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仆人》作者:康塞日记   文案:   AB现代架空   温励驰(alpha)X小段顺(beta)   傲慢偏爱要面子攻X痴汉美人自卑受   简介:一场意外的信息素泄露,温家最沉默寡言的beta仆人段顺变成了他人口里的诱导犯。群龙无首的大宅 ,百口莫辩的凶手,众人见证的现场,段顺陷入了一场无法自证的自我怀疑,走投无路下,他最终辞职逃出了温家,也离开了他暗恋多年的温家少主人。   在外面,他重新遇见那场舆论风暴里的另一个主人公,传言里被他欺辱的女性omega,那时她已怀孕,她说是他的孩子。于是他们结婚。砌屋,陪产,丧偶,遗书浮现,当年真相随之水落石出,一年里,段顺经历了仿佛一辈子那么长的变故。   那时他想,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再差还能再差到哪里去,他的命还要怎么坏呢。可四年后,一纸疾病诊断书却逼迫他再次回到那个当年匆忙逃离的大屋,他还是当年那个卑微沉默的仆人,可遭他背弃的少爷,他不敢想,不敢念的人,再次重逢时,从前呼唤他时总是含笑的眼睛,已经变得漠然而冰冷,“可是我已经不要你了。”   【一个小狗自己找路回家的故事】 序章 昨日来信   六月初五那日,天气很晴朗。   那是阮小静丧礼的最后一天,段顺认识她有五年,平淡地做了四年点头之交的同事,然后在很短的时间里参与她人生比较重要的两个阶段。   九个月前,他娶了她,如今,又送她下葬。   乡下的丧事一向很吵闹,烟花和爆竹的烟雾和碎片在屋前那片野草疯长的晒谷场的半空中弥漫开来,一股呛人又宁静的味道,随风灌入屋里,激起里头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段顺在一屋子的呛咳飞沫里皱着眉毛走出来,一只瘦长白皙的手掩着鼻子,脚步虽然快,但很沉重,整个人一副疲态。   他倒不是躲灰才出来的,想往僻静地方去,正好撞上了。   没走几步,迎面碰上了阮小静的舅舅,一个很喜欢把人生际遇归结为命运的热情农夫。   命理之说总让段顺想起自己名字的由来,那并不是很好的回忆,所以尽管都是beta,他跟阮舅舅说话也总不太投机。   不过丧礼之事仰仗了这个阮小静唯一的亲人实在太多,他不愿意,也只能被迫听着那些嗟叹,总之,来了一周,“你们小夫妻太没福气,命不好。”类似这样的话,他起码听了不下几十句。   每次被人这样用“小夫妻”来称呼,段顺都有种陌生感,尽管他觉得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坦然接受了为人父为人夫乃至如今一朝丧偶的事实了,但总有一些恍惚的时刻会被不真实感裹挟住。   这都是你自己选的,去习惯,去承担,他一如既往这样告诉自己。   阮舅给他递了根烟,段顺平静地接了过来,没有说谢谢,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不太自然地别在耳后。   这是他离开温公馆,重新进入社会后学到的第一个社交礼仪,别人递烟给你,只是纯粹的打招呼,推拒或者受宠若惊都是错误的回应,立马点燃吸两口或者递根烟回去才是成熟的做法。   他不会吸烟,所以学着别人,叼在嘴里,要不就别在耳后。   很粗糙的行为,他垂下眼皮想,要是让温励驰看到……想到此处打住了,忍不住想笑,被规矩绑得太久,到如今,纵然得了自由身,他好像也自在不了。   人有时候确实是有点贱的。   “今天就到头啦,你也累够呛吧,什么时候走?”阮舅问。   “明天就走。”段顺轻声道,“老头儿就一个人在家,孩子晚上闹,我不回去他俩都睡不好觉。”   “是,还是活着的人要紧。我们家小静碰上你这么好的男人,是她的福气,唉,就是没命享。生孩子没出事,生完了血崩。哪有这样的事你说是吧?”   又来了。   可惜可惜,倒霉倒霉。   段顺现在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种话,他无力招架,也不想招架,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赶紧离开了。   这里是阮小静的老家,他已经来了好几天还是不太认识路,不敢走远,只在背风的一片牵牛花田前蹲下来,离那座喧闹的屋子不远。   他先把令他不适的香烟从耳朵上拿了下来放进兜里,然后往外掏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包裹着张纸一样的东西,很薄,且皱皱巴巴的——乡下有习俗,要把去世之人的衣物都烧掉,意思是出生和离世都要干干净净。   这个袋子就是他刚刚清理阮小静的遗物时,从那包当初在医院被褥汗浸湿了又干,干了又浸湿的女士保暖睡衣里掉出来的。   东西有点重量,而且藏得很深,如果他不是从小干的照顾人的活儿,养成了搜刮衣服的习惯,恐怕还真不一定发现得了。   他有点不懂阮小静的想法,不知道她到底是想让人看见,还是不想让人看见。   总之反正他已经看见了。   那是一张病历纸充当的信纸,全部展开以后,段顺发现里面包裹着一条项链,上面镶着水头极好的翡翠。   难怪那么重。   可阮小静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饰品?   带着疑问,他的目光挪向信纸,只扫了一眼,看到开头第一句“小段顺,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代表我大概已经不在了。”便霎时间明白了这封信的主旨。   这是一封遗书。   白色的A4纸被暮色晕染得近乎橘黄,段顺的手指头顿在纸页边缘,也仿佛融进了环境色里去,半透明,高饱和度,仿佛指尖在燃烧。   再下面一句是“对不起”。   小时候写作文,大家都知道第一句是用来概括全文主旨的。阮小静为什么要在遗书的第一句对他道歉?突然地,段顺不太敢继续往下读。   要是读完这封信,他有某种直觉,一定会让他到此为止糟糕透顶的人生更添风雨。   当然,最后他还是往下继续看了,用不太情愿,很缓慢的动作。   好奇心是所有人的通病。   【小段顺: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代表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人生最后的日子,就当它是吧,所以这句话我是一定要对你说的。   宝宝不是你的孩子,我骗了你。他的父亲其实是温钊。我猜你看到这句话,心里一定在想我是不是疯了……】   阮小静只猜对了一半,看到这里,段顺并没觉得这个女人疯了,阮小静的字很娟秀,而且很有逻辑。他不觉得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人能写得出这么工整的信件。   但他确是实觉得有人疯了,他觉得那个人是他自己。   应该有这种病的,因为伴侣的离世,活着的另一半受不了刺激精神开始失常之类的病症。   这张纸肯定是他臆想出来的吧,他在臆想阮小静是个荡妇,从而使心底深处丧偶的愧疚和痛苦得到减轻。孩子怎么会不是他的呢,他是看着阮小静的肚子从平坦一天天大起来的,月份也都对,他拿着b超单去求证过的,孩子的大小和他们发生的那场意外吻合得严丝合缝。   那确实是他的孩子,怎么会和温叔叔扯上关系?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指隐隐有些发抖,表面上却尚算镇定。   他继续看。   【……当初会来公馆求职,我本来就是为了温先生而来。没有他的资助,我可能高中毕业就读不了书出去打工了。我爱他,所以那天当温先生喝了酒,把进屋打扫的我当成他前妻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他没有用信息素压制我,我是自愿的。   会怀孕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当时又慌又惊喜,我想告诉他,我跟他有孩子了。我好不容易才找了一个和温先生单独相处的机会,我还什么都没说,他就很厌恶的看了我一眼。   当时我就知道,不能告诉他,他不会想要我们的孩子。   于是我把主意打到了你的身上。你是小温先生的发小,贴身仆人,我观察了你不短的时间。你平常有点沉默,不善于表达,大屋的老工人们似乎对你有些偏见,我不了解,可尽管他们对你不好,但凡他们有事求你帮忙,你从来都不会拒绝,而且很温柔很耐心。我那时就想,像你这样不计较的人,人品不会差到哪儿去。   你长得也很不错,等到孩子生下来,肯定不会有人怀疑那不是你的种。   你真的很完美,如果我嫁给你,你一定会是我和孩子最好的庇护所。   我太想留下孩子,也太想让他在他亲生父亲身边长大了。   所以那次的信息素泄露,其实不是你失手连累了我,而是我故意做的,我把你跟我关在一起,让自己被迫发情,想让你侵犯我,最后娶我。   我没想到那药对beta也有用,你没有碰我,发了疯似的把门砸开跑了出去。我太怕了,我得冷静下来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所以我逃了。   我也没想到事态最后会失控,害得你被迫离开公馆。   我永远记得孩子六个月大的时候你第一次听到胎动那个惊喜的模样。你总不爱笑,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你同我说你这辈子都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名字是爸爸的,从小到大所有东西包括家都是温家的,只有我肚子里这个孩子真正属于你。   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真的有冲动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可我不敢赌,我怕你鄙夷我,也怕你一怒之下告诉温家,他们肯定不会想要留下这个孩子。我很怕,于是我自己骗自己,既然已经做了恶人,那就瞒着你一辈子好了。   虽然我们不相爱,但我们都很爱孩子,保持现状有什么不好,你那么高兴。   小段顺,我后悔很多件事,后悔当时走进那间屋,后悔没把孩子打掉,最后悔的还是害了你。你刚离开温公馆的时候,事情其实还没到骑虎难下的地步,我记得你犹豫过,你想回去。   是我拿着孕检报告去找你,才把你真正拖下了水。   看到这里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我托人把孩子的月份改小了。   用了这样卑劣的手段把你和我绑定在一起,真的,我无时无刻不感到愧疚。   我知道你不会想知道我的这些心路历程,一个凶手也不该在受害人面前谈论这些,看到这里,你或许已经恶心了好几回,可我又想,假如你知道真相以后不想要这个孩子,要把孩子送回温家,大屋的人不可能不问你要证据,你可以把项链带去,这是温先生在那晚亲自给我的,温先生会承认这个物件的。   如果我没逃过这劫,那是我咎由自取。你就把这一年当作是做了一场噩梦,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阮小静绝笔】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都退了,夜色渐浓,段顺才僵硬地放下手里的纸张。他将手肘搭在膝盖上,那信在风里轻轻摇摆,沙沙的响,仿佛谁的遗言在空中回响。   孩子不是你的……   对不起……   咎由自取……   解脱……   谁解脱了?死是惩罚吗?还是说被留下的人就一定是解脱。   不知所措,愤怒憎恨,委屈后悔,各种各样的情绪充斥着段顺的胸腔,每呼吸一次,他就感觉自己多窒息一分。   长得不错,老实本分。   这样的词,和屠夫夸奖一头猪或者一头牛强壮肥美又有什么区别?   段顺觉得自己的脑子跟要炸了一样疼。   很多东西从他脑袋里争先恐后跑了出来。   阮小静把孕检报告递给他看,问他要怎么办,他颤抖着别过脸,说打了吧,打了我们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的画面;   阮小静朝他失望地看了一眼,丢下“我会一个人把他养大”这句话,起身就走,他留在原地捂着眼睛流泪,几秒钟后一咬牙拔腿去追,把阮小静拦在十字路口,流着眼泪说我们结婚,我们结婚吧的画面;   他把阮小静领回家跟他爸说他们俩领证了,您很快就要当爷爷了,他爸给阮小静端了杯温水请到一旁坐下来,然后转头拿起扫帚在他身上狠狠抽打的画面;   为了迎接新生命,他家开始砌新房子,他和他爸顶着烈日在地上和水泥,阮小静大着肚子给他们送饭的画面;   阮小静生产顺转剖,从产房挪到手术间的路上,他在门缝里匆匆签手术同意书不经意瞥到的,阮小静额头和脸蛋汗如雨下的画面;   一桩桩一件件……   痛苦的绝望的,欣喜的惆怅的……   短暂的一年里,阮小静在他生命里留下的每个场景走马灯一样在段顺脑子里过了一遍,明明是阮小静死了,他的身上忽冷忽热,却觉得自己跟着陪葬了一遭似的。   “操!”   良久,段顺垂着头无力地咬牙吐出一口气,炮仗声太响,把这声嘶哑崩溃的宣泄淹没在了喧嚣里。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地上的泪痕渐渐干成一片灰色的印记,段顺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可能也算不上冷静,他依旧感到愤怒,但哭的太累了,实在没力气再埋怨什么了。   人已经死了,他有再多的怨恨和不甘,人也已经死了。   他揉了把脸,拿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   等待响铃的过程中,段顺点燃了兜里那支烟,打火机是原来点炮仗时候有人给他的,橘色的烟丝在他手里忽明忽灭,他没吸,只是衔在嘴里。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他开口,努力使声线听起来是平静的:“爸,家里都还好吗?”   以前还在温家的时候,他喊爸的次数几乎少之又少,他总想往外逃,逃到没有他爸的地方就好了,可当真离开了,看着他爸为了他,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毅然决然也跟着辞职走人,他的每一声爸,倒是喊得越来越真心实意。   “都好。宝宝比昨天哭闹的次数少很多,你想视频看看吗?小孩子一天一个样,他今天很可爱。”电话那边是一道苍老严肃的声音,由于谈话的内容是孩子,语气较平常温和了些。   “不了。”段顺下意识拒绝,顿了顿,又生出一丝懊恼,他咬了咬因长时间未进水而泛白的下唇,又问:“爸,你和温姨还有联系吗?或者温家其他人?”电话那边还没回答,他一下子又后悔了,矢口打断:“算了,我随便问的……”   他爸叹了口气:“温家不太好,你温叔叔前段时间酗酒严重,后来呕血进了医院,一查才知道,是癌。这几天,病情突然恶化了,小驰在公司和医院两头跑,大屋现在是人心惶惶。总之情况很复杂。”   “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了吗?”段顺有点震惊,猝不及防下意识吸了两口烟,没有经验的缘故,烟气冲进了他的气管,他一下子被呛得眼泪直流。   “怎么了?你在哪儿呢?”   “没事儿,咳咳……外面放炮仗呢……”猛烈的咳了几声,段顺吐掉烟屁股,抬起手来擦眼泪,擦完后,视线缓缓移到右手捏着的遗书上。   这个关头,如果他拿着这封信抱着孩子去添上一脚,会让温励驰的处境变得困难吗?   半天没理出个头绪,他后知后觉从他爸的话里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明明是很不好的消息,他爸的语气听着却并无多少骤闻噩耗的惊讶,像是早就知道,但没告诉他。   咳了两声,他闷声问:“不是,爸,怎么你跟那边还有联系呢?”   “无意间知道的。”   “有多无意?”段顺下意识抬杠。   那头静了静,良久,他爸说:“我记得我只答应过你别人来问的时候不主动透露我们的消息,可没说要拒绝别人的关心。”   段顺从鼻腔缓缓呼出一口沉重的气息。   “你温姨很挂念你。”   突然听到熟悉的称呼,段顺故作的冷硬和坚强陡然软化不少。   温姨是温家旁支的远亲,年轻时做了自梳女,此后一直在温家协同管家管理女工,算是看着他从小长大的,对他很好,几乎是当半个儿子看。   出事的时候她回了老家省亲,如果她在,段顺那时候还真不一定会狠心直接离开温家。   不得不说阮小静真是挑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好时候。   半晌,他闷声问:“爸,你是不是想温家了?”   虽然从小在那座华美庞大的公馆长大,但他的回忆却大多酸涩而难堪,离开那儿对他来说是断尾求生。他爸爸却不一样,那是老头儿引以为傲的工作,深思熟虑选择用来度过后半生的安居所,会辞职离开,他爸完全是被迫和被他牵连。   “我不能想?还是温家对你不好?”   老头儿的语气稍微变得凌厉了起来,段顺心里的那点愧疚本就为数不多,两句诘问下来,更是立马全部抛到了脑后,“当然能,您爱怎么想怎么想,想回去都行,就是别拉着我。”   他们父子俩心平气和交流的时间从来超不过三分钟,果不其然,他爸声调高了起来,“我说了要回去么!你以为只有你要脸皮?还是温家是你老子腆着脸去求就好回的地方?我们老段家到我这代算是彻底烂了,一个你,没出息就算了,连自己媳妇儿也保不住。现在又添上你儿子,歹竹出不了好笋。”   他爸斥责人向来不分轻重,无差别攻击,段顺适时阻止:“骂我就得了,指桑骂槐讲孩子做什么,你刚刚才说他乖,讨人喜欢。”   “我看走眼。你生的孩子能有什么出息?我告诉你,这孩子你最好别插手养,迟早养废!”   我生的孩子?   无意又无稽的一句话,段顺不知怎么就被逗笑了,摇着头,眼角生生溢出了泪花。   “还有脸笑?再找不出第二个你这样当爹的了,孩子快满月了名字都没有一个。小静就没跟你提过?”   “是,你最会当爹。”段顺眼底通红,吸了吸鼻子,道:“要不然也叫段顺好了。咱爷仨同一个名儿,多酷。”   “滚!不孝子!”   电话被挂断了。   段顺将垂头听电话的姿势保持了良久,像是就地化作了一座雕塑,直到远处一阵葳蕤的风吹来,拂过鼻尖,他才动了动。   是有人家在酿酒,味道弥散到他这里,只余下淡淡酒曲香。   最初一次,他把首次易感期过后短暂陷入昏睡状态的温励驰从治疗室背出来,家里的Omega工人闻见以后就是这么形容的,把少爷的信息素拿去酿酒,就是南法最佳的红酒也相形见绌。   那样如痴如醉,明明他们既没去过南法,也没喝过最好的红酒。   他经常在心里暗暗鄙夷那些不矜持的Omega。后来,他去过,也喝过,也如痴如醉过,就再也不那样想了,反而还要靠他们的一点分享,去畅想,去触碰,试图感受那传说中引人溺毙的独居石的味道。   段顺站起身回了屋,走了两步以后跑了起来,他蹲太久了,腿麻了,跑起来一瘸一拐的,像是安了两根不一样长的筷子,动作非常不雅观。   但他的速度却丝毫不受影响,越来越快,看得出很努力在奔跑,好像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彻底冲出某道不为外人所知的束缚和屏障。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话收藏本文,然后收藏我,谢谢(亲死你们) 第2章   段顺是被人叫醒的,一睁眼,面前是一个保持着微微弯腰姿势的前台姑娘,年轻,漂亮,正往回收拍打他肩膀的手。这里是温氏财团的大厅会客室,他在这里等一个人,过了好久那人都没来,他却不知怎么的突然睡着了。   沙发太过柔软,段顺整个人几乎陷在里面,脊椎没有着力点,其实很不舒服,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睡得还挺香。被喊醒以后,他无比的尴尬,连忙坐起来,低头一看,身上的衣服皱得简直跟腌了百八十年的咸菜似的。   “不好意思。”边努力抚平衣服,他边问:“少,不,温先生答应见我了吗?”   “没有……”他这幅样子,实在太寒酸了,那姑娘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脸上的笑容勉强极了,“温董早就离开了,并没有向我们传达要见你的意思。段先生,已经五点半了,会客室要关闭了,你看你累成这样,要不然先回去吧?”   “五点半!”段顺倏地抬起手表确认一遍,两道秀长的眉毛一蹙,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糟糟糟!   忘记跟老师打电话说晚点去接小球放学了。   怎么就这么晚了,他焦急地往外走,一点多就来了的,居然睡了这么久。   “我,我明天还会再来的,您再帮我预约一次好吗?”走到门口,他不忘回头说。   都已经三天了,望着这个自称是温董朋友的清瘦背影,姑娘露出为难的表情,温董要是想见他,怎么会让他等这么久?于是道:“你最好还是别来了。”   段顺的脚步顿了顿,转身,尴尬地握紧了拳头,良久,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还是坚持:“麻烦您了。”   前台姑娘在他身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赶到幼儿园的时候,老师们正在整理桌椅,段顺额上都是汗,双颊和嘴唇被暑气蒸得泛红,发了高热似的。他隔着护栏张望着寻找:“康老师,康老师在吗?”   角落里,一个女人循声抬起了头,那是小球的班主任老师,一名年轻女性beta,拄着扫把在扫地。看到他,她带着讶异的神色走过来:“段求爸爸,你今天不是有事不能来,委托了唐棠棠的舅舅接段求小朋友吗?”   唐连接走了小球?段顺惊讶了一下:“啊?”   这反应是下意识的,但得知儿子是安全的,他悬着的心其实已经放下来了一半儿。康老师口中的唐棠棠是小球的同班同学,一个才两岁半的小男孩,家住离他们的租房不远的高档小区里。   小球四岁了才被他从老家乡下带到城里来读书,比班上的同学普遍要大上一两岁。小孩儿的慕强,往往比大人来得更直白,小球比同班的小伙伴们长得要高大,还生得好看,所以小孩儿们都崇拜他,粘他。   一堆娃娃里,唐棠棠的粘人程度是其中之最,段顺每回来接孩子放学,十次有八次都能听见小球跟他抱怨,说唐棠棠可真爱哭,唐棠棠吃饭总要他喂,唐棠棠睡觉钻进他的被子里……   刚开始他还真挺担心,孩子来上学,适应集体生活第一,交朋友第二,带另一个孩子,未免就有点超纲了,于是他去跟小球商量,说:“那怎么办呢,要不然我去跟康老师讲讲,看给你换个班?”   犹犹豫豫一会儿,他儿子居然拒绝了,皱着小眉毛说:“可是有时候他也很好啊,很听我的话,还会把他的玩具分享给我。”   他就知道了,得,小球本人对带孩子还挺津津有味。   因为两个孩子玩得好,各自的家又住得近,早起等校车总是在同一个站台上车,他和唐棠棠的舅舅,也就是唐连,由此相熟了起来。   “你不知道吗?”康老师有些慌了,忙放下扫把低头从裤兜里掏手机,“你等会儿,我打个电话给唐棠棠家长……”   “不用了,不用……”见把老师吓个够呛,段顺面色微赧,赶紧摆摆手,“是我忘了,我是让唐棠棠舅舅帮忙接孩子了,不好意思啊康老师。”   离开幼儿园,段顺边走边给唐连打电话过去,寒暄两句后提到孩子,他还没道谢,唐连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反而是先跟他道了歉,说对不起,忘记发消息告诉他自己把孩子接走的事情了。   段顺当然是连忙说没关系和谢谢,得知小球已经在唐连家吃过饭后,更是不好意思地又道了好几次谢。唐连在那边笑了一会儿,最后轻轻说:“小顺,你是不是太客气了?我不是说过,你可以适度依赖我。”   唐连总是这么肉麻,段顺沉默一会儿,假装没听见,“我先回家换身衣服,等会儿就来接他。”   虽然急着想见到小球,但在有限的条件里,他总是希望自己在别人面前是体面的,即使只是看起来体面也行。   唐连叹了一口气,说:“好。”   挂断电话,段顺也叹了口气。   他和唐连的关系由普通的点头之交逐渐拉近,是从两个月前的幼儿园运动会之后开始的。小球和唐棠棠分到了一组,他和唐连作为家长,因此合作了两人三足之类的需要一些肢体接触的运动,那天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唐连就开始频繁地对他示好和说一些暧昧不明的话,他好几次装傻,唐连却反而好像更来了兴趣,就算他表明自己是一个有过婚史的beta父亲也不罢休。   作为一名成年alpha,唐连追求人的手段是很高明的。一上来先明确态度,说想了解他,接着礼物和关心面面俱到,然后适度的向他表示亲昵,一步一步,循序渐进,从不逾越,但也从不远离。   这样的精英求偶法,是久经情场的人自然而然历练出来的暧昧公式,无论对象是谁,送上这样一份套餐总是不会出大错的。段顺曾经旁观过许多上层社会的alpha施展过,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有人在自己身上落实。   唐连的殷勤,让他很不适应,但要说反感,也谈不上,毕竟唐连家境不错,长相拔尖,处事得体,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个值得交往的对象。他年纪不小了,打了四年单身,他爸早就催他再婚。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思,生活总会有左支右绌的时候,身边有个贴心的人,凡事有商有量,日子会好过很多。   基于以上客观条件,尽管暂时没发现自己有心动的痕迹,他也努力尝试去和唐连接触和相处。   一切都发展得很顺利,如果没有意外,再过不久,他们大概会谈婚论嫁。   但命运之所以为命运,往往就在于总是不问缘由的降临,他还没来得及解决掉个人问题,体检报告先出来了。   那是车站每年一度的员工福利,他上岗还不到半年,能免费体次检,原先还以为捡了便宜,谁知道一查,中了个大奖。   汽车公司有百十个司机和数千员工,大家都去拿报告,只有他被单独留了下来。医生跟他讲了很多,他半懂不懂,只知道体检报告提示他得了一种跟自身免疫有关的病,学名叫信息素紊乱综合征,稀松常见,多见于生理期的alpha和omega,用抑制剂就可以轻松治疗。   在抑制剂和感冒药一样可以随地买到的如今,这真是个小病不是吗?   可他是个beta,颈后腺体比阑尾这种器官的存在还鸡肋的beta,从古至今,直到地球爆炸都不应该生跟信息素搭边的病的普通beta。   Beta的体内没有信息素反馈机制,无法自发平衡信息素水平,于是这病落在他头上,就换了个病名,叫“早备后事”。   他还这么年轻,这样的消息砸下来,无异于是一个晴天霹雳。他不信邪,怀着侥幸心理,辗转找到了专家门诊,一个信息素分泌领域的大拿。   他等了好几天,一直预约不到,最后只好去买黄牛号。   终于,他坐进了诊室,拿着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的检验单,去问:“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那是个很年迈的院士,看完他的体检报告,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他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好像没懂,徒劳地,又追问:“什么意思呢,医生,给句准话吧,我承受得住。”   院士瞧了瞧他,可能是看他坚持,顿了顿,开口说:“你的病,说白了就是基因突变。”没直接给答案,而是凝重地解释起来,“远古时候,为了保证人类的繁衍,人体自动进化出来一种强制机制,ABO人种,不管什么性别,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这么个缺陷,只是受影响的程度不一样。Beta是完全不受影响,而alpha和omega,每个月都会经历这么一遭,不听使唤的腺体会分泌大量信息素去占领他们的神经,让他们发情,发疯,变成只知道交合的野兽……”   段顺咬着唇,手指紧紧攥着,强迫自己耐心地听。   “但幸运的是,他们都有拮抗受体,这个受体可以和异性的信息素结合,使对方体内超载的信息素转化成为水和二氧化碳,然后通过正常代谢排出体外。通俗点来说,发情期和易感期就是蓄洪,受体是阀门,交换信息素就是打开阀门的钥匙。专业上,我们把alpha和omega交换信息素这个类似于开闸泄洪的过程叫做标记,标记又分为临时标记和体内标记,这个你应该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得益于近代科技发展,标记的抑制作用已经普遍由人工制造的抑制剂来代替。我们beta,不能标记,也不能被标记,我们平庸,同时也避免了情欲失控之苦,生物是优胜劣汰的过程,拮抗受体对于不会发情的beta来说没有用,所以渐渐的从beta的基因链中就被淘汰了。我从最基本的生理层面来跟你解释你的病情,你能听懂吗?一个没有天敌的病种是很可怕的,就国内现有的科技水平而言,还没办法凭空篡改一个人的基因,你的病,我们不是不能治,而是根本无从下手……”   他越讲,段顺的脸色越白,听完以后,整个人已经是懵的。   院士问他懂了吗,他懂,在被下了死亡缓刑书后的几天内,他在网上搜过不知道多少次这个病了,什么病因,机制,早就烂熟于心了,世界上每个得病的人在确诊以后,大概都会做和他一样的事情。   可即使做再多的心理准备,从专业人士嘴里再被判一次死刑,他还是接受不了,那感觉,就跟被再凌迟一遍也没什么区别。   他不想死,就是因为想活,他才来这儿的。   他不死心地问:“大夫,世界上应该不止我一个人得这个病吧?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吗?”   “倒是有一个自愈的……”   他的眼中忍不住升起希望。   “先听我说完,”院士又说,“那个人跟你不太一样。他比较特殊,是BO双性人,家里也有点背景吧,把他送到了国立基因研究基地,用信息素冲击疗法刺激他进行了二次分化。那是很冒险,也很艰难的选择,但他很幸运,撑下来,成功分化成了omega。omega能自己产生受体,他就是这样,保住了命。”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他眼里的光急速灭掉了,嘴唇也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接受现实并不容易,尤其你还这么年轻。小伙子,你的状态,说实话,是我见过的病例里最好的,得你这个病的beta不多,大多数一经发现就已经出现了精神症状,昏迷,高热,发疯……至少,你比他们幸运,还有和家人朋友相处的时间。”   听了这话,他当时沉默了很久,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种特异病是全世界范围的罕见难题,国内的病例不仅少,还很特殊,所以临床上现在还没有针对性的方案。我可以告诉你,目前比较推崇的是保守治疗,靠化疗,让异常发育的腺体萎缩,从而减少信息素的释放。但化疗的药物都很凶猛,对人体伤害实在很大,预后不太好。还有就是手术切除腺体……”说着看他一眼,顿了顿才说:“手术风险不用我跟你多说了吧。”   他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这个手术做不得。”   颈后腺体连着脊柱,被众多神经包绕,所以不能随意被触碰和击打,这是小学课本里就有的生理知识。   “你说得对。不是没人尝试过,生存率都很低,几乎没超过一年,全死于了并发症。”   简单清晰的话,无情地捏断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才二十五岁,本该在这世上再赖活个至少四五十年,养大儿子,孝顺老子,然后自然而然变成同他爸一样的古怪老头儿,最后病死,或者老死……这是很普通,并不特别美好的一生,可天知道,他期待,期待那样的未来极了。   现在却告诉他,你好,你最多还剩下最多半年的命,想想还有什么遗言没交代的吧。   他觉得自己真他妈倒霉到家了。   很戏剧化的是,就诊那天还正是个下雨天。   他没带伞,从医院出来,一个人走在路上,雨啪嗒啪嗒不要钱似的从天上浇下来,他从内到外从身到心都疲倦到了极致,没心情躲,就那么淋着雨,跟个游魂似的飘回了家。   总之,整个人也灰暗得同一片乌云一样,怎一个惨字了得。   自孩子出生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自怨自艾过了,可那天,久违的,他再次苦笑着这么确认:段顺,你啊你,真是老倒霉蛋了,名字这么吉利,你他妈哪次幸运过?每回你鼓足勇气要去迈入一段新人生,又有哪回没被生活迎头痛击啪啪打脸?   他不承认,可不得不接受,他这辈子,大概确实和幸福无缘。 第3章   夜幕降临,糖果市场家家商铺按时亮起了灯,路过房东刘太太的花店,段顺照例买了几枝未售罄的散花,是照顾房东生意,也是想让家里有点儿鲜活气儿。   今日是香槟玫瑰,有七枝,密匝的用牛皮纸包住,花廓饱满而挺拔,看起来一星期大概都不会枯萎。   花店四周的地板洒了些水,被夏季傍晚的热气一蒸发,和各色花香杂糅,使得空气格外馥郁清香,很舒服,段顺忍不住多嗅了几口,大起大落的心情,在一呼一吸间,稍微平静了一些。   付了钱,他需要穿过花店,从铺面后的楼梯上楼,他家就住在这栋楼的第二层。糖果市场这一片是高级商圈的最外围,外面的街道宽阔又整洁,可其实后边小巷子里的环境逼仄又复杂。   算不上宜居,但在北市,在拒绝老头儿帮助的前提下,这已经是他能承担得起最好的租房了。   上楼的时候他碰到了楼上的邻居,一个omega大姐,急匆匆地跟他打声招呼,拿着车钥匙就往楼下跑。和他一样,大姐也是司机,不过是开的士,经常在商圈周围揽客,这个时间点,正是热闹的时候。   大姐比他早搬来一些,两家阳台挨着,晚上,他总是能听见大姐教孩子学习的声音,糖果市场很甜,但其实住客大都生活很苦。只能依靠双手拼命劳动才能艰难生存的人,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靠智慧和勤勉从贫困中脱胎,去过更轻松的生活,而读书,就是唯一的上升途径。   段顺也对此深以为然。   正是因为想让小球有个好的教育环境,他才会在四年后,鼓起勇气重新踏入这座曾经他发誓再也不回来的都市。   屋子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格局,软装很少,不太温馨,但整体很干净。木地板上偶尔散落几个小球的玩具,他弯腰一一捡起来,路过餐桌时一个个投篮似的投进了桌旁的玩具篮,把手上新鲜的花束替换了之前那束临近枯萎的那束,顺手还理了理桌上昨天看过以后忘记收拾的书本。   英语、教育心理……   很多本书层层摞在角落里,规整而严谨。   都是段顺自己买的书,他在准备成人本科的考试。当年,他的年纪太小,突逢大变,晕头晕脑地就那么放弃了学业,没把书读完,这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他一直想等到小球大一点儿,能独立上下学,就去读书,毕了业,就换份工作,可以有更多时间,用来完成自己的理想,从容一点儿陪孩子长大。   有本书的边角,可能是翻得太多次,打起了卷,他把折角都捋齐,理完,没忍住叹了口气,可惜,终究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进了屋,不多会儿,换了套整洁的衣服又出了门。   唐连是个有钱人,新兴科技领域的创业者,他没刻意打听,但在网上看到过,唐连的年薪税后近千万,真真正正称得上是个富一代。   有钱人住的地方安保同样不容忽视,走进那片富人区,光是确认身份信息就花了段顺十几分钟。怎么说呢,他也习惯于这样的警戒环境就是了,他人生的前二十年,见过的大部分人,都要通过比这更严苛的考察才能来到他面前。   准确的说,是来到他主人面前。   小区是一梯一户,一出电梯,段顺就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守在门口张望,是小球,还没他胯骨高的小男孩儿,一见到他,一双杏仁眼儿睁得喜出望外,脆生生甜蜜蜜地喊:“爸爸,你来接我啦!”抬起一双小胖手,踮着脚就往他腿上扑。   “来!”段顺的眼神马上柔和了下来,他略弯下腰,把小球一把抱起,让他坐在自己臂弯里。   小球熟练地搂住他的脖子,又厚又软的黑发在他的下巴上摩擦了两下,小狗蹭大狗似的。   手臂上沉甸甸的,非常踏实,段顺这才有了孩子回来了的真实感,那颗焦急的心完完全全地落到了肚子里。   “唐棠棠呢,你有没有谢谢人家请你来家里玩啊?”   “唐棠棠睡了。”小球还没回答,装潢明亮的屋里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段顺抬眼看过去,是唐连,含着笑,正慢慢走过来,一身米色的家居服,领口半敞,丝绸的衣服,却连褶皱也没几条,有种认真捯饬过的慵懒感。   唐连总穿正装,这是第一次,段顺看到他这样日常的打扮,耳目一新地,他愣了愣。也只有几秒钟而已,很轻易就被小球捏他耳垂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眼皮微垂,他轻轻斥道:“别闹爸爸。”   “穿得有点邋遢,别见怪。”唐连站定在门口,递过来一个温柔的笑,“回家以后要见的都是家里人,穿得就比较随意,别嫌我怠慢。”说完退后一步,伸手往里头让他,“进来坐坐?”   段顺没动,唐连是在暗示他,“你在我心里地位非同一般,我可是把你当家人了。”他明白。   放在半个月前,他或许会回应这种示好,可现在,他已经决定要终止这段关系的进一步发展了,再进唐连家,就不像话了。   “今天就算了,太晚了,不合适。”他仍笑着,很客气的笑,“车站开会,我下班晚了,谢谢你帮我照顾小球。”   “我们之间哪还用得着谢字。”唐连纯然不觉他的冷淡,“公交车司机确实累,单调钱少,动不动还得受乘客委屈。小顺,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份工作,你做饭那么好吃,不如来照顾我好了,我给你的待遇,绝对比汽车公司好。这样,你也不至于忙得没时间接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话不是这么说的……”段顺忍不住解释,唐连的刻板印象和对他工作性质的轻佻态度,让他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我很珍惜这份工作,公交司机也并不是毫无价值的职业。给你做饭只是举手之劳,我不想把它变成工作,今天迟到是个意外,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一顿不轻不重的反驳,唐连柔和得近乎粘稠的眼神淡薄了不少,赶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段顺回过神来,也觉得尴尬,他的话,确实是冲了点儿。   “你别多想,我也没那个意思。”他想走了,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犹犹豫豫道,“那我先……”   “小顺。”唐连却打断了他,抬眼,目光里有些犹豫,“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我最近,是做错什么了么?”   段顺愣了愣,“你怎么这么想?”   “是我先问的,你回答我,这几天为什么躲我?”   要这么直接吗?   段顺的汗都要滴下来了,下意识地朝小球看去一眼,小球的目光很犀利,在他和唐连之间左右打量,三分八卦,七分隐隐敌意。   这也太不像样了……   让儿子看到自己和别人的感情拉扯,段顺不免有些羞耻,支吾了几秒,他干笑一声:“没有啊,我有什么好躲你的,唐棠棠舅舅。”   说完,脚步开始往后退,没几步退到了电梯口。   “你叫我什么?你——”唐连扶着门框,气笑了,一抬脚,想要追出去,看了一眼小球,有些顾忌,又顿住了脚步,“算了,来日方长,我们的事儿以后再说。你……路上小心。”   来日方长,他哪还有什么来日,段顺勉强笑了一笑,对唐连单方面约定的下次见面不置可否。   他换成单手抱着小球,分出一只手关电梯门,垂眉说:“叔叔今天接你放学,该说什么?”   小球一点就通,朝唐连挥了两下手:“谢谢唐棠棠舅舅,唐棠棠舅舅再见。”   又唐棠棠舅舅……   唐连的额角跳了跳,抬起手,也挥了挥,勉强露了个笑脸:“小球真乖,明天再来玩儿。”   电梯很快下行,段顺把小球放了下来,还是牵着手,视线却全程飘移,很努力忽视小球如炬的目光——他太怕小球问一些自己很难回答的问题了。   最后却还是没逃脱,反光的电梯壁上,不经意间,父子俩大眼对上小眼。   “爸爸,你会和唐棠棠的舅舅结婚吗?”   果然语出惊人。   段顺用余光瞟自己儿子一眼,本来想假装没听见,但小球一直仰着头盯着他,没办法,只好说了:“不知道,应该不会吧。”   “唐棠棠说他舅舅人很好,但是老换对象。这样不好,爸爸,喜欢一个人就该一心一意,对吗?我觉得他不太配得上你。”   “对,你说的很对,但大人的世界呢,跟你们的不一样,很多人结婚,是因为很多比喜欢更重要的东西。”   段顺这样说着,心里头有些乱。怎么连小球都听说唐连的情史了?唐棠棠还那么小,唐连怎么也不避着点儿。   唐连从前交往的那些人,他也有所耳闻。omega,beta,有男有女,几乎一个类型,都是柔弱纤细的人。   在不知道唐连这个奇葩的择偶标准之前,他其实疑惑过很多次,唐连为什么会看上他呢,一张被生活折磨过的脸,笨拙的嘴,没钱,工作朝不保夕,还带着个孩子……这几点,随便挑出一项,就足够把想正经谈恋爱的正常人吓跑了,别提他五毒俱全。   后来知道了唐连的骑士情结,他就明白了,唐连喜欢的还就是他身上这种凄苦感——他称之为倒霉蛋的气息。   那时候,他觉得唐连可真奇怪,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不贪名利,不图情色,就只是单纯地热爱扶贫?   他不明白。   但不管唐连对他的喜欢是不是来自于保护欲,身上又有多少无伤大雅的缺点,总之,唐连对他投注的感情总不是假的,真诚,热情,他感觉得到,从不质疑这一点,所以当初开始相处的时候,从来也是抱着最诚恳的态度对待。   若是他没生病,唐连口中的来日方长,也许真的会成真。   大概是他太过严肃,小球有些不安,小声嗫嚅了一句:“爸爸你别生气,如果你很喜欢他的话,我会祝福你的。”   稚气,却煞有介事,段顺一下子被逗乐了:“段求同学,你搞搞清楚先,你爸我没钱没势,还挑别人哪?”   “可是你长得好看啊,电视里都这么说,美貌是不可再生的财富。”   “哦。”这滤镜可真够重的,段顺没忍住笑了,“什么电视,这么胡说。”   “相亲大会啊。”   “不是半夜的台么,你,又让我抓到你跟你爷爷偷偷爬起来看电视。”   小球缩了缩脑袋不说话了。   电梯到了,他们开始往外走。安静没一会儿,小球又忍不住问:“爸爸,你到底喜不喜欢唐棠棠舅舅?”   段顺知道他的小心思,小孩子,没安全感,大概是怕爸爸再婚了,会把投注在他身上的喜欢和关注分出去。单亲家庭的孩子总会有这样的苦恼,不安,怕被抛弃,他明白,所以停了下来,无比认真地看着小球,保证道:“小球,不管以后怎么样,爸爸都不会爱别人超过你知道吗?”   “会一直爱我最多吗?”   “当然了,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噢。”得到肯定的答案,小球喜滋滋地笑了笑,果然不再问了。 第4章   晨光熹微,厕所里传来一阵水流哗啦的声音,没多会儿,水声戛然而止,阳台上,几件衣服在微风中招展,段顺脸色灰败地走过去,微微颤抖的手上,拎着刚洗完的内裤和睡裤。   “你的信息素浓度趋近omega,分泌液体变多,交合欲增强,盗汗,发热,甚至惊厥……这都是omega信息素浓度升高的信号。你现在还没出现临床症状,这是好事,一旦身体不舒服了,尤其是发热,立马就得来医院降温治疗,知道吗,否则会有猝死的危险……”   段顺把衣服挂到衣架上,蓦地,想起半月前那位院士给他下的医嘱。   直到今天之前,对自己生病了这件事,他其实都还没什么真实感。   尽管他已经在为小球将来的去处而未雨绸缪,但对于他本人来说,危机感并不很重,他能吃,能睡,精神倍儿棒,每天的生活都和以前没什么区别,有时睡前捏着那张薄薄的诊断书,经常,他会侥幸地畅想,是不是医生给他误诊了。   电视里都那么演,他当然也有如此希望,假如是虚惊一场该多好。   直到刚刚,他睡得迷迷糊糊,只是用了一点点的力气,在床上翻了个身而已,下面突然传来一股暖流。   不开玩笑的说,他几乎吓得弹了起来,他以为自己失禁了,坐起来,冷汗浸湿了背心。   但不是尿床。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惊讶,惶恐,羞耻,无数种难堪的情绪袭上了他的心头,那一刹那,他真的很想怒吼或者哭两声,可他身旁有个小球,他儿子,抱着那破得跟拖把头有得一拼的安抚巾,无忧无虑地正在睡觉呢。   他不仅没有发泄的空间,就连下床和搓衣服的时候都只能轻手轻脚。   别人都这么说,小朋友的发育时间都在睡眠里,他不想他儿子以后变成小矮子。   他这辈子一事无成,辜负了自己,对不起老爹,唯独对这个小家伙,是做到了呕心沥血近乎迷信的用心。   为了避开唐连,今天段顺自己骑电动车送小球去幼儿园。   临出门发生了点小事故,他蹲下来给小球穿鞋子,他发誓自己很小心翼翼,可一下子没夹紧屁股,马上又弄脏一条裤子。等到他火急火燎换完裤子,跑去厨房揭开锅一看,他妈的居然忘记开火了,躺在水里的鸡蛋,放进去什么样儿拿出来还什么样儿,一个没熟。   重新再做早餐当然是来不及了,他只好在家楼下胡乱买了几个包子,载着小球一路飞驰去了幼儿园。早晨风大,小球倒是适应良好,躲在他背后,在后座把包子嚼得满嘴生香,乖得简直叫人心疼。   到了学校,段顺把他抱下车交给康老师,裹在牛仔裤里的两条腿,笔直,瘦长,往电动车上一跨,脚尖在地上一蹬,拧一把油门就要离开。   轮胎刚滑出一米,小球在后面突然喊了他一声,他赶紧刹住,回头一看,他儿子,怪好看一锅盖头小孩儿,噔噔跑了过来,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包的严严实实的包子,递给他,严肃教育他:“爸爸,还有一个包子,吃饱了才有力气上班知道吗?”   大清早的,这小子,真是怪让人感动的。   段顺立马伸手接过了那个包子,还是热乎的呢,他的嘴巴难以抑制地扁了扁,天哪,他儿子怎么这么细心体贴啊,真是想哭。   “知不知道呀?”   “好。”   答应得那么快,实际上他非常心虚,知道自己得病以后,他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上班的时候要不然就是到站忘记停车,要不然就是别人还没上车他把门一关开车走了,总之天天挨骂,这样过了好几天,有天,差点他就在红绿灯路口撞了人。   他觉得这样不好,这样下去哪天真会出事,就把工作辞了,到今天为止,还没来得及跟任何人说呢。   “那我上学去了哦,记得要早点来接我,”小球朝他摆手,临了细心嘱咐,“你昨天来得太晚了,我都被别的小朋友的家长接回去了。”   “好。”段顺捧着包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今天我一定第一个来。”   小球于是满意地回归康老师身旁。   盯着那个小小的背影进入幼儿园的大门后,段顺几大口把包子吃完,狠狠抹了一把脸,骑着小电驴往温氏财团的方向开去。   今天他没再往大门的方向去,前两天已经自讨了很多没趣,正如那个前台姑娘所说,温励驰不想见他,再来几次他的结果都会是一样的,大概率就是碰壁而归。   可再不想见他,温励驰总要下班,下班总要坐车回家吧,他到车库去守株待兔,就不信蹲不到人。   地下车库有保安值守,和大厦里进进出出的很多员工一样,都是他不太眼熟的人。五年时间,足以让太多事情物是人非,但幸好,车库行人入口的通行密码还是从前的规律,当日时间,再加上员工的工号密码。   在保安怀疑的目光下,他故作镇定地垂眼输入数字,按日期的时候手还有点发抖,等到输温励驰的工号密码时,动作就很快了,迅速得几乎不假思索。   肌肉记忆真是可怕的东西。侧门在按下确认键的那刻啪嗒应声开了,他抬眸朝保安礼貌微笑了一下,心情十分复杂。   保安面无表情地挪开了警戒的目光。   车库很大,温励驰专属的车库在最里头,是专属通道,车库里头,还有直通董事长办公室的电梯。一回生二回熟,段顺轻易地摸进了那个小车库,到了这一步,距离那个矗立在云巅之上的人就只剩下了一步之遥,可当他要再想进入电梯,却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了。电梯门需要指纹权限。   起初,他还抱有一丝侥幸,或许温励驰忘记删除他的指纹了呢,那也是说不定的事情。但事实告诉他,人最好不要存有妄想,他的手指刚按上去,电梯立马滴滴响起了警报声。   铃声一响,他当即吓得浑身打了个颤。他抬起头,下意识环视一圈,幸好,只响了三声,也幸好,四周的摄像头虽然亮着,但没转动,像是无人监守。   这里以前有这么松懈吗?   段顺纳闷了一秒钟,因为不知会不会引来人,又做贼心虚,他很快把这个事儿抛到脑后,精挑细选地,他躲到一辆车后面,温励驰以前通勤最常坐的车,黑色的劳斯莱斯库里南。   这一躲就是好几个小时,他的腿脚麻了又麻,数了好几遍轮胎花纹,绕着车库转圈,又焦躁不安地做了几套小球幼儿园的体操运动,什么打发时间的招儿都做了,眼看要到中午,他都快怀疑温励驰今天是不是根本不上班,电梯突然“叮”了一声。   显示屏上,数字开始由八十六层开始下行。   来了。   段顺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起身过猛的缘故,头骤然有点儿发晕。呲牙咧嘴地锤了几下大腿,等能动了,他立马躲了起来,藏身的地方是车库中央的廊柱,那柱子很窄,不过他足够瘦,又缩着肩膀,所以刚刚好遮住身影。   他的视线紧紧锁在电梯门上,心里飞快地回顾已经准备良久的措辞,右手则紧贴着裤缝,那个兜里放着阮小静的遗书,还有一枚项链。   等等……   他低头,猛地抓了一下兜。   信呢?!   项链呢!?   段顺的心尖突突一缩,很快回想起来,他早上换过裤子,东西都在那条裤子里。怎么能犯下这种低级错误,一瞬间,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慌张着,懊恼着,眼神开始颤抖摇摆不定。   怎么办?   现在怎么办?   以温励驰谨慎敏锐的性格,就是那两样东西全带来,都不一定能被说服,别提现在只剩下他的一面之词。   难道明天再来吗?   事情一下子变得被动起来,段顺拿不定主意了,双唇紧闭,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数字变成了二十八,没多会儿马上到了负一层。“叮——”一声,一晃神间,电梯到了,段顺倏地抬眼看向那边,下唇咬得死紧。   电梯的厢门缓缓朝两侧推移,不一会儿,出来了两个人,都西装革履,一个寸头的彪形大汉,另一个,身材瘦高颀长,提着个公文包,看着斯文极了。   段顺的目光怔了怔,在这栋楼里,这还是第一次出现他认识的人。   保镖萌小龙,和他一样,是beta,还有首席秘书周少言,一个Omega。在他还没离开温家之前,和这俩人打过几年交道,关系都还算不错。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整日一身职业西装,沉默寡言地立在温励驰旁边。   他开始想,都是熟人,如果他突然朝温励驰冲过去,看在过去共事的份儿上,萌小龙会给他面子吗,他不强求笑脸相迎,不要一上来就把他踹飞就够了。周少言能言善辩,如果能帮他说上几句话,也应该能给他争取多讲几句话的时间。   要是再撞上温励驰心情稍微好一点,也不一定会失败啊……   正异想天开,电梯里很快又有人走出来,身材极高大,气势慑人。   那道身影,角度原因,是一点点出现在他视野里的,高定手工黑皮鞋,剪裁得体的西装,修长脖颈上凸起分明的喉结,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再靠近……是被截断式金属止咬器完全拦住的下半张脸,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角度锐利的内双凤眼,目光机敏冷淡,像正眯眼休憩的大型猫科动物。   温励驰,温氏财团的最高掌权人,他的……   发小。   不,说是主人可能更贴切。   从脸上的止咬器,很显然可以得知的是,这个看起来凛凛不可侵犯的alpha,正处在易感期。   要命!   段顺在心里狠狠地一拍脑门,每月下旬的这个时候是温励驰的易感期,他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大多数的alpha在易感期的表现是脆弱粘人,甚至有些人喜欢整日以泪洗面,温励驰却正好相反,每到这个时候,温励驰本就差劲的脾气,会变得更加敏感易怒。   他还真是,倒霉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萌小龙打开了劳斯莱斯的后座门,弯下腰请温励驰上车,温励驰腿长步子大,很快坐了进去。然后周少言上了副驾驶,萌小龙也绕到驾驶座,准备上车。   段顺就是在这一刻冲出去的,双脚比脑子动得快。时机差,地点差,温励驰的心情差,这样一个时机,根本没有一项客观条件是适合谈话的。   但他就是冲了。   他的病已经出现症状了,今天还只是流液,明天后天说不定就是流血乃至猝死。养儿和养老都是他的责任,要是再拖,他突然死掉,难道真要留一个半大孩子和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相依为命?这样小球还有未来吗?对他爸爸又公平吗?   反正他是烂命一条,命都快没了,还要什么脸皮。   温励驰如果要打要骂要报警,随便好了,总之,无论如何得先把孩子稳稳当当地托付出去。   萌小龙刚迈了一条腿上驾驶座,后门车门仍是未上锁的状态,段顺就是瞅准这个机会,几乎没浪费一秒钟,一气呵成完成了扑车、拉车门的动作。   行动得太仓促,这一扑,他的肩膀直接撞上了门框,很痛,他咬牙忍着,朝车内看了过去,一低头,焦急的目光,同温励驰的眼睛,猝不及防的对视上。   五年了,在那场没有告别的落荒而逃后,这是他第一次,同温励驰如此近的相见。   温励驰变了,但又说不上哪里变了。扑面而来陌生的熟悉感令段顺愣了那么一秒钟,也就是这一秒里,温励驰似乎认出了他。   温励驰的目光聚焦在了他脸上,那是很复杂的一眼,憎恶,被冒犯的不悦,除了这些,里面还夹杂着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可置信,意外的是,倒是并不惊讶。   “少爷!我是段顺,小段顺,你记得我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给我三分钟时间可不可以。”顾不及收拾被温励驰这一瞥伤到的自尊心,段顺着急地扬起右手紧攥着的手机,里面是他想给温励驰看的,小球的照片。熄屏了,又慌乱地点亮,面向温励驰,一边划照片,一边抬头恳求:“他叫小球,四岁,是温叔叔的孩子,你弟弟,亲生弟……唔——”   话没来得及说完,有人从侧面猛地踹了他一脚。   是萌小龙。   沾着手汗的手机一霎那脱了手,段顺整个人飞了出去,像个破布麻袋一样,重重落到了地上。疼痛迅速袭上全身,他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的脊椎像是被整个踢歪了。   还是挨打了啊,恍惚间,他在心里这么想。 第5章   萌小龙把手指头按得噼啪响,气势汹汹地逼近,很快在段顺身上笼罩上一道阴影。生怕又要挨打,段顺赶紧仰起头,露出脸庞,“萌萌哥,是我……”一开口,抑制不住地咳了两声,好似肺都要咳出来,两眼直冒星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萌小龙挥着的拳头顿住空中,瞪大眼睛,愣了。   闻声从副驾驶上下来的周少言也愣了,他马上弯腰,从窗户里,看向温励驰,“温董?”   温励驰没回答,面无表情地,正看着自己左侧某个地方,侧脸线条凛冽。   顺着他的目光,周少言看到,后座上,他老板身侧一点点,是一个亮着的手机屏幕,里头是一个儿童的半身照,短发,小男孩,笑得很灿烂。   面容尚稚嫩,但只打眼一看,也知道是个小帅哥,最重要的是,那张脸,同温励驰有七分相似。   周少言神色复杂,刚才小段顺喊的那些话,他只听得七七八八,但也够了,事涉温家家务事,那不是他的范围。   自觉不该再问,他直起身,眼神转向在场另外两个人,把空间留给了温励驰。   那一脚着实太狠,段顺起身之后甚至有些站不稳,捂着肚子,他跌跌撞撞地又往车门口凑。   萌小龙不再对他动手,但不能不拦,“小段顺啊,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你这么横冲直撞,是要干什么啊?”   “我,我找少爷。”   段顺着急地推他,脚步左挪右移的,试图绕过去,但萌小龙强壮得如同一座山一样,任他如何推搡,就是岿然不动。   于是他只能喊,踮起脚,攀着萌小龙小树干粗的手臂,往前努力伸长脖子,声音哑了,还是努力喊:“少爷!孩子妈妈去世了,我有她的遗书和温叔叔给她的信物,您看看好不好,我,我从来没骗过您,您知道我的,少爷啊!”   他的语速又快又急,还被高而阔的车库放大了声音,那嗓子,简直破锣似的。   周少言不忍卒听,低下了头,萌小龙被他拽得摇摇晃晃,也已经受不了了,苦巴巴地连连道:“冷静,冷静,你先冷静一下。”   局面混乱至此,车里的温励驰还是不声不响,段顺绝望得心都要滴血了,苍白地喊了最后一句话:“少爷,我生病了,就快死了,假如温家不认他,这孩子的未来就毁了!”   求求您了,见见我的儿子吧,带他回他自己的家……段顺紧咬牙关,热泪悬在眼眶里,在心里祈求。   然后他想,苍天确实不会饶过谁,五年前,为了保全那点可笑的尊严,他选择了不告而别,可该来的从来不会迟到,他最终还是逃不过把自己的不堪撕开来给别人看的命运,那岌岌可危的尊严,也最终还是要被他亲自踩碎。   “让他过来。”低沉清晰的一道命令出来,荒诞的呼喊戛然而止了。   “是。”是萌小龙应的声,他也不想拦以前的朋友,兴高采烈地,他迅速闪到了一边,见段顺还在原地犯傻,他用手推一推段顺的肩膀,“去呀,快去。”   段顺这才回过神来,一滴豆大的泪珠不自觉从眼眶里滚出来,他匆忙揩去,几步小跑到打开的车门旁。   因为心情尚未平复,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睫毛挂了泪水,湿漉漉的,淋过雨一样,狼狈极了,可怜极了。   温励驰毫无同情心,用很冷漠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就这么不死心?”说完,好像也没指望听到回答,马上扭开了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懒声道:“上车。”   他没听错吧?   段顺愣了。   居然不是“我只给你一分钟,说完马上离开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这样的话,而是让他上车。   他感到受宠若惊,怕温励驰不耐烦,一秒也不敢耽搁,立刻钻进了后座。   温励驰没再看他,屈起修长的食指在车窗上叩了叩,得到指令,几秒后,萌小龙和周少言上了车。   “开车。”温励驰道。   萌小龙启动了车,周少言朝段顺微微笑了笑,贴心地升起了前后车厢之间的隔音挡板。   车内喷了含有抑制剂成分的宁神香水,很淡,几乎闻不见。   段顺是此刻才发现自己的格格不入,他刚在地上打了个滚,就是车载垃圾桶都比他的脸来得干净。温励驰好洁,能破天荒地同意跟他现在的模样共处一个空间,不得不说已经很宽容了。   为了不让温励驰不悦,他局促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努力缩小着自己占的空间,同时尝试开口:“少爷。”   温励驰侧头瞥了他一眼,下半张脸的金属止咬器反射出冷漠的光泽,“别这么叫我。”   温励驰在生气。   可能在生气他今天的冒犯,可能在生气他五年前的背叛,也说不定新仇旧恨都有。段顺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愧疚和羞耻在这一刻齐齐涌上了他的大脑。   “对不起,少爷。”段顺马上道歉,话一出口,心想,完蛋,明知故犯,他想补救点什么,“我……”   “够了,我已经快忘记你这个人了,别让我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温励驰抬手取下脸上的止咬器,英挺的鼻梁和薄唇露出来,多情的人常有的那种相貌,表情却漠然而冷淡,“迎宾路口之前,把那个孩子的事情说清楚,然后滚下去。”   段顺欲言又止,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马上被警告:“假如让我发现你说谎,你知道是什么下场。你提到了我父亲,要是有一句诽谤的话,我会送你上法庭。明白么?”   叫他一吓,段顺脸色发白,连连摇头:“我说的都是真的。”或许是他的反应太过局促和卑微,说完,发现温励驰看他的眼神里又多了一些失望和鄙夷,仿佛在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从我身边出去的?   这个世界上,段顺最不想就是被温励驰被看低,他心里难受,难堪地别开了头,不过幸好温励驰也并没有很想看他,极具压迫性的视线很快就移开了。   “现在起,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的不用多说,明白么?”   段顺不敢看他,只垂着眼皮,连连点头:“明白。”   “你刚才说那个孩子叫段求,他跟你姓,为什么?你跟孩子母亲是什么关系?”   段顺面色讪讪:“孩子妈妈叫阮小静,以前是大屋的女工。我和她结了婚,所以孩子跟我姓。”   温励驰说:“那个跟你在大屋里私通的女人。”   “没有私通。”段顺反驳。   他以前也以为有,其实没有。   温励驰讥诮地轻笑了一声:“哦,那么是我说错了。你也知道我当时在国外,没有机会看到现场,回来以后也没有人给我解释为什么我的人突然不见了,你的那些‘壮举’,我都是听别人说的。如果冒犯到你,我道歉。”   说是道歉,实际更像个大巴掌,段顺感觉自己被狠狠扇了个大嘴巴,心就像条被拧起来的湿毛巾,酸的,痛的,难受得他下巴都轻颤了颤。   那样难听的谣言,从谁嘴里听到都不如从温励驰嘴里听到来得攻击性大,温励驰已经先入为主的讨厌了他,静默半晌,他放弃了继续澄清,只说:“当初突然离开,是我不对。但是少爷,我和孩子妈妈的私事跟孩子无关,小球真的是温家的血脉,我没有撒谎。”   “是与否不是你一句话能决定的。”温励驰懒懒道,左手摩挲着右手腕上的表盘。   那块表,段顺几个月前在电视上见过,一位omega男明星在某个慈善晚会用两千万拍卖下来的战利品,戴在温励驰的手上,好像温励驰也成了一件战利品。   这么多年,温励驰身边当然会出现别人,而这样桀骜的人,假如愿意被贴上某人所属这样的标签,大概就是真的把那人看得很重很重。   他怅然低下头。   “我先不问那女人是怎么和我父亲有的瓜葛……就算真是我父亲的种好了,那你在里面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被骗婚的蠢货,还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但不在乎的痴情备胎?”   “少爷!”脾气再好的人也经不起这样三番四次带着恶意的刺探,段顺脸上有点挂不住。当初,当初他之所以不告而别,很大一个原因也是不想被温励驰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眼神对待,就好像他是个垃圾。   他想反抗,可抬眼触到温励驰的目光,又怯懦起来,“那是我的私事……”   好好的又扯到他身上做什么,他明明已经很努力的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了。而且就算那是事实,他是吃了个天大的闷亏,就活该被这样羞辱吗?   温励驰毫无愧疚:“我说错了么?”   错是没错,一猜一个准,谁听了不夸一句逻辑缜密。   “小段顺,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你爱一个人可以这样卑贱。”他不言不语,温励驰反而更咄咄逼人。   这就卑贱了?   段顺把头放得更低,恍惚起来。我更卑贱的模样,偷偷拿着你汗湿的,刚脱下来的热乎乎衣服,把头埋在里头嗅,那副扭曲下流的样子,你还没见过呢。   这样想着,他一下子从被温励驰掌控的节奏中短暂跳脱了出来,亵渎温励驰让他有种扳回一城的快慰,那是一种很诡异的感觉,痛苦又欢愉,求而不得的遐想永远能又快又狠地将他打醒。   “少爷,这是我的私事。”他还是轻声地重复刚才的话,只是比起之前的憋屈,语气强硬不少。   “你刚刚求着我听的你儿子的事情也是你的私事。我不想知道,你就会不说吗?”他强,温励驰更强,拿着这桩当年的丑事仿佛拿捏着他的七寸,儿子两个字咬得又重又狠,像是铁了心要出那口陈年恶气。   段顺的头皮都被说麻了,儿子,儿子,就是为了儿子他才不得不来向温励驰低头。想到小球,他强撑的心墙终于破了防,他可以伏低做小,可以委曲求全,但凡事有个度,即使是装孙子,他也是有下限的好吗,还要他节省时间别讲多余的话,现在是谁一直在追着不重要的事情问?   “我的话您当然可以不听,甚至您可以现在就把我丢下车,”忍一时越想越气,他终于不再躲避,诘视了回去:“丢吧,现在就把我丢下去,反正你也不想看到我。”   不接受就不接受吧。   他自暴自弃地想,小球有手有脚,机灵聪明,就算没有父母呵护帮扶,没有优渥的家世背景,那又怎么样,顶多长大以后平庸一点,反正总不至于饿死。   大宅子里有什么好,他在那里受了那么多年气,现在是猪油蒙了心,还要把儿子也送去受那鸟气吗。 第6章   被他一瞪,温励驰像是很意外,愣了愣,盯着他,良久,短促地笑了一声。   段顺有点发毛,忍不住抓紧了安全带。   就因为他这两句话,小球丧失了接受更好教育和更好人生的机会。顶嘴一时爽,想到现实问题,他马上后悔了。   “我还当离开温家以后你有所长进,倒是我错看,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愚笨,天真,不知天高地厚。”温励驰突然又开口,却不是赶他下车。   段顺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发现温励驰的脸色竟然比之前还好了一些。   五年,他确实是看不懂温励驰了,段顺心情复杂,“我……”   “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温励驰却好似累了,不想再说了,抬手将他那个不知何时掉在座位上的手机丢了过来,只用食指和拇指捏着手机的一角,很嫌弃的模样,“孩子我已经看过了,这个世界上要想找出和我长得像的人太多了,不必说弟弟,你就是把他带出去说是我亲生儿子也大有人会信。我要看实实在在的证据,你既然敢来堵我,应该都准备好了吧?”   话题转移得如此之快,段顺一口怨气差点卡在喉咙里下不去。   他早说了,比起拿捏人的心情,谁也比不过温励驰。   唐连也喜欢对他欲擒故纵,可那点把戏,在温励驰面前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可爱。   强忍不安和不忿,他闷声回答:“阮小静的遗书,还有温叔叔亲手给她的翡翠项链。”   温励驰不置可否,道:“你觉得这些够么。”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遗书可以是假的,项链也可以是偷的。我想让您看那些,是让您明白小球的来历,并没打算拿那些说服您。人可以编假话,DNA不会说谎,您可以带小球去做DNA鉴定。”   温励驰觑着他,眼底有些笑意,像是在看自家的宠物,高高在上的打量着,“我父亲去世很久了,你不会不知道。”   段顺不偏不倚地回视:“少爷,你也不会不知道,兄弟之间也可以验DNA。”   “可是我凭什么配合你呢?”温励驰换了个姿势,止咬器放置在他的膝上,他把两只手交叠搭在上头,姿态随意而高贵,乍一看,掌心下的东西,像个权杖。   “他没有跟您竞争家产的资格,也不会跟您争!”段顺着急了,透过温励驰那边的窗户,他看到了熟悉的街景,迎宾路口已经近在咫尺了,“我保证。”   “你觉得我是在担心这个?”温励驰失笑,明明是嘲弄的表情,或许是容貌太出色,无端让人看出几分温柔和多情。   温励驰是什么人,出生以后每个生日都会被偷拍上金融杂志封面的首富独子,接管家族产业时,他MBA毕业,刚从美国回来,那么年轻,在豺狼虎豹般贪婪凶猛的股东环伺下,却游刃有余。   到如今,名下的产业更是隐隐已经成为了北方经济的隐形支柱。   一个强大如斯的alpha,会怕一个没分化的,幼儿园都没毕业的孩子来争家产?   段顺脸上瞬间热成一片,是羞的,既为自己的毫无自知之明,也为心底里难以抑制的心动无措。   但温励驰已经松口了,他不能在这一刻放弃,他仰起头,慢慢地,努力一字一句讲那些让他觉得很可耻的话:“就当,就当看在我爸的面子上?少爷,我爸是看着您长大的,对温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是我还有时间,我绝对不会来烦您,我会自己把孩子养大。可我快死了,我不能把这么大的压力……留给,留给我爸。”   听到最后一句,温励驰收起了笑意,转过头来,认真地将段顺从头打量了一遍,“真的病了?”确认段顺不是在骗人以后,眼神变得有些一言难尽,“我以为你是为了见我故意撒谎。”   谁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段顺努力挤出一个笑:“我说过,我永远不会骗您。”   “说得真好听,”温励驰低下头扫了扫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可你的承诺在我这里早已经没有信用可言了,小段顺。”   段顺缩着肩膀,沉默不语。   “你的要求我会考虑。”温励驰边升起前后车厢之间的挡板,“下个路口把他放下。”   声音传到了前座,萌小龙很快放慢了车速。   可是,他还没得到句准话呢!   段顺又急了。   他辛辛苦苦蹲守,还挨了拳脚,不就是为了这个。   “少爷!”他猛地抬起头,病急乱投医地往前一扑,抓上温励驰的手臂,“时间,地点,您跟我约定好我再下车。今下午行不行?三点半我带孩子来大屋找您。”   隔着夏季轻薄的西装和衬衣,男性alpha强壮有力的手臂触感令人心惊。   温励驰挣了挣,没挣开,干脆任由那双瘦得筋络毕现的手抓着自己,垂下眼皮道:“下午我有事。”   “不可能!”段顺反驳,焦急而武断,“每月的禁期您都会待在家里,您下午根本没事儿。”   说完,他霍然想起温励驰手上那块表,一个有了omega的alpha,还需要自己一个人熬过易感期吗?   温励驰最喜欢挑他的刺,这件事上却罕见地没跟他较真,面色不改,只是吩咐前面:“靠边停车。”   段顺急得后背都出汗了,哪能依,稍微直起了点身子还想靠更近点说服温励驰。   就那么一抬屁股的功夫,噗呲,突然有液体流了出来,他感受到了,脸色瞬间一白,然后松了手。脑袋空白了两秒钟后,他的脸色由白转红,“让我下车……”因为忍着巨大的羞耻和恐慌,声儿几乎是颤抖的,“萌萌哥,快点开门。”   萌小龙正在找停车的地方,边观察路况边道:“哎好,你稍微等等,这地方不好停车啊。”   刚才还不依不饶呢,现在又闹着要下车?   温励驰瞥过去一眼,但仍一言不发。   几秒钟的等待,仿佛度日如年,萌小龙的车还没停稳,段顺火烧屁股一般跳下了车,情况虽然紧急,回身关门的时候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真的不行吗?”   在说什么呢?   周少言忍不住从后视镜抬头看了一眼后面,头还没完全转过去呢,温励驰冷冷的眼神就扫了过来,他被吓了一跳,倏地缩回了目光。   “明早八点,带孩子来大屋。”盯着段顺一张苍白的脸看了看,温励驰丢下这句话。   车门关上,劳斯莱斯扬长而去。   萌小龙停车的地方距离公交车站很近,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省了段顺不少功夫。   他微佝偻着腰,左手轻轻按在左腰上,慢慢走到站台上坐下来,半晌,低下头庆幸的笑了笑。   一笑牵动了伤口,他轻声嘶了一下。都不用掀开衣服看他就知道肯定青了,说不定肋骨也断了几根,萌小龙以前是特种部队的,还在边境线做过武警,这一脚是留了力的,否则他此刻能不能站直还另说。   但段顺不打算去医院治,他没有钱,而且反正他这一辈子很快就要过去了,疼就疼吧。   说起来呢,他其实也不是一直就这么穷,刚离开温家的时候,他还是有点积蓄的。   那时候他二十岁,大学没毕业,他不能正式上岗,但有个驾驶证,靠平常兼职一下温励驰的司机赚点零花钱。   温励驰对他一直很慷慨,那两年私下给他的补贴,算起来是笔很客观的巨款。   本来,凭那些钱,他已经可以生活得很富足,但初离开温公馆,乍然由奢入俭,他哪里懂得控制什么花销,光修缮乡下那个房子,就把钱全花光了。   后来,连阮小静生孩子的钱都是他管他爸借的,他不舍得让孕妇受罪,挑了一个特别好的妇产医院。   这几年呢,他就一直在开城乡公交,那是纯粹的死工资,更存不下什么钱,这样七七八八算起来,他可以说是穷得叮当响。   所以还是少花点儿吧,能给他爸省一分养老钱是一分。   身上难受,连带着心里也不好过,坐上公交,段顺挑了个靠后的位置,头往窗户上一靠,窝着肚子休息起来。本来只想小憩一会儿,后来不知道怎么,可能真的太疲惫了,头一点一点的,直接睡着了。   他向来睡眠很浅,几乎没有梦可以做,今天可能是公交车走走停停开得慢,阳光照在脸上太舒服,难得的发了梦。   大概是他十九岁的时候,也是一个晴天,温励驰从美国回来,头一天接手财团的工作。他跟在陪温励驰身边那么多年,去公司检查业务却是头一次,心里激动不已,特意起了个早,穿了比平时更严肃昂贵的正装,想了想,还忍不住戴上了温励驰在他十六岁生日那天送他的手表。   他出生的时候,算命的说他是“前生有孽”,除非藏名姓,禁吉庆,否则注定今生命运坎坷,还会早夭。   就这一道谶言,他失去了拥有自己姓名的权利,他爸叫段顺,别人就喊他小段顺。他也从来不被允许过生日,大屋的人都知道,所以长到那么大,那其实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他百般推拒,最后温励驰不耐烦地发脾气了才偷偷收下来。虽然从没表现出来过,但他心里一直很珍惜这份礼物。   温励驰那天也做了特别的改变。   不近视的人,偏偏戴了一副略显成熟的金丝边眼镜,眼皮一抬,本就生人勿近的目光更添了几分洞悉感,又从衣帽间挑了一身以前总嫌老气的深色西装,还让他给梳了个从没梳过的偏分背头。   他后来给温励驰梳了无数次这个发型,但印象最深的还是这次。湿润的发胶沾在手上,温励驰的额发尽数被他拢上头顶,发根在发际线边沿汇成端正的美人尖,下压两道内双的狭长凤眼,从镜子里看去,只不过是发型和衣着的改变,这个高傲俊美的年轻人,却瞬间变得锐利沉稳起来。   “怎么样?”温励驰踌躇满志,笑着问。   “看起来很威严。”他满眼都是镜子里那个人,嘴角温吞的笑意,自己都没察觉。   未来明明难以预见,那一秒里,通过那面镜子,他却好像窥见了自己和温励驰将来的模样,温励驰会永远意气风发,而他会站在他身侧,永远沉默而虔诚地跟随。   段顺是被公交车司机的一脚猛刹车惊醒的。   面颊上有点凉意,他没回过神,半天抬手摸了一下眼尾,湿湿的,是眼泪。   梦里那个温励驰的笑容还留有余温,再回想到方才车里温励驰冷漠的回头一瞥,他心里头五味杂陈。   无声叹了口气,他有些怅然若失,他的少爷,在他消失的五年里,早已经强大到不再需要用金丝边眼镜和不合时宜的西装武装自己了。   他们曾经时刻保持同进同出,如同太阳和它的卫星一般紧密不可分,他那时候才多小啊,尽管厌恶透了他爸的武断自专,也在对温励驰朦胧的爱慕里反复痛苦不安过,可再艰难,他从没想过自己会离开,最大的宏愿,也只是从温公馆搬出来,置一间小房子,但工作,还是会跟温励驰在一起。   有时候下了班,和其他司机,不同年龄的beta们凑到一起抽烟喝酒侃大山的时候,周围烟火缭绕,他偶尔抬头,看着夜空繁星点点,甚至会恍惚,会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坐在胶凳上和这样一群五大三粗的beta们在划拳。   那不是他曾期待的未来。 第7章   小球是第一个冲出幼儿园门口的小朋友,背着小书包,出膛的炮弹一样,径直扎进了段顺的怀里。   段顺是个跨坐的姿势,骑着电动车,一下没来得及躲,左腰上的伤处被小球的大头砸个正着。   那一下,可太疼了,他呲牙咧嘴,照着小球的书包假模假样地打了两下,“慢点儿,急什么呢。”说完将人一把提起来,稳稳当当放到小绵羊的后座上。他这个爸当得一直没什么威严,球球一点儿不害怕他教训,抱着他的腰,特别兴奋,“爸爸,你真的是第一个!我们是冠军!”   放学第一名,听起来可真不威风,段顺无声笑了。   小球举着手学奥特曼的手势:“回家喽!”   段顺从后视镜里头望着那张幼稚笑脸,在心里又做了次心理建设。他挪了挪屁股,第一次往裤子里垫卫生棉,他觉得很不舒服。   “小球啊。”他吐了口气,鼓足勇气,边低头发动车边慢慢开口,“爸爸有件事儿要跟你讲,今天我们不在家里吃了,爸爸带你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要去吃美味的垃圾食品,小球当然开心得不得了,连声应好。   幼儿园前面的停车场聚集着很多家长和车辆,宝马,奔驰,宾利,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但再名贵的车,此时也只能在狭窄的马路上堵着,段顺载着小球从车辆之间的缝隙里穿梭过去,偶尔有开着车窗的车,里头若是同学,小球会在他身后探出头打招呼,国王巡视领地一样,挨个儿挥手。   “祝霍珏,我回家咯,周一见。”   “小栗子,拜拜。”   “唐棠棠,不许把头伸出窗外……”   段顺现在听到姓唐的就脑瓜子一嗡,他下意识转头一看,旁边果然是唐连的车,数十辆拥堵车辆里的一台。   车里,唐棠棠,一个很可爱的西瓜头小男孩,正听话地往回收攀在车窗边沿的手,笑着喊:“段求哥哥,放假回来,我给你带小蛋糕吃啊。”   唐连坐在驾驶座,他不是聋子,当然也听到了这段对话,透过半开的驾驶座车窗,段顺看到他很快转过来了头,因为堵车而不耐烦的面孔上,眼睛突然睁大,很欣喜的样子,嘴巴翕张着。   听不到声音,但也大概能看出来,他在喊:“段顺。”   看不见看不见……   不认识不认识……   段顺脊背僵硬,一拧油门一把子加速,咻地一下滑入了车流。   温公馆说是公馆,其实称之为私家庄园更贴合,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不包括公馆的后山在内,光是公馆里的房屋便占了近一公顷。   温家老一辈人相信山水聚气,天人合一,所以整个公馆都是拟的苏派园林,假山活水,花木掩映,布局古朴而沉静。   确实很舒适,很美丽,但段顺从小就不喜欢,住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感觉自己像猴子,像山雀,像世界上所有没有约束的自由物种,反正就是不像一个人,人是渴望温暖和包裹的,他也是。   “爸爸,这里好像电视里的房子。”早晨八点,父子俩打车来到温公馆门口,望着温公馆高高的大门,小球抬头小声地说,“像皇阿玛的家。”   段顺本来心情很沉重,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是吗?”他举目四望,粉墙走马楼,墨檐明瓦窗,每一处都是那么精雕细琢,若只以贵重程度论,温公馆倒也确实称得上“皇宫”。   “爸爸跟你说的事情你都记住了吧,进去以后要叫这家的主人喊什么?”   “哥哥。”   “很好,哥哥叫什么名字?”   “温……”小球迟疑了一下,苦思冥想几秒后,像参与幼儿园的有奖竞答一样举起手,喜滋滋地答:“温励驰!”   “没错。”段顺松了松肩颈,小球的接受能力比他想象的强太多,尽管他昨天在叙述的时候已经把那些血缘,伦理,欺骗以及疾病尽量美化和简化了,可无论如何,对一个三观尚未建成的四岁孩子来说,去理解这些大人的事也并不简单了。   而昨下午,除了在他讲完以后哭了一回,睡前还抱着他一直喊“爸爸不可以死掉”以外,小球一直都表现得很沉着,虽然难过,还是把肯德基的套餐都吃完了,甚至经过一晚上的沉淀以后,现在已经肉眼可见的恢复了心情。   果然是小孩子,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可能等他死了以后,小球也会很快就从悲伤中走出来吧,说不定很快的速度就会忘记他。   段顺的心情很复杂,有点委屈,又有点欣慰。   忘记也好,带着痛苦的记忆活一辈子那才不好。   进门前的最后一次,他小声嘱咐:“哥哥或许有点凶,但真的是很好的人,答应爸爸,不要怕他,也不要哭可以吗。他是你的亲生哥哥,以后就是世界上和你最亲的人。”   “比我和爸爸还要亲吗?”小球问。   “嗯。”段顺含笑点头。   “比我和爷爷呢?”   忍着心酸,段顺再次点头。   小球扁了扁嘴,小声嘟囔道:“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段顺听到了,他牵起小球的手,平静地按下门铃,“小球,人生下来就是要和旧的人不断告别,然后遇见新的人。之前爸爸带你来上学,和爷爷告别的时候你很不高兴,但是来幼儿园结识了新的朋友以后你很快就开心起来了,今天就和那天是一样的,和爸爸说再见以后,你会认识你的哥哥,他会对你很好很好,你喜欢的玩具,好吃的,他都会送到你面前。到那时候,你就不会为爸爸的离开难过了。”   这段话太长,小球理解起来有点费力,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半晌,抬起头,看到段顺的脸,吓了一跳,马上说:“爸爸别哭。”   抬起手,踮着脚,像是要给爸爸擦眼泪。   “爸爸没哭。”段顺低头笑道。   他确实没有哭,只是眼眶红了而已。   临到门口了,他才知道自己有多脆弱,怕小球在新家不开心,又怕他太开心,比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还要开心。   还怕自己被忘记。他给自己打了那么长时间的预防针,到最后才发现,根本不是小球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小球。   这是他用此生最大勇气留下的孩子,一个不属于他血脉的孩子。   他还记得那时候,得知孩子身世的那几天,他整个人就像是潮湿的青苔,或者不见日光的烂泥,每天怀着对阮小静的怨怼和当了冤大头的愤懑,始终郁郁不平。她欺骗了他,让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度过那样满怀期待的一年,他永远不能原谅她,连带着这个孩子,他同样不想原谅。   而他爸,明明看出了他心情不好,不愿意接触孩子,却非强迫他给孩子取名字,他不想取,但老头儿不知道真相,还以为他只是为阮小静的离去伤心。事关男性尊严,他不想让他爸产生任何怀疑,更不想跟他爸吵架,可实在想不到很好的对策。   于是就先取了,族谱上正好轮到那个字,求,孩子就有了名字。   然后他爸开始频繁喊孩子的名字。   “段求,小求宝贝,小球……”   一句一句,魔音贯耳,渐渐地,竟然让他感到自己好像和孩子建立起了不可分割的联系。那是很奇妙的感觉,后来他终于愿意看孩子,阳光下,襁褓里的小球朝着他无知无觉地笑了一下,眼睛很大,很可爱,就一眼而已,他的心里涌起了久违的轻松感,就好像被阳光透过骨骼照进了胸腔,青苔开始抽条,烂泥逐渐垒成高墙。   这样说可能有点夸张,但段顺总是庆幸当时做的决定,他那几近崩坏碎裂的人生,全靠小球才得以重建回春。   夏季,花园里的花朵疯狂盛开,温青莲两只手钳着把花艺剪眯着眼睛正修剪着玫瑰花坛,她的身材瘦小佝偻,但举止仍像老派名媛小姐那样优雅。   周少言在旁边,一身笔挺西装,伸着手指指点点:“歪啦歪啦,老姨,那么大一朵花被你给剪死了。”   “烂花不剪掉要长不出新芽的。你烦死了,工作时间来大屋不去找少爷到我旁边转悠干什么?”   “老板有客人要接待,不要我待那儿。我想您了嘛,就来陪陪您。”   “少贫嘴,你妈不催你来你怕是几年想不起特意来看我,叫你见个姑娘跟要你命似的,现在alpha女孩那么少,不见啊,以后你后悔都没地儿哭。”   催催催,烦死啦,周少言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温青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剪子:“什么客人呢?少爷从来不让工作对象进来大屋的,怪隆重的。”   “就是……”周少言赶紧转移他小姨的注意力,扬起下巴,示意她往不远处通向主屋那条路看,“哎,您看,那儿走着呢,陈叔领着。”   温青莲把眼睛眯得更细,鱼尾纹都弯起来了,看了半天,倏地瞪大眼睛,抓住周少言的手,惊呼一声:“那个人好像我家小段顺啊。你觉得吗?”   周少言被抓得好疼,嘴角抽搐一下,道:“有没有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不一定是真的,就是小段顺呢。”   温青莲半信半疑地愣了一下,回头再看一眼周少言,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真的是小段顺啊……”她放下了剪子,轻轻捂着嘴,声音有些哽咽,“他终于回家来了。” 第8章   “上次你给我揉了揉头,我睡得比以前好很多,这两天不知道怎么,又开始失眠了。”   “唐棠棠被他爸妈接回家了,家里就我一个人,也是挺傻的,天天放着电视,那样能热闹一点。”   “我很想你。”   “小顺,我知道你看得到我的信息,只是不想回。我在兰蒂斯订了晚上七点的位置,你说过你喜欢他们家的奶油浓汤。跟我谈谈好吗?不管你来不来,我会一直等你。”   这是唐连在昨晚以及今早上断续发来的消息,段顺坐在温公馆会客厅的墨绿色真皮沙发上头疼地盯着那对话框,手指在键盘上悬着,删删改改半天也没想好该怎么回复。   他当然是想拒绝的,他现在疾病缠身,忙着托孤,实在是没有功夫去谈情说爱。   但他和唐连之间的关系又并不是唐连单方面追求他那么简单,他实实在在地对唐连发出的示好表示过反馈,等唐连下班一起去吃饭,在唐连应酬喝醉以后给他揉过头,主动邀请唐连看了电影……   除了最后那层窗户纸,口头上没确认彼此的情侣关系,他们平常的相处就是真正的一对儿。   都说善始善终,他和唐连产生了这么多的联系,如果要结束,他必须得有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总之不能一声招呼不打就消失。   唐连有索取解释的权利。   小球趴在他的大腿上呼呼睡着,段顺不自觉地梳理着小球细软的头发,想了想,最后回了个“好”。   发完消息,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了闭眼。   他已经带着小球在这里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因为温励驰有临时出现的工作问题需要处理。   房间里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管家陈叔,他从没见过这个人,猜测是在他父亲辞职以后新找的管家。他把他们安排在这里,提供了茶水和果盘,然后就在一个角落里一直站着,偶尔向这边投来审视的目光。   按理来说管家是很忙的,温家主人少,但屋子大,需要管理和维护的除了好几间屋子的古董收藏、奢侈品、红酒雪茄、几十辆名车,后花园里还有很大的果园、菜园和农场,那都需要管家和工人们收拾。   他爸以前就是这样,管着一堆事儿,一天到晚见不到人。   但这个陈叔,从他们进门起就一直跟着,非常奇怪,看起来很闲。   段顺拿不准他这样做究竟是温励驰吩咐的,还是单纯出于自己的考虑,比如知道了他从前的那桩丑闻,担心他会在温家造次。   他不知道,总之他被那道目光盯得很不舒服。   如果这是在外面,他也许就瞪回去了,天天跟他爸比着赛的互相吹鼻子瞪眼,他还真不怵别人瞪他。   但小球以后可能要在这座宅子里住上好多年,不可避免要跟管家打交道,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小球不被喜欢,所以什么也没多说,只假装没看见,保持着顺从的模样,全程低声细语,安静如鸡。   又过了许久,温励驰还没出来,会客厅的门正对书房,段顺瞟了一眼,马上感觉有一道严厉的眼神投向了自己,是陈叔。   他立即收回了视线,过了一会儿,打开手机看时间,快中午了,于是把小球给拍醒,孩子挣扎好久才睁开眼睛,脸颊上好几条压出来的红印。   一睁眼,睡眼迷蒙地,小球先是看了周围一圈,看完,紧张地喊他一声:“爸爸……”把他的裤腿拽得紧紧的,明显是睡迷糊,忘记自己在哪里了。   段顺赶紧轻声安慰:“这是哥哥家,不怕。”   说完,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哼,段顺循声转头,对上了视线,陈叔便盯着他道:“小朋友没有辨别能力,没有根据的话,我劝你最好不要说。”   段顺心里头立马有点窝火,任谁被一个陌生人瞧不起、针对,都会感到不爽。   他终于确认,那似有若无的敌意果然不是自己的错觉,陈叔讨厌他。   不过他到底没发作,一言不发的转回了头。傲慢和看不起人是上层社会的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即使只是在这里工作的普通人也无可避免会染上眼高于顶的恶习,搭理他们就完蛋了,他们会把你当笑话看。   “爸爸,我饿了。”小球突然轻轻扯一下他的衣角,身处陌生环境的缘故,声音小得跟猫叫似的。   段顺于是又看了一次手机,一看已经十一点多了,再沉得住气,他的屁股也有些坐不住了。安抚地摸了摸小球圆润的后脑勺,他柔声鼓励:“忍一忍好吗?出去以后爸爸就带你去吃好吃的,芋头排骨,还有小肉丸。”   小球懂事地点了点头。段顺看得一阵心疼,自己吃苦不觉得苦,孩子一吃点儿苦,他就不行了。   他的眼神再次飘忽到书房那两扇红木大门上,忍不住想:温励驰这么久不出现真的是因为有事儿忙吗?会不会是故意晾着他。   想完,立即又否决了,温励驰有诸多性格缺陷,傲慢,吹毛求疵,不近人情,可但凡答应的事情,从来不会失约或者临时后悔。   要么请这个怪老头儿去问问温励驰?他忍不住瞥一眼陈叔。   正犹豫着,小球又扯了扯他。   段顺问:“怎么了?”   “爸爸。”小球手一抬指向对面墙壁上悬的卷轴,“温。”   段顺看了一眼,温良恭俭让,遒劲有力的一幅字,那是已故温叔叔的书法,他认得出来。小时候,温叔叔偶尔来了兴致,会招呼温励驰去书房教几个字儿,他跟在温励驰屁股后边,也观摩过几次。   “对,温。”小球正在认字的年纪,每逢记住一个生字儿他都会习惯性地夸奖,“真厉害啊我儿子。”   小球就笑了,两排小白牙整整齐齐,米粒儿似的,很可爱,“爸爸,为什么哥哥姓温?我班上的小朋友姓祝,姓唐,可是没有人姓温。”   再机灵再聪明,毕竟才四岁,见识过幼儿园,就以为自己认识整个世界,段顺心情不太昂扬,于是随便解释了一下:“可能他总是对别人不冷不热吧,所以姓温。”   “那他为什么叫温励驰,康老师说每个人的名字都是有意义的,唐棠棠叫唐棠棠是因为他爸爸妈妈都姓唐……唔嗯……”   小球瞪大了眼睛,接下来的话被段顺捂在了手心里。   那扇红木大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温励驰正抱着手靠在书房的门边,无声地注视着他们父子俩。   那样高大的alpha,光站在那儿不动就足够慑人了,别提还面无表情。只是幸好,幸好这次会面他没有穿得很严肃,白短袖,黑长裤,一头没抓的黑发柔顺的垂在额前,清新干净的打扮,使得这个总是看起来很不高兴的上位者看上去柔和年轻了不少——确实,温励驰本来也很年轻,二十八岁,许多年轻人刚熟悉社会运作规则的年纪,他已经坐拥一座商业帝国。   段顺愣了愣,一下子,感觉好像梦回几年前。   如果忽略那似笑非笑的锐利目光,温励驰现在的模样,完全就跟大学时一个样子,温和的高冷,不严格的生人勿近。   那是远比纯粹的温柔或者冷淡更引人入胜的气质,像是不设围墙的美丽花园,没有人会忍住不去贪看。   段顺就贪看了很多年,从情窦初开的十三四岁算起来的话,是一段很长的岁月。直到现在,其实他都不太知道自己对温励驰那份眷恋,到底是爱,还是天长日久注视下的习惯性仰慕。   但至少对其他人,他从来没有那份心脏怦怦跳的悸动,所以他只能这么解释,那就是喜欢,是爱。   意识到这份心情的时候,他并不开心,因为小小年纪他有了件秘密,一件自己承受不起的,了不起的丑事——温家少爷的家仆,一个孕育能力低下的男性beta,居然爱上了自己的主人。   这样的新闻足够惊世骇俗,光是想一想,段顺就要羞愤得窒息死亡。   后来当然只能慢慢接受,人最容易宽容的就是自己。   但更早一些,还在小学,他还只把温励驰当玩伴,当少爷的时候,对于那个模糊的未来爱人,他的想法是截然不同的。   他爸是很笨很暴躁的人,自始至终没学会当一个父亲。   从爸爸这里得不到喜欢和关注,他从小就发誓,以后要讨一个很爱很爱他的老婆,要比自己爱她还爱自己,还要生一个爱自己的孩子,他要创造一个所有家人都爱他的,真正的家庭。   后来,他喜欢上了温励驰,这个梦想,就很遗憾地慢慢被抛在了脑后。   他有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离喜欢的人那么近,吃穿住行在一起,每日同进同出,偶尔聊几句天……   除了耳鬓厮磨,普通人和爱人在一起也不过是和对方做这些事情。   大多数时候又是寂寞的,作为仆人,他只需要做到令行禁止,那些狂蜂浪蝶一样的追求者,可以对温励驰做任何大胆的表白示爱,他不可以,甚至于说他对温励驰任何比较温情的关怀,都算得上是某种程度的逾越。   他若要坦白心意,除非能承受离开温励驰的痛苦。   那时候年纪小,他当然觉得自己不能承受,于是甘心忍受暗恋的苦楚。他一向话少,又比较能忍耐,好几年,竟然也没叫温励驰看出什么端倪——也有可能是温励驰从来没关注过他,没在意过他的感情生活就是了。   后来世事变迁,他被迫离开温家,和阮小静组建家庭,又迎接了小球这个新生命,阴差阳错地完成了小时候的梦想,他又觉得,离开温励驰,好像也不是那么痛苦的事情。   豁然开朗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以后他开始完全投入自己的新生活,手忙脚乱地哺育孩子,热火朝天地扎入工作,以及每天和他爸掐架……   那样忙碌,温励驰很理所当然地消失在他的生活里,然后他终于敢下结论,是的,他那些莫名的占有欲,还有觊觎心,就是年少的意乱情迷。   至于午夜梦回时想起温励驰的脸庞时,心里袭来的那一阵一阵的痛和遗憾,就更容易解释了。   他一个毛头小子,被初次失恋留下的余威所震颤,正常,再正常不过了。毕竟他的暗恋对象可是温励驰,被这样一个骄傲而高贵的alpha吸引过,不感到遗憾才是失常。   时间会冲淡一切,他这么想。   直到现在大家都长大了,事实好像果然也是如此,恍然回想从前,那份卑贱隐秘的感情到底是随时间消散,还是被埋在自己都不敢去探寻的内心深处,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发愣的时间有点太长了,回过神后,瞥见温励驰变得古怪的神色,段顺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傻逼”,温励驰看上去像是在那儿待了不短的时间,而他居然在孩子面前吐槽当事人。   故作镇定的,他迅速站起了身,把小球从沙发上抱了起来,低眉顺眼地喊了一句:“温先生。”   温励驰不喜欢他喊“少爷”,这回他总算记住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请假一天~ 第9章   段顺能感觉到温励驰的目光从他们父子俩身上接连扫过,当他抬头看去,温励驰的眼神却挪开了。   温励驰慢慢走了过来,离他们还有几步的时候开了口,却不是朝着他们:“陈叔,你怎么在这里?”   段顺也看向陈叔。   温励驰这么说,那么,应该不是他要陈叔来盯着自己的。他的嘴角忍不住想抬起来,顿了顿,又觉得这么小的事,没什么可高兴的,老实巴交地低下了头。   陈叔道:“看您在忙,我来陪陪客人,今天家里没什么事儿。”   什么陪陪客人,明明是监视客人。   段顺抿了抿唇,有点忍气吞声的意思。   偷着抿的,幅度很小,温励驰现在的眼睛太尖了,总是能抓到他的小动作。   温励驰也只是随口一问,听完,没说什么,问起别的:“金信的人呢?”   “研究所的医生一早就来了,现在在小厅里,已经准备就绪了。”   “嗯。”   等了一早上,终于要验dna了。   段顺紧了紧抱着小球的手,迫切地盯着温励驰的侧脸,明明万事俱备了,他却总感觉不够真实,担心事情会有变数。这么没有底气,大概还是对于过去心有愧疚,他还是怕温励驰因自己迁怒小球。   温励驰这时看了过来,段顺背后一紧,赶紧推了推小球,小声提醒:“叫哥哥。”   小球平日里嘴很甜,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半天没作声,不知道是被吓到了,还是怕生。   段顺尴尬无比,陪着笑,额头出了汗。   温励驰仿佛看出了他的如临大敌,欲言又止地打量他一眼,并没在意孩子的胆怯,抬手并起两根修长的手指随意的朝他一勾,招狗似的,熟练又自然,轻声说:“跟我过来。”   段顺对这个动作有种训练有素的条件反射,亦步亦趋地,立即抱着孩子跟上去。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温励驰请来的鉴定机构十分专业,之后的整个过程,超乎想象的快速,医生给温励驰和小球各抽了几管血,采集了指纹,还剪了好几厘米的头发。   不知是不是前一天晚上哭得太累的缘故,小球在半途中睡着了,这倒给医生们操作提供了方便。   一切都很顺利,好像应证了“好事多磨”这句话似的。医生收拾完标本告知他们最快今晚就能出初筛结果的时候,段顺甚至没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啊”了一声。   “半天还不满意,”温励驰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捏着根棉签压在左手的抽血处,语气没什么起伏,很不高兴的样子,“嫌慢?”   段顺赶紧摇头,“满意,满意。”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想法,他是真的很感恩温励驰,“谢谢您愿意相信我。”   养大一个孩子,对于温家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或许跟多养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但小球到底是私生子,认回孩子,不管是对温家还是温励驰本人来说都绝对称不上光彩,轻则成为上层社会茶余饭后的谈资,重则动摇公司的股票也说不定。   所以看起来温励驰的这个决定好像做得很轻易,但他清楚地知道,温励驰身上并不是没有压力。   “现在说这句话还太早了。”温励驰漫不经心地瞟他一眼,将棉签丢进垃圾桶,然后起身,抬脚离开。   心头一块大石去了,段顺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人一放松,就容易做些奇怪的事,在看到温励驰臂弯那处抽血留下的明显红点后,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拉住那片即将走远的衣角,脱口而出地挽留:“医生说至少要压三分钟……”   温励驰停住,拧眉低头看向被他牵住的衣角。   段顺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越界了,烫手似的,他立马缩回指尖,“压久一点好得快。”他咽了口口水,为了不那么尴尬,很轻声很小心地,坚持把话说完了,“不然容易淤青,会痛……”   好烂的理由。   说完他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意料之外的,温励驰却没骂他,甚至都没挪位置。那具高大而具有压迫性的身躯只是微微一侧,带着点求知,又像是在开玩笑,低头问:“那应该怎么办?”   段顺有点慌,也有点欣喜,温励驰居然搭他的话了,就像不计前嫌了似的。   他左顾右盼几秒钟,最后鼓起勇气道:“您坐下来我帮您压着吧,”说着微微探身用空余的手去拿棉签,“小球睡着了很乖,不会乱动。”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温励驰微微怔愣了一下。然后他笑了,玩味的那种笑,像是在嘲笑一个痴心妄想的追求者。   那么多年的主仆,段顺又怎么可能看不懂那个眼神,他顿时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温励驰和他早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他却还妄想够一够对方的衣角,甚至带着和好如初的念头。多恬不知耻。   “少做些没用的事。”温励驰果然出口讽刺,目光冷淡,又隐隐带着快意,就好像段顺捏着那棉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局促模样让他很解气,“就留在这里。陈叔会给你们准备午饭,结果出来以后我再决定你们的去留。”   段顺无言以对,凭空挨了一巴掌似的,煞白着一张脸。   “遗书,还、还有项链……”温励驰又要走,他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零钱包,出门前他特地检查过,东西都在,没有丢,路上,也一直捂着,连冰凉的拉链都是热的,“您要看一下吗?”   “我说了,不要做没意义的事。”温励驰连头都没回。   那么干脆,那么冷漠,段顺的脸更白了,近乎狼狈地,他把东西又重新收回口袋里。是啊,有什么意义,DNA检查不比这些有说服力么。   不看也好,他想,快死了,他才能有这样全盘托出的勇气,遗书里的东西,牵涉太多当年的事,他不愿回想,也不太愿意让温励驰知道的事。如果温励驰要问,他还得找理由解释,太累了,今天,他已经足够疲惫了。   午饭过后陈叔带他们去了偏屋的客房,这次倒是什么也没说,看他的眼神甚至还有点同情,看摇尾乞怜的流浪狗一样,带着俯视的怜悯。   段顺没生气,因为他也觉得自己好像一条狗。   屋里有联网的电脑,他给小球放了动画片,自己则窝进了沙发,他没吃什么东西,胃和昨天的伤处都在隐隐作痛,平躺着能让他舒服一点儿。   一觉醒来将近了五点,想起自己和唐连还有约,段顺带着孩子出了房门。   本来想告知陈叔一声,谁知道一路走去,别说人了,半个鬼影子都没有——这处屋子属实太偏僻了,几年前他还没离开温家的时候这边就没人住,温家重脸面,就算有打秋风的穷亲戚上门来都不会安排这么失礼的地方给人落脚。   如果他不是从小到大都住在这里,像这样贸贸然走出来,肯定早就迷路了。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即使觉得他可怜,陈叔也依然从一而终地不待见他。   不速之客就该有自知之明,既没有联系方式也找不到人,段顺干脆放弃报备的打算。他就出去一两个小时,说不说,又有谁在意呢。   兰蒂斯是个高级西餐厅,装修橘红调为主,唐连的品味,就跟唐连给人的感觉一样,是一种扑面而来的明朗和温和。   呆在这样的人身边,冷透的心也短暂的回春了似的。   唐连早到了,看到他来,眼里绽出欣喜,视线下移又看到小球,愣了愣有些意外。   绕过桌子,他帮段顺把椅子抽出来,埋怨但亲昵地凑在段顺后脖子说:“我还以为这是我们俩单独的约会。”   段顺躲了躲,还没说什么,已经被按着肩膀坐了下来,唐连又蹲下来跟小球打招呼:“小球也来了呀,叔叔只点了你爸爸喜欢的菜,你想吃什么呢?”   小球跟他很熟稔,甜甜地说着:“唐棠棠舅舅,我想吃小肉丸。”然后自己爬上一张椅子坐好,左顾右盼:“唐棠棠呢?”   唐连也落了座,耐心地回答:“今天周末,唐棠棠回自己爸爸妈妈家住了呀。平常他住在叔叔家,是方便读书。”   小球明显有些失望,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那小表情,怪老气横秋的,唐连一下子被逗笑了。   他下意识望向段顺,段顺的嘴角也挂着淡淡的笑意,眉眼微微弯着,山水画似的内敛温柔,只是看上去有点疲惫,饱满的两瓣唇是苍白的颜色,像是渴水的花,佝偻的腰背就是失水干枯的茎叶——总之整个人看起来很没生活希望似的,再没点好消息传来,就要整个拦腰枯断凋零死去了。   见他看过来,段顺很快垂下眼眸,两瓣唇也略拘谨地微微压了下去。唐连霎时间有点失落,因为他知道,那双眼睛不是因为害羞才躲避他。   不过他也不气馁,段顺虽然没说过喜欢他,但从来没抗拒他的靠近,成年人的爱情充满着这样约定俗成的互相试探,这才哪到哪。对于这个沉默美丽的男人,他有耐心也有这个自信一步步敲开他的心。   而要拉近彼此的关系,他现在首先要搞清楚的是,段顺为什么突然疏远起了他。   “小顺,我还没定酒,一起去挑挑?我存了几瓶好酒在这里,看你想喝什么。”   段顺抬起了头,顿了顿,为难道:“我喝不了酒。”说完,见唐连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恍然大悟这是一个暗示,唐连要跟他单独说话。犹豫了几秒,反而率先站起来,“好吧,挑你想喝的就行。”   这还没完,又摸了摸小球的头发,嘱咐道:“乖乖的,不可以玩刀叉。上了菜爸爸还没回来的话可以去请服务员姐姐帮忙把肉丸切成小块,能自己吃饭吗?”   小球严肃地点了点头,他微微放下心,正要跟唐连离开,又见孩子眼巴巴地盯着他,无奈地,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你下午已经看太久了,今天只可以再看半小时。”   “好!”小球马上笑开了,兴高采烈地接过手机。   “小球真懂事,”去酒柜的路上,唐连半开玩笑地拿肩膀撞了撞段顺的肩膀,“不过今天可是周末,玩一会儿手机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对他太严格了。”   “还好吧。”段顺侧头看了眼唐连,不太高兴地说:“刚才如果是你在教你的孩子,我不会插嘴。”   “抱歉。”唐连连忙举手投降,“别生气嘛,我只是感慨,孩子还这么小就这么早慧,你很不容易。”   孩子早慧大多是基于家长的疏忽和缺乏关心,段顺本来没在意,只是可能这几天太患得患失,耳朵也变得敏感,听着唐连这话好像埋怨他刻薄小球似的,于是忍不住想强调:“我又不是害他,世上没人比我更爱他了。”   “我知道,我知道。”唐连表情苦恼又尴尬,那样子,就差指天立誓表明自己和段顺是一伙儿的了。 第10章   傍晚六点,温励驰的书房门被敲响,他的左手边是一份很厚的资料,有被翻过的痕迹,里面是段求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个人资料,包括出生时间和地点,从婴儿时期到现在所有的行程轨迹,等等等等,事无巨细。   他全都看过一遍,资料和段顺所说,全部吻合。   右手边是个IPAD,正在看的内容标题是:择园攻略!北市10所顶级国际幼儿园大盘点。早在门响前他就听到了高跟鞋的声音,从旁边拿起止咬器,头也没抬,戴上,说了声:“进。”   门被打开,橘黄的落日泄进来,高跟鞋声又响起,办公桌对面的真皮座椅被拉开,有人落座,伸出精心做了美甲的细长手指在办公桌上不耐烦地叩了叩,“我说,你能不能对别人礼貌一点。”语气是抱怨的,撒娇的,可那声音又低又沉,比抽了几十年烟的老烟枪还要喑哑,“我不奢求你给我拉椅子,好歹看我一眼吧?”   温励驰没什么感情地抬起眼,他如言看过去,对面的人一头长直黑发,白皙高挑,穿一条熏衣紫的吊带长裙,平坦的胸口上方,两根对称凸出的精致锁骨,是素颜,可就是没有妆饰,那五官也极漂亮极夺目,一双眼款款情深,像钩子,像闪闪发光的宝石。   温励驰自认足够挑剔,对着这张脸,却也挑不出什么错儿来。   这是金桥,近几月炙手可热的omega男明星,特立独行,喜欢穿所有美丽的裙子和高跟鞋招摇过市。   温励驰和他的交集,始于他从前的税务筹划师金杉,金桥,是金杉的继弟。   和他一样,金杉也是大家族出身的alpha,光鲜的身世,相似的社会背景,让两个从小备受家里希冀的继承人从小就社交密切。   金杉比他大几岁,两人一同跑过马,参加过大大小小的家族聚会,算得上是发小。金杉毕业后,先去到了美国发展,后来受他邀请入职温氏,主要帮温氏评估每一宗涉外贸易里合同的税务相关问题。   温氏财团一向无懈可击的财务部门,就是金杉带来的团队一手建立起来的。   一年前,金杉私人投资失败,从金融街的顶楼一跃而下。   临终前,他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温励驰,求他照顾金桥。家庭重组没几年,金家父母就双双罹难,所以虽然是继兄弟,金家两兄弟却完全是相依为命长大的,温励驰知道金杉一直很疼爱这个弟弟。   可即使世上有牵挂的人,他还是那样果断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树过高易摧,人过刚易折,温励驰从不随意评判金杉的选择,但经常,为这个自负骄傲的老朋友,他总是感到很遗憾。因此,在联系到金桥,并知道他决定在葬礼以后离开伤心地,准备回国来发展后,他对这个故友的弟弟一直多有照拂。   “你最近不是在拍戏么,拍完了?怎么有空来找我?”   “如果你说的是半年前你找人帮我联系的那部电影,是的,拍完了,进另一个组都两个多月了。”   “是么。”温励驰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地疑惑了一秒钟,“什么时候上映,我让周少言去联系影城,跟上次一样,包一周,你觉得呢。”   “哥,我叫你亲哥了。”这人,不上心就算了,装还装不像,金桥埋怨,“那是部献礼片,半个月前上映的,现在都下线了……广告铺得满互联网都是,您是山顶洞人吗?”   “这样么。”温励驰没有丝毫愧疚,反而松了口气,放下IPAD,他抬起手晃了一下手腕,那块公价不过几百万却被拍卖到两千万的名表,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那我是不是可以把它摘下来了,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个牌子,太浮躁。”   “随便啊,扔了都行。反正我现在火了,不用再靠你拉资源了。”金桥抱着手往后一靠,豪气得仿佛他才是那个为美人一掷千金的富豪,“不过你温大董事长的名头确实挺管用啊,你不知道,你戴上这块表,别说圈里其他人,就连我老板都以为你是我的alpha,那嘴脸,别提变得多快了。”   “娱乐圈是名利场,捧高踩低再正常不过,大环境差没有办法,你的事业步上正轨了就好。”   “你最好了。”金桥嘻嘻地笑。   “我会一直这么好,前提是你听话。”温励驰面无表情地瞧他一眼,“之前打电话你假装听不懂,那我当面再跟你说一次,我最厌恶别人骗我,阳奉阴违的事,我不希望下次再发生。”   他指的是几个月前金桥求他配合炒作的事情,当着他的面,金桥花言巧语,哄他说他只要戴着那块故意高价拍来的表一会会儿,等记者拍完照,来询问他们之间的关系时候回答说“金桥是我弟弟”,让金桥借势得到老板重视就好了。   他帮了这个忙,将那块表戴到了手上,可第二天,铺天盖地的新闻通稿就把他写成了金桥的男朋友,金丝雀背后的神秘金主。   他不是没为此生过气,但金桥实在太会撒娇太缠人了,脸皮还厚,他并不吃这一套,但俗话怎么说,虱子多了不痒,他要真计较这些绯闻,生意也不用做,天天就绕着圈和金桥打太极算了。   金桥的笑容立马蔫了,老老实实低头道歉:“下次不敢了。”   温励驰不置可否,低眉解起手表来,冰冷的止咬器,因为低头的动作,和手背上搏动的青筋靠得很近。   那词儿怎么说的来着?   金桥托着下巴悄悄地瞧,禁欲,他想了起来,重欲的人戴上止咬器装正人君子,只会让欲望因禁止而愈加勃发。   总有一天,他眯着眼睛想,总有一天他一定要把温励驰的止咬器扒下来,失去止咬器的易感期alpha,发起情来,得有多猛。   机械叩击木质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沉浸在性幻想里的金桥惊醒了过来,他舔了舔嘴唇,故作自然地将眼神聚焦到声音来处。   是那块儿表,温励驰推到他面前的,“你处理。”   “噢。”金桥食指一探,把表带慢慢往自己的方向勾过来,温热的指尖在冰冷的黑木桌面上留下一道暧昧的拖痕,故作不经意地,他问:“你最近,是不是和别人做过?”   他看见温励驰面无表情的脸微微有了些情绪,像是,赧然?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随便问问。”金桥神色变了,他还没吃到嘴呢,让谁给捷足先登了,“我就是看你今天,”他不高兴地瞅着温励驰,真是害羞?眨个眼的功夫,那张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如常了,他都怀疑自己看错了,“怎么说,挺开心的。”   “从哪儿看出来的。”   “不知道,omega的第六感?你以前,禁期总是拉着个脸。”金桥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就好像温励驰是个和尚,茹素多年,突然有一天当他面喝酒吃肉了似的,“今天好像好一点,发泄过了?”   温励驰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如果把段顺骂了一顿算发泄的话,那他确实要承认自己有被爽到。   “这次就算了,下次可不许了。我都还没把到你,你洁身自好一点好不好?”   “金桥,”温励驰冷下了脸。这种程度的冒犯并不至于让他生气,金桥在国外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言行举止一直很无所顾忌,认识之初就大胆地释放信息素勾引过他几次,被萌小龙拎着后脖子丢出办公室好几次才老实下来。但能容忍是一回事,他不会纵容这样毫无边界感的行为,他警告,“适可而止。”   这次跟他开黄腔,下次就该爬到他床上去了,他知道金桥干得出这事儿,得寸进尺是某些人的天赋。   “好吧,口嗨也不许,真没意思。那让我摸摸胸肌?别瞪我,我知道你练得很好,上次少言哥发的健身房照片你入镜了,你怎么举铁的?脖子和脸为什么不会变粗啊……”金桥的语气又色又酸,温励驰听不下去了,举起平板,打开摄像头,“再多说一句,我立马把你的素颜照发给记者。”   “什么人啊,长得好还不许人馋。”金桥忿忿然,火速举起随身背着的那个比巴掌还小的珍珠小包挡住脸,“不闹了,我有正事儿要说!”   “说完赶紧走。”温励驰放下了平板。   屏幕是亮的,把手放下的时候,金桥不小心瞥到一眼。   幼儿园?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   什么样的孩子,谁的孩子?能叫温励驰愿意亲自把关幼儿园,操,不会让他说中,他惦记好几年的铁树真开花了?   孩子都有了!   这他妈什么进度!   “呃,我哥,我哥的忌日快到了,我要去祭拜,你有空陪我去吗?”   “今年是……”   “第三年了。”金桥没回过神,呆呆道。   “真快。”   “是啊。”提起哥哥,金桥显然没有了刚进门的盛气凌人,塌下肩,眉宇间有些委屈,“我哥一个人在那边,肯定好寂寞,我这次去要陪他久一点。”   “替我问好,”温励驰轻声说,是个婉拒的意思,“我也很想念他。”   金桥看了他几眼,确定他的心意不会更改后说了声:“好。”   金桥很快走了,临走笑嘻嘻地又在口头揩了他几把油,温励驰没搭理也没送,接着看那份“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的重要学校名单”。   看了没一会儿,他在心里有了几个选择,考虑到时候让人实地去勘察一下。电话铃这时突然响了,他接起,看了眼显示,胸腔里,没来由的,泛起一股陈旧的愤懑。   “结果出来了?”   “温先生您好。”电话那边是金信研究所的人,言辞恭敬又官方,“Y-STR鉴定结果出来了,结果显示您和段求的Y染色体分型完全一致,可以认定是来自同一个生物学父亲。此次鉴定准确率约为99%,如有疑问,可以随时联系我司再次采样。数据和报告都已经传到了您的邮箱,请您查收。”   “我是真心疼,真喜欢你,你明明也喜欢我不是吗?”兰蒂斯酒柜墙旁的观景阳台上,唐连望着说完要和他到此为止这句话以后就深深埋下头的段顺,无头苍蝇似的急躁着,“让我照顾你,咱们谈一两年的恋爱,我就有底气跟家里人说娶你。”   一两年。   娶我?   段顺惊讶地抬起头,他没想到唐连真的考虑过要和他结婚。   唐连的父母是大学老师,唐连提起他们的次数不多,但段顺大约知道一点,他的父母是很善良很开明的家长。   如果唐连提起,那么,说不定他父母真会答应。   段顺开始有点慌了,他实在是不会应付这种场面,拒绝别人,辜负别人的期望,还是在关系并未挑明的情况下,让他有难以启齿的羞耻和愧疚。   若不是良心有愧,他今天连来都不会来。   咬咬嘴唇,他懊悔地想,确实就应该不来的。   “算了,唐连,我们还是算了。我不值得你这样。”   “你说的不算,小顺。”唐连握住了他的手,拉得紧紧的。段顺目光躲闪,下意识地挣了挣,他没让,“我愿意等你,等你全身心地爱上我。你勇敢一点好不好,为了这个喜欢你的我。”   要是挣脱得过,段顺真想摇着唐连的肩膀抽他两个大嘴巴,大喊一声“你清醒一点!”   这是勇气的问题么,这是他妈的现实。   段顺想,换成别的道德感低的人,隐瞒病史撺掇他结婚也不是不可能,他有这良心,想体面点分手,他真的搞不懂唐连在想什么,痛痛快快答应不好吗,非得被他拖下水才好吗?   段顺无奈,也慌张,唐连挨他太近了,他觉得很不舒服,“你先放开我。”   “我生病了,只剩下半年好活。”他抬起头与唐连对视,唐连看上去很悲伤,他觉得好可怜,不愿意再看,又低下头,“我,我没想过你会把我也算在你的未来里,我真的很感动,但唐连,我没机会了。”   “你何必拿这种理由骗我。”   “是真的,信息素紊乱综合征。”段顺两只手被抓得生疼,被这样捏着手腕,就好像他是什么犯了罪被逮捕的嫌犯似的,实在很没尊严。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告诉别人这件事,他这么想着,顶着唐连失望的目光,小声地解释:“可我是beta,唐连。腺体和神经相连,如果选择手术,要么死要么残,国内没有成功的先例。”   唐连愣了愣,几秒后,不知道是就坡下驴,还是真的接受了这个理由,眼神更坚定,更怜惜了:“那我更不能让你一个人了,全世界那么多顶尖医生,现代科技这么发达,你干嘛这么悲观!你是担心钱的事儿,才要跟我分手?我唐连大钱是没有,救命钱还是拿得出的,小顺,相信我,好不好?我一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 第11章   这人是菩萨转世吗,段顺震惊了,“我之前不告诉你,就是不想听到你这么说。”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要吃这种软饭。   他和唐连经济情况悬殊,可在一起的日子里,即使再拮据,他也一直努力和对方AA,唐连不愿意,他当时没说,之后也一定会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就算哪天真和谁结了婚,他一直这么想,也绝对不会是因为什么他觉得亏欠对方,想弥补对方。   所以唐连说这样的话是真的把他吓到了,非亲非故的,他真的不太明白,唐连为什么会想背上他这样沉重的负担。   唐连一动不动。   段顺叹了口气,简直无奈透顶,要不是现代义务教育做得好,他真的会相信有什么前世今生之说,比如他上辈子救过唐连的命什么的,不然真的很难解释唐连的紧追不放。   实话说,他对唐连也没有很好,至少,肯定没到可以生死相许的程度。普通情侣之间会为对方做的事情,除了陪伴,他没替唐连做过一件,对于肌肤之亲更是吝啬,别说亲嘴儿,手都很少让牵一个。   说到底,他俩现在充其量就是暧昧对象,就这样的关系,唐连究竟有什么好对他负责的。   “随你怎么说。”再世菩萨倔强地盯着他,好像打定主意要度化他。   段顺:“……”   就这样僵持了几十秒,段顺实在受不了,抬眼瞪了一下唐连。唐连张了张嘴,又想要说什么:“小顺……”   段顺制止道:“你先听我说。”   唐连住了嘴。   “当初,当初我想要和你交往的心是真的,你对我很好,真的很好,我就是铁打的心,也要被你捂热了。但现在,我不想继续了也是真的,你真的,完全不用对我感到愧疚或者怜悯,人各有命而已,我这样一个家庭,未来是可以预见的棘手,你比我小,还年轻,不懂为了这样一时的意气会付出多大代价……”   左一个年轻,右一个不懂,唐连皱着眉毛听完,忍不住打断:“说来说去,你就是嫌我年纪小,抗不了事儿。”   段顺撇了脸,心想,苦口婆心说这么多,全浪费了。   “小顺,我一直以为我们心照不宣,即使没有那句表白。但其实你并不这么想对么?你从来就不相信我能保护好你。”   段顺哑然。   这话说的,还是他不解风情了?   可说难听点儿,唐连要真如自己话里那样深情,真要喜欢他喜欢到要死要活非他不可的程度,他们俩能暧昧两三个月一直到现在还没定下来?   唐连是个容易陷入自我感动的英雄主义者,这个事情他知道得很早。别的不说,光看唐连以前那一水的娇弱前任就能窥见一斑。他以前并不介意配合唐连的这些小爱好,比如从不假装坚强,再比如适时表达仰慕和夸奖——因为他的识趣,他们的相处一直非常愉快,但现在不行了,他没空再扮演那个被救赎的角色了。   “是。”段顺干脆直接这么说,嘴巴都要讲干了也讲不通,就知道委婉对这个人没用。就当他自私冷漠吧,感情原本就是无法衡量对错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他想体面说再见的,只是唐连不愿意听懂,那就让他做一回渣男。   唐连果然哑了。   “我不想把场面弄得这么僵的,唐连。”段顺费了点劲儿,憋红了脸,慢慢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别再说我不爱听的话了。你,你让我觉得负担很重,明明我们俩的感情远远没到你口中那样深厚。你说你要保护我,我很感激,谢谢你,我不需要。我现在唯一希望的事情就是能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死,儿子我都要托付出去了,何况你呢。”   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说话的人下一刻就要蒸发消失,是一种认命的自暴自弃。唐连的脸色马上难看起来,捏起拳头,正忍受着什么巨大痛苦似的。   段顺看得到唐连青筋暴起的手背,他知道自己肯定伤了对方的面子,可还是继续说:“我的态度就是这样,谢谢你这段日子的照顾,我不是个有趣的人,但也尽力让你开心了,咱们就好聚好散吧。祝你以后能找到互相喜欢的人,这是我的真心话。”   “小顺,我从没想过有天能从你这么温柔的人嘴里说出这么狠心的话。”唐连受伤的眼神无根之萍似的浮过来。   “是吗?”段顺眼皮轻抬,一阵冷风把那柔情原样打回,“我好像没告诉过你,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说过我温柔。”   别人都是说他软弱可欺。   “小……”   “爸爸!电话!”唐连还要说什么,小球突然朝他们跑了过来,手里举着他的手机。段顺惊讶地看过去,当着孩子的面,唐连不好多说,脸色很差地背过身,将双手撑在阳台栏杆上,假装看起风景。   是个陌生电话,短号,来自座机,已经被接通了五六分钟,段顺满腹疑惑,蹲下来就着小球的手接起电话,“你好,哪位?”   那边还没作声,小球用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提醒:“是漂亮屋子里的大哥哥。”   小球话音刚落,那边就传来声音,“鉴定结果出来了,不管你在哪里,半小时内回大屋来。”惯常发号施令的语气,果然是温励驰。   又一次,他不告而别被发现了。   段顺陡然慌张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答:“是,少……”,还没说完,自己先窘迫了一下,急急改口:“温先生……”   他已经不喊少爷了,温励驰的心情却也没见得多好,呼吸声重了重,很不满的。段顺心里惴惴不安,他还想说点什么的,解释两句自己为什么出门也好,他又不是出来干坏事,温励驰为什么这么生气,可还没等他措辞好,电话直接被挂了。   段顺叹了口气,恍然,他感觉有人看着自己,抬起头,和唐连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偷看被抓到,唐连看起来有些尴尬,脸上杂糅着生气和好奇两种神色,不自然地说:“小球有哥哥?没听你提过。”   “嗯。”段顺不欲多言,抱起小球站起身来,面色还算平静,语气却有些急了:“对不起啊,我们得走了。”   “这就走?”唐连惊讶了,转身留他,“好歹把饭吃了……汤还没上呢。”   段顺早没有在听身后的人讲什么了,他牵起小球转过身走出阳台,毫不留恋地朝餐厅门口跑。   路过前台,脚步顿了下来,短暂犹豫两秒钟,问服务员要了账单。   账单很快拉出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差点没把他吓死,一顿饭两千多,他连口汤还没喝上。   咬了咬牙,段顺掏出手机飞快地付了款。   把人气成那样了还吃白食,这事儿他是做不出来。这顿饭钱必须花,他把手机捂在胸口安慰自己,刚需,这是刚需,不算浪费钱。   “……段先生,以上就是生父母送养子女需满足的所有条件,您符合其中因重大疾病无力抚养一项,需要提供给我们的证明材料有您的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还有疾病诊断证明。再就是段求小朋友的出生证明、体检报告。交给我以后我需要为您做的是……以上步骤全部完成后孩子的户口即可全部变更。您看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窗外夜已深,会客厅里一张茶几,三张沙发,段顺和温励驰及温励驰的法务团队各坐一边,正在进行三方会谈。说是会谈,其实全程就律师说的最多,温励驰偶尔说几个字引导流程,段顺听不懂这些专业名词,就只竖起耳朵听,小球熟睡在他怀里,手指搓着他的衣角,很不安的样子。   带头那个律师的话一说完,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投向段顺。   段顺有些无助,微微收紧了搂着孩子肩膀的手,下意识看了眼坐在他正对面,戴着止咬器,一身西装革履的温励驰——法务团队里有omega,所以即使在自己家里温励驰也不得不全副武装。   他希望获得温励驰的一点示意,就算只是轻轻的点头也行,却得到了面无表情的一瞥,似催促,似不耐。   段顺失望地收回目光,“我没有疑问,你们需要的东西……”说到这里耳根有点发红,“不好意思,其实我没太记住,可以麻烦您给我列份清单吗?”   带头的那位律师先是愣了愣,接着微笑点了点头。一个善意的笑容,让段顺顿时放松了许多,露出一个拘谨的笑:“好,谢谢,我明天准备好就全都送过来。”怕吵醒小球,声音都是细声细气的。   “那今天就先这样。”温励驰率先站起了身,朝那个朝段顺微笑的律师伸出了手,“辛苦你了老高,这件事你多费心。”他一起来,律师那边刷拉拉也都站了起来,被称作老高的那个律师,长得却并不高大,姿态不卑不亢,回握温励驰的手,微微躬腰,“乐意为温董效劳。”   大家都站着,段顺合群地跟着起了身。   不过没人跟他握手,他只能不尴不尬地突兀在那儿,下腹坠胀不适,小球又有点儿重,站了没一会儿他就开始感到吃力,趁温励驰把法务团队送出门的期间,实在站不住,又厚着脸皮悄悄坐下来。   没多会儿,温励驰揉着眉心走了进来,段顺有点心虚,也对这种单独相处的氛围有些无所适从,总之,刚坐下去没两秒钟,他又站了起来。   “那,温先生我也先回去了,”大腿一用力,卫生棉又润湿一片,段顺的表情僵了僵,脸倏地通得烧红,他下意识小心地瞥了眼温励驰,温励驰并没注意他,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庆幸温励驰讨厌他,“明天我再带小球来办过户。”   “你回去吧,孩子留在这儿。”温励驰摘下止咬器随意丢在铺了羊毛垫的书桌上,坐到椅子上,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等会儿我会叫人把他带回房间去。”   “啊?”段顺当即愣了,脸上血色尽退,“温先生……小球还没适应这里,晚上看不到我会怕的,再,再让他在我身边呆一晚上,行不行?”   “就是不熟悉,才要抓紧时间熟悉,”温励驰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眼,“否则等你死了我再接他来吗?他迟早要习惯一个人。”   这话实在过于锥心,段顺脊背僵硬,当即噤若寒蝉。   “而且我想你从头到尾都会错意了。”温励驰却好像仍嫌他不够痛,直起身子,两只手交叉握拳搁在办公桌上,盯着他,似笑非笑地,“我从来不是因为同情你才做这些事情。我会接纳这个孩子,纯粹是在替我父亲,替温家认回继承人。而既然进了温家的门,从前的所有人和事当然都不算数了,他需要忘记以前的经历,然后尽快和这个家,还有我这个长兄,培养出信任和归属感。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和整个温家都将全力以赴帮助他。至于你,小段顺,从你生出把孩子还给我的念头开始,就应该做好从他生活里消失的准备。你没有资格对我提出要求,我叫你离开,不是在跟你商量,明白吗?”   温励驰的小指上戴了个尾戒,是素戒,泛着冰冷无机质的光,恰如这个人嘴里吐出来的话一样不留情面。他每说一句,段顺的心就针刺似的痛一下,整个温家都会全力以赴帮小球忘掉他,多狠的心才能对一个父亲讲出这样诛心的话。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其实温励驰根本不用说这些,他也明白他和小球的父子情分就到此为止了。段顺扬起下巴望着温励驰,努力绷紧颤抖的声线,“可我只是舍不得我的孩子而已,这难道也有错吗,不准就不准,你一定要这样咄咄逼人吗?” 第12章   听他说完,温励驰笑了,很突然,很轻蔑的一笑,“你的孩子?”他松开手往后一靠,冷硬的唇角讥诮一弯,“你算他哪门子爹?在我面前装得舐犊情深,你要真这么爱他,能带着他去和别人约会?唐叔叔,孩子喊得可真亲热,就差喊上爸爸了。我从前倒真不知道你这么寂寞浪荡,女人,男人,omega,alpha,什么你都喜欢、都接受是吗?你把孩子送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惜潜入停车场堵我,你是真的想给孩子找个依靠?我看你是嫌孩子拖累你再嫁娶吧。”   荒唐,简直荒唐!最后一句是太过严厉的诽谤,段顺气得简直站不住,低吼出声:“温先生!”   “难道不是么!”温励驰跟他对着吼。   “我没有!”冤枉和委屈齐齐涌了上来,段顺的眼角被逼出一些生理性泪水,餐厅里那通电话,温励驰到底都从小球嘴里问出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别说我和那位先生只是朋友,退一万步说,我和他是在约会又怎么样,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从前的事儿,你指责我,我认了,确实是我做错了,我不该一句话不说就撂挑子走人。可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现在,你又是凭什么这么侮辱我,凭什么指责我的私生活?”   “我凭什么?”段顺每控诉一句,温励驰的目光就狠厉一分,听到最后几乎气笑了,咬着后槽牙说:“我他妈是你主子!你说我凭什么?”   他们一起长大,十年发小,十年主仆,现在段顺居然问他凭什么。   好啊,他也想知道凭什么,凭什么段顺能一言不发离开,而他却要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他总是避免承认段顺对自己的影响,但事实是,他就是在意,他非常在意!   从他七岁起段顺就待在他身边了,小他三岁的小男孩,幼年充当他的玩伴,稍长大一些负责照顾他的衣食住行。他们是主仆,可比起主仆,他其实把段顺当自己兄弟,不是手足,却比手足还亲的兄弟!   段顺这个人,腼腆,沉默,如果不是待在他身边,一天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躲在角落里发呆或者看书,是个轴且蠢,容易相信别人被人骗的笨蛋。   他所有的朋友都对他到哪都带着这么个小哑巴感到费解,就连他自己有时也会嫌弃段顺的天真木讷,但那都只是不痛不痒的恨铁不成钢,心底里,他是对段顺寄予厚望的,工作以后,他给他布置那么多锻炼人的工作,就是希望领着他干出一番事业。   那时候,他想得多好,假如段顺实在不愿意或者做不到,就为他开一辈子车,打一辈子领带,也不是不行,他也会对他好。   大屋里那么多工人,大多数工人都有孩子,他父亲会挑中段顺放到他身边,本来就只看重那很少的两个优点——漂亮和听话。   可那些工作,繁杂又刁钻的事情,段顺每一项完成得很好,好到让他都感到惊讶。   凡事种种,处处留意,他温励驰长到这么大,可以说在谈过的omega身上花的功夫都没有一个段顺多,这小子不善言辞,他甚至还为他未来的婚姻发过愁,一个男性beta,长得再漂亮又怎么样,能当饭吃么?   直到后来,现实又狠又快地抽了他几个大嘴巴,他才知道,段顺哪里需要他担心。会咬人的狗向来不叫,而一个人要想离开你,你对他再好也是没有用的。   至于段顺的那段过去,在他看来那就是一阵无稽而慌乱的马蹄,他匆匆得闻此事转头来看,只看到迷眼的尘烟和众人肮脏的猜测。   别人都是怎么说的,说他的人,给一个女仆用了诱导剂,强迫别人发情以后,两个人躲在库房做丑事,败露后,还都跑了。   得知这件事的那一刻,天知道他的心情到底有多复杂,又有多屈辱。   一开始他当然不信,段顺是那样胆小无知的一个beta,被他恶作剧似的捏着脖子看一眼A片就害羞得几天都不理他的男孩子,会和omega苟且偷情?这事儿发生的概率在他心里比段顺是个omega的可能性还要低,于是他打电话,气急败坏疯了一样轰炸段顺的电话和所有社交平台。   然而段顺没有给他任何回音,甚至还在他回国前跑了,用近乎越狱的速度,和段叔一起留了封辞职信,逃离了他家。   于是再荒诞,再不可置信,他最后也就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从小养到大的beta,他妈的真的为了一个omega背弃了他!   震惊过后就是出离的愤怒,段顺那样毫不留恋的态度,让他觉得精打细算为对方做着长远绸缪的自己简直可笑之极——谁他妈把你当回事儿啊,又有谁稀罕你给的前程,人家要爱情,伟大而壮烈的爱情。   就是那天起,他叫家里的工人把段家父子的所有东西都封起来,也禁止温家所有人再提起这个名字。   细细算来,从下意识转头会喊一声“puppy”,到熟练地自己对着镜子打各式各样的领结,原来已经过去快五年。   段顺问他气什么,他可有太多值得生气的了,气自己的失态和计较,更气段顺打死也改不了的恋爱脑和不识抬举,那不是一两句就说得清的!   段顺一个人出了温家大门。   温公馆外是羊肠巷,名字很窄,但实际上是条连坦克都能轻松通过的长马路,走出去就是北市繁华的市中心。他打算搭地铁回家,从北一环到他住的北三环,要倒三趟地铁,不过为了省钱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才刚挥霍了一小笔巨款,花钱买来一顿骂,他可真是恒久不变的倒霉。   刚走完一半的路,身后传来一阵鸣笛,他转头瞧,是一辆黑色的宝马,正慢慢驶过来。   他让开了路,那车却不走,径直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段顺谨慎地退开了两步,他身后就一条路,这车是从温家出来的,温家的人,他现在是一个也惹不起。车窗放了下来,他的身体下意识的往后倾了倾,窗洞里露出一张脸,居然是萌小龙。   “小段顺,”萌小龙朝他笑,露一口大白牙,显得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都亲和许多,“你现在住哪儿,哥搭你一程。”   “萌萌哥,是你啊。”段顺放松了下来,也笑,“不麻烦你了,我家很远,你不顺路的。”   “随便你住哪儿我都顺路,你就上来吧。”萌小龙开始解安全带下车,是要非要他上车不可的架势。   “哥你别下来了。”段顺赶紧上前两步,隔着车窗,弯着腰冲里头的人摆手,“万一温先生临时有事儿要出门呢,外面就是国贸,我走出去就能坐到地铁。”   “你别怕他,我已经下班了,没关系的。”萌小龙丝毫不为所动,下了车绕过来帮他拉开车门,“这是我自己的车,只要你自己不秃噜出去,老板不会知道。”   “真的不用了。”他怎么能不怕,温励驰本来就看不惯他,要是知道他用了他的司机,不定得怎么讽刺他,温励驰的嘴太毒,他实在不想再挨骂了。   “哎呀你怎么还是这么磨叽,”看段顺在原地踌躇,萌小龙直接上手,拽着那条细胳膊,把人推进了副驾驶,“你就让我送吧,实话跟你说,我是特地在门口等你的。那天踢你一脚我还没跟你道歉,你要是不让我送,我这心里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原来是因为这事儿,那还真是不好拒绝了,段顺只好上了车,这车很贵,讪讪地,他瑟缩起身体,深怕弄脏了哪儿,“你不提,我都忘了。”   萌小龙回到驾驶座发动了车,“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怪我,可我心里不好受,你本来就生着病。怎么样,去医院看过吗?有没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那病现在还要不了我的命,好歹我也是个beta,年轻力壮的,不至于挨一脚就残废了。你别担心。”   “就你那小胳膊小腿的,就别吹牛了,我是真怕把你骨头踢断了,昨晚上觉都没睡好。”   段顺被逗笑了,“真断了我们就4S店见了,怎么也得讹你一辆大奔。”   “当初你要是没离开,还能看得上大奔?什么豪车都赚到了。”   当初当初,段顺最不愿意谈论的就是当初。   尽管早知道遇上老朋友就肯定绕不开这个话题,但真被人提起,他仍不知如何应对,嗫嚅两下,沉默了。   萌小龙没发觉他的异常,又讲:“你的私事我本来不好说什么,可你喊我一声哥,我也就厚着脸皮说一回当哥的该说的。小段顺,当时你真不该走的,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男欢女爱多正常呢,被看到了又怎么样嘛,你哥我当年在部队的时候打架输了还总被人扒了裤子遛鸟呢。你不走,就老板和你的关系,总归那次信息素泄露没引起伤亡,屋里那些工人再嚼舌头又怎么了,老板难道能因为这点儿小事就赶你走?他肯定会想方设法保护你啊。你想娶那个omega,也不用非得离开大屋才……”说到这儿,他不经意从后视镜里瞥到了段顺的神色,那么萎靡,做错了的事的小孩似的低着头,他咽了咽口水,声音不自觉放软了,“哥就是替你委屈,说错什么了你别放在心上。你看你,瘦了太多,这些年肯定很辛苦。”   “哪能呢,你的意思我都懂。”段顺抬起脸,勉强牵起一个笑容。   比起温励驰嘴里的“私通”“苟合”之类的词儿,萌小龙说的已经够委婉了。   “那就好。现在既然你回来了,给老板服个软就当过去了。你的病老板肯定会帮你想办法,好歹你也帮他们温家带了几年孩子。”   孩子,一想到小球,段顺的心就痛苦地抽搐起来。萌小龙和周少言,知其一却不知其二,他们那天在现场,但听到的却不多,只知道小球是温家的孩子,因缘际会被他带大,却不知道小球还是当年他当年“私通”的那位omega的孩子。   也幸好不知道,否则看他的眼神怕是又要复杂几分。   沉默几秒,他突然问:“萌萌哥,温先生这几年有提起过我吗?”   “这个,”萌小龙回忆了一下,“好像没有。你不是不知道老板的脾气,我们一提你他就要生气。”   “所以啊,”段顺面色平静,萌小龙的话让他想起了下午他自作多情想给温励驰按压伤口的时候,温励驰那道蔑视的目光,这么多年,大概每次想到他,温励驰都是那样的表情,“萌萌哥,我回不去的,他很讨厌我。”   “呃……”萌小龙这才后知后觉有点儿不对劲,怎么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呢,他感到懊悔起来,周少言在这儿就好了,肯定不会像他这样说一句错一句,“那时候老板正在气头上嘛,现在不一样了。”   “能有什么不一样,”段顺笑了一笑,“我太知道他了,他最不喜欢首鼠两端、瞻前顾后的人。我当初走得那么干脆,现在病了,快死了,就腆着脸想回去了,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我要真说了才是让他看不起。萌萌哥,我有很多句对不起要对温先生说,但不能是为了求他救我。你别看我那天跟神经病似的,我也要脸的,咱虽然是打工的,但不蒸馒头得争口气不是,我不要后悔,我也不能后悔。”   萌小龙觑了他一眼,笑了:“小段顺,你变了。”   “有吗?”   “以前你穿得漂漂亮亮,人也俊得跟个瓷娃娃似的,可话少,总爱皱着眉头,老跟别人欠你二五八万似的不开心。现在话多了,也不皱眉毛了。”   段顺倒是从来没发现过自己这些改变,他有些意外,腼腆地笑了,“是好的变化。”   “对,好的变化。不管在哪儿,得开心啊,人活着不就图个乐呵吗?”   “是啊,是这么个理儿。”   段顺无言地含着笑,离开温家以后他确实豁达了许多,或者,也不能说是豁达,是看开了,他要讨生活,要学着和别人打交道,是复杂的社会强行让他打开了自己。   当初从温家逃跑,起先是因为少不更事的惊慌,和不敢面对温励驰的心虚,后来,正如阮小静的遗书所说,他是有机会回去的。   阮小静以为是她用孕检报告拴住了他,实际上那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而已,另一个原因,其实也是他自己不想再回去了。   温家是个巨大的棋盘,他爸是底层爬上去的,怕遭人眼红,总跟他讲究以身作则,不允许他做这,不许他做那,不许他做任何出格的事。   规矩,体统,教养,这些东西,他爸从没有空细细教给他,但却近乎虐待地严苛要求他必须做到。   在他爸面前,他连大笑也是失礼的。   他心里很苦闷,温家的其他工人,却没有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因为他爸忽视他,甚至还跟着轻慢他,挤兑他,总之不太说得到一起。   他不喜欢那里,那座大宅子能牵住他的只有一个温励驰,可他是温励驰的,温励驰,却终究不是他的。   他不快乐,被条条框框封锁住的感觉,实在太累了。   社会不见得比温家就轻松,刚开始他吃过很多苦,打零工被黑心老板拖欠工资,摆摊被城管追着跑过好几条街……   当然也有好事发生,他的第一份长期工作,爽快给他提供岗位的车站的负责人就对他很照顾,常常请手底下的员工吃饭,有什么福利都会想着他们。   他来北市,能一下子找到开公交这份工作,也少不了那位beta大叔的从中帮忙。   一路走来,他失去很多,获得的却也不少。   他一直以为他爸讨厌他,恨他,可当他做错了事情,执意要离开温家,他爸二话没说毅然跟着他一起走了,可能是看他恍恍惚惚那副死样子,罕见地,居然也没骂他。   那天起,他奇妙地找到了和他爸相处的平衡点,他们如今也不亲昵,经常互相骂骂咧咧人身攻击对方,但心却比以前贴得更近。   他也和那个困囿于温公馆一方天地的自己达成了和解,不再总是怨天尤人,开始珍惜和感恩现有的生活,当人不再总是抬着头仰望唯一的月亮,开始向下看,看花,看草,看油盐柴米,路也就走得宽了,这是他悟出来的道理。   至今他都没找到自己向往的幸福究竟在哪里,可至少他找到了自己,这是他待在温公馆一辈子也学不会的东西。 第13章 番外章 生日快乐 上   七月十九,是段顺的生日,他一向不太记得自己的生日,因为没人会祝他生日快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世上的事呢,常常是没有奢望就没有失望,他总是跟自己说你也没那么想要过生日,说得多了,把自己说服了,深夜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也就不会感到孤单和委屈。   那么多年里,真正意义上,他只过过一个生日。   是他十六岁的时候,那年的七月十九落在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周三,平常他起床的时间大概是六点,通常的流程是收拾完自己,快快地吃个早餐,然后上楼去服侍少爷起床。可这天,他提前了一个小时起床,洗漱、上厕所、然后换好西装校服,出门前的准备全都做完了,却并不下楼,无所事事地又躺回床上,就着初升的阳光,举着一本书看。   说是看书,眼珠子却半点没往书上搁,时不时往门上瞟。   他是在等人。   六点的时候门轻轻地被叩响,他心不在焉的,吓得肩膀一颤,书跌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了他的鼻子。高挺秀气的鼻梁上顿时有了个红印,他痛,却来不及喊痛,将书一扔,飞快地从床上一跃而下,呲牙咧嘴地穿上拖鞋“噔噔噔”跑去开了门。   门口是温青莲,温柔素净的一张圆脸,笑意盈盈地,“里头乒乒乓乓的,我以为你还没起床呢。”她手里是一个汤碗,面条白毛线似的烫在汤里,卧了蛋和几片青菜,香味袅袅。   段顺眼睛都看直了:“哇……”昨晚温姨特意拉住他叮嘱,“明早上温姨给你做早餐,起早一点,别跟你爸说啊。”这样神神秘秘,他当然是马上就猜到温姨是要为他的生日亲自下厨。   长寿面还是奶油蛋糕,他猜了好久会是哪一个,他倾向于是面,但温姨最近沉迷于烘焙,所以还真不太拿得准。   这个惊喜他期待了一晚上,居然猜对了,笑得简直合不拢嘴,“我早就起来了。”   “十六岁了,真好啊,长成真正的男子汉咯。”   “早就是了,”段顺腼腆地笑了,把进屋的路让出来,小声争辩,“去年分化完我就已经是了。”   “好,是呢!”温青莲两眼弯弯。   进来以后,温姨并没停留太久,只把碗放下,讲了两句吉祥话就匆匆下楼了。   段顺也理解,暑假是社交季,也是水果丰收的季节,温姨既要帮温励驰和温叔叔准备各种社交宴会的着装、配饰和礼物,还要督促农场的女工去收熟果子,每日在纸醉金迷与归园田居两个世界里穿梭,简直分身乏术。   他吃东西的速度一向很快,三下五除二就把爱心生日面吃光了,吃完,他迅速地下了楼,趁着还没什么人进厨房,偷偷洗了碗。   把碗擦干,他蹲下去把碗塞进消毒柜,这时候,后背突然被什么顶了顶,动作不重,闹着玩儿似的,但他还是吓了一跳。他很怕身后的人是他爸爸,要是让他爸发现温姨给他过生日,肯定会发脾气,他实在不想在今天跟他爸吵架。   他骤然回过头,身后站着的,却是一个高个的年轻少年,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条纹真丝睡衣,趿着一双黑色软底拖鞋,白皙的足背被垂感很好的睡裤淹了一半,一只脚在鞋里,另一只脚则踩在鞋面上。   很明显,刚刚碰了他肩膀的东西就是那只不好好穿鞋的脚。   是温励驰。   “少爷,你走路要出声呀。”段顺马上松了口气。   他把碗放进了消毒柜,然后转过头,却不是要起身,半干不湿的手在校服的衬衫下摆上迅速擦了擦,下一步,他轻轻捏住温励驰的脚踝,抬头望了望对方。   温励驰的脸色很臭,但没拒绝他心虚的示好,顺从地任他握住脚塞进鞋里,“我怎么没声音,是你没带耳朵。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怎么,改行做厨娘了?”   “没有,饿醒了,就……”段顺没有撒谎的本事,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就下来吃个面条。”   “什么时候学的做饭,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做饭。”段顺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   “不都是锅里出来的,有什么区别?”温励驰抬起右手扶着自己的后脖子左右歪着抻了两下筋,昨晚上打了太久球,睡一觉起来,他饿得眼睛发绿,“给我也煮一碗吧。”   “我做?”段顺连忙摆手,心里暗呼完蛋,“我煮东西很难吃的。”   “不好吃你吃的只剩汤?”温励驰瞥了一眼透明的厨余垃圾桶,瞪着他。   段顺跟着看了一眼,果然,垃圾桶里面只有一些残汤和葱什么的。都怪温姨做得太好吃了,他一口面都舍不得剩下,他心想,人果然是不能做坏事,报应这不就来了。   做饭他是不行的,可温励驰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就是不行,他也得行一个看看了。硬着头皮,他开了火,可说到底,他哪里会煮东西,太紧张,火一开,居然先丢了把面进去。   温励驰站在段顺身后,看他开火,看他架锅,表情一直津津有味,直到看到那把冒烟的面。   他疑惑地抬起了一边眉毛,隐隐约约地,他心里觉得段顺的步骤有哪里不对劲,可他打出生就没碰过灶台,所以一下子竟然看不出究竟问题出在哪儿。   两道目光如芒在背,段顺握着锅铲,冷汗都要流下来了,温励驰从十四岁分化成alpha以后身材飞快变得高大起来,这样一个比起少年更像男人的年轻alpha杵在旁边监工,实在太有压迫感,偏偏,他还一点准备都没有。   他想,看来他确实不适合过生日。   在锅里传出糊味儿之前,他故作镇定地接了一碗水,然后挨边倒进了锅里,水“滋拉”响了一声,好像要溅出来的样子,下意识地,他往身后倒了倒,这一退,直接撞到了温励驰身上,那块儿温热的胸膛,是alpha特有的那种坚硬和宽阔。   他捏着锅铲受惊地回过了头,换作平常,温励驰肯定要斥责他冒失,这会儿倒是没表现出被冒犯的意思,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锅里,“冒泡了,”然后两只手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扭了回去,“继续。”   干嘛用看科学研究的眼神看他做饭啊,或许他做得还不错?段顺咽了口口水,很难为情地捏着锅铲,下一步怎么办呢。   他的心里仍旧不安,但温励驰那么沉浸,或多或少让他涨了些自信,等锅里全面沸腾后,他生疏却坚定地翻炒起了锅里的面条,有时候他爸去厨房核对物资单,他跟着去看,厨师就是这么炒的,还颠锅呢,越颠越香,他家少爷有句话是没说错的,都是从锅里出来的东西,原理能差多少?   然后是放盐,放蛋,他还切了几段葱进去,最后盛到碗里,面是面,蛋是蛋,形状都很完整,虽然汤黯淡浑浊了一点,点缀上一些绿色,倒也有模有样的。   温励驰在餐桌边落了座,他把面端过去,像个真正的厨师一样,忐忑而期待地双手奉上一双筷子,期待起食客对自己处女作的评价。   温励驰接过筷子,先点评了一句:“卖相还不错。”   段顺忍不住笑了笑,有些飘飘然地,居然开始催促:“尝尝,那尝尝。”   “行,尝。”温励驰夹起了面条,低头吃了一口。   段顺歪着头紧张地观察,他看到温励驰有一个很缓慢的咀嚼动作,那可并不像吃到美食的表情,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下一秒,温励驰飞快地抽出一张纸,低头捂着嘴轻轻“呸”了出来。   “小段顺,”他看到温励驰猛灌了两口水,抬头朝他怒视过来,“你他妈是不是想谋杀我?”   “不好吃吗?”段顺傻了。   “你觉得呢?”温励驰站了起来,瞪他一眼,当着他面,把那碗面连汤带水全倒进了垃圾桶,“我当你吃什么吃那么香呢,酸的!放这么多醋,这么爱吃,我把你打发到西山去酿醋算了。”   “我不要去。”段顺捂住自己被锅勺烫伤的手心,不知所措了,上次温励驰去冲浪,他把防晒带成了身体乳,温励驰涂了三天以后才发现,晒伤脱了一层皮。虽然他再三表示自己不是故意的,但温励驰很生气,回酒店前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岛上,他在旁边的海洋馆喂了三天海豚,才被同意接回去。   温家在西山真的有厂子,他已经成年了,他差点把温励驰齁死,温励驰真是要把他打发去西山打暑假工,他连报警举报温家非法使童工都没有办法。   “晚了,下午就把你送走。上楼收拾你的铺盖卷去!”   下午,温励驰果然带他出了门,却不是把他送到西山,而是去运动。   今天温励驰的活动还是和朋友打网球,那些公子哥儿们,通常的打球场所是在温公馆后面的露天网球场,今天下了雨,就挪去了一家高级体育训练馆。   段顺当然是拒绝不了的,温励驰总喜欢带着他去一些社交场合,说治治他的自闭症。   他以前喜欢反驳说自己没有病,后来慢慢知道少爷也不是真觉得他有病,只是嫌弃他话少,想把他锻炼得外向一点,就再不辩解了,反正也是徒劳。   其实有时候他挺讨厌自己这样较真。   他是喜欢打网球的,这项运动比骑马和射击什么的要斯文一点,alpha的体力好得使不完似的,他最怕的就是陪着温励驰去玩一些很耗体力的活动,beta其实都很能吃苦耐劳,可当碰上温励驰这种小主人的时候也没辙,每次出门,往往温励驰还没尽兴,他已经累得舌头都吐出来了。   打网球就很好,他大多数时候可以自己在旁边和发球机玩儿,很愉快,很自由。偶尔他们人凑不齐对子的时候会让他上场,这个他不怕,他的网球是温励驰手把手教的,打的比一般陪练还好,水平虽然比不上这些从小就有国家级专业教练教导的少爷小姐们,但陪个练绰绰有余。   体育馆是会员制,出入都要登记,温励驰在下车前问他要了身份证,他坐副驾驶,低头从装了换洗运动服的包里翻了出来,回头递过去。   他那时并没注意,温励驰在拿走他身份证以后,不经意瞟过那串身份证号,目光停驻了几秒钟。   作者有话说:   垃圾桶: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第14章 番外章 生日快乐 下   少爷小姐们今天兴致都很高,打了一早上网球,简单去旁边的五星级中餐厅吃了饭,段顺以为终于可以回家了,乐颠颠地擦完嘴,包都收拾好了,谁知道,那一堆人,商量了一下,又转战了保龄球馆。   这次,他可没能躲懒了,几乎是全程奉陪,晚上回到大屋,两只手臂像被人拿棒槌逐寸碾过,足足粗了两倍,手心也红得发热,重得抬都抬不起来。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他的手也没能好点儿,抖得跟筛子似的,简直握不住筷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爸看到了,难得地关心了两句,要他多吃点。   他嘴里发苦,哪吃得下,扒了两口饭,草草把这一顿应付了过去。   实在太累了,如果不是还得上楼给温励驰按摩,他连澡都不愿意洗想直接睡死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分化以后,温励驰的运动量渐渐大起来,肌肉酸痛成了常事,他其实有自己的理疗师,但就是喜欢使唤他,身为仆人,段顺理所应当拒绝不了,何况,出于某些不正经的心思,他也不那么想拒绝。   温大少爷有个狗鼻子,只让干净的手碰,所以段顺每次去之前,还得废番周折,剪干净指甲,拿洗手液刷手。他的手劲儿不小,却老是不能让温励驰满意,为此,前段时间特地去找中医大家学了两个月推拿的手法,当然,是暗搓搓去的,不是什么要隐瞒的大事儿,仆人讨好主人,为主人尽忠,那没得说的,可他问心有愧,所以不想让温励驰知道,也不想让温励驰知道自己很在意他的看法。   学成回来以后,一直没找到实践的机会,这天晚上,他撸起袖子好好施展了一番,温励驰赤着身子趴在浴缸边沿的暖石壁上,眯着眼,下巴搁在线条流畅的手臂肌肉上,快活得直哼哼。   那模样,没有夸奖,也胜似夸奖了,段顺抿着唇悄悄的笑,一下子就得意了,两个月的努力,也就为温励驰能得这点舒坦。   后来下楼回房间的路,段顺就几乎是闭着眼摸着下去的了,他太累了,一挨枕头,马上睡了过去。可虽然疲惫,当迷迷糊糊听到房间门被打开的声音时,他还是马上睁开了眼睛。   月影婆娑,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站在他床边,弯着腰歪着头,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睡着,身材太高大的缘故,姿势十分奇怪。   那么吓人,他当然是马上被吓清醒了,眯缝的睡眼瞬间瞪得像铜铃,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   “啊——唔呃——”刚发出点声音,他的嘴巴就被捂住了。那人扑在了他身上,借着朦胧的月色,他终于看清,是温励驰。   “puppy,看清楚我是谁!”一双流光溢彩的凤眼瞪着他,“安静!”   段顺眨了眨眼睛,习惯性地张嘴想答“好”。   可他忘了自己的嘴正被温励驰捂着,一张嘴,两片唇不小心擦到了温励驰的掌心。他不是故意的,温励驰却以为他还想叫,捂得更紧了些。他的嘴巴就这样完全贴在了温励驰的掌心,严丝合缝,接吻似的。   段顺的心脏即刻怦怦跳了起来,身上蔓延开一种异样的不适,他看过温励驰身体的每一处,每天帮温励驰穿衣服,可这样脸贴着脸,身体贴着身体却完全是头一遭。没有一个beta会想这样被alpha压制着,这绝对称不上什么好的体验,他应该感到害怕,可心跳得飞快,是心慌,是无措,却不是畏惧,一下子,他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了。   温励驰到底为什么大半夜的突然来他屋里,他拼命地眨眼,示意他家少爷放开他。   “冷静了?别再大声嚷嚷我就放开你,点头告诉我你听懂了。”   他赶紧点头。   温励驰就放开了他,然后下了床。   “少爷,”段顺坐了起来,捂着胸口大口喘气,颇埋怨地,“干什么呀你?”   “还说呢,我有东西要给你,让你那么一按,差点忘了。”黑暗中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温励驰低头从睡衣的口袋里掏了掏,递过来一个掌心大,红色丝绒面的小礼盒,段顺睁大眼睛凑近看,从蝴蝶结丝带上的印花认出来是温励驰常用的一个奢侈品牌子,很贵,很傲慢的一个品牌,很多时候他们家的东西,有钱也不一定有资格买得到。   包装得这么好,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   生日礼物吗?段顺盯着那个盒子,心里犹疑不定。   还小一点的时候,大概八九岁吧,温励驰曾试图给他办过生日宴会。他和温励驰都很开心,只是屋子还没布置好,就被他爸知道了。他爸跟温励驰道了歉,然后把他拉到外面一顿训,那场面被楼上的温励驰看到了,后来再也没提过给他生日的事情。   所以温励驰知道他是不过生日的,过了这么多年了,不刻意去记,恐怕也早忘了他到底是哪天生日。   那么,这个礼物是为什么?   “愣着干什么,快拿快拿,过了时间就不作数了。”   果然是生日礼物,“好漂亮,”段顺有些胆怯,但目光不受控制地往那个小盒子上飘,他想摸一摸那个精致可爱的小盒子,更对里头的东西感到好奇,温励驰出手送人的东西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他有些明知故问地,“为什么送我啊?”   “你觉得呢。”温励驰又把盒子朝他递了递。   “我不过生日的,少爷。”段顺往后边退。   “我不知道吗?”   “那……”   “那什么?”温励驰盯了他两秒钟,认输似的在他床边坐了下来,两只大手握着那个小盒子,翻来覆去地把玩,他的手很大,盒子很小,很不搭,但有点可爱,“要是六岁,或者二十六岁的生日我也就不管了,但这是十六岁,成年礼物很重要,我一定要给的。”   “可是我爸说……”   “你不告诉他不就行了。”温励驰不耐烦起来,“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种封建迷信。我就不信了,我送个礼能让你出什么事儿啊,我不仅今年要送,我以后每年都要送!”   “你别生气呀。”段顺缩了缩肩膀,温励驰的声音一提高他就有点害怕,怕把别人吸引过来。   “那你就收着。”温励驰压低了声音,把盒子扔到两人中间的床上,摆了个等待的姿势,很不耐,也很笃定,一双内双凤眼在月光下闪着光,多情,美丽,让人不敢对视。   这样的暗夜里被那样一双眼盯住,段顺仿佛受到了蛊惑,他张了张嘴,一个“好”字马上就要说出口,可他马上想起了九岁那年,也是这一天,他爸把他拉到太阳下,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就那么想过这个破生日?你一出生就生大病,你阿爹在菩萨庙跪得膝盖都烂了才求到庙祝把你保下来,你是不是不想活,不想活就去把你阿爹换回来!”   他出生在北市最边缘的一个闭塞的渔村里,他爸是读过书的,常年在外面打拼,难得回一趟家。村里的卫生条件不好,他的omega父亲因为生他身体落下了病根,在他还不满四岁的时候去世了,那以后,他被接到了温家来。   他爸很想念他阿爹,他一直知道。他爸很讨厌他,他也一直知道。   “我,我……”挣扎半天,段顺别过了头,不看,就不会想了,“你还是拿回去吧少爷,我不能要。”   是不能要,不是不想要。   温励驰迅速拧起眉毛,很不可置信,还有无可奈何,站起来就冲着他小声地吼:“想要就收下啊,就当是个普通礼物,你到底干什么这么怕你爸?”说着就抄起被子上那个盒子转身要往外走,“不要拉倒。”   脚步迈得很大,几乎两三步就走到了门口。   段顺被讲得心里很不好受,他默不作声地提高被子把头埋进去,心里又开始恨起他爸。   为什么他会摊上这样一个爸爸?   他阿爹死了,他就不难过不想念吗,可再难过人也得往前看,他阿爹要是还在,会愿意看到他这样不开心吗?他到底为什么一辈子都得活在一道谶言的阴影下裹足不前?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一年一次的生日,他真的很想很想在今天得到别人的祝福,特别是温励驰的。   为什么就这么难这么难这么难!   他缩成一团在被子里咬着嘴唇闷声发脾气,突然,一只大手伸进被子捏住他的睡衣领子把他从被子里拎了起来。   “是不是哭了,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喜欢躲在被子里哭。”是温励驰,不知怎么去而复返了,离他很近端详着他,像是在检查他的眼睛里有没有眼泪,呼吸喷到他脸上,热,沉,像白日里黏热的暑气,蒸得人的脸通红。   段顺呆住了,一动不动地就那样任他看,像只被人提着脖子放血的呆头鹅。   温励驰突然好像被逗笑了,弯起嘴角,屈指弹了弹他的额头。他被迫仰了仰头,终于回过神,后知后觉地小声反驳:“我没……”   话还没说完,一块冰凉的,有点儿重量的物件儿被塞进了他睡衣的胸前口袋,温励驰靠近了他,修长的脖子几乎凑到他眼前,他感觉自己眨下眼,睫毛能扫到那颗凸起的喉结,假如扫到,温励驰肯定感觉得到,然后就会远远退开,于是他一点也不敢动了,呼吸都屏住,睁大眼愣在原地。   “我本来打算放下东西就走的,没想跟你发火。”他听到温励驰在他耳边轻声说,“生日快乐,My puppy。” 第15章   萌小龙这一送,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   糖果市场的后巷太窄,萌小龙坚持要送段顺到楼下,他敢,段顺却不敢,那样名贵的车进去,要是不小心刮坏了哪里,他就是连夜去卖肾都赔不起钱,于是在路口坚持让萌小龙离开了。   他一个人回到家,按部就班地洗澡、打扫卫生,家务事都做完以后,又看了一个小时寡然无味的英语。生活的航线已经偏了,他不能再让自己闲下来,人一闲就容易想太多,和往常做着同样的事情,他的心里能安稳一点。   可太想了,他总是忍不住想小球,他儿子长这么大从没离开过他这么久,有没有睡着,晚上吃了几口饭,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很忧虑。   这样下去不行,段顺关了灯回卧室,他的这种心态不太对劲,再想下去兴许会崩溃。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放任脑袋里的孤独随意滋长,他没有别的消遣项目,唯一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事情就是睡觉,他扑到了床上,强迫自己进入了睡眠。   可心事重重的人睡眠怎么能好,半夜,他蹙着眉,脑门上全是汗,陷入了一场醒不来的梦。   梦里,他和温励驰在一个很大很宽的网球场打球。温励驰一手拿拍一手拿球,笑着望着他,喊一句“来了!”将绿色的网球往空中一抛,挥拍一击向他打过来,他欣喜地抬头张望着,却没接住,那球径直越过他飞向球场的边缘。   他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比被球打了还要苦恼,马上就转身去找球。球场真大啊,四周都是雾,球跑得飞快,他拼命地追,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只一个球而已,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那么想找到。他冲进了那团未知里,两只手拨开浓密的雾,那是另一个球场,空荡荡的,球丢了。他开始四下着急地找,找啊找啊,却怎么也找不见。   身后传来了温励驰的喊声,穿过层层雾障,隔着许多光阴似的,沉且闷的声音叫着“puppy,快回来。”“不可以一个人走,你要离开我吗。”他却不管不顾,着魔了似的蹲在地上,掘地三尺地找,突然有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只女孩儿的手伸过来,手心里是一颗崭新的绿色网球,问:“你是在找这个吗?”   他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找:“不是,我的是个旧的,我家少爷的。”   “都是球,有什么不一样,我这个也很好啊。”那手的主人固执极了,不由分说要往他手里塞那颗球。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强买强卖的人,既生气又恼怒,边往后躲边抬头说:“你干什么,我只想要我家少爷的球。”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阮小静,他孩子的母亲,去世四年了,他法律意义的妻子。她是个少女模样,笑盈盈地,见他呆了,温柔地握住他的手,把那颗球塞进他的手里,俯下身抱住了他,灿烂地笑着,无忧无虑的,是段顺从没见过的好风景。   “你想要的球接不到,我的球送不出去,不如我们两个一起玩儿好了。”   段顺裹着一身冷汗,惊醒了过来。   屋里亮着盏小夜灯,他撑着床坐了起来,侧头一看,影子投在墙和铝合金的窗上,不像他,更像是梦魇里那个被阮小静的手紧紧缠绕的人,扭曲歪斜,没有个人样儿。他喘着气,从手边随便拿了件衣服,也没看,好像是小球的睡衣吧,揩了揩额头上的汗。鼻尖触到了那布面,闻到一股熟悉的小孩儿口水和奶香夹杂的味道,他拿下来一看,心里暗道一声“完了个大蛋”,果然是那件破破烂烂看不出原形了的衬衫。   这是小球的安抚巾,段求同学每天晚上会醒一到两次,一定要捻着这件衣服,闻着自己的口水味儿才能重新安心睡去。段顺看不惯这件破旧的脏衣服很久了,还在乡下的时候,某次他下班回来,趁小球睡着把安抚巾扔到洗衣机里甩了一遍,小球知道了以后扯开嗓子哭了一下午,他半点没法儿接近,一伸手去抱那破孩子就挠他,差点没给他挠破相,最后还是他爸出马,带着小球出门去镇上的集市逛,又买了好些玩具,这才让小球短暂地忘记了悲伤。如若不然,他们的父子情谊,大概还等不到今天就要破裂。   什么点了,段顺探身捞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眼,两点钟,他想,小球应该早就醒过一次了,温家这时候还没打电话过来,大概是没什么事。他总算放下心,温励驰是独生子,那样说一不二的性格,也没有和幼儿相处的经验,哪里会哄孩子。要是小球真半夜醒了,不知该多无助。   把空调的温度再稍微调低了些,段顺关了灯重新缩进被子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确诊以后,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受不了热,往年这个时候家里根本用不着开空调,今年,却无时无刻不感到心燥。而且那股子燥热就好像是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既无法忽视,也无法疏解,物理降温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一整夜,什么姿势都睡不舒服,总想把额头啊,掌心,还有屁股贴在哪儿蹭蹭就好。   躺下没两分钟,门突然被敲响了。   这个点了,能有谁来?段顺睁开眼,等了两秒,确定敲的是自己家门,掀开空调被下了床。他趿上超市里九块钱买的黑色凉拖鞋,走去门边凑在猫眼上看,楼道的灯亮着,站着个人,仔细一看,竟然是温励驰,穿着睡衣,长眉紧皱,怀里抱着个小孩儿。   小孩儿转过脸擦眼泪,一露脸,不是他宝贝儿子是谁!小球的身上裹着一件薄薄的披肩,脸上哭得乱糟糟,鼻头通红,除了屁股坐在温励驰结实的手臂上,上半身几乎不和温励驰挨着。两个人,一大一小,相似的面庞上是如出一辙的无措和尴尬。   就段顺看的这几秒钟,门又被敲过一遍,收回手后,温励驰抬眼往猫眼看了过来。那样洞悉,隔着一道门,段顺都感觉自己被狠狠剐了一道。他浑身打了个颤,马上回过神,旋开倒锁打开了门。   “爸爸……”一见到面,小球瘪着嘴立马又呜咽了起来。   段顺的心都要叫这一声儿给哭碎了,他上前,伸着手想要抱自己的儿子,又有点怕,手顿在半中央,用试探的目光往温励驰脸上瞧。许是被折腾得够呛,温励驰脸色有些疲倦,尽管目光不善,到底什么也没说,顺从地把孩子从自己怀里过渡到他手上。   “他太能哭了,家里没人有办法。”   “小球平常不这样的……”段顺有些局促地退后了一步,温励驰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穿着睡衣在大街上走,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他本来想说对不起,但这句话温励驰已经听的太多次了。   “你再带他一晚吧,哄哄他。”   “好。“天降大喜,段顺当然忙不迭点头。看到温励驰额上沁出了些汗,他有些迟疑,轻声地邀请:“进来……坐坐吗?”   温励驰盯着他,好几秒,把他,和他身后的屋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用看危房的目光。那道目光在他的脚上停留得最久,段顺感到羞耻和尴尬,他的拖鞋断了一根袢带儿,才买没多久,还能凑合穿,他也就没想着换。   他飞快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苍白瘦弱的足背、修剪干净但隐隐泛着不健康红紫色的指甲盖、黑得几近煤炭的烂鞋……   他怎么总是能在温励驰面前露出这么窘迫的一面呢。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脚趾,温励驰这才察觉到自己盯着他的脚看了太久,终于挪开了视线,勉强迈开腿走了进来,“好小。”   确实是小,他用尽最大努力找到的房子,还没温励驰的浴室大呢。段顺没说话,轻轻关上门跟在温励驰身后走向客厅。他把温励驰安排在沙发上坐下,两米长的布艺沙发上垫了凉席,很简陋的歇凉工具,温励驰迟疑了会儿,坐了下去。   段顺不知道温励驰热不热,总之他挺热的,就把客厅的风扇打开了,扭到最大档对着温励驰的方向吹。然后又进去厨房倒水,温励驰只喝冰水,一勺冰块儿,兑在盛着冷水的一次性塑料杯里,有点土,不伦不类的。   他站在原地犯难,觉得不适合让温励驰用,可是家里实在没有尚未用过的玻璃杯子了,要不烧壶水消个毒?但温励驰待得了那么久吗?   正犹豫着,考拉抱树似的挂在他身上不肯撒手的小球突然抬起头,悄悄往温励驰那头看一眼,又转回来,终于找到机会了一样,委屈地贴在他耳边说:“爸爸,你怎么能偷偷走,我讨厌你了。”   一句话,段顺突然就从温励驰愿意进屋的惊讶,或者说是隐秘的,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惊喜中陡然惊醒过来。他的心里泛起股酸涩,觉得对不住小球,“对不起啊宝宝,”他想解释,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只好低头在小球的额头上亲了亲,聊表安慰,“你睡着了,爸爸怕你伤心才悄悄走的。”   “爸爸,你能不能,能不能别把我送给别人,”小球呜咽了,“我以后会听话的,我想爷爷了,我也好想你。”   “爸爸不是不要你,只是……”段顺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索性反问小球为什么哭,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是哥哥凶你了吗?”   “没有。”小球忧愁地扁着嘴,“但是他不抱我,我哭的那么伤心,他站得好远好远,只会叫我不要哭。”   确实是温励驰做的出来的事情,段顺一时哑然。温励驰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商量”两个字,能不能,可不可以,这种温和的说话方式永远和他无关,公司里大概还能看到他开明宽容的模样,但在大屋,他永远只下令,然后别人去做,就这样。   “那真是有点过分。”段顺叹了口气。小球这样不适应,他仿佛能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偌大一个屋子,除了温姨,没人喜欢和他说话,也没人在意他。   不同的是他有他爸,老头儿每天闲着没事总爱训斥他两句,消遣似的,烦人,至少是实实在在的关切。小球呢,温励驰这样忙,也不上心,小球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阴郁,冷酷,漠然,什么边缘型的性格段顺都往小球身上代入了一遍。   这实在太令人担心和绝望。 第16章   “你哥哥从来没和你这么大的小朋友相处过……”段顺微微俯下身用空着的那只手端起水杯,走几步到门口,侧过身用肩胛去推厨房的门,他在组织语言,想让小球和温励驰搞好关系,不一定要有多亲密,不被轻视就好,那样大屋的工人们也会对小球高看几眼。   “你是坚强的小男子汉,要冷静分析,哥哥为什么不理你呀,是不是因为你在哭呀。你哥哥是不知道怎么哄小朋友的,你一哭,他就慌了。所以以后我们不要哭好不好,主动去跟他说你想要什么,你可以抱抱我吗,可以陪我睡觉吗,他首先要听懂,才能答应你呀对不对。”   小球窝在他的颈窝里,哼哼了两声,没作声。   段顺知道这事儿也急不来,不再多说,亲了亲小球的太阳穴,往外走去。   温励驰站在餐桌旁,垂着头正在翻什么东西,段顺轻手轻脚走近,一瞥,有些赧然。那是他没来得及收的书,成人高考的教材,温励驰指尖正落在他做了笔记的那几页。   香槟玫瑰散在透明的花瓶里,有一朵离温励驰的手臂很近,花瓣几乎要吻上他的袖口,沾着水珠,斜靠在玻璃壁上,像抬头索吻的情人。   也有点儿像从他身后悄悄投来注视目光的某个人。   静默瘦弱的身躯,带着即将枯萎的艳丽,可不是一模一样。   “你想继续读书?”温励驰突兀地开了口。   “嗯。”段顺有种被抓包的慌乱,他故作镇定地移开眼睛,把那杯水递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之前的事儿了,想换份空闲多点儿的工作。”   现在生了病,想得再美,也只能告吹了。   温励驰眼里有了点温度,他心想,还知道通过努力改变现状,这人总算没愚蠢到底,“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司机,我跑135路公交。”段顺盯着温励驰的手。那只总是握着昂贵红酒杯的手,现在居然握着一只廉价的一次性塑料杯,尽管温励驰并没喝哪怕一滴水,但他也足够开心了。   “公交?”温励驰转过头,没什么情绪的目光垂下来,“我记得你的外语很好,为什么不干点别的,翻译,老师,有很多的职位你可以胜任。”   现在的温励驰比白天要宁静平和太多,段顺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受宠若惊。换做昨天,能这样平静地和温励驰交流,他做梦都不敢这样做。   是温励驰的禁期快要结束,信息素水平降下来了吗?还是前两天已经把气给撒完了?他不知道,但不管如何,能不挨骂当然是好的。   “没证嘛,走到哪儿都没人敢要。”他笑笑。   一句很短的话,当初一次次递简历一次次被拒绝的心酸就这样被轻轻揭过。社会太残忍,管你以前与什么高阶级的人为伍过,又过的什么富贵生活,没学历,没经验,那些老板连学习的机会都不会给你。你只能干最底层的活儿,什么骄傲,尊严,在一日三餐和奶粉钱面前不值一文。   温励驰没再说话,露出了个冷淡的笑,像是在说,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放弃了些什么。   段顺假装看不见,也笑,毫不在意似的,死撑着面子。   他从前没有后悔,如今更不想就这样被温励驰的一道目光引出后悔和妄想的苗儿。别人没有理解和帮助你的义务,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说到这里就可以了。   言多必失,说多了,免不了要抱怨生活,真说了那样的话,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夜更加深,小球突然打了个哈欠,小鹿似的眼,在两个大人身上看来看去,似乎接下来想说的话令他有些羞耻,犹豫半天,才鼓起勇气,用说秘密的语气拽着段顺的领口轻声道:“爸爸,我要胖丁。”   睡衣的领口大,段顺顿时被迫露出一大片胸膛,白的刺眼。他感到尴尬,连忙按住小球的手,把自己的衣服提上去。   温励驰的视角正好把段顺一览无余,他看到了,也不打算避开,眼神淡淡地,正大光明地垂下眼眸仔细打量。   怎么可以瘦成这样,他皱了皱眉毛,肋条都根根分明,把孩子养得那么肥嫩可爱,怎么自己却活成这副鬼样子?   段顺可不知道这位少爷盯着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怕羞,脸悄悄红了,急匆匆转过身往屋里走:“胖丁在床上。”   胖丁就是那条破破烂烂的安抚巾,原本是件珠光白的丝绸衬衫,说起来还是温励驰的东西。   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他陪温励驰参加一个冷餐会,很倒霉,不小心和一个端着红酒走路不看路的醉酒公子哥撞了个满怀,眼看那个omega往后一倒要摔个狗吃屎,他当然伸手去救了,人是捞回来了,衬衫和西裤却被公子哥手上的红酒泼了一身,西裤是黑的尚且没什么大碍,上半身就惨了,不知道的大概还以为他刚从后厨杀完鸡跑出来。   被他救了一命,那公子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迷迷糊糊地晃悠走了。   他可倒霉了,他没带换洗的衣服来,为了不给温励驰丢脸,当即就躲去了厕所里。   坐在马桶盖上,他惆怅地给温励驰发了消息,大意是请求能不能让他先回家,狼狈成这样,他在这里伺候也没什么意义。左等右等没等来回复,反而等来了温励驰本人。厕所隔间被逐间敲过,他待在最后一间,听到动静正仰头张望,门一下子被拉开,然后被温励驰提溜出来。   没人的角落里,温励驰皱着眉围着他转了几圈,发现确实无可挽救了以后,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他也很无奈,以为铁定要挨骂了,结果没有,温励驰把本来准备要在餐后舞会上穿的西装拿了过来给他,西装太大他穿不了,就只换了衬衫,掖一掖凑合能穿。   他穿了,温励驰就没得穿,舞会上仍穿着那套迈不了舞步的西装,好几个omega来邀请,都被温励驰用不胜酒力的托词一一回绝,然后暗地里瞪他,瞪了好几眼。   别人穿过的衣服温励驰是不会再穿的,他没问,段顺也就没主动还,悄悄收起来当成了自己的东西。   不管以前出入过何等高贵的场所,总之胖丁本尊现在只是条咸菜黄的流苏状抹布,可即使是抹布也有人爱的紧。一被放到床上,小球立刻趴到胖丁身上猛吸了两口,猫吸猫薄荷似的,一脸沉醉,喜滋滋地滚进了被窝。   明明是从前每天都可以看到的场面,这会儿却恍如隔世一样。段顺的眼睛酸的厉害,眨巴两下眼睛把眼泪眨了回去。   小球从被子里露出一双大眼睛,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爸爸,我想要你抱我。”   段顺站在床脚,俯下身拍了拍他的小屁股,把被子给掖好,声音很轻,温柔得自己都觉得太过珍重了,“让胖丁陪你先睡,爸爸还有事情要跟你哥哥说。”   “哥哥今天住我们家吗?”   段顺一时哽住,他发现了,只要不是单独跟温励驰待在一起,小球对这个哥哥还是很有好奇心的。   这叫什么,叶公好龙吗?   “哥哥当然是回自己家睡觉。”   “他手上那是什么?”身后突然传来温励驰的声音,段顺转身看去,温励驰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就倚在门框边,因为太高了,发梢几乎与上门框齐平,头只能微微歪着,是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他嚷嚷着要胖丁,我以为是只猫,或者狗。”   “是我的衣服,小球习惯抱着睡觉。”段顺解释着,有些心虚,还有些懊恼,“安抚巾,很多小孩都有,不摸睡不着。”   算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吧,小球一岁大点儿的时候,睡眠很多,但有个坏习惯,一定要拉着他的衣角,摩擦很久才睡得着。   这件衣服他经常穿,小球也就最喜欢摸这件。后来他就发现了,他本人在不在没什么关系,只要有衣服在,小球就可以睡得很香。   就这样,他把那衣服割爱给了小球。他图一时轻松,谁知道后来小球完全戒不掉了,走哪儿都要带着,很要命。   更要命的是,居然让衣服原本的主人撞了个正着。   一个偷偷藏着主人衣服的仆人,谁看了,会觉得这个仆人有好心思?   事到临头,段顺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求温励驰稍微眼拙一次,别认出来,认出来了也别跟他计较。   “你的衣服?”温励驰微妙地挑了挑眉,目光在那坨不明物体上打个转,“我怎么看着像是我的?”   不是讨厌他讨厌得做出丑事宁肯私奔也不愿意向他求助吗,离开的时候什么东西都不要了,却偏偏带了他的衣服?   段顺扯开嘴角干笑两声,又把被子掖了掖,胖丁由此被完全挡在了被子下面,“您看错了吧,我家怎么会有您的东西。”   “你家里,我的东西还少吗?”温励驰语义不明地看了看被窝,然后又看了看他。   段顺有些发窘,他和小球,一个是从前的仆人,一个是亲弟弟,他俩在温励驰心里也被归类成他的东西了么?   “不是你们的,”小球突然探出头小声争辩了一句,“胖丁是我的。”   “当然是你的。”顺着这个台阶,段顺赶忙揭过这个话题。   踟蹰片刻,他小心翼翼地走向温励驰,手掌微微抬起来往门外一伸,是个请的动作,“很晚了,温先生,我送你出去吧。”   “你家空调开太低了。”温励驰好像没听见似的,自言自语一句,抱着手臂抬头看了眼那台老旧的挂式空调,然后看向正睡在空调底下的小球,用不太赞同的语气喃喃自语:“住在这种地方,不得病也要夭寿。”   “我……比较怕热。”段顺觉得自己被指责了,但他不太敢生气,甚至感到心虚。   亲哥哥当然有权利心疼弟弟,他也确实考虑得不周详。   小球却在这时又探出头,“是啊,好热的,没有空调要热死啦。我以后赚钱了,要在厕所装一个,太阳上装一个,幼儿园的秋千上也装一个!”   段顺回头看小球一眼,眼窝一热,心里的愧疚更深了。这孩子,怎么这么会体贴人呢。 第17章   温励驰略微收回谴责的目光,往叽叽喳喳的小球瞥了一眼。   那孩子一和他对上眼儿,美滋滋的笑容立马戛然而止,迅速把头缩回了被子里,很怕的样子。他哪有过这种待遇,微微有些不悦,这么胆小的孩子,他感到有些费解,居然是他家的种吗?   “别在意,小孩子怕生,不是针对您。”段顺注意到了两兄弟之间的僵硬气氛,他忙不迭想缓和,很笨拙地,左顾右盼解释:“环境变得太快了,大人都不一定能接受得了,小球其实很喜欢您的,熟一点他就会黏着您了。”   温励驰不置可否,他当然没在意,说实话,小球不喜欢他,他也不见得很喜欢这个孩子。事实上,他不喜欢任何孩子,觉得吵,充满无序,摸不着规律,并且难以控制。   但这不妨碍他觉得可惜。   幼儿期是性格塑造的最佳时期,父亲很忙碌的缘故,他的整个童年是他的母亲全程陪伴度过的,那是他至今为止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大江南北国内外旅居,他钟爱和擅长的马术,滑雪,射击等等兴趣爱好都是在这期间养成的,母亲培养了他的审美和开阔的眼界,塑造了他身上很多良好的品质,这都需要经济实力和无微不至的陪同才能达到。   而这个孩子,身上和他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兄弟,却完全没有这个机会。走过最长的距离,大概就是从乡下家里到这间出租屋。段顺明显精力不足,虽然孩子的精神面貌不错,看得出是精心呵护着养大的,可待在这样逼仄的社会环境里,再好的苗子都难保证将来不泯然众人矣。   想及此,温励驰心里难得对段顺高看一眼,这小蠢货走错那么多路,终于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当机立断把孩子送到了他面前。   望着段顺赧然的脸,沉吟半晌,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个想法,其实还没思虑周全,但就是脱口而出了:“今晚我就在这儿休息……”说完,感觉空气安静了下来,又缓缓补充:“alpha阳气重,给屋子驱驱寒。”   段顺愣了愣,怀疑自己没听清。这大夏天的,要驱什么寒?   “不欢迎,还是不方便?”   “没有没有。”段顺连忙摆手,现在已经深夜三点多了,从温家开车过来要一个小时,回去又要一个小时,温励驰决定回大屋他才惊讶呢,折腾来天都该亮了。   会愣住,是因为他以为,按温励驰的性格,懒得回温家,就近找个五星级酒店开间套房休息才正常,总之怎么着也不该屈就在他这小破出租屋。   况且他家是真没床,他们爷俩搬来也才四个多月,连可以用来打地铺的多余被褥都没有,再说了,让温励驰睡地铺?温励驰敢睡,他又哪里敢铺。   温励驰又盯住了他。   段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只手在背后攥得发白,左顾右盼一阵,咬了咬牙,正想回头进房间把小球抱出来和他挤一挤沙发,听见温励驰说:“明天下午,四点以前把办手续需要的所有证件和段求一起送到大屋来,安抚彻底,我不想再看到他哭。”   语速很快,隐隐有点恼羞成怒的味道,说完开始往门口走。   段顺有点惴惴,这场面,搞得他很不识抬举似的。他马上小步跟上去,拖鞋啪嗒啪嗒的,他发誓绝无此意,鞋打地板的声音却显得他很急不可耐。   温励驰当然听到了,站在楼梯口,忍着怒意回过了头,像是恩赐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段顺于是停住了,他骑虎难下,手扶着门框,和温励驰隔着两米多的距离对视,很难为情地,亡羊补牢地挤出两句挽留的话:“我没有要赶你的意思……温先生,我家的床有点小,要是你睡得习惯的话……”   温励驰的回应是扭头直接走了,甚至没等他把话说完,步伐很干脆,一看就对他的表现很不满意。   楼道里脚步声渐渐远去,段顺扶着门看了很久,心里有些空,有些堵,也不是懊悔,就是很不舒服。   伺候温励驰十多年,他早就习惯不自觉地去讨好对方,这种操蛋的,改不掉的奴性根植于他的童年甚至于基因,长到现在早就枝繁叶茂,一旦没讨好到,他的心里就会自虐般的生出悔意。   真够贱的,段顺深呼吸一口气,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何必呢!又不是在参加热脸贴冷屁股大赛,干嘛这么卑微。   习惯难改,但总归有一点好,只要这些难过不是来自喜欢或者爱就好,他的身体已经太破旧了,再也承受那些爱而不得的痛苦了。   楼道的灯熄了又亮,段顺发了好一会儿呆,转身回屋。正要关门,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很淡,像深藏地下尘封很久的柏翠红酒刚拔出木塞那一瞬间的味道,很浅的海洛葡萄果香,混着沉郁的木质气息。   这么晚,谁家会开红酒?   再嗅一嗅,段顺甚至准确地闻出了一丝皮毛的味道,带着原始的野性。   好复杂的味道,好怪的吸引力,段顺忍不住又吸了几口,他没真正被人爱抚过,脑中却自动把这股突如其来的淡香想象成了一只温柔的手,那只手贴在他的胸膛上,悄悄探进他的心脏,捧着扑通扑通跳动的心,一呼一吸间,莫名就抚平了他心里连日来的躁动烦闷。   他一下子放松下来,微微闭上眼,脸上露出某种混杂情欲和向往的表情,是情人节的大街上,依偎在alpha怀里陷入甜蜜爱恋的omega常有的神态。   正当此时,一股熟悉的液体溢出腿间。   湿了,又湿了,下腹也隐隐开始变得燥热。   他的脊背瞬间僵硬起来,他才陶醉了这么一秒钟,居然就在家门口……   这太不要脸了,他的脸刷的红起来,做贼心虚地往上下楼道飞快瞥了几眼,深夜的筒子楼里,到处都安静而空荡,没人看见,他这才放下心,夹紧腿,转身关门,然后回身贴住了冰冷的防盗门,他想等这股劲儿过了再回屋,怕再流出来,就那么站着,不敢动也不敢喘气。   这哪是香,是催情药吧!   催情?   发情?   易感期!   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段顺霎时间顿在原地。   “……交合欲增强……这都是omega信息素浓度升高的信号……”   医生的话尤在耳边振聋发聩,段顺几乎傻了。   他真的开始发病了?越来越像omega。所以刚才闻到的味道哪里是柏翠酒香,明明是信息素!   温励驰走了以后才出现的,是温励驰的信息素,独居石的香气。   他一个beta,居然捕捉到了信息素的味道,段顺再也撑不住身体,沿着门板一滩泥一样滑坐下来。   这一晚上,段顺几乎没合眼,抱着熟睡的小球,独自瞪了好久的天花板。   精神恍惚了一早上,下午要出门的时候,意料之外的,他爸打来了视频。   接通之前他心虚极了,特地对小球三令五申不要提什么哥哥和生病的事儿,爷爷年纪大了,听了会伤心会得病。   小球猛点头,段顺才敢按下接听键。   对方的微信名就是本名,段顺。视频接通,出现一头黑白交杂的头发,他爸这几年肉眼可见苍老了很多,老年人没怎么用过新科技,他对着手机喊了半天“不用贴这么近!举在面前就可以了!”祖孙三代才顺利看清对方的脸。   “爷爷,我好想你啊。”小球眯着笑眼凑在摄像头面前,笑得花儿一样。   “球宝,爷爷也想你。”他爸在那边也笑,声如洪钟,眼角的笑纹能夹死好几只苍蝇,“幼儿园什么时候放暑假啊,爷爷种了好多西瓜,还有桃儿,梅子,都熟了,就等你回来吃。”   小球瞪大眼睛作流口水状:“我还想吃小肉丸,爷爷做的炸小肉丸最好吃了。”   “好,准备着呢,放假了马上就让你爸送你回家来吃,好吗!”   这旁若无人的,好不容易自己被提了一嘴儿,还只是个跑腿的,段顺忍不住也凑过去:“我有没有份儿。”   “你有空回来玩?不要上班?”   他哪还有班上,段顺不吭声了。   这时小球仰起头看了他一眼,有点儿担心,倒像是怕他说漏嘴。   段顺被逗乐了,捏了捏儿子腮边的软肉,笑了,自然地望向他爸,“吃不到还不准馋啊?”   “你吃的还少!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吃的,都有,随便你想吃什么都有……”   又聊了一阵,挂断视频已经将近两点,段顺提着个小行李箱,牵着小球下楼,箱子里装的都是小球惯用的东西,他知道温家肯定会给小球买新的,但他怕小球想念,至少留几件纪念的东西。   怕又碰上温励驰在忙,这次他吸取教训提前打了电话过去,就是昨天那个号码,他完全没有疑惑过自己的住址和电话是怎么泄露的,温励驰要想调查一个人,连那人前一天晚上吃的菜是什么样式,在哪个超市买的,新鲜还是临期,都能知道。   而越是知道这些,他越明白自己消失的这几年,温励驰对他的不闻不问代表的意义。   他的少爷,是真的对他失望透顶。 第18章   下了楼,段顺很意外地发现萌小龙竟然在马路边等,穿着极休闲,倚着一辆车。看样子像是被临时叫来的,可那辆纯黑的劳斯莱斯,温励驰上下班常用的车,又证明了这是一趟公差。   段顺眯着眼朝那边挥了挥手:“萌萌哥!”   百无聊赖的萌小龙寻声看来,笑出一口大白牙,站直了身子,也挥起来,“小段顺,这边。”说完小跑过来伸手接行李箱,段顺“哎”了声往一边躲,没抢赢。   “跟我还瞎客气!”萌小龙一手提着他的行李箱,一手打开后座门,略弯下腰,绅士款款地请他和小球上车,“老板特地吩咐,车站离得太远,要我来接你们。”边说边挤眉弄眼,“就怕你们晒到太阳哟,晒伤了他要心疼的。”   段顺缓缓迈动步子,神色古怪,温励驰会说这么黏糊糊的恶心话?他问:“温先生真这么说?”   “前面真是这么说的,”萌小龙推着他的后背让他上车,“后面,哈哈,我是那么猜的嘛。”   段顺:“……”   猜得好,下次不要再猜了。—Yellow peache—   很多年没有过这种待遇了,段顺站在原地踟蹰了片刻,他很不适应,有一刹那,甚至有点儿觉得自己像什么豪门新宠。   这算是父凭子贵么?   他有点儿尴尬,也有点想笑,环视车里一圈,看到右边座位装了儿童座椅,心里微微惊讶,问了句:“那个是……”   萌小龙正往驾驶座绕,听到他问弯下腰往车里看了眼,“哦”一声,直起腰,伸手去开驾驶座的门,满不在意道:“来之前老板让我抽空买的。”   段顺心里一暖,微微放下心,这样看来,温励驰对小球大约还是有点上心的吧。   那就好,再好不过了,其实即使温励驰只愿意给出一两句关怀的话,都已经足够令小球在温家的日子好过太多,更别提像派车来接送这样细心的照拂。   他应当会是个很称职的兄长。   大概会吧?   “励驰,叫我找了这些来,你看了没。”书房里,周少言靠坐在温励驰那张巨大的黑色办公桌桌沿,垂眼翻着一沓别针别好的A4纸资料。他和温励驰是从大学存下的交情,加上他小姨温青莲和温家那些亲戚关系,甚至勉强称得上远方堂兄弟,下班以后的私下时间他一般都是直呼温励驰姓名。   “看了。”温励驰盘腿坐在落地窗前地毯上,左手手掌陷在难得老实伏在他膝上任他揉捏的温小姐的背毛里,止咬器下的面色很平静,显然是早就消化完了资料里的内容。   视野里鲜花盛开,被他吩咐半个小时后去接小段顺和孩子的萌小龙,此刻正被温姨抓着帮忙浇花,穿着严肃黑T恤和作训裤的高大beta,拎着根水管,被娇小的旗袍老太太指使着满花园乱窜,水花在阳光下被反射出一道一道的小彩虹。   “什么打算。”周少言走过来,拎了拎黑色西装裤的裤腿在温励驰身边蹲下来,伸出手想摸温小姐。一弯腰,衬衫包裹下的腰和臀线显现出来。   萌小龙擦着额头上的汗正好走到楼下不远,不经意抬起头,把落地窗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正弯腰撸猫的年轻omega,阳光下的腰身纤细而修长,比春天的柳枝儿还要鲜嫩窈窕。他知道那是谁。   周少言喜欢po自拍在朋友圈,健身房是最常出现的场合,他每次都会点赞,但其实完全不知道周少言的身材真有这么赞,毕竟周少言的照片都是撸铁时的随意自拍,从来没有过对着屁股拍过。   一周三次的健身效果居然会这样惊人,他感到震惊,那两瓣蜜桃臀,树上刚摘来的桃儿大概都没这么诱人。一瞬间,萌小龙感觉自己的视网膜好像受到了什么粉红泡泡的爆破,威武硬朗的一个汉子直接愣在原地,滚烫的手心被哗啦啦的水浇着,温度却降不下去,一秒,两秒,猴子屁股都没他这愣神的功夫涨出来的脸蛋儿红。   温青莲正在修剪花枝,隔老远看到一个古铜色皮肤的肌肉男,捏着根还在往外冒水的水管同手同脚地往花园出口的方向跑,看了半天她终于认出了是谁,把剪刀往旁边一搁,喊出声来:“小萌,你要去哪,活儿还没干完呢!”   萌小龙跑得比兔子还快,听到声音回头一看,想起什么似的把水管啪的往地上一扔:“温姨妈!不好意思啦!老板叫我去接人,有事儿回来再说!”   温小姐是只纯黑缅因母猫,被毛厚密,要不是现在天气热了,一天到晚几乎都在院子的灌木丛里追逐穿梭,压根不会搭理人。周少言很喜欢小动物,但工作忙碌,一直没空养,每次看到温励驰的猫就很想摸一摸。温小姐不喜欢让人碰,只爱亲近温励驰,今天大概是困倦,居然没挠他,只是睁开淡紫色的杏圆猫眼,高傲地扫了他一眼,招了招长而尖的耳朵,然后重新缓缓闭上了眼,像是一种默许。   周少言一喜,手马上要落到猫身上,下一秒,“啪——”一声,被闭着眼睛的温励驰挥手打开了去:“男女授受不亲。”   “你有毒吧。”周少言捂着被打出五指印的手背,“一只猫也管这么严。”   “是女儿。”   猫奴真可怕,周少言啧啧称奇,站起来回到桌旁坐下来,道:“说正经的,小段顺的病,你查了,也看了,打算帮他一把吗?”   温励驰睁开了眼睛,“他?他自然有他的alpha管。”   周少言想了想,“那个和小段顺约过几次会的互联网公司老总?”   那沓资料详细到了段顺近一年的账单流水和人际关系网,唐连这个alpha的名字出现得很频繁,他查过这个人,今年被评选为北市十大杰出青年,是个潜力还不错的年轻创业人。   “现在随便什么家庭作坊也能叫公司了么?”温励驰冷淡地端起旁边小桌上的玻璃杯,举到止咬器的高度通过吸管喝了一口茶,里头是薄荷叶和黄金甲,时令凉茶,清热又败火。   “你不是吧,”周少言听乐了,“小段顺都二十五六了吧,有情人不是很正常。你管猫也就算了,小段顺又不是你儿子,管得也够宽。”   温励驰深深地被周少言话语里的某些字眼给冒犯到,厌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少言安静了一会儿,正色道:“他那个情人,有点小钱,但据我估计,并没有能力帮小段顺接触到最好的医疗资源。”   北市是整个国家的经济中枢,有权有势有钱的人比比皆是,小段顺这个病是难得一见的疑难杂症,若按正常流程走,怕是光等个专家的会诊都得等上好几周,别提系统的治疗了。   而显然的是,小段顺等不起,而唐连,也没有那么多的社会资源可以调动。   这大概也是小段顺明明还有治疗机会,却看起来像是彻底放弃治疗的原因。   “那也是他自己选的,”温励驰漫不经心,“他想死,就让他去死好了。”   “你明明能救他。”   “没错,”温励驰道,“但我凭什么?”   那天,小段顺就是这么反问他的,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质问他,凭什么管他的私生活。温励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胸腔里有团火,烧得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就当做做慈善嘛。你温大老板每年帮失学女童重新读书,在山区建希望小学,做那么多好事,花大几千万都不眨眼,帮帮个把迷途的小朋友又怎么了。举手之劳的事儿不是。”   温励驰说:“那些孩子知恩图报,可那个人,那只白眼狼懂这个道理么。我可以救他,他自己又愿意让我救吗?你但凡看了他对我的态度,都不会来说这些话。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有这么委屈么……”温励驰也太夸张了,周少言感到狐疑。就小段顺那样腼腆文静的性格,会敢和温励驰大小声?就算是,那大概也是因为他老板说了更过分的话,兔子逼急了还跳墙呢。   “废话一大堆,你怎么不去帮?”温励驰对周少言的胡搅蛮缠终于感到不耐烦,这人胳膊肘往外拐,他不爱继续聊下去了。   “啊,你肯让我帮啊?”   温励驰冷冷扫过去一眼,“我管你那么多。”   “那我真的去啦。”周少言忍不住笑了。   小段顺是他比较喜欢的朋友,他刚工作那会儿,有次和小段顺一起陪同温励驰去海南考察地皮,知道要出差,可能还会撞上发情期,他特地做好准备,带了足够使用一周的抑制剂。谁知道那么倒霉,他居然不慎把装了抑制剂的包遗失在了上一个加油站的厕所里。好巧不巧,不知道是不是晕车的缘故,在车上他突然发起热,提前进入了发情期。   那地儿偏远又落后,听说当地的omega在发情期的时候几乎都是靠强撑,或者随便找个alpha野合来获得alpha的临时标记抵抗发情热。他们的车因为他的意外停在了山道上,他的信息素,白桃的香气在山间四溢,路过的鸟几乎都要熏晕过去,温励驰是alpha,在这种时候非但帮不上忙,甚至差点当场被他诱导发情,也幸好他老板足够敏锐也足够坚强,一察觉到不对立马拿出了备用的广谱alpha抑制剂,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自己后脖子的腺体里,捂着鼻子下车快速离开,跌跌撞撞地去了闻不到他信息素的地方。   如若不然,局面大概会变得不堪设想。   那次发情来势凶猛,几分钟的时间,他烧到眼前都模糊起来,是段顺,当即开车把他带到了最近的镇上,路上不断安抚他,背着他走了好远的路找医院,那双劲瘦苍白的手,从手臂到手背,几乎布满了他痛苦呜咽时留下的甲痕。他醒来以后内疚了好久,小段顺只是笑笑,把袖子默默往下拽了拽,笑着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一句抱怨也没有。   当年小段顺的那件事闹得很大,他有所耳闻,在温家纷纭的议论中也惊讶过,可他从没质疑过的是小段顺的人品。   那样仓皇的出走,小段顺定然是有自己的理由。他那么美丽,还那么年轻,善良的人不该是这样潦草的结局。   作者有话说:   怎么说呢,这本的数据好差呀(因为本人感觉较新南而言应该是有所长进的,所以预期有点高),总之看了有点苦恼,我先卸载一下软件了,不然总是忍不住看,看了伤心,正在备考,就是很容易emo很想流眼泪(形容词,没有真的要流)。后续章节放存稿箱了(不会坑的),假如有锁住的,留言告诉我,我存稿的时候看到了会来处理。 第19章   “赶紧滚。”沉默半晌,温励驰抬头骂道。   这就是默许了。   得到了老板的首肯,周少言绽出喜悦的笑容,抬脚就往外走。   他忍不住了,要去大门口等一等,第一时间告诉小段顺这个好消息,然后教他说点好听话哄哄老板。他的这个老总兄弟,高傲自负,嘴极硬极不客气,那颗心却是软得不得了的,得他看重的身边人,什么时候都会被念着情分。走到门口,他想到什么,突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眼温励驰。   那片脊背宽厚而挺拔,即使没有昂贵西装的装点,也高贵,也骄矜,可脑袋却微微垂着,很寥落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有些愧疚,忍不住僭越了一次,扶着门把手,轻声干预起老板的私事,“其实你也知道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怨他不信任你。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朝夕相处十几年,他遇到事儿第一时间是逃走而不是求助你?”   温励驰缓缓回过头。他想起段顺的那一沓书,认认真真做了满满笔记的参考书。段顺绝对是有期望的,对自己,对未来。他对此不是没有动容,恼怒之余短暂的欣慰了几秒钟,至少这个人,他花心思雕琢过的这个人没让他失望到底。   他给了段顺机会,在昨晚,说要留宿,用了那样蹩脚的借口。要知道,从来只有别人央求着他留下来的份儿,如果足够聪明,段顺就会知道他是在给机会,给一个坦白和忏悔的机会。假如理由和道歉足够真诚,他会不计前嫌,甚至还可以允许段顺重回他身边做事。   可段顺竟然犹豫了,迟疑了。   又一次,他觉得自己是在自作多情,白费功夫。   他已经很宽容,周少言却还要来责怪他,这实在太没道理。他冷冷道:“你的意思,难道还是我错了,是我害他到这种地步的?”   周少言叹了口气,“不是所有事情都必须要分个对错黑白,励驰。我永远站在你这边,请你坚信这个事实。”顿了顿,又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因为赌气错失挽回这段感情的机会,小段顺是你很重要的朋友,你自己心里也知道,别轻易做下以后自己想起来会遗憾的决定。”   温励驰不做声了,表情还是很臭,撸猫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听哥哥的话,啊。忍一时风平浪静……你知道你家少爷那臭脾气,好好说话,他在意你的。”   段顺脑袋晕乎乎的,被周少言揽着肩膀带着往大屋里走。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发梦,一下车他就被周少言拉着往屋里走,边走,周少言边粲然地贴着他耳朵快速地说话。他没完全听懂,只大概明白,温励驰调查了他,不知道查到什么,总之知晓了他的病情,然后,同意了让周少言帮他找门路治病。   “温先生,他,他真的愿意原谅我?”段顺简直不敢相信周少言的话,抖着嘴唇,眼睛瞪得老大,中举的范进大概都比他此刻的精神面貌要好看一点。   “说什么胡话呢,高兴傻了?”周少言捏他的手心,笑说:“分分清楚主次,治病才是正经事,你管他原不原谅你呢,你又没做错什么。”   段顺咬着唇摇了摇头,他就是分得太清楚,才会激动。   到了这个地步,对于生死,他虽不甘,但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会这样高兴,完全是为了那个小小的可能性,如果真能获得温励驰的原谅,这样的意外之喜,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他的人生已经因此而圆满了。   可世上真有这样好的事情吗?   段顺心里直打鼓。他不是没尝试过重新亲近温励驰,在抽血做亲子鉴定的那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啊,可温励驰给予他是什么呢,一句轻蔑的,简短的讽刺。来自温励驰的恶意,总是轻轻几个字就足以叫他羞愧欲死,他怎么还敢不怕死地去触第二次霉头。   “越高高在上的人,有时候越需要台阶下。”周少言看出他的犹豫,适时鼓励:“他这几天心情不好,但小段顺,你应该比我懂得怎样哄好他。”   段顺讷讷笑了笑。   以前他确实是很擅长,或者也不能说是擅长,契合两个字更适合。   温励驰十足挑剔,极讨厌愚蠢的人,一句话从来不喜欢重复第二遍,但他几乎不会有能惹到温励驰的地方。不是他有多聪明,或者多机灵,而是所有温励驰讨厌的那些性格和习惯,在积年累月的相处时日里,全都被他改掉了。   陪伴在温励驰身边的那十几年,不管是被迫改变,还是主动讨好,总之,他几乎成长成了温励驰最称心的模样,令行禁止,温励驰一个眨眼,扬眉,他的脚就下意识地动起来,知道要去做什么,量身定做的机器人大概都没他顺手好用。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温姨的花园都变换过好几茬花种了,更别提易变的人心。温励驰变了,他也变了。现在的他,大概只比周少言更懂得怎样能惹怒温励驰吧。他挤出了一个笑容,小声说:“我,我努力试试。”   “别紧张。”周少言笑了,他在职场这么多年,别的不说,察言观色是绝对的强项。若不是看准了他们双方都有意向和好,他也不敢横插这一手,“没有他,我当然也能帮你,但我想,要是通过这个机会让你和你家少爷破冰就太好了不是吗。他既然已经松了口,就不会再多说什么,你放心去,不用担心,一切有我托底。你们俩,十多年的友情,说散就散,多可惜。”   周少言总是这么可靠,这么温柔,这么值得信赖。可友情?段顺忍不住脸热起来,要真是友情该多好,亲情也不错啊,那么他也就不会如此心虚,更不会因为喜欢温励驰而反反复复感到煎熬。   途中遇到了温姨,像是特意等在大屋门口的,隔得老远,段顺听见有人喊了自己一声,一抬眼,有道碎花裙的小身影朝他径直跑过来,然后义无反顾扎进了他的怀里。老太太的手温暖而单薄,不住地摸着他的脸,哭着说:“没良心的,没良心的!这么久也不回来一趟,生这么大病也瞒着瞒着,温姨那么想你,你刚走的时候我眼睛都快哭花了,你连电话也不接我的,你这个小混蛋,是不是要等你温姨死了才能见你一面啊。”   段顺被扑了个满怀,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眼含热泪,低着头,任温青莲不痛不痒的拳头落在自己肩头,哽咽道:“我也好想你,温姨。”   “你爸呢,身体怎么样?我,唉,好久没打电话过去了。”   “身体硬朗着呢,一个人能伺候一亩地的麦子。”   温姨心疼地点点头,伤心地说:“少言特地叮嘱我,说不能把你的情况告诉你爸。你爸年纪大了,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知道了该多担心。”   “我也是这么个打算,老头儿那儿,能拖多久是多久吧。”   温励驰还在等着自己,段顺不敢耽误时间,短暂寒暄两句后,赶紧回过头,把被萌小龙抱在怀里的小球接过来放到地上,牵着带到温姨面前,说:“这是……”说到这儿顿了顿,笑了,赧然而郑重地吸了口气,“我的儿子,小名叫小球。”   温青莲点着头,道:“好,好。”当初自己还是孩子的少年,如今也为人父亲了,这怎能不叫她感慨。   段顺蹲下来,对小球说:“本来你该跟着你哥哥叫姑姑的,但今天先跟着爸爸的辈分叫吧。喊奶奶,爸爸就是在这里,被这个奶奶一手带大的。”   温青莲也蹲了下来,捂住嘴,期待地看着小球。小球大大方方地甜甜叫了声“奶奶好”。温青莲当时就落下了泪,把小球搂在怀里,不住地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爸爸把你养得真好。”   周少言早在他小姨和小段顺相拥的时候就拉着萌小龙退到了后面不远,隔着一段距离,他眯着眼,看到小段顺蹲在地上,含着笑,就那样看着一老一小紧紧相拥,忍不住后退两步,用手肘撞了撞萌小龙的腹肌,侧过头,也忍不住笑:“真好啊,对吗?”   “啊?啊,对啊,真好。”   走什么神呢这家伙,周少言不满意地回过头去看,却惊讶了,是热的?还是其他原因,萌小龙黝黑的硬朗脸庞红的像个大苹果,眼神也飘忽不定,没看小段顺的方向,也没看他,像个做了坏事,怕被处罚,躲避老师目光的坏学生。周少言感到莫名其妙,但没在意,过了会儿,自顾自说:“没想到我小姨那么喜欢小孩儿,她铁了心单身一辈子,我原来以为她是不想生孩子,原来只是不想结婚。自己都不愿意结,还每天催我结婚。”   “你呢?”萌小龙突然问“你想结婚吗?”   “我啊,一般吧。我这样的工作属性,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啊。这世上能接受O主外A主内的alpha毕竟还是太少。但要让我放弃工作回家全职带孩子,我才不干呢。”   萌小龙咽了咽口水,道:“非得alpha吗?beta不行么。”   “行,怎么不行。”周少言看萌小龙一眼,开玩笑似的说:“我要求很低的,别管什么人,只要心甘情愿支持我工作,回家能让我有口热饭吃就行了,我求着他娶我。”   萌小龙没作声,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温青莲跟看心肝肉似的看小球,听说段顺有事儿要去办,二话不说提出帮他看着孩子。花园那么大,有荷塘有假山假水,农家乐似的,不够小孩儿玩的。段顺当然是求之不得,小球能跟温姨亲近起来也好,他就不担心小球以后的生活了,温姨一定会把小球照顾的很好,就像当年照顾他那样。 第20章   他又和温励驰单独共处一室了。   段顺局促地攥着两只手,和温励驰隔着一张巨大办公桌相对而坐。   书房的格局变了很多,眼前这张正对着落地窗的黑胡桃实木桌,他从前还住大屋的时候,是靠着书墙放的。   那时候,桌子正对的地方是个墙角,几年前那儿是一组小沙发,牛皮的,内容物是记忆乳胶,又软又舒服,人一坐上去,身体会整个陷进去,包裹性很强,非常适合打盹。   他曾经最爱窝在那里看小说,屋里没挂时钟,太阳一照到身上,他就知道到时间要下去吃饭了,有时候睡得太沉忘记时间,温励驰还会走过来轻轻把他踢醒。   他吃饭总是比温励驰早一点,这样就不怕温励驰用完餐找他的时候他还在吃饭。   温励驰总爱找他,要么是搓澡按摩,要么想去打网球、环山道骑骑车,或者只是单纯的在书房看书看电影,也会喊他。   大多数时候也不并不是真的要他做什么事儿,陪着就行,端茶递水都很少。   之所以能发现桌子方位变化这样无聊的小事,是因为段顺从进来,把昨日律师要求准备好的资料递上去以后,温励驰就没正眼看过他,丢下一句“找个地方坐,我看完再说”到现在,起码已经过去了十分钟。   安静,太安静了,寂静得呼吸都几不可闻的空气里,段顺澎湃又紧张的心情不受控制地渐渐归于了平静,周少言给予他的勇气,更是马上要流失殆尽了。   他忍不住想偷偷看一看温励驰的表情,如果不愉快,他就不主动提起了,又不是孩子了,和不和好的,说出来,两个人都难为情,温励驰有那个念头,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允许周少言出手帮他,他已经很高兴很高兴了。   这样想着,他悄悄扬起脸,视线挪过去,只一眼,被吓得立马低了下头。温励驰居然正看着他,右手支着没戴止咬器的瘦削下巴,目光静静的。看那样子,已经盯了他不短的时间,像是透过他的脸,在怀念什么。   怀念?他被自己脑袋里蹦出的词吓了一跳,温励驰也会怀念他们从前的日子吗?   他又鼓起勇气抬起头,温励驰的目光半分没挪开,坦然自若的,倒让他这个被打量的浑身不自在,他有点脸热,别过脸,小声道:“温先生,您看完了吗?”   他问的是资料,温励驰却误会了,缓缓道:“你很金贵吗,不让看?”   他听愣了,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呆了呆,居然顺着温励驰的话说:“不是,您想看的话可以继续看的。”   温励驰短促地笑了声。   时隔五年,温励驰又一次重新对他露出笑容,段顺的眼眶立马酸了,尽管他家少爷是被他蠢笑的,他知道,但还是忍不住想哭,眼尾被人狠狠揉了一把似的,迅速泛起一片红。   他该说些什么的,像周少言教他的那样,哄一哄温励驰,可一张嘴,却发出了一声哽咽。这一声太猝不及防了,从喉咙里滑出来,他自己也没想到,脸突地全红了,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盼起来。   被吓到的却不止段顺,病毒感染一样,温励驰的神色也变得不自然起来,下意识抬了抬手背,抬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伸手去给段顺擦眼泪?   他被这个古怪的念头吓到,攥紧手指,缓缓又靠回椅背,半天,定下神,主动转移了话题:“你的病,我大概了解了点。”   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见段顺紧张地望过来,才继续说:“很棘手,但不是完全没办法。周少言这个同情心泛滥的家伙,一定要我帮你。他是我最好的助手,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提供我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医疗资源。我尽人事,你听天命。你是什么想法?”   他很少这么絮叨,找一堆借口,只为了救一个不听话的仆人,说完心想,段顺最好给他听话一点,这番话,他给自己做了十多分钟的思想工作才勉强说出口,假如这小子再敢不识好歹地忤逆他,他真的会立马叫萌小龙进来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直接丢出去。   摔笨摔傻,最好摔成残废哪儿都去不了。   段顺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打包丢出温家的危险边缘,他仍为刚才的出丑感到羞愧,不太敢看温励驰,低着头,讷讷的,“您不用对我这么好……”   只听了个开头,温励驰的脸色就变差了,一堆不好听的话在他的喉咙积蓄起来,却听见很轻声的下一句:“没治的。”   他一怔,看过去,段顺仍旧低着头,看不到脸,但听声音,没多伤心的样子,有的只是平静,像是看到一片树叶落下来,知道最后的结果一定是零落成泥,“我问了很多医院了,但凡有一点点的希望,我都不会来打扰您了。”   话里的意思,这趟来,竟真是托孤,没掺杂半点要从他这儿得什么好处的意思。温励驰心头一震,说不上是怨,还是气,或者还有点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如果没得这病,段顺是真打算,一辈子就那样了,再不和他有任何瓜葛。   “我给你什么,你就接着,哪有那么多唧唧歪歪的话要讲,”温励驰感到有些恼怒,段顺孤绝的态度,显得他的施救是那么傲慢,自作多情,没人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他想,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面子,他也非把人治好了不可,“抬起头看着我说。”   温励驰总是这么独裁,没有办法,段顺被迫抬起了头。   没有止咬器的遮挡,那张英俊的面容更加光彩照人,像太阳下的冰块,冰冷而华丽,恍然瞧了这一眼,段顺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忸怩得过了头,温励驰这个“受害人”都摒弃前嫌原谅他了,他却连谢谢都不敢端端正正地说一句吗。   “谢谢您愿意原谅我,真的,真的真的。”他慢慢地,勇敢望住温励驰的眼睛,郑重而真诚地说:“这两个字太轻,可我实在没什么能拿来感谢您的了。您不嫌弃的话,但凡我还活着,但凡您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差遣,我听凭指使。”   温励驰转动着手指上的尾戒,一时没有说话。   说有些难办,那都是诓段顺的,他知道段顺一定会信,想看段顺局促不安的模样所以故意说的。   可当真的被这双亮得出奇,玻璃似的漂亮眼睛盯住,诚心诚意地剖白赌誓,他却意外地并没有感到有多快慰。   “别把话说太满。”温励驰平静道,谁知道哪天又偷偷跑了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又忍不住翻起一股怒意,以前,段顺大概也就是这样被骗走的,长这样一副模子,就算笨成猪狗,大概也不缺人觊觎。   正好,这人又是个只要一点点的好处,对他态度稍微好一点,就可以换取所有的忠诚的人。那个没什么钱的omega,用爱情欺骗他,现在这个有点小钱的alpha,又是用什么东西引诱的他?   也是爱情吗,就这么缺爱吗?   跟了他这么多年,温励驰心想,他物质上也没亏待他吧,为什么就能缺爱缺成这样?滥情也就算了,偏偏眼界还那样浅,找的对象,那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   他是真的摸不着头脑,想了想,突然回忆起,小时候,他总爱叫段顺“puppy”,一个有点玩笑意味的昵称。   段顺当时不认得几个英文,喜欢得不得了,为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名字而高兴不已。上学以后,知道了那是小狗的意思,就不喜欢了。   要说他当时也是欠,段顺越逃避,他越觉得有意思,不厌其烦地逗弄,私下里天天这么喊,段顺最后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称呼。   如果这样说起来,段顺的出走,他大概也并不是一点错都没有。宠物的天性是讨好和陪伴主人,可段顺是人,他自己都潜移默化地把段顺当成宠物养,又怎么能要求段顺在离开他以后学会自爱和自尊?   这样偏颇地恶意设想段顺的两任情人接近段顺的动机时,温励驰丝毫没觉得自己现在使用的手段其实和这俩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也完全忘记了,段顺现在已然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独立,有自己思想的成年人。心底里,他明明还是把段顺当作自己的私人财产。   见他不信,段顺起了身,鞠了一躬,目光切切地又保证一遍:“这话是真心的,温先生。”   “行了,我记着了。”丢失的宠物主动回了家,即使心里再怨恨那个把自家小狗拐走的坏狗狗,温励驰也不得不承认,段顺这样顺从,他那股子憋了五年的闷气消散了大半。   他对今天谈话的效率感到较为满意,上下扫视段顺一遍,说:“医院那边周少言会全程跟进,你就安心治病,明天搬回大屋来住。”   段顺立马受宠若惊地看了过来,温励驰不想让段顺认为他很好哄,立即又道:“那孩子的情绪太不稳定,随时可能需要你安抚。”   “……”段顺左右为难的攥了攥拳,“我还是不回来了。”   温励驰缓缓看向他,露出不满的神色。   段顺马上解释:“我现在这个样子……回来住,不太好。”   “哪里不好?”   为什么还追问呢,段顺露出苦恼的神色,感到有些难以招架。   住下来,就可以陪在小球身边,他当然很高兴,可他的脸皮也不是生来就那么厚的,他现在是个什么人,丧失了劳动能力的病人,动作稍微大一点就要弄湿裤子的二等残废,回温家,那就意味着要白吃白住。温励驰肯原谅他,还让周少言想办法帮他治病,已经对他够好了,要是真住下来,他就太不要脸了。   当然也有可以心安理得留在温家的方法,他可以给温励驰交伙食费和房租,但如果他真这么说了,用脚趾头想他都能猜到,温励驰肯定会用“拿什么乔”的鄙夷目光看他。   “就是不太好。”纠结半天,他坚持这样说,耍赖一样。   温励驰定定地打量他几秒钟,没再继续勉强,只是低下了头,继续翻他拿来的那叠资料,“那就这样,出去吧。”   “哦。”段顺心情复杂地站起来往外走,没走两步,突然想起来,温励驰刚才好像还提到什么?情人,是指唐连?他欲言又止地回过头。   他不确定温励驰会不会乐意听他解释,想了想,决定还是要说:“那个……就是,唐连。”   他看见他家少爷的眉毛,在听见这个名字以后缓缓皱了起来,“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说完,也不管温励驰对此回馈了什么反应,转过身,慢慢出了门。   还没走出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香味。   当了二十多年的beta,段顺完全没有omega们与生俱来的防备心,等他意识到那是温励驰的信息素,两条腿已经软成了面条,站都不太站得住了。幸好门已经打开了,他一把抓住门把手,这才不至于当场跪下去。   很快,他被独居石的气味包裹住了,很烈,比他昨晚在楼梯间嗅到的更浓郁,但却意料之外的没什么攻击性,不像是一种征服或者引诱,更像是味道的主人太愉快了,情不自禁就释放出来的,因此段顺感到口干舌燥和头晕,但还不至于当场发病。   原来当omega是这样的感觉,随时随地面临被alpha的信息素引诱的危险。   段顺的脸变得酡红,他忍不住回头看,老板椅上的温励驰神色毫无波动,从容又淡定,就像根本不知道这股迷人的信息素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   段顺咬了咬牙反身关上门,假如他是个omega,温励驰绝对不敢就这样当着他的面的面毫无顾忌地释放信息素,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个行为,跟对着异性突然脱裤子也没什么区别,不仅非常不道德,上纲上线到法律层面一点儿,说是性骚扰也不为过。   但他是个beta,公认的信息素小聋瞎,事实上,除非浓度过高,否则他既不该闻到信息素的味道,也不该被信息素所诱导。   温励驰的信息素浓度当然不高,是他病了,才会被俘获。   没人会觉得当着一个聋子、瞎子的面脱裤子是种骚扰,别提脱裤子了,在自己家里,就是裸奔,那也是alpha的自由。   所以这怪不到温励驰身上。   段顺忍气吞声地踉踉跄跄走下楼,一个beta,能感受到信息素,是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事情。   下次,他恍恍惚惚提醒自己,管不了别人,只好管自己了,下次他一定要记得贴个抑制贴。   作者有话说:   养大小狗的人不可以嫌弃小狗! 第21章   花园里,小球的手里抓着个浅蓝色的小喷壶,学着旁边的温姨给玫瑰浇水,人还没花坛栏杆高,只能踮着脚,水一滴没洒到花上,净浇在了自己脚上。   即使这样,也高高兴兴的,头发汗湿了,擦擦汗又咧开嘴笑。   段顺远远看到,忍不住也笑起来,他儿子真是个天生的乐天派。   昨天晚上小球哭兮兮的可怜模样儿让他心有余悸,今天,他没再偷偷溜走。本来嘛,昨天也不是他自己乐意的,是温励驰恐吓他。   他慢慢踱步到小球旁边,温青莲早就发现了他,直起身,含着笑,正想开口,段顺竖起食指抵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就不说话了。   脸上挂着久违的轻松笑意,段顺从身后悄悄把小球抱了起来,小球先是惊呼一声,转头看见是他,立马笑着大喊:“爸爸!”接着苦恼起来,“怎么办,我浇不到花。”   “爸爸把你抱得很高,你再试试?”段顺微微倾身,晃了晃身子示意小球浇水。小球抬起手又试了试,水珠洋洋洒洒落到花瓣上,每一朵花儿都因此娇艳欲滴。小球马上笑了,抬头看向他,不无羡慕地说:“我也想长爸爸这么高。”   “会有那么一天的。”段顺低着头,换成单手抱孩子,从兜里掏出纸来擦掉小球凉鞋和脚丫子上的水,“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儿吗?”   “玫瑰啊,香槟玫瑰。”小球得意地看向温姨:“奶奶教我的,香槟玫瑰其实不是玫瑰,是月季。”   “哦,乖宝宝,”温姨可爱地笑了一下,“记性真好,那宝宝,你喜欢月季还是玫瑰?”   “月季!我喜欢月季!”小球想也没想就说,“要假装成玫瑰,别人才会喜欢它,我觉得月季花好可怜。月季很好看,应该作为月季被喜欢。”   “哎呀,怎么这么巧,奶奶也是这么想的。”   这一唱一和的,说相声呢,段顺听乐了,看向温青莲,笑道:“这孩子够闹腾,没累着您吧。”   “小孩儿嘛,闹点儿才好,”温青莲笑眯眯地抬头,“你小时候就是太文静了,猫儿似的。”   “您不嫌孩子烦就行,”段顺把小球放了下来,“以后,小球还要拜托您多照顾。”   “怎么?”温青莲有些惊讶,看了看一落地就跑去水龙头边上往壶里灌水的小球,压低声音说:“你不回来住?是……小驰不准吗,我去找他求求情。”   温青莲作势要去找温励驰,段顺赶紧拦住她,连连道:“没有没有,温姨您先别着急。少爷没有不准我回来,是我自己,在外面待了那么多年,我习惯了。温家也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回来,不是添乱了么。”   “真不愿意回来?”温姨问。   段顺点头:“嗯。”   “那你的病呢,小驰给信了么,管不管?”   “管的,少爷说了会管,您就别操心了。”段顺有些哭笑不得,一个病患,孤家寡人地住在外边儿,真够可怜的,让温姨说的,他自己都要可怜自己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啊,就盼着你俩重归于好,以前那样多好,你守着小驰,小驰护着你,一起长大的兄弟情分,你以后就知道了,比什么情情爱爱的靠谱多了,真碰上事儿了,你看看,为你两肋插刀的是你的对象吗?不是,是小驰。”   段顺面色一僵,略微笑了笑。   兄弟,这个从前旁人提一次他就要心碎一次的词,哪怕是现在,还是能轻易刺痛他的心。   五年的时间,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放下了对温励驰那不齿的爱,可当被别人清楚地提醒他和温励驰应该保持的关系时,他才发现,没有,他还是很爱很爱温励驰,还是会忍不住心痛。所有人都当他是昏了头,为一个omega而离开温家,抛弃前程,他也任凭别人这样认为,从不加以否认,因为那是无关痛痒的误会,不是他真正的秘密。   他最大的秘密,永远只有那一个。   他习惯忍耐,事实上却并不是个善于掩饰的人,他记得自己老爱偷偷看温励驰了,那些年,也就是温励驰的过于信任,加之他本身存在感低,不良的居心才得以被忽视。现在却不一样,他突然空降,那么引人注目,温励驰身边又是这么多人来去,别提眼明心亮的周少言,就是那个陈叔,时间长了大概也能一下子看出他的心思。   病逝不会是他真正的死亡,他一直这么想,假如哪天被人发现他对温励驰的感情,温励驰知道了这件事,那才会是他真正的忌日。   可以令他死去的,从来只有来自温励驰的厌恶和驱逐。   是的,他从来不认为温励驰有垂青自己的可能性。   温励驰的取向,欣赏的伴侣,多年来,他冷眼旁观过好几个。那些男孩子女孩子,无一不是性格张扬、自信骄傲、身材丰满的貌美年轻人。温励驰欣赏这样的,能与他气场匹敌,并肩走出去谁都赞一声般配的omega。   而不是他这样,阴沉自闭,瘦削单薄,无甚特长,屁股上没二两肉,甚至不能释放信息素与自己伴侣互相抚慰的,相貌平平的beta。   温励驰可以对一个因为恋爱脑而背弃他的仆人伸出援手,却绝无可能接受一个觊觎他本人的beta。   段顺十分清楚这个事实。   这么一想,兄弟这个词又变得可爱起来。必要时候,这也是个不错的借口,以后如果不慎露了馅,叫人看出了点什么端倪,他还可以说:嗨,我从小跟温家少爷一起长大的,铁哥们,盯着他怎么了,摸摸他又怎么了。   清风徐来,花坛里的月季随风微微晃动,段顺瞥了一眼,恍然自己变成了其中的一枝。   小球为月季感到愤愤不平,他却觉得这样其实还不错,说不定月季根本不想做月季,更愿意作为玫瑰而存在呢。即使会被人误会,至少还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所爱之人的花园里,被保护,被欣赏。   他忍不住弯起嘴角,轻声说:“是,以前是我太傻了。”   这一刻,他终于决定不再为喜欢温励驰而痛苦自责了。   爱没有错,一个快死的人还要压抑和刻意遗忘自己的感情,那才傻呢。   温励驰说得那么轻松,要他努力配合,可那种病,哪里就有那么容易治好。   他活不成了,他想,那些担心和畏惧,谁说不是一种杞人忧天呢。只要他谨慎一点,哪里就会被发现。往后的日子,他大概会有不少跟温励驰见面的机会,这样巨大的诱惑摆在面前,他真的拒绝不了,他真的很想跟温励驰好好说说话,或者只是安静的待在一起也好,就像他们小时候一样。   他想,就让他贪心一次吧,他这辈子憋屈太久了。   段顺认认真真地同小球告了别,小球有一个电话手表,他检查了一下电量,叮嘱说晚上要是害怕,或者想他了,就打电话过来,顿了顿,又说,最好先找哥哥,试着相信他,告诉他你的心情,就像跟唐棠棠那样,和哥哥当好朋友。   要离开了,段顺还是不死心,还是希望小球和温励驰能培养出感情,假如有一天真能亲如手足那就再好不过。   这事儿仰赖于温励驰是没戏的,温家旁支的亲戚不是没有小孩儿,过年,温家的人欢聚一堂的时候,他曾亲眼目睹,一个亲戚的小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哭得眼泪鼻涕横流,温励驰路过,丢下一句“你有点儿吵,安静下来”,目不斜视端着水杯就走了。小朋友在身后哭得比刚才还大声,他愣是没回头看一眼。   要这样一个没有缺乏童心的人去主动亲近一个小孩子,实在是天方夜谭。   段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小球身上。   刚过完快乐的一天,就接到攻克大魔王的任务,小球兴奋的小脸蛋瞬间垮下来。沉吟半天,被段顺希冀的目光盯得受不了,才勉强答应:好,放心,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儿了,我可以做到。   是啊是啊,四岁了。   段顺被打败,低下头叹了口气。他能放心就见鬼了,小球那模样,一看就知道,还以为自己在玩过家家呢,就在别人家住几天,过不了多久就能被爸爸接回家。   回到家以后段顺接到好几个电话,一个是高律师打来的,段顺知道是温励驰提供的电话号码,认真地听着,高律师说程序办下来以后会需要他签几个字,要他近期务必要待在家里不要外出。   这话实在太像是从温励驰嘴里说出来的,他简直下意识就满口答应下来,大概是他配合程度太高,对面的高律师愣了一愣,忍不住笑了,“谢谢你的配合,帮了我大忙了。”   段顺一头雾水 这有什么值得感谢的?他讷讷的,心想法务工作者说话大概都这么滴水不漏吧,赶紧也客套地说,我才要谢谢您。   其余四个全是唐连打来的,段顺只接了第一个。   唐连说好想他,问可不可以见他一面,就现在。他说不太方便,以后最好也不要再见面。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痛苦的声音传过来:“小顺,我不答应,我不愿意,我做不到和你就这么分开。”   段顺暂时没说话,什么分开呢,他们明明根本在一起过。   他对唐连现在的紧追不舍有点头疼,唐连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追他,是那种放风筝似的,一阵儿松一阵儿紧的模式,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离开,他却突然会变得这么反常。   是喜欢吗,可能有那么一点吧,可更多的,他觉得大概还是alpha的胜负欲在作祟。   唐连在以前的恋情里向来都是充当救世主的,每次说分手,都是对方越来越好,越来越自信,渐渐不再依赖、需要他了,每当那个时候,唐连就会意兴阑珊地跟人分手。   这些事儿,是当初唐连的朋友跟他说的,可能是看他老实,像玩不起的人吧,开玩笑似的把唐连的情史告诉了他,让他别太爱唐连。   他当时没做声,只是笑了笑,唐连确实很有魅力,或许唐连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被他说甩就甩,才会这么难以接受。   他不作声,唐连反而激动起来,以为还有余地:“我明天就带你去结婚好不好?海边,那个白鸽广场,就我们两个,在教堂里结婚。不管贫穷还是疾病,我们都互相陪伴,我保证,我会一辈子忠于你。小球会多一个疼爱他的父亲,你也能有一个依靠的肩膀,好不好?”   段顺攥紧了手机,眼睛也瞪大了。   求婚,他就这么在电话里被人求婚了,用那么多动听的情话,构想那样虚无,却十足美好的未来,甚至狡猾地带上了小球,他唯一的软肋。   唐连的这种舍己为人的心态实在是把段顺给震撼了,他一时无言以对,沉默半天,最后道:“唐连,我不会是你的归宿。”   唐连还想说些什么,他干脆利落地挂断了这个电话。   没个歇气儿的空,唐连又打过来,打一个,他挂一个,挂到第三个的时候,他烦了,把唐连直接拉进了黑名单。   持续玩这种你追我逃的游戏,只会让唐连的英雄病更加严重,他不允许唐连在他身上越陷越深,这会让他感到愧疚和负担,他讨厌这样的变数。 第22章   段顺很平静地去洗了个澡,出来看了会儿书,没怎么饿,但是到饭点了,就简单地煮了面条吃。他现在已经能做出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了,简单的面也能做得让人发出“你有点东西啊”的惊呼,他爸爸吃过,小球吃过,车站的工友吃过,就连唐连也吃过,他们都不挑食,不会把他的成果毫不犹豫倒进垃圾桶,每个人都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   吃完窝在沙发上,铁质风扇对着几十块钱蓝色沙滩睡裤下两条细长的大白腿呼啦啦地吹,段顺枕在沙发臂上,微微有些失神,唐连激烈的语气,和颤抖的尾声不断在耳边回荡,他说爱他,他说要带他去结婚,明天就去。   段顺并不心动,因为他不爱唐连,可他忍不住频频回想。事实摆在那里,他否认不了,当唐连说那些的时候,除了害怕和震惊,他的心里其实还有很多难以抑制的怅然和向往。   怎么能不触动呢,他从来没被人好好爱过,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求婚。即使整个过程很荒谬,很没仪式感,还有些被纠缠的烦恼,但他依然被深深震撼住了。   唐连的告白里诚然有太多的冲动和不理智,但无论如何,被在乎的感觉总是让人感到幸福的,所以直到现在,他都还被唐连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震得头脑发昏。   爱情真是好东西,段顺伸出手在空中虚无的抓了一把,他真的好想好想得到。如果,如果温励驰哪天也能对他说那么一句话,说喜欢他,爱他,或者什么也不用说都好,哪怕只是轻轻抱抱他呢。   只可惜,他和唐连都没有那种运气,他们喜欢的人,都不会回应他们哪怕一点点的爱。   叹了口气,段顺从沙发上轻轻坐起来,关上风扇和灯,在一片黑暗中扶着墙走回了卧室。唐连是很要面子的人,这样的电话,只是头脑一热的产物,今天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了。   挺好的。   他们从不同的道路走来,偶然交汇,停顿许久,但每个人都终将走向自己的路。   门又被敲响了,伴着催命似的电话铃声,段顺在很沉很不安的睡梦中被惊醒,坐起身,开灯,急急忙忙接通电话,同时下床趿上拖鞋往大门口走去。   “他又在哭。”是温励驰,语气很无奈,嗓音低低的,显然,半夜被打扰睡眠,他很不悦。   背景音里,有谁在嗷嗷哭,话筒把声音传递得很清楚,但段顺什么都没听清。   他迟钝地“啊”了一声,这倒不是他故意分心,是门外的声音太响了。他一个人住着,这么老旧的筒子楼,难免会谨慎害怕一些,“小球怎么了?”说着,他凑近防盗门的猫眼,温励驰尚没回答,门外的人突然说话了,一个平头的普通男人,连着喊了几声:“段先生!”   “他……”敲门声传到了电话那边,坐在沙发上的温励驰顿了顿,面色平淡地抬眼望向离他不远的床上。小球被温姨抱在怀里,正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直嚷嚷着要爸爸。   只看了一眼,温励驰丝毫没有同情心地挪开目光,说:“开门,是我给你喊的司机,这次由不得你拒绝了,我需要你过来,哄哄他。”   一阵悉悉索索的开门声后,段顺说:“好,我就过来。”   听到满意的回答,温励驰被哭声折磨得皱了一晚上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多收拾几件衣服,他离不开你,你可能要多待几天。”   “……”半晌,段顺还是说:“好……”   幽幽的黄色睡灯照在床尾浅蓝的被单上,昏暗的床上,是一对正相拥着说悄悄话的父子俩。   半开的门外,陈才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几分钟前,他刚把疲惫不堪的温青莲送回房间。   哄一个孩子睡觉,是不需要这么多人的,他本来也应该回去休息,可老板没发话,他今晚的工作就还不算结束。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年轻的老板,现在正倚坐在房间角落的沙发里,架着腿,以手支颐,望着窗外的路灯,年轻英俊的脸上布满了冷淡的倦意。   老板的指间夹着一根白沙烟,细长的烟管在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中,纤细得像根牙签。   那根烟是他的。   准确来说,是老板刚刚出来透气的时候瞧见他要往垃圾桶丢的动作,从他手里截下来的。他并不抽烟,如实告知了老板,烟是段顺进门了递给他的。   解释这些的时候,他正拿着张湿巾纸擦手。一节瘦弱的腰,微微弯着,小声地说“不好意思,大晚上的,打扰您睡觉”的模样随着他的回想浮现在眼前。   他鄙视这样市侩的行为,克制地埋怨了一句:“派烟套近乎,什么市井习气。一看从小就缺少教养。”   他以为老板讨厌段顺,会赞同他的这番“同仇敌忾”。   但竟然,温励驰沉默了一下,轻声说了句:“他是在我身边长大的。”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段顺。   当时陈才擦手的动作顿时就停在了原地。   管家这个职务,说白了就是主人意志的执行者,他今年五十有六,从业三十余年,出任过上流社会许多老总、老董和大家族的管家,至今零差评,每一任雇主都对他赞不绝口。   他早已经赚够了钱,快退休的年纪了,会接下温公馆管家这样一个繁琐、管理范围巨大的工作,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温励驰是个很好跟随的老板。   这个很好,不是说温励驰的经济实力有多雄厚,开出的条件多让他动心。   而是这个年轻人,太懂得如何用人。   把话说明白,这看起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却不是所有的雇主都具备的素质。   他从业这么多年,最头疼遇到的就是朝令夕改,指令表示不清楚的老板,需要他完成的事情,比如需要招待客人,或者添置东西,早上离开家一句话不讲,晚上回来想起来了才提起。有钱人要面子,连埋怨也是体面的,轻飘飘的,一句责怪的词汇也没有有,却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工作价值完全被否定。   又或者是对他的职业属性有所误解的雇主,家里没盐了也要喊他,那明明是保姆或者厨师的活儿。   温励驰就非常好,不会给他一些匪夷所思的任务,比如去买盐买米铲狗屎,下达给他的指令从来清晰又简洁,说一不二,还很尊重下属的意见。跟这样一个天生的领导者打交道,是毫不费劲的轻松事宜。   在温公馆工作将近四年,他每每回想起来自己当时接到这份邀约时犹豫的心情,都深深觉得自己做了个很对的决定。   但近来,就是这两天的事,他第一次开始觉得他的老板变得有些反复无常。   比如昨天中午,温励驰说下午家里要来一个客人。   他问是重要的客人吗?温励驰想了想,冷淡地说:“不是很重要,我爸在外面的儿子和他的父亲,”说到这里,他老板的脸色明显差了些,“只是养父,不要太过热情。”   听那口气,是温励驰很厌恶,又不得不招待的人。   大家族里谁没点涉及伦理的家务事儿,他见怪不怪,就照做了,并且先入为主地对这位将要到访的客人留下了很差的第一印象。   当然,事实也确实和他认为的大差不差,见到这个叫段顺的年轻beta之后,老板的心情变得非常不好。   他由此断定,老板真的很讨厌段顺。   他太轻视这个人了,一时竟然没分寸地随便在老板面前讽刺了他。   可谁知道呢,他老板却说出那样一句话,话里话外怪他态度轻慢。   那时候,他感觉自己霎时间从一个忠仆变成了在皇帝面前说妃子坏话的刁钻老奴。   段顺的胸口趴着小球的脑袋,深夜惊醒的小朋友终于说完了自己的委屈,在爸爸的怀里安稳睡去。   段顺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小球的背,等到小球湿漉漉的眼睫毛渐渐干了,呼吸也沉静绵长起来,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把人放进被窝。   脑袋沾到枕头,小球的小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抓了抓。   段顺生怕他又醒来,赶紧把一旁的胖丁轻轻塞进那只小手。小球搓了搓那片衣角,像是确认了是自己的宝贝安抚巾,翻了个身,睡沉了。   段顺的肩膀塌下来,这才松了口气,慢慢下了床。   屋里很暗,灯没开,是为了让小球更好的入眠,他要求关掉的。   他眨了眨眼,努力躲避着家具摆放的位置,小步朝温励驰的方向走,坐在窗边的alpha安静得像个影子。   没等他走近,温励驰就站了起来。段顺蓦然停住脚步,黑暗中,温励驰朝他看了过来,身影很高大,一下子把月光遮了一半,段顺看见他家少爷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像是在斟酌该说什么,投向他的两道目光,很亮,含着些犹豫,还有踌躇不定。   温励驰也会有这样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叫他这么赧然的一停顿,段顺莫名感到身上有些发热。   抛开下午的谈话不算,这其实是他和温励驰和好以后的第一回 见面。   他想,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近乡情怯,温励驰也是。   对视并没持续多久,温励驰的神色恢复了冷淡,变脸的速度很快,显得刚才那个不知所措的表情,像是别人强行安在他脸上的。   温励驰朝门外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上来,接着出了屋门。   段顺小步追上去,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一时失态的温励驰太生动了吧,他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很安静,只是略微抿了抿嘴角,他还是怕的,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大屋里,他放不下戒心。   “东家……我以后会注意言行……抱歉……”   “这句话不该对我说。老陈,你对他似乎有些偏见,是我给了你什么错误的暗示吗?”   “没,没有。都是我自己主观臆断……”   小球的房间是三楼最里头的一间客房,和楼梯中间隔着一条弧形走廊,温励驰腿长,步子大,段顺被落在后面,隔得远远的,不经意听到低低的对话声传来。   两个人的嗓音都有些含糊不清,凝神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谈论的对象竟然是自己,段顺有些尴尬。   他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干脆放慢了脚步,走两步停一下。等他慢吞吞晃悠过去,陈叔已经转身下楼了,温励驰看到了他,瞥来一眼,说:“走快点。”   楼道上,缓慢下楼的陈叔闻声回过了头。   段顺站在原地,两个人对视一秒,他看见陈叔面色复杂地朝他微微低了低头,然后很快走下楼梯。   段顺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眼高于顶的老管家竟然正眼看他了?他感到惊奇,一想,肯定是温励驰又对陈叔说了什么,或许是夸了他?否则,就前天他和陈叔第一回 打照面的那谁也看不上谁的情况,他哪能有这种待遇。 第23章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大风。段顺跟在温励驰身后从三楼走下二楼,大屋身后有排桂花树,正齐二楼高,风一吹,树枝摇晃着把回廊的窗户拍得噼噼啪啪响,仿佛有什么怪物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入。   风声掩盖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段顺跟不上温励驰的步子,之前不敢跑,怕温励驰听到了以后回头瞪他,这下刚好借着风打树叶的喧嚣声几步小跑跟上去。   温励驰的大手垂在大腿边,随着走路的动作微微摇晃。段顺盯着看了一会儿,掌心触电似的虚握了两下,好近,他想,只要稍微一抬右手,就能牵上去。   温励驰无知无觉地走在前面,好似完全没察觉到身后有人贴得这么近。一秒,两秒,段顺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把右手背在了身后。   他本以为温励驰是有话要和他谈,这也正是去书房的路。到了书房门口,温励驰却径直路过。走到回廊尽头,又是一道楼梯,只通向下面,很窄,没开灯,不像经常有人来的模样。温励驰按亮墙壁上的开关,没有解释,一步也没停地往下走。   白炽灯瞬间亮起来,照亮这道楼梯,以及楼梯间那儿一道白色的房门。段顺迟疑了一下,脚步顿在原地。   这条路他可太熟悉了,多少个夜里,温励驰睡得晚的晚上,他陪温励驰打游戏,或者健身,下楼以后累得要死,懒得开走廊的灯,就是这么摸索着走到这里来的。   那道门里,是他住了十几年的房间。   温励驰已经走到了门口,高大挺拔的身躯几乎挡住整扇门,然后转过身,面色平静地朝他抛来一个小小的东西,“接着。”   段顺赶紧弯下腰伸手去接,那东西落到掌心,定睛一看,是把钥匙。   温励驰说:“我已经找工人搞好了卫生,你以后,还是住这里。”   廊上狂风喧嚣,楼梯间却安静又幽深,温励驰穿着睡衣,站在楼下就那么抬头看着他。   许多年前也有过这场面,是很难遗忘的一段记忆,段顺不禁恍然产生了种时光倒错感。   大概是初一那年发生的事。   温励驰极少主动来他的房间,一般有事都是直接打他电话叫他上楼去,所以那天放学回来,转个弯,在楼梯口看到温励驰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时候,他感到非常惊讶。   说起来很巧,就连他们俩的站位,都和当时一模一样。他喊了一声“少爷”,噔噔噔跑下去,书包起起落落拍得他屁股疼,他也不在意,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眼睛亮晶晶地问:“少爷回来啦?怎么不打我电话?”   会这样惊讶,是因为温励驰当时谈起了恋爱。温励驰读书早,还跳了级,比他高了五个年级,他们两个,一个在小学部,一个在高中部,不仅相距甚远,且高中部是强制住校,平常如果温励驰不特地召唤他,他们只有周末能见到面。   而因为突如其来的恋情,温励驰已经有很多个周末没呆在家里了。   所以他们的交集,只剩下了学校一个场所。上次在学校碰到,想起来,已经是两个星期前的事情了。   他被安排去打扫小学部高中部交界的一个公共区的卫生,那是食堂后面的一片小树林,他的任务是拿着铁钳弯着腰把所有被没有公德心的人乱丢的垃圾全清理掉。   树林不大,罕有人至,没什么垃圾,所以他干得很快。走到林子深处,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平常洁癖得穿个鞋都要洗遍手的,他的少爷,此刻,一只手却撑在肮脏的树干上,宽阔的胸膛和树干之间围着一个omega女孩,女孩踮着脚,仰着下巴,表情痛苦又迷醉,正和他的少爷接吻。   当然了,他那时候才六年级,根本不懂什么是接吻,同年龄的很多人都懂,但他朋友少,看的电影和动画片里也不会播这种少儿不宜的画面,还以为那个女孩是得罪了温励驰,正在被温励驰处罚。   是女孩先发现他的,一睁眼,看到一个小孩儿站在不远处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大概吓了一大跳,推了推温励驰的胸膛,红着脸小声说了句什么,转身朝宿舍的方向跑走了。   他那时惊呆了,很傻的,居然捏着铁钳就那么愣在了原地。不一会儿,他云里雾里地就被生气的温励驰拎着后脖子抵在了树干上。   刚才,那个女孩,就是这样被圈在温励驰怀里的。   看温励驰凶神恶煞的模样,他马上产生了不必要的联想。   温励驰泛红湿润的嘴唇只是轻微张了张,他就惊恐地瞪大眼睛,一把丢了钳子,用带着铁锈味儿的手掌赶紧捂住了嘴,含糊地喊道:“少爷,别咬我的嘴!我,我就是来搞卫生的。”   回想起来,那好像是他一辈子数不清的求饶里,最管用的一次。他的少爷,听完他说的话,那张故作恼怒,青涩俊俏的脸庞顿时没绷住,松开他的衣领,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完擦了擦眼尾的泪花,捏了捏他的脸,又好笑又好气地说了句:“我的puppy,笨成这个样子,你以后可怎么追姑娘。”   “小学不是四点就放学了么,小学生应该不用补课吧,怎么现在才到家。爬回来的啊?”画面回到两周后的房间门口,温励驰看着他,不耐烦地嘟囔着。   听到他解释说去买了几本教辅资料,才勉强缓和神色,不一会儿,神秘地笑了笑,说:“你不是老怨我交了女朋友就不陪你过周末吗,这不,我来找你看电影了。前两天刚找到的一部动作电影,制作精良,还没在国内上映。剧情不错,就是有几个场面比较血腥,你想看吗?我觉得对你应该有教育意义。”   段顺很喜欢看电影,尤其是动作大片,七八岁的时候很崇拜李小龙,求着他爸让他学了跆拳道,一直坚持到现在都没断过课程。温励驰知道他这个喜好,每逢出了新的动作电影都会等他一起看。   说是那么说,陪他看,但温励驰,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鉴赏水平比较高,普通的电影打不动他,所以总是看到一半就会睡着。   很煞风景,但段顺从来不介意,少爷能有耐心陪他玩儿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总之,能让温励驰都感到激动,甚至兴奋得直接跑下来找他的电影,必然是部惊天巨作。段顺当即怪叫一声,掏出钥匙急匆匆地开门,埋怨:“少爷,你怎么能背着我先看,你忍一忍不行吗?”   “那怎么忍得住。”温励驰闲闲地说,说完了,用一种隐秘的,期待的眼神往他身上瞟。   他当时没在意,后来,电影开始播放,两具赤白的,一强壮一瘦弱,手贴手,腿缠腿,紧紧重叠在一起的身体出现在投影屏幕上,他脑袋一嗡,下意识就捂着眼睛转头,却被温励驰的大手牢牢扣住后脑勺,逼迫着仰头继续观看的时候,他才懂了温励驰那道目光的含义。   “别躲,让你也开开窍。现在知道我和那个姐姐在做什么了么,假如你不来……”温励驰邪恶的冷笑两声,“下次再碰见,puppy,答应我,悄悄溜走,别再跟个傻逼似的站在那儿不动了,好吗?”   幼小的他哪里听得懂,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不管是从身体还是心灵上。他本能地拼命摇起头,可即使是学了好几年的功夫,在绝对的体型压制下,他依旧不能动弹半分。   温励驰又问他一遍,他紧紧闭着眼睛,耳朵却难逃荼毒,呻吟声魔音绕耳,为了快点解脱,他只得含泪点了头。   温励驰这才哈哈大笑着,让他从自己怀里连滚带爬地逃走:“羞什么,过不了几年你也会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做这个的。”   “不!我不喜欢!我不想!”他怒吼,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那个晚上,温励驰用一种粗暴且直接的方式给他上了人生第一堂性教育课。就是这个不可磨灭的影片,让个从此对动作片三个字产生了阴影,此后再没缠着温励驰看过电影。   说起来也好笑,他极度排斥这段恐怖的记忆,可在十四岁那年,分化后第一次梦遗的时候,梦里出现的却还是这一段。   只是主角变成了他和温励驰,他被他的少爷压在床上,被迫伸出舌头,脱掉衣服,不知满足地拱着身子,不断不断地沉浮在欲望里。奇怪的是,当年恶心得他三天都没吃下饭的事情,从那个晚上起,竟然成了他最遥不可及的一个梦想,和自我安抚时的主要幻想场面。   人生就是如此奇妙。所以段顺一直觉得,他会爱上温励驰这件事,其实完全也算得上是一种因果轮回。让他提早通晓人事的坏蛋,理应对他的第一次心动负上一部分责任。   在温励驰的注视下,段顺夹着腿走下楼,小心翼翼打开了房门。   开了灯仔细一看,屋子里的陈设还是他以前离开时候的模样,只是比记忆里的小了,旧了。   段顺环视一圈,径直走到床头柜边,蹲下来,拉出抽屉。里面摆了很多东西,空调遥控器,高中学生证,很老一代的平板电脑,和其他无关紧要零零碎碎的其他物品。   他把那些东西都拨开,费劲地拿出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只轻轻地揭开看了下,里头的东西还在,就放下心,马上把抽屉给关上了。 第24章   “没人偷你的,”温励驰踱步到段顺身后,语气不咸不淡,“你走了以后,今天之前从来没人进来过。”   “我没有不放心,”段顺转过头试图解释,想了想,干脆重新拉开抽屉,把那个盒子拿了出来,“这个,当时我没带走……”说着有点不好意思,揭开盖子,笑了一笑,“想看看还在不在,有没有坏掉。”   温励驰低头看向那个盒子,看清楚以后陡然有一瞬间的愣神,盒子里,赫然躺着一块已经黯然失色,不走针的女式机械表。   他记得,这是自己送给段顺的。是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礼物。   那天很热,也是这么个大风天,他们一起出去玩,具体玩什么不记得了,总之,他在车上看到了段顺的身份证。   段顺生日就是当天,那个时候,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算充裕了,趁着吃饭的时间,他借口去上厕所,顶着风跑去了隔壁购物大厦他最常买的珠宝店里。   他从没这么匆忙地做过一件事,到地儿了头发差点被吹成鸟窝,气势汹汹的,走进去店员看着他都怕,以为他是来找麻烦的。   进去转上一圈,他挑了好几十只表,贵的,更贵的,重工的,简洁的,在明亮昂贵的柜台上一字排开。   实在太眼花缭乱了,他眼睛都快看瞎了也没挑中个满意的,左看右看,不是嫌表带宽了就是表盘大了。店员温柔地提醒说可以定做,他没搭理,他当然知道,但定做就得等,偏偏这份礼,还真就等不得。   十六万,段顺那年正好十六,纠结半天,最后他终于拍板拿下这块表。   腕带才一指宽,秀气精致,正合戴在一截洁白瘦长的腕子上。   付钱的时候他还有点犹豫,那是块女表,怕段顺不喜欢,提回餐厅,瞥到段顺握筷子的手,就不那么担心了。   明明是抽条的年纪,一天三餐吃得比牛还多,段顺却瘦得让人心惊,坐在一堆茁壮发育中的alpha里,跟小学生似的,两条手腕子,他妈的比姑娘还要细。   这样单薄的身子,就得选条同样单薄的表,男表女表,管他什么表,当时他是这么想的,衬他家小段顺的就是好表!   “你真的记挂?”温励驰目光平淡,“那怎么当时不带走。”   五年,什么好表也放锈了。   “我……”段顺抬眼,不知怎么的,有些窘迫,“你知道的,我没什么本事,假如经济上遇到困难,我怕我会把它卖掉。”它可比钱重要多了,段顺低下头仔细看了看表后盘的机械组织,庆幸道,“幸好没坏,应该只是没油了,我要拿去修修。”   温励驰没作声,目光里有难以捉摸的东西在流动。   这么珍重他送的东西,这么在意他,那当初捅了那么大个篓子,为什么不相信他能解决?   他对此真的感到很疑惑,疑惑五年了。   但他不会去问了,不为别的,当年段顺摆明了在他和该死的爱情里做了选择,时隔多年,他要是还巴巴地追问,显得他很贱。   而且其实又有什么好问的,问什么呢,问段顺为什么结婚生子两桩大事都要避着他吗。   他就奇了怪了,他还能抢他老婆不成?在段顺心里他魅力就那么大?   哦,他想,那个女人也根本算不上什么正经老婆,甚至孩子也不是段顺的。   “快发霉的表了,有什么好修的。”温励驰面无表情。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真是矛盾,心疼段顺被骗,又恨他不言不语。这个蠢货,背弃兄弟和前程,大学没读完,人生浪费掉,忙来忙去自以为得到了幸福,其实只他妈的帮他爸那个混蛋养了好几年情人和儿子。他觉得没办法在这个房间再待下去了,怕自己忍不住要斥骂,或者把人拉起来打屁股,他们现在还没恢复到那么亲近的程度,“我走了,你赶紧睡,起晚了明天小球没看到你会哭。”   “啊?”段顺夹紧腿,缓慢地站起来“好。”   温励驰走得很快,马上要踏上楼梯,盯着那道宽厚高大的背影,鬼使神差的,他突然犯了病,“你当时说,要帮小球忘记我……”   这一句话是温励驰为了膈应他而故意说的所有话里,最让他耿耿于怀的。   本来过去的就该让它过去,但段顺忍不住,所以特别想问一句,问温励驰可不可以别作数了,还没说完呢,温励驰顿在原地,侧过头打断他,“所以呢,你的意思是要我认错?”   怎么会?   段顺大惊失色,下意识上前两步,忙摆手:“没有!没有……”   “随便你怎么想,”温励驰厌倦地瞧了他一眼,“但我劝你,最好不要和我翻旧账。拿我的气话来讽刺我,第一,非常不道德,第二,假如我当真了,结局绝对不会是你想看到的。”   说完他转身,上了几个台阶,拐个弯,几秒钟就消失在了楼梯间。   空气骤然安静了,门敞着,泼了水似的,孤零零地泄出一地灯光。段顺蔫在原地,叹了口气,慢吞吞走过去把门给关了。   这个人,什么时候能别这么专断,他想,哪怕哑巴一回,就一回,安静地听他把话说完呢。   第二天早上,段顺是被一阵拉抽屉的声儿给吵醒的。   一睁眼,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让他恍惚了一秒钟,仿佛回到了一睁眼穿好衣服就要哒哒哒跑上楼伺候温励驰穿衣服打领结的日子。   “爸爸。”甜甜的童音搔得他耳朵里头痒,段顺马上清醒了过来,转过头,眯着双眼,跟站在他床旁,正弯腰掏着他床头柜的小球大眼瞪上小眼。   “宝宝你干嘛呢,怎么一个人找到这里来了?”段顺撑起身子,探出手捏了捏小球软糯的脸蛋,早晨起来,在少年时住过的房间看到自己儿子,这感觉真的有够奇妙,“你哥哥带你来的?”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房门是打开的,但空无一人。   “才不是,哥哥好早就出门了,我喊他,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是温奶奶带我来的,我说我想你了,她就带我来了,让我别吵你睡觉。”   “这样啊。”段顺为温励驰的冷漠感到头疼,孩子还这么小,热情的付出却天天备受打击,以后自卑了可怎么好。   “爸爸你个大懒猪,太阳都晒屁股了。”他一肚子担心,小球却好像浑不在意,咯咯笑着,甜蜜地揽住他的脖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亲,“爸爸,我晚上想跟你一起睡。”   “你一个人睡不好吗,在老家你也是自己睡的呀。”小球三岁的时候他爸就开始培养小孩儿一个人睡觉了,说是精神断奶。来城里,条件只有那样儿,他们爷俩儿才睡一张床的。   小球拍着胸脯说:“我担心你一个人睡觉会害怕,我想保护你嘛。”   段顺没忍住乐出了声:“真的吗?”   “真的。”   “哦,爸爸不是很怕,谢谢你,你一个人睡吧。”   “爸爸!”小球气红了一张脸,支支吾吾,扭捏半天,最后小声说:“好吧,我告诉你,是我不敢一个人睡,那个房间好大,那个白头发爷爷,很坏!不准我开灯睡觉。”   开着灯睡觉会促进早熟,影响视力,确实不该这样,段顺及时严肃纠正:“段求,这样不礼貌哦。爷爷是长辈,你还没熟悉别人,怎么能这么评价呢。要是爸爸昨天看到了,也不会准你开灯睡觉的,对你眼睛不好,知道吗?”   “对不起,爸爸。”   “知错就改就还是好孩子。”段顺给个巴掌又给颗糖,亲亲小球的头顶,俯身拉开抽屉,摸索一阵,拿出个悠悠球,道:“看!爸爸小时候最爱玩这个了,你想玩吗?”   小球接过去,盯着看了一会儿,没什么兴趣地把悠悠球丢回了他手里,撇了撇嘴:“爸爸,现在没人玩这个了,大家都打手机游戏。”   “手机哪有这个好玩儿。”段顺用不识数的眼神看了看小球,翻身起床,从带来的背包里悄悄掏出个很软、方块儿形状的东西,捏在手心里,捞过衣服裤子,飞快钻进洗手间,回过头甩下一句:“楼下花园等着!爸爸换了衣服下来给你露一手!”   早晨温度并不高,花园里太阳很暖和,偶尔有工人推着修草机,或者提着卫生工具匆匆走过。   温姨在花坛里剪枝,段顺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找了个空地给小球展示起悠悠球的招式,什么升降机、飞碟ufo,摩天轮之类的。   他小时候学校里风靡过一段时间这个游戏,他这个年纪的人,不管abo,都会那么几手,不然课间都不好意思跑出去玩儿。这些招儿都很基础,但要拿捏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孩子,已经太绰绰有余。   果不其然,本来很不屑的小球,在他纷飞变化的指法里完全被震撼住,盯着在他指间高速旋转的球,眼睛直冒光,直呼“好酷!”“爸爸你好厉害!”缠着他嚷着要学。   段顺得意地笑出了声,一扬手,微眯着眼睛,利落地把球收回手心,接着朝小球勾了勾手,说“过来。”   小球噔噔噔跑到他面前,他半弯下腰,把球绳从食指上取下来,缩窄绳套,套进小球肥短的手指,手把手教起来。   “认真看哦,像爸爸这样,握着你的手一步步带你玩儿,以后就算过去再久你也不会忘记这种手感,一握到球你就会想起来爸爸是怎么教你的。”   小球眼睛亮晶晶的,用力点了点头。   段顺没吃早餐,带孩子玩了一个多小时,肚子开始饿得咕咕叫。   小球已经可以简单地做一些招儿了,他坐在一边的台阶上观察了好一会儿,确定他儿子动作熟练了,不会被球打到头或者其他哪里,就起了身。   他告知了小球自己要去吃点东西,又拜托温姨临时看顾一下小球,都招呼完,轻车熟路地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小球早就让温姨喂过了早餐,他就只给自己下了点面。一般他喜欢做猪油拌面,省事儿,也开胃,但现在天儿热,温家又向来不用动物油,他只能切点黄瓜丝儿再调个酱做凉面吃。   锅里的水开始沸腾,段顺开始放面下去,手机这时突然响起来,一个陌生号码。他一开始有点不太想接,怕是唐连换号码打过来的,可不接,又怕是其他人找他,犹豫了会儿,还是接听起来。   幸亏他没挂断,电话那头是周少言,说已经联系好了医院,叮嘱他明天一早别吃东西,到时候好做抽血的检查,又说让他自己去车库提辆车,八点以前务必赶到医院。   这是救命的事儿,段顺听得仔细,心里隐隐激动,马上连声应“好!”   周少言提到的地址,他听说过这家医院,国立基因研究基地,是专攻abo基因疾病的顶尖研究所。当时,他去求诊的那个院士就建议过他去这里,因为国内唯一一个自愈的病例诞生在那儿。   距离那个幸运儿的痊愈至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忍不住期望,生命的希望,有可能再次发生在他身上吗。 第25章   段顺开始忙了起来,每天上学似的,早八晚五,准时准点自己开车在医院和温公馆之间往返,做检查和进行正式治疗前的营养补充。   研究所负责他的那位主治医师是位年轻女性omega,姓洪,在他办理住院的第一天就捏着他的检查单说他的体质太差,肯定承受不起接下来的任何治疗,建议他非必要不得外出。还说像他这样的情况,就算临床症状还不是特别明显,卧床休息也很有必要。   但是他自己不愿意,他的病情果然如同预料之中那么复杂,abo内分泌科主导,基地内外几十个专家在一周内开了十几场会诊,也迟迟在保守治疗和手术之间做不了决定。总归还没到要他全天候待命的时候,小球也正是缺乏安全感,需要引导着适应新环境的关键阶段,他就还是想回温公馆住。   就这么一板一眼地过着,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月。日子无波无澜,唯一值得说一说的是,他在这十几天里长了五六斤称,总是苍白的唇色现在又水又红,凹陷的脸颊吹气似的丰润起来,精神也好了很多。   温姨看过以后,直夸他长开了,比小时候俊多了。   他感到很害羞,他都二十五了,还有什么长不长开的,变化如此多,全是打针打的。这半个月补充的营养和维生素,比他过去半辈子都补得多,其实根本不用温姨特意提点,他自己都能清晰感觉到这些变化。   他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但之所以有这些好转,全仰仗于周少言跑前跑后为他奔忙,当然,也逃不开周少言背后温励驰的授意,所以他一直挺期待让他们两个人看到自己的样子,想告诉他们,我很努力地在配合治疗,没有辜负你们的信任。   不过一直没找到什么机会,周少言尚且还能见几次面,想见温励驰根本没办法,他太忙了,几乎二十四小时待在公司,即使他们现在住在一栋房子里,也完全看不到人影。   非年非节,也并没有什么重大业务需要处理,忙成这样,温励驰其实纯粹是在还债。   alpha的易感期普遍是3-7天不等,在这期间情绪和精神会变得十分不稳定,这样的情况是完全不适合工作的,所以本该正常完成的工作都被搁置到了后面。温励驰总是这么一阵忙一阵闲,小时候段顺就深深体会到了。不过那时候,不管闲还是忙,反正他都陪在温励驰身边,现在却是想见也见不着。   “又来门口等……”温公馆大门口的辅道上,刚从医院监测完信息素水平回来的段顺一眼瞥到前方不远处,小球正在温公馆门牌边上左顾右盼,放下车窗,他探出头喊:“小球!太阳这么大,你赶紧给我回去!”   小球转过头看到了他,非但没听话,反而面露喜色,蹦蹦跳跳地朝他跑了过来,扒着车窗说:“爸爸,看!”说完把肩上的书包取下来,反背在身前就开始翻,摸了半天,不知道是不是宝贝太多了,总之半天也没找到,段顺握着方向盘,眼睁睁看着他儿子的额头上一颗颗往外冒汗,干脆解开安全带,探身去把副驾驶的门给打开,坐回来后拍拍窗沿,说:“等会儿看,先上来。”   今天可有三十度呢,晒久了人都要晒蔫了。   小球慢吞吞绕到了车右边,却没上车。车内的冷空气流动了出去,孩子没再出汗,段顺也就没硬拉他上车,只是静静地看着。几秒钟后,终于叫他儿子翻到了,小球开心地蹦了一下,连忙举起来给他展示:“当当当!幻光飞轮!Mrs陈送给我的,会发光!”   段顺哑然失笑,他还当是什么,原来又是悠悠球。这小子,真是着迷了。   Mrs陈是小球新幼儿园的班主任老师,他去办入园手续,还有偶尔送小球上学的时候打过几次交道,那是位温柔年轻的omega女性,爱好之一是给小朋友送礼物。才上学十天不到,小球已经往家里带了手工饼干、冰激凌模具、小球本人形象的陶瓷摆件等等好几样东西了。   人家老师这么关爱孩子,作为家长,段顺既感激,又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琢磨着想回些礼。   选了好久,他决定送些种子,老师不就是园丁嘛,寓意好。   他跟温姨要了些好养活的花种子,包装好,写了封简短的感谢信,想着让小球第二天带到幼儿园去,谁知道小球告诉他,温励驰早让助理送去了礼物,化妆品、按摩仪、很多很多,都是姑娘喜欢的。   Mrs陈看起来很开心,但全都没有要。   当时捏着那包花种子,他一下子哑然了,在为人处世这方面,温励驰的嗅觉永远比他灵敏。   但他不服气,他怎么说也是当爹的,不能叫温励驰这个才上岗没几天的哥哥比下去吧。   于是尽管人家老师摆明了不收礼,他还是坚持让小球带去了幼儿园。出乎意料的,Mrs陈却收了,还让小球转告他,说:“温励求爸爸,我很喜欢花,但我家附近没有花店,谢谢你送来的种子,希望我不会辜负你的好意,可以种出一片花园来。”   户口变更后小球就改了姓名,起初段顺心里不是不失落的,这么一改,总觉得就和小球隔了一层,渐渐失去他儿子了似的。但回归温家却不改名,小球以后绝对会有很多困扰,别的不提,光私生子传闻这一条,就会随着小球的长大甚嚣尘上,温励驰此举其实是在保护小球,代表温家认可这个孩子,他懂这个道理,于是从头到尾没多说一句。   展示完新宠悠悠球,小球又翻出一个铁盒,一只手拿不住,只能两只手捧着递给他,“Mrs陈让我带给爸爸的。”   段顺感到惊讶,抬手接过,“给我的,Mrs陈这么跟你说的?”盒子外壳印着可爱的小熊,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块块码好的曲奇饼, 最下面是油纸,从摆盘到饼干本身,整整齐齐,看得出送礼物的人很用心。   段顺心里泛起一丝怪异,他合上盖子,“所有家长都有?”。   小球摇摇头,说:“Mrs陈放学了偷偷给我的,说让你别嫌弃,以后种子开花了,再请你尝鲜花饼。”   那就是单独给他一个人的了。   段顺心中警铃大作,手里捏着的冰凉铁盒霎时间变成了烫手山芋,假如不是他自作多情的话,Mrs陈这是在向他表示好感?可他,可他送人种子,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完全不是为了这种“有来有还”的交往啊。   “爸爸,Mrs陈喜欢你哦……”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小球还在这儿火上添油,段顺瞪过去一眼,把饼干盒轻轻放回小球敞着的书包,轻声斥骂:“不许乱说,Mrs陈是女孩子,随便猜测女孩子的心意很不礼貌,知不知道?”   小球贱兮兮地朝他笑了笑,露出了一副“我都懂”的样子。段顺张嘴,刚要解释,后面突然传来一声鸣笛。   温公馆每天都会进出很多的车,运食材,运艺术摆件,运酒……他的车斜停在靠大门的马路一侧,而小球站的位置比较靠马路中间,是个视野死角,段顺不知道那车会停在他身后,还是要从他旁边过,要是开过来,说不定就会撞到小球,他的神经一绷,几乎是立马扑到副驾驶上,把还在回头看是谁在鸣笛的小球一把捞上了车。   小球惊恐地抓住他的衣领,大喊一声:“爸爸!”   段顺额头上青筋都绷出来了,沉着地安抚:“哎,别怕,爸在呢!”   “好勒啊,我快不能呼吸了……”   幸而是虚惊一场,那车并没有开过来。   段顺松开了小球,把孩子放到了副驾驶座位上,然后左右摸了摸小球稚嫩的脸,确认完他儿子还跟刚才一样英俊可爱,嘘口气,放松身体坐了回去。   屁股刚挨到椅面,他突然发现,世界很和平,但他摊上了事儿。   他的体内塞着一根卫生棉条,不知道是棉条露在外面的短绳被他压在了大腿下,还是别的什么因素,总之,因为过大的动作,那坨小小的棉花现在被硬生生地拽了出来,而且,就在他坐回去的那一秒,一股热流,泄洪似的,也冒了出来。   夏天的裤子,即使是长裤也做得很薄,他能感觉到,内裤已经被浸湿了,恐怕再多个几秒钟,外裤也就保不住了。   “宝宝,把车门关上,咱们进屋去……”故作镇定,他开始发动车子。   小球听话地关上了门,可祸不单行,后面那辆车,突然开到了他旁边,又鸣两声笛。段顺下意识转头看过去,副驾驶的窗户正对着劳斯莱斯后座的位置。   不是这么寸吧,他在心里这么想,劳斯莱斯的后窗缓缓放下,露出一道熟悉的身影。“你是瞎了还是聋了,一个人要占两条道儿!”是温励驰,“鸣笛了还不让开!”   段顺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好多天不见了,他很想念的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还是训斥。 第26章   结束了易感期的alpha不再需要在公共场合佩戴止咬器,从段顺的视角,小球婴儿肥的脸庞,和另一辆车里头alpha冷俊的侧脸,完美的框在了一个画面里。   肖似的凤眼,多情的上翘唇线,段顺被震撼住,心里冒出一种很匪夷所思的感动,血缘真的很奇妙,五官如此相似的一对兄弟,成熟和稚嫩的界限却能这样分明,分庭抗礼成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温励驰的表情十足不耐烦,但段顺第一次没被吓到,他已经不太记得清温励驰幼年的模样了,那时候他也很小,他们也并没有留下太多照片,可他觉得应该和小球差不了很远,一想到凶巴巴的alpha,小时候和他爱撒娇的儿子长得差不离,他就怕不起来,忍不住还有点想笑,总觉得跟看另一个儿子似的。   “还敢笑,”温励驰嫌恶地瞪他一眼,“赶紧开走,发什么愣!”   被这么一吼,段顺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露出了笑容,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心里偷偷笑的呢,赶紧收住,“哦”了一声,老实巴交地往车库开去。   路上,想起羞耻的湿裤子,他的脸后知后觉红起来。为了避免尴尬,他想赶在温励驰之前进屋,于是一踩油门,加快了车速。劳斯莱斯被他甩在后面将近一百米,驶入大屋下面的巨大地下车库,路过几十辆被透明防尘罩罩住的名车,他一气呵成地倒车入库,然后熄火下车,绕到另一边把小球拎了下来。   父子俩手牵手的开始往几十米外的电梯口跑,小球腿短跑不动,也不愿意跑,连连拍打他的手,喊着:“爸爸我不跑了,我跑不动……”   “宝宝啊……”你这是要害你爸丢脸啊,段顺停下来,焦急地回头看了一眼,眼看劳斯莱斯的车门打开,温励驰和萌小龙下了车,他一狠心,干脆松开了小球的手,咬咬牙自己跑了:“算了,你跟你哥哥一起上来好吗。”   温励驰远远地就听到段顺在喊什么,走近,却只看到一个往电梯口疯狂奔跑的背影,他皱了皱眉,慢慢走过去,跟上小球的脚步以后,居高临下地问:“他跑什么?”   “不知道啊……”小球瘪着嘴说,脚步慢吞吞的,也不看路,垂头丧气地在胸前的书包里摸着什么,温励驰看了眼,觉得不太安全,但心想,平地应该也摔不着,就没提醒。   谁知道下一秒小球就左脚绊右脚,身体一歪往地上扑去。   萌小龙在几步之外惊呼了一声“妈呀”,虽然赶不上,但马上奔了过来。   温励驰一声没吭,皱着眉,伸手及时拎住小球背带裤的背带,把人一把抓了回来。人没摔,但书包里的东西叮铃咣啷滚了一地,有饭盒,还有书本,乱七八糟的。   “哥哥!”劫后余生,小球一脸惊恐,一抬头,见温励驰没好气地瞪着他,扭捏了一下,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温励驰并不搭茬,垂下眼,不咸不淡地说:“你几岁,四岁有了吧,怎么连路也走不好?”   小球被批评得有些受伤,攥着手,小肩膀一缩,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我还太小了嘛。”   委屈,畏缩,冒冒失失,那姿态,简直跟犯了错的小段顺一模一样,温励驰看了就来气,干脆挪开了目光,看向蹲在地上捡东西的萌小龙。   萌小龙的动作很快,没多会儿就把掉了的东西都装书包里捡了回来,小球不肯走,一定要原地检查,温励驰冷眼旁观,很想把他直接丢这里不管了,但终究没挪步子。   突然,他看到小球拿出了一个他以前很讨厌的,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玩具,一个悠悠球。把线圈挂在短粗的食指上,小球熟练地把球甩了出去,试验有无摔坏。   温励驰盯了会儿,突然发问:“小段……”说到一半突兀停住,马上改口,“你爸还玩这种老古董呢。”   都二十五六岁了,不至于吧。   “大人就不可以玩玩具吗?”小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把球收回来,“我爸爸很厉害!”然后把球很珍惜地塞进了书包里。   “马马虎虎吧,”温励驰有点不屑,漫不经心地嘀咕,“我手把手教的,能差么。”   说完不经意和眼冒精光的小球对上了眼,期期艾艾地,小球抱着悠悠球抬头望着他:“哥哥你也会玩儿?”   只比他膝盖高一点儿的小屁孩儿而已,温励驰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不安,他扭开了头,有点儿冷漠的,不自然道:“早忘了。”   “啊?”小孩子很好哄骗,马上失望地塌下肩,几秒后,又半信半疑地说:“你是不是看我是小孩子就骗我啊?”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温励驰不耐烦了,“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迫于淫威,小球果然住嘴了,只是虽然不敢再质疑,嘴上却还是小声地嘟囔着:“就是骗我……我爸爸都说了,手握着手教会的东西,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那是你爸胡诌出来骗小孩的,想让你崇拜他。   温励驰很想打破小球的幻想,可一想到段顺的溜溜球就是他教的,段顺这段话隐隐约约跟他也有点关系,心里不知道怎么,居然有点儿高兴,像一块又硬又冷的土地,突然见了日光,霎时间回了春。   他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打击孩童的话。   又检查一分钟,小球终于确认自己一样东西都没少,很高兴的样子,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铁盒,费劲地掰开,看了眼温励驰,“哼”一声,径直朝蹲在他面前的萌小龙递了过去,萌小龙受宠若惊地往后仰了仰,小球递得更近了,笑眯眯地分享:“龙叔叔,谢谢你帮我,这个是我老师做的饼干,很香,我请你吃。”   萌小龙露出感动的笑容,抬眼看了看温励驰,老板面无表情地轻轻点了点头,表示随你,他马上兴高采烈地伸出手去拿,“哎,还有我的份儿呢,那就谢谢小球了。”   他的手太大了,一伸过来,饼干盒都被罩住了,小球瞪大眼睛,有些担心,忍不住说:“就拿一片,一片,这是Mrs陈送给我爸爸的,爸爸还没吃,我只能偷偷给你一片。”   Mrs陈?女的?这回是alpha,beta,还是omega?   萌小龙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妈呀,小段顺又有新的感情问题了吗……他可没敢忘记,小段顺当初会和老板有龃龉,就是因为剪不断理还乱的私人感情问题。   说实在的,其实萌小龙不太懂他老板为什么对小段顺这么严格,连私人感情都要过问,但他总觉得,要是哪天小段顺真要找伴侣,第一个要过的绝对不是父母那关,而是温励驰这关。   那种占有欲,他说不清,他养了一条狼狗,他老板现在的状态,就跟他之前给自家狗子配种时候的心态一样,别人的小公狗再怎么千好万好,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就是觉得配不上自己的宝贝狗子。   背后响起了皮鞋声,萌小龙马上识趣地缩回手,站起身。   他的老板,刚才还一脸“离我远点”的表情,现在自己主动朝小球走了过去,到了孩子面前,垂下眼皮,慢条斯理地问了句:“你爸爸,又在琢磨给你找新的后妈了?”   太有压迫感了,萌小龙咽了咽口水,不,这不是在给家里狗子挑对象,这气氛,好奇怪,简直跟丈夫抓妻子外遇似的了。   小球腼腆地摇了摇头,说:“Mrs陈喜欢爸爸,但是爸爸不知道喜不喜欢Mrs陈。”温励驰的脸色逐渐缓和,小球又说了,“但是爸爸给Mrs陈送了花,嘿嘿,我爸爸很浪漫哦。”   “哦,是吗?”   风雨欲来啊,萌小龙抿紧嘴巴,瞪大了眼睛,他心想,兄弟,你可真是养了个大孝子。   换完裤子,段顺飞快地跑去了大厅,温励驰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他想和他说几句话,温励驰不爱搭理他也没关系,寒暄两句他就很高兴了。   他从楼梯上下去的时候,温励驰正迈步往外走,跟在后面的萌小龙手里提着个笔记本电脑和几份文件,显然温励驰这趟只是回来取东西的。   段顺怕自己追不上,先提高声音喊了句“温先生!”   大概是听见了,温励驰停下脚步,回了头。段顺这才急急忙忙跑过去,先跟萌小龙打过招呼,再抬头看向温励驰。   温励驰也正看着他,两双眼睛陡然对视上,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些不自然的尴尬。   温励驰抵抗这份尴尬的方式是撇开了目光,   段顺却一动不动,他跑这么快,就是想看温励驰。舔了舔嘴唇,他主动谈起自己近日的生活:“我,医院说等我的身体各项指标正常了,就要决定最后的治疗方案了……”   “嗯。”温励驰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那很好。”说完眼神示意萌小龙一下,抬脚就要走,特地叫住他,就是为了汇报这种小事情,简直浪费时间。 第27章   “等等……”段顺一愣,小跑几步追上去,仰着头,期期艾艾地又问:“很急吗,有吃饭的时间吗?我想做顿饭给您吃,肯定没专业厨师做的好,但是我的心意。”   “你下厨?”温励驰瞥了他一眼。   段顺点了点头,腼腆道:“厨房里有备好的食材,很快就能炒出来。”   温励驰沉默了几秒钟,说:“免了”然后加快了脚步,走远了,还要丢下一句“食品安全很重要,你以后最好不要靠近厨房。”   少看扁人了,段顺感觉被鄙视了,他想辩解,想说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连水和面的顺序都会搞错的厨房白痴了,要是温励驰愿意尝一口,绝对会对他刮目相看!   但温励驰已经走远了。   段顺站在原地,悻悻然地盯着温励驰的背影,心里有点挫败。温励驰甚至都不愿意吃一顿他做的饭,五年的裂缝,果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弥合的。   他边叹气边转过身,失望地往回走,步子很重,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小段顺。”   是少爷。   段顺猛地转过身,同时眼里露出期盼的光芒。   夕阳的光橘黄,像大瓦数的路灯,散射在台阶下不远的音乐喷泉的水花上,营造了一种梦幻的,类似湖泊的波光粼粼感。   萌小龙去了地下车库取车,这条路,现在独留下温励驰和他两个人,而温励驰就站在梦境中央,逆着光的缘故,一双凌厉的凤眼眯了起来,神态较往常柔和很多,肩宽臀窄,长腿笔直,伫立在那,画报一样似的,特别赏心悦目。   段顺的心怦怦跳着,情不自禁走下去一个台阶,怕惊扰了这副美好的画面,脚步都放轻了。   “温先生?”他希冀地看过去,心想,温励驰这是改变主意,又想吃他做的饭了吗?   温励驰的目光无波无澜,也注视着他,想了想,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你好像是有点闲。”   段顺的笑容僵在脸上,温励驰又说:“刚才又听了一桩你的风流事迹,你不找我我都差点忘了,生了病,还能有闲心去和幼儿园的老师撩骚,又是花又是手工饼干,你确实是有点勾引人的本事在身上的。”   “我没有!”   “有没有你心里有数,你的那点屁事儿,我都懒得再说了。”隔得老远,温励驰瞪他一眼,“随你怎么搞,只是我警告你,这次别再给我玩什么花儿的了。再发生什么你兜不住的、有辱我温家门风的事儿,你大可以再往外躲,但要再想回我身边,你看我还会不会再二再三的原谅你。”   “真没有!”段顺简直想跪在地上喊冤,这,温励驰这又是打哪儿听来的谣言?他心乱如麻,连解释都不知道从何说起。Mrs陈,突然把Mrs陈跟他联系到一起干嘛?他和她,见面的次数,拢共都没超过一只手的数。   等等——   饼干?   肯定又是从小球嘴里听来的,段顺咬咬牙,这专坑爹的好儿子!上次,上次在兰蒂斯,就是这小子和温励驰聊了足足六分钟的天儿,不知道编排了他和唐连什么东西,让他挨了温励驰一顿狗血淋头的骂。   一回就算了,竟然还有第二次,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欠,这么八卦呢。   敢做,却不敢当?温励驰厌恶地看了段顺一眼,又给他玩这套,瞒着他谈恋爱就那么刺激,那么有意思?他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走了。   段顺一看,哪能让他家少爷生着气走,赶紧一路小跑跟上去。   他和温励驰心里都有根刺,那就是五年前阮小静骗他那一遭,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根本就不喜欢阮小静,会跟她结婚,完全是因为她谎称怀了他的孩子。但温励驰不知道,因为他从没解释过,到现在,温励驰大概都觉得他对阮小静是真爱。   在温励驰心里,阮小静不是个好人,所以,爱上阮小静,还“委曲求全”给人养大儿子的他,在温励驰心里,大概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甚至他的形象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蠢了,而且还瞎。温励驰已经不信任他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去找到一个靠谱的对象了,这才是温励驰为什么总是冷嘲热讽他私生活,还先入为主不喜欢唐连的原因。   之前是在气头上,他才会在跟温励驰争辩的时候,说出“你凭什么管我”这样伤感情的话,过了这么多天,他就是头猪,冷静下来后,也早该明白这个道理了——温励驰是担心他,担心他又在感情上栽一头。   “温先生,那花种子,我是看人家老师送了好多东西给小球,想着礼尚往来,才送过去的。”他攥着手,额头冒汗地追在温励驰屁股后头,温励驰人高腿长,他还有点儿追不上,“饼干,饼干是老师的回礼啊,我又没想要,我打算让小球明天送回去的!”   温励驰的脚步停了下来,“要你去送什么礼,我不会送?”他转过脸来,指着段顺的鼻子就开始骂:“有你那么送礼的么,送花,可把你浪漫死了吧。你没脑子还是缺根筋,自己长什么样儿没点数么,那老师是个omega女孩儿,你一个男人,单身父亲,私下让小球去送花,你敢说你不懂什么意思?你没毛病吧?”   “我知道错了,我没想那么多。”段顺缩着肩膀,垂着眼皮,鹌鹑一样低着头。   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心底里挺不服气的,都是送礼,他温大董事长送礼就是感谢,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了不甘寂寞,居心不良。再说了,他在心里嘀咕,温励驰有什么可看不起他的礼物的,真要比,他的礼至少还送出去了,没让人退回来呢。   这整件事,糟就糟在他被人看上了。   可就算人家对他有那方面意思,那怎么能怪他嘛,他觉得太委屈了,他又不能控制别人的心意,温励驰说他勾搭人有一套,他简直哭笑不得,他要真这么有本事,让所有人爱上他,还能憋屈的暗恋他温励驰这么久?   “你知道就好。”温励驰吃软不吃硬,段顺利索地道完歉,他的脸色明显好转很多,措辞仍是没什么好气,但恼怒的成分少了太多,“以后少做些让人误会的事情,对你自己有好处,对别人也有好处。生病就好好治病,谁逼着你去社交了吗?”   “您别骂我了,”段顺无精打采的,感觉自己都快被骂傻了,“我真的深刻认识到错误了。”   “既然你那么喜欢送礼。”消了气,温励驰的脑子比刚才清醒多了,盯着段顺明显气色健康了不少的脸看了看,他突然想到,有个无聊的差事可以打发这个无所事事,只会招蜂引蝶的笨蛋去做,“明天晚上,帮我去屋村影视城跑一趟。”   段顺茫然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要我去?”他一个病人。   还不是因为周少言出差去了,他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去跑腿,温励驰斥道,“去就是了,废什么话,我就愿意派你去。”   “订一束红玫瑰,产地要保加利亚的,叮嘱别在花上喷香水,他不喜欢人工香精。”温励驰随口吩咐,“随便多少支,越多越好,但是要避开九这个数字。”   一个alpha要送红玫瑰,那么送花的对象还能是什么人?   刚才还教他送花是一种暗示,现在却让他去给omega送花。段顺眼睛里的羞赧和顾盼一点点消失掉,像是硬生生被人从一场美梦里拽醒了。   这半个月,他刻意忘记了温励驰手腕上那只omega男明星赠送的表,好像这样就可以自己骗自己,至少在大屋,温励驰还是他一个人的,是他的少爷,他们俩的关系,比其他所有人都要亲近。现在,温励驰本人提醒他了,他们之间,存在一个关系比他们更亲密无间的人。   他们大概亲吻过很多次,也上过很多次床,在对方的发情期,或者温励驰的易感期,他们日夜不分的抵死缠绵。   温励驰平常表现得很强势,但在床上,说不定会是个温柔的伴侣,在omega痛得掉眼泪的时候,把对方按在自己宽阔的胸膛,然后用平常骂他的,让他伤心的,薄情的嘴唇,轻轻吻去那个omega泪湿的眼角。   这样的场面,光是想一想,段顺就要嫉妒得发狂,但那确实是事实。   他不肯承认,但不能不承认,温励驰确实是有自己的omega了。他看到那条娱乐新闻是三个多月前的事情,温励驰和那个omega真正交往的时间,只会比这个时间更长。   温励驰的父母因联姻而结合在一起,段顺懂事以来,记忆里,温叔叔的大名从来就没从花边新闻里消失过,大屋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温家夫妇很奇怪,他们相敬如宾,但不相爱。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耳濡目染,温励驰对爱情貌似也抱着十分漠然的态度。   以前段顺有个习惯,很喜欢寻找他和温励驰的相似点,那样让他觉得很有安全感。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温励驰很像,他们都缺失一部分来自父母的关爱。可又不尽然像,比如他缺爱,长大以后变得更渴望爱,温励驰大概也和他一样,可却越来越不在乎爱。 第28章   他太好奇了,某个一起看电影的下午,他突兀地开了口,问温励驰,关于婚姻,关于爱。   “爱?”当时,因为是鼓了很大勇气才提起的话题,所以他记得很清楚,坐在他对面沙发的温励驰面色古怪地看他一眼,然后笑了起来,半天,笑得他坐立不安,脸都红了,他家少爷才止住笑,说:“你这个问题太虚无了,小段顺。”   “说说嘛,随便说说。”段顺讷讷地追问,随着温励驰年纪增长,并且开始在商界崭露头角,越来越多人开始打听温家唯一继承人的婚姻去向。而温励驰社会身份的变化,对他的生活必然也会产生冲击,温励驰会选择什么样的omega要加入温家,他真的很好奇,当然,也有一丝惶恐。   可能是他的表情很傻,温励驰瞥他一眼,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好吧,爱,你居然想聊这样的东西,真是长大了。那就说说吧,先说好,虽然我身边的人就没断过,但我对这个字并没有良好的体验感,所以呢,假如有你觉得有失偏颇的地方,我姑且一说,你也就姑且一听。”   段顺点了点头,“好。”   “我身边有过几个人你应该都知道,”温励驰掰着手指头开始数,“高中一个,大学仨,出国以后你也知道,你温叔叔把我的资金来源断了,没钱,我都没脸答应别人的约会。”   是不多,段顺没作声,他家少爷其实并不热衷情爱,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在同阶级的花花公子里,连号都排不上。   可也不少,至少比起他来说。   “刚开始是年纪小,我没试过,他们谈个恋爱要死要活的,感觉很有滋味,我也就想也那么干,试试是不是真有那么开心,”回看那段年少时光,温励驰倨傲的脸上添了点笑意,“简直闹着玩儿似的。年纪再大一点,就不只是为了谈而谈了,那时候大家都燥,在一起就只为了一件事儿,做爱。”   段顺嘴唇抖了抖。   温励驰并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他很认真地陷入了回忆,一个不着调的话题,他竟然真的慢慢仔细剖析起来,回看起自己的感情经历,“过了性活跃期的年纪,就发现,没意思,都挺没意思的。你问我什么是爱,我真答不上来,问我要跟什么样的人结婚,这个我也没想法,你别看你温叔叔一天到晚被我气得要死好像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真到动真格的时候,你想想也应该知道,我的胳膊哪能拧过他的大腿。索性我也不在乎,随他安排吧,反正我们这样的家庭,哪个愿意联姻的适龄青年是真心实意的呢,大家都半斤八两,谈不上谁耽误谁,合作而已。但要是能选,我可能会选个我妈那样的好人,你还记得我妈长什么样吗?她不准我去找她,也不准我联系她,她把束缚她几十年的东西全抛下了,包括我,我好像都快忘了她的样子了。”   谈这些的时候,温励驰二十一,距离温夫人离婚远走他国,过去整整六个年头。   温励驰难得低落一次,说这话时,他的表情是那么认真,那么悲哀,那么不屑一顾,段顺就信了,真的信了,他的少爷,一个被父母极其成功又极其失败的婚姻所恐吓住的骄傲alpha,大概真的丧失了对爱情,对婚姻的期望。   那一刻,段顺是真心觉得温励驰是他的,是需要他的。在外面,温励驰永远是恣意的,傲慢的,好像从来没有烦恼一样,他以前也是这么觉得的,温夫人走后,他家少爷一滴眼泪也没掉,当时他就这么想,他家少爷的心可真硬。   可今天,他却好像突然看到了温励驰的缺口。   是温励驰主动袒露给他看的,他在告诉他,看,你家少爷并不是坚不可摧,并不是什么都影响不了我。   鬼使神差的,他膝行到了温励驰旁边,并不说什么,只是傻傻地伸出了手牢牢握住温励驰的手。   黑暗中,温励驰一双眼沉静而戚然,噤住声,也瞧着他,有点疑惑,还带着点纵容,像是想看他会做些什么。   段顺什么亲昵的安抚都没有,他只是摩挲着那只宽大的手掌,钻木取火似的,很笨拙,很努力,好像要把什么力量通过这样的接触传递过去。   投影幕布的光昏暗不明,温励驰在那晦朔不明的光里,突然慢慢笑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闭眼把他拉进了怀里,下巴搭在他瘦弱的肩膀上。   这是个扎扎实实的拥抱,他们日夜相处,可很少有这么亲密的时候。   关于这天,由于温励驰的回抱,段顺整个脑子激动得混混沌沌,基本记不得什么了。印象里,只记得温励驰的力气真大,抱得他的肋骨都在痛,至于温励驰是不是真的被他安慰到,他一点也不记得了。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温励驰真如自己所说,上层阶级的alpha和omega都是没有心的,那么现在的金桥又算什么?   他还在温家的时候,从没见过温励驰有交往超过这么久的omega。什么“爱是虚无,爱是不切实际”,他想,他真是太傻了,人在情绪低落的时候什么丧心病狂的誓言发不出呢,温励驰随口一说,他偏偏真信了。   “发什么愣?”他好久没作声,温励驰皱起了眉,面色冷淡而疑惑,跟当年死死抱着他想念妈妈的年少alpha大相径庭,“都记住了没有?贺卡就写,祝金桥先生杀青愉快,你亲自写,他爱炫耀,会发到网上去,花店的人喜欢乱写一通,字太丑了他又有名堂要讲。”   多亲昵的抱怨啊,段顺感觉正有人往自己的心脏上挤柠檬汁,细细密密的汁水,咬得他的心发涨,嘴唇都打起颤来。   “好。”他听见自己答应下来,像许多年前做的一样,习惯性地简单重复一遍温励驰的指令,“保加利亚红玫瑰,署您的名字,送给金桥先生。”   “不错。”难得的,温励驰给了他个好脸色,这会儿两个人也差不多走到了大门口,萌小龙缓缓开着车过来,停车下车,走到靠近他们的这一侧,打开后车门,朝温励驰做了个请的手势。   温励驰弯腰坐进后座,临关门了,又扭过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喊住段顺:“后天起,你暂时顶一段时间周少言的班。”段顺确实是太闲了,他布置起任务,“就跟你以前干的差不多,居家办公就可以,不需要来公司,处理不了的就跟我说。”   “我生着病呢。”段顺顾不得伤心了,那以后他岂不是从医院点完卯回来,还得一刻不停的去打工,驴也不能这么连轴转吧,这可恶的大资本家!   “废什么话,你还没到躺着动不了的地步,”温励驰有点儿不耐烦的抬手看了看表,“能跑能跳的,还有闲心做饭吃。”   “我……”段顺张嘴就想反驳,谁说他能跑能跳的,他塞着一屁股棉花呢。不过这话他可不敢往外说,太羞耻了,他嘟嘟囔囔:“您也稍微尊重一下我的病,好歹是个绝症。”   他嘟囔得很小声,但温励驰听见了,一下子拔高声音:“绝什么症?只要不是癌,叫得上是病?我他妈联系人去攒饭局,腆着脸去跟一堆脑满肠肥的贪官敬酒,就为给你找最好的医生和医院。花了老子这么大功夫,就是砸钱,我也给你砸个长命百岁出来!”他竖着两道眉毛,愤怒的手指差点戳到段顺额头上,“你就给我把心放肚子里,安安心心治病、做事!年纪轻轻想那么多,你不得病谁得病,一天到晚脑子不知道想什么,没病死也愁死了。”   又是一顿训斥,段顺听得脑子一团胡,胡完,过了一阵,后知后觉把温励驰的话再琢磨一遍,心尖儿不可置信的颤了颤。   走到他家少爷这个位置,根本不会再有需要亲自敬酒的饭局了。可温励驰刚才说了什么,他觉得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为了他,温励驰竟然放下身段去做饭局求人了?   但这些天,明明是周少言陪在他身边忙前忙后。   段顺脑子一嗡,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进了一个误区。因为所有的程序都是周少言带他去办的,所以他一直默认上面的关系当然也是周少言疏通的,但真是那样吗?   “什么酒局?”段顺倏地抬起眼睛看向了温励驰,眸光亮晶晶的,比刚才有神采多了,“我能治上病,是您亲自去给我找的关系?”   温励驰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生气说漏了嘴,他默然良久,倒是也没否认,“不然呢,你以为你少言哥的面子那么大,那个基地说是医疗机构,实际上根本是个政府机关。”   说到这,他突然止住话头,说这么多干什么呢,邀功似的。   段顺奇怪的表情,微张着的嘴唇里头,一截粉红的舌头,还有欲说还休的眼神,通通让他觉得瘆得慌,他转开了头,生硬地甩下一句:“不重要,总之把我交待的事情办得漂亮一点!”然后飞快关上了车门。 第29章   暗黑色的汽车倏忽消失在马路尽头,温励驰已经离远了,段顺才回过神。夜风飘荡,冲着空暗的夜色,他攥着拳头,不知如何是好的原地转了几个圈,他本意是想让自己平静一点,谁知道心里那点儿激动跟瓶子里的水似的,不动还好,一动,更沸反盈天了。   他恍惚地笑着,心想,别提只是买个玫瑰了,现在温励驰就是叫他去买钻戒,要他立马布置一个盛大的求婚现场出来,他大概也能欢欢喜喜热火朝天地去办。九跟久谐音,这样细小的话柄,温励驰都不肯让外人抓到,说明和那个omega感情也就那样吧,至少,至少肯定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段顺深呼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有点坏,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在心里拿自己和温励驰的omega做对比。   那个美丽无双,星光熠熠的omega,他能让温励驰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吗?让温氏财团高高在上的董事长,放下面子,笑脸相迎,去举着酒杯,和自己讨厌的人推杯换盏。   在今天以前,假如有人这么问段顺,温励驰会为一个人把身段放这么低吗,他肯定会觉得这人脑子有病,接着想也不想回答:你他妈开玩笑吧?他可是温励驰。   是啊,温励驰。   他受精英教育长大的少爷,十多岁就被温叔叔领着接触尔虞商界。率先评估回报率,是他做任何事之前第一个动作。   名震北市的工业大亨,手腕强硬的温氏掌门人,伴随他的名字出现的新闻大多是为美人一掷千金,亦或者某年某月某日又成功上市一家子公司,那才威风,那才符合他的派头。   谁能想象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感情用事的折腰求人的模样,一个董事长,为了一个病情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既不能给公司带来价值又不能为他个人增添什么好处的不知名童年好友,大动干戈地请医疗界各位大佬吃饭,就为要一个床位。   谁敢信。   今天以前,段顺也不敢信,他哪敢想自己会是温励驰的例外。   可这种砸钱砸人脉大概率就能做到的事情,温励驰真的亲自去做了,段顺了解他家少爷,温励驰肯定是觉得光是“大概率”还不够,他亲自赴宴的意思,是要确定事情的结局一定是“万无一失”。   嘴上把他骂的狗血淋头,背地里,对待他的事情却这样慎之又慎。兄弟又如何,主仆又怎样,左右不过是个名头,段顺突然想,温励驰对他能做到这个地步,他无话可说了。   他仍然嫉妒每一个可以拥有温励驰身体的omega,但其实他比任何人在温励驰那儿得到的都要多了,即使那感情的性质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还要如何贪婪,还要如何才满足?   股间又开始汨汨不止,段顺却没心思搭理,他实在是激动坏了,管不了今天死不死了。温励驰的区别对待,那点儿可怜巴巴的好处,仿佛一颗怎么也嚼不烂的蜜糖,越咂摸,他越觉得甜,原地站了一会儿,他也没能把心底里那股子往外扑的粉红泡泡压下去。   他四五年都没像今晚上这么开心过了,晚风呼啦啦从他身侧穿过,有点儿凉,他却什么也感觉不到,痴了似的就站在原地乐,到后来,实在没控制住,忍不住原地蹦了两蹦,撑着腰低头大笑出了声。   突兀的笑声被空旷的巷道里放大再放大,还没笑几秒钟,不远处岗亭上,值班保卫从保安亭探了个头出来朝他投来了害怕的目光,被栓在亭柱上睡觉的狼狗也站了起来,不满地朝他吠了两声。   一人一狗的注视下,段顺的脸皮有些绷不住了,他快速收起笑容,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左顾右盼,同手同脚地小跑回了大屋。   屋村影视城在市郊区的一个群山环绕的县里,跟医院一个方向,相距大概十五公里,今天换了新的留置针,段顺的手臂有点儿不舒服,从医院出来,他本来想先回大屋吃个饭休息会儿,在环岛路口等红绿灯时想了想,也不是很饿,直接调头去了影视城。   红玫瑰是在影视城周边的花店买的,医院边上的花店都贵得离谱,段顺原以为影视城的会便宜一点,可没想到更贵,他穷出病了,付钱的时候心疼得要死,抱着花走出花店了才想起,这也算温励驰的社交支出,可以交到大屋的财务报销,又折返回去,开了张发票,然后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巴掌大的小文件袋。   文件袋里头是他每次出入院的费用清单,直到今天为止,他总共花了温励驰七万余元,每一笔,他都保留得很清楚。如果侥幸没死,段顺想,到时候他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拼命赚钱还给温励驰的,不仅要还本金,他还要连着利息一起给。   温励驰给了他联系方式,段顺联系到金桥的助理,抱着花,从古意盎然的宫殿群一路走到民国风的老上海街头,大概是怕拍摄的物料被偷泄出去,剧组的门十分不好进,他去问群演,群演也都一问三不知。   找了半天,段顺才终于摸到门儿,那是一栋欧式建筑,金桥的助理,一个叫小眉的女性beta,就倚在大理石柱子边百无聊赖玩手机。之所以一眼认出来,是因为小眉怀里夹着块牌子,接机似的,写着“段助理,往这儿看。”   段顺被小眉领着去到了金桥的休息室,金桥在卸妆,化妆师正往他的脸上抹着什么。休息室正中的茶几上,摆了个跟茶几等大的蛋糕,切得七零八落,只有最底下那点儿没遭殃,用粉色奶油写着祝金桥杀青快乐。   电视里的金桥已经美得极光彩夺目了,可离开摄像机一看,原来那美貌甚至是打了折扣的,段顺捧着花,盯着镜子里那张轻闭双眼的明艳面庞,呆立在了原地。   或许是刚杀青的缘故,金桥的发型都还没拆,衣服倒是换了,穿一件纯黑吊带长裙,很瘦,背上两片肩胛骨,蝶翼似的,在披散的长发间若隐若现,四肢露出来的部分,每一处都白得发光,纯和欲,两种极端的美,在这个男性omega身上,被展现到了极致。   同样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人,怎么人家就能长成这样呢?   段顺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纯白的T恤,大卖场三十块钱买的黑色长裤,帆布球鞋,他觉得自己好普通,甚至有些丑陋,再看一眼金桥,差点自惭形秽到了地上去。   “金桥,那边,温董的助理。”小眉走到金桥身边。   话音一落,金桥懒懒睁开了眼,镜子里,他和直勾勾盯着他看的段顺对视上。刚对上眼儿,段顺就慌乱地转开了视线。   金桥惊讶地挑了挑眉,这傻小子,真只是个小助理?看着可真不像,他肆无忌惮地打量段顺,盘靓条顺,瘦高瘦高,光看脸,更像是哪个富豪家的幺子。好多年了,金桥心想,这种眼里没半点冒犯,纯粹只有惊艳和叹服的单纯男人,他真是好多年没看见过了。   他没个避讳,段顺却是怕羞的,一张脸在他的注视下,就那么慢慢涨红起来,金桥被他脸红的速度被惊呆了,越瞧越觉得好有意思,抖着肩,笑个没停起来。   他越笑,段顺越臊,面无表情的一张大红脸,差点就能煎鸡蛋了。他不知道金桥在笑什么,总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他真不想就这么一直傻愣愣的被人笑了,一咬牙,反客为主,走上前去,把花搁到了金桥旁边的边柜上,“金先生您好,是温董遣我来的,祝您杀青愉快,票房大卖。”   是个一本正经的人。   金桥打量他两眼,终于憋住了笑,“又是花儿,真没意思。”操着一口烟嗓,顶着一脸没乳化的卸妆膏,他凑过去柔声问,“你是温励驰的新助理?几岁了弟弟?”说完,特意往段顺后脖子看了看,平的,beta。   真是可惜,长得这么俊,还高,得有一米八几吧,要是个alpha就好了,他啧啧可惜了两声,“少言哥呢?怎么是你来,我从没见过你。”   “周特助出差去了。”段顺的鼻腔里都是金桥脸上膏状物的香味,有点熏人,他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金桥原来管周少言叫哥,这么亲密,他的心里咕噜噜发起酸,这完全就是已经渗透进温家的架势。   “哦。”金桥又靠了回去,化妆师继续在他脸上揉搓,“那,以后我们是不是会经常见面?”   “可能吧。”见面肯定是能见到的,但他不能保证经常与否,说不定哪天他嘎嘣一下就死了,“那个……”想了想,他忍不住纠正,“我二十五了,应该比你大。”   金桥顶了天也就二十一二,这么喊他,他总觉得脸皮发热,被占了便宜似的。   “看不出啊,你长得真显小。”   这对他并算不上什么夸赞,段顺更尴尬了,呵呵干笑了两声,“花和温董的话我都带到了,那么我先走了。”边说,他边往外面挪步,刚走出两步远,金桥突然喊住了他。 第30章   段顺应声回头,还没完全转过身呢,怀里突然多了个轻飘飘的东西,“我的回礼,”金桥风情万种地冲他眨眼,“务必送到你们温董手上哦。”   段顺下意识按住,低头一看,是条丝巾。   同性之间的信息素天然互相压制抵抗,丝巾上布满了金桥刻意释放的信息素,段顺体内的信息素趋近于omega,蓝风铃的甜腻香味一钻进鼻子,他顿时感觉一顿反胃,身体里的信息素浓度,很明显地,涨了一个幅度。   段顺的额上马上浸出了冷汗,他在医院待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信息素水平,就这么一条丝巾,他想,一朝回到解放前了。   “怎么?不行?”   “没有。”段顺的脸又红了,这次不是羞的,是体温攀升带来的,他故作镇定地抬头保证,“我会送到的。”   “好。”金桥笑眯眯地,“希望下次还能见到你,段助理。”   段顺勉强笑了笑。   不能在这儿再待下去了,他吞咽两下,强行压制住呕吐的欲望,默不作声地把丝巾收进了裤子口袋,努力保持正常步伐,走出了休息室的门。   回到车上,段顺一路飙回了医院。   洪医生果然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段顺苦着脸,半躺在留观病房的床上,孙子一样老老实实挨骂。护士给他挂上了吊水,白天才打过的,降温和加速信息素代谢的药。   他没办法自行调节信息素的分泌,只能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法子,让信息素少留在体内。“有点痛,洪医生。”冰凉的药水从静脉里输进去,段顺咬着嘴唇,感觉有点不太能忍受。   “我把浓度加高了,且忍着吧,”洪医生面无表情地低头抱着病历夹写写画画,“跟你说了多少遍了,alpha还有omega,现在你都得防着,你倒好,直接冲到发情的omega面前去。”   “我以为戴了抑制贴就好了……”段顺摸了摸脖子后面的透明薄膜。   “那是专防alpha的!”对着这个不听话的医盲患者,洪医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等会儿我再给你开盒omega的。”   段顺闭上嘴不敢说话了,谁知道金桥会那么大胆,全天下的alpha和omega都这德行吗?beta也有人权,在beta面前就能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吗?   他真的不明白这种行为的乐趣在哪里。   温励驰上次也是这样。   温励驰?   段顺的面色突然僵住,这种事情发生不止一次了,那么温励驰以前,在他面前,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干过,在他面前,边和他说话,边若无其事地释放无处安放的信息素?   段顺感到一阵羞臊,他突然有些坐立不安,心跳一加速,手腕上绑着的体温检测仪,“哔哔——”响了起来。   “你别哭了。”温励驰抱着手臂站在大门边,不耐烦地盯着几步开外的马路上,正捂着眼睛抽泣的小球,四岁的小朋友,穿着幼儿园统一的黄白背带校服,头上戴顶圆边小遮阳帽,四肢和脸都哭得通红。   又哭,又哭,他真是不明白,一个男孩子为什么有这么多眼泪可以流。   “我要爸爸!”小球把脸埋在小小的手掌里,眼泪从指缝里漏下来,砸到滚烫的沥青路上,一下子蒸发了,“呜呜呜,我爸爸的电话打不通了……”   “你爸爸在医院打针,他的手机没电了,等会儿就给你回电话。”   “你骗我!”小球把手放了下来,用红彤彤的眼睛怒瞪着他,“我爸爸每天五点钟就回来了,每天!现在都八点了……呜呜……”   “今天的药水比较多不行吗?”温励驰被惹毛了,他也正来火呢,他怎么知道段顺身体差成这样,送个花也能累进医院,医院给他打来电话的时候他都无语了。接着温姨又来找他,说这熊孩子吃饭吃到一半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就开始哇哇大哭,边哭边往外面跑,抓都抓不住,蹲门口就不愿意起身,还放话说等不到爸爸,他就要回爷爷家了。   他怒瞪小球:“你到底想干嘛,造反啊!”   小球被吼得缩起肩膀,怯生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下一秒,突然收起了愤怒,表情变得平静而坚强,“我爸爸是不是死了?”   ?   这都什么跟什么?   温励驰听愣了。   “你不用瞒着我,我爸爸都跟我说了,他的病很重很重,不能陪我长大,”小球吸了吸鼻子,有点镇定地说,“你就告诉我吧,我已经四岁了,我承受得住,不会崩溃的。”   年纪小小,词汇量还不少。   温励驰被气笑了,慢慢走过去,提了一下西装裤管,屈膝半蹲下来,盯住那张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幼稚脸庞,“他没死,但是你,要是再让我听到你这么咒他,我一定会把你的屁股打烂。”   小球的嘴角颤抖了一下,“哇”地一声又哭了,“我想要我爸爸……”   爸爸爸爸,他是你亲爹吗,就喊这么亲热……   温励驰简直烦得想死,“你搞清楚,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   叫他这么一喊,小球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打了个哭嗝,羞涩地看了他一秒钟,张开双手往他身上扑了过来,“哥哥。”   温励驰根本没预料到是这个发展,他才不愿意抱一个满身是汗和眼泪,或许还有口水的倒霉孩子,大手一挡,想也没想把小球推开了。   “我想要你抱抱我。”想起爸爸教他的,小球扁着嘴,鼓起勇气又扑过去一次。   温励驰这回手都没抬,皱着眉,干脆站了起来,依靠身高优势,往后退了两步,或许是觉得不够安全,又退退退,直接退回门口,彻底把小球一个人孤零零遗留在马路边上。   小球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受过这种委屈,忍了两秒钟,实在没忍住,伤心地仰天哇哇哭起来,头上的小帽子因此掉到了地上,被晚间的微风吹得翻了个跟头。   温励驰冷眼旁观了几分钟,想等小球自己冷静下来。谁知道三分钟过去,小球继续哭,一直哭,而且有越哭越来劲的趋势。   温励驰烦透了,很头疼的,他抬手捏了捏高挺的鼻梁,他妈的,他想,就是面对再难缠的竞争对手,他都没这么无计可施过,偏偏这是他亲弟弟。   低声骂了一句,他绝望地伸出了左手,“别哭了,过来,抱你!”   好像就等着他这句话呢,小球马上止住了哭泣,睁开通红的眼睛,瘪着嘴向他跑了过来,跑了两步,突然停住,摸了摸头顶,想起什么似的,返回去捡起了掉在地上帽子。等端端正正的戴好了,才往他的方向继续跑,两条小短腿,扑腾的比兔子还快。   温励驰不情不愿的蹲了下来,小球惯机灵,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温励驰的脊背霎时间僵硬了一下,一股清淡的汗味,夹杂着奶香扑到他鼻腔里,还好,不算难闻,这稍微打消了一点他的抗拒。   他是个蹲姿,在他看来已经足够矮了,可还是比小球高出半截身子,回想着上次抱小球的姿势,他迟疑地掐住了小球的两腋,然后起身,提一个公文包,或者是一个铅球一样,把小球以坐姿拎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好了,抱也抱了,活祖宗,现在可以跟我进屋了吗?”   小球扭扭屁股,坐稳以后,温顺的点了点头,将脸紧紧贴着他的脖子,“祖宗是什么?”   祖宗就是你这样的,打不得,摔不得,只能捧着,供着的人。温励驰轻哼一声,没有回答。这尊祖宗,看着瘦小,分量却不轻,他把孩子往上抱了抱,面无表情地往屋里走,带个孩子怎么这么难,他简直难以想象这几年段顺是怎么过来的。   段顺回到大屋已将近晚上十点,今天打的药水超过了两千毫升,他进厕所洗手出来,路过镜子,发现脸都有点肿。叹了口气,他往外走,先去小球的卧室看了看,小球睡得很好,又往厨房去。   医院的晚餐很有营养,但都没滋没味儿,段顺翻开冰箱看,两个双开门大冰箱里没有一样可以即食的食物,连剩菜都没有。温姨是不允许有剩菜过夜的,后山有座畜牧园,养了很多家畜,所以厨师在收拾厨房后一般会把剩菜饭全带去后山喂鸡喂鸭。   他只好自己动手。先烧水下起面条,趁面在煮,快速切好葱花和蒜片,蒜片直接下锅,葱花留到出锅时点缀,又单手打两个鸡蛋,搅散了加点儿水送进微波炉。   正弯腰定时,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在做什么?”   段顺被吓得手抖了抖,直起身往后一看,嘘了口气:“温先生。”   来的正是温励驰,晚饭的时候,小球不肯好好吃饭,明明自己能用筷子,非要他抱着才愿意张嘴,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这孩子赖上了,但没办法,不抱,闹起来他更吃不消。这么一顿折腾,等到伺候完那混世魔王吃完饭,他早没了胃口,草草吃了两口就回了房间,怕小球来找他,顶层楼梯口的房门都被他反锁了。   “不是让你别靠近厨房吗?”温励驰慢慢踱到锅边,和段顺肩并肩。他饿极了,眉毛皱得很紧,眼睛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直勾勾盯着锅里,“是面啊。”   段顺有点紧张,他们俩靠太近了,温励驰衬衫上的淡淡男士香水味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钻,“面条还有很多,你要尝尝吗?” 第31章   段顺发誓自己只是客气一下,毕竟上次,温励驰是那么嫌弃他的厨艺,尽管根本尝也没尝。   他以为这次的邀请也会落个被毫不留情拒绝的下场,谁知道,温励驰说:“好吧,多煮一点。”   他受宠若惊抬起头,温励驰正好垂眸,朝他微微一笑,“闻着还不错,这么多年了,你下厨的水平怎么着也得有点长进吧。”   他的长进何止是在面条上,段顺当即感觉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把温励驰推出了厨房,丢下句“给我十分钟”,然后把门一关,打开抽油烟机,另开了一灶。   架锅烧油,油热的空当,段顺打开冰箱拿出了几把素菜还有新鲜猪肉,叮叮咚咚几下切好,热火朝天地炒了两个拌面的小炒出来。   地三鲜,青椒肉丝,还有拌好了的酱面,色香味俱全的几道菜,段顺一样一样往餐桌上端,温励驰就那么看着,目光一点点变了,有点儿惊叹,还又有点儿不可置信,表情很复杂。   食物都上桌了,段顺也没停下来,他又眼睁睁看着段顺洗锅,洗完锅又洗菜板,全忙活完了才落座,抽一张纸,边擦汗,边笑着招呼:“少爷,请吃吧,味道不一定多好,但我保证,肯定不至于跟从前那样,让你恶心吐。”   从前,那都大概十年前的事儿了吧,温励驰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挑起一筷子面,头也没抬:“你叫我什么?”   段顺的笑容陡然僵在脸上,盯着温励驰埋头苦吃的头顶,他沉默良久,有点委屈地,小声说:“对不起,我还是想这么叫您。”   “那就叫吧。”温励驰抬起了头来,一个不受控制的四岁小孩,一顿看似简单的饭菜,不过一下午,他就已经招架不住了,而段顺,好像所有家里的事儿到了段顺手上,都能变魔法似的被收拾得妥妥贴贴。上次去那个出租屋,他其实就注意到了这一点,房子很小,很破,却绝对不脏,一是一,二是二的,所有的东西都被归置得井井有条。   段顺还在他身边的时候,说是给他当仆人,其实也不过就是干些端茶倒水之类的活儿,说到底,从小到大跟他一样,是养尊处优长大的。   离家那年,段顺满打满算不过才二十岁,能在左支右绌的工作时间以外,学着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这样好,性格比以前看着也更坚韧,更舒朗了。前所未有的,他竟然对段顺产生了一丝的佩服,“也别一口一个您的了,听得我耳朵疼。”   段顺的眼里泛起欣喜的光,用力点了点头。   “吃啊。”看他那不值钱的样儿,温励驰忍不住笑了,“盯着我就能饱?”   “哦,哦!”段顺如梦初醒般眨眨眼睛,回过神以后,狠狠扒拉了两口面条,含糊不清道,“我吃着呢。”吃得太急,险些呛着,赶忙端起桌上的水杯灌了两口水。   温励驰正认真地吃面,没注意到他这边,放下水杯,他悄悄往对面看过去,就一眼,没忍住,无声的笑了起来,目光痴痴,像个中了头彩的彩民,或者刚求婚成功的新郎,总之,脸上只剩下笑了。   也就是这时,段顺突然想起了裤兜里的丝巾,金桥那张颠倒众生的美丽面孔,温励驰手腕上默不作声的表,也一并涌入脑袋,他这是在肖想什么,人家两个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陡然一下子,段顺的好心情消失殆尽,犹豫了半天,他不太甘愿地把丝巾拿了出来,往温励驰的方向递过去,低着头,闷声喊“少爷”。经过四五个小时的挥发,蓝风铃的味道淡得几乎已经闻不到了,“金桥的东西,他说是给你的回礼。”   “哦。”温励驰淡淡瞥了一眼,勉强伸出两根手指头接住,毫不眷恋地搁到了一边的桌子上,然后,一口一口,继续专心吃起段顺专门炒给他吃的菜。   染着信息素的贴身物品,哪是什么礼物,分明是调情工具,也就段顺,傻了吧唧的,还拿回来给他。   温励驰的动作太过随意,段顺有些发愣,抬起头,忍不住提醒了一下:“桌上有油。”   这可是你对象给你的东西。说不上来为什么,段顺觉得好可惜,但心里难以抑制地又冒出一股窃喜,这很无耻,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没关系。”   不冷不热,这也太不上心了。段顺突然有些同情起金桥来,要是他兴高采烈送给温励驰的的东西被这么对待,他的心都要碎了。温励驰真的喜欢金桥吗?对待真心喜欢的人,会是这个态度吗?不该吧?他觉得自己都有点被弄糊涂了。   温励驰偶然抬起头,瞥见段顺也不动筷子,傻盯着那块儿丝巾,心情突然有些不好,“怎么,你想自己留着?你喜欢他?”   “没有,没有!”段顺吓了一跳。才走了一个Mrs陈,他现在怕死温励驰这么想了,搞得他好像个淫贼,见到个标致点儿的就喜欢。而且,那可是温励驰的omega,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想。   “谅你也不敢。”眼不见为净,温励驰用筷子尾巴把丝巾扫进了桌旁的垃圾桶里,“他不是你拿捏得住的人,离他远点儿。”   丝巾垂直落入了垃圾堆里,段顺下意识倾身,心里莫名愧疚起来,总觉得辜负了金桥交付他的信任。但这真的怪不了他,他艰难地扭回脸,在心里默默对金桥道了个歉,怪温励驰去吧,他真无情,除了有几个臭钱,一张占便宜的脸,逆天的好身材,真不是个好人!他一点儿不珍惜你的东西,你别跟他好了,喜欢别人去吧。乱糟糟的那么想着,到最后,不知道参杂了多少私心进去。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空气恢复了宁静。   段顺是被温励驰的倨傲吓唬住了不敢开口,他埋头吃面,嚼蜡似的,也没吃出味道。他喜欢温励驰,但温励驰对待情人的这个态度,实在是让他不敢苟同。唇亡齿寒,金桥那么美的omega,温励驰都拿他的感情不当数,那他的爱情呢,他的爱情就更不值什么了。   温励驰呢则是存粹吃饱了,懒得动弹。抱着手,他平静地凝视起段顺的脸庞,这个瘦弱的男人,脸上有漂亮的五官,还有他熟悉的,卑怯、隐隐讨好的神色。哪里都和他记忆里一样,但好像,又哪里都不一样。   段顺穿的是短袖,衣面上都起了球,不经意间,他瞥到那节雪白的肘窝上,指节那么长的针管。喉结滚动一下,他的心头深处,突然产生了一股来路不明的悔意。   他突然想,当初要是他不那么要面子,放下身段找人把段顺给逮回来,是不是段顺根本不要受这几年苦?   不离开温家,也就不会去打工、干杂活,也就不至于劳累过度,年纪轻轻的就免疫力低下,得了这种乱七八糟的病。这些苦,其实本也不该是段顺来受,他爸造的孽,最后凭什么报应到他的puppy身上呢?   温励驰的心微微泛酸。现在仔细回想,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这个他视之为宠物的beta,他以为他听话,其实他根本一身反骨,他以为他柔弱,他却能独自带大一个这么大的孩子。   段顺人安静,吃东西也小口小口,兔子似的,一次就只挑几根面,嚼干净,咽下去了,才伸手夹第二口。温励驰的内心,就这么在段顺一口口的吸溜下,渐渐平静下来。他勾起嘴角,心里头,突然有些感谢起周少言。   周少言没有说错,段顺确实是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   为什么段顺离开了,他会大发雷霆,会那么难以割舍?一起长大的情分,当然有,但那绝对不是全部,金桥的哥哥金杉,虽然比他年纪大点儿,但跟他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个学校,于私,是他要好的兄弟,于公,是他信赖的合作伙伴,可是得到金杉去世的消息,他甚至都没有段顺不告而别的时候情绪波动大。   之前他觉得自己是有病,那么在意一个beta。当他把熟睡的小球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放进被窝里的时候,他突然好像懂了些什么。明明睡熟了,闭着眼睛,小球也能精准摸索到那块儿叫胖丁的安抚巾上头去,嗅两口,才真正安睡。   抱着那块儿他以前的衬衫,小球才能睡得着,段顺之于他,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安抚巾并不昂贵,摆在家里的时候也不怎么起眼,但对习惯了它陪伴的人来说,睁眼闭眼,身边就是得有这么个东西在,没有就不行,没有就难受。   说白了,那根本就是一种精神寄托,一种瘾。只不过小球的破衣服不会动,而他的安抚巾长了腿自己会跑。   这种瘾当然能戒,只是过程绝对会让人痛苦。   他经历过一次,感受就只有一句话:这种人间疾苦,谁他妈爱经历经历去,反正他这辈子是再也不想经历第二回 了。 第32章   温励驰一声令下,段顺的空闲时间都交待给了公司。   他的房间没有电脑,温励驰把书房的备用笔记本给了他。握了五年方向盘的手,时隔多年再次摸上了鼠标,他心里泛起一种亲切的激动,感觉自己的坏运气好像在慢慢远离,全部事情开始往好的地方在发展了一样。   他的第一个任务,是对一个叫破镜的AI生物公司做一份并购业务可行性报告。   温氏财团横跨重轻工业,尤其在重工业领域,称得上是龙头老大,人工智能是新领域,谁都知道发展潜力巨大,国外早几年就搞得如火如荼,但在国内,大部分市场太过空白,鲜少有大公司涉足此行业,所以这个计划,温励驰基本上算是在开荒。   他家少爷还是和以前一样,仗着年轻,喜欢新鲜的,有挑战性的,喜欢投资别人觉得胡来的事儿。   段顺握住鼠标忍不住失笑。   不过这才对,他点击进入公司内网,职场上的精英老总,这才是他熟悉的温励驰。   其实当年温励驰大学毕业,拒绝温叔叔安排的直接进公司基层轮转,先斩后奏考了Columbia的MBA,他那时候就有种预感,他家少爷的野心绝不是只是只会守成那么简单。   温励驰留美那年,他正在读高二。国际学校,即使是高中,课程也并不忙碌,别人都忙着玩儿,或者准备雅思托福申请学校,要不然就是参加竞赛,总之课外活动满满当当,只有他,一放学就马上跑回家,窝进温励驰的书房,像幼鸟躲进巢,看书,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只是静静的躺在地毯上,花大把时间偷偷想房间的主人。   怕打扰温励驰,他基本上很少主动打电话过去,除非是真的忍不住了。偶尔,他会收到温励驰心血来潮时的生活碎片,有时候是文字信息,问他最近听不听话,有没有跟别人聊天社交,他没有出去玩,但是会回,有啊,交了新朋友,温励驰听了,总是会很高兴;有时候是照片,晨边高地校区的日出美得让人心醉,万丈金光从高楼间的缝隙里洒下来,和温励驰眼睛里踌躇满志的光芒一样耀眼。   假如说以前的财团是柄稳扎稳打的重刀,那么到温励驰回来逐步掌权后,温氏就是蜕变重组的一杆锋芒毕露的枪。   别人不敢涉足,不敢砸钱的领域,温励驰闻到风向,做完调研,大手一挥就带着自己的团队上了。做生意的没有胆小鬼,但雷厉风行到他这个程度的,也是少之又少。   那时候他也大学了,一年级并不忙,考了驾照以后,他常常给温励驰充当司机。   偶尔他会需要上楼去给温励驰送材料,经常会看到的画面就是:会议室里,温励驰撸着袖子跟温叔叔那一辈的董事们争执,双方都据理力争,里头每一位都不是善茬,他经常觉得,要是他们把西装包裹的那层精英皮剥下来,他家少爷周围根本是群狼环伺,那气压,他在外面看着都觉得打怵,可温励驰却总会赢。   董事会的人,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他的少爷却丝毫不惧,笃定的把提案往办公桌上一拍,说句“散会”,然后施施然退场。   那时候温励驰还只是副总经理,公司里大家口里的“温董”还是温叔叔。董事会的有时候会去跟温钊告状,说温励驰冒进。当着他们,温叔叔尚且还给自己儿子面子,气定神闲说什么后浪前浪,回到家,劈头盖脸就把温励驰臭骂一顿。   他们父子俩,总是吵,但总吵不出个结果,他的少爷这辈子都不知道低头两个字怎么写,出了家门,依旧该干嘛干嘛,我行我素。   这样的闹剧基本上隔一段时间就要上演一场,每次收场,都以温励驰漂亮的完成买卖、董事们户头里的股票和分红水涨船高结束。后来,渐渐的,再没听到有谁对温励驰不满了,偶尔董事们评价他,都是用赞赏的语气,道一句后生可畏。   雷霆手段的温励驰,就那么,用看得到的绩效和报酬,自此在温氏彻底坐稳第二把交椅。   写报告,说起来并不麻烦,因为破镜的进展趋势、财务状况、经营情况,像这些比较繁琐的前期调研内容,投行都已经做完了。在一场收购开始前,为了提高收购效率,完成价值最大化,收购方一般会聘请投行来为自己制定一个收购计划,一个好的投行,可以让收购进程事半功倍。   温氏是块大蛋糕,给出的佣金也高,打算并购那家生物公司的消息一经放出,不到一周就吸引了起码五家大投行的毛遂自荐。说了这么多,段顺的任务,其实就是把来竞争的几个投行投递来的资料做一个浓缩,将各投行的方案优劣点梳理出来,整合成另一个文件,以帮助温励驰快速有效的摄取有效信息,最后选择一个靠谱的投行。   这是很简单的事情,他以前常做,本来以为这次也能很快完成,但没有。投行发来的介绍ppt躺在周少言的邮箱里,而他登上周少言的工号,摸索半天,最后连公司内部网站和邮箱的转链入口都找不到在哪儿。   五年,连电脑他都不会用了,出师未捷身先死,段顺不免感到一阵挫败。没有办法,他只好打电话给正在出差的周少言。周少言正在酒桌上跟一堆老板拼酒,说话大着舌头,段顺听得云里雾里,但磕磕绊绊的,总算迈出了第一步。   写完初版ppt,段顺一抬头,居然已经到了九点半,依着以前的习惯,本来他想直接发送,想一想,还是决定先保存退出。温励驰给他的时间有足足三天,尽管心里清楚,温励驰是纯粹看不惯他那么闲故意给他找事儿做,周少言走之前必然会把工作交接给其他助理,这种小case,说不定底下的文秘早就做完了,最重要的,他也不领这份工资。   可总归,事情落到他身上了,他就想,还是干细致一点的好。   上了楼,没在房间看到小球,他心想肯定在温姨那儿。温姨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养了只大猫,又漂亮又神气,见谁挠谁,却对小球温顺得不得了。小球最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以前在乡下天天不是招猫就是逗狗,现在可好了,天天和猫黏在一块儿。   他转道下了楼,往小西楼拐,没走几步,一晃眼看到了加班到现在才回家的温励驰。温励驰左手揽着西服外套,身形依旧那么笔挺,脸上却隐有疲色。   段顺驻足,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打吧,他和温励驰的距离隔得还挺远的,得喊很大声,那边的人才听得到,样子肯定很傻,温励驰还不一定搭理他。不打吧,他又挺想跟温励驰说说话的。温励驰却先瞥到了他,“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哪有鬼鬼祟祟,“我去接小球,”段顺从花园的小路里探出来头,有些窘迫,“他在温姨那里跟猫玩儿,该洗澡睡觉了。”   整座公馆也就那一只猫,温励驰挑挑眉,心想,难怪这几天这么热,却没看到温小姐来找他,原来不是不热,而是找到新的纳凉地儿和新的铲屎官了。“我也洗澡。”温励驰心里突然就有点不平衡了,都是一个爹生的,凭什么他累得跟头驴似的,那小子的日子却过得这么美,每天吃喝玩乐,还又有猫撸又有人伺候洗澡,“也来给我按按吧。”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段顺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温励驰是让他去按摩?这不是,这不是明晃晃诱惑他呢吗?他的目光闪烁起来,隐约有些顾忌,他怕自己担不起温励驰的信任,温励驰拿他当自己人,当手足,他的心里却净是些肮脏念头。要真去了,他真怕自己失控。他正纠结呢,温励驰却完全没给他选择的机会,挥了挥手,丢下一句“别让我等太久”,进屋去了。   段顺是飘着去的温姨家,小球果然赖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婉拒了温姨吃夜宵的邀请,他把难舍难分的一孩一猫强行分离开,快速把小球带回了自己房间洗澡。   捏着小球藕节似的小肥手臂,他不由自主想起了以前。   温励驰生来就是少爷,生活品质上从来不亏待自己,喜欢打网球,嫌外面的体育馆远,就把郁郁葱葱的后山挖了,建一座场馆出来,喜欢泡澡,房间里就打了个巨大的恒温浴缸,室内小温泉似的,每隔几小时自动更换一次水,每周还有专业人员定期进行维护消毒。少年时候,他晚上总要充当搓澡工,温励驰泡够了,会打电话喊他上来。   刚开始他不敢多看,看多了要脸红,温励驰总拿这个笑他,说他土,又不是omega,扭扭捏捏的不像样。后来去的次数渐长,心里还是害羞,总归脸皮厚了起来,再也不会让温励驰瞧出来。   温励驰对他没防备,从来也不怕他看,颀长有力的身躯,紧致的皮肉,块垒的腹肌,宽厚的背脊,通常就那么横陈在碧波荡漾的热水里,敞着,舒展着。温励驰全身都很白,腿间那处是唯一深色的地方,黑黢黢的一团草丛,里头猛虎似的埋着一团阴影,他没碰过,那是光看就让人心惊的尺寸。   神思恍惚,下手难免重了些,小球吱哇乱叫,直喊疼,他这才回过神,连忙哄,“对不起宝宝,爸爸一下子没专心……”   小球委屈地看着他:“爸爸,你老是看着我想别的事情。”   “没有吧。”   “就有!”小球试探性地看他一眼,“是不是唐棠棠舅舅又来找你啦,他好喜欢你哦,爸爸,你还喜欢他吗?”   “一个小孩子,怎么老是想这么多。”小球的联想能力太强了,段顺忍不住失笑。   那天的“求婚”以后,唐连就再也没联系过他,他和唐连,早就老黄历翻篇儿了。但是这倒给他提了个醒儿,他端正神色,纠正起小球这个随口胡说的臭毛病:“以后不能再在哥哥,或者其他人面前随便说爸爸的感情问题了知道吗?那是爸爸的隐私,爸爸没明确告诉你的,就是不存在的事儿。你随便说说不用负责任,但是爸爸就要到处去跟人解释,Mrs陈也好,唐连叔叔也好,他们也会因此感到困扰。做人做事,我们要学会不给别人添麻烦,知道吗?”   这么大的孩子,开始有羞耻心了,小球把头埋了下去,闷声闷气点了点头,“我知道错了,爸爸。”   段顺心里软了软,不过是个孩子,脸都还没他一个巴掌大,脑袋里又能装多少是非道理?他伸手兜住小球的下巴捏了捏软乎乎的脸颊肉,然后凑过去吧唧很重地亲一口他儿子的太阳穴,“没关系,咱们年纪还小对不对,做错了事情有很多时间可以改正。爸爸虽然批评了你,但不代表爸爸不爱你。”   小球抬起脸,可怜兮兮:“跟以前一样爱吗?”   “比以前还要多。”   “永远最爱我吗?”   “永远最爱我宝贝儿子。”   作者有话说:   临时给本章节增加了一段内容,含有本文第一个读者的ID(即正文里AI公司的名称),算是彩蛋,希望她看得到,谢谢她的阅读,我的曝光比较小,她的留言对我有很重要的鼓舞作用,谢谢了。 第33章   段顺在温励驰门口站了起码十分钟。   手抬起,又放下,抓了半天脑袋,蹲下,又起身,他近乡情怯,怕忍不住做一些不受控制的事情,温励驰的怒火一起来,到时候挨骂或者挨打,会发生什么,那都是无法预料的事情。   咬咬牙,他站起身来,还是白T恤,却换了条冬天的黑色厚运动裤,怕起反应才这么穿的,他腿瘦,隔远了也看不出来穿了多少。   深呼吸一口气,他敲了门。   里面传来一声沉稳的“进。”   段顺深呼吸了口气,按下把手,推门走进屋里。   四楼整一层全是温励驰的房间,没怎么变,依旧是没有墙壁隔断,一眼就能把整个房间陈设看得分明的格局。入眼,右边是直上直下的一整面磨砂玻璃墙,上头悬着一张投影布,对着的是组黑灰色沙发,还有同色茶几,都是冷硬的直角线条,那是休闲的地方,他以前老在最边上的那组沙发上看电影,沙发已经换了,但摆放位置没怎么变。墙后边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些家具,看不清,但他知道那是床具和衣帽间。   左侧靠墙则是一整面酒柜和酒器,上几阶楼梯,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下沉式浴缸,浴缸背后是一整块的单向落地窗,里面看得见外面,外面却一点儿也看不到屋里。这种玻璃一般都安在老板的办公室,温氏财团没安过,但段顺以前在别人的公司里看到过,他反正觉得这种玻璃挺变态的,上班的时候有人一直看着你,多吓人。   温励驰就站在窗旁,两手抱胸,右手端着个透明镂花玻璃杯。蜜色杯壁折射着月光,光落在那张冷淡的侧脸上,有种禁闭的性感。   但只要往他下半身看一眼,就会知道,世上没有这种赤裸的禁欲,他一件衣服也没穿,肌肤上点点水珠,宽肩,窄腰,翘臀,长腿,情色片的开场都比不上这个场景香艳。   段顺的瞳孔缩了缩,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他知道自己进了这扇门会受到很多冲击,温励驰的身体,总是出现在他梦遗晚上的梦里,每次醒来,回想着温励驰皮肉的触感和力度,他的指尖都会颤抖。但这他妈也太超过了。   “来了?”温励驰看到了他,毫无遮掩,神色正常地放下酒杯,走两步,滑进恒温的浴缸,两条腿一摆,鱼儿似的滑到他那边,趴在浴缸向外凸出去的岸沿,颇有些责怪,“再不来我都泡皱了。”   “小球,非要我陪他睡觉……”段顺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他脱掉拖鞋,局促地走上台阶,慢慢吞吞地踩着防滑砖,挪到温励驰边上,“你还泡吗?”他在稍矮浴缸一截的台阶上侧身坐下来,两只手攥着,摆在自己圆润的膝头,垂着眼眉,大姑娘似的脸红着“不泡的话,我现在开始吗?”   “你脸红什么?”   “热的,你屋里好热。”离得太近了,段顺就是躲也不知道往哪躲,浴缸冒着热气,从温励驰周身氤氲往上蒸腾,那样撩人,他故作镇定地和温励驰对视,心脏却在狂跳。   温励驰朝不远处中央空调的调控板看一眼,“十八度还热?”是真的有点儿担心,送个花也能送进医院,段顺的体质比他想象的还差,“你是不是还在烧?”说完,伸手拿起一边的浴巾擦了擦手,转身将手掌覆上段顺的额头,“……还好啊。”   他一放下手,段顺的脸,更红了。   “什么毛病啊你。”温励驰纳闷了,他往后退了退,段顺抿紧嘴巴,双颊烫熟了似的,傻子一样就知道张大眼睛看着他,半天,他恍然大悟,“怕丑?”又挨到段顺边上,笑了,“以前又不是没见过。”   “以前,那是以前。”段顺的手脚蜷着,脸色红得能滴血。温励驰往自己身上看了看,问:“我跟以前比是变了吗?变哪儿了,你别躲,看着我,跟我说说。”   段顺不敢看,又忍不住想看,眼睫蝴蝶振翅似的打了个颤,慢慢抬起来,谨慎地和温励驰对视一眼,见温励驰面色和煦,没有故意取笑他的意思,胆子放大起来,挺起背,认真地回忆起来:“高了……”目光往下探,看那片豹子似的硬挺背肌群,和略深的脊柱沟,“也壮了。”他的少爷身材一直很好,现在更好。   “很好,其他的呢,我长变样了么?”   “我走的时候你都分化好多年了,长相早就定型了。”段顺怪罪地快速看温励驰一眼,不懂温励驰为什么要这么问他,拿他寻开心吗?   “那你慌什么?我一没缩水变肥,二没长残毁容,你至于从一进门就低着头。”后一句语气有点严厉,“看我一眼能要你命?”   段顺一愣,倏地抬起头,刚好和面无表情的温励驰对上眼。霎时间,他脸上的红退得干干净净,绕半天弯子,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老天可鉴,他可完全没有嫌弃温励驰的意思,他讨好他都来不及。还问他为什么不看他,他哪里是不想看,明明是不敢看,看一眼当然要不了他的命,但要走他的心可太轻而易举了,全身上下,他最大的秘密就藏在那里。   “行了,别磨磨蹭蹭的了。”温励驰斜他一眼,往浴缸沿板上一趴,微微闭上眼,有点儿不耐烦了,“快给我按按,天天盯着电脑我都快得肩周炎了。外面的技师,没一个手艺比得上你。”   段顺忍了忍,没忍住,偷偷扬起了嘴角,原来温励驰也曾在某些时候想起过他。默不作声的,他从浴缸边的小推车里拿出一瓶精油,挤一泵到掌心,搓热了,慢慢涂到温励驰的背上。   alpha的肌肉硬邦邦的,幸而他常给他爸推背,总算手劲儿还够,变了几次位置,从温励驰的左边挪到右边,按完背又按手臂,半个小时过去,温励驰的背被揉搓得通红,皮肉沸腾似的发起了烫。   “好了。”差不多了,昏昏欲睡间,温励驰懒懒睁开眼抬手阻止段顺的动作,熏熏然闷声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你身体不好,早点回去休息。”   “哦。”段顺其实并不累,他意犹未尽地慢吞吞收回油光泛红的双手,站起身。因为是指节给劲儿,双手的指关节都是粉嫩嫩的,上了腮红似的。   那手恰好就垂在温励驰眼前,不经意瞥了一眼,他的心尖儿好似被挠了一下,发痒,打起颤。这是他不为人知的癖好,他喜欢有漂亮四肢的omega,尤其是不留长甲,指节笔直的白净双手。心底深处,突兀地勃发出一阵怪异的悸动,他一抬眼,却是段顺老实巴交的面庞,没有新意的老土发型,那份突如其来的心悸,就那么戛然而止。   想什么呢,他骂醒自己,这可是段顺,他青梅竹马的仆人,一个,一个beta……   是啊,beta,没来由的,温励驰竟然感到一丝遗憾,他以前从不为段顺的性别感到可惜。   怎么就是个beta呢。   心烦意乱地,温励驰懊恼得几乎有点儿生气,干脆出了浴缸。围好浴巾,他转身,见段顺走得慢吞吞,眼睛不住地往左边某处瞄,气不打一处来,烦道:“走路怎么也磨蹭。”段顺受惊转头看向他,明明知道不是段顺的错,他就是忍不住迁怒,“走快点!”   “我正在走呀。”无缘无故被吼了一道,段顺有点儿委屈,刚才不是还挺高兴挺满意的么,他有些云里雾里,但今晚的收获太多,温励驰居然趴在他面前,让他拿捏来拿捏去的,他太高兴了,所以懒得计较这点小事,指着左边不远的脏衣篓,扭扭捏捏地,小声询问:“少爷,我帮你把衣服抱到洗衣房去吧。”   温励驰只想把人快点打发走,挥手道:“随便你。”   段顺腼腆一笑,抱着那身温励驰刚换下来的衣服出了门,这回脚步比刚才快多了,怕温励驰追上来抢似的。下了楼,他并没立刻去洗衣房,而是回了自己屋,只是一堆衣服而已,倒比抱着金子还紧张,抢劫犯似的,一路上贼眉鼠眼地左右环顾,进了屋,关上门才卸下防备。   屋里很黑,或许是懒得开灯,或许是主人等不及开灯,唯一的亮光是窗外泄进来的月光,它透进来,像一道锐利的目光,照在门边,照见一个以跪趴的姿势伏在地上的瘦削男人,头埋在一堆残留着信息素的衣物里,苍白的手伸在一个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呼吸节奏紊乱,忘情地、隐忍地耸动着背脊。   月光照得分明,段顺在亵渎一个人。   但被亵渎的人不会知道,深夜还在忙碌的工人、熟睡的儿童、跳跃在树梢上的猫也都不会知道。这座巨大的公馆里,只有默默无言的月光,和段顺自己知道。   他们约定,再难,也不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   作者有话说:   我的tag没打错吧,都说了他很痴汉了。 第34章   早上八点半,刚从羊肠巷转到大路上,段顺被一通电话召唤到公司,温励驰急用的一个印章落在了家里。早高峰,高架上车堵得密密麻麻,紧赶慢赶,到温氏楼下,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一楼的大厅仍旧那么气派,但是这次不再需要预约,也不用在会客室呆一下午也没人搭理,段顺径直乘上通往八十六层的电梯。   跟他一同进入电梯里的有三个女孩儿,披着头发,看不出第二性征,但那身形,赶得上段顺那么高大了,总之不会是omega,都做OL打扮,画着精致妆容,脚踩恨天高。段顺穿的是普通T恤长裤,走在大街上无人在意,站在这栋精英荟萃的楼里,就显得尤其格格不入了。一进电梯,三个女孩儿挨个瞥他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挪开目光。   段顺被看得挺不自在,但不想露怯,抱紧了怀里的文件袋,也面无表情。电梯慢慢上行,女孩儿们一个接一个下去,最后只有一个大波浪卷的女孩子跟段顺同乘。每停一层,电梯会提醒楼层,温励驰那儿是顶楼,段顺不怕错过,百无聊赖,也有些尴尬吧,始终只盯着自己鞋尖儿看。   “你是干嘛的?”突然,大波浪卷往他身旁挪了一下,不算靠近,但让段顺吓了一跳,抬起头,戒备的瞪大眼睛,“我……”别人开口问了,他不好意思不作声,但开口了,发现也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我来给我家老板送东西。”   “老板?”大波浪卷瞄了眼电梯面板上的数字,八十三层,再往上,可都是举重若轻的人物,“陈副总?”段顺轻轻摇头,往后退了一步,她来了兴趣,挨个问,“还是刘总?”   这么个穷酸的漂亮小子,会是谁家里请的帮工?真是帮工?她更好奇这个,这姿色,当情人还差不多。   “温董。”她问一句,段顺就往后退一步,再让她问下去,简直要站角落里去了,“我是温董家的。”   “哦。”大波浪卷微不可察地惊讶了一下,摆正身姿,伸出手,终于正眼打量起段顺,纤细的身躯,不知道没力气还是怎么的,微微驼着背,五官生得漂亮柔和,有种沉默的亲和感,就是嘴角老下撇着,让人看了忍不住想叫他笑一个,年纪轻轻,干嘛这么苦大仇深,“lisa,温董的第二助理。”   这么巧,段顺惊讶地抬起了头,居然是温励驰的助理。   他没见过她,心想,大概是温励驰在接任董事长以后新招的,只握她半掌,礼节性地短暂一笑:“段顺。”   八十六层很快到了,温励驰在开会,那块印章比较重要,段顺想亲自交到他手上,lisa听他那么说了,自来熟地先引他去了茶水间。   “咖啡还是茶?”她从消毒柜里拿出一个玻璃杯朝他晃晃,巴洛克风格,像是水晶,看起来价值不菲。   这套杯子还在呢,段顺笑了笑,“白开水就可以,谢谢。”   这是当年,一个欧洲的客户带来的见面礼,说是什么王室专供,温励驰留了两套,分给了他和周少言,足足二十几只,家里也用不着,于是全放在了茶水间,那时候温励驰还只有周少言一个助理,他,勉强也能算一个,茶水间里永远只摆着两只杯子,贴着他和周少言的名字。不像现在,段顺往茶桌上看,一排形态各异的保温杯,温励驰一手带起来的班子。   “以前没见你来过,给温董做事多久了呀?”lisa喝了口咖啡,把白开水推到段顺面前,自己也坐下来,“禁期,温董常常在家办公,再回来公司总是缺这缺那儿的。通常都是小龙哥来回跑,萌小龙你知道不?”lisa暧昧地眨眨眼,“温董那个特有男人味的司机,可惜是个beta,我也是beta,但我非alpha不嫁的,不然,哼哼……”   “没多久,才一个月吧。”段顺一板一眼地说。这不算骗人,假如只从他这次回来算起,时间确实很短。嫁不嫁的,这种表述太主观,他不知道怎么接,干脆没说话。   “哦。”lisa讪讪笑了笑。   看她那尴尬的表情,段顺就知道,自己又把天聊死了。他也尴尬,但他就是口拙,有什么办法,不过lisa不说话了更好,他也乐得清净。   沉默的对坐了一会儿,lisa起身去续杯,再回来,默默坐到了另一张桌子。   段顺注意到了,反而松了口气。   茶水间又进来了一男一女,一omega一beta,和lisa打扮相似,看起来也熟识,一进来就往lisa身边坐过去,头挨头聊起天,聊股票,聊时政,聊大牌的折扣日。   期间另两人往他这儿看了眼,大概是lisa解释了一下,他们又转回了头。段顺对他们的聊天内容一点兴趣也没有,从头到尾假装自己是座泥菩萨,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只盼着温励驰赶紧下会。   “……我进去送咖啡,那么巧,温董的袖扣掉了。我蹲下去给他捡,那锃光瓦亮的皮鞋,那大长腿,高定西装裤,温董就那么架着腿坐在老板椅上,从上往下淡淡地扫我一眼……”是那个omega男生在说话,段顺微微坐直身子,茶水间就那么大点地儿,他就是想装听不见也不行。那个男生绘声绘色地描述,“我操,谁懂,温董的眼睛就跟野兽一样,好sexy,我口水差点就流下来了,谁懂!”   段顺握着拳,悄悄竖起耳朵。   “别问了,谁也不懂你,还流下来呢……”lisa在笑,“你流啊,然后我们帮你卷铺盖走人。”   “操。”男生愤愤不平,“谁他妈定的规矩,不许办公室恋爱,太无情了,毁了我好多温柔。”   “就你?Tom,你清醒一点吧。”另一个beta女生嘲笑他,“就算boss是皇帝好了,轮得到你去侍寝啊?你把销售部那群妖精摆在哪儿。”   “就你懂,你是懂王。”叫Tom的omega男生恼羞成怒,“你那么懂,难道不知道有句话叫近水楼台先得月?说不定哪天晚上,温董累了,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给他送茶,浅浅的灯光下,他看向我,突然觉得我还不错,然后狂性大发、邪魅一笑,一下子扑倒人家,对人家这样那样呢。”   Tom的表达能力很不错,根据他的描述,段顺竟然忍不住联想了一下温励驰邪魅一笑是什么模样。   太奇怪了,太油腻了,他的嘴唇忍不住抖了抖。这是第一次,他当面听到别人意淫温励驰,心底里,他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厌恶、嫉妒,他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还有点儿羡慕……至少,Tom至少敢于表白,虽然略显猥琐和疯狂,但他,就连表白的勇气,他都没有。他对温励驰的那些感情,藏都来不及,哪敢这样大剌剌地往外宣扬。   “救命!”lisa笑得趴在桌上,和另一个beta女孩抱成一团,“你真是big胆,温董的现任情人是谁你还记得吗,金桥啊,那可是金桥,我求你家通个网,看看人家长什么样儿好吗?再不行,你往后看看,近水楼台,你后头那个帅哥可比你近多了。得是多黑的灯哪,温董才能对你狂性大发,哈哈哈哈哈……”   omega男生倏然回头看了一眼,尖锐的眼神投向段顺。段顺的心尖儿霎时一抖,有种偷听被抓包的窘迫,转过念头一想,他又不是故意要听的,定了定神,平静地看回去。   目光在段顺脸上逡巡几秒,那男生脸色很差的转过了脸,妈的,老板家一个打杂的都长得这么好看,他脸上有些挂不住,指着lisa,“呵呵,你敢说你没意淫过温董?”lisa的笑干在脸上,他志得意满,又指另一个beta女生,“你敢说你没想过跟温董睡觉?”   beta女生也胆大,立马说:“当然想,谁不想?”说完端庄地和lisa碰了个杯,心照不宣的一笑,喝一口咖啡,凑到一起促狭地笑。   几人发言之危险之大胆,段顺闻所未闻,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开放吗?他的耳朵红了,坐立不安地撇过了头,是心虚,也颇有些怪罪,怪温励驰生得太好,也怪他锋芒太露。说到底,是怪自己的怯懦。   毕竟比起前几年,温励驰已经低调了太多。金钱、名利、权势,商场征伐那么多年,温励驰的野心其实早没从前那么尖锐,现在的温励驰,至少就段顺见到的温励驰,目光和面色,都显示着一种厚重的平静,那是掌权者特有的胜券在握。   尽管如此,温励驰的爱慕者却没比年轻气盛时有所减少,甚至更多了。他无欲无求,可在别人眼里,他就是欲望本身,内敛的气质并不能让别人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哪怕一丁点儿。   段顺能想象得到,想和温励驰一夜春宵这种话绝对不会只是这三个人独有的想法。这个公司的omega和beta,不管已婚未婚,只要还年轻,大概都在午夜梦回时意淫过他的少爷。   这很正常,就像全世界男人都会把玛丽莲梦露当做梦中情人一样,一个充满吸引力却遥不可及的人,当然是可以被正大光明觊觎的。   可他连这种非分之想都不能有,他只敢在无人处,阴暗的角落里偷偷干一些出格的事情。越想,他越感到苦闷,和无法排解的嫉妒。   十点钟,温励驰下了会,外面传来说话声,段顺,包括茶水间其他三个人,都收敛神色站了起来。呼啦啦四五个人从不远处的玻璃门外走进来,温励驰正被簇拥在最前面,身高优势,站在里头,鹤立鸡群似的,面色肃然。   段顺伸长脖子盯着他看,几秒钟后,本来还低着头听旁边一个中年人说话的温励驰,突然抬眼朝茶水间这边看了一眼。   直直的,段顺和他对上眼,就一眼,心里像过了电一样,没忍住,露出了个欣喜的笑,无声地喊了句“少爷”。 第35章   温励驰的表情波澜不惊,抬手,四指并拢,招狗似的朝他勾了勾。   动作很小,但温励驰多万众瞩目,簇拥在他身边的人,立马不明就里地转过头来看,茶水间三人,也下意识转头看向段顺。这么多人,盯着一个傻笑的他,段顺颇局促,赶紧恢复正常,朝三人短促地微笑一下,捏着文件袋,三步并作两步,朝温励驰走去。温励驰摆了摆手让其他人都各归了各位,自己却站在原地,等他走近了,才转身往董事长办公室走去。   “东西呢。”推开门,温励驰侧着身,一手松领带,一手朝他摊开。   段顺正眼珠子乱转欣赏办公室的装潢,听见这话,连忙把捂热了的文件袋递上去,“在这里。”   温励驰接过,绕过桌子,坐下,拉开文件袋,拿出印章,同时眼睛也没闲着,上下打量段顺一遭,不满意地皱眉,“有空去买几套像样的衣服,穿成这样,你也好意思进公司大门。”   怎么了,段顺赧然地四下看看自己的打扮,是廉价了点儿,但一没破破烂烂二没奇装异服,他觉得也还算得体吧。   又不是以前了,他回想起以前,那时候,他天天要陪温励驰出去见人,大公司的生意,不是一上来就签合同,正式交谈之前的第一眼很重要,别人会看你穿什么档次的西装,踩哪个地区出产的皮鞋,戴什么价位的表,走在温励驰身边,穿得太次,那是给温励驰,给温氏丢脸。   可现在,就为送个东西专门去买衣服,他嘀咕:“钱多烧的慌啊”,他可没钱购置行头,而且又不是这儿的正式员工,干嘛对他要求这么高。   温励驰耳朵尖,陡然扬起眉,“再说一遍?”   “我要去医院了……”   转移话题脑筋倒是转得快,温励驰想骂人,看段顺白着一张脸,懒得再计较,看一眼手表,命令说:“这个点了,吃了饭再去。”   “不行啊,”段顺为难,“下午去,水就吊不完了。”见温励驰不为所动,又嘟囔:“回去的那条路,晚上不好开。”   他的治疗方案在昨下午确定下来了,打了将近一个月的营养针,他的体质强健很多,但手术风险依旧太大。所以还是化疗,用药物,尽量让异常分泌的腺体萎缩下去,以减少信息素的分泌。他听了以后松了口气,化疗好,手术成功率太低,虽然他对痊愈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但还是不希望那么早就死掉。   他还想多看几眼温励驰,多陪陪他儿子,也再多给他爸一些缓冲时间。   治疗的事,他不打算跟温励驰讲了,也不是多大的事。化疗暂定在下周五开始,这周他一直在建立耐受,输液量比以前多了不少。每次打完他都很疲惫,白天还好,视野至少清楚,但晚上开车,驾驶技术再高超,他也有点怕。   “那就别回去了,在医院住一晚上有什么关系。”吃个饭还唧唧歪歪,温励驰不耐烦了,说完一抬眼,看段顺欲言又止地盯着他,马上想起来,家里有个哭包,“麻烦……”他头疼地捏捏鼻梁,思忖两秒钟,按下座机通话按钮,座机响了一声,lisa甜美专业的声音响起:“温董您好,有什么事吩咐?”   “中午给我点山珍宴的餐。”温励驰瞟一眼段顺,食指点一下旁边的会客沙发,示意他去坐,“两荤一素,不要太辣。再炖盅汤,要两份米饭,十二点半之前送到。”段顺一听,心知温励驰这是非要他留下了,老老实实走过去,挑了个角落坐下。   挂断通话,温励驰朝沙发看去,段顺正窝囊地坐在那儿,表情生无可恋,手搭在膝上,放松的垂着,粉白的细长手指,泛着类似丝绸的光泽,柔和,润泽。   从前那么多年,他都没注意过这双手。   温励驰确定,自己对段顺绝对没有丝毫非分之想,至少,过去二十年里是这样。可昨晚怎么解释,瞒得过段顺,瞒不过他自己,他确实是不对劲了。   只是一瞬间的心悸而已,他却后怕了一晚上,不知道怕什么,可能是怕打破一些很重要的平衡,或者自己也没意识到的不敢触碰的禁忌,总之心里起起落落没个定。   早起脑子清醒了,再返回去琢磨,安静封闭的环境,满屋蒸腾的水汽,那么暧昧的氛围,他一个身心正常的alpha,那种情况下,心思不歪才是真的不对劲吧。   这个理由是很有说服力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对于性方面的需求之大,怕脏,他不喜欢找床伴,每一任都是认真谈的,找人调查了,亲自去认识,然后发展关系。要不是这两年生意做大了,他没空去维持一段感情,禁欲得久了,大概也不会出这种丑。   对着从小一起长大,说是亲人也不为过的仆人发了情动了心,他真是觉得丢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证明什么,证明给谁看,坐在办公桌前,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个念头,再看一遍那双手,他绝不会再有反应。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电话已经拨了出去。回过神了想挂断,段顺马上接了,问“怎么了”,他心里焦躁,嘴上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安静几秒钟,段顺又问一遍,才勉强找到一个借口,把人叫来了公司。   那双手依旧漂亮,但那股子蠢蠢欲动的邪念却没了,消失无踪。   这才对,这才正常,他隐晦地注视着那双手,很长的一段时间后,心里那列即将脱轨的火车,逐渐重回了正轨。   他没有变,他依旧是温励驰,段顺依旧是他听话的仆人。   一切事情都还在他的掌握之中,确认完这个事实,温励驰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再瞟一眼段顺,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儿,他忍不住就想刺挠一下,“吊着张脸给谁看呢?”段顺果然抬起头,正要开口,他没让,还没听他就知道段顺会讲让他不高兴的丧气话,“晚上我叫人去接你,保证不让你在外边过夜,这样行了么?”   段顺本来以为自己又要挨骂,没想到是好事儿,听完笑了,马上说了句谢谢。温励驰没忍住,也跟着笑了,无声松了口气,不再作声,低头看起报表。   晚上果然有人来接段顺,他以为温励驰会给他找代驾,没想到来的是萌小龙。   接到电话那会儿他刚好输完液,萌小龙站的地儿很明显,他飞快地下楼,远远的喊了声”萌萌哥”,萌小龙转过头,朝他明亮一笑,挥了挥手,那体格,那气质,英武、正直,一看就是当兵的,段顺忍不住想起lisa的话,他萌萌哥,确实是很有男人味。   “车钥匙给我吧。”   “哥你没开车来?”   “嗨,开来了下次还得取,我懒得跑,打车来的。”   温氏到这儿确实挺远的,段顺有点不好意思,“麻烦你啦。”把钥匙递上去,“这儿。”   “这有什么的,我挣得就是这份钱,老板指哪我打哪。”萌小龙怪他客套,接了钥匙,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食指绕着钥匙圈转得飞起,“单为了你我也要来的,那路设计得也太不好,弯道太刁钻,肯定总出事故,还就得我这老司机来开。”   “是啊,”段顺点头,“总有大货车,转弯开过来吓也吓死了。”萌小龙为他开副驾驶的门,青筋毕露的小麦色手背上,有几个红印,“哥你手?”像是油崩的,他看出来了,但萌小龙并不擅长下厨,他好奇地盯着看,“涂药了吗?”   “我,我在家做饭呢,一不小心就弄成这样了,唉,手太笨。”做饭受伤再正常不过了,每个初学者的手都会经历这么一遭,但萌小龙的表现却显然不太正常,段顺只是简单地关心了一句而已,他却把手马上就缩了回去,藏在背后,挺高大个硬汉,脸微微泛起了红,“还用不着涂药,没那么严重。”   他这副样子,段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萌萌哥,这是有情况了。做饭是做饭,为谁学的,为谁做的就不知道了,反正,他给自己做饭的时候,是不会露出这样害羞的情态的,上一次因为下厨而慌张无比,还是因为温励驰。   不管厨艺深浅,在喜欢的人面前,人的手脚总是格外笨拙一些。   “哦。”段顺弯腰坐进车里,没追问,只在扣安全带的时候关心了句“起水泡了,还是要小心点,破了挺疼的。”   萌小龙松了口气,他实在不想那么早让周围人都知道自己对周少言有了好感,周少言条件那么好,追他的人何其多,从这儿排到法国都算少的,而他,他只是个司机、保镖,一个空有一身腱子肉的退伍转业兵,一没钱,二没势,喜欢两个字,说出口,他都觉得自己玷污了周少言。   所以他要藏,就算段顺和他同为beta,他们俩阶级一样,关系也亲厚,他也不敢袒露分毫,他知道自己还不配,还不够格。   绕到驾驶座,萌小龙发动了车。段顺貌似正常的直视着前方,眼珠却滴溜溜的转,半晌,猝不及防地问了句:“嫂子喜欢吃你做的饭吗?”   “没空吃呢——”萌小龙心不在焉,说完,瞳孔猛地一缩,心里直呼糟糕,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段顺,“呃,那个……”   “那可不行啊。”套话成功,段顺笑了起来,萌小龙在他旁边慌张不已,他却孩子似的,眼睛弯成月牙儿,乐起来,“是该谈啦!”   萌小龙懊悔地嘟囔:“你怎么变这么贼了,还搞突然袭击。”   段顺还是笑,萌小龙真谈恋爱了,他真心为他高兴,“饭都空不出时间吃,嫂子看来是个大忙人。”他忧心忡忡地给起建议:“哥,做饭光靠自己琢磨可不行,你要真想对嫂子好,有空来找我,我有几道拿手菜,全教给你。”   “八字还没一撇呢。”萌小龙被他整无奈了,可段顺叫了“嫂子”,这两个字太好听了,他忍不住傻笑起来,小声的答应:“好,好,你教我。”过了会儿,还主动来问,语气既甜蜜又担心,“我都不知道你会做饭,没吃过,你真能把我教好?”   “不知道合不合嫂子的口味,但是少爷还挺喜欢的,他把我做的菜全吃完了。”   “哦哦,老板都觉得好,那肯定是很好的。”   作者有话说:   俺也想吃。 第36章   还是个黑夜,屋里没开灯。   段顺平躺在床上,夹着一床被子仰着头喘息,呜咽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被人掐着脖子挤出来的,含着些求不得的痛苦,和饮鸩止渴的欢愉。   汗越流越多,腿根突然一阵发酸,他有了预感,另一只手抬起来,五指很用力地盖在自己脸上,他的手并不是直接贴到汗湿的面颊,而是隔着一堆衣服,衬衫、西裤……   紧挨鼻尖的,是条内裤。   窗户没关,微风推开轻薄的纱帘送进一阵幽香,是桂花,气味相当馥郁,却没能敌过屋内清淡的独居石香气。床上的人躺在最黑暗的角落,眼里含着热泪,用力的把所有布料严丝合缝地贴近自己,好像这样就能假装压在身上的不是没有温度的衣服,而是衣服的主人。   “少爷,少爷……”段顺的T恤胡乱地堆在胸口,白皙瘦长的两条腿绷得过分笔直,像是和什么东西在角力,几秒后,他的身体无意识地抽搐几秒,随着一声低低的、餍足的叹息,脚背松了下来。   楼梯间的灯“啪——”被摁亮,段顺从屋里走出来,手肘挽着几件质地昂贵、但略微发皱的衣服。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从温励驰房间下来时,“顺手”帮他亲爱的少爷处理衣物。   从四楼下到楼梯间,停留一段时间,然后再去洗衣房,段顺对这套流程已经十分熟练,每次回屋的路上和自渎期间他都不会开灯,因为知道自己做的是坏事,见不得光,做完了,重新变回正常了他才有亮灯的勇气。   段顺往一楼走去,眼眉低垂,脸上是劳力活动过后特有的、疲倦的宁静。由于某个天知地知的原因,温励驰的衣服现在他都是亲自洗,干洗机上的数字不断变动,他的喉头突然涌上一股恶心感。   是化疗药物的副作用,他这是第二个疗程,医生告知他,越往后,症状只会越明显。   段顺捂着嘴,冲到了旁边洗小件衣物的盥洗池边,一弯腰,立马吐得死去活来。化疗病人胃口都不太好,他今天一整天就喝了早上一口粥,本来胃里就没什么东西,连带着胃液,这下全吐了出来,再直起腰来的时候,眼红了,手脚也软了。   干洗机低低地嗡鸣着,洗衣房四面通透,左右上下全是透明的大玻璃,沿着玻璃墙壁,段顺慢慢滑坐到了地上,头太晕了,身上汨汨地出着汗,他撑着额头,想歇会儿,一歪头,眼皮很疲惫地挣扎两下,人事不省了。   再醒来,是在医院,迷迷糊糊的,段顺觉得背上有阵凉意。睁开眼,他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他猜大概是医院,因为到处是白的。股缝里正有什么东西绵绵不绝地流出来,温热,粘稠,不一会儿变得冰凉干结,就好像他变成了个泉眼子。可他终究不是,他是个人,病人,身体里的水会枯竭,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发热,再这样下去,还没病死,先要脱水了。   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艰难地扭过头,抬手,想按铃喊护士,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倏然瞪大了眼睛。   一只手远的地方,温励驰正趴在他边上睡觉,两只手互相枕着,修长的手指就搭在他枕头边。   段顺的心突突跳起来,有点儿惊喜,又感到慌乱。惊喜的是温励驰竟然亲自陪他的床,慌的是那堆衣服,那堆他蹂躏过的衣服,他赶紧回想,是洗了的吧……   温励驰睡得很熟,段顺不太想吵醒他,开始试图自己呼唤护士。他伸长了手,不知道是躺的位置太靠下,还是没力气,死活都够不到床头那个铃的电话线。   轻轻喘了两口气,段顺收回了手,没办法了,他转头盯着温励驰的侧脸看了看,半晌,伸出手,大着胆子扯了扯温励驰的耳朵。   温励驰果然被他捏醒了过来,眉毛是皱的,睡得很不好的模样,一身家居服,看上去应该是陪了他很久,保守估计大概是昨夜就在这里了。   段顺心里发软,既感动,又有点紧张,怕温励驰责怪他。   他已经准备好认错了,温励驰一抬头,看了眼表,又看向他,声音有点沙哑,问第一句话居然是:“好点了吗?你昏了一晚上。”   那么温柔,段顺感觉像在做梦,他连动作都不敢大,很慢的点了点头,说:“好多了。”答完了,温励驰还是一直盯着他,他有点别扭,悄悄别开了头,低下头问:“少爷你送我来的吗?”   “不然呢。”温励驰责怪道:“低血糖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昨晚陈叔检查卫生,看洗衣房亮着,走进去看了一眼,你说不定昏头昏脑就死在那儿了!”   “陈叔?”   “之前……”温励驰停顿几秒钟,“之前陈叔对你态度不好,是因为我生你的气,他在我手底下,当然是看我脸色做事。陈叔为人其实不错,你别怪他。”   “我知道,我知道的。”段顺连连点头,“我谢他还来不及。”   “谢不谢,怎么谢,等你能下床再说。”温励驰道,“大晚上跑去洗衣服,我看你要先治治脑子。”   段顺脸一红,心虚的左顾右盼起来,这是个单间,没有床帘,犹豫几秒钟,他小声请求:”少爷,你能出去一下吗?我,我可能需要换一下裤子。”   温励驰理解了一会儿,下意识往段顺下半截被子瞥了一眼,颇嫌弃地站了起来,秋分了,他穿一件米色薄针织衫,下摆皱得不像样,被他信手捋了捋,隔得老远,说:“拉身上了?大便,还是小便?”   段顺赶紧摇头澄清,怕温励驰丢下他就走,“没!没有,都不是!”   “那是怎么了,热出了汗?”听到不是排泄物,温励驰松了口气,又靠近过来,作势想看,弯腰捏住他的被角。   “别!”段顺虚弱地瞪大眼睛,还没说完,被子已经被掀开了,一股冷空气钻进来,乱糟糟的被子下,他几乎光着的两条腿,和两腿中间,风一吹,凉飕飕的。   温励驰低骂一声,迅速放下了被子,空气里有股淡的几乎闻不到的劳丹脂香气,来源,是那床被子下的人。他受到了很大惊吓,退开两步,无措地发怒:“不就是个低血糖吗,他们怎么给你把裤子剪开了!”   低血糖和脱裤子之间当然没有因果关系,没人给他解释,但温励驰自己马上回过了神,是因为流水,才脱的裤子,那么紧急的情况下,医护人员当然没时间一点一点扒衣服。接下来的话,或许他自己都觉得难以言表,压低了声音,怪罪地看了段顺一眼,“你他妈的不是beta么,怎么流这么多……水……”   “这个病就是这样的……”段顺难堪得想自杀,这辈子,他真是什么丑态都被温励驰看尽了,两只手紧紧掐着被单,他别过了头,“我哪还算个beta,b不b,o不o的,我就是个怪物。”   “再敢说一句倒霉话试试,”温励驰花了几秒钟接受了现在的状况,一扯裤管,又坐回他身边,“老子花这么大精力给你治病,你就用这种精神状态回报我?”   “对不起,”段顺马上道歉,没什么诚意,“你先出去吧,好吗,我求你了。”   温励驰盯着他倔强抿着的嘴唇看了两秒钟,恍然间,突然有些懂了段顺为什么急着赶他,他这个小仆人脸皮比纸还薄,大概率是羞的。无动于衷地“哦”了一声,他站起了身来,原地站了两秒钟,没有任何预兆的,朝段顺突然倾下身,横一只手到段顺身下托起了那道瘦薄的背脊,另一只手则握住段顺腋下和胸前一些部分,抱孩子似的,把段顺整个儿提起来,靠在了床头。   段顺完全没意料到他会来这一手,惊呼了一声,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脖子边上,埋怨一句“你要干嘛呀。”   像被挠了痒痒似的,温励驰的心尖儿突然颤了一下。   那是股他很熟悉的异样感,在一个多月前出现过,在时隔五年,段顺再次伺候他洗澡的时候,在他的房间。   他的心飞快地跳起来,感到一阵古怪又怦然的甜蜜,但他和段顺,开玩笑,他和段顺之间怎么能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氛围。他感到一阵恶寒,赶紧呵斥一声:“还敢乱动?”还企图用虚张的声势摆脱这股绮念,“当心我把你摔下去。”   温励驰的力气大段顺是知道的,面色一苦,果然马上老实下来。   帮助段顺坐稳后,温励驰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他重新坐回去,抬眼扫一遍床上脸颊绯红的病秧子,“有什么好怕丑的,该看不该看我也全看了。”这时候不必再强调了,刚才已经足够尴尬了,但他就是重提了起来,很恶劣地,盯着段顺,也不知道是想要他给出什么反应。   段顺装死不做声,紧闭着眼睛,睫毛抖个不停,扇子似的,他又说:“你天天看我,我就看你一回,你就吃亏了?”   段顺的表情很差,简直痛不欲生,“别再提了,少爷。”   “你当我爱提。”温励驰忍不住又靠近点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怕脏,段顺一身汗,可他就是想挨近点儿,中了咒似的,“这裤子非换不可?”不知道是说服段顺还是说服自己,判断说:“不换也可以吧?这么早,工人还没来。” 第37章   段顺不理他,温励驰加重语气:“说话。”   段顺睁开了眼,定定地看他一眼,很无奈地,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小声说:“流到,流到背上了,很难受。”   温励驰忍不住回想自己刚刚看到的东西,晶莹透亮的一滴,挂在粉白挺翘的臀尖。   “自己能动吗?”   段顺摇摇头,马上,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点点头。   温励驰耐心告罄,走到一边的柜子旁,翻出一套病号服,转头问:“到底有没有力气?”   “我缓一会儿,自己来。”   “等你缓过来,床都湿透了。”温励驰嗤笑一声,“等会儿医生护士来查房,怎么,你想让他们看到你流出来的东西?”   段顺的脸变得青一阵白一阵。   “我帮你吧。”半晌,施恩一般,温励驰这么说。   “真的?”   “真的。”   段顺的眼神飘忽起来,良久,别过头,微微颔了颔首。洁白,带着点汗水的秀长脖颈上,胸锁乳突肌随着动作舒张又收缩,有种脆弱的美感,转过头,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小声说:“谢谢少爷。”   温励驰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是他帮段顺换裤子,该是段顺感恩他,可他才像那个被恩赐的人一样,心底里,泛起一股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激动。   他爸重病的时候,他工作不忙就会去床前伺候,也不是没给护工搭过手,那是件臭烘烘的事儿,说不上为什么,对象换成段顺,他却隐隐兴奋。想来想去,是好奇心作怪,刚才没看清,他想再看一遍,beta的身体,跟omega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正常人是不会对兄弟有这种想法的,他承认,这个房间让他变得不正常了。   “好,把脚伸进裤腿……抬一下腰,对,忍一忍,马上就好了,再高一点。”   “内裤,还没穿。”   “别穿了,都垫尿垫了。好不容易给你擦干净,等会儿湿了又得重换一遍。”   “我不习惯……”   “忍着!”   艰难的换完裤子,段顺累得转身趴到枕头上打起盹。盯着那截白腻的后脖子,温励驰喉头滑动一下,无论何时何地都挺拔的身姿此刻不太自然地弯曲了起来。他微微佝偻着腰,缓慢出了房门:“我出去洗个手。”   段顺只回头看了一眼就惫懒地埋下了头,没多想为什么屋里有洗手间温励驰还要出去,他到现在都还没从幸福中回过神来呢,他金尊玉贵的少爷,居然给他擦身子,穿裤子,这些可都是以前他帮温励驰干的事儿。   温励驰简直是落荒而逃出的病房,他在洗手间外面的不锈钢长椅坐下来,想抽根烟,但研究基地不像外面的普通医院,这里没有吸烟区,刚点燃,马上就有小护士跑过来提醒他灭烟。他道了个歉,把烟摁熄在了扶手上,然后抬头,朝护士挤出个彬彬有礼的微笑。   小护士的脸一红,转身走了。   人一走,温励驰的脸迅速拉了下来,心里的焦躁没办法缓解,他觉得头疼,食指和拇指碾着那根长烟,试图用一些机械动作抚平不安的内心。   他肯定自己是失了智了,并且已经到了需要和心理医生沟通疏解的程度,段顺看起来那么痛苦,他却一直盯着人家的痛处看,还可耻地硬了。   这对劲吗?   这太不对劲。   “温先生是吗,段顺的家属。”正胡思乱想,眼前突然出现一双女人的鞋,温励驰沿着白大褂的下摆看上去,是个高马尾戴黑框眼镜的医生,见他抬头,晃了一下手里的病历夹,“我是段顺的主治医师洪灵,聊聊吧。”   温励驰端详对方片刻,收敛神色点了点头,把皱巴巴的残烟拦腰捏断在手里,随手丢进垃圾桶,站起身跟着她往医生办公室走去。   “这是段顺入院时候做的腺体造影。”一坐下,洪医生先把段顺的最新检查ct从电脑里调了出来给温励驰看,怕他看不懂,特地调了张正常beta的腺体片子放到一旁做对比,“他的腺管比起正常beta的要粗大很多,而且还在持续扩张,临床上,我们称这种表现为腺体异常发育,那时候,我和其他几个医生看过以后,一致认为这种畸形发育就是造成段顺信息素水平失衡的根本原因。”   “畸形腺体?”   “对,这是我对段顺下的入院诊断,但经过第一程化疗……”洪医生顿了顿,表情严肃地调出另一张造影片子,新的片子比温励驰刚刚看到的还要扭曲和夸张,灰白色的栗形腺体里面,腺管虬结,树根似的可怖极了,“我发现,化疗对于他的腺体来说,抑制效果似乎并不明显,这说明了一个问题,他的腺体损毁程度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先天的畸变是不会让一个腺体受损至此的,所以我猜想,他在生病以前,是不是受到过某种大剂量激素的冲击。”   激素?   温励驰几乎是立马联想到五年前温家那桩惊天动地的私通丑闻,他有种不好的预感,眯起眼睛,目光变得防备而冷漠。   觑着那张冰冷的表情,洪医生顿了顿,突然,他觉得来征询这个貌似严正诚实的alpha并一个好的选择,他或许不会对她说实话,但最后,她还是顶着压力说了:“比如,omega诱导剂……”   温励驰的心沉下去。   omega诱导剂,在国家没有对地下药品市场进行严格管控之前,曾是上流社会的流氓在某些party上最喜欢用的助兴手段,主要功效是强制omega发情。   说是omega专用,其实剂量大了,不管什么性别,都得中招,即使是腺体功能几近于无的beta。   那药一般是吸入剂,药性极其强大,对着人喷两下,半毫升的剂量就能让一个omega在短短一分钟内陷入癫狂的发情状态。洪医生的话,无异于是为段顺预设了一个无耻的形象,她在问他,段顺以前是不是诱尖过omega,应该是没成功的,否则诱导剂进入的不可能是段顺的身体。   “不可能。”温励驰脱口否认。   他的语气那么笃定,可说完,自己却不自觉有些茫然。当年那件事,在极度的愤怒和屈辱下他从来没去调查过,具体来龙去脉,他几乎是一概不知,所以其实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有底气。   他为自己的矛盾而苦恼,因为主观上他当然不愿意相信段顺干了那种事,但所有客观条件,甚至是段顺本人的反应都告诉他,是的,真相就是摆在你面前的那样,段顺就是做了那样的丑事,他们都是这样说,肯定是做了亏心事,否认段顺逃什么呢?   或许洪医生发现了他的不自然,轻飘飘地追问了句:“你确定?”   温励驰被她的眼神看恼了,他确实不明真相,确实确定不了段顺的任何病史,可他也确实不能忍受有人这样恶意猜想段顺,“我确定,他没做过。”他斩钉截铁,仿佛声音大了,说话就能成真,“洪医生,假如你对你的病人持有这种怀疑态度的话,我觉得我可能需要考虑为他更换一位主治医生。”   “您冷静一下。”动怒的alpha释放的气压不可谓不可怖,洪灵感到如芒在背,连忙解释:“那只是我的一种猜测罢了,或许是别的途径也不可知。温先生,请你相信,我无意刺探任何病人的隐私,但也请你体谅,我是医生,要给段先生治病,我必须得知道他的既往病史,对症才能下药不是吗。”   “你不信我,怎么不去问他自己?”   “片子一出来我就问过了,”洪医生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段先生不肯提。”   温励驰沉默了,连在这种关乎生命的关头,段顺都不肯触碰当年的事情,可知那桩事给他留下了多深的心理阴影。就是这样一个自尊心强、脸皮还没一块饺子皮厚的男人,会用那么不入流的手段,去逼迫一个omega?他定下神来,盖棺定论,段顺绝对做不出来这种事儿。   这不是武断,是和段顺朝夕相处十几年培养出来的底气,别人拿药逼段顺还差不多。   段顺有难言之隐。   可能是什么苦衷呢?比命还重要?   “非得问?不问就治不了吗?”温励驰面无表情,“多少钱我都出得起,洪医生,我可以给你一笔很丰厚的报酬,不问可以吗?”   “什,什么?”洪灵懵了,头一次被人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即使这个alpha高大慑人,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她仍然没能忍住自己的脾气,“有几个钱了不起是吧,一个两个,简直医盲!”越说越来火,她站起来把病历往地上一摔,“说到底一个不听话的病人的死活跟我有屁关系,我都这么劝了,口水都干了,他不肯说就算了,你作为家属竟然也这么不配合,你是想眼睁睁看着他死?”   一个“死”字,深深触动了温励驰的神经。   “不至于吧。”   “等他开始频繁发情,天天高烧不退、抽搐、脑水肿,最后昏迷不醒、呼吸衰竭,你就知道至不至于了。”   温励驰不作声了,洪灵的措辞太过惊悚,但他知道,这不是在恐吓他。   在今天之前,在亲眼看到段顺那触目惊心的腺体ct之前,他根本没拿段顺的这个病当回事儿,不过就是个信息素失衡,哪个alpha和omega在青春期没得过,有些人甚至和这个病共存到死。   二十多岁的鼎盛年纪,坐拥着无匹的金融帝国,站在温氏财团的顶层俯瞰芸芸众生太久了,他习惯用金融思维对任何东西评头论足,即使是医生的好言相劝,在他看来也并不是毫无私心,什么这病很复杂,很难治,任何借口他都觉得是另一种形式的待价而沽。   而这世上的资源,从来都是价高者得。   直到刚才,被兜头一阵批评,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金钱真的不是万能的,原来他对生命竟然毫无敬畏心。有钱又怎么样,面对这样一个看似轻巧的疾病,除了去强迫段顺开口,除了规规矩矩配合医生治疗,其他的,他似乎毫无办法可想。   “我知道了。”   “什么?”洪灵愣了。   “我会找他谈。”温励驰弯腰捡起摔落在地的病历夹,那么厚一本,里头装着的,是他的小段顺生命的希望。他郑重的递到洪医生手边,“麻烦您等我几分钟,我一定给你个答案,别放弃他。”   洪灵愣愣地低头看向那本病历夹,又听见这个傲慢的有钱人说:“拜托您了。”   刚才还扬言要拿钱砸她的alpha,现在居然放下了“高贵”的尊严,对她用上了敬称。洪灵张了张嘴,心里百感交集,最后,叹了口气,说了“好”。   作者有话说:   温馆长,你…… 第38章   温励驰回了病房,推门进去的时候,床上的人正费劲巴拉的撑着身体坐起来,见着他,苍白的脸上骤然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少爷。”   “怎么起来了。”温励驰走过去,扶他坐起来,又捡起床尾一个枕头,塞到他腰后面,“多休息一会儿不好吗?“   “再睡人都要傻了,昨晚到现在,都睡十多个小时了。”   温励驰没吭声,在床边的椅子坐下。   “怎么了?”段顺看他脸色不对劲,小心地询问:“是不是公司有事?少爷,我这儿不用陪的,要是有工作你就去忙吧。”   “公司挺好的,”温励驰终究还是难以开口,床头柜上摆着医院提供的水果,他拿起一个苹果,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刮皮刀,“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好,好啊。”段顺笑起来,盯着温励驰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嘴角弯起一个很幸福很满足的角度。   温励驰也微微一笑,低下头,安静地削起苹果。红色的果皮一圈一圈垂在他的手上,刮到一半,他手上的动作突然戛然而止,段顺正奇怪呢,一抬眼,听到温励驰平静地问:“洪医生说你的腺体以前受过伤,我问你,是不是因为五年前那次事故。”   段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五年前只有一桩事可以称之为事故,他和温励驰都心知肚明,都回避不及的那桩丑事。   段顺恍然明白了温励驰为什么神色这么凝重难看。   前两天,洪医生联系到他,在电话里,推翻了他的最初诊断,还重新追问他的病史。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倒霉,才得了这个罕见疾病,哪里想得到,一切的一切,竟然又是拜阮小静所赐。   这个消息带给他的冲击太大,心慌意乱之下,他什么也没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那都是洪医生猜的。”段顺努力维持着一个平静的微笑,“都五年了,要真是那件事影响的,我早该发病了。”   “哦?”温励驰低垂着眉眼,仿佛削好手上那个苹果才是眼下最紧要的事情,“你要不要再仔细想想,医生怎么会随便说毫无根据的话呢?”   “我记得很清楚,跟五年前无关。”   表面上故作轻松,心底里,段顺却忍不住迁怒起洪医生,要是她再来问他一遍,他当然会如实告知。为什么要去找温励驰呢,这世上他最不想沟通自己病情的人就是温励驰,腺体生病,就跟生|殖|器生病一样,是一种不齿的残缺。   从温励驰勒令他来治病起,如非必要,他一直避免在大屋提起医院之类的词汇,周少言那里,他也拜托过,除非温励驰主动问,不然别提起他的病情,就连大大小小的签字,他也都坚持自己签署。让温励驰参与他的治疗,无异于直接把他的残疾暴露给温励驰看,他已经够抬不起头了,不想再从温励驰那里得到任何这方面的关怀。   何况这个病因,还事关五年前他离开温家的真正原因。   回到温家以后,知道他不愿意回顾那件事,温励驰从来没追问过他,两个人默契地就当那件事从没发生过。这段日子太好了,好到段顺居然忘了,在温励的印象里,那桩信息素泄露丑闻里,他和阮小静各自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一个是使用omega诱导剂这种卑鄙手段去勾搭omega的、急色的仆人,一个是勾引了主人、怀上主人孩子、为了掩人耳目然后嫁祸到“情夫”头上的心机女工。   他在温励驰心里大概根本面目可憎,是他完美人生里头横插出来的一个极大败笔。   所以天知道他此刻心里有多恨,他这一生沉默规矩,从没伤害过别人,做过唯一逾越本分的事情就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他的爱是不应该、是不合理,可他从不认为渴望爱情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他本该就那么默默无闻地爱着温励驰,陪伴他一辈子,可命运安排阮小静来到了他身边。   她摧毁了他平静且无望的暗恋,强势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他不想要,可他认了;她给他留下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孩子,他不想要,可他认了;后来生了病,是绝症,他不想要,可他也认了。   所有阮小静给予他的、他不想要的命运,他全都认了,抗下了,躺平了去接受,去努力昂着头过日子。可为什么,为什么这操蛋的命运还是不肯放过他。   身上背了污水,他不怕,阮小静的遗书沉雪了所有,他现在心里坦坦荡荡,他已经可以解释,可以自证清白。但要想自证清白,就得坦白,坦白当年他是被设计关进那间屋子,坦白omega诱导剂其实是阮小静拿进去的,坦白他是为了阻止阮小静打开那瓶诱导剂,争抢中不小心喷到自己脸上才失控大闹公馆的。   这样难堪的真相,本该在当初他第一次带着小球,揣着遗书回到大屋时就让温励驰知道了。那天温励驰没有看,那以后,他也渐渐失去了再提起的勇气。   如果真这么说了,温励驰肯定会问他,既然是被冤枉的,既然你和阮小静不是两厢情愿,甚至根本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那么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离开,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诱导剂的真相吗?如果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以后为什么不回来找我解释。   到时候他要说什么,他还要坦白什么?   说,出事以后我因为药效昏迷了好多天,醒来以后家里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唾骂我衣冠禽兽,说要把我检举到法院,说我爸为虎作伥……当时阮小静失踪了,我找不到她,我没办法自证清白,所以我才离开,我怕对家里影响不好,我心虚了,我不敢面对你。   说,我想回来的,我当然想回来的,躲在外面那些日子我很不好过,你每个电话,每条消息我都有看到,可是我一个都不敢回,我以为我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丑事。我没想到你会为了我回国,得到消息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置信,我马上就想回去,可阮小静突然出现了,她拿着孕检报告来找了我。   说,我没有一开始就知道真相,我被蒙在鼓里好长时间,小球出生以后我才知道我被骗了,我很愤怒,马上就想去找你解释。可那时候恰逢温叔叔去世,你身上那么多事情,那么大压力,我怎么能给你添麻烦。   还是说,后来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我终于有合适的机会去找你,但我已经不想再回去了,你身边来去太多人,每一个都让我嫉妒得发狂,我就是想趁那个机会试着忘掉你,日子那么长,我有好多事情可以忙,我总能学会不再想你。   他有那么多的畏惧和身不由己,每一个都是真的,但每一个都看起来那么像借口。   他是无法自圆其说的,温励驰何等聪明,他如果真的不带保留地全说出来,温励驰不可能看不出他的在意和爱。   真坦白到这个地步,他会彻底失去温励驰。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不爱他了,他可以大无畏地把所有事情说出来,可事实是,他再也接受不了又一次被迫离开温励驰的痛苦了。   化疗到后面会暴瘦、脱发、整个人变成骷髅一样的行尸走肉,确诊这么久,做了那么多功课,其实他早就丧失了所有的希望,要不是想讨好温励驰,想让温励驰看到他还在努力,他还值得信任,值得爱护,那些打进去痛得他觉都睡不下的针,他根本一点都不想打。   所有的坚持,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最后的日子里他能时时刻刻待在温励驰身边,所以他真的舍不得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他想继续当温励驰花园里的玫瑰花。   至于真相,他记得自己当时凛然地想,谁管他妈的真相啊,为了更重要的东西,他甘愿不要真相,甘愿承受这个污蔑。   反正不解释,他也已经背着那么多年的骂名了。   再痛的伤,经年以后,疮疤上也早已长了新皮。他以为这一页早就揭过去了,他是更成熟的他,温励驰也已经是比从前更强大的温励驰,他们现在这样很好,住在同一间屋子,偶尔碰头吃个饭,聊聊小球,聊聊工作,他太满足了,甚至希望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到他死去那天就好了。   洪医生的一记冷枪,却冷不防挑破了那层粉饰太平的脆弱屏障。那道伤口其实何曾愈合过,阮小静的离去、五年的沉淀、双方刻意遗忘的各退一步,一切一切,从没能弥合他和温励驰之间深亘的误会和不安。   温励驰仍旧会在意、会好奇那件事的来龙去脉,而他,也仍旧会在听到相关字眼的时候,应激性的感到心悸、慌张、痛苦。   他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名誉吗?真的希望自己在温励驰心里,到死都是那样一个可悲的丑陋形象吗?   不是的。   段顺的打死不承认让温励驰感到挫败,这证明了段顺仍旧不够信任他,投机似的,他缓缓开口,捡起久久没喊过的昵称,“想好了再说,puppy。太多人接近我,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金钱,职位,或者仅仅和我一夜春宵,为此他们会说很多谎言哄骗我,浮夸的,真诚的,不胜枚举……”他没有抬头,仍自刮着果皮,动作不疾不徐,“太多人对我撒谎,puppy,我希望你不要成为其中之一。”   两声puppy,段顺被死死钉在原地。   他紧紧咬住嘴唇,眼里有挣扎,和显而易见的抗拒。他曾经发过誓,不会骗温励驰,无论什么时候。   空气安静了下来。   苹果终于削完了,段顺没开口,证明不敢骗他,但显而易见,段顺也不愿意回忆从前。温励驰也不强迫他,把苹果递到他手上,狭长的凤眼明澈澈地盯着他,全是关切,没有半分逼迫之意。   段顺仓皇的内心,在温励驰宁静的注视下,就那么渐渐安定了下来,“如果我就是不想告诉你……”半晌,他轻声问,“少爷,你会生气吗,会把我赶走吗?”   “不会。”温励驰不假思索。他觉得段顺的担心十分多余,五年前的事,要说不好奇,那是他自己骗自己,可一码归一码,对于那些肮脏的旧事,他早在下定决心接纳对方回到自己身边之前就已经决定从此摒弃前嫌。   他永远不会变节,到什么时候他都敢拍着胸膛对段顺如此承诺。   “那假如我告诉了你呢,你知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会看不起我,会鄙视我吗?”   “不会,都不会。”   “少爷,你好像变笨了。”段顺突然笑了,干裂苍白的嘴唇朝两边扯,露出一个虚弱的弧度,“如果你真那么想知道,至少拿出个奖惩机制吧,你为什么把选择权都交给我,既然我说和不说你对我的态度都和以前没差别,那我为什么要说呢。”   “现在不是玩儿的时候,”温励驰努力保持平静,“我并不是非要逼你把所有的事情一一告诉我,”他无声地深呼吸一口气,几乎是用祈求的眼神望向了段顺,一字一句缓缓道,“我只要知道一点点就可以了。你不想说,那就不说。我简单问几个问题,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好吗?”   温励驰的目光实在是过分温柔了,像一张网,段顺左顾右盼地躲避,如同一只笨手笨脚的飞蛾,实在躲不过去了,低下头迟疑了一下,捧着苹果,点了点头。   温励驰的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那一年我回来,听他们说,你被诱导剂控制,光着身子在公馆里疯了一样到处打砸东西,那个诱导剂,确实是进入你体内了吗?”   不小心喷到了脸,被皮肤吸收了,算是进入体内吗?   段顺慢慢点点头。   “剂量大吗?”   好像挺多的,那个喷瓶的喷口貌似是坏的,轻轻摁一下就到处喷,糊了他整张脸,还呛到了鼻子里。因为味道极其古怪,他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他又点头。   “好,够了。”   这就问完了?就这两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段顺讶然地转头瞧,温励驰的手捏得很紧,摆在膝盖上,攥成两个青筋暴浮的拳头,看得出,正酝酿着巨大的怒火,可那张脸上,却分明带着安抚的微笑。   “吃啊,看着我干什么?”温励驰站了起来,他不想让段顺看到他的眼睛,那里头藏了太多东西,心疼、怨恨、自责,还有他暂时不肯承认的,可能是爱的东西,“等会儿我给你叫个早餐,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完睡一觉,后面的治疗我会亲自跟进,别担心。”   “好……”   温励驰微微颔首,转开脸,拎起放在椅背上的开衫毛衣,往门外走去。   段顺捧着那个轻微氧化变黄的苹果,痴痴看着那个背影,这一秒,什么自卑、悔恨,全被他抛到了脑后,温励驰说的话,让他恍然产生了一种被爱的错觉,就好像温励驰正捧着他,像他捧着这个苹果一样,全然珍惜,全然不知所措。   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冲动,想把所有事情,关于当年,关于他,全都说出来。还没想清楚,一句“少爷!”先脱口而出。   温励驰顿住了脚步,转过头来,一双沉静精亮的凤眼望过来。   张了张嘴,终究,他还是胆怯了,“注意安全。” 第39章   傍晚的橘色落日洒满了书房的地毯,外头寒风萧肃,光打进来,肉眼看上去有种极炽热的错觉。温励驰坐在老板椅里,端着ipad正在看上个季度的财务报表。除了易感期,他一般不会把工作带到家里来,但最近一段时间没办法,他得看孩子。   本来小球一直是段顺在管,但段顺前两天的低血糖实在令他心有余悸,所以他强制把人留在了基地住院。   那小子一开始还不肯,说什么第三次化疗的时间快到了到时候来住院也是一样的,见他态度强硬,又开始说软话,嘟囔着小球离了他晚上睡不着,还有一句话,小小声,为了讨好他而说的:“我不在,谁给你捏背啊。”   他那时候赶着回去换衣服上班,一句话堵了回去,让段顺把心放肚子里,他一定好好照顾他的宝贝儿子。后面那句,乍一看挺正常的,但他心里有鬼,听得心惊肉跳,干脆假装没听见,门一关走了。   转眼就过了一个星期。   孩子的不稳定因素太多,温姨年纪大了,没法一直跟着一个精力旺盛的孩子到处跑,他从不食言,答应了段顺要好好照顾小球,干脆把自己的工作时间调整得跟小球上下学时间一致,这几天,除了上学和睡觉,小球几乎时时刻刻跟他呆在一块儿。   小球和他一直就不对付,两个人互相不喜欢对方,天天这么绑在一块儿,他倒是能忍,看看书开开视频会议,时间过得很快。小球却好像不太能忍,从前天开始,一放学就来他书房地上打滚,嚷着要爸爸。   温励驰不胜其烦,装了两天聋子,实在受不了了,喊出差回来的周少言带小球去了两次医院。他自己呢,虽然每天洪医生都会和他发消息沟通段顺的情况,但除了段顺昏倒那晚,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总之他觉得暂时有些难以面对段顺,一直再没去过医院。   这天,周少言送孩子回来,时间还早,就留了留,两个人聊了会儿工作,话题自然而然过渡到了段顺身上。周少言埋怨他,说他冷血,不去探病就算了,连个电话也不给人打,段顺每天输液输的小脸白得都没颜色了,那么痛,手都抬不起来,还绕着弯追着问少爷怎么样了,工作还忙着吗。   温励驰听得很不是滋味儿,却嘴硬:“我又不是医生,探望两下他就能好么。他现在需要的是静养。”说到这个,他瞥了眼不远处趴在地毯上玩乐高的小球,“下次早点带小球回来,每次都逗留那么久,吵死了。”   “全天下大概只有你觉得小球吵,他才多大啊,你小时候又比他懂事多少。”周少言埋怨,“小球在小段顺面前不知道有多乖,心疼爸爸心疼得眼泪哗哗流。”   温励驰还没来得及反驳,突然传来“咚”一声闷响,两个人齐齐转过头,是小球发出来的声音,可能是想去捡滚到一边的积木,不知道怎么却摔了,四仰八叉的,怀里还死死护着一座摇摇欲坠的积木城堡。听得出摔得有点重,出乎意料的,这孩子倒是没哭,可能是一下子没回过神,在地上安静地躺了两三秒钟,然后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微微侧身,像是想在不惊动怀里城堡的情况下爬起来。   本来就散了,还动,这积木肯定得倒,温励驰没忍住出声提醒:“别动——”他话还没落音,“哗啦”一下,五颜六色的积木从半支着身体的小球怀里拦腰断了,雪崩似的,簌簌砸在地毯上。   小球眨了眨眼睛,愣了两秒,接着,扁了扁嘴,下意识扭头朝他看了过来,无助又委屈。周少言“呃——”了一声,刚准备走过去扶,被他阻止,“让他自己站起来。”   小球的手都伸出来了,听到这话愣了愣,朝温励驰愤怒地瞪了一眼,温励驰沉默地凉凉扫一眼回去,没作任何表示。   这么点儿小挫折,在他看来还不至于需要哄。   周少言“啧”了声,爱莫能助地退了回来。   “呜呜……”摔得那么惨却没得到任何安慰,小球立马不干了,委屈地抽咽起来,“我的乐高……”   娇气。   相比温励驰的冷漠,身为omega的周少言完全不能忍受对一个哭泣的可爱小朋友袖手旁观,“唉,我受不了了!”他走过去把小球扶了起来,“来,叔叔抱哦……”又回头责怪,“你也忍心。”   温励驰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毛,但也没说什么。   周少言又说:“这么小的孩子,很需要长辈引导和关爱的。”   “我小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温励驰面不改色,他童年里的男性长辈,就是如此严厉的。   “所以你总是不开心。”   温励驰哑然片刻,不作声了。   “抱歉。”周少言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温励驰的家庭情况,他并不是不清楚,顿了顿,慢慢说:“但是迟早有一天你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一定要学会和他们和谐相处的。”   温励驰看上去并不在意,挥了挥手,“至少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   “你快奔三了老板,结婚,生子,你以为离你还有多远?”周少言走了回来,双手痛心疾首地往黑色桃木桌上一撑,“早晚你得学着怎么当好一个父亲,我看现在这个时机就挺好,趁小段顺在休养,你有那么多带孩子的机会,提前练练手也好啊。”   “你好像对这方面很有心得?”明明自己也是光棍一条,操心别人的事儿倒是很来劲,温励驰面无表情地斜睨他一眼,“这么热心,不如我把你娶了怎么样?你这么好为人师,这么喜欢教别人当爸爸,想必信息素分泌很旺盛,身体素质不错,应该可以三年抱俩。到时候你也不用拿我的弟弟过干瘾了,你自己就能生一堆孩子,想怎么宠怎么宠。”   “干嘛这么生气,发疯啊你。”周少言拿看变态的眼神看他。   温励驰无疑是很有魅力的一个alpha,作为一个omega,他也不差,按道理来说,他俩家世相近,虽然是亲戚,但早出了五服,发展发展也不是不行,但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不是自己那盘菜,尤其是他,从大学到工作,为温励驰打了这么多年的工,成天被使唤来使唤去,他要是真动心了只能证明脑子大概确实有不小的坑。   温励驰这么说,只会让他觉得这人犯病了,是寂寞出来,憋出来的病,“我说你,找个人吧,这两年你一心扑在公司上,抑制剂一针接一针打,你家门口保卫那条狼狗戴止咬器的次数都没你多,我看了很怕啊。你控制不住自己没关系,别祸害我,下次你要再这样,我要去omega联盟告你职场性骚扰了。”   周少言气人很有一套,隔着一张办公桌,温励驰怒极反笑,抱着手冷冷道:“先说清楚,是谁先骚扰谁?”   “我,我骚扰你行了吧!”尽管已经下了班,但总归温励驰还是他直系上司,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周少言忍气吞声地认了错,拍了拍西装裤腿,站起来,“不敢教育你大老板,我走了。”   “不送。”   “这就赶我了?刚才也不知道是谁说要讨我做老婆。”周少言推开门,反唇相讥,“你们alpha真是没一个好东西,我总算知道小段顺为什么要跑了!”   温励驰猝不及防被戳到了痛处,提高了声音骂:“滚!”   门啪嗒关了。   屋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面面相觑的一大一小。   小球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坐回了积木旁边,不哭不闹的,正在重新搭建塌掉的城堡。看他还挺有耐心,温励驰的心情稍微好了点,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小球盯着他,气鼓鼓的,没说话。   温励驰皱了皱眉,他又哪里得罪这祖宗了?   “同样的话我不喜欢重复第二遍,我希望你有礼貌一点,听见了别当没听见。”   过了两三秒,小球气呼呼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城堡的塔尖部分,慢吞吞地朝他走来。   “学过网球吗?”   “网球是什么?”   “……”   “是一种运动。”沉默一阵,温励驰说,“你爸爸没教过你吗?这个他学的很好。”连悠悠球这种无聊的东西段顺都教给小球了,没道理高级一点的运动不教吧?   小球摇了摇头。   “你想学吗?天气还不错,我可以教你。”温励驰略微俯下高大的身躯,两只手交握搭在办公桌上,用自认为亲和的态度,试着向他年幼的弟弟推荐这项他还比较喜欢的运动,“我们家每个人都会一点,还挺有趣的,等以后你升上小学,体育课可以挑这个,学会以后,可以帮助你快速交到一些朋友。”   小球显然听不太懂,怪怪地看着他。   “想还是不想?”   “我想要我爸爸教我。”   “你爸爸都是我教的,他的水平还不错,但我更好。”   “不可能!”小球举起塔尖往他丢了过来,“我爸爸肯定最好!”   胆子真是肥了。温励驰一惊,双脚稍微点一下地,带着椅子往后滑了滑,塔尖划了一个抛物线,砸在了他的腿上,不太疼,威胁意味大于攻击意图。   “说吧,又对我有什么意见?”   “周叔叔刚才说你吓跑了我爸爸!”小球毫不畏惧地瞪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为什么吓跑他,你为什么这么坏,我爸爸很想你,你为什么不去看我爸爸。”   “那么,你是在帮你爸爸出气?”温励驰哑然失笑。   小球不回答,只说:“我讨厌你。”   “谢谢,彼此彼此。”   以小球现在的文化水平当然是听不懂温励驰这句话的,但不理解意思,不表示他听不懂语气。温励驰的表情告诉他这肯定不是句什么好话,他又扬起了手,做出跟刚才一样的偷袭手势。   还来?   这么近,温励驰心想肯定躲不过去了,下意识闭上眼睛偏过了头。等了好几秒,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到来,他重新睁开眼,看向小球,那孩子举着拳头,见他看过来,得意洋洋地朝他做了个鬼脸。   温励驰没忍住气笑了,真是好样的,这倒霉孩子现在不仅不怕他,甚至还敢戏弄他了。他把那块积木从膝盖上拿起来放到了桌上,“别讨厌我了,”他伸一根食指,把积木朝小球推了过去,“我再不好,也肯定比你亲生父亲强点儿,你没见过他,但我打包票你肯定不会喜欢他,因为他比我更不喜欢小孩。”   至少他还有耐心在这里陪玩,他小时候,除了考校功课,他爸从来没有陪伴过他,哪怕只是下一盘国际象棋,或者上一节马术课。他爸总是很忙,忙得没工夫陪儿子,没工夫照顾双亲,没工夫发现妻子渐渐变差的精神状态……   也正是因为他爸忙,所以小段顺才会被送到他身边来。   站的老远,小球犹豫了一下,观察了一会儿温励驰的表情,判断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挨打,小步跑到了木桌侧面,机灵地朝温励驰瞟过去一眼,谨慎地拿回那块积木,飞快的转了身。   温励驰摇了摇头,失笑拿起平板,重新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刚解开锁,突然有一双小手搭上了他的小臂,他侧头看,是去而复返的小球,仰着脸,有些害羞,又有些勇敢,倨傲地抬着头,小声冲他说:“那个网球,你很想玩吗?你想的话,我可以陪你玩一下。”   作者有话说:   哥俩互刷好感度+1 第40章   “啊?”大清早,段顺被一个电话吓得从床上弹坐起来,“我刚没听清,爸你说你什么时候到?”   “我坐八点那趟车,”电话那头咳了两声,“不晚点的话大概十一二点到。”   他爸要来北市了!太猝不及防的一个消息,段顺几乎是弹射似的掀开被子下的床,脚掌挨到冰凉的地面才稍微冷静了点。   其实八月他就该回家一趟的,像之前答应他爸那样,送小球回乡下过暑假。可那时候他刚开始治病,分身乏术,也怕小球说漏嘴,找了个借口,说小球的幼儿园有个什么夏令营,夏令营骗得太久了,后来又胡诌了个什么兴趣班,总之就那么支支吾吾地把一整个假期给搪塞了过去。   那时候他爸已经对他很不满意,后来每隔几日的视频通话也总是匆匆结束,他爸对他更是横生埋怨。打电话终究是望梅止渴,他们老段家三代单传,他爸很疼这个孙子,都快入冬了才动身来看他们爷俩,已经算是忍他很久了。   鞋子,鞋子呢?他的眼珠子疯狂打转,心脏慌得跳到嗓子眼儿来了,嘴上,还要故作镇定地应付他爸:“嗯,快到站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啊,上班?没事,请一会儿假没事的,我租的地方偏,你转晕了也不一定找得到。”   拖鞋只找到一只,还有一只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段顺心里急,一咬牙,光着脚打开门往楼上跑。他是去小球房间,尽快、马上、立刻要带小球回糖果市场的租房。   那片儿都是一年起租,他搬过去四个月没到就住进了温家,租金剩了很多,他当时有想法要退掉那个屋子。联系到房东,房东人好,说钱能退,但到底过了开学季,房子不一定马上租得出去,所以只能退他三分之一。段顺算了一下,真要退租,到他手上也没几个钱了,干脆就空置在那里,里面他自己添置的家具不少,而且不一定能在温家长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搬出来了呢,他得给自己在无处可去时留个去处。   也幸好没退,不然这种紧急时刻,他要到哪里去找个看上去有生活痕迹的屋子来供他爸检阅。   才六点半,小球在自己的小床上睡得昏天暗地,孩子现在已经适应一个人睡觉了,虽然偶尔还会因为害怕而偷偷晚上打开灯,但比刚来温家的时候那个怯生生的状态要好太多了。   “宝宝,快起来了,爷爷来看咱们了。”段顺把灯摁亮,一掀被子,正弯腰去抱小球,一道小小的黑色影子倏忽从被窝里掠了出来。这动静把他吓了一跳,直起腰转头去看,是那只叫温小姐的猫,原先他以为是大屋哪个工人养的,后来在书房看到温励驰给它喂水,才知道的这猫是温励驰的。   温小姐大概也被他吓了一跳,弓着背,机敏地站在床头柜上,毛发蓬松,应激地朝他支楞着尾巴。说来也奇怪,这猫只跟姓温的亲近,温姨、温励驰、小球都能抱它,但他就不行,一靠近温小姐就要跟他刺毛,听说周少言跟他待遇也差不多,也被挠过好几次,气得直说温家的信息素里肯定有猫薄荷的成分——总之,外姓的一概不予搭理,高傲极了,真正称得上是“温小姐”。   “吓我一跳。”段顺捂着胸口嘘了口气,缓了缓,在床沿边坐了下来,“宝宝,”他倾身拍拍小球的脸蛋,“听到爸爸说的话了吗,爷爷要来看你了,给你带了你喜欢的炸小肉丸。”   “小肉丸……”小球睡眼朦胧地应了两声,不知道醒没醒,反正总算是动了,两只手撑着小小的身体坐了起来,茂密的小卷发乱得像棉花糖似的。看小球睁开了眼睛,段顺以为他醒了,站起来准备去床脚凳上拿他的衣服。   站个身的功夫,转头看一眼,这倒霉孩子,原来是跟他耍假动作,他一站起来,翻了个身又睡了。段顺无奈地又坐回去,倾身拍了拍小球的屁股,用鼻子在小球脸上轻轻地拱,闹他,又喊了好几声起床。   小球抱住他的脑袋,像他平常哄觉一样拍他的脸蛋,那么乖,但就是不理他,可气的是温小姐也在旁边捣乱,跳来跳去,往他身上扑,试图挠他。这太耽误功夫了,段顺拂开它好几次,急得额头都快冒汗了,可不管是人还是猫愣是没一个买他账的。   他一向提倡“做好朋友一样的父子”,在小球面前一直没什么威严可讲,尤其是这种时候,小球根本不怕他,因为反正知道他不会拿他怎么样。   外穿的衣服裤子都在床脚凳上,段顺叹了口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小球从被窝里直接拖了出来,抱到床脚,探身拿衣服,然后一股脑往小球身上套起来。“抬抬手,宝宝。”时间紧张,他的动作非常不温柔,一通操作下,半梦不醒的小球被他折腾得苦着脸终于睁开了眼,嘟囔了声“爸爸我困”,两只手拽着被子又想往被窝里滑下去。   “听话!”段顺用下巴扼住小球乱动的脑袋,又用腿夹住小球扭来扭去的脚,他是拿这个调皮孩子没办法了,想到小球平常在温励驰面前那个软趴趴的模样,心一横,搬出了大救兵,“温励求!”他学着温励驰的口气,喊小球现在的大名,“你是不是想要你哥哥亲自来喊你起床?”   温励驰的大名一出,小球果然立马变了,“爸爸,爸爸!我不要哥哥来!”刚才还东歪西倒的脑袋,此刻眼睛不朦胧了,动作也利索了,从他膝盖上爬下去,三下五除二自己换好衣服裤子,“我好了,我马上就可以好!我去刷牙。”   那敏捷的身手,段顺和温小姐一人一猫看呆在了原地。   洗漱完,段顺牵着小球下了楼,温小姐矫健地跟在他们身后。这猫太粘小球了,带个孩子就够麻烦了,段顺哪里还看得过来一只猫,余光注意着那猫,前脚一出房间,后脚迅速回身把猫给关在了门里。   “嗷,我的喵喵!”小球看到了他的动作,当下就急了,扒拉着他的裤腿回头看,“爸爸,我想带喵喵一起去看爷爷。”   “不可以哦。”段顺面无表情拒绝了,“还有,不可以告诉爷爷我们住在哥哥家的事情,猫也是,不可以跟爷爷说,知道吗?”   “知道,这是我跟爸爸的秘密!”   “没错,告密的人,小鸡鸡会被小鸭子叼走。”去年还在乡下的时候,有次小球跟小鸭子玩儿,被一口叼住了鸡鸡,那次的痛,一直被小球铭记到今天,段顺偶尔会拿这个威胁他。   小球十分沉痛且严肃地点了点头。   段顺直奔停车场而去,路过餐厅,陈叔正在指挥工人摆放餐具,他赶紧停下来,告知了自己要出门的事情,顺便麻烦了陈叔帮小球给幼儿园打电话请假。   自从半个月前低血糖那次后,他和陈叔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倒不是变得更亲近了,只能说以前那种弥漫着浅浅敌意的氛围消失了。段顺心里是很感激他的,出院以后马上买了谢礼登门去感谢,陈叔死活没要,一张严肃的脸涨红了,连连摆手,差点把他从客厅推拒到大门口,只说是分内的事儿。   本来就是不熟的关系,施以援手不代表陈叔就喜欢他。看陈叔那么尴尬,段顺也就没坚持,把礼物带了回去。那会儿中秋节刚过不久,不要礼物,段顺干脆从自己的账户里取了些钱出来,然后麻烦他家少爷当作节庆补贴掺在工资里发给了陈叔。   钱不多,但总算是他的心意,温励驰难得没笑话他的寒碜,默默帮他办了。   如此下来,到了现在,每次路上碰到,段顺都会笑脸相迎主动打招呼,陈叔呢,跟以前对他的态度差不多,但总归没以前那么冷淡生疏了。   看他急匆匆的,陈叔没多说什么,只问了他要去的地方和回来的时间,一口答应了他的请求。   段顺开了车,飞快地带着小球赶去了糖果市场。   时间还早,他和小球把屋子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九点多,又下楼买了菜,像他这么年轻的单身父亲在这里还是少见,市场里的老板们知道他家的情况不容易,平常都很照顾他,买菜总会多给几根葱。   街头走到巷尾,打了一圈招呼回来,小球的卫衣帽子里被热情的叔叔阿姨们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糖果和小玩具。糖果市场本身就是主要兜售孩子玩意儿的地方,沾小球的光,段顺也饱了口福,父子俩一路走走吃吃,很快买完了菜。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了房东的花店,今日的抛售款是向日葵,两三朵扎成一束,搭配的花材是喷泉草,还有几朵胭脂红的岩蔷薇,岩蔷薇的花片极单薄,香气却极浓烈,拿牛皮纸一包,两种花的颜色碰撞在一起,又清新又热烈,有种无比勃勃的生机感。   照例,段顺买了一束带回家去。   屋里屋外这么忙活一顿,总算是有了点儿居家的气息。段顺满意地在家门口打量一圈,洗把脸,围裙一系,钻进开始叮叮当当备起午饭。 第41章   刚把米淘好,裤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段顺两只手都湿淋淋的没办法接,只好扬声呼唤小球:“儿子,来帮爸爸接下电话。”   “汪汪队,汪汪队,我们马上就到!”小球唱着歌儿噔噔噔跑了过来,踮起脚,把手伸进他的裤袋里,他举着两只手,低头看他儿子掏半天最后掏出个方片状的天蓝色棉片。   “爸爸,这是什么?”   卫,卫生巾,忘记裤子里放了个这个了!   “是,是湿巾纸。”段顺脸羞得通红,也不管手是湿还是干了,心虚地把东西从小球手上夺了过来。   “哦。”短浅的见识让小球不疑有他,铃声还在响,他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只顾着帮爸爸拿手机去了,“是爷爷!”小球现在认得不少字,抬头朝段顺灿然一笑,捧着手机直接按了接听键,大声喊:“爷爷,你好吗?”   “哎,好着呢,乖孙。”音孔里隐隐约约传出他爸的声音。   段顺也笑了,屈膝蹲下来,“按那个喇叭,”他指挥小球按下免提,也开口,“爸,到哪儿了,我煮下饭了,等你到了差不多就能吃。”   “我来不了了!”   “啊?”段顺和小球对视一眼,都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怎么了,怎么就来不了了。”   “别提了!去县城的车就一趟,我给误了。”他爸的口气听起来很生气,“什么时候改的发车时间啊,你在汽车公司上班,改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害你老子白跑一趟,火车票也浪费了。今天来不了了!”   “我上哪儿知道去?北市的车站跟乡下的能一样么,系统都不一样,这你也要骂我。”段顺哭笑不得,“那你现在在哪儿呢,要不租台车去县里吧,火车还要多久开?”   “半个钟头。”   “啧。”那确实是赶不到了,段顺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呢,你回家去吧,明天我打个电话给老王,就我之前单位那个给咱家送过茶叶的大哥,他应该还在车站干,我要他留个位子给你,明天快到村口了就给你打电话。”   “还来什么来,明天车站停运,说是又要刮台风!”   老家靠海,夏秋季节常拉台风预警。小地方,天气预报其实时灵时不灵,但靠海生活的人们,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好吧,那,下次有空我再带小球回家。”   “你最好是说到做到。”他爸仍旧愤愤不平,“天气好了一定得回啊,一刮风柴房的屋顶就容易破,等着你回来补呢,我老了,爬不动了。”   “请个师傅来修嘛。”他爸老是这样,明明兜里有钱,数额还不小,兢兢业业半辈子存下来的,足够幸福养老了,他每个月也会定时打钱回去,可老头儿就是不干,就是喜欢在不该省钱的地方使劲省,“我给你打钱就是让你花的啊。”   “我大孙子以后读大学讨老婆不要钱?靠你,我大孙子连车轱辘都买不起!你以后不要给我打钱了,多给我大孙子买点好吃的补补身体,看那脸蛋儿,都瘦了。”   段顺被堵得说不出话,他看了一眼小球嫩得水煮蛋似的英俊小脸,心想幸好温姨听不到,不然高低得跟他爸吵三百个回合,小球这段时间的伙食可都是在温姨那儿解决的。   “行吧,我呢,不逼你非用我的钱了,但是,你也别拦着我寄钱回去,咱俩各自管好自己,好吧。”   “你还敢管你老子?”   “不敢,不敢。”段顺笑了两声,“来……”聊得也差不多了,段顺转头招呼小球跟他爸道别,小球抱着他的手腕,把脸贴到他手上的手机屏幕上,亲亲热热地喊了句:“爷爷再见,我很快就回家啦!”   祖孙俩拜拜来拜拜去,半天,他爸才终于舍得挂断电话。   手机屏幕自动从接听页面退回桌面,鸡飞狗跳忙碌了一早上的父子俩,同时往后面的墙壁一靠,然后异口同声长长嘘了一口气。   段顺抬起眼,正好看到小球捂着自己小小的胸口,表情后怕而激动,完成了什么隐秘的大任务似的。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忍不住都笑了。   警报是解除了,可这都什么事儿啊。望着台面上摆都不不下的食材,段顺发起愁。   最后,段顺还是把一桌子菜做了出来,真的很大一桌,足四五道荤菜,青菜两盘,还加一瓶白酒。吃肯定是一餐吃不完的,他也不是愿意这么浪费,他原先想的是,他爸第一次来,这牌面必须得摆出来,大不了晚上吃剩菜。   他爸虽然嘴上没说过,但他心里头都知道,他爸担心他和小球在外面过不好,摆这一桌,就是要给他爸看的,瞧,没有您管着,您儿子和您孙子这小日子过得也错不了!   谁想到他爸来不了了,这么一顿摩拳擦掌的显摆,彻底显摆不出去了。他当时是想着,把还没下锅的食材打包带回温家算了,别浪费了,正上蹿下跳地到处翻保鲜膜呢,温励驰给他发了信息来,问他情况如何。   以往他家少爷找他,什么时候还发过短信,早一个电话就打来了。   动作这么小心翼翼,说到底是心里担心,担心他应付不过来,打电话来呢又怕让他爸看出什么不对劲。   他重回温家的事情,到现在一直都还把他爸瞒在鼓里,温励驰是知道他想什么的,他不仅想瞒,并且打算长期瞒。为他家少爷的这份体贴细心,段顺心里忍不住一阵感动,他把一早上的兵荒马乱几句话跟温励驰简单交代了一遍,说完以后,其实该挂电话的,但不知道怎么了,听着温励驰清浅的呼吸声,他一时脑子抽了风,脱口问了一句要不要来吃饭。   说完以后,其实他马上就后悔了。   糖果市场是什么地方,北市最后一片贫民区,特产是一刮大风窗户就唱歌的破房子,和摩托车过一趟能跳个街舞的烂水泥路。上次来这儿,温励驰穿的那套睡衣,段顺就再也没见他穿过,扔了,还是烧了,他不知道,但已经足见温励驰有多嫌弃这么个地方。而温氏坐落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那儿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啊,他这儿又不是什么顶级私厨,凭什么这么自信地发出邀请呢。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的温励驰沉默了。   安静的空气里,段顺仿佛都能听到温励驰的潜台词,你是不是有病,什么菜啊那么好吃,犯得着让我驱车半小时去吃。   他当即就想道歉的,谁想到,他刚张口发出了个不成调的声儿,下一秒,他家少爷叹了口气,斥责他“都说了身体不好就别下厨了”,又说“半小时以后到”。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本来为他爸准备的高级洗尘宴,变成了温励驰的一顿普通午饭。   最后一道狮子头端出来的时候,餐桌上的电话又响了,段顺手上端着菜,就又喊喊小球去接,汪汪队编外人员温励求同学尽职尽责地跑了过来,听了没两秒钟就马上朝他喊:“是哥哥!”   段顺眼睛一亮,立马把菜放下,手放围裙上擦了擦,然后小跑到小球身边,蹲下,凑近手机说话:“少爷,”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段顺的语气有点儿急,“你自己来开车来的?萌萌哥呢,或者少言哥,他们都知道地方的呀。”   电话那边大概是骂人了,段顺把手机从小球手里拿了过来,并且转了个身,免得小球学到他哥的坏嘴巴,“你好好跟我说嘛,”语气是有点儿埋怨的,“萌萌哥要开饭店,让少言哥去帮忙试菜,骂我这点儿时间,你都可以都解释三遍了……”   “好,我啰嗦,你再说一遍好吗,什么花店啊,我刚刚没听清,叫什么名字?”蹲姿不太舒服,段顺站了起来,边说边往阳台边走,“我知道了,你就站店门口别乱走噢,我就来了,马上看到你了。”   寒风乍起,花店门口,温励驰局促而冷漠地笔直站在花店门口小门脸边上唯一一块完整的、没有裂痕的米色地砖上。他的身上是极挺括的名贵西装三件套,最外面罩件驼色毛呢风衣,风衣的衣摆,在风里轻轻翻飞。   正是午饭时间,他这样一个一看平常就不靠两条腿出行的精英alpha往那儿一杵,别提多引人瞩目了。这里的巷子太多,他只来过一次已经找不到段顺家在哪儿了,一路茫然地走过来,左右商铺里到处是捧着饭盒、探头探脑偷看他的大叔大婶们,不时还伴有指指点点的嬉笑。   “那西装挺贵吧,一套整下来,不得要好几百块钱?”   “哪要这多钱!巷子里头那个裁缝,就那老谢,一百块钱扯匹布,三天就能做好一套,比他这款式还好看!”   “哦哟……”美男当前,女摊主吃饭的动作斯文不少,她扒一口饭,语气漫不经心,“这么好啊。”   “不信?”男的饭也不吃了,一抹嘴,凑到人家面前,“我侄子,卖保险的,人家单位规定了要穿西装上班,他就是在那里买的衣服。”说到这儿,一根手指往温励驰的方向戳过去,“哎,就跟那帅哥的衣服一模一样,三年了,一个球都没起!”   温励驰攥着手机,青筋在额头上难堪地跳着。   他这辈子不知道被别人打量过多少次,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什么样儿的都有,但敢指着他,当面对他的穿着评头论足的,还真就这个叽叽喳喳的菜市场这里的这么几个人。   小市民!   他不自在地皱起眉,两三米远的地方,几个小男孩儿小女孩儿正盯着他看,目光好奇中带着探究,一步一步,边凑头笑,边往他边上靠近。他们在他身边逡巡着,但没敢怎么靠近,因为怕或者什么吧,也因为他的视线十分警惕,表情很难看,刚站这儿的时候还有点大老板的架子,含着点儿得体的笑,现在,都不用照镜子,他知道自己像个暴徒。   操!   他感到焦躁,段顺呢,怎么还不来?   有这么远吗?   “少!呃,温先生!”忽然,头顶的方向传来温励驰熟悉的声音,“你在下面吗?”温励驰下意识仰起了头,看到的却只有天花板,“小段顺?”他也喊了声,耐着性子往外走了几步,走到花店的招牌下面,站定,正午的街道没什么人,即使站人家正门口,也不怕挡住人家做生意,阳光很亮,倾泄满身,但温度不太高,他眯着眼,躲着光,面色不善地往楼上看。 第42章   这栋楼真的很久了,像八九十年代时候厂里职工常住的筒子楼,确实,其实也就是个筒子楼,就连阳台都是水泥栅栏,才齐成人的腰那么高,柱状栅栏的某些地方露出了狰狞的钢筋,但不太丑陋,因为阳台上摆了一长排花盆,绚烂的红色花枝从盆里垂下来隐隐约约把破烂的地方全挡住了,看得出屋子的主人用了不少心思,把破损也遮掩得这样浪漫。   段顺和小球就站在那些开得很鲜艳的花堆后边儿,两个人都抻长了脖子,一副在找人的样子。   温励驰恰好站在他们的视野盲区。   段顺的额头上带着汗,阳光下,晶莹得近乎透明,温励驰抬头不经意瞥见,张了张嘴,说不上为什么,本来很着急很不耐烦,看到段顺一脑袋汗急着找他的模样,一时间倒不太想作声了。   他想,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段顺也一定很紧张,不然不会连围裙也不摘就跑过来,右手居然还戴着个防烫手套。他的脑子里甚至有段顺急急忙忙放下锅铲从厨房跑出来的画面,段顺的腿是很长的,脚也很好看,穿拖鞋的时候,脚踝两侧凹进去的两个秀气小窝会露出来,皮肤粉而白,温柔极了。   一下子,他心里的戾气消失了泰半,连带着对这个破地方的嫌恶,和耳边一堆长舌妇的叽叽喳喳,全都一并慢慢消弭无踪,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心想,今天的太阳大概比昨天的晒,不然他怎么觉得心口那处滚烫滚烫。   好几秒过去,段顺依旧没看见他,左顾右盼了一阵,或许是怕他等急了,低下头,嘴里念着什么,开始摸自己的兜,像是在找手机。   温励驰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楼上的人。   段顺的打扮还是那么普通,他总嫌弃、却讲也讲不听的廉价T恤和运动外套,身边那个孩子,他的弟弟,也穿回了原来的衣服,暑假两个月,孩子身量长了不少,上身的卫衣看上去紧巴巴的。   他那样熟悉的两个人,换了个地方看到,却好像,就好像,身份也换了,真的变成了父子俩似的,血浓于水那样。他们站在那儿,一个破破烂烂却真像是个“家”的阳台上,翘首的动作,就像是正盼望等着这个家的顶梁柱,一个丈夫、父亲回家。   一道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温励驰没注意到,他还失神着,沉浸在一种虚构的美好里面,铃声响到第二遍,他才恍然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机,来电显示上面写着“puppy”,他笑了笑,却没接,微微仰头,盯着楼上段顺茫然而急切的脸庞,轻轻举了一下手:“我在这里。”   小球率先看到的他,小孩子个矮,奋力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一朵熟透了的红花,北方常见的倒挂金钟,砸下来,以一个自由落体的姿势,砸在他的肩膀上。他下意识侧头,垂眉看了一眼,再抬眼,目光和攥着个手机,惊讶地俯身朝他看来的段顺恰好对视上。情不自禁的,他露出了个笑容,很浅,嘴角略弯了一下而已,却温柔极了,像一个真正的丈夫和父亲那样温柔。   餐桌上摆了个很大的果盘,温励驰一进屋就注意到了,里头有他为段顺专门下单从智利空运回来的水果,他预定了一个月的量,每天都有,每天的种类都不一样,由北市最高端的鲜果行冷藏保鲜送到家门口。   “怎么没吃完?”这小孩拳头大的车厘子,如果他没记错,至少是两天前送的,“吃不完就算了,带过来做什么,果皮都蔫了,你也好意思拿来给段叔吃。”   段顺茫然的“啊”了一声,他仍为温励驰在楼下的那个笑容而害羞,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脸红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回过神温励驰是在嘲笑他,“我不爱吃。”他随口回答,抬手用手背揩了揩额头上的汗,其实哪是不爱,是吃不进,“正好我爸要来,太突然了,我什么准备也没有,这屋里一穷二白的我想装装样子嘛,就拿了点水果添点儿颜色。蔫点儿好,显得我珍惜、节省。”   “只会显得你可怜,并且有虐待儿童的嫌疑。”温励驰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径自往客厅走去,他只来过一次,却熟门熟路的,“明天我让他们换几种,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生病了就少挑剔点,让你吃什么就吃什么,又不是害你的。”   边走,他边把风衣脱下来,楼道窄,肩膀上沾了些灰尘,他随意拍了拍,段顺小步跟上来,很狗腿的,忙不迭把他手上的风衣接到自己手上,还抬起手帮他脱起了风衣里头的西装外套,“别数落我了,我做了好多菜呢,油爆大虾和蒸螃蟹在锅里保着温,其他的都上桌了,我们吃饭吧。”   “海鲜宴么?”   “没,”段顺解释得很迅速,像是早就准备好的,“就两个,我爸爱吃海鲜嘛,我就做了些,都腌过,也用姜葱爆过,没多大味儿的。”吃起来不太雅观的原因,温家的餐桌上比较少出现需要手扒的食物,而且温励驰也不太喜欢海鲜,说嘌呤高,味道还腥。   “挺好的。”不下厨的人没资格挑挑拣拣,温励驰接受良好,没有任何意见,“你炒什么我吃什么。”   三个人各自落了座,温励驰大概是真的有点饿,说了声“看起来不错”,筷子就再没停过,除了两盘海鲜以外,另外的菜基本一半儿都被他包揽了,和alpha耐久的体力相匹配的,alpha的食量也很惊人,段顺碗里的饭还没吃完一半儿,他已经去添第三碗了。   段顺一边想真能吃啊,幸好他饭煮得多,一边又在心里偷偷高兴,他很喜欢看温励驰吃他做的饭菜,给任何人做饭都赶不上给温励驰做饭给他带来的幸福感高。温励驰不喜欢在用餐时讲很多话,可即使他不做声,埋头苦吃的动作对他来说也已经是一种赞许了。   比起温励驰的风卷残云,段顺几乎就没怎么动筷子,大多时候,他都在为小球剥虾,小球不挑食,这一点比他哥哥强上很多,基本上他做什么小球就爱什么,吃得还都很香。   但同时小球又有着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有的毛病,比如吃饭从来不专心,一口饭要在嘴里含好几分钟才肯嚼了咽下去。段顺几乎每餐饭都要催,催得嘴巴都干了才能伺候这孩子吃完一顿饭。   不过他哥哥在的时候就好一点,每次段顺说“这一口怎么还没咽下去啊”或者“大口嚼,啊呜啊呜的吃”,这类劝饭的话,温励驰只要是听到了,一定会朝他们这边看。别人怎么说的,血脉压制?大概就是这两兄弟这样。小球很怕温励驰,或许还有点崇拜在里头,温励驰但凡瞥他一眼,他马上就会打怵,即使温励驰绝没恶意。   段顺大多时候希望小球不要害怕他哥哥,上次出院以后,好几次他看见这两兄弟约着在后山的网球场打网球,他不知道这俩人究竟什么时候关系变得亲近的,但他觉得非常好,这样的状态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就太好了。   他很少有撤回这个愿望的想法,除了吃饭的时候——温励驰对小球的威慑力对于他们的用餐时间具有太重要的推进作用了,只要他家少爷坐在旁边,小球吃饭的动作就会变得麻利无比,这孩子有多贼,甚至还会在温励驰往他那儿看的时候主动张开口催段顺喂饭,求表扬似的。   就比如现在,段顺刚剥完两只虾送到小球碗里,趁孩子正吃着,他小心翼翼抬起眼睫去偷偷看温励驰。   回大屋以后,他又捡回了这个很久以前的不良习惯,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很变态,很猥琐,跟公司里意淫温励驰的那些小o没什么区别,但他就是总想看,总爱看,有瘾似的。这么多年来,他的偷看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了,证据之一,直到今天为止,他被温励驰抓到的次数都没超过三次,而且每次都被他巧妙地搪塞了过去。   所以他发誓,当小球用很无可奈何的语气在他旁边大喊出声“爸爸你可以不要再盯着哥哥看了吗,我吃完了,我还要吃虾!”的时候,他偷看的时间绝对还没到两秒钟。   天真无邪的一句话,砸下来却如同平地起了惊雷,一霎那,段顺后背的鸡皮疙瘩都炸了起来,他被吓傻了,连眼神都没有机会挪开,就那么,痴痴的和温励驰闻声投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的动作和神态是那样放松而不设防,手上全是油,手腕搭在桌沿上,头甚至还忸怩地微微歪着,里头的眼神,都不用照镜子了,段顺心里知道,他当下的表情肯定很下流、很痴缠。   完了。   他完了。   视线交错的那瞬间,段顺清楚听到自己的秘密“啪”一声碎落的声音,那么清脆,像廉价的瓷器砸在金枝玉叶的脚边。他嘴角的笑容缓缓僵硬在了脸上,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但要说什么呢,他的脑子一片空白,那样的眼神,那样明晃晃的恋慕,他还能说什么呢?目光闪烁着,沉默的挣扎了两秒钟后,在温励驰凝重而又审视的目光里,他绝望而无措地抿住了嘴唇。   再没有筷子碰击碗碟的声音了,屋里安静了下来。   气氛的骤然降温,就连孩子都感受得到,刚还嚷嚷着要吃这个要吃那个的小球,在两个大人的莫名安静下噤了声。这窒息的安静并没维持多长时间,沉默的对视里,两个人同一时间开了口。   段顺:“我……”   温励驰:“你……”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轻,可段顺受惊似的撇开了头,紧张得像一只炸毛的猫。   “你盯着我干什么?”温励驰先发制人,语气很平静,“最近这段日子……”刚开了个口,突然欲言又止地踟蹰了,真奇怪,他静静地想,居然有一天,他会畏惧从段顺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当然,他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我发现你总偷偷看我,你在想些什么?”   话一说完,温励驰当下有点儿后悔,马上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问。   段顺会被他吓到。   可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段顺的那一眼,他一抬头撞进去的那一眼,他这辈子都没在段顺的眼睛里看到过那么浓烈的感情,像是爱,又像是怨,纠缠在一起,透露出一种湿漉漉的疲倦,就好像段顺心里塞着团湿棉花,不舒适,但填得密不透风,那是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他盯着把嘴唇咬得发白的段顺,略紧张地捏着筷子,他想听段顺解释,他必须逼出段顺的解释,他知道自己在段顺心里,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那团让段顺空荡荡的心感到圆满的棉花,还是那阵淋湿段顺的雨。 第43章   这栋筒子楼,起码有二十年的岁数了,只要有人在里头走路,楼道里的墙灰就摇摇欲坠。温励驰上楼的时候吃过一次亏,下去的时候就学聪明了,不再贴墙,而是挨着另一侧的扶手,轻手轻脚地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下走。   说是挨着,其实也只是离扶手稍微近一点而已。这个被城市遗忘的破旧角落里,任何东西,除了段顺碰过的,他全都嫌脏。那些脱漆的木凳,豁口的茶缸,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为什么段顺拿拣过,擦过以后,他就全部坦然接受了,或许觉得那些破旧玩意儿脏只是他的心理作用,又或许他是觉得段顺干净。   刚走出楼道口,身后的铁门里突然传来噔噔的下楼声。   “少爷!”是段顺在后头喊他。   一个转身的功夫,段顺离他已经没几步了,身材高挑却过分瘦削的beta,手上正挽着他的风衣,脚步原本是匆匆的,见他回头,突然就踟蹰在了原地,平静的表情也变得颇拘谨。   “外套忘拿了……”他看见段顺缓缓地迈了几步,隔着一米远的距离,怯怯地伸出皓白劲瘦的手腕,将衣服递过来。   沉默,又是一阵沉默。   两双眼睛对视着,一秒钟以后,是段顺先承受不住的率先别过头。   秋日没什么温度的太阳底下,温励驰无言地在伫立了几秒钟,他的心潮仍旧未平复,仍未从几分钟前那间狭窄的出租屋,他问到段顺的那个问题时,段顺给予他的回答里缓过来神。   那时候,段顺也像这么紧张,小球早在两个人气氛不对劲的时候就离开饭桌躲去客厅看电视了,餐桌前只剩他们两个沉默对坐。段顺的面色有点惨淡,几次三番地欲言又止,他也并不作声,就那么耐心地等着,从头到尾没开口催促。商业谈判时,适当的沉默和等待总能让他得到合作对手意想不到的让步。   他知道自己什么表情最吓人,于是摆出来,他也知道段顺正在努力地捂着什么,但捂不住的,他坐在这里,盯着段顺,段顺不敢对他撒谎。   他确实猜对了,段顺在翕张了好几次泛白的嘴唇后,终于别过脸,自暴自弃小声喃喃:“看一天少一天……”   段顺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几乎小得听不到,但温励驰的耳朵一直很努力地竖着,所以听清楚了,“少爷,我一直以为我不怕,我以为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以前舍得离开,现在依然舍得,可我做不到,我真害怕……”段顺的头埋得很低,“我怕死,以前离你再远,我也总能得到你的消息,但死了,死了就什么也没了,我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再也睁不开眼睛看你,我太怕了,所以我想趁现在把你的脸记得深一点。你不喜欢我发牢骚,不喜欢我讲不吉利的话,所以我只能偷偷地。你别生我气……我就是老觉得,觉得我的时间大概不多了。”   温励驰仍自一言不发,只是牙关咬得紧了些。   余光里,他瞥到段顺飞快地抽了一张纸,看着是在擤鼻涕,手背却悄悄抬了抬,在眼尾揩了揩。揩什么呢,除了眼泪,还有什么东西需要躲着他擦拭?很小的一个动作,温励驰看在眼里,心中猛地一恸,覆在膝盖上的手掌下意识蜷缩起来。   段顺对他说舍不得,段顺舍不得的人多了去了,但刚才那么一段话,里头却既没有提到段叔,也没提到小球。   温励驰当时觉得自己的心就跟一把干柴轰隆一下被点燃了似的,死亡面前,段顺谁也没提,单单把他摆在了最前面,段顺最舍不得的,居然是他。不是幻听吗,这么琐碎的言辞,这么令人心动又令人心碎的话语,真的是他寡言的puppy说出来的吗?   有一瞬间,他甚至有种错觉段顺是在对他表白。   毕竟印象里段顺哪里有过这样向他示弱的时刻,他的puppy总是那么倔,眼泪永远流在被子里,从来不肯在他面前落一滴,就仿佛他只是个外人,一个只需要公事公办认真伺候的主人。   以前他经常为此气恼,气为什么段顺对他的羁绊和影响那么深重,为什么一举一动就能轻易改变他的心情,气段顺在乎他不够他在乎段顺多,气自己放不下段顺,但段顺却能把他放下得那么轻松,那样没心没肺,那样面目可憎。   可就在那一瞬间,段顺轻轻的一抬手,遮遮掩掩擦拭眼泪的瞬间,他突然就从段顺以前所有眷恋而胆怯的眼神里看懂了段顺的心情。   一起长大的那十多年的感情,他这样感情不丰沛的人都割舍不下,都觉得可惜。惋惜到,即使段顺做了错事,严重到甚至过了五年那么长的时间他依旧觉得那桩丑事是逾越他道德底线的事情,可能怎么办,他就是会无法自拔地心疼段顺,他就是心甘情愿地要伸手去管段顺,像爱家人,爱手足,爱爱人那样珍重。   滚滚红尘里,连他都不可自控地被迫迷失了方向,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更何况段顺。   会在他伤感的时候惊慌失措的紧紧抱住他安慰他的段顺,在重逢以后他屡屡口不择言的沉重指责下委屈得红了眼睛的人,这样柔软敏感的人,爱护他难道会比他爱护对方少吗?他怎么就敢那么武断的下定论?   过去的好几个月,他一直表现得很冷静,很平和,努力把一切粉饰成五年前的模样。他把段顺的所有不堪过去全部接纳,全部宽容,直到段顺坦白自己的逞强和畏惧之前,他一直是这么觉得的,他觉得自己不管是做主人还是做朋友都已经做得特别不错,谁还能比他做得更好?   可事实是什么呢,事实是他心底里,或许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大概一直都在怨着段顺,而且几乎不加掩饰。段顺肯定比他更早发现这件事,否则怎么会害怕在他面前露出脆弱,怎么会对他任何的指示都百依百顺,他指东段顺不敢往西,他随口一句来公司,或者去送花,段顺一句反驳都没有,完全对他的操控欲照单全收。   他不喜欢段顺抱怨,段顺就天天朝他笑,他不喜欢段顺愁眉苦脸,段顺就天天说自己很好,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好。   他自认为容忍了一部分的段顺,可段顺,深陷病痛之中的段顺,又何尝不是在强打精神容忍一部分的他?   他就是在那时候知晓了他好奇,想迫切知道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段顺空荡心里的那团柔软棉花是他,那场淋湿段顺的雨,同样也是他。段顺的慰藉和牵挂是他,压力和委屈同样也来自他。   午休的当口,无人的狭窄小巷里,温励驰深深叹了口气,微微张开了手,“过来,”他轻松地微笑了一下,好像这件事已经想了很久,终于有机会,有借口实行,“少爷抱抱。”   段顺的眼睫毛颤了颤,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温励驰一眼,温励驰确实是在对他笑,没有半点责怪。   “你还要让我在这儿傻站多久?”温励驰开口催促,段顺这才回过了神,一步并作两步,小跑到温励驰面前,“少爷,”离了只剩半步远以后,他止住了脚步,腼腆又乖巧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似的,就那么呆呆望着温励驰。   “唉,”温励驰似乎对他的笨拙无可奈何了,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把他摁进了自己怀里,“这么笨,下雨的时候知道要回家吗?”   “啊……”段顺被动地傻傻靠在温励驰的胸口,像一根歪倒的柱子,或者冻僵的咸鱼,温励驰还有心情跟他开玩笑,他忍不住想笑,“知道的,还能自己打伞呢。”清浅的独居石往他鼻腔里钻,温励驰动情了,是种不含欲望的情动,他闻了出来,霎时间,才终于有了点实感,这一关,算是让他蒙混了过去。   温励驰吃软不吃硬,他早知道,但他不知道,他急中生智掉的两滴眼泪,竟然会吓坏温励驰,竟然会让他家少爷触动至此。   怎么跟做梦似的啊,段顺既心虚又欣喜,一边后悔拿自己的病情博同情,一边喜滋滋地想,原来他在意我,这样在意我。   独居石的味道太过撩人,他飘飘然过了头,像真的喝了酒似的,忘记了他家少爷的omega,也忘记了他的身份,竟然情不自禁抬起两只手,主动环住了温励驰的腰。alpha的身躯是他意想不到的健壮有力,他贪恋地缩紧双手,温励驰的风衣外套因为他肘弯的动作渐渐皱巴起来,他平时都很在意他家少爷的形象的,现在却来不及管等会儿温励驰是不是要穿一件咸菜去上班了。他就像一个温顺的情人,紧贴着温励驰的胸膛,脑袋很深地埋进那个温暖的怀里,吸氧似的大口呼吸着温励驰的气息。   “以后你有话直接跟我说,我每天太忙,有时候没空猜你在想什么。”   “嗯。”   “也不准再偷看我,你就正常看,我允许你看,怎么看都行,别把自己弄得那么可怜。”   段顺点点头,温励驰现在心情不错,他试探着,觉得自己好像可以稍微得寸进尺一些,闷声道:“有时候我还想抱抱你,就像这样好吗?”   温励驰沉默了,段顺屏住呼吸等待,都快喘不过来气了,听见头上传来一声“好。”   作者有话说:   好了,让我们恭喜两位终于有了亲密接触,宾客们可以随礼了(接受以海星或评论方式支付) 第44章   “有时候我真想打开你脑袋看看里头都是些什么东西……”段顺的手越来越紧,脑袋一个劲儿地往他衣服里钻,温励驰感觉段顺脸颊贴着的那块地方,自己的心口,热热乎乎的,没来由的,有股踏实又温暖的沉甸甸感,“让我伤心,转头又让我心软,这些事情你怎么就做得那么拿手。”   这么甜蜜的怪罪,说完了,温励驰自己都吓一跳,那么服软的语气,他曾几何时说得出这么粘腻的话。段顺在他怀里轻轻耸着肩,像是在偷笑,他的注意力顷刻就被转移了,嘴角也忍不住溢出一丝笑容。   笑着,他一抬眼,不经意看到段顺身后花店后门的磨砂玻璃门里头有一道晃动的人影,或许是买花的客人,他没在意。玻璃面很粗糙,但勉强可以充当一下镜子,视线转开时,他看到了反光出来的两个紧紧相拥的影子。他的笑容下意识僵了僵,又一次,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和段顺的接触有点过于黏糊了。   抱兄弟不是这个抱法,他突然不自在起来,“好了,好了。”他把段顺从自己怀里拽了出来,“可以了,大庭广众的。”   被一把拽出来的段顺表情有点茫然,脸颊上带着点红扑扑的兴奋,“哦。”他早猜到抱不了他家少爷多久,意犹未尽地松开了手。退开两步,他抬眼瞟了瞟温励驰的脸色,实在忍不住,不好意思的又偷偷笑了一下。   “一天天的,不是偷看就是偷笑,”温励驰突然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他忿忿地抬手看了一眼表,“演戏的都没你变脸快。”收起手,抬眼瞥到段顺单薄的针织毛衣,又忍不住叹口气。   他往前走了一步,从段顺的手里把自己的风衣抽了出来,然后一甩,披到段顺肩上,“穿这么一点就下来,不冷?”   “不冷不冷。”话是这么说,段顺却把他的风衣裹得紧紧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耽误不起了,温励驰又看一眼表,作势转身,这回他真要走了,“要跟我一起回吗?”   “你下午不上班?”   “你看看今天几号。”(T-H)   段顺掏出手机,看完以后愕然抬头,“你禁期要到了?”温励驰点点头,表情看上去很轻松,轻蹙的眉毛却暴露出他的隐忍和不适。   “我马上陪你回去。”段顺的喜色荡然无存,alpha的易感期并不固定,下旬的每一天都可能突如其来发作,不过往往易感期将至时alpha都会有先兆预感,比如头晕气短,或者渴水渴欲,一般当alpha开始察觉到自己的异常时,也就说明距离易感不远了,从发现身体不适到信息素爆发中间的这个时间叫做信息素水平爬升期,据科学调查,这个爬升期最少都是六个小时,因为爬升期时间比较充足,所以一般很少发生alpha当街失控的情况,即使不能在爬升期赶到恋人身边,城市里到处都是药店,总有控制信息素的法子。   “少爷你先去车上,”段顺把他开来的奔驰钥匙交到温励驰手里,转身就往楼道里走,温励驰一般不注射外面药店的广谱抑制剂,广谱抑制剂打进身体里比较痛,副作用虽小,但并不少,他家少爷从分化以后,打的都是针对他的信息素特地研制的抑制剂,定制抑制剂的药效相对温和,重点是完全无痛,也几乎无副作用,就是有一点不好,需要低温保存,并且不能摇晃,所以只在公司和家里常备。段顺边走边嘱咐,“坐后面,副驾驶也行,把驾驶座留给我,我去喊小球下来,我来开车。”   温励驰的身形有点摇晃,勉强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段顺匆匆忙忙回到了楼下,左手提着几袋东西,右手牵着小球。袋子里是些没做的食材和水果,他一股脑把东西塞进后备箱,然后把小球,照塞水果剩菜一样的塞法塞进后座的儿童座椅扣好安全带。   温励驰听了他的话,正窝在副驾驶闭目休息,段顺百忙之中从后视镜里抽空照顾一眼,发现温励驰的眉头皱得很紧,牙关也紧咬着。   发情热是很难熬的,因为控制得当,段顺直到今天都还没进展到这个阶段,他没亲自经历,但听温励驰以前跟他描述过,说那种感觉,就跟有人放一万只烧热的蚂蚁放进你的血管里爬,不管是坐还是卧,就是把自己浸到冰水里都缓解不了那种燥热,只想马上找个人,用最原始的泄欲方式赶紧捅两下止痒。   温励驰现在肯定很不好受,但愣是一声没吭。   段顺简直后悔得想掉眼泪,按照正常的信息素爬升时间倒推,温励驰应该是早上就开始不舒服了,如果不是他打的那个电话,温励驰这个时候应该是在家里。就算不在家里,在公司也好,反正总比在他这里好。   是为了吃他这顿饭,温励驰现在才会这么难受和窘迫。   段顺咬牙关上后座门,飞快地绕到驾驶座,正拉开车门弯腰准备上车,花店后门突然被拉开了,有道阔别已久的熟悉声音喊住了他:“小顺。”   是唐连。   段顺惊讶地直起身子,转头一看,果然是唐连,他脱口就问:“你怎么在这里?”说完,目光下意识投向了副驾驶的温励驰,温励驰侧着身子,听见动静,高大的身躯直了直,勉强抬头眯起眼睛往窗外看了一眼。   “少爷!”段顺惊慌失措地低声喊了一声温励驰,他想阻止温励驰跟唐连的见面,因为心虚,“别看了,我,我们走吧。”   他还明知故问什么,唐连来找他还能有什么事情,还不就是那档子“你不喜欢我?我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的痴缠戏码。   听到他的呼唤,温励驰扭头看向了他,面色倒是平静,目光茫然中带着一丝迟来的洞悉,大概是看出来了,外面那人是他的“某一任”。   逃也似的,段顺弯腰准备坐进驾驶座,屁股还没挨到座椅,唐连又喊他一声,这还不够,甚至快走几步,绕过车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躲什么?你又要跑,为了躲我甚至搬了家?”   段顺无奈抬头,唐连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喜欢脑补,他真的想说,你倒是也不必把自己看的那么重。   说实话,他并不讨厌唐连,甚至对唐连他一直怀有很多愧疚,但唐连的突然出现实在没办法让他不生出埋怨,为什么要来呢,他们那本账不是早就翻篇了吗。   “我……”段顺用力甩了一下手,唐连太激动了,力气很大,他没挣开,“你,唉,你冷静一点。”   说完段顺着急地看了眼车内,里头一小孩一病患,小球挣扎着要探头出来看,副驾驶的温励驰也坐直了身子,泛着不正常红晕的一张冷俊面庞上,眉毛一皱,手已经搭在安全带扣子上,“小段顺?”   “我在。”段顺马上回应,然后将目光挪回唐连脸上,无声地瞪了唐连两下,示意放手。   他丝毫不怀疑,但凡唐连的动作再激烈一点,他家少爷就要拖着病体下来和人打架了,他没见过温励驰和人打架,但要是动起手来,唐连绝对讨不了好,他得意于温励驰的很多特别关照,但绝不想要温励驰为他动手这样的“殊荣”。   当机立断的,他立马下了驾驶座,脚一落地立马伸手去掰唐连紧紧钳制着他的手,“唐连,我就在这里,我不会跑,”他努力装作平静,带着唐连往远离车的方向挪,“你先放开我,有话我们到旁边慢慢说。”   他不想在温励驰面前跟唐连斡旋什么情爱的话题,尤其温励驰现在这样难受。   看段顺表现还比较诚恳,唐连半信半疑地缓缓松开了手,他微微扭头,戒备的目光透过奔驰的挡风玻璃和一直紧盯着他的,穿着一身价值不菲高定西装、濒临发情却仍从容不迫的alpha对视上。   两个alpha面无表情地对视一眼,迅速对彼此有了一个初步评估。   唐连想的是,好眼熟,酒会上打过照面的金融新锐?还是某个豪门绯闻里的花花公子?才开一辆大奔,就用这点本事追小顺?   温励驰别过脸:想起来了,那个搞家庭作坊的小商人。   “他是谁?”唐连往温励驰的方向挑了挑下巴,以一种正宫的气势逼问段顺,他在花店里头隔着玻璃门看见段顺跟这个alpha抱在一起,他们才分手多久啊,段顺就有新欢了?   段顺随唐连的目光看过去。   离得太远,温励驰其实听不到他们在聊什么,但唐连挑衅的姿态太明显,光看唇语他就把那意思看得差不多了,他本来不以为然,他和段顺的亲疏还用得着说?但看段顺犹疑不定的眼神,陡然他一下子心里没了底。   段顺会怎么对前男友介绍他,会避嫌地将他的身份轻轻带过吗?   两个alpha都屏息等着,等段顺的态度,段顺的回答,决定了他们三人关系的亲疏,裁定了两个冒着火药味儿的alpha谁才是要回避要退开的那一个。   段顺转回头说了什么,是个背影,所以温励驰无法再依靠唇语分辨他们的聊天内容,但也没什么差别,唐连一点点惨淡的面色告诉了他段顺一定很郑重地介绍了他一遍。   那个alpha把他预设成了假想敌,温励驰心想,就算段顺介绍他说是男朋友那个男人的表情都不该这么难看吧。他的心怪异地砰砰跳了起来,好奇,又有点隐隐的得意,段顺那么讷言的人,他实在是想知道段顺说了什么居然能把人打击成这样。 第45章   “温励驰,他叫温励驰。你应该知道他的,我记得你说过,要是哪天能和温氏达成合作,你的公司才算是真正出头了。”段顺低眉顺眼地轻声说:“我从小在温家长大,他的衣食住行都归我管,用旧时代的叫法,我要叫他一声主人。除此以外,他还是我的亲人、靠山、救命恩人、手足兄弟,”唐连的嘴唇在颤抖,他却面色不改,语气依旧不咸不淡:“对我而言他的身份太多太多了,你想要我一一介绍吗?”   唐连似乎受到了某种冲击,缓慢地摇了摇头。这里头每个代词所承担的意义都太重了,超出他想象的重,他想象不来在当今的社会,有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可以羁绊出这么多这么厚重的关系。   段顺叹了口气,说:“唐连,你何必呢?”   “你是最不能这么问我的人。”唐连恢复了点儿力气,他终于想起自己的目的,双眼通红,拳头攥得死紧,“小顺,你躲我躲了三个月,我就在这里等了你三个月。房东说你没完全搬走,九十多天,只要闲下来,我就来这里悄悄守你,我还有歉没道,最后那通电话我太鲁莽了,我该当面跟你求婚的……你经济条件不好,天冷了,我天天担心你带着孩子在哪里挨饿受冻,担心你的病是不是恶化了。”   段顺冷硬的脸色微微动容,他不想让唐连看出自己的异常,沉默地低下了头。   唐连的深情是他最承受不起的东西,因为除了内疚和抱歉,他没有任何感情可以回馈唐连。虽然残忍,但事实就是,这三个月来,除了小球偶尔想念唐棠棠时提起唐棠棠舅舅,他几乎没单独想起过唐连。   “可你怎么做的?你那时候说什么,不想拖累我,好冠冕堂皇的措辞,好高尚的情操!我信了,跟个傻逼一样,以为你绝望了,真的不想活了。”唐连拔高了声音,“明明我也可以帮你,你不接受,我怕你想不开,就退的远远的!你口口声声说不愿意拖累我,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跟他好了!他温励驰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去拖累?你凭什么,他又凭什么!就因为他比我有钱有势?我的感情就那么贱?”   为什么要和温励驰来比?   段顺满腔茫然的愧悔涌到喉咙,一下子哑口无言,他刚刚还在想呢,他们两个上次不就说清楚了吗,唐连为什么这么生气?   现在知道了,原来又是该死的好胜心,原来唐连是觉得他移情别恋的太快了。   段顺差点就要气笑了,温励驰有钱,难道唐连就差钱吗,他们两个人,任何一个人的富裕程度,都是他段顺这辈子都够不着的。   一块蛋糕和一屋子的蛋糕,对于一只蚂蚁来说有什么差别,蚂蚁有什么可贪心的,蚂蚁只需要指甲盖那么大的蛋糕就可以吃饱了,或者就算饿死,那也是蚂蚁的命。   谁更有钱他就跟谁,或许只是口不择言,但谁能说就一定不是真心话呢,总归这话确实唐连嘴里说出来的,他确实是认为他是个无缝衔接的拜金渣B。   一个重病的人,出于良心,主动跟发展对象说明病情并且拒绝帮助,他还要做到什么程度?段顺真的不太明白,他还要怎样告别才算体面?而且哪有人追着问着要担待别人后半生的?   “因为我爱他。”   唐连愣住了。   “我好像从来没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段顺回头轻轻看了眼身后那辆车,确认四周无人,才重新面无表情地望向唐连,怕惊到谁似的,声音轻得像要飘走了,“我爱他,十多年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不是不要脸,唐连,我的病早他妈没得治了,我知道我活不成了。我留在他身边,不是贪他的钱,不是觉得他能救我,只是因为我爱他。以前我做错过一些事,离开他很多年,他很好,给了我重新回去的机会。你可以怪我,怪我甩了你,怪我走出来比你快,怪我什么都好,可你不能污蔑别人,你知道我们俩之间的问题,从来不关别的任何人的事。”   唐连把嘴唇咬的很紧,好像段顺的话具象成了学生时代的教棍,而他就是那个因为理解错题目意思而考零分被师长敲了一闷棍的蠢货学生。   考试写错了还可以划掉重来,人生的题目,做错了还可以补救吗?   或许其他事可以,但在段顺这里,唐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楚地知道,补救不了了,从他误会段顺跟温励驰的关系,脱口而出责备段顺攀高枝时,他和段顺就再无可能了。   “我可能确实没在你身上放我全部的真心,但我真的努力过。在你出现的时候,在我决定和我前妻结婚的时候,我每次都觉得,现在很好,我不是一定要陷在以前,我可以去获得新的爱情,我可以比我想象得还要幸福。”段顺的语言还算有逻辑,但手指在发颤,第一次,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感情,居然是在前男友面前,现实生活可真他妈魔幻。   “但不是的,唐连,光凭努力没用,至少在我身上没用,我试过去爱别人,我试过爱你,但结果你应该自己也感觉得到,我失败了。没有谁的感情是贱的,爱一个人,如果不甘心不快乐,那就是在作茧自缚。我一早就说过这句话,我不会是你的归宿,你从没放在心上。下次你要是还这样堵我,我还是这句话,全是你活该。你无视我的诉求,你只顾表达你自己,你把我当容器,当一个满足你无处安放的爱情和同情心的容器,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你太把别人不当回事,所以你才会这么狼狈。”   “你蠢哪!”唐连也是要脸的,段顺话已至此,明明白白告诉他,“咱俩玩完儿了,别再来烦我”,但凡还有点自尊心,他当场就该走人。   可他的脚就是不听使唤,段顺越是不要他,他越是想挽回点什么,他蓦然朝车里那个可能他此生都无法望其项背的alpha投去愤恨的一眼,或许是不甘,或许是嫉妒,或许他只是单纯想让段顺痛,跟他一样痛,总之,他着魔了似的,尖酸地朝着段顺低吼了起来:“那个alpha,就算他真是温励驰,是温氏的老总好了。你难道不知道吗,他有人了,跟那个明星,姓金的,他们上过好几次新闻!他们那种人,看不上一个beta的,你跟他不会有结果,你明不明白!?”   “我知道。”段顺平静地后退一步,根本用不着唐连的提醒,他老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温励驰不会是他的,他心甘情愿。   唐连的嘴张着,哑住了,这个人,这个傻子,原来心知肚明。   “我现在挺好的,真的,所以可以请你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吗?”段顺低头地看了看手机时间,浪费五分钟了,温励驰不知道该有多煎熬,他的眼睫在冷风里缓慢的颤,他的儿子,他家少爷都在等他呢,他得走了,“以后这里你不必再来了,我会退租。”   唐连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后退几步,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段顺面无表情的站那儿,对视几秒钟,唐连败下阵来,转身走了,像只打了败仗的狮子。   那背影,寥落而愤然,段顺心里突然隐隐担忧,怕唐连把他的秘密抖搂给温励驰。按常理来说,任何一个alpha被一个beta这么把面子放地上踩都是不会再回头的,但唐连这个人,实在又不能用常理来推测。   “唐连。”他连忙喊了一声,“你不准去找他。”   “你就这么在意他的心情?”唐连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段顺不加思考的一句话彻底伤害了他,好像他是一个小人,转头一定会去告密,“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到连让他知道都不敢?”   他愤然怒视了一眼那辆静静停放的奔驰,转过头,又狠狠瞪着段顺,痛声用食指戳着自己的胸膛,“那我呢,你这么伤我的心,我也是人,和他一样是个alpha,我的心也会痛,你从来没想过是不是。”   段顺没回答,这没什么可回答的必要,只是默默盯着唐连,“别告诉他。”   段顺重新上了车。   刚系好安全带,小球在后座小声喊他,“爸爸,唐棠棠舅舅好像在哭。”   “没有吧,你看错了吧。”段顺敷衍地朝窗外瞥了一眼,看到唐连果然倚在一个墙角委顿地抬手捂着脸,顿了顿,又改口了,“噢,外面有点冷,他可能是被风吹的吧。”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   温励驰一下子听乐了,没忍住,虚弱地笑了一笑。   段顺一直密切观察着温励驰的状态,看到他嘴角微微扬起,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一口气,“少爷,你还好吗?”   “还撑得住。”温励驰幅度很小的点了点头,默了一阵,试探性地问了句:“前男友?”   这场面,人家都追到家楼下了,他还能说不是么。   段顺就坡下驴,含糊地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铺垫的差不多了,小小转折一下吧 第46章   “他看上去很喜欢你。你怎么想?”   段顺想起小球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唐连真的很喜欢他吗?大家都这么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唐连的喜欢也只是看起来很多而已。   沉默了一会儿,他摆出一副不太想谈,但不得不回答的不耐表情:“没什么想法。”   温励驰从段顺平静的语气里听出点赌气的成分,他隐隐有点酸,但又忍不住想了解段顺心里的想法,就说:“我看过他的资料,他还不错。”   这是什么意思,“他还不错”,段顺一时没作声,心里却想,好审视的说法,好像在给狗给猪配种。   过了一会儿,他说:“是挺好的。”   “如果你是因为你的病不得已和他分的手,等你好了……”   “我不会好!”段顺陡然拔高了声音,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不该生气,但他忍不住,温励驰平常不这样,他不明白他家少爷今天为什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温励驰被段顺这一声喊得有点惊愕,除了他死去的爸,没人敢这么大声吼他,他缓缓皱起两道眉毛,并不很生气,更多的是被段顺话里弥漫的绝望震惊了,“你胡说什么。”   段顺努力平复心情,胸腔大幅度地起伏着。   唐连的出现在他的意料之外,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恰逢其时。他正愁要怎么给温励驰再下一剂定心丸,让温励驰更好地相信自己对他绝无任何暧昧的心意,他还没想好,唐连来闹了。   他希望温励驰通过看到他和跟他有过“正常感情经历”的一个alpha的拉扯,从而打消“这小子是不是对我有想法”的念头,最好的效果是能马上忘掉饭桌上他那道目光。   计划当然完美无缺,可既要让温励驰知道他和唐连有段“过去”,又要让温励驰明白他们那段“过去”已经彻底结束,这中间的分寸又哪是那么好把握的。   为了演出那种不和平分手带来的倦怠和厌恶感,他简直穷尽了毕生演技,演着演着,不知道是不是刚跟唐连吵了一架太累了,他没忍住真的就动了怒。   他恨温励驰对他的家长式的关心,他恨温励驰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以下犯上的爱意,不知道他熊熊燃烧的嫉妒,更不知道他求生无门的无望,正因不知道,所以这些关心,才显得格外残忍。   然而这绝对不是温励驰的错,沉默半晌,段顺发动了汽车,沮丧地道歉:“对不起,少爷。”   温励驰没有任何反应。   段顺从后视镜里小心翼翼的往副驾驶投去一眼,里头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的目光霎时间暗淡下去。   他懊恼极了,为自己的失控。温励驰不答话,他也不敢再轻易说话,咬着唇,噤若寒蝉。   半晌,身侧横过来一只手掌,段顺看到了,怯懦地抖了抖眼睫毛,“少爷?”   温励驰没说话,只用目光示意他把手伸过来。   惊疑不定的期待从段顺眼里闪烁起来,温励驰是什么意思,是他理解的意思吗?   他没扭头,眼睛仍然注视着前方的路,只有右手缓缓从方向盘上挪了下来,动作特别慢,仿佛是给自己留出被拒绝的时间和空间,花了好几秒才敢完全让自己的手完全落到温励驰的大掌上。   温励驰的手温暖又柔软,段顺那一瞬间特别想哭,像这样手心贴着手心严丝合缝紧紧牵在一起,真要追溯起来,那都是好早以前,他们小时候才有的事情了。   温励驰真的只是单纯的攥了攥他的手,很用力,哥俩好的那种握法,“我没生气。”他的手甚至还没被捂热,温励驰的手就撤走了,“你状态不好,来,我们换个位置。”   “我没关系,我能开。”   温励驰的状态可比他差多了,濒临发情热的alpha跟个定时炸弹似的。   “听话,你这样容易出事故。”   温励驰坚持,段顺只好胆战心惊地依言靠边停车。   两个人各自开门下了车,这辆车从买来到现在,仅仅只有管家和段顺需要代步才偶尔开出大屋,温励驰弯腰坐进驾驶座,不太熟练地调整起座椅高度,“你不想提的事情,我以后都不问。”他忍着从小腹不断升起的一股燥热,边低着头扣安全带,边说,“但你记住了,过了今天,你要再想找人倾诉找人问问意见,我不会等你。”   “我真的跟他没别的关系了,”段顺终于忍不住解释,“也不想跟他有别的关系!我和他说过很多遍了,真的。是他自己,总是来找我……”   “我知道了,系好安全带。”   这么急着解释,大概是真没什么瓜葛了,温励驰若有所思地用食指敲了敲方向盘,并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发生,但就是忍不住笑了笑,“下次他再来骚扰你,别和他见面,告诉我,我来解决。”   段顺勉强点了点头。   他的心跳得很快,紧盯着前方的马路,不敢转头,也不敢再在后视镜里偷看,温励驰的温柔和包容,总让他忍不住想掉眼泪,他那么坏,坏心眼地利用唐连来迷惑温励驰,温励驰还对他这么好。   一回大屋,温励驰径直上了四楼卧室,段顺担心他,撇下小球也跟着上去了。他现在已经不敲门了,温励驰把他的指纹重新录了进去,说敲门声很吵,让他直接进。   “少爷?”屋子里独居石的香气沸反盈天,每一丝气味都混合着浓郁的情欲气息,一踏进去段顺就被熏得咳嗽了两声,他被溺得差点双腿软倒,心跳也变得快起来。   没有哪个omega能抵挡住易感期alpha刻意释放的求偶信息素,即使他是个假omega。   段顺开始庆幸自己每天都贴着抑制贴,他屏住气息强忍不适,直奔酒柜旁的大冰箱,双门冰箱洞开,五层的保鲜层上,一管一管抑制剂密集的排列着,尽皆散发着森然凉气。   温励驰就坐在冰箱一旁的大理石地上,背靠墙壁,曲着一条腿,衬衫领口敞着,锁骨上冷汗淋漓,一看就是在勉力支撑,掌心处,还躺了一根已经推到底的细长注射器。   冰箱里的冷光打在那张英挺的侧脸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比冰箱里的凝结的冰珠还要剔透冰凉。   段顺心疼极了,一路小跑过去,先从脱力的温励驰手上把那管注射器拿走丢进旁边的锐器盒里头,然后把他往自己肩膀上一架,半背半扶着往床上拖了过去。   温励驰的身上很烫,抱着他,段顺感觉自己像是抱着一座火山。   他把温励驰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上,一躺下,可能是体位的原因,温励驰的西装裤被顶起了一个很明显的弧度。   段顺的脸一热,赶紧拖过被子搭在温励驰小腹及以下位置,“还好吗?”他在床边蹲下,用自己冰冷的手心手背正正反反地去贴温励驰泛红的脸颊,试图物理降温,“有没有舒服点,只打了一针剂量够吗?”   独居石的香气比最烈的酒还馥郁,只是呼吸了几口气而已,他的脸好像也红了起来,喝醉了似的。   温励驰的脸比他还红,双颊弥漫着过敏似的红晕。段顺徒劳地用手去贴温励驰的脸,“快降温,快降温……”他的手都被捂热了,温励驰的脸还是那么烫。   “我去打电话喊金桥先生来吧,我去打电话……”段顺的眼睛突然就湿润了,他并不想哭的,但他实在受不了看到温励驰这个样子了,被发情热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样子,“好不好?少爷,你的omega,我把他请过来陪你。”   温励驰觉得耳边好吵,勉强掀开了眼皮,一睁眼,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沿着上挑的眼尾滑到了段顺的手心里,他自己没察觉到,只听见段顺问了他什么,没太听明白,但依稀听到段顺说要离开他去干别的事。   “我还好,”他本能地摇了摇头,“你别走。”   说完,脑袋不堪重负地沉沉埋入了被子里。   段顺紧紧咬着嘴唇,不敢点头,但又不舍得摇头。   他实在是被吓到了。   记忆里,温励驰成年以后每次的易感期其实都过渡得很顺利,包括他回来以后这几个月。   金桥和温励驰是伴侣关系,他一直知道,温励驰每个月会和金桥吃一两次晚餐,可能也有外出过夜吧,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但到今天为止,他从没看见过温励驰任何一个禁期和金桥一起度过,每次禁期,温励驰都是打的抑制剂。   太顺利太稳定了,导致他差点忘记了温励驰易感期发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抑制剂尚未起效时陷入高热的温励驰,会陷入发情热的第一波折磨,他浑身的肌肉会充血泛红,连皮下的血管也一跳一跳地悸动着,对欲望的渴望会让他忍不住发狂,会想捏碎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   当他看向你,你会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匹饥饿的狼、一头嗜血的狮子盯上,那种潮湿殷红的瞳孔,想撕咬一切猎物的笃定眼神,已经不是人类拥有得了的狠戾和贪婪了。   段顺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真的亲眼见过。   刚分化的alpha信息素水平很不稳定,头几个月的易感期来袭时,连药物都不太控制得住,这种时候的alpha非常危险,不仅威胁他人安全,还容易猝死不被发现,所以特别需要旁人看护。   身为不会为信息素所影响的beta,段顺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陪护的最佳人选,温励驰年少时期所有的易感期,可以说都是他由保驾护航陪伴度过的。   每当温励驰陷入躁狂,那种时候,段顺其实也制不住他。   按医生教的,他一般会把温励驰绑在床上,然后守在旁边,熟练地戴上耳塞,心惊肉跳地隔离掉温励驰一部分的辱骂和威胁。   温励驰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极良好,清醒的时候尚且还能逻辑分明地刻薄人,但在脑子不太好使的易感期,是完全骂不出什么攻击性很强的脏话的,翻来覆去就是些威逼利诱的话:   “你他妈快解开我!”   “puppy,我手疼,救救你家少爷吧,你不心疼老子吗,老子手指头要断了。”   “你想死吗,把老子话当放屁是吧!”   “我错了,我好痒,你帮我揉一揉下面,你是beta,摸我没关系的。”   “你是不想干了是吧,等我好了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扫地出门!”   变脸之快速,简直诡计多端。   段顺的回答一般是默不作声,温励驰实在太兴奋的话,他就要去看一下表了,到打针时间了,就一针下去,把抑制剂推到底,让温励驰安静;还没到的话,就继续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装聋子。   头几天的狂躁过后是无尽的眼泪,温励驰会哭,死死抱着他,尾生抱柱那样绝望和委屈。力气超级大,段顺很多次都怀疑自己的肋骨肯定是被挤碎了,但每次事后体检却都没有什么实际损伤,beta的身体没别的什么好,就是结实抗造,温励驰误伤过他很多次,每次他都恢复得很快速。   他对此曾经还颇为遗憾,要是受点伤,他家少爷肯定会在禁期过了以后给他很多好处,比如允许他彻夜待在四楼看电影,比如答应下次去打网球不要带他了。   在意识不太清醒的时刻,许多alpha还会变得啰嗦,喜欢言语颠倒地哭诉一些平常不会说出口的话,他家少爷却从来不会。   温励驰只是咬着牙抽泣,哭到脱水脱力,然后自然而然昏睡在他怀里。那时候温励驰的眼睛会肿起来,像寿桃,怪可怜,也怪好笑的。   以上种种beta不能理解的疯狂场景,在温励驰刚分化的那年,段顺见得很频繁,常常,易感期结束以后,他会被嫌弃好几天,因为温励驰总觉得自己易感期的丑态会被他说出去。过不了几天,等心情好了,才会重新跟他亲热起来。   过了太多年了,他甚至都快忘记眼泪在他后背流淌成河的触感了,还有那些温热的,仿佛要把他淹死的悲伤和依赖。   那是他们最亲密的年少时光。   抑制剂大概发挥了效用,温励驰的体温开始恢复正常,慢慢地,就那么枕着段顺的手睡着了。   段顺过了很久才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攥着那滴未干的泪,他咬着下唇伸手碰了碰温励驰单薄的唇。   发热的人连嘴唇也是热的,他盯着看了很久,鬼使神差地竟然低下头,缓缓凑近了过去。他想亲亲温励驰,可当温励驰的呼吸喷到他的脸上时,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会被发现的,可是这样的机会再难有了。段顺陷入了挣扎,身体畏惧地往后晃了晃,头却依然诚实而眷恋地停顿在温励驰的鼻尖前,怎么会这样呢,他恍惚地盯着温励驰不安的睡颜,眼里满是苦楚和恋慕,为什么要把他放到这种位置呢,把选择权交给他,他真的没那么能忍,这会害了他,会把他们两个都害了的。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说些什么,谢谢大家的热情,加更一章意思意思。 第47章   温励驰睡了很好很长的一觉。   其实他的睡眠质量一直不错,最近这段时间因为段顺的身体不好他晚上偶尔开始有些失眠,太久没好好休息了,所以慢慢苏醒睁开眼的那一霎那他还有点不舍。   他以前不太做梦,有梦,也是极碎片化的,这一次他却做了一个特别完整的梦,梦里只有两个人,他和段顺。   怎么说呢,是有点缱绻的那种梦境,他在梦里和段顺接吻了,深入,又有点色情。   但明明,他其实不太能接受alpha和beta的结合的,觉得过于另类,有点像同性恋。   可就是很奇怪,在他的梦里,对于亲吻一个beta他好像并不厌恶,何止不讨厌,甚至表现得十分激动,按着段顺的肩膀,把别人的嘴都给咬肿了。   都那样了他还意犹未尽,还想要贴段顺更紧、更深,可惜,手刚伸进段顺的裤子里他就醒了。时间点之精准,好像他金贵的大脑比他本人还要知廉耻,对他用它来捏造一些下流画面的行为十分鄙夷,故意断在那儿似的。   屋里很昏暗,只亮着一盏小夜灯,照在离床两三步远、他睡前喝红酒常坐的那组牛皮沙发上。   上头此刻正坐着两个人,一大一小,大的斜倚着沙发靠背,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细长的指尖摩挲着自己的嘴唇,出神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小的穿着一身色彩鲜艳的卡通睡衣,跨坐在大的腿上,小脑袋埋在爸爸怀里,睡得很恬静。   暖黄的夜灯浅浅地罩上去,使这个场景看上去有种梦幻的、家的温暖。   段顺坐在那头旁若无人地发呆,温励驰就躺在床上盯着人家的侧脸发呆。发癔症似的盯着人家看了没多会儿,他后知后觉地无声失笑了一下,家,他又用段顺来做家的形容词。   他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觉醒感到唐突和好笑,beta,一个beta,他对一个beta产生了性冲动,他居然真的爱上了段顺,他青梅竹马的仆人……   但真的唐突吗,温励驰慢慢思考,他以前真的从没动过心思吗?如果没有,那么段顺回来,他们俩在浴室那次,他又是为谁勃 起的?   他有的,只是他不肯承认。   当然,他也不会承认,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实很爱段顺,只是他的爱,是家人之爱,是挚友之爱——他一直是这么解释自己对段顺的额外关注和照拂,然后心安理得地对着段顺管这管那的。   可能是说服自己的次数太多,时间长了,他自己都信了。可爱情就是爱情,他扯了那么多大旗遮遮掩掩,爱情还是爱情。   如果他对段顺的感情真有那么单纯,真是他以为的那样无懈可击,他怎么会那么厌恶别的男人女人消耗段顺的爱情,又怎么会在梦醒以后,没有丝毫的愧悔和羞耻?   他内心的喜悦是那么强烈,就差明晃晃挂在脸上了。   其实他早就病入膏肓了。   这一刻,温励驰突然觉得自己一直苦苦维持的什么纽带啪的一声断裂了,他看见段顺那头,朝他延伸出了一条截然不同的线条,那是他从没想过伸手去触碰的东西。   长久以来,每个像他这样的大家族继承人都近乎迂腐地墨守着一条百年成规,作为alpha,他们未来的妻子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但一定会是个omega。   在这之前,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想过,原来自己和一个beta之间的关系,可以有另一种解法。   直到刚才,一个迷离的梦以后,他终于不再回避,不再忽视,不再否认了,可下一步要怎么办,他茫然无措。   倒不是担心舆论压力,公司和家族皆仰他鼻息,他的婚事,他不点头,没有人敢做主插嘴,他只担心段顺,担心人家并不与他心思相通,乍然知道了以后会被他吓坏。   沉思良久也没个头绪,温励驰回过神抬头一看,发现段顺还在傻乎乎地摸着自己的嘴,他不由得想起梦里那个抵死缠绵的吻,段顺的这个动作,就好像他真的对段顺做了什么似的。   “你在干什么?”他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一出声,是自己也没想到的沙哑。   段顺被惊醒了,侧头看过去,“少爷,”他下意识的起身,怀里坠坠的把他压住了,一低头,这才想起来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他又坐回去,想起温励驰刚才问的,讪讪地,用温励驰听得到,但不至于吵醒小球的声音说:“我抠死皮呢,嘴巴有点干。”   “几点了?”温励驰没在意,他心里装着事儿。   段顺旋身去看床头柜上那块儿他下午时候帮温励驰摘下来的腕表,“还没到十点,你还想睡吗?再睡一会儿吧,或者想吃点什么吗,吃了再睡也行。”   “是有点儿饿了。”段顺这么一说,温励驰真感觉胃里空空的不太好受,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了,一低头,看见身上穿的睡衣,突然有了点笑模样,“衣服都换了,”他轻轻瞥段顺一眼,眼里含着些自己看了都会吓一跳的柔情,“我一身汗,给我擦了吗?”   “擦、擦了。”   “都擦了哪儿?”温励驰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手腕,段顺大概是沾了止汗露给他擦的,一股薄荷香。   “从头到脚全擦了一遍,你出太多汗了,总也来不及擦,等会儿去泡一泡澡吧,我给你按一按,松快松快……”小球在段顺怀里咂巴了一下嘴,段顺低头看了眼,露出一个笑,“你不舒服,小球也特别担心,在这儿呆一下午了,晚上叫他去睡觉,这孩子,洗完澡头都没吹干就跑上来了。”   “是吗?”温励驰有点儿心不在焉,小球会心疼他,他怎么那么不信呢,要说心疼,大概也是心疼守在这儿的段顺吧。   “真的。”段顺笑了笑,扯淡扯了半天,他突然想起温励驰说饿,立马如坐针毡地挪了挪屁股,思考几秒钟,他抱着睡得昏天黑地的小球站了起来,“少爷我下去会儿。”   “干嘛去?”   “做饭哪。”他想把孩子送回房间,好腾出手脚下楼给温励驰做些东西吃。   “抱着他?”   “不是,”段顺停下脚步解释,“我先把小球送回房间。你想吃点什么?太晚了,吃点好消化的行不,我下点面条,很快的,几分钟就好了。”   “把他放我这儿吧,”温励驰掀开被子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小球起码三四十斤,段顺身体底子差,这么抱一趟,也不嫌累得慌,“今晚就跟我睡,明早上我再让他下去。”   段顺惊讶地张了张嘴,犹豫了几秒钟,说“好吧”,慢慢走过去,把孩子放到了温励驰旁边的被窝里。   挨到床,小球眼皮下的眼球受惊地颤了颤,但到底没醒,手指头攥着怀里的胖丁搓了搓,一翻身睡沉了。   “小球明天还要上学,少爷,明早七点要记得把他喊醒。”   “嗯。”温励驰应下,目光在微不可察地在胖丁身上停留了两秒钟。   段顺肯定是喜欢他的,他感觉自己又多了一些自信,不然,为什么要拿走他的衣服做留念呢,虽然衣服已经烂得不成型了,但一定是喜欢的。   可是是哪种喜欢呢,崇拜也算一种喜欢,依赖也算一种喜欢,段顺的喜欢,和他的喜欢,会是一样吗?   他也有这一天啊,为了爱情这样看不着摸不着的东西变得畏首畏尾,温励驰在心底苦笑一声,他们平常的相处模式明明是有什么说什么,如果是工作,或者生活,他直接开口命令段顺就好了,可感情,唯独这个问题在他们俩之间不能简单处理。他没试过跟段顺站在同一高度上交流,他们之间最长久的关系也毕竟还是从属,段顺习惯于仰望他了,对段顺来说,他的爱绝对是太重的东西,但现在的段顺,太轻。   轻得就像一杆亭亭玉立却空心的竹,当他的主人不再满足于单单只在庭院观赏,而是想把那杆竹移栽到自己掌心来,竹子是没有办法发表意见的,因为主人有竹子的绝对支配权,而且就算可以反驳,主人也知道,他的竹子不会说一个不字,竹子下午才在主人面前流着泪说害怕被主人嫌弃和抛弃,为了讨主人欢心,竹子会忍受的。   可那不是温励驰想要的,他想亲吻段顺,不止在梦里,他想和段顺做快乐的事,他会让段顺快乐。   可前提,他们得是两情相悦。   他不屑做强人所难的事情,所以他又一次陷入了矛盾中,他想要段顺,却唯恐力气用错方向,反而折断了对方,折断他们俩原先深厚的情谊。他们的关系必须长久而稳定,他承受不起再次失去段顺了,假如段顺会害怕,他宁愿不要,也绝不能让所谓的爱情毁掉现在的这一切。   船到桥头自然直,温励驰决定不再思考这件事,所幸段顺现在还没被人骗走,他还有很多试探段顺态度的机会,连姓唐的都能入段顺的眼,都是alpha,他难道还比不上姓唐的吗?   想到段顺的前任,温励驰信心倍增,突然就看开了,总算来日方长,他为什么非得急这一时呢。   把小球放下来以后,段顺感觉整个人都轻了,他松了口气,颇为羡慕地直起了腰,他想了十多年的床,让他这傻儿子迷迷糊糊地捷足先登了。   他转头,往外走,温励驰正探着身子去拿床头柜的手机,连忙喊住了他:“我喊外送,别开火了。”边说,边低头单手操纵着手机,CBD周围的五星级美食店不少,他挨个儿看,排名前三都是外国的餐厅,西餐、日料、泰餐,要不就太油、要不就太生冷,或者干脆就是要堂食,他快速滑过,看到一家港式粥点,粥养胃,给段顺吃正好,他迅速下单,然后信手一指小沙发,“你就坐那儿,等会儿陪我吃点。”   “我吃过了,”段顺立在原地踟蹰了两秒钟,“还是我做吧,很快的。”   温励驰刚好付完钱,一抬头,说:“我说的话你现在当耳边风是吧,”他故意把脸色一沉,“我说多少遍了,多休息,实在闲得慌就跟温姨浇浇花,少进厨房,里头油大烟大,饭都让你做了,那我每年花百八十万请厨子干什么?”   但没什么威胁性,看到他瞪眼睛,段顺完全面不改色,一双脚还是坚持往外面走,“你今天不舒服,不许吃外面的东西。”顶完嘴,又朝他讨好一笑,“我现在也只能给你做做饭了,外面的厨师哪有我做的好吃,退掉吧,我不想吃,你也别吃了。”   温励驰瞪着瞪着没忍住嘴角就开始往上扬,他不喜欢别人管他,可段顺管他,他竟然感到得意和窃喜。他喜欢段顺现在这个状态,刚回来时候的那副被生活毒打过的畏缩样儿已经完全的消失了,虽然身体还是那么瘦削那么孱弱,但精气神变得好起来,话密了,有时候几乎跟他蹬鼻子上脸,还偶尔跟他那不识好歹的傻弟弟一唱一和的挤兑他。   这样不识抬举的两个人,却是他对于亲子关系能想到最好的状态,这俩人光是待在自己旁边,什么也不做,他都开心。   当然了,要是哪天小球把对段顺的称呼改成嫂子,那他就更得意了。   温励驰最后还是没有退订外卖,思忖着让段顺尝尝,好让他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别老觉得自己是什么厨神转世,天天一头扎厨房里不出来。段顺老爱给他做饭吃,再这样下去,他都不敢在饭点回家了,他不回,段顺就不会总念着下厨。   那家港式茶餐厅来得特别快,几乎段顺的阳春面前脚刚出锅,陈叔就拎着食盒敲响了四楼的门。   两个人挪去了客厅的茶几上吃东西,一下午没进食,温励驰的胃口特别好,吃完段顺做的面条以后,又很快喝完一碗绵密醇香的干贝瑶柱粥,虾饺也吃了好十几个,他确定自己的余光有看到段顺在低头喝粥,可吃完了凑到对面去看,才发现这小子耍他呢,遮遮掩掩地捧在手里的那碗粥,端过去是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儿,水位是一点没往下掉。   “实在吃不进?”   段顺可怜巴巴地朝他眨眼。   温励驰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把粥接到了自己手里,“吃不下就不吃,跟我在这演什么,”不想浪费,他抬手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大口,看到段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笑了,“这次的我给你解决,明天的饭你必须得自己吃,不吃东西哪行,瘦得衣服都兜不住了,还要打那么多针,哪受得住?”   段顺的眼里有什么被压抑了很久似的东西在缓缓浮动,半晌,恢复平静,眨眨眼,听话地点了点头。   一顿夜宵吃到快十一点,收拾完茶几,温励驰拒绝了段顺再三的搓澡邀请,然后把人赶出了自己房间勒令回去睡觉。 第48章   段顺颇为遗憾地抱着温励驰换下来的一堆衣服朝楼下走,自从意识到他的病情确实很危重以后,温励驰开始频繁制止他干一些体力活动,他家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所理解的重活,包括了搓澡、下厨、陪小球玩耍等等他平常最喜爱的活动。   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太闲了,他只好在别的地方开始找乐子。   他开始每隔一段时间藏一次温励驰的贴身衣物,有时候是衬衫,有时候是领带,反正都是很容易沾染到温励驰信息素的一些东西。一套衣服里,消失那么一两件东西不会引起注意,他把那些小东西留着,晚上拿来自|慰。   快到第四次化疗的时间了,洪医生跟他说,那会是化疗反应最大、也是最好观察化疗效果的一个疗程,有效,就继续,效果不佳,就得换方案。   为了应对高强度的化疗药物,这次化疗必须和第三个疗程要间隔时间长一点,所以算起来他有将近一个半月没去过医院了。没有药物的抑制,信息素开始增多,他变得越来越重欲,越来越难以入眠,如果不是温励驰衣服上alpha的信息素安抚着他,他几乎夜夜难眠——这当然不是说温励驰的信息素就对他有效,一些心理作用罢了,就像小球需要胖丁那样。   自渎次数的增加,一开始让他很是惶恐,他总觉得一个人的精拢共就那么多,天天这么搞,身体一定会哪天突然就垮掉的,虽然他的身体本来也够破的了,但可以的话,他还是希望自己看上去漂亮精神一点。   为此他有隐晦地咨询过洪医生,洪医生倒是坦然,直接告诉他,适度的释放是好事,可以带走一部分他体内过载的信息素。   他于是彻底放下心,开始放飞自我。温励驰的衣物经常被他直接藏枕头下,睡前攥在手里嗅,一旦信息素味道消散了,他就悄无声息地拿去洗,洗干净以后和温励驰的其他衣服晾在一起,然后想办法偷另一件来。他的房间太偏僻,一般人怎么也走不到那个犄角旮旯里来,而且他每天都锁门,他觉得很安全。   慢吞吞下到三楼,段顺抱着手里那堆衣物往自己房间拐,温励驰最近都不让他伺候泡澡了,上个星期他软磨硬泡才上了四楼一回,偷的那节领带上头,早就没味道了。   一转弯,不期碰见了陈叔。   陈叔是在例行视察,以前发生过omega工人私自敲温励驰房门的事情,那以后晚上的大屋禁止任何工人私自逗留,禁令是下去了,可总有胆子肥的。陈叔做事严谨,从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每晚都会坚持检查大屋每一间屋子。   也正是他这样敬业,段顺才没在那天晚上悄悄死掉。   甫打了这个照面,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段顺紧了紧怀里的衣服,故作镇定喊一声:“还没睡啊陈叔。”   “嗯,”陈叔瞥了眼他的怀里,“那是……东家的衣服?”   “对啊,”段顺笑了笑,特意展开来给他看,“我刚陪少爷吃完饭,反正顺路,就一起带下来了,几步路的事儿。”   “下去的楼梯不往这边走吧。”   “什么?”段顺回头看了看,装出懊恼的模样,“哦,是啊,太困了,走着走着忘记手里还有东西了。”边说,他边往后退,下到二三楼之间的楼梯上以后,抬头朝陈叔无害地笑了笑,“要不是遇见您,我指定直接回屋了,又得返回来一趟,多谢您啊。”   “小事情,”陈叔似乎还是不太习惯和他若无其事地聊天,僵硬地笑了笑,“早点休息。”   “嗯,您也是。”   段顺径直往楼下洗衣房走去,洗衣房透明无比,他十分自然地把衣裤分类丢进不同的衣篓子,然后毫不留恋、神色正常地转身从门口走了出来。   可以完全俯视整个洗衣房格局的二楼楼梯上,远远地,陈叔收回落在段顺瘦弱后背上的目光,转身,脚步由慢及快,目不斜视地往环廊深处走去了。   他还有很多房间要检查。   第二天早上,段顺载着小球出门,门口横停着温励驰的座驾,那辆黑色劳斯莱斯,萌小龙一身保镖经典黑色西装立在车旁,早上云薄,阳光颇刺眼,他戴一副墨镜,很有种生人勿近的气派。   段顺牵着小球走了过去和萌小龙打招呼,萌小龙摘下墨镜挂在胸前,笑着回以问好。寒暄完,段顺没立即离开,而是十分自然地找了个话题聊了下去。早餐时候他没有见到温励驰,他想看看他家少爷恢复得怎么样了,本来以为下一个照面至少得晚上了,现在倒是多出个机会。   谈完股票谈公司福利,没一会儿自然而然聊到段顺身上,萌小龙问他最近身体好不好,这么早出门是去干吗。他笑说特别好,又道,昨天回了一趟从前的出租屋,有些厨余垃圾忘记带走,左右要送小球去上学,顺路去打扫一下卫生。   萌小龙“哦哦”两声,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突然浮起了一丝笑意,恋爱中的人常有的那种甜蜜,嘴角的弧度羞涩而柔软。   那么大一个壮汉突然变得这样柔情似水,段顺想起之前萌小龙找他学做菜的事情,还有什么看不懂的,他试探性问一句:“你和嫂子,成了?”   萌小龙惊讶地“啊?”了一声,脸上是那种想藏,但没藏住的那种懊恼的幸福,秘密地点了点头,小声朝他说:“他说我做饭好吃。谢谢了兄弟,哥哥这桩缘分能成,你是头等功臣!”   光听他那么说段顺就觉得很幸福了,他绽开笑容,忙不迭一阵恭喜。   谈话间,得知萌小龙的饭店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近日即可开业,他表达了热烈的祝贺,并承诺到时一定去捧场,顺便见见嫂子。   萌小龙先是满口答应,顿了顿又说:“你嫂子出差呢,还不一定能赶上开业。”   段顺拍了拍他萌哥的肩膀,适时表示了对异地情侣的同情和鼓励。   聊着聊着,身后甬道里温励驰慢慢走了过来,瞅见俩人聊得火热,眉毛一挑,加入了他们的聊天,“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就随便聊聊。”萌小龙说。   “少爷,早上好。”段顺的视线控制不住的粘在了温励驰身上,他仍然还是喜欢偷偷地看温励驰,尽管温励驰允许他大大方方看,但那么多年了,即使知道这个习惯猥琐,他也一时难改。   温励驰的精神很好,气色也很好,依旧英俊挺拔。他家少爷又跟平时那样神采飞扬了,确认完温励驰的状态,他总算放下一颗悬了一晚的心。   那样炽热的两道目光,温励驰当然察觉到了,他心里挺美,忍不住也笑了,说:“早上好。”   每个人都在问好,跟电视里演的似的,小球不甘示弱,也马上喊:“萌叔叔早上好,爸爸早上好,哥哥早上好。”   段顺和萌小龙都笑着应了,温励驰刚准备答应,想一想,不对劲,怎么另外俩人辈分都比他高?   他的笑马上就有点维持不住了,他摸了摸小球的脑袋毛,“你哥我跟他们俩人一个辈分,”他伸手指一指段顺,“你那样叫你爸爸也就算了你是他养大的,”他又指一指萌小龙,“但他,你得叫哥知道吗,真行,我都让你叫跌份儿了。”   段顺和萌小龙在一边忍笑忍得很辛苦,小球懵了一下,不知道听没听懂,总之乖乖点了点头。   温励驰瞪了一眼没忍住笑出声的萌小龙,然后站起了身。   小球的头发被他揉乱了,段顺正伸手给小球梳理头发,他看见了,是他弄坏的,他也就伸手去理了理小球的刘海,他发誓自己没想要占什么便宜,但两只手就是不期然触碰到了,指尖挨指尖的一瞬间段顺马上缩了回去,温励驰倒是没他反应那么激烈,他的心跳了跳,缓缓的也把手缩回来,抬眼一看,刚和段顺对视上,段顺就慌乱的把头低了下去,看不到脸,但耳朵是红了。   段顺一害羞,温励驰就觉得自己简直不像个好人,他应该为自己的莽撞道歉的,可他心里竟然还想再摸摸段顺的手。   小球并不知道两个大人之间的暗潮涌动,他惆怅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型:“都来摸我,我的头发都不好看了。”   温励驰只顾着盯着段顺看,嘴上漫不经心的安慰:“没有不好看,是很好看的锅盖。”   段顺被逗笑了,下意识抬起了脸,两个人因此又对视一眼,温励驰朝他笑了笑,段顺这下倒是不躲他了,抿了抿嘴角,也羞涩的笑了一下。   这么巧在门口遇见了,温励驰就想跟段顺一辆车走,萌小龙为他打开车门,他一只脚已经踩进了车里,假装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了萌小龙一句,今天天气这么好,应该是送车检修的日子吧。   “才检修啊。”萌小龙这么嘀咕。   简直没法沟通,见暗示无效,温励驰干脆把脚撤了回来,不耐烦地随便说了点什么连人带车给打发走,然后径自走到段顺的车旁边拉开副驾驶坐了进去。   他很快绑好安全带,一抬头,看见驾驶座和后座的父子俩人都目瞪口呆的盯着他。   他一扬眉毛,说:“怎么,坐不得?”   段顺飞快地摇了摇头,废话,温励驰愿意让他送着上班,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辆车容积并不大,绑好安全带以后段顺偷偷朝副驾驶瞥了一眼,温励驰的两条长腿在仪表台下曲着膝,局促得就差打结了。温励驰是一时兴起要坐他车的,虽然温励驰并没表现出不适,但他有点怕温励驰反悔下车,当即油门一轰,带着一大一小两位少爷上了路。   第一个路口,他把上幼儿园的小球放下来,第二个路口,公司大楼门口,他踩下刹车,温励驰该下车了,可他家少爷动都不带动的,他看过去,问:“少爷?”   “不急。”温励驰皱着眉抬手调整脸上的止咬器,之前那个止咬器的口枷有点松了,这个是前段时间新从德国定制空运来的,他还没磨合习惯,“先陪你去收拾屋子。”   段顺惊讶于他家少爷的耳力,当时说那句话,他根本没察觉到温励驰在附近,“这么好啊。”   “我平常对你好的时候还少?”   段顺没做声,心里却甜丝丝的,麻利地调转车头汇入另一条车流里。   出租屋不大,两个人搭配,收拾起来格外得快,上楼不到一小时,温励驰就开始喊段顺走。   负责清理卧室的段顺提着扫把从屋里探出头,打眼一看,差点没乐出声,他家少爷,提个垃圾跟少林寺的和尚拎水桶似的,双手外展成一百八十度的笔直线条,简直活像稻田里的稻草人。   “我来拿,我来拿吧。”他乐得不行,赶紧小步跑过去接垃圾袋,让温励驰西装革履的拎着大包小包垃圾走去垃圾站,他简直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温励驰却不让,侧身率先往门外走去,表情很难看,就差把嫌弃两个字印脑门上了,“你走你的,换手费劲。”   “哦。”段顺被迫当了个甩手掌柜,捏着钥匙亦步亦趋跟着下了楼去。   今天来,他的主要目的其实是把租退了,具体事宜他昨天已经在手机上跟房东沟通过了,温励驰去丢垃圾,趁这个时间,段顺进花店去签署退租的合同。余下的租金还有千把块钱,他只留了个整数,余下的七百又递还给了房东。   房东是个女性omega,留了个长年干重活的中年女性常见的利落短发,见状连连推拒他的钱,很实在地说:不合适,没这个道理。   老熟人了,段顺也不跟她说客套话,坚定地把钱按在收银台上,笑说:“租客退租房东却不验房,也不合适,也没这个道理。姐姐,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这几个月承蒙您照顾我们父子俩。”说完他把钥匙也轻轻放到柜台上,“房子我还给您了,我打扫了两遍,自己看了觉得还不错,但保不齐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到时候您看了,有哪里坏了的话,拿这个钱去修。”   “你我还不放心吗?”房东没忍住笑了笑,笑完叹口气,“小段,你是个好孩子,住到糖果市场来的没几个命好的……”说到这儿沉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姐看人从来不走眼,从这搬走肯定就是你福运的开始,人哪能一辈子都走低啊对吧,你的好日子一定在后头哪!”   “谢谢姐,承你吉言了……”段顺差点叫她说掉眼泪,好运,他现在最需要的确实是好运,还得是足以改天换命的好运。 第49章   “客气!”房东姐姐比他还激动,走出柜台豪迈一挥手,慷慨地说:“姐今儿高兴,你不是喜欢花儿吗,天天在我这儿买零售,姐知道你那是照顾姐生意呢。今天咱不买那残花了,随便挑随便配,姐送你一束,就当祝贺你乔迁新禧!”   “要买花?”身后陡然传来温励驰的声音,段顺回过头,他家少爷西装笔挺的,伫立在满屋花色中,倒比花还美,他心念一动,突然就想给这样的温励驰送一束花。   “嗯。”段顺点点头,然后转头,朝房东笑了笑,“那就谢谢您了,我挑几朵。”   房东一听高兴极了,双手一拍,马上转身往店后面的库房走,说要去给他拿店里最好的包装纸。   段顺蹲下挑花,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也好看,那也好看,他很拿不定,转头招呼起温励驰,“少爷,你过来一下。你觉得什么花好?来帮我挑挑吧。”   “好。”温励驰缓步走过来,冰冷的止咬器也掩藏不住他嘴角挂着的笑,“不过我只会挑玫瑰,”他学着段顺一样蹲下来,侧头看向段顺认真得有些苦恼的侧脸,“你喜欢玫瑰吗?”   温励驰挑玫瑰的功夫都是从omega身上学会的,段顺才不想要他把那些花花招数使在自己身上。   “不喜欢。”他说。   “那你喜欢什么?”   段顺倾身抽出一枝香槟玫瑰,偷偷瞟温励驰一眼,笑得腼腆:“我喜欢月季。”   “跟玫瑰很像。”温励驰从他手上接过那枝含苞待放的香槟玫瑰,枝干上挂了一个标签,好像是花语,他捏起来仔细看,若有所思,“我第一次到这边来你屋里摆的就是这个花,七朵。”   “你还数了呀?”段顺笑了。   “嗯。”温励驰漫不经心地应着,目光扫过卡片,七朵香槟玫瑰代表……   看完,他的心尖蓦地颤了一颤。   怪事,肯定是凑巧吧,哪有这么巧的,他心里这样想,但此情此景让他不得不产生一种被窥伺的错觉,心里砰砰的,表面上,他却装得还算镇定,“不得给你和你宝贝儿子留出吐槽我的时间么。”   段顺面色一窘,原来那天他和小球的悄悄话都被温励驰听了去。   边聊边看花儿,最后,在温励驰的帮助下,段顺挑了十二朵开得很热烈的香槟玫瑰。段顺是不想要这么多的,人家白送你,拿几朵意思意思得了,拿多了显得占人家便宜。   温励驰却坚持,说他喜欢,他来付钱。   段顺左右为难,房东在一边听到了,居然还帮腔,说喜欢就拿嘛,多拿点也没关系。   两面夹攻下,段顺脸红地抱着花站了起来。   真的很大一捧花,里头还配了几朵岩玫瑰,白得单薄,说是花,其实更像草,和香槟玫瑰并不太相称,但温励驰点了名要,说喜欢岩玫瑰的香。   确实是香,惊人的香,还很熟悉,只是段顺没闻出来到底在哪闻到过。   房东一包好,段顺转手朝温励驰递了过去,温励驰迟疑着没敢接,被段顺推到了怀里,才不得不接了下来。他这辈子送花不计其数,收花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当即闹了个大红脸,低声斥责:“给我干嘛?”   “你不是说喜欢嘛?”   房东看热闹不嫌事大,眼珠子在他俩之间疯狂打转,一直“啊哟,啊哟”个不停。   “我是以为你喜欢。”温励驰局促地低头看向花束,看了一眼就马上挪开了眼睛,“人家送你的,我拿着算怎么回事?”   “我就是想送你啊,”段顺笑盈盈地看向房东,“姐,你不介意我借花献佛吧?送个花有什么过分的,亲人之间也有送花的呀,对吧。”   “对啊对啊!”房东笑开了花,用看小情侣的暧昧眼神打量他们俩,段顺说家人,可这俩人,她怎么看怎么像天造地设的一双,“帅哥,不要害羞了嘛,怎么说都是小段的心意,你就收下!”   温励驰:“……”   最后温励驰还是捧着花出了门,沿路有不少人打量他,他面不改色,仿佛自己怀里的不是鲜花而是炸弹,一双冰冷的眼睛,谁看他他就瞪谁,很多路人都被他吓得不肯抬头。   走到快出糖果市场的地界,前面不远乌拉拉围了不少人,听动静,像是哪个alpha因为老婆被人欺负了,在和别人打架呢。   段顺从人群的空隙里瞅了瞅,发现场面还只停留在两个alpha互指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的阶段,等于才开了个场,他估计短时间不会通路,叹了口气,拉着温励驰绕去了另一边路,边走,边解释说这边常有这种事。   怕被人冲撞,温励驰警戒地把花抱得紧了些,他实在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可以当街斗殴:“打架能解决什么事情,只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无法收场。”   并且很丢脸,会被人当笑话看。   段顺愣了愣,忍不住想到昨天,坐在车上的温励驰,似乎也是想冲下来为他打架的。   “是不能解决什么,但至少他老婆的委屈被解决掉了啊。”段顺眯着眼睛笑,“这里的人生活很简单,也很忙,很多人都是擦肩而过的过客,受了欺负不马上还回去的话一转身可能就看不见人了。所以不管是赞美还是侮辱,他们都不会说容后解决,明天自然有明天要遇见的人,和要烦恼高兴的事情。”   “你这样想?”温励驰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你倒是被他们同化不少。”   “我本来就是底层劳动人民的儿子啊,少爷。”段顺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很粗鲁很难看啊,可假如我遇到这种事情,要是我的爱人被欺负了我也会这么做的,我不够强壮,可能会被狠狠揍一顿,但我还是会动手。”   “怎么突然这么多感悟?”温励驰尽量保持微笑,他联想到阮小静,和唐连,但这两个人对于段顺又好像不是可以豁得出去打架的存在。情不自禁地,他突然感到有些羡慕,不知道是羡慕什么,羡慕谁,总之就是有点不高兴,但还好,只有一点点而已,“好吧,好吧……你就动手吧。那我能做什么呢,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作为倒霉的老板,我大概只能去警察局捞你了。”   段顺回过头,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温励驰微微一笑:“好了,送我去公司吧。”   温励驰是去公司拿文件和印章的,每月一次的固定节目了,还没走到办公室,lisa就已经打包好他工作所需的所有办公用物迎了上来。   来过公司几次以后,段顺跟她已然称得上是半个朋友,两个人熟稔地打了个招呼,纷纷进入工作状态。   段顺在温励驰伸手之前就把文件袋接了过来,拿完东西以后立马退后两步,让lisa接上他的位置,温励驰的步伐又长又快,lisa毫不慌乱地跟上去,有条不紊地把温励驰易感期需要处理的那些工作内容简明扼要地核述了一遍,每说完一段,她会停顿几秒,给温励驰留出思考和回答的时间。   温励驰的回复往往清晰而简短,都是“可以”或者“推后”之类的命令,偶尔想起什么重要的,不能耽搁的工作,间或插一句把某某会议改成线上形式,lisa一一记下,上下级两人边走边谈,等走到办公室门口了,温励驰禁期的所有日程安排也刚好全部确认完毕。   “好的温董,我立刻去办。”   “嗯,改完以后再发我确认一次。”   “好的温董。”lisa微微颔首,抱着平板电脑优雅地转身离开,那姿态,连头发丝儿都散发着精英的味道,要不是亲眼看见过,段顺可完全看不出来她是私底下会两眼放光的和同事偷偷编排老板风流韵事的姑娘。   两人擦身而过,段顺没忍住朝踩着恨天高行走速度依旧不可小觑的lisa投去敬佩的一眼,抗压能力真是强啊。   欲达则速,这是温励驰的工作风格,尽管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被温励驰支配的恐惧仍环绕在他心里,他家少爷是个工作狂,现在回想起来,当年他没被累死,一是靠一口不服输的气撑着,二完全是托了温励驰手上权力还不够大的福。   Lisa看见了他的表情,朝他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走了。   段顺没忍住笑了。   温励驰在电脑前处理一些紧急公务,看段顺无事可干,丢给他一个平板,让他看视频打发时间。   段顺依言乖乖在小沙发坐下,他不爱看电视,翻了翻平板的软件,倒是发现个有趣的东西。   原来这台平板连接了监控系统,他点进去,该系统的页面横陈着数个文件夹,每个文件夹上方都有地点名称,从一楼到八十六楼,每个都按序排列。   他点进八十六楼的文件夹,跳出了数十个窗口,眼花缭乱的,随便挑一个点进去,发现是温励驰的办公室,不过只有门口的景象而已。又退出来,不经意间他看到了一个叫董事长车库的组合窗口,名字上方书一行小黑字:该设备已持续运行1720天。   段顺盯着那个名字思考了几秒钟,脑子突然一嗡,前几个月他偷偷溜进去蹲守温励驰的那个车库,可不就是这里吗?   他颤颤巍巍地点了进去,足足八个摄像头视角,组合在一起,全方位无死角地监控了温励驰的车库。   段顺甚至连自己当时藏身的那个柱子的瓷砖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脑袋一黑,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作者有话说:   敬告各位朋友,本文将于8.18入V,预计22万字完结(更新期间或许会有一些大家比较关心的可爱番外在本人wb免费放送,暂时还没写,会写)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50章   远远地,温励驰抬头看了过来,“怎么了?”他停下手上的事情,直接起身走了过来,“身体不舒服?”   不是身体,是心里,他心虚得发慌。   “没事儿。”段顺虚弱地摆摆手,把平板倒扣在自己怀里。   没事害怕成这样?   “看到什么了?”温励驰皱着眉在他面前屈膝蹲下,伸手来抽他怀里的平板,这是工作用的机子,不该有什么不能乱七八糟的东西啊,“让我看看。”   “也没什么……”段顺眼看着平板从自己手里被抽走,他拒绝不了,尴尬地别开了脸。   “哦——”温励驰翻了会儿,松了口气,他抬眼似笑非笑地冲段顺晃了晃监控画面,“原来是这个。”   “唉。”段顺叹了口气,“你是不是都看到了。”   温励驰站了起来,“什么?”他脸上挂着明知故问的笑容,在段顺旁边坐下来,“我需要看到什么吗?”   “哎呀。”段顺脸都红了,他侧过身,微微偏着头,有种不自知的羞怯和骄纵,“就是我躲在车库里……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就看着呢。”   温励驰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有陌生面孔进入公司范围,保安当然会报告给上级,那是他的私人车库,层层报上来,他不知道才奇了怪了。当时,突然听到段顺出现的消息,他其实也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情,有点恨,有点好奇,也有点惊喜,当然,最后这一点他是不肯承认的。   “现在才想起问是不是晚了点。”   “我……”   “你是不是还以为你很好运,进公共车库,进我的车库,甚至警报响了也没人察觉……”温励驰笑了,“你一进去保安就给秘书室打电话了,是我让他们别管的,我想看看你突然出现想干什么,是不是终于幡然醒悟,偷偷摸摸来给我擦车赎罪。”   “原来你都知道……你都知道还让我……”段顺想起自己傻傻地在车库蹲了四个小时的画面,他惴惴不安地躲藏的时候,温励驰竟然就在监控里看着他、笑话他,这是人干得出的事儿吗,“你干嘛这么耍我,很开心吗?”   “你要我说实话?”   段顺直觉答案不会让他开心:“那还是别……”   “挺开心的,我那时候生你的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段顺张了张嘴,鼓着腮,有点想发脾气,但又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立场责怪温励驰的戏弄,就那么僵持在原地,没多会儿,生闷气似的别开了脸。   “你还不乐意了,”段顺的腮边肉圆圆的,看起来很嫩,他个把月来非逼着段顺按时吃饭,食汤药膳流水一样进补的成果,温励驰没忍住上手,屈起食指刮了一下。果然很软很弹,他差点流连忘返,很缓慢地,他收回手,轻轻说:“又不是我叫你非在那儿等我的。”   “疼!”段顺打开温励驰的手,其实不疼,他吓唬温励驰的。   谁知道温励驰却信了,很好骗的孩子一样,神色一凝,一只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下巴,“我没用劲儿啊。”他左右对比的看,“是有点红了,你脸皮太薄了。”   段顺被迫抬起脸,看到他家少爷那傻样儿,没忍住偷偷笑了。   “好啊,耍我玩儿呢。”温励驰气笑了,又捏一把段顺的脸,这回是顺理成章的,“你的胆儿是越来越肥了。”   段顺这会儿脸才是真红了,叫温励驰看红的。他扭过脸,拿眼斜温励驰,“你先逗我玩儿的,我以牙还牙。”   “你可真行……”温励驰拿他没办法,摇了摇头,眼睛不经意一瞥,看到平板上的监控画面,瞳孔突然缩了缩,低声“啧”了一下。   温励驰很少露出这种不可置信的表情,段顺来不及懊恼和羞臊了,好奇地也探头看了过去。   平板画面显示,车库里,就是那个他藏身的柱子边上,一个腰身很瘦的男性omega正踮着脚压着一个高大的男性beta亲嘴!姿势看着像是beta被强迫了,但beta那通红的耳尖,又完全地解释了两人的关系。   这是一对情侣。   熟悉的背影,熟悉的脸。   是周少言和萌小龙!   段顺震惊不已,倏地抬起了头去看他家少爷。温励驰的的目光锁定在屏幕上,脸色倒是恢复了平静,嘴角抿着,似乎若有所思。   “他们俩……怎么是少言哥……”良久,段顺艰难开口。   现在这个社会,不管是bo恋还是ab恋,都已经不会再有人大惊小怪,但放在周少言这个阶层,崇尚信息素契合婚姻才长久的阶层,怎么说,那都是一个门不当户不对!   这是封建糟粕,段顺当然知道,可也是事实,像周少言这样家庭的孩子,要结婚,大都会按家里的意思,alpha找omega,omega找alpha,偶有异类,也大都是家族边缘人物。   陡然在自己身边看到了实例,确实容不得他不震惊。   “你早就知道?”瞥见段顺古怪的神色,温励驰突然问,“你怎么想?”   “只知道一点点。”温励驰问他的看法,段顺警觉起来,他斟酌着,“萌萌哥早前跟我说有个喜欢的人,我以为是个beta女孩儿,没想到是少言哥。”他不太想表现出自己对萌小龙的佩服,怕温励驰觉得他也憧憬和支持这样的“禁忌之恋”,怕温励驰觉得他也想勾搭一个上层社会的alpha或者omega下凡,他并不是没有前科。   他可没忘,他家少爷也是上层阶级的人,温励驰将来,必然也是要找一个契合自己信息素的omega的。   对于妄想越级的beta,不难想象温励驰会是什么态度,他不想让温励驰讨厌他,这是他一直以来害怕的。   “哦。”   一个单音节,听不出什么心情,段顺偷偷抬眼去看,恰好撞进温励驰复杂的目光里,一对视上,两个人都马上移开了目光,纷纷沉默了。   正尴尬着呢,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温励驰扬声喊了声“进”,是lisa,手上端着个礼盒,说:“金桥先生的同城快递。”   “放那儿吧。”温励驰朝办公桌示意一眼,lisa依言放下,很快退了出去。   金桥……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段顺感觉被人从梦里一把推进了现实。想什么呢,他问自己,金桥才是温励驰的伴侣,而他,一个怀着不单纯心思的仆人,竟然跟温励驰在这里亲密地说说笑笑。   真像是偷情,他不可自抑地羞耻起来。   “中午想吃点什么?”温励驰却还转头看向他,很亲昵很假地凶他:“不准再说随便。”   “粥吧……”段顺坐立难安,温励驰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但他,因为他心怀叵测,所以温励驰的每句关心都让他觉得自己的良心受煎熬,“少爷,你去看看吧,同城快递应该很着急的。”他轻轻推温励驰的手臂,“你去做你的事吧,我自己待在这里就好,我,我安静地等你。”   “他能有什么急事儿?”温励驰不想起来,他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那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里肯定是什么带着信息素的调情玩意儿,可段顺一直推他,沙发很小,为了不跌倒,他不得不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那我去看看。”   他很没办法地走过去,屏住呼吸揭开盒盖。里头是件粉色的吊带裙子,出乎意料的是,倒是没什么蓝风铃的香味,甚至,连裙子的吊牌都还在。   是新的。   这个金桥,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温励驰恢复呼吸,皱着眉把裙子拿出来,然后刷的一下,抖一张报纸或者一张旧床单那样随便地抖开了那块很薄的布料。   真短,也真美,段顺在角落里悄悄注视着,在心里发出感叹,那是一条光泽极细腻的丝绸吊带短鱼尾裙,金桥的一贯审美,胸前开了大v领,腰线处重工绣了缠枝的蕾丝山茶,手艺高端极了,也奢华极了,他都能想象金桥穿上之后的摇曳风姿。   金桥为什么要给他家少爷寄自己的裙子?   他正琢磨呢,裙子褶皱处突然掉了下来一张卡片,温励驰蹲下身捡了起来,看上去耐心已经告罄,眉毛皱得能夹死蚊子:“首映礼战袍……”   段顺没怎么听清楚呢,温励驰从西装内口袋拿出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一接通,立马破口大骂:“金桥,你是不是有病?你要我当着你剧组所有人的面去给你送礼服?”   段顺很紧张地站了起来。   金桥怎么敢这么使唤温励驰的啊?   大概金桥笑嘻嘻地说了什么,温励驰的脸色松弛不少,“我当然不会去,花?你还想要花?你要是真闲着没事,我亲自致电你的老板,让他把你送去深山老林做两个月的义工,”那语气,听起来不像是男朋友,更像是平常对小球才会用的那种,恨铁不成钢、没眼看的态度,“你也该懂点事了。”   温励驰挂断了电话。   段顺看得目瞪口呆。   温励驰一转头,看到的就是段顺的愣样儿,那么茫然,很呆的样子,一下子没忍住,笑了。   他低头瞟一瞟手里的裙子,然后隐晦地打量一眼段顺。   段顺是个标准的男性beta,既没有绰约的曲线,也没有柔美的面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样柔软的东西,跟他的puppy很相衬。   “刚刚……”他突然抬头,朝段顺的方向不自觉地走了两步,“第一眼看到这条裙子,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一个alpha,看到omega送来的蕾丝裙,一件明晃晃的性|暗示物件,赤裸裸的邀请,心里还能想什么?段顺觉得自己被玩弄,调戏,羞辱了,他的心里埋怨着温励驰,脸上却只能装作不在意,“不知道。”   其实是不想知道。   “我在想,这条裙子剪裁还不错,过分瘦的人应该也能撑得起。”温励驰却好像完全看不出他的不情愿,盯着他,一步一步走近,“颜色也好看,皮肤白的人会很衬肤色,就是下摆,有点太短了,在家里穿还可以接受,穿出去的话,我不喜欢……”   温励驰居然在当着他的面意淫金桥,段顺听得好不舒服,别过一张苍白的脸。   “……穿到你身上,不知道能不能罩住屁股。”   什么?   段顺猛地打了个抖,被吊起来敲了一棍子似的,脑袋霎时间冲上来一股热血,心波波跳的不停,却茫茫然说不出话来。   “少爷,你,你开什么玩笑呢。”   温励驰想看的,穿裙子的对象,怎么会是他?   玩笑?温励驰静了一会儿,半天,才刚回过神似的,微微一笑,把裙子往盒子里一收,“我逗你玩儿呢,我说错话了。”   心里却盘算着,这是金桥的尺寸,段顺比金桥高那么多,当然罩不住。   段顺惴惴的,脸有点臊,讷讷点了点头,“以后别这么说话了,怪不正经的。”   作者有话说:   歪,110吗,这里有人调戏纯情少男!(下一更在五分钟后,不要错过了朋友们) 第51章   段顺驾车行驶在去研究基地的路上,他去拿药,长期补充营养的药,有一辆车,白色的兰博基尼,从下了高速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本来以为是他的错觉,他认识的人没有开这款车的,说不定只是碰巧一路呢。可后来,他不动声色地变了好几次道,那车依旧稳稳地坠在他屁股后边,他就知道了,那车里的人,就是冲着他来的。   到离基地大概只剩一公里的地方,转过一道弯,段顺把车刹停在了路边。   他不能把后面那车带到基地去,那里头的安保都是荷枪实弹的武警,如果他的猜测没错,他肯定会跟兰博基尼的主人有一场架要吵,或许还会有推搡纠缠,去了基地的话,要让人看笑话,一个不慎,说不定还要吃枪子儿。   他下了车,手里攥着一把既砍不死人也没什么威吓作用,顶多拿来开开啤酒瓶盖儿的折叠刀,那是他从扶手盒里翻出来的,除此以外,唯一有点伤害作用的,就只剩他的拳头了。他把刀悄悄握在手里,十一月的风很冷,他用围巾裹紧自己的脸,只露一双眼,倚在稍微可以避风的车前盖上。   这个弯道恰好是个盲区,兰博基尼的主人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茫茫然车速很快地开过来,不剩一百米了,才露出点马脚,车身很明显的顿挫了一下,像是被吓了一跳,慌张之下点了一下刹车,几秒后才找回方向。   段顺安静地等着那车驶近,等对方停稳了,然后慢慢走过去,弯腰,屈指叩响驾驶座的车窗,“唐连。”隔着茶色的窗户,他平静地盯住里头那个别着脸不愿意与他对视的alpha,这回,倒是换他催对方下车了,“我们聊聊。”   这块儿是郊区,山风呼呼地吹,唐连不情不愿地下了车。   “今天真冷啊……”唐连没话找话地寒暄,笑容刚挂到脸上,段顺往后退了好几步,那么迅速,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他感到受伤,但有什么办法,他自己种下的苦果,谁也怨不了,“要不然你回车上吧,我在车外面跟你说话就行,”他努力维持温柔的笑容,“你穿得好少。”   段顺没理会唐连的关心,只淡淡扫过去一眼:“你又想干什么?”他其实穿了很多出门,生病以来,他变得畏寒惧热,夏天早早就要开空调,才十一月,就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毛衣,毛衣已然足够了,温励驰却嫌不够保暖,出门前还勒令他穿羽绒服,车上开了空调,他就把外套脱了,之所以没穿着下来,是因为他根本没打算在室外久留。   那样陌生又戒备的眼神,唐连的脚步顿时停在了原地,他突然想起那天,花店的磨砂玻璃门后面,他远远看见窝在温励驰怀里的段顺,那时候的段顺,笑着,好乖,好亲昵,跟现在,跟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段顺都不一样。   那是他想象中才会出现的模样,当初他之所以喜欢上段顺,也正是因为见识过这一低头的粲然笑容。家长运动会上,两人三足,他和段顺被分到一组,段顺扶着他的手,两个人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往前走,明明是喊着口号迈的步子,却还是不小心跌到了地上,段顺先站了起来,伸出手来拉他,他蓦然一抬头,不期然就撞进了那张无邪的笑脸里,那一瞬间,他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沦陷的声音。   假如哪天能一直被这样全心全意的凝视着,他当时这么想,假如能把段顺娶回家,让段顺全心全意臣服于他,钱、命,什么都好,拿什么东西他都肯去换。   只是段顺爱不上他,无论如何都没有爱上他。他一直很沮丧,因为段顺的薄情冷性,也因为自己的无计可施,在段顺这里,他的套路没有用,真心也没有用。   之前,他总觉得自己和他是有缘无分,直到那天,花店后门口,那时候他才知道,不是的,不是他不够好,而是因为段顺心里早就有一个人,他来得再早,做得再多也成了无用功,   段顺爱一个人的样子居然是那样赤裸裸,飞蛾扑火一样明亮和动人,他真不甘,真想把人绑在自己身边,可能怎么办呢,那个温励驰,那样厉害的人物,段顺会弃他另选,他不服也得服。   曾经他们那么要好,到了今天,他想见段顺一面,居然只能偷偷地跟踪。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我什么也不干,我只是想瞧瞧,你过得好不好,他是不是真的像你口中说的对你那么好。”   段顺面色不变,只是握在手里的东西悄然松了松,他问:“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   段顺矢口打断:“我觉得很没意思。”   唐连愕然住嘴。   段顺盯着他,继续说:“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深情,真的。假如我们的交际圈重合得更多一些,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我不识抬举,我狼心狗肺。我还要说得怎么难听,唐连,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你自己,生活不是舞台,你不要为难自己,也为难我……”   唐连感觉自己的心又被踩碎了一次,他早知道的,段顺根本不信他的心,让段顺发现他,他只会得到这个结果,被侮辱一顿,然后被赶走。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贱得慌,为什么呢,段顺每回都这么骂他,他自己都动摇了,难道他真是段顺说的那样吗,是因为得不到才骚动?   他讷讷抬头,他该走了,段顺这么厌恶他,不想见到他,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正要转身,段顺的斜后方,那个弯道,没有任何鸣笛提示,突然斜过来一辆小车,早上下了雨,公路上些许打滑,那车挨近了才发现前面有人,拼命按起喇叭。   段顺闻声回过头,还没看清什么,耳边传来一声“小心!”然后整个人被一股力量,像是人的手臂揽过来的力道,带着扑到地上,还打了一个滚。   “他的小腿骨折了,骨头茬都能看见,流了好多血,身上很多擦伤……”狭长的廊道灯火通明,段顺满脸疲倦地坐在清创室门口的长椅上打电话,温励驰之前跟他说过的,唐连如果再来找他,要打电话告诉他,他听话了,边轻声说,边时不时朝紧闭的清创室看一眼,“等会儿固定好就要转院,医生说这里的治疗工具没有专业的骨科完备……”   “我?我没事,他把我罩住了,真的,我没摔坏。”他还算冷静,低下头,弯了弯微微渗血的左手手指,那是在地上不小心蹭到的,已经经过简单消毒,“就是手擦伤了一点点,拍了片子,什么事儿也没有……”   “我等你,慢一点,叫萌萌哥开得慢一点,这边的路好危险。”   “好,我不怕……”   挂掉电话,段顺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开始想,要该拿唐连怎么办。就算是被素不相识的普通人搭救,他都会感恩戴德,何况是唐连,那么危险的关头,生死危难的时候,唐连却选择了保护他。下意识的动作最要命,他厌烦唐连,但与唐连的人品并无干戈,今天唐连要是真有什么事,为了他出事,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耳边是杂乱的脚步声,全来自同一个人。   这个噪音让段顺无法思考,忍了半天,他偏过头,盯住了那个从唐连被推进清创室就开始搓着手在走廊里来回走的身影,是那个肇事司机,男性beta,看着也就二十啷当岁吧,撞了人整个人都慌了,下车来查看情况的时候十分的不知所措,嘴里一直念着“我不是故意的,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为自己开脱完,傻站在原地好久没动,直到他开口喊,才如梦初醒地扑过来,帮着他检查唐连的情况,检查完没伤到脊柱,又帮他抬。   他当时心想这人至少还有点良心,没跑路,到基地门口就不这么想了,还不如跑了呢,呆在身边净给他添乱了。   当时的情况,如他所料,保安果然不让进,说这里不是普通医院,五公里外有个综合医院,十分钟就能开到,要他们去那儿。可唐连那个样子,血呼啦地流,脸色都白了,哪里还能撑那么远,他选择来这里就是想先把唐连的命保住,当机立断打了洪医生电话寻求帮助。   电话尚未拨通,该名司机已经脸红脖子粗地跟保安叫嚣起来,眼看几道用于瞄准的红外线激光就要落到该司机身上,他赶紧跑过去拉架,反正当时场面极其混乱,闹了半天,最后是洪医生在电话那边扯着嗓子作保,他又压了身份证,这才被放了进来。   一通流程走下来,段顺已经身心俱疲,脚步声源源不断地在他耳边嘈杂,他头疼地喊停:“那位肇事司机,你能安静点儿吗?”   远处那个身影一顿,萎靡地在角落蹲了下来。   终于消停了,段顺闭目休息起来,半晌,突然听到有声音说:“哥们儿,你怎么那么淡定,我,我这辈子没犯过法,我不会跑的,但是我有点怕,你跟我唠唠好吗,我家里人等会儿才能过来,你跟我说说话,说不定我能好点儿。”   肇事的居然向被害人寻求安慰,段顺都快听乐了,他没搭理,非常疲惫地换了个方向,背对着那人坐。   见没人理会,那个年轻人抱着膝盖,蔫头耷脑地划拉起了手机,没多会儿,接了个电话,听着像是家里人来了,哇一声哭了出来,段顺一惊,回头去看,正好撞见他抬脚,带着一脸鼻涕眼泪往外跑。   果然是个孩子,撑腰的人一来,那些委屈和眼泪立马兜不住了。   段顺叹了口气,他不想为难人的,但唐连生死未卜,他得担点事儿。那人飞快地从他身旁掠过,他伸手,一把把人拉了回来,那人吓得耸肩,大喊“干什么!”叫他面无表情一瞪,不做声了。   段顺从他左边衣服口袋里精准的掏出一把车钥匙,“这个押我这儿。”   那人愣了愣,咬牙说了句“我说了不会跑”。   段顺没讲话,朝他摆摆手,把钥匙塞进自己口袋,抱着胸闭上眼睛。   几秒后,不甘的脚步声响起,踢踢踏踏地朝门口走了。   天花板上悬挂的红色时钟从九点十九跳向下一分钟,肇事者没回来,清创室的门也仍旧没开,段顺面色紧绷地靠着墙休息,欲睡不睡之际,突然,面前有一道高大的阴影罩了下来,然后是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很淡的独居石香味,轻轻抚上他的脸:“puppy。”   段顺的眼睫颤了颤,他睁开眼,怔怔抬头,确实是温励驰来了,止咬器下面的那张脸,他熟悉的,总是泰然自若的那张脸,此刻带着风尘仆仆的焦急和惶然。   距离他打电话过去才不到二十分钟,从公司到基地,他平常开车过来至少要一个多小时,温励驰的车速得多高,才能来得这么快。   “少爷……”段顺开口,他想批评温励驰,都说了那条路危险,为什么不听他的要开这么快,刚一张嘴,立马引出一丝哭腔,他试图忍住,死死咬住嘴巴,但没办法,泪水大滴大滴从他的眼眶里落了下来。   “少爷。”他吸一下通红的鼻子,又喊一声。   “我在这里。”温励驰屈膝蹲下来,他从上而下查看起段顺的情况,脑袋很好,没有伤痕,上半身也没有明显的脏污,只是那双手,左手五个指头都裹着创可贴,关节是红的,看上去特别冷,他的心酸涩无比,很重的打了个颤,“我来接你了……”他把段顺的手捧在自己掌心,觉得不够暖,又使劲搓了搓,搓热了,从肘弯处把被他揽了一路、已经捂热了的羽绒服取下来,披到段顺身上,两只手从袖口拉出来,然后裹紧,拉好拉链,“少爷在这儿呢,不怕了,啊。”   段顺拼命点头,他想告诉温励驰,他一点都不怕,他处理得很好,就连里头正为唐连清创的那个医生都夸他,说他处变不惊。   可事关生死,他真正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样的委屈哪是他咬咬牙就承受得住的,他终于也像那个年轻人、像一个孩子一样,义无反顾地朝给自己撑腰的人的怀抱投了过去,“我,我不应该停在那里的,我以为离马路那么远应该不会出事,我差点就害死他了……”   温励驰的身躯陡然僵了僵,他没想到段顺会哭成这样,电话里,他的puppy是那么镇定,下一秒,他把人死死地搂紧了,“不是你的错,他要是不追你,你怎么会在那里停下来。”他低声地说,像哄一个幼儿——他从前最讨厌的那种生物,小球都没被他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对待过,“他是个alpha,没那么脆弱,只是腿断了而已,他不会死,我不会让他死的。我们不想那么多了,我来处理,都交给我,好吗?”   段顺在他怀里胡乱点了点头。   温励驰的颈窝潮湿一片,那么多眼泪,全都流进他的衣领里,滚烫滚烫,烫得他一阵后怕,简直连心口也要熔出一个大洞。   作者有话说:   这是第二更,谢谢朋友们的阅读。 第52章   “等会儿什么都别说,道歉就完事儿了!那什么车你知道么,你他妈真会挑车撞啊!”   罗小城臊眉耷眼地被他亲哥推搡着往清创室走,他的衣领子被拎着,脖子被卡得很不舒服。从一见面起他哥就没停过嘴,他自知理亏,听了一路也没敢吭声,直到这句。   “奔驰旁边还一台兰博基尼呢,”他嘀嘀咕咕,皱了皱很青涩的一张脸,小声反驳,“你怎么不说幸好我没撞到那车呢。”   “再大点儿声?你还挺骄傲是吧,这事儿要是爸妈知道,你还能有嘴胡咧咧,早屁股开花了你!”罗小城他哥瞪大一双细长眼。   “本来也不全是我的错,我都跟你说了,那人明明躲得开,我车速都降下来了,另一个男的,就那奔驰车主,就算躲不开,顶多也就被我擦一下,兰博基尼倒好,非往那男的身上扑,好了,两个人都差点卷我车底下……”   “你他妈再敢给我胡编乱造?行车记录仪没记下来你就可以瞎说是吧,人有病啊人往你车上撞,我能忍住不抽你,到了家属面前你再敢没个把门儿的,看人家抽你不。现在人家还没报警,私下还有得商量,你看他们像差钱的么,再要争,到时候别说你哥,就是你全家来求情了也保不住你!”   罗小城不服气,张大了嘴还想争什么,被他哥一巴掌捂住嘴巴,挟持住了。两个人推推搡搡往前走,推开安全通道的门,里头是长长的走廊,清创室就在从他们这头数左手第三个房间,兄弟两个从门后走出来,抬眼一看那场景,都惊愕住,霎时间噤住声——几步开外,一个凶神恶煞的高大西装男笔直地抱胸站那儿,正好朝着他们,面色很不善。   西装男背后,可容纳三四个人坐的那张不锈钢长椅上,有两个相拥的身影。罗小城仔细认了认,良久,确认了那个裹着一件很长的白色羽绒服,看起来像是累得睡着了,整个上半身几乎埋在另一个高个子男人怀里的那人,就是不久前很无情地扣下他车钥匙的那个帅哥。   他呆了,他开始回想,他下车以后,连滚带爬扑到受伤现场的时候,好像听见了句不该听的。   “别生我气了好吗,我真的爱你,我真的……”他听见那个受伤的男人这么说,满腿的血,痛得都出汗了,那男的仍旧攥着帅哥的手不肯放,话没说完,晕了,简直是用生命在告白。   那帅哥呢,不知道是被血吓到,还是被血腥告白吓到,总之,没作声。   那时候,他以为里头躺着的跟这帅哥是一对,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他忍不住想转头把这个发现告诉他哥,一抬头,却发现,他哥的脸色比奔丧的还难看,“怎……怎么?”他小声问。   他哥理都没理他,撒开他的手,跟上朝的芝麻官似的,恭敬地小跑了上去,西装男伸手一拦,问“干嘛的”,他哥马上停在了那,一抬头,朝坐着的人那边,轻轻喊了句:“温董。”   西装男顿了顿,转头请示:“老板?”   长椅上,较高大的那个男人略微侧过了脸,看不清长相,只看见俊挺的眉弓和鼻梁,余下面貌,全被口枷挡住了,这是个alpha。他说:“放他们过来。”   是熟人啊。   罗小城听得云里雾里,但他隐隐觉得是个好消息。   他悬了一个小时的心松了下来,人没死,他哥又正好认识对方家属,他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受多大的惩罚了,可一抬头,看见他哥那个样子,他心里又惴惴的。   他跟着走上去,新出现的这两个人,穿着、气度,看着就来头不小,路过西装男的时候,他忍不住抬头悄悄看了看,脑袋还没扬起来呢,对方已经察觉了,垂眉看了他一眼,那么轻,又是那么严厉,他被吓得重新低下了头。   妈的,一个保镖都这么吓人。   他提快步子往前走,凑到他哥身边,他哥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他没仔细听,只是悄悄往那个“温董”身上瞧。   那是个气场很独特的精英alpha,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名表加身,口枷缝隙里隐约露出的面容,表情淡淡的,并不凶恶,但就是让人心生畏惧,那种震慑力,不是故意装出来的那种锋芒,而是久居上位自然而然浸润出的漫不经心,以及一些看似礼貌,实则高不可攀的傲慢。   他如履薄冰地打量着,突然,那双精亮的凤眼朝他扫了过来,他心里一跳,立马往后退了两步,偷偷藏在了他哥背后。   幸好,那位老总看起来无意追究他的偷窥,“你是说,是你弟弟开车撞的人?”一把很低沉的嗓子,轻轻地把矛头指向他哥,“你认得我,你是哪个部门的?”   罗小城几乎能听到他哥咽口水的声音,“人事部,罗印。”   “王庆是你的上司?”   “不、不,王部长是我师父的师父,是我顶头上司。”   “哦。”   这语气,不温不火的,罗小城为他哥捏了一把汗。眼前这位老总,看着跟他哥年纪也就一般大,可他哥叫部长的人,在这人嘴里,却只是一个甚至不用带职位,直接可以称呼大名的普通员工而已。   在这一刻,罗小城第一次看到了人和人的差距之大,他原以为他哥称呼他为董是抬举,是敬称,这人或许是个富二代,在董事会有那么一些股份,现在看来,他还是见识太浅薄。他哥是他家最有出息的那个,工作转正的那天,全家人都为他祝贺,是他们家的骄傲,可在这位老总面前,他哥卑微得跟地上的泥土也没什么区别。   越想,他越发冷汗,难怪他哥要他闭紧嘴巴,这样有权有势的人,如果真要为难他,他大概真要把牢底坐穿。   “今天这个事故,全是我们的责任。全是我管教弟弟不严,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补偿,不管里头那位先生病情如何,只要他需要,我们一定积极担责,只是温董,我弟弟,他才十八岁,刚上大学,留下案底,他一辈子就……”   罗小城紧紧抠着自己的手心,他哥是在求老板不要告他,一段不长的话,他哥分了好几次才艰难地讲完,话至末尾,声音颤抖得几乎带上了哭腔。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犯的错,凭什么要他哥哥来擦屁股呢。   “车是我开的,人是我撞的!”他直起腰,从他哥身后站了出来,“你想怎么处理我都可以!”那老总朝他看过来,皱着眉,他居然也不怕了,心底里,烧起一股绝望的勇气:“坐牢、赔钱,什么我都认,就是大老板,求您千万不要迁怒我哥,我哥很喜欢现在的工作,他也很努力,他不该为我的错买单!”   “小城,你犯什么浑!你给我站后边来!”   罗小城死活不动,梗着脖子站那儿。   两兄弟在他面前拉扯了起来,跳舞似的,你拉我我挤你,温励驰终于不耐烦了,“够了。”他低头看一眼段顺,段顺在他怀里沉睡着,或许是也觉得吵,眉头轻微耸了耸,他于是抬手轻轻捂住段顺的耳朵,幸好没醒,温励驰抬头警告地看了那两兄弟一眼,否则即使他本来没打算和这俩人计较,也免不了要计较一番了,“受伤的人在里头,告与不告,赔偿与否,是你们跟他的事,我没有决定权。”   “还有。”温励驰本来不想说的,浪费口舌,但躲在罗印身后那个瘦小的身影,太眼熟了,畏缩的气质跟小时候的段顺在某种程度上还真有点相似,“你哥干得好不好,是降还是升,自然有公司制度评判,他要真犯了法,你在我面前演再多苦情戏也是假的,他要是没错,我为什么要开除一个热爱公司的员工?”   听了他的话,俩人傻了,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当哥哥的那个试探性的问:“温董,您不是伤者的家属吗?”   “我?”温励驰低头看了眼蜷缩在他怀里休憩的段顺,露出羽绒服兜帽的那小半张脸,眼睫挂着湿意,鼻尖也还是红彤彤的,那么可怜,“我家属在这儿呢。”   那么低沉的声音,真是水一样温柔,罗小城感觉自己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那里头那位先生是……”   “是他的一个普通朋友,他们一起出的事,他很担心。等到里面结束,确认没有生命危险了,我就带他回家了。”温励驰分出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段顺细长粉白的手指,声音放得很低,“还有疑问么,没有的话就去旁边,去远一点的地方等。不要寄希望于别人的仁慈上,别人不欠你们什么,假如他决定走法律途径,你们后面一定有很多事要做,去联系律师,联系对方家属,还有走保险,去做事,别在这里喧哗。”   “好的温董,谢谢您的提醒,温董。”   罗小城被他哥麻利地拉走了。   屁普通朋友……   罗小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盯着一大一小交握的那双手,他心情复杂,这位看起来雷霆手段目光毒辣的老总,不会其实是个情种,被绿了都不知道吧。   接下来的想法有点缺德,但他还是放任自己那么想了。幸好,他想,幸好受伤的不是这位老总怀里的那个,不然,照这位大老板紧张那个帅哥的程度来看,要是他撞的是那个帅哥,老总哪还有闲心跟他谈什么犯不犯法,估计一见面拳头就该落他脸上了。 第53章   北市市立第三医院,骨科VIP病房里,两个白大褂的医生正忙活着把一条裹了石膏的腿往吊脚架上放。   床上躺的是新入院的病人,送来的时候,身后呼啦跟着一堆人,都是年轻男人,alpha、beta,个子又高又大,往屋里一扎,乌压压地,两个医生一走进来,吓得连先抬哪只脚进门都不知道了。   终于挂好了,其中戴眼镜的男医生擦了把汗,把病历夹递给患者本人,“好了,这只腿这周都要这么悬吊着,吃饭啊上厕所啊,能解决就在床上解决……”   话还没说完被患者打断,“我可以自己下床。”那是一张因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的脸,挺年轻挺英俊,看得出没受过什么生活的苦,“我想自己上厕所。”   “……”男医生先是愣了愣,转而脸色一肃,“不,你不可以,近一周你都不要想用你的两条腿干任何事了,插尿管,便盆,你自己二选一吧。”说完把手上的笔调了个头,“来,第一页是病情告知书,把它签了,然后家属,”他收拾过太多不听话的病人,你要想让他答应开一扇窗,就得要求他先开门,听到插尿管,患者脸都绿了,果然没再说什么,接过笔低头写字,他满意地转过脸,往人堆里瞧,“家属呢?去个家属把药拿了。”   屋里一时静了,男医生喊了第三声,才有人站了出来,“我去拿。”   说话的是四个人里头最瘦,也最漂亮的一个,用漂亮去形容一个男性beta可能有失妥帖,但那模样,男医生下意识盯着那张脸多看了一会儿,他实在找不出另一个好词儿了,真是明星似的,但又没明星那么高傲,他们医院毗邻影视城,总能见着明星,来来去去这么多人,没见过这款的,那是一种不哗然的美。   “单子在这里,一楼大厅左拐中心药房。”他把处方单递过去,那名漂亮的beta伸出手,正要接,突然横过来另一只手,戴了只名表的手,径直把处方单截走了。   男医生看过去,屋里总共就两个alpha,一个躺着动不了,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拿走处方单的了。他之所以不敢进这个病房,四分之三都是拜这位alpha凛冽的气场所赐。   “你去拿药。”温励驰十分自然地把处方单递给了躲在帘子后头不敢露脸的罗小城。   “我?”猝不及防被点名,罗小城有点慌张。   温励驰挑挑眉,“不然是我么,是我撞的人吗?”   “你怎么这么磨叽。”罗印冷汗都快流下来了,他抢步上去,赶紧从大老板手里把单子抢过来,塞进他弟弟怀里,连推带踢地把人赶出了门,转院的过程既忙且乱,他一直没机会和伤者完整地进行一个谈话,只顾得上道两句歉,大老板这一手,好突兀,但说实在的,也正给了他个好时机,他弟不在也好,那样万一谈不拢,不至于起纷争,“叫你拿就去,屁话这么多呢?”   骂骂咧咧声中,罗小城被赶出了病房,等到唐连签完字以后,医生们也撤退了。   脚步声远去,屋里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开口,只剩下心电监护的滴答声。   四个人或卧或站,罗印搓着手,挤出一个笑容,他想起个话头,左看右看,却发现患者压根目光就没往他脸上瞟过,那双眼睛,很哀伤地,正直直盯着车祸另一位当事人。另一位当事人呢,面对那样直白滚烫的目光,倒是也没闪躲,只是嘴唇紧紧抿着,表情很复杂。   说不上为什么,罗印下意识朝他老板看了一眼,温励驰的目光晦暗不明,他觉得自己眼睛大概花了,因为他居然觉得他老板正在生气,那张被人觊觎了宝物的恼怒。   还没看明白呢,老板的脚步动了,那一瞬间罗印的心紧了紧,他以为老板要做什么危险动作,比如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把那个beta揽到自己怀里,以此对情敌宣示主权。   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他他老板跟这位受伤的alpha到底是不是情敌,但他觉得就是。   然而,他老板轻轻抬起了手,却只是在背后温柔地扶住了那道茕茕孑立的身影,没有任何他预料的剧情出现,他老板并没做一个霸总该做的事情,他只是在背后给那个beta一点支撑。那道身影顿了顿,回头朝他老板看了一眼,他看到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没有人说话,但两人的目光里都流动着什么心照不宣的东西。   明明应该是他的part,但突然,罗印心里涌出一阵后悔,妈的,这都什么气氛,早知道跟他弟一起出去了,这个屋里,真是多一只蚂蚁进来都嫌窒息。   “小顺,你可以走近点吗?”有人比罗印更受不了这个氛围,床上的人突然开了口,“你有没有受伤,刚才我脑袋好晕,都没机会好好看看你。”   段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抬起头,朝温励驰看去。   那么下意识的求助,温励驰高悬的心突然落回了胸膛,段顺的依赖,比段顺的讨好更让他感到高兴,“去吧。”他慷慨而不舍地轻拍段顺的肩膀,用父兄那样可靠的语气,低声说,“我就在这儿看着你。”   盯着并肩而立的那两个人,唐连的唇颤了颤,即使他受了伤,是这个屋里最需要安慰的人,段顺的目光也不肯在他身上多停留半分,“小顺,”他喊了段顺,却是望着温励驰的方向,目光里,有种强撑的不服输,他看出来了,这俩人还没完全捅破窗户纸,那他就还有机会,来吧,来试试吧,他想,即使你早已赢得了段顺的心,可我跟段顺也并非完全没有感情基础,都是alpha,谁又比谁高贵呢,“我想跟你单独聊。”   ……   温励驰领着萌小龙和罗印主动退出了病房。   “咔哒”一声,房门在身后轻轻被最后一个人带门的惯性力道扣上,温励驰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透过门上的一小块玻璃,他看到段顺的身影动了,那个方向,是唐连的床。   说不上为什么,他的心尖陡然酸了一下。   救命之恩,唐连对段顺也有救命之恩了,那一扑,段顺那样柔软的性格,他真不知道他这一出来,那扇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会不会是相拥在一起,两个破镜重圆的身影。   他们在走廊上各自找了地方坐下,VIP病区,病人稀少,温励驰不说话,其他人都不敢作声,整个走廊很安静。   十几分钟过去后,病房门还是没开,拿药的罗小城倒是回来了,问了句“怎么都在外面呆着啊?”话还没说完,被罗印拽住一屁股坐了下去,肉体和不锈钢椅相击,发出很大的撞击声,“少说两句会死吗。”   “我操,痛啊。”   动静弄得挺大,温励驰心事重重地瞥过去一眼,看到两兄弟只是凑在一起咬耳朵,并没打起来,又把目光收回。   年轻人中气十足,说是在讲悄悄话,那音量,比讲台上演讲的还大。他们是在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萌小龙本来不想打断他们,怪没有人情味儿的,但温励驰眉头紧缩,一看就是在思考什么棘手的问题,为了给老板营造一个良好的冥想环境,找了个机会,他朝兄弟俩那边比了个“嘘”的动作。   聊天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温励驰确实是在想事情,他在想他是否还能有表明心迹的机会,唐连的受伤让他感到一种紧迫感,另一种心情,嫉妒,他无比陌生的一种情感,也在他心里升腾起来,段顺如果真成了别人的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病房里他做得那样好,那样周到和宽容,面对唐连挑衅的眼神都无动于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妒火中烧,他一点儿也不愿意放段顺跟唐连单独相处,哪怕只一秒钟。转身退出病房的时候,他走得干脆,但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气,才抑制住转身直接把段顺带走的冲动。   唐连是谁?是死是活关他屁事!他抛下一会议室大大小小的高层,马不停蹄跑到郊区来的目的本来也只是带他的puppy回家。   但他不能,他就是不能,当他是段顺的主人,他当然可以提着段顺的后颈,勒令他禁止和某人见面。可他想做段顺的爱人,自从察觉到自己对段顺的感情以后,他时时刻刻都这么提醒自己,爱情不会充满支配,段顺不是他的附庸,如果他要的是对他俯首帖耳的段顺,他根本不用观望蛰伏,现在的段顺就已经足够听话,可他要的是一个爱人,他并没有想要一个只是增加暖床功能的仆人。   段顺应该要有自己做决定的权力,包括要跟谁见面,或者跟谁复合。   走廊的空间总共也就那么大,温励驰无意偷听,但那兄弟俩实在太吵,总有那么一两句话自然而然就钻进他耳朵里,他本来没仔细听,直到耳边传来了“可以调监控”、“故意扑过来的”、“我想报警”、“不能报”之类零散的字眼。   “我就是觉得真不全是我的锅,他有钱怎么啦,现在可是法制社会……”罗小城脸红脖子粗,试图说服他哥主动报案请交警介入定责,话还没说完,周围暗了暗,他一抬头,差点咬住自己舌头,那位大佬,他哥的大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悄无声息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什么监控?你刚才说什么,谁是故意的?”   “我……”罗小城吓了一跳,他跟他哥说了那么多话,怎么那么巧重点全被大佬听见了,他飞快掂量了一下大佬的语气,并没什么威胁意味,“就是……”他觉得可以一说,大佬比他们站得都高,刚才在那个医院也表示了和伤者并不是朋友,说不定可以给他们点建议呢,只是,嘴都没张开呢,余下的话被他哥捂了回去。   “温董,他乱说的,没什么……”   “你别讲话。“温励驰打断罗印,朝罗小城投去鼓励性的目光,“你说。”   作者有话说:   听了个墙角(接下来三章用了大量插叙及倒叙,单独看或许有点影响阅读,可以存一存到时候一起看) 第54章   大雪过后,气温骤降,天气变得寒冷,现在不用温励驰唠叨,段顺每天出门也会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早上用完早餐,段顺去第三医院,顺便也送小球上幼儿园。   从主屋到大门口有段一百米左右的青石板路,砖石上纹路稀少,天气好的时候走着没什么,这两天下了点雪,就变得湿滑起来,他昨天就差点摔了。走到门口,段顺刚想提醒蹦蹦跳跳的小球走慢点,抬头一看门口竟然摆了辆小越野,他是记得这辆车的,后山露天网球场的那辆摆渡车,一台小型越野,很防滑,体积也小,是温励驰以前买来想上山打球但不想走山路的时候上山下山接送用的。他正疑惑这车怎么被挪到这儿来了,驾驶座车窗降了下来,陈叔坐里头呢,要他们上车,说最近天气不好,你们一大一小天天都要出门,今天我送,以后进出你可以自己开车,这样就不怕会摔到了。   这样解释完,时间已经不早,但段顺并没有马上就上车,他是有点怀疑的,陈叔一天到晚管着整座公馆大大小小的事情,那么忙碌,怎么会突然怕他们摔跤,然后给他们弄来一辆车呢,他于是就问了,问车是不是温励驰安排的,可能是有什么命令吧,陈叔没说什么,只说你坐就是了。   这态度,不说也相当于说了,段顺于是也就不追问了,五味杂陈地领着小球坐上了车。   他已经挺多天没和温励驰见面了,从事故第二天起。温励驰禁期结束以后开始忙起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觉得温励驰在故意躲他,因为他不听劝,非跑去亲自照顾唐连,他生他的气。   可即使他生他的气,却还能为他考虑到这样的小事。段顺心酸得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家少爷对他的好,一桩累一桩,一件堆一件,山那么高耸,山那样沉默,他想不到自己要如何回报,温励驰连他做的最好的事情,连饭都不要他做了,他根本无以为报。   摆渡车缓缓行驶,抵达大门口时在一处檐下停住,段顺对陈叔道了谢,自己先下车,再回身把小球抱下来,这半年小球长了不少称,他都快有点抱不动了。把小球放下,他再次弯腰进车里,驾驶座背部悬挂的小桌上摆着个保温桶,里头是他昨晚炖下的汤,很新鲜的筒子骨,小球想吃他都没让,加了特别多中药,都是对骨头好的,太补了,孩子受不住。   他探身去拿,背后小球突然喊了声:“萌哥哥!”真是喊的哥哥,像上次温励驰要求他那么做的做了。   “哎!”有人响亮的答应着。   段顺直起身回头看,确实是萌小龙,十天前那次车祸,他常开的那辆车给撞坏了,罗家兄弟赔钱很利索,给他赔了一辆新车。车是有了,但温励驰不准他再碰方向盘,还把萌小龙暂时派给了他,现在他去哪都有萌小龙跟着,好像变成他的司机了似的。   他笑着,也打个招呼:“萌萌哥。”   “早啊。”萌小龙朝他一扬眉,弯腰,高高地把他儿子举起来,小球手短脚短,正好又穿的是件嫩绿的羽绒服,被那么一举,像个大粽子,“穿这么多啊,真成个球了。秋捂冬寒哪,到时候真冷起来怎么办呀,小球宝贝。”   “爸爸给我穿的!”小球咯咯的笑,爸爸生病了举不起他,哥哥不喜欢抱他,只有萌哥哥好,愿意陪他玩这个,“爸爸自己怕冷,觉得我也冷,”他小声捏着萌小龙的耳朵悄悄告密,“其实我有点热。”   萌小龙没忍住笑了笑,他看了眼段顺,另一个大粽子,穿得那么厚,还是瘦。他深深在心底叹了口气,几年前他们甚至还去冬泳过呢,beta,还是男的,年纪轻轻哪有怕冷的,他的兄弟,是病得把底子掏空了。   “来吧,上车,等会上学要迟到了。”他拉开门,拍拍孩子的肩膀让孩子进去,段顺走了过来,他又重新笑起来,瞥了眼对方手里熟悉的东西,打趣道:“今天又是什么汤啊?妈的,那小子住个院这么滋润,早晚让你喂成猪。”   “哪有那么多花样可做。”段顺腼腆地把保温桶提起来晃了晃,“还是骨头汤,补钙嘛。”   那天,病房里,唐连对他说了很多很多话,大多数内容都是老生常谈,对不起,我爱你,我不应该误会你,我不会再逼你了……   说到最后,眼泪都把枕头浸湿了。   他本就不是心如铁石的人,唐连那么可怜,他当然会心软,所以,当唐连说至少在住院期间,让我经常看到你,我想吃你做的饭的时候,他答应了。   怎么能拒绝得了呢,他这条命都是唐连舍身救下来的。   段顺的打算,是两三天去一次,就把自己当个厨子好了,带个饭,等人吃完就走,他感恩唐连,可绝对没有以身相许的打算。   但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唐连的家人大多不在本地,同城的亲人只有一个姐姐,他姐姐工作很忙,只能晚上来照顾他,唐连白天的吃喝拉撒,基本上都是护工照料。   护工毕竟不是家人,照料得没那么仔细,唐连总是给他打电话,诉苦,说这儿也不好那儿也不好。他被磨得不行,又不能挂救命恩人的电话,左右下一次化疗时间还有大半个月,为求耳根清净,索性每天做做饭,去陪陪唐连。   昨天,唐连终于开始被允许自己下床上厕所,他的状态一天好过一天,而每多好一分,段顺心里的愧疚也就多消一分。   进到医院,护士站吵吵嚷嚷的,像是遇到了什么难缠的病人,段顺沿着墙根走,他现在这胳膊腿,别提伸张正义了,不去给人添乱就好了。还没走几步,一把烟嗓百转千回地喊住了他:“小~段~顺~”   段顺讶然回头,一堆脸红红的白衣天使里,有个人坐着轮椅,黑长发,敞开的烟灰色大衣里,标志性的吊带裙,配一张娇媚张扬的脸,不是金桥是谁?   “金先生?”段顺抱着保温桶小步跑了过去,金桥偶尔会来大屋找温励驰,大概也知道了他跟温家的关系,他们两个交往不多,但点头之交总还是有的,隔着护士台,他愕然盯着金桥绑着夹板的左边小腿,明星就是明星,落难了依然风采如故,“您怎么受伤了?”   “运气不好呗,摔了一跤。”金桥摊摊手,嘴上说自己倒霉,脸上却挂着笑,倒没半点狼狈,“你怎么在这儿啊?”他瞥一眼段顺手里的保温桶,“谁住院了?不会是你家温董吧。”   “怎么会!”呸呸呸,温励驰好着呢,段顺连连摆手,“是我朋友,腿摔伤了。”   不经意,他瞥见金桥手里捏着一支签字笔,怪不得这么吵,原来是在护士站开粉丝见面会呢。   “哦……”   “您受伤,”段顺试探地问,“温董知道吗?”   要是知道的话,温励驰肯定会来看望金桥,如果来了,他兴许就能见到他了。   “还没——”金桥正要说什么,面前又递过来一张纸,一个小beta,“桥桥,我喜欢你好久了,可以给我也签一个名吗?”   “可以啊。”粉丝一开口,金桥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了,一抬头,简直柔情似水,“不过弟弟,白纸可不能签哦。”   “啊,是吗?”那个小护士有点慌张,脸红成了个大西红柿,“我有你的照片,在值班室,我马上去拿!”   金桥笑眯眯地:“好,别急,我来住院的呀,不会跑的。”   聊天被打断,段顺本来想安静地站在原地等,西红柿小护士一走,他以为金桥终于有空了,刚想再问一遍,其他的护士又围了上去。   明星也真不好当,腿都断了还要营业。呆立了一会儿,见完全没有插嘴的机会,段顺摇了摇头,隔着人群,朝金桥示意“先走,等会儿再聊”,金桥朝他比了个“OK”。   看着段顺的身影渐渐远去,金桥留恋的目光从保温桶上收了回来,头顶是中央空调的出气口,护士们特地把他放到这下面的,但还是冷。   真冷啊,要是能吃上口热乎的就好了,为了保持身材,他已经很久没吃碳水了。   手上是最后一张签名照,他漂亮地签完,递回去,笑吟吟地:“好了,应该没有漏掉的了吧,老夏快回来了,你们可别让他抓到我,看到我还没去病房,他又该批评我了。”   老夏是他经纪人,给他登记住院去了,也就是他身边没个人,不然也不会被粉丝围住。熟悉他的粉丝都笑了,因为知道他被管得严,经纪人管他跟管儿子似的,“没了没了,我们马上送你回病房。”   他笑着点了点头,说:“辛苦了。”   还是那个小护士,小西红柿,眼明手快的,从众人里挤出来,马上握他的轮椅握把,说“我来我来”,推着他走了。   进了病房,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几个小护士七手八脚地把他抱到了床上,动作很轻柔,像抱一团云一样。看病碰见粉丝有好有坏,好处就在这儿,即使身边没有人,他也不会没人照顾。   他已经躺好了,护士们还是很不放心,絮絮叨叨又叮嘱了他很多话,他全都乖乖点头记下,屋里的人实在太多了,二氧化碳浓度一高,温度也上来了,他是从威亚上摔下来的,昨晚是个大夜,彩妆广告,一直拍到早上,熬了夜大家精神都不好,工作人员一失手,绳一松,让他跌了下来,幸好不太高,没把脸摔坏。熬了夜,大早上又受到惊吓,此刻一挨到床他只想蒙着被子睡大觉,护士们见他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打,互相示意一下眼神,帮他掖了掖被子,都出去了。   眼睛都闭上了,突然,金桥想起段顺问他的问题,是啊,他都受伤了,是该让温励驰来看看他。一想到又可以看温励驰生气却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一下来劲了,费力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打了电话过去。   正如他所料,听到他受伤,温励驰先叹了口气。   金杉也喜欢叹气,在他做出一些无理取闹的事情以后。叹完捏捏他的脸,说:“小桥,你总是不听话,哥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温励驰和他哥是同一种人,做事雷厉风行,为人严肃冰冷,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可对待家人,他们从来都很可靠,每次温励驰一叹气,他总是会想起他哥,只是温励驰从来不会那么亲昵地喊他。   “你就说你来不来吧,不来也没关系,我就知道我是没人要的小孩,我太没眼色了,对不起……”   “别装,没那么惨。”温励驰那边传来叩击键盘的声音,有条不紊的,听起来确实有点忙,“我还有个会要开,这样,你把地址发给我,大概中午,有时间我过去一趟。”   “好!要我等你吃饭吗?”   “不用。”   “好吧,那我自己吃,哎,你是从公司过来还是公馆呀?我在医院碰到小段顺了,提了桶吃的,要是你在家里,可以去冰箱看看吗,看看有没有剩的,你不是说小段顺做饭很好吃么,给我带点儿尝尝。”   “小段顺?”那边打字的声音停了,然后是推开椅子站起来的响动,“这么早,你什么时候看到的他?”   “啊?就刚刚,我给你打电话之前。”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我现在过来。”   下一秒,电话被挂断了。   真是莫名其妙,金桥把手机从耳边移开,茫然地眨了眨眼,这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及接下来两章用了大量插叙倒叙,或许有些影响阅读,可以过两天一起看也没关系。 第55章   早上出门前段顺看了天气预报,预报提示北市或将于今晨降下暴雪,出门的时候天气很好,甚至还出了会儿太阳,他以为不会有雪了,十点半左右,雪却真落下来了。   是金桥先发现的,五分钟前他正给唐连盛汤,病房门突然被敲响了,如果是医生和护士,一般都不会敲门,他猜测是金桥,擦干净手小跑过去打开门,一看,确实是,不过金桥并不是单独来的,身后还有个推轮椅的人。   大背头美人尖,驼色羊绒大衣里头,一身烟灰色的西装,很简单的通勤打扮,衬出一道肩宽腿长的凛冽身影,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家少爷。   照面的那一瞬间,段顺的心甚至打了个突,他酸酸地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上次见到温励驰,已经是八天前的事情了。   那是车祸的第二天,他从那天开始给唐连送饭,那之前,他跟唐连争执,故意闹得那么难看,临了临了,却还巴巴去照顾唐连,这样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说给温励驰听,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于是去送饭的事情,他干脆没有报备。   温励驰的作息很规律,他在前一天晚上偷偷熬了汤,打算第二天早上,趁温励驰没下楼,先去医院。早上,悄摸从厨房拿了汤出来,出去一看,温励驰竟然一大早就坐在客厅,不知道昨晚干了什么,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他当时整个人处于被发现的心虚里,呆立在原地,竟然连关心都忘记提一句。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温励驰的目光挪到他手上的保温桶,眼神很失望,问他:“你要去照顾唐连?”   他当时心都乱了,支支吾吾的,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点了点头。   “他救了你,我们确实要感谢他,我准备了很多谢礼,今天就可以全部过户。”温励驰的声音很哑,问他,“你非要去?”   他默不作声,两只手,在保温桶的把手上捏得泛白。   是的,非要去。   他不说话,温励驰也就懂了,站起身,从他身边经过,上楼,身影很高大,却踽踽,一眼也没回头看他。   那天起,他再没在家里见到过温励驰,为了惩罚他,不让他见到,就连三餐,温励驰都全让陈叔送到楼上去。   不过八九天而已,段顺却觉得,好像已经半个世纪那么久了——他本身就命不久矣,这么说,也不算很夸张。   隔着个金桥,他就那么愣愣地拦在了门口,他想说些什么的,打个招呼也好,可温励驰却不瞧他,只垂着眼。   “哇,下雪了哎。”还是金桥打破的僵持,指着他身后,病房最里头那扇落地窗,不知道是看出了他们氛围很奇怪,还是真的为冬天的第一场雪而惊喜,总之表现得很兴致勃勃,“小段顺,让让。”然后,转头朝温励驰说:“快快快,推我过去看。”   段顺如梦初醒,“啊,好。”   他往里让出路,边退,边悄悄看温励驰,温励驰要看路,这下眼皮倒是抬起来了,不再装瞎子了,但也只是淡淡扫他一眼,然后很平静地挪开了目光,像不认识他,推着轮椅慢慢往里面走。   还在生气,段顺蜷缩了一下掌心,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   开门开太久,里头唐连终于忍不住问:“小顺,谁来……”话还没说完,坐在轮椅上的金桥缓缓从转角处露了脸,“嗨你好,我住你隔壁。”   唐连随意一瞥,“你好……”   话音刚落,看清来人的脸,呆了。   那是一种太有冲击性的美丽,类似钻石浮出盐海,同样是晶体,可钻石就是闪烁得多,带着灼伤人的光芒。   居然是金桥,他打死也没想到的人,他还曾经拿他和温励驰的关系伤过段顺的心,原来段顺跟他竟然是朋友?   他突然有点尴尬,欲言又止一阵,恍然发现自己的形象真是有够糟糕,掩饰似的,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还没尴尬够一秒呢,推轮椅的人,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暗处出现了,他的瞳孔一缩,这份尴尬立马转变成了敌意。   “温董大驾光临,”床头柜摆了段顺煮的汤,唐连缓缓撑起身子,端起来,喝一口,朝温励驰微微一笑,是故意炫耀,也是种挑衅,“有失远迎了。”   “不用这么客气,”温励驰轻瞥一眼保温桶,居高临下地颔了颔首,“金桥在这里住院,想起你也在,顺便过来看看。”语速很慢,像在路上遇到朝他问好的下属那么公事公办,“那天忘记跟你道谢,小段顺能安全无恙,多亏了你。住了几天,好点了吗,小唐。”   小唐。   唐连笑吟吟的脸,陡然绿了。   他今年二十四,和温励驰相差将近五岁,如果是朋友,叫一声小唐倒也无伤大雅,只是这样的场面,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这一声称呼,马上显得他矮人一截了。   空气陡然变得沉默,金桥夹在两个alpha之间,左看看,右看看,听完他们互相阴阳怪气,脸色也变了。   变红了,憋笑憋红的。   这头不太友善的寒暄完,那头段顺关上门走了进来,金桥瞧见了,赶紧深呼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小声招呼他,“小段顺,快来把我推走,我、我想看雪。”   其实是忍不住了,温励驰也太损了,再不找个角落偷偷笑会儿,床上那个年轻帅哥没被气死,他先憋死了。   段顺不明就里,慢慢走过去,还没走近,温励驰已经松了手,自顾自走到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   被嫌弃的感觉真不好受,段顺心里很失落,但没表现出来,他接过轮椅,把金桥推去了落地窗旁,轮椅推把上还残留着温励驰的温度,他很珍惜的摩挲了一下。   他并不把轮椅全对着落地窗,那样摆,好像是把金桥一个人丢那儿了一样,轮椅是侧着放的,这样金桥既能看到窗外,也能扭头跟他们聊天。   摆好位置,他蹲下来给金桥整理盖腿的毯子,不期然,金桥低下了头,柔软的黑发轻轻扫过他的鼻尖,他抬头,撞进金桥好奇的目光:“跟你老板吵架了?”   “没有。”段顺勉强一笑。   他哪舍得,也哪敢跟温励驰吵架,温励驰压根不跟他吵,直接不搭理他。他敲了好几次门,实在敲不开,就想自己进去,谁知道温励驰把密码改了,后来干脆直接搬去了公司住。孩子们闹矛盾才会这样做,不让你来我家玩了,可温励驰这样做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哦。”   没有才怪,金桥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段顺的脸上逡巡不去。   他知道段顺是温励驰的发小,具体点的关系,其实是家仆,但现在这个社会,这个称呼显然太过时了。   俩人是久别重逢,段顺帮温励驰找回了弟弟,最近他生病了,为了治病,所以暂时住在温励驰家。   较早一段时间,他比较空闲的时候,去温公馆的次数还挺多,他总能碰到段顺。   偶尔在温励驰的书房,偶尔是在客厅,这主仆俩人之间相处的模式,其实很正经,并不亲昵,甚至有的时候坐得还挺远。他们各做各的事,但就是有种让外人咂舌的默契,温励驰一抬手,段顺头都不抬就知道给他拿水,或者段顺一咳嗽,温励驰就去壁炉添柴。   那个壁炉,他回国近三年,几次三番想对公馆的装修指手画脚,比如建个游泳池什么的,全让温励驰怼了回来,说什么“这座屋子是国家给我爷爷修的,我爷爷的遗嘱规定不让改建,你要真想游,外头园子里有个池子,跳下去凉快吧。”   怎么,小段顺一来祖训就都不算数了,中式庭院,不伦不类的壁炉都开凿出来了。   暖和倒是真暖和,壁炉的暖,空调给不了的,可现在才十一月而已,他还穿小吊带呢。   原先,他并不能想明白温励驰为什么对一个beta那么关照,即使段顺对温家有恩,那也超出了一般朋友的界限,今天这么一通看下来,他算是懂了,拿朋友的眼光看当然古里古怪,拿情侣的眼光看,那就对了。   这俩人根本就互相有情,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一直没捅破罢了。   苦了他还一直猜温励驰这棵铁树上开的会是什么花,这样参天茁壮的树,怎么不得是朵凌霄花,却没想到,居然是株病秧子。   也谈不上不服气,小段顺人很好,他很喜欢他。   只是,终究,他是为温励驰感到忧虑的,一个beta,怎么进温家的门呢?他总调戏温励驰,说要嫁给温励驰,可真到了那一步,他还真不一定敢嫁入这么大的豪门。   他是omega尚且压力山大,何况身为beta的小段顺。   男性beta难孕,少部分人甚至不孕,他看段顺这体质,估计是生不了孩子的,温家那样注重家族传承的名门,没有继承人怎么能行,即使温励驰手握集团大权,恐怕到时候也避免不了家族里的指指点点。   他心里是真把温励驰当哥哥,一想到这两个人前路还远,他下意识觉得头疼:“唉……”   段顺正在掖金桥腰两侧的毯子,听到头顶一声叹息,抬头问:“怎么了?”   “雪越下越大了。”   段顺闻言侧头看,果然,外面白茫茫的,下起鹅毛大雪了。   金桥用手拄着下巴,担忧道:“你等会儿怎么走呢,路肯定很滑,走不稳,摔倒了怎么办。”   真是杞人忧天,段顺忍不住笑了,他站起身,拢了拢金桥的大衣衣领,说:“没关系的。”温励驰坐在那头握着手机单手打字,像是在处理工作,他悄悄瞟一眼,暗搓搓地示好,“我跟少爷一起走,两个人一起走,就不容易摔。”   他的声音不小,温励驰转头看了过来,表情依旧不耐,但眼睛里,分明有一闪而过的讶然。   段顺马上朝他笑了笑,很乖的那种笑,弯着眼睛,求饶用的。   温励驰定定地看了他一下,下一秒,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脸。   “小顺,我喝完了。”   一道重重的搁碗声,唐连在喊他了,段顺转头去看,唐连正盯着他呢,想来是看到他刚才的表情了。   唐连在生气,在不满,段顺看到了,但他假装没看见,无动于衷地站起身,快步走过去。   “还喝吗?”他把倾斜的碗扶好,又抽出一张纸把溅出来的汤液擦干。   “不喝了。”硬邦邦的一句话。   “好吧。”段顺利索地开始收碗,他才不哄呢,唐连是救了他,但不代表就能对他颐指气使。   他将保温桶放进冰箱,然后开始收自己坐的椅子,那是把折叠椅,被他搬到墙角,“还有很多,我放冰箱最上层了,你要是想喝,就找护工帮你放微波炉里热一热,热之前一定要先把汤装到微波碗里,不然可能会爆炸。”   “你这是……”椅子都收起来了,唐连开始慌起来,这是要走了,温励驰一出现,段顺的耐心全飞走了,“你要回家了吗,不陪我待会儿?”   温励驰不动声色地收起了手机,注视着那边的动静。   他看到段顺点了点头,嘴巴一张,刚要讲话,金桥先出声了,“那个,唐先生是吧,你喝不完的话,我可以帮你解决一些的,听励驰哥说小段顺的手艺很好,我还没试过呢。”   温励驰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金桥是在隔绝唐连跟段顺单独相处的机会,他看出来了。   来之前,金桥曾旁敲侧击过他,说你真是来看我的吗,真的不是借着看我来找别人的吗。   那时候,可能是被调侃的尴尬,又或许有点恼怒吧,他就没答,可后来金桥说要去找段顺,他又立马说他知道在哪个病房。   自告奋勇的速度太快,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当时金桥看他的眼神就不对劲了,一路上,啧啧啧个没停。他知道自己对段顺的心思大概是被猜到了,他以为自己会觉得羞耻,他曾经也是墨守成规的家族成员之一,alpha,爱上了beta,确实也值得他羞耻一下。   但实际上,他心里爽翻了,有种压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被搬走的感觉,脚步都变得轻而快。   当然,他并没得意忘形,敲门前,他特地按住金桥的肩膀,压迫性地给了句“不要多嘴。”   金桥很聪明,果然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为数不多的几句话,还给了他这么大个惊喜,霎时间,他诚觉自己连金桥出道时候杜撰和他那些桃色新闻的事情都可以原谅了。   段顺小心地捕捉到了他家少爷那个笑,脸悄悄红了,温励驰是为金桥而笑的,他有点嫉妒,但同时也觉得高兴,原来温励驰曾经跟别人夸过他的。温励驰总是阻止他下厨,他当时虽然强装自信,但心底不是没怀疑过自己的厨艺。   除了自己,他没有任何可以讨好温励驰的东西了。   原来温励驰真的喜欢他做的菜,他抿着嘴,也笑了。   唐连没注意到他们的异常,他的注意力都在金桥身上,金桥会插嘴是他没想到的,这神来一笔让他讶异,他没想过金桥是这么个性格,真自来熟。   “你要是不介意,以后小段顺给你送饭的时候,加我一双筷子好吗,我吃得很少的。”金桥持续发力。   “你一个明星,”金桥笑起来像个漩涡似的,唐连定了定神,撇过脸不看他,那张脸,太邪门了,盯着就移不开了,“不方便吧。”   “方便的,明星怎么了,明星也得吃饭啊。VIP层现在就住了咱俩,不会被拍的,我就在你隔壁,坐轮椅过来最多半分钟,晚上要是你寂寞了,敲敲墙,我还可以陪你聊天呢。”   越说越歪了,当着段顺,唐连可不敢聊这种带颜色的天,他觉得自己并不愚笨,但在这两个不速之客面前,他好像一直没占到什么上风。   颇憋屈地,他把选择权交给了段顺:“汤是小顺做的,小顺没意见的话我都行。”   金桥马上看向段顺,撒娇:“小~段~顺~哥~哥~”   “好,来吧。”段顺忍不住笑,他知道金桥是故作的天真,但多一双筷子不多,能有人陪他一起应付这些不得不应付的日子,他求之不得,“管够。” 第56章   从医院出来已将近中午,病房里,仗着人多,段顺还有那么一点胆子,敢去搭讪温励驰,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又变回了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仆人,“少爷,你是回家吗?”   去往停车场的路积了新雪,温励驰的脚步大,一步一个嘎吱的脚印,他怕滑倒,小心翼翼地踩着温励驰的脚印走,一路小跑才能保证不掉队。   “不回家我去哪儿?”温励驰没回头,驼色的衣摆在冷风中飞扬,“去给前男友送汤吗?”   温励驰居然拿话刺他,段顺本以为在病房里已经把他哄好了,听见这话,心里忍不住委屈,“他伤成那样,我难道不管吗?”明明那天温励驰是看到唐连伤得多重的,即使他是错了,不该偷偷来,可都过了这么多天了,再大的气也该生完了吧,他怎么还要责怪他藕断丝连啊。   温励驰没说话,只是冷笑一声。   伤再重也他妈活该!——鞉諻——   他顶着朔风前行,宽厚的肩头全是雪花,心头却被怒火烧得滚烫。   那天,罗小城跟他说了自己的怀疑,他听后沉默了很久。罗印是个人精,看到他紧攥暴浮青筋的拳头,马上扑到他脚边,再三求他不要报警,怕是罗小城的误判,怕给他弟弟留下案底。   他答应了不介入,可免不了听者有心。   那天带段顺回家以后,他立马找人秘密调了那个路段的监控来看。   那是限速路段,监控拍得很清晰,罗小城的车,在打滑后及时踩下了刹车,紧急制动以后,以大约每小时三十公里的车速撞向了奔驰车头的方向。   那是很慢的速度,段顺的那个位置,离车头大概一米多远,唐连站得更远,即使两个人站着不动,按照监控里事故车辆的轨迹,也绝对擦碰不到段顺。   可唐连,在车辆擦过段顺身后的一瞬间,他竟然扑了过去。那个扑的动作并不连贯,抬脚之后有一秒钟的停顿,那是一个思考的动作。   那一秒发生的事,温励驰看起码了二十多遍,而且是反反复复拉回去、慢倍速的看,大到轮胎的转向角度,小到画面中央的蜻蜓振翅的次数,所有的细节,像最惊悚的电影画面一样烙在了他的脑子里。   如果没有罗小城的那番话,在没有预设唐连的目的之前去看这段片子,他大概真的会忽略那么小的变数。   即使注意到了,怀疑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只会想,唐连那时候哪里猜得到车会往哪儿撞呢,那个动作,迟疑过后才扑上去,慌不择路也能解释。   但如果是他站在那里,温励驰设身处地代入了很多遍,那个距离,如果是他,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失控的车辆当前,在推和拉之间,他一定会首先选择把段顺拉到自己身边,而不是寻死一样,把段顺抱在自己怀里,然后义无反顾往事故车上扑。   除非,他早就预估好了车速并不足以撞死人,想拿自己的命作赌注,去搏一个人,搏一段挽回不了的感情。   看完监控以后,他坐在落地窗旁的地上抽了很久烟,脚下的烟头堆了一小堆,那么多的尼古丁也没能让他颤抖的指尖镇定下来。   他是怕了,无比的后怕,手心忽冷忽热,脑袋里一遍遍回想的,都是段顺被扑倒在车底下的画面。   那么瘦的一个人,布娃娃一样,轻易地被扑倒了,虽然唐连给他垫了一下,可万一呢。万一事故车辆没刹住,或者,唐连没全部抱住,他被卷到车底下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温励驰就眼底泛红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如果段顺真的出了事,不管这一扑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绝无可能放过始作俑者。   唐连是外地人,做得干净一点,他可以让他真正遭遇一场意外车祸。   幸好,段顺平平安安。   因为这场事故,段顺吓得大哭,他想起小河一样的泪水和肿成桃核的眼睛心里就发酸,事情过去几乎快一天,泪痕早就干在他的肩膀上了,可那温度,却好像仍在发烫。   那一瞬间,他又想仔细看看段顺了,白天在医院的时候他只是粗略检查了一遍,万一又有不舒服呢,万一内脏受伤了呢,那可是眼睛看不见的。   深更半夜,他鬼使神差走到了段顺的门口,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拥抱想给段顺,胸腔里沸反盈天,抬手敲门的一瞬间,倒是冷静了下来。   进去要说什么呢,说唐连不是为了救你,他是蓄意碰瓷吗?   唐连是段顺的前男友,论起亲疏,他甚至还远一些,隔着五年时光,他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他确实没有那么有自信,任何事他都在段顺那里有底气,但感情,他到底不是段顺肚子里的蛔虫,一碰到感情,他感觉自己跟聋了瞎了似的,他实在是捉摸不透段顺对唐连的爱情的深浅。   那样短暂的一秒钟,连他都要反反复复把视频拉回去看才能确认唐连是故意的,即使给段顺看了,段顺能看出来吗,万一不信呢,那么他这样莽撞地说了,段顺是否会觉得他别有用心?   而且唐连确实受了重伤,会有人为了一段失去的爱情,拿生命开玩笑吗?   他倒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猜测,但他怕段顺会因此觉得他冷漠市侩。   可不告诉段顺,他又怕他的puppy真有那么傻,因为感动,把下半生许给一个偏执狂。   那一刻,他收回了那句话,说唐连还不错那句话,本来,段顺看上去也并没有把唐连全放下,他觉得自己当时脑子绝对是被驴踢了,否则当时怎么会竟然还在旁边煽风点火,他真怕,怕段顺做出错误的决定。   思考再三,他最后还是没敲门,而是转身去了楼下大厅,先观察看看吧,他是这么想的,一个唐连而已,已经断了腿的人,至少不会再对段顺造成人身安全上的威胁,至于感情,真到了段顺做决定的时候他再把视频拿出来也不迟,现在,唐连刚脱离生命危险他就把这样一段恶意十足的视频拿出来,段顺跟唐连会不会因此闹掰他确定不了,但他确定他跟段顺的感情一定会受伤。   周少言的电话二十四小时待机,他打了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萌小龙,如果是平常他说不定还有功夫调侃两句,那时候,哪有心情,直接让萌小龙把电话转交给周少言。   周少言慌张地接了。   连寒暄他都懒得说,直接吩咐周少言去准备唐连的谢礼,市中心的大平层,支票,豪车,他查过,唐连的个人资产其实并不算多,这些东西,任何一样都足够砸得人头晕眼花了,可唐连这个人太傲,礼轻了,不一定压得住,所以他全给,还特意叮嘱,第二天一早就得送到,过户手续一个别少。   关键时刻周少言倒是没掉链子,什么也没问,马上着手就去准备了。   所有人都在熟睡的时候,他用最快的动作报完了一个被救者该报的最有诚意的恩,做这么多,不为别的,他只为替段顺还掉这笔人情账,即使这笔账他妈根本是个阴谋,可他认了。   只要段顺自己脑子不发晕,他想,只要段顺跟唐连保持好距离,以后从此桥归桥路归路,那么他做的这一切就值得。   就连万一,万一唐连借救命之恩缠着段顺,或者以此绑架段顺要求复合,那些万一他也都想到了,一旦发现有这个苗头,他也有对策,先把唐连抓来对质,要是心里有鬼,唐连必然不敢吱声,唐连如果确实没做,是他看错了,那他也不是不可以道歉,唐连要是事后拿他私查视频的事情去跟段顺告状,段顺因此恨而他,他也没办法,这个坏人,他不当也得当。   他想,段顺毕竟跟他才是一家人,总不至于为这个跟他决裂。   他千防万防,实在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段顺顶着俩黑眼圈,提着个保温桶主动去给唐连送温暖了。   那一瞬间,看到段顺悄悄把保温桶往身后藏的动作,一点儿也不夸张,他觉得自己的心,比数九寒天拍在脸上的雨雪还要冷。   “少爷,你讲讲道理。”段顺在温励驰身后一路小跑,气喘得很厉害,“我不,我不也是没有办法嘛?”   狡辩!   温励驰在心里冷哼一声,没搭理,继续埋头前行。   没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温励驰猛然回过头去看,一步开外,段顺身体直直的往旁边歪,是衣服被树枝勾住了,眼看着就要一头栽进覆雪的灌木丛里。   他瞳孔一缩,赶紧伸手去扶,一揽,把段顺的腰揽了过来。   “滋拉——”一声,随着衣物撕裂的声音,白色羽绒服和驼色大衣撞了个满怀,鸭绒飞溅,和雪花混在一起,被风缠着往上打旋,飞远了,分不清到底是绒还是雪了。   段顺整个儿扑到了温励驰怀里。   又是那股香,劳丹脂,已经很多次了,这个香味出现在段顺身上。他的病越重,就会越像一个omega,温励驰突然想起洪医生说的话,这确实就是段顺信息素的味道,盯着段顺沾着雪的长睫,还有那张粉白的、没有血色的唇,他心里感到一阵惊慌,是一朵花要干枯,他想抓却抓不住的慌,突然,他特别想就那么不管不顾地亲下去。   段顺全然没察觉到他的意图,表情很惊慌地,紧紧攥着他的外套,显然还没回过神。   温励驰的头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低,段顺太不听话了,他真想把这张总说让他生气的话的嘴给封住,堵死,然后扒光段顺的衣服,让段顺在冰天雪地里,接受最赤裸的惩罚,那是最古老的道理,最野蛮的棍棒底下才会有最真诚的悔过。   下一秒,段顺在他怀里抬起了头,一双眼睛澄澈而纯真。   温励驰的动作戛然而止。   陡然对上这样茫然的一双眼,就是再大的火,也哑炮了。   温励驰沉沉地深呼吸了一次,他刚才在想什么?冰凉的空气进入肺泡,让他清醒了过来,段顺看他的目光是那么信赖,那么单纯,可他刚刚,想对他做什么可怕的事情?   烦躁地叹了口气,温励驰把人从自己怀里推了出去,“你没办法?”明明是想撒气,他的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像洒一握新雪那么温柔,“房子,票子,我哪样没准备?护工也请了,礼也赔了,你偏要亲自来探病,还天天来,那么大早最冷的时候来!”   “他又没要。你知道的,他不要你那些。”   “我当然清楚他要什么。”   跟他要的一样。   温励驰冷若冰霜,“他要你就给吗?你的身体你不知道?我养了那么久才稍微把你养胖点儿,这才几天,你知不知道你瘦成什么样子了,他就敢那么折腾你。”   “不折腾。”   “是,反正他不心疼,你也不心疼,”温励驰觉得自己是疯了,漫天的雪也让他冷静不下来,“只有我心疼,谁的人谁心疼。”   一句话砸下来,段顺愣了,“少爷?”   原来温励驰没有怪他,他讷讷地想,是心疼他。他想说点什么的,刚张了张嘴,温励驰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少爷啊——”段顺脸红红地,赶紧跟上去。   接下来的路,温励驰还是不怎么搭理他,但不再大跨步了,段顺故意放慢脚步,然后发现,他家少爷的脚步也放慢了,离他大概一步远,不远也不近,刚好是个假如他摔倒,可以一把拉住他的距离。   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被温励驰捂化了。   他好想求温励驰,求他别对他这么好了,他真的会恃宠而骄,真的会忍不住以下犯上,可温励驰假如真的不对他好,他又要怎么活下去呢?   他本来就是仰着那么一点鼻息,赖活到现在的。   进到停车场,周围开始变得暗暗地,在黑暗的掩映下,段顺的胆子大了起来。温励驰的手放在身侧,他悄悄地快走几步,走到温励驰身后大概半步,小心翼翼地牵上了温励驰的衣袖。   雾蒙蒙的空气中,他察觉到温励驰低头朝他看了一眼,“有点黑……”他小声找着借口,但到底心里发虚,手指一颤,松了手,指尖刚离开袖口,一只温暖的手从下而上握住了他的手,不是上次那样,好朋友似的手掌盖手背了,是手心贴着手心,是十指相扣。   “谁说的,两个人一起走,就不会摔了。”   段顺颤声回答:“是我。”   “为什么,病房里为什么看着我说这句话?”   明知故问。   段顺咬着唇不作声,温励驰是在哄他说好听的话,他知道。   “哦,不说话,原来不是对我说的。”   “是的,是的。”温励驰居然曲解他的意思,段顺来不及羞耻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握住温励驰的手,晃一晃,很迫切地表明心迹,“我想跟你和好,我就是跟你说的。”   “想和好?”或许是这词儿太新鲜,温励驰笑了,拇指很轻地在他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逗着玩儿似的,“那我进门的时候怎么不跟我打招呼?”   “……怕你生气。”   “你不喊我,假装没看见我,我才生气。”   这简直是倒打一耙,小孩子才争对错,温励驰突然那么幼稚,段顺本来不想理了,但控制不住的,他感觉自己也变小了,忍不住小声争辩:“是你先不理我的。”   “你看不出来?”温励驰停住脚步,侧身,屈起食指在他额头上一叩,“我那是怒其不争!”   “我哪里没争,我无声抗争了,我给他的汤里加了很多川穹!”很苦,活血化瘀,唐连每次都忍着咽下去,段顺小声埋怨,“天天这么来回跑,我也好累的。”   这就是在开玩笑了,温励驰却没笑,劳斯莱斯停在不远前,他是自己开车来的,按下电子钥匙,劳斯莱斯的车灯闪烁了一下,他缓缓松开段顺的手,拉开车门,送段顺坐上副驾驶,“小段顺……”   段顺乖乖地抬头看他。   “答应我,”温励驰的手撑在车顶上,俯身深深地看向那双甜蜜的眼睛,“这次以后,不要再和他有任何来往了好吗?”   段顺的笑容凝了凝,温励驰担忧的目光,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那不再是出于任何家长层面的指摘。   “说好。”   “好……”   作者有话说:   温励驰:他真单纯,我好爱(一些家长滤镜)。   段顺:回去得想办法再偷两件少爷的内裤嘿嘿。 第57章   “好了吗?”西装店的VIP待客区,温励驰坐在柔软的沙发里等候,段顺已经进去更衣间起码十分钟了,没有得到回答,他抿下一口咖啡,把杯子放下起身,直接走到更衣间门口,敲起门,“有那么难穿吗?”   “马上……”里头闷闷地,传来一声抱怨,“太久没穿,忘记怎么打领结了。”   原来是在打领带,温励驰忍不住笑了,“你出来,我给你打。”   隔间里有脚步声,越走越近,温励驰退开几步,门一打开,他满怀期待地翘首看过去,一截宝蓝色的西服衣角露了出来,轻轻晃了晃,正要走入他的视野,sales却横插了上去,把他的视线整个儿挡住了,“先生,我来给您系领带。”   “没关系,我……”   “我来吧。”这种好事,温励驰哪肯假手于人,他马上走上去。看到他来,sales赶紧退到了一边,这一让,终于让他看清了段顺的身影。   很大的落地镜前,段顺正对镜整理着领结,因为生疏,手上的动作极其得慢,漂亮的脸上,两道眉毛,苦恼地皱着。   段顺身上,是他亲自挑的西装成衣,那几件旧棉衣,翻来覆去的出现在段顺身上,段顺穿不腻,他都看腻了。   他早猜到段顺穿了肯定会好看,可真的看到了,还是忍不住感到眼前一亮,这种惊艳,一部分原因是段顺灰扑扑的日子实在太久了,另一部分原因,在对段顺有特殊想法之前,他一直没在意过段顺的身体特征,或者说,从没用一个alpha的目光凝视过段顺的身体,原来段顺屁股这么翘,还有把很细的腰。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赤裸,段顺忍不住小声打断他的直视:“少爷,帮帮我。”   温励驰却之不恭,收起浓烈的目光,缓缓走过去。   段顺瘦得可怜,身段竹子似的亭亭玉立,他绕到身后,两只手从段顺的肩绕到前方,然后接过段顺手里的细长绑带,盯着镜子打起结,“看,多精神,多好看。”   系领带哪需要这样的姿势,太近了,太亲密了,是他故意的,他想光明正大地和段顺进行身体接触,所以把帮忙变成一个拥抱。   段顺也看向镜子,表情羞赧,只是悄悄瞥一眼,不太敢看。   倒不是不敢看温励驰,是不敢看自己。   温励驰给他的是一套修身西装,拿在手上看不出什么版型,穿完才发现,腰线收得真是太窄了,更衣间里也有镜子,西服外套的后尾搭在臀后,在镜子里翘起一个极风流的角度,他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显得他身材太好了,他的屁股哪有这么翘的。   温励驰还离他那么近,稍微动一动,两个人就要贴在一起了。   “不喜欢吗?”温励驰眼睛发亮,简直赞不绝口,“这个颜色很衬你,特别标致,等会儿再试一套,配上皮鞋。”   “喜欢,好看。”段顺小心地转过身,变成和温励驰面对面的姿势,温励驰低着头看他,笑盈盈的,太灿烂太温柔了,他觉得很不好意思,就用额头轻轻去磕温励驰的肩膀,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只留一截雪白的后颈给温励驰看,“好累,不想试了……”   说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从羽绒服店被拉到这儿来了,这套西装,他也不想试的,总觉得不会有机会穿,买了到时候却用来烧掉,多浪费。   但温励驰特别理想化,一直说以后跟着他上班了,总不能天天T恤运动裤吧,温励驰难得兴致勃勃,描述的未来也非常具象,他不好扫兴,只好试一试。   穿是穿了,确实好看,十多万的高定能不好看么,可如果真要像温励驰说的,他好了,穿着这个去上班,那么严肃的场合,这套西装就未免太过轻佻了。   “累了?”温励驰现在听不得段顺说不舒服,笑容一下子收了起来。   他抬手从自己肩膀边上把段顺的下巴托起来,很审慎的仔细查看,或许是有点怕吧,段顺的睫毛一直在抖,但还算乖,没躲开,看完了,温励驰觉得脸色还行,才放下心,“那今天就到这儿。”接着转身招呼sales,“他身上这套,包起来。”   段顺又进了更衣间,温励驰懒得再坐回去,倚在门边,像个陷入热恋的普通男人一样,不肯离开情人哪怕一秒钟,“洪医生还是坚持要你住院,”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段顺聊天,“找我好几回了,明天你就去她那儿报到了,什么打算?”   “不住。”悉悉索索的,像脱衬衫的声音。   “一个人害怕,还是?”温励驰目光晦暗,嘴上都是正经话,但脑子里,都是些不堪入目的画面,“我下了班就来陪你,怎么样?在你旁边添一张床。”   “那也太麻烦了,我就是不喜欢医院的床,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睡不着。”有点喘,还有皮带金属磕碰的声音,这是在脱裤子。   总说自己好着呢,但其实,弯个腰都快喘不过来气了。   温励驰的手掌难耐地凭空握了握拳,想碰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想拍拍段顺的背,帮他把气喘匀,又或许是想拍屁股,疏解自己的私欲,“洪医生说这次打的药很痛,忍得住?”   门被倏然打开,段顺穿着另一家店买的新衣服走出来,羽绒服的大毛领里,一张极绚烂极温柔的笑脸,“前几次都行,这一次也能行。”   “好吧。”门一打开,他们的距离立马缩得很近,大概也就半步了,温励驰一动不动,珍惜地用目光描摹着段顺的眉眼,“实在撑不住,一定告诉我,告诉医生。”   “好。”   他们没能聊很久,sales很快走了过来。   段顺的手肘挽着换下来的西装,三四件,怪厚重的,温励驰把那些衣服都拿到自己手上,然后递给sales。   sales接过衣服,朝他们礼貌地鞠了下躬,然后拿去了柜台打包,衣服都拿走了,可那丝绸的布料上,段顺体温的余热,却好像还残留在手上,温励驰的喉结口渴难耐地滑动一下,他忍不住回头看,段顺慢吞吞地跟在后头,很疲惫的样子。   “要不要喝点水?”他这么问别人,可明明是他自己燥了。   段顺诚恳地点了点头,一上午光走路换衣服了,他早渴了,“还想吃饭。”   “真不容易啊,能从你嘴里听到喊饿。”温励驰没忍住笑了,“带你贴膘去,大冬天的,别人都长胖了,就你,瘦不拉几的。”   “也没有很瘦吧。”段顺低下头打量自己,小声嘀咕,“屁股上不是还有肉么。”   “什么?”温励驰走在前面,没听清。   “没什么!”段顺连忙说。   结完账,两个人出了店门,往电梯走去,这是一个室内广场,楼上就有很多餐厅,电梯里的屏幕滚动播放着新上线的电影推荐,温励驰看了眼段顺头顶的小发旋,突然心念一动,段顺小时候是很喜欢看电影的,长大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倒是看得少了,“吃完,去看电影吧?”   “这个点?”段顺有点儿惊讶,为温励驰的邀请,也有点害羞,“能有排片吗?”   确实也是,大中午的,谁看电影哪。被段顺说的,温励驰也觉得有点好笑,但他真的挺想看的,“金桥新电影的首映。”他找到一个借口,“他住院来不了,让我替他看。”   “……”段顺的心情一下子有点不好了,原来是为金桥,“哦。”   一顿饭,段顺吃得十分闷闷不乐,温励驰完全没察觉到是自己的问题,一到饭点段顺就苦着张脸,他还以为段顺又犯老毛病,习惯性地就去哄段顺吃东西,段顺吃不进,他还怪别人一分钟一个想法,刚才不是还喊饿嘛。   段顺敢怒不敢言,就快呕死了。   吃完饭,两个人乘电梯到电影院。   门一开,段顺主动跑去买票,这种跑腿的活儿,他一向很自觉。选电影的时候他也很自觉,售票员问他看什么,他说了金桥那部电影的名字,都选位置了,温励驰突然横插进来,改了另外一部。   他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温励驰拉到双人包厢里去了,门口人太多,他没来得及问,坐下了,开始放贴片了,他才有空,小声说:“不是来看金先生的电影吗?”   “他那部没意思。”   真直接。   段顺听了忍不住左顾右盼起来,幸好包厢门是关的,他家少爷这话要是在门口说的,外面那些金桥的影迷,瞪都要把他们瞪死了。   “你不是喜欢动作片吗?”正片开始了,温励驰把爆米花递给段顺,这种垃圾食品,他们俩其实都不爱吃,就讲究个氛围,“这一部我们以前看过,你还记得么,今天这场,是十周年重制版。”   “记得。”段顺悄悄笑了,像是陷入了一种暗搓搓的甜蜜,情侣包厢,情侣套餐,这感觉,温励驰像是带他来约会似的。   他一直笑,温励驰也跟着笑了,问:“怎么这么开心?”   “不知道……”段顺抿着嘴,眼睛弯弯的,“什么也不干,就我们俩,这么看电影,感觉好奇怪。”   也好奇妙。   温励驰说:“我们以前经常这样。”   “对啊。”想起以前那些好时光,段顺笑着叹了一声,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以前,他总是死赖在温励驰卧室,三更半夜了,还非要闹着再看一部再走,温励驰很少惯他,总是把他扛起来就往门外丢,他一出那扇门就变得乖了,谨慎了,灰溜溜自己就走了。   过得飞快的那些日子里,他怎么就一点也不觉得这是需要特别珍惜的事情呢。   可能是没觉得生活会变吧。   作者有话说:   告知各位朋友一声,后面两章主要以唐连和金桥的视角为重,请酌情阅读。 第58章   “嗯,都擦擦,那儿,就那凳子下面,有团头发,麻烦您给拖干净。”病房里,唐连躺在病床上,一手端手机,一手指挥清洁工人搞卫生。话还没说几句,手机开始震动起来,是五子棋软件的自带提示音,“下一步该你啦!”   他目不暇接,手指头抬起来,正打算落子,病房门被很用力地推开了,接着,是一道不耐烦的烟嗓:“你还行不行了,不知道的以为你下围棋呢,破五子棋还一步想那么久。”   唐连抬头看过去,粉吊带,黑长发,一张表情很臭也美不胜收的脸蛋,是金桥。   “不冷吗?”他下意识把床脚堆的衣物挪到凳子上,金桥住院住了大半个月了,脱离轮椅以后,每次来,都喜欢坐他床上,“明星还真是抗冻啊。”   “潮人不问冷暖,这点天气都受不住,我还怎么吃这碗饭。”金桥俏生生翻了个白眼,一瘸一拐地走进来,VIP病房的床都很大,走到床边,他把拖鞋一甩,先把那条伤腿搬到床上,然后掀开唐连的被子把两条腿都裹进去,“脚起开。”   “你能不能别天天上我这儿,”唐连就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人,偏偏,这种人还真就有讨人烦,却不讨人厌的本事,他忍痛把腿挪了挪,“真不知道这间屋是你住还是我住。”   “你以为我愿意来,谁让你半天不落子儿,我还不是怕你突然死了没人管,躺这么久,血栓了都不知道。”金桥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好,厕所里有洗洗涮涮的声音,卫生每天都有人搞,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不经意瞥一眼,陡然发现,不止病房焕然一新,唐连也是,不仅换了身新病号服,头发也特意捯饬过。   “小段顺今天要来?”   “对。”唐连惊讶地抬了抬眉毛,金桥比他想象中敏锐。   三天前,段顺突然说后面一周不能来医院陪他了,刚开始,没跟他说是什么缘由,他追着问了,问为什么不来,是不是又想躲他,问多了,这才告诉他,说是要化疗。他早知道段顺生了病,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化疗,什么病才需要用到这样的治疗呢,他当时被吓得够呛,再不敢粘着问了。   这几天里,他每天都给段顺发很多消息,问能不能允许他去探病,段顺回复得很少,大意都一样,让他安分点。可他哪里待得住,段顺吃软不吃硬,他天天求,终于,段顺答应今天输完液可以和他见一面,他腿不好,段顺体贴他不让他动,说中午来给他送饭。   分手以后,段顺总凶他,说他纠缠不休,每次见他,跟见仇人似的,他从前总不明白,他觉得自己真没那么贱,摔了这次腿,终于明白了,他的不罢休,正是段顺的温柔给惯的,让他见识过那样好的风景,他怎么还能舍得下呢。   这一场见面,他从早上就开始期待,很光明正大的一件事,可金桥用探究的眼神打量他,他陡然就有些尴尬,一起吃饭这半个月,他和段顺的关系,长了眼睛的哪有看不出来的。自己卑微是一回事,让别人看出自己卑微,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忙低下头下棋,装作淡然,装成两个人里头高高在上的那一个,“你中午可以不用点餐,小顺给我带了汤。”   “那也不用搞这么干净吧……”金桥的手机传来提示声,是对手落子,他一眼没看,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棋上了,“这架势,弄得像求婚一样。”   可不能求,他说得故作轻松,但心里,其实很担忧,求了,你可怎么办呢,温励驰会杀了你的。   唐连惊讶地抬起头,他完全没想到这上面去,“你怎么这么想……”   “你难道不喜欢小段顺?”金桥不喜欢猜,干脆挑明了,他盯住唐连的眼睛,试图抠出一些什么想法,“不想跟他结婚,那你们这样,算什么?你吊着他啊?”   “我没吊他!”唐连脑门上一团乱麻,他哪还敢吊段顺,吊过一次,玩儿脱了,他早就怕了。现在,分明是段顺吊着他。   “你最好是,你不可以吊他,要没有娶他的打算,你就趁早跟人说清楚,也别天天让他给你做饭了,他自己身上还带着病呢,天天往你这儿跑,你真喜欢他吗,你难道不心疼?”   “你怎么知道我没求过?”唐连现在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说他假深情,他的苦,他的痛,好像从来没有人看到过,隔着半张床,他摇摇晃晃坐起来,把手机往旁边一扔,瞪着眼睛自证清白,“我做梦都想娶他,可他不愿意,他甚至都不肯多看我一眼,他的心,全在你那个温大董事长身上,那我能怎么办,我怎么不心疼,可是如果我不缠着他,他只会离我越来越远!”   金桥让他吼得愣住了,原来是失败了,难怪了,这样他就懂了,懂为什么这俩人的气氛这么古怪了,不和分手的情侣,因为车祸不得不继续相处,一个想复合,一个态度不明,这样的情况,别说求婚,就是谈到感情,都得慎重措辞。   唐连气得直喘,金桥看了会儿,觉得他对温励驰应该暂时构不成什么威胁,又实在太可怜了,纡尊降贵地,不熟练地安慰起人,“失败乃成功之母嘛,你也别太在意,小段顺不答应,说不定你去求别人就能行呢,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嘛。”   不说还好,一说,简直是扬汤止沸,唐连眼睛一瞪,直接把被子给掀了,“你管我挂哪棵树上呢。”   力气很大,金桥被吓了一跳,赶紧着急地把自己这边的被子按住了,“你的脾气可真够差的。”   又遭人身攻击,唐连脸都憋红了,“我都忘了,你跟温励驰是一伙儿的,你是故意的吧,把我从段顺身边赶走,好让他上位是吧。你都不在意吗,温励驰不是你的情人?”   “谁跟你说我是他情人的!”金桥怪叫一声,那都是大半年前的老绯闻了,“你的心思怎么那么龌龊?”   “不是吗?”唐连脸色变得很差,那么,温励驰是单身。   “当然不是。”金桥说,“再说,小段顺选择谁是他自己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是我随便说几句话就能改变你的想法,导致你跟小段顺错过,那也只能证明你的决心并不坚定,你并不相信在你和温励驰之间,他会选择你。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你一定清楚为什么在你和小段顺的关系里你会这么不自信,你反思一下吧你。”   唐连的胸腔起伏不定,金桥这番话可以说是直戳他肺管子,他当然清楚,清楚他跟段顺之间的矛盾,从来不在于温励驰。   段顺的心在温励驰那儿,他无力要回,段顺不爱他,这才是他不安的原因。   爱情当然是你情我愿,可作为一个alpha,他怎么能承认自己连一个beta都搞不定呢,那太伤自尊了。   所以他只能自我麻痹,在这段感情里,是有另一个alpha插足了,这是一场雄性之间的斗争,他强迫自己把矛盾转移到温励驰身上,然后告诉自己,是因为他没有别人有权有势,他才会落败,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深夜时分,回想起段顺对他那些不留情面的打击的时候,得到片刻安宁。   不,这甚至还没到最后一刻,温励驰上次突然出现在他病房里,他不是看不出温励驰的占有欲和顾忌,他原先以为那份顾忌,是因为金桥在,是试图脚踏两条船的犹豫,他当时觉得很愤怒,人怎么能既要又要还要呢!   现在看来,那份顾忌明明还是对段顺的。温励驰应该早就也对段顺有了感情,可能是打算说的,毕竟他第一次看到温励驰的那天,那两个抱在一起的身影,不止段顺望向对方的眼神动了情。   但他突然出现了,大概就是看到他跟段顺的纠缠,温励驰一下子确定不了段顺的心意,所以才会那么束手束脚。   温励驰当然确定不了段顺的心意,那天,花店后门,段顺那个小心翼翼的模样,到现在都还刺痛着他的心,那样谨慎的人,他那样怕被温励驰知道自己的心事,他绝不会主动表白。   既然他们没说破,他怎么能算输呢。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金桥问他的,为什么不求婚呢,是啊,趁着和段顺关系逐渐复温,他为什么不再求一次婚呢。   看到他的伤,段顺还会忍心拒绝吗?   很突兀地,一个仓促却疯狂的想法逐渐在他脑子里成形,金桥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眨眨眼,平静地看过去。   “小段顺什么时候来呀?”唐连的表情不太对劲,金桥有些心虚,总觉得自己说多了,说错了什么,“他来之前,你还能不能好了?别耷拉个脸了,怪吓人的。”   “你,为什么,你总是叫段顺叫小段顺。”唐连突然问,他不想再任由金桥剖析自己了,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先发制人,继续聊下去,容易被扰乱思路。   关于段顺,他确实好像了解得不多,既然不知道,那他就好好打听打听,“难道还有个大段顺吗?”   “啊,这个啊。”唐连的话题转移得也太快了,金桥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知道?不知道,你跟着谁叫的?”   “别旁敲侧击的,你要真想从我这儿打听什么,直说。”   “我真想知道,”唐连能屈能伸,“他从不跟我说这些。” 第59章   “也不是什么秘密。”关于这个,小段顺还真告诉过他,他那时候好奇问的,问得多了,小段顺干脆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事情都说了,老实得让人心疼,“大段顺没有,倒有个老段顺,是小段顺的beta父亲。小段顺小时候身体很差,那时候的农村人迷信,说他八字不好,得把他的名字藏起来,藏进哪个长辈的名字里,假装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后来他的omega父亲去世,他爸就把他接来了温家,他爸起初是个司机,在温家做了很多年,才被提拔成管家。后来,他说他做错了一件事,具体我也不清楚,总之影响很不好,然后就跟他爸一起离开了温家。”说到最后,金桥很细心地补充一句,“他跟温励驰是一起长大的,那种感情,不用我说,你都该知道多深。”   言外之意,提醒唐连,你才是那个后来的。   唐连沉默了一会儿,喝了口水,淡淡地说:“有钱可真好,要是我也一出生就有个首富爹和市中心的大庄园就好了,请管家的时候,我也请段顺爸爸,那就是我跟段顺一起长大,他爱上的就是我。”   “差不多得了啊。”那酸味儿,都快冲天了,金桥翻一个白眼,毫不留情地指出,“我也就是走不快,不然才不听你在这里发牢骚,你少自己感动自己了,你这种人,我见过太多了。”   “我什么人?”   “有奇怪癖好的人呗。”金桥盯着他,嘴角微微抬起,目光洞悉,“小段顺以前好像过得挺不好的吧。怎么样,拯救失足少年是不是很有成就感,你们这种人,嘴里说着同情,可人家越惨,其实你心里越高兴吧,你根本想要他一直惨,一直仰望你,一直离不开你。”   唐连的眉毛难耐地耸了耸,像是要发脾气,但忍住了。   金桥继续说:“你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说小段顺绿了你,来,那我给你掰扯掰扯你们仨人的关系,你和小段顺,我也不说以前了,就说现在,我看到的,从头到尾是不是你上赶着的?他有要求你做过一件事吗?你明不明白分手是什么意思,分手就是再无瓜葛。再说他们,我不知道小段顺为什么离开温家,但他这么多年都不敢回来,说明他犯的肯定是突破温励驰道德底线的错。”   唐连攥紧了手。   “温励驰从小,他们家的人就拿最高道德标准教育和要求他,小段顺犯了错,还离开那么久,说到底,他根本没有帮小段顺的义务。可小段顺落难,他怎么做的,他违背自己的原则义无反顾伸手帮了。你呢,小段顺日子稍微好过一点以后你是怎么做的,他没如你的意,你就责备他攀高枝儿,是,你倒是没当着我说过这句话,但我自己会看,你对小段顺什么态度,我看得出来。知道他病了,还天天就那么看着他顶着风雪来给你送汤,你也就仗着小段顺心软,仗着温励驰拗不过小段顺。”   喘了口气,金桥继续说:“做人得讲良心,唐连,你真觉得你那是爱吗?你真觉得你差温励驰真只差在家境和那十几年?小段顺要是看重那些虚荣,他还会是那副样子,他那两条破运动裤,从入秋起我就见他一直穿了……你自己想想吧,你跟小段顺根本不是一路人,你在这扯个几把。”   “你懂个屁!”唐连来火了,他不承认金桥的任何指控,谁没有私心,他有,温励驰难道没有吗,温励驰就真那么大无畏,那么无私吗,“我不爱他,车祸的时候我会挡在他前面?他来看我,是我求的,不是逼的,我们之间的情,你哪里明白!滚,你滚!”   就算他的做法有那么一点自私,他利用了那场车祸,利用他的伤把小段顺扣在自己身边,但爱情,不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难道非得是苦苦等来的,才算得上天生一对,才值得祝福?   所有人都反对,好,那他还偏要把这强扭的瓜吃到嘴里!   “滚就滚。”这人,简直冥顽不灵,金桥把长发往耳后一挽,愤怒地下床了,“我是看你长得不错不想你路走弯了才跟你说这么多,老子出场费不知道多贵,你还不爱听!”   穿好一只鞋,另一只在床底,他伸手去够,没提防,受伤的那只脚点了一下地,伤脚不受力,他身体一歪,头发散到脸侧,眼看着要摔个狗吃屎,谁知道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拽了他一把。   alpha的手臂很有力,一只手拽着他的腕子,一只手,伸过来,把他耳边散下的长发,轻轻地撩到了肩后。   金桥为这个下意识的温柔动作一怔,他哥也喜欢这么撩他头发,总是边玩儿他的长发,边戏谑:怎么办,把我们小桥不小心养成芭比娃娃了。   任何人,只要跟他哥挨上边儿,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去亲近。隐隐约约地,他突然觉得唐连,这个年轻却故作老成的alpha,除了轴了点儿,大男子主义了点儿,癖好奇怪了点儿,似乎也并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抬起头,别别扭扭的,他想道句谢,可对方忿忿地,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一副很不待见他的样子。没人敢这么嫌弃他,顿时,他又冒起一肚子火,“别挨我!不用你假好心!”他把唐连的手打开了,“老子句句肺腑,你他妈还不领情!”   这可真是狗咬吕洞宾,唐连的手被反作用力甩到了枕头上,他忍无可忍,随手抓起一个枕头朝金桥扔了过去,“滚出去,滚远点儿。”   金桥被枕头砸了一脸,他把那个枕头夹在腋下,狠狠回瞪一眼唐连,一瘸一拐地走了。   病房安静了下来。   唐连的胸腔不规律的起伏着,好半天,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泄愤似的,把手机上的五子棋软件给删了,那是金桥强迫他下的,说就会玩儿这个,要他陪他解闷儿。删了,却也没觉得心里好受多少,金桥的话,到底还是伤到他了,爱,还是不爱,跟金桥对峙的时候,他说得那么义正言辞,但心底里,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对段顺是什么感情了。   可他不愿意多思考,思考多了,会让他觉得自己这大半年的辗转反侧和那背水一战的疯狂一扑像是一场笑话。   秒针一格一格转动着,时间还早,定了个中午的闹钟,他心事重重地睡着了。   没睡多久,大概半小时,还是几分钟?一阵绵延不绝的呼叫铃把他吵醒了,VIP层总共就只住了两个人,不是他,那就是金桥。   他没打算搭理,那就是个事儿精。他重新闭上了眼,想继续睡,但呼吸频率却乱了。   几秒钟后,呼叫铃停了。   但静悄悄的,并没听到护士走动的声音。   唐连没动,只是却睫毛颤了颤。   不会真出事了吧?   倏然,他睁开了眼睛,很烦躁地一掀被子,拄着拐杖朝隔壁的方向缓慢地走了过去。   路过护士站,里头没有人,他想,大概是值班护士在配药,或者上厕所去了,否则不可能任由呼叫铃响那么久。   推开门,唐连没忍住气笑了,他以为自己会看到金桥昏倒在床上,或者更恐怖的画面,可这算什么,“就为这个?”他无语地望向输液架上空掉的药瓶,按那么久的铃,就因为药水没了,“旁边就挂着新的,护士没来,你不会自己换一下?”   “输液架太高了啊,”金桥颤颤地从被子里抬起手背,输液管里隐隐可见回流的血液,“我又不是专业的,万一没插好怎么办?”   “我真他妈欠你的!”唐连忍气吞声地走了过去,把拐杖往床边随意一放,略微一抬手,把输完的瓶子取下来,换成了新的。   代理完南丁格尔的工作,他拿起拐杖,怒气冲冲往回走,刚转了个身,又被喊住。他不耐地回头看,一下子愣住了,刚才太着急,他竟然没发现,金桥的面色原来这么差了,窝在被窝里,只剩一张脸露在外面,刚才还张扬热烈的一个人,一下子憔悴了,变得楚楚可怜。   “我好冷,回来忘记开空调了,开关在床头,我够不到,你帮帮我再走行吗?”   唐连这才察觉到,确实是冷了点儿,他原先还以为是自己穿得少。   他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对着那样一个病美人,谁忍心说重话呢。   “开了。”他拖着伤腿走了过去,把空调打开,调到最高室温,然后顺手从床旁的椅子上取了件崭新、一看就知道没被穿过几次的羽绒服,转身朝金桥说:“自己坐起来,穿件厚的,我就说你穿少了,你还不信,原来你也知道怕冷。”   或许是感冒了,金桥的声音更哑了,也没力气瞪他了,颤颤巍巍坐起来,靠在床头。但还是骄纵,并不接他递过去的衣服,而是拿那双漂亮的眼睛瞧他一眼,微微有些祈求的意思,小声吩咐:“你给我披上,我没力气。”   唐连沉默了一下,孤A寡O,共处一室,就是为了避嫌,他也不该答应。可金桥实在太可怜了,他知道自己的毛病,看不得omega示弱,尤其是金桥这样的,平时趾高气扬的omega,一软下来,简直让人无法招架。   他没作声,但脚步动了。   金桥是个半卧的姿势,为了把衣服绕过他的肩,唐连只能在床边坐下来,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努力把这件稍微暧昧的事情做得坦然。羽绒服很轻,飘飘然盖在金桥赤裸的肩上,像是云,遮住了一片月光。   穿好了,他往后退,他是有些紧张的,这时候,门外传来些异响,像是脚步声,他下意识转头,还没看清楚,脸颊突然被一双柔软的手捧住了。   一张唇,温热,带着蓝风铃的熏香,不由拒绝地凑过来贴在了他的脸颊。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但是,不要站这对。 第60章   午后,窗外又簌簌起了雪,病房里反射了雪光,但还是暗,因为唐连没开灯。   段顺把新买来的保温盒在床头柜上打开,唐连神思恍惚地靠在床头,他悄悄瞥一眼,假装没看见,唐连有东西要藏,不想暴露在光亮里,他知道,也不提开灯。   今天依然是汤,“乡下走地鸡吊的高汤,煮了六个小时,才出这一锅佛跳墙。”段顺先开的口,进门以后他的第一句话,他太想把唐连赶紧补复原了,如果不是怕药性太烈,他真想让唐连抱着那些中药啃。   其实不止保温盒,连汤,也是今天临时买的,他本来要自己下厨的,袖子都挽起来了,温励驰进厨房把他提了出去,说什么也不让他乱动,经过上次那场冷战,他再也不敢背着温励驰搞小动作了,老老实实地从外面的餐馆里订了餐。   他拿勺子从桶里舀一小碗汤,揭盖的动作很小心,因为手背上有留置针,“里头很多补药,”他递给唐连,“吃了长骨头,都要吃完。”   “谢谢。”唐连把碗接了过去,眼皮垂着,躲他的目光。   段顺的眉头微微耸了耸,唐连以前最讨厌他讲客气,总说敬辞挂在嘴边,人也就远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藏在护士站等唐连从金桥的门里出来的时候,他心里翻腾着很多质问,可看到唐连勉强的笑容,和微颤的眼皮,又觉得不合适,问了又怎么样,唐连只会以为他在意,他嫉妒了,然后拼命为自己解释,那太浪费时间,他真正想打听的是另一个人的说法。   这是他最安静的一次送饭,以前每次来,唐连都得缠着他聊天,什么都谈,绞尽脑汁想话题跟他谈。   若是前几次他来唐连能这么安静,他肯定乐得自在,可今天,唐连坐得住,他却是坐不住了。   “你先吃,”段顺拿起另一个碗,金桥留在唐连病房的,看logo,是某个奢侈品牌的周边,他毫不珍惜地往里头倒油腻的滚汤,以前他不这样粗鲁刻薄的,温励驰疼惜的人,他向来是也疼惜的,“我去给金桥也送一份。”   “别去!”一直默不作声的人却突然动了,抬眼倏然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撇开,像是羞愧,“他自己又不是没长脚,这会儿还不来,肯定是吃过了吧。”   段顺静静地看了唐连两秒,没搭理,端着碗起身走了。   他走得急,没看到他身后的唐连,懊悔闭上的眼睛,和紧攥的拳头。   金桥埋头在碗里,吃得香喷喷。   在段顺来之前他正愁中饭怎么解决呢,在隔壁蹭饭的这段日子他每天都有很好的伙食,前两天陡然断了粮,开始由老夏给他点餐,顿顿轻食,还得盯着他吃完,他眼睛都快吃绿了。   刚刚他还在想,要不然就厚着脸皮去隔壁蹭饭吧,他是真的馋,可他刚欺负了唐连,唐连走的时候推了他好重的一把,手掌抬起来,举得气势恢宏,眼睛通红,就差给他一耳光了。   那巴掌刚才是没落到他脸上,可他要是现在过去,那就不一定了。   犹豫着,段顺就来了。   “真香!”猛吃几大口,他伸手给段顺比了个大拇指,“我好爱你啊小顺哥哥,菜做得好吃就算了,挑馆子也这么牛,我都把影视城周围逛遍了没一家能吃的。”   说完一抬眼,陡然望进一双欲言又止的眼睛里,段顺幽幽地盯着他,却并不作声。   金桥捏了捏筷子,蓦然想起,唐连给他披衣服的时候,他匆匆从门缝里瞥见那截白色衣袖。   他下意识看向段顺的袖子,也是白色的。   “你看见了?”他倏然收起笑意,当时怕唐连跑掉,他没仔细看就亲了上去,那阵脚步声,果然是有人在外面,而且那么巧就是段顺。   这可真是一箭双雕了,他想,既在唐连那里找回了场子,又帮温励驰把这俩人搅和黄了。   段顺不答他,他反而很得意,抬起脸挽了一下头发倏地凑近段顺:“你看见了吧,我和唐连接吻。”   “是你强吻他,”金桥的鼻尖几乎要挨上脸来,段顺一躲不躲,平静地回视,“他把你推开了。”   金桥惊讶的扬了扬眉毛,段顺看到的还不少嘛,“哦,可是他伸舌头了呀……”其实是没有的,他和唐连根本连嘴儿都没碰上,这话是故意诓段顺的,他亲上去的时候唐连把他整个挡住了,他赌段顺没看清。他想知道段顺对唐连到底还有没有在意,唐连那句信誓旦旦的“我和他有情谊!”说实话有点把他唬住了,他确实觉得唐连有点意思,但绝不想玩好朋友的男人。说到一半他啜饮一口汤,瑶柱还不错,汤就有些过于腻了,还是小段顺亲手料理的汤好喝,皱了皱眉毛,他把汤搁到了床头柜上,乖巧地笑了笑,“这总不是我强迫他的吧。”   “金桥!”段顺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很不高兴,很怨恨的一眼,却不是嫉妒,“你怎么能这么轻松?你有没有想过我家少爷,你不是单身了,做这种事,你对得起他对你的那些好么?你但凡心里有他——”   说到这里,段顺的嘴唇颤了颤,说不下去了,他没有资格指责金桥的,他只是温励驰的仆人而已。   “我和温励驰?”金桥的神色古怪了起来,“你和唐连倒是默契,一个个都觉得我是温励驰的情人。”   段顺愣了愣,金桥这个反应,难道不是?“新闻里都那么说……”他脱口而出,说完觉得不对劲,娱乐圈的新闻,哪有真的呢,他又想到另一个证据,“那块表……”   “炒作,你不懂?你也太土了。”金桥似乎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听见他跟唐连接吻,身为唐连的前男友,段顺难过的居然是温励驰知道了会伤心。   他有点高兴,唐连那小子真是台子垮了才登场,没戏唱了。又有点惊奇,这主仆俩,他都住院大半月了,那层窗户纸,还没捅破呢,“你家少爷要是我的人,你以为就你那个心思,那个模样,我能任由你待他边上?见你第一面我就得把你挤兑走。”   段顺惊愕地张大了嘴,他喜欢温励驰,竟然连交往不多的金桥都看出来了。   “你不会以为你藏得很好吧。”金桥恶作剧地笑了,歪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段顺。   段顺喜欢温励驰,温励驰喜欢段顺,这两个人的感情,唐连看出来了,他看出来了,所有长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只有他们本人,还在原地踟蹰,傻傻地,可能牵手亲嘴了,还骗自己那是哥俩好,还不敢相认呢。   这么多年,就是在戏里,最生死相许的剧本里,他也没见过这么小心翼翼的爱人,“就你看他那个眼神,”他迫不及待挑破那层窗户纸,像个好事的媒婆,像挑一个水泡那样直接而不留情面,“黏糊得都能拉丝儿了……你自己没照过镜子?”   “没……”段顺的耳朵都红了,呆呆地,全然忘了自己是怀着何种忍辱负重的心情进的这道门,他是来质问金桥的,他是来为温励驰叫屈,可现在,却被金桥堵着质问。   段顺回到大屋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地上又积起厚厚的雪,午后暖融融的阳光打在雪上,映得世界一片敞亮。早上其实清理过了,但雪太大,才没多久又盖上了,萌小龙在前面拿铲子扫雪开路,段顺就走在他扫出的小径上头,本来就一身白,羽绒服几乎罩到脚踝,再把帽子口罩一带,雪人似的,和满世界的银白里浑然一体了。   把他送到,萌小龙很着急的说要是没啥事儿他就先下班了,那模样,喜气洋洋的,段顺一看就知道家里肯定有人等着呢,这俩人这么好,身为朋友段顺很为他们高兴,笑着让他快点回家。   萌小龙的幸福感染了他,他本来对回家见温励驰还有点怯,告完别,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先去了四楼找温励驰。   其实出门前温励驰就说要陪他一起去的,临出门时被他发现脸红扑扑的,找了根体温计,一测,37.9摄氏度,果然是发了低热。正好又是下旬了,他怕是易感期,就算只是感冒,也不宜在大雪天出门,于是把人留在了家里,自己和萌小龙去了。   刚到医院,接到电话,温励驰打过来的,说果然是易感期,又说等会儿要跟洪医生通一个电话,要他一回家就上来找他,有重要的事情,要他回来商量。   洪医生打的电话,还能聊什么,大概就是他的病情,段顺惴惴的往楼上走,这次的针,那么大的量,他却一点儿好转的感觉都没有,跟前几次完全不一样。他不嗜睡,这段时间却总感觉睁不开眼睛,精神头儿一点点就差了下去。治疗无效的事情他从没跟温励驰说,怕温励驰担心,可他捂着,洪医生却不会帮他,温励驰那样严肃的语气,说不上为什么,段顺觉得自己的日子大概真的要到了。   一进屋,里头拉了窗帘,暗暗地,他穿过客厅,越过磨砂的玻璃隔断,床上的羽绒被下拱起个人影,上半身露在外面,赤着,斜趴在枕头上,背部勃发的肌肉泛着一层水光,是退热散出的汗。   “少爷?”段顺小步走了过去,说好等他回来谈事儿,温励驰不会是睡着了吧。他的心砰砰跳着,他才乍然知道真相,知道他家少爷身边根本没人,他还有好多话要问,有好多话要说呢。   他看到温励驰的头稍微动了动,却没回答他,他站到床边,微微倾身,用一只手撑着床,探着头去看温励驰的情况。   还没看到脸呢,枕头里,瓮声传来一句:“把我绑起来,然后……出去,我刚打完针……”   长效抑制剂起效的时间是半小时,一般alpha在隐约感觉到易感期到来时就会预防性打针了,温励驰为什么会从早上拖到现在,是和洪医生谈话耽误的吗?   段顺担忧地往后退了退,药物起效前,alpha可能会有暴起伤人的行为,他下了床,赶紧跑去隔壁的治疗室里找束缚带。   四根柔韧的皮质束带,把alpha的四肢固定在了四个床脚。   段顺给绳子预留了一定的活动长度,足够完成喝水,伸懒腰之类的动作,但不至于伤到自己或者他人,这些事情他以前做得很熟练,现在也不差。   看着眼前忙碌晃动的人影,温励驰恍恍惚惚地挣扎着去拿床头柜上的口枷,他还记得洪医生跟他说的,段顺现在的体质跟omega没什么区别,会被他的信息素迷惑,只是,他的指尖刚碰到口枷的边缘,有一只手,轻轻地把它退远了,然后,他的手,滚烫的手心,被那只冰凉的手攥住了。   “我……”是段顺的声音,缱绻而羞涩,猫叫似的,很小,“我刚从外面进来,很凉快,我抱抱你,降温快些。”   温励驰没做声,很缓慢地眨了眨眼,目光艰难地聚焦伏在他床边的人影上,真的被烧糊涂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做梦,段顺怎么可能这么大胆呢,可假如是梦,手上的束缚又怎么会那么有真实感。   “别碰我……”即使是梦,他也不敢太靠近,怕自己没分寸伤到对方,他毫无意义地抬手推拒,眼睛却直直盯着人家,他根本是想要的,想抱抱段顺。   他发号施令了,段顺果然不再靠近,往后躲了躲。却也并没远离,温励驰不让他碰,没关系,他慢慢绕着床,走到了温励驰打不到他的地方,蹬掉两只拖鞋,从床尾爬上床,膝行到温励驰腿侧,悄悄把温励驰手上松掉的皮带绑好。   温励驰感觉到了,隐忍的骂道:“我叫你走!你还有没有廉耻?”   “你不是老爱叫我小狗,”段顺小声道:“小狗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廉耻心的,小狗只知道陪在主人身边。”   温励驰听不太懂,事实上他现在真的连梦还是现实都分不清了,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说:“出去,出去!”   可是出哪儿去呢?   混混沌沌的,他想,这是他的梦,他要让段顺出他的梦去吗?那以后段顺不再来了怎么办呢?于是他赶紧又说:“也不要走太远了,”眼睛都烧得没有焦距了,声音却还记得要小,不要吓到人,“你乖乖的好不好,乖乖的……”   “……”段顺安静地看他几秒钟,果然很乖,马上下了床,“好。”   温励驰以为这个大胆的小段顺就此罢休了,紧绷的背脊松了下去,谁知道段顺只是绕到了床的另一边,他的正面,猝不及防又爬了上来,先是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手,然后正对着他很快地掀开被子窝进了他怀里,飞快地躺好了,再把他的手放下,紧紧地放在自己的后腰上。   温励驰愣了一下,一瞬间,眼也热了,心也热了,他不受控制地箍住了那截腰,那么窄,那么软,还没他一只手掌宽。   他觉得自己的理智马上就要烧完了,可段顺居然还在他的怀里,小声跟他讲条件:“等你退烧我马上就出去,怎么样,我答应你下床,是不是马上就下了,”虽然马上又爬上来了,他并不心虚,拿额头蹭温励驰的锁骨,“我很乖了,你是不是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puppy……”温励驰把头埋进了段顺的脖子里,鼻尖在段顺脆弱的腺体周围来回蹭,段顺微微颤抖着,感觉得出很怕,却一点儿也没躲,“我,我怎么敢让你一个人在外面那么久的……以后……”   以后什么?   温励驰的语气很压抑,仔细听还有些哽咽,段顺微微抬起脑袋,他想听温励驰说关于他们的“以后”,刚扬起个下巴,蓦地,嘴巴被含住了。   段顺瞬间瞪大了眼睛,温励驰居然吻了他!像他梦里千千万万次那样!   他惊骇地张了张嘴,是想说话的,牙关一松,却让一条不规矩的舌头趁机钻进了自己的口腔,缱绻地而不容拒绝的,他被勾住了舌头。   温励驰亲了他,他又和温励驰接吻了。   段顺霎时间呆了,温励驰的舌头缠着他,他被迫张着嘴,眼神都迷瞪了,他感到一阵羞愧,他没想过会发生这种好事。   像这样,趁他家少爷神志不清,悄悄爬上这张床,只是因为他太高兴了,金桥告诉了他一个那么好的消息,他被砸晕了,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起了贼心。   可他发誓,他真的只想小小地亲近亲近温励驰而已,很早以前他就想这么干了,每次温励驰的禁期他都只能眼巴巴地坐在旁边,他早就想这么钻进温励驰怀里,但他绝对没有想奢求更多,也没有想占他家少爷任何便宜。   温励驰把他箍得越来越紧,几乎把他锁在了怀里,他该立马阻止温励驰的,这全然不是温励驰的本意,他家少爷只是被信息素控制了。   他也不该允许他家少爷如此放纵,他是beta,温励驰就是把他的嘴唇擦出火都对退热没有帮助,再怎么亲那都是空耗身子而已。而且温励驰烧得这么高,说不定醒了以后就忘记了,这么偷偷接吻有什么意义呢,只不过又让他多一件锥心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罢了,太多的不该他全都清楚,可他呆了呆以后,目眩神迷地,竟然微微吐出了舌尖,笨拙地,哺水般的配合起了温励驰。   作者有话说:   那个那个,这一章应该写得还不错吧?那么本人开了个新文,感兴趣的可不可以帮帮忙预收一下呢,我只占你们的书架一个小小的位置就好了。通过主页可以看到,娱乐圈题材的,全文存稿完就开始连载。 第61章   医生办公室里,段顺和温励驰坐在洪医生的对面,小学生似的并着排,洪医生头顶的观片灯箱上嵌着段顺最新的增强CT,畸形扭曲的栗形腺体,比上一次,温励驰看到的那张片子又要膨大几圈。   “我不做手术,”段顺低着头,面对两双殷殷期盼的目光,他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我觉得现在挺好的……”   昨天晚上,温励驰醒了以后下楼来找了他,那个吻,在黑暗处梦似的,缠绵悱恻的吻,高热过后,温励驰果然全忘了,目光那样自然,倚在他的门框上,透过口枷,朝着心如擂鼓的他说一个那样糟糕的消息,他的保守治疗失败了,可能需要手术。   当时听完,他的脸色马上就白了,只是还算镇定,问了几个问题,他的病情进展到了什么程度,假如不手术还能活多久。并不难回答的问题,温励驰却不愿多说,只让他别担心,好好休息,其他的第二天洪医生会具体说明。   他不说,他也就不再多问,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温励驰当然清楚答案,空闲的时候,他家少爷的聊天界面全都是洪医生,密密麻麻的检验单子和药品名,他看了都头晕,温励驰却认真极了,看不懂会去查资料,查不到还嘀嘀咕咕说软件不行。温励驰只是不想亲口告诉他那些残忍的事实而已,否则离开他房间的时候脚步不会那样仓皇,可能也有点怕吧,怕他当场拒绝。   但他不想做,洪医生来劝又有什么用呢。   “必须做。”温励驰的声音从头顶传了下来,洪医生说不动,他果然忍不住亲自开口劝了,“我邀请了几个有名的外科医生,明天就可以飞刀过来手术。手术时间不会很长,”可能自己都觉得接下来的话虚假迷幻的像泡沫,强势的语气变得有些弱不禁风,“你今天住院,一个星期就能回家。”   段顺不想作声,绞着自己的手指,假装听不见,温励驰就催他:“说话。”   “我怕痛嘛。”躲不过的,他只好抬起了头,温励驰的神色很不好看,他讨好地去扯扯他的衣袖,自欺欺人地小声祈求:“化疗不行,可以换放疗啊,也不一定要手术的。”   那样低的生存率,他真的没有那样宏大的勇气,坐下来以后洪医生跟他说了很多,什么压迫神经,什么休克衰竭……他浓缩了一下中心思想:你小子,不做手术,最多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了,回去买棺材寿衣吧!   语气很郑重,可能以为能吓唬到他吧,也许也不是吓唬,事实就是那样,但他觉得,真的不必了,就到此为止吧,说起来他总算也没亏,初初确诊的时候,医生估计他只能活半年,可现在,半年早过去了,他从初夏活到了隆冬,多出来的这三十天,他甚至还能回老家陪他爸过一个新年,他最后一个节日。   或许是不忍心拿残酷的话反驳他,温励驰只是沉沉地盯着他,不吭声了。   温励驰说不出重话,洪医生却不惯着他,直接说:“别想了,你现在的身体撑不住放疗,不手术,换什么方案都是白搭,你只会死得更快。”她是专门搞临床试验的,病人都是特殊疾病志愿者,个个都听话,哪见过这样磨叽的,她只说有用的话,“我这里只有手术一个办法想,你要是不手术……”说到这儿同情地瞟一眼温励驰,然后恨铁不成钢地瞪他,“就算你家属的面子再大,我们这儿也装不下你这尊大佛了,转院去普通医院姑息治疗吧。”   姑息姑息,临终关怀的另一种说法。   雪又落下来了,北方,雪总是积得格外厚,段顺被温励驰牵着手,踩着温励驰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停车场走去。五分钟前,讨论未果,洪医生把他们两个赶了出来,让他们关起门商量好了再来找她。   “为什么?”温励驰突然问。   段顺把视线从交握的两只手上挪到温励驰宽厚的背影上,故作不解:“什么为什么?”   “手术。”   “我怕……”   “别再拿什么怕痛搪塞我。”温励驰不回头,语气却严厉起来,握他的手也松开了,“你不是怕小病小痛的人,我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顾虑?”   “别松,别松开我。”段顺赶紧攥紧那只手,惶恐地张开五指,挤进温励驰的指缝,让两只手十指相扣牢牢锁在了一起,才松了口气,本来,温励驰牵他,也是他撒娇求来的,“我是真的怕……”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不再故作懵懂无畏,“我是不怕痛,可我怕死。”   温励驰的脚步陡然停住。   段顺没防备,径直撞到了他的背,挨得太近了,可两个人,谁也不退,静默了两三秒,段顺悄悄把额头贴在了他家少爷的后背上,冰天雪地里 ,他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紧紧的,像两个互相依偎的雪人,“活一天和活三十天,少爷,我读的书不多,算不太明白,你告诉我,这两个选择摆在你面前,你会选哪个?”   “手术会成功的。”   段顺忍不住笑了,笑温励驰的天真,“少爷,这话你自己信吗?”   温励驰缓缓转过身来,沉静的目光瞧着他,他很乖地笑了一下,温励驰的眉头马上不可自抑地颤了颤,表情倏然有些悲恸。   “但凡我还有办法……”轻轻地,他突然被他家少爷拥入了怀里,口枷的底部顶在他的头顶,像犬科动物的下颚骨,“我也怕,可是puppy,我得信医生的,我得要你活着。”   那样沮丧的语气,简直不像温励驰了,段顺的面色哀伤而平静,他恍惚地抬起手,摸一只大狗似的,安抚地摸了摸温励驰的头发。   “切掉腺体,你就好了,答应我,手术好吗?”   可那是注定会失败的啊,段顺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被温励驰掏出来了,他多想像以前每次温励驰朝他发布命令一样,什么也不想,毫不犹豫的应好,温励驰总是对的,在任何赌桌上,他家少爷都是常胜将军。可他从没有那样好的运气,他的筹码太少了,不敢和命运做这样的豪赌。   心底里,他突然怨恨起这个把他抱得紧紧的alpha,为什么要逼他呢,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坏,他为什么明知是死也要拖完这三十天,为什么最该懂的人偏偏什么都不懂?   段顺的眼睛红了,他好想抱着温励驰痛快地哭一场,可他最多最多,也只能把被温励驰咬破的嘴唇,轻轻贴在他家少爷的心口,“手术要签字的,”他闷声胡乱编造起一个理由,“我哪有家属可以签字呢,小球吗,他没成年呢,而且他已经不是我的儿子了。我爸也不行,他有肺心病,知道了,要跟我一起煎熬,何必呢,不到最后,我不会告诉他的。少爷,我们不想那么多了好吗,救不到我,又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   “……”段顺缓缓抬起了头,颇平静地,他与温励驰对视,“是命错了。”   “是吗?”温励驰把人从怀里推开一段距离,重新握住那只冰凉的手,牵着继续往前走,“我从不信命,也不准你信。”   前面有一小团积雪,他面无表情地踏上去,激起一小蓬雪雾,像是把段顺不敢走的路,迷信的命,愚蠢的造化,全踏平了在脚底下。跨过那道小小的坎,他回过头,尽量温柔的笑了一下,“小球要放学了,我们去接他吧。”   说完温励驰又把头转了回去,段顺在他身后紧紧咬住了嘴唇,眼眶里倏然掉下一滴泪,刚从滑到腮边就被他仓皇地擦掉了。   进了停车场,空气变得温暖起来,萌小龙在不远处,倚着车前盖冲他们挥手,段顺匆匆吸了吸鼻子,他不想让萌小龙看出什么,一解释,肯定又要多出两个劝他手术的人,萌小龙知道,周少言也肯定就知道了。   或许是听见动静,温励驰转过了身,垂眼瞧了下他,“又哭了,”接着微微弯腰,抬起没牵他的那只手,用拇指,小心地揩去了他眼尾的泪痕,“我好像总是害你哭。”   段顺吸一吸鼻子,摇头说:“是雪。”   “好吧,”温励驰叹了口气,“雪。”   车上,萌小龙朝温励驰告了假,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吧,支支吾吾地,说家里老娘病了,雪天路上结了冰,老太太去家门口菜园子里砍白菜,一不留神把骨头摔折了,医院一照片子,说是要开刀复位。说急不急的事儿,边看路,萌小龙边小心地瞅温励驰的表情,车里拢共就仨人,他在心里嘀咕,没一个表情好看的。   小段顺这两天在化疗,来来回回的需要接送,他原以为温励驰大概率会让他晚两天回去,谁知道,他的假马上被批了,“谢谢老板!”忙不迭的,他赶紧道谢,“手术一结束我马上返岗,绝对不误了小段顺后面几天的行程。”   段顺赶紧说:“我没关系的,萌萌哥,阿姨的身体比较重要,你别担心我。”   温励驰瞟一眼段顺,也表态:“不急,你可以多在家里待几天,陪陪你母亲。”   萌小龙又是一阵谢,可能是心里一块儿石头落了地,心情轻松,话也多了,说中午手术就开始,他爸陪手术,他去了,正好顶岗他爸守术后醒麻醉。   是啊,温励驰心念一动,除了直系亲属,配偶不也有资格签字么,他隐秘地瞧了眼心不在焉的段顺,直起身子,微微靠近驾驶座求证,“你父亲签的手术同意书?”   “是啊。”萌小龙傻傻点头,“等我回去签字,我妈腿都该坏了。” 第62章   傍晚了,气温骤降,屋里却没开空调。   金桥一进书房就打了个哆嗦,这环境跟上次他来差别可太大了,他瞥了一眼只穿了件单毛衣坐在老板椅里看书的温励驰,心想,真够行的,这么冷的屋都呆得下去,还真是自己怎么着都行,冻着小段顺就不行。   他拢一拢大衣的领子,拉开温励驰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看什么书呢?”温励驰并不答,他也不在意,仔细看一眼书脊,说:“哦,梁祝,我知道,本国经典爱情悲剧,多金贵公子被突然出现的穷小子抢了娃娃亲的故事,对吗?”   “你的中文字学得不多,典故倒运用得不错。”温励驰平静地放下那本金融杂志,十指交叉搁在桌上,“腿还没长好蹿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当然是找你来讨名誉损失费的,”金桥并不恼,却佯装生气,“好多人都以为我是你的情人,我多冤枉,我连你的嘴儿都没亲过一口!”   “好多人?”温励驰挑重点问,关于那桩乌龙绯闻,之前他已经就这件事批评过金桥,金桥没那么傻故意来他面前讨骂,会这么说,必然是有人朝他问了这件事。   “是啊,你猜猜,猜不着我可以提……”   温励驰面无表情:“小段顺。”   “真没意思。”   “哦,”温励驰是有点好奇的,段顺居然以为金桥是他的情人,又有些担忧,怎么会觉得金桥是他的情人呢,他催金桥,“那你说点有意思的。”   “小段顺呢?”金桥吊他的胃口,边到处瞅边拿余光看他的反应,动作很大,有种故作的夸张,“我其实呢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他的嘛。”   “不在家。”   “去哪了?”   明知故问。   温励驰没什么感情地扫了他一眼。   金桥笑眯眯地说:“去看唐连了是不是?”   温励驰垂下眼睫伸手翻页,充耳不闻。   “唐连昨天买了钻戒。”金桥很突兀地说了一句,“还定了很多彩灯、玫瑰花,那么红,那么香,少说也有几千朵吧,都快铺到我病房门口了。”   温励驰的指尖一顿,倒是没有很大的反应,慢慢地抬起了头,问:“他想干什么?”   “你不知道?”金桥看见那双攥紧的拳,紧抿的唇线,忍不住笑了,温励驰那么沉得住气,他本来还有些失望,但原来,这个人也并不是不知道急,“我也不知道。他从来不会要小段顺晚上去看他,月黑风高夜,可能是要杀人越货吧,谁知道呢。”   温励驰霍然站了起来,他还要问什么呢,他还怀疑什么呢,那些东西,除了求婚,唐连还会准备这些东西用来干什么?   他抓起手机,拨号,沉着脸往外走。   “喂!”金桥没想到他会就这么直接冲过去,温励驰的表情太吓人了,阴沉沉的,戾气横生,他有点被吓到了,他来通风报信,是出于某种私心,他确实不想让唐连得偿所愿,他料到温励驰会去截人,但不能是这样的状态,他可不想看两个alpha在医院大打出手,唐连伤才刚好一点,挨了这顿揍,又得住院。温励驰并不理他,转眼间已经走到门口了,他惊慌地站起来,腿没好,追不动,扶着桌子大喊:“你去了,然后呢!把小段顺绑回来吗?他又不是真的是你的狗!他有选择的自由!”   或许是电话没打通,或许是被他的话刺激到了,温励驰放下手机陡然转过头朝他怒吼:“你知道个屁!你知道唐连是个什么人吗,小段顺对你还不够好,你要把他往火坑里推!”   唐连对小段顺难道做过不好的事?金桥愣在了原地,“励驰哥……”   “别叫我哥!我没你这样的弟弟!”温励驰深呼吸了一口气,困兽一样在原地转了几圈,半晌,做了什么决定似的,陡然冷静下来,取了车钥匙,又往外走,顿了顿,厌倦地回头看了一眼,“我知道你对唐连有意思,但你他妈给我听清楚了,看人不是光靠眼睛看的,他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怜,你要玩可以,别被人玩进去了自己都不知道!要不是看在你哥的面上……”他拿食指点金桥,“给我滚!今天的事儿还没完,我收拾完他再跟你算这笔账!”   那眼神极狠,以前他即使用再顽劣的把戏捉弄温励驰都未曾将他惹怒到这种程度。   温励驰是真把段顺放心上了,比他想的还要重,可能比温励驰看自己看得还要重。   金桥吓得整个人都在颤抖,alpha刻意释放的威压使得整个空间的氧气都变得稀薄,他的脸涨得通红,腿软得一屁股摔坐到了地上,温励驰却并没理他,五指抓起一件大衣转身就走,高大的身影很快匆匆消失在门口。   缓了很久神,金桥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抬手擦了擦眼尾被吓出来的两滴泪珠,哆哆嗦嗦把最常背的那个小珍珠包取下来,两条瘦弱的胳膊一用力,珍珠四溅,一地大珠小珠滚落的声音里,他从那道被强行撕开的裂缝里抠出了一只黑色小巧的老式bb机样式的手机。   温励驰是真的恨上他了,金桥哆哆嗦嗦的按下唯一的那个通话键,卫星手机的接收速度极快,响铃后几乎不到半秒钟电话就被接通了,“哥……”通话刚建立,电话那边甚至只是轻轻传来低沉的呼吸声,金桥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他急切的想找一个依靠,趴在桌上,哭得额发都湿了,简直喘不上来气,“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打,但是现在就是生死攸关的时候,我玩笑开过头了,励驰哥生气了,你帮我想想办法,他想杀人,他是真的要去杀人……”   卫星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噪音,紧接着那边似乎安抚了两句吧,金桥抹了一把眼泪,稍微冷静了一点。   他用最简单的话把事情解释了一遍,说到唐连的时候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悔,他想起唐连搀扶他的那把手,那双像他哥一样温暖的大手,“哥,我不知道我做了那么坏的事,我只是想帮帮他,他真的很喜欢小段顺,他应该要有一个机会的……”   电话那头的人叹了口气,又问了什么。金桥说:“励驰哥现在去拦他们了,我不知道……”   耳朵边是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声音,特别想他哥的时候,金桥总是会在脑子里跟他哥对话,想象他哥说话时候的严肃神色,但听到这里,时隔好几年,切切实实真的和他哥说上话了,他脑袋里浮现的面容却竟然渐渐模糊了。   电话那头,他哥还在责备他不该忤逆温励驰,教训完他,低沉的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你不要介入,你现在要做的是把电话挂掉,然后回家睡一觉。小桥,他们在监视你,超过五分钟就会定位到这个电话,现在挂掉,乖。”   “我不,我不……”金桥泪眼模糊,他那样惶恐,电话那头的男人却还在命令他挂电话,那样无情,他一下子崩溃了,“我当然知道时间到了,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害怕,我已经被你丢过一次了,我不想再被励驰哥丢掉!”   他怒吼完,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男人叹了一口气:“是哥对不住你。”   这句话一出,金桥牙齿打着颤,才算是真正绷不住了,他为什么打这个电话呢,都忍了三年了,为什么突然就忍不住了呢,他嘴上是那么说,怕害死唐连,怕温励驰赶他走,可他有那么在乎他们吗,也没有吧,他跟他们都并没真正交过心,会喜欢他们,只是因为他寂寞了,想有个人来关心。   他只是没有勇气而已,提起这个事,只不过是给自己一个联系他哥的契机,人人都有人爱,人人都有爱人,大家都在爱恨里打转,就他一个茕茕孑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亲情,友情,甚至,爱情,每一样感情他都被他哥给足了,他是没爸没妈,但他从来没缺过爱,因为他有哥。   而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变得这么寂寞,同样也是这个人造成的!他把他保护得太好,却在他什么生存知识都没有的时候把他丢下。   没有雏鸟会不想念雄鹰,所以身边任何人,只要稍微像他一点,他就难以抑制的朝他靠近,温励驰是,唐连也是,他谁都想帮,可他只是搞砸了一切。   “金杉你个王八蛋!”哭着哭着他抽泣着骂了一声,“早知道你会把我丢下,我当初就不应该告诉你,他们要抓我陪酒我就去啊,被玩烂也不要告诉你,这样你就不会背着励驰哥去给那些人做事,不会碰那么危险的东西。你为什么要碰!你明知道碰了就回不了头,你的前途,我把你的一切都毁了……我们说好怎样都要在一起的,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到国内……你答应带我走的,你答应了的,你明知道我离不开你,我会想你……”   他哭得声音都哑了,那边却只是沉默,他于是愈加愤怒,“你还记得你当初怎么说的!你说你只是出去避几年风头……我就是太蠢了才会相信你想得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你看看你现在,人不像人的躲在境外,你这样假死和真死有什么区别,你不是想过用自杀来摆脱他们吗,现在怎么不再试一次,你能藏一次枪,怎么就不知道藏第二次,这次难道我还拦得住你吗……你干脆去死吧,你死了就不会再有人监视我了,我也不用再在外面抛头露面了,我就是个大傻逼,我以为你也担心我,我拼命上镜跑通告,就为了让你看见让你安心,可是你根本不在乎!”   他在这头吼得撕心裂肺,电话那头还是只有隐忍沉重的呼吸声,金桥继续说:“你怎么不说话,你还是不打算回来是吧,好,反正现在也没人要我了,我不会再上任何节目,不会再让你见到我,你个连弟弟都保护不了只能送给别人的废物,你惹上那些人,你把他们卖命的钱全做空了你还妄想全身而退,你做梦吧,我每年都假装去给你扫墓,你知道我看着你的照片贴在墓碑上有多害怕吗,每次去美国我都做噩梦……你什么都不知道!”   “小桥……”   “你别叫我。”一通宣泄完,金桥终于哭累了,他疲倦的直起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十天,我只给你十天。”他拖着步子开始往外走,书房的走廊窗户外就是一大片莲池,冬天了,池子里枯槁一片,水面结了一层很薄的冰,他伸手把凌乱的长发全部拨到耳后,然后很轻声的,甚至有些温情脉脉的说了最后一句话:“这么长的时间爬都能爬回来了吧。温励驰的老婆要是因为我的关系被别人抢了,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你不回来,到时候就连收尸都不会有你的份儿……”   说完,不等对面回答,头也不回把卫星电话丢进了池塘里。   作者有话说:   没估好,可能大概还有三万字这样子吧。 第63章   雪夜能见度并不高,温励驰把山路当高速开,车速快得几乎把粗糙的路面摩擦起火花,他一路牙关紧咬面色黑沉,半途,把当初犹豫良久了最终还是决定暂时不公开的那段车祸现场视频发给了段顺,附言说要段顺在做出重要决定之前,先看完这个视频。   山里信号很差,正在发送的圆圈转了半分钟才发送成功,期间温励驰无数次感到后悔,后悔自己的优柔寡断,后悔对段顺的一再纵然和妥协。那句话,把段顺往火坑里推的那句话,他其实并不只是在骂金桥,他更想骂自己。   车祸的事段顺什么都不知道,他那样天真,一心以为唐连是救命恩人,温励驰真不想把那样丑恶的真相拿来伤他,所以段顺想继续照顾唐连,他还真就他妈让他去了,他总是觉得自己能控制得住,能来得及干预任何事情,可现在他只想给自己两个巴掌,他真的太蠢,他凭什么这么自信。   万一段顺就是答应了呢,到了那时候再告诉他真相,那就是让他悔婚,他竟然让他的puppy陷入到这种田地了。   温励驰又打了无数个电话,段顺的,萌小龙的,没一个接通,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失联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恐惧不再是怕段顺答应求婚了,两个人都关机或者遗失手机的概率该有多小,他太怕段顺再一次出事了。   到了医院,边走路他边继续打电话,还没走到住院部,因为低温,手机关机了,望着黑掉的屏幕,他在原地愣了愣,今天雪开始化了,气温已经零下,他怎么就没想到还有这个可能性呢。   骨科VIP层一片绚烂,彩带,昏黄暧昧的小灯,还有玫瑰花铺的地毯,一路延伸到唐连的病房里。   温励驰踩着那些残花一阵风似的跑进去,周身的寒气卷起了一地的玫瑰花瓣,病房里黑洞洞的,并没有人,他又出来,有清洁工提着扫帚和簸箕在扫地,护士站里,几个小护士正在分一个精致的蛋糕,他跑过去问,得知唐连在半小时前已经办理了出院,身边陪着那个总来给唐连送汤喝的漂亮年轻人,蛋糕就是他给的。   一瞬间,温励驰也顾不上失落了,段顺没出事,很安全地抵达了这里,他狠狠松了一口气,这很好,已经很好了。   他慢慢地从灯火通明的住院部朝黑暗中走去,现在,他们应该在一起,在唐连的家里,或者某个浪漫的餐厅,唐连是个身经百战的情场客,他会懂得如何哄段顺,段顺不需要很多花哨的手段,真心地朝他笑一笑,他就觉得你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   温励驰的脚步沉而缓,感到胃里一阵泛酸,烧得整个心口都在痛。段顺生了病,不能饮酒,不能辛辣,不能劳累,不能激动,这些唐连知道吗,会注意吗?   入冬了,大屋的作息改成了冬令时,才八点,整座公馆里的回廊转亭里几乎就没了人影,大屋安静得像座坟墓,营养师严格禁止他在禁期饮酒,温励驰全忘了,他安静地上楼,把厚重的外出大衣脱了,从酒柜里拿了几瓶酒,并不拿酒杯,回到楼下的客厅,把止咬器一丢, 随意解开袖扣,衣袖撸到肘上,往地毯上一歪,短短一个小时喝空了两瓶白兰地。   夜太长了,酒瓶又空了,他拿过新的一瓶,拔掉酒塞往后一丢,蓦然,身后有人“哎呀”了一声,脆生生的,是小孩子。   然后是酒塞滚地的声音。   温励驰喝得脖颈通红,眯眼回头看了一眼,是小球,站在楼梯边,一身珊瑚绒的肥胖睡衣,左手抱着破衬衫,右手捂着额头,眼泪汪汪,像只精致豢养的小猪,“哥哥,你打我。”   温励驰迟钝地反应了两秒钟,半晌,笑了,“怎么那么笨,跟你爸爸一样……”或许是太寂寞,又或许是太委屈,他把酒瓶都推开,朝小球张开了双臂,“来,过来,哥抱你。”   小球的眼睛亮了亮,噔噔噔跑过去,温顺地坐进了他怀里。   这孩子没穿鞋就下来了,温励驰捉住他两个白嫩嫩的脚心拍了拍灰,然后回身从沙发上抽一条小毯子把人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从来被哥哥主动这么亲近过,小球有点新鲜,也有点兴奋,乐呵呵地伸手抓住毯子边缘,小脑袋在哥哥胸口上蹭啊蹭。温励驰并不阻止,只是默然盯着壁炉跳跃的火。   这是他们兄弟两个前无仅有的亲密时刻,温励驰的身体被孩子依恋地抱得死紧,可他并没感受到任何期许中的温暖,只觉得自己直直的好像一直在下坠,心里空空荡荡,仍有大雪在下。   “哥哥,你很不开心吗?”   “嗯,不开心。”温励驰摸到小球的裤腿,里头还有一层,他垂下因饮酒而殷红的眼皮,微微把那层裤子掀起来,原来是针织的护膝,小球睡觉喜欢乱蹬,裤子睡着睡着就缩了起来,段顺就给缝了这个,当时他也在场,也是在这个壁炉边,他刚下班回来,正好看到段顺盘腿坐在火炉边织毛线,小球则在旁边卷毛线球。   看见他,段顺停了手,很轻的朝他笑了一笑。   在那之前,温励驰从不认为客观事物具有情绪传导的能力,人的视觉是非常不可靠的评判标准,可那一刻,他竟然觉得段顺周围的任何东西,冷色调的地毯,冰凉的牛皮沙发,铁质工艺茶几,任何硬邦邦的棱角都因段顺那一抬头的温柔而泛起果冻一样柔软的波浪,扔下公文包朝那对父子俩走过去的时候,他甚至鬼使神差的摸了摸那个茶几,错了,是硬的,是凉的。   织毛线,这是项太旧的手工活儿了,他并不知道段顺还有这样的本事,很好奇的跟小球一样拿起了一卷毛线球,边卷,边目不转睛的盯着段顺手上翻飞的动作。   段顺的动作很熟练,看得出以前的很多冬天都进行过这项活动,很快就织完了一对护膝,正要收工具了,他突然问了句:“你还会织别的吗?”   段顺当时说:“会啊,围巾手套帽子手机套沙发罩,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不会的。”   他“噢”了一声,不讲话了。   诡异的沉默半天,段顺瞅了一眼他,看破了什么似的,忍不住笑了笑,本来都直起腰了,又坐了回去,重新拿起一卷毛线,他较为喜欢的海狸灰,慢慢又织了起来,那针脚,真密实,一看就知道是手工围巾。他戴着去上过几次班,开会的时候偶尔有公司高层朝他看过来,他还要观察别人是否注意到他的围巾,要是注意到了,问起来,他会说一句:“家里人给做的。”   他没有爸妈,家里人还能代指谁呢,那种时候,别人通常会夸赞一句:“温董好福气,对象手真巧。”   他每次都答应得很从容,他真以为段顺就要是他的了,他们是青梅竹马,是日久生情,他们会水到渠成,会地久天长。   段顺已经答应他不会和唐连破镜重圆,所以他们是分不开的。   但世界就是没有什么绝对,不管是五年前那桩事,还是今天,每一次他都拼命想挽回,可每次他总是晚到一步。   “不开心也不可以喝酒啊。”小球从暖融融的毛毯里伸出一根白白胖胖的手指头来数数,“一,二,三,哇,这么多瓶子,你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喝酒不好,对身体很不好。”   “我……”温励驰听到了,思绪却缓慢,良久,才慢慢地低下头,像小球蹭他那样,用下巴蹭蹭小球的头顶,“小球,假如你爸爸要结婚,你怎么想?”   “和谁呀?唐棠棠舅舅吗?”   “唐棠棠是谁?”   “唐棠棠就是唐棠棠啊,”小球抬头,用看笨蛋的眼神扫一眼他,“这你都不懂。”   小球认识的姓唐的还能有谁,温励驰也觉得自己犯蠢,唐棠棠舅舅是唐连,他又追问一遍:“你怎么想?”   “我不想要多的爸爸了,我只要我的爸爸。”小球不假思索,说完,思考一会儿,谨慎地又补充:“爸爸想结婚的话,他喜欢就好啦!爸爸答应了我的永远爱我最多。”   “那唐棠棠舅舅,你觉得他怎么样呢?假如他当你的父亲,你怎么想?”   小球奇怪地看他一眼,“爸爸不会和唐棠棠舅舅结婚的。”   这么笃定?温励驰问:“为什么?”   “因为爸爸喜欢你。”小球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仿佛那是一个真理,“爸爸想跟你结婚。”   这是实打实的当头一棒,温励驰的身躯猛然颤抖了一下。   “什么时候……”他把小球提溜了起来,拎一个布娃娃似的,没轻没重地把他朝着自己胡乱调了个方向,他感到思绪迟滞,酒精,小球说得对,酒果然是坏东西,他的脑子变成了一堆浆糊,小球一脸惊恐,他却视若无睹,这不是一个好兄长该做的事,他双眼赤红地逼问一个才四岁的孩子:“你爸爸跟你说的?他说喜欢我,说爱我?”   小球的眼睛瞪得很大,大概是被吓到了,摇摇头,飞快地,又点点头。   “哥错了,哥把你掐疼了对吗?”温励驰放缓声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极温柔,又极颤抖地,他伸手轻轻摸一摸小球的头发,“哥跟你道歉,你刚刚说你爸爸想……”他有点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了,如果只是小球一时胡言乱语呢,他接受不了,有点祈求似的,他强迫自己继续问,声音轻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你怎么知道的呢?”   小球是真的被吓到了,稚嫩的嘴唇颤了颤,抬起手,用小拳头先擦了擦他滚烫的眼泪,说:“哥哥,你别伤心。”   然后,有些苦恼地,攀着他的肩膀,小声贴在他耳朵边说:“你生病了,躺在床上,我去找爸爸,看见爸爸偷偷亲你,贴了好久好久,我喊爸爸,他都没听见……”   温励驰的眼睫颤了颤,他知道是哪天,他以为在梦里亲吻段顺的那天。那时候他醒来确实以为是个梦,段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摸着嘴唇,被他发现以后还骗他说是在抠死皮。   他居然他妈的信了。   温励驰闭上眼睛,似哭非哭的用手捂着眼睛笑了一声。   “哥哥,你会把我们赶出去吗?”小球觉得他有点吓人,很紧张的伸手试图把他捂着脸的手掌抠下来好看清他的表情,“爸爸说不能告诉你的,不然你就不要我们了。”   温励驰顺着他的动作把手放下来,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睛,静了静,说:“不会不要你们。”   作者有话说:   最近工作有点忙,下一章还没来得及润色,请一天假bb们,请多多包涵。 第64章   段顺回到大屋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屋里黑黑的,只有几盏地灯还亮着萤黄的光,他不想闹出动静,摸索着换鞋子,穿好拖鞋以后一抬头,差点被吓一大跳。不远的玄关处不知道什么时候亮起一盏壁灯,温励驰穿着睡衣,看着像是洗漱完毕了,脸上却仍带着止咬器,幽灵似的悄无声息靠着墙壁望着他。   段顺感到有点惴惴不安,他喊:“少爷。”   温励驰面无表情,从上到下缓缓把他打量了一遍,早前萌小龙已经给他回过了电话,他们两个的手机确实是低温关机了,但他还是要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啊?”段顺抬腿迈步,他想靠近温励驰一点儿,今晚的温励驰看起来不太对劲,有种风雨欲来的平静,他想大概是因为联系不到他有点着急,于是边走边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按了两下开关键,如实说:“不知道啊,好像是坏了,开不了机。电影……”他还惦记着电影,“今天我回来太晚了,明天还能看吗?”   他已经解释了,温励驰的脸色却并没有好转多少,不答反问:“玩得开心吗?是不是,”说到这里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带着点忍耐的语气轻声继续问:“是不是找到可以帮你签手术同意书的人了?”   段顺有些讶异地张大了嘴,他今天穿的是白羽绒服和牛仔裤,在玄关幽暗的灯下,面目模糊得像个不谙世事的乖乖高中生,温励驰紧迫的眼神让他很有压力,好像变回了学生时代,正因早恋被班主任训话,他也看着温励驰,用有些高兴,又有些苦恼的眼神,看半天,低着头说:“暂时没有。”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暂时是什么意思,又不是做生意,怎么这种事情还能有得商量吗?温励驰快速地问:“怎么说?”   段顺不作声了,微微抬起头,就那么望着他。   “唐连向你求婚了,”温励驰干脆直接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焦躁和苦楚,“你没答应,为什么不答应?”   段顺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好久才说:“你希望我嫁给他?”   这次轮到温励驰不说话。   “我觉得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少爷。”段顺自顾自道,眼神躲避着他,“我拒绝他了,我怕你有话要跟我说。”   “你喝了多少?”温励驰的目光颤了颤,走近段顺,隔着半米远大概的距离,他低下头很轻地问:“你跟他结婚,我为什么会有话要说?”   “我不知道。”段顺茫然而直白地和温励驰对视,他确实喝了点酒,所以现在思考得很慢,已经语无伦次了。他觉得有些累,于是歪歪地拖着步子靠近了温励驰,软软地把脑袋贴在温励驰的肩膀上,“假如你想把我嫁出去,你想我答应他……你不想要我了吗?”问完这句话,他想,他应该不是喝多了,他其实是疯了,不然他哪来这么大胆子直勾勾问人家要不要他呢。   这些天,他总是看到萌小龙接送周少言,alpha或omega和beta的结合是不可为,是端不上台面,可萌小龙能求到一个周少言,他为什么就不能求一个温励驰下凡呢。   温励驰半晌未作答,他于是就怕了,不想听答案了,不舒服地皱起眉装作头很痛的样子,“我有点冷,我想马上回去洗澡。”   温励驰回抱住他,很轻地叹了口气,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一时难以组织语言,拍了拍他,让他回房间了。   说是想洗澡,可回到自己屋里,一脱掉厚厚的外套段顺就窝进了床上,他熟练地从枕头下摸出来一条领带往鼻尖凑,然后像婴儿寻找母亲的胸口那样本能地把手伸到了裤子里,他太陶醉了,以至于竟然忽略了因为力气不够大而并没关紧只是虚掩的房门。   他以前不会渴欲到连最基本的防备都不做的,而现在,因为他对进一步治疗的抗拒,他的病已经发展到让他几乎离不开这间用来做坏事的房间了。   边动作他边眯着眼睛慢吞吞地想,温励驰提到今晚,是谁告诉他这个消息的?   唐连不会那么傻拿这个跟温励驰示威,那么就只有金桥了,说起来他确实没在医院看见他。   那样声势浩大的排场,他全然无知地就去了,被吓得当时连门都不敢推,护士们推推搡搡的,他才进的屋里。那么闪烁的戒指,一屋子的玫瑰花,唐连弯着那只受伤的腿眼含热泪跪在他腿边说情话,说要娶他。   那场面太梦幻了,是他既往对婚姻的幻想里会觉得高兴和幸福的求婚仪式,他以为至少自己会感动,但没有,那一刻,他心里平静得什么波动也没有,甚至连上次在唐连那场鲁莽的求婚里感受到的一点点的悸动也回想不起来了,他的脑袋里只想得到出门前温励驰跟他说的话,他告诉他最近国内出了一部口碑还不错的电影,剧情很动人,他已经买好晚场票,等他回来就一起去看。   于是他把唐连试图往他无名指里戴戒指的手推开了,他立马就想回大屋的,唐连喊住了他,很哀伤地站起来,低头盯着那枚戒指,跟他说好歹相识一场,想最后和他吃一顿饭,和他好好说再见。   段顺想说不了,不经意看到唐连裤腿边缘露出的一截纱布,终究没拒绝。   还是兰蒂斯,他们曾经不欢而散的那个餐厅,他们两个都没有食欲,唐连果不其然喝醉了,趴在桌上痛哭,一直嘟囔说“对不起”。   段顺一言不发,既没有安慰他,也没骂他,因为他并不知道唐连到底是在为什么道歉,是和金桥接吻而感到心虚,还是为缠了他这么久感到愧疚?   他不清楚,也不是很在乎。   哭了一会儿后,唐连握着他的手睡着了。他花了很长时间都没办法把他弄醒,只好叫服务员去把一直在餐厅外面等待的萌小龙找过来,萌小龙也束手无策,最后简单粗暴地把人扛了起来,他们就是这样才成功离开餐厅。   唐连的家和大屋是两个方向,萌小龙说先把醉汉送回去,然后再把他送回大屋,这是最好的路线,但段顺有点着急,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他让萌小龙送唐连回家,然后自己打车离开,一路上他都不知道手机坏了,要付钱的时候才发现,很尴尬,幸好他有带现金的习惯。   被窝还是冷,是他的身体冷,周围哪暖的起来呢,他忍不住想起温励驰温暖的怀抱,然后又突兀想到温励驰那个吻。这个人那么坏,把他亲到差点窒息,一觉醒来却忘得干干净净。他手上的动作快而紧,良久咬着唇有些失神地在床上踮起了脚尖,刚才,刚才要是他没走,抱着温励驰就那么吻上去,明天还会被忘记吗?   不,他觉得自己很好笑,就算再给他一次机会,难道他就敢在温励驰清醒的时候亲温励驰吗。他不敢的,那会毁了他。不多会儿,脑袋里袭来一阵熟悉的空白,快到了,他喘着气把领带拿下来,一睁眼,看见半开的房门口惊愕到无声的一道高大身影。   温励驰。   他什么时候来的?   又看到了多少?   那一瞬间段顺的呼吸都停止了,他在做什么,他当着温励驰的面做了什么?他的瞳孔一瞬间缩得很小,觉得自己十分不堪入目。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是在做一件不堪入目的事,他应该立马爬起来的,但在强烈的刺激下,他不仅一动不动,甚至就那么在温励驰的注视下泄了出来。   逆着光,段顺并看不清温励驰的神色,温励驰也没有应他,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什么,愕然耸立在原地。   他越沉默,段顺越觉得无法承受,他就这样丑陋地暴露在了温励驰面前,他哆嗦着开始穿裤子,因为着急,裤子穿得歪歪扭扭,裤带也来不及系上就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温励驰脚边,太仓促了,那条领带也被他带到了地上,他仓皇把领带捡起来,藏到身后,然后抓住温励驰的裤脚,抬起酡红的脸说:“我可以解释,我可以解释的……”   多么徒劳的狡辩,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他连裤子都歪歪扭扭的,这样的情况谁还看不懂?可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只能紧紧拽住温励驰的裤脚,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个人留住。   温励驰并没继续质问他,缓缓蹲了下来,声音艰涩:“你又偷我的衣服。”   段顺立马矢口否认:“没有,没有。”他很剧烈地摇头,这时候温励驰问他什么他都会否认的。   说完他一抬头,有些发愣,两个人处于同一个高度了,他才终于看清温励驰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被吓出幻觉了,他竟然觉得温励驰的唇在发抖。   温励驰伸出一只手绕到他背后,不容拒绝地掰开他的手指拿出了那条领带,暗蓝纹的领带在楼梯间刺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段顺惊惶得低下了头,他不要看,那太像一件罪证了。   他不敢面对,温励驰就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通红的眼睛盯着他,“你刚刚在做什么,你拿着我的领带……”   最后那两个字他没说出口,或许是也觉得不可思议,觉得羞人。   “我……”段顺的脑袋一片空白,他被迫仰起头,温励驰的动作像是要要活活把他的答案从喉咙里掏出来,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的情况还不够分明吗,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对峙的几秒钟,他眼眶含的泪被温励驰强硬的动作逼得溢了出来,滚烫的液体沿着脸颊在温励驰卡在他下颚上的虎口聚成一小滩,或许是被泪水烫到了,温励驰突然松开了手。   段顺的头是靠温励驰的力才抬得起来,那只手一撤走他的头立马就往旁边歪了过去,歪倒的一瞬间他赶紧撑着身体重新抬起头,然后,他被温励驰的目光惊得心尖颤了颤,那样隐忍那样百转千回的一眼,他没在里头看到任何怒意。   温励驰没生他的气,没计较他的冒犯,那是不是说……他不敢去确认那个答案,只觉得前方无路可退了,温励驰要是怪罪他,他绝无可能再在大屋待下去,真是那样的话,那今晚,或许就是最后一晚。   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不能忍受的心痛。顿了顿,他缓缓直起身子贸贸然抬手攀住温励驰的肩膀,他们对视了一眼,他看到温励驰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却并没躲,可能是拿不准他想干什么。段顺朝他乖乖地笑了一下,然后毫无预兆地掀开他的止咬器,自上而下吻住了他的嘴唇。   那是货真价实的一个强吻,段顺的吻技毫无技巧可言,焦急而莽撞地啄了两下温励驰的嘴唇就开始毫无目的地摩擦起来。他在心里想,这不能怪他,是温励驰离他太近,简直像蓄意引诱他,不然,他的眼里又溢出眼泪,不然就凭他的力气怎么能桎梏住这样一个强壮的alpha呢?   病人有权利做一些越界的,出格的,不用负责任的坏事儿吧,这样想着,他的动作更激烈了,整个人几乎软软地压在了温励驰身上。   作者有话说:   段顺有话说:希望大家养成随手敲门的习惯。 第65章   这个吻的主导权只在段顺手上停留了三秒钟,他刚从温励驰嘴里尝到一丝苦涩的酒味,还没分辨出来到底是他自己身上的,还是温励驰也喝了酒,就被一双强有力的手回抱住了。   温励驰的反应很强势,不容拒绝地把他整个腰身按进了怀里,段顺感觉自己被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他有点维持不住这个姿势,难以承受地轻轻喘了一下,下一秒,一只手捧住他的后脑勺给了他一个支点。   刚能喘上气儿,温励驰陡然撬开他的牙关缠住了他的舌头,用行动告诉了他一个真正的吻该怎样接。   温励驰又亲他了,不是在他意淫的梦里,也不是在高热的暗处,而是在一个他们两个人都清醒的时刻,目光交织着目光,唾液痴缠着唾液,段顺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吻了一会儿,温励驰发现他呼吸节奏很乱,一直瞪着眼睛像有话想说,啵的一声,微微和他分开来。   段顺迷迷瞪瞪,还没回过神来,温励驰在他额头上轻轻啄吻一下,轻声说:“你不会知道我今晚有多害怕。”   温励驰居然也会怕,他有什么可怕的,怕他不回来?怎么可能呢,他用了那么大的勇气才敢回到他身边。   段顺整个人都晕晕乎乎了,温励驰亲他,是也喜欢他的意思吗,他不敢这么想,两只手撑在温励驰的胸口,抬头颤声问:“为什么……亲我?”   温励驰忍不住笑了,明明他是被强吻的,却还要反过来安抚那个强吻他的,他应该跟段顺计较一下这个先后问题的,可他说的是:“小球对我说,禁期的时候有人对我做了一件很坏的事。”   段顺的瞳孔放大了。   温励驰觉得他这样有点可爱,呆板的发型和朴拙的衣服都可爱起来,捏住他的下巴,吻上去,吮吸一口以后慢慢抬起头,“是这样的坏事吗?”   段顺一下子变得柔软而乖巧,在他怀里摇摇头,呆滞地眨了下眼睛。   “哦,不是吗?”   “我,”段顺结结巴巴,“我只亲到你的下巴。”然后小球就突然在他身后喊了他一声,当时他人都差点吓傻了,连哄带威胁才让小球答应为他保守这个秘密。   他就知道肯定瞒不住,小球那张小嘴巴,瞒他很远地方的爸还有点用,一到温励驰面前,可能还没等温励驰问,大概就全盘托出了。   他早知道早晚有一天会被暴露,但没想到是今天,是那样一个不体面的场景。   温励驰笑了,松开他的腰,起身把人拉起来摁到了床上坐下,自己则抽一把椅子,审讯似的坐在对面。他有好多话要问,太多了,一时间竟挑不出头等紧要的那一个,沉默了这几秒,让段顺抓住了空隙,绞着手指头又问:“少爷,你亲我,你为什么……”   “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亲我?”   段顺闭了嘴。   温励驰说:“你为什么亲我,我就是为什么亲你。”   “你喜欢我?”   温励驰忍不住笑了,“喜欢你。”   “是情人对情人,还是……”段顺被他毫不遮掩的言辞所震撼,手指紧紧抓住自己膝盖那块儿的布料,身体前倾,是着急的,同样又是害怕的,眼睛不敢看温励驰,左顾右盼着,“你不必这样……我不想你是因为我生病了才……少爷,其实从前那些就够了,我可以不要太多……”絮絮叨叨半天,他鼓起勇气和温励驰对视,问了最想问的:“你不会把可怜和爱弄混的对吗?”   “我不会。”温励驰很认真地答,他把手心那团皱皱巴巴的领带展开来,这小子,前科累累,小球那块安抚巾就是偷他的,再加上这次,绝对不是一回两回了。   一想到他这段时间穿过的大多贴身衣服都被段顺这样亵渎过,他竟然喉咙干了起来,他抬起头,凑到段顺面前,直直看着他,“puppy,你真的觉得以前那些就够了吗,我觉得不够,很不够。你拿着我领带的时候希望我对你做什么,我就想对你做什么,我这样跟你说,你还不懂吗?”   段顺愕然地张大了因接吻而水红的嘴唇。   温励驰朝他微笑了一下,坐到了他身旁,挨得很近,然后用小鱼际肌去揩他额头上的冷汗。段顺的身体比他想象得还要柔软,从前不碰还好,碰了,尝到滋味了,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心也烧了,情也热了,明明是他想要继续,他却狡猾地把选择权交给了段顺:“还想接吻吗?”   段顺很慢地点了点头,有些试探性地伸出了手。温励驰低头看了一眼,就是这只漂亮的手刚才握着段顺的东西,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身体朝段顺的方向倾斜,轻轻握住了那截指尖。   段顺哽咽了一下,立马扑过来抱紧了他。   段顺被温励驰温柔地压在了床上,他并不会接吻,温励驰引导着他,要他伸舌头他就伸。他们俩的舌头总是打架,不像接吻,更像在抢彼此的口水吃。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像个呆笨的木偶,只有一次,他自己认为做得还算不错,有一丝涎水不小心从嘴角流了下来,他吸了一下,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但温励驰大概以为是他的回应,停顿了一下,然后很动情地回吻了过来,那一瞬间,他突然就茅塞顿开了,缓慢但坚定地去努力跟上温励驰的节奏,温励驰从头到尾没说话,但只听那粗重的呼吸,他觉得自己大概也让温励驰快乐了,跟他一样那么快乐。   黑暗里,他被亲得脖子都仰了起来,整个头颈通红一片。抱着温励驰在他颈窝处耸动的头,他迷醉地微微睁开眼睛,心想,他这朵开在暗处的花,终于有一天还是开在了主人手心里。   吻了很久以后,段顺气喘吁吁地把手伸进了温励驰的裤子里,温励驰的手掌都快把他的前胸后背摩擦出火花了,他觉得温励驰是想要他的,他想让温励驰舒服。刚覆上去,他的手就被按住了,温励驰离开他的嘴唇,喘着粗气说:“乖,我们今天不做,你身体太差了。”   段顺感到委屈,这样好的日子,他不止想和温励驰心贴心,他还要更多的,“我的身体很好……”他的手指在温励驰的手心里难耐地扭动,有些患得患失,“你是不是觉得我是beta,所以才不想……我是比不上你以前那些omega,可是我应该也还不错的。”   温励驰忍不住笑了,很多人讨好过他,想要跪在他身下为他做那些放纵的事,大学时候,比较难控制欲望的年纪里,他热衷过一段时间,在每次禁期来之前,他会消失几天,和交往中的omega待在一起度过几个夜晚,做严密的安全措施,不成结,也不爱抚,那是几近冷酷的亲密,而段顺在那期间也会默契地不拿任何事情来打搅他。   禁期很难熬的日子,有omega信息素的抚慰会好受很多,他不沉溺于性,但有时候也想让自己轻松一点。   段顺总是恹恹的,所以他竟然从来没从他那张没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现在,段顺用那样酸溜溜的语气说“你的omega”,他再一回想,嫉妒,迷恋,那张漂亮的脸蛋上,什么没出现过呢。   温励驰感到一种苦涩的甜蜜,从发现段顺喜欢他到现在,太惊愕了,导致他一直没细想段顺是什么时候喜欢的他,大概是很早的事情,段顺其实不会藏,是他太后知后觉了。   “不要和别人比,也不要觉得比不上别人,你在少爷这儿就是最好的。我永远不会嫌你,我是怕你受不住……”他低头去吻段顺的眉头,一米二宽的床要睡下两个都很高大的男人很不容易,段顺几乎是整个儿趴在他身上,听他那么说了,段顺悄悄抿着嘴偷笑了两声,他不太看得清怀里人的表情,但胸膛的起伏传到他身上他就知道了,这傻小子,又躲着他乐。   看他那么开心,温励驰也就笑了,不经意间,他瞥到被子上的那条领带,突然有点好奇:“什么时候有这心思的,”他把领带勾过来,放到段顺鼻子下让他闻,“对我的心思。”总不是被他骂出来的的吧,他想,那段顺真是够受虐的。   或许是还有点羞赧吧,段顺哎呀了一声,皱着鼻子躲开了,他往外躲,温励驰就往他那边靠,这样一动,两个人都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段顺嘀咕说:“十三四岁……”   温励驰感到震惊,握着那把柔软腰身的力气都变大了,“十三四岁!”   “也许是十五六吧!”段顺被他吓了一跳。   温励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很古怪的语气说:“爱过我,你是怎么还能看得上外面那些人的?”   这不是他妈的消费降级么。   他原以为段顺爱上他再早也该是大学左右,但十三四岁,那也太早了,一个没有性别的年纪能知道什么叫喜欢么?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就不知道,情窦都还他妈未开呢。   听温励驰那么说,段顺一时愣了,他猜到温励驰会惊讶,但没想到他居然生气了,还是因为这种原因。   “不是爱过,是一直很爱……”他忍不住解释。   段顺的话总是有种质朴的直白,温励驰愣了愣,对这突然而来的表白他是有点满意的,但嘴上他还是说:“你别告诉我你小子跟别人结婚谈恋爱心里却想着我,怎么这么花心啊小段顺,我温家家教森严,我不记得教过你这样对待感情,是谁教得你这样胡来的?”   “没有胡来……”段顺泄愤似的挠他的手心,让温励驰这么一挤兑,他感觉自己都快成渣男了,他好委屈,看上去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儿,但谁知道了都会惊掉大牙吧,绕了这么大一圈,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他竟然还是个处男。   还花心,他花过什么心,他又能玩弄谁的感情啊?都是别人玩弄他的感情。 第66章   段顺本来还想解释的,解释他跟所有人都没有关系,每次他提起阮小静或者唐连,温励驰都是一副恨不得生啖其肉的表情。温励驰恨他们把他折腾成如今这幅模样,也有点恨自己没保护好他吧,他是知道的。   他并不愿意让温励驰继续这样内疚,也想把这个秘密说出来,这样他们两个都能卸下负担,但……他生气地抬头看,这个alpha,正为把他逗得不知所措而得意呢,他就坏心眼的不愿意马上说出来了,谁让温励驰取笑他的,他是老实听话,但并不是没有脾气的。   “行了,逗你玩儿呢。”看段顺真的有点发怒了,温励驰有眼色的立马止住笑意,“我很开心,真的,你这事儿做得不地道,但我很开心。”   这可一点也不像哄人的样子,段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泄愤似的抬头咬住了那截棱角分明的下颚,“那你呢,少爷,”他慢吞吞地,牙齿沿着温励驰的下巴啃了一圈,小孩磨牙似的,纯为过把瘾,“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想要我。”   并不怎么疼,但温励驰很配合地痛呼了一声,“不知道啊,”他笑得喉结不住地颤,他是真没办法给一个具体的时间,他的爱有太多成分,爱情是占最大头的部分,真要追溯起来,“你第一次被送到我面前,躲在你爸背后颤颤巍巍的喊我励驰哥哥,那时候吧。”   那才几岁啊,一看就是哄他玩儿呢,真够孩子气的,谁先爱上谁,连这种时间长短也要跟他争,段顺松了嘴,忍不住就笑了。嘴巴还没咧开呢,温励驰又低头吻了过来。   屋里一下安静了,只剩下交换唾液的声音,吻了一会儿,段顺气喘吁吁地趴在温励驰怀里表示亲不动了,温励驰就让他休息,休息不到两分钟,两个人又亲成一团,腻歪了好一阵,段顺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局促地瞥了温励驰一眼,挠挠头,小声问:“你怎么突然来我屋了?”温励驰这十几年来到他房间的次数都不超过两只手,怎么就那么好撞上他做坏事呢,真够倒霉,也真够幸运的。   温励驰静了静,被段顺惊世骇俗的自渎场面震惊得他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来了,段顺要是不提醒他,他还真有种感觉,自己其实只是掉进了一场梦。   他回想刚才那副场面,那具洁白痉挛的身子,那张在欲望里挣扎的通红的脸,和那道划出一条抛物线的液体,那画面太有冲击力了,再低头看一眼怀里乖得像个蒙昧婴儿的乖顺面庞,温励驰觉得简直有些匪夷所思了,没有人能想到有人会用这么乖的脸做那样背德的坏事的,就像没有人会相信耶稣像下虔诚祈祷的修女衣袍下会是一丝不挂。   他可是他的主人。   亲眼目睹段顺的亵渎,即使再过四五十年,他想,即使是入了土了他大概都不会忘记这幅画面。   “你之前不是问我是不是想把你嫁出去么,我是来回答你的……”他定一定神,“在你还小的时候,其实我还真想过,以后我的puppy会跟一个什么样的人结婚呢,alpha也好,omega也好,beta也不错,不管什么人,反正我一定会把你培养成最好的beta,所以你喜欢什么样的人都可以,你都能配得上,我也会帮你掌眼,帮你达成心愿,你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段顺很安静地听着,温励驰对他的好他一直知道,那种好是任谁都能一眼看得出来的,是对下属的宽容慈爱,温励驰对周少言、萌小龙,甚至公司里的员工也都很好,只不过对他尤其好而已。   他从没想过温励驰竟然曾经为他规划过他的未来,像一个父亲或者兄长那样深沉绸缪,那是太私人太亲密的事情,他亲爹都没有那么详细的过问他的人生。   突然,在温励驰略带遗憾的言辞里,他觉得自己其实也错过了很多只属于温励驰的冷硬的温柔。那些命令式的社交安排,和苛刻的工作要求,其实都是温励驰对他的期望和祝福。   “但是你过得不好,你选的人都没有让你过得幸福。你知道吗,我以为你会过得幸福,你走以后,大概半年吧,我知道温姨和你们还有联系,我就去打听……”   听到这里段顺抿紧了嘴唇,忍不住有点想掉眼泪,那几年正是温励驰最年轻气盛的时候,要他拉下脸去主动打听一个叛徒的近况,那真是一件太难的事了。   “然后她跟我说你已经结婚了,老婆怀孕都六个多月了。我当时就想,大概对你来说,离开温家大概真的比较好,我真的以为你过得很好……”   段顺是个蜷缩的坐姿,坐在温励驰怀里,温励驰边说边一直拿手掌在他前胸后背抚摸来抚摸去,像小球呼噜温小姐那样,他应该觉得困扰的,因为又被温励驰当成小狗小猫了,他一直很不喜欢温励驰把他当宠物看待,但温励驰的手掌实在太温暖了,他第一次觉得做只狗做只猫也还不错。   “我刚才没有来得及回答你,是因为我在思考,我当然要你,你做错再多事情我都不会不要你。”   段顺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他又有点想解释,他早该说了,温励驰应该需要知道的,知道他的puppy从来没做坏事,他的puppy一直都是很忠诚的狗狗。   但是温励驰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任何矫饰,他家少爷这次没有故作大度,他明明白白听出来了,他确实是不在意他的过往,只在乎他这个人了。   顿时,他觉得其实解释与否对他们两个来说意义已经不大了,那件令他五年里很多个夜晚都会被吓醒的丑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早就不再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矛盾了。   他是因为在乎温励驰才在乎那些过往在乎得要命,温励驰都不介意他那些事了,那还有什么能威慑到他的呢?   他的眼睛发酸,因为温励驰并不知道真相,却还是决定爱他了。   温励驰还在说,今天他的话尤其多,像是做了充足的准备和思考,一定要把某些事梳理清楚,把段顺给说明白,“刚才你那样问我,其实我很高兴,但我得比你多想一些,我们两个不是萍水相逢,我们认识多少年,当主仆就有多少年。爱情当然很美好,可是我更希望你开心、平安。我希望我们之间任何的关系变动都是有益的,长久的。你喝得很醉,所以刚才我没有立马回答你,我得给你考虑的时间。因为你的不自我珍惜,我已经决定好要接管你的人生,那你呢,你有没有想好,我要了你,比不要你,哪个更让你快乐?”   段顺忍不住急急插嘴:“我当然是想你要我。”   温励驰笑了笑,在他耳边嘘了一声:“听我说完,我还记得夏天的时候吧,你刚回来,那时候你被我吓得很厉害,在我面前总是打怵,特别乖。一开始我没发现,后来发现了,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这代表你认为你欠我,你认为我恨你,我讨厌你,所以你才努力听话,你是想弥补我对不对?”   段顺非常想反驳,说他没有,但仔细一想,是有的,他确实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温励驰。   他乖乖点了点头。   温励驰摸摸他的脸蛋,夸奖似的笑了,“我也以为我会恨你,那一年我爸走了,给我留下一个我还没完全掌控的公司,那是我最难的一年,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我以为我会恨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么大的屋子里,恨你让我连个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但是很奇怪,我什么都不恨,我只是很想很想你。你回来以后,我让你伤心了很多次,是我不好,我总觉得你不懂我的心,所以我想让你也吃一吃我这几年的苦。我老是让你伤心,我要为此跟你说对不起,我无心责怪你,却还是让你受了很多委屈。”   温励驰真心实意的道歉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段顺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根本不觉得温励驰做错任何事,这样的自省对他来说是完全没必要的,因为他对温励驰的崇拜和信赖足以宽容温励驰的任何脾气。   况且也没有多坏,他家少爷的脾气只是因为从小到大被捧惯了,程度就跟球球喜欢咬指甲差不多,是恶习,但还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毕竟他们本人也从没意识到这样不好。   但温励驰能有这样的觉悟,他还是隐隐约约有些高兴和受宠若惊。都是刚袒露心意还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家少爷却能比他更快的把对方放到跟自己齐平的位置上,上位者的低头往往更加艰难,温励驰从容的品格是他需要学习的地方。   “我的态度就是这样,我想和你在一起,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秒钟,想到段顺刚才严谨的措辞,笑了一声,“以情人的身份,你是什么想法呢?”   比商业谈判还深刻的自我检讨和剖析环节终于过去了,温励驰终于说到他想听的话了,段顺赶紧表态:“我也想的。”   说完有点害羞,又把脑袋埋进了温励驰宽阔厚实的胸膛里。 第67章   “想什么?”   “想你……”做我的爱人,段顺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打住了,这个人,诓他说情话呢,他顿了顿,瞟一眼温励驰,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说爱我。”   温励驰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开了,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笑得段顺的耳根都羞红了,几乎要举起手来捂脸了,终于直起身子,握拳抵在嘴唇前清了清嗓子,轻声说了句:“我爱你。”   段顺没预料他说得那么干脆,呆了,他从指缝里倏然偷偷瞧温励驰一眼,他没听错,温励驰确实是说了那句话,小时候,他的第一个语文老师在教授他主谓宾的定义时就是举的这个例子,只不过三个字而已,却好似一阵突兀淋下来的酣畅春雨,一下子把他这朵行将就木的花儿浇活了。   他的心脏狂跳,咬着唇,眼里绽放出奇异的光彩,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一笑,温励驰也没头没脑地跟着笑,两个人傻傻地对视着笑了一会儿,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又贴到一起了,他被温励驰抱进了怀里,温励驰的大掌在他全身上下游移,迷迷糊糊的,他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脚被捏了捏。   他的四肢末端入了冬从没暖和过,突然叫温励驰握在手心里,还有点害羞,马上不让温励驰亲了,边说“凉,别摸。”边把脚往后缩。   “我暖和。”温励驰抓住他不让走,搓了搓他的脚背,可能是发现暖不过来,就捏捏他圆润的脚趾头,吩咐他说:“你先去洗澡,泡一泡热水,洗完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谈。”   段顺意犹未尽,不愿意去,温励驰又说一遍,他就不得不去了。   进去还没到两分钟,浴室门被拉开一条缝,温励驰抬眼看去,只见很小的门缝里半边白皙的肩膀,脑袋还没探出来呢,声音先出来了,“少爷你还在吗?”   温励驰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说:“我在。”   里头哦了一声,门又被悄悄关上了。   温励驰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没头没脑的一句问答,他却懂了,段顺是觉得不真实。   段顺从豆丁大点儿的小孩睡到青葱少年的一张床,却是他此刻躺在上面,他居然在等段顺沐浴出来,难怪段顺洗到一半要问,谁会觉得真实呢。   门很快又被打开,段顺的动作快得像是刚打开水龙头水还没淋到身上下一秒就关上穿衣服了。   温励驰马上把暖热的那一侧被窝让了出来,就洗这么一会儿身体肯定没暖和过来,他以前肯定要为了段顺不爱惜身体责怪他的,今天就不了,因为他和段顺的心情一样急切,“走快点,多冷啊。”   段顺有些不好意思地爬上床,刚躺进被子,就被温励驰用被子裹起来揽到自己怀里。两个人严严实实依偎在一起,段顺还没幸福过劲儿来呢,温励驰亲了亲他的太阳穴,拿出手机让给他播放了一个视频。   尖锐的刹车声,停顿的脚步,看完以后段顺沉默了。过了很久,他从温励驰怀里抬起了头,温励驰低下头与他对视,面色平静,目光里却有些担忧,沉默片刻,段顺说:“少爷,我不想猜测他的动机。”   温励驰于是就知道他看明白了,未尽之言,不管真相如何他都不想追究了。   温励驰也沉默了一会儿,收起手机,他问:“你怎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少爷,就当他真救了我好了。”段顺看上去是有点受惊的,但语气还算平静,“可再大的恩,我尽心尽力照顾他一个月也该报完了。你给他的那些东西,你都找人送了三回了,他实在不愿意要我们也不好勉强他,都拿回来吧。”   这意思,是不想再管唐连,也不愿意再和唐连见面了。   温励驰无声地松了口气,段顺会这样说他一点儿也不意外,太纯真的人陡然看到险恶的人心时第一反应总不会是发怒追责,而是想躲开。这样也好,只要段顺决定不再和唐连来往,那么他就能保证让这个人从此消失在他们的生活里,他微微一笑,说:“嗯,好,都听你的,还有什么吩咐?”   都用上吩咐这词儿了,谁是主谁是仆啊,段顺别扭地瞪他一眼,这说正事儿呢,真是不正经,“他好得差不多了,但总没完全好透,你可以帮我联系一下比较好的康复医院吗?之前我本来想自己去找的……”说到一半,觉得唐连不配温励驰这么上心,马上反悔道:“算了,那是他自己的腿,他要是愿意去复健肯定会自己去找医院的,不愿意也不关我们的事。”   段顺一口一个他,一口一个我们,温励驰的目光依旧很沉着,但嘴角勾得要翘到后脑勺了:“好。”   说了一大堆话,段顺觉得很累,心情很差地叹了口气,“唉。”   他一难受,温励驰就跟有把刀割自己的肉似的,一开始他犹豫,也就是怕段顺伤心,段顺果然也伤心了。   善良无罪,怀璧其罪,人但凡拥有了这个品质就是会容易被伤害,温励驰并不喜欢说教,任何事情点到即止就可以了,段顺不是愚蠢的人,经过这件事,就是性子再软也该学会长个心眼了,所以他没说什么吃一堑长一智之类的废话道理,只是凑过去吻了吻段顺的脸颊,亲热地衔住段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耳廓,问了句:“吓着了是不是?”   如果可以,他宁愿段顺永远善良笨拙,也不要他因这种烂桃花而变得精明。   段顺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我真的不懂他。”   有那么爱吗,他又不是聋子瞎子,要真有那么爱,他能感觉不到?他真想不明白,怎么能有人拿生命开玩笑呢?难道是因为太年轻了么,那么宝贵的事物,他想留留不住,居然有人这样不珍惜。   自己找死就算了,他觉得心有余悸,差点还把他害死,幸好没真的出事,否则他打了那么多针吃了那么多苦才稍微延长的生命就要被这个蠢货夺走了。   遇到这么个人,他觉得自己上辈子大概是个屠夫,唐连则是某种家畜,他肯定是用了某种不人道的方法宰了唐连全家,否则唐连这辈子不能这么恨他。   说是爱他,但谁爱一个人的方式会是抱着对方撞车呢,他知道唐连肯定不是真的想带他找死,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留住他。但万一出了意外呢,唐连愿意为他死,这确实很震撼,但他永远不会为这样自私的爱而感动,那甚至算不上殉情,那是自杀,是谋杀。   他连恨都没有,只觉得背后发凉。   “不懂就对了,你要懂他那还得了?”那哪还有他的戏唱,温励驰一挑眉,“别想了,你还想他,多想想我吧,想着我睡一觉,你也该睡了,你今天很累了对不对?”   段顺疲乏地点点头,转而想起了什么似的,拽着温励驰的袖口紧张地说:“金桥,你要记得告诉金桥,离唐连远一点。”   “你先休息,他的事后面再说。”温励驰不置可否,金桥跟他家这个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小狗可不一样,那是个人精,看上去对唐连感兴趣的很,可当时,他对段顺也是感兴趣的,有次吃饭例行向他做本月工作汇报的时候甚至还偷偷向他打听段顺是否有对象,他回答没有,金桥一下子就兴奋了,可那也就火热了三天,后来见到段顺就跟看他手底下普通员工似的。   这次大概也是一样,唐连还没段顺一半标致呢,估计金桥的兴趣掉得更快,等不到他去说估计早和唐连说拜拜了,而且唐连是偏激,但不至于看上一个就想带一个去寻死。   “哎呀,你认真点儿。”段顺却不满意,再次担忧地叮嘱:“一定记得提醒他。”   温励驰只好许诺:“好,我一定说。”金桥虽然任性,但也不至于给唐连糟蹋了,他要是随便金桥去配这样一个不正直的人,金杉就是爬大概也要从坟里爬出来指责辱骂他。   他当然会说的,前提是金桥得要敢接他电话才行。   段顺终于不唠叨了,安心地躺好。   “你要是对自己有这么操心,我该省多少心呢。”温励驰哭笑不得,很用力地亲一口段顺的额头,把段顺亲疼了,疼得叫唤了一声,皮肤都嘬红了一块儿,终于翻身下了床。   他是想和段顺一起睡的,但这床也太小了,两个人一起上楼,又怕发生什么他想发生但不适合发生的。   穿好鞋子他准备要走,回头看到段顺躺在被子里眼睛亮晶晶的,就有点走不动了,他又转回去,俯下身子两只手撑在段顺旁边,用鼻尖碰了一下段顺的鼻尖,“最后亲一下。”   段顺脸红红地盯着他看了一下,轻轻抬起下巴亲了他,脖颈线条因用力而绷紧,有种天鹅抬首的美感。   亲完了,温励驰应该满意了要走了,可却还停在原地,段顺正害羞呢,小声催他:“少爷,你走呀。”   “小时候你不是这么叫我的。”   段顺的脸更红了,温励驰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大有他不喊他就不走的架势,对视了很久,他受不了的把头埋进了被子里,闷声喊了句:“励驰……哥哥。”   话音刚落,他就被打横抱了起来,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下意识惊呼一声,然后拽紧了温励驰的衣服。   温励驰的手很稳,面上却难得有些窘迫,可能也觉得自己冲动吧,边用肩膀抵开门,边低声编一些正当借口:“还是跟我上去吧,我身上暖和,一起睡你就不冷了。”   段顺想说他本来也不冷,屋里空调开得很高,但是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把头靠在了温励驰的颈窝里。 第68章   “是这么用的吗?”屋里,厚重的窗帘拉得只透出一线光亮,温励驰坐在床沿,一只手按在段顺的尾椎上,另一只手举起一管药对着光仔细阅读药品说明。   “我都说了我自己来。”段顺像一个被家长换尿布的婴儿一样软软地趴在他腿上,脸很红地转过头,扭着腰伸手往自己后腰处摸索,两天前起他开始频繁低烧,洪医生给他开了一种经肠的降温药物,要塞得很深。   这个药,温励驰拿回来以后,段顺其实也没用过,因为用药的方法实在是让他有点难以接受,要不是刚才洗完澡他量了体温发现有点发热,口服的退烧药又正好吃完了,他也不会想尝试用一下那个栓剂。   刚脱下外裤,温励驰就推门进来了,从晚归那晚起温励驰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都会偷偷来叩他的房门,进来了也不干什么,就是抱着他,发疯似的亲他,摸他,两个人亲过瘾了以后就抱在一起睡大觉,很年幼的一对青涩情侣似的。   可能是这几天过得太纯情甜蜜了,一进来,看他撅着个屁股,温励驰受了惊,立马回身拍上了门,然后紧皱眉毛问他在干什么。   关门那一声巨响,他也被吓到了,赶紧穿好裤子凑上去双手递上那只药膏解释,听他说完,温励驰面色有点古怪,但马上又跃跃欲试,主动说可以帮他,他有婉言拒绝,但温励驰说:“你刚才都扭成麻花了,塞进去了吗?”他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光靠他自己确实是办不到,所以只好请温励驰帮他的忙,这么几天,他们俩除了最后的一步,什么边缘行为都尝过了,他已经不会再像一开始那样只是被温励驰亲一亲就害臊得浑身绯红打颤。   “你别看了,说明书上就是那么用的,你又要帮我,又不信我。”段顺有点撒娇的意思,拧着手去握温励驰强壮的手臂,刚碰到温励驰的手腕,想去拉他的手,被挡开了,“手别过来,这个栓剂太油了。”   “那你倒是快点呀,总揉我腿干嘛……”段顺用很短的指甲轻轻地掐一下温励驰的手,很埋怨的,“顶着我肚子了。”   温励驰在他头顶笑了笑,不以为耻,反而扬了扬胯,说:“马上。”   这个马上,马了起码一分钟,推是推进去了,那个感觉很奇怪,段顺咬着牙忍受,可温励驰的动作太缓慢了,段顺知道他是怕伤着自己,但他真的趴不住了,他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涌,于是开口催:“快点。”   “puppy……”他感觉到温励驰的动作迟滞了一下,然后头顶传来一种很奇异的语气:“流水了。”   “所以你快点呀,”真不该答应温励驰的,他哪是来帮忙的,根本是来折磨他的,段顺捂着脸,耳朵通红,拿赤着的脚尖踢了踢床,说:“等会儿把我睡裤都弄脏了。”   他一着急,温励驰果然不逗他了,利索的帮他上完了药。   段顺松出一口气,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刚抬起来点儿,有两只大手握着他的腰把他翻了个边,让他变成了一个朝天平躺的姿势,案板上的青蛙一样。他被吓到了,赶紧从温励驰腿上坐起来,缩起两条腿。但是闭不紧,温励驰的手卡在他的两个膝盖里,很浓情地抚弄他的腿弯,额头低下来抵着他的额头问:“还是有点热,下午刚退烧,怎么又烧起来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去。”段顺马上拒绝,他挺着腰慢慢地在温励驰怀里把裤子穿好,面颊上有种虚弱的红晕,“下午出去走了走,可能吹了下冷风,受凉了。”   他已经停止了化疗,反正用药和不用是一样的,温励驰问过他好几次了,准备什么时候答应手术,他每次都没正面回应,只说在考虑,这两天他身体变得有点差,他就有点怕温励驰问他这些问题,怕温励驰强迫他做手术,即使温励驰坚持,他也是要拒绝的,他不想总和温励驰因为这件事拉锯,很伤感情。   温励驰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发,又亲吻了一下他的嘴角,低下头拿鼻尖蹭他的耳垂,说:“你考虑得够久了。”   意思是不打算让他继续再拖下去了,温励驰的动作很轻,让他有点痒,段顺歪了歪头躲开,把脑袋靠在温励驰的胸口,面色无动于衷,但语气很乖,“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嘛,我有点害怕,那可是腺体手术,你怕不怕呢。哦,我忘记了,你肯定不怕,你小时候骑马把骨头摔断了,缝针的时候没打麻药你都眼睛不眨一下。”段顺拿手指戳温励驰的手心,指责:“人和人的勇气是不一样多的少爷。”   温励驰抓住他作乱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然后和自己的十指相握,低声说:“我怎么不害怕?要是我自己的手术,我一点儿也不会担心,puppy,你什么时候能像我珍惜你这样珍惜自己呢,我们拖不起了,你明明知道的。你到底是不把它当回事,还是太当回事了连面对都不敢?”   他这样说,那样担忧的语气,这简直是要段顺的命,段顺更加地往温励驰的怀里躲,想堵住什么似的,微微抬起头找到温励驰的嘴唇,然后急惶惶地吻住,“别跟我说这些了,我不高兴……”温励驰果然也情愿被他这样堵嘴,立马很热烈地回吻他,可能是察觉到他的不安了吧,把他抱得更紧,几乎是想嵌进自己的胸膛,你变成我,我变成你那样用力。   很痴缠地吻了一阵,本该很寂静的楼梯间,突然传来活泼的走路声,有一道稚嫩的声音在喊:“爸爸……”声音很快就近了,门被敲响,咚咚咚的,是孩子的力道,那么轻,却一道惊雷似的,把难舍难分的两个人劈开了,“爸爸,你开一下门可以吗,是我呀。”   段顺急得几乎从温励驰身上弹了起来,他兔子似的翻身爬下床,边背着手把嘴角的唾液擦干,边求助地看向温励驰:“小球来找了怎么办?”   他们确定关系不过才三四天,段顺暂时不想公开,怕自己将来死了,他们的这段情会影响温励驰后面的婚姻。   温励驰站得太高,一些闲言碎语根本传不到他耳朵里,即使听到了,他也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但不管温励驰如何无所畏惧,beta在上层社会的婚嫁里就是不受待见的,说他悲观也好,他猜自己和温励驰或许走不到结婚那天,所以他不想给温励驰留下一抹败笔,现在这样,悄悄地,他就觉得很好了。   他心里是这么想,却不敢让温励驰知道,只说自己还没准备好要承受那些打量的目光。温励驰最近特别听他的话,虽然不太高兴,但也没多说什么。   门还在继续响,他吓得脸都白了,温励驰却不以为意,不仅不站起来,甚至还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有种开门见客的架势,“不怎么办,让他看见就看见,正好让他把称呼换了,他喊你爸爸,你却和他亲哥睡一起,咱们家这辈分真是乱了套了。”   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插科打诨说些有的没的,段顺瞪他一眼,看他的嘴也亮晶晶的,赶紧也抬手给他擦一擦,把原本就被他咬红的嘴唇擦得更红了以后拽着他家少爷的衣袖把人塞往衣柜里塞,刚把不情不愿的那个人推进一堆衣服里,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段顺一慌,一时鬼使神差地,也朝衣柜里挤了进去。   温励驰有一米九高,坐在里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整个人几乎是膝盖顶着胸口,他一进去,只能挤进温励驰膝盖和胸口的空间,相当于是坐在温励驰膝盖上,赤着的两只脚局促不安的,没有地方搁,只好踩在温励驰腰上,他家少爷身材是很标准的倒三角,腰总共也就一个巴掌那么宽,他的脚后跟不自觉就碰到了什么高昂的东西,在这样紧迫的环境遭遇这种事情,段顺赧然极了,只好把脚尖踮起来,以免让温励驰感到不适。   看他那么狼狈,温励驰闷闷笑了两声,微微直起身子伸手扶住他的腰身,算是给他借点力,不动弹还好,一动弹,段顺的脚就滑下去了,刚好抵在段顺不愿意踩住的的地方,段顺气喘吁吁地瞪他,用嘴型谴责他为什么不把门关紧。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几乎是头挨着头,温励驰学他,也只做口型:“被你吓得忘记了。”   段顺脸一红,抱着他的脑袋不准他作声了。   小球在屋里转了几圈,喊了几句爸爸,可能是发现真的没有人,脚步声就远了。   关门声响起,段顺松了口气,马上软倒在温励驰身上,好歹也是个一米八的男人,温励驰被他坠坠的压住,脑袋立马动弹不了了,只能牢牢的被固定在段顺的胸口上。段顺没察觉到温励驰已经盯着他敞开的领口看了很久,歇了会儿,确认外面确实是任何声音都没有了,他松下来一口气,说:“少爷,好了……”   刚松开抱着温励驰脑袋的手,蓦地,隔着衣服,他的左边胸口被某个温热的东西轻轻衔住了。 第70章   “谁跟你说的我和金桥有那种关系?”   “哪还用得着别人说,电视里经常播。”   外面在下暴雪,燃得很旺的壁炉边,温励驰只穿着一件短袖盘坐在地上,怀里坐着一个被厚毛毯裹得严严实实的段顺,屋里没亮任何灯,因为段顺刚午睡起来不想见强光。   段顺怎么突然问这个,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也不太满意,提起金桥他就来气,那小子,或许是心虚,又或者是那天被他吓着了真怕挨他的打,从他跟段顺说开那晚后到现在,得有十天了,不仅不接电话,甚至没在公共场合露过任何一面,连那部电影,他卯着劲儿拍的那些戏里口碑还算不错的一部,都没去宣传过。   找不着人,他当时其实还担心过一阵,派人暗中去盯了一阵唐连,发现唐连一天到晚除了上班就是买醉,生活得还挺规律,金桥倒是从没出现过,就没管了,只要金桥不犯蠢,爱躲哪躲哪吧,躲去美国到金杉坟边儿上告他状他也没意见。   段顺半天不作声,温励驰低下头用食指去拨弄段顺搁在他手心里蜷起的食指,“你是从网上看到的吧?”他的肩膀很宽,段顺小小一个缩在他怀里,又逆着壁炉闪烁的火光,他看不见段顺的神情,只看得到那截瘦削的下巴尖儿不太好意思地往毛毯里缩了缩。   他解释:“那你也信,他才二十岁。”   “啊。”段顺慢吞吞地应了一声,他就是信了啊,不然也不会想再确认一次,他问问怎么了,他就是想听温励驰亲口再说一遍。   二十岁,最美好的时候,金桥的二十岁在温励驰身边大放异彩,而他的二十岁,就是那个年头他被迫离开了温励驰,他怎么能不耿耿于怀,“可是那些照片,你们一起吃饭,你陪他逛街,被拍了好多。”段顺的声音慢慢的,说的是嫉妒的话,语气却很柔软平和。   温励驰当然也听出来了,段顺在翻他旧账,找他麻烦,翻找得很笨拙,很不走心,像是心里早料定了他会怎么回答。   他应该意思意思接住段顺的话头不高兴一下的,没人敢这么叫他的板,但他竟然笑了起来,“你只看到那些照片吗?我在他身上花了几千万,还给他开了个工作室,这些你怎么没在电视上看到?”段顺等着他哄呢,他偏不,甚至觉得段顺知道的还不够,想要段顺真正的吃一些醋,然后更严厉地责备他,“幸好他现在能自己赚点钱了,否则我老婆本都折了。”   他故意这么说完,段顺的睫毛颤了颤,果然没刚才那么坐得住了,酸溜溜的用他昨晚上亲手给他修剪得很整齐的指甲掐他的虎口,“哦!”一声,然后扭动着要从他怀里站起来。   “嘶……”这一下还真够重的,温励驰死死按住他,“是你先问的,”他才不让他走呢,成年以后他已经很久没这么贱嗖嗖的了,把喜欢的人惹生气了再巴巴的去哄,那是小男孩儿才干得出的事儿,但看到段顺吃醋,他觉得偶尔犯犯贱也挺有意思的,“怎么自己还着急了呢。”   “不想跟你聊了,小球要放学了,我去接。”   “不用你去,这才三点呢。”   “我就去,就爱早点去,就爱吹风。”段顺在他怀里任性地扭动。   得了,还拿吹冷风刺激他呢,明知道他最在意他的健康。段顺这回是真被他惹毛了,温励驰哪还敢再胡言乱语,一只手仍然把段顺的腰箍得紧紧的,另一只手赶紧牵起他的手来打自己的嘴,用以惩罚刚才的口无遮拦,“错了,真错了,我能拿娶你的钱给别人花么,那都是金杉以前在公司的股份利润……”   还没打到呢,段顺心疼地“哎”了一声,很用力地把手缩了回去。   “怎么不打,心疼了是不是?”温励驰笑了,亲了亲段顺的嘴唇,觉得有点干燥,又伸出舌头给他润了润,段顺还在不高兴,直起腰离他远远的,捂着嘴不让他亲,嘟嘟囔囔的骂他不着调。   “好,我又不着调了,我就亲,就亲,又没旁的人。”段顺往哪儿躲温励驰就往哪儿贴,挤着挤着把段顺挤到了沙发旁边,这下却是无处可逃了,段顺背后抵着沙发,抱着膝盖扭头不理他,他慢慢挪过去,跪坐到段顺旁边,把段顺捂着嘴的手牵下来,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去搂他的腰,“别坐那儿,多冷啊,来,坐少爷怀里来,坐好。”   段顺本来就是特别好哄的人,尤其是两个人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以后,他的一举一动几乎充满了依赖的意味,像是跟孩提时代调了个个儿,短短十余天,他这辈子都没撒过的娇全给了温励驰。   他太喜欢这个人了,所以根本拿不住乔,温励驰一服软,他立马就安静了下来,任由温励驰拉着他重新在腿上坐下来。   “我不喜欢开玩笑,”他很驯服地把脑袋倚在温励驰的肩膀上,小声埋怨:“你明明知道你一说我就会信……”   “我知道,我知道。”温励驰搂抱着他的身体左右晃了一晃,小女孩抱娃娃似的温柔,“我太坏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伤心了。”   段顺先是没作声,过了一会儿,瞪他一眼,然后偷偷扬起了一点嘴角。   过了一会儿,段顺问起:“金桥的哥哥……是金杉吗?”   温励驰点点头,语气有点低沉,说:“嗯,三年前出的事,金桥一个人回来的国内,年纪小,又蠢又爱玩,我总要多替他哥哥注意,他要是出事,我对不起他哥对我的信任。”   段顺讷讷点头,他们小时候还一起打过网球呢,温励驰的朋友里头,那是最干脆稳重的一个人,没想到竟然英年早逝。   想到这里,他想到自己,忍不住觉得还挺滑稽,他有什么好感慨别人的世事无常,他的生命也脆弱得不堪一折了。   停掉化疗药物到今天差不多快半个月的时间,不知道是戒断反应还是别的,段顺总觉得嗜睡,情绪也不好,其实没什么烦心的事,可就是高兴不起来,觉得累,身体累心也累。   他已经低落了好几天了,待在房间不愿意出来,今天外面出了点太阳,温励驰看他情绪还是不高,硬拽着他下了楼,说晒太阳能补钙长个子。这是还把他当小孩儿呢,二三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身体长,他总是不愿意温励驰太担心,所以强打精神下来了。   说是晒太阳,结果也没出门,光坐这儿烤火聊天了,还净聊些他不高兴的。   温励驰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公司的事儿,说小球的学习规划,还说温姨的花儿,段顺不爱搭理他,微眯着眼靠着他休息,偶尔应付两声。   两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等到温励驰去壁炉添第二次柴的时候,小球也差不多到放学时间了。   年关降至,今天起幼儿园要开始放寒假了,这是小球本学期上学的最后一天,早上出门前温励驰答应了会去接他,当第一个到达的家长。   温励驰先把段顺抱到沙发上坐好,然后起身去灭壁炉的火,等把空气阀关上走回来,发现有只猫占领了他原先的位置。   他慢慢走过去,段顺边摸猫边有些紧张地抬头看他:“你看,温小姐肯让我摸了,它以前老挠我。”   “你不知道?”温励驰古怪地看他一眼,安静了一两秒,“温小姐一生下来就被我抱来养了,从小到大都睡在有我信息素提取物的窝里,所以它,怎么说呢,认主。”   段顺呆了一秒钟,脸后知后觉地红了,温励驰看到了,不怀好意地从他背后挨过来,坚硬的胸膛贴住他的背脊,握着他的手一起撸猫,“现在明白了么?”   段顺不想明白。   他觉得自己真不该问,温励驰都这么说了,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身上、体内、眼角眉梢全是温励驰的信息素。他们俩完完全全交融在一起那么久,早就不分你我了。   难怪他说为什么这猫除了姓温的一个不理,原来还真让周少言那时候说对了,温家的信息素里真有“猫薄荷”。   温励驰出门接孩子了。   段顺裹得很厚抱着猫送他到门口,温励驰一步三回头,他挥了好久手才把人催进车里,直到温励驰的车影子消失在和煦的日光里了,他的笑容才放下来。   转身进屋,他的眉头难耐地皱了皱,忍受什么痛苦似的轻轻把猫放到地上,然后小跑到洗手间呕了起来。   只是干呕而已,他东西吃得少,根本吐不出来,吐到最后居然呕出一口血,幸好量不太大,等这阵恶心过去,他蹲下来靠着洗漱台大喘气起来,温小姐太矮了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大概也知道他不舒服,很着急的在他旁边上蹿下跳。段顺的手都在抖,根本没力气抱他,只能苦笑着推拒:“我抱不动你啊,你自己玩儿去吧好不好?”   猫却不走,一个劲儿的扒拉他的裤腿。   段顺叹了口气,只好把它抱起来,很吃力地往楼上走去。他把猫放回了小球的房间,现在温小姐都住小球屋里,自从有了猫,小球甚至渐渐的能脱离胖丁了,晚上只要抱着猫,安抚巾掉到地上去了都闹不醒,事物的发展好像总是这样永恒不变,新的终将取代旧的。   他觉得人大概也是一样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也在慢慢变旧。   他回了自己房间,温励驰送他的那块表,回来大半年了,他总说要修,却总没时间去。今天正好,雪比先前薄了,天气还不错,适合出门走走,他从前也熟知一些奢侈品的保养,这么好的表一般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编码,只要品牌没倒闭,什么时候拿过去都可以保修。   他把自己裹成粽子出了门,路过花园的时候远远的和陈叔打了个照面,陈叔是在指挥工人铲雪,既然碰上了,段顺就想着打个招呼也好,他抬手拉下挡住小半张脸的格子围巾笑着挥了挥手,陈叔很僵硬的笑了一下,微微朝他福了一下腰,然后转身继续干活了。   挺冷淡的,但段顺并没怎么在意,要是他在上班日的大清早抱着刚熨好的衣服送去老板的房间却撞上老板只穿着睡裤光着上半身抱着一个仆人正在激烈的亲嘴他也会是这个表现的。   陈叔的嘴很严,为人很靠谱,答应了他们暂时会保密,也在他们询问了是否会因此而对现在的工作环境感到拘束或不舒适后给予了否定的答案,但无论如何,对于这样的秘事确实需要一点接受的时间。   那块表损坏太严重了,段顺提着袋子漫无目的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漫步,店里的销售很遗憾地告诉他可以替换他那块表表芯的零件厂在一年前就倒闭了,他们没办法修。他表示理解,但不死心,他知道一座表城,专门卖二手名表和展览古董钟表的地方,听说那里的街头总是有很多收藏家和奇人异士,就想来碰碰运气。   还要过一个红绿灯就能到了,暮色雪光下,他逆着下班的人流往那座商城走,人太多了,总免不了有擦碰,一个小孩就撞到了他身上,那小男孩才齐他腰,两相碰撞差点就一屁股跌地上,大冬天的,又是在斑马线上,那样跌一跤多危险,幸好他手快,把人抓住了,小孩被吓了一跳,很小声的对他说了声谢谢,然后快步跑走了。   段顺本来还心想这小孩儿虎虎的还挺可爱,等到了表城,遍寻无果打算返家,想掏出手机打车却发现手机不见了时,就不觉得了。   那是个小偷。   表城这边不通地铁,段顺不熟悉路况,一路问路,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走到公交站,这条线的司机,他印象里应该是他一个关系还不错的同事,或许可以借他一些钱让他打车回家,这里离市中心实在是太远了,倒地铁公交的时间很长,他没有告知任何人就出了门,要是回去晚了温励驰会着急的。   他在公交站坐了一会儿,有车来了,是熟悉的车号,他招手喊停了车,车门一开,他一只脚踩上去,抬头一看,却尴尬了,那是张陌生的脸。   他想转身下去的,这时后面有人推了推他,是真正要坐这部车的乘客,就这样,他不得不往上走了一个台阶。   给后面的人让出位置以后他局促地握着最近的一根扶手,朝盯着他的司机解释了一句:“我忘带零钱了,就下去,就下去。”   乘客几乎都上完了,他正要下去,走在最后的一个女孩儿,穿着校服,学生头,脖子上挂了个硕大的耳机,回头突然在刷卡机上滴了一下脖子上的学生卡,看了他一眼,说:“这是末班车。”   段顺于是止住了脚步,原地踟蹰两秒钟后,他回头朝女孩子感激地说了声谢谢。那个女孩子看着酷酷的,其实还有点害羞,听他这么说,脸有点红,快速地说了一句“不客气”。   段顺微微笑了一笑,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这辆公交车的行进方向跟温公馆大差不差,他心里打算着,决定能坐多久坐多久吧,等到离大屋最近的地方他再下车。   没多会儿,公交车路过了一个通讯公司的地标性建筑,段顺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下,突然发现一件事,他一直想着手机丢了就没钱回家了,可他怎么想不到呢,他是没钱,但可以跟别人借手机请温励驰来接他啊。   他跟后座的乘客借了手机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响铃一秒钟就被接了,好像有人专门等着似的,段顺还没张嘴,那边马上问了句:“小段顺?”   作者有话说:   两件事:1.还有一点小坎儿,然后就完结,五章左右吧。2.一个噩耗,这是最后一份存稿了,下次更新是10号,再就是13号,三天一更,以此类推。我挺急的,但是实在写得有点慢,朋友们请见谅。 第71章   “是我,少爷。”一张口,段顺的眼圈红了。雪天,那么长一段路,踽踽走来,他的手足和感官都被冷风灌得麻木迟钝,没人说话的时候还好,是冷是热也没感觉,一有人来问,温励驰的声音一传进耳朵,他就像淋了一泼热水,冰冻的触觉和神经解了冻,扑簌簌地想掉眼泪。   这么大的人了,手机都能弄丢,丢了就算了,连求助都不会,孩子都知道走丢了要找警察,而他,他竟然傻傻地要去朝一个长时间没有联系的前同事借钱。太蠢了,怎么能蠢到这种地步,他从没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疾病带给自己的磨损,望着窗外绚烂的街景,突然特想哭一鼻子,他真是太能给温励驰添麻烦了,“我……”   话还没说完,温励驰急急地先问了句:“你现在在哪儿,我来接你。”   段顺答:“公交,我在公交车上,刚路过世纪城。”说完,电话那头温励驰的声音变远了,命令的语气,“转弯,去世纪城!”   这意思,温励驰大概一直在外面找他呢,段顺抬手按了按发酸的鼻翼,强忍住抽泣的冲动。好久不出门,一出门就惹了事儿,说修表也没修好,他怎么这样啊,净让人担心了。他想道个歉,刚张嘴说了个“对”字,被温励驰柔声打断了:“不许说对不起,我们之间用不着这个。你把手机弄丢了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是啊,我怎么知道呢,你的定位都到省外的电子城里去了。”   “……”温励驰竟然还费劲去查他的定位了,段顺把脸埋进手心里,死死捂住嘴无声地哽咽了下,等喘过气儿来,轻轻“嗯”了一声。   温励驰的体贴更衬出他的愚笨,他突然觉得真的好没意义,他活着,这一生干好过一件事儿吗?   “是被偷了是不是?没关系的,快过年了,小偷太多,防不胜防。这不是你的错,别难过,啊。人没事就好,手机我们重新买就是了……乖宝,去问司机下一站是哪儿,问到了把站名告诉我,然后到站了下车,不要乱走,就在站台等我。不要怕,我就在路上,很快就到了。”   温励柔声地持续安慰着他,段顺应该高兴的,没有人责怪他,他不用徒步走回去,也不用流落街头,温励驰在意他在意得满世界找他,他多有福气啊。可他的眼眶却生疼,痛,但再也流不出泪了,那些酸楚全化成了血,逆着他的血管淅淅沥沥砸进心脏,砸得他的躯体千疮百孔,扭曲着几乎要死掉了。   他咬着牙,无声佝偻下身子把额头靠在前面的椅背上,他怎么就拖了这么久呢,他想,早点死掉就好了,死在他和温励驰相爱之前。   要是能回到一周前,他打死也不要承认他爱温励驰了。   一段注定以凋零结束的感情,他当时怎么就那么自私呢。   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不想让温励驰找到自己了,把他找回去干什么呢,他活一天,就有人就受折磨一天,温励驰爱他,这份爱救了他一命,让他咬着牙赖活到如今,可没给温励驰带来任何好处!温励驰曾经那么意气风发,可现在,连吻他的时候都愁眉不展,温励驰以为他不知道,但每次温励驰悄悄用那种哀伤恸然的眼神看他的时候,他都一清二楚。   他之前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就是,他确实把温励驰裹住了,缠进沼泽里了,他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他早该死了。他这么想很久了,可再忍受不住,再痛,他却不能真的去一了百了,他得咬牙忍着,和病痛交手到最后一刻。温励驰已经为他操了太多心,他不可以再任性,他要乖乖的。   无声吸了口气,段顺强打精神抬头看了一眼车厢壁上贴的行车路线图,温励驰没坐过公交,不知道这些信息都是一目了然的,根本不用向司机打听。段顺以前是会以自己的职业为傲的,现在想想,有什么值得可得意的呢,一破开车的。   他把站名告诉温励驰,挂了电话以后把手机还了回去。   或许是他的脸色太难看了吧,借他手机的大婶好心多问了一句:“小伙子,你还好吧?”   段顺想说我还好,但他实在不太好,于是只是勉强提起嘴角笑了笑,迟缓地说了句谢谢,然后站起身走去了后门口。   第四辆1路公交在段顺面前停下又开走的时候,温励驰的车出现在了街角,公交站台前不允许停车,车还没停稳,温励驰就解开安全带下车朝段顺跑了过去,萌小龙停好车,也跟着跑了过来。   段顺并不算矮小,甚至在beta里都算高挑的,可在这个晚上,温励驰呼着白气冲到坐在站台长椅上的段顺面前蹲下时,萌小龙在身后远远地看着,突然觉得,他的兄弟瘦弱得几乎比一般的omega还要纤细了,尤其是被温励驰高大的身影一遮,要消失了一样,更显得渺小飘摇了。   “宝宝,怎么样,冻坏了吧?”段顺的反应有些木然,看到他来了也只是轻轻地微笑了一下,温励驰两道长眉紧皱,急切地抓起他两只冻得泛青的手放在嘴边呵气,他觉得段顺这个状态有些不对劲,枯水了,没生气了一样,他的脚下其实全是污水,但他全然顾及不到了,往污水更深处挪了挪,这样能离段顺更近。   他伸手捧住段顺的脸,用拇指去蹭段顺冰凉的脸蛋,颤声问:“你别吓我,宝宝,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   温励驰的手心很温暖,段顺下意识蹭了蹭,眼珠很缓慢地转过来,视线定格在温励驰脸上,温励驰的话并不难理解,但他还是过了整整半分钟才张嘴回答:“没人欺负我,我想出来修手表,就是你送给我的那个……”边说,边从兜里掏出那个有些褪色的酒红色丝绒礼盒,揭开盖子,拿出那块表递给温励驰看,有些困扰地说“他们都说修不好了。”   温励驰张了张嘴,还没说话,段顺叹了口气:“我也坏了,修不好了。”   温励驰的表情凝固了,段顺一点儿也不看他,他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把段顺的脸往自己的方向挪,试图和他对视,“能修好,表和你,我都会修好。”   段顺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很天真地笑了一笑,过了一会儿,眼神却突然飘忽走了,无焦距地盯着他身后某处,自言自语了起来:“我还是决定不手术了,醒不来,我会怕。”   “能修好。”   “以后,每年都要带小球来看我,也不用总来,一年一次就够了,太多了,他不好受。你以后可以稍微对他温柔一点,我知道有点为难你,但是呢,他最难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从现在起对他好,他都能记住的。我爸,他身体还不错,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但是,也托你多照顾,也是时候了,我找个时间告诉他吧。”   “能修好。”   段顺的视线又转了回来,歪着头盯着他看,温励驰的目光很坚定,像一个试图证明一加一等于三的狂热数学家,对视良久,段顺很拿他没办法地又叹了一口气:“唉。”   一加一等于二的嘛。   温励驰的嘴唇颤了颤,握着段顺肩膀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萌小龙在后面看到了全程,他有些吃惊,段顺才出来一个晚上,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就跟小时候老人说的,得了癔症似的。他的眼圈也红了,他老板,那么强势的一个人,面对小小一个段顺,说话都不敢稍微大声,好像语气稍微重一点,怀里的人就要像晚秋的花那样枯死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老板,小段顺这样……”萌小龙悄声靠近了温励驰,学着温励驰的音量,小声地说:“您先带他回家吧。”   温励驰僵硬地点了点头,段顺的身上,他能摸得到的地方都冷得过分,这不是正常人的体温,再在室外呆下去可能会失温。   下班的点,行人并不少,许多双探究的眼睛注视下,温励驰把自己的围巾拿下来,焦急地把段顺的头脸虚虚地拢住,然后打横抱起来快步上了车。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想,给他开点药,让他高兴起来,我会劝他做手术的,就是押我也把他押来医院……”   “温先生,我打断您一下。说实话,现在不止段先生有抑郁倾向,你似乎也有类似的症状,你不觉得你的精神情况有些太紧张太焦虑了吗?”   “不用管我,我现在只想知道我做什么可以对他有帮助!”   洪灵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今晚上她一共接到这个叱咤北市的商业巨子两个电话,一个打来问她有没有见过段顺,他说他已经把整个市中心和糖果市场都快翻过来找了一遍,除了她和那些老街坊,段顺在北市不认识什么人,当时她的回答是没有见过,然后电话很快被挂断了。   第二个电话就是这个,从温励驰的描述中,段顺已经出现了很典型的抑郁症表现,情绪低落,思维迟缓,脑力、精力下降,偶尔话语里还透露出一些无望无助无价值,她当即询问了段顺是否有自杀倾向,温励驰顿了顿,给予她的回答是没有。   大概是有的,她当时这么想,只是段顺没在温励驰面前透露出来而已。   这个倔强的患者,洪灵起初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拖,拖到几乎快错过最佳手术时期,现在她恍然明白了,他的心里不是不惶恐,他不是不想活,他只是比他们这些旁观者都清楚,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冒险,比起死在手术台上,他甘愿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失活。   就是太想活了,太不甘了,他才会把自己逼到这个份儿上,压抑得几乎抑郁。   “说实话,到了段先生这样的地步,药物治疗已经没有什么帮助了。”这话,劝一个患者家属认清现实,即使见过再多生离死别,洪灵依然觉得难说出口,“我没有更好的建议了,温先生,你带他去看看精神科医生吧,帮助他重新建立心态,还有,试着多听听他的想法,关于是否要进一步治疗,他的意愿你有没有真正去了解过呢?”   温励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任何言语,但洪灵却奇异地听懂了温励驰的心声。他怎么不懂,他就是太明白了,所以只能假装听不见看不见,段顺的那个决定早清清楚楚摆在了那儿,如果他真答应了,那才是剖心剜骨的痛。   这两个人,她之前只是隐约猜测,现在才算是确定了,他们是对情人。他们的坚持,坚持不做手术,坚持做手术,不过都是想多争取陪在对方身边的时间,段顺争的是天,而温励驰想争年。   “谢谢你,洪医生。”良久,温励驰还是出声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可是他才二十四岁,他的人生还没开始……”说到这里打住了,可能是觉得有点交浅言深,顿了顿,最后又跟她说了声谢谢。   只是医患关系而已,两个人本来也没什么好谈的,说到这里该挂电话了。温励驰说了再见,洪灵攥了攥拳,突然喊住了他:“我会争取再为段先生保留一个月的手术计划!”   电话那边安静了。   洪灵深吸一口气,继续说:“这个月内,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们有打算,我承诺你,我马上可以集结兄弟医院的外科大夫为你们开手术台。”温励驰仍然没作声,洪灵怕他又觉得自己是在“待价而沽”,又要拿钱砸她,立马解释起自己这不必要的雷锋行为,“我没别的意思,你知道,他这个病例太罕见了,即使从学术研究角度,也是有手术价值的……”   还没说完,温励驰轻声打断了她:“我知道你的意思,洪医生。谢谢你,贵研究基地的疑难病例优先专治名额不是说保留就能保留下来的,我知道,你能做到这一步不容易。”   段顺的病,让他在这个市场经济繁荣利益至上的时代,对以往奉行的一些金融信条也多了一些思考。   当时能被接治,其实不是因为他真就那么手眼通天。这个研究基地的行政领导当时确实给他打了包票,说可以给他行方便,但其实并没有为段顺专项立案的打算。是一个医学泰斗,可能是被强行拉到那个酒席上撑场面的,吃饭的时候挺不情不愿的,可看了段顺的病历资料,竟然饭后特意找到他,说会引起重视,为段顺申请专科治疗。   他当时并不以为意,甚至有些轻蔑吧,不止对段顺那看上去离奇古怪不轻不重的病,还对这些不通人情世故的老学究,于是只是客套地表示了感谢。   他拥有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人拥有不了的财富,他当然认为所有的资源都是理所应当地朝他倾斜。可其实不是这样的,段顺获得的那些帮助,不止他一个人在背后出力,甚至可能,即使没有他的引荐,这些医疗工作者只是偶然看到段顺,也会倾尽全力救人。   “我从前……对生命的认识太浅薄,谢谢您的关心,我代表段顺对您也说一声感谢。”   这个满身铜臭,说话总是客套而冰冷,只有对着段顺才会露出温柔一面的“患者家属”居然说了这样一番话,洪灵鼻子突然也有点酸,被太多患者误解过,她的心早该硬了,可每次,陡然被理解、感激了,她还是会觉得自己选择这份职业似乎是有那么点意思的。   她立马说:“不用说这些,我们的初衷都是一样的。”   温励驰沉默了一会儿,说:“再见。”   什么共同的初衷呢,他侧过头,远远地朝热气蒸腾的浴池里那道抱着膝呆呆坐在热水里的单薄背影投去一道目光。   他的初衷是希望段顺健康快乐,可段顺现在既不健康,也不快乐。   洪医生有句话说得没错,他以手支颐靠坐在椅子里,沉静而挣扎地盯着段顺圆润的后脑勺和白皙嶙峋的肩膀,关于病情,他很少尊重段顺的意愿,他一直在用软压力催促段顺答应手术。   他是做生意的,任何机会,只要他想,即使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把握他也敢迎头赶上去,他习惯在绝处求生,也打过很多漂亮的翻身仗,他不习惯,也不喜欢使自己处在任何被动地位,所以他一直尽力拽着段顺,想和病魔争个长短。可他怎么就不去想一想,段顺是为什么不敢争,段顺被他拉扯着筋骨会不会累呢。   段顺只是想多在他身边多留几天,他明明知道的。   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下午接了孩子回家,发现段顺不见了,电话也打不通,他下意识的念头就是段顺会不会想不开。   他派人去江边,去周边所有的大楼楼顶,刚把人派出去,冷静下来一想,不可能,段顺不会做傻事,他像一只越冬的鸟,那么难那么难,才长途跋涉在自己身边找到栖息地,他不会寻短见的,他甚至是那种只要可以匍匐在他怀里,就万事大吉,即使死亡的海水漫过口鼻,也只会小声对他说我还好的笨孩子。   可就算明知道,明知道,他还是那样做了,只是因为他不舍得,不甘心,不愿意独自面对往后几十年的孤独岁月,就逼迫段顺去面临一场不愿意参加的博弈。   抑郁症,一想到这三个字,温励驰的心痛得几乎拧断了一样,他怎么会,他竟然会把他爱的人逼成这样。   真的留不住了。   太久太久,他终于肯直面这个事实,他确实是留不住段顺了。   温励驰试图从此刻开始说服自己,没有人不会离去,段顺会永久地闭上眼,再也不会用缱绻羞怯的眼神望向他,小声而甜蜜地喊他“少爷”,他甚至没去想更深的,更痛的,只是这样稍微想一想而已,眼尾就倏地滑下一滴泪。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祝福你我,祝福他们,希望所有人都健康快乐。 第72章   “你再说一遍?”周少言倏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大周末的一大早被喊到公司来,他还以为是手上的业务出问题了,可听到的消息,还不如公司出事呢!   坐他对面的温励驰瞧他一眼,又重复一遍:“我要结婚,和小段顺。”   “我一定是幻听了。”   温励驰不解:“我跟他和好,不是你当初希望的吗?”   “什么叫……什么叫我希望的!”周少言瞪大眼睛站直了起来,手上的烟灰都抖落一些到西装裤上,是被震惊的,因为小段顺的病情恶化,温励驰这一周在公司出现的时间加起来甚至不够吃餐饭的,他就说,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啊,非得在休息日把叫他到公司来谈,“我,我是想你们重归于好,但!”   但什么呢?他简直要疯了,说不下去了,但不是这个方式啊?   “你什么意思?”温励驰皱眉看他,“之前要我原谅他也是你说的,就差指着我鼻子骂我无情无义,现在又是唱哪出?”   “不一样!”周少言撇开头,懊恼,也心虚,“不一样啊,他是beta!”   “beta又怎么?”温励驰的语气很平静,因为他也经历过周少言现在的心路历程,“你也觉得一个alpha要娶一个beta是荒谬的事儿?”   “我没这么想。”周少言嘴硬。其实是有的,他喜欢小段顺,同时觉得小段顺和他老板门不当户不对,这不矛盾。   “我以为你会祝福我们。”   温励驰说“我们”,周少言塌了塌肩,“你根本不是来问我意见的吧,”他仍然是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你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了。”   温励驰缓缓笑了一笑,眉眼里很有种尘埃落定的温柔和寂寥。   一周前,段顺走失那个夜晚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带着段顺去了一个以诊治精神疾病著称的医院就诊,医生给段顺做了些检查和问卷,诊断一下来,果然是抑郁症,轻度。老病没好又迭新病,他很担心这个病是否加重对段顺原本的器质疾病,医生说暂时不会,然后给他们开了点药让他们回家观察。   或许是干预得早吧,用了几天药后,段顺的情绪稳定了很多,不再突然自言自语,也不会再莫名其妙地默默掉眼泪,他们坐下来商量了很久,刚开始他说要谈话,段顺还躲躲闪闪,他说“不是逼你手术”,段顺就悄悄松了口气,他当时看得很难过,段顺那天突然的失常,确实就是因为他。   他们坐在落地窗前看雪,雪很大的时候坐下的,等到雪停了,玻璃结起了霜花,才牵着手回屋里。太多次的拉锯过后,这次,他们终于达成了一致,决定好好地、安静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真的就是过日子,再也没有试探和为难了,他们再也不提任何疾病,只是像每对燕尔的小夫妻,白天晚上的在一起。早上你拉我扯的闹对方起床,午后各自做各自的工作。温励驰现在基本就是居家办公了,书房里,他坐办公桌后边打电脑,段顺就安静地待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打毛线,就是段顺以前读书时候常看闲书打盹的那个角落,他找人搬了个比以前更舒服的沙发放那儿,段顺特别喜欢蜷在里头休息,阳光打上去,那画面,别提多美了,圣洁漂亮得像中世纪的油画。   当然了,为什么那么美呢,有温励驰的一半功劳,他把段顺的丑衣服都扔了,买了很多漂亮又舒适的家居服回来。   段顺本来嫌那些衣服太花里胡哨,不太爱穿,但旧衣服都被丢了,不穿就只能赤着身子了,只好穿。上了身才不得不承认温励驰眼光毒辣。他从小看着温励驰的脸长大,审美一直固定在这种华贵英气的长相上,所以一直挺嫌弃自己的模样,觉得自己虽然长得说不上丑吧,但五官太绮丽精细了,显得特小家子气。   可叫温励驰那样一打扮,突然,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还是能撑一撑大场面的。   段顺给他爸和温励驰织手套,也给小球织围巾,从幼嫩的葱绿色织到比较沉稳的藏蓝色,每一条都比上一条长度要长,织好一条又织一条,跟有瘾似的。有一天,打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温励驰终于看不下去了,说今天就到这儿,然后伸手要把他的毛衣针拿走。   他不乐意,数了数,嘀咕说就差十二岁那条了。   说完,他马上静了静,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因为温励驰缠毛线的手停了下来,攥成了拳头。   过了挺久,温励驰才出声:“为什么十二岁以后的就不织了?”   段顺当时先是愣了愣,他还以为温励驰会很生气地把他的工具全都没收掉呢,谁知道他家少爷表现得还挺镇定。这进步可真大,他松了口气,有些赧然地解释:“哎呀,都上初中了,青春期的小孩儿有自己的审美了,都爱时髦,再戴爸爸做的围巾哪像样?”   “怎么不能戴,我上班还戴呢。”温励驰不假思索地反驳,“很暖和,织嘛,他不要我要。”顿了顿,边缠毛线,边低声补充了句:“算了,我的明年再织也行。”   段顺笑了笑,本来想说哪有什么明年,想起温励驰不爱听,欲言又止地打住了。   到了晚上,两个一直忙于工作的可怜成年人没什么娱乐活动,冬天也不好总去室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是依偎着边烤火边聊天,聊他们的小时候,聊很多年前的好多夏天。段顺很想念夏天,因为小时候每个夏天温励驰出去旅行的时候都会带着他,而今年,别提夏天了,这小半年他就没怎么出过大屋的门。   偶尔,他们也背着小球干一些大人的事情,段顺的头发一直没去修理,几乎耷拉到锁骨上,温励驰跟他接个吻要撩八百次头发,段顺觉得烦,想要温励驰请个理发师来给他修修,温励驰把他的额发通通拢上去,仔细看了看,告诉他这样挺好看的,他就觉得算了,反正他自己也看不着,谁看得最多就谁说了算。   日子飞快地就到了今天早上,段顺一直有些贪睡,今儿个清晨早早起了床,醒了以后很坐立不安,在温励驰怀里拱来拱去,温励驰还以为他是又发病了呢,从床上马上弹起来去给他拿药。   那动作,真够训练有素的,段顺被他吓一跳,赶紧拉住人,说自己只是有点紧张,因为他决定今天要跟爸爸通个电话。   温励驰愣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半晌,松了口气,说很好啊,然后一倒头抱着他想继续睡觉,那个点,才六点呢,天都没亮。   刚躺下去,段顺“哎呀”了一声,把他闹起来,扭扭捏捏地,催他去上班。   温励驰当时愣了一下,后来马上懂了,段顺是要把那些事情,五年前的冤案,小球的身世,自己的病情,和他这个新女婿都全盘托出。   而那些父子俩掏心窝子的场面,段顺不好意思让他看。段顺坚持,所以他干脆真听话地来上班了。   段顺从少年时代就偷偷地爱他,憧憬嫁给他,做为爱人,他也很想回馈点什么来衬一衬段顺这份爱,比如一个盛大美好的婚礼。段顺很爱他,应该会喜欢他准备的惊喜的。再说,他老丈人现在大概都该在路上了,他要了人家的儿子,怎么着得拿出个态度来吧,不然跟耍流氓有什么区别。   “你们俩怎么突然就看对了眼?”周少言绕着他走了一圈,打量着,摸不着头脑地说:“这么多年都没影儿,怎么这几天就……不会是……”他想起一周前的某天他出差回来,萌小龙晚上跟他嘀咕的那件事情,段顺走失,温励驰差点急疯了,当街就来了个公主抱,回到大屋都没撒手。他的瞳孔陡然缩小,凑近温励驰说:“你不会是看小段顺快……才……”   周少言的话很不吉利,温励驰怪罪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表情表达了“你看我很闲吗?”的意思。   “我认真的!”周少言变得严肃起来,“你不能这么骗他!更不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你头上那么多叔伯,你觉得哪个会眼睁睁看着你娶一个beta进门?”   “他们管不着我。”温励驰没有想到第一个反对的居然会是周少言,有点不高兴,“萌小龙也是beta。”   “是啊,他也是beta。所以我们分了。”周少言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痛苦,怏怏地又坐了回去,“我也以为我们可以不看别人的眼光走下去,前天吧,我觉得是时候了,把龙哥带回家,你知道我妈说了什么吗,他当着龙哥的面说我非要跟一个beta在一起以后就别进家门,说我是我们家的耻辱。”   温励驰微微有些吃惊,难怪周少言烟不离手,再回想,萌小龙这两天的状态貌似也不太对劲。昨天,有一个需要他亲自到场的会要开,开完会回家,他还没上车萌小龙就把车开走了,滑出一两百米了才停下来重新掉头回来。他这几天总在段顺的屋里腻着,段顺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复健,他高兴得跟泡在糖罐里似的,过得太好了,竟然完全没发现玻璃瓶外的变化。   “你母亲,我也见过几次。”温青莲的亲姐姐,也算是他的远房姑姑,温励驰皱起眉,得了,这时候还谈什么结婚,简直是在周少言的伤口上撒盐,“温温柔柔的一个人……”   言下之意,应该不至于当着外人的面那么骂自己儿子吧。   “也很传统。”周少言摆了摆手,“算了,别说我了,好吧,你想结婚,打算怎么搞,求过婚了吗?有没有跟小段顺商量过?珠宝、场地还有法务都联系了没?”   一连串问题砸下来,温励驰才恍然发现他真是急切过头了,他确实什么都没准备,他诚实地摇头:“他还不知道,他不想公开。”   “他是对的。”周少言郁郁地点头,“龙哥也让我不要说,我应该听他的。”   “真分了?”   “假的,他敢跟我分手?”周少言很烦闷地把烟掐熄,“在我妈那儿反正我俩是掰了,关起门来我分不分她哪里管得着,继续地下恋呗。是兄弟我才劝你一句,爱上一个beta,就得有打硬仗的准备。”   温励驰说:“我跟你不一样。”   周少言愣了愣,随即苦笑一声:“也是,你头上那几个大家长都靠你吃饭。但小段顺……”他想起萌小龙在他妈妈破口大骂的时候难堪握紧的拳头,蓦然一阵心痛,“别人可不靠他吃饭,有些风言风语,没有人敢当着你说,可绝对会传到小段顺耳朵里,假如你真决定结婚,婚讯不可能瞒住,到时候你们面临的可不仅仅是家族内部的责难,小段顺从前那件事万一被社会上某些有心人翻出来了,对你,对家族,对公司,都不是什么好新闻。假如到了这一步,你能不能保护好他呢?”   温励驰的呼吸沉了沉,他就说段顺为什么要死死捂着,连小球都不让知道。怕连累他,这才是段顺不愿意公开的原因,他现在才恍然大悟。   “那件事……”他抬眼看向周少言,“小段顺是受害者。”   “什么?”周少言惊讶了。   温励驰于是耐心说了一遍,段顺说他已经不期望有沉冤昭雪的那一天了,对于忙忙碌碌的人们来说,那也确实只是一件短暂的饭后谈资。温励驰理解他,人确实要往前看,可来时那条被泼了脏水的路,至少,段顺看重的朋友,他们身边的人,得知道那条路是干净的,段顺只是踩脏了鞋,但从来都光明磊落。   这些事情段顺难以启齿,那就他来解释,不仅仅是周少言,还有更多的人,他都得让他们知道段顺的清白。   温励驰觉得自己的措辞其实并不煽情,没添油加醋,也没缺斤短两,只是把前因后果平铺直叙了一遍,但那段经历本身已经足够令人心惊了,他还没说完,周少言的眼睛就红了,咬牙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他……”   那样子,真像之前的他自己,温励驰叹了口气给周少言递了张纸,等周少言抹掉眼泪,他再三提醒,告知他自己知道就行了,可以告诉萌小龙,但不要去段顺面前提起,段顺近几天心情不太高昂,别去触霉头。   周少言点了点头。   这场谈话到最后也并没有什么结论,反而成了一场听证会,学生时代以后温励驰就没试过一次性讲这么多话了,他讲累了,左右也没什么事情,就把人打发走了。   周少言关门之前还留了句话,说:“励驰,你这个人太多人捧,所以我一般不爱夸你,但这事儿,你要是真把小段顺娶回家了,我怎么着都要敬你一杯。祝你和小段顺幸福!你们过得好,给我和龙哥也算是撕开一道口子,你和小段顺婚礼那天,我一定和龙哥手牵手来喝你们喜酒。”   温励驰朝他笑了笑,没说话。 第73章   时钟滴答走着,温励驰知道该走了,段顺在家等他吃饭。可他就是走不动,视线很平静地一直盯着办公桌上相框里的那张合照,里头是他和他母亲十几年前的一张合照。   反驳周少言的时候他说他们俩情况不一样,周少言理解成他家反正没有人有资格压他,当时他没解释,但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周少言至少还可以有这样的烦恼,人永远只会被自己在意的人绑架,而他在意的长辈,所有的亲人,或生或死,都早已离他远去了。   前几年吧,他一直坚持每年过年都拨打一个越洋电话,他妈没有换过电话号码,但很少会接,接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彼此沉默一会儿,互道祝福然后挂掉。他妈妈,包办婚姻下的受害者,离开的时候她就说了,家族给她的任务她已经完成了,以后再也不想听到任何温家人的消息。   他也姓温。   再后来,具体什么时候他记不清了,反正是段顺离开以后没多久,他爸还没去世的那会儿,他得知他妈妈再婚的消息,对方是一个大学教授,钢琴弹得很好。他妈妈从前就是个舞蹈家,那个外国的大个子,别人偷偷拍下发回来的视频里,看得出是真心真意疼爱他母亲,给他妈妈做钢伴的时候笑个没停,眼睛就没离开她。   他没把这件事告诉他缠绵病榻的父亲,他爸一直不理解他妈为什么要走,每每提起那场失败的婚姻都只会说,她在胡闹。   让他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不会给出祝福。   那以后,温励驰再没拨通过那个号码,本来呢以前他之所以定时定点一定要打那通电话,也就是怕他妈妈不幸福,他父亲已经让她受了很多年苦,所以不管他妈妈怎么看待他们父子俩,他得去提醒他妈妈,你还有依靠的,你儿子永远是你的依靠。   她终于找到了幸福,再去联系,就是打扰了。   可今天,他鬼使神差又拨通了那个电话,因为他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他曾经悄悄分享过他妈妈的幸福,如今,也想把自己的幸福分享给她。   电话响了很久铃,对方可能也有点犹豫吧,但最后,还是被接通了,听到熟悉的轻柔呼吸声,温励驰先开了口,“妈,我要结婚了。”段顺都鼓起勇气去联系段叔了,他这边可不能掉链子,新人备婚,头等的彩头就是父母的祝福,他郑重地介绍起他的爱人:“和小段顺……你认识他的。”   可能是有点猝不及防吧,那边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他是beta。”   温励驰微笑着说:“嗯,忠诚可爱的beta。”段顺的性别,曾经他为之惋惜过的性别,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可以让他如此自然骄傲地介绍出来了,“妈,你怎么想呢,除了你,我好像没有想要征求祝福的人了。”   “励驰……”   “嗯。”起码十年了吧,温励驰平静地握着电话回想,他妈妈再次叫他的名字。很多人都为他父母的离婚感到惊愕,惊愕过后就是指责他的若无其事和冷血,他确实常常想念,却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挽留要憎恨呢,他的母亲并没让他的童年和少年缺过母爱,她只是奔赴了更想要的人生,他应该为她扬帆才对。   她以前就是这么教他的,人必须清楚地为自己而活。他能领会他妈妈的意思,所以这段谈话,更像是场老友重逢。   “祝你快乐,我记得他的,一个很好的孩子,如果你希望的话,我永远永远祝福你们。”   温励驰深深舒出一口气,久违地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他的眼睛有点发酸,低低应了一声:“嗯。”   结束通话以后,温励驰又想起周少言的忠告,他确实太头脑发热了,要把小段顺娶回家,光靠香车名花可办不到,他得把他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   打开计算机搜索了一些内容,又独自思索一番后,他拿出手机拨打了高律师的电话。   那边接通以后,他沉吟一会儿,告知:“我需要起草一份婚前协议。”   电话那头先是愣了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就协议内容提了几个基础问题。   温励驰一一回答:“嗯,重点放在财产保障方面……不,是保护对方的权益,我想成立一个以他名义创办的慈善基金会……目前想到的就只有这些,其他的你看着完善完善,信托那边的家族办公室会协同你工作……”   敲定得差不多以后,或许是缓过来神了,高律师终于想起来问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乙方的姓名是?”   温励驰回答:“段顺。”   “……是我认识的那位段先生吗?”   “是。”   高律师那边沉默了,半晌才说:“恭喜您,百年好合。”   这态度,惊讶居多,真心偏少,但温励驰并不计较。百年好合,所有祝词里,他最喜欢这句,“谢谢,我们会的。”   他和段顺的婚姻势必会引起大众的震惊,他有这个心理准备,但他也早说了,不会有人敢质疑他,不管别人在想什么,觉不觉得他们般配,到了他面前,都只会像高律师一样,嘴上除了祝福没有二话。   干了这么多年假如连这点威慑力都没有,他可以直接洗洗手回家养老了。   他有足够的自信,但同时他也觉得周少言的话不无道理,段顺会受到歧视,只要五年前的诱导剂事件一日没澄清,段顺就一日背负骂名,而他最心知肚明的是,段顺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以用来等待天晴。   于是踟蹰了一会儿,他又问:“关于地下药品市场的购买渠道,你对相关方面有了解吗?我记得假如买卖属实,卖方与买方好像是同罪量刑是不是?”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温励驰缓缓地说:“我这里有一件五年前的诱导剂恶性伤人事件要起诉。”   那边又说了什么,温励驰眯了眯眼,目光里闪烁起一丝属于商人的敏锐,“还在追诉期限内是吧,好,你记一下买家的信息——女性omega,阮小静,务必把他们的买卖记录查找清楚……”   温励驰推门进屋的时候,段顺正陪着小球在书桌旁读书,瘦削的腰身稻穗似的弯着,两只手撑在端着书大声朗读的小球身后。两个脑袋挨在一起,真有点儿祥和幸福的意思。   走近了可就不是那回事了,段顺领读一遍:“小鸭子唱歌嘎嘎嘎。”   小球跟读:“小嘎子唱歌鸭鸭鸭。”   小?小嘎子?   温励驰无声地弯了弯嘴角。   段顺却笑不出来,“唉”了一声,说:“多少遍了都,鸭子,是鸭子啊。”   温励驰倚在门框边瞧着,本来不觉得很好笑,段顺这么一纠正,反而没忍住扑哧乐出了声。   他一出声,父子俩齐齐回过了头,一见着他,小球跟看见救星似的,扔了笔马上两眼放光地就站了起来,如蒙大赦地喊:“哥哥!”   温励驰应了一声,目光却投向段顺,很缱绻地把人盯住。   段顺无奈地朝他摇摇头,转头把小球摁着重新坐下来,命令小球把这篇儿歌读熟了才准起来。等到小球苦着脸重新握住笔,属于父亲的严肃才消失掉,再转过脸来,就是初恋的小男孩儿那么羞涩的笑容了,他快步走到温励驰面前,拉着温励驰的手出了小球房间。   门一关上,段顺就被温励捏住下巴抵在无人的走廊里吻住了,无声地吻了一会儿,两个人分开,额头碰额头喘息,温励驰先平复下来,很轻地屈起食指托了一托段顺因轻微缺氧而泛红的苹果肌,凑在他耳边笑着问了句:“段叔怎么说?是想先打断你的腿还是我的腿?”那块儿肌肤已经不是他个把月前在公司拿金桥寄来的吊带裙唐突段顺那次捏过的那么柔软了,凹陷得厉害,像长期营养不良的孩子,但他还是爱捏,爱亲。   “谁也不打。”段顺躲了躲,他身上很多地方都瘦得硌人,他不喜欢温励驰注意到,“我爸就一句话,等他来了再说。”说完顿了一顿,有些担心地抬眼悄悄看向温励驰:“你……”   “别怕,”温励驰知道他担心什么,段顺今天说的事,儿子得了重病,孙子不是自己家的种,还有其他乱七八糟千丝万缕的,不管哪一件,对一个父亲、祖父来说,都是绝对的震撼,他把段顺往自己怀里一搂,带着往楼上走,“还记得咱们之前怎么商量的么?只要段叔愿意,小球永远是他孙子,我们家这辈分反正已经乱套了,再乱点儿也没差别,他要是实在接受不了,那也不是你的错,是我爸的错,谁叫他酒后乱性。父债子偿,他要想撒气,我绝不还手。只要他不生你气,我把小球送给他老人家带回去当渔民都成。”   “真烦,有你这么对自己亲弟弟的么,”段顺当胸给他擂了一拳,“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胡闹呢。”   “那怎么一样,”那力气,轻得跟挠痒似的,温励驰乐得不行,把他的手攥住,直接握着塞进自己很暖和的大衣口袋里,“以前是当老板,现在是给你当老公。”说着他低头觑了一眼段顺的脸色,看他脸色虽然苍白,但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忧心忡忡的了,就放下了心,神色不变地继续当流氓,“后悔了?后悔也没用了,我这里,除了老婆还差个缺,已经没有别的岗位给你了。”   段顺被逗得轻轻笑了一笑。   四楼就在眼前,温励驰打开指纹锁推开门让他先进,段顺顿了顿,回头突然问了一句:“会好的吧?”   他只有这一个愿望了,希望他爸原谅他在生命尽头还是做了一个懦弱胆怯的人,原谅他违誓回了温家,还和温励驰私定终身,原谅他在走投无路的当时对小球归宿的独断专行。   他把丈夫和父亲的角色都当得很好,除了儿子。   全天下的孩子在回顾自己和父亲的父子一场时几乎都能寻觅出互相亏欠的痕迹,他和他爸也是,但显然的,比起他爸亏欠他的,他亏欠他爸尤其多,他从来没让他爸骄傲过,唯一让他爸出名的事情竟然是一桩丑闻。   所以他畏惧,当马上就要面对他爸失望的眼神时,他比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还要畏惧。   可即使如此,他也只能自私地请求他爸爸再最后容忍他一次。   面对段顺期盼的目光,温励驰哑然了片刻。段顺今天不让他待在家里,要单独跟段叔坦白,就是表明了态度,不管段叔是何种态度,那都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他别掺和进来。   他以前掺和过一次,段顺的生日,最后以段顺在大太阳下被臭骂一顿结束。段叔不喜欢别人对自己的家事指手画脚,他早有教训。对于他来说,他只有陪段顺承担后果的资格,他也有担忧,但仍故作轻松,说:“坦白从宽,法律都这么写,段叔不能比法律还不近人情吧。”   段顺这回不笑了,只是定定地盯着他,又问一遍:“会好的吧?”   温励驰沉默了一下,半晌,微微俯下身子摸了摸段顺的脸,轻声告诉他:“会好的。”   段顺果然也只是需要他的一句笃定的答案,依偎进他的怀里,闭了闭眼,低低应了声:“嗯。”   作者有话说:   隔二更了,本周日,下周二,周四还有更新哈。 第74章   深夜一点,一架直升机卷着凛冽的风从市中心的一座山头升空,嗡鸣的螺旋桨声和闪烁的尾灯吸引了不少高层居民从家中推窗抬头看。年轻点儿的孩子一发现,下意识回头呼喊家人来看,只是一转头的功夫,直升机便消失在了夜空里,冷夜里,只剩下一家人站在窗前大眼瞪小眼。   五分钟后,三四位身穿白大褂提着急救箱严阵以待的医生,顶着朔风,在一家私立医院的楼顶停机场上迎接了这架直升机。   私立医院,寻常医院夜里最热闹的急诊科也没什么人,走廊冷光慑人,急诊大厅安静得像某处全是青松翠柏,不能在医院提及的敏感地方。   突然“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还没等挂号的病人们探头看清楚,几个浑身带着室外冷风的人簇拥着一辆平车火速往抢救室去了,几个白大褂里夹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看着像家属,数九寒天,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头发凌乱,面容俊冷,别提多瞩目了。   那架势,真够吓人的,大厅沙发坐着的一个alpha女人面色不忍,偷偷转过头跟身旁打吊瓶的老婆咬耳朵:“车推来的哎,这么多医生,肯定完蛋了……”   “闭上你的臭嘴吧!”还没唏嘘完,被怀里面色苍白的女孩儿狠狠掐了一下手臂。   “哎呦!疼!你掐我干啥!”   “不然我夸你呗!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没同情心的傻逼!”   “准备肾上腺素10毫克静推升压,准备除颤仪,必要时电复律!”病床边贴电极片的贴片,建立静脉通路的扎针,接诊病人的陈医生口头下达完医嘱,擦了擦脑袋的汗,准备回办公室开电脑医嘱,一转身,和急急赶来抢救的主任打上照面。   主任连白大褂都没来得及穿,一看到人,先问了一句现病史。陈医生稍微惊讶了一下,这大半夜的怎么来了,回头看了一眼蹲在床边紧攥着患者手的家属,就明白了,能直接把直升机开来医院的病人,那哪是一般的病人,他停了停,低声汇报:“患者男性beta,25岁,谵妄伴发热10分钟入院,目前意识模糊,体查体温39.8摄氏度,血压85/46mmhg,心率220次每分钟,心律绝对不齐。听他家属说他有个畸形腺体,我考虑是一个腺体源性休克合并自主神经紊乱型房颤,抢救药物已经用上了……唉,不好治……”   “慌什么。”主任拍了拍他的肩,病人来之前他就接到院领导的电话和上面发来的病历资料了,这个病人,那样好的医院都没辄,从放弃治疗到现在,十多天二十天了得有吧,能拖这么久,本来就已经是奇迹了,“咱们尽全力治就行。”   说完,他叹口气,朝里头看一眼,觉着基本上是不成了,“这个患者得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家属应该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陈医生严肃地点了点头,然后招呼了一下病人另外两个姗姗来迟的病人家属,领着去办公室交待病情和办理住院了。   一个大个子,一个斯文的眼镜儿,说是家属,其实更像是里头那个大人物的下属,在这家北市最好私立医院干了这么多年,什么权贵都打过交道了,但这一堆人,还真不太一样,不像是领钱办事的那种,是真心疼着急里头那个病人。   “不是玫瑰,不要当玫瑰,是月季,我是月季……”   “什么?”温励驰脑袋嗡鸣,蹲在病床边,手紧紧攥着段顺滚烫的手,今年是个大寒冬,才在室外稍微待一会儿,他连眉毛都几乎染上了冰霜,那么凉,可他丝毫感觉都没有,眼里心里都只剩下了面前的人。   段顺面色通红,皱着两道细长的眉,一直在不停地说胡话。   温励驰凑过去努力地听,听明白了以后,心尖狠狠颤抖了一下。   “什么月季,什么玫瑰?”他眼睛赤红着把段顺的手抵在自己的唇边,小声地说:“你是岩蔷薇啊,不屈不挠、裂岩破土的岩蔷薇。宝宝,听到了就答我一句好不好,振作一点,勇敢一点,好起来,看看我……”   他几乎是祈求了,段顺的手却软得跟脱力了似的,不给他任何回应,因发热而殷红的嘴唇不断地翕张,眉眼皱得展不开,像正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   这样锥心的对话,发生在一对这么年轻的有情人身上,实在太残忍了,为段顺做心电图的护士不落忍地提醒了一句:“先生,病人现在是谵妄状态,您跟他说话他听不懂的。”她的声音并不小,但这个即使衣衫狼狈也不掩矜贵的alpha跟没听见似的,依旧红着眼眶死死握着病人的手,说着对方根本听不见的话。   “段叔,我是小驰,嗯,昨晚出了一点小状况,小段顺的手机现在在我这儿。”病房外,走廊上,早晨八点的阳光耀眼却没有温度,温励驰披着一件大衣,脚下趿拉着一双棉拖立在窗前,眯着眼睛跟突然打来电话的段叔交谈。   段顺性命垂危,他不敢有任何隐瞒,但也不能完全照实话说,老人家受不得吓,所以他尽量用了一些较安全的词,“我们现在已经在医院了。嗯,您别着急,他现在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了。”   走廊尽头有人提着果篮走来,路过他的时候惊异地打量了他好久。   温励驰不为所动,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肯定糟糕透了,但一整晚,鸡飞狗跳的,又睁大眼睛陪了一晚上床,他哪有时间收拾仪容仪表,就连罩在外头这件大衣都是萌小龙借他穿的,“火车晚点了?别,走高速太慢了,我帮您订张最近的机票,现在就派人接您去机场,您千万别乱走,就在火车站等着。嗯,都好,小球不知道,可能现在还没起床呢……”   挂掉电话,温励驰揉着眉心返回了病房。   段顺睡着了似的躺在床上,假如不是脸上那张刺眼的吸氧面罩,就跟每天窝在他书房里睡着的模样没有差别。   他在床边坐下,像昨晚一整夜做的那样,把手先放到自己胸口捂热,然后伸进被子里和段顺十指相握。   从昨晚段顺突然开始说梦话,到他发现段顺发高热,联系医院,然后急唤陈叔发动那架他有时去国外出急差才会用的直升机,再到今早,短短七个小时,简直跟掉进了一场噩梦一样。   温励驰觉得他已经在接受了,从他和段顺决定顺其自然那天,他就有了心理准备,段顺就如同一座危房,每天坏掉一点点,他知道早晚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会亲眼目睹这栋屋子的坍塌。   他每天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每个早上起来,看到段顺在自己怀里安然睡着,他都会向上天感恩一次。   他努力把这场厄运当做一场梦,像梦见段顺亲吻他那样去梦。人会有美梦,当然就会做噩梦,他都清楚都服从。   但不能这么快,不能。   他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至少比段顺坚强,但当第一片碎裂的瓦砾真的砸到头顶,看到段顺痛苦地躺在一堆仪器里,而他站在一边无能为力,他才知道他接受不了,他永远会因为看到段顺痛而痛,从前没发现自己爱段顺的时候他就痛,如今越爱越痛。   假如这世界上真有所谓的命,如果真有应愿的神佛,温励驰想他甚至即刻就会动身,一步一叩首,叩到长生天的脚下,割头相替都甘之如饴,只求段顺能得那么一天、一分钟的展眉和健康。   只是那样的地方在哪里呢。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吧,医生查完房后,段顺终于醒了,其实昨晚断断续续地,他也醒过几次,只是时间都不长,几分钟不到就又睡了过去。   “宝宝。”温励驰的嘴唇轻轻颤抖了一下,慢慢趴过去,把脑袋凑到段顺上方,轻声问:“舒服点了吗,点头,或者摇摇头就行,不用作声,啊。”   段顺的眼皮微启,视线一直跟着他,听他问完,几秒钟后,迟钝地点了点头。   温励驰于是就笑了,满是血丝的眼里闪出泪花,虚虚地将整个身体罩在了段顺身上,像一个拥抱,“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没多会儿,大屋那边,温姨打来了电话,说小球醒了,看他们俩都不在家,可能是也预料到了什么,哭着闹着一定要找他们。   温励驰没什么表示,这儿正乱着呢,哪有空管一个孩子,就说让他哭会儿吧,哭累了睡着了就弄回房间去。   温姨在那边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应了一声“好”,可马上,声音有些颤抖的,突兀地问了句,能来看看小段顺吗。   温励驰顿了顿,并没立马作答,而是朝段顺看了眼。   他们家来医院的人已经够多了,他陪床,周少言萌小龙,一个刚给段顺拿药回来,一个回大屋取他和段顺的衣物,再一个段叔,也在路上了。人太多了,对段顺的休养没什么好处。   欲言又止的一道目光,段顺好像看懂了,轻轻朝他眨了一下眼。   那是同意的意思。   温励驰心神一摇,注视了他一会儿,半晌,没有任何意见地,转头立马低声答应了电话那头,说等会儿就打个电话给萌小龙,让他顺道把他们俩捎过来。   挂完电话,温励驰假装喝水,拿起矿泉水,背过身面无表情地仰起头,其实也没喝,就是瞪着通红的眼睛盯了一会儿天花板。   段顺很喜欢瞒着,做的检查,吃的药,总是遮遮掩掩不愿意让别人瞧见,就跟捂一个疮疤一样。可今天,在意他的亲人和朋友们,想来看他的,有一个算一个,他竟然都想见一见了。   这简直像一场告别。   没多会儿,南边的人打来电话说已经接到了段叔,最近一趟的航班在一个半小时以后,大概会在下午一点抵达北市。   接完一个电话还有一个,萌小龙无奈地求助他,说到了医院门口了,小球突然哭闹起来,不敢进来,说要爸爸哥哥来接。   温励驰开的扩音,小球的哭声一传过来,他立马转头看了眼段顺,醒了十多分钟的神,段顺已经能完整连续地讲话了,手指头在他手心抠了抠,小声说了句:“去吧,我没事。”   温励驰摸了摸他的头发,点了头。   这个病房是个套间,温励驰到外间把怀里抱着个药袋子,躺沙发上打盹的周少言轻声喊了起来,请他看顾一会儿小段顺。   周少言闻声马上起身朝里间走去,温励驰该出门才对,脚步搁了搁,却转身也跟着进去了。   进去也不做声,拿棉签沾水给段顺润了润嘴唇,又帮他把床摇高一点坐起来,忙活半天,再三确认段顺状态还不错,周少言开始催了,才裹好大衣出了门。   走到楼下门诊大厅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温励驰看见了一个熟人,唐连,手里提着一袋药,走路仍有些一瘸一拐,裤脚挽着,脚上那几块大夹板已经没了,可能今天就是来拆夹板的。   下意识的,温励驰攥了攥拳,眼里升腾起一股危险的怒意。   他想教训唐连真的很久了。   但他并没做什么实际行动,今天情况实在特殊,他耽搁不起。   唐连就那样慢吞吞地从人群里走过,他凉凉地看了两秒钟,转身趿着拖鞋快步往停车场走去。   刚走出门诊大厅,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温励驰下意识一甩手,把那只手打掉以后回头看,好啊,他不找唐连麻烦,唐连居然找上了他。   “温董,又见面了。”   温励驰冰冷地瞧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他实在没工夫跟这个伪君子耍什么太极。   “温董看着身体还不错,应该不是你生病吧?”唐连却追了上来,俩人一个瘸一个穿着拖鞋,都走不太快,你追我赶的走出十多米,最后在一条僻静廊道里竟然并起了肩,“是不是小顺住院了?我没有恶意,如果是的话,我想看看他,他在哪里?”   “不必。”   “温励驰!”三番两次被甩脸子,唐连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温励驰这是什么态度,之前就算两个人不对付,表面上还算那么回事儿,现在是怎么,从他这儿赢走段顺以后,装都懒得装一下了吗,好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傲慢,我看望段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资格替他做决定?”他嫉妒得红了眼,竟然没发现温励驰周身凛冽起来的气场,“你是不是很得意,可是我没有输你,我只是输给了小顺,他爱你比爱我多,所以你才能把他从我这里抢走。”   温励驰脚步顿了顿,但没停下。   “你这么禁锢他的自由,这么防着我,你是真的爱他?也不见得吧,你只是不习惯一手遮不了天,你只是看不惯你从小养的狗认了别的主!”   温励驰彻底停了下来,手背青筋因攥拳的动作暴浮起来。   挺早以前其实他就有此感觉,比起竞争段顺的爱,唐连似乎更乐于和他针锋相对。   自然界里的雄性都有此通病,自己打来的猎物自然没有从对手口里夺来的有滋味,唐连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重心早就偏移了,也许意识到了,不想承认而已。   温励驰从不喜欢解释多余的事情,他和小段顺如何相爱,为何相爱,爱得有多深,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被误解又怎么样,除了小段顺的亲人朋友,其他人算老几?   唐连是故意在激怒他,为了那点儿可怜的面子,贬低小段顺又恶意扭曲他,只为在他这里占到上风。他知道,所以他只是深呼吸一口气,就松开拳,加快脚步往停车场赶。他的风度和教养不允许他当街和人起争执,那是他曾经最鄙夷的行为,而且小球还在哭,段顺也在等他。   他回头一拳揍在了唐连的鼻梁骨上。   很清脆的一声暴响,是人体砸到钢化玻璃上发出的声音,混着风声向远处传开,门诊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都惊愕了,纷纷朝他们看过去。   隔得远,其实看不大清脸,但也是一场好戏。文明社会,爱面子大过命的有钱人常常出入的顶级私立医院,居然光天化日出现两个扭打在一起的alpha,多刺激。   不,那根本算不上扭打,纯粹是一方面对另一方面的虐殴。   温励驰拎着唐连的衣领,一拳接一拳面无表情地揍向唐连的脸,像乡下的人们过年时候打糍粑那样用尽全力酣畅淋漓,拳拳都带着让人牙酸的肉痛声。   他的手法很生猛,看得出没受过专业训练,但胜在狠辣,劲力又大,唐连根本没有还手的时间和机会。   没一会儿,唐连的脸上就开了花似的全是血。他头晕目眩地直起腰,试图反抗,刚抬起手,就被温励驰一脚踹翻在地上,接着尾椎骨被死死踩住,龇牙咧嘴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唐连,一次又一次!”温励驰半蹲下来,大衣和里头的睡衣领口稍微敞开了点儿,露出贲张充血的颈部血管,他拽着唐连的头发把那颗全是血的头扬起来,唐连被他释放的敌对信息素压得几乎喘不过来气,喉咙里发不出声,只是恐惧地瞪着他。   温励驰不为所动,眼神阴鸷得像失去理智的野兽。   他也确实是疯了,被日日夜夜的痛苦和留不住段顺的不安逼疯的。他行事从不这样血腥鲁莽,和一个alpha当街厮打起来,这样跟一头野兽有什么区别。   但不得不承认,做一头野兽确实很爽。   他压抑得太久了,太多事禁锢着他,太多事要他拿决定,从昨晚到现在,他接的每个电话都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温董,是温家的一家之主,所有人心里的顶梁柱。   但现在,他终于有了个理由可以释放自己,可以痛痛快快地当一次普通人,就像糖果市场街头那个老婆被人欺负了的alpha一样,不需要管场合,只看心情,冲动地撸起袖子为自己的爱人打一次架。   多神奇,他从不知道,当他爱上一个人,原来也可以粗俗如个妒夫。   “你也配提小段顺的名字?”温励驰几乎打红了眼,“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他离开了我几年,你现在连给他敬茶都排不上队!你以为你做的事很神不知鬼不觉吗?那条山路,那场车祸,监控拍得一清二楚,我和小段顺也都一清二楚!你年纪小,我们不想毁你前途,但不代表你就平安无事,今天起,你最好给我夹紧尾巴做人,日日夜夜祈祷小段顺能平安健康!否则,你让他吃的那些苦,受过的伤,我他妈绝对会千万倍还到你身上!想到我这儿找死的人不止你一个,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试试看,看我温励驰走到今天是不是靠做慈善,看我到底能不能一手遮住你头顶这片天!” 第75章   段顺盖着毯子坐在轮椅上,挨着落地窗看外头的景。   身后温姨突然喊了他一声,他慢吞吞转头看,眼前被递了杯热水,“喝点水,嘴都起皮了。”   “啊,是吗?”段顺慢慢抬手去接水杯,说起这个,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偷吻温励驰那次扯的谎,现在想一想,真够傻的这借口,温励驰比他更傻,居然还信了。   想起那时候,他还比较健康的时候,他忍不住露出一个笑。   “我来拿我来拿。”段顺还没来得及碰到水杯呢,趴在他膝头摇头晃脑背书的小球急急地先站起来接了,两只小手捧着纸杯,煞有介事地嘟嘴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爸爸,喝水,多喝点水病就好啦。”   “哎,谢谢宝宝。”段顺轻轻笑了笑,把氧气罩稍稍拉开,张开嘴抿了一口。其实也没吹凉,但那份儿心疼爸爸的心意是到位了,跟这水似的,十足十的滚烫。   喝完,温姨把水杯给拿走,小球又重新在段顺膝头趴下来。还是那首儿歌,背来背去总念不对鸭和嘎的顺序,段顺都不爱纠正了,听多了,小嘎子反而还顺口些。   嘟嘟囔囔读了一会儿,小球抬头问:“爸爸,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快了,快了。”〔韬炮〕   话是这么说,段顺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楼下的廊道,心里其实也没个主意。   一小时前,温励驰出去接小球,没过一会儿,在床边守着他的周少言突然接了个电话,段顺不太听得清对话,但他猜是温励驰打来的,因为周少言张嘴先应了一声“老板”,然后皱了皱眉,像是听到什么离谱的事情,顿了顿,又说什么“嗯,等龙哥一上来我就马上下去处理。”   段顺本来想问清楚的,刚张开嘴,小球一行人就来了,几个人人一推开门,周少言马上站了起来,然后跟萌小龙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开病房了。   一见着面,小球哇一声哭了,立马扑到他怀里,说:“爸爸,你很快就要死掉了吗?呜呜呜,你不要死掉好不好……”   段顺被吓一跳,叹了口气,隔着氧气罩闷声答:“我尽量,我尽量。”   小球马上哭得更厉害了,不够高的缘故,踮着脚,别提多辛苦了,所以只坚持了一会儿就改成了趴到他手心,那么多小珍珠,热乎乎的,几乎给他洗了个手。   应付完小球,温姨和萌小龙又迎上来围着他嘘寒问暖起来,这样寒暄一阵子,他开始频频往外头望,温励驰怎么没进来呢?   他有点不安,再想到周少言刚才凝重的表情,更按捺不住了。   出什么事了?   他赶紧悄声问了一问萌小龙。萌小龙目露茫然,可能也觉得莫名其妙吧,挠了挠头,告诉他,他也不知道周少言要去干啥,或许是公司的事儿吧。然后再说到温励驰,说他老板压根没上楼,接到他们以后,一行人本来走得好好的,突然出现一个中医馆,温励驰看到了,说要去看看,很快就回,就撇下他们走了。   当时听了,段顺的第一反应是哑然失笑。   温励驰大概是去看中医能不能有办法吧,他家少爷最近老神在在的,前几天还说给他求了个玉镯呢,等开完光就给他戴上。用的竟然是“求”字,他当时好惊讶,从来不信命的人竟然迷信起来了,这真是病急乱投医,他都这样了,大把大把的化疗药都不起效,中药又能顶什么用呢。   笑了会儿,他叹了口气,让萌小龙把自己从床上弄下来往窗户边放,温姨一开始还不让,他坚持,她拗不过,骂一句“你跟小驰有时候真是怪道般配的一对主仆!不该拗的时候死拗!”然后让到了一边去。   段顺没想到这种时候了还能挨顿骂,摸了摸头发,乐了。   他最后还是下了床,进住院部的最短路线就是下面这条道,他想第一时间看到温励驰进门的身影,然后做好狠狠取笑他的准备。   没过多会儿,他果然蹲到了温励驰,大高个儿,特别贵气一个帅哥,穿得却挺不像样,睡衣外头搭一件黑色毛呢大衣,趿拉着拖鞋从庭院往楼里走,手里还提着几大袋牛皮药包,脚步慢吞吞地,跟在自己家里散步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住院的病人呢。   段顺脸上马上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推一推小球的脑袋,朝楼下扬了扬下巴:“你哥。”   小球一回头,惊喜地笑了:“爸爸你好厉害啊,哥哥真的很快就回来了!”   “那可不,不然怎么你是儿子我是爹呢?”   小球理解了一下,严肃地问:“那我以后比你厉害了我可以当你爸爸吗?”   萌小龙在一旁削苹果呢,一听,乐出了声:“真行,这孩子。”   段顺也给气笑了,抬起手给小球来了个脑瓜崩:“等下辈子。”   小球当真了,捂着脑袋笑:“那你答应我哦,下辈子不可以先有别的爸爸,我要当你的爸爸。”   想给别人当爸,这是每个男孩儿的通病吗?段顺问:“为什么想当我爸爸啊?”   让小球当了,他亲爹上哪儿去。   “因为我觉得当儿子很幸福,很开心。”   段顺的笑容慢慢消失了,露出一种隐隐的悲伤。   他以为小球是在逗他玩儿,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是认真的,小球是真的觉得给他当儿子很好,好到甚至想跟他对调身份,让他也感同身受这种幸福。他鼻子一酸,心里头热乎乎的,这孩子,他肯定不知道,就这一句话,让他觉得这辈子都不算白活了。   注意力被短暂地转移这么一会儿,再看向楼下的时候,段顺的视线凝固住。   温励驰走了半天,都快进住院部了,突然转了个方向,走到垃圾桶旁边以后,呆立了一会儿,把手里的药包提起来盯着看了两秒钟,然后,毫不犹豫地丢了进去。   段顺惊愕而疑惑地拧起了眉毛。   这是?   他只看得到一个背影,温励驰石像似的原地站立了几秒钟,然后走到垃圾桶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发了几秒钟呆,突然弯下腰,手肘撑在膝盖上,两只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段顺搁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攥起了拳头。   温励驰哭了,他正在无人的地方痛哭着。   怎么突然……段顺瞳孔颤了颤,咬住下唇,心里一阵钝痛。转而他想到,不,也没有很突然,他能想到那药没用,温励驰怎么能想不到呢。他只是太想救他了,而往往一个人越急迫,当他后知后觉恢复判断力,发现做的全是无用功时,就会越自责越痛苦。   从得知他的病情严重性起,温励驰好像总是在行动,都知道没用,可就是不放弃,之前努力劝他积极治疗,多方奔走频繁联系医生讨论治疗方案,现在背着他偷偷寻医。   他总是那样乐观,强势而天真的乐观,这是头一次,段顺看到他这样脆弱。不,或许只是第一次被他看见而已,段顺的脸色变得苍白,在这之前,他甚至都没发现温励驰的状态有任何不对劲,温励驰的状态一直很稳定,温柔、体贴,每天都有极丰富的情绪用来挑动他闷闷不乐的心情,可人又不是机器,怎么可能每天都保持同样亢奋呢。   如果有,那只能是装出来的。   段顺很艰难地忍住流泪的冲动,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太清楚了,他被击倒一次就已经认输,而温励驰,或许这是温励驰的第千千万万次站起又倒下,他或许一直都在循环沮丧——重整旗鼓——沮丧——再重整旗鼓的过程。   而这样艰难的一路,连他都不曾给予温励驰任何支持。得拥有多么强大的意志力和勇气,才能支撑住一个人这样内耗自己呢?   “爸爸,你怎么啦?”看他脸色不对,小球问了句。   “什么,什么?”萌小龙也站了起来,紧张地放下苹果,从比较远的沙发那儿走过来。   温姨也问:“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段顺回过神,立马伸手把窗帘拉上。他把仨人的视线都遮得干干净净,然后朝萌小龙笑了笑,“楼下有对情侣,小孩子看了不好。”   萌小龙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温姨也松了口气,使劲拍了拍胸口给自己顺气。   越不让看,小球越好奇,探头探脑的,“不许看,要长针眼的。”段顺拉住他的衣领,边挪动轮椅边把他往后扯,扯到看不见楼下的距离了,他拍了拍小球的屁股,把孩子往萌小龙那边推了过去,然后抬起头平静说:“温姨,萌萌哥,你们带小球出去玩会儿吧,我有些话想单独跟少爷说。”   “啊?”萌小龙有点犹豫,牵着小球的手,欲退不退,“屋里一个人也不留啊?”   “嗯。”   “这可不行,你们俩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姨说的?”   段顺心想,那还真不能当着你说,等会俩“兄弟”要是亲上了,那不得吓您老人家一大跟头,嘴上却安抚着:“我一个人能行。”   “你……”萌小龙欲言又止,“你不是想做傻事吧?可不能啊兄弟。”   “唉……”段顺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也得有作案条件啊,我拿什么做傻事?是拿氧气管勒死自己,还是吃苹果噎死自己啊?我现在连个瓶盖都拧不开,哪有这个力气。”虽然是这么说,但段顺不得不承认,跟周少言在一起呆久了,他萌萌哥真是多了不少心眼啊。   萌小龙被说得有点赧然,段顺都这么保证了,他也不好意思再疑神疑鬼了。   他牵上小球转身走,没走两步,不太放心地还是回头问了问:“你就坐这儿?要不要上床躺着?”   段顺摇了摇头,萌小龙于是没再说什么,跟温姨使了个眼色,俩人一左一右牵着小球退出了病房。   公共洗手间的洗手池没供热水,温励驰打开水龙头接了捧水往脸上扑,隆冬的水刺骨的冷,他咬着牙打了个寒战,等稍微缓过来了点儿,又往脸上扑了好几捧冷水,如此几个来回,等到眼圈的红终于退得差不多了,他随意揩了揩脸重返病房。   隔得老远,他看见门口的长椅上坐着仨人,萌小龙和小球,还有他老姑,老少三代,大头挨小头,正津津有味地盯着平板看动画片。   周少言让他派去处理唐连了,萌小龙和他姑又在外头,那段顺岂不是没人管。他皱了皱眉,走过去一问,结果竟然是段顺自己喊他们出来的。   温励驰的心尖跳了跳,赶紧推门进去,入眼的场景,却让他呼吸都险些暂停了。   段顺孤零零地坐在轮椅里,右手举着氧气面罩对着落地窗仔细端详着,稀薄的日光打在他俊秀的侧脸上,有种炙烤下的蜜蜡逐层融化消失的透明感。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但是,中医是我国重要的瑰宝之一,要辩证地看待,尊重其价值。 第76章   “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温励驰的声音,段顺惊讶地转头去看,刚张口,身体被一道压迫性十足的身影罩住,骇得他一时不敢开口。   温励驰的脸一瞬间离他极近,剑眉紧蹙,面色冷硬地瞪着他,俯下身两只手撑在轮椅两侧,手背血管暴浮,看得出在发怒失控的边缘,但竭力死死压抑着,语气既慢且轻:“我什么都顺着你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他做什么了?段顺愣了愣,旋即,意识到什么,低下头看了看手上捏着的氧气面罩。   温励驰也觉得他存了想死的心思?   “没有,我什么也没做啊……”他有点哑然,也有点想笑,但温励驰瞪得太吓人,他实在不敢真的笑出声,赶紧把面罩盖到脸上,些微泛白的氧气从导管溢出,顺着面罩缝隙漏到外头,他没吸到什么氧气,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解释:“唉……我话都说不顺了,你先离远一点好不好?”   温励驰不走,居高临下,死死盯着他不做声。   “我等你等无聊了,想看一下氧气是从哪儿出来的。”段顺轻声细语地,边快速地解释,边伸手不住地抚摸温励驰紧绷勃发的手臂肌肉,他家少爷的弦儿是真绷得太紧了,简直像个待战野战军,给个命令能直接冲出三里地外突突突给敌人一梭子,他感到心酸,再三地保证:“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好好的,看那个干什么?”温励驰的脸色依然沉重,有些半信半疑的,但在段顺的安抚下,身体不再那么僵硬,缓慢地在轮椅前蹲了下来,过了会儿,没好气地抬起手给他重新戴氧气罩。   段顺略微弯下腰配合,等面罩戴好了,礼尚往来地给温励驰把大衣领子给拉了拉,领口上有点水珠,他不着痕迹地往温励驰脸上打量一圈儿,发际线边上也有水印。   这天儿,水多凉啊,他心疼地摸了摸温励驰的耳垂,“吓着你了吧?”   温励驰微微闭了闭眼,歪着头在他手心蹭了蹭,低低应了声:“嗯,吓死了。”   “你们一个个的,我有那么傻吗?”段顺挺不好意思的,他现在真是随便干点什么都能让旁边的人一惊一乍的,“我好不容易活到现在,自杀干嘛,那多疼啊。”   温励驰不作声,只是环着他的腰,把头埋进他怀里,小孩儿抱母亲那样,特有安全感的一个姿势。   段顺笑了笑,任他那样趴着,手掌轻轻拍他的肩膀,哄小球睡觉的动作,一下一下,很柔和,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低头说:“少爷,你以前是不是跟我说,你不信命。我本来也不信命,后来,特别信。可你说到底什么才是我的命呢,我什么都怕……”   听到这里,温励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徐徐把头抬了起来,没什么血色的薄唇轻轻颤抖着,眼里是不可置信的光。   段顺注意到他在盯着自己看,很短暂地笑了笑,“我一辈子都在怕,所以我什么都不敢要,我一直是被命运推到什么就是什么。可是凭什么啊,凭什么命给我什么我就得接着,那不是我想选的。我想活,想漂漂亮亮健健康康的活,”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属于新娘子的羞涩,声音也变轻了,“也想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到你变成一个老头儿,我也变成一个老头儿。”   说着这些话的段顺,眼睛清清亮亮地弯着,曾经的那些忧愁,畏葸,全不见了,那种光,让他有种焕然一新的光芒,就像一豆与狂风角力的烛光,不屈,不挠,拼命也要爆出最后一丝花火,光亮微小,却灼得温励驰几乎泣不成声。   他是真的在哭,眼泪断了线似的掉,春天的第一场雨那样凶猛,淅淅沥沥落下来,砸到自己手背,也砸到段顺的手心。   那温度,滚烫滚烫的,段顺被吓了很大一跳,这是第一次,除了易感期以外温励驰哭得这么凶,他有点吓坏了,伸出两只手,不住地去揩温励驰眼睛下头的泪珠,“别哭嘛。”   他急急地哄,可泪水实在太多了,怎么也揩不完,只好伸手在温励驰的脸旁边虚虚地拢着手接,不让眼泪流进他家少爷的领口里。泪水在他手心蓄起一潭小水洼,他边安慰,边盯着自己的手看,看了一会儿,他发现里头竟然能倒映出他的半边侧脸,漫无边际地,他想,他家少爷造出来了一个世界上最小的湖泊。   他是里头唯一的风景。   温励驰的肩膀颤抖得很厉害,睫毛湿得几乎打绺,是简直要哭晕过去的那种哭法。奔三了,居然还有嚎啕大哭的一天,他觉得丢脸,其实不想再哭了,努力压抑了一会儿,差不多都忍住抽泣了,可段顺居然哄他,几乎是立刻,他的喉结又不受控制地滚动起来,有种要流眼泪的冲动。   他起身跌跌撞撞冲进了洗手间。   水龙头哗啦哗啦的,段顺驱使轮椅来到洗手间门口,温励驰弯着腰正从洗手池里掬水往脸上扑,他从镜子里静静地看着,思考了一会儿,张口道:“帮我安排手术吧,少爷。”这是一个他花了大半年犹豫,却在一秒钟内坚定决心的决定,“是死是活,就这一哆嗦了。”   温励驰缓缓直起了身子,依然低着头,镜子里看去,脸湿漉漉的,像还没哭完似的。段顺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半晌,却没作声,像是有点怕,好一会儿,还是问了:“为什么……为什么突然?”   “少爷,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我特喜欢你的眼睛,你每次笑,都会弯成两道小月亮。”段顺含着笑,答非所问:“以后不要再用这么漂亮的眼睛流眼泪了。”   仿佛是一整个冬天,包括雪山,包括结冻的枝条都融化成春天那么漫长,又仿佛蝶破蛹一瞬间那么短暂,温励驰倏然懂得了什么。   他的瞳孔缩小,紧咬的嘴唇颤了颤,段顺看见了,他想,他在楼下哭,一定是被段顺看见了。   “楼下哭,楼上哭 洗手间还要哭,怎么那么多眼泪啊少爷,是不是我以前睡觉的时候你也盯着我偷偷哭过啊。”果不其然,段顺直接戳破了他,“我好累,想睡觉了,你什么时候能哭完啊,可以告诉我吗,我想要你抱我上床睡觉。”   温励驰最听不得他喊不舒服,马上转过了头,那个脸,那个鼻尖,哭得红得不像样。   段顺其实不困,故意那么说的。他就一直等着温励驰往他这儿看呢,见温励驰的眼神终于不闪躲,愿意看他了,赶紧弯了弯眼睛。   他想给温励驰一点支撑,因为他知道,他做下这个决定,温励驰的压力不会比他少半分。   假如手术失败,对于他们不论谁来说,都是永失所爱。   “不哭了。”温励驰仓促抹了把脸,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又问:“你想好了?”   语气很轻,颇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   段顺沉着地点点头,很笃定很潇洒地说:“想得很清楚。”   “好,好,好……”温励驰连说三个好,说完,喉头哽咽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马上安排。”   说完,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就这么在镜子里静静地对视着。没一会儿,不知道是谁先乐的,总之马上都笑开了,半年以来,这是他们最轻松的一个笑,笑着笑着,彼此却都落下了泪。   相爱多容易,被温励驰抱着塞进病床的被窝的时候,段顺悄悄盯着他通红的眼睛这么想,他们用一晚上就相爱了。   互相理解多难呢,那么多恋人都同床异梦。   就连他们,他有多爱温励驰,温励驰就有多爱他,可即使如此,他们是那样紧紧贴着彼此的心,一路那样小心翼翼地呵护彼此,如此如此,也是直到今天才终于用同一个心跳搏动。   仅仅几天前,他们还在用毫无章法的爱在爱对方,他知道温励驰因爱他而陷入愈来愈深的自苦和折磨中,温励驰也知道他其实是在咬牙忍受病痛,他们都心知肚明,可却都默契地不去阻挠对方的坚持。   那是他们爱一个人的方式。   可越爱,越小心,却反而越避免不了使对方伤心,越被对方不知所措的爱意刺痛到落泪。   但现在,从他松口的这一瞬间起,再也没有勉强的挽留、无望的等死、和任何带着刺痛的爱了。   他从温励驰的眼泪里终于获得了温励驰一直想赋予他的勇敢,正如温励驰在车站的冬夜含泪懂得他放弃生命的决绝胆怯。   他们都颤抖着松了手,不再去拽那根命运的线,可退步以后,生命广阔的海浪反而为他们分出了一条通天大道。   只要他敢踏上去,虽然周围是汹涌巨浪,脚下是尖锐石块……   温励驰给他掖好被子,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段顺闭上眼承受这份温柔,汲取力量似的紧紧攥了一把温励驰的手……   温励驰曾甩开膀子指着手下一批人说,都不敢,都不敢干这行做什么!机遇他妈的往往就是与风险纠缠不清……   只要他敢。   命到底是什么呢?   睁开眼,段顺平静地想:命就是一道坎,人人都有坎,他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也绕不开,那就说明他该去挑战去踏碎,死还是活,那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他得去拼一把,无论如何,为自己努力一回,什么都做不成也好,至少得去比一个中指,大喊一声去你妈的。   他对自己说:我敢,我当然敢。 第77章   温励驰狂奔在去电梯口的路上,珠宝店的人正乘着电梯上来,带着他昨天从公司出来以后临时去订做的戒指。   真的是突然起意的事情,昨天从停车场出来,透过车窗看到对面大厦上的珠宝广告,他突然就想订一对婚戒。   段顺并不愿意把他们的关系公开,所以那枚戒指他根本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戴到那只漂亮的手上去,但他就是去了,还是跑着去的。   他又做了十九岁那年一样冲动的事,狂风大作,西装革履地奔跑到珠宝店,那年是表,昨天是戒指,他很急,却依然挑选得细心,他知道段顺会珍藏一生,像爱惜那块走不准的表一样。   或许真是冥冥之中注定吧,注定他昨天鬼使神差订了那两只对戒,注定他今天要求婚,要结——不,不能这么绝对,并不一定会发生,但可能性很大就是了。   他或许要于今天结婚。   是的,结婚。   南边突然降雪,所有航班无限期延长,段叔最后还是转了高速。   温励驰知道段叔一定会星夜赶路,但再快,抵达医院也得半夜了。而手术方案已经敲定,所有医生已经就位,段顺也已经转院到研究基地,就等家属签字落笔,然后就可以开台。   段顺只有段叔一个直系亲属,但在等待的过程中,病情却是瞬息万变的,所以他思虑过后,决定准备一个plan B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plan B只是一个契机,实话是他早就想这么干了,没有这场突发事件他也是要求婚的,没有任何借口,他就是一定要把人娶到自己家户口本上才能完完全全放下心。   今天的时机并不好,如若不是时间催人,他也不愿意挑这么个时候,太仓促,也挺没排面,配不上段顺,但也不会有更好的时机了。   关于手术,他并不是没有最坏的心理准备,假使结果不理想,日后要立碑,他得提前拥有在段顺的名字旁边篆刻自己名字的资格,他需要这个名分,往后年年岁岁,世事变迁,他想要有一个角落堂堂正正刻下过他们相爱的痕迹。   求婚的事他只瞒着段顺。   周少言一直知道他有此计划,萌小龙是刚刚转院途中他叮嘱周少言去办事的时候允许告知的,温青莲和小球也是刚刚得知,各自震惊地在他身上锤了好几下。   他姑是泄愤,为他瞒了这么久,他弟是纯粹为“求婚”这件事兴奋,吱哇乱叫说要去告诉爸爸这个好消息,被他拎回来以后不高兴,拿小拳头擂了他手臂两下。一老一少的悲喜并不相通,哭累了笑累了被一起送到了去空着的病房休息。   甚至千里之外的段叔也知道了,行动前,他特地去问的。   段叔从小看着他长大,即使不是段顺的父亲,作为他很重要的一位长辈,也该知道这件事儿。   按理来说他们应该叙叙旧,早上那通电话太过匆忙没来得及,第二次该周到些了,然而还是没有寒暄,他像一个毛头小子,电话一接通,急哄哄地就表明了来意。   电话那头还没说话,先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冲击。   确实也是难以接受吧,这两天,这个老人承受了太多的压力。   温励驰明白,所以说完以后并没有急着要一个答案,他很安静地在等,用绝对谦恭的态度。   虽然段叔同不同意他都势在必行,但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可以得到所有的祝福。   良久,段叔开了口,没有表明具体态度,只说你们自己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   这意思,不反对不就是支持,支持不就是祝福!   温励驰捏紧了手机,低声说了谢谢,一句还不够,他反复说了很多句,最后段叔都烦了,咳了两声,先挂了电话。   电话一挂断,他立刻着手准备起来。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携带着工具在路上,高律师的法务团队也在路上,甚至,就连证婚人,家族里和他关系最亲近的大伯父也已在来的路上了。   他没有时间准备太好的环境,但所有环节,该给段顺的仪式至少一个也没缺。   拿到戒指以后,温励驰又往回赶,楼梯口,迎面和周少言碰上了。他边问人都到了吗,边大步往病房赶,萌小龙从大屋给他带来了正装和皮鞋,他抽空换了衣服,不用趿拉着拖鞋,走路简直是脚下带风。   周少言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像以往每次汇报工作那样严肃,语气里还隐隐带着兴奋:“法务已经就位,民政局工作人员也已经就位,温伯伯行动不便坐着轮椅来的,但我看了路况,通行无阻,萌小龙已经去迎接了,十分钟内肯定能到病房。”   “好。”温励驰眼底带笑,点了点头。   两个人快步跑到病房门口,走廊里分立着有两拨人,林林总总有十几个人吧,穿着各单位的制服,都提着不少东西,全是结婚用的器材。见他出现,大家纷纷骚动起来,各个脸色都带着点儿紧张,像厉兵秣马良久,将军挥剑向前,马上就能跟着上战场的士兵。   看大家蠢蠢欲动的样子,温励驰立马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关于这次行动,他很着急,急得就快嘴巴起泡上火了,他做足了准备,但结婚毕竟只是他和段顺两个人的私事,他觉得段顺一定不会喜欢在大队人马的注视下思考要不要答应他的求婚,他衷心希望段顺能发自心底地说一句愿意,前提是,绝不能是被形势逼出来的,声儿大了,他怕被病房里的段顺察觉到。   几乎是立刻,众人齐齐安静了下来,温励驰无声跟他们点头示意原地等待,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压下门把手悄悄进了病房。   病床摇得很高,段顺正靠坐在上头,举着遥控器百无聊赖地调电视频道,见他进来,立马把遥控器丢开了,露出个喜出望外的笑容。   他的脸色已经不能再差了,苍白,憔悴,但在朝温励驰笑的时候,或许是真像人家说的“爱意养人”,容貌奇迹般地愈加秾丽俊秀。   温励驰也冲他笑笑,段顺心情还不错,他觉得这是个好预兆。可等回身关好门,再转过头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变脸似的,段顺不太高兴地盯着他,没什么怒意地埋怨:“为什么去这么久,我就要手术了,你还到外面乱跑。我一直在等你,你都不想多和我待会儿吗?”   “错了,错了。”温励驰完全承受这份责备,尽管他才出去五分钟而已,这点时间甚至都不够上厕所穿脱裤子的。   他甜蜜地蹭过去,顺手把手上那瓶矿泉水放到床头柜边缘,然后挨着段顺在病床边坐下,去吻段顺的脸颊。   段顺一被他亲住,立马柔顺安静了下来,闭上眼睛抖着长睫也啄吻起他。   这么亲了一会儿嘴,温励驰微微睁开眼睛,目光在床头柜上凌厉地逡巡了一下,悄悄伸出食指毫不犹豫地戳了一下水瓶。   “啪——”一声,瓶子落地,咕噜噜滚到了床底下,段顺受惊地“唔”了一声,但并没停下,也没说想看看什么情况,只是缩了缩肩膀,然后就继续专注地缠着温励驰的舌尖吸吮。   温励驰却不让了,把他轻轻推开,轻声说:“我看看什么东西掉了。”然后从床上下去,半蹲着俯身去察看床底下的动静。   那一听就是塑料瓶的声音,段顺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嘴唇粉红粉红的,有湿润的光泽,颇不满地嘟囔:“就是瓶水,有什么好捡的。”   话是这么说,温励驰坚持,他不情不愿地,也探着个头也去看了。   身子刚倾斜过去,温励驰倏地抬起了头,是个要起身的姿势,却并没有真的站起来,而是突然单膝下跪,直起腰的同时,左手从比较低的一个位置托起一个酒红色的戒指盒,右手则顺势打开了戒指盒。   里头是两枚男士铂金钻戒。   段顺的笑容陡然消失,瞳孔一瞬间肉眼可见的缩得很小。   温励驰含着忐忑不安的笑容张了张嘴,“时间太紧了,只能拿婚戒来顶一下求婚戒指,宝宝,我……”   他想说我以后会再补上的,话还没说完,被打断了:“别,你别……”   别什么呢?   温励驰的思维停顿了一下,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十年前段顺生日的那个深夜,那时候的段顺也是如此惊弓之鸟,他每次想要却不能要,都是这副欲言又止的惊恐模样。   他预料到段顺可能会不高兴,但实在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个反应,在他亮出戒指的那一刻,段顺的双脚在床上蹬了蹬,整个人往远离他的地方缩去,并且下意识地朝门口看了一眼,似乎是担心会有人围观,怕和他的感情暴露在大众视野中。   面对爱人的求婚,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喜,反而竟然是某种恐惧的色彩。   这个开场可够糟糕的,惊愕过后,温励驰马上冷静下来。   “不怕啊,没人看见。”他把戒指盒合拢藏进口袋,然后迅速站了起来,试图向段顺靠近,“我什么也不干,你别怕,来,到我怀里来,我自作主张吓到你了对吗?我错了,别离我那么远……”   段顺的脸色很白,牙关咬得很紧,温励驰的戒指就像一个高瓦数的放射灯,把他整个人从皮肉到骨头照得剔透,体无完肤。他身上还有那么多的脏水,他连公开都不敢,怎么敢答应温励驰的求婚?   温励驰是那样一个天之骄子,北方经济的头把交椅,那么多人盯着他,试图攀附或者拽他下神坛,他怎么能娶一个有性方面污点的beta?   段顺心里说着绝不,一抬头,望着温励驰心有余悸却勉强微笑的脸,心尖却酸了酸。   他家少爷这样好的爱人,求婚的时候收获的应该是对方喜悦的泪水和一句我愿意,再怎么样,也不能是这样果断而难堪的拒绝啊。   温励驰只是想让他开心,只是爱他。想和爱人步入婚姻殿堂是天经地义的愿望,他受苦就算了,温励驰做错了什么要受这种苦?   他肯定伤到温励驰的心了,这不是他愿意的。段顺惶然而不安,冲温励驰张开手,是讨要拥抱的意思,“对不起,对不起……”   见他朝自己倾身,温励驰赶紧凑过去,一只腿屈膝跪在床上,隔得老远把他抱进了怀里,大掌一下一下抚过他的脑后,“没关系,不要这么说,我最怕你这么说。是我太突然了,我太急,没给你准备的时间。”   “不是这样的……我,不行啊,”给他再多准备时间都没用的,“少爷,不行的。”   “什么意思?”温励驰放开他,从上至下地盯着他。   “我们不可以结婚。”段顺躲躲闪闪地说。   温励驰盯了他一会儿,他心里都明了,段顺的愁和担心,但他还是问,他要段顺自己明明白白说出来:“如果我非要这么做不可呢?”   “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不可以的……”段顺焦虑地攥紧他的袖口,“你明不明白我嫁给你会有什么后果!我快死了,你娶我没有任何意义,你不要为了我做这种事,我没有这种‘要是能嫁给你就好了’的遗愿非得实现!”   明明是在说服和反驳温励驰,段顺说着说着情绪却激动起来,语气里满是委屈,是不甘,他们只是天地间最普通的一对爱人而已,为什么每一步都要走得这么艰难呢,“你为什么要买戒指!为什么要求婚!为什么啊……”   “现在是你不明白!”温励驰扬声打断他。   段顺惨然住嘴。   温励驰一根根扒开他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收回跪在床边的腿,朝后退开一步,拉开距离后,隐忍地盯着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想说怕耽误我的名声,怕你死了耽误我找别人是吗?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怎么能把我当作别人以后的男人来爱?你这么伤我的心,伤你自己的心,你以后当真不会后悔?”   “后悔?”段顺右手握着刚才被温励驰甩开的左手,像只真正的,被主人抛弃的家犬,呜咽地瞪着眼睛流泪,“何必以后,我早就后悔了!”   温励驰这么问他,根本是锥他的心,他根本没有那么伟大,他何尝不想光明正大地站在温励驰身边呢,他就那么喜欢躲躲藏藏像偷情吗,“虽然我总是说我不后悔,路一条一条全是我自己选的,所以吃再多苦也他妈活该,扛不过去都是我自己没能耐。但我确实很后悔!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什么办法也没有!过去的过去了,大家都告诉我过去了,不要在意,但我还留在那儿呢!我总是梦到那个库房,梦到阮小静,我总是想,总是恨,那件事儿发生以后阮小静来找我的时候我要是勇敢一点,不那么倔,我要是追根究底地去查原委,不那么脓包,我不会背上诱导犯那么难听的名字,我这五年也不会离你那么远!我这辈子才几个五年啊。我当然想嫁给你,想得不得了,可是我要死了,我很怕,怕死,怕死了还要连累你!”   病房的隔音并不好,虽然听不清内容,但音量却藏不住,听到里头吵吵嚷嚷的,萌小龙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门把手,这动静,哪像求婚?根本是要打起来了,段顺那副病歪歪的样子,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他五指用力往下按,想开门进去劝架,刚抬脚,被身旁的周少言迅捷地抓住了手腕。萌小龙不满地偏头看过去,周少言无声地瞪了他一眼,朝他做了个口型:“励驰有数,你老实点。”   不情不愿地,萌小龙松开了手。 第78章   段顺承认了,承认不愿公开确实是在保护他的名声,承认根本没有要和他正大光明在一起的想法。   温励驰目眦欲裂,心底冒出一股又痛又酸的怒火,“好,好极了!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反正没公开,手术失败,你死了就死了,刚好不会影响我的声誉,手术成功了,那就继续当我的地下情人。你是这么想的是吗?”   说到怒极处,他指着段顺的鼻子对呛起来,“我告诉你小段顺!做你的美梦去。你把我当什么人,我这辈子只会有一个爱人,他必须堂堂正正站在我旁边,和我共享所有荣誉,同担任何风雨。你不愿意,多的是人排队,没有老二可以给你当!你甘愿当我见不得光的情人,当我一辈子的影子,可我不稀罕,我如不了你的愿!没有人可以只享受权利而不履行义务,你我都一样。”   温励驰不领他的情,温励驰在责备他,虽然里头很大一部分都是气话,段顺知道,但他还是被刺到了。因为温励驰分析的全是对的,他确实是那么打算的,无论生死,他绝不允许自己以温励驰伴侣的身份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而没有他,以后当然会有别人,那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他确实辜负了温励驰太多心意,温励驰怎么骂他都不为过。   “做声啊,刚才不是挺能吼的,继续说啊!刚才说到哪?你死了以后我去讨新老婆,好啊,你希望我讨个什么样的?漂亮的还是贤惠的?”   段顺的脸色发白,他刚才一次性说了太多话,缺氧使得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腔也开始不规律地起伏,还要他说什么,他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尽了,再逼他,他只能吐口心头血出来给温励驰看,看他的心到底是不是肉做的,经不经得起这样强横的逼迫。   温励驰越说越朝他靠近,段顺咬着唇往后退,退无可退,被温励驰抵在床头了,倏地抬起眼,受了很大欺负似的死死把温励驰给盯住。   还是不说话,就是一个劲儿的往下掉眼泪。   温励驰目露不忍,但死撑着那道愤怒的声音,他非得今天把段顺这瞻前顾后杯弓蛇影的毛病治好了不可:“你真觉得你担心的那些我会怕吗?你觉得我又还能爱上谁呢,我身边有你这么个操心玩意儿,我还有什么办法找别人?我就是要娶一个beta!我就是要娶我青梅竹马的病秧子!我就是要你去听所有人祝福我们百年好合!娶个门当户对的omega我不会开心,你活着,待在我伸手就能抓到的地方,我才能开心,你明不明白?”   段顺的心脏疼得痉挛,承受不住地死死捂着自己的嘴,眼泪小河似的往下淌。   温励驰攥了攥拳,终究说不下去重话了,他重新挨过去,抱一片云彩那么小心翼翼地环住段顺,“嫁给我吧,快点答应我,你明明是愿意的……”他的嘴唇贴着段顺的耳廓,啄吻两下,闭上眼睛,温柔而忍耐地呢喃:“难道你还想像之前做手术那样往下拖,拖到我不得不打消念头吗?你怎么能这么坏呢,这一招对我有用,你就打算用一辈子是吧?你要真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没门儿!你要是死了,就是抱你的骨灰,我也是要带你去结婚的。好不好,答应我吧,别觉得我是在成全你,权当是你在成全我,救救你家少爷吧,好吗?”   温励驰的手掌心紧紧地握着他瘦骨嶙峋的肩胛骨,那么坚定,那么急迫,段顺感觉自己仿佛被捧起来了,像一个真正的珍宝一样。谁能拒绝这样发烫的珍爱呢?他这里没有任何否定词可以再说出口了。他一直畏畏缩缩,嘴上念的,心里说的,总是担心温励驰受伤害,可温励驰根本不怕,他比他想象得强大得多,也勇敢得多,怕受伤的根本是他自己。   温励驰刚从外头回来,身上其实并不暖和,但依偎在那片冷硬的怀抱里头,段顺的心里,空洞洞的干涸心田里,突然涌出了一丝勇气,那丝勇气催生出一股惊人的渴望,他愿意试一试了,不再站在角落里,而是和温励驰并肩。   即使真的要面临狂风暴雨,但他曾经难道没淋过雨吗?再如何难听的话他在十九岁那些暗日里都听过了,他还是怕,可他已经不是十九岁了。长大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但至少让他长了些脸皮,被辱骂被指责他会失去什么吗?他本来也一无所有,温励驰都不怕,他怕什么呢?   他曾经退过太多次,容忍太多次,可没得到任何好处,这次,即使是捂着耳朵,他也不要往后退了。   他不想要任何人代替他做温励驰的爱人,什么漂亮的,贤惠的,通通都不可以,温励驰不能有别的人,只能有他,必须是他!   过了仿佛一万年那么久,他咬着牙在温励驰怀里点了点头。   幅度那么小,温励驰还是感觉到了,他飞快地把段顺从自己怀里拔出来,两只手掐着段顺的肩膀。力气有点儿大,但是段顺没觉得痛,他所有的感官都在缓慢退化,这点痛对现在的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温励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嘴唇颤了颤,突然松开钳制着他的手,直起腰,转头站起来朝外面走,“我让他们做准备!”   “什么?”段顺茫然而迷惑,赶紧拉住他,“谁在外面?”   “民政局的人!法务的人!”温励驰俯身托着他的脸重重地亲了好几口,“还有我们的亲朋好友!他们都等着参加我们的证婚!”   说完,温励驰急不可耐地转身。   “慢一步……”温励驰竟然把民政局搬来了,还有其他的那么多人,段顺惊呆了,又赶紧拽温励驰一把,“你坐,坐啊。”   温励驰被段顺用力拉着,走不动,只能重新坐下来。他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像下课铃已经响了却被老师留堂的调皮学生,一脸的急迫,碍于师长的威严却只能耐着性子老老实实等待。   “你烦死了,怎么非得是今天呢?我什么准备都没有。”段顺胡乱抬手用袖子擦了下眼睛,眼皮红彤彤的,有点不开心,但又像是太开心了,盯着温励驰祈求道:“我想要块毛巾,你去给我要块冰毛巾吧,我的眼睛肯定哭肿了,太难看了,快去,我想消消肿。”   “后面再弄。”温励驰哪里等得及,段顺好不容易松了口,他现在急得跟屁股后边有火追着烧一样,“先拿证。”   “那可是结婚照!”段顺抓住他的手,坚持,“我,我要拍好看点儿,给我找把梳子来……算了,不要梳子,我可以洗头吗?我想洗个头。”   温励驰盯着他左顾右盼的模样看了一会儿,怎么看怎么可爱,忍不住笑了,伸出拇指揩了揩在他通红鼻尖下的鼻涕,然后用力逮着他的脸颊嘬了两口。   段顺下意识躲了躲,说:“脏,拿纸。”   温励驰没在意,坚持又给他鼻子揩了两下,是啊,曾几何时,他最怕脏,但段顺身上的东西,别提鼻涕了,尿他也不是没擦过,什么他都觉得干净。   段顺提起证件照,他莞尔一笑:“又不是第一次拍了,”他无意的,但隐约还是带上了点促狭的语气,“还紧张呢。”   “别提这个,我不喜欢你提这个!”没成想段顺反应还挺大,一把推开他,力气小,没推动,瞪着眼睛生起气来,“我今天结婚,你能不能让我高兴点儿。”   “好好好!”温励驰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吟吟地嘀咕:“我还没生气,你先生上气了。”   段顺急促地喘着气,又瞪温励驰一眼,说是气恼,其实根本是美梦被人冷不丁叫醒的心慌。温励驰全然不在意他的过往,他当然高兴,某些恍然的时刻甚至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离开过温励驰,好像回到了十七八岁那个时候。那是他最喜欢自己的一个年龄段,有很爱的人,有很好的身体,离开他爸和逼仄的佣工圈子也指日可待,那是他最纯粹而充满希望的一段时间。   如果可以,他真想停留在那个年纪,所以他不喜欢任何人在他面前提阮小静,这个人的出现代表他触手可及的梦想人生从此猝然破碎,她玩弄了他的感情,害了他半辈子,她让他觉得自己特别、非常、极度的愚蠢。   温励驰亲自给段顺洗了头,浴室有个浴缸,他把里头冲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光着身子的段顺抱进去,让他仰起头,自己则坐在他身后一个小矮凳上。段顺的头发特别多又特别厚,后来因为他喜欢,还留长了,所以他一直没怎么注意,原来段顺的头发在洗头的时候竟然会一把一把的掉。   那是化疗姗姗来迟的副作用。   看着段顺乖巧闭上的脸,温励驰紧紧抿住唇,把掉落的的头发全悄悄扔进垃圾桶,然后把手上的动作放得轻了些。   洗完后,他用毛巾把段顺的头发包起来,然后拿另一条给他擦身体,段顺跟着他的指令朝左朝右转,等擦到背后的时候,温励驰一低头,悄悄地,轻轻在段顺白皙脖子后边那个突兀鼓出的皮肤边缘落下了一个吻。   段顺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转身,张望着一双赧然的眼睛看他:“少爷?”   温励驰拿过一旁的白衬衣,边帮他穿,边微笑着低声说:“再叫一次。”   “少爷。”   “真好听,等出去拍照按了钢印,你就该改口了。”   段顺害羞而充满期待地眨了眨眼。 第79章   病房里一下子多了很多人,温姨,小球,周少言,萌小龙。除了这些熟悉的面孔,还有许多陌生面孔,应该是温励驰说的民政局工作人员和法务。除此之外,还有个摄影师,见他们一出来,肩上的巨大摄像头朝他们扭过来。段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摄像机上贴着民政局的标,才松掉一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一一看过去,每个人在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都会对他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包括端端正正坐在轮椅里头,位于两排人中间最上首位置的,他小时候见过的,温家最严肃的一个大长辈。   瞧到最后,陡然瞥见正对面的桌子上,平板接通的视频画面,他爸的脸正怼在镜头前。   段顺简直惊呆了,受宠若惊,下意识用力抓了抓温励驰的手臂,“我爸怎么也……”   温励驰沉稳地在他背上扶了一把,带着他先往法务那边走,“以后再解释。”   两个人在临时找来的一张桌子前坐下,高律师把两份很厚的文件各自递到他们前面,在解释条款之前,先笑着说了声:“恭喜,百年好合。”   段顺愣了愣,和温励驰对视一眼,忍不住露出一个笑,轻声说了谢谢。   角落里,小球笑得脸都红了,悄悄问抹眼泪的温奶奶:”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对不对?“   温青莲愣了愣,笑了,悄悄答:”是,是!“   小球于是脸憋得更红了。   像饿了一定要吃饭一样,他打心底认为,结婚了就一定会有小孩。爸爸结婚的话,他兴奋地攥紧手指,他和哥哥就要有兄弟姐妹了!   可是,跟爸爸结婚的就是哥哥,如果他爸爸生下来孩子,应该管他哥哥也叫父亲才对。   他幼小的脑袋暂时无法理清这么复杂的关系,突然小脸一皱,有点笑不出来了。   解释条款的过程说起来繁琐,但都是在介绍温励驰的个人资产,包括地产,公司股份,投资所得,基金,零售,家族信托,林林总总合计身价五千万多个亿,再就是段顺的个人资产介绍,相比温励驰的家产,这是可以略过的一节。   云里雾里的很长一段后,他们需要签署几个名字,确认自己的现有资产数目正确。   温励驰转身接个笔的功夫,段顺已经埋头飞快地签了起来。   温励驰失笑,凑过去问:“不仔细看看是什么就签了啊,是卖身契怎么办?”   段顺愣了,停了停笔,一向是温励驰给他什么他就接着什么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么顺手,他不想承认是自己太着急,故作镇定道:“我知道是什么。”   “哦,你知道?”   “婚前财产认证。”签完以后,即使他们以后离婚了,温励驰的权益都不会受到影响,所有的富翁都会这么做,因为未来确实难以预料。当着众多人,温励驰这么问,让只有一些薄产的他十分羞涩,他嘀嘀咕咕:“卖身契就卖身契吧,我又没几个钱,连你个车轱辘都买不起,你买我还要给我饭吃,我反正不亏。”   旁边几个小律师听到,无声地笑了起来,温励驰眼角眉梢也挂上笑意,“好吧,但是呢,你签多了一个条款,刚才老高忘讲了。”他把高律师招过来,用笔点了点藏在协议很角落的一条,“解释一下。”   被迫忘记解释条款的高律师扫了一眼身后憋笑的团队,等所有人肃静下来,说:“嗯,那我补充一下。段先生,”他着重点名,段顺马上直起腰,像被老师点名的学习委员,竖起耳朵听,“这条主要与你有关,假如你和温先生的婚姻发生变故,这项条款会保证你的个人资产和赠予资产不受侵害。该条款内的赠予资产,即温先生个人资产的百分之五十。”   段顺倏然瞪大眼睛,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盯着温励驰,他怎么给他这么多钱?   他很确定,高律师在补充这一条前,说的所有内容确实是很平常的婚前财产认证,即签完字,结完婚,他的几万块还是他的,温励驰的几千万亿也还是温励驰的。   可这漏掉的一条出现后,前面的都不作数了,他立马拥有了温励驰现有资产的一半。   这可不是那种离婚后各分一半,而是说,即使他现在立马反悔不跟温励驰结婚,温励驰也不能追回这份资产了。   “你怎么这样啊,这样不行的。”   “老婆本当然要给老婆保管,怎么,你觉得我之前跟你说假话吗?”温励驰觉得他着急的样子憨态可掬,摸摸他的头,接着笑了声,捏着嗓子说:“我们小段顺变成亿万富翁喽,怎么办,好烦恼,该怎么花啊?”   段顺心想烦恼你个头啊,温励驰竟然诓着给了他这么大一份资产,简直是疯了。他可能马上就要死了,拿这些钱干什么。小球已经不是他法律上的儿子,这些钱到时候只能给他爸,他爸一个老头儿,那么多钱,就是当柴火烧,十几年也烧不完啊。   “胡闹,你真是,你……”段顺震惊得简直结巴起来,说不感动是假的,更多的是后悔,特别后悔。   签那么快干什么呢,就算没有这些东西作保,就算温励驰不是亿万富翁,他也是要嫁给这个alpha的啊。   他马上就要伸手去把那些纸撕掉,还没碰到纸的边缘,手指被温励驰牵住了,他瞪过去,温励驰不为所动,说:“下面还有呢,不再听听吗?要撕也一起撕。”   他这么一说,段顺就抬头朝高律师看了过去,不经意,他发现,周围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含着一种有点打量,又有点惊叹的目光。   除了他爸。   他爸跟他一样震惊,嘴里念叨着什么,不用猜,大概是跟他呐喊一样的内容。   但没有人听见,估计是关闭了麦克风。   恍然间,段顺突然明白了温励驰发神经似的撒钱给他的意义,他家少爷根本是在跟所有人宣告,他很重视,极重视,近乎鲁莽地重视他这个身份普通的爱人,还有这桩看似荒唐的婚姻。   段顺的心里一热,温励驰呕心沥血如此安排全是为了他,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辜负温励驰,今天这样的日子,还要犯傻吗?   他缓缓缩回手,乖顺安静了下来。坐好以后,悄悄看温励驰一眼,温励驰也默默看他,眼底闪过一丝鼓励的笑意。   高律师又递过来了两份文件。   这次完全没温励驰的份儿了,全是段顺要签的东西。段顺又拿起了笔,这回温励驰却提前阻拦了他,“这两份比较重要,看清楚再签。”   还能有什么比几千万个亿还重的,段顺感到狐疑,但还是放下了笔。   他先拿起比较薄的那一份,刚看清抬头,他就惊得瞪大了双眼,那是两份起诉书,被告人是阮小静和牛四海。   后头那个名字,段顺完全不认识,是个陌生人,他忍住惊讶快速翻到后面,喉头一下子哽塞了,原告一栏竟然是他的名字。   他马上转头去看温励驰,温励驰的目光紧张中带着些期盼,还是那两个字,催他:“看完。”   段顺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指尖开始有些颤抖,把纸张边缘捏得起了皱褶。   他迅速仔细阅读起来。   两份诉状的内容大同小异,作为他的委托律师,高律师以使用国家管制药品故意伤人罪起诉了阮小静,以私自贩卖国家管制药品间接致他受伤起诉了牛四海。   如果说初初看到这个陌生名字他还有点迷糊,看完以后,即使不用高律师解释,他也懂了。   温励驰把他的解释放在了心上,背着他去调查了这件事。而牛四海,则是温励驰查出来的,阮小静的供货商。   当年的诱导剂事件因为阮小静没有起诉而不了了之,他并没有被法律定下任何罪,可众口铄金,口舌的鞭挞往往远比一纸判决书的惩罚效力更大。   他没做错任何事,他甚至是受害者,可在大屋所有人心里,他轻松被钉上了诱导犯的罪名。他们起初只是在背后蔑视他,小声讨论,后来当着他的面也嬉笑,骂他变态,不要脸,有爹生没爹教。   更有甚者,说是来他房间探望他,说的话却没一句中听,偷偷凑到他面前,古怪地笑着,问他药是哪里买的,还打听:用了药,干那事儿比一般人爽吧?   他木然着一张脸盯着天花板不搭理,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烂。   人家就啐他:现在谁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儿的人,做得出,装什么装?   五年过去,他自己都死心了,温励驰却要为他翻案。   如此详实的证据和资料,得花多少心血去寻找?段顺瞪大眼睛,把那两张纸递到温励驰面前:“真的可以吗?我……”   得到温励驰肯定的一个点头后,他眼眶发热地又看向高律师,高律师同样也给予了他肯定的答复:“我们很有胜算,段先生。温励求小朋友和温先生的DNA鉴定可以和阮小静的遗书相互佐证,我们还调查到了阮小静和牛四海的交易记录,和阮小静在购物网站上购买药用喷瓶的记录。牛四海在三年前就曾因贩售限制药品入狱服刑,两个月前刚刚释出。作为一个法律人,我本不该如此绝对,但今天,我以从业二十年的经验,提前给你一个保证,我和我的团队一定倾尽全力为你的名誉战斗,阮小静去世了,或许无法追责,但这个牛四海,我们一定会让他受到该受的惩罚。真相有时候埋得很深……”说到这他的目光有些动容,敬佩地看了温励驰一眼,“但总有不停止挖掘的有心人。”   段顺的喉咙发干,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知道倚在温励驰怀里猛点头。   真的有这样一天,他曾经连做梦都不敢这样做,日日浑浑噩噩,心虚慌乱到即使有阮小静的遗书作证,都常常怀疑自己,遗书是不是他臆想出来的?   他经常被这样的想法惊醒,一定要下床去把遗书翻出来看一遍,才能安心重新睡去。   可洗刷冤屈的一天就是来了,猝不及防的,在他结婚这天到来了,他颤抖着在原告那里签下自己的名字。   “双喜临门,真好,真好!”望着段顺兴奋的脸蛋,萌小龙涨红着脸,也激动不能自已,如果不是一手拿着温励驰和段顺两个人的户口本,一手紧紧牵着周少言,他几乎要拍大腿了。   做为这场惊喜的深度参与者之一,周少言抬头看到自己男人的脸色,有点嫌弃,撇了撇嘴,几秒后,却无声笑了一下,他晃一晃和萌小龙牵在一起的手,眯了眯眼睛:“省着点儿力气,别等会儿把嘴巴笑裂了。”   萌小龙疑惑地看他一眼,正要张嘴问,不远处的段顺看着第三份文件,瞪大眼睛,惊愕地念出了声:“小段……”或许是内容让人羞耻,他的声音陡然打起颤,变得轻飘飘,“小段顺慈善基金会?”   “嗯。”温励驰从段顺手上接过那份最厚的文件,随意翻了翻,接着抬眼直勾勾盯着他笑,“以你的名义创建的公益组织,专为腺体方面的疑难杂症提供免费医疗。小段先生,这份撕吗?”   在他们的婚姻法律意义上成立的同时,小段顺慈善基金将会同步正式成立。作为该组织的发起人,组织的所有活动和运行将由段顺出资支持,其用途主要为无性别重大腺体内分泌疾病的免费治疗。   说是要段顺出资,实际上也就是从温励驰刚刚赠予的那些资金里抽取。   那是温励驰精挑细选出来的几支资产,增长良好,不提本金,每年的盈余保守估计就足以负担十个这样的基金会运营。这也是他为什么要赠予那笔资产的一个理由,当然了,最大的原因还是给段顺造势,这个也就是顺带的。   段顺可不知道温励驰暗搓搓的那些盘算,他闹了个大红脸,赶紧把那本资料拿回来,珍惜地抚平不慎被温励驰翻页时弄折的边角,嘟囔:“撕什么撕。这是大好事儿,积功德的。”   “真不容易,我总算干了件你看得惯的事儿了。”瞧着段顺挺开心的,温励驰凑到他耳边,轻声预言:“以后会有很多很多人因为你而得到救助和新生,宝宝。”   这世上哪有什么洗不掉的脏水,如果有,他就用人们的祝福和感恩铺天盖地去冲刷掉那些丑陋的痕迹。   真心的浪潮一定比恶毒的口水磅礴,总有一天,小段顺这个名字,再也不会和丑恶的字眼联系到一起,善良,仁爱,高尚,慈悲……还有更多更多的形容词,一定都是好词儿,他要让小段顺这个名字,在以后的任何日子里,但凡被提及,都有最美好的语言来做定语。   段顺侧过头看他,整颗心脏如同被烈日晒干的棉花,蓬松绵软得不像样。   温励驰的意思他懂,别人用脏嘴往他身上呵臭气,温励驰就在他旁边种花,等到花都长高,成熟,那时候,不需要刻意清洗,也不需要跟路过的人疲惫解释不是他身上发臭。他什么都不用做,即使只是安静地站在丛中,也永远馥郁芬芳。   “是因为你,”段顺抬起眼睛,认真地,脉脉地,很仰慕地把温励驰瞧着,“真有那么一天,他们该感激的是你,少爷。”   温励驰张嘴想说话,看那神情,是还想继续跟他客气到底是谁在做好事儿。周围那么多人,他们俩这样争,真够傻的,同担风雨,共享荣誉,这话还是温励驰自己说的呢,段顺急急拿食指抵住温励驰的嘴,赧赧地环视周围的人一圈,看大家都没在意他们俩的悄悄话,才稍微松气,“我嘴笨,告诉不了你我有多高兴,但我真的很开心,真的。”他有些语无伦次,深呼吸几口气,稍微平静一点以后,乐呵呵地,半真半假地埋怨:“真不知道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转运了?这么多的好事怎么会同一天掉到我头上?”   温励驰很哭笑不得,没作声。   他把人拉起来,推着肩膀朝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走去。   还能为什么,他在心里嘀咕,当然是因为他这两天每天起早贪黑,身兼数职,边陪护边管公司边催律师调查,把自己当拉磨的驴,牧羊的狗,秋收的打禾机,拼命地干,咬牙苦撑不停歇,才极限拼出这么个成果。   还掉到头上,哪片天空会掉馅饼呢,歌里都那么唱,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要创造幸福,全靠人自己。   段顺极温柔地依偎着他,任他带着走,温励驰本来还稍微有点不乐意,为段顺没夸奖他,把所有收获归功于虚无缥缈的运气上,但只低头瞥一眼怀里一直沉浸在幸福里的漂亮笨蛋,心里什么嘀咕都消失了。   他忍不住傻兮兮地,也扯出一个甜蜜的笑。   好吧,就当是天上掉下来的。   假如非得有个人发疯才能让段顺消化掉这些事情重新正常起来的话,他主动承认:“我发疯,当然是我发疯。”说话间走到目的地,他转身,把兴奋地瞪着大眼睛的段顺按着坐在椅子上,在他背后微微弯腰,侧头到他耳边低声道:“等会儿再乐好吗,小段先生。”   段顺扭头,亮晶晶地瞧着他。   “欢迎莅临我们的婚礼。”温励驰弯起眼睛,放轻声音,含笑祝贺:“要结婚了,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段顺学他的语气,也衷心祝福:“新婚快乐。” 第80章   病房里临时扯了一张红丝绒布。   登记完基本资料,温励驰牵着段顺在红布前坐下来。   “温先生的手搂得太紧了,哎,松一点儿,对,段先生不要紧张啊,自然的笑就好,两位新人的头不用挨那么近……”   段顺很老实地按着摄像师的命令调整动作,温励驰本来还能忍,段顺开始掰他的手让他往边上儿去点以后,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仗着段顺看不见,他目光很冷地扫了一下镜头,表情极不友好,语气却平和:“请问什么时候才能拍?”   还挪!再挪开点儿也不用拍结婚照了,他们俩干脆各自单独拍个证件照得了。   “马上,马上!”对温励驰多有耳闻,临时被抓来拍照发现新人竟然就是温老总,一直保持兴奋状态的资深股民摄像师被一眼瞪得头上流下冷汗。   话音刚落,照相机的闪光灯“咔擦”,定格下了两位新人的照片。   “让我看一看。”段顺期待极了,马上就要起身去看。   温励驰“哎”了一声,赶紧松开抓着他头发的手,段顺的头发几乎及肩,在场的所有人不是短发就是披发,十几个人竟然凑不出个皮筋儿来。   有人要出去借皮筋,他怕耽误时间,干脆把手搭在段顺背后给他抓着头发。   只是虚虚拢了这么一会儿而已,温励驰的手上就多出了十几根黑发。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心想,幸好段顺头发多,平常人按这种掉发速度,不光头大概也秃了。   “少爷!快来!”   温励驰回过神,一抬头,不远处,段顺正弯着腰就着摄影师的手看镜头呢,那兴奋劲儿,大概是拍得还不错。   他马上走了过去,挨着段顺的头看过去。   镜头里缓慢闪过好几张照片,看了一会儿,温励驰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段顺瞧见了,悄悄问他:“你喜欢哪个?”   温励驰选了第一张,给出的理由是:“这张你挨我最近。”   确实是,只有那张他们俩是头挨着头,就连眼里,都闪烁着同一簇光。温励驰喜欢段顺那样依靠在他身上的样子,那是真正幸福的人才有的神态。   “你钟意哪个?”   段顺思考了一下,像大学里很犀利的讲师似的,点评:“我也最喜欢这一张,其他的也不错,各有风采,但是这一张你笑得最开心,特自然,后面是怎么了?不高兴啊。”   “别污蔑我啊。”拍到后面,笑得嘴角都僵了,还自然呢,五官没扭曲就不错了。温励驰失笑,摇了摇头,“那就第一张。”   听到他们咬耳朵,摄像师表情依然有点后怕,但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偷偷笑了。温董和他爱人真逗,他想,都向对方征求意见,结果对方压根不关心自己好不好看,都只顾着看另一个人。   照片很快洗了出来,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已经是盖了钢印的两张热腾腾的结婚证。   宣誓环节,温励驰牵着段顺的手和大伯父以及视频那头的段叔打过招呼后,双双在证婚人面前站定。   短短几句话,证婚人宣读一句,他们跟读一句,一切都进展很顺畅,他们把戒指戴到了对方指间,然后证婚人宣布“你们可以拥吻对方了”,四周水般涌来响亮的掌声。   真的很响亮,所有人都鼓得很用力,为他们祝福,加油鼓劲儿。并不突然,但段顺还是被吓了一跳,或许是抑郁症的后遗症吧,他总是很容易被过高分贝的声音惊吓到。   温励驰瞧见了,蹙了下眉,他以为段顺是不适应在人前亲密,正打算快速地结束这个吻,刚低下头,段顺忽然抬眼把他盯住,同一时间,底下的右手紧紧地握了握戴了戒指的左手。   很温柔的动作,就如同他当时挑选戒指曾预料的那样,段顺真的很珍爱这枚婚戒。   被这样缱绻地盯住,温励驰不明原由心里突然紧张起来,他好像预料到段顺有事想做,所以有些期待,也有些彷徨。   一两秒的时间后,段顺动了动,果敢地抬起两只手环住他的脖颈,仰起头主动吻住了他。   一霎那,周围善意的笑声和鼓掌声更大了。   温励驰的心颤了颤,不可置信地盯住段顺,段顺一下一下在他嘴上啄吻,很投入的样子。   他是享受的,在所有人面前主动和他拥吻,段顺竟然是快乐的,意识到这件事,温励驰简直比刚才婚姻宣誓还要激动。   段顺终于愿意走出别人的目光了,这代表什么?   即使这是最光明正大场合上的一个吻,并不能证明什么,段顺的自信心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重建,但他还是这么认定了,这才是段顺对他最忠诚的宣誓:我爱你,更愿意爱自己,因为爱你,我愿意相信自己足以与你相配。   温励驰缓缓抬手用手掌轻柔地包住段顺的后脑勺,把人压向自己,更深地回吻了过去。   病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段顺正在抽血,查的血气,要抽动脉血。那很疼,他其实挺能忍疼了,但还是皱起了眉。   太疼了,所以直到护士端起换药盘离开病床,他才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他爸手里提着个老旧的不锈钢保温饭桶,在温励驰的陪伴下正从门外边走来,军绿色的大衣里头一身中山装,踩个皮鞋,板板正正的,视频里看不出来,他爸的头发之前还只斑白,现在居然全白了。   他目光闪了闪,主动喊了句:“爸。”   他爸却没搭理,一进来,既不看他,也不搭理兴高采烈喊“爷爷!”的小球,把饭盒往身后的温励驰手上一推,闷声闷气在他病床对面的沙发里背着身子坐了下来。   段顺哑了哑,他爸这是,生他气呢。温励驰这时走了过来,边把饭桶搁在床头柜上打开,边侧头悄声告诉他:“还热着呢,段叔一路捂怀里带来的。”   说完从里头拿出一个小碟子,炸小肉丸,小球爱吃的。再端了个大碗出来,菌菇炖鸡,冒着微弱的热气,是他爱吃的。   段顺转头朝他爸的背影看过去,眼珠缓慢地转了转,一眨眼睛,眼眶红了。温励驰在床边坐下,把一个盛了汤的碗递给他,另一只手则摸摸他的脸,低声说:“说点什么,好好说,别和你爸激动。”   段顺喉结轻微滑动一下,点了点头。想了想,他转头拿筷子扎了几个小肉丸在有点茫然的小球面前晃一晃,有点大声地说:“爷爷生爸爸气了,怎么办?”   小球盯了一下小肉丸,跟他大眼对小眼:“怎么办?”   “想吃是吧?你看,你爷爷多疼咱爷俩,你最爱的小肉丸,从老家一路那么远给你带来了,你该跟爷爷说什么呀?”   小球眼睛一亮,“要谢谢爷爷!”   “还有呢?”   “亲亲爷爷!”   段顺一直注意着他爸的动静,小球说完以后,他爸佝偻的背影不自然地挺了挺,他咽了咽口水,把小肉丸串递给小球,鼓励似的:“真聪明,去吧,帮爸爸哄哄你爷爷,咱们的保密任务失败了,现在得向组织承认错误。”   小球凝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噔噔噔朝他爷爷跑了过去,右手拿糖葫芦似的举着那串小肉丸,跑到一半先吃了俩。   “能行么?”温励驰在床沿坐下来,大手揽住他的肩,半信半疑。   “百试百灵。”段顺盯着那头,虚弱地笑了笑,“小球比我可讨喜多了。”   “也没有,分人吧,我就比较喜欢你。”温励驰悄悄在他太阳穴处落下一吻。   “爷爷,我好想好想你呀,你在家里过得好吗?”小球笨拙地靠一只手爬上沙发,一只手举筷子,另一只手从后头试图攀上他爷爷的肩膀,“小肉丸真好吃,我亲亲你好吗爷爷?你不要生爸爸的气了好不好,爸爸生病了,哥哥说不能惹他生气,这样不好。”   段顺看见他爸先是一动不动,后来,可能是感觉到小球摇摇晃晃的不太安全的样子,回头扶了一下小球的手,扶到一半,大概是想起什么,比如这孩子并不是他亲孙子,动作稍微迟疑了一下,“坐好,再摔咯。”   小球一坐稳,段顺看到他爸立马就撒了手,没抱小球,也没亲吻小球。这可不是一个想念疼爱孙子的祖父会有的反应,他倚在温励驰怀里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距离,他保证他爸肯定听不到他这一声叹息,可那道苍老的目光在小球脸上扫视半天后,倏然朝他看了过来。   段顺的腰几乎是立马直了起来,小时候挨训那样板正,然后朝他爸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嘴唇很干的缘故,扯不太开,看上去更像个苦笑。   他爸很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段顺心里颤了颤,想说点什么,他爸却把头转了回去,小球吃肉丸吃得喷香,没注意到大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半晌,段顺看到他爸的手抬了起来,朝着小球的方向,是个拥抱的动作,但很快又放了下来。   病房里安静了很久,三个大人盯着个无知无觉的小孩儿吃东西,好一会儿,等小球吃完了,举着油汪汪的手左右环顾找纸巾,他爸终于动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   段顺瞪大眼睛,攥紧了温励驰的手。   他不知道他爸在小球埋头吃东西的一分钟里在想什么,但他爸确实是把小球抱到了怀里,然后抓起小球的手仔细地擦了起来,边擦边慢吞吞地数落:“进城了也不像个城里孩子,不知道你爸是怎么带的!”   小球扁了扁嘴。   段顺在后头含泪答:“我就是你这么带大的,当然就这水平,你的孙子,你要嫌我带不好,以后就自己管,成不成?”   他爸顿了顿,抱着小球站了起来,慢慢朝他走过来,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说:“你阿爹怀你的时候不容易,早产,费了半天劲儿才把你生下来。你出生的时候才四斤,老人都说留不住啦。我们不信,听村里老庙祝的话,把你藏进大人的名字里。这么着,才拉扯大了。你牛犊子那么大点儿就吃得很多,身体比谁家的孩子都好……”   段顺吸了吸鼻子,喉咙卡住了那样说不出话。   “……还是没藏住。”   段顺狠狠深呼吸了一口气,瞪着通红的眼睛,笑说:“都这时候了,还给我灌输这种封建迷信。”   他爸抬手摸了摸小球的头发,叹了口气,问:“什么时候手术?”   温励驰的嗓子有点哑,也很鼻酸似的,回答:“随时,就等家属签字。”   “好。你签还是我签?丈夫也是签得的吧,他爹当年手术,好多张单子啊,全是我签的。”   温励驰说:“您做决定。”   他爸努力挺了挺驼了很多年的背,轻轻看了他一眼,那双因年老而略微浑浊的眼睛里头冒着点红血丝,只从他身上倏忽扫一眼就转走了,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签吧,儿子的事儿,是得老子来担。”   段顺静静望着他爸,他爸的大手不住地抚摸着小球的后背,安抚似的,可要动手术的又不是小球,懵懂的孩童需要什么安慰呢?那一瞬间,段顺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懂了他爸看小球吃东西的时候在想什么了,他满布遗憾的童年已经过去太久了,可他儿子还在童年。   关于这段父子关系,或许懊悔没能为对方做更多的,不止他一个。   凌晨三点二十分,新婚之夜,段顺于父亲的签字同意下,被推入手术室。   窗外天色从黧黑到靛蓝到泛白,清晨了,云层很厚,温励驰抱着多次睡着却频频惊醒的小球,坐立不安地在手术室前徘徊。   他偶尔也关注段叔的情况,老人家在窗户前站立了很久,段顺进入手术室第三个小时,突然回头看向他们,历经沧桑的粗糙手指朝天上一指,说了句:“云真好,要出大太阳了。”   作者有话说:   所有人!预祝国庆节快乐!有假期不调休的朋友除外! 第81章   葬礼那天艳阳高照,惊蛰过后春雨一直下个没完,温励驰前两天还在担心要是今天依然下雨,地上湿滑,或许还要让人去弄几辆摆渡车。   幸好天气预报是准的,阴了一早上,天际乌云层叠,但雨到底没落下来,反而刮了一阵风以后云全散了。   他站在主家最前头的位置,一身黑西装,胸襟别一朵白花。斜后边站着小段顺父亲,再往后,一堆孝子女及孙辈。   所有人表情戚戚,来一个吊唁的,他们就朝人家鞠一个躬,然后温励驰伸手去和宾客握手,感谢对方百忙之中莅临悼念,寒暄两句,再由小段顺父亲把人往灵堂里请。   温家人脉众多,亲属朋友甚广,从早上八点起,他们一直站在这里循环往复鞠躬道谢。   眼前这个宾客,华北最大电气公司的总裁特助,与他寒暄过后,温励驰微微抬起右手,拂开袖口,垂眸瞟一眼,快十二点了。   眼看着后来的吊唁者变得稀稀拉拉,他转头朝身后一堆半熟不熟的面孔里认了一会儿,蓦然瞧见一个身姿笔直,极高挑,也极青涩的alpha少女正在俯身和一个老者谈论着什么,姿态挺低,但表情却不卑不亢。   他定定看了一眼,朝那孩子招了一招手。   少女看见他的示意,顿了顿,然后转头跟老人说了什么,两人握了握手,那人说了句“节哀”还是什么的,便朝一个方向走了。少女很快从人群里走出来,走近了,温励驰才看清,她手里牵着个比她矮一些的男孩儿,眼睛极亮,藏在她身后偷偷瞧他,那模样,不像是怕,更像是戒备。   他挑了挑眉,他可不记得他们家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孩子,但他也没在意,大家族里总是会莫名其妙多或者少一些孩子,他俯身朝少女说了句:“我有个重要电话,后面来吊唁的你来招呼。”   “呃?”来来往往的都是政商界的大佬或大佬的下属,少女对这样的大型社交场合没有经验,神色变得有些紧张,但什么也没说,捋了捋盘发整齐的耳鬓,马上点了点头,“好的,叔叔。”   “别怕,我刚才怎么说怎么做的,你得体些照着做就行。”温励驰对这个大侄女刚才的表现还算满意。   他大伯是中年丧子,他堂哥大他十几岁,标准的花花公子,投资什么赔什么,生孩子却挺擅长,结婚三次,出轨无数,留下了六七个子女。温家子女单薄,所以尽管他这个堂哥事业平平,某种程度上,却也算是个功臣。   眼前这一个,小时候过年聚会的时候一见着他就哭,如今,倒是有几分样子了,临危不惧,比他堂哥强。   他拍了拍那孩子单薄的肩膀,“你是长孙,你爷爷走了,今后你就是一家之主,记住,任何事儿到了跟前,别露怯,先接住。你刚才就做得很好,过几年毕业了进公司,跟这些人还要打更多的交道,要做得更好。”   这是要抬举她,少女听出来了,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突然得此殊荣,但立马沉声应了句:“是。”   说是亲戚,但他们家这支从她祖父那代就分了家,本来她祖父和温励驰的父亲算是齐头并进,可自从她爷爷偏瘫以后,她家就败落了,她父亲去世得早,一家人本来就全靠祖父养活,现在祖父一走,整个家的支柱倾然倒塌,往后该怎么走,该怎么用有限的资源去维持这么一大家子从来优渥的生活,她是真愁。   温励驰这么几句话下来,虽然没明说,但也差不多了,她年纪轻轻就手握大权的叔叔是要给他们家一条出路。   温励驰转身欲走,刚抬脚,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朝那个警戒的少年打量一眼,问了句:“这孩子是?”   “啊,他吗?”长相英气的少女侧头看了眼手里牵的人,把少年推到身前,殷殷介绍:“叫阿旅,是个beta,十七岁了,小时候妈妈去灾区赈灾收养的孩子,现在是我的仆人,他读书很厉害。”   仆人?   Beta。   瞥了眼少女少年紧紧牵在一起的手,温励驰想到什么,目光柔和了下来,“很好。”   “叔叔?”什么很好?少女感到疑惑。   她身后,猫一样谨慎机警的少年,眼神也怔然住。   “没什么。”温励驰摆摆手,轻声说:“以后也要像现在一样好。”   说完转身离开。   穿过回廊曲亭,避过古旧青石板路上坑坑洼洼的小水坑,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打电话,绕了一圈后,却发现自己竟然走出庭院,直接到了大门。   当初分家时,他大伯得到的家产多,于是祖父把祖宅留给了他爸,现下这座屋,是他大伯自立门户后的宅子。一家人审美类似,但同样是园林,格局可大有不同,温励驰只有过年拜年才偶尔来,来了也只在会客厅略坐坐,或者餐厅吃饭,并不太熟悉路。   皱起眉,温励驰在原路返回和从走大门之间选了选,不管走哪条,总之已经偏离了他本来的目的地。   他想,干脆先回灵堂,找个人带他去房间。打定主意,他继续往前走,快到闸门了,保安认得他,快步从保安亭里下来给他问好开门。   他点点头,迈步往里头走,没几步,瞥见斜前方不远处,正对着大堂的一处假山亭台里,并肩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其中矮的那个,一头长发,戴顶黑色毛线帽,捂得严严实实,像个女孩儿。   那两人站得极隐蔽,像不愿意被任何人发现。温励驰往前走几步,微微仰头,从假山的侧边眯起眼睛仔细认了认。   他心里其实有了猜想,可金桥为什么要偷偷来呢?从前每次出现,他哪次不是大张旗鼓的?是因为上次的事儿?唐连求婚那天,他把人骂走以后金桥再也没在他面前露过脸,拜年都只给他发了个消息,他没想把人吓成这样的,偶尔想起来,感到愧疚,总琢磨着把人喊来家里吃个便饭,只是一直没空。   身边那个男人又是谁?唐连?唐连没那么高大,而且应该也不敢再来招惹他身边的人。   正琢磨呢,金桥身旁的人微微扭过来一点脸,带着点安慰的神色,低声跟金桥说了句什么。   温励驰一瞬间认出了那张脸。   他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缩了缩,像大白天见了鬼。如果法院出具的死亡证明书不能作假的话,那他之所以能见着那个人,只能真是见鬼了!   温励驰咬了咬牙,额头鼓起几根青筋,他有很多疑问,很多不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他妈的被耍了!   攥紧拳头,他朝上头两个挨得很近的人怒吼了一声:“金杉!金桥!你们俩兄弟给我滚下来!” 第82章   “抱歉,我没听清,你说你现在……在尼泊尔当导游?”露天停车场,七座奔驰商务车,温励驰架着二郎腿坐在航空座椅内,似笑非笑盯着坐他对面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就是不敢直视他的两兄弟,“倒卖管制武械药品,做假账,伪造死亡证明……你费尽心机假死逃出美利坚,然后告诉我你现在在干导游,这次偷渡入境是想把你弟弟带去一起发展旅游业,你他妈拿我当二百五啊!”   温励驰把二郎腿放了下来,双拳紧攥,蓄势待发。   “励驰哥,你等会儿,别生气……”眼看下一秒他哥英俊的脸蛋就要挨揍了,金桥颤颤巍巍地举起细嫩的小手,像阻止,更像投降,“别怪我哥,都是我,怪我那时候非陪朋友去见E-pals,我没想到那酒吧是个黑据点,我怕我朋友被骗嘛……”   “你给我闭嘴!”温励驰很少有这种被人耍得团团转的经历,尤其还是被他最信任的兄弟,他一想到他妈的他曾经真心掉的那几滴眼泪,就忍不住见谁骂谁,“当然怪你!什么地方你都敢去,你以为你是在国内吗,大晚上随你醉生梦死倒哪片臭水沟都没人管?”他的眼神刀片似的往金桥身上扎,“我以前只知道你蠢,没想到你可以一而再而三的蠢,原来你不是第一次干这种蠢事了,坑完你哥还不够,回国了还要坑我一遍!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算这笔账,你到底还要为你的强出头和多管闲事惹出多少是非?”   金桥吓得大气不敢出,低着头,老老实实地,不敢作声。   “励驰!”一直默不作声窝在角落里的金杉动了,黑色大衣下宽阔强壮的背挺起来,抬起一张硬朗的俊脸,目光幽深,有种从血海里淬过的冷硬,几年前的倨傲和意气风发,哪还有影儿,“别批评小桥,是我的主意,我不让小桥告诉你的。”   看他终于躁动,温励驰冷哼一声,他是故意骂的,金杉太宠金桥,让他弟弟受委屈,比让他死了还难受。   他拿食指把两个人逐个点了点,“一个窝出不了两种鸟,你们俩兄弟没一个好东西,别在我这比烂。我就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要不是被我看见了,你们俩打算就这么偷偷瞧我一眼然后远走高飞是吧?”温励驰的目光缓缓移到金杉脸上,边说,不自觉用高定皮鞋狠狠碾了一下车里垫的羊毛地毯,像碾谁的手,“金桥是你交到我手上的,他不见了,你觉得我会做什么,我难道不会找他?难道找不到他?”   “小桥做了错事,差点害了你爱人,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到他。”金杉的目光有些歉意,“没想偷偷走,离开之前肯定会告诉你。”   这是默认他不会在意金桥的死活了。温励驰冷冷吐了口气:“我谢谢你还记得要通知我。”   告诉和通知,意味可完全不一样,金杉垂下眼眸。   温励驰看他那三棒子打不出个屁的死样子就来火,这不是金杉,这是个废物,他温励驰的兄弟里没有哪号人物是这熊样。   曾经的金杉,是严谨到连头发丝儿和表针都一丝不苟的天之骄子,随便往哪儿一站,都是志得意满的高傲精英范儿,可现在,全身骨头像是被打断了重新拼过一遍,颓唐,懒散,像个专勾搭好色富人的流氓。   他颇嫌弃地皱眉,“你到底惹上了什么人,”突然,目光严肃起来,声音不自觉压低,“有没有……人命官司?”   金杉沉声否认,他又追问:“那你怕什么?真去了尼泊尔,靠什么为生?”   那气势,节节迫近,审讯似的,真够吓人,金桥咽了口口水,掩在宽大毛线帽里的脸扭向他哥,递过去一道担忧的目光,巴掌大的脸蛋上,没有任何妆饰,却还是惊心动魄的美丽。   金杉静静瞧他一眼,给了个安抚的眼神,抱胸往后一靠,像个无赖的咸鱼,“老弟,别想得那么复杂,我没犯法,这个我拍胸膛跟你保证!”至少没犯国内的法,金杉诚恳至极,一五一十,有问必答,“真在尼泊尔……”   话还没说完,温励驰警告:“别再拿什么狗屁导游敷衍我,你不记得你曾经是谁,我记得。”   金杉一时无言,几年不见,温励驰别的都有了长进,就这脾气,还是那副驴样子。温励驰说到曾经,他的眼底闪过一丝自嘲,张嘴却是:“开了个旅行社,单人旅游一天五千卢比,跟团每人两万卢比,四天三夜,包食宿车旅翻译……”   温励驰的目光渐渐失望。   他完全是在逼供了,金杉摆明了不要说,不想说,或许是不想把他牵扯进去,也或许是真犯了法,诓他呢。alpha了解alpha,有时候越是无畏,反而代表事情越难以收拾。   说他自负也好,什么都好,温励驰是愿意帮忙的,金桥这么个大麻烦他都一力接收了,不怕再多点,何况金杉在他最艰难的那几年对他真的助益良多。   他以为至少能恐吓出什么真东西,但他怎么忘了呢,金杉最擅长博弈,怎么会被随便几句话牵着鼻子走。   两个alpha用眼神交锋,半晌,金杉先败下阵来,换了个收敛的姿势,有点避其锋芒的意思,叹口气,另起一个话题:“听说你结婚了,小段顺是吧,我记得小时候你常带他出门玩儿,我跟他还打过几场球。没来得及到场,恭喜你们。假如你们要来度蜜月,我一定热情接待,但我想,你大概不会愿意选择那儿,当地旅游业的服务素质说实话还有待提高。”   提到小段顺,温励驰杀神似的气场稍微柔和了一点。   他眯起眼睛,用审视的目光在金杉脸上打量一遍,金杉的脖子上有几道甲痕,锁骨边上还有几个淤青的不规则牙印,打架不至于往这种犄角旮旯里打,没杀伤力,更像是被人发脾气挠的,咬的。   他身上也经常有。可金杉?落魄成这幅模样了还有情人愿意跟着他呢?   金杉面不改色地拉了拉衣领,“我保证,能告诉你的,我毫无保留全告诉你了,其他的,我不会害你,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从他身上是撬不出真话了,温励驰又去看金桥,这小子大概是真在演戏上下了点苦功夫,他扫过去时还畏畏缩缩,瞧了一眼金杉后,立马学着调整了表情,做出一副“我有难处,但搞得定”的表情,嗫嚅:“励驰哥,我哥说得对,你别问了。”   好,有人撑腰就是牛气,话都敢大声讲了。   嘴长在人家身上,逼出来也不会是真话,温励驰盯着金桥看了一会儿,有种肉包子打狗的心情,怒极反笑,“你当我爱问爱管!要走,都给我走,当我这几年白费心血。怎么入的境,就怎么出去,好走不送。”   啪一声,是中控锁解开的声音。   金桥面有苦色地和他哥对视一眼,那意思,是不想这么不愉快结束。金杉叹口气,提点:“你不是一直闹着说想看看小段顺?”   金桥意会,猛点头,可怜巴巴地看向温励驰:“励驰哥……让我,可不可以……”   温励驰眼尾不客气的上挑,打量他一眼,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儿。   前几天,他从公司处理完事情赶回医院,一进门,瞥到病床旁的床头柜上多了束花。   小段顺手术完以后对气味很敏感,他因此发了通知,让来探望的人不许带花。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唐连,但立马否定了。那次被他狠狠收拾一顿,唐连受了不轻的外伤,他让周少言去处理,周少言到楼下的时候人却早就不见了。   他后来又派人盯了一段时间,唐连将近一个月时间没出小区门,年前有人汇报,说唐连打包了很多行李往省外寄出,没过几天,他本人也离开了北市。年后一直到现在,唯一传来的消息,他在老家重新创了业,能力和人脉都还不错的缘故,现在发展还可以,但总归比不上以前了。   当时段顺情况并不明朗,温励驰没空关心这个,现在想起来,既然唐连都已经离开,大概率是把他的话记心里了,再来招惹的可能性不大。   排除一个大隐患,他也还是有点犯嘀咕,探病哪有送卡罗拉的,那颜色,红彤彤,烈得简直烧眼睛,也太暧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送情人呢。   温励驰幽幽地盯着金桥,没作声。脸是板着的,但其实有点儿想乐,就为这个,他还拈过几句酸,当着某人的面,沉声嚷嚷让陪护别谁来送东西都往屋里摆。   之前怎么就没往金桥身上猜呢,除了这个钟爱玫瑰的花蝴蝶,还有哪个没有眼色的干得出这事儿?   “那花是你送的吧?玫瑰花。”   “你怎么知道?”金桥惊讶抬头,不期然和他对上眼,说话变得磕磕绊绊,“每一枝都是我亲自选的。小段顺喜欢吗?我,我一直不敢见你们……”   说到这里,可能是心虚吧,声音变低了。   金杉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抚摸他的肩膀,他又稍微自信了一点儿,音量抬了起来,“唐连对小段顺做的事,我后来向少言哥打听了……”周少言一开始讳莫如深,说小孩子家家的少打听大人的事,他羞愧极了,主动承认了错误,周少言知道以后惊讶了好久,倒也没骂他,把来龙去脉全告诉了他,但那语气,听得出来挺失望,“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们,我特别想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   温励驰瞧了他两眼,道:“医院离这里两个小时车程。”   金杉答:“我们一个小时后的轮渡。”   温励驰吐了口气,拿出手机,朝金杉扬扬下巴,示意他跟自己换个位置,“你就别出镜了,他认识你。刚醒没多久,解释起来太麻烦,我不想让他为这点破事儿费神担心。”   金桥咽了咽口水,得亏温励驰没追问到底,要是知道实情,他肯定不会这么轻松地称呼他们惹的麻烦叫破事儿。   两个高大的alpha弯腰彼此迅速换好座位,温励驰拿出手机,点进社交软件置顶的消息窗,发起视频通话。等待接通的过程,他提醒身旁的金桥:“编个理由,瞒一瞒他。”   金桥点头。   嗡然一声,视频接通,屏幕对面是个年轻男人,竹杆似的上半身套在宽大的病号服里,瘦削,窈窕,靠坐在床头的姿势,脖子围了圈厚纱布,头皮上一层密密的青茬。   头发是修饰脸型的,这人没了头发,却并不丑陋,反而像去了雕饰的清水芙蓉,五官愈加柔和秀丽,思来想去,大概是脸型容貌本来就出挑的缘故。   温励驰脸上无意识地浮起一个笑,清了清嗓子,刚要张嘴,金桥摘下帽子犹犹豫豫地凑了过来,往屏幕上瞧,“小段顺?”   “啊,金桥。”段顺本来是个随意的坐姿,马上一骨碌坐直了,“你怎么……你也去吊唁了啊。”   那把嗓子,真年轻腼腆,跟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那可真是太久太久以前了,十多年前的了吧,金杉心底泛起一股怀念,不由得抬头朝对面递过去一道目光。   其实也看不见,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温励驰把手机举在金桥面前,很大一只手,往金桥身前一横,把他弟弟的小脸全遮住了。   温励驰充当着手机支架,直盯着屏幕里的人,安静地听两个小朋友叙旧。嘴角一丝很浅的笑意,眼睛里的东西,柔情得能滴出水。   金杉的面色略微变得有些古怪,就是这个痴痴傻笑的alpha,刚才威势凛然、咄咄逼人地诘问他们兄弟俩?   金桥很快跟段顺告别,像温励驰要求他的那样,编了个像样的理由,说打工好累,反正赚了点钱,他想去旅游,去读书,出国玩几年。段顺不疑有他,不舍地叮嘱,要他照顾好自己,一定常和家里联系。   所有人都知道他孑然一身,是个孤儿,段顺说的“家里”,还能指什么?当然是温家。   金桥还记得,就在不久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因为当时他戏弄唐连,段顺以为他背叛温励驰,还曾经指责过他,当时,瞧段顺那神色,像是真恨过他的。   那天以后他再没见过段顺,开始是没机会遇见,后来,是不敢见。唐连那次求婚他也是很后来才知道的结果,不知道是什么环节出了差错,温励驰并没成功截胡,但唐连也没成功,是段顺自己拒绝了求婚。   再然后,就是他哥某天突然胡子拉碴出现在了他家门口,他被教训了好多天,再去检查手机的时候,仔细一翻,发现收到很多来自温励驰的信息,之前太心虚了,他一直没来得及查看。   其中有几条是段顺委托温励驰代发的,恳切告知他就算贪玩也不要跟唐连玩,希望他自珍自爱。   那时他就知道了,段顺是个死心眼的人,所有喜恶全以温励驰的利益出发。就比如段顺其实并不喜欢他的某些性格,但温励驰认了他这个弟弟,段顺就不会有意见,他只会也把他当温励驰的家人来疼。   还“常回家看看……”呢,段顺就不是圆滑的人,会突然说这种话,大概是看出他们气氛不对,是在替温励驰圆人情场。温励驰身上是没有这种软绵绵的温情的,就算心里是这么想,嘴上也只有硬邦邦的几句教训。   金桥的眼睛有点发热,是羞愧,为自己的隐瞒和不诚实,也是动容,为这对终得圆满的爱人。他轻声答应:“好,到时候我寄明信片给你啊。”   “大明星的明信片啊,”段顺慢吞吞地点点头,笑了,“好啊,记得签名。”   视频挂断后,金家这对胆大包天一身秘密的兄弟很快下了车。温励驰到底没冷酷到底,从没关门的车内探头朝他们的背影喊了句:“有困难一定联系我!”   无论如何,至少在国内,他可以保他们平安。   金杉的脚步顿了顿,揽着金桥的肩膀回头看了他一眼,混不吝一笑,潇洒挥一挥手离开了。 第83章   关上车门,温励驰背靠车椅闭眼消化了一会儿,半晌,重新拿出手机又给段顺打了过去,刚才那么半天,他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呢。   视频一接通,他故作严肃:“回马枪!没我监督,是不是还没吃饭呢?”   “吃过了,早就吃了。”段顺微笑着,慢慢坐直起来,把视频换成后置视角,拍床头柜,有点儿得意,又有点儿无奈,“温姨煮的虾仁五谷粥。”画面摇晃了一会儿,稳定以后,一只白皙秀长、戴着只水头极好翡翠手镯的手从角落里伸出来揭饭盒的盖子,“干干净净,我全吃完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特想吃东西,洪医生说我是机体开始复原,需要补充能量,嘿嘿。”   就那小鸡啄米的食量,还好意思嘿嘿,好意思夸海口呢。温励驰哼笑一声,“我一走你吃饭都香了,什么意思啊?”   “不想给你面子呗。”   “哦,你老公哪里得罪你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段顺把视角调回自己,佯怒着,拉长声音抱怨:“快!让!我!回!家!”   车内空调足,温励驰有点热,把手机支在前边座椅的椅背缝隙里,边脱西装外套,居高临下地含笑告知:“你昨天查血,信息素浓度3.2。”   段顺瞪着他不作声,正常也就3.0。   “多休息几天对你有什么坏处?”   “你半个月前就是这么说的,明日复明日……”之前是装的,旧账翻着翻着,段顺真委屈了,他掰着指头开始算,“手术那天算起,得有两个多月了吧,你知不知道躺久了要长褥疮的,多难看啊!”   “胡说八道,你怎么可能长那东西。”温励驰严肃起来,不高兴地指责。   两个月前,十一个小时的手术,期间两次病危通知书,一次输血。   段顺的手术很成功,但预后并不理想。   术后他被送到醒麻室观察,待了五个小时后,短暂醒了十几分钟,面色潮红,皱眉喊了几句疼,然后意识模糊过去。   紧急查血后,手术医生考虑是切除腺体时,腺体受到刺激释放大量信息素导致的,这部分信息素术中无法排出,术后潴留体内,因为腺体已经摘除,所以被自体白细胞判断为入侵细胞,免疫介导下,自发引起了这场高热和感染。   腺体位于颈后,解剖位置决定了周围血管和神经丰富,一旦感染,容易并发颅内及全身多处感染,大多数病人就是因此去世。   医生们会诊后的意见是冬眠疗法,用药物让段顺持续保持深睡眠状态,以此降低代谢和耗氧,维持最低的能量消耗,同时积极抗感染和营养脑血管神经,让他的身体安静修复。   这是从前的病人都没尝试过的治疗,因为太凶险。冬眠合剂说白了就是镇静安眠药,病情一旦变化,用得不好,当场发生呼吸抑制从而迅速死亡的情况都是有的。   手术室外,温励驰和段叔没思考多久,当机立断同意了这个治疗方案。假如到了这个关头还质疑医生的决定,那他们一开始也没必要选择这个冒险。   那份同意书,岳婿俩人一同签下。   那以后,段顺开始靠呼吸机和输液维持生命。从他进ICU那天起,温励驰每天穿着隔离服去病床前伺候,翻身,擦身,用最好的精油给他按摩关节。   白天黑夜,风雨无阻。   大年夜,元宵节,人家家里都张灯结彩,他们家,祖孙三代是在ICU门口等待室吃的团圆饭。   四十多天时间里,段顺无知无觉地躺着,偶然有一次,温励驰放在他手心的手指被握了握,惊得还闹了笑话。   温励驰倏然从椅子上弹起来,牙齿战战,隔着隔离面罩大喊了一声:“医生!他醒了!”   吓得值班室的医生也弹起来,匆匆忙忙跑来,检查一番,告诉他,是神经反射,没醒呢。可能是看他神色恍惚吧,又补充说,适当的推拿对运动神经确实是有刺激作用。   “多刺激对他有帮助吗,会好一点吗?”温励驰问。   医生说:“会。”   不管其中有多少安慰成分,总之那以后,温励驰去得更勤了。直到今天,段顺已经苏醒半个来月,转到了普通病房,这项康复运动也没停过,比温励驰当年伺候他爸还勤恳。   当初做下决定的风险巨大,但总归疗效喜人,段顺的身体,除了信息素指标稍微偏高,还有些营养不良外,其余的检查都正常了,体格更是野草一样见风茁壮起来。   洪医生查房经常跟他们说一句话:“真好,没见过这样好的。”   “你每天洗澡我都仔细检查了,你那两瓣儿屁股啊健康得很,又光滑又紧致。你就把心放肚子里,不会长疮,我都那么呵护了,不能让它长疮。”   他推拿这些招都是从段顺身上学的,要是这样段顺还得病,作为这套推拿技术的狂热追捧者,他第一个不同意。   他每次被段顺一按舒服透了,没道理段顺会不舒服。   “你真是!旁边有人没人啊?”段顺的脸倏然红透了,顶着个寸头,跟个大学入伍的新兵蛋子一样,情态却似极了个小媳妇儿,赧得几乎左顾右盼起来,“快三十的人了,嘴还没个把门儿的,真不害臊!”   “没人,哪有人,金桥走了,我一个人在车上。偷会儿懒。”温励驰风流地往椅背上一靠,衬衫舒展开,服帖地贴在隐隐显出轮廓的胸肌上,手肘抵在旁边的扶手上,以手支颐,笑吟吟的。   “头一天,你不在不太好吧,你大伯家全是老幼妇孺,近亲里头就你一个年轻扛事儿的,你跑了能行吗?”   他们结婚那天,温大伯坐着轮椅那样不方便都赶来了,那时候瞧着气色还不错,谁知道短短两个月就阴阳相隔了,是脑梗,恶疾。和他一样。   这世上,太多世事无常,太多不堪一折的生命,他太难太难才活下来,敬畏生命几乎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就为着当时温大伯不辞辛苦来祝福他们,这最后一程也该好好送送老人家。   “骗你的,等会儿马上就得回去了,这不是想跟你说两句话么。”   “哦。”段顺松了口气,末了,又有点儿心疼,皱起眉,隔着视频抬手摸摸温励驰的脸,“你在的话,肯定少不了人吧?”   “是,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来吊唁。”提起这事儿温励驰还有点郁闷,他一开始没想到这茬,还以为那些面生的脸孔真是他大伯的故交,没聊几句,就不对劲了,居然和他攀谈起生意来。   在葬礼上逐利,真不是东西。   “吃饭了吗,累坏了吧?”   “吃了,不累。”其实没吃,站一早上挺累的,“就是想你。”这句倒是真心实意的。   段顺没忍住笑了,凑近摄像头,小声说:“我也想你,特别特别想,你一个人在外面乖乖的啊,治丧回来了给你做好吃的。”   给做好吃的。温励驰很没办法的低低笑了一阵,又拿他当孩子哄。   段顺挺受不了他那么笑的,温励驰的音色特好听,像小时候温励驰美其名曰带他陶冶情操时候去音乐会时听到的低音大提琴,一出声,跟在心里挠痒痒似的,酥,麻,随便说点什么,不说,只是这样笑一笑,他的手脚就不自觉蜷缩起来了。   但越受不了,越想听,反而期期艾艾地,红着脸凑手机更近。   “好好拿手机,露个耳朵眼怎么回事?”   “哎,你真烦。”段顺离远了点儿,让自己的脸重新回到屏幕里,“那我爸呢,说了让他别去,他非要去帮忙,还行吧?我爸干了那么多年管家,应该不至于给你添乱。”   “挺好的,帮我大忙了,前前后后都是他老人家指挥调配的,干回老本行,大气都不喘了,腿脚比我还利索。”温励驰漫不经心地答,目光一直流连在段顺水润殷红的嘴唇间,他不常幽默,偶尔逗一下,段顺就一个劲儿笑,八辈子没听过笑话似的,一笑呢,舌尖在口腔里若隐若现,他看了一会儿,下腹突然升腾起一股燥意。   他说:“屋里就你一个人?”   “嗯,温姨回去休息,小球上学,小胡我让他吃饭去了。”小胡是温励驰给他请的护工。   “衣服掀起来我看看胸。”   刚才还在拉家常呢,段顺有些不可置信,“什么?”慌极,反而笑了,“你再说一遍,你发神经啊。”   “不愿意?”温励驰丝毫不以为耻,“伸个舌头总可以吧。”   后面这句,语气还挺勉为其难。段顺却松了口气,比起掀衣服,这个可好办多了。   他微微张开丰润的嘴唇,从里头怯生生探出一点嫣红的舌尖,几秒钟而已,就收回去了。犹豫一会儿,可能是觉得不够意思,又一抿一张,冲着摄像头羞答答亲了一口,算是附赠的好处。   飞吻完,嘀嘀咕咕解释:“没有不愿意,等你回来……”   温励驰低头看了眼鼓起来的裤裆,想伸手,又觉得日子不适合干这个,干脆敞开腿等它自己下去,“等我回来怎么?”   “你,你想……”段顺支支吾吾地从镜头里逃出去,声音闷闷地传过来,“你想怎么就怎么。”   他自己能下床走动以后就恢复正常房事了,病床很大,跟酒店似的,其实很好办事。   温励驰在床上其实是很凶的,但他病情恶化以后,温励驰这方面的道德标准一下子变得很高,两个人经常边缘行为,很少做到头,这种情况一直到他术后两个多月了还没好转。   有时候甚至他恬不知耻地求,温励驰也不为所动。   温励驰迁就他,把他当瓷娃娃照顾,他很感动,同时,很不好受。   他都不好受,温励驰肯定比他更难耐。   “真的?”温励驰脸不红心不跳地凑近镜头,提了一个要求,“那先试试这个。”   那几个字,太脏,太不正经了,哪是大白天能从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段顺耳朵唰的红了,吓得轻轻叫了一声,手机都从手上跌了下去。   视频画面一下子歪到了一边,温励驰大笑了几声。半晌,他止住笑,喊宝宝,段顺死活不作声,过挺久,或许是真把人羞住了,段顺说了句:“不要脸。“   视频被挂断了。   作者有话说:   捉了个虫。嗯嗯?竟然没人发现黑天白夜这词儿很有问题吗? 第84章   温励驰失笑,把手机收了起来。   白日和夜晚的段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态,要是这时候天黑了,段顺甚至会动情地回应他。该留着晚上说的,温励驰惋惜地拿起西装外套开门下车。   段顺不会真是个妖精吧?初春的风柔柔吹拂,像情人的手抚过脸颊,突兀地,温励驰这么想,老人都那么说,只有妖精才在夜里活跃,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最后吸光男人的精气。   他的精倒是还足,人却真的神魂颠倒了。   春分前一天,段顺拆掉了伤口的线,彻底摘下纱布准备办理出院。   一出换药室,温励驰马上拥着羽绒服走上来。   信息素水平正常后,段顺不再那么怕冷,穿个毛衣打底加件厚夹克就敢往外头走,温励驰非要他穿羽绒服,他不愿意,苦着脸闪避。他穿得已经够多了,再加衣服,也太臃肿了,温励驰自己穿得风度翩翩,长风衣黑西裤,特气派,到时候他往旁边一站,比得像个灰姑娘。   最后还是没拗过,他裹成个企鹅,还没走几步就热出一身汗,温励驰追在他后边给他擦汗,不经意擦碰到他颈后,被他慌乱一躲。   他的腺体被整体切除,正常人的腺体就黄豆大点儿,他的赶得上个栗子,切完以后,缝了线的皮肤往下凹出一个指甲盖大点儿的小坑,不好看,他不想被看见。   他越躲,温励驰越好奇,段顺挣扎不过,最后还是低下了头。温励驰的手轻柔地把他高领毛衣的领往下拉,他攥着手,小声说:“洪医生说会长平的,药涂得好的话,疤痕都不会留……”   温励驰半天不作声,他愈发觉得自卑,闷闷地问:“很丑吧?”   “有点。”温励驰这么说。   段顺的心情马上特别不好,他想抬头,不愿意让人看了。温励驰阻止了他,在他身后,一只手横在他上半身,把他环在怀里,一只手在头顶轻轻把他昂起的头颅往下压,然后,他感觉有个软软的东西落在那处愈合的伤口上。   温励驰吻了那处丑陋的伤口。   “但是我很喜欢。你现在还能活蹦乱跳,这伤,功不可没。”   段顺扭头看他。   “多大点儿事,躲。”温励驰吻他的耳尖,说:“老公买最好的药,天天给你涂,让你比以前还漂亮,好不好?”   “beta要什么漂亮?”   话是这么说,口罩底下,他悄悄翘了嘴角。   现在出门,段顺必须要做的事就是戴口罩——术后最初的一个后遗症,他的嗅神经受损,鼻子变得极其敏感。   嗅觉增强,让他现在能闻见任何人的信息素,世界对他来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香水市场。   除了温励驰的信息素,其他不管谁的,他都觉得刺鼻,一闻见就狂打喷嚏。醒来以后周少言第一次来探病,那么巧正好在发情期,周少言已经贴了抑制贴,信息素其实很浅,但周身仍萦绕着淡淡的桃子味儿。   段顺当即连打十几个喷嚏,眼睛鼻子都呛红了,最后拎着温励驰两边衣领把脸整个闷在温励驰怀里才能正常呼吸。   洪医生的解释是,温励驰体内有更高浓度的信息素长期和他密切接触,所以他对温励驰皮肤表面释放的低浓度信息素产生了耐受。说完两手一摊,告诉他们,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以后出门戴口罩吧,普通的不行,就去买防毒面罩。   更高浓度的信息素……   段顺理解了一下,脸马上红了。   温励驰脸色变幻莫测,沉默不语。   办出院的时候,洪医生亲自送来一束花,象征健康的马蹄莲,洁白新鲜,段顺受宠若惊,马上把温励驰的岩蔷薇搁下,去接洪医生的花,连声道谢。他一时忘形,温励驰却瞧见了,当时没说什么,回去的车上,死活把花要抢回去,说他贪心,一个人抱两束花,也不嫌撑。   段顺哪肯,死死抱住岩蔷薇,脸凑过去往他脸上乱啄,诚恳道歉,说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被排山倒海的乱吻一通,温励驰倒是不争了,但依然摆个脸子。   段顺瞅他半天,瞧着不像是真生气,拈酸吃醋呢,就自顾自闻花,干脆不理他了。错过了台阶,温励驰脸上挂不住,拿乔半天,悄悄蹭到段顺旁边,赏赐似的给出一个可以把他哄好的建议。   段顺当时耳朵就红了,谴责地看他一眼,说:“你发情也挑个地方。”   温励驰心一横,“我不高兴,你脱不脱吧。”   段顺犹豫了一会儿,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深呼吸一口气,把花放到一边,咬着唇,扭过白皙纤长的颈子,趋避着温励驰跃跃欲试的如炬目光,伸手搭上他的肩膀,颤颤巍巍跨坐在他结实的大腿上。   “抬屁股。”   段顺依言塌下腰,由肩到臀尖,划出一个柔韧的曲度。   温励驰的手从毛衣下头伸了进去。段顺感觉自己变成了个面团,被揉得极软极筋道以后,裤子被剥了下来。   皮肤接触到冷空气,段顺低低叫了一声,特辗转绵绵,温励驰几乎是立马起了反应,他隔着西裤,硬邦邦往上顶了顶,段顺喘起来,趴在他耳边嘀咕:“你这两天是不是也太……还没到月底呢,人家易感期都没你这样的。”   虽然是抱怨,简直跟夸奖差不多了。   “谁啊,你还见识过哪个alpha的易感期?”温励驰故意抓字眼。   段顺说:“我见过谁的你不知道?一个天天趴我身上哭不觉得丢人的。”   “仗着自己是beta,没完了……”温励驰的手掌起火了似的在段顺身上四处摸,手之所及,丝绸般的凉感,他把人一点点搓热,轻哼一声:“少欺负我们少数性别群体。发情,好,发情怎么了,不让alpha发情啊?有了你,老子天天过春天。”   掺了怨怼的情话怪不动听,但段顺十分往心里去的,甜甜地弯起眼睛笑了。   他高兴,温励驰也低促地笑了声,粘着他的唇轻吮几口,像吃果冻,“现在嫌我了,前几天不知道谁趁我洗澡脱光了衣服悄悄钻被子里求我干,做得少你也不满意,多了你还不满意,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段顺的嘴角马上撇下去,温励驰这人就不能惯,给个笑模样就蹬鼻子上脸欺负你。   他马上很不高兴,挣扎着要从那处硌人的地方下去。   “别动……再胡闹车要摇起来了,你儿子可就在后头车上看着呢。”温励驰只用一只手就牢牢钳制住他,另一只手抓着他细长白皙的手强行往某处伸,“拉链,对,解开,今天你自己试试,嗯?”   他们从来没在车上这样过,虽然有隔音板,段顺也仍然警戒不已,神经一兴奋,身体也跟着敏感,粘粘糊糊捣鼓一阵,温励驰还没使劲儿,他就捂着小腹央求了:“我想撒尿,怎么办,憋不住了。”   温励驰以为他编的,处罚似的,面无表情更大力。   段顺咬着牙,眼尾沁出泪花,有点抽泣的意思,又哀哀求他:“励驰哥哥,真的,真的,你放我下去,我想解手……”   “这才哪到哪……”说完,发现手底下的身体在发抖,温励驰脸色一变,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等会儿,别尿,车上没东西接。”   他们的行李都在后头的大车里,尿了连个裤子都没得换。   他马上把段顺从自己身上拔下来,轻柔地放到一边座位上,然后转头放下一点窗户看现在到哪儿了。   “马上到厕所了,乖啊,憋住。”温励驰着急地叩了两下隔音玻璃,按下通话键,“转道去安置小区,找个厕所停下来。”   段顺夹着腿,几乎不敢动,委屈地瞪一眼他,下巴颤抖着,死死咬住嘴巴。   一分钟后,车辆停在小区内的公共厕所。   温励驰扶着段顺下车,绕到车前方的时候,驾驶室门突然开了条缝。这可不兴让人看见,他眉毛一皱,眼疾手快推了回去。   萌小龙也担心,正要下车看情况,车门一下子被怼回来,被吓一跳,惊讶地隔着车窗看向他老板。   温励驰递过来警告的一眼,示意不用下来,高大的身躯遮掩着段顺的身体,搀着人进了厕所。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下下章放一些没来得及写进正文的小剧场。 第85章   两个人再出来,大太阳底下,萌小龙戴个墨镜,怪不羁的,正支着手在窗沿上跟个大爷唠嗑。   段顺的手被温励驰牵着,远远打量一眼,认出来了那是以前大屋的工人。他的脚步迟疑起来。   安置小区是温氏旗下某个地产公司所开发,住了很多以前大屋的老工人。无儿无女,没有劳动力的还可以申请廉租屋,租金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简直不值一提。   这个老人是omega,很有正义感,以前也指责过他,提议过把他告到omega保护联盟。   后来倒也没人来抓他。段顺想,可能是因为他离开得比较快,所以他们做罢了。   “怎么了?”温励驰低头问,他没瞧见那边的情景。   段顺抬头,讷讷地,正要作声,老人挎着个篮子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三步一跛,但脚步还挺快,走近了,先朝温励驰问好。   段顺悄悄往温励驰身后藏了藏,抬头瞧温励驰的神色,温励驰朝老人略点了点头,当回应,但那神色,挺陌生茫然,一瞧就知道他根本没认出来是谁。   “你是小段顺吧……”猝不及防,老人突然朝段顺转过来,定定看一眼,走来几步,篮子往他怀里一塞。   “啊。”段顺下意识伸手抱住,沉甸甸的竹编篮里头,装满了大小不一的鸡蛋,“您这是?”   他惊讶极了,陡然遇见故人,他心里不是不怕的,老人转向他的时候,他甚至沁出了一背冷汗,仿佛重新投身进泼天的辱骂浪潮中。   回过神来,他赶紧把篮子退回去,这鸡蛋,什么意思呢,他诚惶诚恐地,一点儿也拿不准,“哎,德叔,我不能要。”   “不值钱,家里土鸡下的蛋,”德叔不接,连连摆手推拒,“小萌说你做了大手术,身体没好全呢。听说你跟你那个相好,哎,不能这么说,跟那个omega打了官司……我们这些老的看着你长那么大,那时候也没帮你说句话……”表情看上去极后悔,也有点儿尴尬。   段顺和温励驰对视一眼,温励驰也略感惊诧,少顷,抬手安抚地在他背后拍了拍。段顺心情复杂,说不上高兴,当然了,更谈不上还恨。   太久了,人长大以后,总比小时候看得开些,他只能说现在的自己不想在意了,但五年前的那个他是怎么想,会怎么处理这个状况,他不知道。   众说纷纭的当初,连他自己也不明真相,又怎么能去责怪别人呢,大家都没错,好事是群居动物的天性,但他受到的伤害却又不是假的。   他只能沉默,因为他也不明白该不该替小段顺原谅当年的一切。   “算了,不说了,官司赢了就好……腺体手术可不是小事儿,好伤身体的。补补,多补补……”   “别这样,我真不能要。”   两个人像过年给红包的长辈和晚辈似的,太极拳那样让了三四个回合,眼看着段顺就要把鸡蛋推回对方怀里了,德叔一个转弯,曲线救国,把篮子整个塞到温励驰手上,“这孩子,真不听话,少爷你拿着!”   温励驰从小到大都没经历过这种强买强卖动手动脚的客套社交,一下子揽住篮子,没见过世面的孩子那样直接愣在原地。   段顺也傻眼了,刚想追上去,小老头扛着锄头虎虎生风地走了。   “怎么给你你就接啊?”段顺抬头谴责。   温励驰哑然,低头和一篮子鸡蛋面面相觑,他也莫名其妙,这东西怎么到他手上的,“不接,掉地上了。”   一直重新回到车里段顺都还久久回不过神来,温励驰看他脸色不太好,问了萌小龙一句跟那大爷都说了些什么,把老人家弄得那么愧疚尴尬。   萌小龙说:“嗨,也没啥,我认得他,以前跟别的老头说过小段顺的不是。刚好碰上了,他过来问我是干嘛的,我就想着顺道解释一下,这大院里全是以前温家的老人,你没在村里住过,不知道,这种老人多的地方,但凡有点什么事儿,一个人知道,第二天院子里的狗都听说了。你信不信,保管明天所有人就都知道那卖药的混蛋被判刑,小段顺是清白的了……”说到高兴处,萌小龙轻轻一拍方向盘,他寻思自己做了件好事儿,往后视镜一瞧,瞄见老板变幻莫测的脸色,突然有些惴惴。年前打的那场官司,战线拉了将近两个月,拔出萝卜带出泥,有力打击了地下药品市场。虽然说只是温励驰一顺手的事儿,但挽救了多少家庭和被侵害群众啊,他从前当兵的,对社会好的事儿,那是真心与有荣焉。   “老板,我是不多嘴了?”   “没有。”温励驰说。   他惊讶,是因为萌小龙竟然突然变聪明了,前段时间还把他落公司门口自个儿走了呢,这智商怎么时在线时不在线的。   他夸奖:“做得好。”   确实是值得表扬。把官司打赢的事情传扬出去,他根本没想到这茬。他这人一路顺风顺水,太自信,所以外界对他个人品行的评价,他从来不当回事儿,不管是赞扬还是批评。   因为没有任何意义,夸两句他账户里能多几个钱?骂几句能让他少块肉?   他自己心大,不在意这些,但小段顺曾经确实是被他家那些倚老卖老的油条误解欺负过的,那么小的年纪,精神受到创伤也正常。   萌小龙重新笑开了花。   车里重新安静下来,半晌,段顺依旧神色恍惚,温励驰抓过他的手放嘴上亲了亲:“在想什么?”   说实话,温励驰心里有点儿不好受。萌小龙都考虑到了的方面,他竟然没想到。   段顺总说他做得足够好了,再好也没有了。但他认为,在使段顺幸福这项工程上,他还有太多改善和施工的余地。   人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话是没错的,但他是个完美主义,像今天这样的疏忽是不应该发生的。他觉得有点儿惭愧,所以急需确认段顺心情的否泰。   “啊?”段顺转过脸,温励驰认真的眼神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把温励驰的手臂抱在怀里,脑袋顺势依偎在那处让人安心的肩膀上,慢吞吞地说:“没什么,就是……”说到一半不说了,突然坐起来,想起什么打紧事儿似的,左顾右盼,“哎,那筐鸡蛋在哪,拿一个给我。”   “做什么?”边问,温励驰弯腰从脚旁的篮子里摸鸡蛋,段顺只要一个,他比较慷慨,大手一抓就是五个。   “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段顺不好拂这份殷勤,挑了俩,接到手里,左右手各一,掂了掂,有模有样地举着观察起来,“我怎么那么不信呢,这么多年了,跟我道歉……”   “您还是稍微信一下吧,人大爷就差流眼泪了。”温励驰听了颇觉无语,把心重新放进肚子里。   人有时候还是要少反思自己,他默默想,他在那儿愧疚不安,为段顺的沉默不语着急上火,结果他老婆闷声不响不是难过啊,压根是欣喜过了头。   检查鸡蛋温励驰没参与,重新上车以后,隔音板一直是打开的状态,要他当着下属的面和老婆凑在一起看鸡蛋,那也太丢面子了,无聊。   过了一会儿,段顺看完了,嘀咕说:“真是土鸡蛋哪,要存这么多鸡蛋可不容易。”   温励驰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几秒后,凑过去,纡尊降贵地好奇:“土鸡蛋,养殖鸡蛋,不都长一样么。你怎么区分的?”   “这你都不知道啊?”段顺故意大惊失色,瞥他一眼,得意地打开手机电筒,往蛋壳上一贴,蛋壳透光,照出雾蒙蒙的橙色液体,最中间有团小的絮状物,“猜猜这是什么。”   温励驰觉得自己被鄙视了,他或许是欠缺生活常识,但又不是弱智:“受精卵。”   “真厉害!”段顺语气夸张地赞扬,“猜对了,你好棒啊,这都知道。”   又是哄孩子那套,小球每次认对了字儿,段顺就是这种语气,温励驰轻轻哼了一声,这有什么好夸的,他想。   嘴角却翘了起来。   “流水线的鸡蛋一般都不会受精,受精就不会流入市场,万一小鸡突然破壳了呢,不好卖嘛。乡下土鸡蛋就没那么多讲究,不管受没受精,一股脑拿去市场兜售。虽然都是蛋,土鸡蛋味道就是会好点儿,土鸡蛋炒野葱,土鸡蛋蛤蜊饼,可香了。价格也贵不少呢,大都市,人家想买还买不到……”   说的跟真的似的,有没有科学依据不知道,生活哲学是足足的了,温励驰觉得好笑,想调侃,盯着那张俊秀的侧脸,笑容却渐渐温柔起来。   他伸手摸摸段顺的下巴,说:“宝宝,你当年,学师范应该也挺合适的。”   段顺的声音很温和,语气娓娓道来,就是讲的废话,也让人忍不住想继续听,越听越进脑子。   “是吗?”段顺愣了愣,有点赧然地歪了歪头,环住温励驰的腰身,把脸贴到他胸膛上,蹭蹭,“唉,现在也晚了。”   “不晚。”温励驰低头把玩段顺的手指,真漂亮,玉雕似的。   不由得懊悔,他小时候眼睛可能是有点瘸,错过了那么多好时候。   “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   “现在。”   这种广泛流传的名言警句段顺还是知道的。   “等你身体好全了,有想法做点什么吗?”   当老板的人,就是喜欢问别人要计划。段顺想了想,抬手摸了摸鼻尖,憧憬道:“想读书。”   “好事儿,我记得你那个出租屋里,摆了很多书,当时是打算考个什么,还是?”   “报了成人高考的名,备考来着。”段顺叹了口气,遗憾摇摇头,“报名费书本费还挺贵呢,全浪费了。”   温励驰笑他:“大小也是个财主了,那点小钱。”   那态度,挺嗤之以鼻,升斗小民段顺感到有被冒犯,“该省省该花花懂不懂……”边说,抬起眼,瞅见温励驰不食人间烟火的一张贵脸,碎碎念停了,“算了,你没管过家,你懂个屁。”   温励驰被骂乐了,段顺的思维是越来越跳跃越来越灵光了,看来是真好了,不光身体,还有心理。   他伸手刮一下那截秀气的鼻尖,“我懂那个干什么,我会赚钱不就完了,唠唠叨叨的,哪天你花钱的速度赶得上我挣钱再教训人吧。”   “就你会赚钱……”段顺怨怼,说着,突然感到焦虑,温励驰的口气是要养他了,“我也要去挣钱。”   他还欠温励驰十几万没还呢,温励驰看不上,他知道,但那是他婚前欠的钱,不管怎么说,他得把这钱挣出来。   这并不是什么自尊心作祟,他哪一面温励驰没见过呢,他在温励驰面前已经毫无保留。这是关系变化的遗留问题,作为爱人,他可以理所当然享受温励驰的赡养,与之相对的,也任劳任怨为家庭付出。   但之前那些花费,他凭什么白用那些资源啊。   “想一出是一出。”温励驰批评他的朝三暮四,“不是才说想读书?”   “读书就不能上班吗,我可以半工半读……我还给你当司机好不好,你给我开工资。”段顺异想天开,美美幻想,等挣了钱,到时候放到家庭支出里,给小球交一年学费,哪怕给温励驰买一套袖扣也好呢,到那时候,他才能真正放心投入现在的角色中。   “哦,你当司机,”温励驰似笑非笑,“那请问萌小龙去哪儿?”   段顺愣住。   “哎——”关乎自身利益,一直听着老板们打情骂俏,很敬业地绷着脸以防笑出声的司机萌小龙急了,不再傻乐,赶紧捍卫自己的岗位,“兄弟,你可别害我,你嫂子家里有钱你是知道的,他妈妈本来就不满意我,我要还把工作丢了,我们就真吹了。”   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   段顺差点犯下大错,赶紧摆手,红着脸道歉:“我就那么一说,学习是大事,一心不能两用,我还是专心读书吧。”   温励驰攥拳抵在嘴边,笑得胸腔都在抖。   段顺不喜欢被他笑话,赧极了,马上伸手拧他腰上的肉给他好看。那块儿肌肉很紧,他是真想惩罚温励驰,使了大劲儿,结果自己的手先疼了,更气了。   温励驰又不是铁人,一吃痛,笑是笑不出来了,却还有耍赖的劲儿,把段顺牢牢锁在怀里,带着人就往椅子上倒。   段顺抵抗不及,被拽倒在温励驰胸口,左手腕的翡翠玉镯和右手的手表清脆一磕。两样东西是温励驰早给他的,翡翠是开了光的,手表就是当年那块儿,说能修好,温励驰真给他修好了,听说是送瑞士原厂返修的,由于没有替换零件,折腾了很久才复原。   住院手上戴首饰不方便,一出院,他立马戴上了。   温励驰力气大,他挣不开,红着脸慌忙说:“花,花被压坏了。”   温励驰旁若无人,低声和他咬耳朵:“坏了,不是还有你这朵吗?”   什么花啊草的,段顺不服气地张了张嘴,先害他在兄弟面前丢脸,让他不高兴,再又拿不着调的情话偷偷来哄。温励驰总爱这么逗他,一次两次就算了,多了他免疫了都,他才不想那么好哄。   他想骂人,转念一忖度,扑哧乐了,因为他真的反驳不了温励驰的话。   他确实知道自己是什么了,不是玫瑰,也不是假装成玫瑰的月季。   是岩蔷薇,一种最干涸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植物,耐贫瘠,守寂寞。旱季到来时,绝境之中,甚至宁愿引火上身,烧尽自己,只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东西,一片熊熊燃烧的爱意,一粒种子。   而这样生猛决绝的植物,挺过旱季,下一个春季到来,雨水淅淅沥沥,种子破土而出,最后当然会在灰烬里顽强重生,重获健康与美丽,如同上一个春天,沉默着,芬芳着,永久摇曳生姿。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岩蔷薇茎干的提取物是香的,花香不香我还真不知道,就当它香吧。   这结尾,有点子文艺范儿吧。   俩人行驶在幸福的康庄大道上,多好。   事不过三,这回是真结束了,鼓个掌吧朋友们。 第86章 番外 那年今天(零碎小剧场)   1.段顺手术的十多个小时里,温励驰突然呕了几口血,小球哇的吓哭了,温励驰边擦嘴边安慰弟弟,忙得不可开交。被段叔催着去做了胃镜,诊断是应激性溃疡,医生说是心理压力太大导致的,给开了胃药吃,后来再也没发生过。   段顺后面知道了,可心疼,变着法给做了一个月药膳。   吃得温励驰天天燥热不已。   最后也是段顺先受不了,温励驰天天亢奋,他晚上根本睡不了几个小时,他反正还不要上班可以白天补觉,温励驰鏖战一晚上还得去公司,太耗精力了,这怎么能行,权衡一番后,这才停了进补。   2.段顺有个生发尴尬期,一两厘米长的时候,头发炸开,像个海胆。温励驰每次早上起来看到都要笑一次,然后把他狠狠亲醒。   3.关于手工围巾。温励驰去上班,戴了,lisa给他送咖啡,说没有方糖了,加纯牛奶可以吗,他说:“哦,你怎么知道围巾是我老婆亲手给我织的?”   lisa:……   4.段顺生日,温励驰想给他下碗长寿面,让小球来提前品鉴一下。小球试了几次后:哥哥,你没有钱了吗?我身上还有,我借钱给你好吗?你可不可以不要做难吃的面给我爸爸。   5.温励驰其实物欲很浅薄,一把伞用很多年不换,对潮流和新鲜事物也并不像很多年轻人那么热衷。一个电子产品,除非已经影响日常生活和工作效率,否则他一般不会说一定要最新款的。   但段顺开始重新考大学的时候,他给段顺买辅助工具,简直成堆买,还都是最高配。属于是苦什么都不能苦教育。   段叔一瞧,说,差生文具多。   6.段顺和温励驰的婚礼定了日子,小球知道了,比俩新人还激动,扬言说要亲自给爸爸做捧花,谁也不许抢他的任务。距离婚期还有一个星期,由于是暑假期间,他玩得太过忘情,那个永生花束积木三分之一都没拼完,温励驰偷听到小球对段顺说:“怎么办呀,我怎么办呀。”   段顺开玩笑地说:“爸爸也没办法,总不能为了你的花就延期婚礼吧。”   “可以延期!我去跟哥哥说!”   后来婚礼当然如期举行,因为温励驰熬夜监督小球把积木搭好了,并且完全没给予任何帮助,这是做哥哥的教弟弟的又一个道理,言必出,行必果。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小球但凡打算口嗨要做什么事儿,都会想到这个痛苦难眠的夜晚,小小年纪,在做决定之前,就多了许多谨慎。   这为他后来长成一个沉默寡言的酷哥奠定了基础。   7.温励驰很喜欢舔段顺的手腕,指缝,还有脚背,脚踝,那都是段顺很害怕的地方,他怕痒。   8.段顺的复查很规律,头一个月每星期去医院一次,如无异常,改为三月一次,一年以后,一切检验结果依然平稳,洪医生终于松口,改为三年查一次。段顺和温励驰都很高兴,走之前,洪医生盯着笑容变多的温励驰,若有所思说了一句:“看来是都痊愈了。”   温励驰颔首笑笑,可不是,段顺好了,他也就好了。   9.段爸在清明节前回了老家,赶着给爱人扫墓,段顺强烈要求陪同回家,大难不死,他想回家跟他阿爹聊聊天。未果,被他爸以他身体没完全好全的理由拒绝了,让他好好歇着别折腾。   老人家经常给他们邮寄特产,某次顺带寄了一本相册。段顺坐在温励驰怀里给温励驰翻,相册里几乎全是小球小时候的照片,这是半岁,这是几岁,这是在干嘛。   段顺懂他爸的心思,是想让温励驰了解小球的过去,兄弟俩能更亲厚一点。   温励驰耐着性子看了几张,评价:“像只猪。”   “哪里像?”段顺盯着看了一下,圆圆滚滚,大眼睛招风耳,难以否认地笑了:“还真有点。”   温励驰的目光总是在有段顺出镜的时候停留得特别久。看着看着,他突然想起来,他们俩也有合照的,说不上多,但从小到大也有那么几十张吧。于是也去翻了出来。   段顺喜滋滋看小球的照片,温励驰就喜滋滋看段顺的照片。   互相看到喜欢的,然后拿给对方看,很无所事事的,把一下午时光浪费了过去。   13.段顺又要考大学了,在温励驰的书房备考,念书很大声,这是他的习惯。怕吵到温励驰,他说我还是出去吧,温励驰就把蓝牙耳机戴上,说不会,你随意。   其实蓝牙里根本什么声音都没有,他一直听段顺背书,段顺很认真,他感觉他老婆身上在发光。   后来很顺利地考入当年母校,分数很高。二十五六的人了,投进一堆年轻人里头,还青葱得跟大学生似的。   某天上完课,他去公司接温励驰下班,温励驰正好在见客户,段顺自我介绍是温励驰的丈夫,他觉得自己不太重要,自我介绍不用太明晰也没关系。温励驰却在一边提点,“说你的名字。”   段顺愣了愣,补充,“不好意思,我是段顺。”   温励驰总是希望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而存在,而不是某人的配偶或者父亲,不管什么场合,他的名字总是排在“温董配偶”的前面,而且会被着重强调。   11.完成学业后,段顺应聘成为了一个普通初中的外语老师,温励驰说他很有当老师的天赋,不知道是说笑还是认真的,反正他往心里去了,说实话他本人也比较喜欢学校的氛围,松快,有活气儿。   温励驰经常会来接他下班,像很多对平凡的夫妻一样。   段顺不让他开豪车来,说影响不好,他就把车停得远远的,步入校园。要是段顺哪天下班晚,他还陪他批作业,无事的时候甚至会点评,说这孩子字还需要练,或者,这个语感还不错,又或是,这么看来小球的字其实挺不错的。   段顺第一年就把当时欠的医药费挣到了,但他每年都只还一点点,温励驰耐心不好,也太骄傲,他怕以后跟温励驰吵架了,温励驰不给他台阶下。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就是了,结婚四五年,温励驰对他完全捧在手里怕摔,含嘴里怕化,养儿子都没那么细心的。   但怎么说呢,有这个债,就总有个找温励驰的由头,不像债务,更像个情趣。   温励驰也确实喜欢被哄,夫妻之间哪能没有摩擦,每次一生气,段顺就给他转账,几毛几块的,打发要饭的一样,他觉得自己被调戏了,把人招来屋里,说:“我差你这几个钱?肉偿!”   在投递简历前其实还有个事儿,温励驰在段顺毕业前就暗戳戳暗示,希望段顺来给他当贴身助理,还跟以前一样,并且抛出很优越的待遇,工资福利都很好,还有来自BOSS的特殊服务。   结果段顺脸都绿了,马上就拒绝。他才不干呢,从前给温励驰打工那段日子,他做梦都在赶deadline。   他确实可以做得不错,但实在不喜欢高强度的工作。   不做助理,后来还是净干助理的活儿,温励驰的衣食住行,哪样他没管,某天温励驰急着出门,他还又递包又给打领带的。   已经快小学毕业的英俊少年温励求都看不下去了,可心疼他爸了,食指勾着搭在肩上的书包,冷冷斜睨温励驰一眼,说,温老大,你自己没长手吗?   温励驰得意地接过袖扣,笑说我老婆对我好,天经地义,你不乐意,自己找个老婆去。   吻别段顺,关门走了。   回来以后,两个人单独在房里,温励驰旧事重提,扶着段顺的腰,低声说:“还不如给我当助理呢,非犟,现在做的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还没报酬。”   “我喜欢。”段顺乐在其中地笑,低头帮温励驰把套戴好,皱着眉往下坐,虽然怀孕的可能性特别低,以防万一嘛,刚开始工作,他还不想有孩子。   12.术后第二年,初夏来临,天高气爽,一家三口出门散步。   走到山上,温励驰一时兴起,教小球打网球,纠正了一会儿动作以后,把小球单独放去跟发球机练习。   段顺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看小球下场,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场边靠拢,跃跃欲试。   温励驰看出来他想玩儿了,走过来,蹲下,把他的小腿提起来捏了捏评估肌肉质量,段顺的腿长而笔直,瘦得极匀称,摸着摸着变味了,碍于孩子在场,不得不停手。   段顺确实恢复得还不错,于是他同意了。   一来一回热了身,段顺每个球都回击得不错,洋洋得意起来,说几年过去了手还没生,倒是温励驰,退步得很明显。   温励驰冲他一笑,把球往上一抛,来了个跳杀。   段顺勉强接住。   温励驰轻松打回去,逐渐加高了难度,段顺马上被打得满场跑,最后累成死狗一样坐在地上。   温励驰说再来,段顺连忙挥手说不来了不来了,心里埋怨不已,妈的,真不能惹alpha,该死的胜负欲一起来,不让人活了。   他只是想活动身体而已!   温励驰乐了,走过去一把把他抱起来,公主抱搂回了大屋。   小球抱着三把球拍在后面追。   13.小球上小学那年,被温励驰拉去严肃谈了谈,说商量件事儿,问以后可以称呼段顺叫哥哥吗,就像喊他一样。   小球痛快答应了,他长大了,知道些人情世故,他们家这种关系,别人知道会说闲话。   这么新鲜了几天,某天夜深人静,去上住学的前一天晚上,小球突然抱着枕头轻轻敲响了段顺的房门,温励驰去开的门,看到他弟弟通红的眼睛,一愣,回头看了眼段顺,把屋子让给了父子俩。   小球说:“顺哥哥,现在没有别人了,我不会被发现,我可以叫你爸爸了吗?”   段顺心都碎了,下床蹲跪下来把孩子搂进怀里:“你不开心,怎么不跟爸爸说?”   “我以为我很厉害,我可以做到!可是爸爸,我发现我其实不厉害,我有一个哥哥了,我还是想让你当我的爸爸。”   段顺心软软。   小球从小被他和他爸两个男人拉扯大,他虽然性格还算温和细腻,那也难以替代母亲的作用,没妈的孩子都多愁善感,小球只有他了,他之前怎么不明白呢。   “好,你想叫什么叫什么,哥哥就是哥哥,爸爸就是爸爸,我们就这么叫好吗?”   “嗯。我以后还想跟爸爸一起睡觉。”   段顺的心都要酸坏了,哪有不答应的。   当天温励驰睡的小球屋里,和猫一起。   14.一年级快结束的时候,小球参加了一个少年运动会。兴冲冲比了两天,一块儿奖牌也没得到。   回来以后他很沮丧,因为这几项还是他很喜欢的爱好呢,他想拿奖,可是他的马术才学了一个学期,技术平平,高尔夫,国际象棋之类的也不精通,比不过别人。   独自外出比赛,尽管只是短短48小时而已,段顺也担心不已,他做了一桌子菜,结果宝贝儿子动都没动,温励驰看父子俩都耷拉着脸,把小球叫到了书房。   小球不明所以,温励驰气定神闲,把自己小时候得到的奖牌一个一个戴到他头上,省级的,国家级的,甚至还有很多都是国际赛事,十几块,沉甸甸的,把小球的头都压低了。   最后一块金牌,温励驰用它挑起小球的下巴,说:“好胜心不是坏事,比赛也不只有今年有,积跬步以至千里,哥当年能做到的,你没道理做不到。金牌咱们家有的是,今天你先体验一下,以后戴自己的。”   “什么千里……”小球垂头丧气:“听不懂。”   温励驰说:“意思是一口吃不成胖子,多吃就能成。多练一定会有回报。”   小球半信半疑抬起头,温励驰一向严厉,此刻眼神却满是鼓励,顿了顿,重重点了点头。兄弟俩牵着手出了书房,重新上餐桌,段顺朝他俩看了看,终于露出了笑容。   15.很久以前,段顺还没离开温家的时候,公司里有个股东的儿子进来实习,omega,说是学习,其实项庄舞剑,意在温励驰。告白被拒绝了以后,周少言奉温励驰之命给那位娇少爷收拾东西走人,送完人回来,拍了拍被眼泪鼻涕弄脏的西服下摆,对段顺抱怨:“怎么老有这种菜鸟花痴啊,正经上班的谁喜欢上司,嫌没挨够骂还是白眼没吃够?”   不正经人本人段顺当时没说话,很深地埋了埋头。可是温励驰对他就是很好嘛,他没办法不喜欢。   16.小球两岁前特别黏段顺,而且很喜欢坐公交车,段顺那时候开城乡班车,他爸哄不住孩子的时候就会抱着小球来坐他的班车,从起点站坐到终点站,又坐回来。祖孙仨人经常一起晃晃悠悠在乡村小路闻着海风走回家。车上老人总爱逗小球玩儿,捏捏亲亲的,他爸怕不卫生,特意给球球做了个护颊,帽子似的,只露出眼睛和鼻子,脸颊和嘴巴都防得严严实实,像个小福娃。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个小剧场,三对副cp。   温励求和唐棠,金家兄弟,萌小龙和周少言,感兴趣再购买! 第87章 番外 副cp小剧场   【球糖】   温励求高二时候,班上转了个学生,才初中毕业,成绩太好了,跳级特招进来的。但是家里条件一般吧,被一群闲得蛋疼的贵少爷娇小姐们给排挤了。   温励求撞见他在高尔夫球场的外围被人围住逗弄。当时温励求已经从阳光小正太分化成了酷哥alpha,整个人挺拔又结实,路见不平,他眼睛一眯,伸领带一松,长腿一迈,正要上去帮一把。   没走两步,看到那个面无表情的冷俏omega略微动了动脚步,好家伙,会泰拳,有一个是一个,几下全揍翻了,挑事儿的人里其中甚至还有两个牛高马大的alpha呢。   温励求觉得挺酷,欣赏地看了两眼,走了。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突然熟了,可能是一个学校,又是一个班级,都是学生会成员,也有可能是唐棠发情期,温励求撞个正着,给他买了抑制剂,唐棠礼尚往来在网球场悄悄给他送了毛巾。   你来我往的。   总之就是成了好朋友。   唐棠说他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因为文静内向,又不爱说话。   温励求想吐槽,那身手,就别说自己文静了吧。但不得不说,其实还是有点惊讶的,他运动很好,学习领军,虽然不爱说话,但只要开口,说话很有号召力,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之一。校园里能喊得上名字的都是他朋友,不太明白居然会有人一个朋友都没有。   他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疑惑。   唐棠立马挽尊,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吧,很小的时候,幼儿园有,比他大的一个哥哥。他爸妈经常吵架闹离婚,所以他妈把他放在舅舅家养,他就近在舅舅家读书,很没安全感,特粘那个哥哥,后来人家转走了,他爸妈终于离婚,他就回了老家,他妈妈说他那段时间天天哭,闹着要带什么蛋糕给哥哥吃。   当时年纪太小,才三岁,但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忘了,一直记得那个小球哥哥。   温励求一听,神色变幻莫测,说好巧,我的小名和你的朋友是一个。   但他根本不知道彼小球就是他,他压根不记得了。   唐棠有点哀伤,对啊,这个小名就是还挺大众的。   所以他才一直没找到那个哥哥。   后来还是相认了,因为一张幼儿园合照。唐棠英语弱势,温励求想让他跟自己申请同一个大学,就强制去唐棠家给他补习。   唐棠拗不过,带他回家,让他随便自己参观一下,温励求问有你小时候的照片吗,我想看看。唐棠就拿给他,一翻发现,哎这傻样儿跟他小时候还有点像。   发给他爸一看,段顺也确认了,他以前确实在那所幼儿园读过书。   再后来两个人早恋,每次吵架,唐棠都翻这个旧账,说他都不记得!温励求就买个小蛋糕哄,屡试不爽。   哦,还有个事儿,唐棠把恋爱的幸福分享给了疼爱他的舅舅,不知道是单身太久了变态了还是因为什么,他舅舅怒吼:跟什么人谈都行!不能跟姓温的谈!   温励求知道了以后,沉默半天,在唐棠脸上啵了一口,说,舅舅的意见不重要,你妈不是特喜欢我么。   【下属组】   萌小龙正式成为周家婿那天是他和周少言“分手”的第六个月。   自从被周母狗血淋头骂一顿,他们一直就谈着地下恋。温励驰婚礼那天广邀宾客,作为远亲的周家当然受邀在列,那天萌小龙其实不大乐意在人前露脸的,怕招惹他未来丈母娘不高兴。但周少言跟他老板有言在先,必须带着他,两个人得并肩去祝贺。老婆发令,他不敢不从,周少言是伴郎,席面上到处敬酒,他被迫跟在后头,一个一米九几的大汉,周少言走一步他跟着走一步,亦步亦趋,跟社恐患者康复训练似的。   果不其然敬到了周母那桌,他老婆临危不惧,他却是冷汗都要流下来了,但即使害怕,牵着周少言的手也没放,周少言说了不让放,他不会放开。   周母不喜欢他,他还当着人家的面牵人家儿子的手,他觉得自己已经够爷们儿了,以为接下来只要当个安静的陪衬,结果周母拂袖离桌去阳台冷静的时候,周少言居然把酒杯递给了他,推着他往阳台走,说,萌哥,你去跟我妈打个招呼,敬杯酒。   这是要当场官宣的节奏。   他下意识接了酒杯,一转头,瞅见周母远远地,冷眼看他。   也是当场要逼周母给个态度的节奏。   这怎么能行!   萌小龙的脚步挪得非常不情愿,心里十分打怵。权贵对于普通人来说,震慑力那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他不由得回头看了周少言一眼。他老婆把亲妈挑衅完,表情倒是镇定,萌小龙被感染,当下一琢磨,周少言比他聪明太多,习惯谋定而后动,这种场合,他觉得不合适,说不定根本是周少言精挑细选的时候呢。   他咽了一口口水,心想,他老婆都不怕得罪自己妈,他怕个屁。周母再生气,总不至于打别人家儿子吧,再说了,他们这是敬酒,又不是投毒。越想,他越觉得有谱,把心一横,把周少言护在自己后边,自己打头,大步过去。   他倒不是要宣示主权,是怕周少言挨打。打不了别人儿子,却可以打自己儿子,要是周母发怒,他想着可以替周少言挡一挡。   进了阳台,他喊了声伯母,说了些吉祥话。   周少言被他挡得结结实实,从他身后探出头,含笑喊了声妈。   时隔几月再次会晤,周母依然是用看傻子似的看萌小龙,萌小龙面色恭敬,实际心里打鼓,正当他险些以为她要泼自己酒了,出乎意料的,周母却是举起高脚杯,面无表情接了他的敬酒。   这意思,是承认他,默认他和周少言的感情了?他当时就惊喜傻了,差点当着周母流下热泪,幸好周少言给他拉走了,不然指不定多丢人。   后来周少言给他解释了,确实是早有预谋,温励驰和小段顺的邀请函一发出去,震惊了很多人,包括周母。有人开了叛逆先河,还是周母一向让周少言学习的别人家的孩子,周少言一猜就知道他妈肯定心有动摇。   趁热打铁,他求了温青莲去说软话。亲姐妹之间哪有瞒的,他妈吐露,吵架那次,确实是自己太失态,还点评,跟着温励驰干活的孩子,应该没有差的。   温励驰作为好女婿模板,在他妈心里的形象已经根深蒂固了,周少言颇觉无语,但仍保持着灵敏嗅觉,当了那么多年他妈的亲儿子,他深知他妈就算松口,也绝对不会拉下脸主动联系他们,这么好的破冰机会,时不我待,他赶紧带着傻老公来见丈母娘了。   【金家兄弟】   金杉走进卧室,来到床前,高大的身躯微微弯下,目光在金桥脸上逡巡几秒钟,“眼珠子还能转,精神不错。”   金桥露出的脖颈上有明显红痕,掩在长发里的小脸带着疲色,小声叫了句“哥哥。”   那么可怜,金杉难看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哥之前以为,离你越远对你越好。”他伸手摸摸金桥的脸颊,叹息,“小桥,哥大概做错了。”   “你还走吗,出得了境吗?”   “现在知道关心你哥了?要死要活策我回来的时候呢?”   “哥……”   “你太调皮了,你不会知道哥听到你要寻死的时候有多痛心。”金杉抬起金桥的下巴,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这点人际关系都处理不好,骂你两句就怕得找哥哥,我要是你我就不好意思哭,你现在知道哥从前为什么管着你了吗?”   “我长得太漂亮了。”   “是,长成这样不是好事。我还把你惯坏了,你根本分不清是非。alpha是毫无耐心的人,支配和野蛮才是我们的本色。你这么娇气,受不了一点委屈,不好好把关,我怎么舍得把你交出去?”   “说的那么好听,所以你就把我交给励驰哥?他根本不喜欢我。”   “我的责任。”金杉叹口气,“我本来以为,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对笨蛋的容忍度会高一些。”   “你也骂我……”金桥几乎要哭出来了,“哥,你要走,带我一起吧。”   “又说孩子话。”   “我说真的,我保证以后都听你话,再也不跟你打架了,把我卷巴卷巴装口袋里带走吧。”   金杉低声说:“哥不想么?”   “什么?”   “我说你想得美,床都下不了还指望我带你走。”   “怪我吗?上自己弟弟,你还有脸提!”   “又不是亲的。”   “你!”   “不是你求我的吗?你的要求,哥什么时候不是有求必应。”   “那是我自愿的嘛?刚好撞上发情期!”   “好,是哥错了,”金杉深呼吸一口气,“哥当时被你气疯了。”   “怎么,现在知道后悔了,没门儿了!我让你干的都下不了床,你别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没装。”金杉跪一条腿到床上,一只手把金桥翻过来趴到床上。   “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放开……”   “我检查一下,昨天有点肿。”   “疼……”   “下次不会了。”   “还有下次?!”   “好,那就没下次。”   金桥扁嘴:“你说话算话,下次对我好一点。”   “哥一辈子对你好。”   作者有话说:   关于金家兄弟,留个白吧,说不定以后想单开一本,主要展开写一定会很长(我太磨叽了),前因后果其实我提了几笔,应该不太影响本书观看体验,所以不想写那么多放在这个故事里,太赘余。   正经部分的番外到此结束了,所有评论和打赏,一一感谢不过来,谢谢大家的陪伴。下次再见!