瞧我们孩子被打成什么样子了?脸上这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我告诉你们,这是校园暴力!”   正被校医包扎伤口的孩子听到这里,十分配合地嚎啕大哭起来。   办公室里又是一团混乱。戚时雨趁着那边家长安慰孩子,凑到钟远跟前,问:“钟老师,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钟远小声说,“我是被教务主任叫过来的,应该是小朗和小胖把那个孩子给打了。”   戚时雨笑了:“你怎么也叫上小胖了?”   钟远捂住嘴,咳嗽了两声。   四个家长哄着一个孩子,好不容易哄好了,女人拉着孩子说:“来,小鹏,跟老师说,他们怎么欺负你了?”   那叫小鹏的孩子打着哭嗝:“他们……他们打我!”   小鹏妈妈立刻抓住话头:“老师您看到没有?就是他们打我们家孩子!”   钟远声音平稳:“这两个孩子都是我班上的学生,平时都很听话。小鹏妈妈,我建议我们还是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了解什么?刚才你不是说你是那个孩子的家里人吗?”小鹏妈妈说,“不是说老师不能教自己家孩子吗?要我说你这就是偏心!你们学校的教学安排就是有问题!”   钟远淡淡地道:“小鹏妈妈,你不需要质疑学校的教学安排,我和这孩子也是最近才成为家人,我早就已经向学校打了报告,只不过这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为了教学工作有序进行我才继续担任孩子的班主任,而且我不是课任老师,不会对孩子的学业成绩有任何影响。”   这时何奶奶也已经检查完小孙子有没有外伤,发现何嘉乐除了身上滚了点儿泥,就是右手食指的指甲有点劈了。她松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居委会红袖箍,对小鹏妈妈说:“小鹏妈,你们孩子受伤了,我们这俩孩子肯定是有不对,不过我们还是先听听孩子们怎么说,您说呢?”   小鹏妈妈黑着脸,把小鹏往前推了推:“快点儿,跟老师说说你怎么被欺负的?”   小鹏抽抽搭搭地说:“他们打我……打我……”   小鹏妈妈:“说啊!他们为什么打你 ?”   小鹏嗫嚅着,最终还是反复说着“他们打我”四个字。   教务处张老师的头发仿佛又少了几根,他转向戚朗和何嘉乐:“戚朗同学、何嘉乐同学,你们两个说说,为什么要欺负张小鹏?”   何小胖先开口:“老师,是张小鹏他……”   “老师,我就是打他了,他脸上的伤是我一个人打的,何嘉乐没有动手。”戚朗打断何嘉乐的话,“关于动手的理由,我不是很想说。张老师、钟老师,我动手打同学,破坏了学校的规章制度,是我不对,我愿意接受处罚。”   张老师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没想到一年级的小豆丁这么会说话。他清了清喉咙,道:“据我所知,你们两个和张小鹏在幼儿园就是同学,几家人住得也不算远,现在虽然不是一个班,也应该做好朋友对不对?”   戚朗不说话,何嘉乐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显然不是很配合的样子。   小鹏妈妈一看俩孩子这样子就更生气了:“老师!你看看你看看!毫无理由就打人,这样的孩子能有什么好?”   戚朗这边所有的家长都知道戚朗绝对不是毫无理由就大家的孩子,奈何孩子不愿意说,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只见钟远走到戚朗面前,蹲下身,牵起戚朗的小手,孩子握拳关节的位置上有些擦伤。钟远从校医那里接过药箱,替他消毒包扎,戚朗低着头,抽了抽鼻子。   钟远半跪在地上,温柔而又耐心,低声道:“朗朗,是不是不想让老戚和奶奶听到你打人的理由?”   戚朗像只委屈的小蚊子,“嗯”了一声。   钟远把他的手包成了一只小包子,揉了揉他的头,说:“那你悄悄告诉我好不好?我保证不告诉老戚和奶奶。”   戚朗想了想,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办公室里除了张小鹏的抽泣声,几乎陷入寂静。所有人都看着钟远,包括戚时雨和吴玉容。   钟远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却在戚朗离开他耳边时迅速调整好了表情,脸上仍然是温柔的笑容,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抱了抱戚朗,然后和这个孩子保持着目光的平视:“没事了小朗,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和老戚,乖。”   钟远站起身,转过身来面对着张小鹏的家长,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冷冰冰的。   张主任伸出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发现又捋掉了两根,他叹了口气,开始了和稀泥模式:“小孩子之间闹矛盾其实也是在所难免,咱们双方家长说说自己的诉求,我们看看能不能达成一致?”   “他们还有诉求?现在是我们小鹏被打了好吗?”张小鹏妈妈怒道,“不能因为犯错的孩子跟你们老师有关系,你们就这么偏袒吧?”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张小鹏爸爸把女人往后拽了拽,道:“大家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孩子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没什么要求,把孩子医药费赔了,再给我们孩子道个歉就行。”   “为什么是我们道歉啊!”何小胖先叫唤起来,“明明是他……”   戚朗一巴掌打在何小胖的羽绒服上。   小胖立刻闭嘴。   “张先生,张太太。”钟远直视对方,“孩子受了伤,医药费我们肯定会负责。但是道歉这件事,我们希望是你们的孩子向我们孩子来道歉。” 第28章   张小鹏的妈妈听了这话简直暴跳如雷,她大声道:“张老师!张老师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们学校的态度?被打者向打人者道歉?”   张主任还没说话,钟远先道:“当然不是,不管怎么说,肯定是打人的孩子有错。不过这件事,我觉得双方都需要有所反思。”   张小鹏妈妈越听越生气,最后还是戚时雨上前一步,道:“哎,我们这俩孩子今天做得不对,我跟您二位道歉。您看这小鹏还伤着呢,要不咱们先去医院?”   “哼!”小鹏妈妈牵起孩子的手,牵着孩子往门外走。孩子爸爸和爷爷奶奶跟在后头。   戚时雨拽了拽钟远的袖子,小声说:“你照顾两个孩子,我跟他们去医院。”   说罢他又对吴玉容和何奶奶说:“妈,您给孩子开家长会。何姨,您先回家,事情我来处理就行。”   张小鹏一家人刚出门走出去没多远,办公室门也没关严,张小鹏妈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说你跟没爸没妈的孩子混什么?生下来就没人教,你以为他那个叔叔是什么好人吗?谁不知道……”   戚时雨听到这话,还未做出什么反应,就听见边上何小胖特别着急的“哎”了一声,戚朗如同一个小炸弹,从一群大人面前冲了出去。   何小胖跟在后头,像一个高速运动的小网球。   钟远来不及说什么,赶紧追了出去。   走廊上,小网球何小胖正抱着奋力挣扎的戚朗,他左手使劲拽着戚朗的袖子,右手食指因为劈了指甲,有些滑稽的翘着,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小胖子使出了浑身的劲儿才拽住了如同狂化浩克一般的戚朗。   戚朗眼睛通红,一边试图挣脱小胖子,一边大喊道:“不许你们说老戚!不许你们这么说老戚!”   小胖子见大人来了,赶紧喊:“快抓住他抓住他,刚才就是要因为张小鹏这么说我们才打他的!”   钟远伸出一只手,拎住戚朗的后衣领,小小的孩子终于停下了挣扎,大眼睛里落下一连串的金豆子,嘴里仍然喊着:“你们都不能这么说老戚……”   他从懂事起就知道戚时雨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偏偏他懂事的年纪比别的孩子还要更早些。   那些大人总觉得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们在他经过时指着他的后背说他是个没爹没妈的可怜孩子,说他是自己亲叔叔的拖油瓶——在他还不懂拖油瓶是什么意思的时候。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亲叔叔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不止是亲叔叔,还有贺叔叔、钟老师,他们都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外面手牵手的都是男孩子和女孩子。可是老戚作为男孩子,却只喜欢和男孩子手牵手。   他在识字后,还偷偷翻过妈妈留下的日记,日记里说,贺叔叔喜欢自己的爸爸。   在他看来这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在别人眼里好像不是这样的。以前小安叔叔每次上门,都会躲着街坊邻居。奶奶也不喜欢老戚和男孩子在一起。   他听到过那些人议论老戚,不外乎两个词——“不正常”和“不正经”。   他不介意别人说自己没爹没妈,说自己可怜,说自己是个拖累。   可是老戚,这个看起来似乎还没自己懂事的男人,这个从小就照顾自己的男人,他不能允许别人这样说他。   这个男人用他宽阔的肩膀为自己撑起了一片天,即使他从不叫他父亲,即使他有时候也嫌弃他幼稚,可他仍然是全世界最好的老戚。   钟远放下他的后衣领,一只手半搂住他,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开口说话时语气十分冷峻:“张先生,张太太,刚才孩子跟我说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么小的孩子上哪里学来了这么伤人的话,现在算是破案了。”   “语言暴力同样是暴力,现在看来我们的孩子不过是对待自己受到的暴力做出了不恰当的反抗而已。”钟远道,“您还是觉得不应该向我们道歉吗?”   小孩子就像一张白纸,他们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身边的大人影响,他们会学习大人教予他们的知识,也会学习大人言行举止间传递出的价值观。   吴玉容刚才也把那番话听了个明白,她想起早逝的大儿子,心里一阵疼,甚至有些摇摇欲坠。戚时雨扶住有些虚弱的母亲,低声安慰着。   何奶奶上前,把两个孩子往自己身后一拽,把胳膊上的红袖箍撸下来折了几下揣在兜里,破口大骂:“你们在说什么屁话?!”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震耳欲聋。小胖子往戚朗后头一缩,小声念叨:“完了完了,奶奶摘袖箍了,她要骂人了……”   眼角还挂着泪的戚朗:……   “我倒要看看,到底什么人这么欺负我们小朗?”何奶奶指着张小鹏妈妈的鼻子,“小朗是我们街坊邻居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懂事可人疼,什么叫没人教?我看你们家这父母双全的才是被你们这种父母教坏了!小孩子长着嘴说话要让大人教,大人要是不会教那就告诉学校老师,让学校老师好好教!当着人就这么说,背着人还不知道说什么恶心话!小朗听话那就是小戚教得好,小戚人家自个儿的事儿轮得到你们那张破嘴叽叽歪歪?有这功夫不如好好教教自己家孩子做个好人,省得出门就被人揍!”   张小鹏妈妈被老太太说得面红耳赤,想回嘴却完全找不着个插嘴的机会,最后还是张主任咳嗽了两声,打了个圆场:“走走走,我跟你们去医院,戚朗家长和何嘉乐家长就不用去了,有需要我再联系你们……”   台阶已经送到脚边上,张小鹏妈妈连忙答应了。他们正准备离开,钟远却叫了一声:“张太太。”   张小鹏妈妈心惊胆战地回头,只见钟远附身,把戚朗抱了起来,对她道:“以后小朗不仅有时雨疼,有爷爷奶奶疼,有街坊邻居疼,还有我来疼。”   “他的教育问题,就不需要您再多操心了。” 第29章   张小鹏一家人在张主任的陪同下离开了。钟远对吴玉容说:“阿姨,您别着急,没什么大事儿,咱们先回班上开家长会。”   说罢,他又对何奶奶说:“刚才真的很感谢您为小朗说话。咱们一起回去吧!”   此时此刻的何奶奶再迟钝,也把戚时雨和钟远的关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何况刚才某一个瞬间她福至心灵,忽然想起夏末时在胡同口停车场遇到的那个戴头盔的小伙子,难怪当时会觉得眼熟。   戚家二小子那点儿事儿,这么多年老邻居们心里基本上都是门儿清。有人看不惯,自然也有人不当个事儿。何奶奶就是后者,以前戚家全家住在百花巷6号,是百花巷里难得的书香门第,谁不喜欢戚家两个听话又懂事的孩子?何奶奶看着戚时云和戚时雨两兄弟长大,有时候戚晏杰和吴玉容工作忙,两个孩子就跑到她家吃饭。后来她眼瞧着戚家巨变,先是小儿子和家里闹矛盾,闹得个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消停了,大儿子又生了病,后来儿媳妇也跟着没了。   何奶奶和所有普通的家庭妇女一样,闲暇时候喜欢说些家长里短,可是这家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谁看了不觉得心疼?   戚家二小子跟父母有矛盾,但为了哥哥嫂子留下的这个孩子,扔下在别的城市定居的机会,独自一人住在了百花巷6号。一个大小伙子独自拉扯着一个婴儿,一开始连奶粉都不会冲,何奶奶没少帮忙。所以戚朗和何嘉乐对何奶奶来说是一样的,更何况戚朗比何嘉乐不知道听话懂事多少倍。   何奶奶也起过给戚时雨介绍对象的心思,长得挺好的一孩子,学历好,虽然现在没个正经工作,但小买卖也算风生水起,到哪儿能缺了姑娘要?当年他跟家里闹矛盾,风言风语何奶奶也没少听,可是以她的见识对男人喜欢男人这件事儿确实不太能理解。她也知道头两年有个抱着相机的小男孩儿时不时往这儿跑,来去间还总避着人,她就当瞧不见。   直到小孙子们上小学的头一天,班主任来家里家访,老师离开后,何奶奶在厨房洗他用过的杯子,从后窗户看到戚时雨被一个男人抵在墙上的画面。   夜色太暗,她没有看清另一个男人到底是谁,但不影响老太太被眼前的场景震撼。   虽然震撼,这么多年在居委会见多识广的老太太也不过叹了口气,然后掏出手机给老姐妹发了条微信:抱歉啊妹子,我们这儿这个小伙子,前两天有对象了。   她就是没想到这对象居然是钟老师。此刻钟老师就像是真正的戚家人,这么认真地跟她道谢。   她一手搀着吴玉容,一手拎着两个小崽子,连声道:“没事儿,没事儿,应该的……”   钟远低声对戚时雨说:“你先回家?”   戚时雨摇摇头:“你去忙,我在门口车上等你们。”   钟远拍了拍他的胳膊,和吴玉容他们一起离开。戚时雨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回到校门口,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拧开收音机。   他从兜里掏出香烟,点上一根,刚抽了两口又想起来一会儿这车上既要坐老人又要坐孩子,连忙掐了,又打开四个窗户通风。   他自问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或者说长辈。与之矛盾的,是戚朗竟然长成了一个人见人夸的模范儿童。   或许,正是因为戚朗过于懂事,所以给了他这个半路出家的二把刀父亲留足了不用过于成熟的空间。   18岁的他为了钟远挺身而出,那是他恣意放肆的青春年华,那时候的他觉得自己可以主宰人生乃至世界。   可他被现实打断了脚。   他不自觉的抚摸自己手腕上的纹身,那条绳索下掩藏着那条所有人都闭口不提的疤痕。   如果说面对小儿子出柜,一个母亲虽然无法几首,但尚且可以保持基本的理智,那么在此基础上,还要面对大儿子和儿媳相继离世,足够击垮一个母亲。   失去理智的人可以做出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她逼着小儿子去所谓的矫正机构看心理医生,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大学教授能做出来的事。   此刻的戚时雨坐在车里,耳边是收音机里男女主播交谈的声音,他突然意识到那会儿失去理智的不止母亲,还有自己。   因为自己开始怀疑,这一切不幸是不是都是自己造成的。   破碎的家庭,离世的哥嫂,扔下一切的东哥……仿佛都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造成他们的不幸。   所以他听从了母亲,在嫂子离世后,开始进行每周两次的心理治疗。   与其说是治疗,其实就是简单的厌恶疗法。那位据说拥有各种资质的心理医生,在将近一年的治疗过程中利用药物、电击和疼痛不断建立他对男性的厌恶反应。   然而在对男性产生厌恶之前,他对自己产生了无法摆脱的厌恶感。那些以前只是偶尔存在的想法开始不断纠结在他的大脑里——都是因为我。   终于,在一个隆冬的傍晚,他拆下剃须刀里的双面刀片,对着自己的手腕划了下去。   贺东最近忙,所以他故意没有送走那时不到一岁的戚朗,因为他知道母亲每天晚上8点会来家里给孩子送第二天要吃的辅食。   在像讨厌墙角的蟑螂一样厌恶自己这么长时间后,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点恶作剧的心思,他想让母亲记住自己的样子,作为宣言也好,惩罚也罢。   那时的他已经被各种药物折腾得几乎失去躯体上的知觉,所以刀片划过手腕时他没有觉得疼,他侧躺在床上,那只手伸向床沿之外,看着血管里温热的血液汨汨流出,流过手掌,流向地面。   好像这些年心里的难过、委屈、不甘都在这一刻与身体剥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戚朗的婴儿床就摆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忽然有些恼火,生命流逝的时间似乎有些太长了,长到他仍然可以看清那个小小的肉团子,他正在床上爬来爬去,偶尔抓住床前的防坠栏杆咿咿呀呀说着无意义的音节。   戚时雨喃喃自语:“一辈子都做个无忧无虑的婴儿,多好。”   不远处的小团子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手里抓着个邦尼兔转过来,静静地看着他。   小孩子的眼睛水灵灵的,黑色的瞳孔闪着光,与眼白形成黑白分明的交界,就像是他们的世界一样,简单又感觉。   戚时雨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却不再敢看这双眼睛。这么小的孩子会有记忆吗?他会记得自己看过这么残忍的场景吗?对不起啊……我又做错了。   他心里又一次感觉到懊恼和厌恶。他紧紧地闭上眼睛。   回避黑暗和寒冷是人类的本能。此刻他却想敞开怀抱拥抱他们。   “爸爸。”   黑暗中,婴孩清晰的声音像是带着阳光刺破黑暗的一把剑。戚时雨怀疑自己听错了,猛地睁开眼睛。   戚朗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嘴里又一次吐出那两个简单的音节:“爸……爸。”   戚时雨原本清晰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他一直昏昏沉沉的脑袋被这两个字砸得骤然清醒。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戚朗床前,伸出干净的那只手抚摸孩子的脸。   戚朗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手上蹭了蹭。   来自孩子身上的奶香和温暖,突然让他觉得贪恋又不舍。   他感觉到身上越来越冷,挣扎着拽过床边一件旧T恤,费力地包上了自己的伤口。   他已经没有力气做别的了,可他从没有一刻这么想活下去。哪怕是为了眼前这个孩子也要活下去。   他拿起手机,用最后的力气拨通了贺东的电话。   “东哥,救救我。”   意识消失之前,他记得自己这样说。 第30章   时近中午,学校周边安静的街道也变得喧闹了起来。时不时有推着小车的小商贩经过,鼎沸的人声把戚时雨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他拉开车门,站在车门边点了一根烟。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于是用力揉了揉眼睛。   手背按上眼睛时,忽然陷入的完全黑暗中总会带着些许残余的光点,他在这样的光点中调节好自己的情绪,再次睁开眼睛。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校门口,突然亮起来的视野让人觉得有些眼花,他又眨了眨眼睛,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右手牵着眼睛和鼻头还有点发红的小孩子,两人一起向他走来。   钟远站在光里,向他招了招手。   戚朗松开钟远的手,背着自己的小书包,飞快地向他跑来。   他们就这样带着光,向他跑来。   戚时雨蹲下身,以便戚朗一头撞进他怀里。戚朗抱住他,小声说:“对不起。”   戚时雨拍了拍他的背,笑着说:“有啥对不起的?反正今天被传唤的家长也不是我。”   戚朗低着头:“我不该打人。”   “知道错了就行。”戚时雨在小孩脑袋上随便揉了一把,站起身来。   钟远在他们不远处停下。   后面还跟着吴玉容、何小胖和何奶奶。   戚时雨对何奶奶说:“何姨,您带孩子上车吧,我捎您回去。”   何奶奶看了看他和钟远,点了点头,上车去了。   “妈。”戚时雨向吴玉容打招呼。两人都有些尴尬。   “咳……”吴玉容假装清了清嗓子,“家长会也没说什么,小朗可比你小时候让人省心多了。我刚给你爸打了电话,让他在松鹤楼定了个包厢,晚上咱们一起吃饭。”   每年家长会之后,全家都是要一起吃饭的。这算是个老规矩。戚时雨掏出手机:“行,那我把东哥和李阿姨叫上。”   “行,他们也算是咱们家人了。”吴玉容道。   戚时雨给贺东发了微信,把手机揣进兜里:“那我先送您回您那儿?”   吴玉容点了点头,转身拉开后车门准备上车。戚时雨刚准备跟钟远打个招呼,跟他说自己晚点再跟他联系,就听吴玉容在身后道:“钟老师,你不一起走吗?”   戚时雨有点愣神,就连钟远也有点儿发懵。   “晚上家宴,一起吃饭。”吴玉容脸上毫无表情,语气也很冷淡,甩下八个字就拉着戚朗坐进了后排。   钟远身上的大衣被阳光晒得暖暖的,他先回过神来,微笑着对戚时雨说:“别愣着了,走吧,我开车。”   戚时雨有点结巴:“不是……我妈啥意思?”   “不是你妈,是咱妈。”钟远不理他,拉开副驾驶的门把人塞进去,然后毫不见外地坐进了驾驶座。   他轻车熟路地先送吴玉容回家,家属院门口的门卫大爷看见他甚至还熟络地打了个招呼:“哎呦,小钟又来啦?来看戚老师和吴老师?”   下一秒才看到坐在副驾驶上的戚时雨:“诶?小戚,好久不见啊……”   戚时雨:……   有点尴尬。   吴玉容在后排“哼”了一声。   车开到家门口,吴玉容开门下车,又跟戚朗说:“朗朗在爷爷奶奶家玩儿一会儿吧,晚上吃完饭再跟戚时雨回家。”   “好的。”戚朗十分乖巧地跟着下车。   何嘉乐从车窗户探出脑袋,对戚朗说:“小朗再见!”   戚朗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冲他挥了挥手。   两个别扭的小孩。   钟远把车开回百花巷,闭目养神一路的何奶奶适时睁开眼睛,牵着小孙子下了车,对戚时雨和钟远道:“谢谢你们啦,那我们先回家了。”   戚时雨连忙道:“何姨您别客气,今天的事儿是我们应该谢谢小乐,小乐在学校一直照顾戚朗,这些我都知道。”   说罢他蹲下身,郑重其事地和何嘉乐同学握了个手:“谢谢你呀,何嘉乐小朋友。”   何嘉乐有点不好意思,小胖脸红红的,挠了挠头,道:“不用谢,小朗是我好朋友。叔叔,你以后可以不要叫我何小胖了吗?”   戚时雨:……   钟远在他身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戚时雨起身,脸也有些红了。何奶奶也乐呵着,重新套上了居委会的袖箍,牵起何嘉乐的小胖手,低声对戚时雨道:“钟老师是个好人,两个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戚时雨点头,认真道:“谢谢您。”   送走了外人,戚时雨和钟远一起进了小院儿,俩人站在桂花树下。钟远伸手抱住戚时雨,轻声道:“你看戚朗是多好的一个孩子,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一定是在爱里成长起来的,你给他的爱也许跟别的父母不一样,但是一定是很好的爱。”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钟远笑着:“我都知道,你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今天高不高兴,是不是真的高兴。我知道今天你的不高兴是不想说出口但需要我来关心的,所以我来说。”   戚时雨简直快要被这种温柔溺毙,他喃喃道:“松鹤楼这顿饭是家宴,你知道吗?”   “嗯。”   “你对我妈施了什么法术?”   “心理学上有一种心理效应,叫曝光效应。”钟远道,“人们会不自觉的偏好自己熟悉的人或事物,我三天两头上门干活儿,咱妈就是想讨厌我也讨厌不起来。”   心机男。戚时雨心想。   “不过我也没想到她会邀请我去你们的家宴。”钟远笑道,“看起来我的魅力比我想象中更大一点。”   不要脸。戚时雨继续想。   “时雨。”钟远道,“只要是正常人,就很难不被真挚的情感打动,哪怕他们嘴上不承认。”   “所以你看,小朗平时看起来成熟、懂事,甚至有点冷淡,可他仍然会在你被人嚼舌根的时候为了你生气。因为他感受到了你的爱。”   “至于你的母亲,她心里有心结。”钟远继续道,“人的价值观都是不一样的,我们无法要求每个人有一样的价值取向。你和她之间的价值取向矛盾其实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   “只不过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而她也感受到另一个儿子因为这样的矛盾离她越来越远,这都会加剧她希望一切‘回到正轨’的愿望,加上她对你充满了愧疚,这样会逐渐变成一个恶性循环。”   戚时雨有些无力地道:“我知道,我和她都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你有我了。”钟远拍拍他的背。   戚时雨在他肩上蹭了蹭下巴:“你跟我妈聊过了?”   钟远摇了摇头:“我和她的关系不适合做咨询,不过……”   戚时雨一激灵:“不过什么?”   钟远贴到他耳边,故作神秘:“我确实有找到一位在他们学校心理系任教的学长,在他们每天晨练和晚餐后遛弯的时候和他们聊一聊天……当然,多亏咱爸配合。”   戚时雨瞳孔地震。   “他们聊天的内容,我并不知道。”钟远说,“不过,我多少能想明白一些。咱爸咱妈都是爱你的,只是爱的方式出现了问题。这么多年,咱妈可能只是怕你以后孤零零的,没有人照顾你。现在看到了这么可靠的我……肯定会想得开一些。”   “钟老师。”戚时雨道,“你可真的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   钟远笑:“学长,难道我说错了吗?”   戚时雨没有说话。   没错的。这个人真的是太好了,他英俊又可靠,认真又细腻。很难有人不喜欢这样的他。   可是这样的他,偏偏喜欢上没有这么好的我。   仿佛是又一次看透了戚时雨在想什么,钟远说:“多幸运,这么可靠的我遇到这么好的你,我们就是天生一对啊。”   戚时雨鼻子一酸,道:“你差不多得了。”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远处有鸽哨的声音响起,冬日的阳光难得的好。出来晾盘子的贺东忍无可忍地在窗边敲了敲,道:“我看你们俩差不多得了!抱起来没完没了,没事儿干赶紧进来帮忙!”   蘑菇从后院跑出来,围着他俩汪汪叫。   跟着追出来的李阿姨听到贺东的话,也忍不住笑弯了腰。   就连一向怯生生的林念都忍不住笑弯了嘴角。他抱起跑到脚边的蘑菇,忽然惊叹道:“梅花开啦!”   那是院子里戚时雨和钟远新栽下的几株梅花,一朵红梅不知道何时悄然绽放枝头。   ——终——   --------------------   戚老板和钟老师的故事正文就到这里啦~   之后还会有时不时更新的番外。   接下来一篇会写贺东的故事~名字已经定好啦,就叫《念东》,等我捋一捋就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